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惹金枝 作者:涔以 文案 【一】 盛平侯世子陆靖一朝落魄,成了农家夫,无意间捡了个哑女。 小哑巴柔羞胆怯,却成日想着以身报君恩。 红烛灯影下,他轻笑道:“为何偏要跟我?” 小哑巴抬起纤指,在他掌心写下二字——好看。 陆靖嗤之以鼻,当她另有图谋,可看着姝容丰姿的小姑娘,男人的劣根性发作。他不予真心,唯贪图那诱人身段。 芙蓉暖帐,他抚着眼前起伏的朱砂痣,忆起前世,梦中颤声:“阿宓…” 怀中人惊醒,泪眼涔涔。 *【二】* 云阳公主苏宓坠崖后忘却今生,得一面冠如玉的郎君相救,她见色起意,偏要嫁他。 只是这夫君面冷薄凉、脾气差就罢了,心里头竟还牵挂别的女子,苏宓再也忍不了,丢下和离书跑路。 重归京师后,帝王为保社稷,命她出嫁喀族和亲。她安心待嫁,然惊闻新科武状元射杀了喀族五王子。 苏宓怒闯状元府,却见昔日枕边人。 “你怎敢…还我夫君来!” 陆靖掐住她纤腰,滚烫的气息快要将人灼伤:“想清楚再回答,到底谁是你夫。” 【小剧场】 大将军陆靖班师回朝不久,听人议论,云阳公主在府中藏了俊俏檀郎,他付之一笑。 夜深人静时,素来端正自持的将军翻了公主府的墙,将人困在自己精壮的胸膛中,咬牙切齿:“公主敢贪别人的色试试?”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种田文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阿照=苏宓(fu);陆靖 ┃ 配角:苏羡 ┃ 其它:专栏预收跪求收藏~ 一句话简介:色胆包天小金枝 立意:有志者事竟成 第一章 疑心 月明低垂,夜空中仍有流萤微烁,一屋舍门前桑葚累累,一眼望去红紫参差,偶间几卷清风徐来,煽落了一地桑果。 陆靖扛着锄具,踩碎屋前的桑果入了屋。 薛嬷嬷听见脚步声,忙轻唤了一声:“公子回来了,快些进屋用饭。” 陆靖刚放下肩上的锄具,便被薛嬷嬷推进了内室。 屋内烛芯跃动,火光映衬着桌前云鬓柳腰的倩影上。 阿照正低头摆放碗筷,袖口堆叠在皓腕边,满头乌发高绾起,蛾眉螓首,昏黄的烛光打在她雪瓷般的纤颈上,流光溢彩,勾人心弦。 这般的仙姿佚貌,饶是着荆钗布裙,仍难掩一二。 见陆靖进来,小姑娘望着眼前长身如玉的少年郎一颗心不听话的跳扑。 薛嬷嬷装模作样地打了个懒哈。 “丫头,我人有些不爽利,先回屋歇下了。” 她话刚说完,人立刻退出了里屋。 薛嬷嬷先前的絮语言犹在耳,阿照看着人,粉颊酡红,转眼间胜似番柿。 陆靖泠泠地睨了她一眼,“你怎的还在这里?” 这话犹如一捧冷水,当场浇在了小姑娘身上。 眼前这小姑娘是十日前他耕作时无意间遇见的。 * 那时雨丝霏霏,田地泥泞,小姑娘正被一对夫妇追赶,跑得急燎时摔了一跤扑到了地上,恰逢陆靖经过,小姑娘便将他当成了救命稻草,攥着他的衣袍怎么也不肯撒手。 一体态臃肿的妇人追了上来,忙道:“冲撞公子了,这是我家逃奴,我们这就把人带走。” 小姑娘惊惶发憷,攥着他衣袍的手止不住得颤。 他眉峰微蹙,正欲伸出手扯回自己的衣摆。 小姑娘猛地抬头看他,一双泪眼婆娑,只奋力张着口舌,愣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望着那双澄净的泪眼,陆靖矍然心口痉挛,头疼欲裂,刚伸出的手迟缓地顿在了半空中。 那妇人满脸堆笑道:“这小哑巴脑子不大灵光,别误伤了公子才好。” 他忍着不适打量着眼前的女子与那夫妇两人,顿时眉眼俱厉。 穿着粗布麻衣的农家夫妇,如何能养得起这般春黛娇媚的婢女,更何况这姑娘身上穿的桃红缎面舞裙,可是京中歌姬的服饰。 “你既说她是你家奴,可有她的名簿、身契。” 男人气质矜贵,浑身冷隽,眼底更匿着骇人阴翳,不过两三句话甫落,那妇人便吓得说了实话。 “这小哑巴可是我今早在山崖下费了好大功夫才救上来了的,她总归得报答我的不是,我拿她卖给牙婆子得几个钱算什么,不过公子要是看上了她,拿钱财来换也成。” 陆靖轻嗤了一声,这小姑娘的相貌说惊心动魄也不为过,只怕这婆子不是将她卖进府院为婢那么简单。 “你可知我朝拐卖良民,该处怎样的刑罚。” “老婆子少同他废话,抓回去就是了。” 话音甫落,她身边老汉便要上前将人拖走。 陆靖冷眼看着小姑娘攥着自己衣袍的手被人硬生掰扯下。 这世间冤假不公的事多了去了,他自己都尚且自顾不暇,如何管得了别人的闲事。 他本无心理会,可慌乱间小姑娘咬了老汉手臂一口,重新扑回他脚下,近乎绝望的盯着他,两畔檀口翕动,似奋力无声哭求。 陆靖一低眸,麻意窜袭四肢百骸,霎时溺浸于那双剪水双眸中。 鬼使神差间,他不知觉地抬手挑起小姑娘的下颌。 “要多少银子。” …… 思智逐渐回拢,他看着眼前俏生生的小姑娘付之一哂。 他当真色令智昏了不成,怎就蠢得中了侯夫人的计。 半年前,他还是人人逢迎的盛平侯世子爷,锦衣华服,吃穿不愁,可一朝真相揭开,他竟并非侯爷亲生,当年侯夫人不幸小产,为了与姨娘争宠,才从邕州乡下抱养了他。 得知真相的他,总算明白为何他自小过目成诵,事事占先,仍讨尽了母亲的嫌。 母亲时不时往他房中塞貌美通房,却督促四弟用功读书。 就连他四岁染天花、十岁失足坠湖、两年前遭府中婢女投毒,诸如此类之事皆变得有迹可循。 他被赶出侯府不到两日,平素里最疼爱他的老侯爷便断了气。 老侯爷生前留了一份家产给他,却被侯夫人尽数私吞,他迫于无奈同薛嬷嬷辗转来到邕州,只是没想到仍有人惦记着他,生怕自己挡了他们的道。 他救下人后,这小哑巴便赖在他身边不肯走了。 他起初只当她是得了失忆症,不知何处可去,便将她带了回来,又因不知她的姓名,便随意替她取了“阿照”这个名字。 可第二日,陆靖就在她身上发现了绣着李字的香囊。 侯夫人母家姓李,世代从医,那香囊中放着的是既能惑人心神,男女合欢的暗香,大多用于闺房私乐。 从前侯夫人往自己房中塞的瘦马们身上均带此物。 他无须细想都知,这是一场精心设计的结草衔环,而眼前这女子便是侯夫人派来算计自己的阴私。 想到这,他眼眸微微一眯,他倒想瞧瞧,这柔羞胆怯的小哑巴要如何害他。 许是被他的目光盯得难捱,阿照主动退开几步,朝一旁的月牙木桌上端来盆清水,示意他净手。 陆靖挑了挑眉梢,将手浸入水中,“不帮忙?” 阿照怔愣了一息,有些局促地将手伸向木盆。 陆靖不止皮相极佳,就连一双手也是修长且骨节分明,只是因这些日子的劳作虎口处长了些新茧,小姑娘见他指腹间蹭上了抹黑,捧着他的手,几分笨拙地搓洗。 水声淙淙,两手抵触,陆靖忽然掀眸望她,反手就攥住了小姑娘的手。 “说,你到底有何意图?” 男人话调清冷疏淡,面含愠容。 阿照吓了一跳,羽鸦般的长睫轻颤,她忙执起另一只手,食指沾了水,往木桌上写了两个字。 陆靖目光低瞥,轻佻道:“报答?” “你想以何为报?” 阿照寂默了几瞬,她坠崖后将往事前尘忘了个干净,危难之际若不是陆靖出手相救,她指不定被那农妇卖到了何处。 自己身无长物,思来想去唯有以身相报,更何况这郎君俊俏温玉,清雅似谪仙,初见他时,小姑娘已是心曲撩乱,情窦初开。 她桃腮泛红,不知从何处借来的胆子,倾身上前,用娇柔的唇蹭了蹭男人的下巴。 扑鼻的蔌蔌清香惹得陆靖喉间滚动。倏忽,没于水中交缠的两手散开,陆靖整个身子都朝后退了两步。 阿照晃着一对美眸茫茫然,莫非是她方才亲的位置不对,不、不舒适。 陆靖以拳掩唇咳了两声,压下那股子燥热后,不动声色地坐至桌前,提起竹箸。 “我对你毫无兴致,你若知趣,早些离开吧。” 小姑娘闻言,整个人颓丧低垂,转念间又想起薛嬷嬷的话。 “靖哥儿是个少言寡语的,他既费了怎么些银子救你回来,定是喜欢你的,你可得对得住他。” 嬷嬷的话在理,许是她太过急躁了,郎君清风亮节,又不是那等肤浅急色之人。 俗话说得好,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睡不成俊檀郎,要徐徐图之方好。 这般想着,阿照重拾笑颜,站在桌前替他布菜。 袅娜诱人的身段在陆靖面前来回晃摆,男人眼底戏谑一片。 就这种拙劣的狐媚手段,可与侯夫人从前派来的那些差多了。 陆靖吃了几口便睨见眼前这雪腻瓷白的手背红肿一片,方才他可没用多少劲,再往上抬眼一瞧,小姑娘脸上惨白如纸。 就这般孱弱,他是救了一尊大佛回来不成。 他不禁拢眉,开口让人坐下,顺手拿起一盏温水塞至她手心。“身子怎般差,我若真要你,你受得住吗?” 阿照刚喝下一口温水,听见这话,迟疑地抬起了莹亮剔透的眸。 四目相对,小姑娘静滞了一瞬后,粉着腮,似是鼓足了劲才稍点了点首。 这般浑然天成的懵懵媚态,惹得男人直接哑火。 陆靖心中蓄气,连一个眼神都未给她,转身去了隔间盥洗。 待他洗净回屋时,桌上的碗筷已经收拾好了,阿照正躬低身子替他铺着被褥。 陆靖看着清瘦的背影,狭长的眼眸利锐:“你还在我房中做什么?” 她背脊一僵,怯怯地指了指薛嬷嬷房间的方向。 陆靖刚来邕州日子算不得久,临时置办的房舍简陋,仅有两间内室,她先前都是与薛嬷嬷睡在一处的,嬷嬷反锁了房门,她也就无处可去了。 陆靖面上漠然,从柜子取出一床被褥扔到了地上,沉冽道:“今夜你就睡地上。” 第二章 撞见 春寒料峭,三更时,冷风梭过窗牖的罅隙瑟瑟而入。 阿照冷得不成,蜷曲着身子直发抖,脑子混沌迷蒙间,只当自己还在薛嬷嬷房中,凭着本能爬上了塌。 陆靖盖着被子侧躺在里侧,小姑娘下意识一把抱住热源,柔弱无骨的身段在男人的背脊上抵蹭。 陆靖向来浅眠,感觉到后背有两座峰峦起伏,他呼吸微窒,侧撑起身子,便俯睨见自己的身上搭着个人。 他心下鄙夷,就知这暗藏心思的小姑娘不会轻易作罢。 半夜爬上他的床,还不是意欲以色勾惑他。 他硬生生掰开小姑娘的手,小姑娘再度扑缠了过去,她紧阖着眼,将他的被子扯向自己。 陆靖见她冻得鼻尖通红,不像作伪,又瞧瞧窗外浓厚夜色,疲怠地揉了揉眉心。 罢了,若他不肯,这小姑娘还能逼他办事不成。 他重新躺下,缓缓阖上了眸。 ——— 这一觉直至天光熹曜,阿照被窗外乱鸣的鹊鸟吵醒,星眸半寐之际,瞥见了睡在自个身侧的男人,小姑娘惊得一骨碌坐起。 她昨夜不是睡在地上的吗? 阿照眨动细睫,忖缀了会。 莫不是郎君怕她受冻,半夜将她抱上了塌, 她冁然一笑,嬷嬷说得对,他果真是个面冷心善的。 透过初生曦光,阿照歪头地盯着他。 男人面冠似玉,剑眉星目,那周身孤寂,犹如濯清白莲。这副绝佳的皮囊她越瞧越发中意。 失神间,小姑娘欲伸出手去轻薄一番。 陆靖眉心拧褶,骤然睁开了眸。 皓腕被人攫住,她毫无预兆地迭进了男人晦暗幽深的眸中。 “你想做甚。” 阿照吞了吞涎水,极其心虚地摆摆首。 陆靖板脸,肃道:“怎么,还不起来?” 听见这话,她连忙缩回了手,趿鞋下榻。 薛嬷嬷正趴在门上,支棱着耳朵偷听。 阿照理了理衣裳,推开了门。 门刚“咯吱”一声,薛嬷嬷便跟着跌进了屋内。 屋内两人皆是一顿,薛嬷嬷忙提了个笑,“我正想唤你们起床呢。” 打发了阿照去河边浣衣,薛嬷嬷问道:“你还想着赶那丫头走?” 陆靖眉宇深锁,“她来历不明,难不成留着吃闲饭。” 薛嬷嬷一听,满腔忧愁。 他们被侯府赶出来时,身无分文,哥儿好不容易积攒了些银子,又全让拿去救了那丫头。 乡下日子穷苦,他往后还要讨媳妇,可别说老婆本了,家里就连哥儿明年入京科考的盘缠都没有。 这要是再把那丫头赶走,那花出去的钱可不是全打水漂了。 她摇头劝道:“今非昔比,那丫头虽是个哑巴,可我瞧着是个纯善厚道的,你既花银子买下她,何不留她在身边,否则以她这副容貌,到了外头只怕是被人啃得连骨头都不剩了。” 陆靖冷哼道:“那小姑娘一身的狐媚之姿,多番勾缠,用心叵测,我岂能娶她。” 他深知侯夫人绝不会轻易放过他的,派这小姑娘来的目的无非两样,一是怕他走了科举,日后复起,欲以美色耽之,二来只怕是想趁机取了他的性命。 薛嬷嬷思绪一转,又回想起从前。 陆靖在侯府时,侯夫人可没少为他张罗房中人,可他总是一副肃清寡淡的样,凭谁都近不了他的身,如今落魄了,这终身大事就更让人犯愁。 那丫头生得娇俏丰姿,两人独处了一夜,愣是半分逾越都无,公子该不会真的有些…有些难言之隐在身上。 薛嬷嬷无奈扶额,“知你经事后,谨慎了不少,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丫头有什么好担心的,你便收留她,左右不吃亏。” 她心下琢磨若陆靖将来有长进,便能聘个闺秀千金为妇,若不能,留那丫头在身边,助他晓事纾解也未尝不可。 陆靖暗自一笑,“嬷嬷不信那丫头藏着狐狸尾巴,那便等着瞧,她总有露出来的时候。” …… 待阿照洗完衣裳回来,薛嬷嬷已做好了午饭。 见她进屋,薛嬷嬷招呼她过来吃饭。 “丫头,等下吃完饭,你就到地里去给哥儿送饭。” 小姑娘想起陆靖那张好看的脸,眉眼弯弯。 薛嬷嬷将食盒递给她,又塞了几个钱。 “等下路过村口,便到宋婶子家中买些鸡蛋,晓得不?” 阿照乖巧接过,点了点头。 送走阿照,薛嬷嬷看着她的背影欣慰一笑。 这小姑娘刚来时,什么也不会,虽身子差了些,可人机灵,什么东西都一教就会。 可惜是个哑巴,不过先前村口的张大夫说了,这丫头从前是能言语的,只是坠崖后受了刺激方才失语,指不定哪日就能开口说话了。 阿照拎着食盒到了地里,陆靖正在给地里的花植浇水,初春澹荡,溶溶日光穿过树缝投在男人身上,勒出他宽肩窄腰身形。 阿照脸上微燥,他看上的郎君,不止皮相好,就连这伟岸挺拔的身躯也是万里挑一,实在馋人得很。 陆靖面上古井无波,“你来做什么?” 小姑娘回过神,忙抬高了手中的食盒朝他招手,他拍了拍衣袍上的淤泥,从田地中走了过来。 两人坐在树下的大石上,见他额间密汗,阿照从腰间扯下罗帕,贴心地替男人拭汗。 两人近在咫尺,小姑娘酥腰紧束,胸前两团鼓囊微微晃荡。陆靖面上几分不自在,抬手夺过她的帕子,自己擦拭。 阿照微讪,目光落在田间的花蕾中。 恍惚间,脑海中有些画面掠过,这花,她从前好似见过。 陆靖察觉她的不对劲,试探问道:“你知道这花叫什么?” 阿照粲笑,拿起枯树枝在地上写了三个字后,带着期盼的目光看向他,仿佛在问:我答对了没? 陆靖目露厉光,此花名为虞尾芳,极为罕见,于市面上一株百价,整个魏国唯有胜京城里头有,是贵家小姐们附庸风雅之物,她竟认得。 他心下更加笃定,这小哑巴定是从胜京而来。 阿照浑不知他心中猜忌,只想着过些日子便是花朝节,这样好看的花,拿到花市去卖,肯定能大赚一笔。 待陆靖吃过饭,又到地里翻了翻土。 阿照坐在一旁托腮,直勾勾盯着他。 她曾听几个村妇说男女行那档子事时欢不欢愉,得看男子的本事,郎君瞧上去似皓月清风,可干起活来,腰臂上皆有力得很,想来定是有能耐的。 她正满脑子胡乱遐思,陆靖不知何时走到了她面前,沉声道:“还未看够?” 阿照仰头一望,转眼间已经日薄西山。 陆靖说完话,自顾收拾了耕具走人。 阿照忙拎起食盒踽踽跟在他后头,路过村口宋家,小姑娘伸手揪了揪男人的衣袍。 陆靖不耐烦地回头看她,阿照忙同他比划了两下。 几日下来,陆靖多少能看懂一点她的手势。“快些。” 阿照忙小跑了两步,敲了门。 宋婶子笑吟吟地开了门,见她递过铜钱,立刻便明白。“二郎,阿照来了,快挑些鸡蛋出来。” 宋大江一听见阿照,动作利落,没一会就提着鸡蛋出来。 他们所在的村庄小,仅几户人家,谁家中发生了点什么,一眨眼也就传遍了,陆靖花钱买了个小哑巴的事大家都知道。 宋大江见阿照第一回 时便心如鼓槌。 起初他还觉得陆靖傻,讨媳妇竟选了个哑巴,可见了阿照,他便气恼,这般娇靥酥腰的美人儿,怎就不是他遇见,而偏生落在了陆靖这种只晓得板着脸的木头手里。 后来他又得知陆靖只是收容她,还没娶人家,便暗自下决心一定要讨得阿照的喜欢,将人娶回家。 他提着竹篮,笑道:“这鸡蛋重,我帮你拎回去吧。” 阿照摇头摆手,上前想接过竹篮,那宋大江却死活不肯松手,还从自己怀中取出一盒唇脂塞到她手上。 “这是昨个去镇上买的,你长得美,涂了这个肯定更好看。” 阿照愕然,摇头摆手,连忙推拒。 不远处的陆靖瞧见这场面,有些站不住,他一手抢过竹篮,语气跟淬了冰似的:“买个鸡蛋也能磨蹭这么久。” 见小姑娘拿着盒唇脂不知所措,他不耐烦地宋大江怀中塞了钱。“就当我们买了。” 话音甫落,陆靖肃沉着一脸催促她。“再不走,天就黑了。” 阿照愣了愣,赶紧快步跟上。 朗月如牙,流萤廖廖,两人回了屋舍。 薛嬷嬷接过竹篮拎了拎,故意嚷嚷,好像说跟谁听似的:“这是宋大江拿的吧,他回回见了阿照都贯爱献殷勤。” 陆靖神情难测,未见搭理,转身去了隔间盥洗。 他面上虽没有异样,可那陡寒的气场,让阿照不禁拢了拢衣襟。 薛嬷嬷在一旁勾了勾唇角,她照看大的哥儿没人比她更了解,这反应,看起来有戏。 阿照抱着柴,正蹲在地上添灶火,娇靥上沾了几抹晕黑。 薛嬷嬷眼睛一转,心里头有了主意。“瞧瞧你,衣裳都污了,等下烧些热水,你也洗个澡。” 阿照闻言,乌溜圆眸漆亮,下意识地朝嬷嬷福了福身致谢。 陆靖平素里爱洁净,日日都要盥洗,她又何尝不是,可怎奈她身子骨弱,春日里受不了洗冷水,烧热水又麻烦得很,便只能五六日洗一回。 阿照自己烧好了热水,褪去衣衫,浸入浴汤中。 薛嬷嬷道:“你先泡着,过一盏茶的功夫,我再来替你添些热水。” 小姑娘笑着点头。 过了两刻钟,水温渐凉,还不见薛嬷嬷的身影,她正犹豫要不要穿衣起身,雪白皓臂沿着桶沿刚够到挂在架上的衣裳。 “笃”的一声,陆靖提着水桶,推门而入。 阿照以为是薛嬷嬷,一转头,对上了陆靖墨深般的黑瞳。 雾气氤氲间,那赛雪冰肌上,一滴水珠顺着玉颈缓缓落入显眼的沟壑之中。 小姑娘的秀眸蓦然撑大,忙双手抱肩。 第三章 绮梦 陆靖心肝顿痹,僵滞几息后,他立刻放下水桶后转身出去。 躲在不远处的薛嬷嬷看见陆靖面不改色地阖上了门,当即捶胸哀哉。 天公啊!公子当真…当真不行! 陆靖回房后站在窗牖边,足足吹了一刻钟的冷风。 方才橘色烛火辉映间,跃入眼帘的是乌发雪肤以及那半没于水中莹挺圆润的雪峦,忽隐忽现时,他好似还瞧见了一抹昳丽朱红。 旖旎的画面浮上脑海,他喉结上下一滚,刚压下的火再度蔓延而上。 他俯眼看着自己下方,胸腔内一阵躁郁。 他不得不承认,那小姑娘从相貌至身段都十足诱人。 可他素来不是耽色之人,怎就回回都对她起了那种心思。 他思忖良久,最终归根于那小姑娘的道行太高了,他总归是个男子,血气方刚,偶有欲念也是实属正常。 陆靖灌了一壶凉茶后,方才睡下。 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恍惚间他迭进了一个迷离的梦中。 一阵大雾缥缈后,绮窗纱帐下,似有一对男女赤白着身,交颈而卧,贴鬓缠逗。 他狐疑上前,拨开纱帐后窥得另一番美景。 髹漆雕花架床上,小姑娘未着寸缕,埋首于枕边,白璧雪腻的玉背弯扭成诱人的弧度。 他眸色深沉,睥睨着塌上之人:“你是何人?” 阿照闻言,半撑起身子看他,玉藕般的皓腕与衾被一同掩在起伏的胸前。 陆靖整个人惊振,双眸瞪圆,下一息想扭头离开,可手脚仿佛被钳住,难以动弹。 小姑娘媚眼莹澈,贝齿紧咬珠唇,翳合间轻唤:“郎君,莫走——!” 一声酥媚之音,引得他全身被烈火烤灼,似久旱枯竭的大地,唯眼前的甘霖能救他。 他终是按捺不下,折腰将人揉嵌入怀,拢轧在身下。 梦中香艳画面不断,直至精疲力尽。 温存间,怀中人骤然化为泡影,一触消碎。 陆靖猝然从塌上惊惶坐起,捂着自己剧烈砰跳的心脏,缓了缓吐息。 直至窗外天色已明,他才将自己从荒唐的梦境中拉回现实。 良久后,他摁着额间,讥笑一声。 真是见鬼了,莫不是那小姑娘给他下了蛊不成。 他正满身烦郁,外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陆靖耳朵耸动,听见薛嬷嬷正在赶人。 “这如何使得,阿照是我家靖哥儿救回来,往后就是我家的人,怎么能嫁别家去!” 陆靖听了一耳朵,胸口闷堵,起身换了衣裳出去。 等他出来时,媒婆已经被薛嬷嬷打发走了。 见陆靖出来,薛嬷嬷便将宋家谴了媒婆来提亲的事说与他听。“公子定也舍不得阿照对吧!” 一旁的阿照心底发紧,偷觑了他一眼。 陆靖抿了抿涩干的薄唇,喜怒难辨,唯独五指不由紧攥成拳:“随她。” 撂下冷冰冰的话,人迈步出了屋子。 小姑娘秀眸覆低,一脸挫败,这郎君冷俊薄凉,实在难接近得很。 薛嬷嬷喟叹,好不容易打消了哥儿将人赶走的心思,又来了宋大江这一遭。 阿照生得姝容动人,今儿来个宋大江,指不定明日就招来别人,与其等公子开窍,倒不如生米煮熟饭。 她心生一计:“丫头,公子就是脸皮薄,若再拖下去,万一公子答应了,你就真得嫁别人了。” 阿照听了,头似拨浪鼓一般的摇,她实在是不愿嫁膀大腰圆的宋大江。 可陆靖三天两头就要赶她走,她无处可去,又不能言语,一旦离开,指不定得被人再卖一次。 薛嬷嬷弯起唇角:“索性霸王硬上弓,早日将你俩的事定下。” 阿照眨了眨乌黑眼瞳,一脸不解,微动了动唇,似在问:什么是霸王硬上弓。 薛嬷嬷俯身在她耳边低语,小姑娘先是一愣,随即整张白皙的小脸热烘起来。 她说完,见阿照一直未答应,着急道:“丫头,莫不是你不愿?” 阿照绯红着脸,三分犹豫,四分羞郝。 这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她索性进屋,抓起墨笔写了三个字。 ——我不会。 这硬来之法,可不是真将人绑榻上便成的,陆靖当真不愿意,自己又怎可强来,更何况男女之事,她毫无经验可谈。 薛嬷嬷一瞧,拍掌笑道:“这还不好办,我去隔壁张娘子家借几本话本,上头啥都有,你依样画葫芦学,若还不会,再让娘子教你几招。” 阿照睁着圆眸发愣,还没开口答应,眨眼睛薛嬷嬷已经推开门出去, …… 暮色四起,落日熔金。 陆靖回了屋舍,刚推开里室的门,便见屋内红烛荧荧,喜字成双。 塌上的小姑娘盖着喜帕,掌心冒汗,攥着襦裙的手指根根蜷紧。 陆靖蹙了蹙眉峰,还未开口问。 “啪”的一声,里室的门被人猛地关上,锁链的铿锵响动传来。 他挑了挑眉梢,已然猜出今夜闹这一出是为什么。 阿照听见脚步声停下,却迟迟无人揭她的盖头,心里头紧张得不成,正想自己掀开。 一抬手与伸手而来的陆靖触了个正着,指腹间一阵温热酥麻淌过。 她刚缩回了手,红盖头便被男人一把揭开。 阿照正低头垂眼,局促不安。 陆靖双眸微眯,漫不经心地睥睨着她。 小姑娘今日仍是素净打扮,只是墨发间别了一小株红杜鹃花,两畔粉唇微涂了抹唇脂,宛如那蜜嫩的樱桃,诱人采撷。 他明知故问道:“你又想做什么?” 阿照紧张得手心发汗,怕陆靖生气,她带着讨好的意味拽住了男人的衣袍,似无声道:你别生气。 男人高大欣长的身躯将人笼罩,带着十足的压迫感道:“怕我将你嫁给宋大江,想强行让我娶了你。” 阿照轻啄脑袋,又忙摇了摇头道:不是的。 陆靖眸色晦沉,似笑非笑道:“为何偏要跟我?” 他眉目寡漠,坏心眼地想看这小姑娘会如何哄骗他。 阿照仰头望着眼前的玉树郎君,战战兢兢地抬起纤指,在他掌心缓缓写下两字——好看。 小姑娘这话可半分不假,陆靖确是她见过的人当中生得最英俊的。 陆靖掌心一阵酥麻流淌,他忽而哂笑,嗤之以鼻。还以为她会编造什么恩义之词来蛊惑自己,非要嫁他,只因贪恋他的皮相,这理由实在可笑。 可看着姝容丰姿的小姑娘,他脑海不禁浮现昨夜梦中的旖旎之景。 这般怜弱可欺的小姑娘,留在身边也未尝不可。 男人劣根性发作,抬手摁住小姑娘的下颌,声线暗哑:“可懂得下一步要做甚?” 阿照想起先前嬷嬷塞给自个的话本子,脸热赧然。 她手上积满了劲,趁他不注意,一把将人摁在了塌上。 小姑娘学着书中所绘,气势汹汹地横跨在他身上,无措乱糟地扒扯着衣裳。 到底是大姑娘头一遭,这腰带跟绑了死结似的怎么也解不开,她急得额间迭满了细汗,只恨那书中没教人如何解郎君的腰带。 腰间被软糯的小手来回撩缠,陆靖喉间涩涸,捉住了小姑娘的皓腕。“手这样笨,就没学过?” 从前侯夫人派来勾惑他的那些女子虽长得不如她,可个个手段高明,哪像这小哑巴连个腰带都解不开。 呵,不过是中看不中用罢了。 周身血气上涌,他没了耐性,翻身转攻而上。阿照美眸睁大,还没反应过来,男人灼热的气息扑洒而来。 许是男人的漆黑的眸中参杂着她看不明的深沉,她有些害怕,下意识想逃,刚退到床角,后脑勺被人狠狠扣住。 一记深吻叫她大脑登时空白,两人鼻息互取,阿照半个身子都酥软了,不知何时她的衣裳被剥落下,只剩竹青小衣。她耸着雪肩,娇容轻颤,羞得只能半闭星眸。 小衣被拉扯下,茱萸上一抹朱砂红乍然腾跃眼前,陆靖心口窒痛,太阳穴突突地疼,手下的动作停下,转而抵额。 见他面露痛苦,阿照捻着被褥的手顿住。 陆靖眼前一暗,影影憧憧间,他仿佛看见小姑娘板着面容,一声娇厉。 ——“陆靖,你我两人不过露水情缘,你莫要坏了我的姻缘!” 第四章 添乱 阿照以为他犯了头疾,担忧地看向他,正欲伸出手替他揉一揉。 混沌之际,眼前纤白的手将他引回现实,陆靖浑身一滞。 “啪”的一声,他竟一掌拍开了小姑娘的手,快速翻身下了塌。 阿照瞪着乌黑湿润的眸愣住,陆靖一言不发,只抬手将被子压到她身上,将人裹得严实。 “毫无意思。”语调清明,不复方才。 小姑娘咬着粉唇,含雾的长睫轻轻颤动,一脸不知所措。 陆靖未再理睬她,径自从木柜中取出被褥铺至地上,自顾自地躺下。 一刻钟后,阿照微侧着身,看着睡在地上的男人,颦眉懊恼。 她今夜这般主动努力,居然还是没睡成!可她方才分明感受到男人的蓬勃之意,他并非不能人道,腰臂皆是健硕有力,这到底是为什么。 想到这,小姑娘脸越来越红,左右她已经嫁了他,他定是赖不了了,来日方长,人她总能睡到的。 心中鼓气一番,她翻身安然睡下。 而陆靖虽阖着目,却未睡下。 近来他眼前时常出现幻境,且都与这小姑娘有关,实在反常,饶是他真的溺于美色,也不该这般难以自抑。 翌日晨起,薛嬷嬷起了个大早,解了门口的锁链后,又不敢贸然进去,就生怕撞见什么活色生香的场面。 她悄悄戳破了窗户纸,眯眼瞧见地上铺着的被褥,当场傻眼。 这这这! 不是吧,都这样了,还没成事! 她正急得直跺脚,陆靖突然推开门出来。 薛嬷嬷心虚使然,正想溜之大吉。“嬷嬷上哪去?” 陆靖沉着一张脸将人叫住。 薛嬷嬷脚步一顿,解释道:“公子别生气,我是瞧你对那丫头几分喜欢,才想了这个主意,现如今左邻右舍都知你同阿照已成婚洞房,若你还想赶她走,怕是不能够了。” 这村妇们一遇上便爱叨叨哪户人家发生了何事,薛嬷嬷有意叫人知道,昨日出门采买时,特地多提了几次,现下可谓是整条村都传遍了。 陆靖发愣,自言念了句:“几分喜欢。” 薛嬷嬷忙点头:“可不是,老奴就是盼着公子早日成家。” 陆靖自是不会怪罪薛嬷嬷,侯夫人不喜他,他自到侯府便是嬷嬷顾养大的,落难后更是随他远赴乡野,他早已视她为母。“我知嬷嬷为我好,既然如此,便留下她吧。” 他倒要瞧瞧,一个小哑巴能有多大的能耐。 薛嬷嬷闻言,内心微喜。 还好,还好,不是白费功夫,只要阿照留下来,同房之事早晚能成功的。 陆靖未再多言,望了望日头道:“我等下要去镇上办事,估摸得明日才归,嬷嬷晚间不必等我了。” 薛嬷嬷一听要去镇上,忙不迭道:“这是要去镇上卖花植,带阿照一块去吧,一来她能帮些忙,二来你能带她到镇上的医馆瞧瞧嗓子。” 更何况他们小两口方成婚,定要趁着外出的机会养养感情才是。 还没等陆靖答应,薛嬷嬷立马进了屋通知阿照,“丫头,快些拾掇拾掇,好随公子去镇上。” 阿照正理着衣裳,乖乖点头。 陆靖雇了一辆驴车,驭位上的大叔昨个便听自家媳妇提起两人成婚的事,笑道:“陆郎君真是勤快,昨儿刚成婚,今儿还赶着去镇上做买卖。” 陆靖脸色沁凉如霜,只点了点头,一声不吭地坐在驴车的一侧。 另一侧放了几株虞尾芳,阿照怕自己不小心踩到,便跟着坐在了陆靖身边。 车轱辘滚过石头,阿照一个不稳,整个身子撞进了陆靖的怀中,手还无意间搭在了男人精瘦的腰腹上。 这紧实流畅的触感,她实在没忍住,悄悄捏了一把。 陆靖身子一滞,攥住小姑娘的手,没好气道: “若不给我安分些就下车。” 小姑娘粉面扑扑,怯生生地缩回手。 驴车一路颠簸起行,几个时辰下来,阿照面色苍白,强忍着胃里翻腾不吱声。 等到了镇上,陆靖率先下了车,见她仍一动不动地坐在车上,语气不耐:“还不下来。” 阿照脚刚着地,眼皮一翻,险些昏厥过去。 陆靖眼疾手快地握住那捻纤腰,冷声道:“又怎么了?” 一旁的大叔道:“你家夫人肯定从没坐过驴车,犯晕了,你寻个地方让她休息休息。” 陆靖见怀中人面色青白,只好从怀中取出银两递给他。“那有劳大叔先将这些花植送至东街商铺,报我的名字即可。” 大叔接过银子,笑嘻道:“成。” 阿照浑身浮软无力地搭在他身上,陆靖只好就近寻了间客栈。 待暮色渐起,烛火煌煌,阿照朦胧间听见外头“吱呀”一声,睁开了眸。 人影火光交错间,陆靖接过小二的托盘关上了门。 阿照视线环顾四周,半撑起身子坐起来。 陆靖轻扫了她一眼,面沉如潭道:“你是专程来给我添乱的吗?” 阿照面露窘迫,忙从塌上起身。 热腾的清粥下肚,她这才回了魂。 阿照见时辰不早了,又想着两人同住一间房,陆靖要是还像昨日那般睡地上怎好,自己还是别给他添乱了。 她拿起一床被褥铺到地上,陆靖扯了扯嘴角,昨日还想着强了他,今日又是闹哪一出。 他眼底轻蔑,还晓得欲擒故纵,他倒是小看这丫头。 一日的疾行,两人都有些疲累,早早便歇下。 ——— 隔日天大亮,陆靖带着人出门办事。 东街上商肆林立,小贩拖着长腔吆喝,阿照瞧着繁华市井,一脸新奇模样,就连眼睛都跟着亮堂。 陆靖走在前头思忖,昨夜他以为这小姑娘定会再次爬上他的榻,可他左等右等,她竟老老实实在地上睡了一夜。 眼看商铺就要到了,他转头催道:“还不快跟上。” 阿照忙小步跟上。 两人进了铺子,陆靖报上名后,掌柜立刻出来相迎,“小兄弟你可真有本事,没想到你真能种出那花。” 见他身后站着个漂亮的小姑娘,掌柜笑道:“这是你夫人吧,长得跟天仙似的,你可真是有福气。” 陆靖掩唇咳了两声,“掌柜看过那花可还满意?” 掌柜连连点头,“满意满意,就是太少了些,过几日便是花朝节了,那些富贵人家的免不了要赏花吟诗,届时可是大买卖。” 陆靖牵唇道:“我田地中还有不少,有了那些,你自是可赚不少,只是…掌柜想不想年年今日都得此花。” 掌柜听出了话中的意思,忙将陆靖请进里间。 待两人商定后出来,已到未时。 陆靖瞧天色尚早,想起薛嬷嬷的叮嘱,问道:“掌柜可知附近哪有医馆?” 掌柜道:“前面就有,且那刘大夫是出了名的妙手回春。” 他们在里间谈话,阿照就在厅上等着,犯了困,一不小心趴在桌上睡着了。 见她粉唇微翘,睡得连他走近浑然未觉,陆靖眉宇乌沉地朝桌面扣了两声。 阿照登时身子一振,挺起腰板,“这么贪眠,这也能睡着。” 他冷声说完,径直朝外走。 阿照揉了揉眼睛,忙跟在他后头出去。 陆靖一声不吭地走在前头,直到在一间药馆前停下。 大夫行过望闻问切后,取来针囊。 细针扎中穴道,阿照骤然痛呼了一声。“啊!” 阿照瞪大双眸,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喉咙,她、她方才喊出声了。 大夫抚须道:“你家夫人这嗓子无碍,失语因是一时受惊所致,许哪日再受一回刺激便能出声。” 陆靖挑眉,“是吗?”真没伤到嗓子,看来是真哑还是装哑还不一定。 大夫以为他不信,又道:“这样吧,我开个方子先服上一段时日,若不见效,你再来找我。” 阿照展颜,忙行了个礼道谢。 取过药方子,陆靖忽然将阿照支出去。 他伸出手臂:“劳大夫也替我瞧一瞧。” 大夫把过脉,笑道:“郎君身子好得很,没病。” 陆靖着急道:“怎会没有,我近来时常梦魇,眼前浮生幻像,偶间还会头疼难捱。” 大夫问道:“可我瞧你这脉象确实没毛病,你那是何梦境?” 陆靖一噎,他那梦境着实难以启齿了些。 大夫瞧他欲言又止的那模样心领神会,摆了摆手道:“这个年岁的男子有些血气方刚正常,用不着忧心。” 陆靖不知作何解释,只得认真道:“那梦境很是瘆人,就好像真的发生过一般。” 大夫一头雾水,想起前些日子街口佛寺来了位传道的大师,猜测道:“郎君该不会梦见的是些前世纠葛。” 陆靖不解:“前世?” 大夫害了一声,“我也是听旁人瞎说的,说人能入轮回,有的人还能忆得前世。” 他轻笑一声,鄙夷道:“无稽之谈。” 大夫摇头,“你别不信,这世上无奇不有。” 陆靖只当是遇上了庸医,不知怎么治病,还拿这种子虚乌有的说词来搪塞自己。 ——— 两人回了客栈,阿照正熟练地将被褥铺到地上,窗外几卷冷风吹到身上,小姑娘双肩瑟缩。 陆靖清了清嗓子,“收了,睡榻上,省得你明日再给我添麻烦。” 她眼底一团乌青,一瞧便知昨夜定是没睡好,明日一早还得回村,她要是再晕,自己可没功夫理她。 阿照闻言,抬头看着烛影下的郎君,心中微熹,两颊都泛起了红晕,难不成,她有机会了! 第五章 开口 烛火扑灭,两人和衣睡下,阿照瞥了一眼身边不动如山的男人,无奈叹气。 郎君也太端正自持了些,两人这般抵足而眠,肌肤相触,他就半分也不肖想。 罢了,有一回就有第二回 ,这到嘴的肥肉还能飞了不成,想着想着,困意来袭,她打了个懒哈,呼吸渐沉。 次日一大早,陆靖在客栈旁雇了辆马车回村。 马车轱辘而行,陆靖手上握着本书,凝神而阅。 阿照娴静坐在一旁,时不时的斜眼偷觑他。 郎君读书的时候气质不染纤尘,周身还自带书墨文气,矜贵清寡,实在好看极了。 她正瞧得入迷,前方密林处一阵急骤的脚步声乍然而来。 几个壮汉提刀的聚拢而来,车夫吓得勒紧缰绳,大喊道:“不好了,有山匪!” 车身一个踉跄,两人险些跌出了马车。 听见车夫惨叫声,陆靖双眸骤凛,此处靠近几个村落,从未听说过有匪贼,再者就算真有,那也该劫商队或是富户。 脚步声越发密集逼近,帘幔被揭开之际,陆靖一脚踢开车壁,攥紧阿照的手,带着人从车后跳下。 为首的壮汉见了陆靖的相貌,发令道:“就是那男子,取了他的命!” 陆靖拉着人一路跑,路遇分叉口,他思了一息,未见犹豫冲向悬崖处。 几人追了上来,一把利刃从两人中间刺了过来,他一把推开了阿照。 刀光剑影下,陆靖双拳难敌四手。 见有人持刀突袭他后背,小姑娘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忽而惊呼:“小、小、小心——!” 听见声音,陆靖眼眸中有几分诧异闪过,手上的动作一停,那刀直直朝他后背砍去。 小姑娘想都未想,一个跃步上前,替他捱了一刀。 “啊——!” 刀刃刺破她的左背,一大片触目惊心的血汩汩流出。 陆靖双眸一紧,拢过阿照的腰身逼近崖边,往崖下俯望而去,云海翻腾间,果然瞧见记忆中的那颗大树。 阿照疼得浑身瑟瑟,紧咬着唇。 陆靖贴在她耳鬓,厉声道:“抱紧了,你要是松开,饶不了你。” 小姑娘闻言,怯生生地抱紧男人的腰身。 下一息,陆靖拉着人纵身跃下。 阿照秀眸瞪圆,又一惊呼! 身子沉沉地往下坠,呼啦的凉风萧瑟刺骨,阿照早就三魂没了七魄,认命似地阖上了眼。 预见的痛感迟迟未来,身子忽然在半空中停下,她狐疑半睁开眼,见陆靖一只手臂环紧大树,一只手还搭在她的腰间,撑得万分艰难。 大树下,这断崖峭壁间竟有一个洞穴。 她吓呆了,抱着陆靖的手有些脱了力。 陆靖将她腰肢锢得更紧,薄唇贴在她耳畔:“你想死吗?” 语气阴沉得吓人,阿照忙将整个身子牢牢搭在他身上。 他微一喘息,一脚踩上壁沿,往下跳入那洞穴,两人在洞口处滚了两圈,齐齐跌倒在地。 陆靖松了一口气,推了推压在自己上方的人,“快些起来。” 见她未答应,他咬牙揽住她的肩,将人一同扶坐起。 小姑娘浑身发烫,眉间瑟蹙。 陆靖一探她的额间,脸色丕变,她的身上几乎烫得吓人,将人扶靠在壁上后,轻声道:“老实在这儿等我。” 那群人指不定会到悬崖下寻他们的尸首,这山洞是最好的庇护之所。 只是她受了伤,他必须到外头寻些草药来。 他的手刚从小姑娘的肩膀上抽离,阿照下意识一把拉住。“别、别走——!” 她紧阖着目,不知是在呓语还是真的怕他一走了之。 陆靖一听,身子微微一滞,回想方才她挡在自己身后时也是开了口,难道真如那庸医所言,受了惊便能出声。 他盯着胆颤战兢的小姑娘,眼中讳莫如深。她到底是谁,这般孤弱娇怯,却敢舍身为自己挡刀。 究竟是为了搏得他的信任,还是真同她所说的想要报恩。思不明缘由,索性作罢,他掰开小姑娘的手,转身出了洞。 眨眼间夜幕笼罩,阿照眉心一动,半睁开眼起来,见昏暗的洞穴内阒然无声,她心中恐怯,柔弱的手抓紧石壁刚想爬起来时,腰身一紧。 “不是让你老实点吗?”漆黑中男人声音清泠,夹杂着一丝不愉。 不到一会,洞穴内澄亮的火光升起,陆靖褪下她的衣裳,用碾碎的草药为她敷上。 阿照下巴绷紧,疼得轻嘶了一声,忙握住停在他背后的手,用眼神示意他轻些。 陆靖扬眉,诱道:“你说出来,我就轻些。” 阿照不解地眨巴墨睫,抚了抚自己的喉咙,又朝他摇了摇头。 “方才你开过口的,试试说出来。”陆靖低着声,似引导又似蛊惑。 阿照怔愣着张开口,朱唇翕动,“轻、轻些。” 话音甫落,小姑娘眼眸蹭蹭发亮光,“我、我能说话…了!” 阿照一个激动,险些跳了起来。伤口扯动两下,她又是一声哀叫,疼得眼角濡湿。 陆靖脸上浮了抹愠色,一把将人摁回去,“不知道疼,谁许你乱动的。” 阿照乖乖坐好,斜着眼去看身后替自己上药的人,危难之际,郎君非但没抛下自己离去,还处处顾念着她,再加之先前的恩情,她欠她的,着实多了些。 待上完了药,小姑娘葱段般的纤指突然攥了攥他的袖口,低如蚊蚋般道:“谢、谢谢。” 突如其来的两个字,也不知她在道哪桩的谢,是谢他为自己上药,还是谢他曾救过她。 山洞内湿冷阴寒,可陆靖身子烫得似天然的火炉一般,阿照畏冷得紧,下意识地往那热源处钻。 两人近在咫尺,女儿家的那份娇软粉香,陆靖感受得真切,起初怕触及她的伤处,他还会有意无意地避开些,可他每退几寸,怀中那颗圆滚的脑袋便会逼进几寸,他无奈作罢,有些别扭地拢着人入睡。 ——— 待柴火熄灭,几缕白雾冉冉升起,曦弱的晨光涌进洞穴内。 陆靖睁开眼,见怀中的小姑娘仍睡得酣沉,忙将人唤醒。“这里无水无粮,我们得早些回去。” 阿照揉了揉眼应下,走近洞口,刚往下一望,登时魂飞天外,脑海一闪而过自己从高处跌坠而下的画面。 她脚下发软,接连退了两步,“高……太、太高了。” 小姑娘面容惨白,极为恐惧,求生般的扯住了陆靖的衣裳。 男人垂眸看着小姑娘紧攥自己衣袍的手,眼底染上微不可察的笑意:“难不成你还想自己跳下去?” 这洞穴离崖下虽不算高,他用轻功飞下去也并非难事,可若拖着个受伤的小姑娘那便是另一回事了。“等着。” 他转身朝洞穴深处走去,寻来结实的藤曼。“上来。” 见他做了个下蹲的动作,阿照耳根子微红,老老实实地爬到他背上。 酥软温热的触感抵上背脊,陆靖不自觉地喉间一滚,身上亦燥热了几分。 藤曼被绑在洞穴内的巨石上,他拉着另一端抛下悬崖,背着人缓缓爬下。 落地后,阿照从他背上下来,还未站定,便浑身哆嗦了一下。 陆靖扶住她的手臂,望了望前方的路。“跟着我走,若走丢了,我可不会管你。” 阿照乖觉点头,又不免好奇问:“你、你识得、这里的路。” 她开口说话磕绊,一个字一个字的蹦出,好半晌才说完一句整话。 陆靖面无表情,随口道:“曾在这练过功。” 陆靖从前的事,阿照知得并不多,只是听嬷嬷提过,他们原是住在京城,后来落魄才来了乡下,想来他之前定是习过武,才有这么好的身手。 两人一路走了半个时辰,阿照脚步虚浮,越迈越小,陆靖有意缓了速度等她,见身后的人迟迟未跟上,他转过身催促,却见小姑娘唇无血色,额携汗珠,那模样显然是在硬撑。 第六章 错药 男人毫无耐心,掐着软腰便将人抱起来。 身子陡然被捧高,阿照咬着娇唇,一只手推拒在男人的胸膛前,咕哝道:“不…不用。” 陆靖眸中冷冽骇人,极为不耐烦道:“照你这走法,天黑了都到不了,要想活着回去就给我老实点。” 小姑娘缩在她怀中,闻着男人身上的淡淡的檀香味,心中极为安心。 大抵是一路撑得艰难,紧绷的神经卸下,没多久阿照便在他怀中入睡,等她睁眼醒来,已经日暝夜起。 她躺在陆靖房中,屋内只燃了盏油灯,她朦胧间听见交谈的声音,长睫微微抖动两下。 薛嬷嬷攥着手中的银票,很是讶然:“公子这是哪来的?” “嬷嬷还记得我从胜京带来的花种吗?”陆靖缓道。 薛嬷嬷听了,几分不敢置信道:“那些全都种活了?” 陆靖点点头,“已有人买下,这便是定金,往后家中不必那般拮据度日。” 薛嬷嬷眼眸微亮,这花极难养育,就连胜京里头的花师每年产数也不多,有了这活计傍身,这以后的日子就好过多了。 她笑脸盈盈:“说来得亏了那盛大姑娘,不然公子还种不出来那花。” 盛明芙是盛将军爱女,昔日陆靖在盛将军门下学武强身时,两家多有往来,老侯爷为此还替两人订下了亲事,只是后来出了事,这桩亲事也就作罢了。 盛夫人与盛大姑娘平素里最喜欢的花植便是虞尾芳,盛将军因此专研培育之术。 薛嬷嬷暗思,陆靖定是从前为了讨盛明芙的欢心才学会了这培育之术。 陆靖面容淡淡,没有丝毫情绪:“嬷嬷先去村口找张大夫来瞧瞧,那小丫头中了刀伤,得尽快医治。” 薛嬷嬷忙道:“对对对,我这就去。”想起方才看到那丫头身上的伤,她心下戚戚:“真是无妄之灾,好端端怎会遇见盗匪。” 陆靖眸色阴恻,那些人并非劫财,且每一招都想夺他的命,又怎会是盗匪那般简单。 大夫瞧过后,开过药方子,又嘱咐了些忌口的事,陆靖便送着人出去。 薛嬷嬷替她掖了掖被角,面带愁绪:“这些天你就好好养伤,家里的活就不用操心了。” 她听陆靖说了当时的情形,原来这丫头的刀伤是替他受的。虽哥儿因那香囊总怀疑阿照是侯夫人派来的,但她瞧这姑娘眼眸澄澈,是个清正之人。 她自小便进了侯府,什么人没见过,这识人的眼光绝不会出错的。经此一遭,她更觉得这丫头是个懂得知恩图报的。 阿照拍了拍薛嬷嬷的手背以示安抚,瓮声道:“谢、谢薛婆婆。” 薛嬷嬷一听,又惊又喜,一下子从椅子弹了起来。“丫头,你能说话了。” 她一脸激动,忙朝屋外喊:“哥儿你快进来瞧,丫头能开口说话了。” 陆靖进屋,目带探究:“确是能说话了。” 薛嬷嬷越想越欢喜,没呆多久,便出去煎药,还顺带将陆靖拉出了屋。 她苦口婆心劝说:“公子,你听老奴一句劝,往后好生和阿照过日子。” 陆靖沉着脸,“嬷嬷,且不说那丫头可疑,我如今没有这份心思。” 薛嬷嬷知他心有不甘,劝说:“你念着科考,可曾想过侯夫人母家与那位显王殿下是何等交情,若一朝设阻,我是怕你出事。” 他脸色陡变,双手拧拳:“新帝初登,大兴科举,嬷嬷不必为我担忧,有些事我非做不可。” 陆靖眸中阴鸷,寒如雪霰。要他在这乡野浑浑噩噩过上一辈子是绝不可能的,胜京城他早晚都会回去。 …… 时间一晃,已到三伏仲夏。 阿照养伤期间一直都睡在陆靖房中,两人同床共枕数日,就是愣没行周公之礼。 因天气渐热,陆靖平素便畏热得紧,近来更是夜夜打地铺,薛嬷嬷每每见了都得喟叹几声。 放着美娇娘不动心,除了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内里不足,有阳痿之症! 薛嬷嬷愁得吃不下饭,削尖了脑袋都想撮合两人,无意间听隔壁人户家的张娘子说道,有些补药能于房中助兴,男女皆宜,她便悄悄抓了一副,想等着阿照身子好全,定要让陆靖试试。 这日天刚蒙黑,薛嬷嬷正想去堂室替阿照煎药,外头传来焦急的声音。“薛婆婆在家吗?” 薛嬷嬷探出去瞧,宋婶子正火急火燎地朝这处赶。“这是怎么了?” 宋婶子气都没来得及喘,一口说完:“隔壁张娘子难产了,寻不到产婆,她家郎君正四下求人帮忙,薛婆婆可曾给人接生过?” 薛婆婆虽不曾给人接生,可从前在侯府,姨娘们生产时,她曾在一旁照料过,也懂些法子的。 她扯下身上的襜衣,忙道:“我懂些法子,我同你一块去。” 刚出屋又见回来的陆靖,她叮嘱道:“公子,我这一时半会回不来,阿照还剩一副药,就搁在窗台上,你等下煎了让她喝下。” 还没等陆靖回答,人已经走了老远。 陆靖皱了皱眉,觉得麻烦得很,何况那丫头病了这么多天早该好全了,少吃一日药也不要紧。 内室的门敞开着,他还未踏进,只一眼望去,小姑娘正娴静地坐在床上,两指指尖捻着绣花针在那缝补衣裳,神情温柔专注。 陆靖双眸一眯,那衣裳好似还是自个的。 想起她的伤总归是替他受的,男人大发慈悲折返去了堂室,四下望了一圈,见窗台上确实搁着两副药,他随手抓了一副倒入药罐。 也不知过了多久,药汤沸腾至快要溢出之际,陆靖才手忙脚乱地拿起麻布将药汤盛出。 原本一碗量的药现下只剩了半碗。 他心虚地摸了摸鼻梁,端进了内室,随手搁在了床榻边的桌几上,“将药喝了。” 阿照垂眸看了眼苦药,又抬眸见陆靖掸了下衣袍,一脸讷讷:“这是郎君煎的吗?” 陆靖撩开衣袍坐下,神色清疏:“家中难道还有其他人不成?” 阿照一听,心中一股暖意攀升,郎君也就是面上肃冷了些,待她还是极体贴的。 她露了个浅笑,甜甜润润道:“多谢。” 陆靖轻嗤一声,自打她能开口后,与自己说过话中当属谢谢最多。 以退为进,这难不成也是勾缠他的一种法子? 阿照浑不知男人腹诽,刚端起碗,扑鼻而来一股难闻中药味。 这药与先前自己喝的那些,好似不大对味。 她眼睛眨巴了两下,有些不大安心地看向陆靖,麋鹿般的双眸带着几丝怯意,仿佛是在问:能不能不喝。 他以手掩唇轻咳了一声,“凑合喝了。” 她闭目屏息,将那半碗药汤一口气灌下去。因喝得急切,那药又味道涩苦,呛得她两颊酡红。 陆靖眉目一沉,起身从桌上哪起块饴糖递过来。“连苦也吃不得,真不知你还会什么?” 清甜腻过喉间,总算将那苦味压下。小姑娘不大好意思,不由低声解释:“今天的格外苦些。” 他几分不耐烦,未见搭理,拿起桌上的书册翻动。 屋内火苗微微曳动,阿照骤觉全身发烫,一股燥热翻江倒海而来。 她一手扶着床栏,一手扯着自己的衣襟,“我、我身上有、有些难受。” 陆靖眼都未抬,又翻了一页,敷衍道:“先忍着。”怎么晚了,难不成还要出去给她寻大夫。 昏昏默默间,她不知怎的打翻了桌几上的药碗。“啪”的一声响动,引得原本专心看书的人抬起了眸。 坐于塌上的小姑娘秀眸迷离,娇容含春,粉腮柔媚,身上的外衫早被自己扯得乱七八糟。 陆靖握着书册的手指骨轻颤,见她面上带着不自然的绯红,心生狐疑地朝她走近。 莫不是发烧了,他眉头蹙得极深,伸出手欲探她的额间,刚贴上螓首,手腕立刻被小姑娘紧紧攥住。 阿照看着眼前清隽的玉貌,身上的渴望更甚,色念上头时,她满脑子都是话本中羞人的画面。 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她一把将陆靖扯上了塌,触及男人的肌肤有了片刻的清凉之意。 她猛扑而上,似带了瘾,学着那日他的模样堵住陆靖的嘴,偏不得要领,只得一味浅尝辄止。 陆靖被小姑娘桎梏住,一番亲缠磨蹭。被柔软贴合的胸膛,更是酥酥麻麻,他一把掐着她的腰,手背青筋直现。“你在做什么。” 小姑娘眸泛秋水:“难受…”她早就失了神智,一句话磕磕绊绊就是答不上来。 他眸子微挑,缓缓从鼻腔中逸出一声嘲笑,没想到这小姑娘竟如此轻浮孟浪,勾人不成便要对他硬来。 自己果真猜得没错,这小姑娘别有用心。他笑得玩味,握住她的肩膀将人硬生生推离,任由小姑娘难耐。 两人之间隔了一臂的距离,拉扯间小衣系带断裂,他眸色一暗,心神微恍,手上的劲跟着松了懈。 小姑娘趁着空挡,再度覆上:“帮帮我……” 第七章 委屈 浑然天成的婉转之音,以及世间罕见的纯欲之姿,都在一一攻破男人的防线,陆靖喉间哑涩:“这是你自找的。” 异于小姑娘的笨拙羞涩,有些人生来就能无师自通。 窗外月影浅星,黑云聚拢,偶有微风乍起,院外那一池春水,被猛然吹皱,荡起涟漪。 阿照半张着眼,细长的浓睫根根颤动,盯着他腰腹上的赤红月牙印痕发愣,纤细粉白的五指无力地绞着一旁的榻几。 夜半子时,云销雨霁,一切归位。 陆靖起身穿衣后揭开了罗帷,见榻上的小姑娘满身骇人红紫,低低喘颤,狼狈间媚态丛生。 他偏过眼,眸中深色渐褪,继而覆上一层愠戾,“勾我的时候能耐得很,怎么,这就挨不住了。” 语气冷霜,半分都听不出刚从旖旎中抽离。 阿照浑身一僵,潮湿的羽睫轻轻抖颤,丝毫不明男人不悦的缘由,她伸出手想去攥住男人的衣摆。 陆靖正趿鞋下床,叫小姑娘一手抓了个空。 阿照看着他的背景,怔愣了片刻,忍着下方撕裂热燎的痛楚起身。 屋内衣物狼狈,充斥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 小姑娘每躬身捡起一件衣裳,那细白脚踝便跟着轻颤一下,陆靖这人的洁癖向来严重得很,屋里这么乱,他定是要生气的。 男人从隔间盥洗而归,地上衣物已被收拾好,被褥也叫小姑娘换好了。 他轻笑一声,想起方才她无力求饶的可怜样,这会倒有力气收拾,可真有能耐。 他未置一词,自顾自地上塌睡下。 阿照擦洗了下身子,回来时见帐中躺着个人,小姑娘腿儿哆嗦,躺在了男人身旁。 两人之间隔着一条道,犹如画界。 黑暗中,阿照想起陆靖难看的脸色,懊悔地拍了拍额头,自己刚刚到底是怎么了,竟如此饥荒急色,把郎君给惹急了。 大抵是方才真的累坏了,小姑娘没思忖一会,人也跟着睡着了。 待她醒来时,枕边的人已经不在了。 阿照扶着发酸的腰肢下地,赶在薛嬷嬷回来前将昨夜的被褥洗了。 张娘子难产生了一夜,待天吐出鱼肚白,那大胖小子才生了出来,他家郎君高兴得不得了,忙请众人吃茶。 等薛嬷嬷回来时,正见阿照面色微白地在院子里晾被褥。 “丫头,怎么这时候洗起了被褥。” 阿照低头支吾道:“就…就昨夜不小心弄脏了。” 薛嬷嬷眼尖,盯着她脖上的红痕:“你脖子上怎么红了一块。” 阿照立马掩住脖子,心虚道:“夏、夏日了,屋里招蚊子。” 薛嬷嬷没放心上,打了个哈欠,便回屋补眠了。 阿照松了口气,脚上有些站不住,那事实在疼了些,陆靖若不那么用力蛮撞就好了。 她转身回屋坐在桌案前,以手支颐,稍打了个盹。 陆靖迎着日头回屋,开门的声响将人惊醒,她陡然一个激灵,打翻了桌上的茶盏。 茶汤泼在了桌案上摆着的一幅墨画上,阿照忙慌地扶起茶盏,手忙脚乱地拿着帕子擦拭。 陆靖眼眸一紧,快步上前。 见画湿了一大半,他攥住小姑娘的手腕:“你是故意的。” 阿照连连摇头:“不是的。” 她翕动嘴唇,想为自己辩解两句,可又觉得确是自己的错。 墨迹被晕染开,陆靖手掌微颤地抚着,这画是父亲留与他最后的一点念思。 小姑娘面露怯意:“我、我并非有意。” 他眉眼凌厉,阴沉沉:“出去,往后不许碰我的东西。” 阿照惴惴不安,正要退出屋内。“等会。”陆靖出声将人叫住。 他取出个香囊扔到小姑娘面前,“以后都戴着这个,不许摘。” 阿照垂眼看着香囊上的李字有几分熟悉,她屈膝捡起,僵着的脸有了丁点笑意:“这是给我的吗?” 陆靖垂眸看着画,漫不经心:“里面装着避孕的香料。” 小姑娘握着香囊的手一顿,“为、为何啊。” 陆靖轻笑一声,以他现下的处境,真溺在这温柔乡中成婚生子,岂不是要一辈子都烂在泥地里,任人宰割。 “昨夜那番,你该不会当真以为我就心爱你了,这世上受不得诱惑的男子,比比皆是,你那身段确能使我愉悦,但…仅此而已,你要是老实本分,我尚可容你。”他正在气头上,说出来的话自然也好听不到哪里去。 小姑娘浑身如坠冰窟,一抬眼,眸中含满了莹泪,颗颗扑簌而落。 怎么会这样,到底是何处出了错,明明昨夜他们才行了那般亲密的事,这才过了多久,他怎会如此憎厌她。 看着小姑娘落泪,他心中更加烦闷。“你若不愿意,大门就在那,没人拦你。” 阿照吸了吸鼻子,用手背抹了泪,昨夜确实是她硬来在先,可他明明也很受用,怎就气成这样,莫不是不满意。 虽心中委屈,可到底是她唐突冒犯郎君在先,待过些日子他气消了,指不定就原谅她了。 阿照攥着香囊,在男人注视下系在腰间,又勉强提了个笑:“我先去备饭。” 午间用饭,薛嬷嬷见两人面色都不大好,多劝了陆靖几句,话中的意思无非是让他别再睡地上了。 陆靖冷着一张脸,没吃两口便出门了。 薛嬷嬷疑窦得不成,下午又见院中的被褥,想起阿照身上的痕迹,脑中后觉后知地浮出一个猜想。 被嬷嬷逼问了好一会,阿照才吞吞吐吐地将昨夜的事说出来。 只是那陆靖那些话语和香囊半点也未提及。 薛嬷嬷听完,喜忧参半。“这不应当啊,就因你主动了些,公子便生气。” 靖哥儿这人,清心寡欲,从前在侯府,想爬他榻上的婢女们可不要太多,他何时中过招,真的碰了这丫头,那定然是有几分喜欢的。 可她转眸见小姑娘面色愁绪,这楚楚的模样,说是姣花照水,姝色空绝也半点不为过,再缠人些,哥儿要是真能把持得住,那才叫有问题。 “许是不满意。”阿照想了破头,也只能想到这个理由。 她拍了拍阿照的肩,“你也别太介怀,公子素来就是嘴硬了些,早晚能瞧见你的好。” 阿照也是这般想的,昨夜她疼成那样,又…没完没了的哭,隔壁家的张娘子曾说了,若在那事上讨了郎君的嫌,这往后的日子便是难捱了。 她咬了咬着唇,红着脸道:“婆婆那里,还有话本吗?” …… 待黑夜沉沉,陆靖方才回来,他一踏进屋,见小姑娘往地上铺着被褥,扬了扬唇角。 他缓步走近,坐到榻上,“怎么,这会倒是不愿与我同塌了。” 阿照摇摇头,“我怕郎君不喜欢。” 陆靖微扬起头看着正局促不安的小姑娘,她的身段好似更丰姿了些,也比从前多了一股别样的味道。 昨夜那番云雨,确比那梦中的美妙千倍,这销魂滋味,世上的男人大抵都戒不掉。“收了,上塌睡。” 他声音沙哑,带着不容拒绝的压迫感。 阿照头皮发麻地收拾完,灭了灯,想起男人昨夜的肆意,心有余悸地躺在他身旁。 漆黑中,陆靖见她和衣躺下,双手还紧攥着衾被。 他挑了挑唇,这是把他当成什么了? 昨夜那般主动热情,现在倒是晓得装矜持了,是怕他也会学她那般强来,还是换了招,打算欲拒还迎地吊着他。 昨夜那般不过是一时着了她的道,怎能让她真的以为自己沉溺于她身子,非她不可。 他胸腔蓄气,翻身与小姑娘隔开一条道,阖眼睡下。 ——— 接下来的日子,陆靖故意冷着小姑娘,小姑娘没有半句怨言,仍是事事顾他,宽衣解带。 可这几日,他愈发的不见人影,屋内橘黄色的烛影缱绻,阿照眉眼低垂,提着狼毫站在桌案前。 听见外头的脚步声,她几分慌张,忙将桌上的东西收好藏进了柜子里面。 他缓步踏进,小姑娘忙起身去迎,利落地替男人宽了外袍。 这小姑娘最近倒是安分得很,没惹出什么事端来。 陆靖接过她递过来的杯盏抿了一口,声音淡漠的告知她:“我在镇上置办了处宅子,过几日便搬到镇上去。” 阿照闻言,眨巴了下眼睫,并未有多大的惊讶。 她曾无意间听薛婆婆与陆靖交谈中提到过,说这乡下不大安生,他想换个地方住。 她点点头,“我会帮忙的。” 既要搬到镇上,总归是有不少事情忙的。 陆靖瞥了她一眼,“你要是能不添乱就是帮忙了。” 她诚恳:“我真能帮忙的。” 他眼底几丝玩味,“是吗?那会看账本吗?” 阿照愣住,脑海中有关账本的记忆接踵而来,她头疼地摁了摁额角,记忆中她好像是会的。 陆靖指了指不远处桌案上的账本,“去拿来。” 阿照捧着账本小跑而来,一脸不明:“这是什么?” 上回他与掌柜谈了一笔生意,由他与将培育之法整理成册,再雇佣花师,掌柜负责售卖,每年两人各拿分成。 今年花朝节时,那批花植的价格被炒上了高价,现下他正得了那批花植挣来的银子,除了买宅子,还盘了几间潦倒的瓷器铺,近来都在忙着那处的生意,这便是那铺子近几日的账数。 “不是说帮忙吗?那看完了,我考考你。” 第八章 怯弱 阿照攥着月白色襦裙,有几分紧张,看完了账本,竟真能答对陆靖的考题。 陆靖阖下账目,眼底探究。 她才多大,若是寻常百姓家十六七岁姑娘倒还真没有这份本事,她要是真的李家派来的,这手段未免也太高深了些。 阿照不知男人的猜疑,从身上取出一枚铜钱,递了过去:“这是我收拾屋子捡到的。” 陆靖下意识摸了摸腰间,空无一物。 这铜钱自他记事起,便一直带在身上,后来离开侯府时,曾听薛嬷嬷提及,这是当初藏于他襁褓之中的。 他抬手接过放在桌上,借着银烛端详了片刻,怎么看,都不过是一枚普通无奇的铜钱。 见他出神,阿照揪了揪他的衣摆,关切道:“夜了,还是早些歇息吧,你近来憔悴了些。” 他最近早出晚归,为了那瓷器铺劳心劳力,这眼下都长出了两团乌黑。 要是俊容有损,那她往后可就瞧不了这赏心悦目的脸了。 陆靖闻言,面上添了几抹意味深长的笑,这小姑娘对他的脸倒是上心,他都多少日未曾搭理她了,她就半点也不着急。 他挑眉,忽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将脸挨近,音色沉沉:“就这般喜欢我的脸?” 这话一字一句砸进小姑娘心上,阿照胸口剧烈跳动,点了点头,又生怕自己像上回那般色虫上脑,亵渎了郎君,急忙退了两步:“我、我去灭灯。” 看着慌张的背影,陆靖轻笑了一声。如此不禁吓,真不知李家的人哪根筋不对,竟派了个蠢笨的。 等她灭灯回来,见帐中的人只留了个背朝向她。 她敲了敲脑袋,暗暗思量,这次可不能再唐突了,得郎君心甘情愿才行。 …… 五日后,他们搬到东街深巷的一处宅院中,既有了宅院,守门小厮和洒扫婢女也不得缺,陆靖找了牙婆,由薛嬷嬷过目挑了婢女和小厮。 陆靖近来都很忙,早出晚归,且大多时候都宿在书房中,阿照怕惹了他的嫌,听薛嬷嬷的话,只偶间过去送些羹汤。 书房的门敞开着,她刚进院子便瞧见新来的婢女苏儿正低着身子素手斟茶,那衣襟的领口微低,隐约显露出一道浅浅的沟壑。 小姑娘托着盛盘的手指抠拢,有些微颤,脑中顿时响起从前村妇们交谈的话语,男人们最爱的除了权势、钱财,便是三妻四妾,倘若有了前者,离后者就不远了。 他如今置办宅子,买得起奴仆,下一步便是往房里收人了。 她站在门外,秾丽的面容低垮,正想转头离开。 “你站在哪做什么?”陆靖没有接苏儿递过去的那盏茶,反倒看向门外。 阿照愣了愣,怯弱道:“郎君要喝汤吗?” 见她眼尾泛着红晕,男人胸口像被什么堵住似的,一阵闷闷沉沉:“还不拿过来。” 苏儿仍站在一旁,陆靖冷脸呵斥:“下去,往后我的书房不许进来。” 苏儿临退下之际睨了阿照一眼,满眼的酸溜不甘。 庭院里的云落正拿着扫帚扫着地上的落叶,见苏儿一脸悻悻地出来。 她皱眉道:“都说了让你别去,碍了主子的眼了,我们才来了几日,你就不怕让牙婆再卖一次。” 苏儿自是不承认,辩道:“我不过是瞧郎君辛苦,去递杯茶罢了,再说了,郎君对那夫人的态度你也瞧见了,定是不喜的。” 云落摇了摇头,两人都是因家中穷苦被卖进府的,苏儿刚进来时,便时常埋怨牙婆,没能将她卖进富贵高门中,后见了掌家郎君颜如玉树,又生了些旁的念头。 云落与她不同,很庆幸能卖进这样的府第中,要知道那些权势府邸中多的是见不得的腌臜事,对下人动辄打骂,更有甚的闹出人命,这陆府人口简单,那夫人性子温顺,是个极好相与的。 她敛面,劝道:“郎君待谁不都板黑着一张脸,你少想着折腾些事出来。” 许是心思被人戳破,苏儿面上不大好看。 云落叹息,推了推她的胳膊:“好了,时辰不早了,我们先去厨房帮着备菜。” ———— 屋内,陆靖喝着汤,漫不经心道:“家中可还有缺的物件,若有,你写个单子,待我得空了去买来。” 阿照笑了笑,开始事无巨细地絮叨,将家中每一笔开销和账数如数地报给他听。 陆靖放下汤匙咳了两声,打断她:“这些你自己拿主意便好,不必事事都说与我听。” 阿照细睫垂落,低眉顺目应了一句。 他眉峰轻蹙:“还有,那婢女是买来打扫院子的,不是来给我添乱的,如何使唤她,难道也需我来教你?” 成日里不知在想甚,那婢女才来了几日,就敢进主子的书房,可见这丫头是对他半点不上心。 阿照低头不敢应,这才刚搬进来,她也是忙着打点上下,想起房中的那幅临摹了一半画,叹了一口气。 少顷,薛嬷嬷带着笑,跨步进屋:“公子快出来瞧瞧,外头来了谁。” 薛嬷嬷偏了偏身子,一眼望去院子外站了一位头戴玉冠,身着墨青色缂丝长袍的郎君。 前厅内,钟楚誉环顾四周,扬唇戏谑:“明昶,不过两年未见,你竟落魄成这般,可比我当年好不到哪去。” 钟楚誉是当年永安侯府家的庶出六公子,虽比不得嫡子优待,却也是衣食无忧,一世顺风顺水,饶是将来科举不中,也能得世家庇护谋个闲散官位。 只是他早年养了位落魄的官家女做外室,为了娶她同家中闹翻,走投无路时,改而四下经商,京中世家贵族多以商贾下流为耻,自打他离开侯府,便已被除去族谱,查无此人。 陆靖唇角一僵,哼道:“若是来瞧我笑话的,门就在那。” 钟楚誉身旁跟着位穿着浅碧色遍地缠枝锦裙,长相清丽的娘子,见陆靖不悦,她忙攥了攥钟楚誉的衣袍。 钟楚誉握住那女子的手,面带柔意:“夫人别急,他这人说话就这样。” 话闭,他狠狠地瞪了陆靖一眼,“成日就知黑着个脸,吓着我夫人了。” 一旁的阿照瞧着这场面,不禁.跟着偷抿了个笑。 钟楚誉这才注意到陆靖身后的女子,眼底多了几分兴味:“陆明昶,你可出息了,这位是弟妹。” 阿照悄悄地觑了男人一眼,陆靖面色如常,漠不在意道:“算是吧。” 阿照眉眼弯弯,朝钟楚誉行了个礼。 她这一笑,钟楚誉目光微凝:“我怎瞧着弟妹颇有几分眼熟。” 第九章 酒醉 阿照抬眸,确定这人他从前确实没见过后,摸了摸自己的脸,难不成她是大众脸。 一旁薛嬷嬷笑道:“你们许久未见,我让人备些酒菜,你们坐下聊。” 须臾,几人入座,钟楚誉抿了一口酒道:“早前听说了你的事,四下寻你不得,此番要去南边行商的,路过邕州,无意间见街上瓷器铺子的匾额,那笔墨我一猜就知是你,你到底是与我走了一样的路。” 陆靖倒满酒盏,自嘲一笑:“我与你可不同,我是被赶出来的。” 钟楚誉拍了拍他的肩头,有意宽慰他:“那侯府也没甚好的,你与我有手有脚,要多富贵没有,可也挨不了饿,如今在外头逍遥自得,不用管府中那些的腌臜事,哪里不好了。” 阿照坐在陆靖身旁,听了许久,有关陆靖从前的事大抵也明白了不少。 侯府世子与农家夫的身份可谓是云泥之别,怪不得他周身矜贵傲然,与这乡野格格不入。钟楚誉酒酣耳热之时,将胜京中势利小人全都骂了一遍。 “我从前还当盛大姑娘多爱慕你,得知你遭逢变故,二话不说立即让人上门退亲,这脸翻得比书还快,我呸……” “你也别伤心,我瞧这弟妹生得比盛大姑娘漂亮百倍,性子也好……” 钟娘子隔着衣裳掐了他一把,“你少喝些。” 阿照听到这,胸腔莫名有一股凉意攀上。 原来他从前与旁人订过亲,还是个世家闺秀,这也难怪他对自己诸多不满。 钟娘子见她发愣,给她倒了一杯:“这酒不错,夫人尝尝。” 阿照喉间微干,拿起酒盏喝了几口,浓厚甘醇的酒香溢满舌腔。 胃里也暖乎乎的,她舔了舔唇,开始小口浅啜,不到一会便有几分微醺。 钟楚誉喝多了倒在桌上,钟娘子扶着人进屋休息,给他喂了些解酒汤后又赶紧折返。 陆靖瞧着对他那位新妇很是冷淡,那夫人又是个酒量浅的,才喝了两杯便有几分迷糊,她想着怎么着也把人送回房,再让人喂些解酒汤才好。 陆靖正低头抿酒,坐在身旁的人忽然嫣唇翕动,低声唤了一声:“明昶。” 男人明显稍愣了一息,喉间微微滑动,“你方才唤我什么?” 小姑娘歪了歪脑袋,一副娇软女儿态:“你表字叫做明昶,对吗?” 平日里她对他多半是藏着几分畏惧的,只敢低声唤他郎君,从没叫过他的名,更别提这般胆大,敢直接喊他的表字。 这醉态,倒是娇憨可人了些。 他不动神色地转动手上的扳指,有个念头浮上头,抬手拿起酒壶将她的酒杯倒满。 一杯、两杯、三杯。 小姑娘喝完,又娇声讨要。 陆靖没阻止,任由她一杯接着一杯。 等钟娘子回来,见陆靖扶着阿照的腰身,正打算回屋。 钟娘子上前一步,“我将夫人送回去吧。” 陆靖面色如常,搂着人,丝毫没有让出去的意思:“不用麻烦。” 钟娘子没再坚持,侧过身让出一条道。 阿照醉得连路都走不动,陆靖只好扯过小姑娘的手搭在脖间径直往外走,钟娘子看着两人的身影,笑了笑。 这陆靖看上去薄情寡冷,却没想到也有这般绕指柔的一面。 起初她还当两人是关系不好,现看来是她想多了。 房门被推开,陆靖弯腰将小姑娘放到了榻几上。 正想起身,小姑娘半醉半醒间,抬手勾住了男人脖颈,乌黑的眼眸映着他的俊容。 她两腮酡红,嘴里说着胡话,已经全然不清醒了:“郎君生得可真好看,这要是放在秦楼楚馆里,怎么着也得是个…” 她神情可掬,极认真地想了一会才憋出了两字:“…头牌。” “还得是花魁的那种!” 听清她的话,陆靖脸色宛如被雷劈了。 她是真的醉得迷糊,嘴上光说着还不满足,竟上手肆意揉搓着男人的脸,“头牌,给爷笑一个嘛。” 他一把扯下她的手,没好气道:“胡言乱语,你是哪来的酒鬼。” 她嘴里喃喃:“我是哪来的?” 陆靖眸色一利,垂眸看着醉得神智不清的人,肃漠道:“你究竟姓甚名谁,从何而来。” 阿照偏头想了想,如扇的纤睫轻颤,好半晌才支吾:“我、我不知啊。” 他俯眼,打量她的神色,“真的不知?” 她眼神空洞,断断续续发出几丝啜泣,“我真的不知道。” “…是真的不知道。”那言语中含着委屈,半分也不像是在扯谎。 陆靖蹙眉,一抬睫,见她眼尾嵌红,几颗泪珠子源源不断的落下,滴在了他的指腹上。 他微愣,双眸微睁:“你、你哭甚。” 他不过是多灌了她几杯,想着从她口中套些话来,可这话还没套出一句,这小姑娘便委屈得跟他欺负了她似的。 阿照跟经不得劝一般,他越说她就哭得愈发厉害。 陆靖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也会被小姑娘的眼泪搅得失措,他言语中夹杂着几分无奈:“你别哭了。” 小姑娘潋滟双眸染泪,嗲娇的泣声,一声声滴进了男人心头,这副模样,凭谁见了都会泛起恻隐之心。 陆靖跟受了蛊惑般,躬下身想去替她抹泪,手还未触及她的眼角,被人一把环住身子。 