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那个和亲失败的公主 作者:顾了之 备注: 友情提示:早年作品,文笔稚嫩,结尾仓促,慎入慎入,最好不入!推荐作者专栏内的连载文! 她是无法与国同亡的公主,于国危之际自请和亲却落了个惨死荒漠的终局,再睁眼,她在襁褓里,成敌国将门之女。 他是煊赫九州的梁国世子,气定神闲,翻手为云覆手雨,惊才绝艳,一言以易天下势,芝兰玉树,惹窈窕淑女争相求之。 曾道相遇是命数离奇。 “二十四奇花,朵朵绽于指尖,君二小姐之舞,可谓艳绝天下。” “三十六和弦,声声扣人心扉,世子之琴,果真名动四方。” 却原是神来之手摆布其间。 “我是死过一次的人,所以才更想为自己活着,对不住,这命我还不了。” “我一生从不做选择,我要这天下,也要这天下里,一个鲜活完好的她。” 成哉?败哉? 且看他风云际会处,四面楚歌时,博一局生死弈,任她逆沙而行,篡天改命。 内容标签: 前世今生 天之骄子 重生 灵异神怪 搜索关键字:主角:君初瑶,容烨 ┃ 配角:君项寒,君辰,容泠,容炀 ┃ 其它:重生 ================== ☆、楔子 我要讲的这个故事,若是放进矞洲大陆绵延数千年的历史里,或可被称为一段传奇。 它发生在乱世之末。 列国并立,枭雄遍地,烽火狼烟滚滚弥漫了两百余年,以浓重的血色渲染出矞洲大陆的破碎山河,涂炭苍生。 这一时期,史称“南武”。 在那两百余年间,有着邈远至似乎永也望不见尽头的弱肉强食,割据纷争,直至南武晚期,波诡云谲的局势才终于渐趋明朗。 晚武天下,四主共分。东南有梁、西南有祁、北有绥翻云覆雨、另有遗世之国西昭独立。 说起来,差一点就该是五主了。 要问此言何出,还得从十五年前那一场惊世的灭国屠城战开始讲起。 关于这一战,史书中记载颇丰,只可惜,有些真相留在了历史的长河之外。 正史所载的是,绥烈王二十七年,方及弱冠的绥世子以“和亲一事韶国毁诺在先”为名请战,陈兵三十万于韶绥边境,后经三月连克十五城抵至韶国国都,谷里。兵临城下,韶灵王见势不战而降。绥世子受降宣统,后又下令引怒华江水淹城。 时值怒华江夏汛,大水浸没了整座谷里城,百姓随水而流,溺死之人不计其数。大水退却后,光是疫情便在这昔日国都中肆虐了四年。 值得一提的是,韶王宫并非毁于这场水祸。绥国受降当日,韶王宫西面的花朝殿突然起了火,原本可以很快被扑灭的火却以超乎常理的速度蔓延开来,一直烧了三天三夜,整座韶王宫因之覆灭,大小宫殿具不辨模样,仅剩断壁残垣。宫中之人,上至国君,下至太监宫娥,几乎无人幸存。 那是韶王宫最后的混沌,也是它最后的生机。 此后种种,皆归于寂。岁岁年年,无人问津。 正史中所能找到的,关于韶为绥所灭的记载,差不多就是这些。然而这场灭国屠城战实在来得既唐突又蹊跷,有心人便在过后几年对其专门进行了深入研究。一些旧事也便随之浮出水面。 世人的关注点,大多落在战争的导火索,即绥世子请战时所提的“和亲”一事上。要讲清楚这事,还得将时间倒回去。 地处西北荒凉之境的绥国百年来流传着一个传说,说是在大漠中心,出没有一种人身蝎尾的奇物,容貌妖艳至极,靠吸食人的精气为生。人们称其“蝎女”。 传说的虚实无从考证,但确实时常发生有人诡异消失于大漠的怪事,人们依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说法,途经大漠时多选择绕道而行。久而久之,过路商人便在大漠边缘开辟了一条绵延往东的商道,后也供军队行军使用。 绥国就是靠着这条古道,由一介小国逐渐发展壮大的。一代又一代野心勃勃的当权者蚕食着邻国的土地,步步逼近位于大陆最东端的韶国。 到了绥烈王这一代,韶绥两国之间已无“障壁”。 韶国在百年前曾是盛极一时的东方霸主,近年来却因长期存有的政治弊病和接连几代国主的不治而日渐式微。 到了韶灵王这一代,韶国本就如病入膏肓之人,难有回天之法,加之韶灵王在位期间贪图美色,昏庸无道,最终成为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绥国长年来的虎视眈眈令韶国朝中的有识之士们惶恐不安,几度联名上奏恳劝国君勿再沉迷美色。当韶灵王如梦初醒,意识到局势的紧迫之时,已经太晚。任是左商议,右商议,也只勉强敲定了缓兵之计——和亲。 然而绥国再强盛也终究是蛮荒之地,野蛮好武、男尊女贱的传统根深蒂固。朝中上下任谁都明白,不论哪一位公主嫁过去,都将成为牺牲品。 国君因而日日踌躇难下决心,谁想一次朝议时,韶国最受宠爱的小公主萧甯不顾重重阻拦闯入大殿内,自请和亲。 当日十六岁的小公主与韶灵王对峙那一幕,恐怕在场的人终其一生都无法忘记,可惜的是,这一笔尚未来得及被载入史册,韶国就被灭了。 韶灵王最终确实是忍痛割爱准了萧甯的和亲之请,并封其为“嘉懿公主”,令远嫁绥国世子的,那么,自然也不存在什么“毁诺在先”的罪名。 所谓“毁诺”,其实不过是萧甯惨死在了和亲路上,未能真正嫁给绥世子罢了。 此事在韶国被灭后才曝光于世,绥国对此似乎歉意全无,只将萧甯厚葬于王陵中,并象征性地追封了她一个谥号。 世人也并不意外,绥灭韶是既定之策,起兵的借口满地皆是,随手拣一个便可。只是可惜了韶国那位传说中貌可倾国,舞可惊世,琴棋书画无一不通的公主。光是才貌便足够令人歆羡,又在国危之际挺身而出,欲牺牲一人挽回大局,更是难能可贵。以至后来数年,但凡有人提及嘉懿公主的名字,便免不了几声“红颜薄命”的叹息。 嘉懿公主的死因也成为了研究灭国屠城战之人的后续关注点。 萧甯的和亲队伍里有几百名随从,他们之中部分人的尸首是在事发数月,也就是韶国被灭之后被人发现在大漠的。据当地的仵作检验,公主包括她的随从们皆是死于刀伤和箭伤。 大漠里极热极燥,又出没着野物,即便是埋于沙地中有幸保存下来,那些尸块也早已残缺得不成模样。萧甯的尸首也在其中,算是较为完整的一具,只是面目早已不可辨,能断定她身份的唯着装而已。 再度追溯那段历史时,人们发现,当时正值南面两大国梁祁之战,战争已近尾声,梁军对祁国残余的乱军乘胜追击,一路向北,直到大漠附近失去了追踪的方向,无功而回。 有人因此推测可能是祁国的乱军在一路逃窜饥渴难耐的情况下遇到了浩大的和亲队伍,为了生存不顾三七二十一便对其进行劫杀。 确实是符合情理的推测,可乱军的逃窜路线与和亲所走的路线绝无理由重叠,他们是如何相遇的?这中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使其中一方被迫改道? 历史至今也没法给后世一个解释。 不过,我要讲的这段传奇并不是历史,而是被历史掩埋的故事。 十五年前种下的因,在十五年后结成了果,最终还原出一个完整的真相,给了这段传奇中的人们,一个交待。 ☆、将军冢 矞洲大陆至东至南之处,有一片辽阔的疆域,名曰“梁”。其统治始于两百余年前,至今已成“晚武霸主”之一。 梁国都城长宁,山高水浅之地。城西有一座霁山,山上长着一种树,叶绿花白,四季常开,远望宛如苍山负雪。雪后初晴为“霁”,山因此得名。 霁山虽美,却罕有人迹,因梁王陵的入口就位于霁山北面山脚下。王陵自然在深处,入口为将军冢。梁国历代的将军皆长眠于此,至死仍守护着他们的王。 按梁国律法,王陵非王室中人下葬之日不得进入,而将军冢则在每年将军祭日时允许祭拜。 腊月十八。平日素来清闲的守陵人似有些忙碌。 在一座看上去还有些新的墓室里,白衣素面的女子双膝跪地,俯身将前额贴上冰凉的石板,一炷香燃尽方才抬起头来。那对惊世之眸落于身前碑文处,难抑的悲切里也有难掩的芳华。 这是一座双人墓。墓中人乃是梁国上一任大将军与其二夫人。将军封号“梁平”,殒身于三年前与绥国的一场战役中。按礼只有正室才有资格与将军合葬,这位二夫人在当日盖棺之时自刎于墓前,情动梁王,因而是特许了。 “初瑶,时辰差不多了。”听见身后大夫人的轻唤,盯着碑文愣神的女子半回身点了点头,又对上前来的丫鬟摆摆手,示意无需搀扶。 君初瑶,将军府养女,十五年前老将军西征祁国,途经大漠时带回来的弃婴,由多年未有子嗣的二夫人抚养长大。 一行人沉默着走出了墓室。走在最前头的,是将军府的大夫人和三夫人。大夫人膝下有一子,承了父亲的衣钵,是如今梁国的大将军,因三年来屡立战功被封为“靖安大将军”。三夫人是当年因二夫人无法生育,大夫人为兴君家香火替将军所纳,今膝下有一子与初瑶同岁,单名一个辰字,另有长女十七待嫁,名砚蓝。 “呀。”一个略有些青涩的男声划破了沉寂。 走在后边的姐姐立刻上前了几步:“怎么了,阿辰?” “下雪了,”他说完顿了顿,轻声嘀咕道,“刚才还是晴的……” 从山脚往回走,有一段山路不容车马通行,一行人便在原地等着丫鬟小厮取来伞和裘。大夫人眉头舒了舒,眯着眼笑:“还是初瑶心细,提醒丫鬟小厮们带了伞。” 檐下人听闻此言,伸手接来几缕细雪,面上无悲无喜:“爹爹走后,年年今日都下雪。” “大娘,”原本在后边的君砚蓝突然上前道,“哥哥忙着军中之事,连爹爹的祭日都没能来,不如晚些时候我给他送些鸡汤去,也叫他注意注意身子。” “好,好……项寒这孩子啊,跟他爹一个样。” “您也别太挂心了,哥哥这才被封了‘靖安大将军’,自是要勤快些。” “他平常忙些倒没什么,只怕是又得出征了……” 君初瑶一直默不作声立着,忽然侧头问:“您说哥哥要出征?” “是啊,这不,今日碰巧点兵,才实在走不开,没能来你爹的祭日。” “哥哥此去……”她皱了皱眉,“可是绥国?” “女孩子家家的,莫要成天管这些。”一旁的三夫人抢在大夫人前打断了两人的话茬。 她仍是无悲无喜的模样,点点头没再说话。 两辆马车不紧不慢地朝长宁将军府驶去,片刻后隐没在这深冬的风雪里。 …… 大雪一连下了三日有余,到第四日暮时才停。雪后初晴,两位夫人饶有雅兴,霁夜品茶,谈话声却压得有些低。 “前日梁王设冬宴,你去了,可有试探出什么来?” 大夫人抿一口茶,又将茶盏轻轻放下,不紧不慢道:“你啊,就宽宽心吧,砚蓝这门亲事,算是八字有一撇了。” “当真?”三夫人眼中似有光,“梁王应了?” “梁王自然是没有明说,但听他口风,是有意与咱们将军府结亲。正所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若要从王室与将军府中挑人,那世子正是成家的年纪,我们砚蓝也恰好待嫁……” “哎!那可不是!……”大约是自觉有些失态,她生生把后面几个字吞了回去,面上神情却仍是难掩的欢喜,“那……依你看,这婚事何时能定下来?” 大夫人不动声色,又抿一口茶,等对面人似有些急了,才慢慢道:“这倒不好说。不过听项寒讲,此次出征是世子亲率,约莫正月里出发,若战事顺利,三月末便可回到长宁。世子凯旋,又逢四月初梁王寿宴……” “到时,王室中人与朝中重臣都在场,正是赐婚的好时机!”三夫人喜得合不拢嘴,“我啊,这就去跟砚蓝讲。” …… 长夜过半,月落竹梢,将细密的竹叶贴上窗纸,风移影动,恍惚间是一派诡异的生气。 屋内无风,未收的菱花镜隐约映出浅雕屏风后半掩的银丝纱帐,床上人睡得并不安稳,略有些急促的呼吸声一丈外清晰可闻。 像是突生警兆般,侧卧之人蓦然坐起,醒神后却又未警惕地察看四周,反倒垂下头,将指尖拂上心口停了片刻。 这警兆并非来自周身,而来自这里。 方才又梦见了。 十五年前的大漠古道。时隐时响的铜铃声。浩荡喜艳的和亲队伍。轿中凤冠霞帔之人听见异响从布帘里探出的双眸。 梦到此戛然而止,大约是梦中人知道后面的故事。 平静了好半响,女子仰头看看窗外天色,勉力下了床榻,墨发绕过肩头泉水般倾泻而下。即刻便要燃尽的烛火照亮那对惊世之眸,也照亮眸底那点不符一个十五岁少女的哀愁。 自知已无法入眠,她便干脆披了裘衣坐到书案边,细细磨起砚来。片刻后砚成,她提笔在纸上慢慢写着。 “爹爹,初瑶有一个秘密,已在心底藏了十五年。我一直想,有一日我一定要将它告诉这世上的某一人。总要有一人,知道我从何而来,因何而悲,为何而喜,我才能算是真的活着。可这些年来我始终没能向谁开口。直至三年前您离世,我知道,这个秘密大概再无人可说。”她顿了顿笔,似有些踌躇。 “这十余年来,您应当也有所察觉,我与一般的孩子有些不同……”她握笔的手有些颤抖,直到纸上绽开很大一团墨迹才回过神来。 “我不是什么被遗落在大漠里的弃婴,我是韶国的公主,萧甯。我的母妃虽不是后,却深得父王宠爱,父王因此也很喜欢我。我出生的时候正是韶国的花朝节,父王将一座新砌的宫殿命名为‘花朝殿’赐予我。我在那里长大,童年虽没什么特别欢喜的事,但也算无忧。十五岁那年,跟了我七年的贴身丫鬟与宫中侍卫私通,我替她瞒下此事并让她在宫外顺利产下一女。” 她抬头看看外边,见天已微亮,便写得快了些。 “随后韶国国危,我不知是哪来的勇气,闯进朝议的大殿内自请和亲。父王严词拒绝了我,我便在殿前跪了一日一夜,他最终拗不过我,封我为‘嘉懿公主’远嫁绥国。我那贴身丫鬟舍不得我,说要随我一同去。我想也好,可安排她与那侍卫在绥国找一处地方安顿下来。 出行前日,我将原本为父王寿宴准备的舞画之艺演与他看,以此作别,可惜他始终背着身,未曾回头看过我一眼…… 车马行了一月有余,到大漠附近时发生了一些怪事,四面风沙让整支队伍迷失了方向,我们从大漠边缘被逼到了大漠深处,遇上了一群七零八落的乱军。后来我才知晓,那时梁祁的战事已近尾声,祁国的乱军被爹爹您率领的梁军追击,逃窜到了大漠,遇上我们时,他们已是又饥又渴走投无路。 那一日……血染大漠,和亲的队伍遭到了乱军的劫杀,我的贴身丫鬟临死前将她的孩子交给我,而我被侍卫送上了一匹马,无意间去往了大漠中心,那个传说出没着奇物‘蝎女’的地方。” 她落笔飞快,写下的话似已在心中重复过无数遍。 “大漠里极热极燥,马很快便倒下了。我一个人抱着孩子不知走了多远,也渐渐没了气力。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似是有一只人身蝎尾的奇物慢慢靠近我身旁。 我当时无力多想,只觉那是人之将死所见的幻象。我没想过会再醒来,更没想到,再醒来时自己竟寄生于那贴身丫鬟所生的婴孩之躯……” “我曾听爹爹您讲过,那次出征前的祭天仪式上来了一位疯乞丐,同你讲,此番前去必然有险,若能遇上贵人,便可化险为夷。当时您只当是戏言,谁想在大漠里追击祁国乱军时,梁军也迷失了方向,行了许久,竟发现那些乱军横尸遍野,并且个个死相怪异,像被什么吸走了精气一般。 军中很快传开了‘蝎女’的传说,您竭力稳定军心,之后便遇上了寄生于婴孩之躯的我。当时襁褓周围没有其他任何人,您因此深感奇异,想起了疯乞丐说的话,于是将我安顿在马上。谁想,再行了不久,您竟带着军队走出了大漠。” “您自此视我若珍宝,回到梁国后,给我取名‘初瑶’,寓意‘初生的美玉’,对我疼爱有加。十余年对于一个普通的孩子来说也许很短,可于我而言,却像永夜般漫长。在那些每一日都像是尽头却又永远没有尽头的年月里,我一直未曾同爹爹讲,若不是您,萧甯早就死了,而君初瑶,也不会活着。” 写完最后一笔,她似是叹息了一声,然后将那叠厚厚的信纸,引着烛火全数燃尽。 ☆、夜闯王宫(一) “哥哥。” 长宁将军府,身着戎装的男子步履匆匆朝府门外走去,突然被身后这声“哥哥”给唤住。闻声已知来人,他回身,原本肃穆的脸上隐隐有笑意浮现:“怎么了,初瑶?” “听大娘说,哥哥下月要出征,此行前去可是绥国?” 她的语气听来小心翼翼,君项寒犹豫片刻后点了点头,又沉默一会儿道:“战事不紧,不必担忧。” “我知女孩子家不应妄论国事,可还是有些不安。绥国近年愈发跋扈,意图独大之心路人皆知,况且爹爹三年前就因……” 他盯着她蹙起的眉忍不住抬起手,抬到一半却又停住,最后在她有些诧异的目光注视下,只轻轻抚了抚她耳后的发。 “此次出征是为援祁,世子亲自挂帅,我只作为副将随行。放心吧,不会有事的。” 她点点头,似欲言却又止,最后只淡淡说了句:“那哥哥一路当心。” 他“嗯”一声,转身朝门外走去,走了几步又回头:“初瑶。” “嗯?” “看你最近好像瘦了不少,自己注意身子。” “好。” 两人同时转身,也同时用对方听不见的声音叹息了一声。他叹的是,十几年来她始终对他保持着无声的敬畏与疏远,待他无别于尊长。而她则轻轻抚了抚左手腕上的镯子,想起豆蔻之年三月春风里两人的对话。 “初瑶,因北方战事没能赶上你的生辰,这个送你。” “这镯子……” “哦,战事结束后在前韶都城停军休息了几日,有天在街市上看到这镯子,觉得你会喜欢,便买回来了。” “谢谢哥哥,镯子很漂亮。” 她收下镯子,面上笑意淡如水,心中却有波涛万千。那镯子纤细,一分不大一分不小正合她手腕,外边是由萤石打造,内嵌一颗颗米粒大小的石子。一般人可能不知,可她不会不知,那些月牙白的石子,是韶国特有的慕君石。 她前世曾听母妃念过韶国民间流传的一首情诗:“赠君一颗慕君石,诉我相思三百日。此中有誓君不知,年年月月盼君至。” 她有些忐忑地数了数镯子里的慕君石,不多不少,恰好十三…… “哎哟……”君初瑶一路走一路想心事,没见着对面来人,不意一头撞了上去,抬起眼正瞧见一张嬉皮笑脸的面孔,她立刻没了方才在哥哥面前毕恭毕敬的样子,“阿辰,你做什么呢?” “这话我问你才对吧?初瑶妹妹想什么心事呢,见了二哥也不懂问声好?” 君辰其实不比她年长,但因君家人不知她是何日出生的,便将捡到她之日作为她的生辰,如此算来,君辰便比她大了几月。 她有些好气地笑笑,不欲理会他,往外跨一步便要走,不想他也跨了一步又将她拦住。如此几番过后,她没法,只好阴阳怪气道:“我说二哥啊,让妹妹过去可好?” “这才对。”他满意地笑笑,大大方方让开了道。 她却不走了,皱着眉像在思考什么:“对了阿辰……” 君辰被她突然严肃起来的神情给怔住,也忘了要把“阿辰”纠正成“二哥”,愣愣问:“怎么了?” “你先前闲时常跟我讲那些‘宫中秘事’,我记得你曾说过,梁王宫世子书房里,藏有很多矞洲大陆失传已久的书册?” “我也是听宫里人讲的,世子喜收藏,书房里什么样的古董都有,有些藏书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吧。你问这个做什么?” 她压低了声音:“耳朵过来些。” 君辰立刻饶有兴趣地凑了过去,听完却着实吃了一惊:“什……什么?你打算夜闯……” “嘘,一句话,帮,还是不帮?” 十五岁的少年大有“初生牛犊不怕虎”之势,拍拍胸脯道:“舍命陪君子。” “不过呢,你得先叫几声‘二哥’来听听。” “二哥。” “一声怎么够?” “二哥,二哥。” “没诚意。” “二哥,二哥,二哥。” “嗯……我们来计划一下……” 两人的对话声慢慢消失在□□深处,一簇残雪自不堪重负的枝头落下,轻得好似没有回响。 …… 依着白日里商量的,子时过半,在房中睡了小半宿的君初瑶一身夜行衣,长发高束,翻窗而出,小心翼翼绕过几间屋子到后院,她拍拍隐在树后同样装束的男子,一指墙头。 君辰立刻心神领会,当先一个闪身自墙头跃出,君初瑶紧随其后。两人都习过武,别的功夫不说,这轻功确实了得,可谓身轻如燕落足无声。 不过他们丝毫未发现,后院的阴影里其实还立着一个人,在两人离去后负手望着墙头轻叹了一声,旋即转身往回走。 这一夜,长宁将军府里有三人未眠。一人胆大包天预备夜闯王宫,另一人两肋插刀决定相随左右,还剩一人佯装不知只顾叹息。 “奇怪,这王宫的守卫竟不过如此。”说这话时,两人已在梁王宫世子书房侧窗外,回想方才一路又是飞檐又是走壁的,幸而有惊无险。 “明明是我智慧。”君辰不大服气地摸摸鼻子,看了眼漆黑的窗子,低声道,“世子常年待在自己的别业,今日应当也不宫中,你进去,我替你在外头看着。” 她点点头闪身进了书房,险险躲过一队夜巡的侍卫。屋内果然无人,只是今夜无月,里头黑漆漆一片,什么也看不着,刚走两步就差点碰倒桌上的烛台。她不敢点灯,从怀中掏出一颗夜明珠,慢慢摸索着。 书房是个方正格局,中间约莫有七、八个屏风将屋子隔成两半。好容易找着书架,却发现这世子的藏书实在多得惊人,找了半晌仍未有果,又听君辰在外头低声催促着,她的额间渐渐沁出细密的汗珠。 又一炷香时辰过去,正当君初瑶有些犹豫,思忖着是否打道回府之时,突然听见窗檐那儿传来急促的敲击声。 是与君辰事先商量好的暗号。 她刚要作出反应,忽有人推门而入,与此同时不远处掀起一阵细密的风声,大约是君辰翻墙而出,抛下她先行离开了。 她心头一紧,手便跟着一颤,夜明珠自指尖滑落一路滚到了桌案底下,还来不及拾起,甚至来不及掩藏自己,来人便已点亮了一个火折子,正照着她的脸。 她被突如其来的光亮刺得眯了眯眼,恍惚间想到,从侧窗到正门少说也有十五步,而自君辰给出暗号到此人进门不过一瞬。这……是人是鬼? 火光大多落在她身上,因而看不大清对面男子的着装,只觉其身上寒气逼人。对面人不说话,只细细打量她,她被看得浑身不自在,不自觉扶了扶脸上的蒙面巾。 正盘算着脱身之法,那男子开口了,却是极慢的语速:“何人胆敢夜闯世子书房?”这声如其人,七分儒雅三分冷,问不似在问。 君初瑶着实愣了愣。先看这人推门而入之势,不是世子又是何人?可他若真是世子,为何要点火折子而不是点灯,一副不愿声张的模样?再听他问的这话……一时没法,只好死马当活马医,姑且当他不是世子罢。她定了定神色反问道:“阁下又是何人?为何来此?” 好个伶俐的丫头。 他一笑,笑中没有丝毫恼怒:“在下乃宫中管事之人,夜巡路经此地,觉世子书房内似有异动,便过来瞧瞧。” 她点点头,若有所思的样子。 他又一笑,仍是先前那不温不火的态度:“在下都自报家门了,那么姑娘?” “阁下既是宫中之人,应当知晓世子身边的影卫吧?”她曾听君辰讲过,世子身边有一批训练有素的侍卫,他们只为世子一人所用,因常年藏身于暗处,神出鬼没来去无踪而得名“影卫”。 他一副恍然模样:“那么姑娘是世子的影卫?方才在下多有冒犯,还望见谅。不过……姑娘深夜来此,是要替世子办什么事?” 眼前人明明没有厉声喝问,她却忽然觉得紧张起来,干咳了一声道:“具体事宜不便透露,我是来替世子找些书册的。” “书册?”他难得露出讶异的神情,“那么姑娘可有找到?” 她有些尴尬,又干咳了一声,正想说“还未找到”,那男子已经开口:“在下碰巧对这书房内的藏书略知一二,若是姑娘还未找到,兴许可帮上些忙。” 她一愣,对事情进展得过于顺利感到有些意外:“那……那便劳烦阁下,替我寻本有关‘蝎女’记载的书册。” “姑娘所言可是传闻中出没于大漠的奇物?”他一面问,一面又点起一个火折子走到里间,站在另一个书架子面前寻了片刻后,抽出一本有些泛黄的书册,拿火折子照着给她看,“兴许是它?” 火光熠熠,隐约照见对面人的眉目,她抬眼看去,原本要落在书册上的目光不知怎得打了个弯转到了他脸上,这一瞥,如见惊鸿艳影,她浑身一静。然还未等她来得及有下个念头,对面人便出声提醒道:“姑娘?” 君初瑶惊觉自己失神,赶紧撇过眼看向他手中的《矞洲奇事》,虽不确定这书册是不是自己想要的东西,此等情状之下却也只得毫不犹豫接过:“就是它。”大概是觉得他看自己的眼神中有几分狐疑,她又举着手中书册补了句:“世子过段时日须西征大漠,因而想了解下,防患于未然。” “原是如此。”他了然一笑,“在下还有些事,先行告辞。”他灭了火折子,走到外间推开书房门准备出去,又突然回头道,“姑娘既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进来,应当自有办法出去,在下便不相送了。” 她背上冷汗未干,听闻此言悄悄吐出口气来:“多谢阁下,后会有期。” ☆、夜闯王宫(二) 当君初瑶在书房想法子脱身时,君辰遇到的麻烦也不小。当时他隐在墙角,发现有人朝书房走来就立马发出了暗号。 但来人不止一个。走在前头的男子径直去了书房,而跟在后头的人则往他所在的方向来,他只得闪身翻墙而出。 这之后,他一路疾行,自觉用尽毕生所学,但身后的人始终紧紧咬着他不放,一步不近,却也一步不离。身后人也穿黑衣,看身形应是个女子。他直觉以那女子的实力追上自己应不难,但她却似始终不愿与他打照面。 理由是什么他想不出,大胆如他,在大约绕了小半个梁王宫后蓦地停下,转身面对身后人追来的方向。奇怪的是,就在他转身的一瞬,那条黑影忽然也换了方向,一闪身往花园去了。而与此同时,从东面来了一队夜巡的侍卫。 此刻,北面是花园和黑衣人,南面是座寝宫。直觉告诉他,黑衣人所在的北面就是安全的地方! 他毫不犹豫闪身也进了园子,猫着腰屏息听周遭的动静。夜巡的侍卫在林子口徘徊片刻后便离去,他松了口气,眯着眼察看四周。这园子约莫是宫人闲暇时赏花品茶之地,照理不会只有一道口子。他朝深处走去,尽管步子压得很轻,却仍因踩到地上的落叶发出簌簌的声响。 等一下。落叶? 昨日暮时大雪才停,宫中道旁却无积雪,定是有人清扫过。既是刚清扫过,这些落叶又从何而来?树上积雪未化,就算是新的落叶也必定带着落雪,可这些叶子干燥,丝毫没有融雪的痕迹。 他心下觉着不对劲,便停了步子弯腰仔细瞧了瞧。这些叶子虽是横七竖八,但若将它们连起来,却隐约指向一个方向。他于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顺着落叶所指走去,七绕八弯,当真找到了花园的侧门。 他一喜,一个大步迈出去,却在拐角处意外撞上一个女子。俩人皆欲惊呼,下一刻又同时用手捂住了对方的嘴。他打量了一下眼前的女子,看她这身打扮似是宫女,再看她肩上的包袱,哦,出逃的宫女。 他一副了然神色,低声道:“莫慌,自己人,你这是要逃出宫去吧?” 那姑娘眼珠滴溜溜地转:“你也是?” 他点点头:“你可知从哪条路走最快最安全?” “跟我来。”她带着君辰再度回到花园,一边走一边低声道,“幸好你碰着我,你要是从刚刚那门出去,就正好遇上夜巡的侍卫了。” 他在心底暗骂那位用落叶指路的神秘人,然而再低头看去,方才来的路上哪里还有半片落叶。 俩人在一处岔路口分别。岔路的一边,尽头处是梁王宫的北宫门,而另一边则是君辰和君初瑶来时翻过的南墙。 “你确定可以从那门走出去?”他有些担心道。 “放心吧,我可以,但你不行。”她指指南边,“你就从那走吧。” “谢姑娘今夜指点,敢问姑娘芳名?” “英雄不问出处,你们江湖人不都这么讲吗?”她狡黠一笑,转头便走,留下还没来得及解释“江湖人”一说的他在原地愣神。 “阿辰。”远处阴影里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是同样历经千辛方才脱险的君初瑶。 他疾步过去,边道:“怎么样,东西到手了吗?” “回头再说。” 两人如来时那般飞身离去,双双隐匿在这黎明前的夜色里。彼时只当是逃过了一劫的人不会知道,今夜所遇之事所遇之人,或将改变他们此后的人生。 …… 长宁汐水河畔,有一处府邸名曰“浣云居”。绿水青山,篱笆小筑,在这熙攘的都城里恍若遗世之境。入府是一条蜿蜒的小径,起初仅供一人通行,越往里走却越见宽广,小径两旁种着些梅树,花尚未开盛,却已有淡淡梅香飘来。小径深处连着座亭子,亭下有一人着白衣锦袍,正品着手中新沏的茶。 四下无人,男子却搁下茶盏道了一句“进来吧”。 这才见一黑衣女子不知从哪冒出来:“如主上所料,盟书被盗了。” 听闻此言,品茶人笑而不语,只低头细细端详着手中茶盏上的纹路,好似能看出朵花来。 跪在地上的女子微微抬起眼,面具遮没了她大半张脸,因而看不清神色,听语气似有些不解:“此事非同小可,为何不禀报王上?” “无须声张。这盟书对他们来说是救命稻草,可于我而言不过一张纸罢了,既然他们想要,不如就做个顺水人情。父王那边,待我出征归来自有交代。” “离笙尚有一事不解。” “讲。” “昨夜祁国使臣来盗盟书前,先派了两人来探路,但那两人行事鲁莽,与之后盗书之人截然不同,何故多此一举,打草惊蛇?” 他又一笑,此番笑得意味深长:“昨夜那一男一女不是祁王的人。” 她疑惑蹙眉,下意识问出:“那是何人?” “日后自会相见。” 午时。长宁将军府。 “我吃不下了。”君辰搁下碗筷起身就溜,走之前还不忘给君初瑶使了个眼色。 “这孩子,真是越发不懂规矩了。”三夫人也搁下了碗筷,“不过看阿辰今日气色确实不佳,莫不是病了吧?” “我一会儿看看他去,娘您就放心吧。” “还是砚蓝懂事。”三夫人瞥一眼对面,“初瑶,看你也是一副未休息好的样子,这都是怎么了?” 她咽下一口饭,看了眼默不作声的大夫人,搁了碗筷才道:“许是融雪天有些冷,夜里睡不安稳,多谢三姨娘关心。” 离了饭桌,君初瑶正边走边盘算些什么,忽然被君辰神神秘秘地叫住。 “你说你,我给你使眼色你也不搭理我,害我在这等你老半天。” “等我做什么?” “当然是问你书的事情了!怎么样,那《矞洲奇事》上都讲了什么?” 她摇摇头:“我原是担心哥哥此次西征途径大漠会遇上传说中的‘蝎女’,才冒险偷书想知道对付那东西的法子。可这书上没有,就连有关‘蝎女’的记载也是假的。” “你怎知道是假?难不成你见过真的?” “我……”一时失言的她语塞,“我怎会见过,只是觉着这书上夸大其词罢了。” “还说书上夸大其词,我看是你神神叨叨吧?不过传说而已,那传说中的怪物可多了去了,要都是真的,我怎得长这么大也没见过一只两只?你啊,是不是被你那师父传染了,成天想些妖魔鬼怪的东西……喂喂喂,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啊?” 的确在神游的她一愣:“啊?” “啊什么啊,我说你是不是中邪了?” “你提醒得是,”她将左拳轻轻敲在右掌心,一副打定主意的模样,“我去找师父。” 长宁城西,霁山十里开外,有一处罕有人迹的林子,名隐竹林。林深处有块高地,四面溪水环绕,上头盖了一间茅草屋。君初瑶将马拴在林子外,孤身一人朝林子走来,行至茅草屋附近时轻轻一跃,旋身落于高地之上。 “初瑶丫头,你来了。”屋中人抬头看一眼,笑眯眯地放下手中把玩着的沙漏,懒懒散散踱步而出,是个看上去年事已高的老头。 “司空师父。” “倒是有些日子未曾来看过为师了,”老头指了指她,“丫头可有好好练功?” “师父放心,初瑶勤快得很。倒是师父您,一直住在这破草屋里,天那么冷,这屋子哪能御寒?爹爹在世时就一直要您搬到将军府去,您要不愿住,给您在城里找个清净的屋子也好啊。” 老头捋了捋胡须笑道:“小丫头管好你自己便是了,我不过是将军府请的学艺师傅,哪能住进那种地方去?” “您哪是什么学艺师傅,三姨娘她们不知道才这么喊您。您是初瑶的救命恩人,除了爹爹,初瑶最敬重的便是您了。” “哟哟哟,丫头今日嘴这么甜,是不是有求于为师?” “那倒没有,只是……”她严肃起来,“有件事想请教师父。” “瞧你那认真劲儿,小小年纪怎得老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什么事,说来听听。” “师父可曾听闻过……那传说中出没于大漠中心的奇物‘蝎女’?” 他抚着胡须沉吟半刻:“嗯……自然听过,这东西怎么招惹我们初瑶丫头了?” “依您看,这传说是真是假?” “你若信,它便是真,若不信,它便是假。这世上传说那么多,真真假假又有何妨?” “原本是无妨的。”她踱步走开一些,“然哥哥此次西征去的正是大漠,我这心里头总觉得不安。原以为世上传说多半是假,可自从师父您教我习了幻术,我便想,既然幻术是存在的,那有些妖魔鬼怪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否则,这幻术是用来对付谁的?” 老头放声大笑:“照你这么说,一物降一物,有幻术便必定有怪物?可当初为师教你习幻术是为了保你的命,又不是叫你去捉妖的。” “话虽如此……” “行了行了,小丫头,你若真担心,同你哥哥一道去便是了。” 她一愣:“师父的意思是……让我同哥哥一道出征?” ☆、出征 年关将至,长宁城里里外外皆是张灯结彩。年三十晚,将军府宴请了军中几位将领,也算是为君项寒出征践行。几位将领都是豪爽之人,一个个喊着“不醉不归”,倒是给将军府添了不少喜色。 “项寒啊,多吃点。”大夫人面上难掩忧心,边替儿子布菜边道,“过几日便要出征,军中生活苦,可吃不着这些。” “放心吧,娘。”君项寒看一眼身边几位喝高了的将士,“有这些弟兄在,没什么苦的。” “是啊,老夫人您就放心吧,咱们肯定替您照顾好君将军。” 君老夫人笑了笑,亲自给几位将领斟了酒,又看向君项寒,小声道:“你也老大不小了,成天弟兄弟兄的,什么时候给娘娶个儿媳回来才是正事。” 他停了筷,顿了顿道:“孩儿心里有数,您无须操心。再说了,如今战事不断,这天下未平,何以为家?” 明知这些大道理只是拿来搪塞的借口,她却也不再说话,只是轻轻叹了一声,给自己也斟了杯酒。 正月初三,长宁城中喜色尚未尽,却有将士要离乡背井西征大漠。辰时一到,远远便闻祭坛传来嘹亮的誓师之辞,听着约莫是祭天仪式结束了。 祭坛之上,两名男子身着铠甲比肩而立,一黑一银,皆是英姿不凡。身着银色战甲之人眯起眼看了看天色,侧身道:“点兵之事便交由君将军。” “世子放心。”君项寒一抱拳,走下祭坛。 一面是齐整的点兵之声,一面却依稀传来女子的呼喊:“哥哥,哥哥。” 世子容烨皱了皱眉,转头向身后看去,只见一绛色身影急急忙忙朝这边奔来,后边还跟了一大串婢女,个个提着裙子慌手慌脚地喊着“公主您慢点”。 来人是梁王后嫡女,单名一个“泠”字,虽是生得一副眉清目秀唇红齿白大家闺秀的模样,可在这梁王宫中却是出了名的“惹事精”,几乎没人治得了她,今日穿了一身干净利落的男儿装,一见着自家哥哥便扑了上去,不知又要演哪出。 “烨哥哥,你就带我去出征吧,泠儿保证,一定不给你添麻烦。” 容烨低头看一眼环在自己臂上的手,倒也没推开,淡淡道:“出征之事绝非儿戏,你平日里三天两头溜出宫去玩,我都不追究了,这次就老老实实待在宫里。来人——” 这一句“来人”刚说出口,点兵那里又传来异声。 “何人胆敢混入军中?出列!” 这一声怒斥之下,只见军列中有一人缓缓挪步走上前来,倒不是她不愿走快,只是这盔甲太重,实在碍得她迈不开步子。 “哥哥,是我。”君初瑶抬起头,却仍被盔帽压住了半张脸。 “初瑶?”君项寒愣了半晌才恍然道,“原来昨日阿辰说要借我儿时的盔甲,是拿去给你了?” 她点点头,盔帽又往下掉了几分。 君项寒轻叹一声,将她的盔帽取下,看着她一副狼狈模样不知该气还是该笑:“你想同我一起出征?” 她胡乱理了理头发,人赃俱获之下只好点了点头。 他面上似掠过一丝欢喜,顷刻却又肃然道:“你自小便很懂事,怎么这次也像阿辰一样胡闹起来?” “我……”她一时语塞。实话实说定然是不行的,一来,在世人看来,“蝎女”之事真假莫辨,终归只是个传说,二来,她学幻术也是个秘密,自然不能在眼下道出。正暗自思索着该如何回答,另一边,容烨走了过来:“令妹倒也同我这小妹一样,心系国事啊。” 她听见这声音蓦然回头,只见说话人披一身凛凛之光,步子却迈得清雅,似行于十里春风间,踏缤纷落英而来。他走近,携一缕淡淡芝兰香,眉目间隐隐有些笑意,一眼望去是温润如玉谦谦君子,再看一眼却又觉寒气逼人远在天涯。 不过,于她而言,这来人是何等无双之貌并不要紧,要紧的是,她见过他。 那日夜闯王宫,有人推门而入,一句“何人胆敢夜闯世子书房”,也同此刻一般七分儒雅三分冷,笑不似在笑,问又不似在问。她懵了,暗悔那日别过之时自己究竟为何要说“后会有期”。 君项寒微微颔首:“臣管教无方,望世子息怒。” ——“在下乃宫中管事之人,夜巡路经此地,觉世子书房内似有异动,便过来瞧瞧。” ——“臣管教无方,望世子息怒。” 此刻,这两句话重叠在一起,令原本语塞的君初瑶愈加瞠目结舌。世子?她宁愿相信霁山上的花一夜之间全谢了,君辰其实是深藏不露武功盖世的高人,或者……哥哥眼睛花了。 “无妨。要说管教无方,我不也同将军你一样?只是……”他这下是真笑了,“令妹看见我似是很吃惊的模样。” 君初瑶立即醒神,将大张的嘴与眼通通归位,佯装无事尴尬一笑低下头去,片刻后又觉自己不必如此躲闪,毕竟那日黑灯瞎火,她又蒙了面巾,这世子眼神再好,也未必能凭一双眼睛认出她吧?这么想着,她便稍稍抬了抬眼,却正撞上容烨看过来的目光,惊得她忙又垂下了头。 幸而容泠恰在此时过来打破了僵局,“想不到今日还能碰上战友。”她轻笑出声,走到容烨身边,看看君初瑶又看看君项寒,“君将军好。” “卑职见过公主。” “时候不早了。”容烨抬手,“来人,将公主送回宫。” “初瑶,你也回去。” “让她去吧。”容烨这四个字一出,其余三人都当是自己听错了。 “世子,这……有违军纪。”话一出口,连君项寒自己也觉多言了。他是世子,岂能不知晓军纪?可向来行事谨慎的人今日这番举动意欲何为? “哥哥!”原本转身欲走的人又回过头来,气急道,“同是女儿身,为何她能去,我便不能?你要敢偏心,回头我就告诉父王去。” 君初瑶暗暗抹了把汗,心道这公主今日是押错了宝,不想容烨竟一笑:“真拿你没法。” “你这是答应了?” “不,”容烨笑答,“只许你住在关内三王叔府内。” 容泠一听,眼睛滴溜溜直转,“那……就同父王说,我是想念三王叔了!我就知道烨哥哥最疼我!” 君初瑶一面暗自庆幸今日走了运,一面又感慨这兄妹俩脑子真好使,忽听容烨道:“君姑娘将这身铠甲换了吧,不过,可要记得穿上男儿装,以免扰了我梁国士兵的军心。”他说完便走,容泠一边跟着他离开,一边回头对着愣住的君初瑶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辰时过半,大军开拔。容泠不肯坐车,非要骑马,君初瑶便也跟着一起上了马,两对兄妹四人四马并行于军队的中段,远远看去,不似出征,倒像是郊游。 尚未出长宁,因而行军速度并不快,偶尔还能在马上闲聊几句。说是闲聊,其实都是容泠在问,其他人在答,这不,刚同君项寒嘘寒问暖完,又兴致勃勃问起君初瑶来:“君姑娘多大了?” “过了生辰便是十六。” “比我大一年……”她喃喃一句,侧头一笑,“初瑶姐姐。” 君初瑶一愣。 容泠见她不说话,忙问:“怎么了?” 她摇摇头:“只是从未有人这样叫过我,有些不习惯。”她前世是韶国最小的公主,今生又是梁国将军府中的次女,自然未被人唤过“姐姐”。 “那我多叫叫便是。初瑶姐姐,将军府的孩子都得学武吗?为何你的马术这么好?” “倒也未必,砚蓝姐就不曾学武,至于我……周岁那年家里人让我抓阄,琴棋书画笔墨纸砚我一样没挑,只拿了一把红缨枪。” “哈?”容泠笑出声来,“看来初瑶姐姐是我们梁国命定的巾帼英雄。” 她没说话,只是淡淡笑了笑。毕竟说出来也没人相信,周岁的孩子已经认得那些抓阄之物,而她是故意选了那把红缨枪的。一来,前世久居深宫十六年,成天摆弄来摆弄去无非是些文雅之物,琴棋书画什么的实是腻味了,二来,抓阄时爹爹一直看着地上的红缨枪,她猜,那是爹爹的心愿。 出了城郊,容烨下令加快了行军速度,军队行至栖草坡时山路崎岖不少,君项寒提醒两人:“栖草坡下段不好走,公主还请当心,初瑶,你也是。 两人点了点头,都紧了紧手中的缰绳。 正值寒冬,行军所走之路又多荒僻,纵是正午也没有一丝暖意,密林中不见日光,风却有些疾。刚过栖草坡,一阵怪风吹过,众人皆不自觉眯起眼撇了撇头,而与此同时,身下马竟齐齐仰头长啸起来。有经验的将士们一拉缰绳便将马拽了回来,而容泠本就因栖草坡一路颠簸力竭,此刻再一惊,缰绳忽地从手中脱落。 一声惊叫之下,她身下马没了缰绳的阻力,立刻便欲向前冲去,而她也被甩得半悬于马上。电光石火间,君初瑶一手扯紧自己的缰绳,另一手拽住容泠的缰绳用力一拉,将马给稳了回来。而另一边,容烨也自马上跃起,一个闪身坐到了容泠背后,将她扶稳。 这须臾过后,两人眼神一触,似都在惊愕对方出手之快。 容泠被这一起一落惊得说不出话来,倒是容烨先开了口:“把手松开。” 这四个字不似命令,却教人觉着必须那么做。君初瑶低头一看,这才发现自己的左手还紧紧拽着容泠的缰绳,松开后一下子涌来火辣辣的疼。 君项寒探身过来看一眼她手掌虎口处的伤势,正欲开口说些什么,容烨已对身后人道:“传令下去,大军原地休息。” 众人得了令,下马的下马,席地的席地,这边君初瑶也靠着一棵树坐了下来。 “将军,药箱。” 君项寒接过药箱,蹲下来道:“手给我。” “我自己来。”她淡淡一笑,打开药箱便熟门熟路开始给自己擦药包扎,速度快得惊人,整个过程中也没见皱一点眉头,好像受伤的人不是自己似的。 君项寒看着她手上动作轻叹一声,不再说话。 刚缓过来的容泠朝这边走来,正看到君初瑶往自己手上缠纱布,歉意道:“初瑶姐姐,是我不好,害你受伤了。” 她抬起头来一笑:“没事,小伤。” 容泠蹲下来盯住她的手:“这伤还小呀,都流血了,看着就很疼。” “习武之人可都是摸爬滚打长大的。”君初瑶一面宽慰她,一面又有些羡慕她这不经事的模样,可再转念一想,她也不过是被囚于深宫处处受缚的可怜人,总有一天也须得承受不由己之事,就像曾经的自己一样。 另一边,被派去勘察四周的将士一路小跑而来:“禀报世子,在附近发现一些狼的碎尸,方才马会受惊,应是风中血腥气所致。” “知道了,下去吧。” 那将士应声退下,走到一半有些奇怪地回头看了一眼。 世子行军时向来醒神,今次却答得漫不经心,这是在瞧什么呢? ☆、公主的心事 经这一事后容泠倒是不闹腾了,安安分分坐到了军队后方的轻车上。而君初瑶所受虽是小伤,却也不宜再骑马,两人便一起坐着“拉家常”。 说是“拉家常”,其实也就是容泠缠着君初瑶问习武之事,从马步到轻功,从剑法到枪术,挨个问了个遍。君初瑶边答边看沿途景致,倒也不烦闷。 因冬日里天黑得早,申时过半大军便开始休整扎营。行军第一日夜宿于氿水河畔一处高地上,除了有些冷,环境不算太恶劣。 入夜后,容烨和君项寒进了主帐议事,而君初瑶与容泠则睡在他们边上搭起的一个大帐内。两人从未过过军中生活,这第一晚都难以入眠,索性聊了起来。 难得是君初瑶先发了问:“公主为何要来出征?” “哎呀,不用叫我公主,跟烨哥哥一样叫我泠儿就行了。出征这事嘛……嗯……”她枕着头像是在思考,“我告诉你了,你可不许告诉别人,当然,烨哥哥除外。” “嗯。” “拉钩。”她挨过来拉了钩才肯继续往下说,“我呀,喜欢君将军。” 君初瑶愣了愣,半天没说出话来。 “很奇怪吗?像君将军这样一表人才又具大将之风的,很难有女孩子不喜欢吧?” “不,不奇怪。”她回过神来,“哥哥确是适合托付终生之人,我只是纳闷……你同哥哥是如何相识的?” “君将军的名声我在很小的时候就有所耳闻,宫里人都说,他是少年随父出征,年纪轻轻便立下显赫战功的大英雄。不过那时我也只是听听,我打小就崇敬烨哥哥,连父王也没得比,更不必说君将军了。” “后来呢?” “两年前的秋天,君将军自平定北方战乱后又从祁国手中收复了西面的几座城池,父王大喜,邀他去毓明山狩猎。我觉着新鲜,闹着也要去。狩猎之时,我趁看管我的宫人不注意溜进了山中想抓兔子,追逐时无意间跑入了深山,遇见了一头熊。” 她说到这里顿了顿,像是仍心有余悸,“那熊很大,直盯着我,我当时吓坏了,一点儿也跑不动。它朝我冲过来的时候,我真以为自己要丧命了……” “是哥哥来了?” “对。那熊朝我猛扑过来的时候,我感觉迎面刮过一阵风,再睁开眼回过神,君将军的剑已经刺在熊的喉咙口,血溅了他一身。然后他若无其事地走过来蒙住了我的眼睛,什么也没讲,扶着我朝山下走去。 那一刻,我觉得胸口好像有什么东西融化了,又或者,是什么东西萌芽了。下山的路上,他只字不提方才的事,只提醒我注意高地,注意低洼。到了山脚亭子那边,父王看见我吓坏了,宫人们也都涌上来替我检查伤势。而当我再看向君将军时,他就那样支着手中的剑倒了下去,我这才发现,他的胸口流了很多血,不是熊的,是他自己的。” 君初瑶恍然:“原来那次……哥哥是这样受伤的。” “当时看着他倒下去,我突然觉得很害怕,甚至比先前熊朝我冲过来时更害怕。那个时候我就突然有了个念头,倘若君将军能安然无恙,我便要以身相许,不为感激,而为倾心。” “你当时还年幼,又如何分得清什么是感激,什么是倾心?” 她笑了笑,忽然问:“初瑶姐姐,你一定还没有喜欢的人吧?” 君初瑶愣了愣。细细想来,自己前世虽自请和亲,却完全是出于家国大义,对那素未谋面的绥国世子根本不可能谈得上喜欢。而今生,自小长在将军府,未走过多少地方,也未见过多少男子,自然也无倾心之人。 她摇了摇头,又听容泠道:“你若是有了喜欢的人,便绝不会这样问我了,那种感觉啊,不会错的。” 君初瑶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想自己活了两世,在感情之事上竟还不如个小丫头,正感慨着,却听容泠轻叹了一声。 “却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她听出这话里的意思,沉默一会后试探道:“哥哥他……知道你的心意了?” “我因狩猎时偷跑到山上而被父王责罚,关了一个月的禁闭,也就错过了同君将军当面答谢的时机。好不容易等我有机会见到他,他竟像忘记了那日的事情一样,我再三提醒,他才轻描淡写地说了句‘伤势已无大碍,公主不必挂心’。 我急了,脱口而出以身相许之事,他似乎愣了愣,然后道,‘卑职救公主乃分内之事,公主实在无须如此,况且这婚嫁之事也绝非公主一人能做主,公主还是莫要戏言了’。他一口一个‘公主’,将我回绝得彻彻底底,我一气之下便转身走了。” “也许哥哥以为你是要以身相许作为报答,才这么说的呢?” “我气头过后冷静下来思忖,也觉得有这个可能,所以后来再见到他时,我便直接表明了自己的心意。可是……”她似是有些懊恼,“他还是那副敬而远之的态度,说什么‘无福消受’,又说我还小,将来会遇到更值得托付之人,还说父王会替我安排合适的婚事……哎呀我真真要被气死了!你说我一个女孩子家,这么不知羞地跟他讲这些,他怎么连点安慰都没有,就算是……就算是敷衍也好啊。” 君初瑶沉默了会,道:“哥哥行事素来严谨,对待感情想必也是如此。我想,他这样说,是为了不让你有无谓的希望,不想你白白浪费大好时光在他身上。” “为何你们都这样讲?你也觉得君将军不喜欢我?” 她微微有些错愕:“还有谁?” “当然是烨哥哥了。父王很少管我,我自小便跟在烨哥哥身后,有什么心事都同他讲。被君将军几次三番回绝后,我便让他替我去跟父王说赐婚的事。我想,君将军不肯接受我,那父王的话,他总会听吧?可是烨哥哥说,‘感情之事勉强不得,若强而为之,必要悔不当初’。” 君初瑶倒是有些讶异一个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世子会有这般姿态,好奇之下又问:“既如此,何不听了你烨哥哥的话,断了这念想呢?” “烨哥哥才没有让我断了这念想呢!” 君初瑶一愣:“可他说感情之事不可强求……” “君将军对待感情认真,难道我就不认真吗?我问烨哥哥,若我不愿放弃又该如何。他说,眼下为时过早,我一味表明心意只会拉远同君将军的距离,最好的法子便是由我去同君将军讲,先前所言是一时冲动,教他莫要放在心上,然后,一切慢慢来。” “慢慢来?” “对,烨哥哥说,来日方长,不怕没机会让君将军对我改变想法。” 君初瑶恍然大悟般点点头,觉得很是有理。只是……敢情这世子还是位情圣? “所以后来,我便一直在想,怎样才能让君将军改变对我的看法呢?我想了很久,觉得君将军需要的应是一位能与他并肩的女子。” “能与他并肩的女子?” “对,他是驰骋沙场的英雄,他需要的是一位能与他并肩,替他分忧,不会成为他的包袱的女子。这位女子,要与他一样勇敢,敢于面对战场上的敌人,也敢于面对没有他在身边的岁月。” 君初瑶突然觉得眼眶有些湿润,不知从何而来的酸楚。 “从前的我是成不了这样的女子的,所以我闹着要学武,甚至逃出宫去,想看看平常百姓的生活,想多经历些世事。他们都当我是在胡闹,可是……我只是想长大而已。” 君初瑶默然。眼前的姑娘,她兴许不太懂事,会有些孩子气,但她执着、坚韧、无所畏惧,想要便争取。而相比她,自己连一个身世之谜都犹豫了十五年无人敢讲,实在懦弱了太多。 半晌后她道:“希望有一天,哥哥会接受你的心意。” “当然了,你就等着日后喊我嫂嫂吧。” 君初瑶被她惹笑,这笑完倒是又想起一桩事:“对了……”话一出口她又犹豫起来,转而道,“我问你件事,你也替我保密,可好?” “没问题。” “你哥哥……我是说世子,是个怎样的人?” 容泠笑出声来:“这叫什么问题?在不同的人眼里,烨哥哥自然是不同的样子,反正在我看来,他就是个无所不能的神。” “无所不能的神……那他要是知道有人夜闯他书房,会怎么样?” 容泠被问得一愣:“初瑶姐姐,你这都是些什么问题呀?难不成你闯过烨哥哥书房?” “没,没……”她赶紧否认,却越问越乱,“既然你哥哥这么无所不能,那他能不能光凭一双眼睛认出一个人来?” “嗯……这个嘛,那得看是什么人了。要是大街上随便抓个长得普普通通的,自然是不行,不过,像初瑶姐姐你这样绝色的,这双眼睛任谁见了都是过目不忘呀。” 君初瑶一副石化的模样。 她第一次知道,原来赞美之言也可能让人心如死灰。 ☆、逢雨林遭变 转眼行军已半月有余,除了两位本不该出现在出征队伍里的姑娘瘦了不少之外,倒没发生什么特别的事。原以为会就此一路平静地到达祁国,谁知在逢雨林附近却发生了些小插曲。 这一带多雨,且通常都是说下就下没个准,有经验的将领都会在路过此地时下令加快行军速度。可这天过逢雨林时容烨却下令大军原地休息,并召集了几位副将议事。 君初瑶正觉奇怪,突然听到“唰唰唰”三声,随即后方土堆处似有人应声倒地。她猛一回头,尚未弄清楚状况,又见从那土堆后腾空飞起三只鹰。 这边容烨和君项寒,还有另一名杨姓副将,齐齐挽弓搭箭朝空中射去,两箭正中要害,而另一箭则射在了翅膀上。两只鹰自然被射落下来,另一只鹰虽翅膀受损,却仍丝毫不变轨迹地飞远了去。 杨威“扑通”一声跪地:“末将万死,请世子责罚。” 容烨眯眼看了看鹰远去的方向,转头对地上的人道:“起来吧。” 地上的人犹不敢起,闷声低头。容烨一笑:“这鹰飞了,倒霉的是祁国,不是我梁军,杨将军还请起身吧。” 他这才敢起,颔首抱拳道:“末将不明白世子的意思。” 容烨正欲解释,一名小兵自远处跑来道:“回禀世子,那三名探子确是绥国派来的。” 杨威若有所悟:“世子英明。” 君初瑶看到这里才明白过来,原是容烨先一步发现了绥国的探子,才故意召集副将们议事,以此引蛇出洞的。 为尽快远离这一带,大军即刻便启了程,却不意刚行了一小段路便天降大雨。此地土质因常年下雨变得疏松,而今这雨又来得疾,路面很快变得泥泞不堪,再冒雨前进恐事倍功半,大军只得暂且休整。 君初瑶与容泠躲在临时搭建的雨棚下,披了两位哥哥的裘衣,仍是被这寒意折腾得哆哆嗦嗦。两人喷嚏一个接着一个,越哆嗦越冷,为了让自己分点心,容泠便同君初瑶聊了起来。 “初瑶姐姐,阿嚏——,先前那只鹰明明已经受伤了,怎得还能飞那么快,这不是一般的鹰吧?” “嗯。我曾听爹爹讲过,绥国为刺探军情常年训练一种鹰隼,探子们带着这种鹰隼上路,在自己身份暴露之时,鹰隼便会代替探子飞回去报信。这种鹰异常凶猛,甚至比人更坚毅,不达使命誓不罢休。” “如此说来,我们的行军路线不是暴露了吗?烨哥哥为何说倒霉的是祁国?” “阿嚏——,这绥国探的无非是我军军情,而为的却是依此制定对祁国的作战计划。” “作战计划?” “对。倘若我军人数众多,行军速度又极快,他们便要加快战事,在我军到达之前攻克祁国。不过恰恰相反,如今我军人数不足为惧,行军速度又缓,想必他们能安心下来保持原先的作战速度了。” 容烨和君项寒在另一边议完事朝这边走来,正听到君初瑶的分析,“不想君姑娘竟还有洞悉军情大势之能。” 不知是心虚还是什么,每次一听到容烨口中的夸赞之词总觉别有深意,她有些尴尬地笑笑:“世子过奖,有一事我倒是尚未想明白。“ “哦?”他挑眉,一副“竟还有你想不通的事”的表情。 “我军此番前去既是援祁的,为何又似不与祁国站在同一战线上?” “今天下四分,撇开那遗世之国西昭夷桑一族不提,绝无哪一国会与其他任何一国站在同一战线上。梁国此去援祁并非出于人道或同情,而是为了维持梁、祁、绥三者间的平衡。” 君项寒见她仍有些不解,补充道:“祁绥相争,我梁国未必渔翁得利,任何一国的胜出都将在日后造成对梁国的威胁,因此绝不能作壁上观。而祁国也正是因为知道这一点,才会求助于我们。” 她似被点醒,恍然道:“既不能作壁上观,又要适当削弱他们的实力,最好的办法便是拖延战事。如此一来,战后祁、绥两国必将休养生息,即便觊觎我梁国也是有心无力。” “没错。尽管祁国深知这点,却不得不继续等待我们的援兵,而绥国素来狂妄,加之十五年前灭韶宣统后,战力本就强盛,自然也不在乎折损这微末。” 雨一下便是两柱香,大军重新启程后又因雨后泥泞的路况大大减慢了行路的速度,眼看暮色将至,已无可能到达原先预计的目的地。 容烨看了看前方连绵的群山,同君项寒对视一眼,似已拿定主意。 这夜,大军一部分上了山,一部分留在山脚下。 暮色时分,容烨带着步兵们上山,一路上容泠一直气鼓鼓地对着君初瑶抱怨:“为何非得同君将军分开呀?” 君初瑶笑了笑:“哥哥明日便会同我们会合的。” “烨哥哥说,山脚下阴湿,易感风寒,所以让我们俩跟着他上山去,可君将军也是人,怎么能让他留在那里挨冻呀?” “今日行军路线暴露,虽无大碍,改道却是在所难免。我想世子是打算带着步兵翻山而行,令哥哥领着骑兵绕道。可现在天色已晚,连夜翻山太危险,只得暂且在半山腰扎营。而绥国虽将主力放在了祁国,却也不排除他们派兵前来阻挠我军的可能,为了避免夜里被绥兵围山,须有一部分军队留在山脚下照应……” 行在前头的杨副将听见后边两人对话,回头看了一眼,笑呵呵对身旁的容烨道:“这君家二小姐倒是懂得世子的心思。” 容烨笑了笑,没有说话。 “可要派些弟兄去山中给您还有公主猎些野兔来?” 他收了笑意,道:“不必,传令下去,今夜任何人不得出大营半步,违令者军法处置。” 君初瑶听见这话,抬头看了眼前方愈加蜿蜒的山路,更加确信了自己的猜测。她从前听师父提过这一带的地形,这里地处梁国境内,接近祁国边界,群山连绵,且多数都是拔地而起的险峰,而在这其中,只有一座山是常人有可能攀爬翻越的。 山本无名,是因为当地的一些传说才有了个听上去有些可怖的名字,曰“送魂”。传说这山中每到夜里便会有鬼火出现,发出勾人魂魄的叫声,而被勾走了魂魄失去心智的人,便会一路走上山顶的送魂台,跳下去摔个粉身碎骨。 送魂山中送魂台,送魂台上送魂歌。 听来确有些神神叨叨。 那时她问师父:“这传说当真?” 老头子放声大笑:“夏夜常有鬼火倒是真,勾人魂魄却是假。为师年轻时游历各大山川,便曾上过那送魂台,还得了奇遇。” “何等奇遇?” “秘密。” 她边走边回想师父所言,觉得自己此刻应正身处送魂山中,而容烨也一定知道送魂山的传说,为避免在军中传出谣言多生事端才下了这道令。 入夜后,山中除了偶有几声狼嚎外倒是安静得很,也并无传闻中什么勾人魂魄的怪叫,但君初瑶却难以入眠,一直思忖着师父口中的“奇遇”。翻来覆去踌躇许久,见一旁的容泠睡着了,她才终于下定决心要探个究竟,轻手轻脚出了营帐。 谁知容泠睡得并不安稳,这刚睡一会便醒了过来。 容泠醒来发现君初瑶不在,起初也没在意,可过了许久也不见她回来,便开始担心起来,跑到隔壁大帐门口对看门的士兵道:“我有急事要找烨哥哥,你们让我进去。” 士兵正欲放行,里头容烨已听到动静,起身出来了,看这样子,估计是和衣而眠的。 “怎么了?”他问出这话时,已隐隐猜到是与谁有关。 “初瑶姐姐不见了。” “我知道了,你回去睡吧,此事无须声张。” 容泠见他一脸淡然的样子,急了:“哥哥你得马上派人去找呀,这万一…万一要是出了什么事……” “放心,我这便去。” 容泠转身回了自己的营帐,掀开帐门时突然愣了愣,刚才哥哥说什么来着?不是“我这便派人去”,而是“我这便去”? ☆、送魂山奇遇 虽是说着“我这便去”,容烨却并未急着出营地。入夜前他见君初瑶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一直盯着往上的山路看,便猜她今夜不会老老实实待在营帐里。 他走到大营外问看守的士兵:“今夜可有人从这里出去过?” “回禀世子,没有。” 他一笑,果真不能小瞧了她。他先前便看过周遭地势,要想绕过营地门口去山顶,的确有一条路。不过……若真是如此,那这女子的身手,未免超过他的想象。 他绕到营地后边一面光滑的山壁边,将掌心贴在上面片刻后,轻轻一撑,竟腾空跃起数十丈,片刻后已旋身落足于峭壁之上。他俯身看了看峭壁边缘,没有绳索留下的痕迹,转而朝对面更高处掠去。 此时若有第三人见了,必要大肆感叹,世子呀世子,你的确不能小瞧了人家君初瑶,可你还真当谁都同你一样是空中飞人? 再说另一边,君初瑶出了营地一路向上走,可山路窄,又草木丛生,轻功都使不利落,好不容易借着月色磕磕绊绊爬上了山顶,却发现这传说中的“送魂台”不过方寸之地,孤零零长着一棵大树,没什么稀奇之物。若说有人会被勾了魂魄从这跳下去,她是不信的,不过倒有可能因为这地方狭小,一失足掉了下去。 她有些失望,正欲转身下山,突然瞥见树上似有什么东西闪了闪,再定睛望去,那光亮竟在她的注视下愈发炽烈起来。她轻轻一跃上树,探身一看,是颗鸟蛋,通体透着荧荧的白光,安然躺在巢中,摸上去还有些温热。 君初瑶捧起蛋正欲细看,忽听身后传来人声——“你在做什么?” 她方才专注于眼前异象,并未察觉背后有人,此刻闻声一惊,一个后仰从树下摔下来,还未来得及叫出声来,便已栽进身后人怀中。有些熟悉的淡淡芝兰香入鼻,她猛一抬头,正是容烨。与此同时,只听“咔”地一声,那颗自君初瑶手中滚落的蛋,碎了。 两人齐齐看向地上的蛋,只见一只雏鸟破壳而出,羽翼泛着奇异的白光。这下,一个忘了放手,一个忘了下来。 那雏鸟低头看了看自己,似有些满意地抖了抖翅膀,又扭扭头环顾了一下四周,最后挺着胸脯绕场走了一圈。 容烨面上神情莫辨,君初瑶倒是是看呆了,眼睛一眨不眨,直到听见上头传来的声音:“君姑娘打算何时下来?”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尚在容烨怀中,下来得比刚才摔下来更快,讪讪地笑:“多谢世子相救。”这谢过之后,她又觉得其实没什么好谢的,要不是他突然出现,以自己的身手也不至于从树上摔下来。 他轻轻拂了拂从她身上粘过来的泥巴,道:“君姑娘还未回答我方才的问题。” 方才的问题?方才什么问题?君初瑶愣了愣才明白过来,原是那句“你在做什么”。 “我……听过些送魂山的传说,好奇便来看看。” 他一副不买账的模样,“若没记错,我似乎下过军令,任何人不准出营地半步的。” 她正欲开口解释,忽听一声“啾啾”,低头看去,是方才那只雏鸟,看起来很不满两人旁若无“鸟”地说着话,企图以叫声吸引他们的注意。 她干笑一声道:“世子自然是不会记错的,是我记错了,我将这鸟送回去便回营地。”说着她俯身将鸟捧起送回巢中,忙活完后眼见着容烨还定定地望着那棵树,像是忘了她的存在,便欲溜之大吉,刚走两步,却又被身后传来的声音叫住。 “你就打算这样回去?” 她回头,不知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不然……怎么回去?” “你既非军中之人,我自不会拿军法处置你,可若你就这么走回营地,让守营的将士们见了,岂不笑我枉下军令?” 君初瑶一听觉得有理,可她方才出来时用了幻术,眼下容烨在,这幻术不能使,该怎么样才能不被人发现? 正盘算着,容烨突然上前一把抓过她的胳膊,然后转身一掠,拽着她从峭壁上跳了下去。她惊叫一声,生死须臾之间突然想到,难不成送魂山的传说是真的? 还未待她有时间冒出第二个想法,双脚便落到了实地上,她被吓得愣住,半晌才缓过劲来,低头看看脚下的泥地,又抬头望望山顶。 容烨盯着她面上神色变幻,不紧不慢解释道:“从这走便不会被发现了,方才是我忘了打招呼,令君姑娘受惊。” 她干咽下一口口水,强忍住心中怒火。要不是对方是世子,要不是自己夜闯王宫在先违背军令在后心虚得很,她定要将眼前的人骂个狗血淋头不可。有这么捉弄人的吗? 她耐着性子咬牙切齿道:“世子客气了,接下来如何走,还请告之于我。” 于是接下来,容烨对于穿梭在山壁间似是很惬意很享受,可对于被他一路拖着飞回营地的君初瑶而言,却是很惊心动魄很想杀人放火…… 这夜也便这么过去了。第二日一早,大军开拔离开送魂山。下山的路不甚好走,容烨一路扶着容泠行在军队的中后方。坡坡复坡坡,下坡何其多,君初瑶跟在两人后边,也走得有些艰难。正专心于脚下,忽觉衣袖被什么东西扯了扯,她侧头一看,正是昨夜送魂台上那只雏鸟。 不想这鸟隐去身上的白光,竟也是通体雪色,可惜就是肥了些,不然倒是个美“鸟”胚子。她一笑:“你怎么来了?” 它立马跳到君初瑶肩头,没了方才扯袖子时的可怜兮兮,头一撇一副不屑的模样。它一只刚出生的雏鸟,飞都飞不利索,被人狠心抛下送到那么高的树上,摸爬滚打了一夜才寻来容易吗? 容烨闻声回过头,看了一眼君初瑶肩头的鸟道:“这是雪鹞,认主人的。” 她恍然,侧头对鸟道:“敢情是认了我做娘亲?那你就跟着我吧,不过呢,打仗很苦的,看你那么肥一定很能吃,饿着你了可别怪娘亲。” 容烨听她在后边絮絮叨叨,忍不住笑:“这鸟珍稀得很,你别养坏了它。” 不想这鸟一听,立马从君初瑶的肩头蹿到了容烨的肩头,然后扭头以一副找到了识货人的姿态瞧着君初瑶。 她有些愤懑,问容烨:“不是说它认主人吗?怎么还朝三暮四的。” 他笑了笑没说话,倒是一旁的容泠见了回头对君初瑶解释:“初瑶姐姐,我们人都是有娘亲和爹爹的,这鸟也是呀。” 她被这话一惊,脚下一空向前栽去。幸而容烨反应过人,回身一把扶住,将她放到了平地上,想了想道:“君姑娘的身手真是令人深感奇异。” 她刚站稳,也没懂这话什么意思,愣愣道:“哪里奇异?” 他扶着容泠继续往前走,不回头也不带表情地说:“时好时坏,忽高忽低。” “……” 这天午后,两军顺利在岐龙口会合。而后又行了几日,到了黎关道,来了一行人接走了容泠。君初瑶猜测这约莫就是出征前容烨口中的“三王叔”了。容烨也曾询问过君初瑶是否要与容泠同去,她自然是回绝了,毕竟她此行的目的与容泠不同,不到大漠便失去了这一路吃苦的意义。 二月初七,大军入祁国境内,从几位主帅副将到小兵都好像陷入了突如其来的沉默中。眼前的景象实在太触目惊心了,纵使他们之中大部分都是征战多了见得多了的人,面对此时此刻的祁国边城也不禁肃然。 整座城几乎空了,沉沉的都是死气,里头的人不论官兵还是平民百姓,能逃的都逃了,只剩下些走不动的老人孩子。战火已经熄了,可城里依旧残留着硝烟的味道,越往里走,空气中充斥着的血腥气便越浓,满地皆是尸体,准确地说,是残缺不齐的尸块。 君初瑶骑在马上,看到不远处角落里有个孩子对着地上的一只手臂咽着口水,胃里霎时一阵翻腾。 君项寒看一眼她煞白的脸色,“身子不舒服?可要到我马上来?” 她平静了好半晌才摇了摇头:“没事。”原以为自己也算经过风浪,到得今日才明白,十五年前和亲队伍遭劫血染大漠那一幕根本不算什么。而韶国呢?韶国被灭时又是何等惨状?她曾一度遗憾自己身为公主却未能陪着韶国走完最后的路,而今想来,抛下责任不提,这兴许是她的幸运。 “不能分点粮食给这些人吗?”她分明知晓答案却仍忍不住问出口。 君项寒摇摇头,“这一路还将遇到更多像他们一样的人,救过不来的。” 她握紧了手中缰绳,指甲嵌进肉里尚不自知,直到听到容烨讲:“能救天下苍生于水火之中的是神,而我们人能做的,唯以战止战而已。” ☆、巧退绥军 约莫穿过了三座这样的空城,远远看见自城郊树林行来一队军马,青色的旗帜扬在半空中,赫然一个“祁”字。 容烨和君项寒同时勒马。 “静候君将军佳音。” “世子放心。”君项寒在马上作了个揖,随即转头对愣在一旁不明所以的君初瑶道,“初瑶,你跟着世子,一切小心。” 她这才明白过来,哥哥是要随前来接应的祁国军队赴前线,而容烨似乎另有打算。 “我不能跟哥哥一起?” “前线危机重重,你一个女孩子家去了也多有不便,还是留在这里吧。” 容烨瞧这兄妹俩难舍难分的模样,笑了笑道:“你若是去了,君将军还得分神顾着你,到时怕是乱上加上。” 君初瑶脸黑了黑,在心里白了容烨一眼,不过倒也不再坚持,毕竟她为蝎女而来,可眼下战火燃在祁国境内,一时半会还打不到大漠去。 “那哥哥万事小心。” 君项寒点了点头,沉默调转马头。君初瑶目送他军队队列消失在密林深处,忽听身旁马上的容烨感叹道:“君姑娘同君将军可真是兄妹情深啊。” 她侧头,也学他用这种让人意味不明的语气说了句:“彼此彼此。” 他一笑,拉了缰绳道:“走吧。” “不留在这里等哥哥的消息吗?” “你还当真以为这世子是那么容易当的?”他一挑眉,下令身后剩下的军队继续前进。 君初瑶赶紧策马跟上,“去哪里?” “大漠。” 大漠位于矞洲大陆中心偏西向,素来是鱼龙混杂之地,其大部分与绥国以及十五年前被灭的韶国接壤,也有一小块延伸处与梁、祁相连。容烨带着八千精骑一路疾驰,到大漠附近时停了下来,看一眼在马上颠簸了半日一言不发的君初瑶道:“下来休息会吧。” “我没事,别耽误了时间。” “你不累,马都累了。” 君初瑶深吸一口气,掐灭了心中刚燃起的那一丁点感动,下了马。不过,方才在马上时倒不觉得,这一下来,浑身竟没一处地方不疼,别说走路,连坐下来都有些困难。 容烨看她坐下时脸上痛苦神色,递来一个水壶,“一会到我马上来。” 她拧水壶的动作滞了滞,刚张口准备回绝,却见容烨忽然在她身旁坐下,一边帮她拧开手中水壶壶盖一边道:“别忙着回绝,照顾好你,君将军才能安心打仗,所以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是关乎社稷存亡的国事。” 正在喝水的君初瑶忽然猛烈地咳了起来…… 于是乎,为了黎民百姓江山社稷,在所有马都换上了用于沙漠行军的马蹄铁后,君初瑶坐到了容烨的背后。那小雪鹞“唧唧啾啾”叫个不停,舒坦地躺在两人中间。君初瑶不解,问:“它为什么这么高兴?” 容烨扭头看她一眼,肃然道:“你马术不精,又非要让它跟着你,如今能坐我马上来,它自然高兴。” “……” “坐稳了。”他话音刚落,身下马就飞驰起来,君初瑶身子一晃险些从马上掉下去。原先一个人策马时坐得挺稳,不想到了容烨背后竟是如此窘迫。她在马上手足无措地想找个地方借力,小雪鹞看着她狼狈模样,懒懒地用嘴努了努容烨的腰。她眼神一亮,想自己还不如一只鸟聪明,然后理所当然理直气壮地抱住了容烨……腰间的佩剑。 小雪鹞一副要石化的模样,苦于说不出人话,只能“唧唧啾啾”地叫。 前边人低头一看,笑了:“君姑娘这样……倘若遇到什么危险,我该如何拔剑?” “我……”她更坚定地握紧了手中的剑,“我帮你拔。” 说着要帮忙拔剑的人很快因为连日赶路的疲倦睡了过去,而等她再度醒来时,周遭已是狂沙漫舞之景。她从身前冰凉的盔甲上抬起头来,霎时被风刮得睁不开眼。 十五年了,她没想过有一天会再回来,更没想过,再回来时,一边是残杀她上百随从的祁军,另一边是践踏韶国江山的绥兵。按理,这两边都是血海深仇,她却不恨,只觉世事无常可笑。 她从旧事中回过神来,这才发现大军已经停止行进了。忽有战鼓声传来,她微微探出身去,看见远处地平线上黑压压一片的军队正朝这边涌来。 她一惊:“这是要开战了?” 身前人毫无大敌当前的紧迫感,从君初瑶的角度看去,他的嘴角微微上扬,似是在笑:“不打声招呼便开战,未免太失礼了。”