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遥远的天际 作者:张霓 文案 苏晓在八岁时与父亲苏敏遭遇车祸,苏敏为救她而死。母亲简欣为此记恨苏晓,从小对她打骂不断。 长大后,苏晓成了绘本作家。二十八岁的她与六十岁的自称是钢琴教师的秦复成了笔友。苏晓发现秦复与父亲苏敏十分神似。从小缺乏父爱的她,渐渐对秦复产生迷恋。这份迷恋让她踏入陷井。原来,秦复另有身份。他以读者身份接近苏晓,不仅仅是为得到她,还另有图谋。苏晓决心探寻事实真相…… 内容标签: 都市情缘 婚恋 悬疑推理 搜索关键字:主角:苏晓,秦复,李秋冰 ┃ 配角:周思楠,秦涛 ┃ 其它:忘年恋,心理,推理 一句话简介:一个别样的故事。 立意:莫忘世上苦人多。 第一章 那是一片开满鲜花的山丘。 小女孩和爸爸在山丘上走着。 突然,一个黑色的恶魔出现了,它把爸爸吃掉了…… 天空和山丘被鲜血染成了红色。 从此,山丘上再也没有鲜花盛开,一切生命都枯萎了。 小女孩在荒凉的山丘上走着,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冰冷的北风掀起红色的沙石,在她的身上刮出一道道血痕。 她无惧疼痛,依然向那遥远的天际前进。 她翻过一座又一座的山丘,就像迈过一道又一道的坎。 红色的山丘一座连着一座,仿佛永远没有尽头。 终于有一天,山丘上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爸爸,是你吗? 她飞奔过去。 就在触手可及之际,那熟悉的身影不见了。 红色的山丘变成巨大的深渊,她坠入其中。 …… 她在清晨中猛然醒来,额头布满汗珠,显然被刚才的梦境吓坏了。这个梦境,毫不留情地让她想起幼年时那段刻骨铭心的经历—— 八岁的小女孩与父亲过马路时,遇到一辆失控的大货车。黑色的货车急驰而来,父亲在致命的瞬间将女儿推到路边,自己却丧生车下。小女孩虽然幸免于难,却亲眼目睹了父亲死亡时的惨状。那悲惨的画面成为她心中永不消逝的心象: ……马路上都是血。父亲倒在血泊之中,身体被巨轮碾压成一团模糊的血肉,只剩一颗头颅。那颗英俊的头颅歪向一边,望着自己年幼的女儿。它青筋暴露,双目圆睁,微张的嘴汩汨流着鲜血,嚅动的双唇似乎对幸存的女儿说着什么…… 这画面永远鲜活,永远有效。 从此,小女孩总是做着这样一个梦。梦里,她在那红色的山上流浪。然而无论她如何苦苦追寻,父亲的身影都没有在山丘上出现。 “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 这次却不一样,山丘上出现了一个与父亲相似的身影。为什么当她试图接近他的时候,却掉入深渊? 早己长大成人的小女孩,躺在床上思索着刚才的梦境,得不到一个合理的结论。 睡意全无的她抓过床头的手机一看,早上六点。她每天都在这个时间段自然醒来,查看手机只是一种习惯。这习惯因为两年前某个人的出现而形成。 放下手机,她赤脚走到卧室的落地窗前。窗帘的缝隙透着熹微的晨光,宣示着新一天的到来。她拉开窗帘,阳光顿时扑面而至,窗外的世界也随之映入眼帘—— 四月的朝霞刚刚升起,天空开始放亮。天幕下半睡半醒的城市还在晦暗的光影之中。霞光将厚厚的云层染成了杏粉色,散发着近乎神圣的光芒。这些美丽的云层如同神明的手,温柔地抚慰着云下尚未完全进入光明的世界。这座在白昼目空一切的伟大城市,此刻就像乖巧的孩童一般,顺从地接受着神明的爱抚。 这景象令她感到忧伤。 如果真有神明存在,他们会听到她的渴望吗?会给命途坎坷的她一点怜悯吗? 叹了一口气,她离开窗子,开始洗漱和打扫房子。这是她租住的一套90平米两居室。主卧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次卧被做成书房,其中最醒目的是那排占据了整面墙壁的书柜,填满了各种书籍,以文学,美术,历史和心理学为主。客厅没有电视,倒是摆着一架黑色立式钢琴。钢琴的顶盖上有两张黑白照片,那是她已经过世的父亲苏敏和母亲简欣。 仅凭屋内的孤清与寂廖,足以让人断定这是一位独居人士的家。是的,父母离世,未婚无恋,她确实是个独居的单身人士。 每日例行的打扫要不了多少功夫,很快她就收拾好屋子,来到厨房做早餐。所谓的早餐就是煮碗速冻馄饨。趁着馄饨们在沸水中翻滚,她打开手机,查看自己的微博—— 她叫苏晓,是一位当红绘本作家,实力无需质疑。但她最初赢得关注却是靠她的那张脸。是的,苏晓完全称得上是一位美人——乌发雪肤,瓜子小脸,一双大眼睛总是水波盈盈。再加上一百六十三厘米的娇小身材和软糯的江南口音,着实容易让人心生怜爱。只是在女权主义盛行,“女汉子”大行其道的今天,苏晓这种弱不禁风的美有点不入时代潮流。 既有如此美貌,又有如此才华,难免不让人猜想,上天创造这样的妙人是否别有用心。所幸作家到底是用作品说话,苏晓最终以实力和努力向读者证明,她并非靠脸混饭吃的花瓶。 苏晓珍惜读者,对微博评论的回复总是很积极。因此,她的微博评论很精彩,里头什么人什么话都有。美丽的容貌为她赢得关注的同时,也引发了人们对她成功之路的种种揣测。总有一些人契而不舍地摇唇鼓舌,编造关于她的各色谣言。 苏晓从不计较这些。特殊的童年经历,使她练就了一身刀枪不入的好涵养功夫。 看完微博,苏晓打开邮箱,惊喜地发现了来自那个人的新邮件。那个人,她只要一想到他的名字就会嘴角上扬。 那个人在邮件中如是说: “晓晓,书收到了,画得真好,谢谢你。工作室准备得怎么样啦?” 来信人叫秦复,是苏晓的一个读者。两年前,他以读者身份走进她孤独的世界,成为她的笔友。她对他的了解并不多,只知道他今年六十岁,生活在千里之外的明湖市,是一位退休钢琴教师。太太几年前病故了,有一个儿子在美国留学。 应苏晓的请求,秦复给她发过照片。照片中的他微笑着,很是温文尔雅。虽然双鬓已白,但是皮肤白皙红润,看上去精神非常不错。最值得一提的是,他的眉眼像极了她的父亲苏敏。苏晓坚定地认为,如果她的父亲也能活到六十岁,一定是秦复今天这般模样。 秦复的性情也似她父亲那样温和。他成熟,智慧,对事物总是有独到的见解。苏晓很喜欢和他通邮件。尽管没有见过面,苏晓也全然信任他,对他无话不谈。 “秦复,你一直在教音乐吗?” “是的。上学的时候就学的音乐,后来回到明湖教钢琴,可以说是弹了一辈子琴了。” “我也喜欢弹钢琴。可惜绘本创作占据了太多时间,琴练得很少,到现在也只能凑合弹几首简单的曲子。” “知之不如好之,好之不如乐之。”秦复回信如是说。“如果能在其中找到快乐,弹得好坏又何妨?” 他们有时候谈论生活琐事,有时候谈论创作。比如半年前,秦复发来一封邮件,他说: “晓晓,我写了一个小故事,叫《遥远的天际》。你能把它画成绘本吗?” 秦复把故事发过来,苏晓看了之后,觉得很不可思议,大受触动。 “好啊。”她答应他的请求。“但我要说明故事是由你编写的。” “不需要。我不想让别人知道那故事是我写的。” “为什么?”苏晓觉得不妥。“我不能盗用你的故事呀。” “不是盗用。你就当帮我一个忙,了却我的一个心愿,好吗?” 苏晓想象着那与父亲相似的人在请求她时,会是何等温柔。她如何能对他说不?于是她答应了秦复,她的新绘本《遥远的天际》便由此而来。 这部绘本的故事与她唯美的画风十分合衬,书的出版极顺利,读者反响很好。甚至有公司和她谈合作,想把这个绘本动画化呢。 苏晓想把这一切的成功与秦复分享,但他拒绝了。 “晓晓,这个故事是我送给你的礼物,好好爱护它。” 他话语间流露出来的疼爱像极了她的父亲。苏晓完全被征服了。从此,她更加期待秦复的邮件。她常常不自觉地打开邮箱,在收件箱中寻找他的名字…… 显然,对苏晓而言,秦复不仅仅是笔友。他还有另一种意义——上天过早地夺走了她的父亲,而与父亲相似的秦复,被苏晓视作上天对她的补偿。 想到这里,苏晓又翻出手机里秦复的照片,隔着屏幕抚摸着他两鬓的缕缕银丝。 “真想见你呀……” 她喃喃自语着。突然,“呼啦”的一个响声将她从浮想联翩中拉回现实。原来,她的馄饨汤早就烧开了。汤水扑出锅子浇灭了煤气灶的火,馄饨们早被熬得稀烂了。 苏晓笑了。秦复的邮件带给她的喜悦足以抵消这点小意外,她高高兴兴地吃起了馄饨糊糊。 刚完事,好朋友周思楠给她打来了电话。 “晓晓,我到你家小区门口了,一会儿送你到工作室啊。” “稍等一下,我马上到。” 苏晓赶忙收拾东西。十分钟后,她在小区门口看到了周思楠和她的红色高级跑车。 和娇小的苏晓不同,周思楠有着一百七十二厘米的高挑身材,明艳逼人。富家千金的她像朝阳下一株盛放的红玫瑰,通身贵气。苏晓则像月下白梅,清冷,沉静。两个不同气质不同阶层的人,竟然也能成为好朋友。 “晓晓,你还在和那个秦复通邮件吗?” 周思楠边开车边问起这件事。 “嗯。” “他每天都有邮件过来?” “那倒没有。三五天吧,偶尔也会十来天才联系一次。” “你觉得这人靠谱吗?” “你又要说他不好啦?” “不是我打击你,万一他是个骗子呢?”周思楠打着方向盘。“别人都是大爷被小姑娘骗,你可别是小姑娘被大爷骗了。” “二十八岁了还是小姑娘呢。”苏晓笑了。“再说了,我和秦复只是笔友,我们以邮件来往,连电话都没打过呢。” “那也不行。你把他的资料给我,我让梁自得去查查这个人。” 梁自得是周思楠的亲舅舅。和周思楠一样,也是苏晓的好朋友。 “这样不好吧?”苏晓觉得不妥。“如果被他察觉,岂不是太伤人了?我们做笔友两年了,我觉得他不是坏人。” “急了吧?” “哪有?我只是实话实说。” “你能不能再多说一句实话?” “比如?” “比如你是不是喜欢他?” “我是很喜欢他这个朋友。” “不要打马虎眼!”周思楠板起脸。“你知道我说的是哪种喜欢。” 苏晓不语。周思楠看到她这种反应,心里明白了七八分。 “完了!”周思楠一副寡妇死了儿子的表情。“我妈常说老男人惯会勾引小姑娘,我以前总是不信。现在看来,她还真是没说错。” “你胡说什么呀。”苏晓哭笑不得。“秦复不是那种人。他对我一直很礼貌,没说过一句逾矩的话。” 这个时候,她们已来到苏晓工作室楼下。此地离苏晓家不远,只有十几分钟车程。周思楠把车停在路边,继续劝说。 “晓晓,听我说两句。我知道,你父亲很早就走了,你妈妈也不在了,你一直很孤独。秦复像你的父亲,你觉得他亲切,信任他,对他有所依恋,我都能理解。但是你不要忘了,你是个有名气的作家。你都没见过对方就这么长期书信往来,不怕被人利用吗?再说了,你的作品都是面向年轻人的,以秦复的年纪,他能是你的读者吗?” “这些问题我不是没想过,但我还是觉得他不像坏人。”苏晓仍为秦复说话。“我看得出来,他是认真读过我的书的。” “油盐不进。”周思楠悲叹。“一个前途大好的美女作家,竟然对一个六十岁的老头子有意思。这事说出去得气死多少男人啊?” “不要总是攻击他的年龄好不好?” “你不在乎?” “每个人都会老啊。”苏晓说得云淡风轻。“纠结年龄,我觉得没有意义。” “自古嫦娥爱少年哦!” “我又不是嫦娥。” “你看你这个样子,还要嘴硬和他只是朋友吗?” “是笔友,没见过面不能算朋友。” “我不管你们是什么。”周思楠凝视着好朋友。“如果你还想和他继续来往,那就让梁自得去查查他,看他到底什么来路。或者你把他叫出来,你俩见一面。” “一定要这样吗?” “一定。” “其实,我也很想见他,但我没有把握他也想见我。”苏晓低下头去。“也许在他眼里,我不是什么作家,只是一个小朋友罢了。” “他要是不见,你就跟他绝交。” “这么绝?” “就这么绝。” 苏晓一时无言,最后点了点头,算是勉强答应了。周思楠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我先下车了。”苏晓解开安全带。“谢谢你送我一趟。” “客气什么。”周思楠说着,伸手从后座抓来一个大纸袋递给苏晓。“送你的。” 苏晓一看到袋子上的牌子就摇头,“这个好贵的,我不要。” “拿着吧,就一个包而已。好歹也是个绘本作家,有时候也需要充充门面啊。” “那也应该是我自己买啊。” “你哪有这闲钱?”周思楠把袋子硬塞到苏晓手里。“要交房租,要养助理,还要开工作室,我还怕你揭不开锅呢!就这样,还非要把当初你妈看病的那点钱还了。” “那点钱?那可是十多万呢。” “这钱你还是留着攒房子的首付吧,别急着还了。”周思楠说道。“我们家不差这点钱,但是房价不会等你。” “那不行。”苏晓不可能接受。“你们家不差钱不等于我可以不还。这些年多亏你们帮我,尤其是你和梁大哥。” “好兄弟说这些干嘛。”说到这里,周思楠想起了一个人。“一说起过去的事吧,我就想起姓程的。这小子在你最无助的时候离你而去,我到现在都恨他。真后悔当初没好好教训他一顿。” “不要这样嘛。”苏晓淡然一笑。“他当时也不知道我妈生病啦。再说这都是好几年前的事了,过去了就算了。” “这小子眼瞎!”周思楠冷哼。“晓晓,你注定是他这辈子都攀不上的人,让他后悔去吧。” “我奋斗只为自己,不是要和谁斗气。”苏晓微笑。“为仁由己,而由人乎?” “人人都像你,天下归仁焉。”周思楠投降了。“我有事要先走,就不上楼啦。你自己行吗?安妮呢?没来?” 安妮是苏晓的助理,为人处事很上道。 “她在老画室帮我助理画稿和文案,没时间过来。”苏晓说道。“我自己来就行。都装修好了,就是过来看看。” “那我先走了。” “好。” 周思楠不放心地再叮嘱:“你必须和秦复见个面,否则我不允许你和他再来往了。” “知道啦。” 周思楠这才离开。苏晓目送她的车子消失在车流之中,这才上楼来到工作室,开始巡视她的新地盘。 这是某商住楼的一个顶层单位,总面积为二百平米,包含一个五十平米的露台,已经全部装修完成。露台将会被改造成小花园。室内就是工作与休息的地方,有卧室,卫生间和厨房,这就是商住楼的好处。整个工作室全部走的新中式风格。这种风格苏晓和秦复都喜欢,装修时她特别征求了他的意见。 秦复…… 苏晓想着这个名字,躺倒在工作室的地板上。春日和煦的阳光穿过玻璃洒落下来,舒服得让人不求进取。她又下意识地打开手机相册,翻出秦复的照片端详起来。那个远在千里之外的人,她只要想到他,心田就像被温暖的甘泉浸润。 “你连对方都没见过,就这么长期书信往来,不怕被利用吗?” “你的作品都是面向年轻人的。以秦复的年纪,他能是你的读者吗?” “晓晓,你是不是喜欢他?你知道我说的是哪一种喜欢……” 现在,苏晓已然清楚自己对秦复是何种喜欢。她二十八岁,他六十岁,年龄差距不可谓不悬殊。苏晓不在乎这个差距,也不在乎外人如何看待。她只是害怕从网络走到现实。她莫名地认为,一旦步入现实,“秦复”就消失了…… 苏晓已经失去过一次父亲,而与父亲相似的秦复,被她视作上天对她的补偿。她不能失去他……她宁可这个“秦复”只存在于网络之中,每天盼着他的邮件,用他遥远而飘渺的关怀温暖着自己。 现在,她不能再逃避下去了,因为周思楠已经向她摊牌了。如果她不去联络秦复,那么周思楠一定会让梁自得去调查。以秦复的智慧,他必会有所察觉。届时他会怎么想?会认为梁自得是她苏晓指使的吗?这样的话,他会不会对她特别失望呢? 两相比较,苏晓决定自己去面对现实。她从地板上起来,又将工作室里里外外逛了一圈,拍下几张照片发给秦复。在邮件中,她对他这样说: “秦复,工作室装修好了,你有时间过来看看吗?” 苏晓几经犹豫,最后咬牙点了“发送”。快速的网络瞬间将邮件发送出去了。 ……没有反悔的余地了,苏晓心想。 然而不知道怎么的,邮件一发出去,她的心中立刻升腾起一股强烈的不安。她突然有一种预感,她的邀请将叩开某扇神秘的大门。至于大门打开之后会跑出来些什么,她完全没有把握。 她想起早晨做的那个梦。红色的山丘上出现了一个与父亲相似的身影。她试图接近他,却掉入了万丈深渊…… 那个与父亲相似的身影代表着什么?那个黑暗的深渊呢? 就在苏晓心绪纷乱之际,手机响了。来电人是周思楠,苏晓赶紧接了电话。 “思楠,怎么了?” “你出事了!” 第二章 红色的山丘寸草不生,一座连着一座,没有尽头。 一个黑色的人影站在丘顶上望着广袤的天空。 天空也是红色的。 冰冷的北风吹走了一切云朵,血色天穹中只有天际泛着淡淡的金辉。 那黑色的人影望着那遥远的金光,似乎找到了方向。 他翻过一座又一座的山丘,就像迈过一道又一道的坎。 山丘一座连着一座,仿佛永远没有尽头。 他的脸颊被北风掀起的沙石刮出道道血痕,双脚也被地上的石块扎得鲜血淋漓。 那金光仍然遥不可及。 他还要走多久? 他何时才能到达那遥远的天际,沐浴在金辉之下? …… 这就是秦复写的那个故事《遥远的天际》。他将之作为礼物送给苏晓,请求她画成绘本。苏晓答应了,她的新绘本《遥远的天际》便如此诞生。 苏晓原以为这个故事是秦复自己的原创作品。秦复只跟她分享,不可能出现在其他地方。没想到它却发表在一本很小众的文学杂志《春雨文学》上,作者为“佚名”。是真的佚名,还是作者成心隐藏自己? 故事的发表时间也巧,两年前的四月。正是那个时间,秦复以读者的身份向苏晓发来第一封邮件,从此走进她的世界。 这就有意思了。 上午周思楠突然来电,说微博上有人指出苏晓的新绘本《遥远的天际》抄袭了别人的故事,并摆出那本杂志作为证据。抄袭是热门话题,此条微博一出,圈内哗然。由于目前看上去“证据确凿”,苏晓又是迅速成名的“美女作家”,历来谣言缠身,因此观众们几乎一边倒地认为苏晓抄袭属实,骂声一片。 苏晓不得不赶往自得其乐工作室。 “自得其乐”是一家新兴的绘画工作室,成员以年轻画师为主,主要创作绘本,漫画,插画,整体水平很高,并且高度强调原创性。周思楠是该工作室的二把手,她的舅舅梁自得则是老大。苏晓原是“自得其乐”的首席签约绘本作家,也是最受力捧的红人。但她在今年年初离开了“自得其乐”,自立门户。 “晓晓,这是底怎么回事?”周思楠问道。“这个故事不是你原创的吗?” 苏晓哑口无言,不知如何解释。秦复送给她一个小故事并请求她画成绘本,这件事,她一直没有告诉周思楠和梁自得。 “两个故事都叫《遥远的天际》,情节一模一样。”周思楠满脸疑惑。“但这位佚名人士的两年前就发表了,而你的刚出书。” 苏晓依旧不语。 周思楠问她:“晓晓,那个佚名是不是你?” “不是。”苏晓艰涩地开口。“这个故事,确实不是我写的。” “什么?!” “对不起。”苏晓低下头去。“《遥远的天际》,其实是秦复写的。” 周思楠倒吸了一口凉气: “晓晓,你说什么?” 苏晓看着她,无奈地点了点头。 “他不是钢琴老师吗?怎么搞起文学创作了?”周思楠一头雾水。“你又怎么会用他的故事?” 苏晓心虚地说: “半年前,秦复说他写了一个小故事,叫《遥远的天际》,希望我能把它画成绘本。我看了这个故事,觉得非常震撼。它和我长久以来的一个梦境太像了。” “你跟他说过你的梦吗?” “没有。” “所以你认为这是一种神奇的巧合,于是答应了他?” 苏晓只能承认。 “匪夷所思!”周思楠差点背过气去。“你怎么没跟我说过这件事? ” “我太信任秦复了,没想过会有问题。”这时候,她才知道自己有多离谱。 周思楠恶狠狠地瞪着她:“你入行也有两年了,用别人写的故事来创作绘本,你没觉得不妥吗?” “我原想说明绘本的故事是由他创作的,但他执意不肯。” “你可真听他的!” 苏晓也觉得自己罪该万死:“对不起,都怪我。自得其乐一向高度强调原创,我给你们添麻烦了。” “这个以后再和你算帐。”周思楠也是刀子嘴豆腐心。“现在先把事情理清楚。” “嗯。” 周思楠抄起水杯喝了一大口水,稍稍平复一下心情。 她说:“晓晓,现在有两种可能。其一,秦复抄袭了那个佚名的作品拿来忽悠你。结果瞎猫撞上死耗子,你还真就上套了。如果是这样,他的动机也就是泡妞,只不过篓子捅大了。但也说不通啊,就算他不是干这行的,也该明白这么做对一个作家来说,十分不妥啊。” 苏晓点头表示同意。 “其二,秦复就是这个佚名。他处心积虑接近你,取得你的信任,最终让你使用他的故事,为的就是今天大作文章。如果是这样,事情就复杂了。” 苏晓说: “我倾向这个可能。” “依据呢?” “思楠,你看佚名的发表日期,恰好是两年前。秦复正是在那个时间时候找上我的。”苏晓苦笑。“我相信,他不会去找袭别人的东西。” 周思楠坍塌在办公椅上。她一向反对苏晓对一个素未谋面的人掏心掏肺,即使他如何像她最爱的父亲,如何跟她何谈得来。直觉告诉周思楠,这个秦复不简单,苏晓跟他来往早晚会出事。然而无论她怎么劝诫,苏晓还是和他保持联系,并且丧失理智到如此地步。 “思楠,对不起。我应该听你的,不该太信任他。” “你真的确定秦复就是这个佚名吗?” “我确定。”苏晓说道。“我和秦复邮件往来已有两年了。我承认,因为他像我的父亲,所以我看他总是带着感情色彩。但是,有些东西是装不出来的。我相信这个故事是秦复自己写的,他就是那个佚名。至于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我不知道。” “晓晓,不要猜了。直接去问他是怎么回事。” “我也正想这么做。” “事不宜迟,马上去吧。”说着,周思楠嫌弃地瞄了一眼电脑。“你微博里的评论已经是沸反盈天了,那些话要多难听有多难听。你要是想被气死,不妨看看。” 苏晓苦笑。她这些年顶着“美女作家”的名号,吃够了流言蜚语。这次被指抄袭,恐怕长久以来那些关于她成名的种种揣测,也跟着被坐实。 她想起母亲生前常常说过的那些话: “晓晓,你真让妈妈真担心啊。没有庇护的美丽只会将你引至黑暗。黑暗不仅仅是黑暗,黑暗中还有许多看不见的手……” 母亲最后一次说这句话时已是癌症晚期。 那些过往太不堪回首,苏晓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她这楚楚可怜的模样,连周思楠看了都觉得惊艳。 “晓晓,遇到你我才知道,女人也会有呵护女人的欲望。” “又胡说。” “汪国真有一句诗怎么说来着?”周思楠想了一下,“美丽有一种力量,使人心变得脆弱。” “是的。” “我觉得他说得不全,应该再补上一句。” “怎么说?” “美丽还有一种力量,使人心变得险恶。” 苏晓摇头笑笑。 周思楠幽幽说道:“有时候,我真后悔当年听了爸爸的话。” 两年前,苏晓开始从事绘本创作。彼时在某出版社磨练了几年的周思楠也想自立门户,她拉上在某文化公司不得志的舅舅梁自得,组成了“自得其乐工作室”。开工作室要花不少钱,于是周思楠找上了父亲周成岳。 周成岳表示掏钱没问题,但他有一个条件,就是要将苏晓炒作成“美女作家”。如此一来,苏晓和自得其乐工作室就都有了话题度。事实证明,经此操作,双方都发展得顺风顺水。唯一的后遗症就是苏晓因为当初“美女作家”的猛烈炒作,至今都在受人非议。 “那时候我和梁自得都没钱,不听我爸的话,根本开不了工作室。”周围思楠对此事一直耿耿于怀。“晓晓,当时我们真是不得已。” “别这么说,我不也因此成名利双收了?应该是我谢谢你们才对。” “以你的才华,成功是早晚的事,不必炒作美貌,惹这一身骚。” 苏晓只是苦笑。周思楠到现在还不知道她父亲周成岳的算盘。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周成岳花钱捧红她并不是在做慈善。不过,这些事还是不让周思楠知道为好,免得给本来就不和谐的父女关系再添堵。 “思楠,不要自责了,我不在意这些。”苏晓拍拍好朋友的肩。“让我们回到正题好吗?” “好。”周思楠点点头。“你马上联系秦复问个清楚。记住,别再信他的花言巧语了!” 苏晓心中一阵刺痛。 “梁自得去外地开会了。这件事我会跟他说清楚的,你别担心。” “嗯。” “我们会帮你,别怕。” 苏晓唯有感谢。 离开自得其乐工作室,苏晓直接返回家中。她登录邮箱,打开了名为“秦复”的文件夹,里面有他写给她的全部邮件,总共156封。 以两年的时间来看,他们的通信频率不算很高,但她却付出了彻底的信任。苏晓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吃下秦复的诱饵。 ……父爱。 她叹息着来到客厅的钢琴前,拿起顶盖上父亲的照片细细端详起来。照片中的父亲英俊不凡,他的眼睛尤其好看。那双好看的眼睛望着她时,总是饱含着温柔的爱意。 她原以为这世上不会再有人有那样的眼睛,直到秦复的出现。 秦复像她的父亲。他给予她的关怀,理解,都像父亲。是的,思楠说的没错,她的作品面向年轻人群,他不可能属于她的读者群体。她早该怀疑他的读者身份,却因贪恋他的父亲特质而自欺欺人地忽略了。 一九九八年的夏天,苏敏为救女儿苏晓在车祸中死去。考虑到苏晓这个漂亮的女儿,简欣没有再婚,她知道女儿会因为这副美丽的面孔而面临多少危险。 然而一个女人独自养大一个孩子是很困难的。简欣不但要顶着物质与精神的双重压力,还有周围各色人等的打量——她明明不愿意再婚,却总有热心人士给她介绍对象。有人是冲着她国企职工的铁饭碗,有人干脆是冲着她那美丽的女儿。 简欣恨这些人,更恨上天将苏敏夺走。怎么能把苏敏夺走呢? 苏敏英俊潇洒,才华横溢。他是一名语文老师,诗文很好,绘画,钢琴也通。他不似一般爱好艺术的人那样孤高离群。相反,他温和,开朗,体贴。只要有他在,简欣和孩子不会受一点委屈。简欣爱他,崇拜他,依恋他。他们的女儿——苏晓,完全没有辜负苏敏的优秀基因。她美丽,聪慧,懂事。苏敏格外疼爱这个女儿。所以在车祸中,他毫不犹豫地为她付出了生命。 简欣总认为她的痛苦是苏晓造成的。如果不是为了救苏晓,苏敏就不会死。她就不必独自面对重重压力,不必忍受思念与寂寞的折磨。 人类总是脆弱的。当他们无法将仇恨施加在原凶身上时,便将这仇恨置换到替代对象上。 简欣对命运是无能为力了。于是活生生的,近在眼前的女儿成了最好的憎恨对象。她对苏晓是又爱又恨。爱她是苏敏的血脉,恨她害死了苏敏。在爱恨交织与外部压力的共同催化下,简欣开始变得喜怒无常。心情好的时候,女儿是宝贝。心情不好的时候,女儿是出气筒。 苏晓常常觉得,父亲走后,母亲的灵魂也随之破碎了。她的喜怒无常正是那些碎片无法拼合的结果。 “晓晓,你这张脸……妈妈真的很担心。没有庇护的美丽只会将你引至黑暗。黑暗不仅仅是黑暗,黑暗中还有许多可怕的手……” 母亲捧着她的脸哀叹,眼眼里充满了爱怜。 “作业怎么错了?我一个人养你多累你知道吗?!你这就这样回报我?!” 母亲的脸上看不到一点母爱,只有憎恨,同时伴随着对苏晓的拳打脚踢。作业错了,考试没考好,甚至稍有不对,这种情况就会发生。这种时候,苏晓总是闭上眼睛,紧咬牙关,沉默地承受着母亲的宣泄。她不愿看到母亲那狰狞的表情,她无法接受那是一个母亲的形象。 歇斯底里的拳脚不知道在苏晓身上肆虐了多久,终于渐渐平息。这时,母亲开始抱着苏晓痛哭。苏晓刚开始会跟着母亲哭,后来就不哭了。 “又画画,谁让你画的?作文写成那样还好意思画?不许画!钢琴也不许碰!” 简欣一把抓起苏晓的画纸,三两下撕碎扔到一边,然后抓起扫把就往苏晓身上抽…… 有一次,简欣又莫名其妙地生气了。盛怒之下的她,拿起铅笔往苏晓的背上用力一扎,当时苏晓只有十岁。看到孩子背上血流如注,简欣吓坏了,慌乱地把女儿送至医院。 一路上,简欣不停地哭,苏晓却一声不吭。 到了医院,医生问孩子怎么了,简欣哑口无言。苏晓主动告诉医生,是自己顽皮不小心撞到了尖东西。阅人无数的老医生看着母女二人,心中多少有数。他什么也不说,小心翼翼地处理好了伤口。 苏晓永远记得那位满头银丝的爷爷对她说的话: “好孩子,这个会留疤。你别怕。长大了就好了,什么都好了。” 年幼的孩子顿时泪如泉涌。老医生掏出干净的手帕,一点一点为她擦干了眼泪。 此后,苏晓的背上便有了一个伤疤。那是母亲简欣给她留下的终身印记。 “为什么总是缠着你爸爸?为什么总要他带你去玩?如果不是带你出去,他又怎么会遇到车祸?!都怪你,都怪你——” 残忍的迁怒瞬间召唤出那幅心像: ……马路上都是血。父亲倒在血泊之中,身体被巨轮碾压成一团模糊的血肉,只剩一颗头颅。那颗英俊的头颅歪向一边,望着自己年幼的女儿。它青筋暴露,双目圆睁,微张的嘴汩汨流着鲜血,嚅动的双唇似乎对幸存的女儿说着什么…… 这画面永远鲜活,永远有效。 年幼的孩子终于放声大哭。 “爸爸,我爱你,我最爱你。我多想永远依偎在你怀里。那里没有孤独,没有怨恨,没有暴力……” 不知道过了多久,孩子的痛哭停止了。她死了,留下的只是一副年幼的躯壳。那年幼的躯壳跪在母亲面前乞求着: “不要再骂我害死爸爸。我一定好好读书,一定听话……” 后来,苏晓做到了她承诺的一切。随着年岁渐长,她也渐渐理解了母亲当时的处境。但是那些伤痛难以抹去,它们甚至变成了苏晓自我的一部份——隐忍,顺从与超常的敏感。 替代对象是无法像原始对象一样令人满意地减少仇恨的。即使苏晓当了母亲十几年的出气筒,也无法消除母亲对命运的憎恨。长年累月的怨恨击溃了母亲的身心。 苏晓大学毕业前夕,母亲被查出肝癌晚期,很快就走了。那一年,苏晓第一个爱上的男人也离她而去,给她留下了巨大的伤痛。从此,她再也没有谈过恋爱,再也不相信男人,直到两年前遇到秦复。然而,他让她掉进了陷井。 秦复,你这是为什么? 苏晓蜷缩在沙发上,苦苦思索他的动机。 “哈哈……” 母亲简欣出现了。她披头散发,面色苍白,身上的蓝白条纹病号服散发着药水的味道。 这是一缕不甘的幽魂。每当苏晓感到迷茫和痛苦时,这幽魂便来到她身边。 “上当了吧?后悔没听思楠的劝了吧?” 简欣冷冷地望着自己的女儿,语气里透着幸灾乐祸。苏晓知道自己理亏,什么话也不说。 “现实中的人都未必能看清楚,何况是千里之外素未谋面的人呢?”简欣的声音开始变得严厉。“吃过一次亏还不长记性吗?程明远给你的教训还不够吗?!” 苏晓的心顿时一阵绞痛。 “妈妈,秦复和程明远不一样。” “有何不同?不都让你伤心了吗?”母亲的指责严厉而冷酷。“你是怎么保护自己的?你对得起为你丢掉性命的苏敏吗?” 苏晓痛苦地捂住耳朵。 父亲是她心中无法愈合的伤,一碰就会留血。 是的,父亲为她而死,幸存的她应该努力让自己幸福。可这些年她过的是什么日子?难道所有接近她的男人都和程明远一样?难道她只会遇到骗子? 苏晓打开手机翻出秦复的照片。照片中的那个人温和,儒雅,眼中流露着温柔的慈爱。如果她的父亲苏敏能活到这个岁数,一定也是这般模样。 这样的一个人,怎么会骗她呢?为什么要骗她呢? 苏晓给他发去了邮件。 “秦复,你究竟是谁?” 第三章 “妈,非得今天吗?我有事哪!” 周思楠被母亲梁自如拉着往前走,满脸的不情愿。梁自如就当没听见女儿的话,自顾自走着。别看她个子不高又长得圆圆胖胖,走起路来可是虎虎生风。 “楠楠,快去开车,我今天一定要见沈明玉。” 沈明玉是周思楠父亲周成岳的情人。两人生了一个女孩,取名周胜男,一岁多了。 “妈,你不是不想看到她吗?怎么今天有这个雅兴?” “还不是因为你爸?”梁自如没好气地说道。“你爸给她买了新别墅,据说十分气派,我且去参观参观。” 周思楠忍不住翻白眼。怎么就让她遇上这种抢男人的烂戏码?偏偏主角还是她妈。 “妈,换个时间行不行?我今天真的有事。” 看到女儿对自己的出征毫无兴趣,梁自如不免气恼:“你有什么事能比妈妈的幸福重要?那个狐狸精要拆散我们家了,你不在乎吗?” 周思楠一时语塞。她知道自己没有表现出应有的热情,可这能怪她吗?从记事起父母就闹个没完,家里不是热战就是冷战。在她眼里,他们的婚姻早就完蛋了。 周思楠看得很清楚,并非因为沈明玉周成岳才出轨,而是因为周成岳根本就没爱过梁自如,所以他才找来沈明玉。所以即使搞掉沈明玉,也会有其他甲乙丙丁出现。何必做这无用功? 明明不再相爱了,为什么不能分开各自精彩,非要拴在一处互相折磨? “要去你自己去,”周思楠一脸嫌弃。“我不掺和。” “你说什么?”梁自如简直要被女儿气死。“你要让妈妈单打独斗?” “难道你要我们两个打她一个?” “你不去也行,我就自己大闹一场。”梁自如一副豁出去的样子。“反正你爸找梁自得打球去了,今天没人管我。” 周思楠最怕母亲来这招。应对危机,梁自如永远只晓得一哭二闹三上吊。考虑到沈明玉才一岁多的女儿,周思楠还真不敢放母亲一个人去砸场子。稚子无辜,她不敢造次。 只能放苏晓鸽子了。 今天是苏晓和秦复见面的日子。周思楠原本要陪她一道去的,现在看来只能让她孤身一人去那闯龙潭虎穴了。 “妈,我真拿你没办法。”周思楠悲哀地妥协。“先让我跟晓晓打个电话。” “这还差不多。” 周思楠拔通了苏晓的电话。 “思楠?” “晓晓,在家里等我呢?” “嗯。”敏感的好友听出了弦外之音。“怎么了?” “我妈非要去会沈明玉,把我抓了壮丁。”周思楠无视母亲的白眼。“看她这要死要活的架式,我不敢不从命。” 电话那头的苏晓苦笑不已,周家的事她都知道。 “没事,我自己去就好了。” “我不放心。想找梁自得陪你,哪知他被我爸拉去打球了。” “不用麻烦梁大哥,我自己可以的。” “真的没问题?” “没问题。你陪梁阿姨去吧,见了沈明玉不要冲动。” “好。你这边有什么情况,马上给我电话。”周思楠不放心地叮嘱。“有我们呢,别怕。” 电话那头的苏晓连连称是,周思楠这才结束通话。 半小时后,在梁自如的指路下,周思楠驱车来到某别墅区。她真佩服母亲那些个旁门左道的本事,竟能让她们顺利进入这管理严格的高级小区。 娘俩在某栋漂亮的中式别墅前停车。 “妈,你确定是这一家?” 周思楠看着眼前的别墅,狐疑地问。 “没错,就是这里。”梁自如得意地说。“梁自得帮我打听到的。” 周思楠心里完全没谱。倘若搞错地址敲错门,岂不是要羞死了?此地住户都非等闲之辈,万一得罪哪位大佬,娘俩该如何逃脱? 周思楠想一走了之,怎奈母亲早已下车去按门铃。 “妈,别乱按!” 周思楠冲出车去。为时已晚,梁自如的小胖手已经滴滴滴按了好几下。周思楠想趁着里面的人还没出来,赶紧拦上母亲离开,怎奈母亲不动如山,说什么也不肯走。 不多时,一位管家模样的中年妇女穿过庭院,打开了大门。 “周太太,周小姐,”中年妇女笑眯眯一脸和气。“你们来了。” 周思楠和梁自如面面相觑:这是什么情况? “沈小姐从监控中看到了你们。”中年妇女笑道。“她正在里面恭候呢。” 梁自如认为沈明玉是在向她宣战,于是她昂首挺胸,摆出正宫气势,拉着周思楠往别墅内部走去。 别墅果然又大又漂亮。装修风格保持了中式审美要素,但又不显老套,一看就是名家设计,看得梁自如妒火中烧,忿恨不已。但这熊熊烈火,却在看到沈明玉的那一刻瞬间熄灭了。 其实这也是周思楠第一次见到沈明玉。果然年轻漂亮,楚楚动人,一副软弱可欺的模样。难怪周成岳对梁自如毫无感觉了,她根本就不在他的审美范畴之内。 梁自如也领悟到了,顿时自卑不已。这自卑掏空了她作为合法妻子的底气。 “你,你这个……” 梁自如指着沈明玉,嘴里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沈明玉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低头站在那里,似乎准备好接受来自梁自如的任何羞辱。 周思楠打量起沈明玉,发现这女子和印象中的狐狸精完全不同。她颇有点书卷气,不像为金钱出卖自我的人。 此时梁自如仍在盯着沈明玉,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周思楠知道,母亲已不战自败。 “妈妈,妈妈。” 这时,一个小女孩不知道从哪里跌跌撞撞的跑过来。 “胜男!”沈明玉冲过去抱住她。“你出来做什么?王阿姨呢?” “沈小姐,我在这里。”刚才给周思楠母女开门的中年妇女跑了过来。“她听到有陌生人说话,一定要出来找妈妈。” “傻孩子,妈妈没事。”沈明玉安抚着女儿。“你和王阿姨去花园玩好不好?” 小家伙明显不买帐,她紧紧地搂着妈妈的脖子,嘴里不停说着:“我要和妈妈在一起,我要和妈妈在一起。” 周思楠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小女娃长得白白胖胖,很像父亲周成岳,名字也符合他的追求。周成岳一直想要儿子,但两胎都没能如愿,只好在女儿的名字上下功夫。一个叫思楠,一个叫胜男。周思楠认为他应该去改改自己的名字。成岳,成岳,可不就是个岳父命。 小小的周胜男躲在沈明玉的怀里,一双大眼睛盯着周思楠。 “妈妈,姐姐好漂亮,姐姐不高兴。” 沈明玉求救似的看向周思楠:“周小姐,对不起。小孩子不懂事,请你不要介意。” 还能怎么样?总不能在小孩子面前动手吧?周思楠想拉着母亲走人,却发现她愣愣的不说话,似乎在琢磨什么。 “妈?”周思楠扯了扯母亲的袖子。“走呀。” “……嗯。”梁自如这才回过神,人都有点恍惚了。 沈明玉愧疚又无奈地说:“周小姐,对不起。” 周思楠不想听她说话。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周胜男,结果发现这个小家伙还在观察着自己。周思楠觉得有点不自在,拉上母亲大步流星地走了。转身离开的时候,她听到沈明玉在叹息。 回到车里,周思楠以为母亲会怪罪自己没有发挥作用,没想到她却在做自我反省。 “楠楠,你说,我以前对你爸爸是不是太凶了?” “吵架的时候,你俩都挺凶的。”周思楠漫不经心地说着,同时启动车子。 “就是了!问题就在这里!” “什么意思?”周思楠没反应过来。“你们要换个花样吵吗?” “你这孩子!”梁自如戳了一下女儿的头。“谁要吵了?我以后要温柔待他。” “温什么?”周思楠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说我要温柔待他!”梁自如自己也有点不好意思了。“我决定了,从今天起,我要做个温柔的女人。” “为什么?”周思楠一头雾水。 “笨丫头,还能为什么?”梁自如白了女儿一眼。“沈明玉让我明白了,男人都爱温柔如水的女人。” 周思楠差点吐了。人家爱的是“年轻漂亮的”温柔如水的女人好不好?不要忽略最关键的定语啊。她真便服她妈胡搞的本事。 “妈,我求求你别折腾了。离婚行不行?又不是离开他活不成了。”周思楠真诚地说道。“我早就是成年人了,完全能接受父母离异。” “你开什么玩笑?离婚我不是亏死了?”梁自如又开始那套老掉牙的说辞。“你爸当初就是个穷小子,要不是当上我们梁家的上门女婿,他能有今天?发达了就想踢掉糟糠妻找年轻漂亮小姑娘,哪有这么好的事?” “他忘恩负义是一回事,爱不爱你是另一回事啊。”周思楠劝道。“他跟沈明玉连孩子都有了,你守着他还有意思吗?” “你怎么和梁自得一样,天天劝我离?”梁自如不买帐。“有你们舅甥俩这么胳膊肘往外拐的吗?” “行,行,不离。”周思楠担心着苏晓,无心和母亲鬼扯下去。“我先送你回家,然后去找晓晓。” 梁自如凑了过来:“楠楠,网上说晓晓抄袭是怎么回事?这里头是不是有误会啊?” 只要不涉及周成岳,梁自如就是一个很正常的人,甚至还有点聪明。她是不会相信苏晓抄袭的。 “这件事有点复杂,但很快就会弄清楚了。”周思楠不放心地瞄了一下母亲。“妈,可别出去乱说。” “放心,我知道轻重。”梁自如举手保证,接着叹起气来。“晓晓真是个苦命的孩子。无父无母,孤伶伶的。我常常劝你爸给她物色个好对象,可他总说找不到合适的。” “妈,你想什么呢?”周思楠哭笑不得。“让他去找,那还不是一切向钱看齐?只要有钱,什么臭鱼烂虾都行。” “我是想找个条件好的,不想晓晓一个人那么辛苦嘛。”梁自如满脸怜爱。“对了,她自己有喜欢的对象没有?” 这话问得周思楠心里咯噔一下。苏晓和秦复的事只有她和梁自得知道,如今惹出事端,周思楠更不敢对母亲说了。 母亲说得没错,苏晓太孤独了。周思楠无法体会那种无父无母的感受。她的父母虽然相敬如兵,但毕竟都在身边,何况她还有个好舅舅,大家都爱护着她。苏晓有谁? 难怪她会那么迷恋与她父亲苏敏相似的秦复,最后掉进陷井。 “孽缘哪……” 这边厢周思楠与人斗,那边厢苏晓与魔斗。 昨晚她向秦复发去了邮件,很快得到回复: “晓晓,请于明日到此一晤。” 邮件附有具体的时间和地址。一查,嚯,那可是本市最高级的酒店。苏晓有点毛骨悚然。莫非这个自称一直在明湖生活的人,原来竟和她同一个城市? 酒店与苏晓的住处是东西两个方向,不近。好在地铁能一线到达,不用换乘。 九点半,苏晓挤在了地铁车厢里。此时早高峰的尾巴还在,车厢仍然不松快。地铁飞驰的噪音和车厢内电视节目的声音混合出一种乏味感,让原本就疲备的乘客更觉烦躁。 所有人都懒得开口,除了苏晓身旁的两个男人。他们的低声交谈引起了她的注意。 “怎么又来这里找工作了?原来不是在矿上吗?” “干了一个月就不干了。” “为什么?” “天天在那么深的地下待着,真受不了。不到一个月就撑不下去了,特别害怕有意外。” “确实。我有个远房亲戚就是矿难死的,那时候他才三十岁。留下老婆和一个儿子。” “赔了多少?” “非法私矿,没赔几个钱。说来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哪怕合法,我也绝不下去了,宁可在地上少挣点呢。” “是啊。” 矿井如同黑暗的深渊,谁人不怕?苏晓理解那些不得不在黑暗中谋生的人们,他们是多么渴望痛饮阳光。就像那个在红色山丘上的人,伤痕累累也要向天际行进。 …… 那金光仍然遥不可及。 他还要走多久? 他何时才能到达那遥远的天际,沐浴在金辉之下? 她觉得自己无可救药。 十点半,苏晓到达目的地。 进入酒店大堂时,她在玻璃门中看到了自己的映象——向来朴素的她,今天不得不对这个富丽堂皇的环境作出让步。她穿上裙子和高跟鞋,化着淡妆,乌亮的长发披在脑后。手上提着一个名牌包,正是昨天周思楠送的礼物。 “拿着吧,就一个包而已。好歹也是个绘本作家,有时候也需要充充门面啊。” 一语成谶,今天就派上用场,真是可笑又可怜。 苏晓连自嘲的功夫也没有。她找到前台,表示自己要找一位秦先生。对方闻言眼睛一亮,迅速叫来一位西装笔挺的工作人员。该人员毕恭毕敬地带领苏晓来到酒店顶层的咖啡厅。 “苏小姐,秦先生正在里面,厅内没有其他人。” 那人员如是交待,然后离开。 苏晓在原地犹豫片刻,最后深吸一口气,走了进去。 伴随着熟悉的肖邦的旋律,苏晓进入一个高挑开阔的空间。这是一间极其漂亮的咖啡厅。现代风格的设计优雅,大方。最吸人的,当属南面那排巨大的落地窗。那窗外便是这座城市的最繁华耀眼之处。 在这种高度俯视一座伟大的城市,恐怕难免飘飘然。 飘飘然的落地窗边有一组沙发座位,一位男士正背对苏晓坐着。苏晓知道,这就是她那位了不得的读者。 仅仅一个背影,苏晓却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的力量。巨大的压迫感排山倒海而来,苏晓退缩了。 当你凝视深渊,深渊也在凝视你。 就在她要临阵脱逃的时候,对方站起来面对她。 这便是秦复。 有那么一瞬间,苏晓以为是父亲穿越时空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如果他今天仍然健在,一定是这般模样—— 和所有六十岁的人一样,皱纹与白发,秦复一样不少。他的皮肤很白皙,透着健康的红润。发型利落,两鬓银光闪闪。真人个子颇高,深灰色的西装让他益显挺拔。 显而易见,即使经过几十年岁月风霜洗礼,他仍有魅力。 如果苏晓一开始就见到本尊,亲眼目睹那种因长期权势在握而造就的不凡气度,她绝不相信他是什么钢琴教师。 从前太蠢太大意……苏晓悔恨不已。 秦复似乎看穿她的心思,他笑了,亲切地向她打招呼。 “晓晓,你好。” 那语气真像久别重逢。 苏晓虽然感动,但也没有忘记自己为何来此贵地。她暗暗吸了一口气,硬着头皮向他走过去。 “您好。”苏晓压抑着激动。“我应该怎么称呼您呢?” “和邮件里一样,叫我秦复就好。”他当然听得出她话语中的揶揄和不满。“晓晓,请坐。” 苏晓在他对面的位置坐下。 秦复坐下后问她:“想喝点什么吗?” “我什么都不用,”苏晓难免紧张,“谢谢。” “晓晓,你大可以像邮件中那样和我说话。”他看上去十分温和。“我不是司芬克斯,你不用害怕。” “我没有。” “那就好。”秦复笑了。“工作室都装修好啦?” “嗯,如照片所示。” “小露台看起来不错。” “打算在上面种点花,当成小花园。” “想种些什么花呢?” “月季。”她想了一想。“再配一点好养的草花。” “月季好,漂亮又好养。”他似乎懂的样子。“对了,我看到有的房间还铺着榻榻米呢。” “是的,那是我们的休息室。” “看来是要把工作室当家,发奋图强。” 苏晓笑了。见到他,她内心是喜悦的。 秦复和她聊了很多生活琐事,一点一点地消除她的防备和紧张。相比邮件,苏晓更喜欢和他这样面对面闲话家常。 如果他真是一个普通的钢琴教师就好了……但他以这样的方式和她见面,真人又如此气度不凡,足以说明他绝非等闲之辈。 苏晓不得不面对现实:“秦复,那《遥远的天际》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认为呢?” “你不像是会抄别人东西的人。” “所我就是那位佚名人士了?” “我认为是的。” “确实是我。”他爽朗的笑了。“《遥远的天际》是我好些年前写的了。两年前,我把它发表到那本杂志上。” “你也是在那个时候找上我的。” “是的。” “半年前,你把这故事送给我并请求我将之画成绘本。”说到这里,苏晓自嘲地笑了。“我也是傻,还真就照做了。” “晓晓,你画得很好。” “你为什么不让我说明故事是你写的呢?” “我说过,这个故事是我送给你的礼物。”他笑得那么温和。“我并不想让别人知道这故事是我写的。” “这部绘本出版得很顺利,想必有你的功劳。”苏晓可是笑不出来。“我该谢谢你吗?” “不用,小事一桩。” “然后你又说我抄袭?” “是的。”他大方地承认。“是我让人在网络上指出你抄袭的。此外,我还会使用法律手段来维护我的权益。” 苏晓说:“我也可以打官司,证明我是被你坑的。” “当然。”秦复笑了。“不过这样一来,你我之间的邮件会被取证。它们在一定程度上被公开不说,还未必就能证明你的清白。晓晓,你应该不愿意看到这种局面。” 苏晓不语,但她眼神中的挣扎已经说明问题。 “和我对峙,你没有任何赢面。” “领教了。” 苏晓自认倒霉。 她坦然地直视他,提出最关切的问题:“秦复,你用两年时间设下如此陷井,目的是什么?” 秦复望着她,徐徐说道: “晓晓,我希望你能做我的太太。” 苏晓觉得脑袋嗡的一声被炸开,脸也呼呼地热起来。秦复仍旧平静,仿佛他刚才说的只是一句寻常话语。 “秦复,我想,”苏晓手足无措,“如果你需要一位太太,应该有更好的选择。” “我现在就在做最好的选择。” “你认为我会答应吗?” “答应有很多好处,不答应有很多坏处。” “比如毁掉我的事业?”苏晓问他。“这次抄袭事件,就是一种敲打。” “晓晓,你很聪明。 ”秦复赞赏地笑了。“但我想除了事业,你恐怕还要考虑一下周先生,也就是周思楠的父亲。” 苏晓愣住了。 “我和周先生接触也有两年了。”他意味深长地看着她。“你毕业那年,母亲重病,所有治疗费用都是周家解决的。当然非常遗憾,你母亲最终还是走了。后来你去学了几年画,再到出道当绘本作家,周家是出钱又出力。尤其是周先生,他可是花了不少功夫捧红你。” 苏晓心中一紧。该来的,总是要来的。 “俗话说得好,金钱债好还,人情债难偿。”秦复像在耐心地教导一个孩子。“以周先生的个性,肯定不做亏本生意。这点,你应该比我清楚。” 苏晓悲叹。周成岳利用她,她一直都知道。但当她真正面对这个事实的时候,还是觉得有点残忍。孤苦无依的她为了能体面地生存,确实欠了周家很多,那不是能用钱还清的。 “晓晓,你真让妈妈真担心。没有庇护的美丽只会将你带进黑暗。黑暗不仅仅是黑暗,黑暗中还有许多看不见的手……” 母亲的话又在耳边响起。那个披头散发,面色苍白,穿着蓝白条纹病号服的形象也随之出现在眼前。 苏晓下意识地闭上眼睛逃避她。 “晓晓?”秦复问道。“怎么了?不舒服吗?” 苏晓忙说:“我没事。” “对不起,这一切对你来说太突然了。” “秦复,你执意要这么做吗?” “是的。” “你不觉得自己太大费周章了吗?”苏晓望着那与父亲相似的面庞。“以你的能力,对付我这样一个孤儿,应该有很多简单的办法,何必花两年时间兜这么大个圈子?值得吗?” “值不值得是由我说了算的。” “如果我当初对这个故事没有兴趣呢?” “那我就用你刚才说的那种简单的办法。” 苏晓无言以对。 “晓晓,你不妨考虑一下。” “谢谢你还留下考虑的余地。” 对于她的嘲讽,他只是微笑。那笑容真是温和又亲切,看得苏晓心中五味杂陈。 眼前人像父亲,却不是父亲。她终于明白昨天早上的噩梦是什么意思了。山丘上与父亲相似的身影就是秦复,那个深渊就是他布下的陷井。 一切都太迟了。她早已坠入其中。 第四章 下午两点,自得其乐工作室。 周思楠和苏晓正等着梁自得回来。枯等无聊,周思楠迫不及待地先盘问起苏晓。 “他不是明湖人吗?怎么会在这里?” “确实是明湖人。”苏晓苦笑。“但他们家早在九一年就搬到这边,之后一直生活在这里。” “老婆孩子呢?” “太太几年前病故,有一个儿子现居美国,这些倒不假。” 周思楠问道:“这人到底什么来头?” “做投资,有一些公司,具体我没问。” 周思楠狐疑地说:“他耗两年时间兜这么大个圈子,就是为了娶你?两年哪,他都六十了,还有功夫磨洋工?” “我也觉得这点很不合理。” 这时候,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一个瘦高个子的男人走了进来。他就是周思楠的舅舅梁自得。 梁自得今年三十八岁,是周思楠外婆中年生下的第二个孩子。梁自得比姐姐梁自如小了十六岁,只比外甥女周思楠大十岁。他从小放荡不羁,做过不少荒唐事,到现在快四张了还没有成家的打算。 周思楠历来不拿梁自得当长辈看,对他也总是直呼其名,没正经叫过几次“舅舅”。梁自得对此毫不在意,舅甥俩就像好朋友一样。这也是苏晓称梁自得为“梁大哥”的原因。 “两位女士,下午好。” 梁自得有气无力地向她们打招呼。 “这么垂头丧气,一定是球场上被我爸杀得片甲不留。” “你爸爸何许人也?我焉能胜他。” 梁自得说着脱掉运动外套扔到沙发上,接着坐到办公椅上揉起了太阳穴。松快些后,他说话了。 “晓晓,上午是去见秦先生了吗?” “是的,完事就到你这边了。” 周思楠埋怨起舅舅:“你也真是的,非要跟我爸打球,要不也能送晓晓呢。” “你以为我乐意吗?”梁自得苦笑。“我最怕跟你爸爸过招,是他硬要我去的。” “他找的你?”周思楠很意外。“你们两个平时没这么要好啊?” 梁自得苦笑着说:“他不是想跟我打球,而是要我当说客。” “说客?” 周思楠是不明所以,但苏晓心中有数。 “对。”梁自得严肃起来。“他让我回来劝晓晓,接受秦先生。” 果不其然。苏晓苦笑。 “我爸怎么会知道晓晓和秦复的事情?”周思楠一头雾水。“这是怎么回事?” “你啊,”梁自得看着外甥女。“长得漂漂亮亮,却恁地傻气。” 周思楠不理他,她问苏晓:“这是怎么回事?” 苏晓说:“我也是今天见了秦复,才知道周叔叔与他相识。” 周思楠惊讶得不出话。 梁自得说:“楠楠,这些腌臜事还是由我来讲吧,别为难晓晓了。” 周思楠和苏晓都坐好听着。 梁自得说:“楠楠,为什么当初你爸爸非要将晓晓捧成美女作家?” “那时候工作室刚成立,我们需要一个有话题的作家打开知名度。”周思楠没有多想。“这样做对晓晓也有利,可谓双赢。” 梁自得说:“从前我也这么想。但直到今天才知道,他的真正用意是让晓晓找到一个像秦先生这样的贵人,助他更上层楼。” 周思楠猛然想起父亲周成岳第一次见到苏晓时,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楠楠,苏晓这个女孩子可堪大用。” 周思楠原以为父亲只是随口说说,没想到他早就盘算开了。利用聪明美貌的女人作为开疆拓土的工具,这种事情在名利圈中很常见。周思楠听过也见过,但她没有想到父亲会把手伸向她的好朋友。 “难怪我妈让他帮晓晓找对象,他总说没有合适的。”周思楠恍然大悟。“原来他早有人选。” “秦先生在接触晓晓之前,已经和你爸爸谈妥一切。”梁自得也难免羞愧。“所以晓晓和秦先生做笔友的事,你爸爸一直都知道。这两年我们工作室和晓晓的发展,少不了得益于秦先生的暗中助力。” “真是好手段!”周思楠冷笑。“我爸就没想过这么做,你我该如何面对晓晓?” 苏晓忙说:“周叔叔的事情,与你和梁大哥都没有关系。” “怎么没关系?他这么利用你,要我以后该怎么面对你?” “周叔叔这也谈不上利用。他捧红我,我名利双收。公正的说,他对我有恩。” “你有实力,不需走他那些歪门邪道。” “这世道,酒香也怕巷子深哪。”苏晓苦笑。“有人捧,年纪轻轻名利双收。无人捧,三十多岁才能拼出一块地盘。届时青春已无大半,双手刨得见骨。” 梁自得用沉默表示对这番话的肯定。 “我爸就是贪得无厌!”周思楠很愤怒。“他已经很有钱了,还要怎么样?” “很有钱不等于他不想更有钱啊。”梁自得说道。“再说和秦先生一比,他就不算很有钱了。” “这位秦某人很厉害吗?”周思楠没好气地问。“怎么没听说过?” “大人物并不总是出名的。”梁自得苦笑。“这方面,不用怀疑你爸爸的眼光。” 是啊,说周成岳是成精的老狐狸,他们谁都不会反对。 三个人同时陷入沉默。今天发生的事情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每个人都需要时间去缓和受到的冲击。由于苏晓是事件的主角,所以最后由她打破僵局。 “梁大哥,思楠,我想好了,我接受秦复。” 苏晓平静地说出自己的决定,仿佛此事与她毫无关系。 “为什么?” 梁自得问,虽然他也预料到苏晓会这么做。 “我原本就对他有好感,再加上报答周叔叔。”苏晓努力笑得轻松些。“两全其美。” “好个两全其美!”周思楠反对。“且不说他大你三十二岁,单凭他长达两年的布局,你就万万不能答应。” “有什么办法呢?凭我们三个,根本对抗不了他和周叔叔。” “我去找我爸,不信他这么没良心。”周思楠说着便要起身。 “徒劳。”苏晓拉住她。“事到如今,周叔叔不可能改主意,你去了只能是父女大吵一架。梁阿姨已经和他这样了,难道我还能让你因为我的事情和他翻脸吗?周叔叔实实在在帮过我,他对我有恩,我不能这样对他。” 梁自得苦笑:“你看,金钱债,人情债,个人前途,他们方方面面都算进去了。” “难道你就这么牺牲自己?”周思楠十分不忿。 “这不是选择题。”苏晓悲叹。“秦复分明是志在必得,我跑不掉。我纳闷的是,以他的能力地位,要什么女人没有?为什么是我呢?” “你美丽,勤奋,有才华……”梁自得大方称赞。“够我写一篇《晓晓赋》。” 苏晓却是摇头:“那也不值得他耗时两年来设局。这两年,必有名堂。” 周思楠说:“我爸会不会知道点什么?” “我认为不会。”梁自得说道。“那必定是秦先生自己的私密事,你爸爸不会这么不识趣,他只要攀附上秦先生即可。” “是的。”苏晓说道。“《遥远的天际》,秦复绝对不是写着玩的。这个故事的背后,应该另有故事。” 梁自得听明白了:“晓晓,你想通过婚姻去解开迷团?” “是的。” “那我要泼冷水了。”梁自得苦笑。“他这种层次的人,我们是很难看明白的。探究他,恐怕会让你自己涉险。” 苏晓斩钉截铁地说:“谁让他那么像我的父亲,又谁让他对我设此迷局?我非弄个水落石出不可。” 梁自得和周思楠同时叹气。只要涉及苏敏,苏晓就变得格外偏执。但是就这么让她去嫁一个高深莫测的人,他们怎么也接受不了。 “晓晓,先不要逼自己做决定。”梁自得使缓兵计。“我们再看看情况,再好好想想。” “好的。”苏晓明白他的用意。“不早了,我得回去了,今天几乎没工作。” “我送你。” “不用了,思楠,你今天也耽误了一天,我自己打个车就是。” 离开自得其乐工作室,苏晓直接回到自己的住处。 已经是晚上七点了,一整天几乎没吃东西的苏晓毫无食欲。她浏览微博,发现有人将她所有的绘本一一拆解分析。一会说,这画面与某画家相似,一会说,那台词与某作家雷同。苏晓哑然失笑。如此牵强附会地证明她是抄袭惯犯,不用想,肯定出自秦复的手笔。 苏晓不想看这脏水乱泼的场面。她起身关掉电脑拿起外套,准备步行到工作室。 现在是四月,暮春的夜晚是凉的。轻轻的夜风拂在脸上,像是父亲的手在轻抚,多么温柔啊。完全不似那红色山丘上的风。它是冰冷的,无情的,刮得那流浪的人伤痕累累…… 苏晓边走边想,不到一个小时便到达与住处只有五公里的工作室。 明明昨天才来看过一次,为什么今天再看,仍是那么激动呢?因为它是自己拼搏得来的吗?虽然地方不大,也不够华丽,但这是她的王国,她说了算。然而又真的是她说了算吗?那个叫秦复的人,现在正拿捏着她的命脉…… 嘀嘀。 指纹锁开门的声音响起。苏晓一看,助理安妮来了。 “老大,你怎么在这里?”安妮问她。“都这么晚了。” “一时兴起过来看看。你呢?怎么也这么晚过来?” “我今天过来打扫新家,东西落在这里了。”安妮总是把她们的新工作室称为新家。“老大,真不敢相信我们以后能在这么漂亮的地方干活!” 过去了为了省钱,苏晓和助手安妮只能挤在租来的一套小公寓搞创作。那套公寓既是她们的画室,同时也是安妮的住处。如此一来,安妮的生活就有了诸多不便。苏晓觉得很对不起安妮,她暗下决心,将来租个大点的地方自立门户。现在,愿望将要实现了。 “是啊。”苏晓笑道。“我也觉得像在做梦。” “我们什么时候搬过来呢?” “过一阵子吧,先散散味道。毕竟以后我们大部份时间都在这里。” “还真是。”安妮笑了。“你要不要把家里的钢琴也搬过来?反正在家的时间肯定没有在这里多。” “好主意。”苏晓指向一个位置。“钢琴放在这里怎么样?” “不错,就是不知道你能有多少时间弹琴。” “空闲的时候敲几下放松身心即可。” “也是,又不靠它吃饭。”说这到里,安妮犹豫了一下,她问:“老大,网络上说你抄袭是怎么回事?” 苏晓说:“不用担心,很快就会澄清的。” “真的吗?我们的微博评论简直没办法看啊。”安妮一脸气愤。“反正我相信你。” 然而我就是在抄袭啊。苏晓真是有苦说不出。 “老大,怎么了?” 安妮看苏晓不说话,不放心的问道。 苏晓看着她,十分感慨地说道:“这两年跟着我,你受委屈了。” “一点不委屈。”安妮笑了。“辞掉那个破杂志小编跑来给你当助理,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正确的决定。” “你真的这么想?” “我承认一开始工作很辛苦收入也少,但我始终相信,你一定能成大事。” 安妮不知道她这番话对苏晓而言是何等的沉甸甸。苏晓想到她现在面临的威胁与抉择,各种想法在她心头拼命折腾,让她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安妮的话。 “安妮,你对我有这么大的期待吗?” “当然啦,跟你混肯定没错!” 这就是最后一根稻草,苏晓绷不住了。 “安妮,我该回家了,你也别待得太晚。” “好,路上小心。” 安妮知道苏晓素来心事重,懂事的不多问。 苏晓走出工作室后并没有直接搭乘电梯,而是跑到了消防通道。她坐在冰冷的楼梯上,咬着自己的外套哭了起来。这漫长的一天中被压抑的所有情绪,终于爆发了。 苏晓把衣服咬得很紧很紧,所有她的痛哭没有发出什么声音。这种经验她有很多——小时候,在无数个夜里,她想念父亲的时候,就是这样躲在被窝里咬着被子哭泣。如果哭出声音被母亲听到,那么等待她的将是母亲歇斯底里的抽打。 “哭!就知道哭!你怎么有脸哭?……要不是因为你,你爸爸怎么会死?我怎么会活得那么累?该哭的人是我!哭!就知道哭……” 残忍的指责瞬间召唤出那幅心象: ……马路上都是血。父亲倒在血泊之中,身体被巨轮碾压成一团模糊的血肉,只剩一颗头颅。那颗英俊的头颅歪向一边,望着自己年幼的女儿。它青筋暴露,双目圆睁,微张的嘴汩汨流着鲜血,嚅动的双唇似乎对幸存的女儿说着什么…… 这画面永远鲜活,永远有效。 过了好一会,苏晓的哭泣渐渐停止。她调整好呼吸想好一些事情之后,给秦复发去了短信。她询问他现在是否方便通话,因为此时已经是夜里十点了。 短信发出后不到两分钟,秦复的电话来了。 “晓晓?” “是我,打扰了。” “没事。”他察觉到她声音的异常。“你怎么了?” “今天上午你说的事,我答应你。” 电话那边静默了一下。 “晓晓,我不会亏待你。” 苏晓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这个许诺,她问了一个问题。 “为什么写那个故事?” 电话那边又静默了一下。 “晓晓,以后我会告诉你。” 苏晓叹息,挂掉了电话。 第五章 四月二十二日,也就是苏晓给秦复打完电话的第三天,《春雨文学》——秦复发表《遥远的天际》的那个月刊,与自得其乐工作室发出联合声明: 《遥远的天际》是苏晓女士的原创作品,两年前由苏晓女士以佚名身份发表至《春雨》。苏晓女士之所以现在才将它创作成绘本,是因为她在等待自己对这个故事有一个更深刻的理解。这正是苏晓女士对艺术创作负责,绝不急功近,绝不利滥竽充数的表现。 声明一出,此前指出苏晓涉嫌抄袭的营销号们纷纷发文致歉,并呼吁创作者都学习苏晓的创作精神,恪守职业原则,重视版权保护。 事件很快平息。从始至终,苏晓一个字都不用说,达到了“清者自清”的良好效果。 当然有观众怀疑这是出闹剧从头到尾都是为新书炒作。但长袖善舞的营销号们很快让这种怀疑被定性为“人性的阴暗”,它很快被人性的光明淹没。 时光如梭,转眼到了五月中旬。 这天,苏晓和周思楠一起到新工作室整理物品。工作室已经全都布置好了,只待正式营业。安妮仍旧另有任用而无法到场,整个工作室只有苏晓和周思楠两个人在忙活。办公桌上的电子时钟显示的时间是上午十一点。 “晓晓,秦复没再联系过你?”周思楠不经意问道。“这都多少天了?” “从上次酒店初见到今天,快有二十天了。” “一点消息也没有?”周思楠觉得不可能思议。“没有电话,邮件也不写了吗?” “从前他也有半个月不来邮件的情况。”苏晓整理着书本。“可是有什么所谓?我又跑不了。” “也是。”周思楠不由得感叹起来,“这些事真是太戏剧化了,简直像做梦一样。” 苏晓也觉得恍惚。也许这世上根本没有秦复,这一切都是她的想象。一个孤僻的作家,内心充满创伤,她会做出想象补偿再正常不过。这是人类的一种自我保护。 “晓晓,有时候我挺后怕的。” “怎么了?” “你想啊,”周思楠说道,“如果秦复并不像你的父亲,你并不喜欢他,那么他会用什么方法得到你呢?每每想到这里,我都不寒而栗。”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所谓的当红作家,在真正的强权面前,蝼蚁耳。”苏晓苦笑。“所以,我绝不会让你因为我去和周叔叔闹翻。无论周叔叔在外面怎么样,他都是你的父亲。他爱你,他能保护你。” “晓晓,我还是想说对不起。我爸做的那些事太不地道了。” “你已经道歉无数次了。”苏晓苦笑。“你并不需要这么做。而且就算周叔叔不参与,秦复也会得到他想得到的。所以,问题也并不在周叔叔。” 周思楠仍旧意难平:“真想见见这位秦复,看看他是何等人物。” “早晚会见到的。”苏晓说着,看看四周。“我看也收拾得也差不多了,那就走吧?一起吃午饭。” “好啊。” 这时候,苏晓的手机就响了。她看到来电显示后,把手机在周思楠面前一晃。 周思楠撇撇嘴:“说曹操曹操就到。” 苏晓接了电话,没说几句就挂了。 “秦复一会儿过来。” “来得真是时候。”周思楠翻了个白眼。“午饭我得自己解决了。” “下次陪你。”苏晓捏捏她的脸。“你不是想见他吗?跟我下楼去吧,他大概十分钟后到。” “突击啊。也不管你有事没事,方不方便。” “由得他吧。” 不多时,她们已站在马路边的停车位边上等着秦复的到来。空虚的车位上落满了被风吹落的海棠花。晓来雨过,这些残败的花朵还带着点点泪珠。像迟暮的美人,像哀怨的弃妇。 苏晓睹花思人,问道: “梁阿姨最近好吗?” “别提了。”一提到梁自如,周思楠就头大。“我觉得她快疯了。” “怎么了?” “就是上次去见沈明玉的事情。你知道她回来以后是怎么想的吗?” “怎么想?” “她觉得我爸之所以不爱她,是因为她以前太强悍了。”周思楠好无奈。“所以她要改变自己,从今往后做个温柔的女人,要以柔情攻势拿下我爸。” “这……” “这是不是无可救药?” 苏晓说:“梁阿姨很有智慧的,只是容易在周叔叔的事情上犯糊涂。说到底,她还是太爱周叔叔了。” “是,就跟你一样,被姓秦的迷得五迷三道。”周思楠没好气地说道。“一个素未谋面的人,让你按他的不知道哪儿弄来的故事画绘本,你真就照做了。” “又取笑我。”苏晓佯怒。“等将来你遇到那个人情到浓时,我一定不放过你。” “呸,我才不要谈恋爱呢!” 苏晓只是温柔地笑。 周思楠突然说:“有时候我也想,这个秦复除了年纪大点之外,倒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怎么改变说法了?之前不是很反对吗?” “也是我爸的事情给我的启发吧。”周思楠苦笑。“客观的说,我妈确实不是什么漂亮姑娘。我爸当年娶她,完全是因为梁家有点小钱。他一个穷小子需要找个靠山发家,娶我妈是不得已而为之。他对我妈就没有男人对女人的那种意思。” 苏晓听着。 “他发达了去找自己喜欢的女人,从人性的角度看,其实不意外。”周思楠叹息。“金钱和女人是男人的内在驱动力。当然也不乏有人能约束自己,富而好礼,贵而不舒。” 苏晓不语。 “饥不择食,贫不择妻,真有道理。”周思楠冷笑。“男人只有到了一定高度,才有能力选择自己真正喜欢的女人,不必为金钱而扭曲自己的审美。从这个角度看,秦复应该是真的喜欢你。” 苏晓笑了:“那他的选择多了去了。为什么偏偏是我?还那么费功夫。” “我的宝贝,你还不够招人喜欢呀!至于他为什么要兜那么大圈子耗那么长时间,那是另外一回事。” 苏晓不予置评。这时,周思楠突然看向某个方向。 “晓晓,那是不是他的车?” 说话间,一辆看起来很高级的黑色轿车准确地停在她们面前。 “嚯,这气派。” 连见惯了好东西的周思楠都不禁赞叹,苏晓心中有数了。单凭直觉,她也知道这是谁的车。 果然,轿车停好之后,一个衣着得体的年轻男人从驾驶座出来了。他十分恭敬来到后座打开车门,请出轿车真正的主人。正是秦复。 秦复微笑着走到苏晓面前。他穿着挺括的黑色长风衣,看上去精神和气色都非常好。 “晓晓。” 苏晓以微笑作为回应。 秦复看向旁边的周思楠,说:“你好,思楠。” “秦先生,您好。” “让你久等了,真抱歉。” “没有的。”素日桀骜不驯的周思楠竟然扭捏起来。“秦先生,您太客气了。” 周思楠原以为这个神秘的大人物会很严肃,没想到他竟然这么亲切和蔼。她不禁悄悄打量起这位气度不凡的长者:确实不年轻了,皱纹白发哪样都不少。但他仍然健壮,挺拔,气色极好。周思楠知道,这种良好的状态出自一种极致的养尊处优和高度的自律。 周思楠识趣地说:“晓晓,我先走啦。秦先生,再见。” “再见,思楠。” 秦复对周思楠是一种纯粹的长辈对晚辈的慈祥态度,他和苏晓一道目送周思楠离开。苏晓直到好朋友驾车离开,这才向秦复发出邀请。 “上楼看看吗?” “好啊。”接着他介绍那名年轻人。“晓晓,这是徐斌,我的助手。” 苏晓与徐斌简单打过招呼后便领着他们进入大楼。所幸这栋楼管理得当,楼内并无闲杂人员。否则苏晓领着这么一位气宇轩昂的人物进来,难免不成为焦点。 到了工作室,徐斌在门口等候,苏晓与秦复进入室内参观。二百平米的地方要不了多少时间便看完,很快他们就来到了小露台上。 此时露台已经完全成形。各式大小花盆和园艺装饰各就其位。小花盆里栽种着洋水仙,郁金香和花毛茛,花期将过。大花盆里种的大多是欧洲月季。五月是北方月季的盛花季,优秀的小灌木们密集地绽放着各色花朵。不得不说,这个五十平米的露台虽然不大,但精致灵巧,是个百忙中偷闲片刻的好去处。 苏晓将所有植物一一给秦复作了介绍。他似乎听得颇为投入,讲到月季时还问了一些品种问题。 逛完露台,他们返回室内。 秦复背对钢琴坐在琴凳上,苏晓拉了把椅子坐到他旁边。 “晓晓,你对婚礼有什么要求吗?” 他很自然的提起这件事。 “希望可以简单一些。” “这个没有问题。” 他转身看向身后的钢琴。可算他想起这个物件了,刚刚参观的时候,他根本无视之。 “晓晓,我记得你说过,你是近几年才学的钢琴。” 苏晓顿觉不妙:“是的。资质差,练得少。我求你千万不要让我露两手。” 秦复哈哈一笑,她也笑了。 “你还想继续学琴吗?”他很认真地问她。“就当是一种调剂身心的爱好。” “当然。” “很好。我会找一个老师,在你方便的时间到家里为你上课。”他说得好自然。“你能否答应我,每天至少练习半小时?在家里,或这里。” “没问题。” “很好。”他似乎很满意。“琴和老师一样重要,请充许我送一架新钢琴到这里。” 苏晓苦笑。她总算明白他之前为何看都不看他身后的这架琴了。 “谢谢你。” 秦复笑了,向她伸出了手。苏晓站起来把手放进他的掌心,挨着他坐在琴凳上。 小时候,父亲常常和她并排坐着,握着她的小手,听她讲学校里的各种事情。幼儿园老师夸她吃饭吃得好;语文老师说她拼音写得不错,奖励了她一颗糖;放学路上看到了一只小鸟;路边的桃花开了……那时候,妈妈常说,你怎么什么小事都当宝贝似的向爸爸报告呢。可是她觉得任何事情都值得与父亲分享,父亲也总是听得津津有味。 如今,爸爸不在了。与他相似的秦复正坐在她身边。他正握着她的手,以指腹轻轻摩挲她的手背,仿佛他们已经如此相处了多年。 “晓晓,前段时间,我去了一趟美国看秦涛。” 这就是他这阵子音讯全无的原因吗? “他好吗?” “他很好,”秦复笑得无奈。“就是跟我不好。” 过去在邮件中,秦复常常提到秦涛,常常向她抱怨这唯一的儿子总跟他过不去。苏晓知道父子俩芥蒂颇深,但也知道秦复很爱这个孩子。 她问:“你们两个还是老样子吗?” “嗯,没有什么实质的改善。”秦复叹气, “所以,他是不会出席婚礼的了。” “没关系。”苏晓当然不在意这个。“你们总是这个状态也不是办法吧?父子之间有什么不能摊开说的呢?” “真要摊开说,可就太多太长啦。”他拍拍她的手。“晓晓,这些事以后我会告诉你。” 秦复话语中流露出的无奈让苏晓意识到他也并非无所不能,至少不能左右父子关系的走向。 苏晓抬头直视秦复那深湛的目光。这是她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接近他,但她却看不清眼前人的真面目。 你究竟是谁?为什么要处心积虑接近我? 黑色的影子为什么会在红色的山丘流浪,为什么要去追逐远在天际的那片金光? 在苏晓瞎想的时候,秦复说话了。 “晓晓,我们以后会住在不同的房间。” 她愣住。 “我不会勉强你。我给你时间,多长都可以。” 她到底何德何能,让他如此大方? 但是无论如何,她感激他的让步:“谢谢。” 秦复问她:“午饭想吃什么?” “我也正没有主意呢。”苏晓知道他早已做好安排。 他笑了。 玉面芙蓉易得,解语花难求。 第六章 五月二十五日,秦复与苏晓举行婚礼。 说是婚礼,其实只是双方亲友一起吃顿饭而已。秦复梅开二度不想高调,苏晓也不想让外人知道这桩莫名其妙的婚姻,所以结婚程序作了最大程度的简化。但是不管怎么说,总是要向亲朋好友作个交待,于是有了今天的这场酒席。 酒席虽然只有几桌,却办在最好的酒店。宾客大部份是秦复的朋友,苏晓只邀请了周思楠一家和助理安妮,勉强凑了一桌。由于苏晓没有双亲,她便邀请周思楠的父母充当家长。周成岳当然明白苏晓的用意,所以答应得非常痛快,并且相当配合。 尽管双方人马的地位有差距,但由于周成岳和梁自得在社交方面的出色禀赋,宴席氛围倒也和谐。尤其是周成岳,满面春风,高兴得好像是自己嫁女儿一般。他喜不自胜地对着一桌子人发起了感慨: “今天很多人我以前想认识都没机会,晓晓真有本事。” 周成岳清楚,苏晓他是动不得的,否则女儿老婆小舅子都会跟他拼命。他有沈明玉就够了。沈明玉同样温柔漂亮,才学出众,最重要的是,她没有苏晓那么机敏——太聪明的女人有时候也是个麻烦。 周成岳更清楚,苏晓是颗好棋,绝不可浪费。所以,在苏晓的事情上,他一向乐意出钱出力,为的就是今天。直到今天,他才觉得以前给女儿和小舅子开工作室的钱回了本。苏晓嫁的可是条大鱼。 周思楠冷眼瞧着身旁两眼烁烁放光的父亲,对他的那些盘算十分不齿。 “爸,你有没有悄悄在给我做什么安排?”周思楠语带嘲讽。“早点告诉我,我也好配合你啊。” “你也是那块料?”周成岳冷哼。“你踏踏实实的吃你老爹就行了。” 周思楠听出父亲话语中的疼爱,觉得他没那么可恨了。 “爸,这些年应该不止秦先生为了晓晓接触过你吧?” “那当然了。”周成岳既骄傲,又满不在乎。“可有什么用啊?要么是小鱼小虾,要么是只会啃老的败家仔儿,要么家里有老婆。娶不了晓晓可不行,我这人最讲原则。” 这回轮到梁自如冷哼一声,周成岳全当没听见。周思楠看到一这幕,对父亲的恨又死灰复燃了。 “那还是秦先生命好,太太早就不在了,典型的升官发财死老婆。” 周思楠此话一出,梁自得差点被酒呛着,安妮吓得赶紧低头猛吃,而梁自如则是瞪了女儿一眼。 周成岳知道女儿在挖苦他,却不像过去一般发作。他早就算计好了,周思楠是苏晓的好姐妹,苏晓可是秦复的新太太。为了秦复这道人脉,他忍了。和那个水桶一样的梁自如睡了快三十年都做得到,孩子家这点气话算什么? “楠楠,怎么能这样跟爸爸讲话?”梁自如说完女儿接着哄老公。“成岳,别跟小孩子置气嘛。” 周思楠真是看不下去梁自如这种自欺欺人的贤惠。自从上次在美丽的沈明玉面前不战自败后,梁自如还真就温和恭顺起来,打算来个以柔克刚。可惜周成岳并不买帐,依旧我行我素,回家的时间还是那么少。 想到这里,周思楠灌了自己一大口酒,试图冲淡心中的烦恼。 “楠楠,”周成岳凑近她。“从今天起,苏晓就是我的亲女儿。你比她大两个月,那你就是姐姐。姐姐要保护妹妹,爸爸支持你。” 周思楠向上翻了个白眼,接着也凑近父亲,以只有双方才听得到的音量说话。 “周成岳,如果你不想把你的女儿逼成同性恋,那就麻烦你给男人的形象留点余地。” 周成岳微笑着将女儿对自己的挖苦咽下。他站起来,以秦复岳父的身份昂首挺胸地走到秦复的亲友团中去。 周思楠再次叹服自己父亲脸皮的厚度。 “妈,你怎么看?”周思楠问母亲,“你觉得秦先生是真的喜欢晓晓吗?” 梁自如说:“晓晓这样的姑娘,哪个会不喜欢呢?但是这个秦复太深沉了,为了得到晓晓,竟然这么费尽心机。” “只要他很喜欢晓晓,应该也没问题吧?” “喜欢又怎么样?”梁自如却是摇头。“知道钩弋夫人的故事吗?男人狠起心来,什么事情不敢做?” “妈,”周思楠有点头皮发麻。“不会这么夸张吧?” “但愿是我想多了。”梁自如叹气。“晓晓真是苦命的孩子啊。楠楠,你要记住,晓晓对我们家有恩,尤其对你。要是没她你早就成坏孩子了。” 周思楠说:“妈,我记得。我会对她好的。” “有义气,不愧是我们梁家人。”梁自如赞完女儿,又看向梁自得。“自得,你以后多帮着点晓晓,她不容易。” 梁自得当然点头称是。 梁自如又嘱咐安妮:“你们工作室的隐私要格外注意,以后晓晓可就不是普通人了。” “我明白,周太太。” 一桌子人暂时消停。 梁自得看向前方被秦复领着见亲友的苏晓。由于只是酒席,苏晓没穿婚纱,取而代之的是白底淡紫花纹的旗袍。乌发被挽成一个髻,点缀着两三朵白色小花,整个人像一株盛开的白梅。拥有这株白梅的,是她旁边那位气度不凡的男人。尽管他已两鬓苍苍,但和苏晓在一起,倒也有一种理所当然的和谐——英雄美人,不容弱者置喙。 