阿照抱着他的腰,哽咽道:“你、你别欺负我。” 酒气上涌,小姑娘两颊纷红,那半掩在乌发中的小脸更显白嫩,宛如凌寒中含苞待放的红梅,那模样叫人丢盔卸甲,恨不能立即将眼前人揉进怀中肆意爱怜。 陆靖口舌生津,奋力摁住小姑娘不安分的手后微缓了一息:“我是谁,盛平侯府陆老夫人你可认识。” 阿照觉得有些热意,攥了攥自己的衣襟,露出一大片雪肤。 她胡言道:“你、我知道,你是…陆靖,盛平侯府又是什么东西。” 她揉了揉脑袋,执起一根手指指着他。 “哦,方才他说你从前是世子爷。” 说完又觉得不对劲,小姑娘转了转眸子,眼含浓惑道:“世子爷是个什么东西,能伺候人吗?” 第十章 凝视 ——“能伺候人吗?” 想起她方才说的秦楼楚馆、头牌,这伺候人大抵是个什么意思,陆靖不必想也能猜出来。 他刚想起身,冷不防丁被人推倒,小姑娘拍了拍自己起伏的胸脯,霸气十足道:“不哭,爷疼你。” 她双瞳懵懵,芙蓉小脸上还沾着斑驳泪痕,在月色的映衬下,更显惊心动魄,熠熠生辉。 说着,她俯身轻轻碰了碰男人的唇角,陆靖脑中轰然片刻,隐冒青筋的手扣住了她后脑勺。 “阿照,上回那般,你就不知长记性吗?”他眉眼锋利,声音沾上深沉的暴戾。 ——— 翌日,天光盛亮,阿照一睁眼,发现自己蜷在一个温热的怀中,她当即吓得一骨碌坐起,双眸无措道:“我、我昨日……并非有意。” 陆靖挑了挑眉,凝视她,这小姑娘习得一身勾人的本事,昨夜那番试探,他得出了一个结论。 她确有可能是侯夫人派来的,但也是真的失了从前的记忆,若她能安分守已地呆在他身边,他亦能容她。 待她想起前尘往事,自己估摸也就腻了她的身子,届时予她一笔钱财,银货两讫即可。 想到这,他默然无言,穿鞋下塌。 阿照拉过衾被掩在胸前,问了一声:“你要出去吗?” 陆靖扣好腰封,瞥见她脖子下几抹红晕,眸色一深:“我与钟六郎要出门办事,晚些回来,家中有客人,你多招待些。” 昨日喝酒时阿照隐约听见,钟楚誉此番来邕州还为的寻些上好精致的瓷器去南边行商。 她点了点头,见他面上并无不悦之色,心里头那点慌张方才消散开。 待男人走后,阿照捡起地上的衣裳,白嫩的玉足刚落到地面时颤栗发软。 她现下不单是宿醉头疼,她身上也很疼,特别是那处。 她穿好衣裳,坐在菱镜前梳头,斜眼睨见一旁放置的话册子,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当即面染绯红。 这屋内的榻几、桌案、架子床,就连铺着软毯的地面,实在是放浪形骸。 她昨夜的那些孟浪行径,大抵是因看了这些市井话本影响的,可陆靖这回瞧上去并无不喜,难不成她昨夜的表现尚可? 再不然就是郎君有被人当作头牌蹂.躏的癖好? 这男女之事实在费琢磨,她思来想去觉着还是得找人取取经才好。 ——— 陆靖是与钟楚誉一同出的门,想起陆靖早上叮嘱的话,她便招呼着钟娘子一同出街去置办些物件。 外头楼阁飞檐,街闹喧嚣。 许是昨夜真的被折腾得狠了,阿照周身有些疲累,钟娘子领着她进了一家成衣铺,见她坐在一旁,打了个懒哈,双眸含雾。 她不由打趣:“这是昨夜累着了?” 阿照耳根子发烫,支吾道:“昨夜喝多了些。” 钟娘子见她打扮素净,不由道:“你生得白,合该穿些艳丽点的衣裳才是。” 说罢,她挑了件桃红色梨花挑线上裳在她身前比对。“这件衬你,就是这绣纹比不上你身上这件,你这个是哪家绣娘绣的。” “这些都是我自个绣的。”阿照低头瞧那衣衫上的绣纹,纤颈微曲,钟娘子一眼瞧见了她后颈上暧昧的红紫。 “你这身上……”她罥烟眉轻皱,陆郎君看上去人模狗样的,没想到竟是这般重欲的,半分也不知怜香惜玉。 阿照窘红着脸,下意识的捂住自己的后颈,脑海骤然浮现昨夜的画面,以及那句话。 ——“你就这么娇弱吗?” 男人斯文扫地的模样,简直与平日的那副清冷端庄判若两人。 钟娘子知她羞,也没说出来,只小声在她耳边道:“你还小,要知道在那事不能太由着郎君了,否则吃苦头的是你自个。” 小姑娘埋低头,似鸵鸟一般,“夫人……”她是头一回同人议论这些事,有些难为情。 阿照心中藏着些话想问,又不知如何开口:“夫人,我有些累了,不如咱们寻个地方吃些东西。” 钟娘子笑了笑应下。 两人出了成衣铺,拐了条巷子进了品香斋,进了厢房,跑堂忙进来招呼,推荐了几道有名的菜式。 钟娘子点了雕花蜜煎、水晶角儿、乳糖浇及两屉鲜笋肉包。 临了,还贴心问了阿照一句:“你可还要添些别的。” 阿照眼角弯弯,摇了摇头。 菜还未上,阿照觉得屋内有些闷,正好背靠到窗,她转身,推开了支摘窗。 等菜上齐,钟娘子尝了几口,“这地方菜味道不错。” 阿照尝过,只淡淡飘出两个字,“尚可。” 她有记忆以来吃过的吃食确实都一般,故她对吃的也就不大讲究了。 钟娘子不免一笑:“夫人这嘴倒是比我还刁,想来从前也是高门大户里出来。” 阿照摇头,未有隐瞒,将自己的遭遇,与如何嫁给陆靖的事一道说了出来。 钟娘子听了一通下来,张着嘴巴,万分震惊开口问:“夫人,当真那般勇猛?” 阿照从耳根至脸蛋皆是红了又红,轻“嗯”了一声,又些难以启齿道:“确是我强求在先,郎君先前一直不大高兴,昨日我喝多了,又……又勇猛了一回,可他今早并未有不悦之色。” 钟娘子害了一声,“这也不怪你起了色心,陆靖从前在胜京城里头本就是贵女们的春闺梦里人,长于钟鸣鼎食世家,又生了一副好皮囊,不过他素来眼高于顶,要不是因为盛大姑娘是盛将军的爱女,当年也不会定下那门亲事,如今能容你这般,定是中意你的。” 她说罢,打量了阿照一样,小姑娘一身莺茶色柿蒂纹锦裙,发间只别了根素银簪,容色娇艳,身段玲珑诱人,可担绝色二字。 又怕误导了小姑娘,她忙斟酌着补了一句:“或是中意你的相貌、身段。” 这世上的男子,有为真心相托的女子洁身自好,可也有扛不住诱惑的,薄情寡义的,这陆靖是哪种,她也不好下定论。 阿照乌亮的眸垂落,心中有几分失落之感:“那位盛大姑娘是什么样的呢?” 钟娘子抿了一口茶汤,平静道:“世家权贵大多众星捧月,她父亲虽是武将,家中的姑娘却都是爱读书,听闻盛明芙颇有书香才情,极爱插花焚香等雅事,尤爱虞尾芳,每年花师产数不多,都一概送进了将军府。” 阿照眼底染上几抹晦暗,有些事情转瞬便想明白了。 “从前我还是刘家贵女时,她倒是对我和气得很,后来……”钟娘子喟叹了一声,又道:“后来家道中落,多是冷眼相待。” 她堪堪一句话盖过,可其中的辛酸苦楚不言而喻。 阿照安抚般地拍了拍她的手背。 钟娘子眼底带笑:“说起来陆靖如今的处境,与我昔日是一般无二,所幸我遇着了六郎,阿照,我知你想报答他待你的好,但也不必整日将一颗心都扑在陆靖身上,还是要多为自己盘算些。” 阿照闻言,眨了眨眸,顿时有几分明了。 她之所以非要留下,除了报陆靖的恩情外,还有一桩便是自己身无分文,无处可去,若终日困囿在后院,靠着郎君的钱财度日,日久难免多生龃龉,倒不如寻些爱做的事。 两人又闲聊了一会,用完便出了品香斋。 一出店门,恰好遇上了从对面铺子出来的钟楚誉和陆靖。 钟楚誉提眉,温情脉脉道:“夫人,这儿风大。”说罢,他解下自己的外袍,裹在钟娘子身上,又朝阿照客气道:“有劳弟妹陪着。” 阿照照例回了个礼,看着钟楚誉待自家的娘子的体贴,她满目羡艳。 后头的陆靖大步流星地走上前来,仍是板肃着一张脸,体贴的话一句都不曾说过。 四人回了府,钟楚誉和陆靖去了书房谈事,阿照呆在房中绣花。 月色清辉,树影婆娑。 陆靖回了房,屋内烛火晃动,见她低头,手中捻着绣花针专心致志,光圈打在乌发上,似镀上了一层柔和莹光。 男人挑眉看她,“你在做什么?” 阿照这才注意到陆靖进屋,她起身去替男人解鞶带,解释道:“我瞧钟夫人很喜欢我衣裳上的绣纹,便想着绣条帕子赠与她。” 陆靖闻言瞥了眼那帕上的绣纹,“倒不知你还会这些?” 听出男人话里的戏谑,她蓦地仰面想辩解一二,她是失了往昔的记忆,可一些她喜欢的事,一触碰,便能很快上手。 她抿唇:“兴许是从前原本就会的。” 陆靖嘴角噙起抹笑,略一垂眸对上了小姑娘那双皎若云间月的清眸,实在勾人至极。 不禁让他想起昨夜那一声声的低吟婉转,他很难不承认,有些旖旎之事,一旦尝过了甜头,食髓知味后就再难戒掉。 第十一章 蛊惑 他喉结滑动,未等阿照将他的外裳褪下,一把扣住她的下巴,情不自禁地深口勿而下。 她身子一僵,“啪”的一声,手上的鞶带掉落在地。 小姑娘不堪一握的腰身被大掌困缚住,心怦怦直跳,这不是头一遭了,可前两回她好似都不大清醒,那些个细枝末节的,也不太能记得了。 男人宽厚的手心在摩挲下堆起了细汗,渐渐不满足于此,探入她的衣摆,停在两瓣圆润之上。 他贴鬓,用气音哑道:“阿照,闭眼。” 阿照掌心捏着襦裙,褶皱似碧波中荡起涟漪般顺着她的手心蔓延而下。 温热触感重重撞进舌腔,他的气息急促热烈,一点点长驱占据。 屋内橘黄色的烛影乍明乍现,楹窗咯吱一声,小姑娘背脊登时僵住,脑海空白之际,想起了钟娘子的话,以及男人昨夜的肆意,这要是再来一回,她大抵是受不住的。 她脸色骤白,半推拒着人,又偏头躲开他的唇,磕巴道:“今、今日不成……” 陆靖兴味渐起,一双深眸含着未褪的风暴,一眼望去似带着浓浓的深情,极具蛊惑力:“为何不成。” 话音刚落,小姑娘身上被剥扯下的衣裳恰巧半褪,露出晃眼白腻的香肩及俏丽微张的蝴蝶骨。 上头密密麻麻,皆是男人昨夜烙下的青紫,确是目不忍睹了些。 察觉到她的身子在轻栗,陆靖咳了两声,止下喉间的酥痒。 他提起她的衣裳,克制地移开目光:“睡吧,我先去盥洗。” 丢下冷冰冰的话,人扭头便走。 小姑娘喘了两息,看着远处的背影,眼含水雾惑色。 又洗,他这是什么毛病,方才不是才洗过吗? 过了一刻钟,陆靖再次进屋,见阿照仍在刺绣,他拧眉,执手扣了扣桌面。 “再不睡,我便将这些都丢了。”语气发冷,与方才俨然不同。 阿照睫毛发颤,忙灭了灯躺在男人身侧。 …… 翌日清晨,钟娘子不知怎么满心欢喜地拉着她出门。 阿照揭开车幔瞭望街上四下:“夫人要带我去哪?” 钟娘子朝她眨眨眼,“昨日我看上了一间铺面,打发人去问,说是那东家近来要南下省亲,想把那铺子盘出去,我瞧着地段、价钱都是上等,便招你去给我过过目呢。” 阿照不明,问道:“夫人不是只在邕州呆半月吗?要是置办铺子如何顾得过来。” 她笑盈盈道:“我打算再雇个可靠的人替我顾店,每年分利,我只管坐着便有白花花的银子上门。” 马车辚辚而行,停在了铺前。 阿照提裙蹬下马车,两人入铺子看了一圈。 这铺子原先是裁成衣的,也卖些上好的绣品,因那东家急着盘出去,连带铺中存货的绣品也一概低价卖了。 钟娘子拾起一块料子,摩挲了些上头的绣纹,咂了下嘴:“怪不得生意潦倒,这委实是粗品。” 阿照闻言,也凑过来瞧了一眼,四两拨千斤道:“针脚缝得不好,纹路不够平整,若费些心力补救还是能用的。” 一旁的店家听言,“夫人说得倒轻巧,我寻了满城的绣娘,都说改不成了,一直卖不出,可赔了我不少钱。” 钟娘子没理会店家,问道:“阿照,你有法子?” 阿照拿起银剪,挑了几根线出来,又执起细针勾补了几下。 原本素白云纹,被她改成了穗状,又在漫卷的云团中加以鹊鸟点缀。 店家不禁夸赞道:“夫人是哪来的行家,这手艺比那些个绣娘都强。” 钟娘子眼眸发亮,“我方才还苦着上哪寻人呢,这便有个现成的。” 阿照一脸云雾朦胧,“啊”了一声。 钟娘子拉着人坐下,又忙让店家沏茶来,单刀直入道:“你虽忘了从前的事,但这绣艺可半点没忘,这铺子由我盘下,你替我照看生意,咱们五五分成,你看如何?” 阿照摇了摇头:“这怎么能成,照看倒也不难,只是拿五成也太便宜我了,何况我并不懂裁衣,只会绣些花样而已。” 钟娘子忙不迭道:“我本就没打算做成衣铺,这镇上老字号的成衣铺太多了,绣阁倒是不多,若雇几个绣娘,由你教着制些绣品,届时生意定不会差。” 她心下打定主意,要与阿照合力开铺。 阿照听完,默默点了点头。 这镇上的绣品确是一般,听闻那些个富豪官绅家的夫人每年都与些外商采办绣品,若真能开得起来,的确是好生意。 何况邕州民风开化,有不少女子走出闺阁谋生计。 见她犹豫,钟夫人碰了碰她的胳膊,撺掇道:“我先前与你说,多给自己找些事情做,还记得吗?” 阿照思忖了一会,搬来镇上,府中的开销也挺大的,反正她挺喜欢刺绣的,若她能帮上忙,又找了事做,也挺好的。 她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摸了摸耳后,“我也不知道能不能管好这铺子,要不然头一年你七我三,待本钱回来了再定。” 钟娘子知她是不好意思占大头,也没再劝,一口同意下来。 两人又商定了铺子的名字和其他琐事,待回府时天色已暗。 陆靖手捏书册,坐在桌前,阿照想起今日与钟娘子定下铺子名,旁敲侧击地同陆靖说起铺子的事。 刚说到钟娘子看中一间铺子,陆靖抬手丢下书册,神色慵倦不耐:“我不是说了这些琐事不必与我说。” 阿照张着口,还想说些什么,陆靖长腿一抬,往帐内而去,“夜了,安置。” 小姑娘停在嘴边的话只好咽下,转身熄灯上塌。 …… 过了三日,阿照和钟娘子站在铺前,看着工匠将写着“绣品阁”匾额高高挂上。 阿照抬头凝望,唇角轻扬。 新铺开张,生意格外红火了些,阿照接连几日都在忙着绣品阁的事,似寻到了爱做的事,乐此不疲。 这厢,陆靖在书房看书,见到了时辰仍没有人来送羹汤,捏了捏眉心。 苏儿捧着羹汤入屋,“郎君读书劳形伤神,先喝碗汤。” 陆靖刚舒展的眉再次拧上,面容冷峻:“书房重地,我不是与你说过不许再来了。” 苏儿一副委屈作态:“郎君是说过,可夫人一早也交代了,这个时辰来给郎君送汤,我怎好违了夫人的意思。” “什么?”他皱眉,这才想起她与钟楚誉的夫人时不时的出门,近来更是早出晚归。 陆靖合上书,“又出府了。” 苏儿转了转眸子,提了个唇。 男子多半是不喜女子抛头露面的,这夫人开铺子的事,若叫郎君知道了,他们定生嫌隙的。 她挑眉笑道:“郎君难不成不知,夫人和钟家娘子合开了铺子,就在东街呢,生意好得很,夫人日日都在忙着那铺子的事,这一时半会自然也就顾不上郎君了。” 陆靖冷笑一声:“是吗? 他掷下书册,起身出去。 绣品阁前熙熙攘攘,陆靖还未踏进去,便瞧见一个身穿宝蓝色布衫,臃肿宽大的身影。 他身子一顿,站定门外。 阿照半垂着眼,摩挲着手上的绣品。 宋大江挠了挠脑袋,有几分窘迫:“这是我阿娘从前的嫁衣,针线都有些老旧了,还沾了污渍,我是听说这镇上开了间新绣阁,便想着拿来试试,没想到是你开的。” 自打他知道阿照嫁了陆靖,一家子又搬到了镇上便消沉了好久。 阿照看了一会,温笑道:“还是能改的,你先放我这,过两日再来取,恐怕要在上头添些新花样才能遮。” 她梳着妇人髻,雪肌额黄,巧笑倩兮。 魂牵梦萦的人就在眼前,宋大江不由多问了一嘴:“你如今过得可还好。” 话出口又觉得多余,他原先当陆靖是个没本事莽夫,可短短时日,他竟能不声不响的赚出份家业来,怪不得先前媒婆上门,她怎么也不肯答应嫁给自己。 阿照正踮脚去取高架上的一块软布,没听见宋大江的话。 取下后,递给了宋大江:“这块布软,给你阿妹做衣裳正好。” 从前在村里头,宋婶子一家也是对她挺照顾的。 宋大江见状抬手推拒,两人又说了一会子话。 站在门外的人,一双黑沉的眸中隐含风暴。 赶巧钟楚誉办事路过,他刚下马车,见陆靖站在门口。 “明昶,你也来了,你瞧,这铺子生意还真不错。” 第十二章 不悦 陆靖扯了下嘴角:“你也知道这事?” 钟楚誉不明就里道:“当然了,我家夫人做什么事都与我有商有量的,要是连开铺子都不跟我说,不是明摆着没把我放在心上嘛。” 见陆靖不语,钟楚誉忙又补了一句:“怎么,既来了不进去瞧一瞧,弟妹刺绣的手艺可比京中绣娘了得。” 陆靖听罢,面色黑如阴云,转身阔步走人,留钟楚誉一人懵然站在原地。 钟楚誉挠了挠头,不解道:“这是怎么了,一脸欲求不满的样子。” ——— 等阿照回来时,内室已燃起了灯火,她还纳闷陆靖今天怎么回来得那么早,她一推开内室的门,立刻瞧见正坐在榻首上的人。 桌上的更漏“嗒”的一声。 陆靖转了转拇指上的扳指,眉眼阴沉:“如今什么时辰了,你还知道回来了。” 察觉他的不悦,阿照含混道:“今日事多了些。” 她转过身子,轻阖上门。 陆靖提眉,讥诮道:“可以啊,你如今做事都无须支会我一声吗?” 这话一出,阿照当即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小声软糯道:“郎君先前不是过说不必事事说与你知吗?” 陆靖当即噎了下,他好似真的说过这话。可男人正在气头上,是无论如何也不肯承认自己理亏的。 他清了清嗓子:“饶是如此,你也不该舍本逐末。” 阿照抬着茫然的眼看他,男人冷哼道:“你既是我的妻,府宅中的事才是第一要事。” 小姑娘许是听明白了,“嗯”了一声,又道:“我不是让苏儿给你送汤了吗?你没喝上?” 这话当真是气死人不偿命,陆靖无言滞住,虽面色如常,可心里头堵着一口气不上不下。 两人干瞪了良久,见男人的面色越来越沉,阿照讨好地攥住男人的衣摆:“那下回,你要是在府中,我都按时送汤,成吗?” 小姑娘心里一堆问号,这郎君阴阳怪气的,一碗汤换个人送有什么要紧,值得他脸臭成这样。 陆靖瞥她一眼,对她这个说词似还满意,冷冷道:“我添些银子,你再雇个人,以后不许整日往府外跑。” 阿照脱口而出:“雇人?府中也处处要用银子的,我这铺子还未回本呢。” 陆靖皱眉,神色不虞:“你再多话,这铺子就别开了。” 阿照耷拉着脑袋,不情不愿的咕哝一声:“知道了。” 他薄唇轻抿:“去灭灯,睡了。” 阿照乖乖照做,两人躺下。 许是今日真的累了,不一会,小姑娘很快入梦。 秋日里,天气转凉,阿照下意识地往他怀中凑,他一翻身触及小姑娘柔弱无骨的身子。 陆靖身子紧绷,滚烫的欲念沉沉袭来。 他冷嗤一声,这是睡着了也不忘打他的主意,可一侧眸,见枕边人丝毫不受影响,呼吸清浅,娇俏的面庞在稀碎的月色下显得恬静清冷。 真是个没心没肺小姑娘,他还着生着气,她就一点不在意,竟还睡得这样酣沉,难不成是到手了便不知上心。 陆靖胸腔内当即点了把火,望着房梁,眉头凝紧。 …… 过了两日,陆靖就托崔大状找了几个适合管铺子的人选。 崔大状原是烧品轩的掌柜,因贪赌败光了家中的钱,便将生意没落的铺子卖给了陆靖。陆靖接手没两日,皆一手盘活了铺子,还大赚了一笔,他大为震惊,连着苦求了陆靖几日,这才征得同意,跟在他身边学做生意。 崔大状将人选名单呈上,逐个介绍道:“夫人,您瞧瞧,这位是个书生,生得白净俊俏,从前还管过书肆,是个有经验的。” 阿照一听,连连点头,“这个不错。” “不成。”一旁的陆靖骤然急急开口。 他一脸正色道:“书肆与绣阁不同,再说了一个软弱书生,若有客人寻衅闹事,能管什么用。” 崔大状挠了挠头,又道:“那便这位郎君,从前是打铁铺子做活计的,高大魁梧,长相也很是英俊。” 他话刚说完,阿照还未开口,陆靖咳了两声:“那也不成,莽夫不精账目,容易出错。” 崔大状心下腹诽,这陆郎君素来好说话得很,怎的今日处处挑刺,黑着个脸,跟别人欠了他几百两似的。 想着目光又落到阿照身上,小姑娘正低垂目光看着手中的册子,乌发半遮盖巴掌大的小脸,不经意抬眸时,一双纯澈眸炯炯动人,宛如初夏盛开的芙蕖一般。 崔大壮一下子醍醐灌顶,满脸皆是明了之色,他家夫人生得这副好相貌,陆郎君是合该看牢些。 陆靖看了一会名单,这才挑了位懂行的娘子。 阿照倒是不挑,左右是他出银子,敲定好了人选,她便这事告知了钟娘子。 钟娘子听了这事,端着茶盏捧腹大笑:“我倒是没想到陆靖还是个爱拈酸的。” 阿照正躬身整理绣品,不大在意道:“他就是脾气古怪得很,阴晴不定。” 钟娘子摇头含笑,“他要是个明白的,过些日子就该知道自己在较真什么的了。” 阿照没听明白,更没放在心上,只顾着自己手上百鸟朝凤花绣。 钟娘子想起正事,方道:“明日我和郎君便要启程去南边了,这铺子还得麻烦你多照看。” 阿照点点头,一脸笑意:“是我该多谢夫人,现下有了自己爱做的事,我觉得日子都好过了些,只是阿照还有一事,想请夫人帮忙。” 钟娘子莞尔,“同我客气什么,你说就是了。” 她屈膝行了一个礼,缓道:“从前的事我虽记不得了,可一些习惯我一接触便能立马记起,例如刺绣、写字,可邕州的地方话我至今都听不懂,我猜想我应当不是邕州人,娘子此番去南边行商,可否替我打听哪户人家走失了姑娘。” 钟家的商队四下行走,若能留意一二,指不定她真能寻回亲人。 钟娘子打量着阿照,这小姑娘举手投足的矜贵清雅似与生俱来一般,让人觉着她长于绮罗,出自玉叶金柯之家。 钟娘子应下,又问道:“这事不难,不过阿照,若将来能寻回亲人,你可还会留在陆靖身边。” 阿照一听,微微愣住,她起初爱慕陆靖,除了中意他的皮囊,更多的还是因那段救命之恩,又或是濒临危难之际,求生使然,也因此陆靖对她颇有不满,若一旦她寻回了亲人,有了旁的依靠,确实也没有再留在这儿的理由。 第十三章 宓儿 第二日城门前,钟家夫妇起身前往扬州,阿照和陆靖两人跟着前去相送。 阿照将绣好的帕子送到钟娘子手中,甜润一笑:“夫人放心,我会看顾好铺子的。” 钟娘子拍了拍小姑娘的手背,贴在她耳边又说了些体己话,“记得,凡事多为自己想,自己得失才是最重要的。” 阿照笑容可掬:“我知道,谢谢夫人。” 另一边的钟楚誉对陆靖道:“待我从南边回来,路过邕州,再回来瞧你,不过届时已是春日,想来你会回胜京。” 陆靖道:“自然,你当真不回去。”钟楚誉虽被逐出了府,可他到底是实实在在的侯府血脉,若有心争上一争也未尝不可。 钟楚誉点了点头,他这一身运筹帷幄的本事却是适合混朝堂,他笑道:“我不像你,我闲云野鹤惯了。” 陆靖明白他的意思,未再多言,拱手作了一辑道:“保重” 车架渐远,小姑娘才依依不舍地上了车辇,陆靖抬眸看她:“怎么,舍不得钟娘子?” 阿照轻“嗯” 了声,笑得灿烂:“说来钟郎君真有福气,钟娘子待人和气,清明豁达,是值得相交的。” 陆靖唇角一僵,思起之前钟楚誉为了她与家中闹翻,他还曾戏谑过他,为了一女子做到这份上,实在不值。 现下又见钟楚誉宠妻如命,更觉荒唐,语气冷肃:“你少同她学。” 见他沉了脸,阿照再不敢多话,只焉焉地点了点头。 马车晃悠而行,今日街上四下华灯荧荧,商铺布置得喜庆,行人皆往一处赶,几个小姑娘手挈着红灯笼嬉笑:“城南那处酬谢办庙会,还不走快些。” ——“听说今日有观音大士呢。” ——“是吗?那真得快些去瞧。” 外阿照听见议论声,忍不住拨开车幔,四下张望,她还从没见过镇上的庙会,也不知到底多热闹。 她放下车幔,把头缩回轿子内,见陆靖正闭目休憩。 她大着胆子攥了攥男人的衣袍,低低道:“郎君。” 方才外头的杂音飘进,他想忽略都难,睁开眼:“怎么,你很想去?” 小姑娘眼含期许,点头如捣蒜,“可以吗?” 他垂眸,望着她纤白的五指,不由心软:“那便去吧。” 他掀开帘子,对车夫说了两句,车夫拉紧缰绳掉头,往城南而去。 等到了城南,小姑娘迫不及待地蹬下马车,不小心踩到裙摆,险些被绊倒,陆靖蹙了蹙眉,眼疾手快地扶住她:“你今年多大了,就不知道走慢点。” 阿照讪讪,只好小步地跟在他身后,两人刚下马车没多久便迎面撞上了火急火燎往外赶的张娘子。 张娘子是绣品阁的常客,阿照狐疑问道:“娘子这是急着去哪?” 张娘子一脸急切:“扮观音的娘子身子不适没来,吉时就快到了,我正四下寻人来替呢。” 她话说罢,便急着要走,一位大伯追上来:喊道:“张娘子,来不及了,这衣裳都备好了,看谁穿得了就让谁顶上。” 张娘子焦头烂额,急得跺脚:“你说说,我这现在上哪找个身形相当的娘子。” 正说着,她眼神落在了阿照身上,打量片刻后笑道:“陆郎君,我能不能借你家娘子一用。” 阿照睁大双眸,忙摆手:“这…我不会。” 张娘子害了一声道:“就摆着姿势坐着就好,半分都不难,你就权当是帮帮我了,改日我定去铺面帮衬生意。” 话闭,还没等陆靖同意,张娘子攥着她的手腕入了庙宇偏殿更衣装扮。 周围人声鼎沸,嬉笑言语,陆靖不喜这般吵闹的地方,等得有几分不耐烦,须臾,几声敲锣声响彻。 他抬头望去,呼吸一窒,小姑娘坐在凉轿中被高抬而出。 素服白衣,眉心红点,无处不透着圣洁雅逸,唯眼波流转间,媚眼如丝,在街火投映下,闪着煌煌光辉,宛如神女入凡,不染纤尘。 ——“这扮观音的娘子也生得太美了些。” ——“莫不是是仙子转世吧。” 四周有行人高呼或是叩首,小姑娘却毫不带怯,似对这类场面习以为常。 他喉间微紧,视线没有一息从她身上移开,这短短瞬间内,周遭喧嚣声被隔开,天地之间安静得仿佛唯剩他们两人。 微凉的风席卷而来,不远处的茶肆二楼上,一位身着玫瑰粉曳地长裙的女子推开支摘窗时,神色怔愣。 “宓儿。”苏羡低唤一声后,提起裙摆匆忙跑下楼去。 正在倒茶的竹秋见她一股脑的往下跑,着急道:“公主,您去哪里。” 等她跑出茶肆,外头的鼓锣声渐止,长街上行人如织,人头攒动,苏羡却什么也顾不得,跟无头苍蝇一般四下乱窜。 见前头有位身着白绫裙的姑娘,上前攥着她的手腕,“宓儿。” 眼前的姑娘一脸茫然地看向她,苏羡盯着眼前的人,双眸渐渐恢复清明,她忙松开了手,“抱歉,是我认错了人。” 竹秋紧跟上前来,将腕间的外氅披到她身上,喘了一口气:“主子,您慢些。” 苏羡神色慌急,喃喃:“怎么会不是,我方才明明见到宓儿了。” 竹秋见她这般,担忧不已,劝道:“这一路上奔波,主子好几日都没休息好,会不会是失神看错了。” 苏羡摇头,神色敛紧:“不可能,那是我一母同胞的亲妹妹,我绝不可能会认错的。” 方才那一瞬间也分明在人群中看见宓儿,她低声吩咐:“立刻派人找,我们暂不走了,就留在这镇上。” 竹秋扶了她一把道:“是,您紧着身子先,云阳公主定会吉人天相的。” 云阳公主名唤苏宓,排行十一,集万千宠爱一身,是先帝捧在手掌心的明珠。 一年前,先帝骤然病重,李宫令与瞿王勾结,欲发动兵变,伺机夺位,彼时太子因收受贿赂被贬至拢州刺史府巡视河道,云阳公主身藏先帝遗诏,装扮成东宫歌姬逃出宫去,只为寻太子回京主持丧事并继位,却在半道遭遇暗卫刺杀,至今不知所踪。 她贴身的武婢将遗诏送进刺史府,已身中数箭,不治身亡。 这短短时日,新皇继位,四处动荡不安,云阳公主失踪一事,乃皇家密事,魏帝不愿声张,苏羡便自请离京,四下暗寻。 看着热闹街景,苏羡眉心微动,双手拧拳,宓儿你究竟在哪,阿姐寻你寻了好久。 ———- 不知过了多久,庙会结束,阿照也换回了今日那身海棠花纹白绫裙。 月朗星稀下,小姑娘衣袂飞扬,腰间系着的铃铛清脆晃响,小步朝他跑来,“是不是等久了。” 陆靖仍有些呆滞,一双深眸越发晦暗不明,看着小姑娘的笑颜,顿时有些牙痒,方才自己就不该许她来的。 他不动声色,冷道:“回去吧。”攥过阿照的手腕,将人拉上了马车。 阿照以为他等久了不悦,眉眼乖柔道:“下回郎君不必等我,我自己也可以回府的。” 脑海浮起她方才那模样,他喉间一哑:“没有下回。” 这话落在阿照耳朵中,不免严厉了些。 他凝视她身上的白绫裙,想起方才那些人的目光,面色不自然道:“往后不许穿白裙。” 这是何道理?小姑娘也不知自己到底是哪里惹得他不快,一路都不敢作声。 待回了府,两人刚进院子,云落见两人晚归,上前多提一嘴:“郎君和夫人要用些吃食吗?” 陆靖连眼神都懒得抬一下,声音拔高:“下去。” 阿照心口一跳,不就多等上一会,怎就发这么大的脾气。 云落见状,忙退下去。 两人跨步进屋,阿照见他眉头紧蹙,心里犯怵,忙主动认错,语气软和:“你别生气,我保证不再有下回了。” 陆靖盯着弯下去的脑袋,眸色晦暗,深不可测,“过来,帮我更衣。” 他张开双臂,等着小姑娘主动上前。 阿照只觉得他情绪古怪,怕他发脾气,小心翼翼地替男人解着腰封。 “哒”一声,腰封卸下,阿照随手放在一旁塌几上,正想去替他宽外袍。 腰身一紧,阿照猝不及防地被人抵在了墙壁上。 男人埋首于她的脖颈,带着灼热,慢腾腾往下。 阿照吓了一跳,声音有些颤:“郎君…” 银辉般的月色透过楹窗洒进屋内,白墙上映着两人渐渐合在一处的影子。 因他的动作,小姑娘微慌,压低声音问:“怎、怎么了。” 两人身子贴合,陆靖发哑的嗓子腻在她颈后,有些麻痒。 她下意识缩了两步,却被大掌一把拽回,贴得更加严丝合缝。 陆靖的呼吸灼热滚烫,声音沙哑:“阿照,你是狐狸精派来的吗?” 他不止一次的想过,她到底有什么本事,能让自己那引以为傲的自制力,回回都折在她身上。 阿照茫然:“什么?”痛楚袭来,他竟然咬了自己后颈一口。 小姑娘仰面呜咽一声,呼吸渐乱,还没来得及消化他话中的意思,唇被人封住。 第十四章 呓语 白嫩的脚踝被抬起,小姑娘纤细的后腰骤然绷紧。 她虚揽着他的背,宛如脱了线的纸鸢,在碧空中久久盘旋不下。 外头树影窸窣摇晃,黄透了的枯叶被寒风搅得簌簌而落,鹊鸟低鸣,夹杂着一声声的梆子声,直至屋内浑厚的闷哼声落地,残月风止,方一切静止。 小姑娘双眸朦胧,又掺着几分困顿不明,原本端正自持的高岭郎君,怎的欲壑难填,如同没吃饱的饿狼一般,那一番番的勾缠厮磨,叫人难以招架。 她半点力气都没有,困意翻涌,又觉得浑身黏糊,难受得睡不着。 她蜷着身子埋在被衾中,迷糊间听见陆靖开了门,朝外头守夜的云落吩咐。 过了须臾,她被人用被子裹住抱起,又转而放入了浴桶中。 阿照半靠在桶璧上,周身温热舒坦,渐渐地有了几分意识,她费力支开眼皮时,窥见陆靖拿着棉巾擦拭着她的月退,登时脸和身子红透了一大半。 她难为情地以手遮挡,羞赧:“我、我能自己来的。” 陆靖嘴角挑起低劣的笑,仿佛无声在说:你哪里是我没瞧过的。 阿照一愣,几分讪讪地缩回手。 实在也没甚好遮挡的,反正她身上能瞧见的地方,他都瞧见了。 一直折腾至夜色阑珊,两人才睡下。 陆靖一闭上眼,许久不见的梦境再次迭进他的脑海中。 在他启程去胜京的前几日,陆府来了一位人,那姑娘声称自己是拢州刺史嫡长女,前来寻找失散的幺妹。 书房内,薛嬷嬷神色焦急跨步进屋:“公子,您真的许阿照走吗?” 他神情寥落,似笑非笑道:“她是刺史千金,她想走,难道我还能拘着她不成。” 更何况那姑娘除了眉眼间与阿照十分相像外,还出示了刺史令牌和阿照的户籍,昭示意味尽显。 薛嬷嬷急忙又劝:“那丫头心里头分明是有公子的,您拉下面子同那丫头说说,她指不定愿意为了公子留下。” 陆靖提笔的手一颤,扪心自问,两人相处的这些日子里,他对她多恶言冷眼。 挟恩以报的事,他陆靖不是做不出来,他只是不愿小姑娘望向自己时,那双清澈的眸再沾上厌恶。 天色蒙蒙黑,他终是忍不住跨进了内院。 见他进来,原本坐在梳妆镜前的阿照缓缓起身。 他一抬眼,瞧见了桌上摆着她早就收拾好的包袱,小小一个,很是简陋。 他如噎在喉:“你……今夜就走吗?” 小姑娘“嗯”了一声,有意偏开了他的眸,“这些时日多谢公子照拂,阿宓感恩不尽。”她澄澈的眸微微低覆,那模样乖柔得不行。 陆靖骤然想起初见时,她也是这般是抬着这样一双剔透的星眸同自己求救。 那一眼,轻而易举地穿透人的心脏,刻进了他的骨子里,这一年来自己于她而言,就只值一个谢字吗? 他抑着声音,低道:“天黑了,不如等明日再走。” “不必了,我阿姐已经在外头等着了。”话落,她拾起包袱走了两步。 见她要走,陆靖像被重石压身,喘不上气,他艰难开口:“拢州离邕州不算远,届时我可能去看望你。” 阿照握着包袱的指骨紧攥轻颤,原本想好不再留恋,却终是没忍住,抬睫看了他一眼。 男人面容倨傲冷俊,身姿清瘦,也不知是不是这两日未休息足,眼底沾了两抹乌青,就连下颌上也带了点胡茬。 他那般爱洁,也会有这么狼狈的时候,她有些出神,想起那日苏羡跟她说的话。 “宓儿,我早已将陆靖和陆府那些阴私查了个干净,他心中没有你,且不说他曾与旁人谈及婚嫁,就连他收容你都只是因他将你当成是陆老夫人派来害他的暗探。” “留你在身边,一来可以玩弄,二来又可借机报复李老夫人,待他腻了,便会将你弃之敝履。” “你可想过,他此番入京科考,若殿试唱名,你觉得他还会回你身边?那盛大姑娘至今云英未嫁,他见此,难道就不会动旁的念头。”“听阿姐的话,这儿不是你该呆的地方,随阿姐回去。” 苏羡的话,一字一句无不在点醒她。 她不是没想过,于陆靖而言,两人相伴的那些个日夜到底算什么?一时的兴致还是旁人的代替。 她勉力提了提唇,如今这般,好聚好散罢,“公子很快便要入京科考,而我藏于深闺,男女大防,往后怕是不便再见了。” 不便再见? 他晒然一笑,带着几分自嘲:“是你不愿见我,还是你家中已给你订了亲事。” 一想到,她会嫁给其他人,朝他人笑,甚至于同旁人行敦伦之事,陆靖的胸膛便如同刀剐,生疼得厉害。 阿照低眸朝外走,遮挡那眼睫下将落未落的金豆子。 “都有。”她想,他能这样想是最好的。 陆靖抿着唇,看着她的身影骤然唤了一声:“阿照。” 她身子微僵,淡淡道:“公子,我本不叫阿照。” 他轻笑一声,声音微不可查地一抖:“是啊,她唤你宓儿…阿宓…” “阿宓。”他低喃。 阿照勉强地笑了笑,绛唇轻启:“公子,我得走了。” 他指甲泛白,张着唇,却一声也发不出来,须臾,眼前的倩影越来越模糊,他浑身无力,捂着胸口急呛出了一口血。 “阿宓……” 阿宓…… ——— 小姑娘缩在男人怀中,被这一声呓语镇醒,她惊撑着澄净的眸愣住,忍着身下的不适,半撑起身子看他。 他置于梦中,仿佛抽解不开,薄唇轻轻翕动。 她清晰得听见男人唤了一声又一声的阿伏。 她学着他的模样,喃喃:“阿伏……阿芙……”小姑娘长睫轻栗,泪眼涔涔。 她曾听钟娘子说起过,那位盛大姑娘的闺名,便叫做盛明芙。 这算什么?他揽着自己一夜,心里面却牵挂着别人。 窗外寒风凛冽,彻骨凉意灌进了她的五脏六腑,小姑娘枯坐着,浑身发颤。 第十五章 昏倒 翌日一早,陆靖眼皮微动,醒来时,枕边的温度已经冷却,他摁着额头下榻,见屋内无人。 昨夜的残梦袭上脑海,他心头一慌,披上衣服,轻唤一声:“阿照。” 苏儿正好端着盆水进屋,见他起来,展着笑脸,目光热切:“郎君洗把脸。” 陆靖蹙眉,喉间不由发紧:“夫人呢?” 苏儿原本还提着的嘴角稍稍拉平,照实回话:“夫人一早就出门了。” 陆靖闻言,心头没来由发紧:“你出去找找。” 苏儿瘪嘴,放下木盆后嘀咕了一句:“夫人只是出门去,又不会丢了。” 陆靖怫然:“让你去便去。” 苏儿咬唇,极为不情愿地出了屋子。 陆靖静坐在屋内,不过是一个梦而已,自己怎么还当真了,可若是真的…… 他想都不愿想,简单收拾一番后,也出了一趟门。 烧品轩内,崔大状正低头拨弄着算盘,见陆靖沉着一张脸进来,狗腿上前道:“您怎么得有空来了。” 陆靖敛着神,“你近来去帮我打探一件事。” 崔大状拍着自己的胸脯,道:“您尽管说。” 陆靖思了会,低道:“我需要知道拢州刺史是否遗失一女,而那姑娘是不是正值碧玉年华,且名字中带有一个宓字。” 崔大状不明就里,这陆靖好端端的打听这个做什么,这刺史家的姑娘与他难不成有什么恩怨,他瞧陆靖这脸色难看到极点,也不好多问,二话不说先应下。 陆靖一想起昨夜的梦境,心口便发堵,定是他这几日太累了,一个梦罢了,必定是假的。 ——— 这厢,阿照正在绣品阁忙活,她脑袋一片空白,浑浑噩噩,也不知在想什么。 王嫂见她捏着一块绸布发愣,“娘子,你拿错了。” 她回过神,又忙从柜子上取下一块方巾递过去。 王嫂又忙道:“也不是这块。” 阿照以后抵了抵额,王嫂见她唇色发白,面染憔悴,不由关切道:“娘子昨夜没歇好罢,要不回府去休息,这儿我照看着,不会出错的。” 阿照一听回府两字,便想起了陆靖,下意识抗拒,声音都拔高了几分:“我不回去。” 她话音刚落地,苏儿便踏进了铺子。苏儿一早受了陆靖的气,说话更刻薄了些。 苏儿十分不耐道:“夫人,郎君说了不喜您终日在外头抛头露面,您怎么压根不放心上,今早郎君见你不在,发了好大一通脾气,连我都跟着受罪,您还是快回府去吧。” 阿照藏于袖口的指尖发白,淡定轻笑了一声:“他又没有事,我回去做什么,你就告诉他,我忙得很,不得空。” 苏儿倒是头一回见阿照这般说话,心下琢磨,两人莫不是生了龃龉。 她乐见其成,挑了挑眉:“夫人不要怪我多嘴,您开铺子便开铺子,冷落了郎君,还成日在外面同别的男人眉来眼去的,他难免要生气的。” 一旁的王嫂听了这话,气不打一处来,这哪来丫头敢对主子说这种话:“你胡说八道些什么,主子的事也是你能编排的,这也就陆娘子性子好才容你放肆,这要放别的人家,早将你这多口舌的发卖了。” 苏儿被啐了一脸,怒道:“成,我这就回去回话。” 王嫂见她面隐薄怒,一早都是魂不守舍的样子,猜想可能是小两口闹别扭了。 这陆娘子一贯是温温柔柔的,能叫她气成这样,想来那陆郎君定是干了什么不像话的混账事。 她忙道:“娘子快别气了,还是先去楼上看看绣娘新送来的绣品,那些都是张夫人订下的,若是没问题,我等下便送到张府中。” 阿照听了,这才稍缓了脸色,提步上楼。 王嫂转身去收拾雕花架上的绣品,可过了好一会,阿照仍没下楼来。 王嫂狐疑,边上台阶边道:“娘子,还未好吗?” 她一抬头,脚步还未停,便见阿照面色惨白,昏倒在地上。 “陆娘子!”她惊唤,忙上前将人扶起来。 ——— 陆靖回府听了苏儿添油加醋的话,面色铁青,转身出府去了绣品阁,才踏进铺内,便听见王嫂着急的喊声,“陆娘子!” 他双眸一凛,撩起袍子快步上楼。 王嫂手足无措之际,陆靖突然沉着一张脸出现。 他神色如常,那双黑眸却异常沉戾:“怎么了。” 王嫂一脸着急道:“我也不知道,一上楼来娘子便昏在地上了,这身上还烧得滚烫。” 小姑娘小脸苍白,躺在王嫂怀中,眉尖微蹙。 陆靖顾不得其他,将人打横抱起,“我先带她回府,劳烦娘子先去替我请个大夫。” 马车内,阿照娇柔无骨的身子倚靠在他身上,乌发遮住半边小脸,越发显得纤弱楚楚,这模样,确实招人怜了些。 男人的心头一软,用手背轻轻蹭了蹭她的脸颊,软糯的肌肤触手时滚烫骇人。 都病成这样了,还往外跑,她就全然不知保重自己的身子吗。 小姑娘脚趾微微蜷起,打了个寒颤,嘴上更是一个劲的说冷。 “冷……” “你哪冷。”陆靖脱下外氅盖在小姑娘身上,捧着她冰凉的手揣入怀中。 她半睡半醒,浑浑噩噩时,竟半阖着眼落泪。 “吧嗒”一声,一颗颗晶莹滚烫的泪滴在男人手背上,陆靖身子一顿,素来深沉的眼瞳中闪过几丝慌乱。 男人六神五六:“阿照,你哪难受。” 小姑娘动了动唇,泪珠子挂在眼角边上,却不肯发出一句话。 陆靖双拳紧握,朝外喊:“再快些。” 马车咕噜声一落,他拿来软毯将人裹得严严实实,抱下了马车。 薛嬷嬷在里面听见动静,从院子中出来,便见陆靖抱着人快步进屋。 王嫂带着大夫紧随其后,薛嬷嬷急道:“这是怎么了?” 王嫂领着大夫往内院去,一路解释道:“这陆娘子一早脸色便不好,方才在铺子里昏倒了。” 陆靖怕颠着她,不敢快跑,急忙小步跨进屋,捻手捻脚地将阿照放置在塌上。 大夫跟着进屋,放下药匣子,忙上前把脉。 须臾,大夫抚须道:“着了寒,我开两副药便好了,只是……” 他指了指阿照系在腰间的淡青色香囊,薛嬷嬷见状忙解下递了过去。 大夫置于鼻间嗅了嗅,片刻后方道:“这避孕的香料中,有几味药份量实在过重,药效是顶好的,可这娘子身子骨比常人弱了些,免不得伤身子,若常久佩在身上,以后再想生育可就难了。” 第十六章 心疼 这话一落,屋内几人面色皆异。 王嫂心下嘀咕,这寻常的人妇一旦嫁了人,便一心栽子嗣上,这陆娘子竟不想生。 不过这到底是旁人的家事,也不好多嘴,她忙敛起诧异的面容。 薛嬷嬷瞥了陆靖一眼,他下颌绷紧,脸色难看得不成,那丫头一向没那么多心眼,难不成这香料是陆靖让用的。 薛嬷嬷叹了一口气道:“今日多谢王娘子了,阿照病着,铺子里的事劳娘子多操心些。” 王嫂心领神会,笑道:“应该的,这铺面还有些活,我就先回去了,娘子先好生修养着,一切都有我。” 薛嬷嬷道了声谢,将人送出门。 待她回来,见陆靖坐在阿照床榻边,眉间深锁。 他并不精通香料,那时不过想着给她一个下马威,便随意到外头让大夫调了个料包,却没曾想于她身子有碍。 薛嬷嬷叹了一口气,语气中略带责备:“公子如今知心疼了。” 陆靖替她掖了掖被角,“此事确实是我没办好,只是这丫头未免也太不在意自己的身子了。” 薛嬷嬷摇了摇头,公子明明有了悔意,还死鸭子嘴硬,这副性子,实在不讨人喜欢。 这两人硬生生凑在一处,说到底还是委屈了那丫头。 …… 品香斋一间厢房内,竹秋正守在门外。 苏羡端坐在雕花座上,手边摩挲着茶盏,不疾不徐道:“派出去的探子,可有消息了。” 杜玄低头躬身:“这邕州镇上近来并无外来户籍,就连新搬来的两户人家也是从山上的村庄迁来的,并无云阳公主的下落。” 苏羡眉头皱起,桌上摆着的青釉滴盏当即被她拂袖挥落地面,怒道:“公主府养着你们,就是听你说这些的?” 杜玄立刻跪地,冷汗涔涔:“主子息怒。” 他擦了擦汗,又道:“属下是猜想,公主会不会已经不在这镇上了。” 苏羡以手抵额,她此番出来,带的人不算多,可都是大内一力栽培的高手,这邕州镇算不上大,若宓儿真的在此,没道理会毫无踪迹可寻,难道那日自己真的认错了人。 她摆了摆手,嘴角无力:“下去。” 杜玄见状,连忙屏息退了出去。 竹秋站在门外,见杜玄白着一张脸出来就猜到了一大半,忙问:“还是一丁点消息都没有?” 杜玄摇头道:“能找的地方都找了,连这地方官我也悄悄递了密信,这云阳公主又不傻,倘若真在邕州,定会求助官府的人才是,我想定是公主看错了。” 竹秋呼出口气,“还是快些去找罢,云阳公主素来体弱,离京时身上更是没半点皇家之物,这万一流落到虎狼之地,那还得了。” 杜玄连连点头,“长公主这,你还是多劝着些。”苏羡平日里虽是个掐尖要强的人,可对他们也是极少疾言厉色的。 竹秋几分担忧地望了望屋内,“我省得的。” 过了一会,竹秋端着圆盘入屋,“公主,我跟小二要了些糕点,您先用些。” 厢房内支摘窗敞开着,一阵寒风刮过,苏羡捏起绣帕咳了两声。 竹秋忙起身,将窗户阖上,等回过头来,见苏羡正盯着绣帕上的合欢花纹。 她垂眸发愣,这帕子还是前年宓儿亲自绣的,送给她新婚的贺礼。只是没想到她会和离,而绣这帕子的人也不知身在何处。 竹秋倒了杯热茶递过去,“云阳公主的绣功尽得高司制真传,绣得比公主府里头的那些绣娘还要好。” 苏羡接过茶盏,“她从前就爱倒腾这些了。” 宓儿出生不久,母后便过世了,高司制闺中时与母后要好,受母后临终之托,在衣食上对两人无微不至。 除了教她们知书明理,更教算数记账、女红绣工。奈何她是个急性子,情愿跟着女师傅学些拳脚功夫,也不肯做那耗耐性的事,可苏宓不同,她身子弱,性子温吞,闲暇时能坐在绣架前一整天。 不过须臾时日,她却觉着这些,仿佛都是上辈子的事。 她放下茶盏,若有所思地站起身。 竹秋问:“公主不吃了吗?” 她摇头:“不了,你随我出去走走罢。” 竹秋知道劝不住,应了声好。 苏羡刚走下台阶,迎面撞上了前来买糕点的娘子。 竹秋原先跟在后头,见状赶紧上前扶住苏羡胳膊,没好气道:“这位夫人走路怎么也不看着些,撞着我家姑娘了。” 张夫人一脸歉意:“实在这地上不小心撒了些清油,姑娘可摔着了。” 苏羡面色淡淡,正想开口,发现自己身上的帕子掉落在地,还被人踩了一脚。 她着急喊了一声:“竹秋,我的帕子。” 竹秋赶紧蹲下将帕子捡起来,那帕上沾了清油又被踩上了一个乌黑脚印。 见苏羡面色微沉,竹秋道:“姑娘不要紧的,奴婢拿回去洗洗就好。” 张夫人睨了帕子一眼,害了一声道:“姑娘这帕子也是在绣品阁买的吧,你别生气,我赔姑娘一条新的就是。” 她说着从腰间扯下一条绢帕,“不过我这个绣的是牡丹花,不知娘子可否介意。” 苏羡一心都在帕子上,没听见她的话。 可那帕子一亮出来,她美眸一凛,抓过帕子仔细端详。 这绣工,只一眼她便认了出来。 她语调发着颤:“敢问夫人这帕子是谁绣的。” 张夫人笑道:“在东街上绣品阁买的,那铺子掌柜是个娇俏的娘子,不仅长得国色天香,手也巧,这帕子就是她亲手绣的。” 苏羡愣住,嚅嗫道:“绣品阁…” 下一息,她笑着泄下一口气。 ——— 昏沉月色爬上梢头,外头寒风瑟瑟,屋内寂寥无声。 陆靖凝沉着一张脸,垂眼望着榻上的人。 小姑娘紧阖着眼,身姿瘦弱纤细,面容愈发惨白。 苏儿端着药汤进屋,“郎君先去休息会,药煎好了,我喂夫人喝下吧。” 陆靖将人扶坐起后,才从榻边挪了一步,腾出位置给她,又觉得屋内冷,转身去烧炭盆。 苏儿舀起药汤,往她嘴里喂。 药汤又烫又苦,阿照不肯张嘴,苏儿便一手捏住她的下巴,强行灌下药汤。 阿照被呛住,迷糊间咳了几声。 听见阿照咳得厉害,陆靖一转头,见小姑娘肩膀不停瑟缩耸动,闭着眼咳得鼻尖通红。 药汁更是一大半都泼到了她身上,还有不少顺着雪颈滑至衣裳内。 他眉眼凌厉,“你在做什么?” 第十七章 若离 苏儿小声解释:“夫人不肯喝药,我只好用灌的了。” 阿照襟前湿透,勾出姣好的轮廓,他眉头皱紧:“起来,去拿身衣裳来。” 他扶住她的腰身,掀开被褥,抬手解开了她上裳的系带。 苏儿知自己惹了他的不快,讨好道:“郎君,我替夫人换吧。” 他接过衣裳,连眼神都懒得一抬,“用不着,你再去煎一碗药来。” 小衣一解开,她胸前一大片花卉暴露在空气中,那珠圆之上甚至还有掐红的指腹印。 他手上一颤,那柔软触感他仍记得,看着这些痕迹,他生平第一次有了悔意,昨夜不该欺负得那般狠的。 许是冷了,阿照肩膀一抖,腰身间的乌发往身前拢了拢,垂掠过他的指腹,半盖在巍峨的酥峦前。 指腹间有几分痒,他眸色一深,快速帮她将衣裳换好。 苏儿端着空碗回了厨房,云落没察觉她的不对劲,问:“夫人都喝完了?” 苏儿将碗一把掷到灶上,气道:“她病得嘴都张不开,我若不灌,这药如何喝得下去,郎君反倒怪起我来。” 云落一听,倒是明白了一大半,她重新抓了副药放进药罐子,“我早与你说了,郎君面冷,可待夫人是体贴的,你却偏要不自量。” 苏儿被这话激得眼角发红,“我哪有…我也是为了夫人好。” 云落睨了她一眼,“成日里胡乱编排,那也叫好。” 云落起先还会苦口婆心的劝她,谁知她却越发变本加厉,那点心思简直昭然若揭,今日不如索性将话撂明,好叫她早点死心才好。 许是被戳破,苏儿面上难看:“你胡说……”她气极,自顾跑回了自个的屋子。 云落无奈摇头,煎完药又送了过去,她本想喂阿照喝下,陆靖却示意她放下药出去。 他将人半揽在怀中,端起药碗,一勺勺药汤下去,口腔中一股苦涩漫开,阿照昏沉中眉头紧蹙,有些抗拒偏过头。 陆靖只好小声诱哄:“得喝完,你乖些。” 许是听见了他的声音,小姑娘真的乖乖张开嘴。 喂过药,屋内的烛火被熄灭,陆靖坐在塌边看着小姑娘呼吸渐沉,稍松了口气。 怕她半夜再烧起来,陆靖便在屋内的一方矮榻几上将就睡了一晚。 隔日天一亮,薛嬷嬷做了碗鲜鱼羹端进了屋内,低声道:“公子累着了,先去歇着吧,我喂阿照喝些粥。” 陆靖抵了抵额头,应了一声。 刚走出屋内,守门小厮来传话,说是崔大壮来了。 陆靖眼眸一紧,将人请进书房。 屋内,薛嬷嬷刚将瓷碗放在桌几上,榻上的小姑娘拧了拧眉,缓缓睁眼醒来。 阿照环视屋内一圈,只瞧见了薛嬷嬷,她心中空落,昨夜那些原来是梦。 薛嬷嬷小声道:“阿照,先起来吃些东西。” 阿照烧是退了,可全身仍是浮软无力,嗓子也哑得很。 她微动了动唇,喉腔难以发声。 薛嬷嬷道:“嗓子难受就先别出声,我扶你坐起来。” 阿照轻啄了啄脑袋,薛嬷嬷端着碗,提着汤匙喂她喝下,一碗粥见底,阿照喉间渐渐有了暖意,她张口,嚅嗫了一声:“谢谢。” 薛嬷嬷瞧她面容苍白,满是心疼:“跟我客气什么,你好好养着身子就是了。” “昨夜公子……” 阿照不想听到有关陆靖的事,下意识的咳嗦了两声:“婆婆,我有些累,想再睡一会。” 薛嬷嬷点点头,替她将被子拉高,“成,你先睡吧,身子要紧。” 书房内,陆靖迫急问:“可是有消息了?” 崔大壮道:“我从前在赌场里认识不少跑江湖的,费了些银子一打听便知,这拢州刺史大人家中并没有郎君说的十六七岁的姑娘。” 他眉心一拢,“没有?” 崔大壮点头,忙道:“那拢州刺史总共娶了一位正妻,纳了两房妾室,生了三子一女,那唯一的姑娘还尚在襁褓之中,与郎君说的年岁并不相符,至于名中带宓字的,更是没有。” 崔大壮忖缀了会,又说:“不过那刺史大人在外头还有没有儿女,这我便不知道了。” 那些头顶着乌纱的大人,怕累及官名,大多是不会随意养外室的,就算是真的养了,也会做得滴水不漏,这可就不是他们这种小人物能轻易查到的。 陆靖怔了怔,梦中那声称是阿照长姐的人,从衣着装扮再到举手投足皆矜贵非凡,绝无可能是外室之女,难道那些梦真的只是自己的臆想。 待崔大状走后,他静坐着,思起近来自己的反常。 无论是见她因旁的事忽略自己,或是见她生病、难过,自己都万分在意,甚至失控般贪恋起她的身子来。 种种想来,他面上遽然一变。没想到,这小姑娘拿捏人的手段倒是厉害。 薛嬷嬷见陆靖朝外走,将人叫住:“公子这是要出去,阿照方才醒了,公子去看过她再走也不迟。” 他神色淡淡,“我近来事多,怕是没空见她。” 薛嬷嬷看着远去的身影讷然,这又是哪根筋不对,难不成昨夜守了阿照一夜的是别人? ——— 这日,王嫂照常开铺子,铺门一开,见绣品阁前站着两位姑娘。 王嫂打着哈欠道:“姑娘是来买东西的?” “是。”竹秋扶着苏羡入店,回道。 苏羡跨进门槛,四下环顾,这铺子的布置算不得奢华,可每一处都与京中宓儿的珍绣居有异曲同工之处,她心下更加笃定,宓儿一定在这里。 王嫂打量着两人,问道:“姑娘要买什么样的绣品?” 苏羡取出绢帕问:“这帕子是你们店中的吗?” 王嫂眯眼一瞧,点头道:“姑娘是要买吗?可这帕子是我家掌柜绣的,现下铺中没有存货。” 苏羡目露茫然:“你家掌柜?” 王嫂点头道:“可我家掌柜病了,怕是做不了这费眼睛的活,要不你瞧瞧别的,其他绣娘绣的也很别致。” “什么?”苏羡一惊,握住她的臂间,有几分着急问:“病了,她如今在哪?” 王嫂一脸不明就里:“自然是在家中了,娘子昨日不知怎的突然发烧,就在这楼上昏倒了,幸好他家郎君及时赶到,现下正在家中养着身子呢。” 苏羡美眸撑大,诧然道:“郎君?她、她成婚了?” 第十八章 清寒 王嫂解释道:“是啊,他们一家原是住在村里的,近来才搬到这镇上来。” 苏羡闻言,无力松手,双腿发软地后退了一步。她金尊玉贵的妹妹,流落在外,究竟受了多少苦,竟这般草草嫁与一个匹夫。 王嫂见她发愣,又问:“姑娘这帕子还要不要了。” 竹秋扶住她的后背,唤了一声:“姑娘。” 苏羡回过神:“不要了。”说着她朝竹秋使了个眼色,竹秋忙取下荷包递了过去。 苏羡道:“有劳娘子,待你家掌柜病好了,她绣的帕子有多少,我便要多少。” 须臾,两人走出铺子,竹秋劝了劝:“姑娘别着急,这还没确定,万一那娘子不是我们要找的人呢。” 苏羡双手蜷紧,低声吩咐:“让杜玄来见我。” 还没等竹秋应下,她又道:“还有,派人将陆府的底细给我查个干净。” 她此番是微服出来,不宜大张旗鼓去陆府要人,可若那娘子真是宓儿,那欺侮过宓儿的人,她一个都不会放过。 ———— 一晃冬至将至,今日突然下了一场雪,整个院子内薄雪扑簌,就连青砖黛瓦上也不知何时积起了雪。 阿照捧着药碗,盯着窗外的雪花道:“今年的雪下得可真早。” 苏儿拨了拨炉子中的炭火,佯装不经意道:“可不是,这么冷的天,郎君这个时辰了怎的还不回来?” 阿照放下药碗,眉头一皱:“灭灯罢,有些乏了。” 苏儿起身,正想去吹熄桌上摆着的烛盏,听见极轻的脚步声,一斜眼瞧见门缝外一道修长的身影往这处而来。 她唇角微挑道:“自夫人生病不方便,郎君便天天往外跑,您就不担心吗?” 阿照咳了两声,“担心什么?” 苏儿看了门边一眼,道:“自然是郎君在外头有人了。” 阿照神情发黯,想起自己醒来的这些天,连陆靖的影子都没见着,又想起那夜男人的声声低唤。 她淡淡一笑:“由他罢,他要是有舒心的地方可去,我也拦不住,过好自己的日子就是了。” 原先自己为了报恩,偏要嫁他,本就是强求,若再贪心些,多少便有不识好歹了。 站在屋外的人听到这处,脸色登时沉得吓人。 这两日他有意晾着她,除了防自己沉湎美色,更有意敲打她,让小姑娘知道自己不是那么好拿捏的。 可今日突然下起雪,他不知怎的就想起她畏冷,冒着风雪回来,还没踏进屋内就听见了她这些话。 当他是死的吗?什么叫过好她自己的日子。 他冷笑,将藏于袖中的暖手炉放在地上后转身离去。 阿照隐约听见一声响动,“外头是有人吗?” 苏儿推开门一望,瞧见将走出院子的身影和地上摆着一个小巧精致的暖手炉。 她快速弯腰捡起藏进袖中,压着嗓子朝屋内喊道:“不知哪来的野猫四下乱窜,踩着树丫子了。” 她忙阖上门,“您睡罢,我将灯灭了。” 陆靖走出院子,心里属实堵得很,满脑子都是小姑娘方才的话。 怒意上涌,他顿下步子,他走什么?那可是他的院子。 陆靖越想怒意越盛,乌沉着一张脸,再次踏进了院子,屋内的灯火已熄,他浓眉轻拧,推开了门。 听见响动脚步,躺在塌上的人翻了个身,屋内昏暗,青色的幔帐轻掩,她没看清来人,以为是苏儿折返而回,便问道:“怎么回来了?” 陆靖面色微垮,自己不在的这几日,她倒是早起早睡,日子过得舒坦,将他这个郎君忘得一干二净。 他阴阴沉沉回道:“我自己的屋子怎就回不得了。”语气怎么听怎么不悦。 阿照浑身一僵,还未开口,男人迈着步子朝塌边走近。 她提起眼皮,看清来人后,连忙咳了两声,“我身子还未好,怕病气过给郎君,要不你今夜去别处歇息。” 陆靖冷嗤一声,敢在他的屋子里赶他走,可真是长本事了,他冷道:“无妨,我身子一贯健朗得很。”她越是不想,他便偏要。 陆靖褪下外袍,不打招呼躺到小姑娘身侧。 阿照对他,向来是有几分惧怕的,见他躺了进来,她的身子便下意识里侧缩。 陆靖一声不吭,感受到她越挪越远,抬起大掌搭在她的腰际上,那紧迫人的架势好似在说:你要是再敢躲一下试试? 灼热的气息萦绕在她的后颈,她一阖上眼,男人的呓语声骤然在她耳畔边响起,那夜的寒风冻得她身子一个激灵,小姑娘忽然睁开眼,坐了起来。 陆靖抬眼看她,小姑娘纯澈的眸在月光照应下显得越发清明。阿照眨了眨圆眸:“我有些口渴。” 陆靖知她这是不愿了,薄唇轻挑,“是吗?” 不理会男人讥笑,阿照掀开衾被,从他身上越过,匆忙下了塌。 杜玄身穿夜行衣,悄无声息地摸进了陆府后院。 见屋内有灯光亮起,他抬手扶起支摘窗的一角,探向屋内。 屋内一小姑娘提着一盏油灯,踱步至桌前。 杜玄眯起眼,看清小姑娘的脸后,再瞧见帐内躺着个衣衫不整的男人,他双眸睁圆,惊得不由退了一步。 这!天爷啊,这还得了! 一阵朔风透过支摘窗卷进屋内,扑灭了小姑娘手上的油灯。 陆靖耳朵一动,遽然喝道:“谁在外头。” 屋内漆黑,阿照被这一声吓得脚下趔趄,整个人栽到了地上,磕到桌角,左额上立刻红了一片,小姑娘疼得眼角濡湿。 “啪”的一声,屋内烛灯坠地,杜玄意识到行迹败露,转身一个飞跃,跳上屋顶。 阿照一抬眼,原本坐在塌上的人已经越过她,动作利落的推开门,追了出去。 外头厉风打着树丫发出呼啦声,屋门敞开,藏于房檐上的溶溶月色随着一阵清寒投射进来。 坐在地上的小姑娘借着月光,盯着自己微肿的脚踝,心里有几分发酸,她抬手抹了抹眼角,费劲地从地上爬起来。 屋内重新燃起了灯,云落听见动静从后罩房赶过来。 一进门,见她白着张脸,扶着桌沿坐到椅子上,额角上和脚踝处都有骇人的伤口。 云落着急道:“夫人,这是怎么了?” 第十九章 糟践 阿照眼角还泛着红,面上却异常冷静:“不小心摔了一跤,你替我将药匣子拿来。” 云落连忙照做,见到她的伤处,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夫人肌肤白嫩,吹弹可破,平日里就算收着劲一捏都能弄出些伤痕来,这一跤摔下去,就连膝盖上也有青紫。 云落替她上药,阿照咬着唇,疼得牙间打颤。 云落双手抖了抖,“夫人疼吗?”她阖上目,呼出一口气:“没事。” 云落忙放轻了动作,取出一块薄布将她脚上上的伤包扎好。 待包扎完了,她扶着阿照挪到床榻上,这才开口问:“怎的好端端的摔了,伤这样重,明日得请个大夫来瞧。” 阿照想起方才陆靖的举动,“刚才外头好像是有贼。” “什么?”云落惊诧,又见一旁的雕花木架上搭着一件男子的外袍,恍然大悟:“那郎君是出去追了?” 阿照点点头,吩咐道:“你等下出去,让人守门的小厮警醒些,再将游廊里的烛灯都点了起来。” 云落忙应下出去,阖上门后不由摇了摇头,这家中遭了贼,自家夫人摔成那般重,郎君却瞧都不瞧一眼,只顾着抓贼,实在不体贴。 ——— 西街一处三进三出的府宅中,苏羡垂眸翻着手中的册子,她手底下的探子查起事情来,自是迅速细致。 竟这么巧,盛平侯家中那位被赶出去的假世子,怎就来了邕州。 她从没见过陆靖,不过关于他的传闻却有所耳闻,昔日的盛平侯世子,文武双全,天之骄子,陆老侯爷在世时,极其宠爱这位假世子,后来他身世被揭开,胜京城中就好似没了这个人一般。 陆家人口复杂,三房皆对侯位虎视眈眈,那位老夫人母家更是常年依附于显王。 这位假世子能在侯府安稳渡过怎么些年,被赶出侯府后,又靠着经商发迹,能有这样的心计和谋略,绝非等闲之辈。 她单手敲着桌案,静默着。 陆靖轻功极佳,杜玄被他一路紧追,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人甩开。 他脚步匆忙急促,眨眼间已到西街一处宅子门前。极有规律的三下叩门声一落地,立刻有人出来开了门。 竹秋正从屋内关门出来,见杜玄神色焦灼。她忙问:“大半夜的,你怎么来了?” 杜玄想起方才所见,头皮发麻:“云阳公主,有下落了。” 竹秋忙敲门传话:“主子,杜玄来了。” 苏羡阖上册子,低道:“进来。” 杜玄内心忐忑,硬着头皮将今夜所见如实禀告:“若属下没看错,那娘子的相貌确是与云阳公主一般无二。” 说着他从袖中取出一份供词,低声道:“按主子的吩咐,我去陆府前仔细查过那娘子,她来路不明,是一对农家夫妇在山崖下捡来的,患有失忆和哑疾,农妇见那娘子貌美,本想将其卖进勾栏,又不知怎的转手卖给了一农夫。” 苏羡呼吸顿窒,几乎是颤着手接过。 失忆、哑疾、险些被卖进勾栏,她简直不敢去想,她娇弱的妹妹在失踪后是如何受人糟践的。 一旁的杜玄屏息噤声,满头大汗。苏羡握着纸张的手攥紧,顿了顿方道:“继续说。” 杜玄低目,连忙答道:“后来便是与那农夫成了婚,治好了哑疾,又搬到了镇上,算算公主失踪的时日,属下觉着那娘子确是云阳公主无疑。” 她阖目,冷冷开口:“将那对农家夫妇给我送进有司衙门。” 杜玄连忙颔首,正要退下之际,苏羡将他叫住,从腰间解下一个荷包,“你拿着我的私印,悄悄去一趟拢州,同苏刺史借一样东西。” 待杜玄走后,竹秋不解道:“主子不直接上陆府要人,是怕回京后有嘴碎的,私下议论公主吗?” 苏羡抵额,满目愁郁:“不止这些,宓儿的行踪不宜声张,李宫令是已伏法,可朝中那些党羽却还在,甚至有不少被当今显王收入麾下。” 父皇在世时,显王也曾是储君人选,彼时太子失宠被贬,众臣都猜测父皇有废黜太子,改立显王为意。 先帝曾托云阳公主携诏出宫的事,满朝皆知,可自打太子回宫即位,宓儿便不曾在人前露过面,关于那份诏书真假一事,外头的风言风语至今仍未断过。 若宓儿在邕州的消息一旦传出,不止于她名声有碍,恐还会生出些天大的祸事来。 竹秋惊然:“您的意思是显王殿下有……” 话还未落,她意识到什么,忙掩唇闭口:“奴婢失言了。” 苏羡未有怪罪,开口道:“让人盯着陆府,一有消息立刻来报。” 她自小带大的妹妹,最是了解,宓儿若是还记得自己的身份,绝不会委身困囿在这个小地方。 她忘了从前的事,陆靖于她又有恩,自己若是强行将她带走,怕她不愿,再者皇家的事,三言两句也说不明白,为今之计,就是借着另外一个身份,悄无声息地将人带走,待回了胜京,一切再作解释也不迟。 ——— 陆靖一路追至西街,拐进深巷时,一阵袅袅青烟在他眼前浮动,待烟雾散开,那黑衣人早已不见踪迹。 回了陆府,游廊上烛火通明,云落有些不放心,提着灯笼,正四下巡视。 陆靖大步流星走进院子,她上前恭敬道:“郎君回来了。” 陆靖抬眸,见廊檐上点着灯,屋内却漆黑一片,问道:“这是做什么?” 云落忙道:“夫人怕府里头不安生,就让我将灯都点起来。” “不必了,都灭了。”没有一个密探会做前脚刚被发现了踪迹,后脚再次上门的蠢事。 云落本想提一提夫人的伤,还没开口,陆靖已经提步朝屋内而去。 阿照刚躺下没多久,“咯吱”一声,门被推开,她立刻便醒了。 借着廊下的烛火看清进屋的人,她下意识地阖上眼睛假寐。 陆靖走至床边,看着躺在榻上的小姑娘,不由轻哼了一声,自己方才那般急匆匆追出去,她就不担心,转眼还能睡着,倒不知她是心大,还是压根就没心没肺。 他褪下鞋袜,躺在小姑娘身侧。 第二十章 闹心 阿照僵着背脊,丝毫不敢动弹,撑了一会,实在倦极,眼皮沉沉间,缓缓入了眠。 唯陆靖望着房梁,胸口一阵闷沉。 天大亮,一束曦光透过楹窗洒进屋内,稀碎的柔光打在她的眼皮上。 小姑娘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见枕边人呼吸清浅,微一动弹,发现他的手紧紧地搭在自己腰上。 她捻手捻脚地拿开,趿鞋下地。昨夜崴了脚,她又生怕吵醒陆靖,踮着脚尖,每一步都走得极轻。 还未走到门口,背后传来一声:“去哪里?” 话音落地,陆靖已坐起来,黑浓长睫轻抬,正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阿照背着身,垂下眼睑:“我去让人备饭。” 陆靖看着小姑娘单薄的身影,眉眼微沉,没好气道: “如今几月了,外头这样冷的天,也不知多穿件衣裳吗?是觉得病得还不够?” 这话落在阿照耳朵里听着,全是责怪,他这是怪自己病了多日,给他添了不少的麻烦吗? 她咬着唇畔,不作辩解。寒风轻卷,搅动她的衣摆。 陆靖起身拿一旁的大氅裹到她身上,低声道:“不用忙活,我等下出去办事,不吃了。” 阿照回过头,嚅嗫地应了一声。 小姑娘方睡醒,肌肤白得似窗外的飘雪,额角上的红肿格外的醒目,陆靖眼眸一紧,蹙了蹙眉峰:“额头上怎么了?” 他抬手轻抚,阿照不自在地后退了两步,动作太大,脚下的伤一扯动,疼得不由轻“嘶”了一声。 下一息,下方一凉,襦裙被男人掀开。 陆靖看着骇人的伤口,微攥了攥拳,猛然想起昨夜烛盏落地时的响动,“昨夜摔的,为什么不说?” 阿照点点头,“上过药了,算不得严重。” 那时他只顾着外头的动静,没注意屋里头的声响。 他眼底掠过一丝紧张,匆忙往外走:“我让人请个大夫来。” 过了盏茶时分,云落领着大夫入屋,来的大夫正是先前替他瞧过嗓子的刘大夫。 刘大夫看了看她额头上的伤,叹气:“这摔得可不轻,近来都小心些,别沾水。” 云落应下,担忧道:“会留疤吗?” 刘大夫拿出了瓶药,“等伤处不再疼了,便抹这瓶祛疤的,只要处理得当便不会。” 云落笑着接过道:“夫人别担心,刘大夫是出了名的医术好。” 阿照半倚在软椅上,听到这话,突然想起什么,伸出手去,“劳大夫再替我把脉,看看我这失忆症何时能好。” 陆靖刚走到门口,听见屋里的谈话声,脚步滞住。 刘大夫探过她脉息,又问了几句话,须臾后,他抚须道:“难说得很,你这症状我也在古书中见过,却不曾真正的医治过,你若信我,我照着书上开几副药,你先喝着,应当能有些微弱的效果。” 他说完,又想起了什么,问道:“你方才说平日里看一些东西觉得熟悉,那便多看一会,指不定也能记起一些,这病来得快,去的也快,要是能想起,就能全想起了。” 阿照听完,面上总算有了笑意:“多谢大夫。” 刘大夫摆摆手,径直走到一旁的桌案前写方子。 云落眨了眨眼,不解问道:“现下的日子不好吗?夫人为什么非要受罪,喝那些苦药。” 她只知阿照同她们一样,也是陆靖花银子买来的,买来时便不记得从前的事了。 这乡下地方卖女儿的,无非是家中穷得揭不开锅,或是为了个儿子讨媳妇。她母亲死得早,被酒鬼父亲卖了,换钱吃酒嫖赌,心里头巴不得没那个父亲。 阿照闻言,怔了怔道: “也算不得开心…” 云落没听明白,讷讷地盯着她。 阿照转念想起钟娘子的话,轻道:“云落,你如今在府中做工有吃有喝,可平日里为何还总攒着月银,什么物件也不舍得添。” 云落立刻答道:“自然是为了往后的日子了。” 阿照莞尔,温声道:“将来你若出府,嫁人亦或另谋活计,都免不了要银钱傍身,这就是后路。” 她眸光微垂,“人总归是要留后路的。” 她想记起从前的一切,想知道自己到底是生于何处,故里又在何处,饶是将来离开这里,还能有个想去的去处。 陆靖伫立在门边,周身温度骤降,犹如雾凇般渗着寒意。 呵,合着他陆靖就是她溺水时随手抓住的浮木,一旦靠岸了,便可弃之敝履。 苏儿走进院子,见陆靖沉着脸站在门边。 她开口喊了一声:“郎君来了,怎么不进去。” 话音一落地,屋内交谈的主仆两人身子一顿。 阿照下意识往门口看去,却只望见男人玄云纹理的襕衫一角。 苏儿跨过门槛,朝云落道:“郎君怎的气冲冲走了?” 云落一脸忧色地看向阿照,那不知所措的眼神似在说:他定是听见了。 阿照抿了抿唇,低道:“没事的,你先送大夫出去。” 云落点点头,跟大夫一起出了屋子。 苏儿走到阿照面前道:“前厅来了王娘子,说是拿这些天账簿来给夫人看,薛婆婆正留着她喝茶,夫人要不要去见。” 她有好些日子不曾去过铺子了,也不知近来生意如何,总不能叫钟娘子赔了钱,想到这又瞥了自己的脚踝一眼,想起方才大夫才叮嘱她,近来要少走动。 她喟了一声:“我这样怕是走不了几步,你去麻烦王嫂来我屋中一趟。” 苏儿颔首应下,转身刚走了没几步,袖口中藏着的手炉掉了出来。 云落送大夫出了院子,刚回屋,就见手炉在毛毯上滚了几圈,正好停在云落脚下。 