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烟花》作者:西岭雪 内容简介: 出生于清贵后裔家庭中的黄裳在23岁的时候成为上海一代才女编辑,生日宴会上与伪“宣传部长”蔡卓文一见钟情,而结识了早已是有妇之夫的蔡卓文,就注定了这场错位的倾城之恋的悲剧后果…… 这是一个三、四十年代旧上海的故事。它迎合了当代的怀旧风潮,可是笔调却走在传统与流行之间,文风清丽婉约,在浓郁的沪上风情画卷中,展示出强烈的时尚感与传奇性。相信会给读者带来巨大的冲击,拥有较大的市场潜力。 ☆、一、阿芙蓉的诱惑 上海,午后。一座亭台重叠的欧式院子里,丁香树静静地散发着满园香气,阳光透过树叶筛落一地细碎的金屑。女孩和男孩坐在树荫里读书。 “……丫环的声音未落,已进来了一位年轻的公子:头上戴着束发嵌宝紫金冠,齐眉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项上金螭璎珞,又有一根五色丝绦,系着一块美玉。黛玉一见,便吃一大惊,心下想到:‘好生奇怪,倒像在哪里见过一般,何等眼熟至此!’” 这是女孩子稚嫩的声音,那里面有一种超乎年龄的平和与沉静,虽只有八岁,可是声音里已经有岁月沉淀的况味。是美的,但是冷,过分地有板有眼,如行云流水,虽则潇洒,然而寂寞。 “宝玉早已看见多了一个姊妹,便料定是林姑妈之女,忙来作揖。厮见毕归坐,细看形容,与众各别: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一双似泣非泣含情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宝玉看罢,因笑道:‘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 这读的是《红楼梦》第三回宝黛初会的一章。那似乎不该是一个八岁女孩子的课外读物。但是她喜欢,甚至热爱,无论懂与不懂,懂得多少,她总之是愿意去读它,一遍又一遍,从童年,至成长。只是,在她八岁的时候,还并不知道,《红楼梦》真的会影响她的一生。 男孩子托着腮在倾听,可是不大认真。身体是静的,然而眼神犹疑。他比他的姐姐小了整整一岁,但是比他姐姐生得美,一张温顺甜美的面孔,一头微微鬈曲的头发,长睫毛,大眼睛,小嘴,完全是依照西方洋娃娃的版本制造出来的,也正像所有的洋娃娃一样,有一张瓷质的脸,光洁,但是苍白。 女孩和男孩一个读,一个听,两张天使的脸,一树芬芳馥郁的花树,有蜂在花间忙碌地飞舞,却只有让一切更显得静,像一幅西洋油画,而且是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关于宗教的那种圣经图画。 如果不是屋子里突然传出的吵斗声,以及瓷器摔碎的声音,真会让人觉得这里是画中的天堂。 可是争吵声把一切打破了。 一个女人在撒泼地号哭,另一个女人在抖着声音质问:“你骗我!你说你都改了我才回来的。可是你还是赌,还是抽大烟,还是养着她。你说,现在怎么办?她走,还是我走?” 男人无言以对,便只有摔东西,花瓶,镜子,茶杯,清脆的破碎声一阵接着一阵,让人的心也随着那声音一次次体味破碎。 女孩的朗读停止下来,同男孩无言相望。他们的眼中有一种了然的神情,司空见惯,无可奈何。只是,同样的惶惧与忍耐,写在女孩子脸上是漠然,写在男孩脸上却是茫然。但他们总之在一起经历着,承受着,忍耐着,直到忍无可忍的一天。 男孩问:“姐,妈妈是不是又要走了?” 女孩没有回答。 她无法回答。八岁的她,再早慧,也无法预知命运的答案。 然后,朗读声继续下去。依然平静,但是过了一会儿,有泪从她脸上流淌下来。 黄二奶奶赵依凡女士今年三十二岁,可是样子看起来顶多二十三。这不但是因为她长得好,更因为她时髦。 晴空满月一般的脸庞,配着烫得卷向一边的爱司头,有个名堂叫做“云遮月”,修得又弯又细的长眉虽然无论怎样蹙起也不会像烟笼春山,一双眼睛却是当之无愧的星含秋水,下面是黄种人罕有的笔直削挺的鼻子,本来已经轮廓分明更用西洋唇膏涂得娇艳欲滴的唇,下巴略嫌丰满有余棱角不足,所以衣领总是压得很低,露出雪白的脖颈,颈上挂一串珍珠项链,珠子颗颗饱满圆润,紧身夹袄,大篷裙,都是从欧洲带回来的时新洋装,当她坐在钢琴旁,微微仰起头唱英文歌曲,长发披拂一旁,忽地一甩,露出脸儿来,恰似“云破月来花弄影”,美得比香烟广告上的明星还要炫目。 即使在儿女的眼中,她也是高贵而遥远的,遥远至不可企及。 她有着显赫的出身,穿着华丽的衣裳,说着地道的英文,并且拥有最进步的的理论和观念。这样的女子,是无法想象她会安静地守在一个晚清遗少家中,坐在一大群姨太太和鸦片烟的氤氲气息中做少奶奶的。可是偏偏她丈夫的家里就只有这些个东西:烟床、赌客、姨太太、小脚的老妈子,还有古董经纪。 已经完全没有进项,单靠变卖祖宗田产坐吃山空了,可是二爷黄家麒仍然一味地沉迷于收集古董、叫堂会、捧戏子,乐此不疲。眼看着洋钱像流水一样花出去,只换得一个浪子哥儿的名声,仍不知节制。有什么是过不去的烦恼呢?只要还有阿芙蓉的安慰。 腿叠腿半倚半躺在鸦片烟榻上,一手举着烟枪吞云吐雾,一手抱着个新得的内画珐琅烟壶摩挲把玩,榻旁坐着穿红绫小袄绿罗裙的歌妓,侍候抽烟并弹琵琶唱曲儿助兴——这就是黄二爷最常见的扮相,也是黄二奶奶最无法忍受的场景。 他们的争吵是从结婚头一年就开始了的,随着女儿和儿子的出生日益升级,终至不可调和。 “你到底对将来有什么打算?难不成还等着溥仪重新登基赏你个内阁大臣做做不成?大清国倒了十几年了,你还做梦呢!女儿儿子一个叫‘皇上’,一个叫‘皇帝’,亏你想得出!” 对于诸如此类的讽刺,黄二爷充耳不闻。他自然知道爱新觉罗气数已尽,可是也不愿意承认民国的开始,他到底是前朝赐姓的“随旗”子弟,名门正道的宅门出身,怎么肯降尊纡贵到民国政府里讨个一官半职。况且,所有他可能做的那些职位,诸如某部文员某局秘书之类,点头哈腰一个月积下来的薪水尚不够他一次打茶围的用度,又何必去受那个委屈呢?不错,家业是不如以前了,可是也还没到抛头露面托钵乞讨的份儿上。至少,这口鸦片也还抽得起,也就没什么好计较的。 于是,他照样儿声色犬马,照样儿招朋聚赌,也照样儿逛八大胡同捧京戏名旦,甚至在妻子临盆前夕大张旗鼓迎娶第三个姨奶奶进门,夫人赵依凡终于忍无可忍,当年年底即丢下尚在襁褓之中的幼子小帝,与小姑子黄家秀相偕远游——名义上是出国留学。 出国留学!二十六岁的少奶奶,两子之母,这样的身份!黄二爷气得很,也没面子得很,索性将北京的往事一笔勾销,阖家老小一股脑儿搬到上海去,远离了那班亲戚朋友,也就远离了议论和嘲笑。 依凡走的那天,是个阴雨天。从此黄二爷一生都憎恨阴雨天。 无奈到了上海之后,几乎一年四季都是这样的日子。淅沥迷蒙地,像一首冗长而单调的练习曲,无情无绪地从头弹到尾,欲断不断地,又从头再弹一遍,无情无绪地重新来过。 没有终了。 阴雨的日子里,黄二爷惟一可做的就只有吸烟,或者招一群酒肉朋友将屋子塞满,尽量弄得有声有色,使他忘记在北京的失败,忘记那件发生在同样的阴雨天里的不愉快的事。 那已经是六年前的事。 如今,太太回来了,可是战争依旧,一点儿也没有好转。黄二爷深深地叹息。 可是黄二奶奶赵依凡只有更叹。 依凡女士从出国后年龄就好像没有长过,非但如此,她的日月简直是往回走的,一年更比一年年轻,走的时候是个二十六岁的少妇,回来的时候倒像个双十年华的少女了。 美貌和学识都让她不能够再忍受黄家行尸走肉的隔绝生活,她不要再看到那成堆的锈迹斑斓散发着霉味儿的古董,不要看到那个来自八大胡同极力遮掩也仍旧掩不去一身风尘气的三姨太,更不要再看到那些不知什么动物骨头做成的骰子和沉重的樟木牌桌。她要挥散那朦胧不清的烟雾,要打碎那些半明不暗的烟灯,要冲破那种懒散陈旧的秩序,可是她采取的手段,却只是和丈夫一样,比拼着砸杯子,砸家具,结果砸碎的,只有自己已经濒临破裂的婚姻和儿女童年的幻想。 那简直是一个受到诅咒的噩梦,只有结束,没有醒来。 太阳轰隆隆地滚下山去,黄昏一点点地临近了。 书上的文字渐不清晰。连黄裳的声音也渐次朦胧起来。 “晴雯道:‘二爷送手帕子来给姑娘。’黛玉听了,心中发闷,‘做什么送手帕子给我?’因问:‘这帕子是谁送他的?必是上好的,叫他留着送别人罢,我这会子不用这个。’晴雯笑道:‘不是新的,就是家常旧的。’林黛玉听了,越发闷住,着实细心搜求,思忖一时,方大悟过来,连忙说:‘放下,去罢。’晴雯听了,只得放下,抽身回去,一路盘算,不解何意。” 这是已经跳读到《红楼梦》第三十四回宝玉赠帕。黄帝不解:“宝玉为什么要送旧手帕给林姑娘?” “帕子是用来给林妹妹擦眼泪的。” “为什么要送给林妹妹擦眼泪?” “那是他的心意。” “什么心意?” “安慰林姑娘,让她不要哭。” “林姑娘为什么要哭?” “女孩子的眼泪总是多的,因为心事多。” “什么心事?” 黄裳看着弟弟。八岁的女孩子和七岁的男孩,在心智上简直有天壤之隔。 她不再回答,也答不明白。好在黄帝也并不执著追问。姐弟俩就静静地在树下对坐,好像天地之间,只有这一小片树荫才是他们的庇护,才最安全可信。 晚霞还没有褪尽,然而星子已经迫不及待地从云层后一点点探出头来,月亮也有了一个浅浅的影子,可是没有光,好像那不是真正的月亮,而只是月亮的壳。或者,是月亮还在梳妆,而月影子只是不分明的铜镜,未待打磨。等月亮梳洗好了,转过头来,才可以真正看到她的光华。 许久,仍然是黄帝先打破沉默:“该亮灯了。” 负责各房灯火的小厮已经站在灯烛下等候,但是管家还没有喊号子,他们照例是不可以擅自行动的。 黄帝很喜欢看灯火齐明的一刹那,仿佛世界在忽然间就换了另一个样子,灯的开关一闪一合,就可以把黑夜重新变成白昼,这是颠倒乾坤的一项壮举,黄帝每晚最爱的游戏。 好容易看到管家胖胖的身体终于出现在大厅的门口了,黄帝立刻跑过去,牵着管家的衣角,挺直腰背,和着他的声音一式一样地高喊:“各、房、掌、灯——” 那是十分辉煌的一幕。仿佛声音本身具有某种魔力,未待落地,各房各院的灯忽然就齐刷刷地亮了,有明晃晃白得耀眼的电汽灯,也有宅门口悬着的写着“黄”字的大红绸布灯笼,同时花园草地上也东一簇西一组亮起幽幽的小灯泡,如同绿野仙踪里的童话世界。 黄帝笑起来,意犹未尽,又围着花园跑着喊了好几遍“各房掌灯”,直到呛咳起来,才回到姐姐身旁站住。只有在这种时候,他才真正像一个七岁的男孩子,有着小男孩特有的淘气与稚气,除此以外,因为长年生病的缘故,他被大人要求着要安静守礼,温声慢语,整个就是一个瓷娃娃,轻拿轻放,慢条斯理。 紧随着亮灯之后的连锁反应,是另一件有关民生的更紧要的大事,黄帝毫不迟疑地想起来:“姐,我饿了。” 黄裳这时早已把自己挪到灯光明亮的甬道口,继续看《红楼梦》,听到问话,抬起眼不经意地说:“林妈等下会来找你的。” 林妈是弟弟的保姆,一个小脚伶仃的皖北乡下女人,这会儿正一声不出地贴在厨房墙上听壁脚。姐姐黄裳的保姆崔妈坐在她旁边捏团子,她略有点耳背,总是漏掉关键的句子,忍不住不时小声地问:“说什么呢?那位主儿说什么呢?”从她竖起的三个指头可以知道,“那位主儿”指的是三姨太赛嫦娥。 林妈向后摇一摇头,示意崔妈放低声些,一边撇着嘴说:“还不是说那些?说二老爷娶她进门时答应过这个那个的,赖着不肯走呗。” “啧啧!太太听着这些可不要气死?” “都是老爷荒唐!要我说,那窑姐儿长得也不怎么样,早该撵出去了。进门这么多年也生不下一男半女,就想跟太太争?成天妖里妖调的,让人哪只眼睛看得上?看那走路的样子,就不像好东西。”林妈说着扭了两扭,夸张地模仿着三姨太的水蛇腰。 崔妈忍不住笑起来:“就是,比老爷新认的干女儿白小姐差远了,第一次见,我还以为是女学生呢。” “什么干女儿,唬人呢,还不是……嘻嘻,听说现在的上海小姐都时兴打扮作女学生的样子,说是客人给钱会格外大方。” “啧啧,你这都是打哪儿听来的?” “还用打哪儿听?老爷的那些客人,哪天来聊的不是这些?前儿个还商量着重办花国选美呢,说要捧白小姐做大总统。” “嘘,这话可别让太太听见。” “还怕听见?早都人人尽知了。他们两个坐马车,白小姐戴着长穗子纱帽儿,老爷挥着个司迪克,绕着整个外滩招摇,生怕人看不见。听说老爷还作了好多赞美那白小姐的诗发在报纸上,替她做宣传呢。” “哟,那不是同在北京捧戏子时一样的?” “你以为呢!也不要面孔!” “不要面孔!” “哼,有钱人的事!” “有钱人!” 只有在这种时候,林妈和崔妈是亲密的,和谐的,志同道合的。主人的争吵让她们由衷地发出“有钱也不一定有幸福”的哲学感慨,当她们这样相对叹着谈着的时候,她们就成了两个哲人,天地间最心平气和宽容智慧的思想者。于是那些平日间小零小碎的矛盾和嫌隙都消失无踪了,她们空前地团结,肝胆相照,亲密无间,而且自觉责任重大,简直大到“天欲将降大任于斯人”。因为那忙于争吵的夫妻俩无暇再顾及到孩子,这照顾幼童的重任便只有落到她们的头上,而她们,这两个天下间最正义善良的侠之大者,责无旁贷,义不容辞。并且,从心底里说,她们两个都是从北京老宅带过来的旧仆,打小儿看着姐弟俩长大的,对孩子的感情也的确比赵依凡还要来得亲切些。 通常总是崔妈先归于正题:“就苦了孩子,可怜,真可怜哪!”她嘴里说着的时候,手里一忽儿也不停下:将煮熟放凉的一锅糯米饭捏成一只只小团,再把肉糜放进米团里捏拢,等一下还要将这糯米肉团子放在蛋汁里滚过,再放进油锅里煎熟。这叫合肥丸子,是她的家乡菜,黄裳最爱吃了。 林妈应着:“就是,弟弟该饿了。光知道自己吵,孩子也不管,要不是幸亏了我们,早晚把儿子饿死。”她是家中惟一男孩的保姆,自觉要比女孩的保姆地位尊贵,因此即使是在推心置腹的时候,亦不忘话里话外时时提着“弟弟”两个字,似乎这样会加重自己的话的份量,显得更加名正言顺。 而那“幸亏了”她才没有“饿死”的弟弟已经“啪哒啪哒”地从外面跑了进来,小声要求着:“林妈,我饿了。” “可怜,真可怜哪!”崔妈便又感慨一遍。而林妈顺手从她刚刚煮好的鸡蛋碗里取了一只蛋递给黄帝:“先拿这个吃着充充饥,饭一下下就好,告诉姐姐,今天咱们吃肉丸子。” 黄帝思索一下,得寸进尺:“有松子糖吃吗?” 林妈也思索一下,豪气地应承:“有,崔妈做丸子,我做松子糖。” 所谓“松子糖”,就是将松子仁舂成粉,搀入冰糖屑,做法无疑比糯米肉丸子简单得多。黄府的规矩,二爷夫妻的饭和少爷小姐是分开开的,而少爷小姐的饭虽然同时开,却是分别做,由她同崔妈各管各事,但是今天,这样一个特殊的日子,她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就是“听壁脚”。而崔妈,也认为这特殊日子里的特殊分工理所当然,对林妈的自说自话丝毫不以为忤,反而很有兴致地,又叮嘱弟弟一句:“是你姐姐最爱吃的合肥丸子呀,问她高兴不?” 弟弟满足了,害羞地笑一笑,屁颠颠跑了出去,果真当成一件大事那样报告给姐姐:“崔妈说,她今天给你做丸子,你高兴吧?” 姐姐盯着天边一点点收敛消逝的晚霞和渐渐光明清润起来的月亮,眼神严肃,隔了一会儿,忽然很庄重地,发誓一般地说:“将来长大了,我会对崔妈好!” ☆、二、离 婚 黄家麒的亲妹子、赵依凡的密友、三小姐黄家秀来访的时候,二爷和二奶奶还没升帐。 佣人眨着眼小声说:“昨晚又吵了,睡得好晚。” 家秀皱皱眉,想说什么,可是犯不着对个下人抱怨,末了只略点点头,挥手叫进去通报一声,自己且顺脚儿拐到西院私塾外站一站。 黄裳和黄帝已经吃过水滚蛋在上早课了,正同先生汇报功课,齐齐背诵着:“清商随风发,中曲正徘徊。一弹再三叹,慷慨有余哀。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 姐弟俩同声同气,可一个朗朗上口,一个含混其辞,仿佛大弦小弦嘈嘈切切错杂弹。 不用说,那口齿清晰的是黄裳,滥竽充数的自然是黄帝。 老先生扶着眼镜点头叹着:“黄裳,你要是个男孩子,搁在过去是可以中状元的。” 可是黄裳不是男孩子,现在也没有状元。太多的如果,构成了这时代与个人命运的不可能。家秀听着,忍不住就叹了一口气。 黄裳被惊动了,抬起头来惊喜地叫一声“姑姑”,飞跑过来,将头偎在家秀的胳膊上。 家秀爱怜地抚着侄女的头,夸奖说:“已经背到《古诗十九首》了,真能干。” “姑姑听见了?” “听见了。先生说你会中女状元。” 黄裳并不羞涩,仰起脸来微笑,眼里有小小的星在闪亮:“我不想中状元,只想上学堂,当女学生。” 家秀点点头,她今天来,正是应依凡之邀,与哥哥谈判黄裳的求学问题的。可是黄家麒一向坚持私塾教育的,肯拿出这笔钱让女儿上学堂吗?她的心里可是一点把握也没有。 黄裳已经一心把她当救星,满脸渴望,热切地望着她。她自小就同这个姑姑亲,尤其因为姑姑和妈妈是一同去留学,又一同回来的,就更让她有一种错觉,好像姑姑是妈妈的一部分,是又一个妈妈。 黄帝却只将一只手指含在嘴里,向这边张望着,犹豫着要不要走过来。 姐弟俩只差了一岁,可是智商好像隔了十年。家秀摇摇头,她一直不大喜欢这个侄子。事实上,她没有喜欢过黄家的任何一个男丁,包括她的父亲和哥哥。 据说爷爷曾经倒是个人物,否则也挣不下黄家这偌大家业。可是那也只存在于传说中。黄家秀还没出生的时候,爷爷已经做了古。而从她落地起,眼中所见到的黄姓男人,不是花天酒地的纨绔子,就是锱铢必较的守财奴。就好像她的大哥和二哥,同父异母,性情各异,然而没出息倒是如出一辙的。只不过表现在一个一味敛财,而另一个挥金如土罢了。 爷爷死后,因为家麒和家秀兄妹俩年龄尚小,母亲又去得早,家产都把握在大哥黄家风和大妈黄陈秀凤手上,一角一毫的用度都要毕恭毕敬向大房申请。直到家麒结婚,他们才正式分了家。但是黄家风仍扣住一大堆祖宗翎毛冠戴不放,说服饰既不是田地也不是货币,不能算做家产。但是那时候旧命服已经相当值钱,尤其五品以上冠戴翎毛的价值超过一般的明清古董瓷器,送到当铺子里是可以做镇店之宝的。家麒和家秀自然不允,最后闹到打官司。诉讼本来是对自己这方有利的,可是后来却不知怎么的,家麒私下里同大房做了妥协,答应不追究了。他毕竟是男丁,又是二房长子,既然他出面具结撤销告诉,家秀也就没理由再坚持下去。为了这件事,家秀同二哥几乎翻脸,最后干脆连同嫂子离家出走,双双远洋留学去。 说起来,家秀还是家麒的原媒。那时候,交际贫乏而生性浪漫的富家少女常常会有一种可爱的模糊的同性恋情结,家秀对依凡就是这样,认为这惟一的朋友学问好性情好相貌好,总之无处不好。女孩子对待心爱的东西总是忍不住要占有,自己无法占有,就借助亲戚兄弟来帮忙——依凡其实是家秀先介绍给哥哥,双方点头同意了,其后才由两家长辈出面谈判,邀媒换帖。所以黄家麒和赵依凡的婚姻是带一点自由恋爱的味道的,过程虽然遵循老式婚姻的规矩,序曲却是开放而文明的。 可惜的是,金童玉女的外表最终抵不了同床异梦的侵蚀。大概是青年时代钱财被大哥扣得太紧了,一旦结了婚分了家,黄家麒有了自由调度金钱的权力,就立刻挥霍无度起来。不上三年,提笼遛鸟,熬鹰赌马,乃至捧戏子逛窑子掷骰子吸泡子,凡败家的玩艺儿黄二爷可谓无所不会,无所不精。先是将家生子儿的丫环楚红收房做了小,接着八大胡同的头牌姑娘儿赛嫦娥也领进了门。 结果,是家秀将嫂子带进家门,最终却也是由家秀陪着嫂子离开了中国。留洋六年中,家秀未尝没有几分后悔,毕竟血浓于水,一方面她认为好友依凡天生就应该是万绿丛中一点红,是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的;可另一方面,每当嫂子接受新男朋友邀请出门赴约,虽然往往由她同行,确证并无逾规之举,心下却仍不免对哥哥有几分歉意。所以依凡刚刚流露出几分想回国探望儿女的口风,她已迫不及待地催促成行。在她,始终是抱着生活会更好的念头,以为哥哥到上海后,多少会比在北京时好一些的,会改掉旧毛病。 可是没想到,“蔷薇蔷薇处处开”的沪上,处处开放的,不只是蔷薇,还有种种比之北京更加绚丽更加多彩的诱惑。黄二爷的旧毛病没改,新毛病倒又添了许多,最大的不同,只不过是从过去的捧戏子变成了今天的捧交际花罢了。女明星却是碰不到边的。上海的女演员同北京的女戏子不同。戏子再出色,也只是名伶,不是明星,始终娼优并举,提不高身价。女明星却不同,大多女学生出身,色艺俱佳,学贯中西,非“财”貌双全人士不容问津,一般的名商富贾也都还不放在眼中。像黄二爷,虽然有钱也还不多,又赋闲在家,手上没有实权,他想巴结女明星,女明星却还看不上他呢。 这一度成为了黄二爷心头最大的一根梗刺和最勇的一项抱负,为了雪耻,他甚至曾经约同几个玩友计划弄电影,可是一无经验二无背景三无能力,弄了半天,钱赔进去许多,电影的影子一点没见着,诸般花钱费时的玩艺儿倒是学全了。 有时候家秀简直要佩服自己的二哥,有本事私下买通时间大神,在上海的洋租界里一模一样打造出一个北京的大宅门儿来,过着完全与时代脱节的遗少生活;另一面打开门时,又可以严丝合缝地融入上海的软红十丈,毫不被动地卷进声色犬马中去依旧做个城市的宠儿。 门里是北京,门外是上海,丝毫不乱。 而无论是北京还是上海,黄二爷的社会活动永远晚于社会半个节拍,可是娱乐交际,却又永远舞蹈在时代浪潮的最高峰,是顶尖儿上的那一朵浪花。可也不过是一朵浪花儿罢了,家秀知道哥哥是翻不出什么真正的波涛来的。 这样想着,家秀忍不住又叹了口气,一路穿过花园绕回到正楼后门去,正看到二姨太楚红坐在门槛上剥杏仁。苍白的手浸在早春凉寒的水中,倒有了一点血色,映着已经薄薄盖住碗底的剥好的杏仁,粉嫩得透明。 楚红是黄家老仆的家生女儿,打小儿侍候过家秀的,家秀对她多少有几分同情,便走过去打个招呼。楚红看到她,露出惯常的谦卑笑容,细声招呼:“姑奶奶来了,姑奶奶好早。”又掇过小板凳儿让坐。 家秀哪里肯坐,只摆摆手说:“你也早……这么早就做茶?” 楚红点点头:“不知怎么的,今年的杏仁儿特别涩,前夜泡上,到了早晨皮还紧着,很不容易剥下来。” “为什么不用开水烫一下?那样就容易剥得多了。” 楚红笑着:“您不知道,二爷说,开水泡会伤了杏仁的药性,只有用冷水,才又能去苦又保得住杏仁的原味儿。” 家秀“哼”了一声,正想再说,忽然一回,看到三姨太赛嫦娥穿花拂柳地来了,脚步轻悄地,一只手犹捏着兰花指,这却是家秀生平最厌的一个人,不想照面,赶紧一转身,径自绕过主楼向客厅走去。 黄家的大客厅在主楼一层,蓝椅套配着红地毯,暗花的壁纸上悬着银质的灯具,轻纱窗帘,落地台灯,一架巨大的钢琴靠墙摆放,上面插着时令鲜花,与对面的木质壁炉相映成趣,整个摆设充满欧洲风情。 家秀刚刚坐定,已经听到哥哥的咳嗽声。她并没有站起问候。打小儿她对这个哥哥就有几分轻视,现在更看不上他的种种行径。她不禁又想起自己的一对侄儿侄女。黄家的孩子,好像都生错了性别。女孩个个优秀,男子却多半无能。 是黄家麒先露面,可是他身后的二奶奶赵依凡先出声招呼:“家秀,好早。” 家秀也含笑招呼:“依凡,早。”她们是朋友,一直名字相称,除非年节家会,向来不惯“小姑”、“嫂子”那一套,认为俗而老土。家秀对依凡的青春秀丽一直是羡慕不已的,可是今天,她惊异地发现,数天不见,好友憔悴许多,似乎把在欧洲偷到的那几年青春都在上海加倍地偿还了回去——真应了那句话: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而最让她震惊到难以置信的,是依凡的眼角竟有一团淤青! 家秀的眼光电一样地射向哥哥。 黄家麒的神情却只是淡然:“你来了。怎么也不叫他们倒茶?” 家秀不悦:“我可不是来喝茶的。” “那就是来吵架的了?”黄二爷跷起一条腿,先发制人:“我劝你,我们家的事你少管,女孩子家东奔西跑的,有家不回,偏闹着在外面租房子住,小心做坏了名声,一辈子都不要想嫁出去。” “如果嫁人的结果是像依凡这样,一辈子不嫁也罢。”家秀反唇相讥。 “哟,这是怎么说的?三小姐怎么一大早就这么大火气呀?”人未至而声先到,不消说,这是那位著名的三姨奶奶来了。流苏长裙,掐金坎肩,满头珠翠插得好像随时要登台做戏,才只四月天,她已经忙不迭将一柄羽毛团扇在胸前摇来荡去,“三小姐,你哥哥身体不好,生不得气,你可……” 黄家秀不待她说完,早已戟手指住她发作起来:“你给我闭嘴!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来教训我?” “管她什么东西,你也得叫一声嫂子!”黄家麒冷冷地打断,“家秀,打狗也要看主人。这怎么说也是我的家,三姨太也是我的人,这屋里有你站的地方,就有她站的地方,她想说什么,你可挡不住。” 家秀气得脸都白了:“我说你怎么长本事学会动手了,原来是这个东西调唆的。好,我今天就当着你这个主人打回狗给你看一看。” “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 眼看着就要动起手来,赵依凡忙上前按住小姑:“家秀,这不是吵架的事,今天要你来,本来是说你侄女的事儿。可是现在我想告诉你,咱们有做朋友的交情,可是没有做亲戚的缘分,我已经决定了,要同你哥哥离婚。” “离婚?你想都不要想!”黄家麒咆哮,“你闹出国,闹留学,闹了多少笑话?我没有同你计较,你倒得意起来了,越发不知天高地厚,想离婚?哼,我不签字,看你怎么离,你就算离得了这个家,也一辈子给我背着黄太太的名义,别想再嫁!” 黄家秀不认识地看着哥哥,想不出这当年出了名的风流才子怎可以沦落至此,口角态度一如市井无赖。 再看赵依凡,她似乎对此种无赖行径早已司空见惯,只是猛回头,冷冷地望住丈夫,一字一句从牙缝里挤出:“你不签字,我就告你!” 无论黄二爷怎么样的不情愿,婚还是照离了,因为依凡请的是一位留英律师,不仅有最好的口才,还有极高的地位。他对二爷说:根据赵依凡脸上的青伤和黄家秀的佐证,二爷的行为已经构成犯罪。如果他不肯签字离婚,那么就要当庭为自己虐待妇女的罪责进行答辩求恕。 而二爷是绝不肯抛头露面丢人现眼的,于是只有答应签订分居手续,但正式离婚,是一直拖到三四年后才办理完毕,成为黄家家族史上的第一次离婚壮举。 对于这件事,二爷其后的自嘲说法是:“算什么呢?已经这样了,拖下去大家没意思。再说,溥仪爷不是也同文绣娘娘离婚了吗?”好像他的离婚是一种配合,是上行下效,对前朝的最后一次跟进。 他既然把离婚提升到了一个这样的高度,别人自然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留在北京的大伯黄家风同太太黄李氏每每议论起这件事来,便悻悻道:“说老二荒唐,还属这次最出圈儿,倒是幸亏分了家,不然连我面上也不好看。” 不过这些都已经是后话。在当时,黄家风却是强烈反对的,激烈的程度甚至比黄家麒还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将北京硕果仅存的所有黄姓家族的人都召集起来,连七十多岁的太叔公也不放过,又专程派人到上海接了黄家麒一家来,全部都安排住在黄府老宅,宁可赔上吃喝也要把这件事审理清楚。 黄裳姐弟当年离京的时候只有三四岁,都还是不知好歹的年纪,如今隔了四年再回到自己的出生地,只感觉似是而非,印象十分含糊,好像隔了一春再来的燕子,觉如初次见,却是旧相识。 老宅里的亭台楼阁统统飞檐斗角,雕梁画栋,因其雕刻精致华美如绣花,本地人送个雅号叫做“绣花楼”。以前黄二爷住在这里的时候,常喜欢在家里叫堂会,到今天黄裳一踏进这绣花楼来,耳边仿佛还听到那一阵紧似一阵的鼓点子声。 但自分家后,多处庭院空置,闲草丛生,盛况已不复当年,多了分荒凉衰败的意味,过去园中种满玉兰、海棠、牡丹,取其“玉堂富贵”之意,黄裳四岁的时候已经懂得为牡丹剪枝捉虫,然而如今只存活了玉兰,开着一树硕大无叶的白花,只有更见寂寞。黄帝还在草丛里发现一只野兔,大呼小叫地追了许久,直追得黄家风的脸色也不好看起来。 旧时黄二爷一家居住的后跨院被重新收拾出来,但只得两间主卧室,一间给二爷,一间给依凡和家秀。黄裳姐弟,则跟着黄老大的孩子住。 黄家风共有三个儿女,大儿子黄乾是庶出,由姨太太在小公馆里生了抱回黄家来养的,自小跟着黄李氏喊娘,对自己的亲娘反而陌生,现正留洋日本,择定明年回国,要娶肃亲王侧妃的十七格格过门,连黄道吉日也定下了,就是明年春节;大女儿黄坤、小女儿黄钟都是大太太黄李氏所生,今年一个十八岁,一个十岁,也都订了娃娃亲,只等在家养到一定年月,便嫁去婆家的。黄坤的婆家姓陶,祖上和黄家老爷子同殿称臣的,现居大连,同黄坤订亲的是陶家老五,现和黄乾一起去了日本,约好明年一道回来成亲的;黄钟的婆家姓毕,开绸缎庄的,虽然名头没另外两家响亮,却是殷实人家。 故而黄家风踌躇满志,逢人说起他的三个儿女便道:“《红楼梦》里有四大家族,可是空架子,良莠不齐,不作数的;我这三个儿女他日结了亲,个个非富则贵,四家子的力量团结起来,才真是呼风得风唤雨得雨,才是真正的四大家族了。”好像儿女都是自己的一盘高利贷账目,只等他日放出去,不愁不连本带利收回来,包赚不赔。 反观二弟黄家麒的子女,黄裳是个女孩子,虽然聪明,却生性倔犟,又疏于母亲管教,养成一种自行其是的怪脾气;而黄帝天生的少爷坯子,病病歪歪,唯唯诺诺,看着就不像有什么大出息的样子。因此黄家风越发觉得自己对二弟有责任,离婚与否,关乎黄家气数大事,不可轻忽的。 照黄李氏的安排,原说黄钟住到黄坤的房间去,黄裳领着弟弟住在黄钟的屋里。可是到了晚上,黄钟怎么也不肯回房,闹着说要给黄帝讲故事,要讲足“一千零一夜”,于是只好临时安排黄裳跟黄坤睡了。 黄坤是个漂亮的女子,因为知道自己要嫁的是留洋学生,便格外注意自己的言表是否够时髦够文明。她一直觉得自己一家和二叔调错了位置,应该他们留在北京而自己去上海的。上海,那是一个多么绚丽的城市啊,一切最撩人的诱惑都集中在那里了:长着四只脚的浴盆,留声机,上色照片,穿旗袍的舞女,舞女的电烫卷发,赛璐珞的梳子,生发水,冰淇淋和奶油蛋糕,还有比京城名旦还要红的电影明星……听说那里的男人也是擦着香水的,女人的妆也不像京里那样一味的红,而是擦得雪白,白里又透着粉,眉毛描得细细的,弯在眼睛上,像两只月牙儿……卸妆梳头的时候,黄坤对黄裳说:“你妈妈的头型挺漂亮的。”言下十分羡慕。 黄裳原本同这个堂姐很隔阂,但是听到她称赞自己的母亲,便不由地亲近起来,骄傲地说:“她弹钢琴的样子才好看。” 于是两人攀谈起来,主题一直扣着穿戴打扮不放。黄裳一个八岁的女孩子,于这些本不在意的,可是因为谈的是自己母亲,观察格外仔细,兴致便也盎然,从母亲的香水手帕到她常用的英文字眼,一一细细地说给堂姐。 黄坤听得十分仔细,时不时打断话头询问一两个细节,诸如那香水是什么牌子的,“马爱疙瘩”(MYGOD)是什么意思等等。为了表示回报的意思,也为了增加谈兴,她翻出了许多零食,撺掇着黄裳边吃边说;又带黄裳溜进父亲的书房,偷了一大摞黄裳想要的书籍出来,有本据说专门写来影射官场人物的小说《孽海花》,说是黄家的祖先也在里面,黄裳如获至宝,只恨自己所知不多,不能对赠书恩人倾心以报。 而另一间,黄钟和黄帝玩得也是热火朝天。黄钟在家里年龄最小,比哥哥姐姐差了十来岁,平时寂寞得很。如今平空多了一个小三岁的弟弟出来,又长得大眼睛小嘴巴,画片里洋娃娃一样,简直不知道该怎么疼爱他才好。又见这位弟弟年龄虽小,见识却多,常常在上海大医院里出出进进的,连外国大夫也见过,更觉惊奇,便向他学习医生听诊、护士打针这些学问,两个人一个装病人一个装大夫玩起看病游戏来,只觉比过家家好玩一百倍。 可是到了家审这天,那种祥和友爱的气氛突然就不见了。 家审安排在祠堂进行。乌黑雕花的松木八仙桌上,排列着数不清的牌位,都是黄家的列祖列宗,人死了,灵位还在,像一只只冷眼,监视着活着的人——自己的路已经到了头,可是后辈的路还长,但终点不过是这祠堂,远兜远转,总得走回来,跑不了。 一排排的灵位前面,坐着已经半死的黄家老太太黄陈秀凤,原本是极厉害的一个人物,可是前几年得了一场中风,如今已经半身不遂,人的魂儿是早已归位到祠堂中来了,肉体却还赖在世上,给儿子虚张声势地助着威。 黄老太太旁边,坐着太叔公,也已经年逾古稀的人了,从一坐下便“咔咔”地咳,捧着一只泥金紫砂茶壶,嘴对嘴儿呼噜着,喝一口便咳几声,人嘴和壶嘴却始终没离开过,使得看着的人堵心,究竟不知道那是一只茶壶还是痰盂。 再下面,便是男左女右、黑鸦鸦或站或坐一屋子的黄家人,连黄钟黄帝几个小孩子也各有位置,单命赵依凡跪在地中央。 依凡昂然不肯下跪,铁青着脸说:“要审我,除非法庭上见,你们没有资格私设公堂。” 黄家风的妻子黄李氏先叫起来:“老太太,太叔公,你们听听,听听这说的是什么话?连黄家的祖宗也不认了!这里可供着先人的牌位啊,她头也不磕一个,礼也不行一个,进了祠堂门还这么趾高气扬的,我倒不懂了,这是谁家的规矩?咱们黄家媳妇儿里面,可没有一个这样的。” 老太太黄陈秀凤自然是不会说话的,太叔公也只是对着壶嘴儿呜噜着不知是咳是吐,到底听没听清谁也说不上,而黄李氏却已经拿腔作势地叫起来:“太叔公,您说啥?叫家风做主?也是,他是咱们黄家长门长孙,现在这里除了您和婆婆就是他,他也该跟老辈人学着当家主事儿了。要是他说得不对做得不妥,你们再在一旁指点着。” 到了这会儿黄家秀才明白,原来黄老大处理老二离婚案是虚,要借着这个由头重振家威、争族长的名头才是实。前几年,因为苛扣古书、分家不公的事,族里人传得沸沸扬扬,说他欺负幼弟,逼使离家,于大房名上颇不好听,如今,黄家风是专门报这一箭之仇,顺便向人们表白一番,他这个当大哥的,并非一心为了自己,族里有事,他还是热心参与,主持公道的。 家秀忍不住就冷笑了一声,闲闲地问:“那么大哥说说,这件事儿您倒要怎样处理呀?” 黄家风见问,先不慌不忙地掸掸袍膝,又端起八宝盖碗茶来,用茶盖逼着杯沿抿了口水,再吐出茶叶,这才缓缓说:“三妹这样问,自然是有意见,倒不妨先说说看,你觉得应该怎么处理?” “怎么处理也都是别人家的事儿,是二哥和二嫂两口子的事儿,依我说,不论是我还是大哥,都是外人,没什么理由对人家夫妻俩说三道四。大哥看呢?” 黄家风想不到家秀居然这样立场分明,一时倒不好驳回,只“哼哼”两声,却拿眼睛看着周围人。 又是黄李氏先得了令,赶紧声援:“妹子这话说得不妥了,怎么是搀和人家的事儿呢?这可是黄家的事。是黄家的事,就要由黄家人来做主,这里坐着的,都是黄家人,不是外人,如果二弟他们小俩口关起门来吵吵闹闹呢,只要不出了格儿,都算他们自己家的事儿,我们是犯不着说三道四;可是现在他们闹到要离婚啊,离婚?咱们黄家祖祖辈辈谁听说过?这赵家的姑娘进了黄家的门儿,就是黄家的媳妇儿,生是黄家人死是黄家鬼,怎么竟要离婚呢?可不要把先人的脸都丢尽了?” 黄李氏这里罗罗嗦嗦只管说了一车的话,那里赵依凡早已忍无可忍,忽然抬起头来冷冷地说:“我没有丢任何人的脸,丢脸的,是那些抽大烟、逛窑子、当日本狗、赚无良钱、没心没肺没廉耻没原则的败家子儿。” 黄家风的脸猛地煞白了,顷刻转为血红。这抽大鸦、逛窑子还好说,旗人子弟哪个没有点花草癖好?可是这当日本狗、赚无良钱,却避无可避、明白无误,独独指的是他一个了,因为前不久他刚刚接了差使,在日本驻京大使馆里做个文官儿,负责翻译联络之务。那时距离1931年的“九一八”事变还差着三年,全民抗日尚未开始,但日本人对中国的侵略企图已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作为清贵后裔,因抱着“不食周粟”之心,便在民国政府出任官职也不情愿的,更何况给日本人做事?说什么也要被人瞧不起。赵依凡的话,可谓正中要害,黄家风猛地一拍桌子:“什么话?反了!反了!家麒,你怎么说?” 黄家麒无所谓地看着这场闹剧,虽然他才该是剧目的男主角,可是在他心中,却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一切与他无关。无论离不离都好,他只希望人们赶紧放开他,让他去抽一筒。这个早晨已经在祠堂耽得太久了,他实在想念那烟灯那烟榻,只有在那其中,才有他所要的安逸舒适。另一面,他自小受这个大哥管制,如今看他当众摆足了威风,却又丢足了面子,心里未尝没有一种痛快的感觉。因此只模棱两可地说:“大哥说,大哥看吧。” 而黄帝已经被那惊堂木般的一拍吓住了,忽然“哇”一声啼哭起来,林妈忙忙捂住他嘴:“少爷别哭,小帝别哭,大人说事儿呢。”黄帝却已经奔跑过来拉住妈妈:“妈妈我怕,我们走吧,我想吃松子糖。” 于是这场气氛庄严的家审便在小少爷黄帝关于松子糖的哭闹声中虎头蛇尾地结束了。 ☆、三、黄家的女人们 圣玛利亚女中坐落在白利南路一座高耸的西式建筑里,同圣约翰大学附中一样,同属当时沪上最著名的两大美国基督教会学校。环境幽雅,学生也优雅,个个都像修女似,除了遵循中国规矩里的“笑不露齿,裙必过膝”,还要严格执行美国宗教教育的清规戒律,早晚祈祷,定期忏悔。 有人形容说:“在圣玛利亚女中里,是一只雄性苍蝇也看不到的。” 但是另一面,女孩子们被训练得如此循规蹈矩,却不过是为了将来可以嫁到一个好人家,找到一位好丈夫。因为在他们的课程表里,除了天文和物理,还有烹饪和剪裁。 而能够就读圣玛利亚女中的学生,家庭出身大多非富则贵,她们当然不是为了到这里来学习一技之长,以备将来贡献于社会的,那就自然只有贡献给家庭了。所以同时她们还要学习礼仪,着装,吃西餐,跳交际舞,甚至怎样做好一个宴会的女主人。 女人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男人,包括学习怎样拒绝男人。 所以又有一种说法是:“圣玛利亚女中的文凭,就是女儿最好的陪嫁品了。” 但无论如何,这里是向以管理严格治学严谨而出了名的。因为忍受不了校规的苛刻和功课的重压,几乎每年都会发生学生中途退学的情形。而黄裳却能够始终如一,年年夺冠,获取校方颁发的奖学金。 黄裳得以顺利地升学,是赵依凡和黄家秀努力周旋的结果。 6年前,赵依凡两袖清风地离开了黄家,惟一的条件就是要求黄家麒一定要送女儿进最好的西式学校,并负责一切教育费用。然后,就又在一个淫雨霏微的早晨再次离开了家,不久更离了国。 走之前,黄家麒却又留恋起来,来到家秀门上求依凡回心,说:“我知道你恨我抽大烟蓄姨太太,我以后都改了便是。” 然而依凡已经心灰意冷,决绝地道:“结婚十几年,我听你发这些宏愿也不知听了多少次,可是你总未当真改过。一个女人的爱中,总要有几分敬的成分在内,然而日积月累地,你早已消耗尽了我对你的最后一分尊重。我们分开,是两个人的解脱,绑在一起,却是一块儿下沉,谁也活不成。” 这话说得太过刻薄绝情,黄家麒恨她在妹子面前不给自己留半分情面,发起狠来:“好,我就看你怎么飞得天高地远,有本事,一辈子不要回来。”一甩手走了,从此连家秀也生分起来。 家秀不免替依凡担心,流着泪问:“你为了尽快离婚,连赡养费也不要,以后可怎样生活呢?” 依凡答:“卖古董。” 接着她说,“我们的家庭出身是我最痛恨的桎梏,可是我也只有借助它的余荫来过活。” 所以依凡一生都不快乐。 因为她总是与自己不喜欢的人事打交道,根本她自己就是来自她所不喜欢的世界,并始终生活在其中的。即使她去了外国,远渡重洋,那一切她痛恨的事物仍然存在于她的血液之中,到老,到死,永远不肯放过她。 后来黄裳每回忆到这一段,就替母亲不值。 因为她亲眼看到三姨太离开家时,是怎样成箱成柜地搬走家产的。 可是父亲说,那是休妻,同离婚不同,是要补偿,要付赡养金的。 这使黄裳益发糊涂,难道休妻是比离婚更光荣的一回事么?或者妾的地位比之原配正妻还要尊贵? 但有一点她是笃定的,那就是母亲牺牲了许多,而这一切都是为了她。 母亲在临走之前,办妥黄裳所有的入学手续,并亲手将她领进高小学堂。以后多年间,每每来信,总要询问有关黄裳的升学事宜。 本来黄家麒最终到底肯不肯拿出这一笔钱来,大家心里都没有把握。姑姑家秀不止一次对她说:“为了你,我有时真想嫁人算了,嫁个阔佬,好让他拿一笔学费出来。” 但是不久黄孙联姻的事情提到议程上来,黄家麒既要再娶,便不由对前妻多少有一点愧疚,也巴不得女儿离开家远远的,这才痛快答应了黄裳就读昂贵的寄宿学校圣玛利亚女中。 黄裳知道机会来之不易,力逼自己要发奋图强。教英语的摩诃修女每每提到她,总是说:“蜜丝黄真是上帝的杰作,是我见过的最洁白的羔羊。” 可那又怎么样呢?当年私塾先生也对自己赞不绝口的,可是自己当不了女状元;如今这“最洁白的羔羊”的美丽称号对自己有什么帮助吗?她还不是照旧被同学瞧不起? 只为,在这所著名的贵族学校里,她却连一身真正属于自己的衣服也没有。 她所有的衣裳,都是继母孙佩蓝赏赐的、自己做姑娘时代的旧衣裳,肥大而过时,像一件件情味暧昧的准古董。说新自是不新,说旧却又不够旧,无论怎样滚金线打丝绦,只是令人觉得土,觉得尴尬。而且因为压在箱底里有了年代,整个浸淫着一种脱不去的樟脑味,在那样青涩初开的年代里,更加使一个少女无地自容。 有一年冬天,崔妈不知哪里得了两只蛾茧,随手给了黄裳做玩具。黄裳因听说丝绸这种东西便是自蚕丝化来的,倒也有些兴趣,拿着玩了一会儿,便顺手收进箱子里。每次开箱子取换衣服时,看到两只茧,便又取出把玩一回,箱子盖盖上,也就转身忘了。谁知到了隔年春天,一日刚刚打开箱盖来,忽地飞出两只蛾子来,扑楞楞直撞到脸上去,惊得她一跤跌倒,叫出声来。崔妈连忙开了窗户,将毛巾又扑又赶地,引那两只蛾飞出屋去。然而窗台上桌角上都已沾满了蛾身的鳞粉,东一搭西一搭,灰扑扑毛绒绒,看在眼中,有种说不出的腻味。 从那以后,黄裳每每想起那些压在箱底的继母的旧衣,便会想起那两只蛾子来,只觉身上到处都沾了灰蛾的粉尘,黏腻的,污秽的,十分令人不快。 后来黄裳经济自主后养成奇异的恋衣癖,喜欢自己设计衣裳,并且务求穿得奇装异服、路人瞠目才罢。也许,就是因为那时被穿衣问题困惑了太久留下的后遗症。 说起三姨太的走,那是由于黄家麒新娶的太太孙佩蓝的能耐。 按说佩蓝女士也是名门之后,样子也还时髦爽利,大方脸,削下巴,很干净利落的一个人,可是闻说脾气不大好,又染上阿芙蓉癖,所以三十好几了还待字闺中。可是她那样的出身又不容她过于下嫁,一来二去地,便给二爷做了填房。 据孙佩蓝后来说,那是听了媒人的调唆,是欺骗。原本不知道黄家人口有那样麻烦罗嗦的,要不,才不肯轻易进门。 媒人是怎样“欺骗”孙佩蓝的黄裳并不知道,可是媒人对父亲黄家麒的那一番说辞却是由保姆崔妈一五一十地重复了给她听—— “说是相貌好学问好性情也好,就是心高了些,说一定要嫁个八旗子弟的。可是上海旗人少得很,又都势利,这才耽搁了。听说了你父亲的才名,十分羡慕,认为最情投意合的,所以巴巴的托人写了帖子来。你知道老爷的脾气,最听不得三句好话,当时就眉开眼笑地,说蒙千金不弃,泰山抬爱,小侄哪有谦逊之礼,自是一切全凭泰山主持。哎小姐,这泰山是谁?可是当地的响亮人物?老爷对他好生敬重的。” 说得黄裳笑起来。顷刻却又烦恼不已。关于后母的种种传说她从中外故事里都读到了不少,没想到终有一天这故事会落到自己身上,让自己做了故事中那受苦受难的女主角。她把这挂虑对姑姑说了,姑姑也无法,只劝说:“那是大人的事,总不成叫你父亲就此不娶,不老不小的,屋里没个女人也不成话。” 黄裳想说,怎么没女人,家里不是还有两个姨奶奶吗?可是她终究没问。虽然不大清晰,可是她也多少知道点,姨太太是不能算人的,同佣人、同家里的汽车一样,都只是一种需要,一种排场。 后来孙佩蓝进了门,第一件事便是重申秩序,建立声威。自己端坐在大堂里,召集了全家老小,命令全体跪着听训,长篇大论地说:“以前这家里没个主事的,由得你们作威作福,没大没小,把少爷小姐都带得没了规矩。这都不去说他了,实在是没人管教。但是现在,既然有我在这里,断乎不许再有乌七八糟的事情发生。有谁眼中没有主子,不要说是有头脸的管家姆妈,就是三五代的老人,也都说不得了,统统该罚则罚,到时候可不要说我不敬老不给面子,别以为我是新进门的就拉不下脸来。” 下人们吃了新奶奶的下马威,大气儿也不敢出一声。崔妈和林妈私下里小声嘀咕:“以前只道太太厉害,现在才知道太太其实是傻,一味儿地讲究什么文明秩序,恨不得手把手儿给每个人上课教字。看看这一位,那是实打实地抢权,说动手就动手,说撵人就撵人的,哪里用得到讲?” 从此黄裳姐弟便跟着遭起殃来,隔三岔五地被挑个错儿罚饭罚站的。黄裳虽然自小母亲不在身边,可也是呼奴唤婢锦衣玉食地长大,何时受过这样的苦楚,又生性倔犟不服输的,免不了便同继母时有口角。孙佩蓝以她不尊长辈为由,动辄请出家法来,大行教育之功。黄家麒因是新婚燕尔,正同新夫人如胶似漆的,又听她说“我新进门,若是不早早立下规矩来,以后这继母难为,就更没站脚的地儿了”,便一切都交她做主,哪里管得了儿女死活。 一次黄裳学校里要做手工,向孙佩蓝讨白布白线。孙佩蓝老大不情愿地嘟哝着:“念得个洋学校,又贵又罗嗦,不好好讲学问,倒要学什么针线。要学针线,家里女佣不有的是,哪个指点不得,还用到外国学堂里去学?”取了一块缝抹布打补丁用的粗白布和一卷缝被褥的粗白线出来。 黄裳摇头,另要取细白布细白线,孙佩蓝火了:“细白布?细白布是上好的东西,要做衣服来穿的,是给你当抹布学针线糟蹋的?小孩子家的玩意儿,要用什么细白布?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有粗的用已经不错了,你看看那贫苦人家,粗白布的衣服不知道有没有一件两件,你倒想拿细白布来做手工?整天在学堂里学来学去,难不成学的就是糟蹋东西?!” 黄裳饶是细布没讨到,倒挨了一顿骂,回到学校里,因为粗布粗线不衬手,手工难免比别人粗,被嬷嬷翻得好大白眼,又被周围同学笑。从此便同继母更加生分起来,躲在学校里能不回家便尽量不回来,打不起躲得起,只不同孙佩蓝照面便是。 而黄帝还是老办法,隔三差五装病躲事。风声松的时候在家里装病,风声紧了则干脆躲到医院里,便没病的时候也多半是苍白沉默的,风吹倒的样子,让孙佩蓝虽然看着他一肚子火,却不便认真发作,毕竟是家里惟一的男孩子,身份同黄裳不尽相同,不能太苛刻了他。 但是黄孙佩蓝虽然泼辣,却自有一样深得黄二爷心思处,就是她同二爷一样,也是位多年的老烟枪,练得一手烧烟泡的好手艺。这一刻的温柔已经抵得过其他时候万种的泼辣。每当烟灯之下,烟榻之上,两人对面而卧,一边吞云吐雾一边东拉西扯的时候,二爷就觉得新二奶奶同自己分外地亲,简直亲成了一个人。对她所要所求无有不允。本来嘛,天地间她只有他这么一个人,他也只有她这么一个人,两个人的世界也只有一张烟榻那么大,其余又有什么可计较的呢? 因此这当家的大权便一天比一天更落实到二奶奶手中,到后来,索性连二爷用钱也要伸手向二奶奶讨了。但是只要二奶奶的烟钱给的及时,二爷对于其他一切都还好商量。不论二奶奶做什么,他总之是相信她是为了他好,不是要存心苛扣他。 况且,二奶奶苛扣的也只是赌资和二爷在外面“花”的钱,至于其他的,他们两个在吃喝玩乐的艺术上倒是很有共同心得的,不仅有“同榻之好”,且都喜欢吃外国进口的罐头芦筍,喝鸭舌汤,喜欢新鲜轿车。女儿学钢琴缴学费的钱没有,可是旧车换新车的钱刚刚好。都是二奶奶打牙缝儿里一点一滴省俭出来的。二奶奶可真是好,真是贤惠。黄二爷心满意足。 所以黄二奶奶提出要三姨太走路的时候,黄二爷几乎连个绊儿都没打就同意了。 那天是个阴雨天,也是在烟榻上,黄二奶奶烧着烟,同二爷面对面躺在榻上过瘾,一边聊些北京的旧事。家麒自然免不了吹牛,把自己摘花里手、弄粉行家那套本领吹嘘起来,夸说当年在八大胡同自己是如何如何地受欢迎,龟奴们每每见了自己远八里路就迎出来,常常为了抢自己的生意当街打架,又他嫖妓有时忘记带银子,姑娘们倒贴也愿相就等等。 孙佩蓝撇着嘴说:“都说你有眼光,摘了八大胡同的花魁,可是我眼里看去,那三姨太长得也不怎么样。” 家麒驳道:“谁说的?那是现在她老了,残花败柳,搁在从前,才叫水灵呢,真个名副其实,是个‘赛嫦娥’。又唱得一口好曲儿,梆子、京戏、昆曲、小调,又是鼓、琴、琵琶、箫,样样来得,算做色艺双绝呢。” 他只顾替自己争面子,却不顾忌讳,大夸起赛嫦娥来,怎能叫孙佩蓝不听得心头火起,酸溜溜道:“依你说得这样好,我倒想见识见识。” 家麒一时兴起,便当真命人叫了三姨太来助兴,立在烟榻旁调弦唱曲子。 赛嫦娥自己平时给二爷唱曲邀宠倒是常事,便在从前,给一整桌的男客唱曲助兴也是妓家本分,可就是从来没在女人面前调过弦开过口,况且是这样的爷爷奶奶高卧榻上,孙佩蓝一对眼珠儿对她上下打量着,那才真叫个难堪,眼风身段儿一分也使不出来,兼且尴尬异常,却又不敢驳回,只得委委屈屈唱了一段《牡丹亭》“闹塾”: “手不许把秋千索拿, 脚不许把花园路踏。 这招风嘴,把香头来绰疤; 招花眼,把绣针儿签瞎。 则要你守砚台,跟书案, 伴‘诗云’,陪‘子曰’,没的争差。 则问你几丝儿头发,几条背花? 敢也怕些夫人堂上那些家法?” 家麒听得眉花眼笑,一个“好”字在嘴边未待叫出,孙佩蓝早已勃然大怒,跳下烟榻将烟枪就势往赛嫦娥身上砸去,骂道:“我倒也不用你‘守砚台,跟书案,伴‘诗云’,陪‘子曰’,倒真想把你这‘招风嘴’、‘招花眼’烫疤戳瞎了才好。什么叫‘夫人堂上那些家法’?你敢是讽刺我乱用家法,苛待家人?” 那赛嫦娥也不是个省油的灯,本已满腹委屈,又吃了亏,索性撒起泼来,一头撞向孙佩蓝,哭道:“你打,你打,我叫你打死我算了。你是不是乱用家法苛待家人,你自己心里不知道,还要问着我?真是,‘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我赛嫦娥眼里什么没见过,就没见过你这样会装腔作势调歪弄事的管家奶奶!” 黄家麒本来觉得孙佩蓝挑剔唱词,未免多事,然而看到赛嫦娥打滚撒泼,鼻涕一行眼泪一行的,披头散发直如魔怪一般,由不得生厌,喝道:“不许吵了,没规矩,这是二奶奶,你当着我面就敢这样同奶奶吵闹,可想而知平时的可恶!” 孙佩蓝见家麒替她撑腰,越发得意,立逼着便要他立字休妾。赛嫦娥倒也并不害怕,滚地大哭道:“休就休,谁怕谁?只是我进了黄家门这么多年,并没有偷贼养汉,没有兴风惹事。你们两个眼里多嫌着我,想这么便宜赶了我走,再不能的。要我走容易,权当我赛嫦娥跟错了客人,被二爷包了这许多年,如今清盘子散局了。二爷是个明白人,窑子里包姐儿该是多少银子一个月,二爷心里自然清楚,要想开销了我去,可是一分血汗皮肉钱也不许少了我的!” 黄二爷乍一听只觉匪夷所思,细一想却又觉未尝不可。本来在赵依凡时代,二爷对三姨太给他带来的种种麻烦已经很头疼了,可是因为好胜不肯对太太低头,而且彼时赛嫦娥还年轻漂亮,一枚饱桃儿似水灵新鲜,的确也是不舍得。然而窑姐儿老得快,而且年轻时越是风光漂亮老时就越不禁看,简直就是风干了的水果,二爷是早已厌倦了,加之吸烟的人,对那方面越来越提不起兴致,便觉得无所谓。既然二奶奶愿意代他出头把姨太太开销掉,那就随得她好了,不必计较。至于赛嫦娥狮子大开口,也是人之常情,毕竟跟了自己许多年,太沦落了也被人笑话,所以这笔遣散费便是丰厚一点也不妨的。 而孙佩蓝只是要姨太太走,一了百了,遣散费小事,不足挂齿,所以难得大方一回,将眼面前用不着的金银器皿古董家具批了一大堆授予赛嫦娥,风风光光地送她上了路。 赛嫦娥走的那一天,特意送信到乡下叫她远房哥哥来车接了去,临走还大吃一顿,打电话到“东兴楼”叫的菜,热闹非凡,不像走道,倒像办喜事。 那一番风光,黄家的佣人多年之后还记得,常常议论说:“成天说婊子从良是上岸,这样看,倒是做了妾再被休,还原富贵自由身才算真上岸了。” 天哪,二姨太楚红简直要在那一刻昏过去。还从没有一个男人对她这样温柔关切地说过话呢,何况是那样文明高贵的一位先生。 楚红哽咽着,一时说不上话来。林医生误会了,更加柔声地安慰说:“别担心,我会帮助你的。来,喝口水吧。”说着,便一手扶着楚红的肩坐起,另一只手便端了杯子送到她嘴边来。 “别担心,我会帮助你的。”这无疑是二姨奶奶一生中听到的最窝心的一句话,是可以刻进墓志铭的。她倚在林医生的臂弯里,只觉就是在这一刻死了,也是幸福的。如今她倒忽然感谢起这场病了。要不是伤寒,她怎么有机会接近林医生,怎么能让他手把手地对她说“别担心”呢。他还说:“我会帮助你的。”他会怎样帮助她呢?带她走?离开这个黄家? 楚红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在此之前,她从没有想过自己可以有另外的路走,可以离开黄家麒和黄二奶奶。可是现在她想到了。即使实现不了,但她已经有了这样的心愿,这样的梦想。而所有的疯狂梦想的由来,都是源于那个人! 也许一个病人是不该太胡思乱想的,那实在于她的病体不利。楚红虽然吃着药,可是病却一天天地重了。林医生很惶惑,十分地自责:“我真是学艺不精,竟帮不了你。” 楚红那时候说话都已经很艰难,但她仍绯红着脸很幸福地说:“不怪你。” 她脸上那样红,甚至胜过了以前三姨太赛嫦娥的胭脂。而她自己是从来没有用过胭脂的。她很怕这红落在林医生眼里会让他看轻了自己。 可是林医生却另有解释,认为这是肺病病人惯有的激动和病态。他因此更加歉疚了。 到了秋天,楚红的病已经成了沉疴,眼看是没指望了。而黄帝也照常地在一春一秋必然发病,不得不住进医院。黄二奶奶也就告诉林医生不必再来了。 从此,楚红那间原本昏暗的小屋就更加没了阳光,除了送饭给她的佣人外,几乎就见不到一个人。而她大多时候都是昏迷的,稍微好一点,便倚在窗口苦苦地望着,似在期待。 树叶一天天地黄了,那个人没有来; 树叶一天天地落了,那个人没有来; 冬天是个无花的季节,但是有雪,如果,雪也是花的一种的话。 种子在雪下发芽,而心事在雪中冷藏。楚红姨娘从没有跟任何人说过自己的心事,人家也都不问。 然后她便死了,同生前一样无声无息。 直到第二天早晨下人送饭的时候才发现二姨奶奶已经咽气,赶紧报了二奶奶。二奶奶叹了口气,如释重负的样子,说:“又是一笔开销。”可是其实没有安排任何形式的葬仪,只是着人将屋里所有的被褥用具全部烧掉,生怕有病菌留下来。 收拾行李时,在她的枕头底下,佣人惊奇地发现了一个药瓶子,满满的居然都是林医生开给她的西药。 那是救命的药啊!是林医生掏了自家腰包一颗颗送给她的,她为什么竟没有吃呢? 孙佩蓝苦心孤诣地挤走了赛嫦娥,却大度地留下了二姨太楚红,这并不是因为她对楚红额外开恩高抬贵手,而是因为她压根儿就没把楚红当对手、当姨太太,而只当她是丫环。 不错她是被收了房做了小,那又怎样?一日是丫环,就终身是丫环,甚至比丫环还不如。丫环还有个将来,楚红可是一辈子被钉死了在这十字架上,注定要侍候黄二爷和黄二奶奶一辈子的。 从孙佩蓝进门起,楚红在她眼中的印象就一直是个剥杏仁的机器,永恒地弓着身子,前刘海搭下来一缕,眼睛低垂下视,鼻子以下直到胸部都含糊,只见两只手在动,像一幅局部静画。 黄二爷因为吸烟,嗓子里总是有痰,要喝杏仁茶来清火。二姨太楚红,便仿佛是专门娶来做杏仁的,一天到晚要么见不到人影子,要么就是坐在后门槛上剥杏仁,日子久了,她整个人身上都发出一股奇怪的青涩的杏仁味儿,冷而香。 黄家的杏仁茶极讲究。俗语说:南杏甜,北杏苦。通常的杏仁茶多以甜仁入茶,捣碎了加糖加水以中火搅拌煮熟即可。 而黄家却必要在甜仁中按照严格比例掺入几颗苦仁,益增其香。细小的一颗颗心形的杏仁泡在冷水里拔尽了苦味儿,便手捏剥皮,与上等白米对配着,在乳钵里研磨成尘,如同绞碎一颗心。这才加糖炖熟,并要瞅准火候,在开锅前略注一点鲜牛奶,使杏仁茶添入几分奶香味儿。不可太甜,不可不甜——这,便是学问了。 二姨太楚红做的杏仁茶,甜而不腻,清而不苦,诚为杏仁茶之极品。要不是这样,二爷还真想不起自己有这么一位姨太太,等闲也绝对不会问一句她的存在。反正她总是在那里的,像钟表一样的准时,在合适的当儿递上一碗冲泡正好的杏仁茶。 可是这天早晨杏仁茶断顿了,催茶的佣人回来报说:二姨奶奶病了,在床上睡着未起,发高烧,还说胡话,看情形好像是得了伤寒。 黄二爷很不高兴,一个姨太太,除了剥杏仁风吹不着雨打不到的,怎么竟会这么娇贵,无缘无故地发什么伤寒。治吧,又是一笔开销,不治,家里躺着个半死的人也不成话。二爷实在没心情理这些,只挥一挥手说:“问奶奶去,叫奶奶拿主意好了。” 孙佩蓝很诧异:“伤寒?那可是传染病。害死人的。二姨太家里还有些什么人?可不要在这里养病,过到别人身上了不得的。”问知老家的人确是死光了,便又拧着眉说:“偏是没钱,偏是罗嗦。这可怎么好呢?关照厨房,给做点清淡的,养两天看看吧。” 她说话时的那种口吻,就好像在路边拾了猫儿狗儿,一时起意要“养两天看看”。佣人自是心寒,却也不敢多说,只有照二奶奶的话吩咐下去。 倒是二爷,后来倒还有心问过两次,说自从楚红卧病,这杏仁茶的味道可差多了,不是熟烂甜腻,就是又苦又涩。这下人的手式就是不如二姨奶奶,不知楚红还要多久才好。 二奶奶便说:“她是传染病,我冒险进去看过一次,样子竟是不大好呢。我已经关照过管家,下次给小帝打针的林医生再来的时候,要他顺便看看二姨奶奶。林医生这两年在我们家进进出出,也拿了不少钱了,要他给二姨奶奶白瞧瞧,想他也不好意思说钱吧?” 二爷听到钱就头大,咕哝了两声:“现在西药是什么价钱?一个小帝已经吃不起了,又添一个楚红。”此后便再不问起。 拖到这年年底,二姨奶奶也就咽了气。说是肺痨,会坏风水的,祖坟也不让进,就着人拖到乱葬岗随便埋了。 自此,黄家二房便只有一位主事奶奶,结束了妻妾成群的岁月。 在这一点上,后二奶奶孙佩蓝的行为倒是要比一心主张一夫一妻的前二奶奶赵依凡彻底得多也见效得多了。 关于二姨奶奶楚红的死,黄家佣人的传说里颇带一点罗曼谛克的韵味。 其中传得最热的一种说法,是说二姨奶奶其实是自愿求死的,因为她爱上了一个不可能相爱的人——仁心医院的林医生。 林医生是外国留学生,在仁心医院当职,由朋友介绍给黄家,常来给黄帝少爷打针的。 黄帝自幼体弱多病,不好的时候比好着的时候还多,因此家里常常要请医生。后来就固定了林先生,这是因为他态度格外好,而收费格外低。 林医生的态度好是有目共睹的,对每个人说话都客客气气,除非看病开方子,否则别人站着,他绝不肯坐着,跟下人也是一样。如果佣人跟他客气,他就会说:“人和人都是平等的,我应该尊重您。” 大家觉得他好,也觉得他怪,常把他的言行当笑话讲。二姨奶奶也不例外。 可是那时他毕竟离得远,顶多隔着人看一眼,彼此点头打个招呼,连端茶倒水也轮不上她,自有一大堆丫环婆子抢着去做。然而现在,现在他们突然空前地接近了。他就坐在她的床边,一手握着她的手,一手抚着她的额,忧心地、温柔地、关切地沉吟:“烧得很重,得赶紧用药呢。” ☆、四、幽 禁 1935年对于黄裳来说,发生了两件大事。一是著名影星阮玲玉死了,二是母亲赵依凡回来了。 黄二爷家麒在京是戏迷,在沪是影迷,前些年弄电影捧明星地好一阵折腾,虽然到底没弄出个什么名堂来,到底混了个脸儿熟,算是半个内行,和各大影戏院都有点瓜葛。1930年百老汇首映,1932年国泰电影院建成,1933年新大光明开幕,都有戏院经理派专人向黄二爷送请柬,邀请莅临剪彩礼。 那几年里,黄裳跟着父亲,看了不少电影,这是爷儿俩惟一投契的地方,也是日后父女反目黄裳对于父亲仅有的一点温馨存想。 其实细究起来,黄二爷的知识原本很多很杂,也很有趣:他知道北京每一道城门的命名来历和各自规矩,知道粉墨百家的披挂头面,知道出师作战要出宣武门,得胜回朝要进德胜门,酒车走的是崇文门,水车进的是西直门,粮车必行齐化门,粪车要过厚载门,知道《玉堂春》的王金龙穿的是红团龙蟒,《古城会》的关羽穿的是绿团龙蟒,《打金砖》的刘秀是黄团龙蟒,《群英会》的周瑜是白团龙蟒,《霸王别姬》的项羽是黑团龙蟒,而《铡美案》里的黑脸老包却是福字行龙蟒,还有纱帽插金花是新科状元,纱帽插套翅则变身为驸马,女花褶配小过翘是宫女,女花帔配大过翘便是公主,他还可以单凭行头就辨得出谁是穆桂英,谁是秦湘莲,谁是白蛇而又谁是苏三…… 他独独缺乏的,不过是点赚钱的本领罢了。但是这在百兴俱废、百废俱兴的时代,也勉强可以解释为厌时避世。在清贵后裔里,像黄二爷这样的大有人在,大家早已视为等闲,倒是那些四处求职、而又职位不高或是俸禄不正的人,反而会遭人奚落,认为是变节或是屈就,比如黄家风大爷在北京祠堂上被依凡当众痛骂却无人排解,就是这个缘故了。 居家赋闲的时候多了,二爷也就免不了在兴致来时同女儿谈谈讲讲,可以自诸子百家一直聊到沪上百花,而谈得最多的,自然便是二爷最感兴趣的电影及电影明星了。 当时的上海,正是电影的极盛时代,人们的谈话离不开电影,穿着习惯也都模仿着电影,甚至整个上海的生活空间,就是一个巨大的电影院,每个人的言行,都或多或少本能地带着电影中的气息,不自觉地拖长声音念一两句电影对白,把最日常的谈吐加入一两分罗曼谛克的电影色彩,自己也就成了电影中的主人公了。 所有的富翁都想挤进电影圈里赚取暴利,所有的美女都幻想着成为电影明星,所有的小市民都关注着报上电影圈里的绯闻,所有的街头都贴着影星最新发型的海报招贴,而所有的聚会都少不了把明星新闻作为饭后谈资。家麒的有关电影圈里的知识,也就是这样子温故知新得来的。 “王人美不好看,笑纹太深了,不如胡蝶,可是胡蝶又不如阮玲玉。”家麒说着,闲闲地喷一口烟,“前几天听朋友说阮玲玉如今同陶季泽在一起,惹得张达民生了气,说要向记者朋友公布阮氏秘闻,闹得沸沸扬扬的。其实有什么可闹的呢,做影星的,还不就是那几年,‘自古英雄如美人,不许人间见白头’,几年一过,什么都不新鲜了,你要人家注意你,主动卖新闻给人,也未必有人肯写呢。” 通常总是在二爷的烟榻旁,多半是午后,可是烟灯的柔媚总使人觉得黄昏将临,一切都不久长,又觉得既已迟暮,做什么都已经晚了,便无须挂心。 黄裳乖巧地立在烟榻旁,替父亲烧烟泡,一边趁机问东问西。她对黄家祖先的故事很神往,对沪上影星的新闻很好奇。那些,都是遥远的,光艳的,扑朔迷离的,自成一个世界。 但是黄二爷大概自觉风光没落丢了祖上的脸,对谈论黄家旧事向来没耐心,问急了便应付女儿:“你不是有本《孽海花》吗,老辈官场上有名有姓的人都在上头,自己看去。”对于花街柳巷娱乐新闻却是百问不厌的,一一把听到的消息同女儿讲谈。“要说阮玲玉,前些日子电影院开幕礼上倒也见过一面,还请她跳过一支舞,挺斯文懂事的一个人,但是知道她新闻多,倒不敢太兜揽,怕被卷进是非里去。”说着呵呵笑起来,大概自觉有可能卷进明星绯闻也未尝不是一种资本。 “阮玲玉不是已经同张达民离婚了吗?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像当时大多女学生一样,黄裳最喜欢的影星就是阮玲玉。她是个标准影迷,沪上凡有新片上映,她是不吃不喝也要先睹为快的。阮玲玉所有的片子,她都耳熟能详,可以一句不错地将台词从头至尾复述下来。不论父亲说了什么,也不论小报上写了什么,她就是喜欢阮玲玉,忍不住替她打抱不平。 