梁自得第一次见到苏晓就知道,她不是他能拥有的女人,所以从没对她动过男女心思。但他没有料到,苏晓竟会倾心一个年龄足以当她父亲的男人。她爱她的父亲到如此地步。 这边苏晓的亲友团心战激烈,那边秦复的宾客们也不遑多让。对于这个空降的年轻貌美的新任秦太太,每个人都在八卦。 “老秦可以啊,一点风声也没有,突然就冒出个新太太。” “太突然了。估计秦涛接受不了,所以没来参加婚礼。” “父子俩历来不和,不来也正常。” “老秦做生意没得说,就是儿子差点意思。这么大家业不管,非要去折腾音乐。” “所以老秦才要梅开二度嘛。新太太这么年轻,再生几个有多难?” “一个小作家,没想到老秦喜欢这种类型。” 一位中年男士嘀咕。 话音刚落,他旁边一位美丽但神情冷淡的中年女士白了他一眼:“你也不看看人家长什么样。” 中年男士听了,又看了看那对正在别桌应酬的新婚夫妇。 “确实是个我见犹怜的美人。可是美女还不多的是?” “你懂什么?”中年女士白了他第二眼。“秦复就爱这一款。” “哦,就是这种会写会画,柔柔弱弱,风一吹就灭的美人灯?” 那神情冷淡的中年女士白了他第三眼,仿佛他是一个无可救药的蠢货。她不再搭理他,而是把视线移到秦复身上,喃喃自语着。 “你可真执着……” 不多时,秦复领着苏晓来到了这位中年女士的面前。中年女士马上站起来,脸上的冷淡没有改变。 苏晓悄悄观察这位气质非凡的女士。只见她虽然不复年轻,但不同凡响,无疑是美丽的。一身暗红色旗袍,十分突出她高挑修长的身材。 “晓晓,这是我的好朋友,谢蕴华。”秦复介绍着。“旧时王谢堂前燕的谢,内蕴的蕴,风华的华。大家都叫她谢小姐。” 苏晓察觉到这位谢蕴华女士对秦复有着一种微妙的重要性,所以她露出了最有诚意的笑容。 “您好,谢小姐。” 谢蕴华笑了一下作为回应,转而看向秦复。 “秦复,你可真是个幸运的家伙。” “蕴华,不要开玩笑了。”秦复笑得很包容。“今天给个面子,饶了我吧。” 谢蕴华笑了,之前的冷淡一扫而空。她从桌上举起一杯她喝过几口的酒,递给了秦复。 “干了它,我就饶你。” 秦复笑着接过杯子一饮而尽,满座宾客顿时一阵叫好。酒席便是在这样的和谐气氛中进行的。以至于下午两点酒席结束时,所有人都觉得意犹未尽。 至此,苏晓正式成为秦复的太太。 返家路上,苏晓不发一语,只是低头抚摸着指上冰冷的钻戒。 想来好笑,她以前竟然会认为这种石头不漂亮。直到今天才明白,那是她以前见过的钻石都太小了。她手指上的这颗,不知道是什么几克拉等级,总之它够大够通透。极尽精细的切割使得宝石光芒四射,宛如星辰闪烁。 然而这闪烁的星辰并没有给她带来快乐,她的脑子里全是这星辰真正的主人。这时,星辰的主人握住了她的手,她也随之抬头看他。 她觉得他今天真是英俊极了。 整齐利索的发型,很适合他的脸型与头颅的形状,两鬓的银丝闪着柔和的光。一身深灰色的西装,面料上有细细的竖纹,配白衣衬衣,银灰色领带,衬得他愈发气宇轩昂。这样一个出色的男人,在一个不太可能有激情的年纪,却为她花费了那么多心思。苏晓难以说服自己,他是出于纯粹的爱情…… “想什么呢?” 他问,她只是笑着摇头。 “晓晓,”他轻抚着她的手背。“蕴华是我很多年的老朋友了,她很喜欢开玩笑,你不用在意。” “我在意的倒不是这个。” 他听了微微一愣:“我还有哪里没做好吗?” “你以前说过不喝酒的,怎么干杯的时候那么潇洒?” “哈哈,应酬总是要的嘛。” 苏晓也笑了。 “晓晓,”他的神色黯淡下来。“按理说,我应该带你出去玩一下的,但是最近事情多……” 苏晓忙说:“没事,我工作上也走不开。因为结婚,压了很多事没做。” “放心,你以后的工作不会受我影响。”他爱怜地看着她。“你还和从前一样自由,想做什么做什么。至于我的圈子,其实没有那么复杂。一切有我,你别怕。” 苏晓一愣,继而恍惚。 晓晓,别怕。 夏风轻轻吹过,桐花落满地面,阳光穿过枝叶在地上投射出迷离的光影。 她无心观赏。 她的小手握着把手,小脚踩着踏板,她正在努力的学习骑自行车。 可她总是骑不好。即使爸爸一直扶着后座,只有六岁的她也还是很害怕。怕摔倒,怕受伤,怕疼,更怕被妈妈责备。妈妈总是很严厉。 “晓晓,别怕。”爸爸在身后鼓励着。“爸爸扶着你,别怕。” “爸爸,你要扶着我,你别丢下我。” “放心,爸爸不会丢下你的。” 爸爸会一直扶着你,爸爸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苏晓笑了。 这笑容饱含着她对两个人的爱,所以格外动人,即便是阅人无数的秦复也会失神。 六月,苏晓的“思敏工作室”正式成立,绘本《遥远的天际》再次增加发行。 印刷精美的图书,出现在各种书店里。有很多人喜欢它,阅读它。比如秦复,比如南方某城一个小个子的男人,比如某位年轻的女性,甚至某位白发苍苍的老人…… 能让不同的人群捧起同一本书,这就是作家的乐趣吧。 第七章 这是肖邦的C小调夜曲。 著名的旋律正在一双纤指间流动。那手指的主人的弹奏水平不见得多高,但是十分认真 ,令一旁的女教师认为这个学生还不至于不可教。 “秦太太,您的乐感还不错,只是练琴的时间太少了。” “不好意思,辜负您的指导了。” “哪里。”老师笑道。“只要您稍微多练,一定有进步的。” 苏晓只好笑笑,不多说。 一周一次的课程很快结束。苏晓送老师出门,回来接着继续练琴,直到窗外华灯初上。那些美丽的光线从落地窗透射进来,为钢琴覆上一层淡淡的玫瑰色泽。苏晓心中一动,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她离开钢琴,关掉室内的灯,独坐在落地窗前的地板上欣赏这个城市的夜景。 单从外表判断,所有人都会以为苏晓应该钟情于独栋别墅。漂亮的欧式建筑带着精致的花园,其中种植着各种花草树木,呈现出一种童话般的美。然而苏晓极爱高层建筑。她认为只有那些刺破苍穹的巨兽才能诠释现代建筑的伟大与人类的雄心。 秦复的这套房子正是位于市中心的顶层大宅,拥有极好的景观和开阔的视野。在那巨大的落地窗前俯视一座伟大的城市,确实是一种视觉与心理的双重享受。 “这房子的视野还可以吧?” 不知何时,管家何存知来到她的身边。 “是个看风景的好地方。” “他原来住在别墅,不住这边。”何存知也跟着坐到了地板上。“这个房子是为你准备的,他说你喜欢高层建筑。” 苏晓很意外:“我好像没对他说过这个?” “你在微博提过,记得没有?” 苏晓摇摇头。 “我喜欢高层建筑。只有这些刺破苍穹的巨兽才能诠释现代建筑的伟大与人类的雄心。”何存知念道。“这是你以前发的一条微博。好像是一年多前吧?” 苏晓苦笑:“我还真想不起来。” “但是我印象很深刻。”何存知笑了。“没想到像你这种弱女子,竟然喜欢冷冰冰的摩天大楼。” 苏晓问她:“何姐,您大概是什么时候认识我的呢?” 何存知说:“两年前。” “那么早?” “是啊。”何存知说道。“两年前的某一天,秦先生对我说:存知,我认识了一位作家。她叫什么,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他还让我读你的绘本,关注你的微博。那个时候我就知道,你迟早会搬进这个房子。” 苏晓边听边望着何存知。四十多岁的何存知相貌平凡衣着简单,乍看之下只是一位普通的中年妇女。但若留心观察,不难发现她有一种说不出的特殊气质。 苏晓幽幽说道:“那个时候,我以为秦复只是一位退休的钢琴教师。” “他的钢琴确实弹得很好。”何存知笑了。“我跟随他多年,耳濡目染,现在也能弹几首简单的曲子呢。” 苏晓说:“恕我冒昧,您跟着他多久啦?” “二十年了。” 苏晓十分意外,说道:“那算是看着秦涛长大的了?” “算是吧。”何存知笑了。“我来的时候,秦涛十一岁。” 苏晓说:“秦复常说他和秦涛不甚和睦,是这样吗?” “严格来说,是从两年前才开始不太好的。” 苏晓一个激灵。她和秦复就是两年前认识的,会是因为她吗? 她忙问:“为什么呢?” “不清楚。”何存知摇摇头。“我只照顾秦先生的生活,其他的事情就顾不上啦。” 苏晓说:“对不起,我问的太多了。” “你确实不太一样。”何存知看着她。“这些年不知道有多少女人想接近他,像你这样的还真没有。” 苏晓苦笑:“我也没什么特别的。” “特别不特别的,他说了算。” 何存知巧妙地回应了苏晓的试探。果然是多年主仆,说话都一样。 “早点休息吧,难得你这么早回。”何存知说着看看手表。“他有应酬,很晚才能回来。” 苏晓称是,接着洗澡睡觉去了。 本以为这么早会睡不着,没想到一倒下便进入梦乡。梦里,她又来到了那片红色的山丘。 冰冷的北风吹走了一切云朵,血色天穹中只有天际泛着淡淡的金辉。 她望着那遥远的金光,似乎找到了方向。 她翻过一座又一座的山丘,就像迈过一道又一道的坎。 山丘一座连着一座,仿佛永远没有尽头。 她的脸颊被北风掀起的沙石刮出道道血痕,双脚也被地上的石块扎得鲜血淋漓。 那金光仍然遥不可及。 她还要走多久? 为什么她的父亲从不出现在这山丘之上? 每当她发出这种疑问,母亲简欣便会来到她的身旁。她披头散发,面色苍白,身上的蓝白条纹病号服散发着药水的味道。这缕不甘的幽魂总是说: “是你害死了苏敏,他不会来见你!他恨你……” 残忍的指责立即召唤出那幅心象: ……马路上都是血。父亲倒在血泊之中,身体被巨轮碾压成一团模糊的血肉,只剩一颗头颅。那颗英俊的头颅歪向一边,望着自己年幼的女儿。它青筋暴露,双目圆睁,微张的嘴汩汨流着鲜血,嚅动的双唇似乎对幸存的女儿说着什么…… “是你害死了他!你这个害人精,害人精……” 不!我不是害人精! 苏晓从噩梦中惊醒。紧接着,一双温暖的臂膀拥住了她。 是秦复。 床头灯打开了,温柔的光芒使得眼前人看上去更温和。她想都不想就把头埋入他温暖的怀抱中,去汲取那强大的安全感。 “我刚回来,听到你房里有动静,不放心就进来了。”秦复抚摸着她的头发。“你做恶梦了吗?” 她这才意识到他是半夜回家,身上还是一身整齐的西装。 她轻轻推开他: “对不起,影响你休息了。” “我没事。”他理好她脸颊上的乱发。“你做什么梦了,哭得那么伤心?” 苏晓问他:“你知道为什么我会接受《遥远的天际》这个故事吗?” “为什么?” “因为在我的梦里,也有一片连绵不绝的红色山丘,我在那里苦苦寻找我的父亲。” 秦复愣了一下,问道:“你找到了吗?” “没有,我怎么也找不到他。”苏晓无助地望着他。“你说,父亲是不是恨我?” “傻孩子。如果他会恨你,就不会舍身救你了。” “可是他因此失去生命……”苏晓落下泪来。“一个人能爱另一个人到如此地步吗?” 秦复说:“如果事情发生在现在,情况反过来,你会为救父亲而不顾一切吗?” 苏晓毫不犹豫地说:“我会。我什么都不怕。” “那就是了。”他笑了。“其实你也知道他救你是无怨无悔的。但是你太自责了,甚至觉得自己欠他一条命,对吗?” 苏晓落下泪来,说:“是的。” “所以,你在山丘上寻找的并不是父亲,而是救赎。” “就像你故事中的那个黑色的人影一样?历尽艰难才找到天际的金光。” “晓晓,你也会找到的。” 苏晓忍不住问他:“为什么写《遥远的天际》?” “以后会告诉你的。”他拍拍她的脸颊。“现在先好好睡觉。我保证你后半夜不会再做恶梦了。” 他扶她躺下盖好被子,吻了一下她的额头。苏晓很快沉沉睡去,一夜无梦。 第二天,她被周思楠叫到自得其乐工作室。 “梁大哥呢?又出去开会啦。” “是了。” “叫我过来有事吗?” “关心一下你的新婚生活。”周思楠坏笑。“怎么样?” 苏晓说:“他遵守自己的许诺,我们各有房间,他不勉强我。” 周思楠觉得不可思议:“这么君子?” “是的。” “那你们怎么过?” 苏晓说:“各过各的。他比较忙,在家的时间不多。他既不干涉我的工作,也不要求我参与他的活动。我觉得我就是晚上换了一个地方睡觉而已。” “快赶上同居各爨了。”周思楠纳罕。“他图什么?” “不知道。” “你不会是怕我担心,编出这些忽悠我的吧?”周思楠斜睨着她。“受了委屈可要说啊。” “真的没有。”苏晓苦笑。“他娶我的手段确实不太光彩,但也真的没有对我怎么样。” “那就好。”周思楠松了一口气。“可到底同一个屋檐下,你们总是有交集的吧?” 苏晓说:“他有空会陪我出去吃饭,练琴。他的钢琴弹得很好,够得上业余钢琴家水平。他还给我找了钢琴老师,每周来家里上课。虽然我弹得极烂,但老师也是敢怒不敢言。” “不错嘛。”周思楠不禁羡慕起来。“虽然没有夫妻之实,但相处融洽,比我爸妈从早打到晚的强多了。” “我可没有忘记这桩婚姻是怎么来的。”苏晓的目光黯淡下去。“表面的和谐之下,其实有一股暗流在我和他之间涌动。” “你指的是他娶你的真相?” 苏晓说:“我一定要弄清楚是怎么回事。” “看来这假夫妻得做一段时间了。”周思楠觉得好笑。“我爸可要失望了。” “他怎么了?” 周思楠说:“昨天晚上我回家吃饭,他让我劝你早点怀孕,生个一男半女巩固地位。” 苏晓差点被口水呛着。她也算抗击能力强的了,但还是受不了周成岳的一些奇思妙想。 周思楠鄙夷地说:“他现在以秦先生的岳父自居,你别理他。” 苏晓摇摇头,苦笑不已。 “晓晓,有没有可能秦先生只是单纯地喜欢你?”周思楠问道。“也许他先和你做笔友,只是想让你慢慢接受他。我们一定要把事情想得那么复杂吗?” 苏晓察觉到周思楠的变化,她说:“你对他的看法好像不太一样了。” “说出来也不怕你笑话。”此时的周思楠完全不像平时的男人婆作风。“我觉得像秦先生这样的风范才是长辈该有的样子。假如我爸也像他那样,我小时候肯定也是个乖孩子,不那么任性招人厌。” 因为父母感情不和,周思楠从小就性情乖僻,真到认识苏晓。 她和苏晓同一所大学但不同班,起初两人并不认识。某次,周思楠因为父母吵架而跑到校外的酒吧喝酒,结果醉倒在路边。两个小混混想趁机对她动手动脚,刚好被路过的苏晓撞见。苏晓叫醒半醉的周思楠,两个人就这样和小混混们打了起来。 彼时,城里正在开一个重要的全国性会议。街道办的大姐们戴着红袖章各处巡逻,正好撞上他们。混混们见大姐们气势不凡,顿时作鸟兽散,苏晓和周思楠才得以全身而退。从此,两人结下了革命友谊。 “思楠,你现在就很好,别乱想。” “托你的福。” 苏晓说:“今天叫我过来,不光是讨论我的婚姻吧?” “当然不是,有正事呢。”周思楠恢复正经。 “秦先生想为自得其乐工作室举办一个作品展,你知道这件事吗?” “没听他说过。”苏晓十分意外。 “果然你不知道。” “具体什么情况?” 周思楠说:“秦秦先生想在广州为自得其乐工作室举办一个作品展。时间是七月中旬,展出历时一周,第一天将举行读者见面会。展馆费用宣传等等全部由他搞定,我们这边只要出人出作品。因为你是我们捧出来的红人,虽然现在自立门户,但他希望你也能来。” 苏晓说:“这是在下任务啊。时间这么短,大伙来得及准备吗?” “硬准备了。”周思楠无奈地笑。“我觉得奇怪的是,如果他希望你去,直接跟你说不就行了,何必让我们来说?” 苏晓苦笑着说:“他这是用一种婉转的方式硬要我参加。” “他搞这个展出是什么目的?”周思楠纳罕。“想为自己太太宣传但又不想太高调,于是拉上我们作陪衬?” “不知道。” “为什么要去广州呢?”周思楠歪着脑袋问。 苏晓摇摇头,表示自己也毫无头绪。 周思楠问她:“你去吗?” “这不去也不行啊。” 周思楠说:“我和梁自得会护着你。” “不至于。”苏晓笑了。“没必要反应过度,免得秦复有想法。” 晚上八点,苏晓提前下班从工作室回到家中。不出所料,秦复也早早回家。她到家时,他正在弹奏舒伯特的那首《野玫瑰》。欢快的旋律泄露了他的好心情。 苏晓站在他身旁安静地欣赏那出色的弹奏。尽管对他有着种种揣测,但只要在他身边,她仍然感受到一种亲切感和安全感。 曲终,他很自然地提起去广州的事。 “广州画展的事,梁自得那边和你说了吗?” “今天思楠和我说了。” “怎么样?”他期待地看着她。“有兴趣吗?” “有,正好我也很久没做活动了。” “那就好,我还担心弄巧成拙。”他笑了,接着说:“出于安全考虑,我会找两个人去保护你,到时候梁自得会安排的。” “谢谢。” “展出有七天,顺便给自己放个假吧?” 苏晓灵机一动,问道:“你会去看看吗?” “对不起。”他面有歉意。“最近比较忙,去不了啦。你和梁自得他们好好玩几天。” “谢谢你。” 他笑了,问起另一件事:“最近琴练得怎么样?” “马马虎虎。” “我今天问过老师,她说你进步不少。” “太过奖了。”苏晓苦笑。“有几个音的触键总是把握不好。” “来,我看看。” “好。” 苏晓表面不动声色,心中却揣摩着广州画展,她有一种预感。 ……来了。 是什么要来了?她一无所知。 三天后,苏晓的思敏工作室和自得其乐工作室同时官宣:七月中旬,自得其乐工作室将与热门绘作家苏晓在广州举行作品展暨读者见面会。 关注此事的人有很多。有策划者,有参与者,有围观者,更有好事者。不知道又有什么风波因此而生。 第八章 七月十五日,自得其乐工作室的作品展暨读者见面会如期在广州举办。 这个作品展在广州当地的宣传做得极其夸张。不仅是网络,连地铁公交都有涉及,一副“你可以没兴趣,但你不能不知道”的架势。业界震动不小,纷纷对自得其乐工作室的实力进行重估。 展出的地点也很体面——广州最好的美术馆。不知道别的画家是什么想法,反正苏晓对自己的作品被放到这种地方展出感到非常心虚。 “梁大哥,真的要在这里举办作品展吗?” “这是秦先生的意思。”梁自得摊摊手。“能在这么短的时间与馆方沟通安排妥当,不简单。” 苏晓却说:“他应该不是临时约到的。” “难道他早有安排?” “是的。这个作品展,他应该早就计划好了。” 梁自得问她:“有多早?” “结婚之前,甚至更早。” 梁自得说:“你认为秦先生安排这个展出另有目的,其实,我也有这种感觉。” “你看这作品展的宣传,简直铺天盖地。”苏晓觉得匪夷所思。“秦复如此不计成本的折腾,到底图什么?” “且徐行观之。” “只能这样了。”苏晓苦笑。“但是我还不太能接受自己的画被放在这种地方。” 梁自得揶揄她:“最好的美术馆啦。” “别开我玩笑了。”苏晓求饶。“你也知道我是大学毕业之后才学的几年画,典型的半路出家,哪有狗胆在这么专业的地方做展出?” “恁地谦虚。”梁自得笑了。“别人就不这么想,恨不得摆到卢浮宫让全世界看到。” “实在是本人水平不够,德不配位,丢不起人。” “配不配的读者说了算。现在是商业社会,总不能把无人问津的作品称为好作品吧?” “这么功利?”这回是苏晓揶揄他。 梁自得一派洒脱:“挣钱嘛,不丢人。” “求你们把我的作品摆在不那么明显的地方。” “怎么可能?”梁自得笑了。“早已为你安排好最佳位置,休想躲起来。” “又是秦复的意思?” 梁自得说:“他不提,我和思楠也会这么做的。谁让你曾经是我们旗下最闪耀的星。” “明明是你们偏心。” “朽木不可雕也。偏心也得你争气不是?” 苏晓无法拒绝好朋友们的好意。就这样,她的作品,也就是绘本原画稿,被摆在美术馆的最佳位置。 展出的第一天因为有见面会,又时值暑假,现场来人很多。大多数是各位作家的读者或粉丝,以学生和年轻人为主。此外也有不少看热闹的人。在这些人中,有一个人值得观众们留意。 那是一个瘦小的男人。他的年龄大概在三十至三十五岁之间,身高不超过一百六十厘米。头发很短,面庞因为过度的消瘦而显得格外轮廓分明:一张小小的瓜子脸双颊凹陷,疏淡的眉毛下挂着一双大眼睛,瞳仁偏黄。大大的鹰勾鼻悬在瓜子小脸上显得略为笨重。他的唇部线条凌厉,给人一种很轴很拧的感觉。皮肤稍蜡黄,在墨绿色外套的映衬下更显得气色不佳。 显而易见,这是一个其貌不扬的人,按道理不值得单独拎出来说道。但是,这个瘦小的人身上有一种阴郁的气质,与周遭的氛围格格不入。他并不坐在见面会的读者席上,而是躲在外围的人群之中,对那位正在与读者进行交流的美貌作家进行窥视。这种距离和这个角度,使得他可以清楚地看到那位作家,而那位作家却很难看清他。 视线虽然无形,但对于异常敏感的人来说,察觉它也并非难事。仅管苏晓此刻正面对着大量的读者和粉丝,忙于签售与交流,她也仍然能察觉出有人正躲在人群中窥视她。 “晓晓,黑暗不仅仅是黑暗,黑暗中还有许多看不见的手。” 母亲的话又在耳边响起。 苏晓不动声色,继续进行活动。见面会时长约三小时,中午十二点活动结束。十二点半,苏晓与周思楠离开美术馆返回酒店。在路上,苏晓谈起了见面会上的异样。 “有人混在人群中窥视你?” “是的,我不会看错。” 周思楠说:“这也不奇怪吧?你是走红的绘本作家,有人对你好奇很正常。” “那个人不一样。他很怪异,让我很不舒服。” “你看到他了吗?” “看不清。”苏晓摇头。“有几次我快要看清他,他却及时躲开了,显然是有意避开我的视线。” 周思楠说:“会不会是秦先生派来的陈得胜和邓奇?他们就是要在暗中进行安保工作的。” “不是他们。”苏晓说道。“身高就对不上。偷窥我的那个人个子不高。虽然看不清他的脸,但我看到他穿着墨绿色的外套。我觉得他有点似曾相识。” “现场监控很多,要不要看看?” “不妥,这么做会惊动秦复。” “这件事不应该让他知道吗?” 苏晓说:“我有一种直觉,这件事最好先不让他知道。” “你不会又被什么魑魅魍魉给盯上了吧?”周思楠哀叹。“一个秦先生就够我们操心了。” “我也希望是自己多心。”苏晓苦笑。“但我又真的没看错,就是有那么一个人在那里。” 周思楠说:“展出期间,我们工作室有人员在美术馆跟进。我让他们留意这几天有没有什么奇怪的访客。” “有劳。如果有情况,先不要让秦复的人知道。” “明白。”周思楠做了一个ok的手势。“展出有七天呢,你准备在广州待多久?” “我待到展出结束。这是秦复的意思,虽然他没说出来。” “这么听他的?”周思楠又揶揄她。 “又来了,” 苏晓无奈地笑了,说:“顺他的意思是想看看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这几天我陪你,看看有什么情况。” 苏晓点点头,接着陷入沉思。 那个见面会上的绿衣人,他那模糊的似曾相识的形象,在她心头久久挥之不去。 第九章 几天过去,展出即将结束,什么情况都没有。 那位神秘的绿衣人不再出现,秦复方面也毫无动静。事实上,从苏晓出发到现在,秦复没有一通电话或一条信息。 整个展出期间,苏晓几乎都待在酒店里。直到第七天下午展出结束,周思楠才软磨硬泡地把她拖出门。 苏晓以前来过一次广州,这个美丽的南国城市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满城的绿,随处可见的三角梅和紫荆花,盛放在南粤特有的湿润空气中。这些风貌,无论是与北方或是她的家乡南京都大不相同。 相见处,晚晴天,刺桐花下越台前。 暗里回眸深属意,遗双翠,骑象背人先过水。 李珣的这首《南歌子》写的正是南国的爱情故事。初春的一个傍晚,天气晴朗,晚霞染红了整个天空。越秀山的越王台上,刺桐花盛开着,绚丽的红花似熊熊烈火燃烧在树上。树下,一位少女遇上了心仪之人,她故意向他“遗双翠”,大胆地表明心迹……苏晓觉得,在南国,无论生命还是爱情,都是浓郁的,热烈的。 与遥远的五代时期相比,如今的广州更繁华,更多姿。但比起天河那样的新城区,苏晓对海珠这类的老城区更感兴趣。 “晓晓,逛哪里不好,偏要跑到这小巷子来?”周思楠颇为嫌弃。“又脏又破的。” “这巷子从前可热闹了。”苏晓怀念地说道。“那时候,各种小店小摊,看起来乱哄哄,但很有生活气息。” “看不出来。”周思楠打量着四周。“你看,好多铺面都关闭了,多冷清。” 苏晓说:“这几年电商发展迅速,实体店很不好做。曾经人流密集的巷子,现在就这么空空荡荡的了。” “秦先生肯定想不到,好心找机会让你在广州休息几天,你却挑这种不起眼的地方打发时间。” “我这个人确实比较无趣。” “你不是无趣,而是冷清。好像这花花世界跟你毫无关系似的。” “怎么没关系?”苏晓笑了。“我就活在这个花花世界里,遵循着它的规则。” “心却不在其中。” 苏晓不予置评。 周思楠突然问她:“你现在还认为秦先生办作品展是别有用心吗?” “是的。” 周思楠说:“但是展出已经结束了,明天我们就回去了,这期间并没有发生什么事。” “真的没有什么怪人来看我的作品?” “我让自己人留意了,真的没有。” “难道真是我多心?”苏晓也开始含糊了。“我当时明明看到那个人刻意闪躲了几次,很明显就是不让我看到他的脸……” “晓晓!” 苏晓一直满腹心事地低头走路。直到被周思楠一拉,听到她的呼叫,这才意识自己撞上了迎面走来的某个人。对方被她撞得一下子跌坐在地上。 “对不起!” 苏晓下意识地道歉,本能地伸手去扶对方。这时候,她才看清楚自己撞到的是一位老人。 老人的头发已经完全雪白,但若仔细看面容,他应该只有六十岁上下。他长着一张标准的国字脸,个子瘦高,看上去很健壮。衣着非常普通,蓝灰色衬衣,灰色长裤,一双黑色一脚蹬布鞋。 苏晓和周思楠赶紧将老人扶起来。老人站稳后抬头,这才看到苏晓。谁都没有想到,他见到苏晓的反应是那样古怪。 老人先是非常震惊,接着震惊迅速转变成为强烈的欣喜,甚至眼中还泛起了泪光。这种极不寻常的喜悦只持续了几秒钟,接着变成一种强烈的恐惧,好像站在他面前的苏晓是个恶鬼似的。 周思楠小心翼翼地问他:“先生,您没事吧?” 老人回过神来,后退了一小步,但双眼还是紧盯着苏晓。 苏晓问他:“您还好吧?” “你就是苏晓吗?”老人反问她,神色仍是十分惊惧。“绘本《遥远的天际》的作者?” 苏晓十分意外,忙说:“是的。您看过那本书?” 老人点点头。苏晓灵机一动,试探性地微微趋向他。果然不出所料,老人慌乱地后退一大步,仿佛苏晓是恶鬼降临。但说他害怕吧,他又不走开,双目更是一直盯着苏晓。这情况,无论苏晓还是周思楠,都觉得十分怪异。 周思楠再次问他:“您真的没事吧?” “我没事,没事。” 老人结结巴巴地说道,接着去捡他刚才掉在地上的东西——蔬菜,水果和烹饪调料。周思楠和苏晓也帮着收拾,她们把东西装到老人携带的一个蓝色帆布购物袋中,袋子上印着“万佳超市”。 苏晓不放心地再次问他:“先生,您真的没事吗?” 老人不说话,只是摇头,然后抓紧他的购物袋看了苏晓一眼,慌慌张张地小跑离去。他的步伐矫健,很快就消失在巷子的某个拐弯处。留下苏晓和周思楠愣在原地,一头雾水。 “这人好奇怪啊。”周思楠望着老人离去的方向说道。“好像很怕你似的。” “他见到我,就跟见到恶鬼似的。” “我也有这种感觉。”周思楠纳罕。“他为什么怕你呢?他还读过你的书呢。” 苏晓望着他离去的方向出神。 周思楠看看四周,说:“我们出去吧。这巷子人少,不宜久留。” 然而没走几步,一个男子不知道从哪儿冲了出来,拦住她们的去路。 这是个很年轻的男子。二十岁上下,青春洋溢的脸上看不出什么阅历。他肤色苍白,个子瘦高,有一种书生气的羸弱感。 这年轻人拦住苏晓,一双大眼睛死死地盯着她。神情和语气都兴奋得让人害怕:“你是苏晓吧?” 不等苏晓开口,周思楠已挡在她面前,说:“你认错人了。” “我没认错,她就是绘本作家苏晓。” 周思楠厉声质问:想干嘛?” 年轻人根本不甩周思楠,他紧盯着苏晓说:“苏晓,我喜欢你。” 说他将手伸进裤兜,不知道要拿什么。苏晓下意识往后退,年轻人见状一把推开周思楠,抓住了苏晓的右臂。周思楠被年轻人这一推,摔倒在地上,手肘在水泥地上蹭破了。 好个周思楠,她顾不得那火辣的痛感,腾地从地上站起来,试图推开这个要冒犯苏晓的疯子。那疯子虽然瘦弱,但到底是个年轻男性,力气肯定比她们大,三人一时间纠缠得难解难分。 “住手!” 一声厉喝传来。苏晓一看,竟然是刚才她撞倒的那位老人。他正满脸怒容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不许伤害她!” 老人又喝道。他将蓝色购物袋往地上一放,几个箭步冲过来一把将年轻人和苏晓分开。那年轻人不忿,与老人扭打起来。怎知老人老当益壮,又被一种极大的愤怒驱使着,不多时,他便将年轻人制服。 老人反扣着年轻人的双手,将他按在路边店铺的墙面上。苏晓和周思楠站愣在一边,不知道如何处理这突发情况。 “我不许你伤害她!” 老人似乎特别愤怒。他边说边抓住年轻人的肩膀使劲往墙上撞。一下,两下,三下……苏晓从老人的动作中看到了某种歇斯底里。如果不去制止他,见义勇为的性质就要变了。 “先生,请住手!” 老人马上松手。年轻人一下子跌坐在地上,瑟瑟发抖地看着站在他面前的老人。老人没有搭理他,而是僵立着用一种看怪物般的眼神看着自己的双手。他的脸上写满了恐惧与痛苦,仿佛自己刚才犯下了弥天大错。 苏晓壮着胆子问:“先生,您没事吧?” 老人没有回答。他仍旧僵立着,不知道在想什么。苏晓和周思楠决定先看看年轻人怎么样了,刚刚老人撞他那几下着实不轻。 就在这时候,身后又传来了呼唤声。 “苏小姐!周小姐!” 两位健壮的男子从不远处跑来,一看,是秦复派来的陈得胜和邓奇。由于苏晓没有对外公布结婚的事,是以他们在外称她为“苏小姐”。 看到陈得胜和邓奇二人来到,老人回过了神,同时变得警惕起来。年轻人想开溜,但他刚一拔腿就被陈得胜牢牢抓住。 邓奇扫视了一遍现场,问道: “苏小姐,这是怎么回事?” 苏晓指着年轻人说: “他想袭击我们,幸好有这位先生帮忙。” “老先生,谢谢您。”陈得胜看老人的目光很是惊喜。“请问您怎么称呼?” 老人不语。 “有没有被撞到哪里?”周思楠问道。“刚才搏斗的时候,您也挨了那小子几下,真的没事吗?” 老人摇摇头,冷漠地说道:“我没事。” 说着,他捡起地上的蓝色购物袋,转身就走。 苏晓这才想起自己还没向他道谢,忙说:“先生,谢谢您。” 老人停下脚步,回头深深地看了苏晓一眼。他的眼神是那么的复杂。苏晓还想对他说点什么,他却头也不回地走了。这时候,苏晓留意到陈得胜和邓奇也一直盯着老人。在老人走远之后,两人还悄悄互换了眼色。 “晓晓,这小子怎么办?”周思楠指了指被抓住的年轻人。“他这一推把我的手都弄伤了。” 苏晓忙问:“伤到哪里了?疼吗?” “擦到手肘了。”周思楠皱着眉头。“开始没觉得疼,这会儿火辣辣的。” “周小姐,我们马上送您回去。”说完,邓奇询问苏晓:“苏小姐,这个人您想怎么处理?” 周思楠脱口而出:“带到派出所,他这是在光天化日下耍流氓。” 苏晓忙说:“不用了。我问他几句话,没事就让他离开。” 周思楠不服气地白了一眼。 苏晓问那年轻人:“你一直跟着我们吗?” 年轻人倒也不相瞒:“是的,我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你。” “你刚刚到底想做什么呢?” 年轻人不好意思地说:“我就想和你合个影,手机在裤兜里,刚想拿,你们就误会了。” 陈得胜向邓奇示意了一下,邓奇便去翻年轻人的裤兜,果然找到一个手机。苏晓点点头,邓奇领会,把手机放了回去。 苏晓对年轻人说:“你之前的言行太不恰当了,能不能解释一下?” “我特别喜欢你,是你的超级粉丝。”年轻人脸红红的。“你的作品展我去了,但是见面会的活动名额没抢到,参加不了。万万没想能在这种地方遇见你。我看周围没什么人,觉得这是天赐良机,就这么犯糊涂了。” 周思楠冷哼:“要不是刚才那位先生相助,你不知道做出什么来!” “我没有恶意,就想和苏晓合个影。” 这小子。苏晓叹气,对陈得胜说:“放了他,再帮我和他拍张合影。” “晓晓!不要做这个烂好人好不好?” “算了,不要计较了。” 陈得胜依言放人。年轻人一获自由便掏出手机请陈得胜为他和苏晓拍了张合影。 “走吧。”苏晓对年轻人说道。“以后做事情要讲究方法。” 那小子点点头,捧着手机高高兴兴地离开了。等他走远之后,周思楠把注意力集中到陈得胜和邓奇身上。 “你俩一直跟着我们?” “不好意思,周小姐,我们只是想保证你们的安全。” “那还出了刚才的乱子?” “周小姐,真对不起。”陈得胜苦笑。“这条巷子太空荡了,我们只能离远一些,否则你们会发现的。” 周思楠佯怒:“为什么不事先告诉我们?” “周小姐,请不要误会。”邓奇满脸歉意。“秦先生不想打扰你们游玩的雅兴。” 苏晓和周思楠都觉得没必要再问下去了,反正都是“秦先生的意思”。 “思楠,我们回去吧。”苏晓苦笑。“你的伤要紧。” 四人一道返回酒店。由于周思楠的手肘只是轻微擦伤,也就没去医院。陈得胜和邓奇找来药箱处理好伤口,完事之后,两人也就离开了。 苏晓陪着周思楠在房间里休息,谈起了巷子中发生的事情。 “总觉得今天的事情透着怪异。”周思楠歪在沙发上。“那个年轻人,那个老人,都怪怪的。你觉得呢?” “那个年轻人我觉得没什么。”苏晓边说边削着苹果。 “他说他也去画展了,那么在见面会上偷窥你的人,会是他吗?” “不是,那个绿衣人可没他那么高。”苏晓说道。“不过,我现在最关注的是那个老人,他见到我的反应实在太奇怪了。” “是啊,像见到鬼似的。”周思楠也有同感。“更邪门的是,后来你被袭击,他又恰好出现。这么巧?” 苏晓灵机一动,说:“很有可能他一直跟着我们。”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不知道。”苏晓摇摇头。“我觉得他好像认识我。当然,不是读者对作家的那种认识。” “还真是。”周思楠不禁回想起来。“尤其他说的那句:我不许你伤害她——听上去真是意蕴深厚,好象你是他什么人似的。” “是的。” 周思楠说:“既然他读过那本《遥远的天际》,那就是你的读者了。说不定和那个年轻人一样,也是你的超级粉丝呢。” “以他的年龄,不应该是我的读者。” “秦先生的年龄也不像是你的读者啊,你当初不也信?” “真要被你取笑一辈子了。”苏晓投降。“不过你提到他,倒让我想到陈得胜和邓奇,他们两个也不太对劲。” “怎么说?” “你发现没有,那位老人离去的时候,他们交换了一下眼神。”苏晓回想着。“事实上,从见到老人开始,他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身上。他们看老人的目光充满着惊喜,就像发现什么宝贝似的。” “咄咄怪事。”周思楠喃喃道。“他们想做什么?” “应该是秦复想做什么,他们只是按秦复的意思办事。” “真是耐人寻味啊!”周思楠叹道。“原以为这突如其来的画展就这么结束了,没想到在最后关头发生了一堆怪事。绿衣人,老人,画展,究竟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苏晓摇头。“明天就回去了,到时再看看情况。如果有异动,我会联系你和梁大哥。” “说到他我就来气。”周思楠又抱怨起舅舅了。“说好展出结束一起走,结果他却提前回去,收尾工作都扔给了我这个小女子。” “你是了不起的小女子,他那是信任你。” 苏晓削掉最后一点果皮,将干净的苹果递给周思楠。 周思楠一边啃着苹果一边抱怨梁自得的种种不是。苏晓听着,很是心生羡慕。父母俱在,还有一个疼爱自己的舅舅,夫复何求?而她呢?父母具亡,近亲也早都不在了,她是个不折不扣的孤儿。 太孤单,太渴望被爱。因此在巷子里听到那位老人说“我不许你伤害她”时,她心中十分感动。 那个老人究竟是谁?为什么见到她会是那种反应? 第十章 第二天,也就是七月二十二日,苏晓和自得其乐的作家们一同乘坐包机回京,就像他们来的时候一样。 起飞后,周思楠瞄了瞄坐在她们后两排的陈得胜和邓奇,和苏晓说起了悄悄话。 “昨天你被袭击,秦先生给你电话没有?” “没有。” 周思楠颇为意外:“真的?” “真的。这几天我们都没有联系。” “不对呀,他平时对你不是很上心的吗?” “也许他很忙吧。”苏晓揉揉太阳穴。“再说有陈得胜和邓奇在,我能有什么事情呢?” “真是处处为他着想。” 苏晓苦笑着捏捏周思楠的脸。后者冲她做了个鬼脸之后,开始闭目养神。苏晓毫无睡意,她望向窗外出神。 此时正是傍晚,窗外残阳如血,把整个世界都染红了。苏晓望着那血色天幕,觉得自己好像来到了那红色的山丘之上…… 他翻过一座又一座的山丘,就像迈过一道又一道的坎。 山丘一座连着一座,仿佛永远没有尽头。 他的脸颊被北风掀起的沙石刮出道道血痕,双脚也被地上的石块扎得鲜血淋漓。 那金光仍然遥不可及。 他还要走多久? 他何时才能到达那遥远的天际,沐浴在金辉之下? …… 她的梦境和秦复的故事意外的巧合。她做这个梦是因为在幼年时失去了至爱的父亲,而秦复又是因为什么而写下这个故事的呢? 一路飞行顺利,连个气流颠簸都没有。晚上八点,苏晓回到了秦复的家。她以为这个时间点他会不在,不料何存知却说他正在书房等她。 何存知问:“你昨天没事吧?” 苏晓一愣,说:“没事。” “那就好。”何存知松了一口气。“昨天真不是个太平日子。” “怎么了?” “你遇到袭击,他又病了。” “他病了?”苏晓慌了。“怎么回事?” “发烧。三十九度五,今天下午才退的。” “天哪。”苏晓的心揪了起来。“何姐,你怎么不打电话告诉我呢?” “他不让,说不要影响你。”何存知也很无奈。“你一定很奇怪,昨天遇袭他连个电话都没有吧?” 苏晓被说中心事,十分羞惭。 “快去看看他吧,看看烧是不是真退了。” 苏晓很快便来到书房,但她并没有马上进去,因为她听到里面有动静,好像是秦复在跟谁打电话。她本不想偷听,但是里面却传来一句高声的话语。 “秦涛,你给我回来!” 原来他是在和儿子通话,而且谈得很不愉快。苏晓在门外站了一会儿,直到确认秦复挂掉电话才敲门。房内久久没有回应,她放心不下,直接推门而进。 房间里只有书桌上的台灯亮着,灯光给室内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淡黄色的薄雾。雾中,阔别数日的秦复正坐在沙发上闭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他的皱纹比平时更深,头上的银丝也似乎更多了。那缕缕闪光的银丝让苏晓想起了遥远的过去。 在她小时候,五六岁吧?有一次,她发现父亲有一根白头发,她想都不想就要拔掉它。但是小孩子不会使劲,头发怎么也拔不下来,倒把父亲弄得生疼。母亲看了啼笑皆非,但苏晓哭了。她认为白头发拔不掉的话,父亲就会老,会死…… “爸爸,我要你永远都不老,不死。” “晓晓,每个人都会老,都会死的。” “为什么?” “因为生命有开始,就有结束。就像花儿会开放,也会枯萎。”父亲爱怜地看着她。“所以,爸爸和妈妈才会生下你,你是我们生命的延续。” “那你要活得久一点,越久越好。” “晓晓,你想要爸爸活多久呢?” “一百岁。老师说了,一百最大。我要爸爸活到一百岁。” “晓晓,”父亲拥抱着她。“爸爸答应你,一定活到一百岁。” 可是父亲并没有活到一百岁。他的生命终止在一九九八年的夏天,仅仅只有三十八岁的光阴,一百岁的约定再也无法实现。但是,与父亲相似的秦复出现了,他一定是命运对她的补偿。 苏晓望着那独自枯坐在夜色中的满腹心事的人,心中颇不是滋味。她走上前去,从背后搂住了他的脖子。他僵了一下,很快恢复平静。她又摸摸他的额头,确定温度正常,这才放下心来。 这时,秦复握住了她的手,说:“在广州被吓着了吧?” 巷子中发生的一切又浮现在苏晓眼前。 “我没事,但是思楠的手擦伤了。” “辛苦思楠了,代我谢谢她。” 苏晓说好。 “我听说在陈得胜和邓奇来之前,有人先出手了?” “是的,有一位先生帮助了我们。” “他长什么样子?” “国字脸,高鼻梁,瘦高个子。”苏晓回想着。“头发全白了,但是仔细看面容,他也就六十岁上下。” “他见到你有什么反应?知道你是绘本作家苏晓吗?” 这不是一个常规的问题,尽管秦复的语气非常自然。 苏晓说:“其实,在被那个年轻人袭击之前,我们就遇到他了。” “哦?”秦复明显来了兴趣。“这是怎么回事?” 苏晓实话实说:“起初我和思楠在巷子里闲逛,我低头走路不小心撞倒了他。他见到我的反应很奇怪。开始很高兴,后来却变得很恐惧,好像我是恶鬼降临。他还问我是不是绘本作家苏晓?原来,他看过我的书,正是那本《遥远的天际》。” 秦复眼睛一亮:“真的?” “真的,我也十分意外。万万没想到,能在一条小巷子里遇到自己的读者。”苏晓不动声色地说道。“后来他就离开了。等到我们被那个年轻人袭击,他又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帮忙。” “竟然有这种巧合。”秦复笑了,那笑容竟然带着一丝寒意。 “是啊。”苏晓附和。 秦复又问:“既是你的读者,又帮了你的忙,那么知道他的名字吗?” “陈得胜请教过,但不得要领。”苏晓答道。“他看到陈得胜和邓奇制服了那个找事的年轻人就离开了。” “真是,就这么走了?”秦复颇为遗憾。“也不给个机会让我们谢谢他。” 苏晓心中有数,表面仍打趣道:“要不我在微博挂个寻人启事?就说:真英雄惩恶不留名,女作家重金寻恩人。” 秦复笑了:“不愧是作家,这小词真是一套一套的。” 苏晓也笑了。此时秦复脸上的寒意早已一扫而空,他起身将苏晓牵过来与他并肩坐下,几天不见的两个人互相打量起对方。 苏晓心有余悸地问道:“怎么发烧了?现在还不舒服吗?” “我没事。”他拍拍她的手。“倒是你瘦了。我听梁自得说,你都不怎么出去玩。怎么了?” “我忙工作。另外也有点水土不服,不想动。” 他带着歉意说道:“本来我想自己带你出去转转,偏偏秦涛这时候给我添乱,这孩子。” 苏晓记得从前秦复在邮件中说过,他希望儿子能对商业感兴趣。那时候苏晓还不知道秦复的身份,所以常常疑惑一个钢琴教师为何非要自己的儿子学商业。现在她明白了,秦复是希望儿子能继续家业。可惜事与愿违,秦涛醉心音乐。秦复的音乐天赋,在儿子身上爆发了。 “他仍旧那么爱音乐吗?” “嗯。”秦复点头。“最初以为放他出去玩几年,慢慢就会收心。谁知道他竟走火入魔,连家也不想要了。” 苏晓认真地听着。 “上次我去美国看他,他跟我说,想在那边定居。凭他的能力,自谋生路不成问题,他不怕我对他断粮。” 看来对这个儿子是没什么办法了。苏晓不由得摇头。 “晓晓,你怎么看他?”秦复问道。“为了一个遥远的模糊的理想,不顾一切。” “跳脱规则的人固然勇气可嘉,但规范之美也会从他身上逝去。” 苏晓说这句话不仅仅是为他高兴,那也是她的价值观之一。 “说得好!”秦复听了很满意。“人没有活到一定份上就不会明白快意恩仇也是一种不负责任。” 这话苏晓也是认同的。 “有时候我也会想,随他去吧,为什么不能让他去做自己喜欢的事?但是,今天这一切太来之不易了……” 说完,他长长地叹气,看上去十分无奈,再也不是那个无所不能的英雄。苏晓颇觉辛酸。 “晓晓,像你这样乖巧的女孩儿,肯定不会惹妈妈生气。” 苏晓顿时苦笑不已。秦复只知道她父亲很早就因车祸去世,并不知道母亲对她的那些虐待与折磨。苏晓从未将这些可怕的往事告诉他。 “秦复,我要跟你讲一件事,你可不要被吓到。” 他装作害怕的样子:“那你可不能说得太吓人。” 苏晓想一下,说:“在那场车祸中,爸爸为救我而死,妈妈便我认定是我害死了她的丈夫。爸爸走后,妈妈没有再婚。一方面是她非常爱爸爸,另一方面她是为我考虑。” 秦复当然明白苏晓母亲的想法——没有几个男人能对那张与自己毫血缘关系又近在眼前的美丽面孔做到安份守己。 “我是妈妈一个人带大的。她爱我,但又认为是我害她失去了丈夫,再加上生活的压力,她渐渐变得喜怒无常。只要我的表现稍稍不称她的意,她就对我大打出手。” 秦复愣住了。 “十岁那年,有一次,我在房间画画被妈妈看见了。她说我作文没写好还乱画,极其生气,最后在盛怒之中抓起铅笔在我背上扎了一个洞。”苏晓停下来比了比右背的一个位置。“就在这里。” 这种事情,饶是秦复也十分震惊。他缓了片刻才问:“后来伤好了吗?” “好了,只是留下一个疤。”苏晓苦笑。“事后妈妈作出让步,我可以画画,但是语文一定要好,因为我的父亲就是语文老师。所以我大学是学的汉语言文学。” 因为非专业出身,她的绘本画风一直备受争议,经常被学院派拿来说事。 秦复问她:“晓晓,你妈妈经常打你吗?你就是这样长大的?” “是的。 “你从没跟我说过这些,为什么?” “这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而且都过去了。”苏晓淡淡地笑了。“我唯一忘不了的,是她说我害死了爸爸。” 父亲是她的至爱。如果可以,她愿用自己的生命换回他。 “算了吧!你这个害人精……是你害死了苏敏!” 母亲又出现了。她披头散发,面色苍白,身上的蓝白条纹病号服散发着药水的味道。 “你就是个害人精,就是你害死了苏敏!” 残忍的指责又召唤出那幅心象: ……马路上都是血。父亲倒在血泊之中,身体被巨轮碾压成一团模糊的血肉,只剩一颗头颅。那颗英俊的头颅歪向一边,望着自己年幼的女儿。它青筋暴露,双目圆睁,微张的嘴汩汨流着鲜血,嚅动的双唇似乎对幸存的女儿说着什么…… 这画面永远鲜活,永远有效。 苏晓再也绷不住,泪水夺眶而出。 秦复将她拥入怀中,说:“晓晓,都过去了,别怕。我会保护你,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苏晓想起巷子中那位老人说的话:“我不许你伤害她!” 他们两个人的话,苏晓莫名地觉得相似。她又想起小巷中发生的一切。老人与她的相遇,他怪异的反应,以及秦复对他的那种微妙的兴趣…… 一个猜想划过苏晓的脑海。 第十一章 七月二十五日傍晚,苏晓赶完画展期间积累的所有工作,出门前往到自得其乐工作室。天气预报已作出预警,今晚七时至八时之间,本市将有短时暴风雨。苏晓为了保险起见,选择了地铁。 苏晓想起第一次去见秦复时也是乘坐地铁。当时在车厢里,她听到两个陌生男人讨论矿井的事情。不知道为什么,他们的对话苏晓一直没有忘记。 “天天在那么深的地下待着,真受不了。不到一个月就撑不下去了,特别害怕有意外。” “我有个远房亲戚就是矿难死的,那时候他才三十岁,留下老婆和一个儿子……” 为什么世上有那么多苦难,有那么多悲剧? 苏晓叹息。 晚上六点,她到达自得其乐工作室。 梁自得和周思楠都在等着她。寒暄两句过后,三个人围着圆形茶几坐了下来。苏晓从提包里拿出一张纸,摆放到茶几上。 那是张A4素描画像,是一张复印稿。这画像是苏晓这两天在自己的工作室完成的,原稿被她锁在办公室的抽屉中。苏晓并非科班出身,素描功底不算太好,画人像有点吃力,何况是只有一面之缘的人。她是凭记忆以及那个人给她的深刻印象完成的这幅画像。 周思楠拿起画像看了看,说:“这不是我们在广州遇到的那位老人吗?你画的?” “是的。” “画他做什么?” “我想找他。”苏晓说着看向梁自得。“梁大哥,我想拜托你,帮我找到这位老人。” “为什么?”梁自得从周思楠手中接过画像。“因为他见到你的反应有点奇怪?” 苏晓说:“不只如此。我认为秦复办画展的真正目的是这位老人。秦复,我和这位老人,我们三个人之间,有一种我不知道的特殊关系。” 梁自得和周思楠都吃了一惊。 “这怎么说?” 苏晓说:“先从这位老人说起。他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反应特别奇怪,好像很怕我。” “这倒是。”周思楠深有同感。“他见到晓晓,就像看到恶鬼现身似的。” 梁自得也觉得不可思议:“还有人见到晓晓害怕的?除了这条还有别的吗?” “有。”苏晓说道。“他看到那个年轻人袭击我的时候,特别愤怒。我觉得他的愤怒,超出了路见不平的范畴。最耐人寻味的是,他对那个年轻人说:我不许你伤害她。” “我不许你伤害她……”梁自得重复着。“这确实不像是对陌生人说的话。不知道的人还以你和他有什么关系呢。” “是啊。”苏晓说道。“所以我才说他和我有关系,但肯定不是读者与作家的关系。读者没必要害怕作家。他也不是我的亲人,这点我可以肯定,而且亲人更没必要怕我。但究竟是什么关系,不得而知。” 梁自得说:“无论什么关系,从他的反应看,你对他而言是有相当份量的。” 周思楠点点头,她也有同感。 苏晓继续说道:“再来说说陈得胜和邓奇。他们的焦点一直在老人身上,态度很微妙。老人离开的时候,他们两个还互换了眼色。这又是为什么呢?” 梁自得说:“他们按秦先生的意思办事。那么秦先生呢,他是什么反应?” “他和陈得胜他们一样,焦点全在老人身上。”苏晓苦笑。“他问我老人长什么样子,多大岁数,尤其关注老人见到我的反应。我观察到,他在谈论那位老人的时候,眼神中有着森森寒意。我不明白,他为什么对一位普通的老人持这般态度?” “确实不寻常。”周思楠甚是意外。“秦先生和那位老人根本就是云泥之别。他们能有什么交集呢?” 苏晓说:“我有一种直觉,秦复恨这位老人。” 周思楠觉得头皮发麻。 梁自得敲敲茶几,说:“我来梳理一下信息,作一些大胆的猜想吧。秦先生和这位老人有一些我们不知道的是非恩怨,秦先生一直想找到他。他知道老人在广州,却不知具体在何处。于是找个由头让晓晓在广州办作品展搞见面会,目的就是想以晓晓为诱饵引出这位老人。秦先生指派的陈得胜和邓奇,明面上是晓晓的保镖,实际上是猎手,秦先生要猎捕那位老人。” “这也是我的基本看法。”苏晓说道。“画展就是个钓鱼行动。秦复这么大手笔,说明这位老人对他而言极其重要。” “可是整个展出老人都没有出现啊。”周思楠提出疑问。“我们是出门闲逛的时候偶遇他的。” “这个问题我也想过。”苏晓说道。“我的理解是老人也知道秦复在找他。出于警觉,他不在展出上露面。至于后来他与我的偶遇,那就是命运的安排了。也许正因如此,他见到我的时候才会那么惊惧,那么震撼。” 有些人注定会相遇,有些事注定会发生。 梁自得说:“你这说法虽不免牵强,但也不失为一种可能。你们三个,极可能另有故事。” “所以我才要找到那位老人解开迷团。”苏晓说道。“秦复娶我和安排画展,可能都是为了他。” 梁自得说:“没问题,我来帮你找人。” “谢谢你,梁大哥。” “找到再谢。”梁自得笑了。“除了画像还有其他线索吗?” 周思楠说:“广州不小,找一个陌生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线索确实不多。”苏晓笑得无奈。“除了这张画像,我记得他拎着一个购物袋,袋子上印着万佳超市。他被我撞倒的时候,袋子里的东西掉出来了,是一些蔬菜,水果和调味品。我在地图上查过,那条巷子附近确实有一个万佳超市。一般人买菜,都会在自己的住处附近。所以,他应该就住在那一带,不会离得太远。” “漂亮。”梁自得赞叹。“还有别的吗?” 苏晓问周思楠:“你记得他是如何制服那个年轻人的吧?” “当然。”那一幕周思楠记忆犹新。“他的动作非常利索,力气很大,步伐也很快很矫健,应该是从事与体力有关的工作。” 苏晓说:“我也是这么想的。梁大哥,这些就是所有的线索了。画像,居住范围和职业倾向。” 周思楠问梁自得:“这下范围就不太大了,有可能找得到吗?” “不好说。”梁自得面露难色。“最大的阻碍就是秦先生。也许他已经出手了,我们跟在后面容易被发现不发说,或者根本来迟一步。” “但我还是想试试。”苏晓其实也很为难。“对不起,梁大哥,我知道你不喜欢掺和这些事。” 苏晓这么说是因为梁自得的姐姐,也就是周思楠的母亲梁自如。 这些年,梁自如为了掌握丈夫周成岳在外面的私生活,非要梁自得找私家侦探盯着他。梁自得心下特别反感这种做法,但又没办法拒绝梁自如的软磨硬泡。好在周成岳不和他计较,以不变应万变:“你们爱怎么监视就怎么监视,我该做什么还是做什么。”所以,梁自如虽然掌握着丈夫的行踪,却对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梁自得宽慰她:“晓晓,不用客气,我们怎么帮你都是应该的,何况这件事确实太蹊跷了。单从好奇心出发,我也想一探究竟。” “请务必小心。找人的事只能是我们三个知道。” 梁自得明了:“放心。” 周思楠想起一件事,说:“晓晓,有个人你是不是忘了?” “谁?” 周思楠说:“那个签售会躲在人群中窥视你的绿衣人啊,确定不是那位老人吗?” “不是,他没有那个老人那么高。”苏晓摇摇头。“我总觉得那个绿衣人似曾相识,但又想不起来是谁。” 梁自得说:“但你认为此人与秦先生方面无关。” “是的。所以绿衣人先放一边,现在最重要的,是把那位老人找到。” 梁自得拍拍胸脯说:“一定不辱使命。” “有劳了。”苏晓看看时间。“到点了,我请你们吃晚饭怎么样?” 梁自得说:“今天不行,我一会有个局,该走了。” “好,下次再约。” 梁自得表示没问题,他收拾了一下东西便离开了办公室。 这时候,苏晓的手机响了。一看,是邮箱的新邮件提醒。这个邮箱是私人邮箱,是她在大学时注册的,这两年被她专门用来与秦复通邮件。结婚后,他们再没通过邮件,这个邮箱也就闲置了一段时间。现在除了秦复,谁还会往这个邮箱发邮件呢? 苏晓好奇地打开邮箱快速看完邮件,邮件的内容让她十分意外。 “晓晓?”周思楠察觉到她神态有异。“有什么事吗?” 苏晓笑着说:“我知道在展出上窥视我的人是谁了。” 周思楠一下子来了精神:“谁?” 苏晓说:“程明远。” “是他?”周思楠睁大了眼睛。 苏晓点了点头。 是他,竟然是他。 看来是太久远了,也是都放下了,以至于特征这么突出的一个人,她都快要遗忘了。 “轰隆隆……” 天空传来惊雷。 苏晓站到窗前,望着广阔阴暗的天空。天空中黑色的流云翻滚,一道道闪电忽隐忽现,一声声巨响随后而来。那巨大的声响像天神震怒,宣示着酝酿许久的暴风雨即将来临。 苏晓想象着这将是一场怎样的暴风雨,想象着它将怎样搅动秩序。她有一种预感,随着这暴风雨的来临,她的人生命运也随之迎来巨变…… 第十二章 鹏城是一座年轻,美丽,充满激情的大都市。 它的北部是山地,南部临海,有着漫长的美丽的海岸线。在这山海之间,有一块东西向的狭长平原。这片不算太大的平原便是这座城市的最繁华之处。这里高楼林立,无数的建筑奇迹矗立其中,代表着人类的欲望和雄心。 在这些数不清的擎天巨兽之中,有一栋不起眼的写字楼。它北面靠山,南面临街。二十楼一间南向的办公室内,一个男人正在用笔记本电脑与网络彼端的某个人聊着天。 “我觉得,你就是我的神。”对方如是说。 “:)”他熟练地敲出这个表情。 “下次出差过来,我们还要见面。” 他以一个暧昧不清的“嗯”结束了对话。 对深陷情网的女人而言,爱人若即若离的态度是最大的折磨。她们因此患得患失,恨不能倾尽所有以求得对方明确的回应。这就是一种情感的饥饿营销。他丰富的情史以及良好的头脑使他深谙此道并挥洒自如。 想到这里,他满意地向后方靠去。宽大的办公椅轻松地接纳了他一百六十厘米的瘦小身躯。 “第四个。” 他在心中默念着这个数字,眼中闪过一丝歹毒的快意。 那个在网络彼端称他为“神”的女人,是他这半年来联系上的第四个前任女友。和其他三位前女友一样,这第四位也是他当初甩掉的。现在,他常借出差的机会,与这些异地的前任们约会,享受着一种莫名的虚荣与刺激。 然而,他需要的仅仅是这些吗? 思及此处,他站起来走到办公室的一面玻璃墙前。这面玻璃墙将他独立的小公办室与普通员工分开。他常常站在这玻璃墙前,以一种不可名状的心态望着墙外忙碌的员工。员工们几乎都是年轻男性,正在电脑前敲着代码。 他注视着他们,想起了自己—— 他叫程明远,今年三十二岁。出生于某中部大省的一个农民家庭,上面有两个姐姐。祖辈都是农民,一家子以种田为生。 基因的特性与营养的匮乏,使得姐弟三人的身高都没能超过一百六十厘米。两个姐姐虽然个子不高,但身体壮实。而程明远不但个子矮小,还分外瘦弱。由于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又占据着出生顺序的优势,因而他格外任性。那股子拧劲一旦发作,天皇老子都劝不动。 然而,这些远不是程明远童年经验中最精彩的部份。 程明远的母亲是一位传统的农村妇女。老实,本分,任劳任怨。父亲则是典型的大男子主义。他暴躁,易怒,一点不痛快就大发雷霆。远嫁而来的妻子就是他最好的发泄对象。他有点不痛快就打她,随手拿起什么就拿什么打,丝毫不顾忌这种暴行会对孩子造成什么影响。他完全没有“家暴”的概念。在那个年代,那个落后的小山村,重男轻女是一种集体潜意识。 程明远是看着父亲打母亲长大的。 刚开始,程明远也想阻止父亲的暴行。但当他看到姐姐们劝阻反而遭到父亲的殴打时,他退缩了。再加上母亲总是百般忍耐,他怒其不争,渐渐放弃了劝和的念头。在无数次的父亲殴打母亲的情节中,程明远从开始的悲愤交加,变成后来的冷眼旁观,仿佛那施暴与受害的并不是自己的父母。他甚至在心里祈祷他们快点完事。这种心态,有时候连他自己都觉得寒心。 “弟弟,你去劝劝爸爸吧!他不能再这么打妈妈了!” 有一次,父亲又把母亲打得鼻青脸肿,家中一片狼藉。程明远不堪其扰跑了出来,被随后赶来的姐姐们找到。 “爸爸疼你,你是我们家唯一的男孩,你说话肯定管用。” 姐姐们说这些话时满眼泪水。程明远不为所动,闷声不吭地坐在田埂上。时值深秋,稻田早已干涸,田埂上都是枯草。夏季丰美的青草此时已衰败不堪,顺从地被人踩在脚下,默默地等待春天的到来。到时候,一点点雨水又可以让它们重新生长。 程明远想到了母亲。 善于忍耐且生命力顽强的母亲就像这野草,孩子就是她活下去的雨露。所以,母亲不会死,她的不反抗也正说明她扛得住。如此一来,他又何必多事?何必用他瘦小的身躯去对抗父亲的暴行?父亲虽然个头矮小但身体壮实。他手中的棍棒要是朝他挥舞下来,他那瘦小的骨架恐怕要支离破碎——父亲发起狂来六亲不认。 姐姐们看着不发一语的程明远,知道她们是说服不了这个倔强的弟弟了。无奈之下,她们只好回到家中和母亲一起挨打。这种生活一直持续到她们出嫁。 在她们初中学毕业时,父亲以照顾家庭为由让她们全部弃学回家务农。而程明远每天放学回家,基本上只用读书做功课。当姐姐们长到十八和二十岁时,她们被父亲嫁到了或近或远的农村。她们的彩礼被用作程明远今后的上学费用。 程明远当时的想法是:“姐姐不在家了,以后我要帮家里干农活,没有那么多时间读书了。” 重男轻女的风气和父亲对母亲长年累月的暴力,让程明远在不知不觉之中形成了一种对女性的蔑视。 贫苦的出身,瘦小羸弱的身体,父母之间病态般不平等的关系——上天也不忍心太苛待程明远,它仁慈地作出让步,给了程明远一个聪明的脑子。 从小学二年级开始,程明远在学习上的天赋逐渐显露。优异的成绩与瘦小的身体形成了一种反差,很容易激发人类的同情心。因此,老师和同学们都很照顾他。 程明远为此沾沾自喜,得意忘形。 他在老师讲课时故意插嘴,拿镜片反射阳光到黑板上。老师不忍责备这个贫苦羸弱但又聪明的孩子,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也常常捉弄女同学,揪她们辫子,抓毛毛虫吓唬她们。女孩子们丢下一句“讨厌”就走开了,并不会真的去和老师告状。他很喜欢用恶作剧去检验大家对他的爱,享受着大家对他的包容。他人的善良与怜悯给了他一种错觉:他是众人的宠儿,大家都爱他。 这种虚幻的自负一直持续到高中。 程明远的身体发育从小就比同龄人落后一大截。比别人矮很多,也瘦小很多。在小学阶段,他的男性意识尚未觉醒,那时候的他并不认为自己的体形有什么问题。但是到了高中,情况就不一样了。程明远突然发现男同学的身高都开始突飞猛进。高的能到一米八,最矮的也有一米六五,一个个都开始有了成人的感觉。 程明远呢?他的身高仍在一米六原地踏步。不但矮,还极其瘦弱,怎么看都像个营养不良的小学生。 生理是心理的基础。对男性而言,一百六十厘米的瘦小躯体,确实很伤自尊。再加上贫穷的家庭,因此,程明远变得非常自卑。上天何其残忍,给了他如此头脑,却给了他如此瘦小羸弱的躯体。以致于他崇拜的各种人物,都是身怀绝技但身体有缺陷的。他用他们来安慰自己。他往后人生中的重要选择,都是骨子里的自卑在行为上的投射。 在漫长难熬的焦虑之中,程明远悟到了超越自卑的方法: “很多很多的钱,很多很多的女人。” 这是程明远的理想,也是他自信的基石。他认为只有金钱和女人才能证明他是个男人。 程明远是村子里第一个考上全国最高学府的人,是全家乃至全村的骄傲。但在最高学府中,谁都是家乡的骄傲,这方面程明远并不占优势。再加上一百六十厘米的瘦小躯体,按理说他不应该有那么丰富的情史。但出人意料的是,他桃花不断。 这桃花运要归功于网络聊天软件的兴起。 程明远知道自己其貌不扬,在现实中直接追求漂亮女孩是很困难的。于是他另辟蹊径,盯上了聊天软件。网络上认识一个人,往往从文字开始。而文字正是程明远擅长的。他虽是理科生,但爱好文学,写几首诗不成问题。此外,他还阅读了大量的言情小说,摸透了怀春少女的心思。 有了这些储备之后,程明远开始在网络上大量添加女性好友。 他的目标人群很明确,都是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学生。他知道这个年纪的女孩天真,善良,心软,很容易对一个忧郁内向又颇有文采的男孩产生感情。他先用文字获得女孩们的好感,进而谋求见面。他知道,如果对方先爱上了自己的才华,再接受他的缺陷就容易了。事实证明,他的成功率很高。 程明远以网络交友的方式,大面积撒网,掂量着补捞,和许多女孩同时保持着暖昧关系。他对她们既不拒绝,也不给予任何承诺。他总是在得手厌倦之后,开始对她们不冷不热,直到她们疲惫不堪,主动提出分手。 仔细观察程明远钓到的这些女孩,不难发现她们具有一些共同的特征:她们要么个子高挑,要么体态丰满。“高挑”和“丰满”,正好弥补了程明远躯体上的“瘦小”。 “很多很多的钱,很多很多的女人。” 虽然还没有很多钱,但能让很多女孩为自己神魂颠倒,程明远已经觉得自己有本事极了,矮小瘦弱的他终于像个男人了!当然,那些女孩离开时的伤心模样,有时也会让程明远心生愧疚。出于对自我的保护,他合理化了自己的行为: “我没有强迫你们,都是你们自愿的。” “男人都好色。” “人不风流枉少年。” 程明远就这样风流地上完大学。整个大学期间,因为学业和爱情的双丰收,他从极其的自卑,转向极其的自负。 毕业之后,程明远进入京城一家民企做软件开发。这时候,他开始闷闷不乐,因为他的薪水与他期待的生活还相去甚远。照这样下去,他就是个打工仔,攒好多年钱,按揭买一套小房子,艰难地养一个孩子。熬到三四十岁,体力大不如年轻人,随时面临裁员,彻底成为这繁华时代里的一粒砂。最高学府的学历有什么用?它不能直接带给他荣华富贵,不能证他是个有本事的男人,不能消除他骨子里的自卑。 他发现自己对女人也没有办法了。大学时追求女孩的那些手段,在社会中不起作用了。那些被现实打磨过的女人比在象牙塔时理智得多。她们不会轻易被几句诗俘虏,更不会把同情当爱情。 不但如此,他的父亲还在这个时候生了重病。姐姐们已经出嫁,嫁的都是村子里的普通农民,根本负担不起医药费。于是这笔巨大的开销,当仁不让地落在他的头上。 程明远觉得喘不过气来。 “很多很多的钱,很多很多的女人。” 这是程明远的理想,也是他自信的基石。可是他一样都没有。再加上瘦小的身体,他认为自己一无是处,又从自负转向了自卑,而且自卑到谷底。 当他痛苦挣扎的时候,一缕阳光照进了他阴郁的生命。一位他在大学时认识的西北女网友来京游玩,想顺道见他一面。程明远一直看不上这个女孩,但她对他一直颇感兴趣。程明远敌不过虚荣心,一直和她保持着若有似无的联系。 如今,程明远钱场情场两不如意,抱着“有总比没有好”的心态,他答允与这女网友见面。见面之后,程明远惊喜地发现这位女网友不但比照片中秀丽,而且乐观豁达,令他一见倾心。两人一拍即合,半年后便成了家。 结婚半年后,父亲病逝。母亲当然是解脱了,从此远离暴力,而程明远则有一种奇妙的直觉——父亲的离世,是某种时来运转的开始。 果然,父亲去世没多久,程明远的上司要出来自立门户。程明远思虑再三,决定跟着他出来闯一闯。这位上司是个颇有手段的带头大哥,挖走了不少老东家的资源和客户,因此他们的公司做得很顺利,两三年便有了几百人的规模。程明远是股东之一,虽然压力大,但是挣的钱远比在老东家多。至少能让他买上了房子和车子,让妻子和女儿有了一个安定的家。 程明远和别人合开公司的消息传到了老家。乡亲们都称他为“程老板”,夸他有本事,经常有老乡找他帮忙。尤其是两个姐夫,以前对他是不闻不问,现在是隔三差五的从家乡寄来土特产以联络感情。程明远觉得应付这些事情很麻烦,但每次事成之后,对方夸他“程老板真有本事”时,他又觉得分外受用,欲罢不能。 这时候,程明远觉得自己“翻身了”。他又从自卑转向了自负,得意忘形。 他开始关注各种高级的生活方式,试图摆脱出身带给他的烙印。他嫌弃自己的太太,认为她不够漂亮,身材肥胖,农村出身的她,各方面的品味都严重不足。这样的女人牵出去,根本不能证明他有本事。眼看就要前途无限的自己,这辈子就只能守着这么一个老婆,他怎能甘心? “很多很多的钱,很多很多的女人。” 这是程明远的理想,也是他自信的基石。现在钱有了,女人怎能没有? 程明远开始找小姐。但他很快又意识到,这些女人并没有被他征服,她们只是在赚钱,大家不过是各取所需。如果非要论个输赢,那就是都输给了各自的欲望。程明远不想做这种傻子,他要的是优秀的女人对他的真正的臣服。 然而那些足够优秀的女人根本看不上他。程明远不得已,只好重操网络交友的旧业。可今时不同往日,不但女人们变精了不好忽悠了,甚至网络彼端的“美女”根本就不是女人。这可如何是好? 这时候,他想起了那些被他抛弃的前女友们。他仔细回想,发现她们其实有不少好苗子,现在应该都混得不错。只怪他当初自我感觉太过良好,谁都看不上,错失了很多潜力股,以至于后来只能娶到现任太太。 说做就做。程明远开始以电子邮件联系各路前女友们。他的思路很清晰:先是诚恳地向她们检讨,认错,努力营造出一种多年念念不忘之感。此法收效甚好,多数前女友们都给予了回应与谅解。这时候,程明远就顺理成章地与她们重新建立联系,再步步为营,复燃旧情。 然而,程明远很快就发现这几位前女友没什么意思。她们不够美丽,不够优秀,毫无上手难度。猎物代表着猎手的层次。俘获这种女人,怎能证明他的本事呢?于是,他又开始物色新猎物。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人进入了程明远的视野—— 苏晓。 第十三章 苏晓是程明远二十五岁时在网络上偶然认识的。 那个时候,苏晓刚刚二十一岁,正在读大四,而程明远已工作三年,初尝社会辛辣。他万万没有想到还能在网络上钓到女孩,而且还是这样一位妙人——苏晓美丽,温柔,安静,眉目间带着一丝忧郁,非常与众不同。而且她竟然没有男朋友,甚至还没谈过恋爱。程明远认为自己捡了一个大漏。 为了捕获苏晓的芳心,程明远费尽心机。他搬出所有追求女孩的经验,花言巧语千万百计地套出苏晓的身世。当知道她幼年丧父母亲脾气暴戾的时候,他顿觉“天助我也”。多么凑巧,他也有一个脾气暴躁的家长——父亲,和一个脾气温柔的母亲——那个长年被丈夫虐打都不还手的女人。因此他非常理解苏晓的心境,很懂得如何捕获她的芳心。他对她父亲苏敏舍命救女的行为给予了极高的评价,三五不时赞颂一番,彼时天真的苏晓为此感动不已。 凭心而论,如果程明远家境优越,那么苏晓就是他最理想的对象了。可惜他出身贫寒,好不容易刚刚工作,父亲又病重了,他比“一贫如洗”好不了多少。而苏晓自幼丧父,和母亲相依为命,显然也帮不了他什么。何况苏晓说她以后想做什么绘本作家。程明远认为文学专业出身的她在绘画方面没有任何发展的可能。 有一天,他把苏晓叫到自己的出租屋里谈恋爱,借机问起了她毕业后找工作的事。 “晓晓,你以后真的想靠画画谋生吗?” 程明远说这句话时,正拥着苏晓坐在自己的小床上。 “嗯。”那天真美丽的女孩答道。 “你是学汉语言文学出身的,更何况,还有那么多美院的学生……” “我知道自己水平有限,”苏晓很诚恳。“但是我这些年一直努力画画,也接过一些插图的活,我想试试。” 程明远试探性的问:“那一开始,收入是不是很不稳定?” “肯定是的。”苏晓突然明白了什么。“明远,你放心,我不会连累你的。我自己省着用就是了,妈妈现在也有工作呢。” 为了看好苏晓,简欣离开南京来京陪读,在一个私立幼儿园当生活老师。 “你妈妈也够厉害,你来这边上大学,她就跑来陪读。” “她不放心我一个人在外地上大学吧。”苏晓微笑。她也是理解母亲的。 “她很爱你。”这倒是程明远的真心话。“她一定希望你找个条件好的男朋友,过上好日子。我不是她的理想人选,又穷,又这么瘦小……” “别这么说。”苏晓捂住他的嘴吧。“我妈妈对你是有一点偏见,但是你放心,我会说服她的。” “真的没问题吗?”程明远心中打鼓。“她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脸色极不好看。她的眼神简直像刀剑一般,几乎将我刺穿。” “你别放在心上。”苏晓苦笑。“我妈妈比较敏感,多心,本质不坏的。” “嗯。”程明远不置可否。“可是你跟着我,得过好长时间苦日子呢。” “我苦惯了,不怕。”苏晓乐观地笑了。“而且不会永远都苦的。只要我们两个好好努力,日子一定会越来越好的。” “你这么说,真像我媳妇。” 这句话让苏晓的脸红透了。程明远抗拒不了这美人含羞的诱惑,吻住了她。天时地利人和,两人就这样生发了第一次关系。程明远永远忘不了他在她那美丽的身体上获得的快乐。 完事之后,苏晓以为程明远和自己就这么定了,但是后者却暗中打起了退堂鼓。他从床下的一个纸箱子中拿出一只毛绒玩偶兔,递给了苏晓。 “喜欢吗?”他问。 苏晓欣喜的笑容表明了她的态度。恋人的任何礼物都是珍贵无比的。 她天真的问:“怎么突然送我这个?” “晓晓,后天我要去鹏城出差,一个月后才能回来。”程明远说得面不改色。 苏晓很意外:“怎么之前没听你说?” “今天公司刚刚说的,正好明后两天是周末,可以准备一下。” 苏晓很不舍:“真的要去这么久吗?” “嗯,封闭开发。”程明远抚摸着她的长发。“放心,我会每天和你联系的。我不在的时候,这只兔子会陪着你。” 苏晓相信了他的说法,程明远就此一走了之。 头两天,他真的每天都和苏晓打一个电话。但是第三天开始,他不再给她电话,不再联系她。对她的主动联系,他的回应非常滞后。 在对苏晓不冷不热的这段时间,程明远又开始了新恋爱。 对方是某公司的策划,叫王霖。其实王霖的长相并不符合程明远的偏好,他不喜欢那种带着英气的美。但是王霖个子高挑,他认为瘦小的自己带着这样一位高挑的姑娘出门,别人一定会认为他有本事。而王霖成熟老练的处事能力也给不擅长社交的他以安全感。此外还有最重要的一点——王霖的收入不错。这个时期的程明远太需要一位能干的伴侣为他分担了。 有了更“划算”的王霖,“好看不中用”的苏晓自然就不能留着了,反正也得到过她了。于是程明远开始琢磨怎么向苏晓提分手比较合适。所谓的“合适”并不是如何对减少对苏晓的伤害,而是如何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始乱终弃”。良心这种东西,程明远还是有那么一点点的。 时机终于来了。 这一天,程明远在自己出差下榻的宾馆中与前来看他的王霖卿卿我我。彼时已是夜里十点,程明远当然不打算让王霖离开。就在这个时候,苏晓给程明远的手机打来电话。程明远已经好几天没和她联系了。 程明远让王霖接了电话。见王霖面有难色,程明远干脆按下接听键,直接把手机塞到她手里。王霖无奈,只好接过这烫手山芋。 只听她说:“您好,您要找谁?” 接着说:“明远正在洗澡呢。我让他过会儿联系你,好吗?” 通话到这里就结束了。 结束后,王霖发了好大一通火气。她质问他来电者是谁?为什么非要她接电话?为什么自己不去面对? 追过无数次女孩也甩过无数女孩的程明远,对付女人这方面的兴师问罪早已经验十足。果然,不出十分钟,王霖就被程明远哄好了。她表示可以原谅他脚踏两条船,但她要求他必须亲自回苏晓的电话,向她解释这一切。 程明远此时十分需要这位能干的女朋友为他分担生计,于是答应给苏晓回电话。 “晓晓,你都明白了吧。”他倒是开门见山。 电话那头的苏晓很平静:“明白了。” “你很好,但是我们不适合。”程明远顿了一下。“我们……到此为止吧。” 苏晓说:“我能不能问一个问题?” 程明远犹豫了一下,说:“你问吧。” 苏晓问:“除了刚才那个女孩,你还有其他女朋友吗?” 反正都到这个地步了,反正从此天涯陌路不再相见了,程明远索性实话实说:“有,好几个。我选了最合适的一个,就是刚刚接你电话的那位,她叫王霖。” “你这回可是想好了?”苏晓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程明远说:“想好了。” 苏晓直接挂掉了电话,从此断绝与他的一切联系。 人总是很奇怪的。有些东西,失去之后才发现它的特别之处,比如苏晓的离开。她干脆,平静,完全不同于其他女孩的天崩地陷藕断丝连。程明远这才真正察觉到苏晓的特别。那个外表弱不禁风的女人,可能没有他想的那么简单…… 他突然对她产生了一种全新的好奇。想找个由头重新联系她,可无论给她发短信还是电子邮件,苏晓一概不回应。程明远在受了多次的冷遇之后,不再折腾了。 就这样,在往后六七年的时间里,程明远和苏晓没有任何联系。他后来一直在鹏城发展,而苏晓,他猜想她应该是留京了。他不知道这些年她经历了什么,变成了什么样子。他平时不读绘本,也不关心作家圈,直到年初那次抄袭风波闹得很大,他才知道苏晓已经是当红绘本作家。 她竟然成功了…… 程明远开始在网络上疯狂搜索“绘本作家苏晓”。他知道她已经成立了自己的“思敏工作室”。从网络上流传的为数不多的照片看,她花貌如昨,气质出众,只是多了几分成熟,也更加沉静了。 他一度阴暗地认为她的美貌是出于照片的美化功能。可是好巧不巧,苏晓要在广州举办作品展。广州离鹏城仅一步之遥。程明远便赶往广州,藏在人群中见到了她。她果真那么美丽,那么气质脱俗。这种气质永远不会出现在他的太太身上。 如果能牵着苏晓这样的女人走出去,他该多有面子…… 于是从广州回来后,程明远给苏晓发了一封诚恳的悔过信。其实他并没有把握她还在使用那个邮箱。然而苏晓的手机号码早已更换,唯一的希望就是那个邮箱了。悔过信的大致内容和他之前写给其他前女友的差不多,诚心诚意地认错并请求原谅。 苏晓很快就回复了他。果然,她对他当年的行为表示了原谅,两人重新建立联系。 与此同时,网络上有些关于苏晓的小道在流传:“苏晓早已秘密结婚,丈夫是个很有钱的老头。” 程明远当然不会放过这条八卦。他收集了这条八卦的所有版本并综合分析,结论是传言并非空穴来风。苏晓的成功就是最好的证明。一个女人仅凭自己怎么能够在短短几年内获得如此成功?她肯定是嫁给了有钱的老头子,那个老头子捧红了她。 自古嫦娥爱少年。哪个年轻女人会真心喜欢一个老头子?程明远认为自己找到了突破口。 苏晓的丈夫也就是那个老头子,必定有钱有势,非同一般。如果能挖这位大佬的墙角,征服苏晓这种成功美貌的女人,那才能证明他的本事。 “很多很多的钱,很多很多的女人。” 程明远认为只有金钱和女人才能向世人证明自己,才能狠狠地打脸那些背地里笑话他“矮子”“残废”的人。他的一切自尊自信都建立在这两个条件之上。那因为瘦小的躯体而产生的自卑,已经渗入他的骨髓,支配着他的一切行为。 说干就干,程明远开始了对苏晓的猎捕。 他先向苏晓讲述了自己的成长经历,让她对他的一些性格特点产生理解和同情。接着,他又向她坦白这些年的情感经历,以证明他的男性魅力并不因身体瘦小而减少。最后,他开始回忆从前和苏晓在一起的时光,若有若无地暗示,她才是他真正想要的选择。 程明远认为自己的撩拔是成功的,因为苏晓主动向他发出了邀请: “明远,下星期过来出差是吗?” “是的,出差五天。”程明远欣喜若狂。 “好啊,到时候我请你吃饭。” 苏晓的主动邀约代表着什么,程明远再清楚不过。他大方地接受了邀请,本能地打出那个用了无数次的表情符号。 “:)” 第十四章 “明远,下星期过来出差是吗?” “是的,出差五天。”程明远欣喜若狂。 “好啊,到时候我请你吃饭。” “:)” 苏晓以同样的表情符号回复了程明远,她的表情十分轻蔑。今时今日,她对程明远的所有盘算都已经了如指掌。 放下手机,苏晓离开办公椅,穿过工作室来到露台上。 现在是七月底,正是这个城市一年之中最热的时期。由于持续的高温和强烈的日晒,露台上的月季已经停止生长,进入夏季高温休眠期,只有蓝雪花这样的耐热草花还在盛开着。苏晓很喜欢蓝雪花的那种蓝。那么沉静温柔的蓝色,却喜欢盛开在最热烈的夏天。就像有些人外表沉静,内心却有如火的欲望与激情。 苏晓观赏着这夏日之花,心却回到了七年前那一个同样炎热的夏日。 那一日,母亲简欣被查出肝癌,已经到了晚期。 由于程明远出差,苏晓只好请周思楠和梁自得过来帮忙办理住院手续。处理好所有事务后,已经是夜里十点了。梁自得带她俩去外面吃了点饭,再开车把她们送回苏晓母亲租住的房子。 此时程明远出差已有十一天了,他已经连续八天没有主动联系苏晓。周思楠看出异样,在梁自得走后,她问起了程明远的事。 “晓晓,你和程明远怎么了?” 苏晓心中一紧:“没有怎么。” “别骗我,你们好几天没有联系了。” “他忙吧。”苏晓仍嘴硬。 周思楠步步紧逼:“你可以联系他。你妈妈的事,难道不告诉他?” 苏晓沉默了。 周思楠说:“晓晓,既然你觉得你和他已经定下了,那么两个人的悲欢喜乐都应该彼此分享。你妈妈出这么大的事情,他应该知道。” 苏晓退缩地说:“改天吧。现在已经是晚上十点了,他应该睡了。” “他要是睡了,我把头给你当球踢!”周思楠生气了。“他分明就是有问题。你现在就当着我的面给他打电话。” 苏晓却不肯动手。 周思楠急了:“晓晓,是死是活总得有个交待吧?今天就跟他敞开天窗说亮话,别让他把你给耽误了。” 苏晓也知道这话有道理,但她还是不愿意面对现实。再加上母亲的事情,她的心简直乱成了一团麻。 周思楠使出杀手锏:“你再犹豫我就自己给他打过去。” 苏晓被逼得没办法,只好拨通了程明远的电话,电话通了好一阵对方才接。苏晓虽然有所预料,但还是没有想到接电话的是一位年轻女性。 那年轻的女性说:“您好,您要找谁?” 苏晓说:“我找程明远。” 那女性又说:“明远正在洗澡呢。我让他过会儿联系你,好吗?” “好的。” 苏晓挂掉了电话,脸色很不好看。 周思楠的脸色更不好看:“晓晓,接电话的是谁?” “一个年轻女人。”苏晓声音艰涩。“她说程明远正在洗澡,一会儿他会给我打过来。” “哈哈!”周思楠冷笑。“你真相信他还会打给你?” “会。”苏晓现在反而清明了。“有女人冲锋在前,他就敢跟上了。” “敢做不敢认,拿女人当挡箭牌,真是个垃圾。”周思楠冷哼。“当初我和梁自得都觉得这姓程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好鸟,偏偏你非要喜欢他。” 苏晓无从反驳。她想起当初程明远追求自己是何等殷切,再对比今日之冷漠,真是心如刀割。 不出她所料,过了一会儿,程明远的电话来了。 “晓晓,你都明白了吧。” “明白了。”苏晓冷冷地答。 “你很好,但是我们不适合,我们到此为止吧。” 苏晓说:“我能不能问一个问题?” 那边的程明远犹豫了一下,说:“你问吧。” 苏晓问他:“除了刚才那个女孩,你还有其他女朋友吗?” “有好几个。我最后选了最合适的一个,就是接你电话的那位,她叫王霖。” 苏晓心寒不已:“你这回可是想好了?” “想好了。” 程明远如是说。苏晓马上挂掉了电话。 母亲患癌与恋人背叛的双重打击,终于让苏晓的情绪崩溃。她跌坐在地板上大哭起来。周思楠知道她需要渲泻,所以也不阻拦,只是在一旁轻抚着她的脊背,安静地守护着她。 苏晓哭了一会儿,突然止住眼泪。她腾地站了起来,冲进房间拿出程明远送她的那只毛绒兔子,接着找出母亲简欣常用的那把剪刀,将这个毛绒兔子剪了个稀碎。她一刀一刀的扎下去,兔子的眼睛裂开了,鼻子掉了,嘴巴烂了,耳朵断成几截,四肢分离了,圆圆的肚子上开了好几道口子,里面的填充棉絮像内脏一样涌了出来…… 苏晓仍在一刀一刀的剪着那些残肢。 “晓晓!”周思楠拥住快要失控的好朋友。“快停手,快冷静,不要为那种垃圾糟蹋自己!” 苏晓醒了过来。她丢下剪刀和稀烂的兔子,瘫软在好朋友的怀抱里。 从此,她断绝了与程明远的一切联系。 第二天,苏晓和周思楠去医院看望简欣。 极其敏感的简欣察觉出苏晓的异样。她找借口支开周思楠,盘问起了苏晓。苏晓在这方面从来不是简欣的对手,她败下阵来,不得不将昨晚程明远和自己分手的事情全盘托出。在得知她与程明远已经发生过关系时,简欣怒不可遏: “我早就跟你说过这个人不可交!生理缺陷很容易导致心理缺陷,你偏偏不听!” 穿着蓝白条纹病号服的母亲面色苍白,病体虚弱,却把每一个字都说得咬牙切齿。 “他分明就是利用你对你爸爸的爱,你就是不信!现在好了?被骗了,被玩弄了,这下服气了?!没结婚就和人家上床,真是下贱哪!” 苏晓低头站在母亲面前,一言不发地听她责备与咒骂。那些难听又刺耳的话语如连珠炮般从母亲口中喷薄而出。不知道过了多久,母亲的咒骂转为哀号。 “苏敏……苏敏!我没能看顾好女儿,是我对不起你!” 说完,简欣拔掉身上注射着的点滴,冲下床一脚将苏晓踢倒在地上。她抄起暖水瓶往苏晓身上砸,一边砸一边哭喊: “苏敏!我可怜的苏敏啊!这种糊涂不中用的女儿,你竟然为了她连命都不要了……” 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喊如厉鬼的冤鸣一般凄厉可怖。 “苏晓,你就是个害人精!害人精……是你害死了你父亲!是你害死了你父亲……” 残忍的话语瞬间召唤出那副心象: ……马路上都是血。父亲倒在血泊之中,身体被巨轮碾压成一团模糊的血肉,只剩一颗头颅。那颗英俊的头颅歪向一边,望着自己年幼的女儿。它青筋暴露,双目圆睁,微张的嘴汩汨流着鲜血,嚅动的双唇似乎对幸存的女儿说着什么…… 这画面永远鲜活,永远有效。 “不!我不是害人精!”苏晓受不了了。“爸爸救我是自愿的,他不后悔!” “哈哈哈……”简欣冷笑。“不后悔?他看到你这样自轻自贱,只会觉得他那条命是白丢了!” 苏晓想起父亲临死前那嚅动着的双唇,他显然是想说什么。可是他当时想说什么?他真的不后悔救她吗…… 苏晓完全没有信心,任凭简欣在自己身上又打又砸。 由于简欣的动作和骂声太大,很快,周思楠和护士便循声而来。周思楠先是把苏晓拉到病房外,再和两位护士一道制止简欣。然而三个年轻小姑娘根本压制不住发狂了的简欣。直到医生赶来给简欣注射镇静剂,这疯狂的一切才消停下来。周思楠这时候这才有功夫到病房外找苏晓。 此时的苏晓正在病房门口的地板上背靠墙壁坐着。她双臂抱着自己,双眼无神地看着地板。苍白纤细的胳膊上全都是被简欣用暖水瓶砸出来的青一块紫一块的淤痕,一头乌发也被抓得跟鸟窝似的。周思楠早就听说过简欣的骇人事迹,但当亲眼目睹时,仍然觉得震撼不已。 “晓晓……” 周思楠蹲在苏晓身边,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拥住那弱小的人儿。 此后,简欣的病情急剧恶化,不到两个月就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 那段时间,苏晓的日子非常不好过。当时她刚大学毕业,还没有找到工作,身上还背着着母亲的医疗费。母亲治病的所有相关费用都是周思楠找家里借给她的,整整十五万。思楠肯定不要她还,但她怎么好意思?可是如果要还,她要还到什么时候? 她还想去学画画,想当绘本作家,她也有梦想…… 就在这时候,周成岳找到了她。他悄悄把她约出来,谁都不知道。 “晓晓,周叔叔可以帮你。” 苏晓去过周家,见过周成岳,对他并不陌生。再加上身处绝境,顾不得许多,胆子也就大了起来。 “您的帮助不是免费的午餐吧?” “我就喜欢你这样的聪明人。”周成岳笑道。“当然不会白帮你,但也不会坑你。” “您要我怎么做?”苏晓不想浪费时间。 “你妈妈治病的费用不用管了。”周成岳也不拖泥带水。“但你以后的人生,要听从我的安排。” 苏晓强作镇静:“愿闻其详。” “我听思楠说,你以后想当绘本作家。” “是的。” “我可以实现你的梦想。”周成岳说道。“我会先送你到美术学院学四年画画,放心,会有老师带你。四年后,你就是二十五六岁,正式开始从事绘本创作。我会一举捧红你,你将是当红美女绘本作家。” 周成岳加重了“美女”二字。 苏晓问:“代价呢?” “你的恋爱和婚姻都要经过我的同意。”周成岳一点不含糊。“我希望你能找到一位贵人。这位贵人,能助你我更上层楼。” 苏晓犹豫了。 周成岳焉能不懂,他说:“晓晓,叔叔跟你说几句真心话吧?” “洗耳恭听。”苏晓不敢不识好歹。 “做人呢,一定要对自己有一个清醒的认识,知道自己有什么牌。青春短暂,莫要好牌烂打。”周成岳耐心教导她。“一个理想的对象,应该是能让自己往上走的。” 这些道理,苏晓也不是不明白。 “和程明远这样的臭鱼烂虾谈对象,除了浪费青春和眼泪,你能得到什么?”周成岳冷笑。“这种傻亏,吃一次也就够了。以后可要擦亮眼睛,不要在不值得的人和事上浪费生命。” 听到这里,苏晓的心突然硬了起来。是啊,她要活下去,要变得强大,绝不能再让程明远之流的人来糟践她。 “周叔叔,我懂了。” “很好!”周成岳笑了。“晓晓,说实话,我很喜欢你。这么漂亮又开窍的姑娘可真不多见哪!可惜,你是我宝贝女儿的好朋友。” “您言重了。”苏晓头皮发麻。“往后还请您多加指教。” “你是聪明人,只要走对方向就用不着我指教。”周成岳说道。“不过,今天你我的这番谈话,可不要让思楠和梁自得他们知道。我还是乐意自己在他们心目中的形象不那么差劲的。” 这老狐狸还顾家呢,苏晓心中一暖。 “我明白了,周叔叔。” 周成岳笑了:“是个好孩子。” 苏晓却问:“我突然能去美术学院学画,思楠他们会觉得奇怪吧?我哪里来的钱和门路?” “我有办法让他们认为我是出于纯粹的善意。”周成岳笑得极其自信。“晓晓,你可不要让我失望。” “一定。” 这就是当初苏晓与周成岳的约定,或者说,交易。 所以,即使后来梁自得和周思楠不开什么“自得其乐工作室”,苏晓也会成为“美女绘本作家”,因为周成岳决意要捧她。当然他培养她捧红她,完全是为了待价而沽,苏晓一开始就知道。所以这些年她一直活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直到遇见秦复。 与父亲相似的秦复,被她视作命运对她的补偿。程明远对她的那些鬼心思,被她视作对秦复的冒犯,继而上升为对苏敏的冒犯。苏敏是她毕生的至爱,是她永远的思念,是一个不可玷污的完美形象…… 阳光刺眼,南风也跟着阵阵吹来。一道道热浪将苏晓从往事中拉回。 此时此刻,她的心中充满了新仇旧恨,那双水波盈盈的眼睛里都是森森恨意。 第十五章 第二天,苏晓去自得其乐工作室找周思楠,和她谈起了程明远的事。 “真是狗改不了吃屎。”周思楠冷哼。“晓晓,你别又被他灌迷汤啊。” “当然不会。” “真不知道当初你看上他哪里?”周思楠满脸嫌弃。“又瘦又矮小,我都没办法把他当成男人看。和这种男人恋爱,让他踮起脚尖亲吻自己,让那瘦小的身体在自己身上蠕动——光是想,我的胃都要翻江倒海……” “思楠!”苏晓受不了。“ 非要说得那么难听吗?” “是难听,但也是事实。”周思楠没点好气。“除了那小鸡似的身板,我还讨厌他那阴郁的气质。尤其是他那双眼睛,又贪婪又畏缩,让人特别不舒服。” 苏晓也觉得当年自己是昏了头了。 周思楠突然问她:“晓晓,你有没有想过,当年你并不是真的喜欢他?” 苏晓一愣,她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 周思楠说:“程明远知道苏敏在你心目中的分量,于是假意称颂苏敏如何伟大,目的是要博你的欢心。你被他的花言巧语感动,接受了他。其实你的这种感动根本不是爱情,你还是爱苏敏。” 言之有理,苏晓苦笑。 “巧言令色,鲜矣仁。”周思楠提醒她。“你不要再听他忽悠了,赶紧与之作个了断。秦先生待你不薄,你可别让他失望。” 苏晓笑着说:“你怎么说得我要和他旧情复燃似的?” 周思楠说:“因为你变了。” 周思楠发现苏晓变了——变漂亮了。当然不是指她的容貌,而是指她的装扮。苏晓一向朴素,即便成为秦太太之后也是如此。但是现在,苏晓开始倒饬自己了。就拿今天来说,她化了淡妆,穿着浅紫色丝质衬衣,黑色半身裙,黑色高跟鞋,再加上那烫得微卷的乌亮长发,使得她整个人散发着浓郁的女人味,甚至有一种若有似无的魅惑。 初恋再现又画风突变,周思楠不得不浮想联翩。 苏晓当然清楚好朋友的心思,她说:“思楠,别乱想了。” 周思楠说:“我怎么想不重要,关键是秦先生怎么想。” “女为悦已者容,秦复这样的男人怎会不懂?” “你这话什么意思?” 苏晓说:“我是故意让他起疑心的。” 周思楠一时间搞不懂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苏晓问她:“思楠,那位老人是不是还没有消息?” “还没有。刚找了几天,进展果然不如我们预期的顺利。” “不应该呀。”苏晓沉吟道。“按道理,他应该就住在那超市附近的。” 周思楠说:“梁自得担心被秦先生察觉,所以放不开手脚。” “是了。若非忌惮秦复,梁大哥不至于到现在还不找到人。”苏晓突然狡黠一笑。“所以,我要在秦复的后院放把火。” “放火?”周思楠一愣。“你想做什么?” “既然程明远要打我的歪主意,我就顺势而为,就让他以为我对他余情未了好了。”苏晓慢慢说道。“然后我再卖秦复一个破绽,让他察觉我与程明远在暗中来往。如果他真把我当回事,应该会有所动作吧?这样一来,兴许能分散他的精力,梁大哥那边找人就方便一些。” 周思楠歪歪头说:“围魏救赵?” “算是吧。” “那程明远岂不是瞌睡来了送枕头?”周思楠有点兴灾乐祸。“这厮到底知不知道你结婚了?” 苏晓说:“我一早就跟他说了。网络上不是有我密嫁富豪的传闻吗?他肯定看到了,正向我旁敲侧击呢。” “他想勾搭富豪太太,来个财色双收?”周思楠冷笑。“他还真是骨头挑最硬的啃啊。” “他这是咎由自取。到今天还想打我的歪主意,那我就新仇旧恨跟他一起算。” 周思楠知道苏晓说的“新仇旧恨”是什么意思。 七年前,程明远利用苏晓对苏敏的爱骗得了她,又在她最困难的时候移情别恋离开了她。后来,秦复出现了,与苏敏相似的秦复无疑被苏晓当成了命运对她的补偿。而程明远的撩拨,则被苏晓理解为对秦复的冒犯。也就是说,程明远再次触到了苏晓的逆鳞——父亲。 老帐新帐加在一起,唤醒了苏晓的某种兽性。 周思楠一点都不同情程明远,但她担忧秦复会作出超出苏晓预计的反应。 “晓晓,秦先生可不简单哪。如果他真误会你和程明远有什么,你想过后果吗?” “他肯定不会让程明远好过。”苏晓说得轻描淡写。“至于不好过到什么程度,看程明远的造化了。” “那你呢?你想过秦先生会怎么对你吗?” “不知道。”苏晓笑得十分自嘲。“但无论他做出什么反应,都能反应他的某种态度。我总觉得他的温和是一副面具,太多的秘密隐藏在这面具之下。” “老实说,我很希望有人治一治姓程的,但是你的做法太冒险了。”周思楠心里没底。“你就这么想找到那位老人,这么想解开迷团吗?” 苏晓坚定地说:“我一定要找到他,他一定知道些什么。他,秦复,我,究竟有什么关联,我一定要弄明白。” 周思楠知道是劝不动了,只能问她:“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把程明远拎到秦复面前。”苏晓说道。“程明远过两天要来这边出差,届时我会请他吃饭,我就选一个秦复最爱去的地方。” 周思楠十分惊讶:“你要这么刺激秦先生?” “我会把握分寸。”苏晓笑了。“这件事不要告诉梁大哥好吗?我不想给他压力。” “你真的没问题?” “放心。” 周思楠服了,只能由得她。 离开自得其乐后,苏晓回到自己的思敏工作室,一直忙到晚上九点才打道回府。 此时秦复也在家中,他正坐在沙发上看着什么文件。除了他手里的几张,前面的茶几上还摊着不少。他看得非常专注,大都市的繁荣光辉透过巨窗投射到在他身上。这个画面有一种舒适的静谥。苏晓远远观之,心湖也随之平静了。 “晓晓?” 他知道她回来了。苏晓“嗯”了一声走过去在他身旁坐下。这时候,她才发现在茶几上摆的都是钢琴琴谱,他正拿在手中看着的也是。只是从纸张颜色看,这些谱子恐怕有点年头了。 她问:“琴谱吗?” “嗯。”他把手中的谱子递给她。“我写的,你看看。” 苏晓接过琴谱。这时,她闻到谱子上有一股若有似无的芬芳,应该是某种花的香气。这香气似曾相识,她好象曾经在什么地方闻到过,但怎么也想不起时间地点。 苏晓放下疑问专心看起琴谱。谱子写得很漂亮,是一首F小调的曲子。乐曲没有写名字,只在页眉处写了一行应该是日期的数字:“1985.6.8”。如果这是作曲日期,那这谱子的年头可够久远的。 苏晓指着茶几上的那排琴谱问道:“这些都是你写的吗?” “是的。”秦复说着将茶几上的谱子摞起来。“都是年轻时候写的了。你手上拿的这首是我最喜欢的。” “太厉害了!”苏晓简直崇拜他。“你再次令我惊叹。” “过奖啦。” “这首曲子有名字吗?” 他摇摇头说:“暂时没有。” 知道他无意多说,苏晓也就识趣不多问。 “这谱子你好好收着,有时间我教你弹。” “谢谢。”苏晓如获至宝。 秦复看上去心情很不错,他说:“这几天我都有空,你想去哪里玩的话,我陪你。” “这两天有位老朋友来这边看望我,我已经说好请他吃饭。”苏晓的心砰砰乱跳,所谓的“老朋友”就是程明远。 “那好,等你方便了再说。”秦复也不多问。 “谢谢。”苏晓心里酸酸的。“你太迁就我了。” “傻孩子,这点小事算什么?”他爱怜地看着她。“我说过,我不会亏待你。” “如果我犯错,惹你生气了呢?”苏晓不知道自己是试探,还是某种渴望? 秦复笑得好包容:“我照单全收,绝不怪你。” 苏晓笑了,下意识地依偎在他的怀中,像一缕飘泊的幽魂终于找到了归宿。秦复也拥着她,抚摸着她的长发。无论这柔情是否纯粹,她都已沉溺其中。他一定是上天对她的恩赐,是命运对她的补偿。 思及此处,苏晓为自己欲借秦复之手报复程明远的计划,产生了一种深深的罪恶感。 夜里十一点,苏晓躺在自己的床上,睡意全无。她反复翻阅秦复给她的琴谱,最后发现自己无法凭借那些音符去破解一个男人几十年的过往与秘密。她可以断定,这个年代久远的谱子背后必有故事。那会是怎样的一个故事呢? 页眉上的“1985.6.8”,是指一九八五年六月八日吗?这一天是个什么日子,她不知道。但她知道,一九九八年六月八日是她父亲命丧车下的日子。苏晓为这个巧合揪心。 突然,微信响了。一看,是程明远。 “晓晓,在么?” 苏晓回复:“在。” 程明远回复也很快:“这么晚还没睡?” 苏晓回复:“嗯,看一会儿琴谱。” “琴谱?你现在在学钢琴吗?” “是的。” “真希望能有机会听你演奏一曲。” “不急,还是先让我请你吃一顿饭吧。”苏晓冷笑着打字。“你是后天上午到京吧?我能请你吃晚饭吗?” “乐意之至:)” 苏晓没有马上回复,而是将秦复的琴谱小心翼翼地整理好,放进床头柜的抽屉里让它和父亲苏敏的照片待在一起。整理好这些后,苏晓才慢悠悠拿起手机给程明远回复了两个字: “晚安。” 此话一出,两千多公里以外的程明远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现在已经是十一点多,这么晚了,苏晓还在和他聊天,想必她那年老的丈夫睡着了。六十岁的老头子当然熬不得夜,只能早早睡去,丢下年轻的太太独自面对漫漫长夜。有钱又怎样?照样跑不过岁月,管不住年轻漂亮的老婆红杏出墙。照目前的形势,他再度拿下苏晓只是早晚的事,再也没人做他的绊脚石—— 程明远所谓的“绊脚石”指的是苏晓的母亲简欣,那个神经兮兮但眼光极其犀利的女人。程明远一看到她就犯怵,他恨她那双眼睛,他总觉得自己的意识在那双眼睛里是无所遁形的。正因如此,当年他费了好大劲才绕过简欣骗到苏晓。 多么幸运,她死了。这个神经病似的女人再也不能成为他征服苏晓的障碍。 征服苏晓意味着什么呢?除了能满足他的虚荣心,证明他有本事之外,他甚至还能通过苏晓去利用那个有钱的老糊涂。程明远之所以这样东一个西一个的勾搭,除了虚荣,也是想利用她们为自己做一些或大或小的事。 想到这里,一股莫名的成就感油然而生。 “明远,在不在?” “亲爱的,睡了吗?” 这时,两位前女友给他发来了消息。虽然程明远认为她们不过是尘羹土饭,但还是应付了几句。对头脑灵活又经验丰富的他来说,这点伎俩信手拈来。打发完这两个女人后,另外两位在交友软件上新认识的女性友人又和他聊了好一会儿——程明远几乎把所有交友软件装了个遍。 “很多很多的钱,很多很多的女人。” 程明远认为只有金钱和女人才能向世人证明自己,才能狠狠地打脸那些背地里笑话他“矮子”“残废”的人。他的一切自尊自信都建立在这两个条件之上。那因为贫苦的出身和瘦小的躯体而产生的自卑,已经渗入他的骨髓,支配着他的一切行为。 但是今天他对其他女人一点兴趣都没有。他满脑子都是苏晓,满脑子都是征服她的欲望。他想起他曾经在她那美丽的身体上所获得的快乐,回味无穷。他想着,憧憬着,身体热烫。 “明远,还没睡呢?” 太太田淑英走进卧室,看着躺在床上的程明远问道。她穿着宽松的睡衣,轻薄的丝绸面料益显体态肥胖。她今天晚上加班到九点多,到家后,孩子早被婆婆哄睡着了。她先去看了看熟睡中的女儿,在她的粉脸上亲了又亲,最后才收拾自己。各种洗刷完毕之后,已经是夜里十一点多。 与满脑子绮想的程明远不同,田淑英全身血管里流淌着的都是疲惫,十分憔悴。若在平时,程明远对这样的田淑英是完全提不起兴趣的。但是现在不同。此时他的身体里充斥着各种激情,这些激情迫切地需要一个载体变成现实,于是他一把拉过田淑英。聪明的田淑英心领神会,顺势而为,尽管她对丈夫突如其来的激情十分不解。 第十六章 八月二日,一个普普通通的星期四。 晚上六点,苏晓在“春江”等着程明远。 “春江”是一家中餐厅,隐于某六星级饭店的高层。餐厅内部是双层复式结构,设计走的是苏州园林风格。“春江”只做最地道最精致的淮扬菜,食材与师傅俱是一流。秦复很喜欢来这里吃饭,带苏晓来过好几次,每次都固定在二楼的一个包间。 今天,苏晓特地选了一楼的座位。经理一见到她便热情相迎,当然也少不了对秦复的问候。说来好笑,好像这里的人只知道她是“秦太太”,并不认识什么“绘本作家苏晓”。这就是现实。在那种层次里,一个作家什么也不是。 苏晓表示今天自己是来和朋友吃饭,经理马上识趣地不多说了。 落座后,苏晓看了一眼二楼的那个包间。那正是秦复每次必选的房间,好像整座餐厅他只瞧得上那里。包间临一楼的那面墙上有一扇大木窗,透过窗上那些繁复美丽的镂空雕花,可将一楼的情况大抵纳入视线范围。 这正是苏晓要的效果。秦复今天来不来都没关系,自会有人告诉他。 苏晓点好菜品之后在座位上看了一会儿手机。很快,程明远也到了。数年未见的故人就这样出现在眼前。 苏晓站起来向他打招呼:“嗨,明远,好久不见。” “确实很久不见了。”程明远笑道。 苏晓看到他穿西装打领带,成熟了一些。人还是那么瘦,或者说更瘦了。皮肤黄了不少,不复当年的白皙。但从整体的气质看,他现在应该是过上一点好日子了。 “路上堵车,让你久等了,真的很不好意思。”程明远连连道歉。 苏晓微笑:“无妨,我有时间。” 说来也怪,再见到他,苏晓竟然没有激动,更没有什么久别重逢的感慨。难道就像周思楠说的那样,自己当年根本不爱他,只是被感动而已?如果她根本不曾真正爱过他,那么他对她的始乱终弃,仍是不可原谅的吗? “晓晓,不要原谅他!” 母亲出现了。她披头散发,面色苍白,身上的蓝白条纹病号服散发着药水的味道。 “不要忘了当年他是怎么玩弄你的!” 在医院中被母亲用暖水瓶殴打的画面又浮现在眼前。 恨意顿时从心头涌起,苏晓有点失神了。 “晓晓,怎么了?” 程明远小心翼翼地问道。苏晓发现,他对她说话有着一种莫名的谦恭。 苏晓说:“没什么。” “你今天真的方便吗?毕竟不是周末。”他不放心地问道。 “对我而言,周末与否差别不大。” 程明远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拿出一个袋子。 “我给你带了一样东西。” 说着,他从袋子里掏出一只毛绒玩偶兔。 又是这玩意,苏晓想笑。 当年程明远出差前,也送了她一只类似的毛绒兔子。他说,他不在的时候,兔子会代他陪着她。他出差后,苏晓还真就每天夜里抱着那只兔子,心里想着远在南方的程明远。而远在南方的程明远却搂着新欢王霖小姐。至于心里想着谁,那就不好说了。 苏晓不知道程明远是怎么想的。他送她这个兔子,是怕她想不起来当年的糟心事,还是想暗示他们曾经有多甜蜜? “在这种高级环境里送你这个,我有点惭愧。”程明远的自卑病又犯了。“请允许我祝你天天快乐。” “谢谢。”苏晓接过那将要倒霉的兔子。“它很可爱。” 这时侍者开始上菜品了。虽然秦复不在,但由于她秦太太的身份,餐厅对她的态度仍是非常恭敬的。敏感的程明远当然有所察觉。 他试探性地问道:“晓晓,你经常来这里吃饭吗? ” “没有,我也是头一次来。”苏晓当然不会承认。 “是吗?”程明远不傻,他将信将疑。“他们对你的态度可不一般,似乎特别礼貌呢。” “这里以优质的服务出名,我也是刚从网上了解到的。”苏晓脸不红心不跳。“我肯定得找个像样的地方招待程老板您啊。” 程老板这个称号带来的虚荣享受,一扫程明远的所有疑虑。他开心地说:“谢谢,这规格太高了。” 苏晓笑着说:“跟我不用客气。” 菜上齐了,都是淮扬名菜。苏晓和秦复一样,最喜欢这里的蟹粉狮子头。那种清淡又极致鲜美的滋味,连素来嗜辣的程明远也赞不绝口。 “食物很美味,谢谢你,晓晓。” “应该是我谢你。”苏晓笑了。“如果没有你,这顿晚饭我就是在工作室吃外卖了。” 他有点意外地说:“没想到你在北方生活这么长时间,口味还是这样清淡。” “似乎在所有菜系中,我只和淮扬菜粤菜合得来。”苏晓说的是实话。 程明远忙说:“如果来鹏城游玩,我请你吃最正宗的粤菜。” “好啊。”苏晓一口答应,反正这是没可能的事。 晚餐并没有用太久。餐后,程明远建议出去走一走,苏晓称善。 离座时,他们被二楼包间里的一位贵宾看到了。 谢蕴华独自在包间里等人,等得无聊了就起来活动活动。她透过东面那扇精致的中式雕花窗户,意外地看到了苏晓,顺便也看到了她身边那个小个子的男人。出于商人的精明和女性的敏感,谢蕴华知道此二人关系非同一般。但相比于眼前的八卦,她更关心另一件事。 她拔通了一个电话: “秦复,我到春江了,你还要多久啊?” 苏晓和程明远来到了酒店之外,两人并肩在街边走着。 八月的晚风虽仍微热,但夹杂着路边花草的香气,并不令人难受。天已经全黑了。各种灯光将这座大都市装扮得十分热闹,连天幕也不放过。举头望天,找不到一点星星的影子。人类这样折腾下去,是否有朝一日也能创造出星辰?到时候,一个个挂在天上,颜色各异,又大又亮,小朋友们数起来也方便。 苏晓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听着程明远滔滔不绝地介绍这座城市。他这是出于男人的好面子,尤其是作为一个极度自卑,时刻想着如何向世人证明自己的男人。 “不好意思,我说得太多了。”程明远终于有所意识。“你在这里生活好些年,肯定比我更熟知这座伟大的城市。” “恐怕没有。”苏晓苦笑。“你刚才提到的那些方,很多我都没去过,甚至有些还是第一次听说。” “那是你太忙碌了。不要总是工作,偶尔也要偷个闲嘛。” “说的也对。”苏晓点点头。“可是每次做好计划,最后都被各种事情耽搁。” 程明远笑了:“偷闲是不能计划的。” “那要怎样呢?” 他刚要作答,这时,一辆轿车迎面从他们身旁的机动车辅道快速驶过。程明远瞅准时机,将苏晓往自己这边搂了一下。 “小心!别离马路太近。” 程明远说完,搂着苏晓的手没有松开。苏晓并不挣脱,因为她看清了那辆车。都市夜色明亮,她得以认出那辆车是秦复常用的坐驾之一。从方向看,车肯定是开往“春江”的。以刚才的距离和夜色的亮度,他应该能看到她和程明远。 竟然这么巧。天助她也。 “秦先生,刚刚那是太太吗?” 徐斌说着又扫了一眼后视镜,向后座的秦复问道。 “我没有留意。” “太太身边有一个男人,个子小小的。”徐斌轻轻说道。“两个人好像聊得挺投机。” “嗯。”秦复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开车吧,蕴华已经在春江等我了。” “好的,秦先生。” 徐斌结束了这个话题,后视镜里已经看不到那两个人的身影了。 此时,程明远已经松开刚才借机搂着苏晓的手。他知道分寸,不敢搞大动作,至少不能在这种场合。 苏晓问他:“你刚刚说的,偷闲不能计划,是什么意思呢?” 程明远神秘一笑:“偷闲应该随兴而为。” “比如?” “比如明天你就偷个闲,我们去山上走走?” “这倒是个好主意。”苏晓笑了。“不过明天是星期五,你不用工作吗?” “所以才叫偷闲嘛。” “你不像来出差,倒像是旅游。工作上不耽误吗?” “无妨,这就是当老板的好处。”程明远酷酷地笑了。“那么明天见?” “好呀。” 由于约好明天再见,程明远也就没有纠缠苏晓太久。两个人在街上走了半个多小时,各自回去了。 苏晓觉得时间还早,决定先回自己的家看看,打扫一下,顺便拿点书。 所谓的家,其实只是她租来的房子。这个城市的房价高昂,即便她成为当红绘本作家已有两年,还是没能攒够她喜欢的房子的首付。所以和秦复结婚之后,房子仍旧续租。 由于她做好“随时婚姻破裂被扫地出门”的准备,是以带到秦复那边的行李极少,都装不满一个小包,一看就知道没打算长住。 秦复笑话她:“你干脆拎个塑料袋过来算啦。” 其实苏晓什么都不用带,秦复那边应有尽有。他给她准备的那个房间里有很大的衣帽间,里面全是各色首饰,衣服,包包和鞋子。苏晓只有跟他出门才用这些东西,其他时候,她还是穿她那些个“粗缯大布”。 最近由于程明远的出现,那些奢侈品频频被派上用场。尤其今天,苏晓更是精心妆扮。晚餐时,程明远好几次看她看得出了神。穿上丈夫送的美衣华服去约会别的男人,即便事出有因,苏晓也还是愧疚的。 晚上十一点,苏晓把小家打扫完毕,带着书和愧疚,回到了秦复的家。万万没想到,给她开门的竟然就是他。 苏晓想起今夜种种,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晓晓?” 秦复歪歪头,有点好笑地看着发愣的苏晓。他一手接过她手里的大包小包,一手把她牵进门。进门之后,他把东西都放在了地板上。何存知随即过来和苏晓一起收拾。他则两手插进裤兜,闲适地倚在沙发上看着她俩忙活。 苏晓偷偷瞄了他一眼,发现他看上去和平时没有什么不同。 难道在车上,他没看到她?徐斌也没看到? “今天忙到这么晚?”他温和的声音也和平时一样。 “我和朋友吃饭去了。”这也算是实话。“然后回了一趟自己的家,打扫了一下。” “是那位特地来看望你的朋友吗?” “正是。” “那个是什么?”他对她手上拿着的那只兔子扬扬下巴。“那位朋友送的礼物吗?” “是的。”苏晓抓紧了兔子。“很普通的玩偶。” “礼轻情义重。” 秦复说着走过来帮她把一缕发丝捋到耳后。苏晓想起小时候扎辫子,两鬓总有许多碎发碍事,苏敏只要看到都会帮她捋好。 “说来惭愧,我连这样一个小玩具都没送过你。”秦复苦笑。“晚上和蕴华吃饭,她还拿这件事笑话我呢。” 他果然在车上,果然是去春江。但她没有想到,他是去和谢蕴华吃饭。 丈夫陪红颜知己,妻子见初恋情人。他们这算什么? “不必这么想,我也没有送过你什么。”苏晓心里难受,表面还得若无其事。 他饱含歉意地说:“对不起,让你受委屈了。” 就这一句话,苏晓便败下阵来。她脱口而出:“如果你真觉得委屈了我,明天就带我出去玩,我说去哪里就去哪里。” 秦复很意外:“你那位朋友呢?不招待人家了?” “不管他了。”苏晓是真心的。“工作也先扔一边去。” 他却十分遗憾地说:“可惜我没有时间。明天要出差,要去外地开个重要会议。今晚临时决定的。” 苏晓一愣:“出差?” “嗯,明天一早就走。” 他仍旧是那么温和,平静,没有任何异常。难道他看不见她近日的变化,看不到她和程明远,甚至看不见今晚她的精心装扮?不,不可能看不见。他是视而不见,不当回事。所以他去和谢蕴华吃饭,去出差,由得她和程明远胡闹…… 苏晓突然觉得自己的计划可笑极了。她太瞧得起自己了!秦复到这个地位,什么女人没见过,什么局没遇到过?她算什么?难怪他根本不碰她…… 伤心与挫败击垮了苏晓,令她的理智与思想双双停摆,她几乎摇摇欲坠。 “晓晓,你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累了。我要去休息了,祝你出差顺利,晚安。” 苏晓搪塞完便头也不回地逃回房间,丢下满脸疑惑的秦复。 “昔日横波泪,今成流泪泉。” 一进房门,苏晓的眼泪便扑簌簌掉下来。她倒在床上,像小时候怕被母亲发现那样,紧紧咬住被子哭了起来。 哭着哭着,她想起了程明远今晚送她的那只兔子。她腾地起床,找出自己修头发的剪刀,把这兔子一刀一刀剪成碎片。兔子的眼睛裂开了,鼻子掉了,嘴巴烂了,耳朵断成几截,四肢分离了,圆圆的肚子上开了好几道口子,里面的填充棉絮像内脏一样涌了出来…… 看着满地狼藉,苏晓发现,她的心理发展其实是停滞的。她始终没能从那些创伤中走出来。程明远如此,苏敏更是如此。 那残忍的心像又浮现在眼前: ……马路上都是血。父亲倒在血泊之中,身体被巨轮碾压成一团模糊的血肉,只剩一颗头颅。那颗英俊的头颅歪向一边,望着自己年幼的女儿。它青筋暴露,双目圆睁,微张的嘴汩汨流着鲜血,嚅动的双唇似乎对幸存的女儿说着什么…… “爸爸因我而死……” 苏晓喃喃着晕倒在床上。 由于她比较瘦弱,床又软和,没有发出什么声响。 漆黑的梦境中,有人轻轻唤她。 她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又来到那红色的山丘之上。有人在前方等着她,正是她的父亲苏敏。他是她毕生的至爱,永远的思念…… 这一次,他终于在山丘上出现了。 “爸爸!” 她向父亲跑去。可无论如何奔跑,她都到不了他的身边。 “晓晓。”父亲在遥远的前方望着她。“记住爸爸的话,不要变成自己讨厌的人。” 她心下一惊,正要说话,父亲却在瞬间消失了。红色的山丘在她脚下变成巨大的深渊,她坠入其中…… 苏晓醒了。 放空了几秒她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是晕过去了。看看时间,已经是凌晨三点。她衣服没换,妆没卸,脸上全是泪痕,可想而知有多狼狈。她全然不顾,躺在黑暗中思考着刚才的梦境。 为什么会梦见父亲呢?从来不在梦境中现身的他,为何这次会出现在山丘,对她说出那句话? “晓晓,记住爸爸的话,不要变成自己讨厌的人。” 七岁那年,父亲带她读《论语》,读到那句“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父亲是这样对她说的: “晓晓,答应爸爸,不要变成自己讨厌的人。” 苏晓没有忘,但是仇恨却将记忆压抑在水面之下。只有在审查机制松驰的梦里,这些记忆才可能浮出水面。 刚才的梦意味着什么,苏晓是清楚的。程明远曾经利用她对父亲的爱玩弄她,所以今天,她也要利用程明远的弱点报复他。如此冤冤相报,她是否也在毁灭自己?她也不应该利用秦复去报复程明远。与父亲相似的他,是命运对她的补偿。她不能脏了他的手。 她不能变成自己曾经憎恨的那种人…… “晓晓,这是我为你父亲写的一首诗,他实在是一位伟大的父亲……” “明远正在洗澡呢。我让他过会儿联系你,好吗?” “晓晓,你都明白了吧?” “你很好,但是我们不适合,到此为止吧……” 过往一幕幕浮现在眼前。母亲简欣也随之出现了。 “别忘了程明远是怎么利用你父亲的。”简欣在床边坐下。“当初他怎么说的来着?懂你的父亲,懂你的痛苦,还写了一个什么诗?哼!都是为了玩弄你。” 苏晓不语。 “苏敏当初为救你,连命都舍了。结果呢?你就这么让姓程的糟蹋。”简欣是很懂她的。“你说,苏敏死得值吗?” 如果说父亲属于光明,那么母亲无疑属于黑暗。 “你不是圣人,用不着既往不咎。何况圣人也说,以直报怨。” 是啊,难道她就活该白白被程明远轻贱? “没错,晓晓,就是这样。”简欣轻抚着女儿的长发。“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苏晓点了点头。 简欣发出胜利的大笑。 第十七章 八月三日,星期五,天气晴朗。 这是西郊一处著名的山脉,海拔三百多米。据说此山早年长满杏花,每到三四月份,这里便花开满山。因此,它的名字也与花有关。现在,它是这个城市的著名景点之一。在这里,无论爬山,坐缆车,或是在寺庙中闲庭信步,都有一种别样的惬意。 每逢周末和节假日,市民便来此进行休闲活动,人流量不可谓不大。但今天是周五,山上少见人影。空虚的山道和绿油油的树林,在蓝天白云的衬托下,更显静谧。 苏晓和程明远正走在那山道上。她没有把这个约会告诉周思楠。对工作室那边,她跟安妮说自己不舒服休息一天。所以,她完全是只身赴约。她要亲手了解与程明远的是非恩怨。 与苏昨的心不在焉不同,程明远兴致颇高,一直谈论着自己公司的规模和营收。苏晓心中有数。她接触周成岳多年,现在又嫁给秦复,对于社会阶层,已经有了一定的判断能力。她能大致摸清程明远的斤两。一个人的能力是完全可以体现在气质和气度上的。 直到这个时候,她才有一种沧海桑田的唏嘘。 是的,她和程明远都变了。变好了,还是变坏了,真不好说。 “贵司看起来前途大好。” “目前还不错。”程明远不免得意。“不过竞争也是很激烈的,我们压力不小啊。” 苏晓说:“竞争充分,产能过剩,是私企普遍面临的现状。” “是啊。”程明远也有同感。“所以我们决定接受某集团的收购,来个大树底下好乘凉。” “背靠大树是好办事,但是公司的发展方向恐怕不能完全自主。”苏晓觉得有点可惜。“但是这样来钱快。自己独立做品牌,难度太大。” “资金就是一个大问题。”程明远叹道。“收购之后,我们几个股东都会得到一大笔钱和股票,算是小发了一笔。但是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我们的业绩也必须达到一定标准。” “对赌?” “是的。”程明远转而试探。“你倒是挺了解这些门道。” 苏晓说:“我先生也是生意人,我耳濡目染,略有了解。” “我和他相比,恐怕只是小儿科。” 程明远又开始了。因为太自卑,什么都要争个高低,生怕稍落下风,别人就看不起他。 苏晓说:“等你到他那个岁数,必定更有作为。” “过奖了。”程明远话锋一转。“这些个生意经是否太枯燥了?浪费这样的景致。我们好好欣赏这座山吧。” 苏晓顺着程明远的视线看向山下。此时他们已到半山腰,这个高度能将山下的一座寺庙尽收眼底。程明远掏出手机对着山下的风光拍了好些照片,完事之后指着那座寺庙发起了牢骚。 “你看那座庙。愈修愈新,古韵渐失,大不如前了。”程明远叹道。“这样的公园,竟然还要收门票。鹏城很多公园都是免费的。” 苏晓说:“这里有大量古树古建筑,还有文物,这些都是有维护成本的。” “是啊。”程明远的目光黯淡下去。“鹏城怎能和一国之都相比?历史短暂,文化底蕴欠缺,徒有经济……” 就是这么敏感,就是这么自卑。一些在别人看来毫无所谓的事情,在程明远眼中却能分出个三六九等,比来比去。 “还是回到这座寺庙吧。”苏晓也不忍穷追猛打。“我倒觉得现在的文物修缮比从前谨慎许多。就这座庙宇而言,尽管经过多次维修,但它的风韵依旧,与十年前我看到的并无二致。” “让你见笑了。”程明远有点尴尬。“这城市你也极其熟悉,不需要我废话这么多。” “怎会是废话呢?同一处景致,在你我眼中,必定有不同的理解。” “你这话颇有哲学意味。” 苏晓只是微笑。 程明远指着向前方路边的石凳说:“到那里坐坐吧,让你看看我眼中的风光。” 两人都坐好后,程明远将手机递给了苏晓,让她看看他刚才拍摄的照片。眼尖又敏锐的苏晓发现了程明远的一个拍摄喜好——他总是喜欢将一些不必要的前景强行拉进镜头。这似乎是他的一种审美惯性。 苏晓没有提出这个问题。她指着某张照片问道:“这道围墙的另一边,是不是另外一个公园?” 那张照片拍的是西向山脉。山上有一道水泥墙,墙的那一边是另一个佛教公园。正是这道水泥墙将这两座相邻的公园分开了。 程明远望着那道围墙,开始了回忆。他说:“对,就是那个公园。大学时,常和同学们从那道墙翻过来,这样就省掉这边的门票了。” 苏晓说:“你的大学生活很精彩,很快乐。” “那时候精力多得无处消磨。白天踢一整天球,晚上还有精力上网熬到半夜。”程明远感慨起来。“很多朋友都是那个时候认识的。” 苏昨知道他说的“朋友”是指女朋友们。 她问:“这些朋友们现在还有联系吗?” “不多了,就几个。”程明远倒也干脆。 苏晓很自然地问道:“和王霖还有联系吗?” 程明远一愣,很快恢复镇定,说:“没有。当年分开之后就不再联系了。怎么问起她来?” 苏晓摇摇头说:“没什么,顺便问问。” 当然不是。王霖当年悄悄给苏晓发过一条短信:“我是王霖。对不起。”她当时就有一种感觉,王霖应该是一个好女孩,只是被程明远忽悠了。但她当时决意与程明远断绝关系,所以没有回复王霖的信息。她以为王霖真能和程明远走到最后呢。 “晓晓,其实我并不爱她。”程明远幽幽说道。 苏晓问他:“为什么?她是你选定的人啊。” 这句话本来是能让程明远脸红的。但是苏晓看上去那么温柔,那双水波盈盈的眼睛里全是包容,她就像一朵解语花,静默地等待着他的倾诉。程明远觉得无论自己说什么甚至做什么,苏晓都不会生气。于是他再无顾虑,将他与王霖的过往和盘托出: “……当时选她是不得已。我那时候刚工作没多久,没钱,家里经济压力又大。她个子很高,工作又好,和她在一起,我的负担会轻松很多。后来,她确实帮了不少忙。我那两个不中用的姐夫,都是王霖帮找工作的。在贤惠能干这方面,她没得说。可是,我就是不爱她。和她在一起完全是对现实的妥协。” 说到这里,程明远知道停下来观察苏晓的反应。还好,她仍然温柔,顺从,包容。于是他继续挥洒。 “我根本没心思和她你侬我侬。想不到吧?我从来没有和她单独在外面吃过一次饭,更别说送花送礼物了。甚至连她意外怀孕,也是让她自己去流产。第二天,她照样陪我出门应酬。这种相敬如冰的日子持续了两年。” 程明远说这番话时流露出一种得意。讲述一个女人如何为自己牺牲是一件极富快感的事,因为能证明自己的本事。究其原因,都是骨子里的自卑在作祟。 苏晓心知肚明但不动声色,继续扮演解语花,好让程明远把故事讲完。 “两年以后呢?” “她终于受不了这种生活,要分手。”程明远舒了一口气。“就在这时候,她又怀孕了。” 一个“又”字暴露了程明远对王霖意外怀孕的埋怨。显然他并不想要孩子,王霖这是在制造麻烦。苏晓很想问他,若不是他,王霖自己一个人能怀孕? “坦白说,第二次意外怀孕的时候,我是想娶她的。我妈也喜欢她,我自己也想有个小家过日子了。”程明远没有察觉出苏晓的心思。“我向她求婚,她却不同意了。” 苏晓说:“她知道你根本不爱她。” “对,所以她不愿意和我结婚。”程明远的语气带着解脱。“我们就这么分手了。后来我也谈过几次恋爱,每次都没有结果,直到遇到现在的太太。” “你太太的脾气应该很好。” “你说对了,她脾气很好。”程明远却不见得高兴。“但是我们的兴趣爱好完全不同。她是那种农村出来的女孩,贤惠有余,却没有什么诗情画意,所以生活总是少了一些情致。” 苏晓知道自己该问什么了,她说:“你理想的另一半是什么样的呢?” 程明远凑近她,近得有点过分。他十分深情地问她:“你真的不懂么?” 苏晓摇摇头装糊涂。一般情况下,程明远这时候该打退堂鼓了。可是眼前的苏晓那么美丽,那么顺从。贪欲有余而修炼不足的程明远哪里能刹得住车? 他开始了。 “晓晓,七八年前,我还是个穷小子。那时候的你,前途也不明朗。我是迫于现实压力才离开你的。如果我当时不那么弱小,我一定不会放弃你。”他看上去颇为真心。“晓晓,辜负你,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不堪的事。” 苏晓却冷笑着说:“我认为你做过的最不堪的事,是利用了我的父亲。你称颂他为他写诗,都是为了骗我。” 程明远不可能承认:“我是真心的。我理解你,心疼你——” “心疼到脚踩两条船?”苏晓冷笑着打断他的话。“不,是很多条船,多得我以为你是蜈蚣才会有那么多脚!” 程明远一怔,他万万没想到苏晓会是如此反应。 “我今天就是来告诉你,单凭你利用我父亲,我就不可能原谅你。”苏晓面如寒冰。“更别提你还想挖我丈夫的墙角,让我成为你调剂身心的玩物!” 程明远语塞。 “你是很不庆幸,出身贫苦,其貌不扬,又瘦又小,所以你格外自卑。”苏晓一个字一个字说道。“但这些都不是我们这些无辜的人造成的,你自身的不幸不能用伤害他人来化解!” 程明远的脸红一阵白一阵。他难以相信这个外表温顺的女人竟能如此辛辣。 他冷冷地问:“这么说来,你之前说原谅我是假的?” “起初真的打算原谅你。”苏晓冷笑。“万幸,你的马脚暴露得太快。” “所以你出来见我是将计就计?”程明远可不是傻子。“你打的什么主意,仅仅是为了耍我吗?” “无可奉告。” “恐怕你非说不可。”程明远冷笑。“这山上没有什么人,你不怕我对你做点什么?” “你有这个胆子吗?”苏晓哈哈大笑。“你要有这个胆子,当年就该直接对我说分手,而不是让王霖接电话,让她来给你挡枪!” 这句话实实在在戳到了程明远的痛处,无异于把他的面子撕下来踩到地上。他深吸一口气一把抓住苏晓的一只手腕,恶狠狠地盯着她说:“苏晓,你到底想做什么?” 苏晓怒斥:“放手,别碰我!”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碰你,因为你喜欢老头子嘛!”程明远冷笑。“还以为你有多大本事呢!绘本作家?说得真好听!其实不过是依仗有钱老头卖身上位罢了!” 秦复像她的父亲。他是命运对她的补偿,是上天对她的恩赐。 “你和老头子的生活幸福吗?是不是鸳鸯被里成双夜,一树梨花压海棠?”这是持续刺激。“在被窝里,你会把那个老头子想象成苏敏吗?” 心中的野兽复活了,因为敌人的狩猎。 苏晓猛地挣脱程明远,反手给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力道之大,连她自己都觉得可怕。瘦小的程明远直接被打倒在地。然而苏晓犹嫌不足。她冲上前去,对着程明远就是一顿狠踢。 她边踢边喊着:“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由于事发突然,程明远又格外瘦小,一时间,他还真不能从地上爬起来。 这时,苏晓在盛怒中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妈妈,别打了,我好疼啊……” 苏晓定睛一看,哪里有程明远?地上坐着的,分明是一个小女孩。 不,那就是她自己。 八岁的自己。 一九九八年的冬天,苏敏因车祸去世已有半年。独自抚养苏晓的简欣,因为生活的压力,开始变得暴躁和喜怒无常。 某天晚上,八岁的苏晓不小心写错了一道应用题,劳累了一天的简欣发现之后勃然大怒。 “这么简单还能做错,你整天脑子里都想的什么?!” “对不起,妈妈……” 年幼的苏晓被厉声责骂吓出了眼泪,可是简欣并不买帐。 “你有什么好哭的?!我每天这么累还要带你,我才应该哭!” “妈妈,我知道错了,我不哭了!” 苏晓捂住嘴巴试图停止哭泣,但年幼的她如何能像成人般收放自如?所以,她的眼泪仍然不受控制的往外掉。她不知道自己的这个反应会彻底刺激到简欣。 “说别哭了怎么还在哭!” 苏晓话都没听完,一道巨大的力量已落在她的脸颊上。她顿时觉得天旋地转,从椅子跌落到地上。愣了几秒,脸颊开始如火烧般疼痛,她这才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不等她喊疼,简欣就开始踢她。 “妈妈,别打了,我好疼啊……” 简欣并未停止。突然,苏晓察觉到一股温热的液体从鼻腔流出。低头一看,是鼻血。鲜血流到了她的白毛衣上,染成一大片红色。这触目惊心的颜色,让她想到了父亲死去时的惨状: ……马路上都是血。父亲倒在血泊之中,身体被巨轮碾压成一团模糊的血肉,只剩一颗头颅。那颗英俊的头颅歪向一边,望着自己年幼的女儿。它青筋暴露,双目圆睁,微张的嘴汩汨流着鲜血,嚅动的双唇似乎对幸存的女儿说着什么…… “啊——” 年幼的苏晓发出凄厉的尖叫。 这惨状惊到了简欣。她慌忙跪下来抱住她: “对不起,晓晓,妈妈不是故意的,对不起……” 简欣边说边哭,苏晓也终于放松了自己,母女俩就这样抱在一起痛哭。 “妈妈,疼……” “晓晓,对不起,妈妈再也不打你了,再也不打你了……” 简欣大哭着承诺。 然而事与愿违。从这一次开始,简欣开始了对苏晓的各种打骂,直到她病逝。苏晓发过誓,一定不要使用暴力,一定不要变成母亲这样的人。就像父亲对她说过的那样: “晓晓,不要变成自己讨厌的人。” 然而,她不仅仅是父亲的孩子,也是母亲的孩子。简欣的兽性以基因的方式在她身上延续,甚至变本加厉。所以,她才有那么大的力量将敌人打倒在地。 穿着蓝白条纹病号服的母亲又出现了,她冷笑着说: “晓晓,你还是变成了你最憎恨的样子。” “啊——” 苏晓尖叫。 跌坐在地的程明远根本不知道苏晓是怎么回事。他只看到她抱着头痛苦地尖叫,然后像一只受惊的野兽奔跑着向山下冲去。 苏晓跑啊跑,一直没有停下。她要逃离这座山,逃离这个让她变成野兽的地方。可是这山路忽然变得好漫长,就像梦中那连绵的红色山丘,永远没有尽头。她惊慌失措的跑着,似乎还撞到了人。她看都不敢看他们,只顾着向前跑。 她更不会去想,程明远为何没有追上来。 第十八章 夜里十一点,这座城市依旧灯火通明。 绚丽的光辉覆盖着城市,象征着伟大的繁荣与骄傲。曾有好事者整理夜晚灯光地图,灯光越多之处,越是繁荣。若以此为依据,这座城市必是顶级。但它不屑于此。它的特殊地位使它稳居第一,无须与别处浑比。 从高处俯视这样一座伟大的城市,必定是一种别样的享受。 然而,并非人人有此雅兴。 苏晓坐在落地窗前的地板上,虽然望向窗外,却无心欣赏那美丽的夜色。室内的灯几乎都关了,只留下一些暧昧不清的光线,让人看不清她的失魂落魄——素色居家服,披头散发,赤脚,真真像一个弃妇。 是啊。想刺激秦复,可他根本不接她的招。想教训程明远,反倒证明她是个怪物。 简直失败透顶。 下午,她从山上回到秦复的家,冲进她的房间一直不出来。何存知几度唤她她都不予理会。到了晚上,她冲进浴室把自己洗了好几遍,想洗掉那些可怕的回忆与经历,结果当然是徒劳。 她想起小时候被母亲用铅笔扎伤,那位满头银丝的老医生对她说的话: “好孩子,这个会留疤。你别怕。长大了就好了,什么都好了……” 长大了就会好吗?她已经二十八岁了,为什么那些创伤还不能愈合,为什么它还能强势地支配她的意志?她到何时才能解脱? 苏晓突然想到了酒。是啊,借酒消愁吧?也许酒精能让意识自由,她能轻松一些。 “你想喝酒?”何存知很意外。“你晚饭都还没吃呢。” “我不饿,就想喝两口。”苏晓像个任性的孩子。 何存知也不多劝,直接带她来到秦复的藏酒室。门一开,苏晓吓了一跳。这地方比她的房间还要大,里面都是各种酒类,恒温恒湿的控制使它们保存得极好。 苏晓对酒没有研究。她扫了一下这些五花八门的液体,随便选了一瓶。管它呢,总不至于喝死人吧。 何存知取来两只酒杯,陪她坐在落地窗前喝了起来。苏晓一口酒下肚,只觉辛辣不已。何存知则不然,她像喝开水一般,直接干杯。 苏晓大惊:“你似乎酒量不错。” 何存知也不相瞒:“我的酒量比秦先生还好。” 苏晓很意外:“他的酒量很好吗?” “算是海量。”何存知笑了。“但还是喝不过我。” 也许是昏暗的灯光和酒精共同营造了一种错觉,苏晓觉得今晚的何存知少了几分精悍,多了些许温柔。 苏晓问她:“何姐,你是怎么认识秦复的呢?” 何存知有点意外。她犹豫片刻,说:“我丈夫原来是他的司机,不过,是二十年前。” 苏晓知道她愿意说,于是接着问:“然后呢?” “那个混蛋老打我。”何存知淡淡说道。“打得很厉害。” 苏晓大惊:“为什么?” “因为我生不出孩子。”何存知苦涩地笑了。“他骂我不中用,说我的肚子是漏的,每天回家都要对我发脾气。他仗着能给秦先生开车,觉得自己特有本事。” “天啊……”苏晓惊骇。“不能离开他吗?” “我要跟他离婚,他又不肯。”何存知面色冰冷。“他说我耽误他功夫了,不让我吃够苦头绝不会放我走。他天天在床下打我,在床上羞辱我,我实在受不了。” 苏晓说不出话来。 “有一天,我悄悄跟他去了一个高尔夫球场。”何存知冷笑着。“我知道,他要送秦先生来这里打球。秦先生很喜欢这种球。车到球场大门的时候,我冲到秦先生车前大喊:秦老板,你的司机是流氓畜牲!” 苏晓心生佩服。 “其实一开始,我就想闹一下让秦先生炒了他。他不是仗着能给大老板开车才那么横吗?那我就砸烂他的饭碗。”说到这里,何存知冷哼了一声。 苏晓忙问:“秦复是什么反应呢?” “他叫人把我安置在一个地方。过了两天,他来询问我到底怎么回事。我就把那个王八蛋的事情全说了出来。”看得出来,何存知到今天仍觉得解气。“没几天,那个孙子就和我离婚了,离婚之后他就消失了。于是秦先生换了司机,我成了他的仆人,一做就是二十年。” 苏晓试探性地问道:“你前夫,你后来有联系过他吗?” 何存知大笑:“我巴不得他死,倒还要去找他?” “可以理解。”苏晓苦笑。“没想到,你竟有这样的一段过往。” “莫忘世上苦人多。”何存知已然平静下来。“所以也不要总觉得自己惨,更惨的大有人在。” 苏晓听着这若有所指的话,咕嘟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接着咳嗽连连。何存知连忙轻拍她的背部:“悠着点,这酒度数不低。” “这是什么酒?”苏晓声音都略哑了。 “一种法国白兰地。”何存知答。“四十度。” “这颜色真像琥珀,真好看。”苏晓接着倒酒。“我还要喝,不醉不休。” “偶尔一醉倒也无妨。”何存知苦笑。“可是秦先生叮嘱我好好照顾你,真是为难。” “他出差去了!”酒精逐渐发挥作用,苏晓说话开始变得任性。“总不至于他回来我还醉着吧?再说回来又怎样?他又不管我。” 何存知笑了。 她突然来了兴致,陪着苏晓你一杯我一杯的喝着。没两个来回,苏晓就不行了。何存知欲扶她回房休息,她却躺在沙发上不肯动,不出两分钟便进入梦乡。 苏晓的梦境漆黑又漫长。她觉得自己像在太空飘荡,又像在深海中沉沦。 “苏晓。” 有人唤她。她向声源望去,只看到重重迷雾。 “你是谁?” “苏晓,我知道你在找我。”那声音似曾相识。“来,跟我走。” 那声音似有一种魔力吸引着她。苏晓顺从地朝着声源前进。每当她向前一步,迷雾便消散一分。不知道走了多久,迷雾渐渐散去,四周的景象变得清晰。 原来,她回到了广州那条小巷。 空无一人的小巷在薄雾的笼罩下,像一幅水墨画,散发出无尽的寂寥。苏晓走在那狭小的路面上,听不到半点声音。在她的前方不远处,一个瘦高的男人背对着她朝前走着。他穿着蓝灰色衬衣,灰色长裤,一双黑色一脚蹬布鞋,手上拎着一个蓝色购物袋。 是他。是那位她一直要找的老人。 “老先生,是您吗?”苏晓叫住他。“您究竟是谁?” 老人没有回答,仍旧向前走着,越走越快。苏晓紧跟其后,却怎么也追不上他。突然,四周的景物像在疾驰的火车上看到的风景一样快速后退。巷子不见了,老人也不见了。世界再度变成一片黑暗。 不要走!我找得你好苦,你不要走…… 苏晓在黑暗中呼唤。 她本能地伸手,还真就抓住了什么。 “不要走!”她紧紧抓着。“你不要走……” “晓晓,我在这里,我不走。” 这个声音……苏晓猛地睁开了眼睛。 是秦复。 他正站在她面前俯视着她,好似一个救世主。 深色蓝灰西装,浅灰衬衣,深蓝花纹领带,这些优质的衣着只配给他的皱纹与白发作陪衬。她为什么会觉得他如此英俊?仅仅因为他像苏敏? “真的是你?”苏晓喃喃问道,她仍然蜷缩在沙发上。“我在做梦吗?” “不是做梦,我回来了。” 他笑了。“你还抓着我的手呢。” 苏晓一看,果然。她赶紧松开,接着坐了起来。酒劲仍在,她其实是很晕眩的。 他不是出差去了?怎么又回来了?现在是几点?她到底睡了多久? “凌晨两点了。”他像是会读心术般。“我到家已经一个小时,只是没有把你叫醒。” 秦复挨着她坐下。即便醉中,苏晓仍然闻到他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香味,和那本琴谱一样的香味。这究竟是一种什么花香? 苏晓问他:“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嗯,事情比预想的顺利。”他看向茶几上的酒瓶酒杯。“好象你说过不喝酒的?” “你也说过不喝酒啊,但你的那些酒着实吓到了我。”酒精的威力尚在,苏晓说话也就比平时不客气。 “大部份是朋友送的,秦涛也从国外给我带过一些,我自己偶尔也会买。”他说得很自然。“但确实喝的少。” “以收藏为乐?” 他娶她回家做个名义上的太太,也是收藏之乐? “晓晓,你看。”他拿起酒瓶轻轻晃了一下又放下。那琥珀色的液体在静止的透明容器中轻轻摇曳,仿佛有了生命。“这些颜色,质地,香味各自不同的液体,在透明的容器内晃动,像不像流动的宝石?” “这比喻绝了。”苏晓赞叹。“你的这瓶白兰地就是因为太像琥珀的颜色,所以遭我牛饮。” “也是你的。”他摸摸她的头。“能不能说说,为什么喝酒?” 苏晓顿时心乱如麻,不知该不该说,或者从何说起。 “是因为那个人吗?”秦复问道。“和你在春江吃饭的那位。” 突如其来的直球让苏晓一怔。 秦复将她扶起在沙发上坐好:“你是不是很疑惑,为什么我对你们这些事情毫无反应?” 苏晓哑口无言。他看了她一眼,拿起酒瓶往她用过的酒杯里倒了一点酒。 “其实很简单。”他举杯喝了一小口。“晓晓,你是一个谨慎的人。你如果真的想和他有点什么,怎么可能让我看出马脚?比如你突然刻意打扮自己,还敢和他去春江吃饭?所以,你是故意卖我破绽。” “你知道我去了春江?” 他放下酒杯说:“昨天,我在车上看见你了。” 苏晓不知所措,她有点结巴地问:“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吗?” “我猜猜。”他歪歪头,一副认真思考的样子。“你应该是在试探我,想看看我会不会生气。或者你想让我教训一下那位小朋友,此君估计得罪过你。” 苏晓点点头表示承认。至于如何得罪,没必要解释了。男女之间还能有什么恩怨?以秦复的阅历,他都不用猜。 然而苏晓很担心,倘若他对她这出闹剧如此云淡风轻,那就意味着他在广州找人的动作不会放松。这样的话,梁自得找人非但不能成功,还可能暴露自己。 在醉酒之中还要这般算计,她也是不容易了。 “我的小把戏太低级了。”她满脸沮丧。“所以你不屑一顾,不闻不问。” “晓晓,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别生气。”他简直像在哄她。“我说过不会亏待你,这当然也包括为你出气。你想怎么收拾那个小家伙,尽管说。 ” 苏晓摇摇头说:“不需要了。” “为什么?” “秦复,我不能利用你,我不要弄脏你的手。” “你说得太严重了。”他哑然失笑。“被欺负了还击是很正常的事。” “你不必为我开脱,我知道自己的行为有多么卑鄙。”苏晓把头埋在屈起的膝盖上,像个不敢认错的孩子。“而且,我已经教训过他了。” “哦?”秦复很有兴趣。“你是怎么做的?” “我打了他一个耳光,就在今天上午。”苏晓仍心有余悸。“他竟然被打得跌坐在地上。可我还是不解气,冲上去踢了他好几脚。我都不知道自己会有那么大的力量。” 秦复赶忙查看她的双手。果然,她的右掌心仍旧是红的。 他十分惊讶地说:“如果力道再大些,你的胳膊可能会脱臼。” “是吧,很吓人吧?”苏晓凄然笑了。“他虽然是个小个子,但到底是一个男人,我竟然能将他打倒在地……” 秦复包容地望着她,毫无责备之意。 “想到他曾经利用我父亲来玩弄我,我就觉得好恨好恨,我甚至……甚至想要他死!”苏晓觉得自己好可怕。“我清楚地记得,在挥掌的瞬间,我的内心充斥着澎湃的杀意!” 秦复拍拍她的肩膀以示安慰。 苏晓无助地望着他,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她说:“妈妈那可怕的兽性,是不是也延续到了我身上?我是不是一个怪物?” 秦复拥住她说:“晓晓,你不是怪物,绝对不是。” 她在他的怀中摇摇头。 他吻着她的头发:“你只是太爱你父亲,并没有错。” “不,我错了。”她猛烈地摇头。“我甚至还想利用你。” “我是愿者上钩。” “秦复,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因为你是秦太太。” 她壮着胆子问:“你为什么会选择我?” 他笑了:“这个问题,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就问过了。” “我想再问一次。” “我也乐意再回答一次。”他是那么温柔。“晓晓,你是我最好的选择。能遇见你,是我晚年最大的幸运。” 苏晓只是摇头。 秦复扶着她的肩膀,理好她两鬓的发丝,真挚地望着她说:“晓晓,我知道,关于我和我们的婚姻,你有着太多的问号。” 苏晓委屈地点头。 他抚着她的面颊说:“我并非要对你设防,要对你保留什么秘密,但有些事,确实还不到能告诉你的时候。” 包括那位老人的事吗? 苏晓凝视着他,抚摸着他两鬓的银丝。缕缕银丝像千言万语,无声地述说着这个不知经历了多少风霜的男人的故事。他波澜不兴的外表下,必定藏着密密麻麻的心事。她仅仅想知道那些与她有关的部份,从未觊觎过他的整个世界。 仗着酒劲,她豁出去了:“秦复,我并不是想探究你,我只是在害怕……害怕你并不喜欢我!” 秦复哑然失笑。他扫了一眼桌上的酒,说:“要不是这酒,你这番话是不是就说不出来了?” 苏晓恼羞成怒,捶了他一下。 秦复笑了,说:“你这个样子,让我想起了几句宋词。” “哪句?” 秦复悠悠念道:“巧笑艳歌皆我意,恼花颠酒拚君瞋,物情惟有醉中真。” 这是贺铸的《醉中真》。 苏晓脸红了,也揶揄他:“莫言马上得天下,自古英雄尽解诗。” 秦复拥她入怀,在她耳边低语:“晓晓,你刚才说的那件事,永远都不用担心。如果非要担心,另一件倒更值得。” 苏晓一愣,抬头看他。 他很无奈地说:“你还那么年轻,可是我已经六十岁,陪不了你太多年。”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少孤为客早,多难识君迟。 她都赶上了。 有些人注定走不到白头,就像她和父亲苏敏。 “晓晓,爸爸答应你,活到一百岁。 ” 可是苏敏的人生却终止在一九九八年的夏天。 那一天,马路上都是血。 苏敏倒在血泊之中,身体被巨轮碾压成一团模糊的血肉,只剩一颗头颅。那颗英俊的头颅歪向一边,望着自己年幼的女儿。它青筋暴露,双目圆睁,微张的嘴汩汨流着鲜血,嚅动的双唇似乎对幸存的女儿说着什么。后来,那颗头颅变了,变成了秦复…… 再次失去至爱的痛苦瞬间将苏晓击碎。 “秦复,你赢了!”她紧紧地抱住他,仿佛稍有松弛他便永远消失。“我不再对你好奇,不再试图猜测你,我只求你不要这样吓唬我!” 大颗的眼泪不断从玉面滑落,她哭得不能自已。没有经历过那种创伤,根本理解不了这种痛苦。 “晓晓,对不起。”秦复吻她的额头。“我不是故意吓唬你的,对不起。” “如果你走了,我就跟你走。” 她再也不愿意多承担一份思念,再也不要一个人在山丘上流浪。 “晓晓,你怎么这么傻?” 秦复悲叹。 苏晓不作答。她紧紧抱住他,在他温暖的怀抱中汲取那熟悉的气息。 她又看到了那片红色的山丘。山丘上,苏敏和秦复的形象交叠在了一起,引领她走向那遥远的天际。 第十九章 第二天,苏晓在满室阳光中醒来。 不记得怎么回房间,不记得如何与秦复说晚安,更不记得几点入睡。苏晓只知道醒来时已近中午。她首先想到的是工作,想痛快起床,猛一起身才发现头还晕着,太阳穴隐隐作痛。她总算见识了酒精的威力。 本能地从床头抓过手机,屏幕是周思楠的信息: “晓晓,速来自得其乐。” 苏晓一下子来了精神,她腾地起床,飞快收拾好自己。出房门的时候,何存知迎面而来,像是来叫她起床似的。 苏晓忙问:“秦复呢?” 何存知说:“昨晚他也睡得很晚,现在还没起来。” “不打扰他,让他多休息吧。”接着苏晓又问:“昨晚他怎么突然回来了?” “我也不知道。”何存知不像在说假话。“你想要吃点东西吗?” “不用,谢谢。我去和思楠一起吃午饭。” “要帮你叫车吗?” “我已经叫好。” “路上小心。” 苏晓点点头,匆匆而别。 十分钟后,她坐上了出租车。车内凛冽的冷气让她完全恢复了清醒。 昨晚与秦复的交谈言犹在耳。尽管是酒精打开了她的话匣子,但她对秦复说的都是实话,包括对他的许诺——不再对他怀抱着不必要的好奇心。她只要他好好的,其他的一切都不要重要。 然而现在,一种不可名状的不安又涌上她的心头。 苏晓一路思量,很快便到达自得其乐工作室,见到了周思楠和出差了一个星期的梁自得。 周思楠看出了她的异样:“晓晓,昨晚没睡好吗?” “加班睡晚了。”苏晓搪塞完连忙问候梁自得:“梁大哥,辛苦了。” “不苦。我这趟出差收获不小。”梁自得颇为得意。 “愿闻其详。” 梁自得拿起茶几上的一个牛皮纸档案袋递给苏晓:“先看这个。” 苏晓一看到档案袋就眼睛发亮。她激动地接过袋子,从里面取出两张证件照和一张A4纸打印的资料。证件照非常清晰,没错,就是他,那位巷子中偶遇的老人。 天啊,还真把他找到了! “他叫李求安。”梁自得介绍着。“安徽人,今年61岁。早年丧偶,没有子女,一直独身。两年前来到广州做小区保安。但他并不住在遇见你们的那条巷子附近,而是天河区的一处保安宿舍。由于我们地点判断有误,开始还真不好找。” 苏晓说:“那他出现在那条巷子里,纯粹是巧合了?” 梁自得也叹道:“是啊。” 苏晓问:“他现在还在天河区吗?” 梁自得苦笑着说:“想不到吧?在偶遇你的第三天,他离职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苏晓错愕。 周思楠问:“有没有可能他已经被秦先生找到?” 苏晓说:“应该没有。我的意思是,他还没‘抓’到李求安。” “那么现在又有新问题了。”梁自得摊摊手。“李求安去哪里了呢?很可能他已经不在广州了。” 苏晓说:“我也认为他会离开广州,他应该也察觉到秦复在广州找他。” “他会去哪里呢?”周思楠问道。“既然他是安徽人,有没有可能回老家了?” 苏晓说:“他应该不会往安徽方向跑。我们知道他是安徽人,秦复肯定也知道,他一定会在那边布局等他。” “这就难猜了。”梁自得苦笑。“我们的祖国母亲可是幅员辽阔啊。” 周思楠说:“简直就是得而复失。” 苏晓问道:“梁大哥,你是如何打听到这些信消息的?私家侦探真有那么厉害?” 梁自得神秘一笑:“我这是得来全不废功夫。” “怎么说?” “上次广州作品展,我结识了负责宣传的公关公司的总策划。她是位热爱奋斗的女青年,很想加入我们自得其乐。” “还有这事?”周思楠很意外。“怎么没听你说过?” “她还没决定来不来,我就不着急说。”梁自得笑道。“我这次去广州目的之一就是想和她谈妥。她这人很靠谱,我和她打听了一下李求安的事,你们猜结果怎么着?” 周思楠按耐不住:“怎么样?” “好巧不巧,李求安竟然是她家小区的门卫。”梁自得到现在仍觉得不可思议。“我就这么得到了你们现在看到的这些资料。” 竟有如此巧合。苏晓和周思楠都愣住了。 苏晓说:“谢谢你这位朋友。她决定加入自得其乐了吗?” “这回决定啦!”梁自得笑了。“我这边其实一直缺位策划,她很合适,又对我们有兴趣。” 周思楠问:“她什么时候过来?” “她人已经到这边了,这两天正在租房子。”梁自得说道。“我叫她今天也过来,稍后就到。” 苏晓开始对这位妙人期待起来。 梁自得提醒宝贝外甥女:“楠楠,她以后不单是自得其乐的员工,也是我的朋友,你可要对人家以礼相待。” 周思楠坏笑:“你要是能和她发展一下,我怎么有礼都行。” “我才不要放弃黄金单身汉的美好生涯呢!” 梁自得话音刚落,他的手机就响了。他看了一眼,丢下一句“人到了”便下楼去。不多时,一位年轻女性被他带进办公室。 她大概三十上岁下。身材高挑,皮肤白皙。五官的轮廓略带英气,及肩的黑发增添了几许柔情。坦率的说,这并不是一位特别漂亮的女性。但她有一种大方磊落的气质,看上去很舒服。苏晓和周思楠第一眼就对这个女孩产生了好感。 “嗨。”她大方地向她们打招呼。“不好意思,我刚租好房子回来,让你们久等了。” “不妨事。”周思楠微笑。“该怎么称呼?” 苏晓觉得这位年轻女性的声音似曾相识。 这年轻的女性说:“晓晓,思楠,很高兴见到你们。我叫王霖。雨霖铃的霖。” 苏晓和周思楠同时怔住。 王霖笑了:“是的,我就是晓晓‘听过’的那个王霖。” 也就是说,她正是程明远的前女友之一,当年代他接苏晓电话的那位王霖。 苏晓和周思楠不由得面面相觑,十分意外。 “这是什么情况?” 梁自得觉得三个美女好生奇怪,他并不知道程明远和王霖的往事。 周思楠对他神秘一笑:“猜不到吧?王霖可是晓晓的老相识了。” 梁自得一头雾水。 “以后再跟你解释,现在先让我们三个叙叙旧。” 周思楠说着,左手拉着苏晓右手拉着王霖往自己的办公室走去。 “喂,”梁自得完全搞不清楚状况。“楠楠,你要干嘛?” “放心,我不会对她怎么样啦!” 周思楠就这么把苏晓和王霖带到了自己的办公室。虽然是第一次见面,她们却有一种久别重逢之感。 王霖感慨地看着苏晓说:“晓晓,我总算见到你了。” “说实话,我对你竟有重逢之感。”苏晓微笑。 周思楠打趣道:“纪伯伦曰:世间所有相遇,都是久别重逢。” 三个人都笑了。 王霖说:“晓晓,我有番话想对你说,你愿意听吗?” 苏晓忙说:“当然。” 王霖幽幽说道:“晓晓,当年程明远没胆子跟你提分手,让我代他接你的电话。直到那时,我才知道他一直在脚踩多船。对他这种行为,我当时心里也是鄙视的。尤其在得知你的身世之后,我更觉得他过分。他怎能对你这么残忍!” 苏晓心中一阵刺痛。 “那你为什么不离开他?”周思楠直戳重点。“我第一次见他就觉得此人不是什么好鸟,偏偏晓晓就吃他那一套。” “也许恋爱中的女性总是头脑不太灵光吧?”王霖苦笑。“他说他在众人之中选了我,说实话,这极大地满足了我的虚荣心。我觉得自己可以驾驭他,改变他。” “结果发现狗改不了吃屎?”周思楠冷笑。 苏晓拍拍她:“思楠,客气点啦。” “话糙理不糙,就是这么回事。”王霖苦笑。“后来我慢慢发现,他之所以选我,是出于对现实的妥协,他根本不喜欢我。你们知道吗?每次他去异地出差,都会约见不同的女网友。于是我在流产二次之后彻底死心,和他分手。” 周思楠听不下去了:“这个畜生!” 王霖对苏晓说:“请允许我说,对不起。” “不需要,而且你也说过了。”苏晓释然。“你当年不是给我发过短信吗?” “但你没有回复,我以为你恨我。”王霖苦笑。“原以为此生与你再无交集。可是没想到,年初,你的抄袭风波闹得很大,我才发现你就是程明远所说的那个苏晓。你竟然成功了。于是我开始关注你,读你的书。上次你来广州办画展,宣传工作就是我们公司做的,我也因此结识了梁自得。” 苏晓不禁感慨:“好像冥冥之中,有一双无形的手把我们拢到了一起。” 周思楠问王霖:“你是因为这种浪漫情怀决定来自得其乐的吗?” “还有别的原因。”王霖苦笑。“前阵子,程明远突然联系上我,我这才知道他竟然就定居在隔壁的鹏城。” 苏晓惊讶:“他找上你?” “是的。”王霖仍心有余悸。“他是我的噩梦,我不想看到他。我要离他远远的,越远越好。” 周思楠意味深长地瞄了苏晓一眼。 苏晓也不打算隐瞒,她说:“其实他也找上我了,但我亲自把他揍了一顿,就在昨天。” “什么?!”周思楠差点跳起来。“晓晓,你说的是真的?” “是真的。”苏晓苦笑。“我自己也难以置信。昨天他约我去山上,我和他摊了牌,给了他一个耳光,又踢了他几脚。” 王霖目瞪口呆。 周思楠连忙抓住苏晓问道:“他什么反应?有没有伤到你?” 苏晓苦笑着说:“没有,放心吧。他没有料到我能做出那种事,根本没反应过来。我打完他就跑,他也不追,估计是觉得没面子,死心了吧。” 说到这里,苏晓长舒了口气。“坦白说,揍完他一顿,我觉得好受多了。以直报怨,以德报德,诚不我欺。” “这厮活该被揍。”周思楠冷哼。“你俩跟他的事就这么翻篇了啊,往后不许再提这个名字。” 苏晓和王霖都点了点头。 苏晓问王霖:“你怎么会和李求安相熟呢?” “他是我家小区的门卫。”王霖说道。“我常常加班晚归,他又总值夜班,慢慢就熟悉了。有一次,我发现他在保安亭里读你的绘本《遥远的天际》,当时我就挺意外的。后来他突然离职不辞而别,更是意外。现在想来,其实我对他其实没有太深入的了解。” 苏晓问:“他平时为人怎样呢?” “很和气。就是话不多,不爱和别人来往,有人说他怪怪的。” “怪?”苏晓眼睛一亮。“为什么?” 王霖说:“有一次,有一个小女孩在小区门口差点被车撞倒,多亏李求安冲过来把孩子抱走。结果孩子没事,他自己受伤了。” 又是车祸……苏晓心惊胆颤,忙问:“他呢,没事吧?” “他被送到医院检查,幸好只是软组织擦伤,很快痊愈了。”王霖回想着。“有人跟媒体反映此事。媒体认为这是正能量新闻,前来采访。没想到李求安极其抗拒,最后双方不欢而散。大家都觉得他怪怪的,做好事上新闻不是很好吗?偏偏他视为畏途。” 他怕暴露自己。苏晓为他捏一把冷汗。 王霖接着说:“其实我妈也不喜欢他,很反感我和他接触。” “为什么?” “不清楚。”王霖苦笑。“可能和我爸爸有关吧。爸爸很早就去世了,我是妈妈独自带大的。为我着想,她一直未婚,特别防备男人。再加上程明远之伤,她很反感我和不必要的男性接触。” “原来你我情况差不多……不,你妈妈应该对你特别好。” 王霖小心翼翼地问:“晓晓,你妈妈现在对你好点了吗?” 苏晓的目光黯淡下去:“她几年前癌症去世了。” 王霖错愕。 “程明远和晓晓分手的那天,正是她妈妈确诊癌症的日子,两个多月就走了。”周思楠说来都后怕,那段时间太难熬了。 “天哪。”王霖十分不忍。“那你这些年岂不是孤伶伶的?” “还好。有思楠和梁大哥帮我,我生活得还不错。” 王霖有些犹豫地问道:“晓晓,你们为什么要找李求安呢?” 苏晓苦笑着说:“这件事很复杂。等到了合适的时候,我一定把来龙去脉告诉你。我们找他的事,请你保密,好吗?” “没问题。”王霖又问:“我和李求安也算是朋友。如果你们有他的消息,可以告诉我吗?” “当然。” “好啦。”周思楠知道该她说话了。“别光在这掏心掏肺的,晚上一起吃大餐吧?让梁自得请客。” 就是这么巧,秦复在这个时候给苏晓发来了短信。苏晓看完对她们说:“我去不了了,秦复要和我吃晚饭。” 接着她向王霖解释:“这个秦复是我的丈夫。