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了别让美人做刺客 作者:穿竹 简介: 有道是寒燕有美人,美人入天都,天都有天子,靡靡好美人,美人刺天子…… ———————— 鹤云程什么也看不见,但他知道前路是满地碎瓷片,二十六只贡品级瓷瓶,不够萧璧鸣发一次火的。 太极殿金阶二十八级,萧璧鸣正身坐在龙椅之上,他的声音如鬼魅般从上方响起,仿佛上天的旨意。 “鹤云程,走到朕这里来” “证明给朕看,你的衷心。” 我要你明知道前路是刀山,你也愿意为我歃血而来。 ———————— 温柔刀,刀刀夺人性命,一个暴戾善妒,一个疯批偏执 爱你的最终目的就是杀了你 有的人,相遇即是结局 ———————— 残暴帝王攻x美强惨万人迷质子受 萧璧鸣x鹤云程 古早,先婚后爱(bushi) ———————— 美强惨病弱美人被虐+攻火葬场文学 因为爱看美人被虐所以自刀腿肉爽一把 【关键词:攻受都不杰,信任问题,极限拉扯,相爱相杀,双向情感障碍,宿命感,攻占有欲极强,三人修罗场等注意避雷】 食用愉快~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虐恋情深 因缘邂逅 阴差阳错 搜索关键字:主角:萧璧鸣,鹤云程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暴戾善妒对疯批偏执 立意:家国情仇 寒露 “皇上。”一个太监模样的人低声道。“皇上,那位三皇子求见。” 太监得到皇上一个眼神,高声宣三皇子面圣。 殿门“吱呀”一声打开,走进来一位身着白袍的少年,白袍之上并无丝毫点缀,在他身上却显得有绢帛之质,高贵无匹,他一头墨发如瀑布般散下,与白袍相互映衬,显得别有一番雅韵。 少年低着头,跪在高台之下。 “抬起头来。”刘权眼神打量着台下这位少年,他目光中的审视意味太过强烈,连身边那位太监看了都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少年应声抬起头,只是目光仍向下,毫无表情。 “这……”太监一瞬间屏住了呼吸,他瞪大了双眼,忍不住喃喃出声。 刘权玩味地眯起双眼,身子向前顷了些许,他咂摸着下巴,目光将白袍少年包裹起来。 这世界上居然能有这么漂亮的人儿。 少年唇红齿白,面如冠玉,五官好像是天下巧匠拿刻刀一寸寸凿出来的,他的肌肤苍白极了,却好像能像羊脂玉一样细腻得触手生温,此刻他只是温顺地跪在地上,均匀地吐息,却已然是一件了不得的艺术品。 他甚至美得雌雄莫辨。 刘权一下子靠着龙椅椅背,目光死死地盯着少年。 “乖乖。”小太监心想:“可千万别是反悔了。”他出声提醒道:“皇上,前往天都的车马已经在城外候着了,等您为三皇子拟好名,殿下就该启程了。” 刘权从龙椅上缓缓站起来,他走下台阶,目光却一直死死盯着少年。 少年看上去约摸十六七岁的样子,漂亮得危险。 直到视线里出现了绣金的靴子,少年将头又低了三分,他眨了眨眼睛,乌黑纤长的睫毛随之颤动,我见犹怜。 刘权伸出手钳住少年的下巴,幅度轻微地摆动他的头颅,好像在审视,却又好像在以绝佳的视角欣赏一件上天的工艺品。 刘权大拇指上的扳指有着他手掌的温度,抵在少年的下巴上,上好的玉却黯然失色。 “有意思。”刘权端详着少年的脸,“东襄王府里藏了这样一件宝贝,藏到如今才舍得示人。” “你的母亲让我给你赐名。” 刘权居高临下地望着少年。 这个十九年来无名无姓的少年呼吸乱了片刻,仍温顺地跪在地上。他身形单薄极了,一呼一吸极弱,好像一缕轻薄的鹅毛。 “鹤云程,今后就是你的名字。”刘权放下他的脸,转身走回高台之上。 城外,云角声响起,三皇子的车马启程了。 时近深秋,又是一个万里无云的天气,风很和煦,吹落三两片枯叶,行人路过便“嘎吱嘎吱”作响 “诶我说,这小白脸不能半路上跑了吧?要不我们给他拷起来……”一个小卒眼见着鹤云程踏着脚蹬上了马车,偏头向身边的人嘟囔道。 “你脑子有病吧,他现在可是皇子,你见过把皇子拷起来的吗?”他转头看了看鹤云程。 漂亮,实在是太漂亮了,居然能有这么漂亮的男人。 往漂亮的眼睛里一瞧,发现眼神木木的,好像什么思绪都没有。 “那娘们儿说,他不会跑的。” 看着那双眼睛,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那娘们儿说得对。 “诶可惜了你说,这么好看的人,一辈子就砸了。”小卒不无可惜地说。 寒燕与天都定期三年,三年后放回质子。 三年啊,一人在番邦,做阶下囚,保不齐受人欺辱。前良也算礼乐制度尚在,质子还是标榜两国信任的标准,可到了后良,礼崩乐坏,杀伐多是天都天子萧璧鸣一念之间的事,质子过去了,能不能生还还说不准呢。 况且这么好看的人…… 忽然地,他好像看见鹤云程偏头看了看自己,笑了一下。片刻间他似乎连呼吸都忘了,瞪大了眼睛呆呆地盯着那抹洁白的身影。 太漂亮了,如果能和他说上一句话,死也值了。 立冬 从寒燕到天都,一去几千里,鹤云程到中正宫殿外候着面圣的时候,皇帝刚下早朝。 “公子啊,您先请回吧,等圣上想见您了,自然会宣您的。”毕安眼神打量着鹤云程,善意劝解道。 鹤云程跪在大殿的大理石地上,背挺得直直的,人薄得像一张纸片一样,好像秋风一扫,能跟着落叶一块儿被吹走。 “谢公公好意,云程此来是代表寒燕与天都结好,不敢有所怠慢。”鹤云程的语气缓缓的,透露出谦卑与温顺。 他抬眸望向毕安,一双亮晶晶的眸子湿漉漉的,显得如小鹿般乖巧精致,叫人看了忍不住叹为观止。 毕安面色发愁地望着他,寒燕距天都数千里,这位小皇子舟车劳顿,看上去可不像身子禁造的样子,又这样长跪不起,万一出个三长两短,就算命贱如质子,又该如何交代啊…… 恰巧这时,有一身着青色长袍的男子执扇走了进来,无意间闯入了这场僵局,毕安如同看到救星一般,行礼道:“参见摄政王。” 萧煜手执一把白玉扇骨,一副潇潇君子之姿,头发一半挽起,额前碎发下的一双桃花眼不笑而含情,好似对什么都感兴趣三分。他面容俊郎英气而不含半分媚态,青色的袍角随大步扬起,掠过鹤云程浅看了一眼,眼波流转。 他进入内殿后片刻,毕安从内殿退了出来,对鹤云程鞠了一躬,“公子,陛下有请。” 鹤云程被人请入内殿,迎面看见一位身着龙纹样式袍子的人斜靠在龙椅上,一副懒洋洋的样子,他手上把玩着一枚玉扳指,审视着进来的人。 那位摄政王正坐在宾客席位上笑盈盈望着自己。 鹤云程心下一愣 ——这俩人长得一模一样。 只是不同于萧煜的风流倜傥,这位圣上脸上看不出丝毫玩味,那双桃花眼在他脸上平白生出五六分威严肃穆之意,鼻梁秀挺,那两片薄薄的唇瓣似乎永远不愉快地抿着。明明是两个一模一样的人,气质却有着天壤之别。 鹤云程行云流水地跪下:“寒燕鹤云程,参加陛下。” “唰啦”一声,萧煜微微翻动着白玉折扇,笑意更深了几分,只听他爽朗道:“弟弟没骗皇兄吧?这可当真是从未见过的美人。” “寒燕真舍得给啊。”萧煜玩味地望着鹤云程,他的目光在鹤云程身上不断游走,“不怕我们欺负你么。” “寒燕意在和天都交好,相信天都自然不会苛待我。”鹤云程垂下目光,乖乖答道。 “有意思……”萧煜带着笑意喃喃道,他拿扇柄抵住额角,眼神却不离开鹤云程,“皇兄怎么看?” 萧璧鸣目光凌厉地扫过鹤云程,如果眼神可以化作一柄刀子,那它现在一定抵在鹤云程的喉咙上。 天都援借兵马五千,寒燕以质子作为抵换,传闻寒燕君主子嗣稀少,膝下仅有三位皇子,二皇子体弱多病不宜远游,于是由三皇子代为交换,三皇子深居简出,鲜为人知…… “三皇子舟车劳顿,质馆已经备好,让毕安领三皇子去吧。” 鹤云程应声退下,萧璧鸣望着他退出内殿的背影,只他一个眼神,萧煜就知道皇兄对这个白衣美人不乏兴趣。 “寒燕有趣啊,”萧煜看向萧璧鸣:“这三皇子身份真假暂且不论,人长得倒是一等一的上品,藩王心思昭然若揭啊。” 但倘若寒燕敢送过来一个假货,小美人脑袋可就不保了。 得找人会会他。 立冬 “这行宫里里外外皆是耳目,想必圣上防殿下之心不小。”质馆内仆人被吩咐推下,只留下鹤云程和一位医官模样的人。 楚和意打开木质箱子,从中取出一块白色的方帕垫在鹤云程腕上,捻指诊切了片刻,自顾自幽声道:“殿下心里应当清楚,名义上寒燕和天都交质三年,殿下身上这毒是慢性的,可没给您留够三年的时间。”他取下帕子,叠整齐放回木箱子内:“寒燕人民的性命都在殿下手上,万不可失手。” 鹤云程微笑着望向楚和意,他名义上是寒燕派来随行的医官,照顾三皇子的饮食起居,实际则不然,寒燕与天都相隔千里,没人能保证鹤云程不会在天都生变,若有二心,还得有个自己人把他解决了才行。 他收回手腕,微微活动了一下,轻声道:“楚公与我是他乡故知,凡事多有仰仗,天都一切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我自当努力不孚众望。” 楚和意并不回避他的眼神,鹤云程在天都是寒燕的三皇子,在寒燕却不如此。刘权实则仅育有两位皇子,太子实乃储君,万不可流落他乡,落得个生死由人的境地,二皇子体弱多病,怕路遥马急,撑不到天都就一命呜呼了,东襄王荐了府内奴仆之子,称自有对策。 这孩子生父仍不知所踪,其母仅有一愿,愿陛下赐其小儿姓名,让其得以存世。刘权收其为义子,对外则宣称有一深居简出的三皇子,鲜为人知,今担此大任,为国为民,实在懂事。 当然这些都是皇家权宜,宫闱秘事,寻常百姓接触不得,更不能让天都知道自己得了个奴仆之子,惹得萧璧鸣震怒,就算寒燕在千里外,怕也生战事。 天都前借粮草不计,兵马五千,亏得统领将军昏聩无能,皆葬身沙场了,好在千沟万壑,消息走得慢,又有寒燕献质子一名以表诚意,天都对此消息暂且不知,而刘权和东襄王送鹤云程前来,实则又包藏祸心。 楚和意用看死人的眼神看鹤云程,实在不能算对不起他,他心里清楚这位三皇子是假的,却不能不敬他知死就死的勇气,他提着箱子准备退下:“这毒药阴邪,初期仅是咳嗽,与寻常咳疾无二,中旬周身有如千疮百孔,动辄疼痛难忍,转凶时人四肢僵化,气血两亏,兼有咳血之症,最终油尽灯枯。期间寻常医官无法诊出任何异常,因此难以开出药房,人往往活活耗死,臣劝殿下早日动手,早日回寒燕取得解药才是。” 鹤云程拱手对他行礼,慢条斯理道:“多谢楚公关心。”楚和意对他再好心,也难保有一天不奉行君命了结了他,他在外,自走出雀阳关的那一刻起,就是孤身一人的。 他坐在软榻上,不紧不慢地煮起了茶,他刚到天都,下榻之处距离萧璧鸣的寝宫太过于远,质馆内不乏眼睛和耳目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这代表萧璧鸣并不是不知道他的行动,而他并没有资格接触到萧璧鸣,甚至连出质馆都要经得内务审核,报明了几时出几时归,去向何地。 鹤云程举起茶杯,靠近鼻尖,嗅了嗅香气,突然面无表情地扔回茶案上,自言自语道:“尚未到时候呢。” 小雪 到了小雪,天就真的渐渐冷起来了,时不时飘下一点雪花,薄薄一片累在红瓦上,白雪映红墙,煞是好看。 倒也不光是宫里,眼下年关将近,皇城外也一派喜气洋洋的,百姓和乐,叫卖之声不绝于耳,也见小家小户都喊先生写了对联贴在家门口,讨喜得不行。 “舒覃说雪满长安道,唱的是民间疾苦,合该叫他见见天都的雪景。“萧煜抬手落子,楼台上风大些,倒也吹不到里面,新拿出来的炭盆如今用上了,烤的人暖和和的。 萧璧鸣坐他对面,跟着下了一步棋,转头望向外边。 萧煜拾掉几颗对方落败的棋子,摇头戏谑道:“皇兄喊我来下棋,自己倒不专心。“ 他话音刚落,宫墙那儿转角处走出一个人,步调慢慢的,一点儿不急的样子,身披素色白袍,裹一青色薄披风,身形单薄,叫人害怕他顺着寒风就给刮走了。头发半挽着,余下的青丝在风中被吹起几缕,闲庭漫步,却生几分寥落之感。 萧璧鸣撑着头,斜眼看向楼阁之下,他双眼半睁着,眼神有些漫不经心,显得毫不在意似的。 萧煜垂眸,没有看楼下,只是道:“皇兄好上心。” 萧璧鸣心不在焉,“质子,自然是要监察着的。” “鹤公子的质馆偏僻,不费心踏寻一番便找不到,皇兄要被人笑金屋藏娇了。” 他们兄弟二人面对面坐着,好像在照镜子一般,然而很奇怪的,明明长相一模一样,那同一张脸却生出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格来,萧璧鸣仿佛都什么都不在意,却又对什么都了然于心,明明是一双桃花眼,却平白给人一种阴翳的感觉,好像万事万物都不顺心似的。看着他,很难想清楚萧煜身上那股子风流之感是自何而生的,嘴角永远挂着笑意,眉眼弯弯的,一副翩翩佳公子的模样。 萧煜下不去这盘棋,干脆聊道:“洲莱也献了质子,皇兄给了九品官职,没见成天盯着人家。” 萧璧鸣的目光跟着楼阁下的人飘忽到了中正阁前的广场,继而再也望不见那人,却仍向那方向漫无目的的望了一会儿,最后只能回转到面前的棋盘上,思索片刻答道:“粗鄙之地,浅薄之人。“言罢落下一子。 “皇兄喜欢,万物都可是皇兄的。“萧煜观摩着棋局,也只是笑着说。 萧璧鸣心里提防所有人,面上毫不在意,作云淡风轻状,惜字如金地说:“难合规矩。“ 萧煜于是知道他心里有所触动,“十四州奉天都为尊,无一不俯首系颈,自皇城脚下远至寒燕,天都天子皆可御之,凡是皇兄想要的,就是规矩。“ 他话音刚落,萧璧鸣落下一枚子,黑子和棋盘接触的瞬间发出“啪嗒”一声脆响。 萧煜紧紧盯着萧璧鸣,面上还是笑,是要等萧璧鸣回答,后者半晌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眼底好像深不可测,只道:“好遗憾,二弟输了。” 萧煜瞳孔微微一颤,原来刚刚还是残兵败将的黑子不知何时占了鳌头,将白子尽数包围,生死随机权,成败胜负不过转眼的事。 “输棋不输理,二弟所言倒可取三分。”萧璧鸣向后仰去,眉眼冷漠极了,薄唇却掀起一丝冷笑。 “——天下宝物尽可收入囊中。” 小雪 萧璧鸣在楼台上望,鹤云程心里跟明镜儿似的清楚,又或许他估错了,萧璧鸣并不大在意他,但大抵他估得不能有错。 他扮的是人畜无害的兔子,自然一副白兔做派,心里倒跟狐狸似的。 冬日阳光薄,又是雪天,他身上那薄披风挡去三两阵寒风,人冻得木木的,他本就体寒,一年到头手脚都凉透了,这一会儿倒也觉不出多冷。 转过墙角,不过五六步距离,跟前的宫墙那头突然飞过来一个玩意儿,“啪嗒”一下落在地上,翻滚两下,最终端端正正站着,鹤云程定睛一看,原是个彩毛毽子。 他上前两步,伸出手拾起,皮肤白的人不耐冻,他十指指尖连带着骨节都冻得粉红粉红的,不大灵活的样子。 墙那头传来个女童声,稚子之音,听之不过八九岁的样子,像是很着急。 “诶呀,怎么飞过去了!” 鹤云程颠了颠掌心里的毽子,制作精巧,不似俗物,看上去像是宫中的手艺,他堪堪欲抬手将毽子扔回去,却见墙头突然冒出个毛绒绒的脑袋,发髻上缀着粉色镶金发饰,玉做的小蝴蝶一颤一颤的,像真的似的。哆哆嗦嗦片刻,冒出来个奶团子般的小脸蛋。 她小脸冻得红扑扑的,两只眼睛像葡萄,又大又圆,眼珠子像宝石,滴溜溜地转,小嘴粉嘟嘟地撅着,眼瞅见鹤云程手上拿着她的毽子,说:“你是谁!那个是我的!” 鹤云程要扔毽子的手一顿,反倒生出几分逗逗她的心思,“这是你的?” “对!” “如何证明?”鹤云程指尖捏着毽子屁股,微微转动两下,目光转到毽子上,像是在欣赏,好像下一秒就要纳为己有了。 “你!”女童好像急得振了两下,只听兀然传出一个小太监的声音来,“公主殿下,您快下来吧,奴才要撑不住您啦——” 小女孩咬牙切齿片刻,决定撂下狠话,“你,你别动!给我等着!” 鹤云程一愣,新帝上任不过两三年光景,心思全然不在开枝散叶上,这么小的女孩,又有公主的名号,不出错就是先帝最小的孩子莞怡公主了。 “按辈分,这小女童是萧璧鸣的妹妹。”鹤云程心想。 莞怡倒是没让他久等,不过片刻功夫,就气鼓鼓地走了出来,身后跟着婢女、侍从各一名,都好像不知所措的样子。 “见过莞怡公主。”鹤云程走上前,距离莞怡堪堪一步的样子蹲了下来,彩毛毽子被放在掌心中间,递到到莞怡面前。他眉眼一弯,“小有得罪,物归原主。” 莞怡看看毽子,再看看他,小脸突然一下子红了起来,“你……你是谁?” 鹤云程歪了歪头,笑意盈盈的,平日里恬淡如水,此刻却有三分温柔可怜的样子了。 “在下寒燕鹤云程。” “鹤……云程……”,莞怡琢磨片刻,“没听说过啊。” 鹤云程将彩毛毽子递到莞怡手上,牵起她另一只小手,他平日里鲜少遇见宫里的人,半是缘于质馆地处偏僻,半也是料得王孙贵族不愿与他多有瓜葛,怕落人口实。 莞怡很喜欢鹤云程,两人在宫里闲逛半日,待鹤云程回到质馆,已经是戌时了。 他出门时报的是酉时归,但想来也问题不大,便并没有多在意,他边琢磨着边踏入质馆,迎头却见毕安迎了上来,当下一愣。 毕安一阵小碎步,急匆匆地向他走来,他脸色煞白,“诶呦喂,您这是去哪儿了?叫皇上好等啊……” 鹤云程不清楚他在说什么,余光瞟向内殿,却没见有人影的样子,迷茫道:“皇上?” 毕安把他往质馆外引,像是不容片刻拖延的样子。 “——是,春銮颠圣上有请,请速速随奴才去吧……” 小雪 这是萧璧鸣第三壶酒了,皇上心情不爽,春銮殿在座每一位皇亲国戚都看得出来。 两个时辰前,毕安去请人,眼下两个时辰过去了,别说美人了,连美人一根头发丝都没见着。萧璧鸣初有点炫耀的意思,倒好像得了件什么宝贝似的,眼下他脸色渐渐阴沉了下来,逐渐恢复了昔日漠然的神情,他一杯接一杯的,眼底好像闪着寒光,唇角挂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令人不寒而栗,旁边的女子战战兢兢地为他斟酒,被他周身阴沉的气息骇的双手直抖。 春銮殿,实乃声色之所,寻欢作乐之处,凡遇所开,则丝竹之声不绝于耳,绫罗曼舞,异香满盈,叫人六神颠倒,沉迷贪欢,而此时皆是默然对饮,满座寂然。 左右约亥时,殿外报鹤云程求见,萧璧鸣把酒杯一扔,宣他进来。 于是在座诸位都翘首以盼,只见走进来一位少年,一头乌发连带着青色的披风许是被雪水洇湿了,一两缕发丝贴在白瓷般的脸上,乌发白肤,眉眼如画,他低垂着眉眼,显得顺从温良的样子,好像没有一点城府那样单纯,却又好像是在思考着什么,第一感觉宛若雪中青竹,身姿挺拔消瘦,绝非俗物。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大殿中间,就好像绵羊入虎穴,周身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他,原本沉寂的春銮殿宛若一下子复苏了一般,窃窃私语之声不绝于耳。 “这才真叫没白等。” 沂北王偏头问萧煜,“这是谁啊?皇兄还藏了这么个宝贝?不日我要去他那藏宝阁里淘淘……” 萧煜一脸玩味地望着鹤云程,“白费你那气力,寒燕质子鹤云程,世间无二的美人,藏宝阁淘那些个破烂。” 这头响起个声音,“妙人儿,可会吟歌作舞?”那头就有人答他,“欸!寒燕三皇子,岂是会那等姬妾把戏的?”也有人说,“这位竟是个男儿身?!”不知何处就有人接过话头,“不会跳又如何,有身段容貌如此,动辄就叫人,春心荡漾啊!“语间众座笑作一团,身侧的美姬见状也掩面而笑,话语间,廊边竟有人站起身伸出手就去够鹤云程的衣角,拽得他一阵踉跄。 萧璧鸣坐上位,不过眨眼间,他抄起桌上一壶白玉腴酒就朝那人扔去,雕花金执壶“咚”的一声,结结实实落在那人脑袋上,撞得那人“哗啦”一下跌回座位上,撞翻了桌上一众菜品,本就醉了七分,这下全然是昏了过去。 那雕花的壶盖登时被撞开,琼浆玉露倾洒而出,沾湿了鹤云程的衣裳,从胸口处洇到腰间,又有几滴落在眼角,顺着面颊就流往了颈间,他身上衣衫本就湿漉漉的,此般更是不好受,只是整个人徒增了一阵芳冽之气。 这下无人再敢言语,整个春銮殿的贵胄,大气都不敢出。只见萧璧鸣从上座站起,他整个人阴沉极了,眼底似有杀气,周身弥漫着一股狠戾之感,缓步踏阶而下,他步调并不急,却让人觉着他仿佛是来收命似的,骇人至极。 萧璧鸣走到鹤云程面前,他高出鹤云程将近一个头,带来一股不由分说的压迫感,抬手就嵌住了鹤云程的下巴,力气之大,让手下人痛得眯起了眼。 “让朕好等啊,鹤云程。” 小雪 “鹤云程。”萧璧鸣嵌住鹤云程的下巴,逼他仰起头看向自己,春銮殿的灯火通明,暖光均匀地洒在他脸上,他似是不安地将眉头蹙起,头随仰着,目光却望向别处,他眸中似有一汪秋水,我见犹怜。 “质馆报的酉时归,你戌时还不见人影,春銮殿诸位等鹤公子两个时辰,好叫人扫兴啊。”萧璧鸣怒极反笑,鹤云程越是不看他,他那股无名火就越是旺盛,好像鹤云程清高得他触碰不到似的。 触碰不到……萧璧鸣一下子捕捉到脑海中闪过的念头,猛然好像被触及了哪片逆鳞一般的,这世间哪有他触碰不到的东西?琉璃宝塔,翡翠如意,世间万物,只有他不要的,没有他萧璧鸣得不到的,一个质子又算得了什么。 鹤云程惊为天人的漂亮,寒燕送这样一个质子入天都,打的什么算盘在千里之外就听明白了,萧璧鸣打量着他,可偏偏他真就宛如会什么妖术一般,只是往那儿一站,就让人忍不住要去染指。 他萧璧鸣是聪明人,山中虎,一眼就能识败椟丛草底下掩着个什么陷阱,可偏偏有这么个陷阱就明明白白地摆在面前,就差敲锣打鼓地告诉别人自己是个陷阱了,却依然能让人心甘情愿地往他那套子里钻。 他右手嵌着鹤云程的下巴,左手就攀上他的颈间,萧璧鸣一双手骨节粗大,是从小习武,当帝王培养的,与之一比,鹤云程的脖颈真如同江边芦苇,纤细瘦弱。众人一阵屏息,唯恐萧璧鸣下一秒就掐断这人的脖颈。 只见萧璧鸣的手在鹤云程颈间漫无目的地游走一阵,忽而将那件青色披风地绳子解开,那披风陡然垂落到地上,在鹤云程脚边堆起,仿佛是弃主人先逃了一般。 鹤云程淋了一天风雪,身上的衣裳本就潮,先前又被那一壶琼浆玉露溅了满身,现下是里里外外湿了个透,他本就好着白衣,一湿便影影绰绰透出里衣来,气氛开始旖旎暧昧起来,众人恐惧又有些期待地望着那堂上的二人,沂北王小声跟萧煜聊:“皇兄这是真动火气啊,何必呢,得美人如斯,可玩儿的法子多着呢……” 萧煜平日里笑意满盈的双眸此刻微微眯了起来,神情有些复杂地望着那二人,“左右他明知那是坑,踩进去之前挣扎两下也是应该。”他答沂北王,却又像在对自己说,萧煜此间见识过的绝色美人数不胜数,男伶更是不计其数,却仍然不由自主地对鹤云程这人产生了莫名的兴趣,然而虎口夺食,未免凶险。 萧璧鸣手指勾上鹤云程腰间的衣带,在座诸位肖想的只在他指尖的轻轻一拉,他却在此时顿住了,鹤云程的身体微微颤抖着,好像在极力控制着什么,他湿漉漉的眼睛望向四座,群响毕绝,皆如虎狼。 这世上有的珍馐可以共食,有的却只能天子一人独享。 萧璧鸣轻而易举地打横抱起鹤云程,感受到了鹤云程的瑟缩,心里却生出些得意之感,他偏头望向众人,与之目光接触者皆莫敢言,他迈步将鹤云程抱出殿外,唯留下轻飘飘的一句话。 “朕未有与众人食之好。” 小雪 出了春銮殿,走个片刻路就是承恩殿,连拐弯都不必要,倒也不为别的,图个皇帝方便。 殿内笼灭了七八分烛火,唯留下三两丝光线,透过纱帘照射进来,暖暖的烛光变成了茜色,更衬得清情动的脸,那烛光摇曳,忽明又忽灭,撩人心弦。殿内焚椒兰香,薄薄的烟雾攀上画梁,呼吸声越来越沉,喷洒在彼此的脸上,暧昧至极。 萧璧鸣面对着鹤云程,他酒醉三分,呼出的气息带着酒精的芳冽之气,与鹤云程衣襟上沾染的白玉腴酒本是同源,此刻萦绕在二人鼻息间,意乱情迷时分,仿佛人还未有动作,气息却已缠绵在了一起。 萧璧鸣扯住那细细一根衣带,轻轻向下一拽,白色的里衣敞开,他感受到似乎鹤云程整个人都在发抖,他向他的双眸望去,却见那双含情眼失焦地望着自己,几缕如墨般的青丝凌乱地贴在白白的脖颈间,他平日里白皙如纸般的面颊攀上两抹绯红,面若桃花,更显得情动。 萧璧鸣的手往他腰肢间探去,附向他颈间,凑在耳边:“没做过?寒燕把你送给朕,不就是做这个的吗?” 他不顾身下人微微的反抗,得寸进尺道:“你还真是做这个的料啊,鹤云程。”他大拇指狠狠揉搓着鹤云程的唇瓣,“还是说寒燕之人都善为娼?” 鹤云程一阵沉默,他顺从地任由萧璧鸣玩弄,但越是这样,萧璧鸣的动作越是粗暴,他入了寒燕明摆着的圈套,心有怨气,就好像要将怨气全数撒在鹤云程身上似的,动作间不带丝毫怜爱,粗鲁蛮横地鹤云程连连倒吸凉气,几度力竭昏睡过去。 翌日清晨时,萧璧鸣早已不见了,鹤云程一睁眼还在承恩殿,只是身上处处都酸痛极了,身下犹是,偏头瞧见楚和意正静静地望着自己。 “公子醒了。”他眼神里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身旁是那个常年携带的梨花木药箱,“我已为公子上了药。” 楚和意声音轻轻的,语调柔和极了,鹤云程平静地望着他,依稀从楚和意的眼神中读懂两分 ——那是可怜,楚和意在可怜他。 他好不在乎,但是累极了,照理皇上宠幸的人不能在承恩殿待到第二日,眼下无人来打扰他,没把他卷着铺盖扔到殿外,必是有萧璧鸣叮嘱过了的,楚和意未必不是萧璧鸣召来的,他于是闭上眼道:“有劳楚公了。” “陛下他……”楚和意斟酌着用词,“粗暴了些……?” 楚和意小心觑着鹤云程的脸,却见他并未有何反应。 “公子看上去很平静……” “楚公。”鹤云程突然睁开眼睛,“眼下是叫萧璧鸣卸下防备的最好时机,任务自在我的心上,只是我有我的规划,楚公大可不必催促。” “公子知道这并非我意。”楚和意提起药箱,却见鹤云程将头偏向了另一个方向,他心里有些五味杂陈,鹤云程虽年纪不大,却俨然一副经历过许多的样子,昨夜之事若换了旁人来,怕是无人不觉屈辱惊吓,他鹤云程却一副安之若素的姿态,又拒人于千里之外。 楚和意轻叹一口气,拿着药箱默默离开了。 听着楚和意渐行渐远的脚步声,鹤云程缓缓睁开双眸,他脑海中不断浮现起往昔,眼中波澜不止。 大雪 芳歇阁的床榻上,高贵妃倚靠在萧煜的怀里,俨然一副柔弱无骨的样子,镂金雕花的香炉里点了香,帷幔轻合。 高贵妃诚然是世间数一数二的美女子,她父亲高明昌乃朝中阁老,更是配享太庙的功臣,高明昌就高贵妃这么一个掌上明珠,实在不能不疼,然而他萧璧鸣又是这世上最不愿受人牵制的人,后宫与前朝息息相关,机关算尽,好像冥冥中一切都是被算计好了的,算得他对这男欢女爱之地心生厌恶。 萧煜与萧璧鸣长相一模一样,传言一个公开的秘密是萧煜常流连后宫,歇脚于各位佳人处,萧璧鸣心思实在不在后宫佳人身上,明面上是不知道此等忤逆的事情的,然而事实上却不一定全然不清楚,总之各方都处于一个微妙的平衡中。 高贵妃与萧煜温存一番,这女人心里也跟明镜似的,知道摄政王诚然是个多情种,二人不过也只是各取所需,但高贵妃仍然敬仰皇上三分,像这普天下许多女子一样,深深认为那是天底下最好的男人。 “皇上宁愿去和一个下贱的质子一夜春宵,也不愿意到芳歇阁垂怜臣妾。”高贵妃望着萧煜整理衣衫的背影,带着三分娇嗔,有意无意地说着。 “那可不是寻常质子,”萧煜笑道,“洲莱那等,实乃粗人,这位可是天上物,人间客啊。” 高贵妃心里叹男人果真都是如此,懒洋洋地“哼”了一声。 萧煜整完衣衫便往芳歇阁外走去,路过芳歇阁前已经败落的兰花,又无端想到鹤云程,不由得叹自己真有三分走火入魔的意思。 踏出芳歇阁,他习惯性地偏头向左望去,不过一里开外的宫门处竟站着个他怎么也料想不到的身影,那人如今披了件厚斗篷,身形却依旧无端透出一股萧条之感,好像不论怎样都游离于人群之外似的,孤身站在雪中。 ——是鹤云程。 自那一晚后,萧璧鸣宛若将鹤云程囚禁在承恩殿了一般,只准许他一个时辰外出走动,他见不到许多人,这正合了萧璧鸣的意思。 俗话说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春銮殿几百个老狐狸,一人从鹤云程身上衔走一块肉,鹤云程能连骨头都不剩。许多人都等着看一出紧锣密鼓的好戏,楚和意一日一请脉,他言语神情里总透露出很担心鹤云程的意思,间或想从自己嘴里套出点什么,鹤云程自己却不在意,总是云淡风轻的样子。 因为大致上一切还是按照他谋划地在不紧不慢发展。 萧璧鸣白日里要处理公事,晚上得了时间常去承恩殿,好像有用不完的精力,鹤云程摸空能出去走会儿,他尤其常去见莞怡,莞怡公主总之年纪尚小,对鹤云程不设防备,时不时能无意间说出点鹤云程自己打探不到的消息来。 和鹤云程的目光对上,萧煜又片刻的失神,但鹤云程的目光很快掠过他望向他身后。 萧煜猛地转头。 莞怡正蹦蹦跳跳地站在雪里,龇牙咧嘴地冲着鹤云程笑,看上去很开心地样子。 鹤云程径直走向莞怡,搀起她的小手就走,头却向后转,长长地望着萧煜。 大雪 再过不多久就冬至了,一到过年,人也跟着高兴,婢子杂役们眼见干活都麻利了些,但对鹤云程来说差别不大,左右他是过倒计时的人,新一年,他就离死近一步。 他牵着莞怡的手往雪雅湖方向走,雪雅湖离承恩殿近,他赶赶步子能快些回去,免得萧璧鸣发他的无名火。 莞怡头上簪了个大红的花,许是为了应景,蹦蹦跳跳地走着,很开心的样子,不常有人跟她玩儿,因为莞怡公主在这宫里实则是个很边缘化的人物,作为前朝最后一位公主,她年纪太小,离政治中心太远,她的皇兄们大多已封王,别的公主陆陆续续远嫁的远嫁,和亲的和亲,要真算起来,她也不过是前朝的遗物。 不过越是不起眼,越是能让他人放下戒备,知道点不知道的东西,莞怡年纪小,鹤云程微微一诱导就什么都说了。 “殿下,方才行处宫殿布置别致,倒与其他地方不太一样。”鹤云程微微偏头,垂眸望向莞怡,宛若不经意间闲聊罢了。 “你说芳歇阁?那自然和别处不一样啦,没有皇后娘娘,高娘娘是后宫最厉害的了,高娘娘家里也厉害,住的自然比别人好啦。”莞怡望向湖中央,像聊寻常家事一样跟鹤云程分享。 她在这片红墙里出生成长,从学步到奔跑,其实她有许多事想和人分享,只是不见得有人乐意听。 高贵妃,和萧煜……鹤云程眯起双眸,萧煜看似和萧璧鸣关系密切,实则彼此却并不对付,萧煜私下里与高贵妃私会,不论是出于私情还是利益,都叫人想入非非。 “鹤公子,”莞怡望着远方,却轻轻唤道:“我以后还能再见到你吗……我指在很久以后也能见到你吗?” 她轻轻咬着嘴唇,很倔强的样子,脑海里想到她的母妃和父皇,难道所有人都是会消失的吗?消失得再也找不到。 鹤云程抬起手,五指轻轻覆在莞怡的小脑袋上,半晌没言语。他知道自己不过两年半左右的寿命,这数字只敢往小了说,给不了任何承诺,却知道或许还能从莞怡身上得到更多有价值的东西,真心在他身上显得太过珍贵,不是能随意施舍给路边小猫的玩意儿,于是垂眸道:“可能会的。” 和莞怡在雪雅湖分别,鹤云程独自往承恩殿走去,时辰尚早,他却远远地在承恩殿门口就看见了毕安,他脚步不由自主地停在原地,片刻后,才小步向承恩殿走去。 毕安向他行了个礼,面有愁容,小声道:“见过鹤公子,陛下今日心情多有不爽,公子担待着点。” 鹤云程其实没见过萧璧鸣心情好的样子,大多数时候他只是萧璧鸣的一个发泄口,他太过喜怒无常,好像喜怒哀乐都只是瞬息内的事,让人琢磨不透。 鹤云程只是点点头,往殿内走去。 毕安把手里的拂尘往怀里揣了揣,望着鹤云程的背影,无奈地叹了口气:也是个可怜人。 冬日天黑的早,承恩殿不知为什么没点烛火,偌大的宫殿漆黑一片,鹤云程试探性地缓步向前,然而就在下一秒,他忽而感觉到一双强有力的手从身后猛地掐在自己脖颈上,拇指死死地卡在他的喉部,手作势逼着他扭头向后看去,他感到脖子一阵剧痛,对上了萧璧鸣那双冷漠狠厉的眼睛。 大雪 一阵窒息,萧璧鸣宛若藏匿在绝对黑暗里的野兽,他那眼神看上去平静极了,宛若在做读书、写字之类再稀松平常不过的事,手指上的力度却丝毫不见弱,他就那样平静地看着鹤云程惊恐的眼神转为失焦,瘫软在自己身上,仿佛算好了时候一般在他失神前一刹那松开了手。 鹤云程因极度缺氧而无力地倒在萧璧鸣身上,后者附下头恰好贴在他耳边,漫不经心道:“看啊,朕掐死你,就像掐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 他看着鹤云程大口呼吸空气,听着他喉间发出的“呼呼”声,嘴角竟然勾起了一丝诡异的笑,正如他痴迷一切可以完全掌控的事物,他用手掌固定住鹤云程的脑袋,毫无道理又不容置喙地贴了上去。 鹤云程的呼吸尚未缓过来,他沙哑地问:“陛下……陛下今日心情不快。” 萧璧鸣滚烫的唇贴在他的颈间,他平日里极少在做这种事的时候说话,于他而言,鹤云程像一个傀儡,可以任由他摆弄,任由他发泄自己的欲望,这个人没有任何的依靠,等玩腻了的那一天,就可以像任何一个傀儡一样获得他应有的结局——被弃如敝履。 然而今日他闻言却突然停了下来,栖止在鹤云程胸口处片刻,宛若一个细嗅猎物的猛兽,下一秒就恶狠狠地咬在了鹤云程的锁骨间,留下了一个带血的牙印。 