云落皱眉,弯腰将手炉捡了起来。苏儿一脸急色,快步上前从她手中将那手炉抢了回来。 云落盯着她惶急的神色,“说说,你这是哪来?”那铜手炉做工精致,上头还刻着花草鱼虫,绝不是苏儿能买得起的。 苏儿斜眼睨了阿照一眼,见她也看向这处,她扮作一脸娇羞状,嘟囔道:“郎君知我平日里手冷,赏我暖手用的。” 云落一脸不信,“你别胡说,郎君哪会知道你手冷。”她说完,又意识到什么,不安地看向屋内的阿照。 苏儿将手炉藏回了袖中,“我哪就是胡说了,郎君不过是体贴我。” 云落听了,越发生气,苏儿平日里便不安分,现下连这样的手段都敢在主子面前使出来。 “我才不信,你最好老实交代,是不是打哪偷来的。” 苏儿立刻红了眼圈,泣声道:“夫人您评评理,她就是见不得我半分好,偏要污蔑我。” 阿照听她们吵得脑袋嗡嗡叫,“好了,别吵了,王嫂还等着呢。” 苏儿抹着眼角出了屋子,云落着急道:“夫人可千万别信她,她就是没安好心。” 她提了提唇,笑意却不达眼底,淡道:“一个手炉而已,不要紧。” 王嫂一进屋,便将账簿递给她,絮叨地说着近来的生意。阿照一边听着,一边翻动着账簿。 王嫂忽然记起什么,笑吟吟道:“对了娘子,最近有位姑娘时不时地便去铺子,付了一大笔定金,非要买你绣的帕子,看上去挺着急的,大抵是要与你谈笔大生意,我瞧那姑娘出手阔绰,这回一定能大赚一笔。” 阿照闻言,稍抬起眼:“她可有说是什么?” 王嫂呷了一口茶,摇摇头,“想来是怕我不能拿主意,那姑娘指名说要见你,又说是要越快越好。” 阿照暗暗泄了一口气,“可方才大夫交代了,我这脚伤一两日内不宜走动。”总不能耽误了别人的要紧事。 王嫂思了思,“那姑娘看上去好说话得很,待我再与她说说,想来多等两日也是无妨,实在再不成便请她上门来见。” 阿照笑了笑,低头应了一声好。 两人又说了一会子话,阿照见日头起,留下王嫂用午饭,待送走了王嫂,已是日跌。 阿照不能四下走动,索性半躺在榻上,看些话本子打发时间。 云落蓦然急急忙忙地跑进屋内,“夫人,不好了!” 阿照翻了一页,“怎么了,急匆匆的,也不怕摔着。” 云落将手中的端盘掷到了桌上,气呼呼道:“方才有人上府,说是来给郎君送礼的,没成想,竟是送了……” 她一脸有口难言,阿照几分纳闷:“送了什么?” 云落跺了跺脚,“送了个不干不净的青楼女子,那女子还说请夫人去前厅一见,要给夫人敬妾室茶!” 阿照手上僵了一瞬,缓缓阖上书道:“郎君可回府了?” 云落轻点头,“午间回来的,现下想必在书房。” 她心绪平缓,早该想到有这一日的时候。“你去同他说一声。” 云落忍不住出声劝:“夫人可千万不能让那女子入门,我从前在家中时,听村里人说了,那些个地方出来的女子手段厉害,贯会狐媚人。” 她眼神微动:“我素来做不了他的主,既是来给他送人的,自然得看他的意思,你去吧。” 云落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又不想去传话,索性让苏儿去了。 过了片刻,苏儿竟红着眼睛跑回了院子里,那模样活像被浪子辜负了一般。 第二十一章 在意 云落面上难看,提声道:“好端端你哭什么?” 就算是郎君纳妾,夫人没说什么,她一个丫鬟,哭成这样,叫旁人怎么想。 苏儿绞着手上的帕子:“郎君说那女子是城南张老爷的面子,不能驳了去,还让人将那偏院收拾出来。” 苏儿本来以为,她再熬些日子,定能住进那偏院,谁曾想竟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还是从哪种地方出来的女子,那手段,加之那妖娆的身段,她没有半分胜算,如何能争得过。 阿照有片刻怔愣,回过神后,“那他可还有嘱咐别的吗?” 话音刚甫落,一面化盈盈楚妆的女子,扭着细腰,迈步入了院子。 “夫人是住这个院子吧。”外头传来女子细嗲的嗓音。 云落听见脚步声,一脸警惕之色。 现下已是冬日,那女子身上的衣裳却薄如蝉翼,尽显轻浮之色。 等阿照抬眼时,那女子已跨步进了屋子,“听说夫人病得下不得床,我便特地来拜见夫人。” 阿照冷面瞧她,过了几息,才堪堪露出一个笑:“我身子确实不便,也招待不了你,郎君既留下你,我自是没话说,你随人下去安歇罢。” 云落立刻上前一步,伸出手掌做了请的姿势:“我家夫人要休息了,姨娘请。” 那女子上下打量着榻上的人,登时面露尴尬,眼前这位夫人肌白赛雪,双颊胭红。 她着实没想到,这陆郎君的夫人这般的好姿色,怪不那日,无论她这媚眼如何抛,那陆靖都跟瞎了似的,全然看不见。 好姿色又如何,这夫人一瞧,便是良家女,定做不来讨郎君欢心的事,她自小在风月里行走,男人嘛,大多都不喜那不识床第功夫的木头美人的,论手段怎是她的对手。 她定了定神,慢悠悠道:“那怎么能行,我还未给夫人敬茶呢?夫人还不知,我先前是花楼里唱小曲的,早前张老爷请陆郎君到画舫谈生意,便邀了我在旁相伴,许是瞧我得陆郎君意,张员外才特地将我送来。” 话里话外皆得意傲然,阿照攥着书册的手发紧,嘴上翕动,却愣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云落气极,拔高声音:“我家夫人要休息,姨娘还听不明白吗?” 还没等她再开口,云落上手扯着她的手臂,将人带了出去。 那女子被硬拉出门,面色极其难看,站在外头朝里面喊:“没成想,这夫人竟是个小里小气的,我不叨扰就是了。”话罢,她理了理身上的衣裳,这才离开。 屋内的小姑娘紧咬下唇,胸口一阵沉闷。 ——— 薛嬷嬷知陆靖收了个莺莺燕燕,气道:“公子从前在侯府中吃过的亏还不够吗?若是旁的良家妾也就罢了,这风月场里出来的人,浑身上下的心眼堪比池塘中的莲藕还要密。” 陆靖漫不经心道:“嬷嬷不必多想,逢场作戏罢了。” 薛嬷嬷气短,仍想说些什么,外头丫鬟来回话:“赵姨娘方才去了夫人院子,现下已经安置在偏院了。” 薛嬷嬷一听,越发气恼:“你瞧瞧,那女子就不是个安分的主,这世上哪有妇人是不拈酸的,你快些去哄哄那丫头,她病还未好,公子行行好,就消停些,少折腾她。” 陆靖扬起眉梢,想起先头小姑娘的话,定是自己近来对她太好了,还着留后路,也不想想,离了这府中,她还能去哪? 不给她上点眼色,她是越发不知天高地厚,竟生出了想离开的念头。 薛嬷嬷见他不动,又念叨了两句,陆靖咳了两声,放下手中狼毫,这才出了书房,往小姑娘的院子去。 屋内已燃灯,阿照白日睡多了,这会睡不着,又在绣些花样,一旁的云落陪着她说话。 陆靖推门而入,见主仆两人坐在一方塌几有说有笑。 云落见他进来,忙起身出去。陆靖走近,径自坐到她身旁。 阿照伸手倒了杯茶递过去,斟酌再三后道:“人我白日里见过了。” 陆靖好整以暇看着她:“你若不喜,我明日便送……” 送走两字还未出口,便听见小姑娘淡淡道:“郎君既纳了她,便是这府里头的姨娘,身边怎么说也该多个丫头伺候,我先让苏儿过去帮忙,过两日还得让牙婆来一趟,府里再多添两个人。” 陆靖顿时语噎,脑海里不禁想起薛嬷嬷的话,面色骤然沉了下去。 他纳别人,她心里就半分芥蒂都没有,还满心欢喜地要给张罗婢女,就这么大度,还是全然没将他放在心中,半分也不在乎。 他哼笑一声:“你说得是,倒是我没考虑好了。” 阿照又低声道:“偏院空了许久,姨娘刚入府,或多或少得再添置些物件。” 她说的这些话,陆靖一个字也不想听,没等她说完,男人倏忽站起身,面带寒意:“我有事先走了。” 小姑娘看着高大的身影出了屋,喉间略带几分苦涩。 ——— 两日后,品香斋内,陆靖端起茶盏,喝了一口茶,一旁的邹奇端详手中镂空雕塑瓷不由点头赞道:“这上头璃兽可当真是栩栩如生。” 一旁崔大壮不由插话道:“那可是,这一批瓷器是东家盯着工匠们烧炼出来的,无论是色泽、纹路都是一等一的好。” 邹奇笑道:“陆郎君,你这批瓷器我都要了,就是这价格上能否再让我一成。” 邹奇做的倒卖瓷器活,赚的便是这中间的差价,饶是瞧出了这是上品,也要照例还价一番。 陆靖闻言,眼神都未抬一下,言简意赅:“恐怕不成。” 崔大壮跟在陆靖身边也有些日子了,心领神会道:“我们给您的价已是最优的了,不瞒邹兄,这批瓷器城南的张老爷也有意购下,出的价可远比您的高,我家东家知道您识货,这才一口给回绝了,您这要是嫌贵,倒也不难办。” 邹奇一听,拍案道:“别别别……明日,明日我就让人将银子都准备好。” 买卖敲定,几人坐着闲聊了几句。 倏忽,听见隔壁桌的两个书生正在议论。 ——“你听说了没,会试提前了。” ——“可不是,不等明年开春,过了这个年就开考,已有不少读书人启程往胜京去了。” 崔大壮听了一耳朵,狐疑道:“这倒是少见。” 邹奇四下行商,知道的事也比旁人多些,他压低声音道:“这你就不知了,当今圣上多疑,登基不久,便连着发难,听说将整个户部都给端了,朝中近来缺人,自是忙着张罗科举一事。” 陆靖闻言,眸色轻凛,握着茶盏的手微一顿,碧青色茶汤往外撒了些许。 待几人从绣品阁中出来,已是暮色渐起,华灯初上时分,街上行人寥寥。 陆靖躬身进了马车,崔大壮坐在驭位,低问:“郎君今夜还宿在烧品轩吗?” 烧品轩二楼有间客房,陆靖平日忙起来,就直接在里头休息。崔大壮会这么问,许是他近日时常不回府的缘故。 陆靖想都未想,轻答了一声:“是。” 马车徐徐而行,陆靖翻动的手中的书册,外头蓦地下起了滂沱骤雨,“哗啦”雨声盖过轱辘滚动声。 崔大壮猝不及防地淋了一身,身上的靛蓝色直缀湿透。他忙握紧缰绳,停在了一家铺面门前。 他一边骂娘,一边拿出车内的箬笠和蓑衣穿戴好,“怎么好好的下起了雨。” 陆靖抬头揭开车帘,见天际黑云压城,眼前中倏忽掠过一双似清泉般纯净的眸。 他眸色一沉,想起邹奇那番话,会试在即,有些事情也该早作打算。 他摆了摆手:“掉头,回陆府。” ——— 陆府,如针的雨滴顺着屋檐坠落,敲打在青阶上,发出潺潺声响。 阿照倚靠在榻几,神情慵懒地打着络子,云落端着药递了过去。 阿照接过来,捏着鼻子一口气灌下,见她苦得眉间揪紧,云落连忙递了块芙蓉糖过去,“这刘大夫的药好是好,就是苦了些。” 阿照笑了笑,打趣道:“哪有药是不苦的。” 两人交谈间,陆靖执着一把纸伞,踩上青阶,携着寒意推开了屋门。 苏儿跟在他身后,也不知何时进来的,见陆靖半个肩膀都湿透了,苏儿取下帕子想去替他擦拭。 只是这帕子还未触及男人的身体,陆靖就面色略沉地退了一步。 他掸落身上的雨滴,轻道:“去备热水。” 一旁的云落见状,有眼力地拉着苏儿退下去。 阿照手中还捏着络子一角,双眸黑白分明,正讷讷地盯着他。 陆靖冷冷地提唇,“你还愣着做什么?” 连不相干的人都知迎上来,她倒好,全然当他不存在。 小姑娘这才后知后觉,她忙从塌几上起来,一拐一拐地朝他走近。 陆靖眉间微蹙,伸手扶了她一把,“腿伤了,就不知走慢些。” 阿照咬了咬下唇,解下半湿的外氅,又取下帕子替男人拭了拭鬓角。 陆靖垂眸,看着她的动作几分费劲,终是软下心来,纤细的五指突然被男人攥住,阿照惴惴不安地仰起头看他。 一双清眸泛着莹润的光,他愣了愣,低道:“算了,我自己来。” 第二十二章 戏幕 阿照不明其意,却觉得男人盯着自己的眼神十分古怪。 陆靖简单擦了擦身上雨滴,便转身去了湢室盥洗。 水雾缭绕,室内温意升腾,陆靖卸下疲累,缓缓阖上了双眸。 新皇多疑,此次科举,多半是为了提拔无世家背景的读书人,好用以牵制显王一派,此刻入京,便是最佳的时机。 思及此,他睁开眸,霎那间又想起了眉眼低柔的小姑娘,如此娇弱,若真随他回了京,入了波谲云诡的虎狼堆里头,还能像现在这般没心没肺吗? 更何况,她不知身世,与李家的关系未明。 陆靖嘴角忽地噙了个笑,这些时日,自己对她就当真只是一时兴起吗?这话说出来,恐连他自己都不信。 他认命般揉了揉眉心,罢了,若她不害他,一直留在身边又何妨。 少顷,他从水中起身,利落穿戴好,再次转身回了屋内。 外头雨势渐弱,只剩淅淅沥沥的小雨。陆靖一踏进屋内,便见小姑娘站在桌前,低眉顺目,他视线一晃想起了从前,眉头轻挑。 小姑娘正将碗筷摆得整齐,见他站在门边半晌未动,轻道:“夜了,吃多了怕不好克化,我让云落做了些乌鸡羹。” 他轻“嗯”了一声,走紧后撩袍落坐。 阿照抬袖替他舀了一碗,双手捧着递过去。 陆靖接过,见她自己却不盛,淡淡问她:“你自己不吃。” 阿照摇摇头,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小腹,小声说:“早前多用了几块酥饼,有些积食。” 他斜眼看她,皱了皱眉:“胃口那样小,平时里又不爱走动,难怪身子不好。”陆靖这人说话贯挑难听的来,明明是为她好,从他嘴巴里出来就成了嫌弃。 他说着,拿起她眼前的碗,舀了半碗推到她面前,又道:“现在不吃,等下别饿得睡不着觉。” 阿照低头看着那半碗粥,只好提起勺子,默默埋头吃了起来。 两人用饭时,皆不大爱说话,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下,屋内更显得阒然无声。 过了一会,陆靖放下手中的汤匙,缓道:“过几日,我会启程去胜京一趟,家中的事你多照看些。” 他说罢,又刻意补充道:“还有……平日里别乱跑。” 小姑娘闻言,原本耷拉的脑袋稍抬起,小声问:“是为了开春的会试吗?” 陆靖未多言,只稍点了点头。 她并非不知他想回胜京,只是他此番科考,为的是什么,答案几乎是呼之欲出。 阿照抿了抿唇,良久后思绪回拢:“那我替郎君准备行囊。” 陆靖想起她养了多日的伤,只道:“不用,我没什么要紧的东西,你歇着养病就好。” 她抬头看他,男人皮相出众,只可惜周身冷俊,无时无刻充斥清疏感,小姑娘淡淡一笑,原本想说的话一概吞回腹中。 亥时起,两人入榻,小姑娘背着身,伸手去将罗帷放下,薄衫紧贴着纤细的背脊,窗外一道月华恰好照在她雪腻般的脖颈上,陆靖心神微念,低哑道:“阿照,过来。” 阿照略一侧眸,还未动作,巨石般的重量朝她压制而来,脖颈间有热气喷薄,陆靖啄了啄小姑娘殷红的软唇。 月色浮沉,高大的身影覆盖而下。 ———— 阿照在府中闷得发慌,过了两日,脚上的红肿略消褪了些,便让云落陪着她去了趟绣品阁。 王嫂正同客人交谈,见她提着裙摆,身旁的云落小心翼翼地扶着她跨过门槛。 王嫂撂下客人,忙上前道:“娘子这腿还没好利索,本来该多养几日才是,着急来铺子做什么。” 阿照含笑道:“在府里呆着也无趣,倒不如出来透透气。” 她说着,眼睛往铺内环顾,却没见着人,她问道:“对了,那位先前说要见我的姑娘呢?” 话音甫落,竹秋刚好抬脚进了铺子,见到阿照,她面色又惊又喜,“姑娘……” 她忙朝阿照恭敬地屈了一膝后,关切道:“姑娘身子可好些了?” 阿照愣了愣,好半晌没反应过来,倒也不怪她反应慢,她已作妇人髻,许久没听别人唤她姑娘。 她定了定神,答道:“好些了,就是姑娘要买绣品吗?” 竹秋摇摇头,解释道:“是我家主子,不过她现下正在泠园听曲,姑娘若不介意,外头马车已备下,不知能否请姑娘一去。” 想着因自己的腿伤,耽误别人好几日,她莞尔朝竹秋点点头:“自然,我随姑娘走一趟。”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一辆马车轻碾过路面,停在了泠园前。 云落搀着她下了马车,竹秋走在前头,朝她作了个请的姿势,“姑娘里面请。” 阿照被领了进去,院子中央搭了个戏台子, 今日天光大盛,冬日暖阳,确是适合听戏,只是泠园素来生意好,今日却瞧着冷清。 竹秋望了一圈后,匆忙往廊檐而去。 阿照正犯疑窦,见竹秋上前,贴鬓与一位身着生梨黄裙衫的女子耳语。 也不知说了什么,原本站在廊檐下,背着身的女子转了过来,那姑娘头上玉钗绾发,耳戴明月珰,雪肤乌发,气韵贵雅。 阿照一抬眼,便对她对视。 苏羡凝视着她,几分恍惚,没过多久眼眶里一片通红。 阿照微微怔住,忙取下系在衣扣上的帕子,递了过去:“姑娘这是怎么了。” 苏羡轻轻拭了拭泪,平复后道:“姑娘叫我想起了一位故人,她早前走失了,我这番来邕州,便是来寻她的。” 阿照觉着她的眼神古怪得很,可这姑娘眉眼温和,让她颇有几分熟悉,她不禁宽慰道:“姑娘跋山涉水而来,定能找回他的。” 苏羡淡淡笑了笑,“姑娘说得对。”我已经找到她了。 两人交谈之际,穿着戏服的伶人陆续上了戏台子。 苏羡望了望台上,开口道:“戏班子的人已经准备好了,姑娘若有兴致,不知可否先陪我听一出戏?” 阿照自是不好推托,她点了点头,两人一并入座。一旁的竹秋见状,寻了个借口将云落带了下去。 这边铜锣声一落,唱曲声接着缓缓而起。 阿照听着高亢激越的唱腔,慢慢的有些不对劲,她眼神发散,心中莫名多了几分无措。 眼前这出戏唱的是一贵家小姐,早前与家人失散后,失足坠崖得了失忆症,又被逼无奈嫁给了一农夫。 几番周折之下,她的长姐终寻回了她。 台上的两位伶人相拥而泣,唱得婉转动听,姐妹相认的戏幕让人不由共情。 阿照恍然,手边的茶盏越攥越紧。 第二十三章 阿姐 阿照恍然,思绪不断。 起初她不是没想过自己是与亲人失散,有朝一日,家中的人定会上门来寻她。 可乡野间卖女儿的何其之多,更何况她被那农妇捡到时,身上穿的可是歌姬的服饰,村中更有不少的人背地里都疑她是从秦楼楚馆里逃出来的。 后来,她便不再想了,只盼望能记起往事,哪怕一丁点都好,至少心中能保有对家人的念想。 可台上的戏幕却让她不禁猜想,她微一侧眸,带着不敢置信地望向身旁的女子。 到此刻,她这才注意到,自己与这位姑娘在五官上竟有几分相似。 她掐了掐自己的手心,再三确认这不是梦境后,迟疑问出:“敢问姑娘要寻的那位故人是男是女,今年多大岁数。” 苏羡看向她,温笑道:“是我幺妹,她正值碧玉年华,自小便喜欢刺绣,初学时曾被针划破了手,右手食指指腹留下道很浅的疤,得在阳光下细看方能看见。” 阿照微微一愣,下意识垂眸看着自己握住茶盏的手,几束骄阳洒在桌上,借着细碎的光,她略一抬手,果真瞧见了如米粒般大小的疤。 苏羡将手放在了自己的心口上,略比划了一下,又道:“她这儿还有一颗朱砂痣。” 小姑娘彻底呆住,澄澈的双眸停留在苏羡脸上,颤着声道:“您说……什么……” 苏羡与她对视,嘴角漾开一个温润的笑:“宓儿,我是阿姐啊。” 阿照怔愣了一息,脑海中不知怎的竟浮出一个画面来。 粉雕玉琢女娃娃在游廊上小跑,许是跑得急了,一个趔趄,小小的身子扑到了地面上,那小娃娃当即呼疼,眼睛里哗啦啦地掉泪,哭得双颊通红。 而游廊另一头,一个比她稍高些的女娃娃匆忙赶来,急道:“宓儿,摔疼了没,快到阿姐这里来。” 小姑娘冲进她怀中,软言软语的撒娇道:“阿姐……好疼……” 她擦干小姑娘面上挂着的两行泪,柔声道:“宓儿不怕,阿姐背你回去。” 冗长的游廊里,一个小娃娃背着另一个小娃娃缓步,背影渐行渐远。 阿照鼻尖酸红,抬手掩唇不敢发出声音,生怕眼前的一切只是她的幻境,豆大的泪珠子眼眶中滚落。 眼前一阵微风轻轻拂过,现下分明是冬日,却叫人觉得心头暖烘,犹如春华。 ——— 日渐西山,暮光余红,长街上行人未散,回陆府的马车内,苏羡握住她的手,问了问:“我方才同你说的,你可都听进去了?” 在泠园,有关于阿照的身世,苏羡只说她是拢州苏刺史之女,一年前被人贩子掳走,又将陆靖身世及从前的许多事都说与她听。 阿照双眸覆低,盯着自己腰上系着的淡青香囊有几分出神。 自打她生了那场病后,这个香囊中避孕的香料便被陆靖换成了寻常的檀香。 原来他会收容自己,竟是因为这个,那后来,对她的总总不满也都能解释得通了。 她“嗯”了一声,轻拍了拍苏羡的手,安抚道:“阿姐放心,我会随阿姐回拢州的,只是陆府的人一向待我很好,我还没想好如何同他们解释,阿姐再等我几日,等我将一切都交代好行吗?” 苏羡恨不得立刻便将人带回胜京,又怕她心有抵触,毕竟她不记得从前的事,自己于她而言,只是刚刚才认回不久的姐姐。 她静默了片刻,抬眼看着她道:“宓儿,你不必害怕,从今往后,有阿姐在,无论发生何事,阿姐都会为撑腰的。” 阿照心里头似含了一颗饴糖,又暖又甜,她露出个灿笑:“我知道的。” 转眼间,马车停在了陆府门前,云落在外头催促道:“夫人到了。” 阿照躬身出了马车,她脚上走路仍不方便,云落小心地扶着她入了府。 方才在泠园,云落一早就让竹秋给支了下去,也不知发生了什么,这会见阿照眼圈微红,泪渍斑斑,不由问:“夫人这是怎么了?” 阿照忙擦了擦面上的泪痕,掩饰道:“方才那出戏唱得太好,我一时听得入了迷。” 她踏进府中,随口问了守门的小厮一句:“郎君可在府里?” 小厮回道:“回了,现下正在书房。” 阿照思忖,对云落道:“扶我过去。” 书房内,薛嬷嬷喟了一声:“公子铁了心要回去,我也阻拦不得,我只怕公子一踏进贡院,这侯府里的人便都知晓公子回京了。” 陆靖冷笑一声:“他们知晓又如何,此次科考圣人钦点翰林院周大人主考。” 那位周大人出自清贵之家,只为圣人办事,从不参与党派之争,饶是侯府想伸这个手,怕也是有心无力。 薛嬷嬷双手合十,“高中是一回事,平安归来才是最要紧的。” 薛嬷嬷自小被卖入侯府,自然知道那位陆老夫人的残暴手段,当年为了与秦姨娘斗法,侯府前前后后抬出去过多少人。 公子虽不是侯爷的骨血,却是侯爷最喜爱的孩子,她受老侯爷嘱托要照顾好公子,若公子此番出了什么好歹,将来她要到了地底下,再无颜去见老侯爷。 见薛嬷嬷愁了满脸,陆靖道:“嬷嬷实在不必担忧,我自小习武,三四个壮汉压根近不得我的身。” 云落扶着阿照刚走近书房,便听见屋里头传来的声音。 听陆靖提起习武,薛嬷嬷一琢磨,不免想起盛大将军爱女,问道:“公子如此着急想回京去,莫不是还惦记盛家大姑娘,您便听老奴一句劝,那盛大姑娘实在是个势利的,自打您出事,她是撇得一干二净,不值得公子这般。” 门外的人闻言,脚步一顿。 云落侧眸,压低了声音问:“夫人还要进去吗?” 阿照淡淡摇头,“我们先回去。” 云落应声,搀着人离去。 屋内的陆靖眉宇一皱:“这与盛家女有什么干系。” 他从前一心只想着入仕为官,为侯府搏得百世兴盛,全然没把成婚放在心上,他的夫人,只需家世清白,能贤惠掌家,不给他添麻烦即可。 盛大将军有意与侯府结亲,他不过卖师傅一个面子罢了。 薛嬷嬷摇摇头,苦口婆心道:“我知道公子与盛姑娘是打小认识,那情分自是旁人比不得,可公子出事,她到底……” 陆靖揉了揉眉间,忙打断她:“嬷嬷想多了,我与那盛家女左右不过见了几次面,哪里来的情分。” 当年两家定下婚事,盛家为避有拉拢侯府之嫌,故意往外放出两人感情深厚的消息,没成想这些个传言连嬷嬷都信了。 薛嬷嬷一脸不信:“公子说的是真的?” “那你为何不带着阿照一同入京去,这一路上也能有个人照应。” 陆靖静默一瞬,轻描淡写道:“嬷嬷不必再劝了,我自有我的考量。” ——— 阿照回了自己屋子,闲得无事,便替陆靖收拾了下行囊。 再过了一会,陆靖便回屋了。 屋内幽幽的银烛微微晃着,阿照正坐在榻上,低眸叠着他的袍衫,一头柔软的墨发垂至胸前,面若芙蕖。 陆靖微愣片刻,方阖上门:“腿伤还没好,今日怎么出门了。” 阿照手上的动作一顿,“只是去铺子里瞧一眼。” 她将榻上东西拾掇好,又问:“郎君什么时候出发?” 陆靖抬眼看她,轻道:“后日就启程,铺子里的事情我都交代好了。” 阿照点点头,眉眼温柔道:“我听别人说贡院里冷,这大氅还是多带两件的好。” 陆靖不在意道:“无事,至多两个月,我也就回来了。” 阿照本想开口,张了张唇,却说不出一句话。 陆靖以为她忙活一日累了,起身吹熄了屋里的烛火:“别收拾了,安置吧。” 两人上了塌,阿照没阖眼,几分出神地看向窗外。 陆靖鼻尖萦绕小姑娘着淡淡清香,她一动弹,他也跟着睁开了眸。 男人黑眸深邃,灼热的气息腻在她颈后,“睡不着?” 阿照眨了眨眼,似无意说道:“早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前和位姑娘去泠园听了一出戏,现下想起就有些睡不着了。” 他难得没不耐烦,反倒破天荒地问了一句,“什么戏?” 阿照语气平静道:“是一位娘子认亲的故事。” 陆靖身子一僵,锢着她腰肢的手也跟着紧了几分。 床边的榻几上正摆着他的外袍,他说罢,将手伸出帐外,取来了一枚铜钱,放在了她的枕下。 阿照一脸不明白地看向他:“这是做什么?” 男人言简意赅道:“安枕……” 阿照愣了愣,想起自己曾听王嫂说过,在邕州有一个习俗,若家中的小孩子夜里睡不着,起来吵闹,便可放一枚铜钱在枕头下,能安枕。 可她又不是小孩子了。 陆靖拍了拍她的肩膀,轻道:“戏本里写的都是用来哄人的,不可信的,你莫要多想,快些睡吧。” 窗外树影窸窣,银辉洒下,落在两人身上,阿照看了男人一眼,没继续再往下说,清皎似的眸缓缓阖上。 第二十四章 启程 扬州城内的一处宅院,钟娘子瞧着库房中大大小小的箱箧,十分头疼地抵了抵额间。 一旁钟楚誉心虚地摸了摸鼻梁,“这一路上走来,物件确实添置得多了些。” 钟娘子一个眼刀子飞过去,“那也不是这个买法。” 他们此次来扬州是暂居,谈完了生意,便要启程回去的,这些个大大小小的物件若带走,难免累赘。 钟楚誉见状,求生欲望极强。“夫人莫气,我等下收拾收拾,若有不用的,我就打发人拿出去卖了。” 钟娘子叹了一息,也不理会他,自顾自收拾起来。 夫妇两人正窝在库房里整理着物件。 钟娘子见花梨木云纹柜上摆着个正方楠木匣子,她踮起脚便要去拿。 好不容易够着,手又没拿稳当,一个不小心,里头的东西接连倒了出来。 一轴画卷滚落在地,钟娘子还未细看,只瞧见那画上的人贴花钿,身着锦裙,便气极道:“钟楚誉!为何你这里藏了幅女子的画像。” 手里还拿着一方砚台的钟楚誉,背脊微僵地转过身,他挠了挠头,“这画上的人怎么瞧着像在哪见过。” 待夫妇两人凑近一看,纷纷齐声喊出。 “这是弟妹!” “这是阿照!” 钟娘子一手掐起钟楚誉的耳朵,气道:“你倒是好好同我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钟楚誉斜眼睨着这匣子,求饶道:“夫人饶命,夫人可还记得七月前,长公主府中那位杜大人找上门的事情。” 钟娘子转了转眼眸,这才想起来。 云华长公主前夫家与永安侯府祖上算是亲戚,钟楚誉也曾在宴席上见过这位公主一两面。 当年他与家中闹翻,除了陆靖帮衬,昔日的亲友不是冷嘲热讽,便是避之若浼。 后来,他有意开立商队,正为银钱发愁之际,这云华长公主倒是派人送了一份礼。 说起来他这商队有今时今日之景,也是托了长公主的福。 再想起那夜,杜玄将一幅画像送至了钟府,言语中透露出欲借钟家商队行商之名暗中寻人。 这商队长公主本就有份,钟楚誉自然是一口答应,只是没过多久便得知了陆靖被赶出胜京的事。 钟娘子拿着画细看,疑道:“你是说,这画像上的人是云华长公主要找的人。” 钟楚誉道:“可不是,那杜大人千叮咛万嘱咐过此事不得声张,我匆匆瞧了一眼后,便让远行的商队四下留意,这日子一长,我倒把这件事给忘了。” 钟娘子不自觉踱了两步,喃喃:“若是与公主结怨之人,自会有大理寺或是公主府的人张贴告示捉拿,怎么会需要商队暗中搜找。” 钟楚誉摇摇头,随口道:“画像上的姑娘身着华服,多半是皇室贵胄。” 他话音落地,夫妇两人眼眸微大,惊然相觑,几乎联想到了一处去。 自圣上继位,云阳公主便称病宫中,就连先帝丧仪也未曾露面,坊间传闻颇多,有的说公主是拢州遇难,不知所踪,有的却说,是圣上篡改先帝遗诏,诛杀皇妹。 钟娘子迟疑了一会,低低道:“难不成阿照是公主?” 话落,她掩唇摇头:“绝不可能,若是公主流落民间,那不更得派人手出来寻,怎么可能至今半点风声都没露出。” 钟楚誉闻言,背脊不由堆起冷汗,如今朝中局势微妙,这指不定还真有可能。 他略思忖了一息,便道:“夫人,此事经不得半点玩笑,明日……明日我们便回邕州去。” ——— 两日后,陆府门前。 陆靖低声叮嘱道:“我让人多雇了几个护卫看家,平日里你少些出门,乖乖在府中等着我回来,若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事,便去烧品轩找崔大壮帮忙。” 小姑娘点头,吩咐随行的小厮将箱箧搬上马车。 见她面上淡然,温温柔柔地答话,没有半点悲情的神色。 陆靖莫名心中一紧:“你…可还有其他要交代我的?” 从拢州至胜京路途遥远,若是旁人,不是生怕郎君受冻挨饿,便是担忧这一路上不太平,怎么着也该唠唠叨叨地叮咛一些琐事,可到她这里,反倒是他成了那个话多的。 阿照愣了一瞬,莹亮清澈的眼眸微微一弯:“祝郎君蟾宫折桂。” 陆靖应了一声,刚伸手攥住小姑娘的手,立刻蹙了蹙眉。 “手这么冷,快回去吧。”他脱下身上的外氅盖到她身上,许是离别再即,男人难得柔了语气。 话音甫落,陆靖躬身进了马车。 外头朔风瑟瑟,阿照目送马车渐远。 薛嬷嬷见她讷讷,拍了拍她的肩膀:“丫头,进去吧。” 阿照回过神,扶着薛嬷嬷转身入了府内。 ——— 一眨眼,明月悄然爬上树梢,大雪初霁后的夜显得格外寂寥。 云落捧着一株红梅入屋,见她坐在绣架前发愣,打趣道:“郎君才走了一日,夫人这就惦记了。” 阿照未语垂眸,手掌轻抚着那衣袍的夔纹。 云落将红梅插到瓷瓶中,侧眸瞧了一眼绣架上的衣袍,笑呵道:“夫人手艺越来越好了,只是不凑巧,这袍子要是前两日便做好了,郎君就能穿着进贡院了。” 阿照笑了笑,打断她:“替我将那妆奁取来。” 云落点点头,将瓷瓶摆好,取来妆奁递了过去。 阿照打开妆奁,取出一个荷包:“过两日你替我将这个转交给王嫂,里头有她三个月的月银,如今绣品阁的生意红火,劳烦她多操心些,再过些日子钟娘子应当就回邕州了。” 云落接过,一脸茫茫然:“夫人怎么不自己给呢?” 阿照没回答,自顾阖上妆奁,又缓缓道:“你记住了,库房的钥匙和账簿都就放在书房,再过两日,你一并交到薛婆婆手中。” 云落好半晌没明白,这话听着怎么像是离别嘱托:“什么?夫人是要出远门吗?可郎君走前交代了让夫人少出门。” 阿照温声道:“你只管记着就是了,还有我置办的首饰不多,这些你都先替我收着。” 云落接过阿照递过来的妆奁,只觉得烫手,她推托:“我…我就怕看不牢夫人的东西,要不夫人还是放苏儿那里?” 阿照面上寡淡,轻道:“苏儿大概用不着我操心,倒是你,让你收着就收着。” 云落见她坚持,只好将妆奁锁好收下。 主仆两人正说着话,赵姨娘骤然骂骂咧咧地闯进院中:“夫人防我就跟防贼似的,自打我入府就没见过郎君一眼,现下就连出远门也没人告诉我,夫人就这般容不下我吗?” 听见声音,阿照脸上的笑意一僵。云落忙上前,将人拦住:“赵姨娘这是干什么?” 阿照看见来人,神情有些懵:“他去胜京,赵姨娘不知情吗?” 赵姨娘瞧她那模样,倒不像是装的,可眼下既来了,岂能败兴而归,她索性提起帕子,假意啜泣:“夫人是装糊涂,我那偏院离郎君书房那么远,平日里压根见不着郎君。” 她这话里话外的埋怨,让阿照不免失笑,她微抬高下巴:“赵姨娘的诉求,说给我听是无用了,陆府就这么点大,我也没法凭空多出一个院子给你住,要不然,这夫人换你来做。” 这向来柔顺没脾气的人,一出口倒是能把人堵得哑口无言。 赵姨娘瞠目:“你……夫人这说的是什么话!” 薛嬷嬷还没踏进屋内,就能见里头的吵闹声,皱了皱眉:“是我不让人说的,姨娘心里有气,怎么不找我?” 赵姨娘浑身一顿,她听府里的人说过,薛婆婆是这府中陆靖最敬重的人,忙道:“我并非这个意思,只是挂念郎君。” 薛嬷嬷睨着她,笑了一下:“公子在府时,你不吵不闹,倒偏他前脚一走,你后脚就上赶着来闹,是真以为别人看不出你打的是什么算盘吗?” “既要做戏就得做全套,你若安分,这府里就还有你一口饭吃,要是再闹,打哪来的,就给我回哪去。” 赵姨娘瞪眼,气得面色青白,哭着一路小跑着出了院子。 薛嬷嬷拉着阿照坐下:“我方才见她直冲冲往你院子里走就知道没好事,丫头,你没受气吧。” 阿照笑着摇了摇头:“没有的,正好我有件事情想跟婆婆交代。” 小姑娘将自己前几日在泠园和苏羡相认的事如实相告,只是她并未将家中的事言得过明,只说自己是拢州人。 薛嬷嬷第一反应便担忧地问:“丫头,你别是遇到了骗子。” 阿照笑了笑,温道:“不会的,待明日我阿姐会到府里来,到时候婆婆就知道了。” 薛嬷嬷点点头,拍了拍她娇瘦的肩背:“要是那人真是你阿姐,确实是件喜事,你找到自个的亲人,待公子回来,得让他陪你上拢州见见你父母。” 阿照闻言,默了好半晌方开口道:“婆婆我是想……”她话到一半,又不知如何开口。 薛嬷嬷见她欲言又止,面带愁云,脑袋里不禁暗自琢磨,这前几日就发生了的事,小姑娘愣是不说,非等到陆靖出了邕州方才提,这还能为了什么,转念又想起最近府里的不太平。 她惊然道:“丫头,你该不会是想要离开!” 第二十五章 离开 薛嬷嬷惊诧:“丫头,你该不会是想离开!” 阿照不愿隐瞒,也不想再拖下去,缓道:“我阿姐说家中亲人都盼着我回去团圆。” 薛嬷嬷一听,便有些坐不住了,“可公子不在府中,你这会走了,待他回来,我如何与他交代。” 小姑娘缄口不言,浓睫微抖。 薛嬷嬷微沉吟道:“我不是不许你与家人相聚,你要是去住上一段时日,当然是可以的,可若是自从一走了之,公子届时知道了,他得多难过。” 阿照垂眸,眉间隐带郁色:“不会的,婆婆,这些日子您也看见了,我与他在一处并不如意,何况起初便是我强求在先,我于他而言,一开始是甩不掉的包袱,而后又是一时的消遣,此番他入京科考,金榜题名过后,难道还愁没有贵妻上门吗?” 薛嬷嬷急道:“可你们到底是成了婚的!怎么能如此草率。” 陆靖这人性子是冷了些,可薛嬷嬷看得出来,他心里头是有这丫头的。 阿照顿了顿,打开了桌上摆着的匣子,从里边取出了一封信。 薛嬷嬷定睛一看,那信封上赫然写着和离书三个字,她顿时觉得浑身无力。 “这……”她竟连这个都准备好了,想来这件事在她这儿是没得转圜了。 她将匣子推到薛嬷嬷面前,轻道:“婆婆他没了我,还会有别人,可我现下一心只想随我阿姐回家,还望婆婆成全。” 阿照意志坚定,任薛嬷嬷再多说什么,丝毫不为所动。 翌日一早,苏羡便上了门。 薛嬷嬷一见苏羡,心顿时凉了一大截,眼前这姑娘的相貌与阿照足足五分相像,若单看两人还不会觉着,可要是站在一处,那如画般的眉眼一瞧便能猜出两人是血缘至亲。 她更下定主意要和这位姑娘说说,陆府虽没有强行扣着她们认亲的道理,可阿照怎么说也是嫁给了陆靖,就算要和离,也得等陆靖归来再说。 前厅内,阿照让苏羡给支走,薛嬷嬷口干舌燥地说了一大通,用了无数的词去美化两人这段风月,将两人是如何相遇,陆靖又是如何救了阿照,几乎是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地说两人是彼此有情,佳偶天成的姻缘。 可这些话听得苏羡面色越发的沉,她放下手的茶盏与其对视,声音清冷:“婆婆说得有理,我自知是陆家救了我妹妹,我们定当是要酬谢的。” 她话一说完,竹秋打开了手上的雕漆红木匣,置于薛嬷嬷面前。 里头,放着满满当当的银钱。 薛嬷嬷惊颤,急切道:“这位姑娘,我并非是这个意思,阿照怎么说也是我们陆府的夫人,我家公子如今不在府里,人绝不能就这样给你带走。” 苏羡颔首,用那双漂亮的桃花眸,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咄道:“阿照确是陆夫人,可我妹妹苏宓却不是。” 她取出一枚令牌叩到桌面上,低缓道:“薛嬷嬷在侯府待了多年,想来见多识广,知道这是什么?” 此话一出,薛嬷嬷当场愣住,她、她怎么知道自己是从侯府里出来的,她们离京时可从未将行踪告知任何人,等她侧眼一瞧,桌案上放着的竟是拢州刺史的令牌。 她们姐妹两人,于容颜上皆是姝色倾城,可于着气度上却是截然不同,阿照温柔澄净,而苏羡端的却是清冽逼人,三言两语之间,如同锐利的刀锋,轻易便能让人如坠冰窟。 此话一出,苏羡想什么,可谓不言而喻,而这象征身份的令牌,更摆明了在说:甭管你们应不应允,这人她是非要带走不可。 薛嬷嬷顿了顿,问道:“阿照是谁家的姑娘。” 竹秋立刻取出了一份户籍呈上,薛嬷嬷看过后,当真是无话可说。 若是公子还是侯府世子,若此次真能高中,那一切都好说,可他已被侯府宗祠除名,能否高中亦是未知之数,单看眼下,商贾之家确是配不上这三品刺史大臣之女。 她默了许久,无力道:“我知道了,只是能否留阿照在府中多一些时日。” 苏羡抿唇,语气换回了一开始的温和:“恕我难如婆婆的愿,宓儿离家已有些日子了,家中的亲人都在等着她回去,婆婆若没有别的话要说,今日这人,我就要带走了。” 薛嬷嬷慌了慌:“这…会不会着急了些。” 苏羡懒得在同她多废口舌,她站起身朝竹秋道:“你去瞧瞧宓儿的东西都收拾好了没有。” ——— 屋内,云落这会才知晓事情的来龙去脉,知道阿照要走,她心中极为不舍:“夫人找到了亲人,为什么就急着离开,好歹等郎君回来再说。” 阿照坐在榻上,正收拾着衣物,听见她的话手上一顿,好半晌才道:“早走晚走都是要走,这不见面便有不见的好,我那妆奁里的首饰都留给你,你要是不想在府中做活了,就替自个赎身,在外头做点小生意,只是你家中就别回去了。” 云落的父亲是好赌的,银钱用完了,只怕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云落对她真心,她自然也要为她谋划好。 云落红了眼眶,点点头:“多谢夫人。” 听见她的哭腔,阿照叹了一息:“别哭了,过来帮我一同收拾,还有我之前交代你的事情都记着了吗?” 云落用手掌抹了抹泪,随即道:“夫人放心,我都记着呢。” 主仆两人正伤感着离别苦,竹秋跨进门槛,问道:“姑娘,东西收拾好了吗?” 阿照的东西不多,她一并收拾了下,临了时又觉得没什么好带的,只装了几件衣物。 她掀眸,轻轻答:“好了。” 她拿起床塌上收拾好的包袱,刚站起身,“铃咚”一声,好像有什么东西砸落地面。 她垂眸,一枚铜钱滚落到她的绣花鞋面上。 阿照一愣,弯腰捡起,她手心攥着那枚铜钱,有几分出神,心里顿时掠过一丝别样的情绪。 外头的竹秋又催促了一声:“姑娘,马车已经在外头等着了。” 阿照立即回神,回道:“我这就来。” 薛嬷嬷还想劝劝阿照,可苏羡的人动作迅速,不到一会,便将什么都准备好了。 阿照颔首,朝薛嬷嬷郑重行了一礼:“婆婆,您往后珍重。” 话落,她提着裙摆,蹬上了马车。 第二十六章 离开 苏羡对外吩咐了一声,驭位的车夫挥起马鞭催马。 马车辚辚而行,她揭开车帘,往后一望,后头的人和景,渐渐消失在眼前。 苏羡拍了拍自家妹妹的肩膀,似无声同她道:将这些都忘了。 阿照明白她的意思,放下了帘子。 从今往后,她不再是阿照,而是苏宓,这邕州,这陆府,再与她无半点干系。 ———— 这头的薛嬷嬷六神无主,在屋里头来回踱步了良久,方想起还有一个人可帮忙。 她来不及多想,立刻出门去了一趟烧品轩。 这头的崔大状听完薛嬷嬷这一通话,一脸凌乱,还夹杂几分匪夷所思。 陆靖走了不到两日,府中就发生这样大的事,虽邕州民风开放,也有不少和离的娘子,但连郎君都不知会一声,丢下和离书就走的,这陆家娘子想来是头一个。 薛嬷嬷心急如焚道:“大状,此事无论如何都得先告知公子,公子刚出邕州不远,你帮我找几个靠谱的信差,快马加鞭追上公子,将尽快此事告诉他才好。” 崔大状犹豫了会道:“这有用吗?”若是陆靖赶回追妻,岂不是会耽误去胜京的行程,陆郎君这人正经端方,向来将前程当作第一要紧事。 薛嬷嬷怔了怔,道:“你只管传话,回不回来,便是公子自己的事。” 崔大状闻言,忙应下:“成,我将交代交代伙计,自己亲自去一趟。” ——— 她们的马车摇摇晃晃地出了邕州,若要去拢州自然得走官道是最快的,而苏羡却下令让人走了水路。 江边,天幕昏暗,皓月笼沙。 苏羡命人租下一艘三层柚木船,阿照望着辽阔无垠的江面,有几分不明。 她识方位的本事不佳,却也觉得这艘船航行的方向不是南边,更像是北上,小姑娘明亮的眸闪过几分不解。 竹秋见阿照倚靠船舷边发愣,寒风吹来,拂动起她的发梢,竹秋忙拿起一旁的大氅裹到她身上,“姑娘,到舱房里去吧,这外头冷得很。” 一个风浪滚滚袭来,船身四周微微抖颤,阿照忙拢了拢外氅,问道:“阿姐呢?我有些话想问问她。” 竹秋想起苏羡的叮嘱,心虚道:“主子睡下了,明日一早还要赶路,姑娘也要早些休息才好。” 阿照点了点头,又觉得是自己想多,她从未出过远门,兴许是她不识路呢。 ——— 陆靖出了邕州城,行了九十公里后,暂宿在一间客栈内。 窗外婵娟高悬,陆靖握着书册翻阅,骤然额间隐隐发疼。 这几日他总觉得胸口沉闷,喘不上气来。 见时候不早,他放下手中的书本,起身熄灯睡下。 只是他刚阖上眼,恍惚间,他不知自己身还何处,一段又一段的记忆毫不客气地朝他纷至沓来,如同身临其境一般。 在阿照离开的第二年春日,大理寺府官邸内,陆靖派至拢州的探子再次无果而返,“陆大人,属下将拢州城大大小小的地方都找了一遍,确实没有那姑娘的踪迹。” 男人面色板凝,摆了摆袖,唇角无力道:“下去吧。” 他垂眸望着桌案上那幅她留下的高岭初雪图。 他会试高中,先进刑部,后任大理寺少卿,已整整两年,当初苏羡上门将人带走,用的拢州刺史之女竟是个假身份,这两年派去拢州的探子一个接着一个,可就是没有半点消息。 他倏忽自嘲一笑,躲得那么厉害,就这么不想再见到他。 大理寺丞裴正手执请帖进屋,见他神思不属,狐疑问道:“今日陆大人不是休沐,怎的还在这里,此时沁园应当快开场才是。” 正逢沈皇后生辰,为了拉拢朝中各家,沈后命人在沁园办了一场春日宴,给簪缨世族及朝中五品以上官员都递了请帖。 陆靖自然也在其中,而沈皇后此举无异于同各家抛出橄榄枝。 结党营私在朝中历来是大忌,思及此,他眉头皱起,却不得不动身去了一趟沁园。 春日澹荡,绿意盎然,沁园内鸟雀鸣啼,繁花似锦,碧瓦朱甍,一派奢华之景。 园内宾客如云,女眷们围成一团嬉笑赛诗,说着胜京城近来发生的趣事,沈皇后坐于枫亭水榭上首,手执一柄菱扇,雍容华贵,正与身旁的盛夫人闲话,不经意间提及:“你家大姑娘今年也快十八了吧,怎么这婚事还是半点动静都无。” 盛夫人笑了笑,朝沈后微斜了斜身子,慢悠悠道:“可不是,她自小任性惯了,我与他父亲都担忧她许不上好人家。” 坐于下首的盛明芙羞涩道:“阿娘……” 沈皇后微微晃动着手中菱扇,漫不经心道:“怎么会,大姑娘是才女,心气高了些也正常,照我来说,就该许相熟的人家才好。” 远处陆靖恰好下了马车,正朝这处而来。 沈皇后眯了眯眼,有意似无意道:“若我没记错,陆大人与大姑娘是打小认识的,从前还有过婚约,最是知根知底。” 盛明芙一听,双颊浮生红晕,含糊地说了一句:“我听娘娘的,娘娘说好的,自然是极好的。” 陆靖递了寿礼,朝沈皇后说了两句吉祥话,正欲离开。 沈皇后挑了挑眉梢,睇了盛明芙一眼,“听闻陆大人球技一绝,盛大姑娘想打马球,不如陆大人可否同她组个队,也好叫我们瞧瞧。” 席上的盛明芙眼含春光,小女儿家的那点心思是半分也藏不住。 陆靖躬了躬身,答道:“臣前些日子办案,身上受了伤,近来恐无缘打马球了。” 此话一出,盛明芙面色一垮,手中的绣帕绞也跟着作了一团。 这话是真是假不知,沈皇后挑眉问道:“可瞧过太医。” 陆靖回道:“瞧过了,便是太医署李太医诊治的。” 话到这份上,沈皇后也不好再说什么,她关切了一番,才将人放走。 陆靖从亭中下来,与正好上前翰林院周大人擦肩而过。 沈皇后照例寒暄,“难为周大人公事繁多,也得空前来。” 周旭昌恭敬道:“娘娘万福。” 周家世代清贵,不谋私利,不参党争,沈皇后一心想拉拢,起了往周家塞位宗妇念头,可满京无人不知周旭昌爱慕云阳长公主,这春日宴若不是打着云阳长公主也赴约的由头,他又怎会前来。 沈皇后面色依旧,曲指一下下地敲着桌面,正满腹谋算。 不远处舆轮徐动,一位身姿娇丽的姑娘,踩着矮凳下了车。 阿照一身水蓝色金丝织攒珠百迭裙,发间虽只别了一根碧玉珠宝簪,却在溶溶日光下若隐若现。 小姑娘容媚春黛,身量纤纤,每走一步,都是顾盼生辉,美得叫人惊叹。 第二十七章 前世 阿照身后跟着四位识武的婢女,夏诗扶着她,往水榭台而去,行走间除了丝竹弦管,她隐约还听见周遭人的议论声。 席上有几位纨绔子弟,看着阿照的方向,两眼发直,俨然是看呆了。 有人不禁出声打听:“这是哪家的姑娘,可曾订了亲。” 更有人颤声道:“这……这世间竟有如此貌美的九天神女。” 席上唯一位曾见过苏宓的知情人,叹道:“都快别做梦了,那可是云阳长公主。” 此话一出,如同一桶凉水浇在所有的人头上。 云阳长公主是先帝老来所得,受尽先帝宠爱不说,这身份更是高贵,母亲是显贵的清河崔氏之女,光是论身份,这世间能与之相配的人尚还不知在何处。 阿照素来不喜这种场合,十分不耐地快走了两步。 一旁的夏诗跟在她后面,低声道:“主子别急,一会将礼送上,再随便提个由头,就能离开了。” 她点点头,沈后有意为五皇子谋夺江山,这春日宴她是一推再推,碍于皇兄脸面,她仍得前来走个过场。 见她朝此处而来,沈皇后忙提起笑脸招呼:“云阳近来身子可好些了。” 阿照敛衽行礼后,抬眸道:“劳娘娘挂心,还是老样子。” 沈皇后不经意扫了她一眼,这般姝色,怪不得能让见过的男子都为之惦记。 阿照有一下没一下的抿着茶,偶间才出声回沈皇后的话。 沈皇后朝身旁的侍女递了一个眼色,侍女端着杯盏上前,她笑道:“这茶是扬州进贡的,长公主尝尝。” 她正要抬手去接,侍女手中的杯盏猝然倾斜,泼到了她襦裙上。 阿照蹙了蹙眉,下意识往腰间摸了一圈,却发现随身的帕子不知掉在了哪。 一旁的侍女忙递过帕子,连忙跪地求饶:“公主恕罪。” 她顾不得其他,接过帕子擦拭,好在只是裙摆湿了一角,算不得失礼。 沈后见状,忙道:“这丫头笨手笨脚的,云阳衣裳都脏了,还不扶公主到屋里头更衣。” 阿照早就想离开,索性答应,只是离席时多留了个心眼,她道:“怎好使唤娘娘的人,我让夏诗陪着就行了。” 沈后面色未异,轻轻颔了颔首。 待人走了,有侍女上前附耳回话,沈后挑了挑唇,心情极佳。 沁园后头是一处别庄,以便供宾客休憩。 阿照还未踏进院子,便见周旭昌背手站在院子,似等待已久。 周旭昌见她过来,精神一振,忙行礼作辑:“公主安康。” 阿照脚步顿住,狐疑问道:“周大人怎的在这。” 周旭昌扬了扬手中的画轴:“我来替娘娘取画。” 他解释完又问道:“上回我托人从蜀州带回的那套八色丝线,公主可还使得惯。” 蜀州的绣品一绝,自然这针线也是最好,听闻百价难求,宫中的针线虽是上品却也比不上。 阿照微一粲笑:“好用的,还未曾多谢大人。” 她本还为贺阿姐生辰所制的那套衣裙不够精致而头疼,恰好得了这丝线,便可往上绣些花样。 周旭昌闻言,露出笑意:“公主若喜欢,赶明我让人再去寻。” 阿照忙道:“够用了,周大人不必再费心。”语气生分,得体客气。 周旭昌眼底多了几分黯淡,他自小进宫与殿下伴读,苏宓幼时与他亲近,时常跟着他身后,后来他为了科考,潜心读书,两人几年不见,再后来她失踪归来,便与他越发的疏离。 春风阴凉,缓缓打在人的身上,周旭昌不甘心的问:“公主可曾想过寻一人常伴身侧。” 阿照愣了愣,须臾后退了一步道:“周大人逾矩了。”她的双瞳明亮而清澈,却带着让人拒人千里之外的清疏。 此时,不远处的假山之处,一满含愠色的黑眸沉沉地注视着这处,陆靖手拧成拳,往假山上重重一砸。 阿照听见细微的响动,下意识往后张望,却并未见有何异常,她心口莫名一慌,不禁想到她与周大人两人孤男寡女,又是在沈后的地盘,实不宜多呆,她将话说完,脚步匆急地进了院子。 许是走得快了些或是腰间绸缎所制的绣帕过于丝滑,被风一吹,掉落到了青石路上。 入了内室,夏诗取了衣裳来,阿照换好了衣裳,吩咐夏诗:“你回席上同皇后说一身,说我吹了风,身子不爽,要先回公主府。” 夏诗应下,又道:“那我去去便回,主子别乱跑。” 阿照点首道:“我知道的,绝不出这院子。” 这沈后心眼多,非要借着寿诞之名,办这场春日宴,定然是意欲谋划什么,她带来的武婢眼下正在院外守着,想来是出不了什么大事。 等夏诗走了,她觉着屋内闷得透不过气,便走到院中闲逛,顺待夏诗回来。 她刚走到院中一处假上阴影处,一个高大的身影猝不及防地这处阔步而来。 小姑娘一抬眸,撞上男人的漆黑的眸,她四肢百骸僵住,一颗心脏几欲跳出身体。 是陆靖…… 他、他为何会在这里…… 男人面容冷峻,还未等她反应,一步一步朝这处紧逼,她步步后退,脑袋将要磕到坚硬的假山之际,一只宽厚的手掌托住小姑娘的后脑勺,不容得她一丝退缩,将人野蛮地揽进了自己怀中。 她身体被迫前倾,两瓣软唇被人重重覆住,小姑娘双眸蓦然撑大。 男人眼尾蓄红,灼热的指腹梭过那细滑的乌发,似在品尝什么珍品一般,肆无忌惮,在她的唇上留恋贪婪。 空气粘稠,唇舌滚烫,牙齿磕碰间,夹杂着几丝血腥味。 魂牵梦萦的人就在眼前,他分不清现实和幻想,呼吸紊乱,口勿得溃不成军。 腰身被揽紧,隔着薄薄的衣衫,男人身上清冷的檀香味扑鼻,那压迫的架势似要将她生吞活剥了,小姑娘觉着自己就快要窒息了,她奋力推开,可男女实在力气悬殊,她几乎被桎梏得无法动弹,纤指跟不受控一样胡乱抓着他的背脊。 不知过了多久,男人总算放开了她,呼吸轻拂过她的双颊,停在她粉嫩的耳畔边,灼热的气息似要将人烫融,低哑道:“阿照,你可真让我好找。” 阿照浑身打了个颤,仰起头见他凝视着自己,一双眸冷冽骇人,风暴阵阵翻滚。 第二十八章 放肆 她眸盛盈盈水光,唇瓣红润,哆嗦着瞪了近在咫尺的男人一眼。 下一瞬,小姑娘一巴掌劈落而下,娇叱道:“放肆!” 夏诗回了院子,在屋内找了一圈仍没见到人,忙四下寻:“公主……” 两人藏于假山间,听见外头的脚步声急促而来,阿照骤然清醒,一把推开挡在身前的男人,捂着自己的襟口,往前小跑了一步。 与男人隔开一段距离,冷风不时卷过,吹落她鬓边几绺乌发,耳廓间还残留着男人的热息。 小姑娘慌张地抚了抚微乱的发鬓,故作镇定道:“陆大人吃醉了酒,认错了人,本公主不与你计较。” 陆靖抬手抹了抹被咬破的嘴角,深谭般的眸无比晦暗,倏忽哂笑一声:“认错了人……殿下真是好肚量。” 小姑娘被男人恣意的眼神烫得头皮发麻,如玉的耳垂红得滴血。 她偏过眼,不敢与他直视,毕竟在无数个日夜中,他便是拿这双漆黑深沉的双眸来蛊惑自己。 她定了定神,拾回满身的傲然,睨视他:“陆大人身为大理寺少卿,最是公正不阿,自然知冒犯公主,该处何刑罚,即是如此,便自己去大理寺请罚吧。” 下一瞬,小姑娘挥袖,忙不迭地走出假山处。 夏诗正好找到此处,一脸惶急:“公主您上哪去了。” 阿照掐了掐掌心,方平复:“屋里有些闷,便出来走走,我们回公主府吧。” 她语气有几分着急,生怕陆靖还躲在假山处。 夏诗呼出口气,拉住她的衣袖:“还好公主没乱跑,现下外头可出了大事。” 阿照脚步滞住,下意识颦眉,问道:“什么大事?” 夏诗忙道:“皇后娘娘有位侄女,主子可还记得?” 阿照想起那位沈四娘,云雾朦胧地点了点头。 夏诗眨了眨眼,缓缓道:“那沈四娘方才在捶丸时,一个不小心摔了一跤,摔就摔了,竟还跌进了周大人怀中!把周大人吓得,当即举高了双手,生怕触碰到沈六娘的身子。” 阿照一下子了然,周家向来在朝中威望极高,沈皇后此举,是有意讹上周家,幸而这样的腌臜事,周旭昌自小没少见,既有了防范,应该应对得过去才是。 她定神道:“这既是无意的事,周大人解释解释也能过去的。” 夏诗缓了缓,继续说:“原本是该这样,可众目睽睽下,周大人身上竟掉出了一条女子的绣帕,那帕子上绣的还是成对的鸳鸯,更巧的是,场上与沈四娘相熟的几位小娘子,都认出那帕子是沈四娘常带在身上的,这一来二去,还没等周大人开口,沈皇后便认定两人私下有情,亲自开口赐了婚!” 阿照微微一怔,难以置信道:“这怎么可能,周大人做事最是自持稳妥,身上怎么会有姑娘的帕子。” 她语毕,细长羽睫根根轻颤,顿时醍醐灌顶,忙在自己腰上搜找了一圈,那婢女递过来的帕子果然掉了。 见她出神,夏诗唤了一句:“公主。” 她低着眼睑,微一阖目,轻道:“倒是我害了周大人。” 待阿照出了沁园,外头一辆三架的马车旁,周旭昌正四下瞭望着迟迟没有上车。 一旁路过的同僚们皆对他拱手道喜,他沉着眉目,敛着神,怎样也笑不出来。 他苦闷之际,见夏诗扶着阿照正要蹬上马车。 周旭昌急忙快步上前,一个颀长挺拔的身影却抢在了他前头。 阿照躬身进了马车不久,便听见一声:“大理寺少卿求见公主。” 声音清朗发聩,足以让马车内的小姑娘身子一振。 方才那般,他怎么还敢! 阿照的手搭在轿沿,根根蜷紧,半晌后她掀开车幔,怒斥道:“陆大人真是好大的胆子!” 陆靖瞥一眼不远处的周旭昌,挑笑道:“公主的耳珰掉了。” 阿照望着他摊开的掌心,一只珍珠耳珰在日头的照耀下,晃得刺眼,小姑娘立刻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耳垂。 右耳上果真空无一物,她咬着朱唇,怒剜了男人一眼:“陆大人想必是弄错了,这不是本公主的。” 陆靖黑曜石般幽沉的眸直视她,扯了下嘴角,讥笑道:“许久不见,公主睁眼说瞎话的本事倒是渐长。” 他仍是从前那般,无论说什么话,做任何事,都自信孤傲,饶是面对如今贵为公主的她,也敢这般理直气壮。 阿照直视男人清俊的面骨,娇靥板起:“本公主最后再说一次,这不是我的,陆大人是聪明人,应当知物有相同,人有相似的道理。” 话音甫落,小姑娘纤白的皓腕伸出轿外一扬,马车缓缓驱离。 陆靖站在原地,唇线抿直,手掌攥紧了那只耳珰,掌心被锋利处刺破,顷刻间,猩红的血滴从指缝间穿过。 屋内万籁寂然,陆靖置于混沌的梦中,浮浮沉沉,门外骤然传来了崔大状火急火燎的声音:“陆郎君可是住在这间。” 崔大状忙不迭赶了两日的路,总算在一间客栈外发现了陆靖的马车。 陆靖听见被门外的叩门声,惶然而醒。 崔大状敲着门,在门外扯着嗓子喊:“陆郎君在里头吗?快些给我开门,陆兄家中出了大事!” 他仍在大口喘息,从梦中抽离出来后,听见声音,忙掀开衾被翻身下塌。 崔大状入了屋,先是拿起桌上的茶壶猛灌了几口方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解释清楚。 陆靖听完,滞在原地,心口刹那缩拢,宛如刀剐般的痛楚袭来。 崔大状一口气说完后,又从袖中抽出了一封书信递了过去。 窗外的寒风灌进屋内,丝丝凉意渗入,陆靖接过那封和离书,双眸阴戾迭现,飓风四起,脑海中不断浮起梦中的场景。 他颤着手打开,信上那隽秀遒劲的字十分刺眼,最底下的指印、签字更是一概齐全。 什么二心不同,各归本道,往后山水不逢…… 这些字他半个也看不进去。 崔大状见他沉着脸,一言不发,不禁担忧地唤了一声:“陆兄……” 陆靖捂着心口,浑身无力地退了半步,猛然从喉间急呛出了一口血。 他双眸发散,喉间涩紧:“她在哪?” 今世种种,前尘旧梦,一幕幕朝他接踵而来,此时此刻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崔大状从未见过陆靖这副模样,吓得一时间忘了回话。 陆靖周身森然,攥拳将信碾作一团,一字一句道:“告诉我,她去了哪里?” 崔大状心中揣揣,忙道:“陆夫人母家是在拢州,想来应当是随她阿姐回去了。” 拢州,陆靖哼笑一声,上辈子便是这障眼法让他寻了整整两年,都找不到她。 这回,他哪里还能中计。 他眼眸凛紧,默然夺门而出,崔大状稍顿了片刻后连忙跟上,“陆郎君这是往哪去?” 第二十九章 失踪 阿照一行人上了岸,又走回了官道,马车一路疾行,快接近一小镇时,苏羡方才下令慢行。 车轱辘滚过石子路,驱马的车夫骤然拉紧缰绳,轿内的人身子不由往前斜倾。 苏羡眉心微拧:“怎么回事。” 车夫满头大汗:“主子,前头有一批流民正朝我们这处过来了。” 阿照掀开车幔,外头乌泱泱的一片流民,衣衫褴褛,手持破碗。 还等马车停稳,一众流民围堵而上,杜玄为首的护卫立马上前,将流民与马车阻挡开。 ——“姑娘行行好,我们一家子就快要饿死了。” ——“贵人,可怜可怜我们,赏给一口饭吃吧。” 阿照头一回见民生多艰,面带担忧,“阿姐,能否帮帮他们。” 前方的杜玄双眸微眯,审视着一众流民,攥着剑柄的手越发收紧,藏匿于流民中的几人脸上抹了黑,可双手、脖子上各处却干净得很,目光还时不时地往轿子中探向,一副贼眉鼠眼的模样。 苏羡听着外头的吵闹声,抬手揉了揉眉心,此处往南刚发大水,庄稼被淹,不少百姓皆往北逃难。 她低唤一声:“杜玄。” 杜玄调转马头,靠近轿沿后压低声音:“主子,这些人当中有可疑的。” 苏羡心头一紧,低声吩咐:“不能给银子,你把车上所有的干粮都卸下,绑到马上,再让几个人往左行跑五十米派粮食,其余的人随我们先入城。” 杜玄会意答道:“是。” 大批的流民被引走,马车火速入了城,临进城门口,苏羡将目光探向车外,总觉得有人窥探这处,她心中隐隐有几分不安。 ———— 陆靖没回邕州,更没往拢州而去,他一路快马加鞭北上而去,整整跑了两日两夜。 紧跟在他后头的崔大状一脸懵然,不是说他夫人去了拢州吗?陆靖一路往北是追哪门子的妻。 他实在含混不解,又随陆靖马不停歇地入了一小镇,累得够呛:“陆郎君,我们现下去哪。” 他凝眉一思,开口道:“去这镇上的庄宅行。” 苏羡为了掩人耳目,定不会去住客栈,反倒有可能伪装成行商之人,商人若到一处做生意,所耗的时间长,大多选择置办产业落脚,或是租赁宅院。 夜色渐起,镇上一处宅院内,烛火煌煌摇坠,阿照环顾屋内雅致的摆设疑窦丛生,苏羡先前与她解释往北而行,是因家中亲人此刻都去了州北省亲。 可是稍作停歇,为何还需租赁宅子,阿姐言语间究竟在隐瞒什么,她心下怀疑自己的身份恐不止是刺史之女那般简单。 她发了一会呆,忽觉困意来袭,灭了灯刚上塌,觉得眼皮宛如千斤重,浑浑噩噩间,视线内她隐约看见屋内窗牖被烫破了一个洞,一筒细长竹管戳破窗纱而入。 空中暗香浮动,几缕白烟冉冉而升,阿照刚察觉不对劲,身上已绵软无力。 她整张脸凝紧,伸出手想去拽眼前青色的床幔,刚抓住,一阵眩晕感重重袭来,纤白的手攥过幔帐缓缓垂落。 外头夜深似潭,一轮清月高悬墨空,宅子后门外两人两马,崔大状哈欠连天,已经没法思考陆靖究竟是如何得知这陆家娘子躲在这里。 他拍了拍陆靖的肩膀,“陆兄,我是真熬不住了。”甭管陆靖能不能追不追得到人,他现在只想回个客栈倒头睡大觉。 陆靖披着一身的月色,面上沉寂,“你先走吧。” 得了陆靖的话,崔大状泄了一口气,驱着马,打着哈欠往客栈的方向去。 陆靖盯着那道门,幽深的双目晦暗不明,这一路上追来,他总算是体会到了何为胆颤心惊。 且不说这宅院守卫森严,饶是他现在真的见到了人,他也不知该如何说,该如何才能哄得小姑娘回心转意,从前他的所作所为,以卑鄙无耻来形容再贴切不过。 梦境中小姑娘那避之若浼的模样跃于眼前,他无力地自嘲一笑,生平头一回尝到在红尘风月里头折腰的滋味。 倏忽,一道身影从那道门内闪出,黑衣人背上抗着个布袋子上了马车。 冷风拂动,那布袋缝合处有一布料摆动,可可上去像似姑娘的裙摆,在银辉月色下反衬着莹润的光。 陆靖凝神看得仔细,矍然脸色陡变,他记得那带珠光的鹭鸶绣纹是她最喜欢的。 那马车迅速起行,眨眼间已融入漆黑的夜色,陆靖什么都顾不得,马鞭一挥,急急忙忙追上。 ——— 屋内,苏羡正端详着舆图,琢磨着接下来的路径。 正在院子守着的杜玄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通报,他方才出去巡视时,竟有人守在宅子附近,他定睛一看,这人竟是陆靖。 主子向来爱妹如命,这人冒犯了云阳公主,主子没拿刀砍他已称得上念恩,他竟然还敢一路追来,实在不知他是勇气可嘉,还是胆大包天。 他在院子里踱步踱了片刻,屋内的苏羡耳朵微耸,喊道:“进来。” 杜玄战战兢兢地进屋,低道:“主子。” 苏羡问道:“怎么了?在外头站着。” 杜玄掌心朝外直冒冷汗,回道:“陆家那位郎君,追……追过来了。” 苏羡放下舆图,讶然:“怎么可能?”为了怕撞见一同去胜京科考的陆靖,她特地命人先走了水路,兜了好大一圈,更何况她使了障眼法,陆靖就算要追,也该往拢州去才是,怎会知道他们这里。 杜玄又道:“那人就守在门外,不近不退的,属下实在看不明白他到底想干什么。” 苏羡冷笑一声,怒道:“好大的胆子!由着他去,我倒想看看他能做什么,宓儿的院子再派些人守着。” 这个陆靖她是半分也不喜欢,每回提起他,宓儿多多少少都有几分伤情,要不是看在他对宓儿有救命的恩情,她定要寻人将这畜生暴打一顿。 杜玄刚应下出去,苏羡眼皮突突直跳,自打进了这镇上她便一直心神不宁,唯恐有事发生,她又吩咐竹秋亲自去瞧一趟才安心。 戌时四刻,她正想上塌休息,屋外传来竹秋急促的脚步声和焦急喊声:“主子不好了,姑娘不见了!” 苏羡眼眸一紧,“什么!” 她来不及思考夺门而出,竹秋急得眼角蕴红,“我方才进屋去瞧,姑娘压根不在屋里,这院子前前后后我也都找了一圈,就是没着见人影。” 苏羡声音颤巍:“快……都让人出去找!” 杜玄赶来,神色敛紧道:“主子,我去瞧过了,那屋内燃了软骨散的香!” 苏羡背脊一寒,想起先头遇见的流民,除了昔日李宫令的党羽,便是蠢蠢欲动的显王,这些人冲着宓儿来的,究竟打的是什么算盘。 第三十章 别怕 天际微微泛白,四周马蹄声紧凑急促,苏羡一夜未阖眼,带着人马一路搜寻,幸好她先前多留了个心眼,在阿照香囊内多放了一味特殊香料。 杜玄在前头牵着狼犬辨别方向,双眸微凛道:“主子,方向直指州北。” 苏羡握着缰绳的手勒紧,倘若她没记错,这州北的地方官是方净亨,当年方净亨可是显王外祖父提拔起来的门生,怪不得能在她的眼皮底下将人带走,只怕他们一行人一踏进了镇上,就被人盯上了。 若是显王,那她断不会要宓儿的命,他要的是先帝最宠爱的云阳公主,在天下人面前指出当今圣上不是父皇钦定的大统人选。 可宓儿患了失忆症,别说那遗诏真假,只怕她连自己是金枝玉叶都不知情。 她面色渐沉:“都给我找仔细了,半点蛛丝马迹都不能漏过。” ———— 陆靖驱马紧跟着那辆马车,直到进了州北境地,那辆马车也没停下,而是径直入一处清冷偏僻的外庄上。 外庄里里外外守卫森严,入夜,屋内昏暗,只燃了一盏微黄的烛灯,阿照躺在床榻上,脑袋无比沉重,隐约听见外头有男子的议论声。 方净亨讨好道:“照您吩咐,已经将人劫来了,只是下官不明白,王爷好端端劫个女郎做什么?” 李霖抬高下巴:“王爷的事,你少打听,你只需记得若有朝一日成事了,少不了一家子的好处。” 方净亨点头哈腰,又问:“王爷让征召的兵队就快齐了,只是这银钱上我实在有些为难……” 李霖摆了摆手,眼底轻蔑:“知道了,我这次前来也是为这事,早就备好了,你随人下去领。” 方净亨闻言,满脸堆笑,“多谢大人。”话落,连忙拱手退下。 李霖又朝侍女吩咐:“去弄些吃的来。” 过了盏茶时分,屋内的人纤睫轻栗,强撑着睁开眼皮,阿照抬眼环顾四周,一片陌生,一颗心顿时戚了几息。 李霖端着一碗羹粥进屋,见她无力半撑起身子,他笑道:“公主中了软骨散,不必白费力气了。” 公主?阿照有点听不明白,她带着探究的意味看向他,怯生生道:“你是何人……为何要绑我?” 李霖放下瓷碗,侧眸对上小姑娘的视线时,有几分微愣,眼前的小姑娘肌肤细腻白皙,一双清眸流转间柔媚如波,叫人不由惊艳。 云阳长公主貌美的名声京中人人皆知,他也见过画像,可现下看来,倒真是传闻不如一见。 他定了定神,淡淡道:“公主这是明知故问。” 阿照真是一脸懵然,她转了转眼眸,又想从此人身上套些话出来,含糊道:“我离家已久,很多事情都记不得了。” 离家?李霖听着她的话,骤然失笑:“公主既要揣着明白装糊涂,那我也不介意替公主解解惑。” 他提步靠近,缓缓道:“公主携先帝诏出宫,受人谋害,流落民间,不知所踪,而昔日德行不端的太子殿下,却以一份不知真假的诏书继位。” 小姑娘听着美眸瞪大,此人说的话实在大逆不道,单拎哪一句出来都是诛灭九族的死罪。 李霖挑眉,沿着桌案坐下,漫不经心道:“话到这份上,不知公主想起来了没有。” 阿照闻言,顿时明白为何苏羡言语间对她的身份支支吾吾,回程这一路上更是多加遮掩,生怕有半分高调,惹人探细。 此人的话前半句可信,后半句却难说,多半是为了恐吓她,她细细思忖了会,加上方才隐约听见的话,猜测道:“所以你的主子是希望我将此事揭露开,好让有他起兵造反之名。” 李霖拍掌大笑:“公主果然聪颖。” 阿照凛眸看他:“倘如我说不呢?” 李霖轻笑一声,阴恻恻道:“公主又何必执拗,谁当皇帝,您不都是长公主吗?可要是不听我的,没了小命,只怕胜京那位没半刻便会昭告天下,称您是病逝,只要殿下乖乖听我的话,我向殿下保证,这件事对您百利而无一害。” 李霖的话叫人不寒而栗,阿照双手握拳,宛如身处冰窟,她从未想自己的身世竟这般不凡,甚至还牵扯进皇权争斗之中。 门蓦然被敲响,屋外传来守卫着急的通告声:“大人、大人出事了,人追进城了!” 屋内的李霖身子一顿,怎么可能,都已经到了州北,他这一路上连个处处小心,连个脚印都没留下,苏羡的人怎么还能寻来。 这公主一路昏睡,必定也是做不了手脚的,除非是…… 思及此,他乍然抬起眸,果然瞧见小姑娘身上挂着个香囊。 皇室里的人都惯爱用香,越是独特的香气,便越是容易辨人。 他抬手扯下香囊,置于鼻尖嗅了嗅后,气得丢掷在地:“来人,给我守着这里。” 屋外的脚步声急匆,阿照的手脚皆被绑住,动弹不得,她咬紧牙槽,从床榻上滚落而下时,脚上用力踢落屋内红木月牙桌摆着的瓷瓶。 瓷瓶忽地落地,四分五裂,小姑娘使劲挪动身子去够不远处的碎片。 