我结婚了,在今年五月。” “你真的结婚了?”王霖很吃惊。“我以为那是网络上传的八卦……” “是真的。不过她这个婚姻也很复杂,所以你又要保密了。”周思楠打趣道。“和晓晓做朋友,肚子里要装好多秘密呢。” “保证守口如瓶。” 苏晓苦笑:“对不起,辛苦你们了。” “既然晓晓没空,那就让我和梁自得为你接风洗尘吧。”周思楠豪气十足。“王霖,欢迎你来到自得其乐当牛做马。” 王霖哈哈一笑:“银子给足,任凭使唤。” 苏晓酸酸地说:“我想扔下秦复和你们庆祝。” “不急啦。”王霖知轻重。“下次有空来我家吃饭,我妈妈手艺一流。” “好啊。” 苏晓答应着,心中羡慕起王霖。看她的语气和神态,足以判断她有一个极其疼爱她的母亲。那一定是位贤惠温柔的女性:做一手好饭菜,有一手好针线功夫,对女儿总是百般呵护…… 苏晓想象着那位素未谋面的女性,心中忽然升腾起一股柔情。她这才发现,她不仅渴望父爱,也渴望正常的母爱…… 今天不单她有喜事,秦复也有。晚餐时,苏晓察觉到了。 不等她问,他已经自己说出来。 “晓晓,秦涛年底回来。” “真的?”苏晓大感意外。“现在都八月了,那就是很快了。” “今天下午他跟我打电话说的,我也很意外。” “太好了。”苏晓由衷地为他感到高兴。“恭喜你。” 秦复望着他的解语花,温柔地说:“自从有了你,我的运气变好了。晓晓,你真是上天对我的恩赐。” 苏晓笑笑,她可不敢担此殊荣。 秦复的表情却是意味深长,他举起了酒杯。 “让我们为岁月干杯。”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岁月之河奔流不息,带走无数嗟叹。有些往事如同泥沙,轻易被水冲走。有些则如礁石,不可推移,就像她的父亲。那是她毕生的至爱,是她永远的思念,是她岁月长河中永不倒下的暗礁。 秦复呢?像他这样的男人,又是这般年岁,他的岁月之河必定深远壮阔。在那奔流不息的波涛之下,有多少暗礁藏匿其中?那会是怎样的刻骨铭心,才能深深扎入他岁月的河床,任巨流奔腾亦无法撼动? ……李求安。 这个名字连同它主人的形象自意识的水面浮出。 这位白发苍苍,一无所有的老人。秦复与他分明是云泥之别。他为什么要找他?他们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而她和他们又有着怎样的关联? “哈哈……” 母亲简欣又出现了,她在苏晓的耳边冷笑着。她披头散发,面色苍白,身上的蓝白条纹病号服散发着药水的味道。 “你以为你能压抑自己,能对着透出微光的真相止步不前吗?” 苏晓被说中心事,想起昨晚与秦复的谈话,不禁出神。 “晓晓,怎么了?” 她爱的人在呼唤他。 “没什么。”苏晓回神,微笑着举起酒杯。“为岁月干杯。” 那与父亲相似的人露出了笑容。 她觉得任何代价都是值得的。 第二十章 石磨屯是一处著名的城中村,是这座伟大的城市不太鲜亮的一面。 石磨屯的建筑十分杂乱,大多数是平房,少数二三层的小楼掺杂其中,杂乱差全占了。这里的居民主要是本地贫困户,外地民工和低端服务人员。由于租金低廉,一些刚毕业的大学生为了省钱也会暂时委身于此。近几年,由于周围新兴产业区的崛起,石磨屯的位置变得重要起来,拆迁也跟着被提上日程。这个消息曾一度成为新闻焦点。 石磨屯就像是另一个小世界。在那里,能不讲究的都不讲究,一切都被压缩至基本生存的状态—— 各种铺面挨挤在一起,随意混杂,毫无章法。包子铺旁边可以是修鞋铺,保健品店旁边可以是文具店,没人想过合不合适。铺面背后,各种管理松散的招待所隐匿着。铺面前狭窄的道路两旁,是各种地摊,自行车三轮车,以及永远满满当当的大垃圾桶。歪歪斜斜的电线杆们艰难地挤在其中,顶上的电线们密密麻麻交错,是万万不能用什么“五线谱”来形容的——太多太杂乱,它们更象鸟窝。 这样一个原本就拥挤混乱的世界,因为不久之后的拆迁更显得疯狂。拥挤的更拥挤,脏乱的更脏乱。如果混进一个陌生人,谁都不会留意。路上人来人往,车辆喧闹,所有人都为生计疲于奔命。 在这种情形下,如果还能被人注意,那只能说明你实在是一个有故事的人。 李求安决定在这里落脚。 这里的招待所费用低廉,管理松散。弯弯绕绕的道路,如果有人跟踪他,也方便摆脱。普通人第一次来到石磨屯,想不被这毫无规律的小路绕晕还真不容易。但对于天生方向感极强的李求安来说,这些就是小菜一碟。 石磨屯并不太大,时至中午,李求安已经逛了一大半,基本摸清了情况。由于他衣着整洁,又提着一个行李包,左手还抱着一个长方形纸盒,看上去漫无目的,以至于有人以为他是迷路的游客。 “大哥,你是来旅游的吗?是要找招待所吗?” 一位中年女人好奇地问他。 “是的。”李求安答道。“请问附近有招待所吗?我想找个划算点的。” 中年女人马上指着一个巷子:“那里头有几家,都不贵,就是环境一般点。” 李求安笑了:“没关系,我是穷游,能住就行。” 中年女人竟然有点害羞了。在她的生活里,在这样的环境中,从来没遇到过这样彬彬有礼的人。眼前这个男人满头白发,看上去起码六十岁了,但他高高瘦瘦,精神矍铄,并不显得油腻。衣着朴素,但是干净整洁,连鞋面都没有多少尘土。 她有一种感觉,这不是一个寻常的男人。她甚至有点好奇,他左手抱着的快递模样的长纸盒,里面装的是什么? “谢谢您。” 李求安向她道谢,不给她攀谈的机会,转身向她所指的巷子走去。 他多希望自己是对方以为的那种游客,领着退休金,全国到处看看,甚至还能到国外转转?但他已经没有任何获得幸福的可能了。他来到这个城市的目的是为了自我了断。 眼前这家破败简陋的招待所,应当是他的最后栖身之地。 “入住手续办齐了,身份证还给您。” 简单看过证件后,前台服务员三两下便办好了所有入住手续。这招待所的软件水平甚至还不如它的硬件。这也正合李求安的意。 “这是您的门卡。”服务员将卡片递给他。“房间在二楼,楼梯在左边。” “谢谢。” 他接过门卡,抱好长方形纸盒,提着行李包走向了楼梯。 破败是破败了点,这招待所的房门还是用的磁卡,像是为了保留最后一点尊严似的。李求安有点好笑的刷卡开门。 房间朝南,门一开,九月正午的明亮阳光便扑面而来。 他迎着阳光在门口愣了几秒,然后意识到什么似的,带着全部东西进入房间。 房内的情况就不用说了,能住人的最低标准,对他来说足够了。三十年来,什么样的苦头没吃过? 李求安把行李包随意丢在一边,开始拆解那个长方形的纸盒。他并不需要剪刀,一双有力的大手很快把胶带撕开。 观众们现在可以看到,纸盒中是一大把新鲜的野姜花。这是李求安昨天在明湖买的。他带着这些美丽的花朵乘坐高铁,跨越一千多公里的距离从明湖来到此地。 李求安把花儿从纸盒中取出,放到卫生间的洗脸池里,用自来水将花儿的大部分枝条泡起来。这么做能让花儿更长久地保持新鲜。下午,他会出去买些材料,把这些花简单的包装一下,再亲自送给她。 她会喜欢吗? 李求安想着,躺倒在那张占据了房间绝大部分面积的单人床上。这时,连日奔波造成的疲惫如潮水般向他袭来。他的头很晕,耳朵也嗡嗡作响。想闭上眼睡一觉,但怎么也睡不着,整个人就这么处在一种半睡半醒的朦胧状态。 渐渐的,在朦胧之中,他听到有人轻声呼唤他的名字。 一个他抛弃多年的名字。 “秋冰……” 熟悉的嗓音让他顿时僵硬在床上,石化一般动弹不得。 他只能勉力把头扭向右边。不出所料,他看到右边的床头上坐着一个穿浅蓝色连衣裙的女人。她也正在看着他。 他永远不会忘记那张那美丽的面孔。 “秋冰……”那美丽的人儿泪水涟涟,轻唤着他的名字。 “我的头好疼……” 他知道,他的噩梦又来了。 “我的头好疼……” 美丽的女人把右手往后脑勺摸了一摸,再拿到眼前一看,掌心上全是血。 “啊!秋冰!”她惊恐地哭了。“是血!为什么我的头会有血?” 他想开口说话,但是怎么也动不了,如同一具死不冥目的尸体一般,无言地看着床头那个惊恐的女人。 像是为了求证一般,女人将双手往后脑勺又摸了一下。果然,她的双手全是鲜血。那猩红的液体顺着她白皙的手掌往下滴落,将她的浅蓝色连衣裙染出朵朵刺目的红花。 “秋冰,我的头怎么会流血?” 她哭了,无助地看着他,他却无法开口。 “秋冰,我真的好疼……”她在乞求他。“你帮我看看好不好……” 他想闭上眼睛,但是怎么也做不到。 美丽的女人看到他这个样子,于是转过身去,好让李求安看到她的后脑勺。 李求安没有在她的后脑勺看到伤口,但却有大量的鲜血不停地从那浓密的黑发渗出。鲜血顺着披散的乌发流淌下来,女人后背的衣服几乎被染成了红色。 “秋冰,你知道我有多疼吗……” 女人背对他坐着,凄凄低语,头部的鲜血仍然不断的往下流淌。 “你知道我有多伤心,多害怕吗……” 女人轻柔的嗓音听不出喜怒哀乐。突然,她像想起什么似的转过身,一双美丽的眼睛泪汪汪地看着他。 “念恩呢?她去哪里了?”女人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秋冰,我好想我的孩子……我的念恩在哪里?你找到她了吗?” 念恩。 他顿时泪如泉涌。他多想张开嘴吧痛哭一场,可他动弹不得,就像被施了魔法一样。 三十年来,这个穿浅蓝色连衣裙的女人就这样一直跟着他,不断重复以上的情节。他对此毫无办法。 为什么在广州小巷中遇到那个她时,他会那么害怕?因为那个时候,这个穿浅蓝色连衣裙的女人就站在她的旁边。 她笑意盈盈地对他说: “李秋冰,你还是遇到了苏晓,这就是天意。” 李求安如被五雷轰顶,发出了痛苦的呜咽。 第二十一章 既有石磨屯那种脏乱不堪的城中村,这座伟大的城市也不乏下文中这种豪奢所在。 这是一座气派的中式别墅。它位于郊区的一处山坡之上,北面是燕山山脉,高低起伏的山棱线苍劲磅礴,这是北方山峰特有的风骨。别墅的南面是大片的林地和平原,视野开阔。显然,这是一处坐北朝南,居高临低的好风水地段。 别墅的花园很大。花园的草地上支起了很多巨大的墨绿色遮阳伞。伞下的自助餐桌上,进口鲜花与各色美食被主人以某种秩序摆放,呈现出一种高雅的气质。 享受这些的贵宾们衣着休闲,神态轻松,显然十分习惯这样的生活。他们与熟悉或不那么熟悉的对象如朋友般交谈着。年长的孩子听着长辈说话,年幼的孩子则在席间玩耍。来自六星级饭店的大厨与工作人员为他们提供了周到细致的服务。 苏晓坐在大阳伞下的椅子上,远远地看着和朋友们谈论某种高尔夫球杆的秦复。九月的阳光洒落在他身上,苏晓细细地欣赏着他那闪烁着的缕缕银丝。 这是她第一次参加秦复的朋友聚会,也是婚后第一次在他的朋友面前亮相。这种事并没有她以为的那么难应付,当然,也没有外人以为的那么有趣。 值得一提的是周成岳。 他也受邀前来,并且带来一对美丽的母女。那位母亲大概三十岁,容貌秀丽,气质文静,衣着高级而素雅。她牵着一位两岁左右的小女孩。那孩子粉雕玉琢,一副小公主的模样,非常可爱。 苏晓知道那母亲叫沈明玉,那小女孩叫周胜男,是周思楠同父异母的妹妹。 没错,那母女俩就是周成岳在外面的小家。仅管周成岳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但在这种层次的朋友聚会中,周成岳不带梁自如而带沈明玉,用意不言可喻。看来,周思楠家中又要有血雨腥风了。 在苏晓为好朋友嗟叹之时,周成岳已经带着沈明玉来到她面前。沈明玉的脸上有着明显的胆怯,周成岳则是春风满面,一派轻松。 “晓晓,好久不见。” 苏晓早已起身相迎:“您好,周叔叔。” “明玉。”周成岳搂了搂身旁的情人。“这是苏晓。胜男,叫苏姐姐。” 周胜男小却上道:“苏姐姐好。” 小家伙漂亮的小脸蛋加上奶声奶气的话语,实在是可爱极了。不知道思楠小时候是不是也这样?周胜男和周思楠一样,五官随着英俊的周成岳,因此也长得很漂亮。只不过周思楠活泼中带点野性,周胜男比较像小淑女。 苏晓弯下腰爱怜的对周胜男说:“你好,小天使。” 周胜男似乎很喜欢这位美丽温柔的阿姨,她亲了一下苏晓。苏晓脸红了,情不自禁的搂了一下这孩子。 看到这个情景,沈明玉放松了,周成岳也很高兴。 苏晓放开周胜男之后,沈明玉识趣地带着孩子到一边玩,留下周成岳和苏晓谈话。 “晓晓,我最近不常见到思楠,她怎么样了?”周成岳谈起了大女儿。 “老样子,还是喜欢一个人到处跑。” “这死丫头就是喜欢瞎折腾,都老大不小了。”周成岳恨铁不成钢。“她一向听你的,你可得替我和梁阿姨管管她,劝她赶紧解决个人问题。” 苏晓直接问他:“您对女婿有什么要求?” 周成岳说:“我听说秦涛快回来了?” 这老狐狸消灵真灵通,胃口真不小,苏晓苦笑。 “预计年底回来,具体的时间我也不清楚。” “只要回来就行。”周成似乎岳成竹在胸。“晓晓啊,周叔叔这些年怎么对你,心里有数吧?” “当然。” “虽然我的做法可能有争议,但本质还是为你好。” “我明白。谢谢您,周叔叔。” “你能这么想,我就放心了。”周成岳满意地笑了。“晓晓,思楠是我的宝贝,有些事你能帮就帮,算周叔叔求你。” “您放心,我一定不遗余力。” “那就好。”周成岳放下心来,转而看向前方不远处的秦复。“我去和秦复打个招呼,不打扰你了。” “好的,您请便。” 周成岳走向了秦复。秦复和他交谈了一会,好象也很高兴的样子。过了一会儿,他朝苏晓这边挥了挥手。苏晓正欲走向他时,一位女士来到她身旁。仅管只见过一次,但苏晓绝不会忘记她。 没错,她就是谢蕴华。 她穿着一身休闲丝质套装,高挑玲珑的身材一览无余。五十岁还能有这样的体型,是先天条件与优渥生活的结果。 “嗨。” 谢蕴华大方的打招呼。温和的态度与婚礼时判若两人。 “你好,谢小姐。” 苏晓已经知道,谢蕴华一直未婚,因此大家都称她为“谢小姐”。能叫她“蕴华”的人,同辈中恐怕只有秦复了。 “真是个美人哪。”谢蕴华用欣赏的目光打量了一下苏晓。“又美又巧。” “巧?” “恰巧是秦复喜欢的类型。”谢蕴华笑得慵懒,自然地流露出一种天生的贵气。“说真的,你今天这样子,比婚礼上还好看呢。” 苏晓不好意思了。为了不给秦复丢脸,她也认真收拾了自己。 “他还真行啊,结婚快半年才舍得把你带出来。”谢蕴华悠哉说道。“好像我们能把你吃了似的。” 苏晓苦笑着说:“我工作很忙,他比较体谅我。” 谢蕴华嗔怨道:“他要是也这么体谅秦涛就好了。” 苏晓有点意外她突然提到秦涛。 “我和秦涛很熟,我是看着他长大的。”谢蕴华慢悠悠说道。“要我说,秦复要是能多分点心给秦涛,他也不会赌气留在国外不回来。” 苏晓微笑着收下这话语中的一切。 “秦复很爱他,很关心他。” “也是,毕竟他就这么一个孩子。”接着,谢蕴华促狭地看着苏晓。“要不你再给他生一个?省得他只会跟秦涛较劲。” 苏晓差点笑出来。除了周思楠,没人知道她和秦复只是名义夫妻。 “我没有想过这件事,一切顺其自然。” “真懂事,难怪他这么疼你。”谢蕴华似笑非笑。“打小苦过来的孩子就是不一样。” 苏晓一愣。 “呀,真不好意思。”还真像是道歉的样子。“周成岳和我说过你家里的事,所以我才有感而发。你别误会,我是心疼你。” 苏晓笑了。人不知而不愠。 这下她知道周成岳是跟谁打听秦涛了。周成岳可不是大嘴巴,他不会无缘无故对谢蕴华说起她的身世,除非他确定对方有兴趣。可是谢蕴华怎么会对她有兴趣呢?因为她是个小作家,还是因为她是秦太太? 她又想到婚礼上,谢蕴华让秦复喝她的酒,他们去春江吃饭,他们经常性的见面…… 苏晓饶富兴味的看着谢蕴华。不出所料,谢蕴华的神情马上冷漠下来,转头望向离她们不远的秦复。也是巧了,秦复刚好转过身,对上谢蕴华的视线。 他马上离开朋友们向她们这边走来。 谢蕴华望着朝自己走来的秦复,发起了感慨。 “有时候我真佩服他。想要什么东西都能到手。即使丢了,辗转多年,最终也能回到手上。真不知道他是有本事,还是命太好?” 说完,她转过身来对苏晓露出微笑。苏晓觉得那笑容既轻蔑又怜悯。 “命里有时终须有。你觉得呢?” 谢蕴华幽幽说出这句莫明其妙的话,朝迎面走来的秦复挥了挥手,转身到别处去了。秦复也向她挥手致意,接着走到苏晓面前。 “晓晓,刚刚是和蕴华聊天吗?” “是的。” “哈哈,我这位老朋友可是个小辣椒。” “难怪她说了你不少坏话。” “我在她眼中总是一无是处,”秦复苦笑不已。“你可不要当真啊。” “真作假时真亦假,假作真时假亦真。” “好好,我认输。”秦复开怀地笑了,接着问:“一会儿你是不是要回工作室?我送你。” “我先走好了,你还有这么多朋友在这里呢。” “不管他们啦。”他大手一挥。“我也想走了。” 和野马似的周思楠不同,徐斌的车开得很稳。 从郊区返回市区必然要上高速。高速公路上,时不时的遇到大货车。那快速行驶的黑色巨大车体,将她逼回二十年前的那个夏天…… 熙熙攘攘的马路上,人们围着一辆大货车。货车旁,小女孩坐在地上哇哇痛哭,因为她的父亲倒在了血泊之中。他的身体被巨轮碾压成一团模糊的血肉,只剩一颗头颅。那颗英俊的头颅歪向一边,望着自己年幼的女儿。它青筋暴露,双目圆睁,微张的嘴汩汨流着鲜血,嚅动的双唇似乎对幸存的女儿说着什么…… “晓晓,怎么了?”秦复问道。 苏晓不安地说:“我看到路上那些黑色的大货车……” 秦复搂了一下她的肩膀,安慰道:“别怕,都过去了。” “嗯。”过了一会儿,她说:“秦复,我可能要去一趟明湖。” “明湖?”他错愕。 “明湖有家教育机构计划推出一系列儿童绘本,他们想让我执笔。有些细节我们需要面谈。” 苏晓很重视这个机会。儿童绘本是她一直想进攻的领域。除了经济利益,她也希望自己能为孩子们带去一点慰藉。她太清楚童年经验对一个人的影响有多深远。 秦复说:“你应该很喜欢这个工作。” “是的。”苏晓颇为期待。“刚好机构是在明湖。我正想问你,有没有兴趣和我一道去呢?” “去明湖?” 她试探性地问:“你没时间吗?” “是啊,最近比较忙。”他顺势下了台阶。“你什么时候去谈?我叫人给你做好安排。” “计划一周之后。” 秦复点点头。 这时候苏晓才发现,秦复在提到明湖时,竟然没有一点高兴。那是他的故乡,即使离开三十年,情怀总在。为什么他的反应如此冷淡? 秦复忽然说:“我记得你以前在邮件中讲过,你去过明湖的。” “是的。三四年前吧,和思楠去过一次。” “你说最喜欢天一阁和天主堂。” 苏晓怀念地说道:“天一阁那一片挺有意思的。老式的民居与河道交错,典型的江南水乡风貌。我们去的时候是八月份,路边还有人卖野姜花呢。” 他一愣,问道:“野姜花?” “是的。”苏晓答道。“我买了一扎放在酒店房间里。没想到它太香了,熏得我和思楠一晚上没睡好——” 对!就是这个香味! 苏晓这才想起来,秦复给她的琴谱上,那天晚上突然回家的他身上,就是这股子香气。竟然是野姜花的香气…… 秦复被苏晓的话逗笑了,是以失察她的内心变化,他问:“晓晓,你喜欢这种花吗?” “喜欢。” “为什么?让我见识一下作家的见解。” 苏晓直觉他不讨厌这种花,于是说:“这花儿轻盈,空灵,像一群白色的蝴蝶飞舞在枝头。一眼望去,仿佛世界都安静了。别笑话我夸张,这都是我的真实观感。” “不会,你这比喻很贴切。”他赞赏地笑了。“小时候我家附近的集市常卖这个,我们有时也叫它白蝴蝶花。” “南京也有,只是北方少见。” “嗯,它比较适合江浙一带,再往北挪一点都难。”他似乎对这个话题很有兴趣。“怎么以前你没提过这件事呢?” “你是说我喜欢野姜花?” “是啊。” “这只是很小的事呀。”苏晓纳闷他为什么这么感兴趣。“再说这么美丽的花,有谁不喜欢呢?” “是吗?”他笑了。“你让思楠来,她肯定没有你这么多感慨。” 苏晓笑了,说:“思楠抱怨这花太香了,熏得她睡不好觉。但她知道我喜欢,也没把花扔了。” “你看,不见得人人都喜欢嘛。”他接着又说:“林清玄写过一篇《野姜花》,你读过吗?” 苏晓想了想,念出一个句子: “……记忆如花一样。温暖的记忆则像花香,在寒冷的夜空也会放散。” “很好,晓晓。很好。” 他竟然非常欣喜,好像她喜欢野姜花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情。 苏晓有种直觉,秦复对野姜花的热情与对明湖的冷淡,这截然不同的态度之间,恐怕有点可说的故事。当然,他身上可说的故事太多了。那《遥远的天际》,那个在红色山丘上不断向天际行进的人,那李求安,还有这野姜花…… 浮想联翩直到他们到达工作室大楼才结束。 此时已经是傍晚四点多,加上是周六,大楼几乎无人。为了低调,徐斌还是把车停在大楼的西后门。苏晓在车内与秦复道别,准备自己进入大楼。 她刚走没几步,身后就传来秦复的声音。 “晓晓,等等。” 回头一看,秦复正拿着她的手机向她走来。原来手机落车上了。 直到此时苏晓才意识到,除了四月底工作室刚装修好的时候他来过一次,今天是他第二次来这里。莫名的,苏晓觉得自己“委屈”了他。她甚至有种冲动,不想再对外隐瞒已婚的事实了。 “拿着。”他把手机塞到她手中。“忙快完了给我消息,我来接你。” “你不用忙吗?” “今天是周六,我还没有忙到那个地步。” 苏晓握住他的手撒娇似的摇了摇。秦复笑了,摸摸她的头,然后和她告别。苏晓等到他上车离开,这才转身上楼。 整个过程中,她,秦复,徐斌,谁都没有察觉到,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在某种刁钻的角度,一个男子用手机拍下了他们。 男子拍到照片后将手机放入裤兜,快速离开大楼。他神态自若,显然认为自己刚才的行为没有被任何人发现。 但是他错了。 王霖隔着车窗,远远地看着马路边那个男子,她其实看得并不真切。她留意到这个人是觉得他有点面熟,很像那个人。但是那个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并且刚好在苏晓的工作室楼下? 不,不可能,一定是她看错了。 一种被深深伤害过的逃避心理在王霖心中占据了上风。 “王霖?”正在开车的梁自得察觉她的异样。“你在看什么呢?” “没什么。”王霖摇摇头。“对了,今天你怎么放我妈鸽子呢?她可是做了一桌子菜,还让我把思楠叫上呢。” “别提了。”梁自得一脸痛苦。“我姐姐听说周成岳带着沈明玉和周胜男参加朋友聚会,正在家里闹呢。我得去劝架,一会思楠也得过去参加战斗。” “真是够热闹的!”王霖悲叹。“周遭的婚姻都这么不正常,难怪你和思楠不想谈恋爱。” 梁自得调侃道:“我们的口号是,只要不结婚就不会婚姻不幸福。” “这逻辑太霸道了。”王霖笑了。“但我还是祝福晓晓的婚姻,她过去太不幸了。” “这也是我和思楠共同的心愿。” 苏晓并不知道此时她正被记挂。 她刚进入办公室坐好,周思楠的电话就来了。苏晓知道,八九不离十就是那件事。 “晓晓,今天你见到我爸了是吗?” 果然如此,苏晓苦笑。 “是的。” “他真是带着沈明玉去的?还有周胜男?” “是的。” 接着苏晓听到好朋友在电话那头叹气。 “思楠,我也觉得很遗憾,但这种情况早晚会出现的。” “我知道,也不想管,可是我妈不行啊。我怕她听风就是雨,所以先跟你求证。” 苏晓忙问:“你现在在哪里?要回去劝架吗?” “是啊,正开车往家走,快给我烦死了。” 苏晓悲叹。周思楠到现在都没谈过恋爱是有原因的。有父母这样的反面教材,换成谁都对婚姻提不起兴趣。 她不放心地叮嘱:“思楠,开车小心,面对父母一定要冷静。” “知道,完事了给你消息。” “好。” 苏晓挂掉电话之后,心情并没有平静下来。 她想起聚会上,谢蕴华那些莫名其妙的话,秦复对明湖的冷淡态度和对野姜花的热情,琴谱上的野姜花香味……为何那天晚上突然回来的秦复身上也有这个香味? 百思不得其解的苏晓下意识打开抽屉,取出一些东西:一幅人物素描和一个牛皮纸档安袋,那里面是梁自得为她找到的关于李求安的资料。 苏晓拆开档案袋,取出李求安的照片端详起来。两寸蓝底证件照上的他亲切温和,难以将之与巷子中他的怪异反应联系到一起。然而,人总是多面的,真正的自我总是躲藏在层层面具之后。这位外表平凡的李求安一定大有故事,他一定知道什么。 可是,已经一个月了,他们再也没有李求安的消息。 苏晓很想问他:“你离开广州了吗?你现在在哪里?” “笨丫头,难道他不能来找你?” 母亲简欣回答了她。她正站在苏晓面前,披头散发,面色苍白,身上的蓝白条纹病号服散发着药水的味道。 苏晓大惊,问道:“妈妈,你说他会来找我?”。 “既然秦复能以你为诱饵引出李求安,那说明你对李求安而言相当重要。”简欣冷笑着。“如果他真的离开了广州,那就完全有可能来找你。就像王霖那样,李求安也会顺着天意的安排来见你。” 苏晓却悲观地说:“这个城市那么大,他要怎么找到我呢?” “当你铁了心要做成一件事,就不会有困难能阻挡你。”简欣慨然道。“就像苏敏,为了救你,竟然那么干脆的放弃生命,留下我孤伶伶一个人。” “对不起,妈妈……” “为什么他从不在那红色的山丘上出现?为什么我总是找不到他?”简欣无助地问她。“他是不是恨我,恨我伤害你,所以他不愿意出现在我的面前?” 这是一缕孤魂,是一个得不到爱人原谅的可怜人。她因为不能与自我和解,因此无法安息。 “晓晓,原谅妈妈好不好?”简欣哭着求她。“只要你原谅妈妈,苏敏一定会出现的。我想他,好想他……” “妈妈,我原谅——” 那个“你”字呼之欲出的时候,苏晓看到母亲抓着铅笔插进她的后背。 “不,我不原谅你!” 母亲消失了…… 苏晓伏在桌上流泪。 第二十二章 “妈,我在停车呢,你别再说了。” 周思楠挂掉电话,在一个漂亮的倒车入库之后,抄起包包往大屋走去。 这栋别墅便是周成岳和梁自如的住处。由于经过设计公司和风水大师的钻研,不仅美观还符合许多讲究。然而周思楠无心观赏。在她看来,这别墅就是个高压牢笼,身处其中只会让她胸闷气短。所以她平时住在自己的公寓,只有父母召唤才肯过来。而每次过来,几乎都要面对家庭战争。 今天也不例外。 梁自如听闻周成岳带情人沈明玉参加朋友聚会,觉得颜面扫地,正在家中上演一哭二闹三上吊的老戏。周思楠真看不起这种自轻自贱的行为,但毕竟是自己亲妈,一点不管也不是。 犹豫了很久,周思楠才按下门铃。很快,管家陈阿姨前来开门。 “楠楠!”可怜的陈阿姨像见到救星。“你可回来啦!” “陈阿姨,他们呢?” 陈阿姨往客厅的方向看了看,梁自如的吼声如利箭飞过来。 “周成岳!你竟然这么丢我的脸,公开带那个女人出去?” 周思楠长长叹气,有气无力地脱下外套连同包包一起交给陈阿姨。 “他们吵了多久?” “下午你爸爸回来就开始了。”陈阿姨捧着外套和包包叹气。“看样子晚饭也不用吃了。” “少做一顿省点功夫吧。”周思楠拍拍陈阿姨的肩。“我去看看他们。” “楠楠,要冷静。” “知道。” 周思楠走向客厅。 不出所料,她看到父亲周成岳若无其事地坐在沙发上,母亲梁自如则怒气冲冲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地审判着。一对冤亲债主谁都没有察觉她的到来,她暂且躲在墙角观察一下形势。 不得不说,时间也是不公平的。六十岁的周成岳顶着皱纹和白发,却仍然称得上高大英俊。而不到六十的梁自如虽然没有白发,面部也因发达的医美而几乎没有皱纹,但是一眼看去,仍然是个衰老的女人。 不但衰老,而且乏味。乏味比衰老可怕。 终日无所事事,全部的喜怒哀乐都围绕着一个不爱自己的男人轮番上演,母亲就是这样一点一点的掏空了自己。比起形体的衰败,她灵魂的衰败更惨烈。 周思楠很害怕。她害怕自己有一天也会爱上一个她为之奋不顾身的男人。可是那个男人突然不爱她了。她又舍不下,最后变成怨妇…… “你究竟要我忍到什么地步?”梁自如厉声质问。 “没人让你忍。”周成岳说得轻飘飘。 梁自如气结:“你什么意思?!你想踢开我是不是?” 周成岳干脆翻个白眼。 “姓周的,你有没有良心?”梁自如炸了。“你今天的这一切是怎么来的,你还记得吗?如果当初不是我们梁家出钱让你做生意,你能有今天吗?” “没有我,你们梁家没有今天!”周成岳腾地站了起来。“没有我这三十年的苦心经营,你们那点钱能翻无数倍?没有我,梁自得能开公司?你们梁家多少人要靠我吃饭?一个个不争气,要是没有我,你们早他妈坐吃山空了!” “是,你是有本事,但这能成为你辜负我的理由吗?” “千万不要觉得我辜负了你!”周成岳冷笑。“你爸当初找上我,图的就是我能带动梁家。难道你以为他是为了你的爱情?你也明明知道我根本不喜欢你,却偏偏自我感觉良好以为自己能改变一切!” “你……”梁自如被说中心事,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不知道该如何反击。 “总说我利用梁家那点钱发家,可这些年你们梁家人从我手里拿走多少?多少烂摊子都是由我摆平?”周成岳也是一肚子气。“本来就是互相利用,还非要我掏心掏肺对你?” 谁有道理?谁都有道理,但都是老掉牙的道理。这些车轱辘话,周思楠不知道听了多少年。她是真的厌倦了。 她想趁父母没发现赶紧开溜,梁自如右眼的余光却扫到了她。 “楠楠!”梁自如像是捡到了王牌。“快来帮妈妈,快来说说你爸!” 周思楠硬着头皮走过去,无奈地看着缘份已尽的父母。明明已经没有感情,为什么还要拴在一起彼此折磨?为什么要让她夹在中间当磨心? “楠楠,你愣什么,快劝劝你爸!”梁自如见女儿不作声,着急地推她的胳膊。“他……他竟然带着那个女人去参加朋友聚会,这让我的脸往哪里搁?别人怎么看我?” 周成岳却说:“楠楠,爸爸的事情你不要管。” 梁自如立刻回击:“凭什么不能管?她是我女儿,应该为我主持公道!” “别忘了她姓周,是我的女儿。” “行啊周成岳,你抢了我们梁家的钱,现在还要抢我的女儿?”梁自如怒极攻心,故而开始胡言乱语。 “梁自如你是疯了吧?” “你……你……” “够了!”周思楠忍无可忍了。“别吵了行吗?已经十几年了!过不下去就离婚,天天吵架能延年益寿吗?” “你胡说什么?”梁自如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女儿。“你不帮我就算了,还劝我离婚?” “妈,离婚不好吗?何必让自己这么痛苦?”周思楠是认真的。“现在这个情况,离不离婚有何分别?何必自欺欺人,把自己搞的那么难看。你看你自己,成什么样——” 啪! 周思楠话还没说完,梁自如扬手给了女儿一个耳光。周思楠白皙的左脸颊立马浮现出一个红掌印。 “你疯了!”周成岳一把推开梁自如。“打女儿做什么!” “我没有这种女儿!”梁自如泪如雨下。“竟然胳膊肘往外拐!我真是白养她了……” 可怜的梁自如失去理智了,还想接着打周思楠。健壮的周成岳一把将女儿拉过来护在怀中,大喝: “陈阿姨!” 陈阿姨飞奔而至。她拉住梁自如,扶她在沙发上坐下。 梁自如坐下后仍然哭闹不止,声泪俱下地向陈阿姨控诉她的丈夫和女儿如何一起欺压她。陈阿姨十分了解女主人的习性,十几年相处,很懂得如何安抚她。 周思楠躲在父亲的怀里,惊恐地看着自己的母亲。左脸烧灼般的痛楚告诉她,母亲刚才对她做了什么。她无法相信素来疼爱自己的妈妈,竟然为了父亲而打她…… 她突然想起了苏晓。 那个不幸的可怜人,从小被过度思念父亲的母亲苛责,殴打,长期忍受身体和精神的双重折磨。那时候小小的她,心中会是多么恐惧?她如何不渴望一个温暖的怀抱来给矛她庇护,就像她现在躲在自己父亲怀中一样?难怪她对那个人如此迷恋…… 周思楠现在才真正体会好朋友的心境,她不禁落下泪来。 “嘿,别哭。”周成岳哄着女儿。“脸被打红了,碰到咸的泪水,会火辣辣的疼。” 周成岳用纸巾轻拭女儿脸上的泪水。这个父女间的温情举动刺激到了梁自如,她腾地从沙发上跳了起来。 “周成岳,你平时也是这么哄那个女人的吧?还有那个野种……” “梁自如你说话注意点,别以为我不敢对你动手!” “你敢动手我就绝不饶她!” 周思楠对这屋内的一切人事物都厌倦至极。她猛地挣开父亲的怀抱,抓起自己的外套和包包,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家。 出大门的时候她撞上了梁自得。梁自得看到外甥女脸上有指印,又眼泪汪汪,一把抓住她。 “楠楠,这是怎么回事?” “我妈打的!”周思楠哭了。 梁自得大吃一惊,忙问:“她怎么会打你,这到底怎么回事?” “你自己去问她!我待不下去了!” 梁自得重重叹了口气,搂了一下周思楠,说:“我来应付。你先回去,别乱跑,乖。” 周思楠点点头,回到自己的车子里。 她并没有听从舅舅的话直接回家,而是驾着爱车,在车河中漫无目的游走。车窗开着,九月的凉风吹拂着她的泪痕与掌印,带来来丝丝疼痛和一种难以言说的痛快。这种痛快带给她某种勇气和力量,让她无所谓去往何方,无所谓将会发生什么。 她的车开得很野,见弯就拐,有道就并,极其蛮横霸道。有经过的司机不服,打开窗户冲她叫骂,她更野蛮地回敬了他们。 如此意气用事,不出点岔子才怪呢。果然,五分钟后,周思楠碰上前面的车。她追尾了。 “操!” 她在心中怒骂。她开车虽野,可是从不违章,更没有发生过任何剐蹭,这回却破了功。今天他妈到底是什么鬼日子?谁的车开得那么肉? 周思楠怒气冲冲的下车,这才发现她追上的是一辆法拉利,而且和她同款。只不过她的是红的,对方是珍珠白。 “开这么慢,真是浪费这么好的发动机。” 周思楠咕哝着就要给这车来一脚。刚要动作,白色法拉利的车门打开了。驾驶座上走下一位年轻男子。此君红约摸三十出头,皮肤非常白皙,长得颇为英俊斯文。衣着简单休闲,但质感一流,一看就是个富贵闲人。这种人她见得多,但这一位,她竟觉得似曾相识。 男子不慌不忙的走到她面前。 “小姐,你追尾了。” 温和的语气极像一个人。 “什么我追尾?明明是你开得太慢,糟蹋这车了。” 周思楠知道自己态度蛮横。但她心情极度不好,眼前这家伙又长得让她不想讲理,于是干脆耍赖。闹出事她也不怕,烂摊子直接丢给周成岳。谁让他害她无辜挨打? 她这种有恃无恐的无理态度让男子十分意外。 “交规上不是这样讲的吧?” 周思楠扬下巴:“那是怎么讲,你背给我听听?” 男子叹气:“请你讲道理。” 他温和的态度莫名地让周思楠崩溃了。 “我就是不讲道理怎么样?!” 吼出这句话,周思楠哇的一声大哭起来。素日积攒的种种负面情绪,此刻在一个温和的陌生人面前爆发了。 她究竟做错了什么,要让她生在那样的家庭,面对那样的父母?父亲是背叛母亲,可是又真心爱她。母亲虽然脾气古怪,但也事出有因。真教她爱也不是,恨也不是。 男子没有料到周思楠会有如此反应。他看着眼前哭得稀里哗啦的陌生女孩,一时间手足无措。 他小心翼翼地问: “你这是……” “我开车还没有出过事故呢……” 莫名的周思楠说出这句话。她边说边哭,愈哭还愈来劲,看着真可怜。 “……算了。”男子叹气。“都怪我车没开好,两边损失都算我的。你觉得这样可以吗?” 还有这种好好先生?周思楠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见他如此好脾气,她也不好意思再发作了。 “我不占你便宜。”她边说边胡乱擦眼泪。“给我一个联系方式,修车的费用我负担。” “你刚刚不是说是因为我开得太慢才——” 周思楠瞪了他一眼。 他马上投降,说:“我没有名片,把手机号给你吧。” 接着他掏出手机。周思楠留意到他的手指很是修长漂亮。 “你怎么称呼?我姓周。” “我叫秦涛。” 周思楠愣住。 她知道秦涛是谁,她也终于想起他像谁了。 秦涛问:“周小姐,你怎么了?” “没什么没什么。”周思楠现在老实了。“修车的钱肯定赔你,我不会赖帐。” 秦涛只是摇头笑笑。他大概是觉得自己遇到了一个神经病吧?周思楠心想。 互换手机号之后,秦涛说:“我们快把车开走吧,已经堵路了。” “是,是。” 周思楠完全怂了,乖乖回到车上。等秦涛的车子先驶开一段距离,她才重新上路。 开没多久,她并到一处辅路,在路边的停车位上稳当停好。此时车里十分安静,她木偶般地坐着,今天发生的所有事情如走马灯般一幕幕在她眼前浮现。直到手机响了。她以为是母亲找她,没想到是苏晓。 她马上接电话:“晓晓。” “思楠,怎么样?家里还好吗?” “不好。”周思楠实话实说。“我妈斗志高昂,激动得打了我一巴掌。” “天哪!”电话那边的人十分吃惊。“梁阿姨是怎么了?你现在在哪里?” “我没事,在外面开车溜达,现在准备回我自己的窝。” “思楠,我想去看看你,我不放心。” “不用,我没事,何况现在——”说到这里,周思楠叹了口气。“现在,该轮到你这边有事了。” “怎么了?” “秦先生不是说过秦涛年底回来?” “是的,快了。” “我刚刚撞了他。” “撞?” “撞车,撞他的车。” “天哪,你没事吧?” “追尾而已啦!”周思楠苦笑。“多么凑巧,追的就是他的车。只是轻微剐蹭,没事。” 电话那边的苏晓明显松了口气。 “思楠,你确定那是秦涛吗?毕竟你没见过。” “你见过吗?” “秦复家中有他的照片。” 周思楠没好气地说:“是不是高高瘦瘦,长得还行,皮肤白皙,和秦先生的气质挺像的?” “那应该就是他了。”电话那边的苏晓纳罕。“他怎么提前回来了?” 周思楠说:“恐怕来者不善,你准备应战吧。” “你说的太严重了。”那边的苏晓失笑了。 周思楠很为好朋友担心,她说:“虽然他看上去脾气很好,但他和秦先生素来对不付,你们结婚这么久,他根本没理会过吧?” “这件事,我理解他。” “你太善良了。”周思楠真拿她没办法。“总之,你要有所准备。” “知道了。我现在还在工作室,回去再看看什么情况。” “这还差不多。” 那边的苏晓突然说:“对了,思楠,有件事我想告诉你。” “什么事?” “今天我见到周叔叔,他又拜托我劝你考虑个人问题。”苏晓忍着笑。“他想撮合你和秦涛。” “开什么玩笑!”周思楠如被五雷轰顶。“你别跟着瞎掺和,我不想谈恋爱更不要结婚。” “真的不考虑?” 周思楠斩钉截铁地说:“想都不要想。” “好,不勉强你。”苏晓也不急。“快回去吧。梁阿姨只是气糊涂了,你不要真生她的气。” “晓晓,直到我挨了妈妈这一巴掌,才明白你从前的处境。” “你和我情况不同,不要瞎想。” “我知道。” 周思楠明白好朋友的苦心。她再叮嘱几句之后,挂掉电话发动车子,带着满怀愁绪继续在都市的繁华灯火中流浪。 第二十三章 苏晓挂掉电话,在钢琴前坐下。 此时助理都已下班,偌大的室内只有她一个人。世界变得好安静,仿佛时间也静止了,只有乐曲优美的旋律悠悠流转。 苏晓弹奏的曲子正是秦复写的那首《1985》。《1985》并不是乐曲本来的名字,而是苏晓根据乐谱页眉上那行疑似日期的“1985.6.8”取的小名。秦复觉得挺有意思,干脆把它作为乐曲的正式名字。当然,他并没有说这行数字是指一九八五年六月八日,更没有解释为什么会是那个日子。苏晓并不问他。 苏晓很喜欢这首曲子。F小调的旋律,起伏快慢恰到好处。正如孔子评《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是的,真正美好的深情往往不是轰轰烈烈地随意抛洒。它总是有分寸,适时适度地流露。 苏晓无法弹奏出秦复在乐曲中倾注的情感。除了技巧上无法逾越的差距,另一个重要原因是她无从得知这乐曲背后的故事。秦复显然没有讲故事的打算,至少目前没有。所以无论如何练习,她与乐曲之间总是隔着一道无形的屏障,就像她与秦复之间总是迷雾重重…… 一曲未终,秦复打来电话。 “晓晓,秦涛回来了,一会就到我这边。” 苏晓仍是意外的,她问:“他是提前回来了?” “是啊,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那边的秦复似乎也不清楚情况。“不好意思,我不能接你了,徐斌会过来。” “我自己叫车回去就好,不用管我了。” “好,快点回来。” 苏晓答应,挂掉了电话。 看来周思楠遇到的彼秦涛的确是此秦涛。显而易见,秦复并不知道他提前回国。他为什么会悄悄提前回来呢?她不害怕他对自己有敌意,而是为他与秦复的父子关系而忧虑。她还记得上次从广州回来碰到他们父子通话,彼时秦复的怒意…… 苏晓忧心地赶回秦复家中。此时已是晚上九点,开门的是何存知。她一见到苏晓就悄悄提醒: “秦涛回来了,气氛不太好。” 果然不出所料,苏晓苦笑:“他们在哪里?” “客厅。” 苏晓轻轻走进客厅。 她看到秦复坐在落地窗前的单人沙发上,秦涛站在他右侧。 苏晓很早就看过秦涛的照片,今天是她第一次见到本尊。秦涛真人比照片中略瘦,个子很高,皮肤白皙,面容英俊,算得上“美姿仪”。他的五官并不像秦复,想必是随了母亲。他的母亲必定不同凡响。 苏晓发现,秦涛虽然三十出头,但仍然有一种不染纤尘的纯净气质,十分难得。这样一位人物,是配得上周思楠的。 周成岳果然很疼女儿,苏晓很羡慕。 有一位有能力的父亲真好,事事为自己指明方向做好筹划。不像她,又要当船,又要当灯塔。 眼前的父子俩仍在说着话,谁都没有注意到苏晓的到来。挑高了两层的天花板上,巨大的水晶吊灯散发着柔和的光芒,给这对出色的父子披上一层金纱。 如果不去关注他们的谈话内容,这情景可谓赏心悦目。 “妈妈究竟是怎么死的?” “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 “我想知道真相。” “我这里没有你要的那种真相。”秦复冷冷说道。他端起骨瓷杯喝茶,仿佛早已习惯儿子这般。 “您究意对我隐瞒了什么?”显然秦涛认为父亲没有说实话。 “还以为你是回来看望我。”秦复冷笑。“原来,你是来审我。” “我想为妈妈讨个公道!”秦涛开始变得激动。“为什么你总是不肯把她去世的真相告诉我?” 秦复静默地听着儿子的控诉。苏晓注意到他正紧握着茶杯,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妈妈那么爱你!”秦涛神情悲愤。“她帮助了你多少?如果没有妈妈,你如何能有今天?” 秦复握着茶杯的手越收越紧,苏晓顾不得许多,赶忙走向他。 “她可是走得不明不白啊!”秦涛越说越激动。“而你呢?为了娶年轻新太太,干脆搬离我们原来的家。你可曾思念过妈妈?!” 秦复脸色阴沉,冷冷地说:“你说话注意分寸。” “你不觉得自己过分,不觉得自己忘恩负义吗?!” “住口!” 秦复腾地站起来将手中的茶杯摔在茶几上。 漂亮的瓷器在苏晓面前化作飞花,一片片锋利的花瓣从她眼前掠过。她丝毫没有想到自己,心中只有秦复。她冲到他跟前,慌乱地查看他有无受伤。 果然,他的左手衬衣袖子上有血迹。 苏晓如被五雷轰顶。那如烈火燃烧般的鲜血迅速召唤出那副心象: ……马路上都是血。父亲倒在血泊之中,身体被巨轮碾压成一团模糊的血肉,只剩一颗头颅。那颗英俊的头颅歪向一边,望着自己年幼的女儿。它青筋暴露,双目圆睁,微张的嘴汩汨流着鲜血,嚅动的双唇似乎对幸存的女儿说着什么…… 失去至爱的痛苦瞬间涌上心头。 “血,这是血……”苏晓被吓得直掉眼泪。“你受伤了……” 秦复将她的右手腕抬了起来,说道:“是你受伤了。” 苏晓闻言一愣,接着看到自己的右手腕内侧,离青色血管只有一厘米的地方有一道长约十公分的伤口,鲜血正汩汩流出。这道口子显然是被刚才飞过的瓷片划破的。 不是他受伤,不是他,可怕的往事不会重演……苏晓悬着的心放下了。 “别哭,没事。” 秦复边说边给她抹眼泪。 及时雨般的何存知已拎了药箱过来。秦复接过箱子,亲自给苏晓包扎。幸运的是伤口虽长,但伤得不深,无须缝针。秦复的操作很熟练,也熟知如何使用各种药品,何存知只有给他打下手的份。 忙碌的两个人似乎都忘记了另一个人的存在。 苏晓抬头看向秦涛,发现这位一直静默站在一旁的年轻人,正用悲愤的眼神看着眼前这一幕。在笔友时期,秦复常在邮件中感叹和儿子关系不好,苏晓当时就十分不忍。今天见到实况,更让她觉得这是一出悲剧。究竟是什么原因能让两位温文尔雅的人开火?而她,极有可能加剧了父子间的恩怨。 负罪感使苏晓抽回正被治疗的手。 “别动。”秦复抓稳她的手腕。“再坚持一下。” 伤口已经上好了药,他正在绑纱布。苏晓不想让秦复在秦涛眼前如此照顾自己,所以她仍是退缩。 “怎么了,是疼吗?” 秦复一时顾不上秦涛,所以不理解苏晓的反应。一旁拿着剪刀准备剪纱布的何存知却看得分明,她向秦复使了一个眼色。秦复顺着她的目光看到了秦涛,什么都明白了。但是他直到伤口包扎完毕,何存知将所有东西收走之后,这才开口跟儿子说话。 他冷冰冰地对秦涛说:“你还站在这里做什么?” 秦涛深吸一口气,失望地说:“从前妈妈常对我说,你根本不爱她,我当时总是不信,以为那是女性的多心。现在我懂了。” 秦复瞪着他问:“你又懂什么了?” “你是给妈妈送花送珠宝,送一切女人喜欢的东西。”秦涛苦笑着。“可是你何曾像现在这样小心翼翼地对待过她?感情是装不出来的!” 秦复腾地站起来下驱逐令:“出去!” “我一定会找到真相。”秦涛敛起苦笑。“我一定会。” 丢下这句话,悲愤的年轻人头也不回地离开父亲的领地。 苏晓觉得自己的存在真是一种罪过。她就不应该回来。明明知道自己不讨喜,为什么还要出现在对方面前? “晓晓,不关你的事。”他在她身旁坐下。“他那些胡话你别往心里去。” 苏晓只能点点头。 秦复轻握着她受伤的右手,看着自己亲手包好的伤口,问道:“很疼吧?” 苏晓摇摇头。这与她母亲制造的伤痛相比,这点伤太小儿科了。 “唉。”秦复无奈地叹气。“还以为他是羁鸟恋巢,谁知道是专程回国找老子吵架。” 苏晓揶揄他说:“想不到你生起气来,竟也如此可观。” “喜怒哀乐,谁都是一样不少。”他突然来了兴致。“你一定不知道,我小时候可是个捣蛋鬼吧?” 苏晓很意外。 “想不到吧?”他得意地笑了。“小时候我挺调皮的。爬树掏鸟窝,下河摸鱼捞虾,弄得一身脏泥回家是常有的事。你一定不知道鸭子是怎么下蛋的吧?” 苏晓摇摇头。 他不无怀念地说:“鸭子不像母鸡,下蛋一定要在自己的窝里。它们游在河中,想下蛋,就顺其自然的下到河里。我很喜欢和小伙伴们在河中畅游,顺带找鸭蛋。水中摸着它们,触感就像鹅卵石。” “长见识了。”苏晓笑了出来。“我以为你是那种成天在家读书弹琴,文文静静的男孩呢。” “哈哈,那怎么可能是我呢?”他也开怀地笑了。“秦涛倒是这样的乖孩子。他是由他母亲一手带大的。从小就喜欢读书,弹琴,没有任何不良嗜好。” 苏晓由衷赞叹:“温柔敦厚,诗教也。” “但是他太过了。一点不染烟火气的话,看事情容易一根筋。”秦复叹息。“这次偷偷提前回来,不知道又胡思乱想些什么。你一定很意外他突然出现吧?” “其实,在你给我电话之前,我已经知道他回国了。” 秦复很意外。 苏晓解释说:“今晚思楠开车与人追尾了。商量理赔时,互换手机和名字,她就这样知道对方即是秦涛。” “她之前知道秦涛长什么样吗?” 苏晓摇摇头说:“不知道。” “那她如何确定那就是我的秦涛呢?” 苏晓促狭地看着他说:“思楠的依据是名字相同,又与你气质十分相似。不是随便谁都有这种气质吧?” 秦复开怀地笑了。千穿万穿马屁不穿,何况是由这样一位可人儿说出来? “后来思楠给我电话,说她遇到秦涛了。”苏晓也笑着。“没过多久,你的电话也来了。” “思楠很乖的,我知道。”他笑得很慈爱。“他们就这么认识了,真是想不到。” 苏晓说:“运命唯所遇,循环不可寻。” “也不尽然。”秦复摇头。“有些事仍然是注定的。局中人一个都跑不掉,早晚而已。” 苏晓猛然想起谢蕴华说过:“命里有时终须有。”是财富与地位让他们如此自信,还是丰富的人生经历让他们得此结论? “晓晓。”秦复轻抚着她的手指。“秦涛这次回来,我不让他再走了。” “他会听吗?” “会。” “为什么?” “他不是要真相吗?”秦复却很有把握的样子“我就给他真相。” 苏晓不禁问道:“他知道真相就不会再离开了?” “嗯。”他微笑颌首。“我对这个儿子还是有信心的。” 苏晓笑了,她由衷地为他感到高兴。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她说:“不仅仅是我和他冰释前嫌。你所有关于我的疑问,也都有了答案。” 苏晓惊讶地问:“那真相与我有关?” “是的。”他抚着她的长发。“这个真相对我来说,也是一种解脱。” 她忍不住问:“这个真相还要等很久吗?” “不会。”他自信地笑了。“很快就能找到。” ……李求安。 苏晓有这个直觉,秦复指的就是李求安,他一定是那个真相中的关键人物。可是李求安现在在哪里?母亲说过,他会顺应天意来找她,可是他怎么还没有出现? 苏晓觉得有股寒意生起,她本能地抱住秦复的脖子。 他不解她的反应,问道:“怎么了?” “我怕。”苏晓的心怦怦直跳。“你的真相让我害怕……我甚至觉得,你会因它涉险。” 秦复笑了出来。他说:“你别乱想,没事。” 她忍不住又问:“真的?” 他拥住她,轻抚她头发,温柔地说: “真的。” 自信的话语和温情的举动并不能真正消除苏晓的忧虑。她感到危险正在迫近,如同在草丛中急速潜行的毒蛇。机敏的它精确地把握着她的位置,而她对它一无所知,更无从防御。 悲剧总是猝不及防降临。 就像父亲遇到了黑色的大货车,就像母亲用铅笔插进了她的后背…… 苏晓在爱人的怀中啜泣。 第二十四章 己经是夜里十一点了。 周思楠和苏晓通完电话之后,又在车河中继续流浪。最后,她在路边找到一个顺眼的酒吧,准备到里面坐一坐。 酒吧这种地方,在认识苏晓之前,她可是来得勤快。后来发生了醉酒打架事件,她和苏晓成为好朋友之后,很少再去。今天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想到这种地方坐一坐,喝点什么。 进了酒吧,她直接走向吧台,随便找了个空位坐下,也随便要了一种酒。酒杯摆在眼前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对这类液体根本没有兴趣。 就当不白占位子吧?她拿起酒杯轻轻晃动,准备喝两口。浅绿色的液体在灯光的照射下,像是某种昆虫的血液在流动,那杯子就是昆虫。血液流动与否,端看灵魂是否还有激情。 “你在这里?” 突如其来的问话吓了周思楠一跳。一看,说话人正是刚才追尾事件的苦主秦涛,他就坐在她的旁边。 “是你?”周思楠很意外。 他礼貌地笑着说:“是我。” “你怎么在这儿?” 秦涛说:“所有人来酒吧的原因都差不太多。” 知道他是秦复的儿子,周思楠对他的陌生感就消失了。 她阴险地笑着说:“我是为自己追尾而烦恼。你呢,是担心我不赔钱吗?” “你开玩笑吧?”秦涛苦笑。“我根本没把这个当回事,更没想过要你赔钱。” “那你给电话的时候那么干脆?”周思楠狐疑地看着他。“好像我会赖帐似的。” “不是你说不想占便宜吗?”他不明所以。“我怕不答应你,你又再哭。” “好吧,我错了。”她倒也大方。 “周小姐,”他小心翼翼地看着她。“你没事吧?” “放心,我不是神经病。”她真受不了他那种看智障的表情。“我只是和父母吵架导致了逻辑混乱。” “巧了,我也刚和家里吵完架。” “真的?”周思楠顿觉不妙。 “真的。”秦涛点头。“但我的情况比你好一点。我只需要和父亲吵架,所以没有逻辑混乱。” 周思楠一边听,一边悄悄观察起秦涛来。 从前听苏晓说过,作为独子,秦涛对做生意没有任何兴趣,只爱钢琴,搞得秦复非常头大。周思楠以为他就是那种只知道挥霍的败家子,和她父亲周成岳朋友圈的那些富二代没什么两样。 然而,眼前的秦涛没有一点铺张的感觉。他温和有礼,举手投足之间流露出很好的教养。最难得的是,他有一种清澈的气质,像月光下温柔涌动的海涛。秦复年轻时大概也是这个样子吧? 这样一对温和的父子怎么会吵架呢?周思楠想象不出那种画面。 “你为什么只用和父亲吵架呢?” 她小心翼翼地问。除了好奇他们父子,她更想知道吵架时苏晓在不在,有没有被波及。 秦涛望着周思楠,幽幽说道:“我妈妈已经去世了。” 秦涛此时的表情,周思楠多年以前在苏晓的脸上见过。当她第一次说出“我爸爸早就不在”的时候,周思楠突然明白了那句词:“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有些伤痛如果没有亲眼目睹,永远无法体会当事人的感受。 “那个,秦涛,我可以冒昧的问一个问题吗?” “请说。” “你父亲再婚了吗?” 他并没有因这个问题生气,只是犹豫了一下才作答。 “有,今年五月。” “新太太怎么样?” “很多女人想接近我父亲。”他淡淡说道。“我不认为她和她们有什么不同。” 周思楠暗暗叫苦。秦涛这么想很正常,这就是社会的普遍看法。如果不是知道苏晓的童年经历,周思楠也难以理解她为何会倾心于一个比自己大三十二岁的男人。 “怎么了?”秦涛看着发呆的周思楠问道。 “没什么。”周思楠摇摇头。“我为你的家庭矛盾感到遗憾。” “干个杯吧?”他笑着端起酒杯。“和一个陌生人在一个夜晚中偶遇两次,还讲了那么多话。” “严格来说,我不是陌生人。” 秦涛一愣。 周思楠说:“我是你父亲新太太的好朋友,我叫周思楠。思念的思,楠木的楠。” 秦涛无疑是惊讶的。从他听到她名字的反应来看,他之前并没有听说过她。这就意味着周成岳想把她和他撮堆的事还没传出去。 周思楠大大地松了一口气。秦涛看着她,好像也想到了什么。 “你早就知道我是谁了?” “之前知道有你这么一个人,但是没见过。”周思楠笑了。“留电话的时候才知道你叫秦涛,而你和秦先生气质相似,那应该就是你。” “看来我被你忽悠了好一会儿。”他笑了。“竟然跟你说了那么多。” 周思楠解释说:“别误会,我没有耍弄你的意思。我总得有个铺垫,才能把这个略为尴尬的身份说出来吧?” “我理解。”他点头,有点内疚地说:“思楠,我想我应该和你说声抱歉。” “为什么?” 秦涛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刚刚我和父亲吵架的时候,你的好朋友也在。我父亲在盛怒之下摔碎了茶杯,碎片划破了你好朋友的手。” 秦涛在自己的右手比了一下,说:“大概这么长的一道口子。” “天哪!”周思楠跳起来。“她怎么样了?流血多吗?医院了吗?” 一连串的问号和忧急的神色让秦涛确定这两个人真的是好朋友,他更加愧疚了。 “她没事。”他的语气非常羞愧。“口子浅,不需要缝针。我父亲第一时间给她做好了包扎。相信我,他这方面的手艺不错,虽然我并不知道他是怎么会这些的。” “吓死我了……”周思楠捶着胸口,塌在椅子上。 “思楠,你朋友受伤有我的因素。”秦涛忙赔不是。“我向你道歉,对不起。” “知道就好!”周思楠瞪他。“你修车的事我可是不管了!” 秦涛忙说:“好,听你的。” “真看不出来秦先生也有情绪那么激烈的时候啊,印象中他总是很温和的。”周思楠歪着脑袋感慨。“不瞒你说,我第一次见到他就觉得他特别亲切。” “他的个性可不像表面。”秦涛苦笑。“难道你以为他做到现在这个位置,还会是什么善男信女吗?” 周思楠想到她那让人又爱又恨的父亲,使劲点头表示同意。秦涛被她傻气的样子逗笑了。 “思楠,请恕我直言,你是怎么和苏晓成为好朋友呢?” “我们两个大学时就认识了。”周思楠以为他问的是这个。“同系,不同班。” “嗯,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想说什么?” “我是说,你们的风格太不一样了。” “什么意思?” “你看起来大大咧咧,但是她,”秦涛很小心地说着。“坦白说,不像你这么缺心眼。” “我的好朋友是心事多,那是因为她既聪明,又不幸。”周思楠的脸冷了下来。“但是她没有你揣测的那些心机。” “所以她和其他女人不同,她对我父亲是真心的?” “好吧,且不说我朋友如何。”周思楠压着怒火。“我就问,你认为你父亲是个笨蛋吗?” “即使英明如唐玄宗,晚年也差点因为美人丢了江山。”秦涛仍然是温和的。“这是客观事实,没有抬杠的意思。” “照你的比方,你父亲可是爱我的好朋友爱得不得了呢!”周思楠也不是吃素的。“他乐意,你管得着吗?” “……确实如此。”秦涛的表情像是被利箭刺穿。“我看得出来,他很喜欢她,远远超过我母亲。” 周思楠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话过分了。 “秦涛,对不起,我不是有心的。” “无妨。”秦涛苦笑着摇头。“你说得也没错。我父亲什么都有了,他不需要娶一个不喜欢的女人。” 这话真是说到周思楠心坎里了。她真想把她父亲和沈明玉的事拿出来好好说说。 秦涛试探地说:“思楠,自苦嫦娥爱少年。一位漂亮的年轻女性会真的爱上一个年纪足以当父亲的男人吗?” 这个问题周思楠从前也问过好朋友,她得到了答案。 秦涛说:“我父亲年轻时确实是很英俊的,但是现在老了。他有白发,有皱纹……” “谁会嫌弃父母的白发与皱纹呢?”周思楠说道。“为什么不呢?不就是感情到了那个份上吗?” “所以,她对我父亲是一往情深了?”秦涛敏锐地看着她。“恕我直言,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她这感情可是非比寻常,不能用‘爱一个人不需要理由’这种常规道理来解释。” 周思楠觉得自己被逼到了墙角。 秦涛直直地看着她问道:“她为什么会那么爱我父亲呢?” 周思楠说:“这个为什么的答案也太痛苦了。你现在偏见如此之重,一定会怀疑它的真实性。所以我暂时不能告诉你。” 他的目光几乎是央求的。 “时间会证明一切。”周思楠真诚地说道。“在那之前,我希望你在面对她时脸色不要太难看,好吗?” 秦涛想了一下,点了点头,然后问:“那么能谈谈他们是怎么认识的吗?” 周思楠说:“晓晓是个绘本作家。你父亲最初是以读者的身份接近晓晓的,他和她成了笔友。” 秦涛满脸的难以置信。 “是不是觉得这种交往方式太复古了?”周思楠苦笑。“最初我也认为不靠谱,万一碰到坏人呢?对不起,我没有冒犯你父亲的意思。” “我明白。” “无论我怎么劝,但由于那个不能说的原因,晓晓就是不听,仍旧和从未谋面的秦先生做笔友。甚至在没有见到真人的情况下就倾心于他,整个人栽了进去。”周思楠很感慨。“……那时候,她还不知道你父亲这般了得。因为秦先生对她说,他只是一个退休的钢琴教师。” “真是煞费苦心。”秦涛苦笑,接着问道:“能否告诉我,他们做了多长时间的笔友?” “大概两年。”周思楠说道。“二零一六年四月认识的,今年五月结婚。” 秦涛的笑容顿时凝固,悲愤迅速占据了他的眼睛。 “你怎么了?”周思楠一头雾水。 秦涛问她:“思楠,你知道我妈妈是什么时候去世的吗?” “什么时候?” “今年二月。” 周思楠如被五雷轰顶。 秦涛双目无情地看着她,继续说道: “二零一六年四月,正是她确诊肺癌的时候。我父亲和苏晓来往的这两年,正是我母亲与病魔斗争的日子。” 周思楠说不出话来。 她就像被冻住一样,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悲愤的秦涛头也不回地离开酒吧。 第二十五章 次日清晨。 周思楠好不容易在这黄金地段的马路边找到一个小小的停车位。幸亏她有着超高水平的侧方停车能力,否则就挤不进去了。 她打开车窗,九月清晨的凉风流入,带来清爽的凉意。 又是周日,又是这样的清凉好天,对她这种单身人士来说,在家睡懒觉就是最好的生活方式。但是她要见好朋友,要向她报告昨天的一个重要发现。 周思楠给她发去信息:“我到了,大门南面的路边等你。” 接着她望向窗外的天空想事情。不得不说,昨天真是个热闹的日子,意想不到的事情接二连三地发生。那些片断和画面还时不时在她海脑掠过……尤其是母亲梁自如给她的那个耳光。 梁自如后半夜打来电话,她哭着向女儿道歉。周思楠当然原谅了她,但也更坚定了她劝母亲离婚的决心。再不离开父亲,母亲非走火入魔不可。 “长为风流恼人病,不如天性总无情。” 周思楠悲叹。 突然,“叩叩”声从耳边传来。周思楠回过神,看到了好朋友那张美丽的脸。那可人儿正在敲她的车窗。 “快上来。” 苏晓打开车门坐进车中。周思楠看到她右手腕上包着的纱布。 “很疼吧?”她关切地问。 “只是浅浅的划了一下,不疼。” “吓死我了。”周思楠吁了一口气,同时启动车子。“昨晚秦涛和我说这件事的时候,我恨不能飞到你身边。” 苏晓趁机揶揄她:“你们一个晚上能偶遇两次,要不要这么巧?” “别拿这个开玩笑。”周思楠佯怒。“我的重点不在他,而是一个重要的新发现。否则大周日的我也不过来了,在家躺着多好。” “新发现?” “我问你,”周思打着方向盘。“秦涛和秦先生关系一直不好,知道原因吗?” “秦涛不打算子承父业,而秦复又只有这一个儿子,这是他们的基本矛盾。” “就这个?” “秦复这么说,我就这么听。”苏晓看向好朋友。“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昨晚秦涛和我打抱不平。他说,秦先生对你比对他妈妈好多了。”周思楠望着前方路况。“他说这话的时候挺受伤的。我猜,秦先生和秦涛妈妈的感情可能不太好。” 说到这里,周思楠自嘲的笑了。她和秦涛似乎同病相怜呢。 “思楠,有件事我想告诉你,但你要保密。” “没问题,你说。” 苏晓幽幽说道:“昨晚他们吵架时,秦涛问秦复,他妈妈究竟是怎么死的?他一直跟秦复要真相。” 周思楠听了差点方向盘打滑,忙问: “秦先生怎么说?” “他说那都是秦涛的胡话,叫我不要理会。”苏晓苦笑。“思楠,你觉得呢?” “秦涛不像是拿这种事胡说八道的人哪。” “我也这么想。” 此时正好红灯,好朋友又如此冷静,周思楠准备把昨晚的新发现说出来。 “晓晓,你和秦先生是一六年四月认识的对吗?” “是的。” “他一开始就说,太太已经不在了?” “是的。”苏晓意识到了什么,“难道——” “秦涛说,他妈妈是在今年二月才去世的。” 苏晓大脑一片空白。 这时候交通灯变绿了。周思楠正要继续直行,一个行人从左向右冲了过去,想必是赶着过马路。幸好他够快够运气,否则周思楠就要撞上他了。 这惊险的一幕让苏晓惊叫。 “晓晓,别怕。”周思楠边说边打开苏晓那一侧的车窗,向那位已经冲上人行道的勇士叫骂:“有这么过马路的吗?你他妈不要命了吗!” 苏晓也顺着周思楠的方向望去。她看到那那肇事者似乎是位老年男士。他听到周思楠的叫骂,停住脚步回过头来。苏晓看到他戴着鸭舌帽和口罩,只露出一双眼睛。这确实是一位老人,苏晓觉得他那双眼睛有点似曾相识。 原以为老人回过头是要和她们叫骂,没想到他却呆呆地望着她们。直到周思楠后面的车开始按喇叭,他才回过神来,向她们的车后方跑去了。 “最近车运相当不济。” 周思楠抱怨着在驾驶位上坐好,继续开车。 苏晓问:“思楠,你刚才说,秦复的太太是今年二月才去世的?” “秦涛是这么说的。”周思楠有点不忍。“他问我你和秦复是怎么认识的?为免他误会,我基本实话实说了。没想到他却说,他母亲是在二零一六年四月诊断出肺癌,今年二月走的。” “刚好两年……”苏晓痛苦地闭上眼睛。“我终于明白他为什么和我在网络上耗了两年。这两年,他的太太正与病魔抗争。” 难道,他在等太太死……苏晓直冒冷汗。 周思楠赶忙安慰她:“先不要难过,这当中或许有误会。我们不能只听秦涛一面之词。” “我明白。”苏晓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但是我很担心秦涛。你说,他是否认为秦复是婚内出轨?” “你怕他又去和秦先生闹?” “对。”苏晓苦笑。 “天哪,这都是我的错!”周思楠内疚不已。“我这大嘴巴给你们惹了多少麻烦?” “不关你的事。”苏晓宽慰道。“谁也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 周思楠眼睛一亮,说:“我爸呢?他难道不知道秦太太的事?” “他知道与否已经没有意义。”苏晓摇头苦笑。“你也别拿这件事向周叔叔兴师问罪。说到底这都是我的事,我的命。” 在对命运的慨叹中,她们到达了思敏工作室。 今天是周日,工作室原本要休息的。但由于明湖那边的儿童绘本计划,苏晓不得不和安妮来加班。但当苏晓和周思楠进入工作室的时候,安妮并不在工作,而是盯着桌上的东西发呆。 苏晓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结果十分意外。 野姜花。 一束新鲜的野姜花摆在桌子上。 轻盈纯洁的白色花朵,一簇簇盛放着,在宽大的绿叶衬托下,像一群白蝴蝶在草丛上飞舞。花瓣上落满了细细的水珠,像是花儿离开大地母亲时流下的眼泪,更显得这娇柔的花儿楚楚动人。 周思楠问:“这是个什么花?” 果真被秦复言中。周思楠对此花不感冒,她已毫无印象了。 “这叫野姜花。”苏晓说道。“几年前我们在明湖买过。当时我把它放在酒店房间里,熏得你睡不好觉,还记得吗?” “是它!”周思楠拍拍脑袋。“我说这香味怎么有点熟悉呢,原来是老相识。” 苏晓问安妮:“这是你的花吗?” “怎么可能?”安妮失笑。“这花是突然出现的。” “怎么说?” 安妮说:“刚刚有人按门铃,我出来一看,只看到这束花被放在门口,送花人却不见了。” 苏晓忙问:“多久之前的事?” “大概二十分钟之前。”安妮又问:“会是秦先生吗?” “不会,这做法不可能是他。” 但是苏晓也纳闷,昨天刚和他谈起野姜花,今天就收到了。野姜花不是常见的鲜切花,在北方很难买到。如果不是秦复,那么送花人会是谁呢?为什么要送她这种花呢? 苏晓让安妮去调监控 ,自己来拆解花束,不想被周思楠抢了过去。 “这种粗活让我来,万一里面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呢?” 周思楠三下五除二就把花束拆开了。她把花儿一枝一枝地在桌子上摊开,结果真就发现了一张小纸条。纸条打开,上面只有一串数字。 她把纸条递给苏晓,问:“这是手机号吧?” 苏晓一看,说:“应该是。” 话音刚落,安妮那边就有发现了。 “老大,快来看监控!” 监控视频中,一位男性正弯着腰将野姜花放在工作室的门口。他的动作非常小心翼翼,简直就像放下一个熟睡的婴儿。但最让苏晓和周思楠惊讶的,是他的衣着打扮——简直和她们刚才差点撞到的那位鲁莽老人一模一样。 周思楠冒出一身冷汗。她问:“这是我刚刚差点撞到的那个人吗?” “衣着打扮和时间都对得上。”苏晓紧盯着屏幕。“往后看看,兴许有正面镜头。” 此时视频中的人已经把花放好。他站起来先按下工作室的门铃,再对着大门上方的摄像头缓缓摘下帽子和口罩,是以苏晓和周思楠都看清了他的脸。 ……李求安。 “天哪!竟然是他!”周思楠惊呼。 “他竟然出现了……”苏晓压抑着激动。“他刚才认出我们了。” “我刚才凶了他几句,他还回头看了我们一会儿呢!”周思楠觉得有点毛骨悚然。 安妮有点心慌慌地问:“老大,你们在说什么?” 苏晓对她说:“今天有人送花到工作室的事,谁都不能说。” “明白。” 苏晓想起那桌上的野姜花,她问安妮:“我们有花瓶吗?我想把这花养起来。” 安妮照办,周思楠则不解。 “这花你还要?” “为什么不?我还挺喜欢它的呢。” “心忒大。” 周思楠受不了的翻白眼。 苏晓说:“既是他送的,寻就不会有事。” 此时安妮拿了花瓶过来,苏晓和她一起把野姜花插好。 完事之后,苏晓和周思楠来到露台上。她先给王霖打电话说了李求安现身的事,然后开始打理她的花花草草。 因为右手受伤,苏晓拜托周思楠来修剪枝条。周思楠原本对植物没有研究,但在苏晓的影响下也能认识一些品种了。她甚至知道月季最喜欢的温度是25度左右。现在是九月初,今天修剪之后,月季们将在十月中旬迎来秋花。 苏晓指着眼前的一盆月季说:“思楠,这根枝条要剪到这里。 “好嘞!”周思楠豪迈地咔嚓一剪。“这活还挺减压的嘛!” 苏晓笑了。她的好朋友真像个可爱的大孩子。 修剪完毕之后,两人又在木椅上坐下。 “那个号码就是李求安的手机号吧?”周思楠道。 苏晓说:“我认为是的。” “你会打吗?” “可能。” “如果联系上他,你会去见他吗?” “不知道。但他无疑是想让我联系他的。” “你不怕他?”反正周思楠是心里没底。 苏晓摇摇头说:“我觉得李求安不像坏人。” “如果你去见他,一定让我和梁自得陪同。”周思楠不放心地叮嘱道。 “其实,我也不知道该不该见他。”苏晓很矛盾。“秦复说过,很快他就会把真相告诉我。如果我偷偷去见李求安,总觉得是种背叛。” “秦先生说快了是什么意思?难道他知道我们找李求安的事?” “应该没有,至少我没看出来。”苏晓摇摇头。“但他有可能也知道李求安来这里了。所以我想去见李求安而不被他发现,估计还得下点功夫呢。” 周思楠说:“我原本担心,秦先生在太太病中悄悄与你来往的事,会将你打倒呢。” “有时候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苏晓笑得苦涩。“我曾经深恶恨程明远脚踏两条船,但如今,我发现秦复可能也是如此。我可能也伤害了一位无辜的女性,尽管当时并不知情。我也总算体会到王霖当时的心情了。但她还能跟我说对不起,我却无法对秦涛的妈妈道歉了。” “别把罪名往自己身上揽。这当中也许有误会呢。” “我确实还抱着一点可怜的侥幸心理。”苏晓自嘲地说道。“我不相信这个事实,除非秦复亲口说他骗了我。” “晓晓,有件事,我一直没问你。” “什么事?” “秦先生知道他自己像你父亲吗苏敏?” “至少我没跟他说过。”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苏晓叹道。“但是所有谜团解开的时候,我会告诉他。” 周思楠却说:“你是不想苏敏再被别人利用。” “也许吧。”苏晓苦笑。“程明远已经利用过他一次,我不会让同样的事情再度发生。” 苏敏是苏晓毕生的至爱,是她心中一个至美的形象。 “如果可以穿越时空,我真想回到过去一睹苏敏的风采。”周思楠幽幽叹道。“那究竟是怎样一个完美的男人,让你和你妈妈如此魂牵梦萦?” 苏晓也回想起父亲仍在的幸福时光。他英俊,温柔,满腹才情。他那么爱她,呵护她……但是没想几秒钟,何存知的来电打断了她。 苏晓接完电话,对周思楠说:“秦涛又来了。” “简直没有一日安生。”周思楠悲叹。“又是何存知向你求救?” “对,所以我又得赶回去了。” “我送你吧。回去记得躲着点战火,别再受伤了。” “知道。” 两个人就这样离开了露台。 随着人类的离去,小小的空中花园再度回归宁静。秋风吹来,植物们的枝条迎风摇曳,似乎在用无声的语言交流着刚才听到的故事。 万物人情,诚然不假。 第二十六章 上午十点,苏晓又回到了秦复的家。 她从不曾像今日这般排斥这豪宅。哪怕当初她刚搬进来时,心中也只是单纯的忐忑。今时今日才知道,这里有太多秘密,太多恩怨,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开始理解周思楠为何不愿意回父母的家了。是的,原本安宁的港湾,温暖的巢穴,竟不知不觉成了一个富丽的牢笼。 这种状况要持续到何时,又该如何改变这一切? 她带着疑问进门,何存知见她如见救星。 “唉,又吵起来了,你快上去看看。” 苏晓依言上楼。书房的紧闭着,她想了一下,决定先在门外听一听看看情况。里面的谈话声不小,所有内容她都听得真切。似乎秦涛比较激动,而秦复比较冷静。甚至可以说,对儿子有点爱搭不理。 确实如此。 书房里,秦涛站在父亲面前居高临下地质问着。他的父亲,那位已不再年轻但仍风采出众的男人正坐在沙发上悠闲地翻着书本。初秋的阳光透过巨窗投射进来,给一切都蒙上一层淡金色的光辉,那柔和的色彩并不能缓解室内的高压气氛。 秦涛激动地说:“为什么妈妈一直坚持治疗,最后却突然放弃了呢?” “那时她病入膏肓,治疗已经没有意义,只会徙增痛苦。”秦复波澜不惊。“临终关怀是最正确的选择。” “她是自愿的吗?” 秦复反问他:“你当时也在,你不知道吗?” “你私下有没有和妈妈谈过?她历来事事听你的。” 秦复瞪他,“你的臆测也该有个底线。” 秦涛自觉过分,问了另一个问题:“在最后日子里,妈妈总是梦到一人,很明显是个女人。她是谁?” 临终关怀的那段日子里,秦涛几乎天天陪着母亲。因此他得以发现母亲在熟睡时,常常说着类似的梦话。 “你不要来找我了,不要再来了!求求你,不要抢我的东西……” 母亲在梦中十分痛苦。秦涛凭直觉认定那是个女人。那么她是谁? 在她清醒的时候,秦涛不是没问过这个问题,然而母亲总是这样说: “秦涛,梦中的事,妈妈醒来就忘了。” 一个人怎能忘记经常做的梦呢?或许不记得细节,但核心人物不可能忘记。然而无论秦涛如何询问,母亲总是回避这个问题。直到病逝,她也没有把这个秘密告诉她唯一的孩子。 秦涛深信,那位神秘人不是母亲在梦中虚构的形象,她一定在现实世界中确凿存在。他甚至觉得,父亲对母亲那种常年的若有似无的疏淡,就和这个神秘人有关。换言之,父亲知道此人是谁。 然而和母亲一样,父亲也不肯说出这个神秘人。这对貌合神离的夫妇,竟同心同德地维护着一个女人。 妈妈梦中的那个女人是谁? “我又不是周公或弗洛伊德,”秦复脸色稍变。“我哪里懂得分析他人的梦境?” “是不是苏晓?” 秦复将书往茶几上一扔,怒道: “你胡说什么?” “胡说?”秦涛冷笑。“你和苏晓两年前就开始来往了,你当我不知道?” “你从哪里打听我的事?” “我自有门路。”秦涛本能地没把周思楠招出来。 “我认识苏晓的时候,确实对她隐瞒了你妈妈仍在的事实。”秦复说道。“但她绝对不是你妈妈梦里的那个女人。” 秦涛冷笑说:“可是妈妈的病就是从你认识苏晓的时候开始的。” “秦涛,干脆说出你全部的猜想吧,让我见识一下钢琴家的想象力。” “只是猜想吗?”秦涛忿忿不平。“我有理由怀疑,你是故意让妈妈知道苏晓的,你就是要刺激她,恶化她的病情。那个在她梦中要抢她东西的女人,一定就是苏晓。” 说到这里,母亲孤独地躺在病房中的画面浮现在秦涛眼前。 曾经那么美丽的一位女性,被衰老与疾病折磨之后,竟然变得如此狼狈不堪。秦涛不会忘记,那个时候,母亲总是坐在窗前,无言望着窗外的天空,似乎在对悠悠白云诉说着某个复杂绵长的故事。然而无论自己如何央求,母亲都不愿意将心事说出来,尤其是那个梦中的女人。 “……全部的事实就是,你贪图妈妈的家世而娶她,你并不爱她。婚后这些年,你一直在用包装华丽的冷暴力折磨她,直到她终于病了。”秦涛说得咬牙切齿。“一手遮天的你,在这个时候物色到了苏晓。你用苏晓刺激她,她终于无法承受这个刺激,放弃了自己。” “你是真正杀害妈妈的凶手,苏晓就是你的凶器!” 苏晓僵立在书房门外,泪如雨下。 书房内的父子仍在争论,但她已经什么都听不进去了。凶手,凶器,这两个词就像晴天霹雳将她击得粉碎。 这就是她的秦复吗? 觊觎太太的家世而娶之,婚后又不爱她,还在她病重期间另寻新欢。两年后太太终于离世,他短短三个月后便迎取新人…… 秦复,这便是你的真相吗? “哈哈……” 母亲简欣又出现了。她披头散发,面色苍白,身上的蓝白条纹病号服散发着药水的味道。这是一缕不得安息的幽魂,也是苏晓被压抑的另一部份自我。 “欺骗你,逼死太太,与儿子反目,同时和谢蕴华保持着不清不楚的关系,”简欣得意地冷笑。“你的秦复可真不简单哪!” 对于母亲的挖苦,苏晓无从辩驳。 “或许还不只这些呢?”简欣围着她打转。“这样一个男人,又到了这般年纪,得有多少故事哪!” 是啊,秦复就像一副巨大的拼图,她只看到些许碎片,其余全靠想象。她当然想了解他,但她又该去哪里寻找其他的碎片? “找李求安呀,他不是出现了吗?”简欣鼓动着。“他肯定知道秦复的事情,也许还不少,说不定又让你大开眼界呢!” 苏晓眼睛一亮,下意识地握紧手机。那留在野姜花中的电话号码,已经被保存到手机里。 “晓晓,去找他。” 苏晓犹豫了。她答应过秦复,不再对他过度好奇,不再悄悄探寻他。知女莫若母,苏晓的这点心思,简欣十分清楚。 她不无得意地说: “难道你愿意看到那个与苏敏相像的人,真如他儿子所说的那么不堪吗?” 这话说到点子上了。苏敏是苏晓毕生的至爱,是她心目中至美的形象。她绝不能容忍这个形象受到玷污。她要找到真相,她要反击秦涛的推断。 “别犹豫了,快去找李求安。”