鹤云程压抑着自己不叫出声,身体却不受控制地狠狠颤栗着,只听萧璧鸣寒声道:“高明昌这个老家伙,为他那个宝贝女儿盯着皇后之位不放呢,句句离不开算计。”他目光停留在鹤云程锁骨间那个带血的牙印上,闭上双眸双唇小心翼翼地贴了上去,片刻后却恶狠狠地睁开了眼,“朕看他实在是嫌自己命长了,有一个长子拥兵自重还不够,现在还想让女儿也掺和进来,朕怕他下一步,就该问朕讨这个皇位了。” 他感受到鹤云程竭力抑制着的颤栗,安抚似的沿着他的脖颈,用指腹顺着脊柱的骨节一节一节轻轻按着,唇瓣在他的耳廓边来回摩擦,只听萧璧鸣嗪着一抹轻蔑的笑意,轻轻道:“哦对了,他那位长子,正是朕派往寒燕的五千将士之一。” 鹤云程的身体突然不易察觉地僵了一下,他的大脑飞速思考着,如果说高氏的长子也在寒燕那五千人马之中,那就是说,高明昌的儿子,高贵妃的兄长,实则已经战死了。 天都五千人马全军覆没一事,事关重大,考虑到天都吞并中原六州,大有向外继续扩张的意图,若此事被天都察觉,唯恐给了天都进攻寒燕的借口,因此这件事被一压再压,加之山高水长,方才拖延了几日。 派鹤云程作为质子进入天都刺杀天子,若行动成,则国不可一日无君,天都大乱,五千兵马之事可如流水随前朝逝去,若行动败,则鹤云程早已服毒,毒药在体内慢慢奏效,非寻常医者能察觉,待到寒燕三皇子鹤云程无端在天都毒发身亡,则五千兵马之事亦可一笔勾销,此乃寒燕的万全之策。 只是对于计策中的关键之人鹤云程,只知其为杂役之子,初并无名,并无人知晓更多。 小寒 “高贵妃聪明就聪明在知道萧璧鸣不喜欢自己,”鹤云程面色恬静如水,他望向窗外,见到奴才们个个端着奇珍异宝,急急忙忙赶路,“蠢在不知道,只要高家还在一天,萧璧鸣就会厌恶她一天。” 他收回目光,看着楚和意小心翼翼地处理自己锁骨间的伤,“我们这位皇帝可是最讨厌受制于人。如今高家独大,他父女二人不知道高尚年已经死在寒燕了,心里不清楚高家也该有树倒猢狲散的一天。” 楚和意不愿意去分析天都的政治斗争,于是只是听着不言语,他转而从木箱子里讨出一个小罐子,打开取了点药用指腹上在鹤云程的伤口上,鹤云程和他都是轻轻一抖。 鹤云程眉心微微蹙起,不禁“嘶”了一声,“你这是上的什么?” 楚和意抬眸看了他一眼,手上的动作却不停,“公子现在知道疼了。”他宛若作画一般细致入微地轻轻按摩着那个伤口,沉默片刻,他接着道:“祛疤的,公子怕我要害于你?” 鹤云程闻言却突然笑了,好像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玩笑话似的,他附身突然凑到了楚和意面前,后者来不及收回手,指尖和伤口一阵摩擦,伤口又红肿起来。明明是一个伤口,在鹤云程苍白的皮肤上,却有种妖冶诡异的美感,楚和意听到他轻蔑地说:“大事未成,楚公想必也不会杀了我。” “过两日便是岁宴,高贵妃恨寒燕入骨,必定会加难于我。” “公子要如何应对?” 鹤云程手托着下巴,百无聊赖地复望向轩窗外,为了方便楚和意处理伤口,他今日将头发高高束起,终于有了一副这个年纪该有的少年郎模样,镂金雕花的发冠,额前有几缕碎发飘下,显得贵气逼人。楚和意有种错觉,好像鹤云程真是皇子一般,秀美傲气。 鹤云程一偏头,状似漫不经心地说:“既然贵妃娘娘要摆我一道,那我就给萧家这两兄弟的关系加把火吧。” 岁宴一年一次,天都做的出泼天富贵,宴请的多是朝中百官和王公贵族,在朝日殿宴席。太后已不理朝中事宜多年,不喜喧哗的场合,所以早年前就不再在岁宴上露面了,不过即使如此,规矩依然是每年岁宴布置座位时重要的一环,鹤云程就算身份再特殊,也没有在此等场合下逾矩的可能,他既然是寒燕质子,自然就和他国质子一样坐在下宾位。 那日春銮殿的事情必然不会死在春銮殿内,皇亲国戚加侍从婢女几百个人,人人都长着嘴,那夜风流不胫而走,只是鹤云程自从那晚就被萧璧鸣藏在承恩殿里,不轻易见人,如今岁宴是普天同庆,他没有被囚禁在承恩殿的道理,自然是要被放出来一同庆贺的。 鹤云程不是喜欢自己身上长着别人眼睛的人,所以挑了个不惹眼的位置就坐下了。 酒一杯,歌一遍,舞不绝,丝竹之声绕梁,不过三两巡,就已经酒不醉人人自醉了,鹤云程掐着时间,远远望着萧煜,他落座后排,前面有几个人高马大的质子挡着,似是草原部落来的。 萧煜隐隐觉得有人看着自己,他堪堪向萧璧鸣举杯,此时放下酒杯循感觉望去,隔着几个粗鄙的大汉,就看见鹤云程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彼时他总觉得鹤云程眼里像是永远蒙着一层纱,叫人永远猜不透他的意思。 几个人肩膀抵着肩膀,叫他看不清鹤云程整张脸,却更让他想入非非。他见鹤云程站了起来,余光却还望向他,仿佛一种邀请。 大寒 夜深露重,大殿外头还在飘着小雪,值班的奴才大多被调到朝日殿值班去了,鹤云程独身在拱廊里走着,他故意将步调放得极慢,只听得背后一阵匆匆的脚步声,他不动声色地将余光向后瞥去,随着脚步声渐近,他的手腕忽地被身后那人拽住。 “鹤公子,你找本王?”萧煜一手攥着他的手腕,直勾勾地盯着他的双眼问道。 鹤云程被他拽着只能半个身子偏向他,说道:“王爷多虑了,大殿里人多,我透不过气,这才出来走走。”他心道这摄政王未免也太好引诱,叫他得来全不费工夫。鹤云程心里算着时间,掂量着高贵妃左右也该动手了,于是有意拖延点时间,“那日芳歇阁的事情,我不曾告诉皇上……” 萧煜平静地望着他,心里却自嘲过于关注鹤云程了,就因为人家一个眼神就跟着跑了出来,方才他还因鹤云程找他而欣喜,眼下心里逐渐反应出来不对劲,他摄政王也不是白当的,比起沂北王那些个死了都还给别人数钱的,他心眼自然多出许多,此刻注意到只有他和鹤云程两人,连巡逻侍卫都没有,立刻警惕了起来。 他望向鹤云程,头一次觉得此人深不可测,这位仙鹤一样的白衣少年,好像不论什么时候都是弱柳扶风,配上令人情动的容貌,轻而易举地一步步诱骗着别人为自己所愿,还扮演着受害者的角色。 萧煜危险地看向鹤云程,突然笑了:“看来鹤公子掌握着一个本王的秘密啊……” 鹤云程不咸不淡地看着他,他倚靠在墙上,咬了咬嘴唇,不到不得已他也并不想谈起那日的事,但是为了留住萧煜,他必须得说点能勾起他兴趣的东西来。“养虎为患,知道王爷您的秘密可不是什么好事……” 他俩眼神间几阵纠缠拉扯,却听见后宫方位有一小厮高呼:“走水啦!走水啦!来人呐!快来人呐!” 突然,很突然地,鹤云程像胜利者一般地笑了。 萧煜死死地盯着他,心里却明白此地不宜久留,他跟鹤云程多呆一秒,他就多危险一分,彼时他认为鹤云程不过是萧璧鸣一个听话的玩物,此刻却突然明白事情没那么简单,但他没时间深究,就挤入人流朝芳歇阁跑去。 临走前他扭头又深深地望了鹤云程一眼,那少年栖身在黑暗中,一模清澈如水的月光直直地打下来,照射在他的脸上,照亮了他的部分眉眼,不知是不是萧煜的错觉,他从前只觉鹤云程秀美绝伦,此刻只一眼,却觉得好像身在无间。 芳歇阁走水一事不小,朝日殿留下一批文武百官接着奏乐接着饮,萧璧鸣和一种妃嫔都赶往了芳歇阁宫门前,红木桶打的水扑了一桶又一桶,太监说似是有人打翻了炭盆,火顺着地毯爬上帷幔,这才着了起来,不过所幸发现得早,火势并不大,没烧掉什么值钱物件。 高贵妃抽出帕子啜泣起来,她珠光宝气地手攀上萧璧鸣的手臂,珠翠满头更衬得他美艳动人,她蹙着眉毛,眼睛湿漉漉的,叫人看了生怜,只听她娇声道:“皇上,这必是有贼人妄图加害于臣妾,皇上一定要为臣妾做主啊。” 她见萧璧鸣反应不大,自觉应该加把火,又道:“父亲大人知道女儿在宫里受这样的苦,不知道要怎么心疼才好呢。” 萧璧鸣眉心一紧,脸上看不出喜怒,招招手让毕安上前,问道:“刚刚离开岁宴的人和不在职的下人都有谁?” 毕安猫着腰,一五一十地答:“回皇上的话,岁宴开始还没多久,当值的下人没有上报离开的,文武百官都在席,只是……” 萧璧鸣见他一顿,皱眉让他接着说下去。 “只是……寒燕质子鹤云程和摄政王皆离席未归……” 毕安此话一出,萧璧鸣和高贵妃脸色皆是一变。 大寒 高贵妃怒目瞪了一眼毕安,心里万万没料到萧煜能掺和进来,虽然她和萧煜也不过是露水情缘,但心里也怕萧璧鸣顺藤摸瓜能查出他俩那些事,她眼珠子滴溜溜一转,急声道:“狗奴才,摄政王怎么会和那个质子一同进出,你看清楚了?” 毕安脖子一缩,头一低,自知实在是得罪不起这位娘娘,哆嗦了半天,不说话了,偏着头眨巴眼瞧着萧璧鸣。 萧璧鸣脸色阴沉得几乎要滴出水来,他闭上眼,匀而缓地呼出一口气,狠狠咬着自己的后槽牙,像是在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他不过是放鹤云程一天自由,他鹤云程就能勾上摄政王,当真是给不得笑脸的贱种,就该拿手铐脚铐困住,不让他出承恩殿半步。 萧璧鸣沉声问道:“鹤公子和摄政王一同离席的?” 毕安心道不好,他打小就服侍太子,等到太子成了皇上,他也就成了掌事太监,毕安太懂萧璧鸣每一个表情意味着什么了,眼下这形式,萧璧鸣恐怕是马上就震怒了。 伴君如伴虎,毕安眼观鼻鼻观心,萧璧鸣还是皇子的时候,情绪并无如此变化莫测,为人也并不暴戾,直到夺嫡和继位,他好像变了一个人一样,连毕安也不敢多言。 萧璧鸣睁开眼,每一个眼神都令人生畏,他看向毕安:“朕在问你的话。” 毕安头都快要鞠到地上去了,“……回陛下,是一同离开的……” 高贵妃觑着皇上脸色,心里知道此番一定要保住萧煜,也没觉得这是多严重一个事,不过是一个番邦质子,只要不死在天都,多打点板子也没关系。 她急忙说道:“皇上,臣妾想起,或许是宫里丫鬟手脚不利索,打翻了炭盆,才走的水……” “高贵妃。”萧璧鸣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打断了她的话,“此事朕一定为你细究到底。” “来人,将他们两个找出来,带到御书房,朕亲自问话。” 萧煜和鹤云程二人本就一前一后地往芳歇阁赶来,拱廊离芳歇阁有点距离,他俩在路上就被一前一后拿下,被人押着送到御书房了,萧煜自知落了鹤云程的圈套,狼狈不堪地站在御书房里,连同着跪在地上的鹤云程一起,算来自上次中正宫初见后,也是终于凑够了他们三个一块儿。 萧璧鸣不言语,他坐在龙椅上,不紧不慢地拿着毛笔练字,但笔画有些潦草,气息急促,他忽然把笔杆一扔,笔端的墨水四溅,他抬眸看向二人:“说吧。” “鹤公子,摄政王。” “皇兄,”萧煜试探性上前一步,“我只不过恰巧和鹤公子一同离开了朝日宫,在拱廊处相遇,闲聊了几句罢了。” 萧璧鸣挑起一边眉毛,“哦?”他似是笑又似是疑惑,“朕记得摄政王不是不爱|宴乐之人啊,今日怎么避席了?是这歌不好听,还是舞不好看?” “皇兄,我……” “你呢?”萧煜还想说些什么,被萧璧鸣一下子打断,皇帝看向跪在地上一言不发的鹤云程,他久伏于地上不起,却不似害怕的样子,脊背直直的,一如既往疏离又淡漠地望着不远处,好像在发愣。 “回陛下,臣适才身体不适,想着出去透口气,不知摄政王如何跟了上来。” “那真是奇怪了。”萧璧鸣一条胳膊倚在椅背上,用手抵着太阳穴,他显然是压着一腔怒火,寒声道:“有人跟朕说,看见你们在拱廊拉拉扯扯啊?” 大寒 萧璧鸣看着面前的两个人,目光最终落在萧煜身上。 又是他,为什么又是他? 萧璧鸣不由得又回想起几年前的那个晚上。中原六州一统后先帝驾崩,天都一连下了好几天的雨,雷电交加,狂风里浸透了皇城里的算计。人心隔肚皮,夺嫡之争向来是鲜血淋漓的,人和人踩着彼此的骨头向上爬,算计来算计去,人好像都站在悬崖边上,一步走错就是粉身碎骨。 一声雷响,苍穹轰鸣欲裂,昔日的静妃已然变成了太后,萧璧鸣一脸不可思议地望着自己的母妃,问道:“母妃连这天下也要劝儿臣拱手相让吗?” 静妃秀眉微蹙,竟不敢看自己的亲生儿子,她叹了一口气道:“是你还是煜儿,这天下不都在萧家人手里吗?鸣儿你又何必钻这个牛角尖呢?” 萧璧鸣脱力似的退后几步,他直直地看着太后的眼睛,像是已经认命了,却仍然心存一丝希望,他问:“若是当初一开始登上皇位的是萧煜,母妃也会对他说这番话吗?” 静妃纤细的手指攥了攥,末了还是轻轻捶了一下桌面,厉声道:“煜儿是你一母同胞的二弟!” 萧璧鸣颤抖着长呼一口气,他很绝望地闭上了双眼,那年他十六,他沙哑地在慈宁宫悲声道:“可是……您是我的母妃啊。” 又一声雷劈了下来,雷声震天响,闪电有那么一瞬间打亮了昏暗的慈宁宫,外面的雨倾盆而下,打在宫墙上,萧璧鸣有一瞬间看清了静妃脸上的神情。 那是可怜——自己的母亲在可怜自己。 一阵寒颤,萧璧鸣瞬间回神,没来由地觉得身上一阵恶寒,他拢了拢裘衣,微微向前倾身,看着这个惯喜欢抢他所爱之物的弟弟,面露凶色。 “皇上,臣弟只是眼见拱廊的背影眼熟,追上去问问罢了。”萧煜端详着萧璧鸣,神色端正了几分,他原先以为鹤云程不过是萧璧鸣一时兴起的一个玩物,眼下看来事实并非如此。 “芳歇阁走水一事非小,朕自然相信摄政王的清白。”萧璧鸣一脸深不可测,甚至带着点儿笑意,“只是摄政王此番与此贼人勾结,实属不该,朕,只能让你在王府自省三个月,不得外出,以示众人。” “鹤云程,有何要说的?”萧璧鸣微微挑眉,眯眼看向他。 鹤云程微微伏身,只是淡淡道:“无他,此事与臣无关。” “此人。”萧璧鸣望向方才跪在地上许久不曾言语的鹤云程,像是思虑了片刻,淡淡道:“寒燕质子鹤云程,狡猾诡辩,在芳歇阁纵火,涉嫌加害当朝宠妃,朕恩施天下,罚其长跪于御书房前悔过,没朕的许可,不得起来。” “皇兄,这个天气,跪在雪地里是会出事的!”萧煜瞥了一眼窗外,此时正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狂风吹得雪花乱作,地上的雪积了一掌厚,冷得刺骨,光是站在外面就已经严寒难耐,叫鹤云程这样的体格子上外面跪上几个时辰,还不如直接要了他的命。 萧璧鸣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只是死死盯着鹤云程,抬手吩咐送客。 萧煜几乎是被半押送着走出御书房,临了他还望着御书房方向,疑心鹤云程就将冻死在那里。皇宫门前,一位文官模样的人身披斗篷立在寒风中,身形颀长,神情疏离。他左手持着一把油纸伞,右手举着一盏灯笼,似乎是在等人,眼见着萧煜从皇宫里出来,他几步上前。 “没事了?”他问道。 萧煜接着灯笼的光看清了来人,是韩青。 “皇上罚我在府中自省三月,算是虚惊一场。”他长舒一口气,抬头看向漫天飘下的雪花,眉头却紧锁不开。 韩青举伞盖过他的头顶,风雪吹来,斜斜地落在伞上,他淡淡地问道:“皇上为高贵妃一事,似乎颇为生气。” 萧煜苦笑着摇了摇头,斜眼看向韩青,这个对朝廷政治斗争不闻不问不站队的少年状元郎,果真一点看不懂皇上的心思。他轻声道:“皇上哪是为芳歇阁那位发的火啊,皇上是气有旁人触碰他的玩意儿。” 韩青默然,持伞与他并排走着,只是默默地听,雪路难走,于是他们只是慢慢地行走。 另一头的御书房前,僵跪着一个白衣少年,他身上衣服略显单薄,连披风都没有一件,他的脊背已经挺不大直,略有些佝偻着,来暖和点身子,若凑近了看,能看见他的身体不住地颤抖,他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上落了薄薄几粒雪,皮肤几乎比纸还苍白,那毫无血色的唇瓣哆嗦着,连呼出的气息都不见起白烟了。 萧璧鸣立在窗边,他一言不发地望向窗外,透过轩窗雕花的空隙,他能看见鹤云程跪在雪地里的身影。 “陛下……”毕安顺着萧璧鸣的目光望去,跟着看见那位白色的身影,心里明白萧璧鸣生的什么邪火,只是没想到那位也是个倔骨头,哆哆嗦嗦地说道:“就让鹤公子这么跪着?天寒地冻的,他那身子骨怕是受不住啊……” 萧璧鸣眼眸低垂着,神情已经几乎恢复如常,他一只手抚上窗沿,细而轻柔地抚摸着那雕花,却又好像透过窗,在轻抚外头跪着的那个人,望着他,萧璧鸣轻哼一声。 立春 那日鹤云程在御书房前跪了得有几个时辰的样子,皇帝的赦免迟迟不下,人最后冻得失去了意识晕倒在雪地里,眼见着就要不行了,毕安差人赶紧送回质馆,喊来楚和意医治,高烧一连烧了好几天,原本煞白的脸烧得通红,一摸都烫手,日日夜夜不休地咳了数日,药喂下去又吐出来,他本身就是病弱的身子,此番一折腾更是情况凶险,摄政王被关在王府自身难保,皇上连问都不曾问及,多亏了楚大夫妙手回春地从阎王殿里把人救回来,不然他可真就要折在这个冬天了。 鹤云程这一连病了许多日,等终于意识清醒可以说话时,天气已经渐渐暖和,屋外柳条已经开始抽枝,冰河解冻,他终于能自己坐起身来看看窗外的景色,楚和意说什么也不让他走出屋子,说虽然已经是春天了,但春寒料峭,风还是寒着的,怕吹伤了他。 “鹤公子,我是大夫,不是神仙,你要是回回都整这么一出,楚某就算是华佗再世,也难保公子性命。”楚和意知道鹤云程将计就计利用高贵妃拉摄政王下水的计谋,却不知道这计谋这么厉害,差点就把鹤云程自己拉进阎王殿报道了,他总算着给鹤云程看病的次数,觉得世间没有比这更难伺候的主子了,然而每次看见他受苦,心却总莫名一抽一抽的,嘴上想数落他几句,脑子又知道鹤云程必是听不进去,他还记得初见鹤云程的时候,疑心王上怎会信这么一个病弱瘦小的人能担得起刺杀天都天子的大任,眼下不过相处数月余,已不能不佩服他的隐忍和狠劲。 “有楚公在,鹤某也好尽全力一谋啊。”鹤云程方正用手撑着头望向窗外,听见楚和意进来,他头微微一偏,许是因为身上还疲乏着,一双勾人的眼睛慵懒地半睁着,一抹阳光斜斜地打进来,打在他的眉眼,鼻梁上,美得让人失神。“这回是我命硬挺过了这劫,倘若真死在了天都,也算完成任务了不是?”他居然嘴角微微勾起,形成一个漂亮的弧度,大抵应该是在笑的,眉眼间的那股神情却还是疯得叫人看了生畏。 他接着道:“此番,我死了才叫大功告成,活了,反而是棋差一招了。” “楚公啊楚公,你缘何救我?” 楚和意皱着眉望着他,心里不喜欢听鹤云程说这样的话,却也没什么理由反驳,“公子,经此一遭,你体虚不少,公子是毒入经脉之人,这毒本就是敌弱我强,敌强我弱的东西,”他觑着鹤云程的脸色,盼着能多少在他脸上看出点害怕和担忧来,可惜一星半点都没找着,好像病得再危急都与自己无关似得,一脸的漠不关心。楚和意接着道:“公子身子一弱,这毒物就猖狂几分,您剩余的时间也就越少,还望公子多在意点自己的身体,莫要再干这么危险的事了。” 他停顿片刻,犹豫再三,还是继续道:“我想,令堂也会担心的。”言罢,楚和意终于在鹤云程脸上捕捉到一丝转瞬即逝的异样,不过刹那,他又恢复成了那副“等死”的姿态。 前段时间鹤云程病重,烧得人迷迷糊糊的,时不时说点梦话,全然不似平时戒心重重的样子。来喂药的时候,楚和意不经意间听见鹤云程嘟嘟囔囔地喊娘,那个梦似乎太过不安,鹤云程骤然起了一身的汗,眉头紧缩,短促而绝望的一声呼喊后,又彻底地昏了过去。 鹤云程闻言突然直起身子,“哦?我娘?”他话里带笑,普普通通的一句话被他说出几分讥诮和自嘲的意思,“那看来楚公并不了解。我的娘亲,应当才是最希望我死在天都的那个人啊。” 楚和意看着他,呼吸变得小心而谨慎,鹤云程一脸的嘲讽,只是那是一种透着点伤心和绝望的自嘲,他意识到自己很可能说错了话,或许鹤云程的娘亲在鹤云程的梦里不是什么好角色。然而诚然也不能怪他,这世上拢共怕是也没几个人清楚鹤云程地身世,他自己也是只字不提。楚和意话锋一转,道:“……是我僭越了,我只是想提醒公子,若不爱惜身子,我就算是神仙在世,也难保没有回天乏术的那一天。” 鹤云程沉默片刻没接话,俄而见他的唇动了动,正欲说些什么,就听屋子门口有人边进屋边说:“治不了,那就杀。”他二人皆是神色一动,鹤云程猛地转头望去,只见萧璧鸣带着随从裹挟着屋外的春风就进了屋,风里带着点梅花香,他似是来得有些着急,明明是九五至尊的圣上,头发却有些乱糟糟的,整个人像是从春天里刚捞出来似的。 他挥挥手屏退跟随的侍卫,似乎是自己有些尴尬地搓了搓手,望着倚靠在软榻上的鹤云程,强装严厉道:“醒了?” 立春 鹤云程起身向萧璧鸣行礼,暗中与楚和意交换了个眼神,只听萧璧鸣清了清嗓子道:“怎么?这质馆不欢迎朕?” 楚和意识相地从软榻上起身,行礼道:“微臣方才来替鹤公子诊脉,眼下就不打扰二位了,先告退。”他低头地瞬间又瞥向鹤云程,看见他还是大病初愈一副病怏怏的样子,要说起来,他平日里也是一副活不起的样子,现在却是实打实的虚着,楚和意疑心他能不能打起精神,这病初愈的人并就要好生修养着,皇帝是一天太平日子都没想给鹤云程留,人才刚下地就上门找人来了。 楚和意一走,萧璧鸣掀起袍角坐在软榻上,这个位置正面对着鹤云程,他好像呼吸很弱的样子,一张苍白病态的脸好像白玉一样,只有眼角红红的,时不时隐隐地咳嗽一声,却又好像在极力地克制,周身透着一股脆弱易碎的感觉,好像抓也抓不住,被风一吹,就会随风逝去。 萧璧鸣望着他,就回忆起那夜他跪在御书房前,不过半个时辰左右,他的咳嗽声从弱弱的,变成了急促的一下接着一下,毫无征兆的,一口鲜血吐在了雪地里,然而他就算是倒下之前,脊背也算是挺着的。萧璧鸣好像从未有过任何一刻,像那时那样愤怒,焦虑……害怕,他失去过太多东西,所以学得不把任何东西放在心上,可是就那么一刹那,他却好像天塌下来一般绝望。其实他们加上萧煜、毕安,心里都跟明镜儿似的,知道萧璧鸣不过是吃了一口飞醋,鹤云程只要愿意低个头,服个软,说什么都没发生,这件事也就过去了,可是他就那么跪在雪地里,好像跟萧璧鸣熬着似的,熬得皇帝当晚一份折子都看不进去,又是愤怒又是担心。 皇帝像是要跟他掏心窝子,鹤云程又是一副低眉顺眼温良顺从的样子,萧璧鸣抓过他的手,感觉到冷得可怕,他说:“身体可好些了?” 鹤云程闻言,被阳光照成金色的睫毛轻轻抖了抖,柔声道:“托皇上的福,好许多了。”他说话惯是不看萧璧鸣的眼睛,显得委屈又委婉的样子,加上本就是大病初愈,让萧璧鸣心里平白生起一股淡淡的自责,极少见的,他轻而柔和地说:“你可知道朕到底在恼什么?” “皇上是气在下与摄政王不清楚?”鹤云程明知故问道。 “你是知道的。”萧璧鸣心里居然有一丝诡异的喜悦,好像自己变态的占有欲被人知道了还是件什么好事,他定神,接着道:“那日朝日殿上上下下成百上千名官员,又有异使,不责罚你,难调众口……” “在下懂得,皇上有皇上的难处,在下吃的这点苦,算不了什么。”鹤云程表面上装的一手好温良,心里却懒得听他再粉饰下去,他这烧一连小半个月,就算是好了,身体也动辄累得不行,他心里倒是有笔划算买卖,大病一场换得萧璧鸣多一点的信任,也给自己多赚来点活动空间,省的整日在承恩殿“与君欢”。 萧璧鸣从今往后拿他当个人看,他鹤云程就不愁找不到机会下手。 “朕心里明白不过是高贵妃一出烂戏,却不能不给高家人面子,想来,也对你不住。”萧璧鸣心里觉得鹤云程不责怪他,于是为表亲昵似的轻轻拍了拍鹤云程的手,说道:“等朕春猎回来,朕当给你一个惊喜。” 算来立春时节,正是皇家春猎的时候,皇上与诸王一同前往邱陵围猎,约摸三日左右的时间,鹤云程心里谋算着怎么在春猎后取了萧璧鸣性命,面上却展颜一笑,答道:“好啊。” 在九五至尊的皇帝心里,没有什么旁人原谅了他们的概念,萧璧鸣只觉鹤云程实在懂事,合他的心意,于是心里把一月前的事情单方面一笔勾销了,就算他边睡人家边毁人家的事情实在不道德,眼下只要他想,他又能重开一局,换夫妻恩爱两不疑的戏唱了。 只可惜,他为人实在和信任、恩爱、放他自由当中的任何一个不搭边。 萧璧鸣前脚刚走准备春猎的事宜,后脚高贵妃就闯了进来。 这女人平日里绝对称得上精明,但好像只要和皇帝沾边的事情就变得蠢笨无比。她招摇着走了进来,一脸圣恩眷顾的喜悦和娇媚,鹤云程本意休息一番,眼见着这傻女人闯了进来,只得又强撑着从桌面上趴了起来,眼睛微眯,带着笑意道:“见过高贵妃,我这质馆今日倒是好热闹。” 高贵妃心里以为萧璧鸣是因为她才责罚的鹤云程,又听闻人高烧数日不退,差点命都没了,还以为自己在皇上心里分量有多重,听闻今日鹤云程醒了可以见客,她实在不能不来给他个下马威。 她在各路谣言里听到过这鹤云程多次了,这番才是第一次亲眼见到,四目相遇的那一刻,就连她也愕然,那些传说真是一星半点都没把这人吹夸张,真真的宛若天上人,即使是带着病愈的憔悴,也依然美得摄人心魄,不过是素衣乌发,连头发甚至都未挽起,整个人一副随意慵懒的样子,却好像一个眼神就能直勾勾地看进人的心里。 高贵妃张着嘴愣了片刻,来时路上想着的尖酸刻薄话用在他身上,仿佛是一种亵渎,此时她瞪着眼睛想了半天,只骂出一句:“你……你,以色侍他人,能得几时好!” 鹤云程见着这女人只觉得发笑,他偏了偏头,一脸听不懂的样子,只道:“哦?” “你,你不觉得羞愧难当吗?!” 他懒洋洋地将脑袋靠在手上,露出半截雪白的小臂,眼睛微眯,明明苍白病态,却有种说不出的缠绵妖媚,他呼出一口气,恍然大悟似的道:“啊——贵妃娘娘说的是那种事——”他轻嗤一声,嘴角一弯,很不以为然。 “在下觉得……舒服。” 立春 “贵妃娘娘从质馆出来的时候,似乎很是生气。”韩青环抱双手,面无表情地看着萧煜端着喂鸟器喂金笼里的灰鹦鹉。 灰鹦鹉在笼子里蹦跶两下,咕噜咕噜两声,没叫出声——哑巴鹦鹉。 萧煜伸出手指轻轻抚了抚灰鹦鹉头顶的毛,神色如常地逗了逗鹦鹉,说道:“昨天一回去就气得要死,今儿取了点儿药,要下手了吧。” “真蠢。”韩青评道:“高大人站在您这边,高家长子在外开疆拓土,朝中势力重心在您这边,偏偏这个女人一而再,再而三犯蠢,王爷要阻止她吗?” 灰鹦鹉不再进食了,歪着脑袋看着他们二人,好像能听懂一样,萧煜弯眉对着它笑了笑,不知道在对着鸟还是对回答韩青,说道:“阻止她?贵妃娘娘要干的事,你我能阻止得了?” 韩青歪着脑袋看着他,他是标准的丹凤眼,人又不喜欢笑,常常一副冷冰冰的样子,好像十分不近人情,却愿意跟着萧煜一路,他不解人情地问:“你不喜欢姓鹤的吗?高贵妃会弄死他的。” 萧煜打开金笼,将手伸了进去,灰鹦鹉识趣地蹦到他的手指上,连手带鸟一下子出了笼,到了外头却也不见飞,仔细一看才发现,是剪了羽的货,萧煜把鹦鹉举到眼前看了看,嗤笑一声说:“高贵妃弄不死他,鹤云程看上去胸无城府,实则不然啊。” 韩青不明白萧煜话中的含义,只道:“你在芳歇阁的耳目说,高贵妃吩咐人上午取了毒药,要在皇上回来前杀了鹤云程。” “不作死就不会死,高贵妃把把柄伸出去给别人握,那鹤云程不过是脱层皮。”萧煜欣赏着手上的灰鹦鹉,这鹦鹉也得有十来岁了,当初他和萧璧鸣同为皇子的时候,他从萧璧鸣手里抢过来的,“不过高阁老也该被人拔拔毛了,省得他忘了这是谁的天下。” “您说皇上会赐死贵妃?” 萧煜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说道:“我们这位皇帝啊,控制欲太强,别说高贵妃,谁要动他唯一的东西,他都得急。” 韩青心道那还不是因为你们兄弟俩儿的那点破事,反问道:“皇上是坐拥天下之人。” 萧煜心说果然死读书的就是说不通,边把鸟送回金笼里边点拨道:“这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他转而一想,又问:“我派你去查鹤云程,怎么样了?” “山高水远,我们的人刚到寒燕,又是宫里的事,得费些日子呢。” “嗯。”萧煜逗逗鸟,转身看向韩青,和韩青不同,萧煜一身轻佻风流的气韵,说点什么都好像三分真七分假,他温声道:“我们看看这挠人的猫,到底是个什么来头。” “挠人的猫”本猫鹤云程坐在质馆里,也许是因为萧璧鸣昨天来过,表现出点重视,所以晚膳做的都是他平日里多动两口的菜。 鹤云程的喜好很难拿捏,从不直言好恶,小厨房判断他的喜欢也只能从“有没有多夹两口”来判断。 他平日里闲着无聊,没有人愿意,更没有人敢和他往来,属楚和意和他最亲近,楚和意一日一请脉,时而留下来和鹤云程下两盘棋,然而很奇怪的,他还是摸不透鹤云程。可他也不是全然没有在鹤云程那里进步的,至少鹤云程开始称呼他为和意。 鹤云程懒洋洋地倚靠在软榻上,他和楚和意堪堪下完一盘棋,下人就将晚膳摆上了,鹤云程粗粗扫过一眼,竟然破天荒地开口道:“和意,不如今天留下来一起用晚膳吧?” 楚和意一愣,他总是格外珍惜和鹤云程关系更进一步的机会,其实回想起初见时,他的戒备甚至比鹤云程还更甚许多,然而只要和鹤云程一相处,却好像被吸引了一般,日日思衬着与他能不能比昨天更进一步。 他与鹤云程漫不经心的目光对上,疑心那里面有几分轻佻的意味,又疑心是自己多想了,这几天入春了,天气渐渐也暖和起来,鹤云程身上衣服也减掉了几件,贴身不少。 楚和意应下来,坐在桌边,按道理主子进食,应该由下人先验过毒,但鹤云程品级不够,质馆里的人又待他轻慢些,也就没有这待遇。 由于是医官出生,楚和意总喜欢用一件东西之前先嗅一嗅,用膳也不例外,他夹起桌上一道菜,轻轻一嗅,却觉察出点不对劲。 “公子先别吃。”他出声道,又凑近嗅了嗅,“这菜被下了药。”他夹起另一道菜里的东西又嗅了嗅,终于确定了,每道菜都被动了手脚。 “公子别吃,有人动了手脚。”楚和意抬手按下鹤云程持着筷子的手,生怕他又以身试险。 “闻得出来是什么药吗?”鹤云程面无表情地问道。 “此药药性不强”楚和意皱眉答道,“若药量轻微,则症状也轻些,若药量大些,则必死无疑,且死状凄惨,全身溃烂,面目可怖。” “这样。”鹤云程好像在听评书,全然一副不在意的样子,心里笑道高贵妃耐性也不怎样,这么着急地敢在皇上明天回来之前要动手,他现在心里有七成把握萧璧鸣在意他,若是他被下毒抢治,萧璧鸣必不会善罢甘休。高家长子已经战死在外,只要高贵妃被杀,高家势力就被架空了一大半,前朝之事他知道的还不是很多,但可以确定的是高家有他们自己支持的皇子,并且此皇子并不是当今皇上,只要高家被激怒,这天下再平静也得被搅乱一通。 说时迟那时快,鹤云程飞快地夹起桌上的一块儿鱼肉咽了下去,就好像棋逢对手一般,他居然有些神色得意地说:“我给她这个就死的机会。” 立春 鹤云程就吃了一口,他眨巴眨巴眼望向楚和意,好像在说:不是你说的微量不碍事吗。楚和意一脸的不可理喻,但是和鹤云程相处久了,又觉得好像很合理。 他给鹤云程吞下几颗药,忍不住问他:“公子,你到底是什么来历?” 鹤云程闭上眼打了个哈欠,从善如流地答道:“东襄王府上一名仆役之子。”他睁开眼,好像没有一丝波澜,猜不透话里是不是真的,他见楚和意一脸的不相信,居然眨巴眨巴眼笑着说:“真的,作何骗人?” 楚和意阴沉沉地道:“公子的手段和胆识可不像寻常仆役之子该有的。”他斟酌着又说道:“若公子有难处,我也可以尽力帮上一二。” 他看见鹤云程很温和地看着自己,又好像拒他于千里之外,鹤云程别开脸,纤长的手指拖着下巴,脸上风轻云淡,却忍受着腹中药力发作的隐隐剧痛,似不经意地答道:“那我死之前一定讲与你听。” “和意,放话出去说我中毒了危在旦夕,把萧璧鸣从邱陵请回来。” 等消息传到邱陵,已经是春猎的第三天了,除却幽禁在王府的萧煜,参加春猎的是所有皇子加重要官员,萧璧鸣一行本就在整理行装准备回宫,皇上听闻此事脸色大变,抛下一队人马就先行策马回了皇城,沂北王心道这小白脸当真好本事,春銮殿时还被当众羞辱,不过数月就把皇上拿捏得死死的,不论谁是下毒之人,恐怕都难逃一死咯。 沂北王用胳膊肘捅了捅旁边一名老臣,悄声道:“让你准备的事情怎么样了?” 郭帆劲往沂北王那儿凑了凑,一脸的愁眉不展,他是沂北王一路提拔上来的官员,沂北王又与萧煜同党,萧煜虽然未曾亲临春猎,势力却遍及春猎人马。 郭帆劲整张脸苦兮兮地说道:“王爷,您说的那事哪儿那么好办啊,这中原六州人是不少,您说的那是天仙,哪儿那么好找啊?” 沂北王反手就打郭帆劲的脑袋瓜,“啧”了一声道:“好办的事还找你?再说了也没让你找一模一样的啊,你找个差不多的也行,抓紧点听见没?要赶在秋日祭前头,知道了吗!” 质馆里头,萧璧鸣的快马还停在质馆外头,下人们个个噤若寒蝉,猫着腰一句话都不敢说,他们是做梦也没想到质馆里这位居然对皇上那么重要,这位平日里也什么话都不说,搞得大家都不知情的,要早知道是个有前途的主子,不早就当祖宗一样供起来了不是? 萧璧鸣坐在床沿边,他握着鹤云程的手,看着他苍白的脸,闭上眼深深呼了一口气,好像怒火都要从肺腑里喷发出来似的,他沉声道:“没人说话是吧?” “你。”他胳膊一伸,指着楚和意鼻子道:“你来说,你是他的医官,他怎么会好好的中毒!” 楚和意心道鹤云程果真料到皇帝会大怒,但心里认为这皇帝脑子不正常,于是也没好气地道:“回皇上,贵妃娘娘前日里来质馆问话,公子身体尚未恢复许是被惊着了,惹恼了贵妃娘娘,小厨房看公子近日来胃口不好,特地做了公子爱吃的菜,却不想有贼人别有用心……”他觑着萧璧鸣的脸色,算着他也该入套了。 