手刚触及,房门倏忽“咯吱”一声被人推开,有人跨步入屋,她远远望见一深青色云锦嵌金线鞋面朝她而来。 阿照身子一振,正想抬首看清来人,肩膀处被人重重一击,她吃痛,整个人昏厥了过去。 ——— 外头一片慌乱,李霖命人去寻方净亨,又忙让人收拾好一切,准备带人离开,可过了一刻钟,半点消息都没有。 李霖一手执着剑,怒气汹汹:“人呢!” 侍卫一脸惶急,连忙禀明:“大人,方大人见事情败露,竟私自带兵离开了。” 话音甫落,门外的守卫着急忙慌跑了进来,拱手道:“大人,云华公主的人已经朝这个庄子而来了。” 李霖拧紧双拳,眼下不能再拖下去了,他先把人带走再说,“去,立刻带着人离开。” 侍卫应下,人还未跑进院子,屋内猝然一声猛烈撞响,像是烛灯坠地的声音。 关着阿照院子传来婢女的焦急喊声:“不、不好了,院子里着火了!” 众人仰头一望,那院子的方向火光烛天,半边漆黑的天际被照得盛亮。 李霖面色陡变,提起眼前侍卫的衣领,喝道:“一群混账东西!谁许你们放火的!” 侍卫身子颤颤巍巍,忙道:“不是、不是我们,没有大人的吩咐,我们怎么敢放火……” 那公主可是上头交代要找活着带回去的人,就算借他们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动了她的性命啊! 李霖手下泄力,松开那侍卫的衣襟,后退了一步,眼下他是半点胜算都没有。 一旁的侍卫急忙道:“大人,现在该如何是好,再不走,这庄子外头就要被长公主的人围堵住了。” 李霖下颌紧绷,气得浑身发颤,他闭上眸无力道:“立刻让人撤走,还有……上下都务必给我处理干净了,不许留下半点痕迹!” ——— 陆靖盯着外庄,见方净亨火急火燎地带兵跑路,打探的士兵不断的来回传话,便猜到知苏羡定已经追到了州北。 庄子内混乱不堪,众人都只顾着逃跑,他翻墙而进,小心翼翼地避开众人。 一踏进院子,远远望见一屋子往外冒着熊熊烈火,他眼眸敛紧,想都不敢想,大步冲进火海中。 阿照被人捆在塌几上,双目紧阖,滚滚浓烟随着寒风不断地灌入鼻腔,她难受的呛了两声,用力支开厚重的眼皮,发现四周火光跳跃。 小姑娘咬牙动了动身子,发现自己双手被绑紧,软骨散的药效还在身体内,她意识混沌,浑身上下使不出半点力气,只得眼睁睁看着火星子慢慢朝自己吞噬而来。 屋内的桌案、椅子、屏风皆在摇摇欲坠,她几欲支撑不住,眼皮将要阖上之际,一颀长挺拔的身影突然闯了她的视线。 “啪”的一声,房梁猛然坍塌而下,她半张着眸,火光影影绰绰间,那高大身影不带半分犹豫朝她扑向而来,小姑娘的腰身被掐住,整个人都纳入一个温热宽大的怀中。 一股浓厚的血腥味在空中不断蔓延开来,周遭漆黑一片,她隐约听见男人咬牙哼唧了一声。 察觉到怀里那具柔软的身子在微微抖颤,陆靖抚拍她微凉的背,哑道:“别怕。” 阿照闻着男人熟悉清冽的檀香气,那股惶恐不安情绪渐渐被平复,她求生般紧紧攥住他月白色的衣袍。 火势越来越大,陆靖将人揽在怀中打横抱起。 她的意识逐渐不清,对周遭的一切失感,恍惚间只听见男人在她耳畔边轻柔道:“阿照,你别睡……你千万别睡……”声音极轻,是她从未听过的温柔。 男人的面庞轮廓很熟悉,她想看清他的脸,眼睛微睁开一条缝隙,可视线之处一片模糊。 须臾,沉沉的困意袭来,小姑娘攥紧他的衣袍的手松开,倒在他怀中昏睡过去。 等苏羡的人闯进来时,李霖一干人已经不知去向。 院中四下狼藉,空气中充斥着刺鼻的糊焦味,一眼望去,屋顶上往外冒着火。 苏羡阔步刚奔进院子,瞪大了双眸,胸腔顿时寒颤不停。 竹秋生怕苏羡冲进去,忙一把将人抓住,“主子,太危险了,您不能进去啊!” 苏羡浑身不可抑制地轻颤,声嘶力竭喊道:“宓儿!” “快、快,让人救火……让人救火!” 第三十一章 追妻 “快让人救火!”苏羡颤着身子大喊。 院内乱哄哄的一片, 侍卫连忙往着火处泼水,可火浪不断卷席而来,房屋轰的一声倒塌而下。 苏羡四肢百骸顿住, 整张脸惨白如纸, 电光火石之间,陆靖抱着阿照从火海中冲了出来。 苏羡眼中闪过惊愕,高悬的心缓缓落下,连忙止住哭意奔上前去,“宓儿……” 抱着小姑娘的陆靖早已体力透支, 他强撑着膝盖一弯, 将怀中的人交到苏羡手上,气息微弱道:“顾好她。” 苏羡扶稳阿照,一抬眸,注意到陆靖后背一大片骇人的伤口,飞扬的衣袂染着鲜红血迹,她心口一紧:“来人、来人……快找郎中来!” ———— 等阿照醒来已是两日后,窗外黑幕星河, 夜色微微冷凉,屋内暖炉烧起, 发出细微响动。 阿照躺在床榻上额间密汗, 喉间干渴难耐,迫切地需要水源,她身子刚一翻动,屋内守着的人立刻惊醒。 “宓儿……”苏羡端了杯水小心翼翼地喂她喝下。 浑浑噩噩间, 涩干的喉间被温水润过, 她缓缓睁开了眸, 软糯低唤了一声:“阿姐。” 苏羡眼眶红了又红, 松了一口气,连连道:“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陆靖将她护得很好,阿照身上除了手腕上被绳索捆后留下的伤痕,其余无半点外伤,郎中诊断后道她是在大火中吸入过多的浓烟这才昏倒的,若能醒来便无大碍。 阿照环顾四周,脑袋仍是胀痛,她揉了揉发间问道:“阿姐,这是哪里?我为何会在这?” 苏羡替她拢掖了下被角,回道:“在州北的一处客栈内,不过这儿还是不大安全,我想着待你身子好些了,我们再启程离开。” 看着阿照一张小脸毫无血色,俨然一副还没醒然过来的模样,她忧心忡忡,面色紧凝道:“宓儿,你的身份,阿姐并非有意瞒你,只是……现下朝中局势微妙,我是生怕有半分的闪失。” 阿照淡淡一笑,苍白的唇动了动:“我知道的,阿姐这样做,必定是有阿姐的道理,我信阿姐。” 苏羡轻抚了抚她的墨发,端起桌前的药汤:“不说了,你先将药喝了。” 她点了点头,视线落到窗外浓厚迷蒙的月色上,忽地一恍惚,眼前浮现了火海之中男人长身如鹤的身影。 她撑于塌上的手微微后收紧,低问:“对了阿姐,我是如何被救出来的。” 苏羡眼睑半敛,默了几息,话到喉梗间又转了个弯,避重就轻道:“没想到那群歹人竟敢放火,幸好靠着你身上香囊气味的指引,我们这才及时赶到。” 苏羡确实想不明白,显王没道理要宓儿的命,那放火之人是有意设局嫁祸,要是宓儿真的在州北出了什么事,她绝不可能善罢甘休的,若她要报复,首当其冲的就是劫走宓儿的人。 阿照羽睫低覆着轻颤,眼底投下一小片阴影,本想开口问自己好似见到了一个人,可转念又觉得实在不可能。 苏羡见她眼神涣散,眼底笼罩着一层忧郁之色:“你别想太多,先好好睡一觉,休息好了,我们再回胜京。” 阿照低声应是,重新躺回榻上。 少顷,苏羡从屋内出来,轻阖上了门。 竹秋和郎中正好从隔间走出来,见苏羡靠近,她忙道:“主子,人还未醒来。” 苏羡朝竹秋递了眼色,示意她到别处回话。 几人入了另一间厢房,苏羡仰起下巴,问道:“人怎么样,可有性命之忧?” 郎中抚须,缓缓回道:“这公子身上的伤得可不轻,一时半会恐醒不来了,幸而无伤中要害,但总归需静心养些时日方好。” 苏羡缓缓泄下一气,温道:“劳烦郎中尽力医治,不拘多珍贵的药材,务必将人治好。” 待郎中走后,竹秋问道:“这人一直不醒也不是个法子,主子打算如何处置?” 苏羡舒了舒拢紧的眉心,心绪微动,那日的大火,她至今想来仍心有余悸,旁的阴谋诡计尚且不论,这陆靖到底是冒死救出了宓儿。 这份恩情确实欠下了,可饶是如此,在她眼中陆靖这混账羔子也配不上她金娇玉贵的妹妹。 归京在即,她实在不想再多生枝节,更何况这州北显王的眼线太多,实在不宜久留。 苏羡眼帘低垂,吩咐道:“州北不能再留了,你准备一下,将马车铺上几层厚厚的被褥,车窗再用牛皮纸封一半,免得大风灌进,明日我们便启程离开,至于陆靖……” 她思忖了一会,沉吟道:“你让人去把和陆靖一同追来的同伙引来。” 有人照看他,待他醒来,她们早已离开州北,届时陆靖再想做些什么也难。 翌日天盛亮,苏羡一行人便着急起行,竹秋扶着阿照出了房门。 外头寒风卷过,厚雪压枝,阿照一跨过门槛便拢了拢身上天青色的外氅。 竹秋递了个手炉过来,低道:“姑娘这外头冷,我们走快些吧。” 阿照点了点头,刚越过廊子出去时,听见隔壁房间传来一声瓷器掉落的响动。 屋内为陆靖看诊的郎中,不小心碰倒了屋内杯盏。 阿照听见声音,皱了皱眉梢,下意识往紧闭的房门望了一眼,“那里头……” 竹秋见她看向那处,面上掠过几分不自然,急忙道:“姑娘,主子在外头等着呢,我们走吧。” 她收回目光,回了一声:“好。” ———— 崔大状收到苏羡派人递去的消息,起初还不信,后那人又拿出了陆靖一小块衣袍,他这才立马往州北赶,等他按照信上的位置赶到客栈时,阿照一行人已经出了城。 已是午时,骄阳正烈,一束柔光透过床前的纱幔打在陆靖身上,却带不进半分和煦,他困于梦境中,眉头紧锁。 梦中,小姑娘垂首低笑,乌发如瀑布般垂于细腰间,容色娇艳,灿若朝霞,宛如天边的神女,容不得凡尘间半点亵渎。 他抬手想去触摸少女洁白如玉的面庞,“啪”的一声,他的手被小姑娘一掌拍开,阿照神情淡漠,红唇微张道:“陆靖,你放肆!” 躺在塌上的人指腹微微一动,倏忽睁开了眸,眼底里一片化不开的浓雾。 崔大状见他醒了,忙扶着他起来,“陆兄弟,你好端端的,怎的伤得这般严重。” 陆靖一张脸苍白,黑眸沉戾,面上隐含病态,握住崔大状的手,问:“她人呢?” 崔大状立刻明白他这问的是陆家娘子,可他收到的信里,只简短的说了陆靖身受重伤,如今在州北的客栈中,半句也没提陆家娘子的事。 他的手被陆靖攥得通红,着急道:“我不知道啊!是有人递了信给我,我才找到这儿来的,来时就没见着陆家娘子。” 陆靖怔愣了片刻,下一息他咬紧牙关,掀开衾被忙起身出去。 崔大状惊然,忙紧跟上:“陆兄,你身上的伤还未好!” 这处,马车徐徐起行,轻碾过地上摇晃的树影。 马车内,许是起得早阿照面上有几分疲累,见她掩唇咳了两声,苏羡忙递过茶盏,“宓儿,要是累了,就先小憩一会,等到了落脚处,阿姐再叫你起来。” 阿照点了点首,盖着软毯子,靠在车壁上缓缓阖上了双眸。 苏羡朝外吩咐了一声,马车速度渐缓。 陆靖紧握缰绳,挥鞭催马,一路疾行,至黄昏日落,总算将要追上。 骑马护在后头的杜玄,见陆靖正往这处策马追来,面色一变,忙驱马朝轿子靠近,低声唤了一声:“主子。” 车内的苏羡听见动静,揭开车幔一角,伸出脑袋,“怎么了?” 杜玄朝后往了一眼,苏羡随着他的目光往后瞭望,登时撑大美眸。 第三十二章 伤情 漫天余晖从云层洒下, 照亮男人清俊的容貌,一人一马身姿映衬在地面上,影子拉得弧长, 陆靖不断正催马朝这处追赶。 苏羡看着将要追上的人, 面色沉凝问道:“我们这是到哪了?” “回主子,前面就到下一个关口了。”杜玄轻声道。 她敛眸,望了一眼身边双眸阖紧的阿照,纤白的皓腕从帘幔伸出,递给杜玄一枚令牌, 面色肃然道:“知道怎么做吗?” 杜玄会意, 低道:“主子放心,属下知道。” 苏羡喟叹一息,小声道:“小心些,别伤了他性命。” 杜玄应下后,双腿夹紧马腹,急速策马朝城门而去。 车轱辘滚动的速度加快,马车风驰电掣般入了城, 杜玄事先一步到达城门,他手上高扬令牌, 喊道:“朝廷办案, 速关城门!” “速关城门!” 城门守卫得令,使劲推着门阖上。 不远处的陆靖见状,心口一滞,他加紧扬鞭催马, 眼看只剩几步之遥时, 城门“轰隆”一声, 疾速闭合。 杜玄不知何时快步上了城楼, 他手执弓箭,双眸微眯,对准了陆靖所在的方向。 下一刻,冷箭直扎马啼,骏马前蹄一仰,吃痛而轰然倒下,马背上的人也跟着摔落在地。 跟在后头的崔大状远远望见陆靖坠马而落,双眸惊然,连忙从吁马停下,“陆兄弟!” 崔大状将陆靖扶起时,眼见他后背的伤口裂开,殷红的血汩汩流出,格外的触目惊心。 陆靖捂着生疼的胸口,颔首看向那道城门,唇角上挑,蓦地轻笑了一声。 外头巨大的响动,将马车内的人吵醒,阿照她面带娇慵,揉了揉惺忪的眼眸:“阿姐,外头怎么了?” 苏羡连忙合上车幔,目光闪烁道:“无事,外头风大了些,你继续睡。” 小姑娘不知怎的胸口一阵发闷,身上的困意也跟着消褪了一大半。 她揉了揉胸口,抬手挑开车幔一角,透过一道缝隙往回凝望,周遭的景物不断地变远缩小,她望着紧闭的城门,眉尖微微一蹙。 ———— 客栈内烛火轻曳,摘窗半敞,郎中看着骇人的伤口摇了摇头:“公子这伤,实在是经不起折腾了。” 崔大状也跟着叹息,送郎中出去后又道:“陆兄万要珍摄些才好,一切都等伤养好了再说。” 他从前是真看不出来,素来倨傲冷峻的陆靖也会为了个小娘子伤情成这样。 陆靖默怔了半刻后,薄唇轻启道:“帮我雇辆车,我要回邕州。” 崔大状摸不着头脑,疑道:“回邕州做什么,陆兄原本不是打算北上参加科考的吗?” 话音甫落,崔大状连忙噤声不语,自他来寻陆靖告知他娘子之事,便一连折腾了数日,今年的会试本就提前,就算陆靖现下连夜启程,快马加鞭,恐也难以在会试前赶到胜京,这一趟当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思及此,崔大状暗自打量他,陪陆靖追妻这一路,他算是看明白了,陆靖这是人在身旁时,不知何为珍惜,现下这人离开了,方才知追悔莫及。 只是他眼下这副模样,还得看开些才好,又思及他的伤,崔大状道:“可你这身子,不宜连夜奔波,要不再多养几日。” 他神色紧绷,声线清冷:“不必,明日就走。” 崔大状心想,陆靖既执意要回去,不留在这触景伤情也好,点头道:“成,在这州北人生地不熟的,早些回去护养着身子也好,我这就去办,你早些歇息。” 崔大状说完,出了房门。 屋内陆靖咳了两声,望着窗外浓厚的夜色,双拳紧握,青筋暴起。 室内一片寂静,他忽而喃喃了一声:“就这么憎恶我吗?”走的时候,头也不回,就连在梦中也对他疾言厉色。 阿照,你心里可曾有我? ———— 一眨眼四日后,陆靖的马车回了邕州陆府,他还未踏进府门中,便正好撞上了从扬州赶回来的钟家夫妇。 钟楚誉手执画轴,急忙道:“明昶我有些要紧话要同你说,事关你家夫人的身世,弟妹呢,可在府中,你快喊上她,我们一同说。” 钟楚誉说得飞快,气都不带喘一息,可陆靖面色泰然自若,毫无血色的唇轻启:“不必了,我都知道。” 站在一旁的崔大壮闻言,生怕抵触陆靖,忙将钟楚誉拉开,“钟郎君回程一路上辛苦了,随我入屋喝盏茶先,别的话我们迟些再说。” 钟楚誉一脸着急,甩过崔大壮的手,忙将手中的画轴展开给陆靖看,“这事可迟不得,明昶你快瞧瞧,这画像上的人可是弟妹。” 陆靖垂眸低望,心口顿时一窒。 画上的少女身穿一袭海棠花纹红绫宫裙,眉眼秾丽,琼鼻朱唇,楚楚娇弱的身姿站在花树下,美眸弯弯,这副容色,大抵世间上没有男子能不动心。 钟楚誉朝他凑近,压低声音道:“这画像上的人可是公主府里要找的,你家夫人的身份……着实讳莫如深了些。” 他望着画,失神了片刻,抬起头克制地将目光移开,淡淡道:“她已经走了。” “什么?”钟楚誉惊诧。 还没等他问清楚情况,陆靖已经抬脚往屋内而去。 钟楚誉正望着远去的背影一头雾水,陆靖走了不到一会,整个身子骤然向下倾倒。 众人吓了一跳,连忙跑上前扶住他,这才发现陆靖薄唇发白,身子烧得滚烫。 钟楚誉急道:“明昶,这是怎么了!” 崔大壮连连叹气,陆靖本就伤得不轻,加上连夜马不停蹄地赶回邕州,这一趟下来人早已到了强弩之末。 ———— 阿照一行人往北处行驶了将近半个月之久,方到胜京城外。 苏羡掀开车幔的一角,接过竹秋递过来的糕饼,问道:“前面便是伽安寺了吧?” 竹秋回道:“是的,主子一连行了数日,要不在寺内歇一晚,明日再启程。” 苏羡本也有此意,她离京出发前,曾在伽安寺祈求佛祖保佑她能早日找回宓儿,眼下安然而归,该来还愿才是。 她点点头:“好,不过虽在皇都脚下,还是得照旧小心些。” 竹秋应下,马车朝伽安寺而去。 马车行驶至戌时四刻,停在了朱红色大门口外,神圣的敲钵声响彻。 阿照下了马车,望着眼前的大门,脑海中骤然闪过一些零碎的片段。 慈眉善目的老人、诵经的法师以及庄严神圣的佛堂。 小姑娘微愣怔了片刻,嘴唇蠕动:“阿姐,我从前是否来这儿?” 第三十三章 本心 苏羡温笑道:“岂止来过, 你打小身子弱,母后又走得早,皇祖母怕宫人照顾不周, 便把你接过去养了一段时日, 皇祖母平日里最喜欢听圣僧讲读经文,你自小也跟着听,久而久之,也就成了习惯,自皇祖母过世后, 你每隔一段时日都要来伽安寺礼佛听经, 这些你都不记得了?” 阿照一怔,抬手摁了摁脑袋:“阿姐,我记不清了。” 苏羡拍了拍她的肩,宽慰道:“不急,总会想起来,我们先进去。” 两人提着裙摆拾阶而上,寺内香火鼎盛, 有不少前来礼佛的信徒。 因她们今日身着便服,未乘皇家轿辇, 新入寺知客僧并不识两人的身份, 便一路领着两人往大殿而去。 杜玄和一众护卫停在殿外等侯,苏羡越过长廊时,迎面走来一身着深青儒衫,相貌出众的清雅郎君, 苏羡侧身斜过, 抬眸间不经意与其视线相触。 入了殿内, 苏羡朝竹秋递了个神色, 竹秋会意,投了香火钱,又附耳朝小师傅交代两句,小师傅点了点头,出了殿内。 阿照与苏羡跪于蒲团上,双手合十,闭眼虔诚跪拜。 待两人起来,已有别的香客陆续入殿礼佛,那位出去的小师傅也已经回来。 他笑道:“禅净圣僧正要讲读经文,还请两位香客随我入偏殿。” 阿照刚跨过门槛出殿,迎面一位束发的小郎君与她擦肩相撞。 小姑娘脚下趔趄,险些被宽大的裙摆绊倒,藏于腰间的铜钱掉落砸下,发出一声清脆的落地声,滚落至一双黑缎鞋面前。 后头的苏羡赶忙扶住她的手臂,“宓儿。” 那小郎君一脸慌张,低声致歉:“对不住了……” 话罢,人便一脸着急往外跑。 阿照觉得腰间一空,神色紧张:“我的香囊呢。” 苏羡通透的明眸一凛,见那位小郎君正要跑出去,眼疾手快地将手上的珊瑚指环掷了出去。 跑了几步的小郎君“啊”了一声,膝盖朝地,摔在了地上。 苏羡上前,从他手上抢过素青色的香囊,雪颈微昂,“小小年纪不学好,竟学人干这种勾当。” 小郎君见状,连忙磕头跪地:“贵人饶命,我实在是饿得不成了。” 这一动静引来寺内不少人聚集的目光,阿照接过苏羡递过来的香囊,忙扯了扯她的袖口,“阿姐算了。” 见那小郎君哭得快断气,苏羡半蹲下身子与他道:“小弟弟,你可知按我朝律法,窃取钱财处何种刑罚?” 小郎君不解其意,懵懵然地晃了晃脑袋。 苏羡柳眉轻挑,续道:“轻者处鞭刑或黥刑,重者处流放或绞刑。”她声音低柔,可这话一字一句都骇人得很。 小郎君被唬得面色惊变,忙道:“求、求姑娘别将我送进官府,我家中还有幼弟要养。” 苏羡温了语气:“你有手有脚,若要谋生,买卖跑腿,茶肆伙计有何不能做的,若再有下次,我必报官府,知道了吗?” 他叩头泣声:“我、我知错了,再也不敢了。” 阿照低道:“还不快走。” 小郎君连忙落荒而逃。 阿照将香囊重新系回腰间时,指腹触及腰封,发现身上的铜钱早已不翼而飞。 她精神一振,“阿姐,我的铜钱掉了……” 苏羡见她眼底一片慌张,忙道:“来人,快帮忙找。” 不远处的男人指尖摩挲着那枚铜钱纹理,眸色深沉:“姑娘是在找这个吗?” 阿照抬眸,望见一面容清逸的男子手中高扬着一枚铜钱。 阿照屈膝福了福身,伸出手去接:“多谢。” 随祯并未将铜钱递还,只打量着眼前的人,迟疑问道:“这东西是姑娘的?” 阿照点头,软糯道:“是我的,公子能还给我吗?” 随祯目露探究,碍于众目睽睽下,他未有发作,只将铜钱递还。 阿照接过,又道了一声谢,便随苏羡入了偏殿。 随祯望着远去的两人,眼底笼罩着暮霭沉色,一片凛冽,待他起身欲走,不经意间望见地上躺着枚珊瑚宝石指环。 偏殿内,一身着茶褐色袈裟的圣僧手捧经书,正静坐着等候。 小师傅将两人引入殿内,方退了出去。 禅净抬眸,看着入殿的娇影,眸中闪过一丝喜色,他上前合掌辑礼:“多日未见,公主一切可好。” 眼前的圣僧面容俊逸,神情清和。 阿照眼中弥漫着清疏陌生,眨了眨眸:“都好,我与圣僧从前认识?” 禅净顿了顿,捻着佛珠的手握紧了一分,“殿下不识禅净?” 苏羡解释道:“宓儿早前受过伤,往事大多不记得了。” 禅净这方明白,温笑宴宴道:“诸事无常,福祸相依,可忘却往日烦心事,何尝不是离苦得乐,殿下请坐,让禅净为殿下讲诵经文。” 阿照弯眸点了点头。 ———— 夜幕悄然来临,月色昏沉朦胧,院子内的翠竹摇晃,寒风掠过,瑶塘池面漾起一片粼粼波光。 偏殿这厢,禅净阖上经文,问道:“殿下还听吗?” 苏羡素来耐不下性子,一刻钟前早已起身出去。 阿照眼睑半敛,忽而道:“我有些话想请圣僧为我解惑。” 禅净低道:“殿下请说。” 她眉心舒了舒,踟蹰了一会儿道:“我迷失的这段时日,得一人相救,他待我算不得不好,但也寡漠冷情,起初我并不在意,无助时身心皆依赖于他,后来却舍了依赖,又生出些旁的情愫,这么久以来,我总是分辨不明,对他究竟是贪恋风月还是为了以报恩情。” 禅净略一抬眸,睨了眼跃于烛火前娴静的娇靥,俄而后语调悠缓道:“凡事因缘而起,而所结之果却因人而异,最重要的在于殿下是否能自识本心,若愿放下,不必求法,一切可解,殿下可问问内心,他待殿下如何,而这羁绊又当真有这么深吗?” 阿照默然,脑袋中浮现往昔两人相处的画面,喃喃:“自识本心就可以了吗?” “自然,若放下不念,一切皆是过眼云烟,这俗世虚幻不实,殿下切莫自苦。”他声音缥缈幽沉,如同平静无波的湖面,让人心中渐渐安定下来。 阿照愣了片刻,唇间溢笑:“我明白了,多谢大师提点。” 竹秋跟着苏羡在院内转了一圈,苏羡一脸娇慵道:“时候不早了,你去厨房要些斋饭,我去寻宓儿。” 竹秋点头,往后院的厨房去了。 苏羡正打算回偏殿寻阿照,见长廊上只点了一盏油灯,昏昏暗暗间她瞥见一挺拔的身影躲在拐角处行迹鬼祟,似在偷窥。 她敛了敛眸,紧握腰间佩剑,如今已到了闭寺的时点,怎还会有人在此逗留,更何况院子外有她的人守着,应当连只苍蝇都飞不进才是。 那人似听见脚步声,转身阔步朝外而去。 苏羡拢眉,拔出剑鞘,快步追了上去。 她将剑对准男人的背脊,娇喝一声:“你是何人派来的!” 随祯侧身躲过锋刃后,拔腿跑了几步,苏羡一个飞跃上前,紧追到瑶塘边,电光石火间,她举起剑直直抵了过去。 随祯看着眼前步步紧逼而来的人,犹豫了一瞬,聚拢内力的掌心松泄,他站在原地没动,任由锋刃刺中他的胸膛。 苏羡看着鲜红的血透过外袍渗了出来,一双桃花眸瞪大,吓得手中的剑摔落地面:“你、你竟不会武功!” 话音甫落,随祯拧眉,身子骤然朝后而坠,苏羡面色闪过惊然,连忙伸手想将人拽回来。 谁知刚攥住他的衣带,脚上被瑶塘边石子绊住,身子不受控地朝下倒,随着男人一同掉进了冰冷的池水中。 一双身影落水,清澈沉寂的湖面“扑通”一声,水花四溅。 第三十四章 回宫 朔风拂过, 院中的竹翠颤巍着七零八落,池水寒冽宛如刀剐,苏羡不会凫水, 蹬着腿, 扑腾着双臂,挣扎着浮出水面呼救。 倏忽,一股清冽的气息朝她游近,她腰上一紧,不盈一握的柳腰被人紧攥住。 屋内的阿照听见外头的动静, 握着茶盏的手一顿, 侧目道:“外头是什么声音,好似有人在呼救。” 一声熟悉的娇声传来,阿照登时诧然,连忙提起襦裙,一路小跑至院中。 只是刚至院中,远远便瞧见一男子揽抱着苏羡,从池中爬起来。 两人狼狈至极, 全身湿透。 苏羡被池水呛得眼角嵌红,眸含水波, 如织的乌发散乱, 贴于耳鬓前,身上的衣裙湿透,紧贴着肌肤,将窈窕曼妙的身姿勾勒个遍。 而随祯这处也没好到哪去, 修长的身段显现, 肩宽窄腰, 胸前的伤口沾水后晕染开来, 深青色儒衫一大片都成了红紫。 小姑娘美眸惊颤,双唇微张:“阿姐……快来人呐!” 阿照顾不得怎么回事,连忙褪下自己的外氅,裹到苏羡身上。 正从厨房回来的竹秋见到这场面,吓得手中的食盒当场落地。 禅净跟在阿照后头出来,忙道:“这池水冰冷,小心寒气入体,快先将人送进后院厢房再说。” 一阵兵荒马乱过后,厢房内苏羡换过衣裳,正半倚靠在榻上,一张小脸如雪缎般微白。 屋内的炭火冒着热气,烛火交错摇曳,阿照心口仍带余悸:“竹秋,再去煮碗姜汤来。” 竹秋应下出去,阿照提着绢帕,替苏羡拭了拭额头上的冷汗,“还难受吗?阿姐好好的,怎么会掉进池子里头去。” 苏羡打了个喷嚏,绛唇轻启:“那男子呢?” 阿照想起那男子身上的伤,不禁瞥了眼地上沾着血迹的剑锋,摇了摇头:“伤得不轻,我已让人去请了郎中。” 话罢,杜玄打探完消息,叩了叩门:“主子。” 听见敲门声,阿照放下手中的帕子,起身去开门。 苏羡神色肃穆,问道:“可都查明了?” 杜玄跨步进屋,低着头道:“那男子身份不明,只查出是远道而来的香客,为何会出现在院中,方才属下细细盘问了一番,说是丢了东西,所以才翻墙入院寻找。” 杜玄说着,从身上掏出一枚玉牌,“这是属下在院中找到,应当是那郎君的丢失之物。” 苏羡接过,置于烛火前端详,色泽白润,上头还雕刻着螭龙图案,是为上品,饶是家世显赫的郎君也不可能查不出身份,莫非他只是一介商贾。 阿照想都没想道:“阿姐,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苏羡狐疑道:“若是真的误会,那为何他一见我便跑?”可要是那男子居心不良,却是没道理救她上来。 难道是自己一开始便气势汹汹,这吓得他转身就跑,又或因上回宓儿出事,自己便草木皆兵了些。 苏羡喟了一声,将玉牌递给杜玄:“还回去,再派人多留意着,若无可疑之处也就罢了。” 杜玄点头,正要退下去。 “等等。”阿照将人喊住。 她思忖一会,眉目清冷:“此事可有旁人瞧见?” 杜玄自然知道是什么意思,公主与一陌生郎君同时落水,这传出去,于公主名声有碍,要是旁的也就算了,只怕那些言官的口诛笔伐。 “您放心,院外都是公主府的人,此事仅有寺中几位僧人知晓,属下也都一一打过招呼了。” 杜玄回道。 阿照点了点头,拂袖示意他下去。 ———— 经此一遭,苏羡更不愿在伽安寺多呆,翌日清晨,她们的马车便入了皇都,一路朝宫门而去。 苏羡的令牌一扬起,宫门缓缓开钥,公主回宫的消息立刻传了个遍。 阿照揭开帘幔,瞭目而望,四下雕梁画栋,红墙黄瓦,一座座宫邸富丽堂皇,望着眼前的景象,她骤觉头皮发麻,脑壳一阵疼痛。 她抬手抵额缓了一息,苏羡忙道:“宓儿,你又犯头疾了?” 生怕苏羡担忧,她展了下嘴角,“无事,许是一路颠簸,一会便好了。” 弘安殿内,魏元帝正与沈皇后对弈。 沈皇后捡了颗黑子落下,笑意盈盈道:“陛下好些时候都未去上书房了,庆临近来长进了不少,昨个的文章得了太傅的称赞,正念叨着没给父皇瞧瞧呢。” 魏元帝笑了笑:“是吗?朕近来忙,待朕得空了召太傅一问,不会叫庆临觉得父皇冷落了他。” 沈皇后嘴角一抽,陛下近半月都宿在惠妃那儿,她是半点空子也钻不上。 她挑了挑眉,又想说什么,正好外头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宫令一脸紧张入殿:“禀告陛下,两位长公主回宫了。” 沈皇后握着棋子的手一顿,面上掠过一瞬的慌张,这都九死一生了,竟还能回来。 魏元帝面上扬过片刻的惊诧后笑道:“快……快将两位公主请入殿中。” 一刻钟后,两人入了殿中。 阿照看着眼前明黄色龙袍的男子敛衽行礼,她入宫前,苏羡与她说过,父皇宾天,继位的是太子苏偃,也正是如今的魏元帝。 魏元帝乃先帝二子,今年已是三十又六。 魏元帝目光落在幺妹身上,不禁想起那日前去拢州送诏,浑身是血的婢女,他心绪微动:“十一妹瘦了不少,这些时日过得可还好?” 阿照莞尔:“多谢陛下关怀,一切都好。” 沈后这时笑着从珠帘之内走了出来,“回来便好,云阳这些日子定吃了不少苦头。” 阿照定眼望去,出来的女子面容雍贵,头上戴着镂金攒珠凤冠,她朝女子福了福身。 沈后牵起阿照的手,故作亲近:“确是瘦了不少,该好好补补身子才好,索性到我殿中住几日,我好让宫人为公主安排食补。” 她满脸溢笑,等着小姑娘接招,谁知阿照退了一步道:“恕云阳失礼,云阳曾受过伤,往事有些记不得了。” 此话一出,沈后面露疑窦,魏元帝更是听得一怔。 一旁的苏羡面色如常:“宓儿体弱,一路奔波,身子有些吃不消,待他日再与皇后娘娘叙旧。” 没等沈后开口,苏羡拉着阿照朝两人屈膝行礼,辞话退下。 待两人离开,原本还将信将疑的沈后微微提了提唇角。 ———— 邕州陆府,陆靖整整昏了十日都未醒,眼前迷茫一片,大脑朦胧恍惚之际,他仿佛又梦见了上辈子。 (前世) 这日早朝散后,几位大人从殿中迈步而出,经过人迹寥寥的甬道时,有人低声耳语:“听说了没,陛下近来有意为长公主择婿。” 原本走在陆靖身旁的裴正好奇凑近:“哪位长公主?” 谏议大夫孙致道:“还能是哪位,自是最受宠的云阳长公主。” 裴正狐疑道:“不是说皇后母家的沈六郎对公主有意,时不时寻由头往公主府里头送哪送这的。” 孙致嗤笑道:“一家有女百家求,更何况云阳公主那般品貌,这世间愿尚公主的,多得如同过江之鲫,除了沈家,这曹国公府、永安侯府,何人不想攀这香饽饽。” 这若旁的公主也就罢了,云阳公主外祖家势大,崔家驻守边境,虽不在京中,可在朝中的话语权却不小。 几人正说着,工部侍郎插话了一句:“照我看,公主只喜欢俊俏的,你们就没听说过,公主近来时常召伽安寺的圣僧入府诵经的事。” 孙致闻言,立刻板脸道:“这这……这成何体统!虽是出家人,可总归男女大防,我明日定要上书劝谏。” 几人浑然不知,这些话一字一句都戳中了某人的心肺管子,一旁的陆靖周身被阴翳笼罩,眸色由明转暗,他想都没想阔步而去。 裴正一转头,见陆靖疾步而去,连忙小跑跟上:“陆大人着急上哪去?” 阿照回京后,未居住宫中,而是搬进了公主府与苏羡同住。 公主府内,隔着百骏屏风,阿照提盏浅啜了一口,“过两日便是皇祖母的忌日,皇祖母生前喜静,我想在伽安寺单独办一场超度法会,届时有劳圣僧相助。” 禅净双手合十:“公主客气了。” 两人正说着话这时,外头忽的一阵吵闹,陆靖带着官兵入了公主府。 夏诗急忙而来:“主子,外头来了大理寺的人,说公主府中入了盗贼,前来捉拿。” 小姑娘心中警铃大作,赫然起身,往前厅而去。 阿照一入前厅,便见到男人身着绯红色的官袍,背着手,神色肃穆的矗立在厅内。 小姑娘面含薄怒,讥道:“陆大人这架势,是想抄了公主府不成?” 陆靖看了眼站在屋外芝兰隽秀的圣僧,面色阴沉,眸色锐利。 沈六郎、周旭昌、再到眼前的出家人,一个个前仆后继,阿照啊,你可真是好本事。 他略一拱手:“宫中失窃一案,本官怀疑是两日前入宫的僧人所为,还请公主允我将人带走。” 阿照身子微僵,冷道:“无凭无据,本公主为何要信你。” 陆靖抬手,立刻有官兵搬出了证物,“这一箱子珠宝,便是伽安寺后院找到的。” 阿照敛眸,“这绝无可能,大师人品端正,不可能做行窃之事。” 陆靖轻笑,朝她逼近了一步,眼前高大颀长的身体倏忽将她拥拢住,他咬着牙关,沉哑着嗓音:“殿下两耳不闻窗外,就当真不知外头的闲言碎语么?” 看着眼前黑泠淬冰的深眸,阿照吓得一时失了神:“你、陆靖,你究竟想做什么?” 第三十五章 寒霜 他切齿轻晒, 咄咄逼人:“这么护着他,难不成公主同他也有些见不得人的私情。”男人恶狠狠地溢出这话,后半句带着满腔怒火, 尾音咬得极重。 阿照紧咬娇红欲滴的唇畔, 一脸忿忿。 她这辈子,与何人曾有过首尾,他陆靖最是清楚不过。 男人话里话外,无非是在告诉她,这世间人言可畏, 倘若她今日真敢一力保下禅净, 明日有关她的韵事便会不胫而走,闹得满京皆知。 屋外的禅净神情坦荡,字正腔圆道:“公道自在人心,公主不必为我忧心,贫僧随陆大人走一趟便是了。” 陆靖仰起下颌,锋利的眉骨清晰分明:“来人,将人带走!” 须臾过后, 脚步声远去,厅内一时沉寂无声, 小姑娘美眸低覆, 捻着帕子的指节微微发白。 陆靖睨向她的那刻,心脏沉跌,宛如从万丈悬崖坠落。 小姑娘眼角薄红,浓睫轻颤, 那双清凌的眸隐约间泛起了薄雾。 男人抬手, 修长的指腹快要触及小姑娘面庞时, 一滴晶莹的泪珠落在他的手背上, 烫得他身子猛然一顿。 阿照偏头躲过他的手,瞥了他一眼:“这算什么,陆靖,你觉得我很好欺负是吗?” 这一眼叫陆靖心底深处掠过慌乱,不断变本加厉的扩张。 他手背上青筋凸现,一副公正无私的倨傲模样:“公主不必担心,大理寺照例询查罢了,若能洗清嫌疑,自会放人。” 两人昔日的那些事在阿照脑海中走马观灯般一一掠过,她蓦然冷声开口:“陆靖,你确是对我有恩,可我自认并无对你不住,你为何非要一而再再而三找我的不痛快。” 陆靖自嘲一笑,自己日思夜想的人,连个眼神都吝啬于他,却在这为了不相干的男人与他红了眼睛,究竟是谁找谁的不痛快。 他眸含愠色,似笑非笑:“因为公主,我无故没了妻,我为了什么,公主难道不知情么。” 他朝小姑娘步步走近,冰凉的指尖划过她雪腻的肌肤,又往后将她散落的几缕碎发拢到耳后。 他嗓音暗哑道:“我的阿照丢了,不如公主替上如何?” 阿照闻言,面色愕然,僵滞在原地。 少顷,男人周身寒霜,大步流星地出了公主府,而大理寺官邸中,裴正看着陆靖带回来的人,吓得面色青白。 “我说陆大人,今年春日你在沁园惹怒公主,回来领了十几个板子还没长记性呢,现下还敢公然入公主府捉人,你这头上乌纱是不想要了不成?” 陆靖翻了翻手上的宗卷,淡道:“照例请来问话罢了。” 裴正一个白眼险些翻上天际,“这事动动手指头,随便一查就能一清二楚了,你何必费劲动这阵仗去动公主的人。” 他哼笑一声,眼底涌起晦暗风暴:“裴寺丞好好说话,什么叫公主的人。” 裴正头一回见陆靖这般神情,内心不禁猜测,这陆靖素来待谁都是一碗水端平,偏生对那些靠近云阳公主的狂蜂浪蝶处处针对。 上回沈六郎醉酒纵马,陛下看在沈后的面子上已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倒好,非得上书弹劾,就连身为言官的孙致都看不下去。 他犹豫半晌问道:“陆大人,你、你该不会与公主有仇吧!” 那箱珠宝确是在伽安寺找到,是宫人欲私运出宫贩卖,只是不凑巧遇上了侍卫盘查,那太监为了躲避搜查,这才将东西都藏进了伽安寺的马车中。 这些事,他一早便查出了。 之所以闹这一出,为的是什么,只有他陆靖自个心知肚明。 裴正见他默然,想到陆靖这人平素里办事确是刚正不阿,自不会怜香惜玉,为公主行方便。 他转了话锋,“对了,州北一事,你可有想法?此事陛下是发了话的,若谁能将陛下这心头刺除去,别说升官发财,就是想娶公主,陛下也能应允了!” 魏元帝远在州北暗探冒死带出,州北有一股不知名的势力四下招兵买马的消息,魏元帝尤为看重此事,接连派了不少人去州北,可所去官员不是空手而归,便是遭人暗杀。 陆靖闻言,下颌绷紧,暗自思忖了片刻,低道:“过两日,我会去一趟州北。” 转瞬间已过了三月有余,陆靖擒拿反贼的消息传回京中,他派回来的探子将显王私自练兵、囤置兵器的罪证呈上,魏元帝大怒,下令将显王落狱圈禁。 待陆靖从州北回程之时已到是秋日,他一进胜京,便听说了魏元帝将云阳公主送至草原和亲的消息。 三月前喀族来朝,喀族五王子布扬泰在宴会上对云阳公主一见倾心,当众求娶,魏元帝为了维系两国邦交不得不应允此事。 陪嫁的队伍已于两日前从胜京出发,陆靖听到这处,面容冷寒。 他拉紧缰绳,调转方向,一路朝西北追去。 困于梦境的人眉间深皱,陆靖眼前浮现一片迷茫白纷,影影绰绰间,似瞧见自己马不停蹄,急促催马,越过巍峨的山峰,闯过一道道城门。 快马追上和亲队伍时,缀金描彩的马车内,小姑娘撩开了车幔,看见来人,她惊诧:“陆靖,你可知道自己在做甚?” 阿照身披明艳红裙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如画的眸子添了几许怒意。 孟秋微凉,秋风习过,枝丫上的枯叶扑簌而来,落在了小姑娘娇瘦如玉的肩上。 她踟蹰缓道:“还未恭喜陆大人,州北一案,陛下定会重赏。” 他似全然没听见她的恭贺一般,两人双目交汇之时,他惶急道:“喀族侵扰边境多年,大可汗野心勃勃,此战早晚都得打,绝不是一次和亲可摆平的。” 秋风萧瑟,扬起她鲜红的襦裙一角,小姑娘喉间发涩:“我知道……又能如何?” 布扬泰执意求取,百官上书谏言,她身为大魏公主,前半载,受万民之尊,华服玉食,若和亲真能安定社稷,确是她应尽本分。 在这件事上,她本就没有选择的余地。 他神色慌张,句句恳切:“你听我说,若真要开战,大魏未尝不能奋力一搏,你不用担忧,此事我来想法子,趁现下还未离境,我连夜带你回崔家,陛下忌惮崔家,有崔家作保,陛下不敢动你。” 他权衡利弊,她恍若未闻。 陆靖朝她伸出一只手,低声:“阿照,你听话些,随我走,好不好?” 阿照缓缓后退了一步,音色冷霜:“陆靖,这是我自己的事。” 第三十六章 悔意 陆靖停在空中的手顿住, 良久后男人哑道:“从前是我不对,你如何憎厌我、怨恨我都好,只要你别走, 成么。” 阿照怔住, 这还是她头一回见陆靖敛去周身锋刺,没了冷傲恣意,甚至还藏着几丝卑怯挫败。 她忙偏开眸,望向不远处的江上青峰:“陆大人这话逾越了。” 他闻言滞在原地,倏尔后苍白的薄唇微启, 仍是不死心一问:“你当真要去草原和亲。” 阿照收回目光, 声音清冷:“陆大人如今官运亨通,何愁无妻,往事种种,譬如昨日死,你何必苦抓着不放。” 她的一字一句,如同雷霆万钧,压得男人喘不过气。 陆靖扯了扯唇角, 哂笑道:“公主说得对,原是我自讨没趣了。” 枯叶落尽, 子规鸣啼, 他眼看着队伍远离,只留下一座座寥寂的青峰。 …… 眼前的雾霾散尽,飘渺梦境戛然而止。 床榻上的人五指微动,缓缓睁开了一双猩红的眸。 薛嬷嬷坐在床榻边, 吁出了一口气:“真是菩萨保佑, 公子可算是醒了。” 见他面色怔愣, 薛嬷嬷着急往外喊郎中进屋。 郎中探过脉后松了口气, 直说已无大碍,并叮嘱他好生养伤。 陆靖望了一眼四周熟悉的陈设,意识归位,问道:“嬷嬷,我睡了多久。” 薛嬷嬷掐着指腹算了算:“公子足足昏睡了十几日,郎中明明说了无大碍,偏公子就是不醒,可把大家伙都给吓坏了。” 他手肘靠于榻上,撑着身子欲卧坐起来,薛嬷嬷连忙搭了把手,将他扶起来,又朝云落道:“先去把药端来。” 月影投射满阶,夜色冰凉如水。 陆靖喝下药,对薛嬷嬷道:“我无事的,嬷嬷先回去歇着吧。” 阿照的事情薛嬷嬷早听崔大状和钟楚誉说过了,公子看上去面色如常,像是没有半分的反常,唯独那眼中不时的哀滞,是如何也掩盖不住。 到底她一手带大的孩子,她如何会看不出,薛嬷嬷劝道:“公子先养好身子,旁的那些事情,我们往后再说。” 他淡淡一笑:“嬷嬷放心,我知道的。” 待薛嬷嬷走后,云落本也打算跟着退下,却被人叫住。 陆靖掩唇咳了两声,问道:“她走之前,可曾留下什么话给我?” 云落愣了愣,小跑着从屋内的梨木柜中取出了一件黑缎袍子,“夫人不曾说过什么要紧的话,不过这是夫人留下的,我想应当是给郎君的。” 陆靖接过,低头看着上头的绣纹,这还是她头一回给自己做衣裳。 他粗粝的指腹摩挲着细密的线纹,倏尔轻笑了一声。所以她一针一线绣的时候,就想着要离开他了吗? 陆靖几欲失神,却被屋外突如其来的脚步声打乱了思绪。 赵姨娘掐着嗓子,娇滴滴的声音传来:“郎君可算是醒了,叫妾担心得食不下咽、寝不安席。” 陆靖瞥了入屋的女子一眼,眉峰紧蹙,脑海中掠过昔日自己令小姑娘难堪的画面,心脏顿颤。 赵姨娘见他面色苍白,连忙将手上的食盒摆好,取出一碗羹粥,小心翼翼地捧上前去:“郎君身子还没好,得吃些清淡,这是妾亲手做的,您尝尝。” 自打她知道阿照与陆靖和离,接连开心了好几日,都说世上新人赶旧人,虽郎君现下还念着阿照,可时日一久,早晚会淡,届时她不就有机可乘。 陆靖半点想接过的意思都无,他眉眼凌厉:“我不在时,你找过她麻烦?” 赵姨娘一开始没听明白,顿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这个“她”指的就是阿照。 她咽了咽口水,惧怕道:“我待夫人素来是尊敬有礼的。” 一旁的云落顺势哼笑了一声,如同讽她睁眼说瞎话似。 男人连眼皮都懒得抬起来,慵懒道:“是么?你是张老爷送来的?” 赵姨娘怯怯地点了点头。 他神色难窥,语气沁凉如霜,“从哪来的便滚哪去。” 赵姨娘一听,整个人扑通跪了下去,泣泣道:“郎君为何要赶妾,妾真的没有找过夫人的麻烦啊!” 他胸腔一阵烦躁,一句话都不想听,摆了摆手示意云落唤府里的小厮来,将人连夜送回了张府。 ———— 烧品轩内,钟楚誉推门开二楼客房的门,见陆靖默然翻看着账目。 他一掌合下账簿,“都多少日,你成日呆在这,也不回府,算什么样子。” 陆靖面沉如潭,敷衍一句:“我近来事多。” 钟楚誉骂道:“多个屁!陆明昶,你总角时我们便认识了,你是什么德行我还能不知?” 就陆靖这闷葫芦的性子,闷久了非得出事,他索性将人拽起来,拉着人去了酒馆。 憋着总不如一口气发泄出来得好,钟楚誉豪气地灌下一杯,又推盏至陆靖面前,“你怎的不喝?” 陆靖漫不经心,随口道:“我身子刚好全,大夫说不宜饮酒。” 钟楚誉嘴角噙了一个笑,“陆靖,你同我装什么装。” 他不喝,片刻都不敢醉,以为自己时时保持清醒克制,闭口不谈,那人就会不存在。 有一个幼时便相识的好友就这坏处,甭管你端得再正,面上再怎么云淡风轻,他也能一眼看穿。 钟楚誉话里话外的揶揄半分不假,陆靖缄默苦笑,接过酒盏一口闷下。 钟楚誉借着醉意问他:“舍不得便舍不得,有何不敢说的,人家是金枝玉叶又如何,拼一把都不敢,陆明昶你算什么大丈夫。” 他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清楚陆靖行事向来执拗,又怎会如此轻言放弃。 男人晃了晃手中的酒盏,喉间发紧:“是她半分机会都不给我了。” 无论是这辈子,还是上辈子。 钟楚誉闻言滞住,终是没再多说,坐着陪着他喝了一晚上的酒。 待暮色渐起,钟楚誉将人送回了陆府。 云落见陆靖脚步虚浮的踏进院子,一身的酒气,忙道:“郎君,我去备醒酒汤。” 他摆了摆手:“不用了,你下去吧。” 楹窗外的寒风肆虐而来,倾灌满屋,他推开门进屋,酒意渐渐上涌,脑海中又钻进了小姑娘的笑靥。 他缓步坐至桌案前,垂眸盯着桌案上摆着的那幅画像,又想起梦中小姑娘一脸松快释然,胸腔跟被撕裂般轻颤,索性收起画,不愿再瞧。 陆靖打开一旁闷户橱,想将画放进去时,看见屉橱里头躺着另一幅画。 陆靖眉眼微抬,打开画卷之际,指骨颤栗。 这画熟悉却又不熟悉,小姑娘仿造着父亲的高岭初雪图重新绘了幅新的。 小姑娘笔酣墨宝,这画除了神似,更多添几分意境。 他心窝钝钝的疼,耳廓间回响起自己曾经的冷言冷语。 ——“阿照,你就是故意的。” ——“出去,往后不许碰我的东西。” ——“你若不愿意,大门就在那里。” 第三十七章 祸事 从一开始他就不曾真心对她, 起初赶她、疑她,后来欺她、冷她,使手段拿捏着小姑娘的满腔爱慕。 他贪图她的身子, 多混账的事都做了, 却吝啬付出一星半点,还自傲地以为自己绝不会陷入情爱之中。 可究竟是在何时,自己对她眷恋暗生,却恍然未知。 许是成婚那日,小姑娘怯怯地往他掌心写字, 亦或是庙会时她一袭白裙朝他奔来, 甚至更早,在她撞入他怀中,泪眼朝他求救,第一回 娇憨地唤他郎君时,他便深陷其中,无药可救。 这些日子里,他自负地以为只要自己不念不想, 便能克制住,可有些情愫一旦滋长, 便犹如荒芜野草, 压根不受控制。 腹中的烈酒灼烧着他的胃,男人初次尝到入骨相思的滋味,也总算在漫长的深夜中窥清了自己的内心。 ———— 日月逾迈,一晃又到春日。 公主府内, 阿照坐在菱花镜前梳洗, 夏诗拿起梳篦替她梳理着发梢。 早前下了场春雨, 现下乌云拨开, 整个院子都沐浴在耀阳之下。 小姑娘打了个懒哈:“皇姐呢?” 魏国公主未出嫁前大多是居住在宫中的,苏羡在出嫁时先皇便赐了公主府,只是她一直随谢元亨住在夫家,自打一年前与谢元亨和离后,便搬回了公主府。 阿照此次回京后,也从宫中搬至公主府与苏羡同吃同住。 夏诗轻声回道:“早先谢大人来了一回,十公主不愿意见,便出去跑马了。” 阿照低头抿唇:“他倒是时常来,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谢元亨和苏羡是自小相识,青梅竹马,先帝赐婚,两人因何事和离阿照知道得并不多,苏羡在人前也绝口不提两人的事。 坊间传闻是因谢元亨在外养了位歌姬,偏此事还兜不住,闹到了苏羡面前,这要是寻常人家的夫人,忍一忍也就过了,可金枝玉叶的公主是绝无可能受这种肮脏气的。 想到这,阿照不禁问道:“此事你知道多少?” 夏诗是打小伺候阿照的,近期才随阿照来了公主府,想起外头的闲言碎语。 她凑到阿照的耳畔边道:“我听外头的人说谢大人之所以养着那歌姬,是因为几年前谢大人至扬州办差,险些丢了性命,是那歌姬舍身相救,谢大人为了报恩情才一直养着她的,十公主知道后没发作,更没处置那女子,直接就给了谢大人和离书。” 阿照听完倏然愣住,把玩玉簪子的手一顿。 夏诗从妆匣中取出一枚耳珰,边替阿照戴上边絮絮道:“十公主刚和谢大人和离那会,谢老夫人还曾上公主府来闹过,信誓旦旦地说谢大人与那歌姬从未有过逾越,那会先皇宾天,主子您又不知所踪,十公主整个人都瘦了一圈,奴婢瞧着都心疼。” 阿照在心中冷笑了一声,这男女之情本就没有纯粹一说,更遑论沾上了救命的恩情。 她沉着脸道:“谢家胆子未免也太大了些。” 夏诗也跟着附和:“可不是吗?自打十公主回府,谢大人就没少往公主府跑,奴婢真怕十公主会心软。” 阿照摇摇头,温道:“皇姐不会的。” 也不知是这些时日的相处还是姐妹连心,苏羡的性子她了解,一次不忠百次不用,这谢元亨算是彻底与阿姐无缘了。 等收拾妥当,阿照见外惠风和畅,朝夏诗道:“我的针线用完了,你让人套马,随我出去置办些物件。” 街上粉墙朱户,商铺林立,一阵烟火气袅袅缭绕,阿照提起车幔,瞧见对面的茶肆生意红火。 她面上带笑:“夏诗,阿姐每回上街,都会买这茶肆中的凉糕,我们也去买一些。” 夏诗应下,忙吩咐车夫停下。 马车和护卫一概停在了店外,两人转身入了店,阿照见茶肆中间摆了一张四方的桌几,一郎君轻敲桌面,抚尺一下。 她不免好奇地多瞧了一眼,“那是什么?” 夏诗小声道:“这是口技,十公主最是喜欢的,这不一得空便要来这茶肆的,不过主子您还第一回 瞧呢。” 小姑娘来了兴致,挑了个最角落的位置坐下,间隙有人往她们这一桌上了壶茶。 阿照只抿了两口便放着,一幕终了,小二也将包好的凉糕送上。 夏诗接过凉糕,低道:“主子好了。” 阿照点点头,只是刚起身,迎面一位身姿妖娆的女子陡然撞了过来。 女子染着丹蔻的指尖高高扬起,指甲抓过阿照的脖颈,嵌进她的肌肤中。 如雪的脖颈上隐隐多了道鲜红划痕,阿照疼得轻“嘶”了一声。 夏诗连忙上前扶住阿照的腰身,那女子低着头唇角轻勾,轻声道了一句歉。 阿照刚站稳,脖颈处那道口子骤然生疼了起来,胜过万蚁噬心。 她双手掩住肝腹的位置,疼得额间汗涔,夏诗见她反常,忙将人扶住:“主子您怎么了?” 强烈的痛楚吞噬着她,阿照双眸失焦,眼前的一切皆化为虚影,越发不真切,她骤然朝夏诗的怀中倒了下去。 茶肆内宾客众多,也不知从哪儿传来了一声:“公主晕倒了!” 满座的目光皆往这处抛,也不知哪个贵族王孙也正巧在这茶肆内,见状也跟着喊道:“真是公主,外头那辆马车我认得,是北巷公主府里头的。” 此话一出,立刻有人附和道:“对对对,我好像也见过。”这北巷公主府里头住着的是哪位公主,在场无人不知。 茶肆二楼,男人曲指敲着桌面,听见动静往下俯瞰,便就瞧见这一幕。 他所在位置极佳,正好能窥见全貌,小姑娘面露痛苦地昏厥在婢女怀中,外头的护卫和武婢急忙往店里头冲,而那撞了人的女子却悄悄退到角落里,一脸寻机欲跑的模样。 唐顺不禁问了一句:“爷,您一直往下瞧什么呢?” 随祯挑了挑唇,气定神闲道:“在看戏。” 第三十八章 生怒 唐顺一脸好奇, 也跟着往下探了一眼,却只瞧见底下人头攒动。 随祯放下手中的茶盏,递给他一个眼神:“去, 将那女子捆了。” 唐顺不解随祯管这等闲事做什么, 好半晌憋出一句:“爷,我们此趟来大魏是办要事的。” 上回他不过走开了一会,爷平白无故就让那公主刺了一刀,这会还要管她们府里的闲事。 随祯默睨了他一眼,那利眸里的寒霜叫人浑身一震, 唐顺叹气, 只好乖乖起身去办。 ———— 阿照一被送回公主府,立刻便有人将此事通知苏羡。 太医署派了不少太医前来,阿照的床榻边乌泱泱地跪了一地上。 苏羡一赶回府,便匆忙往阿照的院子里走,见夏诗手足无措地站在门边,她急道:“到底发生了何事。” 夏诗急得直掉泪:“我和主子今早上街置办物件,主子说想去买凉糕, 便在茶肆里听了会口技,临要走时不知怎么的就昏倒了。” 苏羡眉间一凝, 连忙进屋。 榻上的人腹肝内绞痛无比, 全身蜷缩在角落里,微闭着眼,也不知醒着还是昏着,眼角处挂着两滴清泪。 苏羡坐到塌前, 握住小姑娘冰凉的手:“宓儿, 你告诉阿姐, 哪难受?” 阿照一句话答不上, 全身颤如筛糠,仿佛遭受极刑。 夏诗上前道:“主子一会头疼欲裂,一会腹痛难忍,已经昏过去好几次。” 苏羡忙问跪在地上的太医:“可症出个所以然来。” 太医们面面相觑,良久才有人出声回答:“殿下这病来势汹汹,脉象更是虚浮,宛如风中芦苇,臣实在惶恐。” 苏羡脸色霎白:“你说什么!可有医治之法?” 太医哆嗦身子回道:“殿下素来体弱,用药分量须一再谨慎,可臣等实在不知这病的根源在哪?不敢草率用药啊!” “根源……”苏羡喃喃一声后,急问:“夏诗,宓儿今日吃了什么?” 夏诗凝神思了思:“除了早膳,便只在茶肆里喝过半盏茶。” 公主府里的膳食是不可能有问题,宓儿是在茶肆内昏倒的,想到这,她浑身一振,忙朝外喊:“杜玄。” 杜玄一踏进屋,她立刻卸下身上的令牌,递了过去:“你立刻让人将茶肆围起来严查,半点可疑之处都不得漏过。” 夏诗闻言,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十公主,奴婢想起一事,主子昏倒前,正好被一女子撞上,那女子神色慌张,匆匆忙忙便跑了。” 苏羡抬眸问:“你可还记得那女子相貌。” 夏诗连连点头:“奴婢记得。” 苏羡缓了一息方道:“好,你随杜玄一块去,务必将那女子捉来。” 公主府里的人办事素来迅速,一个时辰后。前厅内,太医用银针试过那盏茶,见银针并未发黑,可嗅尝过后,神色凝重道:“这茶确是普通的碧螺春,可茶中苦甘之味甚浓,臣等猜测应是添了其他催寒之药,可这味药并不会伤及性命。” 苏羡指腹摁着额间,忧心忡忡:“那究竟是为何?” 杜玄从外回来,回禀道:“都查了一遍,未见可疑,唯独夏诗说的女子不见踪迹,属下已派人出城去查。” 话音甫落,竹秋小跑进屋:“主子,外头来了一位郎君,说是来给主子送个人。” 苏羡神色一凛:“让人进来。” 随祯背着手阔步进屋,苏羡一抬眸,愣了愣:“是你。” 随祯随意从容地拱了拱手,男人背脊挺拔,明明只是简单行礼,放在他身上,反倒端出了清贵高傲的气度来。 他含笑道:“又见公主,不知公主身上的寒症可好些了。” 苏羡闻言,一瞬间想起那日自己是如何狼狈至极地被他捞上岸的。 “到底何事,本公主没空与你闲话。”她现下焦头烂额,宛如热锅蚂蚁,什么都顾不上。 随祯扬眉,不紧不慢道:“今早草民也在那茶肆中。” 苏羡立刻颔首看他,笃定道:“你知道些什么?” 随祯面上饶有兴致,缓道:“云阳公主脖颈上有道红痕,是一女子抓的,这就是蹊跷之处。” 苏羡眸色微变,站起身来道:“竹秋,你去瞧瞧。” 随祯又道:“那女子草民也带来了。” 话落,唐顺押着个女子入屋,一旁的夏诗定睛一看,立刻伸出手指,指向她:“就是这女子,就是她撞了我家公主。” 随祯递了个眼色,唐顺这才抬手将那女子口中的巾布取出来。 那女子破口大骂道:“我要报官,还有没有王法了,天子脚下,你们胆敢随意抓人!” 苏羡睨着那女子打量,冷道:“就是你伤了我皇妹。” 女子双眸掠过惊慌,急急摆手摇头:“不、不关我的事,我就是无意撞了她一下,你、你们休想讹我。” 随祯轻笑道:“这才一会功夫,人都跑出城了,还想着撇清。” 竹秋从外头进来,附在苏羡耳边回话:“主子,确是有道指甲印。” 苏羡颦眉,她躬身攥起女子一只手,锐利的指甲内似还残留着零星粉末。 她眼底愠色渐浓,沉声:“来人,传太医验毒!” 老太医验后,浑身冷汗,“这……这是水仙花汁液提纯制成的粉末。” 老太医话罢,又想起方才那半盏茶,恍然大悟:“怪不得……怪不得……” 苏羡忙道:“太医直说便是。” 太医颤声道:“回殿下,若只是寻常的水仙花汁,人沾染后最多是使得肌肤红肿,可要是提纯炼制,加上极寒药物催引,那症状,轻则全身红疹痛痒,如同民间的花柳病一般,重则毒素入体,恐有性命之忧。” “这云阳公主体弱,虽未出红疹,可毒受催发已伤及肺腑,这才会全身痛楚。” 苏羡长睫轻栗:“可有法子,能否对症下药?” 太医思了思道:“微臣须尽力一试,以药物止毒蔓延,再引针催吐。” 苏羡浑身一软,温道:“好,有劳太医下去开药。” 那女子吓得哆哆嗦嗦,反复念着一句:“怎么可能,那明明只是普通水仙花汁……明明……” 苏羡下颌绷紧,在将整件事在脑海中理了一遍,今早情形她早已知晓,宓儿一昏,立刻便有人认出公主府的马车,倘若如太医所言,宓儿遍身红疹叫众人瞧见,那明日便会有人谣传公主身有隐疾。 若再难听些,这隐疾如何而来。 流言蜚语,众口铄金,真是好歹毒的计谋。 她敛目看向那女子:“我只问一遍,受何人指使。” 平素里最常去茶肆内听口技,买凉糕的不是宓儿,是她。 此事,分明是冲着她来的。 第三十九章 送药 女子惊恐地爬到苏羡面前, 攥着她的裙角,“殿下饶命,是、是徐锦蓉让我这么做的。” 苏羡一听, 身子顿滞, 徐锦蓉便是谢元亨养在外头的女子。 女子颤颤巍巍地道出:“我与徐锦蓉从前都是扬州画舫的歌姬,我知她攀了贵人,便入京来投奔她,可她说谢大人虽与公主和离了,却碍于流言, 不敢接她入府。” “所以她给了我药粉和一大笔银子, 还告诉我殿下日常会去茶肆的时点,说只要让公主在众人面前失仪,大家就会以为和离之事是因公主德行有亏,届时谢家占理,就算接她入府,外界与宫中也不会多说什么。” 苏羡眉眼骤沉,“啪”的一声, 桌上的杯盏朝地上而掷。 女子恐慌求饶:“殿下……殿下饶命啊,我、我也是一时鬼迷心窍, 我从来没想过会伤人性命。” 苏羡双手紧紧握拳, 好啊,她从不曾找过徐锦蓉的麻烦,徐锦蓉却胆大至此敢伤她皇妹。 她美眸一利:“杜玄,派人去把徐锦蓉捉来。” 杜玄目光闪烁, 迟疑道:“主子要不请大理寺的人来审。”十公主与谢大人虽已经和离, 可那层关系始终还在, 徐锦蓉毕竟住在谢大人的私宅, 此事传出去多少惹人口舌。 苏羡怫道:“本公主让你去便去。” 一刻钟后,徐锦蓉便被押进了公主府。 厅上摆了一张四方锦云纹桌案,一官吏端坐在罗圈椅上,战战兢兢。 徐锦蓉刚踏进厅内,一发鬓松散,面上泪痕的女子朝她撞了过来,“徐锦蓉你好歹毒的心肠,我们相识一场,你竟怎么害我。” 徐锦蓉面色青白,恶狠狠地甩开她的手,公主在茶肆昏倒的消息早就在街上传遍,只是她没想到这个蠢货竟会搞错对象。 苏羡喝了一口茶,慢悠悠道:“拉开。” 话落,立刻有人上前将两人拉开,又将那女子押了下去。 徐锦蓉看着坐在上首面容姣好,眉眼凌厉的女子,心口惶惶。 苏羡唇角轻挑,“你的同伙全招了,这罪你是认还是不认。” 徐锦蓉面色一垮:“怎么,殿下这是要在公主府里升堂吗?” 苏羡放下手中的茶盏,怒极反笑:“你也知道这是公主府。” 徐锦蓉佯装镇定:“那女子我压根不认识,无凭无据的事,公主难道想空口白牙的诬陷我吗?” 苏羡面沉如古井:“诬陷你?不认是吧,杜玄,东西备好了吗?” 杜玄回道:“回主子,备好了。” 徐锦蓉看着端上来的刑具,连忙后退了两步,惴惴无措间喊道:“你们、你们不能动我,我、我有了身子,朝中三品大臣的子嗣,你们胆敢!” 苏羡面上流露出几分好笑的神情,轻屑道:“本公主有什么不敢的。” 一旁竹秋愤愤:“你休要在这信口雌黄,公主府里可有的是太医。” 苏羡渐渐没了耐性,身子微微朝椅背倚靠:“不用,既打不得身子,那就上夹棍,你何时愿意供认,便何时停。” 一阵女子刺耳尖锐的哭喊声传出,盏茶的功夫,徐锦蓉已挨不住刑,签字画押。 苏羡起身朝徐锦蓉步去,微微半蹲下睥睨着她,“知道你错在哪吗?” 徐锦蓉已经三魂没了六魄,全身抖颤地摇头。 她语气平静冷飕,宛如山间的鬼魅般瘆人:“抢郎君可以,可你千不该万不该,伤了我皇妹,若我皇妹有个好歹,你必定让你尝尝什么是真正的手腕。” 苏羡直起身子,侧眸问一旁的官吏:“可都记好了。” 那小官冷汗涔涔,连连点头。 她摆了摆手,“本公主累了,移交大理寺吧。” ———— 折腾了一日,外头已是圆月高悬,待屋内的人退散,她问道:“宓儿醒了吗?” 夏诗摇摇头,答道:“太医施过针后,主子已经不疼了,但一直还未醒来。” 她手撑着额头,微微揉了揉:“知道了,我去看看。” 她脚步匆匆,从青阶迈下时微一踉跄,险些摔了,一双修长,骨骼分明的手扶稳了她的手臂。 月色微衬着男人冷峻的眉骨,苏羡抬眸,见男人周身披着一层皎洁的月华,视线落在了她身上, 她明眸流转,满腹狐疑,这人怎么还在这。 待她站定后,认真地朝随祯屈膝福了福身,“今日之事,多谢。” 随祯见惯了她叱诧风云的样子,再看她现下低柔顺目,反倒有几分不习惯,男人嘴角不禁微扬,笑容清朗:“不谢,不过随某有一不情之请。” 苏羡舒了舒柳眉,浅笑道:“自然,你帮了我,该有的赏赐自不会少,公子是要钱财还是要官位,本公主若办得到的,皆依你。” 他低道:“这些我都不要。” 苏羡面生疑窦地看向他,随祯清了清嗓子:“我想要那日在伽安寺捡到的那枚铜钱。” 苏羡一脸问号,将信将疑:“就一枚铜钱?” 随祯极其郑重地点了点头,苏羡紧绷了一日,也实在懒得再去探究,“那东西是宓儿的,我暂做不了主,既你想要,待她醒来再说。” 随祯一脸正色道:“既是如此,那我可否借住在公主府,待云阳公主醒来后亲自一问。” 苏羡略一噎,盯着他看了一瞬,他这是怕自己赖账不成? 随他吧,反正公主府有的是空院子。 她朝身边的竹秋吩咐收拾间院子给他住,说完便急着去了阿照的院子。 屋内,阿照服下药后仍未清醒,太医正在把脉。 苏羡入屋后低问:“情况到底如何,为何她迟迟未醒?” 太医神色紧张道:“虽已催吐,可云阳长公主身子太虚弱了,伤及根本,得以药物大补,可其中一味药,太医署现下没有啊!” 苏羡面色微沉:“是什么?” “虎胆。” “若以虎胆入药,功效百倍。”太医道。 苏羡思忖了片刻后,立刻道:“来人,立刻让人到京内的各个药馆找虎胆,若实在没有就在外张贴告示,郊外的荒林中时常有虎狼出没,要谁能取下虎胆,悬赏万两。” ———— 直至第二日晌午,苏羡这边仍没能寻到虎胆入药。 屋内,苏羡正急得来回踱步,杜玄进屋回禀: “回主子,属下都命人找过了,还是没有。” 她烦躁,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 少顷,守门的小厮急急忙忙地快步进屋,“主子,有人在公主府门外放了这个。” 见他手上抱着一个箱匣,苏羡抬手打开,眼眸微凝,竟是鲜虎胆。 她问:“你可有看见他的相貌。” 小厮摇头:“那人敲了门后立刻就走了,我一开门只见门口放了这个箱匣。” 苏羡微微愣住,脑中不禁猜测出一人。 她摆了摆手,吩咐道:“拿给太医查验,若无问题,便入药吧。” 第四十章 不安 胜京, 北街梧桐巷中,陆靖一身鸦青色竹纹锦袍,迈步入了府内。 他昨日一夜未归, 钟楚誉不用猜也知道他去了哪。 钟楚誉手中拿着药瓶, 一推开他的房门,空气中扑面而来一股浓厚的血腥味,陆靖面色微白,身上锦袍肩处打湿了一片,被他搁到了高架上。 钟楚誉双眸微眯, 隐约瞧出一大块骇人血渍, 他放下手中的白瓷瓶,摇头唏嘘:“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去,伤在哪了?” 昨日公主府里头的事整个胜京都传遍了,那谢元亨的外室胆大妄为,敢给公主下毒,云阳公主病重,需以虎胆入药的消息, 陆靖一早便知晓了。 三日前,他们便已回了京, 这回京的理由自然不用多说。 想到这, 钟楚誉默默地叹了一口气:“过两日便是武举了,你这身上的伤要是耽误了怎好。” 陆靖淡淡道:“无事。”他太过心急,这才被那猛虎抓伤,所幸伤在肩膀上, 若遮掩一二, 再小心些, 旁人也看不出来。 近两年大魏灾祸连连, 内里空虚,与领国的关系也愈发紧张,而朝中武将多为世家门阀,只懂得纸上谈兵。 魏元帝初登基那会,以喀族为首的领国至边境挑衅生事,朝中竟无一人自请出兵,致最后签订了盟约方平息此事。 经过此事,魏元帝采纳了百官劝谏,效仿他国,增设武举,各类限制皆比文举宽松,今年更是大魏的首届武科。 钟楚誉抬了抬下巴,提声道:“你可别不当一回事,武举不比文举,当场即排名次,好处是弄虚作假不得,可这坏处于你却是不少,一旦你落第,便是无权无势的武夫,侯府里的人捏死你就如同捏死一只蝼蚁一样简单。” 陆靖抹完药,抬手将里衣穿好,神态倨傲:“我知道,所以我不会输。” 钟楚誉又道:“我还是想不明白,虽你自小习武强身,到底还是文举来得更有把握些。” 陆靖缄默未答,一想到自己求而不得的上辈子,他忽然颓然地苦笑了一声。 他等不了三年,更不可能再次眼睁睁看着小姑娘远嫁和亲,纵使往后她会憎恨他,也好过如今的丝毫不在意。 见他不语,钟楚誉也不再多问:“成了,公主府那我会让人多打探消息的,你近来就呆在府中好生养伤,旁的就别想了。” 陆靖眸色深沉,轻“嗯”了一声应答。 ———— 阿照服下了药,宫中的太医也称脉像平稳,已无大碍,可人却一直昏迷未醒。 陆靖听到消息后坐立不安,明知公主府守卫森严,入夜后,他还是不管不顾地潜入了公主府。 到底是头回做这种擅闯闺阁的事,也因不知小姑娘的院落在何处,男人足足在墙角处躲了一刻钟,才瞧见夏诗从一屋子内走出来。 趁着四下无人,他一个飞跃从窗外跳进屋,微风徐来,满室馨香。 眼前的素青色的罗帷飞扬,一窈窕曼妙的身段映入眼帘。 他心头发颤,缓步朝香塌走近,许是怕阿照半夜醒来,婢女们在屋内燃了盏微弱的油灯。 陆靖稍稍抬高眉眼,揭开了罗帷,小姑娘一身藕荷色轻薄寝衣,娴静地躺在白玉髹漆的架子床上,呼吸清浅,双颊薄红,纤细的烛芯摇曳照在小姑娘的白嫩剔透脸上。 男人素来清峻冷如霜的眼眸,不自觉地软了几分。 他望着小姑娘,有几分怔怔晃神,须臾后,身姿伟岸的男人,终是没忍住折下腰,抚了抚她微微拢起的眉心。 你究竟哪里不安,为何在梦中也蹙着眉。 ———— 另一厢,高柳音一回京,便急忙往公主府里赶,一月前,她在岭东收到苏羡的来信,得知云阳长公主已安然回京,便迫不及待要入京相见。 苏羡听底下的人来报,连忙疾步去迎接,越过曲廊照壁,便远见一位身着暗红柿蒂纹衣裙,长相端正清丽的娘子朝这处而来。 高柳音看见她后,正欲行礼,刚要屈膝,便被苏羡扶了起来,“姨母快快不必多礼。” 高柳音与苏羡母后慧敏皇后乃是闺中挚友,当年慧敏皇后入宫,而高柳音也随她入宫做了女官。 后来慧敏皇后溘然长逝,临终前拉着高柳音的手嘱托她帮自己照顾两位公主。 这一照顾便是十五年的光阴,后来苏羡出嫁,她才辞官荣归故里。 高柳音急切道:“殿下,我这一踏进京,便听说前几日的事。” “这谢家简直是无法无天,纵着个下三滥的女子,竟敢欺负到公主头上,明日我定要父兄上书弹劾!”她满脸义愤填膺,但话也不假,高家近两年在朝中是说得上话的。 苏羡看高柳音气得直喘气,连忙宽慰道:“姨母快别气坏了身子,太医说已经无大碍了,许这两日便能醒来。” 高柳音看着已是桃李年华的苏羡,想起自己不在京中她所遭的那些罪,眸光含泪,“殿下当真的长大了。” 苏羡也跟着红了眼睛,忙道:“姨母别说这些了,我随姨母去霁玉堂看看宓儿。” 高柳音点了点头,两人往阿照的院子而去。 这边,陆靖耳朵耸动,听见院子外传来脚步声。 他抬手替小姑娘掖了掖被角,正想离开之际,躺在榻上的小姑娘,双眸紧闭,骤然喊了一声:“父皇……” 陆靖眼眸微变,还想靠近再看小姑娘一眼,门外传来苏羡的声音:“姨母,您慢些走。” 他神色一紧,只好咬咬牙从窗户跳出去。 屋内阿照满额密汗,唇角蠕动,“父皇……” 苏羡一推开门,便听见她的呓语声,脚下都快了两步。 “来人,快传太医。”她急忙朝外喊。 小姑娘澄澈的杏眸缓缓睁开,眼角处的豆大泪滴顺着脸颊滑落。 苏羡面带忧色,轻轻握着她的肩膀,低问:“宓儿,你是不是着了梦魇。” 阿照杏眸红润,攥着衣襟喘了一口气,梦中的一切犹在眼前。 魏皇病重,皇宫围困,她以侍疾为名,方入了寝殿。 父皇面色憔悴半倚在榻上,将一个明黄色布袋递给她,“显王心术不正,不堪重任,太子虽平庸无能,难承重责,可太子长子,皇长孙苏彻,卓然不群,有济世之才,如若一朝太子登基,皇长孙宗室首嗣,应立皇太子,入主东宫。” 他咳了两声,气若游丝道:“这些,云阳,你都记住了吗?” 阿照双手接过,泪眸滂沱地点头,“云阳谨记。” 宫中四下严守,红柳宫墙内她遥见一群身段妖娆的女子从东宫鱼贯而出,太子因收受扬州瘦马,纵情声色,这才被贬至拢州,这些歌姬也被父皇下令逐出宫去。 她转了转眸子,与侍女伪装成东宫歌姬,躲过了搜查,从皇宫密室逃了出去。 马蹄声急促不断,她们足足跑了四日四夜的马。 马儿前蹄一扬,阿照整个人从马上栽了下去,吟冬惶然下马:“公主,您没事吧。” 