书名:道是无晴 作者:那只狐狸 文案: 主要内容: 本文讲述惩恶锄奸小天使损人不利己不是妖女胜似妖女的女主与一度沦入邪/教[大雾]而后归隐山林的男主之间的一段狗血小白又纠结的爱情故事。 中心思想: 通过讲述这个爱情故事,展现出在爱情面前一切皆可重来…… 深层含义: 本文表达了作者在单身节当天虽然怒吼着"烧烧烧!",但其内心深处依然对爱情抱有积极正面的态度,并相信着世界的美好~~~ 友情提示: 阴谋?逻辑?严谨?细节?……统统都是浮云!!!本文乃是欢乐狗血小白言情自我安慰文~~~萌者自萌,雷者自雷,跟我较真你就太狠心了~~~ 再友情提示: 本文存稿特别失败…… 所以……你懂的…… 内容标签:因缘邂逅 破镜重圆 搜索关键字:主角:殷怡晴,叶蘅 ┃ 配角:没想好 ┃ 其它:再议吧 【256中文将分享完结好看的言情小说以及耽美小说等,找好看的小说就来256中文https://www.256zww.com/】 ============================================================== ☆、楔子 暮春。月夜。 已是宵禁时分,城中万籁俱寂,满街孤清月色,如霜轻覆。一树桃花生在街尾,满枝轻粉零落,迎着月色,颇有几分凄美意境。 然而,在桃树的背阴处,却有一堆破烂的筐篓,叠着些乱七八糟的废物,甚是煞风景。平日也有人收拾,这次却不知为何,这堆垃圾留了许久,滋生出些老鼠蚊虫。更甚的是,今夜,这里还藏着一个人…… 那是个约莫四十出头的男子,一身狼狈污秽,满面疲惫憔悴。他蜷缩着身体,小心地将自己完全埋在那堆废物之下。他微微发着抖,呼吸也轻促凌乱。偶尔,一只小虫或是老鼠经过,都能让他惊乍。 不知过了多久,长街之上传来了细碎的脚步声。躲藏着的男子惊恐万状,他用手紧紧地捂住自己的嘴,试图连呼吸的声响都掩去。 脚步声渐近,绰约人影停在了桃花树前。月华清朗,照见的是个千娇百媚的姑娘。如画眉目,如雪肌肤,一抹巧笑,染在眉梢。岁月之痕,全然模糊。 夜风微凉,拂下片片花瓣。她抬起手来,接了一瓣在掌心,含笑自语,道:"花开再美,终有凋零之日。运气再好,也终有穷途末路的时候。你那些兄弟,都已死在我手上了,你一人独活,又有什么意思?倒不如下黄泉去陪陪他们,也不辜负这一场兄弟情分。" 男子听了这番话,虽是满心震动,却依旧不举动。只恐她是虚张声势,骗他回应。 然而,那女子说罢,却腾身而动,一脚踢开了那堆筐篓废物,生生将那男子"挖"了出来。 男子惶然失措,只是蜷缩着后退,颤着声音道:"姑……姑娘饶命!" "呵呵。"女子居高临下望着他,讥笑着说道,"想必死在你手下的人,也曾这般求过你罢。你是如何回答的?说出来,让本姑娘参考参考呗。" 男子跪身在地,声音愈发哀怨可怜,甚至压着哭音,"我知道错了!我不该做那些恶事!姑娘大慈大悲,放过我吧!我对天发誓,再不为恶!只要姑娘肯放了我,我……我愿自废武功,出家为僧,日日为姑娘念佛!" "念佛?"女子朗声大笑,道,"我乃梅谷门下,修的是道,你为我念哪门子佛?" "梅谷……"那男子满目惊疑,"你竟然是……梅谷……" "怎么?我不能是梅谷弟子?"女子笑问。 "姑娘是出世高人,何必让我这样的人脏了你的手……"男子谄笑着,道。 女子轻嘲一笑,打断他道:"那你不如自行了断,既不脏我手,也省下些痛苦。我定会给你买一副上好的棺木,风光大葬。" 男子见哀求无用,心里不由做了鱼死网破之想,他悄悄背过手去,取了一枚暗器在手,口上道:"我的确做了不少恶事,但姑娘的手段,也不遑多让!枉你是梅谷之人,这一身杀孽,也称得上正道?" "我几时说过自己是正道?"女子笑道,"我跟那群道貌岸然的家伙可不一样,就是因为他们每每'大慈大悲',容得你们'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才纵你们肆无忌惮到如此田地。若人人都这般慈悲,你们这群恶人贼子还有何可惧?!我就是要你们知道,天网恢恢,兴许你们能逃过,但你们绝逃不出我的掌心!" 男子咬牙,看准时机,扬手将暗器射了出去。那女子也不含糊,杀机初露,她已然察觉,侧身避了开来。男子趁着空隙,拔足狂奔。女子却冷然一笑,身动轻灵,转眼间就追上了他,更一击将他制服在地。 男子自知末路,也顾不得恐惧,露出凶相,道:"哈哈哈哈哈,你杀了我又如何?薛家满门早就在地下等着我了,我也不亏!对了,还有那小鬼,哈哈哈,他中的毒,天下无药可解!你等着给他收尸吧!" "无药可解?你未免太小看我了。"女子道,"那毒虽奇,但只要找到'千叶金莲',未必不能解。" 男子一瞬愕然,片刻后,却又冷笑道:"天下唯一一株'千叶金莲'现在玄凰教内,玄凰教行踪诡秘,根本无从寻找……" "那就不劳你cao心了。"女子一笑,手上起爪,扼住了那男子的咽喉。 "你……你住手……我知道……玄凰……只要你放过……"男子的声音零落,拼尽力气如是说道。 "我不跟坏人做交易。"女子笑意轻狂,仿着孩童的嗓音,讥嘲道。 男子瞪大了眼睛,再也没能说出一个字来。 女子抛下那肮脏尸骸,笑意渐渐敛尽。她默默站了片刻,轻叹了一声,自语道:"玄凰教啊……" …… ☆、第一章 离城一日路程,有一处村镇。小镇不大,也少繁华,只有一处酒楼,兼做了客栈,供往来旅人投宿歇脚之用。倒也有不少熟客来饮茶喝酒,谈天论地。 今日,从城里来了几个商贾,在二楼包下几桌酒席,说起了城里的新鲜事。镇上本少新闻,见有此热闹,人人都想凑个趣。酒楼的生意一时间红火非常,堪称座无虚席。 但听一名商贾口若悬河,声情并茂,道:"……刚才那些,都算不得什么,我这儿可有件大事,说出来保管稀奇。先前有件命案,不知你们可听说?" 众人兴致盎然,只是摇头,等他往下说。 商贾呷了一口酒,悠悠道:"数月之前,有个朝廷命官,不知犯了哪路的太岁,竟被一夜灭门。全家上下八十几口,无一生还。" 此话一出,有人应和道:"这事儿我知道,那当官的姓薛。听说现在就剩下一个小孙子,下落不明,也不知道是生是死。" "对。就是此事。"商贾皱起眉头,继续道,"那薛大人可是好官哪。此事一出,震惊朝野。圣上震怒,下令缉查犯人,可折腾了好几个月,毫无眉目,只怕此事是江湖中人所为,眼看就要不了了之。可你们知道后来如何?" "如何?"众人急急追问。 那商贾一拍桌子,大声道:"好家伙!就在昨天,城门上悬了十几个人头,并血书一句,写着'屠戮忠良,死有余辜',后头好大一个'薛'字!" 话到此处,人群中赞叹起伏。 另一名商贾接话道:"对!我也看见了!那么多人头,可把我吓了个半死!也不知是哪一路的英雄好汉所为啊!" "不过,朝廷都查不出来的案子,这么容易就被旁人破了?会不会杀错人哪?"有人问道。 "这谁能知道呢。说不定这是那位薛家的小公子回来报仇呢!" "不会不会,那小公子今年才五六岁,哪有那么大能耐。" …… 众人议论纷纷,谁也没注意到,窗边的座位上,有位姑娘正噙着笑,暗自得意。待众人换了话题,她也无心再听。她端起茶水,轻轻啜饮,目光投向了窗外。 她选了这个位子,自然不是为了听什么奇闻轶事的。而是这里恰好能看到这酒楼的后院,酒楼的厨房就设在那里,正是一片忙碌。 午时刚过,后院的门被轻轻推开,一名男子走了进来。他约莫三十上下,朴素衣着,乡野打扮。背上负着柴火,手里提着些竹笋。 便是看到他的那一刻,她默默放下了茶水,起身往楼下去。 …… 与他而言,今日跟往常并无差别。他照例在这个时辰送柴,顺便捎些山珍野味,以作补贴。酒楼的伙计早已与他相熟,见他来了,也不招呼,只任他自由行动。他放下柴火,又将竹笋递给了大厨。大厨也不多言,只摆摆手,让他去前厅结账。他无话,只依言到了前厅。 柜台里,掌柜正忙得不可开交,见他来,皱眉道:"哎哟,是你啊。我这儿帐正乱,这会儿不方便给你结,改日再来罢。" 他听了,只点了点头,转身就要离开。 便在他要出门之际,身后突然响起一片器皿破碎之响。他步子一顿,回头查看。只见那柜台之后的一排酒坛,此刻已尽数碎裂,酒水横溢,引出满室芳香。掌柜显然被吓懵了,呆在柜台里,好半天没反应。伙计们回过神来,都大呼小叫起来,只当是见了鬼了。 他亦有满心惊讶,正想进内帮忙,待看见了某人,却死死定住了自己的脚步。 柜台不远,楼梯末阶,她,就站在那里。察觉他的目光,她笑得无辜而纯良,一副"不关我事"的模样。她垂眸,抿去笑意,举步走向了他。 周遭喧哗,似在一瞬泯然。但回忆里,却有窃窃私语,婉转低诉…… 她站定了步子,出口的寒暄安然如常:"好久不见。" 他沉默许久,低低应她一句:"好久不见。" 她见他应了话,眉梢眼角复又染上笑意,明媚如桃李初绽。她想了想,道:"这些年来可好?" "好。"他淡淡答了一句,转而道,"恕我不能多陪,先告辞了。" 她见他转身就走,也不开口挽留。她略站了片刻,慢慢跟上他的步伐。 他察觉,却不多言,只是沉默着往前走。 两人就这样穿过小镇,拐上了山路。此地山势平缓,也无稀罕景致,加之住家稀少,故而也没有人修筑山路。一条小径,蜿蜒于树木之中,走起来颇为艰难。他早已习惯这山路,步伐甚是轻捷。而她,一身裙裳,一双丝履,哪里能走这山路。可她偏偏笑着,偏偏紧跟。树枝勾了衣裳,泥土污了鞋袜,她亦全然不顾。 他只好停下,回身问她:"有事?" 她随他站定,笑着点点头,"嗯,想请你个帮忙。" 他的眉峰轻轻蹙起,却在她能看到之前低了头。"我帮不了你。"他这般回答,而后又告辞转身。 "至少先听听我要你帮什么忙吧?"她唤住他,道,"好歹也有过出生入死的交情,这么冷淡,合适么?" 这句话,让他的眉峰重又蹙起,神色已然凝重。他停了步伐,却停不下回忆,思绪飘渺,牵一片流光。 那时,也是这般时节,桃李凋零,春色凄凄…… 夜已三更,薄云遮了月,笼一片朦胧。他蹲身在一处屋顶,与同伴们一起,静静等待着。黑衣,与夜色浑然一体。蒙面的黑巾让呼吸微微焦灼,冰冷的剑柄也因紧握而温热,但心却还凉,化生出安之若素的冷静。 过了片刻,有人低低开了口,道:"动手。" 话音落定,所有人飞身而下,轻巧地落入了一处宅院。正当众人要散开之际,火把的光辉却照彻四周。一群家丁拿着兵刃呼啦啦地涌了上来,将众人团团围住。 一名五十来岁的男子站在家丁之后,朗声骂道:"哼!好一群胆大妄为的贼人!胆敢闯我贤益山庄!统统拿下!" 眼见如此,先前那下令之人只冷然说了一句:"照计划做事。不留活口。" 众人低声应过,长剑齐齐出鞘,冷冽寒锋转眼染上温腥鲜血。宅院内的人这才惊诧这群黑衣人的武功是何等高强,出手又是何等毒辣。原本的气势汹汹,霎时被哀嚎痛呼取代,不少人弃了兵器,慌乱奔逃,但又哪里能逃得过…… 眼前的事,早习以为常。他斩开一条路,依着脑海里的地图,往后院去。 这山庄的后院里,建了一座塔楼,供着些菩萨神佛。虽已夜深,此处还有灯火烛光。想是主人家虔诚,使香火长明之故。塔楼四周无人守卫,让他微微有些怀疑,但他并未多想,持剑冲了进去。 大门一开,凉风随之而入,晃动满室烛火。只见那明灭光辉之中,站着一名少女。她一副丫鬟打扮,手捧着经书,想必是此宅中人。见有人闯入,又是这个架势,她早已吓呆在原地,怔怔地看着他。他长剑一横,心中只记一句"不留活口"。眼见他手上杀招,那少女的怔愣却抿作了笑意。她眉梢一挑,脚尖一旋,侧身避开了剑锋。 "连我这样的弱女子也杀,好狠的心。"她噙着笑,娇滴滴地说道。 他的惊愕不过一瞬,他无暇深思,更无心深思,或者也不必深思。他手臂一展,长剑横扫,削向那少女的脖颈。 少女见状,腰一沉,头一仰,剑锋以毫厘之差擦过她的鼻尖、掠过她的长睫。这般险避,却未能让她畏怯。她不躲远,反而突进。她趁着他招式未尽的空隙,伸手抓住他的衣襟。脚下同时行招,勾住了他的左腿。一时间,两人全然紧贴,哪里还有施招的空间。 她对上他的眼睛,轻佻笑道:"下不了手了吧。" 一个丫鬟有如此身手,已是出人意料。她的语气神色,更是让人心惊。那般悠然轻狂,那般胜券在握,仿佛他是落入了蛛网的蝶,生杀全由她掌握。 这种感觉,让他觉得危险。他膝盖一顶,将她稍稍推离,而后探手入怀,抽出一把匕首,捅向她的心口。她慌忙松了钳制,飞身退开老远。他也略退了几步,重整了架势,却不敢再贸然攻击。 她望着他,忽然笑了起来,道:"好漂亮的杀招,你是哪家的杀手?跟我做个生意可好?" 他不答她,只是严阵以待。不知为何,他不想与眼前之人再多纠缠。但塔楼的楼梯就在她身后,别无他法…… 她等不到回答,笑叹道:"你不说,我也能知道。"她说话间,抬起了手来,一枚木牌就吊在她指间。 他一见那木牌,心上一沉。这东西本贴身放在胸口,想必方才贴近时被她探走。他竟这般大意,丝毫没有察觉。 她噙着得意,看了看手中的木牌。那木牌以檀木制成,还隐隐泛着香。木牌的一面,刻着"辛卯"二字,另一面则镌着一只漆黑的凤凰。 她一脸了然,抬眸道:"原来是玄凰教啊。" ☆、第二章 说起这玄凰教,倒也有一番来历。据闻,此教教义中说,昔日凤凰涅槃,浴火重生的唯有雄鸟,雌鸟被劫火焚烧,毁去一身锦绣翎羽,堕入凡间。漆黑之身内,暗藏劫火火种,终有一日会烧尽一切,教义谓之:玄凰净世,故而世人便以"玄凰"为其命名。 当然,这些神神叨叨的教义,并非玄凰教扬名天下的理由。此教之所以能在江湖立足,靠的是教中的一众杀手。只要出得起价,玄凰教可以为你杀任何人,干净利落,从不失手。只不过,寻常之人根本不知去哪里寻找玄凰教,更别提做买卖了。 于是,她怀着满心的好奇,饶有兴致地问道:"你的雇主是谁?" 他又哪里会回答。时间拖得越久,对他就越不利。他不知有多少胜算能赢眼前之人,但任务就是任务,不容他退缩。他屏气凝神,一手长剑,一手短匕,再一次攻了上去。 "唉,还能不能好好说话了?"她叹了一声,出招卸开他的攻击。 他吃过方才的亏,知道不能与她太过接近,攻击之后,便立刻拉开距离,准备再一轮的攻击。眼见他这般,她也收了戏谑之心,使出了真本事应对。两人拆了数十招,依旧未分胜负,正难分难解之际,有人闯进了塔楼来。两人察觉,皆缓了招式,退身防守。 来者,是个七旬老翁,虽是贵气打扮,却掩不住那一身迟暮的颓丧,连迈一步路都颤颤巍巍,似乎随时都会倒下。 见了此人,她立刻做出一派惊恐慌张之态,娇声道:"老爷救我!" 那老者的表情亦惊恐难当,也不答应,只是走到一旁,伸手扯住了帘帷。 "老夫的东西,谁也别想拿走!"老者颤颤说完,猛地将帘帷拉下。 只听机簧声动,两人惊疑之间,一声轰响由下而上,脚下的地面陡然裂开。两人猝不及防,双双落了下去。所幸身手都不差,倒也稳住了身子落地,未受伤害。还不等他们分辨情况,那裂开的地面又轰然阖起,吞灭最后一丝光线。 但听黑暗之中,她低骂一声。而后,一点火光燃起,映亮她的脸庞。她手执火折,四下照照,自语道:"真丢人!竟中了机关!" 他藉着那火光,也看了周围。这是间二丈见方,一丈多高的小室,砖块密砌,毫不透风。一面墙上,悬着一只龙头,也不知作何之用。 她也注意到了那龙头,心上不祥顿生。她皱眉,道:"难道是……" 她的话还未出口,就听那龙头发出"咔咔"之响,随即,一柱水流从龙头中喷涌而出。 "我就知道!"她愤然道,"可恶!等我出去要你好看!"她说罢,用手抚着墙壁摸索,试图寻找脱离的方法。 水流汩汩,片刻间就没过了鞋面,沁出微凉。他低头,静静看着那水面上升,迟迟没有举动。 "喂。"她对他的安静万分不满,没好气地开口喊了他一声。 即便这不是什么指名道姓的呼唤,但在这斗室之中,她还能叫谁呢。他抬起头来看着她,依旧沉默,只等着她说话。 火折的微光映照,让她紧蹙的眉间染着深浓的阴影。她走到他面前,道:"联手离开这里,咱们再打,如何?" 他不回答,也不举动。 "你是哑巴么?"她问出这句话时,并无恶意,只有身陷机关的困窘,以及命在旦夕的紧张。她想了想,又道,"贤益山庄附近并无江河,只有后院一处池塘,这些水必然来自那里。只要卸下龙头,弄出缺口,循着水流就一定能出去。" 她一边说,一边看他的表情。黑巾蒙面的他,唯有一双眼睛可以辨视。而那双眼睛里,始终没有可以察觉的情绪。如此情势之下,他的冷静和淡然,透着些许可怕的意味…… 她明白了几分,冷哼了一声,道:"你想死是你的事,我可还没活够呢!不帮忙也罢,别添乱就是!匕首给我!"她一口气说完这些话,向他伸出了手。 他略微迟疑,还是将匕首交给了她。 她接过匕首后,刻意避开水流,走到了龙头斜下方。这龙头悬在离地八尺来高的地方,她踮着脚尖,伸直手臂,才能勉强够到。她反握着匕首,开始凿龙头旁的砖石。匕首虽锋利,但砖石坚硬,她的姿势又不好使力,凿了许久,不过弄出几道浅痕。但她并未放弃,依旧维持着那个吃力的姿势,一下一下地凿着砖石。 渐渐地,水面已然高至膝盖,她也累了,停下了手,靠着墙喘气。她顺过气息,又转头对他道:"剑也给我。" 他不明白为何她还不放弃,"贪生"又如何?如此密室,天下谁人能够逃脱?他握剑的手紧了紧,而后,做了一个连他自己都想象不到的决定:他收了剑,从怀中取出了一副精铁指虎,一边套上右手,一边走向了她。 她一眼看到他手上的东西,不满地道:"有这个你早说呀!" 他并无一语,在龙头下站定,提劲一跃,攀上了龙头。他略微将身子拉高,而后聚力出拳。指虎与砖墙相击,起一声沉闷之响,方才她苦苦凿击的砖石应声裂开。他稍做停顿,复又聚力,再次出拳。 眼看他如此,她忙开口道:"够了!你先下来。" 他闻言,收了拳,松开了攀着龙头的手。落地时,一片水花激起,惹她躲开老远。她确认自己未被沾湿,才又走了过去。到他身边时,她皱着眉头,嘲讽他道:"手不疼么?" 疼。当然疼。方才出拳,他用尽全力。指虎虽是精铁所制,但使用者到底是血ròu之躯。此刻,他的整条手臂都如同被折断了一般,刺痛入骨。但他却依旧冷然,甚至连眉头都不曾皱起。因为他清楚地知道,疼也好,不疼也好,都没有任何意义。 "真怀疑你是不是活人……"她一边嘟哝,一边从怀里取出了一个火药囊来。她将火折子咬在了口中,学着他的样子攀上龙头。她看了看那被击碎的砖石,用手指抠出碎片,弄出一个三四寸大小的洞来。她扯下一片衣衫,一半垫入洞内,一半留在外头。接着,她将火药囊里的东西撒在了里头,用火折点燃了那半截布料。做完这些,她飞快地跳下来,拉起他躲到了最远的角落里。 爆炸之响,在这斗室之内,分外震耳。她捂着耳朵等了片刻,待一切安静下来,才抬手举高了火折看视。但见那火药之威,已将那龙头周围的砖石炸裂,龙头歪了一半,颤颤地悬在那里。 她笑逐颜开,把火折子递给了他,道:"替我举着这个!" 言罢,她几步跑了过去,跳起身来攀住那龙头,左摇右晃地拉拽,周围的砖石哗啦啦掉了一片。那龙头哪里耐得住这般折腾,不消片刻就被她拉了下来。失了龙头控制,水流一下涌出,当头将她浇透。她惊呼一声,又跳开老远。她的模样甚是狼狈,但笑容却明丽非常。她看着那缺口处,得意道:"我说的没错吧,这后头就是池塘!" 她抛下手中的龙头,伸手去掰缺口处的砖石,试图将那口子弄得更大些。但即便是被炸裂的砖石,依旧坚硬牢固,光凭双手岂能有所作为。她只得再用匕首,连凿带撬,全然是死磕到底的架势。 他怔怔看着眼前的一切,心里的感觉奇怪莫名。明明是死局,却生生被她寻到了生路。生死之事,他早已看淡,方才也已经放弃。可绝境逢生,他尘封的情绪,竟被不期然地触动。他的心仿佛也如这密室一般,被弄出了一个缺口。欢喜愉悦正不由分说地涌进来,填满他死寂的空乏。他几乎是下意识地走了过去,取了长剑在手,与她一起撬开砖石。她仰头看了看他,唇角勾起一抹笑意。 两人皆不言语,只是努力扩大缺口。但缺口越大,水流也越汹涌。转眼间,水已然高至胸口。到了此刻,他也顾不得手臂的伤势了。他用上指虎,出拳击碎砖石。她自然也着急,虽然虎口已然生痛,匕首的凿击也未停止。水面越升越高,火折的光辉被无情湮灭。又过不久,两人不得不屏住呼吸,潜在水下,在一片黑暗中,凭着感觉行动。 终究是齐心协力,所以事半功倍。在密室盈满之前,那缺口总算扩大到能容一人通过。她仰头出了水面,大喘了一口气,对他道:"我先,不介意吧?" 然而,她完全没有等他回答。她屏了一口气,自行潜了下去,轻巧地穿过了那缺口。他不敢大意,紧随其后。 缺口之后,果然是一片池水,依稀光辉,在水面之上摇曳,预示着生机。他从着本心,拼命上游,待浮出水面的那一刻,畅快之感,前所未有。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大口呼吸,但蒙面的黑巾,却成阻滞。他摸索着上了岸,一把扯下黑巾来,不住地喘息。 "哎……"她的声音,近在咫尺,"没想到,你长得还挺不错的嘛。" ☆、第三章 他因这近乎轻佻的言语抬了眸,带着些许讶然望着她。 她蹲在他身旁,双手托着脑袋,正凝眸含笑。她本以为,他那般冷漠隐忍的性子,长相必然也是严正冷峻。可黑巾下的他,却有着极为清秀的面容。从眉至眼、由鼻到唇,皆被柔和勾勒,甚是温雅。她不禁好奇,他若笑起来,会是怎样的光景。 大约是被她看得太久,他垂眸转头,避开了她的目光。 "难怪你要蒙面了。"她保持着先前的动作,打趣道,"长成这样谁看了都不会怕的。要不要我帮你弄上几道伤疤,到底唬人些。" 他没理会她,只是抬头,看了看四下。原以为浮出池塘,就是室外了,但此地却是宽敞的房间。长明灯盏,映出水光满室。想来先前在水下所见的,便是这光了。房间里摆着数个木架,十来个大箱,堆放着各种金玉古玩,想来是贤益山庄的藏宝库了。 她见他不接话,自己也觉得无趣,便不再继续话题。她站起身来,左右看看,道:"原来那老头儿把宝物都藏这儿了,看来那塔楼不过是幌子。可怜我费尽心机,竟上了他的当。"她说着,走到木架前,拿起一株珊瑚,狠狠往地上砸去。眼见那珊瑚碎裂,她抚掌笑道,"真痛快!那老头儿准要心疼死!"她显然还不过瘾,又拿起其他物什乱砸一气,泄愤之情再明显不过。 她的举动,让他微微有些无奈,但毕竟立场有别,也轮不到他多管闲事。他起身,正要寻找出口,眼光却被一抹金色吸引。 只见不远处的水面上,安着一个三尺长宽的浮台,浮台之上摆着一个白玉盘,一朵莲花正置在其中——说是"莲花"或许不妥当。此花通身金黄,有花瓣千片,密密重重。其形似莲,其香若兰,绝非凡品。 千叶金莲! 他一眼认出此物,飞身到了浮台上,确认没有机关后,小心地将那金莲取了出来。眼见这金莲娇弱,他飞身到了那一排排木架前,寻了一个大小合适的箱匣,倒空里头的物什,将金莲放了进去。接着又去一旁寻了些绫罗,撕成长条,将木匣绑在了身上。 她看着他做完这些,道:"你们玄凰教不是只收钱杀人的么?怎么也顺手牵羊起来?" 他依旧没有答话,确认一切妥当后,便开始寻路离开。 恰在这时,一堵墙壁轰然打开,先前那老者领着几个家人慌慌张张地走了进来。一见到室内的人,他满面都是难以置信,陡生的惊讶和恐惧,几乎让他摔倒在地。 她见了这老者,生出促狭笑意,矫揉造作地嗔道:"老爷您好狠的心呀,香雪究竟做错了什么,您竟要杀香雪……"她一边说,一边还装腔作势地擦眼泪。 "你……你们……"老者哪里有心思看她做戏,只是颤抖着,语不成句。 "哈哈哈……"她放声笑了起来,道,"怎么,以为见了鬼了?老爷啊,您放心,那区区机关,还杀不了香雪呢。" 老者知她不是善类,正想带着家人离开,却听身后喊杀声声,那群杀手显然已经迫近,当真是进退两难。他自知无路,膝盖一软,竟跪了下来,道:"香雪……方才、方才我只是想对付贼人,不小心牵累了你……我跟你赔罪!这儿的东西,都给你!你……你就放过我一家老小吧……" 她噙着笑,慢慢走上几步,道:"老爷,您平日待我不薄,我也不是忘恩负义之人。这样吧,你问你些话,你老实回答我,我就放你一条生路。如何?" 老者见她松了口,大喜过望,连声答应。 "十五年前,天下大旱,朝廷拨银万两,赈济灾民。可这笔灾银,却被人中途劫走,运银的官兵无一生还,"说话间,她的笑容慢慢隐去,脸上惟余了肃然,声音亦冰冷非常,"此案震惊朝野,被牵连的官员成百上千,却始终没能找到作案之人……" 老者听到此处,脸色已晦暗如土。他原以为,这女子是为财而来,只当她要问宝物下落,不想,她竟牵起这无人知道的陈年往事。他既惊又怕,忍不住发起抖来。 她见他如此反应,心中快意顿生。她走到一旁的木箱边,拿起一锭白银,掂在手中,笑问道:"老爷,我且问你,主使你犯下这滔天大罪之人,究竟是谁?" 老者张口,却是欲言又止。他伏下身,只是喃喃道:"姑娘饶命,姑娘饶命……" "哎哟,我们不是说好了么,你回答我的问题,我便饶你的命。怎么这会儿又反悔了?"她笑道,"难道非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么?" 她此话说罢,身形一动,一把抓过了老者身旁的一个男孩儿。男孩怕极,连声呼喊道:"爷爷救我!!!" 老者大惊,抬头痛呼道:"你要杀杀我,我孙儿是无辜的!" "原来你也知道'无辜'二字啊……"她讥讽道,"敢问那一年冤死的官员,算不算得上无辜?饿死的灾民,又算不算得上无辜呢?" "姑娘……我知道错了,我当年鬼迷心窍才会犯下恶行。我已悔悟,更吃斋念佛多年,只愿能超度那些枉死之人……"老者声泪俱下,哀求道。 "哦,原来害人之后,只要吃斋念佛就行了啊。"她道,"那行,我杀了你全家之后,也去吃斋念佛,你就放心吧。"她说完,一把掐上那男孩的咽喉。 "姑娘!我说!我说——"老者的话还未说完,突然闷哼了一声,倒了下去。 她皱眉,就见一群黑衣杀手已然赶到,剑光闪烁之间,那老者与家人早已倒在了血泊之中。 "哼,看来雇你们来的,必是那幕后主使了。灭了这老东西的口又如何?我问你们也是一样!"她愤而说完,抛下手中的男孩,纵身出掌,与那群黑衣人战在了一起。 然而,毕竟寡不敌众。她的武功虽不弱,却要招架这一群训练有素的杀手却是天方夜谭。不消片刻,她已然落了下风。她蹙着眉头,心头燃着不甘,灼灼生痛。就在她要落败之际,突然有人突入了战局,一剑刺向了她。她慌忙应对,却见那出手攻击她的人,竟是他…… 她咒骂了一声,出招应对。但打着打着,她却察觉了异样。他的确是在攻击她,但这攻击却突兀而混乱,生生扰乱了其他黑衣杀手。不消片刻,她便"被迫"突出了包围。 他在帮她? 她惊疑地看着眼前之人,不知自己的猜测是否正确。他的神色漠然,手上招式也未缓,依旧将她步步逼退。眼见到了开阔室外,他动了动唇,无声地对她说了一个字:走。 她已然明了,弃了战局,转身就逃。 那群黑衣杀手哪里肯善罢甘休,为首者厉声喝道:"追!绝不能留下活口!" 他随着众人一起追赶了一小段路,眼见她完全离开视线,他慢慢缓下了步伐。同伴们一心追赶,也无人注意他。片刻之后,他已然孤身一人。他无心再走,自寻了个僻静的地方坐下。方才勉强动武,牵动右手臂的伤,此刻,疼痛纠缠,啮入骨髓,早已连剑都握不住了。他蹙着眉,抬手按着右肩,试图缓和那痛楚。 突然,有人开口,喊了一声:"喂。" 他抬头,就见有什么东西迎面飞来。他伸手接住,低头一看,就见掌中的,是一块木牌——这是他随身之物,更是出入玄凰教的凭证,不久前被人摸了去……他复又抬头,就见一片阴影之中,她施施然地走了出来,笑吟吟地对他道:"方才多谢了。" 他无话,将木牌放进怀里,起身要走。 "手臂的伤,我替你看看吧。"她道。 他摇了摇头。 她又走近几步,道:"你既拒人千里,又何必出手相救。我生平最讨厌欠人情,你今日不让我还,日后我少不得要去玄凰教走一趟。" 他听她这么说,这才开了口,道:"你若惜命,就别再招惹玄凰教。" 她睁大了眼睛,惊讶道:"原来你会说话啊!" 他有些无奈,却不多计较,只道:"你走吧。" "偏不走,你不让我治,我就不走。"她索性坐下,如此道。 "我的同伴随时可能回来。"他蹙眉提醒。 "那也是你害的。"她理直气壮。 他不知还能说什么,片刻犹豫之后,他在她身旁坐下,伸了右臂给她。 她笑意骤生,灿然如花。她握上他的手,撩起他的衣袖,看视片刻后,道:"骨头没事,只伤了筋脉,幸好有我,待我替你推血过宫,包管就好。"她说完,一抬眸,见他依旧一脸漠然,她不由笑问,"你不怕我是骗你的?若借机按了死穴,兴许就要了你的命。" 这般危言耸听的话,却引不出他半分怯意。 她略感挫败,又对他道:"其实我是特意来抓你,好拷问那幕后主使是谁……" "没人知道雇主是谁。"他淡淡回应。 她被噎住了话,而后,叹了口气,低喃一声:"也罢……" 她老老实实地替他按摩手臂,但不消片刻,她便又忍不住说话。 "哎,你叫什么名字?不会是辛卯吧?"她笑问。 他沉默着,不答她。 "交个朋友嘛。"她道,"我叫梅时雨,梅子黄时雨的梅时雨。你呢?" "你不叫'香雪'?"他问。 "那是假名,用来骗那老头子的。说起来,我扮作丫鬟潜进贤益山庄足足两个月,为的就是想找到那幕后主使的线索。不想遇上你们,功亏一篑。"她抱怨道。 他没答话,又沉默下来。 "当真不告诉我名字?"她停下了手上的举动,问他。 他摇了摇头,算是拒绝。 她的眉梢轻轻一挑,道:"那可真是可惜了……" 话音一落,她一把拽下他身后的箱匣,起身跳开老远。 他一惊,不知她意欲何为。 "本想问个名字,将来合作起来,也好称呼。你既不愿意,那就做不成朋友了。"她捧着匣子,笑得轻狂。 "你……"他微微恼恨,道,"把东西还我。" "行呀,你替我做件事,我就还你。"她道。 他不打算答应她,出手就要夺取。 她轻巧避开,敛笑道:"我劝你别乱动,这东西对你来说是宝物,对我而言可是一文不值。你若硬抢,别怪我毁了它!" 他只得站定,问道:"你想如何?" 她唇角一勾,抿出一抹邪气笑意,道:"三日之后,未时三刻,城内翠柳巷,杏花树下,不见不散。" 一语落定,她飞身离开,留下一串轻笑。 他望着她离开的方向,漠然伫立…… ☆、第四章 "三日之后,未时三刻,城内翠柳巷,杏花树下,不见不散。" 便是这轻浮至极的约定,将他的人生全然扰乱。他从未后悔救了她,因为从法理到仁义,她都完全正确。这样一个人,不该死。但那时,她折回时,若他毫无顾忌地转身就走。又或者,在她要为他治伤时,他严辞拒绝。兴许他就不会失去千叶金莲,就不会有那三日之约,就不会有后来……而若没有后来,他就不会有那么多无法合眼的夜晚,不会有那么多无法控制径自起伏的心绪。就好像,现在这般…… 她不会无缘无故地来找他,或者换个说法,只有有事相求的时候,她才会出现在他面前。但如今的他,已经知道最正确的做法。 "往事不必再提。我不会帮你的。"他扼断回忆,说出了回答。 她听了这回答,叹道:"八年了,你还不能原谅我么?"她望着他,带着笑容讨好道,"当年我年纪小,处事太过任性,若有言语不当、行止冒犯的地方,我给你赔个罪。" "不必。"他淡淡说完,转身继续自己要走的路。 她却急了,出声唤他道:"叶蘅!" 这个名字,自她口中喊出来,已然陌生。他顿了步子,沉默片刻,道:"姑娘请回吧。" 言罢,他不再停步,亦不回头,只一心向前。她蹙着眉,并不回返,只是如先前般跟着他。他知道她跟着。就跟以往一般,他从来也不能阻止她…… 半个时辰之后,他到了一处木屋前。木屋敞着门,外头有一名二十出头的妇人,正搀着一个娃娃学步。这妇人一身粗布裙衫,甚是朴素,但面貌到还算标致。她随着娃娃咿咿呀呀地说着听不懂的话,脸上满是欢悦笑容。见有人来,她抬起了头,正要说话时,他却走了上去,抢道:"我们进屋吧。" 妇人有些不解,但也没有拒绝。进门之前,她好奇地回头,看了一眼跟来的人,给了一个最为善意的笑容。 便是这个笑容,让她没有再跟上去,甚至没有再靠近房门。她站定,稍稍思忖之后,朗声道:"我就住在先前那家客栈,你若改变了主意,随时来找我。" 他在屋内听到这句话,却没有给出任何回答。他静等了片刻,走到了窗边,向外看了看,确认她已经离开,他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 "那姑娘是谁呀?好漂亮的人!"妇人抱起孩子,含笑靠近他,好奇地问道。 他缓和了表情,带着微笑应她:"是买山货的。" "买山货?"妇人不信,"那种打扮怎么可能……" "嫂子有事找我?"他打断她的话,笑问道。 "哦,对!"妇人想起了来意,暂将话题抛下,"我那口子让我来借把斧子。他呀,毛手毛脚的,不过砍个竹子,都能把斧子磕了!你说说,哪有这样笨的人!前头也是,我让他锄个地,他就把锄头柄弄断了!我怎么就嫁了个这么不让人省心的男人……" 她抱怨之时,他已然走到一旁,从箱子里取了斧子出来,递给了她。 她不好意思地笑笑,腾出手来接过斧子,道:"真是不好意思,老问你借东西。对了,我给你带了些饭菜来,搁厨房了,你吃的时候别忘了热一热。"她颠了颠怀里的娃娃,又道,"小不省心的,跟叔叔说再见。" 娃娃还不会说话,却已然明白母亲的意思,笑着咿咿呀呀了好一会儿。 他笑着,柔声同那娃娃道了别。待他们离开,他关紧房门,cha上门栓,脸上的笑容全然黯淡。他无心饮食,只是走到c黄边,侧身躺了下去。脑海中思绪翻覆,片刻不容他安宁。 她为何来?为何偏偏找他?她会引出怎样的麻烦?他是不是现在就该离开这里?…… 心绪辗转起伏,回忆纠缠纷扰。原来他依旧无能为力,只能任凭往事涌进脑海。本已模糊的一切,顷刻间鲜然入昨…… 那一夜,他失了千叶金莲。 未能灭尽活口倒还其次,但失了金莲,却是足以影响整个玄凰教的大事,他并未隐瞒失去金莲之事,众人也不敢擅自处置,只得上禀。 离贤益山庄数里之外,便是城镇。城西一排宅院,皆是大户人家。其中有一户姓黄,主人常年经商在外,宅门紧闭,平日唯有几个老仆看顾。无人知道,这里便是玄凰教的分舵,而今,玄凰教的教主也在其内。 他被同伴带进后厅时,心上并无所想,只是照着规矩,低头跪下。天色尚早,这后厅却是门窗紧闭,帘幕垂遮。屋内光线隔绝,全靠火盘照明,微微有些燥热。 厅上,一帘珊瑚珠子,隔开了众人的目光。帘子之后,隐约可见一张紫檀木榻,铺着鲜艳的红锦。榻上,一个小小的身形正襟端坐,虽看不清容貌,想必是个孩童。木榻两侧,各立着一名男子,皆是黑衣黑袍,融在那火光的阴影之中。 只听其中一名男子开了口,开门见山道:"金莲之事,教主已尽知。念你多年效忠,且给你将功赎罪的机会。限你一月之内,追回金莲。若再失败,必不轻饶!" 他点头,平淡地应了一声:"是。" 那男子显然不悦,却也不多言,挥手道:"退下吧。" 待他退出门外,帘内的另一名男子开了口,叹道:"丹威长老实在太过仁慈。千叶金莲关乎我教存亡,岂容他大意失去,理当教规处置才是。" 那被称为丹威的男子冷哼一声,道:"普天之下,只有他知道金莲是被谁所夺,若杀了他,就真的找不到了。" "这才更叫人疑惑呢。他不肯说出夺莲之人,想必是同谋。如今放他去寻,岂不可笑?要我说,该用严刑逼他开口,再大卸八块才是。" "碧火长老,你是年纪大了,眼神不好么?"丹威轻嘲一句,引得碧火愤然。但他全然不顾,继续道,"看不出来么?他不怕死。一个不怕死的人,你怎么逼他都没用,省省力气吧。" 碧火沉着满心不悦,道:"就算他不怕死,你能保证他不远走高飞么?" "呵呵……"丹威道,"若他真敢叛教,天涯海角,我必然会取了他的人头回来。"他说到此处,却笑叹一声,低语道,"可惜,天下虽大,他又能去哪儿呢?" 这句说罢,两人皆沉默下来。这时,榻上的孩童却轻轻咳嗽了起来。 丹威和碧火闻声,皆恭谨非常。丹威语气温柔,道:"教主保重圣体。千叶金莲,不日必得,请教主宽心。" 稚嫩的女童嗓音,带着虚弱无力,轻轻答应一声:"嗯。" …… 离开宅院的时候,他微微有些惶恐。 以往,他也曾单独行动,但有任务在身,终究不同。有任务时候,他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该怎么做,何时回返……随着时光推移,连蒙面的黑巾和冰冷的长剑,都能给他安定之感。可现在,他卸下了所有的兵器,换上了普通的衣裳,不蒙面,亦不隐藏。市井繁华,车水马龙。这种完全暴露在人群中的感觉,竟让他忐忑。 他记得与她的约定,却不想赴约。可除了赴约,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甚至,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三日之期未到,他已然在翠柳巷中。这翠柳巷是城内最有名的烟花之地,两侧翠柳亭亭,掩着一排排秦楼楚馆。其中,有一间教坊,名唤"红香院",后门口栽着一棵杏花树。"红香"此名,便是取自这杏花"粉薄红轻、活色生香"之意。 他在杏花树下坐下,等过月升日暮。说来这烟花巷里,从来都不乏痴情的男儿。各家门外也少不得有几个在销金窟里花光了银钱,却还苦苦纠缠的落魄公子。白日里,旁人只当他也是这般人物。待到入夜,客人一多,也无人管他。偶有多事之人,向他打听故事,最后也都被他的冷漠扼杀了好奇。 三日之后,未时三刻。 她并没有来。 他却没有走。 对他而言,她来也好,不来也好,都没差。兴许他就这么等着,等过一个月,等最后的了结。他靠着树干,微微觉得困了。暮春天气,和风微暖。满树杏花早已落尽,却还依稀闻得到花香。朦胧之间,他忽然忆起了曾经的自己,忆起那个再也未被唤过的名字——叶蘅…… 就在他沉沉欲睡之时,身后突然传来一声轻叹。 "唉……" 他猛然惊醒,起身退到一旁。 杏花树下,她托着脑袋,蹲着身子。见他惊慌,她笑道:"哈,现在知道怕了?我方才若要杀你,你可死了几百回了。" 他平复下心绪,看了一眼天色。但见晚霞灿灿,夕阳沉沉,早已过了酉正了。 眼看他看天色,她抿唇笑道:"我做事呢,最小心的。谁知道你是不是单身赴约。若左右埋伏了杀手,我岂不是死得冤枉?"她说完,站起身来,拍了拍裙裳,"如今可放心了。" 他无奈,略整理了思绪,问她道:"金莲呢?" "别急呀。你帮我做件事,事成之后,金莲自然还你。"她笑道。 他点点头,"好。" "真慡快!我也不绕弯子了,我要你帮我杀一个人。" "谁?" 她侧头想了一想,走到他面前,伸出手来,在他头顶五寸处比了比。 "一个男人,大约这么高。三十出头。不胖也不瘦。眉目是极英俊的,表情却凶恶得很。" 听她说完,他摇了摇头,"太过简单,岂能寻得。" "不用寻。他自己会来。"她笑说,"就在今夜。你就守在这里,他来时,你杀了他便是。你放心,他显眼得很,你一定不会错过的。" 她的笑容太过欢乐轻松,与她出口的话格格不入。可只因是她,这一切偏又如此顺理成章。 他无话,垂眸点了点头。 ☆、第五章 他来时,身上未带兵刃。如今答应了帮她杀人,趁着天色未暗,他四处走了走,寻了几件轻巧易藏的兵器。翠柳巷乃是鱼龙混杂之地,各家都有不少护院巡查,若携了显眼兵器,只怕多生枝节。待重回杏花树下时,他的袖中隐着一副绳镖,怀里收着一把匕首。他依旧在树下坐下,倚着树干休息。巷内的人早已习惯他的存在,谁也没有多注意他。 没过多久,各家各院都点起了灯笼。阖上的窗门皆敞了开来,红绡帐子,远远望去,如霞一般。待到夜幕低垂,客人们陆续而来,丝竹笙歌渐起,伴着女子银铃般的笑声,引动一片奢靡。 他小心地打量着每一个路过的人,她给的描述太过简单,只怕一个疏忽看漏了。但到那人真的出现的时候,他不由讶然。诚如她所说,这个人,他绝不会错过。 那是个高大英俊的男子,神色凛然,形容端严,绝非寻花问柳之徒。一袭烟青衣衫,披一件月白大氅,于这花红柳绿之地,更显清冷。此人一路而来,只昂首阔步,未曾正眼看过一人。这近乎目空一切的态度,带着卓绝的傲然和霸道,叫人望而生畏。 待那男子走近,他扶着树干站起身来,低着头迎了上去。 那男子似乎察觉了什么,站定了步子。 他无话,扬手一甩,袖中绳镖飞射而出,直刺那男子的咽喉。这一招虽凶狠,却并非杀招。他不知对方深浅,只是以此试探。若对方能够避过,想来武功不差,需小心应对。若不能避过,倒也省了许多麻烦。 面对这般情势,那男子却是一笑。一声冷哼,似从喉头发出,轻蔑之极。电光火石之间,那男子伸手,准确无误地截住了绳镖。 他不禁惊愕。身手如此迅捷之人,他从未遭遇过。此人的武艺恐怕比他强上数倍,要杀此人,谈何容易?但种种疑虑,不过一瞬。即便不敌,亦无可退避。他取了匕首在手,迅攻而上。 那男子皱起眉来,神情愈发轻蔑,甚至不屑躲闪避让。 对他而言,这般经历前所未有。一击落空倒也罢了,但那男子胆大至极,竟全然无惧刀锋,不退反迎,一招之间,便擒住了他的手腕。 他的记忆一动,想起第一次与她交手时,似乎也是差不多的情形。没错,他们的武功路数太过相似,难道…… 他还来不及细想,那男子将他手腕一折,将那匕首的刀锋抵上了他的咽喉。他慌忙后退,那男子却步步紧逼,直到将他迫到无路。他的背撞上杏花树干,再不能后退分毫。冰冷刀锋贴着脖子,引出一阵颤栗。 他有些怔愣,无法相信自己竟会如此轻易落败。但落败就是落败,兴许今日,便是他的死期…… 便在他已然认命的那一刻,那男子开了口,道:"又是个没长脑子的蠢材!好好的日子不过,偏来作死!" 他没想过会被人这般责骂,一时更加怔愣。 那男子看着他,紧皱的眉头里敛着愠怒,"诳你来杀我的是'梅香雪'还是'梅时雨'?又或是'柳青青'、'花弄影'?" 他听了这话,登时明白过来。原来那"梅时雨",也不过是个假名…… 那男子见他始终不开口,声音愈发严厉,道:"哼!不管你是色迷心窍,还是被她要挟,我只奉劝你一句,不想短命早死,就趁早离了她!"说出这番话时,那男子的语气半是责备、半是规劝,虽是恶言,却隐隐带着好意,让他不知怎么应答。但那男子显然也无需应答,只又问道:"她现在在哪?" 他当然不会说。更何况,他根本不知道答案。他垂下眼睫,只是默然。 那男子的眉头又皱紧几分,正要逼问,却听一阵人声噪杂,大喊着"失火"。男子抬头一看,果见一片火色。这翠柳巷中的房屋多是木制,加上灯笼、红绡等物,格外引火。眼看火势渐大,人们纷纷逃出了屋舍,情势一片混乱。 就在这时,一道银光飞射而来,直迫那男子眉睫。那男子不得不松开了钳制着他的手,将那银光截住。那是一枚柳叶飞镖,精细打磨,熠熠泛光,自是锋利非常。那男子正要寻暗器来路,十几枚飞镖却一齐袭来。这般数量,自然无法硬接,男子这才退了步,姑且闪避。 他看着眼前的发展,正不明就里。却见一道身影翩然落下。不等看清,他的手腕已被一把握住,一声催促,打断他想要挣开的念头:"快跑!" 她的声音,他已然熟悉。但此刻,这声音里头带着少有的急切,似乎是在害怕。他被她拉着跑,穿过灼热火光,挤过混乱人群,越过高耸墙围……终于,两人离开了那喧闹之地,踏入了一片皓洁月色。 她确认没人追上,这才停了下来。她微微喘着气,嗔他道:"好没用!让你去杀人的,怎么反被人拿刀架着脖子!亏你还是玄凰教的人!" 他无语。 她也没多计较,只是拍了拍胸口,回头往翠柳巷的方向看了一眼。先前的火光早已黯了,只是烟还未消,黑墨墨地染在天上。她抿唇笑笑,眉宇间尽是得意。 他顺着她的目光望了一眼,随即,抽出了被她握着的手腕。 她回过神来,看他一眼,笑道:"我救了你,不说声谢谢?" 他并不接话,只是问道:"千叶金莲在哪?" 她故作哀怨地摇摇头,道:"我们先前似乎说好了,你替我杀人,我还你金莲。如今你既然没能做到,我又为何要还你?" 他微微蹙眉,却无话反驳。 "不过呢……"她话锋一转,又道,"他的武功的确太强,你杀不了他也情有可原。这样吧,我们再做个交易,如何?"然而,她根本没给他回答的时间,又道,"咱们别站这儿,小心他追过来。先找地方过夜。" 她说罢,依旧不由分说地拉起他,迈步就走。 她这般我行我素的做派,他也多少习惯了。但他怎么也没想到,她最后带他去的,是城内有名的大户人家。眼看她熟门熟路地翻过围墙,避过家丁,拐进一间无人的厢房,他一时不知该做何反应。 她大大咧咧地往c黄上一坐,笑着招呼道:"别客气。" 他心上一阵无奈,道:"这是……" "这是别人的屋子,我知道。"她满不在乎,"空着也是空着,让我歇一晚又能怎样?总之,不弄坏东西,不顺手牵羊就行。你也是,可别又拿了别人的花花糙糙!" 话到这里,已没什么可说了。他径自到一旁的榻上,坐了下来。 她见他妥协,抿唇笑了笑。她略坐了一会儿,从怀里拿出了一封书信来。偷住的屋子,自然不能点灯。屋内昏暗,几乎无法视物,何谈看信。她起身走到窗边,伸手一推,邀了月光。 清辉如水,泻入屋内,引他抬了眸。她将信纸展在月下,低头细看。她的长发高高挽着髻,cha着一朵大红牡丹。月华清朗,她额头一路滑下,抚过如雪肌肤,描过修长玉颈,落在纤柔肩头。他这才注意到,她的衣衫甚是单薄,不过一件红绡肚兜、一袭白绫长裙,一条青纱披帛。忽然,那青纱披帛自她肩上滑落,坠到她的臂弯。她连头都未抬,随手轻轻拉上。青纱要落不落、半遮半掩,搭在她的肩头…… 即便她武功不弱、心思也不简单,但这样暴露在一个男子之前,终究不妥。他想要出言提醒,却不知自己的立场和资格在哪里。他微微垂了眸,终是沉默。 许久之后,她清了清嗓子,对他道:"我说真的。你有没有想过趁我不备,将我擒下,然后逼问出金莲下落?" 他的确没想过。只是若这样承认了,似乎就输了什么。 她叹口气,道:"枉我站这儿卖了半天的破绽,你倒是动个手呢?这么一来,岂不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原来是故意卖破绽……他顿生五味陈杂,隐约地有些气恼,但更多的,是无奈。 她见他神情微妙,不由失笑。她收了信,走到榻边,在他身旁坐下,调侃道:"哎呀,你这种朋友我一定要结交。不如现在告诉我名字吧?" 他听到这话,心头微微一动,突兀地问她:"你叫什么?" "咦,我不是先前说过了么,梅时雨呀。"她答得迅速。 他没接话,只是看着她。 她已然明白,叹口气,道:"殷怡晴。殷勤的殷,怡晴么……"她略想了想,笑道,"怡然自得的怡,雨过天晴的晴。" 他竟不知道,一个名字,也能在眼前铺开画卷:一夜春雨,日出方停。满枝新绿,绽着柔光——偏是如此温柔明丽的名字,对了最任性轻狂的人。 她对他的评价自然一无所知。她笑着,又带着些许不甘心,对他道:"现在该你告诉我了。" "叶蘅。"他温和答她,"树叶的叶,蘅芜的蘅。" ☆、第六章 "叶蘅?"殷怡晴轻轻重复了一遍,皱眉忖道,"好耳熟,似乎哪里听过……" 叶蘅没接话,复又沉默。 殷怡晴想了一会儿,也无头绪,便暂且搁下。她伸了个懒腰,道:"罢了,我也累了。先休息吧。"她说完,就打起了哈欠来。她走到c黄边,踢了鞋翻身躺下,毫无顾忌地睡了。 他并不睡,只是坐着,静静守过了一夜。 …… 第二日,天刚泛白,殷怡晴便醒了。她迷迷糊糊地起身,揉了揉已经散乱的长发,嘟哝道:"打结了啊……"她一抬眸,就见他抱着双臂倚在窗边,望着外头出神。她走到他身旁,凑过头去,问,"看什么呢?" 她起身的时候,他便已察觉。见她凑过来,他身子一退,低声道:"没什么。" 她当然不会相信这个回答,愈发好奇地探头查看,但窗外除了一片葱郁花木,还有几只早起的雀鸟,并无他物。她心觉无趣,也没多问,缩回身子,道:"差不多也该走了,天亮了不方便。"她走到c黄边,将枕席稍稍整理了一下,抚平了皱褶。做完这些,她满意一笑,道:"好了,走吧!" 她领着他从后门出了宅院,穿过僻静的后巷,拐上大街。天色尚早,街上却已有三三两两的早饭摊子。她还穿着昨夜的衣裳,散着发鬓,那副姿态说是"浪荡"也不为过。