果然,萧璧鸣将鹤云程的手藏进被子里,站起了身,仰了仰头像是舒展了一下脖子,他偏头望向窗外,皱着眉呢喃道:“高家这日子也过得太好了。” 他低头看着鹤云程昏睡的脸庞,俯身上前轻轻吻了上去,他附上鹤云程苍白的双唇,甚至觉得鹤云程是冷得,他的心猛烈地一颤。 等萧璧鸣走后,楚和意遣退了下人,他走到鹤云程床边,见他确实脸色苍白,不禁问道:“脸色这样苍白,身体可有不适?” 原本闭眸躺在床上的鹤云程忽得睁开了双眼,轻声道:“有吗?可能是先前高烧还没完全缓过来。”他伸出个胳膊抵在自己额头上,微微眯着眼,晾他体内有毒,高烧未愈又以身试险,想必不大好受,只听他徐徐道:“贵妃娘娘比起萧璧鸣,还是差得远啊。” 雨水 萧璧鸣因为区区一个寒燕质子,降了高贵妃位份的事情是沸沸扬扬满朝皆知,高阁老说什么也要替她的女儿讨公道,但长子出兵寒燕,他手里缺一枚至关重要的棋子,说话也硬气不起来,只好先去找萧煜商量一二。 摄政王府里,无莲湖中的机巧亭里正坐着萧煜和高明昌,刚过了立春,雨水时节围炉煮茶最是惬意,摄政王是风雅之人,自然玩的开这些雅趣,亭中设一火炉,取陈年陈皮普洱加之以晨露煮沸,清香四溢。 高明昌平日里也扮得了风雅,但此时他女儿的贵妃之位被废,被降成了嫔,又偏偏无儿无女,一点靠山都没有,原先他有长子在外立战功,又有女儿在后宫打点,别说朝堂之上,就连皇帝不都得畏他三分,他们高家是前朝功臣,位子坐得稳,要不是当年夺嫡之争失利,站错了队,跟了二皇子,现在指不定风光成什么样呢,但萧璧鸣是瑕疵必报的人,既然高明昌一家曾帮过萧煜,那么在他那儿,就断没有好日子可以过,这么多年来明争暗斗,现在终于有了要起势的意思。 “王爷,你可得想想办法啊,雯儿是欠考虑了一点,但那质子的一条贱命,实在不至于如此啊……”高明昌虽然急,但上上下下打点了一番,所有人都咬的很死,再者说复不复位在于皇上的心思,他萧璧鸣本就和高贵妃毫无感情,这一下更是彻底没希望了。 “贱命?”萧煜浅浅地呷了一口茶,茶水下肚,驱散了三分寒意,他偏头看向无莲湖,嗤笑道:“寒燕地处白马峡峡口,地势诡谲,要想一举拿下燕玲十四州,天都还就非与寒燕合作不可了,你说寒燕三皇子的命贱?高阁老,看来你也不是很聪明么。” “令郎还在寒燕,若是天都和寒燕因为一个质子打起来了,阁老猜猜您的宝贝儿子会不会被切成一段儿一段儿的送回天都?”萧煜笑着移回视线,轻轻地放下茶杯,摇摇头道:“寒燕巴不得我们杀了鹤云程,好借口开战,因为一个被人玩弄的娈童而引发大乱,不值当啊。” “皇上懂爱吗?不过是色迷君心罢了,这天下美好的事物,皇上哪件不想拥有?外加本王先前曾激过皇上,咱们皇上的好胜心,可不是一般的强啊。” 高明昌看着萧煜,他笑嘻嘻的,和任何一个时候一样,好像只是一个风流成性的浪荡王爷一样,但当萧煜在谈笑间轻轻松松地谈及杀伐,纵横全局的时候,高明昌在他身边总是一身冷汗,人道笑面虎笑面虎,往往咬人的狗不叫,萧煜这类玩儿阴招的人才最可怕。他摸了摸额头上的细汗,点头哈腰道:“是,是,是小人欠考虑了,还是王爷思虑周全……” “只是,小女那边,还是希望王爷能多多关照一下……” 萧煜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心想高贵妃能保一命,已经是他看在那些鱼水之欢,“照顾”后的结果了,这老东西蠢笨至此,到底是怎么讨得先帝欢心的……眼下他还被幽禁在王府内,但想必萧璧鸣关不了他多久,否则无论如何太后那边也不好交代。 只是现在贵妃之位被废,高家长子远在千里之外的寒燕生死未卜,将士么,本就是今日荣归故里,明日马革裹尸的角色,高明昌本人愚昧不堪,并无多少真本事,高家如今就是个空架子……想到这儿,萧煜浅浅道:“阁老放心,等本王重获自由之时,定当竭力帮助令爱。” 意思是,赶紧把我弄出去。 萧煜虽然在皇宫上上下下都有眼线,但凡事最好不过亲历亲为,还得让老家伙先把自己弄出去,等日后再来处理他。 如今朝中有许多新的势力,自古以来后浪推前浪,高家独占鳌头那么些年,也该歇歇了。 高明昌还想说些什么,却见韩青从亭外走了进来,想来奇怪,他明明是一介文臣,却总是随身带着一把剑,从未有人看他使过,只见他面无表情地说:“抱歉高大人,外头风大,王爷还是进屋吧,您也请回。” 正是雨水时节,都说春雨贵如油,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劈里啪啦打在竹叶上,竹影飒飒。外头在下雨,从质馆里头听,竟有一种宁人心神的功效,萧璧鸣将鹤云程搂在怀中,静静地听着雨声,好像真有种岁月静好的感觉。 萧璧鸣将下巴搁在鹤云程的头发上,垂眸享受着片刻宁静,他不无温柔地对怀里的人说道:“这些日子,你受委屈了,朕先前答应你的惊喜,还没忘呢。”说罢,没等鹤云程回应,他兀自对着屋外吩咐道:“带上来。” 雨水 萧璧鸣话音刚落,两名侍卫押着一位中年男子走了进来,他神色黯然,眼中无光,头无力地低垂着,似乎是饱经沧桑,身上的衣服是崭新的,可能是刚刚更换过,他背后背着一把古琴,用来包裹古琴的布已经破烂不堪了。 他被侍卫推搡着走到而人面前,目光盯着不远处的地面,倔强地不肯跪下,他背后的两名侍卫恶狠狠地向他的膝盖窝踹去,他吃痛闷哼一声,双腿脱力扑通一声跪倒在了大理石大理石地面上。 鹤云程冷漠地看着这一出戏,心里对萧璧鸣的恶趣味并不感兴趣,问道:“这就是皇上准备的惊喜?” 萧璧鸣突然大笑起来,偏过头轻轻吻了一下他的耳侧和面颊,他沿着鹤云程的眼角一路亲吻下去,边吻边同他耳鬓厮磨道:“这可是云烟泽的琴师,朕费了好大辛苦才寻来的。” 云烟泽原属中原六州之一,又地处平原腹地,地理位置优越,国君开明贤能,礼乐教化天下,百姓安居乐业,传闻云烟泽善礼乐,琴师一曲如听仙乐耳暂名,常常名动天下,但都清雅高洁,不攀附权贵,有人一曲开价千金,却未能有幸听君一曲。到后来,天都举兵荡平中原六州,云烟泽亦不能幸免,先帝曾对一位云烟泽琴师施以极刑,逼他为自己弹奏一曲,但不论怎样威逼利诱,都无法使其屈服,云烟泽的百姓自亡国后沦为奴隶的沦为奴隶,四散奔逃的四散奔逃,如今能找到一位云烟泽的琴师已是极难得的事情了。 鹤云程闻言,瞳孔突然猛地一震,身体不易察觉地微微一颤,他直直地盯着面前站着的那个人,萧璧鸣从侧面打量着他的神情,得意地笑弯了眼角,在他心里,不论是云烟泽的琴师还是鹤云程,不过是他金笼里的家禽,高兴时可以无限宠爱,等无趣了也就腾笼换鸟。 那琴师浑身上下布满了伤痕,看样子是被人拷打过,只见他慢吞吞地卸下背上的琴,拂去包裹着琴的布,这架琴方才显露真容,那是一把伏羲式的古琴,琴身流畅,素雅大方,明明不加雕饰却不似俗物,琴师的双手颤颤巍巍地悬停在琴弦上方,鹤云程这才发现,虽然这人伤痕累累,那一双手却皮肉完好。 鹤云程冷冷地道:“臣听闻云烟泽的琴师大多性子刚烈,不轻易演奏,他今天倒肯。” 萧璧鸣今天像是心情不错,听闻他的话嘴角微扬,仰了仰下巴,话里有话地说:“每个人都有软肋,抓住了他的软肋,就不怕他不配合。” 侍卫恶狠狠地推了推琴师的肩膀,推得他一个踉跄栽倒在地上,又蹒跚着爬起来,他动作间带着一种屈辱的缓慢,鹤云程见着眉头微微皱起,双眸中多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琴师盘腿坐在大理石地面上,面对着层层相掩的纱幔,依稀能望见榻上的昏君和他的男宠,他抬手轻轻抚弄琴弦,悠扬厚重的琴音骤然而起,起初只是几个音,慢慢的,音符流转而乐声作,他双手的动作一顿一顿的,故而乐声漫长而深远。如泣如诉,那琴就恍若会说话一般,明明只是寻常的音,却有种难以言喻的哀怨和凄凉之感,叫人不忍细听。 乐声中,萧璧鸣玩弄着鹤云程的发丝,他将几缕发丝轻轻缠绕在指尖,感受着发丝在指间摩挲的感觉,他贴着鹤云程的耳根子问道:“知道这是什么曲子吗?” 鹤云程僵直着身体摇摇头,他分明在萧璧鸣怀里,又是被他抱着,却好像两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他感受到萧璧鸣的气息吹入他的耳朵里,麻了半边身子,哑声答:“臣不知。” 萧璧鸣“诶呀”了一声,好像在逗小孩儿玩乐似的,自言自语道:“不知道啊,你不知道,那朕来告诉你。” “这是云烟泽的家曲,只有皇家的人才知道这首曲子。” “你面前站着的,就是当年云烟泽的八皇子。” 鹤云程默默地闭上双眼,感受到后脖颈处轻微的啃咬,他整个人颤栗着长长呼出一口气,竭力克制着自己的气息,他面无表情地望向前方,语调没有一丝波澜地问道:“这是皇上送给臣的礼物?” 萧璧鸣满意地一笑,他总是喜欢用手禁锢住鹤云程的脖子,半是爱抚半是为了满足自己变态的控制欲,有一阵没一阵地施力,聆听鹤云程因缺氧而竭力呼吸的声音,此刻他估摸着该是处理政事的时候了,于是恋恋不舍地放开双手,像爱抚小狗一般地轻轻摸了摸鹤云程的头,居高临下地说:“是,朕不在的时候,你就听他弹曲儿取乐吧,朕不想你无趣。”他说罢披上外衣,带着侍卫离开了质馆,独留下鹤云程和那琴师二人共处一室。 雨水 萧璧鸣走后,鹤云程才慢慢冷静下来,他隔着帷幔望向那个琴师。 琴师坐在地上抚琴,他的琴声婉转哀凉,好像在诉说临终的遗言,鹤云程皱着眉头仔细打量着他,耳畔琴音流转,忽然,乐声中出现了一个不和谐的音符,只见那琴师忽然暴起,竟是徒手扯断了那把古琴的一根琴弦,将断弦紧握在手里,一个箭步向帷幔后的鹤云程冲去,他将断弦缠在双手中,双臂因极端地用力而青筋暴起,那琴师宛若一头恶狼,他的复仇之心昭然若揭,未等识清鹤云程的面目,他就已经将琴弦绕到了手下人的脖颈上。 鹤云程平日里不让内殿有侍卫守着,那让他有种被萧璧鸣监视的感觉,所以内殿里并无守卫把守着,等侍卫意识到不对劲冲入内殿时,那穷途末路的琴师已经死死地勒住了鹤云程,只差一步就能要了他的性命。 琴师绝望而又愤懑的声音回响在整个内殿:“你们天都的恶人都该死!我杀不了那萧璧鸣,我先取了他的娈童性命!云烟泽的人永不为奴!!!” “你这个可耻的臭男人!不知羞耻!你和那个萧璧鸣都该死!!!” 然而多亏了萧璧鸣,鹤云程已然是有点熟悉窒息的感觉了,他痛苦万分地仰起头试图呼吸到一点空气,正对上琴师那双猩红的双眼,那人瞪大了眼睛,恶狠狠地喘着粗气,看上去已经做好了和鹤云程一道赴死的准备了。 那个角度,琴师也正好可以看清他的脸,琴弦比寻常勒人用的麻绳细上许多,不光勒得人窒息,同时也在脖子上留下了细细长长的伤口,鲜红的血液顺着琴弦一滴一滴地流下来,电光火石间,鹤云程离失去意识之差分毫,那琴师兀得却松了手,他愣愣地看着鹤云程,眼睛仍旧瞪得老大,可眼中却似乎有着不同刚才的情绪。 不过片刻的迟疑,持刀侍卫已经一个大步冲上前将他压在了刀下,那琴师明明片刻前还是一脸凶相,此刻却好似愣住了神,呆呆地望向鹤云程,眼睛眨都不眨,好像怕他下一秒就不见了似的。 两个侍卫一人一边押着琴师的肩膀,逼他跪在地上,领头的侍卫上前道:“贼人已经拿下,公子您受惊了,小人这就押着这贼人去见皇上。” 鹤云程向颈间摸了一把,感觉一片温热,伸出手一看才发觉手上都是鲜血,他拿衣袖胡乱地抹了一把,清了清嗓子,因为缺氧而“呼嘶呼嘶”竭力呼吸了片刻,跌跌撞撞地下了榻,他缓步走到琴师面前,抓起他的头发看可看他的脸,又随手扔了下去,他看似不经意的朝那领头侍卫说:“皇上应该在处理政事,就不必以这件小事叨扰皇上了……” 那侍卫好是不解,急忙说道:“可是……” “怎么?”鹤云程缓过劲儿来,冷冷地直视他的眼睛。 领头侍卫和他对视片刻,移开了目光,他觉得很奇怪,这鹤云程平日里看上去弱不经风,温顺可欺,质馆里时常轻慢他,他也不曾多言,总觉得是个很好欺负的人,没有什么威胁,可是碰上有些时候,他却显得可怖极了,明明不言语,更不曾拿什么武器,却好像能瞬间要了你性命似的,加之他面目俊美,极具魅惑性,让人有种只要他想要的,就没有得不到的感觉。 鹤云程寒声道:“本公子的话就不好使了?” 领头侍卫立马低头道:“不是。” “把这人留下,我亲自审问,还劳烦三位帮我喊楚医官来一趟。”鹤云程随手摸了一下脖子上的血,才发现轻易止不住,斟酌再三,还是决定请楚和意过来处理一下。 三个侍卫领命下去,只留鹤云程和那琴师二人共处一室,很奇怪的,那琴师自从看见鹤云程的脸后,就完全没了杀意,只是呆呆地跪在地上,一言不发。 “嘶——”鹤云程慢慢感受到颈部传来的刺痛,不禁闭着一只眼睛倒吸了一口凉气,那琴师见状,竟向前爬了两步,似是想替他看看伤势。 鹤云程警惕地向后退了两步,他伸手捂住了自己的颈部,缓缓蹲了下来与琴师的目光持平,上下打量了一番,问道:“姓名?” “……温成谦。”他嘴唇嚅动了半晌才轻轻地回答道,好像姓名于他而言是一种很久远的事情了,温成谦眉头紧锁,眼中带着疑问和难以置信望向鹤云程。 “温成谦。”鹤云程兀自呢喃道,他半眯着眼睛好像在思考着什么。这两人明摆着心中各有疑问,却偏偏都一言不发。正当这时候,楚和意提着药箱跑了进来,冷不丁地看见鹤云程和温成谦靠在一起,两人不过相隔两步的距离,温成谦以一个窘迫的姿势跪倒在地上,但看上去不似失去了威胁的样子,楚和意心里疑惑鹤云程为何会将自己处于这种危险的局势之下,拎着药箱一个箭步就冲上前挡在了二人中间。 “鹤云程!”他厉声道:“这人怎么还没被押走?” 鹤云程最后回头看了温成谦一眼,缓步退回到软榻上,淡淡道:“人是我留下的。” 楚和意好像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他难以置信地望着温成谦,又看看鹤云程,难以置信地又问了一遍:“你留下他?为什么?” “你不如问问他方才为什么留下我,他可是只差一点就能杀了我了。” 雨水 楚和意这才想起自己的正事,他打开药箱取出瓶瓶罐罐倒在鹤云程的伤口上,看见鹤云程紧缩的眉头,他挖苦道:“哟?公子还会疼?” 鹤云程没理会楚和意,他若有所思地望向温成谦,嘱咐道:“别留下疤痕。” 楚和意瞥了他一眼,微微颔首答道:“我尽量,这人可是真的下了死手了。”他手上的动作不停,取出纱布,小心翼翼地裹在鹤云程的脖颈上,动作轻柔细致极了,他不解地问:“公子留他有什么用?烟云泽数年前就被灭国了,遗民遍布中原六州和燕玲十四州,这人心思歹毒,伤公子至此,万万留不得。”他替鹤云程包扎完,收拾着将药品放回箱子里,站在鹤云程身边同他一起看着温成谦。 这人中人之资,衣服已经破破烂烂地了,头发也乱蓬蓬的,似是经历过拉扯,神色萎靡不大有精神的样子,身上能看见皮肤的地方都遍体鳞伤,一把断了弦的琴孤零零地在地上,就和主人一样破败难堪。 鹤云程盯着他,轻声道:“再取些药来。” “公子还有哪儿受伤了吗?” “不是给我。”鹤云程仰了仰脖子,示意温成谦,说道:“是给他。再取一身衣裳来。” 楚和意万分不解,但他与鹤云程相处数月下来,明白他行事一定有他的道理,于是领命提着药箱又下去了。 鹤云程望着楚和意走远的背影,歪了歪头轻笑一声望向温成谦,一副奉陪到底的样子,说道:“他走了,说吧,你认得我?” 温成谦摇摇头,“我不认识你。” “那你为何停手?” 温成谦抬起头,目光如炬地望着鹤云程,语气肯定地说:“我认得你这张脸。” “我问你,你娘……是不是黛姬?” 鹤云程呼吸一滞。 温成谦见他有所反应,接着道:“那不是你娘的名字,你娘名叫温时宜,赐号黛姬公主。” “是……我的长姐。” 他看见鹤云程半晌没有动静,只是面色凝重地望着自己,末了冷笑一声道:“真是疯子。” “我没疯!”温成谦着急忙慌地从地上爬起来,大喊道:“你长得,和你娘几乎一模一样!她现在还好吗?” 他自顾自接着说道:“当年要不是天都攻打云烟泽,黛姬应该与宰相之子结亲,后来内忧外患,人人自危,那些士兵打到皇城底下的时候,大家都四散逃离,父王死社稷……”温成谦眼看着还要一直说下去,鹤云程几步上前,卯足了力气一脚踹在他胸口,温成谦被他踹得一个踉跄向后倒去,狠狠地摔在了地上,后半句话被来得及出口就吃痛得闷哼一声。 “怎么动这么大的气。”楚和意提着工具和衣服急急忙忙地快步走了进来,越过温成谦一把扶住鹤云程,后者整了整衣衫,皱着眉头斜看着倒在地上的温成谦,边咳边说道:“一派疯言疯语……” 他的咳嗽细碎而难以停止,楚和意将药和衣服扔给温成谦,拽着鹤云程的胳膊走到一边,背对着温成谦小声说道:“公子近日来经常咳嗽吗?” 经他这么一提鹤云程才觉察过来,最近他确实经常咳嗽,不过他想来是上次高烧落下的咳疾,便也没有在意,他反问道:“是,和上次高烧有关吗?” 楚和意闻言脸一黑,拽过鹤云程垂着的手腕临时给他把了个脉,他指尖把切中脸色愈发的不好看,沉声道:“有关也无关。”他放下鹤云程的手解释道:“这咳疾本就是毒发的附带症状,只是现在未免也太早,想来是因为公子近日愈发体弱的缘故。” “公子。”楚和意看上去完全没和他嬉皮笑脸,严肃地说道:“楚某认真同公子说,公子务必不能再冒险,咳疾只是第一步,这初期表象来的如此之快,证明公子的性命正在以超乎预期的速度流逝,望公子千万将我的话放在心上。” 鹤云程咳得有些缺氧,脑子有些发晕,但他仍透过楚和意死死地盯着温成谦,胡乱答道:“我心里有数,你先在偏殿给他找间房间让他住下,傍晚萧璧鸣来此处时,断不可放他出来。” 温成谦一边手忙脚乱地换下一身破布烂衫,穿上新衣服,一边迎上鹤云程的目光,他也是聪明人,知道鹤云程这个反应,自己说的八成都是对的,否则一个沉静如水的人不至于慌乱如此,再者那样一张脸,一眸一笑都有万种风情,明明是清冷疏离的容貌,却无端在眉眼处生出一种风情来,平白增添了一种矛盾感,叫人一眼难忘。他温成谦万万没想到,还是凭借这样一张脸与自己的亲侄子相认。 傍晚萧璧鸣来到质馆的时候,见上午那琴师不见了,漫不经心地问道:“那个弹琴的呢?”他随手将披风扔到下人手里,在桌前落座。 鹤云程给他沏了一盏茶,心里明白不能让萧璧鸣见到温成谦,此人目的不清,敌友不知,再搞清楚底细之前不能让他在萧璧鸣面前乱说,可萧璧鸣掌控欲这么强的人,越是欲盖弥彰有所遮掩,他便越是不信任,就越要亲自去探查。 萧璧鸣举起茶杯呷了一口,举起茶杯的过程中,他透过手指的间隙观察着鹤云程的表情,见他神色自如地给自己也沏了一盏茶,淡淡地说道:“犯了点小错,被臣打了一顿,眼下拖下去医治了。” 萧璧鸣闻言竟笑了,他放下茶盏,手臂越过桌面一下子挑起了鹤云程的下巴,他一惯喜欢这样,像欣赏一件藏品似的,半是稀奇半是爱怜道:“哟,你还会打人呢?”鹤云程被他半逼着抬起下巴,不得已露出了颈部的伤口,牵动到伤处,他却毫无反应,反而是萧璧鸣一张俊脸瞬间黑了下来。 雨水 “谁弄的?”萧璧鸣沉声问道。 见他面色阴沉,鹤云程故作云淡风轻答道:“没有旁人,是我愚笨,不小心伤到了自己。” 萧璧鸣一言不发地望着他,两人沉默相对了片刻,他挑了挑眉毛,原本端着鹤云程下巴的手一下子张开手掌,轻而易举地掐住了鹤云程的脖子,那本就是堪堪包扎好的伤口,又伤得不浅,萧璧鸣下手毫不留情,洁白的纱布上顷刻间洇出了鲜红的血迹,萧璧鸣手掌微微用力,逼得鹤云程俯身就向自己,在鹤云程耳边轻轻叹了一口气,说道:“乖,别让我问第二次。” 鹤云程的脑子飞速运转,在可能没命和出卖温成谦当中难以抉择,聪明如他其实应该毫不犹豫选择自保,可是温成谦刚刚仅凭几句话就勾起了他的异心,疯子琴师算他半个舅舅,即使对友情、爱情毫不在乎,他也往往不由自主在亲情面前低头。 他的内心从未有过今天这么纠结,但也仅仅只是一刹那的事情,因为他转而想起自己有更重要的事情必须完成,于是他的喉咙在萧璧鸣手掌中咕噜着叫出了那个名字 ——“温成谦。” 在听到名字的瞬间,萧璧鸣松开了正逐渐使劲的双手,鹤云程猛地向后仰去,他疑心若他的话再迟半步,萧璧鸣就真会要了他的性命,毕竟再漂亮的东西都可以摔了再找,但不听话却是万万不行的。 侍卫左右架着温成谦把他从偏殿拽出来,被押在质馆院儿里的时候还在一个劲的扑腾,他明明身上已经换了新衣裳的,却可惜命不长。 院儿里新摆了两张凳子,萧璧鸣端着盖碗,打开碗盖细细嗅着茶香,随口道:“处理了吧。” 温成谦死死地盯着鹤云程,他的胸腔剧烈起伏着,嘴巴却没张开半分,鹤云程偏头盯着萧璧鸣,毫无感情地开口道:“皇上真要脏我的地?” 质馆内外灯火通明的,外加今天月亮格外的亮,鹤云程看见萧璧鸣慢条斯理地吹开杯中的茶叶,浅浅地品了一口后将盖碗放在桌上,所有人都在等他一个命令,只听他缓缓道:“别担心,你这地有人会擦洗干净,保证没一点腥味儿。” 话音刚落,他抬手示意侍卫动手,在手臂堪堪抬起的瞬间,鹤云程一把抓住他的袖子,哑声道:“让我来吧。” “让我来试试,可以吗?” 萧璧鸣眉宇间掠过一丝意外,好像又有点可笑的意思在里面,他看看鹤云程的手,“你想玩?” “也不是不可以。” 他抬起头示意那举着刀的侍卫停下,轻轻拍了拍鹤云程的腰示意他上前动手,似乎有点鼓励的意思在里面,鹤云程接过侍卫手中的刀,远比他想象中的沉,刀尖落在地上发出“噌”的一声,他握着刀缓缓转身面对着温成谦。 鹤云程握着刀的手微微颤抖着,白皙的手背上甚至影影约约可见几条青筋因过度用力而蹦起,他望着温成谦,直直地看进他的眼睛里,温成谦的嘴里塞了东西,好让他不可以开口胡言乱语,这还是自己提议的。 他鹤云程明里暗里害过高贵妃,害过萧煜,再早些年还在东襄王府的时候,他受尽欺凌,也使阴招害得许多人被罚,甚至丢了差事,这般种种,若是他死后下了阎王殿,阎王爷问起来他都认,但要说真正的拿刀杀人,见血的事他还没动过手。 准确来说,他把自己第一次动刀见血的机会给萧璧鸣留着呢。 他望着温成谦,背对着萧璧鸣一把扯掉了他嘴里塞着的布,用只有他们二人听得见的声音道:“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鹤云程缓缓提起刀,白色的袖角在空中飘荡,他看见温成谦眼角有泪水,嘴唇嚅动了两下,好像在说“对不起”。 “什么?”他疑心自己看错或是听错了,微微俯下身凑近他的脸,却听他突然哑声道:“诏狱!”他话音刚落,一个暴起就撞死在了鹤云程的刀上,左右两个侍卫甚至没能压住他,温成谦颈间喷射出源源不断的血液,人向前倒在地上,“砰”地一声又传来头骨撞击到地面地声音,他的身体抽搐了两下后不动了,死了。 点点鲜血喷洒在鹤云程的白袍上,就好像红梅踏雪一样,竟有种诡异的美感,鹤云程“咣当”一下将手中的刀扔到了地上,木讷地转身,却发现萧璧鸣不知何时已经到了他的身后,他的身高堪堪到萧璧鸣的胸口,不仰头便看不见他的表情。 但鹤云程能感受到萧璧鸣一只手轻轻地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像在爱抚一只宠物一般,好像杀了人的鹤云程是一只衔回了骨头的狗一般值得嘉奖。他伸出大拇指,拂去溅在鹤云程脸颊和眼角处的血点,浅浅地在他的额头上烙下一枚吻,亲昵而阴森地说:“真乖。谁欺负我的东西,就该有这种下场。” 惊蛰 “鹤云程?不认识。”把守诏狱的侍卒将手中的戟一横,瞟了这人一眼,一身白衣不束发,面若冠玉弱不禁风,只身一人出入,料定大约是皇上的新宠。 还是皇上会享受啊,这侍卒上下扫了鹤云程一眼,嘴里还咂摸两下,听说皇帝与一美人日日笙歌,颠倒昼夜,黑白不分,不仅为他处置了执掌六宫的高贵妃,还杀了好不容易找到的云烟泽乐师。那美人好穿白衣,宛若月亮下凡,出尘绝色。 “大人不认识我是正常,”鹤云程轻轻咳了两声,从腰间拿出一件物什轻轻放在掌中示人,白玉雕的虎头令,佐以金线勾边,下边坠着明黄色流苏,那侍卒当即吓了一跳,白玉虎头令,见此物如见皇上,正要细细端详,鹤云程把东西往后一收,说道:“那大人总认识此物。” “在下不过来探望一人,还望大人放行。” 那侍卒看看令牌再看看鹤云程,这娈童夜夜和皇帝待在一起,吹得枕边风加起来指不定能变成一道飓风,迷的皇上五迷三道,色令君昏,他能哄得了皇上处置高贵妃,杀了琴师,或许自然也能骗得皇上给他白玉虎头令自由进出诏狱。 想到这儿,侍卒赶紧侧身道:“小的有眼不识泰山,鹤公子请。” 诏狱掌事处有一本簿子记载了诏狱内所有收监关押人员的牢号和姓名,按照日期排练,顺着往后倒半月左右便是温成谦被收监的日子,伍拾又叁牢房,西南区整数第六间。 温成谦短短几句话扰得鹤云程心里不得安宁。 在寒燕东襄王府的马房出生,他娘黛姬是府上最下贱的杂役,跟不知道哪里来的野男人生了他,既没有父亲,也就不能有姓名。 但他的娘亲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就算裹着破麻袋,蓬头垢面,狼狈到这个份儿上,只要站在人堆里,还是出挑得不得了。 但是有时候,女人太漂亮不是什么好事,尤其是穷的时候。 黛姬既然下贱,她生的孩子也就下贱,但她漂亮,生的孩子自然也就漂亮,一出生擦掉了血,就雪白雪白的。 “野种,真是野种。” 黛姬生产的时候没有人帮她,也没有剪子,是自己徒手扯断的脐带,或许是从此亏了身子,日后就越发憔悴,马夫什么的也就逐渐对她失去的兴趣。 ——但是黛姬的孩子在长大。 说起那孩子,真是漂亮得惊人,等长到六七岁的时候,就已经招人疼得不得了,明明是个小男孩,皮肤却比女孩子还要嫩滑白皙,杏仁一样的眼睛水灵灵的,男生女相。 黛姬人逐渐不行了,虽然总还有口气吊着,但无法供人取乐了,那些做粗鄙营生的人于是就开始作践她的孩子,当着黛姬的面玩儿,那孩子还那么小,起初还会哭会喊会逃,可是糟蹋他的人多了,打他打得狠了,他逐渐哭不出来,习惯了,也就不跑了。 终于有一次那孩子逃出来了,一路跑着去报官,官老爷询问鸣冤递状者为何人?可是那个孩子没爸爸,就没有名字,也就写不了诉状,下面人发现他逃了,先是毒打了一顿,又饿了三天,接着发现这孩子报官无门,就愈发猖狂放肆了起来。 后来,皇上给他赐名了,叫鹤云程。 诏狱暗不见天日,唯有墙壁上的小洞透进来点光能看清去路,鹤云程摸索着走着,要说脏,这诏狱上上下下几百人,没有人能比他更脏,萧璧鸣所对他做的,所给予他的耻辱,不过是在重复他十余年前的每一天。 有些人穿着白衣,外面是干干净净的,里面早就烂光了。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偶尔有镣铐碰撞墙壁传来的“叮当”声,鹤云程借着微弱的日光打量着伍拾又叁号牢房,里头可能是有两个活人罢,一大一小,大的是个妇人,已经被折磨得看不出年龄,小的约摸六七岁,都一动不动。 温成谦为什么要告诉他诏狱?为什么要让他来这里?这里头的又是谁?鹤云程有太多疑问,对于黛姬,他自己都不大了解,因为这女人后来被折磨得有些疯癫了,时常说自己是公主或是什么的,无法和人交流,温成谦的出现让鹤云程有了清楚自己身世的可能,然而被萧璧鸣扼杀了。 鹤云程抑制不住地咳嗽,他渐渐走向那个牢间,站在牢门前向里头望去,那妇人怀里尚且抱着一个孩子,二人都是奄奄一息的样子。 他正待仔细打量一番,耳畔却听闻“唰”的一声折扇打开的声音,鹤云程刚想闪身,却冷不丁被人在腰侧抵了一把刀。 “哟,那弹琴的还真没骗本王,他真有本事引你来。”萧煜轻轻摇晃着手中的折扇,一脸狡猾地笑着从鹤云程左侧的身后冒了出来。 鹤云程一动不动,眼神向右侧瞟去,看见韩青正拿着刀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 “摄政王如今不是应该在府中休养吗?怎么跑到此处来了?” 萧煜轻笑着“哼”了一声,“啪”的一声又合上折扇,慢条斯理道:“高家在朝中说话占三分重,皇帝都得敬那老东西一分,你一声不吭动了他老人家的掌上明珠,他可不得找点手段来治治你吗?”他一柄白玉扇骨顺着鹤云程的胸往腰间探去,轻轻一勾把那白玉虎头令勾了出来,那令牌在空中自转了半晌,定住了,萧煜半眯着眼睛仔细端详着,末了轻轻一晃,将那令牌甩飞到地上,嗤笑一声道:“下次做工再细点儿,忒假了,也就骗骗文盲。” 鹤云程强装镇定地一笑,反问道:“怎么,王爷就是高阁老请来的手段?” 萧煜一柄白玉扇骨在鹤云程腰间左拍拍右拍拍,确定他没带什么别的后,又自腰间顺着胸膛往上,最终停在了他的下巴处,萧煜腕间微微用力挑起鹤云程的下巴,鹤云程的双眼被一抹墙壁上透进来的光一晃,不自在地眨了眨眼睛,看见萧煜隐匿在黑暗中的面庞,只有半边脸依稀可见,那副风流倜傥的皮囊脱下伪装,此刻眼中透露出阴森的光,神情严肃得骇人。 惊蛰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诏狱里透不进多少天光,狱卒提溜着火把挨个点燃了墙壁上的小篝火,跳跃的火光照亮了萧煜半边脸,发出骇人的热量,“噼里啪啦”声不绝于耳,时不时有水滴顺着墙壁的裂缝滴下来,水滴落向地面发出“啪”的一声。 萧煜看着鹤云程淡漠的脸,觉得可笑,“云烟泽遗民千千万呐,半数做徭役,半数沦落烟花柳巷供人取乐,没想到啊没想到……还有一个在天都的龙床上。你这张脸啊,还真是个祸害。” “温成谦早都招了。”萧煜看向鹤云程不动如山的表情,拿扇柄轻轻打了打他的面颊,嗤笑道:“小侯爷,这世间的人大都有软肋,他自己再不惜命,总要顾得他的妻女,这小女孩才六岁,死在诏狱里可不是什么好下场。” 鹤云程微微有些动容,却忽然觉察出不对,那温成谦先前从未见过他,认出他容貌后就被关在质馆偏院,也从未有机会向萧煜禀报,如何能泄露他的身份呢,他眸光微动,觑了萧煜一眼,又顺从地垂眸,哀声道:“摄政王说的什么在下不明白。” 萧煜“啧”了一声,暗叹这人狐狸皮囊狐狸心,都到这份儿上了还诈不出来,索性也就透露点消息给他:“鹤公子,你真当本王是吃闲饭的?去探你底细的人,本王早就派去寒燕了,查出什么你心里有数,也就不必本王和你多说,不过……”萧煜给韩青使了个眼色,让他把抵在鹤云程腰间的刀放下,“鹤公子既然掌握着本王的秘密,本王也不妨替你守这么个秘密。” 他一把折扇打开,掩住了自己半张脸,看不大清神色。寒燕谋的什么无非和在位者有关,鹤云程要对萧璧鸣做什么他萧煜少不了捞点好处。篝火跳跃,天色晦明,无非都是各谋各的,有本事的活。 韩青既退回到了萧煜身边,鹤云程谋划着时机逃跑,却听萧煜缓声道:“鹤公子,这世间片刻的局域不重要,更重要的是从的什么主。” 他粲然一笑,语调暧昧道:“快回去吧,皇上发现你不见了会着急的。” 鹤云程步伐迟疑地向后退去,皱眉望着萧煜,疑心他再生变故,却见他挥了挥手示意自己快走,韩青依旧面无表情,嘴唇动了动,好似在和萧煜说些什么。 “就这么放他走了?这可是拿捏住他的好时机。” 萧煜回身瞥了一眼牢狱中的母女,她们二人一动不动地相互依偎着,好像已经五感尽失,时日无多了,他玩味地说道:“可留不可收。他要做的事,你我牵扯上都性命不保。” “等着瞧吧,也就快动手了,这两天的事。” 诏狱外日头西沉,残阳将半边天空染成金黄色,鹤云程快步向质馆走去,边走边咳嗽,咳得极稀碎,但断断续续的,好像五脏六腑都得要咳出来才罢休似的,他来天都不过也就半年光景,却好像身子已经差了许多,按照这样下去,留给他刺杀萧璧鸣的时间真是少之又少,加之萧煜现在手上握着他的身世,刺杀行动刻不容缓。 鹤云程边走边琢磨着萧家两兄弟的关系,萧煜的狼子野心满朝皆知,他们二人一母同胞,太后看着这两人明里暗里地争斗也不出面阻止,摆明了偏爱萧煜多一些,鹤云程自然是不知道他们二人少时经历了什么,却也不理解他们何以关系差到此种地步,弟弟抓准了时机要把哥哥从皇位上拉下来,哥哥攒着罪证要把弟弟置于死地。现在萧煜摆明了想抓住他这把利剑,只要他能一举杀了萧璧鸣,皇位就能名正言顺地到萧煜手上。 他边想边走,不多时就回到了质馆,看见毕安正在门口候着,赶紧加快了步伐生怕萧璧鸣看不见他又要发火,哪知毕安笑盈盈地拦住了他,“见过鹤公子。” 鹤云程看了看毕安拦住自己的手,不解地问:“拦我作甚?不怕皇上动气?” “哪儿能啊,鹤公子是好福气,皇上差人收拾了离御书房不远的一处寝宫名叫岫云庭,质馆偏远冷清,公子今日起就可不必再在质馆居住了。”毕安喜气洋洋地说:“公子,皇上还是极重情谊的,念着您想离您近些,公子这就随我去吧?” 鹤云程面上不着痕迹地闪过一丝厌恶,“公公等等,我拾点东西就随公公去。”毕安闻言点了点头算是应允了,他在一众太监里资历算是最老的,皇上的脾气摸得是清清楚楚,很少见他这么喜欢一个人,这寒燕质子看上去面善,也是个可怜人,他尽心尽力服侍皇上,皇上高兴了他日子自然也就好过,毕安心里明白,有时候萧璧鸣喜欢什么东西自己是意识不到的,就比如这个少年。 鹤云程回到质馆内殿,取掉书桌柜子的最下面一格抽屉,伸手进去向上摸了摸,摸到一个硬物,指尖微微转动将它取了下来,是一把匕首。 只见那匕首刀刃部分插在黑色素面皮革刀鞘内部,刀身闪着寒光,将匕首拔出,那刀刃锋利见血封喉,手柄处裹有一段黑色的绷带,整把匕首小巧精致,鹤云程将它藏在衣袖中,随毕安去向岫云庭。 