寒风泠泠,吹起她鬓边散乱的碎发,眼下这紧要关头,她越发后悔自己没学好骑术。 身后马蹄声骤然扬起,阿照美眸发紧,将藏于怀中之物尽数塞到她手上:“来不及了,吟冬,我将他们引开,你拿着,务必送进拢州刺史府。” 吟冬哭着摇头:“公主。” 阿照推了推身子,拔高音量:“去啊!” 一队人马朝此处奔疾而来,她咬牙起身,提起裙摆奔逃。 山色空濛,大雾四起,小姑娘被一步步逼到了陡峭崖边。 过往的记忆铺天盖地般回拢而来,她坐在榻上反应了好一会后,抬手揽住了苏羡的肩,声带哽咽:“皇姐,我想起来了……” 第四十一章 高中 “——我通通都想起来了。” 苏羡愣了愣, 双手回抱住她,眼眶不自觉也跟着红了,“想起来就好……想起来就好……” 小姑娘趴在她肩上无声的落泪, 怕她哭狠了伤身子, 苏羡忙拍了拍她的肩膀,“不哭了,你刚醒,对身子不好,快瞧瞧, 是谁来了。” 阿照抬起指尾抹了抹泪, 颔首看见一旁正双手掩唇而泣的高柳音。 小姑娘恭恭敬敬地唤了一声:“姨母。” 高柳音热切地应了一声,“殿下受苦了,快些躺下,身子要紧。” 太医进屋把过脉后,回道:“殿下吉人天相,身子已无大碍,只是此趟遭罪不轻, 往后更要保重身子,切忌吹风受寒。” 阿照收回手腕, 不禁问道:“多谢太医, 只是我有一事不明,我曾磕伤过脑袋,忘记了一些事,寻医也不见好, 可现下生了这场病, 反倒是都记起来了。” 太医忖缀了片刻后, 捋了捋白胡须:“这失忆症实在难说得很, 古籍医书上有记载药物刺激也能使人恢复记忆,殿下昏了多日,服用了不少补药,又曾有头疼之症,想来应与这个有关。” 苏羡闻言,原本悬着的心,总算是安然着了地。 太医说罢,又叮嘱了些事宜方退下。待这一通下来,外头的夜色已深不见底,苏羡盯着阿照把药喝完。 阿照身子乏得很,可想起自己昏倒一事,疑窦丛生,还是涩着嗓子问了苏羡。 苏羡面上颇有几分难以言喻,温声道:“你刚醒不久,别累着了,这些事,阿姐过几日再与你说,成吗?” 阿照点了点头,见苏羡要走,又想起一事,握住苏羡的手臂。 她眼底一片清明道:“阿姐,我记起来的事,暂别让宫中知道。” 从前的事她一应都想起来,大抵对宫中局势也有了几分猜想,如今朝中不平,恐牵一发而动全身,多生一分事端,都能引起轩然大波, 苏羡闻言,想起在州北一事,见阿照眼底笼罩浓郁忧色,她点点头:“我知道的,你先养好身子。” ———— 两日后,霁玉堂内,阿照半倚靠在塌几,手上的缠枝团花纹已绣得七七八八。 夏诗和几个丫鬟端着不少的东西进屋,高柳音随后也跟着进了屋。 阿照放下手中的针线,笑道:“姨母来了。”又抬眸,瞧了眼丫鬟们端进来的物件,疑惑道:“这些都是什么……” 高柳音见她精神好了不少,笑吟吟道:“都是你生病这些天,各府送上来的礼品,你瞧瞧中意的就留下,要是实在不想沾上关系,我便寻个由头打发回去。” 阿照看着屋里堆山积海,眼底懒怠:“姨母做主就好了。”这些人一逮着个机会便要借机送礼,为的是什么,几乎昭然若揭。 高柳音递了盏梨花蜜给她,苦口婆心道:“我方才来时已将礼单看了一圈了,眼下正值多事之秋,殿下收礼万得注意分寸些才好。” 甜润清香的蜜水掠过喉间,阿照点了点头,便打起几分精神听。 高柳音拿起礼单缓缓念出:“郑家送了一套鎏金嵌玉茶盏,周大人送了尊白衣观音坐像,那千年灵芝、白玉如意、燕窝阿胶都沈家六郎送来的,还不止这些,昨个又送了四脚的金兽香炉,说是给殿下安枕。” 听到这处,阿照拧了拧眉,“沈六郎?”若她没记错,这沈家六郎便是皇后侄子。 见她面色凝重,高柳音停下,暗叹一息:“皇后打的什么主意,殿下可清楚?” 沈皇后并非魏元帝的原配,昔日魏元帝还是皇子之时,先帝指了江氏为其妻,江氏乃国公府嫡长女,其母乃崔家旁系所出,聪慧贵重,极受先帝宠爱。 魏元帝得了岳家势力,短短两年便入主东宫。 可江氏诞下龙嗣后,身体亏损过重,没几日便香消玉殒了,好在皇长孙深得先帝宠爱,可当今圣上继位不尊先帝遗诏,空悬太子位,后宫自然有不少人起了谋划之心。 这沈六郎因何献殷勤,大抵为的是她母族一脉的权势,这礼她要是收下了,只怕沈家便会继续送,日子一长,饶是没什么,也得传出点什么来。 阿照默然思了思,“过几日后便是上元佳节,宫中也早早遣人送来了帖子,届时我与皇姐定要入宫赴宴,沈六郎送的这些礼,姨母替我借花献佛,送进皇后宫中,至于其他人送的,让人到库房挑些差不多,一应回礼便是。” 高柳音听罢,点头赞许道:“殿下现如今能自己拿主意,这样便很好。” 阿照捧着杯盏啜了一口,梨花蜜一点点腻进胃中,身上也跟着暖洋洋的,她娇软着嗓音:“是姨母教得好。” 高柳音不禁笑了笑,面上流露出几分得意的神色,又道:“殿下贯会哄我开心,且不说这些了,殿下如今也到适婚的年纪,这官中可有瞧得上眼的。” 阿照流落民间时已嫁过人的事,京中除了苏羡,并无旁人知晓。 阿照握着杯盏一紧,还没来得开口,便听高柳音续道:“这周家四郎早前与殿下也是说得上话,这两年入了仕,如今在翰林院为官,前途大好,我瞧着很不错,殿下何不考虑考虑?” 自打出了苏羡和离一事,高柳音便暗自决定,公主择夫婿,不必挑权势煊赫的世家,最要紧的是家中清正,人品贵重,断不能再出一个谢元亨之流。 屋里头正说着话,外头骤然传来一阵锣鼓喧阗的声音,阿照听着鼓声,讷讷问了一句:“外头是什么声音。” 夏诗正端着个竹雕描金攒盒进屋,回道:“露园今日开办武举,想来是哪位郎君高中武状元了。” 高柳音皱眉:“武举不是定在城外林苑吗?怎会在露园开办?” 露园与公主府相邻,与阿照所住的霁玉堂更是相近,仅一墙之隔。 夏诗解释道:“原是定在城外林苑的,可昨日城外来了一批难民,无处可去险些要涌进城来,京兆府尹生怕出了乱,商议后便腾出露园供其安顿。” 近年大魏祸灾不断,难民都涌至了京都。 阿照蹙眉:“仅是安顿吗?可有开设粥棚。” 夏诗笑道:“有的,十公主今日一早,便带人出城施粥了。” 夏诗说着,往外望了望,“这个时辰也该回来才是。” ———— 一墙之隔的露园外,大门被人推开,一位身着暗紫色官服的官吏手执纸笺,上前张贴红榜。 露园内参考的郎君也都跟着出来,有的面带喜色,有的垂头丧气。 周围乌泱泱站满了人,待一切准备就绪,锣锣一敲,红榜一揭。 众人挤涌上前,伸着手指头,数着榜上的名单。 钟楚誉小跑几步,拨开人群,见陆靖的名字, 跃于榜上,他松了一口气,笑着拍了拍陆靖的肩:“明昶你可以啊,竟一下子考了个武状元。” 第四十二章 宫宴 因他大掌落下的位置, 正是陆靖受伤之处,引他几不可察地蹙起了眉头。 见陆靖面色不虞,钟楚誉这才着急收回手, “先回去再说, 你这身上的伤口定是要裂开了。” 两人正往外走,一位身着暗紫色蝶纹外裳,体态臃肿的婆子挡在两人面前。 “恭喜陆郎君高中,俗话说成家立业,郎君喜欢何等品貌的女子, 绉家女貌美、李家女才情高, 郎君可有中意的?” 这婆子时常给富贵人家做媒,眼尖得很,一下认出陆靖,这被陆家赶出来的假世子,竟摇身一变成了新科武状元,要是能做成他的婚事,还怕日后没有指望。 这榜下捉婿的事早就屡见不鲜, 婆子的话一出口,守在门前等着捉婿的媒婆们, 一个个眼睛发亮, 陆续蜂拥而至:“郎君要不看看江家娘子,年芳十七——” “我们李家娘子,品貌再好不过——” 各个婆子嘴炮一连串轰出,就差将娘子们的生辰八字都报出来。 陆靖黑着个脸, 眼神望向不远处的公主府, 漆黑的眸色深沉:“不必劳烦, 家中有妻。” ———— 公主府内, 已至黄昏,天际漫出落霞,整个院落如同披上了一件金缕衣,金碧辉煌。 阿照站在门边,倏地打了两个喷嚏,夏诗忙拢了拢她身上的外氅,“虽入春了,可风还是不小,十公主想必快回来了,主子回屋等吧。” 小姑娘摁了摁眼尾,担忧道:“不知怎的,我今日眼皮跳得厉害,怕不是有什么事发生。” 话音甫落,门外的仆人进来通报,“十公主回来了。” 听见下人说苏羡崴伤了脚的事,阿照赶紧出了院子,径直往苏羡的明诀院去了。 穿过游廊时远远就瞧见,一郎君微微半躬着身姿,搀着苏羡进屋。 阿照双眸一眯,当即认出那郎君便是上回将阿姐从池中救上来的人。 她忙提起裙摆跟着进屋,急着询问:“皇姐好好的怎会崴伤了脚。” 随祯正扶着苏羡坐下,两人听见声音皆往阿照的方向看去。 苏羡原本搭在随祯手臂上的手,后知后觉地撤了回去。 随祯面上也有几分不自在,若瞧仔细点,还能瞅见那耳垂上带着莫名的红。 阿照眨了眨眸子,一时间倒没往那处想,连忙走近,满心满眼只顾念着苏羡的脚伤。 苏羡清了清嗓子,面色肃然地解释:“我闲来无事,同京兆尹至城外施粥,也不怎的被人认了出来了,那些流民一听见长公主来了,纷纷涌上前来求救,场面闹得混乱不堪,推搡间便崴了脚。” 说起来,她自己都费解自己明明身着常服,连婢女都未曾带一个,怎就被旁人认了出来。 说着她瞥了随祯一眼,“随郎君已经替我接了骨,想来已无大碍。” 竹秋请了太医进屋,忙道:“伤筋动骨一百日,还是劳太医给仔细看看。” 待太医诊完,下去开药,阿照这才缓了一口气,说起来自打她回京,公主府里头的麻烦事就从未断过。 她抿唇道:“皇姐伤了脚,这几日也别往外跑了,好生养着。” 苏羡点点头,神色柔和:“知道了。” 阿照这才抽空看了一眼一旁的随祯,忙朝他颔首道谢:“今日多谢随郎君照拂我皇姐。” 说罢她又想起什么,往腰上摸了一圈,掏出那枚铜钱来,“我听皇姐说过,你想要这个?” 随祯忽而正色:“正是。” 阿照面色如常,将铜钱递给了他,低道:“随郎君对我有恩,既你想要,理当赠你,只是这铜钱并无什么特别之处。” 为何非要这枚铜钱的缘由,随祯自是说不得,他一手接过,又问:“公主能否告知我,这枚铜钱是从何而来?” 阿照一愣,脑海中莫名想起一人,她半垂下眼,思量着该如何开口。 倒是苏羡瞧见她的神色微变,出声替他解释:“宓儿先前在邕州待过一段时日,这铜钱是在邕州捡的。” 阿照抬眸,若去除她与陆靖的那段露水情不说,确是如此。 再者,一枚普通无奇的铜钱,也实在不必费功夫,再牵连那些往事去解释。 她点首,眸色淡淡:“确是捡的。” 再过了一会,夜幕笼罩,屋内燃起蜡烛,闪着幽幽的光。 阿照没回她的霁玉堂,窝在苏羡屋子内同她说着闲话。 屋内的纹窗格开了半扇,风侵袭而入,带着几丝微凉,怕她冷着,苏羡忙道:“夏诗,快将那半扇也关了。” 阿照笑笑:“一点风而已,阿姐不用太紧张。” “怎的不用紧张,你身子一向不好。”说着,又吩咐竹秋去温盏热茶来。 自阿照回京,姐妹两人还是头一回,呆在一处说体已话。 苏羡将她离京后,京中的事大抵都说了一遍,阿照听罢,眉头蹙得越发的紧。 “那阿姐会和离,不仅是因那女子对吗?” 苏羡面带释然,点了点头:“李宫令逼宫,父皇并非完全没有准备,他倒下前召了谢阁老入宫。” 阿照听到这,双手微微拢紧,谢阁老便是谢元亨的父亲。 苏羡颔首,轻轻道:“谢家生怕瞿王上位后会受牵连,便装聋作哑,此事他断不会不知情,我明白他为了家族不作为,却无法原谅他私下瞒着我,任凭我苏家的江山受危。” 一想到那时父皇病危,皇妹身陷危难,她却浑然不知地呆在谢府,就再无法毫无芥蒂的同谢元亨过下去。 阿照忙握住了她的手,柔声问:“阿姐可还觉得难过?”青梅竹马的情分总不是说割舍便能割舍的。 苏羡淡道:“起初多少有些,出了那女子的事之后,便不难过了,索性顺水推舟与他和离,先不说他与徐锦蓉是否当真无私情,他敢不顾我的颜面,私养一位外室,倘若有一日,我没了公主的尊贵身份,他又岂会敬我护我。” 阿照有一瞬的失神,苏羡凑到她身边,低道:“阿宓,你记住了,天底下的好男儿万千,我大魏的公主不用受这种窝囊气。” 阿照先是愣住,旋即唇上带着温笑道:“阿姐说得是。” ———— 转眼逢上元佳节,是夜,魏元帝照例在弘安殿款待大臣,而皇后则在暖阁内设宴,遍邀各家女眷。 苏羡伤了腿,不便出门,阿照便和高柳音一同入了宫闱。 因上元节的缘故,宫中甬道内燃着百盏琉璃灯,此刻华灯荧荧,亮如白昼,四下也布置得喜气。 公主府的马车入了宫门,阿照掀起车幔,探了一眼婵娟的月色,正出着神,马车掠过甬道内一众前来赴宴的大臣。 能在宫中行车的人不是皇亲贵胄,便是权势滔天,大臣们纷纷停步,恭谨地拱手作礼。 阿照朝人群中斜睨了一眼,只一眼,小姑娘捏着帘幔的手僵住,面上露出几分错愕。 那挺拔如松的背脊,以及微微躬低的身影,都像极了一人。 ——本不该出现在这的人。 第四十三章 远望 马车越过众人, 径直朝前而去,那道熟悉的身影渐渐地消失。 阿照心头一跳,囫囵问了句:“姨母, 方才那些人都是谁。” 高柳音不知她心中所思, 想过后道:“自然是来赴宴的朝臣,这人嘛,于往年也没什么不同,也就今年多了刚入仕的几位寒门子弟。” 马车行至暖阁外,车夫吁马吁得快了些, 马车外的风跟着涌了进来。 被风一吹, 阿照打了个寒颤,原本僵着的脸色也缓了过来,许是她想多了,她入京后还特地打听过一次,高中的进士当中并没有陆靖,甚至连入京会试的子弟名单中也没有他,想来他此刻定好好的在邕州才是。 见她沉思, 高柳音催道:“殿下,已经到了, 该下车了。” 阿照正双手提着群摆下马车, 因身子微微躬低,露出一截白皙雪腻的脖颈,柳腰雪肤,身姿袅柔。 不远处的男人身着深绯红外袍, 长身而立, 正看向这处。 盯着小姑娘灿若芙蕖的侧脸, 一向冷面寡淡的男人脸上, 眸中竟多了几分温柔。 身后裴正见状拍了下他的肩,“我说中郎将,你瞧什么呢?”裴正是与陆靖同届的武进士,刚进了大理寺当差。 男人面上的柔意如昙花一现般,当即消退得一干二净,他冷道:“无事,走吧。” 因前来赴宴的女眷,大多都是朝中大臣的家眷,一家子自是同来同回,故而弘安殿与暖阁设计时相隔不远,以便朝臣接自家的妻女。 窥见他一秒变脸,裴正略略咂舌,连忙跟上他的步伐,随着众人入了弘安殿。 ———— 暖阁后殿,宫娥正在为沈皇后梳着发髻,她打量着镜中的自己,看似漫不经意问道:“人都来齐了?” 宫女道:“回娘娘,都来齐了,就等着娘娘过去。” 一体态丰腴的嬷嬷入殿后,急忙朝皇后附耳道:“娘娘,那中郎将道,多谢娘娘好意,不过他已娶妻,也绝不纳妾。” 沈皇后拍了拍桌面,气得头上的珠翠微晃:“岂有此理!难道我沈家的女郎还配不上区区一个中郎将不成?” 那嬷嬷忙道:“娘娘家中的姑娘自是千好万好,只是自打那陆郎君中打了武状元,不知多少人想给他做媒,他却一概推拒,可老奴派人查过了,这陆郎君除了从前在侯府曾与盛家订过亲之外,并无旁的婚事,不过他行踪不定,又从京中消失了一年,这段时日是否娶了,便不知了。” 沈皇后摆了摆手,屏退身旁伺候的一众宫娥后道:“饶是他娶了,也是个山野村妇,难登大雅,随便寻个由头,停妻再娶又有何难,没想到他竟这般不识抬举。” 那场武举听闻陛下亲自前去,这陆靖是陛下选定的武状元,刚入仕便封了禁卫统领的中郎将,陛下言语中更有重用他之意,倘若将来掌军权,带兵立功,前程无可限量。 要不是如此,她又何必费劲往他后院里塞女人。 嬷嬷眼眸一转,低声道:“娘娘先别急,他如今还只是个虚位,好拿捏得很,倒是沈家郎君送给云阳长公主的礼,今日全被公主送了回来。” 沈皇后摁了摁额头,此事倒在她的意料之中,沈誉想当驸马本就没有那么容易,可她不得不为自家儿子筹谋。 陛下不喜欢江氏,这才违背先帝遗诏,未立其子为太子,可此事前去送诏的云阳不会不知,幸好她记不得从前的事,可要一朝记起,将此事公之于众,陛下定会迫于压力,届时可就没有她儿子什么事了。 既除不去,那便只有想法子为她所用,如果云阳真成了沈家妇,不止此事得以遮掩,她沈家还能得崔氏一脉的助力。 沈后面色肃穆:“你让人都安排好了,今夜的事不得出半点差池。”无论是新贵还是旧权她通通都要牢牢握在手中。 “是。”嬷嬷应下 沈后敛目,“再让四娘机灵点,告诉她,她后半辈子的富贵全靠她自己。” 前殿,阿照入了暖阁,宴席上各家妇人着新妆,与身旁的同伴盈盈笑语,而年纪小,尚未出阁的姑娘家则拘谨地坐在席上。 她一踏进殿中,须臾的功夫,高柳音便被相识的夫人拉着攀谈。 沈四娘上前殷切道:“公主快到这儿坐。” 阿照几分讷讷,眼神这位身着碧青襦裙的小娘子,她应当不认识才是。 沈四娘忽觉失礼,福了福身:“我是沈家二房所出,刚随母亲来了京中,是头一回入宫,不知礼数,还请公主恕罪。” 她说着话时,眼眶里已噙了泪,一副委屈模样,阿照忙道:“无事。” 沈四娘听罢,笑着拉着她坐到一处。 再过一会,沈皇后入了正殿,她一袭绫罗华服,梳着宝髻,两侧别着东珠,发间插着一根镶宝石镀金步摇,就连脚下踩着的蜀锦缎鞋,鞋面上也嵌着玉石。 这副装扮,自然是贵气,又能彰显身份。 众人连忙噤声行礼,沈皇后扶了扶满发珠翠,抬手示意众人落座。 宴会开始,殿内歌舞升平,言笑晏晏。 沈四娘手里握着一盏果酒,低道:“公主尝尝这果酒,甜甜,也不醉人。” 她刚说完,沈皇后便举杯,邀众人同饮,阿照只好也跟着喝了一杯。 浓浓的酒香,甜润中隐约带着几丝甘涩。 推杯换盏之际,沈后似喝多了些,指着周家夫人脖子上戴着的红玉项圈道:“周夫人身上的项圈,与先太后从前常带的那个一模一样呢。” 周夫人笑道:“娘娘醉了,臣妇的东西怎好与先太后的相比。” 沈后摆摆手道:“先太后的东西一部分公主府,其余的都由我管着,我昨日才在库房中瞧过的,旁人认不出,云阳定能认出来。” 阿照抬眸,正要谎称年岁久远,她也不识云云,席上便有人开口:“公主自幼在先太后膝下尽孝,肯是认得的,何不让公主认一认,让我们也开开眼。” 这话一出,众人皆开口附和,沈后便接了下去,“既是大家想瞧,那就有劳云阳走一趟,库房里红玉项圈不少,认不得也不打紧,公主只挑最看得上眼的来,今日高兴,一会行飞花令,便拿来当彩头。” 既沈皇后开了这个口,阿照总不能当众碍了她的兴致,她起身微屈了屈膝,朝身边的婢女道:“夏诗,你陪我去一趟。” 第四十四章 护住 沈皇后挑了挑眉, 身边的嬷嬷会意,略一颔首,跟着阿照出去。 出了暖阁, 那嬷嬷提着盏琉璃灯在前头引路, 阿照被带着往库房的方向而去。 走了一会,不知是夜风吹多还是方才果酒上头的缘故,小姑娘的脑袋开始有些晕乎。 经过长廊,四下一片漆黑,她撑着眼皮, 问道:“嬷嬷, 为何此处不燃灯。” 那嬷嬷面上有几分局促道:“宫中今夜宴席,四下都燃得亮堂,内侍局想省烛灯,便将此处的都移走了。” “是吗?”阿照眉心一拢,愈发觉得可疑。 正走到拐角处时,那嬷嬷推开了一间阁间,侧身同她道:“殿下, 到了。” 阿照双颊酡红,身上软得厉害, 只站定在门口后道:“等等, 我的婢女还未跟上。” 她正转身想去唤跟在身后的夏诗,背脊骤然被人一推,整个身子栽倒进了屋内,紧接而来一记响亮的关门声而至。 ———— 弘安殿内, 陆靖随意把玩的杯盏, 在看见宴上的沈誉匆忙离席时, 双眸一凛。 一旁的裴正转过头来, 正想同他说句话,只见陆靖冷不防丁地起身出去。 裴正一脸摸不着头脑:“诶,你去哪?” 而弘安殿外,沈四娘未带婢女,独自一人站在花树下,耳畔边全是方才那位嬷嬷的话。 ——“待陆郎君过去,姑娘便使些手段将人缠住,等时机差不多,老奴就引人过去,夜黑风高的,只要叫众人瞧见姑娘倒在陆郎君怀里头,皇后娘娘便能借此赐婚,届时姑娘可就是状元夫人了。” 沈四娘心里清楚,她与阿娘之所以能入京,是因为当今皇后需要沈家女去笼络朝臣,她也是愿意的,只因那人是周四郎,周四郎待人清风和煦,初见时她便心生爱慕。 可这几日,皇后竟突然改了主意,选定了新科武状元,在她心中魁梧武夫自然比不过清俊文臣,更何况,她曾听人说过,那陆靖是娶过妻的。 糟糠原配虽不足为惧,可郎君念着旧情,总归是个麻烦事。 她正暗自思量,不远处一个颀长挺拔的身影朝这处而来。 沈四娘面上一惊,怎比嬷嬷说的时辰还要早些,她理了理发鬓,咬着唇,满脸羞赧地将人拦住:“陆郎君,我……我有一事相求。” 陆靖蹙了蹙眉宇,只淡淡地递出一个眼神。 沈四娘被这寒霜般的眸,镇得头皮发麻,论皮囊,她从未见过比陆靖更好看的,只是男人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想来不是个疼人。 她神态娇羞,支吾道:“我丢了一个镯子,陆郎君能帮我一块找找吗?” 男人面上孤冷如清竹,沉沉地撂下话:“不得空。” 陆靖阔步掠过眼前的人朝前迈去,沈四娘站在原地滞了一会,脑海中又想起嬷嬷的嘱托。 她咬咬牙,小跑着拦在了他面前,不顾面色难堪:“陆郎君,我、我有些话想对你说。” 陆靖看着不远处的沈誉,急忙忙往右边的小道上赶时,彻底没了耐心。 男人冷冽道:“周四郎方才出来醒酒,现下就在廊檐处,沈姑娘是聪明人,自然知道与其在这同我费闲功夫,倒不如另寻鱼池来得快些。” 三言两语便挑中了眼前人的意图,沈四娘捻着帕子的手握紧,顿觉遍体生寒。 陆靖却连个眼神都懒得再给,越过她,急步往右边而去。 ———— 阿照被人推进了一个房间内,室内阒然,未燃烛灯,屋子外又正对一棵参天大树,恰好遮挡住天边的所有月光。 阿照眼前一片乌黑,几乎是伸手不见五指。 她扶着墙摸到门,可任凭双手如何使劲,那门都推不开。 她又不傻,一连串的事下来,早已猜出自己是被皇后算计了。 浑身愈发软绵,她无力地半靠在白墙上缓缓蹲到了地上。 在宫内行凶,皇后定不敢胆大至此,将她困在这,到底是要做甚,她思索一瞬,脑海中浮出个猜测。 旦夕之间,大门被人从外面打开。 小姑娘柳眉拧紧,撑着双眸努力辨认,却始终瞧不见进屋的人。 一股惊惧顿时从背脊蔓延上头,她逼着自己压下惊慌,抬手从发鬓上胡乱抽出一支簪子。 脚步声一点一点朝她靠近,她娇怒道:“你是什么人。” 话音一甫,嫣红的唇被人用双手捂住,阿照浑身顿住,手上的金簪朝男人的脖颈胡乱刺去。 “啊啊——疼死我——”沈誉惨叫了一声。 阿照原本还不确定,沈誉这一叫唤,倒让她听得清清楚楚,她扶着墙站定:“你是沈家六郎!” 被她识破,沈誉也不打算装下去,他捂着冒血的脖颈,笑容猥琐:“公主别担心,你我今夜一同醉酒,走错了房间,这才阴差阳错互失了清白,待明日天一亮,我便请陛下将公主赐给我,往后我定会对公主爱护有加。” 她举着金簪,娇容觳觫:“混账东西,你若敢碰我,我定叫你后悔一世。” 沈誉掏出火折子照亮室内,小姑娘三千青丝如瀑般垂在身侧,盖住半边小脸。 一束橘黄色的光亮打在小姑娘玲珑窈窕的曲线上,他喉间咽了咽,浑身生火:“公主放心,我一定怜香惜玉,叫公主舒服的。” “叮”的一声,小姑娘手中的簪子被他夺过,掷到了地上。 沈誉吹灭火折子,朝她扑了过去,倏忽,大门被人一脚踢开。 陆靖按住沈誉的肩,将人一脚踹倒在地。 屋内漆黑一团,沈誉倒在地上掩着肚子,破口大骂:“什么人,不要命了,竟敢打当今皇后的侄子,我饶定不了你——” 陆靖周身阴沉沉,满脑子都只有一个念头,杀了沈誉。 未等沈誉说完,陆靖一掌劈落,他当即昏了过去。 男人习武,敏锐能力自也比常人强些,饶是在黑暗中也能轻易辨识方位。 他弯腰捡起地上染着半截血的金簪,藏于怀中。 屋内的动静很大,饶是小姑娘不能视物,也知发生了何时,她退到角落里,体内的药效发作。 她半分力气都无,美眸半睁半张之间,正要摔落在地,陆靖一把握住了她的纤腰。 男人冷冽的檀木香气让她微微一怔,小姑娘漂亮的杏眸满含雾气,红唇微微翕动,“你、你是谁。” 第四十五章 和亲 陆靖未作回答, 褪下身上的外氅裹到她身上,握着小姑娘的腰肢朝外而去。 药劲愈发上涌,阿照披着男人的外氅, 脸埋在男人炙热的胸膛上。 她什么也看不见, 只感受到男人沉稳有力的心跳,就这样被他带着走了出去。 陆靖步子迈得又快又稳,她本就浑身无力,被带着走了一段路,愈发吃不消, 小姑娘下意识捉住他的衣摆, “走慢些。” 她的声音娇糯软和,男人愣住,垂下眼看她,小姑娘孱弱纤瘦的背正在瑟瑟发抖,宛如枝头上受雨水拍打,将要凋谢的梨花。 他心口发烫,还是没忍住, 抬手揉了揉她散乱的青丝,动作毫无狎弄之意, 反倒平添几分安抚。 阿照身子顿了顿, 因这一动作,胸口处似被什么熨帖了下。 他揽着她,一路进了御花园,婆娑树影下, 阿照察觉到原本盖在她身上的外氅, 被人往上拉高, 覆住了她的双眸。 他是不想叫她看见他吗? 这倒也不难理解, 眼下能出现在这的,除了守卫,便是宫中的内侍,沈誉毕竟是皇后的侄子,方才又言语恐吓,此人定是生怕将来遭沈家报复,故而不敢让人看清他的相貌。 陆靖扶着她的背,小心翼翼地将人倚靠在花树下。 他的大氅仍盖在她身上,掩住她所有的视线,鼻腔中男人周身的檀香味抽离,被馥郁的梨花香代替。 小姑娘青葱般的荑指攥住了他的衣裳,瓮声道:“你究竟是何人,你不必惧怕,我乃云阳长公主,你救了我,要什么赏赐我都可以应允你。” 陆靖垂眸,看着小姑娘纤细柔软的手指攥着自己袍子,满身的戾气渐渐散了些,她这爱抓人衣袍的习惯,倒是一直在。 他不语,大掌反手紧紧地握住了她的,男人属热,炽热滚烫的掌心吓得阿照连忙将手抽回,这一幕,仿佛似曾相识。 她大脑昏胀,迟钝好半晌,才道:“你、你放肆。” 小姑娘的声音本就娇媚,这会添了几分无措,软如棉柳般,半点吓唬人的气势都无。 陆靖薄唇微挑,阿照,总通两辈子,你究竟跟我说过多少句放肆。 比这更放肆的事,他都做过了。 他还没来得及多想,不远处传来夏诗带着抽泣的叫唤声,“公主……公主您在哪儿——” 陆靖一拳打在梨花树下,身后的梨花树微微晃了晃,漫天梨花如天边云絮般飘扬而落。 夏诗和一众武婢听见那树下的动静,连忙这处赶。 陆靖见势,转身离去。 夏诗小跑至花树下,远远瞧见一人背靠在树干,身上被一件宽大的外罩得严严实实。 虽看不清相貌,可那罗兰紫的襦裙,以及裙摆处荷叶绣纹,都能证明,此人定是公主无疑。 她面色惊变,抬手示意身后的武婢停在原地等候,自己急匆匆跑了过来。 夏诗颤着手,半揭下盖在小姑娘头上的外袍。 阿照面色微白,青丝纷乱,就连身上的衣衫都有几分凌乱,一双黑溜溜的杏眸此刻湿漉漉的,叫人望而生怜。 这副模样直接将夏诗吓得泣不成声:“公主——这是怎么了,这是哪个混账东西干的!” 她先是气骂,后又责怪起自己:“都怪奴婢不好,没好好跟着您,都怪奴婢……” 她原是紧紧跟在阿照身后的,只是一个拐角,她稍不注意,便被人趁机打了一棍子,整个人都昏过去,等醒来时公主已经不知所踪。 阿照动了动手指,有气无力道:“别哭了,我无事,有人救了我,只是方才在席上喝的酒有问题,我现下浑身无力,你先扶我起来,我们得赶紧离开这。” 夏诗闻言,松了一口气,提着袖口抹了抹泪,这才将人扶起身,两人正朝御花园外走。 只是还没走出两步,库房的方向传来内侍的焦急喊声:“不好了!走水了,快来人灭火!” 紧接着,又传来一声呼叫声:“什么!快救人啊,沈六郎还在里头。” 阿照看着远处火火弥漫,美眸微凛,想起方才救了自己的人,心中一漏,有个念头不受控地浮上脑海。 出了御花园,夏诗问道:“公主,我们现下去哪?回公主府吗?还是先回公主在宫中的住所。” 阿照置于夜幕中,顿觉寒风扑面而来,沈后敢这般对她,是当真以为她软弱好欺吗? 她摇摇头,声音极轻:“都不去,我们去太后宫中。” 夏诗点点头,接过话:“也好,我差人要了辇轿子,公主定是累了,待休息好了,明日我们再回公主府。” 夜色浓稠,天边的皓月带着清辉洒下,布扬泰借着散酒气从宴席上撤了出来。 身边的随从道:“这皇帝老儿未免太天真了,以为赏几件玩意,赐一堆没用封号,就能让我们臣服于大魏么。” 喀族使团于前几日入京,今日也受邀参宴,而布扬泰乃喀族可汗的第五个王子,最是骁勇善战,英武不凡。 他为了此次入京而来,不惜苦练汉话,喀族使团明面上是为了两国缔结邦交,实际上是为了向魏国讨要最大的好处。 布扬泰唇上扬起一抹讥笑:“不急,我们有的是时间。” 这新帝瞧上去平庸无能,又一心想着和喀族交好,总有法子从他身上获取最大的利益。 他正思着,不自觉走到靠近御花园的小道上,不远处女子柔美丰盈的身段映入眼帘。 朗月苍穹下,小姑娘如织的乌发垂在腰际,身上绯色的外氅被冷风卷得微扬,里头衣裳似有些泛皱,银辉的月华斜映至她的芙蓉面上,衬得她冰肌莹润如玉,于这沉寂的深夜之中白得惹眼。 布扬泰眼眸一亮,只觉得那女子姝色灼灼,唇似桃李,与草原上其他女子一点都不一样,一颦一笑间,如同天上遥不可及的神女。 皇帝见布扬泰迟迟不回席,便遣了侍从前来寻找。 内侍小步走近,躬低身子道:“王子出来已久,陛下请您回席。” 布扬泰未作应答,目光落在小姑娘身上,目中惊艳之色难掩。 直到阿照被夏诗扶着入了轿子,他目送着轿子离去,才堪堪回过神。 “那女子是何人?”他问。 内侍回道:“回王子,是陛下的皇妹,云阳长公主。” 布扬泰闻言,眼眸微微上挑,既是公主,那就好办多了。 他来大魏短短几日,见过胜京的繁华,就知道了为什么大魏能昌盛百年。 喀族虽行军作战的能力强,可地处偏僻草原,论医术、丝绸、陶瓷处处都比不得大魏。 历来联姻,光是公主的陪嫁便无比丰厚,要是能以和亲为由,再引进这些技术,既能巩固他在喀族的地位,又为夺可汗位多一重支持。 能得了这样美人,又可获取最大的利益,何乐而不为。 ———— 太后一听云阳长公主来了,忙让人将西偏殿收拾出来。 偏殿的盥室内,阿照周身疲累,怏怏道:“夏诗,你去让人备些热水,我想沐浴。” 夏诗应下,过了一会,她进了浴桶内,温热的水漫过肌肤,一路绷紧的神经有了片刻缓解。 室内安静,她双目阖上,夏诗替她按了按肩膀,也不知她愿不愿意听,仍问道:“公主,我方才出去的时候,顺道打听了一些事。” 阿照面色如常,低低道了声:“你说。” 夏诗这才缓缓开口:“皇后停了宴席,生怕别人知道似的,命所有官眷即刻回府,不许在宫中逗留。” “那沈六郎被人救了出来,伤得不轻,现在一众太医都在救治,奴婢听宫人说,好似伤的是男子根本,往后恐怕再无法绵延子嗣。” 阿照美眸微微睁开,视线之处,正好落在一旁架上的那件绯红色外袍。 那人,到底是谁,若是寻常的侍卫,怎敢得罪沈家,纵火烧人。 何况他的味道、气息,都像极了一人,那个曾与她同榻相眠的人,尽管她觉得自己这个想法实在太过荒唐,可心中的念头仍是越来越深。 见她眉头轻皱,几欲失神。 夏诗生怕她身子不适,低唤了一声:“公主?” 阿照怔怔回过神,低道:“扶我起来吧。” 出了浴桶,夏诗先是取了件丝绸制的寝衣,阿照摇头:“换身能见客的,我们等下去给太后娘娘请安。” 太后虽非她生母,可待她一贯是亲和的,今夜出了这样的事,她不打招呼,匆匆来了太后宫中,太后定是要疑惑。 夏诗应下重新取了件衣裙,刚拾掇好,门外的宫娥便低声禀道:“公主,太后娘娘来了。” 倒是比她想象中更快,她忙道:“夏诗,快扶我出去。” 药效未褪,她身上仍是无力,若无人搀扶,只怕连寸步也走不了。 夏诗扶着她出了盥室,太后正端坐在殿内,手中握着盏茶不断来回摩挲。 阿照松开夏诗的手,恭敬地屈了屈膝:“云阳请太后娘娘金安。” 她先是请了个安,后道:“原不该深夜叨扰,奈何今夜事出从急,还请太后娘娘恕罪。” 太后微微颔首,打量着眼前的人,小姑娘一身鹅黄色对襟宽袖,底下是月白色绣着山茶花的襦裙,唇色微微泛白,可那双漆黑的眸却甚是清亮明润。 她摆了摆手道:“快些起来。” 小姑娘强撑着身子起来,晕黄的烛火打在她身上,更显得面色莹白,太后关切道:“还不快扶着你家主子点,这是病了,怎么不唤太医来?” 夏诗连忙上前,回道:“已命人去请了,不过现下整个太医署的人,都在皇后宫中,奴婢怕是请不来人。” 太后敛了敛心神,屏退屋内的宫娥,这才开口:“云阳,是出了什么事,对吗?” 阿照缓缓抬起一双水眸,这才将今夜发生的事如实道出,只是将有意纵火的人,换成了自己失手打翻了烛盏。 话罢,太后拍案怒起:“皇后真是胆大包天!为了她沈家的荣华,竟连谋害公主的事也能做得出来。” 她起身搭上阿照的手,将人带到榻几上坐下,“孩子,你别怕,你可是先帝最宠爱的公主,哀家虽老了,不中用了,可也绝不容许她沈家欺到皇室头上来。” 皇后与太后本就不对付,皇后为了沈家,这一年来,可削了不少太后母家的势力,故而此番,太后只会一心向着她。 阿照抿唇道:“多谢太后娘娘,只怕皇后不会善罢甘休。” 话落,门外有宫娥进屋传话:“启禀太后,皇后宫中遣人来问,公主方才不是说去库房取东西,怎的无故来了太后宫中。” 太后哼声道:“你去回话,就说我许久不见云阳,便请她来我宫中叙旧,还有……方才公主在席上喝多了酒,犯了头疾,请太医署的林太医来一趟。” 见宫娥面色为难,太后提声道:“一个臣下之子,如何比得起大魏金尊玉贵的公主,照哀家瞧,死不了便是命大,皇后要是敢有别的话,你就把哀家这话原原本本的说与她听。” 阿照面色微松:“多谢太后娘娘。” 太后目光慈爱,拍了拍她的手背:“孩子,你在宫中歇几日再回去,就当陪陪我这个老婆子。” 当今圣上乃已故的贤太妃之子,虽尊她为太后,可总归是不亲近,太后膝下无子,年轻时与宫人说说笑笑,倒也无碍,一旦上了年纪,总是觉得冷清。 阿照温温柔柔应下,怕她累着,太后也没多说,只让太医进屋把脉开药。 太医诊完脉后,从药囊中取出一枚银针,扎了几个穴道后,原本面上还算平静的阿照,眉心微微皱紧。 夏诗几分着急,在一旁扶着腕枕:“如何了?” 太医缓缓道:“已无大碍,公主试试手上可还有劲。” 阿照抬起手腕动了动,点点头:“有劳太医了。” 夏诗忙递了捧金叶子过去,林太医连忙推拒,今夜宫中发生的事无人不知,加上公主无故被人下了软骨散,若两者联系到一起,难免让人想起宫中的那些龌龊之事。 他是太后的人,出了太后宫中,嘴巴自是严实的。 阿照明白,吩咐宫女送太医出去,又吩咐夏诗:“姨母见我迟迟未归,肯定要担心的,你遣人去跟姨母报个平安,别的不用多说,就说我宿在太后宫中便是。” 等忙完这些,她已经困顿得不行,也没功夫再琢磨今夜发生的事,脑袋一沾上柔软的被衾,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翌日天明,阿照睡饱觉,卷着软被看向窗外,外头晨光微曦,天朗气清。 一旁的夏诗道:“主子不多睡上一会。” 她摆了摆首,“不睡了,你端水来,洗漱完,我去给太后娘娘请安。” 到底是住在太后宫中,晨昏定省的规矩总不好荒废。 等她收拾完了,便去了主殿给太后请安,老人家素来起得早,见小姑娘袅袅娜娜地进屋请安,心中不禁道,这个年岁的姑娘,光是站在那,都是赏心悦目。 太后银盘似的面庞带了笑:“快过来,你年纪轻,怎的不多睡一会。” 太后坐在罗汉床上,中间摆了个棋盘,阿照笑道:“太后娘娘是在下棋吗?” 太后面色柔和,盯着棋盘道:“许久不下,说起来这棋盘还是我从娘家带进宫,若我没记错,公主的棋是先裕皇太后亲自教,想来棋艺精湛,过来陪哀家下一局。” 阿照颔首,乖乖地坐到太后身边,一局下完, 阿照落下最后一子,“我输了。” 太后摆首道:“是公主在让着哀家。”她说着,看着棋盘,眸中不禁有些濡湿,阿照心间微慌,忙递过手中的帕子。 “哀家真的老了,这往事半点也想不得。” 阿照愣了愣,想起当年母后仙逝,父皇为了牵制朝中,封了尚书嫡长女为继后,听闻太后那时,已经和人议亲,却不得不进宫为后,大抵是有些遗憾在心中。 她们这些人,生于贵族,长于皇室,既享尽荣华,哪能不为家族所用。 她正不知该作何宽慰,一位身着墨青色云锦衣袍的小郎君跨步进屋。 他拱手行礼,低垂目光:“请皇祖母安、姑姑安。” 一年未见,小郎君生得愈发俊俏,阿照笑道: “彻儿长高了。” 苏彻见眼前人一袭湖蓝色并蒂纹的衣裙,眉眼弯弯的人,不自觉也提了提嘴角:“姑姑身子好些了?” 他总觉得姑姑这称呼实在将人叫老了,她也不过只大了他几岁。 阿照点了点头,三人又说了些别的闲话,时辰一到,苏彻便起身去了上书房。 服侍皇长子的几位嬷嬷进殿,同太后禀告皇长子近来的衣食住行。 阿照越听越觉得不对,问道:“皇长子如今住在您宫中吗?” 太后面带不虞道:“前些日子,皇长子身边的嬷嬷贪嘴吃了碗粥羹,当场暴毙,哀家命人上下彻查,查不出半点端倪也就算了,有个宫女无意间说漏嘴,道出那碗羹原是皇长子要吃的,隔日竟上吊自尽了。” 阿照闻言,身上不禁打了个寒颤。 太后摇了摇头,叹了一气:“宫中手脚不干净的人多了去,防都防不住,皇长子自幼没了生母,他父皇又不喜欢他,先帝在时,得先帝庇佑,可现下碍着了旁人的眼,没个安生日子,哀家于心不忍,便把他接到了宫中养着。” 阿照默然沉思,耳廓边再次响起父皇临终前的嘱托。 …… 公主府,苏羡腿伤好得差不多了,闷在府中一段时日,愈发觉得无趣。 她素来便不是能呆住的人,一大早,便让下人套马,竹秋劝了几句也不管用。 街上热闹,竹秋手上举着糖人,身后的小厮怀中抱着一堆物件。 竹秋见自家主子面上带笑,环顾着四周的商肆,问道:“主子还想买些什么?” 话刚问完,苏羡转眼进了一间玉饰铺子,竹秋小跑着跟上前:“主子是要买玉饰吗?” 苏羡面上有几分不自然,咳嗽了两声道:“买来送人。” 说起来,那随祯多次帮她,自己光嘴上道谢总不大诚恳,又想起那日他为了扶她,身上的玉牌坠地,碎成了两半,至今还摆在的她的公主府里。 她记得自己说过,要赔他一块新的。 苏羡进了铺面,掌柜见她眼前的小娘子衣着不凡,连着一番殷切的推荐,苏羡皱了皱鼻子,看上去似幼多大不满意。 苏羡问:“可有蛟龙赤螭的图案?” 掌柜闻言,眸中不禁露出了几分打量之色。 自小在宫中长大的苏羡,察言观色的本领也不差,她疑惑:“可是这图案有不妥之处?” 掌柜思量后道:“倒……也没有不妥,只是我先前在中都行商过,时常遇见绥国人,绥国人对螭龙纹存敬畏之心。” 中都是魏国与绥国的交界国,近年两国虽无交好,却也没有无故挑起纷争的一方,因而两方对峙,一直相安无事。 苏羡眸中闪过不解:“那又如何?” 掌柜解释道:“姑娘有所不知,这螭龙纹在绥国只许皇室使用,若用在玉饰上,更得是身份尊贵之人,民间万不敢使,因这层缘故,我这店中才未制螭龙图纹。” 两国明面上虽无互通商务,可魏国商人私下也做绥国人的生意,故而商肆大多有意避开这些忌讳。 苏羡被这话震得愣住,犹如当头一棒,难不成他是绥国皇室的人。 怪不得她底下的探子,将他翻了底朝天,也查不出他的半点来历。 她手心冒汗:“竹秋,随我去趟西门。” 随祯搬离公主府后,便在京中西门处置办了一处宅院。 她没走前门,绕道从小门入进,门口守着的小厮见了她,正想进屋禀告。 苏羡使了个眼色,身后杜玄一掌将人拍晕,她敛目,吩咐众人在院外守着,自己悄悄进了府。 府里头,唐顺手里提着一盒糕点进屋,“爷,您让买的凉糕买回来了。” 随祯正翻动着手中的密函,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等下陪我去趟公主府。” 唐顺咂了下嘴:“长公主的腿伤也好得差不多了,爷还整日往公主府里跑做什么?” 随祯心神微动,一双黑眸深不见底,唇角却不动声色轻扬了扬:“我自有我的用意。” 随祯素来喜怒不形于色,可旁人瞧不出,唐顺自幼便跟在他身边,多少也能察觉一些。 他心下暗暗腹诽,用意别不是放在人家小娘子身上吧,爷喜欢谁不好,偏要喜欢位别国公主,这要是想心想事成,恐得费不少波折。 他想想就觉得头疼,抬眼又见随祯手中攥着封信,不由道:“我们来魏国也有一段时日了,国不可一日无君,定是宫中催陛下回去的吧。” 苏羡穿过曲廊,走向这处,刚到门口,便听见唐顺这话。 什么叫国不可一日无君。 她四肢百骸僵滞,愣在原地。 正逢一婢女端着攒盒走向这处,远远见着一抹倩影,正愣愣地站在门边,她惶恐出声:“公主殿下。” 屋内的人背脊一僵,随祯循声望了出去,便见苏羡怒气汹汹,靛蓝色的月华裙飞扬,转身便要走。 男人眸色一紧,上前将人拦住,“公主何时来的?” 苏羡抬眼看他,两人眼神交织之际,随祯心头一颤,她定然是听见了。 唐顺见状擦了擦汗,悄无声息地拉着婢女下去。 随祯面色平静,可掌心显然是带了汗的:“公主别急,先听我说。” 苏羡虽气他骗自己,却也着实好奇,绥国皇室的人,为何要跑到大魏来,他想图谋什么,亦或是想刺探些什么。 随祯趁她思绪纷飞,攥住她的皓腕,一把将人带进了屋内。 苏羡垂眼,见搭在自己袖侧上的手,用力甩了甩,男人却愈发用力,锢得她不得动弹。 她气极,瞪了他一眼:“随祯,你究竟是何人。” 随祯生生挨了她这一眼,无奈道:“你听见了是不是?” 她那么聪明,听了方才那话,定是能猜出来了。 他也不打算再瞒下去,既她想知道,那便让她知道好了。 随祯轻道:“正如公主所想。” 听他亲口承认,苏羡仍是呆滞了一瞬,她嗤笑道:“不知绥皇远道至大魏,有意接近大魏皇室,意欲何为?” 她的话既带着讽,又带着划清界限的疏离。 随祯浑身一僵,知道自己如今在她眼中便是意图伤害她母国的贼人了。 他顿了顿,低道:“公主误会了,我此番前来大魏,并非是想挑起什么,魏绥两国近年各自相安,我若真想做什么,何须绕圈子,舍近求远。” 这话倒是不假,大魏已非国力鼎盛时期,内忧外患,若绥国想趁虚而入,大可同喀族一般施压入境。 苏羡绵密的长睫轻轻颤动,整个人倏地冷静下来,可是一想到男人的身份,仍如雾里看花。 知她心中疑惑,随祯再三斟酌,只得开口:“我是来寻人的,此事太过复杂,事关我大绥皇室血脉,我并非有意隐瞒。” 这话却是在苏羡的意料之外,既是他绥国密事,随祯确实没必要说与她这位别国公主听,何况她也没兴趣,可她必须知道一件事。 “你……可会伤害我大魏。”苏羡容色冷冷,似要他作保证才会安心。 随祯握住她的手腕,眸中清明,沉道:“不会。” 苏羡得了他这句话,胸腔积攒的情绪一下松开。 她缓了缓脸色,一字一句道:“既是如此,从今日起,本公主只当从未见过陛下,你寻人也好,办事也罢,只要不危及我大魏社稷,皆与本公主无关。” 这话放在随祯耳朵里,无异于割袍断义,他的脸色一下子阴沉得吓人。 苏羡挣开随祯的手,径直朝外去。 随祯没给她出门的机会,他微一抬手,招来一阵风,“啪”的一声,原本敞开的屋门被重重阖上。 苏羡美眸微撑,想来这人真是没少骗她,有这般浑厚的内力,难不成还会躲不过那日的剑么。 她咬唇,默不作声,抬手便要去推门,随祯提步朝她走近。 男人面色冷凝地将人逼至墙角,往日里的温和撕开:“我与公主说了这么多,公主还要装傻充愣到什么时候?” 这话意味深长,直逼她面对,苏羡并不是藏于深闺,只识绣花抚琴的女子,何况她成过一次婚,如何会不明白他的言外之意。 她眸子闪过慌色,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你这是何意——” 随祯不给她开口的机会,高大颀长的身体将人笼罩住:“那日在城外林苑,殿下说过的话还作数么。” “什么——”她一脸混沌地看向他。 随祯垂下眼,眸色深邃:“公主说,此生若是再嫁,郎君需得满足以下三点。” 苏羡大脑骤然“轰”了一声,想起那日谢元亨突然出现在林苑,做小伏低,欲求她原谅,不过说了两句凉薄拒人的话,没想到竟被他听了墙角去。 只因他那句“公主选婿眼光还真是一言难尽”,她气得牙痒痒,这才说了那番涨气势的话。 苏羡登时心如鼓擂,偏头错开他的视线:“我那时不过是随口胡诌——” 两人隔得极近,没有肢体相触,可男人灼热的气息扑面而来,莫名叫人心慌。 随祯俯身看他,直接忽略她方才所说的话,缓缓开口。 “公主说,一要,芝兰玉树。” “二要,文武兼济。” “三要,身份比公主还尊贵……” “这三样我皆有,公主瞧着,不成么?”他说着,不由扯了下唇角,一双眸隐含笑意。 苏羡目瞪口呆,她不是没听过,当今绥皇不过二十又八,便政绩斐然,上除逆臣,下扩疆土,文定安.邦,武能定国。 算起来他这身份,可不是比她要来得尊贵,可是,他们两人之间,这怎么可能。 他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因震惊而瞪大的美眸,欲从中窥探什么一般。 屋内空气一时间凝滞不下,未几,只听苏羡一声打破安静:“这绝无可能!” 随祯皱了下眉,语气不愉:“为什么不可能,公主给我个理由。” 苏羡还未想好说辞,门外便传来杜玄的声音,苏羡进这宅子的时间太久,在府外守着的杜玄生怕出了什么事,带着人硬闯了进来。 这毕竟是在大魏,唐顺一时之间不知该拦还是不拦。 “公主——”杜玄在门外喊声。 屋内的苏羡反应过来,趁随祯不注意一把将人推开,慌不择路地推开门,跑了出去。 杜玄见自家主子,面带慌张,正想开口问,苏羡迅速收敛心神,脚步急促,直往外走:“走,回公主府。” 等随祯走出来时,只见小娘子提裙而去,走得飞快,唐顺挠了挠头发:“爷,这是怎么回事。” 随祯面不改色道:“无事。”不过是急了些,把人给吓着了。 ———— 阿照在宫中住了两日,惦记着苏羡,便回了公主府,她刚到苏羡的明诀院,听她院中的丫鬟说,皇姐一早上街去了,她索性在屋里等着。 手里正翻动着她命人查来的,看守各宫侍卫的名单,其中并没有找到陆靖的名字。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苏羡便回来了,阿照放下手里的东西,看苏羡步履匆忙进屋。 她道:“皇姐怎么急匆匆的。” 苏羡泄了一口气,胡乱道:“外头快下雨了。” 阿照探了眼外头,明明还是艳阳高照。 苏羡拿起桌上的茶盏喝了一口,这才把刚刚受的惊吓压了下去,又见桌上摆着份名册。 她拿起来瞧了一眼:“这是什么?” 阿照本就是为了这事而来,她拉着苏羡坐下,这才将在宫中发生的一切如实道出。 苏羡闻言,霎时间面色微变:“皇后竟敢!”好在是没事,不然她非得提刀废了沈誉。 “所以,宓儿是想找那夜救了你的人?” 阿照点了点头,又道:“阿姐,我心中有一个疑惑,我虽看不清他的长相,可那人给我感觉很是熟悉……” 她肃了肃脸色:“我总觉得,我认识他。” 苏羡几乎与阿照想到一块去,可姐妹两谁都没提那个名字。 苏羡迟疑了下道:“你别想太多,此事阿姐会留意的,你近来少些出府。” 小姑娘笑了笑,点头应下。 待阿照走后,她敛了敛神,将杜玄叫了近来,脱口便问:“在邕州的探子近来可有什么消息。” 杜玄道:“前几日方才来了消息,那陆靖已经不在邕州。” “什么?不在邕州?” 她摁了摁额间,颓然道:“你去,将今年入仕的文官武将都查一遍。” 杜玄应下,正要出门之际,苏羡将人喊住,又吩咐道:“记住了,有关陆靖所有的事,阖府上下都给我瞒住了,不许让宓儿知道。” …… 过了春日,便迎来了太后的千秋宴。 太后不喜铺张,原只请了一些亲厚的官眷。 魏元帝知道后,却一改往日常态,着令大办,宾客名单未变,却在其中多添了一位喀族五王子布扬泰。 初夏苍穹澄澈,天气最是宜人,这日众人早早入宫。 宴席上,酒酣耳热之际,那位王子布扬泰借以为太后贺寿之名,吹箫助兴。 远道之客这般热情,太后自是不会驳了喀族面子。 丝竹管弦之声响彻,魏元帝一杯接着一杯下肚,面色通红,瞧上去已经醉了。 阿照端坐着,正百无聊赖地摆弄自己身上的别着的白玉扣。 布扬泰身着圆领暗红窄袍,双手捻着一把白瓷洞箫,眉眼风流,弹奏间,他忽地站起身来。 席上众人正不明所以,布扬泰身边的随从抬手拍了两下掌,原本的清脆欢快的曲子停下,箫音骤变,竟变成了情意绵绵的情曲。 席上有人听出这曲子的意思,不禁小声议论: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草原人素来热情奔放,这曲子是男子向女子示爱所用,怎的用在了这里,实在是荒唐。” “我瞧着,这王子该不会是看上席上哪一位贵女吧。” 布扬泰吹着箫,提步走向阿照的方向,一曲终了,他正好走到她面前。 阿照面色惊诧,不明白其意,只见布扬泰转过头,一手扶肩微躬,朝魏元帝行了礼道:“陛下,自我入京就听闻云阳长公主端雅谦和,心中万分思慕,为缔结两国邦交之谊,今日特向陛下求娶公主。” 他这话来得莫名突然,众人皆是始料未及,纷纷面面相觑。 席上的魏元帝面色醉醺,毫不在意地扬了扬手:“今日高兴,王子的请求,朕允了。” 话音坠地,苏羡和太后齐齐出声。 “皇帝!” “皇兄!” 魏元帝却跟没听见似的,整个人醉倒在了桌上,坐在她身侧的沈皇后见势,忙喊道:“陛下醉了,快来人,扶陛下下去歇息。” 布扬泰笑了笑,又行了一礼,“多谢陛下。” 沈皇后看着魏元帝被内侍扶了下去,勾了勾唇。 早在陛下为了喀族使团迟迟不肯接受签订邦交之事而忧心时,布扬泰便上书,欲求两国和亲,求娶的还是云阳长公主。 布扬泰怕此事有变,不敢对外声张,只是命人悄悄递了奏折,知道的人并不多,就她也是无意间听陛下提起,这才出了这个主意。 皇上有意送公主和亲,来平息两国纷争,又怕百姓议论,崔家阻碍,若是借着太后寿宴上,当众指婚,皇上金口一开,在众人的面定下此事,届时木已成舟,苏宓想不去和亲都难。 左右崔家这颗大树,庇佑不了她们母子,既然如此,不如索性废了,给沈誉出一口恶气。 宴席上气氛怪异,众人屏息噤声,谁也不敢多说一句,丝丝冷风灌入殿中,明明是初夏的天气,却冷得叫人发颤。 阿照搭在衣裙的双手拧紧,浑然不知自己陷入一张大网之中。 苏羡拍了拍她的手,朝夏诗递了个眼神,示意她先带阿照离开。 太后面上肃穆,开口道:“皇帝方才醉了,说的话当不得真,王子所求之事,还需商议。” 布扬泰听了,面色突变:“陛下贵为一国之君,金口玉言,说的话岂有收回的道理。” 素来寡言的皇长子提声道:“公主金枝玉叶,下降草原,又岂能儿戏。” 第四十六章 狩猎 宴席上的喀族使团纷纷出声, 场面一度闹得不可收拾,最终还是太后以身体抱恙为由,散了宴席。 短短两日, 有关公主和亲一事闹得沸沸扬扬, 京中百姓无不私下议论,主张公主和亲的呼声越来越高。 而朝中风云变幻,背后似有一股势力在推波助澜,除高家、太后母家外,其他朝臣纷纷上书施压, 推动公主和亲一事。 魏元帝乐见其成, 借机向天下颁布云阳长公主和亲草原的诏令。 弘安殿外,魏元帝对外称病不见,苏羡不顾阻拦,硬闯入了殿中。 “长公主,您可不能进去啊!”内侍急匆匆追了上来。 苏羡甩了甩衣袖,面浮愠色:“你有多少个脑袋,连本公主敢拦。” 魏元帝见状, 摆了摆手,示意内侍关门退下, “云华, 你这般怒气汹汹的,成何体统。” 苏羡上前两步,“扑通”一声,双膝跪地, “和亲一事, 还请皇兄收回成命。” 魏元帝眉心皱起, “云华, 你休要胡闹,诏令已颁,世人皆知,岂有收回的道理。” 苏羡恳切道:“皇兄,您不是不知道,宓儿自小体弱,草原荒远贫瘠,去了那里,她的身子怎么吃得消。” 魏元帝横眉,沉声道:“那又如何,云华,你别忘了,历代不是没有和亲的公主,云阳既贵为皇室公主,为安定社稷尽一份力,自是应当,更何况布扬泰执意求娶,又许下若两国联姻,百年不扰边境的承诺,此事对我大魏有利而无害。” 苏羡听到这,如凉水注入心脏:“那布扬泰不过二十又六,在喀族便有无数姬妾,更有传闻说他看似衣冠楚楚,实则有暴戾之症,醉酒便会发疯伤人。” 魏元帝挑了挑眉,不以为意道:“那不过是子虚乌有的传闻罢了,布扬泰为了与大魏交好,必然善待公主,再者,公主远嫁,陪嫁逾千人,自会有人保证云阳的安全,何须你来担心这些。” 他眸中蒙过一层不耐,“你大可放心,朕会让云阳以最尊贵的身份远嫁草原。” 喀族狼子野心,今日许诺,来日难道便不会反悔吗?皇帝一番冠冕堂皇的说辞,无非是为了坐稳他这把龙椅,半分都未曾为宓儿考虑过。 苏羡豁然起身:“皇上怎么快就忘了,当年若不是云阳冒死前去送诏,如今坐上这把龙椅另有他人,倘若要比最尊贵,皇上嫡亲公主岂不是更尊贵,皇上何不——” 魏元帝被这话戳中心肺,当即面容板起,一手拍了拍桌案,“云华,你放肆!给朕滚回你的公主府去,否则别怪朕不顾念手足之情。” 苏羡眸中清冷,讽哂一笑:“遣妾一身安社稷,不何处用将军,不用皇上赶,是本公主无状,冲撞了圣颜,自请罚俸三月,以充军饷。” 话音甫落,她连礼都未行,挥动衣袖,夺门而出。 殿内的魏元帝气得眼尾生红,浑身微颤。 沈后正往弘安殿而来,远远瞧见苏羡周身怒气,步履急促地从殿中出来,她扬眉,迈步入了殿内。 魏元帝一张脸紧绷着,显然是被气得不轻,沈后连忙递了杯茶,“这长公主也真是的,如此不知礼数,要臣妾瞧,便是陛下平日里太纵着长公主了。” 魏元帝喝了一口茶:“若不是看在崔家为朕固守西北边陲的份上,岂容她们这般胡闹。” 沈后笑了笑,又道:“陛下别生气了,大魏与喀族一旦联姻,往后再不用刀刃相向,这省下来的粮饷,便可用来建造行宫,这可是天大的喜事。” 魏元帝闻言,这才稍缓了缓脸色,“这件事多亏了皇后,朕会记你一功的。” 沈后提了提唇角,“多谢陛下。” ———— 公主府内,阿照得知苏羡闹进宫去,坐立不安,忙道:“夏诗,你让人备轿,我要进宫去。” 夏诗刚应下,便听见小厮来报,苏羡回了府。 阿照连忙出了屋子迎她,苏羡白着一张脸进来。 阿照握住她的手臂,忙问:“皇姐,陛下可有为难你。” 苏羡看着眼前肌肤似雪,姣花照水的小姑娘,一瞬间红了眼眶。 她的皇妹,这般娇弱,去了那民风不化的蛮夷之地,还有命活吗? “宓儿,你别怕,一定会有别的法子的。” 和亲一事,皇上已经下了圣诏,早就无转圜的余地,再者,她身为大魏公主,本就没得选。 她唯一怕的,是苏羡为了她,做出什么冲动的事来。 阿照取出绢帕替苏羡擦了擦泪:“阿姐,你我都清楚,大魏皇室衰微,皇兄软弱,割地赔款已是常见,舍一位公主和亲,他是乐见其成。” 苏羡眼泪婆娑:“难道要阿姐,眼睁睁看着你远嫁草原,你叫我如何对得起九泉之下的母后。” 阿照抿唇道:“阿姐,我已经和陛下做了一笔交易,他要我远嫁和亲,我便要崔家一族,入京掌朝中要职。” 苏羡闻言,似明白了什么,睫羽微颤:“宓儿,你是想……” 阿照拍了拍她的肩膀,缓缓道:“自我归京以来,见陛下行了不少昏聩之事,父皇临终前的嘱托我未曾忘记,崔家入京能制衡沈家,又能辅佐皇长子,再好不过了。” “我们身上流的是皇室与崔家的血,若崔氏掌权,皇室日益强大,喀族只会尊我,而布扬泰亦不敢怠慢我,左右此事已是覆水难收,这是我能想到,最大的益处了。” 苏羡哽咽道:“可你才多大,草原那么远,阿姐只怕以后再也见不到你了。” 阿照吸了吸鼻子,拳头紧攥,又说了些宽慰她的话。 竹秋面色微沉,进了屋道:“主子,皇后方才遣人来说,喀族五王子后日要到围场狩猎,邀云阳长公主同去。” 苏羡气急,拔高声音道:“不去!” 阿照敛目,抹了抹泪:“你去回话,就说我身子不适,吹不得风。” 这话不知怎的传到宫中去,魏元帝听了,竟派了十几名太医前来公主府,为公主诊脉。 此举明面上是皇上体恤公主,实际上是逼迫她与布扬泰的交好。 有太医署医令作保云阳长公主身子无虞,这场狩猎她也只能硬着头皮去了。 ———— 围场内,林木茂郁,马蹄声阵阵。 为了显示对喀族的重视,魏元帝特地命中郎将领一队护卫前来。 阿照下了马车,骄阳正烈,有几分刺眼,她微仰起头,皓腕搭在额间,金灿灿的暖光打在她如玉的面庞上,灿若朝霞。 布扬泰一身烟灰色对襟胡服,头戴巾帻,脚踩革靴,正骑在马上,遥见小姑娘盈盈身姿,他双眸一眯,不愧是娇养在深闺里的富贵花,这窈窕身段若是压在身下欺侮,不知是何等销魂滋味。 他翻身下马,朝阿照走来。 布扬泰扶肩行礼,笑道:“知公主前来,我特地命人挑了一匹汗血宝马给公主,公主可要上马试试。” 阿照屈膝回了一个礼,“多谢王子,不过我不擅射骑,恐扫了王子的兴致。” 布扬泰视线移至小姑娘的纤细柳腰上,他笑了笑:“即使如此,本王骑艺精湛,我带着公主骑如何?反正我与公主早晚是夫妻,也不必拘这些礼。” 阿照因他的打量微微皱眉,身旁的夏诗嗽了一声,低道:“五王子见谅,大魏不比草原,您与公主还未行婚典,这男女大防还需时刻牢记。” 布扬泰听了,眸中掠过一丝怒意,顷刻间压下,转而开口让人寻了匹枣红色的小马来。 露台侧方位的角落里,陆靖眉间阴晦,下颌紧绷。 同为男人,他又怎会看不明白布扬泰的眼神是何意。 身边的侍卫上前禀道:“中郎将,按您的吩咐,那处的林地都让人洒了不少盐水。” 陆靖嘴角噙过一抹淡笑,轻“嗯”了一声,又问:“围场前后可都派人守好了。” “都守好了,围场不许人进入,守卫们也只是一应跟在身后,绝不扰了王子狩猎的兴致。”侍卫回道。 陆靖点点头,眸中淬过一抹冰霜。 阿照跨上马背,身后跟着一众护卫,与布扬泰一同骑在层叠起伏的山路间。 须臾,山头那处骤然传来一阵浑厚的鹿鸣声,草原上的人最喜狩猎追逐,听见猎物声,就如同饿了许久的狼,眼睛一亮,急不可耐地想一展身手。 布扬泰耸起耳朵,眉目轻扬,“公主在这等着,待本王猎上野鹿,剥了皮给公主做衣裳。” 没等阿照应答,布扬泰高扬马鞭,策马迅急往山林而去。 跟在阿照身后的侍卫越马上前,“殿下,野鹿伤人,不如回露台稍作休息。” 阿照眉心跳跃,心神不安,总觉得有事发生,她道:“无事,我不走远,左右就在这跑会马,你们先退下吧。” 自打出了上回的事,宫中的人她一个都不信,她不许宫中侍卫跟着,只带了公主府的护卫。 她勒紧缰绳,往山间而去,奇怪的是,围场四下都有侍卫把守,这片山林竟一个人影都没有。 布扬泰一路催马至山谷深处,生怕随行的侍卫惊着鹿群,他不许人跟着,孤身一人追逐野鹿。 “轰隆”一声,碧空倏忽乌云密布,骤雨从天而坠。 布扬泰抬手挽弓,瞄准鹿群,蓄势待发之际,“啪”的一声,他手上的箭还没射出,整个人从马背上轰然倒下,一路滚下陡直的山坡。 第四十七章 后知 细密如针的雨点糊了众人的视线, 跟在阿照身后的护卫,连忙上前替她撑伞,“公主, 雨势正盛, 还请公主先随我们回去避雨。” 阿照应了一声好,手上拉起缰绳,刚掉转方向,便听见山林间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声。 阿照眉尖若蹙:“那是什么声音?” 话音甫落,又听见鹿蹄声踏踏而起, 她抬眼, 见高树上沙沙晃动,树栖上的雀鸟惊得四下乱窜。 她心下惶惶,“你们都进山林里看看。” 护卫们互看了一眼,低声应道:“是。” 乌云滚滚而至,漫天白朦雨雾之下,她抬眸,刹那间一个身影从她眼前飞快掠过。 小姑娘美眸惊诧, 魂不附体地滞在了原地。 那黑缎袍衫上的夔龙纹是她亲手所绣,她怎么可能会不认得。 少顷, 山林间传来护卫的一声声喊叫。 “不好了!快来人!” “五王子坠落山坡了!” 大雨瓢泼不断, 侍卫火急火燎的脚步声朝这处赶来。 场面混乱不堪,过了一会,布扬泰被侍卫们以白布担架抬了出来。 她愣在原地,整个人失神懵然, 直到被侍卫领着进与围场相连的林苑内避雨。 不到盏茶的功夫, 整个围场被侍卫们重重围住, 大理寺和刑部的人陆续而来。 外头骤雨戛然而止, 只剩零星的几滴雨,顺着红墙黄瓦坠落地面,发出几声滴答声。 夏诗扶着阿照坐下,她一手攥着紫檀木方桌的一角,余悸久久未平。 侍卫跨步进了屋,低声道:“公主,外头的雨已经停了,现下混乱不堪,大人命我们先送公主回去。” 阿照心中悚然渐渐褪散,她敛了敛心神,问道:“可查出些什么,好端端的,那布扬泰究竟为何会摔落山坡。” 侍卫面色为难,磕巴道:“此事尚在查明中,属下也不好下定论。” 夏诗见她面色莹白,定刚刚是受了惊讶的缘故,她忙道:“主子,出了这样事,我们还是先回公主府吧。” 阿照整个脑袋乱成一团浆糊,布扬泰死在大魏,不但两国邦交化为泡影,甚至有可能引起一场大战。 她惴惴不安:“夏诗,你多留几个人在这盯着,一有消息立刻到公主府禀告。” 出了布扬泰的事,喀族使团当天便飞鸽传书将布扬泰在京中遇险身故的消息递至草原。 布扬泰是喀族可汗最喜爱的王子,可汗得知他京中遇难的消息,怒不可遏,当日点兵二十万,亲自领兵,一路向北,攻打大魏边防。 魏元帝大怒,殿内杯盏砸了遍地。 朝臣乌泱泱跪了一地,大理寺少卿战战兢兢,颤着声:“皇上息怒,此事确实是意外。” 那日一场大雨冲走所有痕迹,几乎无半点蛛丝马迹可查。 布扬泰被人发现时,只身躺在山坡底下,浑身上下摔得血肉模糊,唯一可查的是他胸膛上插着一株鹿角。 大理寺因而断定布扬泰是在追逐鹿群的过程中,被野鹿撞击后,不幸坠入山坡。 户部侍郎陆演双手执笏,冷声道:“陛下,若非中郎将怠慢职守,布扬泰又怎会只身入林狩猎,臣觉得此事必当重罚,以儆效尤。” 魏元帝额上青筋直跳,指着跪在一侧的陆靖,喝道:“好啊!中郎将就是这样给朕当差的。” 他骂着,心中怒火更盛,下一息,直接抄起御案上墨砚朝陆靖狠狠砸了过去,“哐”的一声,墨砚重重砸在他的背脊上,大殿上的人皆为陆靖捏了一把冷汗。 陆靖背脊挺拔,岿然不动,生生受了这一下,就连眉头都未曾蹙过一下。 谏议大夫孙致躬身道:“陛下,眼下追究这些已是无用,战事在即,应当尽快派兵出征才是,否则一旦喀族人攻破边陲,举兵而上,那我大魏国土便岌岌可危了。” 刑部尚书高紘音也跟着出列,附和道:“臣觉得孙大人所言极是,眼下最要紧的是边境战事,还请陛下早作决断才好。” 魏元帝面色铁青,斥问道:“那你们倒是跟朕说说,现下朝中何人可用,何人可用啊!” 朝臣闻言纷纷面面相觑,噤不能言。 盛大将军年迈,已许久不带兵,而朝中武将大多都是世家门阀子弟,没有一人有作战经验,若崔家子弟在朝堂上,倒还可以一试,只是先帝在世时,崔家人便已自请固守西北,永不归京。 一旁的陆靖面色沉凝,微一拱手道:“罪臣愿请兵一试,将功抵过。” 孙致闻言,极其赞许地看了陆靖一眼,这布扬泰一事,本就是一场意外,中郎将何其无辜,眼下又自愿请兵出征,要知喀族人骁勇善战,要赢绝不容易。 这陆靖实在胆识过人,值得嘉奖,见局势久拖不下,孙致上前一步:“武状元的身手及谋略自是不会差,臣觉得中郎将可担此大任。” 此话一落,朝堂上除陆家、沈家一党外,其余朝臣皆站出列,高声附议。 魏元帝听了这话,抬起眼皮看他,沉吟道:“都退下,容朕想想。” 众人神情各异地出了大殿,裴正扶着陆靖肩膀,跨步出了殿,“昨日才打了板子,今日又往背上砸,你这身上怕一块好地都没了。” 陆靖示意他不用扶着,轻声道:“无事。” 陆演挑眉,走到陆靖身边,抬手拍了拍陆靖的背,一旁的裴正忙拍开他的手,面色紧张地挡在陆靖面前:“陆侍郎这是做什么?” 陆演嘴角扬起一抹讽笑:“陛下方才下手重了些,想来二哥这背上还疼着吧,大家好歹兄弟一场,二哥若是求我,我定上折子替你求求情。” 明明他才是父亲的儿子,可父亲打小便只喜欢陆靖,对自己不闻不问也就算了,竟还想将偌大的侯府都交到他手上,好在他与母亲下手快,这才将人赶出侯府。 原以为陆靖此生永无出头之日,谁知他转眼成了武状元,还深受陛下看重。 他恨得咬牙切齿,巴不得推他去死,眼下陆靖失职受罚,他心中自是无比畅快。 陆靖眉眼凌厉,声音低凉:“我的事,不劳陆侍郎操心。” 陆演哼笑一声,他最看不惯的,便是陆靖这副目中无人的清冷劲,“还嘴硬呢?你该不会真的以为陛下许你领兵出征,你就能立功吧。” 他笑得玩味:“前些日子陛下拨款修建行宫,国库早就所剩无几,就算陛下同意出兵,兵力与粮饷也远远不足喀族人,此战要赢,除非昔日崔老将军在世,二哥你就省点力气吧,免得到时候怎么死都不知道。” 奚落的话说完,陆演心情极好地阔步离去。 裴正“呸”了一声,“只知落井下石的狗东西,要不是靠着祖宗荫庇,就凭他,考上半辈子科举都别想入仕。” 陆靖眉心紧凝,他不否认,这件事办起来确实有些棘手,可那又如何,他若想要她,费些功夫亦是值得的。 ———— 公主府内,阿照心慌不安,喀族人举兵进攻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 今早的军报一到,魏元帝立刻召集了一众大臣商讨战事,而苏羡也入宫去探听消息。 此事毕竟与她有几分干系,她不好出面,只能呆坐在府中等消息。 阿照犹如热锅蚂蚁,脑袋更时不时往外探:“夏诗,你快出去看看阿姐回来了没有?” 夏诗刚走出屋门,见高柳音朝霁玉堂而来。 阿照连忙起身,将人请进屋内:“姨母,可是有消息了?” 高柳音兄长乃刑部尚书高紘音,布扬泰此案便是由大理寺和刑部一同负责的。 高柳音点头,喟叹:“当真是时运不济,我听闻喀族的军队已越过防线,至边境烧杀抢掠。” 阿照眼神一紧:“事已至此,陛下不出兵,是打算坐以待毙不成?” 高柳音摇头,沉吟道:“陛下大怒,将此事全都怪罪在那日奉了皇命,护卫布扬泰的中郎将头上,听说打了板子不止,今日还骂了一通,那中郎将倒是未推拖此事,反倒自请出战,只是陛下迟迟未同意。” 阿照含混不解:“我记得宋中郎将不是早些年返乡养老了吗?怎么何时回京了?” 高柳音轻道:“不是宋中郎将,眼下这个,是陛下前些日子刚封的,便是今年的武状元,我听兄长说,从前还是从侯府里出来的,身世很是坎坷。” 阿照听着这名号,那日在围场见到的身影犹在眼前,她心口一跳,醒然道:“姨母,那中郎将姓甚名谁?” 高柳音思了思,低缓地报出了两个字。 小姑娘听完,美眸缓缓惊大。 ———— 晌午,外头淅淅沥沥的小雨未停,雨滴密密斜斜,宛如断了线的珠子。 北街梧桐巷内的陆宅门前,阿照揭开车幔望了一眼后,提裙下车。 夏诗手持一柄墨画纸伞,低问:“主子,我们来这做什么?” 阿照双手拧拳,“去敲门。” “啊?”夏诗一头雾水,“主子,这陆宅住着的可是……” 她话还未说完,阿照面色如常,朝她点了点头:“我知道,我便是要找他,你去吧。” 夏诗敲门后,小厮开了一道门缝,问道:“你们是何人?” 夏诗局促地看了阿照一眼,出示腰牌:“我们是公主府的人,要见你们家大人。” 第四十八章 相见 小厮闻言, 忙不迭地敞开大门,将人请了进去,这公主府里的人, 他可怠慢不得。 小厮领着两人进了前厅, 忙快步去书房禀告陆靖。 