简欣再添柴火。“否则神通广大的秦复要抢先一步了!” 苏晓点头。 简欣无言地看着她,露出了耐人寻味的笑容,那缕不得安息的幽魂暂时消失了…… 此时书房内秦复与秦涛的谈话似乎停止了,起码苏晓已经听不见大的动静。她害怕秦涛突然出来,于是迅速悄然离开。 将要步出豪宅大门的时候,何存知突然神不知鬼不觉地跑出来,苏晓暗暗吃惊。 “怎么下来了,他们不吵了?” “我刚刚在楼上并没有听见他们在吵架。” “是吗?秦涛来的时候可是气势汹汹。” 苏晓苦笑着说:“何姐,我对他们父子俩的那些恩怨是非一无所知,又能怎么样呢?” 何存知沉默了。苏晓凝视着她,心中五味杂陈。何存知追随秦复二十年之久,当然知道秦复在太太病重时另寻新欢的事。她是如何看待自己主人的呢? 她曾经与她灯下对酌,谈论过去,那时候的她是一种怎样的心态呢? “我要出门了。”苏晓握紧手机。“我落了一份重要文件在工作室,要去取一下。” 何存知说:“我让小徐送你。” “不用了,我已经自己叫了车。” 何存知听了长长叹气,苏晓不解。 “何姐,怎么了?” 何存知问:“宋词是不是有一句:时见幽人独往来,飘缈孤鸿影?” “苏轼的《卜算子》。” “你就像那孤鸿,总是独来独往。不要忘了,这里是你的家,他是你的家人呀。” 仅管不知此话是否真心,苏晓仍为之鼻酸。无父无母的她何尝不想有家?但是那个人对她封闭着自己,她如何能将这个富丽的住处当家?如何将他视作家人?何况秦涛说她是他父亲用来杀害前任太太的凶器…… “我习惯了。”苏晓压抑着情感的浪潮。“我要走啦。” 何存知不再多说,只是点了点头。 到得户外,苏晓并没有马上拔通李求安的电话。见他不是小事,绝不能让秦复知道。所以她先去了工作室,在自己的办公室里联系李求安。 电话拔通了,苏晓的心砰砰乱跳。 那边的人很快接了电话:“您好,哪位?” 的确是李求安的声音,苏晓放心些许。 “您好,我是苏晓。今天是您送花过来的吗?” “是的。” “请问您是谁?” 对方犹豫了一下,说:“我叫李求安。” 听到这句话,苏晓才真正地感受到李求安在这个世上的存在。一种不可名状的激动在她心中涌起。 “李先生,我能见您吗?” “我也很想见您一面。” “您说一个地方,我来找您。” 那边的李求安说出一个十分详细的地址,苏晓一一记了下来。 “李先生,我现在出发,大概一点钟到那里。您放心,我是一个人来见您。为了保险,我的手机将关机,我们就在说好的地方不见不散。” “苏作家,请放心,我会一直等您。”李求安的声音也是激动的。 通话结束,苏晓换了上另一件常备在工作室的外套,戴上口罩,关掉手机。 她对安妮交待说:“我有事出去一趟。如果有人打电话来工作室问我去了哪里,你一概推说不知道。” 安妮不免担心问:“老大,没事吧?” “没事。记住,任何人问起你都说不知道,包括思楠。” “明白,老大小心。” 苏晓就这样离开了工作室。十分钟后,她坐在了地铁里。 地铁运行的轰隆隆响声在她耳畔掠过,她又忆起了初见秦复时所搭乘的那一趟地铁。她还记得那两个陌生男人的谈话: “天天在那么深的地下待着,真受不了。不到一个月就撑不下去了,特别害怕有意外。” “我有个远房亲戚就是矿难死的,那时候他才三十岁,留下老婆和一个儿子……” 苏晓想到了自己,想到了年纪轻轻就离开自己的父亲。 她下意识地望向窗外。窗外黑漆漆一片,矿井之下是否也是如此?那个从小就失去父亲的矿工的儿子,会因此特别害怕黑暗吗? 为什么世上有那么多苦难,有那么多生离死别? 渐渐的,窗外的黑暗中浮现出秦复的面宠。他那与父亲相似的面容,他那些不可告人的些秘密,细细地啮啃着她的心。 第二十七章 下午一点,苏晓来到了李求安指定的地点——石磨屯。 这个地方苏晓是知道的。坦率的说,她原先对这种地方没有什么好感。人多,物杂,环境脏乱。但当她真正置身其中,被那种喧嚣与混浊气味包围时,她竟然感受到了一种生活的真实。 是的,真正的生活绝不由那些云端之上的富丽堂皇所代表,它更属于石磨屯这样的人间烟火。在这里,人们不假修饰,素面朝天地为生活奔波,不带一点矫情。似乎在他们眼中,石磨屯会永远存在,他们的奔波也永远不会停止。 然而,有些细节还是提醒着人们,时代的变化已然开始,比如眼前这个便民超市。 “您到了那个路口之后,一定能看到这个便民超市。”李求安在电话中如是说。“它的招牌很显眼,我在那儿等您。” 超市招牌是红底黄字,确实显眼。因为拆迁已然启动,超市已停止营业。面向街道的玻璃窗和玻璃门从内部用纸糊上了,像一个封闭了内心的人。 苏晓站在玻璃窗前等着李求安的到来。狭窄的街道上,各色行人来来往往,不少人对她投上好奇的一瞥:哪里来的外人?她还戴着口罩呢,是嫌弃这里吗?她来这里做什么…… 苏晓被瞧得有点无所适从。这时,有人在身后唤她。 “苏作家。” 苏晓回头,就这样见到了李求安。一种由虚幻走向现实的感慨油然而生,就像她初次见到秦复。 李求安也不平静。苍老的眼睛里,有喜悦,也有其他不能分辨的情绪。人还是在广州时见到的样子:一头白发剪得很短,肤色黝黑,身材瘦削。穿着蓝灰色衬衣,深灰色长裤和黑色布鞋。双手空空如也,似乎在证明他不是危险人物。 苏晓摘下口罩,快步走到他面前。 “您好,李先生。” “您好。” “叫我苏晓就好。现在我要把口罩戴上,请您理解。” 苏晓并不认为自己名气有多大,石磨屯这个地方也不太可能有她的读者,但鉴于今天情况特殊,还是多个心眼为好。 李求安点点头,问:“我想带您去一个方便说话的地方,可以吗?” “好。”到这个地步也没什么好顾忌的了。 就这样,李求安带着苏晓走出石磨屯,穿过一道防护林,最后来到一条河边。 准确的说,这是一条水渠。渠对面是一片新开发的高端楼盘,均价近七万。因此,石磨屯以后的身价可见一斑。一边是石磨屯这样脏乱差的城中村,另一边是现代化的高档社区。这条水渠就像是一条新旧时代的分界线。 可惜这样一条意义非凡的水渠却是干涸的。渠内长满杂草,开着些许无精打采的黄白小花,更显得水渠之破落。渠边无人遛达,休闲步道上的几张长石椅空空如也,看上去非常寂寞。 为什么是寂寞? 一个人,没有爱过,叫孤单。爱过了,就是寂莫。 李求安指着路边的一张长石椅:“去那里坐坐好吗?” “好。” 李求安走过去用纸巾把长石椅擦干净,然后才请苏晓过去。苏晓对他那种近乎毕恭毕敬的态度大为不解,但也依言坐下。 两个陌生人就这样坐在同一张长椅上。他们并没有马上交谈,而是打量着对方。 由于距离较近,苏晓以得清晰地观察李求安。不得不说,同样是六十岁,秦复虽然并不显得比实际年龄年轻,但他养尊处优,气宇轩昂,整个人是发着光的。李求安呢?从他目前的轮廓推断,年轻时应该也是英俊的,但如今只剩下苍桑和落魄。他的头发全白了,脸上的纹路十分深刻,皮肤干枯而黝黑,身上还有一股特殊的味道。应该就是俗话说的“老人味”。 这种味道,外人闻得出,老人却不自知。关于这气味如何形成,也是说法不一。有人说是卫生问题,有人说是慢性病的副作用,有人说是某种物质的分泌,更有甚者说,这是蛋白质开始腐化…… 苏晓觉得没有那么复杂。人老了,一切都会变化,气味也不例外。但她也发现,周成岳和秦复并没有这种味道。看来,极其讲究的生活让他们避免了许多不堪。年岁越大,金钱的力量越是有用。 当然,所有这些都是一种纯粹的客观的感受。苏晓并不介意这种气味。如果她的父亲能活到六十岁,即便他比李求安再衰老不堪一百倍,她也仍然爱他。 衰老是生命的必然过程,不是过错。 而且,不是每个人都能经历这个过程,就像她的父亲…… 苏晓恻然,她问李求安: “李先生,您能介绍一下自己吗?” 他倒也痛快:“我叫李求安,原来在广州的一个小区做保安,现在不干了。我读过你的书,就是那本《遥远的天际》。” 苏晓心里咯噔一下。那本书的故事可是秦复写的。红色的山丘上,那个黑色的人影向遥远的天际行进,去追寻那遥远不可及的金色光辉…… “你是否觉得,一个保安看你的书不太正常?”李求安误解了苏晓的沉思。 “当然不是。”苏晓连忙摆手。“我的绘本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作品,被您阅读是我的荣幸。” 李求安笑了:“这么说来,我很正常。” 苏晓却说:“但您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您的反应极不正常。” 他的脸色明显变了:“我怎么了?” “您当时见到我,就如同见到鬼一样。” 李求安顿时面色煞白。他又露出了那种极度惊惧的神色,就是周思楠说的“活见鬼”模样。这里四下无人,眼前的老人又这般反常,苏晓不禁心中发毛。 她壮着胆子问道:“李先生,您确实怕我。” “你很聪明。”李求安苦笑。“我这也是废话,不聪明怎么当作家?” 苏晓问道:“李先生,您认识我吗?我指的是,不是读者对作家的那种认识。” 李求安却含糊地说:“我也不知道,算不算认识你。” “这怎么说?” 他陷入沉默,显得很挣扎。 苏晓不忍逼他,她换了一个话题,说:“您为什么送我野姜花呢?您又是怎么知道工作室的地址呢?” 他十分感慨地说:“当你铁了心要做一件事,总会有办法的。” “为什么送我野姜花呢?” 李求安又陷入沉默,他看上有点退缩。然而苏晓好不容易才见到他,就算不能让他全盘托出,也至少要问出点东西来。 苏晓直接问他:“您认识一个叫秦复的人吗?” “秦复?”李求安脸色骤变。 “秦始皇的秦,反复的复,是个生意人。”苏晓不放过李求安的任何反应。“原籍明湖,今年六十岁。” 李求安腾地站起来,脸上写满了震惊。 苏晓知道自己猜对了,李求安与秦复果然互相认识。她同样激动地站起来,无言地望着那白发苍苍的老人沉浸在巨大的震撼之中。 “李先生,您是认识秦复的。” 李求安颤声问道: “难道你也认识他?” “他是我丈夫。” “你说什么?!” “他是我丈夫。”苏晓有点不好意思。“我们今年五月结的婚。” 李求安整个人都僵住了,他像一座雕像似地望着苏晓发怔。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天意……天意啊!” 语毕,他以双手掩面,大量的泪水从他指缝间渗出。苏晓十分惊骇,她完全没想到他会是这种反应。 她小心翼翼地问:“李先生,您这是……” “我应该早就想到的……”李求安痛苦地抓着他雪白的头颅。“既然我能认识你,他那么有本事,又怎么会放过你呢!” 苏晓想问他为什么说“放过”,李求安的眼神却警惕起来。 他盯着她问:“他既是你丈夫,那你为什么要来见我?” 苏晓小心翼翼地说:“他不知道我来见您,他连您送花的事都不知道。我是关了手机偷跑出来见您的。” “要是他在这时候找你,碰上你关机,他会没想法吗?”李求安问道。“他可不是一般人,你不好糊弄的。” “管他呢。”苏晓有点赌气地说道。“反正不能让他知道我在这里。” 李求安突然问:“他原来的太太呢?” 苏晓心虚地说:“病故了。” “什么时候的事?” 她更心虚了,小声说:“今年二月。” “秦复是什么时候认识你的?”李求安突然变得十分机敏。 “两年前。”苏晓简直无地自容。“我和秦复来往的时候,并不知道他太太仍在。他当时和我说,她早已病故。” “哼,像他的风格。”李求安满脸鄙夷。“还是那么卑鄙,不择手段!” 他咬牙切齿,仿佛和秦复有着深仇大恨。苏晓听到秦复被人如此批评,心中虽不舒服,但也不敢说什么。 “你喜欢他。” 李求安冷不防说出她的心事,让她措手不及。是啊,他到这个岁数,见过多少人情世故,她这点小心思怎么藏得住? “但你又背着他来见我,”李求安笑了。“看来,这里头有故事。” 苏晓别开话题:“您和秦复有什么恩怨,能告诉我吗?” 他示意她坐下,苏晓照做。 “我会告诉你的。”他也坐了下来。“但不是现在。让我冷静两天好吗?你不会知道,我今天受到的震撼有多大。” 苏晓看着他的满头白发与落魄沧的脸,心中一阵刺痛。 “好。”她不忍心逼他。“但我要提醒一下,秦复在找您。” “我知道。可惜他找了三十年,还是没收获。”李求安冷笑,接着想到了什么似地问道:“你怎么知道他找人的事,他跟你说过?” “没有,”苏晓苦笑。“都是我的推测。现在看,我猜对了。” 李求安问:“你是怎么猜的?” 苏晓说:“我不是在巷子里遇到那个年轻人吗?先是您出手相助,后来又冒出两个年轻人来解围,这些您还记得吧?” “记得,那两个人是你的朋友。” “不,他们是秦复的人。”苏晓苦笑。“明面上保护我,实际是找您。” “你怎么知道是找我?” “当时您离开的时候,他们若有所思地望着您的背影望了好一会呢。”苏晓回想着所有细节。“回去以后,秦复特地问起您这位无名英雄,我认为他的兴趣太大了。于是我推断,他知道您在广州,但不确定具体位置。所以他给我在广州办画展和见面会,目的是把你钓出来。至于我为什么能成为诱饵,恐怕只有你们知道了。” “哈哈,聪明!”李求安倒是挺高兴。 “您并没有到画展来,对吗?” 他遗憾地说:“我很想去,但还是忍住了。” “但我们还是在小巷子里遇到了。” “是啊……”他很感慨。“那一天,我是一时兴起到那边走走,没想到竟然遇见你。” “您见到我的反应实在太奇怪了,再加上秦复方面的异常,我决定找您。”苏晓说道。“我认为,秦复,您,和我,一定有着某种非比寻常的关系。” 李求安脸色变了一下,说:“难为你了。” “是啊,为了不被秦发现,我这边很谨慎,却毫无收获。”苏晓苦笑。“直到一个月前,一位朋友带来您的消息,因为她认识您。” “认识我?”李求安错愕。 “您记得王霖吧?” 李求安难以置信地问:“王霖?小王?” “就是她。”苏晓笑了。“她是我新结识的朋友。” “竟然是小王!”李求安喃喃道。“这个世界也太小了……” 苏晓说:“她已经离开广州到了这边,目前在我朋友的公司上班。您看,是不是很巧?” 李求安问:“你从小王那里知道我多少事情?” “名字,年龄,职业,籍贯。”苏晓如实相告。“当然我也知道,您过去的职业肯定不光是保安。” “是啊……”李求安仿佛陷入了岁月的长河,过了好些时候才开口说:“苏晓。” “您叫我晓晓好了。您和王霖是朋友,那也是我的朋友。” 李求安听了很高兴,他问:“你能叫我李叔叔吗?小王也是这么叫我的。” “李叔叔。” 李求安的眼睛竟然湿润了,他欣慰地说:“好孩子,晓晓,你很勇敢。” “我只是在面对自己应该面对的。” “这就很了不起了!多少人穷尽一生,都不能面对真实的自己……”李求安十分感慨。“然而,时间会让人看清自己亲手制造的真相,不留一点情面。” 苏晓知道这些话的背后,一定有着沉甸甸的故事。 “回去吧!”李求安站起身来。“我会把所有故事都讲给你听,放心,不会让你等太久的。” “好的。”苏晓也站了起来。“您住在哪里?” “石磨屯有很多招待所,我随便找了一家。” 李求安边说边带她离开水渠。 他们穿过那道防护林,回到石磨屯离地铁站最近的一个路口。道别之后,李求安便消失在那喧嚣的车水马龙之中。 苏晓望着这破落的城中村,突然来了兴致。她没有搭乘地铁回去,而是在这喧闹的街道信步而行。她仍戴着口罩,但已经不在意行人如何看待她。她慢悠悠地走着,像参观博物馆一样,把这里的每一所房子每一间店铺都仔细观察一遍。 不知道走了多久多远,天渐渐黑了。她来到一间包子铺前,在门口停下脚步。铺子里大音量播放着一首歌: “远方灯火闪亮着光,你一人低头在路上,这城市越大越让人心慌,多向往,多漫长……” “我多想,能多陪你一场,把前半生的风景对你讲……” 苏晓蓦地落下泪来。 她像被这首歌施了魔法似的,站在铺子前一动不动。铺子临着一条狭窄的马路,路上人来车往,夜色与忙碌使他们无暇顾及那站在路边落泪的人儿。 谢蕴华从车内看到了路边的苏晓,顿时精神了。 今天下午,她接上和秦复吵完架的秦涛去郊区打球,回城时主道堵车,司机原想抄石磨屯的小路快点回去,没想到这里更堵。她这一肚子火正没处撒呢,没想到发现了一件好玩的事。 “哟,”谢蕴华推推同在后座的秦涛。“那不是秦复的小娇妻吗?” 秦涛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不自在的“嗯”了一声。 “怎么她看上去失魂落魄的?好像还在哭?”谢蕴华饶富兴味地望着那纤细的身影。“你也是垂头丧气的,却不知道秦复怎么样?你们三个可真有意思。” 秦涛说:“父亲还是那样,对母亲去世的真相守口如瓶。” “你还在怀疑他?” “不应该怀疑?”秦涛一提及母亲就无法平静。“母亲为什么突然放弃治疗?” “难道你认为秦复为了新欢对你母亲做了手脚?”谢蕴华面色冷了起来。 “谢阿姨,我——” 谢蕴华恶狠狠地瞪他,“你怎能对自己的父亲有这种残忍的猜测?” 秦涛一时语塞。 “秦涛,我说过多少次,你要相信秦复。”谢蕴华面若冰霜地说。“与其怀疑他,倒不如想想那个年轻漂亮的苏晓对你父亲是什么想法。” 秦涛知道谢蕴华的心思,她从不允许他在她面前说父亲一点不好。 “谢阿姨,您能做新的秦太太就好了。” 谢蕴华微愠,“你小子吃错药了?” “我是认真的。”这确实是秦涛的真心话。“原以为妈妈走后,您会和他走到一起的。” “想得美。”谢蕴华嗤之以鼻。“谁稀罕他呢!” 秦涛苦笑。谢蕴华太骄傲了,当然她有足够的本钱骄傲。不过,她这骄傲的样子倒让他想起另一位女孩。不知怎的,他笑了。 谢蕴华看出端倪,问道:“你傻笑什么?” “没有。”秦涛自觉失态,敛起笑容,“看,车能动了。” 车河终于开始流动了。秦涛望着窗外发呆,谢蕴华则望着路边的苏晓离自己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夜色中。 此时苏晓的眼泪也干了,她胡乱擦了几下,接着拿出手机开机。这一开可不得了,无数条信息轰炸而来。她再看时间:晚上7点30分。她是中午出的门,到现在已经关机七个小时了。 她先跟安妮打电话报平安,再联系周思楠。 “我的祖宗!”周思楠激动不已。“你这大半天都去哪儿了?秦先生给我打了两次电话,我根本不知道你在哪里!” 苏晓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你去哪里了?怎么手机关机那么久?” “我只是出来逛逛,中途手机没电了,刚刚才在商场充上电。” “说实话,你到底去哪儿了?”周思楠也不是好糊弄的。 在这个世界上,苏晓最信任最无须设防的人只有周思楠。 “思楠,我去见李求安了。” 电话那头的周思楠先是爆了一句粗口,然后说:“胆子真大!万一有危险呢!” “我没事,这一趟很值。”苏晓笑了。“明天上午我会到自得其乐,希望梁大哥和王霖也都在。” “先别说明天,你现在赶紧回去,路上想想怎么跟秦先生交待。进门之前先跟我报平安。” “知道了。” 挂掉电话,苏晓叫了出租车。 失踪半天之后,她终于返回那个富丽的住所。她有预感,迎接自己的又是一场风暴。 第二十八章 “思楠,我到了,请放心。” 苏晓给周思楠发完平安信后,按下了那豪宅大门的门铃。进门之后该如何应对,她在回程中已经想好。总之,她无论如何都不会暴露与李求安见面的事。 门很快便开,何存知一见到她就惊呼:“天哪!你这是去哪儿了?” 苏晓装傻充愣:“怎么了?” “怎么了?”何存知十分没好气。“你一直关机,我们到处找不到你,他发了好大的脾气。” “我出去了一下,手机没电了。” “你上午回来的时候,我不该放你出去的。”何存知满脸后悔。“你手上还带着伤呢。” “我没事。”苏晓晃晃手腕。“他人呢?” “正在书房训徐斌呢。” “训徐斌?”苏晓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何存知苦笑着说:“谁让徐斌没本事在两千多万人口的大城市中一下子找到你呢!”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苏晓连忙道歉:“真对不起,给你们添麻烦了。” “唉,先上去吧。” 苏晓依言上楼。一到楼上,她就听到秦复的怒吼从书房内传出: “再出去找一遍!找不到别回来了!” 紧接着,神色忧急的徐斌走了出来。他一下子便看到苏晓,表情就像迷航的渔船看到了妈祖。他轻轻带上房门,接着蹑手蹑脚地走到苏晓面前,以蚊呐之声说: “您到哪里去了?秦先生这气可不小。” “对不起。”苏晓的声量也极低。“我出去逛了一下,手机没电了。” “谢小姐给秦先生打过电话,”徐斌说着回头看了看身后的书房。“她说她在石磨屯见到您了。我们的人很快就到了那边,但是没找到您。” 这是好心提醒她:该说实话的地方还是得说。 苏晓忙说:“谢谢你。” 徐斌哪里敢受:“不客气不客气。您赶紧进去吧,他很久没那么生气了。” 苏晓点头。徐斌放下心来,大步流星离开战场。苏晓望着他那如释重负的样子,觉得有点好笑。笑完,她径直走进书房。 甫一推门,一股烟草的味道便扑面而来,接着她看到了站在落地窗前的秦复。他说过他不抽烟,她也确实没见他碰过,但此时的他却捏着一枝燃至泰半的香烟,望着窗外不知道看什么看得出了神。 这个情景把苏晓的心思吃掉了…… “让你去找她,怎么还不走?” 他以为是徐斌折回。苏晓不语,直接走过去拿掉他手上的烟。 “怎么抽起烟来了?” 苏晓正要把烟扔掉,却被他一把抓住右手腕,着力点恰好是那道伤口。霎时间,强大的力道带来阵阵剧痛,像无数细钢针插入她的血肉。她虽面不改色,却也出了一身冷汗。 香烟掉在了地上,像一个小小的配角,无人理会。 “这大半天你去哪里了?”秦复似乎没有意识到她的手伤。“为什么一直关机?” 他的语气十分冰冷,双目更是恶狠狠地盯着她。他气宇非凡,身材高大,在盛怒中颇有一种泰山压顶般的强势,衬得苏晓更弱小了。然而苏晓并不害怕这样的他,反而有种兴奋感——那温和的面具终于撕开了一个口子。 “我出去逛了一下,中途手机没电了。” “何存知说你回来过,但是又出去了。”他仍紧盯着她。“为什么?” 看得出来,他有意回避和秦涛吵架的事。其实只要稍稍对下时间就知道,她到底有没有听到他们父子俩争吵的内容。那些辜负,那些欺骗,那些不可告人的秘密……很多时候很多事情,只要不说出来,似乎就能当作没有发生。 苏晓叹了口气,说:“我突然想起一份重要文件落在工作室,于是回去取了一下。” “拿完东西为什么没有回来?” “一时兴起,出门闲逛去了。”她脸不红心不跳。 “一走就是七个小时?”他不可能放过这个细节。 她也早有准备,说:“我很久没逛街了。趁着手受伤不能干活,索性出去溜达个够。” 他恍然大悟,问她:“疼吗?” “有一点。” “该,受伤了还到处瞎跑。”他脸色已霁。 “对不起,是我错了。” 他摇摇头,和她下楼。何存知像先知,早已捧着药箱在楼下等着。 秦复接过箱子说:“存知,你别管了,我自己来。” 何存知点头离开。 苏晓看着眼前正低头处理伤口的秦复,看到他两鬓的白发因气恼而更刺目,看到他皮肤的纹路因气恼而更深刻,看到他一贯的好气色也因气恼而消失……她的心中很不是滋味,不禁落下泪来。那泪珠旋即滴到秦复手上。 他抬头问她:“怎么了?疼吗?” 那父亲般的温柔语气让苏晓更不争气了,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不住地往下掉。 秦复以手擦拭她的眼泪:“是疼,还是因为什么事?” “我今天太任性了,”苏晓吻了吻他的手。“惹得你这么生气,对不起。” 秦复叹息着说道:“你平时哪里都不去的,突然间找不到人,我能不担心吗?如果有意外呢?如果又像在广州那样,遇到什么人呢?” 苏晓想到李求安,心里咯噔一下,马上保证:“我以后再也不乱跑了。” “不是不让你出去玩,但是你不能让我找不到,明白吗?” 苏晓点点头。 “这就乖了。” 他把她的眼泪擦干净,把伤口处理好,接着开始盘问她。 “能不能说说,你这大半天都去哪里逛啦?” 苏晓想到刚才徐斌的话,于是说:“信步而行,最后走到石磨屯去了。” “石磨屯?”他就像不知道似的。“那种城中村有什么好逛的?” “怎么没有?”苏晓笑了。“各种小饭馆,包子铺,杂货铺……我还到菜市场里逛了一圈呢。好久没去这些地方了,虽然觉得喧嚣,拥挤,但也有一种丰盛的安宁。” “丰盛的安宁?” 苏晓悠悠说道:“走在那样喧嚣的环境中,逛了一家又一家铺子,虽然什么都没买,但却收获颇丰。我记得那刚出锅的热腾腾的包子的香味,菜市场里蔬菜与水果的鲜亮色泽,贩子们响亮的叫卖声,那里的空气有一种特别的味道……这些感受使我心静,踏实。” 他边听边微笑着点头,最后说:“你的描述很有魅力,我也想去石磨屯走走了。” “你气宇轩昂,站在那里未免突兀。” “我不信你在那里的时候,无人对你侧目。” “真是说不过你。”苏晓无奈地笑了。“我还去了一条水渠,就在石磨屯旁边。” “那条水渠我知道,它现在几乎没水吧?” “是的,干涸了。”苏晓仍觉得可惜。“渠边没有人,我在那里坐了好一会儿呢,挺清静的。” “清静不了太久啦。”他笑了。“石磨屯拆掉之后,我们会在那里盖房子。这条渠会重新引水进去,那里将是附近居民休闲的好去处。” “你还涉及地产业。”苏晓原本只是随口一说。 他却有意多谈:“也要面临变局的。” “为什么?” “现在的情况是,土地由国家出,风险由银行担,其实也就是国家担,高房价的骂名由国家背。”他舒适地靠在沙发上。“而利润,却被开发商赚走了。” “好个冤大头。” “所以,改革势在必行。” 苏晓不禁说道:“这里面学问很大。” “是啊。”他感慨起来。“对老百姓而言,房子是一种商品,更是一个家。但在更高的层次,房子是一个大池子,或者一块大海绵,是另外一种用途。” 见苏晓若有所思地沉默着,他问:“这种话题是不是太无聊了?” “不,是我太笨。”苏晓羞愧地笑了。“我只会给你添烦恼,实际毫无用处,就连讨你高兴都做不到。” “在我这里,你不需要修练这种功夫。” 苏晓只是微笑。 “晓晓,你快乐吗?”他冷不防地问。“我是说,和我在一起。” 也许是为了回答他这个问题,也许是为了抚平他最后的那点气恼,也许是为了消除他的疑心,也许只是她太内疚……总之,苏晓扶着他的肩膀,吻了一下他的嘴角。秦复先是一愣,接着将她拥入怀中,紧紧地抱住她。 他将头埋入她的脖颈,在雪肤与乌发之间摄取她的气息…… 这个拥抱与往日不同,它显然带着某种激情。这是苏晓第一次如此贴近秦复。她听到他有力的心跳,感受到他的呼吸在她皮肤上制造热浪……这些感受带给她巨大的安全感,幸福感。这是两种角色结合在一起时才能给予的感受…… 命运在苛待她多年之后,终于给予了她补偿。 “晓晓,”他在她耳边呢喃。“不要离开我。” “我不会。”她也紧紧地抱住他。“我绝不离开你……” 秦复将她抱得更紧了。就在她以为要发生什么的时候,他放开了她。苏晓知道他作了克制,尽管他并不需要那么做。 “你累了,去休息吧。” 说着,他吻了吻她的额头,这就是一个普通的举动了。 “晚安。” 回到房间,苏晓马上给李求安发去信息: “李叔叔,秦复知道今天我去过石磨屯,他一定会把那里翻个遍的。所以,明天我会让王霖把你带去一个安全的地方。” “晓晓,你没事吧?” “我没事。请您听我的话,在招待所里好好待着,暂且不要出来。” “好的。” “您生活上有问题吗?” “没有,你放心。” “好的,请保重。” 通信结束,苏晓将信息全部删除,接着打开床头柜的抽屉,取出苏敏的照片。她隔着玻璃镜面轻抚着那至爱的面庞,童年的一幕幕又在眼前浮现: “晓晓,爸爸答应你,活到一百岁。” “爸爸不会丢下你的。” “爸爸会一直扶着你,爸爸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然而一样都没有实现。 苏敏的生命结束在一九九八年的夏天,他仅仅只有三十八岁的生命。一百岁的约定,永远的陪伴,都因为那辆大货车化为乌有…… 苏晓闭上眼睛,细细地咀嚼着那些回忆与痛苦。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把照片放回抽屉,取出秦复那首《1985》的琴谱。她同样视若珍宝地抚着那发黄的稿子,耳边响起了那悠伤的旋律。那些跳动的音符一定在诉说着一个沉睡在岁月长河中的故事,一个她不知道的故事。 秦复,你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呢? 能做事业,会写文章,弹得一手好钢琴……这个曾经在遥远的网络彼端给予她鼓励与关怀的人,这个被她视为命运补偿的人,这个她真心爱慕的人,却是李求安口中的不择手段的卑鄙小人。李求安为何如此评价秦复呢?与秦复相比,他无疑卑微到泥尘里,他又是如何与秦复有交集的呢? 红色的山丘一座连着一座,仿佛永远没有尽头。 他不知道走了多久,双脚被地上的石块扎得鲜血淋漓。 可是,那金光仍然遥不可及。 他还要走多久? 他何时才能到达那金光笼罩之地,重见天日? 她想起了秦复写的《遥远的天际》。那个不断向天际行进,试图到达那金光之地的人,是他,还是李求安? “哈哈……你在自欺欺人。” 熟悉的冷笑响起,母亲简欣又出现了。她披头散发,面色苍白,身上的蓝白条纹病号服散发着药水的味道。 “我没有,妈妈。” “你问问自己,李求安像是说谎的样子吗?” “确实不像。”苏晓抱着琴谱。“但我也不能只听他一面之词,否则对秦复太不公平了。” 简欣冷眼看她:“你认为李求安和秦复之间有误会?” “是的。” “傻孩子……”简欣摇头。“你的执着会害了自己,就像从前的程明远……” 那个名字让苏晓目露寒光,她说:“不要拿程明远与秦复比较。” “是啊,程明远不像苏敏,更别提他还利用过他。”简欣叹气。“但秦复只是像苏敏,他并不是苏敏啊!” “我爱他像苏敏的部份,”苏晓幸福地笑着。“也爱他作为秦复的部份。” “照你这说法,无论他的真面目是什么,你都无怨无悔了?”简欣面露嘲讽。“那又何必去探寻真相呢?” 苏晓深情地凝视着手中的琴谱,幽幽说道:“我承认,最初是为了自己,但现在,我是为了他。” “怎么说?” “我感觉得到,在他的心里,藏着一种深刻绵长的痛苦……”苏晓抚摸着那早已发黄的纸张。“这琴谱就是那痛苦的图腾。” “你要去破译他的痛苦吗?” “我不忍心看到他经受折磨。” “那你可要当心了,他可不是简单人物。”简欣感叹道。“如果你再次受到伤害,我怎么对得起苏敏?” “妈妈……” “晓晓,你什么时候才能原谅妈妈?”简欣又来哀求她。“那红色的山丘那么辽阔,我总是找不到苏敏。他一定是恨我,所以不肯出现在我的面前……” “妈妈,我是爱您的。” “可是你也恨我!” 苏晓语塞。 “晓晓,妈妈确实伤害过你,但是,妈妈也爱你。”简欣哭了。“你不会明白,伤害自己心爱的人是多么痛苦!” “妈妈,我无法忘记你用铅笔插进我后背的画面,无法忘记那个伤口有多疼……” 简欣笑了,流着泪笑了。 她又回到那片广袤的红色山丘,继续寻找她的救赎。 苏晓也落下泪来,紧紧抱着琴谱。 第二十九章 第二天中午,苏晓来到自得其乐工作室。 一踏入梁自得的办公室,她就闻到了一股浓郁的饭菜香味。一看,原来是茶几上摆着好些热腾腾的饭菜。 苏晓问道:“这是?” “我们的午饭。”梁自得酷酷地说。“不错吧?王霖妈妈做的。” 王霖边拉苏晓坐下边说:“上次我们搞家庭晚宴,梁自得和思楠都去了,就你没来。我妈知道你今天过来,特意做了这桌菜。” “姚阿姨真好。”苏晓十分感动。 “她知道你的手受伤了,做的都是清淡菜。”王霖关切地问:“伤有没有好一点?” “没什么事,谢谢阿姨,下次我去看她。” “不客气。”王霖摆摆手。“我妈很喜欢你,给你做饭她乐意得很。” 苏晓心中十分感激。她去过王霖家,接触过王霖的母亲姚春林。姚春林是福建人,是那种典型的客家女性,温柔,勤劳,能干,做得一手好饭菜。苏晓最喜欢她做的客家酿豆腐。但相比厨艺,苏晓更喜欢姚春林的个性。有时候她会想,如果她的母亲简欣也是那样温柔的女人,她还是如今这命运吗? “都发什么愣呀。”周思楠说道。“再不动手饭菜要凉了,我可不要吃微波炉加热的饭,味道怪怪的。” 话不多说,几个人围着小茶几开动起来,同时谈论起苏晓勇闯石磨屯的经历。 梁自得问:“晓晓,昨天的冒险有什么收获?” “我见到了李求安。”苏晓说道,那种激动的心情仍在。“但他什么都没说,反倒是我把自己的事情讲了不少。” “不是吧?”周思楠很意外。“这不是你的风格啊。” “真的。”苏晓苦笑。“他知道我和秦复结了婚,还推测出这个婚姻有故事。至于他自己的情况,他说他还没想好该怎么对我说。” 周思楠惊呼:“你就这么放他走了?” “不然呢?”苏晓也很无奈。“这样一位白发苍苍一无所有的老人,任我再好奇,再迫切地想要知道真相,我也不忍心逼迫他。他说要好好想想,那就一定有他的道理。我等他。” 王霖也说:“换作是我,我也不忍心勉强他。” “你们肯定想象不到,当得知我嫁给秦复之后,他是多么震撼。”想到当时的情形,苏晓仍觉得不忍。“他甚至哭了,说这一切都是天意。” 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梁自得问她:“你和秦先生结婚跟他有什么关系呢?” “我也是百思不得解。”苏晓摇摇头。“但我看得出来,他和秦复结怨不小。” 周思楠说:“恕我直言,秦先生和李求安根本是云泥之别,何来交集?” “我原先也这么想。”苏晓说道。“但从这次的接触来看,我能确定,李求安不是一般人。或许,他并非一开始就是底层人物,而秦复也并非一直高居云端。他们都六十岁了……也许在那遥远的过去,他们的地位并不悬殊,是可以有来往的。” “这倒不失为一种可能。”王霖也有所感触。“我一直认为李求安很内秀,却不曾猜测过他有着怎样的过去。何况农民工当中也有能写文写诗之人,我以为他也是那样的扫地僧。” 周思楠也不禁叹道:“真是个神秘的人哪……” 梁自得说:“晓晓,他明确表示过,他会把真相告诉你吗?” “是的,我相信他。我还把王霖来自得其乐的事情告诉他了,他挺高兴的。他还要我称他为李叔叔呢。” 王霖笑道:“我一直这样叫他。” 周思楠却问:“晓晓,你照做了?” “是的。他听了特别高兴,好像我是他的亲人一样。” “嗬!”周思楠翻了一个白眼。“秦先生知道了会作何感想?太太向仇人倒戈。” “你说到哪里去了?”苏晓苦笑不已。“他们之间应该有误会。李求安肯定不是坏人,至于秦复,我可以接受他有一定的阴暗面。” 梁自得说:“对于他们这个层次的人,某些标准是得放宽一些。” 王霖点点头表示认同。 周思楠边吃边说:“我们倒也不必瞎猜太多,还是等李求安开口吧。” 王霖问苏晓:“李求安现在住在哪里?” “石磨屯的招待所。”苏晓好不容易吃上两口饭。“好巧不巧,秦复的一个朋友昨天在那边见过我,也就是说,秦复知道我到过石磨屯。” “你昨天这半天失踪可是够吓人的。”梁自得仍心有余悸。“秦先生亲自给我打电话,我从未听过他的语气那么严厉。” 周思楠问苏晓:“昨晚回去怎么样?糊弄得过去吗?” “他将信将疑。”苏晓说着放下筷子。“王霖,秦复知道我去过石磨屯,他一定会把那里翻个遍的。所以,我想请你和梁大哥把李求安转移到一个安全的地方。” 梁自得马上说:“可以让李求安到我一处闲置的公寓暂住。这样既安全,他也在我们掌握之中。” “太好了!”苏晓放下心来。 周思楠对苏晓说:“你快点联络李求安吧,免得夜长梦多。秦先生可不是省油的灯。” “晓晓,你若非必要暂时不要接触李求安了,以免秦先生察觉。”说这话的是王霖。“我去联系他好吗?我和他本来就相熟。” “对,王霖去更合适。”梁自得也这么说。 苏晓觉得有道理,她对王霖说:“事不宜迟,你能现在就联系他吗?” “没问题。我这就去给他打电话,你们稍等一下。” 王霖说完拿着手机出去了,办公室里顿时安静下来。吃得差不多的梁自得有点懒散的往椅背一靠,周思楠则看起了手机,只有苏晓还在慢悠悠吃饭。三个人虽然表面平静,但李求安事件的余波仍拂动着他们的心。 “真是太戏剧了。”梁自得感慨。“若不是亲身经历,我绝不相信这么离奇的事。晓晓,你还写什么故事?你自己就是故事。” “我还真不想有什么故事。”苏晓苦笑。“渺小如我,扛不起那么多经历。” “天啊!” 一直刷着手机的周思楠突然发出惊呼。她把手机递给苏晓,苏晓一看到手机上的内容,脸色唰地变了。 梁自得忙问:“怎么了?” 苏晓把手机递给他。梁自得接过来一看,倒吸了一口冷气。 有人在苏晓的微博评论里晒出了一张照片。照片中,苏晓握着一位男士的手,而那位男士正捋着她额边的头发。这些小小举动并不过火,但足以表示二人之亲昵,教人一看就知道他们是什么关系。相比苏晓,更抓人眼球的是那位男士。他约莫六十岁上下,虽然两鬓苍苍,但看上去仍然高大健壮,更别提那气宇轩昂的气质。这明显不是一位普通人物。 这样一张信息量巨大的照片放出来,就像在滚烫的热油中倒入冷水,苏晓的微博就这样炸开了锅。短短半小时便有了上千条评论。观众们发挥非凡的想象力,编造出一个又一个关于苏晓与那位岁男士的故事,但主题只有一个:美女作家原来是靠幕后大佬上位。 “这照片是在你工作室楼下拍的?” 面对周思楠这个问题,苏晓只能无力地点头。 “秦先生不是一向不去你那边的吗?” 苏晓叹道:“上周六下午,我去参加他的朋友聚会,完事之后,他送我回工作室。当时只逗留了几分钟,没想到却被偷拍了。” “那个地方没几个人知道呀。”梁自得觉得蹊跷。“你是有点名气,但也没红到时刻有人蹲守的地步啊。” “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当时没有任何防范。”苏晓苦笑,这也太寸了。 “现在怎么办?这照片没法解释呀。”周思楠问道。 “我自己无所谓,由得他们说去。”苏晓说道。“我担心的是秦复。他一向低调,根本不愿被大众知晓,哪怕只是露个面。” 梁自得也说:“如果我是那样的人物,我也绝对不希望自己出现在什么富豪榜上。那不是把自己架在火上烤吗?” “那这照片捅的篓子就大了。不单是惹你,更是惹了秦先生。”周思楠面露惧色。“梁自得,能查出是谁拍的吗?” “这还轮得到我们动手?”梁自得苦笑。“秦先生一定不会放过他。我担心的是偷拍者不知道他是何等人物,惹火上身不自知。” “会是谁拍的呢?” 周思楠自语,苏晓也陷入沉思。 突然,梁自得冒出一句话。 “是不是秦涛?” 苏晓和周思楠均是一愣。 梁自得说:“晓晓,你看,秦涛对你和秦先生的婚姻原本就不欢迎,他现在和秦生闹翻,一气之下把你们结婚的事给捅出来,这是有可能的吧?以秦公子的能力,做这些事情轻而易举。” 周思楠想了想,说:“秦涛不像这样的人。他是怨自己的父亲,但还是讲分寸的。” “你们怎么了?” 问话的是王霖。她已经打完电话回来,正一头雾水地看着陷入迷团的三个人。梁自得把苏晓被偷拍的事情简述了一下,然后把照片给她。苏晓注意到,王霖刚看到照片时十分惊慌,但旋即恢复正常。 王霖问他们:“这是谁拍的呢?” “不知道,都在猜呢。”周思楠摊摊手。“真是事赶事,都碰到一块了。” 苏晓说:“先不管照片的事了,王霖,你和李求安的通话怎么样?” “目前一切都好,他答应搬到梁自得提供的住处。” 梁自得问:“他什么时候能搬过去?” “随时,就看我们什么时候方便。” 梁自得对苏晓说:“事不宜迟,我现在就和王霖去接李求安。他的事你先别操心了,想想照片的事情该怎么处理吧!” 苏晓有点不放心,她问王霖:“石磨屯那里挺乱的,他给的地址,你们好找吗?” 王霖笑道:“放心吧,我的方向感好得很。” “好的。”苏晓松了口气。“有情况随时联系我。” 王霖点点头,和梁自得出门去了。 两人一走,周思楠拉着苏晓来到自己的办公室。 “晓晓,你打算怎么解释照片的事?不能对粉丝没点交待吧?” “纸包不住火。我会宣布已婚并向粉丝道歉。”苏晓幽幽说道。“但我不会透露关于秦复的任何信息,这完全属于私生活的范筹。” “如果公布婚讯,会不会对你有影响?” “你认为我和六十岁的男人结婚很丢人?” “我不是这个意思。”周思楠摆摆手。“但是绝大多数人会认为你嫁这么一位人物是为了博上位。如果秦先生既老又穷就好办了,他们肯定会赞扬你们之间是真爱。同样一件事,有钱与否,性质完全不同。” 苏晓苦笑道:“真想问他们,我嫁谁合适?” “你这就问对了。有些粉丝恨不得偶象和谁谈恋爱都要由他们投票决定呢。” “我是作家,唯一要交待的是作品。我不贬卖私生活。” “话虽如此,公众人物的工作和私生活是很难割裂的。”周思楠很无奈。“看看你的微博评论,里面都在谈论你如何倚靠有钱老头上位。这对你负面影响极大。” “刚好我在谈一个儿童绘本的合作。” “完了,肯定有影响。” 苏晓苦笑道:“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 “到底是谁拍的照片?”周思楠似乎在问天意。“给你找这么一个麻烦。” 苏晓想起了王霖。她当时看到照片明显十分惊慌。苏晓有一种直觉,她的惊慌不是针对她和秦复被偷拍,而是另有所指。苏晓没有和周思楠谈及此事,一番体己话说完之后,她离开了自得其乐工作室。 苏晓决定先自查偷拍现场。 第三十章 石磨屯昏暗简陋的招待所里,李求安坐在床上,出神地望着手机里的一张照片。 照片中,在那栋他还不十分熟悉的大楼下,站着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女人年轻漂亮,很多人认识,她就是绘本作家苏晓。那男人却不知道是谁。只见他六十岁上下,头发花白,但仍然身姿挺拔,气宇轩昂,一看就不是寻常人物。 别人不认识此君,但李求安认得。 那个气派的男人叫秦复,是一个和他较劲了三十年的人。虽然较劲三十年,但直到今天,李求安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他望着照片中的秦复久久发怔,没人能理解他内心的激动与惊骇,除了她。 “天之道,不言而善应,不召而自来。” 熟悉的声音在李求安耳边响起。他本能地打了个激灵。扭头一看,果然,那个穿浅蓝色连衣裙的女人又出现在他身旁。她似笑非笑,神情既温柔又哀怨。 “秋冰,你在慨叹命运不公吗?”女人徐徐说道。“你一定忿忿不平,为何上天这般厚待秦复,对你却如此残忍?” “难道不是吗?”李求安凄然地笑了。“明明年岁相当,他高居云端应有尽有。而我呢?只是一个沧桑落魄的孤寡老人,一无所有。” 女人无言地看着他。 “是谁说,公道世间唯白发,贵人头上不曾饶?”李求安摸着自己雪白的头颅。“可就连白头发,我也比他多得多!” “这些对你而言,其实不那么重要吧?”女人笑了。“你最不服气的,是秦复又得到了他曾经失去的东西。而你失去的一切,永远都回不来了。” “是啊,他赢了,赢了!”李求安落泪。“这是为什么?难道这就是老天的公平?” 女人却说:“怪天,还是怪自己?你想想自己曾经做过什么?” 那些血腥,残忍,痛苦的过往,顿时浮在李求安眼前。那些画面就像尖刀,狠狠地插进他的心脏并且不断翻搅,痛得他捂着胸口跌坐在地上。 “秋冰,你的心很痛吗?”女人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会有我痛吗?” 她用双手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然后摊在李求安面前。李求安看到她雪白的双手上都是血。那鲜血特别红,特别亮,像烈焰一般烧灼着他的眼睛。他本能地想闭眼,却怎么也做不到——时间会让人看清自己亲手制造的真相,不留一点情面。 “秋冰,我好疼呀!”女人哭诉。“你怎么下得了手?你怎么那么狠心?” “我不是故意的,”李求安颤声道。“我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的?”女人反问。“难道你想说你只是生我的气,并不想让我死?因为你没想到——” “够了!素琴!”李求安痛苦地抱着自己的头。“是我对不起你,是我对不起你!我求你不要再说了……” “你何止对不起我?”女人凄然笑了。“你更对不起你自己,还有我们的孩子……” “孩子”二字把李求安的心拧成了麻花。他可怜的女儿啊,她是否还活在这个世上?她过得好不好?是不是吃了很多苦?不,也许她早已……李求安掩面而泣。 “念恩在哪里?”女人流着泪追问。“你有没有找过她?” “我找她,我一直在找她,可是茫茫人海……”李求安泪如雨下。“素琴,对不起……” “我好想念恩,她在哪里?” “素琴,我也好想她,我也想知道她在哪里……” 这时,有人急促地敲着房门。 那穿着浅蓝色连衣裙的女人消失了,李求安也从虚幻的精神世界回到严峻的现实。他轻手轻脚走到房门前,从猫眼中看到了来者何人——是王霖。 李求安放下心来。他知道,这个善良的孩子是受苏晓所托,将他转移到一个安全的地方。 不知道为什么,一直被他当成忘年交的王霖,今日在异乡重逢,他竟然对她生出了一种不同以往的亲切感。 这边王霖忙着做转移,那边苏晓忙着做侦探。 下午四点三十分,她来到工作室的楼下,寻找具体的偷拍位置。这栋商住楼的环境很简单。东面和南面临马路,北边是地上停车场,西边挨着一个居民小区。苏晓比对着照片,很快找到了疑似地点。 那是西边居民小区围墙的一个凹字型角落。宽约七十厘米,深约一米五,离当时她和秦复的距离大概有十五六米。如果偷拍者躲在这里,确实不容易发现。苏晓并非没有留意过这道奇异的凹陷,但从未想过它因何而生。 她向物业询问此事,没想到对方诉苦似的跟她说了一大堆: “西边那小区去年做了整体翻新。他们原有的绿化面积很少,业主中的能人异士就找由头说我们楼多占他们西边那点地了。其实也不是我们楼多占,而是那一小块地方当初有争议。为这事,两边扯皮了好长时间。最后由建委,居委,街道和相关部门协调决定,西小区把那一截围墙往我们这边移了一米多。但是我们这边原来有个井盖,是个通信井,西小区嫌麻烦,不想把它规置到自己的地盘,于是就凹出了这么一块地方……” 原来还有这么一个故事,苏晓不由苦笑。 她站到这凹字型角落前。此时,太阳已运行到西墙之后,这个凹陷的狭小空间因背光而变得幽暗隐蔽,像一个空虚的墓穴。 “临其穴,惴惴其栗。” 苏晓莫名想起《诗经》里的这一句。那诗中的老百姓面对殉葬的墓穴,胆战心惊。但苏晓面对的只是一处幽暗的角落,所以她并不害怕。她估算了一下,然后挤进那个墓穴般的角落。在最深处,她果然看到一个井盖。她站在井盖上艰难转身,使自己背贴墙站着,接着再次对比照片拍摄的角度,距离和方位。 没错,就是这个位置。 会是谁呢?这个角落如此狭窄,她站在里面都不轻松,想必拍摄者体型非常瘦小。难道对方是女性?苏晓直觉不是。但若是男性,那只能是一个体型非常瘦小的男性了…… 苏晓眼睛一亮。她再次观察那张偷拍的照片与她目前所处的位置。她发现,偷拍者刻意把围墙上的树枝取为前景。这种拍摄手法或者说习惯,让她想到了一个人。 手机突然响了,一看,是王霖的来电。由于这角落太狭窄,苏晓不得不挤出去接电话。 那头的王霖说道:“晓晓,我们已经成功转移李求安,一切都安顿好了。” “太好了!”苏晓的心落地了。“辛苦你们了。” 王霖却问:“你知道是谁偷拍你吗?” 苏晓心中有数了,她说:“你知道是谁。” “果然被你发现了。” “我当时看到你神色不对。” 王霖长叹一声,说:“上周六下午,我和梁自得路过你的工作室。我从车里看到程明远走在你们楼下的人行道上。当时以为那只是个和他相似的人,但是今天出了偷拍的事,我可以确定,那就是他。” 果然是他。 “看来,他是要报上次在山上被我狠揍之仇。” “应该是。”说到这里,王霖迟疑了一下,她说:“晓晓,中午在自得其乐的时候,梁自得和周思楠都在,我没敢说出这件事。现在悄悄告诉你,我是想……” 苏晓说:“你希望我不追究此事。” “是的。” “你不恨他吗?” “恨。”王霖坦然说道。“但他有老婆孩子,有一帮子穷亲戚要关照。仔细想想,他这个人也是可恨又可怜。我希望你们能放他一马。” “你太善良了,我远不如你。” “晓晓,可以吗?” “我自己没问题。但照片上不单有我,我不敢打包票。”苏晓面有难色。“我只能说,尽力而为。” “已经很好了。”王霖十分知足。“谢谢你。” “不用谢,我只是厌倦了冤冤相报。” “我就是这个想法。” 苏晓笑了。 王霖的话让她下了一个决心。 五分钟后,她立即在微博写道: “本人已于今年五月完婚。由于某些特殊原因,直到今天才公布此事。对此,本人深感抱歉。” 心一横就发了出去。她顿时觉得自己卸下了好大一个包袱。至于这么做的影响和后果,随它去吧。 苏晓这才意识到,自己这副小小的躯壳塞满了各种东西,唯独没有任性。因为不敢任性,所以总是任劳任怨,谨小慎微,她的心一直很累。 她突然无心工作,干脆直接离开工作室返回秦复家中。到家的时候不到六点,何存知见到她时十分意外。 “回来得这么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苏晓笑道:“我回来的时候看到太阳从西边落下。” “幸好你回来得早,否则我又要向你打电话求救了。” 苏晓忙问:“又发生什么事了?” 何存知苦笑着说:“你被偷拍的事,他以为是秦涛做的,父子两个又隔着电话吵架。” “还在吵?” “吵完了,这会儿正在生闷气呢。”何存知叹道。“去看看他好吗?” 苏晓再次临危受命。她快步来到秦复的书房,直接推门而进。进门之后,她又看到他站在落地窗前,望着窗外的绚丽灯火出神。难道秦复和她一样,也喜欢从高处俯视一座城市? “回来啦。” 他说话了,但是没有回头,仍旧望着那迷人的夜色。苏晓应了一声,走到他的身边。 “照片不是秦涛拍的,此事与他无关。” “你怎么知道不是他?” 苏晓面有愧色地说:“是程明远拍的。我上次在山上揍了他一顿,他这是在报复我。” “你怎么确定是他呢?” “上周六,也是那个时间点,王霖和梁自得路过我们楼,她在车内看到程明远了。”苏晓如实相告。“下午,我拿着照片去现场比对了一下。程明远应该是躲在大楼西边小区围墙的一个角落里拍的我们。那是个凹字形的角落,纵深约一米五,宽不超过七十公分。” 他接着说:“只有程明远这样瘦小的人才能挤到里面。时间对得上,又有动机,所以是他。” “到这地步,我认为一定是他。” “他是怎么知道工作室地址的呢,你跟他说过?” “没有。但若是诚心要找,其实不难。” 就像李求安……苏晓心中又是咯噔一下,幸好他已在她掌握之中。 秦复又问:“那他是怎么撞上我的?我难得去那边一次,就让他赶上了?” “有时候就是这么寸。”苏晓不由苦笑。 “看来是我冤枉秦涛了……”那语气,任谁都听得出他多么爱这个儿子。 苏晓说:“我会把事情原委告诉思楠,她会和秦涛解释清楚的。” “秦涛和她聊得来吗?” “至少不受我影响。” 他微笑着颌首。 苏晓犹豫了一下,说:“秦复,我想求你一件事。” “你希望我放程明远一马?”他焉能不懂。 “是的,就像上次一样。” 秦复显然没那么大方,他说:“上次你毫发无损,那就算了。这次他捅的篓子可不小,你微博里的评论可是没法看哪。” “我已公布婚讯,当然,没有任何提及你的地方。” 他却叹道:“如此一来,只怕人家更好奇。” “由得他们说去吧。”苏晓已经想开。“倒是你,我知道你低调,不想被公众认识。” 秦复一派轻松地说:“我没事。仅凭一张照片,他们也猜不到什么。” “那就别和程明远一般见识啦,冤冤相报何时了?” 听到“冤冤相报”时,秦复的笑容凝固了。他僵了一会儿,突然问她: “那个驾驶大货车的人,你能原谅他吗?” 这次是苏晓的笑容凝固了。 那残忍的心象又浮现在她眼前—— ……马路上都是血。父亲倒在血泊之中,身体被巨轮碾压成一团模糊的血肉,只剩一颗头颅。那颗英俊的头颅歪向一边,望着自己年幼的女儿。它青筋暴露,双目圆睁,微张的嘴汩汨流着鲜血,嚅动的双唇似乎对幸存的女儿说着什么…… 这画面永远鲜活,永远有效。 苏晓落下泪来。秦复为何突然提起这件可怕的事?为何要问她那样尖锐的问题?他明明知道这么做是在往她的伤口上洒盐…… “晓晓,对不起。”秦复意识到了。“我说错话了,对不起。” 苏晓的眼泪却掉得更凶了。秦复轻叹一声,将她拥入怀中。他吻着她的头发,轻抚着她的脊背,像是在哄一个孩子。 “晓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伤害你的。”他近乎讨好地说道。“程明远的事情我不追究了,你不要生气,好吗?” 苏晓点了点头。其实,她并没有生他的气。她只是没有料到,他的锋芒会是如此锐利。 她突然生出一个疑问: 上次,他真的放过了程明远吗? 第三十一章 晚上七点半,周思楠在一间酒吧门前停下脚步。 短短几天,她已第三次踏足此地。前两次是与秦涛偶遇。这一次,她是应约而来。 晚上六点多的时候,苏晓发来消息,她拜托她跟秦涛解释偷拍的事情,以免父子斗气。周思楠当仁不让,马上就给秦涛打去电话。哪知没说几句,那呆鹅突然提议: “可以出来喝两杯吗?” 这就是周思楠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她之所以答应秦涛,纯粹是想当个和事佬,免得苏晓难做。至于秦涛为何有此提议,她没有多想。 进入酒吧,周思楠很快找到了先来一步的秦涛。秦涛像是有预知能力似的,在周思楠走到他身后的时候,突然回过头来。 他起身向她打招呼:“嗨。” 周思楠坐下来问:“好好的喝什么酒?” 接着,她自己也随便叫了点喝的。 秦涛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只是想找个人出来坐一坐,说说话。” “你没有朋友吗?” “有,不多。”他笑。“你算一个。” 周思楠有点好笑地说:“你和秦先生真是又像又不像。” “我可不像他。我没有他那样的能耐,所以他总是对我感到失望吧。”说到这里,秦涛的脸色变得温柔起来,“我像妈妈多一些。” “无论像谁,都是自己的亲儿子,秦先生很爱你。” 秦涛苦笑着说:“下午他质问偷拍是不是我做的时候,真没看出他有多爱这个儿子。”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周思楠劝道。“再说,他现在也知道自己冤枉宝贝儿子啦。” 秦涛摇摇头不说话,半晌才开口:“思楠,我挺嫉妒你朋友的。” “你是指苏晓?” “是的。”秦涛苦笑。“我嫉妒她。为我,也为我母亲。看得出来,父亲是真的很喜欢她。” 刚刚才说她是朋友,现在又是这种敌我状态。周思楠有点泄气,想撒手不管,但又不忍负苏晓之托。更何况,她对秦涛也有些同病相怜。 “思楠,”秦涛意识到了。“请你不要误会,我不是要批评你的好朋友。” 周思楠不无埋怨地说:“我跟你解释过,晓晓认识秦先生的时候,并不知道你妈妈还在的。” 秦涛点点头。 “她知道这件事后也非常难过。”周思楠叹气。“秦涛,你不知道晓晓的身世,也就不明白秦先生在她心目中的分量,更不明白她有多难过。” 秦涛问:“她为何对我父亲那么执着,你还是不能告诉我原因吗?” “还不能。” “好吧,我不勉强你。不得不说,你对朋友真好。” “秦涛,虽然你不明白晓晓的感受,但我能理解你。” “理解我?” 周思楠幽幽说道:“说起来,你家和我家,情况还真有点相似呢。” “怎么说?” “我父亲在外金屋藏娇,孩子都有了。” 秦涛十分意外。他没想到看上去乐观开朗的周思楠家里是这么个情况。他更不理解她的语气是如此的平静,甚至有点不在乎。 “秦涛,你一定在想,我怎么跟没事人一样?” “是的。” 周思楠说:“你总说秦先生不爱你的母亲,但我猜想,他们之间是能和平相处的,甚至都没红过脸,对吗?” “还真是。”秦涛笑了。“他们一直相敬如宾。” “这就比我家强多啦!”周思楠苦笑。“从我记事起,父母就总是吵架,到今天仍是如此。小时候我很害怕他们吵架,会躲起来哭。后来长大了,就渐渐觉得厌烦。不,简直是烦不胜烦。” 秦涛先是意外,然后问她:“你父母是为了什么吵架呢?” “我妈很爱我爸,但是我爸一点也不爱我妈。” 又是这种情况,秦涛心想。 “看看,我们两家的情况是不是有点像?”周思楠笑了。“你一定好奇,我爸不爱我妈,为什么还会娶她吧?” “是的。” “虽说家丑不可外扬,但我今天就都跟你扬了吧。”周思楠说着,猛喝了一口酒。“我姥爷姓梁,当初有点小钱。他想找个有本事的姑爷帮忙发家,于是物色到了我爸。我妈实在样貌平平,我爸是看中梁家那点钱才娶的我妈。” “这对你母亲太不公平了!”秦涛有些动怒了。 “但是我姥爷认为这样对梁家很好啊。”周思楠苦笑。“话说我爸也是真有本事,又很能吃苦,三五年梁家就大变样了。到后来,梁家一大家子都靠他吃饭。所以,他说什么话做什么事,梁家人根本不敢插嘴。姥爷姥姥走了以后,我爸就一手遮天了。后来的事就不用讲了吧?烂大街的戏码。” 秦涛听得心中五味杂陈。 “有时候我会想,这就是人性吧?”周思楠十分感慨。“男人只有达到了一定高度,才有能力去选择自己真正喜欢的女人。” 秦涛问她:“你恨你父亲吗?” “又爱又恨,他确实对不起我妈。”周思楠坦言。“但是话又说回来,我妈就没错吗?明明那个男人不爱自己了,为什么就不能离开他呢?非要把他拴在身边,自己把自己折磨得不人不鬼。”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是很少人能这么理智,这么潇洒。”秦涛似乎颇有感触。“也许你并不知道,你母亲对你父亲的爱有多深沉,多执着。” “所以这就是爱情?明明知道对方不爱自己,也甘愿深陷泥潭饱受折磨。”说到这里,周思楠叹了口气。“爱情就是一座牢笼,里面的人都是困兽。” 她的母亲梁自如是如此,秦涛的母亲是如此,苏晓更是如此。她太爱苏敏,一生都被那个完美的形象左右。 秦涛突然问她:“思楠,你恨那你父亲在外面的那个女人吗?” “不恨。” “为什么?” “问题出在我爸身上,没她也会有别的女人,我恨得过来吗?”周思楠笑了出来。“何况,那个女人也是不得已。” “怎么个不得已?” 周思楠感慨地说:“那个女人叫沈明玉,比我大一岁,也是好大学出来的。样貌好,读书好,可惜没个好出身。家里是农村的,父母又重男轻女,两个弟弟没一个争气。她能读完大学都是靠助学贷款。好不容易毕业参加工作了,家里又没完的跟她要钱。前两年父母得了重病,当时两个弟弟一个找不到工作,一个吵着要钱成家,她是为了帮家里才跟的我爸。” 上回见过沈明玉后,周思楠悄悄找梁自得打听过她的事。没想到,那也是个苦命人。一个弱女子,牺牲自己替一大家子扛下了所有。 “确实值得同情。”秦涛也动了恻隐之心。 “其实,晓晓嫁给秦先生,情况和沈明玉也有些类似。” 秦涛顿时来了精神,说:“愿闻其详。” “说来话长啊。”周思楠不由感慨。“……晓晓是个孤儿。很小的时候,父亲因意外走了。大学毕业那年,母亲因癌症走了。家里没什么亲戚,她是孤身一人奋斗。虽然有我帮她,但是客观的说,她能成为绘本作家,除了实力,更少不了我爸爸对她的帮助。” “然而你父亲的帮助并不是无条件的?” 秦涛不傻,再加上从小生长在这种环境里,某些事情也是司空见惯。周思楠说个开头,他就能猜到七八分了。 “看来只有我是笨蛋。”周思楠苦笑不已。“刚开始,我以为我爸是给我面子才帮的她。直到秦先生出现,我才明白,我爸之所以捧红晓晓,其真正用意是让她攀附上秦先生这样的人来助他更上层楼。” “苏晓知道你父亲的这些算盘吗?” “晓晓什么都知道,但是从来不说。”周思楠的语气十分爱怜。“她怕影响我和我爸之间原本就不怎么样的父女关系。” 秦涛点点头。 “这里就不得不说说秦先生了。”周思楠苦笑。“秦先生一开始伪装成普通人和晓晓做笔友的时候,其实已经和我爸打过招呼了。所以,我爸一直知道秦先生是谁,但是他不说,我们都被蒙在鼓里。晓晓的事业发展,其实也有秦先生的暗中帮助。” “她后来和我父亲结婚,是她本身就喜欢我父亲,也是为了报答周先生。” “除此之外,秦先生还拿她的事业威胁她。” “真是煞费苦心!”秦涛摇头苦笑。“他真就那么喜欢她?” “这个问题,晓晓也一直在寻找答案。”周思楠的目光幽深起来。“晓晓一直很清醒。她知道,以秦先生的地位,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为什么偏偏对她那么上心,那么大费周章呢?所以她和秦先生结婚,也是为了找到真相。” “她找到了吗?”秦涛显然十分关心。 “她在接近。”周思楠神秘一笑。“我有一种感觉,这个真相,和你母亲去世的真相有关联。” 秦涛激动地说:“如果与我母亲有关,请你们一定告诉我。” “没问题。” 秦涛突然心中一动,莫名地担忧起父亲来。 “思楠,这个真相,会对我父亲造成什么影响吗?” “你就是嘴硬。”周思楠笑了。“明明很关心自己的父亲,却偏偏摆出一副仇人的模样。放心吧,晓晓不会做出任何对你父亲不利的事。她对秦先生的爱,甚至可能不亚于你。” “她为何爱到那个地步?” “这就又回到那个不能说的原因啦。” 秦复像苏敏这件事,苏晓连秦复都没告诉,周思楠就更不会向秦涛透露了。苏敏是苏晓的逆鳞,触之必怒。当然,周思楠也理解秦涛。 “秦涛,请你再等些时日,很快就会真相大白了。” 李求安已经出现了,并且在掌握他们手里,真相近在眼前了。 “我相信你。”秦涛真诚地看着她。“思楠,有你这样的朋友真是福气。” 周思楠哈哈一笑,说:“我所做这一切都是为了稳固晓晓和秦先生的关系,毕竟我家就靠她巴结秦先生了。你不知道吧?如今我爸把晓晓当义女,这样他就是秦先生的半个岳父啦!” 最后一句把秦涛呛到了,他苦笑着说:“思楠,我相信你和你父亲不一样,否则我不会叫你出来喝酒。” “要不是你,我都不来这种地方。” “很抱歉。”秦涛不好意思地笑了。“其实我不怎么喜欢欢酒吧。但有时候心烦想出来坐坐,又不知道去哪里合适。” “现在还心烦吗?” 秦涛微笑着摇摇头。 “那就撤。”周思楠说着便要起身。 “等一下。”秦涛叫住她。“你应该没开车吧?” “我打车。” “有司机来接我,我送你回去。” 周思楠刚说完“好啊”,手机短信就响了。一看,是她的母亲梁自如。 “楠楠,忙完了马上到家里来,我和爸爸等你。千万别着急,你多玩一会儿,我们多晚都能等。” 这条语焉不详的短信十分诡异,看得周思楠心里直发毛。难道那俩人又吵架了?瞧这语气又不像。难道还有别的妖蛾子? “有什么事吗?”秦涛看出她的不对劲。 周思楠无奈地说:“我爸妈要我去他们那走一遭。” “你没有和父母住在一起?” “没有,被他们吵怕了。” 周思楠摊摊手。“希望这次过去他们会说:楠楠,我们决定协议离婚啦!” “潇洒。”秦涛竖起大拇指。“要是人人都像你这么想得开,世界就清静了。” “我们梁家人都很潇洒。”周思楠酷酷地笑了。“我妈若不是为情所困,也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呢!” “看得出来。”秦涛却是笑得温柔。“我送你过去吧。你父母住哪里?” 周思楠把地址告诉了他。 “这个地方我知道。”秦涛说着看看手机。“走吧,司机到了。” 周思楠就这样上了秦涛的车。 她并不知道,等待她的不是父母的协议离婚,而是另一场风波。 第三十二章 夜里九点。 在离周家别墅尚有几百米的时候,周思楠让秦涛停了车。 “到这里就好,我下来走两步就到了。” 周思楠此举无非是不想让父母知道是谁送她回家,省得他们又大作文章,车轱辘似地说一些她不爱听的话。 秦涛也不多问,只是说:“你怎么像闯龙潭虎穴?见到父母不开心吗?” “很难开心,几乎每次过来都遇上他们吵架。” 秦涛苦笑。 不等司机表现,周思楠已打开车门下车。 她隔着车窗向秦涛道谢:“谢谢。麻烦你跑这一趟,真不好意思。” “这有什么。” “再见。” 秦涛点点头,并没有让司机把车开走。周思楠不多想,径直走向别墅。 到家后,管家陈阿姨见到她格外高兴。 “楠楠!这么快就回来啦!” 周思楠觉得陈阿姨高兴得有点上头。刚想问家里发生什么事,陈阿姨却连拖带拉地把她带到父母面前。 简直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眼前的周成岳和梁自如竟然满面春风地坐在一起,笑眯眯地等着她。两个人的笑容十分诡异,看得她寒毛直竖。 周思楠不安地打量着双亲,问道:“爸,妈,你们叫我过来做什么?” “哎呀,没事就不能找你?”梁自如说着拍拍身旁的空位。“傻孩子,站着干什么,快坐到妈妈身边呀。” 周思楠却坐到了旁边的单人沙发上。她想着要是情况不对,这样更方便开溜。 周成岳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楠楠,今晚去哪里玩啦?怎么这么早回来?” 周思楠心里咯噔一下,她猜到什么了。 “怎么不说话?”梁自如笑得贼甜。“和男孩子出去约会又不是什么丢脸的事。” 果然。 “我去哪里你们都一清二楚,真有本事。” “这说的什么话?”周成岳佯装怪罪。“我有个朋友在酒吧看见你和秦涛了。他说你们聊得挺开心的,最后你还上了秦涛的车。” “是秦涛送你回来的吧,怎么不请人家进来坐坐?”梁自如神色十分暧昧。 周思楠却是冷冷问道:“你们到底想说什么?” 那对冤亲债主齐声说:“楠楠,秦涛这孩子不错,要不要考虑一下?” “想多了,我最多把他当朋友。” “那也好啊,先做朋友,再慢慢发展。”梁自如笑得合不拢嘴。“但是也别太慢哟!你说,你都多大了?” “二十八。” 梁自如忙说:“快三张了,该成家啦!” “难道你想让我结婚?”周思楠又看向周成岳。“爸,你也这么想?” “傻孩子,你可不小啦!”周成岳慈爱地笑着。“晓晓都嫁人了,你不能落后好姐妹太多啊!” 周思楠面无表情地说道:“我不想结婚,无论对象是谁。” “是因为晓晓吗?”只要不涉及周成岳,梁自如的脑子就灵光了。“她嫁给秦先生,你再和秦涛……你担心你们的关系有点复杂?” 周成岳大手一挥,潇洒地说:“不必分得那么清楚,都是一家人就行了。” “对,成岳说得对!”梁自如连忙附和。“都是一家人,不用分得那么清楚嘛!楠楠,你爸爸都打听好了。秦涛这孩子品行极好,不像其他的富二代……” 梁自如兀自说个不停,周思楠却是冷眼旁观。她想不通,为什么这两个人还有脸向她兜售婚姻。 “楠楠,在想什么呢?”梁自如察觉到她的异样。 “我在想,你们怎么好意思劝我结婚呢?” 此话一出,周成岳和梁自如都为之一愣。 “请你们好好回顾一下自己的婚姻。”周思楠冷笑着。“你们吵了多少年啦?反正我是从小看到大。你们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 周成岳和梁自如又是一愣。 “看来都没想过。那好,今天我都摊开了说。”周思楠豁出去了。“拜你们所赐,别说结婚,我连谈恋爱的兴趣都没有。” 事实上,她这些年确实没谈过恋爱,对男人更没一点兴趣。当然有不少男性试图追求她,其中不乏死缠烂打者,但是都被她无情拒绝。 “楠楠,不是所有的婚姻都是不幸的。”梁自如白了周成岳一眼。“秦涛不像某些人。” 周思楠反唇相讥:“你对他有多少了解?” 梁自如信心十足地说:“唉呀,我是没多少了解啦。但是成岳说不错那就——” “够了!”周思楠腾地从沙发上站起来。“不要再成岳成岳的叫了!你的成岳早就不爱你了,他在外面有女人有孩子了!” 梁自如闻言也站了起来,脸色铁青。周成岳则饶富兴味地看着这一切。 “楠楠,你,你胡说什么……” 梁自如的话说得结结巴巴,不知道是因为生气,还是伤心。 “妈妈,他早就不爱你了!”周思楠看着母亲,心中既心疼又怨恨。“为什么非要自己骗自己呢?为什么就不能离开他呢?” “你胡说,胡说!”梁自如还在垂死挣扎。“成岳,你爸爸,他只是一时糊涂了!” “自欺欺人有意思吗?”周思楠已然落泪。“面对现实有那么难吗?放过自己不好吗?为什么要这样折磨自己?” “你,你……”梁自如由悲伤转为愤怒。“谁教你这么说的?是不是梁自得?还是你爸爸?” 周思楠觉得母亲简直无可救药,她凄然地笑了:“妈妈,你知道我为什么害怕婚姻吗?” 梁自如一怔。她从来没想过女儿会有这些想法。 周思楠几乎是吼出来:“我不害怕那个男人变心,我害怕的是,明明对方不爱自己了,还要牺牲自尊维系着这可笑的婚姻啊!我不想变得如此卑贱啊!” “好,好!”周成岳拍手。“不愧是我的女儿!” 梁自如像石像般一般呆立不动。唯一变化的是她的脸色,青红白无序转换。 “妈,你看看你自己,被这可笑的婚姻折磨成什么样子?”周思楠望着母亲。“你能否像你的名字一样,来去自如?” 说到这里,周思楠终于崩溃大哭。周成岳走过来想安慰女儿,却被她一把推开。 “你们再逼我结婚,我就剃头当尼姑!” 丢下这句话,周思楠跑出了周家。 到得户外,她仍然狂奔。最初是想逃离那个家,后来变成一种情绪的渲泄。她朝着一个自己也不知道的方向跑着,任泪水与汗水恣意挥洒。在跑了不知道多远之后,她双膝一软,跌坐在路边。她索性坐在地上抱着自己哭了起来。 以往这种时候,她会第一时间想到苏晓。那时候,她可以在任何时间找她,见她。但是现在不同了,她们中间隔了一个秦复,周思楠不能任意而为了。 伤心和孤独令周思楠哭得更凶了。她觉得自己被全世界遗忘了。 “思楠?” 有人唤她。周思楠以为是家里人追来了。她猛地抬头,意外地看到了秦涛,他正蹲在她身前看着她。他的车子停在一边,司机在车旁等候着。 “思楠,你怎么了?” 秦涛想扶周思楠起来,不想却被她一把推开。非但如此,她还恶狠狠地盯着他,仿佛和他有着深仇大恨。秦涛哪里知道,此时的周思楠无比憎恨婚姻,无比憎恨男人。 然而秦涛并没有被周思楠冷酷的反应击退。他仍旧蹲在一旁,静默地看着她。周思楠看着他的一举一动,不知道怎的,眼泪又冒了出来。 “是不是和父母吵架了?” 秦涛温柔地询问着。周思楠点点头,仍旧不说话。秦涛轻叹一声,再次伸手去扶她。 “思楠,快起来,到车上去。” 他太温柔了,周思楠不忍心拒绝他,于是就这样被秦涛带到车上。上了车,周思楠的眼泪渐渐止住了。但她仍旧一言不发,直到秦涛把纸巾递给她。 “你不是走了吗?”她接过纸巾,声音仍带着哭腔。“怎么会在这里?” “车开得慢,正好遇上你。” 周思楠直觉这话有哪里不对,但由于情绪极度低落,也就懒得细想。她胡乱把眼泪擦干,然后一言不发望着窗外,一副心如心灰的模样。 秦涛小心翼翼地问她:“你现在想去哪里?” 周思楠木然地说:“回我自己的公寓。” “你住哪里?我送你。” 周思楠摇摇头说:“不用了。你载我一段到市区,我再叫车回去就可以。” “不行。”秦涛脱口而出。“太晚了,我送你。” “那怎么好意思,我几乎耽误了你一个晚上。” “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就当出来游车河了。” 身心俱疲的周思楠不再推辞,把住址告诉了秦涛。 “这地方离我的住处不远,”秦涛很高兴。“这就算顺路了。” “幸好没有太麻烦你。” 秦涛只是微笑。他微笑的模样和秦先生真是如出一辙。满腹坏心情的周思楠是笑不动了,她把头转向窗外。 夜深了,城市里到处都是繁华的灯火,仿佛天上的星星落入凡尘。车子在这些绚烂的光辉中行驶,像是在穿越银河。如果银河之间也有摆渡车就好了,牛郎织女见面也不用那么费劲。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周思楠突然想起那些听过读过的爱情故事。对于那些刻骨铭心的真情,她并非无动于衷。她虽通透,但并不冷酷。她也知道自己不是排拆爱情,而是排拆勉强凑合的婚姻。如果没有相互的深爱,只是硬件条件适合就结合,那和动物配种有什么分别? 会有那么一天吗?像苏晓那样,她也遇到一个让她奋不顾身的人,明知万丈深渊也要跳进去…… 周思楠望着窗外浮想联翩,到最后,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身旁的秦涛一直在看着她,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想着什么…… 路况良好,很快,周思楠的住处到了,她和秦涛都下了车。刚要道别,一个熟悉的声音传了过来。 “楠楠!” 周思楠循声望去,看到了舅舅梁自得。 “可算等到你了!”梁自得小跑过来。“我来的真是时候。” “你怎么在这?”周思楠有点不知所措。 秦涛有点好奇地看着梁自得。 “找你啊!”说着梁自得看向秦涛。“这位先生是?” “您好,我是秦涛。” 梁自得当然听说过秦涛何人,他赶忙说:“你好,我是楠楠的舅舅,我叫梁自得。” “您好,梁先生。” 秦涛和梁自得握手,面色却有些疑惑。 梁自得问他:“你在想我这个舅舅怎么这么年轻帅气吧?” “是的。” “这就对了!”梁自得哈哈一笑。“我妈老来得子,我比我姐也就是楠楠妈妈,小了十几岁呢。” 秦涛笑了,说:“原来如此。” “自得其乐,自由自在,青春不老。”说着梁自得看向周思楠。“像楠楠这样爱动气的,指定将来老得快。” “要你管了?”周思楠瞪他。“你还没说呢,你怎么会在这儿?” “你妈妈给我电话,说你生气跑出来了,派我来找你。你手机关机我联系不到人,只能来这里空等了。”梁自得指向马路一侧。“我的车还停在那边呢。” 周思楠松了口气。这时候,一阵晕眩袭来,她不禁晃了一下。 “思楠!” 秦涛和梁自得同时扶住了她。周思楠觉得好笑,从来没想过男人婆的她也有这么娇弱的时候。 “我没事。”周思楠从二人的手中挣脱。“就是累了,折腾了一晚上,连晚饭都没吃。” 秦涛吃惊地问:“你没吃晚饭就出来和我喝酒?” “忙,顾不上。” 秦涛愣了几秒,接着对一旁的司机说:“老何,去给周小姐买些宵夜。” 那老何领命,速速驾车去也。 “你不用吧?”周思楠觉得他好夸张。“我上楼随便吃点什么就行了。” 秦涛却是答非所问:“你怎么能空着肚子出来喝酒呢?” “她就是这样了。”梁自得趁机添油加醋。“这么大了还总和小孩子一样。” 周思楠瞪他:你们还有完没完了? “楠楠,快让我们上楼吧?”梁自得装傻。“总不能在路边吃宵夜吧?” 到这个地步,周思楠也不好赶他们走,只能不情不愿地让他们上楼。 到家没多久,秦涛的司机老何就带着两名饭店服务人员送来了宵夜。东西不少,不但有适合周思楠的广东粥,小菜和点心等等,还有男人聊天吹牛必不可少的啤酒。这老何还挺上道。 现在的场面是,周思楠坐在长方形大餐桌的一端喝汤,梁自得和秦涛在另一端喝啤酒聊天。这两人一见如故,聊得相当投机。梁自得讲起他小时候怎么帮梁自如带周思楠的经历,趁机抖了不少外甥女小时候的糗事。 “秦涛,你别看她现在又高又瘦,小时候可是个胖妞。唉,就是大白憨一个。随便做个鬼脸,她都能咯咯傻笑半天。” 周思楠懒得理会梁自得说什么,只要他不把周成岳妄图撮合她和秦涛的事情抖出来就行。她一言不发,只顾埋头吃饭,两耳不闻八卦事,直到梁自得冒出一句话: “秦涛,别梁先生梁先生的叫了,太见外。你叫我梁大哥就好。” “你叫他梁大哥的话,我就叫你秦叔叔。” 秦涛哈哈笑了。 梁自得反驳道:“你别听她胡说,晓晓也叫我梁大哥。此大哥非彼大哥。” “明白,梁大哥。”秦涛只是老实,他不傻。 周思楠冲他们翻了个白眼,接着低头喝汤。这时候,手机屏幕闪出一条信息,是苏晓的。 “思楠,现在方便给我电话吗?” 周思楠马上放下汤匙。她向秦涛和梁自得稍稍示意,来到房间给苏晓打电话。 那边的苏晓一接电话就问:“思楠?你在哪里?” “在我公寓。” “秦涛怎么样?” “好得很。他正开心地和梁自得喝啤酒。”周思楠又翻了个白眼。“在我这里。” “什么?”苏晓显然十分意外。“这是什么情况?” “一言难尽。”周思楠打了个哈欠。“总之秦涛没事,你放心,其他的改天细说。” “好。” “秦先生怎么样?” “他知道自己冤枉了儿子,早就气消啦。” 周思楠说:“我看了你在微博上的声明,底下的评论真不好看。” “其实,明湖那边的儿童绘本,已经表示中止与我的合作。” “我就知道有影响。”周思楠扶额。