岫云庭早已燃起灯火,老远一看就能看到屋子里头点着烛火,印出橙黄色温暖的光,毕安在岫云庭前站定,对鹤云程说道:“这处寝宫离皇上的御书房近,地理位置极佳,皇上每每疲惫了都喜欢在此处歇一歇,以往多少娘娘都等着盼着住上呢,公子有福,皇上心里有公子啊。”他状似诚恳地说道。 鹤云程朝他笑笑,转身正待走入岫云庭,两个侍卫交戟一横,将他拦在了外面,“皇上在里头,念及圣上安慰,要搜身。”鹤云程不紧不慢地回头看向毕安,一脸无辜道:“公公,我还要搜身呀?” 毕安朝他一阵点头哈腰,拂尘一扫,骂道:“两个不长眼的东西,鹤公子不认识吗?速速放行,耽误了皇上的事,你们俩小命不保。”两个侍卫互望一眼,有些举棋不定,早就听闻皇上和寒燕质子有鱼水之欢,夜夜缠绵悱恻做尽男女之事,那动静之大,屋外都能听得清清楚楚。犹豫了片刻,他俩道歉:“鹤公子请,多有得罪。” 惊蛰 鹤云程到的时候,萧璧鸣已经推杯换盏几轮了,然而唯一与寻常不同的是,这次他身边还有两个娇柔做作的女人,这本没什么可奇怪的,后宫的女人像御花园里的花百花齐放,皇帝毕竟是九五至尊,身边有佳人相陪自然是在情理之中,在美娇娘的娇声劝请下,萧璧鸣也饮得比平日多了些,有了点微醺的意味,平日里他和鹤云程干那档子事的时候往往直奔主题,又动作粗暴些,有时见了红,跟打一场架区别不大,但鹤云程总是逆来顺受任他戏弄,从不主动也不会抗拒。 他略有些摇摇晃晃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走到鹤云程的面前,他手里端着一盏酒,想到二人在春銮殿不怎么愉快的初次经历,萧璧鸣难得展颜温声道:“你来了?” “来,一同饮一杯。”他的手颤颤悠悠地将银盏递到鹤云程的面前,也不知道他究竟是喝了多少,那张万年冰山的脸居然奇迹般地有了点春风化雨般的柔和,他的眼睛亮晶晶地望向鹤云程,眸中参杂着期待与温情。 鹤云程的手紧紧攥了攥,他接过银盏将里头的酒含在口中,一把抓过萧璧鸣的衣襟,同他来了个深深的吻,酒液顺着下颌流下,滑落到衣襟里,一股芬芳在二人唇齿鼻腔间弥漫开来,他深情缱绻地望着萧璧鸣,而后贴在他耳朵根子处轻声道:“让她们出去。” 这个吻断的有些突然,以往一个吻后就该干正事了,此刻萧璧鸣眼中有种断片了的迷茫,他将鹤云程的脸用双手捧住,歪着脑袋看着他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亲自己。 “都出去。”萧璧鸣头也不回地说。 那两位娘娘哪里肯啊,平日里就三天两头见不着皇帝,今天好不容易见着了,酒也下肚了,要这么白白把皇上拱手让给鹤云程,谁能干啊,她们撒娇道:“皇上……”她们拽拽萧璧鸣的衣角还欲往上蹭。 “滚出去。”萧璧鸣说。 二人心有不甘地从椅子上站起,给鹤云程翻了好大一个白眼,捏着手绢灰溜溜地出去了。 萧璧鸣十指插到鹤云程的头发里,顺着发根拽着他的脑袋,让他无法偏头,边吻边向床边退去,他的吻太过绵长,吻得鹤云程有些喘不上气来,萧璧鸣护着他的脑袋将他放倒在床上,此刻倒是小心翼翼。 他太过惊喜于鹤云程今日的主动,不仅是那个吻,鹤云程的顺从,配合,表情,呼吸,都好像排练过无数次那样和洽到位,他仅仅只是呼吸却好像在点火一般撩拨得人失了方寸,他好像一个浪荡的娼妓熟练精通着每一种技巧,然而身体却能每次都如初次一般敏感,他点到为止的啜泣和低喘,他动情时白皙皮肤上所蔓延开来的红晕,他是真正的人间极品。 缠绵间,他忽然想到:我喜欢他。 他喜欢鹤云程。 鹤云程腾出一只手,他的匕首就藏在袖间,他腕间一个细微的动作,匕首已经如同有了生命一样乖乖退到了他的掌中,夜长梦多,他当萧璧鸣的娈童已经当够了,被人□□的日子他也已经受够了,就抱着这个念头,他攥紧手中的匕首狠狠地向萧璧鸣刺去,由于姿势问题,他两条手臂环抱在萧璧鸣的背后,无法准确辨识到自己刺的地方到底是哪儿,只能尽可能地向心脏位置处靠近,电光火石间刀鞘掉落在榻上,闪着寒光的刀刃不带丝毫犹豫地直直插入萧璧鸣的肩胛骨处,几乎是瞬间的,一股血腥味夹杂着岫云庭内点燃的异香向鹤云程的鼻腔冲去,他扎得极用力,那柄短刃甚至直直地穿过萧璧鸣的身体露出了点儿刀尖,成串的血液顺着刀尖淌下来,滴落在鹤云程的鼻梁上,滴在他眼睛上,长长的睫毛和着血液不停地抖动。 一阵剧痛,萧璧鸣左半边的手臂彻底脱力,半个身子砸向床板,疼痛让他脑中松散着的弦瞬间紧绷起来,他右手死死地掐住鹤云程的脖子,鹤云程脖颈上的青筋“噌”地一下爬满了整个脖子,他余光中看见萧璧鸣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望着他。 萧璧鸣本就是微醺,这世上又有哪个帝王会允许自己完全醉过去呢,他咬着牙从榻上起身,左半边的伤口因拉扯而翻露出皮肉,粘稠的血液顺着皮肤滴落到裤子上,染红了一片,他从小习武长大,上过战场厮杀,受过比这严重得多的伤。只见他单手拔出那把匕首,“咣当”一声扔在地上,疼得他几乎是龇牙咧嘴,他右手掐着鹤云程的脖子怒吼着把他从榻上拖到地上,鹤云程的头接触到地板的瞬间发出一阵闷响,片刻间他感到头脑一阵发晕,眼冒金星。萧璧鸣一句话都不想问鹤云程,只是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片刻前他还铁树开花般懵懂地想:自己也有心爱之人了,片刻后,他的心爱之人拿着一把诡刃给他刺了个对穿。 他掐着鹤云程的手因为过度用力而清晰地显露出骨骼,手下的人因为窒息的生理反应而不断捶打着他的手,但萧璧鸣好像冥冥中感觉到:这人不要命。 内殿是行房事之地,出现类似打斗或打翻东西的声音都不奇怪,下人没理由推门进去查看,可此番到底不同寻常,欢爱之事为次,皇帝性命为上,但凡有点可疑,毕安必须得领着带刀侍卫进屋查看,他看见萧璧鸣胸口一个血刺呼啦的大窟窿,当即一下没吓晕过去,尖叫道:“缉拿刺客!”他惊魂未定地看着地上地鹤云程,几乎是被掐得断了气,脸涨得通红,青筋顺着脖颈爬到下巴处,人佝偻起身子不住地猛咳。 微风顺着开门的缝隙吹进内殿,帷幔于是飘飘然欲舞,原本温暖的烛火此刻被吹的飘忽不定,几个医官扎堆围圈地蹲在萧璧鸣身边给他处理伤处,带刀侍卫押着鹤云程带了下去,刺杀皇帝是死罪,他少不了被羁押收监入诏狱,临行前他抬起头望了萧璧鸣一眼,就一眼,他终于在隐忍半年后头一次露出了眼中的疯劲和凶光。 大暑 这下进诏狱算是二进宫了,污臭黑暗的牢房里点了把火,离人也太近了些,鹤云程心想,近得有些灼人了。 “寒燕质子鹤云程,你受母国指使蓄谋刺伤皇上,是不是!”不知道是哪个狱卒在他前面问他。 他被固定在铁架子上,手脚各被分开了用粗麻绳绑着,麻绳上有倒刺,勒久了就见血,他全身已然没有力气,只是靠这绳子绑着他,头也低低垂着,眼神聚不起焦。 “鹤云程,你说不说!”那差吏逼得紧,声音尖而细,好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野猫,喊得鹤云程脑子里好像有一根针在刺,他皱皱眉。 那人见他左右不回答,似是怒了,上前抓住鹤云程的发根狠狠地往上提,逼着鹤云程看向自己,“啧”了一声:“好好的清福您不享,偏生要对皇上有二心,您说您何苦呢。” 他右手掏出一把短刀,抖了抖将刀鞘抖落到地上,露出了刀身,刃上还残留着污血,差吏握着刀柄,将刀刃上的污血蹭在了鹤云程残破的衣衫上,拿刀尖抵着他的喉咙,一个字一个字往外挤:“不过话又说回来,您既然已经到这儿了,何某也劝公子,该交代的交代,该坦白的坦白,何苦受那些罪呢。” 何礼信招招手,旁边一个拿着杖棍的小卒后知后觉,屁颠颠地就凑上来了,他问那小卒:“你见过下到诏狱里再出去的吗?” 小卒的头拨浪鼓般的摇起来。 何礼信满意地拍了拍他的脑袋,抬起脚就把他踹向了一边,见鹤云程还是不说话,他撇了撇嘴,抬起手用刀柄蹭了蹭脑袋:“公子啊,以往你可能,确实是风光无限好,但是现在不一样了,何某念在公子身子金贵的份上,未曾下狠手啊。”何礼信拿起短刀,刀刃微微偏了个角度,将鹤云程的衣服从衣领处开始一点点割开:“不过何某人就算再大的肚量,耐心也是有限的,鹤公子要是还不想好,那可就要难看了。” 他用刀尖轻轻挑开鹤云程被割烂的衣襟,这人确实是非同凡响,何礼信在诏狱里粗人见多了,都是要么一身横肉,要么全身上下溃烂,没一处完整的地方,但对付起来也容易。如今接手了个白豆腐,倒好棘手,皇上金口未开,这罚也不是,不罚也不是,诏狱里干活向来是生死立判,还不曾这么扭捏过,稀奇。 何礼信把短刀向左一扔,旁边一小卒立即就眼疾手快地接住了,他使劲薅了薅鹤云程的脑袋,清了清嗓子缓声道:“公子,刑具都置备上了,您看上去可不像是能挨两下的人,何某奉劝公子三思啊。” 语毕他转身走出了牢间,只见牢间外站着一太监模样的人,何礼信手上沾血,他往自己身上蹭了蹭:“公公,皇上的话下来了吗?这位是死是活?” 那太监皱着眉头微微摇了摇头:“没呢,皇上正气头上呢,谁敢多嘴。” “那公公的意思是?” 太监偷偷向牢间里瞥了一眼:“别弄死就成,留条命备用。” 何礼信心里觉得不妥,这死太监现在说话轻巧,到时候皇上怪罪下来,按辈分排行刑者才排头一个:“万一皇上后头还要人怎么办?” “你见过皇上放过谁吗?”太监白了他一眼。 诏狱里头的火烧得正旺,劈里啪啦的一阵作响,何礼信和那太监又互望一眼,两人都心烦,明明是皇帝关人进的诏狱,现在要杀鹤云程的却成了他们俩了,这小子死活是个烫手山芋,上过皇帝床的横竖怎么处置都不妥,太监绝不想惹得一身骚,于是抖抖拂尘踩着小碎步赶紧走了。 诏狱里连个窗户都没有,火没日没夜地烧,鹤云程一进来先是被打晕了,那些差吏都是干这档活的好手,下手又隐蔽又狠毒,他一下子昏死过去,再睁眼的时候哪知道今夕是何年,他盼望着萧璧鸣挨不过那一刀,纵使扎偏了,但他下手又快又狠,总不能叫萧璧鸣好过吧。俄而他又想起萧煜,此事不出半个时辰必然会传入萧煜耳中,他会不会供出自己的身世以和萧璧鸣达成某种共识……鹤云程越想越头疼,一种对时间失去了掌控感的警惕和焦躁在他心头弥漫开来,他听见牢间木门被打开的“咯嗒”声,是何礼信回来了。 他仰仰下巴,懒洋洋地道:“动手吧。”旁边的小吏闻言吓了一跳,想当初鹤云程和皇帝的风流事整个皇宫上上下下没一个不知道的,绑起来揍两下也就算了,谁敢对鹤云程真的下死手啊,看他那病撅撅的样子,怕是不用他们动手,过不了数月他自己也就死了。有个胆大的狱卒凑到何礼信身边,低眉顺眼地问道:“大人,真下手万一他挺不过去怎么办啊……” 何礼信自己心里也没底,但横竖总不能让鹤云程在诏狱里享福吧,刺杀皇上的刺客好端端地活着,这说出去难道不贻笑大方?他嗤笑一声,揪着那个狱卒的耳朵把他的脑袋拽到鹤云程面前。 “看看他。”何礼信说道:“想活的人干的出刺杀皇帝这档子事吗?” 那狱卒被揪得一阵龇牙咧嘴,何礼信这人揪人耳朵都下狠手,要是操弄起刑具来,姓鹤的能活下来才是见鬼了,他边想着还边分出一只眼睛偷偷看了一眼鹤云程,心里说能和皇帝睡觉的人要好看成什么样? 乖乖,这是仙君下凡了。 何礼信揪着那人耳朵,顺势连着他的脑袋就把人甩到一边,诏狱里折磨人的把戏五花八门,真要把杀人变得像唱戏一样好看那还真是门学问。他的手在一众刑具里踌躇着,嘴里还念叨着:“莫怪何某下手重哟……” 天气逐渐热起来后,萧璧鸣背上的伤总是不见好。 说来也真是神了,那天晚上在岫云庭,他气得好像全然感觉不到痛了一样,说不清到底是他的心更疼还是鹤云程扎的窟窿更痛,有一瞬间他的困惑甚至大于愤怒,他鹤云程明明得到了皇帝的爱,为何却不珍惜呢?这天底下有多少人渴望得到皇帝垂怜! 他那眼神时常在自己睡梦里出现,在那之前他绝不会想到鹤云程会有那样的眼神,就好像撕开鹤云程温顺,纯良的皮肉底下,就是疯魔隐忍的怪物。 那个用匕首刺出的伤口总不见好,他时常被疼出一身冷汗,内心知道鹤云程是来索他的命的,却还有一个自己觉得鹤云程还是心软了。 鹤云程被下诏狱后他迟迟拖着没下令行刑,诏狱的手段远近闻名,拿杀人当戏演,手法出彩漂亮,但真要施在鹤云程身上,他想都不敢想。 萧璧鸣总盼着鹤云程能尝到点苦头后明白珍惜自己,爱上自己。 他眺望远方的天空,却问道:“诏狱怎么说。” 毕安在他身边候着,眼睛尖,心里也跟明镜儿似的,知道萧璧鸣想听什么,所以就算诏狱没表示,他也能编出点:“说是态度软和点了,皇上您别急,鹤公子会理解您的。” 果然狗得顺毛撸,萧璧鸣闻言眉头舒展不少,微微点了点头:“那朕去看看他。” 毕安吓得差点跪下,“皇上,皇上您忘了,明日就是秋日祭了,您得回宫准备,改明儿再去看鹤公子也来得及不是?”他觑着萧璧鸣,感觉皇上自从心里装人后好哄不少,没以前那样暴戾了,分一半脑力在心上人身上了,好少疑神疑鬼一点儿。 立秋 毕安心里确实有鬼,虽然给鹤云程动刑这件事和他半文钱关系也没有,但萧璧鸣怪罪下来他也难逃一死,诏狱里的何礼信何大人不知道听了哪个人的谗言,居然自说自话就上刑了,这是在不是皇上本意,按理来说皇上不开口,诏狱就不能上手,但明显是有人想要了他的命。 何礼信也冤枉,要说鹤云程那么一张脸,能在诏狱里清清白白的已经是积了洪福了,换个和皇上没关系的人,士卒早就一人一遍轮完了,这把戏使在榻上是欢爱的事情,使在牢房里,那就是刑讯逼供的手段,他不无敬佩地看鹤云程,也不知道这人经历过什么,明明生得斯斯文文,没想到这么经得起折腾,昨天进来的那个库丁都招了几轮了,就差把小时候拉□□里的事情都招了,鹤云程这牢间里愣是一点动静都没。 啧,硬骨头的主啊。 傍晚时分,差不多就是夕阳西下的那个时候,毕安公公匆匆忙忙地赶到诏狱,点明了就要看鹤云程,何礼信一听,吓得手里的盖碗“咣当”一下摔碎了在地上,他小心翼翼地问:“公公见他何事啊?” 毕安:“本公公闲来无事见他干什么?真正要见他的,我说出来你敢听吗?” 何礼信眼睛一黑,这简直就是怕什么来什么,他扭捏着:“公公,这没有把人外诏狱外头送的规矩啊,这人送到诏狱里了,那不就等于杀头了吗,哪有叫杀头的人再把头糊上的?” 毕安瞪了何礼信一眼:“你今天废话好多啊,快点叫那个鹤云程出来。” 何礼信:“公公,喊他出来是不大可能了,可以喊人给你抬出来……但卑职看他也就一口气吊着了,怕挪挪就没命了……” 毕安闻言好像天崩地裂一样,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他今日阻止萧璧鸣来看望鹤云程怕的就是这个,结果偏偏怕什么来什么:“你……你!好啊何大人!你私自给鹤云程用刑!你怎么敢的!” 何礼信也很无辜,心说你们太监不是都穿一条裤子吗,这么二太监说的大太监还不认呢:“公公我冤枉啊,这鹤云程下到诏狱里来第二天,就有公公来通知我可以动手,我还以为这是皇上的意思呢。” “那太监姓甚名谁哪里高就啊?” 何礼信支吾半天也答不出来,诏狱里本就黑,点的火照了个人形,干他们这行的年年杀的人比产的西瓜还多,原则上就是互不看面庞,我不见你面庞,你不见我形容,到了阎王庙里,也别互相诬告,所以那晚上也并未多看那公公二眼…… 毕安冷笑一声:“何大人这是被人算计了。”他拿余光瞟了一眼鹤云程,“这里头的人要是死了,你,我”他拿手指画了个圈,顺便把屋里头几个站着的小卒也画了进来,“都别想要脑袋了。” “在下最多给你一天的时间,把架子上这金枝玉叶的主给放下来,就算是喂一百颗人参,也给我养好了精神。” 整个秋日祭,要属毕安最心惊胆战,皇上面上高兴,心里想的全是诏狱里那位,要是回头知道那位是个什么状态,大家都别活了。 在座的都是皇亲国戚和朝廷重官,没有人不知道寒燕质子刺杀皇上后被下诏狱的事情,大家本就拿皇帝宠幸质子的事情当笑话看,堂堂一个国家,居然要进贡自己的皇子来保平安,未免太好笑了,可自从出了那档子事后,笑的人都避之不及,唯恐触犯了皇帝逆鳞,眼见着皇帝今天心情好,沂北王知道自己献殷勤的时候到了,他用眼神示意坐在远处的郭帆劲,冲他挑了个眉:让你准备的人怎么样了? 郭帆劲放下筷子冲他比了个妥妥的手势,唇语道:“放心吧,眉眼少说三分像,再有一个节目就该上了。” 沂北王得意地笑笑,他本来就打算在秋日祭上向皇兄献一位绝色美人,既然皇兄喜欢鹤云程那样的,他就找那样的,不过话又说回来,长成那般容貌的还真是不大好找,也不知道郭帆劲究竟寻了个什么样的货色来。 那人上台时,以轻纱掩面,唯露出眉眼,秀眉微蹙,眼角含泪,丝竹起的时候他也随之起舞,他一眸一笑都恰到好处,像练习了许久似的那么像,待将近舞毕时突然吹起一阵风,拂起他面上的白纱,众人这才注意到,此人仅仅只有眉眼有三分神似鹤云程,其余部分则毫无可比性,活像一个泥塑中途失败了的泥娃娃。 萧璧鸣倚靠在龙椅上面无表情地望着他,众人觑着他,猜测皇上心中在想什么,萧璧鸣突然勾了勾手要他上前。 他大喜过望地小步走到皇上面前,一身白衣随着步伐微微飘荡,他虔诚地跪在皇帝面前,仰起头看着萧璧鸣。 萧璧鸣草草地捏起他的下巴,左右摆弄了一下,突然“扑哧”一声冷笑了出来,他前一秒还在看着那舞者的眼睛突然分毫不错地落在了郭帆劲的脸上,捎带着似有似无地瞟着沂北王,嘴里寒声道:“原来众爱卿就是这么揣度君心的啊。” 他的手突然一把掐住那个谄媚的舞者的脖颈,另一只手抽出佩在龙椅上的剑,当场毫不犹豫地刺穿了他的胸膛,他扑腾地抽搐了半天,嘴里呼噜呼噜倒流出鲜血,一脸惊恐地望着萧璧鸣,他嘴里飞溅出的点点血迹喷洒在萧璧鸣手上,宛如一张烂羊皮一样倒在了一边,他脸上的薄纱散落到一边,露出了丑恶的下半张脸。 “郭爱卿,”萧璧鸣揩了揩刀,皱着眉好似疑惑地望向郭帆劲,大拇指蹭掉了脸上的血渍,“这出演得次了。” 坐在席间的萧煜却不觉得这戏演得次,他饶有兴致:“皇上这是真喜欢上了。” 韩青就坐他身边,他本人以不近人情出名,都是绝对的聪明,否则难以成为萧煜心腹,“可不是么,”他接着萧煜的话茬道:“一个替代品而已,就如此火大。” “鹤云程当真好手段,”韩青望向萧煜。 “鹤云程本身是有本事。”萧煜回道,“皇上也抓着不肯放,怕被人染指。” 韩青冷声嘲讽道:“王爷可不就爱抢皇上看上的东西吗。” 萧煜也不否认,只是打开这扇轻轻掩住了自己微笑的脸:“怎么把本王说得这么次。”借着折扇,他看见萧璧鸣一壶又一壶。 立秋 鹤云程想睁开眼睛看看,可是额角渗出的血液干涸后黏在脸上,睁眼的瞬间连带着眼皮上细小的伤痕一起作痛,他的五感只剩下听觉,呼吸艰难而微弱,头脑却依旧清醒。 他感觉到自己被放了下来,从樟木做的刑架上,四肢骸骨都承受着难以忍受的疼痛,他分不清究竟是因为他体内的毒还是何礼信下的毒手,有人轻柔而小心翼翼地替他拭去眼角的血痂,他疲惫不堪地睁开眼。 双眼因为久闭而暂时不太适应眼线的光线,人影交叠,好像有五六个人,那些影子重重叠叠,合而又分,分而又合,最终变成一个人影,他满脸忧虑,小心地捧着手在为他把脉。 ……是楚和意。 ……楚和意怎么会在诏狱? 他飘忽的思绪又重新聚拢,牢间木门开合的声音不断在他脑中回放,他好像记起来了点什么。 何礼信在来回踱步,他的靴子和青石板铺的地面来回摩擦,急促而又慌乱:“不是喊人去请太医吗?人呢,怎么一个二个见不着影子?” “大人……那帮狗太医都推脱着不肯来啊……” “狗东西……真是狗东西……传话出去,胆敢违抗命令的杀无赦……”好啊,烫手山芋,真是烫手山芋,打了还得治,杀了还得救…… “小的跟他们说了……”另一个声音好像有点扭捏,“他们说治不好是死,不治也是死,死在皇上手里不如死在您手里,好坏干净利落少遭罪……” 何礼信眼前一黑,“他不是从母国带来一个亲信医官么?前两日还求着要见的那个。” “把那个叫过来,他肯定来。快点!再不快点人没了我们都小命不保!” …… 是了,是何礼信叫的楚和意。 鹤云程睁开眼睛看了看,眼神涣散,但是听见楚和意对自己说:“公子,公子能听见我说话吗?” 他幅度极轻微地点了点头,楚和意庆幸他没伤到头,总还听得懂人说话,讨出准备好的汤药递了过去。 “公子赶紧把这药喝下去。” 鹤云程手臂动都没动,不接。 楚和意心里以为鹤云程气自己不来救他,当下就解释:“公子,和意几次在诏狱门口求见,都未可行,我们在天都没有亲信,也托不到什么朋友,我想用钱两疏通关系,可……” “不是。”鹤云程轻轻道。 楚和意还在继续:“公子脉象浮中大空,此乃大虚大亏之症……” 他把汤药递到鹤云程的掌心里,却不见他握住,瓷碗在他掌中站不住,摔到地上碎成几块,药汁撒在地上,苦味一下子在空中蔓延开来。 “公子……”楚和意还要说:“公子啊……” “不是。”鹤云程开口制止他,轻声道:“我动不了了。” “我动不了。”他又确认了一遍,“暂时。” 楚和意一下子住嘴了,其实鹤云程第一下没接碗他就意识到了不对,鹤云程这样的人,就算落到这种境地,他也能再爬起来,断不会自轻自贱放弃自己的身体,楚和意只是不敢确定。 “暂时?”他嚅动着嘴唇小声问道。 “嗯……,时好时坏。” 楚和意还想问些什么,却听门外有人高呼“参见皇上!”,整个诏狱的狱卒诚惶诚恐地纷纷下跪,从狭长的走道里快步走过来一个人,他双手背在身后,一身玄底祥云绣金的袍子随着快速的步伐而袍角纷飞,何礼信抓住机会“扑通”一声跪在了皇帝的道前,连连磕头:“参加皇上,参见皇上……” 萧璧鸣微微皱眉,抬起脚就要跨过他的身体,他在不远处的牢房里看见了陈列着的刑具,脚步愈发快了起来,他要找鹤云程恐怕不大容易,这里的狱卒大都穿着白色的囚衣,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何礼信一把抓住他的袍角,想要将功补过:“小的这就带皇上去。” 何礼信兜兜转转把萧璧鸣待到鹤云程的牢间前,他看见楚和意蹲在里头,他抱着鹤云程的上身,正一点一点把手里的药喂进他嘴里,一下子就炸了:“楚医官怎么在这儿?朕允许人探视他了吗?!” 楚和意倚靠着墙就坐在牢间里肮脏的地上,头都没抬,只是全身心投入手上的活:“陛下,臣再不来,鹤公子就要死在这里了。” 何礼信在一旁猫着腰,缩着脖子点了点头:“是,是……” 鹤云程除了额角上一个挣扎时不小心自己磕碰出来的口子,身上几乎看不到什么伤痕,何礼信还是留了一手,鹤云程虽然是被折磨得人将不人,却也找不出痕迹来,然而萧璧鸣是懂诏狱手段的,这帮子人把审人上刑当饭吃,手段自然五花八门。 他沉着脸寒声问:“朕没说过不准上刑吗?” 何礼信心想皇帝陛下或许真说过不许动刑,但从龙椅到诏狱多长的一段距离啊,话穿着穿着就落半路上了,半截被当官的吞了,半截被另一个当官的修修改改又成了另一种指示,总之是为了早点从鹤云程嘴里讨出点什么名堂好向皇帝邀功,毕竟攻打燕玲十四州还真是缺个名正言顺的由头,没想到他奶奶的皇帝在乎的根本只有这个人。 他此时真想把脑袋给萧璧鸣磕烂,只见皇帝陛下屈尊纡贵地踏进牢间里,俯下身伸手就要从楚和意臂弯里把意识不清的鹤云程接走,楚和意拽住鹤云程的衣衫,愣是没让。 他和萧璧鸣无声地对视了片刻,他的额角有青筋暴起,因为坐在地上,他只能仰视萧璧鸣,他的后槽牙被咬出“咔咔”声,红着眼睛哑声道:“全他衣衫,全他衣衫……”说罢他攥紧的拳头一松,拱手将鹤云程让了出去。 萧璧鸣一个打横抱起鹤云程,却感觉手里好像没二两分量,轻飘飘的好像抱了一团衣服,他看见鹤云程的前襟处的衣服已经破破烂烂,几片烂布条随意地荡在前胸,他接过毕安递过来的罩衫轻轻掩在他的身上,抱着鹤云程从诏狱又走回岫云庭。 出诏狱门的时候,他背着光对何礼信说:“何大人的刑具,不如自己也试试吧。”何礼信跪在地上不停地磕头,小卒看见他的额头已经血肉模糊,周身一阵恶寒。 寒露 “这,这这这成何体统啊!” “就是说啊……刺杀天子的刺客不被千刀万剐,反而被皇帝亲自抱着从诏狱走到寝宫,这……闻所未闻啊!” “国将不国,国将不国啊!” “谁说不是呢,我看陛下啊,再也没谈起过攻打燕玲十四州的事宜,只是一味沉迷犬马声色……” 下了早朝,有大臣把头埋在一起小声议论着,眼看着皇帝走过,还一阵噤声。 其实他们都怕萧璧鸣。 不过准确的来说,是怕以前的那个萧璧鸣。 在和寒燕质子有关的那一档子屁事还没发生之前,萧璧鸣是一个彻头彻尾一心扑在国事上的……暴君。 暴君这个头衔,七分给先帝一举扫平中原六州,三分就得给萧璧鸣,他给先帝收拾残局荡平叛军可谓杀伐果断,中原六州被纳入囊中后,这位年轻的帝王又提出了要进攻燕玲十四州,将整个中原腹地纳入天都管辖范围,加之他铁面无情常常阴晴不定,朝中无一不敬之如敬神。 可他萧璧鸣现如今对燕玲十四州的进攻计划只字不提,一心全系在那个鹤云程身上,听完那个鹤云程从鬼门关走过一遭后几乎是没熬住,身子落下了很严重的病根,修养了很久也还是气虚力乏,几乎连寝宫都出不了,说他是“废人一个”一点都不夸张,可皇帝陛下像中了什么邪一样,不仅不处置他,反而对他悉心照料,疼爱又加。 岫云庭是所有后妃寝宫中地理位置最好,景致最雅的一处,世有谓“皇庭岫云,神仙来请”,其中景致之美,在修葺完成后,连当年的先帝都赞不绝口,这样的美宅,任凭谁看了都必然心动,萧璧鸣没见过奇珍异宝和雕梁画栋收买不来的人心,所以想将岫云庭作为赏赐,赐给鹤云程,和他在这里好好开始,不过和以前不一样,这次是你情我愿的那种。 鹤云程在他身边实在不能说活得如意,虽然一切都在他的预谋之中,但还是几番差点儿丢了性命,他隐忍了许久的本性在被收入诏狱之前的那晚暴露无遗,本以为刺杀失败,他的命也就就此交代了,所以也就没必要在伪装些什么,谁承想萧璧鸣居然亲自把他从诏狱里救了出来,他如今倒是一下子把握不好萧璧鸣心里的想法。 萧璧鸣拿起汤匙亲手为他盛了一碗粥,端在手里舀了半勺,放在嘴巴吹了吹,递到鹤云程的唇边,他绣金的黑袍在阳光下闪着金光,手臂直直地伸着,一脸期待地望着鹤云程。 鹤云程皱着眉头警惕地望着他,此刻他眼中的厌恶和防备再也没有丝毫的修饰,他瞥了眼粥,又瞥了眼萧璧鸣,拒绝张嘴。 萧璧鸣的眼底掠过一丝阴沉,然而转瞬即逝,他努力地摆出一副笑脸:“你要吃点东西,身体太虚弱了。”说罢他又把勺子往他唇边凑了凑。 鹤云程不着痕迹地偏头躲了躲,像是为了防止萧璧鸣再进一步似的,他主动伸出手要接过勺子和碗:“我自己来。” 萧璧鸣盯着他的眼睛沉默了片刻,好像在和自己做思想斗争一样,然而鹤云程态度很明确:要么把碗给他,要么他就不吃。 他最终还是妥协着把碗递到鹤云程摊开的手掌中,看着他缓缓搅动着白粥放到嘴里,连吃饭都好像很费劲一样,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鹤云程:“朕……想销了楚医官的职……”他说得极慢,每一个字都好像在磨合似的,觑着鹤云程的神色,他的语气好像在和他商量。 楚和意说鹤云程的身子已经不宜再经受过于强烈的情绪波动了,否则很难担保会出现什么样的后果。 萧璧鸣知道要销楚和意的职必定会引起鹤云程的反感,可他只要想起在诏狱里楚和意搂着鹤云程给他喂药的那一幕就无法释怀,鹤云程那时醒着吗?知道在给他喂药的是谁吗? ……会希望那个人是自己吗? 果然,鹤云程皱了皱眉头,淡淡道:“不妥。” 不妥,那就是不可了。 萧璧鸣赶紧接着道:“太医院里有很多医术高超的医官,可调四五个在宫里候着,你有需要就宣他们。” 鹤云程轻轻咳了咳,“楚和意最清楚我的病,由他治我才能放心。” “楚和意再清楚你的病情,医术也是有限,他给你诊治如此之久了,朕倒没看出有什么好,不如让太医院里的医官来瞧瞧……” 鹤云程心里清楚自己的情况,他本就身体弱,外加那夜雪夜在御书房前的长跪,高贵妃的也参了一脚,最主要的是不能让太医发现自己身体里带着的毒。 他心里想着,耳边听见萧璧鸣还在自顾自地说着些什么,手却突然不听使唤地僵直了,几乎是在一瞬间,他的肌肉不听使唤地微微抖动,整条手臂都无法动弹,手中的碗随之掉落到地上,碗中滚烫的粥尽数撒在他的衣袖上,很快就透过衣衫烫到了皮肉。 萧璧鸣以为是销楚和意职的事情使鹤云程恼了,故意将粥碗扔到地上,他担心鹤云程被顷潵的滚粥烫到,立马伸手揩去米粒,掀开衣服一看,雪白的皮肤果然被烫得通红,他手忙脚乱地替他擦干粥液,宣医官来替他上药,他低着头柔声道:“对不起……对不起云程,是我欠考虑了,你和楚医官同为寒燕人,感情深厚些也是自然,让你不开心了……” 他轻轻地抱着鹤云程的腰,轻轻抚着鹤云程的后背,好像是怕他被吓着了而在安慰他似的。 鹤云程皱着眉头冷眼看着他,不明白他究竟想干什么,但他上半个身子僵化着,没办法推开萧璧鸣,只能这么让他抱着,心里有种萧璧鸣被人偷换掉了的感觉,诡异得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萧璧鸣松开他,重新回到位置上,又替他盛了一碗粥,舀起一勺轻轻吹凉递到他嘴边,他唯有脖颈能微微转动,然而就算如此,他还是转了转头拒绝喝萧璧鸣喂给他的粥。 萧璧鸣眼神突然暗了下来,可眼尾和嘴角却依旧挂着一抹状似亲和的笑意,和阴沉的眼神形成一种诡异的对比,他轻轻掰过鹤云程的下巴,捏着他的脸颊逼着他张开嘴,把粥灌了进去。 霜降 如果要鹤云程来说的话,萧璧鸣这段时间温柔得几乎有点不大正常了,这话他最有权力说,毕竟被萧璧鸣折磨得好几次丧命了的是他,此人不论是在为人还是在房事上都秉持着只要能用行动证明就绝不多嘴的作风,这件事楚和意最能证明了,他想不明白萧璧鸣到底是在享乐还是在动私刑,总之他自己是爽了,按他的话来说就是 ——“怪不得姓萧的是后宫稀客,他这样哪个女人受得了……” 鹤云程敞着岫云庭的门让秋风吹进来,秋天的风是干燥的,萧璧鸣命人在庭院里种满了花,风裹挟着一阵花朵混合的清香吹进内殿,嗅得人心情都好了,鹤云程难得神情祥和地躺在椅子上吹风,头一次觉得萧璧鸣做了一件不错的事。 宫里不是没有花,但秋天明明已经是百花凋零的时节了,况且大多都在御花园,萧璧鸣不让鹤云程多走动,他整天待在岫云亭里阴沉得都要发霉了,萧璧鸣不知道是听了谁的建议,让人在岫云庭的庭院里都载满花,不要太远,要打开门就能看见的地方,中间留一条弯弯曲曲的小径,残阳照进来的时候,馨香斑斓的花瓣被阳光照耀得熠熠生辉,鹤云程就坐在一把木椅子上,歪着头好像睡过去了,他散落的头发被微风轻轻吹起,缠绕在椅背和扶手上婆娑,整个人因为太过苍白,好像都被阳光渡上了一层金色,楚和意提着药箱走进来,知道他没睡,因为已经被骗了许多次了。 “公子不应该吹风,进屋里吧。” 鹤云程知道骗不到楚和意了,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睁开了双眼,歪着头就那么斜斜地望着他:“不要。” 楚和意把药箱放在地上,从鹤云程睁开眼就忍不住浮现出一丝笑意,“公子也有顽劣的时候。” 他看着几乎好像要透明的鹤云程,这人应该已经到了绝路了,却仍然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好像一个不过是在自家柴扉前乘着夕阳的读书人,几番话忍不住窜上他的喉头,一个没控制住,他情不自禁地问: “公子的孩提岁月是怎样的呢?” 这话一出口,他好像又意识到什么,一下子慌乱了起来,眼中流露出几丝不知所措。 鹤云程打量着他,突然笑了,他好像已经很累了,换了个姿势枕在自己放在扶手处的手臂上,眼睛还是直勾勾地盯着楚和意,身侧的发丝随着秋风飘起几缕。 “嗯……”他回道。 “不大好,经常被欺负。” 楚和意好像大吃一惊,不知道应该先惊讶于鹤云程愿意和自己谈自己的童年还是先惊讶于他这样的人居然也会被欺负,他不知道所措地看着鹤云程,却发现他好像还在等自己的回应。 “公子……如今怎么愿意和我聊这些了?我记得公子之前……” “我死之前么……”鹤云程笑笑,“是了,我死之前。” 楚和意有点被他的笑颜迷晕乎的意思,却很快反应了过来,“有我在决不让公子有性命之虞,楚某当倾尽毕生所学……” “楚和意。”鹤云程突然轻轻唤了他一声,“你本末倒置。” “楚公的任务是,首先确保我完成我的任务,其次是在必要时刻医治我以确保任务的完成,最后是……”他向楚和意眼睛的深处望去,“最后是在必要的时候杀掉我。” 秋风飒飒,吹得几片落叶飘落到地上,发出沙沙,沙沙的声音,好不萧索,恍惚间都已经一年过去了,鹤云程突然俯身向前,以上位的姿态俯视着楚和意的脸,从眼睛打量到下巴 ——“你有私心。” 楚和意认命般地闭上眼睛。 我有私心。 他抬起头去仰望夕阳下那张谪仙般的面孔,大逆不道地想要去触碰,取用指畔摩挲肌理的没一处细小的纹路,去感受他颤抖的睫毛,如果我的手指擦过你的眼眸,它们会因我的触摸而颤栗吗? 是了……我有私心。 他的双手宛如被钉在地上一般沉重,他眉头紧锁地望着他,他的喉结因吞咽而鼓动。 你有秘密瞒着我,他想。 你到底还在谋划些什么? 