黄二爷喷一口烟,拖长了腔调闲闲地说:“就因为离了婚才有得说,比如为什么离婚啊,离婚以前是怎么一个样子,离婚后又是怎么一个样子啊,阮玲玉有名么,什么都可以拿来卖新闻。主要说是阮玲玉在和张达民离婚前已经同陶季泽有了夫妻之实,可是那陶季泽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在老家原本有老婆的。这阮玲玉也是,闹来闹去,还是给人做小,倒是白离一场婚。” “阮玲玉不会的,她那么清高,这一切一定不是出自她的本愿。” “谁知道?做女明星的,自然都要装出一副清高的样子,可是骨子里还不是一样,个个都要钱。” “阮玲玉不会的。”黄裳坚持着,眼睛里惯常地有一种倔犟。烟雾凄迷的,一切望过去都似真还假。她念着父亲的话,“那陶季泽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在老家原本有老婆的。阮玲玉闹来闹去,还是给人做小,倒是白离一场婚”,不知为什么,只觉心里一阵阵地疼。 她喜欢阮玲玉,喜欢到热爱的程度,是把她当作信仰一样地捍卫着的。父亲骂阮玲玉的话,就仿佛骂的是她自己。虽然她那时候并不知道,阮玲玉的命运同她自己,到底彼此印证着怎样的渊源。可是她的心中,却着实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新片《新女性》公映时,黄裳一口气看了三遍。第三次看的时候,是个雨天,看完了,乘电车回学校。记忆中,那段时间上海好像特别多雨,从早到晚天空都是烟蒙蒙雾蒙蒙的,时小时大,忽密忽疏。 古人喜欢把雨比做词,如果细雨是一首小令的话,那么大雨就是长调了吧?是《水调歌头》?《念奴娇》?《金缕曲》?抑或《声声慢》? 电车“克达克达”地驶着,驶过长歌短调,驶过柳淡烟轻,驶过灯红酒绿,驶过粉黛脂浓…… 它们不知道,一个绝世美女要去了,一个凄艳的、哀婉的、缠绵的故事将在这个雨季里结束,如狂风过后,桃花树下一地的嫣红。 但黄裳是知道的,望着窗外的雨,想着片中的阮玲玉,不自觉地流了一脸的泪。在悠长无边的雨幕和悠长无边的“克达”声中,她深切地感受到生命悠长无边的寂寞,似乎已经预知了什么。 果然,就在第二天,报纸上登出了阮玲玉自杀身亡的噩耗,而她所用的方式,竟同片中女主人公韦明的一样——服毒自尽,并且,同样地经过了十数小时的痛苦挣扎,辗转而死。 那样的一朵花儿般年纪,一朵花儿般相貌,一朵花儿般艳誉,竟然都轻轻抛弃,如一朵花儿般凋谢了,在这个风寒雾重的雨季。 遗书中“人言可畏”的哀叹,宛如一个苍凉的手势,让黄裳感到了锥心的震撼和彻骨的寒冷。拿着报纸,她的耳边忽然又响起了有轨电车悠长悠长的“克达”声,她不明白,如果阮玲玉那样风光华丽的人物也有过不去的关口,那像自己这样步步荆棘的弱女,不是更加无路可走了吗?诸如父亲之流的一些人的口舌是非,真的就可以致人于死命? 对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而言,有时信仰的殒灭几乎相当于世界末日的到来。自从母亲离家后,黄裳便习惯了用一种充满怀疑的眼神看待周围,那眼神曾经让继母孙佩蓝十分不舒服,背地里诅咒说:“只有死鱼眼睛的恐怖可以同她仿佛。”而现在,她的眼神更加冷漠了,浓浓地写着不信任与不安定。 阮玲玉的死,就像满满一桶从头浇下的灰色油漆,给黄裳的整个少女时代打上了一种灰色的印迹。她从此更加沉默寡言,也更加嗜书如命,甚至同父亲也更加隔绝了,因为在她看来,父亲也是逼死阮玲玉的凶手之一。她原本就比一般的同龄女孩早熟,如今更是忽然褪去了所有的稚嫩与天真,她开始坚信,世上最大的悲剧,就是一个天才的女子无端搅进了婚姻与爱情。 就在这个时候,赵依凡回国来了。 经年不见,母子的阔别重逢对于黄裳姐弟来说,无异于过年一样的大事。 那天恰逢周末,黄裳放假在家,一早起来,林妈崔妈便张罗着替小姐少爷打扮了,要送他们去姑姑家见母亲。林妈一边儿替黄帝梳头一边儿问:“弟弟还记得妈妈长什么样儿吗?” 黄帝腼腆地点着头,即使是在非常兴奋的时候,他的脸也仍旧是苍白的。因为一直读的是私塾,又长年多病,他能够见到的世事非常有限,同姐姐黄裳的差异也越来越大了。 这是赵依凡的一招失棋处,本来以为在重男轻女的黄家,作为少爷的黄帝在读书求学上是怎么也不会有问题的。然而没想到,黄家麒从再婚后,压根儿也不理家事,对待儿子女儿长年视而不见,他们长高了多少,是否要加添新衣,乃至课程讲到哪里了,学问怎么样,一概不过问,统统交给新二奶奶孙佩蓝打理。所以黄帝跟着私塾先生念了多年,连生涩的《易经》也背完了,却仍迟迟没有升学。连先生也踌躇着不知明年该教什么才好,忖度下一步是不是要连八股文也拿出来修习。 黄裳试着衣服,左右不满意,低声说:“要不,我还是穿校服吧。”校服还是去年圣诞节前,学校一时起意给大家做的,可是后来因为有家长反对这种过于划一的穿戴,又被废除了,所以只有那一件,而且已经略小,可总归是一件自己的衣裳。 崔妈和林妈对视一眼,两人心照不宣:小姐已经大了,懂事了,怎么肯穿着后妈的旧衣裳去见亲妈呢?便也不多说,依言打开箱子翻出校服来,替黄裳喷水熨平了,服侍她穿戴妥当。 正要出门,孙佩蓝起床了,丫环进来催请黄裳姐弟去道早安。黄裳很不愿意在这种时候虚情假意地再到继母面前叩头请安,可是又不敢不去,只一会儿说头发乱了,一会儿说袜子短了,挨挨延延的,磨蹭了好一会儿,这才勉强站起来,由崔妈林妈陪着,向请安堂走去。 请安堂坐落在东厢,规格同私塾仿佛,是孙佩蓝早起理事的“办公房”,黄裳姐弟晨晚问安也在这里。孙佩蓝自进门日起便立了规矩,每早晚满堂上下都要在这里向二爷和她报到请安,缺席或迟到都要重罚。 其实说是二爷和她,不过打个幌子,黄家麒通常不到中午是起不了床的,所以这“受早头”也就由二奶奶代领了。 黄裳每次磕头,都感到满心的委屈。黑鸦鸦屋子里跪了一地的人头,她和弟弟缩在一角,与佣仆等同待遇,而更显得单薄。因为佣仆们还有事回报,很忙碌充实的样子,她姐弟却只是跪在一边旁听,什么时候佣仆报告完了,她们才可以起身,那感觉,分明在时刻提醒他两个是白吃饭的。 按理黄家主仆分明,问安通常是分开的。可是孙佩蓝说应该要黄裳姐弟从小知道治家的辛苦,跟着学学规矩,黄家麒也就欣然同意了。于是黄裳姐弟也就只有忍气吞声,受这“晨安之辱”。 好在黄裳读的是寄宿学校,只有每周末才行一次规矩,总算稍微好过些。而黄帝自小被压迫惯了的,对一切都逆来顺受,所以几年来,大家也还相安无事。 可是这天早晨合该有事,黄裳因为见母心切,满心的不耐烦,对这早问安平生出一股仇恨来。而孙佩蓝因为不能拦着她姐弟俩不许去见姑姑(虽然她心里明白大家看她的面子,表面上只说是去见姑姑,其实还不是要见住在家秀处的前任二奶奶赵依凡),可是也不打算让他们兴高采烈痛痛快快地出门,本来就已经憋着劲儿要找茬儿的了,偏偏黄裳又把现成的借口送上门来,来得晚了不算,还一脸的不情愿,又穿着一件灰不灰蓝不蓝的旧校服,怪模怪样的。本来三分火的,见了面倒有七分火,由不得就冷哼了一声:“这是谁家的大小姐,太阳老高了才肯起床,还这么睡眼惺忪鞋邋遢袜邋遢的,倒不知昨晚上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去了,要把幌子挂到脸上来!去,去把衣裳换了再来,我见不得你这副酸文假醋的浪样子。” 黄裳听这话说得恶毒,登时脸涨红了,就要还口。跟在身后的崔妈生怕她吃亏,赶紧按住她的头说:“快跪下,给你娘请安。”说着自己先把自己四肢着地落踏实了,磕头说:“崔妈给奶奶请安。” 林妈和黄帝也随后都跪了。黄裳也只有忍气跪下,磕了头起来,可是两只眼睛的怨恨愤怒却是藏也藏不住,寒星冷箭似向继母直射过来。 孙佩蓝大怒,不等黄裳站起身来,直接一碗残茶兜面泼来:“没良心的种子,给你吃给你穿,还天天斜眉瞪眼,瞪你娘的!谁教你跟长辈说话这么直愣愣盯着人看的?你个没教养的东西!说是黄家门里的大小姐,千金万银的穿戴,山珍海味的吃喝,竟喂出这么一个东西来!哪里有点大家闺秀的样子?活脱脱上海滩上一个女瘪三!嫌我的衣服不好,存心穿件灰不灰蓝不蓝的孝袍子现世,丢我的脸!我倒不明白了,你看你这长相,哪点像黄家人?念的什么洋学堂,我说都是妖蛾子白费钱!正是国里的规矩还学不会呢,还去学什么外国规矩?哪一国的规矩把你教成现在这副妖妖调调的鬼样子?现在翅膀硬了,知道跟我瞪眼了,反了你!崔妈,把她拉下去,锁在屋子里,中午不许吃饭,叫她好好反省一下,该怎么对待长辈。白长那么大个人,连礼貌也不通,下作东西!” 左一句“种子”右一句“东西”,夹七夹八地足足骂了一个钟头,直把佣人们也骂得呆住了,不知这位奶奶发的是什么疯,哪里来的这样大火气,往日虽然厉害泼辣,也没见这样毫无来由地满口里污言秽语,不像大家奶奶行规矩,倒像小户人家的媳妇撒泼。在黄家,就是寻常佣人,也少有说话这么粗鄙的。因此崔妈林妈面面相觑,一时竟没理会二奶奶关于把小姐拉下去锁起来的命令。 孙佩蓝更加大怒,索性走下座位来,对准崔妈便是一个嘴巴:“你聋了,还是哑了?听不见我说话?” 崔妈吓得忙又跪下了:“小姐已经请准老爷,说好今天去看姑奶奶的,这关禁闭罚午饭是不是留到明天再做?” “你有屎留到明天再拉成不成?我说现在就是现在。她眼里没有我这个当娘的,我就打得了她……” 黄裳再也忍不住,忽然直嚷起来:“你不是我娘,我要去见我亲妈!”跳起来就要往外跑。 孙佩蓝大叫:“反了!把她给我拦下来,打!重重地打!掌她的嘴,问她到底认不认得娘?” 站在门口听命的佣人不敢不从,果然上前拦住黄裳,死拖硬拽拉到孙佩蓝面前,劝着:“小姐,还不快向奶奶认错,说你知道错了,再不敢了,免得受皮肉之苦。” 崔妈吓得只跪在地上筛糠也似乱抖,忙不迭地磕头:“求奶奶恕罪,求奶奶饶了小姐不懂事,求奶奶……” 孙佩蓝起脚将崔妈踢个筋斗,又上前亲自赏了黄裳一个嘴巴:“说,你现在眼里有没有我这个娘了?” “你不是!你不是我妈!我有自己的妈!我妈妈回来了!”黄裳倔犟地叫,心里只说:你打死我吧,你打死我好了,打死我也不会再叫你一句妈,我有自己的妈,我妈妈回来了,我不会再认你这个泼妇叫妈! “你娘回来了?哼哼,我告诉你,她就是回来也晚了,只好做小,管我叫奶奶,给我提鞋倒水!” “呸!我妈给你提鞋?你给我妈提鞋也不配!我妈妈比你漂亮,比你贤慧,比你温柔,比你能干,比你有见识,比你强一百倍!” 黄裳说一句,孙佩蓝便打一巴掌;孙佩蓝越是打,黄裳就越要说。渐渐的,黄裳唇角开裂,慢慢渗出血来。崔妈哭着,又要拦又不敢拦,只跪在地下,罗罗嗦嗦地嘟哝着:“求奶奶恕罪,饶了小姐吧,小姐还小,不懂事……” 林妈觑个空儿溜到身边将她衣襟一拉,偷偷附耳叮嘱:“你在这里求破了喉咙她也不会理,要求,不如求老爷去。” 一句话提醒了崔妈,偷眼窥着孙佩蓝正打得起劲留意不到,忙爬起来一溜烟儿跑了出去。 按说孙佩蓝长得不难看,圆脸方颐,怎么看也不像做晚娘的样子。传说中的刻毒女人通常都长着一对高颧骨,她的脸却偏偏平得很,就好像女娲抟土造人,造好之后又顺手在脸上拍了一掌似的。 她的刻毒全都在舌尖上了,每一句话都是一把刀子,割得人皮破血流。再有,就是她的指甲,修得尖尖的,在撕扯黄裳的时候,不住地偷偷使暗劲,一指下去就是一道血印子。忽一转眼看见二爷来了,便不再那么泼辣,却先发制人,迎上前扬声痛哭起来,因为脸太平,全兜不住泪,一哭,就显得泪如倾盆,惨切得很:“家麒,家麒你看看我,你看我这做后妈的苦不苦哇?要管吃要管住要管他们别冻着别热着,还要被他们嫌被他们骂。你听听你女儿说的是什么话?她说她亲娘回来了,她不认我了,要赶我走,还说她娘比我强一百倍,我给她亲娘提鞋也不配!家麒,我紧小心慢小心,怎么倒养了个白眼狼出来了呀!你们爷俩儿这是要把我逼死呀!家麒,家麒你说句话,我死活是不离开黄家门儿的,你要是迎那姓赵的回来,叫我走,我可就只有死路一条了呀!” 黄家麒被这鼻涕眼泪的兜头一番话弄糊涂了,紧着问:“谁说什么了?谁说要迎她回来的?这个家就你一个黄二奶奶,有谁敢赶你走,你就要她先走!” “是她!”孙佩蓝将一根手指指着黄裳,满腹冤屈声泪俱下地控诉:“是你的好女儿呀!她当着一家子人的面,说她自己的娘要回来,让我走,给她亲娘腾地方!家麒,她一个小丫头怎么有这么毒的心啊!是不是你教的,是你教她说这些话的?不然,她哪里来的这个胆子,就敢骑到我头上来了?你说,你说呀,是不是你爷儿仨多嫌着我,一门心思要治死我,赶我走?” 黄家麒哪里禁得了这番挤兑,不由分说,上前一脚将黄裳踹倒,踏在胸脯上问着:“是不是你说的?刚才那些混账话是不是你说的?是不是你说不要你娘的?” 黄裳心里已经悲哀到极点,无心分辩,只求速死,咬牙说:“我有自己的妈妈!我妈妈回来了!你放我走,我要去见我妈!” “你想得美!我打死你,你这辈子都不要想见到她!”黄家麒提起赵依凡就气不打一处来,耳听得黄裳一心向着妈,只恨白养了她,竟一点不知道感恩。当下再不打话,一脚接一脚对准要害踢着,把当年对依凡的恨全报在这个眼里只有娘没有爹的女儿身上。 黄裳咬紧了牙关一声也不吭,先还满地滚着,后来便不动了,但仍然大睁着眼睛,仇恨地看着这屋子,那些摆设从来没有如此清晰过,红木桌椅,珐琅烟盅,钮扣大具体而微成套摆设的宜兴茶壶玩件,旧时宫里得的内画鼻烟壶,请名师临的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残卷,青花瓷瓶里插着卷轴和野鸡翎,银盘子上立着长翅膀的天使雕像,描金掐丝西洋钟的针指在上午九点。九点,这是一个耻辱的时刻! 她恨。 这间屋子充实到拥挤的地步,塞满了金的银的镶珠嵌玉的物事,可是独独没有亲情!她恨! 穿着各色绣花鞋黑布鞋牛皮鞋的脚在面前杂沓往来,满屋子都是人,可没有人味儿!她恨!她恨!她恨! 如果眼睛里可以喷出火来,她希望烧掉这屋子,也烧掉她自己,可是最终她只是无力地闭上眼睛,再也动不得了。 崔妈本来满心以为二爷是小姐的亲爹,总会向着女儿点,哪想到自己帮了倒忙,请下一个瘟神来,打得只有比二奶奶更重,又气又急,长嚎一声厥了过去。黄帝早已吓得呆了,连哭也不晓得哭。佣人们看着不好,早已松了手退得远远的,黄二爷却还是死命地踹着。崔妈厥过去又醒过来,眼看黄裳已经只有出的气儿,没有进的气儿了,顾不得死活,飞身扑上去,抱着喊:“爷!爷!你真的要打死小姐吗?她说什么也是您的亲生女儿呀!再打下去,小姐可就真的没命了呀!” 林妈也拉着黄帝赶紧跪下了,旁的佣人也紧随着跪了一地。黄家麒又踢了几脚,这才罢了手,喘着粗气说:“把她给我关到一楼楚红姨娘的屋子里去,没我的话,谁也不许放她出来!我要发现谁敢私放了她,我就扒她的皮!”说着又顺脚将崔妈踹上一脚,这才剪手离去。 直到二爷和二奶奶走得远了,林妈才敢过来努力拉起崔妈。崔妈一手按住腰上被二爷踢疼了的地方,一手去推黄裳:“小姐,小姐你这会子感觉怎么样?”黄裳却动也不动,脸上一丝儿血色也没有,伸手到脸上试试,连鼻息也微了。 崔妈惊惶起来,腿一软又跪倒了,便抢天呼地哭起来:“我的小姐呀,你可不会就这么去了吧?” 林妈却翻翻黄裳眼皮,说:“不碍事,咱们小姐这是气血攻心,顺顺气就好了。” 崔妈素来胆小,今日经过这些大风大浪,早已精疲力竭,耳中听得小姐没事,心气一松,又厥了过去。 在所有关于阮玲玉的文载里,是绝对不会有人提起“黄裳”这个名字的。 可是在黄裳的生命里,阮玲玉却奇怪地占据了一个非常重要而且微妙的位置。 因为阮玲玉这个人的存在,让黄裳一度疯狂地迷恋着电影;却也因为阮玲玉这个人的消失,让黄裳对于生命之苦除了自身的体验之外,又多了更为深沉悲凉的感叹。 在幽禁期间,她想得最多的,不是刚刚回国却缘悭一面的母亲赵依凡,而是当红早逝的阮玲玉。从各种小报的报道以及父亲的议论中,她已经详尽地知道了阮玲玉虽然短暂却沧桑多彩的一生——少年受尽折磨,忽然上帝将一个女子可以希祈得到的一切美好都堆放在她面前:美貌、盛名、财富、甚至爱情,如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可是其后又一样样抽走,换来加倍的辛酸苦楚,当她开至最美最艳的时候,也是她的路走到尽头的时候,于是不得不选择一死以避之——人生的悲剧莫过于此。 可是也正因为这份惨烈决绝,使那悲剧也有了一种美感,一种冷冽的凄艳。 黄裳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同阮玲玉有着怎样的契机,她只是忍不住在无边无际的幽闭生涯中一遍遍地想着她,想着她在电影中的每一个角色,一颦一笑,举手投足。阮玲玉于她是亲切的,柔和的,如一个无声的叹息,轻轻走入她的生命而不自知。她的幽禁,仿佛是对阮玲玉之死的一种追悼,是更深切地不受任何外因打扰地让她悉心感受这位影后玉殒之痛。 这间幽禁她的牢房,原本是二姨太楚红的居室,如今却成了她的创作室。她翻出自己从中西学堂学得的所有本领,从书本上得到的全部知识,以及从自己生活体验中总结出来的全部感受,刻骨铭心地写下了一首首悼亡诗,甚至一篇长达29万字的《悼玉传》。这还不能满足,她又替阮玲玉编写了大量的剧本,虽然她已经不可能再重登舞台出演那些角色,但黄裳知道,如果她演,是一定会演好的,那些故事,几乎就是为她度身订作的。 最初住进这间幽暗潮湿、散发着一股子霉味儿的房间时,黄裳的心是极端恐惧的。因为自从楚红死后,这里便被佣仆们传说成了一间鬼屋。房间在一楼,原本就暗,窗外又种满了树,一年年长大起来,把阳光都遮住了,努力挤过树叶的间隙漏出来的,不是光,只是影,每一次蹿动都是一场吉赛尔的魇舞。 黄二爷本来是为了惩罚女儿,才下令要将她锁进这屋子里的。对于一个十五岁的少女而言,没有一种恐怖和打击会比关进鬼屋更为强烈的了。不眠之夜,当她撒目四望,只觉黑沉沉的屋子里到处都潜伏着静静杀机,随时要将她吞噬。可是所谓哀莫大于心死,当她想到阮玲玉的时候,她就忽然把一切看淡了。 死有什么可怕的呢?尚不及“人言可畏”。 自然也不及“父亲无情”、“后母无义”,还有,“天伦相隔”、“没有自由”。 那么,又何必恐惧? 只是,在她这样一个年龄死去,未免不甘心。倒不是贪生恋世,而是太过无味。 她没有机会演出《新女性》那样的经典剧目,没有时间体味朝云暮雨那样的情感经历,也没有资格发出“人言可畏”那样的撼人感慨,她,又怎么肯死?便是死,也死得无声无息,毫无色彩。 她忽然有些羡慕起阮玲玉的死来了,因为那戏剧性的死亡里有着一个花季少女对于爱情悲剧以及悲剧之美的全部想象和渴望。 她想起了住过这屋子的楚红姨娘。家人们都在疑惑于二姨娘为什么有药不吃,宁可求死,可是现在黄裳忽然明白了:那是因为她想见林医生,如果她的病好了,林医生就不会再来,所以她不愿意康愈,就为了换得同他的多一次见面,再多一次。后来当她得到消息说他不会再来的时候,已经治疗不及,而且,即使能够好转,再见不到他,生命于她又有何意义呢?倒不如让她抱着对林医生最深的真情最美的回忆安静地死去。 这些,就是二姨娘生命最后时分的全部心思了。黄裳比任何人都懂得,这倒不是因为她早熟,而是她在苦难中对于感情的理解比任何人都更敏锐,更缜密,更富悲剧性。 这,也是阮玲玉悲苦的灵魂在冥冥之中对她的启示吧? ☆、五、人远天涯近 赵依凡的这次回来,是为了前小姑黄家秀的婚事。 当年她们两人在国外留学的时候,曾经认识过一对中国夫妻,先生叫柯以,是个搞电影的,太太据说是家庭主妇,可是言语活泼,举止爽利,而且一年总有半年来往于欧亚两陆,倒比职业女性还独立潇洒。物以类聚,便很欣赏依凡和家秀的学问人品,常约齐了周末一道野餐,交情一直很好。 然而这次依凡再见到柯以,才知道柯太太前年已于上海病逝。两人说起往事,柯以对家秀的为人十分羡慕,又说最近便要回国,希望同她们继续保持友谊。依凡留了心,先是言语试探着,后来便把话挑明了,说自己愿为红媒,替柯以和家秀牵道红线。柯以原本就对家秀抱有好感的,自是欣然同意。 依凡遂兴冲冲地,催着柯以买了船票,便急急地回上海来了。可是没想到,家秀听了这事却并不以为然,倒有些嗔怪依凡多管闲事似,皱眉说:“我是早已抱定独身主义的了,以前你也同意我的观点,说是婚姻并不能给女人带来幸福,怎么这会子又想起给我做媒来?” 其实在此之前,依凡也同家秀多次讨论过婚姻问题,可是家秀始终懒洋洋地不起劲。在女子独立的问题上,她比依凡还要坚决。因为依凡是不得已走到这一步,她却是采取主动,自情自愿要独立门户的。 她自租的公寓在法租界,周围环境相当优雅,而且繁华,交通也便利,最方便青年男女幽会的。可惜这位年逾三十的老小姐一门心思自己过日子,既从祖上继承了一笔省吃俭用足够过一辈子的小遗产,又隔三差五地做些兼差贴补零花,今天到某写字行打打字,明天到某电台播播音,有时也帮别人翻译文件,整理账目,日子过得颇不寂寞。虽然风朝月夕,也未尝没有感慨,可是既然不指望男人养活,又没见到那个合心水的对象,又何必急着把自己嫁出去呢? 她对赵依凡解释:“对于婚姻,你是‘曾经沧海难为水’,我是‘除却巫山不是云’,而我的‘巫山云’还没有来到。” 依凡苦劝:“此一时彼一时。以前我眼见的男人个个都贪花好色又不务正业,没有理想人选,自然不鼓励你步我后尘。可是现在有柯先生这样一个现成的人选放在这里,人品也好,能力也好,为什么不考虑呢?况且,巫山云也是要你肯登上巫山才看得到的,你试都不试,又怎么知道他不是你要的那片云呢?” 家秀拗不过,由依凡做主,同柯以在南京大戏院看过几场电影,也到亚尔培路的红房子吃过几次大菜。每次见面,柯以总要送上大抱的鲜花和衣料之类的小礼物,家秀也曾还过他一只劳力士金表做答礼。彼此应酬的气氛十分洽和,就着戴假发套的法国琴师的钢琴曲下酒的时候,偶尔四目交投,眼波流动,也似乎有情有意,可是每每曲终人散,也就像南柯梦醒,刚才似有还无的浪漫情愫已经化成一个淡去的烟圈,而彼此的交往,也仍旧停留在朋友聚会那个层面上,毫无进展。 依凡心急,不断催着:“怎么样呢?说你愿意,又不见你点头;说不愿意,你倒也好像并不反感柯先生,我想他也是没什么理由让你反感。可是你心里到底怎么想呢?人家说皇帝不急太监急,我现在才知道这说的是我这种人。只是你到底什么意思呢?” 家秀一边用杨木剪刀修理吊在客厅玻璃门的一盆文竹,一边含笑听着,随着依凡的赞美,柯以的形象便在文竹的绿意中一点点浮现出来。 他有着中等偏高的身材,一张书卷气的长方脸,嘴唇薄而紧,肩膀也略显单薄,可是穿西装的时候并不容易看得清楚。说话的时候,喜欢将头一点一点,每一句和每一句之间略做停顿,必要时辅以手势,遣词用句都合理而有分寸。总之作为一个结婚对象,柯以的确无可挑剔。 无奈家秀的心是一间没有门的屋子,等待勇敢者破墙而入,不出奇招是不行的。柯以却只是一味地因循着,按部就班,整个人就像一本隔年黄历,有板有眼,一本正经——没有一本书是比它更正确的了——可惜是旧的,再正确也是无用。 而一个无用的好人,是敲不响的锣,点不亮的灯,忘了建楼梯的二层楼。 可是这番话是不好对依凡说的,于是家秀只微笑着说:“什么意思?你说这么多,左不过是要我结婚的意思。要说婚姻呢,如果我很想嫁,柯先生自然也可以考虑。可是我自己并没有那方面的热望,而他条件也没有好到非紧紧抓牢不可的程度,那又急什么,要你把‘太监’这种话也说出来了。” 依凡笑起来:“原来你同我掉花枪,是想玩谈恋爱的游戏,拖着来。那我也由得你,反正也就这几年青春,不玩也来不及了。”因又说起来,“我已经回来一个礼拜了,怎么还不见那边送黄裳和小帝过来,总不成离了婚,连孩子也不许我见了不成。” 家秀叹息:“说是小帝生病,不方便见客,可是没理由连黄裳也生病。或者,我明天过去看看,亲自带他两姐弟过来好了。” 到了次日,家秀果然绝早起床,乘着她那辆白色的私家车就直奔了黄府去了。可是不到中午便即回来,气愤愤的,脸色煞白,鬓角尚有血迹,坐下愣了半晌,才向依凡说:“这是怎么说的,他们说黄裳生了病,不许我见她。我跟他们争了几句,竟打起来了,我那个没人性的二哥,居然连我也打!” 依凡大惊:“你二哥打你?这怎么会?” 家秀又坐着喘了好半天的气,这才一五一十讲给依凡听。 原来,家秀到的时候,黄家麒照旧睡着没起,门房去“办公房”通报二奶奶,因为正是早请安时间,要家秀先在外面等候。家秀满心恼怒,自己怎么说也是姑奶奶的身份,以前赵依凡时代,她随时可以长驱直入登堂入室的,如今换了新二奶奶,居然摆起谱来,要她这位黄三小姐在外等候看她摆威风来了,于是也不等人请,径自挑了帘子进来,在孙佩蓝对面坐下,开门见山地说:“我好久没看见黄裳,到她学堂去问,说是请了假在家,所以我特地来看看她。” 时已早春,孙佩蓝却仍然严严谨谨地穿着家常灰鼠短袄,系着灰鼠毛裙子,当她在屋里走来走去,整个人就像一只硕大的灰老鼠,并且正赶上冬天换毛似的,满屋子里都有一种灰灰的气氛,让人觉得嗓子眼里发痒,似乎吸进了灰鼠的毛,忍不住要呛咳。看到家秀,她懒懒地回眸,也像一只在大白天睁不开眼睛的灰鼠,皮笑肉不笑地答:“劳姑奶奶费心,不等下帖子请,也不派个下人通报,颠颠地亲自跑来看望。” 家秀见这话说得讽刺,怫然不悦,却又不便发作,只按捺着说:“黄裳呢?怎么不见她出来?” “我们大小姐病了,不方便见客。” “病了?什么病?我去看看她。” “那不大好,医生说,她这病,不方便见人的。” 家秀大疑,又见崔妈在一旁拚命向她使眼色,越发坚持:“什么病这么神神秘秘的?我非去看看不可。” 孙佩蓝因为家秀同前黄二奶奶亲近,一向对这位姑奶奶没什么好感的,如今得了机会泄愤,焉有不得风驶尽帆之理,于是也不睬她,却指着一个下人骂道:“你是管家具的,只管管家具,又去过问厨房的事做什么?厨房里的事自有厨房里的人说话,要你马槽里伸出个驴头来——多你一张嘴!” 家秀见她越说越不像,忍不住在椅子扶手上一拍:“你指桑骂槐地说什么?我亲侄女的事,我为什么问不得?” 彼此争执着,黄二爷已被惊动了过来,见面便问家秀的不是:“这是干什么?一大早跑到我这里大呼小叫的?” 孙佩蓝又在一旁添油加醋:“不得了,姑奶奶要当我们的家呢!我也知道,总是你那位好朋友赵依凡回来了,你便看我不顺眼,想尽法子要把我挤出去,好让那姓赵的重新进门。可是我告诉你,我孙佩蓝虽不是那容不下人的人,可是说什么也是明媒正娶,堂堂正正的黄家二奶奶。她姓赵的当年好好的奶奶不做,满世界里去轧风头,如今想回来,可也晚了。你回去问着她,二姨奶奶她做不做?楚红死了,这屋里正缺一个剥杏仁的呢,她要是做得好杏仁茶,说不定我会答应她重新进门来。” 家秀听这番话说得恶毒刻薄,大怒起来,指着孙佩蓝骂道:“你这眼里没高没低的贱人,不要以为做了我的嫂子就是登了天了。如果依凡稀罕做这黄二奶奶,你以为还有你进门的机会?你给依凡提鞋也不配。我也懒得同你这种泼妇闲话,你把黄裳给我交出来,咱们大家省心!” 孙佩蓝听到这一句“给依凡提鞋也不配”,恰恰应了前日黄裳骂她的话,大怒起来,扭着家麒撒泼哭道:“家麒,你听见吗?我说黄裳是谁挑唆的,小小年纪那样毒,满嘴里只是替她妈讨便宜,原来暗里有老师教着呢!” 黄家麒也是耳朵里最听不得“赵依凡”三个字,又听家秀话里的意思明白说依凡不稀罕做黄二奶奶,由不得当年的闲愁旧恨一并被勾起来,冷着脸道:“阿裳是我的女儿,她如今生了病,不方便见人。这里是黄二爷公馆,不是你黄三小姐的行宫,却不容你放肆!” 家秀直直地瞪着哥哥:“什么病不病的,我看你们是把她藏起来了,存心隔离她同依凡。阿裳是你亲生女儿,也是依凡的女儿,你凭什么拦着她不许见自己的妈?你和依凡怄气,犯不着拿个孩子撒气。” 黄家麒被说中心病,一时间恼羞成怒,更不答言,顺手抄起一只青花瓷瓶对着家秀便砸过来,连鬓角也打破了,幸亏没伤到眼睛。 家秀一行说,依凡便一行哭,手里替家秀料理着伤口,眼泪早已流下来把纱布打湿了,呜咽着说:“他们既能这样待你,更不知怎么荼毒我那两个孩子呢?这倒是我不该回来,给他们制造口实了。” 家秀最见不得依凡哭。依凡的脸原本长得明朗洁净,有种天晴朗月明亮的感觉,一哭,就成了晴天漏雨,尤其让人不安,觉得宁可错待了全世界也不该错待了她的,打心眼里感到亏欠。 正懊恼着,印度听差来报说柯先生来了。家秀这时候正把全天下的男人恨得贼死,又兼脸上有伤,失礼于人,遂不耐烦地说:“就说我不在,让他改日再来。” 听差一愣,刚才已经跟人家说上楼通报小姐去了,这会儿又说不在,搁谁谁信啊?可是看到两位小姐都脸色郁郁,不敢多说,只好下楼来照小姐吩咐答给柯先生。 柯以听了,却是当头一瓢冷水,心想你明明在上面,却这样当面骗我,那是根本不把我当朋友看的。我柯以何至于就这样惹人讨厌,被你践踏?遂愤愤地,也不多说一句话,转身便走。一个有可能的浪漫故事,也就此夭折了。 要说家秀的公寓,夸张点说就是一个小型联合国。 原本租界里的公寓房子就多外国人出入的,而家秀家里又不用一个中国人,印度听差,法国厨子,白俄司机,连随身女仆也是个口音生硬的英国乡下女人,带着个小姑娘,七八岁了,替家秀做点跑腿递茶的杂务。 这一天,那小姑娘海蒂突然回来说:“我刚才去仁心医院替黄小姐拿药,看见内科的林医生,说是黄小姐哥哥的儿子也在医院里。” 英国人排不明白中国人的那些亲戚,不晓得“侄子”、“姑姑”这些称呼,每每说起来总是“某某哥哥的孩子”或是“某某父亲的妹妹”。 家秀听了,心知是黄帝,赶紧找出电话号码摇到仁心医院去找林医生。林医生是黄家的老朋友,同家秀和依凡都是认识的,立刻很热心地报告说,黄帝不过是身体虚弱,没什么大毛病,再打几天营养针就要出院的。家秀便又问,有谁在医院陪护,说是通常是林妈和一个老男仆,晚上则只有保姆林妈一人。家秀便沉吟着不说话。林医生于黄家的情况多少知道些,便心照不宣地说,礼拜二晚上是他值班,不妨请黄小姐和赵小姐来医院参观。 赵依凡知道了这番安排,自是急切不已,恨不得一觉醒来就是礼拜二晚上。可恨那日子只是同人过不去,春宵苦短时它过得飞快,秋夜绵长时却偏偏一分一秒地延挨,时针与分针都凝固了似的,半天不见走一步。 但是再难挨的日子也总会过去,到了礼拜二这天晚上,赵依凡诚惶诚恐地,早早换好衣服等着家秀发令动身。 家秀说:“去医院,不必穿得这样隆重吧?” 依凡不允:“我六七年没见孩子了,可不想一见面就让他觉得我老丑。”可是临走却又犹疑起来:“要不,我还是换一件的好。” 这样子拖拖拉拉地到了医院,已经是夜里九点多,林医生早在门口等候了,见了面,也不多寒暄,直接把她们带到特护病房里来。 那林妈是早已得了消息的,一见赵依凡,由不得红了眼圈:“奶奶,你可来了,弟弟想你呢。” 依凡的眼泪早已断线珠子般垂下来,哽咽说:“小帝怎么样?” 林妈向病床努努嘴:“刚刚打过针睡着了,林医生说不碍事的,痊愈就在这两天了。” 依凡坐到儿子床边来,贪婪地看着他苍白透明的脸,长长的睫毛,小鼻子小嘴,睡里梦里还紧紧皱着眉,好像不胜烦恼似。但是没看一会儿眼前就已模糊了,不得不用手去擦,可是那眼泪就像存心与她作对似,怎么擦也擦不净,再不能清楚地看儿子一眼。 家秀推推黄帝:“小帝,醒醒,看谁来了。”依凡待要阻止,已经来不及,黄帝朦胧地睁开眼来,愣愣地看看四周,忽然一扁嘴对着林妈哭起来:“林妈,怎么这么多人呀?我害怕。” 家秀有气,搡了他一把,教训道:“怕什么怕?哪里来那么多人?这是林妈,我是你姑,这是你妈,你怕哪个?” 林妈自然是认识的,姑姑虽然疏于往来,可也每年见面,但是这位服饰华贵满面泪痕的女士居然是妈妈,却令黄帝大吃一惊。在他心目中,妈妈是一个遥远而飘忽的符号,是继母孙佩蓝口中那个“没心肝的女人”,是每年圣诞从不同国度寄来的花花绿绿的明信片,是古书里或是新歌里忽然跳出来的一些念想,是记忆中一次次去证实去擦清却越来越不清晰的模糊影像,如今竟然这样近这样逼切真实地站在自己面前了,反让他一时接受不来。 但是呆了一呆,他也就明白过来,定定看了依凡半晌,忽然“哇”地一声,更加大哭起来:“妈妈呀,姐姐被他们关起来了,要死了呀!” 在黄帝住进医院的同时,黄裳也得了痢疾病倒了。上吐下泻,浑身无力,一日更比一日虚弱,像一盏纸灯笼,风一吹就要灭了。 崔妈拼着挨骂到上房里汇报了几次,二奶奶只答说“知道了”,却迟迟不见请医问药。崔妈急了,一日瞅着二奶奶不在家,找个机会又向黄家麒求情,说:“小姐毕竟是老爷的亲生女儿,养得这么大了,又正是好年龄,难不成就看她这样死了吗?让亲戚听着也不像,以为爷心狠,害死自己亲生女儿。改天要是有人问起小姐得的什么病,是怎么死的,可叫大家怎么说呢?” 黄二爷听了,也觉堪忧,可是明知送医诊治二奶奶一定不会同意,只好含糊说:“你先下去吧,这个我自会想办法。” 隔了一天,黄家麒便到黄裳房里来了。黄裳躺在床上,已经只剩下半条命,蜡黄的脸,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可是努力睁大着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父亲,那样清澈凄冷的两道目光,仿佛要一直照进他的灵魂深处去。 黄二爷看着,心下也未免不忍,想起两父女讨论学问的往事,只觉今夕何夕,何至于就弄到如此地步?不禁叹了口气:“你要是但能听话一点儿,也不会变成这样……可想吃点什么不?” 黄裳闭一闭眼睛,滚出两颗豆大的泪珠来,轻轻说:“我想……见妈妈。” “那不可能!”黄家麒拂袖而起,“你提也不要提!要不是你那个没规矩的妈突然跑回来兴风作浪,哪里有这么多事?亏你还想着她!” 黄裳眼睁睁地望着他,半晌,扭过头说:“爸,你打我骂我,我都已经受了。我只求你一件事,别再当我面骂我妈了,行吗?” 家麒“哼”了一声,因见床头放着一套《红楼梦》庚辰大字本,便随手取过,翻着说:“病成这样了,还看书?” 黄裳答:“正看到第三十三回。”家麒看一眼书目,却是《手足耽耽小动唇舌不肖种种大承笞挞》,心里大不自在,哼了一声合上书:“你休息吧,我明天再来看你。”站起便走。 崔妈看不明白,悄悄问黄裳:“小姐,二老爷说得好好的,正谈书呢,怎么忽然又不高兴了,说走就走?”黄裳苦苦笑了一笑,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可是泪水却自颊边不住地流下来,滴在《红楼梦》书皮上,不久湿了一片。 这边黄家麒回到上房后,也是唉声叹气,无可如何,还是躺到烟榻上云游一回才算心平。黄裳病成那种样子,他也不能不心疼,可是顾虑着二奶奶雌威,到底不敢提出送黄裳去医院的话。有时他不免也会想:怎么自己竟变成这样,在自己家里竟像是不自由了呢?可是那些事情想不得,想多了就会头疼。只好借着去医院看黄帝的机会向林医生要了药,天天下午只等孙佩蓝出门打牌,便做贼似提着针管药剂偷偷溜下来替女儿打针。 黄裳病情似乎得到些控制,可仍是时好时坏,眼看着可以起床走动了,一个早晨醒来就又忽然翻天覆地吐起来,直要把心肝肺都吐出来似的。 崔妈一边替她清理一边哭着:“小姐,这可怎么好呀?这可是活不得了!我从小儿看着你长到这么大,又会读书又会写字儿了,就是一句话说错了,得罪了二爷二奶奶,虽说不孝,可也不至于死罪,怎么就成了这样子了啊?你要有个三长两短,我可也不想活了。” 黄裳浑身灼热,面色赤红。她觉得自己已经是个死人,身在地狱了,四周有火舌吞吐,将她吞噬。可是她不愿意就这样死,她还有许许多多的心愿未了,阎王在收魂之前也要问一问那将死的人有什么最后心愿的吧?她扶着崔妈的胳膊,用尽了力气挣着说:“何妈妈,你要是真心疼我,真当我是亲生女儿,你就帮帮我逃走吧。我得去找我亲妈,好歹让我们见上一面,不然,我就是死在这屋子里,也是死不瞑目。” 崔妈听了,更是哭得气断声嘶,她是打心眼儿里怜惜小姐,可是说到逃走,却是怎么也不敢的。“谁敢私放了她,我扒她的皮!”二爷说的话声犹在耳,她不过是个下人,怎么就敢大胆包天放黄裳走了呢?只得安慰着:“小姐千万别这么说,死呀活呀的,小姐还小,路还长着呢。二爷说什么也是小姐的爹,不会看着小姐死的。” 黄裳失望,拿眼睛狠狠地瞪着她,知道再说也是无用,“唉”了一声,再不言语。 晚上,崔妈回到自己房里,想一回又哭一回,哭一回又想一回,直折腾到天明也没睡着,却听到院门子响,是林妈一大早回来替少爷拿换洗衣裳来了。崔妈向来没主心骨,见林妈回来,便想向她讨主意,因此急急迎出来,却见林妈冲她拼命挤眼睛,似不要她到近前来。崔妈狐疑,没奈何又退回自己屋子里,却故意将房门留了一道缝儿。 果然隔了一会儿,林妈办完公干,便趁人不见便踅了进来,一把拉住崔妈手说:“我看到二奶奶了。” “看到二奶奶有什么出奇?我在这里还不是天天都见?” “嘿,你以为是哪个二奶奶呀?是少爷的亲妈、咱们二爷的原配、赵依凡赵二奶奶呀!” “咦?她来了?你打哪儿见来着?” “就在医院里,她来看弟弟,听说小姐被关了禁闭,哭得了不得。那样子,我看着真是心酸。” 崔妈立刻便红了眼,于是提出昨天晚上黄裳的话来说:“小姐一门子只求我帮忙她逃,可是我哪里敢,就是敢,又哪里做得到呀?门房里24小时有警卫守着的。她就是出了这屋子,也出不去这院子呀。” 林妈沉吟:“这倒是个难题。可是两个警卫每12小时一班岗,换岗的时候,总是有一段空当儿的。要是趁这时候神不知鬼不觉地走了,倒也未必走不脱。这接下来的事,倒是你自个儿怎么脱身,制造个不在现场的实证。” 崔妈迟疑:“这使得吗?” “怎么使不得?我已经留心看了几天了,那警卫每次换班的时候,喊着来了来了,总要先到茅房里耽搁一会子才肯出来,前一个却已经等不及先撤岗了,中间有好几分钟的间隔呢。” “可是……”崔妈没有说出口来,但是心里不能不想。如果自己放了小姐,老爷绝对不会放过自己,那下半世的生计就成了问题,可是不放呢,又眼看着小姐受罪,看着小姐受罪就是自己受罪,心里可真不是滋味儿。 林妈已不耐烦:“反正救的是你的小姐,肯不肯冒这个奇险可都看你,你要不帮忙,看着小姐就这样病死了也由得你。只是,如果事败了,你可不要说是我教给你的。” ☆、六、天堂里的岁月 与母亲和姑姑同住的那段日子,于黄裳有如天堂。 她喜欢姑姑的房子,喜欢房里的格局,喜欢渗透着母亲和姑姑气味的屋里的每一样摆设,那明净敞亮的客厅,精致温馨的卧室,清爽典雅的书房,镶着瓷砖棚顶的洗手间,点着煤气炉子的厨房,还有宽大的阳台和阳台上的玻璃门,在在都让她感到惊奇而新鲜。 最特别的,是所有的屋子看似各自独立,却又互相牵连,有种浑然一体无阻隔的畅快。卧室和书房的墙壁上挖着一个月亮洞,书房和客厅只用一排八宝格间断,而客厅则一直通向阳台,中间只有一排落地长窗,春天从窗子里无阻碍地走进来,毫不吝啬地将阳光洒满每间屋子,于是一切都沐浴在春光中,都明媚而健康。 当母亲坐在客厅里弹着钢琴,姑姑立在身后一边打着拍子一边歌唱的时候,生活是多么丰美而满足啊。 黄裳用那样心醉的眼神看着她们,看着自己的亲人。姑姑的门外悬着一张匾,刻的却不是“黄宅”或者“黄寓”字样,而是很特别的,镌着三个梅花小篆:水无忧。姑姑解释说,茶又称“无忧君”,“水无忧”也就是“茶”的意思。黄裳觉得这名字很贴切,姑姑可不就是人淡如茶么。她喜欢这水无忧居,喜欢这里光明爽洁的意味,她知道,自己是终于永远地离开了父亲的花园洋楼、永远地离开幽禁她的囚室了。 那哪里是个家,根本就是个大监狱。 里面每个人都在坐牢,只不过有的人是被迫,有的人却是自愿,有的人时刻渴望着出逃,有的人却乐在其中,甚至自己给自己做着狱卒而不自知。 那一晚,黄裳在崔妈的暗示下,趁两班警卫换岗的空当儿悄悄溜出了家。当她终于站到高墙外的街道上时,只觉世界无比宽阔,夜风如此清凉,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真的获得自由了。 带着那样一种恍惚而神秘的笑容,她拦住路边的一辆人力车,流利地报出姑姑的地址,当人力车一路轻快地向无忧居跑着的时候,她的感觉,是真的在奔向无忧无虑的幸福生活了。 母女重逢这一幕的悲喜交集自是不消说的了,下来的事,便是怎样通知黄公馆。黄裳说:“我是死也不回去的了。”母亲是只晓得哭,姑姑抚着她的胳膊说:“我也不会舍得送你回去。可是这笔账,总要同他们算。” 算起来,黄裳被关在“鬼屋”里已经整整半年,不知道圣玛利亚女中的学籍有没有为她继续保留,这是头一件要处理的大事;再者如果继续上学,下来的学费由谁承担,也要同黄家麒讲论;还有,从黄裳口中,赵依凡知道了小帝现在还在读私塾,这件事也要马上着手处理。依凡苦恼不堪,对女儿流泪说:“我真不是一个成功的母亲,我自问一生中并没做错什么事,只除了生下你们两个来。” 但是最终,所有的事终于都谈讲明白,黄家麒答应马上送小帝去学校,但是条件是黄裳的教育费他不再管了,他说:“你不要以为抚养小帝是件容易的事,以为黄裳由你照顾你就吃亏了,女儿我已经养到这么大,学问又好,马上就可以嫁出去换笔彩礼,小帝却不同,年龄还小,身子又弱,一年到头打针吃药的钱说给你听会吓死你,你落个现成便宜,可以知足了。” 赵依凡早知道丈夫不讲理,可是仍没想到他会如此市侩,新婚时黄二爷虽然好玩,毕竟还是一身名士派头,如何这些年居然越来越不堪,不但打妻骂儿,且连菜市场小贩讨价还价的口吻也学会了。想来,是那位新二奶奶孙佩蓝的调教之功吧。前些日子还听家秀说,黄家麒如今已经不只是抽鸦片,又染上打吗啡针的瘾了。依凡看着家麒,这个曾经同床共枕共同生育过两个儿女的男人,她知道,他已经完了,只是一具还没有咽气的死人罢了。对这样的一个死人,还有什么可期望于他的呢?依凡心寒,不再多所争论,只说你怎么说都好,只望看在黄帝是家中惟一男孩的份儿上,对他的健康和教育都要多多用心,万不可再伤害了这无娘的孩子。 说得家麒羞赧起来,沉声说:“你放心。” “你放心。”这是《红楼梦》里宝哥哥对林妹妹剖心置腹的一句话。新婚的时候,依凡曾对家麒评价过,说是古今中外那么多爱情誓言,任它怎么甜蜜华丽,都不若这三个字来得贴心而熨切。如今她也得到这三个字了,却是在这样不由人心的情境下,又说得这样无力。 她看着他的脸,灰败而萧条,有种形容不出的无奈,不过刚过四十,却已经露出那下世的光景来,那是他们夫妻的最后一次见面,她心中未尝没有几分悲悯,可是黄孙佩蓝在一旁冷言冷语地搭腔说:“说得好可怜哟,怎么是没娘的孩子?难道他不叫我娘?如果当真不放心,不如也带了去好了。”于是,她心中刚刚升起的那几分关于旧日岁月的余温又搁冷了。 黄帝害怕,跑过来牵住依凡手说:“妈妈,我不想同姐姐分开,你把我也带了去好不好?” 依凡一把抱住儿子,努力忍着不要自己流泪给孙佩蓝看,可是心里直如针扎一般,颤着声音说:“小帝乖,妈妈很想带你走,可是妈妈的经济能力,负担你姐姐的学费已经很吃力,实在不能够再带上你了。你跟着妈妈也是吃苦,就好好读书养病,早点出身找份好职位,可以自己负担自己吧。” 说得黄帝大哭起来,黄裳也陪着流泪不已,赵依凡再也忍不住,豁然而起,转身跑出了谈判的饭店。家秀也随之牵着黄裳走了出来。三个人一路无语地走回家,赵依凡便在大床上躺下了,脸向里,肩膀一耸一耸地哭了半晌。家秀知不能劝,只叮嘱黄裳出去进来放低脚步,不要惊扰了母亲。 黄裳坐在露天大阳台上,看着星星一颗颗地亮起来,心里不知是忧是喜,忧的是手足离散,以后见面就难了,喜的是无论如何,自己终于是光明正大地跟着母亲和姑姑,再也不分开了。 她想起许多年前的一个晚上,也是在这样的星空下,她同弟弟讲谈红楼故事。黄帝不明白宝玉为什么要送旧手帕给林妹妹,她告诉他,那是因为女孩子多流泪的缘故。此刻,妈妈的那条手帕也是沾满了泪吧?而自己呢?一生中又将哭湿多少手帕?也许,这便是女儿的命,上帝都安排好了的,只等她踏上去,一项项去实践。 黄裳的心在夜风中慢慢沉静下来,既然一切总要来的,也只有去面对。她等待着自己的命运,决定不再回避。 黄裳再次见到黄帝,已经是半年后。 黄帝穿着一套不伦不类的西服,由林妈领着来见母亲——因为这天是他生日,特意来给母亲叩头,纪念“母难”之日的。 依凡拉着他的手,看来看去只是看不够,又一一问起学校好不好,功课深不深,同学可容易相处,近来身体如何,只是不问黄家里事。林妈在一边主动说起后来孙佩蓝背地里笑依凡傻,说她自动把个大包袱背上身,依凡也不理会。 林妈只觉无趣得很,便自到楼下去同崔妈叙话——黄裳出逃后,崔妈因为有做弊嫌疑被孙佩蓝百般刁难,黄裳闻讯,便求准母亲和姑姑,把她请了来,成为这座公寓里惟一的中国仆人。她与林妈久别重逢,十分高兴,两人凑到一处,头碰着头、膝挨着膝、唧唧咕咕说个不够,倒比东家聊得还要热火。林妈道:“还是你好,远远地离了那里。那位新奶奶,一辈子没使过下人似的,不知道怎么磨折人才好。我想我也做不长了。再过些日子,就想回乡下去的。要不然,另找一户人家,才不要看那张晚娘脸。” 崔妈问:“怎么小姐已经走了,她还是那么张扬跋扈的吗?” 林妈拍腿道:“还不是那样?前日指着件什么银器丢了,把全家的人都召集来,叫咱们互相指供。说是一天问不出就一天不给吃饭的。最后还是管家说了句,什么丢不丢的,还不是二爷拿去当当儿赌钱了。她倒大吵大闹起来,说我们没规矩,分明是冤枉主子。后来二爷自己认了,她这才没话说了,可是没过三天,到底找个茬儿同管家大吵一架,把管家开了。我倒也等不得她开,还不如自己走来得痛快。你看着吧,快则半个月,慢则一个月,我必定是要走的。” 两人唏嘘半晌,林妈问:“咱们这里这位二奶奶,离婚这么久,可有什么打算么?” 崔妈道:“有什么打算也不会同我讲,不过我听她和姑奶奶谈话,老提着一个英国人,叫什么劳伦斯的,好像是她的外国男朋友吧。” 两人说到这里,压低了声音。而客厅里依凡和黄帝的对话便一五一十地传了过来。 只听黄帝规规矩矩地,问一句答一句,说学校里教的和私塾里的大不相同,老师说话又快,又常常中文英文夹杂不清,他又常常休假住院,功课落下不少,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毕业。同学因为他身子弱,许多课外活动都不能参加,也多不同他亲近,因此上学很孤单,其实是有些不大情愿的,倒是很怀念在家里念私塾的那种安静平稳,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上课,间断再久也可以续得上。 家秀听了,忍不住就撇一撇嘴,说:“咱们小少爷顶好就是把学堂开到医院里去,一边厢吃药,一边厢抄经,两样都不必动脑。” 依凡也是烦恼,可是这个儿子好不容易才见上一面,很不忍苛责了他,于是错开话题,扯些最近认识了些什么人,看过些什么电影,喜欢哪位影星这些个闲话。 黄帝说:“我喜欢梅林演的《天伦》,她的表演好自然,有那么一种清新的味道……我在医院认识一个护士,叫韩可弟,长得很像梅林,斯斯文文的,给我打针手势又轻又快,一点都不觉得疼。” 依凡便又问他最近打的什么针吃的什么药,何时住院何时出院,叮嘱他母亲不在身边自己要学会照顾自己,不要动不动就生病,现在年纪还小身子弱点也还可以慢慢调养,将来大了落下沉疴就不好了。说着说着又哭起来,黄帝劝:“妈妈怎么又哭了呢?难怪姐姐说,女子的眼泪总是最多。医院里的那位韩小姐也顶喜欢哭,有事没事就抹眼泪,她说,她是为了家里人才出来当护士的。” 接着,黄帝就滔滔不绝地向母亲和姐姐说起护士小姐韩可弟来,说她虽然出生在小户人家,可是因为一家子都是基督徒,也让她自小识文认字,会背整章的《圣经》,后来去医院工作又学会了讲英语,可以流利地朗读原版《旧约全书》,学问比大家小姐也不差的。说起进医院做护士,这里面又有一个传奇故事,原来这韩小姐在十三岁的时候经过一次火灾,背后被烧伤了一大块,差点死过去,是送到仁心医院治了好几年才治好的,住院期间,她心灵手巧又会来事,跟着护士们学了不少打针喂药的护理常识,伤好后也就留在医院里了。 当黄帝这样絮絮叨叨说着的时候,依凡同家秀频频对视交换着眼神,心照不宣地点着头,她们知道:黄帝是爱上那位韩小姐了。也许他自己还不能知道,可是他提起她的时候眼睛会发亮,一向苍白的脸上也布满红晕,他用一种急促的语调不停嘴地说着,生怕人家打断他。因为这是他心上最重要的一个人,他急不可待地要和人们分享他的快乐,并且逼着人们去认同他的观点,和他一起赞美他心中的女神。那可爱的朴素的初恋情怀,已经使这苍白的少年激动到不能自已了。 黄帝走后,依凡同家秀讨论起这件事,都觉得这于黄帝未必不是一件好事,至少,可以让他一直自我封闭的心灵在某种程度上对外界有所开放,或许,他会因此而健康起来,活泼起来也不一定呢。 依凡甚至说:“说得我倒好奇起来,真想见见那位韩小姐呢。”可是那样未免太露形迹,而且黄帝尚只是个孩子,即使已经产生了少年维特式的情绪,也要还看他们两个人的交往与发展。于是依凡和家秀相约都不插手,只微笑静观这件事的发展了。 倒是黄裳在送弟弟下楼的时候,说了一句:“如果有机会,下次不妨带那位韩小姐一起来家里玩。” 黄帝立刻忸怩起来,说:“还不知人家愿不愿意呢。”可是他的闪亮的眼睛分明表示,他对这件事是相当热衷的,似乎恨不得明天就向那位韩小姐发出郑重邀请。如果可以成功,这将是他人生中的第一次约会呢。 隔年开春的时候,黄家风一家也迁到上海来了。 家秀带着黄裳去同他们吃了顿饭,回来对依凡说:“我这个大哥,是益发发了,可是也更没廉耻了。当年你骂他是赚无良钱的败家子儿,如今看来可真是没骂错。” 依凡对于前夫家的事情向来不关心,亦不愿打听,可是忽然思及一事,问道:“前些日子我见到柯先生,说起爱新觉罗在东北建满洲国的事儿,说黄家也参与了?” “黄家风今天在席上也说了,还得意得很呢。说溥仪到大连时,就是黄坤的亲家姓陶的接的驾,黄坤的女婿陶老五还是什么御前侍卫,如今一家子都赶到长春做官去了,旧年的顶戴花翎也都重新拾掇起来,其实还不是小孩子办家家?不过是闹得更大更荒唐后果也更坏就是了。就不知道隔了这么多年,磕头如捣山呼万岁那一套台步还会不会走?” “那黄老大呢?他不打算去长春?” “他才不呢。他要趁着这个机会发国难财,当然上海才是上上之选,溥仪又不替他发薪水,还要募捐勤王,他那个守财奴,可怎么肯?连黄乾本来定了娶肃亲王的十七格格进门,他还一拖再拖,压着不肯办呢,怕的就是金璧辉一声令下:既是亲戚,资助一下‘安国军’吧,就得自个掏腰包出来。” “这里又有金壁辉什么事?她不是日本人吗,听说原名叫川岛芳子的?” “那是到日本后改的名。她真正的身份,是肃亲王的十四格格,为了复辟从小送给日本人做义女的……要是黄乾当真娶了十七格格,她便是如假包换的大姑姐儿。” “难怪一会儿说金司令是中国人,一会儿又说是日本人,原来还有这么段故事……那黄乾拖着不结婚,人家也肯?” “那倒不清楚。总是有理由的罢……黄乾现在港务公司做事,几年不见,长得又高又帅,比他老子看着顺眼,脑子也清醒,话里话外对满洲国很不以为然,我猜这门婚事八成要吹了,他这种精明的新青年,怎么肯娶个过气王爷的什么格格为妻呢?沾不到一点荣华富贵的边儿,却有整个时代的政治危机在后面追着他……跑还跑不及呢!” 对于这一总的议论,黄裳向来是不感兴趣。她对政治仿佛有着先天免疫力,所有的新闻到了她这里都是左耳进右耳出,什么满洲国,什么安国军,什么川岛芳子十四格格金璧辉,她统统没有概念。只要战争没有打到家门口来,只要母亲的钢琴声还仍然悦耳,只要每天的太阳依时升起,她就仍有心情坐在阳台的荼蘼架下看《红楼梦》。 今天的家族会面,她惟一挂心的,只是弟弟看着又瘦了,而且黑,眼神也更呆。因为用筷子搛一只糟鹌鹑蛋没搛到,给掉到地上了,被继母顺手在脑壳上敲了一记,敲得又脆又响,直让黄裳的心都跳起来,他却头也不抬地挨了这一下,略顿了顿,便又若无其事地看向别的菜。坐在他身边的黄钟把自己碗里的鹌鹑蛋挑给他的时候,他还本能地笑了笑。 黄裳却一下子就忍不住了,拉开椅子跑到洗手间里,对着镜子哭了许久。 她哭父亲的凉薄,哭后母的苛刻,哭她们姐弟的不能团聚,也哭弟弟的孱弱与麻木。镜子里映出她的脸,扭曲变形而且湿漉漉的,像一幅毕加索的画。如今她已经回到圣玛利亚女中读书,再过一年就要毕业了。可是身形仍然瘦削单薄如孩童,思想却远远地走在她的身体前面,成为一个多思多虑伤感而易感的小大人,刚才发生在弟弟身上的一幕,她不仅感同身受,而且因为无能为力而倍觉刺心。 正当她这样揪心揪肺地哭着的时候,黄钟进来了,看看洗手间里没有其他的人,又打开门放了黄帝进来。黄帝站在姐姐面前,呆呆地看着她哭成一个泪人儿的模样,半晌说:“我在他们那里,总好过你留在家里。反正我是无所谓的。” 不听犹可,一听了这句话,黄裳更加恸哭起来,一把抱住弟弟说:“都是姐姐不好,没本事,不能带你走。” 姐弟俩抱头痛哭,黄钟看着,这时候忽然开口说:“你不能带他走,我能。” 黄裳一愣:“你说什么?” “我说,我要带黄帝走,让他住到我家里去。那样,就有我来照顾他了。” “可是,那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我们新搬的家,足有二十几个房间,却只住着我爸我妈和我三个人,后花园里单独收拾出一排小房子,也都空着,正适合小帝养病。我就同我爸讲,说请黄帝到家里来养病,我爸一定答应,二叔也未必不同意……你们就看好吧。” 说起黄家风和黄家麒的重修旧好,还是黄孙佩蓝的功劳。 她自从处理了两位姨太太之后,第二件大事就是惦着怎么样重新联络黄家风这位阔亲戚了,寻常有事没事便在二爷耳旁说:“夫妻如衣服,兄弟如手足。当年你为了衣服得罪手足,可是不值得?况且如今那件破衣服也除了去,早该重修手足之好才是,不然,倒叫别人趁了心了。” 二爷照例是不愿操心的,只随口说:“你又想做什么?做就是了。何必又来我这里罗嗦?” 于是孙佩蓝便兴兴头头的,备了四样礼物,专命家人赶中秋节千里迢迢地送到北京去,又代传二爷二奶奶的话:“当年祠堂的事,原是大哥为了我们好,是那贱人不懂事,得罪了大哥,如今那贱人已经出了门,不再是黄家的人了。黄家兄弟倒不犯着为她伤了自家和气,以后还是和睦往来,常相问候才是。” 黄家风是爱面子的人,当年因为伤了面子同二弟一家断绝往来,虽然怒犹未消,毕竟都是旧事了,如今二弟已经另娶,又巴巴地上门送礼认错,俗话说的:伸手不打笑脸人。原不是什么戳破天的大事,揭过也就算了。因此客客气气地,把礼收下了,又另备四份答礼让来人带回。而兄弟两家,也就从此又有了往来。 又过几年,老太太黄陈秀凤去世,黄坤也跟着婆家去了长春,黄乾虽然未娶,却长年住在上海港务局员工大厦,难得回来一次,黄家虽有佣仆数十人,可那惯例是不能做数的,所以说起来黄宅里只剩下家风夫妻和小女儿黄钟三个人。黄家风是热闹惯了的人,从钟鸣鼎食的排场里过来的,如今便觉得十分冷清。于是孙佩蓝又积极游说,劝大哥不如阖家搬到上海来,反正黄家在虹口还有房产十数处,随时可以收回来自己住的。黄家风也想着儿子已经先到了上海,北京的老亲戚也上长春的上长春,去大连的去大连,大都散了,倒不如住在上海,机会还多些。 就这样,黄家风便在次年春迁来了上海。他性喜热闹,又爱揽事,招黄帝回家住所费无几,既增了热闹,又在亲戚间买了好名声,一举数得的事,焉有不允之理?于是小女儿黄钟在酒席上一提出要请黄帝回家休养的话来,他便笑笑地说:“去问过你二叔二婶来,你二叔舍得小帝住过来,我当然是举双手欢迎的。你们小姐弟们也好好亲近亲近,赶明儿我们几个老不死的闭了眼,你们在世上也知道还有个亲戚。” 孙佩蓝巴不得黄帝走得越远越好,也想找机会同黄老大一家多走动,黄帝住在那里,等于把借口送上门来,可以随时拜候的,自然满口里答应:“那敢情好。要说我还真不舍得小帝,可是看他一个人在家也是怪孤清的,难得黄钟小姐这么温柔识礼,不嫌弃小帝粗鲁,我也没什么不放心的,也让他在大伯家学学规矩。” 黄家麒本自犹豫,但见孙佩蓝这样说,也就点头同意了。于是当席决定下来,黄家风明天即回去收拾后花园的房子,专等黄帝来养病住。这件事,最高兴的还是黄钟,抓住黄帝的手说:“太好了,太好了,那样我就可以天天给你讲故事了。这次我真的要讲足一千零一夜的。” 黄裳看着黄钟,不由想起七年前在北京的情形,这位小堂姐比自己还要大上两岁,可是看起来就好像这么多年没有长过,说话做事还是十几岁小孩子的想法,可是另一面,她的温柔体贴的天性,又使她看起来似乎比本来年龄大,而且,看得出她对小帝的欢迎是真心的。弟弟不能与自己这个亲姐姐同住,能够与堂姐住也是好的。 黄裳后来对母亲说:“黄钟明年就要出嫁了,可是她现在看起来就像个小妈妈,在她而言,‘女性就是母性’这句话真是得到充分的体验。” 赵依凡点头说:“这倒让我想起一个老故事来:《红楼梦》里的宝姐姐和林妹妹。黄钟就是那宝姐姐,韩小姐就是林妹妹了……” 姑姑家秀“扑哧”一笑,接下去说:“咱们家黄帝,倒也的确有几分像宝玉,都是一样地没出息。” 说得依凡和黄裳也都笑了。 ☆、七、永远不再 三十年代末四十年代初的上海,是繁华的极致,是美景中的美景。 跳舞场夜夜笙歌,白俄舞女裸着半身,露着大腿,左一踢右一踢,一次比一次更高,要高到天上去,把烈火烹油的世事炒得更旺;留声机里周璇的细嗓子时断时续,刚刚沉下去又重新扬上来,“郎呀咱们俩是一条心……”不知道是真情抑或假意,但听着令人心醉,便假的也是好的,好过没有;股票飞涨,物价也飞涨,小报上的内容丰富得五花八门,不断地开拓新版面,又创出新的报纸,你家说一,我家便说二,那争论只有使上海滩的市面更加有声有色;甚至连战乱与炮火也如烟花一般,只会照得海上的天空更加璀璨绚丽。 每一个呆在上海的人都在交口赞叹着这烟花般的绚美,同时每一个光环下的人又在同声感慨着这美景烟花般的不久长。因为明知是不久长的,所以更加出名要趁早,享乐要及时,一切都追着赶着,不赶就来不及了。 每一天都好比世界末日,过了今夜就没了明天,当然要好好乐一回,尽情地玩,出格地玩,玩不起就跳楼。 “啪”一下肝脑涂地,一桶水泼上去,晒上一下午就又毫无痕迹了,照旧有人在那刚刚死了人的楼顶跳舞,把留声机开得炸雷般响。 整个世界都在动荡中,可是这些个动荡与黄家麒都是没有关系的。 黄二爷府上的钟已经停了好些日子,时间也随之停止了。他的路是早已经走到尽头,只差没有跳楼。 这些年来,黄家的日子一时不及一时,先是卖房卖地——多半是卖给了自己的亲哥哥——终于也弄到要卖古董过日的光景了。然而古董这东西,是与小妾仿佛,只有买进的价,没有卖出的价,加上二爷原先眼拙手散,买了许多假古董,来时一掷千金,去时却比瓦砾不如。 另一面,黄帝少爷的病好一时坏一时,正应了那句话,“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可是二爷的家产却是唱反调,“积时如聚丝,散时如山倒”,说败光就败光了。 黄二爷开始怀旧,时时想起北京老宅的“绣花楼”,他是在那里出生的,也是在那里娶了赵依凡,又在那里生下黄裳和黄帝一对儿女,那里曾记下他一生中最得意的时光。可是现在黄家兄弟都迁来了上海,“绣花楼”已成废墟,正是“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偌大的花园洋房里,整个都笼罩着一股大势已去美人迟暮的凋零之气:各屋各角都发出腐烂味道,花园里的草长得比花还旺,桌椅都油腻污秽,碗碟多半缺口裂纹,许久没有更新,窗户脏得已经不透明,画框上也都落满灰尘,客厅正中挂着一幅叫做《永远不再》的油画,原是前二奶奶赵依凡心爱之物,黄二爷几次说要着人换掉也一直没有腾出功夫或者说是腾出心情去做。 新二奶奶孙佩蓝虽然还是先前一样的泼辣,喜欢唠叨,喜欢骂人,可是佣人们都不再当一回事,开始学会偷懒,因为已经久久发不出薪水,觉得自己是债主了,大可以和东家平起平坐的,有什么理由再宠着你怕着你呢? 惟一不变的,只是烟房里那盏不灭的烟灯,和永远驱不散的鸦片烟香。二爷卧在昏黄的灯影里,烟雾朦胧,心境也朦胧。他同鸦片烟早已经融为一体,今生今世都不要分开的了。 烟一点点地吸进他的肺里,成为他的呼吸,他的血液,而他也一点点地剔净了自己,没有过去,没有将来,没有是非,也没有了财产与亲情。他所有的,仅剩的,都已经拿去换鸦片了,连灵魂都交了出去,浸在鸦片中,变得微醺而柔软。 当他躺在烟雾里陶醉地想着过往岁月里的种种得意处,思想会渐渐变得澄净。所有坏的、不愉快的往事都被淘掉了,剩下的,都是些风光旖旎、人物风流的良辰美景,渐渐沉淀成记忆中最美丽的旧梦。 而那美景中,一日比一日、一刻比一刻更鲜明浮凸的,是初嫁的赵依凡——那真是二爷一生中最得意的岁月,香车宝马,如花美眷,走在街上,谁不艳羡十分? 那年依凡才刚满20岁,如一朵花儿初初开放,却已经有了最盛的光艳,简直流光溢彩。喜欢笑,喜欢说话,喜欢跑动,跑的时候,颈上的白纱巾会随之舞起,牵引着人的心,想抓,却只是抓不住。 他始终没有抓住她。 到底没有抓住她。 即使他们在一起的那几年,他也觉得她远,中间隔着一重山。 她看似透明,可是心深似海,情绪跌宕不能控制。如果他甘做一条鱼,游在那海中,也许焉知鱼不乐? 可是他偏偏不肯,他要做渔夫,一网又一网,打捞着海水,每一网收起来都是空的,而岁月亦如网眼里的海水,漏出去漏出去,终于什么也没剩下,什么也没抓住。 他是失败的。 彻头彻尾的失败。 而他怪不了人。 他也不肯怪自己。 那就只有怪世事吧。谁让改朝换代,让战事频仍,让货币通涨,让纸醉金迷呢? 他不过是这时代的一个牺牲品,面对万千变故全然无能为力的,可是为什么得不到人们的尤其是亲人的原谅?在生命最终时刻,他所求无多,只想再见依凡一面,再见自己青春时的梦想一次。 可是,永远不再,真的永远不再了吗? 他命去给家秀捎话的仆人回来了,说三小姐说二奶奶已经又去了法国,而她自己最近很忙,怕没时间来看他,要他善自珍重。 赵依凡已经同他离了十几年,可是下人们说起来还是“二奶奶”长“二奶奶”短的。黄家麒听着并没什么不妥,可是真正的黄二奶奶孙佩蓝听见了却大了不得,立刻炸起来,赶着佣人骂:“你管谁叫二奶奶?你个吃里扒外的东西,还不给我滚出去?”嘴里说着,手里也不闲,抓起个痰盂扔过去,把佣人的头也打破了。 佣人火起来,顾不得主子下人,一手捂住头跳着回骂:“别再在我面前摆奶奶的谱,叫我说出不好听的了!还以为是过去的光景呢?使唤着我们,还欠着我们的钱,什么主子,我呸!”还要再骂,早被别的仆人强拉了出去安抚上药,一直拉出大门了,还听到骂骂咧咧的声音不断。 当天夜里,这仆人便卷了几件趁手的古玩银器跑了。孙佩蓝闹着要报官,二爷不让,说传出去只有更惹人笑话,再说那几件东西也值不了几个钱,偌大家产都已经没了,还在乎那一点? 这件事给了二奶奶很大的刺激,以后便再不大敢对仆人乱发脾气了,也把剩下的为数不多的值钱东西看得更紧,生怕再有人浑水摸鱼卷了去。但是一向骂惯了人的,如今没有人可骂未免寂寞,便把话都存下来同二爷算账,说他骗了自己,原本吹嘘家世多么大本领多么大的,却原来除了抽大烟什么也不会,把一份家业都抽败,连下人也约束不住,却还是只知道抽、抽、抽! 当她这样诅咒撒泼的时候,她好像忘记了自己也是一位吞云吐雾的芙蓉仙子,这“抽败了家”也有她的一份。 