他一跃而起坐上另一匹马,缓缓上前去。 此时绥国大军也已到了跟前,放眼望去,足是这边八千精骑的数倍。而容烨一人策马上前,一身寒光凌厉得让万千兵马心生畏惧不敢靠近。君初瑶一怔,突然觉得,若这世上确有一种人生来便要为王,那么此刻眼前那俯视一切又目空一切,放手一切又掌控一切的男子,定是其中一人。 对面绥军将领一挥手,示意大军停止行进,而后对身前的人笑道:“我当是谁,这不是梁国那位大名鼎鼎的世子吗?” 容烨一笑,作了个揖:“不敢当,怎敌老将军盛名。” 对面人笑得更尽兴:“初出茅庐,是当谦虚。”他看一眼容烨身后的军队,“怎么,你们梁国就派了这么些人来?未免太没诚意了吧。” “我倒觉得有余了。” “你……” “听闻此番绥国讨伐祁国,是以十五年前祁军弑杀嘉懿公主之名,不知若嘉懿公主地下有知会是何等心情?更不知……若将军身后那自前韶征得的十万大军得知此事,可还会为绥国的假情假意卖命?” 君初瑶身子晃了晃。 杨副将见她脸色煞白,忙问:“君二小姐?” 她定了定神色,摆摆手:“没事。” 绥国将军听到容烨的话显然有些心虚,没了先前的笑意,肃然道:“你休要胡言!” “我是否胡言,将军心里清楚得很。” “哼。”他冷笑一声,给身后人使了个眼色,那人立马呈上一个木盒。“这东西……你可认得?啊……我忘了,这盟书签订时你不过是个八岁毛孩,怎会见过?”说罢放声大笑起来。 “真不巧……”容烨一笑,“将军恐有一事不知,这盟书的草案,正是我这八岁毛孩所拟。” “你……”那将军吃了瘪,一时说不上话来,半晌又冷笑一声,“既然如此,你梁国还想毁约不成?” “若我没记错,盟书中说的是,梁祁一战中如若绥国不插手,那么日后绥祁开战时,梁国必也不动一兵一卒,对吧?” “正是,十五年前你们梁国大胜祁国,可亏得我们信守承诺。” “没错。” “既如此,眼下正是你们梁国履行承诺之时,你今日出兵围堵我,当真不怕为天下人耻笑?” “将军何出此言?”容烨一副很吃惊的样子,“我们梁国,早在七年前便履行了承诺。” 他放声大笑:“我还当这传闻中惊才绝艳的梁国世子有什么能耐,原来不过会睁眼说瞎话罢了。” 容烨不怒,不紧不慢道:“将军莫不是忘了七年前的风平野一战?也是,将军战功显赫,怎会在意此等小小战役。那我便提醒下将军,七年前,祁国为夺回失地一度骚扰绥国边境,后甚至派兵驻城,亏得将军您带兵前往,在风平野打了轰轰烈烈的一仗,击退了敌军。那时,梁国未动一兵一卒。将军是想起来了?可为何脸色这么难看?” “你……你……”他气得脸一会儿白一会儿红,“这场战役……这场战役不是我们绥国发动的!况且……这么小的战役!这……这如何能算……!” “将军有闲心同我争辩,不如再好好看看这盟书,白纸黑字,错不了。” 君初瑶在后头看着此情此景,忍不住撇过头笑了笑,这唇枪舌战当真绝妙,而容烨戏耍人的功夫也当真不赖。 “好你个梁国世子!竟敢如此捉弄我大绥!” “将军过奖。哦,对了,有一事不知当说不当说……”他一笑,“看将军是豪爽之人,我还是不绕弯子了。这盟书是十五年前由绥王亲笔签下,如今却由将军您拿着来说事,未免有些不妥。” 他满脸通红,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一口血瘀在心间想吐不敢吐。 容烨笑了笑,又道:“瞧我这记性,同将军闲聊久了,都忘了我们这是要打仗。将军方才似是不信我梁军的实力?那便试试吧,看是将军您的十万铁骑从我这八千精锐的尸体上踏过去,还是我的八千精锐让您那十万大军全数覆灭在这茫茫大漠。” 他怒目看着容烨,片刻后朝身后大军比了个手势,道:“退兵。” 君初瑶有些不可思议地笑了笑,然而再转念细想,绥国会退兵也并不令人意外。容烨说的每一句话都正中靶心,看似是口舌之争,实则关乎两国实力和天下大势,若非事先制定周密计划,绝不可能赢得那么轻松。从前听人讲,如今天下各主能安享其位,皆因梁国世子容烨尚未继位。当时她只觉这话夸大其词,今日看来,他确有以一人之力而易天下之势。 不过……她还有一个疑问。 “万一真要打起来了怎么办?即便以一敌十,也必损失惨重。” 容烨定定地望着她的眼睛,半晌后只说了四个字:“没有万一。” ☆、再遇蝎女 君初瑶远远望着十万大军灰溜溜撤离的身影,摇着头轻叹了一声。 容烨看她一眼问:“绥国退兵,君姑娘何故叹息?” 不想他会注意到这些细枝末节,她愣了一愣后答:“我只是感慨,十五年前曾不可一世,随意践踏他国土地,□□他人性命的绥国却在十五年后的今天也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君姑娘似乎对韶国的境遇很是惋惜。” 她摇摇头:“从前是,后来不是了。” “何出此言?” “当时的人兴许看不明白,还在为一线希望愚昧地执着,做着无谓挣扎,但后来人却看得清清楚楚,韶国气数已尽,亡是必然,即便没有绥国也有别人。”她淡淡一笑,看了眼脚下,“天地浩渺,而人不过如这万千沙粒,风到哪里便到哪里,浮浮沉沉皆不由己,惋惜又有什么用?既无用,不如看开些吧。” 他一笑,不置可否:“君姑娘深闺未出,怎么倒像是历尽了沧桑。” 她干咳一声,蹩脚地转移了话题:“接下来要去哪里?” “绥国此番退兵心有不甘,必要伺机再进,我们要留在关口,为君将军争取更多时间。”他抬头看了看天色,“不过,当务之急是在天黑之前离开大漠。” 绥国退兵已近酉时,尽管容烨立马下了令回撤,却并未如愿在天黑前离开大漠。这一带气候古怪,太阳刚没入地平线,寒气就逼得人直打哆嗦。风也跟着大起来,一开始尚能策马,行了不久后,全军便陷入了进一步退两步的窘境。 天色霎时阴沉下来,灰暗的大漠中风卷着沙,排山倒海般朝人袭来,不说君初瑶,就连这些精锐的骑兵也都在马上东倒西歪起来。此时的大漠里,不管朝哪个方向都是逆风而行,肆虐的狂沙似要将人逼往绝境,耳边的风啸与身下的马嘶夹杂在一起,好似生命最后的绝唱。 君初瑶突然觉得这一幕有些熟悉,因十五年前的大漠古道也有如此不平静的一刻。当年和亲队伍在遭遇祁国乱军劫杀前,其实是先经历了一场风沙。 她隐隐有些不安,忽听身后传来一声惨叫,回过头去,正看见一个将士被风卷起甩在半空而后没入沙尘之中不见了踪影。紧接着,一个,一个,又一个。 接二连三的惨叫声令这些训练有素的将士们再也无法抑制内心的恐惧,不顾军纪纷纷议论起来。君初瑶也终于忍不住了,侧头问:“怎么办?” 容烨眯着眼睛像在思考,神色难得有些凝重,片刻后低声道:“似乎是……” 剩下几个字还未听清,突然一阵劲风刮过,脚下的沙拔地而起般涌到了空中,而后慢慢汇聚到一起形成一个盘旋直上的漩涡。沙越聚越密,别说睁眼,连呼吸都成了难事。 君初瑶原先离容烨不过咫尺,而现在却连他的影子都看不到。她心中慌乱,一晃神从马上摔落下来,而后随着沙子一同卷进了漩涡里。 天地浩渺,而人不过如这万千沙粒,风到哪里便到哪里,浮浮沉沉皆不由己。 被卷起的瞬间,她没有惊叫,心中却一空,难道真是一语成谶? 她在漩涡正中打转,分不清风从哪里来,五脏六腑疼得像要撕裂一般,手和脚仿佛已经分离开去,不留一丝挣扎的余地。十五年来她习惯忍痛,即便是如此绝境仍没有哭喊。 几近窒息之下,她的头脑却反而清醒起来。她努力睁开眼睛朝下看去,隐约看见风沙之中有一团暗紫色的光,而在那光影包裹之下,似有什么东西在动。她很快明白过来,方才容烨没说完的那几个字是什么。 十五年前,她以为那只是人之将死所见的幻象,虽然之后也有过怀疑,却始终未能肯定。而今终于确信,蝎女是真实存在的。那么,自己的离奇重生,还有这张与前世长得一模一样的脸,究竟是不是拜蝎女所赐? 她心中一定,凝神聚气,以意念催生幻境,刹那间冲破漩涡,随即天地万物皆归于静。这便是逆沙行的第一式,浮尘。浮于尘埃之上,方能制敌于足下。 第二式,流光。她足尖轻点,所过之处洒下泠泠澈澈的金色流光,指尖则在空中虚虚实实捏出三道符咒,第三式破晓顺势而成,暗黑的大漠上空霎时云破日出,天光乍泄。 第四式,生香。脚下的大漠蓦然化作绿洲,开出朵朵争奇斗艳之花。紧接着第五式噬华,突天降流火,噬灭万花,转眼又是生灵涂炭的潦倒景象。第六式,凝霜。她闭上眼睛默念心诀,周身慢慢散发出凛冽的寒气,凡近其身者皆将被冰封于无形。 幻由心生,越是惊艳的幻象越易麻痹敌人的内心。若说这看起来华而不实的六式只是铺垫,那么从第七式开始便是真刀真枪。她忽如飞鸟般俯冲而下,到蝎女面前蓦然停步。那人身蝎尾的奇物为她周身寒气所伤,无法动弹。她出手,一道白光自指尖漾开去,第七式安魄,成。 若说凝霜凝结的是“身”,那么安魄安定的便是“神”。安魄一成,中蛊之物必将沉睡,五感尽失。 此刻正是一举拿下它的最好时机,可君初瑶却突然犹豫起来。若除去它,也许自己永远都无法知道重生的真相……就这么一念之间,她体内的真气霎时涌动起来。 她按了按心口,闭上眼睛企图重新凝神聚气,然而越是挣扎,真气就越加涣散开去。她的额间渐渐沁出细密的汗珠,悬在半空中的身体也摇摇欲坠,恍惚间想起师父在传授其幻术时曾说过的话:“逆沙行共分九式,层层递进需一气呵成,每进一层便需耗费更多心力,在未完全悟透前切忌盲目出招,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她七岁那年得过一场重病,昏睡了三天三夜,家中人找了很多法子,甚至请来了宫中的御医,却仍是无果。直到第四日,老将军找到了七年前预言她出现的疯乞丐,也就是她现在的师父,司空月,才将她救了回来。医治她的方法,便是将这矞洲大陆失传已久的幻术,逆沙行的心诀注入到她的体内。从那时起,她便开始修习幻术以延续生命,这其中的缘故她不太晓得,只知道那是爹爹和师父共同为她做的选择。 然而这幻术的习成绝非一朝一夕之事,她用了近八年的时间也只修习到了第七式。她知道,此番情急之下出手,使出不完整的逆沙行,必要大伤元气,至于更严重的后果,她实在来不及考虑。 随着体内真气的涣散,由其意念所编织的幻境和她周身的寒气也一点点消失殆尽,她强撑起最后一丝意志,却仍在蝎女苏醒的刹那,倒了下去。 七天后。 驻扎在大漠附近的梁军大营里隐隐弥漫着一股药香,事实上,这样的情况已经持续了有些时日了。全军上下都知道,七天前的那场风沙中牺牲了不少弟兄,而将军府的二小姐也不慎落马,至今仍昏迷未醒。不过,这消息被封锁在营内,没有带到前线去。 药香从主帐中来,里头有个内帐,布置得很干净。床榻上的女子眉头微蹙,似在做什么不好的梦。她的呼吸越来越重,越来越急促,猛然惊醒后,睁开的双眼中恐惧未褪,一身的冷汗。 君初瑶直愣愣地盯着帐顶,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何处,突然听到外帐传来的声音:“君将军那边情况如何?” “回禀世子,已顺利夺回三城,目前我军正与绥兵僵持在琅琊谷,绥国方面仍没有退兵的意思。” “他们在等援兵。” “另外,我们的八万主力部队伤亡情况都在可控范围之内,粮草供应也都如常。” “这边呢?绥国有什么动静?” “如世子所料,他们来不及等下一波援兵,不敢从关口过,已经绕道了。可要前去阻拦?” “不,让他们去。” “那君将军那边……” “让他三天之内务必疏通要道,攻克剩余五城。” “是。” 这人刚离去不久,片刻后,似又有一人入帐:“报!” “进来。” “启禀世子,绥国的下一波援兵已出安阳关,正往这边来,是否派兵前去阻拦?” “集结五千精锐,火速前去,务必将他们滞留在空淮谷。记住,别太快起正面冲突,我只需要你们坚持两天,等待祁国的援兵。” “是。” “我要去祁国一趟,让赵副将等留在营中镇守,不管前方战事如何,没有我的命令不得轻举妄动。” “属下明白。” 君初瑶听着外头动静,等人都走了才预备起身下床,可一撑手臂就牵动了伤处,疼得她“嘶”地一声。帐帘突然被拉开,她一侧头,正是方才在外间议事的容烨。 “躺着吧,你身上伤不少。” 她“哦”了一声,半仰的身子又躺了回去,片刻后想,对面人好歹是一国世子,自己在人家的帐子里这般惬意似乎有失礼数,于是又重新企图把自己撑起来。 容烨只好摇摇头,走过去把她扶正,然后在床榻上坐下来,蹙眉道:“君初瑶,我必须提醒你,身为一个女子,最好不要抢在男人面前先出手。” 她一愣。这话若是从君辰嘴里说出来,那叫玩笑,若是从哥哥嘴里说出来,那叫训斥,可从容烨嘴里说出来,关心不像关心,威胁又不是威胁。 “我……”她这一出口才发觉自己嗓子哑得厉害,“我睡了多久?” “过了今晚便是整整七日。” “七日……”她惊了惊,随即蹙起眉,“七天前……后来发生了什么?” “你不记得?”容烨一挑眉,语气略带试探的意味。 她扶着额,半晌后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好像记得一些。” “行了,这些事等你养好了伤再议。” 她点点头,这一低头,看到自己身上单薄的里衣又惊了一惊。军营上下都是男子,那她的衣服是谁给换的,药又是谁给敷的?而且看眼下情况,这几日,不,重点是这几夜,容烨似乎都跟她待在同一个营帐里,听他语气,对她的伤势也很是了解,所以……她瞪大了眼睛看着床榻边的人:“我……这个……你……” 容烨一脸正色,不明所以道:“你?哪个?我?” ☆、养伤 君初瑶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一时之间眼睛不知该往哪里放,脸也涨得通红,突然门外传来一女子的声音:“公子,药来了。” “进来吧。”容烨说着从床榻上站起来,示意那女子过来。 这女子一身朴素打扮,皮肤黝黑,十六、七的模样,看穿着不像是梁国人,进来发现君初瑶醒了,高兴得差点洒了手中的汤药:“太好了,你终于醒了!来,我喂你喝药。” 君初瑶霎时舒了口气,可容烨却好像没有放过她的意思:“你刚才要说什么?” 她尴尬地笑笑,摆摆手道:“没,没什么。”然后接过药碗,“我自己来就行了。”说罢一饮而尽。 床榻边刚准备给她喂药的人还没反应过来,张了张嘴,愣了半晌,想军中果真都是豪放之人,连女子也是如此。她笑道:“这药不苦吧?我熬药时特地加了我们绥国特有的甘枝草。” 君初瑶刚咽下药,听见这话抬起眼来:“你是绥国人?”然后看了一眼容烨,见他脸上明明白白写着“我知道”三个字,也就没再多言。 容烨转身出去,掀开帐帘时顿了顿,背对着她道:“我要离开几日,我不在的时候,杨副将的命令就是我的命令。你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别像在送魂山时那样……”他没有说下去,君初瑶却已明白他的意思。七日前与蝎女一战,她会幻术的事情想必不止容烨,全军上下都应已知道了,而容烨也很自然地推测出送魂山那夜她是如何溜出军营的。 他说完就走,她看着掀起又落的帐帘轻轻点了点头,殊不知这一点头,就是一连五日的禁足。 君初瑶喝完药无事可做,便靠在床头回想前几日的事。那日她妄动幻术,结果差点丢了性命,她隐约记得,自己气力不支落下来的那一刻,有人接住了她,然后……她闭上眼睛仔细回想,觉得记忆从这个地方开始好像出现了断层,难道那时她便已不省人事了? 不,不是的。 她晃了晃脑袋,开始打坐调息,整理混乱的思路。第一点,大军能安然回营,说明蝎女已除,那么一定有人在她之后出了手。第二点,幻由念生,她晕厥之时便是幻境消失之时,可她当时虽然倒下,意志却仍强撑,有人能在幻境消失之前接住她,说明……说明那人根本没有为幻境所控! 她眼皮一跳。蝎女的力量绝非常人可以战胜,常人也绝无可能逃得过逆沙行,除非……除非这个人和她一样,也修习某种幻术,懂得织幻与破幻之道。 思路到这里渐渐清晰起来,脑海中似闪过这样的画面——有人一手拥她在怀,一手推剑出鞘,而后其反手所执之剑似被注入了什么灵力,圣光一现,离手而去,剑气直指刚刚苏醒蝎女,一剑穿心。 她倒吸一口冷气,这个人,不是容烨又是谁? 不知过了多久,她隐隐觉得有些困意,便又睡了过去。这回她做了一个梦,梦中是一条河和一片迷雾,她在河岸这头,恍惚间看到另一头站着一男一女两个人。虽然看不清两人容貌,但她知道那男子是容烨,而那女子她不认得,只听容烨叫她“月华”。 再醒来约莫是两个时辰以后,她迷迷糊糊睁开眼,听到外帐传来的对话声。 “公子,既然这位姑娘已经醒了,我是不是可以回去了?” “恐怕还要劳烦姑娘再留下来照看她几日。” “可是……”女子声音中带些哭腔,“我爹重病,我得回去照顾他,我不在,我后母一定……公子,您就让我回去吧,那钱……等我爹病医好了,我就把那钱还你。成吗?” “家父那里我会派人看着,姑娘还请放心。” “可是公子……我……” “行了,下去吧。” 君初瑶听到这里已经大概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起身刚准备出去,就听到容烨在帐外的声音:“我马上就走,你不必出来,饭菜会有人给你送来。” 君初瑶滞了滞手中动作,隔着帐帘道:“我身上的伤已无大碍,不需人服侍,让她回去吧。”话音落了很久都无人作答,她掀开帐帘一看,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 接下来的几日,君初瑶便被禁足在这小小的营帐里,除了那位绥国姑娘苏落,还有自家那只贪吃的小雪鹞外,半个活物都见不到。不过她也能理解容烨这么做的原因,一来,她身上有伤需要静养,二来,她受伤后恢复了女儿身,也不便在军营里到处瞎逛。 她对先前那个奇怪的梦一直耿耿于怀,直觉告诉她,那不只是梦境那么简单。月华,月华。她在心里反复念着这个名字。这女子究竟是谁? 君初瑶这边在愣神,给她送饭来的苏落放下手中的盘子,拿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这几日怎么老看你发愣?” 她回过神来:“没事。苏落,你是十天前就来这了吧?” “嗯,对啊。” “那你有没有见过一位姑娘,个头……大概跟我差不多高,衣袂飘飘,天外飞仙似的,长得……应该挺标致。” 苏落一笑:“这军营上下,我就见过你这么一位姑娘,确实衣袂飘飘,天外飞仙似的,也长得挺标致。” 她扶额,半晌后拿起碗筷:“算了,不想了,吃饭吧。” “对了,苏落。”她咽下一口饭,“你家中是做什么的?为何会被带到这里来?” “我家原先经营一家医馆,后来爹爹年纪大了身体不好,后母又不愿照看生意,医馆也就倒了,现在就靠着家里原先那点积蓄过活。我有时会去山里采药,一边为爹爹治病,一边也拿去市集上卖钱。我们就住在大漠附近的苏家村里,前几日我外出采药,遇上了一位军爷,问我愿不愿意去照看一位病人,只需几日,就给我们家这辈子也花不光的钱。我原先还犹豫,后母说,有了这钱就能给爹爹治病,以后也不必再愁吃穿,不过几日而已,便要我去了。所以……我就来到了这里。”说罢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那……我前几日听你跟世……跟……”她这边正犹豫着措辞,苏落已经接上话:“你不用这啊那的,我知道你们不是绥国人,而且身份都不一般。我来这里的时候,公子跟我说,咳咳……”她清了清嗓子,学起容烨来,“请你来只是为了照顾一位病人,不用知道多余的事,这样对你更好。” 君初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学得还挺像的,他就喜欢这样,把威胁说得是为你好似的。” “不过我觉得自己还真不应该知道太多,所以你也不用费尽心思瞒我什么,我不会过问的。” “嗯,那我也就跟着你叫他……公子好了。”她忍着笑努力念出“公子”二子,然后继续道,“我前几日听你跟他说,你想回去照顾你爹?” 提到这事,苏落脸上的笑意没了:“嗯,公子给的钱我留给了后母,让她这段时间好好照顾我爹,请个大夫来给爹看看。可是……自从我爹病了以后,后母就很嫌他,平常都是我在照顾爹爹,她几乎不管我们的死活。这次……”她咬了咬嘴唇,“我担心……” 君初瑶把手覆在她手上以示宽慰:“放心吧,他虽有时嘴上不饶人,却也不是不讲理的人,他说会派人看着你家,就一定不会让你爹有事的。” 以君初瑶的性格,断然是不愿连累和麻烦不相干的人的,她之所以没有偷偷将苏落放出去,是因为知道容烨留下这个人的原因。先前她昏迷不醒,军中又都是男子,确实需要位略懂医术的女子来照料,而如今她虽未痊愈,但身子已无大碍,完全可以自己照顾自己。留下苏落,是因为她毕竟是绥国人,这几天也难免听到些军报,万一出去以后泄露了营地的位置和军中机密,对梁军和祁国都是极为不利的。 几天相处下来,她看得出,这个姑娘眼神清澈,性子单纯,绝不是那种人,可她仍不能拿梁国十万大军和哥哥的性命冒险,哪怕只是一点点。她拿着碗筷,看着对面的人,有些食不知味。 苏落,对不住。 …… 容烨走后的第五日,君初瑶实在闷得慌,门口有人守着,奈何她出了内帐出不了外帐,只好在里头瞎转。外帐的布置很简单,一张桌案,一个沙盘,一把躺椅,一副剑架。她走到沙盘边瞧了瞧,赤色与青色的旗帜杂而不乱地布在上头,细细一研究才发现,容烨选择的攻守点皆是绝妙,虽然她看了能明白,但若是由她来抉择,断然是想不到的。大概……这就是所谓“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吧。 正这么想着,突然听到身后传来“啾啾”的叫声,她一回头,便见小雪鹞学着容烨的样子懒懒地躺在那美人榻上。上等的佳木制成的美人椅,上头还铺了层厚厚的貂绒,她无奈地看一眼这小东西:“你倒舒服。”小雪鹞翘着二郎腿自在地点点头,用嘴努了努躺椅示意她也坐下来,君初瑶靠着躺椅倒是想到了一个问题——她昏睡的那几日,容烨就睡在这种地方?为什么不再搭个营帐呢? 正疑问,忽听帐外传来杨威的声音:“君二小姐。” 她拉开帐帘:“怎么了,杨副将?” 他脸上神色有些凝重,犹豫了片刻,道:“世子走之前交待过,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要叨扰您……” 她也跟着严肃起来:“可是哥哥发生了什么事?” “不,不,”他摆摆手,“君将军那边很顺利。” “那……”她瞪大了眼睛,“不会是世子……” “不,不,也不是世子。” 她急了:“那是什么,你倒是快说呀!” 杨威看了看四周,警惕道:“君二小姐可否借一步说话?” ☆、赴险苏家村 两人进了营帐,杨威又掀开帐帘朝外看了一眼,确认无人后才继续道:“我呀,就长话短说了,照料您那丫头,家里恐怕出事了!” 君初瑶眉毛一跳:“怎么回事?” “先前世子派了两个探子过去,每日辰时、未时、戌时、丑时都会给这边传来消息,一来是不想人家小姑娘家里出什么乱子,二来也是为了防着绥国那边。可到今早为止,已经两天没有动静了。” “你的意思是,那两名探子已经……” “极有可能。不过,世子派出的探子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即使落到敌人手里,第一时间便是自尽,绝不会让自己成为俘虏。我担心的是,那丫头家里人会说漏什么。” “可有再派人前去查证?还有,世子知道这事了吗?” “我担心这边已经被盯上了,不敢贸然派人前去。世子那,昨夜我便送去了消息,可到现在仍无音讯,我猜消息可能被截了。我……”他有些不好意思,“哎!我是实在没法,又怕出乱子,才来跟您说这事。” “杨副将千万别这么说,说到底,这事因我而起,我不可能坐视不理。”她来回踱着步似在思考,“继续给世子那边传消息,不过切记,不能有大动作。另外,苏落家中情况未知,确实不能贸然前去打草惊蛇,先静观其变。还有,安插一批人去十里外荒泽坡,那里最易观察四面动向,每隔两个时辰,给这边传一次消息。再多调两班人守营,务必保证粮草补给,别给敌人钻了空子。” 杨威眼神一亮:“君二小姐果然才识过人。” “对了,还有一点最重要的。”君初瑶皱了皱眉,“这事得瞒着苏落,传令给军中知情人,谁都不准提半个字。” “是。” 这边话音刚落,帐外突然传来碗筷落地的声音,两人对视一眼,掀开帐帘出去,正看见苏落惨白的脸。 “我……”她张了张嘴,半晌后勉力道,“我家里出事了,是吗?” 君初瑶内心百般挣扎,最后还是挤出个微笑道:“不是的,苏落。” “你不用骗我。”她的脸霎时冷下来,阴沉地有些可怖,然后转身朝营地大门走去。 君初瑶上前拉住她的胳膊:“你听我说,现在你家中是什么情况,我们谁都不知道,说不定只是……” 苏落甩开她的手,冷眼看着她:“出事的不是你的家人,你当然可以这样轻描淡写。说不定只是什么?说不定只是你们弄错了?我不是三岁小孩,也受不起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人苦心编织的谎言。”她说完继续疾步往大门走去。 杨威一声厉喝:“拦住她。” 君初瑶摇了摇头示意“不可”,然后继续耐着性子走到她面前道:“你这样去是没有用的,不但救不了你的家人,连你自己都可能……” 她停下脚步:“那你告诉我,怎么样才有用?像你说的那样,静观其变?”她冷笑一声,“这等于让我眼睁睁看着我爹死,你明白吗?如果现在生死未卜的人是你爹,你还能这样袖手旁观吗?” 君初瑶的心像被什么扎了一下,半晌后轻叹一声:“你要非得去,我跟你一起。” 杨威赶紧上前来:“君二小姐,万万不可。眼下世子不在,你是必须要清醒的人。你不能弃自己的安危于不顾,更不能拿梁国十万大军和君将军的性命当儿戏啊!” 君初瑶听到这话又动摇了几分,咬了咬唇,犹豫片刻后看向苏落:“对不住。”然后抬手一记敲在她的后颈。苏落眼中闪过一丝绝望,随后便失去了意识。 入夜后,君初瑶在营地里四处转了转,确认里三层外三层守得严严实实疏而不漏后才放心。前几日她被禁足于营帐中,不想让看守她的人为难,再闷也忍着没溜出去,而今虽因苏落一事能够在营地里自由行走,却也没了心情,一面提心吊胆,一面满是内疚。 过了子时,她仍在床上辗转反侧,满脑子都是白天的事。她抚了抚枕边的小雪鹞,问:“小家伙,你说,如果这时候容烨在,他会怎么做呢?”它难得没有乱跳乱叫,拿头蹭了蹭她的手以示安慰。她摇着头笑了笑,觉得自己问得可真蠢,容烨要真在,根本不会让这种事发生吧? 不知过了多久才终于睡了过去,可梦里却是苏落的家。几间破旧的小木屋,门前一个小小的院子,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血腥气。她小心翼翼推开柴扉走了进去,慢慢靠近那扇小木门,推开门的瞬间,看见地上躺着一个老人,遍地都是鲜红的血。 她猛然惊醒,坐起来大口大口地喘息,明知是梦却仍心有余悸。平静了好半晌,她深呼吸一口,像是终于做了什么决定,起身下床,束起长发,换上一身夜行衣,然后掀开帐帘,走到了外间的剑架旁。 小雪鹞似是感应到她的决定,突然从内帐里飞出来挡在了她的面前,“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她大约是明白了它的意思,抚着它的羽翼轻声道:“我知道自己应以大局为重,可我也不能眼看无辜的人受到牵累。这件事只有我可以做到,只有用幻术才能不暴露行踪,所以我必须去。”她迟疑了一下,“这样吧,你跟我一起,万一我招架不住,你就马上回来……”她说着走到桌案边,飞快地写下了一张字条,“你就马上回来,把这张字条交给杨副将。” 小雪鹞拼命点头,内心默默替她捏了一把汗:大爷我本来就不是来拦你的,只是让你带上我而已,就你这脑袋怎么去跟绥国汉子斗智斗勇啊! 当然它说不出人话,只能一个人,哦不,一只鸟安安静静地咆哮。 君初瑶取下剑架上容烨留下的一把佩剑,布了幻阵,走到关押苏落的地方,只解开了她一个人的意识。苏落自然也未眠,抱膝坐在地上哭,看到她突然出现惊了一惊,不过也未多想,只擦干眼泪道:“你来做什么?” “苏落,你告诉我,你家在哪里?” “我家……”她看君初瑶这身打扮,已猜到几分,狐疑道,“你要去救我的家人?” “能不能救成还不知道,你先告诉我你家的位置,我去探探情况。” “可是你一个人去……会不会有危险?” 她伤还未痊愈,本不该再动幻术,此番所施之法相当弱,撑不了多久。她背在身后的手悄悄捏了个诀以防看守的人醒来,然后拿出纸笔催促道:“我时间不多,你快点画完给我。” 苏落赶紧接过纸笔,潦草地画了张图纸交予她。她接过后什么也没说,转身朝营地外掠去,等走出足够远,再一捏诀,化了幻阵。 营地里一切有序,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也无人察觉到自己的意识有过一小段断层。 君初瑶按着图纸上的路线一路疾行,到了苏家村村口才放慢了脚步,给小雪鹞比了个手势。这小东西立刻心领神会地飞进去探路,而她则掩在村口的树后静等。这一路过来,她担心被人盯上,暴露营地的位置,时不时就捏一个诀,到得此时已有些疲乏。 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仍不见小雪鹞飞回来,君初瑶越想越不安,终于按捺不住朝村子里走去。这村子不小,深夜里却很寂静,家家户户都是昏暗一片,冬夜里连点虫鸣都没有,她走在寒风中觉得背脊一阵一阵凉。 身子有些哆嗦,神志却是清醒不少,如果她没认错,前边这户应该就是苏落家了。从外边看,这户人家跟刚才经过的那些没什么不同,可越往这边走近,便越觉有一种压迫感。 八成有埋伏。这判断说不上原因,大约出自习武之人特有的警觉。 她自知敌人在明她在暗,如若动起手来,她那点三脚猫功夫绝不可能赢,所以……还是冒险动用幻术吧。 她闭上眼睛凝神聚气,与先前在大漠中对付蝎女不同,并不使出连贯的逆沙行,而只用意念布下幻阵,催眠周围人的意识。简单地说,就是让他们深信“我什么也没看见”。她两次溜出大营,用的都是这种方法。 片刻后阵成,她知道这回幻阵存在的时间将更短,赶紧闪身进了院子。走到木门前时,她顿了顿,这一幕同梦中情节太为相似,她很怕自己一推开门,便看到梦中的惨象。她犹豫着推开门,然后大舒了一口气,没有尸体,没有血,可是当她走进屋子转了一圈后,也很快发现,没有人,就连被褥也没有。 这不合理。即便苏落的后母真如她所担心的,拿着钱跑了,可她爹久病在床,别说夜里,就连白天也不太可能离开这屋子。她从里屋出来,又到隔壁看了看,厨房里的锅碗都是干的,灶下也没有柴,看来是有几日没人用了。 她思索着,一时忘了时间,等反应过来时幻阵已破,而与此同时屋外传来一阵巨响,像是重物落地的声音。她快步走出去一看,院子里落着一捆卷起来的被褥,里面似是裹着什么东西,上面缠了一根粗绳,看起来像是有人从屋顶上拉着绳子抛下来的。 她心头一颤,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却不得不壮着胆子用剑挑开绳子。被褥散开来,正躺着一男一女两个人,或者说,是两具尸体。 她的瞳孔霎时放大,惊得连退好几步。未等她有时间反应,屋顶上飞下两名男子,齐齐朝这边掠来,两把剑直指她的后心。 ☆、单骑闯敌营(一) 君初瑶也算反应过人,感觉到背后一阵劲风的同时一个侧翻,险险躲过杀招。而原本落向她后心的剑擦过她的发带,一头长发霎时瀑布般倾泻而下。那两名男子对视一眼,脸上似都有些疑惑。君初瑶趁他们愣神的片刻,一脚踏在木桩上朝院子外掠去,还未等落地,从树上又下来两名黑衣男子。迎面而来的剑气无处可躲,她在半空中一个扭身,剑一横挡在身前,使出全身之力才将将抵住。 三剑相持。此时天已微亮,君初瑶不敌两人,脱力之时手中剑刀锋一偏,两名男子正欲趁机使出杀招,却忽然注意到那偏侧的剑身之上赫然刻着一个“烨”字。两人对视一眼,齐齐收招。这力收得突然,双方皆向后退出三丈有余。 刚那一瞬君初瑶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眼下反倒愣了愣,正想着逃脱之法,那四名男子突然同时往她的方向掠了过来,她一惊,此番腹背受敌,当真难逃一死。下一瞬,当先一名男子手中抛出个形似□□的东西,一出手便在空中爆裂。雾气劈头盖脸朝她袭来,她下意识用手挡了挡,不想竟头晕目眩起来,随即便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 那四名男子等迷雾散尽后才朝她走来,其中一人当先开口道:“想不到对付个女子竟还要用上此等招数。” “别小看这女子,你们刚才可有看到她进门?” 其余三人齐齐摇头:“一眨眼的功夫就到里屋了,都不知道是从哪进来的。” “她不是我们要找的苏家丫头,不过……反倒更好。你们看见她手中的剑了吗?” “是那梁世子容烨的佩剑无疑。” “据探子回报,容烨目前人在祁国。你们说,能拿到他佩剑的,会是何人?” “你的意思是……” “还记得之前逢雨林的探子冒死传回的密报吗?若我没猜过,这女子便是密报中所说的,跟随在梁军队伍里的梁国公主。” 先前与君初瑶对峙的男子倒吸一口冷气:“幸好刚才及时收了手,要真杀了这梁国公主,别说我们不知道怎么死的,恐怕天下都要大乱了。” 另一名男子冷笑一声:“原想从那苏家丫头嘴里套出点话来,不想钓着条更大的鱼。把人带走!” “是。” …… 另一边,一夜过去仍不见君初瑶回来,苏落心中隐隐有些不安。她知道君初瑶是违了军令偷偷溜出去的,所以不敢声张,可眼看太阳都出来了,她实在等不下去,急急忙忙跑到门口,对看守她的将士道:“你们放心,我不是要逃出去,我有性命攸关之事须告诉杨副将,麻烦你们请他过来一趟。” 两名士兵将信将疑地请来了杨威,苏落一见他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杨副将,是我对不起君姑娘,我……” 他挑了挑眉:“你这话什么意思?” “昨天夜里,君姑娘来过我这,问我家在哪,我告诉她后,她就……到现在都没有回来。” “什么?你是说她一个人去了苏家村?” 她拼命点头,眼泪哗啦啦便落了下来。 杨威气得怒目圆睁,用手指着苏落的脑袋道:“好你个……此等要事为何现在才报?你可知她是……她要真出了什么事,你……你十个脑袋也不够掉!” “报——!” “进来!” “杨副将,这是君二小姐所养之鸟衔来的字条,另外,还有一封来路不明的密函。” 他一把夺过字条展开,随即眯了眯眼,再拆开那封密函一看,惊得眉头都跳了两三跳:“这……这是怎么回事?公主不是人在梁国吗?怎会落到绥人手里?”说完立刻醒悟过来,一击拳,“坏了!马上将此事禀报给……” 话未说完,忽听远远传来一声马嘶。他赶紧迎出去一看,正是连夜自祁国边城赶来的容烨。也来不及行什么礼数,杨威赶紧将密函呈上前去,一边道:“世子,绥国以公主性命相挟,逼迫我们退兵。不过末将猜测,他们掳去的不是公主,而是……” “君初瑶。” 杨威扑通一声跪下:“末将万死!” 容烨瞥他一眼:“确实万死。” 他一抱拳:“末将愿立下军令状,带兵前去营救君二小姐!” “不必。”容烨说着走进营帐,片刻后换了身轻装出来,对门口的人道,“备马。” “世子,世子您这是要……” “我亲自去。”他说完便上马,走之前略一回身道,“封锁消息,还有,按兵不动,谨防调虎离山。” “山”字一落,容烨身下马一声长啸,转眼已驰出百米,杨威跪在原地捏了一把汗。一旁的将士上前扶起他,一边道:“恕属下愚昧,绥国既把君二小姐当成了公主,便应不敢造次,为何世子……” 杨威皱了皱眉,望着远处纷扬的风尘道:“我跟了世子这么多年,倒也从未见过他如此。” …… 大漠另一边的绥国军营里,今日气氛犹为凝重,把守的士兵里三层外三层将营地围了个水泄不通,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此时若是从上往下俯视,可以清晰地看到,人头最为密集处,便是“关押”君初瑶的营帐。 说是“关押”,其实也不尽然。绥国毕竟对梁国心怀惧意,自然不敢拿这千金之躯开玩笑,虽然条件简陋了些,还是好生招待着,给了可口的饭菜也给了舒服的被褥。不过听说这“公主”会武功,而且还身手不凡,看守的人也不敢掉以轻心。 君初瑶醒来后发现自己被掳,起初是有些惊慌,不过当她得知自己被当成了容泠后,反倒放下心来。怎么说她现在也是一国公主,性命是不用担忧了,于是也就给什么吃什么,不怕被投毒。送饭的士兵看到此等情景倒也颇感意外,用“你不怕菜里有毒吗”的眼神看着她,她文雅地撕着手中的鸡肉,用“你们要真想毒死我何必浪费一只鸡”的眼神回敬了人家。 俘虏一般分为三种,一种是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的,一种是哭爹喊娘求神拜佛的,君初瑶约莫是第三种,身怀绝技自力更生的。不过今晨那迷药似的东西确实厉害,害得她到现在都提不起气来,不然早就一用幻术溜之大吉了。 她不奢求会有什么天兵突降或是英雄救美,毕竟绥国此次打错了算盘,她不是公主,她的命没那么尊贵,容烨也不可能因为她被掳就下令放弃攻城。她唯一担心的是哥哥,希望这个消息不要传到前线,免得让哥哥乱了手脚。 她看了看帐内的情况,倒真是个让人插翅难飞的地方。她坐下来开始调息,企图将先前吸入体内的迷药彻底化解,可刚一开始运功,便听帐外传来一个声音:“公主还是稍安勿躁的好,你体内之毒只有解药能解,若强行运功恐性命不保。” 君初瑶心中冷笑一声,你当我傻?给一国公主下危及性命之毒,你绥国国都不怕被梁军铁骑夷为平地? 她于是继续运起功来,霎时间体内清气流转,胸口翳闷之感渐渐消失,行气一周后,双脚也慢慢恢复了知觉,正欲起身活动活动,刚一落地,一阵眩晕感复又向她袭来,且比先前来势更猛,不一会功夫,她便又倒在床上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时已是黄昏,她感觉手脚似被绑上了千斤重物,丝毫动弹不得,脑袋也昏昏沉沉,耳边嗡嗡作响,眼前景象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恍惚间想到,是自己大意了吗?难不成先前那人的告诫是真的? 正这么想着,忽见一人游龙般自帐门朝这边移近,她一惊,这是什么幻象?正愣神,熟悉的淡淡芝兰香入鼻,她眨了眨眼睛当是自己看错了,可来人确是本应身在祁国的容烨无疑。她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容烨看她一眼,摇了摇头,然后俯身替她把了把脉,轻声道:“能走吗?” 君初瑶连摇头的力气都使不出,只好皱了皱眉。他看了一眼帐门,确认门口被他放倒的人还没漏出破绽后捏住了她的手,准确地说,是手指。她大为不解,直至一股清气自指尖慢慢流入体内,才明白他在做什么。 她很快便恢复了些许气力,正欲起身下来,忽被容烨一把抱起。 “抓紧了。” 她听见这三个字时犹不明白,下一刻,容烨竟抱着她……飞……飞出了帐顶?此时她若有气力必要惊叫,这……这也太出其不意超乎常理随心所欲了吧?简直不把敌营当敌营,不把病患当病患啊。 不过她现在没力气惊叫,她全身的力气,都使在了“抓紧容烨”这件事上。她这边心惊胆战地环着他脖子,他却还有空在两人腾空跃起冲破帐顶的一刹,俯下身子替她挡住碎落的帐布。片刻后,两人已在哨塔之上。 底下立刻兵荒马乱起来,这才发现,哨塔上的士兵以及看守营地的人通通已被无声放倒。 “来者何人?竟敢闯我绥营!弓箭手准备!” 容烨一手抱着君初瑶,一手提剑,俯视着底下问话的人怡然道:“听闻舍妹被请到贵营作客,我这做哥哥的来看看,有何不可?” 君初瑶被他这话逗得笑起来,又怕漏出马脚,只好把脸往他身上埋了埋,低声道:“哥哥所言极是。”说罢便被容烨瞪了一眼。 底下人约莫是个副将之类的角色,行事畏缩,一听对方是梁世子容烨,气势立刻弱了七分,而后笑道:“既是梁国世子,何须用此等方法进我绥营?还请二位速速下来,我等必好生招待。” “不必了,我已在舍妹身上看到了你们绥国的待客之道。今日我来,只给你们两个选择:一,交出解药,我不动你们一分一毫,此事就此作罢。二,我屠你全营,再找解药,但愿……”他一笑,“你们之中还有人有命通知国主,准备接我梁国战书。” ☆、单骑闯敌营(二) “你……”底下人碍于身份怒不敢言,“你不要欺人太甚。”半响只憋出这么一句话。 君初瑶偷瞄一眼头顶人的脸,第三百次对此人产生感慨,在人家的营地里被围了个水泄不通还敢这么理直气壮,这人约莫前世是天上的元帅,今生投错了胎吧?不过她怎么也这么心安理得?大概是因为……容烨吓唬人的本领真的很强大吧。 “好大的口气!”远远传来一声怒斥,君初瑶朝下一看,只见一将军模样的人气势汹汹朝这边走来,“不过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子,竟敢口出狂言!” “想必这位便是拓跋将军了,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这被称作是拓跋将军的人冷哼一声道:“算你小子慧眼。” 容烨一笑:“拓跋将军的传奇,谁人不晓?” 他刻意加重了“传奇”二字,不知怎么,底下人突然震怒起来:“好你个梁国世子,当真以为我不敢动你?放箭!” “放”字一出,容烨立刻带着君初瑶朝后一仰,底下一箭数发,却因哨塔太高,大多数箭未能到顶便已半途夭折。不得不承认,容烨选了个绝佳的防守位置。 “一群废物!”拓跋思烈怒骂一声,一把夺过手下人的□□,三箭连发。哨塔上地方狭窄,拓跋思烈也不是好惹的主,这三箭气势逼人,当真避无可避。须臾之间,容烨腾空一跃,半空中再一个扭身,此时已避开两箭,随即他放下君初瑶将其掩在身后,提剑一挡,那直冲门面的箭竟生生断成了两截。 拓跋思烈眉头一跳,继而一挥手,底下士兵立刻一涌而上,朝哨塔顶攀去。容烨眯了眯眼睛,提剑朝哨塔横梁一劈。看似牢不可破的哨塔瞬间坍塌,倒下去的柱子霎时压死了一干人,等其余人反应过来,容烨早已抱着君初瑶掠出了营地。 “追!”一声令下,几百号人齐齐朝营地外冲去。 君初瑶体内之毒尚未解,虽先前被容烨用内力抑制了一小部分,但也经不起这么折腾,很快便又迷糊起来,有气无力地靠着他问:“你的救兵呢?” “什么救兵?” “你……你总不是一个人来的吧?” “我就是一个人来的。” 君初瑶一副快要昏厥的样子。 “怎么,你不信我?” 她虚弱地笑笑:“信,信……死马当活马医呗。” “……” 这一路你追我赶不知过了多久,容烨突然停了下来,将君初瑶安置在了一棵大树后,继而回头坦然对追来的千军万马道:“拓跋将军既执意不愿交出解药,我便为诸位寻个安身的好地方。”他面上带笑,手中剑却闪着寒光,冲在前排的士兵想进不敢进,半晌后反倒退了几步。 拓跋思烈策马姗姗来迟,怒吼道:“废物!还不快上!”这才有士兵冲上前去,然容烨所立之处为一块凸起的小山丘,四面皆为陡坡,爬,爬不得,冲,冲不上,好不容易上去了也是被轻轻巧巧取了脑袋,可谓是窘态各异。躺了一片后,再也无人敢上前去。 “饭桶!一群饭桶!从后边绕!围住他们!” 先前那位行事畏缩的副将也赶到了,见此情此景在拓跋思烈边上耳语道:“将军,此事我们理亏在先,若是再杀了这梁国世子,恐怕……” “拓跋将军,看来您的下属,并不如您想的那么听话。”容烨放下手中淌血的剑,笑道,“莫不是因为将军的身份今时不同往日了?” 拓跋思烈气得胡子都跳了三跳:“好你个容烨!本将军今日便亲自取你项上人头!”说罢便自马上跃起,拔剑朝容烨掠去。 “咣!”两剑相击,发出清脆的声响,惊得君初瑶自树后探出了半个脑袋,她昏昏沉沉看着两人交战的身影,眼前景象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感觉天在下,地在上。 “叮叮咣咣”的声音接二连三响起,转眼已过百招。“咣!”又一次两剑相抵,被激怒的拓跋思烈狰狞地笑起来,手中剑刀锋一滑,顺势一个侧移,朝容烨身后的树掠去,转眼剑已横到君初瑶的眼前! 容烨一个回身往树上狠狠挥了一刀,随即又一个急旋,一把拉起树下的君初瑶。与此同时,树“吱呀”一声朝拓跋思烈倒去,他一惊,为避开大树不得不提前收力,侧翻滚落在地。容烨这一记绝妙的破釜沉舟,生生将局势扭转了回去。 君初瑶尚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只觉眼前剑光一闪,而后自己便到了容烨怀里。事实上,这几个动作也当真只在须臾一瞬间,快得令人眼花缭乱。 “撑得住吗?”容烨低头问她。 她点点头,又听“咣当”一响,循声望去,不知是不是自己眼睛花了,方才恶狠狠向她杀来的拓跋思烈,此刻竟弃了手中的剑?她有些迷糊,看不清他脸上表情,只隐约察觉他好似见了鬼一般的惊讶。 “你……”拓跋思烈嘴里不知在喃喃些什么,剑也不要了,直愣愣朝她和容烨走来。 容烨也察觉到其中异样,看看怀里的君初瑶,再看看拓跋思烈炙热的目光,皱了皱眉。 今日他只身进绥营,看似涉险,其实从出营帐,到上哨塔,再到此处山丘,每一步都是精心算计。他自然无需逞口舌之利,所说的每一句,都不过是为了挑起拓跋思烈的怒火,好借机除了这群龙之首。没了拓跋思烈,其他人不但不敢动他们分毫,还会乖乖交出解药。不过,事情发展到眼下这里,倒是出了他的意料。 拓跋思烈像个醉汉般东倒西歪朝这边靠近,到他们跟前时眼圈都红了:“甯……甯儿,是……你吗?” 君初瑶耳边嗡嗡作响,根本听不清他在说什么,疑惑地看向容烨。 容烨摇了摇头以示无事,而后提剑指向拓跋思烈,对下边的人道:“解药。” 底下人尚未反应过来,拓跋思烈似被夺走了三魂七魄般,全然不顾抵在他喉间的剑,只喃喃道:“对……解药……解药……还不快把解药拿上来!” “是是是。”那副将立即呈上来一个檀木盒子。 容烨接过盒子,打开来狐疑地看了一眼,又听拓跋思烈怒吼道:“混账!这玩意儿你留着自己吃!把解药拿上来!” 那副将被吼得一阵手忙脚乱,边拿出另一个盒子边不满地小声嘀咕道:“这……这不是您的主意嘛,说给他们一假药。怎么……怎么还怪我头上了……” 容烨接过盒子,似笑非笑道:“今日受教了。”说罢便抱着君初瑶转身往回走去。 “等等。”拓跋思烈从方才的失态中缓过来,语气冷静了不少。 “拓跋将军欲问之事……”他没有转身,“怕是不会有答案的。” …… 君初瑶吃了解药很快便在马上睡了过去,再醒来时已身在梁营的床榻上。她揉了揉眼睛,看外边天色应已是早上了,睡了一宿,浑身不适的症状已经褪去,总算是有惊无险。一侧头,看到容烨的美人椅从外帐搬到了里间,当然,还有美人椅上睡着的人。 想来也是,他不过是离开几日,自己便天不怕地不怕地捅了这么大个篓子,不把她放眼皮子底下盯着,他还真不能睡个安心觉。 说起睡觉,她掰了掰手指,前天夜里,他在从祁国回来的马上,昨天白日里,他在赶往绥国的马上,昨天夜里,他在从绥国回来的马上……虽都是在几国边境来往,路途不远,却也颠簸劳顿了整整一日两夜,这世子果真不是那么容易当的,成天劳心劳力地到处给人收拾烂摊子。 正这么想着,帐帘突然被掀开,来人是苏落,她手里端一盆子水,看上去面色憔悴,约莫已经知道家中人遇难之事,正要开口说话,被君初瑶出手止住:“嘘——”她指指容烨,示意不要吵醒他。 苏落也是聪明人,立刻消了音,轻手轻脚放下水,对掀开被子准备下床的君初瑶摆摆手,示意她继续休息,然后便转身出去了。 君初瑶滞了滞手中动作,轻叹了一声,没有追出去。 有人能保她平安,却无人能救苏落的父母,她体会过那种切肤之痛,所以才对苏落更加愧疚。这么一来,已然没了睡意,她躺在床上看了半晌帐顶,觉得无趣,一个翻身,刚巧望见塌上人的侧脸。 肤白如玉,眉深若画,高挺的鼻梁下一点薄唇半露,当真是绝美的弧度。她自觉两世为人,虽识人不深,却也阅人不少,仍禁不住感慨,这天下竟有生得这样好看的男子。她前世那十二个哥哥也多的是风华绝代,却不及眼前人三分。 正愣神,这闭着眼睛的男子开口了:“你在看什么?”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托着下巴张着嘴的窘态,忙躺平了不敢出声,忽然又觉得自己反应过激了些,他都没睁眼,怎么会知道她方才的模样?于是清了清嗓子道:“睡不着,随便看看。” 容烨睁开眼瞥了瞥她,悠然道:“原来我在你眼里长得这么随便。” 君初瑶一愣,明明都是梁国之人,说的都是梁国之语,他话中之意却总得让人多想几分。“不不不,您长得不随便,是我看得随便。对了,那个……还要多谢世子,昨日救命之恩。” 他脸上尚有倦色,合上眼揉了揉眉心,道:“拿什么来谢?” “这个……”她认真思索了一番,“我想了想,我有的东西您都有。我听人说,江湖上的规矩,无以为报的时候要以身相许……” “哦?”他撇过头看着她,却听她继续一本正经理直气壮地说:“可我又不会什么技艺,没什么过人之处,大概不值什么钱。我也不是江湖人,不能随便就把我给卖了,这还得问过我哥哥。况且您是世子,应该也不在乎这几个钱……” 他轻咳一声,伸手示意她停下来,不知该气还是该笑,半晌后问:“是谁告诉你江湖上有这个规矩的,又是谁告诉你,以身相许是这个意思的?” “阿辰呀。” “阿辰是谁?” “哦,正是家弟。” 他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你回去以后,最好拿他试试身手。” 试试身手?君初瑶又陷入了沉思。 ☆、挟持 君初瑶出了营帐,正要一脚踩下去,突然眼角瞥见一团白乎乎的东西,慌忙收了步子,险些跌了个嘴啃泥。她扶稳帐缘挑了挑眉,正是前些日子背弃它的那只死鸟,被她刚才那一脚吓得浑身炸了毛。 “你还知道回来?”她一把拎起它的脚,正要发怒,突然觉得哪里不对,定睛一看,这小家伙嘴里叼了三根荆条,翅膀底下两边还各夹了三根。 “哟,谁教你的负荆请罪?” 容烨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身后,一本正经淡淡道:“要不是它带路,恐怕我一时半会还入不了绥营。” 君初瑶回头看他一眼,又看了看手中的鸟:“算你还有点良心。不过我也真是蠢,你长得这么白,一看就不是夜里探路的料。”说着走到桌案边,拿起容烨的笔,蘸了墨便往它身上抹,“嗯……这样才对,以后就不怕被人发现了。” “君二小姐。”容烨挑了挑眉,似有些不满,“我这墨很贵的。” 她滞了滞手上动作,笑道:“没事,你不是说这鸟也很珍稀嘛,刚好。”说罢继续用力地抹。 “……” “苏落。”君初瑶见苏落拎着个水桶往营外走,忙把她唤住,“你这是要去打水?” 她点点头,抹了把脸上的汗,没有说话。 “我帮你吧。”君初瑶一把拎过她手里的空桶,朝营地大门走去。 “不,不用,不用。”苏落追上来,想夺过她手里的桶,伸了伸手,又收了回去,过了一会儿又伸了伸手。 君初瑶一笑:“这桶又不重。这样,去的时候我拎,回来的时候你拎,总行了吧?” 苏落点点头,默默跟在了她身后。君初瑶没有回头,不知是在自语还是在跟她说话:“人生在世,有太多无可奈何,你拼命想留住的,随风而逝,你不想要面对的,接踵而至。当你失去心中弥足珍贵之物,你可能觉得痛不欲生,好像失去的不止是那样东西,还有自己整个的人生。可你又如何确定,前方没有更珍贵的东西在等着你呢?人生苦短,可为之时便努力,不可为时便信命,这样才算活得自在,也活得没有遗憾吧。” 苏落微微一怔,眼底闪过一丝讶异,半晌后说了句“谢谢”。君初瑶停下脚步,回身看着她道:“我不太会安慰人,只将心中所想讲与你听,望你能看开些。还有……没让你见到你爹最后一面,实在抱歉。” “没关系的。”她笑了笑,“公子不让我离开,其实也好。一来,营里的将士和邻里替我爹爹和后母操办后事,我也安心。二来,没见着爹爹最后一面,我就觉得……他好像还活着似的。” 她说到这里隐隐有些哭腔,君初瑶揽过她的肩轻轻拍了拍:“都会过去的。” 五天后。 “回世子,祁国那边好不容易收复了失地,不敢再贸然出兵攻绥,但又迫于我方压力,目前正陷入两难境地。今日,祁王派使臣亲自来了一趟,意思是,希望我们双方各退一步。您看……要怎么答复?” 容烨笑了笑,转头对一旁站着的人道:“杨副将,你以为呢?” “依末将愚见,这祁国当初求援时信誓旦旦,此番又畏畏缩缩,不给他们点颜色瞧瞧,还真当我们梁国是大慈大悲菩萨心肠!” 他点点头笑而不语,半晌后道:“那便让他们继续难上几日吧。” “那这使臣……” “我亲自去会会。” …… 白日里,大漠附近的早春天气同长宁相差甚远,不过,约莫是倒春寒的缘故,到了夜里,都是一个“冷”字。自君初瑶伤好后,容烨便另搭了一个帐子,也避免军中人私底下传些什么不好听的话。可自从容烨“搬走”后,她夜里总睡不踏实,一来是因为天冷,二来,她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 睡不着,便只好习起幻术来。说来也奇怪,她所练之幻术早在两年前便到了瓶颈期,一直卡在第七式,而自上次与蝎女一战后,竟忽然参透了第八式。她隐约觉得,师父提议让她来出征,大概也是这个意思吧。她现在迫切地想要回到长宁,让师父看看这第八式,还有……问一问容烨的事。 容烨也同她一样修习过幻术无疑,但她先前曾有所试探,发现他并不愿意提及此事,且相对地,他也未对逆沙行之事过问半分。这大约是久居上位者的脾性?又或者……他觉得堂堂一世子弄这阴阳怪气的玩意怪不光彩的? 还有一事也是她一直疑惑的。矞洲大陆虽盛传神鬼之说,也不乏一些巫蛊之术,但习得幻术之人却是少之又少。那日她拿出七式逆沙行,照理说应在军中引起轰动,可恰恰相反,一丝丝风声也没有。她曾因好奇试探过那日在场的一个士兵,可依那人所言,那日根本没出现什么蝎女,而她只是在风沙中不慎从马上摔落才受的伤。她因此猜测,是容烨从中动了手脚。 她轻叹一声,怎么也想不透其中奥秘。 这一声叹过后,忽听一阵风声,外帐帘子似是被吹起,她一惊之下翻身下床,警觉地将手伸向桌案上的剑,却蓦然感到后颈一凉。她第一反应竟是,这未免也太多灾多难了吧? “谁?” “我放开你,你保证不喊人,也不乱动。” 这话乍听之下有点像业余劫匪所言,通常接下来的剧情是,主人公点点头,然后获得了自由,然后立马横刀反制劫匪,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君初瑶所想自然也是如此,可她却在拔刀的瞬间停住了动作。刚才这个声音……好像在哪听过。略有些粗犷,低暗沙哑,不像是年轻男子……拓跋思烈! 那日容烨与拓跋思烈交锋之时,她神智半清醒半模糊,隐约觉得拓跋思烈并无杀她之意,此番冒险前来又是为何?于是,她当真没有喊人,也没有动。 “今日我来,只为求一个真相,问完便走,不会伤害于你。” “你想问什么?” “你……”他的声音有些颤抖,“没有死对不对?” 君初瑶一愣,我要是死了,那你现在见到的难不成是鬼?这拓跋思烈看起来人高马大力能扛鼎的,原来竟是个失心疯? 见她愣住,他刚想继续说些什么,却被外头传来的喊声打断:“救命啊!不好了!我看见有人闯进君姑娘的营帐了!”是苏落的声音。 随即立刻有将士拿着火把弓箭涌过来,在帐外冲里头喊:“君二小姐,您在里面吗?” 外面的火光透进来,将内帐照了个三分亮,君初瑶看拓跋思烈一眼,边伸手拿起外衣披上边镇定道:“在。” “听说有人闯进了您的营帐中,您可有见到什么刺客模样的人?” 她犹豫了一下,正想说“没有”,门外又响起苏落的声音:“君姑娘恐怕受制于人无法开口,还是进去看看吧!” 那将士碍于礼数仍有些犹豫,忽有一人过来道:“不好!那边守营的弟兄全被放倒了!”这下顾不得那么多,十几号人齐齐冲了进来,正见着手中执刀的拓跋思烈。 君初瑶一看情况不妙,给拓跋思烈使了个眼色。他心领神会,立刻提刀架在她脖子上对进来的人恶狠狠道:“谁都别过来。”然后按着君初瑶的肩朝外头走去。 这些将士自然不敢再进,一步步被逼到了营帐外。杨威从帐中出来,看到此情此景脸色大变。经先前君初瑶被掳一事,他已看出容烨对她犹为着紧,而今夜容烨因接见使臣不在营中,出了这档子事,他定是难辞其咎,若君初瑶再有个什么三长两短,这好不容易捡回来的老命怕是又要悬了。为今之计,唯有戴罪立功,除了这拓跋思烈! 他对身边人使了个眼色,示意他悄悄绕去对面高地,而后自己带着众将士上前道:“拓跋思烈!你也是条汉子,竟对一个弱女子下手,就不怕这事传出去,成了天下人的笑柄?” 拓跋思烈没有回话,只抓着君初瑶慢慢朝营地大门挪步,他按在她肩头的手微微有些颤抖,像生怕弄疼了她。君初瑶对他这番举动一面不解,一面却又莫名觉得鼻子酸酸的,说不出来的难受。 他步出营地,边看着前方慢慢围拢来的人群,边在她耳边轻声道:“我拓跋思烈谢你今日所为,但恐仍难全身而退,我不伤你,只求一句实话。你是不是……”话到此处戛然而止,他身子一颤,闷声一哼,随即缓缓倒了下去。 君初瑶一惊,猛一回头,不远处的高地上有一将士放下手中的□□,抹了一把冷汗。那一箭正中拓跋思烈后心,君初瑶低头看着脚下的人,他嘴角涌着鲜血,却犹自不甘心地在说些什么。 究竟是怎样重要的答案,值得只身闯敌营,不惜性命? 她俯下身子,想听清楚些,却在下一瞬霍然睁大了眼睛。 ☆、嘉懿公主 “告……诉我,你……你是不是……萧甯……” 这一瞬,天地间恍若静止。振翅而飞的渡鸦滞了脚步,被风扬起的沙粒停在半空,枝头的旧叶悬而不落。仿佛置身空无一物的荒谷,有一个声音穿过茫茫大漠,越过百千山河,渡过万里狂风,在头顶响起,清晰而渺远。 他说,萧甯。 下一瞬,似沧海桑田一霎变迁。是燃燃大火,是滔滔洪流,是地裂山崩。是狂风卷起落叶,是溯流冲破江河,是雷鸣响彻苍穹,是落石激起千层浪。前世翻飞的记忆排山倒海而来,阻无可阻。 …… “父王父王,您看我这画,画得好不好?” “嗯……这山非山,水非水,山水之意却在其中。甯儿这么小便有如此造诣,长大了可要将父王也比下去咯!” “甯儿不要将父王比下去,甯儿永远不长大。” “听闻韶王有一女,沉鱼落雁,绝代风华,笔落惊风雨,一舞动天下。今传绥王旨意,前来一问,韶王可愿献宝?” “告诉你们绥王,孤便是许他大韶之土,也绝不献此宝。” “父王,甯儿愿出嫁绥国,为国解难,为您分忧。” “谁许你进殿的?休要胡闹,下去!” “今我大韶国危,身为一国公主岂能袖手?国在,萧甯在;国破,萧甯与国同亡。父王不应,甯儿便在此殿长跪不起。” …… 她回过神来,对眼前淌血的拓跋思烈点了点头,因无法欺瞒一个将死之人。 他如释重负地笑了,笑着笑着又流下泪来,昨日是金戈铁马豪情万丈,今时则血泪满面尽书悲凉。他颤抖的双手伸向背后,递来一个细长的包裹,在她接过的刹那,带着了却尘事的笑意,死了。 “拓跋思烈……拓跋思烈……”她拼命晃着他的身体,不知为何竟泪如泉涌。 拓跋……她怎么会到此刻才想起,那是绥国王室之姓。十五年前,绥王宫内发生了一场不流血的政变,绥世子拒绝出兵攻韶,绥烈王一怒之下将其流放边关,取而代之的是世子的亲弟弟,也就是如今的绥王,拓跋孤鸿。而这位前世子,此去经年与黄尘为伴,成了绥国历史上第一位姓拓跋的将军。 拓跋思烈,那本该是她的夫君啊。 朝这边赶来的将士们见到此景面面相觑,上前也不是,退后也不是,都当是杀错了人。半晌后,杨威小心翼翼试探道:“君二小姐可有受伤?”见她跪在地上一言不发,又上前一步道,“君二小姐?” 正是这众人皆不知所措之时,远远传来一声马嘶,正是容烨。 杨威立刻迎上前去:“末将见过世子。末将无能,让那拓跋思烈钻了空子,挟持了君二小姐,不过……”他话未说完,容烨便已下马,越过他朝君初瑶走去。他赶紧跟上,继续道,“拓跋思烈已除,只是君二小姐看起来似有些古怪……不知是否是受了惊……” 容烨脚步蓦地一停,冷着脸道:“让人把尸体拖下去。” “是。” “你们也都下去。” “是。” 子时过半,夜凉如水。树下的女子静静地跪着,看起来纤弱得像是下一刻便要被风吹走。容烨走近她身旁,看着她单薄的外衣皱了皱眉,随即蹲下来,解下自己身上的裘衣给她披上。她突然感到身子一暖,抬起头来,正对上他的眸子。他眼底的怒火在看到她脸上未干的泪痕时一扫而空,而后化为一潭深不可测的静水。 “不冷吗?”他说着将她扶起,拉着她朝营地走去。 她定定地望着他,脚步有些踉跄。这一瞬,心底突然涌起一股莫名的熟悉感,熟悉的不是此景,而是此情。 出征第一夜,两位各怀心事的少女曾有这样的对白。 “他若无其事地走过来蒙上了我的眼睛,什么也没说扶着我朝山下走去。那一刻,我觉得胸口好像有什么东西融化了,又或者,是什么东西萌芽了。” “你当时还年幼,又如何分得清什么是感激,什么是倾心?” “初瑶姐姐,你一定还没有喜欢的人吧?你若是有了喜欢的人,便绝不会这样问我了,那种感觉不会错的。” 容泠,我好像明白你口中的“不会错”了。 两人走到营帐门口时正碰见杨威朝这边走来。 “世子,末将已将军营各处盘查了一遍,未见可疑之处。” “下不为例。” “末将谨记在心。”他抬眼看了看容烨脸上神色,犹豫半分后继续道,“世子,您两次不在营地,都出了岔子,末将无能,也无颜,只是……您可觉得,其中有些蹊跷?” “杨副将的意思是,事出巧合必有因?” “正是。” “营中都是最可靠的弟兄,还请杨副将切莫多疑。” “世子说的是,那……末将告退。” 杨威走后,容烨转头问一旁的君初瑶:“不进去?” “我……我想问你件事。” 他挑了挑眉,示意她问。 “你可知……十五年前绥王宫政变时,拓跋思烈为何拒绝出兵?” 他一笑,背过身去,沉默半晌后道:“四国皆知,韶国并无毁约之由,嘉懿公主离奇失踪,多半是遭遇不测。拓跋思烈不信,带兵翻遍了整个大漠。” “后来呢?嘉懿公主的尸首不是被找到了吗?” “找到了,可他却要立一个死人为妃。他说,他不能护她周全,至少要护好她的国家。” 君初瑶张张嘴,半晌说不出话来,良久后喃喃道:“他不过见了她一纸画像,何以如此……” “拓跋思烈年轻时骁勇善战,当年绥国的江山,有一半是他打下。可惜,江山易攻不易守,美人难得亦难求,一朝错选,满盘皆输。” 她看着他负手而立的背影,忽然有些晃神:“如此说来,若换做是你,定会弃美人而选江山了。” “不。”他回过身来,定定地看着她,“我定赢了美人,也赢了江山。” 她蓦然抬头,又见他一笑,而后道:“时候不早了,进去吧。”她点点头转身,腾出手掀帐帘时想起拓跋思烈留下的东西,也不知出于何故,回头跟容烨解释了下:“这是拓跋思烈的……遗物。” “哦?”他一挑眉,似对她此番主动坦诚有些意外,掀开帐帘走进她的营帐,“那便让我瞧瞧。” 君初瑶跟上去,解开包裹系带一看,里头是一幅画。这画纸比一般的要厚实,装裱也是极为精细,画轴以上好的檀香木制成,轴头为翠玉,末端坠以流苏。这样式……像是韶国的宫廷画。 拓跋思烈怎会有韶国的宫廷画?她眉心一跳,莫非这是当年宫廷画师为她所作的画像? 等她反应过来,画已在容烨手中展开三分,她刚要出手阻止,只见容烨将画轴一推,整幅画便铺在了桌案上。她一惊,下意识用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心中满是悔意。 祸从口出!祸从口出啊! 可蒙了半天眼睛也不听容烨有什么动静,她一愣,不会是吓晕了吧? 她将手指移开一道缝,睁眼看了看,发现容烨没有看画,而是在看她:“你在做什么?” 她蓦地将手放下,看了眼桌案上的画,竟是张白纸。一瞬间又是惊异又是欣喜,脸上表情连连变换,最后才意识到容烨还在看她,干咳了几声,赶紧圆场:“我……我看这画做工精细,像出自王公贵族,我……我还道是春宫图,所……所以……” 他愣了愣,半晌后笑出声来:“你还知道这个?” “这个……我……不是,你别乱想,我……我就是听阿辰说起过。” “改日有空,带我见见你这个弟弟。”他收起画,“这画我拿走了。” 她方才一时紧张,口不择言,此刻脸上烧得一阵火辣辣,等回过神来,容烨已经拿着画走了出去,她忙追上去:“这白纸你拿去做什么?” “我听闻有一种药水,可使字画消失于无形,相对地,也有一种令其重现的药粉。不过……这药粉难得,待回了梁国再想办法。” 君初瑶一听傻了,眼睁睁看着他拿走了画,然后回到床上也绞尽脑汁想办法去了。 她不知道的是,这世上根本没有如此奇异的药水和药粉,她更不知道的是,容烨早已看出画中玄机,回营帐后便将缝于纸下的真画取了出来。 帐中人注视着火光下的画,画上人正值及笄之年,一袭藕荷色留仙裙逶迤,肤若凝脂,气若幽兰,衬得百花失色,春光也黯然。左下一行小字“昭元三十六年春,嘉懿公主小像”。 不知看了多久,他抬起头来,这一抬首,像千年已过。他站起来,将手中画引着烛火全数燃尽。 ☆、夜色真美 这一夜,偌大的梁国军营里无人安眠。有人惊心,有人苦恼,还有人独坐沉吟不知倦,也不知心向何方。他手中的茶盏搁了又拿,拿了又放,半晌后笑着摇了摇头,起身掀开帐帘走了出去。抬头望远处山岳,眼前恍若又是那一年冬,碧空残月之下,清霜石崖之上,那临风舞剑的女子,身是弱柳扶风,姿却傲然挺拔,翻飞剑花,四溢流光,如梦一场。 “苏姑娘请留步。”他突然开口,不知朝着哪个方向。 身后不远处有人蓦然停步,走上前来,正是苏落:“公子找我?” 他没说话,朝营地外走去,示意她跟来。一路上两人一前一后沉默无言,不知走了多远才停下来。 “公子怎敢将后背留给我?”她这一问,平日里的单纯与笑意全无,像换了个人。 他回过身,略有些奇异道:“苏姑娘何出此言?绥王的口谕里,难道还有除去我这一说?” “你应知我不姓苏。” “你的名字、样貌、声音、故事,没有一样是真的。既是演戏,演到底又何妨?” 她一笑:“好一个名不虚传的梁国世子,幸而主子意不在你。不过……我有些好奇,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的?” “你来这里的第一天。” 她心中讶异,神色却仍是从容:“是哪里露出了破绽?” “你太聪明,你的滴水不漏,便是你最大的破绽。” “为何不拦我?” “留着你,才能知道你的目的。” 她突然笑了,笑中略带轻蔑,说了一句旁人听不大懂的话:“我当你喜欢她。” 他眯起眼没有说话,又听她继续道:“看来是我会错了意,喜欢一个人,又怎会拿她冒险,哪怕只是万分之一。也对,如你这般之人,是绝不允许自己有软肋的吧。” 容烨仍是没有说话,脸色却越来越阴沉。耳边仿佛响起另一个声音,那是素来恪守军纪的君项寒第一次不顾君臣身份顶撞他。 他说:“恕末将直言,您是太自信,还是根本不将她的命当命?” 苏落见他这副模样,话锋一转,继续问:“我还有一事不解,拓跋思烈是主子的心腹之患,可除掉他对你而言并无益处,为何要帮我?” “益处是什么?”他侧头看她,“这世上只为益处做事的人,最后大多成为别人的‘益处’。博弈之人,赢是目的,至于中间怎么走,有何要紧?” “那么杀了我,和放走我,哪个是你的下一步棋?” 他一笑:“同一个将死之人夜半闲谈,我怕是没有这样的兴致。” 她点点头:“看来我可以走了。”说完转身便欲离开。 “等天亮吧。”他眯起眼,看着远处连绵的群山,“把戏演完再走。” 她停下来,复又回身,不解地望着他,然后听见他说:“跟她道个别,以苏落的身份。” “为何不道出真相?她不是一直很内疚吗?告诉她那都是假的,不是更好?” 他沉默良久,等到她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才开口:“她的人生已经有太多变故,往后的日子,能简单些便简单些吧。” 