庭外忽而响起一阵脚步声,先是一大群人鞋子与地面的摩擦声,然后是一个人缓慢而坚定的步伐声,楚和意痛苦万分地说:“皇上最近甚是关心公子。” “中原六州都改姓萧了。” “可是燕玲还有十四州。” “公子啊……” 脚步声逐渐停在门口,繁花的尽头簇拥着一个人,他身着玄色的袍子,一头黑发用金冠高高竖起,橙红色的残阳洒落在他肃穆的眉眼上,他就一个人站在门口,站在弯弯曲曲的小道尽头。 楚和意知道自己等不到鹤云程的回答,他跪在地上深深作揖:“卑职告退。” 萧璧鸣沿着小道不紧不慢地向鹤云程走来,在他面前站定,他向椅子上的鹤云程伸出双臂,他身上还残存着一丝卸尽公职归来的疲惫和沧桑,眉宇间是极温和的,鹤云程眼神晦暗,他攀上萧璧鸣的脖子,后者轻轻一使劲儿就把他捞到了怀里,他抱着他跨过门槛,明明只有几步的路,被他刻意走得极慢极缓,他分毫不错地看着鹤云程自然埋在他胸膛里的脸,他将鹤云程轻轻放在软榻上,内殿里点了安神香,但他感受到鹤云程的瑟缩和颤抖。 他情不自禁地贴在他因偏头而露出的侧颈,鹤云程的脖颈极好看,白皙而修长,因过度消瘦而显露出骨骼,鹤云程冷冷地道:“皇上,我没有力气。” 萧璧鸣双唇贴在他的脖颈处,久久没有回话,过了半晌才含混地说:“嗯……朕知道。”他掩在袖中的手攥得死死的,以至于指甲都扣进了血肉之中,然而唯有伴着这点疼痛,他才能平静下来。 “皇上不怕我再动手吗?”鹤云程轻轻地问。 萧璧鸣好像隐忍着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顺着侧脖颈一路向上,从耳垂过渡到眼角,他感受到鹤云程颤抖的睫毛轻轻在他皮肤上扫过的感觉,他哑声:“你现在活着都费劲。”他说着,感觉自己心里一阵抽痛。 鹤云程不受控制地闭上双眼,他半被迫的仰起头,“皇上不想知道我受谁指使吗?” 萧璧鸣几乎想张嘴一口咬在他的耳垂上,磨牙吮血,然而他吞咽了一口口水,嘲讽道:“谁送你到朕身边?” 他微微抬起头,以极近的距离观察着鹤云程,先前他明明有许多次这样的机会,他想。 萧璧鸣轻轻摸了摸鹤云程的后脑勺,感受着发丝毛茸茸的触觉,“鹤云程,我们好好的吧。” “我们……像寻常相爱之人那样好好的吧。” 他自顾自说着:“你只要跟朕好好的,朕保证你不会受到任何威胁……” “朕保证礼遇你的母国寒燕……” “只要……只要你和朕好好的……” 鹤云程和他仅隔分毫的距离,他冷眼看着萧璧鸣,轻轻道:“皇上是要做吗?” 霜降 萧璧鸣一愣,他看着鹤云程毫无表情的脸,咬了咬牙:“不,从今天起,朕不会勉强你。” 鹤云程目不转睛地注释着他,沉默半晌,嗤笑道:“你想。” 他轻轻攀上萧璧鸣的脖颈,长长的衣袖顺势落了下来露出白皙纤细的手臂,他将上半身递出去,闭上眼睛轻而柔和地贴上萧璧鸣的唇,用齿关轻轻地啃咬他的下半片唇瓣,他感受到萧璧鸣紧紧地搂住他,深切而热烈地回应他。 鹤云程养伤用了很久,将近用了半年的时间才堪堪有回转的样子,萧璧鸣再正人君子也没法儿在这种情况下把持住,他左手钳住鹤云程的后脑勺,右手一把揽住他的后背,将他一整个人箍在怀里,他情不自禁地去亲吻他的颈窝,感受到鹤云程的手轻轻搭在自己的后脑勺上,却听他讥笑了一声:“停下。” 萧璧鸣一愣。 “不强迫我,嗯?”他话里带着三分讥诮,好像在对峙,又好像其实在期待着他继续下去。 萧璧鸣的动作一下子顿住,他在鹤云程的锁骨间闭上双眼深深地呼吸,好像下一秒就要发作,他的胸腔起伏剧烈,滚烫的唇瓣紧紧地贴在鹤云程的胸膛,他的双手像两只铁爪紧紧地钳住他的双臂,甚至在颤抖,沉默半晌,他哑声:“对,不强迫你。” 他好像很无力一般,将头埋在鹤云程的箭头,在他耳边呢喃:“但是别让朕等太久,鹤云程。” “朕给你时间。”他调整了一个姿势,好让鹤云程躺得舒服一点,“但朕的耐性是有限度的。” 他把鹤云程抱在怀里,让他倚靠在自己的胸膛里,他摸摸他后脑勺上的发旋,用嘴唇轻轻蹭蹭他的额头,这个姿势他能全然地获得掌控权,“朕很喜欢你,你知道吗?” “朕还从未这么喜欢过一个人。” 鹤云程任凭他摆弄自己,他神色不清的眼眸中没有丝毫波澜,“皇上为什么不杀了我呢?” 萧璧鸣好像没有听到他的话一样,“你知道朕这么喜欢你,一定不会再辜负朕吧。” “我是刺客,皇上为什么不杀了我呢?”鹤云程坚持地问道。 萧璧鸣的吻细碎而繁琐,他好像捧着什么宝物似的,虔诚地在他的发际,眉毛,眼睛,鼻尖一路吻下来,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表达他的内心,“朕不会让你死的。” “你不能死在朕的前面。” “但是你也不能死在朕的后面。”他很认真地说,“你会给朕陪葬……朕将给予你以皇后的待遇,和朕合棺而葬,我们可以永远在一起……”他捏过鹤云程力气微薄的手,亲吻他的手掌心,讲他的掌心贴在自己的脸上。 鹤云程突然哑声笑了,笑得整个身体都在抖,“皇上疯了。” 萧璧鸣也跟着他苦笑:“这样我们才相配。” “原来我们原本就最相配。” 剥离掉温顺乖巧的外壳,眼前这个疯狂妖冶的人,明明已经虚弱得像一条卷曲起身体奄奄一息的蛇,却还是因为漂亮得无与伦比的外表吸引着前赴后继的人来窥伺他的美。 到底是喜欢他那副温良的样子,还是迷上了他这幅轻薄浪荡的样子呢?萧璧鸣微微眯起双眼……不知道,已经不知道了,食髓知味……食髓知味! “你喜欢这庭院里的花吗?”萧璧鸣撩开他额前的碎发,沉醉地问道。 “皇上在庭院里种了一片田野……” “嗯。”萧璧鸣闷着声音回答:“朕希望你看到朕,就能像看见耕作回来的夫君。” 鹤云程冷笑:“那我,”他指了指自己,“我是农妇?” “不对。”萧璧鸣摇了摇头,他没料到鹤云程会接他的话茬,于是偏头想了想,“你是我供着的神佛。” 鹤云程嗤笑一声。 他就这样抱着鹤云程,在软榻上和衣歇了一宿,生怕自己到了床榻上会控制不住自己,他觉得似乎与鹤云程间的隔阂如春风化雨一般被消磨掉了一点。 他双手紧紧地接着鹤云程蜷缩起来的身体不敢撒手,明明是在睡梦中却还是半梦半醒地紧紧抱着,唯恐他一放手他就要离自己而去,明明他才是那个坐拥天下的帝王,明明鹤云程才是那个案板上身不由己的鱼肉,他暗自自嘲,昏君,昏君。 第二天萧璧鸣处理政务太晚了,下午差毕安来岫云庭通知鹤云程他要晚些再来,不必候着。 鹤云程冷笑一声,没有言语。 其实他不言语,毕安也能猜出他在想什么,皇帝陛下巴巴地贴到人跟前给好脸,鹤云程未必在乎萧璧鸣来不来……哦不,这话保守了,鹤云程根本不想见到萧璧鸣来。 毕安觑着鹤云程脸色,心想这主子城府未免太深些,他想去鹤云程刚到天都时单纯顺从的样子,谁看了不骂一句皇帝是狗,糟蹋人家这么一朵清水出芙蓉的小白花,没想到时隔不过一年,朝中人人谁不议论这寒燕质子究竟有什么本事,让皇帝围着他转圈摆笑脸。 毕安忍不住为自己主子说说好话:“公子好福气,皇上念叨着你呢,喊奴才来送话,怕公子挂念。” 鹤云程开着窗户吹风,风中他睁开一只眼睛反问:“这福气给你要不要?” 毕安赔着笑脸,“诶呦公子说笑了,”他沉默片刻又道:“公子,奴才是从小贴身伺候皇上的,皇上待人真心与否,奴才一眼就看出来了,恕奴才多一句嘴,皇上是真心喜欢公子啊,公子何不就从了皇上呢?”他胆战心惊地望着鹤云程,看见他突然两只眼睛都睁了开来,正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 “毕安公公好一副火眼金睛啊。”他冷声道。 “从了他。” 从了他…… 鹤云程眼睛突然一阵模糊,恍惚间看到毕安的脸突然变成了黛姬,原本花容月貌的女人如今形容憔悴,眼下有两个深深的凹陷,正发出痛苦的□□,她身上有斑驳的红疹而引起的一大片溃烂了的肌肤正一片一片地向地上掉皮屑,仔细一闻,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动物腐烂了特有的臭味,是娘……娘烂了! “从了他……”躺在地上的黛姬突然扭曲地向自己爬了过来,她爬行的速度惊人地快,突然窜到了自己的面前,她恶臭流脓的脸猛然出现在距离自己仅有一寸处 ——“从了他,然后杀了他!” ——“去杀了他!” ——“杀了萧璧鸣!” 他全身一阵恶寒,不受控制地一个寒颤,几乎就要站不稳,摇摇欲坠间被毕安搀了一把,“公子?诶哟喂,公子您没事吧?要不要喊太医来给您瞧瞧啊?” 鹤云程左手扶着桌沿借了一把力稳住身子,已经霜降时节,他却除了一身冷汗,惊魂未定间他一把制止了毕安:“没事,不用了。去回皇上我知道了。” 毕安领了他这句话打道回去了,边走还边回头看,嘴里嘟囔着:“我那些话他听进去没有啊……” 傍晚时分,鹤云程听到门被打开的声音,萧璧鸣踮着脚轻轻地走了进来,他声音极轻,若不是鹤云程睡眠太浅根本察觉不到。 他连衣服都没褪去,裹着一身秋夜萧瑟的风和衣躺在鹤云程的身边,一瞬间却好像卸下了千万般的重担,将手轻轻搭在他的腰间。 背对着他,鹤云程猛地睁开眼。 “杀了他!”他好像看到了黛姬枯槁般的脸。 “杀了萧璧鸣!”她猩红的眼睛眼球凸出,正死死地盯着自己。 立冬 萧璧鸣不是一个睡眠浅的人,毕竟每天跟一帮各怀鬼胎的老滑头周旋是一件花费精力不小的事情,所以他在能休息的时候总是尽量让自己得到休息,但就算是这样,他也能感觉到身边睡着的人不知为何猝然抖动了起来。 他半梦半醒间自然而然地用手轻轻拍了拍鹤云程的后背,“睡吧。”说罢他又闭上双眼要睡去,哪想鹤云程颤抖地比刚刚还要厉害,他瘦削的背骨轮廓隔着一件薄薄的睡衣透印出来,整个人佝偻在一起,甚至发出了轻微的“咯咯咯”类似牙齿打颤的声音。 萧璧鸣感觉不对劲,一条手臂压着上半身坐直,他此刻被鹤云程吓得睡意全无,疑心他是做了什么噩梦,他压着鹤云程的肩头轻轻将他侧翻过来,一下子就对上了鹤云程因为极度惊恐而放大的瞳孔。 他太害怕了,甚至连呼吸都不受控制,一阵阵短促而急切,他无神睁大的双眼中居然含满了泪水,顺着脸侧滑落,嘴巴张开着却好像失声了一般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萧璧鸣用手压着他的肩头方才感受到,他害怕到在痉挛。 鹤云程绝望而悲怆的双眼眼神涣散,一种从未见过的恐惧和悲伤的表情在他脸上皴染开来,他看着萧璧鸣,却又好像在透过萧璧鸣看着什么别的东西。 “鹤云程!鹤云程!”萧璧鸣慌张地喊他的名字,恍惚间他好像记起了什么事情,之前他和鹤云程还没有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的时候,他权当鹤云程是自己发泄的工具,因此做的时候从来都不会交流,完事之后他总是自顾自的休息,完全没注意到鹤云程拼命颤抖的身体,那时他将那归结于鹤云程破处的羞耻和害怕,完全没当回事。 鹤云程那时无可遏止的恐惧和颤抖与眼前的他渐渐重合,分明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好像整个人被浸泡在恐惧和绝望之中,连叫喊都无法做到,只是一个人在无尽的黑暗之中堕落。 “做噩梦了吗?”萧璧鸣双手捧起他的脸,鹤云程的脸微微温热,额角有细密的汗珠,他用手背轻轻地去蹭鹤云程的侧脸。 鹤云程在他臂弯中剧烈地抖动了两下,整个人终于好似大梦初醒一般回过神来,他的眼神渐渐开始聚焦,萧璧鸣在他琥珀色地眼眸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他的眼睛因不安和慌张而四处打量着,好像在寻找什么,又好像因为害怕而在躲避什么。 萧璧鸣皱着眉看着他,“你究竟是怎么了?” 鹤云程的四肢终于渐渐有了一点力气,他将萧璧鸣的手从自己脸上拿开扔在一边,眼神闪躲地说:“没什么,睡了。” 萧璧鸣掌控欲这么强的一个人最讨厌的就是鹤云程好像有事情瞒着自己,连做梦也不可以,他固执地掰过鹤云程的脸,“做噩梦了?梦到什么了?” 鹤云程深深的长舒一口气,将脸撇到一边,不耐烦地说:“忘了。” “不可能,”萧璧鸣还要同他继续纠缠下去,他贼心不死地将手伸进鹤云程的被窝里,暗搓搓地抓住他的手,“噩梦不会那么容易忘记的,你到底梦到什么了?” 你到底梦到什么了?萧璧鸣心里想。 要见到鹤云程这个人害怕,是很不容易的,他记起鹤云程被诏狱带走的那个晚上,多少死囚明明已经做好了被千刀万剐的准备,然而临行到诏狱之前还是两股战战,害怕得直发抖?偏偏他鹤云程好像天不怕地不怕一般临走前还要像豺狼盯着猎物一般死死地看他一眼,那一眼让他无数个晚上都还会记起,那究竟是怎样的噩梦会让鹤云程都害怕成这样呢? 鹤云程被他纠缠着烦的不行,随口敷衍道:“梦到你死了。” 他话音未落,轮到萧璧鸣愣住了,他有点疑心自己听错了,小心翼翼却又欲言又止,鹤云程已经躺下了,他一个人在床榻上半坐着,宁静半晌,他终于忍不住问:“朕死了……你很害怕吗?” 他话音刚落,鹤云程意识到自己的答案有点不妥,他存心塞萧璧鸣的嘴,“嗯,还梦到我又被关进诏狱了。”隐约他能感受到萧璧鸣因为自己在诏狱里受刑的事情有愧疚的意思,但至于为什么一个皇帝能因为刺杀自己的刺客受刑了而难过,他不得而知。 果然,他说罢房间里一阵沉默, 萧璧鸣:…… 月华透过雕花的轩窗洒落进来,他俩这么一折腾这夜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过去了一大半,萧璧鸣心里有种感觉鹤云程在撒谎,但也无从揭穿,只好在寂静中借着月光打量鹤云程侧着的半张睡颜。 终于,就在鹤云程以为萧璧鸣终于可以消停了继续睡觉的时候,听见他一个人带着点小孩子式的威胁轻声说道:“哼,那你好好记着这梦多骇人,以后少起歪脑筋,和朕好好过……”说罢他终于又侧身躺下,一手搂住鹤云程,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一早,萧璧鸣更衣时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突然出声问道:“晚上做噩梦有什么缓解办法?” 毕安被他这突如其来的问题一下子砸晕了,眨着个眼睛摸不着头脑地问:“皇上近来常做噩梦吗?要不要请太医来瞧瞧?熏点凝神助眠的香或许有用。” “凝神香……?作用大吗?” “这……这得问太医了,若是确有病症,还是得服药才是,等下了早朝宣太医来给您瞧瞧?” 萧璧鸣摇摇头,仰了仰头示意床上还在梦里的鹤云程,小声道:“他做噩梦,喊太医来给他看看。” 毕安一愣,“如果是鹤公子的话,不如叫楚医官来瞧瞧,他本来也是要给鹤公子例行一脉的,想必也更清楚鹤公子的身子。” 萧璧鸣皱着眉头,咬了咬后槽牙,一提到楚和意,他脸上浮现出一种毫不掩饰的不愉快之色,“你今天话怎么这么多。”他强忍着心头的怒意,“让你去另请医官就去另请。” 毕安被他这一击邪火打得好懵,不懂又是哪里说错话了,只能低着头斯斯哀哀地应承。 大雪 岫云庭里,一缕缕焚香冒出的青烟从雕花的香炉中飘散出来,庭间一种淡雅的熏香蔓延开,轻轻一嗅沁入肺腑,好像五脏六腑都被淘洗了似的,有一种清雅安神的感觉,楚和意一进来就闻到了这股香味,皱着眉头问:“公子近来休息得不好吗?” 鹤云程正一页一页翻着一本古书,此时已是小寒时节,屋里屋外冷得紧,前两日萧璧鸣喊人提前在岫云庭搁上了炭火,烤的屋子里暖和和的,寻常人一走进来都觉得有些过于热了,可是好像还正合了鹤云程的心意。 他身体太虚,内外皆亏,毒入静脉,已经是彻头彻尾一个废人了,看似是补不上来,实则是时日无多。刚一入冬,他的手脚就像冰坨子一样冻人,不论萧璧鸣怎么给他捂都捂不热,他无声地把自己的手从萧璧鸣胸口抽回来,看着自己的手,他愣了愣神,“你这是干什么。” 萧璧鸣就是那天命人置办上炭盆的,其实刚刚入冬没有多么冷,后宫里有的是因为地位太卑微而一整个冬天都领不到整碳的娘娘,岫云庭位置好,又朝阳,按理没有这么早供上碳的。他又不由分说地把他的手抓回去,捧在掌心里捂了捂,“给你暖手。” 鹤云程眼底掠过一丝难以言说的神情,他的嘴翕动了两下,没说话。 “你这手怎么捂都捂不热。”萧璧鸣没看到他的神色,自顾自地继续着手上的动作,他接着道:“有一天夜里啊,朕摸着你的手,冷得吓了朕一跳,还以为……”他突然顿住了,没再说下去,他在怕什么呢。 他怕鹤云程会死。 鹤云程不说,他自己也不说,更不许别人说。鹤云程不接受宫里的太医代替楚和意给他看病,楚和意除了一天天“平安”地往上报,其余一概不多说,萧璧鸣又不是傻子,眼见着鹤云程一天比一天消瘦,他时常发楞着发楞着,眼神就失了焦,有些东西是骗不了人的。 “碳不够了就吩咐下面的人去内务府领,你这殿里的炭火不到明年春天都不许断……”他瞥了一眼鹤云程,见他不知有没有在听自己说话,只是平静而冷淡地望向窗外,已经是冬天了,放在庭院里的花已经陆陆续续枯败,时而有寒风卷起枯叶,让他想起乘着人马初次来到天都的那个冬天。 “马上就要是岁宴了,太后吩咐宫里上上下下都要节俭一些……”萧璧鸣说,“但你可随着性子来。”萧璧鸣见他不错神地望着窗外,顺着他的眼神向外看去,看见了一片残花败叶,愣了一下,以为鹤云程触景生情了,他阴沉着说:“朕马上命人撤去。” 他觑着鹤云程的神色,又提了一次岁宴的事情,“你还记得岁宴吗……” 他话音未落,沉默了半晌的鹤云程突然说话了:“皇上喜欢在下?” 萧璧鸣愣了愣,“喜欢,心悦,用你们寒燕的话也可以是……醉心于你。”说着说着忽然自己笑了。 鹤云程收回目光注视着他。 好奇怪,萧璧鸣的喜欢好奇怪,也好难理解。 好卑劣,又好大度。 鹤云程摇摇头。“我不想去。”他的话题太过跳跃,萧璧鸣愣了愣神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他皱了皱眉,“你是寒燕的质子,不去是失了礼数。”他眉宇间突然多了一丝肃穆,又开始以一种上位者施压于下位者的口吻吩咐道:“你不能不去。” 鹤云程垂眸,不紧不慢地问:“是因为我是寒燕的质子。”他突然抬眸,萧璧鸣措不及防地就对上了那双明明可怜却又凌厉的眼眸,“还是说皇上想借着岁宴,让中原六州,让燕玲十四州,让全天下都看看,天上地下无论什么,只要是皇上想要的,最后都会向您臣服。” 质问,这分明是质问,鹤云程居然质问他。萧璧鸣的心突然被他这话浇得凉了半截,他心里好像噌地冒起一团火,突然居高临下的打量着鹤云程,他紧紧攥着鹤云程的手腕,攥得他手腕一阵发白,“咯嗒”一声好像是腕关节错位的声音,他没理。 怎么这么难搞呢?他心里不爽地想着,自己对他难道还不算好吗,为什么鹤云程一而再再而三不仅拒绝他的真心,还要回过头咬他一口呢?他几乎就要爆发,看着鹤云程微红的眼角和白皙的脸,就那一瞬间,他忽然想到了去年岁宴夜里在冰天雪地里长跪不起的鹤云程,他那是倔强的神情突然和眼前的鹤云程重合了,萧璧鸣感受到自己脑中好像有一根神经突然剧烈地跳起来。那时的萧璧鸣还没经历后面那么多,虽然也算是差点没命,却居然比现在气色还好些,萧璧鸣看着他,一下子泄了气:“……不要瞎想,岁宴的事,你再考虑一下,朕还有公务,先走了。” 他轻轻地将鹤云程的手搁置在桌上,行动间,他华丽的袍角翻腾,鹤云程望着他的衣角愣了神,漂亮的袍角翻过门槛的时候,他又听到萧璧鸣向他扔下的一句话。 “鹤云程,朕是许诺过不勉强你,但朕也说过,朕的耐性是有限度的。” 鹤云程疲惫地盯着他离去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见了,他忽然难以遏制又剧烈非常地咳嗽起来,咳得他几乎缺氧,眼睛发昏,一时间感觉到不真切的天旋地转。 是了,他和萧璧鸣每次相处,好像都不大愉快。 他发散的思绪渐渐收束,一丝清香牵引着他的思绪回到当下,他茫然地转头,看见楚和意正忧虑的望着自己,“公子,近来休息得不好吗?” “怎么安神香都用上了?” 鹤云程无力地摇了摇头,淡淡道:“没有。”接着他好像意识到了什么,问道:“这香有什么问题吗?” 楚和意赶紧摇摇头:“这倒没有,皇上为您特制的东西,那自然是最好的。”他犹豫着问:“只是……公子睡得不安稳怎么不同我讲呢……” 鹤云程翻了一页书,旧纸张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他颈间垂下一缕发丝,落在书脊间,他摆了摆手:“不是什么要紧事便不想麻烦你。” 楚和意凝望着他,知道那层窗户纸总得要被一个人捅破,“公子身子逐渐不行了。”话一出口,楚和意惊讶于自己的冷静,“现在回寒燕,赶在毒发前公子的性命还能保住,公子为何还留在天都?” “公子已经不再适合刺杀任务了,再这样下去公子会没命。” 他直直地望向鹤云程,等了半晌才听他开口。 “首先,”鹤云程翻书页的手顿住了,“毒发生亡在天都本就是计划的一部分。” “其次,我还适不适合刺杀萧璧鸣并不是楚公一面之词可以判断的。”他眼中不起波澜,右手轻轻抚摸着书,动作仔细而认真,好像在擦拭一把剑一样,“而是看我还有没有本事再去取他的命。” “从这个角度看,本公子依旧是最合适的人选。” 楚和意低着头,闻言绝望地闭上双眼,如此一厢情愿的我的爱人啊,究竟还要怎样劝说你活下去呢? 他的心忽然沉到了谷底,不知道为什么,刺杀萧璧鸣明明是鹤云程自己的选择,他却好像是亲手去送鹤云程死一般地自责,忽然间他就明白了,他只是一个医官,而萧璧鸣不仅是天都的天子,更是中原六州的天子,日后亦有可能是燕玲十四州唯一的君王,一整片中原腹地的主人,他好像有一种悟道般大彻大悟的绝望,只是匍匐着跪在鹤云程的面前,一如往常地说: “是。” 冬至 那天夜色深些的时候,朝日殿派人去岫云庭请了许多次了,但鹤云程今天身体实在不适,没有办法赴宴。 原先四肢僵化只是间或偶尔的事情,到了如今却异常的频繁,他僵坐在软榻之上,看似只是寻常歇息着,实则却一动无法动,他感到肌肉筋骨深处传来一阵阵的刺痛,痛感深刻而绵长,面上却不显山不露水的,只是默默忍者。 楚和意面有难色地望着他,“公子,朝日殿派人来好多次了,要是不给个回复恐怕难以敷衍了事啊……” 他艰难地开口,声音里显出些许疲惫,漂亮得眼眸向下望去,“我这个样子怎么去。”他的声音闷闷的,好像无法很顺畅地发出来,“不能让那些人知道我现在这副样子。”他语气里透出点寒意,隐隐有厌恶自己身躯的意思。 “否则参寒燕和燕玲十四州的折子会像春风吹过的野草,烧也烧不光。” 楚和意知道自己是干着急,但鹤云程中的毒绝非俗物,就连他也无法解决。寒燕地处荒蛮之地,毒虫蛇蝎甚多,因此当地人擅长炼毒制毒也在情理之中,寒燕皇帝为了防止鹤云程有二心,或者说为了防止他任务失败,下手绝对是往死里下,所以他所中的毒世间除了皇帝本人,绝没有第二人知道如何解。 他听见鹤云程费力的呼吸声,像肺里夹杂着沙石一样“呼哧呼哧”的极其艰难,他心里知道这只是第一阶段,鹤云程要承受的绝不仅仅如此。 “你代我去。”他听见鹤云程轻轻地说。 楚和意疑心自己听错了,诧异地望向鹤云程,却见他黯淡的眼睛里坚定的目光,“公子,这……” “岁宴宴请的是燕玲十四州的使者,未必一定要是质子,你去也合礼数,萧璧鸣挑不出毛病,不会为难你的。” “他要是为难你了,有失天子的威严于燕玲十四州前,悖了他宽宏仁德的牌坊,你放心。” 楚和意摇摇头,“下官不是怕皇上的为难,”他担忧地说:“皇上派人来岫云庭请公子赴宴,绝非只是为了和一个礼数,皇上请的是公子本人,任何其他人去了都不会和皇帝心意的,皇上若不高兴了,既无法明着刁难十四州使臣,到头来还是苦了公子。” 鹤云程无奈地笑了笑,声音愈发嘶哑和轻了,“无妨,船到桥头自然直,先解决眼下的难题。”楚和意皱着眉头犹豫了很久,他心里明白鹤云程的话是有道理的,眼下最重要的还是解决岁宴的问题,寒燕不能没有使者出席,拒绝参加天子的宴席是极失礼的表现,甚至有可能成为天都攻打寒燕的借口,寒燕据守白马峡峡口,一旦失手,则燕玲十四州都难以保全,岂非成了千古罪人了?楚和意不敢再想下去。 他沉默半晌,道:“公子说的对,一切还是该以大局为重,下官收拾收拾就赴宴。”他理了理袍角站起身来,俯身朝着鹤云程作了个揖,缓缓退到门口。他的背一直挺得很直,给人一种正直而萧索的感觉,偏生又生了一张不沾七情婉拒六欲的脸,有种遗世独立的感觉。 鹤云程看着他银色的衣袖在烛火底下泛着银光,轻轻唤他: “和意,帮我燃一炷香吧。” 他的头痛极了,一双漂亮的眼睛明明睁着,却几乎已经难以看清眼前的景象,唯有一炷香能施舍他片刻的清明,他说不清是在借香拜佛还是仅仅只是为了舒缓病症,但是好像只要有一个寄托,他就能有一个归宿。 他实在听不见楚和意究竟回他没,又生怕他没听见,于是又念道: “和意,帮我燃一炷香吧……” 楚和意退到门口又回来,他是医者,怎么会不知道鹤云程听不见自己的回应,于是只是颤抖地从香盒中拿起一根香在香炉里点燃,他不忍心看鹤云程逐渐枯朽的模样,无声地退了下去。 香 被点燃的一瞬间,清香四溢,鹤云程于是知道,楚和意听见了。 一缕缕青烟在香炉上方摇曳,一遇见风就消散了,鹤云程闻着香,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却觉得好受了一点,彼时他脑中好像有一盆烧旺了的炭火,劈里啪啦地向外溅火星子,只觉焦躁而又疼痛万分,此刻好像有一股清风吹来,舒缓了些许,他艰难地抬起手轻揉自己的额角,恍惚间好像感受到了片刻的……欢愉。 不,不对。 不对劲! 他猛地睁开双眼,身体却因为僵化了而无法动弹,他感受到神经诡异地跳跃起来,和刚刚病发时的痛苦很不一样,他感受到一种麻痹感席卷过苦难带来一种灭顶般的愉快,一种难以扼住的酥麻感由上而下如闪电一般贯彻他的全身,以至于他周身都在颤栗,不对……他眯起眼睛颤抖着想,这香有问题! 他强忍住抓心挠肝般诡谲的感受,茫然地向那香炉望去,昔日里不论何种境遇下都能运作的聪明头脑此刻却恍若一只飘忽在波涛之上的孤舟,只是知晓眼前的东西,却无法再思考起来,他听见“吱呀”一声,却不明白这是什么的声音,循声望去,才发觉有人不知何时已推门而入,那人风神俊朗眉目含情,一把展开了的折扇遮住了大半张脸,身着绀宇长袍,袍上用金线绣有仙鹤仰月,衬得人气度不凡。 鹤云程眼难辩物,等那人摇扇走近了他才辨认出,时萧煜。 萧煜冲着他狡狯地一笑:“许久未见,别来无恙啊,鹤公子。” 鹤云程斜眼看看香炉,又看看他,“这香……你……” 萧煜有些得意,他伸手轻轻抚上鹤云程涣散的双眼,使他眼不能见物,“鹤公子六识不清了,本王特来看看。”话语间,他趁机将鹤云程放倒在软榻上,感受不到他分毫的抵抗,嘟囔道:“这药还能禁人行动?” 鹤云程本身就僵着身子难以行动,被萧煜如此暗算一遭更是连意识都有些混沌不清,他努力眨了眨眼睛,嘶哑道:“你暗算我?” 萧煜一脸玩味地看着他,爱怜地用手指轻轻撩开鹤云程额前的碎发,本身内殿里就热,他又被药一闹,此刻额角有一层薄汗,湿了他鬓角的头发,“你还记得吗,去年就是这个时候,你算计了本王一次。”他将鹤云程压在身下,缓缓俯身到他的耳边,用唇瓣轻轻蹭了蹭鹤云程的耳廓,“本王也得还你一次啊——不过放心,本王可比皇兄温柔得多。” 鹤云程眯起眼睛望着大殿地梁,微微喘息着以呼吸到更多的空气,他心里有些复杂地想:糟了,还挺记仇。 冬至 醉人的馨香充斥着岫云庭的各个角落,鹤云程感觉自己好像整个人被浸泡在了蜜里,他不安、焦灼又沉沦、堕落。 萧煜一定是提前吃了解药,鹤云程心想,否则他怎么会丝毫不受影响。 他头脑发懵,只是依稀能感受到有一只手从他的额前一路慢慢向下延深,或许是因为他身体的温度太高,那手竟显得有点凉,触及他脖颈的瞬间让他禁不住一激灵。 “王爷……从岁宴离开,皇上……必会起疑心。”他话语间带着不受控制的喘息,一句平平无奇甚至带着点威胁的话竟平添了一股旖旎的味道来。 萧煜很轻柔细致地抚慰着他,似乎并不急着做,他眼底漾开一抹笑,“鹤公子大可放心,皇兄今晚可是分身乏术,没工夫来救你。”他风度翩翩地在鹤云程眼角烙下一个吻,深情地亲了亲他漂亮的眼睛,“你现在很难受吧,这药可是本王命人特地取得番邦药,比中原药可劲儿多了。”他边说着边亲吻他的眉心,抬头的瞬间对上他湿漉漉的双眸,当下起了反应,不由得暗骂一声:“鹤云程,你这张脸真是绝了……” 鹤云程说不出话来,他急促而又炽热地喘息着,因为温度过于高了,他面颊上飞上一抹浮红,额角的汗湿漉漉地滑进脖颈见,一道湿漉漉的水光。 “你恐怕不知道吧,”萧煜自顾自说着,他随手卸下鹤云程的发带,温柔地替他蒙住眼睛,鹤云程瞬间失去了视觉,只觉得周身的肌肉因紧张而锁得更紧了,丝毫没有缓和下来的趋势,“今年的岁宴,连太后也在。” 鹤云程的听觉前所未有的敏锐,听出了他不知为何有点得意的意思,他纤长的拇指顺着鹤云程的脖颈状似不经意地向下滑去,又贴着皮肤往上扼住他的下巴,“因为高贵妃的事情,高明昌找了太后……当然,其中也不乏本王推波助澜。” “这老东西,”他讥笑道:“连太后都请来了。” “高家在前朝的势力太盘根错节,连太后也不得不顾忌一下他们,高贵妃的事情看来必须在今晚有个说法,他们家那个女儿啊……”萧煜“嘶——”了一下,“一碰到有关皇兄的事情就变得愚不可及,本还是个妙人儿的。” “高氏啊,麻烦就麻烦在那个手握兵权的高少将军,生的心高气傲,不肯释兵权,他的父亲和长姐也借着他的势为非作歹,萧璧鸣连碰都不愿意碰高贵妃,更别提让她怀皇嗣了,”他不怀好意的一笑,恶劣地说:“如果鹤公子能生养,现在应该已经怀上皇兄的子嗣了吧?”这话实在太顽劣,鹤云程精神再涣散都被他硬生生掰回来不少。 他着手开始慢条斯理地替鹤云程褪去外袍,因为岫云庭内炭火旺,所以他并没有穿许多衣裳,萧煜的眼神逐渐变得玩味起来,“皇上少不了要在宴席上跟太后和高家周旋,本王本就不爱参与他们这些无所谓的争端,称病离席总没有问题吧?”他语气故作无辜,却忍不住自己先笑了。 “鹤公子,今夜无人打搅。” 鹤云程心里冷笑一声,平时怎么没发现摄政王原来这么能聊。 他眼不能见物,又因为毒发不得动弹,他感受到萧煜褪去他的衣物,只余下一件里衣,萧煜灵巧的手在自己身上游走,东摸一下,西摸一下,他触及的地方都因药效而酥麻不已,鹤云程的意识回笼,他清清嗓子,不急不慢地问道: “摄政王一贯喜爱抢夺圣上的玩物吗?”他说得声音不大却足以让萧煜听清,来到天都一年,萧煜会摸他的底细,他自然也没闲着,研究了一番萧璧鸣和萧煜两兄弟,这两兄弟表面一副兄友弟恭,萧璧鸣拥有皇权,萧煜辅佐他坐稳江山,要好的不得了的模样,实则却不然,萧煜骨血里有一种顽劣的,冷眼旁观的特质,让他就算是面对兄长,也依然胸怀城府。 作为皇权之下,夺嫡之争的牺牲品,萧煜在那场战争中是失败的,他明明和萧璧鸣长相相似,也拥有不相上下的胆识,却最终没能从萧璧鸣手里夺得皇位,这与他从小到大所习惯的是不一样的。因为对于兄长的不服气,一种强烈的自证愿望驱使他去抢夺萧璧鸣喜爱或不喜爱的一切,来证明自己实际上要比兄长更优秀。 果然,萧煜闻言动作一滞,他停顿了很久,至少在鹤云程看来很久,久到他可以乘胜追击道:“在下说的对吗?” “不论是高贵妃,还是在下,你所在意的根本不是我们,”他连说话都很艰难,却不得不继续说下去,好让萧煜分心,“你所在意的,不是皇帝的宠妃,不是在下一个区区娈童。” 他感受不到萧煜的动静。 “宠妃如何?娈童又如何?王爷拥有和皇上一样的容貌,不输皇上的胆识,王爷所在意的……!”鹤云程还在缓缓地继续说着,他眼睛被蒙着,看不见萧煜听见这一番话的反应,却突然感觉自己口中冷不丁被塞入了什么东西,那东西死死地扣着他的舌头,抵着他的喉咙,卡得死死的,不让他有分毫闭上嘴的机会,那东西静止了几秒钟后,居然在他的嘴里搅弄起来! “唔……”他□□着。 是……是萧煜的手指! 萧煜脸上是从未见过的冷意,他平日里那一幅风流倜傥、不着调的模样此刻荡然无存,一双桃花眼不再笑意盈盈,神情严肃到几乎会让人将他和萧璧鸣弄混,他冷眼看着鹤云程,那眼神深邃而可怖,几乎要让人觉得他会当场将鹤云程掐死在软榻上! 他皱着眉头“啧”了一声,平静地说:“鹤云程。”他轻轻唤着他的名字。 “你要是没这么聪明就好了……凭着你这张脸,本王说不定真的会喜欢上你。” “可是你有点聪明过头了啊……”他看向鹤云程的眼神好像在看什么棘手的东西似的,“聪明得有点烦了。”他边说边将手指从鹤云程喉咙里抽出来,手指动作的瞬间牵扯出一线银丝,他面无表情地搓了搓手指。 鹤云程措不及防得一阵干呕,他如一条将死的鱼重重地摔回软榻上,胸腔剧烈起伏着,大脑飞速思考着萧煜接下来会干什么……他会杀了自己吗? 正在他因为感知不到萧煜的下一步动作而在一片安静中警惕得几乎发狂的时候,却听见岫云庭门扉“吱呀”一声打开的声音。 ……有人进来了。 冬至 萧煜自然也听到了,他微微偏头,懒洋洋地向后看去。 