书房里的人得知后,像是早已预料般,他先是吩咐人,备好小姑娘爱吃的茶水糕点,后不紧不慢地提步出去。 阿照杏眸覆低, 看着手中被绣帕包住的柳叶箭头, 微微发愣,她刚得知陆靖在京中的消息,便有人往公主府送来了这个。 若她没记错,布扬泰是因鹿角撞击而致命,倘若那伤处不是因为鹿角,而是箭锋呢。 思及此,她整个人犹如被鬼魅攫住心神, 思绪止不住的纷飞。 他故意借此,引她前来, 究竟是为何? 可就算他不诱她, 她也是要来问个明白的。 阿照心神不宁,指尖绞着裙摆微蜷:“夏诗,你到廊上等我。” 夏诗听着外头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迟疑道:“主子, 这怕是不合适吧?”公主尚未出阁, 怎可与外男单独一处, 虽然她们刚刚是从后门进来, 应当无人瞧见,可这要是传出去,总是惹些闲言碎语。 屋外的雨滴密密匝匝,潺潺而落,陆靖一袭墨青色直裰,连伞都未打,径直朝这处赶来。 阿照缄默了一会,低道:“没事的,只一会就好。” 夏诗再不情愿,也只能走了出去。 陆靖跨步进屋,见小姑娘一身云白色的折枝玉兰对襟夏衫,正娴静地站在厅内等候。 虽是意料之中,可再次对上她那双澄净的眸时,他仍是微微怔愣了一瞬。 男人神情温和,上前两步,略着急道:“身上可淋着了,我让人备了你爱吃的糕点,怎的不坐下等。” 阿照看向他,一双眸子似琉璃般清凌,陆靖伸出手,想握过她的手腕。 小姑娘带着防备般,后退了一步,碧青色的裙摆在空中摇曳,宛如被风吹散的绿萼花。 陆靖的手顿在了半空,他自嘲似的笑了笑,他朝思暮想的枕边人,就这般憎恶他,连触碰都不愿。 阿照将手中的东西掷于桌上,质问:“陆大人,你究竟想做什么?”她或娇或甜的声线,此刻满是清冷疏离。 听到她的称呼,男人心口倏地轻颤,艰涩道:“和离一事,我尚未同意,阿照,你仍然是我的妻。” 她面色淡淡,反问一句:“那又如何?” “我与陆大人本就是阴差阳错,陆大人确是帮过我,我也尽了报恩的本分,现下一切归位,你我各自婚嫁,便只当过往是一场露水姻缘,我们好聚好散,不成么?” 她素来乖柔的眉眼,此刻竟添上了几分凌厉。 陆靖面有愠色,轻笑了一声:“好一个好聚好散,我于公主而言到底是什么,卑贱的臣子,还是流落民间时见不得人的私情。” 他紧咬牙根,声音淬满寒意,如同冬日里化不开的冰霜,“你就怎么想的避开我,甚至可以不惜远嫁草原,你知不知道那布扬泰怎样的人,他生性残暴阴狠,你要是落在他手上,还有命活吗?” 阿照一时怔住,却被他这一句话点醒,她恍然开口:“陆靖,那日在围场,你是故意让我知道的,对不对。” 他做事那么干净隐蔽,几乎算无遗策,能叫大理寺的人都查不出分毫,却偏偏让她在围场中看见了他。 两人视线交织,他看着她,目光毫不避讳,坦荡道:“是,是我做的。” 虽早有猜测,可听他亲口承认,阿照仍觉得惊愕,她整张小脸微白,颤着声:“陆靖,你怎么敢、你怎敢如此胆大妄为,那布扬泰可是我未来的夫君,你可知道,你这样做,会为大魏引来多少祸端。” 布扬泰不单单这一个身份,更是维系喀族与大魏百年交好的桥梁,可他竟敢轻而易举地毁了。 话音掷地,陆靖眼瞳当即蹿起一团火,他怒极反笑:“夫君?” 他步步朝她靠近,将人拢在桌几与臂弯之间,幽深的眸带着骇人的执拗:“公主怎么快就忘了,与你日夜相对的人是谁,与洞房花烛的人又是谁,公主将我当成什么,用完便可随手丢弃的男人么。” 阿照浑身顿住,“我不是来与你翻旧账……我……” 她话还未说完,陆靖跟失控了一般,狠狠地掐着她纤柔的腰肢,哑声质问:“阿照,你好好想清楚了,到底谁才是你的夫君。” 他将人抵在桌几上,两人身子贴近,气息拂面,男人滚烫的气息似要将她灼伤。 阿照受不了他这么炽热的注视,她下意识想挣脱,却连手腕也被陆靖锢住,这是她头一回见他这般,哪怕是昔日他最生气时,也未曾这样过,意识到他状态不对劲,她张了张唇:“陆靖,你怎么……” 陆靖垂眼看着她,黯沉的眸子中透着浓郁的苦色,小姑娘似乎被吓着了,眼尾蓄红,瘦削肩颈颤颤巍巍,潋滟的眼瞳内似还染上了泪珠。 他仿佛脚下踩空,顿时醒然过来,他慢慢松开了她的手腕。 就在方才,那刹那间,他脑海中骤然掠过上辈子她一身红裙,毅然离京的模样。 那滋味,当真比万蚁噬心还难受。 空气凝固,两人仍对峙着,外头传来急切的敲门声,小厮焦急道:“郎君,您快些开门,陛下身边的余宫令来传旨了。” 阿照蓦然心口一跳,朝他摇了摇头,仿佛在说:绝不能让人知道我在这里。 陆靖侧目,拉过她的手腕,不由分说的将人带到厅内的一扇松树骏马屏风处。 余宫令手中拿着一道澄黄显眼的卷轴,迈步进屋。 陆靖心中明了,他掀袍跪下,余宫令点点头,这才展开圣旨,朗声宣旨。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中郎君陆靖,恭谨恪勤,渊谋远略,有当年崔老将军之范,今日特授二品车骑将军,金印紫绶,于三日后领兵十万,平定战事,威振夷狄,宣我大魏国威,钦此。” 躲在屏风内的阿照闻声,杏眸圆睁,抬手掩唇。 陆靖面色如常,双手接过圣旨,挺直背脊起身。 余宫令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一时间不知该说恭喜,还是该说保重,这车骑将军的名号听着是极好,实则陆靖不一定有福消受。 战事来势汹汹,陛下迫于压力,这才愿意出兵,可喀族出兵二十万,陛下却只给了一半的兵力,此战极险,赢的希望实在渺茫。 只可惜这武状元,正值壮年,家中更无一儿半女,只怕届时马革裹尸,有去无回。 想到这,他吁了气,客气道:“战事迫在眉睫,陆将军还是尽早安排吧。” 陆靖拱了拱手,面上从容不迫:“多谢。” 他姿态倨傲,有如神祇,与方才阴沉失措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待人走了,阿照走出屏风,见小厮手里还举着那道明黄的圣旨,顿时觉得有些喘不过气,张口欲言,又不知该说什么。 陆靖看她面色不虞,柔声道:“阿照,方才是我言语有失,你莫要在意,我先送你回公主府,这些事,我们以后再说。” 阿照回过神来,语气沁凉如霜:“不必了,陆大人刚刚所说的,我就当做没听见。” 他身子微微一僵,极力克制住心中情绪:“我知你怕被人看见,我只在后面跟着,并不会露面,这样都不成吗?” ———— 马车晃动,压过沙石,发出咯吱声,夏诗提起帘子望了后头,那中郎将骑马跟在身后,不远不近。 她偷觑了车内正阖目养神的阿照一眼,主子是最知礼数的,今日着实反常,眼下还任由他跟着,莫非主子与那陆大人曾有什么恩怨。 转眼间,马车停在了公主府门前。 阿照被夏诗扶着下了马车,不远处的有一道视线灼灼地投向这处,她整个脑袋都是乱糟糟。 想起她出陆宅前,男人俯下身与她道:“我们之间是你开始的不假,却由不得你来喊停。”男人眼中不容忽视的占有欲,让她没来由心慌,她根本不敢想,陆靖还会做些什么事来。 她错开男人的视线,提裙迈步,径直入了公主府。 陆靖目送着小姑娘的背影,消匿在视线内。 身边的随从孟勤见状,低道:“郎君,人已经进去了,我们回府吗?” 他回过神,拉起缰绳,调转方向往京中的食肆而去。 孟勤不解其意,挠了挠头,只得连忙跟上。 ———— 苏羡回府后,寻不到阿照,听底下的人说了一通,这才反应过来,宓儿定是知道了。 她心中警铃大作,正忙着让人套马,准备上陆府要人,阿照便一脸失魂落魄地回了府。 苏羡连忙迎上前去,掸了掸她身上的雨雾,“手怎么这样冷,夏诗,去取件衣裳来给你家主子换上。” 她拉着阿照落坐,唠叨道:“虽是夏日,可今日下了雨,外头风又大了些,你身子刚好些,受不得寒。” 阿照骤然开口:“阿姐,你一早便知道了对吗?你知道陆靖中了武状元,成了中郎将,对不对。” 第四十九章 自省 自打上次在宫中发生了那件事, 她便怀疑陆靖入了仕,可派出去探查的人都被阿姐截下,是阿姐告诉她, 救她的人, 只是宫中不愿惹祸上身的侍卫。 苏羡面带愧色,低道:“那日在宫中护着你的人,确实是陆靖,宓儿,阿姐不是有意瞒你的, 我只是不想叫你为了这些事烦心。” 陆靖这人心思过沉, 要是中意谁,非得一通算计,将人夺到身边才好,可这样的人,一旦变了心,便会弃之如敝屣。 宓儿不谙世事,心性温良单纯, 上当受骗也未可知。 眼下出了战事,她得知陆靖自愿请兵出征的消息, 倒是颇有几分意外, 这件事他确是审时度势不假,可要是说他有八分的私心,那其中五分必定是为了宓儿。 阿照默了半晌,对屋内的丫鬟道:“你们都退下, 守在外头。” 夏诗会意, 朝屋内正烹茶的几位丫鬟招了招手, 屋内被轻阖上, 苏羡知她心中有话:“宓儿,究竟是发生了何事?” 想起陆靖做的那些事,小姑娘摇摇头,鼻尖微酸,“阿姐,皇上已经下旨,命陆靖三日后带兵出征。” 苏羡面上一惊,她得知此事,虽联合高家以及孙家,在朝中暗中推动,却没想到竟来怎么快,大魏受喀族边境侵扰,已非一时,百姓怨声载道,人心惶惶,想来与喀族一战早已到了民心所向的地步。 只是民间百姓并不知,大魏如今国库空虚,如何能胜这一场恶战。 屋外雨花纷扬,空气粘腻湿稠,叫人透不过起来。 阿照眸中莹润,眼泪吧嗒直掉:“阿姐,是他、是他做的。”她颤着声,泪睫于盈。 “什么?”苏羡闻言,美眸撑大。 迂久后,小姑娘哽着声,将整件事情原原本本道明。 苏羡面露惊骇,他原以为陆靖自请出征是不得以为之,却不曾想这一切竟都出自他的手笔,此人的心思七弯八绕,简直比树上的马蜂窝还要缜密。 她先前早将陆靖所有的事都查了个彻底,深知此人文韬武略,大魏出兵,意味着宓儿不必远去草原和亲,可万一陆靖败了呢。 小姑娘的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珍珠,一阵酸涩涌上心头:“我不知道他为何要这样做,此战声势浩大,大魏若输了,届时民生多艰,岂非是我的罪过。” 她整颗心寒如雪霰,彻骨冰意蔓延全身,她自己也道不明,自己究竟是为了战事担忧,还是为了旁的人和事。 苏羡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宽慰道:“宓儿,你切莫多想,要怪也绝怪不到你头上,喀族可汗早就入关攻打的野心,就算大魏与喀族联姻,也支撑不了几年,无非是提前发作罢了。” 眼泪滑落脸颊,阿照觉得面上微凉,一颗心隐隐绰绰的抽疼:“可是,万一……” 苏羡怕她哭狠了,连忙捏着帕子替她擦泪,“宓儿,与其日日坐在闺中长太息,掩涕兮,不如好好想想,如何为民生尽自己的一份力。” 阿照吸了吸鼻子:“阿姐的意思是?” 苏羡思虑半晌后,抿唇低道:“眼下最缺的便是粮饷。” 小姑娘闻言,幡然顿悟,点点头:“我明白了,阿姐。” ———— 街上雨霭沉沉,陆靖先去食肆买了些果脯蜜饯,又到香料铺子挑了些宁神香料。 这一连下来,他愈发自省起来,他与阿照在一处,从未为她添置过任何物件,更从没费过心思哄过小姑娘,心中不悦时便冷语待人,丝毫不曾顾念过她半分。 就连钟楚誉也曾揶揄过他,说他不知如何为人夫,现在来看,许是该好好同钟楚誉讨教一番。 孟勤一路跟着,见了陆靖这一番举动,惊愕得双眼瞪直。 自打他跟随陆靖,就从未见过他为什么人、什么事如此上过心,在他看来,一路暗中跟着,将人送回府,已是反常,现下还上街,买了一堆姑娘家喜欢的东西,实在是匪夷所思。 他手里提着物件,一头雾水问道:“大人,现在去哪?” 陆靖默了默,脱口而出:“你将这些送到公主府里去。” “啊?”孟勤一脸含混。 陆靖一想起今早小姑娘那泪眼婆娑的模样,心中钝疼,他一开始是想好好与她说的,想把一切都和她交代清楚,从未想过要将人惹哭的。 可一听见她说的那些话,胸腔内的火气便莫名蹿起,上辈子她也是这样,不管不顾地离自己而去吗? 是使手段算计了她,可他并不后悔,这几日他时常梦见小姑娘躺榻上,面色惨白,气息奄奄的模样。 他梦见她泫然欲泣地同身旁的婢女说:她想回大魏,可大魏的公主必须死在喀族。 他在梦中看得并不清晰,唯一可知的是,那是在草原营帐。 他一想到这,整个胸膛被似被撕裂开来,上辈子她濒临死亡,痛不欲生时他身在何处。 他绝不可能再让这样的事情发生,所以他围场设了局,只有布扬泰死在大魏,才能阻止她去和亲,他原是不想让她看见的,命侍卫引她离开,她却不听劝,仍往山林中去。 他所有的筹谋中,唯一漏了的是,他没能控制住自己,朝她的方向望了一眼。 孟勤见他不语,按耐不住心中猜测,硬着头皮问道:“大人,您这是中意公主吗?” 陆靖横了他一眼,那眼神跟嫌弃他无用一般,他接过他手中的东西,“罢了,我自己去。” 孟勤愣在原地瞠目,一抬眸,陆靖已经淌进如织的行人中。 他心想,大人这猴急的模样,只怕不止中意,是在公主身上翻了跟头吧。 ———— 公主府内,苏羡与阿照说了一番话,将人哄得睡下,这才起身出了霁玉堂。 她刚出霁玉堂,便听见下人来报,说门外有位陆大人送来了不少东西。 苏羡冷嗤一声,她不去找陆靖算账,他竟然还敢明目张胆地上门来,是打量她不敢教训他么。 她眸色冷冷:“将人扣下,请进前厅。”最后一个请字,咬紧牙槽。 话落,她憋着一肚子火,转身去了前厅。 陆靖被人带进了前厅,苏羡端坐着,一手握着茶盏。 见身材颀长的人迈步进来,苏羡挑了挑眉,手中的茶盏当即砸回桌上:“还未恭喜陆将军高升。” 陆靖拱手作了一辑行礼,面上泰若自然:“多谢公主。” 他这反应倒也在苏羡的意料之内,能短短时日内,摇身一变成了朝中炙手可热的新贵,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自然是有的。 苏羡她嘴角扬了一个笑,示意他落座,又支眼色让竹秋奉茶。 只是陆靖刚坐下不久,她便开口道:“将军马上就要远赴出征了,战场刀剑无眼,可千万要保重。” 苏羡言外之意无非是:山高水远,宓儿的事,你管不着,更掺和不上。 陆靖一双黑眸波澜不兴,轻道:“这是自然。” 见他面色如常,苏羡不紧不慢地开口道:“说起来宓儿年纪也不小了,我近来更有意为她择婿,周家、曹国公府、就连永安侯府都有意与皇家结亲,不过我还是觉着周四郎最好,宓儿一贯是最喜清隽儒雅的郎君,两人更是自幼相识,佳偶天成,不知陆大人觉着如何?” 她这一字一句,宛如利刃,尽往陆靖的心肺管子上戳。 苏羡看着陆靖古井无波的深眸闪过一丝戾气,心情极好,端起茶盏啜了一口。 但也仅一瞬间,陆靖的面色便恢复如常,他淡声道:“公主想必忘了,在邕州的事。” 苏羡着实没想到,这人竟如此厚颜无耻,敢将这事放到明面上来说。 她清了清嗓子,一旁的竹秋会意,连忙带着人下去,没了旁人,苏羡也懒得与他卖关子,她放下手中的茶盏,哼声道:“若在邕州过得开心,又何必不辞而别,陆大人该知道事过情迁,襄王有意,神女无心的道理。” 陆靖听了倒也不恼,知道自己在苏羡怕就是个轻浮的浪荡子,与其耗费时间解释,倒不如将一切刨析开来,叫她知道自己的诚意。 “前后沈家,后有喀族,自她回京,身边多少暗流涌动,十公主不会不知。”他缓缓开口,说得笃定。 苏羡噎住,一时无言,陆靖这话说得倒是半分不假。 见苏羡眼神微变,他续道:“十公主可还记得,在州北时有人蓄意纵火,此人,乃沈皇后身边的人,陛下近来宠爱五皇子,倒显得有些过犹不及。” 阿照当年是唯一得知先帝遗诏的人,她会冒险前去拢州,则说明先帝确是传位于当今圣上,既是如此,五皇子又为何非要阿照的命。 此事他略一琢磨,倒也清楚了,先帝在世,最看重的可是皇长子,可自打圣上继位,这皇长子就备受冷落,以致于朝中不少人都调转方向,投入五皇子麾下。 五皇子想夺权,更想名正言顺的当上太子位。 他话罢,室内陷入一片阒然无音,几欲落针可闻。 苏羡滞住,好半晌都未开口,陆靖竟然将这一切猜得分毫不差,此人的心机与手腕,几乎超过她的想象。 陆靖扶起茶盏,喝了一口,又道:“周家也好,曹国公府也罢,大厦将倾之际,十公主觉得他们会选谁。” 在这些世家眼中,家族的荣辱胜过一切,只要大魏姓苏,他们的荣华还在,甭管谁做帝王,哪怕是昔日的谢家,也只会独善其身。 话至此处,苏羡总算明白他用意,陆靖说了这么多,无非是在告诉她,宓儿受父皇临危受命,绝不会任由皇位不正,沈后养出尾大不掉的外戚。 而他背后无世族压力,身上所得一切,皆是自己真才实学拼来的,若宓儿有所需,他愿意肝脑涂地,双手奉上。 第五十章 逼问 虽心中早已猜出他的用意, 但她仍装糊涂,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她非要逼他捅破这层窗户纸不可。 陆靖目似点漆,沉敛道:“只要她想做的, 她愿意的, 我来替她。” 苏羡眸中一利,提声道:“情爱虚无缥缈,你觉得我会信你,宓儿会信你。” 男人不过都一样,喜爱时说得天花乱坠, 一旦厌弃, 哪还会记着昔日里的那点情分。 他凝眸,带着笃定:“不必信我,该做的,一样都不会少。” 苏羡微微一顿,沉默良久,陆靖寥寥几句话便将整个局势扭转,让她不由动容, 当真是好手腕。 她深呼一口气,试图捡回气势:“陆大人不觉得眼下说这话, 早了些吗?” 她挑眉, 眼含嘲弄,似在说道:你能从战场上活着回来再说吧。 听到这话,陆靖微缓了缓神,她在这里, 他如何能不回来。 他蓦地起身, 拱手拜了一个礼, 声音沉稳有力:“山高水远, 我只求公主,替我照看好她,护她周全。” 这话苏羡听着就有些不乐意了,她恨不得将白眼翻上天际,没好气道:“用得着你交代,我自己的妹妹,我怎能不好好照顾。” 陆靖颔首,极其郑重地道了一声谢。 苏羡闭了闭眼,温言道:“天色不早了,陆将军请回吧,陆将军今日所言,希望来日能做得到才好。” 陆靖行过礼,迈步朝外而去。 苏羡看见男人挺拔如冷松的背脊,不禁揉了揉紧拧的眉心,陆靖这般城府的人,究竟值不值当信一回。 陆靖从公主府中走出来时,掌心攥起,眸中闪过几丝慌张,他方才所言虽出自肺腑,可说到底,总归是藏了私心。 孟勤见他出来,连忙上前问道:“郎君,天都暗了,还有其他事要办吗?” 他缓了一口气,低道:“回府吧。”出征在即,有许多事,都得早做打算。 钟楚誉得知消息,匆匆淌过月色,踩碎遍地银华,踏进了陆府。 书房内,钟楚誉面色紧张:“这马上便要出发了,你究竟有几成的把握。” 陆靖垂眼看着手中的邸报,眉心逐渐蹙起,两军力量悬殊,喀族人能征善战,草原地形利敌不利己,若诱敌深入,引到芜山,方有胜的可能。 见他缄默,钟楚誉愈发急切,“你倒是说句话,此事可不能儿戏。” 陆靖摇了摇头,话到嘴边,又道:“你容我再想想。” 钟楚誉噤了会声,不禁叹道:“陆明昶,你如今行事,实在是太过冲动了。” 他放下手中的邸报,苦笑了一声,事出从急,可做了便做了,他不后悔,亦不会回头。 他思忖了良久,骤然抬眼道:“我不在的时日,你帮我多看着点。” 钟楚誉自是明白他指的是什么,他的商队与公主府也是有些往来的,打探消息,稍作留意,他也能做得到。 他点点头,沉吟道:“知道了,我替你看着就是,你可千万留着这条命,别指望我会替你看着一辈子。” 他笑了笑,拍了拍钟楚誉的肩,沉沉地溢出两个字:“多谢。” 待陆靖从书房出来,已至定昏,他眉心轻跃,胸口沉沉闷闷。 他躺于榻上,一阖眼,再次陷入那些杂序无章的梦中,浮浮沉沉间,宛如溺水求生的人一般,伸手触不到边。 (前世) 魏元三年,喀族老可汗溘然病逝,五王子布扬泰继承可汗位。 喀族占据边防要塞,以过道之名,向大魏索要五十座城池,魏元帝沉迷女色,无心朝政,数次割城赔款求和,而布扬泰狼子野心,始终不愿屈于臣下,赔款不到数月,竟撕毁盟约,侵扰边境。 草原营帐内,小姑娘气若游丝躺在榻上,灯半昏时,她似听见热闹的歌舞声。 微风卷起帐帘,外头草汀篝火,众人轻歌曼舞,热闹无比,而不远处的营帐内仿佛与这场篝火盛宴完全割裂开来,处于天地的另一端。 帐内一盏微弱的烛火轻轻晃动,夏诗掩唇,发出低低啜泣声。 阿照缓缓睁开了眸:“夏诗,外头在庆祝什么?” 夏诗跪在她床前,抹了抹眼角的泪,局促道:“什么都没有,公主今日睡得少,再睡一会吧。” 她毫无血色的唇轻轻蠕动,虚弱道:“我如今还有什么听不得的,夏诗,竟连你也要骗我吗?” 夏诗猛地摇头,哽咽着声,如实道出:“可汗今日出兵,攻占至大魏境内的守城,大魏无兵争援,守将更是弃城而逃,外头便是在庆祝此战大获全胜。” 阿照仰头望着帐顶,静默良久,骤然泣声:“父皇,大魏山河飘摇,是云阳……是云阳对不住您。” 她喊罢,剧烈地咳嗽起来,浑身更是止不住地发抖。 夏诗惊慌,握住她的双手,急道:“公主,你等着,我这就去请郎中,您撑着,千万别睡。” 她连忙爬起身,正要冲出去之时,布扬泰掀开帘子,大步踉跄而进,夏诗走得急,险些撞上他。 布扬泰浑身酒气,不管来人,直接抬起脚,狠狠朝她的胸口踹了上去,夏诗猛地扑倒在了地上。 他大骂道:“没长眼睛的狗奴才,急着上哪去。” 夏诗泪眼盈盈,焦灼道:“可汗,我家公主病了,需要请郎中来。” 布扬泰抬眼,瞥了一下榻上的人,哼笑道:“晦气东西,还请什么郎中,我正等着她死呢。” 阿照来草原的第一日,便被郎中诊断出得了痨病,肺痨之症在草原上无异于瘟疫,具有极强的感染性,布扬泰因而从不敢近她的身,就连她的营帐也不曾来过几回。 阿照强撑着身子,低道:“来人,可汗醉了,扶可汗回王帐休息。” 她来草原不过一年,却无数次见他残杀大魏子民,有被活活烧死的,有拖在马背上踩死的,她憎恨布扬泰,不愿与他在同一个地方待着。 布扬泰看着小姑娘面色苍白,浓重的病气却依旧盖不过好颜色,看着她这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布扬泰火气翻涌,这位公主对他而言,就是花了大价钱买来的玩物,可买来的第一日,便有人告诉他,她生了会传染的病,千万碰不得。 看着这赔钱玩意,他怒气汹汹地迈步上前。 夏诗心生惴惴,爬上前拽住他的胡服的衣角,可汗醉酒伤人的事屡见不鲜,公主还病着,再受不得半点糟践了。 她哭求:“可汗,您放过公主吧,我求求您,放过公主吧。” 衣角被拉扯住,布扬泰转过身又踹了夏诗几脚。 阿照惊惶,双手抄起一旁的瓷瓶,砸到了地面,颤着音:“你放开她。” 布扬泰怒火中烧,踢开了夏诗,快步上前。 他一手掐住阿照纤细的脖颈,眼角发红:“敢在我营帐里摔东西,你当你什么人,不过是大魏送来讨好我的玩意,我要是捏死你,没人敢多说一句话。” 阿照呼吸顿窒,奋力挣开他桎梏,可渐渐地,双手无力低垂而下,如同离岸后濒死的鱼。 她看着帐外的烛火以及广阔无垠的草原,阖上了目,眼角处的一滴泪珠从脸颊滑落。 阿照原以为自己就要死在这里了,是布扬泰最宠爱的姬妾闯入营帐,她救了阿照,却用怜悯的眼神望着她。 那眼神仿佛在说:我不过是可怜你,一个被国家抛弃的公主。 夏诗扑到她身边,“公主,您没事吧。” 她大口喘息,双目无神,讷道:“夏诗,我们是不是再也回不去了。” 夏诗抚着她的背脊,“公主别担心,一定还会有别的办法,您先将身子养好。” 阿照摇头轻笑,眸中清明:“你替我,取纸笔来。” 夏诗轻道:“公主累极了,还是休息吧。” 她点点头,拍了拍她的手背,“去吧。” 夏诗只好起身去拿纸笔。 阿照强忍着全身痛楚,颤着手提笔写了一份信,塞到夏诗手中。 “今夜庆典,守卫必定喝得酩酊大醉,等天亮蒙蒙亮时,你就趁机偷跑出去,去找住在附近,姓曾的茶商,他是我外祖崔家的人,他必定会带你回胜京。” 夏诗眼眸睁大,连连摇晃脑袋,“这怎么能成呢,我自小跟着公主,我怎能丢下公主一个人在这虎狼窝里。” 阿照紧握着夏诗的手,咬着牙槽,一字一句道:“回了京中,我要你告诉世人,布扬泰醉酒,错杀了云阳公主,你记住了,这消息要传得越广泛越好。” 公主死在喀族可汗手上的消息一旦传回京中,于大魏来讲,必是奇耻大辱,崔家绝不会坐视不理, 夏诗听出了不对劲,她哭泣着摇头,“公主,这、这不可以啊!” 阿照掩着帕子咳了两声,低声道:“大魏的公主必须死在草原,只有我死在草原,引起民愤,迫于压力,皇上才会出兵。” 她努力从涩干的喉间溢出话来:“夏诗,你帮帮我,最后再帮我一次。” 夏诗哭得双目通红,她点首应下。 阿照释然一笑,从床沿的缝隙的中抽出一卷羊皮,“这份舆图,是我这一年费尽心思方得来的,你帮我……” 她顿了顿,哑道:“交到陆靖手中。” 外头晦暗的空中渐渐吐出鱼肚白,阿照催促夏诗离开。 夏诗跪下朝她重重磕了记响头后,转身离去。 外头艳阳冉冉升起,阿照一人孤伶地卧坐在塌几上。 她凝视着帐外,忽然起身,坐在了梳妆镜前,她拉开屉柜,从里面取出一把锋利的金错刀,割向自己脖颈。 “啪”的一声,阿照倒在桌面上,面色如常,触目惊心的血汨汨而出,染红了她如玉的面颊。 而置于梦中的人,遽然睁开了眼。 第五十一章 筹饷 屋内一片死寂, 一道惊雷从空中劈下,轰隆声滚滚而来,陆靖睁开眸, 眼前的一切刹那间消散。 大梦初醒过后, 他瘫坐在榻上微微喘息,宛如浑身脱水一般。 梦中的一幕幕在他眼前飞快闪过,男人眼眶微红,那些梦,竟都是真的吗? 他目露呆滞, 想起那把锋利的金错刀, 眸中痛色,浑身发抖,她是那么怕疼的一个人。 旋即,他趿鞋下地,连外氅都未穿上,直接推门而出。 裴正过府来与陆靖商议要事,孟勤将人请进书房, 正打算去唤陆靖起身,却见他面沉如水, 慌不择路朝外而去。 孟勤急忙喊道:“大人, 裴大人来了,您不去见吗?” 陆靖恍若未闻,步履匆急,一路行至马厩, 策马而出。 孟勤面上诧然, 连忙骑马跟上。 ———— 这厢, 阿照一早便让夏诗将她在京中的私宅、铺面一一清点, 她不再多想,而是打起精神,在京中的珍绣居号召京中富商及官宦贵眷,捐献钱财,筹集军饷。 阿照低垂目光,正翻动着手中的账簿,问道:“帖子都派出去了吗?” 夏诗点了点首,略愁道:“昨夜都派人送出去了,只是属实是急了些,也不知今日去的人多不多。” 阿照喟了一口气,两日后大军便要出发了,事出从急,能筹得多少便是多少吧。 她缓缓道:“让人备马,我们早点去就是了。” 外头天色昏沉,下起了绵绵丝雨,细如花针。 陆靖一路策马至公主府门前,见小姑娘安然无恙,正执着一把油纸伞上了马车。 他霍然回神,整个人如释重负般,松了一口气,那颗高悬在空的心,也跟着缓缓坠落地面。 跟在身后的孟勤勒马停下,见陆靖面色有异,不由问道:“大人,这是出什么事了?” 陆靖凝眸看着渐去的马车,心念微动,问道:“她这是去哪?” 孟勤听了陆靖的吩咐,一直都留意着公主府的事,昨天夜里,云阳公主遣人送帖子的事,他也略有耳闻。 他如实回道:“听说公主邀了不少贵眷,在珍绣居为大军筹集军饷。” 陆靖闻言,浓眉轻皱,既是为了筹集军饷,定有不少人前去,鱼龙混杂,可她身边却只带了几个武婢。 他板起脸,眸色幽深道:“你去调府里的护卫远远跟着,别叫她知道,护她安全即可。” 孟勤点头应下,又道:“大人,裴大人还在府中等着呢。” 陆靖面带疲色,揉了揉眉心,“知道了。” 马车骎骎而行,停在了珍绣居门前,眼下时辰还早,珍绣居空无一人,只是门前有一位小郎君蹲在地上,似等候许久。 夏诗扶着她下了马车,那位小郎君倏忽站起身,将一个荷包塞进了夏诗手中,他低着头,干巴巴道:“这、这给出征的军队的。” 他说完,便急着要跑,阿照双眸微眯,依稀辨认出这小郎君就是上回在伽安寺偷她香囊的人。 她连忙出声:“等等。” 夏诗上前,将人拦下,小郎君滞住脚步,眸含惧色,偷觑她一眼。 阿照接过荷包,抬手一打开,里头竟装着满满的铜钱,看上去像是积攒了许久,她诧异道:“你这是哪来的?” 那小郎君似也认出她来,惊恐道:“这是我做工得来的,绝不是我偷的,我发誓。”他说着,挺起胸脯,伸出五指朝天。 阿照瞥见他掌心一道道鲜红的伤口,十分骇人,“你在何处做工。”她问。 小郎君乖乖回道:“码、码头搬货。” 她打量了他一眼,小郎君身材孱瘦,面色蜡黄,瞧上去这日子并不好过。 阿照顿时觉得手中的荷包无比沉甸,她忙将荷包塞回他手中,“这我不能拿。” 小郎君小脸肃穆:“你、你瞧不起我。” 阿照连忙道:“我并非这个意思,我只是依稀记得你说过,家中还有幼弟要养育。” 小郎君摇头,面上不在意道:“那是我胡诌的,我没有什么弟弟,也没有亲人。” 阿照心中泛起酸涩,她微躬下身子,温声道:“那我能问问,这是为什么吗?” 小郎君忽地想起什么似的,红了眼眶,“我阿爹是死在喀族人手上的,我阿爹从前是在边境行商的,他们劫了货物,还残杀了他,我对喀族人恨之入骨,恨不能啖其血,食其肉。” 阿照浑身一顿,张开欲言,却又不知该说什么话来宽慰他。 小郎君抹了抹泪,又问了一句:“请问您认识陆将军吗?” 阿照微微愣了下,见他目含期待,朝他点了点头。 他昂起下颌,一双眼眸微亮:“那您能替我告诉他,我们都盼着他能将喀族人驱逐出境,凯旋而归。” 她抬眸,挽起嘴角:“好。” “那就成了,给您。”他再次将荷包塞到阿照怀中,转身欲走。 阿照在他后头,喊道:“小弟弟,你可愿意,来我公主府上做工?” 小郎君闻言,一脸诧然:“这、这是可以的吗?” 阿照揉了揉他的脑袋,眉眼温和:“当然,你叫什么名字。” 小郎君紧张道:“阿、阿谷。” 阿照笑了笑,与阿谷说好后,她便提裙进了珍绣居。 不到一会儿,京中的贵眷纷至沓来,阿照站在屋子中央,她挺直背脊道:“大战在即,眼下军中粮草不济,我们身为大魏子民,岂能袖手,若有愿尽绵薄之力者,云阳在此谢过。”她话毕,屈膝作了一记礼。 高柳音率先上前,报出了捐献的银两,在场的贵眷在京中皆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见是皇家出面,更不好怠慢,纷纷慷慨解囊。 就在此刻,钟娘子迈步踏了进来。 阿照抬眼一见,先是惊讶,而后面露喜色,连忙迎上前去。 钟娘子福身行礼,又让身旁的婢女,将一个嵌玉石螺钿箱匣拿上前。 “这些是我与我家郎君的一点心意,盼大军能早日得胜。” 婢女打开箱匣,众人面上皆是一惊,这里头的银钱可比她们捐的要多得多。 阿照眸中温热,作礼道:“多谢娘子。” 屋内有女眷认出她来,捂着嘴笑,“哟,这不是刘三娘,不对,如今啊,是钟夫人。” “哪个钟夫人?”有人好奇出声问。 “自然是走商那位了。” 周遭响起七嘴八舌的议论声,阿照颦着眉,面色不悦,她上前亲昵地揽过钟娘子的臂弯,正色道:“士农工商,不拘身份,为大魏尽心者,皆可受尊,不容得妄议。” 话音铿锵有力,立刻将屋内的议论声镇了下去。 众人心中不禁猜测,云阳长公主弱质芊芊,从不疾言厉色,眼下为了一个娘子敛容提声,想来这关系非同一般。 更有势利的,连忙上前与钟娘子叙话,言语间竟胜过闺中密友。 钟娘子难得好脾气的应付,须臾,待众人走后,阿照拉着钟娘子坐下闲话,“我都不知,娘子是何时归京的,从前……” 话到嘴边,她顿了顿,笑道:“总之,钟娘子对云阳多有照拂,我还怕自己不告而别,娘子会生我的气。” 钟娘子面带浅笑:“怎么会呢,早前就回来了,我家郎君非要跟着陆靖一块来胜京,只是你一直蒙在鼓里。” 阿照默了默,敛下心中那点疙瘩,“昔日在邕州,他便想着入仕,大抵是因侯府从前那些事,眼下他也算是得偿所愿。” 钟娘子摇了摇头:“公主以为他回京,当真只是为了那些事吗?” 阿照面上顿滞,几分不明地看向她,“娘子的意思是?” 钟娘子继续道:“他若是为着侯府,一入仕就该夜以继日地找侯府的漏洞才是,甚至可联合皇后掌权,皇后一直都想将沈家女嫁给他,以此结盟,若有皇后的支持,不是来得更快些,又何必去蹚这趟浑水,还因此让□□郎借机寻了错处,日日弹劾。” 阿照心口一跳,想起那日陆靖说的那番话,她原以为他是一时冲动,不能接受她予他和离书后,不辞而别,因此心生怒意所致。 钟娘子几不可闻地叹了叹气,“他做的那些事,可谓是蓄谋已久,公主可曾想过要原谅他?” 阿照思绪微沉,想起往昔两人在一处的种种,她摇了摇头:“谈不上原不原谅,他到底是救过我的,只是往事不可追,从前的事情过了也就过了。” 钟娘子闻言,心中了然,看来陆靖所求之事乃是荆棘塞途,“我也并非是为他做说客来的,公主如何做都凭心即可。” ———— 待两人从珍绣居出来,外头已细雨初歇,碧罗天转瞬而至。 钟娘子与她话别后,上了马车。 见杜玄正好朝珍绣居而来,阿照问道:“你怎么过来了,是阿姐有事找我吗?” 杜玄摇头,回道:“主子说了,最近不太平,让我护送公主回府。” 阿照点了点首,提着裙摆上了马车,只是车轱辘辚辚行了没多久,杜玄便靠着车沿,低声道:“公主,后头有人跟着。” 第五十二章 话别 杜玄未进公主府前, 是大内培养的暗卫,最是敏锐,寻常人不易察觉的, 稍近身他便能感知。 阿照坐在车厢内, 闻言素手揭起了帘幔,往回瞭望时,确是看见了人影,其中一人她略有几分印象,好似是陆靖府中的护卫。 杜玄谨慎道:“公主, 是否要逮过来问话?” 阿照深吸一口气, 面上若有所思:“由着吧。”她知道他大抵没有恶意,无非是图个安心。 ———— 陆府书房内,裴正翻看舆图后道:“我觉得此计可行,不过实在冒险,你就不能想个万全之策。” 陆靖斜睨了他一眼,那神色犹如在道:若有更好的,我何须如此。 裴正挨了他一眼, 默默噤声。 陆靖的才学已是他入仕以来,见过最为出类拔萃的, 若他也没有更好法子, 想来只得如此了。 陆靖忽而抬起目光,清道:“我有一事,还想请你帮忙。” 裴正见他神色凝重,忙道:“你说就是了。” 陆靖一想起梦中小姑娘苍白憔悴的模样, 心如剑刺, 他沉声:“我先前听闻漠安有一名医, 如华佗再世, 可治百病,就连最棘手的痨症也可药到病除,想到你祖上便是漠安人,不知这传言当不当真。” 裴正瞠目,全身一凛:“什么?你身上有疾,还是痨症?”裴正神色愈发紧张,这事可不能玩笑,要知再过两日,他便要出征了。 陆靖连忙解释道:“并非是我,也并非是真的有疾,只是想请来为人诊脉。” 裴正听得满头雾水,照实道:“若要请来恐怕不成,此人于我祖父是一辈的,名声极响,老人家年事已高,早就隐退养老,再不出诊了,不过世家医学相传,他的孙辈医术造诣也称得上高明。” 他思了思,复又道:“若要请来倒也不难,只是你究竟是为何人而求。” 陆靖眉心微紧:“我马上就要离京,怕是等不及人来了,你届时寻个理由,替我将人送进公主府。” 裴正本还想揶揄他何时与公主府有交情了,又见他神色肃穆,一副不愿多言的模样,便没再多问,微微颔首应下,“我答应就是了。” 待夕阳西沉,陆靖将人送出了院子,孟勤从院子外进来,急忙附耳传了一句话。 男人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问道:“她可生气了?” 护卫们一路跟着公主府,看着人安全进府,本想离开的,公主贴身的婢女竟上前道:回去告诉你们主子,别再派人来了。 护卫们皆没看见公主的脸色,自是不知她生没生气,又见陆靖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孟勤斟酌着开口:“应、应当是不恼的。” 陆靖神情寥落,面上掠过难以察觉的慌意。 ———— 两日后,便到了大军启程出发的日子,街上人声鼎沸,城门口有不少百姓前去送行。 而珍绣居内,阿照正在二楼的阁间中,核对这几日来筹集得来的款数,她面色疲怠地打了打哈欠,问一旁的夏诗:“我交代的那些可都上缴户部了。” 夏诗回道:“昨日都拿过去了,负责粮饷的霍大人是十公主举荐的,出了名的两袖清风,听说昨日还上折子夸赞了公主一番。” 阿照轻“嗯”了一声,“还是谨慎些为好,叫咱们的人盯着,别让那些银子被人贪昧了去。” 夏诗点头,答道:“奴婢省得的。” 她随手捡起桌上的蜜饯,送进嘴里,味道清甜却又不腻,她一个接着一个往嘴边送,吃了好一会,方想起来问道:“还挺好吃的,这是在哪间食肆买的?” 夏诗思考了会,慢声道:“奴婢也不知,好似是前些天有人送进府的,十公主说,主子爱吃,便叫我收着。” 阿照没在意地点头,又过了一会,她抬手揉了揉肩,昨夜睡得少,这会觉得头昏脑涨,身上乏得紧。 她吩咐夏诗将东西收好,正打算回府休憩,刚走出阁间,正下台阶时,外头便传来交谈声。 “郎君未看到铺前张贴的告示吗?我们近来都不做生意的。” 陆靖低道:“我是来寻人的。” 男人的嗓音低低沉沉,似含着雾,极好辨识,阿照身子微顿,循声望去。 见陆靖身着胄甲站在门边,身姿高大颀长,十足的英勇气概,守店的娘子仰面看他,耳垂添了几丝红晕,她低问道:“不知您找谁?” 陆靖没回答,朝小姑娘的方向望去。 阿照转过眸,与男人视线的交织在一处,两人面上皆是一愣。 不得不提,陆靖这副皮囊着实是出挑的,身穿儒衫时,芝兰濯净,可一穿上战甲,眉骨间硬朗,周身威严,姿容凛凛,这般品貌的男子,自是世间女子的春闺梦里人。 明明先前早已见过面,这会两人倒像是久别重逢一般,皆呆愣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一连的事情下来,夏诗大抵也看出了些不对劲,她眨了眨眼眸:“公主,我先去附近食肆买您爱吃的点心。” 没等阿照开口,她悄无声息地拉着守店的娘子退下。 陆靖凝眸盯着她,眸光幽如一泓深潭,小姑娘今日一袭青绿色碧竹纹罗衫,底下着霜白色苏绣妆花裙,裙摆落在台阶上,素净的打扮却更衬得雪肌额黄,面容清丽姣好。 只是因这两日的操劳,面上多了几分怏怏,却叫人看了更觉着弱柳扶风,佳人绝色。 她生得这么美,若非天潢贵胄,而是生在寻常人家,只怕及笄礼一过,家中的门槛便被媒婆们踏破。 两人静默了许久,陆靖率先打破安静:“我就来见你一面。” 想起他即要远赴疆场,此战又凶险万分,阿照到底无法对他冷言厉语,她踌躇着开口:“此去路途遥远,将军的行囊可都备齐了。” 他颔首点头:“都让人备好了。 阿照眉眼乖柔,屈了屈膝道:“祝将军凯旋而归。”这一礼,不为别的,是作为大魏公主,敬佩守卫家国的将军而礼。 陆靖心口熨帖,知她一贯是懂礼的,昔日在邕州,小姑娘虽忘却过往,却也是时常下意识福身行礼。 他略一拱手:“多谢。”转而又道:“马上便是秋日了,你身子不好,平日里食用切忌生冷性寒的,衣裳添足,出门时记得多带几个护卫,要是进宫,当心皇后。” 阿照一怔,有几分出神,素来寡言的男人竟一下子絮叨了这么些话。 她露起一个浅笑,不咸不淡地低声应下。 陆靖眉梢舒缓,想起什么似的,正欲开口,话到嘴边又怕吓着她,只先铺垫道:“此行若是顺利,今年冬季,我应当能赶在你生辰前回来。”他想起他们在一处时,自己从未替她过生辰。 阿照恍惚着眨了眨眸,轻“嗯”了一声。 屋外突然传来孟勤的声音,“大人,时辰快到了,该出发了。” 陆靖眼眸微暗,“我就要走了,你多保重。” 阿照看着男人远去的背脊,眼眶蓦地微红,出声喊了一句:“陆靖,平安回来罢。” 若你平安而归,从前那些事,我就都放下了。 陆靖身子一顿,喉间发涩:“若我活着回来,届时待你生辰,我们见一面,好不好。” 阿照心中一动,终是不忍心,低应了一声好。 陆靖唇角微微一扬,他还未开口就知道,自己马上就要远赴边疆,又软言软语地央求她,她定是会心软答应的。 他有时也会不禁想,她性子这么软的一个人,自己当初是怎么把人气走。 外头马蹄声急急,孟勤的催促声再次响起,陆靖没再犹豫,跨步而出。 号角齐鸣,大批军队浩浩荡荡地出了城。 此次战役尤为艰辛,边疆金戈铁马,尘土飞扬,而京中更是波谲云诡,风云涌动。 转眼间,又到新皇选秀的日子,魏元帝本想大肆操办选秀,却因战事艰难,以孙致为首的言官日日上书劝谏。 左右是劝谏圣人体桖民情,俭以养德,魏元帝大怒接连发作了几位言官。 平素里不过问朝政的太后得知此事,大怒,当着众臣的面,厉声斥责魏元帝 此事一出,魏元帝为着母慈子孝的戏码,更畏惧后书史家的笔墨,只好将选秀一事作罢,可不到两日,沈皇后便征召了几位江南美人入宫。 公主府内,阿照一大早便被高柳音唤醒,她坐在圆凳上,看着菱花镜中的自个星眸半睐。 夏诗在一旁替她拢着发髻,她打了哈欠慵道:“姨母,公主府里是有什么人来吗?” 高柳音见她还一脸没睡醒,一双眸还泛着懒惫,“昨日才同你说过了的,你又忘了。” 阿照思了思,转瞬间精神一振,“舅父是今日入京的。” 她扶了扶自己的发鬓,忙道:“夏诗,再快些,我是晚辈,自得亲自去城门出接才好。” 高柳音见她急忙的样,笑了笑:“不急,十公主已派人去接了,公主虽是晚辈,可总归是金枝玉叶,崔家是臣下,哪有公主亲自迎接的道理。” 第五十三章 遭袭 既高柳音这般谆谆不休, 阿照也只得点点头,打消出去接的念头。 京中看似平稳,实则局势动荡, 她与苏羡商议后, 觉着眼下最要紧的,便是在朝中安插自己人,故书信一封,将远在西北边地的舅父崔尚英请回京中坐镇。 阿照快速拾掇一番后,屋外便来人禀告, 崔大人已到公主府, 正在前厅等候。 阿照连忙起身,去了正厅。 崔尚英正与苏羡闲话,阿照迈步过了门槛,正欲行礼,崔尚英连忙扶了扶她的手臂:“公主乃千金之躯,万万不可。” 到底是混迹过官场多年,崔尚英不骄不躁, 时刻牢记君臣之礼。 阿照心中明了,这才抬起头来, 崔尚英身形魁梧, 虽年逾四十,可瞧上去仍是精神奕奕,许是西北烈日暴晒的缘故,面容有几分黝黑, 却更显五官硬朗。 说起来, 她与这位舅父已有数十年未见, 当年母后诞下她后便撒手人寰, 崔家也因受父皇猜忌,自请举家西迁。 阿照坐下后笑道:“舅父一路辛苦了,怎的不先回府稍作歇息再来。” 崔尚英吁叹了一声,虽苏羡在信中已将京中情形告知,可他仍未想过当今圣上竟昏聩至此,“我一入京便听说,陛下接连半月未上早朝的荒唐行经。” 苏羡闻言,也跟着一喟叹:“听闻是皇上新纳了位甄美人,喜欢得不得了,恨不能日日带在身边,我与宓儿入宫劝了好几次,都遭到了驳斥。” 这位甄美人便是皇后征召入宫的美人之一。 崔尚英放下手中的茶盏,哼声道:“实在荒唐。” 他说罢,心思活络道:“陛下迟迟不立皇长子,储君之位空悬着,旁人难免会觊觎此位。” 阿照抿了抿唇,隐晦道:“我也是这般想的,父皇在世时,便时常称赞皇长子人品贵重,可眼下陛下无心朝政,竟让五皇子监国。” 苏羡摇头道:“五皇子监国无异于皇后监国,沈家的手真是越伸越长了。” 几人正谈论着,杜玄得了消息,一路连奔带跑越过曲廊,连礼都忘了,跨进厅内道:“主子,不好了,宫中出事了。” 屋内三人面色一凛,杜玄缓了一口气,速道:“宫中的密人来报,说皇长子今日到皇上殿中请安,不知怎的竟撞见了正在更衣,未着寸缕的甄美人,皇长子还未来得及退下,陛下竟闯入殿中。” “那甄美人张口便道,皇长子欲轻薄她,陛下大怒,在弘安殿中提剑,险些要砍了皇长子,幸好孙大人今日入宫觐见,以身拦着陛下,否则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什么!”苏羡惊诧,赫然从椅子上站起来。 阿照攥着裙摆的指节发白,“怎么会如此,彻儿做事一贯是谨慎的,此事定是有人存心陷害。” 苏羡着急道:“快备马,我要入宫。” 阿照心中发怵,拢眉道:“我随阿姐一同去。” 苏羡摇头道:“此事不是越多人越好的,你先在公主府中等消息。” 转眼入了宫内,苏羡脚步匆急,正往弘安殿赶去。 甄美人由宫娥扶着走出了殿中,与苏羡擦肩而过。 苏羡眸光轻扫,斜睃了她一眼,夏日衣衫轻薄,这甄美人着蝉翼薄衫,面带盈盈楚妆,正提着绣帕拭泪,小声啜泣,丝毫无暇顾及眼前来人,连礼都未行,径直大步而去。 竹秋皱眉,小声道:“这美人竟如此不识礼。” 苏羡嘴角扬起一抹冷笑,面上的愠色丝毫不掩:“她既要做戏,自然要做全套。” 她敛目,继而问道:“太后那边,派人去请了吗?” 竹秋点了点首,“今日出了这样大的事,可太后昨日又正巧去了行宫,眼下正在路上,饶是派人去了,恐也请不来人了。” 苏羡闭了闭眸,双拳紧拧。 大殿之上,苏彻僵立着身子,跪在地上,额角青筋突现。 孙致叩首,怛然失色道:“陛下,皇长子素来温恭谦和,短短不会行此等荒唐行径,此事疑点重重,定需查明后再下定论。” 魏元帝面色铁青,一脚踢向苏彻的胸口,怒极:“我看他是不知天高地厚,色胆包天。” 苏羡缓步而入,脚下还未站定,便听见魏元帝嗤地冷笑:“这才一会的功夫,竟连求情的人都找好了,这龙椅合该你来坐才是。”尾音重重挑起,声音匿着叫人难以忽视的阴鸷。 他不喜江氏,更不喜欢这个儿子,当年若不是为了入住东宫,他何须娶江氏,一个整日药罐不离身的病秧子,就连在床第间一晌贪欢时,也跟木讷得如同木头一般,毫不知趣。 昔日先帝在世对苏彻百般看重,就连继位遗诏,也以苏彻为先,他几欲恨得咬牙切齿。 苏羡沉着嗓音,出声道:“皇兄息怒,此事要查不难,将守在殿外的几个宫人送进刑司,严刑拷打,真相定会水落石出。” 魏元帝横眉,怒气填胸:“他觊觎朕的后妃,乃朕亲眼所见,何须查,照朕来看,他这皇长子也别做,索性移出皇家玉蝶。” 他话音刚掷地,宫令匆忙跨进殿内,通禀道:“陛下,太后懿旨到了。” 苏羡闻言,抒了抒气,紧绷的神经稍稍卸下。 ———— 公主府内,阿照神色焦急,听着院外蝉鸣聒噪不休,更添烦躁,在屋内来回踱步,过了良久,苏羡身边的武婢前来传消息。 武婢赶得满头汗涔:“十公主命我来传话,说陛下贬皇长子至拢州治水,即刻出发。” 有太后的懿旨作保,魏元帝动不得苏彻,却不肯轻轻饶过,一开口便是将人发落至拢州。 皇长子在宫中尚且朝不保夕,这要是远去拢州,与羊入虎口无异。 阿照听到这个消息,忙不迭唤人备马,又从公主府挑选几人,皆是身手矫健的护卫或是信得过的仆从。 临了时,见外院中的阿谷,正搬弄着盆栽,这小郎君她观察了许久,是个念恩的,又吃过市井中的苦,大智若愚,极为聪颖。 她转念一想,问道:“阿谷,你可愿意去拢州。” …… 朱红的城门处,苏彻遥见后头,急促赶上的马车,命车夫勒马停下。 阿照提裙下车,见苏彻矗立在车旁,衣冠整齐,长身而立,光斑打在他身上,玉貌清雅。 苏彻朝她抱掌作揖,慢声道:“叫姑姑忧心了。” 阿照心下惶惶,“眼下皇兄正在气上,你切莫忧思,待过些日子,姑姑求求情,定能许你回京。” 苏彻哪里不知此话,不过是在安慰他,他眸中清明,“父皇是何心性,又待我如何,我与姑姑都清楚。” 阿照心口一跳,不知如何作答:“姑姑是想……” 他淡淡道:“我知姑姑是想我好受些,可我不愿顾影自怜,眼下离京,也不知此生是否能归途。” 阿照愣了愣,心绪聚拢:“你莫要多想,姑姑定会想法子帮你的。” 苏彻缓了几息,续道:“我并无其他要事,唯有一事,能否请姑姑为我解惑。” 阿照面带不忍,点首道:“你说。” 他目光忽地锐利,以极重的声音道出:“当年先帝遗诏可曾提及我?” 阿照眼眸猛然一缩,讷在原地。 见她面露惊魄之色,苏彻心中大抵有了猜想,他再次拱手行礼,不动声色地将话题抛开,“多谢姑姑今日来送我。” 话罢,他欲上马车,阿照这才定了定神,“我命人备了些行囊。” 她一招手,几位仆从提着东西走上前,阿照敛神,又道:“出了这样的事,你身边的人不好再用了,这些都是公主府里头信得过的,身契一应交到你手中,你看着用罢。” 苏彻心口一暖,又道了声谢。 阿照蓦地仰面看他,面色肃穆,语调平缓:“记住了,保住自己这条命,一切方有可能。” 苏彻身子一震,低声答是。 ———— 这厢,苏羡眼见皇长子去拢州一事已无转圜的余地,也无意在魏元帝眼前招嫌。 她正欲退下,殿外却传来了焦急的通报声,“报,前线八百里加急!” 她脚步一顿,魏元帝却出声撵她退下,她只好福身后退,临了时,她抬眸朝一旁的宫令递了眼色。 须臾,红柳宫墙下,苏羡坐在车厢内,一小太监路过此处,悄悄往车内抛了张纸笺。 苏羡伸手舒开纸笺,只看到第一行时,细密长睫掩目轻颤,当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魏国大军遭袭,误入芜山后迷途不得返,首将陆靖更是下落不明,喀族可汗见势,以为胜券在握,故大肆扬言要大魏的云阳长公主远至草原,当他第十四房姬妾,否则便要千万铁骑踏平中原。 苏羡全身发颤,要知喀族可汗今年已年过半百,又是那等粗鄙之人。 她忙人将太监叫了回来,强敛下心中怯意:“此事陛下是何意?” 太监额间迭汗,支支吾吾道:“陛下诏了沈大人入宫。” 苏羡整颗心跌落谷底,微一阖目,“盯着,一有消息,立刻来报。” 第五十四章 多事之秋 苏羡得知此消息后, 魂不守舍地回了公主府,刚入府,裴正便差人递了拜帖。 杜玄禀道:“裴家的马车就在外头, 公主允吗?” 苏羡一目三行看着帖子, 里头言语寥寥,大约是在提知云阳长公主素来身子荏弱,故请来漠安名医,为公主号脉诊看。 公主府与裴家往来并无交情,这般无事殷勤, 未免惹人多虑, 裴正便索性在帖子中提了一嘴。 苏羡余光瞟到最后一行字,眸中浓惑之色迭出,阖上帖子道:“什么叫受人之托,必得忠人之事?” 杜玄略思了一下,躬身答:“属下听闻裴大人与陆大人是同届武进士,平日里素有往来。” 她面露明了之色,半笑不笑, 陆靖这人虽不在京中,还晓得在宓儿面前熟睹一下存在, 此等弯绕心思, 可见一斑。 她挑眉,又问:“这帖子上提到的名医可是真的?” 杜玄回道:“确有其人,属下听说在漠安名号极响。” 苏羡凝神道:“那便请去给宓儿把脉吧。” 上回中毒一事,她也总忧思宓儿会落下病根, 加之筹粮一事, 宓儿受了累, 近几日身子都不爽利, 贪眠惧冷的。 既陆靖巴巴的将名医请来,自己又何必驳了去。 杜玄依言应下。 她抬步,正欲回屋,一阵夏风袭来,虽算不得酷热,可热驯绵长的风刮过身上,闷燥得叫人透不过气。 苏羡走到一半,脚步遽然一滞,转身问道:“那裴大人可有一同过来?” 杜玄不解,眸泛迷雾:“是一同来,就在外头。” 苏羡脸色无波,冷不丁道:“将人请进正厅,我有要事与他商议。” 不到一会,裴正坐在厅上端着茶盏,百无聊赖地撇着上头的茶沫,心中不明就里,他原不过是替陆靖送了郎中来,怎就被莫名请进了公主府。 苏羡回屋换了身衣裳,便赶去了前厅。 裴正心犯疑窦,见一身影翩若惊鸿的女子迈步而进,他连忙起身,恭敬地作揖行礼。 虽未见过苏羡,可两位公主貌美的名声在京中盛响,来人这般惊心动魄的相貌,不必猜也知。 苏羡略一抬手,示意他坐下。 裴正面带迷惘,堪堪坐下后,苏羡便拂袖示意人皆退下。 下一息,她半分不遮掩,单刀直入道:“裴大人可知与喀族一战,大魏胜算几成?” 裴正闻言,当即明白苏羡留他是为何意,是想从他这估套出些话来。 他心神微动,想起陆靖的冒险之举,“此事难说得很。” 并非他有意隐瞒什么,只是此事未落地得胜前,他也不好说些什么。 苏羡一想起今日的急报,也不再卖关子,大理寺的消息自不会差,两军本就力量悬殊,陆靖在芜山遇险的事,只怕过了今夜,宫中便无人不知了。 她索性将事情和盘托出,裴正听罢,面色丕变,拢眉甚深。 苏羡见他神色沉滞,坐立不安,心中越发焦急,“此事,裴大人觉着是否有可转之机,我不懂军事,实在不明其中关键,那喀族可汗所言,是否有夸大之嫌。” 她如今只企盼着,此事乃喀族人有意造势而为,若陆靖提前部署,未尝没有生机。 裴正忖了会,抬眼道:“公主莫急,陆大人离京却与我提及芜山一带的地势,想来他并非毫无准备,只是……” 他言语稍停,神色凝重了些久。 “裴大人如实说便是了。”苏羡焦头烂额,毫无头绪,眼下如同溺水急着上岸的人,抓着浮木,便不肯轻放。 裴正仔细一想,敛神缓道:“只是此战本就艰难,芜山一带地势高低起伏,气候变幻,对喀族与大魏军队,皆非最佳作战场地,可是绥国人来说,却是最游刃有余的,臣听闻绥皇,治兵有佳,芜山绥国地势相似,此战若有绥军相助,尽可化险为夷。” 他说罢,又长喟了一气,“此事,陆将军离京前也曾与我提起,只是陛下无心政事,大魏与绥国近年又不曾示好,臣等人微言轻,自是成不了借兵一事。” 苏羡心中突跳,仔细一想,那芜山确实离绥国境内是极近的,仅隔江之遥。 她心绪一绊,脑海中当即想起了一人,可不到一瞬,便又硬生生将这个念头压制而下。 且不说借兵这样的大事,斟酌再三都不一定能成,再者她拒了他,他心中不怀恨已是极好的,又怎肯帮她。 苏羡怔忡间,竹秋领着郎中跨步进屋。 郎中年岁瞧着不大,约莫二十来岁,可眉目神情间十足的老成。 她收回神绪,低问道:“她的身子如何?” 郎中略一思索,“公主气血太虚,身子偏寒,平日里瞧不出,可内里隐有两亏之势,得亏诊治及时,若遵医嘱,好生休养,方能保下半生无虞。” 苏羡怔住,脸色瞬时发白,“有劳郎中了,可还有其他需注意的。” 郎中抑了抑眉眼:“公主近来劳心劳力,需戒忧思为好。” 苏羡抿唇答谢,嘱咐竹秋送送郎中出府,朝裴正颔首作礼,“今日之事,多谢裴大人如实相告。” 裴正不敢受礼,连忙握拳躬身,“公主客气了。” ———— 过了两日,魏军在芜山围困一事不胫而走,喀族可汗连接数次向大魏昭示索要云阳公主以及百座城池。 战事胶着,魏元帝烦躁不堪,几次三番都想下旨允了此事,一国公主因战败,而不得不以姬妾身份远嫁异族,这对大魏来说无疑是奇耻大辱,在苏羡的干预下,朝中众臣拼死劝谏。 可奈何朝中拿不出银子,也派不了援兵,此事一拖再拖的后果,早晚是要舍了公主去换。 朝中暗流风涌,而阿照却困在公主府浑然不知,苏羡下令不许府中任何人提及此事,更不许阿照出府,只叫她呆在府中养病。 苏羡沉着一张脸从宫中而归,刚踏进明诀院,阿照便跟着过来,她面带恹恹:“阿姐是从宫中回来的,近来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她近来心神不安,总觉得有事发生。 苏羡勉力提了个笑,随口扯谎:“无事,我就是进宫同太后请安。” 阿照眉心微跳,绛唇轻抿:“阿姐真的无事瞒着我吗?” 苏羡垂了垂眸,一颗心急剧发酸,又生怕她看出些什么,面上故作常态:“我们是亲姐妹,阿姐有什么好瞒着你的。” 阿照眉目轻舒,咕哝道:“那阿姐为何不许我出府?我在府中无聊的紧。” 苏羡低道:“你忘了郎中的叮嘱了,你身子可还未好利索。” 阿照闻言,没了话,只好乖乖地回自个的院子。 苏羡转身回了自己的屋子,她坐在屋内,久久未动,好半晌后,她微闭了闭目,唤了杜玄进屋。 “你替我去西门随府带一句话。” 杜玄闻言,面上惊诧,“公主,这……” 她长叹一口气,神情难窥:“你且去罢,他也不一定愿意来见我。” 杜玄退下办事,她起身看着镜中蛾眉螓首,容媚春黛的自己,见没有不妥之处后,抬手理了理身上的绯红色织花缎裙,起身出了府。 杜玄去了随府,不巧的是,随祯并不在府中,他只得将话交代小厮后离去。 这头,马蹄声落,苏羡下了马车,看着眼前的温泉庄子,她心口发虚。 自打上回在随府拒了人后,她便想方设法地躲着他,可眼下竟要做这样的事,说不怕皆是假的,可她又能如何? 陛下为了平息战事,无所不用其极,更别提那点稀薄的亲缘。 若此事真成了,不止是宓儿,四海之内得有多少邻国蠢蠢欲动,要是皆来开战,难不成要大魏次次割地,赔个公主不成。 无论成与不成,她总得试试。 她目露坚定,径直大步走了进去。 这处庄子建在城外,是她出嫁前,先帝赏赐的给她的私产,十分隐蔽,外间是一处偌大的温泉池,再往里便是一处宅院, 她坐在屋内,等了许久也不见来人,眼看着外头日光西斜,整个庄内染上一层灿红,霞光满天。 天色入了昏后,起了一阵冷风,打在人身上,格外沁凉。 竹秋端起桌上已经凉透的杯盏,“主子,我再去烹盏茶来。” 她美眸微闪,摆了摆手:“不用了。” 不肯来,想来他是不愿见她了。 苏羡心下空落,起身准备打道回府,竹秋见她一脸疲怠,眼下似隐约有淡淡的青影,知她近日为了云阳公主的事,四下奔走,累得整个人都憔悴了几分。 竹秋劝道:“主子,既来了也不急着走,我瞧外头的温泉极好,你泡上一泡,舒展下身子也好的,您这样紧绷着,届时自己病倒了怎好。” 她揉了揉紧拢的眉间,也觉得身上累极了,她点了点头,“那便泡上一会。” 竹秋笑了笑,下去准备衣物。 温泉池虽是露天的,但四周都是围挡住的,私密性极好。 她褪下衣物,玉足踩进温泉内,缓缓靠坐在池壁,泉水浸盖雪白肌肤,一阵舒适感涌上,她愈发觉着困意来袭,索性阖目,休憩了一会。 只是刚过眨眼的功夫,外头便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 随祯回府后方听小厮通报,道公主府来人,说十公主病了,在城外温泉庄子养病,想见他一面。 他虽半信半疑,可仍是赴约而至,停至庄外,他拉高缰绳,吁声下马。 温泉外,下人在外间禀告,“公主,人来了,这是要请到哪去?” 苏羡倏忽睁开眸,她抬手抓起一件薄衫穿好,转念一想,低道:“竹秋,你亲自去将人请过来。” 第五十五章 出兵 竹秋面露难色, 攥紧自己的袖侧:“主子,当真非要这般不可吗?万一有更好的法子呢?” 竹秋自小便入宫伺候苏羡,与她一块长大, 怎会不知她的秉性。 她让杜玄到随府传话, 又来了这温泉行庄,多半是想以身献祭,求得那位随郎君施以援手。 苏羡掌心冒汗,抬眸道:“记住了,别叫人靠近这处。” 此话一出, 竹秋便已知晓此事苏羡是非做不可了, 她吸了吸鼻子,只得应声退下。 转瞬间,随祯被下人领进庄子,竹秋也刚好从温泉处走出来。 随祯急问道:“你家公主呢?” 竹秋福了个身,朝他比了个请的姿势:“公主请郎君到里头说话。” 随祯并未没深想,阔步走了进去。 竹秋转身便将外头的门阖上,她板肃着面容, 低道:“都退到庄外守着,没有吩咐, 不许进来。” 温泉内, 流水淙淙,四下白雾空濛,泛着些许旖旎的氤氲水汽。 随祯缓步走近,当即身躯一震, 那神情恍若被雷劈了一般惊愕, 完全没预料到会是眼前这副场面。 从他的角度望去, 苏羡背对着他, 一对皓腕攀着壁沿,乌发如织,黏在雪腻如玉的背上,晚霞披在她身上,金灿如焰。 随祯飞快转过了身,“你、你不是病了吗?我、我不知你……在此……” 素来运筹帷幄的男人,眼下正急忙搜肠刮肚,却愣是一句话憋不出来。 他拔腿正欲离开,苏羡一声娇滴滴的软语将人唤住:“确是病了。” 她攀着壁沿起身,穿过衣裳,缓缓道:“你想必听说了,魏军在芜山遇险一事。” 话音猝不及防落地,随祯立刻明白了个大概,喀族可汗为了羞辱大魏,大肆宣扬,饶是他无意想知,传言也不打招呼地往耳朵里钻。 她那么宝贝她的妹妹,知道了这样的事,想来此刻定是又惧怕又心伤。 他于心不忍,出言宽慰:“你莫要多想,还有变数,如今没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是吗?”她赤着纤细的玉足,小腿笔直修长,朝他一步步而去。 听见脚步声缓缓而来,随祯正不知该如何应对之际,她忽然递出了个求援:“我有些头疼……” 说罢,脚步浮虚趔趄,险些要摔倒,随祯一把将人揽抱住。 她周身温烫,带着蔌蔌清香,现下跟没长骨头一般,直往他的身上倒,那浑身的娇媚欲滴,怎么也遮盖不住。 这小娘子胆大起来,他还真的半分也招架不住。 眼看到了这个份上,随祯还能不明白吗?她今日引他来,明摆着是场鸿门宴。 他额角突突地疼,明知故问:“你这是做什么?” 苏羡柔弱无骨的双臂,虚虚地搭在男人的腰上,一脸温柔缱绻:“你会帮我的对吗?” 她不说明,深埋着陷阱,一步步地引着随祯道出她意图。 他顺从地掉下她的陷阱,语气笃定,“你做这般牺牲,是想我出兵帮大魏渡过难关。” 苏羡眸中含雾,点头哽泣道:“宓儿绝不能去草原,她那般荏弱,怎受得了草原那粗俗之地,更何况喀族可汗要她,本就是为了折辱大魏,她若去了,肯定是要没命的……” 她抬着一双泪眼直直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看向他,惹人生心爱怜。 明知她是故意的,随祯仍是微微愣住,这还是他头一回见她哭。 她平日总是一副刀枪不入的模样,叫他回回碰壁,可眼下她却一脸温情脉脉,投怀送抱,脆弱得如同菟丝花一般。 他无奈叹了一声,拍了拍她的背脊:“不用你这般,你站直身子来,我们好好说。” 苏羡怎么也不肯放手,轻咬了下红唇道:“你不肯帮我对吗?我知这件事对你来说很难,可我总不可能眼睁睁的看着大魏败落,看着宓儿出事,她可是我亲妹妹啊!” 她一滴滴金豆子掉落,似凄入肝脾般,男人再固如磐石的心,此刻也是软得不成样子。 她磕磕巴巴道:“只当我求求你也不成吗?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听你的,你只帮我这一次……求求你了……” 小娘子一改往日,说着直白得骇人的话。 明知她有心撩拨,他还是抵抗不住她那双清澈的桃花眸看着他,他稳了稳气息,抬手将想人从自己身上拉下,“苏羡,你冷静些。” 她不应他的话,仰着脸,反倒抬手抱住了他的肩。 随祯垂眸,看着牢牢搭在自己身上的手,只觉头皮发麻,旋即,浑身一股难以言喻的火蔓延而上。 孤男寡女,同处在这般绮丽的天地下,如何叫人不动情。 他幽深的眸沉了又沉,哑着嗓音:“苏羡,我与你之间不该是这样子的。” 她吸了吸鼻子,反问:“那该是如何的呢?” 他勾了勾唇角,俯身在她耳边轻道:“该明媒正娶,正大光明……” 苏羡似没想到他会说这样的话,面上明显怔愣了一下,“可我是自愿的。” 随祯闻言,心猛地扑通直跳。 她眼尾蓄红,他喉结轻滚。 苏羡看得出来,随祯对她是喜欢的,她既要他帮他,那如何能不付出点代价。 何况这件事,若真要算起来,也是她赚了。 她腼腆着薄红的脸,亲了亲男人的喉结:“随祯,你当真不想吗?” 男人紧绷的弦,因这句话一下溃不成军。 苏羡未曾想过,明明做着世上最言词难描的事,他却一脸的斯文正派,若不是那隐冒青筋的手,以及如火炬般灼灼的眸出卖了他,她又怎会相信他此时是真的动了情。 不知何时,夜幕悄然落下,空中有零星的几只流萤飞过,温泉内的潺潺水声显得格外动听,四下静谧,她的衣衫褪尽,后背抵靠在池壁,修长的脖颈难耐地向后仰,浑身掸软。 温泉外的院落前不知何时点了盏橘黄的烛火,投向之处,半明半暗间,映着他湿漉的鬓边。 她嗔目着,眼里闪着支离破碎的光亮,湿漉漉的,惑着他俯身,去稳她的眉眼。 过了许久,他将她用衣裳裹紧,小心翼翼地打横抱起,走了出去,似有苏羡的叮嘱,外头一个人都没有。 他抱着她进了屋子,将人放在床榻上后,出门对竹秋道:“去煮些蜜水来。” 竹秋幽怨地瞟了男人一眼,又不好多说什么话,只好退下。 等蜜水送进屋内时,已接近下半夜,苏羡累极了,顾不上他,拥揽着衾被,连眼睛都睁不开。 半梦半醒间,随祯拿着汤勺,一勺勺地喂她喝下。 苏羡哑干的喉间,有了片刻的缓解,甜甜润润的,格外舒服。 一杯喂尽,明明闭着眼的人,突然张嘴讨要:“还要。” 随祯笑了笑,起身再倒了一杯。 做完这一切,他翻身躺在榻上的外侧,半揽着她的腰身,掌心攀住了苏羡五根纤纤玉指,十指紧扣,他道:“你别担心,我对你说的话一贯作数。” 陷于甜梦中的人没应答,羽睫轻颤。 ————— 苏羡这一觉,直接睡到了次日晌午。 等她睁眼时,随祯已经不在屋内里,竹秋捧着一盆水进屋,“主子,起来洗漱吧。” 苏羡摁了摁额间:“怎么没叫醒我,他人呢?” 竹秋顿了顿,方道:“已经走了,临走时,说主子昨天累得很,叫主子多睡一会。” 她想起昨天的场面,不免脸上一烫,随祯是个守信诺的,他既碰了自己,昨夜又答应了她,定是会出兵援助,想到这,她连日惶惶的心,有了片刻的安定。 等收回了心神,她朝竹秋道:“早些回府吧,我一夜未归,宓儿和姨母会担忧的。” 竹秋应下,又道:“我让人备了膳,主子吃完再回府吧。” 许是心中预感有事发生,苏羡只简单地吃了几口羹粥,便匆忙上了回公主府的马车。 ———— 马车摇晃,一下子到达公主府门前,苏羡刚提裙下了马车,便见身穿茶驼色马褂,手持拂尘的太监出了公主府。 她蹙眉道:“不知宫令因何事而来?” 那太监堆着笑脸,“云华公主安,宫中赐不少好东西给云阳公主,陛下已经允了喀族的请求,下旨命军队自返,过了冬日,云阳公主便要启程前往草原。” 苏羡面色遽然微变,“你说什么?” 话落,她黑沉着脸,迈步进府。 霁玉堂内,高柳音边泣,边大骂道:“这算什么样子,泱泱大国,竟要一国公主纡尊降贵地与人做妾,陛下昏聩成这般,当真无颜见祖。” 阿照面色平静地看着那明黄的圣旨,微阖了阖目。 苏羡进府后,急忙进了霁玉堂。 阿照见她一脸着急,“姨母,我有些话与阿姐说。” 高柳音见状,点了点头,退出屋去,阖上了门。 阿照问道:“阿姐一直瞒着我的,就是这个吗?” 苏羡自知理亏,点了点头。 阿照直到方才,才得知前线危难的消息,再具体的仍是一概不知,她不由得问:“陆靖他……他可还活着。” 苏羡面色紧绷,照实道:“下落不明,尚且不知。” 阿照抬起眸,放在裙摆的手攥着。 苏羡忙道:“宓儿,你莫要担心,不会有事的,绥国已经愿意出兵相助,有了绥军支援,芜山一战,胜算很大。” 阿照听到此话,心生疑惑,要知道绥国与大魏一贯没有交情。 她问:“绥国出兵?” 第五十六章 身世 阿照耳廓间隆隆而响, 她问:“绥国怎会出兵?” 苏羡面色有几分不自然,可为了叫阿照安心,她咳了两声, “此事说来有些复杂, 你可还记得随祯?” 阿照思了思,想起那位就是那位与他要铜钱的人,她点了点头,“与他有关?” 苏羡抿唇,轻道:“阿姐先前一直未与你说, 他便是绥皇。” 阿照原本垂着眼骤然抬起, 因惊诧而不由瞪大:“什么?绥国人来大魏做什么?” 堂堂一国之主,乔装跑来异国,这事任谁听了,都要疑惑再三,猜测此人别有用心。 