她半回身,看着夜色中负手而立的男子微微有些发怔,河畔的风吹起他的鬓发,而他身姿挺拔,心若磐石。无往而不胜的梁国世子,终于还是有了软肋吗? 那么,今日你放过我,但望不会有一日,成为我的对手。 第二日一早,君初瑶刚出营帐,便见苏落背着包袱前来辞行:“君姑娘,我是来同你道别的,公子肯放我走了。” 她有些讶异,战事还未了,容烨竟会提前放人,愣了片刻后道:“你要回苏家村?今后一个人,打算怎么办?” “先守孝三年吧,其余的我还未想好,到时候兴许开个医馆,兴许云游四海。” 君初瑶拍拍她的肩:“你能想开便是好的。今日一别,可能无缘再见……”说到这儿她笑了笑,“不,还是不要再见的好。一路平安。” 苏落点点头,刚要离去,看到站在不远处的容烨,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凑到她耳边轻声道:“先前你问我的那位叫‘月华’的姑娘,我想起来了,她是祁国的公主,你昏迷那几日来过这。你若是喜欢公子,可要小心她。”她说完轻笑一声,转身离去,经过容烨身边时脚步滞了滞,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正如君初瑶所言,有些人,还是不要再见的好。 苏落是走了,君初瑶却懵了,连容烨走近都没发现,等反应过来,他人已到跟前。她突然一副见了鬼的模样,尴尬地笑笑:“世子早啊。”然后一溜烟跑了,这回愣在原地的人,换成了容烨。 君初瑶魂不守舍了一整天,满脑子都是苏落临走前说的话。先前她的确梦见过一个叫“月华”的女子,当时也隐约觉得那不是单纯的梦境,可想来想去,记忆中实在没有这样一个人,时间久了也便将此事抛在了脑后。如今被苏落这么一提,越发好奇起来,可昨夜她趁容烨不在帐中盗走了那幅画,现在心虚得很,别提问了,就连看都不敢看他一眼。 躲在帐中一天,想着夜深人静了总算是能出去透透气了,可刚一掀帐帘,又见容烨。她咽了咽口水,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刚准备若无其事地放下帐帘退回去,容烨却上前一步干脆利落地按住了她的手:“躲了一天了,不嫌累?” “世子说什么呢……”她挤出一个笑脸,“我哪有……” “我知道画是你拿的。” 她摸摸鼻子:“世子英明。不过……那画我烧了,你就是想要,我也变不出来了。你若生气,罚便是。” “那便罚你陪我赏月吧。” 她一懵,道是自己听错了,什么样的月色非得找人一起赏?探头一看天,朦朦胧胧一轮残月,这有什么可赏的? 正纳闷,又听他道:“对了,去换身衣服,我虽不在意美丑,但好歹得是女子。” 君初瑶一口血瘀在心间,想吐又吐不出来,敢情她穿了男儿装,在他眼里便不是女子了?她一脸“你给我等着”的神色,以平生最快的速度换完了衣服出来,出来后又觉得哪儿不对,她这么心急证明自己做什么? 一出营地大门,君初瑶便望着天煞风景道:“又不是十五,这残月有何可赏的?” “我倒觉得残月好。”他说着天上月,眼却望着远方,“正如事事圆满之人反倒更难如意一般,望着满月,便要为它终有一日的残缺而担惊受怕,但望着残月,却只会想到它圆满的模样。” 她微微有些愣神,觉得此话不无道理,不过嘴上却没承认,存心找茬道:“残月美,也需有美人相陪。我听闻祁国那位月华公主颇有几分姿色,又同世子交好,世子何不找她作陪?良辰美景,才子佳人,想必别有一番风情。” 他倒是没想到她会突然提这个,愣了愣,而后笑道:“你在吃醋?” 君初瑶看着他干瞪了半天眼,从前也在书上看过些风月之事,约莫是听过这个词的,可是……纸上得来终觉浅,绝不知此时在躬行。 容烨在河岸边的草坡上躺下来,懒洋洋瞟她一眼:“不过你说的也有理,明日我便让人去请她来,今夜只好将就将就了。” 只好?将就将就?这世上还能有比他梁国世子更无耻之人吗?她转身就要走,忽然被拽住,这一回头,正见容烨一手枕着头,一手扣着她的手腕,笑得无辜:“我说笑的。” 见过他大敌当前气定神闲的模样,见过他步步算计游刃有余的模样,却从未见过他如此刻这般,眉宇间戾气全消,毫无防备地对着她笑。 她微微怔了怔,只觉这画面美好。 这么想着,便在他身边坐了下来,托着下巴看着河面上的波光,又听他娓娓道:“她是祁国的公主,也是西昭国夷桑一族之后,略懂些巫蛊幻术,先前你昏迷不醒,我是请她来给你治伤的。” 她心思单纯,很快便不再介怀,注意力全然放到了他的话上,不解道:“夷桑一族不是不准同外族通婚的吗?更何况对方还是王室中人。” “凡事都有例外,梁国的律法,可也没说女子能出征。” 她摸摸鼻子:“这倒也是。”正说着,河岸边一簇藤紫色的花迎着风映入眼帘,她忽然起身上前,蹲下去细细看了看,惊喜道:“还真是呀。” 容烨跟着她走上前去,见她手中拈了一折纤细的花枝,其上缀以朵朵细小的藤紫色四叶花,色泽自花心向外渐渐变浅,花瓣边缘在月色里隐隐透着圈圈光晕,非琼非璧,却似玉般光洁透亮。 “这是玉流花,我以为韶国才有,不想竟能在这儿见到。你知道吗?从前我母……”她脸上的笑意滞了滞,“我……我听人说,在韶国民间有一种习俗,未出嫁的少女每到生辰便要戴上娘亲亲手编成的玉流花簪,寓意玉洁冰清,不染纤尘。”她看着手中的花,有些恍惚,“听闻嘉懿公主很喜欢玉流花,韶王宫花朝殿后那一片玉流花海便是她亲手所植,后来……”她神色黯然,半晌后笑了笑,“后来它们大概也随着那场大火,变成了灰烬吧。” 她自顾自地说着,等回过神来,才发现容烨低着头,一副并未在听的模样,刚要生气,突然见他递来一截花枝,虽与从前所见不同,却赫然是花簪模样。 “我未见过玉流花簪,随手编的。”他轻描淡写道。 她一瞬间百感交集,刚要伸手去拿,却又见他收了回去:“坐下来。”她在河岸边坐下,感觉到他的手指穿过她的发,将花簪戴在了她头上。 她心中一动,这双手,为她沾染过敌人的鲜血,也为她绾过发。 “生辰快乐。”他如是说。 君初瑶愣了愣:“今日是……?” “二月二十七。”他一笑,“你都不记自己生辰?” 她摇摇头,一时没来得及疑问他如何知晓自己的生辰,答道:“从前记着,是因为那是我遇见爹爹的日子,爹爹不在以后,便干脆忘了。”她忽然像是想起什么,“所以你不是罚我来陪你赏月的?” 他一副又好气又好笑的模样,在草坡上躺下来道:“这天下想陪我赏月的女子,可不比嘉懿公主种的玉流花少,你若觉得我是在罚你,走便是。” 她没说话,在心里白了他一眼,然后在离他半丈之遥的地方躺下,也用手枕着头,看起天上星辰来。 风拂过面,吹醒一地的春草,恍若是杨柳碧波,流水桃花,是莺啼燕语,桂馥兰香,是这世上一切美好,如诗也如画。 画中人无酒自醉,直到很多年以后,再回想起这一夜月白风清,仍觉无比珍贵。 “初瑶。” 她蓦然侧首,却见他眯眼望着天,好似根本未曾叫过她的名字,直到她以为是自己听错了的时候,他才转头看向她,眼底含笑:“夜色真美。” ☆、解围 三国战事已近尾声,祁国损失惨重,无力履行求援时的承诺,在梁国助其夺回失地后对绥国发起反攻。容烨对此表示“很为难”,于是也便为难了祁国几日,最后“大大方方”地放过了他们,唯一的条件是,要求祁国奉上阜黎的驻兵权。 阜黎地处祁国西北部,并非是咽喉要道,看似无关紧要,但细细分析就会发现,控制了这座城,一旦祁绥开战,它便是梁国的哨塔,而如若有一日祁国威胁到了梁国,它便成了梁国的突破口和大后方。 所谓“醉翁之意不在酒”,大抵如此,一开始就并未指望祁国能够出兵反攻,容烨所要,从来都是阜黎。祁国连连被摆道,却无可奈何。签下契约的那一刻,年过半百的祁王着实捏了把冷汗。 眼前二十出头的男子,八岁时便一鸣惊人,以一言易天下大势,他不费吹灰之力的一句,祁败,韶亡,绥乱。而后韬光养晦,隐于幕后,多年未有动作,却又在所有人以为其难再有作为的今天,再次将两国玩弄于股掌之间。如此想来,梁国十五年来只守不攻,看似软弱易欺,实则是在隐藏锋芒,积蓄力量,等待时机。 十五年前出刀,十五年后方才见血,这样的人……实在太可怕了。 容烨离开后,忧心忡忡的祁王独自在殿前徘徊,久久难安,半晌后对着梁国所在的方向自问:“天下之主,莫非已有定数?” …… 又七日,梁军启程班师回朝。回程比来时要快,一路东上,三月十五过虞水,三月二十三越戚山,三月二十七便回到了长宁。出征前后不过二月又二十四日,可惊可叹。 容泠在三王叔府里待了几日便腻味了,先一步被人接走,并未跟着军队回长宁。这一路凯旋极其顺利,除去君初瑶隐隐觉得哥哥跟容烨间的气氛有些微妙,不过她没深想,只当是容泠不在,征途乏味所致。 三月二十七。长宁城城门口。 君项寒勒马对君初瑶道:“我还有事须入宫一趟,先命人送你回去。娘今早去了城外祈云寺,三姨娘若是为难你,便说带你出征是我的意思,有什么事待我回来再说。” 她点点头,面上略带忧色。她先前是偷偷走的,三姨娘又不待见她,这一出先斩后奏指不定闹得收不了场。 果不其然,一进将军府门,正欲径直奔向自己房中,便被府中丫鬟“拦下”。 “二小姐,三夫人让你回来便去院子里见她。” 这下好了,衣服也来不及换,风尘仆仆一身男儿装。到了院里便见三夫人正在亭下品茶,瞥了她一眼,手中茶盏“啪嗒”一搁,笑道:“你当我这将军府是什么地方,想来便来,想走便走?” 这一开口便自认主人,还将她与将军府划清了界限。 君初瑶低头不作声,又听她继续道:“当初你被带回来的时候,我便说过,这孩子长大了,留不住的,终归不是我们君家人。军营里头可还好玩?你是自在了,我们将军府可丢尽了脸。你说你一个女子,成天舞刀弄枪的也便罢了,现在可好,都混进男人堆里去了,你还知不知羞?” “娘。”君砚蓝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朝这边走来,“初瑶还小,不懂事,您就别责骂她了。” 她冷哼一声:“她呀,就跟她娘一个样,喜欢往男人堆里钻……” “三夫人。”君初瑶忽然抬起头来,眼神中的寒意瘆人,“初瑶有错,您骂我,罚我,我绝无怨言,但还请您莫要牵扯无关之人。” “实话实说罢了,敢做,还怕人说?”她抿一口茶,“你虽不是你娘亲生,却是像极了她,皆是杨花心性,尽会搔首弄姿。” 君初瑶强自克制,眯了眯眼,不温不火道:“您说的是,不过……我倒觉得,这比那些有杨花心性却无姿可弄之人要好一些。” 这是她十五年来第一次出口顶撞,恐怕连她自己都未发现,这一刻举手投足像极了一个人。 三夫人气得脸都青了,一挥衣袖,桌边茶盏霎时落地,一声清响摔了个粉碎,碎渣子正落在君初瑶脚边,她冷哼,厉喝道:“你……跪下!” 不远处朝这边偷望的君辰见情况不妙,急得来回踱步,突然像是想起什么,问一旁站着的小厮:“等等,方才你说谁来了?” “回二公子话,是静颐公主。” “静颐公主,静颐公主……”他念叨着,忽然眼前一亮,“快,快请她进到厅堂……不不不,直接请到院子里来。” “静颐公主到——!” 院外突然传来这么一声,僵持在亭下的三人齐齐一怔,君初瑶当下反应过来,静颐公主……那不就是容泠? “想不到这小小的将军府竟也有如此景致!”人未来声先至,她一路走一路笑,到得院中却忽然变了神色,面上微笑淡如水,生出娴雅端庄之姿。君初瑶先前所见之容泠未曾有过这般神态,第一眼竟觉陌生。 “参见公主,公主金安。”三人齐齐行礼。 容泠看君初瑶一眼,对她一笑,而后又看向三夫人和君砚蓝,微微扬起下巴道:“三位无需多礼,本宫今日是奉父王之命,带些赏赐来的。” 母女俩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出了疑惑之色。 “先前本宫因思念三王叔,曾随兄长出征,前往边关探望,岂料途中突生意外,幸而君二小姐出手相救才得以保全,今日特来谢过君二小姐。”她字斟句酌,出口落落大方,倒真有副样子。 君初瑶听完后一愣,随即想起来,莫不是栖草坡一事? 三夫人尚在出神,脸上神色很不好看,君砚蓝赶紧上前道:“原是如此,还劳请公主移驾正厅稍作歇息。” “不必,本宫听闻大军今日回朝,这才来看看初瑶姐姐好不好,”她垂下眼瞧了瞧地上碎落的茶盏,笑得令人心生寒意,“见她无碍,也便放心了。”她给身后人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们将东西呈上来,然后继续道,“这冰山雪莲和千年人参,是给两位夫人补补身子的,还有这些绫罗绸缎,是母后珍藏多年的上品,也一并带来给两位夫人。” 后头婢女一连串,一件件稀奇之物呈上来,看得人应接不暇。 君初瑶到得此刻才终于明白容泠的来意,赏赐是假,救场才是真。且不说栖草坡一事不值一提,以容泠平日里的性子,是断不会有这般姿态的。她进门先笑,后又摆出公主之尊,先称她“君二小姐”,后又喊“初瑶姐姐”,一来一去是刻意营造的反差。加之又是“奉父王之命”,又是“见她无碍便放心”,其中的意思自然不言而喻。她甚至不过问大夫人的去向,好似只奔一人而来,至于其他,在与不在皆是无碍。 受了赏,谢过后,母女俩客客气气预备送公主出府,却被容泠婉言拒绝。这拒绝了倒也罢了,可她却上前拉过君初瑶的手,笑道:“初瑶姐姐送送我吧。”着实气得三夫人脸上青一块紫一块。 出了府门,容泠忽然回头望一眼,见后边无人才如释重负道:“哎呀,累死我了!真不知烨哥哥是怎么整日对着那些达官显贵迂回周旋的。” 君初瑶轻笑:“你倒学得像模像样。” “我还漏了好几句没讲呢!准备得太匆忙,都怪烨哥哥没早些同我说这事。” 她一愣,容泠看出她心中疑惑,解释道:“救场非易事,得救得及时,还得救得巧妙,我可没那么聪明,都是烨哥哥教我的。” “你是说……是世子让你来的?” “对呀,哥哥刚一回到宫中,父王的召见也没理,衣服也没换,便来找了我。” 她心中一动,出了半晌神,方才道:“总之,今日谢谢你了。” 容泠狡黠一笑:“初瑶姐姐若想报答我,应该知道怎么做。” 她也跟着笑了笑,一副拿容泠没辙的模样。 “啊,对了,瞧我这记性。今日我来,还有一事,四月初八是父王寿辰,初瑶姐姐可一定要去。” “我?”她有些讶异,按照惯例,宫中的酒宴只有哥哥和大娘才会出席。 “此次父王五十大寿,是由母后全权置办,阵仗大得很,朝中重臣的家眷们皆受了邀。我怕你呀,找借口推脱不去,才特意同你再说一声。” “我……”她面上略有难色,“我的确不太喜欢这些场面的。不过若是梁王后懿旨,那定是非去不可的。” “初瑶姐姐,你可别这么说。”容泠看了看周围人,凑到她耳边道,“这些受邀的家眷中,有不少妙龄女子,我猜……母后是想借此机会,替烨哥哥纳妃。你若是不去,到时候可别后悔。”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最后结结巴巴道:“我……我会去的。不过可……可不是因为这个。” 送走了容泠,君初瑶若有所思地转身回了府,正撞上门边同样若有所思的君辰。 “阿辰,你杵在这儿干嘛呢?” 君辰却像没听见似的,直愣愣地盯着容泠轿子远去的方向,喃喃自语道:“这个静颐公主,怎么看着这么眼熟呢……” 君初瑶抬手一记敲在他脑袋上:“你啊你,这天底下生得好看的姑娘,你!都!眼!熟!” ☆、寿宴舞画 四月初八这日,一大早,将军府里头的丫鬟小厮便开始行色匆匆地忙碌起来,就连两位夫人也是七慌八乱的模样,看着不像是要去梁王寿宴,倒像是嫁女儿。君初瑶觉得怪不自在的,便一个人躲进了房中。 她原是想看些书的,可无论如何也看不进去,听着外头动静,又想起容泠那日所言,竟是坐立难安起来,从床榻踱到窗边,又从窗边踱到书架前,最后一拍桌案,怒气腾腾道:“他世子选妃,与我何干?” 她不知道的是,长宁汐水河畔,一处名为“浣云居”的院落里,有一男子正闲闲品茶,眼前立着一人一鸟。他搁下茶盏,问那丫鬟模样的人:“它说什么?” “回公子话,小雪鹞说,初瑶姑娘这几日寝食难安,尤以今日为甚,眼下正把自己关在房里头。” 他点点头,轻抚着手中的雪鹞笑了笑。这一笑,笑进人眼里去,令见者好似嗅见风中淡淡杜若香气,那般缱绻袅袅,竟惊得那丫鬟忙低下了头去。 …… “二小姐,二小姐。” 君初瑶百无聊赖地伏在桌案边,很快便睡了过去,再醒来时便是听见这声响。她迷迷糊糊从桌案上抬起头来,“是梳妆的时辰到了吗?” 那丫鬟眼里似拂过一丝诧异,“回二小姐话,是出发的时辰到了。” 她愣了愣:“现在几时了?” “未时过半,夫人们已在府门外等候。” 她更加惊讶:“砚蓝姐不是说酉时才走吗?”这一句问完,还未等丫鬟回答,她便似明白过来,笑着起身淡淡道,“也罢,走吧。” 今日之梁王宫,可谓张灯结彩,处处喜庆之色,花枝招展的姑娘们,走三步便见一位。君初瑶跟在两位夫人身后一路走一路看,看到后来竟觉无甚可看,找了个借口便溜之大吉了。 哪儿人少,她便往哪儿去,走着走着,想起君辰方才所言。 “不是吧,你就这么清汤挂面地去参加寿宴呀?虽说你是天生丽质难自弃,淡妆浓抹总相宜,可素面朝天总归要逊色几分的。这俗话讲的好,人靠衣装,佛靠金装,你怎么就不开窍呢?” “梁王寿宴,我梳妆作甚?” “那日我躲在门后边,静颐公主说的我可都听见了。” “你也跟泠儿一般闹腾。” “还装傻,既然如此,你呀,就等着和我一道喊那人家世子姐夫吧。” 她一路想一路走,也不知过了多久,眼前景致渐渐陌生起来,等回过神来,竟发现自己置身于湖畔,险些一脚踩下去。她朝四面看了看,这儿山水风光极好,倒是个清静之地,不过她是溜出来的,不便久留,看了几眼也就转身离开了。可她方才来时无心,回身时已找不到回去的路,正踌躇,忽见那湖中央的桥上,有位凭栏远眺的男子,一身玄袍,风姿卓绝,遥遥望去若与山水融为一体。 她犹豫了片刻,沿桥朝湖心走去。 “这位公子……”她不知对方身份,只得如此开口试探。男子闻声转身,面上笑意盈盈,一双桃花眼生得极好,看得人心中不由一颤。 “迷路了?”这一开口,字字温柔,似要将人融化一般。君初瑶愣了愣,觉得眼前人同容烨长得三分像,可气质却是截然不同。若说容烨是玉,初见清冽,久处和暖,那此人便是罂粟,炙热芬芳却暗含危险。 她隐约猜出对方身份,向后退了一步,低头恭敬道:“叨扰到您,深感歉意,请问……大殿如何走?” “无妨,我正好要去,一道吧。”他说罢摆出“请”的手势。 她又退开一步,道:“多谢。” 七绕八弯地回了大殿,正巧是贺词的时辰,众人皆聚集在殿前。她无意引起纷扰,远远看见将军府的人,便对身边男子行了个礼,然后走开了。 那男子目送她离去的身影轻笑一声,似在思考什么,半晌后喃喃道,“将军府二小姐?” 贺词礼毕已是酉时,众人皆入了席等候晚宴开始,将军府的席位略靠前,刚巧对面是容烨。双方打了招呼后便坐下,君初瑶一直低着头,依礼制跟在君项寒身后一点的位置,君辰坐在她旁边,用手肘子推了推她,示意对面。 她循着君辰眼神所指看去,见容烨正盯着这边看,心中微微一动,然而再看一眼面若桃花的君砚蓝,又垂下眼去,顺带狠狠踩了君辰一脚。 君辰忍不住惨叫一声,面上神色痛苦万分,两人皆未看见,对面正有人掩着面笑。 注意到这边动静的还有一人。容泠正上席,突然听见这“啊”一声响,抬头看去,惊得险些没坐稳,瞠目道:“你……你不就是那日……” 君辰一下子反应过来,难怪先前觉着这静颐公主眼熟,原是夜闯王宫那日遇见的出逃的宫女。那夜遇上她时他恰好没蒙面巾,这下可糟了! 他赶紧干笑着接上话:“啊,对对对,我就是那日……那日……在将军府给公主您带路的人。对吧,公主?” 容泠愣了愣,一愣过后也立刻醒悟过来,干笑着替他圆道:“对对对……是你,是你……”说罢撇过头对容烨耳语道,“烨哥哥,你可还记得,年前有一日夜里,我假扮成宫女逃出宫去被你抓了个正着?” 容烨一挑眉:“怎么?” “那夜……宫里可有少什么东西?或者……或者发生什么不好的事?” 他一笑,摇了摇头。 容泠又朝君辰那儿看一眼,狐疑地低下了头。 耳边是丝竹轻响,台上是羽衣霓裳,底下是美酒佳肴,君初瑶却无意听,无意看,也无意尝,自顾自托着腮发愣。前世便不喜欢这样的酒宴,今日这气氛又暧昧得很,让她觉得不大舒服。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见姐姐的名字,她一抬头,见一旁的人起身走向了台中,约莫是轮着将军府为梁王寿辰助兴了。 君砚蓝今日穿了身紫绡翠纹裙,一支金步摇将长发绾起,清丽可人。她走上前,身姿曼妙,步履盈盈,在台中一架七弦琴旁坐下,看底下一眼,而后抬腕低眉,抚上琴面,玉指轻扬,汩汩之声便如流水般四溢开来。 君初瑶望着台上女子微微有些失神,这七弦琴她也是会的,只是多年未碰难免生疏,大约是弹不出这般雅致了。台下时不时便有人窃窃私语,入耳尽是夸赞之词,一曲终了,掌声雷动。 上座的梁王后一副甚是欢喜的模样,道:“砚蓝这一曲,当真是高山流水,浑然天成。我们烨儿也擅琴,不知听来如何?” 这话一出,底下人齐齐会意,皆是懂了梁王后的弦外之音。君初瑶自然也听出来了,心中竟不知为何紧张起来,悄悄看向对面。 容烨自座上起身,看了看君砚蓝,笑道:“方才这一曲入耳,儿臣倒自觉并不擅琴了。”梁王后脸上笑意更盛,却听他又缓缓道,“不过,儿臣有些好奇……” 君初瑶见他突然投来的目光,心中暗生不好的预感,果不其然听他继续道:“将军府的大小姐琴音绝妙,这二小姐……今日预备以何助兴呢?” 此话一出,在场之人皆是一愣。谁人都知,这世子是出了名的“不近女色”,仰慕他的女子千千万,从达官显贵之后到别国公主,多的是倾国倾城之色,而他却从未对这些人有过半分在意,今日却“好奇”起将军府的二小姐来,真是可惊,可奇。 梁王后同梁王对视一眼,齐齐朝君初瑶看去。 君初瑶心中恍若有一万匹快马奔腾而过,容烨啊容烨,你就非要将我往火坑里推? 然而世子问话,不可不答,她在众人的注视下慢慢站起身来,看了看自己这一身素衣,一时无言以对。 这是容烨下的一道难题。若她说没有准备,便是扫了梁王的兴,将军府脸上自然无光。可若她说准备了,这素面朝天的模样,别说拿不出什么,便是真拿出些什么来,也是对梁王的不敬。 将军府的人面上神色各异,君项寒正欲起身替她解围,却见她笑了笑,看向梁王道:“是初瑶考虑不周,未有准备,不过今日既是梁王寿辰,便绝不能扰了大家的兴致,还请梁王特许一炷香的时辰,容初瑶下去准备准备。”她神态自若,言辞得体,梁王听来觉得在理,便一伸手道,“请。” 容泠见此景,立马从席上起身朝她走来:“初瑶姐姐,我带你去。” 一炷香过后,当君初瑶再度回到席上时,在场之人的下巴几乎是齐齐磕到了桌案上。方才还清汤挂面的女子,此刻像换了个人一般,一袭白玉兰散花纱衣裙裾曳地,纤腰玉带,是惊鸿艳影。上梳凌云髻,颈侧弧线微露,额间花钿一点,真如绝笔。而最令人称奇的,还是眉下那对惊世之眸,让人想起四月里的碧海长空,九天之上的瑰丽星辰,撼人心魄。 她一举手一投足,便似携起万缕芬芳,让人忍不住跟着移目,不愿错过一眼。君辰下巴未收,心中暗自叹道,美!美不胜收!美若天仙!即便此时表演个扎马步,也是美绝了! 容泠挽着君初瑶上前,对容烨道:“佳人还需才子相陪,烨哥哥的琴技也是卓绝,何不替君二小姐伴这一舞?” 君初瑶一愣,正欲推辞,却见容烨站起身来,眉目含笑道:“理应。” 这一句“理应”说进人心坎里去,让众人也忍不住觉得“理应”起来。 君初瑶向梁王一行礼:“初瑶献丑。”随后绕到了台中放置的空白画屏后,屏上画布薄如蝉翼,在华灯下映出她的身姿轮廓。 乐起,舞起,众人皆屏息凝视。只见屏后人伏于地,玉腕轻抬,信手一拈,竟是花的模样。曲若流水,潺潺而来,而她手中空无一物,仅以十指为媒,于画屏之上舞出一朵朵花来,接连二十四朵姿态各异,看得人啧啧称奇。 乐声渐疾,屏后人一个旋舞,忽至台前。裙裾翻飞的女子身姿也翩然,折纤腰以微步,呈皓腕于轻纱,一点足,便是一缕清风,一回眸,便是一道惊鸿,让人如见三寸日光倾泻直下,十里桃花漫天飞舞。 她一路旋至桌案边,提笔蘸墨,在屏风上作起画来。这下底下的人都惊了,不知是该看画,还是该赏舞。一来一回,腕起腕落,眼花缭乱间,偌大的屏风上落下点点墨迹,细细看来,竟是百花盛景。 曲毕,舞毕,席上一片寂静,皆是傻了眼。半晌后,掌声自上座传来,击掌人乃是梁王:“好!好!”众人方才反应过来,哗然起立,一时间掌声四起,经久难息。 抚琴之人自座上起身,走到她跟前,嘴角噙一抹笑意,道:“二十四奇花,朵朵绽于指尖,君二小姐之舞,可谓艳绝天下。” 她抬首看他,也笑:“三十六和弦,声声扣人心扉,世子之琴,果真名动四方。” 这一刻,才子佳人比肩而立,令见者不禁感慨,好一双璧人。 梁王同身边人对视一眼:“孤先前听泠儿讲,这将军府的二小姐是位妙人,今日一见,当真是才情过人。” 梁王后面上欣喜,道:“君二小姐方才所演,想必是韶国的舞画之艺吧。本宫早先也请过些伶人舞姬前来,可都无法演出这舞画的神韵,今日终得一见。不知……可否将这画屏赠与本宫珍藏?” “王后若是喜欢,那是自然。”她行了个礼,正欲回席,却见容烨忽抬起手,从袖中取出一颗夜明珠,递到她眼下问:“这珠子……可是君二小姐的?” 她一惊。 年前,她斗胆夜闯王宫进他书房,在他推门而入之时不慎滑落了手中的夜明珠,原以为不会再寻见,时隔数月,它竟重新出现在眼前。 他目光灼灼,看得她面上神情再难自若,张了张嘴,竟未能说出话来,只好抬手接过。 ☆、赐婚 “死肥猫!你别跑!是男人,啊呸!是男鸟,啊不!总之,你你你!来!单!挑!”这一日,□□正好,长宁将军府里头传出这样的叫嚷声,只见有一人从前院奔到后院,从这头奔到那头,奔得气喘吁吁,奔得大汗淋漓,奔得……轰然倒地。 “这……这个君初瑶……养的鸟也这么折腾人……天天偷吃我的鱼不说……连我的……我的亵裤也要啄!我我我,我今日非拔了你的翅膀不可!”说罢一咕噜从地上爬起来,拍拍屁股又追了上去,“死肥猫!你别跑……” “瞎嚷嚷什么呢?”忽有一人推开房门出来,“你姐刚睡下,小声点!”正是一脸怒色的三夫人。 君辰摸摸后脑勺:“姐的身子怎么样了啊?” “还能怎么样?自打从这梁王寿宴回来就一病不起了,还不都是那个不知廉耻的丫头给害的!自以为进了我君家门便是我君家人了,将整个将军府搞得乌烟瘴气的,我们砚蓝病了不说,连项寒也不知怎的,从寿宴回来后脸色便难看得吓人,这都好几日不回府了。我呀,一看见那丫头,眼睛就疼得厉害!” “娘,您也别这么说,这事怎么能怪初瑶呢?” “不怪她怪谁?你都不知道现在外边是怎么传的,都说呀,这丫头同世子早有私情,是我们砚蓝非要横插一脚……若不是她,我们砚蓝怎会成了他人的笑柄?” “娘,别说了。”身后房门忽然被推开,君砚蓝衣冠不整地出来,看上去面容憔悴,一双眼睛肿得核桃似的。 “哎哟哟,我的好女儿,你怎么出来了?快进屋子里去,别受了寒。” “受寒又如何?”她轻咳几声,“就是死了,怕也没人在意。” “傻姑娘,听娘的,咱们再等等,再等等便……” “等?”她似在冷笑,“自我记事起,我便一直在等。您说世子喜琴,我便整日整夜地弹,弹到两只手都磨出血来。您说世子擅棋,我便没日没夜地自己同自己对弈,有次连眼睛都险些看不见了。等,等,等,我还要等多久?我还能等多久?” “砚蓝啊,别担心,你先养好身子。娘还真就不信了,她一个低贱的养女,还能飞上枝头变凤凰不成?” “咳咳。”走廊另一头传来清嗓的声音,随后便见两个丫鬟扶着大夫人朝这边走来,“都是自家人,不分彼此。砚蓝能嫁过去,自然是好的,若换作是初瑶,也未尝不可。” 三夫人瞪大了眼一副不敢信的样子:“那丫头怎么能同我们砚蓝比?” “无甚可比,也无甚可计较的,只要这世子妃之位是我们将军府的,便都是好的。” “不行,绝不行……这世子妃定是我们砚……”她话未说完,忽有一小厮急匆匆跑来,“大夫人,三夫人,大小姐,二公子……” “何事惊慌?” “回大夫人,宫里来人了。” 此话一出,在场四人皆是一怔。 “来人了?来提亲的?谁来提的亲?提的谁的亲?” “回三夫人,来人是刘公公,进门便说是来报喜的。好像是……梁王赐婚,赐的二殿下与大小姐!” 君砚蓝身子晃了晃,两眼一黑便不省了人事。 要说清楚这事缘由,还得将时间倒回到梁王寿宴的第二日。 “这将军府的两位小姐,一位知书达理,一位惊才绝艳,都是上选。依臣妾看,不如将这二人都替烨儿纳了。不过……长幼有序,况且这二小姐是将军府的养女,不如就大的为正,小的为侧,您看如何?” “孤以为甚好,不过还是看烨儿的意思吧。” “你呀,就是宠着他。”梁王后转头问另一边,“烨儿,你看母后这样替你安排,可好?” 容烨未急着开口,先是一笑,而后又似在犹豫什么,半晌后缓缓道:“母后最是知晓‘这样可好’的人,不是吗?” 梁王后脸色变了变,没有说话,倒是梁王打了圆场:“那依烨儿之见,应如何?” “父王先前既是表了结亲的态,如今若是反悔,自然不好,也对不住那将军府的大小姐一片心意,莫不如将之许给二弟。” 此话一出,在座两人皆眼前一亮,各自打起“算盘”来,又听容烨继续道:“二弟也到了成家的年纪,儿臣倒不在意孰先孰后,先替他纳了妃也未尝不可。一来,是定一定他的心,二来,儿臣所纳之正室,将来必是梁国的王后,而将军府掌了朝中七成兵权……父王对梁平大将军的信任,儿臣自是不疑,然爵位世袭,谁又能担保,日后不会有人生出二心?” 梁王眉头一跳。 容烨看出他心中所想,又继续道:“父王切莫多心,儿臣只是就事论事。” “你说得也有理,倒是父王考虑欠周了。那便依你所言,将这将军府的大小姐许给炀儿吧。王后看呢?” “臣妾也觉得行。不过……烨儿的婚事可怎么办?这二小姐虽是才貌双全,可毕竟只是个养女,纳妾尚可,纳妃却有些不合情理啊。” “王后所言甚是,这世子妃之选切不可大意,朝中还有许多显贵之后,依烨儿看,哪家的姑娘最合适?” 他一笑:“父王当真想听?” “自然。” “依儿臣所见,别说是这小小的朝中,便是这天下,也只一人合适。” “你是说……” “君初瑶。” 梁王后不解,“可你方才不是说,这将军府的小姐不宜为后吗?” “母后也说了,她只是将军府的养女。” 梁王同梁王后对视一眼,一时皆未做声,又听他继续道:“父王若是不应,儿臣自不敢违逆。儿臣可以不娶她,但也同样不会娶这天下任一其她。” …… 君砚蓝醒来见到的第一个人是君初瑶,她面色仍旧不好看,勉力笑了笑:“初瑶,你怎么来了?” “我听阿辰说了,来看看你。” “只是感了风寒,不碍事的。” 君砚蓝将自己从床上撑起来,轻叹一声,“你也听说了吧,梁王赐婚一事。” 她点点头,想说点什么,张了张嘴却又闭上了。 “罢了,这朝中为世子妃的位子努力半生的女子多了去了,失意的也不止我一个,我能嫁给二殿下也是福分。娘说的话……你也别太往心里去,她就是望女成凤,看我这不争气的样子心里难受,才怪到你头上的。” “我知道。” “我这个做姐姐的总算是有了归宿,倒是你,寿宴都过去这么多日了,怎么也不见世子那里有什么动静。莫不是一时兴起,捉弄捉弄你?这我可忍不过,日后见了他,必要替你出出气的。” “哪有那么言重,初瑶又不急着嫁人,砚蓝姐先养好身子才是要紧事。大娘吩咐下人熬了鸡汤,一会就送来,我便不打扰你了。” 君初瑶自君砚蓝房中出来后,不知为何心情烦闷起来,刚回到房中坐下,又听见敲门声:“二小姐,大夫人请您去她房中一趟。” “初瑶,来了?” “大娘,您找我?” 大夫人朝她招招手,示意她过来坐下,而后沉默了半晌,道:“初瑶,你是聪明人,娘也不想同你绕弯子,便直说了。” “您说。” “娘希望你能嫁进宫去,以世子妃的身份。” “娘,且不说初瑶还未做好嫁人的准备,就是……就是做好了,”她有些酸涩地笑笑,“这事也由不得我呀。” “娘知道。”她轻叹一声,“娘也不愿做这攀龙附凤的势利之人,可将军府的担子终归是落在娘的身上。项寒这孩子啊,跟他爹一个样,是赤胆忠心,一腔热血全扑在江山社稷上。可你看,这历史上的将军有哪家能盛过三代?盛极则衰,将军府如今手握重兵,本就惹得朝中人士虎视眈眈,总有一日……”她面上有不忍之色,“娘隐约觉得,这一日不远了。砚蓝许给了二殿下,是铁板钉钉了,如今只有你……” “娘……”连她自己也未曾料想,这一声“娘”竟喊出哭腔来,“初瑶只是将军府的养女,即便我想,又如何能坐上这个位子呢?” “这一点你不必担心。”她忽然严肃起来,“待时机成熟,娘自会为你正名。” 她愣了愣:“正名?” “你爹在世时,曾担心有一日你会因这身份受阻,特意留下一封手书交予我,证明你并非养女,而是他的亲骨肉。” 君初瑶霍然瞪大了眼睛:“娘,这……这可是欺君。” “你是由你爹带回来的,知道真相的也只有你爹一人,他既留下手书,那这手书便是真相,即便出了差池,也降罪不到你我头上。” “不,”她摇头,“不可以。这罪名岂能由爹爹来背?爹爹一世英名,怎能因我毁于一旦?” “这是你爹生前自己的选择。” “不,不行。”她仍是摇头,“说什么也不……”突然听到“咚”的一声,大夫人就这么跪在了她的面前,她愕然,“娘,您这是做什么?您起来……” “初瑶,娘求你!权当是娘求你了!”她眼里布满血丝,“实不相瞒,初瑶,其实……娘还有私心。” 君初瑶怔了怔,似猜到她接下来所讲,果不其然听她道:“初瑶,想必你也看出来了,项寒他……他对你……”她仍跪着,扯着君初瑶的裙摆,含泪道,“你一日不嫁,他便一日不肯死心。你也知道,即便你终生不嫁,你们也不可能……娘看着这孩子,实是心疼啊!心疼啊……” 她哭得竭力,险些便要晕厥过去,君初瑶紧紧攥着的拳头最终还是松开,沉默许久后,她缓缓道,“娘,初瑶答应您便是了。” “此话当真?” 她点点头,“不过娘,您也得答应我,不到万不得已切莫将爹爹的手书拿出来。初瑶……”她忽然觉得有些可悲,哽咽道,“初瑶尽力一试。” ☆、心结 “初瑶呀,你看见那只死肥……”君辰兴冲冲走来,脚步突然滞了滞,“你……你怎么哭了?” “眼里进了沙吧。”君初瑶刚从大夫人房里出来,也没心思理会君辰,绕过他就朝自己房中走去,留他一人愣愣站在原地。 “分明是哭了嘛……”他眼角余光一闪,忽然看到草丛里一团雪白的身影,“哎嘿!终于让我逮着你了!看你还往哪逃!” 被叫成“肥猫”已经很不爽了,居然还敢揪它尾巴?它扑腾几下翅膀,往他怀里洒了点“甘露”,一眨眼就朝府外飞去了。 君辰掩了掩鼻子,对空喊道:“喂,你去哪啊?” 肥猫大人在空中潇洒一回首,我娘哭了,我去告诉我爹,你管得着? “不对呀,”他揉了揉眼睛,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喃喃自问道,“长这么大还没见那丫头哭过,这是怎么了?” …… “二小姐,静颐公主的轿子在外头,说是来邀您出游的。”君初瑶正趴在桌案上,听见这话愣了愣,看了看外边日头,这个时辰出游? “我就来。”她简单理了理便出门去,掀开轿帘又愣了愣,这是宫里的轿子无疑,可公主人呢? 将信将疑地上了轿,一路七拐八弯后,也不知到了何处,下去一看,着实惊了惊,不想繁华的长宁城中竟还藏有这样雅致的一隅。 眼下是溪水潺潺,跨过石桥,便见一处名曰“浣云居”的府邸。府门不大,却内藏乾坤,初入狭小,越往里走则越见宽广。两边的花草皆被修剪地齐整,路上的六棱石子也铺得完满,可见院子的主人是苛求完美之人。 她隐约觉着,带她入府的丫鬟似对她心怀好奇,可面上却又是恭敬模样,分毫未露。不知走了多久,空气中漾起一阵淡淡芝兰香,她细细嗅了嗅,还未及往下想,身边丫鬟忽一伸手道:“姑娘里边请。”然后便退了下去。 她踌躇着朝里走去,远远便见亭下有一人着一身白衣锦袍,负手而立,听见她的步子回过身来,一笑:“初瑶。” 满园花色霎时黯然,而她眼中,只倒映那一人春光。 脑海中忽闪过往日种种,冬夜里王宫初见,祭天大典再相逢,漫漫征途,送魂山上,大漠中心,绥军营内,玉流花旁,王宫晚宴……这一回头,竟已走了长长的一路。 寿宴一别后,以为再见他,定是满心欢喜。而如今,她满心的欢喜皆随了那一句“初瑶答应您”灰飞烟灭,百般酸涩哽在喉间,这一声“初瑶”,竟叫得她生生往后退了三步。 她低下头:“世子。” 他一挑眉,似也无意问她何故如此,只同她招了招手道:“过来。” 她跟着容烨往里走,两人一路无言,到了一片花田前停下来。他未转身,蹲下来道:“前些日子让人找了这些花种来,不知能否适应长宁的气候。” 君初瑶惊了惊,“是玉流花?” 他点点头,舀了一瓢水:“来帮我。” 她跟着蹲下来,将花种拈在手里看了看,“这是上品玉流花种,很难得,你在哪弄到的?” 容烨手上沾了泥,边忙边道:“前韶都城,谷里。”然后向她伸出手,“给我。” 君初瑶将花种递到他手上,手指相触的一瞬,她微微愣了愣,一下子往回缩去。正尴尬忽然然像是想起什么,阻止道,“等等。”然后又掬了一捧清水倒进土里,“谷里比这儿湿润,这样才好。” 他一侧首,看着她一脸的认真,笑了笑没有说话。 夕阳西斜,斑驳在院落里,照着两人的影子分外颀长。 “过来些,种这边,一路向南布置,开盛后才好看。” “水。” “给。” “我来吧,泥巴脏。” “你堂堂世子身份都不嫌脏,我有什么?脏了,洗洗便是了。” “你在将军府也常做这些?” “从前是。娘亲刚走那两年,她留下的花花草草都是我在打理,不过后来……” “嗯?” “三姨娘找人给铲了,我便也无心再种了。” “记着,以后若有人铲你的花,你便也铲回去。” “我可没这么小心眼,你倒好,还教人辣手摧花。” 他一笑,侧头定定地望着她,看得她低头也不是抬头也不是,才道:“你脸上沾了泥。” 她一愣,“是……是吗?” 他又看,看了半晌才开口,“不是。” 气得君初瑶一甩手中的泥,埋头栽起花来。 “玉流花不好养活,若是不用心打理,怕是连芽都见不着。” “那可如何是好?我好歹是世子,总不能日日守着这些花吧?” “请位了解玉流花习性的花匠来便是。如今正是仲春时节,若是晴天便一日浇一回水,若是雨天便不浇。等发了芽,依着芽的长势再看……”她说得认真,一偏头,却见容烨一副根本没在听的模样,“你倒是认真记着呀。” 他看她一眼,理所当然道:“这不是有花匠在吗?” 她一愣,脸色变了变,忽然站起身。 君初瑶,你是故意的吧?故意提醒他要找花匠,故意摆出一副什么都懂的模样,好借此接近他,好登上世子妃的位子,好完成你的承诺。 这就是你的真面目,同寿宴上那些心怀叵测的女子一模一样,一样的不堪。你是自何时起变成了这副样子?还是你……从来就是如此。 “我……我先回去了。”她转身便走,几乎是仓皇而逃,好似只要再快一些,便能甩开那个令人厌恶的自己。 她本该如世上所有这个年纪的女子一般,因心中欢喜便笑,可不知为何,与他在一起的时光,愈是开怀,竟愈觉悲凉。 君初瑶走后许久,容烨才站起身来,半晌后轻叹一声,对着墙外道:“进来吧。” 一黑衣女子翻墙而入,面具后的脸在看到他此刻的眼神时似有些错愕,一时竟忘了为何而来,过了好一会儿才道:“那边有动作了。” 他好似根本没有听见,也不欲关心,突然喊她的名字:“阿笙。” 叫离笙的女子怔了怔,随后听他淡淡道:“你说,若给不了她想要的,是不是便不该去招惹她?”他问完又沉默良久,见她未答,自顾自地笑了笑,“备马车。” 她眼神闪烁,“您是要……?” “回宫。” 她像是松了口气,道:“我这便去。” …… 自这日起,有一辆马车每日午时定会出现在将军府门口,车外总立着两个人,一位是车夫,一位是丫鬟,他们会等上两个时辰,申时过半便离开,可回回都是空手而归,从未有谁踏上过那马车。 一连七日皆是如此,看得过路的人奇也,怪也。将军府知晓那马车主人身份不一般,因而不敢打发,不过,打发不能,打招呼还是可以的。 君辰日日都要上前搭话,却也回回失望而归,不管他说什么,车夫和丫鬟皆不搭理,连个表情都没有,雕像似的立着。他自觉无所不用其极,从风花雪月说到诗词歌赋,从街上打酱油的王三胖说到隔壁讨了八个媳妇儿的金大佬,可人家却连眼珠子都不转一下。 直到这第八日,他实是忍无可忍,正要使出必杀技,那丫鬟却开口了,约莫是她也忍无可忍了。 “这位公子,快去请你家小姐出来吧。我们日日在这站三个时辰,动不得,说不得,走不得,回去了,还交不了差。这日子可真真是没法过了!” “大妹子啊,不是哥不帮你,我们家初瑶这脾气呀,犟得很。定是谁人得罪了她,否则她怎会一连七日躲在屋子里一步不出呢?” “哎。”她轻叹一声,“原以为一技在身,听得懂鸟语,能混口饭吃,可不想竟招来这样的活!” “大妹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没什么。”她挥挥手,“你既帮不了我,便回去吧,别在我面前晃悠了!” “肥猫啊。”君初瑶伏在桌案边,抚着越来越胖的小雪鹞,不知是在自语还是在同它讲,“我两世为人,看尽了天命,本无意在这世上寻到依靠之人。可是他与我先前所遇之人皆不相同,他知我有心事却不问,知我有故事却佯装不知,这样一个人,却反倒让我想将自己的欢喜与悲伤,通通讲与他听。” 她抬头看看窗外□□,继续道:“寿宴过后,我曾想,若他也与我有同样心意便好了。可从大娘房里出来后,我忽然冒出个念头,我想,这份心意,有我一人便够了,若他也动了情,日后得知我一心所想只是世子妃的位子,会如何看我呢?不如从一开始,便将我与其他女子看得相同吧。”她忽然一笑,笑中似有酸涩,“我确实与其他女子相同。不是我不愿见他,而是我怕见到他。他是梁国的世子,日后也必然是泽被苍生,流芳百世的明君,他处处都好,也该遇上处处都好的女子,而我……一个攀龙附凤的势利女子,如何配得上他?站在他面前,我觉得自己低得像尘埃。” 肥猫一边用心听着她的话,一边心里在咆哮:这文化人说的话就是难懂!难懂也就算了,还说了那么多!这叫我怎么记?她说的啥来着?什么被什么生?流芳啥来着?攀龙附凤又是什么,能吃吗?我这小小的鸟躯简直要爆炸了啊!可是总觉得娘这番话很重要,不能不告诉爹!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它挣脱君初瑶的手,咻一下飞出去,一头扑进了马车边的丫鬟怀里,脸上是痛苦神色。 “呀,小东西,你要同我说什么?” “唧喳!唧唧喳喳!咿呀!咕咕!喳唧咕!嘎……” 那丫鬟频频点头,抚了抚它的毛发:“真是苦了你了。” 君初瑶见肥猫忽然飞出去,一路追了出来,正见它躺在那丫鬟怀里一副奄奄一息的模样。她一愣,脚下步子滑了滑。 “呀!您可算是出来了!”那丫鬟两眼放光,将手中的肥猫一丢,险些要朝君初瑶扑过来。 “我……”她看着这丫鬟大喜过望神采飞扬的模样,竟一时不忍心告诉她自己只是来寻鸟的,任由她拉着自己扶到了马车边。 君初瑶站在马车边看着那帘子正犹豫,忽远远传来一声马嘶,有人慌里慌张从马上一“咕噜”翻下来,也来不及叩首行礼,急急道:“不好了!君将军出事了!” ☆、昏迷 君初瑶霍然睁大了眼睛,又听那将士气喘吁吁道:“君将军在城郊军营练……练兵时不慎从马上摔落,目前伤势尚不确定,正……正昏迷着。” 她心中陡然一空,神色有些茫然,脚下步子亦如在梦中,对门口小厮甩了句“通知大夫人”便翻身上了那将士的马,“驾——!” 长宁城郊军营外,有一人正来回踱着步,面上神色焦急,向策马而来的君初瑶简单行了个礼,“君二小姐,您来了。” 她一路疾驰,都忘了自己是怎么过来的,下马时仍觉脚下虚浮,险些栽倒,扶了扶门柱,站稳了道:“刘校尉,哥哥伤势如何了?” 他一伸手,示意她跟着他进去,边走边道:“君将军落马时伤了颞骨,御医来看过,幸而止血及时,已无性命之忧,可……仍不见转醒。” “何时能醒,御医可有说?” “这个……尚不可知。”他神色凝重,“御医说……” “刘校尉但说无妨。” “即便转醒,也可能留下残疾。” 她掀帐帘的手滞了滞,愣在门外许久,半晌后出神道:“以哥哥的身手……怎会出此差错?可是当时发生了什么事?” “我们也都觉得奇,但当时确实无甚特别之事,君将军好端端地便从马上摔了下来。”他回忆道,“不过……这几日,君将军倒是有些怪异。” “此话怎讲?” “近来无战事,练兵并不着紧,可君将军却日日待在军营里,连将军府也没回吧?” “我听大娘说……哥哥是因军中事务繁忙才未回府的,竟不是?” “这就怪了,君将军近日在军中很少练兵,多数时候都是一个人立着,也不说话,不知在想些什么。对了,还有一事……君将军曾说,为将者,要时刻保持清醒,因而连庆功酒都很少喝,可那日无事,他竟同弟兄们喝起酒来……” 她的声音有些颤抖:“刘校尉可还记得……那是几时之事?” “是四月初九,因为前一日是梁王寿宴,我记得特别清楚……” 她已听不清接下来的话,脚一软,险些要往地上栽去。 偏僻的城郊军营里因出了这么一桩事聚集了一大群人。君初瑶之后,将军府的其他人也纷纷赶到。此事自然也惊动了梁王,听闻梁王得知君项寒的伤势后气急攻心险些晕厥过去,随后将整个王宫的太医都赶了去,下了死令,不救醒他便要所有人陪葬。 刘校尉忙里忙外地接待了这些往日不得见的“贵人”。约莫到了黄昏时刻,御医们能做的都做了,便回了宫,将军府的人除了大夫人和二小姐,也都回了府,他这边刚松了口气,远远又见一辆马车驶来。 “见过世子,静颐公主。”他边行礼边疑惑,世子奉梁王之命前来实属正常,可怎么还带了个公主?正奇着,见公主急急地绕过他朝营帐跑去,看这样子,比将军府的人还慌张。 “今日辛苦刘校尉了,君将军的身子不宜颠簸,这几日怕是还得留在营中,万事皆要靠刘校尉料理。” “世子说得哪里话,这是卑职应尽之职。”他本是打着官腔说着客气话,突然真觉得困惑起来,听世子语气,怎么说得好像君将军是他自家人似的。还未想明白,容烨已走到他身后,他一回头,正瞧见容烨定定地望着一个方向,循着那视线看去…… “咳咳,咳咳。” “二小姐,这烟气呛人,您别忙了,药由奴婢来煎就行了。” “没事,来,你给我搭把手。” “好嘞,您当心烫。” 见这一幕,刘校尉犹如醍醐灌顶般大彻大悟,自己对自己点了点头,原来……那寿宴上的传闻是真的。 “项寒啊……”坐在病榻边的人面上满是痛彻心扉之色,“早知你有这般执念,娘便不会如此狠心对你,娘以为你只要看不见她,便会好的,不想你竟……项寒啊,你醒来,娘不会再逼你了,哪怕……哪怕你要娶她……便是毁了将军府的名声,娘也一定依你,只要你好起来……” 泣不成声之时,忽闻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她探头一看,来人正是静颐公主。她赶紧拭了拭泪,起身刚要行礼,被容泠扶住,“君老夫人不必多礼,君将军他怎么样了?” “御医说脉象是平稳了,按理也该醒了,可……”她轻叹一声,“兴许是他自己不愿醒吧。”她一伸手,“公主里边请,臣妇便先退下了。” 容泠点点头朝里边走去,一股浓烈的血腥气入鼻,她晃了晃身子,踉跄着走到床榻边,心中是百般担忧与万般思念。 然而那曾金戈铁马驰骋沙场以一敌百的人如今就这么静静地躺着,脸上依旧是往日面对她时的冰冷神色,只是比以往每一次都更苍白了些。她颤抖着伸出手,轻轻拂过他头上渗着血的纱布,仅是一触,便如针刺般缩了回来。 她曾想过许多次,他们之间的距离变得如此刻这般近,可当这一天真的来了,她却宁可它从未来过。 出了半晌神,忽然听见有什么声音从他嘴边传来,很轻,很模糊,似是一直在重复着两个字。她一愣,俯下身子去听,却在下一瞬,霍然睁大了眼睛。 “初瑶……” 他昏迷不醒时,喃喃喊着的名字竟是……初瑶。 她自床榻蓦然站起,满脸不可思议地往后退,“不可能……不可能……” 嘴上说着不可能,脑海中却依稀闪过一幕又一幕。栖草坡她受伤时他脸上的心疼,逢雨林落雨时他给她披上狐裘的动作,寿宴上她舞画时他的出神他的落寞他饮下的酒……难怪。 一刹间,好像什么都变得清晰了。 她眼中的泪霎时决堤般落下,被他拒绝时,她不曾哭,被他刻意疏远时,她不曾哭,而这一刻,她哭着哭着竟反而笑起来,“我早该想到的……”退无可退,她转身跑出营帐,将无数诧异的目光撇在身后。 这蜿蜒的一路,终是见到了尽头。 容烨给身后人使了个眼色,示意去看着容泠,自己则进了营帐。君老夫人入帐时,正见他在床榻边负手而立,面上神情肃然。 “臣妇见过世子。” “不必多礼。”他转身朝营帐门口走去,“君将军这边有了消息,还请第一时间告知与我。” “臣妇明白。”她垂下眼,用略带试探的语气道,“世子……这便要回宫?” 他掀开帐帘的手顿了顿,似听出她话中意思,复又回身道:“君老夫人,锦上添花固然好,画蛇添足却有些可惜,您说呢?” 她心头一颤,“您说的是。” …… 君初瑶端着药进帐,见大夫人正坐在床榻边拭泪,便搁了药碗上前,“大娘,您先回府歇着吧,别累坏了身子。” 她摇了摇头,“项寒还未醒,我怎能放得下心。” 君初瑶蹲下来覆上她手以示宽慰,“哥哥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我会在这儿守着,守到哥哥醒来为止。” “初瑶啊。”她反覆上君初瑶的手,轻叹一声,“这偌大的将军府里,也只有你能做到如此。” 她眼神略有些闪烁,面上三分是笑七分是苦,“初瑶倒觉自己所做皆是赎罪罢了,若不是我,哥哥也不会有此劫难。” 君老夫人轻轻拍了拍她的手,随后站起身来,“也好,项寒约莫是恨极了我,我留着也无意。你在,他才肯醒。”说罢朝帐外走去,离开前又像是想起什么,忽然回身道,“对了,你方才见着世子了吗?” 君初瑶一愣,摇了摇头。 容烨他……来过了吗? …… “君二小姐,您力气小,还是下官来吧。”刘校尉进到营帐里来,正见君初瑶在想法子给君项寒喂药,赶紧上前去搭了把手。可即便是将君项寒扶了起来,这昏迷之人牙关不开,也着实无法将药顺利喂入口中。 两人折腾了半天仍是无法,君初瑶看着手中的药碗踌躇了片刻,忽然端到了自己的嘴边。刘校尉一张嘴张成了鸡蛋大:“君……君二小姐,你……你……” 君初瑶一口药含在嘴里,指了指他,脸上露出“那要不你来?”的神色,吓得刘校尉赶紧摆摆手,“下……下官是有家室之人……不不不,下官……下官不敢冒犯君将军……”他看着君初瑶慢慢俯下身去,目不忍视地撇过头道,“下……下官什么都未见着。” “君初瑶!” 她刚俯下身,忽然听到这一声惊叫,嘴里的药一下子吞了下去,咳得一张脸通红通红,抬起头,见君辰呆若木鸡地立着。 她尚咳得说不出话来,君辰上前一把夺过她手中的药碗,“君初瑶你你……你也太舍己为人不怕牺牲了吧?要不是我刚好给大哥送衣物来及时阻止了你,这这……这要是传了出去,哪还有人敢娶你呀?” 她刚缓过来,怒目道,“这药喂不下去,我没法,才只好出此下策。他是哥哥,又不是外人,你胡说八道什么呢?要不然你来!” 他张口结舌了半晌,忽然抡起袖子,“我来便我来!”说罢拿起药便喝,一把推开君初瑶冲到了床榻边。看得刘校尉是一把鼻涕一把泪,这一家子真是兄妹情深,兄弟也情深呐! 君辰闭上眼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一捏鼻子正要俯下身去,忽然皱了皱眉,反将药喝了下去。 “怎么了,阿辰?” “这药……好像有问题。” ☆、药里有毒 君初瑶听罢一愣,“你是说……煎的法子不对?” “不是。”他摇了摇头,又饮下一口,细细品了半晌,皱起了眉,“是这入药之物不对。” 她更疑惑,“可这些都是按着御医给的药方子抓的,药材也都从宫中来,不会错啊。” 君辰难得露出严肃的神色,思考了片刻道:“给我看看药方。” 帐内气氛一下子凝重起来,三人喊来了抓药的小厮一问,这才知道,药方子在抓完药后便留在了宫中药房。 “阿辰,会不会是你弄错了?” 他未理会君初瑶所问,掰着手指喃喃念道:“本草明言十八反,半蒌贝蔹及攻乌,藻戟遂芫具战草,诸参辛芍叛藜芦……初瑶,药是你煎的,你可还记得,这其中有一味叫藜芦?” “这名字特别,我记得,的确有。” “那么……可有另一味名曰细辛的?” “细辛……”她回忆了好一会,摇了摇头,“记不大清了。” “入药的细辛根须长而密,可有印象?” “确实有一味药长得奇特,初看还道是人参的根须。” 君辰霎时大惊失色,“藜芦有清热解毒之功效,可用于治疗跌打损伤,细辛则能镇静止痛。这两味药都对伤处愈合颇有奇效,可是……若它们遇到一起,便会产生毒素,于你我这般康健之人而言兴许还不是什么大事,可对大哥来说,却是致命的。” 君初瑶脸色白了白,“怎么会……这方子是哪位御医开的,我得去弄清楚。”她转身正欲走,忽被君辰和刘校尉同时喊住。 “此事事关重大,还请君二小姐切莫大意。” “是啊初瑶,你现在跑去问也无济于事,这开药之人绝不会主动站出来的,况且,方子留在了宫中,我们也没有证据呀。” 她脚步一滞,“你们说得对,是我糊涂了。”她退回来,看了看病榻上的人,“盲目前去只会打草惊蛇,揪出一个御医不难,但要揪出他背后的人,却须得从长计议。有人欲对将军府不利,且有本事在梁王眼皮子底下买通御医,并将证据销毁……你们说,此人最可能是谁?” “要说这宫中掌权者,有一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不可能。”她立马一个眼刀朝君辰飞过去。 “你急什么,我也知道不可能是世子。且不说这世子为人如何,至少就目前来看,梁王同我们将军府的利益是一体的,而世子同梁王的利益也是一体的。” 君初瑶愣了愣,不想这平日里玩世不恭的人竟还有此真知灼见,倒是自己方才偏激了,她尴尬地咳了几声,道:“那……那你的意思是?” 君辰没回答,反倒看了一眼刘校尉。这校尉也是聪明人,立马道:“今日所闻,不管今后真相如何,下官定会将它烂在肚里。下官这一生,只效忠于梁王与君将军。” “算你聪明。”君辰一副满意的样子,“不过……我也不知道这人是谁,只是有一点可以肯定,他是世子的敌人。” …… 春夜里的风和暖,可吹进帐里来,却反倒令君初瑶寒了寒。她守在病榻边想着药方的事,心中隐隐感到不安。为今之计,只有假装未发现这药中奥秘,并时刻保持警惕,以免对方一计不成再施一计。可是……若按君辰所言,此人是世子的政敌,那么不止是哥哥,容烨也有危险。 她犹豫再三,还是取了纸笔,写下一封书信。“肥猫,这纸笺便交给你了,务必平安送达。” 浠水河畔,浣云居内,一只雪鹞破窗而入,飞到了案边人的肩头。他侧头一看,笑了笑,随后取下它嘴里衔着的纸笺。 烛火映照下的字迹娟秀,笔锋回转起落恰到好处,含刚柔并济之美,同这写字人一般,初看是弱不禁风模样,细品才知乃磐石心性。 “药阑经雨正堪锄,抱里琵琶最承宠。故山有梦不归去,酒中无毒令主寿。”这诗是随意拼凑,韵脚韵味全然不对盘,也别提什么诗意美感,然而仔细一看,第一行的第一个字,第二行的第二个字,第三行的第三个字,第四行的第四个字……连起来正是“药里有毒”。 他眯了眯眼,问身旁人:“你说……怎样的人才敢于下险棋?” 离笙垂下眼想了想,片刻后抬起头道:“睿智之人,或是无子可落之人。” 他一笑,没有说话,抬腕在纸上写:“按罢霓裳归院里,步兵如在眼应青。江风不定半晴阴,风光欲动别长宁。” 他搁下笔,细细卷起纸笺,一边道:“我明日夜里走,你不必跟着,好好看着君初瑶。”她张了张嘴似要说什么,最终只道出一个“是”字。 君初瑶收到信时,倒是一眼便看出了容烨所说的“按兵不动”,只是诗的最后三个字令她颇为挂心。长夜难捱,她了无睡意地走出营帐,眼望着城中灯火久久未移。 别,长,宁。 容烨啊容烨,这又是你的有意捉弄吗? 转眼便过去了一夜又一日,病榻上的人仍未醒。君初瑶因担心在暗处的敌人,半步不敢离开营地,昨日是一夜未眠,今个儿又忙东忙西,夜幕再临时已是心力交瘁,然而看着床上人苍白的脸色,却又任是如何疲倦也难以入睡。 她轻叹一声,耳边似响起白日里御医所言:“恕下官直言,若是过了今夜,君将军仍不醒转,怕是凶多吉少了。” “究竟要如何你才肯醒?”她自顾自喃喃着,忽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眼前一亮。先前她被困绥营时中了毒,容烨为让她清醒用了一种奇怪的方法给她“渡气”,若她没猜错,那种方法应只有习得幻术之人才能使出。她犹豫片刻,决定冒险一试。 她回忆着当日容烨所做,轻轻捏住君项寒冰凉的指尖,凝神聚气,运起功来。清气以指为媒缓缓流入到他体内,半柱香过后,他面上的气血当真渐渐恢复起来,君初瑶一喜,正要继续,却忽觉力竭,体内气息一阵冲撞,口中漾出一阵腥甜,随后便失去了知觉。 再醒来时,不知已过去多久,她有些恍惚地睁开眼,隐约闻到手边一股淡淡芝兰香。她看看床上安然躺着的人,又看看营帐四处,忽然起身跑了出去,可夜色中哪里寻得到什么熟悉的身影,立了半晌后,只好自顾自摇摇头走回了营帐。 她不知道的是,就在离营地不远处的林子里,停着一辆马车。有人一路踉跄而来,止不住地咳着,半晌后嘴角溢出一丝鲜血。 “主……主子,您这是……?” 他生生将血咽了回去,一笑,“她最擅做傻事,我拦不住她,便只好陪着她傻。” “主子可要歇息一晚再启程?” “不碍。”他回身望了一眼营地的方向,淡淡道,“走吧。” 翌日,长宁城郊军营内传出两个消息,一好一坏。好消息是,君项寒在昏迷的第三日终得苏醒,坏消息是,他忘记了一些事。满屋子的人围在床榻边,他却是一个也认不得,只知自己是梁国的大将军。 “周太医,这……?” “君老夫人切莫担忧,君将军除识人不得外并无其他不适,也未落下什么病根,这般重创之下恢复至此,已是万幸了,而今记不起一些事也实属正常,待日后好生调养,慢慢便会好的。” “那便好,那便好。周太医,我送您出去。” 营帐中转眼便只剩三人,君辰一副“奇了怪了”的表情看着君项寒:“大哥,你当真不认得我们呀?” 君项寒脸上无甚表情,瞧了君辰半晌,而后摇了摇头。 他一推君初瑶,“那她你也不认得?她是初瑶呀,你从小疼到大的君,初,瑶,呀!” 君初瑶朝他飞一个眼刀,“你这话说的,好像哥哥没疼你似的。” “那可不嘛,从小到大,若大哥手里有四块肉,那一块是我的,一块是砚蓝姐的,还有两块便是你的了。” 她看一眼茫然的君项寒,用手肘推了推君辰,“胡说什么呢,我哪那么能吃?” “这还不止呢!呐,若大哥手里有四个李子,那一个是我的,一个是砚蓝姐的,还有两个便是他自己的。为什么呢?因为你怕酸,不爱吃李子。” 君项寒忽而一笑,这一笑,看得原本想要发怒的君初瑶一愣。若她未记错,哥哥从前很少笑,自出征回来后更是寡言。 “你们平日里都这么吵吵嚷嚷?” “是呀。” “不是呀。” 两人异口“同”声,说罢互相瞪一眼。 “我说初瑶呀,我们何时连这点默契都没了?” “不是没了,而是,从,未,有,过。”她看着君辰一字一顿咬牙切齿,说完又回头看君项寒一眼,讪讪地笑,“阿辰自小便喜欢疯言疯语,哥哥先休息,我把他拎出去。” ☆、相护 “哥哥在看什么?”这天,君初瑶刚吩咐完下人,回头便见君项寒出神地望着远处山野。 他没有看她,仍是负手瞧着远山,“春意难得,忍不住多看几眼。” 她循着他的视线望去,姹紫嫣红,漫山遍野,确是明艳不可方物之美,“难怪哥哥不愿回府,高墙之内的确见不着如此景致。” 他笑了笑,“许是睡了太久,总觉自己从前未见过这般美景。” “哥哥还是想不起?” “这几日想起一些,不过多是支离,记忆中的人也皆是模糊的脸。” “想不起便不必勉强。”她说这话时不知为何有些心虚,“人活于世,理应记得一些,忘记一些。” 他侧头看她,“何为理应?” 她一时哑口,是啊,何为理应?若世事当真能分得这般清楚,人又何愁之有。 “大约是怯懦之人的怯懦之说吧。” 他面上神色一动,却又很快收敛,半晌后道:“同我讲讲吧,我忘了的那些事。” 她微微一愣,点了点头,“好。” …… 容泠来时已近黄昏,正见君初瑶同君项寒共坐一把长椅,一个笑着在说,一个笑着在听。如此相称,倒真让人觉着,他们本就不该是一对兄妹。 她就那么静静地看着,看霞光慢慢爬上两人的发。 “阿辰呀,就是个惹事精。对了,还有一次啊,他趁我在院子里睡着了,偷偷拿了砚蓝姐平日里作画的墨往我头发上蘸,我醒来后气得追了他一路。结果你猜怎么着?” “怎么?” “他倒聪明,跑进了街上的春深阁。” “你可是追了进去?” “我哪里敢呀,再说了,这春深阁也不让女子进。我灰溜溜回了府,费了好大的劲才将那墨弄干净。后来一连几日身上都是墨汁的味道,还被阿辰取笑了许久,说我这是身怀异香。” “我这做哥哥的,难不成没替你出头?” 她摇摇头,“砚蓝姐呢,自小便待在深闺,不同我们闹在一起。你呢,忙着习武,学兵法,也没什么时间。我想想,那个时候……对,你不在长宁,随爹爹去了北方。” “日后阿辰若是还欺负你,便告诉我。” “我那么聪明,哪能回回被他欺负呀。”她说罢侧头看他,正见他脸上淡淡笑意,“倒是许久未同哥哥这样闲聊了,哥哥……也许久未这样笑过了。” “是吗?”他也侧头看她,“我从前不爱笑?” 她摇头,“哪是不爱笑,是根本不笑。” 他似在回想什么,过了会道:“听你说了那么多,怎么净是别人的事,你自己呢?” “我?”她愣了愣,脸上不自然的神情一闪而过,而后干笑几声,“我无甚可讲的,我就是哥哥的好妹妹呗。” “也是,”他忽然站起来,“我去看看他们练兵如何了。” 君初瑶跟着站起来,一回头忽然看到容泠站在远处看着这边,刚想叫住君项寒,却见容泠摆了摆手,示意不必。 她走上前去,原是想笑的,可容泠的脸色却让她一时有些无措。那是一张绝望的脸,这般模样,是她见所未见。 “初瑶姐姐,你喜欢君将军吗?” 君初瑶被问得一怔,半晌后答非所问道:“怎么突然这么问?” “回答我。”她直直地看着君初瑶,眼中说不出是恳切还是怒色。 “是……是对哥哥的喜欢。” “对哥哥的喜欢吗?”她有些出神地点点头,没再说话,转身便走了,走到一半却又忽然停下来,回过身来,“若是没有烨哥哥呢?” “他是我的兄长,这一点,与容烨无关,与其他任何人都无关。” “是啊,喜欢一个人,与他人无关,不喜欢一个人,也与他人无关。原来……”她望着远处君项寒的背影,笑得凄凉,“原来他与我一样,这一生都注定孤独,注定求而不得。” 君初瑶一怔,又听她继续道:“他似乎比我幸运,至少眼下,喜欢之人日日伴他身侧,却又似乎比我不幸……既有一日注定要远在天涯,何必得这一时近在咫尺呢?” “他……他已经忘了。” “忘了?”容泠笑了笑,神色凄恻,“他当真忘了吗?” …… 送走容泠后,君初瑶心神不宁地往回走,忽然听到练兵处传来一阵起哄的声音。走过去一看,原是有几位新入征的小兵听闻君将军箭术了得,嚷着要他“露一手”。 君项寒倒也没有拒绝,拿了弓便站在了靶子前,他抬起手,眯了眯眼,弓成满月,一瞬即发。那离弦之箭倏尔朝靶心飞去,众人皆全神贯注地看着,却忽地一窒,那箭,竟在离靶一寸之遥的地方落到了地上,未中。 众人脸上的笑僵了僵,一个个面面相觑起来,再看向君项寒,他的手微微有些颤抖,眉头紧蹙,额间是一层细密的汗珠。 君初瑶见状忽然走上前去,拾起地上的箭看了看,随即对围观的将士们道:“喂,这是你们谁做的‘好事’呀?” 她语气里略带愤慨之意,一下子引得众人纷纷看向她手中的箭,只见那箭头竟生生开裂成了三瓣。 “这……这箭……”刘校尉也怔了怔,随即怒道,“谁人竟敢在箭上动手脚?” “校……校尉,这箭是从那筐子里直接拿来的,哪能容人动什么手脚?况且,这手脚哪敢动到君将军头上呀?会不会是这批箭有问题?” “你说得也有理,来人,去将这批新进的箭好好查查。” 君项寒一言未发,似在愣神,待人群散去后才反应过来,看了看君初瑶的袖口,一把拉起她朝营帐走去。他的脸阴沉得可怕,君初瑶被一路拉着,竟也忘了挣脱。 他一手拿出药箱打开,一手撩起她染血的袖口。 她疼得“嘶”一声,缩了缩手,“你别生气,我……我当时没多想。” “手给我。” “我自己来就行了。” “给我。” 偌大的帐中静得没有一丝声音,他将她手上的伤细细包扎,沉默半晌后轻叹道:“你这么做,倒真让我觉得自己成了个废人。” 她摇摇头:“不是的,我只是不想让人对哥哥有什么闲言碎语。” “我没你想得那么不堪一击,以后别再做这样的傻事。”明明是说着关切之言,他的语气却仍是冰冷。 她点点头,“可是御医说……哥哥并未留下什么病根,怎么会?” 他摇摇头,“我也不知方才何故脱力,许是还未完全恢复吧。” “那哥哥便好好歇着,时候不早了,我也该回府去了,明日再来陪哥哥练箭。” “你的手伤得不轻,明日便留在府里歇息吧。”他说完又像想起什么,话锋一转,“不,还是来吧,这药我替你换,免得你草草了事。” “那我明日晚些时候来,先同阿辰一起去趟药铺。” …… “我说你,抓药这事让下人去做便是了,你要亲自去呢,也行,可为何非得拉上我?”翌日一早,君辰尚睡得酣畅淋漓,忽然被君初瑶拖了起来。 “你忘了上次那事了?”她白他一眼,“我可是花了十五年,好不容易才发现你有些用武之地。” “那,可,真,是,谢,谢,你,如,此,看,得,起,我。” “九里香二钱,车前草三钱半,三七四钱,细辛不过钱……”药铺老板吆喝着,不一会儿便递来几贴药,“这位姑娘,您的药。” “阿辰,你看看这药,没错吧?” “哎呀,没错!你都问了第三回了!” 两人从药铺出来,正要朝马车走去,忽听身后药铺老板喊道:“哎!姑娘,公子,你们少拿了一贴药!” 君初瑶瞪君辰一眼:“还不快去。” “烦烦烦,烦死了!我就说要带个丫鬟出来你还道不用!我这尊躯都要被你差使坏了!” 君初瑶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他屁颠屁颠跑了回去,自己则留在原地等。正等得无趣,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个好听的女声。 “哎,你说这簪子好不好看?” “小姐,您看男子的簪子作甚?” “当然是送给表哥了!你不知道,表哥原先是不在长宁的,知道我难得来一次,这才放下手头上的事,特意赶回来陪我。表哥为了我这般奔波,我总得送他些什么吧?” “可是小姐,奴婢看这簪子……怎么像是定情之物?” “定情之物?那就更好了,表哥一定会喜欢的。” 她正觉得奇,是哪家的姑娘这么奔放,当街说这些,生怕天下人不知道她喜欢她家表哥似的,忽然听见一个男声。 “琳琅。” “表哥,你方才去哪了呀?给,这个送你。哎?你不许不收的!这簪子我买都买了,我也不认得除了表哥以外的男子,你不收,可就浪费了!” “我若收了,你便肯回宫去了?” 她一怔,回头看去。大街上熙熙攘攘,车如流水马如龙,却在一霎间全然静止,只剩一人,面上笑意浅浅,眼底倒映了那个一口一个“表哥”的女子。 容烨。 君辰从药铺出来,正见着君初瑶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你犯什么傻呢?”他循着她视线望去,一眼便了然,“啊……这个,这个,初瑶,我肚子好饿,我们快回府去吧。” 她好似没有听见,只是目光呆滞地望着那个方向,半晌后喃喃道:“阿辰……” 君辰被她这副样子吓着,结巴道:“怎……怎么了?”却见她慢慢抬起手来,食指停在心口的位置:“这里……好疼。” ☆、抱回家 “哪……哪儿疼?”君辰一脸奇怪地看着她,一指药铺,“要……要不要进去把个脉?” 君初瑶未作声,静静看着对街那两人,好似忽然明白了为何昨日的容泠会露出那般绝望的神色。 那叫琳琅的女子仰起的脸上满是惊喜,这一霎,她忽然不想看到结果,一转身疾步走了,将君辰和马车都抛在了身后。 “喂,君初……”君辰急急追上去,忽然听见前方不远处传来一阵哄闹之声。 “啊——啊——!前面的,让开!让开——!”原是一男子驾着匹狂暴的马冲进了人群,怎么也没法停下来,惹得街上一团乱,马未翻,人却是仰了一片。 君初瑶听见声响一抬头,正见大街上站着个四、五岁的孩童,愣愣地看着朝他冲过来的马不知闪躲。她一惊,一脚踏上旁边卖画的铺子,借力一跃到了大街正中,一把抱起那孩童,将他朝人群抛去,继而一回头,马已到身前! 电光石火间,忽有另一个身影从不远处掠来,疾如风迅如电,一眨眼功夫已到君初瑶身旁,一把扯过了她。