摊主们见了她,都斜眼打量,神色里混着不怀好意的笑。她见状,也无羞赧,反而大步走到了笑得最欢的摊主面前,扬眉道:"好看么?" 那摊主见美人在前,瞪大了眼打量了一番,痴痴地点了头。 她笑吟吟地伸出手,抚上了那摊主的胸口。正当那摊主神魂痴荡之际,她手指一勾,将一个钱袋从他怀里勾了出来。摊主一惊,想要抢回时,她已轻巧地退到一旁。她掂着钱袋子,道:"哼,也不出去打听打听,本姑娘是红香院的头牌:柳青青!凭他什么王孙公子、达官贵人,没有银子也休想见我。你们算什么东西,倒想白看?识相的把钱掏出来,不然……我红香院的打手,可不好惹!"她说到这里,刻意回头,望了叶蘅一眼。 叶蘅知道自己已然沦为"打手",心上虽无奈,但面上却依旧冷漠。 那些摊主却被殷怡晴的话唬住了。这城里,有谁不知道翠柳巷里的红香院。那温柔乡、销金窟,岂是他们这些小贩去得起的。况且,但凡做青楼生意的,人脉也广。黑白两道,皆有照应。平头百姓,谁敢招惹?再者,大清早的,一个衣衫不整的女人领着一个木无表情的男人走在街上,原也奇怪。可若是出了场子的青楼女子和随行的护卫,那便说得过去了。 如此一来,众人深信不疑,忙都拿了钱出来。大约是已经饱了眼福,也算占过了便宜,况且摊子刚摆,还没赚多少,众人给钱的时候倒也不是太心疼。 殷怡晴毫不客气地一一收下,洋洋得意地道:"哼,这还差不多。"她带着几分居高临下,又回头招呼叶蘅一声,"咱们走!" 她大摇大摆地往前,在转角处一拐,绕进了一条僻静小巷。她曳了曳自己单薄暴露的衣衫,这才皱起了眉头。眼看叶蘅跟了过来,她开口道:"你去对街的茶楼等我,我换身衣服就来。" 叶蘅听了这话,点点头,先行离开。这个时辰茶楼还没开店,他在门口站了约莫两刻时间,店里的伙计方才打着哈欠开了门。见了他,伙计也吓了一跳,忙把他迎了进来。他随意选了一处座位,只叫了壶茶,默默坐下。 她说等,他便等。他无心多想,因为这世上,没有比依言照做更简单轻松的事。 待天色愈亮,城里的人皆起了身,这茶楼也热闹了起来。包子才刚刚蒸上,早有熟客来赶第一笼。店里人一多,便有了七嘴八舌的嘈杂。只听有人谈论起了昨日翠柳巷中的火灾,添油加醋的,全似说书一般。 "昨儿那场火,嚯,那叫一个厉害!差点把整条翠柳巷都烧了!万幸最后灭了,不然这儿也得遭殃!" "哎哟,要是这样,可不得烧死好多人哪?" "那倒没有。那时候还早,人都醒着呢,一见火,都逃出来了。只有个没造化的,大约是喝醉了,没能躲过。还是个不大不小的官呢。" "这我也听说了,那当官的是在红香院里喝花酒,陪酒的那姑娘花名叫什么'青青'。说是才买来几天,昨夜趁乱跑了。鸨儿气个半死,正报官找呢。" 听到"青青"二字,他险些被茶水呛着。原来,她真的在红香院里。那官员之死,只怕跟她脱不了关系…… 便在他思索之际,话题中的人便出现了。 殷怡晴一进门便看见了他,含着笑走到他对桌坐下,开口道:"好饿,叫东西吃吧,我请客。"她一边说,一边拿出方才讹来的钱财,挥了挥。 他抬头,就见她换上了一身粗布衣裳,样式朴素不说,颜色也暗淡,而且分明不合身,也不知是哪里寻来的。 见他这般看自己,殷怡晴笑道:"喂,看我是要给钱的。"她调侃一句,也不深入,挥手叫了伙计过来,要了一屉包子,几样小菜,又加了一壶茶。 她懒得抽筷子,抓起一个包子就咬在嘴里,一边吃一边听旁人议论昨夜之事。她的脸上始终挂着得意笑容,一双眸子闪闪发亮,欢愉非常。 这时,从大门口走进来一名男子。那男子约莫四十出头,一身风尘,模样甚是疲惫。他紧锁着眉头,带着愁容,走到柜台边找掌柜说话。 眼见他进来,殷怡晴放下手中吃了一半的包子,舔了舔嘴唇,叫了伙计过来。她从怀里取出一个手绢包裹的物什,递给了伙计,指了方向道:"你把这个给那男人。" 伙计依言照做。那男子先时不明就里,待打开那手绢,看了里头的东西,顿时脸色大变。他拉住伙计,急急寻问,而后寻到了殷怡晴桌边。男子打量了殷怡晴和叶蘅一番,抱了抱拳,开口道:"打扰二位了,不知可否借一步说话?" 殷怡晴笑吟吟地呷了口茶,这才慢条斯理地答道:"我现在正吃东西,没功夫答你。你若真有话说,出城十里,有座小亭。你在那里等我就是。" 男子沉着脸色,也无他话,抱拳告辞。 他一走,殷怡晴轻蔑地冷哼了一声,继续吃东西。 叶蘅不知她打的什么算盘,也无意询问,只道:"他的武功不弱。" 她一听便笑了,"你还挺关心我的嘛。" 他避开她的目光,低头喝茶。 "那这样好了。"她笑道,"你帮我杀了他,我把金莲还你如何?" 她话中的真假,他无心计较。既然牵扯上了金莲,也没有他选择的余地。他点头,算作答应。 她想了想,道:"你是杀手,我这么问兴许不妥当,但你真的不想知道,那人为什么该死么?" "世上没有谁是该死的。"他淡淡回答。 她怔了怔,随后便笑了出来,"你是第二个跟我说这话的人。" 他当然不会问第一个人是谁,也无心再继续这个话题。她见他沉默,自己也沉默下来。她似乎已经没了胃口,只是喝茶。虽做了约定,她却不急,在茶楼里磨到了午时,才慢腾腾地起身出发。 两人到了城外小亭,果见那男子焦急等待。见他们来了,他冷脸迎了上来,冷声道:"我妻子现在何处?" 殷怡晴清了清嗓子,笑道:"别这么凶呀。我这个人记性不好,若是吓着了我,只怕我就把她的下落给忘了。" 那男子极力克制着情绪,问道:"我与姑娘素不相识,姑娘为何……" 殷怡晴抿唇一笑,也不答话。她悠然地走到亭子里,从怀中抽出了一封信来,挑着段落,念道:"当年之事已经败露,如今有苦主来寻仇,还望诸位至贤益山庄一聚,共商对策……" 她话未念完,那男子的脸色已然惨白。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殷怡晴,许久才开了口,道:"姑娘……冤有头,债有主。我罪有应得,这条性命你尽管拿去。但我妻子对此事一无所知,你别为难她。" "我偏要为难她,你又能怎么样?"殷怡晴道。 男子眉头一皱,紧紧捏起了拳头。但自己的妻子在她手上,他不敢造次,只得忍耐。 殷怡晴见他如此,神情里生出几分快意,道:"看来我真没做错。老实说,你们这群恶贼之中,真没几个有胆色的。好比昨夜那个,我不过稍稍吓唬了他一下,他便又是磕头又是求饶的……"她笑吟吟地比出小拇指来,嘲讽道,"亏他还是个汉子,到底没种。" 男子无话,只是冷然相对。 "可你不一样。"殷怡晴放下手,又道,"劫走灾银之后,你们多少都分得了好处。别人都置田买房地享受起来,你却没有。你为一个姑娘赎了身,其余的银子全散了人……" "放了我妻子。"男子打断她,道。 "呵呵,对,就是这样。"殷怡晴抚掌笑道,"我早打定主意,要让你们先尝尽痛苦,再送你们下黄泉。若我动手杀你,只怕你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可抓了你妻子,就不一样了。对了,我想起来她在哪儿了……"她的声音阴沉,笑容里透着狠毒,"我把她卖到妓院了。" 男子的冷静骤然崩解,他挥拳冲了上来,吼道:"我杀了你!" 殷怡晴侧身一让,猖狂笑道:"杀呀!就像你杀死那些袍泽兄弟们那般!" 男子的行动因这句话顿住了,他的眼睛充了血,红得怕人。许是激动,许是愤怒,他微微颤抖着,问她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殷怡晴眉梢一挑,语气全然轻浮,道:"你猜。" ☆、第七章 面对这近乎戏弄的话语,那男子却认认真真地思考了起来,许久,他开口问道:"你是楚淮的女儿?" 殷怡晴摇头,"不对。" 那男子沉着脸色,又猜了三四个名字。殷怡晴皆都摇头,只是笑意愈浓,隐带阴毒。男子见她如此表情,止了猜测,道:"你究竟是谁?" 殷怡晴放声笑了出来,道:"哈,我谁也不是。你还真的猜了。真是笑死我了!" 男子已然气急,连呼吸都一并乱了。 "难为你还记着死在你手上的人的姓名,也还知道这份仇怨终会有人来报。可你料错了一件事……"殷怡晴踱了几步,在亭中的椅子上坐下,笑道,"那些人蠢得很,即便他们的亲人惨死,即便他们自己尝尽苦痛,他们却不会报仇,更不用说百般地折磨仇人了。这份愚蠢,你猜猜是为什么?" 男人自然不答,殷怡晴也无意让他答,她开口,自接道:"是善。冤冤相报何时了……是不是挺可笑的?世间仇恨,从来都不是以血债血偿了结。始于恶意,却终于慈悲。十五年了,无数无辜的人,下了黄泉,再无缘这世间阳光雨露,再不能见亲人/妻儿。而犯下罪孽之人,却被世人的善意宽赦,安享天伦。啧啧,这混帐世道,我一个路过的都看不下去了。" "姑娘不必再说。我欠下的,自会偿还。放了我妻子,我当即自决,绝不食言。"男子道。 "太简单了啊……"殷怡晴道。 男子沉默片刻,跪下了身来,他低头,用近乎哀求的口吻道:"姑娘,我妻子从未做过恶事,正是你口中的'无辜之人'……我求你,放过她……" 殷怡晴长叹一声,道:"若我没记错,你是叫徐浩吧,当年正是运送灾银的官兵之一。你将运银的路线及布防泄露给了他人,并作为内应,杀了放哨的士兵,放出了信号。而你做这一切的目的,只是为了凑够给爱人赎身的银两。这世上,一定不乏被你的真情感动,继而原谅你的蠢材……你猜,我蠢不蠢?" "姑娘,你要我做什么都行!只要你放过她!"徐浩凄声,依旧哀求。 殷怡晴站起了身来,道:"好,我给你一个机会。只要你告诉我当年幕后主使之人是谁,我就放过你妻子。" 徐浩苦笑,道:"我不过是个卒子,受雇做事,怎会知道幕后之人。"他抬起了头来,望着殷怡晴,"看来姑娘是不会放过我和我妻子了……" 殷怡晴蹙着眉,无话。 "好,我认了。只求姑娘让我再见我妻子一面,黄泉路上,也走得安心……"徐浩道。 殷怡晴的眉头一展,道:"我敬你是条汉子。只要你能打赢我的朋友,我便让你见你的妻子。"她说罢,抬手一指,正对着叶蘅。 叶蘅一直站在旁边,他们的对话,他自然听得明白。当年灾银被劫一案,他也略有耳闻,但那时,他尚不满十岁,哪里能知道许多。而殷怡晴的年纪更小些,十五年前,她才几岁?她又说自己不是苦主……恩怨因果,与她何干?为何她要做到如此地步? 叶蘅抬眸,看着依旧跪在地上的徐浩。徐浩也正看着他,神色的悲哀此刻凝化为了战意,正粼粼泛光。 杀了此人,便能拿回千叶金莲。但此时此刻,他却犹豫…… 叶蘅望向了殷怡晴,道:"让他见了妻子,他自会了断,何必要我动手。" 殷怡晴微微有些惊讶,但很快,她便笑了出来,神情里尽是了然。她踱步到叶蘅身边,轻声道:"我就知道你是个蠢材。"她绕过他,继续往前走,朗声道,"罢了,跟我来吧。" 徐浩闻言,慌忙起身,跟了上去。经过叶蘅身边时,他略停了停,微微颔首,算作致谢。叶蘅并无回应,只是漠然跟上。 殷怡晴的步伐轻快,片刻之后,便将二人领到一处水磨坊前。此地本是个小村,但前些年城镇重修,将原本流经村子的河水改了道,村人汲水不便,便都迁走了。这处水磨坊也荒废下来,腐朽的水轮悬在干涸的河c黄上,甚是萧条。殷怡晴推开磨坊大门,侧身让开了路,示意徐浩进去。 徐浩忙大步进去,唤了一声:"阿琼!" 昏暗的屋内,一个女声柔柔怯怯,略带几分欢喜地应他:"浩哥?" 但见那应话的,是个三十出头的女子,生得单弱柔美。如今,她带着三分憔悴,七分哀戚,看来更是楚楚可怜。徐浩见了她,也不说话,只是将她拥进怀里。女子也不言语,只是啜泣。 殷怡晴冷眼看着那二人,只冷笑道:"如今是要自行了断,还是等我动手?" 徐浩身子一震,慢慢推开了怀中的人,神色凝重非常。那女子见他如此,柳眉深锁,全然不解。她惶然望向了殷怡晴,道:"姑娘,我们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们?" 还不等殷怡晴回答,徐浩却先开口,对自己的妻子道:"不必再问……" "为什么不能问?"女子声渐哽咽,道,"什么自行了断,我不明白啊?这到底是怎么了?" "理由再简单不过……" 殷怡晴开口,刚说了半句话,徐浩便紧张无比,出声制止道:"姑娘!" 殷怡晴却不管不顾,继续道:"本姑娘杀人,从不讲理由。你若硬要问个究竟,我只能告诉你,因为我高兴、我乐意、我痛快!"她言罢,笑得轻狂。 "你……"那女子悲愤交加,"你怎能如此……" 殷怡晴冷笑一声,"如此不好么?难道我说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你就能心甘情愿地去死了?" "你会有报应的!"女子终是忍不住,咒了一声。 "我所行恶事,自有担当。所欠人命,也终有偿还的一日。不劳姑娘费心。"殷怡晴说着,望了徐浩一眼,若有所指地问道,"你说对不对?" 徐浩的神情已然平静,方才的愤怒与恐惧,此刻再不见半分。他轻轻揽着妻子的肩膀,沉声道:"对……你说得对……"便在他话音落定之际,他忽然回身扑了过来,出拳直攻殷怡晴的脸面。 殷怡晴倒不惊讶,只是冷笑。她正要应对之际,一直安静在旁的叶蘅却纵身挡在了她面前,硬生生将那一拳接了下来。徐浩见一击失手,慌忙对妻子喊道:"快走!" 女子听了这话,心虽慌乱,却终究照着丈夫的意思,往门外跑去。殷怡晴一见,也追了出去。徐浩担心妻子安危,出招混乱仓促,只想摆脱叶蘅。便在两人缠斗之时,忽听得箭矢破空之响,殷怡晴重重跌了进来,腹上留着一枝羽箭。她顾不得痛,嘶声喊道:"退后!" 便在她喊出来的一刹,叶蘅上前了一步,一把拉住她的衣领,将她拖进了屋内。他正要关门,徐浩却嘶吼着冲了出去。门外,他的妻子早已身中数箭,倒在了血泊之中。叶蘅自知拦不住他,眼看那锋锐箭雨疾打而下,他用力推上了门,将杀机隔绝在外。 箭矢落定,门外陡然安静,透着可怕的死寂。 "可恶……"殷怡晴暗骂了一声。疼痛,让她起了一身冷汗,乱了她的呼吸。她握着箭柄,却不知该不该拔。她咬着牙,努力想起身,却终无能为力。 叶蘅移了重物,将房门抵上。见殷怡晴挣扎着要起身,他沉默着,伸手扶她。 殷怡晴紧抓着他的手臂,试图借力站起,但她刚立起身子,膝盖却是一软,复又跌了下去。叶蘅揽着她的腰,扶她坐下,这才开口,道:"别勉强。" 殷怡晴抬眸看他一眼,气息不定地说道:"你听着,若我死了,就没人知道千叶金莲在哪……你必须……必须护我安全离开……" 叶蘅无话,只是点了点头。他略看了看她的伤情,伸手覆上了她握箭的手,道:"松手。" 殷怡晴知道他要做什么,不免有些害怕。她深吸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慢慢松开了手指。他握紧箭杆,略凝了凝神,用劲一提。一瞬剧痛,迫她喊出了声来。她咬牙,竭尽全力将余音吞下。他让她躺平了身,继而脱下外衣,用箭锋割划,再用力撕作条块。他叠了几块布,垫上她的伤口,再用布条紧紧扎起,暂止了血。做完这些,他在屋内转了一圈,寻找可以用作武器的东西。 "那边的磨盘下有把剑。"殷怡晴的声音低弱,如此说道。 叶蘅点点头,寻出了那把剑来。他拿着剑走回她身旁,开口道:"撑到天黑,我带你走。" 他的平静,一如先前。门外有多少弓箭手,谁也说不准。如今的他们恰如困兽,倘若敌人破门而入,又岂能抵挡得住?但殷怡晴却始终没能在他脸上看到一丝恐惧,她忍不住问他:"兴许今日就是我们的死期,你当真不怕?" 叶蘅的神色依旧冷淡,只反问道:"怕有何用?" "当然有用!"殷怡晴一时气恼,努力提了嗓音,道,"因为怕死,才想求生。要是不怕,活着和死了又有何区别?" "没区别。"他靠在窗边,小心地观察着外头的情况,说出口的话,全似无心。 "……"殷怡晴没想到他会承认,被堵住了话。许久,她嘟囔着,抱怨般道,"我还不想死……" 他听到这句话,转头望向了她,浅浅笑了:"我知道。" ☆、第八章 这意料之外的笑容,让殷怡晴有些怔愣。便在那一刻,她清楚地意识到了一些事…… 他不怕死,毋庸置疑。而一个不怕死的人,又有什么能威胁到他?区区一朵千叶金莲,真的能让他言听计从么?若真夺回金莲,与其跟她做交易,倒不如严刑逼问来得便宜。这一路来,他不是没有动手的机会,更别说她现在受了伤,绝非他的对手。可他没有,只怕连这样的念头都没有动过。他甚至,在保护她。 他们萍水相逢,谈不上什么情谊。他性情冷漠,也不似有所图谋。若他所做的一切,不是因为金莲,那她能想到的理由,就只剩下一个:他乐意。 乐意——何等简单又纯粹的理由。但是,他乐意,当然也可以随时不乐意。往常,只要抓住了他人的把柄,便能控制一切、任意支配。她料得定他们的行动,算得准他们的进退。可如今,她要怎么才能掌握"乐意"?更何况,这份"乐意"太过宽和,温柔得叫人心慌。 她怎么能把性命赌在"乐意"上? 她想到这里,捂着伤口,忍痛坐起了身,继而抬头四顾,仔仔细细地观察起这间磨坊来。 原本她选择这里,是因为这儿地处偏僻,鲜有人烟。房屋又是砖石所造,厚门高窗,正适合关人。他们虽然被困,但外头的人要攻进来也绝非易事。诚如叶蘅所说,若能撑到日落,趁着夜色,兴许就能避过弓箭,逃出生天。可外头那些人是一心要置他们于死地,未必有这样好的耐心。若是对方狠心放火,此地没有多少引火之物,倒不至于被烧死,但若有浓烟,只怕也不好过…… 伤口的痛楚,让她无法集中精神。竭力地思考,更让她疲惫。她不得不暂停了思绪,闭目定神。就在她低头垂眸的那一刻,她忽然看到一样东西。这一看,让她的唇角扬起笑意,大大地松了口气。 "喂……"她开口唤了叶蘅一声,也不叫他的名字。她伸手指向一处,道,"那儿应该有条出路……" 叶蘅闻言,向她所指的方向看去。那是一个巨大的石磨,一根磨轴贯穿磨盘,直通地下。确切说来,那并非地下。磨轴连着水轮,而水轮所在之处,自然是引水道了。他立刻走了过去,俯身查看。磨盘之下,以木板隔空。经年累月,原本厚实的木板被小虫蛀咬,露出了些许fèng隙。透隙看去,果见空间。 他二话不说,拔剑cha/入了木板,而后一掌击上剑柄。劲力,让长剑贯穿了木板,凿出了裂fèng。反复几次之后,木板被全然凿开,一条引水道,赫然眼前。暮春时节,糙木生茂,就连此处亦是绿意丛丛,现着生机。 他不禁有些钦佩殷怡晴。大约在她眼里,这世上根本没有"困境"可言吧。他轻轻一哂,起身回到她身旁,道:"能走。" 她的脸色苍白,满额浮汗,似已精疲力尽。但她依旧笑着,带着些许得意,道:"终究还是我聪明吧……若是靠你,还不知怎样呢……" 他点点头,答应了一声"嗯",随后便伸手扶她。她握上他的手臂,却已然使不出力气。她的笑容微黯,身子一软,倒在了他怀里。 方才勉强举动,牵扯到了伤口,她的半身裙裳都被鲜血染透,只怕伤势又严重了些。他不敢拖延,抱她起身,循着引水道离开…… …… 殷怡晴醒过来的时候,已是第二日的早晨。日光晃晃,微有些刺眼,她抬手略遮了遮,眯着眼睛,尚不清醒。好一会儿,她才慢慢放下了手,观察自己的处境。 身下的c黄铺硬得很,也没见幔帐,想必不是客栈。一扇窗户正对着c黄头,引阳光倾洒。熏风和暖,携着栀子花香,柔柔拂过。她深吸了一口气,又满足地吐出。不论这儿到底是哪,总之没有危险。她这么想着,又觉一阵阵困倦,忍不住又要睡去。 就在这时,推门声响,一个苍老的男声轻轻说道:"……若是退了烧,那便没事了。我带了些药来,内服外敷,保管好的。" 殷怡晴探了探身,就见一个白须白眉、身背药箱的老者从外头进来,想必是大夫。老者的身后,跟着一个年轻的男子,自然是叶蘅无疑。 说话间,两人走到了c黄前。大夫见她醒来,温和笑道:"姑娘醒啦。" 她陪个笑脸,略探了探身,往那大夫身后望去,冲叶蘅笑了笑。 叶蘅见她笑得明媚,知她好转,也放了下了心。他微微点了点头,算作回应。 大夫坐下,替她把脉诊视,确证她无碍。而后便留下了药,告辞离去。叶蘅送走了大夫,再回到屋里的时候,就见殷怡晴支起了身子,半侧着靠在枕头上,正盯着他,笑得居心叵测。 叶蘅避开她的目光,走到一旁的桌子前,整理方才大夫留下的药。 "这是你家?"殷怡晴开口问道。 "不是。"叶蘅答得平淡。 "也是……"殷怡晴四下打量一番,"若这是家,未免太寒碜了些。" 叶蘅没接话,取了一盒子药膏和棉布绷带走到c黄边,问道:"你自己能换药,还是我去找个姑娘来?" 殷怡晴听他这么说,往自己身上看了看。果然,衣服都已换过,伤口也好好地包扎着。原本还想为此说他几句,但听他方才那话,只怕是"找个姑娘"来帮忙的。他一介杀手,竟还如此君子,当真是有趣得紧。她看了看他手里的东西,道:"我现在还不想换药。" 叶蘅点了点头,走回桌边把东西放了下去,随后就要出门。 殷怡晴忙喊住他,道:"喂,我话还没说完!" 叶蘅闻言,转身回来,等着她说。 他的反应总是这般简单慡快,又勾起殷怡晴先前那些思虑。眼前这个男人,与其说是顺从,倒不如说是随兴。聪明如她,有时也想象不出,他下一步会做什么。她本来是要跟他道谢的,但现在却生出些不甘心来。她带着几分赌气,道:"说来话长,让我先想想从哪里说起。" 叶蘅无话,找了张椅子坐下。 两人就这样安静了下来。对他而言,沉默是再容易不过的事。可对她而言,这种状态难过万分。若她也不说话,只怕这男人能跟她沉默到天荒地老双双归寂。她心思一转,清了清嗓子,用十足的骄傲,对他道:"先前若不是我发现了出路,你铁定没命,不谢谢我么?" 的确,昨日是因她提醒,他才发现了磨盘之下的引水道。但他带着昏迷不醒的她,走得并不轻松。更不说后来那群弓箭手用了火箭,浓烟烈火之下,即便藏身在引水道中,也十足艰辛。而后,为了避人耳目,他没有带她回城。村庄易寻,住宿却难,何况还要找大夫……要说救命之恩,只怕早已相抵。但他却还是顺着她的话,道了一声:"谢谢。" 这一声"谢谢",让殷怡晴大叹了一口气,"你这个人啊……也罢……"她无可奈何地垂了头,老实道,"多谢你救了我。" 叶蘅的回答,依旧平淡,"不谢。" 殷怡晴又叹一声,问道:"你是怎么当上杀手的?" 叶蘅听到这个话题,垂眸沉默。 殷怡晴看他这般反应,倒起了兴致,"莫非有什么难言之隐?难不成是欠了玄凰教恩情?你平日里杀人,是不是十趟有九趟失手啊?" "你要说的就是这些?"叶蘅打断她,问道。 "怎么,不能好奇问问么?"殷怡晴笑道。 叶蘅站起了身,道:"若无他事,我先出去。" "等等。"殷怡晴唤住他,"方才是我不好,不该多问。我也不是知恩不报之人,你过来,我告诉你千叶金莲的下落。" 叶蘅信不过她,但却依旧应了她的话,走了过去。 殷怡晴望着他,故作深思之态,道:"说起来,我把那玩意儿放哪里了来着?嗯……事太多,有点记不起来了……" 叶蘅一听,便知又是戏弄。他也无心多论,只不理她就行。 殷怡晴的话题偏是一转,哀怨地宣称道:"我好饿啊……吃饱了兴许就能想起来。" 叶蘅点点头,正要出去拿吃的来,她却又唤住了他,"我只想吃米粉,别的可咽不下。就城里那家,老板叫胖婶儿的。那家可好吃了,米粉自不用说,面筋也是一绝。你替我买一碗来吧。" 他顿生满心无奈,也不知要不要答应。 她却对自己的得寸进尺全然不觉,语气愈发理所当然:"你也不想看我饿死吧?快去快回,路上可别耽搁,那米粉冷了就不好吃了。" 与先前一样,他终究妥协,点头应下,推门出去。 "记得加个鸡腿!"眼看房门关上,殷怡晴又嘱咐上一句。她满面笑意地下了c黄,走到窗边向外看去,又目送了他一程…… 此地离城倒也不远,叶蘅记着她的话,一路疾行。待到城里,果然找到了胖婶儿的摊子。时候还早,生意倒也不忙。他照着嘱咐买了米线,又加了个鸡腿。而后,再以同样的疾速赶了回来。 待他推门进屋时,手上的米线还热。但那要吃米线的人,却早已不在。c黄铺已然理过,桌上的药剂也都被拿走了,显然是蓄意为之。他说不清自己那一刻的感受,到底是无奈还是失望,是气愤还是好笑。他怀着满心陈杂滋味,将米线搁在了桌上。低头要走时,却见那不辞而别的人,给他留了张字条。 她心性轻狂,字迹也随性得很。潇洒行书,写着三个字:趁热吃。 他不禁一叹。略想了想后,将米线端了起来,轻尝了一口。笑容,从他唇角漾开,一点点攀上眉眼。他含笑,低低自语一句:"好吃。" ☆、第九章 叶蘅默默吃完那碗米粉,也不着急找人。或者说,根本不必去找。她既不辞而别,就是不想任何人知道她的行踪。更何况,除了名字,他对她一无所知。就算他有心寻找,也无从找起。 他们之间并不对等。她抢走千叶金莲,是为了要挟他为她做事。可他一件也不曾做到。兴许在她看来,他无能至极,再不值得她费心利用。她不会再出现在他面前了,他也再没有机会拿回千叶金莲,这场闹剧,已然落幕。 他并不失望,更无从生气。人世间聚散离合本来也多,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何况他们本就是陌路。 他休息了一夜,翌日辞别了房主,又留了些银两做房钱,而后回城。事已至此,只有先回玄凰教分舵,再做打算。 有个要去的地方,已足够让他安心。哪怕回去之后,等待他的是最严酷的教规…… 这个时辰,正赶上早市,大街上熙熙攘攘。他走得很慢,周遭的嘈杂纷扰,与他全然无关。就在这时,突然有人拦在了他面前,欢喜地唤了他一声:"叶公子!" 叶蘅微微一惊,退了一步。 拦住他的人,是个四十来岁的男子,他戴着围兜套袖,身上满是甜腻的香气,似乎是个做小吃的商贩。他见叶蘅一脸戒备,自己也有些尴尬,他又打量了叶蘅一番,小心地道:"这……您是叶公子吧?" 叶蘅有些惶惑。他的姓名少有人知,这个小贩如何知道他姓叶。若说是认错了人,未免也太过巧合。他想了想,还是点了头。 小贩一下子笑开了,道:"哎哟,刚才喊了您好几声,您都没理我,我还以为自己认错人了呢!呵呵……"他笑着,转身跑回自己的摊位上,取了油纸,包了几个点心,又小跑过来,双手捧着,递给叶蘅。 叶蘅满心疑惑,也不知该不该收。 小贩见状,忙道:"看我着急的,都忘了跟您说了。有位梅姑娘让我给您带话,让您去后街的'永泰客栈'等她,她过几日就来找您。还有这些糖包,也是她吩咐要给您的。" 梅姑娘——除了殷怡晴之外,还能是谁呢?眼见那小贩一脸诚挚,叶蘅也不好推辞,伸手接过了糖包。 "刚出锅的,您小心烫嘴。"小贩满面笑意地说完,道了别,又回了摊子上去。 叶蘅有些无奈。大概也只有殷怡晴,才能想出这么奇怪的方法来传话。倘若他不经过这里,又该如何? 糖包微微烫手,止了他的思考。他略微迟疑,拿起一个,咬了一口。绵软的外皮下,是满满的糖汁,只一咬,就不由分说地涌了出来,果真烫着了唇舌。灼痛,让他蹙了眉,但唇齿间的香甜,却暖进了心。一旁的小贩见他被烫着了,笑着唤他一声,好心地嘱咐道:"吹吹再吃!"他转头望向了那小贩,含笑点了点头。 他不多逗留,按着小贩所说,往街尾去。没走多久,突然又被人唤住。这一次,是个五十来岁的妇人,正站在一个馄饨铺子外。一见了他,当真是喜出望外。 "叶公子!我可等您好久了!"妇人几步上来,拉着他就往铺子里去,"快别站着了,您坐您坐!" 叶蘅不明就里地坐下,正想询问时,那妇人转身离开,片刻之后,端着一大碗热气腾腾馄饨回来,放在了他面前。 "叶公子,这是梅姑娘吩咐下的。她还说了,她在'永泰客栈'里给您订了上房,您去那儿等她就是。"妇人说着,突然一拍脑袋,自嗔道,"哎,看我这记性!梅姑娘吩咐了,给您加个蛋,我这就去煎,您先吃着!" 眼见那妇人离开,叶蘅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他低头看着那碗馄饨,迟疑着不举动。没过多久,那妇人急急忙忙地回来,打过招呼后,在那碗已经满满当当的馄饨上,又盖了两个煎蛋。 "多给您一个!快吃吧!"妇人看他不动,陪着笑,抽了双筷子递给他。 这般好意,要如何拒绝?他有些犹豫,但最终还是接过了筷子。 妇人见状,愈发欢喜,道:"不是我自夸,我这馄饨在城里可是数一数二的,您尝了就知!"她话刚说完,便有人进了铺子来,她笑着招呼一声,又道,"您慢慢吃,我去招呼客人了。" 叶蘅只好点了点头。馄饨已放了一会儿,温度适宜,恰好入口。他挟起一个,放进口中。那鲜美滋味,果不寻常。但好吃归好吃,这么一大碗,却着实让人为难。他费了些功夫,全部吃完后,才起身告辞。妇人见他吃完,自然满意非常。她送他到门外,不忘嘱咐他下次光顾。 他带着十分的饱足走在路上,不过几步,又被叫住。这一次,是个卖山货的年轻小贩,带的话也是大同小异。同前两次一样,小贩包了一大包的山莓给他,笑吟吟地劝他吃。 而后,这样的事情接二连三,等他到永泰客栈时,双手已经被各种点心小吃、瓜果蜜饯完全占据。若再走几条街,只怕就拿不下了。不过是传一句话,竟用了这么大的心思,不得不让人佩服。 店里的小二见他这般,先时还奇怪,但看清他的模样后,忙颠颠儿地迎了上来。 "您是叶公子吧?您可算来了!来,让小的帮您拿。"小二接过他手里的东西,殷勤道,"上房已经准备好了。你看是先吃点东西,还是先休息?" 听到"吃东西"这几个字,叶蘅已经全然无奈。看着那一大堆吃食,小二也察觉出一二来,忙笑道:"小的先带您回房吧。" 叶蘅点点头,跟着小二上楼。还未走几步,一种莫名的压迫感从头顶传来,让他顿住了步子。他抬头,就见楼梯上站着一个英俊男子,正是先前殷怡晴要他杀的那一位。这男子依旧一脸傲然,看着他的眼神,近乎睥睨。这里是客栈,不好动武。何况如今,他也没有非要置此人于死地的理由…… 小二见气氛奇怪,正要问时,那男子开了口,对叶蘅道:"借一步说话。"言罢,他也不等叶蘅回答,径直往楼下去。叶蘅并不多想,随他下了楼。 男子找了张空桌,要了一壶茶。叶蘅在他对面坐下,等他开口。 男子给自己倒了杯茶,啜了一口,问道:"她在哪儿?" 他问的人是谁,叶蘅自然清楚。但这个问题,实在难以回答。 眼看叶蘅沉默,那男子道:"我实话说了吧,我是她师兄。" 叶蘅听到这话,微微有些惊讶。眼前这男子,神色自若,语气笃定,并不像是说谎。况且,先前与他交手时,那武功路数,也的确与殷怡晴有几分相似。兴许,真的是师出同门……她竟要他杀掉自己的师兄?世上哪里有这样的事儿? "先前之事,我不计较。你也不过是被她利用罢了,我也不为难你。我只想把我师妹带回师门,只要你说出她的下落,线索也行,不管你有什么把柄被她捉住,或是有亲友、物什落在她手里,你且告诉我,我自然替你解决。"男子道。 叶蘅有种感觉,若是将前因后果告诉此人,兴许真的能寻回千叶金莲。但不知怎么的,他迟迟没有应答。师兄师妹之说,终究难辨真假。若此人是有心加害,她有伤在身,只怕难以对付……不,以此人的武功,即便她没有受伤,恐怕也不是对手。 "行或不行,好歹说句话。"男子蹙眉,不悦道。 叶蘅垂眸,道:"我不知道她在哪儿。"这一句是大实话,倒也不算欺瞒。 那男子听了,稍稍思忖之后,道:"你若是与她分开了,倒也是件好事。若还有一丝半分的联系,我劝你还是想想清楚。我是她师兄,她的品性,我再清楚不过。她利用过的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个个都是吃了大苦头的。你要是聪明,就站到我这边来。" 叶蘅无语,径自沉默。 那男子见状,也不再继续施压。他探手入怀,取了一件东西出来,放在桌上,轻轻推到了叶蘅的面前。 "这是本门特制的火信,你收下。我这几日都在附近,若你见到她,通知我。"男子道。 叶蘅漠然推开那火信,道:"抱歉。" 男子见他这个反应,道:"你这么说,就是站在她那边了?" 叶蘅不置可否。 男子冷笑一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叶蘅自然不答。 "看来是不知道该在你墓碑上刻什么了。"男子又将那火信推了过去,道,"留着吧,将来也好替你收个尸。" 此话说完,男子站起来身来,拂袖离开。 叶蘅依旧坐着,看着眼前那火信,心中感触莫名。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维护她,也不知道这样的决定是对是错。或许正如那男子所说,他免不了要在这件事上吃些苦头。但这又如何呢?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他想到这里,站起身来,准备回房。刚走几步,却又忍不住回了身。他望向了桌上的火信,犹豫再三,终是拿起了它,收进了怀里。 ☆、第十章 接下来的几天,叶蘅便在客栈之中等待。偶尔出门,照例会遇上各种各样的商贩,争着要给他东西。先时多是食物,而后是衣衫配饰,再然后,连玩具都有了。又是一日"满载而归",他默默回了客房,将东西放下,略作整理之后,从中拿起一个纸风车,无奈一叹。送这儿童的玩意给他,到底是个什么打算?他看着那风车,心上感触莫名。不由自主地,他轻轻吹了口气,引那风车颤颤地转动起来。这近乎幼稚的举动,让他自己都觉得好笑起来。但就在他唇角扬起的那一刻,他生硬地止住了笑意,神色微微惶恐。 他何时变得如此爱笑? 自入玄凰教的那一日起,世间的悲喜便与他无关。这些年来,他只需知道去哪里、杀何人、几时动手。其余之事,不必思考。他的心,应该早已寂如死水。可为何…… 他放下了风车,闭目凝神。他现在的心情,太过危险。或许该回分舵才是…… 他正想时,忽听叩门声起,小二的声音在门外唤道:"叶公子,您在里头吧?" 他回过神来,答应一声,开了门。 小二见他出来,满面欢愉,道:"梅姑娘派人来接您了,正在外头等着呢。" 他点点头,往楼下去。小二正要跟他一起下楼,却又瞥见屋里的一大堆物什,忙问他道:"叶公子,您这些东西……可要小的给您打包带上?" 他回头看了一眼,淡然道:"不必。"言罢,他径自下楼,再不回顾。 待下了楼,也不见殷怡晴的身影,只是客栈之外,停了一辆簇新的马车,并几个侍仆。见了叶蘅,众人皆称公子,只说主人命了来接,请他快快上车。 原先叶蘅还担心,若殷怡晴现身,难保不会撞见那自称是她师兄的男子。但如今看来,是他多虑了。只不过,既没见到殷怡晴,也不能确定这群人的真假。 就算有诈,又如何?他无心怀疑,上车而去。 半日行程,马车驶出城外,停在了一处墓地。仆从请了他下车,而后便守在墓地之外,由他自行进去。 这墓地遍植松柏,葱郁幽深。时近黄昏,雀鸟归巢,枝桠之间不时传来几声鸦唳,于这死寂的墓地里听来,竟是凄惶。 他沿着青石小路向前,愈往里走,墓碑便愈是杂乱。不多时,脚下小路已尽,眼前赫然一片荒坟。 殷怡晴,正亭亭站在这一片荒坟之中。她一身素白,如冰雕雪裁,清丽无瑕。见他来,她凝眸而笑,嗔道:"真慢啊。" 叶蘅并不答言,默默走上前去。 "都说吃人的嘴软,我请了你这么多好吃的,也不见你说句好听的。"殷怡晴调侃道。 她的话,勾起叶蘅先前所想。他不愿深入,冷淡问道:"要杀谁?" 这般突兀的问题,让殷怡晴怔了怔,她笑了起来,道:"好端端地说什么呢?几日不见,不该先问问我伤势如何么?" 她能这般调笑,伤势自然无碍,何须多问。 殷怡晴见他又沉默下来,叹了一声,自嘲道:"好吧,是我不好。老是让你杀这个杀那个的,难怪你误会。今日找你,只是请你帮个忙,不用杀人。" "杀人以外,我帮不上忙。"叶蘅回答。 殷怡晴看着他,一双眸子里满是慧黠。她绕到他身侧,道:"这话不对。要我说,杀人,才是你最帮不上忙的事。" 叶蘅固执地反驳一句:"我是玄凰教的人。" "你是玄凰教的人没错,但在此之前,你就是你。"殷怡晴道,"对吧,叶蘅。" 她叫出他名字的那一刻,语气里有种诡异的亲切,惹他蹙眉。 殷怡晴看着他的反应,笑容一绽,道:"先前我就觉得你的名字耳熟,这几日细细想了想,我果然是认识你的。" 惊怯之色,自叶蘅眼底一闪而过。他依旧没有接话,只是全身戒备,肃然沉默。 "昔年,朝中有位将军,名唤叶允庭。虽称不上战功赫赫,倒也打过几场胜仗,更难得是书香门第。先帝在世,也颇为赏识。可怜先帝年迈,外戚弄权,叶将军为小人嫉恨,多番污蔑。先帝听信谗言,治了叶将军通敌叛国之罪,斩立决。亲族皆发配边疆。"殷怡晴敛了笑意,语气端严敬畏,道,"这位叶将军膝下,有位小公子,名唤叶蘅,小字香取……" 心口,忽生悸动。他沉寂如死水一般的情绪,泛起了涟漪——说是涟漪,或许太轻。那起伏翻涌,近似沸腾,全身的血脉,都微微发烫起来。他深锁着眉头,试图压抑,但又哪里克制得住…… 他还未曾忘记,那连绵无尽、氤氲着瘴气的山林。即便在白日,那林中依旧透不进一丝日光,幽暗的如同晦夜。艰辛苦役,成人尚不能负荷,何况年幼的他。那时的他,早已无暇悲伤,更无暇去恨,甚至开始记不清父亲的长相。诸多念想,寂然湮没,所思所求的,唯有片刻安睡。就在他以为自己永远都不会从这场噩梦中醒来的时候,一场大雨,引来了山洪。 所有人都开始逃跑,却没有人知道该逃向何方。前路漆黑,镣铐沉重,每走一步,都万分艰难。他很想停下来,就这样躺下,好好地睡一觉。可他终究没有,许是茫然,许是麻木,他就那样一直跟着别人走,走过连夜大雨,走过泥泞山路,走过野兽、毒虫、瘴气、瘟疫……乃至后来,他不得不踏着别人的尸骨,才能继续向前…… 终有一日,他走出了那无尽的密林,望见了第一缕阳光。他最初看见的,是高耸的石碑,碑上刻着涅槃的凤凰,铭着奇异的文字…… 殷怡晴的声音,将他拉回了现实。她望着他,认真地问道:"是你,对不对?" 但听一声鸦唳,周遭陡生骚动。匕首寒光一闪,转眼间架上了殷怡晴的脖子。叶蘅的神情已然冷彻,眉宇间蕴着杀气。 脖子上的刀锋微凉,却迟迟没有刺透。殷怡晴全然不怕,语调依旧不紧不慢,"后来,先帝病笃,外戚兵变逼宫,天下大乱。幸而有南陵王力挽狂澜,保全了年幼的太子,重扶社稷。新帝根基稳固之后,着手肃清贼党,更彻查冤案。叶将军一案,自然也在其中。可惜年月已久,无从取证……两年前,朝中有几名大臣被人刺杀,更有已告老还乡者横死家中,可巧这些人都与叶将军有所牵连。"她说到这里,无奈地叹了口气,"想来你已经手刃了仇人吧……" 叶蘅并无言语,握着匕首的手却忍不住微微轻颤。没错,他早已报了仇,这世上再也没有他必须要杀的人…… 他闭上了双眼,压下自己躁乱不堪的心绪,缓缓收回了匕首。 "你如何知道这些?"他开口,声音里满是无力。 "呵呵,因为我最喜欢冤案了啊。"殷怡晴笑道,"那些卷宗,我早已牢牢地记在了脑海里,等着一笔一笔地去讨帐呢。" 这话若是由别人说出口,只怕无人会信。可由殷怡晴说出来,便是另一回事了。他亲眼见过她如何"讨帐",为的是十五年前那一笔灾银…… "若我早出生几年就好了……"殷怡晴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语调里大有不甘。她冲他笑着,神情满是温柔,"你这样的人,不该弄脏双手。" "什么?"叶蘅不确信自己听到的话,怔怔问了一声。 殷怡晴一下子笑开了,"我说啊,你呢,就是个蠢材。蠢材呢,就应该老老实实地安家立业、娶妻生子,闲了就晒晒太阳、逗逗儿孙,就这么乏善可陈地过完一辈子才是!" 叶蘅愈发怔忡,早已不知应对。 "总之,千万别勉强。"殷怡晴的神色里生出一丝揶揄,"那些杀生害命的事,还是交给我这种人做才好。" 叶蘅忽生无奈,问她一句:"你是哪种人?" "俗语说'恶人自有恶人磨',我当然就是恶人了!"殷怡晴一脸轻狂,语气也得意起来,"若换了我,哪里能让那些人死得那么轻松呢?"她眉一敛,唇角抿出几分阴毒之色,"若落在我手里,必要他们受尽折磨、尝尽痛苦,最后,求着我给他们解脱……" 听到这里,叶蘅低了头,笑了出来。这一笑,满是自嘲,更兼苍凉。他抬手,掩去自己不合时宜的动摇,开口问道:"要我帮你什么?" "我就知道你会帮我的。"殷怡晴抚掌笑道,"也无其他,只问你些事。" "问。"叶蘅点头,淡然应她。 "那日玄凰教血洗贤益山庄,我是唯一的活口。玄凰教做事最是干净彻底,为何没有人来查找追杀?"殷怡晴问。 "玄凰教一直在寻找千叶金莲。"叶蘅开口,也不正面回答,倒说起了旁事,"不久前,有人带了条消息,说是贤益山庄内有此物。血洗山庄,不过是顺便罢了。如今金莲失落,追杀之事自然搁置。" "既这么说,他们更该找我才是。"殷怡晴道。 "你抢走金莲的事,我并未告诉任何人。"叶蘅道。 殷怡晴听了这句话,满面都是难以置信之色。片刻之后,她复又笑了。她凑近他一些,欢愉道:"你对我真好!" 叶蘅心上陡生无奈,只好又沉默下来。 殷怡晴笑着,又道:"这么说来,若我用千叶金莲做报酬,岂不就能雇到玄凰教的杀手了?" "别自找麻烦。"叶蘅道,"还回金莲,莫再招惹玄凰教。" "区区玄凰教,有什么了不起?"殷怡晴一脸不屑,"若我报出自己的师门,只怕是玄凰教不敢招惹我才对。" 她那骄傲神色,让叶蘅想起那位"师兄"。究竟是怎样的门派,才能教出这样不群的弟子? 眼见他疑惑,殷怡晴也弃了卖关子的心。她抿着笑意,道:"也罢,不该对你隐瞒才是。"她说着退了几步,站远了一些。她正身站直,抬臂抱拳,语气分外明朗,道: "梅谷,殷怡晴。" ☆、第十一章 听到"梅谷"二字,叶蘅不禁肃然起敬。传闻,昔年江湖中有一位奇才,不仅武艺精绝,更博文卓识。年纪轻轻,便已独步天下。但不久之后,他厌倦尘世,归隐修行。因其隐居之地唤作梅谷,后人不知其姓名,便以梅谷散人称之。这位散人身具定国安邦之才,加之多年修炼,已臻仙道。世间慕名而访者,不可胜数。梅谷散人择其有缘者收归门下,传业授道,渐成气候。其弟子听经论道、修习武学,也涉猎符箓咒法、岐黄之术,多有行侠仗义、救死扶伤等善举,更有不少降妖伏魔的故事流传。世人敬畏,便将梅谷一派归做了仙门。其声名威望,绝非一般门派能比。放眼天下,又有谁愿与梅谷为敌。 "你竟然是……"叶蘅望着殷怡晴,怎么也不敢相信。 殷怡晴见他这个反应,放下了手臂,无奈叹道:"我知道你心里在想:'这样阴狠毒辣的人,怎么可能是梅谷散人的弟子?'"她轻笑一声,"我也知道自己不像,也没想要以梅谷弟子自居。我做的也不是什么好事,多少有rǔ师门。所以我只告诉你,你可不准说出去。" 叶蘅理了理思绪,问道:"先前你要我杀的那个人,是你师兄?" 殷怡晴一听这话,眉头一皱,道:"他找过你?" 叶蘅点了点头。 殷怡晴略有些紧张,四下看了看,确定别无他人,才不情愿地道:"对,他的确是我师兄。不过呢,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也没真心要杀他,只是给他找点麻烦罢了。再说了,你也见过他的身手,放眼天下,能赢他的有几人?" 叶蘅这才明白,为何那男子多次训斥责备他。原来他那认真的杀念,不过陪衬了一场闹剧。这样特别的"师兄妹不合",着实让人开了眼界。 "他没对你怎么样吧?"殷怡晴看他沉默,关心了一句。 叶蘅摇头。 "有没有说我坏话?"殷怡晴又问。 叶蘅想了想,没举动。 殷怡晴一见,眉头拧了起来,追问道:"说了什么?" 叶蘅无奈,回答道:"何必纠结这些。" "……"殷怡晴有些不悦,却依着他的话,没再追问,只道,"总之,别把我的行踪告诉他。我好不容易才把灾银一案追查清楚,眼见就要揪出元凶,可不能让他搅黄了!" "你知道元凶是谁?"叶蘅有些惊讶。 "还不确定,但有把握。"殷怡晴笑道,"还多亏了你告诉我千叶金莲之事。这么一来,线索就齐了。"她略带得意,问,"要不要我说给你听听?" 经过这么多事,多少也有些好奇。叶蘅点点头,等着她说。 殷怡晴愈发得意,眉梢眼角都染着笑意,"大约半年之前,我找出了灾银一案的卷宗,着手调查。虽是旧案,但只要有心,总能找到线索。贤益山庄,便是第一个线索。那老头儿你还记得吧?他原本是个小官,十五年前突然辞官归隐,用不知哪里来的钱财,建了个山庄,享起了荣华富贵。当年时局不好,竟也没人管他。我怀疑他与灾银被劫有关,便扮作丫鬟混进山庄。要说这些恶人,都有一个毛病:不经吓。我不过是夜里吓唬了他几次,他便做贼心虚,以为当年的苦主来寻仇,更写信给同党,准备商量应对之策。我自然高兴得很,就等这群贼人聚在一起,杀起来也便宜。可这个时候,玄凰教却掺合了进来。未等那些贼子集齐,贤益山庄便被灭门。我没办法,只好以他留存的几封书信为线索,再寻他人。可你也看到了,那都是些小角色,未必知道幕后主使是谁。等到徐浩被杀,我更确证,贤益山庄之事并非偶然,只怕是特意杀人灭口。若那人真的雇了玄凰教做帮凶,我也为难。你们的口风紧得很,我未必能问出一二。可杀徐浩的,却并非是玄凰教的杀手。我不明所以,才找你来问。如今看来,那人的确小心,连你们玄凰教都信不过。他不敢现身,只以金莲为饵,诱了你们前去,借刀杀人。"殷怡晴缓了口气,继续道,"他也算聪明,可比我还差了点。你们要金莲,贤益山庄便正好有金莲,偏还是贼人聚头的当口,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儿?何况那金莲藏在那么隐蔽的地方,外人如何能知晓?所以,事情再清楚不过。这千叶金莲,是有人故意送入贤益山庄,大概也就是最近的事儿。可怜那老头儿贪心不足,收下了这催命的玩意。"她嘲讽一句,归纳道,"所以,如今只要找到这金莲是谁所送,便可揪出凶手。我已有了怀疑之人,只待核实。" 她说得复杂,叶蘅却听明白了,他点点头,算作回应。她并不满意他的反应,问道:"你不觉得我聪明么?"她说这话时,双眸闪闪发亮,满是期待,似乎是在等他奉承恭维。他只好顺着她,应了一声:"嗯。" 殷怡晴自然能听出这回答里的敷衍,表情略有些不悦。她叹一声,道:"唉,有时候想想真没意思。我做了这么多事,却不能昭告天下,扬名江湖……" 叶蘅听她这么说,也深以为是。她不为报仇,又不求名利,也不知所图何物。 "罢了,"殷怡晴自嘲一笑,道,"痛快就好。" 她说这句话时,语气复又轻狂。她含着笑,走到一个坟堆旁,弯腰拎起两坛子酒,将一坛抛给了叶蘅。她不说话,只是开了坛上封泥,自顾自喝了一口。辛辣,让她微微眯了眯眼,她满足地吐口气,笑道:"说了那么久,我都渴了。"她见他没举动,又笑劝道,"上好的竹叶青,不尝一口么?" 叶蘅低头看了看手里的酒坛,又望向了殷怡晴身后的那个坟堆。坟前香烛未灭,纸钱遍撒,还供着些菜馔。 殷怡晴顺着他的目光,回身一望,继而笑道:"我这是为了掩人耳目。不然好端端地来墓地,多少惹人怀疑。不过这底下的,倒也是熟人。夫妻合葬,我也算是仁至义尽。" 夫妻?莫非……叶蘅猜出几分,不禁微微讶异。 殷怡晴含着笑,抬手将坛中美酒尽数倒在了坟堆上,道:"若泉下有知,替我传个话,告诉那些枉死的性命:你们的仇,我记着呢。天网恢恢,或有疏漏。但那些恶人,绝逃不出我的掌心!" 这般言语,何等肆无忌惮,又何等霸道洒脱。世人所谓正义仁慈,到她面前,只怕也自愧弗如。 叶蘅低头一哂,开了酒封,默默饮了一口后,举步到她身旁,将剩酒洒在了坟上。 殷怡晴见他如此举动,心里便生出得寸进尺的念头来。她一笑,问他道:"再帮我一个忙,好不好?" "好。"这一次,叶蘅答得慡快。 殷怡晴满面欢喜,道:"那贼人虽然谨慎,我却有法子让他自露马脚!你只需陪我演一出戏!" 听到演戏,叶蘅却有些为难。他老实道:"我不擅演戏。" "呵呵,别的你兴许不行,演这个你肯定拿手!我先卖个关子,等角色到齐了再跟你细说!"殷怡晴笑道。 还有角色?叶蘅愈发不解。 殷怡晴看出他的疑惑,带着些许狡黠,道:"贤益山庄那老头儿有个小孙子,你可还记得他的样子?" 叶蘅不知她为何提起此事,但那日在山庄宝库中,倒也见过那孩子一面。如今这孩子恐怕早已为玄凰教所杀,若说样貌如何,确是想不起了。他摇了摇头,算作应答。 "这就是了!"殷怡晴得意一笑,再不肯透露半句。 