他本就和萧璧鸣长相一样,就算有不懂事的下人此刻闯了进来,于情于理也没什么不对,他此刻半个身子趴在鹤云程的身上,因此转头望得有些废力,他一只手嵌住了鹤云程的肩头,却也正好挡住了他自己的视线,他像一只高贵矜傲的老虎一般微微抬了抬头,向门口望去。 却见萧璧鸣身披狐裘大衣,毛茸茸的狐裘上零落着几片雪花,在踏进岫云庭的那一刹那融化成水,他手中提着一把长剑,握着剑的那只手长袖沾血,一大片血液飞溅在袖子上,与明黄色的龙袍形成极鲜明的对比,那把剑上,一缕缕粘稠的血液正顺着剑身滴落下来,在尖端如同水滴般滴落到地上,在寒夜中因温热还散发着丝丝白气。 鹤云程偏头,他那个角度正好能看见岫云庭的门口,心中平淡地想:有好戏看了。 萧煜明显有片刻的惊慌,但被他自己掩藏的很好,“皇兄怎么这么快就赶到了,”他暧昧地看向鹤云程,“我们在想你可能赶不及了呢。”他略带挑衅地望向门口站着的皇帝,微微俯身掐着鹤云程的下巴逼着他望向自己,鹤云程皱着眉头微微眯起双眼。 于萧煜而言,他心里比任何一个人都清楚,只要太后还在世一天,萧璧鸣就绝不能伤他分毫,他和萧璧鸣一母同胞,太后怎么能亲眼看着他的两个儿子自相残杀呢? 萧煜双手将额前的刘海向后撩去,露出他光洁饱满的额头,他语气古怪地问:“皇兄这么快就解决掉高家的事情了吗?真是令我惊讶啊,我本来以为……” 萧璧鸣没准备听他讲话,他一步一步拖着剑从门口缓步走来,剑的尖端和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他半张俊脸上被溅上了血渍,好像刚刚嗜血归来的阎罗,“嗯。”他语气不咸不淡地说:“我把高媚杀了。” 一瞬间萧煜以为自己听错了,一个猛地转头,他脖子转动的瞬间迎头就算萧璧鸣的一拳,狠狠地向他脸上招呼,他一个失神被打在脸上,嘴角渗出一丝血迹,“你……”他难以置信地问道:“你把高媚杀了?!” 他看见萧璧鸣毫无表情,步子微动,举起拳头就要接着往他身上砸,“萧璧鸣你疯了!你杀了高媚,不怕高明昌的儿子造反吗?!”他被萧璧鸣从软榻上揪了下来,跌跌撞撞地摔向一旁,“嘭”得一身后背撞上了柱子,他眼前一黑,背靠着柱子就跌坐在地上。 “萧璧鸣你真的疯了,你为了……”他说话断断续续,“你为了那个娈童,你……” “造反?”萧璧鸣眼中毫无波澜,左手微微一抬,那把闪着寒光的长剑转眼间就架在了萧煜的脖间,点点鲜血滴落在他的衣襟上,他并不慌张,只是不服输地望向萧璧鸣。 “高湛早就已经死在寒燕了,高家靠什么造反,靠你这位摄政王吗?!”萧璧鸣的话轻飘飘的,却好似一道雷劈向萧煜。 什么!高湛已经死了! 软榻上一动不能动的鹤云程闭上眼睛,无声地笑了。 多聪明啊萧璧鸣,高湛一旦在寒燕战死,他就可以一举铲除高氏在朝中的势力,顺带着清除掉野心勃勃的摄政王,并以此为借口进攻寒燕,寒燕一旦被攻下,燕玲十四州沦陷也只是迟早的事情。 多么高明的一步棋啊。 鹤云程睁着双眼,空洞地望向梁顶,原来自己也是萧璧鸣计划中的一个小插曲啊…… 萧煜难以置信地瞪大了双眼,死死地看着萧璧鸣,呢喃道:“不可能……不可能……你骗我。”萧璧鸣手指微微转动间,那把长剑在萧煜颈间割出了一个小口子,鲜血顺着刀口滴落下来,萧璧鸣嘲讽:“你以为只有你会暗中布棋?” “要扳倒高氏,首先就要拿高湛开刀,朕自然不能在天都动手,”萧璧鸣俯视着萧煜,眼中充满了不屑:“高湛是战死沙场的,朕还得为他追封爵位,感谢他为天都的子民,为朕的天下,死守疆场。” “高明昌年事已高,不再适合亲理朝中事宜,朕会恩准他退居乡野,高阁老功德盖世,一双儿女全都为了天都而牺牲,朕会追封他,在他死后赐他二字谥号。” “摄政王,”萧璧鸣不耐烦地转了转脖子,发出一种餍足的声音,好像伸了一个懒腰似的,“现在从这里滚出去,朕还不想现在就杀了你。” 萧璧鸣抬起手一个动作,他方才拳拳下的都是死手,没有人扶着萧煜,他还真未必行动的了,门口走进来两个面无表情的侍卫,左右架着萧煜走出了岫云庭。 萧璧鸣微微仰头,半晌都没说话,他好像在思索着一些什么,忽然“咣当”一声将手中的剑扔到了地上,转身望向鹤云程。 就在刚刚那开门的间隙,殿里的迷药已经被风吹散不少,他僵硬了大半个夜的身体忽而枯木逢春般的有转好的趋势,他无力地挪了挪手指,用手臂撑着上身坐了起来。 萧璧鸣沉默着上前,一把拽过他的手臂,粗鲁地将他从软榻上拽了起来,他僵硬的双腿尚未能支撑自己身体的重量,膝盖一软就跪倒在了地上。 他能在无声中感知到萧璧鸣满腔的怒火,他的手臂被死死地拽着,好像要被硬生生地从他的身体上掰下来一样,他微微喘着粗气,缓缓地抬起头想看着萧璧鸣,却被他粗暴地拽过后脑勺。 鹤云程吃痛一个闷哼,被萧璧鸣拽着头发压向炭盆边。 炭盆里,通红的炭火烧得正旺,散发出灼人地热量,鹤云程的脸被死死地压在距离炭火只有几指远处,他被火光灼的下意识闭上双眼,却忽然想到:是萧璧鸣让炭火一直烧的啊。 萧璧鸣毫无感情地声音从他的头顶上方传来,他不知道萧璧鸣现在什么表情,只听他说:“鹤云程,你这张脸真的太麻烦了。” “有这么多人天天就惦记着你这张漂亮脸蛋。” “你今天勾引摄政王,明天又会勾引谁呢?” “楚医官呢?楚医官碰过你吗?” 他“啧”了一声,“烧了吧。”他说。 “烧了你这张脸,我看你还能勾引谁。” “烧了你这张脸,你就是丑陋的怪物了,只有朕才会爱你。”他手上一个用力就要把鹤云程的头往炭火里摁,火苗窜上来,亲吻着他的眼角,带来一阵燎人的痛感。鹤云程认命地闭上双眼,却感受到头皮一阵拉扯带来的剧痛,萧璧鸣揪着他的头发抬起他的脸,弯腰死死地咬上他的唇。 那根本不能说是一个吻,不如说是一种惩罚,一种宣泄,他用利齿撕咬着鹤云程的唇瓣,感受到一阵鲜血的咸腥味,他撬开鹤云程的齿关去啃咬他的舌头,他捧着鹤云程的脸去轻轻抚摸方才被火焰灼烧到的位置,感觉自己好像掉下了泪水,他不明所以。 “杀了我吧,”一阵沉默中,他听见鹤云程轻轻地说,双手迟缓地攀上自己的颈间,主动地给了自己一个吻:“杀了我吧,否则总有一天我会杀了你。” 萧璧鸣闭上双眼,让自己陷在那个疯狂而凄凉的吻里。 没救了,他想,我没救了。 小寒 第二天一早,慈宁宫派人来请鹤云程。 自从萧璧鸣登基后,太后深居简出,不理世事已经很多年了,平日里就喜欢打理些花花草草什么的,因为身体不大好所以有闲工夫也抄抄佛经拜拜菩萨诸如此类的,鹤云程到的时候,看见太后正拿着一把剪子修剪梅花。 她本人素净极了,完全不像是一个享尽荣华富贵的女人该有的样子,穿着一身墨绿色的蜀绣料子,黑白交织的发丝被一丝不苟地挽起,发髻上零星点缀着一两朵簪花,再无其他。 领路的嬷嬷小声道:“太后娘娘,鹤公子给您带到了。” 鹤云程看着她的背影,深深地作了个揖,温声道:“给太后请安。” 她“咯嗒”一声剪掉了一只梅花的枝杈,放下剪子徐徐转身。她并不很老,面容姣好,只是带有皱纹的眼尾有着浓浓的,晕不开的疲惫感,她的眼神恬静而深沉,一眼好像能将人看透。 她看见鹤云程来了,并不很严肃,反而淡淡地笑了,摆摆手让嬷嬷下去沏一壶茶来,“鹤公子请坐。” 她不着痕迹地打量着这个少年,素衣净容,眉眼温顺而好看,面容精致。在她有限的生命里,可以说从未见过容貌如此优越的少年,那一双小鹿般灵动的眼睛总是向下望去,好像无比顺从似的。 鹤云程从善如流地坐下,一副低眉顺眼很乖巧的样子,他并不正视太后,只是虚虚地望向斜侧方,不知为什么的,他想起了黛姬。 据说他被生下来后没有人管,在扔在猪食槽里哭了三天三夜,后来被一个疯子捡了去,是吃下人院里那没了孩子的失心疯的奶长大的。从他能记事起,黛姬就是疯疯癫癫的,并没有一个做娘的该有的样子,他总听别人说黛姬刚被卖到王府里的时候实在美丽,后来受尽欺凌,逐渐也就疯了。每天夜半的时候,她总是用一双死鱼般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鹤云程。 在云烟泽被灭国后,百姓乃至于皇家子弟全部四散逃离,没能逃脱的就在天都的统治之下沦为下等人,逃脱了的日子也并不好过,莫过于在异乡苟且度日,没有人真的相信黛姬曾经是云烟泽的长公主,但黛姬自己一刻也不曾放弃过替母国复仇的念头,她在寒燕浮浮沉沉数年,沦为最下等的人的玩物,生下了一个没有爹的野孩子,但她的精神却一刻也没真正涣散过,在她看来,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让她在自己儿子弱冠之年等来了那个机会。 她听人说皇宫里正在挑选弱冠之年的少年远赴天都,去执行一个刺杀任务,但凶多吉少,况且还要先服毒以表忠心,此去山高路远,不仅要沦为阶下囚,更是要舍命完成任务,所以没有少年愿意自荐。 黛姬觉得这任务简直就是为那个野孩子量身打造的,他既下贱,不如就将那条下贱命发挥出点作用来,去杀了那个天都的狗皇帝,去报灭国之仇。二十年来,自己一直在教导那个野孩子亡国之仇不可不报!他这条贱命,生下来的目的就是报仇,如果不能杀了皇帝,不能报仇,那他不如直接死掉就好了。 …… 鹤云程飘散的思绪在对上太后慈爱的目光的那一刻顿时回到了现实,他茫然地想,萧璧鸣和他娘一点都不一样。 太凶了,他中肯地评价道。 嬷嬷端着一壶新沏好的茶上前,轻轻放在二人中间的桌子上,转身离开了。 太后向他笑了笑,示意他请便,她看上去是一个极有亲和力的女人,让鹤云程有一种很亲切的感觉,“鹤公子,哀家听人说,你和鸣儿关系不一般。” 鹤云程微微抬起头,好像思索了一下,轻轻道:“是。” 太后虽然从不过问政事,但前朝那些风雨就算从宣政殿一步步爬,这么多时日也该爬进慈宁宫了,她虽然一副菩萨眉眼,却未必真的菩萨心肠,鹤云程心想,萧煜那晚说太后也出席了岁宴,莫非她是要因为萧璧鸣在岁晏上当着众人的面斩杀高贵妃的事情来为难自己? 可是高家已经站不稳了,鹤云程心里有些疑问地想,这对萧璧鸣和天后来说不可不谓一件好事。 “嗯,哀家也听说了。”太后面带愁容地说道:“哀家并不是个老古板。”她温和地笑了,“哀家读过一些书,知道历史上皇帝纳男宠的事情不计其数,喜欢男人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但是……” “但是鸣儿这孩子吧,从小脾气就不怎么好,鹤公子或许也感受到了。如果鹤公子真要和皇帝在一起,恐怕将来是要受很多委屈的。” 她低头噙了一口茶,缓声道:“况且皇嗣的事情也是要另议的,不过……这都不是最重要的是事情,”太后突然直愣愣地看进鹤云程的眼睛里,多少猜出来这是个性格刚烈的孩子,据说曾经伤害过皇帝…… 她虽然是太后,但更是皇帝的额娘,天底下额娘最在意的,难道不都是自己的孩子能否健康快乐吗? 太后轻轻叹了一口气,“最重要的是……” “太后,”鹤云程轻轻开口打断了她,他望着杯中淡黄色的茶水,“太后误会了。” “在下并不喜欢皇帝陛下,更不敢奢望皇上能喜欢在下一个贱民,在下与陛下,不过是君臣情谊罢了。” “哦?”太后一愣,惊讶地说:“是这样吗……哎呀呀,那日鸣儿在岁宴上发了那么大的脾气,哀家还以为鹤公子对皇帝而言是什么极重要的人呢……”她微微垂眸,心里却明白了自己儿子的单相思。 正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宫门连带着放寒风的厚棉布被一齐打开,萧璧鸣下了早朝匆匆赶来,他双手将肩上的披风解下,嬷嬷早就在他身后等着了,接过了披风退到一边。 他裹着一身凌冽的风而来,抬起头的瞬间看到了鹤云程,微微皱眉:“他怎么也在这儿。” 太后与鹤云程对视一眼,她“咯咯”地轻笑,“鹤公子先请回吧,哀家偷偷把你从皇帝身边叫来,惹得皇帝不高兴了呢。” 鹤云程行了个礼,转身就要退出内殿,萧璧鸣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袖,在他耳边轻声道:“去偏殿等朕。”鹤云程没应,转身走了。 萧璧鸣几步上前,掀了掀袍角,面对着太后在软榻上坐了下来。太后盯着他的眼睛,笑起来:“分开一会儿都不行?” 萧璧鸣撇撇嘴,脸上却浮现出一抹笑意,低下头没回答。 太后叹了一声,心道真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皇帝喜欢人家喜欢的不得了,人家却未必。” 萧璧鸣僵了僵,沉声道:“他刚刚说什么了?” “鹤公子是个好孩子,”太后摇了摇头,“好孩子就不该被皇帝糟蹋。” “朕会待他很好,会让他的母国因为他而免于战乱,会让他有一辈子都享不完的荣华富贵。” “就像笼子里的鸟儿一样?”太后抬起眼皮。 “……你们萧家啊,太多杀业,太多孽债,哀家烧十辈子香都替你们还不清。”太后斜着眼睛看萧璧鸣,“所以有些东西活该皇帝得不到,明白吗?” 萧璧鸣无所谓地嗤笑一声,所以他不信佛。 太后咬了咬牙,孺子不可教。 她看着萧璧鸣,突然又有点难过,“既然是得不到的,又何必为了一个外人而闹得自家人不愉快呢?” 萧璧鸣抬起头,知道太后在借题点萧煜的事情,眼神一下子冷了起来,“自家人?”他寒声道:“朕拿摄政王当自家人,他却挖空心思想着怎么抢朕的人,夺朕的权?” 萧煜有一个极恶劣的毛病,就是总喜欢去抢大哥的东西,不论是爱人还是权力,好像只有从萧璧鸣手里抢来的才是最好的。 她又想起皇帝登基的那个雨夜,他绝望的声音在慈宁宫回荡: ——“可是朕也是您的孩子啊……” 太后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她知道自己说多了也只能加剧萧璧鸣的反感。这些年来,因为萧煜是第二个孩子,有时真的会无意识地偏袒幼子一些,以至于在二人成长的过程中,她总是一味地迁就,无意中伤了长子的心。 有时候她真觉得自己的教育是失败的,所以她时常恨先帝,就连睡梦里也要揪着他长长的白胡子骂他。 她正要说点什么,却见皇帝已经不耐烦地从软榻上站起身来,“投机取巧于江山社稷不利,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摄政王必须罚。”他说罢就要离开慈宁宫。 “请不要为难你的二弟。”太后突然站起来,在他身后悲伤地说道:“让他离开都城,给他一个去处罢。”她知道萧煜的野心,却也知道萧璧鸣这么多年的隐忍与退让,她无法逼迫萧煜放弃自己的偏执,更无法再要求萧璧鸣去宽恕弟弟的罪孽,或许避开兵刃相见、兄弟相残,散落天涯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 萧璧鸣脚步一顿,沉默片刻,离开了慈宁宫。 宫殿外漫天雪花飘舞,一片白雪皑皑的样子。阳光照射在雪面上,一片亮晶晶的,乌檐覆雪,万物都被蒙上一层厚厚的冰霜,叫人几乎连花草都分不清了,他却一眼就在雪地里看见了那个白色的身影。 小寒 萧璧鸣摆摆手让毕安退下,踩着雪“嘎吱嘎吱”地踱步到鹤云程的身边,给鹤云程撑伞的小厮一看皇帝来了,膝盖一软就要跪下,萧璧鸣从他手里接过伞,抬了抬眉示意他退下。 他看着鹤云程被风吹起的发丝,面带笑意,“不是让你去偏殿候着吗,怎么到外面来了?”他语气里带着点指责的意味,这是一贯的,然而又透露出点喜悦。 鹤云程没有说话,一脸很冷淡的样子,自顾自往前走。 道路上的积雪都被扫到了两旁,余下了中央可以行走的地方,饶是如此,雪天路滑,也不得不当心的紧,萧璧鸣抓着鹤云程的袖子把他往身边拉了拉,提防着他一不小心摔个跟头。 鹤云程很安静,一路上都没有说话,萧璧鸣看着沿路的风景,想着找个由头和他聊聊天,结果平日里看过了千百遍的风景硬是被他找出了点新奇的地方。 他平时总觉得这红墙黑瓦都跟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连门槛的高度都一样,花朵年年都会盛开,青草年年都会再绿,好像所有事物在他眼中都只是走马观花似的走个过场,沿路的景致在他心头掠过,不留下一丝波澜,可如今和喜欢的人执伞走过,明明花草都已经枯败了,萧索异常,还不如平日里好看,却还是会因为身边的人,而去期待来年夏日里的蝉鸣,百花和长空。 走着走着,二人路过了鹤云程昔日住的质馆,因为偏远,所以非常冷清,虽称不上断壁残垣,但当得上败椟丛草,鹤云程搬离后,庭院里的杂草也不再有人打理了,丛草足足有一人高,青石板铺的路面在门口看就能看得出坑坑洼洼得不平缓,墙面有墙皮顺着寒风被吹落下来,与方才见到的金碧辉煌几乎可以说是两个世界。 萧璧鸣突然想:原来我以前就让他住这种地方。 紧接着他又想起那些日子里对鹤云程做的事情,那时候他还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对鹤云程的感情,只不过是在想要和他做的时候就来,一见到人就直奔主题,掐着人的脖子就把他往床上摁,什么准备也不做,单刀直入。 他看见鹤云程因疼痛而攥紧床单的手臂上青筋微微暴起,在白皙的手臂上就好像一幅画一样好看,他摁着鹤云程的后颈把他的头死死地嵌在床板上,看不到也根本不在乎他的神情,他凌乱的乌发散落在洁白无暇的后背上,黑白相衬,宛若一幅绝美的水墨画。他狠狠地用力,那种快感直冲他的大脑,几乎好像掐灭了所有神经一样,有一种灭顶的快感。 想着想着,他心头忽然涌起一种很复杂的感情。 他看着鹤云程的侧脸,少年的皮肤如雪一般洁白,鸦翅般浓密纤长的睫毛从侧面看精致得惊人,他垂着眼眸一声不响的默默赶路,忽而又一片雪花飞落到他的笔尖,亲吻他的眼眸,在触及肌肤的瞬间化作水渍,萧璧鸣忽然开口,他的声音闷闷的:“朕当年对你……做那些事情……你……” 他斟酌着开口。 其实身为帝王,不论是什么东西,只要他看得上,不论采取什么手段去占有,其实是一种很平常的事情,鹤云程就和世间的珍宝美玉舞儿,在皇帝面前不算是一个拥有自主情感或是独立思考的人,只是像那些宝石一样,是一种可以购置交易的美丽事务罢了,只要能够征服,手段卑劣肮脏与否其实并不重要。 然而时至今日,他忽然回味出来有点不对了。 “你什么感觉?”他最终还是问出口了。 其实他心里有一个期待着的答案,他热烈地期冀着鹤云程能说出诸如“我不怪你”“我能理解你”“我已经不在乎了”之类的话,但也正因为他心里有一个预设的答案,所以当他亲耳听到那些愤懑和仇恨时,也就会格外的绝望。 鹤云程起初并没有回答他,他的眼睛闪烁了几下,沉默半晌,“我想亲手杀了你。” 哦对。 是了……鹤云程后来确实差点杀了他…… “萧璧鸣,”他忽而开口,大逆不道地喊了他的名字,眼中露出极凶狠的眼神,“你知不知道你根本不能算个人?”他想起自己那肮脏不堪,如同污泥一样的孩提岁月,想起黛姬那疯癫绝情的脸,想起无数个衣不蔽体的隆冬腊月,“萧璧鸣,我的今天全是拜你所赐。”他的话语掷地有声。 “你真该死。” 萧璧鸣闻言顿住了,他并不发怒,只是面无表情,却好像在思索什么,终于明白先前所有的温情大多都是臆想,他是真切而深沉地被鹤云程恨着,他恨不得自己早点去死,这样他就可以自由了…… 他终于明白就算他再怎么努力着要填补以前那段岁月,终究不过是亡羊补牢,他俩自始至终都是强制,从未诞生过爱情,他萧璧鸣多么能幻想啊,居然还想着能让鹤云程爱上他。 但是……但是…… 他悲怆地想,他是真的爱他,他真的爱这个决绝而坚定的刺客,爱到死都不愿意分开……他手指动了动,正视着鹤云程冷漠而绝情的眼睛,他徒然地想,那双那么漂亮的眼睛,怎么能有如此让人肝肠寸断的眼神呢?他伸出手臂将鹤云程一整个圈进自己的怀里,感受到他僵硬中带着拒绝的身体,轻而坚决地在他的发际烙下一个亲吻。 那就演戏吧,他想,他真的爱他爱到能欺骗自己,如果真的只能得到一具躯壳,那也总好过…… 总好过一无所有。 他的左脸贴在鹤云程的额头上,嚅动着唇:“朕不会死的……” “朕不会死在你前面,朕舍不得你……” “朕要是死在你前面,朕会日日夜夜想着你,朕会死不瞑目的。” 他将鹤云程抱在怀里,轻轻地说,话语间哈出一片热气。 “朕会命人将你我合葬,封死在一个棺柩里,埋到很深很深的地下,这样就无人打扰我们,就算下了黄泉,我们也能在一起。”他反复亲吻那双绝情的眼睛,好像要痴心妄想地吻化一块寒冰。 立春 的第一天,皇城外总角吹响,浑厚的角声传遍了整个皇城,是摄政王远赴边疆驻守的日子。 萧璧鸣给他挑了个好日子,熬过寒冬,春天总该走了。 萧煜做王爷这么多年来,明里暗里在朝堂上,甚至是在皇帝身边都安插了许多的人手,他前脚刚踏上赴疆的车马,后脚朝中王党的势力就一份份折子如同雪花般飘到了太极殿里,堆在萧璧鸣的桌子上,高得好像一座小山,萧璧鸣坐在书桌前从早看到晚,翻来覆去地看几个朝臣挽留摄政王的折子。 “王爷于民有功,于天下有功……” “保王而天下兴,保王而可为天子分忧……” 萧璧鸣冷眼扫过一份份的白纸黑字,冷哼一声,一把将折子扔到桌上,“他们一群人是要逼朕召摄政王回朝,一个两个平时没少占着朝廷的厚赏,这时候倒跳出来兴风作浪了,真当朕不敢把他们都杀了?” 他一阵心烦意乱,抬手推翻了新进贡的贡品天青瓷,美丽而脆弱的瓷器摔落到地上,四分五裂。 毕安胆战心惊地看着他,“陛下息怒,摄政王已经踏上了去往边疆的路,山高水长的,不能再回来了。” 萧璧鸣斜眼看着他,“他是不能再回来了,扰乱朝纲是小。” “——造反是大。”他声音冷极了。 毕安斯斯哀哀地不停点头,不敢再答话。 萧璧鸣冷哼一声,“他人在边疆,藏在朝里的眼线就会怎么除都除不干净,他一天不死,王党就一天不会安宁。”他深深感到头痛,脑海中又浮现出太后那张充满了慈爱与哀愁的脸,觉得心中烦闷极了,他叹了一口气,沉声道:“去请鹤云程。” 岫云庭里。 楚和意收起搭在鹤云程手腕上的帕子,神情像是带着点欣慰:“很不错呢,”他将手帕仔细叠好,收回那个药箱里,“公子的身体总算是,有点起色了。” 鹤云程收回手腕,微微活动了一下,神色有些不大自然地说:“天天喝那么多药,死人都要活了。” 他看着楚和意递来的药,一股苦涩的味道直冲到鼻腔里,他皱着眉头微微偏头。 楚和意也并不着急,他轻轻将白色瓷碗放在鹤云程面前的桌上,“良药苦口,公子最近体僵的症状不是有所减轻吗?” 鹤云程没接话,他望着那碗棕褐色的药汁若有所思,最终还是硬着头皮端起来喝了,大概是因为太苦了,他面色有点不大好看,“能控制僵化的时间吗?或者……有什么能消解的药吗?” 他这一番话目的有点太明显了一些,明显到楚和意一下子就猜到了他话外的意思,他沉声:“公子……公子现在的身体完全无法达到能够行动的状态,千万不可以贸然动作!” “虽然身体僵化的现象有所好转,但症发的时间完全无法控制,太冒险了!” 鹤云程手指摩挲着那个白瓷碗,轻声问:“我还能剩下多少时间?” 他话音未落,看见楚和意的嘴巴动了动,好像说了点什么,就在这时,一声厚重的总角声响彻了整个皇城。 毕安踩着总角声就走了进来,面带愁容地说:“鹤公子,太极殿皇上有请。” 鹤云程挑了挑眉,问道:“太极殿?” 毕安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地回:“是,摄政王的事情搅得皇上不快活,本来预备着还要来岫云庭看看公子呢,你瞧,硬是在太极殿耗了一整天。” 鹤云程沉思片刻,“摄政王?摄政王不是今日赴疆吗?皇上怎么还在为此事烦心?” “这……”毕安看上去有些为难,“奴才也不敢妄议朝政。”他抬眼看向鹤云程,“陛下今日心情实在不好,谁劝都没什么用,求求公子去瞧一眼吧。” “公子劝上一句比谁都管用啊……” 鹤云程垂下眼眸,沉思了片刻后起身,跟着毕安来到了太极殿。 太极殿前,两个侍卫交戟而立,身穿盔甲,把守着太极殿的门,一人从门前缓缓走了过来,扫了鹤云程一眼,抬起头说道:“毕安公公,规矩您都懂,得搜身。” 鹤云程一挑眉:“公公,陛下请在下来,也要搜身吗?” 毕安慌张地躲过他的目光,举起手擦了擦汗,心道:可不敢不查啊……上次您借着皇帝的光不让搜身,结果差点把皇帝给捅穿了……他听见鹤云程轻笑一声,居然顺从地道:“那请自便吧。” 士卒心里明白鹤云程是个什么角色,因此也只是草草检查过没有明显的武器就放行了,毕竟谁会傻到刺杀一次不成功还刺杀第二次呢?况且鹤云程如此得皇上喜爱,就算做了那么大逆不道的事情,也被皇帝开恩宽恕了,于情于理都该夹紧了尾巴做人才是。 毕安领着鹤云程进了太极殿内殿,脚刚碰到地面,从里头就扔出一个小陶瓷罐子,罐子砸在地上,摔了个粉碎,只听萧璧鸣怒道:“朕让你去请个人,怎么这么慢!” “要朕等多久!” 毕安一个闪身躲到一边,颤颤巍巍地跪下给皇帝磕头,心惊胆战道:“小的该死,小的该死!”萧璧鸣视线扫过去,看见他已经把鹤云程带来了,心情已然好了许多,摆了摆手让他退下去。 鹤云程跪在地上,看见眼前的地板上满是碎裂的陶瓷碎片,听说瓷窑新进贡了二十六只贡品级别的陶瓷,看来是全在这儿了。 二十六只贡品级别的陶瓷,不够萧璧鸣发一次火的。 他又垂下眼眸,太极殿金阶二十八级,每一级都象征着不容置疑的无上荣耀,萧璧鸣正身坐在龙椅上,他眉宇间有一种化不开的阴郁,声音如鬼魅般从鹤云程的上方传来,仿佛上天的旨意。 屋外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殿内点着烛火,但完全不够亮,反而有一种压抑死沉的氛围感,橙黄色的烛火照亮在满地的碎瓷片上,泛出令人心惊的亮光。 “鹤云程,走到朕这里来。” “证明给朕看,你的忠心。” 他看着鹤云程单薄的身子,眼神落在他腰间一个不起眼的褶皱处。 太心急了,所以会拙劣。 是匕首吗?不,上次失败,他不会再用匕首了,萧璧鸣眯起眼睛,会是一把薄刃吗,足够微小又足够锋利,只要在自己脖子上轻轻一抹,就能见血封喉。 他微笑着望着鹤云程,笑容凄凉。 你是要来取朕的命吗?那就走过来,骗朕说你爱朕。 立春 白袍的腰间仔细地缝着一片薄刃,就藏在衣带处,只要轻轻一扯,薄刃就可以割破衣带而出,鹤云程低下头望着眼前一片狼藉。 凝望片刻,他袍角微动,踏出了第一步。 萧璧鸣闭眸:你看,他爱我。 鹤云程一步一步踩在碎瓷片上,每一步都缓慢而坚定,他仍然是一副顺从的样子,一头乌发垂在身后后,头颅微微低下,好像是这世上最忠实无二的臣民,连满地瓷片都像他走过的朝拜路,他垂在腰间的手指尖微微一个动作,薄刃穿破名贵的布料跳跃到他的指尖,被他藏匿在掌中,他走到萧璧鸣的面前,虔诚地跪下。 萧璧鸣的手掌轻轻覆上他的头颅,他像抚摸一只幼雏一样轻柔而小心地用冰凉的指尖摩挲过他五官的轮廓,他俯下上半身,并不言语,只是直直地看向鹤云程的双眼深处,就好像在无声地说:别走到那一步。 别跨过那条线。 鹤云程低垂的头颅扬起,他无畏地对上他的目光,漂亮的眼眸沉静而冷漠,他双手缓缓攀上萧璧鸣的颈间,这是萧璧鸣所一贯喜欢他做的,然而他的双手却在他的头颅后方轻轻翻了翻五指,那把薄刃赫然就出现在他的两指只见。 萧璧鸣依然如一尊神佛一样肃然地望着自己,他额前的碎发轻轻垂到自己的脸上,扫得他眼尾一阵痒,从某个角度看,就好像他们两个在亲吻一样,他没动。 萧璧鸣眼珠转了转,怅然道:“要动手吗?” 鹤云程眼中有一丝异样,却不去计较他是如何知晓的,鹤云程的手指突然顿住了,“等我把你杀了之后。” 他缓声道:“我会自杀,你黄泉路上不孤单。” 他勾着萧璧鸣脖颈的双手微微一用力,凑到他的耳畔,轻声道:“我不欠你了,萧璧鸣。” 他双手一松,正视着萧璧鸣的双眼,他好像并不忧伤,也不害怕,只是很柔和地看着鹤云程,鹤云程用视线描过萧璧鸣的五官,墨汁一般的浓眉,深邃的眼眸永远让人猜不透,永远肃穆而庄严,挺拔的鼻梁……最后落在他柔软的唇瓣上。 鹤云程太知道萧璧鸣要什么了,他所求的太简单,以至于都不用多猜。 鹤云程盯着他的唇瓣,好长一段时间没再动作,他漂亮纤长的睫毛不知为何在微微颤抖,末了,他轻轻凑到萧璧鸣的面前,头一次真诚而富含感情地吻上了他的唇,其实他的吻很温柔,一点都不带有侵略性,好像一个温柔的问好,要春风化雨般温暖一切事物。 他退到萧璧鸣的面前,略带喘息,他的眼神悲悯而仁慈,他一只手从萧璧鸣的脑后抽回,小心翼翼地捧住他的脸,对上那双眼,他莫名颤栗,“黄泉路上见,萧璧鸣。” 他两指一动,不带丝毫犹豫就要隔断顺着脖颈环切隔断萧璧鸣的血脉,然而就在一瞬间,他感到萧璧鸣好像微微动作了一下,而后的一瞬间,他感到拿着刀片的那条手臂一阵剧痛,宛若活生生被从身上剥离了一般,他眼前一黑,几乎痛到难以自抑地尖叫一声,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那条手臂了,于是半边身子瘫在地上,痛得他死死咬住自己的牙关。 萧璧鸣亲吻过鹤云程捧着自己脸的那只手背,将他的五指放在唇边摩挲,“朕怕在黄泉路上找不到你啊,鹤云程。” “黄泉路上那么多的人啊,朕怕找不到你。” “你会把朕丢下的。” “你从来不犹豫。” “朕一刻也不能失去你。” 他轻轻按住鹤云程的肩膀,握住他另外半边手臂,微微一动,耳畔又响起鹤云程的惨叫。 他卸了鹤云程两条手臂。 他半蹲下来,因为只有这样躺在地上的鹤云程才能看见他,他面无表情,看着那对因疼痛而眯起的漂亮眼睛,地上的人疼得不断抽搐,额前的发丝被额角渗出的汗珠打湿,变得一缕一缕的,好像一只淋湿了雨浑身颤抖的羊羔,他眼神已经涣散,嘴巴无力地张大以呼吸到更多空气,他蜷缩着佝偻着,手臂想两条脱离主体而软趴趴的柳枝,再说不出话来。 萧璧鸣不顾他的颤抖,又抓起他的手,双臂微微一个用力将他的手臂向上猛地一提,鹤云程疼得一个腾身几乎脱离萧璧鸣的控制,而后他的躯体无力地下陷,惨叫的声音不断在太极殿内回荡,他喊出一声,就能回出四五声让他自己听见,仿佛一个自照地狱。 “朕把你的胳膊卸了,”萧璧鸣捧住鹤云程无力地脑袋,“你的骨骼逆了位,绝不至于丧命。” 他眼神幽暗,像一眼望不透的深渊:“只是再也无法拿剑,动作会较常人迟缓很多……能捧个饭碗。” 他怜爱地拂去凌乱地散落在鹤云程眼前的湿漉漉的头发,替他拭去额角细密的汗,“你太不听话了,朕不得已,采取点……手段。” “但是不打紧的,你只是失去了一双臂膀,朕会一直在你的身边……” “你终于可以乖乖地呆在朕的身边了吧……鹤云程……” 他看见鹤云程眼中有什么东西在闪烁,他苍白的唇不知是在颤抖还是在嚅动着要说些什么,但被难以忍受的疼痛驾驭着躯体,他只是不断地喘息着,宛若一尾将死的鱼。 雨水 卸人手臂其实也有讲究,动作不恰当则手下人也受罪,要是动作干净利落,手下人也能少受点罪,萧璧鸣一双手操着利器长大,要是三分力气就绝不亏盈哪怕一二分,所以鹤云程疼过一晚上后其实已然好了许多。 他一双手臂眼瞧着没有什么不一样,但其实骨头已经完全错位,连着经脉循行也与寻常人不大一样,无法操重器,觉得双臂有难以忍受的钝痛感,他提笔片刻,却因无法让双臂久抬而疼出一身细汗,紧接着笔杆从手中跌落到地上,振落二三滴浓墨。 他望着地上的笔杆,心中了然:自己气数已尽。 萧璧鸣把他囚禁在岫云庭里,一有空就来看他,亲亲他,抱抱他,替他梳理长长的头发,好像是在给爱侣梳羽的鸳鸯,鹤云程感觉自己似乎是萧璧鸣的一尊人偶,已然谈不上什么人权和自由了,他的双臂已经完全不能用,毒药渐渐侵蚀着他的五脏,他好像一具从外面看很漂亮的娃娃,剖开来看里面才叫人胆战心惊。 萧璧鸣将他抱着坐在自己的膝上,拿着一柄木梳轻轻地略过他的发丝,他已经越来越瘦,有点骨瘦嶙峋的意思了,□□着被禁锢在萧璧鸣的怀中,一袭华美的袍子掩着他的身子,影影绰绰更显得暧昧,他感到萧璧鸣在轻嗅又或是亲吻他的头发,但他已经没有力气去管。 从殿外传来一阵声音,几十上百个老功臣跪在岫云庭外磕头,求见皇上一面。 萧璧鸣好像置若罔闻。 鹤云程冷眼看着他,“你不出去看看?”他已经不再和萧璧鸣计较什么尊卑,他巴不得自己被一条白绫赐死。 萧煜刚刚出关,打压了摄政王一方的势力,眼下朝中全都仰仗着他这个皇帝,正是树威除异的最好时候,萧璧鸣要是放过这个时候,不仅于皇帝的威信不利,甚至可以助长王党威风。 果然,他攥了攥鹤云程的手,在他的头顶轻轻亲了两下,柔声道:“等朕回来。” 他理了理衣袍,那被鹤云程躺皱了的衣襟,还残存着点温度。打开门,外面齐刷刷跪了一个九九方阵的白胡子老臣,都翘首以盼着皇帝能出来,一见到皇帝就齐刷刷地开始磕头,他们都是年逾半百的老者了,又是朝中官员,平日里吹个风都要几十个人护着的主,如今全都各怀鬼胎地跪在岫云庭的庭门前。 “恳请陛下回朝!” “国不可一日无主,求陛下回朝!” “求陛下不要沉迷于犬马声色,做一个亲政的良主!” “陛下……” “陛下!” “卑职不知那寒燕质子究竟有何种妖术,竟将陛下蛊惑至此啊!” “陛下,醉心美色,国将不国,陛下切不可以中了寒燕诡计啊!” 他们一个个说得比哭还难听,萧璧鸣关上了庭门,害怕春天的风吹到殿内,鹤云程恐怕着凉。 