迎面而来的芝兰香气让她一愣,还未来得及反应,下一瞬两人便一起跌在了地上。落地之时,她在他身下,而他的手,不偏不倚护着她的头。 然还未完,她震惊于容烨出现的同时,却见那马仰天一啸,停了下来,随即马蹄从半空落下,正要踏上他的背。 她忽然看向他的眼睛。 这一眼很短,短到她来不及看清那一刻他眼底的光亮;这一眼又很长,长到足够将这一生绵延曲折全数诉尽。这一眼过后,她抬手,用尽全身的力气,一把推开了身上的人。 马蹄落下,离她只剩三寸之遥。 围观的众人齐齐惊叫出来:“啊——!” 与此同时,忽然刀光一闪,那马痛苦地嘶鸣一声,随即连带马上吓傻的男子一起轰然倒地。待众人反应过来,马死,血溅。执刀之人丢开手中匕首,轻轻蹲下来,朝地上愣住的女子伸出了手。 他身上的衣袍不染纤尘,伸手的动作温文尔雅,嘴角那一抹浅浅笑意是不凡姿仪。难以想象,方才的一刀毙命正出自此人之手。 “力使得这么大做什么,生怕人家不知你喜欢我?” 君初瑶惊魂未定之余听见此言,更是傻得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为什么……为什么不说她疯了?连她自己都觉得,她刚才一定是疯了。 她看着他朝自己伸出的手,忽然鼻子一酸。 众人也都一愣,随即闹腾起来,一个个喊着“原来如此”。还道世上真有这样的傻子,弃自己性命于不顾,反去搭救一个陌路人,原来所谓善与义,最终还不过是风月之情。 不知是谁先开了个头,众人忽然齐齐鼓起掌来,掷地有声地喊着“抱回家,抱回家”。 琳琅刚赶过来,看到这满地狼藉也吓得不轻,对那骑马的男子喊道:“你这人长不长眼睛呐?他可是我们梁国的世子,伤了他,你担得起吗?” 她这一声盖过大家的起哄,听得人人皆是一愣,世子? 琳琅骂完后,也自觉这般有失体统,尴尬地低下头,问:“表……表哥你没事吧?”这一句问完,她突然觉着这两人有什么不对劲,还未想明白便见容烨一把抱起了地上的女子。 “你……你干嘛?” 他一笑,“我是世子,难道不该顺从民意?” “表……表……”琳琅急了,赶紧追上两人,拦在他们面前,“表哥,这……这怎么回事啊?这女的从哪来的呀?你做什么抱她?” “你姨母没同你说吗?”他低头看一眼君初瑶,“她是你嫂嫂。” 这下琳琅是彻底傻了,站在原地半晌说不出话来。不过,傻了的不止是她,还有姗姗来迟的君辰,待容烨抱着君初瑶走出好远,都快见不着影了以后,他才回过神来,对着那方向喊道:“不对啊……喂——!你抱我们家初瑶做什么?你给我站住……” 这一路桃红柳绿,燕语莺啼,似是人间最好春景。 她抬首看他的侧脸,语气略带嗔怪:“我怎么就成了她嫂嫂了?” 他一挑眉,答非所问:“你怎么就不是她嫂嫂了?” “什么时候的事……”她嘟囔一句,撇开头看着前面的路,“这是去哪啊?” 他一笑,没有说话。如君初瑶这般的女子呢,是不必奢望你抱着她的时候,她会小鸟依人般靠着你的,只要她安安分分不乱动也不挥拳打你,便是对你这动作最大的许可了。 见他不说话,她装作不经意道:“我听说……你这几日不在长宁?” “是不在,昨日夜里刚回来的。” “哦。”她瞅他一眼,“来陪表妹的?” 他轻笑一声,“若不是为了躲她,我何苦跑那么远。” 她一脸不可思议,“堂堂世子不怕千军不怕万马,竟怕表妹?” “琳琅最是难缠,又仰仗着母后替她撑腰,连父王也怕她三分。今日将她给惹了,不知回宫后又要怎么闹。” “哎,都是民女之过,若不是民女搅了局,恐怕世子早已收下那簪子,真是好事多磨。” “是啊,这好事都让你给磨了,打算怎么补偿我?” 容烨斜睨她一眼,忽然停了下来。她一抬头,这才发现不知不觉已到了浣云居,那门口立着个黑衣女子,面具遮了大半张脸,看到两人以这般姿态出现,似是有些错愕,随后又谦卑恭敬地一低头,退了下去。 君初瑶看着她的背影,忽然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略有些疑惑地看向容烨:“这是……?” 他将她放下来,“你冒充过的人。” 她一愣,随后反应过来,尴尬地笑笑,“哦,你说那事啊。不过……原来你的影卫中,当真有女子呀?” “就她一个。”他说罢一伸手,似预备牵着她进去。 君初瑶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右手,迅速将它背到身后,换成了左手。他眯了眯眼,盯着她右手袖口看起来,一挑眉,脸上分明写着“老实交代”四个字。 她犹豫着将手伸出来,一边道:“这……这就是不小心被箭矢给……” 他叹一声:“你倒是净知道怎么给自己添伤。”然后拉着她进了书房,将她手上染血的纱布换了下来,“伤口裂了,方才怎么不说?” “我不知道,我没觉着疼啊。”她这回倒是说的实话,方才先是经历生死一刹,又因他所言心中欢喜,当真未觉得疼。 他蹙着眉给她清洗伤口,动作很快,却又轻柔,也不问她这伤究竟从何而来,反倒令她好奇起来:“你怎么不问?” “你若不愿说实话,我问了也无意,况且……”他手上动作滞了滞,“我也实在不想知晓这伤究竟是为哪位男子所受。” 她咳几声,不再说话,看着他缠纱布的动作,忽然有些晃神,随后像是想起什么,“那天夜里……你来过军营,是不是?” 他放下她的手,“哪天?” “哥哥醒来前一日。那第二日,我问刘校尉你可有来过,他说没有,答得不假思索,我反倒相信你真是来过了。” 他一笑,“你有时候出人意料得笨,有时候却又出人意料得聪明。” 她好似没听到这句调侃,认真道:“那日我妄动幻术,伤了自己,醒来后却觉身子无恙。第二日,哥哥也醒了。你跟我说实话,这些是不是因为你?” 他没说话,似是默认。 君初瑶急了,“你是不是伤得很重?” “已经没事了。”他说罢站起来,“不去看看玉流花?” 春光正明媚,照着那一片花田里一簇簇的幼芽,看得君初瑶一惊又一喜。惊的是,玉流花当真开了,喜的是,容烨当真将这事放在了心上。 她蹲下来轻轻触了触幼芽,此时心中欢喜竟与播下花种那日截然不同,轻声道:“对不住,冷落你们这么多日。” 容烨在她身边蹲下来,“你也知道对不住?既是知晓了,便来多陪陪它们。” 她偏头一笑,“倒也未尝不可。” “过几日我不在长宁,去前韶处理些事,你若是想来,同府里丫鬟说一声便行。” “什么时候走?” “明后日。” 她点点头,脸上有些怅然,转头看着花苗道:“好吧,既然你们主子不在,我便勉为其难来照顾你们几日。” ☆、再入王宫 这日午后,梁王宫南面一座寝殿内,传来阵阵“撩人”的嚎哭声,时而凄厉,时而哀婉,哭得撕心裂肺,哭得肝肠寸断,哭得感天动地。不知道的人,还道是宫中哪位良妃香消玉殒了。 “姨妈——!”只见一女子伏在梁王后的腿上边哭边喊,“表哥怎么这么欺负人呐——!他不将我放眼里也便罢了,可身为世子,竟同人家女子当街搂搂抱抱,成何体统呀!您说……您说……那是哪来的狐狸,这还没过门呢,就敢同我自称嫂嫂了!” 君初瑶若此时在场,必要无辜得也喊起来,冤枉啊冤枉,实是冤枉啊。 “寿宴上的事你也听说了,你又不是不知你表哥的性子,他要做的事,谁人拦得住?偏巧,你姨夫又宠着他,凡事都听他的,恨不得将这江山也提前给他了。” “姨妈——!那您去同姨夫说说呀!就说……就说那狐狸精勾引表哥,害得表哥都无心正业了,这样……这样姨夫一定不会答应让这狐狸精进门了!” “琅琅,你是姨妈自家人,姨妈又何尝不想促成你们这桩美事?可姨妈这王后当得……我在你姨夫心中有多少分量,我还是清楚的。若不是先王后……也就是你大姨母,玉殒前指名将烨儿过继到我名下,我怕是费尽一生心力,也无法坐上这个位子。”她苦涩地笑笑,“可即便是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也只不过是她的一个影子,烨儿……也从未真心喊过我一声‘母后’。” 琳琅抬起头来,擦了擦脸上的泪,看到梁王后此时落寞的神情,似是怔了怔,半晌后道:“姨妈别难过,您不是还有炀哥哥和泠妹妹嘛?炀哥哥也是要成家的人了,日后定会好好孝敬,侍奉您的。” “哎。”她叹一声,“这两人啊,别给我添乱就不错了。泠儿倒还好,顶多就是任性些,小打小闹的,你炀哥哥……”她眼神一动,“两虎相争,必有一伤啊。幸而如今君家大小姐就要嫁过来了,也算让我安心些。” 琳琅愣了愣,“姨妈这话是什么意思?” 她摇摇头,“这些事啊,姨妈一人操心便够了,你们小孩子家家的,不用管。”她出神地看了看寝殿内那一张出自君初瑶之手的画屏,“琅琅,你表哥若是不喜欢你,即便姨妈想尽办法将你给嫁了过去,你这正室也会一辈子被那妾室踩在脚下,这其间苦楚,个中滋味,姨妈最是晓得。我们琳家凄苦的女人,有我便够了,姨妈不愿你步这后尘。” “只要能嫁给表哥,琅琅什么苦都不怕。” “哪怕今后有一日要守寡?或者……要替他去死?” 琳琅听见这话心头一颤,不解道:“这是何意?表哥将来是梁国的王,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何来这丧气之说?” “正因他将来是梁国的王,他所面临之处境才更是危机四伏。你可知,这纵横捭阖,生杀予夺的背后,须付出多少辛苦劳累,须将多少性命踩在脚下,甚至有一日赔上自己的?”她拍拍他的手安慰道,“你方才哭喊了半天,说的都是君初瑶的不是,可姨妈也记得你说,今日危难之际,她竟为了你表哥险些丢了自己的性命。” 琳琅点点头,一脸的不服。 “若换作是你,你将如何呢?” “我……”她低下头去。 “这就对了,姨妈虽也不甘,可或许……也只有像君初瑶这般的女子,才能够与烨儿并肩,足够智慧,也足够坚忍。” …… 君初瑶回了将军府,一进门便被眼前景象惊得险些一脚踩空,“阿……阿辰你这是作甚?” 君辰上半身未着衣物,跪在地上,一张脸憋屈得很,抬了抬下巴,指指背后。君初瑶顺着他下巴所指望去,荆条?这一幕怎么略有些眼熟? “你背荆条做什么?难不成也跟肥猫一样,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 君辰霍然瞪大了眼睛,脸上似是写着“难道没有吗”五个大字。 她愣愣地想了半晌,忽然肃然道:“不会是……那药有问题,你没看出来,给哥哥送去了?” 他一副欲撞南墙的模样,“你被当街掳走,我这做哥哥的没保护好你,事后又被世子的人收买,没来救你,难道这不是对不起你?”说罢泫然欲泣,“初瑶啊,你可有被轻薄?你若是因我毁了清白,我……我这做哥哥的……”说着抬手擦起泪来。 君初瑶一傻,喃喃道:“容烨还找人收买你?”随即清了清嗓,“是该罚,你就继续跪着吧,跪到天黑为止。” “初……初……”他看着她拂袖决然离去的背影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这么生气,莫不是当真……” …… 三日后一大早,君初瑶正欲出门,被君砚蓝喊住:“初瑶啊。” “砚蓝姐。”她看一眼君砚蓝今日打扮,又见其身后跟着的丫鬟小厮,猜测道,“你这是要进宫去?” “是啊。”她笑着迎上来,“今日进宫是要挑选些大婚用的物什,我想……请你帮个忙,不知方不方便。” “什么忙?砚蓝姐尽管说。” “我……”她面上染了层红晕,似有些羞涩,“我先前一直卧病,也未同那二殿下见过几面,此次进宫终归有些不好意思,想着……若是你能陪着我,便会好许多。” 君初瑶对她先前大病之事一直心存歉意,此番能有机会弥补自然不会不应,于是恍然道:“原是如此,那我便与砚蓝姐一同入宫吧。”说罢又转头看向自己的丫鬟,“侍竹,你去同世子府上人说一声,就说我今日晚些时候过去,或者……兴许回来晚了,便不去了。” 暮春时节,空气中氤氲的水汽怎么也拨不开,惹得人怪不快的。梁王宫花园内一张石桌旁,正有人提笔蘸墨写着些什么,忽被一个声音扰了兴致。 “呀,这不是泠妹妹嘛?” 容泠手中笔一顿,抬起头来,正见琳琅笑着在她旁边的石凳上坐下来,看了看她笔下字,“泠妹妹,这诗是好极,可你这字倒真是同小时候那般毫无长进呀。” 她低头睨琳琅一眼,冷冷道:“谁是你妹妹?又是谁许你坐在本宫的座上,以这般口吻同本宫说话的?” “哟。”琳琅不怒反笑,“你这名中的‘泠’字,可是时时在提醒你,别以为自己姓了‘容’,便不是我们琳家人了。” 容泠脸色一沉,“琳琅,你不必摆出这副得意的样子来,你是在仰仗着谁?你口中的姨母?姨父?还是表哥?可你别忘了,你的姨母是我的母后,你的姨父是我的父王,还有你自小摸爬滚打追到大的烨哥哥,他喜欢的人,不,是,你。” “你……”琳琅脸上终于现出怒色,正欲回击,忽然听见一声轻笑。两人皆抬头看去,正见君砚蓝同君初瑶两姐妹一路笑着在说些什么,朝这边走来。 容泠瞥一眼琳琅,朝君初瑶走去,挽起她的手,刻意提高了声音:“两位嫂嫂好。” 君砚蓝同容炀确有婚约之实,虽还未成婚,但容泠叫她声“嫂嫂”也不为过,可君初瑶和容烨这八字还没一撇,此时喊“嫂嫂”着实为时过早。不过,这一声“嫂嫂”倒真将琳琅给气着了,她一跺脚,“怎么到哪都能遇到不顺眼的人。”随后一拂袖走了。 容泠见琳琅被气走,也便放开了君初瑶,朝她不自然地笑了笑,转身对丫鬟们道:“将这些东西收拾收拾,我们也走吧。” 君初瑶深知容泠何故如此,却无立场,也无资格去安慰些什么,只好轻叹一声,任由她走了。 “砚蓝姐,二殿下既是在殿内等你,我便不过去了。” 君砚蓝脸上露出为难神色,似是对见容炀一事心存畏惧,“初瑶,你是我妹妹,去了也不碍的,一道吧。” 她犹豫半晌后点点头,“那好吧。” 再见容炀,君初瑶终能确信,他便是寿宴那日带着迷路的自己走回大殿的男子。还是当日那一身玄衣,一双桃花眼似醉非醉,入眼处尽风流。 三人打了招呼寒了暄,在殿内桌案旁坐下。君初瑶不知那两人心里打的什么算盘,反正……她是尴尬地想钻进地底下去,只能自顾自拼命喝茶。 容炀也品一口茶,随即皱了皱眉道:“这暮春的茶真是干涩。”又看一眼君初瑶,“这般难喝之茶,也饮得毫无怨言,君妹妹好心性。” 君初瑶听这一声含情脉脉的“君妹妹”,口中茶险些喷出来,失态地咳起来。听闻二殿下平日里风流成性,最是摧得一手好花,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容炀见她这般,看了一眼君砚蓝,而后笑道:“你是砚蓝的妹妹,便也是我的妹妹,我可是叫错了?” “没,没有。”她赶紧摆摆手,“我……我对茶无甚研习,自然品不出这其中滋味,什么茶都觉着差不大多。” 君砚蓝笑笑,“初瑶,这便是你谦虚了。我记得,爹爹从前最爱喝你沏的茶,我还为此向你讨教过一二呢。” 她本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随口撒的一个谎,却不明白君砚蓝何故要揭穿,只好硬着头皮接话:“可后来,姐姐研习茶道,所沏之茶也令爹爹赞不绝口,初瑶怕是没姐姐精通了。” “哦?”容炀一听似来了兴趣,“这茶着实无味,不知可有幸,能品品砚蓝所沏之茶?” 君砚蓝笑笑,“先前我听闻二殿下喜茶,便托人去寻了些上好的山茶来,今日正好带了。” “那便有劳了。” ☆、失贞 偌大的殿中茶香四溢,有人起手煮茗,动作雅致,技法娴熟。她执壶点水,击拂的动作轻轻,手中茶筅旋转,茶汤之中汤花沸起,看得人入了迷,一时竟分不清,这是在煮茗,还是在起舞。 容炀眉目含笑地望着底下煮茗之人,手中茶盏轻旋,茶成之时“啪嗒”一声扣下,叹道:“好一个三昧手。” 君砚蓝端着茶上座来,“二殿下请用。”随后也放一盏在君初瑶手边,“初瑶,你也试试。” 两人皆品起茶来。这茶初入口至淡,久品又觉浓郁,饮下一盏,齿颊留香。容炀一笑,“茶如其人。” 君砚蓝似是愣了愣,看他一眼,又匆匆低下了头,沉默了一会,道:“二殿下先用茶,砚蓝今日还带了些糕点来,这便去拿。” 容炀看着她转身而去的背影若有所思,半晌后轻笑一声,饮下手中的茶。 君初瑶觉这气氛古怪,只好继续一个劲地喝茶。几盏茶过后,殿内吹进来一阵风,似携来温热水汽,她手中茶盏一落,忽觉有些无力,扶了扶桌角,眼前却跟着模糊起来,还来不及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便不省了人事。 容炀把玩着手中茶盏,看一眼殿门,随后将君初瑶抱起,朝内殿走去。怀中人脸颊微微泛着红晕,眉头却紧蹙,他低头看一眼,笑了笑,“真是可惜。” 他将君初瑶抱到美人榻上放下,面上神色略带玩味,“既是得不到他的江山,得到他的美人也未尝不可……”他的指尖轻轻拂过她的发丝,在她耳后停下,而后起身朝外殿走去。 “你……”君砚蓝刚拿了“糕点”回来,正擦拭茶具,见容炀从内殿出来,惊得朝后退了几步,手中茶盏“啪嗒”落地。 容炀眯起眼,一步步朝愣住的君砚蓝走去,每走一步,脸上笑意便更深一层,走到她跟前方才开口,“不想……我们竟是同类。”他轻轻抬起她的下巴,“可惜……我却只能圆了你一半的心愿。” 君砚蓝浑身一颤,“你……你早就知道。” “不用怕,我可以帮你。”容炀一把将眼前人拉进怀里,“只需要一点……小小的回报。” 君砚蓝试图将他推开,使了使力却未能挣脱,被他禁锢得几近窒息,“什……什么?” “这茶里的药……”他低头在她颈边呢喃,口中吐出的气息湿热,“替我解了吧。” 她霍然睁大了眼,“不……不可能……” “你应该清楚……”他笑着将她逼退到内殿,一把扯下她的外衫,“你没有选择。” …… 一声春雷划破长空,雨声淅淅沥沥,似无人怜惜的哭泣。帐中女子迷迷糊糊睁开眼,霍然坐起身来,看见自己身上的亵衣愣了愣,眼中满是茫然。 “君妹妹可是醒了?” 君初瑶听见这声音一颤,朝帐外看去,这一眼看得她心头陡然升起绝望来,下意识提起了被褥,却又听他笑道:“君妹妹此举是何故?这被褥是我的,你……”他身上衣袍散乱,漫步朝她走去,抬手掀开了帐帘,“也是我的。” 她悲极反笑,“你说什么?” 他在床榻上坐下来,挑了挑眉,示意她看身上被褥。她循着他眼神所指看去,云锦缎面上丝绣针针,正中那一滩鲜红的血迹格外惹眼。她盯着那滩血迹,手心紧紧攥着被角,浑身都在颤。 忽听外殿传来两个女声。 “呀,泠妹妹,你怎么也到这来了?” “我倒还想问你呢,你来这做什么?” “炀哥哥喊我来的呀,莫非你也是?” 两人一路吵嚷着朝内殿走来,走到门口皆是一怔,傻在了原地。一室狼藉的衣物,床榻上一男一女两人,被褥上的血迹。纵是惊得下巴都掉了,也不得不相信自己所见。两人齐齐吸一口冷气,捂住了自己的嘴。 容炀看一眼她们,又回头看向君初瑶。她的脸惨白,紧紧咬着下唇,颤抖着撩起自己的袖口,低头看了看,随即像是脱力般瘫软在了床上。 守宫砂……消失了。 “好,好,好。”琳琅咬牙切齿道,“好你个不知羞耻的狐媚子,勾引了表哥不够,竟还来招惹炀哥哥。我要将这事告诉姨妈去!看你还怎么嚣张!”说罢便跑了出去。 容泠也回过神来,一转头追了出去,“琳琅,你站住!不许去!” 君初瑶却全然听不见她们说了什么,整个人像被掏空了一般,踉跄着下床,拾起地上衣物便跑了出去,她快如离弦之箭,一眨眼便冲进了雨里。容炀似也愣了愣,对着床褥出了半晌神,最后一笑,道:“为夫替你作的这场戏,可还满意?” 君砚蓝从屏风后出来,发丝凌乱,一副狼狈模样,通红的眼里尽是恨意,“我会……杀了你。” “夫人这又是何苦,杀了我,你可是要守寡的。” “我不是你夫人。” “时至今日,你还妄想嫁给谁?”他一笑,起身朝她走去,“想做世子妃是吗?也没什么不可,这世子之位,迟早有一日是我的。” 她面上神色一动,握紧了拳,“卑鄙。” “卑鄙?”他一脸的不可思议,“亲手给自己的未婚夫和妹妹下药的人,也有资格同我谈卑鄙?再者,你以为,你想嫁的人有多崇高?他的手沾过多少人的鲜血,他为达目的做过多少丧尽天良之事,他今天还能坐在这个位子,靠的,不就是卑鄙?” 惊雷阵阵,大雨滂沱,似要将这世上一切污秽剥落洗净。然天地之大,如何尽数冲刷? 雨中人一路狂奔,像要走到山穷水尽,一直到力竭才瘫倒在地上,先前强忍的泪水终于合着这雨势,决堤般崩落。 眼中朦胧,形同前路。 “琅琅,此话当真?这事非同小可,你切莫胡言。”梁王后听完琳琅所述后眉头一跳,脸色连连大变。 “姨妈,千真万确,琅琅可以性命起誓。您若不信,”她努努嘴一指容泠,“问泠妹妹便是,她也看见了。” “泠儿?” 容泠似有些犹豫,半晌后咬了咬唇,道:“没有,我没见着。” “姨妈,她说谎!她自小便这样,一说谎就咬唇。” 容泠一拂袖上前:“你说我说谎,那你所言便字字确凿了吗?你哪只眼见着初瑶姐姐勾引炀哥哥了?” “是是是,我是没看见。可那君初瑶如今确为不洁之身,这总归是铁打的事实。” “即便如此,这其中也定有蹊跷。” “呀,姨妈,您可听见了?泠妹妹说,‘即便如此’,看来并不是我信口雌黄了。” “你……” “行了行了,你们俩也别争了,这事问过炀儿便知了了。” “二殿下到——!” “炀儿,你来得正好。琅琅方才说你同君家二小姐……可确有其事?” 他面上似有些疑惑,久久未语,看得容泠一颗心七上八下的,半晌后道:“儿臣不明白母后所指。” “便是那……夫妻之实。” 琳琅见容炀又沉默,急急道:“炀哥哥,我同泠妹妹方才可都看见了,你不会包庇那狐媚子吧?” “休要胡言。”他似有些不快,容泠心中刚一喜,却又听他道,“我同君妹妹是两情相悦,何来‘狐媚子’一说?” 这话一出,惊得在场三人皆瞠目起来。 “姨妈,您看,您先前还说那君初瑶同表哥相称呢!这种朝三暮四,水性杨花的女子,如何能信?” 梁王后似是在思考什么,半晌未说话,好一会儿才道:“此事容本宫思忖思忖,你们三个,切莫张扬开去。” 翌日。 “二小姐,您开门呀!二小姐,您都一整天未吃东西了。”丫鬟侍竹在门外喊了半晌,也不见里头有动静,急急地跑到了正厅,“大夫人,二小姐自昨晚回来后便一直未进食,连房门也给锁了不让进,奴婢担心……会不会出了什么事?” 这正做着刺绣活的人蹙了蹙眉,“昨个儿白日里不还好好的吗?怎么进了趟宫就……”她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这么一说,砚蓝自宫里回来后也有些不大对劲,昨日这俩孩子可是一同回来的?” “回大夫人话,不是的,二小姐是自己一个人回来的,像是淋了雨,浑身都是泥沼,看起来狼狈得很,着实吓着了奴婢。可二小姐说无事,奴婢也不敢多问,给准备了洗澡水便退下了。” 正说着,忽有一人疾步而来:“娘。” “项寒,你怎么回府来了?身子可好些了?” “无碍了。娘,初瑶呢?” “在房里吧,娘同侍竹正说着呢……” 她话未说完,便见君项寒转身走了,步子比来时更疾。 ☆、抗旨 君项寒的步子迈得极快,所过之处阵阵生风,到得君初瑶房门前却蓦然停步,抬起的手悬在半空,久久未落。 耳边响起一炷香前,容泠在城郊军营所说。 “是我没能拦住琳琅,让她将这事告诉了母后。母后起先是疑心的,可炀哥哥也认了。我不知道接下来会如何,偏偏烨哥哥又不在长宁,只好来寻君将军你。” “事关清誉,我想,这世上没有哪个女子会遭此冤屈却不为自己辩白,可初瑶姐姐什么也没说就走了。所以我担心……这可能是真的。” “但我想不明白,昨日炀哥哥命人喊我们去殿中,像是故意要让我们见着那一幕似的。他口中所说的‘两情相悦’也甚是奇怪,且不说初瑶姐姐心向着谁,炀哥哥一边说着自己喜欢她,一边却又任由琳琅指责她朝三暮四。若真喜欢,何以容忍至此?” “初瑶姐姐对君将军来说……是重要之人,还望君将军能查清楚这其中缘由。” “初瑶。”他在门上叩三下,见里头没有动静,只得推门进去,“初瑶,我进来了。” 屋子里昏暗,沉沉的尽是死气,隐约可见银丝帐中有人抱膝蜷缩于床角,披散的长发遮了一半的身躯。他看一眼帐中人,心像被利器划过般刺痛一下,随即在床榻边蹲下来,“饿了吧?我让人给你热些饭菜来?” 君初瑶似是没听见,低着头一动未动。他轻叹一声,刚要掀开帐帘,忽被她抬手止住,这一触感觉到她指尖冰凉,似是感了风寒。 君项寒皱起眉,对门外道:“侍竹,去请大夫。” “不用。”她终于开口,语气很急,声音却低哑。 “初瑶,你信我吗?”他隔着帐子望里面的人,“你若信我,便好好待自己,至于其他,都交给我去处理。” 她听见这话似是一愣,随即笑了笑,缓缓侧过头来,双眼空洞失神,“我怎会不信哥哥,我只是……不信自己罢了。” 雨后初晴,梁王宫西面湖中亭下,有人正自己同自己对弈,他手中棋子轻拈,似在斟酌下一步应落向何处。 一侍卫模样的人疾步朝这边走来,在他身后抱拳道:“二殿下,如您所料,他正往长宁来,可要派人前去阻拦?” 他眯了眯眼,手中棋子“啪嗒”一声落下,“不必,让他来。” “属下不甚明白。” 他嗤笑一声,“你当真觉得那些废物拦得住他?况且,我意本不在君初瑶,不过是想试试,他肯为她做到什么地步罢了。” “殿下英明。只是……恕属下愚昧,您并未夺去那君家二小姐之贞,守宫砂一事迟早会被查明,到时若牵连到您,岂非对我们不利?” “恨她之人多极,还怕找不着一个背黑锅的?”他看一眼棋盘,拾起一颗落子放到眼下,“至于这软肋嘛,要用在最恰当的时机,以保……”他一用力,手中棋子霎时化为齑粉簌簌落下,“一击毙命。” “二小姐,二小姐!”约莫黄昏时分,侍竹匆匆跑进君初瑶房里,也顾不上什么礼数,奔到床边便急急道,“二小姐不好了,宫里来了人,说奉了王后懿旨要带您前去验贞,大夫人得知您与……您与二殿下之事,气极,正要往这边来,二公子拖着她给奴婢使了个眼色,奴婢这才赶来告诉您。” 她微微一颤,“哥哥呢?” “去了宫里,约莫一炷香前走的,许是与传旨的公公刚巧错过。” 她点点头,忽然翻身下床,面上神色如在梦中,手上动作却快极,披了衣服奔到后窗边一跃而出,惊得侍竹瞠目结舌,“二……二小姐您去哪里?您还烧着呢……” 这话音刚落,忽听身后传来怒斥声:“初瑶呢?” 侍竹慌里慌张转身,“回……回大夫人,奴婢……奴婢进来时便未见二小姐。” “什么?”她眉头一跳,“去府里别处找找,定要将这丫头给我找到了!”她稍一回身,对传旨的公公微微躬身道,“席公公,还需耽误您些时间。” “不碍,不碍,咱家等等便是。” “大夫人,府中都找遍了,未见二小姐。” “这……”席公公面上露出为难之色,“这叫咱家回去后如何交待呀!” “席公公您也见着了,我们初瑶真不在府中,恐要令您空手而回了。不过,老身向王后保证,等这丫头一回来,便立马将她送进宫。” “那成,咱家这便回去复命。” 君辰看一眼席公公离去的背影,转头道:“大娘,初瑶她不是这样的人。方才大哥走之前还同我打过招呼,让我千万顾好初瑶,想必大哥也知情此事,他既是这样说,其中必有蹊跷啊!” “娘知道。”她轻叹一声,“只是懿旨难违,若不能让那席公公亲眼见着初瑶不在府中,怕是难以平息此事。而今算是暂且将这事压下去了,只是……阿辰,你可知初瑶去了哪里?” 他摇摇头,“兴许大哥知道。” “对,对,还得快些通知项寒。” 这一夜,长宁将军府上下乱作了一团,原因是,君初瑶不见了。不是说好的“假”不见,而是……真不见了。 “大哥,你方才不是说曾交待初瑶,万一宫中来人便让她去城外祈云寺避一避吗?为何不见她人?” 君项寒脸色阴沉,沉默半晌后才道:“小厮说她根本没从后门走,祈云寺的住持也道未曾见过她。” “这……”君辰急得来回踱步,“都这么晚了,她能去哪啊?” 夜风鼓荡,烛影轻摇,有一人坐在桌案边,专注地擦拭着手中的琴,屋外那一团乱子似与她丝毫无关。 “砚蓝,你同娘说实话,那丫头和二殿下的事,是不是你……” “我说了,”她侧头,眼神利如刀刃,看得问话人也惊了惊,“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同项寒这么说自然是没错,可在娘这,你大可不必有所隐瞒,娘一定会尽全力帮你。” “帮我?”她轻轻抚着琴弦,“怎么帮?” 三夫人眼神锃亮,似打得一手如意算盘,“说到底,这事你是受害人,你自然可以到梁王后那儿喊冤,指不定局势一转,这世子妃便是你了。” 她似被碰着伤处般蹙了蹙眉,很快却又恢复了平静面色,朱唇轻扬,“何必如此折腾?若我所嫁之人成了世子……”她用力一拨,手中琴弦“铮”一声崩断,“不也一样?” 翌日清晨,席公公再度光临将军府,此番携来的懿旨中下了死令,必要见君初瑶人,否则即以抗旨之名处置。将军府一干人齐齐跪在府门前,大夫人虽有心护着君初瑶,却也实在为难,忧心忡忡地看着一旁的君项寒。他双手高举过头,离懿旨仅三寸之遥时却忽然放下,抱拳一礼道:“臣,恕难从命。” 席公公一双眼霍然睁大,握着懿旨的手颤得厉害:“君将军,您,您……您可知自己在做什么?” “臣知道。” 这席公公是梁王后身边的“红人”,说话也算有些分量,行事自然不像一般的公公那般畏缩,听君项寒此言,眉毛一竖,怒极:“这王后的懿旨岂是你等可违的?” 话音刚落,他手中懿旨忽被一颗细小的石子击翻在地,随后听一声刺耳的马嘶,这一声过后,马蹄重重落下,扬了他满头的灰,他看了看近在咫尺的蹄子,险些两眼一黑栽倒了去。 众人也皆是一愣,抬眼看去,只见马上人披一身风尘,却仍难掩眉间英气,勒了马一笑,笑中却含杀意:“他不可,我呢?” 这回席公公当真腿一软栽倒了,伏在地上不敢抬头,“世……世子,您……您怎会来?” 容烨自然不会答,瞥一眼地上的懿旨道:“拿着这东西回去,告诉她,我梁国未来的世子妃还不容她一个半路上位的王后这般践踏。” 他捡起懿旨连滚带爬地跑了。听说后来,这位席公公一连三月都不敢近容烨十丈之内,远远见着便逃,将军府也是万万不敢再入。 当然,这是后话了。 “她在哪?”容烨未下马,问伏在地上的人,语气听来有些恼怒。 君辰看一眼沉默不语的君项寒,抢着替他答了:“昨日酉时离府后便不知去向,大哥带人翻遍了整个长宁城,找了一夜仍未果。” “可有去霁山附近寻过?” 这一句问出,君项寒蓦然抬头,眼中一丝惊异闪过,他此刻神色似已给出答案,容烨立刻调转马头,扬鞭朝城西而去。 君辰望着不远处扬起的尘土愣了愣,喃喃道:“奇怪……”随后转头问君项寒,“大哥,初瑶当真可能在那儿吗?” 君项寒面上神色莫辨,半晌后什么也没说起身走了。 原来所谓“转机”不过是怯弱者的错觉。 十六年,她自始至终置他于心外,十六年,敌不过那人一朝攻城掠地,汹汹而来。 ☆、表白 霁山之“霁”,得名于其上一种四季常开的树,因其叶绿而花白,愈是葱茏夏意,便愈似苍山负雪之盛景。一色深青里,有一人素衫白裙走在未经开辟的山道上,脚下步子虚浮,面上是难掩的倦色,细细瞧来,拖曳在地的裙裾已沾了不少尘土,还有被荆棘划伤脚踝后留下的血痕。 她看一眼蜿蜒向上的山路,眼中似有些迷茫,这迷茫不是因为两日未食未眠的疲累,而出自前无去路后无归处的绝望。昨日离开将军府时一念之差,她没有上哥哥事先备好的马车,而是一路跑来了霁山,这里是清净如世外的地方,也是离爹爹最近的地方。 另一边,两匹马并肩向西而去,马上黑衣的男子看一眼路旁的树干,在风声呼啸中侧头道:“主子,是阿笙留下的记号,看来她确实在霁山。” 容烨点点头,一扬鞭,身下马霎时狂奔而去,一眨眼便甩开另一匹足足十丈有余。 初夏的日头并不算烈,但山顶开阔无遮挡之物,迎面而来的光还是有些刺眼。君初瑶身子晃了晃,忽觉有些晕眩,一个不稳栽倒在地上,半晌后才缓过劲来,大口大口喘着气。她勉力从地上爬起来,忽然听到身后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回头看去,杂草上一串蜿蜒的血迹,是方才她被荆棘割开脚踝后一路走上来留下的,而在那血迹的尽头,两头狼正“虎”视眈眈盯着她。 她先是一愣,随后竟笑了笑,对它们道:“我也好久没吃过东西了,不过……饿久了反倒不饿了。” 狼自然听不懂这话意思,慢慢朝她靠近,见她未避未让,一张口便猛扑了过来。这一瞬,她不觉害怕,反而冒出个奇怪的念头,若今日命绝于此,兴许还能再重生一次。 然而没有,两头狼齐齐朝她扑来的同时,面门上一道劲风刮过,她猛一抬头,见一个黑影自半空落下,手中双刀上淋漓的血,再一低头,才发现自己身上也被溅了点点殷红。 好快的刀。 仅这一下感慨过后,她看向眼前的女子,一身短衣劲装,面具遮了大半张脸,这人……她见过。 “你……”她惊讶地喃喃,忽然像是想到什么,“难道……他回来了?” 离笙未答,也不见那露出的半张脸上有什么表情,收了刀便欲走,走到一半却又忽然停下,缓缓转过身来,声音听来彻骨的凉意,“回来了。弃了到手的城,放了该杀的人,背了弃义的罪,回来了。” 她身子一颤,忽然踉跄着朝后退去。 “从谷里到长宁,再快的马也需三日,他只用一日一夜,不吃不喝不眠不休,足够要了一个普通人的命。” 她咬了咬唇,又退一步。 “像他这样的人,一生都不该为谁所羁绊,你凭什么?” 这一刻酸楚无言,她再退。 “我定是疯了才会出手,为一个注定要阻了他路的女人。” 她连连后退,脚跟已到崖边,离笙转身的一刹,她忽然又退一步,身后一空朝崖下落去。离笙听见身后声响一愣,蓦然回头,同时一个人影从她身边掠过,一瞬便到崖边,半步未停跟着跳了下去。 她霍然睁大了眼睛。 不可能,不可能是他,他是未来的天下之主,残忍,无心,生杀予夺信手而为,从未在意过半条人命。 可不是他又是谁?还有谁会在此刻出现在这里,还有谁能为君初瑶做到如此。 这一面山壁光滑,几乎不生树,君初瑶落下之时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却见上头跟着下来了一个人,一把拉住她的手腕,随后拔剑往山壁上狠狠一插。这一剑入壁两寸有余,生生让下落的两人停了下来。 她猛一抬头,抓着她手腕的人一字未语,眼中神色却似有千言。 容烨。 “哧”一声,上头那一块山壁碎裂开来,生生将剑折弯。剑将断,她一惊,垂在身侧的另一只手抬起来,欲挣脱开他。 “你若敢放,我便跟着下去。”这一句出口荒唐,却绝非玩笑。她眼眶一湿,抬起来的手滞了滞,踌躇半分后往他手腕上一扣,摇了摇头,示意她不会放。 断剑在山壁上划过发出刺耳的响声,两人失去了剑的阻力,再度往下落去。电光石火间,容烨忽然弃剑,一脚蹬在山壁上,半空中一个扭身到了君初瑶下方,完成了一个几乎不可能做到的动作,抱起她。 君初瑶一愣,还未明白发生了什么,下一瞬便觉自己非但没有下落,反倒在向上去,再过一瞬,两脚已落到了实地。 她朝崖下看一眼,又看看眼前人,送魂山上也曾见识过他这般违逆常理的轻功和身法,今日再见,仍是惊得说不出话来。 她尚在他怀中,惊讶之余像是想起什么,忽然跳了下来。 他蹙着眉看着退远开去的她,忽然开口,“来长宁的路上,我一直在想,兴许你就不该认得我,若非遇见我,你的人生又怎会平白起如此波澜。可刚才见到你时,我忽然觉得,是我想错了。遇见便是遇见,没有该与不该,也容不得人回头。我无权决定你的人生,只好顺从天意,放你进我的人生。”他轻笑一声,“连我自己也觉得奇,一个从来不信命的人,竟信起天意来。” 她听他一字一句说完,忽然转身朝山下跑去,眼中泪水止不住地落。 若放在先前,这样一番话定叫她感动,可放在眼下……她只觉无颜。一个不洁的女子,凭什么得到他这样的青睐,凭什么走进他光鲜的人生,凭什么? 她一路拨开面前的树枝杂草,狂奔进了半山腰的山洞。洞里不见日光,一片漆黑,这样的地方,才是她的人生啊。 她突然蹲在石壁边放声大哭起来。 十六年来她从未如此哭过,即便是得知韶国被灭,还有爹爹离世,那些看起来像永夜般黑暗的时光里,她也从未如此哭过。而今日这一哭,似要将满肚的委屈尽数倒出,声声戚戚,悲凉到骨子里去,令闻者也恍若撕心裂肺之痛。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力竭停下来,听见洞口传来的声音。 “三年前,梁平大将军入葬那日,我曾见过一个女子,与当日其他在场之人皆不同。” 君初瑶一愣,停了啜泣,侧耳去听。 “一路上她滴泪未落,只用一根小小的铃木桩奏着凯旋之音,来送将军最后一程。棺椁入土之时,她将铃木桩一并放了进去,她娘亲问她,这是爹爹在她十岁时送她的生辰礼物,为何不留着当个念想?她答,这凯旋之音从来只属于爹爹一人。她答话的一瞬,眼中神情我至今记得,是那个年纪的女子不该有的苍凉。” 她盛了泪的睫毛颤了颤,这才想到,三年前那一日梁王亲临,身为世子的他又怎会缺席?是她沉浸在爹爹过世的伤情中未曾注意到他,而他竟在那时……便认得了她? “再见到她,是一个冬夜里,她在霁山山崖上舞剑。” 她蓦然抬头,惊讶万分,然而再一想又觉合乎情理,若不是有过这样的冬夜,他今日大约也不会在这里找到她吧。 “我在对崖望着她,那一夜,碧空残月,清霜石崖,动魄惊心,如梦一场。” 他道来的声音娓娓,听得她心中满是悔意,为何……为何两次擦肩,她都未曾见到近在咫尺的他。 “年前腊月,这女子胆大包天闯了我的书房,还在我面前谎称自己是我的影卫。”他轻笑出声,“我看见她的眼睛时便已认出她是谁,因而故意放走了她,未追究半分。” 她一时破涕,那是她心中认定的初遇,每每记起都忍不住想笑。 “再后来,祭天大典上,她混在出征的队伍里,穿得丑极,我不知为何竟遂了她的意。之后,我一路走一路看这女子,一面是越看越清楚,一面却又越看越模糊。”他的声音慢慢移近,“她藏心事的功夫拙劣,悲喜都写在脸上,一看便知,可却又常常让人弄不明白,她究竟何故悲,何故喜。”他走到她跟前蹲下,抬手轻轻拂去她脸上的泪痕,“我不想做一个看她悲,看她喜的人,而想做那个懂得她因何而悲,为何而喜的人。” 这一句恍若与另一个声音重叠在一起。 “我一直想,有一日我一定要将它告诉这世上的某一人。总要有一人,知道我从何而来,因何而悲,为何而喜,我才能算是真的活着。” 字字声声,恰如其分。 她抬起头来,看不清他脸上神色,却能看见这一刻他眸中光亮,灿若星辰。 ☆、验贞 君初瑶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并不认得的床上,第一反应是惊了惊,蓦然侧头,看见伏在床榻边的人才轻舒了口气。 他面上淡淡倦色,连睡觉都微蹙着眉,似有满腹心事不得解。她轻轻抬起手,却又在离他眉眼一寸之遥的地方停下,缩了回去。赶了一日一夜的路,又是上山寻她,又是背她下山,也难怪他累成这样。 她轻叹一声,轻得几不可闻,容烨却醒了,正对上她看他的眼神。他似是一愣,随后笑了笑,回头看一眼外边昏黄的天色,边起身边道:“从外边回来时看你睡得正好,便没叫醒你。” “你去过宫里了?”她将自己从床上支起来,小心翼翼试探问。 容烨吩咐了外边的丫鬟送饭菜进来,将门关上后正听见她这一问。她向来敏感,不过短短几字便能推测种种。他的手滞在门框上半晌,一动不动,耳边似响起一个声音。 “来得可真快,谷里的事办完了?可惜啊,你便是再快,也只能见着一个被我用剩的女人……拔剑做什么?想杀我?这么沉不住气可真不像你。不过呢……你越是生气,我便越是高兴。杀了我,你也不会得到一个完整的她了。哦,对了,千万别只恨我一人。这下药的可是她姐姐,我不过顺水推舟罢了。” 君初瑶见他背对着自己迟迟未语,披了外衣下床,“那个……我饿了。”他回过身来看她一眼,笑了笑,没有说话。 这是不知从何时起两人间存有的默契,绝不提对方有所芥蒂的东西,也绝不问对方不愿回答的问题。有些话心照不宣,就像她根本不必解释那日的事情究竟是如何发生的,她知他晓。 容烨盛起一碗汤摆到她手边,“将军府那边我已派人去通报过了,这几天你就在这吧。” 她喝一口汤,点了点头,“此番任性而为,令将军府损了颜面,我没脸见哥哥和大娘,也给不出合理的解释。”她低下眼去,看着手中的碗,“可是,比起他们,我更不愿见的人……” 他忽然夹菜到她碗里,打断了她的话,“我已同母后说过,那都是我的意思,不会怪罪到将军府头上。” 她蓦然抬头,不解地看着他。 “你最喜将罪责往自己身上揽,动不动便内疚,让为你付出之人反倒觉得自己做得多余。你愿对别人继续如此,便由着你,但在我面前,就活得心安理得些。”他放下手中筷子,“记住,你什么错也没有。” 她看着他此刻神色微微有些发怔,他当真……什么都不在意吗? 翌日清晨,君初瑶从睡梦中迷迷糊糊睁开眼,便见容烨在桌案边负手立着,看着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 “现在几时了?” 他转过身来走到床榻边,“还早,再睡会吧。” 她支起身子坐起来,“该面对的还是要面对,与其胆战心惊地躲着,吃也吃不香,睡也睡不好,不如早些做个了结。” 他似是愣了愣,在床榻边坐下来,将她轻轻揽进怀里,轻叹一声,“有时候我倒宁愿你笨些。” “已经够笨了。”她摸摸鼻子,“要再笨些,你还不得更辛苦?” 他笑了笑,“只消我在,就没有什么是你必须要面对的。你若不想,可以不去,我现在就带你离开长宁。” 她摇了摇头,“王后是识大体之人,所作所为不过是权宜,并非要针对我,我若一走了之,反倒显得太不懂事了。先前我确实害怕,所以逃走了,可是现在……”她抬眼看他,“即便是最差的结果……” “没有最差的结果。”他打断她,“你若决定了,我来安排。” …… 当容烨与君初瑶双双携手出现在梁王宫时,很显然引起了不少骚动。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且梁王后终归是女子,没有那般铁血手腕,再加上琳琅那张嘴,封锁消息并无起多大作用。于是这一路走来,所遇之太监宫娥无一不悄悄侧目。第一眼见君初瑶,皆为其投足间绝代风华所惊,这一惊过后,却又立马生出红颜祸水之想,然而闲言碎语刚到嘴边,注意到两人相携的手,又是一惊,匆匆低下头去。 因这验贞一事,偏殿里头聚满了人,主持大局的梁王后和事件的主人公容炀自然在场,还有容泠和琳琅,以及一些作为见证人的宫中女眷。 君初瑶走到殿前,忽然停了步子。容烨轻轻捏了捏她的指尖,侧过身来,“一会你跟着嬷嬷进去里间,不管事态如何都不用怕,我就在外边。”他抚了抚她耳后的发,随即在她额上轻轻落下一吻。 琳琅早便远远看着两人,见这一幕气得从席上跳了起来,切齿道:“姨妈,您看,君初瑶来了。” 众人闻声皆望去,见殿外一个水绿色身影亭亭而立,她身姿纤细,乍看如早春的柳枝,可再看一眼,那笔直的腰杆和沉静的面容,分明更似破岩之中拔地而起的竹。她轻轻放开身旁人的手,朝殿内走来,盈盈步履,婀娜却不造作,似是与生俱来之美。她走近,将这殿中容貌姣好的女眷们一一比下去,就连座上的梁王后也似矮了几分。这样一个女子,只能叫人想起秋日里的碧海长空,水天相接处那一线静好,而无法将之与“□□”或“不贞”联系到一起。 待君初瑶行完礼,梁王后正了正色道:“既然人都齐了,便开始吧。” “且慢。”容烨从席上起身,一行礼道,“儿臣有一事,须在此前得母后首肯。” “何事?” “按梁国律法,女子只在婚前才需验贞,君二小姐为朝中贵族之后,本无须在这诸多女眷见证之下行验贞之事。母后既是下了懿旨,便等于认定君二小姐为我宫中之人了,可是?” 梁王后眉头一跳,忽然意识到,这可能是一个局。老实说,她心里也知道,以君初瑶的为人理应不会做这般出格之事,告发此事的琳琅和承认此事的容炀显然各有所图。虽一个是她的侄女,一个是她的亲儿子,可他们的的话却不能全信,之所以提出要验贞,只是顺从惯例。容烨这番话于情于理都该被认可,然而一旦她点了头,万一君初瑶确实是被冤枉,那么,承认了她是宫中之人,就等于许了她世子妃的身份。 当着这么多女眷的面出口的话,收都收不回,这也是容烨非要选在此时提起的原因。 她这边正踌躇,又见他一躬身道:“母后?”他眼中笑意深深,似是势在必得。 她最终抿了抿唇,“是。” 他又一躬身,退了下去。一旁的容炀饮一口手中的茶,笑了笑,侧头低声道:“看来兄长都已安排妥当,臣弟便等着看好戏了。” 确实是一场扣人心弦的戏。 一炷香后,当验贞的嬷嬷与女眷们从里间出来时,面上表情各异,看得人云里雾里。正疑问,那嬷嬷上前行礼道:“启禀王后,验贞结果已出,君家二小姐……”她一垂眼,“确为不洁之身。” 此话一出,在座之人中当属梁王后最为吃惊,琳琅最为高兴,而容家三兄妹则似各有所思,皆未有所表露。 梁王后沉默半晌,看向众人,“依诸位妹妹看,此事当如何?” 女眷中有一人出列,谦恭道:“妹妹以为……按梁国律法,贵族女子犯此大忌,理应受罚。不过……”她看一眼旁侧的容炀,“此事牵扯到二殿下,若二殿下愿纳其为妾,使其免去责罚,倒也未尝不可。” 其余女眷听闻此言纷纷点头,只有一人未动,面上露出为难之色。梁王后自然注意到,疑问道:“和妃看似并不认同这办法?” 这号为“和妃”的女子低眉看了看周围的人,显得有些小心翼翼,半晌后才吞吐道:“嫔妾有一事……不知当不当讲?” “和妃但说无妨。” 她犹自在踌躇,看得人心都急了,最后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道:“嫔妾两年前入的宫,那时也行过验贞之事,当日替嫔妾验贞的嬷嬷兴许还记得,嫔妾因对守宫砂的气味尤为敏感,险些……险些呕出来,还被疑心是患了什么隐疾。”她说话慢而细致,可却让众人不明所以起来,这与今日之事有何干系? “方才……”她垂下眼,神色有些怯懦,“嫔妾因惧怕这守宫砂的气味,特意站得远了些,幸而身子并未有恙。嫔妾想着,是不是自己已对这气味不再敏感了,便凑近了些去闻。可这一闻……嫔妾发现件奇事……” 众人听到此处似已明白了什么,脸色都变了变。 “嫔妾发现……这守宫砂,并无当日之怪味。” 梁王后一惊,“和妃的意思是……” “嫔妾……”她看起来有些惊慌,“嫔妾不敢胡言,只是……只是……” 她这边结巴着说不上话来,先前说话的妃子突然开口,“怪不得方才见妹妹神色古怪,躲躲闪闪,原是惧怕这守宫砂的气味?” 经这话一提醒,众女眷都回想起来确有此事,纷纷点头。 梁王后转头问向验贞的嬷嬷,“嬷嬷可还记得,两年前有这么一桩事?” 那嬷嬷一惊,立刻道:“老奴并不记得。” “这便奇了,这事情已过去两年,嬷嬷怎的想也不想便矢口否认?况且,和妃也未说是哪位嬷嬷替她验的贞,嬷嬷您这么说,倒像是……”这话一出,众人皆听明白了其中蹊跷。 梁王后思忖片刻道:“和妃行事向来谨慎,且在此事上不应有说谎之理。本宫也记得,和妃确实对各式各样的气味颇为敏感……”她一抬手,“来人,将这守宫砂好好查查。” 君初瑶一直在里间听着外头动静,到得此时才幡然醒悟过来。这是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设局之人共买通了三个人。 第一个,是当先开口提出办法以及质疑嬷嬷的那位妃子。那妃子应是梁王身边的红人,说话颇有几分地位,也算是女眷中的领头人。她先提出合情合理的解决方法,并取得王后以及众人的认同,继而提点众人和妃的奇怪行为,令和妃所言取信于王后,最后一针见血地戳穿说谎的嬷嬷,让众人皆确信守宫砂有问题。 第二个,自然是关键人物,和妃。此人显然性子怯懦,本就不像是会说谎的人,加之刚巧对气味敏感,一切顺理成章。至于两年前验贞时作呕之事是真是假,根本不重要。一来,这宫中嬷嬷众多,而嬷嬷们验过的女子也众多,谁会在意这么一件小事?二来,这局中,还有第三个人,那就是验贞的嬷嬷。 君初瑶约莫知晓先前下药陷害她的人是谁,而此人的手没那么长,不可能将主意打到守宫砂上。因而这嬷嬷也定是被买通之人,她矢口否认两年前的事,恰恰是要使众人相信她确实在守宫砂上动了手脚。 然而,此局还未完。一个嬷嬷不可能有心害她,这嬷嬷背后的人,也就是设局之人找的“替罪羊”,究竟是谁? ☆、替罪羊 “启禀王后,经老奴查验,今日替君二小姐验贞所用之守宫砂中,添了一味药物,此药呈赤红色粉末状,光滑无比,与守宫砂相融后能令其失去验贞之功用,不论女子贞洁与否,点上的守宫砂都将在一炷香时辰内自行从手臂上剥落褪去。因此药与守宫砂色泽相近,看上去并无区别,但在气味上,确实是有不同的。” 查验守宫砂的嬷嬷这番话与和妃所言如出一辙,殿中霎时一片哗然。 “这守宫砂是取自宫中,怎会出此等岔子?” “莫不是……谁人要陷害君二小姐?” “此事乃王后主持,若真是有人刻意动手脚,岂非也是对王后的不敬?” “行了。”梁王后看底下一眼,似是心中已有定夺,“诸位妹妹也不必急着探究,先来听听今日验贞的嬷嬷有何可言吧。” 那嬷嬷被点了名,吓得身子一晃跌在地上,头磕得几近碰着了地,结结巴巴道:“老奴……老奴……老奴并不知情此事。” 梁王后一挑眉,面上似有淡淡愠色,“嬷嬷在宫中行验贞之事已有十余年,如今连个外行人都辨得出的问题,竟说不知?本宫再给你一次机会,若你仍执意说‘不知’,那便是你的失职,按我梁国律法,此等罪责,挨些板子怕是还不够,看嬷嬷的年纪,恐要在牢狱中度过余生了。” 那嬷嬷一颤,浑身都在哆嗦,又听上头传来声音,“不过,若是嬷嬷如实说了,本宫可念在你为我梁国宫中事务尽心尽力十余年的份上,既往不咎,命你告老还乡,安享晚年。” 伏在地上的人怯怯地抬起眼,沉默了半晌,心中似已有计较,颤巍巍道:“老奴……老奴坦诚便是。此事……此事确是老奴受人指使而为。此人……”她一闭眼下了决心,“此人眼下就在殿中。” 这话一出,又是一片哗然,众人皆面面相觑,猜测着究竟是谁人胆大包天至此。 “便是……是骁州总督府大小姐。” 梁王后眉头一跳,看向琳琅。她尚在愣神,听到这话一惊,几乎是跳了起来,“你血口喷人!我几时指使你了?我压根不晓得那是什么!” 那嬷嬷低着头不敢看她,面上布满畏惧之色,反倒让众人觉着可信了几分。 “姨妈——!”琳琅几乎是要哭出来的模样,冲到梁王后跟前,“我承认,我是不喜欢君初瑶,可我哪有这么大胆子来捉弄您呀!姨妈,您要替琅琅做主啊!这分明是栽赃!况且……况且……那君初瑶本就不洁,根本无需在守宫砂上做什么手脚,一样能证明!”她说完这话,底下忽然一片寂静,随即她才惊觉自己失言,当真哭了起来,满脸的泪,“姨妈……琅琅真的没有……” 梁王后神色有些呆滞,好似根本没有听到她这番辩解,也未看她一眼,半晌后才像是终于回过神来,扶着额闭上了眼。 容烨啊容烨,你当真……要将母后逼上绝路? “母后,儿臣也有一事,不知当不当讲。”一直事不关己闲闲品茶的容炀忽然走上前来,躬身如是道。 梁王后惊了惊,睁开眼看着底下的人,“何事?” 他微微低了低眼,“事关重大,还望母后能命人对君二小姐再度验贞,那之后,儿臣自会有所交代。” 事已至此,众人皆觉得没有必要再度验贞,否则便太委屈了君家二小姐,可容炀执意如此,也只好照办。 而验贞的结果确实不出众人所料,与第一次恰恰相反,所示为贞洁之身。 “这贞也验了,炀儿,你方才要说的究竟是何事?” “事发当日,其实,儿臣同君二小姐……是被人下了药。”众人听闻此言皆是惊得说不出话来,这一波三折跌宕起伏当真令人始料未及,不想,看似简单的一桩事,竟丝毫不比后宫中那些尔虞我诈明争暗斗逊色。 梁王后也是一惊,“竟还有此事?” “千真万确,当日处理完大婚事宜后,儿臣与君家两位小姐在殿中品茶,品的虽是茶,儿臣却似不胜酒力般晕了过去,醒来后便发现了……琳琅表妹与泠妹妹看到的那副情状。儿臣同君二小姐皆不记得晕去后发生的事,可单看那情状,就连我们自己都以为是……”他顿了顿,继续道,“虽是遭人陷害,可儿臣想,若自己当真与君二小姐有了夫妻之实,那么儿臣也难辞其咎,况且儿臣手中并无证据,只好一人揽下全责,同母后承认了此事,也便有了君二小姐今日的冤屈受辱。直到方才其清白之身得到证明,儿臣才敢将此事说出,愿为其讨个公道。” 他言之凿凿,字字句句听来合乎情理。女眷们也有些惊讶,这素来风流成性的人,竟还有如此细心而隐忍的一面。 “这么说来……你已知下药之人是谁?” 琳琅听到这里,忽然像是来了希望,“炀哥哥,你知道真凶是谁?既然你说是与君家两位小姐品茶后出了事,那么……那么会不会是君家大小姐?” 容炀摇摇头,“当日琳琅表妹与泠妹妹离开后,儿臣发现君家大小姐也被人下了药,迷昏在内殿屏风后。儿臣与君二小姐乃习武之人,药力退得自然要快些,而君大小姐身子骨弱,许久后方才醒来,还因此病了几日。君大小姐与儿臣早有婚约,与君二小姐也是姐妹情深,岂会下此毒手?”他抬眼看一眼瘫倒在地的琳琅,“儿臣并无证据,但依今日验贞的嬷嬷所言,斗胆生出猜想,下药之人与在守宫砂上动手脚的,应为同一人。她先摆出假象迷惑众人,又怕验贞后假象被揭穿,于是铤而走险,有了今日的举动。” 琳琅脸上的表情接二连三地变换,听到此时已是连泪都流不出来,失了魂似的站起来,踉跄着走到容炀面前,“为什么……为什么是我?当日分明是炀哥哥你喊我去殿中,我才会见着那一幕……” 容炀笑一笑,“琅琅,我并未说是你,为何急着承认?” 她脸上的妆容被泪水晕开,本就已狼狈不堪,听见这一句,当真如疯了一般拼命扯着他的衣袖,“炀哥哥又为何要捉弄我?我是你表妹……我是你表妹啊!” 容泠一直坐在席上静静看着今日这乱局,到得此时终于按捺不住,上前来,“初瑶姐姐是受了冤屈,可炀哥哥,那日也的确是你喊了我与琳琅到殿中去,这又当如何解释?” 他挑了挑眉,面上拂过一丝失望之意,“泠儿,你在怀疑哥哥?” “泠儿只是实话实说。” “那哥哥便也实话同你讲,我之所以找你和琅琅来,正是为了试探她。” “试探?” “我故意让她见着那一幕,便是为了看她的反应。她当即跑出去同母后告状,之后又一直闹着要母后严惩初瑶,恰好证明了我的猜想。” “可炀哥哥怎会无缘无故生出这样的猜想?” 似是被问到了关键之处,容炀一笑,“那日我问君二小姐可与宫中之人有什么过节,她起先不愿讲,在我再三追问下道出了琅琅。琅琅素来不喜欢她,并且当日也曾与她在宫中花园起过冲突,你也在场,可是?” “确实,可炀哥哥与初瑶姐姐也不过几面之缘,她又怎会推心置腹地同你说这些?” “不信?不信,便问她。”他手一扬,众人这才注意到君初瑶不知何时已从里间出来,面上倦意深深,看起来疲惫不堪。 “初瑶姐姐,炀哥哥所说可都属实?你也觉得,陷害你的人是琳琅吗?” 君初瑶朝容烨的方向看去,仅一瞬目光相触便已明白他的意思。她面无表情半晌,随即说出了一句连自己都无法相信的话,“是,就是她。” 琳琅一下子瘫软下来,跪倒在众人眼前,面若死灰,许久后凄凉一笑,“是,就是我。” 君初瑶见这一幕,脸色白得厉害,双手紧紧攥着衣袖,浑身都在颤抖,平静了好一会儿才向梁王后行礼道:“王后可否恩准初瑶先行回去?” 她深深看君初瑶一眼,“去吧,让烨儿陪着你。这事你受了委屈,本宫自会给你还有将军府一个交代。” 容烨从席上起身,看一眼君初瑶,并未立马跟出去,反倒朝王后躬了躬身:“母后,琳琅还小,不懂事,真要追究罪责,儿臣也有过错。她难得来长宁一次,儿臣却冷落了她,这才令她心生怨气。况且,若是将她交给宫里人法办,终归也缺了证据。还望母后能大事化小,从轻发落。” “琅琅是本宫的侄女,此事由本宫定夺怕有些不妥。烨儿,你来说吧,当如何?” “儿臣以为,便着令其,此生永不得再踏入长宁半步。” 地上的人听见这一句,忽然冷笑一声,仰起头来,她面上泪痕未干,眼底神色冰冷,“容烨,你真狠,你比他们所有人,都狠。” ☆、煎熬 容烨从偏殿出来后不见君初瑶,思忖片刻,并未追出宫去,反倒转身回了书房,推开门,果然见她站在书架子前,不知在看些什么。 君初瑶听到声响回头,见是容烨,想笑一笑,却反倒鼻子一酸,险些溢出泪来。她赶紧回身望着书架,不敢再看他,下一瞬忽然被他自背后纳入怀中。 “今日的罪责我一人承担,与你无关。” 她将头埋得很低,听见这一句几近颤抖地落下泪来,起先还哭得隐忍,后来当真泣得无法成声。 她此刻所流之泪,一是为自己。 先后两次守宫砂,都是被动了手脚的。为一个人洗刷冤屈最好的办法,并非证明她为白,而要证明指证她之人为黑。因而有人先设了一个必死之局,后再借他人之手破局,一切水到渠成。至于第二次守宫砂,没有人会再疑心它有问题,而事实上,不论她是否贞洁,都将只会出现那一种结果。 在这宫里头,行事严密疏而不漏且能为她费心费力至此的,除了容烨,别无第二人。她为此一面感激,一面却又悲哀。欺人易,自欺难,即便容烨瞒过了所有人,也终究无法揭开两人间这一层隔阂,有一个结系在彼此的心上,成了永难愈合的伤,从此后,一触便要痛。 二,则是为琳琅。容烨既设下此局,便必定要有人牺牲,琳琅无疑成了最佳人选。而容炀见势为自己开脱,也恰好顺着这根藤,抓着了可以替他背黑锅的人。她为了圆局,无奈只能承认容炀所言,嫁祸于琳琅。梁王后在自己的侄女与亲骨肉面前做出抉择,琳琅,自然也成了她心中的弃子。 这出闹剧里,唯一在替琳琅说话的人,竟是从小便与其不合的容泠。而她……亲手将无辜之人送上绝路,为洗刷自己的“冤屈”而冤屈了别人。她虽为女子,却长怀君子之心,行事向来磊落,这一次小人之为,便如同一点墨迹搅浑了满池的清水,她在其中,再难抽身,终有一日,悔不当初。 “世子,二殿下找您。”门外突然传来这么一声,容烨口中一句“让他在外边等”还未道出,便有一人推门而入,看见屋内情景满脸的懊悔,“哎呀,真是不巧,打扰兄长同嫂嫂了。” 君初瑶脸上泪痕未干,第一反应便是往容烨身后躲,却还是被容炀一眼看见,“呀,嫂嫂怎么哭了,莫不是被人欺负了?” “出去。” 容炀一笑,“兄长何必急着赶臣弟走,臣弟……只是来还样东西的。”他从袖中取出一个簪子,细细瞧了瞧后递过来,“是嫂嫂先前落在臣弟殿中的。” 君初瑶听见这话脸色白了白,忽然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容烨接过簪子看一眼,面上无喜无怒,“别让我说第二遍。” “罢了罢了。”他面上似拂过一丝无奈之意,“兄长不愿见着臣弟也是人之常情,谁叫臣弟……做了哥哥还未来得及做的事呢。”他一笑,探身看了看容烨身后,“嫂嫂近日似是消瘦不少,可要好好保重身子。” 君初瑶的手紧紧攥成拳,却又在容炀转身的一瞬无力地松开。有什么资格斥责他卑鄙呢?如今,他们已经是同类了。 三日后,梁王后口中的“交代”如期而至,一卷懿旨赐婚,赐的自然是世子容烨与将军府二小姐君初瑶。这空悬已久的世子妃之位终是有了着落,可本该最为欢喜的人,却称病躲在了房中未去接旨。反倒是大夫人,喜出望外地开始张罗起晚膳来,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子菜,“勒令”将军府上下人人不得缺席。 菜是好菜,酒是好酒,可这其中滋味,怕是只有桌边人自己才知晓。 “初瑶啊,”大夫人一边布菜到君初瑶碗中,一边欢喜道,“此番因祸得福实属不易,娘替你高兴,来,多吃些。” 她点点头接过碗,什么也没说埋头吃了起来。 三夫人冷哼一声,“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这要当世子妃的人就是不一样了啊,半天也不吭一声,莫不是嫌弃我们这些下等人了?” 她本就吃得快,听见这一句心里一噎,跟着撇过头呛了起来。 君项寒盛一碗汤放到她手边,搁下汤匙后看了三夫人一眼。桌上气氛一时尴尬起来,君辰赶紧打圆场,“哎呀,这长春羹好喝!砚蓝姐,你尝尝。” “好。”君砚蓝倒是笑眯眯的模样,接过碗细细品了品,“大娘的厨艺可真是一绝。” “好吃便多吃些。对了,砚蓝,这宫中事宜都准备得如何了?再过半月可就是大婚的日子了。” “大娘您放心吧,都准备齐全了。” “那便好,可惜时间紧了些,不然你们姐妹俩倒是可以将婚事一同办了,也算双喜临门。初瑶啊,你看呢?” 君初瑶抬起眼来,看满桌子的人都盯着她,或希冀或失意的目光,一时语塞,沉默了半晌才道:“是紧了些,世……世子约莫还有些事要处理。” 三夫人又是一声冷哼,话中略带讽刺,“什么事还能比婚事要紧呀?” 眼看这好不容易缓和了的气氛又得僵了,君辰赶紧接话:“这个……世子日理万机嘛,可以谅解,可以谅解……”他眼神一闪,“啊,初瑶,这么说来,你以后也是要日理万机的人了!” “日理万机?”她一愣。 “一国之后哪能不日理万机呀,这后宫佳丽三千鸡飞狗跳的都够你折腾了!” 她手中筷子忽地一滞,像被点醒般愣了愣。这一路担惊受怕,她始终走一步看一步,而忘了最重要的一点,他是梁国未来的君主,她兴许能成为他今生所娶的第一个女子,却不可能是最后一个。今日,她用卑劣的手段换来了这场婚事,而今后,还要有多少个琳琅,因为她的卑劣而牺牲?又或者,她会在何时,也像琳琅一样,成为所有人的弃子? 这一顿晚膳用得艰辛漫长,好歹是熬了过去,君初瑶刚欲如释重负地回房去,忽然被人叫住:“初瑶。” 她停了步子却没有回头,这一瞬,廊下的风吹开她的衣袂,明明是初夏五月,却寒意深深。她在原地,等身后人走近。 “怎么看你闷闷不乐的,可是还在为那琳家小姐陷害你之事担忧?”君砚蓝绕到她跟前,“我初闻此事也觉得震惊,料想你与二殿下都不是那般随性之人,其中约莫有些隐情,幸而真相得以水落石出。” 君初瑶忽然笑了,这一笑瘆人,君砚蓝一惊,险些要退后去,定了定神色才听她道:“这十几年来我一忍再忍,时至今日,你也不必再惺惺作态,我看累了,想来你也作累了吧?” 以十六岁的目光去看一个孩童因为讨厌她而使出的伎俩,实在觉得幼稚,所以她从来不同君砚蓝计较,却不想,自儿时起便生出的恨意能到今日这般深。 君砚蓝愣了愣,也笑,“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我心知肚明。” “这么说……原来你是清楚的。那么我便弄不明白了,世子鬼迷心窍,情愿捡你这破鞋,可你既是知晓真相,怎么还能心安理得坐上这位子呢?” “你这番话,若是放在三日前,的确可以击垮我。可自我在梁王宫点头嫁祸琳琅的那一刻起,我便已不是原来的君初瑶了。而砚蓝姐你,真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你……”君砚蓝气极反笑,“你便不怕我将这事告诉梁王后去?” “你去,我绝不拦你。”她目光灼灼,似要将眼前人看穿,“这三天来,我日日煎熬,夜夜梦魇,你去了,倒是解脱了我。不过别忘了,这一去,便是玉石俱焚。” “能毁了你,玉石俱焚又何妨?” “你说得对,玉石俱焚又何妨,即便你不去,我也会让这一天来的。”她说罢转身离去。 君砚蓝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忽然笑了笑,“那便看……我们谁更快了。” 这一番过后,又是一夜翻覆难眠,君初瑶从床上起身走到窗边,眼望着骁州的方向久久未移,“琳琅,我虽自责,却不后悔当日抉择,因这一步踏出,我与他皆已无法回头。我既决意伴他左右,便不会再被闲人之言和这不洁之身所阻,我不愿做他的软肋,只好让自己强大起来,以助他有朝一日成为天下之主。而为此欠下的债,君初瑶今日以性命起誓,我一定会还,望你能等。” ☆、试探 长宁城郊军营内,有一人正手持长弓,眼望着靶心方向,一箭数发,一连数箭,夺夺之声连响,箭箭命中红心。 身旁人长舒一口气,“恭喜君将军,这伤总算是好得差不多了。” 这一句,正与营地外不远处轿中人所言重合到一起。 “这伤总算是好得差不多了。”轿中人托着腮望着帘外,喃喃道,“看来,我也再无理由来这儿了。” 一旁立着的侍女不解,“只要公主想来,还需什么理由?” 容泠的眼始终望着营地的方向,沉默半晌后轻声道:“我每次来他都知道,可却总是装作不知道。起先那几日,他那么狼狈,回回大汗淋漓地躺在地上起不了身,可即便是那样,他也未命人赶我走。” 侍女更为不解,“未赶公主走,不是好事吗?” 她摇摇头,“你说,若你是男子,岂愿在自己心爱之人面前如此狼狈?”她轻叹一声,“可他根本不在乎。我宁愿他来赶我走,也不要他这般视我若无物。” “公主,奴婢也真是弄不明白了,君将军虽好,可他这般对您,您为何还要如此坚持呢?” “这世上感情大抵如此。母后对父王,琳琅对烨哥哥,我对君将军,君将军对……”她低头笑了笑,“我们皆被困在自己的执念里,眼中只能看到那一人。可是……我们眼中之人又何尝不是如此呢?他们也有自己的执念,一面残忍地对待身后之人,一面也为自己心中之人所伤。” “难道……这世上便没有谁同谁是恰恰好的吗?” “怎会没有呢?只是天意弄人,有情人大都要历经波折。先王后与父王便是历经了重重磨难才得以结合,只可惜后来,先王后因病早逝,留父王一人苦苦流连人间。还有烨哥哥和初瑶姐姐……”她顿了顿,停了好一会儿才继续道,“外有祁、绥两国虎视眈眈,内有朝堂争斗无止无休,但望他们能平安长久。”她又叹一声,轻轻道,“回宫吧。” “君将军……”刘校尉瞥一眼不远处调头离去的轿子,犹豫着道,“这静颐公主隔三差五就往我们军营跑,也怪痴情的。您怎的……” 他回身望一眼,转头拿起一碗水饮尽,就在刘恒以为他不会答的时候,缓缓开口道:“给她徒增希望,才是残忍。” “恕末将斗胆猜测,静颐公主对将军这般情深,可是先前发生过什么?兴许……是将军因伤忘记了?又兴许……将军从前对静颐公主也有过情意?” 他这两个“兴许”一出,君项寒搁下手中碗的动作滞了滞,“没有的事。” 刘恒正觉着奇,这失忆之人怎能对自己忘记的事如此确信,突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抬头望去倒惊了惊,世子怎么来了? 两人同时上前,对马上人行了个礼。容烨放眼朝四处望了望,低头对刘恒道:“我有事同君将军相商,让这些人都下去吧。” “是。” 容烨说罢一路策马进了营地朝箭靶而去,经过箭筐时垂手撩起一把长弓几支箭,然后半回身看了君项寒一眼。 君项寒也上了马跟过去,抬手拉弓,箭指靶心。两人对视一眼,目光相交一瞬便移开,随即同时射出手中箭,夺夺两声出自一声,不偏不倚正中红心。两匹马调转方向,一路狂奔,马上人手持长弓三步一箭,夺夺之声连响,不一会儿功夫,一整排箭靶皆被上了箭,箭箭入靶两寸有余。 若有观者,必要对两人骑射之术啧啧称奇。 两匹马相离后又会合,马上两人皆朝对方的箭靶望去,容烨笑而未语,倒是君项寒先开了口,“世子今日前来,应不是要试探臣的伤势,也不是要同臣比试箭术吧?” “自然不是。”他笑一笑,“不过看到君将军无恙,我倒也放心。今日我来,是想问君将军一些事,并非以世子的身份。” “世子便是世子,如何不以世子的身份?” “撇开君臣之别,你,我。” 君项寒似在思忖什么,片刻后道:“世子若不觉得这样危险,倒也无妨。” “是不是危险,待你回答完我的问题便知。” “你问。” “你应该知道,容炀与君砚蓝的婚事是我一手主导的。” “是。” “可知为何?” “为了刺激二殿下的野心。” 容烨愣了愣,似是对君项寒这般坦诚感到意外,“你既知道,为何不拦?” “我以为,你要做的事,无人能拦。” “若不是君砚蓝,而是君初瑶呢?” 君项寒面色一沉,没有说话。 容烨点点头,答案已经很清楚了,在他心中,谁可舍,谁不可,从这片刻沉默中清晰可见。 “我问完了。”容烨笑一笑,“不过看你的反应,倒又生出好奇,你究竟知道多少?” “与你所知八九不离十。” 容烨又点点头,若有所思的样子,“若有朝一日与你成为对手,倒真有些可怕。” 君项寒愣了一瞬,片刻后道:“你应知不会有那么一天,但凡她在。”后边四个字像是刚巧想起才补上去的,可不论是说者还是听者,都明白这四个字的分量。 两人皆沉默起来,半晌后,容烨望着远处山脉问:“是不是后悔,出征之时亲手将她推给了我?” “我以为,感情之事没有来由,她心向着谁,与我所做无关。我不后悔出征时让她跟着你,我此生唯一后悔的事,是三年前让她知晓了我的心意。” “所以才借此机会,装作自己什么都忘了,以换得她对你坦然相对?” 他毫不避讳,“是。” 容烨一笑,“顺带地,也让她对你心存愧疚,好留她在你身边,哪怕只是短暂时日?” 他迟疑半分,看向容烨的眼睛,两人目光相触那一瞬不似激起万丈火焰,而像陷入深不见底的冰渊。 “是。”他最终道。 “你既对我坦诚,我便装作不知此事。不过,她在这些事上并不笨,兴许会有所察觉。” “无妨了。” 容烨挑了挑眉,约莫知道了他说“无妨”的意思,“过几日我会带她离开长宁。”他的语气不似不大强硬,却也不是要向君项寒征询同意的意思。 他沉默片刻道:“也好。” 有了前车之鉴,再让君初瑶一个人留在长宁,指不定要再出什么岔子。他毕竟不是宫中之人,在很多事情上有心无力,无法保全她。 “那么长宁这边便交与君将军了。” “你今日来,其实是为了这个吧?”君项寒的脸上难得露出笑意,虽是笑得有些凄恻,“你要的承诺我给你,但望你也能承诺我,保她周全。” “无须你说,那是我予她的承诺。” …… 这两个大男人承诺来承诺去的时候,君初瑶正在长宁城西,霁山十里开外一处竹林中黯然伤神。她走进一间破茅草屋,手指轻轻拭过木桌子,抬起来一看满指的灰,呆坐了半晌后对着空气不满道:“出征回来后便不见了人,说什么云游四海,这么久也不回来一次,当真是忘了徒儿了。” 她细细将屋子打扫了一番后,伸了伸懒腰走出去,习起剑法来。 这一套剑法是她十二岁那年在隐竹林习剑时所悟,还曾因此被师傅夸天资聪慧,先前容烨说见她在霁山山崖上舞剑,其实舞的也是这一套。从前倒是未给它取名,现在想来,它既是出自隐竹林,又与霁山有关,不如……姑且称之为“霁竹”吧。 她手中剑花翻飞,所过之处阵阵生风,一个腾空而起后便是急转直下,剑直指地面而来,她半空中身形一变,手中剑落地时轻轻弯折,借这剑力一跃踏上竹枝,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再下来时,手中剑刀刀琢于竹枝上,所用之力看似小,实则巧,她落地之时一个后仰飞出近十丈,而那竹枝在一瞬间歪倒在地,断裂成好几截。 她看一眼地上,轻笑一声:“师父若是在,大概又要训斥我不爱惜花草了。” “还真是不爱惜花草,不知你对玉流花是哪来的耐心。”一个声音自不远处传来,听着像是边说边在朝这儿走近。她蓦然转头看去,先是一愣,而后又觉此人出现在此实属正常。 容烨负手朝她走来,一身白衣在这一色深青中显得格外惹眼,“不过,这剑法若是放在实战中,倒是不错的杀招。” 君初瑶面露笑意,“还是不要有这机会的好。” 容烨挑了挑眉不置可否,“你方才说的师父是……?” “哦,就是爹爹在世时给我请的学艺师父。”她答完觉得有些奇怪,侧头问他,“你该知道才对。” “我为何该知道?在你眼里,我便是什么都知道?” 她摸摸鼻子,“我以为出征回来后,不,应该说,还在大漠的时候,你便查过我学幻术的事了。” 他瞥她一眼,笑了笑没有说话。 “果然被我说中了。”她一副了然神色,一屁股坐到草堆上,拍了拍身旁“座位”示意他也坐下,这一拍过后手又顿了顿。他这一身白衣,又是尊贵之身,大概不会随随便便席地而坐吧。 却不想容烨没有半分犹豫便坐了下来,对着她脸上古怪神色很有些不解,“有什么不对?” “没。”她摆摆手,慢慢道,“我的幻术是由司空师父传授,‘司空’不是号,而是姓,师父单名一个‘月’字。虽然这样说不太好,可我还是忍不住觉得这名字女气了些。我所习之幻术名曰‘逆沙行’,共分九式,我自七岁那年开始研习,至今悟透了前八式。其实我也不知道这幻术究竟有什么用,权当强身健体了吧。”她知道这些他都已了解清楚,之所以再说一遍,是因为觉得,他应该希望自己能亲口告诉他吧。 他点点头,笑了笑,“怎会无用,溜出军营,对付蝎女,你可没少用。” 君初瑶一脸讪讪的神色,低头用手指在草堆上随意笔划着些什么,犹豫半晌后道:“前七式你都见过了,我倒有些好奇第九式究竟是什么。还有……”她用余光悄悄瞟他一眼,低声嘟囔,“你习的是什么幻术……” 这最后几个字太轻,容烨蓦然侧头,“什么?” 她抬起头来看他一眼,狡黠一笑,“没什么。”这一笑过后又低下头去划草。 她这最后几个字虽是说得轻,但以他的耳力却不会听不见,他既是装作未听见,便是不想回答吧。 “过几日我要去谷里。”他忽然道。 君初瑶一愣,随即明白过来,先前他为了自己匆匆赶回来,应该还有事未处理完吧? 她点点头,“早去早回。” “不一起吗?” ☆、客栈风波 “你要走可以!把肥猫留下!”这天,君初瑶前脚刚踏出将军府门,忽然被人拦下。 她抬起头来,见眼前人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看上去甚是委屈,却也没有心软,一挑眉,正色道:“要肥猫可以,让它自己选。” 君辰一脸希冀地看着她肩头的雪鹞,“死肥猫,我保证,你要是留下来,我天天喂你吃鱼,要吃多少有多少,绝不亏待你!” 君初瑶一笑,侧头道:“好肥猫,谷里可是水乡,那儿的鱼比长宁不知鲜美多少,你当真不去?” “哎,肥猫呀肥猫,你看,你爹你娘一道去游山玩水,你怎好去打搅?他们生你,啊呸,养你这么大,为了他们,你也得留下来是不是?” “别听他瞎说,娘亲不介意的。” “别犯傻,你要明白,掌权的人是你爹,你娘说的不算数。” 肥猫一会儿瞅瞅这边,一会儿瞅瞅那边,半晌后啪嗒一下从君初瑶肩头摔下来,晕倒了。 君初瑶拍拍手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大步向前走去,“那你就留着吧,以后别怨娘亲不疼你。” 这一句话音落,它一炸毛从地上扑腾起来,追上去一嘴叼住她的衣袖,然后回头望了望君辰,闭上眼睛沉痛地走,噢不,飞了。 不过别误会,它只是舍不得君辰的亵裤。 君辰惆怅地站在原地,望着一人一鸟离去的身影一把老泪纵横,“嫁出去的妹妹,泼出去的水……” 君初瑶刚一踏上马车,便见容烨在里头闲闲地盯着她,闲闲地笑:“我怎的不知,你还有威胁人的本事?” 她一愣,在他对面坐下,“我威胁的是鸟。” 他一笑,对马车外道:“启程吧。” 这车夫是个年轻小伙,一听要启程,兴冲冲扬起手便是一鞭子,马儿受了惊似地往前冲去,马车自然也连带地飞了出去。君初瑶一个身形不稳朝对面倒去,“哎哟”一声摔进了容烨怀里,又听车外人轻笑一声:“主子别谢我。” 此时两人姿势颇为微妙,容烨背紧贴着马车侧壁,手扶着眼前人的肩,而君初瑶一头扎在他身上,膝盖恰好抵着他腰间,整个人将将跃上去。乍看起来,一个是风度翩翩正人君子,另一个…… 她被撞得一阵晕,又气又恼,一抬头,脸颊险险擦过他的唇,颊边凉一下,又忽然火烧般热起来,霎时变成了又气又恼又急又羞,猛一跳往后边撞回去,亏容烨还来得及反应,一愣过后便立马抬手搁在她的头与马车之间。 她这一记撞在容烨手上,骨骼与车壁相碰的声音清晰可闻,光是听着就觉得疼,她讪讪地笑,完全忘了方才的羞恼,随即将头一让,解脱了他的手。 容烨活动活动手上筋骨,笑道:“这点风浪都经不住,亏你还是我梁国的世子妃。” 他这话一语双关,她咬咬牙切切道:“是不比我们梁国世子,温柔乡里来,温柔乡里去,这般小风小浪,自然得心应手。” 车外人隔着帘子将里头动静听得一清二楚,此时听见这一句惊得眼珠子都险些掉下来,虽说这天下伶牙俐齿的女子多了去,可敢在主子面前伶牙俐齿的也实是胆魄过人,而能在主子面前伶牙俐齿过后毫发无损的,恐怕也就只这一人了。 君初瑶感觉到帘外人的笑意,刚想追究他方才所为,可转念一想,突然道:“这位小哥一鞭子下去,便能将车内人身形移动控制得分毫不差,实是好身手。” 她不怒反夸,听得帘外人一愣,随即心中一声长叹,不愧是主子看上的女人!魄力与智慧并存,果敢与胸襟齐具,够毒!够狠! 君初瑶感觉到对面人看自己的眼神似有些不对,正色道:“你别一脸佩服地看着我,我哪敢责备你属下,我是说真的,”她忽然掀开帘子,探头道,“你教教我,这怎么做到的?” 那小哥被她突然探出来的脑袋惊到,身子朝前一倾险些跌出去,稳了稳身形扭过头来,脸上满是“求求您放过我吧您看主子要杀人了”的表情。 她回身看容烨一眼,也似意识到自己当着未婚夫的面跟他属下如此亲密略有不妥,于是又讪讪地笑了笑:“哦,那不然你教我吧。” 赶车人心里长舒一口气,随即听见身后“砰”地一声,而后传来他主子低沉的魅惑的狡诈的阴险的令天下所有女子一面心花怒发一面惊心丧胆的嗓音:“会了吗?不会再来一次。” …… 从长宁到谷里,最快的方法是先跋山后涉水,可容烨却并未选择野路,反倒进了城,一副优哉游哉的模样。 君初瑶有些不解,坐在客栈二楼窗子边咬着筷子思忖了半晌,听先前离笙对她声声责备,他手头上的事应是很急才对,可为何……她脸上藏不住疑问,容烨看一眼她碗中一口未动的饭菜,闲闲道:“想问什么?” “我们不是要赶路吗?怎么进城来了?要是为了照顾我,大可不必的,军中的苦也吃过了,这风餐露宿的算不得什么。” 容烨面色一沉,她一愣,以为自己说错话了,可再一想,好像有哪里不对。这古怪的气氛是……还未想清楚,忽听惊天动地的一声“砰”,好像是什么重物从她后边的窗子口落了下去,随即街上传来一阵惊叫与哄闹。 她闻声刚要从窗子口探身看去,突然被容烨按住了手,“别看。” 她身子僵住,好像明白过来什么,随即见店小二突然掠了过来,吆喝道:“客官,您的找钱!” 容烨拿起桌上的碎银便拉着她往楼上厢房走去,他步子极快,每过一间,身侧房门便似被人用内力震开,随后从里头出来些男子。 这些人来自不同的厢房,看穿着也是身份各异,但却都在房门打开后齐齐出现,又像没见到两人似的,各自散开去了。 容烨一手拉着君初瑶,一手将碎银撵成泥,看了一眼里头的字条,从另一处狭小的梯子下楼,一路出了客栈后院,坐上了早已停在那里的马车。 马车骨碌碌朝前驶去,她犹自有些愣神。方才这须臾间,好似发生了许多事,坠楼的人,莫名其妙递来找钱的店小二,厢房里举止怪异的男子们,像是一出精心设计却又被轻松识破的暗杀。事后回想,她并不觉得惊心,反而认真端详起眼前人来。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处在四面楚歌腹背受敌的境地里,他曾笑说,这世上想陪他赏月的女子,可不比嘉懿公主种的玉流花少,事实上,这世上想取他性命的人,一定多过想陪他赏月的女子。如今日这般的事想来不止发生过一次,很可能日日都有,甚至日日好几回,他早已习惯,所以即便是一个小小的客栈,也布满他的眼线和部下。 她忽然笑了,笑中似有宽慰之情,“死个人有什么可怕的,你应该让我见见的。” 帘外赶车之人听见这一句迎着风咳起来,这世子妃当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而只有容烨知道,她在说这话时,掩在袖中的手微微有些颤抖,眼神闪烁地在马车顶上游离。 他也不揭穿,将这心意好好收下,笑着从袖中掏出一个油纸包。 君初瑶一见愣住了,原道他成天要对付那些事情一定是费心费力,不想这杀招都到眼前了,他竟还能分神替她藏些吃的。这一愣过后,她一把接过,“好饿。” 她这边狼吞虎咽地吃着,不知是真饿了,还是在压惊,听他慢慢道:“凡事没有急与不急,有的只是时机,不必担心。” 帘外人一鞭子下去,刚巧听见主子这一句,心里头一阵感慨,女人啊,就是麻烦!主子行事一向怎么简单怎么来,几时跟别人废过那么多话,到了世子妃面前简直婆妈! 当然,他也只敢想想。 君初瑶起先不解他这没头没尾的一句,咽下一口栗子糕后才反应过来,原是在回答她先前在客栈时的问题,于是点了点头。 “我算早了几日,原本可以晚些再出发的。”他朝后靠了靠,懒洋洋道,“婚宴无趣,不如在山野打发打发时间。” 她恍然大悟地笑,“世子英明,正合我意。” 以两人身份,倘若留在长宁,必定要参加七日后容炀与君砚蓝的大婚,恰好借此机会溜之大吉,也算了却一桩心事,不必见着不愿见的人。她说着突然想起来,方才在客栈他也没吃几口东西,于是将油纸包摊着递了过去,“你不吃吗?” 容烨看她一眼,伸手过去,却又在离油纸包一寸之遥的地方拐了个弯,转而拿走了她另一只手上的半块栗子糕,轻轻巧巧又斯斯文文地塞进了嘴里,看得君初瑶瞠目结舌,她……不是这个意思啊。 ☆、遇袭 接下来的几日过得甚是奇妙。 其一,想杀容烨的人……实在太多了,这种“多”是不寻常的“多”,是令人目瞪口呆的“多”,多到最后司空见惯习以为常,如一日三餐必不可少,哪天清净了半日,君初瑶还得咬着筷子奇怪,“今日怎的了,杀手们日夜兼程累了,都跑去睡觉了?” 其二,容烨安置在暗处的随从……实在太多了。君初瑶说不好究竟有多少,只觉得不管两人走到哪里,周围都是容烨的手下。 比如讲,那日她在街上买核桃酥,老板递来油纸包的时候不意间碰着了她的手,她自己倒没觉得什么,忽见身边人面色一沉,再看那老板,满脸“主子我错了主子您饶了我主子您不会要剁我手吧”的表情。 后来有一日走在巷子里,有一小伙挑着粪桶经过,特意让了让君初瑶,她觉得奇怪,回头看去,发现正是先前卖核桃酥的老板。 哦对了,千万别小看包子铺的小哥,卖花的姑娘从篮里掏出刀子来的时候,被“包子哥”用肉馅给一掌拍飞了。 还有春深阁的老鸨,一见着容烨,刚准备扑过来,一声风情万种的“公子……”已经出口,突然看到他身边人,妙手一弯,扯着了君初瑶的衣袖,“旁边的这位姑娘可真美啊”,说着塞过来一块绣着字的绢帕。 君初瑶一挥手将帕子甩给了容烨,为这事,半日没跟他说一句话。 对这些,君初瑶一开始还时常觉得惊觉得奇,过了几日也就习惯了,任谁天天过着这种好端端走在街上突然听到身后有人闷哼一声倒地再回头一切又恢复如常了的日子,都会对那些可怖的杀招一笑置之的吧。 这么一群神不知鬼不觉潜伏在四周的手下,身手了得就算了,演技高超堪比茶楼戏子也算了,杀人竟还绝不让主子见血,哦不,别说见血,君初瑶觉得,连血腥气都闻不着,难怪容烨还有心思拉着她四处闲逛看风景。 这样一来,她也就大概明白了容烨选择进城的原因。城中鱼目混杂,虽是给敌人多了不少下手的机会,可同样地,他们防备的机会也多了。满大街的自己人中偶尔混几个敌人,轻轻松松便放倒了。 不过有一点她想不明白。这一日,容烨正在林子里跟个官员模样的人谈事,君初瑶趴在马车窗子口张望着,顺带跟赶车的小哥聊了起来。 “这位小哥,我问你个事。” 警惕。 “不是什么大事,你会回答我的吧?” 更警惕。 “其实我就是想问,你们主子每次出门都会遇到那么多奇奇怪怪的杀手吗?” 沉默。 “还是说……这次有什么特别之处?” 继续沉默。 “哎,好吧,你既是不愿说,我也不勉强。真无趣,喊声‘非礼’吧……” 好的。哦,等等,什么?非礼?别别别!我还年轻!我还有大好前程!我!不!想!挑!粪! “我说我说其实就是主子这次去谷里是有要事在身可是有人不想让主子将那事办成所以使了绊子暗中发布了悬赏令于是那些要钱不要命的江湖人士全都来了!” 难为这小哥一口气说这么多话,也难为君初瑶听懂了,她点点头若有所思的模样,“我知道了,回头会替你美言几句的。” “别,别!千万别!求您!您对我最大的恩泽,便是绝对不要在主子面前说我半个好字。” 她一愣,随即觉得他说得很对,放下车帘子闭目养神去了。 君初瑶觉得,发布悬赏令的人很聪明。他不怕打草惊蛇,相反地,偏要将这惊扰发挥到极致。这些要钱不要命的小人物对容烨显然构不成威胁,可却能掩盖和隐藏最后真正的杀机。再卓绝的人,也会疲于应付接踵而至源源不断的麻烦,再缜密的人,也可能在破除一千次杀机后忽视了最关键最致命的第一千零一次。 不过,相比最后真正的杀机,她更想知道的是,发布悬赏令的人是谁?在梁国的土地上,暗中发布刺杀梁国世子的悬赏令,谁人能有这样的手腕?容烨一定知道,却不会将这些事告诉她。 自那日起,君初瑶再没穿过女装。容烨什么也没问,示意“你喜欢就好”,不过两人都心照不宣——要是遇到什么危险,总不能拖着裙子打架吧? 就这么提心吊胆了一路,这日,到了渡口。君初瑶前世久居深宫,虽在谷里十余年,却并不太了解周遭地形,对整座谷里城的印象全是在城墙上俯瞰所得。如今见着这渡口,隐约觉得应是离谷里不远了。 容烨看一眼她面上神色,淡淡道:“这是怒华江,过了这江再行一段便到谷里城门。” 她听见“怒华江”三个字微微一颤。十六年前绥王宫政变后,拓跋孤鸿取代了拓跋思烈的世子之位,亲率大军破了谷里城门,便是引的这怒华江水淹城。 她这边尚在愣神,忽觉身后有人靠近,一回头,正见离笙提着剑走来,如当日霁山崖上一般装束。每次见着离笙,她心中总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经先前坠崖一事过后,更觉得别扭,此时面对面相见竟有些无所适从。 离笙也有些不自然,目光掠过她的脸,一瞬便移开,朝容烨点头示意。 君初瑶这才反应过来,他们方才在这渡口站了许久,原是在等离笙? 三人一起朝泊在岸边的船走去,这船不小,足以容下三、四十号人,此时一眼望去,上头已无多少空位。君初瑶刚一脚踏在木甲板上,忽然顿了顿,偏头看向容烨。他面上神情自若,轻轻扶她一把,边道:“站久了,累了?” 她似明白过来什么,点点头上了船。 君初瑶两世为人,虽从未坐过船,也不会凫水,但许是这副身子的关系,她似不是很惧水,船开时也并无什么不适。反倒是离笙,一直沉默地立在船头,脸色看上去微微泛白。 不过,她心中是紧张的。方才一脚踏在船上立马感觉周遭气氛不对,那种强烈得让人窒息的压迫感,似与苏家村那一夜相重合。 容烨那句话的意思很明显,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她自然信他,可这将到未到的杀招正与此时将下未下的雨一般,让人觉得压抑慌张。 船很快行至江心,船上约莫有二、三十人,却是一片寂静无声,一阵风浪起,船晃了晃,君初瑶蓦然抬首,到了! 摆渡的船工忽然弃了手中桨,一掀外袍露出里头黑衣,随即拔刀当先朝船头的离笙掠去。容烨与君初瑶此时身在船中,周围那些看上去面目慈善的当地“百姓”也是齐齐一掀外袍,拔刀朝两人逼近。 容烨一把扣住君初瑶手腕,身却未动。 若有人要阻止容烨去谷里,这是最后也是最好的机会。船在江心,船上除了三人以外都是对方的人,此时他们被团团围住,插翅难飞。 无人说话,几把剑当头劈下,容烨却仍未动。君初瑶一怔,不懂他此举何意,下意识就想抬手挡剑。可这一抬手,她愣住了。 动不了。 容烨扣住她手腕的同时,点了她的穴顺带锁了她的真气。她双目霍然睁大,看向容烨。此时剑离两人头顶仅三寸之遥,离笙正与几人缠战,偌大的江心也不可能再有救兵从天而降,若再不动,当真是死。 她深知容烨不可能自寻死路,此境虽险,以他身手,花费些气力,让三人平安脱身不成问题,可这生死一瞬间却仍陡然升起紧张之感,他究竟意欲何为? 四把剑交在两人头顶,只剩一寸!忽然“哗啦”一道水声响起,随后耳边风声一紧,似有暗器同时自水下与旁侧飞出,水下来的暗器破船底而出,“咣当”一声将两人头上四把剑击落,旁侧来的暗器则击在黑衣人心口位置,一击毙命。 容烨这才有了动作,带着君初瑶朝船头掠去。 船头也有杀手。船身晃得厉害,离笙一人迎战数敌似有些吃力的模样,几次都是险险躲过杀招。一剑落下,正要砍上她的右肩,容烨忽然将君初瑶往身后一掩,迎上那剑去。 君初瑶和离笙皆是一惊,容烨手中空无一物,此时迎上去,必要伤到自己,他自然也清楚这一点,却仍无半分犹豫地抬手替离笙挡下了这一剑。剑刺破他手掌那一瞬,君初瑶傻了,离笙也愣住了。 两人一傻一愣间,那剑一路滑过容烨掌心朝他肩骨而去,“唰”一下入肉,离笙被他肩上淋漓鲜血怔得清醒过来,猛一剑劈过去,那杀手闷哼一声,倒了下去。 容烨立马抬手锁了自己真气,随即解开君初瑶的穴道。君初瑶看着他掌心和肩上涓涓涌出的黑血,哪里还有理智,剑上有毒,他不会不知,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冒着失去右臂的风险去挡下那一剑? 此时两方人马正在激战,一方是水下的救兵,一方是船上的刺客,刀光剑影间,忽听船头传来“哗啦”一声,众人手中动作皆是一滞,朝水花溅起的方向望去。 这一眼望去,正见两个身影相拥着落入水中,而船头还剩一人呆立着,眼中似有什么东西在闪烁,不可思议地喃喃道:“容烨……” ☆、再遇故人(一) 这声喃喃与天上惊雷重合,天光一亮,照着她惨白的脸。众人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仅一瞬,便又再度将手中剑砍向敌手,不再理会船头。 君初瑶被这一声雷惊得回过神来,望一眼汹涌的江浪,已不见两人踪影。瓢泼大雨倾泻直下,一片朦胧中溅起刀光血影,将这雨染得通红。 她一动不动地紧盯着眼前的杀戮。 埋伏在船上的刺客们见容烨逃了,欲脱战去追,但此时下了雨,江上风浪又大,要在水中找人本就困难,加之这些突然从水底下冒出来的救兵阻了他们的路,只得先应付眼前的敌手。 君初瑶在意的却并不是这些刺客,她奇怪的是这些救兵。他们不是容烨的人。这一路走来,她大约也了解了容烨手下的行事作风,他们擅于掩藏自己,以各种装束各种身份出现在各种场合,他们招式灵活,身法各异且各有所长,是影卫,也是散落在民间的奇人。 可眼前这些人却不是。他们每个人的装束、身法、招式如出一辙,显然是经过统一的训练。且他们极擅凫水,事先埋伏在水底,闭气多时后破水而出,还能准确无误使出一击毙命的杀招。 她隐约觉得,如此水性,应是谷里人。谷里是水乡,大川大河纵横交错,出行多要用船,民间百姓几乎个个都是水中游龙。 缠战中,一个刺客被人从船尾被抛到了船头,正落在君初瑶脚边。那刺客已然负伤,半个身子悬在船外,被浪一打,将将要落下水去,临死前一把抓住她的脚踝,似要将她一道拖下去。 君初瑶一惊,蓦然抬首,眼下,刺客们死的死,伤的伤,落水的落水,逃的逃,那些护卫已是一副大功告成欲打道回府的模样,她此时遇险,竟无人注意。 君初瑶左脚被那刺客死命拽住,整个人已朝船外倾去,电光石火间,她忽然用右脚挑起落在甲板上的剑,手起刀落,一剑砍在他手臂上。那刺客痛苦地叫一声,最终落入了滔滔江水中,而她,盯着那仍抓着自己脚踝的半截断臂,急急地喘息。 她学武十余年,从未真正伤过人,而今日,她不得不这么做,因为……她抬起头来,看见对面那一群护卫朝这边走来,仿佛并未注意到方才那一幕。 他们在试探她。 风雨渐止,她的发丝全贴在脸上,看起来凌乱不堪。当先有一人朝她走来,此人看上去稍年长些,似是这群护卫的首领,呵呵笑道:“这小子倒是拉着他的世子妃逃得挺快,你是他的护卫?跟我们走吧。” 君初瑶微微一愣神,面上诧异的神情一闪而过,潇洒地丢了手中的剑,抬腿将那半截断臂甩开,挑了挑眉冷冷道:“主子的行踪我不知晓,你们带我回去也无用。” 那首领模样的人朝后做了个手势,后边几人立刻上前来,架住了君初瑶的两条胳膊。她看一眼按在自己肩头的手,面上笑意闪烁,踩踩脚底的甲板道:“这船快沉了,有功夫对付我,不如想想怎么脱身吧。各位伤势不轻,不知是否还有能耐如方才一般安然渡江。” 几个护卫看了看脚下漫上来的水,相互对视一眼,那护卫首领忽然上前一步,一把拎起君初瑶的衣领,朝对江掠去,其余几个则纷纷跳入水中,弃船而走。 君初瑶在半空中惊了惊,这身手……怒华江江面宽阔,即便是只身一人,要横飞渡江也是难事,她自知不能,可这人却拎着她飞了出去,无丝毫吃力之象,此等身手,惊为天人!想必方才在水下射出暗器的,也是此人。 那人拎着君初瑶飞过江面,在岸边林中停下,放开她,望一眼怒华江中正凫水而来的同伴,将剑抵在她肩头,语速极快,“跟我走,主子交代的。” 她一愣,主子?随即反应过来,“容烨?” 他一点头。 “你们都是……” “不,只有我是,他们是大司徒的人。” 君初瑶又是被绳子捆了双手,又是被黑布蒙了眼睛,又是被剑“抵”了喉咙,走了一路,也不知到了何处,最后被人一推,推进了一个黑屋子里,门“啪嗒”一声关上,迎面扑来一阵灰。 她踉跄地摔在地上,咳了半晌,心里一边感慨,这戏倒是做得挺足。 方才一路走来,她已将船上之事想了个通透。容烨先前之所以迟迟不出手,是在等水下的救兵,此举意在取得水下人的信任。而之后他替离笙挡剑,弃她而逃,则是为了吸引敌手的注意,让他们错以为离笙才是世子妃,以保她被带走后的安全。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辰,门外来了人。门锁被人打开,随即响起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君初瑶大致听了听,应不下十人。 “你确定这是容烨的护卫?” “是,此女武功不低,将军还请小心。” “呵,就这么个臭娘们还能伤着本将军不成?丫头,别浪费本将军时间,说出你主子的下落,饶你不死。” 君初瑶没理他,靠在墙根一动不动,忽然铺天盖地来了一盆子水,将她淋得一个激灵。狠!太狠!她直起身子,强忍心中怒火,“想知道可以,让大司徒亲自来。” 这是先前那护卫长交代她说的,她不知道原因,但既是容烨的手下,便是容烨的意思。 “呸!本将军亲自来审你,你竟同我说要见那糟老头?来人,将这娘们的双手双脚给我砍了!” “将军,万万不可。您若是逼得她自尽,今日便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我是将军还是你是将军,废什么话,给我动手!” 在场的护卫们面面相觑,竟无人有所动作。君初瑶在心里冷笑一声,看来是个挂名将军。 那将军气得暴怒,“你们一个个都不听本将军的是吧?行,来日莫要后悔!要见那糟老头就去见吧!我倒要看看,他一个风吹两边倒的大司徒有何能耐!” 于是,君初瑶又被拖出去了。 这回能感觉到屋子是亮堂的,空气是干净的,大约是那大司徒的书房。她被带进去,门又“啪嗒”一声关上,然后有人往她小腿肚上踹了一脚,她一个前倾倒地,“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眼前黑布忽然被人扯开,敞亮的光刺了刺她的眼,她一个晃神仰起头来,看向上座的人。 是个年逾七十的老头,一身衣冠楚楚,颇有几分上位者的架势,可这架势却在君初瑶仰起头的一瞬化为虚有。 他双目霍然睁大,蓦地从座上站起来,手指着君初瑶颤得厉害,“她……她……她是谁?” “回大司徒,是梁国世子的护卫。” “胡说!”他怒而拂袖,踉跄着走了下来,眼里似有什么奇异的光芒在闪烁,随即做了一个令在场所有人都瞠目结舌的动作。 他跪下了,比方才君初瑶那“扑通”一声更响,这一声,响在所有人的心头,他们德高望重的大司徒,居然就这么跪在了一个敌国世子的护卫面前。 “公主!” 君初瑶被这声嘶力竭的一句“公主”怔住,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人半晌说不出话来。 前世翻飞的记忆忽如一场惊雨扑面而来,毫无征兆地。 “大司徒何事启奏?” “回陛下,臣今日前来,是为和亲之事。臣以为,小公主这一夜长跪,是对陛下的一番心意,也是对我大韶的一番心意,还望陛下能以大局为重,成全公主的和亲之请。” “甯儿……父王最后问你一次,你当真要如此?” “我意已决,还望父王能如大司徒所言,成全甯儿。” “陛下,臣以为,公主此般嘉言懿行应记入我韶国史册,以示后人。” “那便依了大司徒所言,取这‘嘉’字与‘懿’字作为甯儿的封号吧。” 君初瑶先是经了场雨,后又被泼了一盆子水,此刻正是湿了一身狼狈不堪,听见这一声“公主”的瞬间,她的眼眶也湿了。 眼前的人,是韶国的大司徒,是看着她长大的人。然而,她如何能认?这一认,后果不堪设想,这一认,很可能便是江山倾覆,战火重蹈。 她不能。 她咬了咬唇,生生将眼中的泪逼了回去,“大司徒可是认错了人?” 他忽然一怔,眼中闪烁的泪光跟着一滞。 是啊,嘉懿公主十六年前葬身大漠,尸首为敌国所收殓,长眠于绥国王陵中,即便公主并未身死,也不可能如十六年前一般容貌,眼前的人,怎会是公主? 君初瑶看着他面上神色变幻,心中不忍,撇过头去。 “是……是我认错了。”他身子歪了歪,欲从地上起来,君初瑶下意识想去扶,奈何手却还被绑在身后,然而,也幸好她的手被绑在身后,才未做出这荒唐的举动。 大司徒站起来,很快又恢复了平静的神色,满屋子的人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原来……他们的大司徒只是认错了人。然而下一刻,那颗落下来的心却又被提了上去,因为听见他们的大司徒说:“给这位姑娘松绑,带她去换身干净的衣裳,好生招待了,我晚些时候再审。” ☆、再遇故人(二) 君初瑶被服侍着沐浴更衣,心中五味杂陈,她在这个陌生的府邸里被残暴地对待,又是五花大绑,又是泼水下跪,起初自然怒不可遏,可如今,这里所有人都是一副敬她三分的模样,反倒更令她难受起来。 她已不是当年的嘉懿公主,甚至假扮成容烨的护卫来糊弄这里的人,何德何能享此礼遇?她虽不知大司徒与容烨的关系,可这两人,怎么看都不会是朋友。假使他们是无法共存非要拼个你死我活的敌人……她在其中,又该如何? “姑娘,大司徒有请。” “我知道了。” 她穿了身鹅黄色华服,一袭长裙曳地逶迤,此刻行在府中,引得众人频频侧目。她低下头去,看着裙裾上的花饰有一刹晃神,是玉流花,这裙裾上绣着的……是玉流花。 她仰起头将眼中一片湿润朦胧收了回去,挺直了腰板再度踏入方才那令她受辱过也令她失魂过的书房,这一步踏入,着实怔了怔。里头除了大司徒以外没有别人,说是要“审”她,眼前却摆了一桌子满汉全席,她鼻子酸了酸,看向上座的人。这年逾七十白发苍苍的老人眯着眼睛在笑,“坐。” 她在他对面坐下,不敢抬头,怕他看出她眼中端倪。 “你可能觉得奇怪,老夫为何要这样对你。说来无颜,老夫曾是韶国的大司徒,韶为绥所灭后,老夫苟且投诚于绥国,如今所任,乃是绥国为治理前韶这片国土在谷里设立的官职。”他轻叹一声,“前韶有一位公主,在国危之际挺身而出,愿远嫁西域以解韶国燃眉之急。那时,韶王并不同意公主的和亲之请,是老夫相劝,促成了此事。”他说着,声音颤抖起来,“那是老夫……今生所做,最后悔的事。” 君初瑶哽了半晌,问:“大司徒何故后悔?”这一出口,她惊觉自己声音低哑微微颤抖。 “是老夫错看时势,令公主白白牺牲,即便到了最后……也未能将公主的尸首带回谷里安葬,令其长眠于异国他乡,终生不得所愿。” “这不是大司徒的错,当时那般境况之下,和亲是唯一可能的出路。公主身死也是天意,与您无关。我……”她一心急险些脱口而出,话到嘴边倏尔一转,“我相信,若公主今日尚在,非但不会责怪大司徒,反倒还要感激。” “感激?”他面上诧异,“何出此言?” “大司徒投诚于绥国绝非苟且,而恰恰是为了韶国的社稷与百姓。将韶国交到他人之手,才令公主无法安眠。” 他眼中泪光闪烁,一双沧桑满布的手激动得颤起来。这么多年来,他始终背负着叛国的罪名,午夜梦回时总是老韶王那一张哀恸的脸。一生荣光,在十六年前城破那一刹散尽,从此后,是日复一日的自我凌迟。纵他人不言,他心里却知晓,他是罪人,是韶国的千古罪人。 他自知那是终其一生也无法被原谅的罪过,却在今日,听得一句感激。那是真真正正的感激,真真正正的谅解。这十六年来,他在这片国土上的权势日益增长,甚至还得绥王厚爱,已无人敢指责他当日犯下的罪责,但却也同样地,无人能理解他为何能够对先后两任主上付出耿耿忠心。 “将韶国交于他人之手,才令公主无法安眠。”这一句话响在他的耳际,令他十六年来第一次如释重负。 “能听着这一句,老夫便是死,也无憾了。” 君初瑶一惊,“大司徒这是说的什么丧气话,您若是倒下了,这韶国的故土谁人来守?” 他眯着眼笑起来,“老夫倒觉着,有一个人,会替老夫完成这剩下的事。” “谁?” “日后自会知晓。”他捋了捋胡子,捻起筷子道,“瞧我,一把年纪,话也多了,这菜都该凉了,快些吃吧。” 一桌子满汉全席看得人眼花缭乱,君初瑶盯着她从前最喜欢的菜肴点心出神,这么多年了,竟还有人记得。 大司徒看她那样子,眯着眼笑,“你与公主长得有几分像,这身衣服,还有这些菜,权当是圆了我这老人家的念想吧。” 她点点头,兴许是不想被看出眼底的秘密,只得大口大口埋着头吃,看上去不那么雅致好看,却让对面上座的老人更为欢喜。 “你且在这府中住下,安心休养几日。容烨那小子,年纪轻轻竟敢戏耍老夫,这回可饶不了他。” 君初瑶听见容烨的名字一噎,咳了好半晌才缓过劲来,“他怎么糊弄您了?” “先前他一声招呼不打就走了,害得老夫险些丢了官位赔了性命。” “啊……”君初瑶低低叹一声,搁下筷子忙摆手,“这怪不得他,是我……们世子妃出了些要紧的事,他才只好赶回去的。” “哦?”老人家一挑眉,一副精明模样,“那这事眼下可解决了?” “差……差不多。”她被这犀利异常的目光盯得结巴起来,“大司徒,您打算怎么处置他呀?” 他朗声大笑起来,一边捋着胡子,一边打量着君初瑶。 “您笑什么?” “小姑娘,你也别瞒着老夫了,瞧你替他紧张那样,你就是那小子未过门的媳妇吧?” 她一愣,难道自己真如容烨所说,脸上藏不住心事? “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大司徒慧眼,看来,他这场戏是白活忙了。” “嗯?”他一副不赞同的样子,“老夫倒觉着,这戏本就不是做给老夫看的。他一番苦心,不惜自伤,是为了保护你。老夫本就无意伤害你,要伤害你的,大约是先前那伙人吧。” 君初瑶点点头觉得有理,随即又像想起什么,“您知道那些刺客的身份吗?” 他笑了笑,“此事还恕老夫不能同你讲。不过,老夫也派人在怒华江水底设了埋伏,本是想教训教训那小子先前背信弃义,不想还有他人要取他性命,老夫的人反倒不小心将他给救了,算他捡了个便宜。” “大司徒还是那么刀子嘴豆腐心。”她一时欣喜失言,然而话已出口,不能收回,只好赶紧夹了只凤尾虾到嘴里,含糊道,“这个好吃。” “好吃便多吃些。容烨那小子估摸着有事要忙,才将你送我这儿来。”他眯着眼想了想,自语道,“这浑小子,知道老夫在气他先前所为,此番要将自家媳妇托付于我,竟是连个招呼也不打,亏得老夫慧眼,要真将你给当护卫审了,有他小子哭的!” 君初瑶“噗嗤”一声笑出来,这一笑过后,又想起容烨伤势,蹙了蹙眉。 “可是在担心他的伤势?” “嗯。” “放心吧,那小子命硬着呢。不过此番也算他自讨苦吃,他既是受了伤,我倒也能清净几日了。” …… “阿笙,你好些没?”谷里城外一处密林中,一男子朝离笙递去一个水壶,关切问。 “我没事,主子呢?” 他看一眼不远处正处理伤口的人,“不碍吧,主子真气锁得及时,毒未深入,只是皮外伤。不过方才泡了水,这伤口约莫得好些时日才能愈合了。对了阿笙,我听说……主子是为了救你才受的伤?” 她愕然抬眼,面具后的表情看不真切,似是想点头,可半晌后却摇了摇头。 “那是为了保护世子妃?” 她垂下眼,“别问了,主子自有打算。” 密林中忽有一团白光闪过,落在树后人手中,赫然是越来越肥的肥猫。 容烨左手取下它脚踝上绑着的绢条,看一眼,笑了笑,不知是在自语还是在对它讲:“还好她不算笨。” 还好她不算笨,不至于因他为离笙挡刀而心生醋意,也不至于以为他半途逃走抛下了自己。 “我眼下没有纸笔,你想办法告诉她,我没事,过几日便去接她。” 肥猫听见这话立即怒了。 没有纸笔传什么情?以为我是你们人呐,张口就甜言蜜语,闭口就脉脉含情,我只会,唧,唧,唧! 他一笑,拿手蹭了蹭它的羽翼,“大司徒府的厨子做得一手好菜,你将这消息告诉她,她不会亏待你的。” 肥猫将信将疑地瞅他一眼,扭了扭头,我也是有尊严的! “嗯?” 嗯……既然你这么哀求我……我就看在大司徒府厨子的份上……它忽然一扭身,一嘴叼起他腰间半解的玉带,扑腾着翅膀飞走了。 向来波澜不惊气定神闲的梁世子这下乱了阵脚,半启的薄唇停在一个奇妙的弧度,抬起的手滞在半空,愣愣看着那“鹞嘴衔玉带”的诡异画面。 半晌他垂下手,再出口时面色已恢复平静,“寅七。” 一个人影“咻”一下蹿过来,乐呵呵道:“主子,您找我。” “解腰带。” “哈?” 蝉鸣嘶嘶的密林中忽然传来一阵凄厉的喊声:“难道传闻说您有断袖之癖是真的?主子不要啊——!主子您这样怎对得住世子妃,啊——!我的腰……带……” ☆、苦肉计 夏夜寂寂,风过似也无声,长空悬月,映照月下人那一双含情美目,水波流转间,膝上美人玉腕轻抬,捻起酒盅搁到他嘴边。 穿过这偌大庭院,有一人正伫立窗边,望着这头两人缠绵身影。 “侍兰,离大婚之夜已过了几日?” “回夫人,不多不少,恰好十日。” “是吗?”问不似在问,她抬手将窗子又推开些,似要将院中人的身影看得更仔细。 身后侍女忍不住问:“夫人,您何苦夜夜伫立于此,看殿下与他人……” 君砚蓝却像没听见这一句,收了扶在窗沿的手,回过身来,“侍兰,你跟随我这些年来,我待你如何?” 这一问清冷,令听者若见高山极地之雪,彻骨的寒。 “小……小姐……”她惊得后退一步,一时失言喊错,“不……夫人,夫人待侍兰自然是情深意重,若不是夫人,侍兰早在七岁时便已命丧荒野,如今也断不可能有幸侍奉您左右。” “那么,若要你在将军府与我之间选择,你选谁?” “夫人,您……”她双目霍然睁大,视线落在那一线微微抿起的樱唇上,“我……我选夫人!” 千里之外,谷里司徒府中,昏暗的西厢房里,也恰有相似的对话,“孤刃,你跟随我这些年来,我待你如何?” “将军于我恩重如山。”立在阴影里的人不假思索如是道,却在这最后一个“山”字落下之时被闫律衣勒住了咽喉。 “那么,你便是这样回报本将军的?” “孤刃……不明白……将军意思。” “今日那梁世子的护卫,你可是有意放过?” “是。”扼在他颈上的手又用力三分。 “嗯?” “留着……她……对将军有用。” “一个小小的护卫,于我而言有何用处?不需要她开口,本将军自有办法查清容烨所在,以绝后患。我将你安置在司徒老头身边,你莫不是真成了他的人?他与那护卫有何干系?为何如此袒护她?你又究竟替谁办事?我?司徒老头?还是……容烨?” 他瞳孔骤然一缩,忽听窗外传来花盆碎落在地的声音。 “谁!”两人齐齐低喝一声,朝门外掠去。 闫律衣和孤刃两人齐齐从房中掠出去之时,正见一黑影从檐下闪过,看身形小巧,似是个女子。两人对视一眼,追了出去。 两位皆是一等一的高手,尤其以孤刃的轻功,要追上此人绝非难事,然而他脚下却忽然一滞,这个时辰,出现在这里的……这一滞过后,他半空中一个跃起,一脚踏上檐下廊柱,先闫律衣一步转过拐角,一个急旋落地,扣住了黑衣人的肩。 随即他霍然瞪大了眼睛,果然。 黑衣人却在笑,抬手取下他腰间佩剑,塞进他手里,“用这个,朝我心口来。” 他看一眼君初瑶身后,见闫律衣还未追来,低声道:“世子妃,您……” 她依旧在笑,这回笑得狡黠,“你猜他为什么还没到?放心,我有办法脱身,等他一过这拐角,你就拔剑向我,不要犹豫。” 孤刃经她一提醒,也觉得奇了,方才他猜到黑衣人身份,先一步上前来,可那时两人一前一后相差不过一丈余些,闫律衣为何现在还没到? 他尚在犹豫,又听君初瑶急急催一声:“不想你主子守寡,就听我的,记住,快,准,狠。” 他点点头,决定信这女子一次。 …… 月下人抿一口盅中美酒,听见身后动静,嘴角噙一抹笑意,对膝上美人轻声道:“下去吧。”随即回身看了看来人,笑意盈盈地端详她半晌,“想清楚了?” 容炀这一句,带些不明所以的笑意,问得君砚蓝朝后退一步,下好的决心又动摇几分。 “不用急,这才十日。”他手中酒盅轻旋,“没想清楚就回去。” “十日?”她上前一步,再开口时已无半分犹豫,“于你而言是十日,于我而言却比十年漫长,可即便真过了十年也一样,我还是你的棋子。” “你倒是想得明白。”他一笑,站起身来,“于我而言,这世上只有两种人,一是对手,二是棋子,你是后者,理应庆幸。” 她不说话,将唇紧抿成一线。 “你若心甘情愿当这棋子……”他抬手抚过她耳后,俯下身轻靠在她肩头,“我未必有一日会舍你。不过,若你不肯以棋子自居,反对我有所保留……”他将手搁在她腰间一握,“那我便不得不提前舍了你。” 她一颤,忽觉一阵痉挛,想往后退去,奈何身子被他锢住,只得抬手推了推他。 容炀感觉到怀中人气息异样,放开手朝后退一步。没了依靠的人一下子朝后倒去,瘫软在地上喘着粗气,抬起的眸子紧紧盯着眼前的人,似有不甘。 他看一眼她按在小腹的手,思忖半刻,蹲下来把了把她的脉,神色一变。 …… 谷里城郊密林中,昏黄月色下,也有人问出相似的话,“大司徒今夜抛开一切顾虑,不惧险阻来到此地,看来……是想清楚了?” 轿中人隔着帘子对轿外笑,“你小子先前所说势在必得之由,可是因为她?” 轿外人负手而立,眼望着城中灯火久久未移,半晌后道:“我意在天下,本势在必得,只是因了她,想换种方法。” “所以便来寻老夫,望老夫同你合作,以求不伤前韶子民一分一毫?” “正是。” 轿中人似轻叹一声,“这世上绝无可能有如此相像的两个人,她当真是公主?” “您今日会来,心中应已有答案。” “这孩子身上……究竟发生过什么……”他长叹一声,“老夫可以答应你,也望你答应老夫,让这孩子此后不再受人世凄苦。” 容烨并没有立即应承下来,从来不徐不疾应手得心的人此番却轻叹了一声,道:“不论前路如何,定当尽我所能。” …… 孤刃点头的一瞬,君初瑶背在身后的手轻轻一拂,随即便见闫律衣到了。下一瞬,孤刃的剑和闫律衣的手掌同时向她袭去,一个朝着心口,一个朝着后背,她在中间,避无可避。 紧接着,不可思议的事发生了。 她合上眼,手指一动,两人杀招在离她一寸之遥的地方蓦然停下。 “起!”她一声轻喝,腾空而起,不偏不倚避开两人,身在半空,手指一拂。 闫律衣和孤刃反应过来时,君初瑶在他们上头,而他们的杀招,竟都向着对方,两人一愣过后便是一惊,急急收招,这一下大力使出后又倏尔收回,令两人一下朝后退出十丈有余,站定后皆觉喉间涌上来一股腥甜。 君初瑶身在房顶,俯瞰底下两人,闲闲笑道:“两位可还好?” 两人霍然抬头,望向檐上笑得狡黠的少女,乍看之下,那纤细的身躯如柳枝一折,而再看一眼,则又觉傲然挺拔,如山石间拔地而起的竹。夏夜里,她眸中倒映的月光却清冷,似将这世间万物静静包容。 两人只觉得奇,觉得不可思议,却不知少女额间正沁着细密的汗,为方才那一刹时机把握分毫不差暗暗庆幸。 “不说话,看来是不太好了。”她耸耸肩,“你们也见着了,这司徒府困不住我,我之所以留着,是因为我想留。你们大可继续费心费力地想法子除掉我,祝二位尽早成功。” 这番话若是放在先前,定让闫律衣嗤之以鼻,可放在眼下,他不得不信。方才两人合力出手,明明是死招,万万不可能躲过的死招,可就在那一刹间,眼前人忽然不见,再一瞬过后,竟在他头顶出现。 实在太快。 两人都在出神,心中所想却截然不同。孤刃的手按在心口,将那一股腥甜强压下去,眼中神色是感激与赞许。他这一生辗转于三位主子身侧,似在夹缝中求生,真如其名,一剑孤刃。可就在方才,他忽然间明白过来,他并非孤身一人。 这世上自然有将属下的命视作蝼蚁的主子,一如闫律衣,却也有不惜自己深陷险境来换得属下平安的主子,一如君初瑶。 从打翻花盆到此刻,每一步,稍有不慎便是性命攸关,而她无所畏惧,一计苦肉,只求孤刃能够在闫律衣心中重获信任。 “大司徒!”一匹快马穿过谷里城,急急朝密林中来,到得玄色轿子跟前蓦然停住。 “何事惊慌?” 来人下了马,看了看容烨,面上露出犹豫神色。 “自今日起,梁世子便是我司徒府贵人,有话但说无妨。” 他一抱拳,朝容烨行了个礼,转头道:“回大司徒,今日来到府上的那位姑娘……” 容烨霍然抬首,大司徒眉头一跳,正欲喝问出口,却听那报信人自己也有些不信地喃喃道:“将闫将军打成了重伤。” 两人长吁一口气,随即皆觉得这话似是哪里出了问题,“你说什么?” ☆、共枕 玄色轿子回到司徒府时,里头没有一丝动静,恍若方才那一场惊心动魄的杀戮从未起过。 君初瑶也已回到房中,刚换下夜行衣,忽从铜镜中瞥见身后窗子闪过一道黑影,随即有人破窗而入,她一惊,抬手拔剑出鞘,回身便是一招猛砍,手中剑落下那瞬见着来人的脸,又是一惊,想收招却已来不及。 来人轻笑一声,抬手扣住她执剑的手腕,两指在剑上一拂,剑身扭转,“咣当”一声落地。 君初瑶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扑进了来人怀里。 这一扑,迎面而来一股淡淡芝兰香,她只觉这气息令人心安,忍不住要迎个满怀,便又朝他怀里拱了拱。有心责怪他一声不吭就走,也有心怒骂他挑这种时候以这种方式出现,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不想破坏这一刻两人间无言静好。 他似是因她这一扑愣了愣,转而笑了起来,一手将她揽住,一手抚上她散落下来的发丝。这一触光滑柔软,如绸如缎,忽然也便觉着,先前思忖的那番说辞解释无需再提。 她感觉到发上传来的力度,突然像想起什么,从他怀里挣脱,抓起他的右手急急道:“你的伤怎么样?” “不碍。”容烨摊开手掌任由她翻看,“小伤。” “那肩上呢?”她说着便将手朝他肩上移去,随即一滞。 “你要看?”他笑了笑,“倒也无妨。”说着便抬手去解腰带。 她一愣,推开他的手,“谁要看了。”这一句语气略带嗔怪,看在他眼里似欲迎还拒,于是他手中动作未停,当真将腰带解了。他着单衣,衣袍松开之时露出里头如玉肌肤,淡淡一线,似水天相接处温柔却有力的弧度,君初瑶看了,傻了。 容烨一边盯着她面上神色变换,一边抬手在半空一拂,那床头的腰带便像长了翅似地飞到了他手中。 他轻笑一声,“腰带被拿走了,我不过来换回罢了。” 君初瑶被这捉弄羞恼,总觉得自己在这人面前永远处于下风,何时也能占着他的便宜?这么一想,她瞪他一眼,上前一把扯下他的衣袍。 原是想一报还一报,也捉弄捉弄他的,可衣袍褪下的一瞬,她却蓦地愣住了,半晌看着他背脊喃喃道:“这些伤……” 容烨没想到她会突然上前来,此刻也是一愣,半挂在腰间的衣袍不知是该穿还是该褪,他最终一动未动,也未回身,笑了笑,“吓着你了吗?” 她摇摇头,忽然又意识到他此刻背对着自己,看不见她动作,补上一句:“没有,没有。” 她看着他背上疤痕,不知为何想抬手去触,这一道道深深浅浅,新新旧旧,在指下凹凸,她鼻子一酸,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容烨却笑得轻巧,“从前总记不住教训,将后背留给了不该留的人。” 她指尖一颤,落在他后心位置,这一刀,几乎是致命的伤。 “这是在战场上,大概十二岁,或者……十三岁,被叛军所伤,所幸穿了护甲,也不过在鬼门关前兜了一圈。” 她点点头,怔怔地又将手落向他腰间。 “这是十六岁,奉父王之命视察灾情,南下途中遇刺,为躲开敌手致命一剑所受。” 她指尖微凉,一寸寸抚过他背上伤疤,似要将它们小心翼翼地抹去,又似在熨烫那些她来不及陪伴在他身侧的岁月,让它们一并随时间流去,直到望不见。 她眨一下眼睛,一滴滚烫滑落。 这世上愈是光鲜亮丽的人,他们的内里也便愈千疮百孔。他翻云覆雨的背后是如永夜般漫长的伤与痛,他纵横捭阖的脚下是漫漫血水汇成的河,他一路往前,一路厮杀,却也可能有一日要倒在那万人垒起的尸山之上。 君初瑶忽然上前一步环住他,将脸贴在他后心的疤痕上,“那就将你的后背留给我。” 容烨似是一颤,没了先前那步步从容,低头看一眼环在自己腰间的手,抬手轻轻覆上,“你只管躲在我身后就行。” 她拼命摇头,“我没你想的那么脆弱,我可以保护自己,也想试着保护你,将你的后背留给我,不要像先去那样在危险来的时候推开我。我不需要人为我挡刀,不需要人替死,我不想成为你的软肋。” 她一口气说出一连串的话,说到最后两字时,不知为何泪如泉涌。 容烨轻轻移开她的手,回身拥住她,笑了笑,“怎么会?” “这一路走来,你始终兼顾着前头的事和后头的我,却从不让我看见你在做什么。我很不安……尽管你做什么都是游刃有余的样子,可我就是不安。我不知道你想要什么,不知道下一瞬将会发生什么,不知道你面临的敌人是谁,我无法防备,只能躲在你身后,看着你披荆斩棘,看着你受伤,我想做些什么,我可以做些什么的,对不对?”她抬起头来,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似在等他回答。 对不对?他有一瞬发怔。 她说的没错,他将她好好地护在身后,想护得她周全,却忽视了最重要的一点,她在他身后,看不见前路。 “你说得对,是我忘了顾及你的感受。不过……”他低头看看怀里的人,笑了笑,“你倒是也顾及顾及我,别乱动了成不成?” 君初瑶一愣,抬起头来,不明所以地看着他,看得他最终咬了咬牙,切齿道:“天冷,让我把衣服穿了。” “哦。”她放开他,这么一放突然觉得哪里不对,大夏天的怎么会冷? 随即她似乎明白过来什么,脸“唰”一下烫起来,“是……是有点冷,我去关窗子。” 说着去关窗子的人,转身后悄悄从铜镜里看着他。 宫中的服饰大多华贵而繁缛,他不爱穿,平日里总是一身白衣,即便不是白的,也穿得浅,总让人觉得儒,觉得雅,觉得不染纤尘。而今日他一袭黑衣,似与这夜色融为一体,缱绻墨色中生出别样的美,如一幅瑰丽山水画。 她仔细想了想,觉得黑色似乎更适合他,不过……他动作怎么这么慢?单衣罢了,怎的半天穿不完?莫不是穿衣时扯着了肩上的伤? 想到这里,她猛一回身,却见容烨恰好将腰带系上,抬头瞥了她一眼,“为了顾及你的感受,特意穿得慢了些,你不是想看?” 她一副石化了的模样,觉得脸都要烧起来了。 容烨笑了笑,看一眼床榻,“时候不早了,睡吧,我在。” 君初瑶愣了愣,这就是他冒着风险来到这里的原因?担心她先后经历两场风波后无法安心入眠? “那……那你呢?” “我不累,累了便在屋顶睡。”他说着执剑抱臂走到窗子前,看了看外边天色,俨然是一副护卫模样。 她看他背影半晌,心中一时五味杂陈,最后还是走了过去,“孤刃会守着的,你也睡吧。” 容烨低头看一眼她扯着自己衣袖的手,挑了挑眉。先前这一路走来,两人同住客栈时为了安全着想,总是只安排一间房,她睡在床上,他便在地上铺张小床,虽是无人明说,却都明白这其中缘由。 两人共枕本来无妨,可容炀的事是一个疙瘩,留在彼此心上总归无法解开,她不能释然,他便也不会强求,就这么依着她,等她想开的一天。 而她眼下这一小小的动作,在他看来有些不可思议。他眨两下眼睛,似在问她。 她收回手,摸了摸鼻子,垂下眼道:“嗯……那个……你不是有伤嘛,还有……我觉着这床看着好像……”她转头看了看床榻,一句“挺大的”到了嘴边一滑,变成了,“好像不太安全。” 说罢真觉得这床很是可疑,走过去上上下下察看起来。 他轻笑出声,也不知是因她这滑稽的借口,还是因心里欢喜,搁下剑也走到了床榻边:“还是我来看吧。” 这一夜,谷里的风轻轻摇曳,吹在面对面相拥的人心里,一阵暖意一阵酥麻。 “初瑶。” “嗯。” “拿前韶给你当聘礼可好?” “前……前韶?聘……聘礼?” “嗯,这就是我这次来谷里想要的东西。” “哪有人娶妻……江山为聘的啊?” “你不要?” “我……前韶而今民不聊生,大片百姓流离失所,吃不饱穿不暖,绥国无力改变现状,若是梁国能,便再好不过了。只是……为何说是……给我的?” “我的便是你的,有何不对?” 夜色悄悄,月色悄悄,低语悄悄。 “那你打算怎么做?” “有大司徒帮我,应该不难。” “担心了半天,敢情你俩是一伙的啊!哦,对了,那个闫律衣是怎么回事?先前那些刺客都是他派来的吗?” “起先那些不是,今日船上那些是。” “这将军身手一般,还不如孤刃,脑子也一般,被我一吓就唬住了。” “身手再一般也在你之上,别太轻敌,今天又使幻术了?” “嗯……” “以后不是危急时刻,别轻易用。” “哦……” “我倒是不敢夸你,怕你下回还这样随随便便拿自己性命开玩笑,不过你今日的确做得不错,算帮了我一个大忙。孤刃这颗棋子,安了十几年,若是还未真正起作用便废了,实在可惜。” “我帮他不只是为了帮你,居上位者为坐稳这位子确实需要许多垫脚石,可我总觉得,能少一颗便是一颗,他们的命不比谁低贱,他们将这命交到你手里,也须你好好珍惜。” “你是在说孤刃,还是在说离笙?” ☆、计中计 “夫人,殿下让人给送来的。” 这日一早,君砚蓝正写手书,听见这么一句,抬起头来,忽然脸色一变,“这是什么?” “奴婢不知,似是汤药。” 她一拂袖,将眼前瓷碗连同茶盘一起打翻在地,“啪嗒”一声响,惊得侍兰往后连退三步,“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夫人!” “不知是什么,也敢拿来给我喝?” “可……可这是二殿下……” “收拾了,下去吧,就说我喝了。” “是,是,奴婢这就去。”她匆匆忙忙拾起瓷碗的碎片,沾着一手淋漓的血急急跑出门,恰好撞进一人怀里,抬头一看,惊得又是连退三步,刚要跪下,被来人扶住了身子。 “瞧你这急急忙忙的,手怎么了?” 来人语出温柔,吓得她胆都飞起来,连忙挣脱开,垂下眼道:“奴婢走路不长眼,二殿下恕罪……” 容炀轻笑一声,“我又没责怪,你慌张什么?来,手给我看看。” 她一惊,眼中怯怯,将手背到了身后:“没,没有什么。” 他叹一声,将退得老远的人拉了过来,朝书房走去。 “二殿下,二殿下。”她被容炀拉着,犹自想要挣脱,奈何他力使得大,又碍于身份不敢声张,只好被拖了一路,边走边回头望君砚蓝紧闭的房门。 容炀将她带进书房,转头在柜子里翻了翻,找出个瓷瓶,拉过她的手,“我也算是你半个主子,自然见不得你受这委屈。” 小丫头呆了,看着眼前人动作轻轻,亲手给自己上药,这是旁人一辈子也不可能享得的殊荣。她不挣扎了,也不叫喊了,颊边飞起一道红晕尚不自知。 “好了。”他抬起头来一笑,“这药你拿去,一日用三回,伤很快会好。” “谢……谢谢二殿下。”她缩回手,怯怯低下头。 “砚蓝可是因了那药才冲你撒的气?” 她蓦然抬首,赶紧摆手,“不,不是的,夫人……夫人喝了那药了。” “你无须瞒我,这府中又不是只你一个丫鬟。”他笑笑,“也罢,这药你不必送了,手上的伤好生养着,这几日莫做那些粗活了。” 小丫头性子单纯,此刻被这么一关怀,一时也忘了身份,脱口而出:“二殿下为何要待我这般好?” 他轻笑出声,“待你好便是待你好,哪里来的为何?” 千里外,谷里司徒府书房中,也恰有两人正在谈事。闫律衣眉头一跳,惊得险些要从座上跳起来,“大司徒所言可是属实?那梁世子当真要出兵北上?” “自然属实。容烨此番来到谷里,便是意图与老夫合作,一举拿下前韶。怒华江一战中,老夫对其假意相救,如今又佯装合作之态,暂且稳住了他,依将军看,此事当如何?” “闫某奉王上之命驻兵谷里,是为守护前韶之土,如今有人来犯,当誓死捍卫。先前大司徒对那梁世子出手相救,令我损失惨重,我这才对大司徒心生误会,怀疑您对王上的忠心,此事是闫某之过,还望大司徒海涵。” “老夫一生侍奉二主,旁人有所疑也是常事,将军不必介怀。只望日后,你我二人能够同心抵御外敌才是。” 闫律衣一抱拳,“那是自然。不过,大司徒怎地也不事先同闫某打个招呼?还教我们的人马自相残杀。” “此局步步是险,老夫担心事有纰漏,这才未能告知于将军。” “大司徒用心良苦,倒是闫某心胸狭窄了!”他笑得豪爽,突然又像想起什么似的严肃起来,“对了,那容烨的女护卫究竟是何方神圣?昨日闫某与其交手,竟是不敌。” 他冷笑一声,捋着胡子道:“那梁世子素来狡诈多怪,他知此女同前韶公主长得有几分相像,便来欺瞒老夫,还真当老夫不中用了!” “所以……大司徒是佯装被欺?” “正是。他以公主之名向老夫提出复国之请,表面上说是助老夫复国,实则却是想掠夺我大绥国土。老夫心向王上,自然不会中了他的诡计!只是……带兵打仗这种事,老夫不在行,还得有劳将军。” “您的意思……?” “老夫在此地稳住梁世子,拖延其出兵攻绥的计划,将军则来个先发制人,挥兵南下,打他个措手不及!” 闫律衣听见这话眼睛一亮,却又迅速黯然,“计策虽好,可以闫某手中所握兵权,恐怕……” “将军不必忧心,老夫的话在王上心中还算有些分量,请兵之事便交予老夫吧。先前与祁国一战中,这梁世子欺人太甚,如今也该轮到将军为我大绥出头了!一旦立功,这给出的兵权王上自然不会收回,到时将军定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如此甚好!” 闫律衣从大司徒书房中出来后,心中困惑,便暗地里召见了孤刃。 “将军,您找我。” 他背靠座椅沉吟半晌,问:“你跟着大司徒也有些年月了,依你所见,这老狐狸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回将军,依属下所见,他虽非善类,却是懂得明哲保身之人。” “你的意思是,他不会反?” “是。他若想反,这些年有很多机会,不必等到今天。” “那他何故突然要给本将军立功的机会?” “是为时势所迫。梁世子欲挥兵北上,若事成,他这大司徒自然当不成,以容烨那多疑的性子,怎可能用他?定是要过了他这河,拆了他这桥的。他如今一边佯装同容烨合作,一边又与将军您串通,不正是一如既往地风吹两边倒?” 闫律衣沉默半晌,点了点头:“你说得有理。这老狐狸还想利用本将军保身?呵,待本将军立了功回来呼风唤雨之时,定要除了这碍眼的老头!”他眼中凶狠神色一闪而过,“我南下这段时日,你便继续留在这儿看着他,有什么动静立马传信给我。” “是!” 这夜,长宁城容二殿下府中暗生旖旎。烛影轻摇,隐约照出银丝帐中男女缠绵身影。 “我的小兰儿,你真美……” “殿……殿下。” “莫再喊我殿下。” 身下人脸颊绯红,迷离中喊出一声:“炀……炀哥哥。” “小嘴儿真甜……来,给哥哥香一个……” 同是一张银丝帐,另一边却有不同光景。床上男女和衣而眠,各有所思。君初瑶翻来覆去半晌,愣是睡不着,最后反倒是容烨开了口:“想问什么就问吧,我既答应了你,便不会瞒着你。” 她猛一翻身扎到容烨跟前,似是等这一句等了很久,“也没什么,我就是想问……你昨夜何时走的?”她摸摸鼻子,“我醒来就见你不在了……” 容烨侧过身来面对她,双手仍是抱在胸前,“天亮前走的,闫律衣尚在司徒府,我不便久留,尤其是白日。” 君初瑶沉吟半刻,托着腮喃喃自语道:“这家伙什么时候能走啊……”随即像是想起什么,“不对,我什么时候能出司徒府啊?” “不出十日。你若觉得烦闷,让大司徒陪着你去城里转转吧。切记,这府中只有两个人能信,一个是大司徒,一个是孤刃。” “我知道。”她犹自托着腮不是很高兴的样子,“那跟我说说你的计划吧,如今已经骗了闫律衣出兵南下,下一步要做什么?” “我会趁这几日暗中笼络些绥国朝中权贵,到时会派上用场,还有君将军那边,大概也快有动作了。” “哥哥?哥哥也参与此事吗?” 他点点头,“闫律衣出兵南下,势必有人要前去阻拦,以争取时间。另外……”他顿了顿,没有往下说。 “什么?” “我不在长宁,可能会出些乱子,到时也得君将军帮忙收拾。” “乱子?”君初瑶一愣,随即似是明白过来什么,“是容炀。”她神色一黯,“先前哥哥昏迷时……那张药方子,也是出自他手吧?” “嗯,不必担心,君将军能应付得来。” 她轻叹一声,问完该问的,隐隐有些困意,揉了揉眼睛,“但愿如此吧。” “不早了,安心睡吧,我天亮才走。” 她点点头,刚准备翻身换个姿势睡觉,忽然觉得哪里不对,看了看容烨。 奇怪,他今夜怎的一直双手抱着胸? “你很冷吗?”她说着支起身子去拿床尾的被子,“冷就盖上吧。” 容烨看着她给自己盖被子的动作愣了愣,随即脸色一沉,字正腔圆道:“君初瑶。” “嗯?”她也一愣,不明白他此刻话中恼意从何而来。 他却咬咬牙只说了两个字:“睡觉。”然后闭上了眼睛,过了会儿又睁开,果然见她还盯着自己,只好郑重其事道,“你觉得,作为一个正常男人,睡在自己心爱的女人身边却什么也不能做,他应该有什么想法?” 君初瑶扯被子的手一滞,干笑几声,“还是睡觉吧……” ☆、谷里旧事 兴许是机缘巧合,“谷里”二字恰似“故里”,听在离乡十六载的人耳里,难免生出惆怅。君初瑶在司徒府闷了几日,终于忍不住想出去走走,看看阔别十六年的谷里城如今成了什么样。 她倒是想一个人去的,总觉此景独赏最好,可大司徒似是放心不下,说要一道去,还带上了孤刃。她不确定大司徒是否知晓孤刃其实是容烨的人,不过无妨,就眼下看来,他们是站在同一边的。 长宁山高水浅,谷里却恰好相反,大川大河纵横交错,乃名副其实的水乡。入城须行水路,三人一船,加个船夫,边看周遭景致边聊着。 “大司徒,其实我一直想问,您的府邸为何不建在谷里城中?” 老人家眯着眼望了望远处城楼,“韶国灭,人事迁,徒留城中,岂不触景而生情,何苦自扰?” 君初瑶也循着他的视线望去,半晌后轻轻说了句:“也是。” 一阵风吹过,水波轻漾,船也跟着微微荡起来,这一荡,荡得人心底一阵恍惚,眼前好似又是前世光景,繁华的都城,热闹的街市,吆喝的商贩,林立的城楼,她在城墙之上作画,侍女急匆匆跑上来,“公主,城墙上风大,您快些下来吧。” 她不回头,专心于手中画笔,“待我画完。” “您日日身在这城中,这谷里城也是日日一个模样,有何可画的?” 她笑笑,“兴许有一日它就变了,也兴许有一日,我就再也见不着它了呢?” 于是也便一语成谶。 这一瞬恍惚过后,护城河忽入眼帘,她心中一动,眼前似又换了副景象。 清澈见底的护城河水被浸染成血色,驳岸上垒砌的条石不是这般旧旧的模样,而要新一些,城墙上满布的枫藤褪去,上头传来号角与战歌,千万将士齐齐高喝,声声巍峨:“泱泱谷水,佑吾城池!吾以吾身,佑吾大韶!昔之昭昭,与国同昌!今之殇殇,与国同亡!” 君初瑶凝视着城墙之上,不知何时泪盈满眶,一字一顿念:“泱泱谷水,佑吾城池。吾以吾身,佑吾大韶。昔之昭昭,与国同昌。今之殇殇,与国同亡。” 她的声音不似容泠脆如银铃,也不似君砚蓝冷若冰霜,是如其人般柔中带刚,细腻中自有铿锵之色,这一首掷地有声的战歌被她念出,似从渺远之地披风带雨而来,即便是并不能领会其中意味的孤刃,也听得心头一颤,如受切肤之痛。 君初瑶意识到自己失态,忙低头收了泪,随即笑道:“听闻这是韶国的战歌,觉得应景,便念出来了,大司徒见笑了。” 他也回她一笑,随即长叹一声:“倒真是有十六年,未听见这战歌了。” 她不说话,忽然像想起什么,回头看了一眼孤刃,随即一抬手,拔出他腰间佩剑。剑出鞘,在烈日下似一道刺眼的光,孤刃一愣,还未反应过来,便见她指尖按在刀锋上,轻轻一划。他惊得一下子跳起来,腰直到一半却又僵住,欲上前制止的手滞在半空。 她不像要自伤,只是在指尖划开了一道小口,随即将伤口没入了河水里。那猩红自她指尖晕开去,漾入这清澈的护城河水中,一道一道的血色涟漪。而她面上神情平静,望着自己的血与河水相融,直到河面又恢复澄清之色才将手移开,随意扯了截衣袖往指上一缠完事,将剑递回到孤刃手中,然后悄悄作了个“嘘”的手势。 孤刃愣愣地接过剑,似对这世子妃想起一出是一出的作风很是头疼,暗自想着,到底要不要告诉主子呢?挣扎了半晌,还是决定听命于眼前人,反正主子夜夜都来司徒府,有什么事情不会自己瞧吗? 大司徒佯装未见她这一奇怪举动,心中却是叹息了百遍。 无法与国同亡的公主,最终在十六年后选择了这样的方式祭奠她的国与她的子民,幸哉?悲哉? 君初瑶也知晓他此刻心中所想,他懂她难处,因而明知她是公主却不相认,两人间这一番心照不宣,正似昔日公主与老臣的默契。这一层纱虽薄,但不可揭,不应揭。 千里外长宁城中,炎炎夏日里正有一人端坐轿中,行于街市。轿子在一间药铺前停下,轿中人披面纱,被丫鬟搀着走下来。 内里隔间,一位老者见此人进来,额上渗出一层细密的汗。也不知是哪家的夫人,这些日子常常光顾药铺寻诊,身子也没什么异样,却回回给出一锭大得惊人的银子,要他对自己腹中胎儿的情况保密,不对任何人讲起。这银子虽好,可他收了,总觉是不义之财,也怕招致祸患。 老者将手搭在她脉上半晌,而后道:“夫人腹中胎儿无恙,还请放心。” 她点点头,示意了一下身后人,后边立马递上来一锭银子。她看一眼这银子,又看一眼对面人的脸,“老先生,这银子你收着,还按老规矩。” 他摆摆手,“已经收了您不少银子,这回我可真不能再要了。您放心,您身子的情况我不会对任何人讲起,另外,再给您带些安神养胎的药回去,您觉着怎么样?” 她微一侧头,“侍兰,将这银子收回去,拿了药便来,我在轿中等你。” “是,夫人。” 君砚蓝入了轿子,手抚在小腹上停了半刻,脸上一半笑意一半恨意。容炀,你千算万算也算不过天意,这孩子,我要定了。 谷里城郊密林,一黑衣女子策马而来,随即一拍马背下马,对林中那负手而立的背影一抱拳,“主子。” “如何?” “一切如您所料,二殿下正着手策反,另外,君砚蓝似答应与他合作,这几日共送出三封手书,前去试探三军统领。这女子看起来文弱,不想竟也暗通政事。不过……她似乎对二殿下心存疑虑,留了后手。” “哦?” “她向二殿下提出条件,欲以腹中胎儿交换三军令。” “有意思。”容烨笑了笑,“君将军那边呢?” “一切顺利。按您指示,他佯装未发现君砚蓝暗中动作,并在三军令一事上悄悄帮了她一把。另外,大司徒已得绥王首肯,想必很快,闫律衣便能拿到兵权南下。主子神算,时机把握分毫不差。” 他面上神色平静,似对这夸赞无动于衷,“这是着险棋,行得好便是一劳永逸,但愿不会节外生枝吧。司徒府那边今日有什么动静?” 离笙愣了愣,随即明白过来他所指,垂下眼道:“他们进了城,孤刃在,主子大可放心。” 容烨点点头,忽然回过身来,“阿笙。” 她蓦然抬首,又听他道:“那日船上的事,你可会怪我?” “离笙的命是主子的,主子要拿去,随时都可以,更何况只是替世子妃涉险罢了,能吸引闫律衣那边战火,以保世子妃在司徒府的平安,是离笙之幸。” 她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决绝而冰冷,他笑了笑,“你不怪我,她却在怪我。” 离笙听见这话一颤,面具后的脸上似有惊讶神色浮现,“是……吗?” “你是我的下属,却又与旁人不一样,我不想你对她抱有成见。她此前并不知情,明白过来后反倒责怪我不惜你的命。还有孤刃,是她将自己置身险境,才换得了孤刃在闫律衣心中的信任。” 离笙似是微微一怔,张了张口却又没说出话来。 “这些年来,你们替我卖命,为我牺牲,兴许在你们眼里,我是个无情无义的主子,为达目的誓不罢休,从不吝惜任何一条性命。”他说这话时犹自在笑,“但她不是。她不愿见任何一人为她牺牲,即便那牺牲再小,再不值一提。” “主子为何要说这些?” “若有朝一日你在生死抉择前犹豫,记得我今日所说便是。” 斑驳城墙落于身后,三人同行于谷里街市,君初瑶一路走一路看,觉得有些新奇。从前她虽身在谷里,却深宫不出,除了在城墙上望望,倒也真没见过街市上卖的这些玩意儿。她走得慢,刚巧身侧老人家也行不快,只是可怜了孤刃,压着步子跟在两人身后。 “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嘞!都是老古董哟喂!嘉懿公主当年真迹可都在此处咯!” 三人走着,听见这么一句吆喝,忽然齐齐驻足。君初瑶往前头挤了挤,想看看传说中的自己的真迹。 她蹲下来,指着地摊上的画卷问摊主:“小哥,这画能给我瞧瞧吗?” “哟,姑娘您好眼力!这几幅可是当年嘉懿公主的真迹嘞!是我这儿的镇摊之宝!来,我给您拿,哟哟,您小心些,别弄坏了我这画!” 君初瑶看着画卷一点点在自己眼前展开来,果不其然是赝品,她当年何曾画过这么丑的山水画? 她笑笑,“这位小哥,我看这画不像是嘉懿公主真迹,您这可是行骗呐?” “胡说!”那小哥匆匆将画卷收起,“怎会不是呢?我家中曾是这谷里城富甲一方的商行,这些画,是我祖父入宫受赏时老韶王赐的咧!” 她摇了摇头正欲走开,忽然又被叫住。 “姑娘且慢!