黄二爷并不回嘴,他现在脾气比以前好得多了,听见什么都像没听见。只是有一天晚上,当他和孙佩蓝对着躺在烟榻上的时候,他忽然说:“我做错了什么,上天要派你来惩罚我?” 将死的人已经是半个神仙,把世事都看透了。二奶奶愣了一愣,心中忽然升起不祥的预感来,竟不敢答话。 隔了一天,二爷着人把那幅油画也搬进自己的烟房里来了,借着昏暗的烟灯和朦胧的烟雾望去,画上的人与物都仿佛在动,是一个女人,丰腴的女人,卧在明媚的春光中,可是春光映在那女人脸上,却有一种无奈的哀艳。是感叹春光不再,还是伤悼青春不再?或者,是美丽的回忆不再? 永远不再,永远不再了呀。 时代的车轮一直一直地往前跑着,谁能挽得住呢? 那些坐筵拥花,飞觞醉月的日子呀。 二爷在这年秋天无声无息地死在了鸦片烟榻上,嘴里还含着一口烟。 至死,他也未能见到他以前的夫人——赵依凡一面,但是他到底是平静的,因为死在他认为最安全最舒适的地方。 后来亲戚们都说,这样的死法,于二爷未尝不是一份解脱。因为如果他看到黄家后来的下场,许是不会这么容易瞑目的。他总算死在尚买得起最后一口鸦片烟的时候,躲过了这以后岁月里的苦难,不至像他的遗孀孙佩蓝那样,弄到一贫如洗,解放后被逼着戒了烟,又力撑着吃了几十年的苦,才在87岁的高龄上孤独地死去。死时,身边没有一个亲人送葬,一切由街道办代行处理,草草火化,连个骨灰匣也没留下。 黄家麒死了,冷落了十多年的北京老宅黄家祠堂却终于得到机会热闹了一回,又香烟缭绕,人头攒动起来。荒芜的庭院被打扫出来,新的牌位安放进来,旧的牌位也重新漆刷一遍,有种焕然一新之感,兼之整个过程都是在吹吹打打中进行,不像治丧,倒像是办喜事。 而且黄家风这次回北京来可以算得上是衣锦荣归,家麒的死,使他又得以名正言顺地召集族人,行使家长之权,顺便表演一回长袖善舞,不能不打心眼里感到得意。他指挥着黄裳黄帝穿上孝服跪在重幔叠帐的灵堂之侧,对着来宾一一磕头答礼,自己和夫人黄李氏则穿花蝴蝶一样,在宾客间寒暄往来,应酬周到,哪有一点伤心之态? 北京的老亲几乎全到了,也都借着这个机会叙旧联谊,在敬礼和礼毕之间,抓住每一个空当窃窃私语,谈论着战事、股票、时局,甚或哪家的堂会派头最好,哪家的馆子价格公道,再有一个小节目就是观察黄乾——这是一个面目英俊举止潇洒的青年,只是眉宇间带着一种浮滑之气,但总的来说还不失为活泼有趣,只是苦于丧仪期间无法表现他的活泼,故而眼睛里总是透着一股不耐烦。听说他的婚事到底退了,因此在那些家里有未嫁女儿的老爷太太眼中便备受瞩目,又要暗示自家的闺女机灵点,找机会同黄乾多多接触,又要提醒她们不可太过轻佻,留下个不尊重的丑名。小姐们于是因为今天没有办法穿上自己最体面俏丽的衣裳耿耿于怀,可是银妆素裹之间,眉梢眼角仍然不免带出几分挑逗,好比满园春色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 关于这种种人情心机,黄裳一概不知,她满眼只看到钗环晃动,满耳只听得嘁喳之声,一边磕头一边心里想着:怎么回事呢?人旺,祠堂反而冷,人亡,祠堂倒得了势。这样说来,祠堂这东西竟是不祥的,因为自打记事以来,好像每次进这祠堂,都不是为了什么好事。母亲的离婚是在这儿进行的,父亲的葬礼也在这儿完成,不是生离,就是死别,一道道都是伤痕。就像那些木刻的牌位,一笔一划,刻骨铭心,刻下的,都是生命的最痛。 她不知道的是,其实当年母亲结婚也是先被轿子抬进这里来拜了祖宗,才算是正式做了黄家人的。但是后来她又从这里飞了出去,飞到海阔天空的外边去,越飞越高,越飞越远,高远到黄家麒无法企及的天边。她自由地离开了黄家的领地,可是黄家麒,却还得回到这里,而且从此永远地留在这里,将名字刻进硬木的牌位,成为棂幔重叠里一道新的伤痕。还有已经八十高龄的太叔公,他大概也很快要来到这里了。黄裳在初到北京的下午去拜见了他——已经老成鬼了,可是还不肯死,腔子里的那口气断了又续上,刚续上又断了,咽不下,吐不出,让守着他的人替他难过,恨不得代他痛快地舒一口气,或者干脆把他掐死也就算了。 丧礼足足忙了有一个星期才算告一段落。下葬那天,黄裳由姑姑陪着在父亲坟前静静拜了几拜,面容哀凄,但没有一滴泪。而后这一页便算是轻轻揭过了。 可是黄帝的那一页却刚刚开始。 黄家风提出,二弟既死,赵依凡又早已签字放弃抚养权,黄帝自然该由自己领回。孙佩蓝吃了一惊,立刻哭天抢地起来,又请出自己娘家人出面,来同黄家风理论。 风波陡起,族人们又被重新召集起来,黄家秀和黄裳既然姓了个“黄”字,也只得被迫旁听,但事先已经表态,无论最后做何处理,她们概不干涉。 分家会照旧是在祠堂举行,黄孙两家各自请了公证人坐席,但是家秀明白,那些人不过是个摆设,一切行事,还不是要看黄家风眼色。 孙佩蓝披麻戴孝全副武装,一上来就哭得稀里哗啦,先哭了一通二爷,又哭黄帝年幼可怜,最后表态说自己立志要为二爷守节,说什么也要把黄帝抚养长大,绝不能让“人家”把他带了去,一则她这做娘的不放心,二来也对不起死去的二爷。 黄家风不屑地说:“你是她母亲吗?我倒不知道。我只听说是姓赵的生的他,如今二弟过去了,只要姓赵的不来罗嗦,谁也不能不让我这个当大伯的收养他,毕竟,他说什么也是我们黄家的骨血。” 孙佩蓝跳着脚,拍手大哭道:“家麒,家麒我的夫啊,你听听他们这说的是什么呀?你死了,他们就这样欺负我孤儿寡妇,你就是死了也闭不上眼啊。小帝,小帝我的儿呀,他们要把你从娘身边抢走呀,这是掏娘的心窝子呀,你也为娘说句话呀。”一边说一边推搡着黄帝。 黄裳不忍看弟弟为难,就想站起来说话,却被家秀在底下将袖子一拉,附在耳旁小声说:“别管,看她们表演去。”只得又坐下了。 黄帝却只是死低着头,大眼睛一眨一眨,总不肯说一句话。 黄李氏在一旁冷笑道:“这时候知道儿呀肉呀的了,有这时候后悔的,就该早些尽娘的责任才是啊。别以为你苛待黄裳的事儿我们不知道,不过那时候她亲爹还在,我们不好多嘴。如今二弟死了,黄裳也被你赶到三妹那儿去了,就剩下小帝孤零零的一个,我做伯母的,说什么也不能再看着你欺负我们黄家的孩子。” 孙佩蓝扑过来,抓住黄李氏胳膊,照准脸下死劲儿“呸”地一声,连血带痰吐了满脸:“你别叫我说出不好听的了。你以为你是好心要照顾小帝,你不过是看着二爷留下的这点家底儿,想一并吞了去,倒拿小帝做幌子。这些年,你们也不知吞了我们多少,连最后这一星半点儿救命的钱也不放过,黑心的人,你们是要我去上吊?” 黄家风火了,站起来一指指到孙佩蓝脸上去:“你说我吞二弟的钱,你左眼看见的还是右眼看见的?你们这些年又抽又赌,那点家底儿早就被你们败光了,哪里还有一根半柴留下来?我吞你?这几年我不知垫出来多少。要不是我,二弟会死得这么舒服?早就卷铺盖睡到大街上了。” 孙家的亲戚在一旁看不过,然而这毕竟谈的都是家事,也不便多说,只得上前且撕掳开孙佩蓝,一边用商量的语气对黄家风说:“黄大爷,你们黄姓家里的事儿,我们原不明白。只是二奶奶怎么说也是二爷的遗孀,明媒正娶的黄家奶奶,生死都是你们黄家的人了。如今二爷不在了,她自然要托付给大爷照顾,没的说大伯风光做官,倒要二婶子沿街乞讨的,于你黄大爷的面上也不好看不是?小帝你们要过继,也是为了他好,不是为了家产,这点我们自然是明白的,只是,你们能管得了小帝的一口饭,也该管得了他娘的一口饭,这也不费你们什么,也见得大爷宅心宽仁,处事厚道,大爷细寻思,看我们说的对不对?” 家风自然也明白这事不可能完全一边倒,总得对孙佩蓝有个交待。于是两方议定,拨孙佩蓝留在北京看守祠堂,说“既然二奶奶要守,便不是一句空话,自该在黄家祖宗面前静心念佛,好生守节,如果这样,黄家人自是亏待不了黄家人。可是要想拿着黄家的钱留在上海风流快活,那是万万不能的。” 孙佩蓝从小在上海土生土长,自然不愿来北京,无奈黄家风再不肯略作让步,孙家的亲戚生怕她要回来投靠他们,也都极力劝她接受,又哭骂了半天,也就委委屈屈地答应了。只是想想自己这些年来想方设法同黄家风攀亲戚,重修旧好,又将小帝托付在大伯家养病,精打细算,最后倒算出这么满盘皆输的一笔烂账来,真真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了。 于是黄帝由大房正式领养,对着黄家风重新叩头行礼,称黄家三兄妹为“大哥”、“二姐”、“三姐”,走到亲姐姐黄裳面前,却反而要加一个“堂”字。 黄裳听着,一阵心酸,不由得红了眼睛。心想着亲姐弟以后是不可能再怎么亲近了,然而堂姐弟强行扭做了亲的,就真会亲得起来吗? 黄帝夹生的身份注定他后来成了一个夹生的人,一辈子都在不亲不淡不冷不热不死不活不痛不痒中度过。 黄二一家,就像受了诅咒似的,妻离子散,谁也落不得好处。就连张扬一时的孙佩蓝,如今也落魄了,走到黄裳面前“嘿嘿”笑着,说了句奇怪的话:“还是你娘好,趁早走了,倒赚得他一直记到死。我这在跟前守着他死的人……”说了半句,嚎啕起来。 黄裳自从当年出逃,这十几年来,同孙佩蓝总没说过一句话,如今见她这样,不禁百感交集。家秀却睬也不睬,一把拉起黄裳便走。分家大会也就此散了。 回到上海,家秀写了一封长长的信给依凡,详细叙述了黄帝过继大房的整个过程。依凡并不在意,只回信说,盼小帝身体大好,其余无须计较。 从此黄裳在上海已经只有姑姑一个亲人,包揽了母亲、姑姑、姐妹、朋友、老师所有角色,尽管家秀自己殊不乐意,总是说:“本来可以再年轻些的,可是因为身边有了你这样一个人,无端地逼着人老了。” 黄裳笑嘻嘻说:“那我叫你姐姐可好?” 家秀当真想了一想,最后还是摇头说:“不妥,被人拆穿了更加难堪。” 姑侄俩抱着笑成一团。 少年丧父的悲痛于黄裳似乎全无影响,其实,在她心中父亲早于当年幽禁她的时候已是死了,只不过死讯推迟了近十年才公布出来罢了。 她到大伯家去看了弟弟一次。他还是那么瘦,也还是那么苍白,但是已经不再像瓷——瓷也是有光泽的,而黄帝,他的没有血色的脸只是一块白色的砖石,有种灰败气。 而且他现在学会了折磨人,动辄便流眼泪发脾气,因为终于有了一个心甘情愿被他折磨的人——黄钟就好像前世欠了他,服侍着他照顾着他还要被他抱怨被他挑剔。不知怎么的,凡是黄钟做的事,他都要不满意,都要批评:“怎么这么笨?说过冲咖啡要刚刚85度水的,又煮得这么滚,把香味都冲散了。”或者,“天偏是这么热,你偏是要给我送什么衣裳,存心热死我还是怎么的?” 连黄裳都看不过,劝黄钟说:“你是姐姐,他再这样,你就打他一顿,或者干脆别理他。” 黄钟摇头,满眼里都是爱怜温柔:“他身体不好,难免容易发脾气,其实没什么的。”一边又轻快地跑着给黄帝重新煮水烧咖啡去了。 至此,黄裳终于不得不相信人与人之间都有着一笔债,每个人到世上来,都是来讨债和还债的,多半讨不到也还不清,到最后还是一笔糊涂账,于是又有了下一世新的一轮债务纠缠。黄帝便是黄钟的债主了。自己呢?自己欠了谁?又有谁欠了自己? 在小花园专门辟给黄帝住的一排小屋里,有一间黄裳特别留意,粉漆的门,窗上挂着白纱窗帘,不像下人住的房间,也不像黄府里哪位小姐的闺阁——小姐的房间不会挨着黄帝住——问起黄帝,才知道是专门留给韩小姐的,就是仁心医院那位“手特别巧”、“打针一点儿也不疼”的护士韩可弟。她因为常常来给小帝打针,当小帝身体不适却又没有严重到要住院的时候,就由这位韩小姐留在黄府上做特护。 林妈笑着告诉黄裳说,对那位韩小姐,黄帝倒是言听计从,没有一点坏脾气的,她甚至怀疑,黄帝有时候是存心把自己弄病的,好有理由打电话给韩小姐要她来为自己打针。因为她几次看到,黄帝在下雨天找碴同黄钟吵架,然后赌气跑到雨地里去淋着。 黄裳很惊讶,在她的印象里,弟弟一直是个没有主见的长不大的病孩子,装病乞怜或许,找碴吵架?怎么可能? 但是接下来发生的一件小事叫她明白了。 当时他们三个人,黄裳黄帝黄钟,围着桌子坐在小花园里吃下午茶,十分“中国”的大伯黄家风于享受方面倒是颇为西化的,一切依足西方规矩。碧绿的草地,精致的餐桌,桌子上铺着细白的餐巾,细瓷碗碟,白银汤匙,甜咸西点、咖啡红茶一应俱全,还不忘了供上一瓶清水香花。 黄裳随手拈起一块糕说:“这叫‘相思酥’是吧?酥皮里包的好像是话梅,甜中带酸,我记得妈妈以前很会做的,可是也只做过一次,滋味我倒一直还记得。” 黄帝便红了眼圈,悻悻说:“你有妈妈宠着,还做糕给你吃,我可没那福气。当初在饭店里那么求着你们,也还是不肯带我走。” 黄裳愕然:“你怪妈妈?” 黄帝不语,只是低着头,但是过了一会儿,豆大的眼泪便滴落下来,也不去擦一下,只任它一点一滴地溅落在餐布上,溅成一个个不规则的湿晕。 黄钟立刻便了不得了,又是扇子又是手绢地忙活着,柔声细语地劝:“可怜的小帝,没有妈妈疼,可是你在我们家住着,我们会补偿你的,再不要你受委屈。” 黄裳不相信地看着,她明白过来,为什么弟弟如今会变得这么病态而神经质,都是被黄钟过于夸张的迁就所致。就像一个不知饥饱的小孩子,饿得久了,忽然把一大堆食品堆到他面前来,反而会一下子吃坏了他。 她现在知道黄帝为什么会找着碴同黄钟吵架跑到雨地里去挨淋了,那是为了一箭双雕——既要使黄钟伤心焦虑,又要骗得韩可弟关心疼惜。那位韩小姐虽然没有亲眼看到,但是可以想象得出,必是一个温暖和气的女子,黄帝看准了她的性情,也参透了黄钟的弱点。眼泪于他已经成了一种道具,随时需要随时可以取用的,或许他自己也不知道那些情绪是真是假,反正有她们陪着他演戏,而且是那么投入地演着戏,便一头栽进戏剧里不愿意出来。他自己是自己的导演,编剧,演员,和观众,自伤自叹,自己拍案叫绝,自己被自己感动,渐渐再没有一点真的、健康的感情,而只成了一具苍白褪色的戏剧脸谱。 大太阳明晃晃地在天上照着,可是黄裳不知为什么,只是觉得冷,眼前矫揉造作的一幕给她一种十分阴晦而不健康的感觉,她快要不认识自己的弟弟了,也不想再认识他了。因为她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是真的,什么时候是假的,也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去回应他,要不要也陪着他一同演戏,演本来很正常的人间温情。她甚至觉得连他的体弱多病都是假的了,为的是挟以自重。 那以后黄裳便不再大愿见到黄帝,倒是黄帝,每逢节日总会派个下人到家秀的“水无忧居”来一次,送点礼物,捎两句凄美而伤感的问候,写在情书专用的那种粉红信纸上,十分地戏剧腔——在戏剧化这一点上,姐弟俩倒是殊途同归了,只是方式大相径庭,结果也各异其趣罢了。 ☆、八、出名要趁早 依凡在国的时候,同家秀每每谈起黄裳的将来,总是说:“女儿生得太聪明了,便不容易嫁,工作呢,又太委屈——如果生得美还可以做明星,可又谈不上。” 要在做明星和嫁人中间寻一条路出来,的确是不容易。可黄裳办到了,那就是给电影公司写剧本。 说来也简单——那公司的导演就是曾经追求过家秀的柯先生,后来又是借着依凡的周旋把两人间的误会澄清了,但是婚嫁之事已不能再提起。男女之事往往如此,是要趁热打铁的,不可以像吃冰淇淋那样,吃了一半放进冰箱里冷置起来,搁一阵子再拿出来接着吃。感情是要一鼓作气的,过了那一节就是过了,不可以再回头。但是毕竟还可以做朋友,松松紧紧地就又有了往来。 一日柯以登门做客时,无意中看到黄裳散在书桌上的一叠剧本草稿,颇感兴趣,便看进去了。后来拿那题材拍了部片子,居然一炮打响,这就给黄裳下了定义了——原来老天把她造成这样,要她扮演的角色竟是剧作家。 那时黄裳已经从圣玛利亚女中毕业,以远东区第一名的成绩取中了伦敦大学,但是就在这一年欧战爆发,母亲赵依凡不知下落,黄裳的入学问题只有搁置下来,被亲友催逼着,在嫁人和工作这两条路中间动摇不已。 这也是当时的一种惯例,女子考取了大学,不一定就读,可以找个婆家先结婚,由丈夫拿一笔钱出来资助就学,毕业回来再考虑生儿育女。要不先工作着,有了一定经济基础后才继续升学。而且就是读了,也不过是一张文凭,用以骄之亲友的。录取通知书的效用,有时候可以与之等衡,且更有一种悲剧的婉约力量。 “本来已经考取了的,成绩还好得很呢,可是……”未尽之意,便都由那“可是”后的六个点笼统地概括了,往往换来一阵叹息。 黄裳的性格是有些崇尚悲剧美的。她与他弟弟的不同在于,黄帝总是自己制造悲剧给自己伤心,黄裳却是在悲剧发生后迫使自己正面以对,并把它当成一种缺憾美悲怆地接受下来。在她看来,生命就好比母亲指下的一首钢琴曲子,有激扬之调,也有低靡之音,这样才成其为美,成其雄浑完整。 这次的求学不成功也是这样,她虽然遗憾,却不愿自伤,只当它是生命曲子中的又一个低音夷然地接受了,只是在谈起时喜欢做一个惋惜的微笑,说一句“可是……”也就算了。 而当她的电影《桃花丝帕》搬上荧屏并获得成功时,她甚至有些庆幸自己没有去成伦敦大学了。因为出名要趁早呵,如果这一步那样走了,也许以后都会一路走下去,虽然可能也有鲜花,也有掌声,但不是这一种,而且也不是在今天。那么,迟来的快乐便不会像现在这样快乐,快乐得无耻,快乐得放肆,快乐得像雷雨天的闪电,纠缠凄厉地照亮整个孤岛的夜空,给人的心留下那么深刻的伤痛一般的划痕。 但从某一方面说来,黄裳的成功其实也不能算是偶然。因为虽然在柯以这位高手的指点下,改编剧本只用了两个多月的时间,可是剧本故事的写作,其实是从黄裳在“鬼屋”里就有了初稿的,甚至更早,从黄裳懂事起,从她想学习写作起,从她对人性刚刚有了认识的时候起,那故事就已经在她心中了,那就是曾经陪伴她成长、并在她生命中刻下极深烙印的二姨太——楚红! 剥杏仁的楚红姨娘的形象在黄裳心中是不可磨灭的,在幽闭的日子里,日夜守护她的,就只有楚红和阮玲玉两个人,或者,准确地说是两只鬼。她们的故事被黄裳一次次玩味,咀嚼,伤怀,惋叹,渐至合二为一。当她为阮玲玉度身定作写剧本时,第一个本子就是写的楚红姨娘。而今,这个形象终于被搬上了屏幕,虽然演出者已经不可能是阮玲玉,可还是一样的成功、轰动! 后来有落选影星在接受小报记者采访时遗憾地说:“其实并不是谁演技特别好,而是那个故事本身太好了,谁出演那个角色都会红的,如果我演,只会更红。” 的确,故事实在是太凄美缠绵了——当红女伶楚玉在一次演出中被本地巨贾陈老爷看中,强娶为七姨太,从此为他一人禁院唱戏。可是无论她如何婉转承欢,恪守妇道,无奈一日为伶,终身为娼,成日为另外六位夫人唇诛口伐,凌辱于舌尖之上。以至终日郁郁寡欢,染上风寒,遂得以与医生相识,并暗生爱慕,但因为惧怕人言可畏,丝毫不敢流露。但是二姨太三姨太四姨太已经几次向老爷进谗,诬蔑楚玉行为不端;五姨太六姨太则借口探楚玉病,对医生百般挑逗;六姨太甚至偷偷告诉医生说楚玉名为戏子,实为婊子;连丫环佣仆们也都窃窃私语,百般诋毁……楚玉气苦之下,病情日重,渐成沉疴。医生每日来访,悉心照料,然楚玉病情丝毫不见好转。原来,她一方面自知百口莫辩,一片痴心更加不敢表白,反而为了维持冰清玉洁之形象,故作冷淡;另一面又担心自己病愈即再见不到医生,所以不肯吃药。到了冬天,楚玉病入膏肓,开始吐血,而老爷却在西厢为娶八姨娘而大事忙碌。楚玉床前,只有医生一人为之奔劳。鼓乐声中,楚玉一口鲜血喷出,丝帕上点点桃花,触目惊心,医生急忙施救,然已回天无数,忍不住痛哭失声,楚玉此时已不能言,却拼尽最后一分力气以指蘸血,在手帕上画了一颗心,指指医生,又指指自己,而后一命呜呼…… 那是一部唯美的电影,凄艳,而精致。精致到每一个细节,每一句对白,每一个布景:冒着青烟的中药吊子和西药瓶并列着,男人的西装和女人的旗袍,洋文和古诗词,耶稣像和观音台……整个矛盾而参差的时代缩在一个大庭院的病榻之上,一切都在变化和改革之中,可是女人的悲哀却是永恒的。 惟一的一个小插曲是黄裳在创作中一味追求悲剧美,而柯以却提出应当赋予主人公一定的抗争精神,认为在那样压抑黑暗的封建家庭大牢笼里,主人公除了对爱情的渴望之外,更多的,应该是对自由的渴望。 黄裳不解:“这是当然的,还用问吗?她渴望爱情不正是渴望自由的一种表现?” 但是柯以仍然坚持应该加大这一部分内容,明确主题。争执的结果自然是黄裳无条件服从,于是又为台词中加了些口号性的东西,比如:“我恨哪,我恨这不平等的环境,我要打破这地狱!”等等。柯以看了,也觉得生硬,最后又都剪掉了。 此时的上海,刮起的原是一股“鸳鸯蝴蝶热”,所有小说影剧,无非才子佳人,因故不得团圆,遂每日临风洒泪,对月长吁云云。黄裳之作,却既迎合了爱情悲剧的时人口味,却又独树一帜,写了一个从未开口说出的爱情故事,其悲剧性只有更加强烈感人。当演到七姨太楚玉无言泣血,在手帕上画心的时候,影院里哭声一片,小姐太太们的手帕子湿得能拧出水来,只恨不得也立刻呕两口血出来,在帕上画一颗红心才罢。 柯以到这时候才算真正赞成了黄裳,说:“不说话也有不说话的动人之处,也好,更看出旧社会的黑暗,让人连说话的自由都没有了。”黄裳笑:“柯老师说话好像在发表救国讲演。”柯以一愣,闭紧嘴不再说话,却深深看了黄裳一眼。 整个放映期间,影院场场爆满,沪上所有大小报纸影评栏,翻开来页页都是血色红心框着四个大字《桃花丝帕》。黄裳是想不红都不行了,简直红上了天,连天都要烧破了,不得不下了一个多月的雨。而这雨,又给了小报文人新的灵感,撰文说这是上天在为七姨太落泪呢。 老天爷也是一位影迷,这点人们倒没有想到,因为觉得新鲜,便彼此传诵,见面就说:“看了《桃花丝帕》没有?没看?怎么可能?好感人的哟,天老爷都看哭了。” 一时间,互赠桃花丝帕成了情人间最珍贵的礼物,当然,那心和桃花都是用红丝线绣上去的,不是当真吐血画上去的。 才女黄裳的照片同沪上最红的女明星一起,排列在小报的娱乐版头条,被称为“最有前途的剧作家”、“沪上影坛的一颗奇葩”、“文坛耀起的一颗新星”,以及其他类如“玫瑰”“夜莺”之类一切可以用来赞美女性、尤其是聪明的女性的词汇,都急不可耐地被堆砌在黄裳身上,多得她几乎有些承受不了,而黄家秀则完全接受不来。 “这份报纸上,喏,这一篇,‘最炽热的一把火’,写的是你么?”家秀迟疑地,将一张报纸隔着自己同侄女,便隔开了名人与凡人。 黄裳则痛快地答:“当然不是我,坐在你对面的才是我。” 家秀放下心来。“这还好,不然,每天有一把火还是最炽热的一把火跟我呆在一起,我可吃不消。” 黄裳提醒:“柯导演帮了我大忙,姑姑,我想着,我们要不要请他吃顿饭?” “他……”家秀托腮沉吟起来。夕阳穿过荼蘼花架照在她脸上,她的嘴角带着一丝微笑。 黄裳红了。 不是星星之火可以燎原那种慢吞吞的暗红,也不是百花齐放春色满园的那种娇滴滴的嫣红,而是如日初升一发不可收拾的大紫大红。 赞美和邀请几乎要将她淹没,报纸上每天都有新的人冒出来以她的朋友的身份写作《我眼中的黄裳》,街头巷尾到处传播着关于她的最新消息,每个人都以能与她共进午餐为荣,导演们希望可以同她合作,明星们自然更希望可以走她的路子做她新剧本的女主角,连商场老板也都拐弯抹角地找到她,希望她可以为他们新开的百货公司剪彩。 和朋友一并多起来的,是亲戚——黄坤也到上海来了,第一站就来拜访姑姑黄家秀和堂妹黄裳。 黄坤到的时候是在黄昏,天色已经暗下来,可是还不至于要开灯,而黄坤来了,就更不需要开灯,因为她本身就是一个发光体,亮得照人的眼睛。 她穿着大镶大滚的富贵牡丹全绣压金线的缎子旗袍,颜色娇艳逼人,如同为“锦上添花”那句话现身说法。虽是初到上海,脸上的化妆可全是地道的海派,眉毛拔得又细又弯,尾梢高高地挑上去又低下来,仿佛一咏三叹,唇膏只涂中间的一点点,圆而润泽,而且她眼中那种挑剔中略带厌倦的精明强干的神情也正是上海女子所特有的。惟一美中不足且暴露她真实来历的,是贪心太胜所造成的饰物夸张而琐碎——左耳眼里嵌着一只米珍珠,右耳叮叮当当一串三寸来长的绿宝坠子,颈上一挂珍珠项链之外又有一条极幼细的金链,尾端不管三七二十一附着一个纯金的小巧十字架,连两只露在旗袍外的手臂也不放过,自腕至肘一路十几只缠丝细镯子,略一动作便撞出细碎的响声,有种初生婴儿的热闹与喜庆。 可是她张口报出的,却是丧讯:“我丈夫死了,在长春被乱枪打死的,我不想再回大连了。”就这一句,此后缄口不再谈起她的婆家。而且她叮嘱黄裳,也不许向人说起她的家事,因为她在上海的身份只是黄家的女儿,是一位未婚小姐。她说:“他死了,可是我还得活着,我才24岁,有得活呢。” 黄裳惊讶,24?她明明记得这位堂姐比自己大了整整10岁,今年说什么也有三十多了,怎么才只24?但她生性不喜欢刨根问底的,既然人家说24,那就24好了。怪道堂姐这样时髦的一个人倒没有烫头发,只把额前刘海疏疏地打了一个俏皮的弯儿——原为的是卷发是太太们的时尚,小姐照例是不作兴的。 黄家秀轻轻笑了一声,说:“你倒活得很明白。”语气很平淡,听不出是讽刺还是赞美。 黄坤只作没听见,抓着黄裳的手热烈地说:“你现在名气可真大,我一到上海就听说你了,我就跟人家说:这个是我妹妹呀!我现在还记得在北京老宅咱们俩熬夜聊天的事儿,一晃都十多年过去了,时间过得可真快。我简直不老都不行,一下子就24了!” 黄家秀又轻轻笑了一声。黄坤略有些羞赧,使劲儿扭了一下身子,娇嗔地说:“姑姑可真是的,老是笑人家,笑什么呢?我不依的。” 这次连黄裳都笑了。这位堂姐,30多岁的身体,24岁的年龄,可是举止口吻却只有18岁,永远的18岁!但是她长得这么美,性格中又有一种热闹的天真,硬要说自己24,倒也充得过。反正,美人从来都是可以原谅的,就是杀了人也还一定情非得已,况且只是瞒年龄呢。 黄坤又说:“我这次来上海,是来上学的,在中央美术学院学画,老师叫陈言化,姑姑听说过么?”她嘴里喊着“姑姑”,眼睛却只瞅着黄裳。 可是答腔的却还是家秀,思索着说:“倒真有一点儿印象,好象同朱曼陀有点渊源的,都是用炭精画美人儿。” 黄坤将手一拍:“可不就是朱曼陀的记名弟子么?姑姑也认得?”这回可是双眼专注,投向家秀了。 家秀微笑说:“我同你二婶……哦,是和黄裳的妈妈,以前也学过一阵子画,同陈老师也有些走动的。” 黄坤恍然大悟:“难怪老师看了我,就说觉得面善,说我像她的一个熟人,我还以为是老男人勾搭小女孩的套话呢,敢情说的就是姑姑。” 家秀笑起来,这个侄女儿的时间概念糊涂得很,自己三十多了还是小女孩,人家刚刚四十岁却已经成了老男人,因说道:“陈老师可不是那样的人……不过在你们眼里,四十岁就已经算很老了,只该把半截身子埋在土里等死才是,多说一句话都是有罪。” 黄坤自觉造次,忙忙地又狠劲儿将身子一拧,嗲声说:“姑妈——怎么啦?这样小气的。我又不是说你。你看起来最多30岁,也就像我的大姐姐,要是觉得你老,又怎么肯当着你面说话这样不忌讳呢?” 家秀笑道:“别越描越黑了。算了,我不同你闹,你们小姐妹好好聊聊,我这老女人还是让一让的好。”再不理黄坤的诸多造作,径自起身躲了进去。 黄坤吐吐舌头,说:“都说老处女脾气大,真是的。” 黄裳正色:“姑姑可不是那样的人。” “知道你们亲。”黄坤转过话头,“说正经的,我才来上海没多久,不认识什么人,黄钟又死赖在家里不肯出门,白浪费了好辰光。你认识的人多,倒是带我到处逛逛是正经。” “逛什么地方呢?我也不大出门的。” “这里是上海嘛。上海可逛的地方多了,百货公司啦,跳舞场啦,前天我有事去公共租界,经过麦特赫司脱路,看到丽都舞厅,光是门面就让人心醉……唉,听说你到处去都可以免费招待的,人家请还请不到呢,不如带我去见识见识了。” 黄裳由不得笑了:“哪里有那么夸张……也好,前两天柯导一直来电话,说今晚请去‘万牲园’跳舞的,我于交际舞原不在行,你既然有兴趣,就一起去好了。” “那敢情好,说去就去。”黄坤欢欣鼓舞地,“我正想托你介绍我认识那个柯以呢。” “怎么?想演电影?” “那倒不是,我爸才不会同意我抛头露面。不过,多认识几个名人总不是坏事。说说看,那个柯以好相处不?” “相处倒不难,就是太一本正经,喜欢说道理。”黄裳想起往事,不由笑起来,“你不知道,写《桃花丝帕》那会儿,他逼着我改剧本,一遍又一遍,那个罗嗦劲儿!说是不能一味写女性的柔弱忍耐,不能单纯宣扬鸳鸯蝴蝶的哀怨感伤,要写出愤怒,写出渴望,写出呼吁……都不知哪里来的那么多新名词。其实观众哪关心那些,还不是只看情节,掉掉眼泪算数。” “怪不得我听人家议论柯以是进步导演,说是日本人对他很注意呢。” “人家议论?谁议论?”黄裳上了心。 黄坤不在意地说:“还有谁?左不过我爸那班师爷罢了。”忽然想起件事,踌躇地说,“你帮我取个英文名字好不好?” “做什么?” “交际时用啊。现在人人都有英文名字,单我没有,多糗!你知道我的英文水平不灵光,不比你,圣玛利亚女中的高材生,说英文比说中文还利落。来,你帮我取个特别点的名字,什么玛丽亚、海伦啦之类的可不行,得有寓意,像斯嘉丽(电影《乱世佳人》主人公)啦、丽贝卡(电影《蝴蝶梦》主人公)啦都挺好,可惜被人抢了先。” 黄裳见她说得郑重,便认真思索了一回,笑道:“那么,潘多拉怎么样?” “潘多拉?好像是希腊神话里一个美女的名字是吧?” 黄裳笑:“就是的,美丽,而邪恶,把疾病、灾难、猜疑、妒忌散播出去,却把希望关在匣子里,自个儿紧紧抱着。”她知道黄坤开得起这玩笑。 果然黄坤不以为忤,反觉得意:“那倒的确很像我。好,以后我就叫这名字了,潘多拉。” 夜晚的万牲园是疯狂的,它是上海作为一个国际大都市这一重要特征的集中缩影——繁华、奢迷、五彩缤纷,充满着肉欲与金钱的诱惑。 其他城市的娱乐场所,不过是“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的中国古典式的风月,虽然香艳,到底敦厚含蓄;而上海的万牲园,却是张扬的,浮躁的,急不可待的,是“钿头银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被酒污掉的,不只是歌妓舞女的裙,而是整个上海的上流社会,各国客人各种肤色的女子的裙——英、法、美、俄、日,黄白人种鱼龙混杂,蔚为大观。 在这里,白俄女子个个都有着传奇的背景和显赫的头衔,不是某过气将军之女,就是某没落亲王后裔。她们有着雪白的皮肤、碧深的眼睛、血红的嘴唇,身上的衣服薄而透明,露出两条健硕的腿来,大腿的曲线是一流的,踢得高高地,仿佛要踢破天去,可实际上她们在异国的遭遇里早已破灭了所有的凌云壮志,不过是在跳一种当今最时髦的却尔斯登舞; 与她们相比,美国少女的线条要简洁明快得多。她们的笑容明亮而单纯,皮肤紧致光滑,大声唱歌,疯狂劲舞,还来不及学习忧虑,也不懂得什么规矩,眼里看到的不过是美酒靓衫,心里所想的也不过是及时行乐。她们的泪水和欢笑一样地廉价,就像她们的索取与奉献都一样地轻易而兴高采烈; 日本女人如果不穿和服,则不大容易辨认,因为在拥挤的万牲园里,她们没什么机会表现出那标准的姿势来——低低地弯着腰,踏着细碎的步子走在南京路上。即使躲避汽车,也要先鞠一个躬,然后才慢慢行开——但是有一个诀窍,可以通过她们旁边的男人来判断——因为日本男人的标志性的小胡子和努力挺直的胸背是出卖他们身份的最好记认; 还有柔媚多情的法国少女,她们都有一式一样的金色鬈发、蓝色眼珠,和一式一样的笑容与媚态。她们是爱的化身,是“艳遇”的代名词,随时随处、身体力行地增加着上海滩头的浪漫色彩; 然而最美的,仍然是颔首平胸的中国女子。她们处在文明与落后、时髦与保守的夹缝里,一只眼睛衔住了对过的男子,另一只眼回顾着身后的小姊妹,眼角犹带着整个的周围环境。每个上海女子都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天生交际高手。可是她们并不急于表现自己的交际手段,总要留那么一手,供自己独个儿回味和畅想。她们不喜欢将舞跳得太疯,将话说得太满,将路去得太尽。留有余地,是上海女子的处世哲学,永远不会吃亏。 黄坤不是上海人,她只是一个迟到的初来者。可是黄裳惊讶地发现,黄坤就好像天生是属于上海的,她那种浮艳骄纵的态度与万牲园的奢华是如此地合拍,那些音乐、那些舞步,仿佛早就印在她脑子里的,随便一举手一投足,都是若合节拍。旋转彩灯下,她的脸上、眼中都流着滟滟的光,妖娆地魅笑着,有一种翠艳的感觉,宛如金钩儿钓金鱼,严丝合缝,再搭衬没有了。最要命的,是黄坤够大方,够急切,有种参与的热情,这位大小姐虽然出身名门,可偏偏有种暴发户的迫不及待,好像当红舞女红过了头,来不及地要抓牢点什么,人生得意须尽欢。 休息的当儿,黄裳由衷地赞叹:“你才应该是住在上海的。” 黄坤也笑着,傲然地说:“你看着吧,我会喜欢这个城市的,这个城市也一定会喜欢我。”接着又不放心地叮嘱一句,“你没有跟人家说我结过婚吧?记住可要替我守密啊。” 黄裳又好气又好笑,故意道:“有人说,秘密的去处有三种:从左耳进右耳出的人,是豪爽大度的人;从耳朵进去就烂在肚子里的,是谨慎持重的人;而从耳朵进却从嘴巴出来的人——是女人。你会相信我能守得住密吗?” “去你的!”黄坤撅起嘴,娇媚地推了黄裳一把,咯咯笑起来,“你要是一口答应保密,我或许不信;可是你说女人天生守不住密,我反而会相信你会与众不同。” “你的意思是说:我不是一个真正的女人了?” 两人一齐笑起来。同来的导演明星们不由将视线望过来,柯以问:“两位黄小姐,说什么这么好笑?” 黄坤斜着眼睛说:“我们在说你啊。说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哦,那我是什么人呢?” 黄坤见他上当,越发要卖关子,其实也是卖弄风情:“是什么样的人呢,倒还没有弄清楚;不过,至少我们可以确定你不是哪种人。” “不是哪种人?” 黄坤纤腰一挪,大幅度地向后仰去:“不是女人啦!”又故意问旁人,“倪格闲话阿对?” 旁边的人也不由得笑了,也故意打着苏白回道:“密斯黄格闲话一句勿错,真真格过来人哉。” 黄坤得意地向黄裳抛了一个眼风,那意思是:“看吧,潘多拉来了!上海是属于我的!” 自到上海以来,黄坤数这个晚上玩得最尽兴,直到入夜方回,就宿在家秀处,与黄裳同床。 姐儿俩唧唧哝哝说了半夜的话,黄裳也就睡了,黄坤却不知是择床还是怎么着,翻来覆去只是不能入眠。刚才舞厅里的音乐好像追着她一路回家来了,现在还缠绵地响在耳边,闭上眼,就可以清晰地看到那带有精致纹饰的拱形门,霓彩变幻的华美灯光,甚至鼻端还依稀嗅得到蒸腾着肉体热气的混杂不清的香水味儿。艳妆的歌女在台上挑逗地唱着《夜上海》,并没有多少人听她,都各自跳舞或者调情,可是她不在乎,依然搔首弄姿,扭腰舞胯,毫不欺场地卖弄风情。 这一切,都对初到上海的黄坤构成了强烈的感官刺激,而且方才她喝了平生的第一杯现磨现煮的CPC咖啡,那闻着芬芳扑鼻喝下去却苦不堪言的时髦饮品仿佛有神奇的魔力,可以让人把十八年前的陈谷子烂芝麻的往事全翻腾出来,只差没有回忆到上辈子去。 左右睡不着,黄坤索性坐起身,弓膝倚在床栏杆上掀起帘子来看窗外的月亮。是满月,圆白而肥胖,清泠泠地照着,像一串无字的音符。 月亮照着上海,也照着长春和大连吧? 可是一样的月亮照在不一样的城市里,心情却不同。在长春那是兵荒马乱,在大连却是委曲求全,如今照到上海来了。而上海是多么地繁华呀,繁华得像一个梦。 这可真是不公平。都是一样的人,为什么却享不到一样的月光呢? 长春噩耗传来的时候,她正在大连待产,一家子人都把消息瞒住了她,可是父子连心哪,她自己没发觉,她肚子里的胎儿却发觉了,急匆匆地就要往外闯。那可真是险哪,羊水都破了,医生才刚刚进门,手忙脚乱地准备接生,孩子却又不愿意出来了,一直折腾到第二天早晨9点多,她死过去又活过来几回,那小冤家才“哇”地一声,嚎啕大哭着落了地。 血水涨潮一样漫了一地,却还在不住地涌出去涌出去,她全身的力气都跟着涌走了,血还是不肯停。她从来没有那么后悔过做女人,更后悔结婚做母亲。她死命地恨着那个冤家,这么大的事也不见他回来看她一眼,气极了的时候她就哭着骂他的家人,骂公婆,骂小姑,说他们都是黑了心的人,不许她同他一起去长春,只把她娶回来当一具生育机器,把她的青春都毁了。骂得小姑火起来,大声反驳说,你去长春,你要是去了长春这会子早就跟五哥一起没命了。她登时就呆住了,这才知道陶五的死讯。 跟她的哭声一起止住的还有奶水。孩子咬着她干涸的xx头,死命地咬,咬得她恨不得一把将他掐死,可还是下不来一滴奶。她烦起来,索性挥手让佣人把孩子抱走,懒得听他的哭声。陶家没奈何,只得到处请奶妈。她又将养了十来天,撑着坐满了月子,就在一个早晨收拾收拾行李,跑到公婆面前磕了一个头说,她才30岁,自问不能就这样守一辈子寡,也守不住。她给陶家生了一个儿子,算是对得起陶家了,他们谁也不欠谁的,她这就要走了,再也不回来了,要他们不必再找她。公婆也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知道强劝不得,稍微商量了几句,就说,你要走就走吧,以后老死不相往来,但只一条,儿子是陶家的根,你不可以带走,以后也不可以再来看他,就当你没生过这个儿子,他也没你这个妈。 她听了,咬着牙点了头,再磕一个头便走了。一走就走到了上海。 如今她是未出阁的大小姐了,这里没有一个人知道她的过去,不知道她30多岁了,不知道她结过婚,更不知道她还生过一个儿子。她自己也不要再知道这些,如果有时候难免会记起来,那是为了提醒自己,一定要活得比过去更好。上海的月亮这么大,就不许分一点光照到她身上来么? 楼下隐隐地传来脚步声,黄坤开始想可能是早起的伙计,但是立刻反应过来这里是洋租界,那大概应该是巡警。她探头出去张望了一下,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却觉着那巡警似乎抬起了头往上看,赶紧放下了帘子,月光也就被隔在帘外了。 许有五更天了吧?黄坤躺下来,黑暗中,对自己咬着牙想,我一定会在上海红起来的,比黄裳还要红。 学画只是个幌子,她的目的是到上海来交际,她对自己的优势十分清楚,一个风情而孤寂的女子,一个真正的贵族后裔,富有而美丽,不信红不起来。 一定红,一定的! ☆、九、孽 吻 正月初七是黄裳生日,柯以订了座为她在丽晶暖寿,说好亲自开车来接。 从小到大,黄裳从来没认真过过生日,忽然隆重起来,倒有些不习惯。姑姑和崔妈也都紧张起来,提前两三天就忙着买料子裁新衣,把她装扮得花团锦簇,姑姑又取出珍藏的法国香水来,向空中喷一喷,令黄裳牵起衣摆转个圈子,好使香水落得均匀。 新装是黄裳自己的设计,雪丝般的冰绡罩着衬了钢丝衬的硬挺的晴空蓝俄罗斯绸裙,玫瑰红手绣兔毛披肩,白麂皮高跟鞋,白狐裘皮大衣,深冬腊月,硬是冷艳如花,寒香入骨。当初她画样子给裁衣店时,把那可怜的循规蹈矩的老裁缝惊得目瞪口呆:“这,这也是穿得的?”但是试衣服时,整个裁缝店的客人都被惊动了,一个劲儿打听这奇装异服的女子是谁,当听说这就是大名鼎鼎的才女编剧黄小姐时,便都恍然大悟,见怪不怪了,反而连声赞着:“高人高见,就是不同凡响,连穿衣服都独出心裁。” 独出心裁,这可真是双份的独出心“裁”啊!黄裳对镜打量着自己这身独出心裁的杰作,心下十分得意。没有人知道,她对于可以自由自在地穿衣服的渴望有多强!如今终于出头了,可以随意地想,随意地穿了,望遍整个上海滩,可以这样无所顾忌地穿着,却不担心被视为伤风败俗,恐怕也只有她黄裳才做得出了。 家秀一边帮她整理衣服上的飘带,一边笑着:“这会儿是妙玉‘琉璃世界白雪红梅’,等下子还要史湘云‘脂粉香娃割腥啖膻’,就不知道,谁扮那个情圣贾宝玉?” 黄裳答:“我可不喜欢贾宝玉,《红楼梦》里我最喜欢的人物,是柳湘莲。” 家秀不以为然:“柳湘莲出尔反尔,有什么好?反不比贾宝玉长情如一。” “可是三姐刎剑自尽后,他还不是决绝地做了和尚?也不算薄情了。” 家秀摇头:“《红楼梦》的风格蕴藉含蓄,唯有‘二尤’一段,故事大起大落,自成一体,倒像传奇脚本的路子,与整本书的风格大谬不同。以前我同你母亲每每谈起,总觉得这一段像是后人强塞进去的,偏偏年轻人喜欢大红大绿的色调,倒对这一段最感兴趣。林黛玉教香菱习诗,说她喜欢陆放翁‘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是因为读的诗少,‘不知诗,见了这浅近的便爱’。做人也是一样的道理。你喜欢那些太过传奇激烈的故事,却不懂得欣赏平淡细腻的美,便是做人时间尚浅的缘故。” 正聊着,柯以到了,同过去一样,带着花篮果篮,礼物也备了双份,用彩色缎带扎着,一份给寿星,一份给寿星的姑姑。因为水果里有蜜桃,家秀不由笑:“人家是麻姑献寿,这可是寿献麻姑。” 一屋子的人也都笑起来。柯以趁机邀请家秀一同赴宴。家秀坚辞:“都是年轻人,我混在一起,玩又玩不好,没的惹人厌。”柯以带着笑,故意做出惊讶的口气来问道:“难道你当自己已经老了吗?”家秀答:“肯定是没有你年轻吧。”柯以点头:“那是,我今年才十八岁。”说得大家又都笑了。这个柯以,以前同家秀认真谈恋爱时是谨慎的,如今做了朋友,倒反而俏皮起来了。 崔妈忽然拉拉黄裳衣襟,说:“小姐,你这裙子下摆还有一点皱,脱下来我再给你熨一下吧。”说着使了个眼色。黄裳明白,附和说:“就是的,我怎么没看到。”随着崔妈走进里屋去,客厅里就只剩下了柯以和家秀两个人。 家秀自上次得罪了柯以,虽然借着依凡又合好了,总没机会再单独相处,难得见面,也都是三人行,以前是依凡,现在是黄裳。偶尔相对的几分钟,就像从谁手里偷来抢来的,有种做贼般的刺激。这会儿两人并肩站着,只觉中间隔着许多的往事,流水样滔滔地涌过来又涌过去,一时间,都觉得很多话要讲,可是又不知从何说起。家秀斜斜地倚着窗,用手指在玻璃上一下一下地划着冰花,“嘁喳嘁喳”,像一种催促,柯以站在她背后,闻到一阵阵幽细的法国香水味,见她只做家常打扮,淡黄色带绣花的樽领毛衣,雨过天青的半旧织金棉布长裙,绣花拖鞋,随意中露出刻意,反而有一种魅艳的诱惑,宛如猜谜,远兜远转,无非是为了要人更努力地探求那个答案。 这个时候,这种环境,不知为什么,就有一种逼人倾心诉肺的气氛。柯以忍不住说了实话:“其实我一直……只是怕连累了你……有很多事是你不知道的……不知道该怎样说……” 家秀诧异地看着他。柯以咽了口唾沫,话到嘴边,到底换成另一句:“一起去吧。”家秀微微愣了一愣,微觉失望,明知他刚才要说的不是这个,可是也不便寻根问底,只得说:“说了不去了。” 话是拒绝的话,眼神却是鼓励的眼神,柯以有了勇气,改了一种邀请说:“那么,我明天再来,我们单独为她庆祝,只我们三个。” 那本是一句寻常的话,不寻常的是他的语气,故意压得很低,让家秀的心忍不住就是一跳,然后愈跳愈快,愈跳愈快,几乎就要跳到腔子外来。家秀本能地将手按在胸前,但立刻又省起那是电影里的角色常做的动作,未免矫情,倒像是对着人撒娇。于是急忙又放下了,一时只觉得两只手生得多余,放到哪里都不合适,只好狠命地划冰花,而一张脸已经火辣辣地烧起来。但是人家并没说什么做什么,她为什么要脸红呢?家秀焦急,越焦急越觉得脸上燥热,面皮都要涨破了。她努力地做出一个微笑来,轻快地说:“那好,可是得选最好的馆子,点最贵的菜。” 说过了,又觉不得体。怕他认了真,又怕他不认真。正是说什么错什么,怎么都别扭,她只希望他立刻远远地在她面前消失,又希望这一刻从此永恒,时间凝住,凝成一尊化石,让他永生永世记得,他们曾经离得这样近,近得几乎成了一个人。 然而这时候,她眼睛的余光瞟到柯以似乎微笑了一下。她想他是笑她稚拙吧,心里忽然就有些着恼。他说:“那么……”但是不等他说完,家秀已经一转身走开,边走边说:“这崔妈怎么搞的,一件衣服这么久还熨不好?” 崔妈听见,急急从屋里赶出来,问:“怎么?是不是要走了?”黄裳跟在她身后,身上还是刚才的打扮,全然没有脱换过的痕迹。显然刚才她们俩的熨衣服只是一个借口,要让地方给家秀和柯以谈心。只是,自己既然看得出,柯以未必便看不出,叫他看见她的家人这样热衷于撮合他们,不知他心里会做何感想。 家秀更加烦恼,不耐烦地催促:“黄裳,柯先生在这里等了好久了,你有没有弄好,弄好就快走吧。”一边说着,又觉得自己有些欲盖弥彰。 好在柯以没有再罗嗦,略应酬几句就挽着黄裳下楼了。留下家秀一个,站在落地长窗前,看着自己刚才信手划的冰画儿,这时候才发现那是一只鸭子,椭圆的身,肥短的脚趾,惟一尖出来的,是那个长长的嘴——她忽然省起柯以刚才的微笑来了——俗话说的:鸭子的嘴最硬! 家秀的脸又热了起来。 黄裳随柯以来到酒店时,请的朋友已经大半到齐了。多半是电影圈里的人,导演明星之流,没见过面也听过名字,另有几个知名报社的记者,也都是熟口熟面,有的是共同话题。 真正客人只有一位,柯以介绍说姓蔡,三十来岁,宽额广颐,态度虽然温和谦逊,脸上却有兵气纵横。黄裳一见之下,只觉眼熟得很,震荡不已。忽然小时候读烂的句子兜上心来——“黛玉一见,便吃一大惊,心下想到:好生奇怪,倒像在哪里见过一般,何等眼熟至此!” 旧戏本里常说的“惊艳”就指的是这种场面了吧?只是她惊的却不是“艳”,而是“亲”。黄裳搜肠刮肚地想了半晌,确定并不曾见过这蔡先生,可是心头那种熟悉的感觉仍然十分强烈,铭心刻骨地,一时间心神恍惚,便没有听清那人的名字,只知道是个什么官员,主管宣传、教育、娱乐、演出一应文化事务的,正是他们这一行的顶头上司。难怪柯以今天较往常沉默,讲话的时候颇多忌讳似的。 接下来柯以又一一地向她介绍旁的人,免不了互道些“久仰”“幸会”之类,指到一位叫做白海伦的女演员时,她身上那种独特的风尘气令黄裳又是一愣,心道今天怎么净看到些似是而非的熟人,可是一时又想不起来。 正怔忡着,黄坤到了,还特地拉了她向之学画的陈老师来,说是艺术都是一脉相通的,彼此该多亲近来往才是。黄坤自一进包间就开始脱衣服,一层层地脱了金银丝嵌的紫貂皮氅,白色昭君套,拖着长穗子的明黄披肩,露出里面的五色团花织锦旗袍来,腰肢处收得窄窄的,开气从腿根一直叉到脚踝,以流苏牵连遮掩,银色玻璃丝袜下的冰肌玉骨若隐若现,比一屋子袒胸裸背的女明星还要吸引。立刻便有位相熟的反串男星喝了一声彩:“密斯黄时髦得来,赛过一只电气灯。” 柯以也忍不住一笑,心道这姐妹俩都恁地讲究穿戴,然而细细品味,风格却殊为不同,黄坤的精致是力追时髦,亦步亦趋;黄裳却本身就是时髦,睥睨天下,无可效仿,一切只听凭自我,意态天然。一个是惊鸿照影,一个是明月出山,一个妖娆如玉,一个冷艳欺霜,一个是花团锦绣皆文章,一个却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一行二三十个人,都是名利场中的时髦人物,齐齐挤在一个包厢里,笑闹声只差没把房顶掀了去。行的是流水席,一道道大菜端上来又撤下去,觥筹交错配着诙言谐语,大家都喝得有点面红耳赤起来。便有人提议跳舞,又有人说要唱歌,那个白海伦年龄已经不轻了,可是活泼得很,人群里数她笑声最响,主意最多,最先离座跳舞的是她,最先喊累的也是她,又不住地向《桃花丝帕》里饰医生的男主角调情,饰楚玉的女演员吃了醋,饰陈老爷的便假作发怒,大声喝要搬出家法来,几位姨太太也一齐鼓噪起哄,大家把剧中情节改编了现场即兴演出,演一回又笑一回,直笑得直不起腰来。便有人提出要罚白海伦酒,白海伦依言喝了,却道:“我认罚,可是单罚我一个人没道理,因为祸根在陈老爷身上,也得罚他。” 那饰“陈老爷”的演员道:“罚就罚,我喝酒就是。”白海伦笑:“罚酒有什么意思,要罚,就罚你讲个荤笑话。”众人一齐鼓起掌来。那“陈老爷”也并不推托,便拉开架势讲起来:“有这样一对哥哥和弟弟,哥哥是虔诚的基督徒,弟弟却是个无恶不作的坏蛋。他们死后,上帝赏罚分明,于是哥哥升了天堂,弟弟落了地狱……” 白海伦口快地打断:“打回去,这里很没有人听你传道。” “陈老爷”道:“我才不是传道,你听下去就知道了……哥哥到了天堂,发现那里的生活并不好玩,要念圣经,做祈祷,唱圣歌,天天就是这些。哥哥觉得寂寞,有一天他提出很想见弟弟一面,上帝便在云端上开了一个洞,让他同他弟弟通话。他从天上依稀地看到,弟弟的身后,又是美酒又是美女,日子可比天堂多姿多彩,便很惊讶地说:‘呀,那里如此美好,你为什么还愁眉苦脸呢?’”说到这里,“陈老爷”看着周围,故意卖个关子:“你们猜,那弟弟是怎么说的?” 白海伦道:“会不会是上帝搞错了,把天堂和地狱弄颠倒了?” “楚玉”摇头不信:“那怎么可能?上帝要是错了,还有什么是对?”又推着“陈老爷”,“你说,你说嘛,到底是怎么回事?” “三姨太”、“八姨太”也一齐催促着:“老爷,你就别装葫芦了,那弟弟到底说些什么嘛?” “陈老爷”欲语先笑,又努力忍住了,做出苦恼样子来,一本正经地说:“那弟弟就说呀,‘哥呀,你哪里知道,在这地狱里,所有的美酒瓶底都有一个洞,可是所有美女底下却是没有洞的呀’。” 白海伦刚讨了一杯茶来醒酒,闻言“扑哧”一下整个喷了出来,尖叫道:“你作死!诌断了肠子的,这么恶心的话也说得出来。”几个男演员却一齐拍手大笑道:“酒瓶子有洞,美女倒没洞,看得用不得,这可真正是地狱了!” 其余的人也都笑起来。黄坤新奇地看着,以往她只道自己够疯够前卫,现在才知道比起这些个导演明星来,自己的那些玩闹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他们才是真开放真会玩,她等不及地要参与,可是又放不下女学生的架子,一时间患得患失进退两难。她脱下的衣服搭在身后的屏风上,像蛇蜕下的一层皮。而她的眼睛,也像是蛇的信子,闪烁迷离,游移不定。 颜色太多了,声音也太多,渐渐都变得不清晰,一双眼睛望出去只觉得恍惚,雪白的桌布,血红的酒,制片人和拍片人彼此说着景仰的话,白小姐用羽毛扇子遮着嘴被谁胳肢过似地笑着,身子做花枝乱颤,一忽儿颤向左,一忽儿颤向右,做出副欲迎还拒的含羞状,其实恨不得在座某位猛一下把她抱在怀中狠狠地亲——她需要的就是这种原始的情,原始的欲。 黄坤悚然而惊,自己为什么这样了解白小姐的心思,为什么这么快意地猜测着白小姐的心思。是否,在自己的内心深处,也渴望着这样一份赤裸裸活泼泼的情,一份热辣辣痛生生的欲?也渴望着有一个男人,将自己紧紧抱在怀中,狠狠地揉搓,狠狠地亲? 就在这时,坐在她身侧的画家先生陈言化忽然俯过来低声说:“同她们相比,你是多么地静啊。” 黄坤一愣,倒没想到自己的吃瘪竟会收来这样的效果,索性继续保持沉默,只微笑着听听这位书呆子老师还会说些什么新鲜的理论出来。 陈言化只看到她身体上的风平浪静,却不觉察她心底里的暗涌如潮,继续感慨地赞美:“年轻人总是浮躁的,可是你不同,你有着最年轻的天真,却又时时流露出沧桑,你有她们演不出来的沉静优雅,你的静浮现在他们的动之上,正如鹤立鸡群,是所有色彩中最清新明丽的一笔。” 黄坤觉得好笑,正要回应几句,忽然听到人们轰天价地叫起好来,原来是那个白海伦又提出新的游戏规则来,出主意说要每个人在一副扑克牌里抽一张牌,谁同谁的牌面大小一样,谁就要同谁亲吻。 陈言化大开眼界,喃喃着:“这成何体统!这成何体统!”话未说完,白海伦已经强行把扑克盒塞到他面前来,陈言化欲要推辞,又怕扫了众人的兴,只得接过来,却一失手把整副牌落在地上,赶紧手忙脚乱地俯身去捡,却已经趁势藏了两张牌在手上。就在每个人轮抽一张握在手里,等待最后揭晓的时候,言化趁人不备,将预藏的一张牌悄悄递给黄坤。黄坤一愣,忙接了过来,心中大感惊奇。 一轮抽过了开始检查牌面,相同的有四对:陈言化同黄坤自不消说,白海伦同柯以恰好是一对,再有两个男演员撞了车,最奇的却是黄裳,竟抽到了那位蔡先生。 众人哄然大笑:“抓到了寿星了!”鼓噪起来,敲盆打碗地喊着:“KI!KI!”逼着一对对有缘人实行亲吻。 柯以原是古板的人,可是既做了电影行,便见怪不怪地,任那白海伦强拉着他率先表演了,两个男演员也嘻嘻哈哈香了一下面孔,陈言化虽然腼腆,但说声得罪,也站了起来,郑重地抱过黄坤头吻了面颊一下,轮到黄裳,却是抵死不从,捂了脸说什么也不抬头。 然而她越是不肯,众人就越是起劲,都站过来围成了一个圈儿,将蔡先生和黄裳围在中间,一迭声地喊着“KI”,一声高过一声,宛如打雷,直要把人的头也震昏了,一个女演员笑着尖叫:“平日里叫我们怎么怎么做戏,怎么放开一些,轮到自己就银烊蜡枪头了,不做兴的!”另一个男演员接口道:“不答应,就把她绑起来!” 又是炸雷样的一阵叫好声,果真便有两个男演员上前来,一边一个不由分说便拉了黄裳两臂按到桌面上来,又催促着蔡先生上前吻她。黄裳又羞又急,又不便发作,绷得眼泪也要出来了,只得拼命忍着,满嘴里央告。众人哪肯理她,早推着蔡先生上来,轰雷般连声催促着,“KI!KI!KI!”每一声都好比一记重锤,砸得黄裳头昏脑胀,心里想着,完了完了,自己的初吻居然就这样完了。 想着,蔡先生却已经越众而上,黄裳只见到一张脸正对着自己俯下来,未来得及叫,蔡先生已拾起她一缕头发隔在两人中间轻轻一吻,复站直身来,笑着说:“好了!” 按着黄裳胳膊的两个年轻人哈哈一笑,松开手向两旁跳开来。新一轮游戏开始了,众人的注意力转移开去,又想新的促狭法子捉弄人。可是黄裳已经再听不见,她整个人仿佛被雷击中,施了定身术一般,呆呆地坐着,脑子里轰轰乱响,所有的人都远了,所有的声音都依稀,她的眼前只是不断重复着刚才的一幕,仿佛哔剥绽放的烟花,汇成色彩的河流,如此逼近,如此鲜明,又如此幻灭。 他吻了她!他没有吻她! 他放了她!他成全了她! 可是现在她却有一点惋惜,倒有些希望刚才他没有作伪。 刚才柯以好像是说他姓蔡,可是叫什么呢?黄裳痛恨自己没有听清。他这样地英俊,不做演员真是可惜了,可是他那样的一个人,又怎么可能做演员?他有比一般男人都高大的身材,虽然穿着大衣,仍能让人感觉得出他的肌肉极结实,不知道为什么,许是因为那热力,他单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热力也是遮不住地散发出来,让旁边的人感到。可是同时,他的周身又有一种荒凉的气质,有种说不出的寂寞无奈,即使处身于最热闹的人群,也仿佛置身沙漠,几万里不见人烟,三十功名尘与土,换来的却是八千里路云和月,蓦回首,四大皆空,一无所有。 黄裳莫名地觉得悲怆,觉得伤感,喉咙里有点哽,可是流不出泪。视线模糊了,所有的得失进退都模糊,渐渐清晰起来的,却只有他这个人,她这颗心。她知道,她的总是在失落着的心里,终于走进了一些东西,拥挤的,充溢的,让她收拾不下,也割舍不得。 当酒阑歌散,已经是午夜两点钟,柯以提出来用公司的汽车一一送女士们回家,可是黄裳和黄坤都异口同声地拒绝着,声称可以自己叫家里的汽车来接,但是这之前不妨先走一走,散一回步。反正南京路即使在午夜两点也是灯光璀璨的,不怕会发生意外。 天很冷,冷得发蓝,大半个月亮将圆未圆,却光亮得很,也是蓝荧荧的,照着夜空下的一对姐妹花。 空气中有一种凛冽的雪意,然而年轻的心照例是不怕冷的,她们一路行来,脚步轻快闲散,黄坤甚至还哼着歌:“夜上海,夜上海,你是个不夜城,华灯起,车声响,歌舞升平……”呵出的气在嘴边结成白色的霜,很快地融入空气中,使那空气也显得轻盈爽脆。 她是真的快乐,很快乐,而路上见到的一切街影都使这快乐又增添几分,那许多的灯,许多的玻璃橱窗,许多的灯和玻璃的布景,比电影里还要不真实,还令人喜悦满足。她在一家婚纱影楼的橱窗前停下来,手扶着玻璃往里面探望着,几乎要把身子挤到玻璃里去。 “喏,那一件,”她对黄裳指点着,“那件戴花球有长披风的婚纱最好看,等我结婚的时候,就要穿上这样的婚纱,照许多照片,挑最好的登在报纸上。” 黄裳笑着羞她:“刚来这几天就想到结婚了,连婚纱都订下了。同谁?同陈老师?” 黄坤也笑着,忍不住把陈言化刚才的小把戏告诉了黄裳,绘声绘色地说到陈言化那绅士派的一吻时,她眉毛眼睛都一起笑出来,“哎,你不知道,”她做出很神秘的样子来说,就好像黄裳刚才不在场似的,“你不知道那情形有多热闹,那么多人看着,我可真是紧张,紧张死了,连心都要从腔子里跳出来,几乎怕被他听见。虽然是玩闹,可是当着那么多的人……哎呀,那可真是,真是天地做证的一种感觉……”说着将手袋轻轻一扬,在空中划一个弧线,却又弯下腰“咯咯”地笑起来。她着实得意,刚来上海就有这样的成绩,俘获了著名的大师陈言化,这可真是一种殊荣。 而黄裳心里,却也是一样地激动着。黄坤的话也说出了她心里的感受,却又是完全不同的。她也紧张,她也窘迫,她也惊喜,可是不一样。 黄坤说,“真不知道如果真是遵照游戏规则的话,我会同谁是一对儿,陈老师这个人,平时看着很正经的,原来这样不老实,硬是偷了一个吻。” 是的,他原是不该得到那个吻的,可是他用作弊取得了机会;而蔡先生本来名正言顺得到了那个吻的,却用作弊的手段放弃了。 同样是作弊,陈言化的“索吻”代表了一种情义,蔡先生的“却吻”呢,又代表了什么?也是有情吧,不然不会帮她;可若真是有情,又怎么肯放弃这样一个机会,太过坦荡了,反见无情;可若无情,似又不该这样悉心体味,倾力回护…… 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情还有情,黄裳真要把自己也绕糊涂了,而南京路已经到了尽头。黄家风的中国司机和黄家秀的白俄司机齐齐地站在路口吸着烟,因为两家东主是兄妹,他们自然也见过面,可是语言不通无法交流,只有对着抽烟。烟,可真是中外男人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最佳交际方式。 黄裳同黄坤互道了晚安,黄坤临上车前,忽又俏皮地探过头来在黄裳面上香了一下,“哈哈”笑着扬一扬手,上了车绝尘而去。留下黄裳,坐在汽车里,一颗心就此又激荡不已起来。黄坤的吻,就好像方才宴会的一个续曲,或者说是尾声,是对刚才错过了的那一吻的形式上的补偿。温暖的唇贴着冰冷的颊,有着薄荷般的清凉,吻,是这样的么? 霓虹灯闪闪地跟月亮争着辉,将天空映成半透明的玫瑰紫,然而月光却只是静,无声息地流泻下来,却压得过一切的喧闹。黄裳将脸贴在车窗玻璃上,心事也像纷繁闪烁的霓虹灯,但那一点相思,却是静静的月光,仿佛早已在那里的了,月亮一旦升起,所有的光就都看不到了。偌大的世界,就只有月光。 月光覆盖了一切。 当黄裳在酒店里为着她初生的情感困惑激荡不安的时候,“水无忧居”里,黄家秀也是坐卧不宁。 家秀喜欢在睡前冲一杯咖啡,别人是喝了咖啡会失眠,她却是不喝咖啡就睡不着。但是今夜这“催眠剂”失灵了,她慢慢地呷着咖啡,心里反复想着明天的约会。 是约会吧?虽然有三个人,但是她明白柯以这么做是为了自己,自己要不要配合一下他的步伐呢?上次很有些对不住他,这种事可一不可再,这次的机会再抓不住,他们就真的完了。 这时候她听到公寓电梯“空冬空冬”一节节升上来,在静夜里有种步步紧逼的感觉,是黄裳回来了吗?电影圈的人疯起来就没有时间观念,今天又是她唱主角,按理没有这么早回来。黄裳的性格本来是偏于静的一面的,可是因为做了编剧,成天同一班时髦人物打交道,也变得活泼起来了。这倒让她放心,年轻的人,本来就该多笑一些,多走动才是。 这样想着的时候,那电梯已经在自己这一层停下了。家秀诧异,自己竟猜错了不成,真是黄裳回来了?接着听到崔妈大惊小怪的欢呼声:“天哪,是奶奶,二奶奶回来了,二奶奶回来了!” 家秀先是一愣,这屋里统共住着一老一小两位小姐,连先生都没有,哪里来的奶奶?但立刻就反应过来,是依凡。 依凡?!家秀一跃而起,顾不得头发在帐子上勾了一下,撕扯开继续往外奔,奔到客厅的时候,依凡也已经进来了,两个人一言不发,就拥抱在了一起。眼泪就像早已预备好了等在那里一样,一触即发,直到彼此的肩头一齐打湿了,这才依依地分开。 崔妈帮依凡脱了黑大衣,里面是一套黑色的西装,露出暗紫条纹的浅灰驼绒背心,白色的衬衣领子,脚上是一双黑皮鞋。 家秀微微意外,依凡在穿着上一向讲究,而且是倾向艳丽一派、便在雪地里也要开出花来的人,如何肯素妆至此? 看到家秀置疑的目光,依凡不等问,已经自动提供答案:“他死了。” “谁?”家秀问,但话一出口,已经猜到是依凡的新男朋友——英国摄影师爱德逊。 果然。 “爱德逊去了新加坡做随军记者,被炮弹打中,尸首都找不回来。”依凡的眼泪复又流出来,神情肃穆,满月般的脸上流动着窗外月光的清冷忧戚。 崔妈斟出茶来,依凡两手抱着,身子缩成一团,好像冷得很,要自茶杯中取得安慰。 家秀将自己的手覆在依凡的手上,觉得不够,又伸出手臂去揽她的肩,然而依凡只是哭泣着,思想沉浸她自己的世界里。伤心人的眼睛望去,便是壁炉里的火苗也是冷的。她专注地盯着那火苗,一直看到火的深处去,看到新加坡的战火里去,那么多的爱恨纠缠都在火里化烟化灰了,尸首也没有找到,一点痕迹不留。 “他是个摄影记者,可是他甚至没有留下一半张他的照片……所有的东西都在那炸毁的军营里……我本来说要同他一起去的,可他无论如何不答应,只说一个月后就回来。可是……” 她说不下去。他没有回来,连同他给予她的情爱与快乐都回不来了,就像她以前最喜欢的那幅画——《永远不再》!她待要在她的心里为他筑起一座碑,可是他连墓志铭也不曾留给她,他那么突然那么干净地退出了她的生命,就好像从来也没有进入过。可是她的心却空了,死寂的一片,成了偌大的坟场。 家秀也沉默了。战争,无处不在的战争,像闪电样划破了多少人的春梦,可是她却还是裹在重缎围锦之中,过着个人的生活,即使是1937年投在南京路上的炸弹吧,虽然响声震动了整个上海,可是离租界远着呢,她照旧喝咖啡弹钢琴,琴声隔绝了一切,仍然可以对一切假装不知道。然而现在,一个活生生的战争的标本摆在了她的面前,让她这个遗世独立的人也终于嗅到了硝烟的气息。 整个世界都在打仗,每一分钟都有人死去,都有一个家庭、一个城市、甚至是一个朝代覆灭,在动荡的时局面前,个人的情爱显得多么渺茫而不可靠,正山盟海誓相许白头着,忽然“轰隆”一声,所有的誓言就都成了空话,海枯石烂倒成了现实。 一切都不确定,一切都没把握,家秀心中充满了幻灭感,刚刚重生的爱情憧憬,也在这不确定的惶惶之忧中烟消云散了。 ☆、十、乱世佳人 黄裳曾经看过一本美国小说叫做《飘》,后来改编成电影,中国人译作《乱世佳人》,她觉得两个名字都好,都说的是她母亲。 赵依凡就是一个到处飘着、永远飘着的乱世佳人,因为美丽,而不安定。 可是这一年,她的爱飘落在新加坡战火中,她自己,倒反而安定了,飘不起来了。像一只风筝,被扯断了线收藏起来,却从此失去了灵动鲜活。 她迅速地衰老下去,那明朗朗的晴空皓月的脸如今布满了云丝般的皱纹,而且永远带着风雨将至的忧戚,使天色显得晦暗。 她不再热衷于打扮,难得换一套衣裳,有时做事做到一半会忽然停下来发愣,说过的话转身就忘,过分地沉静,过分地宽容,逆来顺受。 有一个下午家秀去电台上班,黄裳拉崔妈出去买点东西,回来的时候,正看到英国女仆在指责依凡不该打翻了调料瓶,依凡好脾气地微笑地听着,脸上带着一种思索的神情,那英妇轻蔑地骂:“stupidswine!”(蠢猪)。 黄裳大怒,跨步上前扬手便打了那英妇一记耳光。那女人捂住脸大哭起来,扑上来要同黄裳拼命,被崔妈死活拉扯住了,黄裳犹自浑身发抖,脸上滔滔地流下泪来,一半因为愤怒,一半因为激动——这是她第一次动手打人。