两日之后,依旧在这荒坟乱冢之中,叶蘅的疑惑终于解开。他看着眼前那八岁上下的俊俏男童,心情纠结万分。 殷怡晴一脸得意,对叶蘅道:"我介绍一下吧,这位呢,是我师弟。你叫他阿七就行。" 那男童听了这话,眉头一拧,道:"我叫梅子七。" "嗯,所以是阿七啊。"殷怡晴带着戏弄之色,接上一句。 梅子七叹口气,带着几分大人的沉重,道:"师姐,你带我出谷的事,若是被大师兄知道,后果如何,你应该清楚。" 殷怡晴眉梢一挑,全然不怕,道:"哟,你这是威胁我?既然如此,你不仁,我不义。三个月前师尊炼了十颗百辟金丹,眼看就要功成,炉火却不知如何灭了,前功尽弃……" 梅子七一听这话,换上一脸笑容,"师姐,咱们有话好说。你是行侠仗义,我帮你是应该的。这样吧,金丹的事情不提,你包我一年糖果,咱们就成交,如何?" 殷怡晴笑道:"这才是我的好师弟呢。糖果是小事,你若助我功成,自有你的好处。" 梅子七点着头,忙不迭答应:"嗯嗯。" 殷怡晴满意地望向了叶蘅,道:"人已到齐,我便将计划说了。今夜,我是梅香雪,你是玄凰教的杀手,而我师弟,是贤益山庄的小庄主。'屠满门杀手冷血,护幼主婢子忠心'——这出戏,不难吧?" 叶蘅听罢,无奈点头。 "好,我先去做些准备,晚上行动。"殷怡晴说完,轻快地走开了。 待她消失在视线之外,梅子七清了清嗓子,认真地对叶蘅道:"这位大哥,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我们现在逃跑,还有机会。" 叶蘅愈发无奈,也不知如何应答。 梅子七见他许久都不开口,恍然大悟。他别过头,悲愤道:"师姐真没人性!连哑巴都不放过!" ☆、第十二章 梅子七这句话,听来似曾相识,不枉师出同门。叶蘅早已习惯被误解,他并未出声解释,自去寻了地方坐下,漠然等待。 梅子七看着他的举动,惊讶道:"你这是……要等我师姐回来?" 叶蘅看了看他,不置可否。 梅子七紧皱着眉头,四下观察了一番:"那我可不管你了!你别告诉我师姐我从哪个方向走的!" 叶蘅目送他离开,却未见他消失于视野,反倒迎了他回来。梅子七一颠一颠地跑到了他面前,苦笑着道:"这位大哥,借我点盘缠呗。" 叶蘅无话。他身上并无多少银钱,但有件东西,兴许比银子更有用。他从怀里拿出了一支火信,递给了梅子七,道:"令师兄应该就在附近,用此传信吧。" 一见那火信,梅子七登时瞠目结舌。他顾不得质疑叶蘅是不是哑巴,急急问道:"你见过我大师兄?" 叶蘅无意隐瞒,点了点头。 "天哪!你……"梅子七混乱了一会儿,才组织出了要说的话,"见过大师兄,还没能摆脱我师姐——也就是说,你是自愿帮她的?" 被人这样问起,连叶蘅自己都有些迷茫。"自愿"么?他无从回答,只是垂眸。 梅子七见状,稚嫩的眉眼微微一敛,露了几分深沉精明。他蹲下身来,托着脑袋,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将叶蘅打量了一遍。他一笑,开口道:"真有趣。要是走了,怕是会错过什么呢。" 有趣?叶蘅不解他的意思,更不明白他的好奇从何而来。梅子七也不继续话题,笑吟吟地问起了无关紧要的事来。姓名、年纪、家世、师门、喜好……这般唐突的问题,叶蘅自然不会回答。他见梅子七无意离开,便收回了火信,沉默以待。梅子七不依不饶,换着法子套话,但终究没能让叶蘅松口。 聒噪与沉默之间,两人等到了傍晚,梅子七也没心思问话了,只是嘟哝着抱怨。到底他还是孩子,一日折腾,早已是又饿又乏。眼看忍无可忍,殷怡晴悠悠而来,不等梅子七开口,她便将手里的一包吃食塞进了他怀里。梅子七话到嘴边,生生咽下,赶忙到一边拆东西吃去了。 殷怡晴满意一笑,走到叶蘅身前,递上了一把长剑,一个包袱。包袱里装的,是匕首绳镖,衣服黑巾等,俨然是玄凰教的制式。叶蘅了然,沉默着点了点头,伸手接过。 殷怡晴在他身旁坐下,另取了一个荷叶包裹出来拆封,里头的糯米烧卖和半只烧鸡还冒着热气。她将食物捧到叶蘅面前,笑问:"饿了么?" 叶蘅没答话,取了一只烧卖,默默吃起来。殷怡晴噙着笑,凑近他一些,轻声问道:"你方才拿给我师弟的是什么?" 叶蘅不禁讶异,"你没离开?" "只是多留了会儿罢了。"殷怡晴道,"别看我师弟年纪小,要论心机,十个大人怕都不及他。我知道他不会老实听话,但此去梅谷,快马加鞭,也须得一日。他不谙路径,身上也没有银钱,我料定他走不了。可是……"她顿了顿,叹口气,"我料不定你。" 叶蘅知她是在试探自己,便也无心回应。 "若你帮了我师弟,我岂不是功亏一篑?"殷怡晴知道他不会回答,径自接道,"我就想着多等一会儿,要是你果真帮了他,我就……" 叶蘅听到此处,停了咀嚼,转头望着殷怡晴。四目相接,殷怡晴心上一凛,打住了话题。那清冷眼神,淡然安定,亦无惧无畏。她知道,无论她下一句说的是什么,对他都毫无用处。她微微有些挫败之感,低头叹道:"我就只好再把我师弟抓回来……" 叶蘅闻言,抬眸看了看不远处欢快吃东西的梅子七,道:"缺了他又如何?" "问题大着呢!"殷怡晴皱眉,反驳道,"我接下来要对付的人,聪明谨慎得很,未必能轻易接近。但对着一个孩子,任谁也会放松戒备。我师弟学过武,人又机灵,正是最佳人选。"她说着说着,语气里生出几分抱怨来,"总之,你先答应帮我的,可不能再帮着其他人破坏我的计划。" 叶蘅有些无奈,点了点头,应她一声:"嗯。" 这声答应,让殷怡晴展了眉头。她噙着笑,又将食物捧了上去,道:"多吃点。" 殷怡晴话音刚落,却见一个小小身影不知何时晃了过来。梅子七早已吃完了他的那份食物,眨巴着眼睛蹲在他们面前,一脸的兴趣盎然。殷怡晴只当他还没吃饱,不情愿地把手上的食物递了过去。梅子七却不动手,目光从叶蘅身上晃悠到了殷怡晴身上,而后嘿嘿一笑,起身自己玩去了。殷怡晴自然不解,但这小鬼狡猾,想来是问不出什么的。至于叶蘅,怕是了问了也无用。她只好作罢。 待吃过东西,三人各自换了衣裳。坟地之外,早已备了马匹。三人趁着夜色,往一处小镇赶去。这小镇离城十几里地,三人到时,寻了隐蔽的地方放了马匹,而后静待。 却说这小镇上,有一位乡绅,名唤孟觉生。他原是朝中太医,后逢外戚之乱,便退出官场,回原籍做了个大夫。如今五十来岁,尚未娶妻。他医术高明,又乐善好施,更收养了不少孤儿,在本地甚得民心。 今日,他接了个疾患,出诊至二更天才回家。镇上居民多事农耕,歇得也早,这个时辰,早已酣然入梦。路上一片漆黑寂静,随行的仆从小心地替他打着灯笼引路。 眼看就要到孟府时,却听女子的声音凄惶,声声唤着救命。仆从的步子当即一停,身子一绕,挡在了孟觉生身前,蹙眉细听。孟觉生也是满心惊疑,不知发生了何事。 女子的呼救声愈来愈近,惊恐更甚,满是绝望。小镇不大,有不少人被吵了起来,点了灯,开门查看。漆黑道路笼了灯光,渐能照见来人。 只见从道路那头,急急跑来一名姑娘,她一身褴褛衣裳,鬓发散乱,正是狼狈不堪。待她跑近些,众人才看清,她的背上还有一个七八岁的稚童。那孩子显然是吓坏了,双手紧紧抓着她的肩膀,满面都是恐惧。 一见有人,那姑娘欢喜不已,却不防脚下一个打滑,竟重重摔倒。她顾不得身上的痛楚,慌忙把那孩子护在怀中,用已然嘶哑的嗓音喊道:"杀人了!!!救命啊!!!" 随她话音,一个黑衣人飞身而来。从身形来看,应是男子无疑。他一身黑衣,黑巾蒙面,手中长剑寒光凛凛。这副打扮,自然不是好人了。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全无退让避忌之心,剑锋一劈,直向那姑娘的头面而去。 镇上民众见状,皆惊呼出声。眼看那姑娘就要血溅当场,一支长箭激射而来,直取那黑衣人的咽喉。黑衣人察觉杀意,忙收了手上招式,举剑一挑,将那长箭撩开。他略退几步,抬眸看时,就见孟府的大门敞开,十来个家丁提灯在外,其中一人手握长弓,正满弦而待。 眼见黑衣人退开,孟觉生急忙上前,扶着那姑娘,关切道:"姑娘莫怕。" 那姑娘惊魂未定,听得有人问她,情绪一动,竟是泣不成声。她怀中的孩童听她一哭,也随之哭了起来。孟觉生不禁义愤填膺,他厉声对那黑衣人道:"何方贼人?!王法之下,岂容你为非作歹!" 那黑衣人并不言语,从怀中取出绳镖,向前掷去,目标依然是那姑娘。孟觉生毫不犹豫地挡在了那姑娘身前,那无畏之色,正义凛然。说时迟,那时快,原本在孟觉生身旁提灯的仆从飞身而来,手臂一抬一挡,将那绳镖截下。与此同时,孟府门口那持弓之人释弦放箭,袭向了那黑衣人。这般情势,那黑衣人不得不弃了绳镖,闪身退避。镇上居民眼见孟府占了上风,也都弃了顾虑,纷纷从屋里取了农具厨刀出来助阵。群情激奋,又兼有孟府高手,那黑衣人自知不敌,寻了空隙逃离,藉着黑夜,匿去了身形。 众人欢喜不已,孟觉生亦露了笑容。他转身,扶起了那姑娘来,道:"姑娘,没事了。" 那姑娘哽咽着,连声道谢。忽然,她似乎发觉了什么,脸上露出了惊喜之色。她一把握住孟觉生的手臂,急切道:"孟大夫!你是孟大夫吧?!" 孟觉生微微惊讶,却依旧含笑,问道:"姑娘认得我?" 那姑娘点着头,道:"孟大夫不记得我了?我是贤益山庄的婢女,香雪啊!" "贤益山庄?"孟觉生听到这四字,脸色微微一变。 "对啊,前月孟大夫你来过一次,是我为你引的路啊……"姑娘说着,又哭了起来。 孟觉生想了想,到:"看来此事非同寻常,姑娘你先定定心。如今到了我这里,就没人能伤害你。你先随我进屋,再好好将事情始末说与我听。" 姑娘满目泪光,只是哽咽着点头。她拉起那孩童的手,强撑着笑容,道:"小少爷,没事了,咱们没事了……" 孟觉生眉头一颤,打量了那哭泣不止的孩童一番,而后朗声道:"诸位乡亲回去休息吧,此事孟某自会妥当处理。"他说罢,又嘱咐家丁道,"阿祥,赶紧准备客房。阿瑞,你安排一下,今夜轮流在镇里巡逻,若再见那黑衣人,速速报官。" 众人领命,各自行动。无人察觉,那本还凄惶哭泣的姑娘,嘴角微扬,一抹笑意,极致狡黠。 ☆、第十三章 对于叶蘅来说,今夜之事全然罕异。深夜追杀,他早已惯经。但临阵脱逃,却是前所未有。不论对手有多少个人,不论其武艺胜过他几倍,纵然一死,亦不能退。但这一次,他只是虚晃了几招,便抽身逃离。 夜色深沉,前路漆黑,他早早停下了步伐。身后并无人追赶,而他也不在乎是否有人追赶。他静静站着,自问道:接下来,要做什么? 是啊,要做什么…… 殷怡晴只说让他佯装追杀,而后借机离开,之后的事,并无交代。如今殷怡晴和梅子七混入了孟府,要追查旧案,自要耗费一段时日。他应该等么? 只是想到这里,他便打住了自己的思绪。他不愿意思考,因为每每思考,他便会发现,自己浅薄得几近空乏。他并没有可以细究的心思,也没有可以淘索的念望,仿佛一具被掏空的躯壳,不过别人指一步、动一动罢了。或许,他该觉得自己可悲。可最可悲的是,他连觉得自己可悲的情绪都提不起来…… 他站了许久,渐渐的,在满心麻木和茫然之中,浮出一个略为清晰的念头:回玄凰教。 他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仿若在黑暗之中寻得了一点星火。他定了心,依循着这个最简单的选择,迈步向前。 然而,就在他举动之时,他的左手心传来一丝痛楚。放在平日,这痛楚微不足道。但那一刻,他顿了步子,抬起了手来。黑夜之中,他根本无法看清自己的手心。但他知道这痛楚是因何而来。先前与孟府的仆从交手时,他的绳镖曾被人劫下,两人角力之际,那绳子磨破了他的手心。回忆,因这丝痛楚乍然鲜活,那箭矢锐光恍在眼前,其中杀意,湛湛瘆人。 他心上一沉,思绪竟不可自抑:孟觉生的仆从武功不弱,那弓箭手更非泛泛之辈。而徐浩夫妇,正是死在乱箭之下。若正是这弓箭手所为,兴许他记得殷怡晴的容貌。若被识破,以殷怡晴和梅子七二人,只怕难以全身而退。 不由自主地,他转身开始往回走。但没走几步,他的步伐却又滞缓。原来迟疑犹豫,远比这夜色更阻人。他急切地渴望寻到理由,让自己所做的一切都顺理成章。半日纠结,他无奈地发现,原来理由早已存在: 她若有事,他便取不回千叶金莲。 …… 第二日一早,他换过衣服,重又回了镇上,藉着模糊的记忆,寻到了孟府的门口。 今日是初一,按照惯例,孟府门口摆了几排桌椅,为民义诊。这般善举,远近闻名,镇上居民早早赶到,更有不少慕名远道而来的病患。 叶蘅略微庆幸,恰是今天,即便他走在这里,也不会惹人怀疑。其实,他并不知道接下来自己该怎么做。要进孟府并不容易,或许他就这么在外守着…… 他思索之时,忽然有人搭讪。他转头,就见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甚是慈眉善目。老者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这位小哥面生的很,想是外地来的吧?你若要求医,就往前站些。待会儿人一多,也不知你要等到什么时候。" 若说不是来求医的,未免奇怪。叶蘅也不好回答,只默默点了头,却迟疑着不举动。老者见他似有疑虑,语气愈发亲切,道:"没什么可担心的。孟大夫的医术好着呢!我多年的头痛,还是他给治好的。到现在都没收下我的诊金呢。我只好三五日来望候一次,聊表心意……" 听得老者这般言语,周围的乡邻也纷纷聚了过来,你一言我一语地夸起了孟觉生。妙手回春、菩萨心肠、恤老怜贫、侠肝义胆……天下间溢美之词,似乎都集于一身。说着说着,众人自然又提起昨夜的事来,孟觉生勇救弱女稚儿,不可不谓佳话。也不知那黑衣贼人是什么来头,竟如此丧心病狂,但愿老天有眼,恶有恶报。 叶蘅只默默听着,自始自终未曾回应。正当众人谈得热火朝天之际,忽听病患中一阵骚动,有人惊喜喊了一声:"孟大夫!" 众人话语顿停,齐齐望向了孟府门口。孟觉生一脸温和笑容,正慢慢步出。昨日忙了一夜,但他脸上却未见疲惫,面对一众病患,他一一拱手招呼,端然和雅,一派君子风度。 叶蘅的目光微微一敛,落在了孟觉生身后的仆从身上:两名男子,皆是二十来岁的年纪。挺拔身姿,轩昂眉宇,与镇上那些务农的青年全然不同。叶蘅不会记错,这两人便是昨夜截下绳镖的随从与弓箭手。 不知为何,那弓箭手似乎察觉到了审视的目光,他抬眸环顾,而后,直直望向了叶蘅。 叶蘅微微垂下眉睫,避开那锐利目光。此时退避,只怕惹起怀疑。但不退避,又恐引了注意…… 便在进退两难之际,忽听梅子七的声音响起,满带惊喜地唤道:"叶大哥!" 叶蘅一惊,抬眸看时,就见梅子七从孟府里小跑了出来,转眼到了他身前。梅子七仰着脸,眼睛里泛着粼粼水色,似喜又悲。他一把拉住叶蘅的手,道:"叶大哥……我还以为你死了呢……对了,香雪姐姐!她见了你一定很高兴!你快跟我来!"他说完,双手拖着叶蘅,就往孟府里去。 孟觉生见了这番情状,少不得上前来问:"这位是?" 梅子七先唤了声"孟伯伯",而后道:"这是我们山庄的护院叶大哥。我们路上走散了,我正要带他去见香雪姐姐!" 孟觉生带着讶异打量了叶蘅一番,本还想多问几句,却耐不住梅子七的一番急切,只得由之。眼见得他们入府,孟觉生微皱了眉头,向身后吩咐道:"小心跟着。"两名仆从点头应下,快步跟了进去。 梅子七拉着叶蘅,一路小跑到待客的厢房前,他也不招呼,直接伸手推开了门,欢喜地喊了一声:"香雪姐姐,你看我把谁带来了!" 这"香雪姐姐"自然是殷怡晴无疑了,她本半倚在榻上休息,听得梅子七的呼唤,她起身一望,登时愕然。 这份愕然,倒不是假装的。叶蘅的出现太过突然,即便是她,也多少被吓着了。然而,她的惊愕并未持续太久,房门之外,那两名仆从已然走近,正满带怀疑地观察着他们。与此同时,梅子七冲她挑了挑眉,狡黠一笑。她回过神来,换上十足的悲切,凄声唤道:"阿蘅!"话音未落,她拔足飞奔,扑进了叶蘅的怀里。 这一次,换叶蘅愕然。她跑得太快太急,生生撞疼了他的胸口。他退了几步,才缓住了自己的踉跄。待到站稳,他依然怔忡,不知自己的双手该放在哪里才好。 殷怡晴察觉他的僵硬,心里隐隐觉得好笑,但又不敢露在面上。她埋头在他胸口,抽泣道:"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叶蘅知道她在演戏,却不知该如何相应。或许,他该回抱她才是。他纠结之际,忽觉她的手在他背上缓缓移动,沿着脊椎节节向上。待到灵台穴,她的手停了下来,她带着哭音,道:"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便在话音响起之时,叶蘅只觉一股气劲自灵台穴打入,直冲天庭。他头脑一空,身子一沉,当即倒了下去。 …… 叶蘅苏醒之时,只觉自己额上微凉。神思略微清醒时,他察觉自己安然躺着,却不知身在何处。他心想弄清情势,刚转了转头,冷敷的湿巾便自额上滑落,引出一声娇嗔:"别动。" 听得这个声音,叶蘅的心上笼上无奈千重。他微微抬眸,就见殷怡晴正坐在c黄沿。她拾起那块掉落的湿巾,又在c黄头柜上的水盆里拧了一把,细细叠好,重又敷上了叶蘅的额头。做完这些,她起身离开c黄沿,改为坐在脚踏上。她半伏在他枕边,用轻若耳语的声音道:"对不起,我方才打晕了你,也不知有没有控制好力气。你头可疼?或是哪里难受?" 叶蘅无话,只是摇了摇头。 眼看他动,殷怡晴忙伸手摁住湿巾,又嘱一声:"别动啊。" 叶蘅只好不动。 殷怡晴满意一笑,轻轻拨开他额前散乱的碎发。指尖轻柔,将触不触地掠过他的脸颊。为防隔墙有耳,她说话时靠得很近,那轻微吐息,近在耳畔。他一心静谧,顿起几道涟漪。他闭上了双眼,只待其重归平静。 殷怡晴见他阖目,微微有些没趣。她想了想,凑近他枕边一些,依旧低声道:"不过你也不能怪我,谁让你那么不会演戏,呆呆地跟个木头似的,可不是等着被人识破么?还好我聪明,你这么一倒,我便说成是你连日疲惫,一时狂喜攻心所致。饶那孟觉生医术怎样高明,也是诊不出蹊跷来的。" 殷怡晴说完,带着笑意等叶蘅回应。可他却还是闭着双眼,似乎已经入睡。她才不信他入睡,被这样冷落自然不满。她蹙起眉来,道:"对了,我倒忘了问,你来这里干嘛?可别坏了我的计划。" 这句话,让叶蘅睁开了眼睛。他说出早已准备好的答案,语气平淡无波:"千叶金莲。" 殷怡晴闻言,抿出一抹笑容来,道:"哦,原来是为这个啊……也是,我怎么忘了先把这东西还你呢?此刻,我可是不好轻易出去的了,你想要千叶金莲,少不得再等段日子,如何?" 叶蘅也多少料到了这个回答,淡淡应她一声:"嗯。" 殷怡晴看着他的侧脸,又生出揶揄之心来,道:"既然同在这里,就是一条船上的人了,你虽然不会演戏,多少配合我一下。"她说着,指着自己,"先前也说了,我呢,是贤益山庄的丫鬟梅香雪。我的师弟,是小少爷。而你……"她的手指打个转,轻轻点了点叶蘅的肩膀,"你是贤益山庄的护院。" 叶蘅并无二话,又答一声:"嗯。" 殷怡晴笑意愈浓,道:"我还没说完呢。方才我对你太过唐突,于礼不合。所以,我只好对人说,在贤益山庄时,你我情投意合,老庄主开恩,已将我赏了你。" 叶蘅微惊,也顾不得额上的湿巾,转头望向了她。 他眼神里的惊讶,让殷怡晴生出成就感来。她清了清嗓子,继续道:"也就是说,你我——"她拖了一个长音,语气愈发轻佻,一字字咬着道,"是、夫、妻。" 叶蘅心头,生出五味陈杂,也不知该作何表情。这等轻狂言语,当真是女儿家能说出来的? 殷怡晴双手托着下巴,笑吟吟地问道:"怎样?能行么?可别演砸了,露出马脚哟!" 叶蘅正思回应,却听叩门声响。殷怡晴立刻执起叶蘅的手,贴上自己的脸颊,更无声地嘱咐一句:别演砸了。 ☆、第十四章 叶蘅尚来不及反应,却见殷怡晴眸中浮起水色来。恰在房门推开的那一瞬间,泪珠滚落,坠在他的指上,引他怔愣。 推门进来的人显然也被这副景象弄怔了,好一会儿不敢上前。殷怡晴磨蹭了一会儿,方才回过头去,又故作惊讶地放开了叶蘅的手,红着脸起身,含羞道:"孟……孟大夫,您怎么来了……" 孟觉生忙换上亲和笑容,道:"我来看看这位小兄弟,可是打扰了?" 殷怡晴压低了头,怯道:"孟大夫别取笑香雪了……" 孟觉生哈哈一笑,走到c黄边,看着叶蘅道:"小兄弟,你醒了就好。方才你突然晕倒,可把大家吓坏了。此事大意不得,且让在下再替你看看脉象吧。" 叶蘅点点头,伸出手去。孟觉生略把了把脉,笑道:"小兄弟必是连日疲劳,方才忽逢喜事,一时乱了气脉。如今已无碍了。" 孟觉生这样说时,殷怡晴在他身后掩着嘴偷笑,恰被叶蘅看到。殷怡晴察觉,也不收敛,反倒冲他挤了挤眼睛。那得意骄傲的表情里,透着满满的老奸巨猾,惹得叶蘅勾起了唇角。但不等笑意完全展开,他便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他忙敛了笑容,忐忑地看了孟觉生一眼。 然而,孟觉生却是一脸了然。他冲叶蘅笑了笑,又回头看了殷怡晴一眼——殷怡晴自然换回原本羞怯恭顺的表情,只是红着脸压低了头,还装模作样地拭着眼泪。孟觉生摇头笑道:"看来我来得真不是时候啊……" 殷怡晴低着头,看似尴尬万分。她手搅着衣带,轻声道:"我先出去好了。孟大夫您慢慢看,有事喊我就是。"说罢,她作势要走。 孟觉生却出声喊住了她,道:"香雪姑娘留步,在下还有事要说。" 殷怡晴不情不愿地退了回来,道:"孟大夫请讲。" 孟觉生道:"贤益山庄的事,在下也大约知道了。老庄主与在下是忘年之交,在下虽只是一介医师,也必倾尽全力,缉查凶犯!"他慷慨激昂地说完,语气一缓,又问道,"只是不知道姑娘有何打算?老庄主可有什么交代,譬如让姑娘去投奔哪家,或是找什么人?" 殷怡晴听了这话,低头蹙眉,似在思忖。 孟觉生含笑,接着道:"在下是想,若是姑娘无处可去,何不在留在这儿。在下的医馆里还缺几个帮手。" 殷怡晴听罢,慎重回答道:"多谢孟大夫一番好意,但是……" "但是什么?姑娘有什么为难之处么?"孟觉生问道。 殷怡晴满面犹豫,思忖了好一会儿,才轻声道:"孟大夫是老庄主的好友,我也不想隐瞒您。那夜……"她说起往事,眉宇间生出痛苦之色来,"那夜贼人来袭,老庄主让我带着小少爷逃走。那时,他还给了我一封书信,说是让我带着小少爷去见南陵王爷……" "南陵王?"孟觉生皱眉。 "嗯。"殷怡晴回答,"老庄主让我们把信带给王爷,说是事关重大。" "那信现在何处?"孟觉生脱口而出,又觉唐突,忙又道,"既然事关重大,须得小心保管才是。也不知到底是何大事?" 殷怡晴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老庄主把信给了小少爷,嘱咐只有见了王爷,才可把信拿出来。" 孟觉生听了这话,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而后道:"王爷的府邸离这儿少说也有半月路程,若不尽早启程,只怕耽误了大事。"他看了一眼叶蘅,亲和笑道,"小兄弟,你的身子疲弱,还需静养。香雪姑娘又是弱质女子。在下与老庄主是故交,若是你们信得过在下,不如就让在下安排,送小少爷前去,如何?" 殷怡晴迟疑着道:"这……老庄主吩咐让我一定要好好照顾小少爷……"她说话时,又看了一眼叶蘅,使个眼色。 叶蘅无奈,好不容易琢磨出一句,对孟觉生道:"你方才不是说我已无碍了么?" 此话一出,孟觉生表情一僵,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殷怡晴也是哭笑不得,恨不得这就冲上去打叶蘅的嘴巴。话已出口,如何能改。况且她自己定下的"身份",也不好反驳。她只得动了动脑筋,开口道:"孟大夫一番好意,只是我们也拿不定主意,不如问问小少爷的意思吧。" 孟觉生正尴尬,哪里有给了台阶还不下的道理。他忙点头应下,转而去寻梅子七了。孟觉生一走,殷怡晴几步走到c黄沿,伸出双手一左一右捏上了叶蘅的脸颊。她蹙眉,小声嗔道:"让你乱说!" 叶蘅带着几分歉意,也不知该不该赔罪。恰在这时,房门被一下子推开,梅子七哭哭啼啼地冲了进来。殷怡晴眼见孟觉生紧随其后,忙松了手,迎上去唤了一声"小少爷"。 原来,孟觉生去梅子七房里说起护送之事,梅子七还没听完就大哭起来,当下夺门而出直冲殷怡晴的房间。一进屋,就哭嚷着说"没有叶蘅哥哥和香雪姐姐我哪里都不去""爹爹和娘亲都没有了,爷爷也死了,如今连你们都要抛下我"……三两句话间,殷怡晴也哭了起来,一边哄劝一边指天发誓,说着"永远陪着小少爷生死不离"云云。"主仆"二人情难自禁,抱头痛哭,这番悲切声势,真是见者伤心闻者流泪,把孟觉生唬得一愣一愣的。这么一折腾,他哪里还敢提由他护送的事儿,劝了几句,赶紧走了。 孟觉生走了好一会儿,殷怡晴和梅子七的哭声才慢慢消止。两人互望了一眼,嫌弃地把对方推开,各自寻地方坐。眼看殷怡晴要坐c黄沿,梅子七忙几步跑过去,也不打招呼,一下子跳上了c黄,盘膝坐下。这番"霸占"之举,占了大半个c黄,让叶蘅不得不往里挪了挪。殷怡晴一见,大不乐意,却也没说什么,在桌边坐了下来。 梅子七将声音一压,道:"师姐,那什么'信'你好歹也事先跟我说一声,被那孟觉生问起,吓我一跳。还好我反应快,立马跑过来。不然他急了,直接出手抢,你叫我怎么办?" "哟,这可不怪我,你问问你身后那位,谁让他乱说话来着。"殷怡晴道,"也不知当初是谁,硬拉了他进府。" 梅子七连头都不屑回,道:"别赖我叶大哥,你守了他这么久,难道没时间交待一两句?我就不信你跟他提过信的事!" 殷怡晴自然无法反驳,她只得揪住他话里的一句,道:"什么你的叶大哥,奇奇怪怪的。" 梅子七一笑,往后靠了靠,正倚上叶蘅的手臂,"我跟叶大哥一见如故,认个兄弟又怎么了?你还不是认作了夫妻?" 殷怡晴被他噎住了话,直觉不能继续这个话题,忙清了清嗓子,转而道:"不谈这个了,既然说要事先交待,我便交待一下往后的事吧。"她敛了神色,语气渐而认真,"这次之后,孟觉生必然着紧那封信。他为人谨慎,又是沽名钓誉之辈,想必不会在府中动手。依我看来,他怕是不日就要送我们出行,而后在路上下手。" 梅子七点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今日早些时候,我在府中逛了一圈儿,多少也打听过了。孟府的家丁,大多是收养的孤儿,倒也没什么大本事,只有几人要小心。便是那夜我们见过那两人了,一个叫阿祥,一个叫阿瑞。名字取自'祥云瑞彩'这句吉利话——阿云阿彩都是丫鬟,也没什么说的——阿祥擅使弓箭,阿瑞拳脚功夫了得,若是对上,还要小心。"他说到这里,回头看了叶蘅一眼,"尤其是叶大哥你,须得时时小心才行。" "正是呢。"殷怡晴接道,"我跟师弟是妇孺之辈,谁也不会把我们放在眼里。但你是'护院',若要动手,你首当其冲,万万不可大意。" 叶蘅点了点头。 梅子七一笑,问到:"对了,叶大哥,你师承何派?习武多久?告诉我听,我也好帮你掂量掂量胜算?" 先前叶蘅听梅子七唤他姓氏,本以为殷怡晴早已将自己的一切告知给梅子七,但如今听这话,梅子七分明是只知了姓名。他不知该不该答,抬眸看了殷怡晴一眼。 殷怡晴会意,促狭道:"看我做什么,你不想说就别说呗。" 叶蘅无奈,低声道:"不谈这个。" 梅子七眉头一皱,"哎?看来是什么了不得的门派了……"他回头望了望殷怡晴,"师姐,你可别玩过了头,引火烧身哪。" "呸!本姑娘是在玩么?去去去,你赶紧回房去!"殷怡晴不耐烦地撵他。 梅子七却不走,反倒大大咧咧地往c黄上一躺,道:"师姐啊,你那封信可是将我置于险境,我单独一人岂不危险。反正我不要跟'叶蘅哥哥和香雪姐姐'分开,我今夜就睡这儿了,你自己看着办吧。" 殷怡晴本还想反驳,却见叶蘅下了c黄,全然妥协。她无话可说,只好由得梅子七去了。 以防万一,三人皆待在房中,连晚饭也是托人端进来吃。待到夜里,梅子七让出了c黄铺给叶蘅,自己跑到榻上去睡。方才之事,殷怡晴一心想要报复回来,她便也挤上了榻,偏不让梅子七好睡。师姐弟俩好一番闹腾,直到三更时分才消停下来。 殷怡晴半梦半醒地睡着,忽觉身旁一动,似乎有人将梅子七移走了。她乍然惊醒,想要起身之际,却见是叶蘅将梅子七抱上了c黄铺。眼见叶蘅又走回来,她忙闭上眼睛装睡。而后,她的身上被轻轻盖上了什么,平添温暖。她等了片刻,小心地睁眼,就见自己身上的,是叶蘅的外衣。她微微抬眸,就见他走到了桌边,吹熄了烛火。房内一下子暗了下来,阻了她的视线。黑暗之中,她依稀看见,他的身影移到了窗前,而后再无举动。那一刻,她突然想起,她曾与他"借宿"在某个大户人家一夜,第二日一早,他也是这般倚在窗边。那时,她只当他是看到了什么稀奇东西,如今想来,他是在替她守夜啊…… 心头,忽生出融融暖意,让她不由自主地扬起了唇角。她缩了缩身子,头一低,将自己埋进了他的外衣里。顷刻间,前所未有的安心和踏实将她全然包覆。她再无思虑,含笑入睡…… ☆、第十五章 这一夜,殷怡晴睡得香甜。第二日,她早早醒来,还未起身,就抬眸望向了窗边。晨光温润,微透暖意。他站在那片融融的光辉里,沉静得近乎疎逸。她不由想起了梅谷深处的那一支孤竹。春来满谷花开,不见它抽几枝新绿。秋末万物萧条,它犹自葱翠独立。夏雨,濯它叶青如碧。冬雪,凝它骨秀神清。小时候的她常常会想,兴许等百年之后,她离了世,它却还立在那里,静静守着四季更迭…… 不知为何,她心中一瞬忡怅,慌忙坐起了身来。他听到动静,转头望了她一眼。这一眼,安和淡然,却偏又温柔。如受了怂恿一般,她轻快地下了榻,走到了他身边。她冲他笑了笑,也不说话,只是探头望向窗外,循着他先前望着的方向。轻云、花木、鸟雀、蜂蝶……入眼的景物无不可爱,但她却蹙了眉,回头问他道:"你在看什么?" 他摇摇头,应她道:"没什么。" 这番对话,似曾相识。但今日,她却生了不依不饶的心念,追问道:"我不信。一定有什么好看的,你不告诉我。" 他被她问得有些莫名其妙。他已说了实话,也不愿再改口敷衍,便径自沉默了下来。 她微微有些失落,蹙着眉,嘟哝着道:"我想知道啊……" 她的话里有着孩童般的任性,又搀着近乎柔弱的婉转,不容人拒绝。他只好认真地再答一遍,"我没看什么……站久了,出了神。" 她得了这答案,却又问道:"那你在想什么?" 他忽然觉得,这句话由他来问才合适。她究竟在想什么?为何要问这些?他看什么、想什么,与她有何要紧?好奇如此,莫非又是试探?他虽这样想着,却依旧如实相告:"什么也没想。" 她听了这话,趴在了窗台上,轻声自语一句:"什么也没想啊……" 她说完这句,便安静了下来。她不开口,他也无话。耳听得这般沉默,她悄悄侧过头,望向了他。他早已将目光重投向了窗外,神色依旧漠然。她静静看着他,耳畔,暖风温柔,牵着几缕发丝轻轻抚过,微微有些痒。心上,似乎也有什么正轻轻挠着痒,惹得她心绪不宁。她只恨自己没有透见人心的本领,不能将眼前这男人看个一清二楚…… 正当她的脑海被种种古怪的念头占据之际,孟觉生领着几个丫鬟端了早饭来。她忙收了心,唤了梅子七起身。几句寒暄之后,孟觉生便又说起了送信的事儿来。昨晚梅子七的举动,让他有了忌讳,出言愈发小心,只说事不宜迟,应早早准备,府上的车马人手,他们若需要,皆可随意调度。又说自己接了几个重要的病人,脱不开身,只怕不能同行。但其仆从之中,有阿瑞阿祥等人,武艺尚佳,可护他们一路无虞。殷怡晴早已料到这般发展,自然满口答应。孟觉生满面笑意,又嘱咐几人好生休息,自己出去张罗起来。 几日之后,车马妥当,人手齐全。众人便起身上路,不在话下。有了先前那胡诌的关系,殷怡晴三人自然顺理成章地乘同一辆马车。一路上,梅子七坐在殷怡晴和叶蘅的对面,手捧着蜜饯,一边吃一边看着他们,全然是看戏的架势。殷怡晴见状,索性挽起叶蘅的手臂,头枕上他的肩膀,满面挑衅地回应梅子七。眼看这师姐弟俩如此较劲,叶蘅满心无奈,也无法阻止,只好随他们去了。 走了大半日,马车突然一个震颤停了下来,还不等众人出去询问,那名唤阿祥的仆从便挑起车帘,道:"对不住,马车裂了轴了。还请几位先下车,等修好了再上路。" 三人依言下了车,便被请到一旁休息。此时已近黄昏,虽在官道上,却少有行人,甚是荒僻。殷怡晴心中了然,对梅子七使了个眼色。梅子七会意,收起了蜜饯,打着"小孩子天生好奇"的幌子,跑去看他们修车轴。片刻之后,又本着"小孩子天生没耐性"的常理,小跑着回来了。 殷怡晴抽出一块帕子,一边替梅子七擦汗,一边"温柔"问道:"可有趣?" 梅子七点点头,笑着应她:"嗯,有趣极了。" 不过两句话,二人便已心领神会。殷怡晴不再多问,转而凑近了叶蘅,低语道:"车轴是人为弄坏的,只怕是修不好了,看来是要在这荒郊野外过夜,他们好动手。总之一切小心,饮食也不可大意,我这儿有一颗避毒丹,你先服下,别着了道。" 叶蘅刚点头应下,就见殷怡晴从怀里拿出一个荷包来,取了一颗药丸,递到了他唇边,似要喂食。叶蘅有些尴尬,退开了一些,伸手接过药丸,自行塞入了口中。 殷怡晴叹口气,轻声道:"说好扮夫妻的,你这样见外,被人看出了破绽可如何是好?"她说着,带着一脸狡黠,将荷包捧到他面前,道,"给你个机会补救。喂我吧。" 叶蘅一眼便看穿了她的捉弄之心,正色道:"即便是夫妻,也该守礼避忌。" "呀,原来是这样么?我从没与人做过夫妻,不懂这些,看来要向你好好讨教呢。"殷怡晴语带促狭,如此笑道。 叶蘅无语,只得沉默。 殷怡晴见他如此反应,自是满心欢愉。她正要再逗他几句,梅子七却凑了进来,道:"那喂我呗,我这边不用守礼避忌的。" 殷怡晴眉一挑,道:"对不住了,避毒丹只有两颗,没你的份儿了。"她说完,取了药丸出来服下。 梅子七眉一皱,哀怨道:"同门之情呢?爱幼之心呢?师姐你这样,叫我情何以堪?" "我的师弟何其聪明,自有办法解决的嘛。"殷怡晴笑道。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斗着嘴,那彼此不屑的讥嘲之中,却分明透着默契。叶蘅看在眼里,不由心生笑意。但这笑意尚未显露在脸上,便已轻悄逝去。他心里明白,他不该亲近他人,更不该纵容自己沉溺。人情温暖,与他却是奢侈。近一分,便灼烫一分,只怕一不小心,便焚尽了自己。 又过了片刻,阿瑞过来说话。正如殷怡晴所料,那车轴果真修不好,众人只得在此地露宿一夜。众人分作了两拨,一拨继续修车,另一拨起火做炊。众人敬殷怡晴三人是客,也不曾喊他们帮忙。野外简陋,不过做些米粥,干粮小菜皆是现成,倒也便易。待到炊成,众人围坐在一起吃饭,殷怡晴与叶蘅皆有准备,自是安然。梅子七却是满怀无奈,捧着粥碗,只是不喝。殷怡晴见了,装腔作势地关怀一句:"小少爷,怎么不吃啊?" 梅子七眉头一蹙,顺势就道:"我不要吃这个。" 殷怡晴带着歉意看了看众人,又劝梅子七道:"小少爷,咱们在赶路,不能那么讲究。您就将就一下,好不好?" 梅子七一脸委屈,只带着哭音嚷道:"我不要吃这个……要是爷爷还在,也不会让我吃这个!" "这……"殷怡晴愈发尴尬,只劝道,"小少爷,别任性了……" 她话未说完,梅子七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掼了粥碗,起身跑了。殷怡晴慌忙追了上去,声声劝慰。 这一出戏,何等顺理成章,看得叶蘅满心钦佩。好一会儿,殷怡晴总算将梅子七"劝"了回来,但孩子就是孩子,到底赌着气不肯吃,众人只得由了他去。收拾整理之后,众人便各自休息。殷怡晴和梅子七睡在马车之中,叶蘅则守在车外。 入夏时节,夜风和暖,熏人入睡。还未过多久,那些守夜的仆从便东倒西歪地躺下了。叶蘅见状,也坐下了身去,靠着车轭,阖上了眼,佯作睡着。 不知过了多久,但听脚步轻悄,缓缓移近。叶蘅闭着双眼,将心绪全然沉淀,一意专注。渐而,他听见来者刻意屏住的气息里,透出了几声难以压抑的喘喙。这悄然而来的人,想必十分紧张。他明白这种感觉,再早几年,他第一次执行任务时,也像是这般。越是接近目标,就越是焦躁不安,甚至惶恐惊惧。心跳和呼吸皆不可自制,连动作也一并迟钝。只一点风吹糙动,便能扰乱心绪、混杂步调、催生慌乱,而致惊扰目标……没错,这是新手才有的生涩。他如今要应对的人,一定从来也没有偷袭过谁,兴许更未杀过人。 接下来要怎么做?他暗暗地问自己。殷怡晴只嘱咐过他一切小心,至于遇到状况要如何,她并未有只字片语。或许,也无需她交待。今夜,他既守在这里,便不容人靠近。而他所学所知的唯一作法,就是——杀。 一念至此,他睁开双目,手掌一翻,匕首已然在手。他不假思索,反手一刺。电光火石间,匕首没入了来者的小腿,引出一声凄厉惨叫。他起身,将那人踢倒在地,出手扼住了那人的咽喉。 毫无悬念的,此人正是阿瑞。他痛得脸色煞白,用力咬着下唇才勉强忍住了叫喊。他看着叶蘅,眼神里满是惊愕。他如何能料到,一个普通的护院,出手竟是如此狠辣。咽喉上的重压,让他呼吸滞涩。只怕再用一分力道,就能要了他的性命。 就在这时,叶蘅忽然松了手。就在他抽身退开的一瞬,一支羽箭激射而来,正落在阿瑞的颈侧。 叶蘅抬眸,就见阿祥立在不远处,手中长弓满弦。但听弦响一声,箭矢飞纵,直直袭来。叶蘅脚下一踏,纵身而起,避开箭矢后,顺势冲向了阿祥。 阿祥一惊,正要拉弦上箭,却见叶蘅已然欺近。他微微有些慌乱,连忙后退。 对付弓箭手,最有效的便是近战——叶蘅清楚这一点,一意缩短两人之间的距离。 阿祥连退带避,始终找不到时机射箭,一时也乱了方寸。加之伙伴受伤,他心中急躁,招式也紊乱起来。而对手的冷静,却近乎麻木。那双眼睛里,毫无情绪,甚至感觉不到杀气。若非取过无数性命,何来这般安之若素。恐惧,一瞬而生,转眼霸占了心神。他已然无心计划盘算,只想赶紧脱身。慌乱之间,他不再挽弓,只是执了箭矢在手,狠狠刺向了对手。 出乎阿祥预料的是,叶蘅竟没有闪避,直接以肩膀抵上了他的箭矢。而后,他的手腕被用力擒住。天旋地转间,他被仰面摔在了地上,未及回神,箭矢寒芒已迫在眉睫。 "留活口!" 殷怡晴的声音,带着少有的焦急。叶蘅闻言,顿住了自己的杀招,箭矢之锋险险悬在阿祥的眉心。 阿祥早已吓怔了。毫厘之上,箭锋森寒。忽有一滴温热,坠在他的眉宇,染出恍恍血色。他陡然清醒,随之一并清晰的,是难言的恐惧——这支箭,正是刺入叶蘅肩膀的那支。他竟然拔出了这支箭用作武器?!这是何等可怕的心志!——至此,他已完全知晓实力的差距,尽失了抵抗之念。 另一边,殷怡晴将阿瑞绑起,又取了绳索来捆阿祥。待确认这两人再无危害,叶蘅方才扔下了手中的箭矢,站起了身子。殷怡晴这才看清他的伤势,一时间又是气恼又是担心,不由嗔道:"你疯了吗?干嘛这么不要命?……得赶紧止血才行!"她说到这里,转头冲马车的方向喊了一句,"阿七,你可带着金疮药?" 叶蘅随她望去,就见梅子七正站在马车前。只是此刻,他那欢愉灵黠的表情早已不见,神色之中,唯余惧怕…… ☆、第十六章 惧怕。 这个表情,叶蘅再熟悉不过。他历过许多个手染鲜血的夜晚,也曾有许多人用这样的神色看着他。他是杀手,始终都是。昔日,他一心复仇,不惜拜入玄凰教。而今,他手上沾染的,又岂止是仇家的鲜血。他早已失了正义,泯了善良。他所行所为,在那孩子的眼中,想必十分丑恶…… "该死!" 一声嗔骂,将他的思绪拉了回来。殷怡晴不知为何动了气,正躁怒地来回踱步。片刻后,她想到了什么,举步走到马车旁,俯身看了看车轴。这车轴的裂口十分齐整,毫无疑问是刻意所为。她想了想,起身走到阿祥身旁,将他随身箭囊中的箭矢全部取出,又拿了一段绳索,而后钻到了马车车底。她将箭矢一圈儿捆在车轴上,勉强联起了裂口。 这番应对何其机智,行动又何等敏捷。以至于梅子七和叶蘅还没弄清楚她要做什么,她已然完了工。她钻出车底,一语不发地拉起叶蘅,扶着他上了马车,又嘱咐梅子七道:"你上车,先替他止血。"她说完,又到一旁牵了匹马,将阿祥和阿瑞扔上了马背,而后把缰绳拴在了马车车尾。做完这些,她跳上马车,长鞭一扬,策马前行。 却说梅子七上了马车,正要遵照殷怡晴的嘱咐替叶蘅止血,但待靠近,他却犹豫。他本以为叶蘅只是个被他师姐诳骗来帮忙的倒霉鬼,却不想叶蘅的功夫如此狠辣凶悍,招式之间全无仁慈。这样一个人,来历必不普通,想必也不是什么好人……他思虑了片刻,终究强笑着开了口,道:"叶大哥……我帮你看看伤口吧……" 叶蘅听得出他声音里怯意,也不想为难他,淡然道了一声:"不必。"言罢,他手摁上伤口,以此止血。 梅子七有些尴尬,却也松了口气。他退开了一些,抱起了膝盖,静静坐着。 约莫行了三四里路,马车到了一处农院。殷怡晴也不下车,只是挥鞭重重抽在了大门上。不一会儿,一名老者颤颤地捧着灯出来,待见了殷怡晴,他略点了点头,二话不说敞开了大门。 殷怡晴将马车驾入院内停妥,回身挑开车帘,刚要说话,却见叶蘅的伤势全未处理。她眉一皱,望了梅子七一眼。梅子七讪讪一笑,满脸都是无辜。殷怡晴也不说什么,转而向着叶蘅伸出了手,笑道:"我扶你。" 叶蘅沉默着摇了摇头,自行下了车。 殷怡晴的笑容微微一滞,眼神里满是担忧。她复又转头望向梅子七,无声地嗔他一句:"真没用"。 梅子七一阵心虚,扯开话题道:"呃……师姐,那两个人怎么办?" 殷怡晴闻言,道:"我自会收拾,你们先进屋吧。"她说完,唤了那老者来,为叶蘅和梅子七引路。 这农院里也无他人居住,空着好几间房间。老者将叶蘅和梅子七领进了一间空屋后,便默默告退。这间房中桌椅c黄榻俱全,虽无十分装饰,倒也干净齐整。 叶蘅走到桌边坐下,模样甚是疲惫。肩上的伤口虽已止住了血,但依旧疼得厉害。他一路勉强忍耐,到底耗费体力。 梅子七见他这般,小心地蹭了过去,道:"是不是很疼啊?我……我的医术还没学好,身上也没带药。你忍着点,等我师姐来。" 叶蘅抬眸,微微一笑,应他道:"不碍事。" 梅子七知道这是他好心宽慰,心头一时五味陈杂。 眼看梅子七又是一脸纠结,叶蘅只怕是自己又吓着了他,也不再言语。 两人沉默之际,房门忽被踢开,殷怡晴赫然站在门外。只见她一手托着水盆,一手端着药剂,腕上还挂着一吊子热水。踢门之举,实属无奈。她皱着眉头往里走,没好气地对梅子七道:"还不来搭把手!" 梅子七忙走上去,接过物什,一一放在了桌上。殷怡晴满意一笑,又对叶蘅道:"对不住,我师弟到底年纪小,替人医治还是太过勉强了。"她边说边将手巾浸入了清水里,"你把衣服脱了,我先帮你清理伤口。" 叶蘅道:"不必了。我自己来。" 殷怡晴轻佻一笑,道:"别跟我客气呀。" 她说罢,伸手就去扯叶蘅的衣襟。但未等她得逞,她的手腕便被牢牢握住。叶蘅的声音冷淡漠然,重复了先前的话:"我自己来。" 他手上沾满了血,微微有些黏腻。那紧握的力道,让殷怡晴隐隐生痛。她想说些什么,偏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一阵沉默之后,她叹道:"好,我不碰你就是。"她挣开他的手,将浸湿的手巾递给了他,自己走到一旁的榻上坐下。 眼看这个情势,梅子七忙借口说自己闷得慌,到外头溜达去了。房内的气氛霎时有些诡异,叶蘅虽想脱衣清理伤口,但殷怡晴就坐在一旁,全无回避的意思,倒叫他尴尬起来。他犹豫再三,开口提醒道:"你……" 殷怡晴知道他想说什么,开口打断道:"不让我帮忙就罢,看看也不行吗?好歹我得知道你伤得有多重,才好决定如何折磨那两个奴才。" "这又何必。"叶蘅有些无奈。 殷怡晴蹙了眉,沉默了片刻,道:"我说过不会让你杀人的……今夜之事,你本不必出手。我只要你小心防备,其他的事,自然有我。你偏偏……"她叹了口气,道,"若你弄脏了手,叫我如何安心。" 她的语气略带懊恼,又兼惆怅,听来让人心颤。叶蘅不知如何应她,便只沉默相待。 "所以啊……"殷怡晴的语调复又明朗,"说来说去,都是那两个奴才的错!他们竟然还伤了你!啧……想起来就没法忍!待我去弄断他们一两根肋骨,给自己消消气!"她说到这里,跳起来就往外走。 "等等!"叶蘅忙喊住她。 殷怡晴听得这声呼唤,唇角轻勾,回头笑道:"怎么,要替他们求情不成?" 叶蘅也不清楚自己要做什么,方才那声制止不假思索就出了口,连他自己都有些愕然。 殷怡晴走到他身前,又道:"看来不是要求情啊,那一定是想让我替你疗伤了?" 叶蘅听见这话,方才明白她真正的用意。他满心无奈,终是妥协。他抬手将湿巾递还给她,道:"麻烦了。" 殷怡晴一下子就笑开了,她接过湿巾,搬了凳子坐在他面前,满面都是期待。叶蘅也不脱衣,只是略解衣襟,袒了肩膀,不过恰好能看到伤口的程度。殷怡晴一看那伤口,脸色一沉,紧皱起了眉头,嘟哝道:"总觉得还是得去打断他们的肋骨才行……" 叶蘅道:"皮ròu伤罢了。" "皮ròu伤也不行!"殷怡晴语带蛮横,道,"你也真是的,以后不准这样。"她说罢,蹙着眉,开始替他处理伤处。因拖延之故,血迹略干,纵有湿巾,清洗也不易。她小心地控制着手上的力道,生怕弄疼了他。血迹抹去后,伤口渐而清晰。她仔细查看了一番,略松了口气。如他所言,这不过皮ròu之伤。想来那阿祥是慌乱出手,况且用的是箭矢,终究力道不够,未伤及筋骨。她刚要安下心来,却又不自觉地想:若他一直是这般不惜性命,他该受过多少伤啊。这一想,让她的思绪如开闸之水。她不由想象着,那未曾袒露的衣衫之下,他的肌肤之上,满布着狰狞伤痕……忧虑随这想象陡然而生,让她的动作滞缓下来。 察觉她的异样,叶蘅开口,低声询道:"怎么了?" 殷怡晴回过神来,笑道:"没……所幸箭上没毒,伤口也不深。敷上药,包扎好就行。"她言罢,取了一盒子药膏,带着骄傲道,"这是本门特制伤药,叫做'凝香生肌膏',保准不留疤的。" 叶蘅点点头,随她摆弄。 待包扎妥当,殷怡晴取了一粒丸药,又倒了杯水,一齐递给叶蘅,道:"这是止疼的,服下吧。" 叶蘅道了声谢,依言服了。殷怡晴这才放了心,她往窗外看了看,道:"都这个时辰了,你快躺下歇息会儿,不多时天都要亮了。" 听她说这话的时候,叶蘅忽觉一阵困倦,视线渐渐模糊起来。殷怡晴看着他的反应,笑道:"看你都困成这样了,我扶你上c黄吧。"她说着,伸手搀起了他。 叶蘅的四肢全然使不上力,连意识都游离起来,他恍惚地问她:"那药……究竟是……" "止疼的呀。"殷怡晴答得轻快。她揽着他的腰,扶他到c黄边。待到躺下,他已然沉沉入睡。她抿着笑意,替他盖好被子,放下了c黄帐。一切妥当,她心满意足地走了出去,轻轻关上了房门。 门外,梅子七早已等候许久。见她出来,他快步迎了上去,问道:"师姐,叶大哥怎么样了?" 殷怡晴笑答:"睡下了。" "哦……那就好。"梅子七点点头。 殷怡晴看了看他,稍稍思忖了片刻,开口道:"我的好师弟,先前在马车里,你为何没替他疗伤?" 梅子七料不到她会问这个,又听那一声"好师弟"分明是兴师问罪的调调,他干笑一声,道:"师姐,我才多大年纪,怎么替人疗伤啊?也太抬举我了。" 殷怡晴听罢,叹道:"也是。只是……总觉得他似乎不太高兴。" "啊?"梅子七一脸茫然地看着她。 殷怡晴也不知自己为何会有那样的感觉,想也无解,只好搁下。她叹口气,又望向了梅子七,道:"好师弟,有件事我要嘱咐你。" 梅子七一听又是"好师弟",已然开始戒备。 殷怡晴慢慢道:"你平时如何我不管,但对他,你可要小心。说话也好,玩笑也好,都谨慎着点……"她说到这里,微微俯下了身去,"若他皱一下眉头,我跟你没完。" 梅子七听了这话,瞪大了眼睛,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待殷怡晴走远,他才慢慢回过了神,惊讶地自语:"认真的?!" ☆、第十七章 第二日,叶蘅醒来的时候,已是午后时分。