您说我这画是假的,那您过来,来,看看这幅!” 君初瑶本无意再看,可那小哥满脸热情地招呼,她无奈只好转头回去,然而这一步踏回,她霎时愣在了原地。 ☆、闹事风波(一) 眼前展开的画卷足一丈有余,画中所绘乃前韶都城谷里风貌,大至原野、浩河、琼楼,小至市井、舟车、人马,繁而不乱一气呵成,约莫是画者立于韶王宫城墙之上俯瞰整座城池所作。整幅画一眼望去浓墨重彩大气磅礴,若再多瞧一番,还可见其处处精雕细琢,笔法用墨宛若天工。 此画一出,引得街市上的人纷纷注目而来,指指点点间是一片片的赞叹之辞。 “这画妙啊!这是咱谷里城昔日的繁华景象,你们年轻人可都没有瞧过咧!”这声音听来颤颤巍巍,似是个老者。 “爷爷,爷爷,这真是咱们谷里城吗?那些高楼看着真美,那是哪儿呀?” “是王宫,是咱们韶王宫!” “哎,老头子,你看,那里,那里!那不是咱儿子当年娶媳妇走过的汴桥吗?” “可不是嘛!可惜这桥十六年前就被拆了……如今是见不着啦。” “没想到,我们谷里从前竟是这么美!”这声音听上去是个年轻姑娘。 “要是能重建就好了!”这回是个年轻小伙。 “哎,小伙子!有志气!将来就看你了!” 整条街上的男女老少都涌了过来,举着画的摊主脸上神色变幻,一面欣喜又一面黯然,一面骄傲又一面感激,霎时热泪盈眶起来,“乡亲们,这画呀,是我经商的祖父当年入宫受赏时得来的,你们可知,画这画的人是谁?” “是谁啊?” “就是,是谁呀,别卖关子了,快说吧!” “画这画的人呀,就是我们韶国的巾帼英雄,嘉懿公主!” “嘉懿公主?可是那个自请和亲的嘉懿公主?” “正是!” “公主一介女流之辈,怎说是巾帼英雄?” “哎,这你可就不知道了,这嘉懿公主的传奇啊,说出来怕是要惊死你咧!” 一街的熙熙攘攘中,只有一人静静伫立原地,从最初的震惊里回过神来后,听见这一声高过一声的呐喊与赞赏,忽然走上前去。 她步子迈出,向画而去,怔怔地抬起手,轻轻拂过那上头的韶王宫。 摊主见她突然走上前来,先是一愣,随即见她伸出的手,又是一惊,刚想将这画夺回去,一副“你别弄坏了我的画”的神色,可要夺回去的手却蓦地滞住了。 因她此刻所落之泪。 她落泪,毫无征兆地,“啪嗒”一滴。这一落泪,摊主傻了,周围的看客们也齐齐愣住了,一下子静默下来鸦雀无声。 这女子立于人群中本就出挑,此番众人的目光都从画移到了她身上。她身着一袭鹅黄色长裙,裙子大体单色,式样简单,唯裙裾上那一丛藤紫色碎花显眼。这么一位风华绝代的美人落泪,本应令见者怜惜,可看她面上神情,众人忽然都跟着难过起来。 她眼底曾有一瞬光亮,可那点星星之火倏尔出现又倏尔消失,最终化作了一潭深不见底的静水,那水里似有百般无奈千般依恋万般恳切,像失落又不全是失落,像悲伤又不止是悲伤。 众人都禁不住好奇起来,这姑娘年纪轻轻,怎会有露出这般沧桑之色?究竟是怎样悲切的故事,才令她此刻驻足画前,无声泪流? 然后她开口了,开口时已收了泪,声音中哭腔全无,反而带些笑意,“这画真是太妙了!我一见它,就觉是高山流水遇知音,激动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小哥,你这画多少钱卖?” 众人齐齐抽一口气,弄了半天,原是个画痴? 那摊主却一脸鄙夷地将画收了起来,“姑娘呀,您别打这画主意。看您是个识货的主,其他的这些啊,您要哪幅,挑一幅送您了。可这幅啊,您给多少钱我也不会卖的。” 她若有似无地轻叹一声,露出一副“了然”神色,也没恳求什么,笑笑道:“也罢,还望小哥好生收着这画。”她说完扭头就走,走到一半却又停下来,回头补了句,“哦对了,还要祝小哥您生意兴隆!” 摊主笑呵呵地收下这句“祝愿”。倒是多亏了这女子,让他今日在街市上风光了一把,可不知为何,刚才那女子转身的一瞬,他似感觉到从人群不知哪个方向射来一道寒光,盯得他心里一阵发毛,再合着那一声祝愿……不祥,不祥之兆! 大司徒自始至终隐在人群里没有动,此刻见君初瑶转头走了,才笑意盈盈地跟上去:“丫头,这画你若想要,老夫回头找人替你买了便是。” 她忙摆手,“方才只是一时兴起,眼下认真一思忖,觉得……有些东西既注定属于过去,便该让它继续留在那里,惊扰了它,反倒不好。” “好一个‘不惊扰’。”老头子眼中似有赞赏意味,临行出街口前回头又朝那摊主的方向望了一眼,笑得意味深长。他能认同这丫头所说,有些人,可就不会咯! 三人两前一后走走停停在城中逛了约莫小半日,老头子觉得乏了,便想找家酒楼坐下,君初瑶点点头示意好。 此时日头正盛,她从一个古玩摊前转身,眼神不巧恰好落在对街人家石板路上摆着的一个大金盆上,这么金光一闪,眼前倏尔一亮又一黑,立即犯了晕,朝后倒了一步。 这一倒,君初瑶的腰肘恰好对上后头古玩摊横出来的木桩子,孤刃下意识要去扶她,却觉背脊一凉,随后左右两边腋下已多出两柄刀。 这场面于他这般久经风浪的杀手而言自然算不得什么,只消朝后一退,两肘相击便可躲过,然而这一退,便来不及扶住前头的君初瑶。撞个木桩子事小,但显然,事情没那么简单。 短短一瞬,他作出最精准的判断,不退反进,朝前一猛扑,带倒了君初瑶。其中一柄刀被他“顺手”击落,另一柄则从他腋下蹭过,溅起一道血珠子。他计算精准,已将所受伤害降到最低,更重要的是,这样一来,君初瑶在他身下,绝无可能有杀招越过他朝她而去。 君初瑶还未从那道金光中回过神来,便觉眼前一黑,一个人影将她带倒在地,她一声惊呼哽在喉咙底,因为……闻着了血腥气。 此时早市将将散去,街上人已不如先前多,两人这一摔,倒也并未引起太多注意,只有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古玩摊老板一脸茫然地问地上,“二位没事吧?” 他这一开口,地上的两人猛地反应过来,二位? 孤刃蓦地翻身而起,君初瑶也跟着爬起来,两人往四周一看,大司徒呢?一愣过后便立马朝街口望去,在那里,有两个黑袍男子并肩走着,黑色披风将两人背影挡得严严实实,看不出什么异样,可总觉得这一幕哪里不对……这横出的距离,怎止两个人的身宽? 孤刃同君初瑶对视一眼,而后齐齐掠了出去。 两人这一掠极快,并肩而去不相上下,孤刃本可以更快,然而他心性素来沉稳,懂得情急之下反要有所保留。刚才他一心只在君初瑶身上,一个不留神漏看了大司徒,中了敌人的调虎离山之计,眼下却也不急着去救人,以免错失君初瑶,再中一计。 街上毕竟人多眼杂,当街掳人这种事还是做得隐蔽些好,那两名黑袍男子显然不想将事情闹大,感觉到身后有人追来,飞快地朝桥岸边林子掠去。 偷偷摸摸算什么?君初瑶偏要将事情闹大。 她忽然一把抓过旁边拿锣鼓的小哥,抬手在那锣上一敲。这一记用了十足的劲,“咣”的一声从街这头传到那头,听得街上百姓齐齐驻足回首,她甩甩通红的手,心想这力使大了。随即咬咬牙,一脚飞起踏在路边摊子上,人在半空,突然开口,“抓贼啦——!” 这一声喊,众人撩袖子的撩袖子,冲上前的冲上前,一个个相互瞅着,好像在问,贼在哪儿呢? 君初瑶半空中一个跟头,人还未落地,又是一句,“就前面那两个黑袍子!拦住他们!” 这一声喊出,当真有人来帮忙。谷里民风淳朴,纵使被生性暴戾的绥国统治了十余年,那最根基的东西却并未消失。 于是,这街上便乱了。 只见空中那黄衣少女跟头连翻,而在她视线前方,有人推着摊车堵截那传说中的“贼”,有人拿出家中锅碗瓢盆不管有用没用就往那“贼”头上砸,还有甚者,从楼上倒下来一盆子水,嘴里骂骂咧咧道:“哪来的贼子!吃老娘一盆子洗脚水!” 孤刃脚下步子一滑,万里挑一的高手也险些栽倒。高,实在是高!谁说女子不如男? 前头那俩黑袍男子似也没想到会有这一出,忽然停住,一改先前作风,掀起袍子回过身来,亮出中间挟持着的人。 此时君初瑶已先孤刃一步到了黑袍人跟前,看见中间那人的脸却大惊失色,半空中身子一个不稳险些栽倒下来。孤刃在后头,手中剑倏尔出鞘,剑鞘飞出,不偏不倚正落在君初瑶脚下,她也算反应过人,一脚踏在剑鞘上,借力稳住了身形。 随即孤刃掠了过来,剑比人先到,君初瑶感到身侧一阵狂风刮过,霍然睁眼喊出一句:“不要——!” ☆、闹市风波(二) 这一声“不要”惊天动地,听得一街的人齐齐滞了手中动作,只有一人没有停。他手中剑似箭,果敢、决绝,一旦离弦便无回头的可能,直指对面被挟持的女子而去。 剑冲面门,还剩一尺,君初瑶双脚刚落到实地,想阻止却已来不及,忽然低头,手一拂捏了个诀。 她情急之下使出逆沙行,自己也没有把握,幸而是成了。一刹间,整条街从这头到那头,帮忙的,看戏的,“傻”了一片,就连对街石柱子边拴着的那条狗也不吠了,她一个闪身站到那女子身前,然后又捏一个诀,等着孤刃的剑。 孤刃反应过来一惊,刚才明明还在他身后的君初瑶竟在一瞬间移到了他身前。而她面上神色从容,那不是不畏死亡的决绝,是信任。 她信他,也信他的剑。 下一瞬,他手中剑身一偏,一个大力扭转,随即“咣当”一声清响,剑落地,离君初瑶脚尖仅一寸之遥。 君初瑶不能直接拔了孤刃手中的剑,因习武之人自有忌讳,这一剑,若非自己收势住,恐怕他得伤得不轻。 她快步上前,一把扶住了因收力过猛而踉跄的孤刃,低而快道:“对不住。” 孤刃看一眼搀在自己右臂上白皙纤瘦的手,一贯冷静的人竟有一瞬晃神,板直了身子退开一步,摇摇头示意没事。 而后两人齐齐看向对面的人。 这几个动作看似很长,实则只发生在一瞬,孤刃出剑的时候,另一边,两个黑袍人推了一把手下女子将她迎上剑尖,自己则转身掠去不见了踪影。 君初瑶明白孤刃不收手的原因。这女子当时并未出现在街上,不像是黑袍人随手抓来的替身,而很可能与他们是一伙的。这一剑,是试探。若她能够躲过,自然证明这判断无错。而若她没有躲过,死了也便是死了,杀手不是圣人,不会在乎流些无辜的血。 可君初瑶在乎,因为这面孔,她记得清清楚楚。她自觉此生亏欠于两人,一个是琳琅,还有一个,则是现在站在她面前惶恐无措的女子,苏落。 天地之大,她从未想过两人会再相见,更未曾料想到,再相见时竟会是这般情境。 此时两人四目相对,一个惊慌,满脸泪痕,一个淡然,笑意浅浅。对了半晌,君初瑶笑了笑:“苏落,好久不见。” 对面女子似是更加惊慌地倒退一步,低下头,脸涨得通红,“君……君姑娘。” 君初瑶将目光收回来,看一眼孤刃,低声道:“大司徒的事,你主子知道了吗?” 他微一点头,“消息放出去了。” “那好,你走远些,我与她聊聊。”她见孤刃面上神色为难,比了个手势,“十丈。” 素来冷着面孔的人居然扯了扯脸皮,“五丈吧。” “七丈,不能再近了。” 孤刃最终答应了她的“七丈”之请,目送两人走到了对桥。他会如此,自然也有原因。若这女子真是歹人,方才君初瑶替她挡剑那刻是下手的绝佳时机,但她没有。 他望着对桥鹅黄色的身影,面上忽然浮现出自己也未曾发觉的笑意。这丫头总是如此,忙帮这个帮那个,却又不愿给他添麻烦,更不愿让容烨为难,所以宁肯自己冒险。说傻吧,是有那么些傻,可看她处事,却又出人意料的聪明和缜密。 “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君初瑶眨眨眼,一脸坦然地看着苏落。 “我……”她脸上泪痕刚干不久,此刻又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忽然“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我对不起君姑娘你。” 君初瑶一愣,却也没急着去扶她,等她继续说下去。 “当日我从军营离开后,回到了苏家村,家中只剩我一人,村里的父老可怜我,给我送来不少吃穿的物什,倒也慰藉。可……可约莫一月前,有几个奇怪的人找到了我,要我跟他们走,说……说如果我不走,他们就要屠村。我……我害怕……” “起来吧。”她俯身将苏落扶起来,“你说的可是方才假意挟持你的人?” “对……他们说……他们说,只有我认得你……” 君初瑶恍然地点点头,“他们还做了些什么?悬赏令……”她似是想起什么,“悬赏令也是他们下的?” 苏落有些诧异地抬起头来,回想了半晌,“这一路过来,他们看着我就像看着犯人,有什么要紧的事也不会让我听见,我……实在不晓得什么‘悬赏令’。” 君初瑶沉吟片刻,也没再问下去,“这一路你辛苦了,眼下他们已经不需要你,你一个人在外头很可能遭他们毒手,不如跟着我一起回司徒府吧?” 她脸上拂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讶异,退后一步,“不。” 君初瑶一笑,“觉得对不住我所以不愿跟我回去?可是苏落,我替你挡剑,接你回府,都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我自己。” “为了你自己?” “若不是我,你不会颠沛流离至此。是我大意,让你一个人回了苏家村,眼下你要再出什么事,我会良心不安一辈子的。” “可害人的他们,君姑娘你并没有错啊。” “对,害人的是他们,你又何错之有?” “我……” 她这边尚在犹豫,突然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阵骚动。两人一起抬头望去,见孤刃朝这边疾步走来。 “出什么事了?” “封城。得赶快离开这里。” 君初瑶蹙了蹙眉,拉着苏落跟上孤刃,边走边问:“好好的为何封城?难道是冲着……”她这一问还未说完,忽然停住,“那他呢?” “无碍。”他只简单说了两个字,本以为君初瑶还不肯走,刚想再开口劝,忽见她走上前来。 “好,我们走。” 孤刃口中“无碍”的人,此刻正身在城中最繁华热闹的客栈。 “消息放出去了吗?” “孤刃已经带着她离开了。”答话的人从铜镜里悄悄望着身后床榻,手下是一盆血水,“您的伤势……为何连孤刃也瞒?” “她有时候不笨,只有孤刃不露马脚,她才不会起疑。绥国的人倒来得正好,也省得我还要费心思瞒过她。” 拧巾帕的手忽然一滞。离笙转过身来,欲启未启的唇连同身子都似在颤,平静了好半晌才道:“这么说,您的伤真是因为她……我就觉得奇,为何每次她一使幻术,您就……而且似乎一次比一次更厉害。难道……”她似想到什么,霍然瞪大了双眼,“您从前咳血那些时候,都是……” 床榻边倚着的人没有说话,忽然难以抑制地咳起来,他咳得隐忍,脸色却愈发苍白,直至嘴角又溢出一线猩红。见惯他如此的离笙也惊慌起来,上前一大步,抬起的手却蓦地停在了半空,面上是欲而不敢的尴尬。 未沥干的手上一滴水珠滑落,正落在两人靴子中间。她低下头,看着那一滴水慢慢晕开,将石灰地染上一点深色,令人分不真切,这究竟是澄清的水,还是污浊的泥。 她最终垂下手,后退了一步,“您这样……为何不告诉她?” 他抬起头来一挑眉,这一刻眼神凌厉,看得她又后退一步,“我的意思是……至少她不会那么随性地使出幻术……您也就……” “随性?”他眯起眼,“她从未将任何一次出手当儿戏。若她知道了此事,在该出手的时候犹豫了,哪怕只是一瞬,你可知后果是什么?” 她当然知道,千钧一发,但有一瞬犹豫便是死。 “主子息怒,是离笙想错了。”她低下头,“您下一步打算如何?” “派一半人手去接应孤刃,让他们顺利出城。苏落不能留,但也不必急着除,找合适的时机。司徒府可有消息?” “如您所料,绥国那边并未疑心大司徒,今日在闹市将他带走后好生招待着。至于闫律衣,他的兵符到了,正急不可耐整装待发。” 容烨点点头从床榻上起身,将桌案上放着的画缓缓展开来,足一丈有余的画卷看上去已有些泛黄,却仍不减恢弘之色,只是其正上被染了些星星点点的血迹。 这血迹的主人笑了笑,“倒是可惜了这画,暂且不能给她了,你先拿去收着吧。” 离笙低头看一眼桌案上千金得来的画,抿了抿唇,“是。” ☆、封城 “这大白天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封城呀?” “哟,你看,来了好多兵爷!” “难不成今个儿要发生什么大事了?” “这可稀奇了!” 紧闭的城门前围了大片看热闹的百姓,随即城墙上传来一个声音:“即刻起全城戒严,禁止出入,违令者,斩!” “斩”字一落,上头一排□□手齐齐引弓向下,底下百姓大惊失色,作鸟兽散。拐角巷口处,有三人掩在檐下阴影里。 “四十八架弩子,城上二十,其余在城内。”孤刃向城门上头扫一眼,“城门另一面设了机关,以铁索控制,硬闯必死。” “好一个瓮中捉鳖。”君初瑶轻轻巧巧感叹一句,“不如陪他们玩玩?” 孤刃蓦地回头,眼里满是“你又要出什么幺蛾子”的不信任。 君初瑶笑笑,“这不是走不成嘛?” “你若要走,何来的‘走不成’?”他出口毫不客气,淡淡说完就淡淡回过头去继续盯着城墙看。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有人为我精心布置了这些,浪费了多可惜?总要拆点弩子什么的再走……咱们等天黑吧?” “不行,城里已经开始张贴悬赏布告,留得越久越危险,照主子指示,现在就要送你出城。” “那你想过没有,我要是走了,这些人,还有这些机关和弩子,可全用在你主子身上了。” “主子自有法子对付。” 正是这争执不下之时,隔了一条街的地方传来齐整的脚步声,两人对视一眼,拉上苏落一闪身拐进了另一道巷口。 “人就在城里!给我四处搜!” “是!” 三人一路穿街走巷,好几次险险躲过搜查的士兵,路过街市时匆匆瞟一眼布告栏,三张画像被贴在正中,倒是栩栩如生。苏落一直没有说话,默默跟在君初瑶身后,大半个时辰后显然有些力竭,经过一个弄堂时不支地瘫倒在地上。 “君……君姑娘……你们走吧,不用管我。” “那怎么行?” “他们要的人是你,找到我也……也奈何不了我的。你们快走,走。” 君初瑶没再理会她,抬眼看孤刃,“背上她,走。” 孤刃二话不说背起地上的人,起身到一半,后头忽然一道劲风袭来,他下意识就要闪身躲开,然而这一躲,箭便向着君初瑶而去。僵了一瞬的人霍然挺直了腰板——此刻唯一的选择,就是拿背上的人当挡箭牌。 君初瑶一抬眼,正看到对面房顶上射箭的人和他手中射出的箭,这箭出手极快,极狠,孤刃起身的一瞬,也就是箭即将碰着苏落后心的一瞬,她也作出了反应,从侧面猛地撞开了两人。 箭直冲她门面而来,她情急之下一个后仰欲躲开,与此同时,不远处射来另一柄箭,不偏不倚正击在那箭上,两箭在空中相撞,清脆的“咣”一声响,前一支在半空中折断,后一支则射在了墙角。 继而又是一道劲风,“咚”一声,房顶上的人被射落下来。这前前后后不过一瞬,待三人朝后来那一柄箭的方向看去的时候,射箭的人已不见了踪影。 孤刃看一眼墙角的箭矢,低低道:“是主子的人。” 与此同时隔了一条街的地方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在那儿,追!” 君初瑶听着那远去的脚步声一愣,随即明白过来,是容烨派人来混淆了敌人的视线,为她争取出逃的时间。 三人都屏息听着一条街之外的声音。 “哈哈哈……总算让大爷我给逮着了,这下半辈子吃穿不用愁了!” “官爷饶命,官爷饶命啊!” “队正……这……这娘们儿,怎么长得跟……跟画上不大一样?” “什么?带过来我瞧瞧……哎?你个臭娘们儿!你谁啊你,哪来的?” “官爷,我冤枉啊我,是您……是您追了我八条街啊!” “哎?你个臭娘们儿,你穿一身黄,见着人就跑,倒成了本大爷的不是了?你以为本大爷追你不花力气啊?来人,给我把这娘们儿带走!” “官爷饶命啊,饶命啊!是……是有人给了我一锭金子,让我穿上这衣服,见着你们这些爷就跑的!” 孤刃一边听着那头动静,一边拾起地上的箭矢,手轻轻一捏,从里头滑出一张字条:“城北万府。” 人是容烨的人,字是容烨的字,不会有错。 “走。” 三人朝城北去,一路上时不时就听到“官爷”们和“假君初瑶”们的对话,紧张的逃亡竟一下子变得有意思起来。 君初瑶笑了笑,这种招数,亏他想得出来。因了这些“假君初瑶”们,三人顺利到达了城北,万府门口早已有人等着接应,一见三人就立马将他们迎了进去。 这府邸看起来不大,却内藏乾坤。 “这里有地道,一路通到城外,出口处另有接引人。”小厮边移开暗房地上的木板边如是道,“地道窄,一次仅供一人通行,三位谁先?” 君初瑶和孤刃对视一眼,最终以孤刃打头,苏落殿后的顺序下了地道。 地道里阴湿,上头的入口一闭,便迎面扑来一股凉意,君初瑶走在离孤刃身后一丈不到些的地方,一手紧着衣领,一手扶着冰凉的墙面,时不时回头看一看苏落。孤刃在前头一路走一路点灯,也时不时回头看看君初瑶。 不知走了多久,脚下隐隐有风吹来,约莫是离出口不远了。 “快到了。”孤刃淡淡说一句,又点亮一盏壁灯。 君初瑶一听这话心中一喜,脚下步子一个不稳,“哎呀”一声向前倒去,后头苏落下意识要去拉住她,却被孤刃抢先一步。孤刃眼色一沉,一手接住君初瑶,一手将璧灯一转,轰隆一声巨响,苏落脚下那块地砖突然下陷。 她惊叫出声,情急之下向前一跃,险险踩到前头一块地砖上。几乎是同时,君初瑶抬手拔出孤刃腰间的剑,剑锋直指苏落而去。 素来柔弱的女子此刻眼中闪现的光芒凌厉得像是换了个人,在君初瑶出剑的一瞬向后掠去,一下便退到她手中剑所能触及的范围之外。 孤刃抬手再一转壁灯,那下陷的地砖忽然以更快的速度向上而来,一刹便封顶。又是轰隆一声,一根坚不可破的石柱立在了君初瑶和苏落之间,形成一道无法逾越的屏障。 这一声过后,两边都沉寂下来,半晌后,君初瑶叹了口气,转身道:“走吧。”孤刃点点头刚要朝前走去,忽然听见石柱子后传来的声音。 “什么时候发现的?”这一句显然用了内力,才能透过石柱传到这边来。 君初瑶转过头去,提了提气回应道:“你向我解释的时候。你说的每句话都很合理,合理得像是一个故事,反倒让我对你产生怀疑。” “既然怀疑,为何留我在身边?” “我必须带走你。如果我的怀疑错了,理应好好护着你。而如果我的怀疑没有错,留你在我身边,胜过于将危险留给容烨,看着你的一举一动,才能知道你的目的所在。” 石柱那头的人在黑暗中笑得无声凄恻,多么相似的话,这一刻,眼前恍若又是潺潺流水和茫茫远山,有人负手而立,河畔的风吹起他的鬓发,而他身姿挺拔,岿然不动,淡淡道:“留着你,才能知道你的目的。” 她这边正出神,又听君初瑶继续道:“我看过布告栏,你我二人的画像都极逼真,这没什么问题,问题在于,孤刃的并不是。他们都只见过我和孤刃一面,没道理能将我画得细致,却画不出孤刃的模样。还有弄堂里那一箭,你从孤刃背上下来的时候,出了一身冷汗吧?你若不会武功,便不可能察觉到那一箭,也不该紧张。你早就知道有人在对面房顶,所以才停下来装作体力不支的样子,为的是借机除掉孤刃。可惜,恰巧那时候你在孤刃背上,要伤到他,你就得先死。你很清楚,那一箭用了十足的劲,并准确无误地朝着你的后心,生死攸关千钧一发之际,再聪明的人也会露出破绽,更何况……我想,那一瞬你心里还有被当成弃子的悲凉。” “是我小看了你。” “先前那些都只是怀疑,我打心底里不愿意相信这是事实,直到刚才,那是最后一次试探。我佯装摔倒的时候,你为了扶我上前迈了一步,这一步恰好踩在那块特别的地砖上,你一下就发现不对,所以迟疑了半刻,才没能拉住近在咫尺的我。你立刻意识到自己的错误,想要补救,于是假装没发现什么异样,稳稳地踩在那块地砖上,孤刃启动机关的时候,你也尽可能作出了一个不会武功的人应有的反应,可本能毕竟是本能,你若真是普通女子,一开始就不可能发现那块地砖有问题,更不可能在后来那么精准地逃脱。” “确实如此,是我输了。” “我不知道这地道里是否还设有其他机关,你若能想办法出去,便是你的运气。还是上次分别时的那句话,但望我们不会再见。” 君初瑶说完转身推了推孤刃,示意可以走了,却又听身后传来一句:“你就没什么想问的吗?” “没有。”她答得斩钉截铁,面上神情决绝,好似稍有犹豫便无法说出这两个字一般,“我们走。” ☆、留下来 孤刃当先朝前走去,君初瑶紧随其后,两人脚下步子都比先前快了些,一路沉默着走出了地道。 门合上的时候,君初瑶忽然回头定定地出了会儿神,最终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 出口处是一片密林,恰是君初瑶初来谷里时被孤刃押着走过的路,前头停着辆马车,孤刃上前同赶车的人说了些什么,招呼她上去。 她蹙了蹙眉,走两步又停住,就在这片刻犹豫的沉寂里,一阵风吹过,带来些杂乱的声音,似是透过密林从江岸边来,其中混杂着男子们低而齐的喝声,还有……君初瑶侧耳仔细辨了辨,觉得像是重物落到地上的闷声。 她喃喃自问道:“怒华江……近日在兴修水利吗?” 孤刃自然也听见了那些奇怪的声响,然而当务之急是护送君初瑶离开谷里,也便无闲心管这些,催促道:“走吧。” 君初瑶却越听越觉得不对,脚下步子一转,“我去看看。” 孤刃无奈只好跟上她,两人一路疾步往江岸边走,小心地掩在草丛中观望,这一望,君初瑶霍然瞪大了眼睛。 底下聚集了一大批光着膀子的劳力,人手抬四只硕大的沙袋,沿着江岸一直运送到江心较窄处横起的一线栅栏边。 “一,二,三!一,二,三!” “弟兄们,加把劲!上头说了,这事儿要是干成了,包你们人人娶个美娇娘,吃香喝辣再不愁!” “哎,可我说,咱干的这事儿,是不是有损阴德?将来入了地府,会不会被厉鬼缠身啊?” “就你胆儿小!不就死点人嘛,怕什么!咱人啊,活着痛快最重要,哪管得了身后事?” “就是!况且啊,这账可算不到我们头上!我刚在统领那儿都听见了,如果上头把要的人给抓着了,这水啊,就不淹了。这一城百姓的命账啊,都记在那人头上呢!” 君初瑶脸色愈发难看,连呼吸也跟着紧了,孤刃侧头看一眼,赶紧拉着她退回到林子里,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被她抢先,“我不能走。” “大局为重。” “大局?”她讽刺地笑一声,“天下之局是大局,这一城百姓的性命就不是大局了吗?” “主子不会让这种事发生。” 她在听见这话时有一瞬发愣,不知为何竟后退了一步,再开口时面色已恢复平静,“十六年前的祸事不可重蹈,我要留下来。” 孤刃蓦然抬首,眼前的少女失却了往日一贯柔和的神色,以居上位者的姿态看着自己,被这样的眼神注视着,他忽然说不出话来。 “这事先不要告诉他,能瞒多久是多久,拿身夜行衣给我,还有匕首和绳索。” “我也留下。” “不,有更重要的事等着你去做。” 更深,夜却未寂,整座谷里城在风雨欲来的势头笼罩下显出一派诡异的生气,头顶是越聚越密的黑云,江边走着依旧在搬运沙袋的劳力。城中各处皆是搜捕的官兵,手里擎着的火把将角角落落照了个通透。老百姓们没人敢出门,也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只隐约觉着这不宁静的一夜必有难要降临。 城墙下,有个黑影在向城门悄悄靠近。那人的肩头停着一只通体雪色的鸟,轻轻啄着她的衣襟似在传达什么重要的消息。她思考片刻,手指轻轻一拂,城墙上下监视和巡逻的官兵们忽然齐齐停在了原地。 与此同时,城中客栈,有人心口一疼,随即一股腥甜涌上喉来。坐在对面的离笙发现他的异样霍然抬头,紧张地喊出一声“主子”。 他抬起手示意没事,轻叹道:“孤刃是一个人出的城吧。” 她一愣,后退一步跪下来,低头道:“是离笙斗胆瞒了主子。” 容烨笑了笑,笑中没有恼意,却出奇地瘆人,“你,孤刃,还有我派去护送她出城的这一半人手,通通换了主子?” 跪在地上的人手心溢出汗来,“离笙此生只听命于主子一人,孤刃,还有其他所有人都是如此。只是……” “只是你们看我负伤,觉得我需要依靠一个女人来解决今晚的麻烦?” “不,我们自然相信主子。只是……她留在城里,的确更有利于您计划的顺利进行。” “啪嗒”一声,忽然有人破窗而入,一进来就跪下,跟旁边的离笙一模一样的架势,“主子息怒,是我们擅自做主违逆了您。今夜过后,还请主子重重责罚!但今夜,就请允许我们用命守住谷里,守住您与世子妃!” 容烨轻叹一声,“罢了,她要留,你们也拦不住,起来吧。” 地上跪着的两人互相对视一眼,又朝上瞟了瞟,似在等候下一步指示。容烨却闭上了眼睛,侧耳听着些什么,像要从这城中诸多嘈杂的声音里辨出一个独特的气息。 半晌后他睁开眼,“城门。” 一线黑云压城,城墙之上,一条绳索隐蔽地拉起,一个黑影正旁若无人,快而轻巧地在墙头窜动,经过每个□□架时都低头瞧一眼,摆弄几番。走过最后一架□□时,只见她眸光一闪,一掠到了墙沿边,悄悄躲了起来,然后手指轻轻一拂。 城墙上霎时大乱。 一个士兵回过神来,正见旁边人手中□□对着自己将将要引弓的模样,怒目圆睁道:“娘的,臭小子,你疯了!敢动老子?”说罢也拉起了弓。 那被骂的士兵醒过神来,正看着朝自己瞄准的□□,一愣过后也怒了:“娘的!老子招你惹你了?” 俩人一甩□□掐起架来,丝毫未发现其他人的异常。而此时,掩在墙沿的人手指连拂,墙头的士兵相继苏醒,内讧四起,一片混乱。 墙沿的少女手指再一拂。城墙下的士兵听见了上头的动静,纷纷抬起头望去:“喂,上面的,干什么呢?” “你管老子干什么!老子就是受够了你们这些成天吃白饭的!苦差事都是我们去干,赏金倒是让你们给抢了去!” “臭小子说什么呢?娘的,有本事就把人给抓来啊!也省得老子大半夜睡不了觉守着这破城门!” 墙沿上的少女忽然动了。 城墙下的士兵看着那一闪而过的黑影齐齐抽了口气,瞪圆了眼,“那是什么?不好,有敌!”不知是谁当先引了弓,朝城墙上射了一箭,随即底下的人都慌乱起来,也没见着黑影在哪里,就往城墙上射箭。 墙头的士兵一个个傻了眼,这边看看,那边瞅瞅,没见着什么黑影啊。这箭一发发地来,倒是险些伤着了自己人。 “喂,下面的,哪有什么人?” “后边!后边!我刚见着了!” “你,去看看!” 一个士兵绕到后边瞧了瞧,看见挂在绳索上的人一惊,刚要张口大叫,忽然不动了。 “我说,二狗子,看着什么没有啊?” 君初瑶拉着绳索,艰难地抬起另一只手来,勒住他的下巴摇了摇,从背后看去,恰巧就是个拼命摇头的姿势。 “喂,下面的,这儿根本没人!你们打什么幌子呢?莫不是想趁乱干了我们抢赏金去?” “娘的,你休要血口喷人!” 上边下边越吵越凶,甚至有人抡起袖子朝城门冲了过来。 “三水,莫要冲动!城门上有机关!”这一声出,往城门上冲的人不动了,抬头愤愤地看着上面。 城墙上的士兵都笑起来,“没种的家伙!这点机关就不敢动了?有本事上来打老子啊!哈哈哈……” “娘的!别蒙老子!想骗老子上来?你怎的不跳下来跟老子打一架?” “是是是,老子没种,老子不敢跳!你也没种,不敢上!哈哈哈……” “谁他娘的没种了?”当先有一个人朝城门冲过来,忽然听见轰隆一下,随即从墙内深处传来铁链子滑过石板的声响,只一瞬,一个大铁笼扑天盖面罩下来,将底下那士兵困了个正着。 墙头上传来的哄笑声不绝于耳。君初瑶仍是不动,在等着什么。 底下的人看见自己的弟兄被困住,纷纷上前去搭救,一边朝上头喊着:“娘的,快把这铁笼子拉上去啊!” 这一大批人朝城门涌过来,不知又触着了什么要命的东西,忽然“咔嗒”一声响,竟从墙上射出箭雨来! 当真是密如雨般的箭矢,一支支从墙洞里射出,不过一瞬,底下的人就躺了个七七八八。 城墙上的人这下惊了,大喊着:“快停下!停下!快去让机关停下来!” 却有另一个浑厚的嗓音响起:“哼,这些不知好歹的,自作孽不可活!是他们自己要闯城门,那便视作是那女子的同伙!上头非但不会怪罪我们,还会嘉奖我们!” 这话一出,去拉铁链的几个士兵忽然齐齐滞了动作,面面相觑。 城墙下已经铺了一地的尸体,剩下的士兵也似疯了一般,“好你个阴险歹毒之人!兄弟们,上啊!杀了他们!” 义愤填膺的士兵们纷纷往前冲,一波波箭雨里,有人倒下,有人幸运地攀上了城墙,同自己人拔剑相向。 君初瑶嗅着空气里氤氲的血腥气,忽然一跃而起,她等的,就是这一刻。 ☆、成王败寇 她等的就是这血光。刀光剑影里,掩在墙沿的人一跃而起,轻如燕,快如电,一刹进了这混战的阵中。两边的人看见这倏尔出现的黑衣女子都是一惊,下意识觉得“不好”,然而此时已闹得不可收拾,所有人心底都冒出个疑问来,究竟是该先擒下这女子,还是该先杀了这些出言不逊同室操戈的“自己人”? 就在这片刻犹豫里,君初瑶抬手一刀刺在跟前一个士兵身上。这一刀很关键,稍有差池后果不敢设想,然而她早已将这些人分得清楚明白,这一刀,准确无误地给了墙上那一方的士兵。这么一来,下边上来的士兵心中已有了定夺,先除自己人! 城墙上乱局再起。远远望去,只见那自相鱼肉的混战之中,有一个黑色身影灵动地穿梭其间,手起刀落,杀人的动作也翩然。不一会功夫,原本居于劣势的城下士兵渐渐占了上风,也渐渐逼近了敌群中那一个黑色的身影。 君初瑶手中剑未停歇,一脚横飞将一个士兵踢下城墙,出口却犹自清晰,“给你们两条路,一生,一死,自己选!” 这一句吐字利落,语意决绝,听得那些朝她逼近的士兵齐齐一愣。一生,一死,这还用选? 当先有一人提剑向前,“耍什么花招,拿下!”后头的士兵蜂拥而上,君初瑶一个闪身,忽然一脚踏在墙沿上腾空跃起。这一跃足有三丈高,士兵们都下意识抬头向上望去,只见那半空中的女子倏尔急转直下,剑直指自己而来。 “霁竹”剑法。 所有人心中都是一慌,围起的圈子一下子散开来,谁也不想被这剑当头劈下。而君初瑶半空中一个扭身,手中剑已换了方向,一线剑光横飞而去,“唰”一声,“唰”又一声,还未等这些人反应过来,自己头上的盔帽已经穿在了那女子的剑上,而她轻轻巧巧落足,手中剑花翻飞,盔帽一个个掉下来,滚了一地,看得人目也瞪了,口也呆了。 快……好快。狠……够狠。 “诸位都已是强弩之末,想擒我怕是不能,不能便是死,可你们也看见了,”她手中剑收起,看一眼地上滚落的盔帽,“我无意取你们性命。” 侥幸活下来的这些士兵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谁也没有动。 “所以我给你们一条生路,要你们今夜助我。” “这……”有人心急出声,“这可是叛国之罪!” 君初瑶笑笑,一指这城下城下的尸体,“你们以为,现在还有人会相信,你们是忠心为国的?” 沉默。 “上头给你们下的令,是活捉我吧?所以才设了两道机关,铁笼子用来囚我,箭阵用来杀那些护我的人。如今这机关也已毁得七七八八,你们当真觉得与我为敌能有胜算?” 还是沉默。 她手一指远处,“看见那些火把了吗?城墙上那么大的动静,他们很快会赶过来。到时,即便你们不愿助我,也是我的同伙。”她笑笑,“也对,若不是你们助我,我如何安然上得这城墙,这满地的尸首又从何而来呢?” “你……” “胜为王,败为寇,天明一刻,山河易主,随王随寇,任君选择。”她说完不再看那些人,侧头瞧了瞧四面八方朝这边聚拢来的火把,还有零零星星的听见这边动静打开窗子来观望的百姓,忽然在心底叹一声。 容烨啊容烨,终究瞒不过你,这些来迟的官兵,又是亏得了你吧? 城墙上的士兵们望着底下朝这边越移越近的火把,一个个都紧张起来。不知是谁当先开了口:“怎么帮?”然后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向那静立于夜色中皎皎如明月的女子,心中似已有了选择。 …… 另一边,谷里城百里开外的树林中,有一辆马车正在疾驰,后边传来踏踏的马蹄声,时而近一些,时而又被甩远,听这动静不下百人。 马车里的人躬着身贴在车顶,以避免被身后来的暗器所伤。他的手紧紧按在剑上,面上没什么表情,唯眼中隐隐透着杀意。车内原本该坐人的地方放了两块石头,一块大一些,一块小一些,使得车轮子辘辘压过的地方显出合理的痕迹。 这样的追逐,已经持续了近一个时辰。 耳边似响起申时末两人分别时,那少女所说的话。 “闫律衣想必已带着他的军队出城,城中剩下的人手不会很多。你引开一部分,其余的交给我。我相信苏落能想办法出来,到时万府的密道一定会暴露,他们也一定以为我已经出城了,会将大半人手派出城外。真正的危险在你身上,务必要拖住他们,争取时间。还有,保住你的命,留着它回来救我。” 马车疾驰,卷起阵阵狂风。马是千里马,车是以特殊材质制成,经了一个时辰的奔波追逐仍能完好支撑。身后当先上来一匹马,马上人手一挥,射出一道金光,正打在车轮上,发出刺耳的响声,而车仍在向前。 再一挥,又是一道金光,这回打在车壁上。车壁光滑,其上弧度精巧,再大的力再尖锐的武器也不过是轻轻一转滑过。身后人显然也是高手,疾驰之下仍能准确射出暗器,却也因连连失手而心生挫败。 然而很快,他便笑了起来。 …… 天光一闪,一道惊雷破空而来,大雨当头,“哗啦啦”一下浇得城上城下所有人一个激灵。狂风席卷而来,似要将两旁树木拔地而起,城上插着的赤色军旗被扯成一线,在风雨里飘摇。如此疾风骤雨里,只有一人是静的。她屹立于城墙之上最高点处,身姿挺拔,岿然不动,或许连她自己也没有意识到,这一刻,她俯视这城中四面动静,生出的睥睨之姿像极了一个人。 而那个人……此时并不在她眼里倒映。 “上边的,怎么回事?反了你们!给我拿下!”随底下这一声令下,君初瑶的手也决绝落下。早已在□□架边严阵以待的士兵们在她手落下的一瞬,齐齐引弓,朝着底下,那些一炷香仍该是自己同伴的人。 一刹间,无数支箭穿过这疾风,穿过这骤雨,穿过这电闪,穿过这雷鸣,朝城下人潮而去。风声雨声雷鸣声盖过了长箭破空的声音,也盖过了中箭之人闷哼倒下的声音。 一场无声的屠杀。 下边有幸逃过一劫的士兵很快反应过来,踏着同伴们的尸体纷纷举起了盾牌。接下来,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只见城墙上头那少女手又是一挥,一波箭雨袭来,那一支支看似平常的箭,竟齐齐穿透了这坚不可摧盾,如穿透一捧烂泥般,“锵”一声之后又是“哧”一声,入肉。 底下的士兵们慌乱起来,连打头的统领也吓得脸色发白,见鬼了! 有人弃盾而逃,有人哆哆嗦嗦地往后退,有人畏惧地望着城上那些昔日的同伴,还有那立成笔直一线的黑衣少女。他们不知道的是,城墙上也有些混乱。那些射箭的士兵看见方才那一幕也傻了眼,箭是普通的箭,弩是普通的弩,自己也绝不是天生神力人中蛟龙,这……怎么做到的? 千万讶异中,只有屹立在墙头的少女眨了眨眼,落下一滴滚烫来,与满面的雨水交融在一起。 是他。他在。 …… 百里外树林中,当先那匹马上的男子笑了笑,目光落向马车前方。他们的人分成了两批,一批在后边追,还有一批则绕了道。赶车之人似乎也聪明得很,知道他们会想办法堵截,这一路尽挑着些小径走,令他们无处可绕。然而路终归不可能只一条,花费了这许多时间,终于被他们堵成了。 “吁——”腹背受敌之下,马车终于停了下来。 静谧的夜色中,马蹄刨土的声音听起来格外刺耳,黑暗中,有一只手举起,出口的命令冰冷却带些大功告成的快意,“拿下。” 天地间似有一刹静止,继而是雷虐风号,飞沙走石,地暗天昏。 “除那女子外,格杀勿论!” 他口中的“那女子”,却并不在马车内。城墙上的少女眯了眯眼,脸上露出阴郁之色。对方派出的人手比她想象中要多,四面八方涌来的人头越来越密,这样下去,即便地势再优,也终究无法在实力悬殊至此的情况下以少胜多。要脱身容易,然而,要解救这一城百姓,却难。 百姓……她蓦然抬首,眼中似有一道金光闪过。 此时城下混乱的局面渐渐得了控制,不知哪里来了位统领,将逃窜的士兵一个个揪了回来,有条不紊地布起阵来。 “放!”一声厉喝之下,箭雨朝城上袭来。君初瑶突然抬起手,做了个“停”的手势,自己也不知是朝着城中哪个方向,总之,她知道有人会看到。 这手势一出,箭雨也到了,城墙高约四丈有余,箭要从底下射到上头不容易,即便是射着了,那力也不足以伤人性命。这一波箭雨过后,虽有人受伤,却也只是皮肉。 箭雨一波又一波地来,君初瑶不避不让,忽然开口了。这一开口用了十足的内力,从城墙上传出去,一直传到城中各处,竟将风声雨声都给盖了过去。 “泱泱谷水,佑吾城池!吾以吾身,佑吾大韶!” 城上城下的士兵们都是一愣,他们之中有不少是前韶人士,还有些是亲历过谷里城破的,韶国被灭之时虽还年幼,这战歌却隐约晓得。十六年过去了,谁也没想到,有一日会再听见这战歌,更没想到的是,竟会是在这样一个风雨交加的围剿之夜,从一个看起来比他们年少的女子口中。 城里的百姓自然早就听见这边的动静,然而都不敢出来观望,只从窗子口悄悄瞧着,此时一听见这战歌,都惊了,更多的人涌到了自家窗子口,拼命瞪着眼想要看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 城墙上传来的声音铿锵却悲凉,似要将这一生坎坷命运辗转沧桑全数唱尽。如十六年前那一幕重现,在相似的雨夜里,在同一面城墙之上,这战歌声声打在人心深处最隐蔽而柔软的地方,让听者沉默恸哭。 压抑了太久的悲愤与思念,亡国的痛,亡国的辱,顷刻间全都四溢开来,随着那愈发激越的战歌之声:“昔之昭昭,与国同昌!今之殇殇,与国同亡!” ☆、大火 那声声泣血的战歌回荡在城中,十六年了,亡国的人们终于无法再沉默,与那城上的少女一同和了起来。慢慢地,这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响,撼天动地响彻云霄的响。紧接着,不知是谁先打头冲了出来,于是这家家户户男女老少通通破门而出朝城门涌来,手中握着自家的榔头、锄头,握着那些于他们而言最大的力量。 谷里城,反了。 城门下的士兵连面上的雨水都不敢擦,如临大敌般紧握着手中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城墙上头,尚不知身后那如洪水般滔天的响声是何故。箭雨一波又一波向上而去,上头不断有人倒下,又不断有人站起来挡在那少女身前。 城门上的箭早已经用完了,只剩这血肉之躯。这些士兵们半个时辰之前还在替绥国卖命,一炷香之前被迫投降是出于内心的恐惧,到得此刻,却是真真正正甘心情愿地赴死,只因臣服于眼前那岿然不动生死不惧的少女。 “胜为王,败为寇,天明一刻,山河易主,随王随寇,任君选择。”他们忽然明白了,这一句,不是她用来欺瞒他们的大话,而是铁铮铮的事实。这片沉寂了十六年的山河,终将迎来他们新的主人。 城墙上的少女依旧笔挺地立着,却无人知晓她此刻面上雨泪交加。她从未设想过要复国,也从未设想过会有这么多人为她牺牲,但世事逼她如此! 她转头往左右两边各看了一眼。这城墙两侧本来有供守城人上下的梯道,绥人为困住她和容烨将那两条梯道都给封了,如今恰好作茧自缚,梯道上的障碍一时半会还拆不了,她还有时间。 在为她争取时间的人,百里外还有一个。 密密麻麻近百个黑衣人将那孤零零的马车围了个水泄不通。马车被迫停下,从车内缓缓走下来一人,他的目光自始至终落在地上,手中长剑出鞘,恍若是雨夜里的星光。 “杀!” 雨渐渐止了,百姓们也到了。这一城的人忽然都疯了似地蜂拥而至,令绥人始料未及,待欲阻止已经太晚。百姓们在人数上占了绝对优势,纵使他们之中多数人手无寸铁,甚至还有许多无缚鸡之力的妇孺,一时之间也难以抵挡。 他们一路朝城墙涌来,正看见那城墙之上的少女孤零零地立着,脚下是一地的尸体。“乡亲们——!那是我们韶国人!我们去救她!拆了这些□□!”不知是谁喊了这么一句,原先还不知造反该如何造的百姓们一涌而上,推、拉、撵、踏无所不用,将那些□□手们按倒在地,再将□□一个个踩碎。 “一群废物!饭桶!都给我起来!都给我……”那统领话说到一半,被四、五个壮汉按着肩撵到了路旁的草丛里。 全城的兵马都在朝城门赶来,但因遇上百姓们拼死拼活的阻挠大大减慢了速度。君初瑶一直紧盯着城中各处动静,忽然自杂乱中辨出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上头有令,凡阻挠行动者,杀,无,赦!” 随即便见一批黑衣人从远处策马而来,黑压压如狂风席卷而过,将手无寸铁的百姓们一个个踏死在马蹄下。而他们手起刀落,看都不看脚下一眼。 血溅谷里,惨叫四起,呐喊成了恸哭,希望变为绝望。君初瑶闭了闭眼,笔挺的身躯微微摇晃。 果然还是来了。 她真正的敌手,从来不是城下这些士兵。闫律衣带兵南下,谷里城中骁勇善战的将士们跟着倾巢而出,如今所剩的兵马多半是前韶人士,军械力量也不足为惧。这一城的百姓若跟着反了,仅凭这些残兵剩将根本无法抵挡。绥国虽没想到谷里会反,却也留了后手,就是现在朝城门杀来的这些黑衣人。 如果她没猜错的话,他们很可能是拓跋孤鸿秘密训练的死士,个个都是以一敌百的身手,先前已经有一部分被孤刃引出了城,而这剩下的……她眯了眯眼,约莫有七、八十人,相当于一支万人军队的战斗力。有这些杀人不眨眼的死士在,屠干净这一城百姓只不过是时间问题,况且……她回头望了望,还有怒华江的淹城工事。 这淹城的工事,十六年前的绥人筑造了三天三夜,十六年后的今天,他们似是轻车熟路,按着君初瑶白日里所见的进度,恐怕天明一刻就能完成。 必须在天亮前扭转局面。 于是君初瑶动了。 她转身,手起,刀落,砍在那城墙正中固定轴轮的铁链上,“叮”一声清响后又一声“轰”。这下子,是彻底毁了城门的机关。 在原地挣扎的百姓们听见这一声巨响,齐齐朝城门看去,只见那少女忽然一个跟头自城墙倒挂而下,手中匕首飞出,正朝着两扇城门中间的缝隙,“咔”一声响……城门开了!所有人眼睛都是一亮,随即听见那倒挂着的少女开口了:“所有人,出城!” 她只说了五个字,却是清晰而不容违抗的命令,再加上越杀越近的黑衣人带来的恐惧,靠近城门这边的百姓齐齐涌了出去。 君初瑶舒一口气,正欲起身,感觉到迎面一道劲风,三支黑箭朝她门面射来。她仍处在倒挂状态,迎面而来的箭避无可避,除非松开双脚落地,然而底下此刻都是逃窜的百姓,她若落下去,必然被踏成肉泥。 对方原本是想生擒她,此刻却下了杀手,她有一刻不解,下一瞬忽然明白过来。底下逃窜的百姓当中,有一些人是没有动的。他们是容烨的影卫,一直潜伏在此地照看着她的安危,而她此刻性命垂危,他们必然要出手。 好一个引蛇出洞。 果然,下一瞬,有两个平民打扮的人自底下暴起,踏过无数百姓的肩头,一个拔剑将箭矢挡在身前,还有一个则拎起了君初瑶。那人一拎起君初瑶便要将她朝城墙下带去,被君初瑶抬手阻止。她不肯走,眼睛死死看住身旁人,不想对方突然怒喊:“够了!您做的已经足够了!听主子的,走吧!”他回头看一眼已经一路杀到城门下的黑衣人,“再不走就真的来不及了!” 君初瑶满头是汗,出口却冰冷,他在哪里?” “世子妃,对不住了!”那男子抬手一记敲在她后颈,扛起她便朝城外掠去。 她后颈一疼,眼前霎时模糊成一片,在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隐约瞧见城外林中有点点火光燃起…… 再醒来时,她在疾驰的马车中。后颈传来的痛意让她很快清醒过来,这清醒一刹,她心中所想却并非是自己此刻身在何处,或是容烨的安危如何,她在意的,是先前昏迷一刻所见的火光。 那火光的方向……城外司徒府。 她蓦然抬首,刚欲喊出“停车”,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安静,太安静了……她犹豫片刻,抬手掀开了马车帐帘,这一霎她霍然瞪大了眼睛,忽觉心头一紧,喉咙里干得像燃了一把火。 没有人在赶车。 她的眼神空了一瞬,随即听见后头来的踏踏马蹄声。这一刻计上心头,她抬手扬鞭,使出全身的劲打在马背上,自己则一个跟头越过马背,朝路旁摔去。 她在马车飞驰而出的一瞬摔出去,快得闪成了一道影子。然而这一摔几乎要了她半条命,她从路两旁的草坡上碌碌地滚下去,滚了长长的一路,手指狠狠在泥地里一插,终于停下了。 君初瑶喘着息仰头看了看天色,这一生头一次疲惫至此。长夜已经过半,她支着这副几近力竭的身子站起来,往回走去。 刚走一小段,便听上头大道上有几匹马飞驰而过,“他们已经没有人了,继续追!”她屏息一直等那马蹄声远了去才重新站起来。 这黑衣人的话证实了她的猜想。先前她被容烨的人打晕了送出了城,在那之后,黑衣人必然对她赶尽杀绝。从逃出城到她方才醒来为止,容烨派来保护她的人,怕是都已牺牲在了这条用性命杀出的血路上。 此时容烨若在,也不得不承认,她此举所为是最好的选择。这一着舍小为大弃车而逃,成功甩开了身后的追兵,暂且得了喘息的机会。眼下往回走,反倒比前进安全。 然而她心中是不安的。先前在城墙上,即便面对再多敌手,她也从未慌张过,因她知道,他在城中,她在他眼中。但到得此刻,他的手下尽死,这漫漫归途当真只剩了她一人。 容烨行事向来步步为营,即使冒险也必留有余地,而如今……她不担心自己,却隐约觉得,他一定碰上了什么麻烦。 她必须要回去,将司徒府的大火和容烨的安危探个究竟。 她一路狂奔,途中因体力不支无数次跌倒,踉跄着终于回到了司徒府。她不敢现身,跃上了府门外的一棵大树。站高则望远,这一眼看去,惊得她险些从树下跌下来。 偌大一个司徒府……竟被烧空了。院内的花草已与夜色融为一体,柱子倒了大部分,横梁也已摇摇欲坠,屋内望去一片漆黑,整个府邸被大火洗劫得残破潦倒不堪。还有几处火未灭,一些官兵模样的人正挑着水拼命救火,还有一些则从屋子里搬着家丁们的尸首。 君初瑶心中陡然一空,刚下过雨的天气,这么大的火究竟是如何烧起来的?着火之时城中正乱成一片,大司徒又身在何方? 正疑惑,忽然听见院中传来一个声音:“报——!正厅发现大司徒尸首!” ☆、孤刃 君初瑶闻声霍然睁大了眼睛,这一刻心跳得极快,似是从未有过的慌乱,然而下一瞬,她直觉这不可能。大司徒深受拓跋孤鸿信任,谁人敢对他不利?况且当时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城中,在她身上,哪里腾得出手来放这么大一把火? 她判断其中有诈,便继续掩在树上静观其变。接着,尸首被抬了出来,夜色正浓,距离又远,看身形隐约像是大司徒。她却依旧摇了摇头,这可能是诱敌之计。 又过片刻,只见一女子疾步迈进了司徒府府门,脚步一滞,似被眼前这触目惊心的景象怔得愣了愣,半晌后冷冷道:“谁放的火?” 这声音君初瑶不会不认得。她果然从万府的密道里逃了出来,先前在城中下令“杀无赦”的人也是她,苏落。 “属下已派人前去查探,起火缘由目前尚不可知!” “废物,一个司徒府都看不住。” “当时属下等人都在城中,着实未料到司徒府会出岔子!” 君初瑶浑身一颤,呼吸渐渐急促了起来。苏落是拓跋孤鸿的人,听她此番话语似对司徒府着火一事气急败坏。这么说……眼前所见是真的?可这把火既然不是拓跋孤鸿的旨意,那么这一夜难道还有第三方人马在? “将尸首抬下去,迅速清理现场。” “是!” “立刻封锁消息,此事绝不能让司徒老儿的旧部知晓,否则三军必反,前韶将乱。” “是!” 君初瑶忽然瘫软在了树上。 在城墙上面对一城兵马满目箭雨,她不觉得害怕,这一路踉跄狼狈拼死回奔,她不觉得害怕,甚至于当亲眼见着那前世最敬重之人的尸首时,她仍抱着希望,因不愿相信而下意识选择自欺,可到得此刻,听见那一句“三军必反,前韶将乱”,她的心底忽然涌起莫大的绝望,随之而来的,是广袤无垠的空荡。 大司徒身死最直接的受益人……她不敢再往下想,却听苏落一声厉喝:“谁?” 她蓦然抬头。苏落出手极快,一声喝问出口,已提起身旁人手中□□朝君初瑶所在的树上射了一箭,她这一抬头,只来得及从树上滚落。 君初瑶这一摔倒是摔了个清醒。现在不是绝望的时候。她一落地便翻身而起,苏落也是反应过人,立刻只身追了出来。 光是论轻功,两人应是不分伯仲,然而君初瑶已折腾了大半夜,在体力上明显不敌苏落,很快便被逼到了密林中。这是一场无声的追逐,只听得见耳旁的风。 君初瑶身上的衣服已经湿了个通透,满是泥和血,还沾着未干的汗和雨,这一路狂奔几近力竭。身后的人越追越近,忽然后心一凉,一把剑已抵在她的背上,再进一寸方可入肉。 “君初瑶。” 君初瑶没有动,也不说话。 “妇人之仁终归难成大事,你在万府地道放过我那一刻,就该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苏落,”她忽然笑了,“你叫什么名字?” 身后同样一身黑衣的人被问得一愣,随即眯起了眼,“与你何干?” 她还是笑,“其实,我原先也不叫君初瑶。一个人要换一个名字,就得换一种活法,刚开始是很辛苦的。为了骗过朝夕相处最亲近的人,日日都得像一个戏子,活得浑浑噩噩,活得不见天日。” 苏落微微怔了怔,手中的剑却还是分毫不差地抵在她的后心,“你想说什么?” “我懂你的难处,所以才放过你。” “但我不会因此放过你。” “我知道。”她轻叹一声,“我不过是想,这世上总要有一人,知道我从何而来,因何而悲,为何而喜,我才能算是真的活过一场。所以……若我今日当真要丧命于此,我想将这个秘密讲与你听。” 苏落皱了皱眉,“你究竟是谁?早在大漠我就觉得奇怪了,为何拓跋思烈见了你会是那样的反应?还有方才在城中……你为何会唱前韶的战歌?” “因为我根本不是什么梁国将军府的二小姐,我是韶国的最后一位公主,萧甯。” 苏落霍然睁大了眼睛,下意识朝后一退,手中剑便离开君初瑶后心一寸。君初瑶顺势一个侧翻朝后退去,随即便见不知从哪儿来了一匹马,马上人一把拉起她便朝林子外狂奔而去。 “驾——!” “你……!” 君初瑶回头看一眼苏落,那一头长发不知是因了风还是因了自己从她手中逃脱的怒火,在空中扯成了一道笔直的线。下一瞬,苏落抬手吹一声哨,一匹马自林外奔来,她也上了马。 君初瑶将目光收回来,看着身后一手护住自己一手策马的人,眼眶突然一湿。是孤刃。 她想说一句“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却因他此刻肃穆神情和无言沉默而咽了回去。 方才她被苏落制住,因剑紧贴着后背而无法使出幻术逃脱,无意间注意到掩在远处树后的孤刃,于是计上心头,企图分散苏落的注意力。苏落不好对付,她所说的每一句都必须切中要害,不得已才只能搬出自己的身份。 “你方才所说可是真?” 君初瑶一愣,随即笑了笑,“自然是唬她的。拓跋孤鸿培养的杀手,这么厉害的角色,我不下点猛料怎么能让她分神。” 孤刃没再说话,眼望着前头又一扬鞭,表情一如先前的凝重。 “城中眼下情况如何?” 他咳了几声,半晌后道:“我刚赶回来,一无所知。” “我走时已将百姓们都赶出了城,拓跋孤鸿要擒我,应该顾不及阻拦他们。” “主子何在?” 君初瑶眉头一凝,眼神黯了黯,“我也不晓得。” 又是一路追赶,两匹马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较量着,直到靠近一面悬崖。 悬崖须勒马,孤刃却没有停,君初瑶霍然抬眼,“你要冲到对崖?” 他眼神紧盯着对崖的方向,语速快而决绝,“只够冲过去一半,马下落之时你稳住身形,我将你扔过去。” 她猛一回头,惊愕地看着他:“那你呢?” “我能借马背之力跃过去。” “你别骗我,以你现在这姿势根本做不……”她话到一半,马蹄已越过悬崖,势不可收。与此同时身后掷来一根绳索,正套在马的后蹄上。半个马身子已在悬崖外,此时后蹄被制,就意味着马将停下,而马上的人必会冲出去跌落悬崖。 出绳的人,自然是苏落。 马长啸一声,两人一起跟着这冲势跌出去,正是下落之际,孤刃忽然抱住身前人,将她猛地向前掷去。 漆黑的夜空中一个绝美的弧度。 这一刻不长,若非够快、够准、够狠,那她所抵达的便不是安全的对岸。这一刻却又不短,用尽了他此生所有的力气和最后的时光。 君初瑶人在半空一声惊呼,不为这突生的变故,也不为此刻身下是万丈悬崖的惶恐,而为那个用尽全力抛起她后摇摇坠落的身影。 她忽然闭上了眼睛。 “真正的危险在你身上,务必要拖住他们,争取时间。还有,保住你的命,留着它回来救我。” 保住你的命,留着它回来救我。 他当真做到了。 君初瑶没有落在对崖的山石上,而落在一个怀里。她睁开眼,看见一张面具,是离笙。很显然,为了接住如箭般俯冲直下的她,这女子同样耗费了一身的气力,此刻是满头的汗。 她从离笙怀中踉跄着下来,什么也没说,回身朝悬崖边走去,似要往下望。 与此同时,对崖的苏落弃了马也朝这边掠来,正落在离笙和君初瑶中间。 离笙立刻警觉地拔剑向她,她却摊摊手,示意自己没有带任何武器,然后回头看着君初瑶。 君初瑶自然知道苏落到了自己身后,却也没有理会,半晌后仰起头将眼眶中的泪收了回去,对着夜空喃喃似自语:“但愿这对而言是解脱吧。” “确实是解脱。”苏落忽然一笑,“即便没有坠崖,他也活不过半柱香。” 君初瑶蓦然转身,“什么意思?” “他以一人之力将我上百死士屠尽,你真当他能全身而退?” 君初瑶忽然一怔。 “看看你背后衣服吧。” 她颤抖着将手伸向自己身后,轻轻一拭后放到眼前,满目黑血。这不是她身上那些皮外伤流出的血迹,而是孤刃的。夜色尚黑,方才一路追逐又紧迫,加之她身上本就黏腻,竟没有注意到。 “他身上应有不少刀伤,死士所用的刀都下了毒,他自封真气才熬到了现在。他的身手在我之上,这对崖不过区区十余丈,于我不难,何况于他?他无法带你过来,因他已是强弩之末。” 难怪……君初瑶颤了颤,方才孤刃说要将她扔到对崖时,她的确觉得有一丝反常,然而事出紧急,容不得思考。如今在苏落提醒下才想起来,初见他,他便拎着她的衣领飞过了怒华江,这短短一个对崖的距离,怎可能难得住他? 除非,他受了重伤。 君初瑶忽然笑起来,这一笑似悲乐似绝唱,哀婉动人却凄凉,惊得离笙以为她疯了。 “世子妃,跟我回去,主子在找你。” 她却像没有听到,突如鬼魅般向前猛地掐住了苏落的脖子。 苏落一惊,显然对此始料未及。 “为什么……”她眼中含泪却拼死不让它落下,“为什么要逼我……我根本不想复国,也不想要这天下!” “逼你的人不是我……”苏落任她在自己脖颈上用力,不挣脱也不反击,“你该去问容烨。” 她眼中的泪在听到这名字的一瞬毫无征兆地落下,随即缓缓松开了手,眼神如失了魂一般空洞。 “小心身后!” ☆、攻心 离笙喊出这四个字的同时猛扑上前欲拉过君初瑶,却被离她更近的苏落抢先。三人一刹六目相对,下一瞬,抢先拉过君初瑶的人忽然一个转身,将自己的后背朝向了对崖。 “哧”一声,箭入肉。 离笙和君初瑶,还有对崖射出这一箭的绥国死士,齐齐怔在了原地。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即将过去,天光渐渐亮了,中箭之人却倒了下去。君初瑶被这轰然一声响震得回过神来,赶紧俯身看苏落伤势。 她的嘴角淌着血,面上却在笑,“不用看了,这一箭足够要我的命了。” 君初瑶不可置信地瞪着她,“你不是拓跋孤鸿的人吗?替我挡箭做什么?” “我……也想解脱了。”她颤抖着抬起手,将易容的面具摘下来,露出一张白皙的脸,与“苏落”那平庸的姿色相反,美得令人惊心,“这才是我的脸……我美吗?” 君初瑶鼻子一酸,强忍住泪答道:“美。” “我姓林……单名一个落字,大约是因了这名字,一生零落无所依,出世不久便成了孤儿,六岁进了绥王宫,被主上训练成冷血无情的杀手,十岁杀了第一个人……我换过千百种身份,日日活得胆战心惊……”她说着又笑起来,“你说得没错……总要有一个人知道自己究竟从何而来,才不枉在这人世走一遭。所以……所以我把这些告诉了你。能以林落的身份死去……我很高兴……真的很高兴……” “林落,”君初瑶苦笑,“你倒是解脱了,可我却又背了一桩债,你是存心的吧?” “对……”她放声大笑,笑到后来咳得止不住,“我是存心的……你和容烨各放了我一次,令我觉得亏欠于人真不是滋味……如今……如今让你们也尝尝。” “容烨他……”君初瑶揽在林落肩头的手颤了颤,“他当真早就知道了……” 离笙尚不明白这一句是何意,林落却晓得,她深深地看住君初瑶的眼睛,半晌后道:“听我一句……” 君初瑶一蹙眉,俯下身去想要听清楚后文,林落突然抬手按住她的双肩,然后身子一翻,带着她朝悬崖下滚去。 她这一下去势突然,惊得君初瑶根本来不及挣脱,而离笙也未想到将死之人竟还有这般气力,一个箭步上前,只来得及抓住君初瑶的衣袖。 局势忽然扭转,离笙握着手中那半截衣袖出了半晌神,才猛然惊醒朝崖下喊了一句:“世子妃!” 崖下自然没有回应,半山腰的一棵巨树上,挂着方才落下来的两个女子。君初瑶瞪大眼睛紧紧盯着此刻重伤勉力支撑在树枝上的林落。 林落口中喘着粗气,缓了半晌后笑道:“这样瞧着我做什么,以为我要跟你同归于尽?” “你早知道这里有棵树,从那位置跳下来必然不死。” “没错,我拉你下来,不过是想让你也解脱。” “此话何意?” “你真当容烨是好人?”她脸色惨白,却笑得轻蔑,“其实我不说你也明白,从你知道我身份的那一刻起,你就对容烨产生了怀疑……咳咳……在万府密道里,我问你可有话要问我,你说没有,那不过是你自欺欺人。我就答了你没问出口的话吧,没错……容烨在我进军营的第一天就知道了我的身份,可他没有拆穿……他若真的在乎你,怎会眼睁睁看着我诱你去苏家村,看着我伤害你?” 君初瑶没受什么大伤,此刻的脸色却也越来越白。 “你说你是萧甯,我虽然不清楚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然而容烨的一切举动却都得到了解释。我起先不明白,像他这样的人……怎会轻易动了情?他在利用你……从一开始就在利用你,他假意动情,让你坐上世子妃的位子,然后带你来谷里,这些所有就是为了今夜,没有你……谷里的百姓不会反……” 君初瑶突然觉得难忍,厉声喝出一句:“够了。” “不,还没够呢……”林落抬起头看了看升起的日头,“天亮了,三军也该得到大司徒身亡的消息了吧。前韶……怕是守不住了。恭喜梁世子,一个大司徒的命,就为他换得一个国家。” “司徒府的火……” “除了他,还有谁?君初瑶,你还看不明白吗?他为了天下,什么都可以舍。哦,对了……还有一事恐怕是连萧甯也不知道的。十六年前那一场灭国屠城战,世人都当是主上所为,却不知主上背后的人是谁……” 君初瑶惊得浑身一颤,险些从树上跌下去,稳住身形后动了动嘴唇,却没能将话问出来。 “那一年南有梁祁之战,绥国本要出兵援祁,不会那么快将主意打到韶国身上,和亲确有缓兵之用。可是啊……当年八岁的梁世子,以一言剖天下大势,因了他的话,主上才一手策划了绥王宫政变和之后的灭国屠城战,还同梁国签订了盟书,这盟书你在大漠里应该见过。” 君初瑶一点点瘫倒在树上,看起来比林落这个垂死之人更加面如死灰,她已经无力辩驳。 “容烨下了一盘好棋,表面上他是将韶国送给了主上,而实际上……他知道主上吃不下韶国,十六年来,我绥国政治弊端日显,主上越来越力不从心,都因了他这个好礼……”林落笑了笑,带着将死之人的快意,“主上斗不过他的,因为他够狠……连自己的世子妃也可以当作弃子。你若仍要信他,且在这儿等着,看他……可会来救你。” 她说完这一句便用最后的气力将先前缠在树枝上的衣袖扯断,坠下去那一瞬,仿佛仍带着笑意。 君初瑶却是笑不出来也哭不出来,一张脸在日头的照映下更显得惨白,看起来竟同死人无异。 我若仍要信他呢? 离笙不是韶国人,对谷里这一带也不甚熟悉,自然不晓得这崖下半山腰还有棵树,在崖边呆立了半晌后便往回走去。 这悬崖万丈深,落下去不可能还有命,即便此刻下到崖底也不过捡个尸首,她不能放着容烨的安危不顾,去做无谓的事。 另一边,韶王宫旧址,断壁残垣下,正有两人在交手。这两人自黎明前便开始交战,到天光乍破仍未分胜负。一人着白衣,素来不染纤尘之人却在此刻显出狼狈之色,白衣上殷殷血迹,看上去有旧有新。而另一人则着黑衣,面上覆一斗篷,看不见容貌,隐约能觉出是个男子,且身手在白衣人之上。 高手对招,从不多用一句言语,甚至手中没有兵器。 白衣人自然是容烨,他虽自始至终未开口一句,心中却也有疑问。这不是拓跋孤鸿的人。此人身手诡异,招式奇特,他本就有伤在身,根本不敌。而这人明明招招可以取他性命,却又招招手下留情,不像要杀他,倒像是在拖延时间。 意识到这一点后,他便立刻支开了离笙。 在这黑衣人出现之前,一切计划顺利进行,唯一的变故出在君初瑶身上。城门大开那一刻,他命所有手下出城保护君初瑶,身边只留了离笙一人,两人合力一同牵制住了那百八十死士。拓跋孤鸿擒君初瑶的最终目的是为了擒他,他一现身,理应不会再有更多人追出城去,然而他派去保护君初瑶的人,却没有一个活着回来。 这中间出的岔子,很可能就是眼前黑衣人所为,支开离笙,是为了尽快寻到君初瑶。 离笙此刻正在赶往韶王宫旧址的路上。这一路上她心中似裹了一团乱麻,策马扬鞭都成了下意识的动作,满脑子只剩了一个念头,君初瑶死了,容烨会如何? 然而她却并未能解得答案,因她到韶王宫之时,那里已经空无一人。 ☆、死里逃生 三日后。 君初瑶醒来第一眼看到的,不是悬崖山壁,也不是松柏巨树,而是帐顶。她一时有些恍惚,盯着陌生的帐顶足足愣了半刻钟才将三日前那惊心动魄的一夜回忆了清楚。 随即第一反应是,没死啊。她记得自己在半山崖那棵巨树上从日出等到日落,都没有人来寻她。她在沉沉夜色中终于支撑不住晕去,失去意识前一刻,她是不甘的,那不甘犹如一簇火星,孤独而无助地飘荡在广袤的原野,然而原野如此大,火星如此微弱渺小。 等不到那个人,也等不到自己满腹疑问的答案,或者已经有答案了,他没有来寻她,因为她已经是个弃子。 她支着手臂从床上起来,在长久的昏睡后,五识慢慢恢复,然后她闻到一股浓郁的香气,像粥。她看看四周,破败的屋子,窗外嶙峋的山石。 她还在山里,那么熬粥的人是谁? 未及她开口喊,一角破麻衣从门缝里飘过,她一怔,随即便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丫头,醒了?” “师……师父,怎么是您?” 老头子一件破麻衣不知多久没换,捋胡子的手势还如昨日,笑道:“梁国世子妃的传奇一传千里,闹得老夫这个山野人都知晓了。既是知晓了,怎能不来救我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宝贝徒儿?” “是您把我从半山腰救下来的?” “自然是。怎的,你还道是谁?” “没,”她避开老头子审视的目光,匆匆换了话茬子,“师父,我闻着粥好香,是熬给您宝贝徒儿的吧?” 老头子意味深长地笑笑,转身去端粥了。 君初瑶其实并不饿,只是觉得身体里空空荡荡,得吃些什么。粥是清粥,旁边搁了碟小菜,她一点点喝着,也不说话,倒是司空月先开了口:“丫头,不是为师说啊,你可真能睡,这一睡就是两日两夜,要不是为师给你把过脉,知道你身子无碍,可得急疯了。” 她一愣,愣过后便笑,“七岁那年重病,还一睡就是三日三夜呢。” 老头子敛了笑意,“经你这么一提,为师倒是想起来了,你在谷里是不是使了不少幻术,这才导致你体虚乏力,一睡两日?” 她点点头,“那日情急之下确实使了不少。师父,其实早先出征回来我就找过您,想问问逆沙行的事,可惜您留了字条,说云游四海去了,这一走就是这么久。” “你身子的情况,为师都晓得,眼下只剩最后一式了吧?” “是,先前大漠里对阵蝎女,不知怎么就冲上了第八式,不过这最后一式,至今仍无头绪,怕是还得花些时日。” “逆沙行最后两式是大成,自然不是那么容易的。先前为师提议让你随兄出征,其实也有让你去历练的意思,再好的剑,不使也得锈,你多历练些,刀口自然磨锋了。至于最后一式嘛,不急,水到自然渠成,一旦成了,你这身子也便无忧了。” 她点点头,其实内心还有疑问,是关于容烨的,却不知怎么没问出来,继续埋头喝粥。 “对了,师父您怎么刚巧在谷里?” “谁说为师在谷里了?为师云游至邻城,听闻了你的消息才匆匆赶过来的。叫为师一路好找啊!”老头子说着就要去抹泪,“为师这一身白袍子,愣是给这风尘变成了破麻衣。