“仲可怀也,人之多言亦可畏也。” “我仍是那句话:我是作家,我只需要交待作品。” “偷拍真是程明远做的?”周思楠问道。“为了上次山上被揍之仇?” “我觉得不单如此。”苏晓的声音听上去颇为愧疚。“我怀疑,秦复上次并没有放过他。” “你的初衷不就是想让秦先生不放过他吗?”周思楠对程明远是毫不同情的。“难道你又心软了?” “王霖的善良打动了我。”苏晓非常感慨。“我想问问程明远,当时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你呀,太心软。”周思楠拿她没办法。“问问也好,把帐算明白,彻底做个了断。” “我也是这个意思。” 周思楠小声问:“李求安怎么样了?” “他已被安顿好。我刚刚和他发完微信,他一切都好。” 周思楠“嗯”了一声。她知道苏晓此时正在秦宅,不便多谈李求安。 苏晓突然问她:“思楠,我听你声音有点不对,怎么了?” 周思楠鼻头一酸,她知道自己什么心事都瞒不过苏晓。 “刚刚和我爸妈吵完架,我劝他们离婚,这是不是很过分?” “如果我是你,我也会这么做。” “要是他俩离了,我就跟我妈过。” “梁阿姨是应该得到更多的关照,但也不能太忽视周叔叔,他自有难处。” “我明白。”周思楠的心绪终于平复了。“不跟你说啦,那两个人还在外面喝呢。我出去看看,差不多了就轰他们走。” 那边的苏晓轻声笑了。 通话结束后,这边的周思楠向仍在喝个不停的秦涛和梁自得下了逐客令,那边的苏晓给程明远发去了邮件: “绝迹易,无行地难。” 第三十三章 午餐后,苏晓从工作室出发,来到大楼对面的一个街边公园。 这公园其实是一块公用绿地。由于它挨着一个高级社区,是以被修理得很精致。这里种了很多树,有两条石头铺成的小道,路边有几张长椅。此外还有一小块空地,上面有些简单的儿童娱乐设施。由于正值午休时间,这里并没有小朋友玩耍。 苏晓看着那些设施,想起了自己的小时候。她记得苏敏如何扶她坐滑梯,如何为她推秋千。秋千晃荡至高处,她害怕了,苏敏紧紧地抱住她……只要她想,苏敏再累也会陪她。直到有一次,苏敏忙中偷闲带她去游乐园,回来的时候,遇上了那辆大货车…… 二十年了,她还是不能平静地对待那个画面。 苏晓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要知道,她来这里并不是为了休闲。 前天,她给程明远发去了邮件。昨天,程太太田淑英便联系上她,表示想和她谈谈。两人约好的时间地点就是今日此时,就在这个小公园。这个小公园,苏晓从工作室出发步行五分钟即到,而田淑英女士需要搭乘今天早晨最早的一班飞机,历经三小时的飞行由南至北而来。 苏晓看看时间,十二点四十五分。田淑英的航班两小时前降落了,如果路上顺利,她差不多该到这里了。 就在她低头想事情的时候,有人唤她: “您是苏作家吗?” 苏晓本能地抬头,接着看到一位年轻女士。对方大概三十岁上下,皮肤白皙,面容秀气,体态颇丰满。 苏晓马上站起来,说道:“我是苏晓,您是田淑英女士?” “是的。” 简单打过招呼,两人在长椅上坐下。 田淑英不禁打量起苏晓来。果然是一位可人儿,美丽,纤细,温婉。即使穿着简单的T恤和牛仔裤,仍有一种出尘的气质,一看就知道不是普通人物。 苏晓被她瞧得有点不好意思,田淑英由衷称赞:“您真美。” “您缪赞了。”苏晓转入主题。“为什么是由您来和我谈呢?” “因为程明远怕了。”田淑英苦笑。“被打拍了。” 苏晓有种不祥的预感,忙问:“谁打他了?” “您的丈夫。”田淑英看着她。“也就是偷拍照上的那位先生。” 果然,秦复并没有放过程明远。 苏晓忙问道:“程太太,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其实,我至今都不太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田淑英苦笑。“程明远说,那天他和你在山上见面,你走之后,他被两个年轻人挟持至某处,你先生在那里打了他。” 苏晓想起当时冲下山时撞到的两个人。彼时没在意,现在经田淑英一说,她终于想起来了。那两个人正是秦复安排在广州画展的陈得胜和邓奇! 苏晓惊骇地问: “他是如何被打的?伤得重吗?现在怎么样?” “您先生用高尔夫球杆抽了他好几下。”田淑英心有余悸。“所幸都是皮肉伤,没有伤到骨头和内脏,现在基本养好了。” 苏晓长长松了口气,问道:“那两个人是怎么挟持他的?” “他们以他的家人为要挟,具体到每个人的姓名和工作单位,似乎深谙此道。” “程明远知道自己被带到什么地方吗?” “西郊的一个别墅区,房子在山下。”田淑英说道。“他最后被带到别墅的地下室。” 苏晓直觉地问道:“那地下室有什么特别的吗?” “极之宽大华丽。”田淑英回忆着。“程明远说,最特别的是一架旧钢琴。” “旧钢琴?”苏晓心一动。 “是的,一架看上去看很有年头的钢琴。”田淑英说道。“程明远不懂乐器,他是凭外观推猜这钢琴的年代必是十分久远了。” 年代久远?会和那首《1985》是一个时代吗? “对了。”田淑英想起了什么。“程明远说,那个房间里还有一样很特别的东西。” “是什么?” “野姜花。” 苏晓一愣,问道:“野姜花?你确定?” “是的,是野姜花。”田淑英点头。“程明远原先不认识这种花,他是事后凭这花的特征查出来的。他清楚地记得,就在那台旧钢琴旁边,有一张高脚花几,上面摆着一个很大的水晶花瓶。瓶子里插满了盛放的野姜花。那刺目的白花与旧钢琴挨在一起,程明远觉得有种祭奠感,所以印象深刻。” 苏晓面色煞白。田淑英无言地望着她,脸上的表情看不出喜怒。 良久,苏晓幽幽开口:“程太太,请让我解释一下我和程明远之间的事。” “好的。” 苏晓说:“程明远和许多前女友保持着暖昧关系,这些事您知道吗?” 田淑英苦笑:“他以为我不知道。” “我也是那些前女友之一。” “嗯。” “原以为他早已消失在我的世界,没想到两个多月前,他突然联系上我。”苏晓不免感慨。“我有一个大学时申请的电子邮箱仍在使用,他就是往那发的邮件。他在邮件中反省自己当年脚踩几条船的事,希望我能原谅他。” 田淑英点点头。 “开始我以为他是真的悔悟了,所以才和他有联系,就当是个朋友吧。”苏晓凝视着田淑英。“田女士,请您相信,我对他没有别的想法,我很爱我现在的丈夫。” 田淑英问:“您为什么要和他在山上见面呢?” 苏晓说:“他明知我已婚,却仍然撩拨,我就知道他死性不改。他约我去爬山,我就将计就计,打算在山上揭开他的真面目。” “您这么做是否危险?他虽然瘦小,但到底是个男人,万一他急眼了呢?” “那您就小看我了。”苏晓不好意思了。“当时我们吵起来了。盛怒之下,我一个耳光把他打倒在地,还踢了他好几脚呢!” “真看不出来啊!”田淑英目瞪口呆。“您这弱不禁风的模样……” “我也被自己吓到了。”苏晓仍然心悸。“我无法面对这样的自己,于是冲下山去。程明远并没有追上来,我以为和他就此撕破脸皮绝交。” “然而你离开之后,你先生差人把他挟持走了,他被打就是当天晚上的事。”田淑英终于拨云见日。“现在,事情的前后理顺了。” “对不起,我没想到会发生后面的事。” “您真的没想到吗?” 苏晓一愣。 “您先生的本事,您心里是有数的吧?”田淑英仍然是温和的。“您和程明远见面,难道瞒得过他?” “您真是冰雪聪明。”苏晓苦笑。“是的,一开始我就是想借我丈夫的手教训他。坦白说,当时我很恨他。” 田淑英说:“我能理解。” “但后来我返悔,决定亲自动手。”苏晓说道。“但我没有料到,我动手之后,我先生也行动了。” “您先生下手可不轻哪。程明远说,若不是您先生中途离开,他恐怕要死了。” 苏晓说不出话来。她回想那天的所有细节,找到了端倪。 “程明远知道他被打的时间大概是几点吗?” “那天你走之后,他就被挟持到别墅,被关在地下某个房间数小时。直到夜里十二点左右,您先生才出现在那里。” “我懂了。”苏晓恍然大悟。“那个时间我在家里喝酒喝醉了,一定是管家通报,他才赶回来。回来之后,我向他坦白一切,所以他放了程明远一马。” 也就是说,秦复所谓的出差是假的。所谓的“事情比预想中顺利”,是指程明远和她没有实质性的问题。 田淑英不得不说:“他对你真上心。” 苏晓摇摇头,问道:“后程明远最是如何脱身的呢?” “那两个年轻人将他带到某条偏僻的马路。他当时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就那样狼狈地坐在路边。”田淑英仍觉得后怕。“幸好伤得不重,一位路过的出租车师傅把他带到了医院。他对外的解释是遇到抢劫,但是坚决不报案。” 苏晓摇头叹息,十分愧疚地说:“对不起,都是我不好。我应该一开始戳穿他完事,不搞这些阴谋报复。” “也是他自作孽,什么人都敢惹。” “可是罪不至此。” 田淑英却问她:“您为什么愿意和我见面呢?你们明明有能力追究。” “有人感动了我。” “谁?” 田淑英这么问并不是出于配合,而是她有种直觉,自己应该知道那个人是谁。 “你听说过王霖这个人吗?” 田淑英摇头。 “她是程明远的一个前女友,现在是我的好朋友。”苏晓幽幽说道。“我认为,您有必要了解一下她和程明远的过去。” 田淑英点头。 苏晓说道:“王霖和程明远同居了两年,流产两次。每次程明远对她都不太照顾,甚至还对她的意外怀孕颇有埋怨。王霖挣得多,经济上助他不少。不但如此,她对他家人也照顾颇多。然而就算如此,也没能阻止程明远勾三搭四。最后,王霖主动离开了他。” “不是王霖主动离开。”田淑英也是聪明人。“是程明远想分手但又不愿先开口做恶人,于是用冷暴力迫使王霖主动提出分手。” “是的。”苏晓叹气。“至今,那段经历对王霖来说仍是噩梦。两次人流对她的身体造成了很大的伤害。后来她也谈过男朋友,也意外怀孕了。因为已经人流过两次,这一次她说什么也要生下来。然而不到三个月,胎儿自然流产了。医生说她的体质本身就偏弱,这三次流产之后,恐怕很难再要小孩了。” 田淑英说不出话来。看得出,她颇受震撼。 “即便如此,王霖也还是劝我放过程明远。倒不是她对他有余情,而是她同情他这个人,以及为他家人考虑。”苏晓佩服王霖的善良与大度。“你一定想不到,正是王霖发现程明远偷拍的。那日,她恰巧路过这里,正好看到了程明远。”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苏晓仍觉得这些事不可思议。 “苏女士,我原本想为程明远叫屈,但现在,我完全没有底气了。”田淑英败下阵来。“他活该挨那顿打。” “程太太,我说这些并不是为我先生开脱,打人是不对的。” “不,您先生做得很对!” 苏晓错愕。 “我一点都不怪您先生。相反,我感谢他!”田淑英不像是说假话。“程明远这么做人早晚会出事。让他吃点教训是好事,免得将来铸成大错。我甚至觉得您家先生应该下手再重一点,好好让他长记性!” “程太太,那偷拍是怎么回事?” “那件事并不复杂,就是一个巧合。” “巧合?”苏晓十分意外。 “是的。”田淑英苦笑。“上周六程明远来这边出差,正好要去您的工作室那边见一个客户。完事之会他想在附近溜达一会儿,没想到就这样遇见你们。当时,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鬼使神差地认为这是老天在帮他,于是就拍下照片放到了网上。”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就是想报复你们,尤其是让你难堪。他知道你有意隐瞒自己的婚姻。” 苏晓摇头苦笑。 “但是在我看来,他不仅是报复您,也是不甘心。”田淑英叹气。“不是不甘心被戏弄被殴打,而是不甘心没能征服您。” “怎么说?” “在他心里,他认为只有您这样的女人才配得上他吧。有貌,有才,有社会地位。然而他失败了。这让他对自己的能力产生了怀疑,甚至是自我否定。”田淑英感叹。“我知道,他其实是一个很自卑的人。出身穷苦,又其貌不扬。要是再没点大本事,他根本抬不起头做人。” 苏晓此时也生出了对程明远的一些同情。 “他肯定很后悔当年离开您。”田淑英苦笑。“后来,他之所以娶我,相当部份原因是当时他能力有限。正所谓寒不择衣,贫不择妻。” “请不要这样说。”苏晓不忍。“您是很好的人,很善良,也很有智慧。” 田淑英苦笑道:“如果我真有智慧,怎么会让老公在外面惹出这些事?所谓的智慧,不过是为了过日子而忍气吞声罢了。” “您为什么要这样忍耐呢?因为孩子吗?” “是的。”田淑英凄然笑了。“除了程明远和孩子,我没有亲人了。” 苏晓十分意外。 田淑英凝视着她,幽幽问道: “苏女士,您愿意听听我的故事吗?” 苏晓点了点头。 第三十四章 “我出生在西北农村。七八岁的时候,父母因重疾一起走了。” 田淑英边说边和苏晓在小树林里缓步走着。 “起初,叔叔一家收养了我。但是没过多久,他们就把我送给了一对夫妇。这对夫妇结婚两年都要不来孩子,想找个养女改改运。” 苏晓一愣。 “吓一跳吧?”田淑英笑了。“没听说过种事吧?” 苏晓摇摇头,问道:“后来您真的过去了?” “嗯。”田淑英点头。“我挺争气的,到他们家也就半年吧,他俩就要上孩子了。要不然,还真不知道我会不会再被送走。” “后来他们要了几个孩子?” “先是生了一个男孩。过了两年,又生了一个女孩。这就是我的弟弟妹妹了。” “他们一家对你好吗?” “凑合吧,毕竟不是亲生的。”田淑英说得云淡风轻。“我一到那边开始帮着做家务。弟弟妹妹出生后,就帮着看管弟弟妹妹。到小学五年级,家里什么活都是我做。” “那你养父母呢?” “他们忙地里的活儿。因为是农村家庭嘛,农活都很多。家里挑水,洗衣,做饭,都是我的事。其他都好,我最怕冬天洗衣服。那真叫一个冷呀!手指冻得跟胡萝卜似的。厌屋及乌,我也因此很不喜欢北方,总想着有一天要走出去。我要去南方,去那些漂亮的大都市。所以,当程明远说婚后要到南方定居,我特别高兴。” “您太不容易了。” “没办法呀。”田淑英笑笑。“虽然嘴上叫人家爸爸妈妈,弟弟妹妹,但我知道自己就是个外人。亲生父母那边的亲戚没有一个人问过我怎么样。事实上,打从送走我,他们就当我从这个世界消失了。” 苏晓停下脚步,不免怜悯地问田淑英:“您的童年一定很孤独吧?” “特别孤独,特别没有安全感。”田淑英长叹。“就连夜里睡觉都不踏实。十几年来,每天每夜都如屡薄冰,直到和程明远结婚。” “你终于可以离开养父母,终于有了自己的家。” “是啊,终于自由了。”田淑英很感慨。“如果没有遇到程明远,我很可能一辈子都被拴在那个地方了。” 苏晓能理解。 “说实话,我在网络上阴差阳错认识他之后,觉得自己找到了潜力股。最高学府出来的,前途肯定不会差。但我也知道,他那个时候看不上我,对我也总是爱搭不理。但我仍然想方设法和他保持联系。后来他工作不顺利,找不到理想的对象,我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于是我特地到他工作的地方旅游,实际是想找个由头见他,我要为自己搏一次。” 说到这里,田淑英自嘲地笑了。 “这么说的话,我也没资格指责程明远娶我是贫不择妻,因为我找他的动机也不单纯。我也是把他当跳板,指望着他将来发达,带我脱离苦海。” “您现在和养父母那边还经常联系吗?” “没有。”田淑英摇头。“结婚五年了,我也没回去过几次。他们也无所谓,只要我每个月按时给他们生活费就行。说句冷酷点的话,我算是摆脱他们了。这一切,都是程明远的功劳。” 苏晓说:“他是您的救星。” “也算是命运对我的一种补偿吧。”说到这里,田淑英凝视着苏晓。“就像您的先生对您的意义一样。” “程明远和您说过我的身世?”苏晓觉得自己的刺竖了起来。 “是的,他认为我知己知彼,说服您就容易了。”田淑英真诚地看着她。“苏女士,请相信我,我并不想利用你的过去。我只是希望您能理解程明远对我而言有多重要。我的童年太苦太压抑了!我渴望有个幸福的家……” 苏晓说:“其实,我们已经决定不追究此事。” “太感谢了。”田淑英喜出望外。 “不用这么说。”苏晓苦笑。“这些恩怨是非,谁对谁错,其实很难理清。我只希望这是程明远最后一次。从今往后,他能检点自己,珍惜家庭。” “难啊!”田淑英并不乐观。“但是我保证,他不会再来找您的麻烦。” “他真应该好好珍惜您。” 田淑英只是无奈地笑笑。苏晓心中有数,不再多说。 “程太太,您是一大早飞过来?” “是的。”田淑英现在是满脸倦意。“我想着要是不能很快说服你,就在这里待上两天。现在看,我一会儿就能回去了。” “辛苦了,这一天基本都在飞机上。” “其实我请了两天假,并不需要这么赶。”田淑英的神情变得很温柔起来。“我是想早点回家陪孩子。” “您真是个好妈妈。”苏晓心生羡慕。“如果我的母亲也像您一样温柔,或许我的命运就不一样了。” “苏女士,关于您的母亲,我可以说两句吗?” “您请说。” 田淑英温柔地说道:“程明远和我说过您母亲的事。坦率地说,我认为她确实做得过份。但是我也相信,她一定是爱您的。您是她唯一的孩子,是她最爱之人留下的唯一血脉。她只是方式错了。” 苏晓不语。 “也许您会觉得我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但是请您相信我,当有一天,您也做了母亲,那时候,您一定能真正地理解她,乃至原谅她。” 苏晓听着,心中是一片心潮澎湃。 孩子,母亲…… 会有这么一天吗? “程太太,谢谢您,您的话使我获益不少。” 田淑英不好意思地说:“来之前,我还真没有把握能与你和平交流呢。” “总不能像电视剧似的,两个女人骂街打架吧?” 田淑英笑了,苏晓也笑了起来,两个人接着聊了一会儿家常。没过多久,田淑英叫了一辆出租车,往机场赶去了。她订了下午四点的航班,晚上就能到家。 田淑英走后,苏晓没有马上离开这个小公园,而是坐在长椅上思索了一会儿。秦复打程明远这件事,其实很让她震惊。她想起在石磨屯见李求安时,他对秦复的评价:卑鄙,不择手段…… “你应该去见李求安,别再等了。” 母亲简欣又出现了。她仍旧披头散发,脸色苍白,穿着蓝白条纹的病号服。 这是一缕不甘的幽魂,也是苏晓的另一个自我。 “晓晓,你好好想想。”简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程明远连你一根头发丝都没碰到,就遭秦复这样一顿狠打。如果换成李求安呢?” 苏晓知道简欣的意思。很明显,秦复和李求安的梁子可比和程明远大得多。如果李求安落在秦复的手里,后果不堪设想。 “这个秦复真行啊。” 简欣冷笑。“他对程明远做的那些事,怎么看?” “我原本就是要借他的手收拾程明远。他做的程度,并没有超出我的预计范围。” “够狠心,果然是我的女儿。”简欣得意地笑了。“秦复也没看错人,你们是同类。” 苏晓不语。 “可惜呀,”简欣又似笑非笑了。“就是岁数差得多了点。” “我又不在乎。” “是啊,他像苏敏,你当然无限包容他。”简欣伤感起来。“晓晓,你真的不能看在苏敏的份上,原谅妈妈吗?” 她想起母亲用铅笔扎进她的后背…… “田淑英那翻话,仍然不能使你原谅我吗?” 你是个害人精!就是你!就是你害死了苏敏…… “……妈妈,我是爱您的。” 苏晓只能这么说。 那幽魂落下泪来。她久久地凝望着苏晓,最后失望地离去。 苏晓自己的残忍而心寒。 晚上九点,她回到了秦复的家。 此时秦复也在家中,他正在弹奏那首《1985》。他对那些旋律极其熟悉,根本不需要琴谱。不得不说,同样的曲子,在苏晓手中只是旋律。而在他手中,却化为一个灵巧的精灵。那精灵用只有主人才懂的语言,诉说着一段悠悠往事。 苏晓静默地站在一旁欣赏,直至曲终。 秦复抬头问她:“这么晚回,都忙什么啦?” “瞎忙。中午的时候见了程明远的太太。” “哦,是叫田淑英吧?” “是的。她来见我是为程明远求情。” “程明远又怕我打他?” “是的。” “这样不经敲打,还要出来做事业?”秦复冷笑。“商场上你死我活,哪样不比这个厉害?” 苏晓说:“秦复,我并不值得你弄脏自己的手。” “不至于。”秦复握住她的手。“那小子吃点教训也好,省得以后铸成大错。他应该谢我。” “我真庆幸那天晚上喝多了,否则铸成大错的就是你了。”说完苏晓马上摇头,“不,我一开始就不该借你的手去对付程明远。” “我有分寸。”秦复拍拍她的手。“不过何存知的及时通报,倒让我省了不少功夫。以后你可不能那么乱喝了。” 苏晓点头。秦复和她坐到一旁的沙发上。 “程明远是怎么找到你工作室的?” “就是一个纯粹的偶遇,他鬼使神差拍下照片。”苏晓仍觉得不可思议。“你放心,不会再有下一次了。” 秦复高深莫测地点了点头。人说投石问路,但是石子投向秦复,却如同投进黑洞,没有任何回响。 苏晓问他:“秦复,你很喜欢野姜花吗?” “怎么这么问?” “田淑英说,你那个地下的房间里,有一大瓶野姜花。” “嗯。”秦复点点头。“还说别的什么东西没有?” “还有一架看上去很有年头的钢琴。” “你猜猜,那架钢琴有多少岁了?” 苏晓想了想,说:“和那首《1985》差不多。” 秦复不置可否,只是说:“那琴早就坏了,摆在那里只是一种纪念。” 苏晓察觉到秦复在说“纪念”时,目光有所黯然。 “是不是很好奇?”秦复突然问她。“……此花,此琴,此曲。” “还有那个故事,那个在山丘上独行,向那遥远的天际前进的人。” 为什么要写那个故事?为什么那个人一定要去追逐那远在天际的金光?秦涛的母亲究竟是怎么死的?还有李求安…… 苏晓凝视着秦复,无声地询问着他。 “那个故事,其实是一时心血来潮写的。我真的没有想到,你会有那么大的共鸣。”秦复笑着。“我喜欢你写的结局,那个人得到了救赎。” “不觉得老套吗?” “现实生活已足够让人心烦,艺术作品还要来火上浇油吗?” “我那个算不得艺术。”苏晓脸红了。“何况故事还是你写的,我只是将它画出来。” “总之,这件事你帮了我一个大忙。”秦复说得意味深长。“至于你的那些疑问,我还是那句话:真相不远了。” 真相是李求安。他正在她手里,她不忍逼迫他,所以只能等他开口。然而秦复为何如此自信?苏晓不敢细想,只觉得身上直冒冷汗。 “别乱想了。”秦复爱怜地摸摸她的头。“小小年纪满腹心事,真不好。” 苏晓不语,只是依偎在他的肩上。那巨大的安全感与幸福感令她再次意识到,秦复是上天对她的恩赐,是命运对他的补偿。 她不能再等下去了,她要再见李求安。 第三十五章 李求安坐在某三甲医院的门诊大厅里,出神地望着手中的诊断书,心中五味杂陈。 对于这个结果,李求安并不意外。他的胃一直不舒服,正好梁自得为他提供的住处离医院很近,他才前来检查。他并不怕死,而是想知道自己还有多少时间。对于人生,他已经没有多少留恋了。他放不下苏晓,那个善良的孩子,她还没有知道真相。但他最放不下的,是他那可怜的女儿——李念恩。 我的念恩啊,你究竟在天涯何处?你是否还活着? 在死之前,我还能找到你吗? 李求安将诊断书揉成一团,紧紧握在手中。他正欲起身离开,旁边两个中年妇女的谈话引起了他的注意。这两个妇女一个着蓝衣,另一个着花衣。 那蓝衣妇女说道:“你闺女那点胎记算什么?指甲盖那么小一点。” 李求安是被“胎记”吸引的。这个世上,恐怕没人比他对胎记更有兴趣。原想离开的他继续坐在那里,悄悄听那两个妇女的谈话。 “小是小,可是长的不是地方啊。”说这话的是花衣妇女。“就长在眼皮上,你说气不气人?难怪到现在还找不着对象。” 长在眼皮上。李求安失望了。 蓝衣妇女又说:“没事。现在小姑娘都会化妆,粉底遮一下就行了。” “那也不行。”花衣妇女摇头。“我宁可它长得大块一点,长在背上或者肚皮上,看不到就行。 ” 听到这里,李求安心中一动。 “你以为大块的长身上就没事啊?”蓝衣妇女不以为然。“昨天我给一个姑娘做按摩,她的右背就有一个大胎记。红色的,得有我手掌那么大,不,它就像个手掌印。” “嚯,那是够吓人的。” “可不?”蓝衣妇女叹气。“这姑娘是我们店的会员,今年三十了,还单着。不知道是不是受这胎记的影响?” 这段谈话有如惊雷在李求安的头中炸响。他竭力克制自己,继续听这两个妇女说下去。 花衣妇女问:“你们店会员办得多吗?生意怎么样?” “还不错。‘西山翠’是西边最大的美容机构了。牌子老,项目全,生意比我上一个地方强多了。”蓝衣妇女不无得意地说道。“就是给我们这些技师累的呀。我这都不舒服了好长时间了,今天才有空来检查。” “别担心,我觉得你没什么事,就是累着了。” “我也觉得,但还是查查放心些。” “那是。”花衣妇女看看手机。“时间差不多了,结果该出来了。” “去看看,早点完事回去上班。” 那两个妇女就这样离开了。 李求安望着她们离去的背影,整个人都在发抖。 这时,一个非常美丽的女人坐到了李求安旁边的位子。她穿着浅蓝色连衣裙,长发披肩,脸色苍白,一双水波盈盈的眼睛仿佛在诉说着悠长的哀怨。 这是一缕冤魂,也是李求安的最爱,更是他的罪孽。 “三十岁,右背上有红色的手掌形大胎记。”那女人激动起来。“秋冰,那个姑娘会不会是念恩?” 李求安也是心潮澎湃:“极有可能。年龄和胎记都对得上,世上应该没有第二个人了,不会这么巧。” “真是老天开眼了,她还活着!”那女人落泪了,更显凄美。“真不知道她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她生活得好不好?” 李求安的眼睛也湿润了。 那女人问他:“秋冰,你会去找她吗?” “当然。” “可是你现在得了重病……” “什么病都是我该受的,这是我造的孽。”李求安长叹。“这一次,我一定要找到女儿。” “如果真的找到念恩,你会和她相认吗?”女人问道。“你有勇气说出她的身世和那些往事吗?” “我不会和她相认的。”李求安摇着头。“我只是想悄悄看她一眼,知道她过得好不好,足矣。至于那些往事,她还是不要知道了吧……” “秋冰。”女人美丽的双眼闪着泪光。“如果你当年相信我,就不会铸下大错了。你本来有大好前程,何必毁了自己,何必忍受这三十年的折磨?” 李求安痛苦地低下头去,颤声说道:“素琴,我当时真的没办法相信你……” “我给女儿取名念恩,但并不是你以为的那样——” “够了!! ”那些痛苦又可怕的往事又浮现在李求安眼前。“不要再说了,我求你不要再说了……” 女人带着既失望又怜悯的表情消失了,李求安也随之回到现实世界。他不顾周围人异样的目光,径直走向垃圾桶,把被揉成纸团的诊断书扔进去,接着头也不回地离开医院。 户外,阳光灿烂。 李求安站在路边,抬眼望向那刺目的太阳,想起了苏晓的那个故事。 ……黑色的人影望着那遥远的金光,似乎找到了方向。 他翻过一座又一座的山丘,就像迈过一道又一道的坎。 山丘一座连着一座,仿佛永远没有尽头。 他不知道走了多久,双脚被地上的石块扎得鲜血淋漓。 可是,那金光仍然遥不可及。 他还要走多久? 他何时才能到达那金光笼罩之地,重见天日? 李求安当初看到这绘本时,心灵就被像命运之神开了一枪。那个年轻的作家,她是如何写出这个故事的?这故事与他的心境多么贴切啊!他就是那个在荒野上流浪的人,他渴望找到救赎,渴望到达那天际之处,沐浴在光辉之下。 他再也不要四处躲藏,再也不要过见不得光的生活…… 李求安落下泪来。 他决定把真相告诉苏晓,再请求她帮忙寻找女儿,他知道她和她的朋友一定有办法。只要能看一眼孩子,知道她过得好不好,他甘愿一死。 他马上给苏晓打电话。 “李叔叔,我也正要找您呢。”那边的苏晓也颇为着急。“您现在在哪里?” “我出来走走,马上就回去了。”李求安咬咬牙。“晓晓,我想好了,我要把真相都告诉你。” “太好了,李叔叔。” “晓晓,你现在在哪里? “在自己的工作室。” “你现在就过来,我在小梁的公寓等你。”李求安想想,又说:“叫上小王和小梁,他们帮了我那么多,也应该知道我是什么人,做过什么事。” “好,一会儿见。” “一会儿见。” 然而他们的相见并不顺利。 李求安挂掉电话之后,原想马上返回梁自得的公寓。谁料由于情绪太激动而导致分心,在过马路的时候误闯红灯,撞上了一辆跑车。幸好跑车速度不快,刹车及时,李求安只是跌坐在地上。他倒还算镇定,但那年轻的车主却吓坏了。 秦涛尽最大努力刹车,但那老人还是倒了下去。他吓了一大跳,赶紧下车查看情况。幸好,那满头白发的老人只是跌坐在地上,似乎没有大碍。但他的手机遭殃了——它很不幸地被摔至马路中央,一辆急弛而过的大车碾碎了它。 秦涛赶紧将老人扶起来,关切地问道:“老人家,没事吧?” 李求安摇摇头说:“没事。” “对不起,我没看清路况。”接着,秦涛不放心地再次问他:“您真的没事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这时候,路人渐渐围过来看热闹。他们像一个厚实的轮胎,把李求安和秦涛围在中间。由于秦涛年轻英俊,他的言行所表现出的道德水准又和他的高级跑车一样美好,于是围观者中有不少人拿出手机拍下这难得一见的场面。 然而谁也没有料到,这个举动惹到了李求安。 “别拍!”李求安向他们挥手。“别拍我!” 然而围观群众并不听他的,甚至有人听到他这么说还拍得更来劲了。李求安见众人不听他的,自己又被围在中间一时不好脱身,于是他只能蹲在地上,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脸。 他口中犹自喊着:“别拍我!别拍我……” 秦涛看到老人黝黑枯瘦的手指间渗出了泪水,觉得又惊骇又可怜。他很快反应过来,厉声对众人说: “不要拍了!”他难得如此严厉。“请尊重老人家的隐私。” 由于他贵气逼人,围观者们消停不少,但仍有好事者举着手机。秦涛无可奈何,他蹲下来,像哄孩子似地对李求安说: “老人家,要不要到我车上来?我带您离开这里,再赔您一个手机。” 绝境中的李求安只好点头答应。秦涛扶他上车,整个过程中,他都尽可能地不让别人看到李求安的脸。 车子就这样在众人的纷纷议论中离去。李求安和秦涛哪里知道,半个小时后,此事上了热搜。 此时,苏晓,梁自得,王霖正在公寓中等着李求安。由于久等不见其人,王霖拔通了李求安的手机,结果发现他关机。三人的第一反应是李求安出事了。然而手机关机,真不知道该去哪里找人。 三人顿时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就在这个时候,周思楠来电让苏晓看一个热搜:“富二代撞倒老人礼貌道歉”。当苏晓从热搜图片中看到李求安和秦涛时,差点昏了过去。 “这也太巧了吧?”梁自得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居然是秦涛撞到了李求安?” “人算不如天算!”苏晓揉着眉心。“千万百计将他藏好,没想到他竟上了热搜。” 照片中的李求安蹲在地上捂着自己的脸,看上去无助又凄凉。苏晓可以想象他当时是多么害怕。她的心揪了起来。 王霖十分担忧地问:“秦先生会看到这个新闻吗?会认出李求安吗?” “不知道,照片的焦点几乎都在秦涛身上。” 梁自得说:“热搜上说李求安最后上了秦涛的车。我马上让思楠联系秦涛,如果李求安人没事,就让秦涛速速带他回来。” “好的,梁大哥。” 梁自得马上给周思楠打电话。没过几分钟,周思楠就答复了苏晓: “晓晓,他们正往你们这边赶。李求安原本也是请秦涛把他送回来的。他还不知道秦涛是什么身份,以为他就是个好心肠的傻小子呢。” “思楠,你也过来。你和秦涛比较熟,待会他要是有情况,就看你的了。” “我这就过来。” 苏晓松了口气。 三个人在公寓中没一个人能心安,生怕半路还会出妖蛾子。 那边的周思楠也是放下一切急急赶来。她开车快,二十分钟便赶到李求安的住处。在小区门口,她撞见了李求安和秦涛。李求安一看到周思楠就知道事情不对了。 周思楠怕他多想,忙说:“您好,李先生,我叫周思楠,是晓晓和王霖的朋友,也是梁自得的外甥女。我们在广州见过,您还记得吗?” “记得。” 李求安稍稍放下心来。 秦涛傻傻问道:“思楠,这是怎么回事?” 李求安看看秦涛,又看看周思楠,纳罕地问:“周小姐,你认识这位年轻人?” 周思楠苦笑着说:“李先生,这位年轻人,您很有必要认识。现在请上楼,不能再耽搁了。” “思楠,你们的事情和我有关吗?”可怜的秦涛仍是一头雾水。 周思楠神秘一笑,说:“大大地有。” 李求安和秦涛面面相觑,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跟着周思楠上楼去了。 进了公寓,李求安果然看到了王霖,梁自得和苏晓。至此,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由于秦涛和李求安属于“敌对关系”,关键时候都得有人按着,于是六个人分两个阵营坐下:苏晓,王霖,梁自得,挨着或者说看着李求安,四个人坐在这一边。周思楠和秦涛坐在那一边。 秦涛脑中挤满各种问号,他完全不明白周思楠为什么要带他来见这几个人。 周思楠为他介绍:“苏晓和梁自得你都认识。这位是王霖,我们的好朋友,也是这位老先生的朋友。至于这位老先生,他叫李求安。” “李叔叔,您还不知道您撞车的事上了热搜吧?” 苏晓说着把手机递给李求安。李求安接过一看,顿时脸色煞白。秦涛也拿起自己的手机查看起来,但他看完之后只觉得这样的热搜有点无聊,并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梁自得说:“李叔叔,我们恐怕瞒不了多久了。您今天能把真相说出来吗?” 李求安看着秦涛问:“这孩子是谁?为什么叫上他?” 苏晓小心翼翼地说:“他叫秦涛,是秦复的儿子。” 李求安瞪大了眼睛。他先是愣了几秒,然后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秦涛虽然不明所以,但也本能地站了起来。李求安望着他,细细打量着,虽然不发一语,但他紧握的双拳不住颤抖,足以说明内心之激动。 梁自得,周思楠,王霖均是捏着一把汗,苏晓起身拉了位李求安的胳膊。 “李叔叔。” 她开始有点后悔让秦涛也过来了。但是后悔已经来不及,秦涛已经有所察觉。 “梁大哥,思楠,”秦涛只和他们相熟。“这位老先生到底是谁? ” 李求安冷冷问道:“晓晓,这真是秦复的儿子?” “是的。” 李求安仍然打量着秦涛。后者虽然一头雾水,但也从容地接受了这位陌生老人对自己的打量,从始至终没有对这位脾气古怪的陌生人流露出一丝一毫的不礼貌。这一切,饱经世事的李求安都看在眼里。 “不错。”李求安冷冰冰的声音里并无敌意。“你是哪一年出生的?” “八七年。” “那你是在明湖出生的了。”李求安喃喃道。接着又问秦涛:“当年明湖的事情,你是一点不知道?” 秦涛很意外,但也如实相告:“我四岁的时候,我们家从明湖举家搬到这边,后来几乎不回去。对明湖那边的事,我没有什么记忆了。” 李求安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秦涛问他:“李先生,您认识我父亲吗?” 李求安听了,愣了几秒,终于坐了下来。秦涛等到他坐好,自己才坐下。 李求安说:“我也不知道,我算不算认识你父亲。” “这怎么说?” “说认识吧,我们都没见过对方。”李求安苦笑着。“说不认识吧,却又相互惦记了三十年。” 这句话令所有人都一头雾水。 这时候,李求安看向了苏晓。那一瞬间,苏晓有一种错觉,他看的并不是自己。其实,苏晓不只一次有这种感觉,李求安在看她的时候,好象在看另外一个人。 李求安仿佛察觉到了苏晓的疑惑,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开了。他又站了起来,接着缓步走到落地窗前望着窗外。此时已是傍晚,夕阳从窗外投射进来,那金色的光辉打在了李求安身上。 李求安似乎在那光辉中得到了某种慰藉和勇气,缓缓道出自己的故事。 “都是三十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我不叫李求安,我叫李秋冰……” 是的,他是李秋冰。 还有多少人知道他,还有多少人记得他? 第三十六章 三十年前,也就是一九八八年。 彼时,改革开放的春风正吹拂着整个中国。经商潮开始掀起,许多人放弃原有的稳定工作,凭着冒险精神和对未来的期待,毅然决然地投进那时代的巨浪中拼博。这澎湃的时代浪潮,连西南小小的柳城也感受到了冲击。甚至有公员务想方设法弄个停薪留职,怀着梦想下海经商。 李秋冰目睹着时代变化,却是不知所措。毕业于清华大学水利专业的他,被分配到柳城市水利局,端着一个铁饭碗。除了这铁饭碗,他还有一个美丽的妻子,以及一个刚出生三个多月的女儿。 领导赏识,工作顺利,妻女在侧,李秋冰原本是幸福的,满足的。然而,他的心一直在被干扰。这干扰让他患得患失,看不清方向,直到某天发生巨变。 那一天是一九八八年十月十二日。 傍晚,李秋冰推着自行车向柳城水利局的大门走去。西风萧瑟,如血的残阳正照耀着西行的他。那炫目的红色光辉让李秋冰本能地停下脚步,他不禁眯起眼睛,望向那遥远的天际。在那遥不可及的远方,金色的光辉闪耀着,像救世主在窥视着这世界。 不知怎的,这画面让李秋冰久久发怔。 门卫张叔从保安亭里看到了他,这热情的五十岁中年人马上推开窗子跟他打招呼。 “秋冰,今天这么早下班呀。” 李秋冰回过神来,推着车子走到保安亭。 “张叔好,今天局里有事,提前放人了。” 张叔看他如看亲儿子,他慈爱地说:“真不愧是咱们局里的高材生呀!有学问,长得又帅气!” “您又拿我开玩笑了。”李秋冰不好意思地笑了。“我就是个普通科员。” “什么普通科员哟。我都听说啦,局里有意提拔你为科长哪!” 李秋冰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他知道张叔消息灵通。 “可惜我那个大侄女呀,没这个福分。”张叔摇头叹气。“配不上你。” “张叔,别这么说。” “是真的,我那个侄女确实比不上你媳妇。”张叔爽朗地笑着。“小孟真是个大美人,我们都服气的。” 一提到自家媳妇,李秋冰的笑容僵了一下,阅人无数的张叔察觉到了。 “怎么啦?还介意小孟以前的事呢?” 李秋冰赶忙说没有。 “不要听院里那帮老娘们放屁!”张叔开导他。“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好好把孩子带大,一家三口和和美美,那些闲话就慢慢没人说了。” 李秋冰先是叹气,接着点头,说:“我知道了。” “闺女怎么样了?是不是快百天了?” “过几天就是百天了。” “都挺好吧?” “都挺好,就是背上的胎记有点大。”李秋冰皱起眉头。“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 “长在背上呢,没事。”张叔摆摆手。“那是老天给的记号,咱们的孩子肯定丢不了。” “您这个说法还挺浪漫的。”李秋冰笑了。“其实我挺喜欢女儿的。姑娘总是比小子乖些贴心些。” “这么想就对了!”张叔也乐了。“孩子大点了,抱过来让张叔瞧瞧。” 李秋冰也高兴起来,他说:“孩子百天我们想请大伙吃顿饭,我和小孟都特别希望您能来。孩子的名字想了几个,不知道哪个合适,我想听听您的看法。” “太看得起我了!”张叔笑得合不拢嘴。“难得我一个看大门的你还这么当回事,我一定去!” “您这也是正经工作,我们都是螺丝钉。”李秋冰这倒是真心话。“我刚到这里工作的时候,您就特别关照我,我心里一直很感激。” “谁叫你是这样一个好孩子呀。”张叔一脸慈爱。“长得帅,读书好,人也好。不像其他高级知识分子,天天拿鼻孔看人。” 李秋冰笑了。他其实一直把张叔当成好朋友。 张叔突然琢磨起来,问道:“可怎么就取了‘李秋冰’这么个冷冰冰的名字呢?我看叫‘李秋阳’还差不多。就像这秋天的太阳,暖洋洋的。” 李秋冰苦笑着说:“不知道,我也没问过父母。” “不管怎么样,父母总是希望孩子好的。秋冰,好好干,升官了别忘了张叔呀。” 张叔是真的喜欢他,李秋冰知道,也十分感激。 “我会努力的。张叔,有空咱们喝两杯。” “一定一定!”张叔相当感动。“快回家去吧,小孟一个人带孩子不容易,你在家多帮着点啊。” “知道了,张叔,明天见。” “明天见!” 然而明天他们并没有见面,因为这一天成了李秋冰人生的分水岭。 从此,这位不幸的年轻人失去了光明的庇护,成了一个见不得光的幽灵…… 那一晚,残阳如血。 李秋冰和张叔告别后,骑着自行车回到家中。他的住处是单位的家属大院,离局里并不远,骑自行车几分钟就到了。李秋冰刚在院里停好车,几个邻居大妈便凑上来和他打招呼。 “小李呀,今天下班早呀。” “闺女挺好吧?” “好像夜里睡得挺踏实,都没听到哭声呢。” “闺女还挺漂亮的。” “当然啦,人家媳妇那么漂亮,生的孩子能差吗?” 这类关心李秋冰每天都能听到,每次他都耐心地一一回应。他所住的这个大院都是五六层的板楼,属于单位分房,大部分是五六十平米的二居室。户型小又一家挨着一家,以致邻里之间几乎没有秘密。谁家有什么事,不出三日楼里人都知道。由于李秋冰是这个小地方难得的名牌大学高材生,人又高大帅气,单位看重,又娶了一个漂亮媳妇,因此成了邻居们的重点关注对象。 李秋冰一边无奈苦笑,一边缓步爬着楼梯。在快到家门的时候,他停下了脚步,因为他听到五楼的楼梯间有两个妇女在说话。 “李秋冰媳妇到底什么来路?真是从明湖嫁过来的?” “就是从明湖来的。听说是他的一个大学同学给他介绍的,那同学是他媳妇的一个什么远房亲戚。” “他媳妇怎么会嫁到我们这个小地方呢?离娘家那么远。” “我刚听说了个事儿啊,你想不想知道?” “废话,当然想知道了。” “要不要换个地方说?他们家就在楼下呢。” “他平时没那么早回,要表现嘛。你就在这说,我懒得挪地方了。” “那我说了啊。”妇女稍微压低了嗓音。“我听说,秋冰媳妇是被人甩了才嫁给他的。” “啊?”另一个妇女显然十分吃惊。“不是吧?那么漂亮的女人还有男人嫌弃哪?” “你是不知道啊。秋冰媳妇原来谈过一个男的,条件特好,人也很帅。但后来人家找到一个更好的,就跟她分了。秋冰媳妇想远离伤心地,这才嫁到这边。要不然在明湖多好啊,来这落后的柳城干嘛呀。” “哎哟,李秋冰不成了那个捡什么的了?他知道自己媳妇这些事吗?” “可能开始不知道,后来知道又木已成舟了。但也许人家不在意呢?毕竟媳妇那么漂亮。” “也是。孩子都生了,还能为这个离呀。” “其实李秋冰条件挺好的,又高又帅,清华大学的,多了不起呀!就是娶媳妇不怎么有运气。我还听说,他媳妇现在还惦记着那个男的呢。” “别瞎说,有证据吗?” “他们楼下的陈万通,跟他一个科室的。他就听到过李秋冰两口子吵架,李秋冰很大声的问,你是不是还想着他这类的话。” “造孽哪!他媳妇太不要脸了吧?李秋冰多好的人啊。” “这就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啦!李秋冰在我们这小地方是一流了,但比不了她媳妇以前那个男的啊。据说那个男的做生意去了,做得还挺大呢……” 李秋冰站在楼梯上,静默地听着别人谈论自己。家门就在眼前,他却挪不动步伐。那些猜测就像刀子似地刮着他的心。这就是他的处境。人们明里夸他,暗里对他进行各种揣测。最要命的是,这种揣测也是李秋冰对自己太太的看法。 突然,一声婴儿的啼哭从家中传出,李秋冰顿时回过神来。那是他可爱的女儿,最爱的宝贝。此刻抱着她的,一定是她美丽的妈妈孟素琴。这美好的画面让李秋冰暂时忘记那些闲言碎语。 他开门进屋,果然看见孟素琴在哄着孩子。 “宝宝乖,洗干净就不哭啦。”孟素琴看向李秋冰。“宝宝看,爸爸回来啦。” 李秋冰关切地问:“怎么哭了?” “尿布湿了,换好了。”孟素琴柔声说着。“宝宝看看爸爸,笑一笑。” 也许是心灵感应吧,两个多月的小婴儿对着父亲甜甜地笑了。李秋冰看着可爱的女儿,心中充满无限的爱怜。 “来,爸爸抱抱。” 孟素琴将孩子放进丈夫手里。李秋冰小心翼翼地抱着女儿,在简陋的小客厅里边绕圈圈边逗孩子。孟素琴看着父女俩,脸上满是幸福的笑容。 “秋冰,孩子的名字,你想好了吗?” 李秋冰摇摇头。 “真的不能叫念恩吗?” 李秋冰的脚步停了下来。 “秋冰,这个念恩不是你误会的那个意思。”孟素琴解释着。“我是希望孩子能记住父母的养育之恩,记住她是爸爸妈妈的最爱,一家人永远彼此珍惜。” 李秋冰仍旧不说话,只是抱着孩子轻轻摇晃。 “你还在意我以前的事吗?”孟素琴柔声问道。“虽然我和他谈了很多年,但我们之间根本没发生过什么。这些事,在刚认识你的时候我就说过了。” “我知道。”李秋冰的目光却是黯淡下去。“可是他那么优秀,现在又做生意,混得那么好……” “那又怎么样呢?他不属于我,他也离开了我。”孟素琴叹道。“和你结婚后,我才知道什么是幸福。尤其是现在有了女儿,她那么可爱,我真的知足了。 ” “你真的这么想吗?” “真的。”孟素琴温柔地望着他。“我们好好过日子,好好把女儿带大,好不好?” 李秋冰望着美丽的妻子。那双美目水波盈盈,那朱唇正说着温言软语。他又看着怀中可爱的女儿,他的心软了。娇妻稚女,工作顺利,明明幸福美满,他为什么还要去想一些有的没的呢? 然而,他越是逼自己不要去想,楼梯间里那两个妇女的谈话就越清晰…… “秋冰?” 孟素琴柔声唤她。就在这个时候,怀里的女儿又冲他笑了。小家伙好像特别喜欢爸爸,在爸爸怀里笑得最多。看着可爱的女儿,李秋冰咬咬牙下定了决心。 “素琴,女儿的名字……就听你的吧。” “谢谢你!” 孟素琴温柔地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李秋冰双手抱着孩子,只能用脸颊摩挲着妻子的头发。公道地说,这真是一幅美好的画面。 有些念头如果能就此打住,那么局面就会向好的方向发展。 “可惜,事与愿违……” 李求安讲到这里,转过身来望着一屋子年轻人,心中是无限的感慨。曾经自己也是这样的朝气蓬勃意气风发,对未来充满着希望。现在呢?他不但垂垂老矣,还一无所有。不,他并不是一无所有,他背负着深深罪孽。 苏晓忍不住问他:“李叔叔,孟女士的前任对象,可是秦复?” 秦涛的脸色顿时变了,其他人也面面相觑。 “就是他。”李求安凄然地笑了。“他是素琴的初恋对象,他俩原来一个中学的。后来他考上中央音乐学院,素琴上了一所师范院校。他们原本打算大学毕业就结婚,却不知道为什么拖了几年没结成。” “为什么他们后来分开了呢?” “因为姓秦的要去攀高枝呀!”李求安冷笑,看向秦涛。“小子,你外婆家是不是姓宋,是明湖的有钱人家?” “是姓宋。”秦涛不敢相瞒,但他也问:“您说的这些都是真的吗?” “你爱信不信!” 秦涛语塞,他没想到这位老人如此阴晴不定。周思楠拉拉他的衣袖,示意他识相一点。 “姓秦的为娶宋家小姐,抛弃了素琴。后来,我一个大学同学把她介绍给了我。”李求安还算平静。“素琴一开始就把她和秦复的事情说清楚了。起初,我真的不介意她过去跟谁好过。但我没有想到,流言蜚语的杀伤力那么大。久而久之,我自己也含糊了……” 苏晓说:“您开始怀疑她对秦复余情未了,尤其是得知秦复成了秦老板之后?” “是的。”李求安十分感慨。“那个年代通讯虽不发达,但是八卦传言总能找到它的传播途径。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秦复的一些事情陆续传了过来。我们知道他娶了富家小姐,跟着岳父经商,乘着改革开放的春风混得风生水起……” 说到这里,李求安低头打量起自己的双手。那双手枯瘦,黝黑,布满深刻的纹路,一看便知饱经风霜,一看便知这是底层劳动人民的手。 “人家是大老板,而我呢?只是事业单位的一个小科员。即使升了科长,也比不得人家秦老板哪!”李求安到现在仍是自卑的。“清华大学出来的又怎么样?天之骄子又怎么样?铁饭碗又怎么样?能挣多少钱呢?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竟然觉得钱比学历更重要。学历不能证明我的本事,只有钱才可以……” 听到这里,苏晓和王霖十分感慨。她们同时想到了曾经的程明远。那个出身穷苦又其貌不扬的人,落魄时也怀疑自己的学历,认为只有金钱和女人才能证明自己。 李求安说下去:“我开始变得自卑,因为自卑生出了疑心病。面对素琴时,总觉得自己什么也不是。素琴一定觉得嫁给我亏了,甚至后悔了……” 王霖忍不住说:“我想孟女士并不在意那些东西,她是想和您踏实过日子的。” “可是那时候我不信啊!”李求安苦笑。“张叔常常劝我: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啦,管别人做什么?可我就是听不进去,没完没了地跟自己较劲,跟素琴较劲,跟周围人较劲,直到铸成大错……” 李求安说到此处,情绪已颇为激动。已经严重患病的胃开始作痛,他咬牙默默忍着,从落地窗返回到单人沙发上。 坐在他身旁的苏晓看到了他头上的汗珠:“您怎么了?不舒服吗?” “没事。”李求安摆摆手。“我接下来说的故事,你们敢听吗?” “敢。”开口的竟然是秦涛。“李先生,我很想知道父亲过去的事,拜托了。” 李求安嘲讽他:“看来你对你老子的事一无所知,这算什么父子?” “我问过他无数次,但他怎么都不说。” “我知道他为什么不说。”李求安叹道。“不说是为了你好,他疼你。” “为什么?” “听完我的故事,你就知道了。你们一定不知道,我造了多大孽。” 李求安说着,神色复杂地看着眼前这些年轻的孩子,渐渐热泪盈眶。他深吸一口气,以赴死般的悲壮道出真相: “现在坐在你们面前的,是一个杀人犯。” 举座皆惊。 “我杀了孟素琴。” 所有听众都瞪大了眼睛。谁都说不出话来,空气仿佛凝固了。 苏晓颤声问道:“李叔叔,您这是说真的,不是开玩笑?” “玩笑?”李求安流泪大笑。“我多希望这是玩笑!是骗人的!可它是事实,是事实啊!我杀了她,我杀了素琴……” 李求安的声量并不大,但是情绪非常激动,表情近乎狰狞,像是一头发狂的野兽。在场所有人都倒吸了口冷气,包括苏晓。 梁自得强忍惊骇安抚他:“您别太激动。如果是事实,能否说得仔细些?放心,我们只是想弄清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小梁,我明白你的意思。”李求安也在努力平复心绪。“你们对我有恩,我不会有所隐瞒,我只是怕你们嫌弃我。” “李叔叔,”梁自得握住李求安的手。“虽然我和您认识的时间不长,但凭直觉,我认为您的本质不坏。” “真的?” 梁自得点点头,李求安顿时泪如泉涌。无论他曾经做过什么,现在他都只是一个一无所有的老人罢了。 “李叔叔,请继续说下去吧。” 李求安流着泪点了点头。 “后来,也就是那天晚上……” 那天晚上,恶魔对他下了诅咒。他的一个失误产生了蝴蝶效应般的作用,一个又一个悲剧将因他而生。 第三十七章 一九八八年十月十二日晚。 皓月当空,夜凉如水。 小小的客厅里,刚收拾好厨房的李秋冰在沙发上坐下,随手翻起一本书。妻子孟素琴抱着女儿李念恩在屋子里转圈圈,时不时向丈夫投去关心的一瞥。现在是晚上七点,小念恩一般在这个时间点开始睡晚觉。她能从这个时候睡到第二天早上七点,夜里只喝两次奶,不闹觉,是个很好带的婴儿。 蓦地,李秋冰放下书本,打量起自己的妻子。尽管产后略为发胖,孟素琴也仍然非常漂亮。此时的她正穿着一件浅蓝色的长袖连衣裙,是时下流行的款式。很多年轻小姑娘都这么穿,但是穿得像孟素琴这样好看的还真不多。 “那么漂亮的女人,怎么会嫁到这边呢?” “我听说,她是被人甩了才嫁给他的。” “哎哟,那他不就成了那个捡什么的了?” 这些闲言碎语又在李秋冰的耳边响起。他开始后悔答应孟素琴给女儿取名“念恩”了。是的,他就是觉得孟素琴另有深意,她说服他的那套说辞完全是诡辩。她就是还想着秦复,就是余情未了…… “秋冰,念恩睡着啦。” 孟素琴抱着孩子轻轻走到李秋冰身边。李秋冰起身看女儿,发现她完全熟睡了,圆乎乎的小脸粉粉嫩嫩,真像落入凡间的天使。 孟素琴体贴地说:“你再看会书吧,我去把孩子放到床上。” “我来吧。”李秋冰说着伸手去抱孩子。 孟素琴不放心地说:“我怕你不会放,吵醒她。” “不会的,我也应该学着带孩子。”李秋冰看着女儿温柔地说道。“再说你也带她一天了,去歇会儿吧,把孩子给我。” 孟素琴幸福地笑了,她把孩子交给了李秋冰。李秋冰像抱着无价之宝,轻手轻脚把孩子放到卧室的床上,仔细地给她盖好被子。孩子真的没醒,一直呼呼睡着。李秋冰借着微弱的灯光注视着这可爱的孩子。这个孩子,她以后就叫“念恩”了。 念恩……念谁的恩呢? “他媳妇现在还惦记着那个男的呢……” 李秋冰甩甩头,想把这些话甩出他的大脑,当然这注定是徒劳的。然而胡思乱想不是办法,早晚会把他逼疯的。于是他吻了吻女儿的面颊,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间,准备和孟素琴好好聊聊。 他从卧室出来后,并没有在小客厅里看见孟素琴,但是次卧的门开着。这房子是一间五十平米的小二居,次卧很小,被他俩当书房用。孟素琴闲暇时常在里面写毛笔字,她写得一手漂亮的蝇头小楷。 想必此时她又在里面与墨香为伴了吧?李秋冰这么想着,轻轻步入小书房。果然。孟素琴正在写字,专注得连他进来了都不知道。 孟素琴偶一抬头看见了他,问道:“孩子睡着啦?” “嗯,睡得挺香的。” 孟素琴揶揄他:“行啊,都会哄孩子啦,越来越像个好爸爸了。” “应该的。”李秋冰笑了一下。“你在写什么?” “我在抄诗词,范成大的《车遥遥篇》。” 孟素琴起身把自己写的字递给李秋冰看。李秋冰对古诗词不是特别感兴趣,开始只是想随意看看,但他没想自己会看到那几个字: 车遥遥,马憧憧。 君游东山东复东,安得奋飞逐西风。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月暂晦,星常明。 留明待月复,三五共盈盈…… “留明待月复,三五共盈盈?”李秋冰念出这个句子。“留明待待月复……” 孟素琴这才反应过来:“秋冰,你不要误会,此复非彼复——” “那么多诗词,为什么要写这个?”李秋冰的脑子嗡嗡作响。“到底是待月复,还是待秦复?这是不是某种双关?” “秋冰,你太多心太敏感了,事情没有你想的那么复杂。” “够了!”李秋冰把字扔到地上。“你给女儿取名叫‘念恩’就已经很可疑了,现在又来一个‘留明待月复’?你写点别的行不行?不写‘复’字行不行?” “我以后是不是连这个字也不能说?”孟素琴觉得丈夫简直不可理喻。 李秋冰却说:“你在强词夺理!” “到底是谁强词夺理?”孟素琴也恼了。“我说过无数次了,一切都过去了,秦复和我没有任何关系了,别再提他了好吗?” “是我提吗?”李秋冰冷笑。“是我主张给女儿取名叫‘念恩’的吗?念恩念恩,念谁的恩呢?是我让你抄什么‘留月待月复’的吗?” “你,你根本是疑心病!”孟素琴气结。 “我疑心有错吗?”李秋冰终于爆发了。“难道你的行为不值得怀疑吗?难怪外面那么多流言蜚语!” “你胡说什么?”孟素琴的声音发抖。“如果你这么想,为什么当初娶我?” “因为我对你太有信心了!你说过去了我就真的以为过去了!”李秋冰低吼。“然而事实呢?他仍旧横亘在于你我之间。他现在样样比我强,所以你要‘留月待月复’,有朝一日再续前缘!” “秋冰,你太过分了!”孟素琴难以置信地望着自己的丈夫。“你这些话简直是对我的侮辱……” 李秋冰已然走火入魔,他冷笑道:“是我过分吗?分明是你还爱着他!” “秋冰!”孟素琴紧紧抓住他的胳膊。“如果你真的介意,女儿的名字由你来定,随便你叫她什么。但是请你相信我,我对秦复真的没有想法了,他混得再好都与我无关哪!” 孟素琴根本不知道她的最后一句话会强烈地刺激到李秋冰。他再次意识到他与秦复之间的巨大差距,他的男性自尊受到了极大的挫伤。现在,他更加坚信孟素琴看不上自己,她的一切说辞都是假的,都是伪装,她就是在“留明待月复”! 命运是很无常的。一个瞬间的念头往往会改变整个事情的走向,悲剧往往就是这样发生的。 “不要再提秦复了!” 说着,盛怒之下的李秋冰用力把孟素琴往外一推。紧接着“嘭”的一声,孟素琴撞到了身后的墙上。失去理智的李秋冰冲过去抓住她的肩膀往墙上撞了几下,同时连珠炮似地质问她: “你是不是还想着他?是不是还爱着他?你什么时候才能忘了他?” 孟素琴却是一句辩解也没有。她贴墙站着,嘴巴微张,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过了几秒,她就像一座雕像立在那里。 李秋冰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下手重了,赶忙问道:“素琴?” 孟素琴看着他,或者说象是在看着他,但她的双目己经没有了任何神彩。顿时,一股寒意从李秋冰的脚下升腾而起,他意识到了什么。 “素琴?素琴!” 李秋冰呼唤着,试探性地松开抓着她肩膀的手。果然,他一松手,孟素琴便倒在了他的怀里。他本能地抱住她,没想到托住她后脑勺的手竟然触摸到一种温热的液体。他大吃一惊,伸手一看,竟然是血! “素琴!”李秋冰彻底慌了。“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怀中人没有丝毫反应。李秋冰颤着手去探她的鼻息——没有了。他顿时两腿一软,抱着妻子跌坐在地上。 鲜血渐渐从孟素琴的头部流淌到她的身上,染红了她的浅蓝色连衣裙,接着又缓缓流淌到灰色的水泥地板上……刺目的鲜亮的红色如水墨的晕染般逐渐蔓延,十分可怖。 李秋冰看着眼前的一切,觉得天都塌了…… “……就这样,我杀死了自己的妻子孟素琴。” 说到这里,李求安幽幽长叹。他低下头去,再次打量起自己的双手。其他人谁都说不出话来,这骇人的故事炸得他们的脑袋嗡嗡作响。 过了良久,梁自得突然问道:“孟女士是被您撞的那几下致死的?” 李求安点点头。 梁自得再次问道:“那几下真能致命?” 苏晓也觉得有点勉强。她从前常被母亲殴打,大概知道轻重和后果。 李求安苦笑着说:“这就是天意了,或者说,这就是我的命。” “怎么说?” 李求安长叹一声,说:“开始,我确实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也疑惑,就抓着她的肩膀撞了几下墙,怎么会流那么多血呢?突然,我想到了那面墙。抬头一看,原来墙上有颗大钉子!” 苏晓惊骇地问:“孟女士是后脑勺撞到那钉子了?” 其他人也都惊呆了。 “是啊,她就是撞到那颗钉子了!”李求安痛苦地抓着他那雪白的头颅。“那钉子,那颗大钉子,是我们刚钉上去想挂点东西的。那个年代的住房条件简陋,屋子里钉上钉子挂点东西很正常。哪知道这钉子的质量不好,钉帽掉了。我当时在气头上,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素琴被我反复往墙上撞了好几次,那钉子就这样深深戳进她的后脑勺,而且不止一次……” 众人极其惊骇,再一次说不出话来,更不敢去想象那个画面。苏晓不禁想起盛怒中的母亲用铅笔扎进她后背的画面,她先是感到一阵眩晕,接着胃中一阵翻涌。她费了好大劲才克制住自己。 她问李求安:“当初在广州制服那个年轻人的时候,您也是抓住他往墙上撞了好几下。我清楚地记得,您停手之后,像看怪物似地看着自己的双手。那个时候,您是不是想到了这段可怕的往事?” “是啊!”李求安用枯瘦的拳头击打自己的脑袋。“我就是个疯子,是个疯子!为什么要怀疑她?为什么要那么多心?好好的一个人就这样没了……” 梁自得不忍地拍拍李求安的背,想安抚他两句,却又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李求安泪流满面,咬着牙忍痛说下去:“我当时害怕极了,根本不能面对这个事实。就在这个时候,念恩突然哭了,好像她知道妈妈出事了似的……” 苏晓落下泪来,问道:“孩子怎么样了?” 李求安抹抹眼泪继续说道:“我赶紧去哄她,哄了好一会儿,她才终于睡着了……然后,我收拾了一点东西,趁天黑偷偷跑了。我知道,这一走,我的人生也就毁了!但与之相比,我更害怕面对现实。晓晓,你能理解这种心情吗?” 苏晓痛惜地说:“曾经的高材生,单位里人人看好的前途一片光明的年轻人,竟然铸此大错,太令人失望和婉惜了……” “是啊!”李求安痛苦地上眼睛。“我知道,这样的过失杀人并不会判多少年。但是我该怎么面对亲人朋友?怎么面对张叔?他一直把我当朋友看,当儿子看……还有,我该怎么面对孩子?她的妈妈就死在我手里……” “所以您选择远走他乡,隐姓埋名?”梁自得问道。“去任何一个没有人认识您的地方。” 李求安泪如雨下,难以开口,只能用力点点头。 “孩子呢?” 苏晓和王霖异口同声地问道。她们都在年幼时失去了父亲。 “念恩,后来被素琴的父母带回明湖了。”李求安的声音低低的。“由她的外公外婆抚养。” “那还好。”苏晓和王霖悬着的心同时落了地。 然而李求安马上说:“不好。” “为什么?” “念恩是被外公外婆带走了,但是……”说到这里,李求安的眼泪又落下了。“素琴的妈妈,因为接受不了女儿的突然死亡,没过多久就精神失常了。她渐渐地认为素琴没有死,只是走丢了。她总是说,要去找女儿……” 所有人都觉得非常不幸,非常悲惨,包括秦涛。 “有一天,素琴的妈妈抱着念恩偷偷从家里跑了出来,她说要去找素琴。结果就这么不知所踪,再也没有回来。”李求安抽泣着。“素琴的父亲在短时间内接连失去妻子,女儿和外孙女,他无法接受这么残忍的事实。某天夜里,他跳长江自杀了……” “天啊……” 所有人都惊呼,只是无声与有声的区别。 过了好一晌,梁自得才问道:“李叔叔,后面发生的这些事,您是怎么知道的?那一晚离开之后,您回来过吗?” “是的,我偷偷回来过,在两年之后。”李求安以手背抹去眼泪。“我谁也不敢找,包括父母。我偷偷见了张叔,是他告诉我后来发生的这些事。我当时真的想一死了之了,是张叔拦住了我……” 李求安永远记得,张叔紧紧地抱着他哭道:傻孩子,你这个傻孩子呀…… “张叔始终相信我不是故意杀人的。他一直打听我的消息,他想知道我去哪里了,过得好不好。我走的那一年他才五十岁,没有多少白头发。两年后再见,他的头发全都白了。这时候我才知道,他有多关心我,心疼我……”李求安又哭了出来。“我也知道,我的父母更心疼我。我出事以后,他们过得非常不好。但我始终没有勇气去面对他们……” 苏晓艰难地问道:“后来,您都去了哪里呢?” “大江南北,好多好多地方……”李求安长长地叹气。“我把名字改成‘李求安’,从此走得远远的。由于不敢暴露真实身份,只能四处打散工。当过矿工挖过煤,做过工地上的民工,甚至要过饭……什么苦都吃过了。名牌大学的学历,学过的知识,一点用处也没有了。每当夜里和脏兮兮的工友挤在一起睡觉的时候,我就在想,为什么要在乎素琴爱的是谁?只要她在我身边就好了,只要我们一家三口在一起就好了……” 可惜岁月无法回头。 时间一定会让人看清自己亲手制造的真相,不留一点情面。 李求安悲叹。 “……就在我浑浑噩噩,如行尸走肉般过日子的时候,我发现,有人在找我。” 苏晓眼睛一亮,说:“秦复?” “是的。”李求安苦笑。“他在找我,他想为素琴报仇。为此,我不停地换工作,四处漂泊。那个年代资讯和交通都不发达,他再有能耐,也很难找到我。渐渐地,我也摸索出了在黑暗中苟且偷生的方法。于是,随着时间推移,好像没有人再来找我了。我以为秦复放弃了,就想安定下来。两年前,我在广州混到一个门卫的工作。也真是天意啊,到最后,我竟然做起了和当年的张叔一样的工作。也因为这份工作,我幸运地认识了王霖。” 王霖也觉得十分唏嘘。 “王霖,谢谢你把我当朋友,我真的很感动。”李求安感激地看着她。“每回看到你从大门穿过,我都会想起张叔,心中是说不出道不尽的感慨……” 王霖对他温柔地笑了,问道:“后来您和张叔还有联系吗?” “没有。”李求安摇摇头。“后来我又偷偷回去过一次,想再见他一面。不料张叔已经不在了,得癌症走的。一打听,这一年,我的父母也都前后走了……” 所有听众都陷入到巨大的遗憾与同情之中。 “我恨秦复。好恨,好恨。”李求安咬牙切齿地说道。“恨他为了攀附有钱人家抛弃了素琴,间接地造成了我和她的悲剧。我的一生都毁了!我常常看见素琴披头散发满身血污地站在我面前。她总是对我说:我好疼,我好想念恩。她总是问我,念恩去哪里了?” 说到这里,李求安腾地站起来恶狠狠地盯着秦涛。其他人也纷纷跟着站起来,都怕出乱子。 然而李求安并没有做什么,他只是盯着秦涛,咬牙问道:“不知道你父亲是何感想?你们家原来在明湖,素琴一家都死了之后,你们才搬到这边的。你回想一下,从你记事起,你父母愿意主动提起过明湖吗?” 苏晓在心中长叹。难怪上次和秦复谈到明湖的时候,他并没有表现出对故乡应有的热情。 秦涛也是一身冷汗,他说:“他们确实不太提到这个地方,而且几乎不回去。” “姓秦的有脸回去吗?”李求安冷笑。“他今天的一切是怎么得来的,他心里有数得很!” 秦涛哑口无言。 李求安对苏晓说:“原本,我是相信报应的,因为我已经得到了,这三十年来受的苦就是我的报应!我也相信,秦复的报应也总有一天会到。但是,晓晓,自从认识你,知道你嫁给秦复之后,我开始怀疑,报应真的存在吗?上天是公平的吗?命运是公正的吗?” 苏晓说不出话来。 上天是公平的吗?命运是公正的吗?她也曾经无数次在绝望中问过。 苏敏这样好的人,为何早早地离开人世,为何他的结局是这样凄惨…… 李求安突然问苏晓:“你想知道秦复为什么想方设法得到你吗?” “当然。” “我这就告诉你。” 李求安示意所有人坐下,接着自己也坐下。他从裤兜掏出一个很老旧的小钱包,在某个夹层中取出一张照片递给了苏晓。苏晓一看,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 她根本无法相信,赶忙问李求安:“这是谁?” “这就是孟素琴。” 苏晓瞪大了眼睛。 第三十八章 这是一张五寸彩色照片。 虽有塑封,但依然褪色严重,有些地方还掉了点色块。尽管如此,照片中那位美人的形象依然清晰。她冰肌雪肤,面容姣好,一头乌发烫成了大波浪卷,增添了一种媚而不俗的气质。她穿着一套浅蓝色连衣裙,白色皮凉鞋,手中提着一个白色皮包,亭亭玉立地站立在某个公园的喷泉前。 她正对着镜头微笑着,那双水波盈盈的眼睛好像在诉说着什么…… “太像了!简直就是晓晓换了身装扮站在那里似的。” 照片在几个年轻人之间传阅,每个人看完之后的感受都是如此。苏晓难以相信这个事实,她的脑子嗡嗡作响。 “是啊。”李求安叹道。“我一次在网上见到晓晓的时候,我差点以为是素琴复活了!甚至以为她就是——” “您的女儿,李念恩?”苏晓问道。当然她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对。”李求安苦笑。“后来,我在网上收集了很多关于你的信息,发现好多地方对不上。而且以念恩小时候的样子看,她长大以后,应该随我多一些。” “女儿一般随父亲。”苏晓说道。“但是我比较特殊,父母各随了一点,于是机缘巧合地凑出了一张与孟女士高度相似的面孔。” “无论像谁,你都是个好姑娘。” 苏晓只是笑笑,不多说。 “晓晓,我的故事几乎讲完了。剩下的,需要结合你的故事才能说清楚了。”李求安慈爱地看着她。“先从你怎么嫁给秦复开始吧?这个事情,不光是我,他的儿子应该也想知道。” 秦涛虽不说话,但是满脸期待。 苏晓也知道是时机到了。于是她把自己与秦复如何相识,如何做了近两年的笔友,如何共同创作绘本《遥远的天际》,如何被秦复陷害,如何被迫结婚等等事情,一一说了出来。当然,她没有透露自己和秦复仍是名义夫妻,更是避开了周成岳如何利用她的事,她不想让周思楠和梁自得难堪。 “那个故事是他写的?”李求安觉得不可思议。“那个在红色荒原上流浪的人,那个向遥远的天际行进的人,那遥不可及的金光……都是秦复写的?” “是的。”苏晓苦笑。“他拜托我将之画成绘本,我鬼使神差照做了。出版之后,他又要告我抄袭。” “原来那次抄袭的真相是这样。他这么做,既能陷害你要挟你,也能为你和作品制造话题和热度……”李求安也是聪明人。“真巧,我正是通过这个事件知道‘苏晓’这个人的。” “现在看来,他这番操作的真正目的就是为了让您认识我。”苏晓苦笑。“所以,广州那个作品展的宣传做得极其夸张,恨不得人尽皆知。” “确实。”王霖说道。“当时的宣传由我的前公司负责,我们都认为这是难得的大手笔。” “可惜,我没去。”李求安苦笑。“可就算我没去,也还是遇到了你。晓晓,你一定不知道,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看到满身血污的素琴就站在你身边。她对我说:秋冰,这就是天意……” 苏晓恍然大悟,叹道:“所以,您见到我时是那么恐惧。” “是的。”李求安也重重叹了口气。 苏晓说: “事后,我让梁大哥去广州找您,却得知您突然辞职走了。” 李求安十分感慨地说:“突然离开广州,是因为与你的偶遇让我明白了什么是‘天网恢恢,疏而不失’。我逃避着不去见你,却硬生生地与你偶遇。所以我下定决心,面对从前的罪孽。” 梁自得问他:“您来找晓晓就是因为她和孟女士长得很像?” “是的。”李求安说道。“但我不是直接来找她的,而是偷偷回了一趟老家,又去了一次明湖,晃了一个多月后才来找她的。” 苏晓问他:“为什么要送我野姜花呢?” “素琴很喜欢这种花,她的家乡很多这种花。”李求安的神情温柔起来。“她不在了,送给长得和她几乎一模一样的你,也算是一种慰藉吧。” “原来如此。”苏晓喃喃说道。“有一次,我无意间对秦复说起自己喜欢野姜花,他特别高兴。” 在场所有人都在揣摩苏晓此时心中是何种滋味。这些机缘巧合实在是太玄了。 苏晓问秦涛:“现在,你知道为什么要把你叫过来一起听故事了吗?” 秦涛点点头。 苏晓又问他:“这些故事对你了解秦复有帮助吗?” “恐怕适得其反。”秦涛嘲讽地笑了。“现在,我知道为什么父亲要娶母亲,为什么不爱她,为什么他会在母亲重病期间与你来往。为什么在母亲死后,他迅速与你结婚。” 李求安冷笑着说:“你认为,你母亲的死是秦复促成的?” “绝对和他脱不了干系。”秦涛冷冷说道。 苏晓说:“我相信秦复没有你想象的那么不堪。你把今天听到的故事告诉他,或许他就能说出你母亲去世的真相了。” 哪知李求安强烈反对:“不行!绝对不能告诉秦复,至少现在还不行!” 苏晓连忙安慰他:“李叔叔,照现在的形势,秦复很快就会找到您。但是您有我们,有法律,您不用害怕秦复会把您怎么样。” “李叔叔,晓晓说的有道理。”梁自得也劝道。“您不是说过要面对这一切吗?” 李求安的目光黯淡下去。他说:“原本,我是打算说出真相后去自首的。尽管已经过了追溯期,但做过的事应该要承认。但是现在我改变主意了,因为我还想再做一件事。” 苏晓下意识地问:“你想见秦复?” “不!”李求安摇头。“我不想见他!他和我是云泥之别,还是不要见了吧!” “那么,您还想做什么事呢?” “我想见我的女儿,李念恩。” 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她不是早就失踪了吗?”梁自得问道。“几个月大的时候被神智不清的外婆抱出门,从此一去不返。” “是的,我也以为这辈子是找不到她了。”李求安激动起来。“但是我今天出门,刚好遇到两个妇女闲聊。其中一人是城西一个叫‘西山翠’的美容院的按摩师。她说她给一个姑娘做过按摩,那个姑娘三十岁,右背上有块手掌形状和大小的的红色胎记!” 王霖的脸色变了,问道:“这跟您的女儿有什么关系呢?” “念恩的右背上也有这样一块胎记啊!”李求安激动地说道。“年龄也对得上,念恩今年正好是三十岁。” 梁自得说:“这会不会有点牵强呢?很有可能只是巧合啊。” 李求安闻言“扑通”一声跪下来,吓得梁自得赶紧蹲下来扶他,但是李求安怎么也不肯起来。 他含泪哀求道:“……也许你们会觉得我神神叨叨,但我真的觉得这一切都是天意。在我绝望得快要放弃之时,竟然让我听到那两个人的对话,听到这么重要的线索。我现在有一种直觉,那个姑娘一定就是念恩……我求求你们帮帮我!” 梁自得听得头皮发麻。他答应了这可怜的老人的最后一点请求。 王霖颤声问道:“李叔叔,如果那真的是念恩,您会和她相认吗?” “不,我不会和她相认的。”李求安摇头。“我没脸认她。我只想远远地看她一眼,知道她现在长什么样子,过得好不好,足矣。如果在这个时候,我过去的事情被揭露,那我就是过失致人死亡从而害得两个家庭家破人亡的罪犯李秋冰了。我不能以这种身份去见女儿,哪怕她并不知道我是谁。你们能理解吗?”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 “秦涛,你能否再等一等?”李求安诚心诚意地求他。“等我找到女儿,你再去和秦复讲今天的事。” “我当然是没问题了。”秦涛忧虑地说道。“但我父亲不是一般人,你们找人可要快。” “可以吗?”苏晓问梁自得。“又要辛苦你当侦探了。” 梁自得说:“不难,一查便知。” “这次我来吧。” 说这话的是王霖,大家都有点意外。 “我去问吧。”王霖说道。“我因为颈椎不太好常去‘西山翠’做按摩,里面有两个大姐和我挺熟悉的。” “小王,谢谢你。”李求安十分感激。“真的谢谢你。” “不用客气,我们都认识这么久了。”王霖突然觉得有点不自在。“现在是八点,她们那边十点才下班,我现在赶紧过去问,如果有消息,我马上通知你们。” 李求安流着泪不停地道谢。 “王霖,我送你去。”梁自得说完看向李求安。“李叔叔,今天我们就谈到这里。现在,我和王霖去找人,晓晓也该回去了。您看可以吗?” “好,好。”李求安频频点头。“谢谢你们。” “您就在屋子里好好待着,哪里都不要去。有什么情况随时给我电话。” 苏晓说:“李叔叔,我们先走了。” “晓晓,对不起。”李求安于心不忍地看着她。“我说的这些故事,也许对你的打击太大了。” “无妨。知道了反而踏实了。”苏晓轻松地笑笑。“我先回去啦。” 就这样,苏晓一行五人离开了李求安的住处。梁自得和王霖去“西山翠”打听那个姑娘。周思楠原想自己送苏晓回去,没想到秦涛却说: “苏晓,你能坐我的车吗?我想和你聊几句。” 不等苏晓回答,周思楠抢先:“那我也要和晓晓一起,我不放心你。” “没问题。” 于是秦涛便载着周思楠和苏晓驶向秦复的家。刚开始三个人都不说话,每个人心中都是千头万绪,感慨万千。苏晓看着前方一直沉默着专心驾车的秦涛,犹豫了一会儿,幽幽说道: “秦涛,我和秦复来往的时候,真的不知道你母亲仍在,对不起。” 过了半晌,秦涛轻轻地说:“我相信你。” 苏晓说:“关于你母亲的事,除了秦复,也许你还可以问一个人。” “谁?” “谢小姐,谢蕴华女士。” “为什么?” “她不是秦复的好朋友吗?” “谢阿姨是我父亲在这边认识的。”秦涛打着方向盘说道。“虽然她和我的父母都很要好,但是我不认为她知道当年明湖的事,毕竟那是一段极不光彩的过去。” 苏晓轻轻说道:“前阵子我参加秦复的朋友聚会,遇到了谢小姐。她和我闲聊时说我长得‘巧’,我当时不明白这个‘巧’是什么意思。现在,我懂了,她是在说我长得和孟女士很像。换言之,她知道明湖的那段往事。” 秦涛突然加速把车驶向辅路,接着一个急刹车停在路边,完全不像他平日的温和作风。 “你要干嘛啊?”周思楠骂道。“很吓人好不好?” 秦涛把头靠在方向盘上,无力地说:“苏晓,你为什么这么冷静?难道今天的事情对你来说不是一个巨大的打击吗?