他素来警醒,这一觉却是酣甜。他直觉昨夜那颗丸药必有蹊跷,但也无心追究。他起身,就见c黄头放着一身纺绸夏衣。他的衣服早已破损,这倒还是小事,但那上头的血迹骇人,倒是不能不换。他默默领了这份好意,又见c黄边脚踏上,放着一双新鞋,原来那双自是不知去处。他带着些许无奈穿戴完毕,略洗漱后,推门出去。 五月光景,微风吹来已是温热。昨日夜深,也未能看清这院落,如今夏阳之下,照见这农院里花木繁茂,瓜菜满垄,引得蛱蝶纷飞,甚是可爱。 梅子七就在不远处摘凤仙花玩儿,见叶蘅出来,他几步跑了过来,唤了一声:"叶大哥。" 叶蘅微微颔首,算作招呼。 梅子七略想了想,道:"叶大哥要找我师姐么?她这会儿正忙着那个,呃,就是那两个人的事儿,你明白的哦。她嘱咐我照顾你来着,你饿不饿?要不先吃点东西?" 叶蘅无话,依旧以点头相应。 梅子七笑了笑,领着他往厨房去。昨夜那老者正坐在厨房的门槛上,低头抽着旱烟,见他们来,也不言语,只是起身进去,从灶上取下温着的饭菜搁在了桌上。做完这些,老者便告了辞,料理菜地去了。 叶蘅坐下,漠然吃饭。梅子七在厨房里转来转去,动动这个又弄弄那个,时不时地看看叶蘅。好一会儿之后,他一点点蹭了过去,开口问道:"叶大哥,你认识我师姐多久了?" 这个问题,让叶蘅的神色里染了凝重。若非算起时日,他几乎忘了,当时他离开玄凰教,丹威长老许他一月时间寻回千叶金莲。如今,已过了十七日…… 见他沉默,梅子七小心地问一句:"怎么,不方便说么?" "半月有余。"叶蘅回答。 "啊?"梅子七有些惊讶,"才这么点日子?看你们的样子,倒像是认识了十来年似的。"他又想了想,半带狡黠地道,"那你肯定不了解我师姐了!一场相识,也算有缘,我就教你几招,免得你日后吃了我师姐的亏!" 梅子七神神叨叨的样子,让叶蘅有些好笑。他的神色分外柔和,也不答什么,只等梅子七往下接。 梅子七在他对面坐下,整了整衣服,深吸一口气。然后,双手托着下巴,眉毛一扬,抿唇而笑。这个动作维持了片刻后,他换上了严肃的表情,道:"若我师姐这个动作,那就是说'待本姑娘耍他玩玩!'。" 梅子七学得造作,却也有几分相似。叶蘅联想起往日种种,竟都应验,不免有些哭笑不得。 梅子七截住他的表情,抚掌道:"对吧对吧!还有呢!"他正正身子,含笑望着叶蘅,一边绕着一缕发丝,一边轻轻咬了咬下唇。他做完动作,解释道,"这就是说'本姑娘要你好看!'。" 叶蘅轻笑着,点了点头。 梅子七见叶蘅回应,愈发起劲起来。他站起身来,手舞足蹈道:"最后一个最厉害啦!"他背一挺,头一扬,斜觑着叶蘅,冷笑。"这个就是'你死定了!'。"梅子七语带沉重,认真解释。 叶蘅听罢,也无评价,只是含笑。 一套演完,梅子七重又坐了回去,笑道:"要我说呀,见到我师姐第一个表情的时候,就该撒丫子赶紧跑,否则准要倒霉。"他略顿了顿,"不过,凡事都有例外,兴许你运气好也说不定……" 叶蘅听到这里,笑容渐渐敛去。若说他最缺的东西,只怕就是"运气"了。 梅子七望着他,收起了玩笑之心,认真道:"叶大哥,我不知道你的来历,也不知道你是如何跟我师姐走在一起的。昨夜看你的武功路数,也不似名门正派。但你不是坏人,对吧?" 这个问题,叶蘅答不上来。 梅子七也未追问,只道:"师姐做的事,我多少也知道一些。可为他人报仇,究竟意义何在?若要伸冤,自有律法可依。罔顾这些,只图一个血债血偿,也算不得正义。何况那些冤案经年累月,还不知怎么盘根错节,想必有不少无辜之人牵扯其中,我师姐未必会放过。这般作为,与那些恶人有何差别?" 这番话说得老成,全不似出自稚童之口。叶蘅不知他为何要说这些,却被那话里的严正刚直触动了心事。他早已知道,手刃仇人亦是枉然。而为此所招致的杀孽,早已让他沦为恶人,再无缘这世间美好。这些年来,他不去想、不去忆,任凭自己忘记对错善恶,可即便如此,他也未曾获得片刻安宁…… 若他没有复仇,会是如何?兴许同父亲一样,策马疆场,安邦定国。又或者,读书为官,勤政为民……若这些都是奢望,那么能否如同殷怡晴所说的那般,乏善可陈地过完一生呢? 他想到这里时,竟是畏怯。这种种"若是",何其卑劣,又何其可怖。只怕他再多想一分,便永沉于悔恨。 梅子七见叶蘅如此神色,要出口的话略微犹豫了一下。但迟疑之后,他还是开了口,道:"师姐所为,师尊也曾训诫多次,说'过犹不及,适可而止',但师姐却依旧我行我素。我身为师弟,也不好说她。所以想请叶大哥帮忙,多少劝着她些。" 这个请求,让叶蘅有些无奈。他摇了摇头,道:"我劝不了她。" 梅子七道:"那也未必啊。你的话,她兴许会听呢。" 叶蘅不知他为何有这样的判断,一时没了言语。 梅子七叹口气,又道:"叶大哥你也看到了,我师姐是无情无义的性子,手段又辛辣狠毒。一直以来,她都是独来独往,纵有随从,也多半是要挟、雇佣之类。先前我说你们认识的不久,其实也不太对。在她身旁这些时日的,只怕只有你一个,或许她真的把你当作朋友,又或是……呃,总之,你不同于旁人就是。"他顿了顿,又道,"昨夜之事,她已揪住了孟觉生的把柄,只怕这几日就会正面交锋。我年纪还小,她顾忌我的安危,大概很快就会送我回去。到时候,她的身边就只有你了。请你好好看着她,别让她做出不可挽回的事来。" 叶蘅听他言辞恳切,又是一心为殷怡晴好,只得点头答应下来。 梅子七见他点头,一下子笑开了,"多谢叶大哥!" 梅子七话音未落,殷怡晴的声音便响了起来,接道:"这是在谢什么呀?" 眼见殷怡晴走进来,梅子七冲叶蘅使个眼色,岔了话题,道:"叶大哥答应教我几招功夫。" 殷怡晴带着疑惑看了叶蘅一眼。叶蘅不知如何应对,只是低头吃饭。殷怡晴也没多问,只笑着对梅子七道:"自家的功夫都没学好,还惦记着别人的。我说你呀,也出来好些日子了,功课只怕都荒废了吧。" 梅子七一听这话,绕到叶蘅身边,拉了拉他的衣袖,小声道:"我说对了吧,这是要赶我走呢。" 叶蘅筷子一顿,不禁一笑。 殷怡晴见状,眉头一皱,双手cha腰道:"说我什么坏话?" "没,不敢!"梅子七往叶蘅身后缩了缩,笑道。 殷怡晴也懒得跟他计较,道:"哼,量你也不敢。"她指了指门外,道,"好了,我帮你备好了马车,你赶紧给我回梅谷去。" "哎?"梅子七故作惊讶地抱怨一声,又冲叶蘅挤了挤眼睛。 殷怡晴看在眼里,心里大不乐意,她绕过叶蘅,一把捏住梅子七的脸,恶狠狠地道:"还不上车!" 梅子七一脸悲愤,含糊不清地道:"呜哇,真是过河拆桥、兔死狗烹……师姐你这般无情无义,叫我情何以堪!" "你上车去慢慢堪吧!"殷怡晴没理他,揪着他就往外走。 叶蘅见状,搁了碗筷,跟了出去。 农院之外,果然备好了马车。赶车的,正是那名老者。殷怡晴径直将梅子七"押"上了马车,又嘱咐了那老者几句。老者点头应过,鞭子一扬,驾车离去。殷怡晴目送了片刻,待马车消失于视野,她方才转身回来。见叶蘅站在外头,她笑吟吟地走上去,道:"好聒噪的小鬼,到底是打发了才清静。"她略微停顿,又问道,"你已经吃完了么?我方才看你没吃多少啊,这就饱了?" 叶蘅点点头,淡淡应她一声:"嗯。" 殷怡晴叹了一声,道,"你啊,睡也不好好睡,吃也不好好吃,这是赶着成仙么?"她说到这里,话音一转,恍然大悟道,"哦,我知道了,一定是这粗茶淡饭,不合你的口味。这倒是我招待不周了。要不这样,你回城里的客栈等我?" 殷怡晴这话,让叶蘅想起先前梅子七所言。她即将与孟觉生交锋,故而送了梅子七回谷。如今她让他走,也是顾及他的安危么?他并非她的同门,也算不上朋友,这番好意,究竟因何而来?他猜不透她,也想不明白。但他知道自己不能走。一半是因为梅子七的托付,另一半,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这不清不楚的情绪,让他硬生生改了口,道:"我没吃完。" 言罢,他转身走回厨房里,重新坐回桌边,拿起碗筷,一语不发地吃起来。 殷怡晴半带惊讶地看着他,片刻思忖之后,她慢慢走进去,在他对面坐下。她斟酌着,开口道:"我说过,孟觉生是沽名钓誉之辈,又十分谨慎。昨夜之事,只有那阿祥、阿瑞动手,其余的人都中了迷药——想来他不想太多人参与其中。他们醒来,不见我们,自然会回报孟觉生。我昨日特意没有隐藏踪迹,算算时间,他们应该今晚就会找到这里来了。你要是现在不走,只怕就走不了了。" 叶蘅没答话。 殷怡晴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语气陡然明朗,话音里笑意隐隐,道:"衣服还挺合身。不枉我在你身上比划半天。" 叶蘅一怔,一抬眸,就见殷怡晴双手托着脑袋,眉梢微扬,正抿唇而笑。恰是梅子七所言的"待本姑娘耍他玩玩"。他忍俊不禁,不留心呛了饭粒,咳嗽了起来。 殷怡晴哪里知道缘故,眼看他咳得气息不定,忙起身去给他倒水。叶蘅接过水杯,连喝了几口,待咳嗽略缓,才颤着声音道了谢。殷怡晴正想关心几句,却在那一刻看清了他的笑容。因为呛咳之故,他的脸颊微微泛红,双眸也浮着水色,但他却还笑着。那是真真切切的欢愉,融尽了他平素的冷淡和疏漠。毫不掩饰的温柔染尽他的眉眼,和煦得让人心颤。殷怡晴怔怔看着他,好一会儿才蹙眉嗔道:"有什么好笑的?" 叶蘅略低了头,压下自己不合时宜的笑意,应她道:"没有……抱歉。" "你……"殷怡晴正想追问,却听外头传来人声嘈杂。她心神一敛,冷笑一声,低语道,"来了。" ☆、第十八章 殷怡晴的唇角轻勾,对叶蘅道:"咱们出去吧。我给你演一场好戏。" 言罢,她整了整衣衫,昂首阔步往外走去。叶蘅沉默着,起身随她出去。 两人出了门,就见院外来了一大群人。为首的自然是孟觉生,其余的,有受命寻人的差人捕快,有随行护卫的家丁仆从,还有自愿帮忙的乡民百姓,一眼望去,大约有五、六十人,倒是个大阵仗。原来,今早那些中了迷药的随从醒来,不见了殷怡晴三人,又找不着阿祥和阿瑞,慌得不知所以,当即回返去通知孟觉生。镇上百姓眼看着车马离去,如今又急急回来,自然惊讶好奇,生出猜测纷纭。众人想起先前种种,只怕是那弱女孤儿又遇上了杀手,遭了不测,登时群情激愤,纷纷自告奋勇要助孟觉生寻人缉凶。孟觉生先时推脱,可又哪里推托得了,只好由得众人帮忙。众人不敢耽搁,循着车辙脚印一路而来,又有眼尖之人觑见了院内的马车,料定是这里无疑,这会儿正打算闯进来拿人。但私闯民宅,终究不妥,孟觉生正好言劝着,却见殷怡晴走了出来,他的表情古怪,竟是喜忧参半。他走进院子里,唤道:"香雪姑娘!" 听得这声呼唤,众人略止了谈论,又见殷怡晴安然无恙,皆都欢喜起来。 孟觉生的笑容略有些僵硬,语气却分外温和,问殷怡晴道:"香雪姑娘,你没事就好。你怎么会到这儿来的?小公子呢?阿祥和阿瑞又在哪里?" 殷怡晴望着他,只冷笑一声,随后抬起手来,指着他骂道:"你这个伪君子!" 此话一出,把众人都吓了一跳。孟觉生亦是愕然,惊讶道:"姑娘何出此言?" "还敢问我!你做过什么你自己知道!"殷怡晴声声狠厉,更兼悲愤。 孟觉生微微心慌,回头看了看身手的众人。众人皆不明就里,也不敢轻易作声。孟觉生想了想,强打了笑意,对殷怡晴道:"香雪姑娘,你是不是哪里误会了在下?" 殷怡晴冷哼一声,道:"枉我以为你是庄主知交,是个正人君子!没想到你竟然如此卑鄙!"她说着,目光越过了孟觉生,望向了那群满目不解的百姓,"诸位乡亲,你们都被他骗了!你们可知道,他假意送我和小少爷去投亲,暗中却派人来害我们!若不是外子警觉,我们就遭了毒手了!" 孟觉生听罢,急忙应道:"姑娘莫要胡说!" "我胡说?如今你那两个手下已被我们拿住!他们早已承认了!你还狡辩!"殷怡晴道。 孟觉生略怔了怔,问道:"他们现在在哪儿?"这句话出口时,他的声音隐约颤抖,竟有惧意。 殷怡晴噙着快意,道:"好。我就让你跟他们当面对质!"她说完,转身走到一旁,打开了地窖的门。 孟觉生慌忙上前,往里一看,脸色陡然苍白如纸。他回头看了殷怡晴一眼,神色里竟有了些许怨恨。他没说话,只是招呼身后的家丁,将阿祥和阿瑞从地窖中拉上来。待那两人出了地窖,在场之人无不震骇。那两人的双手被反绑在身后,身上的衣衫染着凄凄血色,残破之处露出历历鞭痕。这遍体鳞伤、奄奄一息的模样,一看便知是受了严刑。众人不约而同地望向了叶蘅,眼神之中既是愤怒又是畏惧。叶蘅并不辩解,只是略低了头,避开了那灼灼视线。 孟觉生压着情绪替那二人松了绑,他正想诊视,但就在他的手指摁上阿祥的脉搏时,殷怡晴却轻轻一跃,一脚踩住了阿祥的手腕。她这一踩用了十分的力道,惹得阿祥低低呻/吟了一声。人群之中,顿起骚动,却被孟觉生制止。孟觉生抬头,沉声道:"姑娘别欺人太甚。" "孟大夫这话有趣。"殷怡晴的声音满是不屑,道,"让两个武功高强的大男人来对付我弱女孤儿,到底是谁'欺人太甚'?" "你这丫头怎么回事?孟大夫岂会做这种事!莫要含血喷人!"人群之中,有人看不过眼,出声喝道。 殷怡晴自不惊忙,悠然应道:"我与孟大夫无冤无仇,若非事实确凿,怎会冤枉他?"她说到这里,愈发用力地踩着阿祥的手腕,冷声道,"不想这只拉弓的手废了的话,就跟大家说说,你家主子是如何命令你害我主仆的。" 阿祥咬牙强忍着,终是一语不发。孟觉生在旁看着,原本的克制已近崩溃,他伸手抵上殷怡晴的小腿,试图推开她。但无论他如何用力,那条腿依旧纹丝不动,竟是坚若磐石。他立刻意识到了什么,讶然道:"你会武功?" "我从没说过我不会呀。"殷怡晴笑答。 孟觉生既慌又怒,低声吼道:"拿开你的脚!" 殷怡晴冷笑着,目光缓缓扫过众人,那阴毒之色,有如威胁一般。她开口,声音全然冷彻,"我并不想错杀无辜,只要你认罪伏法,我自然放过无关之人。"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孟觉生道。 "哦?那我踩断他的手腕之后,你一定就能明白了吧?"殷怡晴道。 孟觉生一时哑口,竟是无措。 一旁的阿瑞见得伙伴被如此折磨,顾不得自己嘶哑的嗓子,悲切唤道:"祥哥!……妖女!你敢动他……你敢……" 眼前的场景何等残酷,在人群中传染着怯意,氤氲出别样的寂静。叶蘅看在眼里,想起梅子七的嘱托,举动却是迟疑。劝她?如何劝?又是否该劝? 便在这片刻的静默之中,阿祥开了口,道:"……不关孟大夫的事……一切都是我一人策划……" "阿祥!"孟觉生语带心痛,出声制止道。 阿祥却笑了笑,带着些许凄然,继续道:"是我……我贪图贤益山庄的钱财,才生了绑架之心……与旁人无关……" 这一句话,如一石激起千层浪。众人一听并非冤枉,皆愕然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殷怡晴对阿祥的反应毫不惊讶,只是点头道:"好。"她轻轻一笑,又望向了孟觉生,"孟大夫,真对不起呵,是我误会了你。既然这奴才承认了,我只拿他问罪。正好这儿也有差役在,敢问下药害人、绑架谋财,依法如何?" 差役们听了这问题,皆不敢作答,只是沉默。 "你要杀就杀……何必废话……"阿祥语带高傲,如此说道。 "这话何意?"殷怡晴故意问道,"天下罪人,自有王法惩治,我自然是要把你交给官府。还望青天在上,严惩恶徒。莫让那些祸国殃民的畜生逍遥法外,更别让那些沉冤而死的魂魄含恨九泉……" 她的话弦外有音,孟觉生听到此处,已觉察一二。他开口,道:"姑娘并非是贤益山庄的丫鬟吧?" 殷怡晴闻言,笑而不答。 孟觉生慢慢站起了身来,又道:"那小公子也并非老庄主的孙儿,这位小兄弟也不是护院……对吧?" 殷怡晴摇头,道:"孟大夫说的话,真是让人听不懂啊。" "姑娘并非泛泛之辈,想是特地冲在下而来的罢。在下唯有一个问题,望姑娘确实回答。"孟觉生问道。 "你且问问看。"殷怡晴并未否认前头的话,只如此应道。 "姑娘先前所说的那封信,也是子虚乌有?"孟觉生问道。 殷怡晴听他这么问,知道他已猜出了因果,也无意再打哑谜。她含笑,道:"我若真有,岂能让你知道?" 孟觉生苦笑着点了点头。他沉默片刻,长叹一声,语气陡然苍凉,"对。十五年前灾银一案,的确是我所为。" 这般转折,更引讶异。众人已然混乱,不知眼前的是何发展。 殷怡晴笑意愈深,她慢慢移开了踩着阿祥的脚,踱步走到一旁,道:"这就认了?" 孟觉生的神色坦然无比,竟是无惧无愧。他看着那受了重伤的二人,道:"十五年前,他们不过稚儿,灾银一事与他们无干,姑娘莫要为难他们。" 殷怡晴笑道:"这可不好说。" 孟觉生慈爱地看那二人一眼,眼见他们要说话,他摇了摇头,温和制止,又对殷怡晴道:"姑娘,实不相瞒,他二人并非在下的仆从。昔年外戚乱政,先帝昏聩,朝中忠良多被迫害。而后贼党逼宫,又兴战乱,战死的官兵不计其数。这两个孩子,皆是忠臣遗孤:云骑尉李敬之子李睦祥,都尉安希明之子安延瑞。在下无能,不能完故人之托付。姑娘既为复仇而来,自有忠义之心。还望姑娘顾念先人,莫再伤害他们。" 这番话,让殷怡晴变了脸色。 "在下自知罪孽深重,亦有觉悟。这多年平安,已是苍天眷顾。今日时限已到,在下也无怨。姑娘若要报仇,尽管动手吧。"孟觉生语调虽慢,却坚定泰然。 "难得你有这般觉悟,到真让人钦佩。"殷怡晴略整理了心绪,道,"不过你别以为一死便可了结!此案重大,岂是你一介太医能一手谋划。你若能告诉我真正的幕后主使,我便饶你一命,如何?" 孟觉生听她这么说,突然笑了出来,"姑娘,我的所做所为,你应当已经知道了吧。" 殷怡晴不知他所指何事,一时无法作答。 孟觉生笑道:"贤益山庄灭门,徐浩之死……皆是在下所为。姑娘以为,在下为何要这么做?" 殷怡晴蹙眉,声音陡然冷冽,"你想说什么?" "哈哈哈……"孟觉生一脸傲然,看着殷怡晴的眼神里竟生蔑然,"我的确犯下重案,但却从未后悔。若时光重来,我的选择亦是一样。恩怨清偿,我无惧一死!但那位大人,决不容你伤害!" ☆、第十九章 孟觉生的神情语气将殷怡晴全然激怒,她眉一皱,抬腿便踢向了孟觉生的膝盖。孟觉生并不会武功,况又是这般突如其来的攻击,哪里由得他躲闪。膝盖上的剧痛,让他闷哼一声,跪倒了下去。 殷怡晴一脚踩上他的肩膀,厉声道:"好一个从未后悔!好一片赤胆忠心!你不想说不要紧,让人开口的法子,本姑娘多得是!" 孟觉生抬头,面容因疼痛而略显痛苦,但神色却还傲然,道:"在下无惧一死,又岂会怕姑娘的小小手段。" 殷怡晴冷笑道:"我知道你不怕死,也没打算在你身上下功夫。看来我还是得找别人想想办法……你身边的人,我一天杀一个,杀到你开口为止,可好?" 孟觉生轻轻一笑,道:"姑娘,在下的父母早已离世,又无妻子儿女。若要说身边之人,便只有昔年收养的将士遗孤。他们被在下所骗,深信在下是正人君子……呵,不光是他们,这里在场的所有人,都不知我是何等恶人。姑娘赔上这些无辜之人的性命来除恶,岂不可笑?" 殷怡晴被这番话噎住了,不自然地沉默下来。她抬眸,看了看那群随孟觉生而来的人。他们是再普通不过的百姓,每一日不过安分守己。如今,他们略显无措地站在那里,神情里是惶恐、是震惊、是愤怒、是茫然、是疑惑……正如孟觉生所说,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没有理由被杀。 莫名的焦躁从心头升起,直冲脑海。殷怡晴咬牙,低头又看了孟觉生一眼,冷声道:"你真以为我不敢杀?!"话音落时,她转身走回了阿祥身前,抬脚重重踩向他的咽喉。 孟觉生见状,惊呼出声,却已无法阻止。就在这时,叶蘅的身形一动,抬腿一架,阻了殷怡晴的杀招。殷怡晴怒目望向他,斥道:"让开!" 叶蘅并未照做。他开口,语气依然平淡,只道:"够了。" 殷怡晴看着他,笑意愈发阴冷,"我知道你是个蠢材,却不知道你竟愚蠢到这个地步!你可想清楚了,当真要与我为敌?" 叶蘅自然无意与她为敌,但却不能退让。他有种直觉,此刻此时若放任了她,她便会应了梅子七所言,做出"不可挽回的事"。然而他并不知道该如何劝她,也答不上她的话,只好沉默着。 就在这时,孟觉生颤颤地站起了身来,提了声音道:"姑娘请住手……你想知道的事,我告诉你便是……" 殷怡晴闻言,收腿退开,再不理会叶蘅。她回身看着孟觉生,道:"孟大夫想通了?" 孟觉生点点头,道:"有些事情,压在我心中多年,也是该说说了。"他微微停顿,将回忆慢慢结成言语,而后用柔和而沉缓的嗓音诉道,"十五年前,天下大旱,数十州县皆报饥馑。北域边防亦受其害,已有半年未发粮饷。彼时国库空虚,只凑得白银三万,粮食五万余石。用以赈灾,则不足以饷军。送至边防,则弃百姓于不顾。圣上为难数日,终是下旨赈灾……只是圣上年迈,久居深宫,又为外戚蒙蔽,不知北域边防早已岌岌可危。关外异族,如狼似虎,只待将士疲敝、军心涣散之际,便长驱南下。战事一起,必是生灵涂炭。边防将士一腔热血丹心,苦苦支撑,岂忍辜负?但圣上旨意已下,无可转圜。有识之士自行奔走筹措粮秣,可大旱之年,谈何容易。便是那时,那位大人站出身来……" 殷怡晴听到这里,已难抑心中的震骇,"他到底是谁?" 孟觉生含笑,并不正面回答,只道:"他是普天之下最有胆识的人!存亡关头,慈悲恻隐又有何用?也唯有那份残酷,才能力挽狂澜。他召集能人异士,怂恿朝中臣子,诱以银钱,许以厚爵,定下计划……在下有幸参与其中,更蒙那位大人青眼,引为知己。也只有在下,知道截银的真意。事成之后,他不露声色,以其中一部分打发了旁人。剩余的所有银两,都用以置买兵甲冬衣,连同粮食一并送往了边防。我还记得,当时收下这份馈赠的,是忠武将军叶允庭……" 这个名字让叶蘅惊忡难当,那原本与他全然无关的往事,霎时牵扯出痛楚。他忍不住开口,用近乎愤慨的语调,驳斥道:"不可能!" "什么不可能?"孟觉生不解其意,继续道,"当时镇守北域边防的正是叶将军,此事不难查实。也是藉着这些粮秣兵甲,叶将军打了几场漂亮的胜仗……"他说到此处,淡淡一笑,而后又是一声长叹,"我还记得,那位大人说,叶将军心性慈悲,又是固执迂腐之徒,若知道粮秣的来路,必不肯收,只扯些谎话搪塞便是。再者,也别连累了好人。可惜啊,这批来路不明的钱粮终究还是被奸臣拿来大作文章,叶将军也因此被指了通敌之罪。" 话到此处,叶蘅只觉心上钝痛,诸多情感一涌而上,喑了言语,酸了眼眶。殷怡晴亦感揪心,她不自觉地望着他,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能说什么。 孟觉生看着他俩的反应,问道:"若当年换做是你们,会怎么做?" 殷怡晴转头看着他,心中思绪纠缠,竟无法回答。她强压着自己的动摇,反问道:"挽回社稷,却失却民心,也高明不到哪里去!" 孟觉生摇头,道:"那位大人的雄才伟略,又岂止于此。灾银一案,震惊天下,动荡朝野。且说那时外戚弄权,已成气候。那位大人便藉着灾银之案,'冤杀'外戚党羽,瓦解各路势力。后来外戚逼宫,天下大乱,世人只知那南陵王辅佐太子重扶江山,却无人知晓那位大人是如何周旋谋划,步步削弱外戚之势。若非如此,皇权早已倾覆,南陵王也未必能赢得那么轻松。" 孟觉生的目光微微上扬,眺着邈远之处,似在那虚无之中望见了回忆。他的语气里满是钦仰,却有带着隐约的不甘,又道:"那位大人常笑说,有些事情上不得台面,但总要有人去做。且由那些好人高风亮节,他是恶人,自去厚颜无耻就好。"孟觉生说到这里,笑了起来。那笑容里有着近乎慈悲的温怜,为他的五官都笼上柔和。他收回了目光,复又望向了殷怡晴和叶蘅,道:"他说……但愿国泰民安,后人再不必有这般痛苦抉择。" 他说完,久久沉默。周遭人群亦都安静,寂然肃穆。 殷怡晴说不出话来,心中一片空茫,竟是无所适从。 孟觉生转过了身去,望向了一众百姓。他抱拳,深深一拜,道:"诸位乡亲,在下并非什么正人君子,令诸位失望了。"他说完,又对天一拜,道,"在下早知终有一死,今生罪孽,今日偿还。大人,在下先行一步。" 言罢,他身子一冲,撞向了一旁的井沿。登时血流如注,倒地不起。众人大惊,慌忙看视,却已无力回天。 阿祥和阿瑞见此情景,皆悲痛难当。阿祥挣扎着起身,跌跌撞撞地向尸体行去。但他没走几步,便又摔倒,他满面泪水,泣道:"孟叔……是我害了你……"他说着,回头望向了殷怡晴,声音已然哽咽,"为什么要做这些事啊?……我们只想拿到那封信,没想要杀你们……没想杀你们啊……"许是急痛攻心,他没说完要说的话,便昏死了过去。 "祥哥!"阿瑞见状,怒不可遏。这激越情绪,让他忘了伤痛,竟有了站起的力气。他顾不得招式章法,只凭着一腔恨意,嘶吼着扑向了殷怡晴。 眼看殷怡晴呆立不动,叶蘅出手将阿瑞挡下。正当纠缠之际,但听得人群中有人吼道:"是这妖女逼死了孟大夫!为孟大夫报仇!!!" 一句话,激出众怒。众人哪里还管正邪对错,纷纷拿了家伙,冲向了殷怡晴。殷怡晴这才回过神来,但看着这一群愤怒的百姓,她竟不知如何是好。 该动手吗?要杀了他们吗?……她犹豫之际,竟未注意有人绕到了她的背后。结实一击,全无防备,刀锋刺透血ròu的锐痛,让她稳不住步子,跌倒在地。她一倒下,众人皆围了上来,各种兵器拳脚,毫无怜悯地招呼了上来。 叶蘅一见,出掌将阿瑞推开,转身入了人群。如此情势,不过乱斗,哪里还容他讲究招式章法。况且他又无意伤人,于是,他能做的只有推搡和格挡。好不容易在人群中寻得空隙,他一把拉起殷怡晴,抱着她纵身逃离。众人哪里肯罢休,呼喊着追赶上去。 到底叶蘅是练武之人,脚力比普通人强上数倍,不过片刻,便将众人远远甩开。时近日暮,天色渐暗,加之这一带都是树林,道路难辨。倒是老天帮忙,助他们脱了身。他不知殷怡晴伤得如何,不免担心。又跑了片刻之后,他停了步子,小心地放下殷怡晴,为她查看伤势。 殷怡晴背后的刀伤非同小可。淋漓鲜血,染透衣衫,看来触目惊心。他皱着眉头,正要帮她止血,殷怡晴却开了口,冷声道:"何必假惺惺地救我……" 叶蘅不知她为何说出这话来,暂停了手上的举动,抬眸望着她。她的脸色苍白晦暗,早已失了血色。许是因为疼痛,她的眉头紧紧蹙着,面容之中满是疲惫。但她的眼神却还倔强,丝毫没有示弱之态。 "你不是要阻我么?不是要与我为敌么?我不稀罕你救……"殷怡晴说着说着,声音一滞,竟吐出一口鲜血来。她身子一软,眼看就要倒下。 叶蘅伸手扶住她,道:"别说话。" 殷怡晴却不听劝,她不管自己不定的呼吸、不顾那刻骨的痛楚,继续道:"你也觉得我错了,是不是?……呵呵,说起来,我逼死的是你爹的救命恩人啊。你该盼我死才是啊……" "你……" 叶蘅刚要说话,却被殷怡晴打断,她蛮横地斥他道:"别教训我!我不想听!" 她的反应何其激烈,出口的话语又是何等蛮不讲理,但她的眼中早泛了泪光,声音亦早已颤抖。她所做一切,只是虚张声势。似乎惟有如此,才能保护自己。 叶蘅沉默片刻,待她稍稍冷静之后,才道:"你曾说过,你所行恶事,自有担当。欠下的人命,也终有偿还。" 殷怡晴听他说起自己的说过的话,心中感触莫名,一时沉默下来。 叶蘅的语调安然平静,道:"孟觉生大约也是如此。"他浅浅一笑,出口的话温柔而透彻,"我也一样。在手染鲜血的那日,就有了偿命的觉悟。若你今日就想偿还,我不拦你。" 殷怡晴怔怔望着他,许久说不出话来。 这时,远远的有人声接近,似乎是先前追赶他们的那些人。叶蘅闻声,正要抱起殷怡晴离开,殷怡晴却道:"你走吧。" 叶蘅无言。 殷怡晴强扯了一抹笑容,道:"我要杀的人都已死了,也无需再与你合作。你走吧,千叶金莲我放在……" 就在她要说出地点之时,叶蘅抬手,轻轻掩住了她的嘴。殷怡晴又是一怔,他手指的温度,让她心头乍生温暖。一时间,她竟不知如何应对,不知该做哪种表情。叶蘅依旧无话,他见她不再言语,伸手抱起了她来,举步离开。 殷怡晴静静看着他,慢慢地,她伸手揽上他的脖子,头枕上他的肩膀,低低说了一句:"去贤益山庄。" 回答她的,是他一贯的简洁明了: "嗯。" ☆、第二十章 贤益山庄的方位,叶蘅知道得很清楚。说来讽刺,因为先前那血洗山庄的任务,他早已将去贤益山庄的几条路径谙熟于心。此地离山庄不远,不过一刻的脚程。他到了山庄之外,就见那大门之上贴着官衙的封条。却说那一夜,玄凰教将山庄满门杀绝,更放火焚烧以毁灭证据。后来官府接了案,派人收尸安葬,侦缉凶手。但官府落力查了几日,终无线索,此案只得搁下。如今这里变作了凶宅,平日也无人敢来。只有些贼盗闻得这庄中宝物甚多,光顾了数次。 山庄的布局,叶蘅自然也熟悉。他绕到后头,越过围墙,在山庄后院内站定。如今这院中一片狼藉萧索,更兼那孤月清照,分外凄凉。 殷怡晴强撑着抬了抬头,用虚弱不堪的嗓音道:"去……塔楼……" 叶蘅点点头,穿过院落,到了塔楼之前。因为大火,这塔楼塌了一半,入口处堆着些残梁碎瓦。他在周围绕了几步,寻了空隙,小心地抱着殷怡晴进去。离了月光,塔楼之内一片黑暗,不时有野鼠吱喳,从脚下窜过。殷怡晴的声音愈发低微,道:"向前三步,左转……咳……十步,有根……有根柱子,拉一下……上头的帷绳……" 叶蘅拉下帷绳,就听一声轻响,地板一动,露出了一个暗门来。门内灯火通明,照亮级级台阶。他抱着殷怡晴往下走,踏过最后一级台阶时,殷怡晴抬手,指了指墙壁。他顺着望去,就见墙上有个铁环。他伸手一拉,就听身后复起轻响,暗门应声阖起。他确认安全之后,举步向前走去。路径不长,只是高低盘旋,尽头之处,竖着一堵石墙。他依着殷怡晴的话启了机关,就见石墙之后,正是先前他找到千叶金莲之处——贤益山庄的藏宝库。 老庄主一家的尸首早已不见,满室水光粼粼、金玉生辉,一如初踏时那般。他寻了一处干净的地方将殷怡晴放下,正要看视伤口时,殷怡晴的身子向前一倾,靠上了他的肩头。她的呼吸微烫,随着不定喘息,灼着他的颈窝。 "腰……荷包……"她低低说出这几个字。 他点点头,伸手抚上她的腰,还未等摸索,她的身子却是一僵,口中溢出一丝呻/吟。他忙缩了手,不敢再轻易举动。 她缓过痛楚,开口道:"没事……" 他再一次搜寻时,用了十分的小心。待找到荷包时,他不由长长地松了口气。他低头一看,却又皱了眉头。手中的荷包早已染满鲜血,污了上头的花纹。荷包里头的,是数枚银针,并一轴金丝线。 "帮我……fèng……"她的声音断续,早已无力完整地说话。但叶蘅明白她话里的意思,他扶她侧躺下,起身走到一旁,在各种金玉器物中翻找。片刻后,他拿起一个莲花荷叶纹的金碗,在一旁的水池中舀了碗清水,把银针和金丝线放入其中。接着出掌将一副檀木妆奁碎开。他垒起木片,将金碗架上,借了长明灯火,将其点燃。 他回到殷怡晴身边,也顾不得男女之别,解了她的衣裳,查看伤口。除了背后的刀伤之外,她的全身上下还有不少刀口,手臂和双腿上更满布淤血,想是棍棒拳脚所致。不仅如此,她腹部的箭伤亦未痊愈,一番混乱,这旧伤也已裂开,向外渗着鲜血——想必他方才碰到的,就是这处伤口了。 他查验的目光,让殷怡晴不由自主地羞赧起来。她忍着痛楚,拼着力气翻了个身,只以后背对他。 叶蘅紧皱着眉头,心中竟有些忐忑。他不通医术,只是略懂些急救之法。她伤至如此,若不就医,只怕不好。但如今,不说外头还有人搜寻追赶,就说她这伤势,也不宜再移动了。这般情势,哪里容他犹豫耽搁?……俄而水沸,他回过神来,定下心绪,取出针线为她fèng合伤口。 针刺之痛,让她绷紧了身子。她咬上了自己的手腕,强咽下出口的呻/吟。他知道她疼,却不能纵容自己的怜惜。他小心地稳着自己的手,不让内心的颤动蔓延至指尖,只想尽快结束一切。 银针穿刺,金线织结,待他fèng完之时,她已然失了意识。他探过她的脉搏,确认她无事,随后去寻了些绫罗绸缎来,依旧放进水里煮过,为她清洗伤口…… …… 在殷怡晴的记忆里,她从未历过这样漫长痛苦的梦境。她在一片昏暗中奔跑着,身后似有许许多多的人在追赶。她不知自己要跑到哪里,亦看不到尽头。嘈杂的人声,让她的脑海嗡嗡作响。跑着跑着,她的双腿便失了力气,身子不断地往下陷。待到被淹没的那一刻,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寂静之中,寒冷乍生,一丝丝、一寸寸,缠进了她的骨血……不知过了多久,漫长的昏暗渐渐终结,那寒冷之感也慢慢消褪,取而代之的,是火燎般的疼痛。从躯干至四肢,从肌肤至脏腑,痛楚有如活物一般噬啮着她。她听见自己的呓语和呻/吟,知道自己陷在梦中,却怎么也醒不过来…… 正当她以为自己就要永沉痛苦之时,甘甜的清水滑下喉咙,润过那因疼痛而焦灼的身心。她心神一动,意识陡然清明,慢慢睁开了双眼。 映入眼帘的,是叶蘅略显憔悴的侧脸。他手中端着一只银碟子,正轻轻吹凉碟中的水。察觉她醒来,他不免惊讶,但那惊讶之色很快被欣然所取代。他的声音疲惫,却依旧温柔,道:"喝水。" 她道不清自己的心情,只觉得想哭。她慌忙低下头,就着他手中的银碟子喝水,掩盖那莫名的脆弱。她喝罢,也不敢再看他,只是埋下头去。但这一埋,却让她愈发慌张:她竟没发现,自己正躺在他怀里。 她还依稀记得自己失去意识之前的事,他褪了她的衣裳,为她fèng合伤口。她这一想,顿生出前所未有的尴尬窘迫。她忙往下瞥了瞥,就见自己身上盖着银红的锦缎。她略放了心,又微微有些羞恼。她眉头一皱,正要抱怨他时,却发现自己的嗓子已然喑哑,几乎发不出声音来。 叶蘅见她似要说话,开口道:"别勉强说话。你伤得很重,且静心养息。我在山庄内找到些药物,你有精神时就看上一看,兴许有几样有用的。" 殷怡晴素来倔强,哪里肯听。她清了几次嗓子,出声问道:"……我……睡了多久?" "四天。"叶蘅应道。 这个回答,让殷怡晴有些后怕。她知道自己伤得不轻,却不想那一场噩梦,竟延续了四天之久,当真是打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她略看了看四下,就见不远处燃着火堆,上头架着四五个金盏银碟。火堆旁边,搁着不少染血的绸布,正待烧毁。另有一堆干净的,整整齐齐地叠在一旁…… 若非他细心照料,她兴许早就丢了性命——她明白到此事时,收尽了抱怨他的念头,满心诚挚地对他道:"多谢相救。" "不必。"他淡然答过,转而问她,"饿么?" 她摇摇头,沉默了一会儿,又问道:"那些人还在外头?" "来寻过几次,没找到这里。"他回答。 她听罢,点了点头。说到底,孟觉生的确做了恶事,又是自尽而亡,那些官民一时急怒,故而才寻她的仇。待时日一长,众人冷静下来便会知道,他们并无捉拿她的理由,更别提报仇了。再者,那日她是疏忽大意才会受伤,待她伤势痊愈,这些人岂能动她分毫?但要痊愈,还需药食相辅,留在这里终非长法。她想到这里,略动了动身子。却不想,这一动牵起全身的伤,霎时疼痛连绵,尽是无休无止。她下意识地想咬紧牙关,但就在她咬下的那一刻,他的手指不由分说地探进了她的口中,压住了她的舌头。她被他的举动吓住了,一时连疼痛都忘了。 他带着一如既往的平静,道:"别咬到舌头。" 殷怡晴的脑海混乱了片刻,渐而理清了脉络。他的动作如此自然,似乎已经这样做了许多次。她不记得自己昏睡时的事,但在那切骨之痛的折磨下,兴许她有许多次都险些咬断了自己的舌头。毫无疑问,他是在救她,可这个救法,未免…… 口中的异物感,引出前所未有的羞耻。她涨红了脸,又说不出话,只得"呜呜呜"地示意他拿开手。他会意,抽出了自己的手指,照旧沉默。 殷怡晴微微喘着气,嗔道:"你……你这样,叫我还怎么嫁人?!" 无论怎么看,殷怡晴都不是会在意这些的人。但她终究是女子,他也终究是唐突了她,似乎多少该有个交代。他有些苦恼,也不知怎么应对才好。 眼见他这般,殷怡晴的促狭之心复又觉醒。她一笑,半带戏弄地道:"要不你娶我吧。" 叶蘅早已习惯她的轻浮言语,但这句话,还是让他微微怔忡。他垂眸,沉默着扶殷怡晴躺下,自己则走到火堆旁,照看那些烧着水的碗碟。 殷怡晴见他如此,后悔之余,更兼失落。她看着他,再说不出话来…… …… ☆、第二十一章 到底重伤在身,体力不济,没过多久,殷怡晴便觉头脑昏沉,禁不住要睡去。叶蘅听她没了声音,又等了片刻,想她是睡着了,这才起身走到了她身边。他跪下身去,替她将盖着的锦缎掖好,又伸手轻轻探了探她的额头。高烧已经褪了,她睡得也还安稳。这四日来,他无时不刻不在担心,只怕她再也醒不过来,如今总算是松了口气。他带着庆幸之情,看着她的睡容,又想起她方才的话来。 先前情势危急,也顾不上礼法规矩。但她终究是个女儿家,被这般唐突冒犯,也难怪会抱怨嗔怒。他是男子,本该不等她开口,便请罪负责。可是,请罪容易,负责却…… 他没有家底,没有居所,除了杀人之外,也没有其他安身立命的本领。他连自己的将来都无法确定,又如何能负起另一人的一生?这世上有太多事,不过有心无力,不过无可奈何。况且,他尚有自知之明。他与她,终究相差太远。她的人生,何等精彩热烈,相形之下,他又是何等寡淡无趣。这偌大天地,于他,是无处可去的空茫寂漠。于她,却是可以挥翮遨游的海阔天高。这样一个人,岂是他能企及的…… 他想到这里,垂眸苦笑。她不过一句顽话,他却想了这么些,岂不可笑?待她醒来,好好赔个罪,其余的事,不必再想。他打定主意,摒了所有念头,专心照料她。 …… 又过了几日,殷怡晴的精神渐好。先前叶蘅寻来的药物之中,倒有几样上好的伤药,正合她的病情。她醒来的时间愈发长了,也能进些食物。虽还不能自由行动,但她终究闲不住,怎么也不肯安分。 这一日,叶蘅刚替她换完包扎,她便嚷着要下棋。叶蘅拗不过她,只得去一旁端了棋盘过来。说起来,叶蘅刚找到这棋盘时,是打算劈碎了当柴烧的。但殷怡晴却拦了下来,说是要玩。他少不得又找了找,寻了黑白子来。 这棋盘榧木所造,墨玉磨成黑子,白玉做了白子,珍贵之处自不必说。但叶蘅和殷怡晴皆不在意,只当玩意使用。念及殷怡晴有伤在身,不可劳神。叶蘅也不与她对弈,只下五子连。殷怡晴昨日连输了几副,这会儿斗志正高,她裹着锦缎坐起身来,一脸杀气地捏着黑子,也不商量便下了先手。叶蘅无话,正身坐下,默默落子。 殷怡晴见他这气定神闲的样子,蹙眉道:"你可别小看了我,今日我铁定是要赢的!" 叶蘅闻言,淡淡一笑,也不言语。 殷怡晴只觉自己被小瞧了,心中不甘,落子的力气也重了,叩得棋盘啪啪作响。但声势虽大,对胜负却毫无助益。不过片刻,她惊呼一声,道:"等等!刚才那个不算!"说着就伸手去拿棋盘上的白子。 叶蘅也不阻止,只是由她高兴。 殷怡晴拿走一颗白子,又添了一颗黑子,这才一笑,道:"我是伤患,你让着我是应该的。" 叶蘅顺着她的话点了点头,接着下棋。 然而,不出几步,殷怡晴又是一声惊呼,二话不说就要悔棋。叶蘅自不拦她,但她举动太大,手臂抬落之间,锦缎滑下,露了半截肩膀,一抹胸脯。叶蘅一见,低了头,轻轻咳嗽了一声。 殷怡晴手里正抓着棋子,随便地将锦缎拉上一些,抱怨道:"都是你不好,这么多天了,也不给我找身正经衣裳穿。" 叶蘅无奈,更无言以对。 殷怡晴想了想,又笑道:"对了,东小院是下人房,我在山庄时就住那儿。里头兴许还留着些衣物,你去找找看呗。" 这几日,叶蘅也在山庄中搜索过数次,只是他一心放在药剂食物上,倒也没想过翻找衣裳。他记得东小院的房屋烧得所剩无几,也不知还有没有东西剩下。 叶蘅正思索之际,殷怡晴催道:"你也不想看我天天披着这东西吧?再说了,你自己的衣服不用换么?" 叶蘅听到这里,站起了身来,默默地往外走。殷怡晴目送他离开,随后也站了起来。她将锦缎披好,又寻了一条绸子在腰间一绑。她绑的时候太过用力,稍稍勒到了伤口,引她抽了口气。她略站了站,等痛楚缓下,方才蹒跚地往密室外去…… …… 却说叶蘅出了密室,照着殷怡晴的话到了东小院。眼前一片废墟,也不知从何找起,略翻了翻,却只见灰烬。他叹口气,少不得去别处寻找。贤益山庄并不小,他花了些功夫,在几栋尚还完整的屋舍里翻找了一番,终是寻得了一身衣裙。这身衣裙颜色暗沉,样式也老气,想来是上了年纪的人穿的,但如今也无法挑剔了。他拍尽衣裙上的灰尘,小心地叠好,举步回返。 虽是正午时分,天色却是阴沉,又兼闷热。他不过寻找了片刻,便已浮了薄汗。想来,已是梅雨时节了。他不由露了笑意,还记得,她曾告诉他一个假名,就唤作"梅时雨"。时雨怡晴,倒是天成的对子…… 一念及此,他的心头霎时泛起温柔。这份温柔不由分说地遮了眼,将那阴郁萧条的景色都化作了温润可爱。 他带着那浅淡笑意走回塔楼,却见那密室入口赫然敞开。他离去之时,明明阖上了入口。难道,有人进了密室?他笑意一僵,慌忙入内。 待到密室之中,不见殷怡晴的身影,他愈发震骇,脑中有无数个不祥的念头翻涌沉浮。他强制着让自己冷静下来,细细观察四周的情势。片刻之后,他的惊慌恐惧变作了怅然无奈,一时间竟有些无力。 她是自己走的——这并不是第一次。还记得那日,她身中一箭,他带她躲避疗伤。她醒来时,就说要吃米粉,硬是催他离开,而后,不告而别。 今日情景,不过昨日再现。同那次一样,他不知道她离开的理由,更不知她的去向。或许,这就是结束。又或许,她会再一次出现在他眼前。可此时此刻,他却无法坦然接受这个结果。 她身受重伤,如何能独自行动?况且这一带甚是荒僻,她又能走多远?若是遇上先前那些扬言要报仇的人,她又该如何应对?……这些理由,每一条都足够他去追她。可当他真正决心去追赶时,心里却偏偏什么也没想…… …… 殷怡晴离开贤益山庄后,便寻路返回先前那所农院。孟觉生的人应该已经离开那里了,这几日冷静下来,他们大概也都放弃了报仇的念头。农院里备着药物衣衫,也有足够的食水。算算时日,那老者送完梅子七,也该回返了。她只需到了那里,自会有人接应。 她想着,不由加快了步子。但一身的伤势,却不由她自如行动。每走一步,她的全身便被疼痛碾过。不过步行片刻,她已出了一身冷汗。也不知因为伤势,还是天气闷热之故,她觉得透不过气来。她大口地喘息着,却不能缓解胸中的滞涩。但她却不愿停下,只是倔强往前。对她而言,与人示弱,远比要她的性命更可怕。她如今这狼狈凄惨的样子,本不该让任何人看见,更不想因此引任何的同情和怜悯——尤其是他。她始终不明白,为何他的温柔能够宽厚到如此地步。他的一切,她猜不透、算不准,因此而生出的畏怯日日盘桓心上。她只怕有一日,自己的调笑和不恭再也无法掩饰内心的仓惶…… 诸多思虑,让她的心情如这天色阴沉,心上眉间都堆起了愁闷。这时,身后忽然有脚步声传来。她只疑是孟觉生的人,心上一阵惶恐。她想跑,却偏偏跑不动。就在她心焦忧虑之际,那脚步声在不远处停了下来。她意识到了什么,慢慢回过了头去。 那追赶而来的人,自然是叶蘅。见她回了头,他也无话,只是默默看着她。 殷怡晴亦是沉默。片刻之后,她低头回身,继续往前走。 他无言跟上,却不曾缩短彼此间的距离。他不知她要去哪里,也无心相问。这样跟着就好,直到她愿意停下来…… 她的心里乱作一团,已然不知自己的目的方向。只是,她不愿停下,如同跟自己赌气一般,一意向前…… 就在这场僵持似乎永无止尽之时,阴沉的天空乍然一亮,而后一声雷响炸开,震碎那二人之间的沉默。 殷怡晴的身子一僵,猛地停下了步伐。第二声雷声响起时,她蹲下了身子,捂住了自己的双耳。叶蘅见状,举步走到了她身旁。 殷怡晴微微发着抖,见他过来,她慢慢抬起了头,冲他笑笑。那笑容之中半是苦涩、半是惊怯,看得人揪心。她望着他,低声诉道:"……我走不动了。" 叶蘅点点头,俯身抱起她来,回身往贤益山庄去…… 不过片刻路程,雨水便成了势。雷声一阵接着一阵,摧得万物惊动。两人回到密室时,都已被雨水淋湿。叶蘅走到火堆边,将殷怡晴小心地放下,又去一旁拿了干净的绸子来,替她擦干雨水。殷怡晴并无举动、也不言语,只是由他擦拭。 他看着她的神色,开口问了一句:"你怕打雷?" 殷怡晴一听,惶然抬头看着他。她沉默了一会儿,却道:"谁说我怕?方才只是太突然,所以才被吓着了……" 她话未说完,一声炸雷又起,那轰然之响,似将这密室都摇动起来。她脸色陡然苍白,忙又捂起了耳朵。待雷声渐停,她慢慢放下了手,怯怯地看了叶蘅一眼。叶蘅已然知道答案,也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他默默替她擦着头发,再无言语。 殷怡晴的心中五味陈杂,好一会儿,她开了口,道:"对……我怕打雷……" "嗯。"叶蘅答她一声。 殷怡晴顿了顿,继续道:"我从小就没了爹娘……" 听她起了这个话题,叶蘅的动作一顿。他迟疑着收了手,静静望着她。 殷怡晴笑了笑,道:"……当然也没有家。那时候,能借个屋檐过夜就很开心了。借不到,也是无可奈何。平日里倒也没什么,下雨下雪的时候,就难受些。"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却又陡然高亢,似是刻意掩饰语气里的悲哀,"在外头看到打雷,真的很吓人!" 叶蘅听她说完,却不知该回应什么才好。 殷怡晴见他沉默,眉头轻轻一蹙,嗔道:"我都说得这么凄惨了,你也不安慰我一下?"不等叶蘅回答,她便拉起他的双手,捂上了自己的耳朵。她闭上眼睛,静听了片刻。温暖的脉搏,从他的掌中传来,由双耳传至内心。她抿唇而笑,睁眼望着他道,"嗯,好多了。" 那一刻,兴许是因那对望的眼神,兴许是因那鼓噪的雷声,又兴许因是那掌心相熨的温暖……所有的一切,化作了无法抗拒的暧昧。两人之间,谁先靠近,似乎已经失了意义。所有的隔阂和抗拒,都似冰雪消融。所有的感触都麻木起来,唯有那紧贴的双唇、轻探的舌尖,纠缠出令人心驰神痴的炽热,铭心刻骨…… ☆、第二十二章 温柔一吻,缱绻绵长。两人皆不曾想,一念心动,竟能牵出这般情不自禁。待依依不舍地分开,心神尚还恍惚,两人只是恋恋对望,谁也不曾先发一语。终究又是一声炸雷,打破那一刻的静凝。 殷怡晴一个激灵,猛地回过了神来。她笑了出来,也不说话,身子一倾头一仰,又在他唇上偷了一吻。叶蘅一怔,待反应过来时,她早已得了逞。他心上无奈,却随她笑了出来。 殷怡晴看着他的笑容,扬眉道:"盖了我的印,以后可就是我的人了。" 叶蘅叹口气,也不言语,只是伸手将她揽进了怀里。 殷怡晴满心的促狭,因这一拥消弭无踪。她再也说不出什么来,只是老老实实地偎在他怀里。耳畔,他的心跳有着令人心安的节奏。隆隆雷声,被化进了这一片温柔里,再不能让她惊慌半分。她噙着笑,闭上了眼,任由自己陷进他的世界。 叶蘅听她安静了下来,环着她的手臂稍稍紧了些。将来如何,他从不敢想。但此刻,他却无法不去想。种种念头在脑海里翻涌起伏,搅乱他沉静的心海…… …… 而后,殷怡晴只是乖乖地养伤,再没起离开的念头。一切似乎如旧,却又有什么东西真真切切地变了。杯盏递送之间,举棋落子之际,牵挽架扶之时……不过是最寻常微小的碰触,却每每撩了心,牵起最不合时宜的悸动。 也因如此,替她换药,突然变得困难无比。其他的伤处她自己能料理,但那背上的刀伤终究要由他来。她半褪了衣衫,背对着他坐着。纵然刻意不看,他的手指却依旧能感觉到,她温暖的肌肤,细腻得有如丝缎一般……他不得不一遍遍地告诫自己,摒除那交织的杂念…… 大约是他太过全神贯注,忘了自己手上的力道,她突然痛呼了一声。他一怔,抬眸就见她转过了身来,皱着眉头嗔他道:"好疼的。" 只是一眼,他便闭目低头,举动全然停顿。 他的反应让殷怡晴意识到了缘由,她转过身去,自己也红了脸,没敢再开口。 他慢慢定下心,方才继续上药。片刻之后,包扎妥当,他替她披好衣衫,沉默着往外去。 她一见,忙开口唤住他,"你去哪儿?" 他站定,也没回头,淡淡说道:"出去透透气。" "我也去!"她说着便站起身来。