苏羡眨了眨眸,虚道:“他起先与我说,是来寻人的……我知晓的也并不多, 总之眼下他已经答应我会出兵相助,若有援兵, 芜山此战大魏一定会得胜的。” 想来随祯此刻已恪守诺言, 回绥国调兵。 说着,她拍了拍阿照的手,面上轻快:“宓儿,待得胜的消息传回京, 皇上这圣旨就如同废了无异, 你也不必去和那劳什子的亲。” 阿照满头雾水, 直觉告诉她, 此事定没有那般简单,事关国家大事,绥人又不是傻子,怎会轻言借兵,她正欲开口问,屋外传来高柳音高昂的嗓音。 高柳音刚出去不久,便着急折返而回。 她面上又喜又急,声音雀跃:“殿下,胜了,大军胜了!” 屋内两人身子一振,还未反应过来,高柳音乐不可支地推门进来。 阿照有些讷住,那颗悬着的心一下子落地,急忙确认:“姨母说的可当真……” 高柳音一双眸蓄满笑意,缓缓道:“我阿兄今日入宫,得了消息特地命人来报,芜山一战大胜,陆靖提前在芜山四角部署了一小队人马,还在各处都埋了捕兽夹,只身诱敌深入,喀族的军队只顾追击,丝毫没预料到,中了埋伏,眼下全军覆没,落荒而逃,正半撤回南边。” 话音入耳,阿照面色松滞,想起一开始陆靖被围困的消息,不禁道:“好一招,置之死地而后生。” 苏羡骤然敛了下眸,急忙提裙出去,喊道:“杜玄,快……你立刻出城,去将人拦下!” ———— 转眼间,天幕昏沉,暮色发凉,苏羡不时看向楹窗外,面露焦急。 阿照看在眼中,总觉得阿姐与那位随郎君之间定是有些什么。 须臾,杜玄蹬着急步进屋,苏羡纤睫轻抬,一颗心似要跳出嗓子眼:“怎么样,人可给我拦下了?” 杜玄掀袍半跪在地上,喉间吞了吞,回道:“主子,那位随郎君不听劝,执意要回大绥调兵。” “什么?”苏羡诧然。 杜玄顿了顿,额上迭汗:“他只说,这是他欠公主的,他会助大魏一臂之力,清除喀族。” 苏羡整个人愣住,大脑一片空白,背脊跟着无力的靠在塌几上。 她冷静下来后,开始暗自懊恼,都怪自己太冲动了,怎就急得慌不择路……去做了那样的事! 危难关头,各取所需也就罢了,现下既无事,她本想将人拦回来,至少她不欠他什么,也大可心安理得些,可随祯这番言语诚然是要与她没完。 见苏羡心神慌侊,阿照摆了摆手,示意杜玄退下。 屋内一时静默沉寂,阿照开口道:“阿姐,你莫要再骗我了,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苏羡被这句话唤回了心神,她抬眸看了眼自家妹妹,自己昨日干的那荒唐事,显然不能说与她知,宓儿若是知道,不知得怎么忧心自责。 她抬手揉了揉眉心,一脸的疲惫:“宓儿,阿姐累得很,你能不能别问了,让阿姐先睡一觉。” 她的妹妹一贯心软,最经不得这般。 窗外微风清琅,打在苏羡身上,吹起她鬓边散乱的几缕发,阿照这才发现,短短几日,苏羡整个人都清瘦了几分。 竹秋见势,搭腔道:“是呀,主子累了好几日,四下奔走,都未曾好好睡一觉。” 阿照听到这,再想多问些什么,也开不了口了。 她喟了一声,吩咐道:“竹秋,去点些安神的香来,阿姐先好好休息,旁的我们往后再说。” ———— 毗邻芜山的城池处,白布裹尸,四下疮痍,未几,一轮骄阳冉起,周遭响起士兵整齐划一的操练声。 魏军驻扎营帐内,陆靖身着战甲,正垂眸看着手上的兵书。 一位士兵脚步匆急,奔向营帐内,“将军,挂着绥国旌旗的一队人马,朝我们这处赶来了!” “什么?”男人蹙眉,迈步朝外而去。 他喝声:“来者何人!” 战马踏踏声响彻云霄,绥国首将横跨马上,高声道:“绥军,前来支援!” 众士兵闻言面露欣喜,此战艰难凶险,虽已胜了一大半,可后头谁也不知道还会不会有更大的危机,眼下来了援助,将喀族驱逐出境,便是易如反掌。 陆靖微不可查地挑了挑眉头,他可未并收到任何有关绥军支援的消息。 见他迟迟不肯下令让绥军过关,随祯命人递了一块腰牌。 一旁的副将凑近脑袋看一眼,“这是公主府的令牌,莫不是绥军是公主请来的?” 陆靖眼底深不见底,沉默片刻后,下令通行。 随祯翻身下马,被众将士围着走上前去,陆靖抱拳作揖,“不知将军如何称呼?” 随祯回了礼,自报姓名:“随祯,我带了五万精兵,任凭陆将军调遣。” 他来之前,查过陆靖,这般年轻的武状元,谋略自不会差,加之芜山一战,他实在赢得漂亮,让随祯也不由得敬佩。 陆靖抬眸,瞭望起他身后的大军,眸色渐沉。 三日后,大军一路追击喀族军队,陆靖带着一小队骑兵南下,翻山越岭,直击敌军后方,一路斩杀近三万敌军。 喀族接连败退不说,退回境内后,反倒被追着跑,喀族可汗也因仓促起兵,被族人唾骂,甚至引发内部动荡,再后来,一度遣派使臣求和。 经过激战,四下硝烟散尽,陆靖正执剑在各个关口巡视,随祯从营帐中出来,朝他微一颔首。 陆靖向他走近,轻道:“随将军这一战辛苦了,喀族议和的文书已上报朝廷,想来过几日我们便能班师回朝了。” 随祯笑了笑,“陆将军客气了,若非陆将军用兵果敢,此战恐也没有这么顺利。” 这短短几日,他见识到了这位年轻将军的文武勇谋,心中越发泛起惜才之情。 两人正说着话,一阵风卷起陆靖的衣袂,衣袍上的隐约有血渍透出,随祯皱了皱眉:“将军肩上的伤裂开了,我去唤军医来……” 陆靖进了随祯营帐内,剥落衣袍后,只剩肩膀处一圈沾血白布,军医取出一段细布替他包扎。 随祯无意间抬眸,看见他腰腹上的赤红月牙胎记,神色立变,他急问:“将军这腰上的印痕是何来的?” 陆靖垂眸瞥了一眼,不在意道:“自小便有的。” 随祯倏忽一愣,又问:“若我没记错,将军是胜京人。” 军医将他伤处包好,陆靖提起衣袍穿上,听见这话,低道:“可能是吧。” 随祯敛了敛眸,脑中回想起有关陆靖的事,密人打探而来的消息中,只言明他是被侯府抱养。 陆靖穿好衣衫,拿起地上的剑,“时候不早了,随将军早些歇下,我回营了。” 随祯闻言,这才回过神,他放下手中的茶杯,起身道:“我送送将军。” 只是他刚站定,“咚”的一声,他腰间的一枚铜钱滚落地面。 陆靖眸色一紧,比他快一步捡起,他摩挲上头的几道刻痕,一下子便认出来这是自己那枚,且当时自己亲手放在小姑娘枕下的。 随祯见他面色不悦,心中的猜想更深,“将军认识这个这枚铜钱?” 他厉声:“这个,你哪来的?” 随祯瞧他一副“你不说清楚我跟你没完”的架势,只好如实道:“这是云阳长公主赠与我的。” 陆靖听罢,面色又沉又垮,想起先头随祯出示的令牌,眸中迭出一层阴翳。 他心中冷嗤,他的东西,她竟转手就赠与旁人。 陆靖气场骤变,原先的好脸色不再,手中攥紧了那枚铜钱。 随祯撞上他晦暗的目光,“将军,这其中应当有什么误会?” 陆靖面色深沉如水,咬着牙槽,尾音轻挑道:“这是我的。” 随祯原本还一脸懵然,看见陆靖眸中毫无避讳的占有欲,当即明白了些许。 他笑了笑,“将军莫急,此事有缘故的,待我与将军好好说道。” 营帐内灯火通明,盏茶的功夫一过,随祯三两下便将事情来龙去脉解释清楚。 陆靖端详着手中的铜钱后,抬起眼皮:“这东西是出自你家?” 随祯点头,平缓道:“正是,这铜钱曾遭火烤,故侧面上有些黝黑,而最底下的三道刻痕,更是当年我母亲拿剑亲手刻上的。” 陆靖定晴一看,确实正如随祯所言。 随祯驻停在陆靖身上,深思熟虑后,沉静道:“我想,陆将军许就是我要找的人。” 第五十七章 回朝 临近深秋之时, 魏军班师回朝,而一同回胜京的,还有绥国使臣, 在随祯出兵的第一日, 便向魏国递了文书。 其中提及在云华长公主请求下,绥国自愿出兵相助,此事一出,为苏羡在朝中谋得了不少好名声。 这日,骄阳明熹, 城门口处空出了一条长过道, 两排驻足着平头百姓,人头攒动,士兵踏着有序的步伐入了城,而陆靖亦是骑马,迎着百姓的欢呼声,走在队伍前头。 入了城门,主将便得入宫禀告听封, 而随祯便照着流程,由着大鸿胪领去了典客所。 人虽去了典客所, 但不忘遣人往公主府里头递了拜帖。 公主府内, 苏羡垂眸看着这烫手的拜帖,心口慌张:“不见……不见……” 说什么她都不见,她想过随祯是要来找她的,却没曾想, 他的动作未免也太快了些, 要知这人, 盏茶前刚迈入京中。 竹秋咂了下嘴, 不免腹诽,这随郎君真真是太心机了,竟叫刘鸿胪亲自送来。 因出兵一事,虽不少人猜测公主府或崔家与绥国皇室有交集,既人是公主请来的,略尽地主之谊倒也是应当的,可麻烦大臣送帖,还是头一回见,这叫公主怎好当着人家的面驳了。 竹秋劝道:“可过几日,宫中总要款待使臣,公主早晚也是要见,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啊!” 苏羡摁了摁直跳的太阳穴,俨然一副不想面对的模样:“躲得几时,便是几时!就说……你就说我头疼得紧,不见客。” 竹秋只好又道:“那高娘子今日办的诗会呢?” 苏羡想都未想,脱口而出:“自然也不去。” 想到这,她一脸饶有兴味:“反正这诗集本就是姨母为了撮合宓儿和周家四郎的,我去瞎掺和什么劲?” ———— 宫内,魏元帝大喜,除去惯例的赏赐,又问陆靖有何愿望,皆可允他。 陆靖一双眸子闪过凌冽,拱手道:“臣父盛平侯陆庆遭人暗害,请陛下交由大理寺重审此案。” 此话一出,大殿上的陆演身躯一振。 要知,此事若是悄悄办,迫于侯府势力,哪个有官帽敢认真查,可若是放到台面上,上达天听,又有谁敢怠慢。 魏元帝对陆靖从前的事知道不多,听见此事,面上还愣了几秒,身旁的内侍附耳解释了一番。 他又笑,摆手道:“允了,允了。” 陆靖勾了勾唇,躬身道:“多谢陛下。” 陆靖谢完恩,刚出宫门,孟勤便跑上前,附耳道:“大人,高家娘子今日在府中园子设宴,办了一场诗集,邀了云阳长公主和各家女眷与郎君前去。” 陆靖闻言,额角青筋直跳,面上显而易见地垮了下去。 孟勤擦了擦汗,高家娘子这一举动,说好听点叫诗集会,露骨点的便是在室男女相看会。 云阳公主貌美,官中觊觎的郎君数不胜数,高娘子这是尤嫌他家大人的对手敌还不够多么? 孟勤战兢问道:“大人,我们眼下,先回府吗?” 陆靖挥袖,躬身上了马车,“先去裴家,讨张请帖来。” ———— 外头秋日暖阳,天幕大盛。 马车徐徐而至,轱辘声转瞬滚至高府,阿照正星眸半寐,窝在车厢的一角打盹,外头传来夏诗的声音:“主子到了。” 小姑娘揉了揉眼眸,踩过矮凳,下了马车,若非是姨母做东设宴,她还真不爱出来见人。 园内,女眷们有的手摇团扇说笑,有的提笔俯身在桌案上作诗。 阿照一踏进园子,在场的女眷纷纷敛衽行礼,她微屈膝还礼后,抬了抬手,示意众人起身。 高柳音拉过她的手,含笑款款:“来得这样迟,定是睡懒了。” 阿照颔首:“姨母别笑我。” 她今日梳了个朝云髻,上着茶红色暗花纹束腰衫,下着素白色锦裙,手上拿着柄梨花子规团扇,人群中一眼望去,便是最惹眼的存在。 沈四娘笑着上前道:“我方才新做了一首诗,还请公主指教一二。” 阿照被她拉着,目光往桌上一投,有礼客套地赞了几句。 场上再度热闹起来,阿照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话,须臾,高柳音走近道:“公主,凉亭上备了您爱吃的糕点。” 阿照点首,便随着高柳音朝园子西面的亭台而去,两人落座,婢女们自也上了茶点,只是上的是三份。 阿照眨了眨羽睫,面上几分狐疑,“姨母,是有旁的人要来吗?” 她话音一落地,周旭昌便缓步朝这处而来,他恭谨板正地朝阿照揖礼,“公主安。” 阿照稍福了福身,“周大人怎会在此?” 虽高柳音也是请了各家郎君的,可到底男女外防,女眷与男席是隔开的。 高柳音满脸笑容,站起身道:“过两日便是孙老夫人寿诞,周大人的墨宝在京中最是有名,我便劳他帮我写了幅字,到时候再依样画葫芦绣到福被上。” 周旭昌身旁的随从连忙将一卷轴递了过来,高柳音接过,忙请人坐下。 三人简单寒暄了两句,高柳音府中的婢女山前禀事,那模样很是焦急。 高柳音连忙起身,“公主和周大人稍坐片刻,我去去便来。” 阿照先头还以为发生了何事,一双眸蕴起几分紧张:“姨母,可需我帮忙?” 高柳音一把将人摁回了石凳上,又将手上的卷轴塞到她怀中,“公主替我好好瞧瞧,这字可有差的?瞧好了,这便是帮忙了。” 说完,高柳音脚底抹油,人转身便走了。 阿照手里抱着字,好半晌才堪堪想明白,姨母这是要做媒不成? 周旭昌眼眸微抬,望了她一眼,见她纳闷木然,又忙偏过视线,生怕逾礼,“公主且瞧瞧,这字是否有不妥之处,若有,我好改了。” 他语气如常,一派朗朗君子,看起来并无旁的意思。 眼前的郎君好言好语,又生得堂堂相貌,加上幼时那点交情,阿照自是不好驳了他的面,打开卷轴,细细端详。 高府大门处,裴正被陆靖拉着来了这诗集,他看着穿着自己衣袍的陆靖,面色幽怨:“你这是哪根筋不对,一回京连身上的甲胄都来不及回府换,巴巴来这做什么?” 陆靖也不与他多话,跟上赶着似的,递了他裴家的帖,掀袍进了高府。 他面色平淡如常,礼数周全地快速应对那群前来寒暄的人,才一会的功夫,便将眼前的人打发走了。 裴正见他视线直直地四下探寻,也跟着他看,这一看正好瞧见不远处的凉亭上的一双壁影。 男人眉目一沉,跟旁人欠了他多少钱似的,裴正更从他面上品出几分幽怨,活像被负心汉抛弃的怨夫。 亭上的小姑娘举着画,笑靥粉腮,陆靖一走近,便听见她眉眼微弯,开口赞:“周大人的字笔墨逸韵高致,如人一般玉树清隽。” “是么?不知我可否有幸一观?” 亭上俩人听见这话,一应将视线投向陆靖那处,阿照这一抬眸,正好对上男人漆黑的眸。 她身子微滞,恍神间想起,这人好似今日回朝。 面对眼前这不速之客,周旭昌便显得应对自如,他起身行礼,“陆将军怎的会来?” 陆靖回礼,“得空便来了。” 这话,诚然是在敷衍。 一旁的裴正听了,都要替他臊脸。 裴正视线落在阿照身上,揖礼道:“公主身子可好些了?” 阿照也跟着站起身,“托裴大人的福,吃了药,养了几月,现下已大好。” 裴正摆了摆手:“举手之劳。” 话落,又瞥了陆靖一眼,今日这情形,傻子都看出来了,到底陆靖有几分薄面在,他出言道:“这事不谢我,是陆将军开的口。” 阿照闻言,装不在意地瞟了男人一眼,又道:“虽是陆将军开的口,可人是裴大人请来的,还是得谢裴大人才是。” 裴正害了一声,朝陆靖挤眉弄眼,诚如在道:这可不是我不帮你,是公主不愿领你的情。 陆靖却跟没看见似的,一门心思都放在小姑娘身上,眼下可是秋日了,竟还穿得这样单薄。 道完了谢,阿照这才颔首朝陆靖道:“将军一路辛苦,若将军有兴致,这字自然是可允将军一观。” 小姑娘声调清冷疏离,客气又生分。 陆靖这下才觉得,自己这般不招而来,她是不是生气了。 “岂敢,公主觉得好的字,自是好的。”这言语温柔,似还带了几分哄人的意味,与方才的沉沉音色,简直是判若两人。 这几人正僵持着,高柳音也闻讯赶来,见小小的亭台挤了四个人,气氛略古怪,忙道:“裴大人和陆将军何时来的,怪我,竟没让人去迎?” 陆靖点首,做足了晚辈姿态:“不请而来,还望高娘子别介意。” 眼下整个胜京何人不知,这立了军功,前程大好的陆将军,高柳音对他也是颇为好感,自是言语亲和。 “怎会,眼看着晌午了,花厅里摆好了席面,郎君们别杵在这了,一同请吧。” 高柳音与阿照走在前头,裴正与陆靖走在最后头,陆靖打量着前方的周旭昌,骤而停下脚步,问了裴正一句:“周旭昌这相貌算很好么?” 第五十八章 机会 裴正闻言, 活像被雷劈了,看着他宛如在道:你还有这癖好? 陆靖掩唇咳了两声:“我与他相比,可还算比得过?” 裴正听到这, 总算明白了个大概, 饶有兴味地拍了陆靖的肩。 他摇头道:“论皮相你倒也不赖,不过人家小姑娘呢,都喜欢脾性温柔,体贴入微的男子,这两样, 在你身上可找不出来半点。” 陆靖面色不悦地眺了他一眼, 转身入了厅内。 花厅内,男女席面以珠帘隔开,各坐一席,婢女们手捧四色攒盒,在过道上鱼贯而行。 高柳音将人引进花厅,转眼间又下去忙府务,阿照站在过道上, 瞟了女席上的位置,正要走过去。 一个圆脸的丫鬟手上端着端盘, 走得有几分急促。 越过阿照时, 举高的臂肘擦过她的衣衫,脚下一个踉跄,手上端着的热汤朝她直直泼了过去。 她美眸惊然,下意识地背过身去挡, 夏诗跟在身旁, 也是眼眸睁大, 完全没来得及反应。 事发突然, 没有人来得及上前护住她,倒是原本跟在后头的陆靖快步上前,眼疾手快地摁过她的背脊,将人挡在了身后。 “啪”的一声,瓷盆坠落,周遭目睹这一切的娘子一声尖叫。 众人被这声响吓得皆投去目光,阿照惊得睁开眸,只见地上一片狼藉,陆靖的背上全湿透了,月白色的袍衫竟隐约透出些猩红的血来。 他出来得急,自然是没顾得处理身上的伤,这一盆热汤浇下去,伤口免不得要加重。 男人眉宇轻蹙,面色如常,两人隔得近,他竟还低声问了一句:“烫着了吗?” 阿照看着他那触目惊心的伤口,眼眶当即红了红,她心中想,这得多疼。 不远处的周旭昌反应过来后,急忙上前,“公主可伤着了?” 阿照下意识摆了摆首,“我无事。” 府中的嬷嬷见状,呵斥道:“都是怎么当差的!” 高柳音听到动静也朝这边赶过来,见这场面,急得一下变了脸色:“这、这陆将军身上还有伤,快……先到房中换件衣裳。”又忙朝外吩咐:“来人,快去请郎中来!” 场面一度混乱,陆靖被人领着下去治伤,高柳音焦头烂额,忙唤下人进来清理地上的残局。 夏诗眼神落在阿照身上,四下检查了一圈,见她安然无恙,呼出口气道:“主子,您襦裙上污了一角,要不去换下来。” 小姑娘这才回过神,朝高柳音道:“姨母,我先下去换身衣裳。” 高柳音点点头,让人领着她到内院更衣。 阿照白着脸走出花厅,心不在焉地走在小道上,满脑子都是陆靖背上骇人的伤。 她眉头紧锁,忽的脚步站定:“就这两步路,我自己去就好了,你去打听打听,他的伤严不严重?” 夏诗一想起方才那场面,仍心有余悸,方才与公主一同入花厅的,还有不少人。可除了没反应过来的,其他人皆是下意识后退躲闪,唯独那陆将军是第一时间冲到前头,武将虽木讷,可人是体贴的。 这般想着,她不由撺掇道:“主子要是担心,要不自己亲自去看看,陆将军知主子关心他,定是会高兴。” 阿照握着绣帕的五指骤然缩拢,“不成……你快些去吧。” 夏诗见她一脸忡忡忧心,自是点头应下。 阿照径直入了屋内,婢女们送来衣衫。 她换上后在屋中坐了片刻,见夏诗还未回来,心中有些着急,想着索性回花厅,若陆靖身上无大碍,自也是会回去的。 她刚走到一半,石子路上,遇上了往这处而来的周旭昌。他张目四顾,似在寻什么人,眺见一个亭亭身影后,径直朝这处奔来。 两人互行过礼后,阿照问道:“周大人不在席上,是有什么事吗?” 周旭昌温柔的目光投射在她身上,一鼓作气道:“公主,臣有些话想与公主说。” 方才在花厅上,他与公主的距离,相比陆靖的还要近了些,可他到底不比武将反应利索,没来及护住公主。 思及此,他暗自懊恼。憋闷之际,他又遇见了那位沈四娘,沈四娘旁敲侧击的告诉他,陆靖也对公主有意。 他本就有所疑,现下更加确认,不免心中惶急。那陆靖身上有军功,又是现下官中最炙手可热的新贵,自己若再端着,岂不是将公主往外推。 他与公主毕竟有自幼相识的交情在,也不是旁人可以中途插上一脚的。 他拱手道:“还请公主恕臣冒昧。” 阿照一脸不明就里,转瞬便听见他情绪激动道:“臣自幼便对公主倾心爱慕,早年为了仕途,一心科考,故而未曾表明心迹……” “今日,我是想……” 周旭昌话还未说完,一身着靛青直裰郎君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周大人原来在这,方才在席上你可还欠我一盏酒。” “走走走,大家还等着呢……”他跟没看见阿照似的,拉着周旭昌便往席面上去。 阿照跟个木疙瘩般,滞在原地,大脑还没消化完周旭昌那番话,等她反应过来,说什么也不大愿往花厅处去了。 她踟蹰着,低着头正想着往回走,脑门冷不丁地撞上一个硬绷的胸膛。 阿照一仰起头,便听见男人冷冷开口:“周大人一腔爱慕,溢于言表,不知公主怎么看?” 这话听着,委实比那陈年老醋,还要再酸不溜秋。 阿照噎住:“你……” “陆将军可知偷听墙根,非君子所为。”她声音隐约有几分恼意。 陆靖面上要笑不笑,心中冷嗤,他不过是走了一会的功夫,墙脚险些都要被人撬了,他还在乎是不是君子所为。 他沉吟道:“阿照,我对你做不来君子。” 这久违的称呼,让小姑娘不由恍了下神,“陆将军吃醉了吧。” 她话罢,转身便要走,陆靖连忙快步跟上,站在她前面,挡住风口吹向的冷风。 他面露懊悔道:“都是我错,你别恼。”他声音低沉,言语温柔,越发叫人觉得暧昧。 阿照咬唇,否认道:“我没恼!” 小姑娘一双眸清炯剔透,面上带着被人戳破的扭捏感。 陆靖垂眸看她,眼底沾了些淡淡的笑意,“那既你不恼,能否冷静些听我说话?” 她粉腮鼓鼓道:“我、我还有旁的要事!” “公主说这话未免太不公道。”陆靖略带幽怨道。 “什么?”她瞪着眼睛看他。 陆靖清了两下嗓子,“公主许周大人同您表情,却不容我说些心里话。” 阿照膛目结舌,显然没想到这话能从他嘴巴里蹦出来,仔细想想,他说的确实有几分道理,不过就几句话,听听又何妨。 她仰了仰头:“那你说罢。” 他垂眼,视线拢着她,眸子里含着些许紧张与卑怯:“我知昔日是我待你不好,我误会你、冷落你,甚至还欺侮你,那些事皆是我的不对,你可以怪我、怨我……” “只是……莫要不理我。” 阿照愣了愣,说到底,在邕州废心思要嫁他的人是自己,他确是待她不好,可起因是由她导致,更何况陆靖救过她的命,又曾多次帮她,再如何也都两相抵消了,只是她不想接受他,更不愿再过从前那般的日子。 她默了片刻,摇头道:“从前的事,不怪将军,我早忘了,还请将军也早些放下。” 面对小姑娘的大度,陆靖心中失落,神色也跟着黯淡了几分,他情愿她骂他几声,打他几下出气,而不是像现在这般,一副全然不在乎的模样。 可原就是他对不住她,既要哄人,厚脸无耻些又何妨,他轻道:“既公主说忘了从前的事,那我更要向公主讨要一个机会。” 阿照原以为这样就完了,冷不丁听见这话,下意识开口:“将军莫要再执拗下去了。” 说完,她又急着要溜,陆靖拦着人,忽然道:“公主曾答应过的,现如今想赖账?” 阿照心口一慌,又觉他的话好没道理,驳道:“我、我何时应允过你?” 男人面不改色,启唇:“我出征前,公主曾答应了,待公主生辰时肯与我见面,这难道不算么?” 阿照咂舌,见陆靖一副不得个机会,绝不罢休的模样,她头疼地摁了摁额间,心念微动,想了个主意。 “应允你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我要与你约法三章。” 陆靖眸中微亮,眉眼舒展:“公主且说。” 阿照伸出纤细白皙的手指头,一个一个数着。 “第一,你做任何有关我的事之前都需经得我同意。” 陆靖欣然地点了点头。 “第二,再不许突然出现吓我。” 他摸了摸鼻子,突然觉得脚步太轻,亦不是一件好事。 “第三,我允你三个月,若三个月后我生辰一过,对你仍是现下这般抗拒,你不许再缠着我。” 听到第三,男人面色有几分不虞,可又觉得这大抵是最后的机会。 他点头应下,“好。” 第五十九章 撞破 “还有么?” 他一副从善如流的模样, 叫阿照不好再多说一句话。 她瓮声瓮气声道:“暂没有了,你容我想到再作补充。” 说罢,她往上一抬眼, 看见陆靖神情微柔, 眼底淬着细碎的光,轻“嗯”了一声。 澄亮的日光洒在他清雅温玉的面庞,叫小姑娘的心口怦然一跳,他这皮相委实是勾惑人了些,要不是脾气臭了点, 想来应当是不缺小娘子喜欢的。 她生怕中招, 连忙埋头道:“那我可以走了吧。” 陆靖这才向后退了一步,让出了一条路来。 阿照提起裙摆,急忙越过他溜了。 陆靖停在原地,看着挺直背脊,躞蹀往席上而去的人,眼底渐渐迭出些笑意。 入了花厅,众人又一番谈笑风生, 无非是讨论京中时兴的缎子,亦或是哪家郎君新做的诗词。 推杯换盏之际, 男席处开始行飞花令, 姑娘们附耳听着,眼底满是爱慕之情。 周旭昌今日比往常更多话了些,像卯足了劲,吸引满席的赞叹。 陆靖坐在席上一角处, 偶尔与裴正交谈两句, 其余的时候基本板肃着一张脸, 任席上多热闹, 也不见他提下唇角。 阿照正百无聊赖之际,听见几个小娘子低声交头议论,“陆将军是生得好,可那脾性一看就不是个好相与的。” “再瞧瞧那周四郎,才华横溢,一瞧便是知冷知热,会体贴人的。” 两人正说着,沈四娘忽然搭腔道:“公主瞧着是哪个好?” 冷不防被点名,阿照瞟了她一眼,捕捉到她眸中的别有意味,敷衍道:“萝卜青菜各有不同,自是各有各的好。” 话罢,她一抬眼,瞧见周旭昌正看向这处,一双眸盈满爱慕之情,她立马偏开视线,暗自苦恼,周旭昌这事还得早日与他说明白些为好。 视线刚空了没多久,转瞬间又跌进了另一双深邃无波的眸中,陆靖面色淡然地看了她一眼,不着痕迹,且很快就移开视线。 明明是极其正常的一眼,她却总觉得他眸中藏着些别的情绪,且同样的事情放到陆靖身上,她便只想做缩头乌龟,不去理会,便只当没有这件事。 未几,阿照渐渐有些乏了,随意寻了个由头从席上退下来,转身出了高府。 外头起了风,小姑娘一出门,便立即打了个寒蝉,夏诗手中拿了件不知哪来的外氅,忙将她裹得严严实实。 阿照瞥了一眼这藕荷色蝶纹的外氅,竟还与自己身上的衣裳挺搭的,不由问了句:“这是哪来的?” 夏诗笑了笑:“方才陆将军的随从拿过来的,说外头风大,公主小心别受了寒。” 阿照讪讪地咽了咽口水,又想起来了早先自己说过话,心口微虚,算了,由着他去吧,左右不过三个月,他并非有耐性的人,一时兴起,定撑不了多久的。 ———— 而陆靖这厢,心上人都不在这了,他自也是呆不下去的,他转眼出了高府,回了陆宅。 正巧遇上随祯来寻他,两人一前一后入了府。 书房内,随祯眺了他一眼,“你真的不打算跟我回去?” 无论是那胎记亦或是那枚铜钱都足以证明陆靖就是他失散多年的胞弟。 且不止这些,他派人细查过,陆靖的生辰,以及被抱养至侯府的时点,都能一一对得上。 陆靖抿了下唇,不咸不淡:“不去,她在哪,我便在哪。” 他总不可能留阿照一人在京中,小姑娘身子不好,又那般怯弱,若随他去了陌生的地方,背井离乡,定是要不习惯的,况且只要他在胜京一日,便能护得她周全一日。 随祯面上怅然,叹道:“出息!放着好好的大绥王爷不当,非上赶着当魏国的驸马?” 陆靖嘴角微抽,好整以暇的看着他,那模样似在说道:难道你不想? 他能为了个女子,轻易出动兵马,若不是将人放到心尖上又怎做得出来,这行径可不比烽火戏诸侯强上多少。 随祯摸了摸鼻子,一时语噎,又想起自己被拒的那几副帖子,皱了皱眉,似叹非叹。 明知苏羡是故意躲他,偏生他就是拿她半点办法都没有。 外头圆月高悬,俩兄弟面上落寞,忽地对视了一眼,异口同声地喟了一气。 ———— 转眼到了两日后,魏元帝为款待绥国使团,特在宫中设宴。 为显示对绥国使团的看重,此次宴席,朝中掌要职及各王侯皆受邀出席。 原是无女眷参加,可那甄美人吵闹着也要出席,魏元帝宠爱人尽皆知,竟应允了,又恐受人非议,便亲自下了旨,邀两位公主一同进宫参宴。 此宴盛大,陆靖则受令,带领禁军在宫中做好巡视准备。 宴会上,礼乐丝竹声不断,随祯未道明身份,只以使团的身份入宫,可他高坐于一众绥臣中央,足以彰显其地位之高。 魏元帝几杯美酒下肚,竟招来了一众身段妖娆的伶人, 伶人赤着双足,身着轻薄的纱裙,莲步微动,扭着腰身便舞动了起来。 腰肢摇晃间,衣襟口也跟着低了几分,隐隐露出一道骇人的沟壑,在场不少郎君们瞧得眼都热了几分,心中翻江倒海。 苏羡默默心中冷嗤了一声,提起杯盏刚饮了一口,便对上了一道灼热的视线。 席上的郎君个个恨不得将眼睛长在那群舞姬身上,反倒是随祯瞎盯着她看做什么。 她握着杯盏的手发麻,急忙躲过男人的视线,随手拿起玉箸夹了块糕点放进阿照的碗中,“你身子不好,别顾着喝酒,多吃些东西。” 阿照眨了眨眸,一脸不解,她今日可一杯都没喝。 眼看舞曲接近尾声,在最前头舞动的伶人,忽地扭动腰肢,跪坐在随祯桌前,双手拿起酒壶,倒了杯酒后,斟到了随祯面前,“大人请。” 那娇柔的声音嗲得就快要掐出水来,偏生男人神色漠然,连眼都不抬一下,也不肯伸出手接过。 坐在他对面的苏羡心口忽揪,这怕是魏元帝想讨好绥国使团使的美人计,随祯要是接了,这伶人顺势就会坐在他身旁侍酒,接下来陛下便会将人赐给他。 她胸口微闷,有些不大想呆在这殿中,反正众人一心只顾着看好戏,应当注意不到她,她小声和阿照絮语了一句,便起身,不动声色地从后门出去。 随祯看着那抹倩影消失,再也没了耐性,他拱手,以出去散酒之名,也退出了殿中,剩下那位端酒盏,面色难堪的伶人。 魏元帝没了兴致,摆了摆手命舞姬退下,甄美人见他不悦,撒娇讨好地哄了两句,魏元帝转瞬又开怀大笑。 阿照看着面容艳丽,眼含秋水的甄美人,想起了今日头疾发作,未能前来赴宴的皇后,想来皇后是尝到了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滋味。 她思绪恍惚,觉得也有些闷不过气,索性离席出去。 宫中灯火通明,不时便可瞧见侍卫四下巡视,她弯过曲廊吹了一会风后,本想迈步离开,可猛地听见曲廊拐角处传来女子有气无力的娇叱声。 阿照脚步顿滞,只觉得这声音分外耳熟,她向前走了两步,从她的角度看过去,便见一男一女身影交叠,一旁高大樟树正好般遮住两人的身影。 苏羡被人抵在墙角处,低声推拒:“随祯……这不行!” 还等她说完,男人捏着她的下巴,狠狠地吻了上去。 隐秘昏暗的角落,一对男女在拥吻 。 阿照震得双眸惊大,一只手捂住红唇,正不知该不该上前去阻止,又看见阿姐原本握拳,搭在随祯肩上的手,缓缓松开,颇有种几分放任的意味。 她面红耳赤,进退维谷之际,手腕忽然被人攥住,她本就吓得不轻,这会直接小腿肚一软,整个直直朝男人的怀中撞跌了过去。 陆靖扶过她的腰,将人牢牢的拢在怀中,他蹙了蹙眉:“你在这做什么?” 阿照窘迫,心口还在隆隆直跳,陆靖许是被拐角处的声响吸引,也欲抬起眸去瞧。 阿照一个激动,猛地从他怀中挣脱,踮起脚尖,以极为霸道的姿势,将人摁住在墙上,不许他伸出身子去探看。 两人靠得极近,小姑娘白皙姣好的面庞近在咫尺,陆靖喉结微微向下一滑,“公主这是……” 他话还未说完,拐角处似有衣衫摩擦窸窣,发出响动。 阿照面上慌张,生怕陆靖的声音被人听见,抬起两根纤指抵住他的唇,一双水眸尽带威胁之意,压着声道:“你不许出声。” 陆靖半懵半解,却十分配合,任着小姑娘堵着他的唇。 因两人靠近的缘故,彼此的剧烈的心跳听得清晰,男人心神微恍,想起昔日无数个日夜,他揽着小姑娘入怀的画面。 须臾,那处的响动戛然而止,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过去后,阿照松了松神,这才有些慌乱地放开了手。 她缓了缓气息,正退开一步,手腕却被人捉住,陆靖贴着她的衣裳,面不改色,猛然问了一句:“可以吻你吗?” 第六十章 怒瞪 “可以吻你吗?” 小姑娘睫毛微颤, 绛唇如焰,如同无声的诱惑,陆靖轮廓分明的喉结向下滑动, 一双炽眸将人牢牢擒住。 天地间静得仿佛只剩两人的呼吸声, 他的眸色黑黢黢,深不见底,却依稀可见小姑娘柔美的面庞。 阿照怔住,顾不得推他,小手握成拳状抵住他宽大的胸膛上。 她迫急地溢出几个字:“不可以……” 陆靖闻声, 并没有放开她的手, 朝她微微俯下身,两人呼吸交错,男人温热的唇轻轻掠过她的粉颊,带来酥酥麻麻的感觉。 陆靖炙热的温度靠在的腰侧,四周鸦雀无声,她却心如鼓擂,胸膛微微起伏, 手脚都不知道要往何处处放。 他克制地停在她的额间,像视若珍宝一般, 蜻蜓点水触碰了一下后, 迅速离开。 下一息,陆靖的神色已然恢复,楚楚衣冠,仿佛方才情难自禁的人不是他一样。 鼻尖还残留着男人清冽的气息, 阿照挺直背脊站稳, 咬着粉唇, 怒瞪了男人一眼。 小姑娘委实是不会吓唬人的, 她这一眼软绵绵的,毫无威慑力,反叫陆靖觉得眼前人媚眼如丝,灿似芙蕖,心口突然似被什么挠了一下,痒痒的。 他战术性清了清嗓子,退了一步后,极为君子道:“抱歉。” 阿照眺了他一眼,正色峻肃道:“希望陆将军行事庄重些,这样的事往后不要再发生了。”这话颇带谴责意味,却又隐含着少女复杂的心事。 陆靖生怕她恼,只好软了语调,服帖道:“公主教训得是。” 阿照刚被他温顺的态度惑了去,转眼又听见他道:“你许可前,再不会了。” 什么叫她许可前,她怎么可能会许可? 她像是炸毛了一般,怼道:“你难道不该说,再没有下回么?” 陆靖沉默良久,像是极其认真的思考了一下,面不改色道:“有些做不到。” 心上人在眼前,总是会忍不住想靠近、想触摸,想得寸进尺,只是,她的小娘子还生着气,该好生好气地哄着,万不可孟浪将人惹恼了。 阿照讶于他的厚脸,不想理会他,迈步便往外走,奈何小腿还麻着,走得有些趔趔趄趄。 绣鞋蹭着地上的石子险些摔倒,瞬息间,陆靖跟上前,遒劲的手将人扶稳。 “你慢些。”面对小姑娘,他的神情总是会不自觉放柔。 阿照下意识攥着他的衣摆借力站稳,两人双手交叠,还没站定,一抬眸,竟瞧间迎面朝这处而来的苏羡和随祯。 阿照连忙松开陆靖的衣袍,没了借力,身子更加显得摇摇欲坠,陆靖生怕她再摔了,握着她腰侧的手紧了几分。 他附耳,低道:“你站好了。” 朝这处的脚步声越来越重,阿照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只好连忙站好,又火速和陆靖隔开一大段距离。 陆靖看了一眼,离自己两步远的小姑娘,胸腔内几分浮躁,就连那双清眸也沾上些许沉郁。 待做完这些,苏羡已在两人面前站定。 阿照看着苏羡略花了的唇脂,想起方才撞见的事,心虚得不成,小声唤了一句:“阿、阿姐……” 天边的迷雾散去,原本藏匿着的皓月,渐渐浮现出来,打来四人身上,姐妹俩的脸蛋一个赛一个红,对视了一眼后,面上皆露出几分不自然。 苏羡瞥了一眼阿照身旁的陆靖,面色微敛,抬手便将阿照拉到自己身旁,“陆将军怎的也在这处?” 陆靖拱了拱手,“臣正好在此巡视。” 随祯眼角微弯,心情似乎还不错:“时候不早了,陆将军先送两位公主回府,我回宴上给个说辞,好散宴会了。” 陆靖看了眼黑厚的天,点了点头。 宫门处备好了马车,陆靖被手底下的人叫住,言语重阿着听了个大概。 □□郎今夜在宴席上多喝了几杯,结果竟调戏了一宫娥,他转身吩咐人看着这处,说了一句,去去就回。 阿照正欲提裙上马车,斜侧方的马车处走出来了一人,周旭昌迈步而来,轻道:“公主。” 阿照愣了愣,回视他,“周大人有何要事?” 周旭昌今日喝了些酒,红着耳根,“近来忙着,一直未能再见公主,上回与公主所说的肺腑之言,还未道完,我……” 他还未说完,阿照眼皮挑起,清皎的眸色越发显现出来,她未见犹豫:“周大人的心意我都明白,只是我并无此意,还请周大人莫要介怀。” 廖廖几句话,拒绝得干脆又不失礼,哪怕她稍作犹豫都不会叫周旭昌这般难受。 他浑身僵硬,斜眼睨见这往之处,疾步而来的陆靖。 他面色发白,不死心地问道:“公主拒我,是因为陆将军吗?您心悦的人是陆靖。” 此话犹如一柄利刃,直直劈进了小姑娘心中,她怔住,一时间竟说不上话来,她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周旭昌见她这副失神模样,什么都清楚了,他冷笑了一声,明明他才与公主自幼相识,明明他对公主情深意重,可偏生半路杀出了一个陆靖。 他双拳紧拧,面上难看。 陆靖远远看见阿照面上呆滞,周旭昌站在她身旁,从他的角度望去,两人靠得极近,他黑沉着脸,赶步而来,“周大人在此处做甚?” 阿照回过神,似没听见周旭昌刚刚的话一般,转移话锋:“时候不早了,夜深露重,周大人早回吧。” 这话明摆是拒绝之意,可放在陆靖耳朵里,却满是关怀之意,想起两人自小的相识之缘,他紧咬着后牙槽。 阿照躬身进了马车内,苏羡对外头的热闹乐见其成,想娶她的宝贝妹妹,若没点本事,怎么能行,且看着他们闹。 陆靖沉着脸,开腔道:“周大人让开些,我正要护送公主回府。” 周旭昌气得浑身发抖,却不得不让开一步。 马车的轱辘声渐远,周旭昌看着骑马跟在身后的陆靖,下颌绷紧。 沈四娘从皇后殿中出来,正巧看见这一幕,心中暗喜,她心心念念的人,苏宓却避之唯恐不及。 而那位陆将军,皇后要她使计勾引,可任凭她耍便心机,那人也不肯瞧自己一眼,与其白下功夫搭在陆靖身上,倒不如巴着周旭昌来得快些。 周大人人温润朗月,平易近人,又有清贵家世,难道还会不如一个踩狗屎运才上位的武夫。 她理了理身上的衣裙,将襟口拉低了几分,对身旁的婢女道:“在这等着我,若我没叫你,不许跟过来。” 沈四娘走上前,柔声道:“周大人可瞧见了,公主心中只有陆靖一人。” 她说罢,又唯恐周旭昌不信,煽火道:“大人定还不知罢,此前公主中毒,四下都寻不到虎胆入药,是陆靖冒着威胁,上山杀虎,亲自送到公主府去的。” 皇后一直都盯着公主府里的事,这事她也是无意中得知的,若能借此刺激周旭昌,再好不过了。 她转了转眼珠,诌道:“这陆将军与公主才认识了多久,又怎会如此亲厚,定是早就私相授受,苟且到了一处,您何必执着于一人身上。” 周旭昌忽地挑眉看她,面色冷凝:“四娘子与我说这些是何意?” 沈四娘别了别鬓发,脸颊晕红:“周大人是君子,我只是不想大人白白受了蒙骗。” 周旭昌冷笑:“是吗?” 沈四娘几次三番提起陆靖与公主关系,无非是想劝他打消尚公主的念头,眼下又独自一人来见,周旭昌又不是三岁小儿,终日混迹官场上的人,又怎会瞧不出她心里头打的什么算盘。 既白白送上门,还要偏要撞他的枪口,为何不要。 他不二话说,抬手一把将沈四娘拽入了怀中,扯进了一旁的马车内。 沈四娘倒在他怀中,惊大眸,“周大人您这是做什么……” 话还未说完,周旭昌掌心在她的腰侧流连,接着直接探入她的衣襟。 她刚沉吟了一声,衣带便被人扯下,露出了小衣,她故作矜持地去遮挡。 周旭昌捏起她的下巴,漆黑的眸隐含风暴:“怎么,难道四娘子不想做我的人?” 沈四娘的婢女见人被拉进马车内,顾不得沈四娘的吩咐,连忙上前:“四姑娘……” 外头传来婢女的声音,沈四娘身子一颤,羞涩地埋进了他的怀中,指尖停在男人的胸膛上来回打转。 这一举动无疑是默认,周旭昌挑唇:“我与你家姑娘有话要说。” 话落,他微一扬手,马车起行。 城外一处荒林中,四轮马车颠簸摇晃。 黑暗中,汗凝的肌肤,起伏的雪脯。 男人身上带着浓厚的酒味,铁烙般的手锢住她的手腕,呼吸又急又重。 夜色昏暗,粘腻柔软的身姿被来回扪弄,周旭昌似发泄某种情绪一般,掐得她腰都快断了。 直到了亥时,马车内的动静才停了下来,沈四娘捏着嗓音,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周大人可舒服了?” 周旭昌瞟了一眼身旁的人,开门见山道:“你想要周夫人的位置。” 沈四娘眼眸一亮,“我已经是大人的人了。” 周旭昌眉眼凌厉,笑道:“你去告诉皇后,我周家愿意助他,不过事成,我要一个人。” 沈四娘闻言,面上诧异:“周大人是何意思?” 周旭昌静默了会,看着身下红着眼眶的人:“我要谁,你应当清楚得很,至于你,你不过是皇后拉拢朝臣棋子,能入我的后院,才是你的目的不是吗?” 第六十一章 心事 马车欢糜气息仍未消散, 沈四娘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他竟对苏宓还未死心,苏宓贵为公主,就算是一朝受迫嫁人, 也绝不可能为人做小, 周旭昌这话,明摆是要她做妾室。 她眸中含泪:“我好歹是沈家的姑娘,大人怎敢这般轻贱我?” 此话无疑是将皇后搬出来了。 周旭昌不傻,自也知道得罪皇后不得,他抬手将人揽在怀中, 絮语安抚, “四娘子说的是什么话,我自是疼你的。” 沈四娘倒在他怀中,心思活泛起来,周旭昌说得没错,只要他肯投诚皇后,届时五皇子登基,她沈家权势滔天, 周旭昌难道还敢怠慢她不成,抬妾为妻还不是迟早的事吗? 至于苏宓, 没人比她更清楚, 皇后绝不会留着这样一个祸端在世上。 说到底因她对周旭昌不单单是利用,还是存了几分爱慕之心的,冷不防丁被泼了一桶冷水,总归是有几分难过的。 她泣声道:“郎君当真不是哄骗我?” 周旭昌嘴角噙了一抹玩味的笑, “我怎舍得。” 他说着, 手上不安分了起来, 沈四娘被拨弄着, 索性坐到他腿上,用柔软的身段,几经卖力撩拨。 渐渐的,她眸色失焦,看着眼前酣畅淋漓的男人,他这么热情浪荡,定也是喜欢自己的。 要怪便怪苏宓,生得了那样一副狐媚样,叫男人的魂都勾了去。 ———— 阿照被扶着下了马车,她正提裙上台阶之际,身后传来男人低低的唤声,“公主……” 阿照带着不解,转过身看他。 陆靖长身如玉地站在不远处,面带踟蹰。 阿照颦眉,见她不出声,正要抬步入府之际,传来男人的声音,“我有些私话,想与公主说。” 苏羡正站在一旁看着,见状笑了笑,“去听听吧,阿姐先进去了。” 陆靖掀眸看她,快走两步到她身旁,站定后却半晌也不开口言语。 阿照道:“将军有什么话要说的?” 陆靖闻言,忽地从怀中掏出一个纸袋子,单手捧着,递了过去:“这是方才在路上买的酥甜栗。” 阿照眨了眨羽睫,显然没想到他喊她停下,为了给她这个,更心生疑惑,方才她听见商贩叫卖,不过揭开车幔瞭望了一眼,他怎就知道自己想吃这甜栗。 她接过,栗子被他藏于怀中,现下还热着,透过纸袋传来温热,暖得她的掌心也熨烫了几分。 她眸中熠熠,“多谢。” 陆靖下意识蹙眉,他一贯不喜她待自己那般客气,又想起自己从前做的那些混账事,心里又生出些愧怍惶恐。 阿照睨他一眼,见他似没有话要说了,又道:“我回去了。” 他磕巴道:“且等等……”想起方才周旭昌与她说话的场景,再想起那日撞见周旭昌与小姑娘表意。 他越想越觉得浑身都不对劲,害怕得要命,生怕她答应了,嫁了旁人去。 他的性子向来板正无趣,嘴拙得紧,亦不会说什么肉麻话,可那周旭昌是文人世家,贯会附庸风雅,说起那些风月词定是一套套的。 他鼓了鼓气,眸中闪烁:“张老爷送的那个娘子我早送回去了,苏儿也叫我发卖了,除了你,我从没有过旁人,起初是我小气,只想气气你,好叫你对我上心些,并不是故意要惹你伤怀的。” 阿照愣住,一时间没想到他会开口说这些,正满脑子想,他这是受何刺激了? 男人目光炯炯地拢着她,语气幽怨道:“公主答应了我三个月的,断不能因旁人,就悔了去。” 阿照思前想后,这才将原因想明白,他这是因周旭昌,生了误会,她与陆靖相识至今,何曾见过他这般做小伏低,畏缩患失的模样。 她咳了两声,亦不想与他多作解释,小声道:“我知晓了,不会骗你的。” 陆靖漆黑的眸亮了几分,讷讷:“我信公主。” 见她捧着那包酥甜栗,身影消失在眼前,陆靖方转身,孟勤面露急色,于他耳侧低声说了两句话,男人面色一变,他翻身上马离去。 阿照一踏屋内,苏羡瞟了眼她怀中的东西,“这是打算接纳他了?” 阿照摆了摆首,眼尾有几抹胭红:“不过允了他三个月,他心中有旁人,估摸撑不得多久。” 苏羡摇头叹气,同样是面对纠缠,她对周旭昌快刀斩乱麻,对陆靖倒是给了个机会,这喜不喜欢真是一看便知。 她问:“会不会生了误会?你一直觉着他心中念着别人?” 阿照所言,苏羡倒有些疑惑,陆靖他查过,原只有一个有过婚约的盛明芙,可自陆靖入京,从未与盛府有过往来,倒是盛家的人在他中了武状元后,有心示好,他也是作不理睬。 若是真的喜欢那盛明芙,不早该去提亲,何必日日守在公主府,要知那盛明芙为了他,可闹出了不少事出来,如今整个京中,无人不知,盛家大姑娘曾与陆靖定过亲。 阿照想起昔日帐中的事,鼻尖微酸:“我就是知道。” 若非真的放在心中,他又怎会在梦中喊盛明芙的小名。 苏羡不赞同的摆了摆首,原来这才是宓儿的郁结之处,陆靖一直蒙在鼓中,拔不出她心中的刺,只一味等宓儿点头,那才真是路漫漫兮。 她不愿叫阿姐看出来,亦不想让自己落了狼狈姿态,转了话题:“阿姐也莫说我了,那随郎君又是什么时候的事,阿姐可要再嫁?” 苏羡猝不及防地被戳中心事,她抵了抵额头,略作遮掩状:“没有的事,我不过与他有些交好罢了。” 阿照想起今夜看见的那一幕,不由得嘴角一抽,那般亲密,这叫有些交好? 见自家妹妹一脸不信,苏羡几分头疼:“露水情缘罢了,阿姐自会处置妥当的。” 这话是不愿她过问的意思了,阿照知道自家姐姐一贯是个有主意的,“我希望阿姐开心些,若真的喜欢,何不试试?” 苏羡的脾性自是说一不二的,能许随祯那么放肆,多少是有几分特别的。 苏羡叹了一声,她这个妹妹,自己想不明白,倒是会开解旁人,弹了弹她的额间,“可没有那么简单。” 她虽贵为公主,可到底是和离归宗女,随祯若娶她,势必引来不少声讨议论,若要她终日困囿在他的后宫,委曲求全的过日子,她断是不愿的。 自古两全难,她又何必白白去淌这趟浑水。 翌日晌午稍过,陆靖只身来了公主府,只是此趟他并不是来找阿照的。 书房内,苏羡看完他带来的卷宗和密信,双眸微眯,“你做这些,为何不让宓儿知道?” 提起小姑娘,陆靖眸光蓦然一柔:“她心肠软,见了这些阴私,只怕是要难过。” 苏羡纤手落在桌案上,偶尔发出敲动声,似在思索,“你真能引得显王入京?” 陆靖嗓音静冽:“陛下日日服用甄美人的丹药,已是内里空虚,时日无多,我手握兵权,愿助显王一臂之力,他不会错过此良机。” 他这话,是要以自己为诱饵。 若显王入京,沈后为了五皇子的皇位,说什么也会争抢,来一场鹬蚌相争的戏码。 届时渔翁得利的,可不就是引局人吗? 苏羡挑眉,低道:“好,就按你说的做。” 陆靖抿了口茶,忽地道:“为表诚心,近期我会去一趟封地。” 苏羡唇上轻勾,这心眼颇丰的人,说起话来就是下功夫:“明日伽安寺来了位圣僧传道,我答应和宓儿前去礼佛,眼下多事之秋,还请将军一路护送的好。” 陆靖浑不知苏羡的打算,却也因能多见小姑娘一眼,心生欢喜,他拱手道:“多谢。” ———— 这日,秋高气爽,车轮子碾过石子,发出咯吱声,陆靖骑马跟在马车后头。 阿照坐在车厢内,与夏诗话语:“阿姐怎就叫了他来?” 苏羡今日突然说身子不爽利,不能陪她上伽安寺,转眼竟叫了陆靖来送她。 夏诗道:“城外最近多流民,这流民一旦走投无路了,便干起了匪贼的行径,十公主也是为着主子的安全着想。” 阿照自是明白,点了点头,倏忽马车刹住,整个车厢晃动着,四下朝前倾斜。 夏诗连忙扶着阿照,“主子无事吧。” 她摇了摇头,“下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须臾,传来夏诗的声音,“主子,这条道上不知怎么的坑坑洼洼的,车轮子卡住了,暂走不了了。” 夏诗话音刚落,便传来一阵陌生女子的声音,这声音格外的甜柔,阿照隐约听见,似在唤着“陆将军”。 夏诗看着朝这处袅袅而来的女子,面色不虞:“主子,车厢内闷得紧,不如下车来活络活络。” 阿照并不知车外发生了何事,见夏诗提议也就听了,她躬着身子出了马车。 陆靖也正好翻身下马,见阿照欲跳下来,他几乎下意识便伸出手去接她。 夏诗正好离得远,阿照见他面色坦然,只好将手递了过去。 小姑娘的手温热纤柔,贴着他的手掌,叫他心猿意马,四肢百骸都滚烫了几分。 陆靖一攥住,便不想放了,待人平稳落地,眺了他一眼示意,他方才极为隐忍的松开。 两人这一举动尽数落在了盛明芙眼中,她脚步顿住,原本的笑意全都敛起。 身旁的婢女扶着她的手臂,问道:“姑娘,我们还过去吗?” 方才她家姑娘那声陆将军叫得可不低声,偏那陆将军全然当作没听见。 盛明芙抿唇,她一早便听下人道,陆靖今日会出城办事,却不曾想,办的事竟是护送云阳长公主。 她绞着手中的帕子,面色难看,公主府上下都是死了的吗?要堂堂的大将军护卫公主出府。 最可气的是,心高气傲如陆靖,也会这般和颜悦色的去服侍一女子。 倘若当年,她没退了那门亲事,如今受他这般爱护的,会不会就是她了。 她越想越不甘心,扶了扶自己的发髻,抬步走了过去。 阿照一抬眸,见盛明芙款款步来,带笑地唤了两人一声,又行云流水地作了一个礼,端着十足的贵女姿态。 阿照咬唇,怎就这般不巧。 盛明芙她也曾在宫宴上远远见过,听闻她知陆靖回京入仕后,一连拒了好几家婚事,其心在谁身上,可见分明。 阿照也知道,盛明芙此举为的是谁,昭然若揭,她亦也不想站在这碍两人的眼。 她佯装漫不经心道:“那儿的秋海棠开得挺好,夏诗,你同我过去瞧瞧。” 夏诗懵然,内心道:那儿哪来的秋海棠啊! 陆靖几乎是脱口而出:“我随公主一同。” 阿照怔了下,空气一度滞凝。 盛明芙有些变了脸色,一瞬后笑道:“不如我陪公主去。” 陆靖眼睛一直停在阿照身上,片刻不离,板板正正道:“不成,我须得贴身守护。” 第六十二章 撮合 阿照多少有些咂舌地看着他, 一旁的车夫推着车轮,满头大汗唤他:“郎君、郎君,我一人力气有限, 烦请郎君过来搭把手。” 陆靖蹙眉, 回头听见小姑娘软糯道:“你快先去吧,左右我就在这,又丢不了。” 陆靖无奈,又见那车夫实在推得费劲,只要听命而去。 陆靖对她的言听计从, 叫盛明芙满腔迭生不甘与愤恨, 可碍于阿照的身份,她提笑,比了个请的姿势,“公主请。” 阿照虽不知她何意,却也是留了个心眼,只叫夏诗寸步不离的跟着。 两人走了一段距离,停在了靠近密林的入口, 秋风打来,枝叶纷纷掉落, 飘至两人裙摆下。 盛明芙挑了挑眉梢, 话里藏话:“公主出行,怎的不唤府中的护卫跟着,陆将军毕竟是身居要职,若因而误了事, 怎好。” 阿照不傻, 怎会听不出盛明芙的言外之意, 她一直觉得陆靖心中藏娇之人是盛明芙, 顾也能理解她几分,毕竟自己在盛明芙眼中是仗势欺人,横插一脚的罪人。 虽非她本意,可她错失记忆之时,也真的曾鸠占鹊巢。这般想着,心里再不痛快,也不愿与她争辩,“盛大姑娘说得是。” 见她如此低眉顺目,盛明芙略昂起脖颈,盈盈笑意:“公主可别恼我,我与将军相识多年,知他心比天高,不愿屈于一方天地,非要凭着自己的本事,搏一番功名。” 这话无非是在旁敲侧击,透露出她与陆靖关系匪浅,阿照好脾气听着,却不料她越发得寸进尺起来。 “也因而搁置了我与他的婚事,只可惜我家世不显,迟迟成不了此事,却也一直想着皇家恩威,定会成人之美。” 小姑娘再大度,听着这些刺耳的话,也觉得利落秋霜,若她没记错,当年是因陆靖被逐出侯府,盛明芙才与他退亲的。 他们盛家行了这样不厚道的事,还想借陆靖的军功,去谋一道赐婚的圣旨,真是好大的脸面。 阿照淡淡笑了笑,“盛大姑娘与我说这些怕是无用了,回头你和陆将军提上一嘴,叫他亲自到盛府提亲不好?” 这性子软的人,一戳起人的肺管子,也是毫不逊色。 若陆靖真的有心娶她,她早是将军夫人了,还用得着她巴巴跟来,在这给她上眼色? 盛明芙睫毛颤动,被她一句道破,陡生了恼意,竟将心里话冲口而出:“公主不会真的以为,他待公主好是出自真心,公主有崔家护着,何尝不是谢公屐、青云梯?” 阿照闻言,心中都要冷笑几声,她原当盛大姑娘是何等小意温柔之人,为了激怒她,竟不惜贬低陆靖。 虽她时常看不懂陆靖,却也知他那般矜傲的一个人,是不屑于这些的。 见阿照面色骤变,盛明芙眸光几不可察地一闪,意识到自己失言了。 到底是常年教养在深闺中的姑娘,这般咄咄逼人的话,她也是极少摆到台面上说,更遑论面对的是,是天潢贵重的金枝。 要知盛家如今不过尔尔,若再惹恼了这位,她连忙赔不是:“是我一时错语,请公主恕罪。” 阿照无心为难她,只觉得她今日这番很是没必要,故也不愿与她多言,她风轻云淡道:“花都谢了,没甚好看的,夏诗,我们回去吧” 话音甫落,密林处陡然冲出了几个持刀的匪贼,当场将两人围住。 夏诗急得大叫,喊音刚出,空中一阵浮粉飘扬袭来,几人头昏脑胀,翻眼昏了过去。 陆靖几乎是听见声响便匆急跑来,见只剩夏诗和盛明芙的婢女倒在地上,神色一凛起,当即跨马而上,追了出去。 不远处的一辆马车内,苏羡正掀开车幔,遥做壁上观。 见杜玄办完事,驱马而来,她慢悠悠道:“都安排好了?” 杜玄躬身回道:“都布置妥当了,只是障眼法,绝不会伤着公主一根头发。” 苏羡轻“嗯”了一声,缓缓放下车幔,竹秋面色不解:“主子这样骗人,真的好吗?” 她无奈摇头:“我若不这样,难道指望陆靖那个蠢笨的?” 连心上人在意什么都傻傻不知,还学别人苦苦挽回,她今日定要帮两人把这心间刺拔了去,免得整日闹出些动静来,徒生不快,又叫旁人有机可乘。 陆靖一路紧追,直到奔进了一处茂林中,四周飘散着沉沉雾霭,四下空濛。 他双眸微眯,瞧见小姑娘被人捆于树干上,而盛明芙被人以刀架脖,细白的脖颈上冒出血来,似乎下一刻那刀便会贯穿她的喉。 她哭得梨花带雨,高声呼救:“将军,救我。” 话音掷地,右侧方位竟有几枚冷箭朝阿照的方向射去,陆靖不带半分犹豫,冲向阿照。 一旁的盛明芙瞪大眼眸,看着他只身冲进箭雨中,心中发凉,微阖上了目,只是利刃并无动作,蒙着黑巾的人,往她面前散了些药粉,她立即昏了过去。 盛明芙的呼救就在阿照耳边,饶是她眼眸发散,也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 她使劲睁开眸,见陆靖赤手空拳地挡下冷箭,在距离她仅有一步之遥时,一枚冷箭朝她刺来。 陆靖没有一息停顿,朝她飞奔而去,以身替他挡了那枚箭锋。 他眉头轻皱,小姑娘美眸撑大。 ———— 盛明芙被人抬上马车,一路送回城郊一处客栈内,武婢翻身下马,“主子,人送回来了。” 盛明芙的药效也解得差不多,她摸了摸自己的脖颈,竟然并无伤处,身上也是完好无损。 她惊然,连忙从马车上下来,看见来人时,满脸诧异。 她眼眶红润,忍不住质问:“这一切都十公主安排的吗?” 苏羡提了提眉梢,“还得多谢盛大姑娘的鼎力相助。” 盛明芙抬眸看她,眸中盛着怒意:“身为皇室公主便可如此欺人吗?” 苏羡也不与她卖关子,“盛大姑娘心高气傲,自然看得出来陆靖无心于你,纵使你闹出满城闲话,他也不曾忌惮一分,与其浪费时间在他身上,不如为自己另谋出路。” 盛明芙眼眸锐利:“公主是何意?” 她淡笑道:“若盛家知进退,肯为皇长子效力,朝中定有你父兄一席之地,来日盛姑娘嫁得如意郎君,公主府也定会备上厚礼,如若不然,盛姑娘大可靠着满腔热忱,继续南柯一梦。” 苏羡的话可谓是字字珠玑,分毫不差地戳进她的心口,她原以为就算陆靖对她虽无情爱,至少心中还是记挂她的。 可就在方才,她与苏宓同样置于险地,他不过冷漠地瞥了她一眼,便只顾着去救苏宓。 这还是她头一回见到陆靖慌急不堪的模样,他那样寡情淡漠的人,也会这般用情至深么? 她醍醐灌顶,心中那点难过转瞬即逝,眸中清明:“公主所说当真?” 苏羡颔首:“自然。” 待将人送回后,竹秋不禁问:“盛大姑娘实在不足为惧,公主何须许盛家这样大一个好处?” 苏羡疲惫地摁了摁眼尾:“盛家这枚棋子摆着,总好过便宜了皇后。” 那周旭昌着实是个不堪的,宓儿刚拒了他,他转眼便纳了沈四娘,皇后手中的棋子越来越多,朝中也该添些她的人。 ———— 陆靖解开绑着她双手的绳子,将人揽抱而下,“阿照……” 他低声唤她,小姑娘见他手臂上冒着血,心肝一颤:“你受伤了?” 她目光灼灼的关切之意,惹得男人唇角轻挑,“无事。” 阿照醒然,眼神四顾,急道:“那位盛姑娘被带走了?” 她心乱如麻,盛明芙一个深闺淑女,就这样被带走,若不快些找回来,这名声可就全毁了,皇城脚下,究竟是何人敢如此猖狂。 孟勤正好带人赶了过来,“陆大人!” 察觉小姑娘眸中的忧色,陆靖面色淡淡的吩咐:“有位盛姑娘被歹人捉走了,往西北方向逃了,你带人去追。” 孟勤领命,带着人连忙追去。 陆靖扶着她站定,“还能走吗?” 阿照觉着身上的力气恢复了不少,点了点头。 下一息,男人瞥见她裙摆下被树枝划破了一小道口子,他眉宇轻拧,折弯了挺拔的背脊:“上来。” 阿照垂眸,有些傻眼,她那伤口小得很,并不影响走路,更何况陆靖身上还有伤,她摇了摇头,“不用。” 男人面色不虞,“你偏要叫我着急吗?” 此话着实存了几分埋怨,阿照无奈,乖觉地伏到男人背上。 陆靖背着小姑娘出了茂林,又走了好一段路,眼见天色渐暗,总算瞧见不远处有一座茅草屋。 住在茅草屋内是一对以狩猎为生的夫妇,陆靖将身上的银钱都给了他们,信口扯了个谎:“我与表妹出行,不甚迷了路,今夜恐得借宿一宿。” 夫妇俩看上去极好说话,连连点头,收拾了一间空房出来。 阿照看着陆靖的伤,眉心蹙得越紧:“可否劳娘子寻些草药来,我表兄手臂上受了点伤。” 那娘子瞥了眼陆靖带血的臂袍,取了个木箱子出来,“这都是疗伤的,你快给你家郎君包扎一会,我去取身干净的衣裳给他换。” 你家郎君? 阿照总觉得这娘子误会了些什么,又不好出声解释,她接过箱子,屈膝道了声谢。 陆靖见小姑娘手里提着个箱子走进屋内,神色如常,三两下就把自己身上的衣袍给卸了。 阿照以手掩目,局促道:“你、你脱衣裳做什么?” 第六十三章 解开 “你、你脱衣裳做什么?” 陆靖掀眸看她, 面不改色:“你不是要替我包扎,我若不脱衣裳,你如何替我治伤?” 阿照被这话生生噎住, 只好阖上门, 忍着发麻的头皮,走到他身边。 陆靖抬起左臂面向她,小姑娘看着骇人的伤,眼眶不由红了红。 她捻手捻脚地上了药,听见陆靖“嘶”了一声, 手上像是无骨般颤抖了一下, “是不是弄疼你了?” 看见小姑娘漂亮的眼眸中盈满紧张,饶是再疼的伤,此刻也不疼了。 陆靖神情柔和,朝她摇头,那模样要多乖便有多乖:“没有,一点不疼的。” 她忙放轻了动作,小心翼翼地取出一段细布替他包扎好。 等做完这一切, 她长呼了一口气。 陆靖正要把衣裳穿好,她眼神一瞥, 这才注意到他背上一道道疤。 她方才只顾着替他包扎手臂上的伤, 全然没注意到他背上竟有如此多触目惊心的疤痕。 她诧然,明明从前,他的背上一片白璧无暇,一点伤痕都没有。 陆靖沉静的眸色掠过几分慌张, 小姑娘素来喜欢清俊的郎君, 他的背现下如此丑陋, 要是惹了她不喜怎好。 他连忙抬手去拉挂在腰腹上的衣袍, 阿照却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 阿照一瞬不瞬地盯着,颤着声问:“这、这些伤,都是怎么来的?” 看着小姑娘美眸含泪,他心生懊悔,“别看了。” “我问你,是怎么来的……”她吸了吸鼻子,一副“你不说明白,我不罢休”的模样。 陆靖低着声,生怕吓着她,只在言词上堪堪带过:“那道刀疤是在战场上被敌军围攻时,不小心落下的。” “那这呢?”她指着他右肩上,一片赤红色的疤痕。 他心中一跳:“那是烧伤。” 阿照愣住,喃喃道:“烧伤?” 她咕哝一声后,脑海中骤然浮现她在州北时,那纵身冲进火海将她揽腰抱起,那挺拔颀长的身影。 她抬手掩唇:“那时在州北救了我的人……是你。” 陆靖心神一攫,缄默了片刻。 阿照眸起水波,不依不饶:“那这道咬痕怎么来的?” 陆靖握住她抚在自己背伤的手,忙将衣裳拉高:“公主,能否别问了?” 阿照抬眸,渐深的眸色剜着他不放。 他喉结滑动,没撤道:“抓猛虎时落下的。” 阿照怔了怔,与自己一联想起来,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是为着我入药的虎胆,对吗?” 那时她大病了一场,需要虎胆入药,便有人往公主府中了鲜虎胆,她当时很是疑惑,可从来没想到,竟会是他。 他垂眸,不敢语。 阿照愠怒,红着眼,难得撒了个泼:“陆靖,你还想骗我是不是?” 一桩桩,一件件,你究竟做过多少,我不知道的事。 小姑娘鼻尖一酸,豆大的泪珠跟不受控一样掉落,砸到两人握在一起的手背上,也砸进了男人的心口。 见她哭,陆靖慌得手足无措,温声道:“阿照,你别哭,这些伤已经过很久了,只是看起来骇人了些,其实一丁点都不疼的,你信我。” 窗外月明如水,屋内烛芯摇曳,明黄的烛火照在她脸上,小姑娘泪眼朦胧,那模样要多怜人就有多怜人,哭得他的心都要化了。 他忍不住抬手去替她拭泪,摩挲着她雪白的面颊,那眼底的柔意几欲要漫出来,“不想叫你哭的。” 她忽然哽着声问:“为什么……” 阿照抬起泪眼,与他对视:“为什么白日里,第一时间救我,而不是盛明芙?” 陆靖以为她要怪他冷血,抬手将人揽住,叹了叹气:“阿照,我不是神人,无法分身去顾及旁人,在我心中你是第一要紧的,看得比我自己的命都要紧,我怎么可能放下你去管别人。” 他这话着实算委婉了,他对盛明芙的印象算不得好,就算真管旁人的闲事,也只为着小姑娘的心软。 阿照平复了情绪:“别人?” 陆靖看着她眼含浓惑的神情,想起了京中那些谣传,这才明白了几分。 他无奈一笑:“你竟以为我心中藏着别人吗?” 他做了这么多,她就全然没看见,竟认定他喜欢别人。 被拢进他怀中的小姑娘吸了吸鼻子,声若蚊蝇:“难道不是吗?” 陆靖以手抵额,前思后想,也想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做过何事,能叫小姑娘误解这样大。 除了那个父辈订下又退了的婚事,他自回京,就没见过盛家的人,盛家有意传播造事,他也出手压制了几回。 越想越觉得自己冤枉的陆将军,又害怕小姑娘再继续误解下去,抚着小姑娘迤逦的背脊,哑道:“你跟我说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阿照攥着他衣袍上的手微微颤巍,沉而无力道:“你从前在梦里唤过她的小名,我听见了。” 陆靖闻言,眉间一拧,他就算再糊涂,也不至于做这样荒唐的事,更何况他与盛明芙压根没半分交情。 想想也知这定是小姑娘的死穴,若他板板正正地说“何时的事?”、“我怎不知”、“你听错了”诸如此类的,小姑娘指不定得怎么伤心。 他抬起阿照的根根纤指,紧紧攥住,又尤嫌不够,置于薄唇轻轻一吻,这才缓缓开口解释。 “当初定亲一事,是我父亲与盛老将军定下,彼时我还未认识你,对婚事更是从不上心,只觉得娶谁都一样,便答应了,我与她只廖廖见过几面,没有半分的往来,我又怎么会知道她的小名。” 阿照她咬着红唇,语气委屈:“那你喊的阿芙,又究竟是在唤何人?” “阿宓?”他慢声念了一句,恍然大悟后轻笑了一声,原来小姑娘一直吃的是自己的醋。 他贴到她耳廓边,一字一句告诉她:“我梦里的阿宓,就在我面前。” 阿照震惊,满脸疑惑,瞪大眼地看着他,这怎么可能呢,彼时他并不知道自己就是苏宓啊,又怎会在梦中呓语她的名字。 可男人眉眼那般虔诚,半点都不似作伪,让她那颗惴惴不安的心一下子安定,她突然很想要相信他一次。 正在此刻,房门被人轻敲两下,传来声音:“娘子、郎君……你们可饿了,家里做了点羹粥,若不嫌弃,先用下,填填肚子。” 阿照抹了抹泪,从他怀中出来,正要起身去开门,被人拉了回去,“我去,你在这等我。” 陆靖接过粥,又重新阖上了门,眨眼的功夫,木桌上摆上了热腾腾的米粥,配着几碟小菜。 烛光下,男人的神色温柔:“你定饿了,先吃完,吃完才我再同你解释。” 折腾了一日,阿照确实有些饿了,她双手捧着碗,吹了烫着的粥,一口一口喝起粥。 屋内一时沉谧无声,两人安安静静地喝完了粥。 外头夜色深沉,这茅草屋简陋,屋内没有暖炉,陆靖关了窗户,又怕她冷,将人打横抱起,放到榻上,拿被子掖得严严实实后,方开口道:“想先休息,还是听我讲完?” 阿照抓着他的衣摆,“我想听的。” 他反握住小姑娘的手,低声说:“阿照,你信不信人会有前世今生?” 阿照怔忡了下,杏眸闪烁:“什么?” 陆靖实在也不知如何开口,他思索了会,斟酌着道:“自我同你相遇起,我便时常做些杂序的梦,这些梦很真实,犹如上辈子发生过一般,起初我梦见的都是一些零散的片段,多是我们两人平日里的相处,并无异常。” 阿照的脑袋嗡嗡直响,她并不崇尚鬼神之说,一直保持着敬而远之的态度,可拥有前世的记忆,那听起来是多么荒唐的一件事。 她双眸透着几丝愕然,“所以你是在梦中才知道我的名字吗?” 陆靖点了点头,“梦中十公主同样捏造了假身份,欲带你回拢州,我那时只知你名中带个宓字,之所以会在梦中呓语,也是这个缘故,后来的事都是在你离开后,我才渐渐梦到的。” 阿照手指紧紧蜷缩,联想起后来陆靖做的那些事,自两人相遇后,他不时的失控,每每望着她的眼中都夹杂着某种别样的情绪,仿佛她下一秒就会消失一般。 她深觉他的梦境中,一定还有其他,让他感到不安的事情,轻轻道:“你还梦见了别的,有关我的,对吗?” 陆靖抬手推开她紧皱着的眉心,他是不想说的,上辈子小姑娘客死异乡,他一想起那把金错刀,整颗心脏便翻来覆去的疼。 这样苦的前世,他本就不想她知道,可看着她寻根究底的神色,亦不想再骗她。 他艰难地开口:“我梦见,你为了大魏,不得已前去草原和亲,在草原上你一直都过得很不好,病得很严重,还有很多人欺负你,后来布扬泰撕毁了盟约,执意与大魏开战……” 说着这处,他顿了顿,话语梗在喉间,眼眶显而易见的红了,握着她掌心的手绷紧,迭出了一层细密的汗。 阿照看得出来,提起这件事时他很恐惧,她牢牢握住他的手,“我是做了什么,对么?” 第六十四章 暖情 陆靖静默了一会, 声音微微颤栗:“你为了促成大魏出兵,自刎了……” 阿照闻言,心口一颤, 问:“所以你知道纵使我前往草原和亲, 喀族照样会攻打大魏,你为了不让我去和亲,才会设计射杀了布扬泰吗?” 他盯视着小姑娘,眸中平静而专注:“一半是,另一半是为着我自己的私心, 我就是……不愿你嫁旁人。” 自打他做了那梦, 便恨不得将那布扬泰碎尸万断,当时无论是怎样的情势,他都会杀了布扬泰的。 阿照愣了下,几欲失神。 陆靖见她缄口不语,以为她生了恼意,心里登时虚得不成,他不管不顾地一通告诉, 也不知她信是不信,亦或是在心中嫌恶他卑鄙无耻。 