要不是逆沙行心诀在你体内,为师自有感应,还指不定要为了你吃多少苦头呢!” 君初瑶笑笑,夹了小菜到他粥碗里,又看看窗外,“那咱们这是在哪儿?” “崖底呗!为师把你救下来,本想带你进城,可为师身上盘缠不多,又想着城里头指不定还有追杀你的人,便在这崖下安顿下来了。说也巧,刚好有个破茅屋,看着久无人居了,为师便给它拿来用了。” 君初瑶看看这屋子,一张床,一个小方桌,虽是经了打扫,却也难掩破败之色,确实是个废弃已久的地方。又看看窗外嶙峋的山石,忽然像是想起什么,问:“您救我下来的时候,可有看到对面那悬崖石刻?” 司空月翻着白眼回忆了好半晌,“什么石刻?为师忙着救人,没见着。” 君初瑶似有些失望。那天日出后,日头极好,正照在对面山崖的石壁上,她远远见着,那山壁上似是刻了一首四行短诗。但她那时身子状况不好,头晕目眩的实在没瞧出具体诗词,却隐约觉得,能在这样的山壁上刻字的必是绝顶高人,因而心生好奇。 “丫头啊,”司空月瞥她一眼,“你这醒来以后问东问西的,也同为师说了不少话了,怎么不问问世子?” 君初瑶喝粥的姿势一滞,默了默,抬头笑笑,“师父,这崖底风光不错,粥也好喝,我想多住几日。” 老头子似是愣了愣,“吵架了?”见她不答,又自顾自往下说,“还好为师也没给梁国那儿报信说明你的情况,你要住这儿,为师便陪你几日,不过说好了,一日三餐得你给为师弄来。” “好好好。”君初瑶笑得无奈,又往窗外看几眼。 又过三日。 日头正好,君初瑶在择菜,忽然听见脚步声,一抬头便见两个山野农夫打扮的男子挑着柴经过,嘴上正谈论着什么。 “要我说啊,这天说变就变,可真快。” “可不是嘛,不过短短几日,咱又做回韶国人了。” “不过我听说啊,这国号是改了,却没人承王位。” “萧氏早在十六年前就断了香火了,这大司徒又……哎,乱哟!” “管它怎么乱呢,反正我只知道,咱的税收少了,日子好过了!” “也是,就是可惜了咱的两位大恩人。” “哎,英年早逝,红颜薄命啊……” 君初瑶无意听见这对话,却在听到关键之处时听不见了,抬头一看,那两人已经走远了,她一扔手中的野菜,三步并两步追了上去。 “两位大哥,且等等。” 那两名男子回过头来,有些奇怪地看着她。 “我听两位方才似在谈国事,两位说的大恩人是?” “姑娘,你连这等大事都不晓得啊?” “我……”她笑笑,“我长年待在山中,不太清楚外头的事。” “那两位大恩人啊,是梁世子与她未过门的世子妃,多亏了两人,我们这亡国的百姓才得以扬眉吐气啊!只是……不明白这梁世子为何插手韶国国事,原先以为吧,是梁国有心夺取我们这块宝地,可谁晓得,人家忙完一通以后,说,把这地方改国号为‘韶’,由韶国人治理。” 君初瑶点点头,又继续问:“那……方才两位说可惜,是可惜什么?这英年早逝,红颜薄命……说的是谁?” “当然是这两位大恩人啊!” 君初瑶一愣,她落崖的事情离笙是见着的,大家误以为她坠崖而亡倒也有可能,但容烨是怎么回事?她试探道:“两位?” 那两人用“这姑娘是不是傻”的眼神看着她,半晌后答:“听说这世子妃坠崖死了,世子也不知所踪,恐怕凶多吉少咯!” 她脸色白了白,愣愣地朝后退了两步。 “姑娘,没事吧?” “姑娘?” 半个时辰后,谷里城外林中出现一个行踪有些鬼祟的黑衣女子,头上戴了个斗笠,一边走一边朝四处看,时不时蹲下来看看地上的土色,有时候捻起一些泥巴,一路从林中走出,最后拐进了司徒府。 这人自然是君初瑶。 府门外已经贴了封条,里头也空无一人,她只得翻墙而出,抓了个过路人问:“大婶,我想请问一下,这司徒府是什么时候被封的?” 那大婶一副讳莫如深的模样,凑到她耳边道:“七日前那夜,一把火给烧没咯,之后就来了官爷给封了。” “来封府的是绥国人还是韶国人?” “这头一回封府的是绥国的官爷,不过之后,又来了一批人,将这封条拆了,里里外外查了个遍,查完,又给封了!后头来的那批,约莫就是咱自己人。” “那近日谷里城可有什么战事?” 那大婶奇怪地看着她,“起火第二日,大司徒掌管的三军就杀进城来了,他绥国还有什么本事?当场吓得屁滚尿流,全逃咯!” “那这国号又是什么时候改的?” “今个儿早上,上头刚下来的意思。三军一起反了,不止咱谷里城,各地都起了兵,死了好多绥国人咧!要我说啊,活该!谁让他们十六年前造孽,如今还将大司徒给害了!要知道这大司徒可不止是大司徒,是咱韶国人的主心骨,这么多年,咱们肯屈身于他绥国的统治,三军肯按兵不动,还不都亏了大司徒……这绥人真是蠢极,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这大婶看来也是个忧国忧民的女中豪杰,越说越气愤,一张黄脸涨得通红,君初瑶只得抚着她的背安慰,“谢谢您啊,大婶,快些回家做饭去吧。” 她目送那大婶的背影离去,突然感觉背后一股劲风刮来,霍然抬首,转身一个后仰避开,头上斗笠落到了地上。来人似乎也被她这一着大力下腰惊了惊,发出一声低呼。 君初瑶刚要拔刀,突然听见那人大喊:“世子妃!”她一惊,又是一个大力侧翻,才抵住了那刀的去势。 对面人长着一张陌生的脸,面上神色却是震动的,感动的,激动的……再联想方才那一声饱含惊喜的“世子妃”,君初瑶皱了皱眉,“你是谁?” 那人似乎还处于过度兴奋的状态,乐呵呵看了她半晌才答:“我叫寅七,是主子的人。”随即觉得自己好像说了句废话,又补充,“哦,就是世子。” 她有心想问容烨下落,却又因近日里想杀她的人太多,强压下心中急迫,狐疑道:“怎么证明?” 这自称寅七的人思忖了很久,半晌后,神色为难地解下了自己的腰带。 ☆、失踪 君初瑶愣是被吓得朝后退了两步:“你干嘛?” “世子妃,我一个人在这谷里城流浪了七日,就为了打探您的下落,身上盘缠都没了,武器也当了,我们影卫之间所用的信物倒在,可您大抵也不认得,”他说得一本正经,“能证明我身份的……恐怕只有这腰带了。”说着一手提着裤子,一手拿腰带在君初瑶眼前晃了晃。 君初瑶似乎震惊太过,愣住了,愣着愣着突然觉得眼前的腰带是有那么点眼熟,神色和缓了下来。 寅七一看有戏,赶紧补充说明:“世子妃您忘啦?您和主子刚到谷里那一日,您养的那只神鸟把主子的腰带给叼走了。主子就让我把腰带解了给他……” 语气很诚恳,表情很到位,君初瑶也确实想起了那桩事,便点点头:“那你方才为何偷袭?” “冤枉啊世子妃,我身上武器都没了,方才那一掌,是来掀您斗笠,不是要伤您。这几日我找遍了谷里城,还有附近山野,有两个地方是日日都会踩一踩,等一等的。一个便是这司徒府,还有一个,是韶王宫。” 君初瑶有些震动,觉得眼前人不像有假,满腔急火一触即发,赶紧上前一步抓了他胳膊问:“容烨呢?” 寅七叹一口气,咕哝道:“我也不晓得。” “你怎么会不晓得?你不是一直跟着他吗?” “一直跟着主子的,是离笙。那夜城门破了以后,所有人都被主子赶去保护您了,她身边只剩了离笙。所有去保护您的人,一个都没有回来,我那夜不在,混在闫律衣的队伍里跟着南下了。” 君初瑶突然觉得喉间干涩,如有烈火在烧:“那离笙呢?她在哪里?她知不知道?” 寅七面上似有些为难,半晌道:“离笙被主子支开去找您,结果您掉崖了,她就想着先回去禀报主子,谁知道……主子不见了。” “不见了?在哪不见的?” “韶王宫。” 君初瑶听罢转头就走。 “哎,世子妃,您去哪呀?等等我,等等我!” 半个时辰后,寅七跟着君初瑶到了韶王宫旧址。她走得很快,丝毫没有念旧的心情,似也没有为这残破景象所动,只是找着可能留下的线索。寅七则一边跟着她,一边解释:“主子是在这里遇袭的,来的是个不明身份的斗篷人。想取主子性命的人太多,也说不清究竟是哪边的。但是我们觉着,主子没那么容易遭人暗算,所谓失踪很可能是遇到了什么掣肘。世子妃,您也别找了,这附近我们都已经翻遍了,没有主子留下的记号,又过了这么多日,哪还能留下什么蛛丝马迹?” 他絮絮叨叨地讲,君初瑶也不理会,一边走一边察看那些断壁残垣,过了会儿突然停下了,目光落在墙角处。寅七看她一脸严肃的样子,也不说话了,顺着她目光看过去,看了半晌后喃喃:“这墙怎么了?没看出什么门道来啊……” 君初瑶其实也没看出什么门道,但却直觉哪里不对,便一直盯着那半面残墙,半晌后她问寅七:“这墙十六年前被大火烧过,应该不大结实了吧?” “那是自然,这风吹雨打的……”他说着好像突然意识到什么,停了下来,与君初瑶对视一眼,两人都从对方眼底看出了异样的光彩。 他走上前去:“这么说来,这面墙虽然残破,但从色泽上看似乎过于新了些?” “对,”她也走上前去,指了指四周各处,“与其他这些相比,不止新了一点点。” “可这墙是不像是新砌的,主子虽然神通,也不至于一边打架一边砌墙吧?” “墙自然是原先就在的。”君初瑶抬头朝四处看看,又伸手比了比宽度,再走来走去用脚丈量了一番,直到云里雾里的寅七实在耐不住要问的时候才重新开口,“这位置,是花朝殿。” “啊?”寅七一愣,一头雾水。“ “其实我也不大记得了,毕竟都烧得差不多了,左看右看都是一样的残墙,但按着这方位来看,应该没错。这就是十六年前那场大火起始之处,嘉懿公主的花朝殿。” 寅七也没问她如何得知的,觉得他们的世子妃自有神通之处,他想了想,随即问:“大火最先燃起的地方,照理说应该烧得最惨烈,怎么还能剩一面墙呢?” “因为这面墙是用特殊材质制成的,要比一般的墙牢靠,至于为什么会在色泽上显得更新些……”她想了想,“有水吗?” “您看我这样子,像是有水吗?” “那就弄些水来。” 他四处张望了一番,笑呵呵道:“世子妃,一定要是水吗?” 她一愣,没明白他话中意思,道:“也不一定,血也行,你要割腕?” 他被吓得脸一白:“当然不是!我是想……尿成不?” 君初瑶尴尬地咳了几声,随即摆了个“请便”的手势:“往那墙上去。”然后转身走开了。 背过身去半晌,也没听见什么动静,她又咳几声:“好了没?” 又过半晌才传来寅七念念叨叨的声音:“好了好了,哎我容易吗我?愣是给憋出来的。” 君初瑶转头就往回走,因为考虑到是尿,便远远站着看那面残墙,寅七似乎对于世子妃专注地看着自己留下的“水迹”这件事觉得又害羞又荣幸,不好意思又受宠若惊地挠了挠头。他这一挠,手刚放下,脸色便变了。 “这……”眼看着那墙上的“水迹”一点点黯淡下去直到不见,寅七傻眼了,“这怎么回事?难道我的尿有问题?” 君初瑶有点嫌弃地看看他:“当然是墙的问题。” 他恍然大悟:“这墙能吸水!” “我之前也不晓得,只知道这墙要比一般的精贵,原来还有个遇水即干的特质。”她蹲下来又细细看了看,“难怪以往总觉得这墙特别干净。” 寅七也跟着蹲下来:“可这跟主子又有什么关系?您是觉得……主子可能在这上边用水渍留了记号?” 她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把墙打烂了看看吧。” 他吓一跳,眼皮子一抖一抖看着她。 “怎么?还要我动手?” 他干咽下一口水,觉得世子妃跟主子越来越像了,随即呵呵一笑:“愿为世子妃效劳。” 然后……就去打墙了。 君初瑶远远看着,一边道:“我怀疑这墙只有外头那层有这作用,那些水渍不太可能凭空消失,兴许是渗到里头去了。” 寅七刚徒手劈开一块墙,拿起碎石一看,眼睛立刻亮了:“还真是!这不就是我刚才撒的尿吗?”说着还将手中的石块晃了晃。 君初瑶干咳几声:“继续。”说完又补充道,“小心些。” 他正觉得感动,世子妃果真如传说中一般体恤下属,就听见她接下来的话:“别弄没了记号。” 寅七嘴一垮,默默地继续去劈墙了,又听君初瑶在他身后道:“那夜下过雨,应是渗进去不少水,若是特意在这里留了记号,那用的就不是水,可能……是血。只是时间已经过去了七日,这痕迹未必能寻着。”她说这话的时候有些懊悔,如果自己能更信他一些,就不至于耽误这些时日了。 “我不太明白,主子的记号向来只有我们自己人才看得懂,他若要留下线索,不该用这么复杂的方法才对,我们先前翻了个底朝天都毫无所获……”刚说到这里,“砰”一声响,墙裂开一道口子,然后信誓旦旦说着话的人舌头就打结了,“这……这……这……” 君初瑶赶紧上前去看:“发现了?” “真是血迹!”寅七惊喜道,“这七日没下过雨,这些深色的一定是七日前留下的雨渍,而上头发黑的则是血迹。” 君初瑶看了看那石块:“能把表面那层毁掉吗?” 寅七发现了世子妃的绝顶智慧,不敢怠慢,也不废话了,使了内力将墙的表皮一点点粉碎,露出了里头完成的血迹。 这下两人的眼睛都直了。 “怎么会是个箭头?主子从来不用那么粗浅的记号。而且……这箭头朝左,什么意思?左边地底下有什么吗?” 君初瑶皱着眉想了想,也觉得有些蹊跷,可是又想不通蹊跷在何处,只好顺着箭头所指走了几步。半晌后,她停下来,问身后的人:“从这个位置,朝这个方向看过去,你看见什么?” “韶王宫宫门。” “出了宫门呢?” “街市。” “过了街市呢?” “城门。” “出了城门再一直走,是哪里?” “那就是邻城啦,再一直走,还有无数座城池。” “走到尽头是什么?” “尽头?”寅七愣了愣,一副望眼欲穿的模样,“尽头是什么?这得看地图。” “那就拿地图来。” “您看我这样子,像是有地图吗?”说着白眼朝天想了想,“不过印象中……似乎……可能……好像……是……”他突然深吸一口气,停住不说了。 君初瑶转过头来:“是什么?” “您的意思是,这箭头不是指左,而是指……西?” “有可能。” “那可不就是西昭了?” 君初瑶一愣,朝西面看去,若有所思地喃喃:“遗世独立之国,西昭夷桑一族?” ☆、主持大局 君初瑶这边正出神地喃喃,忽然听寅七一声呼哨,再一抬头,一只鹰落了下来。 寅七接了鹰,将绑在鹰爪上的字条展开,脸色霍然一变,还不等君初瑶开口问就急急道:“长宁出事了!” 她眉头一跳,扯过字条看了看,面色也白了白,“这消息可确切?” “千真万确,不会有误。”素来嬉皮笑脸的人也蹙起了眉,“可是怎么会呢?主子来谷里前已经安排好了一切,这是无论如何也不该出现的差错。” “确实,”她沉吟片刻,“他的计划我略微知道一些,兵败与兵变很可能都是诱敌的陷阱。” “是了!”寅七眼神一亮,“主子并未将全盘计划告知所有人,知道真相的怕是只有离笙,所以她在主子失踪后并未急着去找寻,反而只身回了长宁。可既然这是计划的一部分,她又为何突然传信于我?若非紧急情况,不会动用飞鹰的。” “说明其中发生了变故,并且是仅凭离笙一人无法解决的变故,她传信给你其实是寄希望于你已经找到了我。” “那还等什么?世子妃,您赶紧跟我回长宁呀!” “可是……”她回头看一眼墙上发黑的记号,“若他平安,离笙绝无可能求助于我,他一定出事了。”她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这就是最大的变故。” “世子妃,”寅七突然走到她面前,正色起来,“主子失踪后,我们所有人所做的第一件事并不是寻找主子,而是将主子事前留下的任务滴水不漏地完成,因为我们相信他。” 君初瑶霍然抬首。 “世子妃,”他突然后撤一步单膝跪下,“请您相信主子,如同我们相信他一样,跟属下回长宁主持大局吧!” 一阵风吹过,带来夏末的氤氲水汽,她侧头,看向那将落的夕阳。 容烨,我这一生到这一刻为止最后悔的事,便是在最该相信你的时候,没有相信你。 所以,从这一刻开始,不论你是生,是死,身在何方,我都会与那些相信你的人一起相信你,一起,守住那些本该属于你的东西。 然后,等你回来。 猎猎夏风里,两匹马朝南疾驰而去,带起一溜滚滚烟尘。远远地,听见马上人的对话。 “世子妃,您方才托人送去的那信是给谁的?” “给师父,告诉他我回长宁的事,还有烦请他老人家一路往西走,替我寻寻容烨的踪迹。” “主子有您,真是三生之幸。” 她没有答,却在心里摇了摇头。 不,遇见他,才是我两世里最大的幸运。 梁历二三一年七月十七,靖安大将军奉命率七万正规军北上迎绥,遭三万骑兵突袭与十万闫字军合围,不敌,一路仓皇而退,龟息于顺河黎山一线。 梁历二三一年七月二十三,三军以靖安大将军之名合力发动兵变,陈兵二十万于长宁城周外。 梁历二三一年七月二十五,三军将领率一万精兵直入梁王宫,请求扶立新世子。 梁历二三一年七月二十八,梁王迫于三军压力,以长子容烨已故为由,立次子容炀为新王世子。 梁历二三一年八月初一,秘密蛰伏已久的骁州总督军现身,总督府嫡女琳琅亲率三万骁军直入梁王宫,以武力胁迫梁王即日退位,并与三军沆瀣一气,欲拥立新世子容炀为王。 时间倒回至七月二十四,长宁将军府。 得到兵变消息的老夫人雷霆震怒,“项寒一生赤胆忠心,绝无可能这般倒行逆施,定是为奸人诬陷!好他个三军,趁项寒生死未卜之时发动兵变,来个无从考证!老天有眼,定要保佑项寒平安无事,还我将军府一个公道!” “大娘,您先别急,我这就入宫同梁王禀明实情。” “好,好,阿辰,如今四面皆敌,你入宫之时切记小心谨慎。” 一炷香后。将军府府门外传来一声马嘶,仔细一辨是两声,只是勒马的动作过于齐整,听来似合于一致。两人都是一身仆仆风尘,下马后一刻未停,朝里头走去。 乱成一锅粥的将军府上下看见这两人时都是齐齐一怔。 来人自然是君初瑶和寅七。 “初瑶,”老夫人蓦地从座上起来,憔悴的面容上似添了分惊喜,“你这一去多时,先前传了不好的消息回来,娘都觉着不信,总算盼得你平安回来。只是……你可知项寒出事了?” “初瑶正是为此事而来的。”她一身黑衣已经蒙了厚厚的尘土,一边覆着老夫人的手以示宽慰,一边匆匆吩咐下人,“侍竹,备身干净的衣服,还有马车。” “你这是要……?” “入宫。” “阿辰方才也说要入宫去,眼下不知情况如何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担心不论阿辰如何辩驳,梁王都未必会信,毕竟三军的事确实一直是项寒掌权。” “大娘您不必着急,您想,哥哥北上迎敌,迎的是大敌,为何只带区区七万兵马?” 老夫人眼神一亮,“你是说……?” 君初瑶抬眼朝四面望了望,“我不便多言,总之,您相信哥哥,也相信初瑶。” “好,好……”老夫人拭了拭眼角的泪,“初瑶,你能回来,我这心就安多了。” “阿辰什么时候走的?” “约莫一炷香前。” 她点点头,放开老夫人的手,“寅七,立刻派人前去接应,务必追上阿辰,让他且等等。” “是。世子妃,那您呢?” 她眯了眯眼,似在思忖什么,半晌后道:“我是入不了宫的。” 老夫人眉头霍然一跳,似听出了这话中深意,又听她继续道:“阿辰也入不了,但我们之中必须有人面见梁王,我替阿辰打掩护。” “不行,世子妃,这样太危险了。” “我能活着从谷里回来,就不会死在长宁。”她说罢拿了侍竹手中的衣服便朝府门外走去,笔挺的身姿带了丝决绝的意味。 老夫人远远目送她离去的背影,似是怔了许久,半晌后不知是自语还是在同身旁下人道:“这孩子小的时候便是她爹的骄傲,以往我不过笑笑,从未打心底里认过,如今看来,她爹的眼光真是错不了。” 马车辘辘朝梁王宫驶去,快得令人惊疑那车轮是不是下一瞬便会脱离开去飞向天际,如此急速行驶中,突然从轿帘中伸出一只手,雪白的玉指轻轻一拈,手中便已多了一枚不知自何处弹射来的小石子。 君初瑶将手收回,慢慢揉搓着手中的石子,不一会儿,一张字条现了出来。这是影卫们使用的传信手段之一,从谷里回长宁的一路,寅七已经一点点教给了她。 她展开字条看了,嘴角一弯,轻轻吐出一口气,对帘外赶车的人道:“掉头,去浣云居。” 字条上写着,君辰已经顺利进了宫。她原先设想孤轿闯宫门,以此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再在适当时机使幻术让君辰溜进去,现在看来,她可以不必冒这个险了。 真不知这平日里看起来最是漫不经心的小子是如何一次又一次在关键时刻表现得神勇无比的,想着想着她便笑了,也是,他既能夜闯王宫全身而退一次,就必然能有第二次,更何况,她没猜错的话,宫里头至少还有一个内应,那就是容泠。 如寅七所说,离笙果真在浣云居,见到君初瑶的那一刹,她似想说什么,动了动嘴却又没说出来。她从来未以真面目示人,一张银面具遮了大半边脸,令人看不出她面上神色。君初瑶却隐约觉察出,那张面具背后的脸似乎带着歉意。 她踏进府门就直奔容烨书房,经过离笙身边时步子顿了顿,拍了拍她的肩,“做得很好。” 离笙眼光一凝,有一瞬觉得君初瑶是在责骂自己,但当她抬头看向那一双眸子时,她顿觉自己错了。 记忆中,那双眸子从来都是流光溢彩的,总让人想起天上的星辰,瑰丽,灿烂,然而不知自何时起,那溢彩的流光渐渐收敛,化为一潭沉沉的静水,到得今日,静水还是静水,却比以往任何时候愈加清澈。因为清澈,所以能看见那里头流淌着很多东西,有磊落,有笃定,有信任。 拥有这般眸子的主人,注定不会是她所臆想的那般锱铢必较的小人。这眸子的主人,在百般磨难里生存下来,没有因错失爱人而绝望堕落,反倒更加清醒。她曾道眼前人是垂于九天之上的瑰丽星辰,如今觉得,比喻成历经打磨华光自生的珍珠或许更为合适。 这令她想起这些日子时时担忧记挂的那个人,他名中一个“烨”字,其人也真如日光下澈般耀眼,而她从来都只是那日光下的影子,如她的身份一般,影卫。真正能与他相配的,必然不是寸步不离的影子,而是那同样璀璨的星辰,或者,同样高贵的珍珠。 她这一晃神,君初瑶已经绕开她进了容烨书房,她回过神来后定了定神色,跟着走了进去。 君初瑶刚在桌案边坐下,闻着萦绕于整间屋子的淡淡芝兰香也似有一瞬晃神,抬头看见离笙进来,赶紧也定了定神色,招招手示意她过来,“将原计划从头到尾讲给我听。” ☆、真相 离笙刚要开口,君初瑶一伸手:“坐吧,我不是你们主子,不必如此拘谨,”又侧头,“寅七,你也坐。” 两人对视一眼,倒也没有扭捏地坐下了。 “谷里那边的计划您应该清楚了大半,引诱闫律衣挥兵南下,一方面是调虎离山掩人耳目,另一方面是为长宁的计划铺路。至于大司徒之死,则是为了刺激韶国三军。主子近年来致力于笼络前韶人士,也在绥国埋下不少秘密势力,如今再借了三军之力,重整韶国自然不成问题。但那一夜生出两个变故,其一,就是世子妃您。主子原想将您护送出城,但在您的坚持下,我与孤刃斗胆违背了主子的意思,因为我想……” 她说到这里顿了顿,“您留下来,是除了司徒府那把火之外的第二助力,有您在,谷里的人民一定会反,谷里一乱,主子的计划便能更顺利地进行。其二,是大司徒。大司徒配合主子提前将亲笔信送往三军将领所在城池,暗示自己兴许会在近日里遭绥人毒手,并交代了倘若自己不幸殒身,三军当如何。主子承诺了大司徒,起火之时会派人暗中救出他,大司徒只须诈死,此后便可归隐山林不问世事。但是……”她嘴抿成一线,“我们的人没有救出大司徒,我至今也不知晓其中缘故。” 离笙素来不苟言笑,也对容烨惟命是从,此番不得已才说了这许多,眼见确是没有法子的法子。 君初瑶听罢轻叹一声,“我早该想到,拓跋孤鸿耗费多年亲自培养出来的杀手,怎可能那么轻易叛变?林落死前那一番话,不是真心所言,而恰恰是以自身性命换来的一场攻心计。是我不该,中了计错怪了容烨,以为他利用了我,也利用了大司徒。” 离笙面上无甚波澜,也没有说话,倒是寅七插了嘴,似是有心安慰,“刚历经九死一生,又遭遇这等情形,也难怪您嘛!说起来……最最最开始的时候,主子确实有心利用大司徒,前不久才改了主意决意保他一命,要说您错怪他,倒也不是完全没理。” 君初瑶有些发怔,容烨改主意……是因为她吗? 离笙瞪寅七一眼,大有责备的意思,又继续冷声道:“长宁的计划您不太清楚,寅七约莫也不晓得。”她顿了顿,似在斟酌,“这计划,最早要追溯到四月初陛下寿宴一事。” 君初瑶一愣,想起当时种种,不免有些心浮。 “王后一直心心念念要替主子纳个称心的妃子,主子搪塞了好些年,今次却是搪塞不过去了。”她说到这里时垂了垂眼,“您也知晓,您这世子妃的位子,来得不大容易。” 寅七干咽了一口口水,面上神色有些古怪,思忖着这壶既是没开何须非要提了这壶,倒是君初瑶眼见气氛有点尴尬挥了挥手,“不碍的,你继续说。” “寿宴过后,按着王后的意思,原先是要将您纳妾的,至于正室……” “是砚蓝姐。” 离笙点点头,“主子自然不会应,为此,顺水推舟一手促成了君大小姐与二殿下的婚事,这便是计划的第一步。” 君初瑶倒是没想到这一层,只觉得当初那婚赐得很有些蹊跷,今日听离笙这么一讲,突然便顺理成章了,只是她想通之余也很是震惊,“莫不是为了刺激二殿下的野心?” “正是。” 她眉头一跳,“可这不等于是将整个将军府拉下了浑水吗?”说着她又自我否定似的摇了摇头,“容烨不会这么做,或许这是一着险棋?”又像是想起什么,“不对,且不说后头的事,王后怎会应了这桩婚事?王后是精明人,难道看不出这其中缘故?” “王后的确是精明人,但她精明错了方向。她以为,有了君大小姐便等于有了将军府的支持,如此,一来,即便二殿下真要谋反,也算有了仰仗,二来,二殿下若将来遭主子打压,有将军府的庇护终归是好的。主子料定她作此打算,才会提议这桩婚事。而王后自以为抓住了赖以生存的救命稻草,却不知那不过是将军府的一枚弃子。” 离笙碍于身份说得隐晦,君初瑶却是听懂了。她猜,容烨定是使了一些法子,令哥哥甘愿放弃了砚蓝姐,或者,这本来就是哥哥自有的计较。 “看来,此次兵变,砚蓝姐果然参与其中。” “主子到谷里不久后,二殿下便有了进一步的动作,君大小姐也配合他,寄出手书试探三军,并唆使三军起兵。这些主子都知道,君将军也知道,不过是装作不知任由他们去罢了。” “那么哥哥只带七万兵马北上迎敌,也是计划的一部分,目的在于为他们提供更多便利,好让这场反,轰轰烈烈地造起来?” “没错。君将军是诈降,看似龟息于顺河黎山一线,实则是在保存实力,等待时机打回长宁。” “但光凭这区区七万兵马怕是不够吧,还留有什么后手?” “主子手下有三支军队,其中苍羽、战穹两军是人尽皆知的,苍羽乃是经陛下应允,由主子公开培植的,战穹则是历来归属于王室统治者的,本该由陛下掌握,但前些年,陛下将之破例赐予了主子。这两军无疑都是百战精英,且一心效忠于主子与陛下。还有一支则是秘密军队,是除了我们以外,属于主子的绝对势力。这支军队已暗中培养十六年之久,还未有一日派上用场,一旦出动,定是令梁国上下,乃至天下都心惊的可怖存在。” 离笙话中的“我们”想必是指“影卫”,至于绝对势力,自然是指仅效忠于容烨一人。君初瑶很早便猜测容烨会拥有这样的秘密势力,因此眼下也不太惊讶,只是默了默道:“这支秘密军队没有容烨在想必无法动用吧?” “主子已留了法子在我处,但有需要,随时可以调动。除了这三支军队外,还有宫中的御林军,以及……闫律衣。” “闫律衣?”君初瑶愣了一瞬,立刻恍然笑道,“闫律衣顺利绕过了哥哥的防线,三军又倾巢而出滞留于长宁边界,只要我们下令各城关守将放水,想必他不久便能打过来。如此,令绥军打击二殿下的势力,果真妙极。即使有变数,闫律衣临时决定扶植二殿下,那也极好,少了他我们未必不能赢,二殿下一败,便不止是谋权篡位这么简单的罪名,还有一条勾结外敌,这可是万万不可饶恕的死罪。” 君初瑶说完又陷入了沉默。按说这计划已经理得挺顺,但她总觉得哪里出了问题,尤其是最后关于这个秘密军队的事。还不待她想通,离笙便已开口,“还有最关键的一步,也是目前为止最大的变故,那就是主子的诈死。” 君初瑶霍然抬头,“你是说,谷里那一夜,容烨是打算诈死的?” 离笙点点头,“其实这同主子眼下的状况很是相似,因此计划看上去还是天衣无缝的样子,只是我知道,主子不是诈死,而是真的失踪了。这也是我令寅七带您回来的原因,若到了该收拾残局的时刻仍未找到主子,好歹得有个主事人,您虽是女子,却是朝中上下最合适的人选。” 这并非刻意恭维,除去女子不应涉政这不成文的规矩不谈,论起身份地位、利益相关以及能力、立场,她确实是不二人选。 “他……”君初瑶却没怎么听离笙后边的话,关注点全在前边那句上,“为了□□更加顺利地进行下去,以诈死之法麻痹敌人,这敌人包括绥国,也包括二殿下,是这样吗?”她说这话时微微有些颤抖,脸色苍白,“可如果是这样,他为什么不告诉我呢……他难道不知道……” 他难道不知道,被蒙在鼓里的她,在得到他身死的消息时会有多绝望,会做出多可怕的事? 离笙似是一怔,沉默了半晌,才道:“为确保计划无误,此事只我一人知晓,当然,这些前因后果本该由他亲口来跟你解释。” 君初瑶似笑非笑地揉了揉眉心,“那么他原先是如何打算演这场戏的呢?有没有可能,其实现在正是在演戏?” “以主子的能力,寻个不被任何人知晓的藏身之所并不难,原先便是打算在确保您的安全后安顿下来的。只是……” “只是他在韶王宫失去了踪迹。”她不胜烦恼地蹙着眉,喃喃道,“为什么偏是韶王宫?为什么偏是只有我才能发现的线索?” 离笙一滞,“您说什么线索?” 君初瑶摆摆手,“我并不能确认,此事让寅七同你讲吧,不过依我看,眼下不能贸然派人去找他,得先处理好长宁的事情才是。一来,若这线索是对方刻意抛给我的,就说明容烨现在应该是安全的,只是受到了某些威胁或掣肘。二来,若我们派人前去,很可能被二殿下或是绥国的人盯上,到时候计划暴露就麻烦了。” 寅七眼中隐隐有光芒一闪,似是对她顾全大局的赞赏,“世子妃,那您看,眼下我们该如何?” 君初瑶敲着手指思忖了会儿,最后道出了一个字:“等。” 他们确实只有等。接下来的日子,君初瑶半步未曾离开过浣云居,多数时候待在书房里,偶尔会去园子里头转转,但这种时候不多,因她不想触景生情,以免软化了自己的意志。 一等便是近十日。君初瑶端坐于桌案边,看着离笙呈上来的一封封密报,因多是计划中的事,她一般都读得很快,直到八月初一那日,其中一封密报让她的手顿了顿。 近些时日以来她已被磨练得越发沉稳镇静,但在看见这封密报时,她的脸色还是白了白:“骁州总督军怎会来横插一脚?即便欲分一杯羹,也不该让琳琅一个文弱的女孩子家率军啊……难道……” 离笙听到此处也是一怔,“她不会是……”随即霍然抬眼看向君初瑶。 两人在一刹对视之下皆于对方眼中读出一个讯息:坏了。 ☆、逼宫 自这一日起,局势愈发紧张,一道道命令源源不断自书房里传出。 “继续监视二殿下以及王后动向,有何异动立即回报。” “琳琅可能是个变数,盯紧她,查探一下这其中隐情。但切记,不论有何变故,务必保她平安。” “让我们留在宫中的人暗中保护阿辰,令他和静颐公主继续稳住陛下,无论如何王位不可交出,烦请陛下尽可能再拖延几日。” “哥哥那儿不必再试图联系,以免打草惊蛇,我相信他会及时赶到。” “秘密接应苍羽、战穹两军首领,让他们委屈些,乔个装再来见我。” “如今朝中上下也算是乱得差不多了,这几日要格外关注各派系动向,并留作笔录。” 说完这些的人长出一口气,轻轻伸了个懒腰,摸了摸下巴自语道:“所谓生死面前见人心,这笔录是个好东西,来日得交给容烨,也该来场大换血了。” 刚领了命退下去的寅七突然觉得背脊一阵发凉。 八月初三,天已蒙蒙亮,书房内的烛火方才熄灭。守在房门外的两人朝里头看一眼,窃窃道:“世子妃又是一夜未眠啊!” “可不是嘛,都是闫律衣那王八羔子,令世子妃如此伤神,眼看宫中局势已是剑拔弩张千钧一发,那畜生居然磨蹭到今日还没打过来,亏我们命人放了这许多水!如今可算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啊!” “我昨日听阿七讲,若过了今日闫律衣仍不到,便只好舍弃他,令苍羽、战穹提前出动了……” 话音刚落至此,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来人是寅七,只是不知生了什么事端,一大高手竟跑得气喘吁吁。 “阿七,何事慌张?” “快……快通知世子妃,闫律衣……到了!” 昔日祥和的梁王宫沐浴于血火之中已近十日,巍巍宫墙之内硝烟四起,滟滟宫楼之上禁钟长鸣,眼见一场王权更替即刻便要尘埃落定。 远望王城广场,现出一派诡异的局势。一面是七月二十三进驻长宁至今的君项寒麾下三军以及前日方才现身的骁州总督军,一面是为数不多的王城御林军以及昨日方才调动的战穹军。在战穹出现之前,局面几乎呈现一边倒的态势,据悉,梁王在苦撑一日一夜后,面临逼宫的压力,不得已才请出了战穹军。战穹军若非紧要关头不轻易出动,上次出现在世人视野中,还是上一任梁国君主时候的事,可即便如此,依旧挡不住三军浩荡攻势。 宫变的主事人在沉寂多日后终于也出现在了王城广场,一身玄袍高踞马上,手中王剑生出刺目的光芒,一人入,千军开路。 他似已没了耐心,嘴角却仍噙一抹笑意,一双桃花眼也仍是昔日风流,“父王,儿臣已等了两日,您那玉玺可是找到了?” 循着他此刻目光所指,黄袍正襟之人为一众将士所簇拥,虽是正色而立,却能看出眉眼间淡淡倦意,“炀儿,你当真不念父子情义,要将孤逼上绝路?” “情义?”容炀脸上的笑一收,像是听着了什么从未听过的新奇之词,“您与儿臣之间,还曾有过这东西?您的情,您的义,不都给了那个人吗?” 梁王默了默,道:“那个人,他是你的兄长。” 他面上笑意深深,“一个死人罢了,称作什么又有何谓?” 这一句似是触着梁王痛处,他闭了闭眼,最终什么也没说,朝后挥了挥手。有人疾步上前,呈上来一个白玉盒,又附在梁王耳边说了句什么。 容炀的目光落在那白玉盒上,眯了眯眼,依旧笑道:“父王终归未辜负儿臣令您退居山林安享晚年的美意,找着玉玺了。既如此,还请父王速速拟旨,也免了你我父子二人兵戎相见。” 梁王似是叹息了一声,于早先准备好的高台上拟起旨来。容炀此番倒是有了耐心,眯着眼慢慢瞧着他父王手中的墨笔。 片刻后,当先有一人将圣旨并玉玺一道呈下来,容炀使了个眼色令下属接了,阅过圣旨后朗声笑道:“孤等这一日,等了许久了。” 四面兵将听着这一个“孤”字,心中似都有一分惊诧,随即齐齐俯身朝拜:“恭喜陛下,贺喜陛下!”这一波过后,更远处的兵将也恭敬地俯下身去,皆朝着马上人的方向,“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这一声高过一声的“陛下”犹如浪潮打在王城广场上,沐浴其中的人闭着眼向着日头,许久后方才睁开,眼中厉色一闪而过,“那便替孤,”他手中王剑出鞘,直指向前,“除了这老不死。” 梁王霍然抬眼,“炀儿,你要杀了父王?” “孤送你西归安享晚年,可有错?” “你……” “炀儿!”一尖利女声划破千钧一发之际的寂静,随即便见一女子盛装而来,步履匆匆行至梁王身侧,正是梁王后,以及她身侧的静颐公主,容泠。 “你父王已传位于你,这江山也尽在你手,你又何须如此?你可是也要将母后置于死地?” “炀哥哥,如今烨哥哥已不在了,王位也是你的了,你还要父王的命吗?” 马上人轻笑一声,“这是他们父子俩欠孤的。今日,”他笑得阴鸷,“不论是谁,意图阻孤者,杀无赦。” 梁王后被气得不轻,一个踉跄栽倒下来,“逆子……逆子啊,早知如此,本宫便不该诞下这逆子……陛下,是臣妾,不,是罪妾……都是罪妾的错,罪妾明知炀儿有叛逆之心却未有阻止……” 梁王面有不忍之色,搀起她,轻叹一声,“这不怪你。” 一声令下,三军一涌而上,迅速同御林军与战穹军战成一团。容泠望着底下面露焦色,一边踱步一边喃喃:“初瑶姐姐……初瑶姐姐你怎么还不来?” 正此时,宫墙外轰隆一声巨响,随之而来的是宛若惊雷般的铮铮铁骑之声,浩荡之势似要将整个王城广场踏平,当先有一人身披靛青战甲,一剑破开宫门。 众人皆被这气势所惊,回首望去,只见青色旗帜凌空飞扬,上头赫然一个“苍”字。 不知是谁倒吸了一口冷气,惊诧道:“苍羽军!” 梁王面露惊色,险些站不稳:“烨儿……是烨儿回来了吗?” 身披战甲之人一马当先,朝战阵俯冲而来,手一挥朗声笑道:“儿郎们,来收拾了这帮逆臣贼子!” 这一句使了内力,远远传到战阵之中。容泠终于长出一口气,惊喜道:“父王,是阿辰,是阿辰带着烨哥哥的苍羽军来了!” 苍色大军顷刻间杀至王城广场正中,三军霎时乱作一团,容炀面色如常,对身旁人冷声道:“琅琅,你的骁州总督军也该上了,替孤除去他们,日后孤自不会亏待于你。” 昔日一口一个“姨妈”,一口一个“表哥”的娇弱女子而今只留了齐肩短发,一身黑衣劲装短打,苍白的脸上竟生出几分邪气,恭声道:“陛下所言极是。”又朝后挥了挥手,“儿郎们,上!” 容炀笑得满意,又对身侧人道:“令蛰伏于长宁城外的大军速速赶来。” “他们不会来了!” 缠战中的人无法分心,战阵外的人则都齐齐朝那喝声来的方向看去,只见一女子一袭白衣胜雪,手中剑若流光,自宫墙之上斜飞而下,直冲战阵而来。 容炀望着那日光下的女子眯了眯眼,琳琅似是一怔,君辰仰起的脸上笑意深深,容泠眼中似蒙上一层水雾,“初瑶姐姐!” 君初瑶一个旋身落于王城广场正中石柱之上,俯瞰马上人笑道:“长宁城外有闫律衣十五万大军螳螂捕蝉,又有君将军七万精兵黄雀在后,二殿下,您当真以为您还有援军?” 容炀似未闻此声,仰头还之一笑,“君妹妹,许久不见,你倒是生得愈加可人了。” 她笑得更盛,“是,许久不见,今日便是最后一眼。” “哦?”他挑眉,“听君妹妹这意思,是要同孤拼个鱼死网破了?可孤怎舍得你死?” “那便由你替我去死罢!”她话音未落,手中剑已出,直指容炀咽喉。 容炀倒未曾料到她会亲自出手,愣了一瞬,随即一笑,伸出手两指轻轻一拈,捏住了她的剑尖,离咽喉还余一寸。 “君妹妹,孤懂你丧夫之痛,但你也不必真拿自己性命来拼,毕竟还未过门不是?不如弃暗投明,今日你若臣服于孤,孤便封你为孤的王后,可好?” 她一笑,手中剑忽而涌出一股大力,挣开了容炀的禁锢,随即腾身而起,再度落于石柱之上,“二殿下,您的春秋大梦该醒了。” “啧啧……”容炀满脸的惋惜,“佳人既是不可求,孤便只好取江山而舍佳人了。”他收起笑意,“□□手!” “在!”三面宫墙之上忽然出现数排弓箭手。 “射!” 箭雨如潮而至,君初瑶蓦然一声高喝:“云龙军!” “在!” 这一声“在”自宫墙外传来,众人闻声皆是一惊,听这气势足有上万人,可眼下怎还会有一支上万人的军队潜伏于此?云龙军?又何曾听闻过这个名字? 连高台上的梁王也是一怔,“云龙军?我梁国不曾有这样一支军队啊……莫非是……” 众人心中的疑问很快便解开。 一大片白光自宫墙外倒飞而入,刺得人眼睛一疼,下一瞬才看清楚,那不是光,竟是人,是成千上万的高手,以足以艳绝天下的轻功行于长空之上。 人人俱是一身白,不着铠甲,不戴盔帽,只一身布衣,手中枪剑却凌厉若狂风,所经之处人仰马翻,血溅三尺。箭雨到了他们脚下,便真成了柔弱无骨的雨,成片半途夭折。 君辰笑嘻嘻负手望着,“我们家初瑶今日真是替为兄争面子!” 容泠惊得张大嘴说不出话来,半晌后才喃喃道:“白衣,白衣……这一定是烨哥哥的军队!啊,难怪初瑶姐姐今日也是白衣!” 容炀眯了眯眼,不改唇角笑意,“容烨,你一个死人竟还要与我争?那我便将你的女人,送去给你做回礼罢!” ☆、千夫所指 一线深红倏尔腾起,在空中炸开火花,宫墙角落里,忽然多了一架重型弓/弩,约莫是一般弓/弩的三倍大小,似经过一些改良,不再依靠单纯人力。巨大的弓/弩架上镀了层乌黑的油墨,透出令人窒息的气息。 那弓/弩背对多数人,正朝向高台上的梁王,弓/弩架后的人轻巧地拨弄着机关。“咔嗒”一声响,君初瑶心中似是警兆突生,猛然回头,正看见操弩人落下去的手。 这心惊一幕下,她手一抬正要捏出个诀,忽然顿住,耳边响起今日临行前离笙所言。 “今日一战难免凶险,但无论如何危急,请您不要使用幻术,这关系到主子的安危。从前主子不让说,但如今他生死未卜,很可能身处险境,因而我必须告诉您,请您原谅我的私心,也请您不要深究其中缘由。” 就这短短一瞬,她的手蓦地僵在半空,怎么也无法落下去,忽听得君辰一声大喊,“陛下小心——!” 但仍是晚了。“哧”一声重箭入肉,在她听来那样清晰,几乎要响彻了整个王宫广场,她闭了闭眼,又缓缓睁开。 “母后!” “阿琳!” 高台上盛装之人胸口绽开一点殷红,那抹红迅速蔓延开来,似于雪色中盛放的迤逦曼陀罗,刺得人心头一阵发晕。这一生未能得偿所愿的女子,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仍为心中那人而活,生生以血肉挡住了于他致命的一箭。 她栖身血泊之中,嘴角微微弯起,抬眼看向此刻紧紧拽着她手的梁王,“陛下,您方才喊臣妾什么?是不是臣妾听错了……您喊了……阿琳吗?” 梁王一双眼红得瘆人,“阿琳,你这是何苦?” “我……”她嘴角淌着血,“我等这一声,等了二十余年……你从没有,从没有这样唤过我。你的心里……一直是姐姐,一直只有姐姐……可是今日,我听见了,我……我很高兴。” “母后,您别说了,”容泠一边撑着她,一边朝后头喊,“太医!太医在哪里?快宣太医!” “泠儿……”她抬起手,“不用了……母后早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你瞧母后今日这一身衣裳,好看吗?” “好看……母后,您不会有事的。” “泠儿,母后纵容炀儿逆反,本无颜再入王陵,这一箭……是母后该得的。母后对不住你,以后……以后你要听你父王的话。陛下……陛下一定要为泠儿寻个好人家……” 石柱上的人盯着高台攥紧了拳,眼中怒色似流火飞舞,“对不住……”说罢她蓦然转身,“阿辰!” 君辰霍然抬头,一眼之下便明白她意思,一脚踏在天阶上腾空跃起,人在半空接连三个旋身,转眼便到她身侧。两人并肩朝□□掠去,青白之色相携,这一瞬杀意腾起,似一幅带血的泼墨山水画。 “给你三箭机会!” 操弩人嘴角勾起,第一箭正朝着君初瑶心口方向。 她却在笑,于那一箭射出刹那一个后仰折腰而下,箭从她鼻尖擦过,而半空中她的身子竟稳稳停住,惊得操弩人抬手又朝君辰射去第二箭。 这一箭劈面而来,要完全避开几乎不能,他只得一个扭身,欲以肩膀相迎。君初瑶突然一声轻喝,“剑!” 下一瞬,两人同时提剑,“铿”一声两剑相击冲撞出一道火花,大力使得两人身子俱是一震,而那箭,竟被生生卡在两剑中间。 两人对视一眼,眼中都有笑意,为这一刻最默契的配合。 但这一下大力相撞,令两人不得不提前落地,操弩人赶紧抬手又射出第三箭,与此同时两人一个对掌,又是一着看似自相鱼肉的招数,使得箭落了空,从两人中间擦过去。 君辰朗声笑道:“三箭已到,拿命来!”话音未落,他已再次掠去,转瞬那剑便到了操弩人眼前,但无可避免的,君辰整个身子也完完全全暴露在射箭口之前。 操弩人似也做了必死的打算,不避不让,反倒抬起手预备再来一箭。这一箭若射出,纵使两人配合再无间,也绝无可能逃过,且以此刻君辰离□□架的距离,这一箭射出的力道足够穿心而出。君辰的剑却在即将砍到他肩头时一个扭转,再度落下时,砍在了他的双手上。 他的笑霎时僵在脸上,这一刻震惊太过,似是忘了被剜去双手的痛。 血溅三尺,君辰轻轻扭身避开,拍拍裤腿上的灰道:“说好的三箭,我又不傻!” 此时君初瑶也到了,她一剑横劈,落在操弩人颈上,一颗头颅生生被挑起来飞到半空。 刚说完“我又不傻”的人这下傻了,看一眼半空中飞起的头颅,又看看君初瑶,干咽下一口口水,瞠目道:“初……初瑶,你……” 君初瑶背过身,语气微冷,“把弓/弩处理了吧。” 君辰应一声,愣愣地去拆□□,不理解从前杀只鸡都觉得残忍的人为何突然之间变得如此暴戾,有些担心地看着她的背影,“你……没事吧?” 这一句刚出,高台上忽然传来一阵惊呼,两人霍然抬头,便见半空中一玄一黄两道影子。 容炀亲自出手,挟持了梁王。 君初瑶顾不得回答君辰的问题,赶紧掠了过去。 容炀一手拎人,一手将剑搁在梁王颈上,落向了先前君初瑶立过的石柱,面上仍是不改笑意,“让他们都停手。” 梁王连眉毛都没动一下,这一刻父子情分全无,再出口时已改了称呼,“这是烨儿的军队,我也不再是一国之主,他们不会听我的。” “我从不留无价值之人,既是如此,便休怪我无情了。” “你大可以杀了我,但即便如此,你也得不到王位。炀儿,苍羽和云龙来了,想必你也知晓了,烨儿他没有死,这是一个局,从头至尾都是。你眼下挟持我却又迟迟不落剑,也不过是为了逼他出来。” “可他似乎没有要出来的意思……您说,他是不是也盼着您早些死呢?” “炀儿,你可知,这么多年来,你一心想要除了烨儿,他却为何从未对你下手?” 容炀眯了眯眼,没有出声,似在等他继续往下说。 “不是他无能,也不是他仁慈。而是因为我曾对他说,若他想做这一国之君,便该有能力以不见血的方式处理好王室中的纷争。如若他只能靠手中剑解决问题,那他就无能为这一国之君,更不必提天下之主。事实证明,他做到了,炀儿,这就是你一直不甘心的原因,也是你不如他的地方。” “够了!” 他似被激怒,手中剑一抬,堪堪要落下去,蓦然听见君初瑶的声音:“容炀,你看这是谁!” 他手一顿,眯起眼朝宫门望去。君初瑶人在半空,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条白绫,白绫掷出,倏尔到了宫门背面,她手一勾一绕,大力一引,白绫上又多了一道水蓝色的身影。 然后她一步未停,扯着白绫朝容炀对面的石柱掠去。容炀脸色霍然一变,四面又响起一阵惊呼。 容泠一双眼哭得通红,还未缓过神来,一抬头看见君初瑶手中白绫所缠之人,惊得抽泣也停了,呆呆地望着。 君辰蹭地向前迈出一大步,也瞪大了眼睛,“初瑶你疯了?那是你姐!” 她看君辰一眼,看到他微微发红的眼圈,看到他难以置信的神色,突然觉得心头一震,随即她撇过头不再看他,手中剑出鞘,同样搁在所挟之人的颈侧,平静地注视着对面。 容炀先前那一惊很快过去,面色早已恢复如常,此刻正略带赞赏地看着君初瑶。他一直站在一个能够轻易关注并掌握全局的位置,而君砚蓝是被缚了双手,绑在宫门背面的,按理说这样的动静他不可能发现不了,但他确实未曾注意到,因为有那么一刻,他是分了神的。那一刻,君初瑶对他出手,一剑直指他的咽喉。他当时也觉得奇怪,她似乎不是冲动之人,也应该自知不是他的对手,怎会贸然出那一剑?眼下倒是明白过来了,原来那一剑不为取他性命,而只为得他半刻分神。 想清楚这些,他勾起嘴角,“看来还是小瞧了你,不过……你这是做什么?拿这个女人要挟我?你竟觉得,她配我为她收手?” 君砚蓝的神色比眼下任何一人平静,她好似根本未注意到搁在自己颈侧的剑,偏头对君初瑶莞尔道:“我说过,他不会在意我的性命,你打错了算盘。” 君初瑶也是一笑,看她的眼神如同看一个死人,“那也好,杀了你,好歹能解气。”说罢手中剑锋一侧,那雪白的脖颈立时洇出一道鲜红。 “等等!” 这一声出自君辰,他讷讷地朝石柱走来,始终保持着仰视君初瑶的姿态,“初瑶,她是你姐。我知道你是为情势所迫,可是……杀了她,你让娘如何看待你,让将军府如何看待你?杀了她,你将背负一生骂名,为千夫所指!杀了她,你定会悔恨终生,一辈子不得救赎!” 容泠也抹了抹泪站起来,“初瑶姐姐,阿辰说的对,不要……千万不要。你已经做得够多了,你已经为烨哥哥,为我们容家,为梁国做得够多了……”她朝四面望望,不住地喃喃,“烨哥哥,你在哪里?你在哪里……你快出来啊!” 君初瑶缠在白绫上的手似是一颤,剑却仍稳稳抵着君砚蓝的咽喉,这一刻语气冷若霜雪,“他不会来的,苍羽和云龙是我带来的,今日之事,从头到尾与他无半分瓜葛,他死了,死在谷里,正如你们得到的消息那样。” 君辰和容泠,包括容炀手下的梁王,齐齐一怔。他们自然都得到了消息,在最初的震惊与哀恸过后,不是没有过怀疑,再加上今日突然出现的苍羽和云龙,令他们都开始相信,这其中定有隐情,或许容烨没有死。但此刻却听到这样残酷的字眼,从一个最不希望他死的女子口中。 “连我都已接受了现实,你们还在自欺欺人什么?”君初瑶一笑,看向容炀,“你不信我会杀了她是吗?你为什么不信?我带来苍羽和云龙,使计借闫律衣之力斩杀三军,间接死于我手的人已经太多了,还怕多这一个吗?容烨已死,我无所谓背负骂名,也无所谓离开将军府,这世上所有于我而言都没有了意义,杀一个一心想要害我想要我死的人又何妨?你可以不在意这一尸两命,因为,我也同样不在意。” ☆、舍命 君初瑶说罢将剑锋一侧,这是要命的一侧,当真毫无顾忌不留一分余地。 君砚蓝似乎已经感觉到冰冷的剑嵌入了自己的脖颈,下一瞬便要有滚烫的鲜血涓涓涌出,她闭上眼,遮没了眼底那一丝不甘的情绪。 她不甘,这种不甘自君初瑶慢慢长大之时便已经开始。她不甘于一个大漠弃婴能得到父亲那般的宠爱,不甘于那人一双惊世的眸子粲若星辰,举手投足都似潋滟春水芳华自生,不须半分力气便将她比到了尘埃里。 她不甘于成天舞刀弄枪的人竟能于寿宴上一舞动长宁,获梁王青睐,得世子倾心,不甘于多年的努力功亏一篑,心愿、自尊,甚至那于女子而言最为宝贵的贞洁,都失去了。 她不甘于成为一颗棋子,背叛将军府,冒险盗取三军令,模仿哥哥的字迹手书与人,却在做完这些以后被弃如敝履。她不甘于腹中已有了那肮脏之人的胎儿,而她却得千辛万苦保住这孩子以图在危难之时供她仰仗。 但现在看来,是她自大了,眼前的人心中只有天下,早该知晓他不会对她有情,也不会对自己的亲骨肉有半分在意。 这短短一瞬间,她的嘴角浮起笑意,三分轻蔑七分看破后解脱的惬意。 剑锋却在完全入肉前被震开,“叮”一声响,随即君初瑶一个踉跄将要从石柱上跌落,连同手中的白绫和被缚于白绫之中的君砚蓝。 下一瞬,对面容炀手中的剑离开梁王,手轻轻一挑将白绫“哧”一声割断,没了白绫的牵扯,君初瑶跌在前头自然照落不误,而君砚蓝却堪堪停在了石柱上。与此同时,又一条白绫出现,众人还未来得及看清楚,梁王已被那白绫扯着倒飞出去。 君初瑶“砰”一声摔在地上,没去揉腰也没急着起身,而是立刻抬眼朝对面看去,然后长出一口气。 还好,赌对了。 她站起来,看看难得面上毫无笑意神情冷峻的容炀,再看看明明惊讶万分却强抑内心情绪面若冰霜的君砚蓝,心里突然掠过一个奇怪的念头,其实这两人挺般配。 随即她揉着腰朝梁王以及从背后以白绫救下他的离笙走去,边走边喃喃,也不知道是在对谁讲,“为了救你父王不得已咒了你,皇天在上,我刚才说的那些混账话可不作数……” 君辰和容泠这才看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两人对视一眼,松了一口气。 气这么一松,背上立刻有汗水淋漓直下,随即一阵风吹过,明明是夏末初秋仍有些炎热的时节,却不知怎的便吹得人心生寒意。君初瑶刚走到梁王身边欲搀起他,道一句“陛下,唐突了”,却直觉哪里不对,蓦然回头看去。 这一回头,她眉毛一扬,头皮立刻便发麻了。一支箭,与方才射在梁王后身上那支一模一样的箭,正以无可挽回的犀利攻势飞过来,那轨迹的终点是……君砚蓝! 毁了一架弓/弩,竟还有一架! 她呼吸一紧,随即见容炀以比箭更快的速度掠到了对面,带着君砚蓝一个仰头倒下去,仰倒的瞬间,箭恰恰擦着两人鼻尖过去。然而还未完,忽然一柄剑不知从何处穿出来,这剑势凌厉丝毫不亚于方才的重箭,此时众人才明白过来,方才那一箭不过是调虎离山的佯攻,这一剑,才是真真的杀招! 但这一剑的终点却不是君砚蓝,而是容炀。 此刻容炀身在半空,手里还抓着一个人,剑从下方来,根本不可能避开,生死关头千钧一发之际,他却轻笑了一声。 这一声轻笑,听在出剑人耳里便直觉不好。果然,下一瞬,容炀将君砚蓝一把推开,然后浑身罡气一震,那柄剑竟被震开,生生断成了三截! 众人倒吸一口冷气,这才看清楚出剑的人,正是率领三万骁州总督军入长宁助容炀谋反的琳琅。 还未待众人想清楚她为何关键时刻反水出这一剑,容炀已经提着手中剑向正在震惊、讶异、与不甘中徘徊的琳琅刺去。 这一剑不同于方才,方才琳琅那一剑虽是出手狠绝剑势凌厉,却明显带着不会武之人的硬拼与蛮力,而这一剑却轻如风,柔如绸,似一道水波悄然荡开去,只有剑对面的人,能感觉到这涟漪泛起的寒意。 根本不可能躲开。 然而只要有个人在,总能化不可能为可能。君初瑶在看清出剑人是谁后便料到了后事,已经提前一步掠过去,容炀出剑的时候,她离琳琅只余半丈不到的距离。但她心中其实并没有底,容炀的身手或许离容烨还差那么一截,但比起她这个只精于轻功的三脚猫来,已经高出太多。时间仓促,她来不及细想该如何挡下这一剑,只能在剑到之前一把推开了琳琅。 这是她为救人下意识做出的抉择,没想过之后会如何,于是下一瞬,那剑自然刺入了她的肩头。她闷哼一声,疼痛迅速自肩头蔓延开来,她却暗自庆幸,还好在推开琳琅的同时扭了个身躲过了要害。 “初瑶!” “初瑶姐姐!” “世子妃!” 一时惊呼四起,她视线略微有些模糊,隐约中瞧见四面都有人朝自己扑过来。她晃了晃脑袋,试图让自己清醒一些,然后抬起手止住了那些朝她扑来的步伐,“都大惊小怪什么,打你们的架去。”然后她看向面上掠过一丝讶异的容炀笑了笑,“这一剑使得不错,再用一分劲道就能给我来个对穿了。” 她轻轻捏住剑身,人朝后一退,“哧”一声,似乎比方才那剑入肉时更响,鲜血立刻狂涌而出。她皱了皱眉按住肩头,半清醒半迷糊之下喃喃道:“似乎拔得不太对……” 君辰赶紧掠了过来,掠过来之前已扯了半条白绫,准备给君初瑶裹伤,却在掠到一半之时被一道劲风所阻,四面扑过来的人也同时被这道劲风制住。 不用猜,这般罡风劲道,出手的自然是容炀。此时若从上往下看,能看到一番奇异的景象。整个王宫广场密密麻麻都是人头,不同颜色的军队战成一团,而在那战团中间有一块空地,空地四面罡风激荡,似形成一个漩涡,漩涡的正中央,是勉力站定的君初瑶,摔在地上震惊太过还未回神的琳琅,以及唇角带一抹戏谑与得逞笑意的容炀。 他提着淌血的剑慢慢走向君初瑶,她今日着一身白,面色却比衣裳更白,肩头一个足可见白骨的大窟窿似一朵艳丽的花,明明已经意识不清却仍极力睁眼看他,纵然这般狼狈,浑身上下也透着明艳不可方物之美。 他轻轻走近,又轻轻叹息,不得不承认,容烨的眼光极好,但这么一个不肯臣服于他的倔美人,他只得送她上路。若容烨确实已死,那么他杀了她,就当发善心成全一对苦命鸳鸯,若容烨还活着,他便要他尝尝与心爱之人阴阳两隔的滋味。 “君妹妹,”他笑,“你说,我若再来一剑,容烨他……会出现吗?” 君初瑶此刻看见的容炀已经不是容炀,而是无数个重影,在重影的逼近下,她隐约听见四面罡风之外传来的声响,好像有谁在咒骂,有谁在阻止,还有刀剑之声交错,似有谁在企图破开这风阵。 然后她笑了笑,想告诉容炀快些动手,她也很期待,这一剑下去,容烨会不会出现呢?如果会,那就太好了…… 这么想着,好像就真的看见了,有一个人着一身不染纤尘的雪色锦袍,信步走来,七分儒雅三分冷,所经之处人人屏息,万物黯然,他走近,带来一股淡淡芝兰香,是这世上最好闻的气味,还携着夏末氤氲的水汽,与远天的光泽。 她闭上眼,纤细的身子摇摇欲坠,面上却带着满足的笑意,一个享受的姿态。 对面人似是怔了怔,随即他听见一声低喝,霍然抬头之时,便见一人于三丈高空俯冲直下,手中剑一劈而落,凛然剑气将飞旋的风阵生生割裂开一道缺口。 君初瑶听见这动静似乎清醒了一瞬,想努力睁开眼来,可眼皮却偏偏沉得很,身子不由控制地朝后倒了下去。这一倒,却没有摔在地上,而是落在了一个人的怀里。 她先前一直强撑着意识,此刻感觉到身下这个怀抱温暖,没来由地让人觉得心安,便闭着眼睛朝里拱了拱,呢呢喃喃道:“是你吗……?” 揽住她的手一僵。 千万里远山之外,苍茫高原之上,一处寒洞里有人蓦然睁眼,仿佛是被遥远的地方传来的风声惊醒。方才在梦里,有白衣胜雪的女子,有女子肩头绽开的艳丽的花,有一声轻软的低喃:“是你吗……?” 而睁眼一瞬,他看见白雾迷蒙,看见终年不化之雪,看见头顶矗立的冰柱。他一怔,立刻翻身掠下冰塌,忽然被身后人唤住:“阿烨。” 白雾渐渐褪去,他缓缓转身,眯起眼打量着眼前人。 “睡了太久不认得我了吗?”那女子一身月桂色长裙曳地,笑起来的时候一双眼睛微微弯起如月牙形状,“我是月华。” ☆、封印 月华在笑,却见对面的人以一种奇怪的眼神注视着她。其实说奇怪也不奇怪,应是似曾相识的,七年前他第一次见到她时,就是这样的眼神。 “怎么,连我都不信了?”她收了眼底的笑意,似是有些失望,但唇角仍是微微弯着,好像那樱红一线本就该是那样的弧度。 容烨不答,他立在冰塌边,周身寒气缭绕,脸色比以往要苍白些,因而显得眸色更深,乌墨一点如一泊幽邃而静谧的潭水,似要将人卷入沉沉的黑暗。这样的眼神比他周身的寒气更冷,带着明显的敌意。 这位月华公主却毫无怯色,娓娓道:“你中了安魂蛊,这蛊相当厉害,若是常人必要昏睡七七四十九天方可醒转,你运气好,只花了一半时间不到。” 他瞳孔骤然一缩,蓦地转身朝洞口走去,一半时间……已经太久了。 月华也不阻拦,大有一副看好戏的模样,似是等着他碰壁,果不其然,不一会儿便见寒洞中雾气喷薄得更盛,浓雾铺天盖地般覆下来,遮没了人的视线。 她挥着手将浓雾拨开些,边朝洞口走去边道:“你出不去的,这洞口安了封印,越是用力闯,洞中雾气便越浓。本想看看你梁国世子出糗的模样,现在看来还是别了吧,我倒快要闷死了。” 她摸索着前进,不料容烨为了破开封印已将洞壁上厚厚一层冰震落了三分,此刻满地都是冰渣子,一抬脚便是一滑,直直地扑了出去。 她倒没惊叫,知道容烨在前头,自己大概摔不死,于是就这么一溜地滑了过去,一滑滑出三丈远,一把未出鞘的剑蓦地抵在了她的肩头。 下滑的脚步霎时被止住,她抬头看一眼浓雾里出剑的人,又低头看一眼自己肩头的剑,隐约觉得这把剑以及这个人所表达出的意思是:离我远点。 月华悻悻地稳了稳身子,“没听说安魂蛊能致哑啊,你怎的一句话也不讲?我已在这寒洞中百无聊赖了近半月,好不容易盼到你醒来,结果还是没人陪我说话。” 容烨收回了手中剑,仍是那不悲不喜的态度,“这是哪?” 这一句没太多疑问的意味,倒有些像命令,典型的久居上位者的口吻。他开口时声音微微有些低哑,想必是昏睡了太久,方才又为了破开封印施展了过多内力的缘故。 “我说出来你可别冲动又乱闯封印。”她警惕地看着他,“这里是西昭。” 容烨瞳孔又是骤然一缩,眉头微微拧起,开始回想先前发生的事。他的记忆仍停留在韶王宫那一夜,因与斗篷人交手时屡屡战退,他本已决心破釜沉舟,不惜自伤以求脱身,但却在最后一刻中了斗篷人一掌。那一掌有些奇异,看似朝着他前心来,却在掌风将至时蓦地扭转开去,击上他的天灵盖,随即眼前幽光一闪,饶是他那般坚定的意志,也不由地涣散开去。再醒来时,便是方才。 如今想来,那一掌,便是月华口中说的安魂蛊了。 “我中蛊之时人在韶王宫,何以来到西昭?” 她摊摊手,“我还想问,你为何会躺在我的寝殿里呢……” 他皱了皱眉,狐疑地看着她。 此时浓雾已经渐渐散去,她看见他面上神色,噗嗤一下笑出来,“今日真是惊喜,见惯风浪素来从容的梁国世子,先是飞身下榻,后又蛮力破洞,那么儒雅又客套的一个人,此刻竟用这般警惕的眼神瞧着我,倒让我受宠若惊了。” 容烨撇开头,盯着洞口幽幽浮动的蓝色波纹,心绪也似这一轮轮荡开去的涟漪一般,平白掀起滔天巨浪。那滔天巨浪里,有方才梦中的女子,和她孱弱的气息。他一边耐着性子探究封印,一边快速道:“我没心思同你玩笑,我要在最短时间内知道前因后果以及离开这里的法子。” 月华不大清楚他此刻脸上的忧色从何而来,只觉得能令他如此的事,必然是天大的事,便收了先前的笑意,道:“我只知晓一半。那日,父王在书房同人议事,我经过时听见了你的名字,似乎是在谈你在谷里的事迹,总之气氛挺凝重的。之后我回到寝殿,便看见床榻上躺了个人,”她一摊手,“就是中蛊后的你。” “我不晓得你是如何出现在我寝殿的,又担心此事同父王有关,便将你藏了起来。你中的蛊我认得,但不会解,西昭夷桑一族擅巫蛊之术,我想他们一定有办法。加之将你这么个人物藏在祁王宫实在是件危险的事,我便偷偷将你带了出来,一路到了西昭。你知道我同西昭的渊源,不过自十年前离开这里以后,我同他们的关系就不大融洽,好说歹说他们才答应帮你解蛊。可是呢,这群老妖婆心肠歹毒,答应了替你解蛊,却只解了一半,还将你我二人一同关在了这个寒洞里。这半月以来,你始终未醒,我一开始也尝试着想法子出去,但终究是被这封印难住了,后来我便放弃了,想着反正你没醒,我即便是闯了出去,也不可能背着你走出西昭。” 容烨的心思一半放在封印上,一半放在她说的话上,听罢神色总算和缓了些,以他对她的了解,他不觉得她会说谎。他一边摆弄封印,一边对身后道:“你对施蛊之人可有了解?” “能施这蛊的人必然不简单,多半跟西昭有些联系,我初来时也曾探寻过此事,但都没有结果。不过依我看,西昭的人绝不会离开这里,更别提加害于你,施蛊的想必另有他人。”她说到此处忽然眼前一亮,盯着洞口那蓝色波纹惊喜道,“还真给你解出来了!” 容烨摇摇头,手指按在波纹上一寸寸慢慢移动,“这才解了一半。” 月华眼中的喜色忽然一黯,“即便你解开了封印,也很难离开这里,外头一定还有重重陷阱。西昭作为遗世之国自有它的神异在,这洞位于西昭北山脉深处,离最外头差了十万八千里。” 他面上没什么表情,只专注于手上动作,说出口的话却令人胆寒,“那就踏平西昭。” 千万里外,梁国长宁将军府,有一人身着乌墨铠甲,正抱剑倚在一张床榻边,他面上有风尘仆仆之色,一身铠甲也已沾了污浊,显出连日赶路的疲惫迹象。此刻他眼睛微阖,往日分明的棱角霎时柔和下来,静得像一尊雕像。 床榻上的人肩头缚了布带,白色的布带里头隐隐渗出一团殷红,她似在做什么不好的梦,呼吸微微有些急促,一阵过后,忽然皱了皱眉,醒了。 她醒来时未急着睁眼,反而轻轻嗅了嗅,像是想验证什么。这一嗅,感觉到空气中有淡淡的血腥气,浓浓的药香,还有久经风霜的铠甲所特有的味道。她似是明白了什么,定了定神思,慢慢睁开眼,那眼神分外平静,看向床榻边同样平静地注视着她的人。 “哥哥。” 君项寒原先在小憩,感觉到她呼吸急促时便已睁开眼看她,正瞧见她鼻尖动了动,似是在嗅什么气息,随即脸上拂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失望。 的确几不可察,她掩饰得很好,但他还是知道。 然后他的目光从她脸上移开,落在她肩头那一团殷红上,微微蹙起眉,“伤口又裂开了,再换一次药吧。” 她垂眼看了看,试图将自己从床上撑起来,君项寒没急着去搀扶,而是放下手中剑,起身走开几步对外头道:“侍竹,来处理一下初瑶的伤。” 门口有人轻轻应了一声,随即传来门被推开的声音,君初瑶看着他的背影,微微有些晃神,随即又觉得心安。 她晃神,是因为以往哥哥总对她关心太过,因为知道他的心思,她便很难理直气壮地接受那些关心,总是一次次退开,唯恐避之不及。但今日他的表现却有些反常,在她看来,那种反常正是站在了“哥哥”应该站的位置上,她于是便觉得心安,想着他还没完全恢复记忆也好。 她这边在处理伤口,君项寒退出去站到了屏风外,她这下倒觉得他退得有些太远了,因她实在有事相询,于是探头道:“哥哥,宫里眼下如何了?” “你昏迷之后我便请人将你送了回来,然后去收拾了宫里头的乱子,眼下还不能算完全解决了这事。梁王后重伤不治,宫里气氛不大好。二殿下虽未得逞,却被几个亲信接应走了,目前不知所踪,砚蓝也是。梁王受了不小的刺激,此刻卧病在床。三军与战穹两败俱伤,折损过重,短时间内无法恢复原先的战力,尤其是三军,人心涣散,急须重整。苍羽与云龙情况稍微好些,这两军已经交给了离笙。” 君初瑶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那闫律衣呢?” “死了。此人留不得,留了必有后患,还有他带来的十五万绥军,已全数歼灭于长宁城外。” 她轻轻长出一口气,又有些担心道:“闫律衣是死了,但绥国岂会罢休?此番梁子可算是结大了,我梁国兵力折损严重,难保不被人钻了空子。” “这个不必忧心,绥国失去了前韶,又折了十五万精兵,眼下只会比我们更糟糕。这也是……”他忽然停住,顿了顿继续道,“这也是世子的计划之一。至于祁国,是断不敢贸然出手的。这一任祁王生性软弱,对世子相当忌惮,更何况韶国虽是恢复了国号,但实际上还是归于我梁国统治,如今三国之间,当数梁国最盛了。”他说罢便转身朝房门走去,“这一剑出手阴毒,你伤得不轻,好好休息,宫里的事便不必劳心了。” 君初瑶听着门“咔嗒”一下被合上,又听了一会儿确定哥哥已经走远,才转身下了床榻,一边朝桌案走一边小声对侍竹道:“给我备纸笔。” “小姐,您这伤还未愈,怎么下床来了?您要做什么?” 她没有答,只是透过半开的窗子看了一眼外头,随即嘴角紧紧抿成一线。 她要做什么? 她要去西昭。 ☆、被困 夏末秋初的夜里,风吹过是沁凉的气息,携着淡淡的木槿花香,自静谧之中延展开来,一丝一丝飘荡着,连同月色下摇晃着的层层叠叠的竹影。 夜过三更,有人翻墙而出,一个潇洒的起落,却在触地的瞬间不自然地踉跄了一步,她轻轻“嘶”一声,知道是牵动了肩头伤处。 黑暗里,不知从哪个角落闪出来一个人,看她这模样赶紧上前来搀扶。她看清来人后讶异了一瞬,随即打了个手势,示意此地不宜久留。 两人迅速转移,脚下步子快得生风,走出好长一路,拐进个深巷,君初瑶才开口,“怎么是你,离笙呢?” 寅七答得飞快:“她得留在长宁替主子照看宫中事务,走不开。” 君初瑶又是一阵讶异,她以为,以离笙对容烨的着紧,必定会跟着她一同去西昭的,况且她今日在信中也指名让离笙跟她一起去。 她这边在愣神,寅七也有些不解地窃窃道:“说来也奇怪,眼下大事已清,我以为阿笙会抢着要去西昭的……谁想她居然让我来跟着你,难不成是主子还留了什么要紧的事让她完成?哎呀,主子也真是偏心,什么事都只告诉她一个,这叫我们其他人多伤面子……” 他絮絮叨叨个没完,被君初瑶一掌竖起打断,“既然如此,即刻动身,我让你准备的东西怎么样了?” “您尽管放心,”他笑得得意,“马是最快的马,干粮衣物也都齐全,哦,对了,已经传信知会这一路经过的驿站,”他看看四处,“我们的人也都隐于暗处跟随。” “好,我们走。” 两人一路策马出城,城关处自然是事先打了招呼,因而一切顺利,只是刚出了城门,便看见路中间横着一辆马车,拦住了两人的去路。 这马车看上去并不十分华贵,无甚雕龙刻凤的饰物,也不见得有多宽敞,约莫能容下四人,再多一人便会有些拥挤了,但君初瑶和寅七一眼便瞧出了它的考究之处——安全。尽管隐没于夜色中,仍能看出车身轮廓是经过了特殊改造,一般的刀枪、箭矢、暗器根本钉不进去,越是力使得大,便越容易滑空。这让君初瑶想起了先前谷里那夜,容烨为她准备的马车,只是后来她没坐上那马车,是孤刃独自一人去引开了一众死士。 这样一辆马车,此刻出现在这里,意味着什么? 还没等两人上前,便从车里下了一人,又是那么一眼,君初瑶就明白了,驱着马缓缓上前,略有些底气不足地喊了一声:“哥哥。” 君项寒负着手,沉沉夜色里看不出他面上喜怒,“上马车。”见她愣住不动,又补充道,“你肩上的伤受不住这一路骑马颠簸。” 君初瑶回头看一眼寅七,下了马走上前,掀开帘子走了进去,刚一坐定,便见君项寒也跟了进来。 “哥哥,你这是……?” “我同你一道去。” 她微微有些诧异,“此去西昭,路途遥远,朝中还有那么多乱子等着哥哥去理,哥哥还是留在长宁吧。我有寅七他们,你大可放心。” “军中之事我已妥善安排,朝中的乱子也自有人处置,将军府有阿辰看着,他这次表现出色,我没什么不放心的。”他若有似无地叹一声,“久居上位最重要的条件,并非是一夫当关,而要保证,即便自己不在,也能形成万夫莫开的局面。” 君初瑶点点头。其实她心里也明白,容烨此次失踪,他的计划却依旧疏而不漏地进行着,像他和哥哥这样的人,行事谨慎留有余地,即便冒险也心存远虑,所以她并不担心哥哥会真耽误了宫中事务,之所以这么说只不过是劝他的借口。此去西昭不仅是路途遥远,更重要的是凶险莫测,她有涉险的理由,但哥哥没有。 “出发吧。”君项寒淡淡朝帘外说一声。 帘子外忽然传来一阵乒乒乓乓的响动,随即便听见寅七的声音,“哎呀,师傅,赶车这事还是交给我来吧,您歇歇,去把我那两匹马给牵回去。” 