她起得太急,忘了自己腿上还有伤。用力不当,一时吃痛,眼看着就要往前倒。他忙迎上去,伸手将她稳稳扶住。她顺势往他怀里靠了靠,抬头冲他笑笑。 这般亲昵举止,早已成了常态。若习惯于此,也许并非好事。他默默想着,却终究没有抗拒。 两人出了塔楼,就见一片朦胧月色。今夜梅雨暂歇,但水汽却未散。夜风一吹,蒙蒙扑面,带出几分凉意。 他扶着殷怡晴寻了块干净的地方坐下,自己则走出了几步,闭目吐息。连日闷热,心神皆躁。如今这湿凉的空气一入胸腑,便将四肢百骸润过,抑下了微灼的心火。 殷怡晴静静看着他,也不知他在做什么。她学着他的样子,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霎时间,微微的土腥气、这时节特有的霉气和着那若有似无的腥膻血气一并涌入,惹她蹙眉。她揉了揉鼻子,满心无奈地又望向了他。其实她并不觉得外头有什么"气"好透,若要她选,她宁可跟他翻花绳玩。只不过,她不想让他离开自己的视线…… 只是这样看着他,笑容便不由自主地攀上唇角、挂上眉梢。这般莫名其妙的喜悦,连她自己都觉得奇怪。她想了想,移开了自己的目光,转而看着月色。 也曾听过"月有阴晴圆缺"之句,却不知她与他是否也会经历聚散离合…… 她想到这里,突然忆起了一件事来。她看着那轮月亮,掐指算了算日子。这一算,让她的笑意愈发明丽,她起身走到叶蘅身旁,欢愉道:"我们回城吧。" 叶蘅不明就里,只道:"你的伤……" "先别管我的伤,回城要紧!迟了就来不及了!"她说着,拉着他就往山庄外去。但这一次,他没有依她。他站定,反将她拉了回来。殷怡晴有些不满,嗔他道:"你这是做什么?" 叶蘅应道:"别乱来。" "哪里是乱来啊,真的有要紧事啊!"殷怡晴道,"再说了,这儿缺医少药的,也不是个养伤的地方。倒是早些回城里去,好歹也找个正经的大夫替我看看才是。" 这番话,叶蘅无法反驳。他自己也不知道,要她留下,是关心她的伤势,还是成全自己的私心。 殷怡晴一眼便看穿他的动摇,愈发理直气壮,更有恃无恐地撒起娇来。她把袖子一撩,道:"还有啊,这几日我都没怎么吃饱,你看,胳膊都细了一圈!再这么下去,饿坏我了怎么办?我们回城嘛!回城了,我请你吃好东西呀!好不好?" 叶蘅顺着她的话,看了一眼她的手臂,而后叹着气道:"天亮再走。" 殷怡晴也不再讨价还价,点头道:"好!" …… 第二日依旧无雨,还薄薄的有些日头,倒是天公作美。殷怡晴早早就催着叶蘅上路,又捡了好些珠宝做"盘缠"。两人出去之后,又将密室重新封上,这才离开。 这一路,殷怡晴赶得心急火燎,但终究有伤在身,心有余而力不足。她没法走得太快,又时不时地要停下歇息。饶是这样,她也不肯让叶蘅帮忙,执意要自己走。 贤益山庄离城也不远,但他们行行停停,虚耗了不少时间,等到城门口时,已是傍晚时分了。两人进城,就见满街张灯结彩,甚是热闹。原来,这城里有个不大不小的庙,因那里头的菩萨灵验非常,城里的百姓皆敬畏虔诚。每月十五,百姓皆来供奉香火,久而久之,便作了庙会。 叶蘅明白了几分,问殷怡晴道:"你回城便是为此?" 殷怡晴答得慡快:"是啊。不然呢?" 叶蘅无话可说,只得沉默。殷怡晴见他又是这般冷漠疏离,恨不得将自己的欢欣雀跃分他一半。她拉起他的手来,笑道:"陪我逛逛不好么?嗯……瞧瞧我们的样子,跟花子似的。先去买几件衣服换吧。"她说完,就这样拉着他走,先找当铺换了银钱,又寻成衣店买了衣服。两人各自换妥,融入了满街庆祝的百姓。 殷怡晴依旧拉着他,似乎完全没想过松手。她的脚步被伤势所碍,但心情却已全无束缚。她一边走一边同他说话。从高悬的花灯到沿路售卖的百货,不论她看到什么,都会跟他讲上一番。他接不上她的话,只是静静听着。 没走多久,忽然有人唤住了他们,口中声声叫着"梅姑娘"。殷怡晴带着戒备看着来人,也不知缘由。来者是个年轻的小伙儿,满脸堆着笑对殷怡晴道:"梅姑娘,我可算是找到您了。前些日子您托了我一件事,您忘了么?" 殷怡晴想了想,忆起了什么,低头就是一笑。 那小伙儿见她笑了,自己反倒讪了起来,道:"您让我给一个姓叶的公子传话,我等了大半个月了都没见着这么个人。您上次给的钱我还留着呢,这么巧遇上您……"他说着,从兜里掏出一串钱来,递给了殷怡晴,"这钱还您。" 殷怡晴笑弯了眼,她看了看叶蘅,转而对那小伙儿道:"叶公子我已经找着了。钱也不必还。你是做什么手艺的,白送我们一份就是了。" 小伙儿一听,愈发不好意思。他望着叶蘅,赔礼道:"哎哟,恕我眼拙,没认出来。这……我这就去拿东西给二位!" 他说罢,转身就走,片刻后拿着个大纸包回来,交给了殷怡晴。殷怡晴拆开一看,就见是满满一包绿豆糕。 那小伙儿腼腆笑笑,道:"今天做的只剩这点了,二位别嫌弃。" 殷怡晴看着绿豆糕咽口水,只是随便点了点头。等那小伙儿走了,她忙拿起一块塞进嘴里。还不等咽下,便含糊不清地对叶蘅道:"好吃!" 叶蘅见她这般吃相,知道这几日的确是饿着了她,心里顿生了怜惜。他自然而然地伸手,抹去她唇边的碎渣子。 殷怡晴努力咽下口中的绿豆糕,而后拿起一块递到他面前,笑道:"你也吃。" 叶蘅点点头,正要接过。她却缩了缩手,似是执意要喂他。他略有些尴尬,抬头看了看左右。这街上人来人往,但心都在庙会,也无人在意他俩。他略思忖了片刻,低头张口,受了她的好意。殷怡晴抿着笑意,抬起手来在他的唇角轻轻一抹。叶蘅知道自己的唇边并没有碎渣,她这举动不过是礼尚往来。他不由自主地笑了出来,也不知说她什么才好。 他一笑,殷怡晴的心里一阵欢喜。她又拉起他的手来,笑道:"咱们再往前头去看看,一定还有好吃的。" 叶蘅自然依她。两人又走了片刻,便到了那寺庙之前。庙外摆着好几个书桌,一大群百姓在桌前排着队,也不知在等什么。殷怡晴却满心了然,道:"听说这庙里的菩萨灵验,更是有求必应。只要将愿望写在纸签上,供在庙中,待到每月十五,庙里的主持便将所有签子贴在天灯上,呈送给菩萨。若是心诚,必应验的。"她说罢,指了指那些排队的人,"咱们也去写一个,试试这个菩萨!" 这话多少有些不敬,但想她未必真信那些鬼神之说,到底是百无禁忌。他终究没有出言提醒她忌讳,只是随她去队尾等待。 约莫等了大半个时辰,方才轮到了他俩。本来这纸签都是由寺里的僧人来写,但这会儿人多,他们忙得不可开交,遇上了会写字的,便请一句,由他们自己写去了。殷怡晴乐得如此,她拿两支笔,递了一支给叶蘅,自己歪头琢磨要写的愿望。 叶蘅拿着纸签,也想了好一会儿。他并没有什么渴念,也清楚自己根本没有祈愿的资格,但若什么也不写,多少有些可惜。他看了看身旁的殷怡晴,忆起发生过的种种,这才慢慢提了笔,写下最空泛的四个字:国泰民安。 他刚写完,殷怡晴便凑了过来,看到这个愿望,她沉默了片刻,而后笑道:"哎,你的字真好看!帮我也写一个呗!"她说着,将自己已写好的纸签撕了个粉碎,又将一张空白的递到了他的笔下。 叶蘅虽好奇她签上的内容,却也不问,只是询道:"要写什么?" 殷怡晴答得飞快:"恶有恶报!" 叶蘅一听,也不落笔,只是抬头定定地望着她。 殷怡晴被他看得有些心虚,嘟哝道:"也是,哪有咒自己的……"她低头又想了想,而后叹道,"也想不出别的,你随便给我写一个吧。" 叶蘅点点头,也未多想,替她写下了"福寿康宁"。 殷怡晴执起那张纸签,细细端详了一番,笑道:"好大一句吉利话。" 只此评价,别无他话。殷怡晴将两人的纸签一同交给了僧人,又拉着叶蘅去菩萨跟前略拜了拜。做完这些,两人出了寺庙,又逛了半日的庙会。殷怡晴惦记着放灯,看时辰差不多了,便返回了寺庙。寺里正做法事,里里外外围着好多看热闹的百姓。她无心挤进人群,示意叶蘅上了屋顶。两人在屋顶上坐定,恰好法事完毕,僧人们收拾妥当,便点火放灯。 明灯升空,晕亮夜色,亦照亮了殷怡晴的眸子。她托着脑袋,笑道:"也不知我们的签子在哪盏灯上。" 叶蘅无话相应,只是静静看着那满天的灯火。 殷怡晴转头看了看他,神色里微微带了些得意,她开口,问他道:"你信这世上有神佛吗?" 叶蘅回望她一眼,沉默着摇了摇头。 "我也不信。"殷怡晴笑道,"不过,偶尔还是会有显灵之事的呢。"她说完,抬手指向了天空。 叶蘅顺着望去,就见数十盏天灯顺着风从远处飘了过来。那些天灯似乎略微沉重,飞得也不甚高,有几盏低的,险险就要撞上檐角。待天灯飘近,忽然有东西从灯上曳曳坠下,映着灯火,熠熠烁烁。 众人看着这天女散花般的光景,都惊叹不已。这时,不知是谁喊了一嗓子,道:"是金子!" 这一声,引动一片哗然。众人皆伸手去接,细看时,果真是剪小了的金叶子。也不知是哪个虔诚的信徒,率先口呼了菩萨,跪下了身来。众人一见,敬畏顿生,忙都跟着跪下,磕头叩拜。 屋顶之上,殷怡晴笑得欢乐,抚掌道:"哟,何需行此大礼。" 这句揶揄,下面的人自然是听不到的。叶蘅无奈一哂,对殷怡晴道:"这才是你回城的真正理由?" 殷怡晴伸手捞了片金叶子,放在鼻尖闻了闻,笑着说道:"也不算吧。实话告诉你,这些金子是贤益山庄的。那日之后,我抢在官府和野盗之前封上了密室,而后便开始搬运里头的东西。珍宝古玩还要倒手,不如这些金子讨人喜欢。想来这里头还有当年的灾银。照理该还给那些应得之人才是,可都这么多年了……"她顿了顿,继续道,"我留着也没意思,倒不如拿来散人。佛家有'化缘'一说,我这就算是'散缘'。今日在这城中的,都是有缘人!" 叶蘅含笑点了点头,又望向那满天纷扬的金色。 殷怡晴看着他的侧脸,笑说:"我在进城赴约之前就找人打金叶子、准备天灯,更安排了可靠的人今夜燃放。本来我没料到会留这么久,也不打算来看庙会。但我想,应该让你看看……"她斟酌着,又补上一句,"……到底别辜负了这缘分。" 叶蘅听她如此说,心头竟是一热。他凝眸望着她,笑着应了一声:"嗯。" 殷怡晴低了低头,略想了想后,道:"你……有没有想过离开玄凰教?" 叶蘅的笑容微微一僵,只是沉默。 "杀人与你不衬,何不早些抽身?"殷怡晴的声音里带着少有的胆怯,眼看叶蘅不回答,她又道,"我这儿还剩了好多金子,我们一起去天下散缘,可好?" 叶蘅突然笑了出来。便是殷怡晴说出这些话时,他恍然明白,原来自己身为男子,却一直在等一个姑娘给他承诺…… 她是对的。他早就该离开玄凰教。兴许,上天终究不忍苛刻待他,才又给了他选择的机会。 他稍稍定了定欣喜雀跃的心神,正要回答她时,却见眼前飘落的金叶子纷纷往一边歪去。警觉之心,让他生了戒备,他一把拉过殷怡晴,起身退开。恰在那时,一道掌力迫至。那刚猛之力掀起砖瓦,将方才两人坐的地方击出一个窟窿来。 殷怡晴这才回神,知道来者不善,待要回击之时,却见叶蘅的脸色煞白,竟是万分恐惧。她满心忧虑,顺着那掌力袭来的方向看去。只见灯火金辉之中,一道身影飞来,落在了屋顶上。那是个高大的男子,一袭黑袍、一副面具,看不出年纪相貌。十几名黑衣蒙面的剑手随后而至,将屋顶全部占领。一时间杀气森森,引人心骇。 殷怡晴一眼认出他们的装束,蹙眉道:"玄凰教。" ☆、第二十三章 玄凰教为何会来?莫不是为了千叶金莲?可依叶蘅所言,玄凰教应该不知道千叶金莲在她手中啊? 殷怡晴虽有满心疑惑,但此刻也不好出言询问。这时那戴着面具的男子开了口,对叶蘅道:"一月之期已过,千叶金莲你可寻回?" 听到"一月之期"四字,殷怡晴心上一颤,转头望向了叶蘅。 叶蘅的脸上惧色愈深,握着殷怡晴的手略紧了紧。 那男子见状已知一二,冷哼了一声,道:"那杀你也不算冤枉了。动手。" 一声令下,剑手齐齐动作,向叶蘅和殷怡晴攻来。叶蘅伸手揽上殷怡晴的腰,险险避过剑锋突刺,而后飞身下了屋顶,朗声对人群喊道:"私人恩怨,不想死的退开!" 百姓一听,又见那十几名杀气腾腾的剑手,登时乱做一团。玄凰教向来不忌杀生,叶蘅惟恐波及无辜,也不敢混入人群。他抱起殷怡晴,寻路往人流稀少的地方去。但这般选择,让他们的行踪一览无遗。眼看那群剑手步步紧随,叶蘅加快了步伐,绕进了一条巷子里。说来也巧,这条正是翠柳巷。因殷怡晴先前的那把火,如今还有不少房屋在修缮,况且今日又是庙会,这里无甚生意,多少有些冷清。 叶蘅避入一条幽暗的小巷,放下了殷怡晴,压低声音嘱咐她道:"快走。"言罢,他便要出去引开剑手。 殷怡晴哪里能让他走,她拉住他道:"为何要我走?他们要的是金莲,还他们就是!" "若他们知道是你夺了金莲,你必死无疑。"叶蘅道。 "那我就一辈子不还了!"殷怡晴赌气道,"区区玄凰教,我还不放在眼里!索性拼上一拼,还不定谁生谁死!" 叶蘅心急如焚,却不知如何劝她,正在这时,那隔着面具的声音带着讥讽,道:"好大的口气。" 叶蘅一听那声音,忙将殷怡晴护在身后。短短功夫,那群黑衣剑手已然追至,巷子两边的屋墙上也都站了人,再无可以逃生的路径。那戴着面具的男子从巷口踱了进来,月光照出他的影子,阴森如鬼魅一般。 叶蘅努力稳下自己已然紊乱的呼吸,道:"她与此事无关,求丹威长老放她一条生路。" 丹威沉默了片刻,道:"自你入教以来,我从未见过你害怕……这女人是谁?我杀不杀她与你有什么关系?" 不等叶蘅回答,殷怡晴上前一步,道:"少废话。千叶金莲如今在我手里,你若还想要,就别逼急了我!" 丹威听罢,也没多理睬殷怡晴。他依旧望着叶蘅,道:"原来是她夺了金莲。你素来是个没心机的,应付不来也情有可原。你现在杀了她,我饶你这次。" 叶蘅将殷怡晴拉回了自己身后,肃然沉默。 丹威见状,语气之中染了躁怒,冲左右喝道:"愣着做什么?!杀了他们!" 剑手得令,一拥而上。 殷怡晴此刻也起了火,她不顾叶蘅的阻拦,纵身上前,在剑手中闪避周旋,目标直指丹威一人。叶蘅见她这般,惊惧难当。她的武功不弱,却绝非丹威长老的对手,况且如今还有伤在身,岂能这般乱来。他心想上前护卫,却困在包围中难以脱身。而此时,殷怡晴却凭着过人轻功避过了一众剑手,与丹威交上了手。 叶蘅焦急无比,招式之间也急躁了起来,不免露了破绽。但见剑锋寒芒一划而过,直取他的咽喉,他回过神来,慌忙后退。剑锋险险擦过他的脖颈,引出一丝微凉。 然而,这一丝凉意,却让他想起了什么。还记得,自己曾被人以一招击败,那时候抵着他的脖子的匕首,也是这般微凉。若是那个人,说不定…… 他想到此处,卸开几招杀招,又退了几步,从怀中拿出了一个火信来。他握着火信,劈手夺下一名剑手的长剑,而后一剑砍向了身侧的石墙。刚猛力道,霎时击出一蓬火星。他将火信燃着,向上一抛。只见一道红光炸开,纵向夜空。 却说殷怡晴正与丹威相斗,那红光起时,她不禁一怔。但她并无思考的余裕,身上的伤势牵动一浪浪的疼痛,若非全神贯注咬牙忍耐,她早已败在那痛楚之下。丹威察觉她的异样,趁着她力弱之际,一掌击向她的心口。先前丹威曾一掌击穿屋顶,力道何其凶猛。若受了这一击,哪里还能活命。便在这时,叶蘅趁着火信引开众人注意之机,脱出了包围,飞身到了殷怡晴身旁。他一把将她揽过,护她在怀。丹威见状,不免惊讶,掌下的力道不由缓了几分。但这一掌依旧结实地击中了叶蘅的后背,他被那劲力推出数步,脚下顿失了力道,重重地向前倒去。殷怡晴想要扶住他,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她随他一起倒下,眼见他吐出一口鲜血来。而此时,早已没有给她愤怒和担忧的空隙,周围的剑手已围了上来,十几把长剑齐齐落下。 那一刻,忽然变得无比漫长。她看见那雪亮剑锋浸浸泛着寒光,看见叶蘅拼着力气撑起身来,将她护在了身下……耳畔,陡然寂静无比。她这才清楚地意识到,自己身陷在何等险境…… 突然,一抹月白自眼前掠过。周遭的声音复又清晰,但听劲风猎猎,瞬间震开所有长剑,起一片叮啷之响。 剑手被逼退了几步,战局兀然停止,生出几分不合时宜的安静。人群中央,一名男子颀然而立,月白大氅随风轻曳,飘然出尘。 "呵,还真是叫我来收尸的么?"那男子开口,语带轻嘲。他说罢,低头看了看叶蘅,问,"站得起来么?" 叶蘅无力作答,只是慢慢移开了身。那男子这才看清他身下护着的殷怡晴,一时变了脸色。他眉头一皱,抬眸扫视了一遍,最后,目光落在了丹威身上。他的声音冷若冰霜,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丹威望着眼前的不速之客,亦有满心疑惑。此人想必是因那火信而来,竟能在电光火石之间击退一众剑手,武功之高,令人咋舌。丹威挥手,示意剑手退下,这才开了口,道:"你又是什么人?" 那男子满面不悦,却耐着性子道:"这丫头是我师妹。她若有得罪诸位的地方,我替她道个歉。"他说着,略拱了拱手,"不知她是抢了诸位的东西还是绑了诸位的亲友?若有,且直言相告,我自然为诸位主张。" "你这是求情?"丹威问道。 "是商量。"男子答得倨傲。 丹威轻蔑一笑,道:"我几时说过此事能商量?" 那男子也笑了笑,语气里满是不屑:"我劝你见好就收,别自讨没趣。" 两人话不投机,皆冷然沉默,酝酿出一片凝重杀意。周遭之人皆被那杀意震骇,无人敢轻举妄动。 殷怡晴却无心顾忌他们,所有心思都在叶蘅的身上。她扶起他来,小心查看了一番。他伤得不轻,万幸没有性命之虞。她的心里又是恼恨又是伤心,一时红了眼眶。她抑了抑心情,朗声喊道:"师兄,你身上可带着'龙芝安元丹'?" 那男子听得殷怡晴唤他,暂缓了杀意。他从怀中取了一个紫檀小盒出来,扬手抛给了殷怡晴。殷怡晴伸手接过,打开盒盖,拿了丹药,喂进了叶蘅口中。 "龙芝安元丹?"丹威将这个名字细细思过,道,"你们莫非是梅谷中人?" 听他说出梅谷二字,那男子也无心再掩饰。他抱拳,泰然回答:"在下闵袖锋。家师正是梅谷散人。" "失敬。"丹威听罢,也抱了抱拳,"玄凰教,丹威。" "原来是玄凰教……"闵袖锋敛了几分敌意,道,"贵教地处南疆,千里之遥,何故来此?" 丹威的语气亦宽和许多,道:"我教此番是为寻找千叶金莲,如今此物正在令师妹的手中。" 闵袖锋听罢,叹口气,望向了殷怡晴,"金莲在哪儿?" 殷怡晴正助叶蘅调息,听他这么问,漠然道:"方才喊打喊杀,如今还想我还?有本事自己去找。" "还敢胡说?!"闵袖锋斥道。 殷怡晴一肚子怨气无处发泄,哪里听得了重话。只这一句,她便索性撂下狠话来,道:"哼,玄凰教乃是邪魔外道,更有灭世之论,得了那千叶金莲,还不知用来做什么坏事。倒不如让我毁了那东西,指不定还是件功德!" 闵袖锋自知道理上说不过她,也不跟她争论,只道:"灭不灭世与你何干?快把东西还了,随我回谷思过!" "我偏不还!"殷怡晴答得蛮横。 闵袖锋带着愠色,正要训斥。一直沉默的叶蘅开了口,对殷怡晴道:"何必意气用事。" 因伤势之故,他的声音比平时更为低沉。殷怡晴恐他大声说话耗费体力,便在他身边半跪下来。她蹙着眉头,嗔他道:"怎么连你也说我?你伤成这样,要我当作没看见么?" 叶蘅见她如此,伸手握上她的手腕,道:"我没事。你就当是把金莲还给了我……" 殷怡晴有些不甘心,只是皱眉沉默。好一会儿,她压低了声音,道:"那什么'一月之期',你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 叶蘅不知她为何问起这个,也不知答什么好。 殷怡晴略有些恼恨,道:"我要那东西何用?你若告诉了我,我早就还你了啊。" 叶蘅听罢,浅浅一笑,顺着她道:"是我不好。" 殷怡晴的情绪由阴转晴,她抬手轻轻拭着叶蘅的唇角的血迹,笑道:"就是啊。先前我要告诉你金莲所在,你还不让我说。" 叶蘅愈发无奈,只是点头,一概承认。 眼看他二人如此,闵袖锋满目讶异,一时没了举动。 一旁的丹威也是愕然,但他尚记得正事。他轻轻咳嗽了一声,算作提醒。 殷怡晴听得那声咳嗽,抬眸望了丹威一眼,道:"金莲我可以还你,不过有件事我要说清楚。当日是我夺了金莲,以要挟他为我做事。一切在我,与他无关。你们不准为难他。" 丹威点了点头:"好说。" "好。随我来吧。" 殷怡晴言罢,扶着叶蘅站起身来,往小巷外去。丹威见状,示意手下上前,扶过了叶蘅。殷怡晴虽有些不愿,却也不好阻止。她领着众人沿着翠柳巷又走了一段,在红香院门外的那棵杏花树下停了下来。她走到树干前,略摸索了一番,而后揭开了一块树皮,从树干的隙fèng里取出了一个小小的油纸包。她也懒得解释,径直将这油纸包递给了丹威。丹威接过,打开一看,就见里头放着一张当票。他轻轻一哂,将当票交给了手下。 "多谢了。"丹威冲殷怡晴和闵袖锋拱了拱手,领着一众手下就要离开。 "等等。"殷怡晴见他们要走,心头一急,忍不住出了声。 丹威停步,问道:"姑娘还有何事指教?" 殷怡晴正要说话,闵袖锋却冷着脸提醒道:"莫再生事。" 殷怡晴皱了眉,道:"我不是想找麻烦,我就是……"她顿了顿,"我还有句话要同他说。" 她口中的"他"自然是指叶蘅了。丹威心内了然,摆了摆手,算作答应。 殷怡晴噙着笑,上前扶过了叶蘅,拉他走到了一旁。她轻握着他的手,道:"你就这样跟他们回去?" 叶蘅无话,点了点头。 "他们当真不会为难你?"殷怡晴有些信不过,不免担忧。 "丹威长老不是出尔反尔之人。"叶蘅答她。 "那就好……"殷怡晴说完这句,略低了头,沉默了一会儿才继续道,"方才在屋顶上我说的话,你放在心上。" 叶蘅望着她,既无言语,也无回答。 殷怡晴迎着他的目光,道:"若你离开了玄凰教,就来梅谷找我。我等你。" 最后那三个字,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其事。 决定,早已无疑。他不再抗拒,出口的回答坚定得有如誓言:"好。" 随这一声答应,她的笑容绽放如花。她点了点头,慢慢松开了握着他的手…… ☆、第二十四章 众人散后,丹威命手下去当铺取回了千叶金莲,待确认妥当,便返回玄凰教分舵。一路无话,直至入了宅院、阖上大门,丹威走至曲廊,这才顿了步子,回头看了看叶蘅。叶蘅的左右都有人搀扶,看是因他受伤行动不便之故,实是为了拘束押解。但他似乎全不在意,浅淡笑意隐在他眼中,漾出清粼水色,舒泰形容,近乎安怡。丹威见状,略沉默了一会儿,方才开口道:"如今金莲已经寻回,又是梅谷的面子,我便饶你一次。" 叶蘅听到丹威说话,敛了心神,应道:"多谢长老。" 丹威点点头,转而令道:"你们二人送他回房。癸未,你拿着金莲同我去见教主。其余人自去休息,明日一早启程回教。" 言罢,丹威转身欲走,却听叶蘅却开口,唤他道:"丹威长老留步。" 丹威回身,就见叶蘅已经离开了搀扶,俯身跪了下来。丹威微微讶异,问道:"何事?" 叶蘅的声音依然恭敬,但出口的话却带着义无反顾的叛逆:"恳请长老准许属下离开玄凰教。" 此话一出,周遭之人皆生惊诧,但无人敢发一声。叶蘅也无他话,只是静待。陡然的寂静,催生出莫名凝重。许久,丹威抬手,对众人挥了挥。众人会意,放下了金莲,躬身退去。曲廊之上,只剩下了丹威与叶蘅二人。丹威又沉默了片刻,低低问道:"是为那个梅谷的女人?" 叶蘅抬眸仰视着他,道:"不。是为属下自己。" "……"丹威欲言又止,想问的话终是凝作一声叹息,"你既然说出了口,想是心意已决。你入教多年,本教的规矩你也该清楚罢?" "是。"叶蘅答得毫不犹豫。 "好。"丹威转身迈步,淡然道,"拿上金莲,随我去见教主。" 叶蘅听得此话,不禁欣喜。他拿起一旁的金莲,快步跟了上去。待到后厅,景物依旧,他的心情却已截然不同。以往,他只觉这后厅阴暗沉闷,如密室囚笼。到那今日看来这里竟如此阔朗,满室奇楠温香,沁润心脾。火盆赫赫,照亮四周,映着厅上那一帘珊瑚珠子,摇动一片绮丽光影。 叶蘅捧着千叶金莲,低头跪下。丹威在他身旁站定,躬了躬身,道:"启禀教主,千叶金莲已经寻回。" 珠帘之后,木榻之上,一个小小身形端然而坐,正是玄凰教主。听得丹威的话,那小小人儿似乎点了点头。而后,几声咳嗽溢出,透着虚弱。 随侍在榻旁的碧火长老开了口,道:"丹威,时辰已晚,教主圣体要紧。若无他事,就先让教主休息吧。" "尚有一件小事,不会耽误太久。"丹威看了叶蘅一眼,道,"你自行禀告教主吧。" 叶蘅点点头,开口对厅上道:"教主在上,请容属下再生入世。" 不等教主回应,碧火便开口,道:"呵,你想叛教?" "叛教"二字太过沉重,让叶蘅有了一瞬迟疑。但他终究没有否认,出口的回答坚定无疑:"是。" "放肆!"碧火怒吼一声,"你当玄凰教是什么样的地方,容得你说走就走?!" 叶蘅闻言,应道:"属下愿受净火地狱之刑。" 这净火地狱,乃是玄凰教内一处山谷,谷中终年烈焰炽灼、熔岩翻腾,有焚尽万物之势。此地恰与教义相合,便被认作那玄凰堕世之地。除却祭祀之时,平日无人踏足。 碧火一时没了言语。丹威幽幽开口,接道:"我玄凰教的确不是说走就走的地方,但教规亦有定律,若在净火地狱之中度过七日,便以'重生'而论,准其离教入世。" 碧火带着些许轻蔑,道:"没人能在净火地狱中撑过七日。" "正是如此,才称得上是浴火涅槃。撑不撑得过,看他的造化了。"丹威话到此处,上前几步,道,"教主意下如何?" 那榻上之人并未回答,只是问道:"为什么?" 叶蘅不敢轻易作答,只得沉默。 "丹威,你不是说过他无处可去的么?为什么?"那询问的声音渐露了焦急,似有责备之意。 丹威道:"他去何处,本也无关紧要。不忠之人,留也无用。既然有教规为凭,教主便应了吧。" 此话一出,那榻上之人忽然起了身。珊瑚珠帘被用力撩开,起一片嘈杂。 叶蘅微惊,抬眸望时,就见那是个六岁上下的女童,一身黑锦,衬得她的脸庞苍白如雪。她的身上别无装饰,只有颈上挂着一串七宝璎珞。她似乎无力走路,只是手抓着珊瑚珠帘,勉强站着。 丹威和碧火见状,皆都惊慌,忙上前搀扶。但那女童却不理不睬,一双眸子黑亮如漆,只定定地看着叶蘅。叶蘅有些惶恐,俯身低了头。 "不许走。"那女童的声音虚弱低微,却有着不容反驳的霸道。 叶蘅料不到会有这般发展,也不知如何应对。这时,丹威开了口,语气里满是严厉,道:"教主,我身为长老,此事自会依律处置。还请教主保重圣体,莫再失态。" 女童回头,愤愤望着丹威,正要反驳。但她要说的话未能出口,便湮没在咳嗽声中。她无力支持,一下跪倒在地,咳得几近窒息。丹威望了碧火一眼,道:"你带教主回房休息,我去炼制千叶金莲。"碧火无奈,点了点头。 女童听了这话,一意抗拒,死死抓着珊瑚珠帘不放。珠帘耐不住力道,一夕绷断,珊瑚珠子如雨落下,叩出琳琅之响。 眼见数颗珊瑚珠子滚落到身旁,叶蘅不由抬了头,带着忧怯之色望向了那女童。此刻,那女童已然支持不住,倒下了身去。碧火抱起她来,快步往内室去。丹威叹口气,走到叶蘅身前,拿过他手中的千叶金莲,道:"你退下吧,明日随我一起回教受刑。" 叶蘅听得此话,方才的忧怯一扫而空,他满面欣然,感激道:"多谢长老成全!" 丹威哼了一声,道:"还不出去?" 叶蘅叩首,起身离开。待到门外,他再也抑不住心上的欢喜,任凭笑意牵起唇角。月光皓洁,照亮夜空,道不尽的慡朗清明。此时此刻,他再无半分茫然,更无一丝惧怕。净火地狱又如何?艰辛苦痛,皆甘之如饴。她在等他——只此一诺,万死不辞…… …… 却说分别走后,殷怡晴自然被闵袖锋"押"回了梅谷。她伤得不轻,也少不得一番静养。待行动自如之后,她便每日往梅谷外跑。起初,闵袖锋以为她又要出去惹事,也少不得紧盯严防,但她却只是在谷口的迎客亭里打转,等到日暮便老老实实地自己回返。时日一长,闵袖锋也懒得管她了。谷里的人见状,都猜殷怡晴是在等人,但每每问及,殷怡晴却不作答。众人知她心性,也不敢细究,只由着她去了。 殷怡晴自然是在等人。有生以来,她第一次知道,等待是如此难受。原来一日是如此漫长,光阴寸寸滞缓,绵延出纠结。可认定了时光迟慢之时,它偏又走得飞快。不知不觉之间,梅雨已停,天地间生出暑气灼灼,而后凉风忽至,叶落惊秋,已是桂子飘香的时节……说来可笑,她等待的时间,竟比他们相处的时间还长。寻来的珍馐美味,误了品尝的时机。搜罗的玩器物什,蒙上了薄薄尘埃。连裁下的衣裳,也都违了时令……初时的欢欣期待,渐化作了忧虑郁悒。纵然是殷怡晴,也不由长吁短叹起来。她呆呆坐在迎客亭中,连徘徊的力气都没了。 兴许,是她想得太简单了。他不过答应了一个"好"字,也算不得盟约承诺。萍水相逢,一月相处,他未必真的把她放在心上。她从未能料准他,大概这次也一样吧。虽这么想过,但她始终不愿承认,更不愿就此放下。于是,另一种猜想升上心头——难道是他无法离开玄凰教?那丹威长老虽然答应不会再为难他,可谁能保证?联想起玄凰教一贯的作为,她的忧虑转而变作了恐惧。她不禁恼恨自己愚蠢,竟信了那丹威,让他回了那杀人不眨眼的邪/教! 这些念头,日夜翻覆,搅得她心神不宁。她想要去玄凰教找他,可偏又不知玄凰教在何处。这邪/教行踪诡秘,本也少有人知。多方打探,也不过知道是在南疆。南疆幅员辽阔、地势复杂,贸然去寻,又能有何结果?她的心情日益焦躁,几乎就要任凭自己的冲动,准备行装往南疆去了。这时候,梅谷之外,来了一辆马车。 那马车到时,殷怡晴正伏在迎客亭的石桌上,百无聊赖地数着树叶解闷,此刻已数到第七棵树了。见有车来,她懒懒抬了抬眼皮,稍稍打量了一番。驾车的,是一个蓑衣斗笠的男子,许是因路上尘土飞扬之故,他用手巾蒙着面,只留一双眼睛在外。他将马车停在谷口,自己下了车,绕到了车厢后头。片刻之后,他同另一名男子一起从车厢里抬出了一个人来。他们将人放下,也无言语,直接驾车离开。 殷怡晴蹙了蹙眉头,有些不明就里。那被抬下来的人似乎无法行动,大约是个病人。要说来梅谷求医的人也多,但把病人随便放在谷口的倒是头一遭。殷怡晴心觉奇怪,起身上前查看。 不知为何,便在她一步一步靠近之时,她的心上生出莫名忐忑。那人的身形如此熟悉,勾起丝丝不祥。不等近前,那不祥之感便如星火,转眼燎原。 她突然害怕起来,连呼吸都一并滞缓。等到距离足够她看清那人面容之时,她所有的理智一瞬崩解。全身血气都冲向脑海,颠乱了思绪。 她想过许许多多与他再见的情景,却独独没有想到这一种:他全身上下皆被烈火灼伤,虽有包扎,却全然潦糙。伤处的皮ròu早已与布条粘连,新旧血迹层层叠叠,染出凄艳,看来触目惊心。 "叶蘅……"她的声音发着抖,轻轻唤了他一声。 他阖着双目,虽尚有呼吸脉搏,却哪里还能给出回应。 殷怡晴咬了咬牙,抬眸看向那辆飞驰离去的马车,不加思索地追了上去。她轻功不弱,不过几个腾跃便上了车顶,她并不出声警告,直接伸手抓过那赶车的男子,将他拽了下去。另一名男子眼见马车失控,正要应对,却不防殷怡晴出掌,将他也一并击落。殷怡晴随即下了马车,冷冷道:"是谁伤了他?" 那两名男子皆都惊骇,也不敢随意作答。殷怡晴的耐心早已被怒火烧尽,道:"不说我也知道,是玄凰教对不对?我就先杀了你们,再找那邪/教算账!" 言罢,她纵身攻上,直出杀招。两名男子见状,慌忙取了兵器招架。正当三人打得不可开交之际,有人飞身入了战局,将混战的三人分了开来。 "又在胡闹什么?!"闵袖锋的声音,依旧肃然严厉。 殷怡晴早已无法思考,只是红着双眼吼道:"竟敢伤他如此!我必百倍讨回来!" 闵袖锋不解,转而望向了那两名男子。赶车的男子见此情势,这才出声道:"姑娘误会了。他是自愿受净火地狱之刑才会如此,并非我等所伤。" "自愿受刑?"殷怡晴冷笑,"想骗我也编个好点的故事!" 男子叹了一声,无奈道:"他一心要离开本教,便遵照教规在净火地狱中捱了七日……" 这一句话,让殷怡晴怔住了。满腔怒火陡然熄灭,一股冰凉贯穿全身,让她如被冻住了一般。 男子见她变了脸色,略抱了抱拳,道:"我等奉丹威长老之命将他送来梅谷,姑娘若真的担心,还请尽快医治。告辞。" 言罢,他便与同伴一起离开,不在话下。 闵袖锋目送他二人离去,又看了看身旁怔忡失神的殷怡晴,蹙眉道:"呆着做什么?还不把人带回去!" 殷怡晴这才回过神来,也无话,只是点了点头。 待将叶蘅带回谷中,殷怡晴尚还木然。闵袖锋见她这般,也不多说,自行寻人料理。不过一会儿的功夫便安排了客房,请来了医术最好的同门,备下了上好的伤药丹丸。殷怡晴的医术不过平平,自知帮不上忙,也不敢入内添乱。她坐在客房之外,静静等着。许久,那主治的弟子走了出来,向闵袖锋诉说伤情。 这名弟子是梅谷散人的第四位徒儿,名唤肖让,虽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医术却已出群。他微微皱着眉头,低声道:"……灼伤太重,亏得是练武之人,身体强健,才勉强保住了命。从南疆赶来少说也要一二个月,这一路疏于医治,倒还添了些病。另外就是他的眼睛,大约是被火焰熏灼,只怕不好。我自当尽力,必要之时,还得请师尊才行……" 闵袖锋听罢,点了点头,又嘱咐了几句。 这时,殷怡晴站起身了来,举步离开。 闵袖锋一见,眉头一皱,喝道:"想去哪儿?" 殷怡晴站定了步子,也不回头,只是低低说道:"我……我有事要出谷……" "你哪里也不准去!"闵袖锋几步走了过去,一把拧住了殷怡晴的手腕,斥道,"你老实告诉我,此事是不是与你有关?" 殷怡晴惶然看着他,不敢作答。 闵袖锋看她神色,已猜出大概,语气愈发愤怒,"是你教唆他离开玄凰教的,是不是?" "我……"殷怡晴无法反驳。 "混账!玄凰教是怎样的地方?你夺千叶金莲在先,挑拨其弟子在后,你还有命站在这里就该庆幸了!如今将人害到这个地步,你还想走?"闵袖锋责骂道,"你今日胆敢跨出梅谷一步,我就废了你的武艺、打断你的双腿、将你一辈子囚在谷中,免得日后你死在别人手里,还累我替你收尸!" 殷怡晴心里又急又痛,被闵袖锋的狠话一激,情绪刹那失控。她甩开闵袖锋的手,厉声道:"他自己要离开玄凰教,与我何干?凭什么说是我害他?!" "还敢胡说八道!"闵袖锋斥道,"你给我立刻去经堂思过!" "为什么要我思过?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就算是我教唆了他又如何?他又不是三岁小孩,我也没拿刀逼着他。他自甘自愿,何苦赖我?!"殷怡晴毫不客气地顶撞回去。 闵袖锋闻言,扬手就给了她一巴掌。 一旁的肖让见状,忙上前来拉住了闵袖锋,劝道:"师兄,师姐向来有口无心,你别当真!" "有口无心就能说出这般恶言,若有心时,还不知她要可恶到何等地步!"闵袖锋顺了口气,又望向殷怡晴,道,"我不管是你教唆他,还是他自甘自愿,总之此事因你而起,你休想一走了之。你给我留在谷中,待他痊愈,给他一个说法。" "说法?"殷怡晴抬眸看着闵袖锋,一双眸子已是水色泫然,"我还能有什么说法?" 闵袖锋看她如此神色,语气软了几分,叹道:"我看他大约是钟情于你……如今他既然来了,你也该有个交代。" 殷怡晴凄然一笑,道:"这话可笑。天下钟情于我的男子多了去了,难道我还要一一奉陪不成?" 这句话复又勾起闵袖锋的怒气,他笑了一声,道:"好!好一个红颜祸水!今日我就收拾了你,免得你再去祸害他人!" 眼看闵袖锋又要动手,肖让忙拦住他,道:"师兄息怒!" 正当两人相持之际,殷怡晴转身就走。身后,远远传来闵袖锋的怒吼,她却置若罔闻。那时那刻,她只想逃开,越远越好…… ☆、第二十五章 叶蘅醒来时,已是数天之后。他睁开眼,只见一片空蒙的灰。一瞬惊慌,让他急着想要起身,但只这一动,细密痛楚就如同蜂蜇蚁噬般在全身蔓延开来。他无力躺下,略缓了片刻,待痛楚稍减,他抬手抚上了自己的眼睛。厚实的纱布,将他的双目完全覆盖,触手之处微微有些湿润,也不知是药物还是鲜血。他还记得,眼前最后的景象,是黑红焦灼的火色…… 他真的在净火地狱中活了下来?——这个念头,让他顿生欢愉,诸多疑虑都被抛到了脑后。 "你醒啦?"这时,一个温和男声响起,对他道:"可别乱动,我刚替你敷完药,若扯着伤口可就不好了。" 叶蘅不知他是谁,想要问时,却听一个熟悉的声音凑近了耳畔,道:"叶大哥,我是梅子七,听得出来吧?" 叶蘅想要回应,开口时却觉喉咙刺痛,竟难以作声。 见他似要说话,梅子七忙道:"叶大哥,这儿是梅谷,是你同门送你来的。对了,方才跟你说话的,是我四师兄,肖让。梅谷里头,除了师尊,就数他的医术最好了。你什么都不用担心,且好好养伤。" 叶蘅含笑,点了点头。而后,他顾不得喉咙的刺痛,问道:"殷姑娘她……" "呃……"梅子七的声音分外急怯,竟似在打断话题。他强笑着,道:"哦,你说我师姐啊,她现在不在谷中。你知道的,她那个人闲不住,这会儿也不知道去找谁的晦气了。总之,你先养伤。等师姐回来了,我让她来见你。" 叶蘅有些失落,却终究没有多问,点头应了下来。 "那我们不打扰你休息了。"梅子七笑着说完,拉着肖让出了门。 两人走至门外。肖让摇着头,低声道:"何苦骗他。" 梅子七苦着脸,道:"也不算骗吧。他这伤得养上一段日子,说不定师姐哪一天就回来了。不管怎样,有些话,还是让师姐亲自来说比较好吧。" "也是。"肖让叹了一声,"说不定师兄很快就把人带回来了。" "呃,对啊对啊。"梅子七点着头应合。 两人话到此处,又各自长叹一声,举步离开。 屋内,叶蘅独对着那一室的安静,微微生出些不安来。南疆路遥,他一来一去,少说也用了三个月,也难怪她失了耐心。他无奈一哂,长长吐出一口气。无论如何,他已信守承诺,余下的,也只有等待了…… …… 日夜流逝,时光安详。梅谷精心医治之下,他的伤好得很快。虽还不能视物,却能听见:叶落簌簌,雁声寥寥。旋即北风肃杀,吹落初雪,天地俱寂……那约定等他的人,始终没有出现…… 寡言如他,亦不免相问。但每当问时,肖让只是避而不答,梅子七则顾左右而言他。于是,有些念头慢慢从心里发了芽,转眼长成藤蔓、生出勾刺,绞住了心。他慢慢听见,隐在温和问候之后的叹息,藏在欢声笑语中的胆怯,还有那些或是惋惜或是悲悯的窃语。 他知道,他兴许再也见不到她了。 可知道又有何用?他道不清自己的心情是悲是怒,太多思绪纠缠在一起,混沌得无法分辨。他曾历过最惨烈的离别,也曾尝尽孑然一身的空寂。相比起以往的种种,如今这些,不过细雪一般,随风坠在心头,只沁出一丝微凉罢了……但他这样想时,那微凉却不由分说地冻进了心,催生出痛楚来。人前,他维持着最安泰的沉静,只恐辜负了那小心翼翼的体贴。而当孤身一人时,那起伏的心潮几乎要将他吞噬,不容他有一夜安眠。 该生气么?该怨恨么?该后悔么?——每每要向这些感情妥协时,他就会想起那点亮夜宇的天灯,漫天飞舞的金叶,如同誓言般郑重的承诺……有些事情,他无能为力。从相识那一日起,他对她便无可奈何。理所当然的质问和责难,到了唇边,也不过一声叹息。 他依旧在等,不再等人,只等一个答案。即便心知肚明,他依旧想亲口问一句:为什么? …… 拆下覆目纱布的那日,恰是冬至。夜里一场大雪,将梅谷绒绒覆盖。他双目初愈便见此景,不禁生出几分宽慰。 皑皑白雪,已是久违。想他年少之时便遭发配,而后便入了玄凰教。南疆之地本也无冬,何谈落雪?他的回忆里顿生出一片温柔怀念,信步走了出去。 说来好笑,他虽在梅谷中住了好些时日,却从未真正"看"过这里。但见流水山石,别样玲珑。亭台楼阁,分外优雅。精致风景,步步不同。当真是一番心思,独具匠心。而最叫人称奇的,便是谷中的梅花。无论哪条路径,皆有梅花相迎。如此时节,蜡梅正放,一片娇嫩鹅黄,沁出满谷清香。更有红梅参差,虽未至时节,已艳艳含苞。 不合时宜的,他的脑海中跳出一个名字——梅香雪…… 眼前景色,刹那刺心,惹得他闭目低头。他迈步,带着近乎逃离的仓惶,继续向前。未走多远,忽听得琴声清越,泠泠动人。抬眸看时,就见一处溪水,两边红梅满植。近水之处,花开也早。满枝花朵,浓者如胭脂,浅者若轻檀,煞是好看。梅花之下,溪水之畔,有一方石台,一位白发鹤氅老者正端坐抚琴。叶蘅未敢上前,只在不远处站定,静静聆听。幼时他也曾学古琴,认得那曲子正是《梅花引》。景曲相和,何其动人。 待一曲抚罢,叶蘅回过神来,正想要上前拜见。那老者却先出了声,问道:"小兄弟面生得很,看来也不像是寻仙问道的客人,莫不是我哪个徒儿的朋友?" 叶蘅见那老者身姿端雅,举止从容,一派道骨仙风,不似俗流。加上方才那话,想必就是梅谷散人了。他抱拳,恭敬地尊了声前辈,道:"打扰前辈雅兴,还望海涵。晚辈叶蘅……"他话到此处,微微犹豫,斟酌后才接道,"晚辈是来见殷怡晴姑娘的。" 梅谷散人问道:"可见着了?" "还未。"叶蘅道。 "也难为你。"梅谷散人含笑,又问道,"打算等多久?" 叶蘅答不上。 梅谷散人再问:"可有约定?" 叶蘅依旧答不上。 梅谷散人见状,略作思忖,转而道:"也不急,凡事都有定数,且先同我赏梅吧。"他放下古琴,起身下了石台,走到叶蘅身旁,道,"你看我这儿的梅花如何?" "不负盛名。"叶蘅答得诚恳。 梅谷散人点着头,道:"正是呢。昔年我遍走天下,寻来各色梅花。几代择选,精心培育,方有这般成果。不是我夸口,这般景致,只怕这世上再寻不出第二处来。" 叶蘅静静听着,只含笑点头,却无话相应。 梅谷散人走到一旁,望着那一片梅花,道:"俗语道:百花赖东君,亦有'春暖花开'之讲。但梅开寒冬,不乞雨露之恩,不求蜂蝶之顾。说来也不只梅,还有秋菊、丹桂。更不提月季之花,乃四时常开。难得柔弱花木之中,亦有不以时节自困、不将盛衰系于外物者。正是:芳魂凛凛欺霜雪,荣枯几曾怨东风?"他说到此处,抬手折下了一枝梅花,递到了叶蘅手中,含笑道,"正是因此,方才有这扑鼻寒香呵。" 叶蘅握着那枝梅花,依旧沉默。 梅谷散人笑着,话锋又是一转,道,"只可惜,虽有这梅花傲雪,我那些徒儿们却都不知欣赏。一个个尽想着往外头跑,我一年里也见不上几遭。不过也难怪他们。这天下啊,大得很。年轻人志在四方,岂肯安居一地。若不经红尘颠簸,多少辜负了青春。你说是不是?" 听到此处,叶蘅慢慢笑了出来。惆怅虽在,却已豁然。一声答应,虽然简单,却再无犹疑:"嗯。" 梅谷散人点了点头,又道:"在外头站了半日,也浸浸地冷起来了。来,随我去喝杯热酒,再将这梅花cha上罢。" 叶蘅含笑,抱拳应道:"恭敬不如从命。" 两人随即去了暖阁,饮酒赏花,不在话下。 三日之后,叶蘅辞别众人,启程离开。梅谷中人闻得此信,皆都欣慰。唯有梅子七,似有挽留之意。他送叶蘅到了谷口,犹犹豫豫地开了口,道:"叶大哥,你真的要走?再过几日就是除夕,往年师姐都会回谷的。要不你等过了年再走?也不差这几日啊。" 叶蘅笑了笑,道:"不必了。" "这……"梅子七皱起眉来,想说的话几番斟酌,却还是欲言又止。他纠结片刻,嘟哝着道,"真就这么走了?" 叶蘅见他如此,道:"只有句话,烦你带给殷姑娘。" 梅子七一听,来了精神,"什么话?我一定带到的!" 叶蘅的话语平和淡然,只道一声:"多谢。" "哎?"梅子七想了想,"让我跟她道谢么?为什么呀?" 叶蘅浅浅一笑,也无他话,抱拳行过礼,转身离开。 一地白雪,没去脚步。他尚未决定自己要去何处,但这已不重要。严寒凛冬,终将过去,待到春来,又是一番天地…… …… 是的,又是一番天地。 他走过许许多多地方,最终留在了这一处山林。生活虽朴素,却平淡安稳。虽然他时不时地还会忆起往事,但终究活在当下。他有家、有营生、也有朋友,平凡日子里亦不乏欢笑欣悦。以往未曾奢想过的一切,如今都变作平常。他本以为这份平常可以一直延续,却不想,她偏又出现。 他躺在c黄上,已辗转一夜。晨光渐渐攀上了窗户,映出满室清亮。不然,还是走吧。往事暂且不提,招惹上她,终归不得安宁。再者,她不是肯轻易罢休的人,既然说了要他帮忙,只怕不达目的不会罢手,若牵扯上旁人就不好了。——他想到这里,翻身下c黄,准备行李。但刚理了几件衣衫,他却又停顿下来。好不容易有了居所,这样一走,到底不舍。何况那些朋友邻居,若不去辞一辞,多少有些无情。他又想到镇上那客栈,若不送柴去,只怕下午就开不了伙。怎么也该做完今日,再告诉掌柜另寻他人才妥当。还有,他答应给东街的王婶捎些山菌,若是不去,只怕不好。这么说来,他还定了米铺的货,得去结账才是……事情越想越多,扯出诸多烦恼。他几番纠结,终是到一旁拿起了柴刀,出门干活。 待到砍完柴禾、摘完山菌,他想走的念头已淡了不少。其实留下又如何,他只需一切照旧,莫理她就行。他打定主意,心里也安定不少。他背着要送的东西,正要先回家一趟,却见邻居夫妇急急忙忙地跑了过来。叶蘅与这对夫妇相处甚厚,平日以哥嫂相称。先前那妇人还问他借了斧子。这会儿见他们这般神色,他虽不明就里,却猜是出了事,忙迎上前去。 "你可看见我家娃儿?"那丈夫是个三十来岁的粗犷男子,见了叶蘅也不招呼,只慌乱相问。 叶蘅摇了摇头:"没有。怎么了?" 那妇人红着眼睛,已是哽咽,断续道:"我就去摘个菜,让那小不省心的自己在院里玩儿……等我回来,就……就不见了……哪儿都找不着……只怕、只怕被人拐了……" "你别哭啊。"丈夫劝道,"不会的。这儿也没外人来往,哪来的拐子?娃儿怕是自己跑丢了,咱们再仔细找找,一定没事的……" "他连路都不会走,怎么会跑丢呢!"妇人哭得愈发伤心。 丈夫少不得又是一番劝慰。而后又对叶蘅道:"阿蘅,你也帮我们找找吧。" 叶蘅此刻却无心回应。不是被拐,也不是走丢,兴许是…… 他二话不说抛下柴禾和山菌,纵身往山下去。脑海之中,一个名字清晰无比: 殷怡晴。 ☆、第二十六章 叶蘅赶到客栈的时候,还未到午时。掌柜见了他,招呼道:"哟,今天怎么来得这么早?对了,柴钱……" 掌柜话还未完,叶蘅却无心理会,只问道:"昨日那位姑娘住哪一间客房?" 这小镇平日也无甚外人,客栈里的住户也不多。叶蘅一提,掌柜便知是谁。他也未隐瞒,老实道:"左起第一间。怎么了?" 叶蘅得了回答,也不多言,径自上楼。那掌柜何曾见过他这样,一时也奇怪起来,忙走出柜台跟了上去。 客栈的二楼分作两半,一半供客人饮食,一半用作客房,上了楼一拐弯,便看到左起第一间了。叶蘅站定,用力拍了拍门,唬得掌柜忙上前拉住了他的手。 "你做什么?!别惊了客人!"掌柜一面责备他,一面就要拖着他走。这时,那房门缓缓打开。见殷怡晴出来,掌柜扯出笑容,赔礼道,"姑娘,真对不住,没吵着你吧?" 殷怡晴望着叶蘅,也不看那掌柜,只道:"没事。我们是旧相识。" 掌柜听了这话,也是将信将疑。叶蘅的神色冷漠非常,殷怡晴却欣然含笑,如此反差,也不知是个什么情况。 "掌柜,你替我准备一桌酒菜吧。"殷怡晴说着,从怀里拿出几块碎银,递给了掌柜。 掌柜也不好再说什么,点头退了下去。待掌柜走远,殷怡晴正要说话,叶蘅却先她一步,冷然问道:"那孩子呢?" 殷怡晴不解,只是笑问:"什么孩子?" 叶蘅一心焦急,哪里有跟她绕话的心情,他沉了脸色,语气愈发肃然:"那孩子在哪儿?!" 殷怡晴见他如此,敛了笑意,略想了想后,道:"你指的是我昨日见过的那孩子?他不见了,你找我来要,这是什么道理?" 因为这是你一贯的手段——这句话,叶蘅没说出口。他忍着情绪,只沉默相望。 殷怡晴随他沉默了片刻,而后冷笑了一声,道:"你以为我掳了那孩子来要挟你帮我?"她眉梢轻挑,神色里半是骄傲、半是轻蔑,"真好笑。若那是你的孩子,我这么做倒也说得过去。可又不是,我何苦惹这麻烦?" 叶蘅见她这般神情语气,已知是冤枉了她。再听她那般解释,又不免有些惊讶:她如何知道那不是他的孩子? 殷怡晴细细看着他的神情,随即道:"你不信就算了。就当是我捉了那孩子,你准备如何?" 叶蘅知道她是赌气,也没接她的话,只是垂眸,轻声道了一句:"抱歉。"他说罢,抱拳告了辞,转身下楼。 殷怡晴眉头一皱,跟着他下了楼。叶蘅也不多理会她,待到客栈门口,就见那对夫妇也忙忙地赶了过来。那丈夫几步跑到叶蘅跟前,气喘吁吁地道:"你跑得太快了……这么急着来,是不是有什么头绪?" 