鹤云程下了软榻,披着袍子站在轩窗边,他整个人站在阴影处,冷眼看着窗外的景致。 庭门外站着几十个老臣,半数真心忧国忧民,半数担心自己皇飨难保,半数来凑个热闹,半数攒点情报好报给摄政王。 他看见萧璧鸣一言不发地站着,眼神晦涩难懂,难辨喜怒。 “陛下!”又有人高喊,“臣等请命,求陛下赐死那寒燕质子!” “正是,求陛下赐死寒燕质子,还国家一个盛世太平!” “寒燕质子乃祸端,祸之起源,求陛下务必慎重啊!” 鹤云程没力气站太久,因此站了一会儿就改为倚靠在殿中的柱子上,他饶有兴致地看着门口的一出好戏,正待冷笑一声,却感觉有人从背后靠近他,还没来得及回头查看,嘴巴已经被人捂实了。 那人手脚却极温柔,好像生怕弄伤他似的,他蹙眉回头一看,微微一愣 ——是楚和意。 他本身就随鹤云程住在岫云庭,从偏殿溜进来也不是做不到,但看样子楚和意的日子没比他好过多少,明明是一个意气风发的医官,此时却憔悴极了面有倦容,他赶紧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鹤云程眉毛一挑,疑惑道:“楚医官?” 楚和意笨手笨脚地轻轻托着鹤云程的脸,看见他没什么伤痕,肉眼可见地松了一口气。 “公子……皇上不让我见公子,也取消了日常的请平安脉,我以为他将公子怎么样了……” “我试着求见,却毫无办法,皇上断了所有接近公子的可能……”他声音闷闷的。 “公子身体有什么不适吗?” 鹤云程摇摇头示意没事。 楚和意双手无意间搭上他的肩头,轻轻触碰到臂膀的那一刹那,疼得鹤云程闷哼一声,一瞬间出了一身冷汗。 楚和意一愣,趁鹤云程不备扯开袍子的一角,看见了他的臂关节。 他自小学习医术长大,因此也能看得出其他人察觉不出的问题,鹤云程的臂骨乍一看没什么问题,但是其实已经完全错位,时间长了骨头就着错误的骨位生长,等长实了,手臂也就完全废了。 楚和意一愣,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时候,眼中第一次露出了一种凶戾的光,“他对你做了什么!” 鹤云程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心里不愿意他掺和进来,敷衍道:“没有什么。” 他盯着门外的动静,知道萧璧鸣回来的时候楚和意绝对不能在场,眼见着萧璧鸣冷眼看着朝臣,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就会推门而入,心中一阵急躁:“你来干什么?” “寒燕等不及了?” 他嗤笑一声,头侧倚着柱子,凌乱的头发披散在身上:“你是来动手的?来杀了我吗?” 楚和意盯着他的眼睛,好像倒不怕萧璧鸣会进来的样子。和萧璧鸣不一样,他眼中有无限的温情,鹤云程一愣,楚和意好像一直就是个极温柔的人,他的眼里有光。 他摇摇头。 ——“我不是来对公子动手的。” ——“我是来带公子逃出去的。” 雨水 鹤云程微愣,他觉得自己听错了,又问:“什么?” 楚和意上前一步轻轻攥住他的手,“我来带公子逃出去。” 他说的太过真心与赤诚,与他灼热目光对上的那一刹那,鹤云程没办法嘲笑着问他开什么玩笑。 楚和意低下头,他比鹤云程高出一个头,因此这个角度正好能看清楚他的表情,他周身有一股中药浑厚的气息,带来一种安宁的感觉,“公子,我来带公子回寒燕。” “只要回到寒燕,公子身上的毒就可解。”他满怀期待地看着鹤云程,他不需要鹤云程任何回答,只要一个点头,他就会带着他从皇城里逃出去。 沉默半晌,鹤云程感觉自己的嗓子发涩,语调怪怪地问:“你到底知不知道如果我没有死在天都,我,”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楚和意,“还有你自己,回到寒燕就会被追杀?会死无葬身之地,会死得比在天都还难看。” 楚和意抓住他伸出的手指,感觉凉得惊人,于是放在手掌里,又放在心口捂,他点了点头,“我知道,所以我不会把你上交给朝廷,只要回到寒燕,就能治出解药。” “等有了解药,我们再去别的地方。” 鹤云程一脸古怪地看着他。 医门楚氏,世代为医,妙手华佗,德高望重,祖父叔父在太医院做领事,只给帝王诊脉,往前数两朝的时候,楚和意的曾祖一副药救活了差一口气驾鹤西游的太后,先帝仁慈,给楚太医题的“在世扁鹊”至今还在太医院门口挂着。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楚和意在朝里其实已经平步青云,不论想要什么官职都不是难事,他们家世世代代被称为“圣手”,连皇帝都敬仰楚氏三分,楚和意要带着自己,不仅是弃荣华富贵和万事清名于不顾,更是会声名狼藉,会遗臭万年,会成为千古罪人。 鹤云程把手从他的手里抽回来,一时间甚至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他眼神有点儿闪躲,“你在想什么?” 楚和意的手空空地放在胸口,他伸出一只手,极小心地伸向鹤云程的脸,见他并没有反抗,于是轻轻覆上他的侧脸,“我想带你走。” 他以为自己说的够清楚了,但只要鹤云程问,他就可以一遍又一遍地解释给他听,他想带他离开。 鹤云程被他托着半边脸,目光于是避无可避,只能直直地对上楚和意炽热的眼神,他先是有半分不解。 没有由来的感情太沉重,在深渊里讨生活的人怎么敢接。 殿外的萧璧鸣不知说了什么,躁动的大臣们渐渐安静下来,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垂下脑袋不再言语,萧璧鸣神色复杂地看着他们,他将手背到身后,不再去看那些大臣,他之身站在众人前,好像被簇拥着,却又好像被推搡着,他背过身,头颅微微低垂着。 鹤云程脸色一沉,往楚和意的肩上推了一下,但他使不上力气,楚和意动都没动,“你快走,他要回来了。” 楚和意平日里温温和和的样子,看不出胆大包天,此时竟上前轻轻搂住了他,“你不知我不怕他,我只想带你走。” 鹤云程眼睛瞪大了两分,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他在楚和意怀里寒声道:“我不想和你走。” 他听见萧璧鸣踩着木质地板的脚步声在庭前响起,语速都加快了几分,几乎是压着声音吼出来,他想讽刺,想打击楚和意,搜肠刮肚一阵,找不出什么词儿来,只好骂道:“楚公何以如此自以为是?” “楚公以为自己是什么善人?口口声声要带我走,实则优柔寡断是你,佯装好人是你,监视着我踏上车马的人是你,理应在天都解决我的人还是你。” “楚公现在却说要和我走,这话我不明白。” 他张了张嘴,却骂不出来了。 眼中波光粼粼,他只能在心里问:为什么啊,为什么你不早一点出现。 楚和意摇摇头,神情有点悲凉,“我绝非善类。” “初次见你其实不是在行至天都的路上。” “是在寒燕的皇宫里。” “鹤云程……”楚和意轻轻叫着他的名字,“其实我在一开始就救得了你的。” 鹤云程闻言摇头,神色果决,“我的命从一开始就没人救得了。”他自知推不开楚和意,只好往后几步同他拉开距离,他不知道楚和意是怎么进来的,但他只要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进来,就必然能不惊动皇帝出去,他神情冷冷的,好像从不曾被打动,“你快走,拿我的死讯去换个好官位。” 他抬起头,“多的不求你,只求你不要将我送回寒燕,寒燕不是我故乡。” 楚和意闻言一愣。 “把我扔在云烟泽故土的某一片荒野上,那儿的水会把我洗干净,我不再肮脏,我能睡个好觉。” 他说罢立在原地,直直地看向楚和意,等着他消失在自己的眼前,哪想楚和意沉默片刻,咬咬牙,一把就打横抱起他。 楚和意下了决心,隐忍换不来他的注意,询问换不来他的首肯,甚至真心都换不来他的真心。 “云烟泽太远,我不去。你要是活着自己去。死在天都,就永远被埋在天都的土地里,下辈子还做天都人,天都的土里埋着中原六州所有冤死的骸骨,以后或许还会有燕玲十四州的。不仅这辈子干净不了,下辈子也一样,鹤云程你自己掂量不过来,跟我走。” 鹤云程心下一阵恐惧,他知道就算自己死在天都,寒燕的阴谋被识破,楚和意也有本事不惹一身骚地回到寒燕,该封官封官,该进爵进爵,但是如果和自己扯上了关系,萧璧鸣势必不会放过他,楚和意死脑筋得太彻底。 鹤云程离开寒燕后不久,黛姬病死在东襄王府,他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牵挂,死亡对他来说不过是解脱,但是楚和意不一样,他是寒燕最意气风发的少年医官,又护国有功,他的前程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果被自己拉进淤泥里,鹤云程会连死都死得不安宁,他不是妄图将月亮拉下九天的人,月亮不必为他而来,只要有月华偶尔淡淡地洒落在他的骸骨上,他都会因其纯洁,干净,不染尘埃而虔诚地祈祷。 他会祈祷月亮永远纯净,永远不要落下。 他一个劲地扑腾,以期楚和意能撒手,却没想到他稳稳地抱着自己,站在轩窗前,一条长腿踩上窗框就要跃出去。鹤云程的心好像坠到了谷底,因为他看见萧璧鸣已经站在了门口。 雨水 萧璧鸣站在门口,背着光,看不清脸上的神情。 “回来,鹤云程,到朕这里来。” 他说的极慢极清楚,一点也不慌张,那不是询问,不是请求,是一如既往的命令。 楚和意紧紧抱着鹤云程没有撒手,他一只脚已经踏上轩窗的边栏,后脚只要使劲一蹬就可以出去,他闻言只是略微回了个头看向萧璧鸣,神情淡漠。 他是一个好儿子,是一个好医官,是一个好臣子,此刻却大逆不道得天地不容。 他抱着鹤云程的姿势很巧妙,使他整个人都陷在自己怀里,没有反抗的余地。 萧璧鸣重复道:“朕说,回来,鹤云程。”鹤云程整个人被楚和意锢在怀里,他看不见鹤云程,只能依稀看到他从楚和意臂弯间飘散下的几缕发丝。 他感觉自己头脑里一阵轰鸣声,心头压着一股火,眯起眼睛看向楚和意,他会把这个医官杀了。 不仅要杀,还要先凌虐他,听着他哀声求饶,把他的皮肉一片一片削下来,就在太极殿里行刑,让他们都看着,剁碎了倒在乱葬岗喂乌鸦和雀儿,余一副骨头架子垂在岫云庭的门口,看看谁还敢觊觎鹤云程? 他寒声:“鹤云程……你知道他带你走不出皇城,别说皇城,你和他绝对踏不出岫云庭半步。” “你手里握着他的命,鹤云程,现在自己回来,朕可以考虑怎么处置他。” 他说的极缓慢,话间给足了鹤云程考量的余地。 “你知道的,岫云庭里都是守卫,他只要带着你踏出去,朕保证他活不过半个时辰。” 鹤云程蜷在楚和意怀里,他不知道楚和意有没有万全的计策,但是知道他绝不乏谋略,既然做好了进来的准备,或许也就有全身而退的法子。 但他赌不起,他自己烂命一条,没法握着楚和意的命去赌。 因为怕掉下去,他使尽力气攥着楚和意的衣襟,攥得手指关节发白。 他在颤抖,在止不住的颤抖。 双方沉默半晌,那是萧璧鸣在给他做决定的时间,他大可以一声令下让守卫进来擒了楚和意,但他不要那样。 他要一个背叛者的忠诚,要一个违心者的献身,他要鹤云程心甘情愿地自己走来,他一向卑劣变态。 终于,鹤云程轻轻拽了拽楚和意的衣襟。 楚和意没应他,死死扣着他的肩膀。 他又拽了拽。 他努力挺直上半身,但是因为身子单薄,整个人被楚和意挡在,萧璧鸣看不出他在干什么。 他拽着楚和意的衣襟,身子向上够了够以同他视线大抵持平,他惊讶地发财楚和意的眼睛湿漉漉亮晶晶的,神情悲悯,好像一尊庙里供奉着的菩萨。 他抬头去寻找,认出了,那是爱,最赤诚的爱意。 他唇畔轻轻贴上楚和意的眼睛,那双眼睛不自觉的闭上,轻轻颤抖着,有一滴泪扑簌簌地顺着脸颊掉下来,鹤云程温柔地顺着那滴泪轻吻着他的面颊,太温柔太虔诚,以至于像一个亲吻佛像的虔诚的信徒。 “和意,放我走吧。”他轻声说。 他惊讶于一个人的爱能这样隐忍,这样纯洁,这样克制,他是无际荒原上的流浪犬,寒霜在他身上留痕,曝暑和凌冽的风没有一刻不剜着他的躯体,然而终于叫他遇见传说中的温情,轻抚过他心上狰狞丑陋的疤,告诉他,他是这片无际荒原上最勇敢的小狗。 他居然很幸福地笑了,“和意,放我走吧。”他两袖空空,一无所有,无以为赠。 不要为我牺牲,不要让我再心怀愧疚,你一个人往前走吧。 他闭眸,感受到楚和意整个人僵立着,仍用最后一丝力气抵触着他的反抗,他轻轻跳下他的怀抱,洁白的绸缎在楚和意掌心停留了一二秒,被他死死握住。 鹤云程垂眸,自顾自往前走,他此刻才看清萧璧鸣脸上的神情,那是一种狩猎成功后独有的得意感和居高临下的自豪感。 他向鹤云程伸出双手。 轻轻说:“寒燕医官意图谋反,给朕拿下。” 他话音未落,鹤云程在他怀中神色猛地一变,“你说过不会处置他的!” 萧璧鸣轻轻在他额头上落下一个吻,嫌恶地望着他身上那条缎子,随意道:“朕只说会考虑。” “你应该知道的,”他危险而恶劣地俯身附在鹤云程的耳边,“从他双手碰到你的那一刻,他就已经死了。” 鹤云程难以置信,他张着嘴却不知道说什么,周身一阵恶寒,守卫已经从外面闯了进来,压着楚和意跪倒地上,他并不反抗,只是低垂着头颅。 鹤云程望着他,知道自己反应越大,只会越激起萧璧鸣杀死楚和意的怒意,呆呆地重复:“你说过不处置他的!” 他心脏剧烈跳动着,他下过诏狱,比谁都知晓里头的雷霆手段,五大三粗的人进去不消半天就被折磨得只差一口气,诏狱里头的人吃的是杀人的这碗饭,手段花样多到你想不出。 要死吗?他呆呆地想,连楚和意也要因为他死吗? 楚和意是因为喜欢他,所以被他害死的吗? 他一只手突然拽住萧璧鸣的衣袖,眼睛望着楚和意,不断地摇头:“不要……不要……”他声音呜咽稀碎,因为再无办法,以往的他还有运筹帷幄的资本,他所有仰仗全在一颗清醒的头脑,如今全然被萧璧鸣控制,他只能苦苦哀求。 萧璧鸣没回答他,只是沉默地看着守卫们将楚和意拖到门口,他一只手死死地扣着鹤云程的肩膀,半逼迫着他看向众人拖拽着楚和意离去的方向。 他视线开始模糊,可是口中还不断呜咽着不要,呜咽逐渐转变为大叫,他就要飞奔过去,可是身体被萧璧鸣死死地按着,忽然间他只觉胸口一紧,恍若被掏心一般的疼痛,眼前一黑,膝盖一软就跪了下来,连萧璧鸣都没捞住他。 他喉头涌上一股腥甜温热的液体,难以抑制地自喉头涌上,又滴落在白袍之上,他感觉不仅是心口,连五脏六腑都好像被人死死攥着一样地剧烈疼痛,脑海中一片空白。 周围有呼喊声,一片嘈杂,他缓了好一阵才意识到:自己吐血了。 然而他依旧记得绝不能害死楚和意,眼前一片黑,他跪在地上茫然地摸索着,不知是摸到了萧璧鸣的袍角还是衣襟,死死地抱着,情急之下脱口道:“别杀楚和意,别杀楚和意。” 意识到他的叮嘱或许不够,他终于绝望道:“我身中剧毒,你要我活,就别杀他!” 说罢他脑中的弦再也绷不住,昏死过去。 惊蛰 白瓷碗里勺子撞得叮当响,那药还温热着,萧璧鸣舀起一勺,勺子搅动药汁的瞬即翻腾上一股恐怖的苦味,气味顺着鼻子攥紧喉里都要引起一阵反胃,他将盛着黑褐色药汁的勺子放倒鹤云程的唇边,想要顺着唇隙灌进去,药汁顺着他的嘴角流下来,灌不进去。 还没等萧璧鸣发作,旁边猫着腰的太医扑通一声就自己跪下了,哭着大喊:“微臣该死!微臣无用!”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鹤云程要死了。 太医院的太医不愿意陪葬,翻着花样地凑补药煮着端进岫云庭,起初还能他还能顺着喝进去点,可现如今已经实在喂不进了,补药不是解药,天都的太医再精明,碰上寒燕的奇毒也是束手无策,左右不过是今日死还是明日死,太医擦擦额角的汗,“陛下,鹤公子的身子已经……补不进去药了。”太医斟酌着怎么婉转地告诉萧璧鸣才能让自己免于一死。 喂不进药,是身子实在亏虚到极点了,鹤云程平日都用从寒燕带过来的那个医官,太医院里的没有人知道鹤云程身体到底是个什么状况,这不诊还不清楚,一诊反倒惊奇这人身体亏虚到此等地步,五脏六腑都有剧毒,顺着经脉经年累月地在正具躯体里流淌,如何还活着才是问题。 还有就是……太医不敢抬头看萧璧鸣,乱葬岗里,太医们的尸体堆得比小土丘高,新死掉的人叠在旧的上头,人命真卑贱如草。 喂不进药,也就是病人自己没有生的意愿了……太医跪在地上,掂量着没说出口。 萧璧鸣神色没有变,他掖着袖口轻轻拭去鹤云程唇边的药渍,呢喃道:“太苦了,所以你不愿喝吗?” 他翻搅着那碗药,药味于是全部涌上他的鼻尖,苦到他的心里。 太苦了,怎么那么苦啊,他看向鹤云程,感觉到他的生命就好像被自己死死地拽着,不痛不痒地在指尖轻轻流走,只要自己一松手,鹤云程就会轻飘飘地离自己而去,就好像一阵风一样。他活着的时候安安静静,死了也不声不响。他就真的解脱了,只剩下自己一个人。 他感觉鹤云程的魂魄就好像在自己周围静静地看着,他知道自己的煎熬,知道自己的痛苦,他知道自己的不舍,但是只要到时间了,他就会头也不回地走掉,连一阵风都不会给自己留下,他走得清清白白,干干净净,不愿意和自己沾染一丝一毫。 萧璧鸣突然红了眼,却不是那种悲怜的神情,那是一种……卑劣的,偏执的狠戾。于鹤云程,他从来都不像个皇帝,他像个混账,像个无赖,像疯子。 他死死地扣着鹤云程的手,甚至没意识到自己的手指已经死死地卡在他的肉里,他洁白的皮肤因病重而变得愈发苍白,显示出一种……尸体特有的惨白。 不行……萧璧鸣发狠的想,朕不许你走得这么轻松…… 萧璧鸣把汤碗重新放回太监捧着的托盘里,他明明心痛的要死掉了,那一双眼睛却仍旧又冰冷又无情,因为好几个昼夜不曾合眼,他也有些强弩之末的征兆,可是却仍然高度紧绷着。 不上朝的皇帝,守在娈童床边的皇帝,他好像疯掉了,却完全难以自抑制,朝中已经议论纷纷,王党野心勃勃,萧煜就算在边疆也能掀起点风浪,他的二弟从来不是省油的灯,就算是萧璧鸣,如果不是随时警惕着,也难以对付他。 可他现在守在一个将死之人的床边,喂着喂不进去的药。 “召楚和意。” 太监端着碗先一步开溜,毕安此时上前一步,他颤颤巍巍惊心胆颤。毕安从小就服侍皇帝,这一是为了培养贴身太监绝对的衷心,而是为了让太监更加准确地明白主子的意图,可是他近来完全不理解萧璧鸣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这位皇帝,这位……年少有为,意气风发的少年皇帝,一举扫清前朝中原之战留下的残局,并磨兵砺马虎视眈眈地站在白马峡峡口眺望着燕玲十四州的,野心勃勃的少年帝王啊,他将内心所有的偏执和阴戾压在心底的深处,在人前,他是一个完美的帝王,一个天生的帝王,是鹤云程非要走绝境,非要把那些挖掘出来放在光天化日下,他是皇帝的宣泄口,他也绝非善类,他疯,疯得和萧璧鸣不相上下,疯得像罂粟,又漂亮又招人。 他生来就是要被毁灭的。 毕安扑通一下跪在地上,“陛下,把楚医官下到诏狱可是您的主意啊……”他匍匐着上前,“陛下,诏狱是什么样的地方啊!进去了,就,就没命了啊!” 萧璧鸣闭上眼睛,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的话语里显得极克制理性,这是他在人前一贯的样子,可是他分明就像罗刹,失去了清明根,垂眼的瞬间就要杀人,“我说把楚和意带上来。” 毕安不知道说什么,只能一个劲地磕头,他上有太后压着,下有文武百官看着,皇帝是皇帝,皇帝还要受制于其他人,楚和意看似被关在诏狱,不过方寸大的牢笼,笼子上头却坐着上百来个人要他的命,杀了他们二人,还给他们一个听话的皇帝,还一个太平天下! “我说……”萧璧鸣睁开眼睛,“把楚和意带来。” 他话音未落,门口传来一阵年迈却浑厚的声音: ——“皇帝要谁!” 顺着话音,萧璧鸣几乎是全身一震,他向门外望去,见着一双布鞋先踏着进了殿内,那布鞋沾满了泥土,是一种绝不会轻易出现在皇宫里,尤其是萧璧鸣面前的一只鞋。 一个老者捋着花白的胡子缓步走了进来,他的打扮与这金碧辉煌的宫室太过不和洽,破布褴褛风尘仆仆的好像刚从田野间拽出来似的。他面上好像总是笑眯眯的,一双眼睛眯着,给人一种亲切随和的邻家老叟之感,只有在那双眼睛睁开的瞬间,精光乍泄,那双眸中透露出一种超凡脱俗的智慧感,又明明夹杂着笑意,好像世间一切不过是他眼中的一出戏罢了。 他三两步走到皇帝面前,十分正经地行了个礼,却又好像因为他气质的原因显得有一两分嬉皮笑脸的意思。 “草民拜见皇帝。” 萧璧鸣几乎是下意识地站了起来,他瞪大眼睛望着老人,错愕地出口道:“太傅。” 惊蛰 萧璧鸣一生尊敬的人实则并不很多,他儿时的太傅宋书昇当属一个。 读书人家其实很在乎忠君正道,于是乎当先帝当年做出讨伐中原六州之礼崩乐坏的恶举之后,许多读书人已经将目光从皇帝身上移开了,皇帝昏聩暴戾,好杀戮,贪珍宝,堕女色。彼时云烟泽以清平盛世闻名,皇室广纳贤才百姓安居乐业,许多人,尤其是其中想要求得功名,施展抱负,平治天下的有志之士多以弃萧从温,一时间,云烟泽可谓是民心所归。 当天都的战火蔓延到云烟泽的时候,烧及的都是最有抱负的青年志士,他们拼死在老弱妇孺前头反抗,云烟泽诚然称得上大国,拼死抵抗了许多日,眼看天都也就要撑不住,就在这时,先帝下了一个指令,天都的战士瞬间摈弃生死,宛若死士一般殊死搏斗,最终一举攻下云烟泽。 先帝的那个指令究竟是什么,如今已经没有人知道了,就连萧璧鸣也无从知晓,只是从那之后,天下所有读书人都唾弃天都皇帝,不愿考取功名,连太子太傅的职责都没有人愿意接下,萧家忽然好像被天下人抛弃了一般,虽然拥有了整个中原,却彻彻底底地失了民心。 都说武看双关,文看四门,是指武将当寻南北两关的战士,文臣必出自四大名门。当时整个中原有四姓最为知名,其世代是书香门第,所著文章深刻醒世,端的是君子风范,怀的是君子义气,是中原所有读书人都敬仰的四大家族,云烟泽一战后,四门隐世,不问庙堂,很长一段时间都再没听闻过四门的任何消息。 就在大家都以为四门隐遁,天都势亡之时,宋书昇作为中原四门中首门嫡子站了出来,拜职太子太傅。 萧璧鸣永远都记得那个午后,先帝领着他拜师,他跪在宋书昇的面前,他是未来的天子,跪天地,跪父母,跪太傅,他磕了个头:“见过太傅。” 宋书昇身着青色长袍,腰间佩玉,是君子派头,他神色很温和,让他起身。 “太子,”宋书昇手里一把折扇,左手端着扇子的前端,右手握着扇柄,他垂眸间尽是悲悯之色,心怀苍生自然难展颜,“四门不问世事很多年了,于理我不该做你的太傅,我将被逐出庙堂,被摘出族谱,历史上不会留我的名。” 他抬头,彼时萧璧鸣尚且年幼,其实是太年幼,以至于他对宋书昇那时的话大多一知半解,只为有老师愿意教自己而欣喜,他听闻世人都讨厌自己的父皇,不愿再存报国之志,不愿再求取功名,看来所言非也,他抬头,恰巧对上宋书昇的双眸,愣住了。 宋书昇明明是看着自己,却又好像没有看着自己,他看得又深又严肃,好像在透过自己看着什么。 “皇帝杀戮成性,我见百姓多疾苦,我见众生不等,我见中原土地上尽是怨念。我将不入庙堂,我将不被记住,我将无所求,但我将把我毕生所学,所知,所念,所求全部教给你。”他忽然又好像看向了萧璧鸣本身,年幼的孩子一阵颤栗。 “你是未来的天子,如果从你开始,或许仍有一线生机,你要……你要还清父辈欠下的罪孽,要让天下人有所依,要让读书人有所信,要让这片土地上再也没有不公,最重要的是,要仁慈,要清明,要心怀苍生……”宋书昇端坐在太师椅上,他身板挺得非常直,像一株青竹。 后来,宋书昇果真被逐出四门,他这样的读书人,是世人所知功利,是狡狯,是不为世人所容,幸而不入史册,如若要史官提笔,也只会在奸臣册遗臭万年。等到萧璧鸣登基后,宋书昇呈上奏折乞骸骨归乡,然而他不为宋门所认,不为世人所容,死后连骸骨都不可回归庙堂,如果幸运的话,不会有野狗衔走他的身体,会有一簇丛草可以掩盖他的尸骨,他无妻无儿无女无名,他又回到世俗,一身青衣,正如他来时一样。时间会证明,他教出了个好皇帝,他会在天上看到。 萧璧鸣望着宋书昇,他如今已经很老,却依然能从皱纹里感觉到君子如玉,他粗布衣衫,编织草鞋,看上去好像已经和君子二字沾不上什么关系。 “皇帝当诏狱是什么?”宋书昇说话间吹起了一两缕花白的胡子,“今日下诏狱,明日又提出来,不像话哟。”他闭上眼睛,偷偷留出一只观察着萧璧鸣的反应。 于宋书昇,萧璧鸣从不敢犯浑,宋书昇身上那种敢为万人先,悲天悯人的神一般的情怀是而是他窥见苍生,窥见己任的重要一环,他仍然不肯离开鹤云程的床边,但是明显混不起来了,低垂着头颅,像个底气不足的孩子,“太傅是来问罪的吗?” “问罪?”宋书昇笑了,“这位就是鹤公子吧?”他透过萧璧鸣看了眼床上的人。 他摇摇头叹了一口气:“喜欢自己的心上人,有何罪可问啊?” 萧璧鸣白白一身警惕,闻言忽而一愣。 宋书昇孤身站在殿下,这一幕是很眼熟的,就好像二十几年年前的二人换了位置,宋书昇站在从前萧璧鸣幼时的位置上,分明已经因为年老而佝偻起来,显得矮小了不少,已经不似从前那样挺拔了,却让萧璧鸣一下子回到了儿时那段被他教导的时候。 “是太后请我来的。”宋书昇柔声道,“陛下不必为我操心,太后一直知道我的住处,也总是时不时送来一些银两,皇帝是一个好皇帝,能为自己所爱之事奉献我的年岁,我这一生是没有遗憾的。” “我知道,所有人都希望皇帝放下执念,甚至是……继续先帝的事业。” “但是……”宋书昇忽而望向萧璧鸣,语气有些沉了,“没有孩子……应该为父母还一辈子的债,你的一生还很长,那是你自己的时间,如今天下太平,已有复苏之势,百姓归心,这是好的。” 萧璧鸣是好皇帝,但是正是因为他是个好皇帝,所以注定在无限的痛苦和坚忍中反复拉扯自己,他那无限发展的无底洞一样的猜忌之心。宋书昇深深的看了他一眼,孩子啊,你的不安,妒性,偏执,一切人性的卑劣之处又藏在哪里了呢? 他有意无意地瞟过鹤云程。 是他吗? “或许这孩子的出现,”想到这里,他深深地望了一眼床上的鹤云程,“就是上天对皇帝的一个提醒。” 他将视线收回,看向萧璧鸣,“皇帝想好了吗?一个好皇帝,可以载入史册,可以千古传唱,可以标榜千秋,可以流芳永世,皇帝真的想好了吗?这些都不要么?” 萧璧鸣回望着他,他躁动的心渐渐平静下来,与宋书昇的交谈反而坚定了他的内心,他的太傅其实很多年前就给了他答案 ——可以无所求,无所颂,无人识,无人记得,但最重要的是,知道自己所要追求些什么。 宋书昇低下头,萧璧鸣没有说什么,但他心下已经了然,“很多年前,我就说过,我不是在给萧家教孩子,” “我是在给天下教出一个皇帝。” “所以啊,”宋书昇望着萧璧鸣,“无论如何,你还是要给天下人一个交代,知道吗?” 他没等萧璧鸣给回应,摆摆手笑着转身,“其实见天下,见众生,见自己,都是见罢了,又有什么优劣呢。” 惊蛰 太后要请宋书昇压住萧璧鸣,不惜半胁迫地把他从田间拉到皇帝跟前,因为她知道如果萧璧鸣可能在这件事情上听一个人的劝,那这个人只有可能是宋书昇,但她万万没料到,宋书昇根本不屑搅和到他们的斗争和计谋中,他年少时就不曾为名利奔走,到了晚年更不会让勾心斗角、你我算计的污水泼到他青色的袍角上。 他要他唯一的学生去明白所求,所想,所念。他不过是在追求一些虚无缥缈却于他而言无比重要的东西。 楚和意被押着上来的时候,能看出并未受很严重的折磨。眼见过何礼信的下场,诏狱里头的人似乎已然对寒燕来者有些许戒备,唯恐再像上次一样受牵连,所以并未着急对楚和意下死手,他被拽着两条胳膊提到萧璧鸣面前,小腿因无力而拖在地面上,蔓延出一条血迹。 萧璧鸣挥手让士卒下去,他们于是把楚和意扔在地上,萧璧鸣居高临下地望着他,“这是你唯一生的机会,楚和意。” 他幽幽地说,“治好他,朕把你扔回寒燕那个边寒之地,治不好他,朕会让你碎得到了地府都拼不起来。” 因为不通武功,楚和意不像鹤云程那样在诏狱里还有一丝自保的可能,他没有内力可以保护自己,故而伤得都切实在皮肉,此刻他头颅低垂着,反手被粗麻神扎紧背在身后,他的肩膀以一种极扭曲而不自然的姿势佝偻着,以缓解身上的疼痛。 他没说话。 “聋了?还是哑了?”萧璧鸣开始不耐烦起来,他知道楚和意会有办法治好鹤云程,时间是最宝贵的,楚和意这样半死不活地不说话反倒比恶语相向更让他拿不准事态,萧璧鸣凝视着楚和意,忽然一种莫名的、强烈的不安和恐惧攀上他的心头。 楚和意没答话,只是宛若行尸走肉一般跪在大殿上,低垂着脑袋看不清表情。 “你现在不愿意开口,朕会有千万种方法让你求着开口,你最好珍惜眼下的时机。”萧璧鸣的声音很沉,其实要撬开楚和意这类人的嘴巴是很容易的,寻常医官而已,大半辈子都泡在药材之间,他们往往不如读书人有着令常人难以理解的执着信念,也不似武将有过硬的身体素质,只要一上刑,往往不过半个时辰就能得到想要的答案。 楚和意论武功,甚至不如鹤云程,虽然医术过人,真要和鹤云程动手,虽然对方身重剧毒,实则未必能敌。 鹤云程倒下之后,萧璧鸣就在疑惑,寒燕怎么会派这么一个文弱的医官跟随鹤云程一同入天都呢?起初他以为医官只不过是一个幌子,按理说楚和意至少要强到能够空手扼死鹤云程,才能有资格和他一同赶赴天都,并在必要的时候杀死鹤云程。 像楚和意这样的医官,除了被威胁和束手旁观,每天监视着鹤云程的身体,充当一双眼睛的作用,实则别无用处,这样的人,寒燕怎么会放心让他跟随着鹤云程来到天都呢 除非……萧璧鸣徒然眯起双眼,混乱的思绪忽而在一瞬间被厘清,在思绪清明的那一刹那,他恍若天塌一般的脑中一阵嗡鸣声,感觉有一股血流急急冲上他的大脑,他瞪大了眼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想法,张开嘴,他难以置信地说:“除非他出发前就注定了会死……” 他猩红的眼睛不知是因为许多个夜晚未曾合眼,还是为这一念头而感到可怖,“你们都骗他……你们骗他这毒可解,只要……只要完成任务,此毒可解,但是……但是他从被选中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无论如何都要去死,对不对?” “而你,楚医官……”他死死盯着楚和意,忽而发出一声嗤笑,“你其实从一开始就知道,你从一开始就知道鹤云程必死,你杀了他!” “是你杀了他!而你本可以救他!你居然……居然还想把他从朕的身边夺走?” “你根本不是要带他走,你是要杀了他!” 楚和意闻言忽而抬头,萧璧鸣方才看清他脸上的神情,他从方才一直低垂着头颅,不是憎恶萧璧鸣,不是不愿意回答,而是不敢看床上躺着的鹤云程,他那一眼,深情,悲伤却又难以复加的绝望,像是动物一种濒死的眼神,凄切而又缠绵,虔诚而又悲悯。 他无言,萧璧鸣只看他一个眼神就知道自己猜对了,他脑中轰鸣声大作,只觉得自己喘不上气来,心脏突然剧烈地疼痛,他皱眉沉声,声音甚至有点颤抖:“你才是……你才是确保鹤云程会死在天都的最后一步。” “你是寒燕的眼睛。” 楚和意痛苦地闭上眼睛,他终于愿意说点什么:“是,可是我有了私心。” ——“我后悔毁了他。” “杀了我吧,萧璧鸣。”他忽而将目光转到萧璧鸣身上,他双膝跪在地上,匍匐着跪爬到萧璧鸣的面前,鹤云程苍白而憔悴的面孔映入眼帘,他一瞬间愣了神。 那是一种就算现在就放在棺椁里也不会有丝毫异样的脸,苍白如纸,一缕游丝般的呼吸象征着他还不算全然归去,但不论怎么看也是迟早的事。 “杀了我,我这么卑劣的医官,我死了……我死了给他陪葬,我对不起他……我本可以救他的!”他哀嚎一声就要扑上前,却被萧璧鸣一脚踹开。 他身子就势就要往后倒,却被萧璧鸣一把抓住了胸前的衣服。 “你也配?!” 萧璧鸣死死地拽着他的领口,以一种可怖的巨大力气将他拽到自己跟前,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他死死地凝视着他,似乎随时杀了他都不奇怪,哪想萧璧鸣盯着他沉声道:“你要带他走,你其实有办法救他。” “对不对?这毒其实是你制出来的,对不对?” “楚 医 官。” 他刻薄无情的眼睛几乎能看穿一切事情,如若不是楚和意亲手制出的毒,他无论如何不至于惭愧至此,他口口声声是自己杀害了鹤云程,不是因为他没有能力救鹤云程,而是因为…… 他真的杀了鹤云程。 萧璧鸣看着他的眼神好似一把利剑,要将他千刀万剐。 是他谋杀了他的心上人。 “把他还给我,楚和意,你一定有办法,”萧璧鸣咬着牙望着楚和意,冷笑一声,“你知道朕的手段的。” “鹤云程活,寒燕可活,燕玲十四州可活。” “鹤云程死,寒燕必死,燕玲十四州必不复存在。” 他眯起眼睛,危险之极。 惊蛰 楚和意如遭雷击,他的眼神逐渐变得涣散,那个秋日,他本不知道刘权为何要吩咐他提供有毒的药材,刘权召集了皇宫里所有的医官,让他们每人提供一味至毒至烈的毒药,却并不让他们知道缘由,为确保没有人可以解开这毒,他并不放心由任何一个人全然负责,甚至要做到隔绝掉太医院的势力。 