君初瑶“咕咚”一声咽了口口水,黑心主子的黑心手下这是化身车夫来捍卫他家主子的主权了。 她头枕着车壁,恍惚间想起那个曾经在赶车时趁机使坏的少年,想起那位递核桃酥时不小心碰着了她的手后来挑了一月大粪的小哥,想起了包子铺身手敏捷的老板。她嘴角微微弯起,这一刻眼中神色柔软,似夏末里忽然荡起的和煦春风。 君项寒坐在她对面,一张绷直的脸也跟着这样的神色和缓下来,却又在下一瞬撇过了头,不再看她。 半个月后。 西昭北山上空红光一现,似是一道诡异的闪电带着撕裂整面天空的气焰。红光一闪即逝,随即天地间恢复平静,好似什么事都未发生,只有身在其中的人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谷底低地里,有一男一女两人相对而坐,也相顾无言。那女子一身月桂色的衣裙已经沾染了血色和尘土,及腰的长发松散地拖在地上,好几束都打了结,她似也无心去理,只是喘着息。这呼吸声不急促,相反有些悠长,像人精疲力竭到连喘息都成了难事。 对面的男子一身雪色锦袍倒仍是干净的模样,端坐的气度也很是非凡,只是面色苍白了些,若仔细去听,能发现他的呼吸也不稳,阖上的眼睑在方才红光一现的刹那颤了颤。 他们困在这处低谷已经近十日。半个月前,容烨破开寒洞封印,带着月华闯了出来,果然见到了她口中所说的连绵山脉。这里是雪山,极高极寒之地,几乎找不见吃的,就连饮水都需以内力将冰雪融化。 据月华说,先前的寒洞中存了不少干粮和果子,容烨昏睡,她一人吃那些东西还算丰裕,但毕竟吃了二十几日,食物所剩无几,他们出寒洞时顺手带上了,但不出两日便已弹尽粮绝。 两人在雪山中又行走了三日,只饮水不食东西,容烨是习武之人,口腹之欲本就轻,再加上内息调养,几日不吃东西倒还不成问题。月华就相对狼狈些,最后一个饼分了三餐吃,吃完了以后一直奄奄一息地走着,冷了只能自己抱臂哆嗦,饿了只能喝雪水,一开始还有力气赞美一下雪山的风光,到后来连话都说不出来。她也不敢抱怨,就这些干净的雪水,还是耗费了容烨的内力才得来的。 容烨一时也无法改变现状,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能人也做不到令冰雪生出食物来,只好在月华支撑不住的时候输些真气给她。 两人一路朝低地走,希望能在稍微矮些的地方寻到兽类,猎了以做食物,只是……在他们寻到可能的兽类之前,先掉进了这个低谷。 低谷里一片荒芜,除了泥土还是泥土,倒是没有上头那么冷,可既然不冷,也就意味着,他们这下连雪水都没了。亏得容烨想法子在谷壁上凿了口子,又以内力引冰雪消融,这才有水淌下来。 月华前几日曾妄想能爬出去,容烨明知这不可能,却也没有阻止她,任由她去了,这才惹来了衣裙上的点点血色和泥渍。此刻她连坐都已坐不住,公主的姿态全无,仰躺下来望天喃喃,“好家伙……老妖婆们又加固了一道封印。” 方才那道红光正是封印之一,这十日来,容烨一直试图破开封印,却在每次即将成功之时遭到阻挠,那些人总有办法再上一道更为古怪也更为强大的封印。 “不过……”她勉力笑了笑,“老妖婆们这次好像也遇到了对手,她们在困住你时大抵也想不到,每道封印你不出半日便能解开,只好轮番坐镇守着,这些日子以来,她们也是拿出了看家的本事。只是不知道……到底还有多少封印等着我们……再不出去,我怕是真要死在这里了。” 容烨刚调完一轮息,瞥她一眼,“省点力气吧。” 她也撇过头看他,“你倒好像不着急,这些时日以来越发从容,我都快怀疑你刚醒来那日的失态模样是我在梦里见着的了。” 他笑笑,却不是对她,而是望着头顶的苍蓝色的天空,“很明显,有人借你的力量带我来西昭,又借西昭人的力量将我留在这里,但目的却不是为了杀我。” 月华点点头觉得有道理,但又想不通,“那他的目的是什么?是你的政敌?想将你困在此处,他好在外边兴风作浪?” “不,我的政敌中没有这样一号厉害的人物。况且,如若是这样,何不直接杀了我?” 她笑出来,“也是,四国之内,又有谁真能斗得过你呢?那么究竟他的目的是什么,还请梁世子赐教。” 她这一句语气惊人得熟悉,曾几何时,也有人用这种别扭而略带敬意的态度,咬牙切齿地说着“还请世子告知与我”,又或是“世子英明”这样的恶意夸赞。他突然一笑,这一瞬眼中神色像冰雪消融,春风过而万物醒,看得人一怔。 随即他的目光又沉下来,隐隐透着股寒意,“为了引一个人来到此处。” “谁?” “她。” 月华一愣,一时之间不大明白这个“她”是谁,只觉得他说出这个字的时候,尽管面色仍是阴沉的,眼神仍是冰冷的,但吐字却无比温柔,好像遇上了什么欢喜的事,雪山不再是雪山,荒谷不再是荒谷,有什么人破空而来,踏一轮明月,携一丛落花。 这么想着,也便真的觉得眼前景象变幻,日夜颠倒,四季流水般匆匆行过,太阳东升西落,尘埃于风中扬起,又慢慢落定。 月华神智已有些不大清楚,也没觉得眼前这奇怪的景象有什么不妥,只觉得是梦。容烨的眼神却慢慢变了。 “来了。” ☆、闯入 这一声“来了”让迷迷糊糊即将睡去的月华清醒过去,随即她怔了怔,望向身边蓦然站起的人。她从来不知道,短短两个字可以包含那么多矛盾的情感,这一声,听上去竟像是倾注了无数的惊喜、担忧、怜惜、思念、心疼…… 被困于此以来,身边的这个男子很少开口说话,更多的时候是专注地解着封印,或者专注地看着什么。他的目光总是落得很远,仿佛穿过连绵的雪山,到达了一个她看不见的地方。在那个地方,有一个什么人,是他看似平和的心境里翻覆的波涛,是他日复一日不厌其烦以重伤未愈之身苦苦支撑的缘由。 认识他七年,他于她,从来都是咫尺天涯的人,而这一次,他似乎离得更远了。她忽然想起半年多前,他第一次主动相邀,是为了让她去军营里救一个人。那个人……就是他口中的“她”吗?那位传说中的梁国世子妃,将军府的二小姐,竟不是他夺取军权的靶子,也不是他猎得天下的棋子? 这一怔之下,忽然感觉手臂上涌来一股大力,她被容烨拉了起来,不明所以地问:“发生了什么?” “封印破了,走。”他带着她一个纵身跃起,一步穿过十丈高的谷壁。 另一边,西昭南面山口处。 一身黑衣劲装短打的女子不可思议地抬起自己雪白的手掌翻来翻去看了看,喃喃道:“不是吧?” 身旁同样着一身黑的男子皱了皱眉,脸上也掠过一丝讶异的神情。随即两人身后另一名个子小些的少年干咽下一口口水,出神道:“传说中的遗世之国西昭,千百年来无人能闯,山口处封印的神力乃天之所赐,寻常人等不可近其一丈之内,是可望而不可即的虚幻之门……”他说到此处抹了一把冷汗,“如今……竟被……被咱们的世子妃,一掌劈开了?” 君初瑶犹自觉得不思议,却听见远远传来一阵喧嚣,像是前头出了什么乱子。 当然是出了大乱子,她不知道的是,方才自己无心所出的那一掌,生生劈开了山口处的封印不说,还将整个西昭自南向北所有的封印都给破开了,如今的西昭已成了一口冒油的锅,里头的人都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她回头看一眼,“寅七,你带人守在这里,随时准备接应,我和哥哥进去找人。” 少年接收到重大的使命,不再嬉笑,异常坚定地点了点头,随即朝后打出了一个“化整为零”的手势。 兄妹两人对视一眼,踏进了山口。在他们身后,一只雪色鹞子慢腾腾地飞着,赫然是许久未显神威的“肥猫”。 如传闻中所说一致,西昭是高原地带,入秋比外边更早,此时已有浓郁的秋意。大片的草地已不是碧绿色泽,而微微发黄,但那黄又不是枯黄,反倒像金秋九月正待收割的麦田,带些金灿灿的味道。 远处连绵的山脉遥遥望不见尽头,只隐约瞧着,最北处雪色一片,干净而纯粹。天是苍蓝色的,近处浮着些云朵,仿佛一伸手便可采撷。 此景不知缘何令人觉得舒畅无比,天与地忽然变得宽广,心间似开出一朵花来,险些忘了自己此行的目的。 然而下一瞬,君初瑶的脚步蓦地顿了顿,身子一歪,堪堪稳住。她有些疑惑地抬起头看向身旁的君项寒,发现他的脸色也不大好看。 “是高原的关系,初涉者必然会有不适,你扶着些我。” 君初瑶甩了甩有些发晕的脑袋,用力地吸一口气,搭上了君项寒的手臂。 半个月以来,他们一直马不停蹄地赶路,在梁国境内时多是穿城而过,因两人身份特殊,稍一出示信物,即便是夜半,城关处也会放行,所以一切还算顺利。但入了祁国后,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须得隐藏身份,又为省时,走的多是山间野路,虽未遇上什么大事,但也很有些艰辛。 两人因此一路相互扶持,更何况还有兄妹这一层关系在,早已没了什么男女之防。君初瑶起初还有意同君项寒保持些距离,但时间久了,反倒觉得是自己过于扭捏了,便也放下了从前的心结,与他形同一对真正的兄妹。 正如此刻。若换作以前,她身子再有不适也会摇摇头强硬地说“没事”,眼下却理所当然地接受了他的关心。 君项寒看了看搭在自己臂弯的手,眼底掠过的不知是失落还是欣喜,随即又抬头看一眼前方连绵的远山。 终于还是走到了尽头。 两人很快便没了这些杂念小心思,因一群西昭人赶来挡住了他们的去路。来的是几位少年少女,衣着相当朴素,但朴素之中又透着些古怪。他们的衣物不蔽全身,少年们坦胸,少女们露踝,似不受礼教束缚,穿得恣意而随性,这与外边三国是大不相同的。 一行人见着两人,眼珠子滴溜溜地乱转,将他们从左至右,从上至下用力地打量了一番,然后有人窃窃道:“这是怎么了……一月多前刚来了一双男女,怎么今日又来一双?” 还有人跟上道:“且这两双人都长得好生俊俏,外边的人都这样好看吗?” “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么漂亮的男子……” “要我说,上回来的那男子更好看,只是面色憔悴,形容枯槁,因而失色些罢了。” “这女子也长得好,瞧她那双眼睛!原以为上回那扛着男人乱闯一气的女子已是人间绝色,不想这一位更是惊艳。” 这些人说话的口音颇有些古怪,但两人都大致听明白了。君初瑶面上神色连连变换,一会儿是喜,一会儿是疑惑,一会儿是担忧,她定了定神,静下心来开始思考,觉得这些人口中“上回来的男子”八成就是容烨了,可是听起来,他似乎是受了重伤?那另一个女子又是谁? 她强抑住内心的疑问和焦虑,告诉自己不可冒失,上前一步对着他们莞尔一笑,“小女子远道而来,无意冒犯诸位,也无意打扰这清静之地,只是……诸位方才口中所说的一男一女,兴许是在下所寻之人,可否请他们出来一见?” 当先说话的少年上前迈一大步,学着她恭敬的模样,朗声道:“那一男一女擅闯我西昭禁地,婆婆们将他们关押于北山寒洞之中,但他们竟不知好歹又闯了出来,眼下怕是早已命丧雪山了。” 君初瑶听见最后几个字脸色微变,但很快又恢复了笑意,刚要开口再问,一位看上去年纪稍长的少女上前一步挡在那少年跟前,朝后撇过头道:“阿清,莫多话,等婆婆们来了自会处置。” 少年颇有些委屈地点点头,退后一步。 君初瑶看一眼身边人,面露焦色。容烨生死不明,眼前人敌友莫辨,这古怪地方又充满了无数的未知,饶是她镇定了一路,到得此处,也难免心神不宁起来。君项寒覆上她的手背轻轻拍了拍,微微摇了摇头,示意不可轻举妄动。 她按捺下硬闯的想法,等那些少年少女口中的“婆婆们”到来。等了约莫一炷香的时辰,才见四位拄着手杖,头发花白,神采却奕奕的老者朝这边走来。看她们穿着打扮,虽不似外边世界的贵人们华丽,却也隐约能感觉到非凡的气度,不是寻常的老者所有。而她们面上都有怒色,隐在宽袍大袖中的手似在微微颤抖。 见到这四人,少年少女们恭敬地退下去,垂头默然立在了两侧。 四位老者一字排开,在两人面前站定,盛气扑面而来,压得人喘不过息来。君初瑶微微抬眼,发现四位“婆婆”长得很是相似,约莫是姐妹。而在她打量她们的同时,她们也同样在打量她。 很显然,那不是一种善意的打量。 半晌后,其中一位老者终于开口,她开口时手杖一震,整块大地都似跟着颤了颤,“便是你,一掌破了我西昭所有的封印?” 君初瑶有些纳闷,所有的? 还不等她点头或者回答,另一名老者眼中忽然金光一闪,“此女乃异人也。” 君初瑶更加纳闷,异人? 又听第三位老者开口,这次语气有些疑惑,“离天示之日还有五百余年,神女怎会提前临世?” 第四位老者眼睛一眯,“诸位长老怕是想错了,眼前人异则异也,却绝非天示那位神祇。” 她们自说自话了许久,眼中怒色慢慢褪去,转而变为深深的疑惑。君初瑶一忍再忍,没去打断她们,到得此刻实在忍无可忍,上前一步,嘴角撇了撇道:“几位婆婆,小女子并非什么神祇,只是前来寻人的。” 最先开口的那位老者眯起眼再度打量了一遍她,又看看她身边的男子,冷哼一声道:“若是来寻老身的外孙女婿,便请回吧。” 君初瑶一愣,这一愣之下,便见四位老者齐齐转身,一副打道回府的模样。她再顾不得那么多,赶紧上前一步,急声道:“容烨!我来找容烨!” 老者们停下脚步,又齐齐转回身来。 “老身的外孙女唤他阿烨,想来你所寻之人,便是他了。” 君初瑶脸色变了变,什么人敢叫他“阿烨”?他竟肯应?还成了人家的外孙女婿? 见她脸色白得难看,那老者又上前一步道:“擅闯西昭者,本该将命留下,老身念在你非寻常人,可放你一马,包括你身边的这位男子。还请二位速速离去,待老身重新加固封印后,二位便是想走,也走不成了。” 君初瑶先前的恭敬态度霎时消得无影无踪,手中剑一提,轻笑一声道:“那便不走了吧。几位婆婆若执意不愿交人,我也只好不客气了!” ☆、重逢 她这话一出,四位老者眉心皆是一跳。她们是西昭夷桑一族第十七代长老,四大长老分掌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象,数十年如一日打理族中事务,受全族人尊敬爱戴,何曾被人以这般狂妄的态度大呼小叫过?更何况对方还是个初出茅庐的丫头片子,是个擅自闯入西昭的外族人! 四位老者面色一凛,手中长杖急旋,四面霎时起了罡风,刹那间飞沙走石,天地变幻。君初瑶被这罡风激得一连倒退好几步,直到后背抵到一个坚实的胸膛。 天上阴云遮没了日头,天昏地暗狂风肆虐中,君初瑶一手掩面,一手紧紧攥着君项寒的衣袖,刚想开口说些什么,被他抬手止住。 他看她一眼,只那么一眼,她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此时罡风激射,如果勉力开口恐怕伤及内腑,而她想说的话,他都懂。她想说对不住,她故意激怒四位婆婆,不惜将自己和他置于险境,是为了给容烨发出信号。 从那几位婆婆和少年少女的对话里可以知晓,容烨这些时日以来一直在寻找走出西昭的法子,她绝不相信他会丧命于雪山,只是无奈被困于封印中,一时出不来罢了。而方才她无意间破了整个西昭的封印,想必那个时候,容烨已经抓住时机离开了雪山。但西昭作为一个国家很小,作为一个囚笼却很大,一时半刻未必能找到出口,她这边动静闹得越大,容烨就越有机会寻过来,而她拖延的时间越久,封印就将越晚得到加固。 但代价是,她和君项寒将面临致命的危险。 凭两人身手本该有机会反击,但这西昭着实古怪,四位婆婆朝四面一站,便催动了天象,似是引来了天神之力,令他们动弹不得,只能被动地于罡风之中维持身形,而即便是这一点,也已经很勉强。 君初瑶曾有一瞬想过要使幻术,但耳边又响起离笙的劝诫,她不敢拿容烨冒险,只好自己继续冒险。 四面都是尖啸的风声,君初瑶忽然想起长宁梁王宫宫变那一日,以风阵将她困住的容炀,她有些怀疑,容炀会不会同西昭有勾结?然后这个念头很快又被她否定,容炀的罡气是习武之人应有的东西,只是他的武功阴毒,稍微厉害些罢了,而眼下的罡风却真是逆常理而行。 风在渐渐转急,蓦然听见一声怒喝,“天雷阵!” 话音刚落,天边忽然闪过一道逼人的光亮,随之而来的是“轰隆”一声,雷声虽沉,却震得四面都跟着摇晃起来。君初瑶一惊,发现脚底下的大地正以极快的速度四分五裂开来,这些人为了取她性命竟不惜将自家的地劈裂? 君项寒一手拉住她,一手将剑往地上狠狠一插,两人脚底下那一小块地面,竟生生停止了分裂之势。随即他霍然抬首,手中不知何时多了几枚小石子,他抬手将它们一枚枚激射出去,朝着四面八方不同的角落。小石子碰着罡风,倏尔便转过一道弯,渐渐地,四面罡风的劲道小了下去。 君初瑶有些讶异地看着他。此时风声减弱,两人已经能够开口说话。他手中石子一枚枚射出,边忙边向她解释,“但凡是阵,必有阵眼。先前她们专心铺设风阵,力量太大,难以解开,但之后天雷阵一出,这边风阵自然就有了漏洞。” “既然如此,她们也该晓得天雷阵是多此一举,为何还……难道是容烨来了?她们担心他从外面破开风阵,因而加以阻拦?” 不等验证这猜测,插在地底下的剑发出“叮叮”的轻响,君初瑶低头一看,剑身颤抖得厉害,似是下一瞬便要拔地而起,而剑一旦脱出,两人脚底下这块地面立刻便会下陷! 她心中发急,忽然听见风阵外的打斗声,还有夹杂在其中的人声。 “逆沙行!” 这语气与往日大不相同,但声音却再熟悉不过,是容烨,是容烨来了,他果然还活着,果然找到了这里!她一喜,却又听见另一个女子声音,“你身上种着她的幻蛊,她一旦使出逆沙行,你自己便性命不保!” 她抬到一半的手颤了颤,又放了下去。 “君初瑶!” 这一声还是容烨,她已经听出这三个字的意思,是坚持,是决绝,是素来气定神闲之人难得生出的愤怒,是不容违拗的命令。 然后她又听见两个字,“信我!” 她再不犹豫,抬起了手。若她是一个人,兴许还要执拗下去,但此刻不行,此刻她的身边还有一个人,她不愿拿容烨冒险,却同样不能置这个人的性命于不顾。 更何况,容烨说,信他。 她看一眼始终沉默破阵的君项寒,手指一翻,诀已经捏到一半。 下一瞬,她感觉身子一轻,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时,已经来不及挽回,手在半空里抓了个空。 她霍然转头朝下看去。 方才那一刹,剑拔地而起,君项寒抓过她的双肩朝高空振臂一挥,随之而来的是“轰隆”一声,地面下陷。 她在漫天烟尘里转头,看见的是此生永难忘怀的一个眼神。那眼神里写了太多东西,有一闪而过的欣喜,有长久隐忍下爆发出的炙烈,有不得求也求不得的难言,还有一丝解脱般的欢愉…… 那一瞬,他的眼里没有家,没有国,只有她。 她人在半空,风吹进她的眼睛,带出一滴清澈却滚烫的液体。 他早就想好了。用剑暂缓地面分裂下陷的势头,以石子将风阵打开一个位于上空的缺口,甚至在抛起她的时候有意避开了她肩头初初愈合的伤处。 如此绝境之下,两人只能活一个,那是唯一的生机。他早就想好了,或许早在来到西昭之前,或许更早。 十六年来她一直视他为兄长,却在最后一刻将他看作一个男人。 君项寒,你骗我……你没有失忆,从来没有。 但她没有资格指责他,十六年,她欠他太多,何止一个谎言。 她回避,她退让,她无声拒绝,她为了另一个男人的性命将他置于水火。而他始终沉默,始终如一,始终为她遮风挡雨,为她做一出寡言之人最不擅长的戏。 此刻她在天上,他在地下,隔一幕烟尘遥遥相望,彼此无言。于他,这无言里没有遗憾,她在最后一刻抬起手捏出的诀,是对他十余年情意最好的回答。 戏终将落幕。 君初瑶的身子在十余丈高空划出一道尖锐的弧线,而后如一只断了线的风筝摇摇下坠,落下一半后撞进一个等待已久的胸膛。与此同时身下人闷哼一声,尽管已在看见她被抛出后先一步蓄力作准备,巨大的冲击仍令他浑身一颤。 他接住她的手势郑重而小心,如捧至宝,接过后却丝毫不留恋,也不低头看一眼,立刻一个旋身带着怀中人横飞出去——必须在两人完全坠地前将下落的力量消磨干净,否则他们必将摔成肉泥。 君初瑶被容烨带着飞出老远,一阵天翻地覆头晕目眩,也就因此没能注意到,有个月桂色的身影扑向了他们脚底下陷的那块地面,一边扑一边大喊,“婆婆!您怎的谋杀您亲外孙女婿!” “砰”一声,两人终于在长久的横飞中支撑不住脱力摔在了地上,容烨在下边生生成了人肉垫子。君初瑶摔得胃里一阵翻腾,却抵不过此刻脑中混乱如搅泥浆,也不知哪来的力气,赶紧从容烨身上爬起来,焦急探头看向烟尘弥漫的方向。 哥哥怎么样了?方才似乎听见女子的大喊,是敌是友?哥哥会因此获得生机吗? 容烨一直重伤未愈,加之半月来为走出雪山日夜不休心力交瘁,再经眼下这一折腾,喉间立刻涌上一股腥甜,本想强压下去免得让君初瑶担心,却见她此刻眼望着另一个方向,丝毫未关心自己的死活,便一时起了醋意,咳了几声,呕出一口血来。 君初瑶感觉到后边人的动静,这才像想起了什么,猛一回头扑过去,“你怎么样?” 她这一扑凶猛,半月来赶路的劳顿以及方才那一战和那一起一落的折腾立刻在身上起了反应,整个人一软,直直地倒了下去。 容烨又被撞得闷哼一声,脸上却在笑,他不介意将这一扑理解为她太久未见他思念过度因而主动投怀送抱。 君初瑶哪里知道他此刻这些小心思,还以为自己雪上加霜将他撞得不轻,手往地上一撑赶紧就要起来看他伤势,却突然感觉到后脑勺涌来一股大力,将她朝下按了按。 “别动。” 她立刻不动了,撑在地上的手慢慢收回来,抵在他胸膛。不是一个推开的姿势,而是要将他的心跳一声一声辨个清晰。 这一刻沉默相拥,似将这些日子以来彼此心中的思念与担忧一点点诉尽。都曾做过最坏的打算,却又都在那般噬人心骨的绝望中抱着自欺欺人般的信念苦苦支撑下来。 天知道他在得知自己昏睡近一月的那瞬要冷静下来去解开那一个个该死的封印有多难。 天知道她在他生死未卜的情况下要冷静下来去应对敌人解决宫变守住长宁有多难。 但他们做到了。他们是这世间最强大的人之一,所以换来了今日的重逢。 重逢一刹,一刹花开。 她的指尖一点点在他心上摩挲,很快便有滚烫的热泪落下来,也不知缘何道出一句:“真好。” 这一句由衷的感慨,为这一刻他们都还活着,为这一刻他们能张臂将彼此纳入怀中,为这一刻天高地远挡不住思念的涟漪,一圈圈在无边秋色里相携着晕开。 ☆、外孙女婿 就这样静了半晌,君初瑶忽然惊觉似乎太静了,静得能听见潺潺的流水声和虫鸣。她保持着被锢在怀里的姿势有些艰难地仰起头,看见容烨居然闭着眼一副睡着了的模样。 正要抽身爬起来,脑袋又被人朝下按了按,然后听见他懒懒地开口,“掉山涧里了,歇会吧,我半月没睡过好觉了。” 她这才发现两人身下是一处小溪,两旁是矗立的高山。她方才慌里慌张起身去看哥哥的情况,心急之下一眼没做出正确判断,此刻回想起那烟尘弥漫的模样,其实自己离那里应是很远了。念头这么一转,紧绷的身子也便瘫软下来,忽然觉得没力气再动,可听容烨低哑的声音就知道他的状况不好,一直被自己这么压着会不会出事? 于是她又将自己撑起来,这回使了吃奶的力,好歹是挣脱了他。然后她看一眼他的衣袍,一半浸在水里,想必身子也已经湿了。她皱了皱眉,去拉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人,“要歇换个地方再歇,这里会着凉的。” 容烨嘴角一弯,闭着眼配合她的动作,任她将自己拖到了山壁边。她摸摸山壁,似乎觉得这里也太过阴湿,但附近又没什茂盛的植被可以摘来垫在他身后,只好横出自己的手臂,隔在他和山壁之间。 手臂一伸,自然触到他背脊,她手一顿,忍不住出声,“你怎么瘦成这样了?” 这一句语气略带嗔怪,又感觉到隔在自己身后的手,他一笑,睁开眼侧过头看她。这一看就移不开视线,忽然觉得自己方才闭着眼睛实是浪费了大好光景。 人还是那人,样貌还是那样貌,但一眼看去却与往日不同。她整个人明明灰头土脸狼狈不堪,浑身上下却透着难以言喻的柔和光泽。若说从前,她是垂于九天之上的瑰丽星辰,那么眼下,她便是历经打磨栖于深海的珍珠,那华光暗含沉沉底蕴,比以往更摄人心魂。 她刚出了一身汗,发丝紧紧贴在颊边,见他沉默地盯着自己,似乎有些局促,动了动嘴唇要说些什么。 她不知道,这一动,在他眼里意味着什么。 他低笑一声,凑过去堵上了她微张的唇。这一堵,像干渴难耐的沙漠行者遇上清冽的泉水,像孤寂半生的旅人嗅到盛开在路边的蔷薇花,他忽然觉得身子不乏了,有了攻城略地的气力。 于她却正好相反,她脑袋一空,想说的话自然忘了个干净,只觉得浑身都软了,横在山壁上的手也没了知觉,轻轻滑了下来。 这一滑,换得他更进一步,攫取她口中香甜芳泽。 良久后,不知是谁起了低低喘息,又或者只是途经山涧一拂而过的风。他慢慢放开她,手指按在她背脊上,在她的脸腾一下烧起来之前轻笑道:“你呢,怎么也瘦成这样?” 直到很久以后,容烨再使出今日这般攻城略地完迅速转移话题的招数,她才明白过来,这个人……真是城府很深啊,知道她脸皮薄,于是不给她脸皮薄躲开他的机会,自己做好了“善后”工事。 然而眼下懵了的她可没想那么深,她“啊”一声,眼珠子从他近在咫尺的脸上转开去,“水……水土不服吧。” 答完她也不羞了,因为从眼角余光里瞥见他微微凹陷的眼圈,眼下覆一层淡淡的青,她有些心疼地抬手摸了摸他的脸,随即眼中杀气一闪而过,“咱们把西昭踏平吧。” 他倒有些意外她会这样说,不过却是打心底里满意,于是点点头,食指轻轻刮了一下她的鼻子,“终于有些世子妃的样子了,也不枉费我吃这些苦头。” 她微微露出些得意的神色,嘟囔道:“你不知道的事情还多着呢,我帮你把长宁都给整妥帖了。” 他又有些意外。他清楚,就算自己不在,长宁的计划多半也会顺利实施,但他以为那会是离笙的手笔。 “同我说说,你都做了些什么?” “唔,”她翻着白眼思考了一番,“说起来也没什么,大多都是按着你的计划在实行,我也就瞎指挥指挥,战穹、苍羽、云龙都听话得很。” 他眼中似有光芒一闪而过,“你指挥了云龙?” “是啊,”她有些奇怪地看着他,“很奇怪吗?” 他沉默了一会儿,突然笑起来,“不,我早该想到,你比阿笙更合适的。当初我将云龙托付于她,是为防万中之一的变故。但云龙是我一手带大,我心知,若我不在,她未必指挥得了他们,倒是多亏了你。” 她有些不解,“可他们没为难我,我让几个统领乔了装再来见我,他们便将自己打扮得稀奇古怪,大有牺牲精神的样子。宫变那日也很配合,我派他们去掳……”她说到这里蓦然停住,“掳……掳几个士兵,他们也照做了。” 他抬手给她理了理颊边的乱发,假装未看出她的吞吐,笑道:“云龙将士只臣服于自己心中傲气,他们听你的话,是认了你这个主子。你一定有行事过人,令他们心悦诚服的地方,或者是他们听说过你在谷里的事迹。” 她点点头,又有些吞吐,半晌后道:“不过……对不住,我……我没保护好王后。” 他眉毛高高挑起,“死了?” 她听出他事不关己的语气,有些讶异,“她是你母后,你……不伤心吗?” “她不是我母后,只是母后的妹妹,死了也好,不过自食恶果罢了。” 这个她自然听说过,也晓得容烨与这个姨母关系并不融洽,但却没想到,竟是不融洽到了这种地步。而且听他语气,两人之间似乎有过很深的过节,或许宫廷旧事都有它血淋淋的一面。 她不想深究这些,只望他能将心结解开,认真道:“不管她从前对你,或者对你母后做过些什么,终归是个可怜人。她对王上的情谊是真的,她是为了替王上挡箭才死的。” 容烨沉默一会,半晌后面上神情似乎柔和下来,将她揽进怀里,“好。” 他说得不着边际,她却明白了他的意思,这是在对她说,他愿意放下从前那些旧事了。她微微仰头,看着他下颌的轮廓出神,过了一会儿又道:“容炀没杀成,跑了。” “总要留些事给我做的。”他垂眼看她,语气听上去很轻松,甚至带些笑意。但倘若此时她能看见他的眼睛,便会知道他动了怒气,那里一潭静水凭空起了波涛,只因听见那个名字。 他的手指一直在她肩后摩挲,那么瘦,那么瘦……原本就是细若柳枝的身形,眼下整个人跟柴火似的。这些时日以来,她为了他究竟有多殚精竭虑,而容炀又对她做过些什么?他知道她不会主动提,即便问了也不会老实答,有些事他自会查个清楚,然后让那些伤害过她的人付出应有的代价。 她虽然看不见他的脸,却隐约感觉到他似乎有些不快,忙转移了话题:“哦,对了,琳琅也来了,这个你大抵没料到吧?” “嗯?”他眼睛一眯,“骁州总督军有异动我晓得,率军的人竟是琳琅?” “琳琅是个好姑娘。”她叹一声,“虽然骄纵了些,本性却不坏。她率总督军来长宁,假意助容炀,实则是为了杀他。只是没能得手,还险些……”她顿了顿,“那日后来,我见过她一面,让她回骁州去,逼宫的事就当没发生过。她却说已经回不去了,当初她是以自己性命作要挟,向她父亲要来这支总督军的,犯下这样大逆不道的事,就算宫中人不追究,家里人也不会放过她。我让人给她在长宁城中安排一处宅子暂且住下,之后就来了西昭,也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容烨又沉默一会,良久后道:“回去之后看看她吧,只是不晓得她愿不愿意见我。” 琳琅是两人共同的心结,虽然君初瑶先前替她挡了一剑,但也没觉得这就算还清了自己欠她的债,因而又叹了一声,有心想再转移个话题,“嗯……阿辰倒是一鸣惊人,我将苍羽交给他,他来来去去打了个潇洒。” 容烨一笑,“这一点我倒不意外。他只是贪玩,真要认真起来,成就未必比君将军低。” 她听见哥哥的名字猛地一震,抬起身来,“哥哥他……” “月华在,他不会有事的。” 她放下心来,随即又一愣,“同你一起来西昭的原是月华公主?”不等他答,她已经自我肯定般点起了头,“祁国公主,西昭夷桑一族之后,亏我方才一直没想起来。等等……她就是那位婆婆口中的外孙女?”她突然正色起来,瞪着他道,“那你怎么成了人家外孙女婿?” 他不答,就那么定定地看着她,觉得她此刻脸上的神情真是好看得紧。 她深知他不会主动上门做人家外孙女婿,因此他的沉默看在她眼里就成了“另有隐情”。她不胜头疼地想,该不是这个月华公主救了容烨,然后要他以身相许吧?对方是一国公主,又是救命恩人,这种要求似乎也不过分……可自己这个正牌世子妃岂不是有些委屈?但要阻止也不成,面对恶人她还能以恶还恶,面对恩人她怎能恩将仇报? 他看着她面上神情连连变换,觉得她似乎想偏了,赶紧打住她,“一面之词罢了,你信?”见她仍有些狐疑,又道,“你说的这个事,我也打算去查证查证的。我被人下了蛊,睡了二十几日,这期间被人卖了也未可知。” 她似乎有些放心了,又似乎更加不安,半晌后右手攥成拳击在左掌心,“这西昭非得给它踏平了不可!” ☆、重生真相 君初瑶和容烨连日劳顿,都已是强弩之末,在山涧里休整了一夜才勉强恢复了些体力。临出山涧时,君初瑶忽然想起一个问题,犹豫一会还是问了。 “你身上种着我的幻蛊,这是几时起的?” 容烨默了默,“九年了。” 她眉心一跳,“九年前,我方才开始修习幻术。” “既然你都晓得了,我便也不瞒你。”他神色淡淡,语气也无甚波澜,“九年前那场春猎,我与父王走散,误入迷谷遭了不测,醒来时性命无恙,却觉十分昏沉,之后便得了咳血症。说来也很奇怪,这咳血并不伤及根本,却反复无常发作,毫无规律可循。七年前因缘巧合,我结识了月华,她是夷桑后人,一眼便看出我被人下了蛊。” 君初瑶认真听着,眉头慢慢蹙起,忍不住攥紧了手。 “那是一种生息蛊,蛊的另一端连着一个人,我也是在大漠里才知晓,那个人是你。每当你修习或使用幻术时,我便会有大大小小的反应,轻则昏沉,重则咳血。”他看着她发白的脸色笑了笑,“不要紧,被你折腾了九年不还活得好好的?” 她顿觉酸楚,“你该早些告诉我的。” “告诉你也不过徒增烦恼罢了,这蛊无解。” “月华也没有办法?” 他默了默,最终摇头。 君初瑶蹙起眉,“其实是有办法的,只要我不继续修习幻术便好了,只是……” “只是你会死。”他揉了揉她的发,“那就不是办法。” 君初瑶垂了垂眼,“你可有想过是何人所为?” “你心里不是已经有答案了吗?”容烨笑笑。 “安魂蛊和生息蛊必是同一人的手笔,你也觉得……这个人是师父吗?” “初瑶,”他忽然正色起来,“我不想质疑对你而言很重要的人,可事实上,我很早便发现了司空月有问题。” 她点点头,沉默半晌后叹了口气,“你出事的时候,师父的确刚好在谷里。” “你可知何谓‘逆沙行’?” 君初瑶摇了摇头。 “逆沙而行,篡天改命。逆沙行最后一式名曰‘逆沙’,辅之以生息蛊,能够逆转时光,回到过去。” 她眼底错愕之色一闪而过,竟怔得说不出来,刚要开口便是一阵地动山摇,幸而被容烨一把稳住了身子。 “怎么回事?”她蹙起眉看他。 容烨笑了笑,“不要紧,是我们捡了个便宜。” “便宜?” “你身上的逆沙行心诀破了西昭的封印,想必令四位长老殚精竭虑了一宿,眼下这出,是月华与君将军将他们好容易补上的漏洞又给捅破了。”他说罢弯了弯嘴角,望着山口处四处逃散的夷桑族人,似是叹了一声,“今日过后,西昭……再不是遗世之国了。” 她隐约明白过来,自己这是捡了哥哥与月华公主的便宜,她和容烨倒是好生歇息了一宿,他们却忙活了一夜。 “月华既是夷桑后人,又是长老婆婆的外孙女,何以帮我们?” “不是帮我们,是帮她自己。她为救我踏足西昭,犯了忌讳,长老们不可能容许她再回去。” 君初瑶点点头,下意识咬了咬下唇。 容烨看了她一眼,伸手替她理了理鬓发,一面道:“西昭不容外人涉足,所谓‘外孙女婿’的说法想来也只是权宜罢了,别乱想。” 她微微有些懊恼自己的心思被看穿,正觉得羞,忽然听见脚步声,抬起头便见君项寒和月华朝这边来。 “来不及了,”月华截断两人的话头,示意容烨和君初瑶跟上她,“再不走就得给整个西昭陪葬了。” 四人对视一番,一路穿过山涧出去,待到出谷时,身后轰然一声响,烟尘弥漫里隐约瞧见身后地崩山裂。 守在外头的寅七惊喜上前,“主上!” 容烨点点头,“回长宁。” …… 容烨一回来,影卫的通讯便恢复了运行,也因此这一路,来自长宁的消息源源不断传来,看得人心惊肉跳。 长宁变了天。 将军府在谋逆一事上撇清了与君砚蓝的关系,陈上了君砚蓝勾结三军的证据,一着“大义灭亲”,又因退敌有功,与过相抵,梁王决意既往不咎。 容炀的尸首被人发现在荒郊,致命的是心口的贯穿伤,可判断出下手之人使的是双刀。君砚蓝不知所踪。 君初瑶觉得难以置信,“容炀……就这么死了吗?” 容烨靠在马车里的案几边沉默良久,最终道:“是阿笙。” “这是离笙的手笔?难怪她不愿跟我来西昭……”她微微愣了愣,随即又像是想起什么,“容炀不好对付,他死了,那离笙呢?” 容烨没答,眼望着车帘外连绵的山脉久久不出声。 君初瑶似乎明白了什么,叹了一口气。 月华本是要回祁国的,却在容烨拜托下跟着三人一道回了长宁,君初瑶大约也知道逆沙行有些问题,因而没有拒绝她的帮助。 大半月后一个雨夜,几人的马车在荒郊被泥泞的山路所阻,无奈只得暂且搭了帐子避雨歇息。夜过二更,君初瑶和月华正要睡下,忽闻帐帘外头风声大作,似有异样。 月华虽懂巫蛊幻术却没有武功,君初瑶示意她穿好衣裳,提着剑走到了帐帘边。刚一靠近便从帐外伸进来一只手,朝她肩头抓去,她霍然侧身,一个后仰险险躲过。 来人却紧追不舍跟了过来,手掌一翻便是罡风大作,帐子里的陈设被吹得东倒西歪,君初瑶勉力站稳,接了几招便败下阵来。 这边的声响很快惊动了隔壁的容烨和君项寒,两人几乎同时闪身进来,又同时抓向来人的肩头。 “哧”一声响,黑色斗篷被扯落,露出一张脸来。 君初瑶呆愣在原地,盯着来人的脸喃喃,“师父……” 如果说,先前她还对容烨的判断抱着一丝侥幸似的希望,那么眼下的情境,就足够说明一切了。 司空月笑了笑,并没有答,反倒眯起眼看向容烨,“时间紧迫,便不与世子绕弯了。你该清楚,即便这里所有人联手也不是我的对手。” 容烨放开了制在他肩头的手,淡淡道:“你想要什么?” “世子果真是识时务之人,”他笑笑,“我要我徒儿。” 君初瑶皱了皱眉,“师父可是希望我施展逆沙行最后一式,为您改变什么?” 司空月这才看向她,“徒儿聪慧,那么你不妨猜一猜,为师为何叫‘司空月’。” 她将这名字在心底反复念了几遍,霍然睁大了眼,“母妃……?” 君项寒和月华皆是一愣,君初瑶不是公主,何以道出“母妃”二字? 他笑了笑,“正是你的母妃,韶国的箜乐夫人。司空月,思箜乐,徒儿,为师早便提醒了你。” 月华蹙起了眉,看容烨神色淡淡并无讶异,似乎明白过来什么。 “您与我母妃有何干系?” “她是我的妻。” 君初瑶不可置信地摇头,“母妃是父王册立的夫人,怎会是您的妻?” “赠君一颗慕君石,诉我相思三百日,此中有誓君不知,年年月月盼君至。这首诗,可是你母妃教你的?” 她霍然抬首,却又听他继续道:“你被困山崖那日曾问为师可有看清对头的悬崖石刻,石刻写的……正是这首诗。” “我与你母妃青梅竹马,早有婚约,是你父王生生拆散了我们,且害得你母妃国破家亡,最终自焚于花朝殿。”他冷然一笑,“萧甯,你不想救你母妃吗?” 她忍不住后退一步,眼底满是荒唐的神色,摇头道:“不是不想,而是……如何能?韶国亡国自有定数,父王、母妃、兄长,还有我……萧氏所有人都难逃此劫。您要救母妃,便等同是篡改命理,逆天而行,四国的历史都将被重写,如何能,如何能?师父,十六年了,我早便看开放下了,您的执念又何以如此深?” 他仰头大笑起来,“不尽人事,何来天命?萧甯,你怕是至今还不晓得自己究竟是怎么死的罢!” 君初瑶不可思议地盯着眼前人熟悉的面孔,却觉凉透了心,陌生到骨子里去。 “和亲队伍何以与祁国的乱军相遇?那是因为我操纵了蝎女。你的魂魄又何以附身到婴孩之躯,那是因为我使了离魂引!梁平大将军何以救你,那是因为我在祭天大典上的预言。你又何以在七岁那年一病不起,何以修习逆沙行,他,”他一指容烨,“他的身上又何以种了你的生息蛊……这一切,都是我的手笔!” ☆、回到前世(一) 君初瑶震惊太过反倒笑出声来,什么敬称也没了,“司空月,你疯了……?别拿父王夺人所爱当借口。他或许懦弱无能,不是个好国君,他或许贪图美色,不是个好丈夫,但他不曾如你这般昧着良心沾染那么多条人命!倘若这一切都是你的手笔……那么你根本就是那一场灭国屠城战的罪魁祸首!成千上万条性命都是你的手笔,就连母妃也是!我若顺利嫁给了绥世子,起码韶国还有残喘数年的可能,父王不会不战而降,母妃不至于受尽屈辱自焚……是你亲手逼死了她,又谈何救她?” 司空月似被戳中了伤处,神色凄哀地看着君初瑶,“我想救她的……我想救她的!韶国一亡,韶灵王一死,她便能重新回到我身边……” 君初瑶摇了摇头,“你错了,纵然母妃对你有情,也早已嫁作父王。以母妃的性子,韶国将亡,她怎会贪生同你走?你的执念并非出自对母妃的情意,而是因为……你亲手害死了她……!” “对,对……”司空月又笑起来,“是我亲手害死了她!那么你……你是她的骨肉,你该替我挽回这一切!” 君初瑶蹙了蹙眉,默了半晌道:“倘若我不呢?” “你没有选择,你的命是我给的!当初那婴孩早便死了,我施展离魂引,替你续了十六年寿命,让你有足够的时间修习成逆沙行。如今你恰好十六,不出一月,命数便该尽了。” 君项寒霍然抬首。 容烨眯了眯眼,看向月华,似在向她求证。 月华朝他略微颔首,“待到命数尽时,谁都无力回天。逆沙行算是个不是法子的法子,倘若能够回到十六年前,改变萧甯的命运,那么君姑娘还有可能以萧甯的身份继续活下去。” 君初瑶似乎霎时什么都明白了。 曾道是命数离奇,却原是神来之手摆布其间,十六年,她不过是他人手中一枚棋,生死浮沉皆不由己。 司空月早便做好了两手准备,倘若当年母妃活了下来,便不会再有这后来的事,倘若母妃去意决绝,便以逆沙行重来一次。 她闭了闭眼,“告诉我……为何是我?” “逆沙行非自幼修习不可成,你是她的亲生骨肉,救她理所应当,也是最适合设局之人。” 她睁开眼,看了看容烨,忽然问:“那么他呢?” “长宁城没有第二人的根骨能承受生息蛊的霸道。” 君初瑶点点头,“倘若我回到过去救了母妃,也就不会再有后来的事了,对吗?” 容烨微微皱了皱眉。 “自然。只是生息蛊与逆沙行共生,他须得与你一同回到过去,一旦事成,命数更替,那么他还是他,你还是你。” 言下之意,她会做回萧甯,而容烨也还是容烨,只是再没有了君初瑶这个人。没有了君初瑶,韶国十六岁的公主萧甯不会与梁国八岁的世子容烨有任何交集。 她不会再走进他的人生,不会再带给他九年折磨,他也不须再承受失去她的痛楚。 君初瑶笑了笑,“那样也好。” 君项寒刚想阻止,忽有一颗蜡丸悄悄射向了他背在身后的手。他也是反应过人,不动神色接住捏在了手心。 似乎是明白了容烨这颗蜡丸的意思,他没再作声,倒是月华走上前来,“逆沙行乃西昭失传已久的秘术,不知司先生是如何得到这心诀的?” 司空月见君初瑶愿意配合,态度已和缓了些,朝月华道:“送魂山奇遇。” 月华听罢微微愣了愣,随即含笑道:“我与阿烨因生息蛊相识,倘若命数更替,或许不会再有今日情谊,既此行已注定,司先生可否容许我与阿烨私下一叙。” 他犹豫片刻,“请便。” 月华看容烨一眼,“阿烨,你跟我来。” 两人出了帐子,一炷香后方才回来。君初瑶也无心在意其他,终归是场即将结束的闹剧,到得此刻她反倒平静了不少,见容烨回来,朝他点了点头示意准备好了。 浮尘,流光,破晓,生香,噬华,凝霜,安魄,摄魂,逆沙。 逆沙九式,成。 天旋地转,时光倒流,一眨眼物换星移。 眼前忽然成了十六年前的大漠,时隐时响的铜铃声,浩荡喜艳的和亲队伍,凤冠霞帔的女子端坐轿中,眼底无悲亦无喜。 君初瑶远远望着流水般的长龙,一瞬竟觉恍惚。谁又能想到,她会再回到十六年前呢? 她想,她明白司空月选择回到这个时间节点的原因。 第一,她的寿命快到了,若是回到母妃嫁给父王之前,风险太大,且时间也远远不够用,一旦她死了,这个由她的意念生成的幻境便会消失,那么一切前功尽弃。 第二,看起来,倘若单纯为救箜乐夫人,似乎回到十六年前灭国屠城战那一日也可以,可司空月很清楚,前世箜乐夫人选择以决绝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与萧甯的死脱不了干系。萧甯是箜乐的血脉,也是她活下去的念想,而君初瑶虽因离魂引的关系,拥有一张与之同样的脸,却终归寿命将尽,时日无多,因此,要救箜乐,还得先救萧甯。 她在原地默了许久,回头看去,见司空月旁边站着容烨,稍稍觉得心安了些。方才逆沙一刹,他们跟着她一同回到了这里,月华和君项寒则留在了幻境外。 容烨难得有些发怔,望着那凤冠霞帔之人与君初瑶一模一样的脸不知在想些什么。还是君初瑶先回过神来,看向司空月,“您希望我如何做?” 司空月笑了笑,“我想带走萧甯,初瑶,你该晓得如何打动她。” 君初瑶默了默,点点头,她就是萧甯,自然知道什么法子能够打动当年的自己,“萧甯决绝远嫁,想让她心甘情愿放弃并不容易,除非她能亲眼看见绥国的背叛。” 容烨将目光自远处和亲队伍收回,含笑道:“祁国的乱军就快来了,初瑶,你和司先生想法子将他们的队伍伪装成绥军来犯的模样,剩下的交给我。” 她点点头,深吸了一口气,“一切小心。” 三人分头行动,君初瑶那边很快便将祁国乱军布置妥帖,容烨静等两边杀了个七七八八,眼见侍卫因寡不敌众将公主送上了马才跟上去。 萧甯显然是不会马的,怀里还抱了个孩子,那马又因先前受了痛,奔得极快,眼看便要将她甩出去。容烨一个闪身上前,转眼便到马上,绕过身前惊慌失措的人,一把扯住了缰绳。 她似乎以为身后来了敌人,掏出一把防身的匕首就往容烨手背扎去。可即便是如今的君初瑶也远远不敌容烨的身手,更别说当初毫不会武功的萧甯。 他垂了垂眼,轻轻巧巧便按住了她的手,“别怕。” 萧甯还在喘息,听见这话愣了愣,回过头来。 这一回头,容烨也是一愣。 饶是他做足了心理准备,也很难不对这张脸出神。君初瑶素来不涂脂抹粉,可出嫁的萧甯却不一样,原以为素面朝天便已经很好,却不想这张脸经过粉饰之后,当真美得有些不思议。 他忽然明白了,当年的绥国世子何以一眼便认定了这个女子。 萧甯见他神色古怪,倒忍不住先问了出来,“阁下何人?” 容烨回过神来,记起此行的目的,“绥国失信,王上命我前来救回公主。” 她皱了皱眉,因亲眼看见了绥军对和亲队伍乱杀一气,便先信了三分,却还是对容烨存疑,“我未曾见过阁下,阁下该如何证明身份?既是奉了父王旨意,总该有些信物吧。” 容烨笑了笑,似乎是觉得十六年前的君初瑶倒也不算太笨,“在下乃王上幕僚,自然未曾与公主谋面,且恰好不巧丢了信物。” 萧甯的眼底闪过一丝狐疑,“那么还请阁下告知,信物为何物?” “公主的小像。”他答得毫不犹豫,“画里的公主穿了一袭藕荷色留仙裙,左下一行篆书小字,‘昭元三十六年春,嘉懿公主小像’。” 萧甯想了想,这画确实是有的,且是她出嫁前不久,父王命宫廷画师特意为她作的。裙子的样式、颜色,还有那行小字的内容、字体,都能对得上。而这幅画应当在韶王宫中,不会落入他人之手。 她点点头,终于信了容烨,“阁下如何称呼?” “在下姓容。” “多谢容先生救命恩情,只是还请先生告知我,绥国何以失信?如此,我韶又待如何?” “绥军陈兵三十万威胁我韶西境,还请公主随我乔装回去,一切待到了谷里再做抉择。” 她点点头,“好。” 容烨用余光瞟了瞟身后正朝这边来的司空月,手一翻掌心便多了一颗药丸,“公主体弱,前路艰险,还请服下此药。” 萧甯既然信了他,便也没对这药有怀疑,接过吃了下去。 几人雇了马车赶回韶国,司空月并不全然放心容烨,因此将萧甯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倒是容烨无甚担忧的,跟君初瑶坐在另一辆马车里。 车架颠簸,一路顺着泥泞的山道辘辘前行,两人在昨夜过后第一次有了单独相处的机会。在君初瑶的认定里,等回了谷里救了母妃,无论萧甯是生是死,她与容烨都再无瓜葛了,可她又直觉容烨绝非任人宰割的鱼肉,他不曾作出丝毫反抗,很可能是留了后手。 容烨看看她眉头深锁的样子,伸手替她抚平了眉心,“别犯傻,我还在这里,就不会容许那样的事发生。” 她偏过来头来,略有些讶异,“事情还有回转的余地吗?” 他笑了笑,“从一开始,赢的人就不会是司空月。” ☆、回到前世(二) 君初瑶皱了皱眉,似是有些不解。 “知道昨夜月华与我说了什么吗?”他轻抚着她的指骨,缓缓道,“司空月毕竟不是夷桑族人,这离魂引,他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怎么讲?” “眼下还不能告诉你,只是你得相信我。” 她点点头,苦大仇深了许久,好歹露出了点笑意,靠在他的臂弯里闭上了眼,“不信你还能信谁呢?” 容烨垂了垂眼,看着她略显疲惫的脸,“我给萧甯服了药。” 君初瑶愣了愣,抬起头来,“什么药?” …… 三日后清早,萧甯的马车骤停,容烨探出车帘,便见司空月朝这边来,脸色铁青,“烦请世子给我个解释。” 容烨皱了皱眉,“司先生希望我给您什么解释?” 他强自按下怒火,“萧甯死了。” “死便死了,与我何干?” “是你动的手脚。” 容烨笑了笑,倒也不否认,“是又如何?这场交易本就不公平,你戏弄了初瑶十六年,我不过匀了匀罢了。” “你……”司空月怒极反笑,“你待如何?” “萧甯死了,初瑶便必须活着,司先生理应明白我待如何。” 他冷笑一声,“我可以再施一次离魂引,只是你也清楚,我当初为救初瑶已折了十六年寿命,早无余力。” “救与不救,便随先生的意吧。” 司空月沉默良久,终于看向了车帘内的君初瑶,“初瑶,你来。” 君初瑶看一眼容烨,随司空月去了前头那辆马车。 “你这副身子寿命将尽,怕是撑不到谷里,如今萧甯死了,我再施展一次离魂引,将你的魂魄附到她的身上去,只是我折寿太过,这一回只能给你三个月的寿命。” 她点点头,嘴角笑意苦涩,“倘若萧甯没有死,您便不会管初瑶的死活了,对吗?” 司空月默了默,最终没有答,掌心一翻施起幻术来。 君初瑶闭上眼,只觉得神智一点点涣散开去。这种感觉实在太熟悉了,十六年前她葬身大漠之前,也是同样的经历。 又是一次濒死之境,明知自己还会醒来,可死亡的痛楚却丝毫没有清减。她沉沉睡了过去,良久后重新睁开眼,看见容烨守在自己塌边。 还是在颠簸的马车里。 她微微有些恍惚,抬起手看了看自己的虎口,没有习武留下的茧。 这副身子不是君初瑶,而是萧甯。 时隔十六年,她竟又做回了萧甯,带着君初瑶的记忆做回了萧甯。 容烨看她晃神的样子,将她扶起来,斟了杯茶递过去,笑道:“初瑶,还是这样更美。” 她一愣之下才明白过来他的意思,气道:“这么说来,你是喜欢萧甯胜过君初瑶了?” 倒是不得不承认,萧甯长在深宫里,是韶王的掌上明珠,论起保养来,自然要胜过自小摸爬滚打长大的君初瑶。单就肤质而言,便是没法比的。 容烨不置可否,“喝茶,消消气。” 她瞪他一眼,接过茶盏喝了,默了默道:“我做回了萧甯,却只剩三个月的寿命,该当如何?” “不是三个月。”他笑了笑,“那不过是司空月以为罢了。” “离魂引究竟有何玄机?” “所谓离魂引,便是将一个人的魂魄附到另一人身上。倘若后者身死,便须由施幻者为前者续命。这是其一。还有司空月不知的其二,便是后者生息尚存的情况。” “生息尚存……?” “我给你……”他也难得糊涂了一次,被君初瑶和萧甯给搅浑,“我给萧甯服的是假死之药。” 君初瑶忽然明白过来什么,“萧甯只是假死,生息尚存,因而我不须他人续命也能活下去?” 他点点头,“萧甯也是你,即便是十六年前的你,我也不会当真要了她的命,不过偷天换日,借司空月的手将你们二人的魂魄融在了一起。” 她越听越觉得玄幻,看了看自己,又摸了摸脸,实在没觉得有任何异样,怎么两个魂魄就融在一起了呢? 容烨一眼便瞧出她在疑惑什么,“要验证这一点很简单,你虽本就继承了前世的记忆,可有一段却是原先的你不会晓得的。你眼下可记得,前几日萧甯是被谁所救?” 君初瑶恍然大悟,“父王的幕僚,容先生。” 他笑着揉了揉她的发,“对,这是前世的你没有的记忆,你却记得,那么足以证明,如今的你是君初瑶,也是萧甯。还有,你再回想回想前世,那些记忆可是比从前更清晰了些?” 君初瑶照他所说回忆了一番,笑了起来,“还真是。”似乎是死而复生的喜悦来得太快,她尚且不大敢信,“这么说来,我不会死,即便三月之期到了,也不会死?” “不会。” 她点点头,忽然又像想起什么似的蹙起了眉,“那幅小像……你是如何知晓的?” 容烨又笑,“拓跋思烈的画。” 君初瑶霎时瞠目,“这么说来,你早便知晓我的身份,所以才不怕我在寿宴上出糗?还有……你说要拿韶国给我作聘礼,也是因为这个?那……那大司徒呢?” 她一问接着一问,容烨倒也不急,慢悠悠答:“嘉懿公主琴棋书画舞无一不通,我自然信得过你。至于韶国,我十六年前布了局,撺掇拓跋孤鸿拿下它,便是为了有朝一日将它拿回来,即便没有你也势在必行,只是怕你不高兴,换了种不大动干戈的方式。大司徒的死是个意外,我早便替他留好了退路,只是他选择了另一条路。” 她静静听着,或许是为自己曾被林落攻心而误会容烨感到愧疚,只觉得鼻子发酸。沉默许久后才道:“可这世上却也再不会有君初瑶了。” “倘若真是如此,我们便不从这幻境里出去了。” 她愣了愣,许久后才反应过来他这话的意思,“你不要天下了?” 容烨笑了笑,“我在来这里前将一颗蜡丸交给了君将军,里头写了些东西,想来他看了一定明白,这天下,便交给他操心去吧。” 君初瑶听得心里一堵,忽然落下泪来。 耳边似响起大漠戈壁,春夜里两人的对话。 “拓跋思烈年轻时骁勇善战,当年绥国的江山,有一半是他打下。可惜,江山易攻不易守,美人难得亦难求,一朝错选,满盘皆输。” “如此说来,若换做是你,定会弃美人而选江山了。” “不,我定赢了美人,也赢了江山。” 她从来都知道容烨是怎样的人。他意在天下,迟早有一日将成为四国之主。他算不得是善人,手上沾染过太多鲜血,也曾未达目的不择手段。他有坐江山拥美人的自信,因此从不觉得二者不可得兼。 却在真正面临抉择时,选择了她,而不是天下。 容烨垂眼看了看她,一手替她拭泪一手将她揽在怀里,笑道:“其实韶国十六岁的嘉懿公主也不是不能嫁给梁国八岁的世子。” 君初瑶愣了愣,“噗嗤”一声破涕为笑,捶了他一拳,“历史若真被改写了,你也就不记得我了,我还能巴巴地跑到长宁来找你不成?别说你肯不肯娶,我可没那个脸皮嫁。” 他原本只是想逗她开心,听她这么一说倒也来了兴趣,想了想,摘下腰间一块玉佩,“拿着这个去长宁,他不敢不娶。” …… 三人到谷里的那日,恰好是灭国屠城战的开端,以司空月和容烨身手,要想神不知鬼不觉潜入韶王宫自然不难,再带上个君初瑶也一样。 司空月算过,今夜恰好是箜乐前世自焚的日子,他因此显得不大有耐性,倒是君初瑶得知了容烨的后手,反倒沉稳些。 入夜后,君初瑶换了萧甯惯常的装束悄悄入了花朝殿。这是萧甯的宫殿,今夜,箜乐夫人因思念远嫁的女儿,来了这里。 坐在窗边的女子听见身后响动回过头来,姣好的面容满布震惊之色,“……甯儿?” 绥国以韶国毁亲为名请战,她自然猜到女儿恐怕早已凶多吉少,看见萧甯反倒不大相信自己的眼睛,怔怔站起身来。 君初瑶也稍稍愣神,十六年了,谁又能想到,她还会再见到早已亡故的母亲呢? “甯儿……”箜乐踉跄朝她走来,伸出手轻轻抚了抚她的脸,似在感知她的温度,“甯儿,真的是你……母妃不是在做梦吧?” 她摇摇头,不知怎的便跟着落下泪来,“母妃,是我,您没有在做梦。” “这么说来,你父王当真临阵毁诺了?” “不,不是的,母妃,甯儿的确没有嫁给绥世子,可甯儿是逃回来的。绥国根本没有要和亲的意思,他们要的是我们韶国的土地。” 箜乐怔了一会,忽然将君初瑶抱进怀里,痛哭失声,“甯儿,苦了你……” 君初瑶知道时间有限,安抚了她一会便道:“母妃,韶国保不住了,可甯儿还在,您愿意跟我一起离开这里吗?” 箜乐闻言放开了她,原本的温存不复,“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君初瑶早便料到要说服她没有那么容易,只得苦笑道:“母妃,我只想你活着。” 她的神色渐渐冷了下去,走开几步,“你跪下。” 君初瑶闻言并无意外,默了默便跪了下来,似乎是感觉到屏风后有人呼吸一紧,她朝那边看了一眼,在箜乐看不见的角度摆了摆手示意没事。 “母妃从前是如何教导你的?” 她答得不假思索,“甯儿的一切富贵荣华都是萧氏的先祖们以血肉堆砌而成,倘使有一日,萧氏有难,韶国有难,甯儿理应不惜此身。” “那么你又是如何同你父王承诺的?” “今我大韶国危,身为一国公主岂能袖手?国在,萧甯在;国破,萧甯与国同亡。” “甯儿,你既然记得,何以说出这等昏话来?” 君初瑶默了一会,忽然道:“母妃,您爱父王吗?” ☆、尾声·逆沙行 这问题来得突然,箜乐一时竟不知该如何答。 见她不说话,君初瑶又道:“那么您还记得司铭,司先生吗?” 箜乐夫人并不晓得司空月这个化名,却不会不认得司铭,她讶异于从萧甯口中说出这个名字,愣了半晌才道:“记得。” 掩身屏风后的两人中,有一人的手微微颤了颤。 “母妃,甯儿知道,您当初嫁给父王是为权势所迫,而司先生也从未有一刻忘记过您,以至在那之后终生未娶。韶国要亡了,母妃,该与国同亡的是甯儿,不是您。为了我,您这半生都活得凄哀,何必再苦苦自缚?” 箜乐手一扬险些便是一个巴掌,却在君初瑶紧闭双眼一刹停了下来,默了默才婆娑道:“甯儿,母妃的确不爱你的父王,却也早已不恨他了……十六年,还不够我放下吗?” 君初瑶微微一怔。 十六年,还不够一个人放下吗? 的确够了,就像她也曾对绥人深恶痛绝,却在十六年岁月里渐渐淡漠,渐渐不再被人世间的生离死别所动。 可却还是有人放不下。 司空月用了两个十六年,都没能放下。 “母妃,”她深吸一口气,忽然对箜乐磕了三个头,“权当是甯儿自私,自私地想让您活着,您跟我走吧!” 箜乐闭了闭眼,“你不是甯儿。” 君初瑶霍然抬首,眼底震惊之色一闪而过,又听她继续道:“我的甯儿是怎样的孩子,我最清楚,不论你是何人所扮,还是谢谢你的好意。谢谢你让我在死前再见了甯儿一面,也谢谢你如此真切地想要我活着。”她顿了顿,“告诉司铭,我对他的爱早便随着对王上的恨一并散了,而今我去意决绝,任何人都不必相留。倘若我的甯儿还在人世,也烦请你转告她,她做得已然够了,她的罪责,母妃替她赎了,且让她忘了自己是韶国的公主,好好活着。” 她说罢不再停顿,回头猛然撞向桌案的烛台,君初瑶霍然起身,与此同时一个人影从屏风后一闪而至。 却终归,谁也没想到那女子当真如此决绝,谁也没来得及阻止。 “箜乐!”司空月一把扶住血流如注的箜乐,声音低哑难堪,落下滚烫的泪来。 君初瑶也泪如雨下,却不知怎得没有上前去,反倒默立在了原地。 或许她早便料到了。在听见司空月的计划时,她便料到了这样的结局。母妃是何等刚烈的女子,又岂会被三言两语所动,更何况,正如她所言,爱与恨,早已不复存在了。 不知过了多久,司空月才像是终于接受了现实,回过神来,抚着怀中人冰冷的手,缓缓道:“初瑶,回去吧。” 君初瑶微微一愣。 “是为师错了,这些年……是为师错了。” 她鼻子一酸,“师父。” “回去吧,初瑶,逆施逆沙行,你们便能回去了。” “那您呢,师父?” 司空月惨笑一声,“我留在这里陪你母妃一会。” 君初瑶不会听不明白他的意思,却也自觉无力阻止,只得点了点头。 “初瑶,待你出了幻境,可能会被吓着,便算是为师对不住你们吧。”他苦笑道,“逆沙行逆施后,曾经逆转的时光会再前行一次,也就是说,你们去不到十六年后了,而只能去到十六年后的十六年后。” 君初瑶瞠目看向自屏风后出来的容烨,却见他平静笑了笑,“十六年后?那便去看看君将军的杰作吧。” 司空月最终抱着箜乐自断了筋脉,君初瑶不愿他人闯入看见这一幕,却也想成全这两人,最终决定一把火烧了花朝殿。 做完这些,她站在韶王宫外,回头看了熊熊火光一眼,叹了口气,“天命难违。” 天命难违,即便重来一次,母妃还是死在了花朝殿,而花朝殿还是毁在了一场大火里。 容烨看她一眼,“走吧。” …… 逆沙九式倒施,物换星移,再睁眼,面前是车水马龙的长宁城。君初瑶和容烨当街站着,因为格格不入的服饰显得突兀而变扭,惹得百姓们纷纷侧目。 “十六年后的长宁,何至于连衣饰差别都如此之大?” 容烨眼望着生机勃勃的长宁,含笑道:“我若没猜错的话,是天下一统了。” 君初瑶一愣,确实,若不是天下一统,梁国改革制度,又怎会有如此情状? 她忍不住拦住一位上街买菜的大婶,“这位大婶,小女子初来乍到,想向您请教此间何处?” 那大婶奇怪地看她一眼,又奇怪地看了看她身侧的男子,“这是京城啊。” “京城?可是长宁城?” “长宁?”那大婶翻着白眼想了想,“哦,是,不过那是十年前的叫法了。” “谢谢您,大婶。” 君初瑶问完了话,回头见容烨似乎颇有些不大满意的样子,问道:“看来,十年前便天下一统了,你这梁国世子可是不甘心?” 容烨瞥她一眼,“有何可不甘心的?终归是我容氏的基业,也有我打下的一半江山。我不过是觉得,六年太久了些罢了。” 她“噗嗤”一声笑出来,“倘若是你,需要花几年?” “多不过三年。” 君初瑶笑着去拉他的手,忽闻身后茶楼一记快板声,一个老头高声道:“要说当年那梁国世子啊,可真是一大传奇人物!” 两人皆是一愣,回过头去。 这世上已没了君初瑶,可梁国世子却是存在的,两人因此都有些好奇史记究竟是如何记载的,便转身进了茶楼,听说书人讲故事去了。 这一听才明白过来,一切关于君初瑶的东西全都消失了,而梁国世子终生未娶,十六年前丧身谷里,时年二十四。 如今梁国的继承人是容炀和君砚蓝的嫡子。十六年前,容炀逼宫篡位失败,和君砚蓝一起逃出了宫,却最终遇刺。君砚蓝毕竟有了容炀的骨肉,梁王感念其真心悔过,又因容烨和容炀先后身死,急须一名继承人,便将她接回了王宫。 将军府庶出子君辰因平乱有功,被授予了国公的爵位,一年后娶了梁王后嫡女容泠为妻。同年,祁国为向梁国示好,令月华公主下嫁给了靖安大将军君项寒。 这两对,都是后来京城里出了名的恩爱夫妻。 听完这些,君初瑶感慨万千,“倒是皆大欢喜,只是……为何历史竟还是这个走向?” 容烨笑了笑,似乎也没有答案,只好答:“大约真是命吧。” 两人自茶楼走出,远远看见一位衣着华贵的妇人和一位气度不凡的中年男子一道牵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走在街市上,脚下步子皆是一停。 容烨看了看沉默的君初瑶,“去吧。” 她点点头,知道容烨不想被人认出,便自己走上前去。可真到了人家跟前拦了人家的路,却根本不晓得该说些什么。 月华看她的神色有些疑惑,“这位姑娘?” 君初瑶看了看她身旁的君项寒,眼眶一热险些瑶落下泪来,强自忍了,缓缓道:“抱歉,是我认错人了。” 月华笑了笑,看了看她的衣饰,“姑娘可是从外地来的?你生得好看,初来京城可要小心些才是。”她说着掏出一个钱袋子,“姑娘既是错认了我与我夫君,想来是因为我们与你的故人有几分相似,这些银两你拿着,当作盘缠吧。” 她愣了愣,似乎犹豫该不该伸出手去。 君项寒见她这副模样也笑了笑,“是我与内人的一点心意,姑娘收下吧。” 她点点头,强忍内心酸楚,垂头看了看那个七、八岁的小女孩,蹲下身来,“小丫头,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似乎不大爱亲近陌生人,朝爹娘身后躲去,倒是月华低头道:“寒月,姐姐问你话呢?” 她这才怯怯抬起眼来,“姐姐,我叫君寒月。” 君初瑶在听见这个名字时终于落下泪来,自己也不晓得自己是怎么了,几乎是仓皇而逃。 君项寒,月华,君寒月。 没有了她,终归成全了哥哥的幸福。 她想,她是喜极而泣的。 君寒月看着她的背影奇怪道:“爹爹,娘亲,这个姐姐好奇怪啊,她为什么哭?” 月华眼看着君初瑶跑远,皱了皱眉没有说话,倒是君项寒答了。“许是想起了什么伤心的事吧。” “项寒,”月华忽然转头看向他,“你可觉着……这姑娘似乎在哪见过?” ☆、后记 这个故事完结了,如诸位所见,它的收尾十分仓促,就像是一团乱线被人揉在一起强行捋直,然后“咔嚓”一刀剪了个干脆。 对此,我很抱歉,也很遗憾。只是我终归还想让诸位听一听这部作品背后的故事,希望有人能够理解我这么做的理由,如果听完了,你们仍是责怪,那么就权当这些话是我强词夺理的借口。 这部作品是我四年前写的,那一年,我念高三。 故事的灵感来自一节地理课,当时老师在讲什么地貌我已然忘了,只记得看着投影仪的我脑子里忽然闪过一幅画面:一片苍茫戈壁大漠,一袭火红的嫁衣。 于是故事就这样开始了。在国危之际挺身而出自请和亲的韶国公主不幸惨死大漠,重生成敌国将门之女,邂逅了惊才绝艳的梁国世子。 那是试卷与讲义漫天飞的高三,我还是市重点的学生,却在老师眼皮子底下构思小说,几乎没好好听过几节课,甚至将自习的时间都拿来写作。当时的文科班里,有一半以上的同学都是我的读者,他们在晚自习偷偷传阅我的手稿,每每看完更新内容都在纸上写下大段的感想留言。 在那个荒烟蔓草的年代,在那场没有硝烟的战争里,有那么多人陪着我那样疯狂过,直到现在,我仍觉得温暖而感激。 当然,在这里,我必须插一句。尽管我不后悔自己当年做的这些荒唐事,也没有因为写作影响到高考成绩,最终考了个还算满意的大学,但我绝对不认同任何人因为看了这些话就去效仿我的做法,希望小朋友们引以为戒。 继续回正题。老师终归不是“吃白饭”的,就这样写了两个多月,事情“败露”,我的五本手稿被班主任没收,还没写完的故事就此搁浅。 我知道是我不该,因此也没有如何怨怼老师。当时,我向读者们承诺,有朝一日,我一定会给所有人一个交代,给这个故事一个结尾。 只是也不知该说是天意弄人还是命途多舛,班主任在高考前夕将手稿归还到了我的手里,我却因为高考结束那天兵荒马乱,将它弄丢了。 是的,当我好不容易有资格继续写这个故事,手稿却丢了,十几万字,没有备份。 我不知道你们有没有过写完的东西意外遗失的经历,那种感觉真的太难受了。我也不知道自己是花了多大的勇气才决心凭着记忆从头来过,我很清楚,在原稿遗失的情况下重写一部作品比创作一部全新的作品艰难太多太多。 而这个过程甚至痛苦到超过我的预期。尽管我尽力去还原了,故事却终归有了不同的样子。 比如,一位高三时追过连载的同学向我提出,她曾经是“男二党”,非常喜欢君项寒这个角色,可看了我的重写版,却觉得这个人物没有了当初的味道,似乎怎么也爱不起来了。对此,我很遗憾。当年的我初出茅庐,随性写作,甚至连人设与大纲都没有,时隔那么久,也许是我变了,也许是我的记忆模糊了,而我无能为力,只好任由他去。 又比如,还有个同学问我,当初那个被大家奉为经典的“水晶虾饺”桥段去哪了?我听完才恍然,的确是漏了,可故事已经那样发展了,不管我如何审视,也无法再将那个桥段插回去了。 其实,我的遗憾又何止这些?就像当年用一个周日从早写到晚的有关离笙这个角色的万字番外再也无法被我还原,这个故事早就失去了最初的模样。在这样的缺憾里,我对这部作品的热情也终于一点点消磨殆尽。写到近二十万字的时候,我叹息着将它搁在了一边,一搁就是数年。 数年后,这个暑假,我来了晋江。我有了一部全新的作品,却也从未忘记过这个曾经温暖过我也折磨过我的故事。尽管以目前的眼光来看,这个故事不论是人设、架构,还是剧情都显得太平淡也太不成熟,稚嫩的文笔更是堪称我写作生涯的“黑历史”,可这是我真正意义上的处女作,我对它的感情极其特殊。 所以,出于一份说到做到的执念,我将这个故事公开了。我是一个新人,尚且没有摸清晋江的市场,就像拼命三郎一样卯着劲一股脑冲了上来。我选择了双开,并且承诺所有人保持日更,新旧两个作品无论哪边都不间断。 这是我对自己的要求,很大程度上是为了鞭策自己,不管有多艰难,必须给这个故事一个结局。 事实证明,我确实逼到了自己。在这部作品的存稿快要见底的时候,我开始动笔了。 故事的结尾是几年前就想好了的,可以说,我认为,整个故事的亮点就在于这个不算落入俗套的结尾。 其实,我在开篇楔子的第一句就暗示了这个结局。我说,我要讲的这个故事,若是放进矞洲大陆绵延数千年的历史里,或可被称为一段传奇。 “若是”两字,说明这个故事没有被写进历史,因为女主角被除了男主角以外的所有人遗忘了。 对这个圆满里包含缺憾的结尾,我很希望能够用心去写,却在下笔时感觉到困难重重。很多年过去了,我的风格不同了,我的文笔也变了,我写出来的东西似乎再无法与当初衔接了,不论怎么下笔,始终觉得不对。 我很懊恼,对着电脑发了好几天的呆,最终只好叹息着砍掉后面的剧情,直接跳到了结尾,并省去了大量刻画与描写,以十分苍白无力的语言交代了重点,匆匆收场。 我知道,这个虎头蛇尾的故事没能以最好的方式呈现出来。事实上,连载这个作品时,眼看着自己当初稚嫩不堪的文笔,我每一天都有将它推翻重写的冲动。可我已经重来过一遍,那一遍耗尽了我所有的热情和心力,真的无法再有第二遍了,更何况我还顶着另一部作品日更近五千的压力。 对这部历经波折的作品,我不能说问心无愧,却也实在仁至义尽了。 写完“仁至义尽”这四个字,我一面松了口气,一面也觉得无限空落。或许将来,我会再开一个番外集,以那样的方式尽可能去弥补这个故事,也或许,不会有那么一日。 这篇后记包括这个故事的结局,都是我提前写好放进存稿箱定时发送的,因为出国交换的关系,当你们看到它的时候,我大概还处在无网络的状态,不能及时回复或处理突发情况。所以,如果这几天的连载出了什么纰漏和意外,还请诸位谅解。 关于写作,我的初心一直很简单:讲好听的故事,给爱听故事的人。 我可以理直气壮地说,这个初心,我从来没有忘记。未来很长,希望很多年过去以后,我还能像今天这样坚定地说出这句话。 最后,感谢所有读到这里的小天使们,也希望愿意继续听我讲故事的人能够关注我的专栏和我的新作品。在我最艰难的岁月里给予我温暖的每一位读者,我无以为报,却必会记得你们的名字,并以更好的作品回馈给所有人。 深鞠躬! 顾了之 2016.09.05 =====================================================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