你真的爱我父亲吗?” “秦涛,你——” 苏晓以手势制止了周思楠,她对秦涛说: “我们不能仅凭李求安的话来给秦复作结论。” “你不相信他说的故事吗?” “我相信。”苏晓耐心地说道。“但是,一个事实是多面的,李求安只看到了他自己的那一面。我们先让他找到女儿,完成他的心愿。然后,你再去和秦复谈,和谢小姐谈。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全面地了解事实,才不会误解秦复。” 秦涛却说:“无论事实如何,有一点很明确,那就是,我父亲在一定程度上把你当成了孟素琴的替身。对此,你不感到难过吗?” “在没有知道全部的事实之前,我不作结论。 ” “你简直冷静到无情,这点跟他真像。”秦涛无奈地叹道。“你当真对他如此死心塌地?” “你真的很爱秦复。”苏晓温柔地笑了。“那么请你再耐心一些,不要着急给他作结论。这里面一定还有故事是李求安也不知道的。” 秦涛想了一会儿,最后点点头表示同意。 苏晓欣慰地笑了。 “《遥远的天际》这个故事,真是我父亲写的?”秦涛看过这本书。“……他不知道走了多久,双脚被地上的石块扎得鲜血淋漓。可是,那金光仍然遥不可及……这些都是我父亲写的?” “是的。” 秦涛问她:“你就是他的救赎吗?那远在天际的光。” “请允许我不予置评。” 秦涛沉默了几秒钟,重新启动车子。苏晓这才放松下来,疲倦地依靠在周思楠的肩上。 二十分钟后,秦涛把苏晓送回秦复的家,接着又送周思楠去取她的车。 “你能坐到前面来吗?”秦涛看着后座的周思楠,“否则我总觉得自己像司机。” 周思楠说:“我懒得动了,就劳驾您当一回司机,谢谢。” 秦涛哪里敢惹她,只好说:“我的脑子现在乱哄哄的,心中感慨万千。” “我的感受就简单了。”周思楠笑道。“情字害人,不沾它什么烦恼也没有。” 秦涛小心翼翼地问:“你不会到现在都没谈过恋爱吧?” “瞧你这意思,你谈过不少了?” “也没有,就三个。” 周思楠逗他:“不会每次都是被甩的那方吧?” “你猜对了。”秦涛苦笑。“她们嫌我太无趣了。” “是挺无聊的。”周思楠嫌弃地说道。“又愣又拘谨,哪里像个贵公子?亏你还在民风开放的美国待了那么长时间。” “我那是高度自律。” 周思楠突然问他:“你在美国都做什么?” 秦涛回忆起往事,悠悠说道:“我在美国好多年了,毕业也没有回国,直到母亲生病才回来。她走之后,我又过去了。其实想来也很惭愧,我在美国虽然生活规矩学习努力,但除此之外也没做过什么正经事。我更像是找个清静地方弹琴,琢磨音乐。” “国内没有一个清静地方让你弹琴吗?” 秦涛苦笑着说:“当然有,但我想离父亲远远的。” “为什么回来呢?” “因为我想彻底弄清楚母亲去世的真相。然后,做一份自己喜欢的工作。” “你想成为钢琴家吗?” “喜欢弹钢琴就必须要成为钢琴家吗?”秦涛严肃起来。“就不能是纯粹的喜欢吗?” “当然可以。”周思楠笑道。“以你父亲的实力,你可以纯粹地喜欢任何事情。” “你想说我是个只会啃老的公子哥吗?” “并没有。我只是觉得,以你的家庭和能力,你可以发挥很大的力量和作用。”周思楠意味深长地说道。“当然,如果你没有兴趣,只想做个富贵闲人,这也不是罪过。” 秦涛好象明白自己为何“无趣”了。 李求安的遭遇在他脑海中重演。这是他第一次接触那样的人。虽然不反感,但确实有种云泥之别的阶层感。然而,同样是富家小姐的周思楠似乎没有这种感觉。虽然她对李求安并不十分热络,但是看得出来,她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 秦涛意识到自己缺了点什么。 第三十九章 夜里九点。 苏晓站在那富丽的大门前,几度伸手,都在将要触到门铃时缩了回去。后来她索性靠墙站着,梳理及平复纷乱的心绪。 刚刚下秦涛的车时,何存知给她发来短信说,秦复正在家中等她。他等她做什么?难道他也看到了热搜,认出了李求安?不,他顶多有李求安年轻时的照片,他不可能知道李求安今时今日是何种模样。三十年的风霜雨雪与苟且偷生,早已摧残了那曾经年轻英俊的面容。 如此,她又是在犹豫什么? “你倒是进去呀。” 母亲简欣出现在她身旁。她仍是披头散发,面色苍白。身上的蓝白条纹病号服散发着药水的味道。 “刚刚在朋友面前,不是很洒脱,很看得开吗?”简欣冷笑着。“这会子又在犹豫什么?” 苏晓只是不语。 “接受不了自己是孟素琴的替身吗?”简欣不可能放过她。“你有资格不接受吗?你不也是把秦复当成苏敏的替身吗?” 苏晓心中一阵刺痛。 “啊,我明白了。”简欣得意地笑了。“你说过,你爱秦复像苏敏的部份,也爱他作为秦复的那一部分。但是你没有把握,秦复是否也爱你作为苏晓的部份。对吗?” 苏晓落下泪来。 “哈哈……”简欣发出胜利的大笑。“这孽缘,算不算是上天对你害死苏敏的报应?” 苏晓捂住耳朵,她不能再听下去了。真相还没有完全大白,不能就这样被打倒。她赶忙擦干眼泪,稍稍整理自己,接着无视仍在大笑的简欣,按了门铃。 简欣消失了,接着是何存知开门。 苏晓没有和她多说话,只是点头致意,何存知也明白她的意思。 “他正在弹琴呢。” 苏晓便去找他。 果然,他正在弹奏那首《1985》。一旁的茶几上摆着好些琴谱,正是上次他展示过的那些他亲手写的旧谱子。当然,那首《1985》并不在其中,它现在是苏晓自己的收藏品。 秦复知道她的到来,却没有停下动作。苏晓站在一旁,静默地欣赏着他头上的缕缕银丝和他那出色的弹奏。不知道为什么,曾经她觉得哀婉适度的旋律,此刻却锐利起来。那些或低或高的音符,好像一颗颗钉子,或轻或重地扎着她的心…… 曲终,秦复抬头看她。 “又忙了一天?” “是的。” “和你相比,我反而像个闲人了。”他笑了。“今天一整天我都在家。” “弹琴,研究琴谱?” 他点点头,接着起身离开钢琴,和她在沙发上坐下。 他随手拿起一张琴谱,不无怀念地说:“有时候兴致来了,就翻出来看一看,弹一弹。” 苏晓看着那些严重发黄的谱子,问道:“你现在还自己写曲子吗?” 他的目光颤动了一下,说:“写不出来了。” “秦复,你从小弹琴吗?” “是的。后来大学就是在音乐学院上的。” “为什么后来去做生意了呢?” 秦复只是说:“家里需要我这么做。” 苏晓点点头,问道:“哪一年开始经商的呢?” “一九八五年,当时我二十七岁。”他望着她的目光是那样的深湛。“那首送你的《1985》,其实是我写的最后一首曲子。” 苏晓的心潮澎湃起来。 “晓晓,怎么了?”秦复看出她的异样。 苏晓摇摇头,问道:“为什么后来不写了呢?” “写不出来了嘛。”他笑了,颇为无奈。“一旦做起生意,完全身不由己。心中时刻装满各种输赢,哪里还容得下诗意。” 苏晓倚在他肩上,问道:“会觉得自己像变了一个人吗?” “有时候会。”他看着那些谱子苦笑。“每次看到它们,我都会想,这真是我自己亲手写的吗?当时是怎么写出来的?现在就算逼着我,我也作不出一首像样的曲子了。难道这就是古人所说的:情怀渐觉成衰晚?” 苏晓脱口而出:“是‘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 ’。” “是啊!”他似乎也十分感慨。“三十多年来,得到了很多,也失去了很多。” 她如被鬼使神差,问道:“其中最难释怀的是什么?” 他僵了一下,然后说:“一个人。” 她的眼泪落了下来,问道:“那个人后来怎么样了?” 秦复以下巴摩挲着她的额头,半晌才幽幽说道: “死了,造成了很多悲剧……” 苏晓不是铁人,不可能承受这么多还能无动于衷。她一下子抱住秦复,在他的怀中大哭起来。她不知道自己是为谁而哭。她只觉得心里拥挤着太多的遗憾与悲伤,她小小的躯壳似要碎裂。秦复也拥抱着她,面颊贴在她的头上,轻轻摩挲她的秀发。苏晓听得真切,他也在叹息…… 良久,她的情绪才渐渐平复下来。秦复将她扶好,把她的眼泪擦干净。他突然提议: “晓晓,我们喝点酒好不好?” 苏晓如被施了魔法似的点了点头。 “稍等下,我去拿酒来。” 不多时,秦复端来了两杯酒。 她觉得有点不对劲。秦复解释说:“就一杯,浅尝辄止,免得你又喝醉。” 苏晓想起上次醉中她对他说的那些表白的话语,顿时脸红了。今天可不能犯这样的错误,万一酒后吐真言把李求安供出来就完了,虽然此时此情确实值得一醉。 她举杯轻叹:“昔年多病厌芳尊,今日芳尊惟恐浅。” “我看你在这方面也是个潜力股。” 苏晓笑了,秦复和她碰了一下杯子,他们就这样慢慢喝了起来。也许是连日操心奔波,待到半杯酒下肚,苏晓已觉头晕目眩。秦复见了,赶紧拿下她手中的酒杯。 “晓晓,你似乎醉了。” 苏晓扶着额头,眼睛都有点睁不开了,她揉着眼睛说:“可能太累了,酒精稍稍刺激,混身都是倦意。” 这时,秦复也放下了杯子。他凝视着她,问了一个她意想不到的问题: “那个撞死你父亲的大货车司机,你要怎样才能原谅他?” 苏晓如被利箭击中。 她想说话,却感到一阵强烈的头晕目眩,紧接着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 红色的山丘寸草不生,一座连着一座,没有尽头。 苏晓站在丘顶上,望着远处的某个人影。 那人影望着那遥远的天际,似乎找到了方向。 他翻越过一座又一座的山丘,双脚被地上的红色石块扎得鲜血淋漓。 苏晓望着他,渐渐认出他是谁。 “不要再往前走了!” 她朝他呼喊,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她想追上他,然而无论如何奔跑,都无法更接近他。 她再次呼喊: “秦复,不要再往前走了,前面就是深渊!” 不要再往前走了! 不要再往前走了…… 苏晓猛然醒来,对上一双眼睛。 竟然是何存知。她正满脸欣喜地看着她。 “我的老天,你可算醒了!” 苏晓的大脑嗡嗡作响,一时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勉力起身,这才发现她原来在自己房中。她想起晕倒之前的事情,顿觉大事不妙。 “何姐,我是怎么睡着的?我明明没喝多少。” 何存知叹息着说:“他在你的酒中放了安眠药,所以你睡着了。” “现在是几点?我睡了多久?” “凌晨一点半,你大概睡了三个小时。” 苏晓忙问:“秦复呢?” “刚刚出去,但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你真的不知道?” “我只照顾他的生活,其他事情真的不知道。” “那你为什么着急把我叫醒?” “今晚你回来的时候,他其实一直在监控中看着你。”何存知解释着。“你迟迟不进家门,站在那里发呆。后来你们喝酒了,那种酒我知道,他一定在酒中下了安眠药你才会快速睡着。他把睡晕过去的你抱到床上,坐在床边陪你了好久。半小时前,他突然出门。我怕他有什么事,这才把你叫醒。” 说着,何存知指指床头柜。苏晓看到了毛巾,一盆冷水和一桶冰块。 “要没这冰块,我都不知道怎么弄醒你。”何存知苦笑。“我几乎要泼你冰水了。” “尽管泼,只要我能醒来。”苏晓也急了。“他真的没说要去哪里?” 何存知却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如果你猜不到,那他也是白疼你了。” 苏晓败下阵来。她并非不知道,而是害怕面对现实。 “快去找他。”何存知求她。“叫上秦涛,你只能叫上他,不能找任何外人。” 苏晓心领神会。就在这时候,手机响了。她并不认识那个号码,出于直觉她赶紧接了电话。 “苏晓,是我,秦涛。” “我也正要联系你。” “我父亲在家吗?” “何姐说他半小时前出去了,我正要去找他。” “他肯定是找李求安去了,他知道人在哪里。”那边的秦涛很着急。“我正往你这边赶,最多十分钟就到,我和你一起去。” “好。” 苏晓挂掉电话,迅速从床上爬起。站起来的那一刻,药物残留的威力仍让她有些晕眩。 何存知见状扶住她,问道:“坚持得住吗?” “没事。”苏晓揉着太阳穴,“秦涛马上就到,他和我一起去找秦复。” 何存知抓住她的胳膊说:“不管发生什么事,请你一定向着秦复。” 苏晓不得不答应。 何存知仍不放心,将她的胳膊抓得更紧了。 看她这焦急模样,苏晓突然来了兴致,问道:“上次我醉酒,是你通报他的,你知道他当时根本没出差。” 何存知低下头说:“我岂敢背主?” “那你还让我醉酒?不怕他怪罪?” 何存知面不改色地说:“你要是不醉成那样,他怎么会回来?” 姜还是老的辣,苏晓真想对她竖大拇指。 她又问:“这两年他和我来书信往来的时候,秦涛的妈妈仍在,你是如何看待这件事的?” “我相信他自有道理。” 到这份上,要么真是不知道,要么真是不能说。苏晓也不勉强,她说:“何姐,我尽力。” 何存知这才松开了手。 十分钟后,秦涛接上了苏晓。 苏晓坐下系好安全带,马上拨通李求安的电话。 “晓晓,是不是念恩有消息了?”那头的李求安很兴奋地。 谢天谢地,李求安没事。苏晓赶紧说:“念恩还在找。但是现在秦复知道您在哪里了,很可能他正过来找您呢。” “什么?!”那边的李求安显然十分意外。 “您千万别出门,就在屋里等着,我和秦涛很快就到。” 电话那端沉默了一下。 苏晓以为他误会了,赶忙解释:“李叔叔,我们谁都没把您的事情告诉他,他自有手段。” “晓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都明白。”李求安突然平静了。“我听你的,就在屋里等你。” “秦复的说辞极多,您不要被他迷惑。如果他硬来,您就报警。” 这时候也顾不得秦涛是什么想法了。 不料李求安却非常激动:“不!我不报警!在没有见到念恩之前,我不能见警察!” 这个走火入魔的可怜人,在他眼中,面对亲手制造的真相比面对攸关生死的危险更可怕。 “好,您就待在屋子里。” “晓晓,我知道,我不会听他的。” 苏晓接着拔通了秦复的电话。不出所料,一连打了好几次,他始终不肯接听。 “不用打了。”秦涛说道。“我刚刚打了好几次,他也是不接。” 苏晓长长叹气,问道:“你怎么突然要找他呢?” “谢阿姨果然知道明湖的事,她刚刚给我电话,说父亲可能去找李求安了。”秦涛的眼睛盯着前方。“原来父亲早就知道你在找人。” “还是瞒不了他,我太高估自己了。” “输给他是很正常的事。” “但愿我们能追上他。”苏晓望着夜色幽幽说道。“绝不能让他先找到李求安。” 此时的李求安呢? 凌晨两点,他坐在公寓里,想着白天发生的所有事情。穿着浅蓝色连衣裙的孟素琴坐在他身旁,神色复杂地看着她那白发苍苍满脸沧桑的丈夫。这个可怜人,因为一个瞬间的念头,亲手毁了自己的一生。 李求安喃喃道:“时间会让人看清自己亲手制造的真相,不留一点情面。” 孟素琴只是怜悯地看着他。 李求安又问:“不知道梁自得和王霖找到念恩没有?怎么还没有消息?” “你不见她也好,免得给她添麻烦。” “素琴,你为什么这么说?”李求安很意外。 “……能出入那种美容机构,想必生活不差,你又何必打扰她呢?反正你又不敢认她。”说着,孟素琴的目光黯淡下去。“如果那不是她,你也没有时间再找到她了。所以,见与不见,对你而言,差别不大。” 李求安落下泪来。 “叩,叩,叩。” 这时候,户门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门外人放着门铃不用,却是慢悠悠地敲起了门。李求安意识到了什么。他腾地从沙发站起,轻手轻脚走到户门前,打开了猫眼。就这样,他见到了那个与他较劲了三十年的人。 那个人衣着高级,真人比照片中更气派,更气宇轩昂。 李求安本能地退后几步。这时候,那个人说: “李秋冰,出来吧!” 孟素琴也说:“出去吧,见到他,也许你的怨与恨就都有了归宿了。” 可怜的李求安仍然问她:“素琴,你不想见他吗?” 孟素琴笑了。她爱慕地抚摸着他头上的白发和脸上密布的深刻纹路,温柔地说: “秋冰,我对你说过,他再怎么样都和我没有关系。所以,我不会见他。” 李求安笑了,泪珠从眼角滑落。他想了一下,决定把手机放在客厅的茶几上,然后逐一关掉屋子里所有的灯。最后一处灯光熄灭之时,孟素琴消失了,她真的不见秦复。 李求安再次悲哀地笑了,他打开了门。 苏晓和秦涛进来时,抑接他们的是满室黑暗。开灯之后,他们不约而同地看到了躺在茶几上的手机——那是梁自得为李求安新换的手机。那手机屏幕上都是苏晓刚才打来的未接电话。 秦涛叹道:“父亲还是比我们快了一步,但你不是叫李求安不要开门的吗?” 苏晓看着整整齐齐的屋子说道:“他是自愿出去的。” “父亲会把他带到哪里呢?” 苏晓问秦涛:“你父亲在西郊是否有别墅?” 秦涛不十分确定。 “那栋别墅的地下有一个房间,里面有一架年代久远的钢琴。” 秦涛眼睛一亮,说:“我知道那个地方。” “一定是那里,我们走。” 秦涛点头,再次踏上追随父亲的征程。 第四十章 凌晨三点,秋风瑟瑟。 漆黑的夜空上孤月高悬,像一面冰冷的镜子俯照着人间。地上的城市还没有完全入睡,点点灯光如星晨装饰着黑暗的城市。林立的高楼像一座座黑山,明亮的马路像一条条光的河流,穿梭在那些浮华的山峦之间。这些河流没有源头,没有终点。来来往往的车辆像一个个迷失自我的人,在各自的旅途上彷徨。 就像那个在红色山丘上流浪的人…… 那个故事,秦复写得很隐晦。天际的金光是什么?苏晓的绘本也没有给出明确的答案。每个人的苦难不同,因而渴望不同,对光明的理解也就不同。那么,秦复心中的那道光是什么?李求安呢?她呢? 是自我的解脱,还是与命运的和解? 苏晓在秦涛的车中望着窗外的夜景,心中浮想联翩。 “你怎么知道我父亲这栋别墅的呢?”秦涛的话打断了她的思索。 “偶尔听他提到过。” “这栋房子是父亲在十年前买的,我和母亲从来没有去过那里。不怕你笑话,曾经我们以为那个地方他是金屋藏娇之处呢。 ” 苏晓摇摇头,笑了。 “后来发现,那栋房子只是父亲自己的一个居所。他偶尔会去那边住个三两天。” 苏晓问他:“你对那栋房子的了解从何而来呢?” “其实,我去过一次。”秦涛望着萧瑟的夜色说道。“也是十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我二十一岁,决定放弃商业去学音乐,于是跑到那边找父亲理论。到了之后,我在一个地下的房间见到了他。他当时正在摆弄那台旧钢琴和一些旧谱子。我们就学业问题狠狠吵了一架。” “看来,是你赢了。” “是的。”秦涛却是苦笑。“其实吵了好几次,父亲才妥协的。你应该知道,他一直希望我学商业。” “我常常听他说起这件事。看得出来,他很为此苦恼。”苏晓的眼中有着心疼。“我以为你们的矛盾源头就是这个呢。” “这是其中一个。另外一个,就是母亲的事情了。” 苏晓不自在起来。 “别紧张,我没有讨伐你的意思。”秦涛笑了。“其实我也纳闷。按说父亲不爱母亲,那他应该在外头有点什么事情才对,但又一点没有。在他们那个圈子,这是很不容易做到的。” “冒昧问一句,秦复对你母亲好吗?” “有求必应,百依百顺。”秦涛感慨起来。“这些年,不知道有多少女人羡慕我母亲,也不知道有多少女人试图接近我父亲。我一直认为父亲是很爱母亲的,但母亲总说父亲不是真心爱她。现在我明白了,父亲对母亲的好是出于责任和义务。” 苏晓说:“这个看法可能是误会。” “怎么是误会?”秦涛苦笑。“上次,我去你们那边找父亲吵架,你的手划破了,父亲的反应让我明白了,什么是履行责任,什么是真心喜欢。” 苏晓苦笑着说:“我无数次猜测过,他喜欢我什么?当然,现在我知道了。” “孟素琴的事情挺让我意外的。”秦涛到现在还有一种梦幻感。“我从不知道父亲还有这样一段过往。” “显然你身边所有人都不想让你知道那段往事。” “你介意他把你当成孟素琴的替身吗?” “不怎么介意。” 秦涛不禁问道:“你为什么对他如此包容?或者说,你为什么这么喜欢他?” 苏晓心中那不曾愈合的伤口又被撕开了。苏敏是她的至爱,是她毕生的思念。他过早地离开了她,与他相似的秦复,被她视作命运对她的补偿。 “秦涛,时机到了,我会告诉你的。”她的声音发涩。 “其实这个问题,我也问过思楠,她的回答和你一样。”秦涛说道。“从你们的反应看,这里头也有故事,对吗?” “是的。” “希望时机到了,你能告诉我。”秦涛的语气十分真诚。 “秦涛,你很爱你的父亲。”苏晓很欣慰。 秦涛叹道:“爱他太累了!” 苏晓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此时,窗外的景色已由高楼变成一片片树林。虽然是市政出品的齐刷刷的绿化林带,但在月光的渲染下,竟然也有一种自然的风骨。苏晓看着这与市区全然不同的风貌,知道他们快要到达目的地了。 果然,十分钟后,车子开进一片别墅区,很快便到达一栋依山而建的大别墅。秦涛胡乱将车子停在路边,随即带着苏晓往屋内走去。不出他们之所料,一进门就看见了神色凝重的徐斌。 徐斌忙迎上来说:“小秦先生,你们果然来了。” “我父亲呢?” “他正和李先生说话。” 苏晓知道他们不可能只是说说话,她问道:“李求安怎么样了?” “李先生没有怎么样。至于秦先生想做什么,我也不知道。我只是执行他的指示。”徐斌这些也都是实话。 秦涛说:“徐斌,我们要见他。” 徐斌却说:“秦先生只见苏小姐。” 秦涛当然不乐意了,他有点激动地说:“不行,我也要去!” 苏晓想起出发前何存知说的那些话,于是对秦涛说:“就让我去吧。你且在这里等着,相信我,不会有事的。” “父亲可不是一般人。”秦涛十分不放心。 苏晓自信地笑着说:“放心,我也不一般。” 秦涛见苏晓如老神在在般冷静,考虑再三,最后决定听她的。其实苏晓也没有把握,她只是想尽可能地维护秦复在秦涛心目中的形象。 徐斌便领着苏晓去见秦复。不出所料,果然是在别墅的地下室。里面的空间可比苏晓想象的开阔华丽。不多时,徐斌把她带至一个房间,依秦复之命请她自己进去。 房间非常宽敞。各种精心设计的灯光将室内的光线控制在一个极为舒服的程度。室内的陈设与田淑英转述的程明远之所见,一模一样。比如那架年代古老的钢琴,比如旁边几案上那一大瓶洁白的野姜花。那昔时美丽的白色花瓣,在此时此地却像片片利刃,闪着刺目的寒光。 秦复正背对钢琴坐在琴凳上。在他前方五六米处,是李求安。准确地说,李求安是被绑定在一张铁制的椅子上的。他几度挣扎,椅子却纹丝不动,看来这椅子是被固定在地上的。 曾经,程明远也是被绑在这里被教训的吗?苏晓不寒而栗。 她问秦复:“你想做什么?” “你们果然来了。” 秦复淡淡说道。“是蕴华告诉你们的吧?” 苏晓没答话。她望着眼前这对冤亲债主,一个西装革履,气宇轩昂;一个衣着朴素,落魄沧桑;她的心中十分不是滋味。她毫不犹豫地走向李求安,蹲下来关切地问道: “李叔叔,您还好吧?” “晓晓,我没事。” 苏晓将李求安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发现他只是被绑着,并无受伤的痕迹,这才放下心来。 “你这声‘李叔叔’叫得可真亲热。”对面的秦复冷笑着。“不知道是李求安叔叔呢,还是李秋冰叔叔?” 苏晓不理会他的挖苦,她站起来,问道:“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在找他的? “多亏你上次喝醉,我真得谢谢何存知。” 苏晓知道,他是指她打完程明远的那次醉酒。她想了一想,不由得扶额。是的,她当时做梦了,她梦见了李求安! “想起自己当时做梦梦到谁没有?”秦复望着她。“你只说了他的名字,我就什么都知道了。” 苏晓苦笑着说:“喝酒当真误事。” “对我来说是好事。我都不用自己去找他了,有你动手便可。” 苏晓却问他:“既然你早就知道我在找他,为什么拖到现在才摊牌?” 秦复脸色变了,一时语塞。 这时候,李求安说话了:“因为他想借我的嘴,把他当年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情说出来!” 苏晓摇头叹息,问道:“秦复,你想做什么?” “结束这一切。” “怎么结束?要他的性命吗?” 秦复冷笑着说:“一个孤寡老人,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同事,甚至没有邻居,谁会关心他的生死?” “他还有我这个朋友。”苏晓不想把其他人牵扯进来。“他做的错事,应该由法律来解决。法律是公正的。” 秦复却说:“法律是公正的,但是命运公正吗?把他送进去关几年,素琴和她的家人就能复活了吗?他们就那么该死吗?” 苏晓一怔。李求安更是哑口无言。 秦复更进一步地说道:“那个撞死你父亲的大货车司机,他也受到了法律的惩罚,关了三年呢!三年后放出来,该干嘛还是干嘛。可是你的父亲还能活过来吗?他有什么错?凭什么他就该早早地离开这个世界,离开幼小的你?” 苏晓那深刻的没有愈合的伤口被撕开了…… 秦复却不放过她,继续说道:“你心灵所受到的创伤,你那变成疯魔的母亲,你这二十年来承受的虐待和痛苦,这些又该由谁来买单?!” 他锐利的锋芒将她的伤口剜得血肉模糊! “秦复,你太残忍了!”苏晓跌坐在地上,痛苦地捂住自己的耳朵。“你太残忍了……为了能手刃仇家,不惜如此地伤害我!” 她跌坐在地上痛哭。秦复仍坐在琴凳上,神色复杂地看着这一切。 “晓晓,这是怎么回事?”李求安完全不知道苏敏的事。“你爸爸怎么了?” 苏晓哭得说不出话来。 李求安十分心疼。他好想扶起这可怜的孩子,但他整个人被绑的结结实实,几乎动弹不得,所以只能哀求似地问苏晓:“好孩子,能不能告诉我,你究竟是什么身世?” 苏晓跪坐在李求安面前,扶着他椅子的把手,满脸都是泪水。她望着眼前这位热泪盈眶的沧桑老者,幽幽说道: “我的爸爸死了,很早就死了。” 李求安顿时想起自己那不知在天涯何处的女儿,落下泪来。 “晓晓,你爸爸是怎么死的?” 苏晓泪流满面地望着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 “一九九八年六月八日,那一天是星期一。下午四点多,爸爸下班回到家,当时他已经有点累了,可是我还想去家旁边的游乐园坐大滑梯。爸爸二话不说,赶紧带我去了。我们在乐园得玩得好开心。坐滑梯的时候,爸爸一直在看着我。荡秋千的时候晃得太高,我害怕,爸爸一把抱住我……直到六点钟游乐园要关门了,我们才出来。没想到,悲剧就这样发生了…… 李求安忙问:“后来发生什么了?” “……当时天气很热,我玩了好一会儿,很想吃根冰棍。平时妈妈管我管得很严格,从来不让我吃这些东西。爸爸说,晓晓,咱们偷偷吃一次,不要告诉妈妈,这是我们共同的秘密。我当然很开心啊。正好马路对面有摊子卖冰棍,我们就走过马路去……” 说到这里,苏晓又是好一阵流泪,过了半晌才能开口: “过马路的时候,不知道从哪里冲出一辆黑色大货车。它好大,好像一个大怪物……它飞也似地朝我和爸爸冲过来……在那一个致命的瞬间,爸爸用力把我往外一推,他自己却倒在了车下……”苏晓痛彻心扉。“我得救了,爸爸却死了!我永远都忘不了那个画面……” 苏晓咬紧牙关,逼迫自己再次描绘出那幅残忍的心象—— “……马路上都是血。爸爸倒在血泊之中,身体被巨轮碾压成一团模糊的血肉,只剩一颗头颅。那颗英俊的头颅歪向一边,望着年幼的我。它青筋暴露,双目圆睁,微张的嘴巴流着血,嚅动的双唇似乎在竭力对幸存的我说着什么……” “天哪……” 李求安的心碎了,久久不能平静。 苏晓泪眼汪汪地望着他:“李叔叔,您知不知道,父亲临死前想对我说什么?他会不会后悔救了我?” “傻孩子……如果后悔,他就不会救你了!”李求安爱怜地看着这个不幸的孩子。“我在广州做保安的时候,也曾在车下救过一个小女娃。我当时完全没有考虑到自己,只想着救孩子。更何况你父亲呢?你可是他的亲女儿呀!” “但是妈妈不是这样说的!”苏晓流着泪摇头。“您知道我妈妈有多恨我吗?她认为是我夺走了她的丈夫,夺走了她的最爱……所以,她总是打我,打得好厉害!” “你说什么?”李求安难以置信。“她打你?” 苏晓流着泪点头。她咬着牙,将这些年母亲对她的虐待都告诉了李求安。 “……最厉害的一次,她用铅笔扎进了我的右背!” 李求安目瞪口呆。他完全没有想到眼前这个文静,柔弱,总是处变不惊的女孩儿,竟然也是个苦命人,竟然也经历过这么多悲剧! “可怜的孩子,可怜的孩子啊!”李求安心痛不已。“……为什么老天这么残忍,要折磨这样一个弱小的人哪!” 苏晓伏在李求安的膝上痛哭。二十年来,她所承受的苦难如雪崩似地压倒在她弱小的脊梁上。李求安看着眼前这个伤心崩溃的孩子,根本不知从何安慰,只能是老泪纵横地慨叹命运不公。 这时候,对面一直静默着的秦复说话了。 “晓晓,造成这一切悲剧的,就是那个大货车司机。他之于你,就如同李秋冰之于我和孟素琴。” 苏晓勉力止住哭泣,说道:“李秋冰并不是故意要置孟素琴于死地的。亲手害死爱人,这种痛苦你并不能理解。” 秦复却说:“你的母亲也是爱你的。为什么她伤害你,你却不能原谅她?” 苏晓一怔,她觉得右背上的伤口在发疼。 “如果你连自己的母亲都不能原谅,又有什么资格要求我原谅害死素琴的李秋冰呢?” 苏晓又是一怔。她想起那一缕可怜的幽魂。她总是穿着蓝白条纹的病号服,面色苍白,披头散发。她总是泪眼汪汪地问她: “晓晓,你几时才能原谅妈妈?” “晓晓,你不理解那种伤害了心爱之人的痛苦……” 苏晓终于发现自己对母亲是何其残忍。她落下泪来,再度泣不成声。 李求安怒骂:“姓秦的,你不该用那些创伤来伤害她!” 秦复回应他的只有轻蔑的冷笑。 苏晓望着他说:“就算你杀了李秋冰,孟素琴也不会复活。” “至少可以给她和孟家人一个交待。” 听到这句放在,苏晓从地上站了起来,望着对面的秦复问道: “你是要给她交待呢,还是要给你自己交待?” 秦复脸色聚变。 “你到底是为了给孟素琴报仇,还是为了解自己的恶气?”苏晓冷笑着。“你和孟素琴分手之后,你们连朋友也不是了。你是以什么立场来为她复仇呢?前男友?那真是一往情深哪!若真是情深至此,当初又何必离开她!” 秦复腾地从琴凳上站了起来,恶狠狠地盯着她。 她面无惧色,继续说道:“所以,你根本是为了消除自己的愧疚!当年孟家的惨剧,一定让你在明湖抬不起头来。因此,你对李秋冰是一肚子怨气。但是,你杀了李秋冰,又能洗刷掉那一切吗?你曾经听到过的那些指责,会真的从你的脑海中抹去吗?” 秦复的目光颤动着。 “李秋冰过失杀人根本判不了多少年。但他宁可逃离,宁可毁掉一生从此不人不鬼地活着。他哪里是害怕法律的惩罚?他是太爱孟素琴,所以始终接受不了自己亲手杀死至爱的现实。承受法律的惩罚并不能让他原谅自己!” 李求安落下泪来。没有想到,他的心境,竟被一个小自己三十来岁的孩子看得如此通透。 “亲手杀死至爱?”秦复并不买帐。“说得真好听,如果真是至爱,为什么下手那么狠?” 李求安没有颜面为自己辩解。孟素琴确实在他的手中死去,这个事实压倒了他的一切。 “那是无心之过,虽然它的后果极其惨烈。”苏晓说道。“他推孟素琴那几下,并没有预料到会致她以死地,更无法预料到后续的一系列悲剧。就像你和孟素琴分手,并不能预料她一定就会遭彼惨祸一样。这些道理你焉能不懂?你只是非要和这命运较劲罢了。” 秦复笑了,接着问她:“你对那个大货车司机也会如此宽容吗?你不恨他?” “恨,极恨。”苏晓坦言。“但我不会对他施以法律以外的手段。” “那是你没能力,没机会。”秦复嘲讽地笑了。“假如他现在也在这里,也任凭你处置,你还会这么大方吗?” 苏晓知道,这个人已经走火入魔了。果然,秦复缓步走到旁边的一张大书桌前,从抽屉里取出了一样东西。苏晓一看,竟然是枪! 她汗毛直竖,忙问:“秦复,你想做什么?” 秦复面无表情地说:“我说过了,我要结束这一切。” “你真要他的性命?” “这玩意我也不太熟悉。”秦复边说边给枪上膛。“严格说来,李念恩和她的外婆属于下落不明生死未卜,但是素琴和她的父亲是绝对不在了。那我就胡乱对李秋冰开上两枪,如果他还能活着,这帐就一笔勾销。” 苏晓才不相信他是真的不熟悉,她赶紧护住李求安。 李求安认命地叹了口气,爱怜地对她说:“晓晓,我该死,这些事情你不要管了。你赶紧走,远离这些是非恩怨。” “不,我不走,您也不能死,您还没见到念恩呢。”说着,苏晓望向对面举着枪的秦复。“秦复,也许我们很快就能找到李念恩了。你难道要夺走她的父亲吗?” “你确定她想要这种父亲?”秦复哈哈大笑。“一个杀死自己母亲,害死自己外公外婆,让自己变成孤儿的父亲?我敢打赌,就算李念恩这些年生活幸福,就算她知道这是自己的亲生父亲,就算她能接受那些可怕的往事,她也绝对不会叫李秋冰一声‘爸爸’!她叫不出来!” 刀子般的话语令李求安痛哭出声。 苏晓望着秦复,望着那个卸下温和面具的人。他与苏敏那么相似,又是她爱的人,她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他继续走火入魔。但她也知道,事业做到这种程度的人,就算表面温和似菩萨,内心也是极其冷硬的。他们一旦拧起来,绝非几句温言软语或者大道理能扭得过来。 所幸事物都是矛盾统一的。就像阳光必然带来阴影,危机中往往也蕴藏着机遇。苏晓看到了。她决定博一把,不成功,便成仁。 她对秦复说:“欺负一无所有的李秋冰算什么?有本事,你冲我来。” 秦复一愣,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李求安也是一头雾水。 “李秋冰因过失害死了孟素琴,这个事实确实无法改变。”苏晓遗憾地说道。“既然你不能原谅他,那你干脆也犯一个同样的过失,好好体会一下那种滋味。” 秦复眯起眼睛,问道:“你想要我怎么做?” 苏晓对着他那把枪扬扬下巴,说:“你预备朝李秋冰开的那两枪,我替他受了。” “晓晓,你疯了!”李求安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不值得你这样做!” 秦复脸色大变,怒气冲冲地说道:“你才认识李秋冰几天,就能为他做到这个份上?” 李求安不得不说出实情:“晓晓,我已经确诊了胃癌,又是个该死之人,你不要管我了!” “胃癌也不是您现在就放弃生命的理由。”苏晓看着他坚定地说道。“这些年,您所受的罪足以抵挡您的过错。往后的日子,我希望您能好好活着,您一定能见到念恩。” “我不去见她!”李求安哭了。“秦复说得没错,我没有脸见她,更没有脸认她!” 苏晓看着他那满头白发以及布满深刻纹路的黝黑皮肤,不禁落下泪来。她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宽慰,接着对秦复说: “秦复,说穿了,你就是想出口恶气。既然如此,你就朝我开枪。我相信,如果你也尝到那种滋味,一定能放下心中的仇恨。” 秦复问她:“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不想让这些仇恨再继续侵蚀你。” “你不害怕吗?”秦复的目光颤动。“还是你以为我不敢?” “敢不敢的,不靠嘴说。” 秦复不语,只是盯着她。渐渐地,苏晓看到枪口的方向移向了她。她索性站得离李求安远一点,免得伤及无辜。 “开枪吧。”她望着那个举枪人说道。“只要你一扣动扳机,你就变成了和李秋冰一样的人,你就再也没有理由恨他,那些仇恨也就没有意义了。” “那么你呢?你想过后果吗?” “我是完全自愿的。”苏晓摊摊手,毫无惧色。“至于后果,看我的造化了。” 秦复难以置信地问她:“你为什么能为我做到这个地步?” 苏晓望着那与父亲相似的面容,温柔地笑了。 “如果我还能活着,我会告诉你。” 秦复再次问她:“你真的不怕?” 苏晓微笑着摇摇头。 李求安在一旁疯狂的劝阻,叫骂。 秦复举着枪,神色复杂地盯着苏晓,没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李求安仍在劝阻,叫骂和挣扎。但无论秦复还是苏晓,谁都没有听到。 不知道过了多久,秦复扣下了扳机。 伴随着剧烈的震颤,苏晓感到身体被击穿了。 她本能地低头一看,发现身体似乎穿了一个洞,鲜血冒了出来,迅速染红了她的衣裳。那大面积的鲜亮的红色,让她想起苏敏遇难时,那满地的鲜血…… 爸爸,我终于不欠你的了…… 苏晓放声大笑,坠入到黑暗之中。 第四十一章 不知道睡了多久,苏晓才渐渐苏醒。 原来,那一切都是梦。 好漫长的梦,好奇怪的梦。梦里的人物好多,梦里的事情好复杂…… 还是做小朋友好呀,看看这美好的夏天,多适合玩耍呀! 夏风轻轻吹过,桐花落满地面,阳光穿过枝叶在地上投射出迷离的光影。这个安静的小公园没有别人,只有她和爸爸。爸爸正在教她骑自行车。 她的小手握着把手,小脚踩着踏板,她正在努力的学习骑自行车。可是她总是骑不好。即使爸爸一直扶着后座,只有六岁的她仍是很害怕。怕摔倒,怕受伤,怕疼,更怕被妈妈责备。妈妈总是很严厉。 “晓晓,别怕。”爸爸在身后鼓励着。“爸爸扶着你,别怕。” “爸爸,你要扶着我,你别丢下我。” “放心,爸爸不会丢下你的。” 她便开开心心地骑着自行车。骑着骑着,猛地回头一看,爸爸不见了…… “爸爸,你在哪里?”她慌乱地喊道。“爸爸!你在哪里?!” 公园里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也没有一点声音,像一个静止的画面。她的哭喊得不到一点回应…… 她惊叫着坠入黑暗……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渐渐苏醒。 她睁开眼睛,首先看到的是握着铅笔的右手,手正搭在桌子上,压着语文作业本。桌上有一座简单的挂历,上面显示的日期是“一九九八年六月八日,星期一”。挂历的页面被一旁的大电扇吹得微微晃动。热烈的夕阳从窗帘透进室内,给这一切披上一层淡淡的金辉。 原来,她在写作业。写着写着,睡着了。 她笑了,接着坐直身子,伸了一个长长的舒服的懒腰,再活动一下脖子,继续写作业。 这时候,墙上的挂钟响了,当当敲了四下。 “晓晓,四点啦。”母亲简欣在厨房里向她喊话,她正在准备晚餐。“爸爸很快就下班回家啦。” “妈妈,我的作业马上写完了。一会儿爸爸回来,我能让他带我去游乐园玩吗?” 游乐园是新开的,上周末她和苏敏去过,人好多,是以她没有玩尽兴。 “爸爸今天的课多,到家很累啦。”简欣极体贴丈夫。“不要太粘着爸爸嘛,让他休息一下,周末再带你去,好不好?” 苏晓有点失望:“知道了,妈妈。” 半个小时后,苏敏下班回家。他一看到那美丽可爱的女儿便一把将她抱在怀里,极其宠溺地问:“晓晓,作业写完了吗?” 苏晓把作业展示给他看。苏敏仔仔细细地检查。 “都对了,字也非常漂亮。”苏敏吻了一下女儿的面颊。“现在才四点,晓晓,我们要不要去隔壁的游乐园玩一下?” 简欣从厨房出来对苏敏说:“都四点了,马上就吃晚饭了,还出去做什么?再说你上了一天课,也很累了。” 苏敏搂了一下妻子,温柔地说:“我不累。今天是周一,游乐园人少,我想带晓晓再玩一遍大滑梯和大秋千。上次要排队,晓晓都没有玩尽兴。” 苏晓窝在苏敏的怀里,表情既期待又兴奋。 简欣看着这对父女,心知拦也没用,只能无奈地说:“快去快回,六点半吃晚饭。” 苏晓和苏敏高高兴兴地出门去了。 游乐园就在家旁边,他们是步行去的。到了园里,他们发现游客果然比周末少得多,大滑梯和大秋千不用排队啦。 苏晓玩得好开心。玩滑梯的时候,苏敏尽可能地扶着她,怕她摔下。荡秋千的时候,八岁的苏晓因为年幼,故而喜欢刺激,她一再央求苏敏将秋千推得高高的。苏敏宠爱女儿,自然照办。但当秋千真的荡到某个高度时,苏晓却害怕了,她叫了出来: “爸爸,救我!” 苏敏冲上前去抱住她。这时候,苏晓看到了父亲两鬓上的白发。 她惊慌地问:“爸爸,你怎么又有白头发了?” 苏敏苦笑着说:“爸爸已经三十八岁啦,当语文老师又颇费脑细胞,免不了有几根白头发。” 苏晓突然问道:“爸爸,你能活到一百岁吗?” “当然。”苏敏摸摸她的头。“爸爸一定要活到一百岁。不过,当爸爸一百岁的时候,晓晓也有七十岁啦。到那个时候,我们都是满头白发了。” 共白头,苏晓心想。这美好的一百岁的约定,真的能实现吗? 苏敏见苏晓出神,问道:“晓晓,你是不是觉得爸爸有白头发就不帅了?” “才不是。”苏晓搂住他的脖子。“我觉得爸爸的白头发很好看,就像星星在黑色的夜空中闪烁。 苏敏爱怜地搂着她,说:“真是极好的比喻,不愧是我的女儿。” 苏晓笑了。也许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她对白发有了特殊的情结。 这时候,游乐园的广播响起:“游客朋友们,现在是下午六点,游乐园即将关闭,请带好随身物品尽快出园。” 苏敏无奈地笑了:“晓晓,你看,快乐的时光总是消逝得特别快。咱们该走啦。” 苏晓恋恋不舍地与苏敏出了游乐园。 到得园外,苏晓觉得有些口渴,她问苏敏:“爸爸,我能不能吃一根冰棍?” “这有什么问题?” “妈妈不让我吃冰棍。”苏晓低下头去。“她说这些东西对身体不好。” “偶尔吃一次没关系。”苏敏说道。“你今天的作业写得那么好,就当爸爸奖励你。晓晓,这是爸爸送给你的礼物。” 苏晓觉得好幸福。正因为这个事件,多年以后,当一个与苏敏相似的人对她说“晓晓,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时,她根本没有招架的能力。 这时,苏敏指着马路对面的一个摊子说:“晓晓,对面有卖冰棍的,我们这就过马路。” 冰棍,过马路……苏晓如被五雷轰顶。 “不能过马路!绝对不能过马路!” 然而她说不出话来,只能任凭苏敏牵着她往前走,往斑马线上走…… “爸爸,不要过马路啊!不要过马路……” 她张大嘴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苏敏牵着她一步一步走到马路中间。就在他们快要走完斑马线的时候,行人的尖叫声突然响起: “快跑呀,那辆大货车失控啦!” 苏晓扭头一看。果然,在她和苏敏的后方,一辆黑色的大货车正疾驰而来。它像一个巨大的怪物,飞速向他们逼近。 “啊——” 苏晓本能地闭眼尖叫。这时候,她感到有人使劲推了她一把,她滚了好几下,跌倒在路边。等她反应过来睁开眼睛,却看到了一幅极其残忍的画面: ……马路上都是血。苏敏倒在血泊之中,身体被巨轮碾压成一团模糊的血肉,只剩一颗头颅。那颗英俊的头颅歪向一边,望着年幼的她。它青筋暴露,双目圆睁,微张的嘴汩汨流着鲜血,嚅动的双唇似乎对幸存的她说着什么…… 苏晓的世界崩塌了…… “爸爸,爸爸!” 她哭喊着爬起来要去看苏敏,周围的人纷纷拉住她,他们说: “孩子,别看了!太惨啦,太惨啦!” 苏晓狠狠地挣开了他们。她已经错过一次,不可能再错过第二次。她一定要听到苏敏说什么。她三两下冲到苏敏面前,伏在地上,把脸颊贴在那颗英俊的头颅上,她一定要听清楚苏敏说什么…… “晓晓,好好活下去。爸爸爱你,永远爱你。” 她抱着苏敏的头颅放声大哭,接着再次坠入黑暗。 不知道过了多久,苏晓醒了。 她发现自己正走在一条小巷之中,母亲简欣陪着她。秋风萧瑟,夕阳慵懒地照在她们眼前的路上,拉出一条条长长的阴影。像悠长的故事,像漫长的孤独…… “妈妈,为什么接送我?”苏晓问简欣。“我都初二了,完全可以自己上下学呀。” 简欣却说:“你懂什么?听说最近这一带出现几个小混混,你这么漂亮,妈妈怎么放心让你一个人上下学?” 苏晓笑了:“太夸张了吧?” 话音刚落,前方突然出现三个二十岁左右的青年,一看就不是善茬。他们很有目的性地朝着她们母女俩围过来。 苏晓本能地躲到简欣身后。简欣厉声对他们喝道:“走开!” “阿姨,你的女儿好漂亮啊!”一个混混流里流气地笑道。“让她过来跟我们玩玩呗,我们一定会让她开心的。” 简欣目露凶光:“你们给我让开!” “阿姨好凶啊。”混混们并不买帐。“不知道你的女儿是不是也这么带劲?真得好好见识一下。” “滚开! 畜牲们,别碰我女儿!” “吓唬谁呀!今天她就别想跑了!” 混混们就这么围了过来。苏晓抱着头尖叫。简欣毫不畏惧,二话不说与混混们扭打起来。但她一个女子,如何是三个血气方刚的青年的对手?不多时,她便被打得头破血流,但仍然紧紧护着女儿。 她满脸鲜血地对那几个混混叫嚷:“有种你们就把我打死,否则休想碰我的女儿!” 苏晓六神无主地哭喊:“快来人啊,我的妈妈受伤了!她要死了!” 母女俩的叫嚷与哭喊引来了其他路人的注意,一些热心人开始跑过来帮助她们。混混们一看形势不妙,赶紧逃跑,走之前他们对着简欣大骂: “臭婆娘!疯婆子!” 从此,这一带的居民都知道,苏晓有一个厉害的母亲,一个为了女儿敢于拼命的母亲。大家都忌惮这个不要命的“疯婆子”,谁也不敢欺负苏晓。 此时的简欣跌坐在地上。她鼻青脸肿,头被打破了,牙也被打掉两颗,满脸满身的血,头发也被抓掉了好多…… 苏晓心疼不已,紧紧地抱着母亲痛哭:“妈妈,你流血了,你一定很疼吧……” “不疼。”简欣抚摸着女儿的脸颊说道。“没有妈妈用铅笔扎你的那一下疼。晓晓,妈妈是疯婆子。你不要和疯婆子一般见识,不要恨这个疯婆子……” 苏晓的心碎了。为什么这些往事她到现在才想起来?为什么她会如此残忍地选择性遗忘? “……妈妈,我原谅你!”苏晓痛哭。“我背上的伤不疼了!我原谅你!” 简欣抱着女儿边哭边问:“你真的能原谅妈妈,真的不恨妈妈?” “我不恨你。”苏晓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心境。“妈妈,我爱你……” 简欣流着泪笑了。 世界又变成一片黑暗。 当苏晓再度睁开眼睛时,她已经来到一个红色的世界。 冰冷的北风吹走了一切云朵,天空的颜色像鲜血一样红。天幕下的山丘也是红色的。那红色的山丘寸草不生,一座连着一座,没有尽头。 苏晓茫然地走在这红色的荒原上。北风吹起地上的红色石块,在她的皮肤上刮出一道道血痕。她毫无感觉,只觉得胸口凉嗖嗖的。低头一看,原来,胸口有一个洞,那洞口正汩汩地往外流淌着鲜血…… 苏晓没有理会这伤口,而是望向了那遥远的天际。天际之处有金光闪耀,好像救世主的眼睛在窥视着这荒凉的世界。苏晓想了一想,决定朝那遥远的天际前进。她翻越一座又一座山丘,就像迈过一道又一道坎。然而,那天际仍然那么遥远,那金光仍然遥不可及。 她失望了,颓然地坐在地上抱住自己,把头埋进臂弯里。胸口的鲜血仍然流淌不止,那温热的液体流淌到红色的大地上,瞬间消失不见,就像平凡人的挣扎与努力。 她觉得好累,好苦,于是哭了起来。 不知道哭了多久,有人对她说: “晓晓,别哭。” 苏晓闻言抬头,就这样看到了她的最爱苏敏。他仍然是三十八岁时的模样,那么英俊,那么温柔。从来不曾在红色山丘上出现的他,此刻竟然站在她面前,近在咫尺。 苏晓腾地上从地上站起来,紧紧地抱住苏敏: “爸爸,真的是你吗?” “晓晓,是我。” 苏敏也拥抱住她。“爸爸好想你,好爱你……” 苏晓泪眼汪汪地问他:“你不后悔救了我吗?” “从不后悔。”苏敏抚摸着她的面颊,爱怜地说道。“我不后悔救你,就像你也不会后悔救我一样。” “你怎知如果有那么一天,我也会毫不犹豫救你?” 苏敏笑了,他说:“你愿意为消除那个人的仇恨而受这一枪,已经说明了一切。” 苏晓落下泪来。 苏敏牵着她的手说:“晓晓,来,你还要走下去。” “我不想走了,太累了!”苏晓摇着头。“我就和你待在这里,我们永远在一起。” “每个人都要往前走的,这是我们的使命。”苏敏温柔地劝她。“来,爸爸陪你。” 苏敏牵着她往前走,朝着那遥远的天际前进。他们翻越一座又一座山丘,就像迈过一道又一道坎。到了第八座山丘,苏敏对苏晓说: “晓晓,爸爸只能陪你走这么多。剩下的路,你要自己走。” 苏晓本能地抓住他的胳膊,问道:“你要去哪里?” “我要去陪你的妈妈。”苏敏温柔地说道。“我知道,她一直在找我。” 这时候,远方传来一声呼唤。 “苏敏!” 苏晓循声望去,看到了母亲简欣。 她仍旧披头散发,面色苍白,身上的蓝白条纹病号服散发着药水的味道。 她跑过来,扑进苏敏的怀中。苏敏紧紧地拥抱住她。 “苏敏,我终于找到你了……”简欣哭了。“你一定很恨我,恨我伤害了女儿!” “我不恨你,不恨你。”苏敏深情地吻着她因苦难而过早花白的头发。“都怪我走得太早,让你和孩子受苦了。都是我不好……” 简欣终于放声痛哭。良久,她才渐渐止住哭泣。 苏晓突然发现,此时的简欣不再穿着蓝白条纹的病号服,不再披头散发,不再面色苍白。她是那个被苏敏包容和疼爱着的美丽幸福的女人…… 苏敏对苏晓说:“晓晓,去吧,勇敢地走完剩下的路。” 简欣也对她说:“晓晓,去吧!” 苏晓点了点头。 苏敏和简欣对她说:“晓晓,我们走了。” 苏晓落下泪来。 接着,她看到父母消失在那遥远的天际,化成金色的光辉。 她再低头看胸前的伤口,发现它已经愈合了。于是她继续朝前走去。每走一步,世界就变得越明亮。越走越亮,越走越亮……最后,世界变成一片眩目的白色光辉。 在那光辉之中,站着一个人。那个人似乎在等待着她的到来。 苏晓看不清他的面目,不敢接近他。 那个人向她伸出手。 “晓晓,过来。” 苏晓笑了,她走了过去。 第四十二章 苏晓缓缓睁开眼睛,看到了一个纯白世界。 她的头很晕,视线也不十分清晰,耳朵里尚有嗡嗡声,但她明确地感受到了一种特殊气息。这种气息,很多年前她在母亲的病房中也感受到过。她知道那代表着什么。 是的,她正在医院里。 在翻越过无数山丘之后,她回到了这个世界。 不待她有更多反应,一张熟悉但十分憔悴的小脸凑了过来。 “晓晓,你醒了!你终于醒了……” 周思楠说不去了,她紧紧抓着苏晓的手埋头哭了起来。旁边的秦涛拍拍她的肩膀,同时也以关切的目光望着苏晓。苏晓很想说话,但她没有一点力气,只能看向秦涛。 秦涛明了,他轻推了一下周思楠,说道:“思楠,先不要哭,苏晓似乎想跟你说话。” 周思楠抬起头来,眼泪仍兀自流淌着。苏晓的眼睛也酸了,她强忍哭泣,急切地看着她。周思楠瞬间明白过来,赶紧说: “秦先生没事,李求安也没事,你放心。” 不愧是多年好友。这份默契,秦涛既羡慕又感慨。他长到这么大,还没有过这样一位知心的朋友呢。 听了周思楠的话,苏晓明显放松了,但也更显虚弱了。 “晓晓,别乱想。”周思楠将苏晓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好好休息,你很快就会好起来……” 周思楠说着又哭了起来。苏晓用那只被握着的手,勉力抚摸了一下周思楠的面颊。周思楠知道好朋友答应了自己。她点点头,将苏晓的手放好。苏晓又看了她一眼,很快睡着了。 “晓晓,晓晓?” 看到苏晓再次入睡,周思楠慌了。她不眠不休地熬了几天几夜,头发都白了几根,好不容易才盼来好朋友的苏醒。她真的好害怕苏晓睡着之后,再也不会醒来。 “思楠,别慌。”秦涛轻声安慰她。“医生说了,只要醒来就没事。她现在必定十分虚弱,昏睡是正常现象,你别怕。” 周思楠无力地点点头。秦涛叹了口气,将她从病床边扶到沙发上坐下,再将纸巾递给她。周思楠接过纸巾,胡乱几下把脸擦干净。 这时候,医生和护士们都来了,他们要对病人进行检查。周思楠和秦涛这才从病房出来。 二人出门信步而行,不知不觉来到医院后方的小花园。此时已是九月底,草木开始发黄,无情的秋风吹落残花败叶,令满园萧索。周思楠踩着枯叶缓步走着。叶子碎裂发出的沙沙声,是此时她与秦涛之间唯一的语言。秦涛跟在她身后,心中思绪万千。 良久,他鼓起勇气,问了一个对他而言颇为重要的问题。 “思楠,你会恨我父亲吗?” “不会。” “为什么?” “我怕晓晓死给我看。” 秦涛动容地说:“你真的很爱护她。” 周思楠不语,抬头望向天空。秋季的天空分外的蓝,云也分外的白。一切都是那么纯净,清澈,没有一丝杂质。周思楠遥望着那缓缓移动的白色云朵,幽幽说道: “我爱至情至性之人,我只爱这种人。晓晓做到了极致。” 秦涛不禁长叹:“我是彻底服了苏晓了。” “你以前不是很好奇,她为什么那么喜欢你父亲吗?” “我现在更好奇了。” 周思楠知道时机到了,她说:“现在,我能告诉你为什么了。” “洗耳恭听。” 周思楠瞥了秦涛一眼,在路边的一条长椅上坐下。等秦涛也坐下后,她讲起了苏晓的身世,包括秦复像苏敏这个秘密。 “真没想到,她的成长经历这么坎坷。”秦涛十分意外。“我之前就觉得这个小女子特别沉静,好象什么事情都能做到处变不惊。说出来不怕你生气,我原以为那是她的心机。直到现在才明白,她是太懂事了。” “懂事都是被磨练出来,她付出的代价太大了。”周思楠的眼中全是爱怜。“一个弱小的孩子,没有父母的庇护,太难了。” 秦涛想了想,说道:“因为父亲太优秀,太爱她,又是为救她而死,所以苏晓对父亲不只是深爱,思念,其实还有一份亏欠在里面。后来母亲对她的那些暴力行为,更加剧了她对父亲的执着与迷恋。对吗?” “是啊……”周思楠颇为感慨。“在晓晓的心中,没有任何人能与苏敏相提并论。那是她的至爱,是她毕生的思念。” 秦涛小心翼翼地说道:“恕我直言,她这样是否有点恋父?” “我认为是的。”周思楠不避讳。 “她自己知道吗?” “怎么不知道?晓晓读过不少心理学的书呢。”周思楠苦笑。“可是知道又如何?医者不自医。童年的经历决定了她的性格与命运,这不是轻易能摆脱的,何况她也不想摆脱。” 秦涛想了一下,幽幽说道:“有些事,没有亲身经历过就真的无法理解。非要搬出科学理论,强行要求一个人改变不犯法甚至都不算违背道德的选择,这种做法太轻飘飘,太无视人的感情了。” “是啊。”周思楠也很感慨。“晓晓和我说过,她一直非常遗憾看不到苏敏白头。秦先生恰好弥补了她的这个遗憾。苏敏和秦先生,是晓晓心中那个莫比乌斯环的两面。” “真贴切。” “秦涛,你会因为晓晓对秦先生的爱并不只是纯粹的男女之爱而遗憾吗?” “我能说实话吗?” “当然。” 秦涛坦言:“我不会遗憾,反而感到庆幸。如此一来,她对我父亲的爱就更坚实了。这么说或许有点难听,你也大可以骂我,但请你理解我作为儿子对父亲的那种私心和关心。” 周思楠没有生气,她轻轻点了点头。 秦涛又说:“何必纠结什么是纯粹的爱?谁又能给予爱准确的定义?只要是爱就够了。” 周思楠说:“我现在倒觉得,即便秦先生不像苏敏,晓晓也会喜欢他的。他们是同类人。” “确实有相似之处。”秦涛苦笑。“聪慧,冷静,隐忍。还有一条,我说出来你别不高兴啊。” “说。” 秦涛凝视着她,轻轻说道:“狠绝。” 周思楠的目光震颤了一下。她说:“在我心中,晓晓像一件艺术品。她的喜怒哀乐,都极具欣赏性。” 秦涛揶揄她:“虽然你声称排斥情字,但其实感情非常丰富。还是说,你只排斥爱情,因为你的父母有一个糟糕的婚姻?” “你扯这个干嘛啊?”周思楠瞪了他一眼。 “顺道说说。”秦涛笑了。“对了,你妈妈真的想开了,她要和周叔叔离婚了?” “对。” “怎么你看上去并不是很开心?你不是一直希望她能脱离苦海吗?” 周思楠叹了口气,说道:“我确实为她高兴,因为她不用再自欺欺人地活着了。但站在我角度看,我又觉得自己没有家了。” “这个我能理解。”秦涛点头。“母亲走后,我也认为自己从此没有家了。父亲娶了新太太,等于组建了新的家庭。但那是他和苏晓的家,跟我没有关系。” 周思楠听到这里瞪了他一眼。 “别误会,我没有针对苏晓的意思,我现在完全接受她是新的秦太太。”秦涛赶忙解释。“但是对于家的定义,我还是认为以前父亲母亲都在一起的家才是家。” “不管秦太太是谁,秦先生都是你的亲爸爸。” 秦涛哪敢反驳,连连称是。 周思楠突然问他:“关于你母亲去世的具体细节,秦先生跟你说了没有?” “还没有。苏晓一直没有醒来,父亲已经很受煎熬了,我不忍心再拿这件事去逼他。”现在秦涛提到秦复时,神色温柔了许多。“我想,这里面应该另有故事,父亲没有我猜想的那么不堪。” 周思楠笑了:“你能这么想,秦先生知道了一定很欣慰。” 秦涛却不好意思起来:“有时候想想,我对他的信任,似乎还没有苏晓来得多。” “别嘴硬了,我看得出来,你很爱秦先生的。” “希望苏晓快点康复吧,父亲这几天着实不好过。” “是啊……” 二人均是叹息。他们就这样坐在长椅上,对着满园秋色,各自出了神。 也许上天真的听到秦涛和周思楠的对话了。从这一天起,苏晓醒着的时候越来越多,状态也越来越好,康复得比医生预期的快。虽然还是只能躺在床上,还在打着点滴,脸色也仍然苍白,但她的精神好多了,可以好好的聊聊天了。 于是,探病的人陆续来了。 第一个是王霖。 这一天,王霖抱着一大束鲜花,若有所思地站在病房门前。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直到现在,她都还处于一种梦幻感当中。 “王霖?你怎么不进来呢?” 不知道什么时候,病房的门被打开了,门后的周思楠看着她纳闷地问道。 王霖不好意思地笑着说:“正要敲门呢,晓晓醒着吗?” “醒着呢。快快进来,她特别想见你。” 王霖抱着鲜花进入房间,见到了那个被许多人关心着的病人。那位美丽的病人正半躺在病床上望着她,欣喜地笑着。 “不知道你喜欢什么花,我就挑了自己觉得最好看的。”王霖把花束展示给苏晓看。 “谢谢,我很喜欢。”苏晓闻着沁人的花香,想起了工作室的小露台。“也不知道我露台上的植物们都怎么样了?” “放心吧,都给打理得好好的。” 周思楠边说边把王霖送来的花束放到茶几上,那上面早已摆满了各种鲜花。 “晓晓,我先回自得其乐了。你和王霖慢慢聊,别累着自己。” “好。” 周思楠说了“再见”便离开。 房门关上后,王霖拉来一把椅子,坐到了苏晓的床前。 她凝视着苏晓,关切地问:“还疼吗?” “我很好。”苏晓微笑。“希望你能和我好好说说,我睡着的这段时间里发生了什么。比如李求安,他怎么样了?” 苏晓记得他当时说自己确诊了胃癌,她一直记挂着这件事。 王霖说:“他确实得了胃癌。现在已经住进医院,秦先安排最好的医生为他开刀,时间是后天。” “秦复?”苏晓心头一震。 “是的,秦先生原谅他了。” 王霖知道,苏晓用了一种极端的方式换来了秦复对李求安的宽恕。 苏晓则陷入沉思。那惊心动魄的一天,那些故事情节,一一在她眼前浮现。 她幽幽问道:“李求安的女儿李念恩,你和梁大哥找到她了吗?” 王霖一震,说:“找到了。” “真的?”苏晓十分欣喜。“她在哪里?” “就在你眼前。” “王霖,你这是什么意思?”苏晓错愕。 王霖笑道:“我的意思是,我就是李求安的女儿,李念恩。” 苏晓再度错愕。 “想不到吧?”王霖苦笑。“李求安也没想到,所有人都没想到。”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苏晓觉得脑子一片混乱。“你不是姚阿姨的女儿吗?你父亲在你很小的时候去世了。” 王霖娓娓道来:“我妈妈其实不是我的亲生母亲。我是父母从福建的一家孤儿院领养回来的,那时候我才七八个月大。” “他们为什么要领养呢?” “他俩一直生不出孩子,但又彼此深爱,舍不得分开,所以才去领养。”王霖颇为感慨。“我因为是个女娃娃,背上又有一块大胎记,很多人嫌弃不要。我父母却不这样想,他们觉得这小女娃成了孤儿还要被嫌弃,实在太可怜了。妈妈说,她和爸爸见到我的时候,我正在哭闹。等到他们一抱上我,我就笑了。他们认为这是一种缘分,于是领养了我。” 苏晓由衷赞叹:“真是一对善良的夫妇,你真幸运。” “是啊。”王霖的眼中满是感恩。“我父亲叫王秋雨,母亲叫姚春林。他们从自己名字中各取一字,为我取名王霖。” “霖字有‘恩泽 ’之意。你们一家三口都是极善良的人。” 王霖却伤感起来:“父亲待我极好,可惜早早病逝。母亲一个人辛辛苦苦把我带大。” 苏晓恻然。过了半晌,她问:“你是什么时候知道自己是领养而来的呢?” “十八岁的时候。”王霖说道。“妈妈认为我有知情权。所以,在我十八岁生日那天,她把这些事情都告诉了我。” “姚阿姨太伟大了!”苏晓十分敬佩。“一般人不会让孩子知道自己是领养的,就怕有朝一日孩子去寻生身父母。更何况她还是一个单亲妈妈,就你这么一个宝贝。” “是啊。”王霖笑了,笑得很幸福。“在我心里,她就是我的亲生母亲。所以,我是领养来的这件事,我没跟任何人说过,就连程明远都不知道。” “如果没有李求安这件事,你会让这个秘密永远烂在肚子里,只有你们一家三口知道?” 王霖坚定地说道:“是的。” 苏晓倒也理解这种心情,她问道:“你是如何确定自己就是李念恩的呢?” 王霖苦笑着说:“我右背就有那样一块胎记,因为颈椎不舒服,我也常去西山翠做按摩理疗,再者年龄也对得上。我觉得天下不会再有第二个同时附合这些条件的人。因此,当时听完李求安的描述,我就心中有数了。” “做过鉴定吗?” “做了,我的确是他的孩子。” “姚阿姨知道这件事么?” “知道。”王霖温柔地笑了。“虽然她不是我的亲生母亲,但绝对胜于亲生,我们之间有心灵感应……” 那一天,王霖按时下班回家。 她自认为自己与平常没有什么不同,唯一的区别是提包里多了一份亲子鉴定书。但是母亲姚春林察觉到了女儿的异样。 “霖霖,怎么好象没有胃口?”姚春林看着女儿手中的饭碗问道。“这道酿豆腐不是你最爱吃的吗?” “没有啊,妈妈。”王霖心虚地答道。“我在吃呢。” 姚春林却不相信,她说:“是不是有什么事?看你这两天总是心神不宁。” 王霖当然不承认:“真的没有啦。” 姚春林突然说:“是不是和梁自得有矛盾啦?难不成你们……” 王霖哭笑不得:“不关他的事,我和他只是朋友。” “唉……”姚春林却是重重地叹了口气。“妈妈不是反对你谈恋爱,但有程明远这个教训在前,妈妈真怕你又遇人不淑。” 王霖下意地脱口而出:“遇上谁,不遇上谁,都是天意吧。” 知女莫若母,这下姚春林知道女儿一定有事情,她凭直觉问道: “霖霖,是不是有人找上你?” 姚春林对王霖生身父母是否健在这个问题上,一直高度敏感。王霖听到母亲这么问,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她丢下碗筷,扑到姚春林的怀中哭了起来。 “妈妈,我们永远都不要分开,好不好?” 姚春林拥紧了孩子,喃喃问道:“是他们找到你了?” 王霖摇摇头说:“不是他们,是他。” 姚春林的眼睛一亮,喃喃说道:“是父亲?” 王霖暗暗为母亲的敏感折服,她哭着说:“是的。” “谁?” 王霖抬起满是泪水的脸,望着母亲,缓缓说出那个人的名字: “李求安。” 姚春林顿时泪如泉涌,哭道:“果然是他!” “果然?”王霖没反应过来。“为什么这么说?” “你知道妈妈为什么不喜欢你和他来往吗?”姚春林痛苦地闭上眼睛。“因为我觉得你的眉眼像他!他又是个独身的老人,所以,我总觉得他很可能就是你的亲生父亲!没想到,没想到啊……” 王霖哭着抱紧了母亲:“妈妈,对不起,对不起……” “不怪你,霖霖。”姚春林流着泪抚摸着爱女的头发。“这都是命……” 王霖对苏晓讲述到此处时,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 “这个事实对姚阿姨来说,确实太残酷了。”苏晓颇为不忍。“你打算怎么处理呢?” 王霖坚定地说道:“我想好了,不管是谁生的我,我只认王秋雨和姚春林为真正的父母。没有人能撼动他们在我心中的地位。至于李求安,我会尽我的能力照顾他。在这件事情上,妈妈是支持我的。” 苏晓再次被姚春林的善良折服。 她问王霖:“他现在住院,都是你在照顾了?” “不单是我,梁自得也没少往那边跑。” 苏晓犹豫了一下,问道:“你会认李求安这个父亲吗?” 王霖一怔。苏晓见了,连忙道歉。 “对不起,让你为难了,你不用回答。” 王霖苦笑着说:“以前不知道他身世的时候,觉得和他做个朋友挺好的。但当我知道他是生身父亲,还有着那样的故事,我的感情就复杂起来。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我实在叫不出来爸爸。” 果真被秦复言中,苏晓苦笑。 王霖又说:“我都没有勇气去想象,我是如何流落到孤儿院的?按照李求安的说法,我是被外婆抱着离家出走而丢失的。那么,外婆去哪里了呢?也许永远无从得知了……” 是啊。那个可怜的老人家,最后是什么结局呢?苏晓不敢去想。 “王霖,你会不会怪我?”苏晓开始怀疑自己。“假如我不找李求安,你也就不会卷入这件事,你和姚阿姨就能永远平静地生活下去。” “你这个人就爱苛责自己。”王霖大度地笑了。“没看出来吗?这一切都是天意,不召自来,不是你我能逃避的。你最多就是加速了这个进程。” 苏晓感激地说:“谢谢你。” “就别光说我的事啦,也说说你吧?”王霖的神情轻松了许多。“秦先生呢?他天天来看你吗?” “打从醒来,我还没见过他呢。”苏晓不由苦笑。 “啊?”王霖颇为意外。“为什么?他怎么了?” “思楠和秦涛都说他没事,只是要处理一些事务。” 王霖舒了一口气:“那就好,从此天下太平。” “希望如此。” 说着,苏晓望向窗外。 窗外碧空如洗,艳阳高照。 明亮的阳光让她想起了那个人。 那个人在眩目的白色光辉中向她伸出手,将她带回现实世界。 那么,在扣下扳机的那一刻,他的心中想着什么? 第四十三章 王霖探完病的隔天,第二位访客来了,她是谢蕴华。 谢蕴华并非孤身前来,而是由秦涛陪同。对于她的到来,苏晓非常意外。这位高贵的中年冰美人一踏入病房,苏晓便觉得室内逼仄起来,空气也降了好几度。 谢蕴华用一贯的冰冷语气问候她:“好点了吗?” “好多了。谢谢你,谢小姐。” 谢蕴华没有接话,而是打量起半躺在病床上的苏晓。她的目光犀利,情绪复杂,但似乎没有了从前的那种敌意。苏晓知道那种敌意因何而生,也能理解和包容。 两个女人的你来我往令一旁的秦涛不自在,他忙问:“谢阿姨,您为什么把我也叫来?” 谢蕴华说:“秦复拜托我给你们两个讲故事。” “他为什么不自己讲?”秦涛一头雾水。 谢蕴华冷笑道:“你对他偏见那么深,他讲你会信吗?会全信吗?” 秦涛不好意思了。他将两把椅子挪到病床前,待谢蕴华坐好,自己才坐下。 谢蕴华慢悠悠说道:“不知道你们从李求安那里听说了多少,但我希望你们能耐心听我从头讲起。毕竟,晚云也是我的好朋友。” 苏晓没听说过这个名字。 秦涛说:“我妈妈叫宋晚云。” “极美的名字。” 苏晓由衷赞叹。这名字的主人必定是位美人,所以才生得秦涛如此一表人才。 谢蕴华若有所思地微微颌首。她凝视着眼前这张美丽又特殊的面孔,说起了悠悠往事: “晚云是我在九七年认识的。那时候,她和秦复从明湖搬到这边已有六年,秦涛刚好十岁。” 说着,谢蕴华看向秦涛。“算起来,我认识你们一家子也有二十一年了。” 秦涛说:“您算是看着我长大的。” “是啊。”谢蕴华浅浅地笑了。“但是,明湖的事情,我两年前才知道。当时晚云确诊肺癌,她决定把那些事情告诉我。” 秦涛和苏晓认真听着。 谢蕴华看着两个年轻人,冰冷的双眼泛起了淡淡忧伤。她说:“其实,明湖的事情,李求安也只是知道个大概。” 苏晓说:“我也认为李求安对明湖的事情了解得不全面。毕竟相隔那么远,当时通信又不发达。” 谢蕴华欣慰地颌首。 秦涛问:“父亲真是为高攀宋家才离开孟素琴的吗? ” “在外人看来是这样的。”谢蕴华苦笑。“但实际上,是晚云先看上的秦复。” 两位听众都觉得意外。 谢蕴华站了起来。她徐步走到窗前,望看窗外萧瑟的秋景,幽幽说道: “一九八五年三月六日,这一天是元宵节。明湖有人组织了一个元宵晚会,秦复在那个晚会上弹了一首曲子。那个年代,能弹得一手好钢琴的人可不多。当时晚云也在,她对秦复一见钟情。事后,她让她的父亲,也就是秦涛的外公宋南川,去打听这个小伙子。宋家当时是明湖的有钱人家,很有手段。很快,宋南川就认识了秦复的父亲秦峻,两人还成了牌友。好巧不巧,宋南川和秦峻的子女运都不好,都是快到中年才好不容易得到一个孩子。因此,两人特别投缘。” 秦涛问:“我爷爷当时不知道父亲已经有对象了吗?” “知道。”谢蕴华说道。“但他对孟家不太满意,所以一直拖着不让秦复与孟素琴结婚。当时秦家虽远不如宋家富裕,但也有点底子,比孟家强不少。你爷爷一直希望秦复能从商,而不是做什么音乐老师。秦涛,这个情况你是否觉得熟悉?” 秦涛不由苦笑。苏晓也是如此。 “宋家是大贾,唯一的孩子宋晚云又对自己的儿子一见钟情,秦峻不可能放过这个机会。秦复是他唯一的儿子,这个儿子不但高大俊朗,还极其聪明。秦峻坚定地认为秦复的能力绝不只是捣鼓钢琴,他一定能飞得更高,更远……” 秦涛和苏晓都能看出谢蕴华那双冰冷的眸子里藏着什么。 “由于对秦复有这般期待,秦峻便将秦复带到了宋家的家庭聚会上。他和宋南川唱双簧,铁心让这对璧人认识。这次见面,不但坚定了晚云对秦复的心意,宋南川自己也对秦复特别满意。所以,宋秦两家决定联姻。” 秦涛问:“对于这件事,我父亲是什么想法?” “他当然想拒绝啊。”谢蕴华苦笑。“然而,秦家所有人都劝他离开孟素琴,几乎所有亲戚都来游说他。他们劝他以家族利益为重,不要耽于儿女情长。” 秦涛问:“他就这么和孟素琴分手了?” “不,是孟素琴主动提的分手。”谢蕴华说道。“宋家悄悄连系了孟素琴,希望她能主动退出。” 秦涛鄙夷地问道:“用钱解决问题?” 苏晓认为这种做法极大地侮辱了孟素琴。 “并没有,孟素琴什么也不要。她不想令秦复为难,同时也认为宋家对秦复而言是更好的选择,于是她离开了秦复。非但离开他,还跑到千里之外的柳城嫁给了李秋冰,也就是如今的李求安。” 说到这里,谢蕴华也是无限感慨和唏嘘。 “竟然这么伟大……”秦涛觉得不可思议。“如果不是由您说出来,我根本不相信。” “是啊。”谢蕴华难得笑得这么温和。“既然孟素琴放手,宋秦两家联姻就没有了阻碍。三个月后,也就是一九八五年六月八日,晚云嫁给了秦复。婚后,秦复跟着岳父宋南川做生意。从此,音乐就只是他难得闲暇时的一个消遣罢了……” 苏晓知道那个旧谱子页眉写上的“1985.06.08”是什么意思了。这一天,其实是秦复人生的一个分水岭。多么凑巧,十三年后的一九九八年六月八日,她的父亲苏敏命丧车下…… 谢蕴华说下去:“不得不说,秦复真的很聪明,生意上的事情上手很快。又赶上改革开放的春风,他很快便取得成功。” “我就没有他这种本事了。”秦涛苦笑。“生意上的事,我一点不会。” “你不是不会,你是没兴趣。”谢蕴华白了他一眼。“秦复没你这么好命,不想做什么就不做什么。” 秦涛低下头去。 苏晓问道:“同时期的孟素琴呢?她怎么样了?” “她嫁给了李秋冰,过着平凡平静的日子。至于后来的事情,你们都知道了。” 秦涛和苏晓都点了点头。 谢蕴华问他们: “李秋冰有没有说过,为什么他远在千里之外的柳城,却总能听到秦复的消息?比如他成了大老板之类。” 秦涛说:“八卦消息不是总能不径而走的么?” 苏晓的看法也差不多如此。 “没有这么简单。”谢蕴华苦笑。“在认识之初,孟素琴就把明湖的事情告诉了李秋冰。原本这些事只有两口子自己知道,后来却在柳城传开,这里面有宋家的原因。” 秦涛问:“外婆家还做了什么?孟素琴远嫁她乡,难道他们还不放心?” “宋家不是不放心,而是一番好心。”说到这里,谢蕴华又是轻叹。“孟素琴大度放手并远嫁他乡,晚云心里一直过意不去,她央求父亲宋南川想办法照顾一下李秋冰。” 秦涛问:“怎么照顾?” 谢蕴华看着他说:“柳城当时发展比较落后,宋南川就以在柳城办厂为条件,希望水利局里能提一下李秋冰。他亲自去和局里接触,哪知遇上一个极有腔调的领导。那位领导说,我们局里原本就看重李秋冰,提他是早晚的事,不需要你们宋家假好心。厂子你们爱开就开,不开就滚。宋南川就这么碰了一鼻子灰回来。后来,厂子还是在柳城开了。” 秦涛摇头叹道:“钱不是万能的。” 苏晓的感受却是不同。“钱不是万能的”,这话恐怕只有拥有一定财富的人才有资格说。普通人面对金钱的力量,能真正反抗到底的其实不多。正所谓“一分钱难倒英雄汉”。 谢蕴华唏嘘地说:“如果这件事到此结束倒也罢了。可惜天公不作美,宋南川和局里接触的事情,被一个有心人知道了。这个人叫陈万通,是李秋冰同科室的一个同事,就住在他家楼下。陈万通素来嫉妒李秋冰被局里看重,他把打听到的宋南川和局里的接触,以及偷听到的李秋冰和孟素琴的吵架内容,添油加醋地传了出去。” “太过分了!”苏晓动怒了。“如果没有这些流言蜚语,也许李求安和孟素琴的悲剧就不会发生了。” 谢蕴华十分遗憾地说:“原本李秋冰是很喜欢孟素琴的,他并不在意她的过去。但这并不等于他能接受人们拿他妻子的过去当谈资。” “仲可怀也,人之多言亦可畏也。”苏晓幽幽叹道。“流言蜚语听多了,渐渐动摇了那份初心……” “是啊。”谢蕴华也颇觉惋惜。“知道秦复做了大老板以后,李秋冰开始变得自卑。因为自卑而更猜疑,越猜疑越自卑,这就是恶性循环。” 秦涛问她:“李求安知道自己被那个陈万通摆了一道吗?” “不知道。”谢蕴华摇摇头。“这些内慕,是他潜逃几年之后,秦复暗中查出来的。” 苏晓问道:“陈万通有没有受到惩罚?” “没有。”谢蕴华摇头。“想要告他造谣诽谤,但是证据不足。就算证据足了,又能判多少?能抵得过后来发生的所有悲剧吗?” 苏晓暗自嗟叹。也许就在那个时候,秦复的心态开始发生变化。 “也许是真的有报应吧。”谢蕴华又是叹息。“李秋冰出事之后没多久,一天夜里,陈万通因醉酒不慎跌入柳江,就这样溺死了……” 苏晓和秦涛觉得身上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谢蕴华苦笑着说下去:“后来,李秋冰化名李求安,四处潜逃。女儿李念恩被送回明湖孟家。没多久,精神失常的孟母抱着外孙女双双走失了。孟父受不了这一连串的打击,跳长江自杀。这些事情,和李求安给你们讲述的一样。” 这时候,苏晓看到谢蕴华冰冷的眼睛里有细碎的光辉闪动。 “面对这个悲剧,孟家的亲戚们看不下去了。他们纷纷找上秦家,大骂秦峻和秦复贪慕虚荣,害死了孟家一家几口……”谢蕴华的心刺痛着。“为了逃避这些指责,同时也是为了更好地做生意,宋秦两家决定离开明湖。那一年是一九九一年,秦涛才四岁。” “父母从来不在我面前提起明湖。”秦涛恍然大悟的样子。“我偶尔问起,他们也总是不太自在的样子。” 苏晓也说:“我曾经去过明湖游玩,后来不经意和秦复提过此事,我当时就察觉到他不是很喜欢谈论这个地方。” “现在都明白了吧?”谢蕴华苦笑。“谁不喜欢明湖呢?江南好风景嘛。可是对秦复和晚云来说,那里却是一个伤心地。为了除去这块心病,秦复一直在寻找李秋冰。而晚云则认为,如果不是她逼着孟素琴离开,孟家的悲剧就不会发生。她总是梦见孟素琴。梦中的孟素琴满身血污,她什么话也不说,只是望着晚云不断地流泪……” 秦涛的心如被利箭穿过,他想起病床上的母亲在梦中说的那些话。现在,他终于知道那些话是什么意思了…… “三十年来,秦复一直在寻找李秋冰和孟素琴的女儿李念恩,但始终没有结果。晚云由于长期被噩梦折魔,积郁成疾,两年前不幸罹患肺癌。她知道自己时日无多,这才把那段往事告诉了我。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一位和孟素琴如同孪生的绘本作家,进入了秦复和晚云的视野……” 说到这里,谢蕴华深深地凝视着苏晓。 “苏晓,你想象一下,当秦复看到你那张与孟素琴几乎一模一样的面孔时,心中是何种滋味?” 苏晓头皮发麻。 谢蕴华问秦涛:“你说实话,秦复在晚云重病期间与苏晓来往,你是否认为此举很不道德?” “是的。”秦涛不敢撒谎。 谢蕴华摇头苦笑:“如果我说,是晚云鼓励秦复这么做的呢?” 秦涛和苏晓都非常意外。 “您说的是真的?” 秦涛无法相信。“妈妈那么爱他,这怎么可能?” “正因为太爱他,所以才支持他这么做啊。”谢蕴华悲叹。“秦复和苏晓来往的事,晚云一直都知道。她甚至向秦复提出离婚,要像当年的孟素琴一样主动离开他。她认为这是对秦复和孟素琴的一种补偿。” 