叶蘅带着歉疚摇了摇头。 妇人见状,又嚎啕大哭起来。这小镇不大,居民也都沾亲带故,这对夫妇大家也都熟悉,见此情状,人群立刻围了上来,问长问短。待听过始末,忙有人道:"要真是被拐了,必是外人做的!咱们先查查最近出入的生人!"此话一出,众人附和。而后,循着最简单的逻辑,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殷怡晴的身上。 殷怡晴自然是生人。不仅如此,她一介女子,孤身来到这小镇,既非行商买卖,又非投亲访友,自是可疑。众人立刻围上前去,盘问起殷怡晴来。 殷怡晴见此阵势,却不答话。她轻轻咬了咬自己的下唇,抬手捻起一缕发丝绕在指间,似笑非笑地看着众人。 见她如此表情,叶蘅眉头一皱。他还记得,殷怡晴的师弟梅子七曾学过这个动作,说是危险。殷怡晴并非宽仁之人,若真惹急了她,也不知她会做出什么来。叶蘅当即挤进人群,站到殷怡晴身旁,对众人道:"她不是什么可疑之人,她是……"他不知该如何解释两人的关系,又不擅长说谎,思虑片刻,只得模棱两可道,"她是来找我的。" 众人一听,却都相信,忙跟殷怡晴道了歉,又安慰那对夫妇去了。叶蘅松了口气,转头看了殷怡晴一眼,不想殷怡晴也正看他。目光相交,牵扯出不合时宜的尴尬。他当即侧开了头,刻意回避。殷怡晴却还看着他,慢条斯理地开了口,道:"客栈里只有我一个住客。从昨日到今天,也没见有生人过往。那孩子还不会走路,只怕是被熟人抱去了,何不去亲戚们那里问一声?" 她的声音不大,但那着紧骨ròu的母亲却比任何时候都敏锐,不过是在话中听到"孩子"二字,便付了十二分的注意。"姑娘说的不错!"那妇人抹了抹眼泪,对丈夫道,"咱们去问问吧。" 那丈夫点了头,又对众人道,"麻烦大家帮我问问,要是有谁见了我家的孩子,千万告诉一声。"众人皆都答应,各自寻找打听,不在话下。那丈夫谢过众人,又对叶蘅道,"阿蘅,山上你熟,四处找找,别是那孩子躲哪儿了。我跟你嫂子先去我叔家问问。" 叶蘅自不拒绝,立刻起身回返。上山之后,他径直去了那对夫妇的住处,将前前后后都找了一遍。确定那孩子不在房屋周围,再向外搜寻。他做这些时候,殷怡晴就跟在他身后。叶蘅知道她跟着,却也无心理睬。两人皆都沉默,如同陌路。 叶蘅寻了好一会儿,未见那孩子,倒遇上了几个相熟的猎户。他忙上前去,将孩子丢失的事告诉了他们。猎户中有年长者开了口,道:"咱们一大早就出来猎鹿,少说也跑了大半个山头了,没见着什么孩子。别是被狼叼走了。" 此话一出,一直不开口的殷怡晴嗤笑一声,道:"这山里哪有什么狼。" 猎户们听她这话,大为不满,但见她是女子,也不多计较,转而商议如何寻找孩子。叶蘅无奈地看了殷怡晴一眼,却见她的表情比方才更加不屑,看着那群猎户的眼神几近轻蔑。 她的所言所行如此奇怪,让叶蘅不解。这山里,自然是有狼的。听猎户们说,这群狼在山里也有年头了,大大小小少说也有三十来条,性子凶悍,全不怕人。他初来的那几年,也曾在山路上遇到过。所幸他身手不弱,多少能应付。不过这几年倒的确没再见过,也不知是收敛了行止,还是移去别的山头了。但如今却也不是计较这些时候,还是找那孩子要紧。猎户们一番商议之后,决定去后山再找找。 叶蘅自然跟从,刚一迈步,却听身后的殷怡晴低声道:"那孩子怎么可能走这么远。" 她的话没错,但终究不近人情,若叫那些猎户们听见,只怕又惹不满。叶蘅心想劝她离开,话到嘴边,他却又迟疑。她要说什么、做什么、招惹谁,到底都是她自己的事,他又何必多管。他想到这里,忍下了言语,跟上了那群猎户。 众人到了后山,一番搜寻,却也未见那孩子的踪影。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引众人忐忑。天黑之后,山路难走,何谈找人。再者还有狼群之说,到底骇人。那年长的猎户便提议先回返,备齐火把武器再做打算。众人皆都应从,不在话下。 叶蘅跟在众人之后,眼看着自己与他们的距离慢慢拉开。昔年他曾受净火地狱之刑,落下一身伤病。后经梅谷医治,伤势虽都痊愈,但身体终究不如原来了。尤其是眼睛。白日里倒还好,但到夜里,便视物不清。此刻,昏暗暮色笼罩山间,将眼前景色融进了一片模糊。他不得不放慢了自己的步伐,依靠记忆和猜测来判断路径。 他的艰难,殷怡晴看在眼里。她想要上前搀扶,却迟疑着不敢举动。时至今日,纵是好意,他也未必肯领受。只怕轻易狎近,反倒惹他不快。她思虑许久,旁敲侧击地道了一声:"天快黑了。" 叶蘅专心走路,也未答她。 殷怡晴蹙了眉,带着些许恼意,道:"若早听我的,也不至于耗费这么多功夫。" 叶蘅依旧沉默。 殷怡晴的心中渐生焦躁。眼看他步步蹒跚,她却不能近前一步。这般生疏,她早有预料。但真经历时,方知难受。她又默默跟了一会儿,诸多顾虑终究输给了担忧。她决计不管他乐意与否,到底上前去搀着才是。如此思定,她几步上去,正要伸手时,走在前头的猎户们竟折了回来,先她一步搀住了叶蘅。 那年长的猎户一脸懊恼,对叶蘅道:"对不住,这一急,把你给忘了。你怎么也不说一声?你眼睛不好,走不得夜路,可别逞强。" 叶蘅闻言,笑道:"还看得见。到真不行时,我自然出声。" "这才是。"猎户笑着,又对殷怡晴道,"姑娘你也小心,这路不好走。" 言罢,众人继续往前,边走边谈论那孩子的事。从山上还未曾找过的地方到可能会抱了孩子去的各路亲戚,乃至谁家的猎狗最擅追踪可以一试、哪户的神婆最是灵验不如一问……种种话题,虽是平常,却都亲密,外人哪里能cha得上嘴。 殷怡晴走在众人之后,目光系在叶蘅的身上。他并不介意被搀扶照顾,更自然地与众人交谈,以往他身上那冷若冰霜的疏漠,早已不见分毫。 那一刻,她忽然感觉到,他对她的疏离,并非是因为往事心怀怨恨。而是这八年时光,早已将他变作了另一个人…… ☆、第二十七章 殷怡晴默默跟着众人走,也无心去辨路径。眼见天色越来越暗,猎户们执意将叶蘅送回了家,更嘱咐他好生歇着,不可自行外出寻人。如此好意,叶蘅也不好辜负,只得答应下来。猎户们又替他点了灯,叮咛了几句,方才离开。 殷怡晴并未跟众人离开,只是站在屋外,怔怔看着叶蘅。屋内灯火融融,将他笼在一片温暖之中。而那片温暖,早已不可触及。 叶蘅察觉屋外有人,转头看了一眼。如此夜色,他根本无法视物。但无论看不看得见,他都知道那是殷怡晴。她不走的理由,他大致也能猜到。左不过是因受了冤枉不肯罢休,再不然,就是还执着于让他帮忙的事了。他不想与她再有牵扯,但这般无视,未免太过刻意,倒显得小气了。 她并未做错什么。感情之事,从来无理,又岂能因求之不得而怪罪于她。——这些道理,八年前他就明白。他以为自己早已释怀,可再见她时,却终究无法平心而待。这份在乎,不过作茧自缚、自寻烦恼罢了…… 他想到此处,怅然一哂。而后用了十分的平常心,对她道:"进来喝杯水吧。" 殷怡晴听得这句话,心上一颤。她犹豫片刻,慢慢举步走了过去。待到屋内,她已换上一脸笑容,语气亦轻松自如:"多谢。走了半日,我早渴了。" 叶蘅点点头,取了干净的茶碗,倒了杯水给她。 殷怡晴接过,捧在手中也不急着喝,只寒暄道:"屋子不错。" 叶蘅笑了笑,淡淡应道:"嗯。" 殷怡晴没了话,低头喝了口水,想了想之后,又道:"先前多谢你替我解围。" "应该的。"叶蘅回答。 这句说罢,两人之间便只余沉默。殷怡晴看着茶碗中半满的清水,心想着若是喝完了,不是她该告辞,便是他要送客了。 正当这沉默渐化了寂静,催生出压抑之际,外头忽然传来吵嚷之声。殷怡晴还没听清那吵嚷的内容,叶蘅却已认出了声音的主人,忙起身走到了门外,唤道:"棠哥。"这一声后,吵嚷便停了下来。殷怡晴也走到门口,就见早先那对夫妇正讪讪走过来,丈夫的臂弯里正抱着那丢了的孩子。 两人刚走到叶蘅跟前,那妇人就哭着抱怨了起来,"阿蘅,你说说,我是倒了几辈子的霉才嫁了这么个不省心的!早知公婆要来,倒是说一声啊!那两个老人家也不省心,也不问一声就抱了娃娃去家里,还反说是早就说好的,以为我知道。我哪里知道!也没人跟我说啊!害得全镇上下陪我们闹笑话!都是你这不省心的害的!" 那丈夫见妻子在气头上,也不敢cha嘴,只是一个劲儿地对叶蘅使眼色。叶蘅会意,含笑道:"孩子没事就好。嫂子你消消气。" 妇人点了点头,抹了把眼泪,回头瞪了丈夫一眼,伸手抱过了孩子,道:"哼!要不是看着大家的面子,我早带着娃娃回娘家去了!" 丈夫只得陪笑,又劝慰了几句,眼看妻子还气,他脑筋一转道:"啊,对了!阿蘅,麻烦你找了这半日,还没吃饭吧?上我家吃呗!" 叶蘅知道他是拉人作陪,免得夫妻二人一回家又生争吵,便也不推辞,点了点头道:"嗯。" 那妇人也猜到丈夫的小心思,又瞪了丈夫一眼,道:"都是你不好!待会儿别忘了跟张叔他们赔礼,不然人家还找呢!" 丈夫一听,忙不迭答应。那妇人这才略消了气,正要走时,又看见了殷怡晴。她想起什么,忙上前道:"哎,姑娘,差点把你忘了!白天真对不住,险些就误会你是拐子了。说来还多亏姑娘提点,我才去了亲戚家问。我们也不知怎么谢姑娘才好。姑娘若不嫌弃,上我家吃个饭,就算看得起我们了。"妇人说罢,不等殷怡晴回答便热络地拉起了她的手,径直往自家走去。殷怡晴也未拒绝,由她拉着去了。 这对夫妇的家离得不远,片刻就到。妇人招呼殷怡晴坐下,自去做饭,丈夫赶着讨好,便把孩子交给了叶蘅,殷勤地去打下手。那孩子与叶蘅相熟,一入他怀便嬉闹起来。叶蘅笑着哄了几句,又抱着孩子走到橱柜前,从里头拿了个布老虎出来给孩子玩儿。孩子只过了过手便失了兴趣,又咿咿呀呀地要别的玩意,叶蘅少不得一一满足。殷怡晴坐在桌边,只是静静地看着……看着他脸上所有她不曾见过的表情。 不消多时,饭熟菜热,妇人和丈夫也已和好。两人有说有笑地把饭菜端了出来,摆好了碗筷。山里人家,日子质朴,也无大菜,不过几样时蔬、些许水产。夫妇俩将孩子抱了回去,唤众人落座,席间有一句没一句地跟殷怡晴搭话。 殷怡晴这才知道,这丈夫名唤薛棠,其妻王氏,小名唤作鹃儿。王鹃儿性子慡朗,又颇热心,少不得问起殷怡晴的姓名。 殷怡晴笑答:"梅疏影。" 一听这名字,薛棠便笑了出来,拍着大腿道:"没输赢?哈哈哈,怎么取了这么个名字?" 王鹃儿一听,忙瞪了他一眼。薛棠一怔,忍了笑意,低头呷酒。 殷怡晴也懒得同他们解释,只是笑了笑,端起饭碗没情没绪地挑着米粒吃。 叶蘅看了她一眼,略松了口气。听到薛棠讥笑那名字,他本担心她动气报复,幸好只是他多虑。他放下了心,却不由自主地生了几许怅然。梅疏影——她连真名都不愿意告诉,又何谈真心呢?千万种身份之下,她的所思所想,如何捉摸得透…… 他二人的沉默,让王鹃儿不自在起来。她想了想,将桌上的一碗螺蛳推到了殷怡晴面前,笑道:"姑娘,尝尝这螺蛳。这是山溪里捞的,又新鲜又干净,平时可不容易吃到呢。" 殷怡晴答应了一声,却不下筷。她并不喜螺蛳,原因倒也简单,不过是嫌吃起来麻烦。她注意到叶蘅只就着蔬菜吃饭,便抿了笑,将螺蛳往他面前推了推,道:"你不吃吗?" 还不等叶蘅回应,王鹃儿就笑道:"姑娘不必让他。他呀,不会吃这个。折腾半日都嘬不出来,小孩子似的。" 叶蘅一听,露了些许羞赧。他笑笑,默默拨完碗里最后一粒米,起身去添饭。殷怡晴目送他离开,脸上的笑意已全然淡了。 王鹃儿并未察觉她的异样,好奇地悄声问她道:"姑娘跟他是旧相识?" 殷怡晴回过神来,微微点了点头。 薛棠也好奇,凑了上来,抢着问道:"难道是青梅竹马?" 殷怡晴对这般探问有些不悦,却终究没有显露,只道:"不是。" 夫妻二人还想再问,恰好叶蘅回来,两人只好打住,扯了些旁话。 一时饭毕,薛棠和叶蘅两人收拾碗筷,王鹃儿抱着娃娃继续跟殷怡晴说闲话。眼看殷怡晴的目光始终随叶蘅游移,王鹃儿笑着,问道:"姑娘怎么认识他的?" 殷怡晴漠然回答:"以前雇他做过一件事。" "原来是这样啊。"王鹃儿的声音里带着惋惜,"本以为能从姑娘这里打听到他的过去呢。" "这有什么好打听的?"殷怡晴眉头轻蹙,问道。 "话不是这么说。认识这么久,也不知道他是哪里人,也不听他提起家人朋友,多少让人担心啊。"王娟儿说着,笑叹一声,"他刚来的时候,我们看他文文弱弱的,还当他是落魄的秀才呢。可没想到,人又勤力又能吃苦,你看他那房子,可都是靠双手一点点攒起来的。起初他也冷淡,不大合群。倒是我家那个不省心的,脸皮厚实得很,常有事没事地找他——呵呵,其实这么说也不好。我家那个原是好心,怕他初来乍到没个照应。想是邻居,多少帮衬着些。这么多年下来,倒是处得跟亲兄弟似的了。如今再看啊,他只是话不多,心地却好,性子稳重,又有担待,比我家那位强多了……" 殷怡晴静静听着,又细细打量起眼前这女子。她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虽是朴素打扮,模样倒还俊俏。许是生了孩子的缘故,她的身上微微有些ròu,脸蛋亦丰盈饱满。她边说边笑,堆了满脸的欢欣愉悦,那烂漫之态,竟是光彩照人。 王鹃儿见殷怡晴盯着她瞧,略有些不好意思,笑道:"对不住,我一说就停不下来,烦着姑娘了吧?我也是第一次看到他的朋友,况且姑娘又这么标致……姑娘你是不知道啊,他也不小了,却没个伴儿……这倒也不能怪他。他的来历不清不楚的,身上又有些旧病,况也清贫,好多人家都不愿意把女儿给他。我呢,还有些私心,指望他好。有些人家乐意的,但我看着实在不怎么样,也不想委屈了他。这一拖,就耽搁了。他虽不着急,我却时时留着心,只盼老天开眼,掉个可心的姑娘下来!" 这番话自然是弦外有音,只说给有心人听。殷怡晴并未答话,只是垂眸不语。王鹃儿是个聪明人,见她这般,忙换了话题,扯了些家常。不多时,薛棠和叶蘅收拾停当,说笑着走了出来。 王鹃儿一见,抱怨丈夫道:"不是叫你烧水沏茶的么?茶呢?" 薛棠一拍脑袋,正要回厨房,叶蘅却拦下他,道:"我去吧。" 薛棠也不客气,笑吟吟地道了谢,蹭到王鹃儿身边坐下,而后对殷怡晴道:"姑娘,我方才同阿蘅说了。天晚了,山路不好走,你要不就在这儿住一晚吧。我去阿蘅家将就一夜,你同鹃儿睡,一点也不用担心的。" 王鹃儿一听,点头附和:"这倒是!姑娘务必住下,明日我们送你下山。" 殷怡晴笑了笑,摇头道:"不必了。" "这哪行?"王鹃儿正要劝,恰好叶蘅提着茶壶出来,她忙招呼道,"阿蘅,你快过来跟梅姑娘说说,这山里晚上可危险着呢,你不还遇上过狼么?" 叶蘅闻言,抬眸看了殷怡晴一眼。殷怡晴也正看着他,脸上无甚表情,平添几分肃然。他知道她不乐意住下,也无心留她,但多少客套几句,才合乎人情。他倒了杯热茶,递到她面前,道:"夜路的确难走,山间野兽也多,倒是住下为好。" 殷怡晴听罢,低头笑了出来。她起身,道:"我还有事,实在不能多留。好意心领了。告辞。"言罢,她举步出门。 薛棠和王鹃儿一见,急忙上前劝阻。不想两人追到门口,却已不见了她的踪影。王鹃儿皱了眉,连声埋冤薛棠举动迟慢。薛棠满心冤枉,少不得出言辩解。叶蘅站在他们身后,眺着门外深沉的夜色,长长松了口气。 …… 殷怡晴下了山,径直回了客栈。客栈掌柜还未睡下,见她回来正想寒暄,她却哪里有心情理会,只是沉默着进了客房。 她重重关上房门,这才放任自己的情绪。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她到底有什么理由生气恼恨?又为何要觉得伤心难过?甚至没来由地嫉妒?……对,她嫉妒。嫉妒每一个在他身边的人!他的温柔,曾只属于她一人!他的笑容,也只因她而生!可如今,她却成了最无关紧要的人。他的冷淡疏远,她尚能承受。可方才他那温和客气,却让她如坠深渊。她究竟是多么自以为是,才会认为他还纠结于往事?八年了,该放下的,早已放下了。 她越想越不甘心,只觉心中窜起火来,转眼烧透全身,灼得她狼狈不堪。她慢慢走了几步,颓然在桌边坐下。桌上摆着她早先吩咐下的酒菜,此刻皆已冰凉,难以入口。世事不也如此?过了时候,就失了滋味…… 她想着,伸手拿过了酒壶,仰头灌了起来。酒味辛辣,呛得她直掉眼泪。她咳了几声,又笑了出来。 事到如今,只有一件事,她万分确证:他过得很好……她离开他,是对的。 ☆、第二十八章 这一夜,殷怡晴睡得很不踏实。梦境纷乱,扰她安宁。因而她被吵醒时,心情烦躁至极。她懒懒起身,就觉头疼口干。努力回忆了片刻,才记起自己昨夜纵性,喝完桌上那壶酒还不够,又唤掌柜拿了两坛子上来。她的酒量本也平平,这么一折腾,浑身上下都难受得很。她一边揉着脑袋一边找水喝,却听喧哗之声又大了些,惹得她脑海里嗡嗡作响。她蹙眉,推门走了出去。 到了楼梯口,她向下一望,就见十来个彪猛汉子正堵在大厅里,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她细听了片刻,大约知道,这是两拨打尖儿的江湖人,为了些无聊的口角动了气,这会儿喊打喊杀了起来。掌柜和颜悦色地相劝,但这些江湖人性子一上来,哪里劝得住。拉扯之间,掌柜被推倒在地,慌得小二忙上去搀扶。如此这般,众人怯怯围观,再无人敢上前言语。殷怡晴一笑,施施然地下了楼。 掌柜跌得不轻,正咳声叹气地揉着腰,眼见殷怡晴下来,忙又使眼色又摆手,示意她回房。殷怡晴却笑着,从怀里抽了张银票递了过去。掌柜不明就里地接过,正要说话时,却见殷怡晴已然走到了那群江湖人之中。她刚起身,也未曾梳洗装饰,如今长发披散、衣衫不整,看来甚是颓废。大汉之中,立刻有人喝骂道:"你这娘们——" 他话还未完,殷怡晴旋身就是一脚,正中那汉子的小腹。那一踢之力何等强劲,竟将那五大三粗的汉子一脚踢出了门外。众人俱是一惊,还不及反应,殷怡晴又是一脚,将另一个汉子也踢了出去。众人这才回过神来,纷纷拿出兵器招呼了上来,但他们又岂是殷怡晴的对手。不消片刻,便都被打出了门外,横七竖八地躺在了街上。 殷怡晴慢悠悠地踱步出来,正午的日头明晃晃的,照得她发眩。她抬手略挡了挡,走到了群汉子中间。汉子中有伤得略轻的,强撑着站起身来,忍着恐惧之意,喝问道:"你是什么人?!" "这话该我问啊……"殷怡晴开了口,语调慵懒至极,每个字的尾音都逶迤蜿蜒,大有不甘不愿之情,"你们是什么人?竟敢搅本姑娘的清梦……" 那汉子立刻报上了名头,殷怡晴却全然未听。莽撞举动,让她的头疼更甚,脑海中似有个轱辘一般,从左碾到右,无片刻止息。她愈发烦躁起来,只想赶紧打发了这群碍事的,再好好去c黄上躺一躺…… 那汉子见她好一会儿没有回应,知道自己被小看了,一时怒火中烧,倒是忘了怕。他吼了一声,抡起胳膊就冲向了殷怡晴。殷怡晴连避让都不屑,起手擒住他的手腕,一拽一扭,便将他摔在了地上。她一脚踩上那汉子的后颈,懒懒道:"不想死的,赶紧滚。" 那汉子受了rǔ,哪里肯罢休,直嚷嚷道:"你这妖女,有胆子的就报上名来!" 殷怡晴笑了笑,道:"瞎了眼的,连本姑娘都不认识!听好了,本姑娘姓梅,名叫疏影,乃是鬼影门弟子。要报仇的,尽管来。" 汉子怒极,使劲挣脱了殷怡晴的踩踏,扶起同伴,道:"好,有本事别走!" 殷怡晴讥讽道:"呸!本姑娘路过而已,谁有功夫等你们?有本事来鬼影门,本姑娘好好教教你们做人!" 汉子听罢,又撂了几句狠话,搀着伙伴走了。另一拨人见状,也不敢多言,寻了空隙遁走不提。 殷怡晴轻蔑一笑,目送他们离开。太阳底下站了半日,她微微有些浮汗,身上燥热难当。她抬手给自己扇着风,正要往客栈里去,却见掌柜一脸惊恐地望着她。她这才发现,不仅是掌柜,方才的打斗引来了镇上的百姓,众人噤若寒蝉、万分惊愕地围观。 "姑……姑娘……"掌柜捧着银票,怯怯地迎了上来,道,"小店鄙陋,况又破损,只怕要修缮几日。还请姑娘……请姑娘另寻住处……这、这银票还您。"他说罢,又想到什么,急忙补上,"这几日的食宿费用,小店也会一并退还!" 他这话自然是拒客,只怕也不因什么鄙陋破损之顾,不过是害怕她或是害怕她会惹来麻烦罢了。殷怡晴笑着,手一伸,却不接那银票,反倒摁上了掌柜的肩膀,道:"可是本姑娘如今困得很,如何是好?" 掌柜正要回话,却觉肩膀上一阵钝痛,禁不住"哎哟"了一声。周遭的百姓登时骚动,更壮着胆子上前劝阻。殷怡晴烦躁更甚,手上的力道不由加重。就在这时,有人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扣住了她的脉门,迫得她放松了力道。她眉头一蹙,不悦地望向那出手之人,但只这一眼,她原本要发泄的怒气已烟消云散。 叶蘅——她的心里轻轻唤过他的名字,口中却终是沉默。 叶蘅是来客栈送柴的。另外,昨夜殷怡晴走得仓促,薛棠夫妇放心不下,千叮万嘱让他一定来看上一看,确认她安好才行。他本无心探视,但到了客栈门口却恰好看到这一幕,只怕再不出手,掌柜的肩膀就废了。他拉着殷怡晴退开几步,对小二道:"麻烦把这姑娘的行李拿来吧。" 小二得了这话,不敢拖延,急忙跑上楼去。等待之中,叶蘅紧握着殷怡晴的手腕,生怕一个放松,她便又逞凶伤人。小二收拾地倒也快,不消片刻就连跑带跳地下楼来,将殷怡晴的行李递给了叶蘅。叶蘅接过,对众人道:"没事。我送这位姑娘离开。" 掌柜一听,顿生感激。他怯怯将银票递上去,道:"这个……姑娘收回去罢。" 殷怡晴看了看,也无反应,也不言语。叶蘅见状,开口对掌柜道:"收着吧。"言罢,他拉起殷怡晴,举步出了客栈。 殷怡晴默默被他拉着走。这会儿,日光愈发灼烁,她只觉头目眩晕、脚步发软,全身上下涔涔冒着汗,说不出的难受。她也不知自己走了多久,但见两旁屋舍渐变做葱郁绿树,方知自己已经出了小镇。 叶蘅停了下来,这才松开了她的手。他将行李递还给她,出口的话语淡然安和:"你走吧。" 这一句,让殷怡晴的昏懵乍然消散。她并不伸手接行李,只是抬眸望着叶蘅,而后笑了出来。"这话有趣。几时轮到你决定我的去留?"她如此说道,语气依旧慵懒。 叶蘅将行李放在她身前的地上,道:"这镇上的都是普通百姓,他们惹不起麻烦。" "原来如此……"殷怡晴冷笑道,"我这就去杀了那几个江湖人,保证干净利落、不留痕迹,行了吧?"言罢,她转身就走。 叶蘅无奈,忙拦住她,道:"你……" "别教训我!"殷怡晴忿然打断他。 她的反应,勾起他回忆里的熟稔。曾经,她也如此蛮横暴躁之时。听不得一句重话、容不得一分责备,全然不可理喻。但他也知道,她这般态度,便是她已经知错的证明。他已无需多说一句话,只待她冷静下来就好。 他的沉默,自然奏效。殷怡晴随他安静了片刻,渐渐收敛了情绪,低声道:"……我头疼,这会儿不想听没要紧的话……" 叶蘅垂眸,将自己纠缠的思绪细细整理,待定下了心,他问她道:"你要我帮你什么?" 殷怡晴闻言,脸上顿生欢欣,道:"你愿意帮我了?" 叶蘅点点头,道:"之后,还请你离开这里。" 殷怡晴的欢欣略微黯淡,但她开口时,语气却依旧欢愉,"好。一言为定。"她说完,回身去拾地上的行李。就在她俯身弯腰的那一刻,一阵眩晕席卷脑海,她只觉天旋地转,竟一下子跪倒在了地上。 叶蘅一惊,举步上前,正要询问时,殷怡晴却抬手摆了摆,道:"没事。"她并不想让人看见自己的弱态,急急地就要起身。但就在她站起的那一刻,眼前却突然一黑,整个人向前倒去。叶蘅见状,慌忙伸手揽住她的腰,将她接在了怀里。再看时,她已然昏睡了过去。他轻唤了她几声,却迟迟没有回应。如此切近的距离,他隐约闻到她身上的酒气。他这才明白,自己方才握住她手腕时,感受到的那分灼热是何缘故,也难怪她说头疼…… 他顿生无奈,心中虽有顾虑良多,却终究妥协于善意。经过先前之事,镇上只怕是没人敢再收留她了。他能带她去的地方,只剩下一个…… …… 殷怡晴醒来时,天已大黑。她的宿醉已好了许多,心思也清明起来。发生过的事,她倒也都记得,只是不知自己现在何处。她不禁紧张,急忙起身四顾。藉着月光,她依稀能看清周遭,大约是间普通民宅。只是不知到底是何人送她来这里,难道是叶蘅? 她一边想着,一边循着月光看视,自然而然地,她的目光被牵引至窗边。 而他,正站在那里…… 月色之下,他的轮廓被温柔勾勒,一如她记忆中那般。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一切都没变,他们仍在八年之前。她还可以起身凑过去,不依不饶地问他在看什么……只这一念,让她心上一紧,隐隐生出些痛楚来。 就在这时,他回过头,望向了她。她一惊,慌得手足无措,也不知该用什么表情面对他。然而,也是那么一瞬之间,她想起了一件事:这样的黑暗里,他什么也看不见。 的确,叶蘅是听到动静才回头的,他不确定殷怡晴是否醒了过来,便试探着轻唤了一声:"殷姑娘?" 殷怡晴没敢回答,只是努力稳住自己的心跳呼吸,不愿他听出异样。 叶蘅有些怀疑,犹豫了片刻,举步走了过来。 殷怡晴一见,忙躺下了身去。 虽然看不见,但自己家中的布局,叶蘅清楚得很。他径直走到c黄边,伸手抚上c黄沿,摸索着找到枕头。 她看着他的手缓缓移近,沿着枕沿,直至她的长发。她不知自己为何会如此紧张,更不知该抗拒还是迎合,纠结之下,她胆怯地闭上了眼睛,不敢再看,更不敢再想。 他的手指轻轻抚过她的发,而后便收了回去。确认她还睡着,这就足够。若如此吵醒了她,他也不知该以何态度相应。不由自主地,他叹了口气,于这安静的室内,这声叹息清晰无比。 她听在耳中,睁眼相望。 他走回窗边,静静安守。 原来,这世上有些事,放不下的,终究放不下…… ☆、第二十九章 这一夜,殷怡晴未再入睡。她就那样看着,看着月华渐收,看着天色泛白,看着温煦晨光为他镀上暖色……时间点滴流逝,她依依不舍地闭上眼睛,不敢再放任自己的目光。 眼见天亮,叶蘅情不自禁地松了口气。他回头看了一眼c黄铺,就见殷怡晴蜷成一团,依旧睡着。如此好睡,想来是酒力所致了。他心上一阵无奈,又想起她已经一日一夜不曾饮食,便起身去厨房准备。 他一走,殷怡晴便睁了眼。她听着厨房里的动静,浅浅地抿着笑。她寻思再装睡也不像,便慢慢起了身,走到了厨房门口。叶蘅察觉她来,暂放了手上的活儿,去水缸边舀了一盆清水,另取了一块干净的手巾,一并递给了她。殷怡晴会意,道了声谢,端水出去自行洗漱。山上人家多用泉水,虽贮存缸中,依旧沁凉。洗漱之后,她顿觉神清气慡,宿醉带来的总总不适已然一扫而空。 又过片刻,叶蘅端着一碗清粥一碟酱菜出来,摆上了桌,道:"吃点东西吧。" 殷怡晴在桌边坐下,笑道:"多谢。饿倒还好,只是渴得慌,还得跟你讨杯茶喝。" 叶蘅点点头,又去倒了一碗茶出来,递给了她。殷怡晴接过茶碗,本以为烫手,却不想那茶碗不过微温。她喝了一口,茶水不烫不凉,柔柔滑下喉去。想来这壶茶,是特地放凉了的。她抬眸看了叶蘅一眼,就见他在桌对面坐了下来,神色安和,依旧沉默。 殷怡晴也无话,一气将茶水饮尽,满足地呵了口气,笑道:"总算舒服些了。"她抬头,四下环顾了一番,装模作样地道,"这是你家罢……我多喝了几杯,给你添了麻烦,对不住。" "不必。"叶蘅淡淡回应。 殷怡晴笑了笑,又看了看桌上的粥食,寻了话题道:"配粥果然还是要酱菜。说起来,我知道一家酱菜铺子,腌的甘露子可好吃……" 殷怡晴的话未说完,叶蘅便出声道:"要我帮你什么?" 殷怡晴讪笑着收了话题,稍稍沉默了片刻。他的抗拒之意,再清楚不过。到了今日,还仗着他的温柔跟他说笑的自己,是何其厚颜无耻。她想起前夜的纵酒,那时候的心情尚还清晰……既然他不愿纠结于往事,自己又何苦耿耿于怀。倒不如平常相待,对彼此都好。 她思定,复又笑了出来,语气轻松平淡,道:"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不过是想问问你玄凰教坐落何处?" 听得玄凰教三字,叶蘅变了脸色,不假思索地道:"这个忙我帮不了。" "为何?"殷怡晴问道。 叶蘅不想答她,只是沉默。 殷怡晴想了想,道:"我知道玄凰教门规森严,但你已不是玄凰教的弟子,这又有何妨碍?" 这番话从殷怡晴口中说出来,有着些许满不在乎的轻巧,听来甚是刺耳。叶蘅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七日夜的烈火、想起那毫无希望的等待、想起自己近乎可悲的执着…… 他皱了眉,慢慢道:"玄凰教对我有再造之恩,我叛教而出已是不义,决不能再做出危害玄凰教之事。" 殷怡晴见他如此,自知失言,陪笑道:"你怎知我一定是去危害玄凰教的?兴许我是去雇杀手的呢?" 叶蘅自然不信,也无心附和,复又无言。 殷怡晴的性子浮躁,但因是叶蘅,她多少按捺,抿着笑又道:"也无需确切,只告诉我在哪个方向、或是哪座山头,如此就好。" 叶蘅沉默片刻,开口道:"你走吧。" 殷怡晴听到这三个字,心里一沉,脸上的笑容也黯了。再开口时,她的声音里伴着冷笑,道:"我几时见过我不达目的就走?" 叶蘅闻言,抬眸定定地看着她。 殷怡晴被他看得有些心慌,自觉话又说重了,忙又抑了情绪,笑道,"我知道你为难。只是此事对我至关重要,若你愿意帮我,条件好谈。" 叶蘅无话,只是起身走到门口。他推开门,侧身站定。虽无一言,但送客之意再明显不过。 殷怡晴也站了起来,眉头已然紧蹙。她望着他,道:"好,我跟你说实话。"她稍稍停顿,整理过语句,诉道,"昔年外戚逼宫之事你也知晓,其余党至今未能铲除。不久之前,我同师弟去了云蔚琴集,恰遇上南陵王。听闻有一本余党名册,却不知下落。王爷假作名册在手,意图引蛇出洞。其间之事,我就不细说了,总之,虽未能引出余党,但多少有了眉目。后来王爷回朝,自然引得百官震动。有告老还乡的,有称病不朝的,更有莫名横死的。其中有位官员——与你那位大哥倒是同姓——可怜他为官清廉、一生勤勉,却被一夜灭门,只余下了一个孙儿。这孩子不过五岁,却身中奇毒,唯有千叶金莲能解……"她说罢,细细看着叶蘅的表情,斟酌着道,"犯案之人,我已尽诛。但若不能保住这孩子的性命,我所做的一切便毫无意义。" 叶蘅并不看她,只是垂眸不语。 殷怡晴又想了想,道:"同样姓薛,又是稚儿……只需一点恻隐,帮我这次,可好?" 叶蘅知道,她的话虽真假掺杂,但攸关性命之事却从不胡说。那孩子的确不该死,但玄凰教何其凶险,贸然前去不过白赔上一条性命。他开口,道:"时隔八年,你怎知玄凰教中一定还有千叶金莲?" "这我倒是可以确定。"殷怡晴道,"其实我一直不明白,为何玄凰教对千叶金莲如此执着——此事只怕连你也未必清楚。我还是请教了师尊,方才知道一二。"她离开桌边,慢慢踱了几步,道,"玄凰教的教主历来都是女子,而每任教主辞世之前都会请示天谕,择定一名幼女继位,同时,上任教主会将毕生功力传与下任。如此代代相承,武功自是一任强过一任,但对于幼女之体,这份功力却太过强横,随时能夺了性命。因此,历代玄凰教主,皆是少年早夭。要想保命,要么散去这一身功力,要么以药物固基,而千叶金莲正是不可或缺的药引。玄凰教搜寻数十载方得此物,自然珍视非常。况且此药不过治标,若做长久之计,绝不会一次用尽,自断生路。所以我料定,玄凰教中必然还有千叶金莲!" 叶蘅听罢,心中五味陈杂。当年自己不知千叶金莲之用,任由此物被殷怡晴夺走,更拖延一月之久,岂不是将教主性命置于不顾?难怪当日教主会动怒……如此看来,终究是他辜负了玄凰教的救命之恩、辜负了丹威长老的训教之情。如今,他又岂能透露玄凰教的坐落,任由殷怡晴去动那关系全教命脉之物?更何况千叶金莲如此重要,玄凰教必不肯轻易交出,殷怡晴此去,必然凶多吉少……他权衡许久,终是未将这些顾虑说出口,只是皱眉沉默。 殷怡晴微微有些急躁,道:"我知道你不愿危害玄凰教,我只需几瓣金莲就好,能有什么妨害?这样你都不肯帮忙么?" 叶蘅心思极乱,一时也有些迷惘。他又想了片刻,道:"殷姑娘,道理你都对。"他长长一顿,接道,"但姑娘若还明白人情世故,就该知道,我是这世上你最不该找的人。" 殷怡晴一听,愈发急了,道:"若还有其他办法,我也不会来找你!" 只这一句,叶蘅心中惆怅顿起,纠缠出丝丝痛楚。八年了,她只是为了千叶金莲才不得不来见他。她漫不经心的致歉、轻巧平淡的谈笑,不过是为了开口求助所作的铺垫。她甚至从未想过,她还欠他一个解释、一句交待……这一想,他的心海顿起波澜,竟不由自主地动了气,生出连他自己都陌生的恼怒来。他闭目,只能以沉默压抑情绪。 殷怡晴望着他,苦笑一声,道:"你果然还在恨我……" 叶蘅的冷静与克制便在这一瞬崩溃。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因为被说中了心事而恼羞成怒,还是因为种种顾虑和为难被简单归咎于爱恨而愤懑不齿,所有深藏的情绪如潮涌上,堵得胸口发闷、激得身子作颤,甚至连声音都微微发了抖。 "殷姑娘为何会觉得我会恨你?"他如此反问。 殷怡晴被这句话噎住了,也不知该怎么回答。 叶蘅的语调刻意放慢,将所有情绪隐在平和的语气之下。"殷姑娘,若你指的是八年前的事,那便多虑了。昔年,我为报仇入了玄凰教,所学所做皆是杀人害命的勾当。其中善恶是非,我亦清楚明白,只恨未能早早醒觉。离开玄凰教是理之必然,受净火地狱之刑是我自甘自愿,皆与姑娘无关。我在梅谷医治之时,听闻姑娘因此事遭受责难,本想为姑娘澄清,但无奈迟迟不见令师兄归谷。而我终究是客,伤愈之后也不好久留。若因此使姑娘为难、令姑娘误会,是我考虑不周。我离开之时,曾托令师弟传话道谢,一是为梅谷救治之恩,二是为姑娘点拨之情。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殷怡晴从未听他说过这么多话,一时怔住了。待她细细想明白那话里的意思,心上顿是空茫。她恍然一笑,自语般叹道:"这样啊……" 叶蘅无心看她的反应,沉声继续道:"今日我拒绝姑娘,是不想再牵扯上江湖恩怨。我经历许多,才得安宁。还请姑娘高抬贵手,容我乏善可陈地过完此生。" 听得此话,殷怡晴满心酸涩,竟忍不住红了眼眶。她只得掩唇低头,以笑自饰。谁又知道,她才是这世上最想让他获得安宁的人。从他出梅谷,到定居此地,她一路相随。他身边所有的人,她皆一一调查。若有胆敢言行相伤者,她便暗中清除。她甚至杀光了这片山头所有的狼,只为他出入平安。在他目不能及之处,她陪他看过繁花绚烂,陪他守过大雪封山……她煞费苦心、不露声色,却只换来一句"高抬贵手"?原来她八年的愧疚和自责,她近乎怯懦的退守,竟只是她自作多情? 殷怡晴不禁笑出了声,再抬眸时,神色已然阴冷。她笑叹一声,道:"是我不好。不该看低了叶公子。但我奉劝一句,千叶金莲我志在必得。我的手段,叶公子也清楚……"她说着,慢慢走到了门口,在叶蘅身旁停了下来。她压低了声音,带了一丝调笑的妩媚,道,"若那孩子又不见了,可就没那么容易找到了。"言罢,她含笑离开。 叶蘅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绿意之中,只觉身心俱疲,颓然靠在了门框上…… ☆、第三十章 叶蘅慢慢走回屋内,略带疲惫地在桌边坐下。桌上的物什未动,一碗白粥、一碟酱菜、一只茶碗,还是她在时的样子。他怅然一叹,起身收拾,这一抬眸,便看见了c黄头上搁着的包袱。 这是殷怡晴的行李,他的心里还堵着怨怼,见了她的东西,立时皱了眉。他绕到c黄边,看着那包袱。方才急躁,竟忘了还给她。直接丢弃,未免失了礼数。但若留下,却不知还会生出怎样的牵扯。早知如此,当时他就不该出手阻她、更不该收留她一夜……他考虑许久,终是决计将这行李搁在门外,随她自取。他思定,一把抓起那包袱。却不想先前那客栈伙计心慌神乱,这个包袱打得糙率,他莽撞一拎,登时让包袱散了开来,里头的东西落了一地。他苦恼一叹,蹲身查看。她的行李简单得很,不过几件替换的衣裳,并荷包、药囊等物。他一一捡拾,待拿到荷包时,手上却是一顿。许是因跌落之故,这荷包微微敞了口子。他无意窥看,但荷包里的东西却已露了半截子出来。雪白纸签,看来眼熟。他稍稍思索,待记忆浮出时,登时在他心中搅动陈杂五味。他不由自主地拾起荷包,将里头的东西倒了出来。 厚厚一叠纸签,将近百张。这是某座城里某个寺庙的签子,那庙里供奉的菩萨灵验非常。只要将所求之事写在签上,每逢十五之日,将签贴于天灯,呈送上苍,便能如愿。他还记得自己曾写下的愿望:国泰民安,福寿康宁——前者为己,后者赠她。而如今,他手中这一叠纸签,却白白空着。他有些不信,怔怔地将纸签一张张看过,待翻到最后一签,上头终是有了墨迹。轻快笔锋,写下了一个"一"。他直觉这并非一字,而是一划。下笔之人似有犹豫,再未能写完…… 猛然间,他回过了神来,狠狠扼断自己的思绪。诸多回忆,平添怀念,只怕再多想一分,便将所有的决绝付了东流。 他平复下微悸的心情,将纸签放回荷包,又将其他物什整理妥当,重新打好了包袱,而后着手收拾桌上的碗碟。停当之后,他起身往邻居薛棠那儿去,出门时顺手将包袱搁在了门外的木桩上。 想殷怡晴是个睚眦必报的性子,既撂了狠话,也不知会做出什么来,到底防着些才好。可这些年来他疏于练武,恐怕也不是她的对手,即便守着,只怕也…… 他一路忧心忡忡,待到了薛棠家,就见王鹃儿正在门外搀着孩子学步。见他来,王鹃儿笑盈盈地放开了手,对孩子道:"到叔叔那儿去。" 孩子笑得欢悦,脚步蹒跚地冲叶蘅走了过来。叶蘅忙迎上几步,半蹲了身子,小心接应。那孩子走得急,最后几步连跌带跑地扑进了叶蘅怀里。叶蘅也笑了起来,伸手把孩子抱了起来,走到了王鹃儿身前。 "看这样子,再几天的功夫,就能自己走路了呢。"王鹃儿笑着说完,又道,"你来找那个不省心的?可不巧了,他去帮他婶婶修屋顶了。" 叶蘅道:"我也没事,只是来逛逛。" 王鹃儿道:"不用去送柴么?" "昨日多送了些。"叶蘅回答。 王鹃儿一听,笑道:"那倒好。替我带会儿娃娃,我去把衣服洗了。" 叶蘅自然答应。两人一个洗衣服,一个陪孩子玩耍,有一句没一句地说些闲话。孩子终究年幼,玩闹了一会儿之后便困了,叶蘅抱他坐下,不过片刻轻拍,孩子便沉沉入睡。他看着那稚嫩纯净的睡颜,心上不由自主地浮出一句话来: ——同样姓薛,又是稚儿……只需一点恻隐,帮我这次,可好?—— 他一时迷茫,思绪又被牵远。他并非冷血之人,明知关乎一条性命,又岂会无动于衷。朝堂之争,是非难定,但那身中奇毒的孩子,却无论如何都是无辜的。殷怡晴说得没错,贤臣遭难已是惨剧,岂能再让这唯一的血脉断绝于恶人之手……他于心不忍,偏又顾虑重重,满心矛盾化作愁苦,染上他的眉眼。 王鹃儿洗完了衣服,见他这般表情,问道:"怎么了?" 叶蘅抬头冲她笑笑,摇了摇头。 王鹃儿也不多问,正想抱过孩子时,那酣睡的娃娃却扭了扭身子,往叶蘅怀里蜷了蜷。王鹃儿见状,笑道:"瞧瞧,梦里都跟你撒娇呢。" 叶蘅看了看怀里的孩子,含笑不语。 王鹃儿在他身旁坐了下来,笑道:"瞧你这么喜欢孩子,还不赶紧成家。" 叶蘅无话,只是笑笑。 "对了,梅姑娘怎么样了?上次她摸黑下山,可平安?"王鹃儿问道。 叶蘅不想刻意回避,便轻描淡写道:"没事。" 王鹃儿听他语气,知他不愿多谈,便讪讪地看了看天色,扯了话题道:"瞧瞧这天,好好的又阴下来了,枉我洗了这么些衣裳,只怕不能干呢。" 叶蘅点了点头,只应道:"嗯。" 春暮夏初,又近梅雨,这天气自然是一日日地差起来。这最平常的念头,却莫名牵起怅然。他乍生无奈,又觉可悲。他口口声声说着"再无其他",费尽心力断绝一切牵扯,却终究自欺欺人。这八年来,她是初夏细雨、是深冬梅花、是烁熠天灯、是甜绵糕点……他未曾刻意去想,亦未曾刻意去忘。她就在那里,他无能为力。 王鹃儿见他又露了戚然,只得又换了话题,引他说笑。 待到傍晚,薛棠回返,叶蘅便起身告辞。夫妻两留他吃饭,他亦婉拒,只是趁着天色没黑早早回了家。 家门外的木桩上,那个包袱已然不见。他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推门进屋。时候还早,他却径直上c黄睡下。似乎唯有如此,方能安抚他由身至心的疲惫。 他闭着双眼,却始终无法入睡。不知过了多久,窗外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平添愁郁…… 一夜辗转,天色微微发亮时,他便起了身。洗漱之后,他略寻了些东西吃,又等了小半日,随后起身去薛棠家。 昨夜细雨,至今未停,更生绵绵之势。这般天气,山上之人都闲在家中。薛棠正闷得慌,见叶蘅来,自是欢喜。他到厨房拿了一坛子酒出来,拉着叶蘅陪他喝。王鹃儿平日也不许丈夫多饮,但叶蘅既在,她便也纵容,自去厨房准备下酒菜。叶蘅并不好酒,但盛情之下,少不得相陪。一时酒菜妥当,几人坐在檐下,就着雨色小酌,顺便聊些家常话。 谈笑之间,时光易过,不觉间坛中酒罄。薛棠意犹未尽,又去厨房里拿了一坛子出来。但他酒力有限,又饮了几杯之后,便晕晕乎乎地露了醉态。王鹃儿见状,嗔着他去休息,薛棠只好应从,老老实实去房里睡下。 叶蘅倒无醉意,只是身上略微发热。水酒绵香,本也不烈,他又替自己倒了半碗,静静饮下。一旁的王鹃儿见状,开口问道:"出什么事了?" 叶蘅一笑,只是摇头。 王鹃儿叹道:"别骗我了。昨儿我就觉得奇怪,好端端地活儿也不干,到我这里磨了一天。今日也是……平常也没见你这么热络啊。" 叶蘅不置可否,只含着笑,又伸手倒酒。 王鹃儿皱了眉,起身一把摁住了酒坛,"不准喝了。" 叶蘅见她如此,怯怯收回了手。 王鹃儿道:"我知道你心里有事,你不愿意说也罢了,只是别自己跟自己赌气。" 赌气?叶蘅听到这词,一时惶然。原来自己在旁人眼中竟是这般形容么? 王鹃儿见他怔怔的,摇头一叹,伸手拉他起来,道:"好了好了,你给我回家去。" "嫂子……"叶蘅有些心慌,心想解释,却又难说出口。 "行了。瞧你那样子,一看就知道熬了几夜了。"王鹃儿笑道,"我这儿没地给你睡,你赶紧回家,好好躺躺。" "我……"叶蘅有些担心,自不愿走。 "再不走我可生气了!"王鹃儿佯怒着说完,走到一旁拿了伞,塞到了叶蘅手中。 叶蘅无奈,又想薛棠在家,殷怡晴应该不容易下手,况且自己终究是外人,老待在人家里也不像,只得应从。 他刚走到家门口,就听抚掌声起,娇媚嗓音混着轻佻,道:"真有心啊,守了这么些时候。" 他心中了然,循声望去,果见殷怡晴站在不远处。如此天气,她也不打伞。这般模样,本该狼狈。但她偏还笑着,眉眼之间满是明媚,先前的颓废慵懒再不见分毫。 叶蘅不打算回应她,只是沉默着,小心戒备。 殷怡晴噙着笑意,慢慢走了过来。她在他面前站定,笑道:"看来这姓薛的一家子,在你心上当真分量不轻。"她顿了顿,带着些许恶意,继续道,"只是不知,你是与'大哥'情同手足,还是对'大嫂'另有所图啊。" 叶蘅闻言,略微蹙了眉,定定地望着她。 若是以往,殷怡晴见他这般,必然收敛。但今日,她却不曾打住。她的笑容愈发轻浮,出言也愈发肆无忌弹,又道:"也难怪,那个王鹃儿又漂亮又伶俐,我也挺喜欢她的。对了,她私底下跟我夸过你,说你比她丈夫强多了。莫不是郎有情,妾有意……" 听得此话,即便是叶蘅,也不禁因其中的卑劣动了气。但跟她争论不过枉然,反倒还自甘下流了。他垂眸低头,径自回屋。 "这就走了?莫不是害羞?"殷怡晴一笑,道,"两情相悦可是好事呀,有什么可羞的?我为人最是贴心,要不这样,我替你杀了她丈夫,你取而代之,可不是皆大欢喜么?" "住口!"叶蘅终是按捺不住,出声打断了她的胡言乱语。 殷怡晴头一歪,笑得满不在乎。 叶蘅望着她,只觉心上火灼一般,燎得生痛。眼前这女子究竟是何等无情,才能对他说出这样的话来。他到底要受几次折rǔ,才肯相信她从未将他放在心上,甚至不曾正视过他的感情……他想到这里,忽又觉得好笑。将自己的感情全部否定的,不正是他自己么?这般自相矛盾,近乎幼稚。他不禁想到了王鹃儿的话,或许,他真的是在跟自己赌气…… 心头怒火顷刻熄灭,只余下惆怅戚然。他真的累了,再不想多做纠缠。他自嘲一笑,对她道:"放过我吧。" 这一句话,让殷怡晴怔住了。她看着房门在眼前缓缓阖上,忘了举动。有生以来,她从未曾像现在这般厌恶自己。她恨自己无能,无法自行找出玄凰教的坐落,强将他牵扯了进来。她恨自己无耻,被他冷言拒绝之后,还厚颜出现在他眼前。她更恨自己无赖,竟将嫉妒和不甘化了恶言恶语,出口伤人……一时之间,她难过得无以复加。雨水微凉,打透衣衫,她已全然不顾…… 叶蘅进屋之后,背抵着房门站着。他听着门外的动静,揣测着殷怡晴的去留。不知过了多久,但听雨声萧飒,渐成霖霪之势。这般雨势,即便她再执着,也该避去躲雨了吧。只是这山上人家不多,下山又有段路程,只怕避不过……他想着想着,露了苦笑。既要断绝,又何必在意。 他长吁了一口气,慢慢离开了房门。他刚往屋内走了几步,却听一声雷鸣,震天动地。他一惊,僵住了步伐。几乎是不假思索,他回过身去,打开了房门。阴暗天幕,重重雨帘,一片苍茫之中,哪里还有她的身影。他看不清楚前路,更看不清自己,他呆立在门口,那一步,他迟迟跨不出去。突然间,乌云之中电光微闪,紧接着一声炸雷,分外骇人。他心上一紧,弃了顾虑,正待他要出门之际,眼角余光却看到了什么。 房门之旁,屋檐之下,她就坐在那里。她紧抱双臂,埋首在膝,因雷声而瑟缩。 他走到她身旁,默默站定。她察觉有人来,惶然抬了头。目光相交,两人皆是无言,任由雷雨喧哗,替了话语。 他的神色依旧漠然,但心却已不再挣扎。他伸出手,扶她站起,领她进了屋。他取了条干净的手巾给她,淡淡道:"我去替你借身衣裳。"言罢,他取伞出门。 殷怡晴见状,上前一步,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腕。 叶蘅顿步,却并不回头,只沉默以对。 殷怡晴的声音微微发着抖,对他道:"对不起……" 叶蘅沉默着,依旧不愿回应。 "方才那些话是我胡说八道……对不起。"殷怡晴的语气近乎哀怨,更兼怯懦。 叶蘅转过身来,拉开了她的手,道:"不必。" 眼看他又要走,殷怡晴几步绕过他,抵住了房门,"我知道你还在乎。是我辜负了你,你恨我怨我,我都认了。我也不敢求你原谅,只求你别因我之故而见死不救。" 叶蘅垂眸,避开了她的目光,仍是无言。 "你到底要我怎么做?!"殷怡晴心急难当,情绪百转绞缠出痛楚来。她再无法压抑,出口的话语里染了哭音,"你说啊!是要我跪下求你,还是要打我出气,哪怕是这条命!你想怎样都行!只这一次,只要你肯帮我,我发誓从今以后都不会再出现——" 那是一瞬而生的冲动,将所有压抑的感情搅作狂潮,淹没所有的理智与克制。他上前一步,扣住了她的肩膀,将她重重压在门上,低头吻了下去…… ☆、第三十一章 殷怡晴料不到他会有这般反应,一时惊愕难当。耳畔,雷声又响,惊起往事。她还记得那时自己亟待安慰的惶恐与脆弱,记得那不知是她索求还是他给予的吻,更记得那令人心颤神痴的缠绵与温柔。而此刻,他这一吻却全然霸道,带着有如攻城略地般的强悍。唇舌纠缠出痛楚,呼吸促急至凌乱。扣着她肩膀的手,一分分加着力道,似要将她捏碎一般。痛楚,让她微微醒了神。前所未有的恐惧席卷心头,她不由自主地伸手抵着他的胸膛,试图将他推开。但她肩膀被制,况又惊慌失措,哪里使得上力气。 察觉她的挣扎,叶蘅缓了力道,任她将自己推开了一些。殷怡晴微喘着,低声抱怨一句:"你弄疼我了……" 然而,这句抱怨却没能让叶蘅松手。他盯着她的眼睛,哑着声音反问:"不是我想怎样都行么?" 殷怡晴怔怔看着他,竟无言以对。便在这时,她的舌尖忽然品出了一丝甘辛。浅淡酒味,源来于他……莫非,他醉了?也是啊,若非醉了,他怎会这样待她…… 叶蘅当然没醉。