她心痛地看着母亲,不明白一朵盛开的玫瑰怎么可以忽然就变成了干花标本。 晚上家秀回来,那英仆妇拉着女儿哭哭啼啼地向她诉苦,家秀一言不发,径自取出钱来多给两个月薪水打发了她,事后一句也没有提起。 那以后依凡开始酗酒。 醉的时候,她会很多话,爱笑,爱唱歌,恢复几分往日的艳光,就像俗称“玫瑰烧”的那种酒,死去的花浸在酒中的时候,所有的花瓣会重新活一次,开放得格外鲜艳。 然而那毕竟是短暂的,第二天酒醒的时候,你会发现她比前一日更加苍老——以看得见的速度苍老下去,好像同时间赛着跑似的。 她很喜欢外出,可是走着走着就忘了自己在什么地方,要打电话回来让司机去接。但也有的时候,她会连家里的电话号码也忘记,那就只有家秀和黄裳满世界地去找。 一次黄裳在附近小公园找到她,她正穿着单薄的衣裳坐在冷杉下吹口琴,一段很奇怪的曲子,听不出是喜欢还是悲伤,看到黄裳,迟钝地抬起头,恍惚地微笑:“他教我的。我总也学不会,只会这一段。” 她把自己译的歌词背诵给黄裳听: “你是七层宝塔,我是塔檐的风铃; 你是无边白雪,我是雪上的鸿爪; 你是奔腾的海浪,我是岸边的礁石,为你守候终生……” 黄裳心里悲哀到极点,几乎站立不住,可是同时她也感到一种深深的震撼。 关于战争,她照旧是不甚了了,她只是一星半爪地知道,母亲的恋人,是一个勇敢热情的英国籍男子,他痛恨战争,却偏偏像飞蛾扑火那样,哪里战火纷飞,哪里便是他的方向。他立誓要用自己的摄影来记录历史,结果却记下了死亡。 甚至没来得及给爱人留下一句话。 赵依凡的世界,那么突然地就被炮弹炸碎了,没有一声招呼,轰隆一声,便整个坍塌下来。 她曾为一场错误的婚姻浪费了大半个青春,难得在青春将逝的尾声遇到了真爱,可是她没来得及好好品尝爱的滋味,便已失去了爱;她也没来得及多看几眼他英俊的脸,便永远地失去了他。 新加坡于她而言,从此成为死亡的代名词,那个遥远而陌生的国度,在她心中是一座巨大的荒坟。 她的心里,也立起了一座坟,荒凉而沉寂,永祭她的真爱。 她的生命中,从此只剩下无尽的冷。 冷如死亡。 暮色四合,像一袭薄而透的丝袍笼罩了这对伤心的母女。在那个深冬的黄昏,黄裳站在冷杉下,第一次,深深体味到死亡与爱情的距离。 爱情因死亡而结束,却也因死亡而永恒。 是死亡给了爱情更为深沉更为悲壮的美。 于是,死亡,等于爱情。 依凡回来的第二个月,黄帝由黄坤陪着来家秀处看望了一次。 家秀和黄裳那日恰好都在家,陪着依凡弹钢琴唱歌消遣。依凡这阵子记忆力越来越坏,可是弹琴的技艺倒是不减,那曲子就像长在手指头上似的,会自个儿打琴键上流出来。 黄帝进门的时候,听到母亲和姑姑的歌声,不禁一阵恍惚,仿佛又回到小时候,母亲出国第一次回来,一家人第一次在上海团聚。母亲从国外带来好多新奇的玩艺儿,上发条的小汽车,大堆包装美丽的糖果,还有就是这些好听的外国歌曲了。 家里常常请客,好多漂亮的太太小姐坐在客厅里摇着扇子聊天。他们家并不乏交际聚会,但少有这样高贵的女客,而且更少可以允许他们姐弟在旁的场合。那时每到聚会的高xdx潮,妈妈和姑姑就会合唱一两首外国歌曲,他和姐姐快乐极了,把手掌拍得通红,笑得倒在地毯上滚来滚去。 那真是他记忆中最快乐的岁月,都还好像是昨天的事情,可是转眼间母亲走了,父亲死了,当年的家没了,就只有这些个曲子还在,一个音符都没有改,甚至声音拔到最高处,姑姑那个惯常的把双手抱在胸前的动作都没有改。 这样想着,黄帝的眼圈儿就不由得红了,眼睛一眨一眨要哭的样子。 依凡这时候才看到黄帝,“啊呀”一声站起来,却并不走近,只是对他愣愣地望着。多年不见,当年的洋娃娃已经完全长成大人,高高瘦瘦,风吹倒的样子,因为已经过继给大房,见到生母,态度远不如当年真诚恳切,只是局促地笼着手,喊了声“二婶”。 依凡一愣,半晌没有回过神来,待想明白了,倒也并无感慨,点点头说:“你长大了,很好。”再没有别的话,可是眼神凝注,死死盯着儿子,转错不开。 倒是家秀听了感慨,心想黄帝这个称呼可谓不通之极,就算他已经过继给大哥,不能再叫自己的妈做妈了,可是依凡早已同二哥离婚,这二婶从何谈起?这样想着,反庆幸依凡现在变成这样子,不比以前多愁善感,否则还不知该有多么伤心呢。 黄帝一声“二婶”出口,马上也想到了,不禁自己怜惜起自己来,想自己这辈子真是可怜,儿子不成儿子,侄子不成侄子,连叫一声“妈”的权利都没有,眼泪水就止不住地流下来。又不许人劝,看到家秀或是黄裳要走近他,先就忙忙掩了脸,哆哆嗦嗦地说:“我没事,我这心里……你们不要管我,让我去……” 黄坤在家里见惯了他这样子,很不耐烦,早一手拉了黄裳钻到她房里叽叽咕咕说新闻去,又旧事重提,要黄裳提醒柯以,听说日本宪兵队正在搜集他的情报,怀疑他通共呢。 黄裳吃了一惊,恼怒道:“日本人真是天下最多事又小心眼的一群人,成天惦记着害人,又疑心着人家要害他,难怪个子都长不高。北京话儿说的,都让心眼给压的。” 黄坤笑起来:“你这话在我这里说说罢了,可别在外面乱说。别说外面,就是家里也不行,我家里就是天天一帮子特务进进出出,你别看我爸现在威风,保不定哪天就被哪帮人卖了。” 黄裳皱眉问:“大伯现在在替日本人做事?” “谁知道他到底替谁做事?谁给钱就给谁做呗。”提到自己的父亲,黄坤语气中并没有多少敬重,倒是想起父亲委托的一件心腹事来,“对了,说起这个,我爸还要我托你帮忙呢……你认识一个叫白海伦的女演员吧?” “谈不上认识,见过面吧,上次我生日宴上你也见过的。” “就是她。不知怎么的她同我爸认识了,还要认我爸做干爹,其实也没别的意思,就是想演电影争取角色,你下次有本子,考虑她一下行不行?” 说起拜干爹,倒让黄裳忽然想起来了,怪不得觉得眼熟呢,那白海伦的确是见过的,就是父亲黄家麒当年捧过的花魁白小姐,喜欢做女学生打扮,认了家麒做干爹,其实大家心里都明白是怎么回事儿。 如今她到底演上电影了,可是转来转去,还是跟了黄家的人。黄老大不但接收了黄老二的家产、儿子,竟连老二的女人也接手了。虽然白海伦比当年老了许多,但是没关系,黄大爷比黄二爷可也老着许多,算是扯平。 黄裳很有几分讶异,隔了这么多年,这女子仍能泼辣地活跃于名利场中,且仍能找得到自己的位置,倒也不容易。一时感慨,便没听清黄坤说话,只注意到最后一句:“……‘无人曲唱低’,什么东西?”因觉得耳熟,不禁问:“这一句什么典故?” 黄坤倒是脸上一红,欲言又止。 黄裳便猜到了,笑:“肯定不是什么好书。” 黄坤也笑起来:“正是天下第一淫书。” 黄裳反而一愣:“《金瓶梅》?” 黄坤点头:“写蕙莲的。”难得有才女黄裳也不清楚的典故,不禁得意,拖长了声音吟道,“斜倚门儿立,人来侧目随;托腮并咬指,无故整衣裳;坐立频摇腿,无人曲唱低……” 不待背完,黄裳已经“哧”一声笑出来,真真句句都是白海伦在那晚生日宴上的形容,只是太刻薄了些。 当她们笑着的时候,烦恼暂时间好像都抛得远了,可是笑声一停下来,新的烦恼便又重新浮现出来,好比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黄裳叹息:“咱们这种家里,越是没道理的事儿,越看着平常……你说那白海伦,安排个角色倒好办,只是日后大伯母问起来,可怎么交待?” 黄坤不在意地:“我妈才不管呢,又不是认真的。不过两三天也就撂开手了。” 黄裳倒不禁有些怅怅的,心想这白海伦桃花一般的人品,柳絮一般的运数,一会儿粘向东,一会儿粘向西,却总是粘不住,微风一起,便又飘在空中了,也许,这便是戏子的命。想到她,便想起旧日家中那些锣鼓喧天,觥筹交错,又免不了想到母亲今天的情形,由不得叹了口气。 姐弟俩一个里屋一个外屋,各说各话,可是不约而同,怀旧的心思却是一样的。也许,这便是血缘了。 因为依凡的归来,平静的“水无忧”变得越来越不平静了,渐渐布满了愁云惨雾。 依凡使得每个人都有些神经紧张,因为太注意要温和地对待她,就免不了把闷气转嫁给别的人。 先是黄裳忽然成了工作狂,没日没夜地赶剧本,并且向电影公司提出预付片酬,因为不擅交际往往对方没说什么,她却已经先面红耳赤,难免心情不快; 接着崔妈因为太注意要维护她的“二奶奶”成天同其余几个洋仆口角,又苦于语言不通,每次鸡同鸭讲之际必辅以手势,看起来就好像家里忽然添了一群哑巴,弄得家不成家; 到最后,连一向斯文淡定的家秀也变得暴躁起来,家里添了一口人,经济上忽然吃紧,虽然黄裳的片酬很高,可是给依凡看医生的费用更高,而且黄裳的生活能力向来就差,全然不懂得理财,依凡更不消说,有时会拿一整叠钞票出去,只买得一小块点心回来。家秀成了当然的一家之主,精神上颇觉吃力,只有令崔妈看住依凡,不放她单独出去。可是她同时接了几份兼职,不在家的时候居多,而崔妈对“二奶奶”始终有一种积习难改的敬畏,依凡平静地命令她做事时,她会像中蛊一样地照做,完全不由自主。家秀碍着她是把黄裳从小带到大的老人,不方便发脾气,可是心里却是烦恼得很。 一日家秀从电台下班已经很晚,因为念了一下午政治要闻,心里很不得劲,一到家崔妈又赶上来汇报说小姐出去应酬没回来,二奶奶也出去一下午了,连个电话也没有打回。 家秀只觉脑子“嗡”地一下,想也不想随脚踢翻了崔妈泡在地上留着梳头用的一盆刨花水,指着骂道:“请你回来是吃饭看戏的?二奶奶二奶奶,说过几次了,叫依凡小姐,这里谁是你二奶奶?我看你才真是个奶奶,看个人都看不住,还能做什么?只差没把你设个牌位供起来!” 崔妈哭起来,扯起衣襟擦着眼角辩白:“难道我愿意二奶奶走失不成?她那么大一个人,有胳膊有腿,她要出去,我怎么看得住?她是奶奶,我是下人,难不成用链子锁着她吗?我也知道三小姐同二奶奶好,关心二奶奶,也难怪你发脾气,可是如果你发发脾气就能把二奶奶找回来,我情愿挨你骂,只是光骂有什么用,我告诉三小姐,原是指望你想办法找人去的呀。” 这几句话却正撞在家秀心口上,又急又愧,不禁滴下泪来。刨花水湿搭搭地浸过来,沿着地毯小心翼翼地探前一点,再前一点,地毯上湿了水的地方便格外颜色深了些,也像在赌气。 家秀擦一把泪,鞋子也不换,转身便要出去找人。忽然听得电梯“空通”一响,在自己这一层停下了,拉开门,却是依凡回来了。 家秀如获至宝,忙换了笑容迎上去,因见她头发上顶着一层霜,温言问:“怎么外面下雪了吗?我回来的时候倒没觉得。”一边用手去拂,却拂不去,这才发现那是白发。不由心里一惊,一股冷从骨子里一直渗出来。 依凡却笑嘻嘻地说:“你看我把谁给请来了?” 家秀这才看到后面还跟着柯以,难怪依凡自己找得回家。她这时一手扶着依凡,一手扶着门,头发散乱,鞋子湿漉漉的,脸上满是泪痕,十分狼狈,忽然间见了柯以,又是尴尬,又是难堪,不由地一时呆住了不知道回话。 柯以从来没见过家秀这般情形,不禁也愣了。在欧洲初识依凡和家秀时,两人一个明快秀丽,一个大方爽朗,如果说依凡是花,家秀便是映花的水,含香的风,虽然不至于让人在人群中一眼将她认出来,却会在认得之后记忆良久。而今日这水因风吹皱,花容也失了色,不禁让人陡生沧海桑田之叹。这段日子,他几次约家秀见面,都被她以照顾依凡的理由推拒了,今天他知道,那不是借口,是最冷酷的事实。在这种时候,任是谁,也无心再风花雪月,他同家秀,一次又一次,相遇的总不是时候。 无声无息之间,黄昏毫不留情地在他们中间砸了下来。终于是家秀凄然地说了一句:“谢谢你。”听在耳中,却只像:“对不起。” 至此,柯以清楚地知道,家秀同自己,是真的完了,她原本就抱定独身主义的,依凡的悲剧,更把她最后的一个鸳梦也打碎了。 他们两个人隔着依凡默默相望着,却只觉得中间隔着兵荒马乱,隔着地久天长,两个人近在咫尺,又远在天边,却是再也走不到一处的了。 依凡老了,而黄裳却忽然地美丽了起来。 就像依凡的归来是为了赶着将毕生的美丽与魅力一股脑儿传给女儿似的,随着她一天天地老下去,黄裳一天天地丰满起来,鲜润起来,晶莹起来,那简直不是在成人,而是在打磨钻石。 本就在女子一生中最娇艳的年龄,又叨盛名之照,更是艳光四射。 她的美丽传遍了整个上海滩。 通常一个“才女”只要长得不是很难看,人们就会很宽容地同时授予她“美女”的称号,更何况,黄裳是不折不扣地丑小鸭变天鹅,美得如此炫目,毋庸置疑呢。 而且,她虽然艳美端庄其实不如依凡,但胜在会打扮,所有衣裳首饰一概自己设计,务求炫人耳目,与众不同。本有七分人材,加之五分妆扮,倒有了十二分的标致。 与此同时,她的第二部电影《烈火鸳鸯》出炉了,关于战争与爱情。这灵感得自她的母亲。通过母亲,黄裳间接地接触到了战争与死亡,爱情与幻灭。 影片自始至终,布满死亡的阴影,恋人在生离死别的间隙里同死神赛跑,在枪弹和炮火里抢夺一分一秒的时间相爱,他们的爱具有着与上帝同等的高贵,至尊无上,男女主角一改当前奶油才子、红粉佳人的格式,表现出前所未有的沧桑感,台词凄美到矫柔的程度,每一个字,都是泪。 可是观众喜欢,她们看了一遍还要看第二遍,除了拿上拭泪的手帕还要拿上记录台词的纸笔,然后把那些凄美的台辞当成情诗来背诵。 关于那段母亲翻译的歌词,黄裳原样照搬到银幕上,成了年轻的影迷朗朗上口耳熟能详的经典对白: “你是七层宝塔,我是塔檐的风铃; 你是无边白雪,我是雪上的鸿爪; 你是奔腾的海浪,我是岸边的礁石,为你守候终生。” 片子的影响空前绝后,以至于后来同样是有关战争与爱情题材的外国名片《魂断蓝桥》和《战地钟声》在国内走红的时候,上海市民却不以为然,认为远远不如黄裳的《烈火鸳鸯》。 同《桃红丝帕》的后期制作一样,柯以再次提出应该在女主角的台词中增加思想性,不要一味追求凄婉,而应该多一点号召力,但是剧组的人担心涉嫌宣传抗战,会给当局找麻烦。柯以坚持己见,又专门去找了有关部门长官,最终片子还是如期上映了。 首映式那天,黄裳收到一只插满了天堂鸟和风铃草的大花篮,附着一张暗花格子的精美卡片,上面写着: “我不指望你能听到风铃的声音, 也不敢奢求在雪上留下鸿影, 我只想做一阵风, 吹动那风铃,吹拂那雪花,吹皱那海浪, 也许只是一回眸,也许可共一盏茶, 但是够了。我只希望这个。” 署名是“蔡卓文”。 黄裳并不记得谁叫“蔡卓文”,但是她欣赏这段话和这种婉约的约会方式,于是问剧务芳姐:“那送花的人呢?” 芳姐似乎对这蔡卓文颇熟悉,立刻答:“蔡先生本人没上来。送花的是他的司机,还等在外面呢。”说着打开帘子,那司机远远地站着,看到黄裳,立刻鞠了一个躬。 黄裳一愣:“是日本人?” “不是,不过好像同日本人有来往的,还是个挺大的官儿,咱们这一行的顶头主管,得罪不起呢。听说这回片子最后能通过审批,就是这位蔡先生出的力呢。” 黄裳忽然省起这个“蔡先生”是谁了,脸上没来由地一红,踌躇半晌,所谓病急乱投医,竟向着芳姐沉吟起来:“你说我该不该理他呢?” 芳姐见黄大编剧居然征询她的意见,受宠若惊,急忙尽心尽力地提供资料:“要去的,这种人开罪不起,连柯导还要求着他呢;可是和他们太接近也不是什么好事儿,没的惹人议论,于您的名声上不好听;不过应酬一半次呢总要的,若实在不想去呢……”罗嗦半晌,到底也没说去还是不去。 黄裳已经不耐烦起来:“一个破官儿罢了,什么了不起,前怕狼后怕虎的,不理他就是了。你去跟那司机说,就说我家里还有事,谢谢他,改天再喝茶吧。” 可是出门的时候,她发现那司机还站在帘子外,见了面,立刻又是一鞠躬,恭敬地问:“您说改天喝茶,蔡先生问改天是哪天。” 黄裳“哧”地一笑:“说‘改天’,自然就是‘改天’那一天了。”扬长而去。 那司机倒也不追究,只一路跟着出来,在剧院门口抢先一步拉开车门:“黄小姐请。” 黄裳有些恼怒:“说了改天了……” 话未说完,蔡卓文已打车上下来,摘下帽子冲黄裳微微地一颔首,黄裳又是没来由地脸上一热,那半句话便就此打住,脾气再发不下去。 蔡卓文微笑着不急不缓地说:“听说你急着回家,我怕你没车不方便,所以想送你一程,不想倒惹你不高兴。”说着温和地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黄裳知道自己错怪了人,更加羞窘,低了头顺从地踏进车来,报过门牌住址,便再不说一句话。她生性并不是一个忸怩的人,可是每每面对这蔡先生,便觉心跳加速,举止无措。而且,就像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一样,突然就有了一种想哭的感觉,莫名地悲怆。 幸而蔡文卓并不是一个多话的人,一路上并不搭讪攀谈,直到停了车,也只说了一句:“再会。”便摆摆手将车开走了。 但是在汽车驶走的一刹那,他自后视镜里看到她笑了,异常轻忽灿烂。 她站在那光影里,汽车尾灯的照射下,突然地微笑,像一朵昙花在瞬间绽放,带着无邪的魅惑。 那是一只雪地里的红狐,飘忽,灵动,冷艳,带着孤绝的气质。 谁能阻挡那种震撼? 她知道他看到她的笑了。 他也知道她知道他在看她笑。 汽车慢慢地掉转了头,然后疾驰而去。 然而那瞬间的笑容已经成为他们两个人记忆中的永恒,到老,到死,而记忆中的他(她)永远年轻。 ☆、十一、海上繁华梦 黄裳恋爱的消息,是黄坤第一个散播出去的。 黄坤之于上海,正像一条鱼之于黄浦江,真是再合拍也没有。 她刚到上海的时候,先还是黄裳带她出外走动,但是不过一两个月,就是她拉着黄裳四处玩了。她也不知道打哪儿认识的,交朋友就像滚雪球那样又多又快,而且开始频频在家中举行各种茶舞会,规模越来越大,人头越来越杂,小报上开始有记者撰文称她是“花厅夫人”,有杂志将她穿新装或者抽香烟的大幅照片登在封面上,引领名媛时尚,也有的,是拍她坐在轿车的驾驶座,手上戴一双长及肘部的蕾丝手套,望着车窗外灿烂地笑。 当时的上海,会开车是淑女的必修课。一位时髦小姐如果不会开车,她就算不得一位真正的名媛;而一辆汽车要是没有载过美女,那简直就是这汽车的耻辱。 汽车与美女,就像霓虹灯光之于夜色,是装饰上海街头缺一不可的重要点缀。 但是大多女司机的实际意义,不过是懂得把她们的玉手以比较正确的姿势放到方向盘上去罢了。而黄坤,她却是真正的有技术,甚至有记者打赌说看见她载着新男友在闵行公路上同人飙车,速度比风还要快。 没有人会去考证这句话的真实成分。 就算考证,黄坤也必有应对的智慧。“比风还快?哪有那么夸张。”她会笑着谦逊地说,“不过,我在东北的时候骑马穿过草场倒是真有那种感觉。” 于是立刻又会有知趣的记者建议她穿着骑马装亮相。 同时她还会跳舞,会射击,甚至会游泳。一句话,黄坤已经成了一位了不起的沪上名媛,交际圈里的头号沙龙女主人,摩登中的摩登。一个现代的上海女子应该懂应该会的一切时髦玩意儿她都在行:开飞车、喝阿布生酒、挑选爵士乐、谈论电影明星或者服装款式、以及接吻和拥抱的种种技巧。社会上诸如募捐演出、时装秀这样的活动,总是少不了她,而且多半是唱主角。 但是她的名气与地位同黄裳仍然远不能比。所以特别注意打着黄裳的旗号做文章,凡是同黄裳有关的活动,她都热心地参加,借机认识更多的人,尤其是更多的明星,过后好把这些作为谈资在沙龙里讲论——这也是她的沙龙特别受欢迎的缘故,谁不喜欢听新闻尤其是明星的新闻呢?她的口头禅之一就是“看过黄裳的电影没有?那是我妹妹。”而关于蔡卓文正在热烈追求妹妹黄裳的绯闻,也就是在这样的谈论中被有意无意地传播了出去。 这自然又引起了报界人士的一阵兴奋。黄裳同蔡卓文,一个是才貌双全的美女编剧,一个是汪伪政府的重要官员,都是举足轻重的人物,他们两个闹起恋爱来,不仅是娱乐新闻,且带有政治色彩,所引起的轰动可想而知。更何况,据消息灵通人士称,蔡卓文还是结过婚的,妻子在乡下,且有两个儿子。 家秀也被惊动了,便找了个日子闲闲地提起蔡卓文来,猜度侄女儿同他到底交往到哪一步了。 黄裳毫无心机,见姑姑提起,便一腔热诚地介绍起来:“他可真是个才子,有一天同我说起中国手工业的发展还有税收数目的问题,我都听不懂。”又说,“他以前在报社任主笔那会儿,平均每两天就要写一篇社论的。上次他同我说,要替我写影评呢,是我怕对他影响不好,谢绝了。” 家秀暗暗心惊,这样看来,报上的话竟不全是空穴来风,两人果然过从甚密。不由得严肃起来,拿了报纸给黄裳看,又说:“我一向是最赞成自由恋爱的,可是社会上对他的议论颇多,又是个有妇之夫,你同这样的人交往,不怕把自己的名节做坏了吗?” 黄裳却平淡地说:“他是什么人,结没结过婚,其实关我什么事呢?我不过是同他喝过几次茶,最多算是朋友,如果这也要惹人议论的话,那也真叫没办法。姑姑是清醒的人,怎么也要去听信那些小报记者的闲话呢?” 家秀松了一口气,笑笑说:“我说呢,你不至于这样糊涂。我原本也不信,可是,你知道,兹事体大,那种人,能不来往,还是不要来往的好。别说他结过婚,就算是个单身,出身也到底不雅。虽说如今已经不讲究门当户对,可是一个伪政府的官儿,一个农民暴发户,他的生活圈子里会有些什么?无非是酒和女人、鸦片、吗啡、交际花、电影明星、还有告密、暗杀、尔虞我诈、泯灭良心……我虽同这些人不曾交往过,可是这些年来跟着我两个哥哥,眼睛里也看了不少,都是吃苦吃得很了,一旦驷马高车地富起来,还不花天酒地,乐得飞飞的,满眼里只见到财色二字,哪里还分得出好坏来……” 说得黄裳惊惶起来,郑重地向姑姑保证了这就同卓文说清楚,以后再不来往了。然而当真要决绝,她却又犹疑起来,自己真可以做到太上之忘情么? 她记着生日宴上那隔着头发的一吻,记着首映礼后他的无语相送,更记着他们每一次茶聚他温文尔雅却又直中要害的谈吐。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被她一遍遍回忆琢磨着,反复温习,直到记忆像一卷放映太多次的菲林,渐渐似是而非起来。 他们的每一次相会,于她都是最美好的记忆。他多半时候很沉默,可是只要说话,却必定言之有物。有时他们会滔滔不绝地说上一下午的话,可是丝毫也不觉得重复;也有时他们一句话不说,只是对视一眼,却已经仿佛说了一个世纪的话。但是无论说多说少,说与不说,每一次同他在一起,她都会感觉时光流逝得飞快,日子简直就不禁过。她最喜欢看他的眼睛。他的眼睛中常有一种大漠孤烟的荒凉,郁结冷肃,但是一转向她,就会变得无比温柔。那瞬间的转变最为令人心动。 女人,凭她多么聪慧敏感,或者说,越是聪慧敏感的的女人,往往越会爱上名声坏的男人,并以他们的救世主自居。哪怕他是处身地狱的撒旦,她也必是照亮他人性光明面的守护天使。所以尽管剧组里的人常常在私下议论蔡卓文如何貌似谦谦君子,实则城府深沉,但黄裳总是一厢情愿地相信,他必有他的理由,人们都误会了他,只有她才最理解他。 本来,她也不知道她是爱他。可是迫于姑姑之命同他分手,她的心里竟有一种割裂般的痛楚。忽然之间,觉得一切都是虚幻,成名是虚,风光也是虚,只有同他在一起时的那些点点滴滴,才是真实存在的,清晰地刻进她的生命里,生了根,再也拔不出来。 从小到大,她身边所见的男子,或者是她父亲黄家麒那样的晚清遗老,或者是黄乾这样的城市新贵,或者是她弟弟黄帝那样的文艺青年,不是迂腐得可笑,就是轻浮得可鄙,再不就软弱得可悲。而蔡卓文,他和所有她认识的男子都不同,他身上有一种孤傲的气质,眼中有一种苦涩的神情。他是高贵的,他又是沧桑的,是《红楼梦》里的柳湘莲,以江湖人混迹于纨绔子,非但毫不逊色,反更卓尔不群。 可是她又不能违抗姑姑。不是出于敬畏,而是出于信服。姑姑是她生命中最亲近的人,亲过生母。姑姑那种冰清玉洁的气质和温柔沉默的处世态度给了她极深的影响。对姑姑的话,她向来是不假思索地遵从的,可是这一次,她犹疑了。 她曾把这种烦恼对黄坤吐露,黄坤轻松地说:“你管人家说什么呢?你又不是要同他结婚。何况就是结婚,也不代表什么。不是还可以离婚吗?反正他现在有才有貌又有权,又能使你开心,那就够了。” “可是他们说他是……说他和日本人有瓜葛,是汉奸。” “你管他们说什么呢?有权有势就好,管他为谁做事?我爸我公公还有我死了的丈夫,还不都跟日本人有来往,谁能把我们家怎么着了?还不得俯首帖耳地献殷勤?”她说起她以前的婆家的事,语气轻快而不在乎,尽管经历了丧夫离子那样的人生至大惨痛,可是她的美丽的脸上没有阴影。 黄裳忍不住顶她:“那你自己前几天又演活报剧宣传抗日?” “好玩嘛。好多人给我鼓掌呢,都说我有演戏天分。什么时候你写个新剧本,让我演女主角,我一定不比那些明星差。人家都说呀:‘密斯黄的FIGURE交关好哟!’(黄小姐风头甚健!)”黄坤嘬起嘴唇,学着上海滩白相人的口吻自己夸起自己来,得意地笑着,继续劝说死心眼的堂妹,“世上哪有那么多是是非非,活在今天才最重要。找男人也是一样,太挑剔了,往往从最好的到最坏的一个也找不到,其实何必太执著呢,左不过骑驴找马罢了。” 黄裳看她一眼,真佩服这个堂姐的兴致永远这么好,忍不住问:“那陈言化是驴还是马呢?” “他?”黄坤像忽然被谁胳肢了一下似地浑身乱颤地笑起来。她近来不知向谁学来了这种笑法,每次发笑必然全身总动员,好像有多开心似的。也许她觉得这种笑法够灿烂,可是黄裳看着,却只觉得替她累得慌,累得汗毛竖起做鸡皮状,赶紧打断她的笑,问:“你最近不是和他走得很近吗?是不是把他当成你的白马王子了?” “你说呢?”黄坤又是风狂柳摆的一阵笑,笑完了,叹口气说,“哪里那么多马,万牲园所以叫万牲园,还不是女人骑驴找马的最佳地场。可惜满场跑着舞着的,都只是被人牵着或骑着的驴子,就没有一匹马。” 黄裳骇然,黄坤大胆的论调真令她匪夷所思。“那你认为婚姻是只讲条件不需要爱情的么?” “当然要。爱情也是条件之一么。”黄坤神往地说,“要我说,一个女人一生中至少应该爱过两个人:一个使她快乐,一个使她痛苦。” “这却是为什么?” “快乐的女人活泼有趣味,痛苦却可以让女人深刻、成熟、有魅力。哭哭笑笑,这女人便长大了,也不枉活此一生。” 黄裳笑着,一边在心里默默记诵:“你这个人,总是有这些个出人意料的奇谈怪论,可是也不能说没有道理。改天我再写新剧本,如果要写坏女人,就把你这份论调送给她。” 黄坤得意:“你也说我有道理?好,你付稿酬给我,我就让你在电影里用我的话……” 黄裳依旧沉思着:“其实电影里也不乏这样的例子,像《呼啸山庄》里的凯西,她享受艾德加林顿的温柔和富有,可是又迷恋希刺克利夫的热烈和冷酷,那么残忍自虐的爱情。” “没错儿!”黄坤大力点头,将双手捧在胸前,模仿着影片女主人公的腔调作痛不欲生状,一板一眼地念着台词:“希刺克利夫比我更像我自己,无论我们的灵魂是怎样造就的,反正他的和我的一模一样;而与林顿的完全不同,就像严霜和烈火一样格格不入。我生活中所想的就只有希刺克利夫——他的痛苦就是我的痛苦,他曾有过的那一点点欢乐就是我的欢乐……啊!希刺克利夫!” 两人嘻嘻哈哈地笑过了,黄坤想起来:“差点忘了——我周末在家里有个PARTY,你来不来?说不定,会有一场‘WEEK—END—LOVE’的艳遇哦。”中文里夹着英文词儿,也是黄坤新添的毛病。 黄裳仍是怏怏的:“不去,又没什么要紧事。” “怪人。”黄坤亲昵地斜黄裳一眼,又惹得黄裳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黄坤同堂房妹子黄裳这样亲近,于自己的亲妹子黄钟,却只是淡然。她觉得黄钟呆,没出息,又婆婆妈妈。她的24岁的年龄其实是借了妹妹的,所以就更不希望黄钟出现来拆穿自己,每每有宴会,总要借故将她支开去。 好在黄钟也厌倦应酬,即使不出门,也总是静悄悄地躲在自己屋子里,不来碍姐姐的事。 黄帝却不行。他因为一直多病,大多数别人能做的运动他都不能做,所以性格很不耐烦,又敏感。如果沙龙不给他参加,他就会认为人家嫌弃他,隔离他。而黄坤看在黄裳的面子上,对这个由堂弟身份转换过来的弟弟倒也迁让三分,沙龙上总会给他安排一个位置,又细心地邀请韩可弟也参加,好方便在一旁照顾他。 跳慢舞是黄帝惟一喜欢做的运动,几次下来,他竟成为了一个慢舞高手,比那些万国舞校毕业的花花公子还有看头。他又天生有那么一种文弱细致的优雅气质,正同这舞相合,所以在沙龙上倒也颇受小姐们欢迎。众多的西装革履的青年中,他总是固执地穿着一袭蓝绸子长衫,使他益发显得清瘦萧瑟,带有那样一种沉郁的病态美,头发用发蜡抿向后边,露出苍白清秀的脸,长睫毛大眼睛比小时候更加富有挑逗性了,当他目不转睛地看人、尤其是看着年轻的女人时,那种欲语还休的深情真是有一种令人屏息的心动。 可是他只喜欢将那种眼神凝视可弟一个人,也只喜欢同可弟跳舞,如果黄坤介绍别的小姐给他认识,他也会懂得敷衍人家一两支舞,可是最终总会回到可弟身边去。 当他的裤脚擦着她的裙角,发出细碎的声响,他的心中便会升起莫明的细碎的快乐,略带一点忧伤,像晴空中拂过的一片云,被风吹得丝丝缕缕地,在湖面上投下浅浅的影子。“如果我们可以一直这样舞蹈下去,你愿不愿意陪我呢?”他这样进行他的开场白,像一句华美的台词,因为眼前的一切,这草地,这舞会,这音乐,还有这面对面共舞着的可人儿,都像一幕电影的布景,叫他怎能不入迷入戏呢? 韩可弟低了头,半晌轻轻地说:“你明白的。”这是个秀丽的女孩子,但不属于艳美那一类型,至少没有黄坤美。可是她有她的韵味,长挑个子,白净脸儿,眉间一点青痣欲坠不坠,一双清水眼,配着长而密的睫毛,便是什么也不说,只抬起眼将人轻轻一溜,已经是诉尽了万语千言,还有没说完的,就交给唇边两颗若隐若现的酒窝儿——窝儿很浅,盛不了多少酒,可是黄帝原不是擅饮的人,未闻到酒意,已经先自醉了,柔声说:“可弟,我们两个真是有缘的,连名字都一样,都叫阿弟。” 可弟微笑:“怎么能一样呢?你是‘皇帝’的‘帝’,我却是‘弟弟’的‘弟’,贵贱差着几万里呢。” 黄帝道:“谁说的?‘皇帝’哪有‘弟弟’亲呢?我就喜欢你的名字,有股人情味儿。记得小时候,带我的那个保姆林妈,就常喜欢叫我‘弟弟’的。你知道,我这辈子,亲的干的一大堆兄弟姐妹,可是我……”他低下头,眼里含了一泡泪。 可弟忙说:“你是不是又想你妈妈和你亲姐姐了?其实,坤小姐和钟小姐对你也很好呀,对自己亲弟弟一样。” 黄帝叹息:“你哪里知道我心里的苦楚。你知道吗?只有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的心才会得到安慰。每次听你背圣经,唱赞美诗,我心里就好高兴。那种感觉,真是说也说不出来的。可弟,你肯为我弹支曲子再唱一次赞美诗么?” 可弟略想了想,点头说:“只要你高兴……只是,这里有钢琴吗?黄坤小姐很时髦,可是倒没见她买钢琴。” 黄帝微微地笑,眼中露出自矜的神情:“她不会弹,没耐心学,说学会了弹得没别人好,也没意思……不过钢琴是有的,还是我妈妈的呢,后来妈妈走了,爸爸死了,房子也卖了,钢琴便搬到了这里来,就放在大书房。” 说起妈妈的走和爸爸的死,他的神情又黯淡下来。自小他是一个擅长撒娇的孩子,可是他的成长环境却不容许他撒娇,当年母亲无视他的请求带着姐姐离开的那一幕,成为他心头一道永远的伤。随着年龄的增长,那道伤也日渐长大。并且由于他戏剧化的个性,那伤痛更被夸大了十倍百倍。 然而可弟的出现,却将那伤渐渐抚平了。每次看护他的病的时候,可弟都会坐在床前为他祈祷,她的轻轻的朗诵经文的声音就像一道潺潺溪水,流进他的渴望,引他走向新生。他一天更比一天发现可弟对他的重要,他已经离不开她了,今天,他就要把他心里想的全部表达出来。 他注意地看一看四周,侦察一下有没有人在注意他们两个。但是当他发现所有人都在自得其乐,并没有人对他遥遥相望时,却又无来由地感到一阵懊恼。 远处,一棵金桂树下,黄坤同一个西装青年面对面站着,黄坤斜倚着花树,手里攀着一枝花只管在脸上拂来拂去,拂得花瓣扑簌簌地往下落,长长的眼尾妩媚多情,无限蕴藉。这时候不知道那青年说了一句什么俏皮的话,黄坤笑得如花枝乱颤,而手里的花枝和身后的花树也都随着一齐颤抖起来,落花飞了黄坤一身一脸。 黄帝看着,满心羡慕,只觉空气中有一股细细的桂花幽香阵阵袭来,沁入心脾,又化成一股热腾腾的力量从丹田之间涌冲上来,他忍不住握紧了可弟的手,略带颤抖:“阿弟,我,我们去大书房,你弹琴给我听,好不好?” 黄府西厢,有一排三间房子成品字互相套连着,人称“大书房”。外面大间里摆满成套的红木书架书柜,书桌椅子,靠墙便是那架大钢琴,蒙着天鹅绒罩子,因为没人会弹,便不再是琴,而只是一件华丽的摆设。里面两间套房,一间做休息室,床椅帐幔一应寝具俱全,另一间是起居室,中间摆着可折叠的茶桌茶椅,靠墙又一圈儿真皮大沙发,华美气派。 原来,黄家风虽然不大喜欢看书,却习惯来这书房里想事情办公务,有时也在书房招待重要客人,晚了就在书房留宿,因此书房装饰得十分考究。这段日子家风去了重庆,书房就一直空着。 然而黄帝牵着可弟的手柔情蜜意地走进来时,却发现这里已经有人捷足先登——黄钟正倒在躺椅上,拿着一本《啼笑姻缘》在看,听到声响,一抬头先是见了黄帝,欢喜地叫了一声:“小帝?你来得正好。”紧跟着看到了旁边的韩可弟,笑容不由地为之一窒,像是留声机突然被停了针,歌已经断了,余音却还留在空气中。 黄帝对这不期之遇可没有他堂姐那么好兴致,冷淡地问:“你怎么会在这里?”一边暗中无奈地松开了牵着韩可弟的手。 黄钟答:“后面太吵嘛。”无缘故地嘟着嘴,像是委屈,又像是赌气。但是她自己也知道自己的态度是有些可疑的,所以又补救地看一眼韩可弟,问:“你们没有去跳舞?” “跳得累了。”黄帝在藤椅上坐下来,闭上眼睛,仿佛真的很累,累得话也不想说。 黄钟只得向可弟搭讪,问些舞会上的情形。但是问的人既不关心,答的人也是心不在焉,没两句话便已辞穷,三个人都淡淡的。最后还是黄钟提议:“都渴了吧?不如我去让下人弄茶来给你们吃。” 黄帝不置可否,可弟客气说:“这可有多麻烦。”但是黄钟已经兴冲冲径自布置起来。她难得自己有什么特别要求,所以尤为喜欢借着别人的名义发号施令,因为年龄最小,又是第二个女孩子,打生下来就被父母视为失望的象征,在家中长期以往地不受重视,使她养成一种错觉,似乎所有人的分量都比她重,理由都比她充分,即使是雇佣性质的韩可弟吧,因为毕竟不是家佣,也算半个客人,也要比她来得理直气壮。 黄家的仆人是侍候茶点惯了的,又都是现成的东西,不一会儿便摆出一桌茶来,糖渍樱桃,酒心巧克力,香蕉芙萝,琥珀核仁,百合糕,中西点心各式俱全。 黄钟因为在人面前没有分量,就额外喜欢在下人面前摆架子,照例皱了眉审视半晌,挑剔说:“怎么都是甜食?姐姐说吃甜食最容易发胖的。黄帝少爷最喜欢的松子糖怎么没端上来?”又问可弟:“对了,你是喜欢喝茶还是喝咖啡?要不要加糖?奶多一点还是少一点?” 正寒暄着,黄坤踩着高跟鞋一路“笃笃”地踏进房来,一进门就高声叫道:“我说你们躲到哪里去了呢,却是在这里轻闲。席上的点心不好吃吗?巴巴儿地跑到这里来喝体己茶。” 黄帝和可弟只是微笑着,黄钟却代答道:“他们说累了,不想再跳舞……姐姐要不要吃一点?” 黄坤笑着:“可是的,光忙着交际了,饿了也不敢多吃,倒是在你这里偷吃两口是正经。可是我得先打个电话,一个……要紧的电话。” 黄帝三个人一边吃着茶点,里厢黄坤说电话的声音便一径地传过来,夹着又甜又脆颤悠悠的笑声,不由得他们不竖直了耳朵去听:“你当真不过来了么?……别提了,今天我收到的花已经快把自己给淹没了……不,我不要那样的礼物,你怕我遇不到肯送戒指的人么?……怎么这会儿你又想要立刻飞过来了?那好,你可以顺着电话线爬过来……你当真要爬么?你不怕你爬到一半的时候,我挂断电话,把你就此卡在当中了么?” 听着的三个人忍不住都笑了。黄钟满脸艳羡,她非常佩服姐姐的这些小俏皮,如果要学,她或者也可以来几手幽默的,可是她的幽默没有用处,她眼中所见的,不过是家里这几个人,而黄帝对她说的话照例是爱听不听,爱理不理的,他听得出她话里的幽默么?趣味这东西,是要两个人共同营造的,一个人自顾自地笑就显得傻。自己可不是就有些傻么?父亲说,南京毕家已经来信催过几次了,明年说什么也得让她出嫁,连黄道吉日都选下了,她不知道为这件事背地里哭了几次,可是看黄帝的样子,竟是对她的去留全不在意,枉费她为他流过这么多的眼泪,耽足这么多的心事,他的心里,可是没有她一丝一毫的位置,或者,就是为了她对他太好,又好得太明白实在,不懂得姐姐若即若离忽冷忽热那一套吧? 在黄钟这样的年纪,这样的环境,她对于爱情的理解是纯精神领域的:两个人静静地坐在绿草如茵的湖水边——最好就是屠格涅夫的《茵梦湖》吧——都漂亮而整洁,将一块咖啡糖一分两半,含在口中,脉脉地相望,嘴角噙着笑,而一丝丝甜蜜一丝丝苦涩——正如咖啡糖的滋味——便自嘴角一直流入心底。然而这样的爱情理想也同幽默一样,需要两个人齐心协力地去实现。黄帝,是同她分享咖啡糖的苦涩与甜蜜的那个人么? 她正这样自怨自艾地伤着神,她的手段高超的姐姐已经一路笑着走出来了。可弟忙起身让了座,黄坤也就不客气地坐下,低头检视一回,翘起指尖拈了一块百合糕来吃了,笑着说:“刚才舞会上新认识一个人,名字真是笑死人,叫做什么侯子斋,还一本正经地自我介绍:我叫侯子斋,王侯公卿的侯,天子脚下的子,斋戒沐浴的斋。笑得我,跟他说,那你不该穿西装的,应该披一身大红袍……” 黄钟黄帝听得也都笑起来,韩可弟却愕然不解。黄钟便热心地向她解释:“也难怪你不晓得……福建武夷山有种岩茶叫大红袍,十分稀罕,专供皇宫里御用,老百姓通常多看一眼也要问罪的。还是我爷爷辈上平太平天国的时候立过一功,咸丰皇帝赏过那么一半两,我们是没见过,据说那个香啊……如今茶叶自然早是没了,可是茶筒还留着,作为传家宝……” 说到这里,自己也觉得卖弄太过,有些不好意思,急急拉回原题,“那茶所以叫做大红袍,便是因为皇帝曾经特地赏赐大红袍披挂茶树而得名,为茶中王者。普天下也统共只在武夷山天心岩上有那么三棵,皇家军队专门有派人把守的,为了隔绝人气,又特意训练了一只猴子采茶,所以又称‘猴子摘’……” 韩可弟恍然大悟,不由也微笑起来。黄钟因为居然有机会在可弟面前卖弄,自觉扳回一局,十分得意,便偷眼看黄帝有何表示。然而黄帝只顾跷着腿在桌上挑拣一块完整的酥皮糕,对她的表演恍若罔闻。 黄钟有些失望,鼓舞精神,低下头帮黄帝选了一块外皮焦黄的酥递给他,黄帝一笑接过了,却转手递给可弟。黄钟气得脸色通红,却不便发作,一双眼睛里渐渐蓄满泪水,只好扭头看着门外。 大门敞开着,吹进细细的桂花香。黄钟仿佛自言自语:“是该喝桂花茶的时候了呢。” 黄帝的脸上果然有了生气,接口说:“我妈妈以前最讲究喝桂花茶,年年留最好的明前龙井来兑桂花。妈妈还说,好的桂花茶对挑选桂花极苛刻,要选开花第七到第九天之间的花,说是这个花期的桂花颜色最艳,香味也最醇,一经了雨,就不值钱了。” 黄钟笑:“我还记得婶娘说过,好的花茶里是看不到花的,茶用花来薰,而不是用花来拌。现在茶庄子里的花茶一半茶掺一半花就觉得够实在,其实做工最粗了。”有意提起一些极私人的回忆来,冷落韩可弟。可是可弟沉默地微笑地听着,并不以为忤。而黄帝看向她的眼神,也丝毫没有因为那些共同的记忆而温暖起来。 黄坤冷眼旁观,以她的聪明,不难发现眼前这幕三角恋爱故事中的种种小把戏。她忽然想起南京路上那家沙利文西餐糖果面包店的广告词来,大意是每人需要两个好伴侣:一个是芬香清洁的伴侣——沙利文之烘醅面包,质地松软,烘热温香;一个是醇美甜蜜的伴侣——沙利文之新制糖果,形式美丽,滋味甜蜜。 面包可以果腹,糖果却更加诱人。这醇美甜蜜的伴侣自是韩可弟,而芬香清洁的伴侣,则是黄钟了。黄钟整个人可不就像是一只新鲜出炉,温热松软的烘醅面包吗,只是松软得太过了些。 黄坤想着,不由对自己的俏皮赞佩地笑起来,只可惜不能把这番议论发表出来,让在座的三个人也都来欣赏她的幽默的智慧。她试着用客观的眼光来评价她妹妹和韩可弟,论财势和背景韩可弟自然不是对手,但说到性情相貌,却是妹妹居下风。 黄钟是属于自来肥的那一种,也许看真了也并真不是胖,不过因为轮廓模糊,便显得多肉,脸上永恒汪着一层油,一双眼睛倒是黑白分明——可是又太分明了,像围棋里的黑棋子和白棋子,让你恨不得分开它。毕业许久了,还仍然做着学生打扮,圆布裙下露出圆胖的两截小腿,有种邋遢相。而且她过分的热心和小心,使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大得多,甚至比她姐姐还要大。 相反,韩可弟却显得要比实际年龄小,一头油黑的好头发束在脑后编成一只大辫子,衬着竹布衫子,越发楚楚动人。她的知识也许不多,可是多的是待人处事的分寸道理,总能很恰宜地认清自己的位置,把握言语的角度。 倒是黄钟,总有些言不及义似,在韩可弟面前表现出莫名的谦卑与紧张。黄坤明白,这是为了黄帝。不错妹妹是黄家三小姐,姓韩的只是个女护士,可这是不作数的,女人的尊贵与否要靠男人的眼光来评定,尤其是她们喜欢的男人的眼光。在黄帝眼中可弟是尊贵的,可弟便是尊贵的,是天仙一样的尊贵,不由得黄钟不也用一种小心的态度去对待她,生怕惹得她不高兴,也就是惹得黄帝不高兴。 黄坤非常懂得这个道理,这叫她暗暗提醒自己,一定要擅于利用男人对自己的好,并让更多的男人看到,感觉到,以使更多的男人认为自己好,争着对自己好,只有两个人同时对她好,她才会更好,而他们也才会更加坚定不移地对她好,好到把她捧上天去。女人,同样也是至少随时需要两个伴侣——面包和糖果的。 这一点手段,后来被黄坤运用得越来越自如,简直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她后来能够一嫁再嫁,而且越嫁越好,一直做到市长夫人的位置上去,不能不说是得自小妹身上的教训,不过,那都已经是后话了。 ☆、十二、交易 在上海贝当路国际礼拜堂的对面,有一座白色的建筑,巍峨华美,高耸入云,周围碧草青青,蜂飞蝶舞,终日洋溢着一种风和日丽的氛围。那里曾是一所美国学堂的旧址,里面时时飘出莘莘学子的琅琅书声,与礼拜堂的圣乐遥相呼应,绘就出一幅人间天堂的优美画卷。 可是如今,天堂变成了炼狱,琅琅书声换成了犯人被严刑拷打时发出的惨绝人寰的呼叫——日本宪兵队挑中了这优雅的处所,把它改做施暴的刑室,在此上演一幕又一幕的现世惨剧。不知多少有志之士在这里结束自己年轻的生命,人们谈虎色变,视那里为人间地狱,隐晦地称它做“贝公馆”。 而这年7月,贝公馆又抓进了一个新的共产党人——柯以。 柯以是在拍片现场被宪兵队突击逮捕的,罪名是共产党地下组织小组领导人。 演员们乱成一团,有怕惹祸上身赶紧告病回家的,有义愤填膺拍着桌子大骂日本狗的,也有的议论纷纷说看柯导演谨小慎微的样子,倒没想到他会是共产党。 但当所有的议论归结到怎么想办法搭救柯以的实际问题上时,所有人就都不说话了,最后还是芳姐说了句:“不如找找黄小姐吧,黄小姐同蔡先生熟,或者可以说得上话。”一句话提醒了大家,便乱着找电话打过去,偏偏黄裳陪依凡去医院了,是家秀接的电话,闻言吃了一惊,答应立刻想办法。 家秀心里其实是矛盾的,她好容易逼着黄裳答应同蔡卓文断绝来往了,现在倒又主动要侄女儿向人家求情,真是有些说不出口。可是除此之外,又有什么办法可以救柯以呢? 阳光透过花架疏落地晒在她的身上,叶子遮着的一段是暗金色的,花瓣里筛下的却是莹亮的嫩粉红,她坐在那暗金粉红的影子里,整个人就像泥金香炉里燃着的一点灯芯,风吹过来,柔软的,摇动的,也像烛火的忽明忽暗。她就坐在这忽明忽暗的灯芯里沉思默想,仿佛人神交战。 以前许多想不明白的事,现在全都简单明了了。一直觉得柯以在欧洲的身份不尴不尬,说是搞电影,并没弄出几部片子来,却天天身边集合了一班朋友高谈阔论,而他的太太,又未免欧亚两地往来得太频了些。却原来,他是一个地下党,而她却是他的助手和联络员。这样说来,柯太太的病逝也颇可商榷了。也正是因为柯太太的突然撒手,柯以才失去掩护,不得不亲自回到上海来主持大局的吧?那么现在,他的身份暴露,难道也要走他太太神秘病逝的老路了吗? 不!不可以!柯以是不能死的!家秀紧张起来,一双手扭在胸前,把前襟的衣服都抓得皱了。 崔妈出出进进,几次想开口又半路咽回去。 家秀看得不耐烦,索性主动问:“崔妈你想说什么就说吧,不要钟摆似地在我面前晃来晃去。” 崔妈见问,先给家秀上了杯奶茶,这才凑前小心翼翼地说:“我刚才好像听见您跟电话里的人说,柯先生出事了,要小姐找蔡先生帮忙。我心里便想着,既然小姐不在,为什么三小姐您不自己给蔡先生打个电话呢?成或不成,试试总好,坐在这里想,又不能把人给想出来。” 家秀听她话虽粗糙,未必无理,倒也不禁沉吟,便到黄裳屋里翻开抽屉找通讯录,却看到一只造型奇特的雕花巧克力盒子,盒子呈心型,周围用玫瑰枝缠着,异常精致。一时好奇,便扭开机括来,只见里面用干花瓣垫底,上面放着几块吃剩的巧克力糖,两张过期电影票,一个放了气的气球,并几张卡片。 家秀随手拿起最上面的一张,只见写着: “我不指望你能听到风铃的声音,也不敢奢求在雪上留下鸿影, 我只想做一阵风,吹动那风铃,吹拂那雪花,吹皱那海浪, 也许只是一回眸,也许可共一盏茶,但是够了。我只希望这个。 蔡卓文。” 蔡卓文?!家秀明白过来,这盒子,并这盒里所有的东西,必然都与那个蔡卓文有关了,八成是记录黄裳同蔡卓文诸次来往的纪念品,花瓣、糖果自是不消说了,是那蔡卓文送的,电影票大概也是两人共看的,至于气球的含义,倒是令人费解,难不成两个人这么大了还去商店买气球来玩? 家秀拿过来细细检查,发现上面印着某某茶餐厅字样,这才恍然大悟,必是这茶餐厅招揽顾客的小礼品,两人在这家茶餐厅共餐时随桌赠送的了。 令家秀最吃惊的,倒不是原来黄裳背着自己同蔡卓文有过这样多的交往,而是黄裳保存这些东西的用心良苦。这样看来,这蔡卓文在她心目中已经有相当重的地位,是可以做一世的怀念了。 这倒反而令家秀下定决心来,也罢,就给那蔡卓文打个电话——就算不是为了柯以,探探那姓蔡的人品,看他究竟对黄裳安着一份什么心也好。 蔡卓文接到电话很惊讶,但一句也没有多问,立刻答应在“黑猫”见面,并周到地问要不要派司机去接她。家秀说自己有车,谢谢了。蔡卓文似乎又有一些惊讶,但仍旧没有多说,便挂了电话。 家秀的车刚刚在“黑猫”门口停稳,她已经透过车窗一眼看到了蔡卓文——她并没有见过他,但是立刻可以肯定,那个身形高大穿西装的男人,一定是他。心里不禁暗暗说了一声难怪——难怪黄裳! 蔡卓文也认出了家秀,礼貌地上前摘下礼帽微微点了个头,含笑说:“您一定就是黄小姐的姑姑了,如果不是提前说明,我会以为你是她姐姐。”他注意地看了一下那白俄司机,黄裳的家庭背景原来如此显赫,这倒是他没有料到的,也更令他对黄裳心生敬佩,一个不张扬不夸耀的女子,是最难得的。 直到在咖啡厅里坐定,他心里仍在为这小秘密微微激荡着。恋爱中的男女,总会忍不住夸大自己心中爱人的每个新优点,把这当成了不起的大发现。卓文已经不年轻了,可是在恋爱中的人照例是不问年龄的,他对这次约会相当紧张,但也做好准备,随时等待家秀开口提出:“我以姑姑的名义请求,你不要再来找黄裳了。” 这话前不久黄裳已经对他说过一次——那天他们在“大光明”看完了电影出来,黄裳说想散一会儿步,便打发了司机回去。正是黄昏,空气里有一种难以名状的伤感,他们并不知要到哪里去,只顺脚沿着北四川路默默往前走着,不时有人用一种奇异的眼神打量着他们——也许只是打量黄裳的过于醒目的穿着,可是黄裳却不耐烦了,总觉得人们是在监视着她和他。她想熄灭那些窥视的眼睛,想远离那些人,可是不论走到哪里都是人,走完这条路前面是个十字口,四边的路也都是人。哪里都有人,有路就有人。有位作家说,世上本没有路,因为有人走过,于是就有了路。可是现在所有的路都有人走过了,也就再没有路了——路已经走到绝处。 月亮升起来了,极细极尖的一弯,倒是碧青雪亮的,然而太细了,使足了力气也没有多少光照下来,黄裳穿着白色缎质的旗袍,披着满绣带流苏的长披肩,就好像盛不住月光似的,那光亮落在她身上,便一路滚下去,落在地上,跌碎了。而她纤细的鞋跟敲在月亮的光上,每走一步便又踏碎了一只月光的铃铛。 终于她在吕班路口停住了,望着他清清楚楚地说:“就在这儿分手吧,以后——我们不要再见面了。”他只听到“咔”地一声,从心底里冷出来,仿佛那里也有一只铃铛被敲碎了,再也粘补不起。 他看着她,这美丽娇艳如同波切提利笔下《初生的维纳斯》般的少女,冉冉自海上升起,娇慵地立在两片巨大的蚌壳间,皮肤洁白紧致,眼神略带迷茫,她的脸上甚至还反射着贝壳的珠光。当她坚定地说着“分手”两个字的时候,嘴角抿着坚决,可是眼里却分明写着留恋。他从来没有见过美得如此有灵魂的一张脸,美得令人心碎。自从他在她的生日宴上第一次见到这张脸,就感到深深的震撼。那是他自懂事起就有的一种爱情理想:在一个云淡风清的夏日午后,在醇酒的芬芳和音乐的飞扬里,共一个高贵冷艳的女子隔桌而坐,面前是两杯红如血的葡萄酒和一瓶新鲜的插花,光艳娇媚正如对座女子绝色的华衣——那该是一个男子为之奋斗的终身目标吧? 他做到了。可是后来他却又不止于这希望了。他想进一步认识她,永远地陪伴她。而她却对他说分手,脸上流动着破碎月光般的哀凄。有什么办法可以让那张脸重新绽露出灿烂笑容,而不是忧伤与绝决呢? 这段日子以来,他的心,一直徘徊在那个月光破碎的晚上,想不出一个再见她的理由。他知道她爱他爱得很辛苦,可是他爱她却只有爱得更加艰难。她的背后,尚只是一个不赞成他们恋爱的姑姑,而他身后,却有拉拉杂杂的一大家子人,甚至是一整个时代的人,还有他的出身、经历、地位、立场、前途和性命。 在这个乱世里,他们的爱情阻碍不仅仅来自通常一对不合相爱的男女所惯会遇到的门第隔阂和家族阻挠,更还有整个的时代背景所强加在他们身上的政治力量,以及立场与信仰上的尴尬。 他左右迟疑。 而这时,家秀突然找他来了。莫非这位姑姑担心自己不肯放弃,要来当面兴师问罪不成?但是家秀的第一句话却是:“我今天来,是想请蔡先生帮一个忙。” 蔡卓文欠一欠身,将惊讶隐藏在一颔首间:“请问什么事我可以效劳?” 家秀道:“你是认识柯先生的吧?我刚才听说,他被宪兵队抓走了。” “柯以?”蔡卓文微微吃了一惊,“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今天下午。说他是共产党,可是柯先生不过是个导演,刚从欧洲回来没多久,一心搞艺术的人,我们认识这么久,他从来没有谈过政治的,怎么会是共产党呢?” 蔡卓文征求了家秀的同意,点燃一支雪茄烟,吸了两口却又搁下了,沉吟说:“柯先生的事我不是很清楚,但这之前也听到点风声,说他的确是共产党,而且是地下组织里一个不小的头目,导演身份只是掩护,他真正的任务,是宣传抗日。他们这次逮捕他,八成是获得了较可靠的证据,只怕我也很难说得上话。” 家秀沉默了,可是不久她的咖啡杯里落了一滴泪进去,俄顷,又是一滴。这一刻,连她自己也很震惊,没有想到自己对柯以的关心竟是如此之切。她是爱着柯以的,现在她知道了,可是柯以却已经身陷囹圄,让她再没机会告诉他她对他的爱。 蔡卓文被那无声的眼泪软化了,他想起了他自己同黄裳,如果有一天他犯了事,不知黄裳会不会为自己这样流泪饮泣。他拿起那雪茄烟,因为搁了一会儿没吸,烟已经自动灭了。他犹豫着要不要再点燃它,侍应已经跨前一步划了火柴殷勤地递上来,他也便就势引燃了,深深吸了一口,小心翼翼地措着词:“这样吧,黄小姐,我答应您一定会尽力……我以前在南京的时候,同日本大使馆的书记官池田先生有一点交情,或者可以说得上话……不过池田是文化官员,政治的事儿不一定做得主……什么时候放人我不敢保证,但是至少,柯先生应该不致太受苦……” 远远地,乐队奏响了一只爵士乐曲,舞池里有零星的几对情侣在跳华尔兹,飞扬的青春,飞扬的裙。 家秀低着头,重新抬起的时候,她的眼睛亮亮的,但是已经没有了泪水,笑容坚定,截口说:“多谢您费心。柯先生出狱后,我想请蔡先生到家里来用茶点,希望您能赏光。”口吻中有种异常果决爽利的味道,似不容商榷,略带催促,不知是在催促蔡卓文加紧办事,还是在催促自己快下决心,生怕过一刻便会后悔似的。 卓文一震,看不出这清秀斯文的女子讨价还价起来,竟有这般胸襟手段。她话里的意思,分明在暗示自己,如果可以救得柯以出狱,便从此获得与她侄女儿自由交往的权力。他微微眯细了眼睛看着家秀,这个高贵的女士竟然瞬息万变,看她刚才无语落泪的样子,你会以为她是楚楚柔弱无主见的,可是错了,她谈条件的时候,是比男人更果断,更直截,更切中要害的。这是一盘交易呢,分方已经开出价码,他要不要接手? 虽然有蔡卓文的鼎力相助,柯以却还是关足了一个月才给放出来,好在没有受拷训。他走出贝公馆的时候,看到家秀站在对面教堂门前的小广场等她。 阳光很明媚,照得她浑身像一个发光体,周围有鸽子在盘旋地舞,衬着背后教堂高高的尖顶,看着就像拉菲尔笔下的西斯廷圣母。她平静地笑着,仿佛这里不是宪兵队,柯以不是刚从狱中出来,而是刚自欧洲云游回国,她到飞机场来接他。她那种温和的微笑使柯以忽然有了一种回家的感觉,十分心动。 他同她一同坐在汽车上,含笑地说着一些关于天气和鸽子的闲话,她没有问起“公馆”里的情况,他便也不提起,明明是惊涛骇浪的劫后重生,可是他们两人的样子,却只像风平浪静的小别重逢。直到分手前的一刻,她才含着笑,不经意地提起,明天下午在家里有一个茶会,希望他能参加。他问她都请了谁,她仍然笑着,笑容却有些不自然,答说只有一位蔡先生。他全明白了,心中涌起一股说不清的酸涩。 可是到了第二天,柯以提了一篮水果准时准点地来赴约,家秀却说蔡先生昨日回了老家,不来了。于是柯以成了惟一的客人,主人倒有三位,分别是依凡、家秀和黄裳。 茶座设在阳台上,黑铁的雕花茶几上铺着手绣的餐巾,与之配套的雕花椅子,旁边推车上一格格放着茶、咖啡壶、新鲜橘汁、冰块、糖盒和奶盅,点心只有几样,但是很精,最上层是一只大花篮,里面怒放着几枝五色天堂鸟,周围一圈风铃草,颜色分明。 依凡穿着白色绉锦短袖旗袍坐在茶几旁,是一尊安静的石像,见到柯以,只是微笑,并不招呼。柯以叹息,她是每见一次更比前一次呆了。 黄裳珍惜地把花篮抱进卧室,茶宴也就开始了,家秀因为看到柯以注意地看着那花篮,解释说:“是蔡先生送的,他昨晚来道别。” 柯以问:“黄裳和蔡卓文……真的是在恋爱吗?” 家秀在这件事上是多少有点心虚的,闻言低了头,说:“也不能那么说……普通朋友就是了。我本来也不赞成他们来往,可是……” 柯以斩钉截铁地说:“这件事要尽快阻止。蔡卓文的背景不简单,黄裳同他来往,会毁了自己,说不定要背上一世骂名。你对他礼让,小心会引狼入室哦。” 家秀听他说得严重,脸色大变。更欲再说,黄裳已经回转来,边走边笑着说:“我说怎么这两天总是听到鸟叫呢,姑姑猜怎么着?我的后窗台底下,燕子在那里筑了一个巢,还养了一窝小燕子呢。” 柯以同家秀的谈话就此打住了,他注意地打量着黄裳,这个女孩的眼中明显有了许多心事。她以前的眼睛是清澈如水的,如今却深得像一潭古井,锁着千年的秘密,只等待梦中的王子来开启。她的王子,是蔡卓文吧?正想旁敲侧击地点她几句,崔妈进来说:“大爷府上的坤小姐来了。”柯以忙站起相迎。 黄坤已经一阵风地进来,笑容满面地招呼:“姑姑,好久不见,你这阵子气色愈发好了;阿裳,我不来找你,你从来也不知道找我,可想死我了;柯老师也在这儿,这可真是相请不如偶遇。你们可真是,喝下午茶这么好的节目也不叫上我,就不许我这俗人也沾几分雅气么?” 家秀笑道:“瞧你这张嘴,一会儿功夫,倒把人人夸了个遍也埋怨了个遍。你说的,相请不如偶遇,既然这样,快坐下来喝杯茶吧。” 崔妈也上来侍侯,问坤小姐要什么饮料,有无特殊口味。原来,在“水无忧”里,虽然厨子、女佣各有安排,但是每每来了黄家的亲戚,还是老仆崔妈招呼,显得亲切。 黄坤坐下来,缓缓地说明来意。原来,陈言化借人家的小会议厅搞了个画展,愿意提携黄坤,拨出一角来让她也拿出部分画稿参展。黄坤想着,自己学粉彩画的时间尚浅,还不懂得涂炭精粉,笔下的美人个个呆口呆面,远远比不上老师的活色生香。画作并排,高下立见,没的丢人现眼。倒不如拿些速写美人出来,虽则稚拙,然而线条夸张,有意趣,说不定倒可以出奇制胜呢。打定了主意,她便兴头头地,又赶着画了几十幅速写,总标题《上海女人》,一并拿过来请黄裳帮忙配几行文字。这开画展本来就是为了轧热闹、出风头,如果上海第一美女的画配上上海第一才女的文,岂非相得益彰,大有噱头,简直金苹果掉进银网兜里一样醒目漂亮呢。 黄裳笑着,并没有追问她谁是金苹果,而谁是银网兜。只是拿起画稿来一张张翻着,果然有几分意思,倒也技痒,随手便题了十几幅画。 黄坤大喜,她以自己的心思揣度,总以为女人都是天生的敌人,漂亮的女人尤其如此,而漂亮又有名气的女人之间,简直就是不共戴天。她本来准备了一大堆的奉承话和种种优厚条件来交换黄裳的帮忙,没想到竟然全用不上。黄裳如此痛快地就答应了。 她看着那些配文,在一个穿着极单薄的透明衣裳跳却尔斯登舞的时髦女郎图旁,黄裳写着: 女人有时是为了跳某种舞而换衣裳,有时却是为了穿某件衣裳而选跳舞——恋爱和婚姻的关系也是如此; 一个置身于九位女士的虎视眈眈之下的西装青年的图旁写: 鹤立鸡群是一种姿态,孤独,而高傲;鹅立鸭群(准确数目字是4500只鸭子)却是一种酷刑,非但孤独,简直残忍。 对抛媚眼的女郎的评价是: 秋波的意思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意思,则是瞄准; 缄口不言的女郎却是: 用嘴巴说话的女子,再能言善道也是本色演员;用眼睛说话的,才是演技派。 黄坤看得笑起来,睁着一双风情万种的眼睛问:“那么,在人生舞台上,我算是第几段呢?” 黄裳笑着恭维:“你是一个有演技的本色演员。” 柯以指着“鹅立鸭群”的那一张,大惑不解:“意思倒也机智,可是4500只鸭子是怎么回事?” 黄坤大笑:“你没听人家说过:一个女人等于500只鸭子吗?” 家秀皱眉道:“太刻薄了,物伤其类,相煎何太急呢?” 黄裳垂手领教。黄坤却惯例听不进这些老姑婆理论的,只管催着黄裳往下写。这一个下午,便在黄坤的“妙笔”生花和黄裳的“妙语”如珠中度过了。 柯以走后,家秀一直记着他说的卓文身份暧昧的话,宛转地探问起黄裳的心意,都被黄裳三言两语岔开了。无奈只得挑明了话直说:“我答应你同蔡卓文来往,是觉得他不像一个坏人,可他的身份毕竟太特殊了。政治的事我不懂,但他结过婚,这总不能不计较。你还是问清楚的好。” 其实黄裳心里未必不焦急,然而叫她如何开口去问呢?他并没有向她求爱,连稍微明白点的暗示都没有。他非常在意把握同她在一起的机会,可是难得他们在一起了,他却又多半表现得心不在焉,仿佛有几座山压着似的。她完全不知道他心里的想法,只是觉得,每次见到他她就很想哭,这好像是从他们初次相识就开始的,每次面对他,她都有一种流泪的感觉,悲哀地,感到世事的无法掌握。 最初姑姑明令禁止他们来往时,她尽管不舍,但也下定决心不再理睬他了。可是后来为了柯以的事禁令解除了,就好像歇了一冬的溪水重新解冻开流,是再也止不住的了。当她见到他,她就满心满眼里只有他,而当他不在面前,就好像全世界都落空了,一切都没有意义。以前她总觉得只要她给他打电话,他便一定会出现,所以从来没有想过要主动去电话。可是现在她明知道找不到他了,却反而将他的号码背得烂熟。一次次地打过去又挂断,在那“嘟嘟”的电流声里体味着一种绝望的思念。 如果相思可以像树种一样播种,那么现在她一定已经拥有一片相当茂密的森林。如果是那样,或许她的心会好过些,比较不那么无望,会为他执著地守护着她的林子,等他归来。 但是不,相思完全是一种虚幻,沉甸甸却又空落落的,是一厢情愿的镜花水月,打捞不起,也俯拾不得,相思越沉重心就会越空虚。 那夜,也不知是不是真的,睡到一半,听到电话铃响,拾起来,对面却没有声音。她忽然就有一种强烈的感觉:是他!一定是他。彼端传来极其压抑的哭声,混着风雷隐隐,似近还远。 她望向窗外,月亮像一只倒扣的油碗,碗底渗出油来,把印蓝的桌布晕染得蒙蒙的,但是并没有雨。那么,对方不是在上海了。他并没有回来。还在酆都吧? 她握着电话,也不追问,就那样静静地坐着,任泪水纷纷洒洒地落下来,心底一片清凉。 过了一会儿,听得“咔”地一声响,对方挂了机。可是她仍然不肯放下听筒。就那样坐至天明。 天一点点地亮了,太阳升起来,隔着窗纱照在她脸上,都是泪。 ☆、十三、开到荼蘼 蔡卓文足足在乡下耽搁了一个多月才回上海,回来的当天即给家秀打电话,说如果方便的话,希望次日可以容他登门拜访。 这是蔡卓文的第一次正式登门——以往他都是约的黄裳在外面见——所以十分郑重,不仅照常买了花篮,还特意备了四样花式点心,并一套青花瓷的日式茶具——来之前本向店员打听清楚来历准备献礼的时候解说两句的,及至一进门,迎面见到百宝格下一左一右对立着两只半人高青花釉里红的宣德瓷瓶,刻绘着“竹林七贤”的图案,虽不很懂得,也猜得到价值不菲,最难的还是尊贵而不张扬——便把要说的话咽住,只寒暄着打了招呼,道些叨扰之类的例话。 这时候因为比前次柯以来的时候又晚了一个多月,天气已经凉下来,因此茶桌就摆在客厅里。依凡由崔妈陪着去瞧医生,今天并没在场,陪客除了家秀、黄裳外,就只一个柯以,见到卓文,赶紧立起,脸上虽然笑着,却有几分不自然。 原来,家秀因为那天听了柯以的话,对于自己允诺蔡卓文同黄裳重新来往这件事十分不安,不愿意他们单独见面,却又不便拒绝,于是把柯以请了来,希望他能够阻止。以前柯以以导演的身份,原同蔡卓文常见面的,可是现在他身份暴露,两个人站在绝对的对立面,而且从“贝公馆”里有惊无险地脱身是承了蔡卓文的情,道谢呢未免与主义不符,不道谢又有得便宜卖乖之嫌,片刻之间,竟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来应酬。 家秀知道这里的缘故,所以不等坐定,便命下人急急推出茶几来。今天开出的是英式皇家奶茶。家秀将预先泡好的红茶倒入一只景德镇挖金圆口大杯里,杯上架一支前面有勾的银匙,匙里盛着一点蔗糖,然后将白兰地细细地淋在糖上,点燃。蓝白而冷峻的火焰徐徐燃烧,空气中立刻弥漫了一股白兰地醉人的醇芳。 柯以诧异:“今天怎么想起喝这个?”家秀笑而不答,柯以又说:“这让我想起当年我们在英国……”话说到这里,忽然咽住,代之以轻微的一叹。 家秀心里也是“嗒”地一下,无数往事一起堆上心头,可是不知道柯以感慨的到底是英国的什么,是他与自己和依凡的初识呢,还是他与已逝的柯太太的往事。于是也就不搭话,只是凝视着蓝色火焰的跳舞。蔗糖的焦甜的芳香令人如梦如幻,大家一时都静默下来。 隔了一会儿,柯以说:“闻到这蔗糖香,倒让我想起桂花卤来了。记得小时候,我最喜欢吃的就是桂花糕。那时候我母亲还健在,每年八月是一定要做桂花卤的,摇桂花简直是家里的一个大节目呢。全家老小扯了白被单站在桂树下,我爬到树上去,活猴子一样跳来跳去,把桂花摇落一地,我妈妈一点点摘捡干净,晒得半干,一层桂花一层蜂蜜,用陶钵收了埋在地下,过一半个月就可以取来吃了,一开坛,那股子香味哟……” 他说着闭上眼睛,对着空气深深一嗅,那样子,就仿佛三十年前的桂花香如今还在似的,引得家秀和黄裳都不由笑起来,免不了也谈些做桂花茶的诀窍,气氛渐渐活跃,大家也都轻松起来,谈起电影圈的一些事。 但是话题扯着扯着,便从电影扯到了战争。黄裳说:“听说下令把对白里的‘鬼子’都改了,要叫‘敌人’,有这个必要吗?” 