横竖他是藏匿了私心, 不想她嫁旁人, 才会那般冲动行事的,她就是怪他憎他,也是合情合理的。 他越想,心里越忐忑不安, 慌得话都不成调子了:“都是我不好, 你别生气, 我答应过你的, 往后做什么都会得你应允再做,你别恼我……” 阿照实在过于震惊,浓厚的睫毛微微颤动着,宛如彩蝶挥动翅膀一般。 她一时间没消化过来,又听见他没头没脑的一通哄,嘴角蠕动,糯糯开口:“我没生气……只是觉得有些惊奇。” 他一怔,不敢置信地开口:“阿照,你肯信我?” 阿照有些心疼他这般低微,他一贯是矜傲,若能让他安心些,说出来又何妨呢。 “陆靖,只要你不骗我,我是愿意信你的。” 小姑娘话音甫落,他先是一愣,后脸上的神色由慌张转为欣喜,手掌放在她柔软的腰肢上,一把将人揽抱入怀。 她难得的乖,脸埋在他的胸膛上,攥着他的衣袍,任他抱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两人身上都有些微微发烫了,这才分开。 陆靖替她提了提被角,“夜了,你得早些休息。” 见他起身,朝外而去,阿照面上有几分茫然。 须臾,他重新拿了一床被褥进屋,铺到了地上,阿照担忧他身上还有伤,软声道:“你身上的伤不要紧吗?” 听见阿照关心他,男人忍不住嘴角轻扬,面上却保持着一贯的风轻云淡:“不要紧的。” 他在战场上什么样的伤没受过,老侯爷对他很好,但也是十足的严父派,他自小习武,本就不是养尊处优,娇养大的。 阿照看着硬梆梆的地面,萌生了将床让他一半的想法,“你要不上来睡?” 陆靖闻言,浑身一震,抬起眸,小姑娘一双眼睛澄静剔透,不含半点杂质,微微侧着身,面庞白皙,乌黑的青丝拢在胸前,娇俏可人。 他看着她,呼吸都窒了一瞬,忽地板正开口:“不行。” 男人眸色暗了不止一分,偏生小姑娘半点也没看出来,她不明就里道:“地上凉,一会再病了。” 陆靖神色无奈,他要是真的和她同塌而眠,才真的要活活憋出病来。 他面带求饶意味,苦笑:“阿照,饶了我吧。” 阿照一时没听懂,明白过来后,被这意味深长的话,弄得面上滚烫,一路红至耳根子。 方才两人抱得那样紧,她自然也是察觉到他的身子比往日里炽热。 “那你被子盖严实些。”她撂下话,便侧躺下,只留下给背影朝着他,整个脑袋都埋进了被子里。 陆靖笑了笑,起身吹熄了烛火,和衣躺下,眼睛不时落在小姑娘的身影上,不禁咧着嘴,渐渐睡下。 窗外夜色沉如墨,一夜好眠。 翌日,阿照揉着眼眸醒来时,陆靖已经不在屋内,她回想了一下昨日发生的事,猛然坐起身。 陆靖正好推开门,见她青丝散乱在身侧,眼色茫然,笑着问道:“醒了还是迷糊着?” 她颔首看他,“醒了。” 他揉了揉她脑袋,“公主府一早来人了,要多再睡一会,还是等吃了早膳就回去。” 听到这话,阿照才迟钝回过神,她出来这么久,阿姐定要担心了,她穿鞋下地,着急道:“他们来了多久,你怎么不叫我起来?” 见她走得急,陆靖连忙扶了她一把:“没多久,你慢些。” 杜玄带着人正在外头候着,待她梳洗后开门出去,杜玄拱了拱手,“殿下,十公主命我护送您回去。” 阿照眨了眨眸,“阿姐怎么知道我在这?” 杜玄被她这一问噎住,心虚道:“属下一路寻着脚印追来的。” “可抓到那伙歹人了?那位盛大姑娘可安好?” 面对阿照的连连发问,杜玄擦了擦汗,答得模棱两可,好在阿照并未深究。 等回了公主府,她刚下马车,便被陆靖唤了一声,她回过头看他。 陆靖脱下外氅盖到她身上,“过两日我要出城办件事,我不在时,你自己小心些,平日里一定要遵医嘱,别贪凉。” 她盯着他的眼睛:“你要去哪?” 陆靖清咳了一声:“公事。” 许朝廷机密的事,阿照也不便过问,她点点头,“我知道了,你自己也当心些。” 他笑了笑,替小姑娘拢了拢外氅,“等我回来。” 阿照踏进公主府,本想去明诀院与苏羡说了一声,下人禀告道,苏羡正与崔尚英议事,她思了思,觉得不便打扰,便回了自己的霁玉堂。 夏诗见她入了院子,神情紧张:“主子,你可回来了,昨日可真是吓死我了。” 阿照提裙跨过门槛,“昨日我不在,府中可发生了什么?” 夏诗摇了摇头,“奴婢没听说发生了何事,不过昨日拢州来了信,公主要看吗?” 她沿着桌面坐下,低道:“去取来吧。” 阿照一目十行地看完,里头大多是苏彻报平安的话,并无其他异常,她看完后,置于香炉中烧作灰烬。 夏诗又递了一封,“主子,这是阿谷遣信差送来的。” 她打开一看,指尖微微发颤,不禁想起陆靖与她说过的,若非陛下不作为,大魏何至于此,若再不动手,只怕会害了彻儿。 夏诗问:“主子,可是哪里不对?” 她忽地问道:“舅父可在府中?” 夏诗点了点头,她拿着信,神色紧张,一路往明诀院而去。 ———— 明诀院内,崔尚英得知苏羡的计划,惊诧得面色微变:“公主,当真要如此行事?” 苏羡面色淡然:“舅父入京,亦是在我的计划中,在起势那日,我需要借舅父手上的私兵助我。” 崔尚英面露痛色,崔家世代忠烈,纵使有过权倾朝野的鼎盛之期,也从未动摇半分,他入京,插手朝政,本只是为了清正朝野,断不是行如此不义之举。 “云华,那终究是你兄长,是大魏的皇帝,你这样做怎能对得起先帝。” 苏羡冷笑了一声,“兄长?” “舅父可曾想过,自他登基做过一件有利我大魏之事。” 她眸色一锐,背脊后仰:“他敢行暴|政,征召民女,诛杀良臣,甚至逼皇妹远赴和亲,这一桩桩,一件件是百姓仰仗的天子所为?还是为人兄长该做的?” 崔尚英欲言又止,仍是无法赞同苏羡,她欲引显王入京清君侧,逼五皇子一派为了皇位而出兵镇压,届时两军相争,定会死伤无数。 就在这时,苏羡开口:“舅父大概不知,父皇当年的遗诏,并不止传位于他。” 崔尚英愣住,不敢置信:“什么?” 阿照走近书房,便听到这处,她纤瘦的脊背一僵,摆了摆手示意夏诗下去。 下一息,一双素手推开了门。 “阿姐说得没错。” 阿照一步步走进屋内,“舅父想必也知,那封遗诏,是我带出宫的。” 她微阖了阖目,凝神道:“父皇知陛下不堪大任,又碍于礼法,故言陛下登基两年内须得退位皇长子苏彻。” 此话震耳发聩,室内一下滞息。 阿照将信摊开递到崔尚英面前,不急不徐道:“舅父大可看看,自皇长子远去拢州,这些时日里共遇过四次刺杀,两次中毒,甚至还有纵火,陛下容不得他,皇后只会更甚,阿姐这样做,不过是拨乱反正,又有何不可。” 崔尚英心神微转,竟一下大彻大悟,他看过信,神色一松,良久后道:“崔家愿为公主效力。” 送走了崔尚英,阿照轻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声道:“阿姐做这些,为何都不与我说?” 这件事情,绝不是儿戏,京中一旦异动,影响的是整个大魏,万一此事不成,阿姐该怎么办? 见她眼眶通红,苏羡叹了一气:“阿姐最看不得你哭,本就不想让你知道,偏生还是叫你知道了。” 小姑娘哽着声:“阿姐想把我从这场祸事中摘出去,可曾想过无论是陛下或是皇后,他们容不下彻儿,难道就容得下知这一切的我吗?” 苏羡愣住,一下被点醒,这才恍然明白,为何陆靖非要这般设局,显王虽对宓儿无杀心,却终日惦记以宓儿为刀刃,去戳陛下皇位不正一事。 此番拉显王下水,除了皇后之势,若能顺水推得陛下退位,那宓儿往后的日子便能安安稳稳。 思及此,她不禁笑了笑,“瞒着你,可不止我一人的主意。” 阿照当即明白过来,“是陆靖?” 他手握军权,又掌禁军,若非又她相助,阿姐怎会有把握行此事。 苏羡正色道:“阿姐起初也不喜他,但是如今看来,他唯一一个能拿出命来,护住我妹妹的人,你同她在一处,阿姐很放心。” 阿照闻言,竟莫名眼热了几分。 苏羡拍了拍她的手,“你刚回来,先回去睡一觉,阿姐还有些事要出门一趟。” 阿照顿了顿,急问:“阿姐要去哪?” 她抿唇道:“典客所。” 既要变天,随祯一个异国皇帝,绝不能留在京中。 第六十五章 沉吟 典客所内, 苏羡带着长帷帽,走了后门入内,她没带侍从, 只带了竹秋前来。 唐顺守在门外, 见到竹秋时,吓了一跳,有些不敢置信,十公主怎会前来。 他大气都不敢喘,连忙进屋禀告, 随祯正在低头看着手中的密报, 闻言多问了一句:“你说的可是真的?” 唐顺害一声,道:“还能有假,人就在外头,正等着爷开门呢。” 随祯拍了拍他脑袋,“赶紧请进来,小心点,别叫人看见了。” 他的名声也就罢了, 小娘子的事,他是半点都不愿那些嘴碎的私下妄议。 没等唐顺出去, 随祯起身迎上前去, “怎么亲自来了,你想见我,派人与我说一声,我去公主府就是了。” 苏羡眸色一深, “有些话, 想亲口与你说明白。” 随祯顿了顿, 抬手将人拉进屋内, 竹秋连忙跟上前去,却被唐顺拦下。 门“啪”的一声关上,随祯皱了皱眉,抬眼道:“你先坐,我让人备茶。” 苏羡抿唇:“不了,也不会很久,我说完就走了。” 随祯神情一冷,沉声道:“苏羡,你想清楚再说,好不好?” 自她进屋,他便有种极其强烈的预感,她要说的话,绝对不是他爱听的。 室内骤然沉静了下来,苏羡也不想拐弯抹角,直接道:“陛下曾说许我绥国后位,可陛下从未问过我,我喜不喜欢,我素来率性而为,不愿拘于一方天地,陛下乃一国名君,风华正茂,这天底下,要什么样小娘子没有,她们自是都愿意,何须耗费时间在我身上……” 话至此,随祯身子一僵,手上青筋直现:“可我不愿意。” 苏羡愣了愣,显然没想到他会这般回答,男人的视线太过炙热。 她微一垂眸,瞥见桌案上摆得端正的密函,话锋一转:“您来大魏多日,眼下绥国出了动乱,闹民生事,陛下应以大局为重,尽快回朝才是。” 话音一落,苏羡藏在罗衫中的皓腕突然被人攫住,男人挺拔的身子将她笼罩,两人热息拂面,她羽睫轻颤。 随祯将人逼到墙角,咬着后槽牙道:“你赶我走?” 她肩头微微拱起,两只小手挡在他宽大的胸膛前,试图解释些什么,“我并非这个意思。” 随祯脸上乌青:“苏羡,你以为我的人是这么好收买的吗?” 苏羡浑身一顿,抬起美眸看他。 随祯一瞬不瞬盯视她,“胜京欲变,你截下我的密信,又命人透露出绥国□□的消息,无非是想我离开,怕我牵扯到这场祸事,是不是。” 苏羡咂舌,他怎的什么都知道,这可是在大魏,她的地盘,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编造出来的假象,他竟然不费吹灰之力就戳破了。 她思绪千回,索性破罐子破摔道:“陛下既知我所有意图,难道就是不肯成全我吗?” 鼻尖嗅到小娘子特有的淡香味,沁入心脾,他不禁想,都说小娘子心软,多哄几次也就点头了,可到她这里,宛如铜墙铁壁,回回将他拒之门外。 他握住她的腰窝,嗤笑了一声,“成全你?苏羡,你究竟依仗着什么?” “那日,究竟是谁往我怀里撞的,又是谁说她是自愿的。”他眸光暗沉。 往事在眼前浮现,到底是小娘子,苏羡再厚脸也架不住他这般质问。 苏羡耳根通红,眸中半映着他脸,“我那是不得以……” 下一息,男人滚烫的唇覆上了她的,强势的、凶悍的,将她口中所有的言语淹没碾碎,似巨浪席卷而来,让她一刻都喘不上气。 良久后,两额相抵,他看着她的眼睛,哑声道:“我十岁上登基,彼时外忧内患,我十二岁亲手诛杀只手擎天的宦权,十五岁便领兵出征,这世间没有我办不成的事,更没有我收复不了的失地。” 男人属热,搅得她的思绪天翻地覆,她根本不明,随祯这番话是何意。 她仰头看他:“幸有陛下,大绥如今国泰民安。” 随祯将人锁困在怀,靠着她的颈窝,停在她的耳畔边道:“苏羡,我对你一贯都有足够的耐心,我等你肯点头的时候。” 苏羡错愕,眼中隐有光波流淌。 过了一会,苏羡面有异常地走出典客所,竹秋见她心神不宁,不禁问:“主子,那位随郎君不肯应允吗?” 她摇了摇头,随祯只答应她,明日便会上报朝廷,告知绥国使团不日回朝,却唯独不肯答应她,他自己离不离开。 苏羡掌心冒汗,长叹口气:“由着他吧。” 他的想法实在不是她能左右得了的,可想起男人方才那番话,一颗心仍似要跳出嗓子眼般悸动不停。 ———— 六日后,显王以禀告边防要事为由,大摇大摆地入了京。 与此同时,一封州北暗中征召士兵,私囤兵器的消息传入了皇后耳朵里。 皇后殿中,五皇子摔碎了茶盏,“母后,显王眼下入京是什么意思?” 魏元帝身子亏损,已是行将就木,整个太医署无人敢将此事泄露半分,可饶是如此,该知道的人,也都知道。 沈后按了按额头,“你先别急,你父皇始终以为自己春秋鼎盛,我联合了那么多人上折,他就是不肯立遗诏,显王定也是知了消息而来。” 五皇子哼声:“与其等着显王发动,不如我们抢先一步,我是皇子,继位自是名正言顺。” 沈后斟酌着道:“此事儿戏不得,若我们没有十成的把握,还是静待时机为好……” 五皇子面色铁青:“静待、静待!母后翻来覆去就是这番话,母后可知苏彻虽远在拢州,可朝廷中想扶持他上位的,不再少数,公主府的动静闹得越发大了,我若再不动手,难道等着这江山拱手让个别人不成!” 沈后脑袋嗡嗡作响,终是禁不得他的劝,“既是如此,那便依你说的办,只是……若要成,便要快,一刻也等不了。” 五皇子提了个笑:“这好办,两日后父皇寿诞,我自会作好部署。” ———— 城外,苏彻得了公主府的密报,只带了几名可靠的护卫,连夜马不停蹄地回了京中。 他不敢匆急入城,徘徊在城外,派人入京打探消息,不远处陆靖策马赶来。 苏彻双眸微眯,有几分惊诧。 见陆靖径直朝他的方向而来,心中多了几分猜想。 陆靖翻身下马,朝他拱手:“殿下。” 他单刀直入:“陆将军为何在此?” 陆靖笑了笑,出示了公主府的令牌:“受公主所托,殿下随我一同前去面见公主。” 苏彻未有疑虑,上了马车。 城外的一处外庄上,苏羡和阿照正等候着,须臾,下人来报,陆靖和苏彻一同进屋。 苏彻臂上缠着一圈纱布,因连夜赶路的缘故,面容憔悴。 阿照双眸一凛:“彻儿,你的手是怎么回事?” 苏彻淡淡道:“姑姑莫要担心,不过是不小心摔着了。” 阿照忙道:“夏诗,去请郎中来。” 苏彻连忙出声:“姑姑不可如此,我乃受罪之身,入京的事,不得声张。” 阿照明白过来,点了点头。 苏羡清了清嗓子,“宓儿,公主府近来不少盯着,我们出来已久,你先回府去,我有事与彻儿详谈。” 阿照闻言,自也知道是为着后日起势一事,她素来不善言语,说服彻儿的事,自是交给阿姐最妥当。 她颔首,主动道:“那我便先回去了。” 小姑娘一出屋内,陆靖便也追了上去,苏彻见状,不禁提了下唇角。 她出了庄子,刚踏上马车,屁股都未坐热,陆靖掀开车幔,坐了进来。 阿照愣住,虽陆靖一贯会暗中护着她,可他素来是骑马的,怎的今日上了她的马车。 被他盯着的男人回视了她一眼:“这般看着我做甚?” 阿照忍不住问:“你不骑马吗?” 陆靖突然将头搁在她的肩上,“有些累,不想骑了。” 虽是搭在她肩上,可他收着力道,阿照并不觉得沉。 阿照使劲推了他两下,虽外头全是公主府信得过的人,可到底两人这样独处,别人瞧见了,总归是不好的。 她虚道:“一会别人该误会了。” 陆靖蓦地笑了一声:“我同你,能有什么误会?” 阿照发现,自打两人说开后,陆靖的脸皮便比从前还要厚上不少,若没有别人在,仍是一副倨傲冷漠的样子,若是两人独处,总不免要说上一两句,但是今日直接靠过来,到底是反常了些。 正说着,车轮滚过石子路,她身子往前斜倾,脑袋将要磕碰车厢之时,陆靖一把将人护住,倒是他自己撞了个正着。 一记响动,瞧着不轻,她忙抬手去摸他被撞的脑袋,“你没事吧。” 她掂着手,还未触及,腰身倒叫人握住,身量优势下,他的唇,落在她耳后。 小姑娘红了脸,音量微低,“你今日是怎么了,怎么黏人。” 口勿一点一点往下,陆靖忽地沉吟了一声:“公主担待些,今日是我生辰。” 第六十六章 落定 “今日是我生辰。”男人唇角带着一抹不易察觉的笑。 阿照讷讷然, 眼下多事之秋,她念着朝中的事,自是管不得他, 想到他近日的奔波操劳, 她难得没反抗,任又他赖着。 心上人在眼前,他只恨不能日日碰,闷着声,由上往下的将人欺负了一遍。 两人呼吸渐乱, 阿照生怕他再这样下去, 真的要闹得一发不可收拾,攥着他的袍子,“你快别这样,一会……” 回答她的,是男人更加灼热的吻,他咬着她的唇,声音却从容不迫:“别怕, 我有分寸。” 直到马车离城门仅剩几步之遥,小姑娘背脊僵立, 被逼得面色酡红:“陆靖, 好了没有……” 一出口时才发现自己的声音也哑得不成调,陆靖向上,吻了吻她的眉心,嗓音低沉:“最近京中乱得很, 平日里少出门, 知道吗?” 他这般靠在她耳后, 实在磨人得很, 小姑娘乖觉地点了点头。 陆靖笑了笑,神情恢复如常,躬身出了马车。 等到了公主府,小姑娘从马车上下来,整张脸红得滴血,她低头,见自己理过又理的衣裳,仍有几分褶皱,不禁脸热,他方才未免也太肆意了些。 ———— 这日,宫邸内名钟击磬,魏元帝本想大办此事,可奈何他近来病得起不来身,皇后一早前去侍疾,服侍他吃了药,魏元帝忽地精神又好了些。 夜宴上,殿内管弦丝竹声响彻,白玉盘、碧玉盏,玉食珍馐,魏元帝坐于上首,面色惨白恹恹。 显王举杯敬酒,五皇子也在一旁言笑宴宴。 魏元帝咳了两声,忽地呛出了血,沈后大惊,佯装慌张:“陛下吐血了!” 一阵嘈杂的脚步声纷至沓来,整个殿外被围得水泄不通。 太监焦急跑上前禀告:“陛下,不好了,殿外被围住了!” 魏元帝面色霎白,有力无气地捂着胸口道:“是何人干的!禁军在何处,快喊人护驾!” 显王挑了挑唇,手上把玩着酒盏:“陛下龙体抱恙,无谓做口舌之争,多保重些才是。” 五皇子骤然摔了一酒盏,指着显王骂斥:“王爷这是想造反吗?” 摔盏为号,宴会上翻动裙裾的舞姬,袖侧一扬,从宽袖中掏出一把利剑,朝显王刺去。 速度之快急,让人难防,利剑正中显王胸口处。 局势变得太快,众人还未来得及反应,显王已经轰然倒地,鲜血染红了大殿。 殿外兵器的铿锵声起,“啪”的一声,殿门骤然被人撞开,一群士兵涌上前来,将整个大殿重重包围住。 五皇子颔首,“各大臣想必都受了惊吓,来人,带众大臣们先下去歇息。” 看清局势的大臣们,不加反抗,一应被带下,只剩朝中几位老臣,誓不肯从。 孙致指着他,怒声骂道:“显王已伏法,殿下引兵入殿,是想弑君吗?” 五皇子抽出刀剑,正对着孙致的额间,“孙大人老糊涂了不成?” 孙致丝毫未惧,喝声道:“杀父夺权,刍狗不如啊!” 下一息,五皇子手上一扬,孙致的头颅被砍下,血溅当场。 五皇子将带血的刀锋指向了魏元帝,“父皇时日无多,还是早日退位让贤,免得生前受苦楚。” 魏元帝勃然大怒,奋力提声喊道:“来人,将这逆子拿下!” 皇后倏忽站起身,高声宣报:“陛下骤而崩殂,临终前传位于五皇子苏庆临。” 魏元帝目眦尽裂:“你、你们……” 他手撑桌子,赫然起身,气得咳出了血。 有士兵疾步入殿禀告:“殿下,不好了!陆将军带兵闯进来了。” 五皇子浑身一僵,脸色陡变。 又有士兵入殿:“殿下,南门让崔家的人堵住,我们的人皆被困杀了。” 五皇子双目失色:“这、这怎么可能。” 脚步声踏踏而来,不到一刻钟,整个大内都被拿下。 士兵让开一条道,陆靖大步迈进,他身穿甲胄,浑身都淬着寒霜而来,如神祇般叫人生寒。 魏元帝看见陆靖,神色一松,当即浑身无力,跌回座位上。 五皇子阖目,已知自己局势败落,又起了别的念头,他唇角上扬,溢出几声笑:“陆靖,你做不了皇帝,我好歹是皇室血脉,而你就算即位,也是被人唾骂的乱臣贼子,你何不入我麾下,我保证许你荣华一生,万人之上。” 陆靖面色平淡,略抬起眼看他,“五皇子想多了。” 他握住手中的剑,看向魏元帝,一字一句都带着不容忽视帝压迫性:“陛下,五皇子大胆妄为,意欲谋反,臣受皇长子之令前来救驾。” 话音掷地,苏彻从陆靖身后缓步而入。 五皇子瞳孔一缩,连连后退几步。 陆靖招手,沉声道:“来人,将五皇子与皇后娘娘拖下去。” 座上的魏元帝早已失智昏厥了过去。 ————— 宫邸内灯火通明,四下皆有禁军把守。 寝殿内,魏元帝躺在床榻上,已是气息奄奄。 苏彻推开寝殿大门,缓步走了进去,“父皇。” 殿内气氛一滞,魏元帝半睁开眸看他,忽而道:“你与先帝还真是像。” 苏彻面色寒如冰霜,他掀袍跪下:“儿臣不明,我明明为正统出身,为何父皇这般厌弃我?” 魏元帝半撑起身,抓起塌几前的瓷碗砸到了过去,“哐”的一声,瓷碗坠地。 “你不知、若非为了这帝位,我会娶江氏!” “江氏与人苟且,你血脉不纯,极有可能不是我皇家骨血!可你偏偏那般讨先帝的欢心,叫我如何不恨。” “若不是你,先帝怎么会立下那种遗诏,我才是他儿子,凭什么要我退位让你!” 魏元帝发了疯似的怒吼,他只恨自己没能早日狠下心除了这孽障。 苏彻面无表情的听着,良久后他站起身,拍了拍肩膀上的水滴。 “陛下仅凭沈氏一人之言,便断定我母后不贞,若她泉下有知,定不愿与陛下合葬皇陵,既如此,陛下便与落罪的沈氏葬于一处,好叫陛下至死都牢记沈氏待您之情。” 话音甫落,他转身出去,魏元帝看着他的背脊,蓦地仰天大笑:“你赢了,这江山是你的了。” 翌日天大亮,宫人推开殿门入内,发现魏元帝已经没了呼吸。 魏元帝子嗣凋零,皇长子护驾有功,又位居正统,以陆靖为首的朝臣,将其一举扶上了高位。 五皇子与皇后落下个谋逆的罪名,还未待决判,竟牢中自裁身亡,而后宫、朝中,无论是五皇子的,亦或是显王的棋都被连根拔除。 苏彻以国库空虚为由,下令一切从简,魏元帝丧事简得比史上最是勤俭的君王更甚,本还有朝臣上书劝谏苏彻,应尽孝心些,可苏彻竟连继位大礼,也一应简朴,倒叫人半点错处都挑不出。 待一切尘埃落地,已是一月后。 初冬已至,卯时二刻,阿照出了府门,自苏彻登基后,在京中赏了她一处宅子。 大魏公主历来都是出嫁后方在宫外建造公主府,想着新帝崇俭,她在阿姐府中住得也舒心,故推拒了一回,谁知陛下却道:姑姑来日也要挑新婿,现下备着,届时不必太过匆急。 她本以为只是玩笑话,谁知过了两日宫中便来人取了她的生辰八字,说着要算吉。 眼下,她这一早出门,便是为了给那新宅子添置物件,顺带去瞧瞧工匠们的进度。 马车摇晃而行,阿照坐在车厢内,听见外头好大的动静。 她揭开车幔,街道上衙役举着长鞭,驱赶着前方身穿囚服的两人,两处有百姓高举菜叶子往两人身上扔。 她耸起耳朵,不时听见议论声。 ——“老侯爷多宽厚的人,竟死在这样的人手上。” ——“这陆演真是畜生,为了爵位,竟敢弑父!” 阿照蹙了蹙眉,问了一旁的夏诗:“陆家的事,大理寺下判决了?” 夏诗答:“昨日刚判的,陆老夫人和陆演都判了死罪,其余涉案之人皆判了流放,奴婢听说,陛下有意让陆将军继侯府爵位,可陆将军竟以非侯府血脉推辞了,最终落到了侯府二房手中。” 阿照闻言,倒不觉得出奇,放下手中的车幔:“他立下的功足抵十个侯府爵位了。” 夏诗将脸贴过去,笑道:“公主说得是,陆将军真是大魏最年轻的将军了。” 阿照听出了她话外的意思,急得拍了她的手臂一下。 夏诗又道:“眼下还早,集市怕是开不齐全,不如先到宅子里看一眼,自打陛下赐下那宅子,公主还未去瞧过呢。” 阿照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 马车听在了宅子前,她提裙上了台阶,夏诗忽地掩着小腹说肚子疼,见她满头大汗,一脸急色。 阿照忙道:“你快些去罢,我自己转转。” 等她入了宅子,当即愣住。 碧瓦朱甍,气派非凡,这哪里像是一个还未建造好的半成品。 园子实在大得很,她心间一跳,似有什么预感一般,一路穿过曲廊,往主院而去。 刚踏进院内,果真瞧见了数日不见的人。 陆靖一袭月白色锦袍,负手站在院中,挺拔的身姿与青竹一般傲立。 他朝她伸出手:“阿照,过来。” 第六十七章 允了 见陆靖立在院中, 阿照半撩起裙摆,朝他小跑而去,脚步有些匆急。 最见不得她摔的人, 皱眉道:“你慢些。” 昔日在邕州, 小姑娘摔过一回,膝盖都磕破了,那骇人的情形,他至今想起来都要心悸三分。 阿照眉眼弯弯:“你今日没有公务吗?怎的在这里?” 这些日子陆靖忙得脚不沾地,两人最近一次相见还是在宫中, 彼时两人匆匆行过礼, 便各自离去了。 “你忘了今日是什么日子?” 他熟稔地解下外氅披到她身上,又将手中揣着的小暖炉交到她手中。 今日不算是最冷的,可总归是初冬了,她一路小跑过来,脸上被风刮得有几分绯红。 阿照愣了愣,微微颔首看着他,他抬手曲指刮过她的高挺的琼鼻。 她低下头, 咬着红唇作思索状,忽地心头微动, 涌上一股莫名的欢愉。 阿照仰起脸看他, 唇角带着淡淡的笑:“好似,是我生辰……” 原先到了这个时候,底下的丫鬟都会提醒她一二的,今年倒是无人提及, 想起方才夏诗的借口, 她一下子想明白, 定都是陆靖的事先交代过。 她抬眼嗔目:“陆将军究竟收买了多少人?” 男人眼底夹杂零星的笑意, 一手握着她的纤腰,一手替她将几绺鬓发挽到了耳后,“哪有收买,不过提了一句,公主今日可有什么想做的事?” 阿照转了转眼珠,起了为难他的心思,“我想看世上最绚丽的花。” 两人正小声耳语,院子里竟下起了雪,雪花纷扬,簌簌而落。 她抬头,伸出掌心去盛雪:“下雪了。” 他握住她的手:“小心手凉,先进屋。” 陆靖揽着人往屋里走,雪花稀落,砸了他满肩,而阿照被他拢在怀里,倒是半片雪花都没沾上。 两人进了屋内,她一抬眸见六扇飞鸟纹屏风挡在门楹后,陆靖未停下,揽着她越过那道屏风进屋。 映入眼帘的是,雕花镂空的绮窗,黄梨木的桌案,上头还摆着汝窑瓷瓶,插着一株含苞待放的梅竹,里侧是象牙榻几,右侧是菱镜梳妆台,最底下铺着细绒毯。 四下宽敞,陈设华丽。 阿照视线环顾着,愣了愣,她的公主府,她还没来得布置,这屋内却齐全得不似新屋,且哪哪皆按照她的喜好来。 室内正烧着炉子,叫人觉得身上的暖烘烘,她抬眼看陆靖,“这些都是你布置的吗?” 陆靖掩唇咳了两声,竟难得的耳根子泛红,不自然地问出一句:“你喜欢么?” 她打量着屋内,走到梳妆台前,上头摆着小娘子用的胭脂香膏,随手打开匣屉,里头装着不少的头面珠翠,再往下一开,一概是耳铛环镯等首饰。 “这些……你都是哪来的?”也未免太多了些,她平日里哪用得了这些,原先她屋里那些首饰金银都让她换了军火,接济前线去了,这屋子里的比她现下屋里的首饰多了三倍还不止。 男人眼神飘忽,面不改色道:“前些日子一时得空,顺道去买的。” 一时、顺道。 这满屋子精心的布置叫他一句话就打发了,可见不是嘴甜的。 阿照唇边带笑,心口熨烫开来,“陆将军的俸禄看起来倒是不低,这算是生辰礼么?” 方才的话她虽未回答,可一双水眸亮堂堂的望着屋内,想来应是极喜欢的。 他也跟着低声一笑,“我的俸禄往后都归公主。” 这话着实是带了些别的意思,阿照憋着笑,“那我可不敢要。” 她看着这些物件,脑海浮现男人在首饰阁,斟酌挑选,绞尽脑汁的模样,心口似浇了糖一般,“我以后要住在这吗?” 陆靖轻“嗯”了一声,“我随公主一起。” 她回眸看他,“你不是有将军府?” 他的府邸还是魏元帝赐的,自也是奢华的,来同她挤一处做什么。 见她没反应过来,陆靖无奈一笑:“怕你不肯跟我住。” 大魏的公主出嫁,一般也是随夫君住在夫家的,除非是寒门子弟,实在没法了,才会入赘公主府。 阿照微微一怔,红着脸道:“我可没答应。” 两人正说着话,屋外的云落端着茶入屋内。 “夫人,今日天冷,喝盏热茶暖暖身子。” 阿照转过脸,又惊又喜,“云落,你是何时入京的。” 云落笑了笑,“前些日子郎君派人将我和薛婆婆一块接进京了。” 阿照握着她的手,将人拉坐下,“薛婆婆也入京了?” 云落点了点头,“现下住在将军府,郎君让我多到这儿洒扫,今日正巧赶上夫人来了。” 她知道夫人竟是当今长公主时,吓了好大一跳,又生怕从前服侍得不周到,惹了她嫌,现在看来真是多虑了,夫人一贯是最宽宥亲和的。 两人说着私话,陆靖站在一旁,也不开口打扰,偶尔抬眸看她一眼。 她今日穿了一身绯红的幅裙,素青色对襟衫,坐在那儿,眸色明润,唇上抿着笑,尤为高兴的模样。 云落笑吟吟:“我泡了些蜜茶,亲手做了些酥糕,您尝尝。” 阿照手刚碰到茶盏,又转头去看陆靖,他站在窗牖,正好也看向他。 男人神情温柔,就那样随便一站,端的也是气宇轩昂。 她竟被一个眼神搅得有些脸热,“将军也过来用一些吧。” 陆靖点了点头,撩袍落座。 云落十足的有眼力见,寻了个由头,退出了室内,临退出屋时,又侧眸望了一眼屋里,一双壁人,再登对不过了。 阿照不时透过窗户看向院外,她方才都未仔细瞧这园子的景色,现下远远望去,大雪下的园子更显景致清雅。 陆靖抿了口茶道:“等雪停了,我们再出去逛逛。” 两人窝在屋内,时间倒也过了很快,接近日中时,外头新雪初霁,陆靖领着她逛了半个宅子。 这宅子实在是大了些,阿照逛了一半,便没有兴致了,陆靖又领着她,一同出了府。 街景热闹得很,两人还未用午膳,陆靖带着她去一间酒楼,底下搭着戏台,唱着祝寿的戏。 戏本子是新撰的,阿照听得一时出了神。 待从酒楼中出来,天色渐暗,两人一同走在街道上。 陆靖忽然牵过她的手,将人带上了不远处的楼阁上,从这往下一望,可看见整个京中最繁华的景象。 楼阁上仅有他们两人,陆靖抬手将她的帷帽揭开,倏忽听见空中一声响动。 一声花爆炸响,几束烟花腾空而起,似彩蝶翩跹一般绚丽。 阿照仰起头,看得目不转睛。 身后的陆靖开口道:“见着了?” 她眼眸一亮,笑着“嗯”了一声。 约莫过了一刻钟,空中的烟火才渐渐散尽,两人下了楼阁,阿照带着笑,又问了一句:“这也是生辰礼么?” 陆靖忽地正色起来,清了清嗓子道:“都不是。” 小姑娘转了转眼眸,不大明白,不过她今日确实很高兴,也不去细究了。 等马车到了公主府门前,她正要躬身出去,陡然手腕被人捉住。 陆靖憋着许久的话,见她要走,再不说便没机会,这才有些扭捏的开口。 “府邸建好了,八字也合过了,登对得不得了,待国丧一过,我便请陛下赐婚,走完六礼,大致得到明年秋日了,我瞧来瞧去,那时候的日子最佳。” 若说先头都是旁敲侧击,他眼下这些话,就是清清楚楚了,毫不遮掩了。 阿照愣住,显然没想到他一口气说了这些,男人握着她手腕的掌心出了细汗,可以察觉到他的紧张。 见她良久不回,陆靖心口直跳,“阿照,再嫁我一回,好不好?” 阿照反手握住他的手,微微扬起唇角,扬了扬手:“允了。” 男人默了片刻,手上用力将人揽进怀中,接着灼热的吻落下。 他哑声道:“生辰礼,是我。” ———— 时间一晃,迎来第二年春日。 云阳长公主与陆将军定了亲的事,早在京中传开。 也正在近期,绥皇亲临大魏的消息也跟着传了出来,坊间传闻绥皇此次前来是为寻找失散多年的弟弟。 果真在某次夜宴上,绥皇当众与陆靖来了场认亲,原本便是朝中要臣的陆靖,平白多添了一层身份。 原本还觉得陆靖高攀皇室的人,现下摇头唏嘘,直恨没能早些攀附。 随祯此次前来,带了不少的宝物上献,除了有示好外,大还联姻之意。 苏羡听到这消息,也只是闻之一笑,该躲着的人,仍然躲着。 这日,阿照上街时,竟被一辆马车拦下。 车帘掀开,随祯坐在马车内,“公主好久不见。” 阿照想起阿姐近来整日不出府门,为的就是躲他,他现下来堵自己,为的什么还用说么。 她屈膝行了礼,“我还有事,不扰陛下了。” 阿照刚拉着婢女走出了两步,便听见随祯喊声制止:“等等。” 她头皮发麻,弱弱问了一句:“陛下还有事?” 随祯从马车内取出一个小匣子递了过来,“拿给你阿姐,她瞧了,会肯见我的。” 第六十八章 吃醋 阿照接过那匣子, 好奇心驱使下,她抬手打开,视线滞了一息后, “啪”的一声, 迅速阖上。 整张小脸如同遭天雷劈了一般。 这这这!他怎能如此行事! 里头装着全是小娘子贴身的物件。 墨青色的发带、珊瑚宝石指环、明月珰、更过分的是,竟还有藕粉折枝纹的小衣。 她与阿姐日日相对,这些她全见阿姐佩饰过。 待马车遥去,阿照手中捧着那匣子,咬着唇, 站在原地发愣。 阿姐与这位绥皇之间究竟藏着多少事。 夏诗轻唤了她一声, “主子,我们还上街去吗?” 阿照揉了揉眼角,“回府。” 公主府内,阿照屏退下人,将那匣子交到了苏羡手中。 苏羡一打开,面颊渐渐绯红。 其他的,她倒是不大记得了, 唯独那小衣,便是她在温泉庄子时穿的那件, 她实在没想到, 竟被他偷偷藏了去。 阿照气急,罕见地发了一回泼皮,“阿姐,那人怎么能这样, 收集阿姐的物件, 他自己的名声不要也就罢了, 这些东西要是流传出去, 阿姐得被这天下人如何议论!” 苏羡叹了口气,他与她实在也没什么名声可言。 “她不过是想逼我见他一面。” 两人正说着话,外头的婢女来报,“公主,陆将军送了些时兴的料子来,现下就在厅上,公主可要去见?” 因两人定了亲,故往来密切些也无妨,可陆大将军倒好,三天两头便往公主府里送东西,顺带打扮得人模狗样,往公主府里跑,生怕旁人不知,他与云阳大长公主的婚事。 阿照这才想起,陆靖与随祯可是兄弟,她气鼓鼓道:“不见!” 苏羡噗嗤笑了一声,“你这莫名的气,陆大将军可着实冤枉了些。” 阿照澄净的眸子一闪,盯着苏羡的脸端详:“阿姐竟然不气吗?” 苏羡愣住,面上有些不自然地别了别耳后的鬓发,总不能告诉自家妹妹自己昔日干的那些糊涂事。 她早料到随祯不会轻言放过,整日躲着他,只是实在没想好要怎么处理。 苏羡咳了咳声,低声:“也是有些气的。” 阿照瞧自家阿姐那低头难语,羞而不知的模样,还能有甚不明白的。 她摆了摆袖,“阿姐自己想清楚,晓得如何处理便好,可若那绥皇敢欺负阿姐,我定不会放过他。” 她说着,贯是软言软语的小姑娘,竟扬了扬拳头。 苏羡咂舌,在心里头默默为陆大将军汗了汗。 陆大将军莫名其妙被拒之门外,刚出公主府又得了入宫的消息。 他急忙入了宫,刚至殿外,便听见苏彻贬周旭昌至皇陵当差的诏令。 周旭昌曾为五皇子办事,苏彻这一举既将其调离京中要职,又给足周家面子,保了周旭昌的性命,恩威并施,倒是当帝王的好料子。 宫令行过礼道:“还烦请大将军稍等些,我进去通报。” 陆靖点了点头。 过了一会,周旭昌面带疲色地从殿中出来。 两人四目交汇,陆靖连眼皮都未抬一下,擦身而过之时,周旭昌骤然颔首,喊了一句:“陆大将军。” 陆靖蹙了蹙眉:“有事?” 周旭昌瞧他这春风得意的模样,恨的咬紧牙槽。 他笑道:“陆将军真是气度凛凛,只是战场暴烈,近来糙黑了不少,云阳公主素来更钟爱清隽秀丽的白净小生,将军可要投其所好才好。” 陆靖闻言,总算抬起眼瞥了他一下。 周旭昌佯装不经意道:“陆大将军还不知呢,前些日子宫中晚宴的乐师,便是公主亲自挑的,一个个长得楚楚动人,貌胜檀郎,也不知这公主府里头,养了几个这般皮囊的。” 陆靖面色一沉,皮笑肉不笑道:“周大人听风道雨,去了偏僻的皇陵,岂不是觉得无趣。” 撂下话,他懒得与周旭昌周旋,提步朝殿内而去。 等从宫中出来,已是月上树梢。 孟勤低声问了句:“将军回府吗?” 陆靖周身都透着一股子幽怨的气息,方才苏彻与他谈论政事,不知他出神了多少回,这会出了宫,面上便有些挂不住。 见自家将军一张郁郁寡欢的面容,孟勤刚想开腔问,是否要去公主府,陆靖抢先一步出声:“去公主府。” 马车徐徐,等到了公主府门前,陆大将军躬身出了马车,一入眼帘的是,那张紧闭的朱红色大门。 孟勤不禁在心中腹诽,甭管这陆大将军在人前多么的凛然端正,在云阳公主这,便是初尝情爱的毛头小子。 也不看眼下是什么时辰,早前都不肯见,现下难道见得到了? 他站在门外,想了片刻,世人都说男子易朝思暮想,若放在女子身上何尝不是。 周旭昌的话真是全然戳在他的心窝上,想起初遇时,他曾问过阿照,为何偏要嫁他,小姑娘的回答,就因他好看的皮囊,他至今想起来都有几分心慌, 想到最后,陆靖也没敲门,踱步到离阿照最近的一处墙壁边,翻墙而入。 将这一切看在眼底的孟勤瞪大眼睛,抬手掩唇。 堂堂大将军,竟深夜爬墙!真是有辱斯文! 阿照的闺阁他并非头一回来,熟门熟路地找到了她的院子。 阿照正窝在塌几上看书,屋前的桑叶乍然被风搅得婆娑作响,门前似有浮影掠过。 阿照喜静,平日在屋里待着,不喜身边围着太多人,贴身伺候的也就一个夏诗。 她本想唤夏诗去关门,一转头,才想起夏诗叫她打发去书房取东西。 她放下手中的书,起身正要去关门,手刚搭到门边,陆靖一身玄色长袍,突然出现在他面前。 她与来人视线交织,惊骇道:“陆靖,你怎么在这里?” 陆靖也知私闯闺阁,是他无理,可既要哄小姑娘,厚脸也算什么,他道:“公主,能否让我进屋?外头有些冷。” 他说着,还装模做样地拢了拢衣衫,十足的搔首弄姿状。 见外头风大,她侧过身,容他进屋。 门一阖上,阿照沉眼道:“你是怎么进来?” 因很快要安置的缘故,她身上穿着轻薄寝衣,满身馨香扑面而来。 陆靖喉结一滑,丝毫不掩道:“翻墙进来的。” 阿照噎住,饶是他们定了亲,总归是还没成礼,他怎能如此行事? 她皱眉:“你有什么要紧事,非得这个时候来?” 陆靖幽怨道:“你白日里为什么不肯见我。” 阿照这才明白,他这是以为自己生了他的气了?阿姐的事也不好说与他听。 阿照支支吾吾也说不上来,陆靖又想起了周旭昌的话,胸口憋着一口气不上不下。 他咬牙切齿道:“我听说,宫中的男乐师是你亲自挑的?” 阿照不明白他问这话何意,点了点头道:“那几个乐师不止音律极佳,长得也尤为赏心悦目,若是宴请使团,弹上一曲,当真叫人如沐春风。” 小姑娘饱满的嫣唇一张一合,陆靖越听面色越沉,没听她说完,陆靖捏着她的下巴,低着头,堵住了那张小嘴。 等阿照讶然抬头,男人灼热的目光夹杂了些哀怨,活像怨夫。 这突如其来的吻,叫阿照吓了一跳,还没开得急推开他,已经被困在男人精壮的胸膛中。 好在陆靖停了一息,靠在她额上微微喘气。 阿照后知后觉,平复紊乱的气息,问了一句:“你、你不会是吃醋了吧?” 话音刚落,男人又咬了上来,尾音被湮没。 她隐约听到一声恶狠狠的话:“我醋性大,公主敢贪别人的色试试?” 男人的嗓音低低沉沉,带着热流,似巨大的旋风,将人拆骨入腹。 两人这边吻得不知天地为何物,屋外骤然传来夏诗的声音:“主子,话本子找到了,我拿进来吗?” 阿照猛然清醒,一把将人推开,“别、别进来。” 她声音软绵无力,如同湖面上微微荡漾的春水。 屋外的夏诗脚步一滞,还想问点什么,又听见屋内道:“我困了,要歇下了,今夜也叫人不必守夜了。” 好一会,总算将夏诗打发走了,阿照吁了一口气,推了推他,“你还不快走?” 陆靖的手还在她腰上,开口:“陛下让我明日启程去北方赈济灾荒。” 阿照抿唇:“明日,也未免太急了些。” 见小姑娘有些担忧的神情,男人勾了勾唇,“明日还得赶路,这会回去都不知几时了,公主收留我一晚?” 心软的小姑娘,哪受得了他这般哀求的语气,她起身从柜子里取了一床被褥,替他铺到地上。 陆靖看着地上的被褥,心里立刻浮生了些幽怨,今年的秋日何时才能到。 ———— 太皇太后病了好几日,太医署的医正道,温泉疗养之法有利于病症。 苏彻本想一同前尽孝,奈何前朝国事繁多,便让两位长公主一同随行。 启程当日,随祯竟以慕名行宫景致为由,要跟着一块去,这话实在是瞎扯了些,行宫荒芜,一直未能修建,算不得好地方,也就温泉称得上好。 太皇太后自是不愿驳这位的面,点头应下。 只是去行宫这一路,随祯对苏羡是嘘寒问暖,关怀备至,稍有眼力见的人,都能看出来了。 有心人也纷纷暗戳戳猜测,这位绥皇欲和亲的对象便是云华大长公主。 饶是再心里有数的人,也不敢多嘴问一句。 倒是太皇太后因病了好些日子,人也迟钝了些,等到了行宫,随祯忙里忙外,准备周到。 她这才看出来,私下里问了苏羡一句:“云华,他是你的情郎?” 苏羡被这话问得不知所措,忙道:“太皇太后误会了。” 太皇太后只笑笑道:“哀家看他瞧你的眼神,可一点都不清白。” 第六十九章 点头 苏羡噎住, 面上极为淡然,可耳根子还是红了些许,“我与他, 您不觉得荒唐么?” 纵使她贵为金枝玉叶, 可于世俗人眼中,更重看她的和离之身,倘使大魏比绥国强盛也就罢了,可偏生大魏依仗着绥国赢了战事,和离归宗的弱国公主如何能匹配强国之君。 大魏觉得占了便宜, 可绥国的百姓、朝臣届时会说甚?只怕要比高攀这样的词还要难听些。 太皇太后忖缀了下, 苦口婆心道:“喜欢便是喜欢了,又何须在意旁人那点闲话,日子总归是过给自己的,照自己的心意来过,才是最要紧的。” 苏羡眸中茫然之色,问道:“随心而过,若将来后悔了又当如何呢?” 她并非久居深闺的女子, 嫁过一回,自然知晓女子在这世上的不易之处, 他眼下穷追不舍, 往后若生了厌烦之心,她身在异乡,又该如何自处呢。 太皇太后摇摇头,沉吟道:“无非是看这个人值不值得你赌上这一回。” 苏羡愣了愣, 心里头的答案呼之欲出。 太皇太后挽着唇, 拍了拍她的肩道:“至于, 你自己后不后悔, 云华,哀家问你,倘使你最终还是拒了他,他不终日在你面前晃荡了,你可会难过,来日你白头,回看一生时,又可会觉得后悔。” 太皇太后这些话一下将她点醒,她并非不喜欢他,不过是顾虑的事太多了。 阿照换了身衣裳才来请安,她跨过门楹,笑道:“今日天气好,太皇太后可要出去逛逛。” 太皇太后摆了摆手,“我乏着呢,倒是你们姐妹俩个,难得出来一趟,不便装出去瞧瞧风土人情?” ———— 长街上,人头攒动,行宫附近的镇上正值庙会,四下热闹。 虽比不得京中繁华,但罗绮飘香,烟火气十足。 阿照指了指一旁的小摊,扬着粉腮道:“阿姐哪儿有卖糖人。” 苏羡笑了笑,点头:“去吧。” 行人如织,也不知从哪冒出来一伙人,乌泱泱的,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便把苏羡与婢女冲散。 她正踮着脚尖,稍提着身上莺茶色曳地的衣裙,仰着脑袋寻人,忽地踩了后边的人一脚。 苏羡转身,急忙低头致歉,“我不是有意的,郎君莫怪。” 她拘谨地盯着男人嵌玉的金线鞋面,雪颈微弯,来人却生怕她摔似的,抬手扶住了她的手臂。 她一抬眸,与随祯的视线相撞。 等她再次仰起头,连阿照的身影都看不见了,她挺了下腰,带着恼意问道:“你是故意的?” 随祯一脸坦荡道:“你整日躲我,我只能如此了。” 这话略带幽怨,反像是在怪她的不是。 下一息,他极其自然地拉过了小娘子的手,柔声道:“那有家茶肆,凉糕最出名。”好不容易才逮到了人,怎么可能轻易放她走。 苏羡垂眸看着两人交握的手,有些抗拒,“我妹妹呢?” 随祯道:“放心,我叫人跟着。” 还等她回答,随祯已经拉着她进了茶肆的一间厢房内。 不到一会,桌上摆满了美味珍馐。 他夹了一块芙蓉凉糕给她:“尝尝。” 苏羡凛着眼,“陛下究竟想做什么?”他这些日子做的事,足够她恼的了。 他勾了勾她的尾指,笑意微收:“你在与我装傻么?” 他的用心,与司马昭之心无异。 话题被重新踢了回来,苏羡败下阵来,“陛下如今不过是一时新鲜……” 她话还未说完,男人冰凉的指腹抵在她的唇上,整张脸都冷了几分:“这些话我不爱听。” 苏羡拉下他的指腹,抬起脸,眼角微红:“若我不肯,陛下接下来还会做什么?像喀族逼迫大魏一般,迫使我不得不嫁吗?” 小娘子那微红的眼,威力大到足以将人溺死,她贯会用这双眼睛来拿捏他。 随祯叹了口气,说到底,她就是不信他。 “步步为营,对你施加压力是真,可不愿强迫亦是真,你心里清楚,若我恶人做到底,你如今已是大绥的皇后了。” 苏羡瞪了他一眼,不愿强迫,他做的那些事,哪一件不是将她压得喘不过气。 小娘子的目光凶里凶气,却又带着别样的风情,他不禁喉结一滚。 收敛下心神,随祯牢牢攥住她的手:“知道你在顾虑什么,行宫一游,我遭人歹人刺杀,得云华公主舍身相救,故而心生爱慕,向大魏请求联姻,此事旁人只会道佳偶天成,绝不敢妄议一句。” 苏羡怔了怔,断没想过,原来他非要跟来,还为的是制造这一出。 片刻的懵神后,她抽出手道:“纵使旁人无话又如何,我素来脾气差,又不喜守规矩,你现下觉得喜欢,往后呢?” 他捏了捏她的手心,打断她的话:“我方才的话,还未说完。” “我会与魏皇列下一份盟约,往后两国交好相安,绥国每年都会派使臣前来大魏,你每年都可以回家,再来,这盟约中还包括你我的和离书,若以后你在绥国过得不开心,自可回大魏,无人敢拦你。” 他说着郑重其事的话,而那硬朗的眉眼却温柔缱绻。 苏羡闻言,眸光有些呆滞,他竟将她所有拒绝他的后路全都堵上,还告诉她,倘若她后悔了,大可以抽身离开。 厢房内支摘窗敞开着,有风卷进屋内,吹散了她鬓边的几缕发丝。 他一边耐心等着她的回复,又怕她冷,正欲起身去关窗户。 苏羡忽然抬手拽住了他的月白色衣袍的一角,张了张唇:“为什么……” 他们相识不过寥寥数月,他敢为了她发兵相助,为了她放下颜面,迁让至此,就真是单单凭一份喜欢么?她耳畔边骤然想起了太皇太后的话,她想,他究竟值不值得。 窗外的风又来了一阵,随祯被她扯着衣袍,索性替她挡在风口,窗外的稀碎的日光倾泄在他冷峻的面容上,“公主还想问什么?” 苏羡捻着他衣袍的指尖发紧,又觉得这男人说话回回都能精准的狙中她,要说没使些手段,她定是不信的。 她嗫嚅了几下,“这也是算计么?” 似乎没想到她会这样问,随祯先是一楞,尔后低声笑道:“公主难道不曾算计过我吗?” 苏羡咂舌,一时急着开口:“我何时……” 话还没说完,脑海当即想起昔日的场景,若论算计,她对他唯一的算计,便是那日以自己为饵,逼他出兵。 那样羞耻的事,被冷不防丁的提起,她自是有些不悦的,咬着唇小声道:“那日的事,是你我都愿意的,怎、怎能说、说算计……” 她的话声越来越低,脸也红了个透。 随祯躬下腰,盯着她的眼睛看,容不得她躲:“苏羡,我可都听见了。” 苏羡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小声问:“你听见什么了?” 他笑意直达眼底,“方才公主说,你我都愿意,我就当公主答应了,待一回京我便去见魏皇。” 他话毕,也不知想到了什么,自己先低笑了一声。 苏羡瞪大眼珠,她方才说的,与答应他,那是一码事吗? 他怕不是早早就挖好了坑,等着她跳吧。 两人挨得极近,他的笑意,苏羡捕捉了个遍,她心里竟也不想纠正他。 反正自己也斗不过他,遂了他的愿,将来不合适,好聚好散罢了。 两人拉扯着,相对无言。 “笃”的一声,阿照一把推开了门,急忙唤了声“阿姐”。 屋内原先还旖旎的气氛一下荡然无存。 随祯立刻挺直了背脊,连连咳了两声。 苏羡则做作地别了别鬓发,还顺势拿起茶盏抿了两口。 阿照迈步进屋,气喘吁吁道:“阿姐,才一会的功夫,我便瞧不见你了。” 她身后还跟着急得跳脚的唐顺,两位公主都不是好惹的,这位主可是那王爷心尖上的人,他怎么敢拦呢。 苏羡不知从何开口,顾左右言他:“有些饿了,就过来吃点东西。” 阿照一脸警惕地看着随祯,拉了拉苏羡袖口:“我们也出来久了,还是回行宫罢,免得一会天黑了。” 苏羡点头起身。 等到了行宫,随祯又将人唤下。 阿照皱眉:“陛下还有事?” 他神色如常,客气有礼道:“我有些话与你阿姐说。” 苏羡拍了拍阿照的手,“你先回屋等我。” 阿照偷觑了两人一眼,一脸不情愿地往屋内走。 随祯问:“公主可还有别的话要说的?” 苏羡大脑一时空白,摇了摇头。 他继而又道:“我方才在茶肆里说的话,你可都听明白了?” 她头微低,点了点首,“知道了,若将来过不下去了,你直说就是了,我不是蛮横的人,会成全你的。” 听她松口,随祯高悬的心一下子落地,原本还绷着的脸,露出了笑意,可想到那句“将来过不下去了”,还是觉得有些刺耳。 他拉了拉她的手,“在我这,喜欢便喜欢,哪还有分当下与往后,苏羡,你少污蔑我。” 苏羡被他这话堵得哑口无言,知道在厚脸这件事上,她大抵是比不过了,“那我先回去了。” 他心情极好,收回了手,看着小娘子踏上青阶,衣角都消失眼前了,男人上扬着的嘴角还不舍得拉下来。 第七十章 成婚 屋内, 屏退了下人,姐妹两个横躺在软榻之上,银辉般的月光倾覆在两人柔软的发梢上。 阿照搂着苏羡的臂弯, 头靠在她的肩膀上, 似儿时撒娇赖皮一般,无所不用其极地缠着她,非要她将方才的事一五一十交代。 苏羡很是无奈,大抵略说了一遍。 只说了随祯打算如何求娶,剩余的那些, 她实在是开不了口。 阿照怔了片刻, 实在没想到,随祯竟能为了阿姐让到这一步。 只是,她更怕阿姐为了两国邦交,而不得不答应那位绥皇。 她握过苏羡的手,敛目道:“阿姐,眼下大魏国泰民安,你大可不必为了民生, 去做些自己不愿做的事。” 苏羡愣了愣,看出她在担忧什么, 笑道:“他又逼不了我, 若非我自己愿意,我不会答应他的。” 阿照心下感慨,低问:“阿姐是都想好了吗?” 她抬头看月光,轻轻弯了下嘴角:“也就……稀里糊涂过就是了。” 想没想好这件事, 她自己也说不上来, 但大抵是愿意的。 ———— 翌日一早, 唐顺火急火燎地到苏羡的住所敲门。 竹秋开门, 见他站在门口直跺脚,“这怎么了?” 苏羡一身素衣薄衫,虚披着外氅,跟着走了出来。 唐顺着急道:“求十公主救救我家主子吧!” 苏羡一头雾水:“什么?” 唐顺忙道:“时不待人,马车就在外头,还请十公主快随我走一趟。” 见唐顺神神秘秘,苏羡未有迟疑,便上了马车。 约莫半个时辰的功夫,马车停在城外的一处荒郊外,苏羡踩着矮凳下了马车,急问:“究竟出了何事?” 唐顺虚道:“公主随我来,我家主子就在里头。” 苏羡想都未想,跟着唐顺往荒郊而去。 还未走近,便听见荒郊发出兵器碰撞摩擦铿锵声,苏羡心下一跳,提步小跑。 荒郊内,随祯正被一众黑巾蒙面的人围攻,四下腾腾杀气。 苏羡一走近,恰好目睹,歹人执剑刺中了随祯的右胸口。 她惊得膛目,惧意上涌:“来人!快来人!” 话音甫落,刺客们仿佛听见了号令一般,一队人火速撤走。 空中枯草纷落,雀鸟嘶鸣,随祯捂着正渗出血的伤处,半跪在地面上。 身后的唐顺迟迟未跟上,苏羡顾不得其他,急忙提裙,朝随祯奔向。 她的裙摆曳地,绞绊了一下,险些摔跤。 随祯面上攒眉,急得出声:“我无事,你慢些。” 苏羡慢了步子,朝他走近后,急忙蹲下身去扶住他,将他的头颈靠在自己的膝盖上,“你可还好。” 看着小娘子惊惶的脸,以及那微微泛红的眸,他无奈,握住她的五指:“别怕,我没事。” 听到这话,原本急得六神无主的人,顿了几息后,恢复理智,她面上不虞:“他们是谁,为何要伤你?” 话音刚落,唐顺带着一队人马慢悠悠地赶了过来。 苏羡耳畔边响起随祯昨日的话。 ——“我遭歹人刺杀,得云华公主舍身相救。” 她一开始以为他那话,只要无中生有,凭空捏造而来。 没想到他竟亲自设局,还诱她前来。 一想起自己方才的惊慌失措,她后知后觉,猛地推开人,斥声道:“随祯,你这样耍人好玩么?” 苏羡越想越气,他就是故意的,要是他提早告知,她哪会像方才那般惊恐失态。 随祯本就受了伤,被她这一推,撞到了伤处,下意识地闷哼了一声。 苏羡起身欲走,又听见后头有人低唤了一声疼,她没忍住,又转头看了一眼。 随祯倒在地上,右胸口处的鲜红的血止不住的流。 她愣了愣,又见唐顺拔腿奔向随祯,目露忧急:“主子,您可千万别吓我啊!主子……” “十公主,我家主子虽骗了您,可这伤是真的啊!” 苏羡闻言,整个人慌了神,他竟为了做戏,生生挨了一剑。 她连忙冲过去,与唐顺合力,将人搀扶起。 想起方才那一剑,她仍后怕得要命,朝唐顺道:“你快些去请郎中来。” 回了行宫,郎中包扎过伤处,又开了些药。 天色变暗,屋内一盏昏暗的烛火摇曳。 苏羡守在他床榻前,用绢布蘸了酒,擦拭他额头上的汗珠。 原本昏睡着的人醒来后,看着身旁垂首低眸的小娘子,不舍得打扰,阖目假寐。 苏羡心口沉闷,对一旁的唐顺道:“你家陛下怎的还没醒,不如叫郎中来扎几针吧。” 唐顺双手交握,心里揶揄:主子是什么人,年少靠征战扬名的帝王,别说一剑了,就算再挨几刀都死不了,主子可别再装了,这戏过了,小心再把人惹恼了! 正好随祯微睁开了眸,唐顺指着榻上的人道:“主子醒了!” 唐顺这一叫唤,随祯也不好再装下去,他半撑起身,苏羡忙去扶他一把。 他掩唇咳了两声,唐顺十分上道,立刻悄声退了出去。 苏羡将人靠在榻上坐好,手刚要从他肩上抽走,男人似害怕她下一息就会甩手走人一般,抬手握住了她细白的腕间。 他哑声道:“不生气了?” 苏羡挣了挣手腕,喟道:“陛下做戏便做戏,何苦把自己弄得这般狼狈……” 这话便是不生气了。 男人眸光幽深,无血色的唇轻启:“怕你反悔。” 苏羡噎住,驳道:“我又不是三岁孩童,难道还会耍你的赖么?” 他唇边漾起一抹笑意:“这可是你说的。” 苏羡心里仍有些莫名的恼意,倒不是气他骗自己,只是看着他的伤实在触目惊心。 她从一旁的榻几上端来药汤,一把塞到他手中,“快喝了吧。” 随祯带着讨好意味,一口闷灌而下。 见他喝得急,苏羡眉尖微蹙:“苦得很,你慢点。” 他皱着眉头,嘴上却道:“不苦。” 苏羡忽地噗嗤笑了一声,起身到桌上取了一碟饴糖递过去。 随祯尝了一块,眉头皱得更深。 她问:“不甜么?” 随祯摇头。 苏羡不信,说着拿了一块放进自己嘴里,还没来得及嚼,手腕被人攥住。 一阵天旋地转,苏羡手上的瓷碟坠地,被他拉入了怀中。 “你做什么——”话还没说完,她的后脑勺被扣住,随祯低头吻了上去。 唇舌磕碰间,他轻而易举地勾走她嘴里的糖。 苏羡美眸撑大,想推拒又怕触及他的伤处,双手握拳,不敢动弹。 须臾,从一开始的木讷,到最后浑身发软。 两人分开,皆喘息了片刻。 男人靠在耳廓边,炽热的气息将她拢住,厚颜道:“这块比较甜。” 苏羡咬唇,敛着衣衫从他怀中挣脱,“陛下这伤看来是无碍了。” 随祯怕真将人惹恼了,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 “若不做得真一些,恐有闲话,明日我带伤出现在太皇太后面前,这事也就定了。” 苏羡抬眼看他,淡道:“陛下做什么事,都这么冲动吗?”他这般步步为营,算无遗策,总让她不免疑惑。 他看着她眼睛,唇角上扬,不带掩饰:“不是一时冲动,是早有预谋。” 窗外月色清皎,树影斑驳。 澄黄的烛火与月光交错,打在他冷峻的面容上。 知她心里的刺,他沉声道:“苏羡,你至少信我一次。” 声音很轻,却如同许诺一般。 苏羡怔住,被男人郑重其事的语气,招得面热了几分。 她忽地小声道:“好。” 随祯也跟失神了片刻,反应过来后,下一刻便是将人拉人怀中,再次吻了起来。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他原本包扎好的伤口,又裂开来,苏羡只好红着脸,再次将郎中请进屋。 ——— 待一行人从行宫回京,随祯便入宫请苏彻赐婚,两国联姻,兹事体大。 内阁足足商议了大半个月,最终将十公主出嫁绥国一事定在了翌年的阳春。 日月变更,眨眼间到秋日,胜京城也迎来了另一件喜事,那便是陆大将军与大长公主的婚宴。 陆大将军迎娶大长公主,自是轰动整个胜京,婚宴极其奢靡,但凡京中有脸面的人物都来了,就连苏彻也亲临公主府观礼。 一阵锣鼓喧阗后,两位新人各牵着红绸的一角,行了拜堂礼。 拜过天地,阿照便被薛嬷嬷牵引着入了新房,扶坐在了喜榻上。 深秋暖阳,楹窗半敞,几束光辉照进屋内,逶迤在喜榻上,衬得满室明熹。 坐在喜榻上的新娘子,沐浴在黄澄澄的光辉之下。 阿照身披正红嫁衣,头戴珠翠翟冠,腰如束素,皓白的腕间上戴着龙凤金镯,手执一把并蒂如意纹团扇遮面。 不到一会,新房内围着一众前来观礼的宾客,陆靖一身猩红婚服被众人簇拥着进屋。 喜娘高声念着吉利话,又往她身上撒了一把莲枣,接着便有婢女端着合卺酒走近。 阿照放下手中的扇子,露出云鬓娇靥,玉骨冰肌,宾客一阵起哄,就连新郎也跟着呆了呆,心肝颤动。 阿照低着头,察觉到陆靖一双灼热的眸落在她身上,却迟迟未接过婢女递过去的酒盏。 她无奈,只好忍着烧灼的粉腮,伸手扯了扯他的袍衫一角示意,男人垂眸看着纤指,一把握住,眼底盛不住的是春风得意。 昔日跟着陆靖打过仗的郎君,一个个膛目结舌,夸张点说眼珠子都要掉下来,素来不喜形于色的大将军,也有这般绕指柔的一面。 他笑着接了酒盏,撩袍坐在她身旁。 两人对饮完毕后,喜娘拿着绑着红绸的银剪各剪去两人的一缕发丝,合到一处后用红绳子绑紧,朗声念道:“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第七十一章 终章 陆靖闻言, 眼底的笑意更加变本加厉地溢出,开口道了一声赏,喜娘面上的笑意更盛, 祝词一个劲地说不完。 一阵兵荒马乱后, 成婚的缛节也算是完成了,陆靖本还想在屋内多呆一会,却被外头闹人的催促声吵得不得不起身。 临走前,人还攥着小姑娘的手,双眸一瞬不瞬地落在她身上, 极为不舍。 实在是新娘子美得叫人移不开眼。 阿照被他那露骨的注视, 惹得面上酡红,忙道:“大家都在等着,快去吧。” 等到最后还是钟楚誉和裴正进屋来,一人一边把人给架走了。 日暮西斜,外头喜乐声不断,一阵闹哄哄的。 阿照坐在喜塌上,扶了扶头上微沉的翟冠, 打了个长哈欠,云落和夏诗相继进屋。 夏诗怕她饿了, 端了盘糕点进来:“将军还被裴大人灌着酒, 怕是没那么快回来,主子,要先用点吃食还是先梳洗。” 阿照被沉重的翟冠压得脖子都伸不直,“先梳洗罢。” 云落伺候她卸净头上钗簪, 盥室内, 她褪下琳琅喜服, 整个身子都浸入浴桶, 温热的水汽盖过肌肤,她精神松懈,舒服得轻喟了一声。 云落替她揉了揉发酸的肩,又往浴桶中撒了些栀子花瓣,一阵清香扑鼻。 许是今日实在起得太早,才泡了片刻,她便觉得困顿得不成,眼皮都快睁不开了。 云落替她兑过热水,便提着木桶出去。 过了一会,门“笃”的一声,被人推开,骏马屏风外站了个身姿挺拔的身影。 阿照闭着眼,听见脚步声,以为是云落添水回来了,她道:“云落,水还热着,先不用添了。” 话音刚落,陆靖从绕过屏风走了进来,阿照好半晌才察觉不对劲,一睁开眸,便与来人视线相撞。 她纤细粉白的指尖,有些紧张地扣住浴桶边缘,“你、你怎么过来了。” 陆靖双颊微红,似有些微醺,一脸委屈道:“我在屋里找不到你。” 屋内的灯火澄净透亮,一大片雪白上腻着细密的水珠,姣好曼妙的身姿,此刻带了雾气,朦胧胧的,湿漉漉的,端的是不可方物的秾丽。 陆靖喉结微动,渴得不行。 这样毫无遮掩的四目相对,她实在是不习惯,室内又没其他人,她硬着头皮道:“你先替我把寝衣拿来。” 陆靖脚步似被钉住一般,一动不动盯着她,那双清冷的眸此刻晦暗不明,似带着浓稠的情谷欠。 知他是醉了,定然靠不住,阿照咬了咬唇,费劲地伸手去够一旁架子上的衣衫。 室内热气蒸腾,熏得她桃腮绯红,就连眼尾也染上胭红,衬得整个人既娇柔又妩媚。 她够得辛苦,修长的脖颈仰伸,整个身子朝左侧倾斜,半浸没于水中的雪峦沟壑若影若现。 跃于上方的一点朱砂痣,一眼看去,格外的惊心动魄。 陆靖靠近,轻轻擒住了她的皓腕,地上倒映着男人高大的身影。 阿照愣了愣,抬起眸问他:“你怎么了,是不舒服么?” 她生了一双盈盈水眸,此刻添了氤氲,就这般抬起来望着你,如同携着满园春色而来。 他喉结一滚,不再克制,折下腰。 小姑娘的红唇陡然被覆住,呼吸被掠夺前,她仿佛听见男人叹息着沉吟了一声:“好渴。” 他轻咬,慢碾,带着清甜的酒味,尤为磨人。 意识散乱之际,阿照抵着他的肩,稍稍分离,鼻息微促道:“你这是醉了?” 被他摩挲过的唇,红得娇艳欲滴,如那春日桃枝,叫人觉得口舌生津,迫切的想咬上一口。 他用鼻尖蹭了蹭她的,嗓音哑道:“嗯,好像有点。” 下一息,浴桶抖擞,流水泠泠,发出窸窣响动。 她一下子跌进男人紧实的肌肉中,感受到他鲜活砰跳的心脏。 她娇怯摇头,试图与他讲理,就算要,也不该在这里,可久旷了许久的人,片刻也等不得,哪里还听得住劝呢。 支在她腰间的手掌忽然向上,她的背被抵在了桶壁上,瞳孔中倒映着他漆黑深邃的眸。 乌发被人轻轻拨弄开,她只觉脖颈一凉,后又被温热倾覆而上。 云落提着木桶回来,见守在外头的几个婢女都低垂着头,脸都红透了,不敢发出半点声音,生怕打搅了主子的兴致。 她正纳闷,刚靠近盥室,便听见里头叫人浮想联翩的动静,主子那甜软绵酥的娇音,此刻带着几丝抽泣,似婀娜细柳,无力地拍打在春泉上,叫人心肝一颤。 云落忙打发守门婢女们退下,心里面暗暗着急,主子累了一日,这要再被折腾上一宿,人恐得吃不消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外头蔽月的乌云缓缓散尽,月影浅星,云落总算听见屋内唤人的声响。 陆靖身上的衣衫湿透,定然不能穿了。 好一会折腾,他原本的那点醉意也消散了,将人从浴桶中打横抱起,放在一旁的矮塌上。 阿照泪眼涟涟,累得四肢无力,任他拿着寝衣替自己换上。 屋外云落取来了陆靖衣裳,敲了敲门。 盥室的门只开了一条缝,陆靖换好衣裳,又拿着外氅盖在阿照身上,将人抱回了新房。 阿照浑身酸疼,整个身子陷入衾被中,正要睡过去之际,察觉陆靖一会摩挲着她遍布红痕的锁骨,一会往她额间上印下了一个温柔的吻,暧/昧/缠/绵。 她半睁开眼看他,一想到男人方才那昂扬的力量,似要将她揉入骨髓般,身子都跟着战栗。 她推拒,低声抗议:“陆靖,我很困……” 小姑娘眼角蕴红,又怯怕又恼火地看着他。 陆靖眼底带着淡淡的笑意,他真是爱极了她被欺负过后,那委屈巴巴的模样。 他一把抓起锦被,替她盖好,“睡吧,我不闹你了。” 听到这话,阿照没再理他,翻身闭眼。 男人放下帘钩,红帐下,他一把将人拱进怀中,跟着阖上了眸。 眼前漆黑一片,迷蒙昏沉间,一段段记忆再次涌现。 (前世) 广漠无垠的草原上,夏诗跟着曾伍乔装打扮,混进了互市行商的人。 可还未出喀族境地,便听闻云阳公主身故的消息,她跪着哭求曾伍的队伍再快些。 她要回胜京去,用自己这条命为公主做最后一件事。 他们日夜兼程,还未到胜京,却遇见了陆靖的大军。 原来五日前,魏元帝病重,命陆大人监国,彼时喀族正率兵侵扰边防,陆靖不顾朝臣阻拦,执意领兵出征。 马蹄声急促如雷,夏诗在看见大魏的旗帜时,热泪盈眶。 她不管不顾,拔腿向大军奔去,可惜被拦在了营帐外,她声嘶力竭喊着:“我是大魏子民,我要面见你们的首将!” “我是大魏子民、公主陪嫁,我要见首将!” 沙尘漫天,她以头抢地,跪了一天一夜,总算见到了陆靖。 她几乎是咬着牙,才将公主的死讯道出。 身着盔甲的男人握着舆图的手,微微发颤。 他摇头,面带苍凉悲郁,反反复复都只在说一句:“我不信。” 尔后,他加快行军步伐,采用最凶残的方式连夜进攻,烽火连天,这场战足足打了大半年。 他攻入喀族内部,活捉了布扬泰,在营帐中找到了阿照的骨灰盒。 因她身患肺症,在她死后,草原人将其尸身焚化,若不是公主陪嫁的护卫拼死抢夺,现下恐连骨灰都不剩。 喀族大败投降,而那位少年将军,却一夜间鬓发全白。 流星陨落,翌日天际昏沉,雷声滚滚,他抱着盒子从营帐中走出,周身遍布戾晦。 陆靖下令将诛杀喀族贵族,将草原夷为平地。 而诏令刚发出不久,一位僧人孤身入军营化斋,却被当作细作捉进了他的营帐。 陆靖盘查过后,扬手道:“把人放了。” 僧人视线盯在他怀中的骨灰盒,摇头道:“自战事起,血流漂杵,公主是世间最良善不过之人,若知今日之景,定会伤心。” 原本静默的人抬眼,“你曾见过她。” 僧人双手合十,“一饭之恩。” 见那将军眸带悲怆,他轻道:“将军可信,世间万物轮回不灭的,若是执念不断,可盼来生。” 男人眼眶微红,颤着声:“你说的可当真。” 僧人没回答他,只叹息几声“善哉”后,缓缓走出营帐。 他只怔了一息后,对外喝声:“来人,快马加鞭,将诏令追回!” …… 陆靖班师回朝时,魏元帝已崩阻于皇宫中,他扶持亲王幼子登基,成了只手遮天的权臣。 幼皇登基的第一日,他竟自请迎娶已故和亲公主,大办丧嫁。 众臣匪夷所思,却碍于他的权势,个个噤不敢言。 除外,他命人修建庙宇,吃斋念佛,甚至终身不进药石。 五年后,幼皇亲政,陆大将军病重,众人苦劝,他却始终不肯用药,此后不到两日,一代名将病逝于府邸。 ———— 陆靖这一觉,睡得很沉,直至次日晌午才醒来。 他睁开眸时,脑中还盘旋着梦中之景。 前世今生全都交杂在一处,他浑噩我,微一侧身竟不见枕边人。 他惊慌失措,急忙下榻。 刚推开门,见阿照站在院子中央,正与夏诗喁喁私语,主仆两也不知是说到什么好笑的。 秋阳亮熹下,她捏着帕子,挽唇轻笑。 陆靖站在门边,原本的空落慌张,被一点点的填满。 他恍惚间唤了一声,“阿照。” 阿照回眸看他,眉眼弯弯。 夏诗见状,忙屏声退下。 他快步而去,用力揽住她的腰肢将人拥入怀中。 阿照愣了愣,双手回抱住他的腰身:“怎么了?” 他呢喃一句:“有些想你了。” 阿照闻言,脸热得不行,她从他怀中挣开,捏了捏他的面颊,“我们昨日还在一处,你犯什么糊涂。” 男人素来冷若冰霜的眉眼,此刻冰雪消融,灼灼至极。 他攥住她的五指,不知从何解释,亦不想让她知道那悲苦的上辈子。 “可能昨日太累。” 阿照软哼道:“你还敢提,我昨日都让你节……” 她话还没说完,自己先闹了个脸红。 男人先是一愣,尔后笑得双肩微微抖动。 阿照气极,拍了他肩膀一下。 小姑娘力气小,那一下如同挠痒痒一般。 知他的公主最是面薄,现下定不开心了,他低声哄道:“嗯,都是我不好,以后我一定从善如流。” 她怒瞪了他一眼,青天白日的,自己到底为何要与他说这个。 陆靖低低唤她:“公主。” 阿照别过脸,不理睬他。 他贴着她的背,又唤:“阿照。” 阿照微一恍惚,想起两人初识时,她不知姓名,陆靖为自己取名的事。 她眨了眨眸,微仰头看他:“为什么是照?” 陆靖愣了下,想起初见时,小雨初歇,她站在斑驳的树影下,日光从云层中穿梭而出,投射在她身上。 她一袭裙裳张扬热烈,那双澄净的眸皎若云中月。 他眼底微柔,附耳在她耳廓边絮语。 身旁的人提起眸回视他,笑靥微微浮起。 日光正好,倾盖上两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