但此时此刻,他倒宁愿自己醉了。可他偏偏如此清醒,她的每一句话他都听得清楚。她所言的歉疚,不过敷衍。她所谓的补偿,不过条件。她对他的责任,尚还排在一个素未蒙面的孩子之后。他知道自己没资格计较,可又如何能不介怀。这份介怀,化作了失落,催生出怨怼,凝成了恨意…… 这时,一声炸雷轰响,震碎沉默。殷怡晴的眉睫微微一颤,全身都紧绷了起来。她的惶恐,叶蘅看在眼里。他无话,只是松开了扣着她肩膀的手,转而掩住了她的双耳。殷怡晴心头一颤,切切抬眸,望着他。 只这一眼,他已一败涂地。没错,他恨——恨自己无法恨她。 他闭了眼,再一次吻了下去,任由感情主宰一切。清醒何用?怨恨何用?诸多疏离与矜持又有何用?……如今她在这里,她是他的。 这一吻之下,殷怡晴早已失了抗拒之意。她先前之言,并无虚假。他想怎样都行,哪怕真要她的性命,她亦不敢吝惜。她亏欠他的,不只是情,还有救命之恩、舍生之义。如今才偿还,或许已经太迟……她的惶恐渐而化作胆怯,只怕予取予求尚还不够,犹豫着不知自己该不该迎合他。 衣衫片刻褪尽,肌肤熨贴之时,她不禁颤抖。随他的亲吻和抚触,她微凉的肌肤渐渐发热,引动前所未有的焦灼。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声震耳,竟将雷声都掩去了。周遭所有,似乎都陷入了一片混沌。唯一清晰的,只有他:那似要将她揉碎的力道,那微微灼烫的气息,那无法自抑的轻喘与低呻…… 待两人楔合之时,比起痛楚,更让她难耐的是羞耻和屈rǔ。她紧咬着嘴唇,咽下呼喊,却止不住地掉眼泪。她这才知道,自己终究是个女子。卓绝武艺,此刻全无用处。心机智谋,不过付与枉然。若非是他,她绝不能容忍其他男子待她如此。 她的腰肢一软,连一丝力气都使不上了,只由他进退冲撞。她攀着他的肩膀,微微踮起了脚尖,只怕这暴雨狂风般的激荡,会让自己跌入可怖的深渊…… 情潮如浪,覆灭清醒。他回神之时,已在c黄榻之上。身下,她喘息低弱,惹他心悸。他细细看着她,只见她的身上满是深浅不一的淤痕,衬着那如雪的肌肤,愈发令人惊心。她微侧着头,紧闭着双眼,轻颤的长睫上,还沾着泪。 一时之间,他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竟对她做了这无耻之事。他颤抖着,伸手抚上她的脸庞,她的鬓发早已被泪水浸湿,在他掌心引出一丝微凉。 她慢慢转过头来,睁眼看着他。眼神之中,是惶恐、是畏怯、是无助,柔弱得叫人心疼。他说不出话来,只是静静看着她。这时,她却伸出手来,搂上了他的脖子,揽他贴近。耳畔,她的声音温柔,又带着些许幽怨,道:"对不起……" 那一刻,他竟不知自己是喜是悲。复苏的清醒,旋即被这一声歉意吞没。他吻上她的肩膀,任由自己的孟浪一路绵延。她强压的呻/吟,撩着他的心弦。 当他再次挺入,两人皆是一声长叹,似苦又甜。于她,这是身心交付的灼热充实。于他,这是神魂相与的温暖醉心。到了此刻,再无需歉疚、再不言憎怨。这并非偿还,亦非索债,不过遵循本心,不过顺应愉悦。只这一夕,忘却前尘,唯情唯欲…… …… 第二日近晌午时,雨稍稍小了,雷声也隐去无踪。 叶蘅醒来时,头脑微微有些昏沉。他甚少睡迟,如今这略长的休息,反倒让他不适应起来。他侧头,看了看枕边。殷怡晴弓着身子,背对着他,似乎还在酣睡。昨日睡得凌乱,被褥也未曾好好盖上,她的后背全然袒露,一道伤痕赫然在目。 他当然记得这一道伤。他亲手将这伤口fèng上,又看护了她四天四夜,方才将她从鬼门关里拽了回来。他从不想伤害她,更愿意不惜一切护她周全,可为何,他竟……一想到这里,他皱起了眉来,心上顿生百感交集。 他打住思绪,轻俏地坐起身来,替她盖好被子。正要下c黄之时,一双手臂从背后环上了他的腰,殷怡晴的声音带着初醒的慵懒,低喃着问道:"去哪儿?" 叶蘅略微思忖,低低应她一句:"砍柴。" "别去了……"说话之时,殷怡晴愈发贴近了一些,下巴轻轻枕上了他的肩膀,"那客栈不是说要修么……再说了,我留下的那张银票,够他们几个月的开销了。" 叶蘅沉默着,并不应答。 殷怡晴叹了一声,撒娇般道:"再陪我一会儿,好不好?" 叶蘅无话,却任由她拉着躺下。殷怡晴搂着他腰,头枕上他的胸膛,静听着他的心跳。窗外雨声泠泠,和着他心跳的节奏,让她心底一片安宁。她含着笑,稍稍抬了头,正要同他说话时,却看到了他身上斑驳的疤痕。 她抬手,轻抚上那些旧伤,心疼地说不出话来。 这般抚触,让他有些尴尬,说来好笑,到了这一刻,他竟羞窘起来。他抓住她的手,扣在掌中,道:"别动。" 这般举动,让殷怡晴轻笑出声,她半支起身来,望着他道:"怎么,你动可以,我就不许?" 他也不知怎么回答她才好,正思虑之时,她俯低身子,吻上了他的嘴唇。他一惊,不防她出手反擒,将他的手压在了c黄头。 她噙着一抹得逞的坏笑,道:"礼尚往来。" 他听得此话,心里半是好笑半是无奈,不由地唇角轻扬。 殷怡晴见了这抹笑意,骤生惶然,只恐它稍纵即逝。她蹙眉,重重吻了下去,似要将那笑容封住一般。 叶蘅无意拒绝,任凭那一吻纠缠至深。待到乱了呼吸,殷怡晴方才退开。她望着他,强打起笑容,调侃道:"谁让你笑我,可吃了苦头了吧。" 叶蘅无心猜她话里的深意,只是点了点头,应了一声:"嗯。" 他这般反应,在殷怡晴看来,却是暧昧之极。她忽然想起了八年之前,在贤益山庄的密室中度过的那几日。那时候,他也是这般。这近乎纵容的温柔,引她步步深陷。她不愿他离开自己的视线,不愿与任何人分享他的笑容。她想和他在一起,所以怂恿他离开玄凰教。而这,便是所有错误的开始。若是当时的她能收敛几分狂妄的自私,能压抑那毫无顾忌的任性,兴许他就不必承受那净火地狱的酷刑。哪怕天各一方,至少安然无恙…… 闵袖锋说得没错,是她害了他……或许,她从一开始就不该招惹他,更不该有贪求和奢望。就像如今,为何只是见他一笑,她便又生了长相厮守的念头,又忘了自己根本没资格再向他要求一事一物。 叶蘅见她神色戚然,不禁担忧起来,问她道:"怎么了?" 殷怡晴回过神来,笑着摇了摇头,复又躺下,偎在他的胸口。 两人静静躺着,再无人言语。窗外雨声渐响,嘈杂得叫人心烦。 这时,忽听敲门声起,王鹃儿的声音慡朗,隔着门喊道:"阿蘅,是我,快开门。" 叶蘅和殷怡晴俱是一惊。叶蘅仓促地披了件衣裳,匆忙走到门口,略开了一条门fèng,招呼道:"嫂子……" 这条门fèng,让王鹃儿大惑不解。她手撑上门板,试图推开一些。却不想叶蘅抵着门,只是不让。 王鹃儿笑着嗔道:"怎么了?难不成没穿衣服?" 叶蘅僵硬地笑了笑,点了点头。 "呵,这倒难得,莫不是刚起身?"王鹃儿收回了手,道,"倒是我失礼了。也没什么事,就是昨天把你赶回了家,想想有些对不住。今早也没见你出门,我家那不省心的也有些担心。如今看你没事,总算能放心了……还有,我给你带了些米糕来,趁热吃。"她说到这里,将手里的提篮抬高一些,狡黠一笑,"你门不开大些,可不好拿呢。" 叶蘅无奈,正想看看殷怡晴穿得如何,好决定开不开门时,殷怡晴却已走了过来。昨日,她的衣衫皆被淋湿,后又因他孟浪,少不得被撕扯丢置,她索性穿了他的衣裳,带着三分慵懒,七分妩媚,笑吟吟地走到了门口。 她自将房门打开了些,随即搂上叶蘅的手臂,软软地偎着他。她望着门外的王鹃儿,甜甜一笑,唤道:"嫂子。" 王鹃儿一看见她便吓了一跳,再听这一声"嫂子"登时就懵了。她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两人,好一会儿回不过神来。 殷怡晴见她这般,笑意愈盛。她不客气地从她手里接过提篮,道:"谢谢嫂子,我最喜欢吃米糕了。" 王鹃儿怔怔点了点头:"哦……这……喜欢就好……" "嫂子进来坐坐?"殷怡晴又问一句。 王鹃儿这才反应过来,忙摆手道:"不必不必,我家里还有活儿,这就回去了。你们慢慢吃呵。"言罢,她转身,快步消失在了雨色中。 殷怡晴目送她离开,噙着笑关上了房门,眉宇之间满是快意。 叶蘅见她如此,也不知是何缘故,不由问道:"你这是……" 殷怡晴眉梢一挑,嘟哝着道:"谁许她这般亲近你……" 叶蘅顿生无奈,也不知说她什么好。他正要作罢之际,忽然想起昨日之事。她曾胡言乱语,说他与王鹃儿有私情,如今再想,这似乎是…… 不等他问出疑惑,亦不等他思定答案,她开了口,声音低微有如自语,带着些许任性,道:"……就当是我嫉妒了……" ☆、第三十二章 嫉妒。 叶蘅从未想过,自己会从殷怡晴的口中听到这个词。他道不清自己的感觉,惊讶犹疑或还期待,但他终究未开口确证,亦未往下深思。他眉眼一垂,伸手拿过殷怡晴手中的米糕,搁在了桌子上,而后道:"我去烧水。你先吃东西。" 殷怡晴笑着点了点头,却又想到了什么,摇头道:"我倒还不饿,等你一起吃。" 叶蘅颔首应过,自去取柴打水,又搬出浴桶等物什。他做这些时,殷怡晴就倚在门旁,静静看着。待准备妥当,他开口,对她道:"洗洗身子吧。" 殷怡晴一笑,举步蹭到他身边,道:"呀,真体贴,多谢了。" "不必。"他淡淡应过,又问道,"你的行李在哪?" "嗯?"殷怡晴有些不解。 叶蘅的脸上微露尴尬,略沉默了片刻,才道:"你原先的衣裳怕是不能穿了。行李里应还有替换的罢,我替你取来。" 殷怡晴略略一忖,笑道:"我没带多少衣裳,要不你帮我下山买身成衣吧。天气热,要绸纱的才好。钱你先替我垫着,改日还你。" 叶蘅听她这话,心上感触莫名。他还记得曾经她用同样的表情和语气央他买一碗米粉、寻一件衣衫……她未必真的想要绸纱的衣裳,只不过寻个借口支开他罢了。 他想到此处,却还是点了头,道:"好。" 殷怡晴得了此话,含笑道了声谢,自去沐浴。 叶蘅无话,在外间略微漱洗,而后换了身衣裳,取了些银钱,披上蓑笠出了门去。 听得叶蘅离开,殷怡晴长长吁了口气。她屈膝坐在浴桶中,眼前弥漫着热水蒸腾的雾气。朦胧之中,她看见自己肌肤上点点的红痕、斑驳的青紫……她微微蹙起眉来,感觉着他残留在她身上的力道。从腰背到四肢,痛楚绵绵交织,至今尚未平复。 她叹了一声,背靠上了桶壁,闭上了双目。她并不后悔将自己交与了他,只是,不该是这般情势、这般时机。他们之间有太多牵扯,交杂出一片浑浊混沌,纵有真情,又岂能看清?她是为了玄凰教才来找他的。可如今,若她开口问询,便将所有情意一笔勾销。可若她不问,又如何对得起那一条无辜的性命? 她思绪纠结,竟呆呆发起怔来。热水寸寸凉去,她却全无所察…… …… 叶蘅出门之后,一路听着雨声,不紧不慢地往山下去。各种念头在他脑海里翻腾,搅动思绪。他似乎能看见,他出门之后,她是如何穿衣挽发,又如何推门而出,而后,消失在这雨幕山色之中。 他想着想着,站定了步子,回头望了一眼。这个举动,让他自己也好笑起来。他昨日之举,何其卑鄙无耻。他有何资格再谈真情?又有何资格留她? 他自嘲一笑,转过身去,继续往前走。 即便她走了,也一定还会回来。归根到底,她为玄凰教而来,不得答案,她绝不会放弃。而如今,接受了条件的他,是不是该说出玄凰教的坐落? 一时间,他满心矛盾,竟不知如何是好…… 他不知自己是如何下的山,但站在小镇前的那一刻,他的思绪一顿,暂回过了神。 下雨天气,小镇的街道上行人寥寥。他径直走到裁fèng铺,入内招呼了一声。店里的裁fèng师傅见是他,神色微微有些古怪。他也无心多管,直言要绸纱制的女子成衣。裁fèng一听,神色更怪,他压低了嗓音,开口问了一句:"你这衣服不是买给上次那个鬼影门的姑娘的吧?她还没走?" 叶蘅沉默,不置可否。 裁fèng知道问不出什么,沉着脸色摇起头来,嘟哝道:"唉,你干嘛招惹这种人啊。万一惹上麻烦怎么办?"他说着,转身取了身衣服来,递给了叶蘅,"喏,绸子的成衣就这么一件,未必合身,你看看要不要。" 叶蘅点了点头,也无话,直接付了钱。裁fèng也无他话,将衣服叠起包好,交付给了他。叶蘅道过谢,小心地将衣服收起,告辞出门。 还未走多远,忽听有人疾步追了上来。叶蘅回头,就见客栈掌柜执伞而来。掌柜见他回了头,也顾不得寒暄铺垫,喘着气道:"果真是你啊!我刚才远远看见,也不敢认。这几天你都没来,我正要去找你呢……"他一边说,一边从怀里掏出张银票来,塞进他手里,道,"这银票,你还是替我还给那姑娘吧……总之,我不能留。"他说完,转身就走,片刻也未多留。 叶蘅见他如此,又想起方才裁fèng师傅的态度,心里已然了然。上次那群江湖人之事,镇上百姓对殷怡晴自然畏忌,而他与殷怡晴相识,又曾说过她是为他而来,想必也被这份畏忌牵连。他虽在镇上生活多年,但终究是外来之人,经此一事,以往的和睦融洽只怕再不能有了。 他怅然轻叹,低头看了看手中的银票。白银五十两,果然是她的手笔。兴许这又是哪个奸人贼子的不义之财。想来这些年,她也少不得云游天下,四处"散缘"。而他,却蜗居山林,困守着一隅安宁。他心上触动,慨然良久,而后将那张银票放进了怀中。 他原路回返,步调依旧不紧不慢。片刻之后,雨愈发小了,薄薄有些阳光。晶莹水色,衬着满山绿意,分外可人。他带着几分看景的心思,步伐愈加慢了。也不知走了多久,就听有人远远唤他: "阿蘅!" 叶蘅微微一惊,抬头望去,就见薛棠沿着山路小跑下来。薛棠的眉头打成了结,一脸的焦急不悦,待到了叶蘅面前,他骂一声道:"你这混蛋!大半天的去哪儿了?!" 叶蘅不知他为何如此,只老实应道:"下山了一趟。" "这种时候你下山干嘛!"薛棠说完这句,顿了顿,略微整理了情绪,道,"我都听鹃儿说了,你也真是的……" 叶蘅依旧不解。 薛棠看他一脸懵懂,微怒道:"还装傻!你把人家姑娘怎么了?" 叶蘅恍然,一时也不知如何应答。 薛棠大叹了一口气,揽着叶蘅继续往山上去,一边走一边道:"没名没分的,你怎么好意思啊?你让那姑娘以后怎么办?我跟鹃儿商量过了,要不我们替你想想办法,把事儿办了吧。" 叶蘅微微惊愕,也不作答。 薛棠见状,继续道:"都这样了,那姑娘想来也愿意的。银钱你不必担心,到底你喊我一声'大哥',彩礼什么的,算我的。"他说着说着,自己笑了起来,"其实倒也不是什么坏事,那姑娘生得漂亮,与你也正相配。你也老大不小,是该成亲了。我帮你再起几间屋子,以后有了娃娃,别提多热闹……对了,就是不知那姑娘是哪里人?家里还有什么人?到底得上个门才合规矩啊!" 叶蘅听他话里满是喜悦,竟比自己还热情高涨,不由露了笑意。 薛棠见他笑,拍着他的肩膀调侃道:"嘿嘿,高兴吧?看不出你小子平时闷声不响的,手脚倒是挺快。" 叶蘅并不接话,只含笑道:"多谢。" "事没办成你谢什么?等一切妥当了,你以为能逃掉我的谢礼?"薛棠笑道。 叶蘅点点头,语气愈发诚挚,"棠哥,这些年来,多谢你照顾。" "自家人,不客气。"薛棠道。 "嗯。"叶蘅道,"成亲之事,也不必太着急。" "这我也知道,毕竟成亲不是小事。我这不就是来找你回去商量的嘛!"薛棠道。 "我还有些事,改日可好?"叶蘅问道。 薛棠想了想,道:"呵,你这是急着见那姑娘吧?也好,这会也不早了,你先回家去吧,别让那姑娘久等了。咱们这事明儿再说。"他说完,看了看前路,绿树之间隐约掩着房屋,正是叶蘅的住处,他一笑,道,"行了,我也回去了。鹃儿还等我呢。" 叶蘅闻言,道了别,目送薛棠离开。待人走远,他的笑意渐渐从脸上淡去。他漠然望向了自己的家,轻轻一叹。他岂会着急呢?她兴许早已走了…… 他带着漠然上前,刚要推门,却不防那房门倏忽自开。门后,她披着件残破的衫子探出头来,笑颜如花,嗔道:"好慢啊!" 他怔怔望着她,不知该做如何反应。 她笑着,挽上他的手,拉他进了屋里,道:"我的衣裳呢?" 他这才回过神,将一直抱在怀里的衣服递给了她。她道了声谢,拿着衣裳到一旁去穿。他关上房门,解了蓑笠,刚站定,却觉屋里有了些许变化。 凌乱物什收拾一清,被褥c黄铺也整理妥当。先前王鹃儿送来的米糕已拿出来装了盘,另有两样时蔬小菜,并两副碗筷,整整齐齐地摆在桌上。 他复又怔愣,心中五味陈杂。这时,她换完了衣裳过来,见他这般,笑道:"我翻遍了你的屋子,只找到这些,顺手做了。锅里还熬了些粥,没盛出来。"她说到这里,微微一顿,带上几分歉意,又道,"……不过,你实在太慢,我就偷吃了几块米糕,不介意吧?" 他不禁莞尔,轻轻摇了摇头。 她笑得欢愉,抚掌道:"那我去盛粥出来吧,我真的好饿啊!" 他点了头,随她一起进厨房,盛了粥出来。两人在饭桌前坐定,她笑吟吟地捧着粥碗,也不急着吃,只是盯着他瞧。待他挟菜入口,她头一歪,问道:"我做的菜跟王鹃儿做的,哪个好吃?" 这一问,勾起早先的情景。他望着她,看着她一脸笑意中暗藏的执着和不甘,复又想起了那"嫉妒"二字来。他也不知怎么答才好,只是沉默。 她见状,自叹一声,道:"也罢,自然是王鹃儿的好……我从来也没认真学过厨艺,也没想过有朝一日会做给别人吃。若早知如此,怎么也该学几个拿手菜才是。" 他愈发答不上话,只好低头喝粥。 她也找不出话说了,随他沉默下来。 房中安静非常,但那安静之下,却隐着纠结的暗流,翻涌着焦急忐忑。 他在等,等她问出真正要问的话。 她亦在等,等自己下定决心。 寂然饭毕,他收拾碗筷,打水清洗。眼看天色渐渐暗下,她点了灯,替他照明。温暖灯火,晕出一片馨和。她听着屋外的潺潺雨声,心上生出千般眷恋。或许,她什么都不说,便能将这一刻绵延成天长地久…… 只是,她记得自己是为何而来,要做何事……那一条性命,终究比儿女私情重要。 她陪着他洗完碗筷,又随他走回卧房,眼看无事,她略微斟酌,笑道:"玄凰……" 她话未说完,他抬手,轻轻掩上了她的唇。 她要说什么,他早已明白。他欠她回答,更执意拖延。或许到了此时,容自己任性一回也无妨吧…… 他走近她一些,双手捧起她的脸,细细端详。她不解他的举动,却无意抗拒。他温暖的手掌熨贴着她的脸颊,手指轻轻摩挲过她的嘴唇……那是太过切近的距离,纠缠的暧昧刹那冲破矜持。他无话,低头吻了下去。 一吻之下,情爱怨憎,密密交织,竟纠缠出痛楚来。他蹙眉,试图压下心中那不合时宜的忧忡。 察觉他的亲吻从温柔至强横,她忆起昨日之事,慌忙伸手将他推开一些。她抬眸,刚要说话,却见他紧皱着眉头,眼底铺着阴郁,如乌云酝酿,顷刻便有一场雨。她不知自己是心疼或是心虚,只这眼神,她无法拒绝。她眉睫一垂,轻声道:"c黄……" 他无话,一把将她抱起,轻轻放上了c黄铺。 衣衫被轻轻褪下,他的肌肤微烫,灼得她两颊绯红。她虽心性轻狂,但到底欢爱初识,多少羞怯。她不知如何迎合,更不提奉侍讨好。她闭着眼,由他索求。 不同于昨日的惊涛骇浪,今夜的他,如若和风细雨。她的肌肤被寸寸吻过,余下点点温暖,痒痒地挠着心。待他吻上她后背的旧伤,她只觉一阵苏麻,整个身子都软了。她忍不住叫出一声来,倒把自己吓了一跳。 那一声,半是痛苦,半是欢愉,满是撩人的妩媚。她从不知道自己竟会发出这样的声音来,一时又羞又怕,不禁咬了唇,生怕再喊出一声来。 就在这时,他停下亲吻,凑近她的耳畔,低低唤了一声:"怡晴……" 只这一声,她便连心都一并软了。她半抬起身来,转过了头,吻住了那一声呼唤。 再无需更多言语,身心早已渴求。神魂激荡,俄尔跃于浪尖,俄尔坠落谷底。交缠躯体,深切相拥,只恨不能将彼此融作一体…… …… 第二日一早,天色尚未亮透。朦胧之间,她听他起身穿衣。一夜纠缠,她疲惫非常,只努力抬了手,扯上他的衣袂,喃喃问道:"……去哪儿?" 他握上她的手,俯低了身,对她道:"棠哥找我有事,我去一趟。时候还早,你再睡会儿。" "嗯……"她迷迷糊糊地应他一声,任困意袭卷。 他看着她的睡容,唇角噙上了笑意。他抚上她的发,低头在她额上轻落了一吻,无声诉道: "保重。" ☆、第三十三章 殷怡晴再次醒来时,明亮天光已照透窗纸。雨似乎已经停了,隐约能听见雀鸟啼鸣,声声欢愉。她坐起身来,伸了个懒腰,刚一动,身上便是一阵酸痛。她无奈一笑,收敛了举动,小心地穿上衣裳。待她起身,走到桌边,就见桌上摆着一副碗筷,一碟酱菜。她想了想,转身进了厨房,灶上热气隐隐,惹她微笑。她揭开锅盖,就见温着的清粥并几块蒸好的米糕,自然是特意为她留的。她早已饿了,便也不客气,端了食物出来,坐到桌前吃完。她收拾完碗筷,也无事做,便推开窗户,望着外头的景色,等叶蘅回返。 大雨初停,山间还缀着水色,晶莹动人。她半靠着窗框,看着山木苍翠,嗅着糙木清新。熏风微热,抚着她的脸颊,牵起熟稔的温柔。她不由自主地露了笑意,连带着等待之心也一并愉悦起来…… 然而,叶蘅却迟迟没有回来。眼见日已近午,她微微有些不安,也不知是什么事绊住了他,或许该去看看? 她正想着,忽见门外小路上走来一人。她心上一喜,只当是叶蘅。但这喜悦一瞬而逝——那款款而来的身影,分明是个女子。 王鹃儿? 殷怡晴认出那人来,不免有些疑惑。王鹃儿的手里依旧拎着提蓝,似乎是来送吃的。这个举动,愈发让她不解。她起身,开门相迎,笑着唤了一声:"嫂子。" 王鹃儿见了她,倒也不尴尬了。她笑着点点头,应她道:"梅姑娘。" 殷怡晴开门见山地问道:"嫂子怎么来了?" 王鹃儿依旧笑着,道:"这不是想着你们没饭吃,特地给你们送些来么。"她说着,抬眸往屋内看了眼,"阿蘅呢?我家那不省心的还有事找他呢……这样吧,你让他吃完了来我家一趟吧。" 殷怡晴听到这里,脸色已然变了。她清楚地记得,今日一早,叶蘅离开她时,分明说过是去找薛棠。她蹙眉,怀着确认之心,问道:"嫂子没见到他?" "没呀。"王鹃儿如实回答,"昨儿倒是跟他约好了,可到这时候也不见他来,我就想着,必定又是赖c黄了……"她说到这里,掩唇而笑,神色里满是揶揄。 殷怡晴却再也没有调笑的心情。她夺门而出,提身一纵,以轻功在山林间飞跃。 王鹃儿大惑不解,但很快,她便猜出了几分。她心上惊骇,丢下了手里的提篮,急忙往家里去。 却说殷怡晴飞身在山林中穿行,不过片刻功夫,便将叶蘅常去的几处地方一一寻遍。她跃上一棵大树,居高俯视,心上不安更甚。 他为何要骗她?又到底去了哪里?若不在山里,莫不是去了镇上?…… 她想到这里,腾身跃起,疾往山下去。 今日放晴,镇上自然热闹。殷怡晴飞身下来的时候,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众人知她是"鬼影门"之人,皆都畏惧。人群怯怯退到一旁,为她留下了一片空地。 殷怡晴哪里管得了这些,甫一落地,便高声问道:"可有人见过叶蘅?" 众人不敢轻易出声,只茫然摇头。 殷怡晴愈发急躁,她举步向前,边走边问道:"他可来过镇上?" 也不知从何处冒出了一个轻轻的男声,道:"我看见他出了镇……" 殷怡晴听得此话,转头在人群中找出了说话之人。她飞身过去,一把捏住那人的肩膀,带着几分凶狠,问道:"何时?!" 那人慌了,怯怯答道:"今早……" "他去哪儿了?"殷怡晴追问。 "这……"那人面露苦色,"我倒是问了,他没答我。" 殷怡晴心急难当,手上的力道略有些控制不住。那人连连叫疼,惊呼"救命"。 镇上的百姓见状,围上前来,要殷怡晴放人。 正当情势混乱之际,薛棠和王鹃儿赶了过来。薛棠劝住了众人,王鹃儿则拉起了殷怡晴,柔声劝她道:"梅姑娘,你别着急。阿蘅他兴许是那里耽搁住了,我们再到处找找就是。" 殷怡晴哪里还有听人劝慰的心情。她不断地想着他可能会去的地方,而后,一个最不祥的念头闪现心头——玄凰教。 这个念头刚起,便被她自己狠狠扼断。不会的。他九死一生才离开那邪/教,岂会再回去?或许,他只是为了避开她,只是不愿意再被扯进那些江湖恩怨之中…… 她心绪极乱,神情亦是恍惚。一旁的王鹃儿见了,愈发担心,忙道:"姑娘你别多想,阿蘅不是那种不负责任的人,他一定会回来的……要不你先到我家去,咱们一起等?" 殷怡晴当然知道叶蘅是哪种人。而这份了解,才更让她忧心。她不自禁地想,是不是自己又害了他…… 她低头苦笑,这才开了口,道:"我是来找他的,他既然走了,我也无意多留。这几日给诸位添麻烦了……"她话到这里,抱拳一拜,"告辞。" 言罢,她转身离开。王鹃儿见状,一把拉住了她,还想再劝几句。但对上殷怡晴的眼睛时,她却再也说不出话来。那原本灿若夜星的眸子,如今凄然覆着一层水雾,再不见半分神采。王鹃儿怯怯松了手,不知还能说什么。 殷怡晴也无话,只是略低了低头,继续往镇外去。 如今,她能想到的去处只有一个:南疆。玄凰教。 …… 叶蘅从未想过,自己还会有回到玄凰教的一日。 他用了四十二天,从安身的小镇,一路赶往南疆。待走入山林时,他的心头感触莫名。 参天大树,遮天蔽日。他手执火把,一为照明,一为驱赶林中的毒虫猛兽。有那么几次,他梦到过这片山林。盘错藤蔓,陷人沼泽,湿毒瘴气……凡此种种,早已铭在他脑海中,即便暌违数年,依旧熟稔如昨。八年时光,物是人非。但这片山林却似念旧,一步一里都无甚变化。 个中原因,他当然知晓——这山林并非天成,而是玄凰教特意布置。一石一木,皆为机关,阻人出入。 昔年,他误打误撞找到路径,兴许真是缘分使然。 一时间,他的脑海中往事翻覆,惹他迷惘。待他走出山林,站外玄凰教外,看到那一尊高耸石碑时,心上更是慨然。 这时,几道人影飞纵而来,一语不发,直接出手攻击。叶蘅不敢大意,忙退身闪避。 他无心与这些人相争,趁隙开口道:"我无意冒犯。来此只为求见丹威长老,还请诸位通传。" 他一出声,来人之中便有人认出了他来。那人轻喝一声,示意众人停手,半带疑惑地询道:"你是……辛卯?" 叶蘅望向那人,虽在幽暗之中,他看得不甚清晰,但那身姿和嗓音,他依稀还记得。他松了口气,道:"别来无恙,癸未。" 癸未沉默了片刻,上前几步,压低了声音,道:"你不要命了,还敢回来?" 叶蘅知他好意,却不能领受,只道:"我想见丹威长老。" 癸未蹙眉,道:"丹威长老现在不在教内,你还是快走吧……" 他话音未落,忽听一声轻喝,如泉水泠泠:"何人放肆?!敢闯我圣教!" 众人听得这个声音,皆敛声屏息,大有惶恐之色。叶蘅循声望去,就见一抹黑影翩然落在了面前。 来者是一名少女,看来不过及笄之年。这少女生得俏丽,只是肌肤苍白,如雪堆霜雕的一般。她一身黑锦衣衫,肃穆非常,只有颈上一串七宝璎珞,缀出艳色。 这般形容打扮,叶蘅依稀有些印象。他还记得,八年之前那稚嫩虚弱的幼女,那满目的忿然和凄惶,还有那扯落了一地的珊瑚珠子……他微微惊怯,低头跪身,尊道:"教主。" 少女认出了他来,惊讶之色一闪而过。她上前几步,朗声令道:"抬起头!" 叶蘅闻言,老实照做。 少女细细端详了他一番,神情之中忽生怨怼。她抿出一抹阴冷笑意,道:"你居然回来了……"她略微将身子俯低,凑近了他一些,盯着他的眼睛道:"那姑娘呢?" 叶蘅不知她为何如此发问,心上惶然,不敢作答。 少女的眉头一蹙,声音陡然森寒:"那个教唆你离开玄凰教的女人在哪儿?!" 叶蘅怔了怔,垂眸避开了少女的目光,恭敬答道:"属下是自愿入世,并无人教唆。" "她是梅谷的人,对不对?"少女不依不饶,继续追问。 叶蘅听得此话,知道无法掩盖,只得又沉默下来。 少女轻蔑一笑,绕着他踱步:"你可知道,这些年来,我最想做的事是什么?" 叶蘅自然不知道答案,他隐约觉察出一丝危险的意味,不禁忐忑起来。 少女也无需他答,自接道:"我想离开这里,去看看外头的风景……"她说到此处,声音里满是欣然憧憬,但这份欣然却随她的语调乍变,陡然染上了怨恨,"我第一个要去的地方就是梅谷。我要亲眼看看,那让你甘愿受净火地狱之刑的女人,究竟长什么模样。然后,当着你的面,杀了她。" 听到此处,叶蘅忍不住开了口,道:"叛教之罪,属下万死犹轻,任凭教主处治。但那位姑娘确实与此事无关……" 少女不悦地打断他,道:"我自然会处治你!那女人我也一定会杀!你应该知道,我从没答应过让你离开玄凰教。我不准你与外界再有任何瓜葛,更不准你为他人不惜性命!玄凰教之外的任何人与事,若你还敢有一丝牵挂,我便统统替你断绝干净!" 到了此时,叶蘅已全然迷惑。眼前的少女,何其偏执而又霸道,而这份没来由的执着,竟是因他而起? ☆、第三十四章 想玄凰教教规森严,除长老之外,普通教众不可随意谒见教主。叶蘅在教中多年,见到教主的次数也是屈指可数。他又并不出挑,教主不该记得他才是。若说是因那"叛教"之举,可他依律受刑,名正言顺……何以教主会如此? 叶蘅怔忡之际,但听那少女语气一缓,道:"不过,如今你自己回来,想必是有悔改之意……"她绕到了他面前,蹲下身来,望着他笑道,"怎么样,是不是外头的风景终究比不上我圣教风光?" 与她偏执霸道的性情相反,她的眸子明净清澈,满是无邪。被这样一双眼睛望着,谁又能忍心欺瞒。叶蘅略微思忖,斟酌着开了口,道:"属下此番回教,是有事相求。" 少女眉头一皱,虽有不悦,却耐着性子道:"说。" 叶蘅俯身低头,恳切道:"属下斗胆,求教主赐属下一瓣千叶金莲。" "放肆!"少女斥骂一声,站起了身来。她略沉了气,问道,"你回来是为了千叶金莲?" 叶蘅点了点头,"属下有位朋友身中奇毒,唯有千叶金莲能解。属下愿受任何处罚,但求教主开恩……" 他话未说完,便被那少女打断:"朋友?可是那梅谷的女人?!"她的声音陡然狠厉,"她中毒了正好!她该死!" "不……"叶蘅慌忙回答,"教主圣明,我与那位姑娘早已没有瓜葛。金莲确是用来救命,恳请教主慈悲,赐予属下……" 少女听到此处,愤怒愈盛,连声音都发起抖来,"为那女人也好,为一个朋友也好……你可知道,千叶金莲关乎我的性命!昔年你丢失金莲,我未曾责罚你。而后你为了那女子,迟迟不能将金莲带回,我依然没有追究。我的慈悲,从不曾对你吝啬!可结果呢?你背叛了玄凰教,背叛了我!今日,你回来这里,我以为你已悔过,没想到……" 千叶金莲之事,叶蘅自知亏欠。听她说起往事,他更是满心愧疚,也不知还能说什么。 突然,那少女声音一滞,几声咳嗽掩下她的震怒,平添虚弱。 叶蘅一惊,忙抬起头来,关切道:"教主……" 这一抬头,他便见那少女红了眼眶,竟是泫然欲泣。他一时愕然,声音全梗在了喉咙里。 少女缓下了咳嗽,冷冷道:"千叶金莲我不会给你……担忧他人生死,倒不如先担心你自己。"她说完,转过了身去,令道,"来人,将他拿下,锁入地牢!" 眼看她要离开,叶蘅心上焦急,不禁起身,追上几步,道:"属下自知大逆不道,教主若要属下的性命,属下不敢吝惜,只求教主赐予金莲……" "住口!"少女喝骂一声,回身击出了一掌。 叶蘅来不及闪避,又不敢格挡,结实地捱下了那一击。那少女的掌力强横刚猛,竟将他击退一丈有余。他稳不住身子,重重跌倒在地,呛出了一口鲜血来。 少女见状,眉峰轻轻一动,竟有些许后悔。但她很快敛了心神,冷然道:"你的性命本来就是我的,轮不到你说吝不吝惜。从今日起,你休想再踏出玄凰教一步。是生是死,看我心情!" 言罢,她拂袖离开。玄凰教弟子见状,也不敢多做停留,上前架起叶蘅,往教内去。 …… 叶蘅被押进地牢之际,意识尚还模糊。少女那一掌用了十分的功力,早已伤了他的脏腑,乱了内息。痛楚深切,让他无法静心思考。他只觉冰凉的铁镣锁上了手脚,丝丝寒意顺着肌肤绵延,让他不由自主地战栗。片刻之后,他听见有人进来,低低说了些什么,而后,他被小心地扶起,喂下了一颗丹丸。随即有人为他整脉疗伤,助他调息。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神智略微清醒,睁眼看时,便见一片昏暗之中,隐约有人影晃动。想来这地牢阴暗,他又素有眼疾,哪里能看清…… 他正想开口询问之际,就听那人影开了口,声音里带着几分欣喜:"你总算醒了。" 他认出那声音来,唤了一声:"癸未?" "嗯。你伤得不轻,别乱动。"癸未嘱咐一声,在叶蘅身旁坐下,道,"方才已经喂过药,也替你运过气了,静养几日,想必就好。" "多谢。"叶蘅语带诚挚,道。 "不谢。我是奉了教主之命来的。"癸未话到此处,压低了声音,道,"你也真是不怕死,竟敢对教主说那样的话。" 叶蘅想起先前之事,也不知能说什么。 "我实话跟你说吧,千叶金莲你就别想了,教主是绝对不会给你的。你也知道,那金莲是用来为教主疗伤的,这么多年下来,早不剩几瓣了。丹威长老离教也是为此。"癸未道。 叶蘅听罢,淡淡应了一声:"嗯。" 癸未叹口气,又道:"我真不明白你,当初不惜受刑也要离开玄凰教,如今却还回来。回来也罢,竟还开口要金莲。你怎么就这么不怕死呢?这一次,只怕丹威长老都保不住你了,唉……" 叶蘅听到这里,开口道:"多谢。" 癸未有些不解,"又谢什么?" "多谢关心。"叶蘅道。 癸未突然笑了出来。他带着那份欢愉,对叶蘅道:"你变了啊。" 叶蘅不知他为何说起这个,一时接不上话。 癸未笑着接道:"似乎变得容易搭话了。到底是外头的日子养人哪。" 叶蘅不由自主地又笑起来,如今他身陷囹圄、生死难料,但心情却意外的平和。癸未的话语,牵起回忆,那原本黑暗冰冷的往事,如今想来竟也温润。原来他真的离开很久了,久到忘记了自己原有的冷酷和漠然,忘记了在玄凰教中正确的待人之法……他离开这里是正确的——唯有此事,他从未怀疑。 癸未见他笑,愈发惊讶,"你竟会笑啊。" 叶蘅想了想,对他道:"我叫叶蘅。" "啊?"癸未怔了怔,随即发笑道,"突然说这个做什么?我可不会把真名告诉你。" "不必。"叶蘅回答,"你我共事多年,却未曾真正认识过,多少有些遗憾。" "也是……"癸未道,"教规严禁我等私交,谈什么认识呢?不过你已不是玄凰教的人了,也不再有这些顾忌。啧,这么一想,倒挺羡慕你的。可惜我没胆子入净火地狱……你倒好,为了个姑娘,连命都不要了……" "我并非是为了姑娘。"叶蘅纠正道。 癸未闻言,道:"你这话是认真的?我还当你是为维护那姑娘,故意说给教主听的呢。" 叶蘅摇了摇头,"离开玄凰教是我自己的决定,与旁人无关。" 癸未沉默片刻,又问:"你跟那姑娘又如何?" 听他问起此事,叶蘅不由苦笑,"我方才也说了,我与她早已没有瓜葛。" "竟然是这样么……"癸未语带怅然,叹道,"果然世事无常,那般深情,到头来却也不能长久么……" 听得此话,叶蘅也不免惆怅。他自嘲一笑,道:"怎么突然感慨起来?" "若换做你是我,只怕也不能不感慨吧。"癸未笑道,"你是不知道,当年你受刑之后,丹威长老吩咐我和癸巳送你去梅谷。那姑娘就等在谷口,见你重伤,二话不说就跟我们动起手来。那姑娘出手可真重!我还想着,若他日能遇着你,必要跟你讨还那几拳呢!" 叶蘅微微惊愕,揪住了一句话,问道:"你说,她等在谷口?" 癸未点了头,道:"可不是。一个人坐谷口那亭子里,若不是等人,难不成是看风景?那姑娘的性子也真是躁,也不问清楚,只当是我们伤了你,一手杀招不说,还扬言要灭了玄凰教。看她为你急成那样,我也没好意思认真打,可吃了不少亏呢……"他说着说着,又自觉不妥,敛了兴头,道,"不过,现在再说这个也没什么意思了……唉……" 话题虽然打住,但叶蘅的心绪却早已不可抑制。那深藏在心底的戚然落寞,那始终无法释怀的失望悲伤,忽然间被整个翻转了过来。 她并未违背诺言?……可若是如此,为何她又会走,为何抛下了他? 他的思绪一瞬陷于纠结,不自然地沉默下来。 癸未见状,讪笑道:"不说这些了。你先歇着,我替你拿食水过来。"言罢,他起身离开。 剩下叶蘅一人,孤独与安静,将那纠结无限放大。一时间,他忘了身上的伤痛,更忘了自己的处境,一心一念只想着殷怡晴。恨不得此刻就脱身出去,问个究竟。 许久,他的心情才平复下来,一时又生惆怅。问又如何?即便知道了答案,也不过自寻烦恼罢了。他从未曾确定她的心意,或许如今也不必确定了。他决定回玄凰教之时,就已做了义无反顾之想。玄凰教是何等凶险之地,又岂会轻赦觊觎圣物之人。若能取得金莲,自然最好。若是不能,也不过赔上他这一条性命,纵不能救那忠臣孤子,也算得上仁至义尽。 纵然他不告而别,会惹她生气难过。纵然救不得那孩子,会使她抱憾终身。纵然此后,再无相见之机……至少,她平安无事。 他想到此处,淡淡一哂。诸多心绪,皆作释然…… ☆、第三十五章 南疆之地,峰峦叠嶂,密林如织。多异兽猛禽,更有瘴气毒雾。传闻在这人迹罕至之地,有一处圣地。昔年凤凰涅槃,玄凰在此堕天,降下七日劫火,焚烧众生。火灭之日,那玄凰余烬化作少女,重生人世。四海信徒,纷来朝觐,更聚罪孽至深之人,创立教派,世称:玄凰教。 这个传说,流传已久。江湖之中,所有人都知道,这驯养着无数杀手的邪教就在南疆。但南疆之大、地域之险,阻人探寻。数百年来,有好奇大胆之徒踏入这无边密林,终究一去不返…… 殷怡晴走在山林之中,只觉得闷热异常。湿毒瘴气盘桓在身周,惹出汗水涔涔。她是追踪叶蘅而来的。自那日离开小镇之后,她调动所有眼线,查问各个关卡,凭着断断续续的线索,跟随着他的步伐。她试着追上他,却终未能成功。他这一程走得仓促,目标却坚定。日夜兼程,餐风宿露,每隔几天便换一匹马。这般急切,透着义无反顾的决绝。 愈近南疆,她的愧疚与恼恨便也愈重。她无数次期望他中途转道,去深山孤岭也好,去海外异域也罢。只愿他这一次不告而别,只是为了"抛弃"她。可事实偏不尽人意。他去的是玄凰教,为的是千叶金莲。而他这么做的理由,只有一个:因为她…… 她早该认清。她之于他,是劫数,是灾难。他历尽艰辛,才得到平凡的安宁。而她,却步步紧逼,迫他再一次踏入万劫不复之境。若这一次,他有任何不测,她该如何自处?又该如何偿还? 她想到此处,已是心乱如麻。她不禁停了步伐,扶着一棵大树,略做休息。她抬眸看了看四下,眼前枝蔓盘错、兽道纷杂,早已辨不出路径。周遭寥寥传来几声鸟啼,听来幽怨而阴森。 七日之前,她在这座山前失去了他的踪迹。她料定此山必是玄凰教所在之地,但数次进山却都寻不得路径,想是这山中布下了障眼阵法。她不谙此道,又寻不着带路之人,每每无功而返。她不免急躁,忧虑亦与日俱增。但这份忧虑,今日就要终结。 她长出了一口气,收回了扶住大树的手,凝眸一笑。便在这一刹那,不远处传来一声轰响,登时山石震动,树木摇颤,竟是天崩地裂之势。她身子一晃,复又扶上了身旁的大树,勉强稳住了身姿。周遭已然骚乱,鸟雀飞窜、野兽奔突。她笑意愈盛,更一心悠然。她索性靠上了树干,捡了片叶子,懒洋洋给自己扇起风来。 片刻之后,她听得脚步声近。杀气隐隐,如刀刺人。她丢下树叶,起身站直,朗声道:"恭候多时了。" 话音落时,十来个几个黑衣蒙面的男子赫然出现,也无言语,直接出手攻击。殷怡晴含着笑,一一卸开他们的招式,又趁空道:"诸位如此心急,倒叫我不好说话了。我本还想告诉诸位,下一处炸药设在何处的呢。" 此话一出,黑衣人中有人喝令:"都住手!" 众人得令,收招退开,围作一圈,将殷怡晴困在中央。 殷怡晴笑了一声,理了理裙裾,又捋顺了头发,慢条斯理地道:"总算肯听人说话了啊。不过,说与你们听也不顶用,倒是叫个能做主的人物出来呀。要不然,领我见见贵教教主也成。" 方才喝令的人听了此话,冷声道:"废话少说,炸药设在何处!" 殷怡晴笑道:"不好说,我设了不止一处呢。" 众人闻言,面面相觑,也不知她话里的真假。 殷怡晴叹了口气,道:"唉,怪只怪贵教实在隐秘,我费尽功夫也寻不得门路,不得已出此下策。实不相瞒,炸药我埋了二十四处,更设下时计。每隔半个时辰,就会有一处引爆。这山虽大,怕也经不住这番爆炸。方才的,就是第一处了。" 众人皆是沉默,无人敢轻易回应。 殷怡晴的目光轻轻一扫,语气云淡风轻,"诸位如果不信,咱们这就坐等,看看下一个爆炸的是何处。"她话到此处,却又带上了几分讥嘲,道,"呀,我怎么忘了,你们哪里有坐等的闲情呢。倒不如现在就去搜山,看看能不能找着我设下的炸药。不过,这一局,我用了三天设完,只有十二个时辰,也不知你们来不来得及——哦,不对,我又弄错了,是十一个半时辰才对。" "你想怎样?"黑衣人中有人问道。 殷怡晴冷笑,"我方才不是说过了么……"她声音一凛,神情陡然严酷,"我要见你们教主。" 众人不敢作答,气氛陡然凝重,唯有兽鸣鸟啼,声声仓惶。 …… 地牢之内,光阴昏然。 叶蘅无心去算自己度过的时间。他的伤势已经无碍了,但康复与否,对他早已没有意义。他料定自己会死在这里,或早或晚。而思及"死"字,他又不免想起了那个平和安宁的小镇。当时未曾有一句告别,到底落了遗憾…… 他静静想着,唇角牵出一抹苦笑。这时,融融火光移近,声声脚步缓至。自他被囚入地牢,除癸未按时来替他疗伤之外,从未有他人来访。他抬头,正要招呼,却见那火光映出一个娇小身形。他一时怔然,忙跪正了身子。 "都退下吧。"少女的声音清澈,如此令道。 随行之人尊了声"是",将火把cha在了墙上,随即离开。 待众人退尽,少女清了清嗓子,问道:"可反省了?" 叶蘅答不上,只好沉默。 少女见他如此,显然不悦。她略走近了些,正要斥责时,却看到一旁摆着的食水。一时间,她皱了眉,责备般问道:"为什么不吃东西?" 叶蘅依旧不答。 少女顿生了些许急躁,她在他身前跪下,盯着他的眼睛道:"你宁死也不愿留在我身边吗?" 叶蘅望着她,始终不解她的执着。但他终究不问,只道:"属下自知罪孽深重,不敢贪生,更何谈侍奉教主左右……" "为什么啊……"少女的声音里渐生凄然,竟似有天大的委屈一般,"你是我的长老啊……为什么不愿意留在我身边……" 叶蘅一怔,茫然问道:"长老?" 少女含着泪,蹙眉望着他:"对!你是我的长老!是应当一生一世都陪在我身旁的人!" 叶蘅有些混乱。在玄凰教内,除却教主,地位最高的便是长老。长老之职,一是为圣教护法,二是统领教众。这般圣职,如何轮得到他?他只恐其中有所误会,忙解释道:"教主定是弄错了,属下何德何能……" "我没弄错!"少女狠狠地打断他,道,"你若不信,等丹威回来了,你自去问他!" 叶蘅自不敢信,又道:"教中已有丹威、碧火两位长老,又怎会……" "丹威和碧火不是我的长老,他们侍奉的是前任教主!"少女又气又急,满眼泪水盈盈欲坠,"若按教规,教主身死,长老原该殉葬。可前任教主却下令,免去丹威和碧火殉葬之礼,容他们继续侍奉下任教主。但教规就是教规,历来也没有长老连任的特例。"她说到此处,吸了吸鼻子,忍下了要滴落的眼泪,"一直以来,他们都在挑选继任的人选……你,就是丹威选定的人。" 叶蘅一瞬恍然。以往因他麻木不仁而视作寻常之事,如今想来竟皆有深意:为何他丢失千叶金莲,丹威不曾重罚。为何他为保护殷怡晴与同门动手,丹威亦一笔勾销。那太过宽容余地,太过随意的处置,如今有了最合理的解释。可若真是如此,又为何…… 他心生疑惑,不禁问道:"若真如此,为何丹威长老容我离教?" "我也想知道啊!"少女不悦,"为什么他会放你走,为什么他不准我捉你回来……这些我都不知道答案,但我已经明白,他会这么待我,就是他不曾忠心于我的证明!" 叶蘅说不出话来,只是默然自忖。 少女看了看他,低头道:"如果是你……如果你做了我的长老,你会一心一意地陪着我的,对不对?" 片刻沉默之后,叶蘅出口的回答,诚实如昔:"不。" 少女一惊,抬头望着他。如此清楚明确的拒绝,她却不愿相信,眼神里竟染了哀切。 叶蘅淡淡含笑,坦然诉道:"属下姓叶名蘅,先父乃是朝中将军。数十年前,外戚干政,奸佞当道,先父被指通敌,判下斩决之刑,亲族俱发配南疆。属下侥幸不死,更蒙圣教收留,授以武艺。那时,属下活着的唯一理由,便是复仇。数载苦修,待手刃了仇人,属下已是生无可恋……" 少女心上一动,想起了昔年那跪在阶下,神色疏漠的他。丹威说过,他不怕死,亦无处可去,而这份心境,原来正是"生无可恋"…… "而后,属下奉命夺取千叶金莲,不想遇上了她……" "是那个梅谷的女人?"少女眉一皱,问道。 叶蘅点点头。他的声音带着难言的温和与平静,诉说的往事似也笼上了一片温柔:"幸得那一月相处,属下方才醒觉,自己尚还活着。风雨晴晦,花月星霜……原来世间景色,皆都可爱,何忍辜负。属下只恨自己任由仇恨蒙心,白白蹉跎。所以,属下才会请求教主,容属下再生入世……"他话到此处,淡然一哂,"唯有重生为'人',方才有未来可言。为此,即便是净火地狱,属下亦无惧前往。" 少女听到此处,嘟哝着道:"说来说去,还是因为那个女人……" 叶蘅摇了摇头,应道:"属下先前所说,并无虚言。离开圣教之后,属下的确与那位姑娘断了瓜葛。这八年来,属下过的是最平凡不过的日子,喜怒哀乐皆也平常,与旁人无关。" "你到底想说什么?"少女的心里泛起忐忑,忍不住问道。 叶蘅闻言,认真应道:"昔日,属下不过是一具行尸走ròu。而今,属下心在俗世,只求平凡一生。无论是何时的属下,都无法一心一意侍奉教主,请教主恕罪。" 少女一时沉默,久久无言。 叶蘅也无他话,只陪她沉默。 正当寂然之际,忽有人急急赶来,尊道:"教主,有人求见。" 少女扭头,没好气地道:"我谁也不见!" 来者有些为难,斟酌片刻,还是直言道:"教主,是那个梅谷的女子。她在山中埋下炸药,扬言若见不着教主,就夷平此山。" 此话一出,少女和叶蘅俱是一惊。 少女愤然起身,厉声喝骂道:"放肆!" 来者躬身低头,不敢言语。 少女咬了咬牙,回头又看了叶蘅一眼,道:"她是为你而来?" 叶蘅无法确证,如何能答。 少女见他如此,道:"什么断了瓜葛,你果然是在骗我。我倒要看看,她到底有什么能耐!"言罢,她拂袖转身,疾步往地牢外去。 "教主!"叶蘅想要拦住她,却无奈身上铁镣束缚,不得自如。他看着那少女的身影渐远,心中急切难当。 殷怡晴应该不知他在此处,想必是为了千叶金莲而来。可她是如何找到此山?又如何寻得门路?她在山中设下炸药,究竟做何打算?……无数念头在脑海中翻腾,他想不出答案,更不知如何是好。他所能做的只有祈愿,愿她那决绝强横的性子,不致为她惹上杀身之祸…… …… 却说那少女走出地牢,迈入大厅之际,就见厅内教众云集,围着一名娇媚女子。众人兵刃在手,却无人敢贸然攻击,那番场面,如众星捧月一般。 那名女子,自然是殷怡晴。她依旧一派泰然,全不把众人放在眼里。看到少女进来,她抿唇一笑,也不行礼,只道:"哟,想必这位就是百闻不如一见的玄凰教主吧?" 少女听得此话,不悦顿生。她打量了殷怡晴一番,高傲道:"你就是那个教唆辛卯背叛我的女人?" 少女的措辞让殷怡晴笑了起来,她语带轻蔑,道:"他有名有姓,不叫什么辛卯。" 这句话勾起方才叶蘅的言语,顿时牵扯出几分不甘,惹那少女皱了眉。她挥手,令道:"废话少说!杀了她!" 众人虽有顾忌之心,却不敢违背圣令,只得纷纷攻向了殷怡晴。 殷怡晴含笑,一边卸招一边道:"看来教主是一心想断送玄凰教的基业了。" 少女怒极,哪里听她的话。这时,她身边之人却劝道:"教主,炸药之事……" 少女年纪虽小,到底知道轻重。她一咬牙,喝令众人停手,嘴上却不松口,只道:"你以为区区炸药,就能动摇我圣教根基?" 殷怡晴拍了拍衣衫,笑答:"此山甚大,二十四处火药未必能夷平贵教。但山塌树倒,若损了贵教的障眼阵法,多少不利。"她的眼神里满是挑衅,更兼嘲弄,"说起来,江湖之中倒有不少人苦苦寻觅贵教踪迹呢。这其中,有些是因亲友命丧贵教之手,一心要报复的。有些是自诩正义的名门正派,想要诛灭邪教的。还有些,或是窥伺贵教宝物,或是觊觎贵教武学……我这人向来有成人之美,少不得广发请帖,邀大家共襄盛举……" "你……"少女怒目,骂道,"混账!" 殷怡晴一笑,捻起一缕发丝,道:"教主息怒。若教主不愿待客,我也可拆除炸药,追回请帖……只求教主答应我几件小事就行。" 少女不愿妥协,却也无法,犹豫许久,方才冷然开口:"你想怎样?" 殷怡晴沉声,道:"我今日前来,只求一人一物:人,唤作叶蘅。物,便是千叶金莲。还请教主不吝归还。" 