柯以答:“这还算轻的,前不久一个片子,让把战争背景改成了土匪洗劫,那才叫不伦不类。都是日本人的把戏,欲盖弥彰。”他本是一个城府很深的人,但是现在身份已经暴露了,又刚自宪兵队出来,梗直的本性便显露出来,说话再无所顾忌。 黄裳也跟着说:“日本人现在越来越不像话了,听说前不久还有女演员被押着到军舰上给舰队司令献花。”她不知道,这“献花”丑剧的幕后导演正是蔡卓文。 蔡卓文因出身微寒,是每每到了这样场合便要自卑的,若是在公众地方又还好些,因为毕竟身份尊贵。可是到家里做客,却是实实在在的人家地头,高下立见了,尤其喝茶赏花这样的小节上,往往最能见出一个人的底牌,因此一上来便做出老僧入定状,沉默少言。及至听到柯以谈及政治,就更加惜墨如金,三缄其口了。 家秀虽然并不清楚这其中的玄妙,但是看到蔡卓文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已经猜到几分,故意打岔说:“莫谈政治,难得糊涂,来来,喝茶,喝茶。” 柯以却不放弃这个话题,接着说:“所以说娱乐界已经没有人身自由。黄裳,我正想劝你呢,不如暂时停止写作,等到赶走了日本人,时局稳定,再重新执笔。” 黄裳淡淡一笑:“学梅兰芳罢演?不,我不这么认为。我的作品里并没有政治的味道,我只是表现情感,不管什么样的世事,哪个政府当道,人们活着,总是要谈爱情的吧?我也就只有这么几年青春,这么几年热情,等到你说的那一天,万一我老了,你就是拿枪逼着我写,我也写不出来了,那时岂不遗憾?” 她说这话多少有一点赌气,因为她也发觉了,柯以这段话除了劝自己,也是冲着卓文来的,暗示他不要耽误了她。可是她不觉得他对她有什么耽误,他对她从来无所求,相反地,只要是她的事,包括她的朋友的事,他都会尽心去帮忙,柯以不就是在他的奔走之下给释放出来的吗,如何伤疤没好就忘了疼,贴着膏药倒骂郎中呢? 柯以觉得了黄裳的逆反,无奈地摇摇头。他非常珍惜这个子侄辈的聪慧女孩,然而她对艺术那样敏感,对立场却太糊涂了,满脑子卿卿我我,完全没有政治观念。如今又交上了蔡卓文这样一个背景复杂的朋友,就更加令他担心了。 自始至终,蔡卓文一言不发,又坐一会儿,便提出告辞。黄裳本来一直客客气气地称他“蔡先生”,这会儿却忽然亲亲热热地说:“不,卓文,你别走,上次跟你说‘开到荼蘼花事了’,你说从来没见过荼蘼花的,这两天正赶上开花,我带你去看。”说着牵了卓文的手走到阳台上去。 柯以尴尬,只得提出告辞,黄裳也不理会,只呆在阳台上假装没听见,由得家秀送他下楼去。 站在阳台上居高临下,可以清楚地看到柯以清瘦的背影在黄昏里显得有些凄凉落寞。他向前走了几步,走到汽车前,忽然停住,回头,他们的目光于空中相遇了。卓文竟然不自禁地向后退了一步。黄裳却以眼光勇敢地迎上去,毫不退让地直视着柯以。柯以凄惨地笑了,取下帽子向她轻轻扬了扬,这才坐上汽车开走了。 卓文心头一时怅惘莫名,只看着花架子淡淡地说:“原来这便是荼蘼了。” 正是荼蘼花开季节,一朵一朵细小的白色香花攀在架子上,盘旋而上,花茎上有极细的钩刺,叶子呈羽毛状,每有风来,便翩然欲飞,阵阵幽香浮泛在夜色中,仿佛呻吟地叮咛:“天晚了,花就要谢了,珍惜哦!” 黄裳轻轻说:“传说荼蘼是所有花里开得最晚的一种,等到荼蘼花开的时候,别的花也就都谢了,夏天也就完了,所有的花事也都该结束,所以又有诗说:‘开到最后是荼蘼’。” 荼蘼花开的时候,所有的花事都该结束,可是他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黄裳今天穿着的,是一件绿色有荷叶袖的大篷欧式裙子,肩上垂下白色的花球,同腰间的丝带一起在风中微扬,衬着幽微浮动的花香,有种恍惚出尘的意味,仿佛随时都会因风遁去,遗世飞仙。当她说着这番话的时候,她的脸上就自然流露出黄昏的凄惶,额外引人生怜。 卓文看着,忽然就觉得踌躇,暑去寒来,这并不是一个适合开花的季节,他真的要同这花为肌肤雪为柔肠的女孩子开始一段秋天的故事么?也许柯以说得对,他是不该耽误了她的。该告辞的人,应该是他而不是柯以,可是她把他留住了,她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吗?她不过是一个天真热情的女孩子,因了文学的敏感而较普通女孩子更加感性也更加任性,别人越是要反对的事情她就越是要坚持,义无反顾。可是,自己已经年近不惑,利用一个女孩的天真来争取她的感情不是太自私了么? 荼蘼的芬芳在黄昏里暗香浮动,卓文的心中,盛满了初秋的荒凉。在他永远争取着的生命中,第一次想到了放弃。 这个晚上,上海滩不知道有多少人彻夜不眠。 正是乱世,睁着眼等待天亮的人不计其数,只不过,有的人是因为贪恋春风夜夜笙歌,生怕过了今夜再没有明天;有的人却是因为担惊受怕不能成眠,只等天一亮再奔出去扑杀;还有些人,已经睡了,而且开始做梦,可是不是梦没开始就已经梦魇,就是梦做到一半突然被掐断了…… 很少梦可以做得圆满。 而蔡卓文,他在今夜的梦里又回到了蔡家村。 蔡家村是长江北岸酆都县郊一个仅有十多户人口的小村,村上祖祖辈辈,半耕半渔,只是不出读书人。难得寡妇蔡婆婆的儿子蔡镯子拔了头筹上了大学,成了村里天惊地动的第一件大事,可以写进村史里的——如果这村子有人会得写村史的话。 可是这儿子自出身后,似乎也没做过什么好事,既没有像大家期望的那样捐出钱来修桥铺路,也没有带领一村老小鸡犬升天,甚至不曾给他老母妻子荣华富贵——相反地,他提出休妻。他的妻秀美有什么不好?文能理家教子,武能撑船种地,性情温柔,模样俊俏,除了不识字,简直就是刀尺斧量着凿做出来的一个完美人儿。这些个年来,她替他生儿育女,侍奉老母,一不曾偷情养汉羞辱门楣,二不曾摔盆砸碗败坏家风,她有什么错,犯了七出哪一出,竟然要被他休掉?天也不容! 因此全村上下义愤填膺的,都要拿这蔡镯子——出身以后改了名叫蔡卓文——来公审。还是他发妻秀美替他求情,说叔伯大爷们,丈夫既出了身,如今已是千金贵体,经不住大呼小叫的,千万不要吓坏了他,他要休我,原是我不好,不懂得体恤他的心意。如今必是他在外面遇到了比我更好的。想那上海的小姐又会读又会写,又时髦又高贵,自然比我好上十倍的,倒也不怨得他变心。只是我侍奉婆婆这么些年,婆婆比娘还亲,我还养了这两个孩子,孩子是姓蔡的,可也是我亲生亲养,这些个骨肉亲人,都是我放不下的。求各位叔伯大爷们做主,他要休我,只管叫他休,只是要逼我离了蔡家的门,除非等婆婆过了百年,两个孩子都长大成人,不然我是无论如何舍不得丢下他们的。 村里人大为感动,至于哭了,更加交口赞这秀美贤德而卓文无良。 蔡婆婆在儿子长久远行时同媳妇两个住着,免不得碟子碰碗,也未必没有一点心病,但如今儿子要拆散这个家,她却是立场鲜明地站在媳妇这一边,念起她的好来,因此也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诉道:“儿啊,你就是不念你们一日夫妻百日恩,也须念我生你养你一片心。你爹死得早,我只差带着你去要饭,是亲家母一只金镯子典卖了,才帮得我母子两个过难关。所以我们两家便结了亲,为教你记住这份恩,把你的名字改了蔡镯子。没想到你进城不上两年,改了名字,就把恩也忘了,现在回来说要休妻。这妻也是随便休得的?你不要媳妇,是不是连我这老娘也不要了?你要休,你自己去休,我却是不认的。她叫了我一声婆婆,她便是我一世的媳妇。你不要她,我索性认她做闺女,以后我同你的两个娃儿都不同你相干,我们娘儿四口三代人自己过日子,生死都不要你过问。” 蔡卓文被逼得无法,只得将这事暂且放下,再不提“离婚”二字,但也绝不肯与秀美同房,宁肯独自搬到柴房去睡。一日三餐都由蔡婆婆送到柴房,也只吃得半碗,任凭劝说哭骂,只不肯说半句话。 一夜风雨大作,他在雷声中想念黄裳想得心痛,几乎肝肠寸断。觉得如果不马上听到她的声音,简直就会疯掉。在那个风雨之夜,他如一个客死异乡的赶路的亡魂,在风雨中走了十几里的山路,赶到镇上,砸开电话局的门。可是电话接通,他却又突然失声了。他不知道该说什么,长大以来,他第一次痛哭了,哭得呕吐起来。 但是他的心却平静了。他感受到了对面黄裳的存在,那么温暖地、真实地存在着。他要离婚,他要娶她,他要同她在一起,一辈子! 从雨中回来,卓文就病了,吃什么吐什么,恹恹地再不肯说一句话。蔡婆婆眼见儿子态度坚决,形容憔悴,十分心疼,倒又后悔逼得他急了,自思为着媳妇得罪儿子到底不值,声口便软了,私下里同秀美商量:“这男人总是贪嘴的,吃着锅里的望着盆里的,你越不叫他吃,他越要惦记着,倒是索性由得他也罢了,吃够了,自然也就气平。好闺女,我说得出做得到,他不当你是媳妇,我总当你是闺女,只要你容他再娶,我管保为你做主,不许他撵你出去。反正他就是不离婚,在家的日子也是有限,关起门来,还不是我们娘儿四口过日子。不离婚是这样,离了婚也是这样,一张纸儿罢了,有什么打紧?” 如此这般说了半晌,秀美十分委屈的,但也终究无法,只得点头答应了,道:“一切只凭婆婆做主。” 蔡婆婆便又向儿子交涉:“你要休妻,只管写休书来。你媳妇是个刚强人儿,不会硬赖着你不离,可是你要赶她出门,却是万万不可。一则她娘家人已是死绝了的,你如今要她走,她却走到哪里去?当年亲家母一只镯子救了你我,现在就是为了报恩,我也得认她做个闺女儿。二则你总之是要回上海的,到那时丢下我同你两个娃儿,老的老小的小,谁来撑持这一家子?虽说你每月有钱寄回来,到底有些钱买不来的便宜,总得有人动手去做。你媳妇原是咱家里里外外一把手,顶梁柱子,你现在砍了她,只怕我同娃儿有个三长两短,死在屋里都没人知道。那时候就算有人飞着去给你报信,你飞着回来,只怕也是来不及了。” 卓文虽觉为难,然而想来想去,也别无他法,唯有答应了。 于是蔡婆婆摆香案请了村里长翁做证,令卓文写休书与秀美,就此了结了他们的夫妻关系。秀美嚎啕大哭着磕了头,照旧扶老携幼回到家里,如往常一般操作忙碌。所谓离婚,不过是多了一张纸,一家四口三代的生活格局可是一丝不变。卓文深以为荒唐,然而蛮荒之地自有蛮荒的规矩,他亦只有从俗。 又隔了两天,他便起程了。本来下定了决心要回到上海同黄裳摊牌正式展开追求的,可是那荼蘼花伤感的芬芳竟然令他却步。他忽然觉得自己回乡离婚的举动固执激烈得可笑。那一切是为了什么呢? 他在梦中对妻子秀美表白:“我不是不再爱你,我是压根儿也没爱过你。我们两个,人人都以为是天生地设的一对夫妻,可是唯独我自己,我从来没有想过要过这样的日子,更不想过一辈子。” 秀美在生活中本是沉默寡言不擅言辞的一个人,可是在他的梦中竟变得伶牙俐齿能说会道起来,她说:“你不要口口声声‘我我我’,你是个什么东西,你自己不知道,可是我很清楚。你同我一样,不过是蔡家村里的两棵草,到大城市里看了几天西洋镜,喝了几杯东洋酒,就以为自己是香花了,就嫌弃起我来了。可是你别忘了,你姓蔡,早晚还要回到这蔡家村里来的,到那时候,你才知道我的好,也才知道你自己到底是个什么人物儿。桐油缸装桐油,香油缸装香油,你以为你是能改变得了的吗?” 梦做到这里就醒了,倒惊出卓文一头冷汗来。在梦里,他是那样地张口结舌,无言以对,直至醒来,也仍然觉得心寒,觉得悲凉,会吗?他是姓蔡的,终究还是要回到蔡家村的,会是这样的吗? 电话铃忽然知趣地响起来,好像知道他这会儿刚好醒了一样,可是拾起听筒,那边却又毫无声息。卓文“喂喂”了两声之后也就不再问了,他已经猜到那是谁,只为,他自己也曾做过同样的傻事,在那个山村的风雨之夜。 他就这样拿着听筒,不说话,也不放下,只愣愣地流了一脸的泪。 夜里半梦半醒时候的人是最真实的,所有的悲喜与爱恨都毫无遮拦,他畅快地流着泪,只觉生命从来没有如此刻这般充实过。也许一生的渴望不过如此,就是知道电话对面有一个人在关注他,不必多说一句话,只要双方各持听筒,默默地守在电话线两端已经足够。只要,知道她在。 那以后,卓文虽然仍同黄裳来往着,却尽量避免再到“水无忧”来,两人的交往始终维持在友情的分寸上,不能进展一步,倒反比前更冷淡了似的,眼看又要成为第二个柯以与黄家秀。 男女交往,到了一定的时段,如果不能有所突破,便多半要无疾而终的。对于这一点,黄裳和蔡卓文倒也都明白,可是在黄裳,是一直顾忌着卓文已婚的身份,步步为营,不肯略做有失尊重之举;在卓文,则不消说,一直在犹豫着,对待自己的前程与黄裳的心思都处在摸索阶段,不能痛下决心。 转眼入秋,卓文频频往南京开会,见黄裳的次数就更少了,每每见面,也多半忧心忡忡,若有所思。黄裳知他是为时局烦恼,向来怕听这些,也不询问,只随意聊些风花雪月也就散了。 可是这一天,她忽然接到卓文电话,说他自南京回来,已经三天了,可是因为受了伤,不方便出门,大概短期内不会再见面。 黄裳大惊,顾不得矜持尊重,颤声说:“那么我去看你。” 卓文不许。黄裳急得声音提高起来,已经有哭音,而且十分坚持,卓文便改了态度,说:“那么,还是我去看你吧,你在家等着,我这就来。” 他没有要黄裳久等,果然很快就到了,穿着黑风衣,遮住还吊着绷带的左臂,样子十分憔悴。 这天依凡恰好在家,就坐在客厅壁炉旁,看到卓文进来,也不站起,也不问候,只微微点头笑了一笑。 这是卓文第一次见到依凡,听黄裳介绍说“这是家母”,不禁有些怔忡。依凡的美丽和苍白都令他惶惑,她坐在那里,端庄淑静,不像一个人,倒像一尊神。 他忽然就有些嗫嚅,用好着的右手摘下帽子行了礼,叫声:“黄太太”。 黄裳在一旁更正:“我妈妈是赵小姐。” 卓文又是一愣,心中更觉敬畏。 黄裳急急问起他的伤势来,忧虑之情溢于言表,卓文有些感动,却不愿意多谈,却反问她上海最近有些什么新闻没有,又说:“这次认识一个外国人,跟我讲起南非马达加斯加附近海域一个渔家族维兹人的故事,他们成天漂流在海上,专门靠捕鲨为生,咱们中国的鱼翅就多半是从他们那儿来的。在他们的语言中,‘维兹’的意思是‘划桨的人’,他们把赖以为生的‘帆’叫做‘lay’,就是‘逃走’。因为他们的祖先是依靠帆逃脱英人俘虏,获得自由的。” 黄裳起先不明白卓文为什么专门找些没紧要的话题来说,但是渐渐也就想清楚,倒不由红了眼圈,顺着他的意思说些闲话:“那些人与鲨鱼为敌,他们的生活一定很苦。” 卓文却苦笑着说:“也未必啦。生活虽然苦些,却简单,只要捕获一头鲨,足够半年的开销呢。而且,他们不算是与鲨为敌,鲨应该说是他们的朋友才对。在维兹族人里流传着一个故事,说曾经有个捕鲨的人半路把船坏了,不幸落水,就快要淹死的时候,一只犁头鲨救了他,背负着他把他送到岸上,但是对他有一个要求,就是要他转告维兹人,说:‘你们可以捕猎我们,但是不可以灭绝我们。’因为鲨鱼与维兹人有了这样的君子协定,以后维兹族就有了个不成文的规定,就是不许捕猎幼鲨,而且,见好就收,只要可以维生,便不再赶尽杀绝。” 荼蘼花的香味从窗子里吹进来,已经半残了,叶子都垂挂下来。卓文想起黄裳说的“开到最后是荼蘼”的话,长长叹了口气,感慨说:“有时候,我真要羡慕维兹人的生活呢,那么简单合理,一切都遵循大自然的法则,有例可援。不像我们,狼狈辛劳地活在世上,不知道什么是对,不知道什么是错,不知道生之快乐,也不知死之将至,真是连草木也不如。” 黄裳看着他,从相识以来,还是第一次看到他这样消沉彷徨,并且竟然有归隐的意思呢。他的眉头紧锁着,眉间拧出一个深深的“川”字,眼睛里满是沉郁和厌倦,偶尔一笑,也都充满苦涩。 她低了头,再讨厌政治,再不问世事,也多半猜到些事实。终于,她问:“南京那边……是不是有什么事?” 卓文吃了一惊,抬起头注意地看了她一眼,想设辞支吾,话到嘴边,却突然变成:“你知道李士群的事吗?就是那个警政部长李士群。”说出了口,他也才蓦然发现自己一直烦着的是什么,原来这个名字一直堵在心里的,时时刻刻,如梗在喉。看到黄裳疑惑的眼神,他叹了口气,简短地介绍:“李那个人,城府既深,手段又辣,不知道为自己留了多少条后路,一边拿着汪先生的俸禄,一边和重庆军统暗中勾结,一边又和中统有联系,又密见中共高级代表潘汉年,还给苏北新四军送过药品物资……可是白做了那么多文章,竟然谁也不买他的账,重庆戴笠下了暗杀令,日本宪兵队也想要他的命,就是南京的几个同仁也都欲除他而后快,如今到底被毒死了,都不知道是谁下的手。他的奠礼我也去了,那样一个大男人,个头也不小,可是不知道中了什么毒,身子缩成一只猴子样,可怕到极点。我看着他火化,觉得看着的简直就是我自己呢,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轮到我,不知道哪一天,我便成了第二个李士群。” 黄裳脸色大变,脱口嚷着:“你不会的,你不会的。” 卓文苦苦一笑:“我也希望我不会,可是……谁知道呢?说不定今天是我最后一次见你,说不定明天我就成了路头倒尸……谁知道呢?” 当他们说话的时候,崔妈不时地在客厅里出出进进,一会儿添茶,一会儿浇花,忙碌个不了。黄裳皱眉说:“你就不能安定会儿吗?” 崔妈咧嘴抱歉地笑着,“哎哎”地答应,可是照旧有数不清的理由只管出进。 卓文忽然想,这也许是家秀有意的安排,连同依凡坐在这里,也是一种无言的监督。这样想着,他便有些坐不住,本来还有许多话要对黄裳说的,这下也都说不出来了,不禁悲哀地想,这次不说,未必有下次了,可是说罢…… 他摇摇头,终于无声地长叹,站起身来告辞,又向依凡躬身道“再会”,原不指望得到她回答的,没料到依凡忽地笑了一笑,居然口齿清楚地也说了一句“再会”。 她沉默这么久,忽然这样子开颜一笑,竟有如春花初放般,有种逼人的艳光放射出来。卓文心上倒是一呆,没来由地更增加了几分辛酸凄凉之意,心想这样美艳的花也终有凋零的一日,世上还有什么是可把握可留住的呢? 直到黄裳送他下楼,两个人一起呆在电梯里,卓文的心,还一直沉在明天不再的惶惑和怅惘里不能自拔。忽然“当”地一声,电梯落地了,他的心也陡地一沉,抬起头准备对黄裳道“再见”,但是“再见”之前,他要再好好地看她一次。也许明天就看不到了,也许今天便是最后一次……谁知道呢? 玄铁雕花的电梯栅栏门徐徐拉开,就在这个时候,只听一声暴喝“狗汉奸!”一柄小刀滴溜溜直飞过来。黄裳未及叫出声来,蔡卓文已经一把将她推倒,那把刀擦着他的额角飞了过去,滴下一溜血点子,蛇一样地游出来,迅速爬了满脸。 开电梯的洋仆大吃一惊,赶紧把电梯开上楼去。等在楼下的卓文的司机兼保镖如梦初醒,从车里跳出来,一边开枪一边向着飞刀的方向追过去,刺杀的人早已经跑了。 蔡卓文扶起黄裳,急切地问:“你没事吧?” 枪声远远地响起在远处的街道,沉闷空洞,令人心悸。可是黄裳真正的恐惧却不在枪声,而是那一句晴天霹雳般的喝骂:“狗汉奸”,使她在受惊之余,更感到震荡万分。可是卓文伤成这样,却还一心记挂自己,又令她感动不已,惶乱失措之中,不由扑上去紧紧抱着他哭起来:“卓文,卓文,怎么会这样?” 蔡卓文满心酸楚,却从那酸楚中迸出喜悦的花来,紧紧回抱着黄裳,一直最担心的事到底发生了,这反而让他的心忽然定下来,这是乱世,乱世之中,他对一切都没有把握,甚至不能把握自己的明天,可是有一件事是确定的,就是怀中的这个自己至爱的女子,他知道她也同样爱着自己,无可置疑。 这是这世上惟一可信的,可贵的,在这千钧一发生死交关之际,他终于见到她的真心,他也终于知道自己的真心,就是她了,她就是自己惟一希望拥有能够拥有的了。打从见到她第一眼起,他就深深地受这媚如狐、清如荷的少女吸引,不能自主,可是她太好,太美,太美好,让他觉得远,觉得不真实,她那种遗世独立的气质就仿佛她不是一个真人,而是打线装书里走出来的,随时又会回到书里去。他常常想,书中自有颜如玉,指的就是她这样子吧?这样的女子,是不能为凡人所真正拥有的,是只属于书本,属于传奇的。然而现在,他真实地触摸到她,感受到她,拥抱到她了。她在他的怀中轻轻颤栗着,哭泣着,温暖而凄美,像一朵荼蘼花。他抱着她,颤声说:“我一直想,如果我死了,你会不会为我流泪,现在我知道了……黄裳,如果我向你求婚,你会答应我吗?” 求婚?黄裳愣住,不禁挣开他的怀抱后退一步看着他:“可是,我听说你已经……”她说不下去。不知道该怎样说下去。 但是他却接着她的话头明白地说:“我已经离婚了。为的是可以有资格向你求婚。” 他从衣袋里取出一个织锦盒子打开来,眼泪滴落在戒面细小的钻石上。 眼泪与钻石,谁更加珍贵明亮? 黄裳的泪再次涌出来,却不再是为了担心和惊惶。原来他回家一个多月是为了这个,原来她心里想的,他都知道,却并不解释保证,而只是默默地去把一切做好,只做,不说,做了,再说,如此顾及她一片心,顾及她少女的自尊。原来如此! 两个身体重新拥抱在一起,不知怎么样才可以抱得更紧,紧得融为一体,换你心为我心。那种绝望的热情将一个少女的心灵烧炽得几乎要融化了,她揽着卓文的脖颈,把自己的影子映在他的眼中,她一直最担心的是他的不能确定,现在好了,不管明天有什么样的风雨灾难,只要她明白地知道,他爱她,他要她,这就够了。 寒星明月,天地做证,一起聆听着一个少女最真挚的爱情表白:“我愿意。哪怕我们只有一天的缘分,我愿意嫁给你,天上地下,生死与共。” ☆、十四、两场婚礼和两次暗杀 “陈言化先生,你愿意与黄坤小姐结为夫妻,不论穷苦与贫贱,从此互相扶持,永不离弃吗?” “我愿意。” “黄坤小姐,你愿意与陈言化先生结为夫妻,不论穷苦与贫贱,从此互相扶持,永不离弃吗?” “我愿意。” “现在交换戒指……好,我以圣父圣灵圣子的名义宣布,陈言化先生与黄坤小姐,在此结为合法夫妻,阿门!” 圣弗朗西斯大教堂里,一场万人瞩目的婚礼在此举行,可是主角不是黄裳与蔡卓文,而是黄坤与陈言化。黄裳,只是伴娘。 这天的黄坤是美的,三十多岁的女人有时会有一种反常的娇艳,像夕阳西下前的火烧云,可以映红整个天空。她租了照相馆的婚纱来拍照,左一张右一张,搔首弄姿,俯仰做态,并不忠实地记录着自己的一颦一笑,又喊黄裳来合影,叮嘱摄影师拍得亲切些。 陈言化在一旁满意地笑着,他并不知道妻子的真实年龄,自然也不知道她曾经已婚且育有一子的历史,在他眼中,黄坤是十全十美的,年轻,浪漫,貌美如花,只不过不大像春天的花罢了。她穿着低胸的礼服,香腴的肩完全暴露在衣服外面,泛着珍珠白,并且是新鲜珠子的莹白,有一种丰润的光泽,但这也许是因为汗腻的缘故,因为尽管已是初冬,可是正午的阳光这么足,而活泼的新娘子又是这么的好动。 他看着自己的新亲戚,也感到由衷的满意,岳丈黄家风是背景强大的商家巨贾,舅哥黄乾是留洋归来的有为青年,黄裳是著名的才女编剧,黄帝虽然孱弱,但文质彬彬,气度优雅,是个古代的书生,虽然听说他并不大喜欢读书,黄钟要差一些,挤在他们中间,有点像鸡立鹤群,但也并不失礼于人。 还有宾客,也是令他满意的,有导演明星,有商人政客,也有小报记者,非富即贵,花团锦簇。那些记者们在到处抢着镜头,陈言化知道,明天那些照片会出现在报纸的娱乐新闻版,那么,全上海的人都知道他娶了一个好太太了。 他又注意地看了一眼黄裳。为了要不要请黄裳做伴娘的事儿黄坤犹豫了好久,既想借重她的名气,又怕她的美色抢了自己的风头,最终还是决定要请,是因为言化说了一句结论性的话:“凭她多么美丽著名,婚礼上的永恒女主角只能是新娘子。”现在他对自己的结论也很满意,因为黄裳非常懂得进退,自始至终只是默默地陪在新娘旁边,像林妹妹初进荣国府,不肯多说一句话,不愿多行一步路。虽然美得透明,却也静得虚无,站在黄坤身边时,她是尽职尽责锦上添花的最佳陪衬,离开了镜头的追逐,就立刻无声无息了,无一丝张扬,也无一分烟火气,似乎随时会因为一声叹息随风而逝。她的眼睛里,锁着那么多的心事,深得像一口古井,却也清得像无尘的井水,又时时带着丝隐秘的微笑,似乎沉浸在某种不为人知的快乐中陶然自得。 这时候人群中爆出一阵笑声,原来该抛花球了。陈言化急忙站到新娘的身边去,黄裳却躲在了人丛中。所有的未婚女孩子站成一排,笑着,嚷着:“抛呀,这里,抛过来!” 黄坤手捧花球摆好了姿势,静了有一分钟左右,好让记者们有足够的时间拍照。然后“呀哈”一声,将花球倏地抛过头顶,向后掷去。 女孩子中间发出一阵尖叫声,接着鼓起掌来,有节奏地连声叫着:“黄裳!黄裳!黄裳!黄裳!”所有的镁光灯一齐闪亮起来,穿着伴娘礼服手捧花球的黄裳在灯光的照射下美得像个天使。 黄坤防了又防,黄裳避了又避,可是防不胜防、避无可避地,在婚礼的尾声,黄裳还是做了一回绝对女主角。 黄坤并不知道,其实这时的黄裳也已经是已婚的身份了,婚礼的举行,比她还要早了半个多月。 家秀做的主婚人,依凡是证婚人,客人则只有崔妈一个。先是中式,拜天地拜依凡夫妻对拜,然后西式,也只是交换戒指而已,其余的程序一概全免,因为“互相扶持永不离弃”在战争年代其实是一句空话。他们今天在这里永结同心,也许明朝就天涯永隔了,谁能知道呢? 拜父母的时候,崔妈哭了。依凡却只是平静地笑着接受了他们的磕头,仿佛一个圣母在接受信徒的膜拜。家秀则因为自己在这场婚礼中多少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心上十分不安,一再劝黄裳三思而后行。 但是黄裳已经铁了心,如果她有一天的时间,她就要同蔡卓文好好地做一天的夫妻;如果她只有一分钟,她也要将这一分钟用来献给她的爱。 她那种飞蛾扑火的果决慑住了家秀,终于也只得点头答应为她主婚。然而婚礼前夜,家秀忍不住再一次同黄裳做最后的交涉,提醒她:“婚姻是一辈子的事,这样匆忙决定,未免欠周到。” 黄裳沉默,不甚赞同,却也不肯反驳。家秀以为她在想,便又说:“一步走错了,就是一生。”黄裳抬头,脱口而出:“孤独的贞洁,也是一生。” 家秀仿佛被重拳击中似的,猛地后退一步,要扶着桌角才没有跌倒。 她被彻底打败了,脸色惨白,久久说不出话来。她是贞洁的,也是孤独的,孤独贞洁地过了半辈子,并且还要这样孤独贞洁地过下去,也许一生就交付给这两个词:孤独,和贞洁。 她根本就是一个失败的典型,还有什么资格教训黄裳? 黄裳看着姑姑骤然失血的脸,心里有些后悔话说得太重了,可是却不肯认错。错?那么什么是对呢?如果爱他是错,那也是自己的选择。今天不错,明天就没机会了。一辈子不做错,还算什么人生? 她错得义无反顾。 “阿裳,你长大了,要怎样便怎样吧。”家秀最终说,“我和你母亲,一个结婚又离婚,一个孤独了一辈子,都没为你做出好榜样,也就没什么道理可以教你,你的路,只好自己走罢。” 但是她仍然提出了一个要求,就是婚礼不要张扬。恰好这也是卓文的想法,于是整个婚事的进行秘密而简单,除了至亲之外,不叫一个人知道。 婚后他们到杭州玩了三天,算是度蜜月。 选择杭州,是黄裳的意思。她说,当年许仙和白娘子就是在西湖边成就的一段佳话,他们人蛇相恋,为法理所不容,天上地下,苦无立身之处,最终弄得水漫金山,风云变色,一座雷峰塔压住了千年白蛇,了结了一段孽缘。 在世人眼中,她与卓文,也是一段孽缘吧? 他们的恋爱,也同人蛇相爱差不多,不能为世人所理解。所以,今天她要来西湖祭拜白蛇,向天地表示,她待卓文的心,也正如白娘子之于许仙,生死追随,永不分离。 他们沿着当年许仙游湖的路线,也一般地买了香烛黄纸,换了新衣,“入寿安坊,花市街,过井亭桥,往清河街后钱塘门,行石函桥,过放生碑,径到保叔塔寺”,再“离寺迤逦闲走,过西宁桥、孤山路、四圣观,来看林和靖坟,到六一泉闲走……” 只是《警世通言》中的许多地名今日已都不可考,只不过估摸着走个大概罢了。 等在瘦西湖租船坐定,已是夜半时分。他们双双泛舟湖上,桨声灯影依稀如梦,天上和水中各自有一个月亮,但是两个月亮都是一样的可望而不可及。 黄裳淘气地做一个万福,捏着嗓子问:“敢问官人,高姓尊讳?宅上何处?” 卓文笑答:“在下姓许名仙,排行第一,家住……”一时想不出许仙住在何处,顺口胡诌,“家住花果山水帘洞,人称‘齐天大圣’是也。” 黄裳大笑:“错了!错了!” 卓文道:“没错,我若不是孙悟空,如何偷得天仙下界?” 黄裳依偎着他,满眼都是笑:“孙悟空偷的可不是天仙……卓文,我真想让全天下人知道我的快乐,可是……”她明知道他们的婚礼不可能让更多的人知道,但仍是孩子气地忍不住要问:“如果有人问起你结婚的感受,你会怎么说呢?” 卓文说:“喔,那要看是谁来问了。” 黄裳惊讶:“这有什么分别?” “分别大了——如果是你问我呢,我自然回答说甜蜜无比;如果是别人问,我就会告诉他,苦不堪言。” 黄裳佯怒:“你这样虚伪!” 卓文笑:“这不是虚伪,是自卫——那,你知道有一句话,叫做‘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那当然是为了自我安慰;可是我问你,那吃到了葡萄也说葡萄酸的人呢,却是为了什么?” “大概……是他的确吃到了酸葡萄吧。”黄裳继续淘着气。 卓文笑起来:“不是的,是他害怕别人嫉妒,有意要安慰别人的。所以,这葡萄只能是酸的,永远是酸的了。” 两个人一齐扬声大笑起来,笑声惊碎了水中的月亮,圆了又散,散了又圆。 船渐渐开至雷峰塔的旧址,黄裳轻轻诵起当年法海建塔镇妖的偈语:“雷峰塔倒,西湖水干,江潮不起,白蛇出世。” 雷峰塔镇妖千年,如今也终于倒了,白蛇应已出世,却不知涅槃重生之后,可否已修成人形,重结良缘?隔岸有人远远地唱着:“顿然间鸳鸯折颈,奴薄命孤鸾照镜。好教我心头暗哽,怎知他西湖多薄幸……心肠铁做成,怎不教人泪雨零。奔投无处形怜影,细想前情气怎平?凄清,竟不念山海盟;伤情,更说甚共和鸣。”正是雷峰塔《断桥》一段。 歌声踏了水波漾漾地传来,格外有种荡气回肠之感。黄裳细细地听罢,叹道:“所有写白娘子的故事里,我最喜欢的是《警世通言》,最恨的也是《警世通言》,为的是‘通言’里的白蛇最亲切,可是许仙却最无情。记得小时候,每次读到法海用金钵收了白蛇那一段,看到白娘子现了原形,化做一条三尺长白蛇,却仍然昂头不住地向许仙望着,我就想大哭一场。可恨那许仙,不但不感到惭愧怜惜,还要亲自化缘搬砖,砌成七层宝塔来镇住她——天下怎么竟有这么无情的男子!阿弥陀佛,总算现在雷峰塔倒掉了。” 卓文笑着说:“你只记得白蛇待许仙的好,却不记得她的狠,且不说她偷东西连累他坐牢,就说她要挟他的话罢——‘若生外心,教你满城皆为血水,人人手攀洪浪,脚踏浑波,皆死于非命’,太狠了些。就算男子负心,却也罪不至此,何苦这样相逼?” 黄裳沉吟:“说起这个,倒和佛经八部里的阿修罗有一比——佛经上说,阿修罗性子刚烈执拗,能力很大,然而喜怒无常,与他接触,若让他喜欢便罢了,若是令他不悦,便必遭他报复,蒙受灾难。” 卓文笑:“性子刚烈执拗,喜怒无常……这倒是有些像你。我若得罪了你,你会怎么样呢?” 黄裳也笑,故意说:“那当然是要水漫金山,血洗全城啦!”然而隔了一会儿,她又叹了口气说,“你如果然负心,我也不会怪你,只会远远地离开你。可是我会以一生一世的眼泪来惩罚你,教你不安……或者,只是惩罚我自己罢了。” 卓文收敛了笑容,握住黄裳的手,诚恳地说:“阿裳,今生今世,我绝不会负你,也绝不教你为我流一滴眼泪。你不必问我结婚的感受。你说过,要同我天上地下,生死与共;而我对你,也是水里火里,永不言悔。不论你想我为你做什么,只要你一句话,我便是刀山火海,也必定笑着去了。” 黄裳心中激荡,紧紧地拥抱着丈夫,喃喃说:“卓文,你说,两个人到底可以有多近?” 卓文握着黄裳的手,让彼此十指交叉,问她:“你现在能不能分清哪只手指是你的,哪一只是我的?” 黄裳低头沉吟。卓文微笑着,可是眼里全是泪,他说:“阿裳,我要你知道,我们已经彼此穿越,密不可分。”他又抽出手来,将他们的手心互抵,“最近,是可以贴心。如果将来有一天我们不得不暂时分开,但是我们的心还会在一起,彼此相印,密不可分。” 那真挚的誓言,无论什么时候想起,都令黄裳激动万分。有两个月亮为她做证,不管将来自己会为了所爱承担多少痛苦灾难,经历多少犹疑折磨,但是只要他们有过今夜,有过这一刻的肝胆相照,日后便是千锤百炼,压在雷峰塔下永世不得翻身,也是心甘情愿,绝不言悔。 回到上海后,黄裳仍然住在姑姑家,也仍然做姑娘打扮。蔡卓文自暗杀事件后,便注意深居简出,行踪隐秘,并且千叮万嘱不要黄裳去他的住处。而“水无忧”,因为已经被人注意到了,他也很少登门。 他们已经是夫妻了,可是只能租国际饭店的房间相会。卓文又隔三差五地要往南京开会,同黄裳见面的机会就更少。 有限欢愉,无限辛酸。 但是因为难得,格外可贵。每一次都是“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而不相见的日子里,黄裳便靠回忆那短暂的相会来度日,把她的相思之树种得更深,培得更茂。黄坤盛情地邀请她做自己的伴娘时,她因为苦于找不出推辞的理由,也只有答应了。如今看着场面隆重的婚礼,她心里想着的,却只是自己的婚礼。 她并不感到相形见绌,相反,比起黄坤喧嚣热闹的华丽缘,她更觉得自己沉默的爱情神圣而伟大,有一种悲剧的美,是生命之乐的又一个重低音。 她躲在自己那隐秘的快乐之中,忍不住又微笑了。 戒指交换仪式后是盛大的家宴,宴后并有舞会,就在黄家花园里举行。 第一支舞按例是由黄坤和陈言化领跳,然后其余的人纷纷下场,男女青年们借着这个机会彼此认识,年龄相当,又多半门当户对,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机会。 黄裳坐在太阳伞底下,喝着加了冰块的冻柠汁,在人群里找她的弟弟。黄帝正在和一个女孩子跳舞,那女孩秀丽得出奇,有一股子形容不出的温柔婉媚,一看就是那种典型的在上海特有的弄堂房子里长大的女孩子,家境也许贫肃,但必定环境清白,教导谨慎,是养在白石子琉璃盏里的一盆水仙花儿。黄裳记得刚才在婚礼上,黄帝一直地向她身上洒红绿纸屑的,那专注爱慕的神情,同他以往的散淡厌倦大不相同,这女孩在他心目中必然占有不轻的分量,或者,就是他嘴里常常提及的那个护士小姐韩可弟吧? 正自猜测着,黄乾和黄钟兄妹双双走了过来,招呼着:“裳妹妹,为什么不下去跳舞呢?” 黄裳笑答:“跳舞哪有看舞的乐趣多呢?” 黄乾替黄钟拉开椅子,自己就随便地倚在桌边,随手取了一枚葡萄,边吃边说:“难怪裳妹妹会成为大编剧,为人处事果然和别人不一样。”但是他自己似乎也很喜欢观舞,眼神里有一种奇特的专注。 黄裳顺着他的眼神望过去,发现他看的也是黄帝和韩可弟,心里不由一动。 黄钟也注意到了,问:“哥,你觉得韩小姐漂亮吗?” “漂亮?当然!”黄乾打了个唿哨,“这是个当代中国已经绝迹了的小家碧玉,可是又没有一点小家子气,难得的极品呢!我们在国外留学的时候,有一次大家议论起来,说想娶个什么样的太太,说来说去,都觉得中国的姑娘比外国的好。可是回来之后才发现,我们心里的中国姑娘,和现实里的中国姑娘,完全不是一回事儿。看到这韩小姐,我倒又想起当时我们的那些议论来了,原来理想中人真是有的,只是难得一遇罢了。” “现在给你遇到了,可惜别人已经捷足先登。”黄坤酸溜溜地说,“小帝几乎一分钟也离不开她呢。” “是吗?”黄乾含着笑,不置可否,一双眼睛在韩可弟身上流连着,毫不掩饰他的好感。他吃完了葡萄,就势在桌布上蹭了蹭手,便一路踩着舞点子自顾自旋了几个圈儿,恰好旋到黄帝身边停下,一弯腰做个请的姿势,笑着说:“小帝,这支舞让给我好不好?” 黄帝这会儿也有些累了,又碍着黄乾是哥哥,不好计较,向可弟点了点头,便将她的手交到了黄乾手上。 黄乾笑道:“荣幸之至。”就势搂着可弟猛转了几个圈子,话音没停,人已经远了。 黄帝踽踽地走到姐姐这边来,黄钟立刻站起把自己的座位让给他,又紧着问:“累了吧?喝点什么?我去给你拿。”黄帝看了黄裳的冻柠汁一眼,随口说:“就是它吧。” 黄钟皱了眉,仿佛在思索一个天大的问题:“柠檬水?人家都称这做‘初恋的滋味’呢。可是,这是冻的,喝太冻的对你身体不好,不过,天这么热,也难怪你想喝冷的……也罢,我叫他们少放几块冰好了。”问题得到解决,她“啪”地一拍手,转身跑远了。 黄裳摇头,对这个过分温柔的小堂姐充满了同情。黄钟的无微不至的关怀就像一杯放了过量糖和奶昔却独独忘了放咖啡粉的咖啡,令人乏味不已。然而,她有什么错呢?她最大的错误,不过是爱黄帝多于黄帝爱她。黄裳委婉地劝弟弟:“黄钟也是你姐姐呢,别老把人当下人使唤。” 黄帝似不愿意就这个话题谈下去,抬头问:“妈妈怎么样?”语气里带着恰如其分的淡淡的忧伤。 黄裳不以为然:“你既然关心妈妈,为什么不去看她?” 黄帝无限烦恼似地叹了一口气,眼睛望向远方,仿佛谁知寸心苦,唯有托明月。他今天被派的任务是向新郎新娘抛洒米粒和红绿纸屑。他喜欢这鲜艳飘扬、略带一点怅惘意味的工作,漫天花雨从他的指尖倾泻出去,如天女散花,施福人间。他有意地侧一侧身,让那纸屑也落到可弟的头上,仿佛洒给谁谁便得到了幸福。他希望自己可以有这种魔力。他相信穿白色礼服洒纸屑的自己是很美的,美得可以照样子打一尊石膏的天使像来。可是这会儿属于他的戏份已经完了,他未免有些惆怅,不由要借着思念母亲的因由把这种情绪充分地表现出来。 黄裳只觉越来越受不了这个弟弟,一举手一投足都像演戏,而且是京腔戏,在这一点上他倒是完全承继了黄二爷的遗传。她正想再说句什么,一位西装革履的男青年走过来,向她弯腰做出请的姿势来:“黄小姐,新郎新娘已经在跳舞了,伴郎伴娘是不是也应该共舞一曲呢?”不等黄裳拒绝,已经一连串地自报家门,“我姓徐,是新郎陈老师的学生,我父亲是银行家……” 这时候黄钟也举着饮料回来了,边走边笑着:“小帝快接着,冰死我了……” 话未说完,忽听一声枪响,人群中忽然窜出几条大汉来,对着黄家风直扑过去,其中一个和黄钟撞了个满怀,随手一推,将她推翻在地,仍然跨过她向黄家风奔去。 女客们尖叫起来,男客慌着找地方避难,黄钟吓得倒在地上不敢爬起,黄帝和那个姓徐的伴郎彼此抓扭着抖成一团。保安持着枪冲进来,一边开枪一边喊:“趴下,没事的人快趴下。” 人群正乱着,闻言立刻卧倒,那没反应过来仍然乱跑乱撞的,少不得绊在趴下的人身上,也跟着摔倒了。刚才还是欢歌笑语的繁华地,转眼便成了血流成河的修罗场。刺杀的人占了先机,已经抓住了黄家风,可是保安也已经跑上来,团团围住。 眼看是跑不脱了,那开头一枪的人将枪口对准了黄家风的头,向保安喊话:“你们也是中国人,怎么可以给这个汉奸狗卖命,当狗的狗?我们已经有可靠证据,上次毛巾厂的事件,幕后策划人就是这个人面兽心的狗汉奸,害死了我们工人弟兄几十条人命。今天我们几个拼着死,也一定要他为我们的兄弟抵命。你们不让开,是想给这个狗汉奸殉葬吗?”边说边逼着黄家风向后退去。 黄裳这时候仍然端坐在太阳伞下,既没卧倒,也没跑开。眼前的一切,不知为什么让她有一种宿命的感觉,似乎在什么地方发生过,或者,就是不久的将来即会发生。抗日分子对保安们喊的话,就好像是对着她说的。狗的狗,何等尖刻? 眼看双方陷入僵持,她款款站起来,手里仍然端着一杯冻柠汁,缓缓走向黄家风。她的心情十分平静,脸上甚至还带着笑,她并不关心这个曾经苛待为难过她母亲的大伯,也并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些什么事,她只是笔直地向弹火的中心走过去,仿佛迎着蔡卓文走过去。 矮着半截的人群中间,黄乾护着韩可弟就蹲在黄家风身后不足两米处。看到黄裳走过来,他低低地向可弟耳边说了声:“别怕,别出声。”自己则趁着人们不备悄悄向黄家风掩近。 领头的抗日分子喝命:“站住,别过来,干什么?” 黄裳恍若不闻,仍然微笑着走近,轻松地说:“我是黄裳,你看过我的电影吗?要不要喝杯水?”说着将杯子递过去。 领头人不耐烦地用手枪拨开杯子:“走开,搞什么名堂?” 一语未了,黄裳整杯水已经泼洒在他脸上,而黄乾大喝一声扑上来将家风护在身下,顿时枪声大作,两派人对着射击起来,领头人见良机已失,喊一声“快撤”边开枪边向后退,保安冲上前将黄家父子围在中央,对着他们撤退的方向一通乱枪扫射。 险情解除了,女客们重新站起来,一边忙着整理花容,一边用手拍着胸口喊“我的上帝”扮小鸟依人;先生们这时候个个成了勇士,趁机将他们久已心仪的女子搂在怀中表现绅士风度,口里安慰着:“别怕,我在这里。”那位伴郎仍然留在原地发着抖,似乎还没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黄钟一头汗一头泪一头泥,却只顾紧着问黄帝:“你没事吧?吓坏没有?摔到哪里了?”黄帝却乱着在人群中找韩可弟,找了半晌,发现原来她正帮着黄乾给黄家风包扎伤口。 黄家风胸上中了一枪,伤得不轻,却仍用最后一分力气,望着黄裳,重重点头:“多谢你!” 黄裳戏剧化地替黄家风解了围,自己却像一个没有入戏的看客,心上一阵阵地茫然。保安和抗日分子双方都有人受伤,其中两个抗日分子,一人伤了左腿,一人伤了右腿,不能及时逃走,被保安抓住了。黄家风吩咐先押到柴房,派专人24小时看守,不得放松。 黄裳目送着那两人被抬走,心知他们要被审讯了,黄公馆的刑罚未必比“贝公馆”轻,如果这回死了人,那么她就是刽子手,至少也是帮凶。她竟帮了她一向厌恶的大伯一回,为什么? 在刚才的电光石火之间,她似乎把他当成了他,潜意识中只觉得,如果自己今天救得了黄家风,他日也必救得了蔡卓文。在自己心目中,原来蔡卓文同黄家风其实是一样的人么?尽管不关心政治,但她毕竟是个中国人,和所有的中国人一样痛恨日本人,也因此从来不肯相信蔡卓文是汉奸,可是为什么当人们骂黄家风汉奸时,她会有这么大的反应以至于舍身相救呢? 她忽然想起十几年前在北京黄家祠堂里母亲痛斥黄家风的一幕来,“我没有丢任何人的脸,丢脸的,是那些抽大烟、逛窑子、当日本狗、赚无良钱、没心没肺没廉耻没原则的败家子儿。” 当时她对母亲的勇敢正直是多么钦佩呵,可是今天,她竟然舍身相救那个母亲口中“没廉耻没原则”的“日本狗”、“败家子儿”!她和她的母亲,一个爱上了英勇的反法西斯战士,另一个却嫁给亲日政府的高级官员,同样是为了爱情,可是她的爱,却是如此地辛苦哦! 那领头的抗日分子刚才的话又响在了耳边:“你们也是中国人,怎么可以给这个汉奸狗卖命,当狗的狗?” 狗的狗! ☆、十五、梦魇 黄裳的一生中,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犹疑恐惧过,即使当年父亲将她关在“鬼屋”里,即使决定冒天下之大不韪嫁给卓文,她也不曾这样彷徨无依。 她向来是决定了一件事就要努力去做,做了便不后悔的,可是这一次,她茫然了,黄坤婚礼上的一幕就像过电影似地一遍遍在她眼前重复上映,让她一刻更比一刻明白:自己救了大汉奸黄家风,却害了两个抗日分子罹祸,自己闯祸了!同时更令她从心底里发冷的,是她第一次迫使自己正视卓文的身份,而正视的结果,是更令她感到不安而且不堪的。 她不是不知道卓文在汪政府与日本人眼中的地位,可是除了那次暗杀外,并没有什么实在的事要引她真正注意这件事。 记得有一次卓文闲谈时提起自己曾经作为汪精卫的代言人去日本参加盛典,黄裳便磨着他讲些扶桑见闻来听听,然而卓文似颇不愿意提及那边的人事,偶尔说几句,也多半是些花边笑话,诸如:“《水浒传》里黑旋风李逵喜欢骂人是‘鸟人’,日本有个外务省顾问就真正是个鸟人。”黄裳不解。卓文道:“那顾问的名字叫做‘白鸟敏夫’,‘夫’为‘人’,白鸟敏夫可就是个鸟人?”说得黄裳哈哈大笑。 卓文对日本人并没什么好感,可是对汪精卫十分敬重,提到他总是尊称为“汪先生”。这是黄裳最不爱听的。而卓文也知道,所以极少提起工作上的事。 可是现在,现在黄裳不能再无视这些小节,或者说,是大节上的问题了。 离开黄家,她没有回“水无忧”,而是径直去了柯以处。一见面,即开门见山地问:“柯老师,你说,卓文是汉奸吗?” 柯以没有忽略黄裳对蔡卓文的称呼的改变,他注意到这个子侄辈的才女的困惑与矛盾,知道是深谈一次的时候了。这是一个争取她的良机,他坐下来,语重心长地说:“是不是汉奸,要看他自己的作为。他是汪政府的官员,而汪精卫是亲日的,蔡卓文身居高位,不可能不做一些伤天害理违背良心的事。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他就是一个汉奸,是所有有良心有正义感的中国人的公敌。除非,他肯弃暗投明,利用自己的身份,多做一些有益于国家民族的事……” “就像上次救你出狱那样?”黄裳热切地打断了柯以的话,她脸上带着那么焦急的神情,焦急得近乎于哀求,似乎只要柯以点一下头,就能肯定蔡卓文的中国人身份,否则,便不能令她心安。 柯以忽然觉得自己肩上的担子重起来,他知道他今天说的每一句话,都可能会影响黄裳的一生。他看着她,更加小心地措着辞:“上次那件事,我要好好感谢蔡先生,但是他救我,不是为了同意抗日,而是为了讨好你姑姑,为了你。这同大原则是两回事。” “可是,我同卓文谈过,他是个苦出身,农民的孩子,以前拿锄头,现在拿笔,就是没有拿过枪,他甚至连开枪也不会,也从来没有杀过人。” “没有亲手杀过人,不等于没有做过坏事。”柯以试着浅显地向黄裳解释政治的微妙,和关于“文化汉奸”的概念。 “你有没有听过一个故事:说是有一个庸医,治死过许多人,他自己死了以后,被下到十七层地狱去。他绝望地哭着,以为这是最重的刑罚了,可是却听到他底下还有更大的哭声。他奇怪了,问:‘下面还有人吗?’有人回答说:‘有,我是个私塾老师,可是没多少学问,阎王说我误人子弟,把我下在十八层地狱里。’庸医恍然大悟,原来误人子弟比庸医杀人还更可恶呢。” 黄裳低了头,她是个冰雪聪明的人,当然明白柯以的所指,是说蔡卓文虽然没有开枪杀人,可是他统治文化宣传,掌握喉舌,愚弄民众,其罪远比杀人更甚。可是身为妻子,她总是相信丈夫有苦衷,他以农子之身跃过龙门,终于挣得功名,却偏偏赶上乱世,于是随波逐流,做了汪政府的官儿,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不过是听差办事罢了,他自己有什么办法呢? 柯以见黄裳不说话,知道她被触动了,进一步分析说:“蔡卓文出身贫苦,无所依傍,却能做到今天这样显赫的位置,是因为他才华出众。可是他有这样好的才华,却不用来报效国家,而是投机取巧,助纣为虐,这就不明智。他这么聪明,不可能看不透汪政府是汉奸政府这一实质含义,可是仍然投效麾下,为虎作伥。这样一个只看眼前利益,而不顾民族大节的人,怎么能令人赞同呢——再标准的绅士礼仪也掩盖不了他的卑微。就是抵制日货的小商贩,也活得比他有原则、有尊严。” 黄裳大为逆耳。就是这个让人不佩服的人,前不久才救过你的命呢。柯以总是喜欢劝人抗日,可是抗日是要谈资本的,就像他劝自己搁笔停到抗战胜利以后再编剧一样,那么这段日子里,叫她吃什么穿什么,拿什么给她母亲治病呢?他自己是共产党,便想发展人人都做共产党,但这世上任凭战乱频仍,派系林立,总要有平常人,要过柴米油盐的普通日子,总不能要求人人都起来拿刀拿枪地去抗日,去革命。她并不想丈夫做英雄,但是她也不要他做汉奸,她只要知道他是一个基本上的好人就罢了。 可是,怎样才能算得上是一个“基本上的好人”呢?她却又不知道了。无用的好人是很多的,但蔡卓文却又不是一个普通的无用的人,他是个官儿,可这也由不了他,他总之没有主动去做过什么坏事就行了。他还救了柯以,他能救柯以,就能救更多的中国人。救好人的人,当然也是一个好人。 想到救人,就立刻想到了今天被她连累的那两个抗日分子。她忽然有些坐不住,站起身来拿过手袋说要告辞。 柯以见她谈着谈着忽然说走,以为自己得罪了她,忙忙阻止:“黄裳,我说这些,都是为了你好。” “我知道。” “那就不要再同姓蔡的来往了,他不是好人……” “可他是我丈夫。”黄裳截口打断,忽然一不做,二不休,明明白白地宣布,“柯老师,我们已经结婚了,请为我祝福吧。” 柯以呆住了,一时震惊过剧,说不出话来。他眼中的黄裳,忽然化做一条妖娆的蛇,那是收塔前的白素贞,明知死路而视死如归,义无反顾,她的眼中,带着那样一种破碎的希望,一种绝望的热情,一种无奈的执著,与痛苦的坚持。 然而片刻,她又回复了娇俏婉媚的黄裳,一双眼睛清澈见底,平静地微笑:“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但是我不怕。我答应过他,为了他,就是压在雷峰塔下我也愿意。如果真要受罚,我愿意陪他下地狱。” 为了方便同黄裳见面,蔡卓文在国际饭店包了一间房子。这天,黄裳因为急于见到卓文,等不及电话通知,直接拿钥匙进了屋子,等在那里守株待兔。 起先她很担心自己这样一个单身女人住在酒店里未免太过引人瞩目,但是上海大酒店里的侍应生都是训练有素,被要求做到客人说话声音再大也听不见,玩笑再过也笑不出,太太再多也记不得的,每日早晚在黄裳房里出出进进,打扫卫生或是送餐送饮,脸上向来除了习惯性的微笑之外就再没有第二种表情。黄裳这才放下心来,相信了卓文关于租酒店比租民房更安全的解释:舒适、方便、行动上有更大的自由度。 酒店的大门似乎具有某种魔力,世上的战乱、烦恼、贫穷、劳苦、奔波、倾轧……一切不快乐不高贵的事情到酒店门前就停止了,进得到门里的,都是全上海最美好的事物:金碧辉煌的大理石墙面、花团锦簇的长毛地毯、时令鲜花、红酒与香槟、美女和财富、以及各种最周到最殷勤的服务。难怪有很多异乡人喜欢长年住在酒店里乐而忘返,只要一天付得起房租,就可以做一天的上帝。等到囊中金尽,转眼变成乞丐,那已经是酒店门外的事。酒店门里的人照旧是看不到的。因为音乐声淹没了所有的哭泣。霓虹灯下再苍白的脸也是妩媚的,女人的眼睛里都流着光,而男人的风度派头一流。 一直等到第三天傍晚,黄裳终于接到家秀电话,说卓文打电话到“水无忧居”,听说黄裳已经住进酒店了,他答应会尽快过来,让她不要走开。 心里有了盼望,反比前两天完全没有消息更来得急切。黄裳心烦意乱,倚在床上看了会儿《红楼梦》,看到大观园一干人划船取乐,黛玉评价“留得残荷听雨声”一节,想起自己同卓文西湖泛舟的情形,愈发心浮气躁,神思不宁,只得合了书坐到窗前拉开帘子向外望,盼望可以在第一时间见到卓文。 夕阳西下,有如一颗巨大溜圆的血滴子,鲜红欲滴,隐隐泛着腥气。风中传来温甜的香味儿,是隔壁楼下面包房新出炉了一批奶油面包,守在外卖窗口的销售小姐丰腴和气,也像一只发酵恰宜的新鲜面包,笑容里有一种温软的味道。树荫下,歇着几辆人力车,车夫打横躺在车上,一边百无聊赖地剔着牙,一边对经过的人品头论足,眼角里带着国际饭店的玻璃转门,随时准备抢生意。门口穿银钮扣蓝穗子制服的男侍们都高大俊美,“哈罗哈罗”地来回跑着给有汽车的客人拉车门,鞠躬的角度从楼上看下去,刚好是一个标准的问号,脚上的一双黑皮鞋便是问号下面那圆头圆脑的一点。车门打开来,走下一双比问号的句点更黑更亮的皮鞋来,上面配着黑色的西服裤子,黑色的长大衣,黑地暗灰格子领带,越发衬得面如古玉、鬓角碧青,不是蔡卓文却是哪个? 黄裳大喜,一颗心没来由地“咚咚咚”狂跳起来,站起来就要往楼下奔,忽然思及卓文不喜声张,忙又按捺住了,坐到梳妆镜前检查脂粉是否太浓,头发有没有毛。 接着门锁“喀嚓”一响,卓文已经进来了。黄裳本来准备了千言万语要急着同他说的,及待相见,却忽然一言也无,只是饥渴地望着他,似乎许久不见,差不多要忘了他的样子,如今要细细把他看清似的。 接着,两人便忍不住紧紧抱在了一起,恨不得永生永世不要分开。 在卓文的怀中,黄裳忍不住又有了那种流泪的冲动,有一种疼从心底最深处透射出来,仿佛她拥抱的,只是她自己,他原本就是她的一部分,只不过在冥冥中不小心失散了,如今又重新寻找回来。 神话故事里说,上帝造人的时候,本来有两张脸四只胳膊四条腿,因为人的势力太大,才不得不把人劈成了两半。于是人们从一入世起就在寻寻觅觅,寻找自己的另一半,可是没有人可以真正找得到。 自己何其幸运,居然在滚滚红尘中找到了他!可是他们又何其不幸,偏偏相逢在乱世!乱世中,哪里是他们应在的位置? 黄裳颤栗着,从卓文的大衣底下发出声音来:“卓文,我做了错事了。” 卓文抚着黄裳的秀发,轻轻说:“你的事,我已经都知道了,你做得很好,很勇敢。” 黄裳愕然地抬起头来,泪水流了一脸:“不是的,这回我真的错了,我害了那两个人,他们会死的,我大伯不会放过他们的。卓文,你帮帮我,你要救他们,不然,我的良心会一辈子不安的。” 卓文愣住了,再想不到黄裳急于见他竟是为了提出这样的要求。他扶着黄裳的肩,似乎要一直望进她眼睛深处去。她救了黄家风,却又后悔,要反回来救抗日分子。尽管黄裳并没有说明这样出尔反尔的理由,但是他已经全明白了,明白了她的爱与热烈,也明白了她的痛与苦闷。 他走到窗前,看了一眼楼下,确定没有什么可疑人物,才从容地点燃一支烟,沉吟说:“你知道那两个是什么人吗?” “不知道,总是好人罢?” “你怎么知道他们是好人?他们要杀你大伯,你还说他们是好人?” “因为我知道我大伯是坏人,他们要杀我大伯,那他们就一定是好人。而且我听他们说,是为了毛巾厂的兄弟报仇。他们既然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正义而战,自然更应该是英雄。可是……”黄裳低下头去,“我却害了他们。”她忽然又抬起头来,“卓文,我害了好人,我岂不是坏人?” 卓文叹息:“阿裳,这不是演电影,好人坏人可以分得那么清楚。”他留意到梳妆台上倒扣着的线装大字本《红楼梦》,那和现在的乱世显得多么格格不入啊。 在这种时候,能够躲在大饭店里一边看线装古籍一边考虑营救刺客的,恐怕也只有黄裳做得出吧?黄裳这个人在文学上聪明透顶,于人情世故却是一窍不通,可是她的自责她的内疚是这么的真实深刻,仿佛一个人自己做了茧,又苦苦地和那只茧对抗,他眼看着她痛苦挣扎,又怎能不帮她呢? 次日是个阴天,卓文一早就出去了,黄裳本想再睡一会儿,可是翻来覆去只是睡不着,便想不如自己先去黄府打个转儿,探探风声。打定主意,便准备了几色礼品乘了汽车来见黄家风。管家面有难色地说:“老爷住在大书房,刚刚睡了,这会儿只怕没醒,要不我去问问看吧。” 黄裳本意原不在探病,忙止住说:“不必,大伯既在静养,还是不要打扰的好。我就去大伯母屋里坐坐罢了。” 刚刚在上房坐定,黄钟黄帝已经接到下人报告手牵手地也进来了。黄裳先向黄李氏请了安,略问几句黄家风病情,一边偷眼打量弟弟,见他面有不愉之色,不禁纳罕,但亦无心过问。 黄李氏唉声叹气地道:“你大伯这些年来谨谨慎慎地做生意,并没得罪什么人。这是谁这样同他过不去,偏挑在坤儿的大礼上要她爹的命?这些天来,他把大书房改了病房,打针吃药都在那边,连我也不大见,就只留了林医生和韩姑娘在那里照应着。唉,他怎么就不体会我的心呢?虽然说管家一天三遍地来回报消息,可是我看不见他,这心总是放不下。这些天来,我吃,吃不下,睡,睡不着,只怕他那病没好,我倒要先去了。”说着哭起来。 黄裳忙劝着:“大娘快别这么着,大伯不要你服侍,也是体恤你,怕你操劳的缘故。既然有林医生和韩护士在帮忙,大娘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大伯福大命大,过些天就会好的。” 黄李氏拭泪道:“说起这福大命大,阿裳呀,这回还要多亏了你。等你大伯好了,一定要治份大礼谢谢你这救命之恩——你可是救了我一家子的命哦!” 黄裳免不了又说了几句客气话,故作随意地问:“倒不知那两个刺客大伯打算怎样发落?” 黄李氏咬牙说:“还说那两个杀货呢,我恨不得咬他们一块肉下来。你看好了,我再饶不了他们!关了这两天,他们还一个字不开口呢。不过我不怕,我有的是时间同他们耗着,保安队长已经同我保证过了,就是钢口铜牙,也非把它撬开不可,早晚叫他说出主子是谁!” 黄裳听得暗暗惊心,又东拉西扯几句,便借口天阴怕下雨急急告辞了。 黄帝好容易见姐姐一次,却全然不被重视,免不了又要自怜自艾一番。黄钟忙把他拉到小花园他自己的房中,安慰解劝,细语温存,直哄了半天,方渐渐地好了。忽然外面“轰隆”一声,却是下雨了。黄帝大惊道:“下雨了!可弟去医院给大伯取药,不知道回来了没有,可不要正赶上淋雨。” 黄钟心里大不是滋味,酸溜溜地说:“爸爸自然有司机开车送他去,要你惦记什么?”仿佛自言自语,“爸也怪得很,对这个韩小姐好得出奇。从来没见他对下人这样用心过。” 黄帝不乐:“可弟可不是下人。” 黄钟看着他,不说话,可是过了一会儿,眼睛里巴嗒吧嗒地滴下泪来。 黄帝烦躁:“你哭什么?我什么话说错了?” 黄钟哽咽:“妈妈昨天跟我说,裁缝店这两天就要来人给我量尺寸呢。” 黄帝不知如何劝慰,只袖着手站在屋檐下,伸出一只脚去踩台阶石坑里的雨水,踩得水花乱溅。他的房前是一个十尺见方的小池塘,里面依例种着荷花,这时候自然全都谢了,也正是为了那句“留得残荷听雨声”,特意留着荷梗荷叶未除,如今雨水点点滴滴洒落上去,并看不到一分诗意,倒是满目颓败,凄凉得很。因由荷塘想到了《红楼梦》,便自然而然地,又由黄钟做嫁衣想到了宝玉在藕香榭惜悼迎春错嫁的感慨来,正是情景皆备,无一不像。因此沉声念道:“池塘一夜秋风冷,吹散芰荷红玉影。蓼花菱叶不胜悲,重露繁霜压纤梗。不闻永昼敲棋声,燕泥点点污棋枰。古人惜别怜朋友,况我今当手足情。” 黄钟初听“不胜悲”之类先还呆呆地感伤,待听到“手足情”三个字,大违本意,气得摔手道:“念!念!念!人家心里怄死了,你就只知道念诗。”说着捂脸哭着跑了。 黄帝看着她的背影,没情没绪地,只得关了门,倒在床上,想一会儿黄钟,又想一会儿可弟,复坐起身来,望着窗外继续念道:“秋花惨淡秋草黄,耿耿秋灯秋夜长。已觉秋窗秋不尽,哪堪秋雨助凄凉。助秋风雨何来速,惊破秋窗秋梦续。抱得秋情不忍眠,自向秋屏移泪烛……” 凄凄切切地,将一篇林黛玉《秋窗风雨夕》一路背下去,一直背到“不知风雨几时休,已教泪洒窗纱湿”。风雨是依然未休,泪水却果然已经洒向窗纱了。 黄裳刚刚回到饭店,雨便下来了,淅淅沥沥地敲在窗上,如泣如诉。黄裳时站时卧,坐立不宁,只得又拿了《红楼梦》来读,看到一半,眼泪顺着脸侧滑落下来,心底一片清凉。 总算等到卓文回来了,带着一身寒气,大衣沾了雨水,亮晶晶地逆着光,劈头第一句话就是:“阿裳,这件事,你把它忘了吧,不要再去想了。” 黄裳苦苦地等了这么久,等来的竟是这样一句话,不禁大失所望,问:“为什么?” “不为什么。事情已经发生,向什么方向发展,不是你我的力量可以干涉。我们就当它没有发生过好不好?” “不可能的。”黄裳发作起来,赌气说:“这两天,我一直吃不好睡不好,一闭上眼睛,就看到那两个刺客站在我面前,流着血。我下午去了黄家,他们的手段好辣,如果我不救那两个人,他们一定会被我大伯折磨死的。卓文,我不想害人,那是两条人命,我不能害了他们。你要不救他们,我去救!”说着起身便往外冲。这一动,却把自己给折腾醒了,却是一个梦。 黄裳叹息,看着外面的雨发呆。房门无声无息地开了,门开处,卓文湿淋淋地站在那里,凄惨地叫:“阿裳。”黄裳忙起身迎上,一边给他脱大衣,一边说:“我刚才梦见你……”话未说完,却发现卓文身上湿淋淋的并不是雨,而是血。 血,鲜红的,淋漓地,自卓文脸上、身上汩汩地流出来,如雨水披注。黄裳大惊,抱住哭道:“卓文,你怎么了?怎么会有这么多血?” 卓文看着她,眼神空洞,苦苦地笑着:“刚才我去黄家救人,被打伤了。我活不久了……” “不!”黄裳凄厉地叫起来,再次把自己叫醒过来。 又是一个梦! 黄裳一身冷汗,抓住一只枕头紧紧抱在怀里,哭着问自己:“我怎么办?怎么办?” 忽然有人摇着她的肩叫:“阿裳,醒醒,醒醒,梦见什么了?” 黄裳迷蒙地睁开眼睛,只见卓文弯腰站在床前,发梢向下滴着水。她心里恍惚地很,知道刚才的“醒来”其实还是梦,不过是一个梦醒在另一个梦中罢了。只是现在,现在自己是醒着的吗?还是又走进了另一个梦? 卓文用手试试她的额头,轻呼:“你发烧了。是不是着了凉?天这么冷,睡觉怎么被子也不盖?” 他的手覆在她的额上,冰凉的,那么,这不是梦了?黄裳拨开他的手,仍然恍惚地问:“你是真的吧?” 卓文在床边坐下来:“我当然是真的……阿裳,那两个抗日分子的身份我已经打听到了,两个人一个叫胡强,是毛巾厂的工人领袖,另一个叫裴毅,是复旦大学的学生,都是上头指名要抓的抗日要犯。” 黄裳这次彻底醒了,赶紧爬起,问:“那,你有没有想好怎么救他们?” “救他们?” “当然了。祸是我惹出来的,我当然得补过,我一定要救他们。你也说了,那里面还有一个是大学生,他只是个学生……” “可他们也是抗日要犯,他们搞暗杀!”卓文叹了一口气,压低声音,“如果真是暗杀也罢了,还可以推诿是私人恩怨,偏偏又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进行抗日演说,现场上百只耳朵听得清清楚楚,那是无论如何抵赖不掉的。你要我怎么救他们?” “你是官呀!你比黄家风职位高,你要救人,总有办法的。” “你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也把我想得太伟大了。别说把抓进去的人放出来,就是上头叫我把外面的人抓进去,我不抓都不行。你成天呆在家里,才经了一两次事就看得天大,我在江湖上,哪天不和这些人这些事打交道?你别忘了,我也是他们的暗杀对象啊,你现在倒要我去救他们。怎么救?” “那……我去。我直接去找黄家风要人。人是我抓起来的,我要要,他不好意思不给。” “你怎么这么天真!”卓文又气又怜,“政治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你去要,黄家风就会给你吗?如果他不给,难道你拿着枪强抢不成?那样不是反而暴露了目标,不但救不了人,还把自己也陷进去了。” “可是你也救过柯以,还不是什么事也没有?” “那是不同的。柯以有一点社会地位,而且那次他们毕竟没有抓到柯以抗日的把柄,所以我还说得上话。可是已经让日本人不满了,这次的两个抗日分子,是明明白白地搞暗杀,风声已泄露出去,上面很快就会到黄家提人的,我要救他们,非拿我的命去换不可。”他逼到黄裳面前来,“如果我救了他们却牺牲了我自己,阿裳,如果是这样,你还要不要我救他们?” “牺牲你?怎么会?”黄裳惊惶起来,她忽然想起刚才的梦,卓文一身一脸的血,好可怕的梦。她惶惑了,“卓文,不要让我选择,我不懂,我不明白的。” 她绝望地说着我不懂,是因为她已经懂得了,她口里所谓的“英雄”,正是卓文要抓的“要犯”。杀坏人的人是好人,那么抓好人的人呢?卓文,到底是一个什么人呀?! 屋里一层层地暗下来,充满着雪茄烟的味道。两人呆在黑影里,心中转着一个又一个的念头,都是久久地不说话。窗外有风经过,吹得通风孔一阵呜呜怪叫,仿佛地底冤魂的哭泣。那风中的魂,有多少是死在蔡卓文手下的呢? 黄裳打了一个寒颤。又到冬天了,初识卓文时,也是在这样的季节,可那是一个晴天,没有风,只有霓虹和音乐。他们才只认识了不到一年吗?可是她却觉得已经过了一辈子。 他倚着窗,久久地立着,高大的身材,在屋里也穿着长大的黑氅,不语不动时,整个人就是一尊古铜雕像,黄裳甚至感觉得到雕像上微冷而斑驳的铜锈。她想起小时候,北京老宅里的铜香炉,里面长年闪着星星点点的香火,可是没有暖意。