做到这种程度,别说秦涛,连苏晓都觉得伟大。 “怎能情深至此,对吗?”谢蕴华无奈地笑了。“可就是情深至此。当然,秦复是不会同意的。原本晚云根本撑不到一年,秦复动用所有的能量照顾她,她才熬到了今年。” “一月,妈妈放弃治疗。二月,她永远地走了……” 秦涛喃喃说着,眼中泛起了泪光。母亲这两年所受的苦楚,他记得清清楚。 苏晓望着秦涛,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她的心中也十分难过。 谢蕴华强忍悲伤,问道:“秦涛,你一定很疑惑,晚云为什么会突然放弃治疗,转入临终关怀?” 秦涛说:“父亲的说法是,后续的治疗已经没有意义,只会徒增妈妈的痛苦。就我了解到的情况来看,确实是这样。” “这只是一个原因。”谢蕴华说道。“今年一月,秦复有了李秋冰的新消息。他知道李秋冰在广州,但是不知道他现在的名字和具体的地点。知道这个消息,晚云很高兴。她早已油尽灯枯,苦熬这两年就是为了等到李秋冰的消息。现在,她终于能安心地离开了。于是,她放弃那早就没有意义的治疗……” 谢蕴华爱怜地看着秦涛:“亲爱的宝贝,你失去了妈妈,我也失去了一位好朋友。” 秦涛已是热泪盈眶。苏晓也非常感慨。 谢蕴华说下去:“一月,晚云放弃治疗。二月,晚云走了。秦涛和秦复别扭,去了美国。四月,秦复制造了苏晓的抄袭事件。五月,婚礼。七月,秦复为苏晓在广州举办作品展。他想以苏晓为诱饵,把潜伏着的李秋冰引出来……” 谢蕴华没有再说下去,因为没有必要了。苏晓已经明白了所有事情,但秦涛还有点如在梦中,甚至有点将信将疑。谢蕴华看他这般模样,从手袋中取出一个信封递给了他: 她说:“这是晚云给你的信。” 秦涛接过信封,喃喃问道:“我妈妈的信?” “是的。”谢蕴华无奈地笑了。“一月五日,晚云决定放弃一切治疗。她把我叫了过去,当着我的面写下了这封信。她叮嘱我,一定要在秦复解决完李秋冰的事情之后才能把信交给你。” 秦涛问:“为什么?” “看信吧!”谢蕴华对他手中的信扬扬下巴。“看了就都知道了。” 秦涛依言打开信封。 信纸展开之后,母亲宋晚云那漂亮又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信并不是太长,秦涛很快读完。读完之后,他长久地陷入沉思。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把信递给苏晓。 “……你也应该看一下。” 他的声音艰涩。 苏晓颤抖着双手接过信件。 第四十四章 亲爱的秦涛: 当你从蕴华手中接过这封信时,秦复已经找到李秋冰,你也知道那段往事了。 亲爱的宝贝,请不要怪妈妈一直没有把这些事情告诉你。那些悲剧太沉重了。如果在没有解决李秋冰的前提下让你知道明湖的事,孟素琴一定会成为善良的你的噩梦。妈妈不想让你背负这个噩梦,因为这个噩梦一直压在妈妈的心头,也压在你父亲的心头…… 这种滋味,我们已经反复咀嚼了三十年,以至于妈妈临死都没有勇气将它写出来。妈妈没有勇气将自己亲手制造的悲剧写成白纸黑字,如铁证般地呈现在你的眼前。妈妈实在不敢面对自己造的罪孽……对不起,秦涛,请原谅妈妈的懦弱。明湖的那段往事,蕴华会告诉你的。她是我的好朋友,也是你非常信任的长辈。 你父亲和苏晓的事情,你一定难以接受,但是妈妈非常支持。秦涛,妈妈希望你能够站在你父亲的立场上为他考虑。妈妈希望你能够真正地体谅他,包容他。你一定很疑惑,妈妈为什么乐意把他推向另一个女人?妈妈怎么那么傻?看完下面的故事,你或许就能理解妈妈的心境了。 一九八五年三月六日,元宵节。 彼时的明湖刚刚踏入春天,天气仍然十分寒冷。江南特有的湿气将空气变成一个无形的冰罩子,牢牢地扣在这座城市的头上,到处都是无形的凝固着的寒意。 这种天气,即便是元宵佳节,我也不愿意出门。可是亲友们非要我去参加某单位组织的元宵晚会。我推辞不过,只好去了。这个晚会并不差劲,只是节目太老套,几乎都在我的预料之中,因此怪无趣的。这种枯燥的观感一直持续到某个人的出现。是的,那个人就是你父亲,秦复。 也不知道是谁出的主意,元宵晚会中竟然安排了钢琴演奏的节目。那个年代能专门学钢琴的人不多,也许正因如此,秦复有了这样一个露脸的机会。我永远都不会忘记那晚初见他的情景—— 并不十分华丽的舞台上,淡黄色的灯光倾注在一台黑色的演奏型三角钢琴上。一位年轻人不急不徐地登上舞台。他皮肤白皙,面容俊朗,高大挺拔,愣是将一身俗套的黑西装白衬衣红领带穿出了不食人间烟火的气质。这里不得不说,秦涛,你颇有你父亲年轻时的风度呢。 由于之前主持人已经介绍过演奏者,所以秦复并没有说一个字,只向观众鞠了一躬便开始演奏。他弹奏的是肖邦那首著名的C小调夜曲。公正地说,他的琴弹得真好,真专注,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不存在,包括那位在舞台中央伴舞的美丽的女舞者。真想不通,为什么肖邦的这首曲子需要伴舞?我猜秦复也认为主办方是多此一举,因为他的弹奏明显是一种排外的封闭式的自我欣赏。我甚至怀疑,他登台演奏并非出于他本人的意愿,就像我本不愿意出席这个晚会一样。当然,我现在改变想法了。天啊,幸亏我来了! 曲子很快就弹完了,秦复起身向观众鞠了一躬便转身离开,从始至终没有说过一个字。我不禁好奇,他的声音是怎样的?他的喜怒哀乐又是怎样的?自从他离开了我的视野,我的灵魂也随之离开了我的躯壳。后面的节目,我一个也没有看进去。好不容易熬到晚会结束,我赶紧回家求父亲打听这个年轻人。 父亲真有办法,没几天就和秦复的父亲,也就是你的爷爷秦峻成了牌友。同时,我也知道了秦复的一些基本信息:中央音乐学院毕业,现年二十七岁,比我大三岁,正在在明湖某学校教音乐。有一个正在谈的对象,叫孟素琴,是明湖某小学的语文老师。万幸,他们还没有结婚。 父亲知道我的心思。爱女心切的他邀请秦复和他的父亲到我们家中打牌。对于这次见面,我是做了精心准备的。秦复的父亲也有意撮合。他说,晚云也在学钢琴呀,这方面秦复在行,让他教你呀…… 秦复虽不说话,但他的眼神明显是抗拒的。在场的人都不是傻子,大家开始起哄架秧子,我当然也流露出一种强烈的期待。在这样一种氛围中,秦复不得不服从了……于是我就弹了他在元宵晚会上演奏的那首夜曲,由他辅导我。秦涛,你一定不知道,那首曲子我弹得有多艰难。我怕弹得太差劲了,他嫌弃我。如果弹得不那么差劲,他又敷衍了事,不再教我了。当真难拿捏。 整个晚上,秦复没有说几句话,但是每一个字我至今都记得清清楚楚。他的声音果然如我想象的那般好听,他的才华与教养更是远超我的预期。我不禁想起韦庄那首《思帝乡》: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这样一位妙人,我一定要得到他,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 后来的事情,蕴华必定都告诉你了。我万万没有料到自己的占有欲会引发那样大的悲剧。我伤害了好多人,包括我自己。这些年来,我饱受噩梦折磨,积郁成疾,这都是该得的报应。但你问我后不后悔,我会告诉你,我从来没有后悔半分。这些年秦复的陪伴,足以抵消我忍受的一切苦楚。虽然他并不真正爱我,他对我的好完全出于责任和义务,但他最好的三十年光阴都给了我,足矣。 感谢上天,让我在最好的年龄遇到秦复,还有了如此优秀的你。感谢上天,在我生命即将结束的时候,秦复找到了李秋冰,我的心魔得以消灭。感谢上天,让苏晓出现在秦复的晚年。我衷心希望他能在晚年获得想要的幸福。 以上是妈妈作为一个女人的真心话。在这油尽灯枯之际,写下这些字当真十分吃力。此刻,窗外残阳如血,染红了整个天空,只有那遥远的天际有浅浅的金光闪耀。那是否就是天国的模样?妈妈还能到达那圣洁的光辉之中吗? 秦涛,愿你一生平安喜乐。 妈妈爱你,永远爱你。 母亲宋晚云 二零一八年一月五日 苏晓合上这沉甸甸的信件,心情也随之变得沉甸甸的。 良久,她才依依不舍地将信件交还秦涛。秦涛接过信件,欲言又止,最后对谢蕴华说: “谢阿姨,我想到楼下走走。” “去吧。”谢蕴华知道他要平复心情。“正好我想跟苏晓说说话,完事了我去找你。” 秦涛点点头,若有所思地看了看这两位对父亲都很重要的女人,转身离开病房。 房门关上之后,谢蕴华说:“苏晓,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当然,您请说。” 谢蕴华说:“你为什么对李求安的事情如此上心呢?就因为他知道秦复的一些过往?” “那只是一个方面。”苏晓说道。“他自身的遭遇太不幸了。就算他的事情与我全然无关,我也会施以援手的。” “恻隐之心?” “将心比心。”苏晓的目光颤动着。“我的父母也是普通人。如果我的父亲仍在,也是和李求安一样的平凡老者。没有权势,没有财富。面对命运的捉弄,只能服从。再锋利的荆棘路,也只能硬生生地踩上去。再多的苦楚,也只能默默地咽进肚子里。” 她想起父亲年纪轻轻就命丧车下,母亲因为生活的艰辛,四十岁头发就白了一半…… “莫忘世上苦人多。”苏晓喃喃说道。 谢蕴华微微颌首,说:“秦涛告诉我,你父亲苏敏与秦复颇为相似。” 苏晓一愣,说:“是的。” “所以你能为秦复做到这个程度?”谢蕴华凝视着她。“为了消除他心中的怨恨,甘冒这样大的风险。” “我觉得值得,我不后悔。” 谢蕴华神色复杂地看着她,问道:“你有没有想过,自己对秦复的感情是怎么回事呢?是男女之爱,还是某一种迷恋?” “我爱他像苏敏的部份,也爱他作为秦复的部份。”苏晓深情地微笑着。“坦白说,在他身上,我确实倾注了对两个人的感情。至于哪一种占多少,我不去较这个真。我只知道,我喜欢他,我离不开他。” 谢蕴华又问:“秦复知道他像苏敏吗?” “至少我没跟他说过。” “你一直认为他娶你是另有图谋,所以不让他知道。”谢蕴华是何等人物,她一下子就明白了。 苏晓点点头,说:“是的。” “现在知道真相了,你作何感想?”谢蕴华意味深长地看着她。“会觉得自己是沾了孟素琴的光吗?” “这么说的话,秦复在我这里也沾了苏敏的光。”苏晓笑了。“我仍是那句话,只要是爱,那就没必要拆开了揉碎了来研究。我不钻这种牛角尖。而且,我相信秦复知道我究竟是谁。退一步说,如果他真想从我身上找孟素琴的影子,那恰好说明他专一。” “你会吃孟素琴的醋吗?”没来由的,谢蕴华就是想这么一问。 “斯人之去久矣,吃这种醋有意义吗?”苏晓哑然失笑。“我只会为孟素琴抱憾,为秦复心疼。” 谢蕴华一怔。是啊,和死人较劲,这得多想不开? 她又不死心地问:“如果有一天,另一个和孟素琴相似的人出现了,你会怎么想?” 太爱钻牛角尖了,苏晓心想。但谢蕴华愿意多谈,她也就愿意多说。 “每个人喜欢的人,其实不是独一个的。而是一个类型,也就是一个群体。至于能和其中的哪一个人走到一起,这是天意。所以,您刚才提的那个问题,其实是所有人都要面临的一个普遍性的现象,不单独属于我和秦复。” 谢蕴华冰冷的脸上流露出一丝欣赏。曾经她以为自己输给了岁月,输给了皮囊。今天才知道,自己还输了一点性情。 这时候,苏晓轻轻对她说:“谢谢您,谢小姐。那天晚上,多亏您及时通知秦涛。” “不用谢。”谢蕴华淡淡说道。“是秦复让我通知秦涛的。他早就算好时间抢先一步带走李求安,你们是无论如何也赶不到他前面的。说穿了,他就是好面子,非要证明点什么给你看。” “您不担心他做出格?” 谢蕴华不无得意地说:“他我还不了解?但我没想到最后遭罪的是你。” “我没事,我好好的呢。”说到这里,苏晓也忍不住了,她问:“谢小姐,秦复现在究竟怎么样了?” 谢蕴华倒也不为难,她说:“让你受这么大罪,他正跟自己闹别扭呢。等气消了,他也就来了。” “真的没事吗?” “有何存知和徐斌看着,且放一百个心吧。”谢蕴华一脸嫌弃。“这家伙真是的,这么玩不起,当初逞什么能呢?” 苏晓放下心来,向谢蕴华投去感激的目光。 此时,谢蕴华也望着苏晓,那双冰冷的眸子里饱含着千言万语。然而两个人谁都没有再开口,最后只是相视一笑。 谢蕴华与苏晓道别后,径直来到医院后方的小花园。不出所料,她看到秦涛正坐在长椅上不知道想什么想出了神。他的头上和长风衣上落着好多黄叶子,他浑然不觉。他就像一座美好的塑像,给这花园添了点睛一笔。 这画面多熟悉啊。许多年前,她在另一个人身上也看到过。如今,那个人已经是眼前这位年轻人的父亲了。 谢蕴华的眼睛发涩。她走过去向那年轻人打招呼: “秦涛。” 秦涛回过神来,生硬地问道:“您和苏晓谈得怎么样?” “很好。”谢蕴华笑笑。“你呢?还在消化刚才听到的故事吗?” “嗯。”秦涛苦笑。“万万没有想到,我一直要找的真相,原来是这个样子。” “这应该不是你理想中的真相吧?” “是的。”秦涛慨然。“现在这个真相里,每个人说到底都没有错,这就让那些悲剧与怨恨,全都没有了归宿。如果非要恨,似乎只能恨命运了。这种感觉太无力了……” “确实很遗憾。” 秦涛感激地说:“难为您替我母亲保守了这么久的秘密,谢谢您。” “你不怕我有所改动?反正都凭我一张嘴说。” “不会的。”秦涛微笑。“虽然您总是冷冰冰的,但是眼里容不得沙子。这种事情,您肯定是有什么说什么。” “你在夸我?” “我是实话实说。” 谢蕴华看着他促狭地问道:“能不能跟我再多说点实话?” 秦涛被看得头皮发麻,他不安地问:“您想问什么?” “你和周思楠相处得怎么样了?” “我们目前算是朋友。” “周成岳,也就是周思楠的父亲,他跟我打听过你。”谢蕴华暖昧地看着秦涛。“看得出来,他想把你和周思楠撮堆。” 秦涛瞪大眼睛,说不出话来。 谢蕴华笑了:“看样子你是真的不知道。苏晓没透露一点风声给你?” 秦涛更意外了,忙问:“她也知道?” “这还用问?周成岳想玉成此事,肯定要找苏晓帮忙。我想,周思楠应该也知道这件事。” “她?”秦涛的眼神柔和下来。“真看不出来她知道。她对我完全是对哥们一样,有时候还挺嫌弃我的样子。” 谢蕴华问他:“你觉得这个姑娘怎么样?” “刀子嘴,豆腐心。”秦涛微笑。“说实话,跟您挺像的。” “我觉得周思楠很不错。”谢蕴华是真心夸赞。“长在这种家庭,还能踏踏实实做事情,相当难得了。但是她父亲不好,心思忒多。有这么个岳父,你以后可得操心了。” “您说到哪儿去了?”秦涛失笑。“八字都还没一撇呢。” “怎么,你不考虑一下?” “太突然了。”秦涛摇摇头。“我都没想过这方面的事情。对我来说,现在最想解决的是工作问题。” “你是指去音乐学院教书的事情?” “是的。” “你这些年都是在吃斋念佛吗?”谢蕴华哭笑不得。“放着好好的接班人不做,竟然去教书?你好歹也说要当个钢琴家吧?” 秦涛坚定地说:“我不喜欢出名,不喜欢被别人关注。我只想安安静静做自己喜欢的事。” “说得轻巧!你父亲的事业怎么办?你不为他想想吗?”谢蕴华难得这么激动。“他这些年很不容易的,我都看在眼里。” “我正是为他着想才这么决定的。”秦涛说道。“我对生意真的没兴趣。尤其在知道明湖的往事,知道他付出的代价之后,我就更不能让他多年的苦心经营葬送在我手中。我希望他能面对现实,为他的事业早做打算。” “真是仔卖爷田不心疼。”谢蕴华恨得牙痒痒。“要不这样,你先做教书匠,后娶周思楠,尽快给秦复生个对生意感兴趣的孙子。” 秦涛如被五雷轰顶。他红着脸说:“您扯得太远了吧?” “谁让你的想法这么不靠谱?”谢蕴华瞪他。“就这么喜欢钢琴?” 秦涛有点赌气地说:“除非我的手指坏了弹不了琴了,否则我不会改变心意。” “别胡说,当心一语成谶。” 秦涛突然心里咯噔一下,汗毛直竖。 过了半晌,他对谢蕴华说:“谢谢您。您总是向着我们。” “晚云是我的好朋友,你们是晚云最爱的人,我是爱屋及乌罢了。”谢蕴华说得轻飘飘。 “这个‘爱屋及乌’用得极妙。” 谢蕴华白了他一眼,那风韵犹存的脸又覆上了那种防御性的冷漠。秦涛只是温厚,并不傻,该懂的都懂。他识趣地不再多说。 谢蕴华拍拍秦涛的肩膀:“走,一起吃午饭。” “好。” 秦涛起身,和谢蕴华一起离开了小花园。 园子又回归了空虚。 一阵阵冰凉的秋风掠过。 吹下残叶,吹走时光,吹不散心事,吹不尽思量。 第四十五章 今天,周成岳来了。 他原是孤身前来,不想在医院大厅遇到了前妻梁自如和大女儿周思楠。称梁自如为前妻,周成岳没觉得不妥,因为双方已经协议离婚。当然,手续还在进行之中。 自从离婚后,周成岳发觉梁自如没有从前那么招人烦了。她开始显露出一种智慧,越来越像一个正常的女人。但要说周成岳会因梁自如的转变而改变心意,那就是想太多了。周成岳只是觉得这样的梁自如沟通起来容易些,毕竟他跟她还有一个女儿。夫妻俩虽然闹掰,但是孩子还得管啊。 周成岳对自己的成色很清楚——作为商人,他是上流。作为梁自如的丈夫,他是不入流。作为周思楠的父亲,他最起码也是及格。 “好巧啊。”周成岳一派轻松地向母女俩打招呼。“你们也刚到?” 梁自如懒懒地嗯了一声。 周成岳问女儿:“楠楠,能不能先让爸爸和晓晓谈谈?” 周思楠看向母亲梁自如,对方对她点了点头。 “好吧。”周思楠不忘叮嘱父亲。“你不能趁机跟她说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她现在还是个病人。” “尽管放心。我可是把她当女儿看的,我能不为自己的女儿着想吗?” 周思楠没好气地说:“但愿你说到做到。” “那我先上去,你们且等着,我要不了多少功夫。” 周思楠点点头,陪母亲梁自如往休息区去了。 对于周成岳的来访,苏晓并不意外。但她拿不准,她受伤的事情他知道多少。当然,她希望他最好一点也不知道。 周成岳是成精的老狐狸,哪能不知道苏晓的顾虑?他大手一挥,豪迈地说: “两口子闹矛盾,你情我愿,犯不着对外人解释。” 不愧是沙场老将,这大事化小的本事连鬼都服。 但是他也说:“当然了,下次别玩这么大,思楠他们太不经吓唬。” 也还是心疼她的。 “谢谢您,周叔叔。” 周成岳说:“你刚住进来的时候,思楠哭得昏天暗地,多亏我一口咬定你没事,这才稳住局面。” 苏晓饶有兴趣地问:“您为何如此自信?” “都是有分寸的人嘛,哪能真玩命呢?”周成岳笑了。“你的心性我清楚,你绝对不会这么狠心丢下我们的。” 苏晓叹服:“您真是个角色。” “都是几十年闯江湖混出来的。”语气中也是有几分感慨的。“晓晓,我知道你是一个聪明的孩子。只要牢记付出与回报,你的福气就不会少。” “借您吉言。”苏晓笑了。“我听思楠说,您和梁阿姨已经协议离婚。” “总这么互相折磨也不是办法,我很感激她最后能放手。” 这老狐狸说得好似在赎身。苏晓笑了,说:“我也认为你们两个分开了会各自更精彩。” “你放心,我会照顾好梁自如今后的生活。她有任何困难都可以随时找我。”周成岳的话语中也是有感情的。 苏晓点点头表示赞赏。 周成岳叹了口气,说:“现在就剩思楠的事啦。” “您请说。” 周成岳开门见山:“秦涛这个出身还能这么洁身自爱,当真是万里无一。除了他,我谁家孩子都看不上。晓晓,你一定要帮我。” 苏晓想了一下,说:“秦涛品行确实不错,人也是很聪明的,只是缺少某些历练。他真正的光华还没有散发出来。” “先把人占过来再慢慢练。”周成岳恨不得现在就去抓人。“不知道秦复那边对思楠是什么看法?” “他对思楠印象一直不错,知道她是好孩子。” “他的工作就拜托你了。” “我尽力而为。”苏晓苦笑。“虽然我也认为秦涛是最好的人选,但我们是否也该问问思楠自己的想法?” “这个不知好歹的死丫头,她懂个屁?”周成岳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和梁自得折腾个小破公司就以为自己有多能耐了,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她要是有你一半的懂事和知进退,我这白头发都能少一半。” 苏晓却是苦笑。有道是:气傲皆因经历少,心平只为折磨多。如果她也成长在周家这种优渥的家庭 ,只怕她会更骄纵,更不知天高地厚。 这时候,她想到了一个人。她问:“胜男最近怎么样?” “她刚过完两岁生日。”周成岳满脸疼爱。“这小丫头虽然不是很活泼,但是很聪明,记忆力极强。明玉教她的诗词和英语单词,她几乎过耳不忘。” 苏晓说:“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就觉得这个孩子挺灵的。长大了应该是个聪颖文静的姑娘。” “你要是喜欢她,我就让明玉带她去你工作室找你玩,你把她当妹妹当孩子都行。”说着,周成岳又操起心来。“对了,你和秦复什么时候也生一个?” 真是猝不及防。苏晓都来不及脸红,胸腔就因为刺激而隐隐一痛,她不由得眉头一皱。 “怎么了?被我吓着了?” “没有,我没事。” 周成岳语重心长地说:“晓晓,我这都是诚心诚意为你好。你可是我的贵人哪。” “您才是我的贵人。您也很不容易,我一直很佩服,很感激您。” “好!”周成岳也有点动容了。“我知道你聪明,看事情看得透。不像梁自如他们,总把我往坏里想。” 苏晓对他回以理解的微笑。周成岳也笑了,那笑容中只有长辈对晚辈的爱,再无其他。 “好了,我不多说了。”周成岳站起身来。“都忘了告诉你,思楠和她妈妈也在楼下呢。” “她们也来了?”苏晓有点意外。 “嗯,我先上来的,思楠要求我不能跟你说太久。”周成岳苦笑。“我得下去了。” 苏晓笑了,和他道别。 周成岳离开不到五分钟,梁自如便推门而进。看到半躺在床上的苏晓,看到那个原本就弱不禁风的可人儿现在更加苍白羸弱,梁自如的眼泪一下子冒了出来。 “晓晓,你受苦了!” 梁自如坐在床边握着苏晓的手,眼含热泪,话都说不下去了。 苏晓赶紧安慰她:“梁阿姨,我真的没事。” “这段时间我真是担心死了。”梁自如的声音仍带着哭腔。“梁自得说你是突发心脏病,说得有鼻子有眼。我觉得不对劲,但又不敢问……” “我已经好了,什么病已经不重要。”苏晓笑了。“您不要伤心落泪了,好吗?” “我知道,我不会再乱想了。”梁自如说罢,爱怜地看着苏晓。“希望过了这一劫,你能事事顺意。” 苏晓笑着说:“好事坏事,积极面对就是。” “是个好孩子。”梁自如笑了。“我原先不知道周成岳也要来,让你一下见这么多人,你一定很累。” “我真的没问题。” 梁自如说:“他是不是又要你帮着撮合思楠和秦涛了?” “这件事也算不上为难。” “他这个人哪,什么事都敢想敢想敢做。”梁自如无奈地叹气。“服了他了。” 苏晓笑了,说:“如果不是敢想敢做,也不会有如今这番事业。” 梁自如说:“我不是不知道秦涛是个好孩子,我只是怕你有时候会为难。说到底,他俩能不能成,还是得讲缘份。” 苏晓说:“我明白。” 梁自如放心了,接着问:“晓晓,梁自得和那个王霖是不是走得挺近的?” “算是好朋友吧。” “你觉得他们俩能发展一下吗?” “不好说。”苏晓苦笑。“梁大哥您是晓得的,酷爱自由。王霖呢,曾经感情上受过重伤,现对爱情敬而远之。” “要是这样的话,那就太可惜了。”梁自如叹息。“梁自得老这么晃着也不是办法呀。楠楠的姥姥姥爷走的时候,特别叮嘱我要看好这个弟弟。可是你看看他现在是什么样子?” 苏晓宽慰道:“梁大哥除了感情上还没有归宿,其他方面都很好啊。” “好什么呀?”梁自如却是摇头。“眼看就四张了,还没成家的意思,愁死我了。” 苏晓劝道:“感情的事急不得。正如您刚才说的,这个要讲缘份。再说他和王霖也不是就一定没有戏了,他们才认识多久呢?” 梁自如仿佛像被鬼使神差,她竟然说:“我怕梁自得还对你不死心。” “梁阿姨,从来没有这样的事。”苏晓正色道。“您一定是误会了。” “啊,就是,我胡说什么呢。” 梁自心领神会。“对了,思楠呢,怎么半天还上来?” 此时的周思楠正在医院的小花园里溜达。但她不是一个人,而是和秦涛一起。 周思楠边走边问:“你怎么老往这跑啊?” “和你一样来看苏晓啊。”秦涛笑道。“不过我是替父亲来的。” “他怎么不亲自来?” “这段时间他处理了很多事情,累着了。这两天在家里休息,医生也跟着。” 周思楠顿时紧张起来:“他没事吧?” “无妨,这两天他会过来。” “那就好。”周思楠长吁了一口气。“要是他再有点什么事,晓晓会垮掉的。” 秦涛问她:“你总是这么关心别人,有为自己想过吗?” “这话是什么意思?”周思楠警觉起来。 “就是你的个人问题啊。”秦涛笑道。“恕我直言,以你的芳龄,父母没催过你?” “又来了。”周思楠白了他一眼。“说好了不谈这个话题啊。” “这么抵触?” “我对这档子事儿没兴趣。”周思楠没好气地说道。“此事与你无关,你不许再问。” 秦涛慢悠悠说道:“谢阿姨跟我说了,你父亲想把我们两个凑一对。” 周思楠如被五雷轰顶。 过了半晌,她咬牙切齿,恶狠狠地对秦涛说:“给你三秒钟忘记这件事。” 秦涛爽朗地笑了,他说:“你是抵触恋爱呢,还是只是抵触我?” “我对恋爱没有兴趣。”周思楠坦坦荡荡地看着他。“对你,我也没有超出朋友以外的想法。至于我爸怎么想,那是他的事,与我无关。” “我真欣赏你的坦荡。”秦涛笑得非常包容。“但我还是有话想对你说。” “快讲。” “你对我没兴趣,这个没问题,毕竟我也不是什么出色的人物。”秦涛真诚地看着她。“但请你不要拒绝爱情好吗?不是每一段爱情都是糟糕的,结局美好的也大有人在。” 他真像一个普度众生的僧侣在对迷途之人进行规劝,不掺一点杂质。周思楠觉得可贵的同时,又莫名地想捉弄他一下。 “你好像一个唐僧。敢情你在美国还修佛学?” 秦涛不在意这点揶揄,他说:“作为朋友,关心一下总可以吧?” 周思楠点点头。 这时候,秦涛突然说:“你说你喜欢至情至性的人。其实,你也是一个至情至性的人。你在这方面的决绝程度不会亚于苏晓。你真正期待的,是那种如冰川水般纯净的爱情。” 周思楠瞪大了眼睛。她的心脏在黑暗中剧烈地跳动,那深埋在地下的熔岩似乎也躁动了起来。 “可惜在现实中,尤其是在我们这个圈子,纯粹的爱情与婚姻根本没有。”秦涛不禁苦笑起来。“你期待的那种爱情,就像那天际之光,或者冰川之水,都是遥不可及。” “理想还是要有的吧?”周思楠倔强地说道。 秦涛意味深长地说:“当然要有。万一实现了呢?” 周思楠斜睨他:“你这是在笑话我?” “不敢。”秦涛举手投降。“我是在鼓励自己,因为我也心存希望。” 周思楠觉得再谈下去就不妙,于是说:“不和你在这里掰扯了,我要上楼看晓晓。” “我能一起上去吗?”秦涛问道。“免得苏晓还要再见一次我,影响她休息。” “这有什么问题,不过你要装作不知道我爸想把我们怎样的那件事。” “没问题。”秦涛笑了。“我可不敢动你的逆麟。” “算你识相。” “没办法,你混身是刺,我真惹不起。” “我是海胆吗?” “这是什么脑回路?”秦涛哭笑不得。“不应该是玫瑰吗?还是你饿了想吃海鲜?” “哈哈,你这脑回路也很清奇啊!” 两个人说笑着走向苏晓的病房。 第四十六章 苏晓坐在窗前,惬意地欣赏着那满园秋色。 这园子虽小,但也算五脏俱全。两条石子铺的小道,两张长椅,小道上种着好些海棠树。现在正是海棠果成熟的季节,一串串果实如同红色的玛瑙,密密麻麻地挂在黄绿色的叶子之中,艳而不俗。 苏晓第一次见到这种果实是在南京一处公园里。当时她才六岁,她指着那红色的果实对苏敏说,爸爸,为什么秋天还有樱桃?苏敏笑着告诉她,这是海棠果,像樱桃但不是樱桃。 樱桃是红色的,像鲜血的颜色。鲜血,大片的鲜血,大片的鲜血染红了马路…… ……马路上都是血。苏敏倒在血泊之中,身体被巨轮碾压成一团模糊的血肉,只剩一颗头颅。那颗英俊的头颅歪向一边,望着自己年幼的女儿。它青筋暴露,双目圆睁,微张的嘴汩汨流着鲜血,嚅动的双唇似乎对幸存的她说着: “晓晓,好好活下去。爸爸爱你,永远爱你。” 苏晓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苏敏,为她死去的苏敏,她现在终于能平静地回想他,她不再害怕那个可怕的画面。因此,她感谢那个人扣下了扳机。 有人推开房门。 “老大。” 是助理安妮。苏晓她把叫过来了解工作室的情况。安妮很懂事,她只管汇报工作,对于苏晓为何住院,她一个字也不多问。 苏晓听她讲完松了口气,说:“辛苦了,这段时间你一定忙坏了。” “自得其乐帮了我们不少忙。”安妮感激地说道。“有些我们赶不及交付的任务,他们工作室包了。” 苏晓点点头,突然问道:“露台上的植物怎么样了?” “很好,我们一直有打理,昨天徐斌还来帮忙呢。” “他?”苏晓十分意外。“他能做什么?” “他不能做什么,他带来的人能做呀。”安妮笑了。“昨天,徐斌带了几个园艺师过来打理那些植物,说这是秦先生的意思。” “割鸡焉用牛刀!”苏晓哭笑不得。“一个五十平米的露台,那么点盆栽,哪里需要劳动什么园艺师。” “还真不能这么说,人家专业的确实比我们强多了。”说着,安妮掏出手机给她看照片。“你看,是不是修剪的比较好?” 当然了,业余爱好哪能跟人家的当行相比? 苏晓又问:“安妮,新来的助理怎么样?你觉得顺手吗?” “很好,放心。”安妮笑道。“其实工作室挺好的,没什么事。就是网上有些传言太夸张,说什么你嫁了大佬从此不干绘本这苦行当,连组公司资产几千万都出来了。” “江湖上也太给面子了……”苏晓笑得差点背过气去。“我自己还租着房子呢!” 安妮赶忙说:“老大,悠着点,虽然真的很好笑。” “我没事。”苏晓摆摆手。“等我出去了,咱们再干几票大的。” “你身体真的没问题吗?” “都好了。”苏晓拍拍她的肩。“我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安妮竖起大拇指。 这时候,药物开始发挥副作用,倦意开始向苏晓袭来。 “不好意思,安妮,我想睡一会了。”苏晓不禁揉揉眼睛。“药物的副作用。” 安妮扶她在床上躺好盖好被子,再叮嘱几句便离开了。 安妮走后,苏晓并没有真正睡着,她总是处于一种半梦半醒的状态。在这个状态里,许多张面孔先后浮现在她面前。然而只要她伸出手去碰触,那些面孔便瞬间消失了。以至于当那张她等了好久的面孔出现在她眼前时,她根本不敢动弹,只能无言望着他。 他就像那水中月,一旦她伸手触碰水面,那幻象便支离破碎。 “晓晓。” 那幻象呼唤着她,他的手抚摸着她的面颊,他掌心传来的热力让她明白他是真实的。 是他,终于是他。 苏晓难以置信地望着秦复。她紧紧地握住他的手,目光一刻也舍不得离开他的面庞。她发觉他消瘦了一些,气色也不那么好了,皮肤上的纹露更深了,两鬓的霜雪也更重了…… “晓晓,别哭。” “我没有哭。” “那就是沙子进眼睛了。” 苏晓笑不出来,因为眼前人并没有笑意,他正被愁云笼罩着。 她不禁问他:“为什么到现在才来看我?” 秦复没有立即答话,他小心翼翼地将苏晓扶起来坐在床上,然后坐在床边凝视着她。他像是第一次见到她这个人似的,细细地将她的轮廊一一收入眼中。 良久,他才说道: “晓晓,对不起,让你受罪了。” 苏晓的眼泪又落了下来。 他以指腹拭去她的眼泪,苦笑着说道:“我现在才发觉自己其实没那么有勇气。假如我是李秋冰,假如也犯了和他同样的过失,我也会像他一样不敢面对现实。” 苏晓伸出手去抚摸着他两鬓的银丝,幽幽问道:“秦复,能说说你当时的心境吗?” 秦复长叹一声,像要下决心似地过了半晌才说: “其实,在那个时候,我已经不在乎李秋冰的事情了。我的脑子里只有一种想法:你真的不怕死吗?你真的能为我做到这种程度吗?晓晓,你一定不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对我的诱惑有多大。” 苏晓不语,嘴角泛出丝丝笑意。 “这诱惑不断地膨胀,越膨胀我就越不相信你能做到,我就是不信,就是不信……”他仍然是一种难以置信的表情。“最后,这个念头像魔鬼似地驱使我扣下扳机。” “当年的李求安就是这种心境。”苏晓叹息着说道。“他就是想要孟素琴的答案,就是想要知道她的真实想法。可惜,人的心又不能真的掏出来看……于是就这么较上劲了。他当时抓着她一下下往墙上撞,完全是着了心魔。” “如果我是当时的他,也会犯同样的错误。”秦复摇头苦笑。“在这一点上,我并不比他高明,我没有资格怪他。” 苏晓遗憾地说:“他有一个极其不幸的地方,就是没有料到墙上那颗大钉子。” 秦复当然能听出她的弦外之音。 “你认为我预料到了后果?” “是的。”苏晓悠然笑着。“我察觉到你用枪非常熟练,加之当时距离又近,我认为你能控制后果,不会真把我怎么样。就看你怎么发挥了。” 他瞪着她,“说得可真是轻飘飘啊。” “那怎么办?”苏晓嗔怨地白了他一眼。“怎么劝你都不听,我只能出此下策了。” “够胆识,我投降。”他吻了一下她的额头,接着问道:“那个位置虽然伤不到要害,但也是要遭些罪的。你就一点不害怕?” “这就多亏我妈妈了。”苏晓苦笑。“还记得她曾经用铅笔扎进我的后背吗?她当时完全失去理智了,真的是闭着眼随便一扎。去医院治疗的时候,医生中途把妈妈支开了。他悄悄问我,到底是怎么受伤的?我说是妈妈用铅笔扎伤的,很长的一支铅笔。那医生听了惊呆了。他对我说,孩子,以后一定要小心你妈妈。你妈妈这么扎,是完全可以插入内脏的,那你就完了。我从小就经历这些,每天面对着一位不知道将如何伤害我的妈妈,我都挺过来了。现在面对一个我有所预计的危险,我怕什么?” 秦复听了,摇头长叹,眼中是无限的怜惜。 过了一会儿,他若有所思地问:“晓晓,你为什么昏迷了几天呢?” “是我自己不愿意醒的。”苏晓望着他说道。“人的意志与执念是很可怕的。我在梦里回到了小时候,重新经历了父亲仍在的幸福时光,在那里逗留了好久。接着经历父亲的车祸以及母亲的苦难。最后,我来到那片红色的山丘之上。我走了好久,流浪了好久,因为我一定要找到一些答案,否则我宁可永远昏迷下去。” “你找到了吗?” “找到了。”苏晓幸福地笑了。“我知道父亲死前对我说的话是:晓晓,好好活下去,爸爸爱你,永远爱你。他亲口告诉我,他不后悔救我。我也原谅了母亲,她终于能安息了……” “难道只有让我对你开枪,你才能找到这些答案?”秦复十分不解。 “还真是只有你才能办到。”苏晓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你不是问过我,为什么能为你做到这种程度吗?现在我能告诉你了。” 苏晓示意他把她的手机拿来,接着翻出苏敏的照片给他看。 “这是我的父亲,苏敏。” 秦复看到照片就什么都明白了。 “……原来如此。” “所以我能为你做到这种程度,当然,这么做也是为了我自己。”苏晓凝视着他。“当我看到与他相似的你向我开枪,当我看到鲜血从我身体里流出来染成一大片红色的时候,你知道我是什么感觉吗?” 秦复以目光询问她。 苏晓直视他那深湛的目光,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我觉得痛快。” 他的目光震颤着。 “我终于偿还了爸爸,我终于不欠爸爸的了……”她流着泪笑了。“我现在再去回想他遇难时的画面,我已经能平静地对待了,这个画面不再能支配我了。没有人能明白,二十年来,这个画面折磨得我多么痛苦!” 她终于失声痛哭。 是的,她是偏执,是极端,是不可理喻,但是,没有经历过与她同样不幸的人,没有资格对她进行评判! “对不起,晓晓。”秦复小心翼翼地拥抱住她。“你受的苦太多了,我了解得又太少了,逼得你用这样的方式来与自己和解……” 她紧紧地抱住他,在他的怀里像个孩子似的哭着。 秦复轻抚着她的背,下巴摩挲着她的头发,像父亲又像情人似地抚慰着她。等到怀中人哭声渐缓,他轻轻地说: “晓晓,一切都过去了,往后,你一定会幸福。” 她抬起头看他,眼神是不确实的。 “是真的。”他温柔地许诺。“乖,别哭。” 苏晓点点头,秦复仔细细将她的眼泪擦干净。 待她情绪平复下来,他对她说:“很抱歉,明湖的事情瞒了你那么久。” “如果我是你,在没找到李求安之前,我也不会说。” 他突然问她:“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找李秋冰的呢?” “从广州回来就开始找了。”苏晓说道。“他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反应太不寻常了。你派去的陈得胜和邓奇对他的态度也不一般。回来以后,我察觉到你很关注他。所以,我觉得这个人物一定非比寻常。” 他赞赏地笑了,问道:“你是怎么找的?” “我画了一张他的画像,就这么让梁自得去找了。” “这可不好找。” “但是天公作美啊。”苏晓得意地笑了。“竟然这么巧,他就是梁自得的朋友王霖所住小区的保安,王霖和他还挺熟悉的。我们就这样得到了他的资料。当然,是他作为‘李求安’的资料。可惜,当我们得到资料的时候,他已经离职离开了广州。” “这回天公不作美了。” “但是他后来主动找上我呀。”她忍着笑意。“某天上午,有人偷偷送了一束花到工作室的门口,我们从监控中看到送花人就是李求安。打开花束一看,里面张纸条,上面写了一个手机号码。” “他这是让你主动联系他。” “是的。我给他打去电话,然后在石磨屯见到了他。”说到这里,苏晓有点不好意思。“怕被你找到,我手机关机了。” “胆子真不小。”他笑得难看。“这一趟这么费劲,有什么收获?” “他几乎什么也没说,但我们互相交换了联系方式。” “我是怎么也不会相信你会无缘无故去石磨屯这种地方,还待上那么久的,这一点你也清楚。”他像老师在考学生。“你当时就没个心眼,让李秋冰赶紧搬离石磨屯?” “我当天晚上就告诉他,第二天我会让王霖把他带走。” “就是这个时间差。”他得意地笑了。“后半夜,我在石磨屯找到了他。当然我按兵不动,先让你们折腾。” 苏晓苦笑着说:“其实我也想叫他当晚搬走,但是当时实在腾不出手,还不如不乱动呢。” “晓晓,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你又是在什么时候知道我在找他的?”苏晓问道。“就因为我梦中叫了他的名字?” “是的。”他点点头。“就是这么寸。我查到他的行踪,也知道他现在大概的样貌,但就是不知道他现在叫什么名字。你这一声‘李求安’给了我灵感。我直觉那一定是他。这时候我才意识到,你在广州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就起疑心了。真是天意。” 苏晓回想着这一切,不由得头皮发麻。天意到底是什么? 这时候,秦复突然来了一句:“李秋冰送了你一束什么花?” “野姜花。” “我看你们工作室真该换个地方。” 苏晓甜甜地笑了,问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已经做了第一次手术,切掉了三分之一的胃,恢复得还可以。”语气也是很怜惜的。“但是从术后病理结果来看,他后续可能还需要做手术。” 这个可怜人啊……苏晓悲叹。她想到李求安那满头白发,那黝黑的布满深刻纹路的皮肤,那沧桑的面容,心中十分难受。 她问秦复:“你现在知道王霖是谁了吗?” “知道。” “果然如你所说,她没办法叫李求安一声爸爸。” “这是很正常的。”秦复苦笑。“没有人愿意背负那样一段往事。何况她当年是被外婆抱着离家出走的。她进了孤儿院,那她的外婆又去了哪里?这个问题连我都不忍心去想。” 是啊,李念恩的外婆便是孟素琴的妈妈。当年秦复和孟素琴处了好几年对象,肯定也没少和孟妈妈接触,他对她必定也是有感情的。这样的命运真是残忍。 思及此处,苏晓下意识地握住秦复的手,秦复反握住她的。 “先让他们父女俩好好相处吧,其他的不着急。”他拍拍她的手说道。“王霖能做到现在这个程度,已经很不了起了,这还得多亏她以前就和李秋冰相熟。否则,她还真不一定能接受这段往事。” 苏晓点点头,心中是无恨的感慨。 秦复突然问她:“我听说周成岳对秦涛感兴趣?” 苏晓苦笑着说:“他看上秦涛了,非他不可。” “依我看,思楠还不一定看得上秦涛呢。” 苏晓想了想,说:“秦涛其实很聪敏,而且温厚,这是很难得的。我总觉得他的光华还未被发现。他需要一些历练,从碌碌如玉,到珞珞如石。” “但是该怎么历练,这个其实不好把握。”秦复的语气颇为无奈。“何况,一个人即便下定决心要改变自己,但没有‘天时地利人和’,照样做不到。” 苏晓想到了自己。当时若是没有程明远的始乱终弃,没有母亲的突然病重,没有走投无路,没有遇到周成岳并与之达成交易,如今的她又是何种命运呢?秦复呢?如果他没有遇到宋晚云…… 就像是知道苏晓在想什么一样,秦复在这个时候谈起了自己。 “八五年的时候,我已经在明湖教了几年音乐。那时候,改革开放的春风虽劲,却吹不动我一丝一毫,我是真的安于平凡平静的生活。”他的语气明显流露着怀念。“但是我的父亲很有想法,他想方设法让我和晚云相识,一定要把我往那条路上推。可以说,当时所有的条件都在把我往那条路上推,但我还是犹豫。” “最后怎么下定决心的?” 他凝视着她,幽幽说道:“晚云和素琴。” “一个伸手,一个放手,方向就变了。” “是的。”他苦笑着。“有时候人生道路的改变,是要由一些关键人物牵引或者推动的。这就是‘天时地利人和’里的那个‘人和’。” “那秦涛就是差在‘人和’了。”苏晓恍然大悟。“在那个际遇没有到来之前,如何劝说他都是没有用的。” “我就是这种感觉。”他点点头说道。“这小子天时地利都有,不知道‘人和’什么时候才会出现,但愿别让我等得太久。” 听到这里,苏晓的心忽然异动了一下,竟然出神了。 “嘿,想什么呢?”他拍拍她的脸颊问道。 “好神奇,你刚刚说别让你等得太久,我竟然生出一种直觉,秦涛的际遇快到了。” “晓晓,谢谢你。”他十分欣喜。“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苏晓哭笑不得,“我瞎想的,你还当真了?” “可不是瞎想。”他拥了一下她。“你相当敏锐,我知道的。有些人在某些方面的感觉确实很灵,这个邪得信。” “这不科学。” “这个不归科学管。” 苏晓笑了。她不禁想起最初认识他的经历,喃喃说道:“当初那么多的读者邮件,我竟然就觉得你的最特别。其实你只是说了几句客套话。” “我当时就觉得你很灵。” 苏晓脸红了,低下头去。什么叫“酒红初上脸边霞”?这就是。秦复爱怜地欣赏着他的解语花,情不自禁地吻上那玉面。 “希望秦涛能善待他的贵人。”他忽而感慨起来。“当然,这个贵人不一定是爱人,也可以是友人。总之,不要像我。” 苏晓安安静静地听他诉说。 “素琴这么大度,善良,后来却遭遇那样大的悲剧,连带着晚云也受罪……”秦复的目光黯淡下去。“当时我面对着许多指责,极其委屈,真是一肚子火。我哪里能预料到后来的那些事?怎么什么都要怪到我头上?晓晓,你说的没错,我找李秋冰就是为了出一口恶气。当然我现在知道了,他也是一肚子委屈。” “都过去了。”苏晓握住他的手。“其实这种事情,很多人也是跟风指责,你没有必要都放在心上。你看看我,经常被猜测造谣,我从来不当回事。” “向你学习。”他搂了她一下,接着问道:“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吗?” “那台旧钢琴。” “年轻时候用的琴,八五年之后就不再使用了。” “为什么写那首《1985》?” “与过去的自己告别。”他坦然说道。“一九八五年六月八日是我和晚云结婚的日子,也是我放弃音乐的日子。我知道,一旦进入商场,我就不可能再写得出曲子了。但若问我后不后悔,坦白说,我不后悔。有舍有得,人生就是这样。” 苏晓知道他是一切往轻松了说。成功都是来之不易的,何况是这样大的成功? “人都是有贪念的,我也不例外。”他苦笑着。“有些遗憾,我还是想尽可能地弥补。” “比如孟素琴?” “是的。”他凝视着她说道。“当我看到你那张和她几乎一模一样的脸,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是这里也得说一句实话,光是一张脸,其实不会让我有什么太特殊的感觉。直到与你成为笔友,有了一定接触,我才意识到,老天待我也太不薄了。” 苏晓受不了了,她捶了一下他的肩膀,“差不多得了。” “哈哈!”他开怀地笑了,然后说:“晓晓,我想说的是,你和她是完全不同的。当然,有些相似之处确实会给我带来些许慰籍。你应该能理解这种感受。” 他是让她将心比心,因为他也是像苏敏但不是苏敏。 苏晓点了点头。 他欣慰地笑了,吻了一下她的额头。 过了一会儿,他幽幽问道:“那个地下的房间,里面有些东西,你需要我解释一下吗?” “不用,我不是一个非黑即白的人。” “很好。” “但你不能再做出让我担心的事。” “知道了。” 苏晓依偎在秦复的怀抱中,心中思绪万千。这时候,窗外吹起了秋风,风儿将树叶吹得沙沙作响,好像在唱歌。 她不禁想起席慕容的名句: 生命是一首悲欢交集的歌,我们都是那个唱歌的人。 第四十七章 时光如梭。转眼间,半年过去了,时间来到了二零一九年四月。 生机勃勃的春天,姹紫嫣红的春天。桃花的粉,迎春花的黄,梨花的白,路边的二月兰的蓝,墙边的白桦树枝头上那发亮的嫩绿,以及笼盖着这一切的广阔天空的碧蓝,这些元素组合在一起,毫无疑问,只能描绘出一幅喜兴美好的画卷。 王霖走在这画卷中,心中却没有一丝欢喜。 生父李求安明天将进行第二次胃部切除手术,这个沉甸甸的事实压在她的心头,让她的心情怎么也轻松不起来。除此以外,还有一件事让她一直闷闷不乐,那就是她到现在仍然无法开口叫他一声“爸爸”。她认为自己并不怨恨他,更没有一点嫌弃他,但她就是莫名地开不了那个口。 “霖霖,你应该叫他爸爸的。”母亲姚春林常常劝她。“你不用顾虑妈妈。妈妈能接受,不会乱想的。” 梁自得则说:“你是不是宁可永远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也不愿意知道自己和那段悲剧有关?” 谁对?谁都对,谁都有道理。但是,都不能使她下定那个决心。 王霖胡思乱想着,不知不觉间来到了病房,见到了躺在床上休息的生父李求安。 她问道:“检查都做好了吗?” “刚刚做完,都挺好。” 李求安慈爱地看着她。 经过半年相处,王霖已经适应了他的这种目光。她小心地扶着李求安在病床上坐好,然后再看看病房里还有什么地方没收拾好的。 李求安看着她忙碌的身影,问道:“王霖,晓晓最近怎么样?” 由于王霖一直没有开口叫过他“爸爸”,是以李求安仍称她为王霖。 “挺好的。”王霖答道。“您忘啦,她今天要来看您的。” “我没忘。” 李求安其实就是想找话题跟女儿多说两句。 “放心,她休养得很好,完全恢复了。”王霖坐到他的床前,对他说:“所以,您不用担心她,先好好休息,做好明天的手术。” 李求安却是发着愣,过了一会儿,他说:“王霖,你不用总来看望我了,我一个人能生活得很好。” “为什么?”王霖错愕。 “别误会,我只是不想占用你的时间。”李求安苦笑。“医院会管我的,你忙自己的工作去吧。” “我怎么能丢下你不管呢?”王霖脱口而出。 李求安反问道:“你为什么不能丢下我不管?” 王霖语塞。 是啊,她为什么要管他?是因为朋友吗?朋友并不需要做到这个份上。是因为他是她的生身父亲吗?既是如此,她怎么就叫不出一声“爸爸”呢? “你不用解释,我明白你的心情。”李求安苦笑。“有我这样的亲人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你非但不恨我,还来照顾我,我已经很知足了。” 王霖本能地说道:“对不起。” “不用道歉。”李求安愧疚地看着女儿。“孩子,你没有错,这一切都怪我。” “不,您也没有错。”王霖说道。“我一点也不恨您,真的。” 李求安听到女儿这么说,眼泪几乎要跳出来,但是他忍住了。王霖看着他,想再说点什么,手机却响了。她收到了一条信息——原来是苏晓到医院了。 “晓晓到了。”王霖对李求安说道。“您稍等一下,我去把她领上来。” “去吧。” 王霖走出病房后,滚烫的眼泪便在李求安沧桑的面颊上落了下来。洪流将情感的闸门冲开,瞬间将他淹没在那巨大的痛苦之中。他竭力克制自己,以衣袖胡乱地把眼泪擦干。苏晓要来了,他不能让她看到自己这般模样,不能再让那个极其纤细敏感的人忧心。 李求安把眼泪擦干不到两分钟,一位许久不见的小朋友走了进来。没错,正是苏晓。 其实,这三四个月来,苏晓看望了他很多次。今天她来,肯定是想为他明天的手术打气。 李求安看着她,慈爱地说:“晓晓,你最近看起来精神不错。” “岂止不错。”苏晓苦笑。“我结结实实地长了好几斤呢!” “一点不胖,很好。”李求安放心地笑了。 “您好好休息,明天的手术请放一百个心。”苏晓柔声安慰着。“医生说了,做完这次手术您就没事了。以后注意调理,和正常人差不太多的。” 李求安只是笑笑。苏晓见他情绪不高,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 “李叔叔,念恩还是不能叫你一声爸爸吗?” “这不能怪她。”李求安摇头苦笑。“孔子说:‘忿思难’。真有道理。当初我要是能控制自己的情绪,做事想到后果,又何来今日这一切?连我自己都做不到,又怎能要求孩子接受那些悲剧?” “人的执念是很强大的。”苏晓也不禁感叹。“秦复虽然怨你,但是等到他自己较上劲,还不是控制不了自己。” “你当时真的不害怕吗?” “不怕。”苏晓微笑着。“秦复不会真要我的命,他就是想要一个答案。而我,也渴望着得到解脱。我们是各取所需。” “你现在还害怕你父亲遇难时的画面吗?” “我已经能将它当成一个纯粹的客观对象去看待。”苏晓笑了,接着坚定地说道:“当然,我永远深爱苏敏。” “机缘真是太玄乎的东西了。”李求安感叹起来。“素琴像你,秦复像你父亲,你又深爱着你父亲。我有时候会想,老天这安排是不是太偏心秦复了?晓晓,我并非在嫉妒他。我是在想,他难道不需要付出什么?如果他需要付出,将会付出什么?” 苏晓觉得头皮发麻。天意到底是什么? “对不起,晓晓。”李求安知道自己说得太多了。“你别听我这神神叨叨。有些人就是命好,八字硬。” “您不用道歉。”苏晓苦笑。“其实我一直认为,宇宙万物都在遵循着一种平衡规则。所以,没有完美的安排,一个人也不可能样样好处都占着。” “是啊。包括喜怒悲欢,生老病死。”说到这里,李求安灵机一动,问道:“晓晓,你认为人的生命为什么会结束呢?我指的不是生理层面的说法。” 这个问题竟然让苏晓的心一动,人都出神了。过了一会儿,她喃喃地说道: “经历完注定的机缘,遇见了该遇见的人,尝够了一切的喜怒悲欢,生命也就结束了。至于肉身将如何毁灭,上天自有安排。意外,疾病,甚至自身的放弃……” “对,太对了!就是这个道理!”李求安连连拍手称赞。“晓晓,你真聪敏。姓秦的能遇到你,绝对是他祖坟冒青烟了!” 面对这称赞,苏晓却高兴不起来,她的内心升腾起一股强烈的不安。她本能地握住李求安的手,说道:“李叔叔,请您不要胡思乱想,好好生活下去。” “傻孩子。”李求安拍拍她的手说道。“我看,胡思乱想的人是你。你太敏感了,这对你自己很不好。” 苏晓凝视着他,说道:“等您手术恢复好了,我将给您找一个图书管理员的工作。从今往后,您与书籍相伴,平静安康地生活。至于念恩,她需要一些时间,您不要急。” 李求安的眼神十分复杂,目光剧烈地颤动着。最后,他点了点头。 “晓晓,念恩呢?她怎么没和你一起上楼?” “秦复陪我过来的,正好遇上念恩,他想和她聊两句。” 李求安听了,不禁转头看向窗外。只见窗外蓝天白去,阳光普照。 阳光下,医院的小花园一片暖意。 秦复和王霖坐在路边的一条长椅上,谈起了李求安的病情。 “王霖,请你放心,这次手术之后,李秋冰的身体就没什么大问题了。” “谢谢您,秦先生。” “你不用对我客气。”秦复看着那张与孟素琴并不相像的年轻面孔。“以后你有需要帮忙的地方,随时找我。” 王霖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打量起眼前这位气宇不凡的长者。她发现,秦复虽与李求安年岁相当,给人的感觉却是截然不同。李求安平凡,沧桑,温和。秦复看上去也温和,但他不经意间会流露出一种强势,以及一丝微妙的危险气息。 王霖鼓起勇气说道:“在活着的人当中,我只认两个亲人,一个是我的养母姚春林,一个是生父李求安。您并没有亏欠我什么,没有必要给予我太多的关照。” “你言重了。”秦复笑了。“你是晓晓的好朋友,那么也是我的朋友。我只不过是在帮朋友的忙,而且也不费什么功夫。这样可以吗?” 王霖无法承受一个大人物对自己如此委屈求全。而且她知道,对方这么做自己心里也会好过一些。于是,她点了点头。 秦复看到她这个样子,笑了。然后问她:“你想知道我是怎么找到李秋冰的吗?” “当然。” 秦复说:“其实我后来找到他,也算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怎么说?”王霖很意外。 “我有一位好朋友,她有一个儿童慈善基金会。”秦复悠悠说道。“一个偶然的机会,她发现有人以‘李念恩’的名字往她的基金会捐款。数额很小,但是每个月都按时捐到,并且持续了两年。我这位朋友也知道明湖那段往事,所以她就把这件事告诉了我,我就这样找到了李秋冰。” 王霖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秦复笑着问她:“很巧吧?” 王霖点点头。 “李秋冰为什么这做,我不敢说自己能完全理解他,但我知道,他对你一直很牵挂。”秦复慈爱地看着眼前的孩子。“他很爱你。当然,也正是因为对你的这份爱,使他走到了日光之下。” 王霖说不出话来,她觉得喉咙沉甸甸的。 “期待着有一天,在茫茫人海中与你相遇,就是他这些年生存的动力了吧。” 王霖有所领悟地点了点头。 “宽恕一个人没有那么难的。你看,像我这种奸商都做到了。”秦复半开玩笑地说道。“你呢?虽然我和你接触不多,但我看得出来,你是个很善良的孩子。” 王霖问他:“您的意思是说,我其实对他是有怨恨的?” “再也没有比孩子不肯叫自己一声爸爸更能伤一个父亲的心了。”秦复苦笑道。“这种滋味,过去我在秦涛那里可没少领教。” 王霖不由苦笑。 “你这么聪明,这些道理肯定能明白。当然,你父亲更明白。”秦复温和地说道。“但是他能怎么办呢?既不能勉强你认他,更不能勉强他自己不爱你。所以,他只能默默地咽着这苦果……” 王霖几乎要落下泪来。没有想到,她真正的心结竟然是由秦复说出来。她不由得再次观察眼前的这位长者,他那双饱经风霜的犀利的眼睛,似乎能看穿一切。他的强势也使得一些话由他说出来之后,显得更有说服力。 “谢谢您,秦先生。”王霖有点哽咽地说道。“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秦复笑了。那是一个长者对一个孩子的赞许。 结束与秦复的谈话,王霖回到了李求安的病房。 此时,苏晓也和李求安聊得差不多了。她一看到王霖回来时的状态,就知道秦复完成了她交待给他的任务。苏晓和王霖简单说了几句便识趣地离开,她要把时间和空间留给这对需要和解的父女。 王霖坐在李求安的床沿上,出神地望着自己的生身父亲。 李求安当然能察觉出女儿的异样,问道:“王霖,你怎么了?” “现在,没有外人,”王霖顿了一下,说:“你就叫我念恩吧。” 李求安瞪大了眼睛,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慌乱地问她:“你怎么了?秦复和你说什么了?” “别紧张。”王霖苦笑。“他只是谈了一下你的手术情况。还有,他是怎么找到你的。” 李求安没好气地说:“我知道他神通广大。” “但是他找到你却不需要什么神通。”王霖苦笑道。“你是自己暴露了自己。” “怎么说?”李求安十分意外。 王霖问他:“你是不是一直给一个儿童慈善基金会捐款?” 李求安瞪大了眼睛。王霖一看到他这个反应,就知道秦复说的事情是真的。 她望着李求安,徐徐说道:“那个基金会恰好是秦先生一个好朋友的,那位朋友知道你的故事,也在帮秦先生找你。所以,你以‘李念恩’的名字捐款,恰恰暴露了自己。” “真是谁都帮他!”李求安摇头叹气。过了一会儿,他问王霖:“你怎么看待我这种做法?” “我更想听你自己说。” “其实很简单,就想做点好事,希望老天让你平平安安。当然,有朝一日能和你相认,那就算了却我余生的心愿了。”说到这里,李求安自嘲地笑了。“说出来你都未必能信,只要能与你相认,听你叫我一声爸爸,我就算马上死了也值得。” “不要!”王霖再也绷不住了。她扑到李求安的怀里,紧紧地抱住他,口中清楚地说道:“爸爸,你不要死……” 李求安的脑子嗡地一声炸开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喃喃地开口:“你,你说什么?” “我说,爸爸,你不要死。”王霖抬起布满泪水的脸,望着他说道。“不要再离开我了!” 李求安的眼泪落了下来,喃喃说道:“你肯叫我爸爸……” “我愿意,我愿意!”王霖频频点头。“只要你肯好好治病,好好地活下去……” 李求安说不出话来,脸上老泪纵横。他伸出颤巍巍的黝黑枯瘦的手,轻轻抱住女儿,轻轻抚着她的头,像是求证怀中这个孩子是确凿的存在,亦或可悲的虚幻。 “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不要再想它了!”王霖肯求道。“我们以后好好生活,好好过日子,好不好?” 李求安心中自有千言万语,但他什么也没有说。沉默半晌之后,他轻轻点了点头,说出一个字: “好。” 王霖顿时破涕为笑,心中的长久阴霾与疑虑这时候全都消散了。她发现一旦走出那一步,世界就会变得明亮。困住自己的往往是自己。 王霖重新在床沿上坐好,仔细地观察起父亲。这是她第一次以亲生女儿的身份观察他,她发现眼前人给她的感觉和以前完全不同。 李求安笑着说:“你是想从我的皱纹里,解读出我这些年的经历吗?” “我可解读不了。”王霖轻摇着头。“以后,你能一点一点告诉我吗?” 李求安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问了王霖一个问题。 “秦复知道我还给别人捐过款吗?” 这个问题让王霖十分意外。她忙说:“他没有讲。” “可算有点事情是他不知道的了。”李求安苦笑。“不过,他不知道也正常,我是自己寄钱给人家的。” 王霖十分纳罕,忙问道:“你帮助的这个人是谁?” “应该说是一个家庭,一个矿工的家庭。”李求安幽幽说到。“我跟你们讲过,当年我逃跑之后当过矿工,还记得吧?” “我记得。”王霖直觉里面有故事,她忙说:“能说具体什么事吗?” “来日方长,以后再跟你讲。”李求安摇摇头说道。“我有一个本子,记录了逃亡这些年的一些重要事情,你有兴趣的话,以后可以看看。” “好。” 这时,李求安慈爱地看着王霖,那目光中似有千言万语,似有讲不完的故事。就在王霖以为他还要对自己说点什么的时候,他却说: “念恩,回去吧。我想睡觉了,我累了。” 王霖没有多想,她说了一声“好”。接着叮嘱几句,便带着与父亲和解的喜悦离开了病房。 王霖离开后,李求安并没有睡觉,而是起身离开病床,脱下病号服,换上了自己的日常着装。他跑到卫生间,将满头白发仔细地梳理整齐。有些乱飞的碎发,他用一点水使它们贴合头皮。 这时候,李求安望着镜中穿戴整齐的自己,开心地笑了。因为他在镜中看到的,是一九八八年三十一岁的李秋冰。 他推开房门,走出了病房。 马上有值班的医生叫住他:“李求安先生,您要去哪里?” 李求安微笑着对他们说: “我不叫李求安,我叫李秋冰。” 此时,苏晓站在落地窗前,望着窗外如血的残阳出神。 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今天的夕阳特别热烈,像是吞噬了什么似地,将整个天空烧成一片血红色。不,整个世界仿佛都变成了血红色,只有那遥远的天际有着淡淡的金辉闪耀,像救世主那慈悲又冷漠的目光。 “沉思往事立残阳。” 不知道什么时候,秦复来到她的身后,他的双手扶住了她的肩膀。 “只是看夕阳。”苏晓向他靠去。“总觉得今天的夕阳特别红,特别壮烈。” “是你的心境使然吧?” “此刻我心中只有一件事。”苏晓看着他,问道:“王霖听了你那番话,真的会叫李求安爸爸吗?” “放心吧。”秦复拍拍她的肩膀。“我这招绝对好使。” “他真的一直往那个基金会捐款?” “是的。正好,那个基金会是蕴华的。” “谢小姐的基金会?” “嗯。”秦复也望着眼前的夕阳。“蕴华一直没有成家,也就一直没有孩子,所以她捐了好多希望小学,还弄了一个儿童慈善基金会。也是巧,李秋冰偏偏就往这个基金会以‘李念恩’的名字捐款,一捐就是两年。最终被蕴华发现,也就是被我发现了。” “谢小姐真不了起。”苏晓由衷赞叹,接着问他:“你呢?” “放心吧,没有为富不仁。”他搂了一下她的肩。“老天待我如此不薄,不是没有原因的。” 这个人哪,永远这样自信。苏晓温柔地笑了,轻轻将头倚在他的肩上。秦复拥住她,吻了一下她的额头,接着也和她一样静静地欣赏起眼前壮烈甚至可以说是悲壮的夕阳。 突然,一颗金色的流星在红色的天空中划过,瞬间消失在那遥远的天际。 苏晓觉得心脏被利箭击中了,几乎要倒下,幸好秦复扶住了她。 “晓晓,怎么了?” 苏晓慌乱地问他:“秦复,你看到那颗流星了吗?” “金色的,很漂亮。” “有些人像美丽的流星,划过天际就不再回来。” 苏晓喃喃地说出这个句子,蓦地落下泪来。 “晓晓,怎么了?”秦复有点不知所措地看着她。“只是一颗流星而已啊。” 苏晓仍流泪不止,秦复纳罕,正欲安慰她,这时候,苏晓的手机响了。 “秦复,快给我电话。” 秦复依言照办。 苏晓马上接听电话,几秒钟后,她倒在了秦复的怀里。 有些人像美丽的流星,划过天际就不再回来…… 第四十八章 冰冷的北风吹走了一切云朵,天空的颜色像鲜血一样红。天幕下的山丘也是红色的。那红色的山丘寸草不生,一座连着一座,没有尽头。 苏晓很久没有来到这片红色的荒原了。这里一切如故。北风仍旧吹起地上的红色石块,在她的皮肤上刮出一道道血痕。她毫不在意,她的心正悬在前方那个向西而行的人身上。苏晓有一种直觉,她一定要追上他。 她向他奋力奔跑。不知道跑了多久,终于追上了他。 “你是谁?” 那个人闻言回过头来。他是个年轻人,好高大,好英俊。她从未见过这个年轻人。不,她认识这个年轻人。 “李秋冰。”苏晓望着那年轻的面孔唤道。“你是李秋冰。” “是的,晓晓。”年轻人笑了。“我是李秋冰,这是我一九八八年的模样。” “你要去哪里?” “我要回家,我要去找素琴。” “不,你不能去。”苏晓拉住他。“你还有自己的路要走。” “不,我没有了。”李秋冰温柔地笑着。“晓晓,还记得我问你的那个问题吗?人的生命为什么会结束?” 苏晓如被五雷轰顶。良久,她喃喃说道: “经历完注定的机缘,遇见了该遇见的人,尝够了一切的喜怒悲欢,生命也就结束了。至于肉身将如何毁灭,上天自有安排。意外,疾病,甚至自身的放弃……” “晓晓,你早已知道我的结局。”李秋冰爱怜地看着她。“谢谢你为我指明方向。晓晓,遇见你,是我晚年最大的幸运。” “那也是我的结局吗?”苏晓问他。“我的生命也是那样结束吗?” “每个人的生命都是这样结束的。”李秋冰神秘地笑着。“至于你的肉身将以何种方式毁灭,晓晓,时机到了,你就知道了。” 苏晓悟到了,久久发怔。 “秋冰!” 一个女人向他们走了过来。她穿着浅蓝色的连衣裙,她长着一张苏晓不可能不认识的面孔。 “孟素琴?”苏晓问她。“你是孟素琴?” “是的。”孟素琴笑道。“苏晓,谢谢你。你让我明白了,真正爱我的人只有李秋冰。” 她幸福地依向李秋冰,后者紧紧地拥抱住她。 “苏晓,那个人是真的喜欢你,他会极之疼爱你。”孟素琴意味深长地望着她。“他的疼爱是福是祸,取决于你在某些关键时刻的进退取舍,这需要极高的悟性。” 苏晓落下泪来。 “晓晓,我们要走了。”李秋冰牵着孟素琴的手说道。“再见了,晓晓。” 他们转身要走。 苏晓不甘心,她伸出手去拉李秋冰,奈何她永远追不上他。最后,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和孟素琴到达那遥远的天际,化成金色的光辉。 苏晓痛哭,世界变成一片黑暗。 黑暗中,她仍然不甘心地伸出手想抓住点什么。 这时候,有人握住了她的手。 “晓晓,别哭。”那个人的声音她再熟悉不过。“晓晓,快醒过来。” 苏晓睁开了眼睛,就这样看到了秦复。 他正握住她的手关切地望着她。而她,正躺在床上。 “秦复,李秋冰他真的……” “真的。”秦复不忍心让她自己说下去。“你昏迷的时候,我确认过了。” 苏晓的眼泪又涌了出来。 “晓晓,别哭。”他轻轻将她的眼泪拭去。“他……也算是解脱了。” “究竟是怎么回事?”苏晓的眼泪根本止不住。“明明下午去看他的时候还好好的啊!” 秦复将她扶起来拥进自己的怀中。他像哄孩子似地,一边抚着她的背一边向她解释: “下午,王霖知道李求安以‘李念恩’的名字捐款的事情后,她大受感动,她终于能开口叫李秋冰爸爸,她终于认这个亲生父亲了。”说到这里,秦复也叹了口气。“但是她万万没有想到,在她离开后没多久,李秋冰穿戴整齐地走出病房,径直来到医院七楼的露台,一跃而下……” “天哪!”苏晓痛苦地闭上眼睛,然后又想到什么似的睁开。她厉声问道:“医院方面呢?!难道没有医生护士阻止他吗?!” “那个时候,李秋冰逢人便说:我不是李求安,我是李秋冰。大伙都以为他是处于‘谵妄’状态,但是他的行动又非常快速敏捷,完全不像意识上有问题的样子。等到医生和护士反应过来要追上他的时候,他早已来到露台并把露台的门从外锁死了。当然,医院方面也很快把门打开。但是非常可惜,晚了一步。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位老人,夕阳的余晖中,结束了自己的一切。” 他是找孟素琴去了……这个话苏晓不能当着秦复的面说出来,她只能强忍悲伤,喃喃说一句:“真是决绝啊……” 秦复抚着她的头发问道:“晓晓,难道你没看出来,李秋冰早就不想活了?” 苏晓一怔。 “你康复之后频频前去探望他,除了关心他之外,难道不是潜意识里害怕他想不开?” 这就是秦复的锋芒。苏晓直冒冷汗,她真想给他竖大拇指。 “……是的。” “李秋冰愿意接受治疗,作出一副要好好活下去的样子,只是一个假象罢了。”秦复叹息着说道。“他其实是在等李念恩叫他一声爸爸,认他这个父亲。一旦完成这个心愿,他一定会了结自己。” 苏晓喃喃说道:“所以,每当我让你开导王霖,劝她接受这李求安这个父亲时,你总是很犹豫……” “是的,我也为难。”秦复摇头叹息。“我知道,对你来说,李秋冰像一个朋友。你当然不想失去一个朋友,王霖就更不想失去亲生父亲了。但是,自已的孩子不认自己,不愿意开口叫自己一声爸爸,这对一个父亲来说,可以说是最大的伤害了。我和秦涛长期地闹过矛盾,也就格外理解李秋冰的这种痛苦。所以,我说服了王霖。这个恶人,就让我来当吧。” “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 他吻了一下她的耳朵表示无妨。 “李秋冰真是个可怜人哪……”苏晓仍伏在秦复的肩上流泪。“我还憧憬着,在他康复之后,给他找一个图书管理员的工作,让他有一个安定舒适的晚年呢!” “这一切确实太遗憾了。” 苏晓仍是流泪。 “晓晓,你对李求安这样牵挂,是为什么呢?”他突然问她。“纯粹的同情?还是有其他?” “既是同情,更是将心比心。”苏晓幽幽说道。“秦复,你与我父亲面容相似。但是,李秋冰与我父亲阶层相同。苏敏和他一样,也是普通人。如果他也能活到六十岁,他绝不会像你这般光鲜,他只会像李秋冰那样沧桑。没有权势,没有财富,面对命运的捉弄,只能屈从……” 秦复深深叹息。他拥抱着她,十分爱怜地抚着她的秀发,过了好一晌,问道:“晓晓,你看到那颗流星时,为什么会说出那个句子?” 有些人像美丽的流星,划过天际就不再回来。 “小时候,我做过一个梦。梦里的天空是血红色的,有两颗金色的流星,先后在天空中划过……”苏晓幽幽说道。“我把这个梦告诉了爸爸。爸爸听了,久久发怔。最后,他像说梦话似地说出一句话:红天金星飞落,凡间苦人命殒。” “你梦中看到的那两颗,正是你的父母?”这就是和聪明人说话的好处。 “是啊,长大后才渐渐悟到的。”苏晓叹道。“我只在梦里见过那样的景象。今天,是我第一次在现实中亲眼看到。当时我就有一种直觉,那颗划落的金色的流星,一定是一个与我有关系的人。但我万万没有想到,竟然立刻应验在李秋冰的身上。” “这么说的话,今天我也看到了。”他倒是挺有兴致。“我看到的那颗,会应验在谁身上呢?会在什么时候应验呢?” “你就别凑热闹了。”苏晓嗔怨道,敲了一下他的肩膀。“那是由我的梦引发的,只有我看到的才算数。” “那是,我这种满身铜臭的奸商不适用这种浪漫的规则。”他笑了,接着说道:“苏敏和你当真是一对奇父女。一个极其敏慧,一个十分通晓,都是人如其名,都很灵。” 苏晓不语,只是抱住了他。 “晓晓,不要再伤心了,好吗?” 她点了点头,将悲伤埋在了心底。 几天后,西郊墓园。 苏晓,王霖,姚春林,周思楠,梁自得和秦涛站在李秋冰的墓碑前,依次献上了鲜花。墓碑上,李秋冰在黑白照片中笑得温和,慈祥。看着他的笑容,每个人心中都是感慨万千。最难过的就是王霖了。短短几天之中,与亲生父亲旋认旋别,她到现在都不能接受李秋冰已经永远离开的事实。 “没有想到,他竟然这么决绝。”王霖流着泪,望着父亲的照片喃喃说道。“没想到,他还是不能原谅自己,一定要以这样的方式与自己和解。” “对不起,我和秦复帮了倒忙了。”苏晓热泪盈眶,十分愧疚。“早知道,就不劝你叫什么爸爸了。” “和你们没有关系。”王霖摇摇头说道。“他去意已决,这是早晚的事。何况他当时也给了我提示。他说:只要能听到你叫我一声爸爸,我就算马上死了也值得。他说:我想睡觉了,我累了……” 王霖说不下去了,泪流满面。所有人的心中都是无限的悲伤与感慨。 “他对得起他名字里的那个‘冰’字,果然是一颗冰心。”苏晓叹道。“昨天晚上,我看到一颗金色的流星在红色的天空中划过,没想到竟然是他。” 周思楠一愣,问道:“你那个梦真的管用?” “什么梦?” 除了周思楠和梁自得,其他人都不知道这个事情,而且看上去都很好奇。苏晓只好把小时候那个神奇的梦讲了一遍。在讲到苏敏的那句“红天金星飞落,凡间苦人命殒”时,王霖的母亲姚春林阻止了她。 “晓晓,不要说了。”饱经世事的姚春林叹道。“太灵敏了,对自己不好。” 苏晓立即不语,其他人也若有所悟地不再多谈。 “他有一颗冰心,配得上那金色的流星。”王霖动情地说道。“有些人像美丽的流星,划过天际就不再回来……” 怀着各自的感悟,一行人下山离开了墓园。 墓园外的空地上停了好几辆车,都是苏晓这行人的。几个人简短交谈了几句之后,王霖和姚春林上了梁自得的车。他们离开后,秦涛和周思楠也一道驾车走了。苏晓一一目送他们远去,直到车子全部消失在视野,她才缓步走向秦复的车。 这时候,秦复也从车里出来了。 “都完事了?” “是的。” 他看向一旁的树林,若有所思地问:“晓晓,我们到那林子里走走,好不好?” 苏晓便和他走在了那林子里。 这片树林并不属于墓园,它是市政环墓园而造的人工绿化林带。林子里齐刷刷地种着清一色的白桦树,由于是初春,树上绿意未浓,树底下却是十分热闹。原来,地面上长满了二月兰。时值花期,蓝紫色的花朵盛开着。灿烂的阳光洒落下来,好似给这些花儿镀上了一层膜,使得她们好像釉下彩。 苏晓徜徉在紫色的花海里,差点忘了秦复的存在。等想起他时,却发现他正出神地望着一个方向。 那个方向正好看到山上墓园的一角。那一角,正好是李秋冰的长眠之地。 苏晓欣慰地笑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秦复回过头来,看着地上的紫色花朵对她说:“晓晓,你认识这种花吗?” “二月兰。”她说着,同时走向他。 秦复怀念地说道:“明湖也有这种花,而且长得比北方的好。每年四到五月,哪里都能见到它们。” “南京也有。”苏晓也想念起家乡来。“江南雨量充沛,有些二月兰能长半人高,花朵也比这边的大。” “你喜欢她们吗?” “喜欢,正想采一把。” “让我来。” 说着,他便弯下腰去认认真真地采那二月兰。阳光洒在他的身上,他两鬓的银丝闪着柔和的光芒。苏晓不禁在心中赞叹,岁月风霜竟也能这样美。她更不敢相信,这样一位极其出色的男人正在为自己做这些平凡琐事。她正要思考自己能否承受这一切,突然,身体里发生了一个神奇的异动。像一颗种子正在萌芽,像一个生命将要诞生。 苏晓几乎要落下泪来,她真的能拥有这种幸福吗? 这时候,秦复抓着一大把二月兰走到她面前。 “怎么样,好看吗?” 苏晓看看花,好大一束。不单是二月兰,其中还点缀了一些白色和黄色的小花,使得二月兰的紫色更出尘,更灵动。再看看他,为了采这些花,身上的西装都沾了不少野草叶子。这模样并不狼狈,反而显得庄谐并重。 “真美。”她欣喜地接过那鲜花。“谢谢你。” “太不像话了。”他一脸嫌弃地说道。“第一次亲自送你花,还是把野花。还不如李秋冰呢,起码送了你一把野姜花。” 又来了,苏晓笑了。她不多说,而是扶住他的肩膀,踮起脚尖吻了一下他的嘴角。秦复顿时开怀地笑了。接着,他紧紧地拥住了她,在她的玉面印上一吻。苏晓觉得,此情此景,要她付出任何代价都值得。 她喃喃问道:“秦复,现在的幸福是真实的吗?” “当然。”他的声音里是无限的爱怜。“你唯一要做的,就是‘珍惜’二字。” 珍惜?当然要珍惜。可是要怎么珍惜? 苏晓想起孟素琴对她说的那句意味深长的话:“……是福是祸,取决于你在某些关键时刻的进退取舍。” 命运永远无常,生活充满玄机。苏晓感慨不已。 这时候,秦复拍拍她的背说道: “我们回家吧。” 苏晓点点头,秦复牵着她走出了树林。林外,徐斌站在车旁等着他们。很快,他们一行便驾车离开。 秦复和苏晓离开后不久,墓园再度迎来一位访客。 那是一位三十出头的年轻男子。他身材高大,面容英俊,衣着朴素。他的神情非常冷漠,整个人像是覆着一层冰霜。值得一提的是,他的手中正捧着一把二月兰。 年轻男子在墓碑之间寻找了好久,终于找到了目标。只见他蹲在一个新立的墓碑前,献上了他手中的那把二月兰。接着,他细细地抚摸着碑上的照片和名字。良久,一种久别重逢的感慨神色浮上他英俊的面庞。 “终于找到您了。”男子冷漠的脸温柔起来。“李秋冰叔叔,我来看您了。” 照片中的老人慈祥地笑着,仿佛在回应着年轻人的问候。 年轻人仿佛也接收到了老人的回应一般,他点了点头,坐到了墓碑旁,从半山腰俯瞰着这广阔的墓园。他静默地望着眼前的一切,不知道想什么想出了神。 墓园幽静,斯人独坐,生者逝者皆是无言。只有阵阵春风吹过树林发出沙沙的声响,伴随着偶尔响起的清脆鸟鸣,一同诉说着未完的故事…… 作者有话要说: 《红尘梦》第一卷《遥远的天际》,完。 谨以此作纪念一位朋友。她是文中孟素琴的原型。愿她在天国安息。 有些人像美丽的流星,划过天际就不再回来…… 当然,苏晓和爱人友人们的故事还未结束。 为了不耽误朋友们的功夫,有些话必须说在前头。 本人深受儒家思想影响,坚持“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的分寸之美。 所以,文中绝不会有露骨之描写。 真情总是在细节中流露,点到为止。 谢谢光临,谢谢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