这"归还"二字,令少女愈发愤懑。她心中不甘,更兼难过失落,那因年幼矜贵而特有的忤气,催生出一个阴狠念头来。她唇一抿,眉一挑,含笑道:"千叶金莲我可以给你。人,只怕不行。" 殷怡晴心生不安,却依旧笑问道:"这是为何?" "因为我已经杀了他。"少女答得毫不犹豫。 轻巧一句,却如雷霆,震入殷怡晴的心海。她一时惊骇,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少女将她这般神色,自为得逞,乘胜道:"你以为我玄凰教是什么地方?叛教之罪,无可饶恕。何况他还不知死活,敢打千叶金莲的主意。所以,我一掌打死了他……"她挑衅一笑,语调渐渐放慢,生恐殷怡晴漏听一字,"他的尸身就弃在后山,你若要找,赶紧快去。这山里多得是蛇虫鼠蚁,晚了,只怕连骨头都不剩了。" 那一瞬静默,竟有着桑田沧海般的漫长。记忆寸寸啮过,初时的痛楚渐而被麻木取代。殷怡晴的思绪一空,那原本惊涛骇浪的心海,骤然风平浪静。 她笑出一声来,掩唇叹道:"小妹妹,你真不会谈生意啊。" 少女闻言,眉头一蹙。 殷怡晴又叹一声,道:"若要谈生意,自要有筹码在手。既然他已身死,你觉得,我还会不会跟你谈条件?" "哦,那你是不想要千叶金莲了?"少女反问。 殷怡晴朗声笑道:"待我掀了你的鸟窝,金莲自然是我的。" "放——"少女的怒骂尚未出口,但听一声炸响,震动梁宇。 殷怡晴站在一片飞尘之中,笑意明媚如花,哄劝般道:"小妹妹,现在逃命,还来得及哟。" ☆、第三十六章 那少女听了殷怡晴这话,自是气愤非常。左右之人忌惮炸药,纷纷劝她离开,但少女哪里肯听,一纵身到了殷怡晴面前,冷然道:"我先杀了你!" 殷怡晴知她武艺高强,略退几步,不想硬拼。但一众杀手见教主这般,哪里有不助阵的道理。转眼间,殷怡晴的身周刀锋森寒,已然无路可退。少女毫不迟疑,聚力出掌,直击殷怡晴的心口。 殷怡晴见这一招,登时笑了。果然这玄凰教主涉世未深,虽有一身功力,到底缺乏对战经验。这一招莽撞不说,更是破绽百出。她看准了空隙,正要出手。却突然想起了少女方才的话: "叛教之罪,无可饶恕。何况他还不知死活,敢打千叶金莲的主意。所以,我一掌打死了他……" ——能死在这样一掌之下,只有一个理由:他没有还手。 只这一想,心上悸痛,几乎不能自已。殷怡晴勉强卸开那一招,闪身到了一旁,一时间连呼吸都乱了。 少女一击失手,微微有些惊讶。她心上不服,再次聚力,袭向了殷怡晴。殷怡晴眉峰一敛,索性迎上,出爪擒住少女的手腕,顺势卸掉掌力。 少女愤然,手腕一翻,脱开了钳制,随即再出一掌。这一掌比先前更为猛力,殷怡晴虽轻巧避过,但那掌风猎猎擦身而过,竟也震得她一步虚晃。但听轰然一声,她身后的火坛被掌风击中,乍然裂开,迸出一片烈火。霎时之间,大厅内的垂帘木柱被火焰燃着,作了熊熊之势。 少女见状,怒不可遏,出招之间杀气愈盛。周围杀手虽有想要劝阻的,但如此情势岂能上前,众人只得一心擒下殷怡晴,再做打算。 殷怡晴自知不利,心上亦不免焦躁。左右刀风密织如网,不容她自由闪避。那少女得势,出掌愈发迅猛。 殷怡晴思绪忽滞,蓦然又想起,昔年她也曾被玄凰教的一众杀手围攻,那时候,有他护她周全……可如今呢…… 她的苦笑尚未勾起,少女的掌力已至,她避无可避,被那一掌击出丈余。她唾出一口鲜血,强撑着站稳,抬眸一笑,讥嘲道:"怎么办?你一掌打不死我呢。" 少女极怒之际,听得此话,哪里能忍。虽有手下劝阻,她照旧不管不顾,纵身攻上。 此时,大厅中的火势早已蔓延,殷怡晴的左右亦有火焰烈烈。她见少女攻来,含笑一叹。待那少女靠近,她避过攻击,侧身扫腿,扬起一片烈火,将一众杀手隔绝在外。紧接着,她抬手一扬,数枚柳叶镖如流星急纵,袭向那少女的脸面。少女何曾见过这暗器,急急闪避。但不防又是寒芒如雨,接二连三,哪里容她躲闪。眼看那寒光迫近,她慌忙退后,却不想引了烈火。一时间,火焰顺着她的裙裾往上爬,惊得她叫出了声来。殷怡晴的笑中染了快意,手上寒光一闪,又是一轮柳叶飞镖。 这电光火石之间,生死攸关之际,突然有人飞身而来。但见掌风刚劲,一瞬将飞镖震开。旋即,黑袍飞扬,将那少女裹起,熄了火焰。 所有杀机,皆被扼断。大厅之内陡然安静。殷怡晴定身看去,就见灼然火光之中,一名男子赫然眼前。他抱起那少女,目光冷冷扫过殷怡晴,而后落到了厅内的教众身上,斥道,"混账!一不救火,二不保护教主,还待我亲自来么?!" 众人闻言,皆是惶恐。 殷怡晴自然认得这男子,她噙着笑,道:"丹威长老来得真是时候。" 丹威闻言,正要说话,怀中的少女却嚷道:"丹威!放下我,我要杀了她!" 丹威望了少女一眼,蹙眉道:"教主若要杀人,下令便是。亲自动手有失身份。" 少女哪里肯听,扭着身子要下地,偏偏丹威的手臂用了十分的力道,就是不从她的命令。她气红了脸,咬牙切齿道:"好!那你替我杀了她!" 丹威略有些无奈,这才望向了殷怡晴,漠然问道:"姑娘今日是来找麻烦的?" 殷怡晴刚要开口,却觉胸口一阵钝痛,想是方才掌力所致。她咳了几声,道:"本姑娘没心思再解释一遍,长老随便找个人问问罢。" 此话一出,立刻有教众上来,将前后种种一五一十地告知了丹威。丹威听罢,冷笑道:"姑娘,我敬你是梅谷中人,劝你一句——你若拆除炸药,我便既往不咎。否则,我教必夷平梅谷,以报今日之仇。" "哈哈哈哈哈哈……"殷怡晴还未听完就笑了起来,震得自己胸腔发痛,"区区邪魔外道,也敢出此狂言?此山一毁,尔等就是过街老鼠,躲避江湖正道的追杀都来不及,谈什么夷平我梅谷呀?" 丹威听罢,也无他话,抱着那少女向外走去。 少女不解,忙道:"你要去哪儿?杀了她啊!" 丹威也不理会,只吩咐教众道:"所有人听我号令,弃山。" 此话一出,不仅是那少女,连殷怡晴也一并讶然。她上前一步,道:"丹威长老就这么走了?" "姑娘好手段,丹威甘拜下风。如今千叶金莲与辛卯的尸骨都在教中,姑娘若想要,便自己去寻吧。"丹威语调清冷,缓缓说罢。 便这一句,殷怡晴心中霎时空茫。她怔了片刻,淡淡一笑,漠然转过身去,逆着人流向玄凰教深处走去…… 少女见此情状,开口道:"丹威,等等!" 丹威蹙着眉,也不接她的话,径自道:"教主不必担心,千叶金莲我早已移走……" "我不是说这个……"少女有些犹豫,却还是如实道,"辛卯他……他被我锁在地牢里。" 丹威神色一变,脚步陡然顿住,"他没死?" 少女眉睫一垂,也不作答。 丹威无言,回头一望。火焰如红绡飞舞,早已将殿堂笼罩…… …… 玄凰教的地牢甚是深邃,爆炸之威也不过引出些许细微震动而已。但对叶蘅而言,这震动却生生骇入肺腑,震碎他所有的平静。他试着挣脱铁镣,但纵然磨破肌肤、勒出鲜血,依旧徒劳。几番努力,疲惫渐生。他颓然坐下,喘息不定。他不禁恼恨自己未曾好好饮食,此刻竟连能使出的力气都少得可怜…… 正当他无计可施之际,牢外传来一阵轻快脚步。他抬头,就见来者正是癸未。癸未也无话,开了牢门进来,替他解开身上的铁镣。 叶蘅自是不解,想要问时,癸未却先开了口,道:"那梅谷的姑娘在山里埋了二十四处炸药,丹威长老下令弃山。如今教中乱成一团,恐怕也没人顾得上这里,你赶紧走吧。" 叶蘅一听,又惊又急,追问道:"那她现在如何?" 癸未自然知道他问得是谁,一边解锁,一边应道:"她原先是以炸药要挟教主交出你和金莲。教主也不知为何,竟说你死了。那姑娘便连条件也不谈了,只要报仇。两人动起手来,那姑娘受了一掌。而后丹威长老恰好回教,拦下了她二人。我急着下来,也不知后头如何……" 此话一出,叶蘅哪里还有听的心情,铁镣一解他便起了身,也顾不上道谢,急急就往外去。 癸未自是了然,他叹口气,朗声唤道:"叶蘅!" 叶蘅顿住了步子,回头时,就见癸未解下佩剑抛了过来。他伸手接住,一时怔然。 "总有不得不动手的时候。"癸未笑道。 叶蘅捧着长剑,略微低了低头,诚挚道:"多谢。" 癸未无话,只挥了挥手,示意他离开。 …… 却说玄凰教内,火焰已然成势。弃山之令早已传遍全教,教众哪里有时间收拾,只得携了紧要之物离开。 殷怡晴走在这场匆忙之中,只觉心底一片宁静,喧嚣混乱皆如隔世,入不了眼,亦入不了耳。她知道要去找千叶金莲。但偌大的玄凰教,她又该从何找起?若说干脆翻遍全教,倒也未必找不到,只是她孤身一人,终究力有不逮。而今最好的办法,就是捉个教众逼问出金莲的下落,但玄凰教主的一掌伤她不轻,如今没人找她麻烦已是万幸,又何谈捉人逼问…… 这一局,赢不了啊。她扯出一抹苦笑,步履渐渐迟缓。一时间疲备如浪翻涌,吞没思绪。先前听得的话,幽幽在耳边回荡: "叛教之罪,无可饶恕。何况他还不知死活,敢打千叶金莲的主意。所以,我一掌打死了他……他的尸身就弃在后山,你若要找,赶紧快去。这山里多得是蛇虫鼠蚁,晚了,只怕连骨头都不剩了。" 后山…… 火焰炽燃,浓烟如墨,她早已辨不清方位,只茫茫然地往前走。眼前景物模糊一片,恍如梦境…… 她忽然想起初遇那时,她抢了他的千叶金莲,与他定下三日之约,让他去翠柳巷里杀一个人。原本,她只不过是利用他拖住自己的师兄。之后,她未必有兑现承诺的心情,更不谈再与他有所交集。可她从未料想,他早早来了,在杏花树下等过了三天。 她不免惊讶,而又好奇。他等了三天,她也趴在红香院阁楼的窗户上看了他三天。晴和时节,他却犹自带着凛冬般的冷漠。柳丝缠绵,落花如雪,如此美景,他亦不为所动。她恍然觉得,他并非是在等她。他只是单纯地在等,等所有的时间与生命都被虚耗殆尽…… 而后,他与她的师兄交手,不敌落败。她本没有救他的理由,但那时那刻,她却无法放着他不管。她烧了整条翠柳巷,用柳叶飞镖逼退了她的师兄,拉着他一起逃跑。 火势恰如今日,烟尘亦是遮眼。她拉着他的手,穿过所有疑惑和迷惘,自此系起了缘分。 那一夜,她知道了他的姓名——叶蘅。树叶的叶,蘅芜的蘅。 这个名字,烙在她心上,纵然天涯两隔,纵历时光流转,亦无一刻忘怀。纵然她为许多事后悔,却不曾后悔与他相识…… 她走着,想着,任由回忆涌进脑海,占据心神。也不知过了多久,苍穹之上,一声雷响乍然,惊得她回过神来。 她惶然抬头,就见密林深深、枝叶层层,遮天蔽日。偶有几处空隙露出斑斑天宇,竟是惨白之色。狂风裹挟着雷声,如猛兽一般横冲直撞,撼动山林。顷刻间,暴雨如注,从头打了下来。 山中火药,岂能耐得住这般雨势。 至此,她一败涂地。 她继续向前,情绪已然麻木。要去哪里,早已失了意义。 沿路,糙木郁茂,掩着一片荒坟乱冢,更有许多尸体未曾掩埋,就弃在坟冢之间。南疆湿热,尸体腐烂极快。更何况山林之间,有无数毒虫蛇鼠,这些尸体早已面目全非。雨水冲刷之下,血ròu分离,露出了森森白骨。 刹那间,她的五脏六腑都似被翻搅了起来。她弯下腰,不可自抑地干呕。可她已有数日未曾好好饮食,哪里吐得出东西来,唯有一线鲜血从唇角坠落,牵出痛楚。雨水微凉,泪水却是滚烫,她这才明白,何谓撕心裂肺。 她不敢再看,不敢再听,更不敢再想。她顾不得身上伤重,拔足狂奔。似乎只要如此,就能逃开痛苦。 一路踉跄,仓惶之间,她脚下一滑,几乎跌坠。她稳住身子,就见脚下是一处山谷。谷底火色金赤,烈烈灼人。不远处,一块石碑耸立,镌着此地的名字: 净火地狱。 ☆、第三十七章 叶蘅走出地牢之时,就见烟火熏天、大雨纷然,燥热与窒闷充塞四周,不容人畅快呼吸。一眼望去,唯见浓烟雨色,早已难辨人物。他不敢耽搁,径直往大堂去。他无心顾忌沿路遇到的教众,只一念向前。待到大堂之外,他愕然顿了步子。 大雨之下,火势已然收敛,但那轩峻楼阁早已烧得面目全非。点点星火,明灭于大雨之中,阻人出入。 这般情势,哪里还会有人留在大堂之内。但若她伤重或是…… 叶蘅扼断思绪,拔剑出鞘,斩开挡路的梁柱残垣,强行冲入了堂内。方一进入,浓烟便不由分说地涌入肺腑,一瞬窒息让他险些站不稳身子。他以剑拄地,稳住身形,正要再向前之际,后颈竟被一把抓住。他心头一骇,只觉那人的手指根根蓄力,不容他轻举妄动。还不等他思索应对,那人指尖微微施力,一捏一拽之间,竟将他生生拖出堂外。他尚来不及看清那人的面貌,便被狠狠撂倒在地。片刻惊愣之后,他不可自抑地咳嗽了起来,一时间乱了气息。 "她不在堂内。" 听到这个声音,叶蘅不由一惊。他缓下呼吸,起身抬头,就见丹威立在不远处,正冷然望着他。 即便时过境迁,但多年累下的习惯,还是让叶蘅低了头,屈了膝盖。他正要行礼,却听丹威道:"你已不是圣教弟子,不必施礼。" 叶蘅的身子一僵,片刻后方才慢慢站直。他抬眸,看着眼前的丹威,迟疑着说不出话。 丹威打量了他一番,慢慢道:"擅闯总坛,更觊觎本教圣物——你该庆幸我不在教中……"他稍作停顿,接道,"否则你早已埋骨地下,岂有机会被囚在地牢。" 叶蘅无言以对,只得沉默。 丹威冷哼了一声,道:"你不开口,如何问那女子的下落?" 叶蘅微怔,出口的声音略作颤抖:"她现在何处?" 丹威轻笑一声,并不作答。 丹威的性子叶蘅自然是清楚的。玄凰教教主终究是个幼女,如何能统领一众杀人不眨眼的教徒。纵有严苛教规、残酷典律,终究要人执行。而丹威便是这执行之人。其武功自不必说,最是那冷酷无情的心性,方能威慑全教。殷怡晴若遇上了教主,兴许还有周旋之机。但若对上丹威,必是凶多吉少。如今听丹威的话,只怕殷怡晴已落入他的手中…… 叶蘅皱起了眉头,艰难地思索。但到了此刻,留给他的选择似乎只有一个。他沉默片刻,缓缓举剑。 丹威一见,复又轻笑。他也无话,出掌直击叶蘅门面。 叶蘅见状,亦不敢含糊,长剑一挑,竟是正面迎击。 叶蘅的武功是丹威亲授,其中招架套路,丹威自然熟悉。他面带轻蔑,侧身避开剑锋,改掌袭为肘击,攻向叶蘅的心口。 叶蘅收剑疾退,勉强避开。他在不远处站定,呼吸已是不定。这八年来,他早已荒废武艺,况且先前还受过教主一掌,要想赢丹威谈何容易。更何况这般天气,他的眼前一片朦胧,又哪里能看清对方的行动招法。他握剑的手略紧了几分,虽有动摇,但心念依旧坚定。无论如何,她都必须平安无事…… 丹威见他停顿,自然不会放弃这个机会,他起掌,飞身长纵,直迫而来。叶蘅屏息,全神贯注,待丹威迫近,他并无反抗,只是横剑格档。丹威一见,冷笑一声。他自然不会以血ròu之躯对上长剑,但以他功力,仅凭掌风便能制敌。果不其然,一掌临近,叶蘅已被这刚猛力道逼退数步。突然,剑身一阵颤动,起了几声细小的崩裂之响。这长剑竟耐不住掌力,顷刻间断裂开来。丹威乘胜,再出一掌,虽未及身,但那威力依旧将叶蘅击退出去。 叶蘅的身后便是那残火幽微的大堂,如此一击,将他重又推入了堂中。一时星火崩开,浓烟翻腾,遮了他的身形。 如此发展,让丹威皱起眉来。他并未多想,飞身入了大堂。堂中浓烟呛眼,不容人视物。他抬手,正要略驱一驱烟尘,便是这一瞬,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便在这时,一痕银芒乍现,划破尘烟火屑。丹威直觉想闪避,但却终究没有举动,任由那半截冰冷剑锋抵上了咽喉。 叶蘅的声音低微无力,只切切问道:"她在哪儿?" 还未等丹威回答,但见剑影重重、刀光明灭,风卷残云般毁去残损柱梁,掀开破陋屋顶。周遭豁然清明,十几名玄凰教众持剑环伺,杀气腾腾。 那玄凰教主在仆从的簇拥下疾步而来,蹙眉喝道:"愣着做什么?擒下他!" 众人得令,正待动手。丹威却抬了手,止住了众人。他笑一声,轻嘲道:"终究是舍不得杀你。" 叶蘅微怔,正不知应对。这时,一名玄凰教众飞身而来。见了眼前情状,一时愣在原地,忘了举动。 丹威见了此人,开口道:"说。" 那人闻言,行礼后应道:"长老,人找到了。现在后山,正往净火地狱去。" 叶蘅听得此话,隐约意识到什么,却不敢确信。 丹威略微点了点头,连目光都懒得移向叶蘅,只道:"你听到了。" 叶蘅这才确证,忙收剑退身,他正要行礼称谢,却被丹威制止。丹威也懒得言语,只摆了摆手,示意他快走。 叶蘅满心感激,点了头,快步往后山去。 眼见他走远,玄凰教主满脸不悦地走上前来,对丹威道:"就这么放过他们了?" 丹威掸着身上的火屑,道:"我并非放过他们,只是想跟梅谷做一笔交易。" "交易?"少女疑惑道,"那你先前怎么不提?" "先前你谎称辛卯身亡,那女子便已心若死灰。她不惜一切要毁我圣教,看似复仇,实是求死。这样一个人,岂会与我做交易?"丹威道,"如今让她见了辛卯,兴许还可以一试。" 少女听得一知半解,嘟囔着抱怨:"求死……哪里有人这么傻的……" "有何奇怪。"丹威缓步走过少女身旁,出口的话语轻巧平淡,"若非前教主圣谕,我早已殉葬……" 少女愣了愣,望向了丹威离开的方向,久久默然。 …… 后山谷底,净火地狱。 殷怡晴蹒跚步入时,就见层层熔岩掩着烈火金赤,炎炎灼人。大雨之下,火势已弱了几分。水火相逢,蒸腾起雾气,浓浓不散。 她略抬了抬头,但见熔岩之中,有块块岩石突起,勉强作了路径。时至此刻,她已无心思索,径直迈步,循路而去。 岩石虽露在熔岩之外,却也滚烫,单薄的鞋底哪里能耐住这般热度。殷怡晴方一踏上,就觉脚底一阵灼痛,她不可自抑地低呻了一声,心神意识因这痛楚霎时清明。 她这才清楚地感知到此地是何等凶险:放眼四下,糙木不生,鸟兽绝迹。炎风热气,烫灼肌肤;硫磺火毒,侵蚀筋骨。熔岩吞吐,生汩汩之响;火星明灭,起嘶嘶之声。一步错,则四体焚烬;一念迟,则百骸烟销。 双脚的痛楚,一阵强过一阵。不过片刻站立,鞋底便近乎烧透。她当庆幸,今日大雨,湿她衣衫鞋袜,否则纵有岩石铺路,只怕那炽热也早已将她燃着。 她忍着疼痛,继续向前,每踏一步,心便沉下一分。 这世上,怎么可能有人能在此地捱过七日? 她不禁回想,回想那一日,她怂恿他离开玄凰教,他回答的那一声"好"。简单一字,重却千钧。而这千钧之重,她承受不起。 不过为情,何至生死?若立场交换,她未必能有这般的义无反顾——这八年来,她一直这样认为。但今日,她亲身踏足于这地狱之中,回望自己当初那些近乎怯懦的念想。 那压在心头多年的重量,终于除却。原来,她跟他是一样的。她曾以为自己做不到的种种,而今看来,都简单得很…… 她笑了出来,心头一片畅然。她探手入怀,取出了一叠子湿透的纸签。这些年来,每月十五,她都会去为他求一支签。要许的愿望,迟迟无法落笔,便由得这些纸签白白空着。 她看着掌中的签子,含笑松了手。纸签直直落在了熔岩之上,水汽转眼腾尽,雪白边缘渐而焦卷,不消片刻便化了灰烬。 她抬头,脚下的路也已到了尽头,眼前正是净火地狱的中央。一方石台,如墨漆黑,台上立着一只凤凰,正展翅飞天。 她踏上石台,再无力多走一步,颓然跪了下去。这方石台,亦被熔岩灼至滚烫。方一跪下,她的膝盖便火燎般疼了起来。她身子一歪,下意识地用手撑地,只这一触,手掌便已是皮开ròu绽。 疼痛入心,她却已麻木。硫火灼气,侵入肺腑,渐渐阻了呼吸。视线缓缓模糊,耳畔陡然死寂…… 便在她的意识完全沉默之际,忽听一声呼唤,冲破鸿蒙—— "怡晴!" 她心神一震,陡然惊醒。还未及回头,有人早已飞身而至,伸手将她揽起。 她怔忡片刻,含笑道:"真好……我没害死你……" …… ☆、第三十八章 "真好……我没害死你……" 听到殷怡晴开口说话,叶蘅略宽了心。他无心多想话中的意思,只是抱着她疾疾往净火地狱外去。待离开那灼热之地,他方才停下,小心地检视殷怡晴身上的伤。 这时,丹威领着一群教众不紧不慢地赶来,也不多言,只是将叶蘅和殷怡晴团团围了起来。 叶蘅见状,也不明就里,又不好相问,只得默然以待。 丹威上前几步,看了看叶蘅怀中的殷怡晴,开口道:"我就开门见山地说了。如今你二人的生死在我手中,要想活命,条件只有一个。还请姑娘传信梅谷,务必请散人帮我教一个小忙。若能成事,皆大欢喜。若然不能,就请散人为姑娘收尸吧。" 殷怡晴的意识虽有些模糊,但丹威的话她已然听明白了。丹威所谓的"一个小忙"她倒也能猜出大概,只是此事牵连甚大,况且累及梅谷散人,轻易答应,只怕酿成大祸。 眼看她犹豫,丹威正要再开口,却听一声厉喝传来,道:"不必麻烦了!" 话音刚落,一道身影翩然而至。但见来者是一名四十上下的英俊男子,一袭玉色衣衫,一身端严气势。他站定了身姿,负手而立,冷眼看着众人。此人,正是梅谷弟子,闵袖锋。 见到闵袖锋,丹威略微有些惊讶,随即抱拳招呼道:"闵大侠。久违。" 闵袖锋也不回礼,目光一低,只落在叶蘅与殷怡晴身上。他蹙着眉头,冷然说出两个字:"放人。" 丹威闻言,笑道:"我方才的话,闵大侠应该也听见了吧?只要请出梅谷散人,我自然放人。" 闵袖锋听罢,只冷笑一声,道:"一介邪教,有何资格见我师尊?" 听得"邪教"二字,丹威脸色一沉,"闵袖锋,我敬你三分,你休要出言不逊!" 闵袖锋也冷了脸,道:"你劝你赶紧放人,否则就不仅仅是出言不逊了。" 话到此处,两人皆起杀心,眼看就要动手时,一名少年飞身而来,挡在了两人中间。这少年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却颇有风仪。俊秀眉眼间,满是温煦笑意,看来甚是亲切。他笑望着二人,劝道:"稍安勿躁,稍安勿躁。" 丹威冷声问道:"你又是何人。" 少年一笑,抱拳道:"在下梅子七,见过丹威长老。" 丹威见他礼数周到,敛了几分怒意,问道:"你又想怎么样?" 梅子七笑道:"自古冤家宜解不宜结,今日我与师兄前来,并非是要与贵教为敌。"他话到此处,向丹威身后望了一眼,又道,"此处并非说话之地,不如我们换个地方,再好好商谈,如何?" 丹威听了这话,又望向了闵袖锋。闵袖锋沉着脸,只是沉默。丹威略微思忖,终是点了头。 虽说玄凰教遭炸药围袭,大堂又被付诸一炬,但到底根基深厚,尚有数处厅堂可供使用。待安顿妥当,梅子七直言要先诊视殷怡晴的伤势,丹威也无意阻止,辟了清静的房间,由他们自便。 丹威一走,梅子七摇头叹道:"瞧瞧,说是由我们自便,外头可没少安排人。如今可不是连我们都成了人质了么?" 闵袖锋听了这话,也不理会,径自到一旁坐下。 梅子七一笑,转身走向叶蘅,招呼道:"叶大哥,好久不见。" 叶蘅方才听他报了名姓,早有惊讶。如今近看,只见眼前这少年眉宇间慧黠暗藏,恰如记忆中那男童,一时心生感慨。 梅子七见他神色如此,笑意愈发灿然。他伸手抱过叶蘅怀里的殷怡晴,道:"我先替师姐看看伤情,待会儿再替你诊断。"言罢,他略微颔首,转身进了内室。 叶蘅虽担心殷怡晴,但自己不谙医术,跟着进去亦无大用。况且梅子七所言,分明是要他暂待,只怕他们同门之间有话要说,他到底是外人,也不方便在场。他只得静静站在原地,看着内室的门在眼前阖上。 "站着不累么?"闵袖锋的声音响起,透着命令般的严厉。 叶蘅怔了怔,回身走到一旁,找了一处地方坐下。 闵袖锋看着他,沉默了片刻,道:"我丑话说在前头。这些年来,我师妹的确是有负于你,我也一定会让她给你一个交待。但你若存有报复之念,我劝你趁早搁下,否则休怪我不讲情面。" 这话听来曲折,但分明是威胁。叶蘅有些无奈,也不知如何作答。 闵袖锋见他不说话,不悦顿生,出口的话语,近乎责难:"想必是你带她来玄凰教的吧。此地何等凶险,你应该清楚得很。带她前来,岂不是要她赔上性命?" 叶蘅摇头,解释道:"我并未带她前来……" "那她是如何找到此地的?"闵袖锋追问。 "……"叶蘅迟疑片刻,道,"她是追踪我而来。" "你好端端地又为何回到此地?" 叶蘅沉默下来,迟迟不语。 闵袖锋见他这般,也猜到了几分。他不由一叹,语气虽还嗔怪,却柔和许多:"做事之前先掂掂自己的斤两。大老远地叫我来给你们收尸的么?" 收尸之辞,也不是第一次从闵袖锋口中听到,多少让人无奈。但闵袖锋如此及时的现身"收尸",不免让人疑惑。闵袖锋带着些许抱怨,这才将始末道来。 原来,当初那忠臣遗孤身重奇毒,殷怡晴只恐施救不及,便将那孩子送至梅谷。也亏得梅谷医术高明,才将病情稳住,容她去寻解药。彼时,听说药引是千叶金莲,众人便知不妙,但殷怡晴向来一意孤行,也无人劝得住她。后来半年不知所踪,直至两个月之前,她传信梅谷,托闵袖锋与梅子七将那孩子带往南疆,虽未有具体地点,但言自有指引之人。两人到了南疆,在几日前失了殷怡晴的音讯。正打听寻找之际,却见山上爆炸四起,想是殷怡晴所为,两人不敢耽搁,寻了妥当之人安顿下孩子之后,便疾行上山,这才赶上了先前那一幕。 叶蘅听罢,钦佩油然而生。当日他不辞而别,往玄凰教求取千叶金莲,殷怡晴想是一路追踪而来。她也曾说过,那孩子身上之毒不能再拖,她动身之际传信梅谷,将那孩子带往此处,是为孤注一掷。今日她以炸药布局,即便不能毁去玄凰教,也可破除山中机关。纵然她一人不能成事,尚有闵袖锋和梅子七在后——不愧是她,要做之事,从无放弃。 他想到此处,心中突然一动…… 既然闵袖锋和梅子七在后,她为何不去与他二人会合,反倒去了净火地狱?若他不曾及时赶到,她岂不是要送了性命?未至死局,何以轻生? 他心中疑惑,似乎只有一个答案。癸未曾说过的那些话,这才清晰于脑,更明了在心: "她原先是以炸药要挟教主交出你和金莲。教主也不知为何,竟说你死了。那姑娘便连条件也不谈了,只要报仇……" 她以为他死了,所以才…… 这一念,激起心潮澎湃,让他不知该喜该悲。 正在这时,内室的房门打了开来。叶蘅止了思绪,抬眼就见梅子七满脸堆笑,轻快地向他走来,道:"我师姐还真是命大。内伤虽说不轻,但也没什么大妨害。烧伤也不重,用了药保管就好。这些天劳累奔波、饮食失调,休养几天想必也无碍。只有一件事,棘手得很……"他话到此处,长长一顿,咬着字说道:"这荒山僻岭,哪里去配安胎药啊?" 此话一出,顿引愕然。叶蘅忘了起身,只是怔忡。 梅子七狡黠一笑,转而又问:"叶大哥,我是现在替你诊视,还是你先去看看我师姐呢?" 听得这一句,叶蘅回过了神。他站起身来,二话不说便往内室去。 梅子七笑得欣慰,正点头目送,却听一旁的闵袖锋冷冷问了一声:"你方才说什么?" 梅子七噙着笑,应道:"师兄快别,那么羞人的话,叫我如何说第二次?" 闵袖锋得了这回答,伸手扶额,长叹了一声,再无言语。 …… 叶蘅走进内室,就见殷怡晴换过了衣裳,已安然躺下。察觉有人进来,她半侧着支起了身来,见来者是叶蘅,她笑意忽绽,明媚非常。 叶蘅走到c黄边,正要开口,殷怡晴却先他一步,问道:"你可有受伤?阿七替你诊过了没?"她心中急切,见叶蘅不开口,索性拉他在c黄沿坐下,自己替他号脉。她的手指正要摁下,却见他腕上血痕历历,似是禁锢所致。她当即蹙了眉,手指犹豫着不敢放下。 叶蘅低头,就见她的手被细致包扎,只露了手指在外,隐约可见灼伤之痕。他抬手轻轻一覆,恰将她的手纳在了双掌之中,开口道:"如今受伤的人是你。" 他掌中的温暖,让殷怡晴酸了眼眶。她戚戚一笑,低声道:"我以为……你死了……" 叶蘅听得这话,握着她的手略微紧了紧,柔声应她道:"我没事。" 殷怡晴眸中水色盈盈,笑意愈发戚然。她的声音低弱,切切道:"他们说,把你的尸身弃在了后山……我想去找,却找到了净火地狱……"她话到此处,又是一笑,却抿落一滴泪珠,"久闻其名,今日一见,我才确信,这世上不可能有人能在那鬼地方撑过七日……若是因我,害了谁受下这般刑罚,只怕我一死也不足以回报一二……"话到此处,她的泪水如珠断线,可她偏还笑着,"幸好你说,不是为了我……对不对?" 叶蘅心头霎时百感交集,一时失了言语。 "可你好不容易离开了这地方,为什么又要回来?"殷怡晴带着哭音,问他道,"你这么做,要我如何相信你不是为了我?一直以来都是我,是我将你逼到绝路,让你身陷险境……我知道,我总有一天会害死你……你说得对,我不该找你的,那日之后,我就该远远地离开你才是!" 叶蘅再也听不下去了,他伸手将她揽进怀里,低低叹了一声:"够了。"他揽着她的肩膀,只觉她消瘦许多,单薄柔弱得叫人心疼。他与她之间,有太多似是而非。其中因缘结果,到了今日,或许已不必去知晓分辨。要得到的答案,从来都只有一个…… 他抱紧她几分,沉声在她耳畔问道:"怡晴,你可愿嫁我为妻?" 这一问,让殷怡晴噎住了哭音。她略微退开几分,抬眸怔怔地望着他。 他抬手,轻抚她脸上的泪痕,语气愈发郑重其事:"可愿?" 那是短暂的沉默,却似将往来的岁月尽数囊括。诸多无奈,几番纠缠,终是屈服于本心。她垂眸,落尽最后一滴泪珠,含笑应他:"好。" ☆、第三十九章 "好。" 这个回答,何其简单,又何其完满。叶蘅无话,又将殷怡晴拥进了怀里。忽然,他意识到了什么,匆忙松开了怀抱,轻轻将她推开。看着殷怡晴一脸讶异,他浅浅一笑,道:"我身上湿,别受了凉。" 殷怡晴闻言,笑道:"我哪有这么娇弱?" 叶蘅无奈,略低了嗓音,道:"你伤得不轻,况且……有孕在身,切不可大意……" 听到"有孕在身"四个字,殷怡晴怔住了。好一会儿,她才问道:"是阿七说的?" 叶蘅不知她为何如此反应,疑惑着点了点头。 殷怡晴想了想,头一低,竟微红了脸,低声道:"……竟然是……的确已有两个月未曾……"她的声音愈发低微,渐渐说不下去了。她抬了头,笑得无可奈何,"我没想过……" 叶蘅听到这里,轻轻笑了一声。 这一声笑,牵出愉悦,让他的眸中漾起从未有过的缱绻亲昵。殷怡晴不觉一愣,忽然觉得,直到此刻,她方才真正认识了他…… 她随他而笑,抬手轻轻抚上他的脸颊,喃喃道:"真好……" 他微微倾身,在她额上落了一吻,道:"好好休息。我在外头。" 殷怡晴点点头,刚要躺下,忽又想起什么来。她拉起叶蘅的手,急切道:"你帮我叫阿七来。" 叶蘅只当她是哪里不适,自然心急,忙出门唤了梅子七进来。梅子七见叶蘅喊得急,也不免紧张。等进了屋,殷怡晴拉过他低语几句之后,他却失笑,道:"师姐,这会儿你倒想起安胎了?"他说着,回头看了叶蘅一眼,故意道,"早知如此,你何苦作这大死?怀着身孕还敢刀山火海地闯,也不问问孩子他爹答不答应?" 他这一番话,让殷怡晴涨红了脸。她拽着他的手腕,斥道:"你住口!谁让你说这些有的没的,赶紧配药去!"她说话时,时不时看叶蘅一眼,但却怯于对视。 梅子七看在眼里,故作为难地皱了眉,转而对叶蘅道:"师姐,你快别折腾我了,这会儿让我去哪里给你找安胎药啊?姐夫你赶紧来劝劝。" 这一声"姐夫"让叶蘅和殷怡晴俱是一愣,还不等两人反应过来,外间的闵袖锋先听不下去了。他拂袖起身,大步走了进来,厉声道:"都别闹了。现在是说笑的时候么?" 此话一出,殷怡晴松了紧拽着梅子七的手,梅子七敛了佻达慧黠的笑。梅子七清了清嗓子,道:"大师兄说的没错,我们先离开此地再说。" 殷怡晴想了想,蹙眉道:"玄凰教扣下我们,说要求想见师尊,无非是为了那小教主的病。看来是那千叶金莲用罄了……那孩子的毒……" "也未必。"梅子七接道,"若是真用完了,哪里还有让我们休息的闲心?那孩子的毒只有千叶金莲能解,也是无法,只好跟他们做这笔交易,交换了解药就是。" "玄凰教到底是邪道,若助那小教主痊愈,将来不知如何……"殷怡晴叹了一声,道。 梅子七却笑道:"既然不知如何,又何必担心?世事皆有定数,不过顺其自然。救或不救,交给师尊定夺便是。" "说得也是。"殷怡晴又是一叹,再无话说。 四人各自疗伤休息,不在话下。 第二日一早,不等丹威来请,梅子七便自己求见,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丹威便传令教徒收拾行装,携教主一同前往梅谷。众人一齐下了山去,梅子七又说要去接那安置在民宅中的孩子,更不客气的要马车代步,丹威也不多言,皆都应了。 梅子七舒舒坦坦地往马车里一坐,又招呼殷怡晴和叶蘅上车。闵袖锋见他们如此,只是蹙眉叹气,也不上车,漠然随行。 殷怡晴因走了半日山路,早已恹恹倦怠。一上马车,她便偎进叶蘅的怀里,枕着他肩膀,闭目休憩。叶蘅知她不适,轻拍着她的背,以作缓解。 梅子七笑吟吟地看着他俩,道:"丹威长老真是好说话,要没有马车,这一路可有罪受。" 叶蘅闻言,点了点头。 梅子七见他如此反应,清了清嗓子,又道:"丹威长老也是急性子,竟然即刻就启程了,我还以为怎么也得明天再说。" 叶蘅隐约觉得他的话别有深意,他看了看梅子七,被那期待的目光一下点醒,一时好笑起来。他抿着笑意,如他所愿地问道:"长老如此态度,想必你对他说了些什么吧?" 梅子七满意一笑,从怀里抽出把折扇来,慢条斯理地自己打风。还不等他卖完关子,殷怡晴低低道:"别惹他得意了,这能有多难?山上机关破毁,我又传信给江湖正道,想必不日就有人围剿玄凰教。丹威本来就要弃山,如今不过顺水推舟。再者,就算有我们做人质,终究要见了师尊才有定论。若不同往,一来一回起码半年的功夫,只怕是耽搁不起……" 梅子七听殷怡晴抢了自己的话,脸上满是无奈,却依旧笑道:"师姐说的没错。况且我们虽是人质,到底也不是任人宰割之徒。不谈其他,就说大师兄,岂是容易对付的?真撕破了脸,对大家都没好处嘛。再说了,他们真正的筹码是那身中奇毒的孩子。可我们与那孩子到底是非亲非故,不比他们家的小教主是命脉所系。到底顾忌多些。"他说到这里,用扇子掩了口,压低了声音,抿了几分狡黠,又道,"咱们且装不在乎,路上我再想想办法,看能不能先骗个一瓣金莲用用……" 三人谈话之间,已然到了民宅。梅子七笑盈盈地下了车,正要进屋接那孩子,却见民宅之外停着一辆马车,车旁立着两骑人马。他略变了脸色,一时怔忡。前头的丹威也看到了这行人,本以为是梅谷的人,但见梅子七如此神色,心知有恙,忙唤教众戒备。 梅子七醒了醒神,往马车旁靠了靠,低声对车内的人道:"师姐,说出来怕你不信,但你这一趟似乎是被人算计了呢。" 话音方落,殷怡晴便从车中探出了身子,凝眸望向了前方。待她看清马车两旁的人,心上不禁骇然。 有些事情,纵经岁月,亦难忘怀。她还记得,自己曾翻出一桩冤案,而后,将涉案之人一一找出,尽数诛除。那一案,牵扯着国家社稷,关系着百姓存亡,其中惨烈悲怆,不可言喻。那些罪人自是该死,但却有一人,令她动摇。 孟觉生——这个名字,她早已牢记于心。 她一直以为,自己这一辈子都不会再与此人扯上关系。她这么想并不奇怪,因为他已经死了。人死百了,但要勾销恩怨却从来也不是那么容易。她看着眼前之人,想起了那两个近乎俗气的称呼:阿祥,阿瑞。 殷怡晴的神思有些恍惚,也不知眼前的状况是何发展。正当她惶然之际,叶蘅伸手揽过她的肩膀,将她护在了怀中。殷怡晴只觉一阵安心,略闭目醒了醒神,小心思索起对策来。 这时,马车中有人开了口,朗然嗓音,竟带笑意:"好久不见啊,丹威长老。" 丹威认出这个声音,不由惊讶,他开口应了一句:"竟然是你。" 马车中的人笑了笑,又道:"想必你身后的,就是梅谷散人的高徒了吧?那位姑娘,便是殷怡晴殷姑娘吧?" 听他报出家门,梅子七笑着上前一步,抱拳道:"在下正是梅谷弟子,不是先生有何指教?" "呵呵,也无他事,只是来打个招呼。"车中之人语调轻松,如此道,"殷姑娘这一路可好?" 殷怡晴微沉了脸色,便在这短短的时间之内,她将过往种种一一想过,心中的骇意不禁又深了几分。昔年,孟觉生以千叶金莲为饵,传信玄凰教,借其之手杀尽贤益山庄之人。而今,那孩子身中之毒,唯有千叶金莲可解,她为此再次招惹了玄凰教。方才丹威的反应,显然与此人关系匪浅。世上能与玄凰教往来的人寥寥无几,想来这其中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一切恩怨,始于千叶金莲,亦终于千叶金莲。其间种种也太过巧合,引人深思。或许正如梅子七所言,她这一程是陷进了一场布好的局。 为了这一局,此人用了八年的时间。这是何等缜密心思、何等深沉的城府、何等可怕的耐心——能有如此能耐,想必此人就是孟觉生口中的"那位大人"。 殷怡晴虽虑到此处,终究不敢确定,她犹豫片刻,终究还是问道:"你是谁?" 车中之人含笑回答:"我是何人不重要,重要的是,姑娘如今安然无恙。" 殷怡晴蹙着眉,不知如何应对。一旁的闵袖锋走上了几步,挡在了殷怡晴的身前。 车中之人见状,接道:"不必如此紧张。姑娘全身而退,自是吉人天相。我为人最是想得开,不过简单一句话——得饶人处且饶人。" 他的话弦外有音,殷怡晴自然明白,她沉默着,只是不言语。一旁的梅子七却笑应道:"先生说得对,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嘛!" 车中之人朗声而笑,道:"这位小兄弟果然明事理,不愧是梅谷散人的弟子。既然大家都没事了,我也不打扰诸位赶路,就此告辞了。" 言罢,马车旁的阿祥和阿瑞打马转身,走得慡快。 殷怡晴眼见他们离开,蓦然想到了什么,出声喊道:"请留步!" 马车缓缓停下,阿祥和阿瑞转过了身来,两人的脸色皆是冷冽,不见喜怒。车中之人含笑开口,应道:"姑娘还有什么指教?" 殷怡晴道:"那孩子身上的毒,是你所为?" 车中之人依旧笑答:"这么说也没错。" "若毒是你下的,那薛大人满门之死,也与你脱不了干系吧?"殷怡晴微微愠怒,道,"孟觉生口中的你,绝非奸恶之辈。你报复我也罢,为何将无辜之人牵扯进来?" "姑娘怎知他们是无辜的?"车中之人反问道。 殷怡晴被噎住了话,一时失语。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姑娘曾去过云蔚渚吧?"车中之人笑道,"传闻云蔚渚上有一本名册,记录着昔年外戚之乱的叛贼余孽……" 他正要往下说,梅子七却上前一步,道:"先生不必再说,就此打住吧。" 车中之人似是愣了愣,而后笑道:"当真要打住?" 梅子七一笑,点头道:"当真。世间之事,何苦都要争个是非黑白?我等此行只为救人,旁事无需再提,先生慢走。" 车中之人抚掌而笑,道:"好。看来有机会时,真该往梅谷走一趟才是。哈哈……" 话到此处,车马起行,不多时便淡出了众人的视线。 梅子七松了口气,刚要言语,却听殷怡晴低声开口,道:"多谢。" 梅子七回头,冲她笑了笑,也不多话,转身去屋里接那孩子去了。 殷怡晴经这一场,心神愈发颓靡,只是蹙眉深思。叶蘅知道,方才那车中之人的话,对她震骇不小。她最是嫉恶如仇,若那人真能说出薛大人一家非死不可的理由,只怕她难免犹豫纠结。幸得梅子七出言阻止,方才免了这一出。 他思到此处,将殷怡晴拥紧几分,轻拍着她的背,低声道:"没事。" 殷怡晴抬眸,切切看着他,默然点了点头。 闵袖锋看着他二人,冷声道:"回谷之后,给我好好反省。"他冲殷怡晴说完这话,又抬眸望向了叶蘅,"还有你,从今以后,给我把人看紧了!"言罢,他便拂袖走开。 殷怡晴听了,自然不依,正要追上去呛声,却被叶蘅拉回了怀里。殷怡晴心中不满,却由他拉了回去。诸多言语,变作了低低抱怨。叶蘅正劝慰之际,丹威背着手,似是漫不经心地踱了过来。待到他二人身旁,丹威开了口,道:"姑娘好本事,竟惹上了那个人啊……可怜我玄凰圣教,竟做了棋子。"他说着,望向了叶蘅,"这次算你命大。以后可看紧了。"他撂下此话,又慢慢踱了回去。 殷怡晴不满更甚,却碍着叶蘅的牵制不能发作,她紧蹙着眉头,低声道:"我一定会查出那人是谁,好好讨回这笔帐!" 叶蘅闻言,轻轻一叹。 果真是要看紧了才行啊…… ☆、尾声 正月时节,尘嚣之外,小小山镇,亦被新春的欢悦笼罩。今日正是上元佳节,家家户户忙着扎花灯、做元宵,和乐融融。 薛棠一大早就起了身,去后山砍竹子做花灯骨架用。忙活了半日,就见妻子王鹃儿挽着娃娃来接他。孩子见了爹爹,欢笑着跑了过去。薛棠也跟着笑起来,他刚要放下柴刀,就听一声闷响,柴刀的刀刃竟与刀柄脱开,直直cha入了地面,离他的脚背只差分毫。薛棠和那小娃娃都懵了,僵着动作看着刀刃。 王鹃儿正走上来,看这情景,先时惊慌,待确认无事,她眉头一拧,嗔道:"哎哟,我怎么嫁了你这么个不省心的,砍个竹子还能把柴刀弄坏了!真是老天保佑没砍到脚哇!不然我看你怎么办!" 薛棠听得妻子抱怨,讪讪笑了起来。他看了看刀刃,又看了看孩子,索性把刀柄也丢下了。他一把抱起孩子,欢闹了起来。王鹃儿见状,无奈地摇了摇头,自行过去将砍好的竹子整理妥当,又寻了麻绳扎起,拎在了手中。 "好啦,别闹了。"王鹃儿走到薛棠身边,道,"咱们赶紧下山吧,我爹那边还等着这竹子做花灯呢。" 薛棠答应一声,腾出手来接过她手里的竹子,举步往山下去。一家三口一边走一边说笑,走了片刻,薛棠却顿了步子,望着一处发呆。王鹃儿顺着他的目光一望,就见树木之后隐着一间屋舍。冬日时节,景色萧条,更添几分孤寂。她轻叹一声,走上几步,站到了丈夫身旁。 薛棠见她近前,叹道:"这都过了大半年了,阿蘅他……" 王鹃儿听他这么说,却不接话,只道:"瞧瞧,才几日没来,又变作这副样子了。都怪前日那场雪。今明两天是没空了,要不我们后天来收拾?" 薛棠闻言,展眉点头:"好。" 夫妻二人相视一笑,正要下山去,忽听"吱呀"一声,那屋子的房门缓缓推开,款款地走出两个人来。这二人不是别人,正是叶蘅和殷怡晴。 薛棠和王鹃儿都怔住了,两人瞪大了眼睛再三确认,好一会儿之后,薛棠欢叫了一声,把孩子往王鹃儿怀里一塞,迈步跑了过去。 "阿蘅!"他欢呼一声,一把拉住了眼前之人。 叶蘅早已察觉来人,也未惊讶,笑着招呼道:"棠哥。" 薛棠高兴坏了,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道:"你这些日子都去哪儿了?怎么也不报个信?几时回来的?也不告诉一声?" 他问得又急又快,叶蘅也不知从何答起,正无奈之际,王鹃儿抱着孩子过来,蹙眉嗔道:"你这不省心的!差点把孩子摔了知不知道!" 薛棠一惊,忙停了话语,转身看视孩子。王鹃儿自然是唬他的,她含笑看向了叶蘅,又将目光一转,移到了殷怡晴身上。待看到殷怡晴隆起的腹部,她笑弯了眼,道:"梅姑娘,你也来啦。" 殷怡晴注意到她的目光,低头一笑,道:"嫂子。我们正要去找你们呢,可巧遇上了。" "可不是。刚还说起你们呢。"王鹃儿上前,揽起殷怡晴的手,"咱们今儿都在镇上过元宵,你们也一起来,好好热闹热闹。" 叶蘅与殷怡晴自无异议,随薛棠夫妇下山去。四人一路说着闲话,听王鹃儿一声声的"梅姑娘",殷怡晴抿着笑,开口道:"嫂子,其实我不姓梅,我姓殷,名字唤作怡晴。"她见王鹃儿讶异,又接道,"我并非有意欺瞒,只是身在江湖,若以真名示人,只怕招惹些不必要的麻烦。" 王鹃儿听到此处,略想了想,转而望向了叶蘅:"哟,这么一说,你的名字不会也是假的吧?" 叶蘅略有愧色,道:"名字是真的,不过我也有事瞒着你们。" 话到此处,叶蘅与殷怡晴相视一笑。讳莫如深,兴许已无必要。往昔之事,已成过去,若一意对亲近之人隐瞒,未免辜负了真情。两人将往事徐徐道来,从那忠臣蒙冤的惨剧,到甘为杀手的沉沦。梅谷、玄凰教、千叶金莲、净火地狱……诸多遭遇再无避讳,重重曲折皆作平常。待将往事说罢,又谈及这半年多来的种种,薛棠和王鹃儿听在耳中,不免唏嘘。 四人边说边行,待下了山,就见满街张灯结彩,一派喜庆。镇上的居民里有人认出了叶蘅来,一时也不免惊讶。但到底久别重逢,渐有人围了上来,谈笑招呼。 眼见如此,薛棠笑了出来,开口道:"阿蘅啊,老实说,你说的那些江湖事吧,咱们也不太懂。不过,现在都没事了,对吧?" 这番话说得简单,却偏偏再正确不过。叶蘅含笑,点了点头,也无他话。 "这就行了。"王鹃儿接了一句,随即向着围上来的乡亲们解释了起来。那些沉重往事到了她口中愈发轻巧,不过是:原来他真是个落难的公子哥,这姑娘是旧相识,特来找他的。当初他不告而别,其实是去姑娘家提亲去了,如今回来见见故交。 这话一出,无人不信,乡亲们纷纷上前道起喜来。叶蘅与殷怡晴少不得一一谢过。好不容易招呼完众人,两人便被薛棠和王鹃儿拉去了亲戚家中。众人有准备汤圆的、有扎花灯的、有铺陈摆设的,更有欢笑嬉闹的孩子、絮絮闲聊的老者。谈笑之间,夜色渐暗下来,晚饭才吃了没多少,孩子们便吵嚷着要去放花灯。大人们拗不过,况又是节中,便都也纵容。一时间,花灯灿灿,焰火烁烁,好不热闹。 叶蘅挽着殷怡晴,看着满街的灯火,唇边的笑意久久停留。殷怡晴望着他,笑问道:"这样就心满意足了?" 听她这句话,叶蘅含笑反问:"不好么?" 殷怡晴没接话,只笑道:"从南疆回来之后,伤势刚好些,就说要去一个要紧地方。我还当是哪里……不过也是,一场兄弟,到底有个交待。如今既见过你想见的人,挨下来就该见见我想见的人了吧?" 叶蘅知道她话中所指,笑容微微一敛,只是沉默。 殷怡晴见他如此,继续道:"我听闻当今圣上一直想为忠臣平反,为示诚心,那些府邸家产皆都留存,以待后人。叶将军一生忠义,却遭人陷害,蒙冤至今。你虽手刃了仇敌,却终究未能在天下人之前将冤情昭雪。如今天下太平、政通人和,正是激浊扬清之时。况且又有先前名册之事,朝廷正是用人之际。南陵王明永靖与我师尊是至交,你随我去见他,再由他引荐面圣,可好?" 话到此处,叶蘅的眉宇间已有了戚色,他垂眸,久久未曾作答。 殷怡晴猜出他的心思,道:"你入玄凰教也是情势所迫,想必圣上也能体谅。至于你杀的那些人……"她话到此处,略为停顿,再开口时,声音却低微了下来,"一场净火地狱,也该偿清了罢……" 叶蘅闻言,抬眸望着她,正不知如何言语之际,薛棠夫妇走了过来。王鹃儿一脸揶揄地看着他们,笑道:"哎哟,瞧瞧你们两,这可有一辈子的时间能腻歪在一起呢,这会儿就别悄悄躲在一边了!" 薛棠一听,也应合道:"就是就是。今天是元宵,好歹应个节,放个灯嘛!"他说着,举起了手里的东西来,笑道,"看看,前些日子我看城里有人放天灯,说是把愿望写在上头,天神见了,必应验的。我也学着做了几个,可巧你们来了,正好一起放!对了,阿蘅,你会写字对吧,跟我去把愿望写了呗!" 叶蘅笑着点了点头。薛棠随即取了笔墨来,让叶蘅写愿签。良辰佳节,愿望也不过是"合家安康""万事如意""风调雨顺"这般的吉利话。待一切妥当,众人自去放灯,不在话下。 天灯冉冉升空,晕亮夜宇。熠熠灯火,牵动温柔回忆。叶蘅眺着夜空,轻声开了口,问殷怡晴道:"你的那些愿签……为何白白空着?" 听得此话,殷怡晴微微一怔,讶然道:"你怎知道?" "凑巧看到。"叶蘅浅浅一笑,道,"求了那么些,却什么都不写,多可惜。" 殷怡晴垂眸,笑意中微有落寞,"又不信神佛,怕是写了也没用。" 叶蘅记得,以前她曾问过他,是否相信这世上有神佛。如今她话中的"不信",所指是谁?……他略微思忖,终究不再追问,反倒提起另一件事来:"那年你撕掉的签子,写了什么?" 殷怡晴没料到他会问起此事,一时间尴尬起来,"哎?你今天是怎么了?尽问些没要紧的事……" "不能说?"叶蘅问道。 殷怡晴想了想,蹙了眉头,似乎有些苦恼,"倒也不是不能说……我那张签子上写了点私心,后来见你写了'国泰民安',一时惭愧,方才撕了。本来告诉你也无妨,只是这会儿却不是时候。" "为何?" 殷怡晴笑了起来,无奈道:"现在告诉你,你必不信。" "你尚未说,怎知我不信?"叶蘅不明就里,道。 殷怡晴见他这般,只好妥协。她笑叹一声,道:"愿君早离泥淖,复归光荣。" 寂静沉默,恰如预料。殷怡晴又叹一声,也不再言语。但这沉默,却未如她所想的那般长久。一声轻笑,如释重负,叶蘅的声音带着未散的笑意,应道:"我信。"说罢,他伸手轻轻揽上她的肩膀,拥她入怀。 天空之上,明灯携了世间种种心愿愈飞愈远。晰晰光芒,渐而幽微,恰似邈远星辰…… ~END~ 【256中文将分享完结好看的言情小说以及耽美小说等,找好看的小说就来256中文https://www.256zw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