大冬天里她从屋子外面跑进来的时候,看着那星火光,却总是要上当,忍不住地将手偎在炉上取暖,冷得打颤,却又湿湿地粘人,拿开手时,有种依恋不舍的意味,仿佛皮肤的一部分已经留在了铜炉表面——他现在就是那香炉了吧?而她这一次,可以向那星香火寻求温暖吗? 她这样恍惚地想着,他却忽然回过头来,仍将身子靠在窗框上,微俯着头,苦涩地沉声说:“黄裳,将来有一天,我们两个的名字,都是要载入历史的。不同的是,你是属于文学那一页的,我却归入政治。你是被高高悬起的一盏长明灯,我却是被钉死在冰冷的十字架。” 他的话,有如谶语,让黄裳忍不住又打了一个冷颤。 ☆、十六、营救与逃亡 黄家风这一向喜事连连,财气两旺,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忽然吃了个暗亏,虽然好险保全性命,却是吓破了胆子,躲在家里许久不敢出门。有客来访,也多半以身体欠安为名,闭门不见。 整个黄府花园戒备森严,草木皆兵,除了24小时有保安队巡逻之外,又新请了几位枪法好又会功夫的保镖守在大书房门口,等闲不放人进出。 这可苦了黄帝,以前同可弟每天朝夕相处还觉得不够的,如今骤然减少了见面的次数,更谈不到单独相对,心下十分寂寞。虽有黄钟跑前跑后地逗他开心,他却只是郁郁不得志,不久便称病躺倒了。 然而他那些伤春悲秋的毛病儿是从年头数到年尾的,寻常家中无事时,或还有人嘘寒问暖,如今忙碌一家之主还忙不完,谁还有闲心去问顾他呢?到了后来,就连黄钟也不耐烦起来,不再把他的发烧咳嗽当成了不起的大事报上去,却有事没事地自个儿坐在窗前想心事。 原来,自黄坤结婚后,黄钟的亲事也就被提到日程上来,若不是家风遇刺,只怕嫁妆都要备办起来了。黄钟因此十分苦恼,颇希望黄帝能有片言安慰。 无奈黄帝自小是只知道取不知道给的,完全想不到除他之外,别人也可以有痛苦,也是需要关心和体贴的。他的长睫毛下的黑沉沉的大眼睛,深邃沉郁,总好像掩抑着掩抑不住的热情,仿佛随时可以燃烧似的。可是实际上他是一个无情的人,是锁在冰块里的火种,最爱的人永远是他自己。黄钟再温情,也不能不有几分心灰。 最得意的人倒要算黄乾。 他自从在黄坤的婚宴上见了韩可弟,就暗暗留了心,这段日子,他只要一有时间就会回到家来,名义上是探父亲的病,实则却是为了找机会同可弟聊天。 在他的交际圈子里,多的是作风勇敢的留洋才女,和拿腔作势的大家闺秀,像可弟这样既清纯可爱又坚强独立的女子,却是生平罕见。她穿着白色紧领收腰的毛线衫,宽幅的杭棉布百折裙子,袖边裙角都镶着一圈蓝地压金线的“灯果边”,走在花丛中时,风起裙飞,整个人飘然若举,就像白云出岫;而当她坐下来,便是供在佛龛上的一盆水仙花,幽香淡远,清丽逼人。 虽然黄钟几次暗示可弟对黄帝已经心有所属,但黄乾相信,那是因为她识人有限日久生情的缘故,以自己的条件,只要同可弟多多接触,不怕不令她改变初衷,芳心另许。 这一日,他又趁家风午睡到外书房找可弟聊天,向她大谈海外的种种奇闻怪事、风土人情,问她有没有心思要到国外去走一回。可弟含笑说:“你是大家里的少爷,可以到处去留学,我可哪里有什么机会出去的?” 黄乾眼睛亮亮的,只觉一肚子的话要说,只是想不到该怎样出口,因见可弟面前放着书,便问:“刚才我出来的时候,看你正读书,读到什么故事这么专心?” 可弟微笑:“是《旧约全书》,雅各娶妻的故事。” 黄乾做出很感兴趣的样子说:“是么?那一定很有意思。讲给我听听好么?” 可弟略迟疑一下,便大大方方地讲述起来:“是圣经二十九章:雅各到他舅舅拉班家去,看到表妹拉结十分貌美,便爱上了她,对舅舅说:‘如果你把拉结嫁给我,我愿意给你干七年的活儿。’拉班答应了。过了七年,雅各却发现,自己娶的不是拉结,而是拉结的姐姐利亚。” “这倒的确很有意思……只是怎么会这样呢?” “因为雅各在新婚夜喝多了酒,稀里糊涂地睡着了,所以并没有看清自己的新娘子是谁。” 黄乾笑起来:“这新郎也真是够糊涂的。他现在怎么办?就这样算了吗?” “他当然不肯,便去找舅舅理论。拉班说:是这样的,按照我们族里的规矩,姐姐没有出嫁,妹妹是不可以结婚的。不如这样吧,你再给我干七年的活儿,我便把拉结也嫁给你。” “这雅各倒是享了齐人之福。” “还不止呢,后来利亚和拉结两个人为了争宠,又先后把自己的婢女献给了雅各。” “有这种事?”黄乾忍不住大笑起来。里面黄家风似被惊动了,咳了两声,可弟忙向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黄乾压低了嗓子,小声说:“我不懂得《圣经》,不过也听过几次布道,记得有两句话意思挺好,大意是:寡言少语的有知识;性情温良的有聪明。那说的就是你了。” 可弟微笑:“我哪里有那么好。” 黄乾凑前一步,鼓足勇气说:“你就有那么好,比我说得还好。可弟,我可没有雅各那么花心,只要能娶到你一个,我已经愿意白干十四年的活儿了。” 可弟吃了惊,抬起头说:“大少爷不要开玩笑。” 黄乾涨红着脸,紧紧握了可弟的手说:“我怎么是开玩笑呢?我虽然爱玩,可是也从来不拿这种事来玩,我早就想跟你说了,自从第一次看见你,我已经爱上你了,我是真心喜欢你,想娶你,等我们结了婚,就一块到国外去,那时候我们双宿双飞,游遍四海,你说可有多浪漫?” 可弟心里乱糟糟的,挣开手说:“我只是小户人家的女孩子,从小到大都长在上海,没什么见识,也不指望走多远的路,看多大的世面,求大少爷以后不要再说这种话了。” 黄乾道:“你喜欢留在上海,那也容易……” 话未说完,听到里面又咳了两声,却是家风醒了,唤可弟送药。可弟忙倒了杯水进去,黄乾讪讪地,停了停,也只得跟进去了。 家风吃了药,就便在可弟手上喝了口水,却抬起头来望着她微微地笑。 可弟脸红红地,低声问:“黄先生觉得怎么样?没什么事我就先出去了。”自始至终不肯看黄乾一眼。 黄乾却是一双眼睛追着她滴溜溜转,直到人影不见了还望着门口出神。 家风心里明白,表面上却只作不知,淡淡地问些黄乾关于港口货运上的公事,又叮嘱他最近出入小心,免生是非。 黄乾心不在焉地谈了几句,忽然话题一转问道:“爸,你觉得可弟怎么样?” “好护士,很会照顾人的。” “我不是问这个,我是说……” 黄家风却已经累了,摆摆手说:“没什么事你就早点回去吧,这段日子抗日分子嚣张得很,前日抓了他们两个人,他们不会这么轻易放弃的,保不定哪天就会来营救,没什么事,你还是少回来的好,免得有什么意外,被他们抓去当人质。” 黄乾无奈,只得站起告辞。经过外间时,看到可弟在给针头消毒,刚才的羞窘惊惶已经平定了,见他出来,淡淡微笑说:“大少爷走好。”神情平静,不卑不亢,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黄乾暗暗佩服她的从容淡定,她越拒绝,于他就越是吸引,娶她为妻的心也更切。 他还想再进一步争取,然而可弟已经走过来替他打开了房门,再次客气地却是坚决地轻轻催促:“大少爷走好。” 门开处,管家匆匆走进,报:“黄裳小姐和一位姓蔡的先生来了,不知老爷见不见?” 黄家风本不愿见客,可是黄裳偕蔡卓文来拜,他却欠着双重人情,不能回避,只得一叠声喊快请快请,自己由黄乾和可弟一边一个扶着坐起,倚在靠枕上向黄裳作揖:“阿裳,这次真要多谢你。”又含笑向卓文问好,道:“什么风把蔡先生吹来,真是请也请不到的贵客。” 黄裳微微一笑,并不答话,却向可弟问一声好,矮身向她搬来的椅子上坐下。 卓文也坐了,略问了几句病情,便明白地说:“这次黄先生遇刺的事汪主席也听说了,很表同情。最近抗日分子行动很猖狂,暗杀事件一起接着一起,不瞒您说,小弟前不久也经受了一次,可是人少力孤,让刺客给跑了。这次听说黄先生抓住了两个要犯,其中一个还和上次毛巾厂的事有关,上头的意思,是向黄兄讨了来,容小弟带回去审问,希望可以破获最近一连串的刺杀案,找出他们的幕后组织来,剪除我辈的心头大患。” 黄家风闻言一愣,将一个笑容僵在脸上,心底里早已转了无数个念头。蔡卓文的话太出乎意料,让他一时间倒不好驳回,正想找个委婉的理由拖延几天,黄裳在一旁开口了:“卓文这次也是奉命办事,还望大伯成全。” 侄女同这蔡卓文的关系竟这样亲近,可以直呼其名,这倒是黄家风没有想到的。他原也风言风语地听说过几句关于黄裳的闲话,但是他们这样地神色亲昵不避人,却令他意外。但是黄裳既然已经开口了,加上蔡卓文的势力,已经让他势必不能推辞。毕竟,他欠了黄裳老大的人情,夸张点说,连他的这条命都是黄裳给救回来的,伤没好就翻脸不认人,未免说不过去,而且得罪蔡卓文也是不智之举,黄家风吃虱子留后腿的人,焉能不懂得见风使舵的道理,立刻换了笑容满面春风地道:“蔡先生有命,无有不从。既然就样,就叫我的保安队把他们押出来,蔡先生说提他们去哪里,保安队就送他们到哪里好了。” 蔡卓文冷着面孔说:“这倒不必。这件事,惊动的人越少越好,我的汽车就等在外面,只请黄兄把他们捆结实了,送到我车上就行,小弟亲自押送,不怕他们半路长翅膀飞了。” 他拿出这公事公办的口吻来,倒叫黄家风不便细究,只得依他的话吩咐下去。却又像刚想起什么似的,对卓文道:“我听说你部里最近出了个缺儿,我有一位世侄,刚留洋回来,还没有工作……”竟是公然走起后门来。 卓文心里暗暗骂了一句“老狐狸”,表面上却只得客客气气地,说:“既是黄先生有托,小弟自该留意。这件事包在小弟身上,过几天就有回话的。” 黄家风呵呵笑着,又命下人:“怎么能用这种茶叶招待蔡先生?前儿大佐太郎不是送过我一筒日本来的蜜茶吗?说得天花乱坠,我倒也喝不出好来。不如请蔡先生批评批评。还有大佐的二公子带来的日本糕点,也撮一盒来,请蔡先生品尝。” 黄裳听他炫耀,满心厌恶。在她这个角度看过去,正见到黄家风半边油亮的大背头梳向后,发尖又卷过一点到前边来连着下巴,唇上一圈小胡髭,沾上点点晶亮的唾沫,开口“日本”,闭口“太郎”,只差没把“汉奸”两个字烙成红字招牌顶到额头上。 黄裳一边看着,心里便更觉懊悔,想不明白自己怎么竟会一时发昏,救了这么一个人,以至带来这么多的后患。今天早晨,卓文忽然对她说:“走吧,我们现在就去跟黄家风要人。”她愣住了,问:“怎么?”他说:“我已经都布置好了。就说是汪主席向他要人,料他也不敢不给。然后我们就直奔码头,乘船回重庆老家。阿裳,事后有人问起来,千万不要说你是我妻子,只说我们是朋友,我托你做中介陪我一起去黄府公干,其余的一切都说不知道,明白吗?” 他终于答应帮她救人了。她非常兴奋,也非常感激。可是到了这会儿,她却紧张起来,生怕说错一句话露出马脚,功亏一篑。偷眼看看卓文,他倒是老练沉着得很,打着官腔说:“谢谢黄先生美意。不过,我对茶点并不懂得,再说今儿个公务要紧,还是改日专门来府上领教吧。”封死一切后路,口口声声只要提人。 黄家风无法,只得命保安队长进来,报说犯人已经送上车了,卓文立刻站起身说:“办事要紧,恕先告辞。”携了黄裳匆匆走出。 黄家风道:“黄乾替我送送蔡先生。”一边偷偷向保安队长使个眼色。 那队长明白,跟在后面走出去,隔了一会儿,回来报告说:“奇怪,那蔡先生说来提犯人,竟连个司机也不用,就是他自己亲自开的车,合着黄小姐两个人,倒押了两个大男人。虽说是受了伤又上了绑的,可是毕竟是危险人物哦,难道他们就不害怕?” 黄家风点头道:“我也觉得这事透着古怪,哪有提犯人还要女朋友陪着的,刚才我特意拿言语试探姓蔡的,要他帮我一个人情忙,他满口答应,好像迫不及待要脱身似的。” 但是思前想后,到底想不透,再不料到蔡卓文会忽然革命起来,竟然这样大胆私放犯人,只道,“也罢,如果他真有什么古怪在里面,就等于自己把把柄送到我手中,以后我有什么事求着他,也就不怕他不答应。”心里暗暗算计,片刻之内,已经不知转了多少个主意。 卓文的车子一直开到吴淞口码头,才找了一个僻静处停下。 车上的两个人,大学生裴毅已经昏迷,那个毛巾厂的工人领袖胡强也伤口溃烂,行动不便,可是为人仍然刚硬得很,嘴里的毛巾一经取出,立即破口大骂:“狗汉奸,你别枉费心机了,你就是杀了我,我也不会多说一个字的。日本人在中国呆不长了,你们也不会有好下场的。” 卓文下来,亲自替他们解了绑,黄裳也从前座上下来,走到两人面前,忽然一言不发“扑通”跪了下来。 胡强一愣:“你们这是做什么?” 黄裳抬起头,眼神清亮,诚恳地说:“胡先生,是我对不起,害了你们,可是请相信我不是有意的,给我一个补过的机会。” 卓文在一旁道:“我是来救你们的,上海你们不能再呆下去了,我这就送你们上船,我会把你们一直送到我的老家酆都,你们可以安心地在那里养伤,直到事情平息为止。” 胡强将信将疑:“你们会有这样的好心?”他看看黄裳,那天就是她做了一场戏,害得他们束手就擒,他记得当时她端着一杯冻柠汁笑着问他们:“我是黄裳,你看过我的电影吗?要不要喝杯水?”是的,她叫黄裳,就是化成灰他也认得她。可是,这个编电影的黄裳如今又演的是哪一出呢? 卓文知道自己难以取信,也不多做解释,只从西装底下取出一支枪来交给胡强说:“我自己不会开枪,这支枪你收着,我会一直同你们在一起,如果我出卖你们,你可以先用这枪毙了我。” 那枪深深刺激了黄裳,她震撼地叫一声“卓文”,忍不住扑进他怀中,微微颤抖起来。要到这一刻,她才清楚地意识到这件事的严重性,卓文此去,吉凶未卜,说不定,就是性命攸关。她恐惧地盯着手枪,就好像它随时会爆炸似的。 胡强是个射击好手,拿过枪来拉开弹匣略一检查,已经知道所言无虚,放下心来,重重点头说:“好,我信得过你们。”又转过脸看着黄裳,忽然一笑说:“我想起来了,我没看过你的电影,倒是在报纸上看过你的照片,你很会写戏……我会记着你叫黄裳的。” 黄裳低下头苦苦一笑:“如果我能左右这场戏的结局,我一定会写你们一路平安,尽早归来。”她害怕起来,抓住卓文的手说,“卓文,你可一定要早些回来啊。” 蔡卓文心乱如麻,直到现在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为了不令黄裳失望,他凭着一时冲动救了胡强,这件事可能会改写他的一生,一踏上这条船,他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可是他也不打算后悔,人一生中总有许多抉择,不是对就是错,生死只在一念之间。但不论到了什么时候,他相信有一个选择是不会错的,那就是爱上黄裳。他紧紧拥抱着她,柔声叮嘱:“我走后,你先回‘水无忧’去,等过了九点再叫你姑姑的司机来把车开走,注意不要让我的司机知道,记住了吗?” 黄裳点着头,固执地追问:“你要早点回来。你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 卓文更紧地拥抱着黄裳,将脸深深埋进她浓密的长发,嗅着那熟悉的发香,只感到一阵阵锥心的刺痛,到这时候,已经不能再瞒她,他只有说实话:“阿裳,如果我再也见不到你,记住,我们曾经、而且永远、彼此相爱。” 黄裳愣住了,挣开卓文的怀抱抬起头来:“为什么这样说?你不再回来了吗?你不是去一下就要回来的,我们很快就会再见面的吗?为什么你说再不相见了?” “阿裳,”卓文苦涩地呼唤,眼神凝注而哀伤,“这件事,明天就会被拆穿,那时候上头绝对饶不了我。我今天离开上海,不知道还能不能活到明天。就是侥幸逃脱,以后这一生也只能活在逃亡之中了。我不可能再大摇大摆地回上海……” “怎么会是这样?不会的。你只是去一下下,你很快就会回来的。卓文,你告诉我,你很快就回来。你说,你会回来的。你说给我听,好不好。卓文,你说呀,卓文……”黄裳焦急地,忧虑地,语无伦次。到这一刻她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竟然严重到要一生一世拆开她与卓文,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江风踏浪而来,一股巨大的忧伤刹那间袭击了她的全身。这时候月亮已经升起,月光透过云层黯淡地照射下来,毛毛的,就要下雨了。 黄裳看着卓文,只觉心如刀绞。他不再回来,不再回来。他怎么能不再回来了呢? 江滔拍岸,仿佛在絮絮讲述着一个天荒地老的故事——在很多很多年前,当世上没有男人,也没有女人的时候,就已经有了他和她,也许只是两缕风,也许只是一对鸟,但他们曾经相依相伴,足足走过了千百年。然而在这一个轮回,他们终于不得不分开了,从此天涯海角,再不相见! 再不相见?黄裳哭得声咽气结:“可是你跟我去大伯家的时候,并没有说以后再不回来,你没说过……” 卓文苦笑:“如果我说了,你就不救他们了吗?” 黄裳愣住:“我不知道。” “我知道。”卓文摇一摇头,一切都是注定的,都是命运,他们逃不了。“我不忍心再看到你烦恼,看到你被噩梦纠缠着夜夜不安。我知道你还是会救他们。也许会迟几天,但最终还是要救。不然你不会安心。告诉了你,只会让你更担心,更烦恼,既然反正要去做,又何必拖延?” 是的,他总是这样。只做不说,做了再说。离婚是这样,救人也是这样。 卓文接着说:“我要和你秘密结婚,就是因为担心随时会有这一天,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这上海滩上,没有几个人知道我们的事,所以你不要慌。如果有人问起来,你就说我们只是场面上的朋友,见过几次面而已。我因为黄家风是你大伯,所以托你带我一齐登门拜访,只说公干,你其实并不知道我要做什么。记住,一定要推得一干二净,问什么都只说不知道……” 黄裳更加伤心,还有谁比他更能体谅她呢?直到这生死关头,他心里想的,依然就只有她的安危。然而这最亲爱的人,如今就要离开她了。从此永不再见。 她将他微微推开一点,乘着月色,要仔仔细细再看他一眼。可是泪水朦胧了她的眼睛,使她再不能清楚地看着他。她只得再次投进他的怀抱,喑哑地叫:“卓文,我们怎么办呀?” 胡强一边看着,十分地不耐烦,他不明白这些斯文人哪里来的这么多的眼泪,好心地催促着说:“有什么怎么办的?又不是生离死别,哭什么?日本人的时间长不了,我们很快都会回来的,你放心好了。” 我们?卓文眼神复杂地看了胡强一眼,什么时候他和他们成了“我们”了? 他苦笑,仍然强撑着安慰黄裳:“他们说得没错,我早也知道日本人必败,汪政府必散。但是我已经身陷泥污,抽身不得。这个时候去投国民党,老蒋未必要我;奔共产党呢,又怕赌大开小;可是又没有解甲归田的勇气……这回的事,倒是替我下了决心了。” 黄裳更加难过,忽然想起一事,回头向胡强问道:“今天是几月几号了?” 卓文答:“十一月十一日。” 黄裳便不说话,流下泪来。 胡强又是不懂。卓文却思索一番,忽然省起,这本是白娘子和许仙的结婚之日,黄裳曾经自比白蛇,却偏偏在这一天同他分离,难免多心。他们望着滔滔的江水,心头同时涌起神话中那水漫金山的的壮丽画卷。她这个白娘子,终于要累得丈夫逃亡了。 想到白娘子与许仙,也就想起了他们的西湖之游。卓文握着黄裳的手,让彼此十指交叉,又抽出来将自己的手心贴着她的手心,两人泪眼相望,无语凝咽,耳边却都同时响起新婚之初他们在西湖上的对话来—— “卓文,你说,两个人到底可以有多近?” “黄裳,我要你知道,我们已经彼此穿越,密不可分。如果将来有一天我们不得不暂时分开,但是我们的心还会在一起,彼此相印,密不可分。” 汽笛响了。宛如无常催命,阎王叫你三更死,不得拖延到五更。卓文叹一口气,回过身来帮着胡强一边一个扶着裴毅上了船,然后站定,最后一次回头。但他看的,却不再是黄裳,而是黄浦江岸明灭的灯火。 江风吹过,雨终于落了下来,缠绵淅沥,若有若无,江岸的灯光依稀朦胧,似近还远。卓文举起手,向空中微微招了招,似在做无言的告别。都说上海是冒险家的乐园,他这个农民之子,以流浪之身,远渡大江南北,终于在上海寻得一栖之地,享尽荣华。而今恩爱情仇,都要一并抛弃了,为了他并不理解的革命。 他曾向黄裳许过誓——“你说过,要同我天上地下,生死与共;而我对你,也是水里火里,永不言悔。不论你想我为你做什么,只要你一句话,我便是刀山火海,也必定笑着去了。” 如今他果然做到了。却也得走了。这样看来,他到上海来,竟不是为了争名,也不是为了求利,倒是因为同黄裳有缘,故而要拼着性命,历尽千难万险,来到上海同她完成这夙世姻缘。若说无奇缘,今生偏又遇着她;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话。 而如今,他们终于分开,是因为缘分尽了吗? 汽船已开,在长笛声中,他向她喊着:“笑一个吧,我想看到你笑!” 黄裳流着泪,但是她低头拭干了,凄然地抬头一笑,竟是艳光逼人。那一种艳,把黄浦江边明灭的灯火也比下去了,把星月的光芒也比下去了,甚至把航船雪亮的汽灯都比没了,仿佛天地间就只剩下她一个人,千山万水也都只在她泪眼一笑间。 那时候他知道,他爱的这个人,是属于天地的,属于整个世界,而不该属于某一个凡人。而他竟得到了她,必然便要比旁人受更多的苦。可是一切都是值得的,值得的。 他招手,再招手。那挥手的姿势同她的笑容一起,成为天地间一个永恒的定格。 再会了,爱人,再会了,上海。 ☆、十七、圣经的沦落 卧床了一个多月,黄家风的伤口总算结了痂,大致好了。但是仍然以静休为名住在大书房,闭门不出,谢绝来访,就连黄乾和黄坤,他也叮嘱他们无事莫登三宝殿。 黄坤新婚燕尔,乐得自己悠闲,黄乾却充耳不闻,宁肯冒着被抓的危险,仍然往黄府跑得很勤,每每同父亲聊天,十句话倒有九句提着可弟,却都被黄家风三言两语岔开了。黄乾只道父亲在病中,心情烦闷,只得耐着性子等他康愈。岂不知,黄家风所以这般揣着明白装糊涂,却是有一个重要的缘故,就是他自己也看上了可弟。 在女色上,黄家风和黄家麒这对亲兄弟有着截然的不同。黄家麒自许风流,生平最爱之诗句便是“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于红颜知己的身上最肯花钱的,兴致来时,便是千金买笑也做平常。俗话说“鸨儿爱钞,姐儿爱俏”,黄二少既有人材,又有钱财,正是花柳地人见人爱的一流嫖客。北京八大胡同里,无人不知“黄二少”的大名。尤其他后来娶了八大胡同的头牌花魁赛嫦娥回家做三姨太,这风流豪客的名声更是大噪。 黄家风对二弟这点却是十分不以为然,认为天下最呆而无为之人莫过于此。他这几年来,劳碌功名,一心求官,兼之聚财不易,一个铜板看得天大,再不肯于女色上轻抛银钱的。早些年里因为生意关系,要常往上海滩走动,那时的风俗,洽谈业务多半在花街柳巷、吃酒碰和之际进行,黄大爷为着应酬方便,免不了也要于书寓中找个把相好的。可是他自有节源妙计,多一分冤枉钱也不肯花——那时上海滩里的规矩,在婊子家中留宿通常是一夜二十元,谓之“下脚钱”,应酬叫局又要支“局钱”,局账之外的开销谓之“礼金”,也即小费。家风精打细算,为了省这二十元,首先是绝不留宿,宁可于交易完成后,吃得醉醺醺的也要撑着回到客栈,寒衾冷被抱枕独眠去;又因那时“幺二”叫局需要两块钱,“长三”却无论起手巾、上果盘一律三块,他便宁可破着面子也不肯叫“长三”的局,就只在“幺二”队里混。有时候一桌子人坐定,遇着别的客人一色叫的“长三”金钢队里的人,连那出局的“幺二”也觉缩手缩脚,他却浑然不觉;而且为着做久了一个妓女,成了“恩相好”,那就免不了要在摆酒吃席的局账开销外,另外常常相送些衣裳钗环之类的体己以显得亲近,他便索性隔三岔五地跳槽,为的就是个干净利落,只结局账,不费其他。他这种吝啬精明的作派,一度在上海滩花格间传为笑谈,然而他只是沾沾自喜,以为自己嫖得够精刮。 至于在北京的小公馆,也并不是风流之患,却是为了偶尔招待亲近朋友时应酬方便,显得不生分,笼络人心之意。那姨太太三分人材,倒是七分功夫,最擅交际的。黄家风娶了她,却从不曾带回黄府中拜见家人,就只在外面包了小公馆长期软禁,只破费个房租食用,却无异于给自己开了个私家饭店,既经济划算又排场风光,一面堵了那些自命风流笑他连个姨太太也没有的人的嘴,一面又不会像二弟那样三妻四妾家庭不和给自己带来麻烦,真正一举两得。但是他这番心思姨太太是不知道的,那位一心做丈夫贤内助的外交夫人先还忍辱负重,一面忠心地帮丈夫应酬张罗,一面静等着自己生下一男半女,或许会被黄家承认,端正地位。然而自生了黄乾,黄老太太又只要孙子不要媳妇以后,她便心灰意冷起来,看透了黄家风的为人,不肯再抛头露面替他应酬客人,又每天哭哭啼啼只吵着要看儿子。黄家风是个孝子,遵母命把黄乾抱回“绣花楼”交给黄李氏抚养,仍然只想把小公馆当作自己的外交饭店,及至见姨太太越来越不受管理,烦恼起来,索性连小公馆也来得少了。没上几年,那姨太太也就忧郁成疾,一病死了。 这以后,黄家风再没动过纳妾之念,虽然酒醉佯狂、花迷蝶眼之际,也免不了结交些白海伦之类的人物,偶尔逢场作戏,却多半没什么真心,也仍然不肯破费,不过应酬些虚面文章,如拜托黄裳代为安插个角色之类,略施小计便享尽温柔。 但近日对着韩可弟,他却生出一番不同的心思来了——他本是个好动的人,这些日子困顿病榻,十分地不耐烦,但是一见到可弟,就会感到一阵如水的清凉,心头的燠热也立刻消逝无踪,这女孩子出尘的清秀让他从心底里感到亲切,有种迫不及待要占有的欲望。他越来越清楚地认识到,她不是他朝花夕拾的女子,而是他内心深处最真实热烈的渴望。 他知道黄乾和黄帝也都爱着可弟,但在黄家风的字典里,是从来不知道什么叫“让”的,便是自己的亲儿子也是一样。但是他也免不了要打算起来:黄帝好说,软弱无主见,自己说要可弟,他绝对不敢有异议;黄乾却不好办,没规矩,满脑子新思想,说什么反对包办婚姻要求恋爱自由,连肃亲王格格的亲事也自作主张辞了。他因为不是大太太生的,又是独子,打小儿被黄老太太娇惯得无法无天,从来就不知道什么叫尊卑长幼,如果听说自己要纳可弟为妾,不但不会退让,说不定还要搬出些男女平等一夫一妻的大道理来教训他老子呢。再说自己身为父亲,同儿子抢女人,传出去也让人笑话。万全之计,唯有先下手为强,来个奇兵制胜,不给他们反对的机会。黄家风是个商人,知道夜长梦多先发制人的要诀,因此百般思索,要想出一个必胜的妙计来。 这日黄李氏带着黄钟黄帝去探望黄坤,黄乾离下班还早,正是再好不过的天赐良机。黄家风事先叮嘱了管家严守房门,一只苍蝇也不要放进来,然后便不怕凉地换了洋绸子的白衫裤,好整以暇地,传可弟来给他打针。 可弟全无防备,如往常一样走进来,一边注射,一边用手在针口附近轻轻揉着。黄家风含笑注视着她一双手,清凉如水,白皙如玉,隐隐透出青色的血管,是“蓝田日暖玉生烟”的青玉,不仅缓痛,而且养眼。 看着这样的一双手,黄家风心痒痒起来,可弟针头一拔出,他便迅雷不及掩耳地,一把捉住了她,涎着脸说:“小韩,我决定娶你做二房,你答应我好不好?” 可弟大惊,用力挣脱:“黄先生,这不可能的。”她心里忽然浮起刚刚看完的圣经故事,《创世纪》第三十章,雅各的女儿底拿出门去玩,被当地族长之子示剑发现,他深为底拿的美丽而颠倒,立刻向她求爱。底拿誓死不从,示剑就把她强拉到自己家中,强xx了她。可弟心中的恐惧越来越剧,不禁痛哭起来,“黄先生,你放了我吧,这件事绝不可能的。” “我说可能就可能。”家风一掀被子翻身坐起,扭住可弟不放,“你跟了我,说是二房,其实所有规矩都和正室不相上下。你也看了大夫人的情形,根本活的时间也不长了,你还担心她和你争宠夺权吗?我这么大的家业,都由你说了算,隔些日子你再替我添个一男半女,我这份儿家业将来还不都是你的。” 可弟只是拼命挣着:“不可能的,黄先生,你放开我,这不可能的。” 黄家风火起来,不管死活将她压在身下就要霸王硬上弓:“不论你答应也好,不答应也好,我现在就要和你洞房,不过你放心,过后,我一定会娶你,不会亏待了你的!” 示剑把底拿奸污了后,就带着财帛去向她的父母求亲,理直气壮地说:“新娘的聘金礼品你们要多贵重都可以,只要她答应嫁给我。” “不!”可弟撕心裂肺地叫着,使尽浑身的力气挣扎着,忽然一拳捣在黄家风伤口上。黄家风毕竟未曾痊愈,吃疼不住,居然被她挣脱了,气得大叫一声:“来人!” 房门“哗啦”一下打开了,拼命奔出的可弟正好一头撞在管家身上,吓得尖叫一声,几乎晕厥过去。黄家风按着伤处,气喘吁吁地命令着:“拿绳子来,把她绑起来,绑得越紧越好,拿手巾来,把她的嘴堵上,我就不信治不了你!拿酒菜来,我要消消停停地享受你!” 可弟痛苦地叫着:“上帝啊,救我!”可是她的哀求只有使嗜血者更加兴奋。比她的祈祷更响亮的,是黄家风变了音的呼喝:“对,绑紧,再紧些,扒了她的衣服,扒光了她!” 书架子被推倒了,那些发散着墨香的古籍或者巨著稀里哗啦地散落了一地,《道德经》、《天演论》、《文心雕龙》、《西方哲学史》、《康熙字典》、甚至前清大臣的奏章折子、日本浮世绘的香艳手卷,都轰隆隆地从头顶上砸下来,砸下来……靛青或者墨绿的织锦封套像一只只冷漠的眼,默默注视着他们,冷白的象牙书签散落了一地,发着暧昧的幽香。一切的道德沦亡了,一切的规矩坍塌了,混乱间,只有最丑恶的欲与最本质的恨并存,而最终欲望占了上风—— 可弟徒劳地挣扎着,却只有使绳子缚得更紧,像一只送上祭台的洁白羔羊,五千年的中国文化和漂洋过海而来的最新科学理论都帮助不了她。在这间最具风雅色彩的道貌岸然的大书房里,正发生着天底下最肮脏残忍泯灭天良的人间丑剧。一个纯洁的女孩子被玷污了,一个上帝的信徒被玷污了,玷污的,不仅是她初生羔羊般纯洁的身体,更有她一尘不染充满宽恕仁爱的心! 钢琴架上,一本厚封的《圣经》正翻开在第三十四章。底拿的哥哥说:“我们的妹妹不能嫁给没有受过割礼的人,这对我们是耻辱。要娶她,你们满城的每个男子必须像我们一样受割礼,否则我们就带妹妹离开这里。” 可弟的头磕在钢琴角上,发出轰然的巨响。 《圣经》重重地砸下来。她闭上了眼睛。 上帝,也闭上了眼睛。 黄坤婚后,这还是娘家人第一次上门,因此接待得十分客气隆重,不仅菜色中西兼备,连杯碟也都讲究非常。黄李氏见一样赞一样,吃一口夸一句,着实得意。 正餐吃过,下人用镀银推车送上饮品来,一应用具全是洋货,计有日本来的乌木镶金的磨咖啡的机器,意大利的水晶玻璃的虹吸式咖啡壶,法国的骨瓷杯碟,英国的纯金雕花勺子,尾端有小小安琪儿,翅膀合拢,抱住勺柄,连奶盅糖罐都是美国货,坠着红宝石的扣子,鲜艳夺目。 黄钟刚赞了一声好,黄坤立刻便命人收起来交黄李氏带回。另又打点了纯金的香烟盒子、打火机送给黄家风,诸色日本产锦缎送给黄李氏,上等的鱼脑冻的端砚和湖州制的婴儿胎毛笔送给黄弟。连同佣人跟班俱有赏赐,上上下下打点得无不周到。 黄李氏眉开眼笑,一家子欢欢喜喜地,直耽搁至入夜方前呼后拥回到黄宅。黄李氏便吩咐黄钟黄帝道:“你两个小孩子吃了酒,这就早点睡吧。我去看看你们爸爸,也要休息了。” 黄钟却道:“小帝,姐姐给我们的礼物,在她家里没好意思细看。不如现在我们一起去你房里,重新分一分好不好?”黄帝自无异议,两人便头并头手牵手地向小花园走去。 黄李氏却看着两人背影发了一回子呆,心道黄钟年纪已经不小,同黄帝到底不是亲姐弟,这样子不避嫌疑,倒不是件好事,还是赶着把婚事办了,尽早打发了她才是。一路思索着,想等下看到大爷时,要把这件事同大爷商量。 不料黄家风却正在等着她,也有一件大事要同她商量,见了面,劈头便说:“你回来得好早!” 黄李氏嘻嘻笑着在床沿上坐下,道:“女婿殷勤得很,多喝了两杯,怕着了风不敢就走,又喝了几杯醒酒汤,所以晚了。你一个人在家等急了?不是有韩姑娘陪你吗?” 黄家风也嘻嘻笑着:“好贤德夫人,把丈夫扔给护士照顾就算尽了心了?” 黄李氏讶异:“当初是你自己嫌弃我手软脚懒,指着名儿要韩姑娘服侍你的,这会子又来怨我?” 黄家风便不再说话,却做出思虑状沉吟不已。 黄李氏几十年来,向以观察丈夫眉毛眼角为人生第一要务,揣测一回,已经猜到几分,却不就说破,只道:“怎么,是韩姑娘服侍得不好吗?” 黄家风摇头道:“那倒不是。只不过,人家毕竟是个姑娘家,黑天白夜地在这屋子里服侍我,传出去未免有闲话。可是不要她服侍呢,倒也再找不出第二个合适的人来,又会打针,性情又柔顺……” 黄李氏笑道:“既这样,那也容易。你把她收了房不就是了?” 家风故作惊讶:“说得容易。她又不是咱家的丫环。况且现在是什么年代了,还收房纳妾?” 黄李氏道:“什么年代也不能不许人嫁汉娶媳。你若怕委屈了她,就明白给她个名分,也不提这妻不妻妾不妾的,上下只叫二夫人,难道我年纪一把的人了,还会和她争宠不成?” 家风道:“也不知她心里愿不愿意?” 黄李氏道:“这有什么难的?我明儿个亲自同她讲就是。面子里子都有了,凭她金枝玉叶,也不过一个小护士罢了,还有什么不愿意的。” 黄家风这才展开笑脸来,握住黄李氏的手道:“我的好贤良太太!你可真是我一等一的好太太。打着灯笼也没处找去。你只要帮我办成了这件事,要什么你只管说,我眉毛也不皱一下。” 黄李氏这时候却又垂下泪来,十分委屈地说:“我要什么?我嫁给你这半辈子,连这个人也是你的,还要什么呢?也是我这些年身子不好,不能服侍你满意,难怪你要再找个人照顾你,这样我也放心,又有什么不答应的?只是一条,这从今以后,家里多出一个奶奶来,又年轻又漂亮又会来事,还怕下人们不去巴结她吗?只怕以后我在这屋里再也没有占脚的地方了。” 黄家风忙赌咒发誓地:“那怎么会?我就是再娶十个姨奶奶,大奶奶也只有一个。你叫她们跪着她们不敢站着,你有什么可担心的?” 黄李氏只管摇着头,皱着眉道:“就算她们表面上服从了,谁知道心里是怎么想的?虽说我儿子闺女都大了,都养得了我,可是我这辈子只是要同你在一起,死也死在这园子里了。我只求你一件事,容我在世一天,就做一天明门正道的黄大奶奶,家里大小事都交我管,这样子,我也不怕那韩姑娘太骑了我的头,也不怕下人不当我是他们奶奶了。” 黄家风这才知道他太太原来竟安的是这般心,暗自思忖半晌,虽说舍不得交出家财大权,但想黄李氏也玩不出什么大花样,不过是耍威风。家产在她手上,也等于在他自己手上,又怕她怎的?于是慷慨答应:“一切都依你。我现在就把房产地契全交给你,你明儿一早就去找韩姑娘可好?” 黄李氏恨得牙痒痒的,表面却只做出柔顺模样笑道:“半辈子夫妻,倒从不见你这样急猴儿状。”忽然瞥到家风右脸侧略有划伤,因探身过去细看。 黄家风忙忙掩住,道:“没什么,起床急了,在床帘钩子上划了一下。”可是脸上得意之情早是溢于言表。 黄李氏观他颜色,知道已是先上手了,心下更加恨不可遏,也不再问,又略叙几句,计议停当便互道晚安别去。路经小花园时,只见黄帝房里灯火通明,隐隐传出哭声。心里想着黄钟竟恁地不尊重,这么晚了还不回房去?便要去说她几句。堪堪走近,却听到一个女子哀怨地催问:“你到底怎么想呢?是不是嫌弃我了?”却不似黄钟声音,不由站住了脚,且不忙进去,只贴近细听。 只听一个男子答道:“我怎么会嫌你?你还不知道我的心吗?不管怎么样,你在我心里总是最美好的。可他是大伯,我能怎么办呢?”这却是黄帝的声音。 那女子又道:“你带我走吧。我们一起走得远远的,就当一切没发生过,行不行?”这次听得真了,竟是韩可弟。 黄李氏恍然大悟,早就风闻小帝和这韩姑娘有些首尾,听口吻这韩可弟竟是想约同小帝私奔,倒亏得她好勇气。按说他们成功了也好,不必自己动手,便解了这夺夫之虑。可是晚上那一番计较不又落空?丈夫和家产孰重孰轻,倒是一件费思量的事。然而丈夫即使在自己身边,心也是野了,这次不成,难保不另找下一个,到时候自己未必有便宜可占,倒不如成全了他与这韩姑娘,万贯家财就实实在在握在自己手上了。 这样想着,便不及听得清楚,只断断续续听到小帝的声音说:“你要知道我的苦楚……就算走出去……我是不想连累了你……”下面的话被可弟的哭声盖住了。接着房门一响,韩可弟掩着脸从屋里冲了出来,黄李氏赶紧隐身树后,心“砰砰”乱跳,直等那可弟跑远才缓过一口气来。 正想走开,门又“吱呀”一响,却是黄帝刚刚追出,望着虚空无力地叫了两声:“阿弟,阿弟。”便在台阶上坐下了。当下霜凄露冷,一弯残月挂在天际,阴蓝的,也像结了霜。那黄帝也不怕冷,就坐在门口吹着穿堂风,长一声短一声地吁叹着,又叽叽咕咕念了两句诗,黄李氏只听得有“冷月”、“诗魂”、“寒塘”、“鹤”什么的,不禁撇撇嘴,心想这会子还诗呀词呀的呢,只是满眼里望去,冷月、寒塘倒也罢了,还算应景,却哪里有什么野”呢?到底这黄帝是个孱头,节骨眼儿上,一分儿刚性也拿不出来,倒不如个姑娘家有担待。刚才那韩姑娘跑走时,虽然努力压抑着哭声,可是踉跄的脚步和仓皇的身形已是把她的伤心尽兴地表达了出来,真是伤透了心的。想那韩可弟也是可怜,有才有貌,怎么偏偏爱上了小帝这么一个人呢,也真叫红颜薄命了。 这样子呆立着叹了一会儿,总算黄帝发完思古之幽叹,关门进屋了。黄李氏这才觉得脚酸腿麻,已经冻得冰了,心里暗暗骂了一声,确信黄帝再不会出来了,方悄声走开。 次日一早,黄李氏梳洗了,即命人请韩姑娘进来议事。 韩可弟这些年在黄宅断断续续也住了不短的日子,于各门各户大多清楚,唯有黄李氏的房间,却从未进去过。忽然听说奶奶有请,心下吃了一惊,只道东窗事发,要拿自己去审问。但是正所谓哀莫大于心死,她倒也无畏,便整理了衣裳坦荡荡地走进去,站在当地,淡淡问了一声好。 黄李氏细细地打量着她,看她眼泡微有一点肿,手脸都有明显淤伤,可是神情肃然,不卑不亢,心里也暗叹这女孩子虽然出身平民,人品的确出众。遂满面笑容地,亲自下床执了她手笑道:“韩妹妹,我今天请你来,是有一件喜事儿同你商量,你可知道是什么事儿不?” 韩可弟听她开口即称“妹妹”,早明白原因何在,不禁血往上冲,脱口道:“奶奶快别这么着,我担不起。” 黄李氏却只管摩挲着她的手,恨不得抹一块皮下来似地,干笑着说:“以妹妹这样的人品,这样的机智,有什么是担得起担不起的?你和大爷的事儿,大爷昨儿已经都和我说了,把你夸得一朵花儿似。其实大爷何必多说呢?这些年我冷眼旁观着,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就是家下人,也都夸妹妹的好,都敬重你为人的。闲时议论着,我还说笑话呢,我说我就不是个男人,我若是个男人,说不定也要来抢妹妹你呢。所以大爷跟我一提妹妹,我立马一百个赞成。你知道这些年来我身子不好,不能为大爷分担烦心,有妹妹你帮忙照顾,可就是我的福分了。也不知是不是我长年吃斋念佛,才念下妹妹你这么个神仙般的人物来帮我,也是上天体恤我的一片心了。妹妹只管放心,只要我们做了姐妹,我绝不会亏待你。你这些年在我家出出进进,也该清楚我的为人,你看我是那容不下人的人不是?只要你进了这黄家的门,只管你披绸子挂缎子,想什么有什么,绝没半分亏待。昨儿我已经同老爷说好了,愿意和你姐妹相称,平头相见,上下人等,只管喊你二夫人,谁敢低看你一眼,我挖了他的狗眼出来。就是你家里的人的前程,老爷也尽可以保证的。你还有什么要求,也只管提出来,姐姐我能帮你的就一定帮,帮不了的也要设法去帮。以后你就是我亲妹妹,我便是你亲姐姐。我这些年来七病八痨的,自知也不是个长命的,有你替我照顾老爷,我死也闭眼了。”滔滔不绝地,足足说了半个钟头,把自己也感动了,眼泪闪闪的,眉毛弯做一幅观音像。 韩可弟却只是一声儿不出,脸上不辨悲喜,临了儿,说了一句:“奶奶还有事吗?没事我出去了。”黄李氏不得要领,只得眼睁睁看着她走了出去,到底也不知她心里盘算些什么。 黄家风听了夫人汇报,也觉不得其解,点头道:“这个女孩子心深似海,看来并没我想的那么简单。也罢,就给她几天时间考虑,不要逼紧了她,免得出意外。反正她已经是我的人了,还怕飞得上天去?”随后却传黄帝进来,问他:“我打算娶小韩为二夫人,以后她就是你二妈了,你怎么看?” 黄帝死低着头,一声儿也不吭。黄家风冷笑道:“她原是请来服侍你的,以后做了你二妈,便是你的长辈了,打针吃药这些子事,只好另请人来。你是不是不满意?” 黄帝呆呆地,仍不知回答。 黄家风烦了,厉声道:“我劝你放警醒点。你亲爸爸把偌大一份家业败了个底掉精光,你妈又疯了,自身难保,要不是我接了你来,你现在早横尸街头了。如今你是咱们家名头正道的二少爷,这靠的是谁?” 黄帝吓得一哆嗦,忙答道:“儿子并不敢忘记父亲的恩德。” 黄家风放缓了语气,隔了会儿又道:“你记得就好。今天叫你来,没有别的,就是提醒你,以后同二妈尽量疏远点,你们今后是母子之份了,不比从前,可以说说笑笑,熟不拘礼。咱们是礼义之家,要懂得上下尊卑,得规行矩步,免得被人笑话,知道吗?” 黄帝灰着脸,点头答应:“知道了。”又站一站,见黄家风再无吩咐,方慢慢退了出来,心里只觉空落落的,回到自己的房间,只觉看什么都刺眼,什么都不是自己的,连这个身子都不是自己的,唯有一颗心——一颗心本来实实地装满着对韩可弟的爱,如今也被人家掏空了,他可还有什么呢? 他又想起昨夜可弟对他的请求,可是那是怎么能够的呢?可弟要他带着她远走高飞,然而飞出去又怎么样?他是手能提还是肩能挑?从出生到现在,长了二十来岁了,他可是一天工也没做过。他能做什么呢?他吃什么穿什么?他的针药医疗费在哪里?他带可弟走,只会拖累了她。她说她情愿工作来养活他,可他能要她养活么?况且,她是能养活得了他的么? 他不是没见过小弄堂市民的生活场景,可弟带他去过一次她的家,已经到了家门口了,他忽然不愿意了,只肯站在弄堂口等她,死不肯进去。那窄窄的弄堂巷子,人家与人家的窗子紧对着,逼近得好比赤膊相见,随时可以伸出胳膊去握手似的。就那样窄如缝隙的一道狭长天空,却还多半被遮蔽着看不到云彩,抬起头,望到的无非是东家婆姨的胸衣西家姑娘的底裤,骇得黄帝几乎不敢抬头。在他的记忆里,虽然满堂姐妹,也从来没见过这些亵衣的,都被小心翼翼地晾晒在男人见不到的地方,怎么可以这样明目张胆地摆在天光下让人看呢?简直就像看到了姑娘家的裸体一样。有人推开临街的门泼水,黄帝本能地向后跳,可是身后也是一个水洼,让他崭新的布鞋找不到落脚处。家家门口都放着一只红漆的马桶,盖着盖子,也不知道里面有没有黄金万两,总之看在眼里是一种强烈的刺激。可是弄堂里的人都习惯了,视若无睹,就坐在那马桶的边上摘豆角,挑毛线。戴着虎头帽的奶娃子坐在小矮凳上,头靠着马桶沿儿打盹,不知道梦里是不是看见了吃的,有口水顺着嘴角一径地流下来,流下来。 不,那样的日子是黄帝不能适应的。他无法想象自己卷起长衫的下摆去挤在弄堂口排队等水,也自知没有力量同菜市场的小贩争得面红耳赤只为了往篮子里多放一根黄瓜半把香菜。把他放到那样的生活里,就好比把水仙种在泥土里,虽然通常的花儿都是那样过活,可仍不代表水仙也可以就此得到充分养料。不,泥土养不活水仙花,弄堂里也住不下他黄帝,要可弟陪着他在弄堂生活里吃苦挨饿,然后让她看着他在贫病交加里一天天死去,就是她愿意,他也不愿意。 他想过去找姐姐帮忙,但是他又怎能增加姐姐的负担呢?妈妈当年说过的话又响在耳边:“小帝乖,妈妈很想带你走,可是妈妈的经济能力,负担你姐姐的学费已经很吃力,实在不能够再带上你了。你跟着妈妈也是吃苦,就好好读书养病,早点出身找份好职位,可以自己负担自己吧。” 自己负担自己。无奈他自己负担不了自己。可是他也不愿意再成为别人的负担。可弟说:“只要跟你在一起,我愿意吃苦。上帝说‘素菜淡饭而彼此相爱,胜过酒肉满桌而彼此相恨’,我相信只要我们是相爱的,就算饿死冻死,也是一对开心的鬼。不论经历什么样的艰辛痛苦,我愿意。” 她愿意,可是他不愿意!他不愿意她跟他受苦,也不愿意自己成为她的负累。她跟了黄家风,自是活得不快活,可是跟了他私奔,却是活也活不下去的。私奔?他们能奔到哪里去呢?这世界上,哪里还有净土,还有他们的容身之地? 这世上到处是藏污纳垢的阴沟,大太阳底下,有的是男盗女娼,妻妾成群。可是偏偏没有一处角落,可以容得下一对贫穷而相爱的男女。他们是无路可走,无处可去的啊! 黄帝扑到床上,终于压抑不住地号啕起来。 ☆、十八、黄帝之死 蔡卓文走后不久,黄裳也就病倒了,许是淋了雨,也许是受了惊,每日昏昏沉沉的,高烧不退,倒像十年前得痢疾的那次。 “劫狱事件”不久,极司斐尔路76号汪伪特工总部将她“请”去了一回,贝当路日本宪兵队也找她问话,但都碍着她是社会名流,倒也不敢动强,只客客气气地照章办事,走了回过场。 黄裳照着卓文的嘱咐,一问三不知,咬定只是陪卓文公干,从黄府出来就回家了,卓文后来去了哪里,她并不知道。她反问:“那两个人是我帮忙抓起来的,我再帮着蔡卓文去救人,我怎么会那么傻呢?又为什么要那么做?”对方也觉有理,见实在问不出什么来,便把她放了。然而黄裳毕竟受了惊吓,病得更重了。 整件事自始至终,家秀毫不知情。对于黄裳,她始终有一种亏欠,觉得她同卓文的婚姻是自己交易的结果,心里难免忌讳。因此除了替黄裳请医问药之外,对她和卓文的事,只要黄裳不说,她照例是不问的。 至于依凡,她的时间是自从太平洋战争爆发就停止了,身子虽然还留在这个世界上,也会吃喝,也会走动,可是心已经死了,除了记忆中的世界,她再看不到旁的人,即使是她的女儿,在她眼中,也只是一个活动布景罢了。 唯有崔妈,向来认为小姐的事就是自己的事,一天三遍地问着:“姑爷到底去了哪里吗?什么时候回来?怎么连个电话也没有?” 黄裳不答,可是眼泪却滴滴嗒嗒地流下来,不一会儿便湿了大半条枕巾。崔妈又后悔起来,心疼地安慰:“姑爷就会回来的,小姐不要太担心了。姑爷对你那么好,不会舍得不回来的。说不定明天就有电话了呢。” 可是明天完了还是明天,卓文只是一点音讯也无。 倒是黄坤,一日偷偷跑来报告说,有一天无意中听到父亲和什么人通电话,言语里提到蔡卓文,怀疑他私通共党,要通缉他呢。 黄裳一惊,半晌做不得声。黄坤忽然走到窗前弯下腰来细细地看着,黄裳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发现是自己用指甲在霜花上划的字,“蔡卓文”“蔡卓文”密密匝匝总有十几个,下面还有一句诗,道是“式微,式微,胡不归”,不由得红了脸。 黄坤望着她微微地笑,说:“你老实告诉我,你同蔡卓文到底是怎么回事?连‘式微式微胡不归’也翻出来了!我虽不懂诗,可是《诗经》总是读过的,也还记得这两句诗是写那妇人在黑天盼丈夫回家的。今天你要不同我说清楚,再不放过你——上次你和他来我家提走那两个刺客,我爸为了向上头领赏,把蔡卓文告了密,要不是我及时阻止,没让他把你也卖出来,这会儿你早就不在这儿了。亏你还当我是外人!” 其实黄家风没有把黄裳告密的根本原因并不是因为黄坤说项,而是因为黄裳毕竟是自己的亲侄女儿,把她搬出来,自己未必脱得了干系,故而诸多设辞,替黄裳做了许多文章铺垫转圜,否则宪兵队那边黄裳也未必那样好脱身。 但黄裳到了这时候,反而无惧,低头思索片刻,复抬起头来,明白地说:“卓文和我是夫妻,我们已经秘密结婚了,就在你结婚前半个月。” 黄坤惊讶:“有这样的事?你瞒得我好紧!”接着笑起来,“这倒可真够浪漫的。可笑那小徐还在一个劲儿向我打听你,想托我介绍你们进一步交往呢。” “小徐?什么小徐?” “怎么你一点也不记得了吗?”黄坤吃吃笑起来,连比带划,“就是我结婚那天那个伴郎啊,也是言化的学生,挺帅的,爸爸是银行家,就是个子矮点。不过没关系,用钞票放在脚下垫高就是了。”看到黄裳脸上仍是一脸的茫然,知她全然没有印象,只得问:“那么,现在你成了逃犯的妻子了,接下来怎么打算呢?” 黄裳摇头:“我也不知道……我盼着他回上海,又怕他回上海。真不知道,这辈子,我还能不能再见到他。” 黄坤下意识地将手按在黄裳的笔划上,一会儿融掉了一个蔡卓文,一会儿又融掉了另一个,直到手冻得发麻了,才恍惚地笑道:“你看我,这不是傻么?哎,这世道也真是不公,有的人呢就夫妻不能团圆,有的呢就撂着一个老的,再娶一个小的。” 黄裳道:“谁?谁撂着一个老的又要娶个小的?陈言化要纳妾?” “他敢?”黄坤“呸”了一口,叹道,“不是他,是我爸。” “你爸?” “就是。你说我爸这个人,早不娶晚不娶的,如今大女儿刚结婚,小女儿也眼看着要出嫁,他倒来凑热闹,‘临老入花丛’。你道娶的是谁?就是那个专门请来给你弟弟打针的小护士韩可弟。” “韩小姐?”黄裳倏地坐起,“她怎么会愿意?” “谁知道?忽然有一天爸说要纳妾了,好像还为这个和我大哥吵了一架。大家都说这姓韩的也是个厉害人物,我们黄家上上下下统共三个男人,从我爸到我哥到小帝,她居然个个玩于股掌,一女三男,够热闹的。就苦了我妈,气得发了胃气疼,现在还躺在床上呢。” 黄裳更加诧异,她虽然只见了那韩可弟一面,却对她留下极深的印象。生平所见的这几个女子,或明媚靓丽如依凡,或温柔沉默如家秀,或娇艳热烈如黄坤,或宽厚随和如黄钟,性格各个不同,却都是暖色调的,是桔黄或者玫红。而可弟,却是冷色,哪怕她穿红挂绿,给黄裳的感觉,仍是一味的白,冰清玉洁,并不像是一个势利虚荣工心计的女子。同时,她也替弟弟担心,想他那么优柔寡断的一个人,难得爱上了个女孩子,却“忽然”成了自己的二妈,叫他心里可怎么承受得了?因问道:“那小帝现在怎么样了?” “你还不知道他?三天总有两天嚷着不舒服。这会子还不是又呆在仁心医院里霸着林医生给他打针?林医生说他根本没事,可他就是死不肯回家。我爸也不勉强,说他大概不想看到那个小护士成婚,要不等事情办完了再接他出院也好,免得他受刺激。” 黄裳听了,更加不安。晚上便同家秀计较:“小帝一定是伤心才病的,不知道怎么想办法见见他才是。” 家秀向来对黄帝没好感,淡淡地道:“他这么大的人了,又是这么大的事,他自己当然有主意的,怎么想呢该自己站出来说个清楚,躲在医院里算怎么回事?我要是韩可弟,我也宁可给黄家风做小算了,好过嫁个窝囊废。” 这天夜里,黄裳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只是想着黄帝的事睡不着。忽然门铃一响,崔妈引着黄帝进来,说:“小姐,小少爷来了,要见你呢。”黄裳赶紧坐起,细细地打量着弟弟,他却还是平时模样,并不见得特别憔悴难过。黄裳放下心来,问道:“你的事我都听说了……怎么忽然想起来看我?” 黄帝向她笑一笑,羞涩地说:“我也不知道,就是想着要走了,怪舍不得姐姐的。想来想去,还是和姐姐在一起的那些年过得最开心。姐,我真想回到小时候,再听你给我读一次‘红楼’啊。”说得黄裳心酸起来,道:“是姐姐不好,总没时间去看你。我知道你住在仁心医院,等我身体好一些,一定去医院看你。” 黄帝却只是笑着,向她点点头,便站起来要走。黄裳道:“你不多坐会儿么?”黄帝道:“我也想多陪陪姐姐,可是时间不多,我还得看看妈妈去。” 黄裳只觉心头恍惚,道:“我陪你去。”便要起来,却觉得身子重得很,心里明白,只是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小帝出了房门,待要喊他,却连声音也发不出来了,只急出一身冷汗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隔壁依凡大叫一声“小帝!”黄裳心头一松,猛地惊醒过来,才知道刚才是个梦,自己竟是魇住了。 家秀崔妈也都被惊醒过来,便慌着往依凡房里跑。只见依凡坐在床沿上,披头散发,满脸是泪,向黄裳道:“阿裳,你弟弟他,他去了!” 黄裳大惊:“妈妈你是不是做噩梦了?”心里却知道依凡所言不虚,必定有事发生了。然而口里还只管安慰,说:“妈,你别急,我这就打电话给小帝,让他自己同您说话。” 电话打到黄府,是个下人接的,说帝少爷在医院住着呢。黄裳暗骂自己发昏,又忙找号码拨往仁心医院,这回接的是个护士,客气地说请她等一等,这就去找黄先生来听电话。然而过了一会儿,她却跑回来惊疑地说,黄帝不见了,他的病房是空的,没有人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走的,去了哪里。 黄裳心里顿觉不祥,向大家学说了电话内容,家秀崔妈也都紧张起来,崔妈便慌着要出外去找,家秀再往黄府打电话通知黄家风。依凡却流泪道:“我是他妈,我知道他出了事了,他刚才来跟我告别,还求我说,他去以后,就再也不要回黄家,也不回北京祠堂,他说他不愿意再姓黄家的姓,他问我,当年为什么不肯带他一起走,是不是只疼姐姐不疼他……”说着大哭起来,那哭声渗在冬夜里,连夜风都格外凄紧起来。 黄裳先还是呆呆地听着,后来就忍不住哭起来。她几乎已经确定,弟弟出事了。 黄帝死了! 他的尸体,是三天后在黄浦江边被人发现的。身子已经泡得浮肿,五官模糊不清,鞋子被水冲掉了,衣服也都零乱不堪,惟一可以断定身份的,是挂在脖子上贴身带着的一条本命金鸡项链,一只金刻长命锁,都是些保佑孩子健康长寿的饰物,如今见着,格外讽刺。 家秀接到警察局电话通知认尸,失手打碎了一只茶碗,愣在当地,半晌做不得言语。崔妈急急奔出来,张惶地问:“是不是小少爷有消息了?”家秀抖着嘴唇,却只是发不出声音来。 崔妈大惊,在她心目中,这位姑奶奶向来是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如今居然这样失态,自是大事不妙,心里大为焦虑,却不敢逼急了她,只得俯身收拾了茶碗碎片,又给家秀另沏了一杯热茶,这才小心翼翼地问:“姑奶奶,刚才的电话……” 家秀如梦初醒,流泪说:“是警察局打来的,让我们去认尸。” 崔妈浑身一震,杯里的茶泼出来,失手又打翻了。坐在地上,就大哭起来。家秀连忙喝住:“你作死呢,小心惊了依凡。事情还不确定,说不定是虚惊一场呢。”崔妈连忙忍住,哆哆嗦嗦地问:“那,那现在怎么办?” 家秀定一回神,打电话通知了黄府,黄家风也是大吃一惊,答应马上让黄乾过来,陪黄裳一同去江边认尸。 然而黄乾到的时候,却不只是一个人,身后还跟着韩可弟和黄钟。见了黄裳,都无心寒暄,凄凄惶惶地一同上了车,便往江边驶来。家秀原也要去,看到车上坐不下,又惦记着要陪依凡,叹口气又留下了。 黄帝的尸体已经被移到沙滩上,四周扯了绳子,拦阻围观的人。黄乾同巡警报了身份,四个人便走进绳圈里,虽然黄帝已经面目全非,然而正所谓手足关心,黄裳只看一眼,已经断定这绝不是别人,正是她的亲弟弟黄帝。虽早有预感,也由不得身软力竭,站立不住,眼泪只管滔滔地流下来,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而黄钟早已经痛号一声,昏了过去。唯有韩可弟,却是脸容平静,有条不紊地将随身带来的衣物替黄帝披上,只待黄乾同警察交涉完了,便嘱雇的工人用担架抬了黄帝离去,且平静地轻声叮嘱,不要走得太急,免得惊了他。黄乾看着,只担心她惊怒交集,脑子出了问题,转念她已经即将成为自己的后母,又觉心灰,一路垂着泪,声嘶气咽地,也不知是为了黄帝,还是为了自己。 黄裳因为黄帝遗嘱不要再踏入黄家,坚持不肯将黄帝尸体送回黄府。黄乾只得租了临江一个农家的柴房暂时停放。那农人原嫌秽气百般不肯,无奈黄裳哭求不已,又许了重金,终究肯了。 韩可弟亲自替黄帝用药棉清洗尸身,又更衣理妆,丝毫没有厌恶恐惧,也不见伤心流泪。黄裳见了,暗觉纳罕,她并不深知弟弟、黄家风、黄乾和韩可弟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也估计得到,必然是黄家风做了手脚,拆散了弟弟同可弟,以至造成这一幕人间惨剧。说起来,这都是自己闯的祸,若不是那日救了黄家风,胡强便不至被捕,蔡卓文便不至逃亡,而弟弟也就更不至于要自杀以明心志了。看那韩可弟幽静娴淑,从容淡定,原是难得的一个好女孩子,如果果然能和弟弟厮守一生,对他的懦弱必是最好的辅助。偏偏横生波折,弄得一对鸳侣劳燕分飞,从此幽明异路,人鬼殊途。从今之后,他们是只有梦中才能相见了。 想到梦见,就想起了弟弟的临终遗言,黄裳忽然第一次意识到,以往只觉得黄家重男轻女,对自己百般虐待,对弟弟却十分宽容,总觉得不公平。现在才发现,其实弟弟才是真正的牺牲品。自己虽说早早离了家,可是自己跟着姑姑和妈妈,生活得何等逍遥,弟弟却是有母不能认,有姐不同行,每天生活在一个似是而非的大家庭里,寄人篱下,苟且偷欢。最终,连一个心爱的女子也保不住,以至不得不以自己的生命来发出微弱的抗议:不要自己再姓黄,不要回到黄家祠堂! 当他在冷水中渐渐窒息的最后一刻,他想的是什么?他只想看一眼妈妈,问问她:当年为什么不带自己走;他只想再陪陪姐姐,听她再给自己念一次《红楼梦》。他虽然不愁吃不愁穿,可是人间最基本最正常的温情,却于他偏偏难比登天。弟弟的一生,何尝真正快乐过啊! 黄裳再次痛哭失声,直哭得肝肠寸断。如果生命可以重来一次,她发誓一定要对弟弟好一点;如果生命可以重来一次,她就是再苦再难,也绝不要同弟弟分开。可是,可是生命只有一次,弟弟已经走了,不管她怎样地痛,怎样地悔,都再不能抚平他的创伤,挽回他年轻的生命。弟弟哦! 临江的农家柴房被布置成了临时灵堂,黄帝的照片被摆在案上,前面点着几枝素烛。而他在烛光里笑着,稚嫩,羞涩,带着一丝迷茫。 至死,他都是一个迷茫无助的少年,从不曾自主过。 也许,投江自尽,便是他今生惟一自由选择的一件事,因为在这世上,惟一真正属于他,可以由他支配的,便是他自己的生命了。 黄家风由黄李氏扶着,在灵堂前鞠了躬。没有人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只是从他看着韩可弟的目光里,可以感觉到他的犹疑。 可弟并不回避,语气柔和然而不容推拒地说:“今夜,我不会离开这里,我要最后陪陪他。” 黄家风正欲说话,家秀陪着依凡到了。这是依凡自走出黄家祠堂后,同黄家风第一次碰面,一时间新仇旧恨悉上心头,眼中几欲喷出火来。黄家风原本便怕见依凡,如今心虚,更觉敌不住那样仇恨的眼光,推说身体不济,提早匆匆离开了。 黄钟走过来,只叫得一声“婶娘”便投进怀中号啕大哭起来。黄坤觉得丢人,忙过去把妹妹拉开。黄乾便递上香来,家秀就着蜡烛点燃了,拜了三拜,泪水断线珠子一般,直滚下来。这个外甥,一向为她所不喜,可是去得如此惨淡凄凉,却令她怅悔不已。 赵依凡白发人送黑发人,伤心的程度更是难以言述。她从来祖宗牌位前也不肯轻易下跪的人,却忽然直奔到自己儿子的棺前磕头不已,口口声声叫:“儿啊,是妈妈害了你!” 看着黄帝的照片,她想起的,却只是那日在饭店里同黄家麒谈判的一幕。当时小帝哭着求自己带他走,可是她拒绝了。她是他的亲娘啊,她生了他,却不能养他,陪他,爱护他,留下他一个人生活在无爱的屋檐下,孤独地长大,凄凉地死去。可是他没有怨恨自己,在他决定蹈水赴死的一刻,他的魂灵还惦记着母亲,迢迢地来向她告别,最后问她一次:妈妈,为什么不要我? 儿子,给妈妈一个机会,让妈妈带你走。无论多苦,妈妈也绝不会再放弃你。儿子,醒来!跟妈妈走。妈妈带你走,再不会丢下你。儿子啊!是妈妈害了你。是妈妈害了你! 依凡的额头已经磕出血来,却依然不肯停止。黄裳哭得声嘶力竭,欲去搀扶母亲,可是身软如棉,一步也动不了。黄乾黄坤黄钟也都陪着落泪,尤其黄钟,心里千万把刀子扭绞一般,直恨不得这就跟了黄帝去,但碍于份属姐弟,纵伤心也该节制,不敢十分表露,因此抑郁不已。唯有韩可弟,自始至终,平静地打理着一切,不见掉一滴眼泪,这时候见依凡伤心过度,便排众而上,走过来扶起她,并不安慰,却轻轻背诵起《圣经》来: “已经发生了的事是早已命定了的, 我们知道人无法跟比他强大的力量抗辩。 你越抗辩,越觉得无益,对自己也没有好处。 在这短暂、空虚、好像影儿飞逝的人生过程中, 谁知道什么是对他最有价值的事呢? 谁能告诉他死后这世上会发生什么事呢…… 主说:要忍痛节哀。 悲痛会伤害你的健康,甚至会导致死亡。 一个亲人死后,会留下绵绵的哀伤, 但如果让哀伤永无休止,那就不明智。” 她的声音像遥远的来自天际的铃声,像梦回故里儿时母亲在床榻的吟唱,依凡精疲力竭,竟然在她轻轻的背诵声中,不知不觉睡着了。 黄乾看着,心里不免感到几分悲寒。兔死狐悲的悲。唇亡齿寒的寒。 烛光摇曳,虫声依稀,众人渐渐停了哭泣,灵堂里,只有可弟平静的诵经声在轻轻回荡。 “在危难的日子, 当仇敌围困着我,当依仗势力、夸耀财富的人包围着我,我都不害怕。 人一定无法赎回自己。 他不能付自己生命的赎价给上帝,因为生命的赎价极昂贵。 人绝付不出足够的代价, 使自己不进坟墓,使自己永远不死。” 如今,付出了生命代价的黄帝已经永远地去了,仇敌和财势却还在包围着她,她真的可以做到无惧吗?她想起五天前,黄帝忽然从医院里打电话给她,约她在圣三一堂见面。 那天不是周末,教堂里没有弥撒,很静,除了鸽子在安静地飞进飞出,一个人也没有。连教父和修女也休息了。黄帝牵起她的手,从两排长长的座椅中间一路“空空”地走过去,一直走到耶稣像前,带着一脸近乎悲壮的神情问:“阿弟,你愿意嫁给我吗?” 她以为他终于决定了,有勇气带她走了,她用全身心的热情回应着他:“我愿意。我愿意嫁给你,跟你到任何地方去。” “那好,让我们祈祷吧。” 他拉着她,他们跪在上帝面前,诚心诚意地祝愿。 然后,他们拥抱,亲吻,轻轻地,怕惊醒了团圆的梦。 教堂两壁的圣经人物都在微笑地看着他们,为他们祝福,也为他们证婚。 他说:“好了,现在我们是夫妻了。阿弟,你现在先回去,我走了。” 她以为他要去安排一些事,并不追问,只是安静地望着他走开。 他走到教堂门口的时候,还回头笑了一笑,略带羞涩,十分依恋。 那个时候,她并不知道,他说“走”,竟然会走得那么远,那么尽,那么彻底。 圣三一堂的尖顶和尖顶上一方碧蓝的天如今又重新出现在她脑海中,可那已经不再是温馨的新婚记忆,而是一根永恒的刺。她知道,他便是她的十字架了,她要永远背负起来,直到她也死去,同他在一起。 “为什么悲愁的人继续生存? 为什么忧伤的人仍然看见光明? 他们求死不得。 他们宁愿进坟墓,不愿得财宝。 他们要等到死了,埋葬了,才有真正的喜乐。阿门!” ☆、十九、兄弟飘零 在黄帝活着的时候,他是黄府里最名不正言不顺的一位少爷,最多余的一个食客。可是他死了,偌大的黄府却忽然冷落下来,仿佛失去了一个最重要的人。 首先是黄家风,他用尽心机夺走了亲弟弟黄家麒的一切——家产,女人,儿子。可是回过头来,却忽然发现,他竟似在重复着弟弟的老路。二弟黄家麒的所为,是从来为他所瞧不起的,他认为家麒窝囊、颓废、一事无成。可是他自己呢?表面上风光一时,然而自胡强率人在黄坤的婚礼上向他打响了第一枪之后,黄府的命运便与日俱下,走到下坡路上来。 他并不在乎黄帝的生死。可是黄帝的存在,原是他最得意的杰作,是他的胜利的徽章。他养着他,无非是为了向世人证明他的仁慈,大度,博爱,和宽厚。可是如今黄帝投江自尽,以如此激烈的方式、以自己的死无情地撕碎了他努力打造的伪善面具,血淋淋地告诉世人这是一个多么残忍荒淫的人,他逼死自己的亲侄子,逼得他跳江,而且即使死后也不愿意再回到黄府。黄家风一向喜欢主持大局,可是他的过继儿子的葬礼,他甚至没有勇气没有立场参加。这是多大的讽刺与报复! 他没有命人立刻把黄帝住的小花园清理出来,一方面是因为黄钟的坚持,另一方面则是心虚。那天,当他刚刚提到黄帝的房间该整理了,黄钟便大哭大闹起来,说谁敢动黄帝的东西她就要同谁拼命。黄家风大怒,正要命人拖黄钟下去,可弟在一旁淡淡地说:“还是留着吧,不然,黄帝的灵魂回来找不到路,也许会发怒。”说得黄家风寒毛直竖。 越是像他这种心狠手辣的人,越是心虚迷信,他可以不怕十个活着的黄帝,可是他却怕一个死去的鬼魂。听下人说,这段日子,夜里经过小花园,常常听到黄帝的房里有人叹气,黄钟也赌咒发誓地说,曾经亲耳听到黄帝咳嗽。黄家风思来想去,到底不敢得罪了“黄帝的鬼魂”,可是心里着实忌讳,只得命人把小花园的门关了,从此只在前门出入。 但是这也不管用。关于小花园闹鬼的传言照旧在黄府里传得沸沸扬扬。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黄家花园,忽然变得阴森恐怖起来。几乎每个人都至少有过一两次遇鬼的经验,说得活灵活现。黄家风为此大发雷霆,特意召集阖府上下训话,声色俱厉地宣布以后再听到谁说狐道鬼,就将谁赶出府去。可是这只有欲盖弥彰,更加暴露他的心虚,也就使闹鬼一说更加切实。渐渐地小花园便是在白天也没有人敢去了,黄大爷的房子同当年黄二爷的房子一样,也出了一间人人谈之变色的“鬼屋”。 而且黄家风开始做噩梦,伤口也总是隐隐作痛,风雨天痛得几乎站立不住。他要求可弟给他打杜冷丁,可弟建议说不如打吗啡见效得快。事实证明可弟的说法很对。 可弟终于答应要嫁给他了。这是这段日子以来惟一的好消息。 一切都是为了可弟。如果说拼搏半生,鞠躬尽瘁,到老了他还有什么放不下,那就是可弟了。白发红颜,是一种富贵象征,看着春葱儿似的可弟,黄家风觉得自己的路还长着呢,富贵也长着呢,如今他终于得到了她,他为她付出的一切,包括逼死黄帝毁坏名声便总算都是值得的。 但是显然黄乾、黄坤、和黄钟都不这么认为。 黄乾为了可弟的事同他大闹,当面斥责他逼死黄帝,重新搬回宿舍去住,又扬言要出国远行,再也不回来了;黄坤则总是话里话外地褒贬可弟,对父亲老来纳妾这件事大不赞同;而黄钟,自从黄帝死后她就没有笑过,每天泪眼不干的,见了自己的亲爹就像见了仇人一样。 只有黄李氏,仍然是他一贯的支持者。对于黄帝的死,她只是略带一点幸灾乐祸地淡淡地说:“那个病秧子少爷,打小儿看着就不像能活长的样子,倒是没想到,还有跳江的刚性儿。”但是当了黄钟的面,她这番话却是不敢说的,怕神经质的小女儿会发疯。 黄钟自黄帝死后就变了一个人,一改往常的随和乐天,变得激烈而忧郁起来。她爱黄帝,这是黄府里一个公开的秘密,只是谁也没有想到她爱得如此过激。她是家中最小的女儿,既没有哥哥的聪明能力,也没有姐姐的漂亮心机,她像所有的“老疙瘩儿”一样,从小是哥哥姐姐的跟屁虫儿,人云亦云,没有自我。但是哥哥姐姐都比她大得多,所以她总是很寂寞,且擅于幻想。黄帝是第一个走进她生活的男孩子。他那种软弱的温柔,忧郁的态度,令她既心动又心痛。在她心目中,他是百合花瓣一样的少年,苍白,安谧,柔和,带着病态美。他的希腊石像一样俊美的脸,是她少女梦里的全部渴望。他的叹息,总能触动她心底深处最柔软的痛楚。在她自我幽闭的修女一般的闺阁生活里,他集中了她对于爱情和浪漫的全部理解与幻想。他是不会写诗的诗人普希金,不会开枪的少年维特,不会击剑的贵族罗密欧。即使他爱她不如她爱他,可是他在,她的爱便也在,反正是没指望有什么结果的,不过是需要那样一个载体来寄托她的少女朱丽叶之思罢了。可是如今他死了,爱情和幻想彻底落空,思念和忧伤却反而可以落实。她有着更充分的理由来做一个流泪的朱丽叶,可以每天用24小时来全职伤心。她觉得全世界都欠了她,都有理由对她的眼泪做出补偿,当她痛哭或者发怒,每个人都应该报以理解,并且安慰她迁就她。 这段日子她忽然爱上了读词。《断肠集》、《漱玉词》、《花间集》、《通志堂》都是她的最爱,几乎手不释卷。打她窗前经过,总会听到房里传出的吟哦声。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 “细雨梦魂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多少泪珠无限恨,倚栏杆。” “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人到情多情转薄,而今真个悔多情。又到断肠回首处,泪偷零。” “便做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 声声带“泪”。句句是“泪”。 只是,“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禁得春流到冬,秋流到夏?” 同时她也学做诗,但是没有人看见过。因为她做诗是为了烧诗。 不是用纸,而是写在上好的白绢上,一边流泪一边写好,然后再一边流泪一边烧掉。眼看着“清泪尽,纸灰起”,正是“梦好难留,诗残莫续,赢得更深哭一场。” 家秀和依凡当年开玩笑,曾经把她和可弟与黄帝的关系比做“宝、黛、钗”,说她是温柔沉默的宝姐姐。可是现在看来她们是大错特错的。因为恰恰相反,黄钟如今的所作所为,正是一个不折不扣断肠焚稿的林妹妹。虽不曾“洒上斑竹都是泪”,却早已“泪痕红浥鲛绡透”了。 月夜。 是满月。然而照在黄府小花园里,却只觉得凄凉。“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诗魂。”黄帝的房间犹在,可是黄帝的人呢? 黄乾在这个凄冷的月夜,久久站在黄帝窗前,看着屋中那个窈窕的身影。 不,那不是黄帝的魂灵重现,而只是一个伤心的未亡人。 “未亡人”。韩可弟是这样对他称呼她自己的。她说:“我爱黄帝,黄帝也爱我。虽然没有人为我们证婚,可是我在上帝的面前,已经把自己许给了他。他死了,我便是他的‘未亡人’,没有立刻随了他去,只是因为我留在世上的任务未完。” 而她的任务,却又是多么可怕而富毁灭性? 那天,在黄帝的灵前,当众人离去,她却坚持留下来陪黄裳守灵,而他为了她,亦决定留下。 她握着黄裳的手,眼睛却望着黄帝的照片,望向不可见的世界,轻轻说:“我自小背诵圣经,照着圣经上的话处事做人。我不是一个聪慧的女子,我这样出身的女孩子,从小得到的最好教育,无非是将来怎样做一个贤妻。我还记得《圣经》上有一段关于贤妻的话是这样: ‘贤惠的妻子到哪里去找呢? 她的价值远胜过珠宝。 她的丈夫信赖她,绝不至于穷困。 她一生使丈夫受益,从来不使他有损。 她开口就表现智慧,她讲话就显示仁慈。 她辛勤处理家务,关心全家的需要。 她的儿女敬爱她,她的丈夫称赞她。 娇艳是靠不住的,美容是虚幻的, 只有敬畏上帝的女子应受赞扬。’” 黄裳早已泣不成声,可弟却依然平静,平静地背诵圣经,平静地诉说心曲:“我一直以这个为标准,希望自己将来能遇到一个心爱的男人,竭尽全力,做他的贤妻。我抱着这样的目标认认真真地做人,结果,我遇到了黄帝。也许你们会觉得他懦弱,也许你们觉得我势利。不,都不是的。黄帝他只是可怜,对一切太过无奈,不能自主。我同情他,可怜他,他也同情我,可怜我。每次我看到他为了同母亲姐姐分离而伤心,我就在心里想,你别哭啊,你没有人疼,我会疼惜你,将来,我会一百倍地补偿你,对你好,让你成为全天下最幸福的丈夫。我也一直相信,只要有了他的爱,我便也会成为全天下最幸福的妻子。可是黄家风,他把一切都毁了。是他逼死了黄帝,是他毁了我的一生。我要报复!就像底拿的哥哥向示剑复仇那样,像他们毁灭我那样,毁灭黄家的一切。也许上帝不会允许我这样做,我死后会下地狱的,但是我不在乎了。上帝说,自杀身亡的人也不能升天堂。黄帝在地狱里等着我,我终会和他会合的。” 她的声音忽然变得凄厉,然而只是一刹那,她又恢得了平静,转向黄裳,轻轻唤:“姐姐!”她悲哀地笑着,温柔地要求:“容我叫你一声姐姐好吗?你是他的姐姐,就是我的姐姐。我和黄帝的婚礼你没有参加,可是,今天你肯答应我,就是承认我了,你答应我好吗?” 黄裳心痛得几乎恨不得要大叫几声才能发泄,抱住韩可弟大哭道:“我答应,我答应,在我心中,你已经是小帝的妻子了。如果小帝在世,可以娶你为妻,我一定很高兴。” 可弟笑了,笑得舒畅婉媚:“姐姐。”她叫,像一个毫无忧患的小女孩。 而黄乾惊心动魄地听着这一番表白,早已呆住了。他第一次知道,韩可弟原来爱黄帝爱得这样深,这样烈,她的温柔平静的外表下,藏着的竟是这样一颗热烈的爱着和恨着的心。 他突然感到不寒而栗。 事后,他特地找出《圣经》那个关于底拿的故事来看了。故事里说,底拿被示剑奸污后,他的哥哥们提出,除非示剑城的所有男人都受割礼,成为上帝的子民,他们才肯把妹妹嫁给他。示剑答应了,命令全城的男人统一受割礼。然而当夜,在那些受了割礼的男人痛苦难当的时候,底拿的哥哥们忽然乘其不备杀进城来,趁那些男人无力应战,血洗示剑城。 黄乾看得胆颤心惊,他从没有想到,以宣扬仁爱和宽恕为教义的《圣经》上居然也有这样残忍的故事。韩可弟以底拿自许,口口声声说要报复。她会怎样报复?也毁灭他的全家吗?另一方面,听说了父亲在可弟身上做下的恶行,他也感到由衷的愤怒与羞惭。他以有一个这样衣冠禽兽的父亲为耻。所以尽管明知道小花园里的风风雨雨、那些关于鬼狐的谣言并非全是空穴来风,而是可弟一手制作的好戏。可是他就是不忍拆穿她。 然而明天,明天她就要出嫁了,嫁给自己的父亲。他再也不能袖手旁观,他有太多的话要对她讲,不能不同她深谈一次了。他终于鼓起勇气,走到黄帝的房门前,轻轻敲了敲门。 门开了,可弟俏生生的身影出现在门前,清秀的脸上挂着泪珠,在月光下显得异常凄冷哀艳。 这是黄乾第一次看到可弟流泪,他禁不住心软。在他眼中,可弟已经不是一个女体,而是上帝的使者,是复仇女神。他几乎就要跪下来对她顶礼膜拜,替他的父亲求她宽恕,同时为自己祈求她的爱。 哦,她的爱!如果她能像爱小帝那样爱自己,哪怕只有一半那么爱,那他该多么幸福呀! 可弟看到黄乾,似乎并不吃惊,只是平静地问:“你找我,有事吗?” 黄乾注视着她,月光下,她美得多么出尘脱俗。他不能相信,这个清秀纯洁的女孩子,心里装着的竟然都是恨与报复,而这一切,又都是他的父亲造成的。 “我来,是想对你说。如果可以,我愿意代我的父亲赎罪。我知道我的家庭对你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孽,但是请求你给我一个机会,让我来补偿你。可弟,你说过,每当你看到小帝流泪,你就为他心痛。我对你的心,也是一样的。你有多么爱小帝,我就有多么爱你。跟我走,让我们离开这里,把所有的不愉快都忘记,重新寻找属于我们的幸福和快乐,好不好?” 然而他在她眼中看到的只有冷,只有仇恨。 “不可能的。我不会忘记对黄帝的爱,也不会忘记对你父亲的恨。我说过,我活在这世上,惟一的意义就是报复。我要看着黄家风死,并且死得比黄帝惨一百倍。如果你不同意,你就去向你的父亲揭发我,让他也杀了我,那么,我就可以早一点同黄帝重逢。否则,你只有看着我一点点报复他们,直到他家破人亡,一无所有。” 她说得如此怨毒,如此绝裂,令黄乾心胆俱寒。 “你明知道我不可能伤害你,但是我也不愿意眼看着你伤害我的家人。为什么要恨、要报复?你是上帝的信徒。但是是你的上帝教会你杀人吗?” “不是上帝要我这么做。但是,邪恶的人自己会这样做。上帝说,‘邪恶的人为他们的暴戾毁灭,因为他们拒绝走正直的路。’这是他们应得的命运,他们抗拒不了。” “让你的上帝见鬼去吧!你还记得你给我讲的那个雅各娶妻的故事吗?雅各娶了两个妻子,她们彼此争风,还要把自己的婢女也献给他。其实婢女也是和他们一样平等的人,凭什么被当成礼物送来送去?难道雅各不该受到惩罚?难道那些婢女都要报复他,杀死他全家?” 她看着他,清坚决绝,丝毫不为所动:“你说服不了我,也恐吓不了我。我已经除了仇恨便一无所有,也毫无所惧。哀莫大于心死。如果你没有勇气揭发我,那么,就请你离开,离开我,也离开我的仇恨,我不想,让这场战争伤及无辜。” 然而在她的清坚绝决中,他却忽然看到一丝希望,情不自禁,上前抓住她的手说:“这么说,你报复的目标里没有我是不是?你并不是恨黄家的每一个人,你还有仁慈,有不忍,你并不是只有恨……” 他没有把话说完。因为他看到,可弟的眼中再次涌出泪来。他知道,这一次,她是为了他。他呆住了,心痛如潮水般涌上来,不能停歇。 可弟终于为他落泪。只有一次,只有两滴,但,够了。 第二天韩可弟便嫁了。 黄裳因为卓文和黄帝两重恩怨,心里将黄家风恨了个贼死,自是不会去观礼。黄李氏也借口家逢新丧,不易张扬,因此并没请太多客人,就是黄家风自家人办了酒席,请黄李氏上座,受了可弟一盏八宝茶,又着黄乾兄妹来拜见了,下人一齐跪下称“二夫人”,阖家吃了顿酒,便算礼成。 本来黄家风的意思是只循新礼拜几拜便可,无奈黄李氏却一口咬定,坚持非要行全礼才罢。黄家风脸上变色,为难地看着可弟。好在可弟并不计较这些,满面春风,插葱似下拜,捣蒜般磕头,并无一丝推诿。黄家风认定这是因为可弟对自己倾心满意,所以才会这般宽容迁就,得意已极,哈哈大笑起来。 黄乾看在眼中,分外刺心,间中悄悄向黄坤道:“《广阳杂记》里说:‘马嘶如笑’。我看爸倒是‘笑如马嘶’——嗓子又破,声音又响,脸又长。”黄坤一笑,赶紧忍住,摆手叫他不要再说。 这时可弟已经行过全礼,敬上茶来——大家规矩,娶妾就如小户人家娶媳妇一样,要那做小的要跪着向做大的奉一杯“新抱茶”——茶极苦,但是奉茶的和喝茶的人心里只有更苦。 按习俗,正室夫人喝了这杯茶,便等于承认了侧室的身份,自此便将一个丈夫与她平分秋色,然而正所谓“酣眠之榻,岂容他人侧卧”?因此这杯茶照例是不愿意痛快喝下去,要多少为难新人一回的。在这递茶接茶的当儿,是最为难堪的,可是这又的的确确是一件喜事。唯其如此,更见其难。 然而喝茶的人也还罢了,更苦的却是喝酒的人——黄乾眼看着心爱的女人做了自己继母,一腔郁闷无处发泄,唯有努力地灌自己喝酒,不上几杯,便醉倒了,吐得口干舌燥,满脸涨红。 黄家风看得生气,命人扶他下去,不许他再出来。黄乾一边走,一边还回头死死地盯着可弟,嘴里只管嚷着:“我知道你心里很苦,我心里也一样地苦。别再苦自己了。只要你说一句话,我立刻带你走,我们离开这里,走得远远的,再也不回来,不见这些人!”管家见他说得不像,吓得连忙上前捂了嘴,帮着下人死拉了他回房。黄李氏、陈言化一行人只作听不见,犹自彼此大声地让着酒,有意制造出几分喧哗来,将尴尬遮掩过去。 黄乾回到房中,砸碎了所有的杯盘花瓶,第二天酒醒过来,也不等人服侍,也不向父母打招呼,便独个儿回宿舍去了。接着便紧锣密鼓地办理出国手续。他不能阻止这场战争,就唯有逃离。临行前夜,黄坤和黄钟姐妹来看他,一边一个抱着胳膊依依地说:“大哥,你这一去,又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见得到?” 黄乾也是黯然,摇头道:“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可是我没办法再呆在国内。只要一想到小帝的死,想到可弟的嫁,我心里就……”说着红了眼圈。而黄钟早已哭出声来。黄坤叹息,抱着妹妹的肩安慰说:“人死不能复生……顶多明年,你也要嫁出去了,我们兄弟姐妹几个,就只留我一人在上海,也是无趣。” 黄钟愈发大哭:“不,我不要嫁,我不要嫁……”黄乾冷笑道:“我劝你不如早点嫁了,嫁得越远越好。还有阿坤你也是一样,离家里也远着点儿吧。爸爸这些年也不知害了多少人。听码头上的人讲,他的生意不简单,好像同军火也有点关系。日本人长不了,到时候,爸爸第一个脱不了干系。里面外面,不知多少人想要他的命呢。你们倒是早做打算的好,免得将来做了替死鬼,自己还不知道呢。” 黄坤听了,暗暗心惊。忖度几回,觉得哥哥说的不错。当夜回到家中,便把这番打算同陈言化说了,言化也道:“就是你不说呢,我也早想说了。你爸这些年财大势大的,虽说家底儿原本就厚,可也没见富得这样快的,眼见着防弹汽车都买了三辆,一出门,保镖跟前跟后,说得好听是阵势,说不好听是心虚。既然现在连你亲哥哥都这么说了,八成这钱来得有些不干净的。我们光没沾到多少,可不要白担了虚名,惹出祸来。” 从此黄坤便同娘家疏了来往,除了逢年过节,难得有个走动。 黄家风新婚燕尔,并不留意这些个闲事。加之新近因为时时伤痛发作,可弟给他多打了几次吗啡,渐渐上了瘾,而家业早已落在黄李氏手上,也是不由得他关心。黄李氏侍候了黄家风大半辈子眉高眼低,到今天才算真正把家中大权拿在手中,因此得意忘形地,不知道怎样炫耀才好,儿女之事也并不放在心上。黄乾本就不是她亲生的,在面前只有碍手碍脚,他要出国,于她是巴不得的一件好事。而黄坤疏于往来,她也只想着嫁出的女儿泼出的水,不曾留意。唯有黄钟的婚事,如今是她心头第一紧要大事。她掌家伊始,一心想张罗几件大事来卖弄自己的治家手段,因此兴兴头头的,每天不是召裁缝,就是订酒席,忙得见首不见尾。 无奈黄钟因为黄帝之死伤心过度,迎风痛哭了几次,病倒了。每夜淌眼抹泪的,略好一点便往黄帝的屋子去徘徊留连,免不了又要再哭一场。因此病情时轻时重,总不见好,每每同她商议婚嫁大事,只会招得她更加痛哭流涕。黄李氏无法,只得请了护士来家侍针喂药,只是这一次留了心,专门找那上年纪面貌平常的人进来,生怕再弄出第二个韩可弟来。 因此黄宅阖府上下,虽然较前冷清许多,打眼望去,却并不觉得。只看到张灯结彩,歌舞升平,似乎还可以平安热闹地过上几十年。 然而,没有人看到,复仇女神的翅膀已经张开,死亡的阴影笼蔽了整个黄府花园。 ☆、二十、原配 黄裳一遍遍地在玻璃窗的霜花上用手指划着卓文的名字,然而冬去春来,窗上再也结不住霜了,卓文却还是没有回来。 留声机里白光一遍遍哀怨地唱着:“你为什么还不来,我要等你回来。我等呀等呀等呀,等你的人儿这么心焦。我等着你回来,我想着你回来,你为什么还不来,我要等你回来……” 等啊等,却只是等不回。“式微式微胡不归”的祈盼变成了“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我纵不往,子宁不嗣音。” 可是音信也仍是没有。 要求一点点降低,终于只是想听到他的消息,知道他是不是平安,是否也想念着她。但是这也不能够。他整个人,就好像从空气中消失了一般,又似乎从来都没有过,往日的恩爱种种,全都是梦。如今春暖花开,便梦随云散,花逐水流了。而通缉令已经发下来,贴满了上海的大街小巷。 到了这时候,柯以也知道发生什么事了,特意上门来探望黄裳。黄裳裹着被单到客厅里来见他,脸黄黄的,黯然问:“柯老师,你还觉得卓文是汉奸吗?”不等柯以回答,她又苦笑着说:“我知道,你又要说卓文这样做只是表象,是为了私情,而不是为了主义。但是我只要你知道,他的确是做过一点好事的,这就够了。” 家秀坐在一旁,生怕他们争论起来,正逢崔妈送上茶来,趁机打岔说:“这是一个朋友前日刚送来的明前茶,你们尝一尝。我不是妙玉,也没有什么鬼脸青收了梅花上的雪来泡茶,可是这杯子倒是正宗的明代钧窑出品,我也就不算俗了。”又临时想起似的,开了柜子取出一只水晶盅来,假装随意地说,“这是一点桂花卤,你好像说过最爱吃的,既然赶上了,就拿回去好了。” 金黄的桂花卤盛在透明的水晶盅里,未闻其香,先见其艳。柯以自然明白这绝非偶得,而是家秀上次听说自己喜欢桂花卤,特意制作了送他的。然而何以隔了这半年多才拿出来呢?显然她自觉冒失,有意迁延,好使得自己的馈赠不显得那么刻意。这中间的种种深情曲意,实在难得。 柯以心里由衷感激,却怕太露形迹令家秀着恼,便只做出随意的样子顺手收了,又低头品一口茶,赞道:“果然佳茗。你得了多少,等下我回去的时候,也包一包给我带上。” 家秀嗔道:“哪有这样的人,吃了还要拿,真是皮厚。” 崔妈在一旁道:“这你可冤枉柯先生了。柯先生最斯文害羞的人,这是不见外才这样说话。本来柯先生也就不是外人么。” 柯以正用银牙签子往外挑茶叶沫子,听到这话不由微微地一笑。 家秀红了脸,向崔妈发嗔道:“这里又有你什么事?”正要再说,法国厨子来问:“柯先生来了,午饭是不是要添一个菜?柯先生最爱吃烤小牛肉的,就还是老样子,五成熟,加铁板?”柯以笑得更厉害了,不待家秀说话,早用流利的法语扬声回答:“那敢情好,我好久没吃史密斯先生的烤小牛肉和奶油汤了。” 崔妈虽然听不懂他们说些什么,但是看神情也猜到个八九不离十,笑着说:“这就对了。就是要这样不见外才好。柯先生千万别把自己当外人。”一边唠叨着,一边收拾茶托便要避出去。 家秀红着脸,瞪眼道:“这崔妈,越老越没规矩,好不讨厌。”柯以笑着说:“我倒觉得崔妈最好,最有人情味儿。”逗着嘴,忽然意识到说是来探黄裳的病,这半天却冷落了她,待要补救,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黄裳已经进屋了,不由有些讪讪地,叫住崔妈道:“这些日子,可知你家小姐通常做什么消遣?” 崔妈昂头想一想,说:“小姐前日派我去买了一盒雪茄烟回来,一根根地点着了……” 家秀诧异:“阿裳什么时候学会抽烟了?” “小姐哪里会抽烟?她就是点起来,闻那个味儿。每次吸气点火,都被呛得直咳嗽。偏那雪茄烟古怪得很,点着了,放一会儿不吸,就又自动灭了。小姐就掉眼泪——看样子倒不像全是烟呛出来的。” 家秀和柯以对视一眼,彼此叹了口气,都是半晌不说话。 崔妈端着茶托下去了,屋里霎时静下来,静得可怕。柯以又叹了一声,道:“倒没料到黄裳这样痴心……当初,你怎么竟会答应她嫁给那个蔡卓文呢?” 家秀听他话中有埋怨之意,一时情急,脱口而出:“还不是为了你……”说了半句,自觉有失尊重,不由咽住。 柯以却已全明白过来:“你是说那次蔡卓文所以答应救我出狱,就是因为你答应把黄裳嫁给他?这代价也太大了,你怎么能这么糊涂?” 家秀又急又愧,辩道:“我并没有说把黄裳嫁给他,只是答应他们来往,怎么会想到事情竟然发展到这一步……”想到无论如何,今日种种,毕竟是自己当日一场交易的结果,羞悔难当,不禁流下泪来。 柯以看着,心软下来。想到家秀一直视黄裳如同眼珠,却为了自己做下伤害她一生的错事,可见待自己的这一片心。一时情动于中,上前握住家秀的手说:“家秀,我……” 不料家秀却像被电击了似地,惊得猛退半步,眼中满是凄楚无奈。柯以猛醒过来,家秀为他出卖了黄裳,后果至今仍在,当此之际,却又让她怎能接受自己的感情。他深深叹息,真不明白上天为何如此捉弄于他。他们两个,分分合合交往了半辈子,时而紧时而松的,却只是不能如愿。这其中,她若进得半步,又或者他着紧一时,或许便成了。然而他们两个又都是内向含蓄的人,他看她,是春云出岫,她看他,却是秋水生烟。风一阵雾一阵的,总不见分明,中间又总是隔山隔海的,弄得个情天谁补,恨海难添,到底一场佳话成了虚话,也叫做无奈。 当下柯以惘惘然地,取过帽子来告辞。家秀心烦意乱,也不挽留,默听着电梯一级级向下去,“空通”一声落了地,门开了又关上,只得恹恹地起身来收拾茶杯茶碟,触手温存,茶还是热的,可是人已经远了。她忍不住复又跌坐下来,心头惆怅万分。偏这时法国厨子上来报说:“小姐,烤小牛肉做好了,这就开饭吧?”家秀更加落寞,哽着喉咙说:“我有点不舒服,不想吃,你们自己吃了吧。” 厨子愕然:“怎么柯先生走了么?”转念想到事不关己,遂又打住,乐得自端了美味下楼邀众西崽大快朵颐去。 这里柯以下了楼,并不就走,却站在门首发了半晌的呆。这是一个晴天,云淡风轻,略带一丝寒意,却只会更加清爽。他想着自己同家秀这几年来的相处,同甘共苦,了解日深,却为何总是情深缘浅,也同那天边的云相似,可望而不可及呢? 有燕子箭一般地自蓝天划过,不等他双眼捕捉清楚,已经消逝无痕了。若干年后,他同家秀的这一份情,也是雁去无痕吧? 蔡卓文终于是又回到蔡家村了。 苍天厚土,深水层山,漫山遍野只写着一个“穷”字。在农村,穷是可以看得见的,无遮无拦,所有的自尊含蓄都剥落,荒凉触目惊心。然而卓文看着这一切,却只是麻木。 当年,他不曾了解什么是繁华的时候,他渴望繁华,渴望离开山村,离开贫穷,离开粗鄙的耕渔生涯。他是多么艰难才离了这个偏僻落后的蔡家村的呵,那是离开后连梦里也不愿回去的贫苦地方,荒凉,死寂,单调,辛苦,春要种,秋要收,夏要渔,冬要猎,一年四季忙到头,却只是为了“吃”“穿”两个字,再高一点的要求,便是“性”。至于“爱”,那是奢侈的,故而是不洁的,羞于启齿的。 一村子都姓蔡,沾着亲连着根,从甲的眼睛深处可以看到乙的眼光,每一个人身上都藏着一个自己,每一次丧事都是埋葬一个自己,每一回接生也都不过是又多了一个自己。 他渴望走远,从很小很小的小时候,从懂事起,他就想远离这一切,到一个没有人认得自己没有人记得自己的地方去。一度他做到了,当他同黄裳泛舟西湖,相会酒店时,长江北岸贫苦村落的渔家生活离他已经很遥远了。可是因为黄裳的一时之念,害人又救人,逼得他再次回到这村庄来,重新面对已经离了婚的妻子,和满脸上写着“到底报应了”的神情的幸灾乐祸的村民,他的骄傲和激情被彻彻底底地打败了。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一切都回来了,打回头从原地做起。 他坐在院子里,怀念着他的汽车,他的寓所,他的可以并排躺下四个人的俄式钢丝床,百年以上的窖藏红酒,气味清香的剃须水,还有雪茄烟…… 说空就空了。 那么这些年来挣扎煎熬、跌打滚爬都是为了什么?为了什么呢? 胡强和裴毅叫他“同志”,每天鼓励他,给他讲抗日救亡的大道理,描述革命的美好前景,并且同他讨论马克思主义。他并不以为然,但仍是愿意听,因为在这里,他们是惟一可以同他对话的两个人。 他们有时也会谈起黄裳。胡强说:“依我说,你家嫂子(他是这样称呼秀美的)才是真正的贤妻良母,能生能养能干活。像黄小姐,是写戏的,自己也就像戏里的人,打个转儿就要回到戏里去的,不长久。这样的人,放到佛台上供着还差不多,娶回家做媳妇,想想也玄。” 裴毅却不同意:“我倒觉得黄小姐很好,聪明、镇静、识大体,又端庄勇敢,有思想有魄力。做妻子就应该那样,有共同语言,有交流,所谓神仙眷侣,就指的是黄小姐那样神仙似的如花美眷了。” 不论褒也好贬也好,他们谈起黄裳的态度是一样的,都带着敬畏和羡慕,可望而不可及的口吻,仿佛在谈论云端的一座神,而不是一个人。 卓文对此很满意,颇为自矜。于是引着他们更多地谈起她,仿佛这样就可以离黄裳更近一些。 但是伤愈之后,连他们也走了,说要去苏北参加新四军。卓文彻底地寂寞起来,整日面对着已经不是妻子了的妻子,感到双重的难堪。 然而秀美却夷然得很,她并不在乎卓文怎么样看她,只要他又回来了,生活在她身边,她就很高兴了。她想,或者是自己的许愿成功了吧?她在菩萨面前磕了那么多头,磕得青砖也塌下去一块,到底把个丈夫给磕回来了。这一回他大概不会再走了。虽然现在他对自己还不理不睬,但是只要自己侍候好婆婆,带好儿子,总归有一天,他会回心转意的。 卓文亦不是没有想过就这样同秀美言归于好,可是想到黄裳,心头毕竟伤痛,不愿自己负了她。自己已是负了秀美的了,不能再负了黄裳。一生之中,他总要至少对一个女人负责任。他想,如果今生今世回不了上海,就让黄裳成为自己心头永远的一根玫瑰刺吧。玫瑰的刺越利,扎得人越痛,那玫瑰就开得越鲜艳,香味也越浓郁。 想到动情处,他忍不住以草鞋击地,和着《红楼梦》里贾宝玉红豆词的格调唱起来: “梦不醒温柔乡里情意重, 唱不完富贵丛中香气浓, 舞不落杨柳枝上楼头月, 说不了海誓与山盟。 饮不干咖啡美酒醉春风, 画不出红袖栏杆十二重。 留不住的青山绿水, 惜不尽的暮鼓晨钟。 呀,忽一似春梦易散随云散, 桃花飞逝月明中。” 他并不知道,当他这样伟大地伤感着时,黄裳已经悄悄地来了。 自从和柯以一番谈话之后,黄裳更加思念卓文。这时候,她已经不再盼望卓文回来,反而开始考虑自己去找他。 “我纵不往,子宁不嗣音”,子既不嗣音,便只有吾自往之了。 可是明知家秀和崔妈说什么也不会放她独自远行,只得暗暗准备了起来,将几件洗换衣裳打包收好,又将几件值钱首饰包起来以备不时之需。 好容易等到黄帝百日,家秀携了崔妈去扫墓,因黄裳病着,便不要她同行。然而家秀一走,黄裳便将欲藏的包裹取出来,到依凡面前磕了头,流泪说:“妈,我这一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现在时局不稳,如果我就此回不来,妈你一定要自己保重啊。” 依凡自从黄帝死后亦发呆了,平时话也难得多说一句,这会儿却若有所悟,伸出手来抚摸着女儿的头,嘴里轻轻哼着歌儿,仍是那首“你是七层宝塔我是塔檐的风铃”。 黄裳更加伤心,又重新磕了头站起,再抱依凡一下,便转身下了楼。几个洋仆看见她离开,瞪着蓝色眼珠子,嘀咕了几句,却照例不会多问。这便是洋仆人同中国佣人的不同,这要是搁在崔妈,是必定罗嗦个不休的。但是洋仆人却懂得把雇佣只当成一份工作,只管干自己的活,多一句话都不会多说。 这是黄裳第一次乘船。经过重庆时,江上起了风浪。黄裳本来已经晕得厉害,这时候更是吐得七荤八素,满眼里只见红的绿的黄的蓝的乱飞,满耳听到铙呀钹呀锣呀罄呀乱响,满嘴里酸的苦的辣的咸的滋味乱涌,趴在甲板上,恨不得把肝呀肠呀胃呀胆呀一齐呕出。 好容易下得船来,三魂已是走了七魄,好歹没有就此上了望夫台。一路打听着来了蔡家村,开口刚刚提起蔡卓文,那拄着锄头站着眼神儿不错盯着她看的半大小伙子已经“呀”的一声,拔脚飞奔起来,被问的老者便露出一脸暧昧的笑,道:“这小矮脚虎,打兔儿栽栽的,倒是蛮灵光的,你跟着他走,不会错的。” 黄裳于是便跟着那“小矮脚虎”走,经过一路的鸡鸭鹅屎,蓬窗竹门,土墙泥垛,牛圈茅坑,迤逦地来在村尾一个独门小院。院门敞开着,一目了然那院中稀落的几丛菜蔬,两棵果树,一个男人打着赤脚蹲在树底下就着泡菜喝稀饭,低着头,“吸溜吸溜”地正酣畅,一只大黄狗在他脚底下打着转儿,希望间或能掉下一点残渣来让它与主人同乐。 那“小矮脚虎”“碰”一声,将本已开着的门再踹得开一点,扬起嗓门叫着:“镯子叔,有个婆娘找你。” “做啥子事嘛?”那被称做“镯子叔”的男人操着标准的乡音困惑地抬起头来,露出一脸的胡茬,自下巴一直连到眉端去,顶着纵横的几条抬头纹,仿佛是舞台上紧锣密鼓后的一亮相,灯光照处,万籁俱寂,只衬着令人惊愕的一张脸——那,那是她的亲人哪!如何竟落魄至此了? 黄裳震惊地望着,一时竟是无语。在上海时他大氅西服的身形忽地闪现出来,面如古玉,鬓脚乌青,脚上一双皮鞋光可鉴人。那个永远衣冠楚楚的蔡卓文,那个出则汽车进则酒店的蔡先生,同这位打着赤脚的“镯子叔”,果真是同一个人么? 卓文看到黄裳,却似乎并不惊讶,而只觉得漠然。“你怎么来了?”他说。眼中是这样地冷,冷得令人发抖。已经是春天,河里的水也化了。可是他的眼神,却仍然结冰。 “我来看你。”黄裳一阵惶惑,同时又深深地委屈,她没想到见面会是这样的,怎么会这样呢?她历经了千难万险来见他,好险没死了,原以为他会感动,会惊喜,可是,却是这样。 “我不能不知道你现在过得怎么样。我不放心。上海下了通缉令。我想知道你是不是安全。”她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女学生,在向老师解释自己的错误,然而越描越黑,越描越黑,最终真的也成了假的,红的也成了黑的。 “通缉令?”他嘿嘿地笑起来,声音奇特而阴森。“通缉令……”他重复着,没有什么实在的意义,只是单纯地重复。他的眼神,他的声音,渗入这背景中,严丝合缝。他身后的长竹竿挑着几件洗干净的旧衣裳,灰蓝的,被太阳晒得薄而透亮,在风中依依地摇着,像一面旗。他身上也穿着一件同质地同色料的灰蓝衣裳,前襟敞开,露出狭长的一道胸脯,也像一面旗。还有他脚下的石墩,青灰紫褐,阳面被磨得铮亮,而阴面结着青苔,都像是旗。这些旗子一起摇动着呐喊着,没有声音,可是杀气腾腾。 黄裳呆呆地看着这一切,太阳暖暖地晒下来,可是她心里有一种寒肃的感觉。她将手伸进随身带来的背包,取出一长条油纸包裹着的东西来:“我给你带了这个。路上遇到风浪,不知道打湿了没有。” 卓文并不起身,就蹲在石墩上接过来,一层层打开,如同一层层剥出她的心——那是一盒烟,大支的雪茄。他把它们放在鼻子下面嗅着,仿佛在犹疑下一步该做什么。 雪茄烟熟悉的味道令他心酸,也益发觉得悲哀。悲哀在这样的境地相逢。他原本想,她的心是比秋日长空那般爽朗清远的,而他是划过天空的一只雁。雁飞得再高,终究要栖于野,那是天空不必知道的方向。天空只要记得雁曾经的鸣唳也就好了。 他转身离开,他希望留给黄裳的,是一个英雄的背影,“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回还”的一种苍凉深刻。可是现在,她偏偏寻到了英雄的故乡,雁落的泥潭。 她见到的,并不是一个落难的英雄,而只是一个还原的农民,这不能不让他惊怒莫名。 这时候门帘一挑,从屋里走出四个人来,打眼一看便知,是媳妇搀着婆婆,哥哥拉着弟弟,那种打死一窝烂死一块的至亲骨肉的味道是十里外也闻得出来的。都穿着灰蓝的衣裳,本色是浅的,补丁的地方略深一点——但也许补丁的颜色才是本色,日久洗得白了,因为贴到身上的年代不同,所以深浅不同——四人见了黄裳都是一愣,做媳妇的先招呼起来:“孩子他爹,家里是来了客了吗?怎么也不叫人坐下?”做婆婆的到底老道些,不忙亲热,且打听不速之客的来龙去脉:“哟,这是谁家的闺女,好齐整人儿。” 卓文这才站起来,将饭碗随手搁在石墩上,那大黄狗立刻跳跳地往前凑。卓文只得又端起来,眼看着地咕哝说:“这是黄裳,就是那个我在上海娶的媳妇儿。” “那个上海娶的媳妇儿”,这句话在语法上也许没有什么问题,可是在情感上,却是大大地不合理。黄裳忽然感到恐惧,“上海娶的媳妇儿”,就只该呆在上海吧?如何竟跑到酆都蔡家村来了?仿佛电影中的人物跑进现实里来,如此地格格不入。蔡家村,顾名思义,住的都是蔡家的人,她,虽然嫁了蔡卓文,可她算得上是一个蔡家人吗?况且,既然他要特地强调“那个上海娶的媳妇儿”,自然就该另有一位“这个”,有一位“村里娶的媳妇儿”了。是面前这位扶老携幼声势浩大的贤媳吗?然而他不是离婚了么?怎么她还在这里?还管他的妈叫妈,而他的孩子也管她叫妈? 尚未理清楚这些个人的关系,那老太太蔡婆婆已经咋唬起来:“哟,那是贵客了,还不快请进屋呢?”故意地把个“客”字咬得很重,支使着儿媳妇,“真是的,小家贫户,也没什么可招待姑娘的,秀美,去洗几个果子给黄姑娘尝尝。我这个媳妇什么都好,就是没眼价儿,也不知招呼客人。”又嗔着两个孩子,“怎不叫人呢?叫呀,叫姨。这是你爸外边娶的婆娘,搁在过去,你们应该管叫二娘的,现在不作兴了,就叫姨吧。叫呀。” 黄裳只觉得老太太脑前脑后都是眼,浑身上下都是嘴,飞钉射箭地,令她全然难以招架,“外边娶的婆娘”,“上海娶的媳妇儿”,在这里她是没有名字的,只是一个外来者,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填房”。 忽然间,当年父亲在烟榻上褒贬阮玲玉的话蓦地兜上心来——“那陶季泽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在老家原本有老婆的。这阮玲玉也是,闹来闹去,还是给人做小”——如今想起,分外刺心。她望着卓文:“你说你离了婚的。”软弱地,仿佛求证。 “我没有骗你,我的确离了婚,不过她不肯走。”便是这一句,再没有其他的话。 这是实情。可是她的心仍然被刺痛,一阵阵地往下沉,直沉进不见底的深渊去,周围一片漆黑,永远没有着落,谁来救她?她求助地望着卓文,然而他的眼中只是无情,只是难堪,只是疏淡遥远。他的呼吸清晰可闻,甚至她能感觉得到她的发丝拂着他的衣裳,但他们已是远了,远在天边。 她伸出手,伸向虚空:“卓文,救救我。” 她以为是在高喊了,可是实际上没有一丝声音。她忽然意识到,自小她是痛恨继室的,可是如今她自己也做了人家的继室了,却还没有当年孙佩蓝的威风,甚至不能真正得到人家人的承认。 她还想再喊,却突然张开嘴,一口鲜血喷出,晕了过去。 ☆、二十一、秋扇之捐 黄裳醒来的时候,只见屋子里塞满了人,都像看怪物那样地看着她。眼中只有惊奇嘲弄,没有焦急关心。 在刹那间,她以为回到了少女时代的“鬼屋”,那个无爱的空间。那些冷冷的眼睛,个个都像孙佩蓝。但是转眼看到卓文,她清醒过来,自己是在蔡家村,为寻找丈夫而来。 然而蔡卓文,真的是她的丈夫吗? 她看一看面前的秀美,那才是他结发的妻哦,自己算是什么呢? 卓文伸手在她额上探了一探,皱眉说:“你有些热度,最好是去看医生。不过,这里没有医院,只有镇上有一家小诊所。吃过饭,我带你去看看吧。”他烦恼而无奈地看着周围,明知众目睽睽议论纷纷会给黄裳多大的困扰难堪,可是无法阻止。 黄裳这样一个人,来到蔡家村这样一个地方,会引起怎样的轰动是可想而知的。 蔡家村祖祖辈辈几百年来,还从没有亲眼见过一个真正来自大上海的阔小姐呢。况且,她又是这样的美丽、高贵、娇弱无助。闻风而动的村民们像赶庙会那样齐齐赶来,而村里的规矩照例是大门敞开,任人进出的。 在蔡家村里,只有道理,没有礼貌,只有私情,没有秘密。 一切都是敞开的,要看就看,爱说便说,不必忌讳。 于是人们便说了。男人嘻嘴笑着,觉得蔡卓文的所作所为都可以理解,这样漂亮的婆娘,若能睡上一晚,杀头也愿意的。蔡家村祖祖辈辈,有谁睡过大上海的小姐了?只有他蔡镯子有这福分。 男人们心照不宣地点着头,说:“难怪,不过……” 女人们却将头凑在一起,互相撇着嘴:“也不怎么样,不过……” “不过”和“不过”的意义虽然大相径庭,结论却都是差不多,都觉得这女子中看不中用,到底不是咱们蔡家村里的媳妇,便娶了来,也是不能长久,不过雾里看花罢了。 对于这一总的议论,卓文听在耳中,只如针芒在背,可是他能堵上他们的嘴么?他能撵他们出去不叫他们看他们说么?他是寡妇家的儿子,靠吃百家饭长大的,村里同姓长辈都是他的活命“恩人”。而他休妻的“壮举”,却一度使他成为全村的“罪人”。如今“罪人”落魄了,受了报应了,回到这穷乡僻壤里来,“恩人”们不践踏他已经是又一重深恩大德,他还有什么资格响声说话抬脸做人? 人家要说,只有凭人家说,他自己,却是再也没有脾性的了。看到黄裳晕倒,他也心疼,他也难过,可是同时他也更觉得她远。到底是城里的大小姐,动不动就晕倒,哪里是做农家人媳妇的材料呢? 他并不后悔当年娶了她,可是此一时彼一时,那时他娶她是因为他们都在上海,那个花柳繁华地人间富贵天里,什么样的故事都可能发生,公主与贫儿相恋被称之为传奇。可是现在,在这里,长天大浪,黄地青山,是只有笑话没有传奇的,而且多半是毫无机智的黄色笑话。至于落难公主,更是笑话中的笑话,除了被人演绎玩笑,别无价值。他看着黄裳憔悴苍白的脸,就在这一刻,暗暗下定了分手的决心。无论她怎样地楚楚可怜,一往情深,他决意不要自己流露出一丝一毫的心软来。他既决定了分手,就要分得干干脆脆。他们已经没有了以后,那么,也不必在惜今天了。 而他的母亲何寡妇,难得看到家里来了这么多人,从那些村民的眼中,她看到了艳羡和惊异,不能不有几分陶然。她的村妇的智慧告诉她,这是一次难得的扬眉吐气的机会,但是她表现的方式绝非洋洋得意,相反地,人家越是稀奇,她就越要表现她的不在乎,她的骨气,正气,和傲气。一边招呼年老的乡邻坐下,一边敲着人群中钻来钻去的小孩子的青脑壳:“你这龟儿子,挤嘛挤?又不是看大戏。没看过城里的小姐是不是?好好读书中状元,赶明儿叫你娘也给你娶一个回来,放在炕头天天守着看。可就是一条,城里的媳妇儿纸糊的灯儿,外边亮堂,肚里咣当,中看不中用。动不动就真晕假死的,你可孝敬不起。” 说得村民都笑了。并不觉得何寡妇的话有什么不对。有位老者便问:“他何婶子,你家堂客顶刮刮地靓咧,这开口钱少不得要多拿一些出来哟。” “开口钱?我可不敢要黄姑娘开金口。”何寡妇剜了儿子一眼,道:“镯子这耷耳朵(意即怕老婆)结婚时没领媳妇让我过眼,现在找上门来,我倒也轻易不敢让人家叫娘。这话我早几年就同他撂下了,他在外边娶,管他在外边娶,凭他娶个三房四妾呢,我可只认我们秀美。我当秀美自己亲生闺女儿一样,断不容人欺负了她的。不过话说回来,黄姑娘是城里的小姐,知书识礼,也不像那容不下人的人不是?再说人家远来是客,也不会习惯我们这小地方,住不了几天还得走的。这不,刚一来就晕了,这再要住上两天,还不得闹出人命来。所以我说,你们要看呢,就赶紧多看两眼,过了这村没这店,还不晓得有看第二眼的机会没有呢?” 她的舌头就仿佛是带了钩子的,几十年的寡居生活令她比谁都刻薄,都恶毒。儿子是她的私有财产,也是她惟一的所有。凡同儿子有关的一切,也该都同她有关。可是黄裳却是一个强盗,把儿子从她身边抢走了一年之久,让他生活在一个她看不见的地方,同一个她不承认的人在一起。她怎能不恨?如今总算得了机会,让她好好地当面羞辱那个强盗女一顿,她焉能放掉这个机会?更何况,在她心目中,她并不是在报复,而是在保护,保护自己的媳妇、孙子、自己的家,她是为了正义而战。 所以黄裳越是尊贵,她就越要形容得她低贱,贱得如同她脚底下的泥,随便踩踏。儿子娶一个大小姐来做婆娘算什么?她把个大小姐来做灶头丫环辱骂才叫痛快呢! 黄裳并不能全部听懂何寡妇的话,但总也猜到个大概。她毫不反驳,只是看着卓文,看他面对他的娘如此羞辱她是否也觉得痛快。然而卓文的眼睛空空一片,并不带丝毫感情。她撒目望去,见到的只是村民们贪婪惊奇嘲弄猥亵的目光。她心里悲哀至极,眼睛却毫不示弱,大大方方地回顾着众人,将那些各种含义的目光一齐顶回去。 蔡家村人不习惯了。新来的婆娘客,怎么好这么明眉瞪眼地看人呢?她该是低头含胸,被人看着的么,哪里有回望的道理?又是这么犀利的眼神。 便有人招架不住,将眼光游移开去打量四壁的陈设,又去注意那只仍在摇着尾巴到处寻觅的黄狗,仿佛是第一次见到,也有人挑战地充着大胆,用开玩笑来掩饰自己的窘态,大声叫着:“秀美,你老公大婆娘来了,你咋不好好招待咧?” 秀美怯怯地,一边招呼村里人,一边招呼黄裳:“黄姑娘,我倒杯水你喝吧。” 黄裳赶路赶得急了,一时气怒攻心晕了过去,虽然很快醒过来,并无大碍,却是头昏昏地又渴又累,浑身上下无处不痛,看不见的千疮百孔自里向外疼出来,正想要一杯东西热热地提神,并不曾细想,只随口说:“谢谢,请给我一杯热咖啡。” “咔……咔什么?”秀美茫然。 黄裳忽然省悟,一个乡下女人,哪里知道什么是咖啡呢。她苦笑:“算了,就是水好了。” 秀美如释重负,谦卑地笑着,取过一个杯子,用抹布擦了又擦,抹了又抹,恭恭敬敬倒了一杯水过来。 黄裳未待接过,一股馊抹布的味儿已先扑鼻而来,真是打死也喝不下,端了半晌儿,还是放下了。 卓文看在眼中,不无怜惜。然而他又能如何呢?她早就该知道他是一个农人子弟,而不是什么富家公子。在上海时,他风度翩翩,车进车出,可那是身份官位顶着的。如今打回从头,不过是现在这个样子,就像法海钵下被迫现形的白蛇。 原来,她才是许仙,而他才是异类! 一时愧窘交加,他不禁有些恼羞成怒,沉声说:“这里原不是你来得的地方。” 黄裳低头半晌,满心委屈,哽着声音说:“你是要我喝了这杯水才信我是真心?” 他恨她,他恨她,为什么?他不是最懂得她的人么?他说过不要她掉一滴的眼泪,可是如今他看着她受伤,看着她在蔡家的人群中孤立无援,眼中竟没有一丝悲悯。 只为,他所有的悲悯与怜惜,都给了他自己。是谁令他走到今天这地步的呢?躲回村里还要藏头露尾,是她。他不能不有一点怨恨。而如今她来了,亲眼看到他的落魄,颟顸,只有更使他怨恨,莫名地恨。曾经爱有多深,如今就恨有多深。她不该来,不该来的。不来,至少他们还有过去的回忆,来了,却只能将一切打破。他怎么肯让她面对他今天的狼狈?那根心上永远的玫瑰刺,如今扎得更痛更深了,可是再也开不出花来。 他冷冷地看着她,冷冷地回敬:“乡下人的水,对你来说和砒霜差不多,你大小姐蜜罐里泡大的人,哪里喝得?” 黄裳被噎得一时说不出话来,气不过,重新端起杯子来,一饮而尽,泪水随之涌出,却撑着不肯哭出声来。 秀美一旁看着他们两个说话,却是一句也听不懂,虽然每个字都清清楚楚地钻进耳中,可是连在一起硬是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忽然见黄裳取水喝了,又流了泪,她倒有些懂得了,忙忙说:“姑娘不愿喝就别喝了,哭什么?”又嗔着卓文:“孩子他爹,你也真是的,黄姑娘远来是客,你不说好好接着,还气着她。黄姑娘不喜欢喝水,你就不要逼她喝嘛,人家都说‘牛不喝水强按头’,说的可不就是你吗?” 卓文看着秀美,又好气又好笑,又怜惜她的无知,又恼她丢自己的脸,冷声喝:“你不懂就不要胡说,做饭去吧。”转念却又阻止了,向黄裳道:“算了,做了饭你也是不吃的,还是我带你去县城吃吧。” 这是酆都县城惟一的一家客栈,建在一个高坡上,也管吃,也管住,但吃也只有那几样小菜,住也只有那几间客房,钱多钱少都是这些,一个完全消灭了阶级的地方。 但是县上的人毕竟已经比村民文明了许多,不会那么直眉瞪眼地看人,穿着也相对整齐,至少都穿上鞋子了。小二胸前挂着棉布兜子,曾经也许是白色的,但如今却不大容易确定,因为或许是蓝布褪白了也说不定。那乌亮的油点该是今天才溅上的,还有明显的油晕,辣椒汁的艳红也还新鲜,但是那一大坨黑还有那块紫就不知道是什么缘故,或者是虾子酱么?但并没听说本地盛产虾酱。不过或者是去年的椒汁的沉淀吧? 店门口伸出个竹竿挑着幌子,照例写着“李白遗风”四个字,倒有几分“杏帘在望”的古意,然而也是脏兮兮的辨不清颜色。至于“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馐值万钱”,更是无从论起。 搁在过去,这小店的肮脏是黄裳无法忍受的。但是经历了刚才蔡家村那一役,酆都客栈已经是天堂了。 到了这稍微文明点的地方,蔡卓文便也比在村里时和悦许多,体贴地问黄裳要吃什么,辣子放多些还是少些,然而其实点不点都是一样,不论你说什么,店伙总之是照样地端出那几盘菜两碗面来。 黄裳无心吃饭,盯住了卓文问:“你如今打算怎样安置我?” 卓文叹一口长气,明白地说:“我还能有什么打算?你也看到了,这儿不是你来的地方,我们还是分手吧。” “分手?”黄裳一惊,连碗里的面汤也泼洒出来,“你,你不要我了?” “不是我不要你,是我要不起你。” 黄裳惨笑:“那你也照样地给我写一纸休书吧,反正这于你也是写惯了的。” 卓文却不再说话,只是低头吃面。 黄裳看着他,只觉得不认识,忍不住再一次怀疑,这个一门心思低头吃面仿佛永远也吃不饱的汉子,果真是上海餐馆里同她一起品尝新磨巴西咖啡的卓文么?是那个给她送花写卡片,说“我只想做一阵风,吹动那风铃,吹拂那雪花,吹皱那海浪”的蔡卓文么?他说过:“也许只是一回眸,也许可共一盏茶,但是够了。我只希望这个。”如果真是那样,未尝不是一种美,一种情趣。可是她却给予得太多,不仅仅是一回眸,更不只是一杯茶,而是给予了自己全部的情,倾心的爱。于是他无法承受了,他怕了,拒绝了,逃掉了,逃回到这贫苦的山村里来。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心人易变。” 不过是春天,她却已经做了人家的秋扇。他不要她了。他竟不再要她,躲回这荒蛮之地,愿一世不与她相见。 然而越是看见那样的荒凉贫苦,她就越发觉得,蔡卓文实在是一个异数。能从这样的境地里挣扎出身,是几辈子积德才可以赚来的殊荣吧?可是如今为着她,他却又不得不回来了,回到这荒凉贫苦之中。 现在她知道他到底都为她做过些什么了。都是为了她。 “是我害了你。”她叹息。 他吃面的动作停顿了一下,但是不久便又接续下去。完了,用袖子使劲地横着把嘴一擦。她现在发现,其实他可以不必这么粗鲁的,他这都是为了做给她看,撵她走。她哭了,泪水滴落在一口也没有动过的面碗里。 他看着,觉得心疼,同时却又本能地想,那面她一定是不吃的了,倒不如他拿来吃了。要知道,面条在这里可是奢侈品。当他这样想着的时候,他便为自己感到悲哀。他完了,已经彻底地完了,连感动也不懂得。他已经变回一个彻头彻尾的农民,眼里只有面条,没有眼泪。 吃过饭,他陪她取了客房钥匙,将行李安顿了,又向柜上要了火来把灯笼点着,便说要走了。 “我不得不回去。”他说,“我妈有话说,我总得打点一下。” 是的,那是他的家,家里有妈,有老婆,还有两个孩子,婆媳妻儿,满满堂堂的一大家子人,都是蓝蓝灰灰的,却不知为什么,透出大红大绿的色调来,整幅画面杂乱的,嘈嚷的,彼此碰撞着,却仍有一种奇异的拥挤的和谐,甚或还可以再多加进几只鸡一条狗进去,但独独塞不下一个黄裳。 那是他的世界,却不是她的。况且,她自问也实在没有勇气再去面对他的家人,尤其是他那个能言善道的妈。 她站在客栈门口看着他走远,客栈在一个高坡上,可以把卓文的背影看得很仔细——微佝着身,穿着辨不清颜色的旧衣,同着一点猩红的灯笼摇摇地走远,摇摇地走远,一直走出她的视线。刚才从家里走的时候她见他拎着一只灯笼还觉得奇怪,以为是有什么特殊讲究的,她注意到村路两边零星地有几座坟,或者红灯笼是为了驱鬼,也许今天是农历的什么节日,这不是鬼国酆都么,关于鬼的传说和礼数一定很多。她那编剧家的想象力无限地发挥出来,即使在这样混乱的时刻,也不由自主地下意识地想着,片刻间转了无数个念头。可是现在她知道,那不过是为了回去的时候走夜路方便。这本是最简单不过的一个道理,但是于她,就有醍醐灌顶这样的彻悟。 渐渐地卓文拐了一个弯,那点猩红的火看不到了。可是她仍然不离开,仍然痴痴地望着。 天上有一点月光,弯弯窄窄地一线,仿佛是有重量的,落在山道上又会清脆地弹跳回来似的,跟着卓文,清晰地照着他走进一个四边都是玻璃的房子里去,同他的妻儿老母在一起。 她看得见他,却听不到也摸不到,只像观哑剧样,看他们张嘴说着笑着,玩着闹着,有一种无声的喧哗。她想进去,但撞来撞去都撞在玻璃的墙上,冷而硬,她没有办法。没有办法。 夜空像水晶一样地透明,月光却已经渐渐地冷了。 这一夜黄裳并没有睡。 在此之前,她原也知道卓文是来自乡下的,但是乡下生活究竟意味着什么,于她却是冷疏。在她心目中,卓文的出身地是一幅田园诗画,清新俊逸,遗世独立的,春是“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冬是“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夏是“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秋是“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雨雪阴晴,皆可入画,一年四季,都是文章。 然而如今她亲身经历了,却发现全不是这样。不是的。自然这里也有燕子、也有鱼、也有萧萧下的落叶木,滚滚来的长江水,甚至也有水郭山村,酒旗招摇,可那不是诗意,是梦呓。 她想着白天见到的秀美。 秀美才该是这里的人——秀是蔡家村的秀,美也是蔡家村的美,一切都打上了蔡家村的标志:身材,神情,态度,举止……标志性的双脚做八字并拢的站姿,标志性的在衣襟上蹭手的动作,标志性的谦卑的笑,标志性的龅牙,标志性的微张的唇,还有标志性的脸红————不是女儿窘迫特有的羞红,不是胭脂水粉涂就的嫣红,不是油腻过重形成的朱红,却是雨淋日晒又被风吹干吹皱的褐红,粗砺而触目,带着一种原始的悍然,明白地向黄裳摆着“脸色”,无声而响亮地宣布,我才是蔡家村里的“自己人”! 卓文当年也是有这样的标志的吧?只是慢慢地被上海薰软香浓的风吹得淡了,渐渐遮没在酒色灯影之后,然而如今重新经了风雨阳光,又固执地显露出来,也在颧骨处醒目地带着那样两坨红,无言地拉开了同自己的距离。 要有多久才晒得出那样的坨红?要滚在土里才能同他重新接近吗?把一块泥,捏一个你,抟一个我。将你我两个,齐来打破,用水调和,再捏一个你,再捏一个我……是要这样的么?要这样才能我中有你,你中有我么?否则,便你是你,我是我,始终是走在两条路晒在两个太阳下的两个人么? 他们曾经一起出生入死,曾经海誓山盟,曾经自以为水乳交融。到今日她才知道,水乳交融又如何?心心相印又如何?他同他结发的妻,可是血脉相连,同根同气的呀!她以为她已经走进了他的心,可是她不知道,他却是出自另一个女人的身。如今他要回去了,他已经回去了,她留不住他,留不住他了。 她怎样留他呢?上海没有他们的地方。酆都会有吗?酆都或许是他的地方,然而却不是她的。 乡下的女子,统统都是妻兼母职,成日拈着根针,“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那种。那几乎成为一个固定的模式。可是她却做不来,也想象不出她拈针穿线是一副什么样子,更不要说撒网打鱼,挥镰种地。她的手是握笔的,握不住锄头也撑不得船,她能做什么?她只是他的拖累,是他身外的一个人,同他无论曾经怎样的亲密,然而终究是两个世界里的人,要回归到两个世界里去。即使死了,也是尘归尘,土归土,各不相干。 不相干! 两行清泪自腮边流向枕畔,而天已经渐渐地亮了。 ☆、二十二、前世今生 黄裳想了整整一夜,也哭了整整一夜。 然而第二天早晨卓文来到旅店的时候,她终于睡着了。身子蜷成一个S形,身上盖着薄毛毯子,在腰的部位深深陷下去,因为看不真切,显得格外细弱伶仃。即使是在梦中,也是不安稳的,蹙着眉,长睫毛不住地抖动。 卓文没有惊动她,静静地在她对面坐下来。他认识黄裳这么久,已经做了半年夫妻了,可是还从来没有这么尽兴地仔细地看过她。 她真是美,美得像一个梦,淡淡的眉娇艳的颊乌青的发都像一个梦,连她的轻微的呼吸都像。 他简直不相信这竟然是他的妻。 在现世中是不可能有这么清洁干净的一个人的,在乱世中,插下一双脚去都已经要拼尽了全力,又如何挤进一个灵魂去? 可是她却可以,她的灵魂似乎可以脱离肉体而存在,即使世界消亡了,太阳殒灭,她的爱却仍然高高在上,单独明亮地存在着。每个人都为了活而活着,唯有她,却单单只为了爱而活着。 她爱他,他也爱她。然而,他如何承担她的爱呢? 在上海,他们结了婚,却没有家,只得借饭店的包间相会;到了酆都,这里是他的家了,却不是她的,她们仍然只有在旅店见面。天下之大,竟然没有一个地方可以容下一双相爱的男女。 从相识的那一天起,他们就在离别。一次又一次地,不断地离别。见面,也是为了新的离别。总觉得时间不多,总觉得缘分有限,追着抢着,要多见一面,多爱一点。 然而如今,终于已是到限了。再没有将来。 旧事前尘一齐涌上心头,他忽觉悲从中来,情不自禁,执住黄裳的手,将头埋在她手中,将泪和吻一齐印在她手心,却发现她的手心热得烫人。 卓文吃了一惊,将手覆在黄裳额上一试,果然滚烫灼热,这才猛省,难怪她双颊娇艳,压赛桃花,竟是着凉生病了。他忙推醒她:“黄裳,醒醒,你觉得怎么样?”然而黄裳只是微微开启双目,目光迷离,略微地一轮,却又安然睡去。卓文再叫,却是怎么也叫不醒了。 卓文只觉脑子“嗡”的一下,一颗心突突乱跳,大叫起来:“小二!小二!快请大夫来!”一路奔出门去,跑得急了,见不得门坎,结结实实绊了一跤,直将前额摔得红肿起来,也顾不得疼,仍爬起来一径地跑到柜台上去,与了小二几张零钞,令速速请镇上最好的大夫前来。 小二得了赏钱,哪有办事不利之理,很快便拉了一位穿长衫的白胡子老中医来了,虽然尚不知医术如何,然而长眉白须,仙风道骨,光看相貌便是个半仙了。卓文心里稍定,忙请至黄裳床前,那老中医伸手出袖,方往黄裳腕上一搭,先自吃了一惊。卓文早已急不可耐:“大夫,她怎么样?”那老中医却不急不徐,重新端正了黄裳手腕凝神搭脉。卓文不敢催促,两眼只盯着大夫脸上,要从他神情中看出个子午卯丑来。 大夫搭了半晌,又翻黄裳眼皮看了,问道:“倒不知尊夫人饮食如何?” 卓文答:“她昨天刚从外地过来,一天吃不下饭,又吐了口血,昏了一次,但是很快就醒了,便没在意。” 大夫听了,又搭一会儿脉,仰天吟哦片刻,方字斟句酌地说:“尊夫人脉象细弱,唇颊赤红,舌干苔白,乱梦少眠,骨蒸潮热,形气衰少,谷气不胜,是为阴虚。依在下之见,其患疾不在短日,当是来此之前,原已有疾在身,不待痊愈,便长途跋涉,劳倦过度,而内伤不足,备受风霜之苦,又染风寒之症,加之心情郁结,虚火内攻,上焦不行,下脘不通,而胃气热,热气薰胸中,故内热。凛凛恶寒,微微内热,冷热交替,至于不醒。” 卓文听他罗嗦半晌,总不大懂,直到最后听到“不醒”两字,大吃一惊:“依你说,这病竟是不好的了?” 大夫摇头:“那也未必。夫人虽然寒热两伤,然而劳者温之,损者益之,补中升阳,对症下药,头痛加蔓荆,眩晕加天麻,心悸加黄芩,气滞加陈皮……” 卓文哪里有空听他卖弄医术,急得催道:“大夫,您就别卖关子了,快告诉我怎样才能救醒他,等她好了,我给你挂匾鸣锣,磕头谢恩去。” 大夫微微一笑,起身施了一礼,有板有眼地道声“不敢”,才又罗里罗嗦地说下去:“我说未必,是说风寒本是小疾。只是尊夫人旧症未除,又添新病,身体本弱,精神不济,心神两亏,至于不醒。然而我这几剂药下去,内外同调,便未必不好。然则医家包治百病,却不能包好,唯有尽人力而听天命可也。” 卓文听他掉了半天书包,无非是敲竹杠的意思,又气又急,只得道:“大夫只管开方救人,只要救好了我太太,要多少诊金,听凭大夫开口。” 那大夫却又谦虚起来:“那里那里,大夫治病救人,原为菩萨心肠,悬壶之心,岂可贪钱物哉?”说个不了。 卓文耐着性子同他周旋半晌,方终于得了一张方子,便急急往药店里来。然而几味草药倒罢了,却有一味药引唤作“细辛”的竟不可得,只急得额上见汗。 开药店的自然都略通医术,店老板便出主意说:“不妨以蒿本代之。”卓文犹疑:“使得吗?” 店老板道:“怎么不使得,细辛这味药虽然价廉,却最是难得,每每开到这一味,小店向是以蒿本代替,至今未见吃死了人。” 卓文听在耳中,颇为不悦,然也无他法可想,只得依言办了。 回到店中,因不放心小二煎药,亲自守在火旁,细火温功,三碗水煎成一碗药,推醒黄裳,左手抱肩,右手端药,亲手喂她喝了。 黄裳双颊赤红,星眸半启,勉强于他手上喝了,便又昏昏睡去。卓文守在床边,握着她一只手,久久地看着,不知不觉,流了一脸的泪。 黄裳睡睡醒醒一连昏沉了三天,到第四天早晨,她终于完全清醒了。 醒了。可是她没有动,默默地注视着床前那个被痛苦和内疚折磨着的进退两难的男人——卓文这三天里,都是一直打地铺睡在她的房里,时时刻刻地守着她。 这是她生命中最亲爱的人哦,如何竟负了她?! 他负了她。他说过会一生一世地爱她,永不离开她,可是他终究是负她!病中的黄裳格外软弱,软弱得甚至卸去了她所有的骄傲与刚强,她曾经问卓文:“不要抛弃我,告诉我,我错在哪里,我改。” 卓文心中大恸,却仍然咬着牙回答:“你没错。” 她没错!唯其因为无错,更无从改过。 黄裳的泪再次流出来。她想起初识卓文的当儿,一日他们两个在路上散步,遇上学生游行,她一时热血沸腾,便要加入其中。卓文却一把将她拉住,眼中满是苦涩难堪,说:“不要去,我不想明天到局里保释你。”她忽然恼怒,回头问他:“有游行就有镇压,就有逮捕和禁闭,然后是敲诈保金。你,也在其中分一杯羹吧?” 卓文看着她,眼睛忽然就冷了。他们的距离,也忽然地远了。紧接着,便发生了家秀找她谈话,要她同卓文断绝往来的事,她便也顺水推舟,就此分割。 如果真在那一次分了手再不往来,也许后来的一切悲剧都可以避免了。然而无奈,那样的两个人,既然相遇,便注定了会相爱。从见他那一天起,他便占据了她整个生命,不留余地。 不是没有人追求,声名鹊起之初,她曾向家秀自嘲是色艺双绝,兼之出身世家,上海滩黑白两道的顶尖人物莫不以能与她同席为荣。她不愁吊不到金龟,养活她们两个。 然而她认识了他,从此除了他,她眼中再看不到其他的人。她知道她会为他伤心流泪,从看到他第一天起就是这样了,每次相逢总是泪湿红绡,可这是她的命,纵然预知,无法回避。 她又想起新婚夜,他们泛舟西湖,他问她:“我若得罪了你,你会怎么样呢?”他又说:“你说过,要同我天上地下,生死与共;而我对你,也是水里火里,永不言悔。不论你想我为你做什么,只要你一句话,我便是刀山火海,也必定笑着去了。” 她并不要他为她做什么,她只要他不要抛弃她,竟然连这也不能够。 他应允:“今生今世,我绝不会负你,也绝不教你为我流一滴眼泪。” 可是他终究是负她。 她为他流尽了泪,伤碎了心,他却只是看不到。他负她,他终究是负她!他负了她!可是她能够怎么样呢? 看着这负心的人,她的男人,她除了流泪,又能够怎么样呢? “我若得罪了你,你会怎么样呢?” 不,她不能怎样。 她做不成“水漫金山、血洗全城”的白娘子,也做不成“刚烈执拗,有仇必报”的阿修罗,她甚至不能像她自己说的,“以一生一世的眼泪来惩罚,教你不安”。 即使他负她,她仍然是爱他,甚至不忍在他逃难的困境中再增加他的愁苦。 她想起那次他负了伤从南京回来,对他讲起前警政部长李士群的事来,说他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也会不明不白地死掉,当时吓得她一个劲儿说:“你不会的,你不会的。” 但是现在她知道,未必不会。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卓文一生中有太多的不由自主,不知做错多少事,现在日本人和汪政府都在抓他,可是重庆军统对他也未必有好感,今天他虽然归农,可是毕竟还是活着的,难保明天还可以再看见他。 她开始真心地疼惜起他来。时间无多,单是凝望怀拥抱已不足够,哪里还有空闲抱怨? 她决定原恕他。一切都原恕。 只要她还爱他。而他,曾经爱过她。 她低下头,将手深深插进他的头发,泪水滴落在他脖颈。 卓文也醒了,首先抢进眼中的,是黄裳流泪的脸。他的心忽然就软弱了下来。清晨时分,正是一个人内心最真实最虚弱的时候,完全未经掩饰,这一刻,他想不到时局动荡,前途渺茫,也想不到重情薄义,明哲保身,只想生生世世和她在一起,永不分离。 一时间,他真情流露,上前抱住黄裳,软弱地叫:“阿裳。” 黄裳哭着,环抱他的脖颈,艰难地说:“我知道你想我走,但是我想好好看看你,我再呆几天就走,一定走。” 卓文愣了一愣,完全清醒过来,她终于答应走了,答应分手了。几天来,他最烦恼的就是怎样才可以劝得她放手。没想到,她终于不等他开口,便主动应承了。他只觉如释重负,然而与此同时,他流下泪来:“要走,也得等病好了再走,好叫我放心。等你病好了,我好好地陪你在鬼城里玩一天。” 是个鬼城,他们两个走在阴阳路上,他们也就成了两只鬼——如果真是鬼也就好了,可是他们还要回到那人世去。而人世间,是有着比鬼域更多的烦恼和苦闷在等着他们的,其阻碍,比人鬼殊途更加绝决。 一路上,卓文不停地讲些有关鬼国酆都的传说。其实那些黄裳在《西游记》、《封神演义》,还有《聊斋》上都曾看到过的,可是仍然愿意听他说。走在阴阳路上重复那些传说时,有一种阴森的亲切,仿佛死了的人向活着的人叙说前生的事。 “相传汉代时候有两个道人,叫做阴长生和王方平的,在这平都山上得道成仙,白日飞升。后人把他两人名字连读,就叫‘阴王’,而这个都城,便成了‘阴曹地府’、‘鬼国幽都’。城里有奈何桥、玉皇殿、鬼门关、黄泉路、孟婆楼……” “孟婆楼还有得孟婆汤卖没有?”她问,“小时候,听老辈人讲得最多的就是这个。” “讲什么?说喝了孟婆汤就浑忘前生、往事不记是不是?我以为这倒是一件善事,人生在世,那么多苦楚艰辛,这辈子已经难堪其苦,还要记到下辈子去,岂不更加辛苦?” 她看他一眼,沉吟不答。 已经是春天了,可是凉意还深,去冬的树叶子落了下来,随风凄凉地舞着,看在眼中,反有种萧瑟的秋意。两人一路走过奈何桥,经过鬼门关,踏过黄泉路,终于来在孟婆楼前——楼前果然有个婆子在卖茶,只不知是不是姓孟。 卓文端起尝了一口,笑道:“原来这孟婆是北京人,卖的是大碗茶。” 他开玩笑,原是希望缓解一下离别的抑郁气氛,无奈黄裳并不领情,却端起一碗茶来就地泼尽,道:“我不要喝这孟婆汤,也不要忘今世今生。果然有轮回,我必然再记得你,仍然要找到你,重续今生缘。” 茶水做蛇状蜿蜒地爬着,很快便钻进地下去,钻进黄泉里,永世不得超生。 其实喝不喝有什么分别呢?没喝之前他已经打定主意要忘了。决定忘,便没有忘不了的事。而不愿意忘,就是喝尽了天下所有的孟婆汤,也还是忘不掉。 无奈她那样聪明的一个人,却偏偏不能明白这个世间最简单的道理。 他长叹,说:“我希望你能明白我。这些年来,我苦苦挣扎,从一个毫无背景的农民做到了政府的高官,我害过人,也救过人,被人暗杀过,也救过暗杀别人的人,到处追捕过人,如今又被人追捕,我累了。如今,我只想躲在这山村里,没有满洲国,也没有汪政府,只是安安静静简简单单地过日子。阿裳,我知道你对我好,可我现在是一个逃犯,不知道哪一天就变成了这黄泉路上一只孤魂野鬼,我连自己也保不了,我拿什么来承担你?我只能求你将我忘记。” 她仍是不肯,看着他的眼睛,倔犟地,清楚地,一字一句:“不,我不要喝孟婆汤。我不要忘记你。如果真有轮回,有来世,我愿意忘了我自己是谁,但是我不要忘记你,会从一落地开始就到处寻你,直到重新和你在一起。”她的声音软下来,带着乞求,“只是,卓文,你一定要等着我,答应我,下次不要再急着和别的女人结婚,知道么?” 卓文忍不住哭了。 浪迹江湖,他是每天提着脑袋走来走去的人,早已经视死如归。可是黄裳剖心沥胆的话却让他有一种切肤之痛。他何尝不知道,今生今世,他不可能再遇到一个像她那样无怨无悔爱着他的人,无奈在这乱世,他却承担不了她对他的爱。 她是这么尊贵,至高无上,而他却渺小污秽,是几漂几染的靛布,再也漂洗不清。同她在一起,只会给两个人都带来无法解决的痛苦,而离开她,却至少可以解脱他自己。 他是不能再同她回上海的了,却也无法想象她随他守在乡下,或者浪迹天涯。他们的爱情,需要有一座大观园来承担,来滋润,而他能给她的,却是一片贫瘠的土地,贫瘠狭隘到无立锥之地。他连自己也盛载不了,又如何盛载她的爱? 今生已矣,他唯有许她来世。 手中的茶,只喝了一半,亦是泼了,他道:“好,那就让我们都不要忘记。喝下去的,是国恨家仇,泼出来的,却是两情相悦。下辈子再见你,我希望可以不要记得今世的战争与逃离,但是,我会记得你。” 这便是诺言了,是一个在今世许下却要在来生实践的诺言。 然而前尘,就此一刀两断了。 然而前尘,就此一刀两断了么? 他们相拥着,继续向前走,一时都不再说话。只听得溪水潺潺,林涛阵阵,路忽然地窄了,而树丛益发茂密。山中的绿树是真正的绿树,叶子一片片都厚实洁净,反射着一点一点的太阳光,如玉如翠,亮得晃人的眼睛。还有鸟儿的鸣叫,也都像用泉水洗过,有一种透明的清澈。 然而在鬼域里,山林是另一个世界的山林,阳光也是另一个世界的阳光。她一路地走着,听到水声,便不由要想这溪水是不是流入黄泉;看见小鸟,也不由想这鸟儿会不会便是一个早夭的少女的亡灵。总之事事物物,都是别离,也都是伤心。 又走一会儿,林梢头露出一座楼的角来。 走近去,只见雕阁绣柱,门楣上写着三个大字——“望乡台”。 两人携了手拾级而上,楼上开着的窗里飞出几只蝙蝠来,是地狱的使者,专程来接引两个新到的鬼。可是这儿是两个人,还没有死,还有气。于是它们围着打了两个转儿,便又飞走了。 然而它们的妖魅的气息却留下,给楼上蓦地加添了一重死亡的阴影,连阳光也忽然黯淡。 黄裳将手遮在头上,向着东南的方向极目远眺,道:“那里便是上海了吧?或者,我应该望着北京才对……望乡,望乡,我却不知道我的家乡到底应该是哪里。我们都是没有根的人。” 她的话被风吹得依稀,发丝拂在卓文的脸上。他看着她,仿佛是第一次见到,又仿佛是最后一次。这一刻,他又不后悔为她所做的一切了。 人的一生那样短暂,到底又可以做些什么、获取些什么呢?传说人死之后,轮回之前,必得重返人间,将自己前世走过的脚印一点点重新拾起,全部收集起来,才可以转世投胎,重新做人。从酆都到上海,他走了好远的路,却并没有多少脚印是与她同行,现在他知道,那段日子就是他在人世最美的记忆了。有的夫妻可以白头偕老,但是也许一天也没有真正相爱过;也有的,像他们,统共在一起也没有多少时间,但是已经情深万斛,刻骨铭心。 他感慨:“我也没有根,可是你却是我的根。不论我将来到哪里,天涯海角,或者幽冥异路,你只要知道,我的心里一直有你,就够了。” 望乡台,是亡灵对前生的最后一分留恋。离了这望乡台,就从此水远山高,魂飞魄散了。 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天涯处,红尘滚滚,俱成飞灰。 这是许愿的地方,可是她发现自己心中了无怨恨,也无愿望,她惟一牵挂担忧的,仍然只是他。她回过头,凄然低吟:“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他再也撑不住了,一转身抱住了她,用尽浑身的力气,用他整个的生命,拥抱着她:“原谅我,在遇到你之前未能一尘不染。但请相信,今生今世,你是我爱的最后一个女子,再无人可及你的一半。” 她说:“你却是我爱的第一个,相信也是惟一。以后我会再婚,但却不会再爱。就像我仍会活着,但不再快乐。” 这是两个活着的人,也有爱,也有情,可是却要在望乡台上做一场死别。永不再见,只为再见的已不是你,不如记得从前。挥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谈何容易。纵不带走,能不留下? 留下的,却是一颗破碎的心。 她想起母亲的爱情,那是真正的死别,因为死亡,故而永恒。 他们,也是一场永诀,可是因为两个人都活着,于是永恒的并不是爱,而是惆怅。 然而,也终于只得分别了。 她站在望乡台上,于风中断续地唱起那首谶语般的旧歌: “你是七层宝塔,我是塔檐的风铃; 你是无边白雪,我是雪上的鸿爪; 你是奔腾的海浪,我是岸边的礁石,为你守候终生。” 歌声被山风撕碎了,飘落在山涧中。 铃声喑哑。 雪化云消。 海枯石烂。 ☆、二十三、复仇天使 黄钟的婚期定在8月。 6月底,黄坤来给家秀和黄裳送帖子,可是她的脸上并没有丝毫喜气,背地里偷偷对黄裳说:“帖子是送了,阵势也摆下了,可是黄钟那样子,到底能不能如心如意地出嫁……”说着叹了口气。 黄裳吃了一惊:“黄钟怎的?” 黄坤叹道:“人家说‘树倒猢狲散’,我们家却是树没倒,猢狲倒已经快散光了。这半年来,我们兄弟姐妹几个,死的死,走的走,嫁的嫁,剩下一个黄钟,又病了。开始只当风寒,治了几个月,倒越治越重起来,医生说是肝气郁结,竟是不大好呢。我妈还一味儿地催她办嫁妆,说冲冲喜也好——我看是催命还差不多。不是我说句自己咒自己的话,我看我们家的气数,已是尽了,单只剩下个表面风光,只怕撑不了多久。” 话只说到此为止。但是黄裳已经明白,黄钟这得的是心病,她同黄帝一场姐弟恋,就是黄帝活着也是没有可能的,况且如今黄帝已死,更是绝灭。只是黄李氏是坚决不愿意承认这件事的,故而越发要催促黄钟成亲来掩众人的口。从做母亲的角度出发,这样做也许不错,可是于黄钟,却未免太残忍了些。 由黄钟便不由地想起可弟来,因问道:“那韩小姐怎么样了?” “怎么样?得意喽!小家小户的丫头,一朝飞上枝头变凤凰,还不使尽狐媚子手段迷我爸呢!” 黄裳摇头:“我相信她不是那样的人。” 黄坤撇着嘴道:“她不是那样的人?她是狐媚子的高手!怕青春美色还迷不住我爸,又借口我爸旧伤发作劝着打上了吗啡,她亲自给打针,殷勤得很。我爸现在瘾大着呢,一时半会儿不见了她就到处找。就跟当初二叔和二婶娘一个样儿。”她笑起来,“真是的,可见是亲兄弟,以前还看着挺不同的两个人,越到老儿越走到一处了,都是娶小妾抽大烟。幸亏我已经这么大了,不至落在晚娘手里,不然也要跟你当初似的,离家出走了。” 提起旧事,黄裳由不得一阵心酸,忙转过话题问道:“你最近可听到你爸爸说起卓文么?” 黄坤怪同情地看着她:“我倒也想留心替你打听着呢,可惜一丝风儿也没听见。这倒是好事,至少说明他们并不急着找他麻烦……你现在还是月月给他寄钱?” 黄裳怅然叹息:“哪里敢月月寄?就是隔几个月寄一回,还要写他娘的名字。除了收款人地址姓名,多一个字也不敢写。怕露了风。他这么久,也没给我回过一个字。本来以为汪精卫死了,他应该回来了,可是……” 黄坤因看到桌上一堆摊开的草稿,便一边随手翻着,一边道:“你这半年来,倒写了四五部戏,虽说要赚钱,可也得顾着点身体。按说稿酬也不低了,难道还不够用?” 黄裳怕她把草稿整乱了,忙站起身过去一一理起来,低着头说:“哪里能够?妈妈看病要用钱,我自己应酬交际也要用钱,他一个人在乡下,日子那么苦,寄再多的钱也嫌少……你都不知道,他们那地方,连吃一碗面条也是难的,要大老远地跑到镇上去,晚上点的还是油灯,不要说打火机了,连洋火也没有,就用火镰子打火,用索草捻子点着柴火烧饭。我从来没想过穷人的日子原来是那样的。” 然而,就是那样的苦日子,也不知道他过得久过不久,说不定什么时候风吹草动,他就又要去逃难。到那时,没有一点钱傍身,又怎么行呢? 两个人一时都沉静下来。只有钟表在嘀嘀嗒嗒地走。 黄裳看着日历,上面的时间是1945年6月18日。 她同卓文离婚已经整整一年了。她不再是他的妻,可是他却仍然是她的最爱,永生永世,不会改变。她一直记得新婚夜他对她说过的话,他说他们已经贴心,他说“如果将来有一天我们不得不暂时分开,但是我们的心还会在一起,彼此相印,密不可分。” 她知道他不会忘记她,就像她自己永远也不可能忘记他一样。可那是不够的,她仍然想再见到他,不仅仅是心里想着他这个人,更要亲切地看到他,听到他,触摸到他,哪怕,只有一次。 她想念他,想得心如刀割。什么时候?什么时候她可以再见他一面,将他的面容与她心里的形容彼此印证,让她知道生命中确曾有过这样一个人,她的至爱,她的丈夫。 钟表在嘀嘀嗒嗒地走。走到哪里去呢? 家秀虽然同大哥素来不睦,然后身为姑姑,终究没有道理同侄女过不去。因而到了周末,还是按习俗由崔妈陪着去给黄钟道喜缝被面,并送贺礼。 黄李氏正在厢房看着下人清点嫁妆,念一样记一样,单是衣裳单子就占了整整三页纸,看到家秀进来,忙起身相迎,家秀冲她摆摆手示意不必忙,站在一边听人继续报单子,只听到念:“……旗袍三十六件,单丝、夹棉、衬绒、驼绒、短毛、长毛各六;料子四十八匹,印度绸、绉锦、提花缎、铁机缎、软缎、罗缎、平绒、立绒、天鹅绒、刻花绒、乔奇绒、乔奇纱、泡泡纱、华丝纱、葛丝纱、香云纱各三;西装九套……”接下来是皮鞋、首饰、帽子、甚至手帕、钱袋、司迪克…… 家秀忍不住笑了:“手帕钱袋也都罢了,要那么多手杖可做什么?又不老又不小,成天拿着根手杖走路已经够古怪,还要天天换样子不成?” 黄李氏拧着眉:“谁说不是?可这是上海,同咱北京规矩不一样,嫁妆都翻出新文章来了。你不见现在上海的哥儿们,人人一支手杖挥来挥去,咱不给新姑爷备上,不说咱没这上海习惯,还只当咱土狍子穷酸——宁可礼多了拿去插在花园里当树种,不能让人挑了眼去!这也不去说他了,其实现在战乱时期,这些嫁妆已经少了不知多少,想当年我嫁进黄家的时候,嗬,光是樟木箱子就堆了两整间堂屋的……” 正说着,黄坤进来了,见到家秀,迎前叫一声“姑姑”,脸上殊为不乐。 家秀笑道:“原来你也在这里,你现在是十足的‘上海通’,倒可以给你娘做个好帮手……怎么没看见黄钟?是不是就要做新娘子,害羞不理人了?” 黄坤怏怏地说:“她躺着呢,姑姑跟我一起看看去?” 家秀起先不解,待见了黄钟,才发现她已经病得气息都弱了,方知黄坤是为妹妹担心,倒吓了一跳,说:“怎么就病成这样子了?” 黄钟听到声音,恹恹地睁开眼来,躺在枕上向她行礼说:“姑姑,你来送我来了。” 家秀听了,心里大觉不祥,忙道:“姑姑来给你送亲。”因忌讳那个“送”字,特意在“亲”字上加重了语气。 黄钟无言,眼中却滴下泪来。她的屋子里,桌上地下,堆满了零零散散的箱子盒子,都是这些日子里采购的嫁妆礼品,预备结婚时用的。到处悬着红,摞着请客帖子,可是眼里看去,却只觉得惨淡。 家秀坐到床边,执着手问:“就要做新娘子了,可要快把身体养好起来呀……你这两天觉得怎样?” 黄钟闭着眼,喘息着说:“姑姑,他们都不肯答应我,你可一定要帮我。” 家秀问:“你说吧,什么事?姑姑能帮你的,就一定帮。” 黄钟道:“我知道我是活不久的了,我只求一件事:我死了,把我葬在小帝的坟旁边就好。” 一语未了,黄李氏大怒起来:“糊涂丫头,满嘴里混说的什么?死呀活呀的,这也是混说得的?你现在是咱们黄家的女儿,嫁到南京,就是毕家的人,死了也得死在毕家的祖坟里,由得你说去哪里哪里的?” 家秀不忍心,拦在里面说:“她小孩子不懂事,略不舒服,就以为不好了。其实没事的,只要你心里别总想着这些事,就会好起来的。” 黄坤也怒道:“妈,你不看看都什么时候了,还骂她?” 黄李氏赌气走了。黄坤坐过来握着妹妹另一只手说:“小妹,你的心事我都知道。可是做个女人,一生总得结一次婚,不然可到世间来走这一回为的什么呢?那毕家少爷我也相看过的,人品不错,未必不合你的心。就算当真过不好,离婚就是了。报上说,上海平均每天有20对夫妻办离婚呢,有什么?” 黄钟却只是摇着头,一手握着家秀,一手握着黄坤,略略用力紧了一紧,说:“我自己的事,我自己清楚。姑姑,至少,你要答应我,我死了,你给我烧一张小帝的照片陪我。” 家秀再也忍不住,眼里滴下泪来,黄坤哽着声音,却仍然乐观地说:“好,好,姐姐都依你。只是,你千万不要再想这样的事,你才多大,就成天想着死呀死的,姐姐经了这么多事还没活够呢。你这算什么?都没正经儿活过,怎么舍得死?” 一时大家都沉静下来,只顾着低头飞针走线。崔妈看着场面实在凄凉,只觉不吉利,便动脑筋想随便说些什么话来打岔。因见被面上绣着一对鸳鸯,便随口问:“我记得以前二奶奶唱过一首什么歌,就是讲绣鸳鸯的,姑奶奶会唱不?” 家秀问:“绣鸳鸯的歌多着呢,金嗓子周璇有一首《四季歌》,里面也有‘大姑娘窗前绣鸳鸯’什么的,满街都在唱,你指的可是这一个?” 崔妈笑着摇头:“才不是呢。二奶奶从来不唱那些没文化的歌。” 说得大家都笑了,气氛活泛许多。黄坤便问:“你又知道什么是有文化没文化的?” 崔妈道:“我当然知道。我虽然没文化,可是知道有文化的人该是怎么唱歌怎么说话的。比如咱们裳小姐,就最有文化了。” 黄坤心里妒忌,嘴里说:“那当然,天下最有文化就是你们家小姐、奶奶了。只是,你倒说说看,那到底是首什么歌,文化这么深的?” 崔妈仰着头努力想了想,忽地一拍大腿:“想起来了,第一句是个‘四张’。” 说得黄坤更笑起来:“还‘二索’呢,‘四张’,又不是打牌。” 家秀问:“是不是‘四张机’?” 崔妈忙忙点头:“就是这个,四张机,是讲织布绣花的不是?” 家秀摇头:“那是古曲子,词牌名来着,我也记得好像依凡常唱的,挺好听,只不记得歌词。” 说说讲讲,时间倒也过得飞快。晚上回到家,崔妈又同家秀讨论起白天的情形,撇着嘴说:“也不知钟小姐能不能结得成婚,看她的样子,倒是不好。” 家秀也是难过,摇头叹道:“我这几个侄女……”说到一半,看看黄裳,叹了口气不再说下去。听到依凡坐在一旁轻轻哼歌,起初没在意,听了几句,忽然醒悟过来,正是那首崔妈下午才提起的《四张机》,倒不由提起兴趣,要好好听听歌词。 只听依凡唱着: “四张机, 鸳鸯织就欲双飞。 可怜未老头先白, 春波碧草,晓寒深处, 相对浴红衣。” 家秀听着,起初只觉曲调悠扬,直至唱完了,才渐渐回味过来,歌词竟是大为不祥。“可怜未老头先白”,那不是说心愿未遂身先老吗?心里一震,不禁呆呆地出起神来。 被面褥里一连缝了三天。 家秀眼看着黄钟一日不济一日,心里暗自忧急。这日正忙着,黄钟一旁睡得沉沉的,忽然睁开眼来,叫声“姑姑”,说:“我想到后园走走,姑姑肯陪我么?” 家秀吓了一跳:“那可不成,你病成这样子……” 黄钟在枕上摇了摇头,说:“就是因为病成这样子,才怕再不去园里,以后都去不成了。这几天,我一直想去来着,就是身子软,起不来,睡了这会儿,觉得好些,就想出去走走。” 家秀便看着黄坤,黄坤说:“难得她精神好,穿多点,扶她走动走动,也许没坏处。难不成一直让她躺着,上花轿那天也抬着出门不成?” 崔妈便服侍黄钟穿戴起来,同黄坤一边一个扶她下了床,便一同到园里去。 走到角门口,黄钟却示意右拐,黄坤这才明白过来,黄钟是想去黄帝的旧居看看,不禁心里一酸,连忙劝阻:“好好的,又到那里去做什么?你身子弱,那里不干净,小心招点什么,回头又该发烧了。” 黄钟只是不肯,哽着声音央求:“姐,你就让我去看看吧,今天不去,以后还不知有的去没的去……我不去看这一眼,便死了也不闭眼的。” 黄坤恼起来:“晴天白日的,好好儿的怎么又死呀活呀起来?我告诉你,你眼里要是有我这个姐姐,快别再跟我说这些不入耳的废话。”嘴里教训着,却到底拗不过妹妹,只得同崔妈扶了她到后花园来。 园子因为一度传言闹鬼,自打黄帝死后就空了,这阵子总没人住,又疏于打扫,野草渐长得比花还高,当初烧奠黄帝的纸钱也没收拾,经了雨,褪得惨白的颜色,挂在树梢上,像招魂的幡。虽然是六月天,又是大晴的太阳,可是看着仍让人觉得心里发冷。 一阵风过,树叶纸钱哗啦啦作响,黄坤忍不住打个寒颤,心里大不自在,催促妹妹:“好了,你来也来了看也看了,还不快走呢?” 黄钟却只是摇头,说:“我想去小帝的屋里看看。” 及至推开门,一干人却都惊得“呀”一声叫出来,原来那屋里倒是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好像还有人住的样子,甚至案上还供着一盆花,开得正鲜妍,依依地似向人打招呼。旁边一本宋词,犹翻在苏东坡《双城子》那一页: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黄钟身子一软,就势坐下了,便哭起来,叫着:“小帝,小帝,你在吗?你是不是常回来?怎么也不来看我?”心里一阵阵地疼,想到物在人亡,今生今世已与小帝天人永隔,再不相见,只觉得悲痛的情绪就像黄河的水堵在厚厚的石壁后面,只没个发泄处,恨不得用刀子在身上剜个透明窟窿才罢。 家秀崔妈也都伤起心来,却顾不上哭,只是拉着黄钟劝:“身子虚,不要太伤心了,回头病了,这阵子不是白养着了吗?” 正劝着,忽听隔墙依稀传来吵闹声,好像是黄李氏在骂人,中间还夹着一个女人的哭闹声,又有另一个女人的劝说声。众人大奇,崔妈便自告奋勇说:“我去看看出了什么事,回来告诉你们。” 隔了一会儿,匆匆跑回来说:“是大奶奶和新娶的韩姨娘……” 黄坤一愣:“姓韩的敢跟我妈吵架?露出她狐狸尾巴来了!” 崔妈忙忙摆手:“不是她两个吵,是她两个同另外一个女人吵,韩姨娘倒是来给大奶奶帮腔的。” 黄坤更加好奇:“那是谁?” “是个挺漂亮的女人,好面善的,穿金戴银,脸上粉有一尺厚,说话动作像在戏台子上一样。” 黄钟也忘了哭:“咱们家并没有那样妖妖调调的客人,会是谁呢?”由黄坤崔妈扶着站起,同家秀一起出得门来,绕过月洞门,果然看到黄李氏在同一个年轻女人对骂。 要说年轻,细看那女子倒也不算小了,可是烫得大卷发,戴着黑眼镜,旗袍又短又紧,手里擒着珠灰钱袋子,打扮得十分新潮,像是只有二十岁的样子。黄坤一看,先就轻轻“啊”了一声,说:“原来是她。” 接着崔妈也想起什么,跟着说一句:“原来是她。” 家秀倒笑了,问:“什么大人物,怎么你们两个都认识?” 黄坤道:“她叫白海伦,是个女明星,是我爸的……” 话未说完,崔妈已经抢过说:“什么明星,戏子罢了,以前跟咱们二老爷的,最爱打扮个女学生相,叫咱们二老爷出钱捧她做花国皇后呢。” 家秀已经明白了,倒饶有兴趣打量起这白海伦来,看她有什么样的魅力可以同自己两个哥哥都各有渊源。只听那白海伦骂道:“他黄家风什么东西?以前捧着我的时候三天两头地来报到,现在娶了新人了,竟然面都不见我!以为我稀罕哪?不就是几万块钱吗?同你借是瞧得起你,以为我白海伦果真翻不得身吗?我告诉你们,等我改天得了势,第一个就灭了你们黄家!” 听得黄李氏恼怒起来,大叫:“你们都是聋子还是瘫子,没听见这疯妇撒泼吗?还不把她给我打出去?!” 明摆着是敲诈不遂吃醋闹事,而且毕竟是在黄家,黄李氏占着上风,四人便都不打算上前去劝,只躲在花丛后看热闹。 倒是那韩可弟,十分帮着黄李氏的样子,原本十分温柔沉默的一个人,如今嫁了人倒变得爽利起来,一手扶了黄李氏劝道:“奶奶犯不着同这样的人致气,没的失了身份。”一手指着白海伦斥道:“你是什么东西?敢到咱们黄府来撒野!我们奶奶千金之体,是你冒犯得的?” 家秀不禁暗赞,好个丫头,如此精乖滑头,竟然每一句话都扣在黄李氏心上,难怪大嫂那样巴辣人物,竟会同意大哥娶了她。 黄坤却在一旁蹙眉说:“不好,这韩可弟煽风点火,这样竖敌,可不是什么好事!” 果然那边厢白海伦撒泼哭骂:“我叫你们在我面前逞能,我和黄老爷风流快活的时候,还不知你这小婊子在哪间医院里替人端屎擦尿呢!你在我面前招摇,我不要你们一家子好看我不叫了白海伦!”自知得不了好处去,一边骂一边回身便走,不忘了经过韩可弟身边时下死劲吐了两口唾沫。可弟只是面容平静,毫不在意。 家秀四人又看了一会儿,也就同回了黄钟屋子,还不住议论:“没想到这韩可弟同大嫂倒相处得好。” 黄坤不以为然:“我总觉得这姓韩的不简单,她会真心待我妈?我看她待我爸都是假的,不知安的什么心呢?我倒要好好提醒我妈,多防着点这个狐狸精。” 话未说完,黄李氏已经进来了,一脸怒色:“坤儿,你来,我有话问你。” 家秀崔妈面面相觑,不知道这又唱的是哪一出,难道同他爹生气要找女儿撒气不成?隔了一会儿,黄坤气冲冲回来,收拾东西便要走,说:“以后都不再来了。妹妹,你忍得住他们,你跟着他们吧,我可是真怕了这一对爹妈。” 家秀忙拉住:“好好的,这是怎么说?” 黄坤站下来,“呼呼”喘着气,半晌说:“姑姑,你看我妈糊不糊涂,我还没等劝她小心那韩可弟,她倒来问着我,说姓韩的告诉她白海伦是我介绍给我爸的,问我是不是这么回事,眼里有没有她这个当妈的。天知道,我的朋友多的是,三天两头来家里耗着,一半个通过我认识了我爸,我能有什么办法?再说白海伦又不是我爸搭的第一个女人,又没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不过生意场上应酬罢了,几百年前的陈芝麻旧谷子,这时候倒同我算起账来了。好像我巴不得她和爸离婚似的……”说着气得哭起来。 家秀倒愣了,没想到韩可弟果然心思缜密,显然她明知道黄坤会向母亲进言劝她防备自己,索性先下手为强,倒在那儿备了案了。这样看来,那韩可弟果然不简单…… 然而,这时候她们所担忧的,还不过是黄钟的病,以及黄李氏与韩可弟的战争,并不知道,后面还有更大的事件、整个社会的改革、翻天覆地的变化在等着她们。 ☆、二十四、新天地 日历翻到了8月15日。 无线电里一段《君之代》的日本国歌播过之后,响起裕仁天皇沉痛苍老的声音来:“兹告尔等忠良臣民:朕已饬令帝国政府通告美、英、苏、中四国政府,我帝国接受彼等联合宣言各项条件……” 日本无条件投降了! 嚣张一时、占领了中国东北、建立了伪满洲国、还扬言要占领整个中国建立大东亚共荣圈的日本投降了! 上海人民因为等待得太久,渴望得太切,一时几乎不能相信。人们走上街头游行狂欢,锣鼓喧天里夹着锅碗瓢盆的敲打声,富人们开香槟,穷人们烧棉袄,各个阶层的人用各种不同的方式表示着自己的狂喜之情。上海,这个用霓虹灯与歌舞飞扬造就起来的不夜城,今夜不夜,却是因为烟花和爆竹。这不是除夕,却比每一年的新春更令人欣悦,更带给人希望与新生! 比国民军更早接受上海人民欢迎的,是开着B—29型的美国空军和美国海军陆战部队,他们穿着度身定作的笔挺军装走在上海街头,热情的上海百姓将鲜花和彩屑洒在他们头上、身上,将水果和糕点塞在他们手里、怀里,把他们当上帝那样膜拜,当亲人那样欢迎。 于是这些刚刚发现了上海之美的大兵们立刻爱上了这座城市,爱上了她的善良热情,也爱上了她的华丽轻浮。他们虽然有着强国盟友的身份,有着抗日胜利的伟业,可是实际上也不过来自田纳西或者缅因那些边远乡区,从来没有见识过真正的都市。南京路上闪烁陆离的霓虹灯和同样闪烁陆离的上海姑娘让他们目瞪口呆,眼花缭乱,他们不太能分得清上只角与下只角、上海小姐或者咸水妹,只是迫不及待地和他们在上海最早结识的一位姑娘发展一段跨国恋情。 上海的繁荣与混乱盛极一时。 美国文化与中国文化进行了最直接最疯狂的一次对接。可口可乐和骆驼牌香烟迅速走红,戴雷朋太阳眼镜和喝可口可乐成为最新时尚,结婚的游戏忽然空前地流行起来,所有的大酒店都在放着结婚进行曲,而教堂与牧师因为空前紧缺,上海街头不得不推出集体结婚的新玩艺儿,一队队的白纱新娘挽着一队队的燕尾服新郎走在红地毯上居然没有上错花轿嫁错郎,不能不令人叹为观止。 然而在这样举世欢腾的日子里,黄府之中却是比任何时候都更凄凉空寂。 黄钟的婆家——南京毕记本来对这件亲事巴结得很,然而一听到日本投降,心知黄家风脱不了干系,生怕受到牵连,立即致信上海要求解除婚约。那位戴眼镜的准新郎毕少爷更是连聘礼也来不及要回,连夜就赶回南京去了,只留下一封短信,说是在沪期间多承照顾有事回乡不及面谢云云,落款自称世侄,再不提小婿字样。 黄李氏气得发昏,可是没有办法,因为家里并没有人帮她做主——黄家风和韩可弟一听到风声就走远了,去到哪里,竟连她也不知道。下人也全部解散。偌大的黄府就只剩下她和黄钟两个人,一个已经是明明白白在等死,另一个也风烛残年。 这日黄坤来同黄裳辞别,谈起父亲,纳闷说:“连我也不告诉,说声不见就不见了——也不知藏在什么地方,难道还怕我知道了会告密不成?” 黄裳也感慨,终究黄家风也闹到要逃难了。她不由又想起卓文来。他如今怎么样了呢?乡下也是有无线电听的吧?纵然没有,这样大的事,也不可能不知道。当年在吴淞口送他走的时候,胡强说过:“日本人的时间长不了,我们很快都会回来的,你放心好了。”如今日本人果然投降了,可是卓文,他回得来么?如今全国上下都在抓汉奸,清算浪潮一阵高过一阵,川岛芳子在北京公审的时候,愤怒的人潮将法院大楼挤得水泄不通,以至于不得不延期另审。蔡卓文在汪政府里做了那么久,保不定什么帐被翻出来,就是好一番清算。国民政府到处搜捕汪政府的余党,他们的花名册子上,也会有卓文吧? 黄坤见她久久不说话,推推她说:“喂,你怎么回事,我要走了,以后也不知见得到见不到,你也不留我一留。” 黄裳如梦初醒,诧异道:“你要走?走到哪里去?你又不属于哪个党派,又不干政治,莫非也要去逃难?” 黄坤“呸”地一声:“好端端咒我!”然而停一下,她叹了口气说,“要说其实也和逃难差不多,比逃难还惨!我跟你说,我决定去大连。” “去大连?”黄裳大惊,只觉匪夷所思。“听说这阵子大连乱得很,交通都不通了,这种时候去大连,那不是羊入虎口么?” 然而黄坤说:“凭他天罗地网,发国难财的商人们总有办法在乱世中找到好处,打仗,打仗也得吃饭呀,那些商人,一船船的粮食、弹药走私过去牟取暴利,我就是要搭他们运粮的走私船偷渡到旅顺口,已经都联系好了,就在这一两天就要走的。” 黄裳倒不由佩服起来:“难为你倒能搭通这条天地线……这件事,陈言化知道吗?他怎么说?” “别提他!”黄坤眼中流露出厌恶,“我们就要离婚了。这个上海,我是呆不下去了。” “离婚?”黄裳又是大吃一惊,“你同陈言化不是过得好好的,难道他……” “他没什么,没有得绝症也没有红杏出墙。是我,我这方面出了问题——大连有消息来,说我死了的那个男人,一家子都是大汉奸,一家子都该枪毙。我公公已经是毙了,婆婆也病死了,小叔子入了狱,弟媳妇同他离了……这信就是我弟媳妇写给我的,信寄到上海,被陈言化看见了,还不和我吵翻天?我不耐烦,索性告诉他离婚。什么了不起?一个臭画家罢了,现在不比当年,一切都是政治挂帅,月份牌美女早就不吃香了。记得上次的画展吧?我画了些速描,让你帮我配了文字,效果好得不得了,把陈言化这个做主角的都盖了。跟着他反正也是没什么大出息,被他捏了这个把柄,以后还会对我好?离就离了!” 她笑着,给自己打着气,虽然说的是人生的悲欢离合,可是脸上毫无畏惧。她已经不年轻了,美艳中夹着一丝风尘气,或者是沧桑感吧?抿起嘴角时,纹路里都是倦怠淡漠,可是眼里却仍然烧着一团火,仿佛只要她愿意,就可以随时随地毁灭什么似的。 “你不用担心。就算跟陈言化离了,我也一定会有办法活下去,活得好好的。告诉你罢,我最近认识了一个美国空军上校,他说有办法带我去美国呢。等我把大连的事办完了,我就跟他走。就算不成功,我也总有办法活下来。不出两年,我一定会东山再起,又是一条好汉!” 这一点黄裳倒不怀疑。这个黄坤,就是把她扔到孤岛上,也一定可以找到谋生的办法,而且会让自己活得依然多姿多彩。她同黄坤其实个性差异颇大,她最佩服黄坤的,是无论经历过多少沧桑磨难,黄坤都有本事随后忘记,不留下一点痕迹;她却不行,自小到大的每一道伤痕都刻在心上,与日弥生,永不磨灭。 这些年来,黄坤同她交往,始终带着点彼此利用的成分,她心里很明白,但朋友难得,也只有迁就。然而这多年交往下来,倒也积淀了几分真情,黄坤却又要走了。她只觉满心不舍得:“可是,为什么一定要去大连呢?冒这个险值得吗?” “为什么?为我儿子。” “你儿子?”这次,黄裳连吃惊的力气都没有了。这个黄坤,今晚带给她的意外实在太多了。她到底还有多少秘密没有说出来?她永远灿烂地笑着的脸背后,到底埋藏了多少苦衷隐痛?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黄坤的神情黯淡下来,仿佛倏然间苍老许多。她说:“他还没有取名字,小名就叫小宝,今年该有4岁了,应该学会喊‘爸爸’、‘妈妈’了。可惜,他没有爸爸也没有妈妈。” 这是黄坤第一次向黄裳提起她的儿子。她那总是精明地挑剔着的眼睛里有着深深的悲哀。在这个月光凄冷的晚上,她终于想到了自己作为一个母亲的责任。她忽然发现,儿子其实是宝贵的,如果全世界遗弃了她,同她分隔,至少还有一样东西那是分割不开的,就是血肉至亲。 “大连的来信里说,陶家的家产都抄没了,四分五散,我知道得也不详细。只知道我那个儿子,才四岁,总算没什么罪,给送进孤儿院了。我弟媳妇说,看在妯娌一场的份上,她把这个消息告诉我。如果我愿意领呢,就领走。反正陶家的人已经快死绝了,不会再同我争他。如果我不要他,也由得我。可是,可是我……”她哭了。 这是自第一任丈夫死后黄坤第一次哭,也是惟一的一次。从此以后,不论她又经过了多少悲欢离合,起落沉浮,她再也没有哭过。而她与黄裳,也从此再没见过面。许多年后,黄裳远走海外,而她做了市长夫人,红极一时,后来也做过走资派的臭老婆,披枷挨斗,然而她都是笑着面对的。笑,便是她最后的女性武器了。 政治的时代或许容不得一个政治的投机者,更容不得一个不劳动的人,但总有例外,那就是一个年轻的至少是看起来还很年轻的美女。 她抱着黄裳的枕头,把它当成自己的儿子,脸贴着脸,把泪印在枕头上,重新露出自信的、毫不惊惶的笑容来,说:“看着吧,儿子,妈妈才只有24岁,路还长着呢。” 黄裳不由得也笑了,她想起黄坤初到上海来找她的那个晚上来,那时,她也说自己是24岁。 永远的24岁的黄坤哦! 北京庭审川岛芳子的消息报导出来,最心惊胆颤的人要属黄家风。 没有人会想到,被追缉得最紧的汉奸要犯黄家风,竟然就躲在清算呼声最高的北京城里,国民政府的眼皮子底下。这只狡猾的老狐狸,信奉着“最不安全的地方往往就是最安全的地方”的格言,早在“天皇玉音”刚刚响起的当日,就带了韩可弟直奔北京而来。 那时,上海交通还来不及封锁,有关部门也还不不及对他清算。而当“爱国影星”白海伦带着国民军开到黄府花园来抓人时,大宅院已经空了,只留下奄奄一息的黄李氏和黄钟。白海伦到底实践了数月前在黄家发下的誓言,曾经一度,她因为很久接不到片子又缺乏计算挥霍无度,以致山穷水尽,到黄府借贷,居然被黄李氏和韩可弟合伙羞辱,而当年同她信誓旦旦的黄家风则听信宠妾挑唆关起门来连面也不见,此仇此恨,没有一天不记在心上,如今一个浪头翻转来,她又得势了,摇身一变成为第一批爱国影星,又攀上了新军首长,扬眉吐气。黄家风当年的汉奸行为她多少是知道点的,这时候便来个总告发,第一件事就是引军队血洗黄府。可惜的是,黄家风和韩可弟居然都早已跑了,只剩下黄李氏和黄钟两个正经主子,一个已经油尽灯枯,一个则病得只有半条命,让白海伦的威风耍得很不过瘾,仿佛演了一出好戏却没有观众欣赏似的。 而要犯黄家风,则早已安全抵达北京,交给守祠堂的孙佩蓝一笔小钱,让她打扫一间干净屋子出来,自己便神不知鬼不觉地同可弟住进黄家祠堂了。 车子经过法庭花园时,他亲眼看到了那些失控的民众是如何用抛掷石块和臭鸡蛋来宣泄他们的仇恨的,不禁深深庆幸——幸亏没有逼黄乾同川岛芳子的妹妹结婚,幸亏自己见机得快,幸亏逃了。 他握着可弟的手,一同跪在黄家列祖列宗的牌位桌前,虔诚地祈祷,正如可弟在上帝面前一样:“黄家祖宗在上,不孝子黄家风在下。列位祖宗,家风今逢不幸,逃难至此,万祈祖宗保佑,逃过此劫,家风必日日香火供奉,世代祭祀,永不忘恩。” 他望着可弟说:“阿弟,我当日娶你的时候,因为身体不大好,没有带你回北京来拜祖宗,今天刚好补上。你来,拜了我们黄家的列祖列宗,你就真正是我们黄家的人了,让祖宗也保佑你,必然能同我逃过这一劫,我们还有几十年的好日子要过呢。” 可弟并不答话,只是顺从地跪下来三叩九拜行了大礼,可是如果黄家的祖宗果真在天有灵,看得见的话,他们会发现她的眼睛中喷射着火一样的愤怒和仇恨。 但是黄家风看不到这些,他环视着祠堂,咧嘴笑着。这里是他的根,是他祖荫之处。他们黄家的祖宗会保佑他躲过这一劫的。他想起在这里发生的一幕幕辉煌的往事,想着他们黄家祖上的荣耀和将来加倍的发达,也许换了别人会觉得祠堂阴沉可怖,但是在他眼里,这儿却是最亲切最安全最可靠最温馨最有希望的地方。他对可弟说:“阿弟,今天是我们来北京第一晚,今晚我们哪儿也不去,就住在这祠堂里,跟祖宗们在一起,你说好不好?” 可弟平和地点头:“你说怎样就怎样吧。”潜台词却是:“你就快和祖宗们永远在一起了。” 可是表面上,她的态度是这样地柔顺,温存,让黄家风再想不到其他,只是很神秘很得意地把自己的心机和计划卖弄给她听:“阿弟,你知不知道,我带了多少钱过来?我虽然走得匆忙,可是这件事我早就做好准备的。狡兔三窟,我早就防着这一天了,家里金银细软,大部分都被我换成银票贴身藏着,如今我全带了出来,足够我们过一辈子的了。上海我是不会再回去的。我那个大老婆,一心只想我的财产,我就全让给她,一座空房子,让她守着死去吧。实钱可全都握在我手上呢。她以为我糊涂,只会打吗啡,什么也不知道,哼,她轻瞧了我了,我信得过谁?”他“嘿嘿”地笑起来,在阴森的祠堂灵位前,令人毛骨悚然。 可弟仍然只是平静地看着他,轻声说:“你也累了,不如休息一会儿吧。” 他坐在躺椅上,而她坐在他右手的小凳上帮他轻轻按摩着。那松软的油腻的肌肤让她从心底感到厌恶,但是她忍住了,不露声色。一切就要结束了。再忍过这几天,她就要大仇得报了。 恶有恶报,善有善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辰一到,有仇必报。 而今,时候已经到了,她要复仇,她要替天行道,为黄帝讨一份公平!她望向那些牌位,黄家的列祖列宗,你们看着吧,看着这个整天扛着祖宗牌位、满口仁义道德的不孝之子是怎样死在黄家祠堂里的! 夜彻底地黑了,黑暗中只有案桌上的香头微微地明灭着,像一只只鬼眼。但是那些鬼眼与可弟的眼光对视的时候,便突然黯淡下来,接着“噗”一下灭了。 谁也不清楚赵依凡究竟是从哪一个早晨起突然失声的。 依凡生平追求,无非“自由”与“浪漫”二事。嫁给黄家麒是自由恋爱,离婚也是选择自由,一个人远赴欧洲留学更是浪漫而自由的,与摄影师相恋是为了浪漫,亲自送他上战场同样是浪漫的为自由而战——更悲壮彻底的浪漫,因为打了“为自由而战”的旗号,格外惊心动魄。 可是摄影师和他的摄影机一起在炮火中化为灰烬,尸骨无存,赵依凡的浪漫也随之破碎了。她的心从此深埋在荒原砂砾之下,先于肉体而死去。皮肤不再紧绷晶莹,笑容不再明媚灿烂,连声音也不再甜美清脆,而变得沙哑起来,后来就干脆失了声。 家秀和黄裳起初并没有发现这一变化,她们久已习惯依凡的沉默,早就放弃同她交谈的欲望了。直到有一天柯以来探望她们,崔妈照往常一样扶了依凡出来,柯以才惊讶地说:“她听不见我说话呢!” 黄裳一愣,泪水忽然不受控制地直流下来。她想起小时候,印象中母亲一向是最喜欢穿衣打扮的,又挑剔,虽然回国的时候不多,但总会抽出时间来指点女儿行走坐立的姿势,取笑她英语发音的蹩脚,以及教训她说话不要直瞪着人看,走路时两腿不可分得太开,衣服是葱绿配桃红的好,艳不要紧,但不能俗,搭配是首要学问……可是现在这种种知识于她全派不上用场,赵依凡坐在那里就像是一个蜡人,看不到半点过去的活色生香的痕迹。那远去的风采都成了旧影,记忆中一个苍凉的定格,也终将随着日月流逝而渐渐淡去,届时,谁又会记得赵女士的万种风情呢? 家秀面如死灰,扶着依凡的肩呆呆站着,仿佛也已经死了一半。崔妈却不放弃,仍然将一只手指在依凡面前晃来晃去,连声唤着:“二奶奶,二奶奶。” 依凡默然坐着,半晌,忽然咧开嘴枯涩地一笑,柯以顿觉毛骨悚然。他不能相信面前这标本一样的女人真是自己认识的那个赵依凡。从相识那日起,依凡便不是一个多话的人,因为美女从来不需要善谈,只有外拙内慧的人才要借口才伶俐弥补相貌上的先天不足。在依凡女士,明眸善睐已经是最好的措辞,服装颜色也是一种语言风格,甚至举手投足,一颦一笑,在在都是妙语如珠。 可是现在她失语了,不但是嘴巴不说话,连同眼睛、穿着、姿态,都一同沉默下来,罩着一层灰气,全无生趣。以前只觉得美女老了最可悲,现在才知道,一个木美人才真正是悲剧中的悲剧,尤其姿色尚存而芬芳殆尽,就更加令人心悸。 柯以再坐不住,又撑一会儿便起身告辞了。 但是隔了几天,他又来了,说是托欧洲的朋友打听到,美国有一位很著名的精神科医生,曾经治愈过不下三例依凡这样的病人,建议黄裳陪依凡去美国就医。 黄裳先是一喜,仿佛沙漠中远远地听到了驼铃,可是立刻又黯然道:“那笔费用一定很大……” 家秀也迅速地盘算了一回,踌躇道:“如果把手头上的一点值钱东西一次出清,也未必凑不足这笔费用,只是明天我只好睡露天地。” 柯以正色道:“这种时候,正是用得着朋友的时候——你这里出一半,我再帮你们筹一半,总要过了这个难关,再不会让你无片瓦遮头就是。只是这洋公寓自是再也住不得了,再说时局不稳,我们共产党是一定会统一中国的,到时候公寓一族反正是住不得,不如趁早打算,在平民区里买间屋子,不显山不露水地住下来,卖掉些家具,把工人全辞了,再找份工作,这样子,俭省点也就够过了。就是以后划成分,有了这点准备也便宜些。” 家秀黄裳听他分析得头头是道,也都觉有理,家秀要求说:“可是,我要找一间窗户临街的房子。那种房顶又低屋子又暗终年不见阳光的弄堂屋子,我可受了不了。” 柯以笑:“知道你喜欢敞亮……宝昌路的石库门房子同老石库门不一样,质量高得多,窗子也都临街,不如就在那里找。” 然而崔妈惊惶起来:“辞工人?那我怎么办?我去哪儿?”又恳求黄裳:“小姐,我是怎么也不离开你的,我看着你从刚睁眼长到这么大,你就让我跟你一起走吧。你又不懂生活,怎么照顾得了二奶奶呢?还是让我去美国服侍你们吧,我情愿不要工资。” 黄裳为难:“何妈妈,这么多年来,你怎样待我,我比谁都知道。我也舍不得妈妈你,可是出国是笔大费用,你也听到了,连我们走也要柯老师资助呢,而且出去之后,什么时候找得到工作也不一定,不如这样,等我们出去安定了,我再接你去可好?” 崔妈大哭起来,抱着黄裳道:“小姐啊小姐,我活了一辈子,得你叫这一声‘何妈妈’,死了也瞑目了!我这些年来,也积攒下一点钱,原准备防老的,如今情愿全拿出来,托柯先生代我买一张船票,我说什么也要跟了小姐去的哇。” 她说得如此恳切,连家秀和柯以都忍不住流了泪。柯以点头叹道:“忠仆啊!”转念想到革命就是为了消除阶级,这主仆一说原当废除,便又不说话了。 家秀劝:“既这样,阿裳,就让何妈妈跟你一起走吧,好歹一家人有个照应。” 黄裳站起,扶崔妈在椅子上坐定了,忽然双膝跪倒,磕下头去。崔妈慌得连忙扶住,大惊之下,竟拽住一句词儿来:“小姐,你可折煞我也!”家秀和柯以忍不住都笑了。 黄裳郑重道:“何妈妈,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第二个母亲。我黄裳对天发誓,无论怎样艰难困苦,只要我一口气在,就一定待你如亲妈一样,为你养老送终,绝不违言!” 崔妈激动得老泪纵横,直从心底里开出花来,抱住黄裳又哭又笑地说:“我值了!裳小姐,有你这几句话,我就是明天‘崩’一声死了,也值了!” 这以后,崔妈果然一直跟随着黄裳,越洋过海,荣辱与共,活得比赵依凡还要长。她惟一的遗憾,只是一直未能看到她的好小姐找到一个好归宿,而且,没有机会伏侍黄家的第三代。 而柯以,也果然替家秀在宝昌路石库门建筑群找了一间窗户临街的房子,同她走动一直很密。到了1949年,中国历史上俗称“黎明前黑暗”的那段最恐怖的日子,国民党疯狂捕杀共产党地下党员,家秀还曾掩护他逃走。后来解放了,柯以重新回到上海,同家秀劫后重逢,悲喜交集,几次试图重续前缘。然而家秀总是迟疑,觉得自己以前风光的时候没有嫁他,如今落魄了,反来相就,倒好像登高枝似的。再后来组织上替柯以介绍了一位志同道合的革命战友,他看着同家秀实在是没有可能,便只得接受了安排。 柯以的第二次结婚,是采取新式的文明婚礼,只到政府部门登了个记,又请几位相投契的朋友到家里聚了聚,热闹一回也就算了。家秀没有来,她那一天去了杭州,说要看一个要紧朋友。但是柯以知道她其实哪里也没有去,可是也不肯拆穿她。家秀在这件事上做得不大方,反而让他有一丝酸涩的欢喜。至少,他知道她是在意他的,会为了他的婚礼而不快。 他们后来做了一辈子的朋友,然而始终只是冰雪友谊,不涉私情。左倾、右倾、四清、文革,他都一直帮着她。她资本家小姐的历史被掩饰了,档案上,黄家秀只是一个清清白白的纱厂女工,住在石库门的简陋房子里,一个标准的城市平民。黄裳没有能看到新中国的成立,但是她看到了,平静安宁地一直生活到老,一生没有结婚。 而柯以,他对于当年那段姻缘的错失交臂到底有多么怅憾,从来不曾对人说过。但是1979年他患胃癌病危的时候,曾立下遗言:希望死的时候,可以佩戴那只1935年的劳力士金表一同入葬。 没有人知道,那只表其实是黄家秀此生送他的惟一一件礼物。 ☆、二十五、没有风的扇子 二战后的上海空前地繁荣,空前地混乱,空前地动荡,空前地凄美。 劫后余生的美国大兵们从昆明、从冲绳、从关岛一批批地涌到上海来,他们犒慰自己的最好办法就是寻找爱情。异乡风味和战争经历给他们涂上了浪漫的色彩和阳刚的意味,使他们成为斯文柔弱的上海男人最强有力的竞争对手,毫不费力地俘获了上海姑娘的心。 几乎每天都有新的爱情故事上演,而其中大半是悲剧。婴儿一批批地被生下来,这是世界和平的国际产物,是军民友好的副产品。他们的国籍问题后来成了亘久为难的一个疑点。但是在当时,狂欢的二战胜利浪潮里,年轻的心照例是想不到这些现实烦恼的。胜利的喜悦是催情剂,离乱的哀愁是生春药,三个月,或者五个月,萍水聚散,云雨欢情,上海大美电台里专门租着一个频道用来播放美国流行歌曲,而机场和海港天天上演着生离死别的剧目。美国大兵和上海姑娘当街拥吻成为常设街景,连围观都引不起来的。 每天都有舍不得走的人不得不走。 每天都有想走的人被迫留下。 每天都有人为了走或者留而烦恼,而哭泣。 黄裳也不例外。 出国的事是早已经定下来,可是她总找着各种各样的借口拖延着。虽然手续一直在办,却总是不大上心,也总是不肯相信,真的就这样与卓文告别了。一夜夜,梦魂无据,飞渡千里,可是山长水远,她望不见卓文,找不到卓文。一张张汇款单长了翅膀飞向酆都,却换不回片言只字。而今,她要走了,自己也成了流浪之身,负债累累。她再也没有能力接济他,可是,又怎能放心就这样离开? 直到有一日,在电影院,散场时,她随着人流往外走,忽然有人碰了她的肩一下,扭转头,是个戴着黑色鸭舌帽的男人,态度很谨慎,可是眼中没有恶意,迅速地塞她一张字条,说:“蔡先生要我交给你。” 她一愣,那人已经消失在人群中。事后很久她才想起,那大概就是她从黄家风手中救出的两个抗日分子之一,可是分不清是胡强或者裴毅中的哪一位。应该是胡强吧,因为学生腔的裴毅估计没有那么快的身手。 她一直走出电影院很久才敢打开那字条,匆草的,只有几行字。首先触入眼帘的,不是内容,而是字体,熟悉得令人心痛。 “我走了,不必打听我的下落,也不需要再给我寄钱。大概没有机会再见面,但我说的每句话,都做数。” 没有署名。 但她当然知道他是谁,也知道他说的什么。如此隐晦,该是因为害怕出意外,遗人以柄吧?他仍然这样地替她着想。 她站在路边的灯柱下哭了。 路边的桂花被吹落了,落在雨中,却仍然散发着依依的芬芳。 又是雨季。 她知道再也不会见他,这张字条,便是他们的最后一次接触。是诀别了。 她忽然想起去年,在鬼城,卓文看到蝙蝠飞出望乡楼,曾叹息说:“有个故事,说蝙蝠非禽非兽,立场不稳,结果在禽兽大战中,两边不讨好,最后不得不躲起来,昼伏夜出,惶惶不可终日。我如今,也就好比是一只蝙蝠,里外不是人。日本人、汪精卫、国民党、共产党,不论谁得了势,都不会放过我。我的逃难生涯,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结束,我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重新见得到光。” 每每想起他说这些话时脸上那种落寞无奈的忧戚,她的心就一阵阵地疼。然而她自己的处境,又何尝不是一样?她这短短的一生是矛盾的,也是暧昧的,救过汉奸,也救过共产党,她不知道她在整个的社会革命中到底站在一个什么立场上,历史又会对她做出怎么样的评价。以前卓文尊称汪精卫为汪先生她觉得不屑,可是看到报上说汪精卫在南京梅花山的墓被挖开,鞭尸谢众,她又觉得惊心。倒并不关立场的事,她有的只是人性本身最原始的喜恶取向。至于政治,她是完全不懂得也不关心的,可是却逃离不开,卷在政治的漩涡里,糊里糊涂地被左右了一生。 以前她一直拒绝政治的,时世再动乱,她也有本事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可是现在不行了,战后比战时更加热闹,逼着她瞪大眼竖起耳来关心时政,为了风吹草动而心惊肉跳。 不久前,国民政府又把她请去问了通话,还是关于蔡卓文的下落。方式虽然不同,审问内容却同日本人如出一辙。她以不变应万变,照旧一问三不知,抵死不承认。然而小报上已经开始有记者含沙射影地骂她“通日”,“脚踏两只船”。当年阮玲玉感慨“人言可畏”,现在她懂得了。虽然柯以安慰她一切总会水落石出,可是她已经深深厌倦,不想澄清什么,也不想解释什么,而只想远离这一切。 可是,真说到走,她又有着千丝万缕的不舍得。这是上海,是她与卓文相遇相识相亲相爱的上海哦,怎忍心就这样一挥手走了呢?而如今,她终于知道,就算留在上海,她也再见不到他。卓文大概已经先她一步离开中国了,他们空有一个来生的约会,然而今世,大概再也不会重逢。 她并不是没有他不行,没有了他,她一样会活下去,可是她会活得不快乐,就好像扇子失去了风——扇子是生命,而风是扇子的魂。 失去卓文的爱,她便失了魂,从此再不是那个灵动如水的才女编剧。 上海已经再没有她的位置,她终于决定要走了。 缠绵的雨里,迟开的桂花愁怯怯地香着,为她送行。 它们是没有明天的,此刻还高高在上,不染红尘,可是不到天明,就将变成落了一地的残骸,踩在泥里,沾在鞋上,蹭掉甩脱还要被骂一句“讨厌”。 有人将落花时的雨称为“香雨”,落花的土地称为“香尘”,可是踩在鞋底的残花呢?可算香魂? 每一只蝴蝶都是一朵花的鬼魂。可是踩在鞋底的花是变不成蝴蝶的。 这天晚上回到家里,黄裳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理东西,晚饭也没有出来吃。忽然翻出一堆手稿,却是当年关在“鬼屋”里时写给阮玲玉的悼念文章,开篇写着: 她的一生虽然短暂却沧桑而多彩——少年受尽折磨,忽然上帝将一个女子可以希祈得到的一切美好都堆放在她面前:美貌、盛名、财富、甚至爱情,如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可是其后又一样样抽走,换来加倍的辛酸苦楚,当她开至最美最艳的时候,也是她的路走到尽头的时候,于是不得不选择一死以避之——人生的悲剧莫过于此。 黄裳看着这段文字,只觉字字刺心,说的都是自己,忍不住用被角捂着嘴呜呜咽咽地哭起来,似乎想把一年来所有的委屈一同哭出来。一年来,她时刻担心着卓文,思念着卓文,渴望着卓文。虽然也多次想过他们大概难得再见,可总是不死心。如今,一切终于尘埃落定了。他去了哪里,她不知道;她将要去的地方,则无法通知他。即使有一天他重新想起她来,也再找不见她了。 哭声细细地传出门外,崔妈大为忧心,敲门问了几次,里面只是不应声。崔妈急得也哭起来,劝着:“裳啊,你这几天忙里忙外的,有日子没好好吃顿饭了,今儿我做了你最喜欢的合肥丸子,好歹看我面上吃几个吧。我老了,手慢脚慢,也不知还做不做得出当年的口味来。” 黄裳听着不忍,到底开了门,接过丸子来刚吃几口,忽然电话铃锐响起来。 崔妈奔过去接听,听到一半,大惊失色,抬起头来,望着家秀和黄裳惊疑地说:“是大爷府上打来的——钟小姐,没了!” 黄裳只觉心里一痛,“哇”地一声,不但是刚刚吃下的丸子,就连昨夜的饭也一并吐了出来。 早晨,第一缕阳光射进北京黄家祠堂里,黄家风便醒来了。 他并不是睡好了,而是瘾犯了。从昨天来到黄家祠堂到现在,他还一针吗啡也没有打呢。昨天,他太累了,在可弟的按摩和劝慰下,坐在躺椅上就睡着了。此刻,他只觉浑身不舒服,只想马上打一针来解乏,可是他醒来的时候,可弟却不在身旁。他大声叫:“可弟,可弟!” 没有人回应,只有角落里一只正在结网的蜘蛛惊惶地窜去。空空的祠堂,仿佛有回声似的,嗡嗡地,有种渗人的空洞。 黄家风大为不悦,勉强站起来向外走,可是走到门前他才发现,祠堂的门竟从外面锁上了,他不禁勃然大怒:“我还在这里呢,就把门锁了!可弟,可弟,你去哪里了?” 他拉直了喉咙,一连喊了十几声也没有人回应。他怒了,搬起椅子来砸门,同时大骂起来。而且他越来越惊惶,怎么会这样呢?难道可弟把他一个人扔在这里走掉了?她带走了他的钱?他把手揣进怀里,那厚厚的一叠银票还在。那么,她并不是卷带私逃。她一定就在这附近,或者是出去买菜了,很快就会回来的。她不是存心,只不过忘了他在祠堂里。或者,是她忘记叮嘱孙佩蓝,是孙佩蓝锁的门。 想到这里,他又大声喊起孙佩蓝的名字来,可是一样没有人回应。而他的毒瘾发作起来,开始浑身难受,直像千百只虫子在咬噬一样。太痛苦了!他从没想到瘾发是这样痛苦的一件事。以往每次他略有一点想往,甚至还没有来得及想往,可弟已经很体贴地主动给他注射。可弟,可弟哪里去了?! 太阳一寸一寸向西边移动,天色渐渐暗下来。整整一天,可弟没有出现过。 黄家风砸碎了屋子里能砸碎的一切东西来泄愤,只除了祖宗牌位不敢妄动。 这一点自制他还是有的。什么时候也不能忘了祖宗。 天彻底黑下来,他睡了一觉又醒来,毒瘾发作得更厉害,厉害得他几乎想咬死自己。可是这时候他听到了一种声音,熟悉的,却又是奇怪的,是可弟的声音。是可弟在背诵圣经: “耶稣告诫众门徒: 你们听见有话说‘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只是我告诉你们,不要与恶人作对。 有人打你的右脸,连左脸也转过来由他打; 有人想要告你,要拿走你的衬衣,连外衣也由他拿去……” 黄家风大喜,完全听不清她在说些什么,就狼一样地扑到门上去,嘶哑地叫着:“可弟,是你吗?快,快把门给我打开,快给我打针,我难受死了,快!快!” 可是可弟不闻不问,仍然平静地背着经文: “有人强迫你走一里,你就同他走二里; 有求你的,就给他; 有向你借贷的,不可推辞……” 黄家风拍门大叫着:“你在念些什么鬼话?我叫你开门,你听到没有?你再不给我打针,我会掐死你!你等着,我出来后饶不了你!”他又大声喊起孙佩蓝来。 可弟嘲弄地望着他,一双眼睛黑白分明,冷冷地说:“不要再叫了。孙婶子,我已经给了她一点钱,叫她另找地方住几天。我答应她,只要这个礼拜她不来打扰我们,到时候我会给她一大笔钱。” “你骗人!你哪里有一大笔钱?” “你有啊。等你死了,那笔钱不就都是她的了吗?” 黄家风一身寒毛直竖起来,他这才知道,这柔柔弱弱的可弟竟是要他死呢!她要他的命,为什么?昨天晚上,她不是还柔情蜜意地给他按摩,劝他休息吗? “有人打你的右脸,连左脸也转过来由他打;有人想要告你,要拿走你的衬衣,连外衣也由他拿去。有人强迫你走一里,你就同他走二里。”是的,这一年来,她予取予求,顺从地给予他一切,他只要一针吗啡,她可以给他打两针,她给他所有的柔情,陪伴,服从,对他百依百顺,言听计从,让他渐渐对她信任有加,毫不设防。原来,就是为了今天!为了反身过来给他这致命的一击!她竟然如此城府深沉,安排缜密,甚至不忘了遣走孙佩蓝。不,他一生枭雄,绝不能就毁在这样一个黄毛丫头手里! 他号叫起来:“我要杀了你!我一定要杀了你!”可是等一下他却又哀求起来,“放了我吧,可弟,枉我对你那么好,把平生所有的积蓄都拿出来和你分享,你怎么这么忍心……天哪,你,你在做什么?住手!你疯了!你在做什么?你住手!不,不要!不要……” 可弟打开针盒,取出一针一针的吗啡针剂,晶亮的透明的玻璃针剂,在月光下泛着清冷的莹光,她取过针管,轻轻一敲,就把它敲碎了。吗啡流出来,洒在地上,滴滴都是救命的仙丹啊,她居然就这样糟蹋了! “不!不要!给我!给我!不要再敲了!快给我!给我打一针啊!我的吗啡,我的吗啡啊……” 黄家风嘶吼着,他简直要疯了,那些命根子一样的针剂,被韩可弟一针一针地敲碎,残忍地、平静地、毫不吝惜地倾洒在泥土中,她怎么可以?!他滚倒在地上,用头撞着门,发出受伤的野兽一样的嚎叫:“你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啊?” “为了黄帝!”韩可弟一字一句地说,泪水从她脸上静静地流淌下来,像月光流过河床。 “黄帝平生一无所有,惟一的企求就是爱。可是你逼死了他,拆散了我们。他死得太惨了,我要为他报仇,为我自己报仇,我要让你死得比他惨上一千倍!” 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过去。太阳升起又落下。每一分每一秒对于黄家风来说都有如受刑,他身上一会儿热如火烧,一会儿冷如冰冻,而陪伴他的,只有祠堂里冷冷的祖宗灵位和门外韩可弟清晰的诵经声: “时候将到,那保护过你的手臂要发抖,本来强健的腿衰弱无力。 你的牙齿只剩下几颗,难以咀嚼食物。 你的眼睛昏花,视线模糊不清。 你的耳朵聋了,听不见街市上的吵闹。 推磨或歌唱的声音你听不到。但麻雀一叫,你就醒来。 你怕高处,怕走路危险。 你的头发斑白,精力衰败,性欲断绝了,再也不能挽回……” 黄家风深深恐惧,忍不住发起抖来。这是什么?是《圣经》的经文么?如何听起来竟像是撒旦的咒诅?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辰一到,大仇得报。 他嚎叫着,痛哭着,咒骂着,哀求着,威吓着,把自己的衣服撕碎了,脸撞得头破血流,浑身上下到处都是伤痕累累。没有人碰过他一根手指,可是他就像被千万人殴打着一样,翻滚哀叫。他要死了,下一分钟就要死了。可是这一口气为什么还不断?他怀疑他自己已经死了,他笃信的祖宗灵位竟然不肯救他,可是他们也还是要与他同在,毁灭在一起,腐烂在一起。天哪,这已经不是在人间,而是在炼狱! 牌位桌被撞倒了,祖先亲人的灵位成堆地拥砸下来,他随手拾起一块,上面写着黄家麒的名字。家麒,是家麒!他一向瞧不起家麒的,可是现在他的下场却远远不如家麒。如果他就这样死在这黄家的祠堂里,家麒会嘲笑他,笑他死得比自己更难看! 不!他绝不能容忍自己比家麒落得更惨,比黄帝死得更惨。他是不相信报应的,即使真有报应,也不该如此惨烈!这是噩梦!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黄家麒在笑,他看到了,他看到了!二姨娘楚红捧着一碗杏仁茶,那么浓那么浓的杏仁香啊。原来,他们已经重逢了。黄帝在黄浦江边走。他不肯姓黄。不肯回黄家祠堂。可是黄浦江不也是姓黄么? 黄家风惨笑起来。 门外,韩可弟还在祈祷: “你们这伪善的文士和法利赛人有祸了! 因为你们好像粉饰的坟墓, 外面好看,里面却装满了死人的骨头和一切的污秽。 你们也是如此, 在人前,外面显出公义来,里面却装满了伪善和不法的事……” 一星期后,当孙佩蓝重新打开黄家祠堂的大门,她看到了黄家风七窍流血的面孔。 他已经死得透了,身边是撕得粉碎的银票和砸得稀烂的祖宗牌位。 而韩可弟,从那以后便失踪了,有人说曾在黄帝坟边见过她,一身白衣,哭得死去活来;也有人说她好像是去了国外,同黄乾在一起;但又有人出来指证说,那个不是韩可弟,是黄乾到底找了个长相同可弟一模一样的女孩子做老婆。究竟哪种说法是真的,则谁也不知道了。 在人们的习惯中,向来能够确定的是故事,不能确定的便是传奇。 而可弟,便成了上海滩新的传奇了。 天下痴情侬是也。 寸断柔肠,系做相思结。 百结相思谁可解,几回梦枕空啼血。 一阙未成泪早叠, 心字成灰,寄语楼心月。 月自团圆月自缺,伊人山水永隔绝。 ——调寄《踏莎行》 黄钟以病弱之身再受惊吓,很快便撒手西去。当黄李氏早晨发现她的时候,尸体已经冷了,枕边放着一阕词。 黄李氏并看不懂这些,只有交给家秀,连同黄钟的丧事,也一并交由家秀打理。 家秀便同黄裳商量,要依黄钟生前遗愿将她葬在黄帝坟旁。黄裳流泪说:“黄钟姐太痴心了……所有规矩情理,对于生命来说贱如微芥。他们活着不能如愿,只愿死后可以瞑目。” 黄李氏却仍然犹疑:“她们份属姐弟,这样做未免于理不合。不怕死了还要被人笑话吗?” 家秀冷下脸来:“怕人笑话?咱们家怕人笑话的事儿还少吗?大哥抛妻弃女不怕人笑话,黄帝同老子争媳妇投江自尽不怕人笑话,黄钟被人退婚不怕人笑话,死了埋在土里倒怕人笑话了?” 黄李氏短短的日子里,丈夫刚刚失踪,女儿又已病逝,本已风烛残年,几番惊痛,忽然间如同又老了数十岁,个性再不如从前倔犟。听到家秀教训,也不回言,只管装聋作哑,一切听凭家秀做主。 家秀看透了世态炎凉,葬礼并不曾通知一个人,只求柯以帮着在阳明山点了一处穴,便将黄钟草草下葬了。 下葬那天,本来大晴的太阳,及至坟碑刚刚砸实,忽然下起雨来,顷刻便把新土浇得湿透。 黄裳仆倒在地,手捧新土,大哭起来:“黄钟姐,我知道你死得不甘心。你一辈子的痴情念头,妹妹我明白的。可是生为女儿身,又生在这样的家庭里,误了你了!你同小帝,今生不能如愿,只求来世结缘吧。那时候,愿上苍保佑你们不要再做兄妹,做夫妻吧!”膝行几步,移至黄帝坟前,又亲手替弟弟整了坟,呜咽着:“弟弟,虽然我不知道韩姑娘去了哪里,但是有黄钟姐陪着你也是好的,至少,你不会再那么孤独了。大伯一家子虽然对不起你,可是他的女儿死得这样惨,你什么恨也都可以平了。希望你能同表姐在天之灵好好相处,彼此珍惜,不要再有伤害猜疑了。我这辈子,最恨自己的,就是没有在你活着的时候对你好一点。现在再没有机会补偿了,那种痛苦真是无法形容。可是你在世之日,不是也一样亏欠了黄钟姐吗?黄钟姐对你一往情深,到死也不能如愿,她也是一个可怜的女人呀。记得小时候,你问我女孩子为什么那么容易哭。弟弟,黄钟姐也不知为你哭湿了多少条手绢,如今我们把她葬在你的坟旁,是希望她可以照顾你、陪伴你,也是希望你可以照顾她、陪伴她。你们都是孤单的伤心人,如果在天国重逢,请你不要再辜负她了。明天我和妈妈就要走了,以后未必再能回来看你。只愿你和黄钟姐的灵魂作伴,不至于太寂寞吧。” 第二天便起程了。 黄裳免不了同家秀一顿抱头痛哭,崔妈也再四拜托柯先生多多照顾她们家“姑奶奶”。上船前的一刹,依凡忽然福至心灵,回眸对着家秀点头笑了一笑。家秀心中大痛,叫道:“依凡!”依凡却已由崔妈扶着掉头离去,再不回应。家秀只有对着她的背影轻声道:“保重。” 船起锚了。家秀哭得抬不起头来,柯以只得说些闲话解她哀思,然而说着说着终不免说到黄钟的丧事上去。家秀叹息:“当年我同依凡聊天,说黄帝、黄钟和韩可弟三个人好比是宝黛钗,不料如今林妹妹音信全无,宝姐姐倒魂归离恨天,同黄帝做了一对阴世夫妻。” 柯以忙取笑道:“要说,你们黄家的女人个个都像是从大观园里走出来的——依凡是现成的贵妃贾元春,黄坤则活脱脱一个再世王熙凤。” 家秀瞅他一眼,问:“那么我呢?我可在十二钗之列?”问过了,自觉鲁莽,又赶紧嘲笑,“只怕要算在另册或者又副册里,归入平袭鸳紫之流。” “你又何必自谦太过?”柯以看着她:“不过你倒的确不像贾府里的人,可也是生在大观园里的,该算是妙玉……对,就是妙玉,外表冰清玉洁,而内心火热。” 家秀低头吟哦,念及妙玉判词里有“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的句子,大为多心,却不便多说,只问:“黄裳呢?她又是元迎探惜里的哪一春?” 柯以沉吟:“黄裳么,倒是不好说。她的性格有好几面,却不大容易下结论。”但是过了一会儿,他望向江上,却吟了一句:“清明涕泣江边望,千里东风一梦遥。” 家秀浑身一震,忽然想起有一句要紧的话要问黄裳,然而抬头望去,江上暮色四合,烟波浩渺,黄裳的船已经去得远了…… 2001/9/16初稿于西安梅园 2002/2/26终稿于西安梅园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