那时楚和意不过初入太医院,楚氏医术实在高明,但皇宫里的斗争实在阴险无比,高明的医术若是运用不当,就是这世上最杀人于无形的刀,医者渡世,用医术杀人是为违逆初心,但皇宫里的人大多不在乎他们那份初心。楚和意束发之年就已有资格进入太医院,虽然是极年轻有为的医官了,但可悲就可悲在太年轻了 ——年轻得不知人心险恶,不知世道叵测。 他不知道的是,由他提供的那一味毒药,和其他三十多味药一起,就将要了一个少年的命。 那年秋风萧瑟,临行的车马在城门外集结,马儿焦躁不安,楚和意在皇城里见到了一个少年,白衣如鹤,潇潇而有仙人之姿,目光却木然而无神,他和他都将成为刘权棋局中的一步。 楚和意临行前知道刘权给鹤云程下了毒,他甚至知道毒药无解,他知道刘权的计谋,但并不全知道,正如他以为自己是局外人,却已经成了棋局上的一子。当鹤云程的病症终于牵扯出他数年前那段记忆时,他居然在他的病症中认出了自己当年承给刘权的那味毒药。 那株草药是极罕见的,天下奇毒数不胜数,但能造成木僵之症的却是少之又少,那味药实在猛烈无比,不仅可以导致人无法行动,还能废人经脉脏腑于无形,寻常医官根本诊治不出病症所在,只能推断出是气血两亏所致,开些滋补滋养的药材也就在无办法了,可这正好又与那味药材相克,这也正是这毒药会在如此短的时间里要人性命的原因 ——它不仅自身毒性极强,还极易扰乱医官的判断,开出错误的药材来,加速死亡。 楚和意心惊胆战,当他认出那味药材的那一刻,那盘踞在脑海中很深很深的一件小事,终于如同一根线头一样牵扯出了他所有的记忆 ——刘权吩咐太医院的太医提供药材和制毒思路,然后将制毒的事件交由到第三方手中,如此一来,最终被选中与鹤云程一同前往天都的太医不会知道这味毒药的配方,制毒的人也根本不懂背后的药理,他确保了鹤云程绝无退路,绝无任何人能帮助他,没有人能救他的命,他会毫无差错地死在天都,一如刘权所期望的。 他宛若大梦初醒,又抖若筛糠,他才是那个罪魁祸首。 他是那个杀害了鹤云程的。 是他亲手弑去了所爱。 楚和意木然地望向萧璧鸣,他不会比任何人的心碎更少一点,他多想把这条命赔给鹤云程啊,他听见萧璧鸣,“你能治好他,对吧……?” “这药是你制的,你当然能治好他!” 楚和意闻言抬起头,并不看向萧璧鸣,而是望向床上的鹤云程,厚被褥掩着他的身体,他却只剩下薄薄的一片,他枯木一样干瘦的手臂放在外面,实在太瘦了以至于甚至有些骇人了,但那是萧璧鸣所有的依靠。 他听见萧璧鸣声音里甚至带了哽咽,但他明白他们二人中绝没有好人,他绝望地闭上眼睛。 萧璧鸣双手揪起他的衣领,力气大到几乎就着衣领就把他提了起来。 “把他还给朕,”他语调凄凉而又绝望,他真的束手无策,“朕求你,把他还给朕,你明明能治好他……” 楚和意的头无力地向后仰去,他茫然地望着大殿的屋顶,“是。” 萧璧鸣整个人一顿,“你,你说什么?” “我说是。”楚和意平静地望着他,“我能……让他醒过来。” “你……只要你愿意动手,你要什么?你要什么朕都能给你,”他几乎语无伦次起来,“朕甚至可以让你做寒燕的王,你想要什么都可以,你……” “我能让他醒过来。”楚和意神情淡漠,打断了他的话。很古怪的,他明明心碎得不逊于任何人,却好像面上表现不出哪怕万分之一,他不知为何声音有些颤抖,“但我不能治好他。” 萧璧鸣愣住了。 楚和意闭上眼睛,他狠狠地皱了皱眉,话语里带了几分嘲讽,意味不明,“你到底明不明白啊!”他忽然吼了出来,一滴泪水顺着面颊就流了下来,他恨死萧璧鸣。 萧璧鸣至少…… 他至少……还能再碰碰他。 再去……感受他的体温。 “我能让他醒过来,醒过来忍受这所有的痛!!!”他无助地狂吼。 “他现在没有意识,也就不会感觉到痛!你知道他现在有多痛吗!不如就这样没有意识!” “如果,如果你要我把他唤醒,我可以运针,扎满他所有的通识经络,把他扎得像一个刺猬,他自然就会醒了!但他要醒着承受一切,那些……那些毒,会像他体内的火烙,烙过他每一寸经脉,他的血会像最锋利的刀,在他的身体里一点一点侵蚀割烂的血脉,他会疼得难以自抑,难以忍受,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他会巴不得不要醒过来,他会巴不得去死!!!” 楚和意的眼睛充满了红血丝,不知为何他感觉自己也心痛极了,就好像他也中了毒一样,不,他巴不得自己也中了那毒。 我能和你一起疼吗?他发痴一样地想。 如果有你在怀里,疼痛都会像是无上的奖励。 “毒入经脉,你叫谁来都一样。”楚和意呆呆地望着鹤云程,一片狼藉,他的内心已经一片狼藉,“他最迟活不到明年春暖花开,冰河消融之时,他会死在春天之前……” 萧璧鸣愣愣地望着他,他的手攥得死死地,整条手臂都因为过度地用力而颤抖,面对楚和意的质问,好长一段时间他连一句话都答不出来。 他好像被逼到了一条绝境上,除了放弃鹤云程他别无办法,可是与他而言,除了放弃鹤云程,不论什么他都愿意一试,他明明有天都,有整个中原腹地,可是到头来他却发现,他是一个多么无望的爱人啊,只能偏执又倔强地去强拉着鹤云程如烟尘一般的生命,死都不愿意撒手。 这是他的全部了,他执着地想。 这天下姓萧,却不是他萧璧鸣的,太后割去一半,萧煜虎视眈眈,文武百官谁不盯准了时机准备算计谁呢?他有且仅有的,是鹤云程就将逝去的身体。 如此看来他多么贫穷,他不能再一无所有,这是他的所有仰仗了。 “朕要他醒,”萧璧鸣死死地盯着楚和意,他偏执得几乎可怕,就好像宁可血肉模糊,都不愿意失去手中的宝物似的,他声音嘶哑,“无论怎样,朕要他回到朕的身边。” 如果前路真的毫无归途,那么鹤云程。 我们一起死。 但是在这之前,朕要你活着。 春分 鹤云程好像迷迷糊糊地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的穹顶碧蓝,白云成团成团地铺洒在天际,清澈的湖水里躺着数朵水莲,画梁雕栋的宫殿上系着大红色的绸缎,长长的绸缎一直垂落到地上,好似天火落九天。 他好像一个不受人注意的旁观者,漫无目的地在公主府里游荡,不知道自己要找什么,知道他看见那个身影。 那是黛姬,还是云烟泽长公主的黛姬。 她一头青丝如同瀑布散落而下,婢女拿木梳一下一下梳理着她的长发,她正坐在梳妆台前低眉含笑,旁边有一兴高采烈的鹤发老妇人身着华服。 黛姬是远近闻名的云烟泽第一美人,她肤白胜雪,发丝却黑比浓墨,一双杏眼不笑含情,又偏生有一种无辜娇俏之感,秀鼻挺立,一点朱唇,一眸一笑仪态万千,她像是照着传说中的仙女长的,仅仅只是坐在那里,就已然让人恍若置身仙境,疑心是仙子降世,又不敢稍有惊动,唯恐是梦中才得一见。 鹤云程脑袋昏沉沉的,他看着端着水盆的婢子一个接一个的排着队,木盘子上盛着大红色的婚服,上头用金线绣有祥瑞图案,缀满珠宝的头冠摆放端正,她是皇上最喜爱的女儿,一切都极尽奢华。 门外锣鼓喧天,他好像能看见宰相之子迎亲的车马远远地从城东向着公主府走来,他们一路走来,路上的百姓摩肩接踵着送上祝福,这是公主与宰相之子的姻缘,是云烟泽天大的喜事。 这也是……天都举兵侵犯云烟泽的第一天。 鹤云程忽然惊醒,这是黛姬悲惨命运的开始,也是他悲惨命运的开始,就是这一天,生灵涂炭,血流漂橹。 他眼睁睁看着喜气洋洋的车马从城东不紧不慢地赶来,马尔的脚步很慢,百姓人人都想沾沾新郎官的喜气,他却好像听见城外万马奔腾的脚步声,好像那金戈已经探入城门内,他绝望地狂奔,身上好像有什么看不见但极重的东西压着他,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好像被什么东西追赶着,却又好像没有,只是非跑不可。 他想要大喊,他想要终结悲剧的序言,就从今天开始,但他张开口,却发不出哪怕一点点的声响,他拼了性命地狂奔,东倒西歪地四处乱撞,他发现自己可以穿透每一个人,他在迎亲的队伍里狂奔,他的身体穿过马匹,穿过侍卫,他根本不存在。 鹤云程茫然地想,我已经死了吗? 我连死后……都要亲眼看着这个国家覆灭吗…… 忽然间,一只利剑从城外越过城门飞劈开来,锋利的箭呼啸着撕裂风飞驰而来,不知道扎在了什么上面,马嘶鸣,人大叫,四下逃散。 对,就是这儿。 一切悲剧的起始。 鹤云程看着人流穿过自己的身体,他面对着人们逃离的反方向,呆呆地立着凝望——那是公主府。 他看见那里烈火冲天,大红色的绸缎是最好的引火者,肆虐的火苗沿着绸缎窜上房梁点燃了整座公主府,那华美的绸缎被烧得丑陋而又破碎,零零散散的布料和着火苗从屋顶上飘落下来,好像一个笑话。 那大火一直烧一直烧,古老的宫殿轰然倒塌,公主府的匾“咣当”一声砸落到地上,火舌无情地舔舐一切,就在鹤云程以为漫天的大火会将自己吞噬时,忽然眼前一片清明,万物归一,一切又恢复到了最开始的样子。 晴朗的天空,接天的莲叶,世代相传的宫殿,他又呆立在长廊上,漫无目的地等待着一些什么,他茫然地向廊外望去,这是一片无论哪里都不可能再见到的美景,夕阳的金光好像被揉碎了撒进无数朵竞相开放的水莲里,漫天的晚霞宛若彩旗飘扬在天际,糊上有一座小桥与天空相呼应,又被无数莲叶簇拥着,一时间好像误入仙君宫殿。 鹤云程愣神望着廊外美不胜收,他没由来地想到:如果天都未曾对云烟泽进军,那么这一切……这一切的美景…… 也会是他可以享有的吗? 他也可以闲暇时在这片廊上漫步,对着荷叶发呆,仅仅只是望着这片晚霞,无拘无束吗? ——“爹!娘!” 忽然远处有一童子大喊一声,声音稚嫩,奶里奶气。 鹤云程茫然地收回目光,循着声音望去,却见方才明明空无一物的长廊上,忽然在远处站了一个孩子,他手里抱着新摘来的荷花与莲叶,那荷花几乎与他人一样大了,故而拥抱不下,在他怀中欲放。那孩子很调皮的样子,似是为了这荷花莲叶下了荷塘,惹了一身泥巴,忽而他举起怀中的战利品向前大喊一声,炫耀似的晃了晃。 鹤云程顺着他的方向望去,那儿站着一对夫妻,那男子高大极了,整个人气宇轩昂,有人中龙凤之姿,只是面目模糊极了,饶是鹤云程努力想要看清,却仍然只是徒然。那男子怀里拥着一个女子,正亲昵地依偎着他,她脸上有一种因幸福而独有的餍足的神情,似乎是由心地感到幸福,那对夫妻满脸慈爱地望着面前的童子,正是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样子。 鹤云程一下子就认了出来,那个女人是黛姬。 那是……若天都没有攻打云烟泽,黛姬该有的样子吗? 她的美貌仍然再难有人能出其右,一头乌黑的长发垂落到腰间,美丽的眼睛中满汉了对孩子的慈爱,她亲昵地依偎着她的夫君,正静静地望着这一切。 鹤云程情不自禁地上前,她从未看到过黛姬有这般柔情慈爱的神情,如果黛姬……她会是这样的吗?她竟然会这样慈爱地望着自己吗?她竟然会爱他这个孩子吗? 他好像着了魔似的缓步上前,好像只要再近一点点,他就能看清黛姬身边那个男子的容貌了。 忽然就在这时,那个手抱荷花的孩子猛然转头,他得意地向鹤云程一笑。 鹤云程如堕冰窟,上前的脚步顿在原地。 那孩子和他分明没有丝毫相像。 他宛若大梦初醒。 如果天都没有攻打云烟泽,黛姬没有遇难,那就根本不会有他鹤云程…… 黛姬爱的孩子永远不会是他,那个手抱莲花稚气骄傲的孩子永远不会是他,那是出生在光明和无尽爱里的孩子,而他就出生在泥泞里,黑暗和不堪才是他生长的地方,实则肮脏恶心的是他,遭受唾弃的是他,永远洗不干净的更是他。 他是悲剧和堕落下诞生的孩子,永远有罪,永远无法被救赎。 他感到周身一阵颤栗,眼前一黑,再次亮起时,已经回到了东襄王府邸的下人院里,他好像闻道周遭有马粪潮湿中夹杂着青草的臭味,那些肉瘤般黑胖的男人们好像永远不会停止流汗,那些汗液滴落在自己的身上,一阵抖动间,他在最小的时候就被烙印上肮脏不堪的印章。 黛姬蓬头垢面地望着他,她脸上的污渍已经再洗不干净,只是冷漠平淡地望着自己,张开嘴,她露出阴险诡异的笑,她口中已经没有牙齿,于是只露出干瘪而丑陋的牙龈,和记忆里那个貌美而幸福的女人面孔重叠在一起,鹤云程眼角莫名掉落下一滴眼泪。 他感觉到周身忽然疼痛极了,他闭上眼睛,只觉得自己的脑袋好像疼得要爆炸了一样,那是一种无论如何人都无法忍受压抑的疼痛,他感觉自己好像要被活生生撕裂成无数块,他睁不开眼,好像眼皮有千斤重那样难以支撑。 让我死去吧……他无比绝望地想,我这辈子已经太肮脏丑陋,我已经洗不干净了…… 然而在剧痛中,在一种宛若剥皮碎骨般的剧痛中,他听到有人柔声在他耳边不断地喊,语气卑微得宛若哀求,“回来吧,鹤云程,求求你,回来吧……。” “求求你,回来吧,鹤云程……” 春分 “回来,鹤云程,回来。” 他听到一声声不厌其烦的呼喊,好像一根绳子拴在了他的手上,一下一下拽他的手腕,他眼前是一片漆黑,已经再无哪怕万分之一的希望了,那个声音的主人却好像不厌其烦地拽着他手腕上那根绳子,要将他不知道引向何处。 他被拽得有些厌烦,且疲惫极了,已经再也不想挪动脚步,况且他将被这根绳牵引向何处呢? 他茫然地抬起头,看见很远很远处竟隐约有一线光明,忽明忽暗地闪烁,他想,不论去向何方,都不至于身陷比如今更深的泥潭了。 于是就向着那处光,他迟疑着伸出手,就在下一秒,一种宛若粉身碎骨般的痛楚贯彻他整具躯体,他好像在以一种急速向无边的深渊坠去,仿佛身上的每一处皮肉都被撕碎了般的,他疑心自己只剩下了骨头,几乎连呼吸都无法做到,疼得止不住地颤栗,几乎如脱水的鱼一般拼命地垂死挣扎。 一种难以适应的光明几乎是刺伤了他的眼睛,他倏的闭上眼睛,不住地用自己的脑袋去撞击身下的床板,以期能减弱哪怕一丝一毫的疼痛,可这只是徒然,那是一种彻头彻尾的折磨,宛若整个人都置身于烈火地狱一般,好像每一寸筋骨都被人用匕首一片片割去,他疑心自己已经体无完肤鲜血淋漓,这是他所乐于见到的。 忽然一双宽厚的大手稳稳地拖住了他的脑袋,以一种温柔却难以摆脱的力量将他的头护在手心里,那双手带着一种温热的触感,轻巧地自他的太阳穴传到他的脑袋里,带来一丝聊胜于无的抚慰。 那双手的主人好像在哄一个小孩似的轻轻地揉着他的额角,动作之柔与那双粗糙宽厚的手形成了巨大的反差,鹤云程那宛若被重复斩断碾碎的神经在那双手的轻抚下得到了极大的抚慰,他侧过头轻轻地用脑袋蹭了蹭那双手,柔软凌乱的发丝带来毛茸茸的触感,那双手好像得到了莫大的鼓励似的,轻柔地覆在他的额角。 萧璧鸣用指尖轻轻拨开鹤云程脸上散乱的发丝,仿佛着了迷一样地轻声说道:“你回来了,鹤云程。” “你终于回到朕的身边了。” 短短两句话,鹤云程如坠深渊。 他脑袋里好像有一根弦被绷断了似的,突然一下子震得他脑袋生疼,他的头突然不受控制地转向一边,措不及防地撞上了头顶的墙面,发出一阵令人心惊的闷响,速度之快连萧璧鸣都来不及护着他。 鹤云程脑中清明一瞬,他惊恐万分地睁开眼睛,那双漂亮的眼睛不由自主地扑簌簌扑闪着,纤长浓密的睫毛不住地颤抖,因极度的疼痛而颤栗着喘息,宛若一只湿漉漉的小鹿惊恐万分地瞪着萧璧鸣。 他吃力地环顾四周,见一老医官正眼观鼻鼻观心,慌里慌张地收拾着自己的药箱,蹑手蹑脚地就要开溜。 脑海中袭来一阵钝痛夹杂着昏沉感,鹤云程眼见着老医官,反手一把抓住了萧璧鸣的衣襟,出手的瞬间,他几乎有骨肉分离般的痛感,一咬牙,他死死地盯着萧璧鸣:“楚和意呢?” “你把楚和意怎么样了?” 萧璧鸣刚才从他磕到了脑袋的心痛中缓不过神来,几乎是把鹤云程的脑袋搂在怀中护着,此时却对上他质疑厌恶的目光,心下登时一寒,目光森冷了三分,沉声道:“你昏睡了有月余,睁开眼就问这个?” 鹤云程目光中的不信任丝毫不减,他深知自己绝对没有多久可活,这身上的痛楚让他很清楚接下来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有可能是他存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刻,此刻他已不再有心死或是力气与萧璧鸣演戏,“陛下将楚和意怎么样了?” 萧璧鸣凌厉地望着他,眼角的寒气逼人,已然是心有怒火之召了,但他此刻不敢动鹤云程分毫,唯恐他伤到哪怕分寸,因此只是拼命压下心头的怒气,他俯下身凑近鹤云程,与他的唇只相差分毫,他死死地盯着他的唇瓣,宛若那是恶狼爪下的猎物,忽而却又直视着他的双眼,“朕让他滚回寒燕。” 他眼神不变,“就在你醒来不久前。” 楚和意第一次为鹤云程施针之后,萧璧鸣其实就已经有意让他滚蛋,但是楚氏针法诡谲,寻常医官难以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就学到其精髓,更别提是这种能挽回将死之人性命的独门针法了,往往需要数次运针,且每次穴位各不相同,因此务必需要由楚和意亲自动手才行。 最后一次施针后,鹤云程的脸上瞧上去已然比最初好了许多,虽然仍是满脸病态,但将死之态已褪去许多,他睫毛翕动,隐隐有醒来之势。 楚和意有意留下见鹤云程最后一面,哪怕只是远远看上一眼,知道他睁开了眼睛,不交谈都可以。萧璧鸣的车马将他逼到城门外,他隔着宫墙远远向皇城里望去。 其实那个角度是绝望不到岫云庭的,但他只是静静地,痴痴地望着,车帘忽而垂下,从此一别两宽。 萧璧鸣试探地盯着鹤云程,“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鹤云程知道他没说假话,头偏向宫殿门口的方向,眼神涣散,没有答话。 “鹤云程,你只问楚和意?” “你昏睡了这么久,醒来只问朕有没有处死姓楚的?”萧璧鸣下意识就要掐住他的脖子追问,手腾到半空忽而顿住了,像是忆起了什么。 鹤云程终于偏过头,他沉默地望着萧璧鸣,一脸嘲讽地瞥过他半空中甚至已经拳起的手,沙哑道:“萧璧鸣,我就要死了。” “我就要死了,已经要不了你的命了。” “你看在我就快死了的份上,也放过我吧。” 他一共三句话,句句离不开“死”。 萧璧鸣听得眼睛猩红,几乎是可怕的猩红,鹤云程昏睡期间,他几乎是听不得“死”这个字,宫里宫外谁都不敢提“死”,唯恐惹得皇上勃然大怒,他是那么害怕,日日夜夜地担惊受怕,而鹤云程如今却能这么云淡风轻地跟自己说这些吗? 他拳起的拳头欲下不下,舍不得伤了鹤云程分毫,他心头的怒火却有滔天之势,他气得浑身颤抖,一个拳头夹杂着风就狠狠地落了下去 ……砸在了一旁的床板上。 萧璧鸣附身凑到鹤云程的耳边,他轻轻呼出的热气撩拨着鹤云程的耳畔,他散落的头发凌乱地铺洒在鹤云程的脸上,那是一个极暧昧的姿势。 他幽幽地说: ——“你知道你身上的毒无解吗? 哦对——拜楚医官所赐?” 春分 萧璧鸣死死地盯着鹤云程,他好像要硬生生用眼神在鹤云程的心口剜开一个口子,看着他对楚和意心灰意死才能满意。 很奇怪的,他明明是整个中原的皇帝,天神尚不敢肆意夺人性命,这世间生灵万物却在他的股掌之间,翻覆间就可以抹杀一人乃至一国的存在。 而他居然对这份求而不得的爱□□。 他是那么偏执而不肯放手地与鹤云程纠缠,他的克制与理智就在无尽的等待与厮磨中被粉碎耗尽。 像先帝,他本就偏执又疯狂,褪去万人之上的帝王皮囊,他不过是□□又不加掩饰地与鹤云程相爱而又互相折磨。 他看见鹤云程竭力遏制着疼痛而又故作镇静的神情,他分明是疼得不行了,就那样沉默了许久,好像在蓄力似的。话刚出口虚了半调,声音沙哑而又微弱。 “我知道。”他几乎只能半睁开一只眼,疼得全身的肌肉都紧绷起来,以一种极高的频率拼命颤抖。 萧璧鸣面色一凝。 “我从一开始就知道那毒药有问题。”鹤云程略带嘲讽地说道,好像终于找到了反击他的机会。 他如今四肢百骸已不再听他使唤,连头脑都难以谋划,他已不再有任何胜算,不需要萧璧鸣赐死他,他自难以苟活。 鹤云程带着轻薄又狂妄的笑,几乎比哭还难看,“萧璧鸣,刘权比你狠,无论如何他都不会让我活着,毒死我是最一劳永逸的手法,你不会不明白的,我命贱。” 他笑得轻狂又刺眼。 “一开始我就死定了,我不在乎。” “萧璧鸣,我根本不在乎。” 他毫无畏惧地望着萧璧鸣,他脸上有一种疯狂、痛苦与嘲讽交融的复杂神情,他牢牢将那份仇恨抓的太紧,岂止是太紧,那份黛姬传递给他的仇恨与不幸,几乎从根本上造就了他,他一辈子就这样死死地抓着仇恨活着,以至于现在蓦然松手,突然就变得一无所有了,他真的毫无在乎,无可在乎。 萧璧鸣仅仅只是皱着眉头望着他,他们二人的神情都太过复杂,鹤云程自顾自将眼睛闭上,听见屋外有春雨在房檐上滴答滴答的声音,若有若无地伴和着这场死寂一般的沉默。 “刘权比朕狠?”他听见萧璧鸣以一种毫无变化的声调诡异地说:“他至多只做得出让你死。” “鹤云程,朕有一万种法子让你比死更难受,你所知道的诏狱不过是寻常的酷刑,不及动真格的万分之一。” “朕若是要对付你,你连尸体都将有利用价值。” “鹤云程……鹤云程,”他不知所语地胡乱念着,“朕也好想杀了你啊,你就这样躺在床上,别说用利器了,朕可以亲手掐死你,你会连一点反抗的力气都没有,但这和你身上的痛楚比也不过万分之一,要你死太容易了,鹤云程。” “可是朕要你活。”他就那样静静地看着鹤云程,数夜未曾休息,他已是强弩之末,甚至开始不意识地说着些什么,“朕……朕爱你啊,鹤云程。” “朕好爱你啊……” “这话朕已经说过许许多多遍了,你为什么……为什么就是不信啊?” “你相信朕好不好?”他不知所以地伸出手,连指尖都在不受控制地轻轻颤抖着,就在触碰到鹤云程眉眼的那一刹那心中蓦的生出一种无边的悲伤来,他看着鹤云程那憔悴之极的眉眼,他已经太瘦了,以至于眼眶处都开始凹陷,他骨瘦嶙峋又可怜至极,却已然疯狂危险又桀骜不驯,这极致的矛盾感在他身上催生出一种破碎的脆弱感,萧璧鸣垂眸。 “你可怜可怜朕吧,鹤云程,楚和意要了你的命,朕活你,”他小心翼翼地用大拇指去轻抚他的脸颊,“你连他都能原谅,为什么这么恨朕啊……” “是因为朕从前待你不好吗?朕……朕改好不好?”鹤云程忽然感觉到有一滴温热的液体滴落到他的眼皮上,他心下微动,眼睛微微颤了颤,“你以前也伤害过朕,我们……我们扯平了好不好?”萧璧鸣声音中忽地夹杂着一丝含混不清的呜咽,他话语断断续续,声音也越来越小,沉默片刻,他忽然扬起声调。 “从前你不喜欢朕,今后也不会喜欢,是吗?”很讽刺的,他分明知道会得到怎样的答案,却还是在话语中尽可能地乞求与期盼,好像只要他足够真诚,就能得到鹤云程的可怜似的,那即使是作为怜爱的爱,他也将割开胸膛,放在心尖处珍藏。 鹤云程轻轻睁开了眼,那滴眼皮上的泪水顺势滑落到他的眼尾,停留片刻后又顺势滑落到发际间,就好像他落泪了一般。 他睁开眼,正对上萧璧鸣卑微而又虔诚的眼神。 他从未在一双眼睛中看见过如此多的期望和热烈,他知道此刻只要自己点头,他会得到爱,会得到那战利品一样的爱,他心脏狂跳,几乎连呼吸都难以稳住,然而就在一个错神,他仿佛看见萧璧鸣的脸在光影下忽然变得扭曲了起来,好像变成了浑身溃烂死在东襄王府的黛姬,忽而又好像变成了那些压在幼年他身上的男人们。 鹤云程张开了嘴,却几乎失去了声音,像被人死死地掐住了喉咙一般,他所有的痛苦、煎熬、不幸,都宛若和萧璧鸣有着一个紧不可分的纽带,就算他可以视而不见,那些至黑至暗的遭遇仍然会在每一个难以防备的时刻宛若梦魇一般向他侵袭而来,叫嚣着要杀死他。 他面色僵硬,几乎是从齿缝中挤出了那个答案 ——“是。” 萧璧鸣,你杀死了我,你要我怎么原谅? 我该怎么去原谅你? 你告诉我吧。 萧璧鸣神色竟是分毫未变,他仍然满脸怜爱地轻轻抚着鹤云程的发际,鹤云程几乎要疑心自己究竟有没有说出那个字,萧璧鸣反常的情绪令他感到一阵胆寒,却听他柔声说:“鹤云程,事到如今了,你为什么就连骗都不愿意骗骗朕?” 他危险地眯起眼睛,仅仅只是注视着鹤云程,只那一瞬间,他眼中的温情与期许突然消失不见,那阴戾与疯狂太明显,鹤云程怎么会识不得?他嗅到绝对的危险,几乎是忍着剧痛就要缓缓地向后挪去,萧璧鸣一把捞起他的腰,拖着他的腰就往自己面前拽,他皱眉笑着,笑比哭还难看:“你怎么就不能陪我演这么一场戏,就顺从了我呢?” 鹤云程整个人几乎成了一个弓形,被萧璧鸣一拽,狠狠地摔在床上,疼得他眼前一黑,就在视线消失的片刻,他感觉到自己被蛮横地固定住不能动弹,那些可怕而又阴暗的记忆全部涌上心头,他几乎是本能地剧烈反抗起来。 然而一个滚烫的唇不由分说地贴了上来,无礼又粗鲁至极,好像已经忍耐了许久似的,他放肆的索取掠夺着能触及到的一切。 “鹤云程,”萧璧鸣压着尾音,透出一股充满了欲望然而又参杂着怒火的感觉来,“你不是要保寒燕,保燕玲十四州吗?” “朕要打下寒燕,朕会让你做燕玲十四州的王。” 他死死盯着鹤云程的眼睛,几乎发疯似的说:“到时朕会在城墙上亲吻你,让燕玲十四州都看着,一个质子如何出卖色相成为他们的王。” 春分 萧璧鸣的吻充满了侵略性,他已经逐渐习惯那种无法驱散的疼痛,因为那注将成为他接下来活着的每分每秒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他只是因缺氧而剧烈地喘息着。 唇畔相抵的那一刹那,鹤云程几乎是下意识的就狠狠咬住了萧璧鸣的唇,他真的太过于紧张,以至于有些应激,一时间一股难以忽略的血腥味在二人口腔间弥漫开来。鹤云程咬得太狠,他能感受到萧璧鸣几乎是疼得一阵微微抽搐,却好像是受到了莫大的鼓励似的,誓不罢休地逐渐深入。 分离的瞬间,萧璧鸣几乎是恶狠狠地望着鹤云程,他说的话太过有违伦理纲常,但好像他不说点卑劣恶劣的话,就永远引不起鹤云程的注意,他心狠又决绝。 明明与宋书昇交谈时他仍能做到心平气和地去谈论这一切,哪怕是要将皇位拱手相让,他也丝毫不会犹豫,他年少时拼尽一切,断绝所爱,割离情感所拼夺而来的皇位,如今发现并非那么如意,这天底下换了一个皇帝照样可以万物更新,天下不是非他不可。 可他如今分明是情绪失控,显得恶劣又疯狂,是因为他的预设中,不曾想过鹤云程根本不会接受他,从前不会,将来也不会。 萧璧鸣不得不用什么东西锁住他,铁链锁不住他的命,他的可怜微乎其微,爱播撒不到萧璧鸣的身上,鹤云程始终忽近忽远。 鹤云程擦了擦嘴唇上的血迹,抬起眼睛,皱眉望着他,“萧璧鸣,我就要死了……你能不为难一个将死之人吗?” 顿了顿,他接着说:“不要为了侮辱我就去攻打燕玲,你知道萧家名字上不能再积杀业了,天都的民心近来才有回归的势头,这时候攻打燕玲会失民心……你不要重蹈先帝的覆辙。” 萧璧鸣死死地盯着他,嘲讽道:“你也会在乎?” 鹤云程避过他的目光,静静地忍受着周身蚀骨般的痛楚,轻轻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微笑着看向萧璧鸣,“寒燕山高路远,你知道我甚至撑不到抵达寒燕的那一天。” “所以别做蠢事。” 萧璧鸣沉默地望着他,他舌尖轻轻舔舐过唇畔,抿过满唇的血迹,望着鹤云程亮晶晶的嘴唇,他有些自嘲地回味方才那个吻。 此时门外战战兢兢地跑进来一个小厮,眼见着屋内气氛不对,瑟缩道:“皇上,韩大人求见。” 萧璧鸣仍旧盯着鹤云程,默了半晌,寸目不移地问道:“韩大人?” “是,韩青韩大人,说是有要事求见。” 鹤云程眼眸微动,神色冷漠地看着萧璧鸣。 “要事?”萧璧鸣皮笑肉不笑,冷哼一声,忽而想起了年关岁宴那事,记起了韩青是萧煜的心腹,“他能有什么要事?近日来上奏为摄政王求情的奏章叠起来指不定能堆到天上——不见!” 他话音未落,只听见门口一阵骚动,原来是门口的太监挡不住韩青,他官位不小又不通人情世故,背后有摄政王撑腰,太监们不敢生拦,半推半就地就给他闯了进来,此时他已经一只脚踏入了内殿,后面还跟着一个愁眉苦脸的太监。 他在萧璧鸣面前跪下:“吏部侍郎韩青见过皇上。” 萧璧鸣眼皮子都没抬,扫过他一眼,冷声说:“擅闯寝宫,胆子不小。” 韩青仍旧低着头,声音也因此闷闷的,“卑职有罪,但皇上久居寝宫不出,实在难等,卑职迫于无奈才闯了进来。” 身后的太监简直五雷轰顶,吓得半死,都知道吏部侍郎韩青不通人情,却没想到是此等地步,居然敢当着皇帝的面呛口,摄政王蛰守边疆,谁来保他? “皇上,朝中人心惶惶,皆言皇上受妖人蛊惑,都知道国不可一日无君,天下绝没有群龙无首的道理,皇上却终日囿于他人塌前,是为天下所笑。”韩青自顾自地说,他脸上惯没有任何的表情,“臣以为君王不溺于后宫是天下皆知的道理,万没料到陛下以此失大,故而深感忧虑。” “陛下,”他抬头,目光如炬,对上萧璧鸣的双眼,“臣听闻,若杀一人可安抚天下,则可杀之,臣自认愚钝,尚且知此理,料想天子博览群书,自然不会不懂这个道理。” 萧璧鸣望着他,未能有所言语。 这些天来他几乎寸步不离地守在鹤云程的床前,他自认失了心智,一对不起太傅授予他以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二对不起天下万民,他无言以对,这天下没了他萧璧鸣做皇帝,依然不乏人前赴后继地为这把龙椅泼洒鲜血,他从来不是不可替代的,正因为如此,他是这样害怕而又蛮横地与鹤云程纠葛,他死都不愿意放弃剩下仅有的,如果没有了鹤云程,他想都不敢想。 韩青跟在摄政王身边,人情虽然不通,聪慧自不用说,他一招就击在萧璧鸣的痛处。 可是萧璧鸣还能怎么办?鹤云程对他避之不及,他试图以绝对的弱势让他爱上,乃至可怜自己,徒然。 鹤云程的仇与恨于他都毫无依据,只是一把扎穿他心的利剑,他的可怜与哀求于鹤云程不过是劣根,他毫无胜算。 韩青心下了然,这皇帝已然病入膏肓,医药救不了他,权利也不再能吸引他,他这颗心不是他的了,无论如何他也不能控制。 韩青眼眸微动,“陛下深知此理,却仍然以慈悲为怀,仁义福泽恩及万民,寒燕质子虽根性顽劣,亦幸得福及。” “又有前朝几位能臣独当一面,君臣同心,才能江山稳固,社稷太平。”他话里有话,眼神突然透过作揖的双手直直地向萧璧鸣望去,眼中隐隐含着富有心计的笑:“然而前朝虽有百官,但百官难以同心,一心不齐而节外生枝,多生枝节则吾恐动国之根本。” “臣固闻兄弟如手足,私以为只有亲兄弟方能交心,国家之事虽有百官协同运作,但陛下如今分身乏术,臣愚见,以为还是要有一只手,稳稳地扶住陛下才好。” 他图穷匕见,萧璧鸣脸色一黑,绕来绕去仍然绕不出萧煜,韩青人情世故不通,但讲来也实在忠心耿耿。 萧璧鸣盯着他沉默片刻,以一种审视的眼神打量着韩青。 他寸步不愿离开岫云庭,但也心怀忧虑唯恐民生疾苦,如若真有人能分担一二,又或是…… 他突然心生异念,又或是替他成为这个帝王呢? 此念头一出,宛若春日复生的野草,漫无边际地疯狂生长起来,他想可以放弃一切,他对鹤云程的偏执已然到了一种连自己都心惊的地步,只想将他拴起来锁在自己身边,他想如果真的要在天下与另一个疯子中选择。 他不疯魔不成活。 心下的邪念一阵恣意生长,他面上却是分毫不动,嗤笑一声:“韩爱卿,你不愧是忠诚。” “摄政王前脚刚到边关,你后脚就踩着来逼朕调他回来,你是摄政王的卒子,朕怎么就没有你这么忠心不二的臣子?” 他冷笑,目光凌厉如剑不怀善意,“这么贸然闯来,你不成功便是死,朕倒是好奇,你何以认为朕能如你所愿啊。” 在他的目光中,韩青平静地抬起头,淡然道:“因为臣手里有一秘密,想必陛下愿意垂闻一二。” 他话语间望向床上躺着的鹤云程,言重三分。 春分 岫云庭外,地面一番刚被洗刷过的样子,春雨还在滴滴答答地顺着雕花的屋檐往下滴落,忽地“啪嗒”一下坠落在盆栽的花朵中,震得叶片摇晃两下。 韩青恭敬地跟随在萧璧鸣身后落后半步,同他在屋檐下观雨落,一阵沉寂,萧璧鸣开口:“你有何要说?” 他因成夜成夜的缺乏睡眠而显出一种极疲惫的样子,俊美的眉眼透露出一种烦躁的感觉,眉间的褶皱示意他在极力忍耐。 韩青道:“陛下该休息一阵了,天下万事都仰仗陛下龙体安康。”他垂眸。 萧璧鸣挑起眉毛,偏了偏头看着他。 “陛下倾尽一切善待寒燕质子,天下闻之无不将感叹陛下德行仁厚,”韩青迎上他的目光,眼中毫无波澜,“可是鹤公子实则并非寒燕质子。” “此事事关寒燕与天都,鹤公子的身世关系重大,刘权实则仅有两位皇子,鹤云程身份有疑,”他声线毫无变化,眼神平静而冷漠地望着廊外,双手环抱着,腰上的剑因面圣而被卸去了,显得莫名有些空荡荡的,“东襄王为解刘权的燃眉之急,向上荐了府内一杂役之子,刘权赐名鹤云程,以寒燕三皇子之名赴天都。” 他忽然看向萧璧鸣,真的只是视线转了转,并不含任何情感,他道:“鹤云程从来不是什么皇子,冒名顶替皇子入主国,实乃死罪。” 萧璧鸣没反应,只是凝神望着檐上滴落的雨滴,韩青轻声道:“陛下看来毫不意外。” 一片默然,好一阵后,萧璧鸣张嘴,哑声道:“……罪不至死,罪不至死。” 韩青盯着他望了一阵,垂眸摇了摇头,“陛下原来早知此时,但想来也是自然,却未料到陛下竟仁慈善良如此,能容忍区区一介边寒小国欺负自己至此。”他搭在肩膀上的手指轻轻动了动,继续道:“但想必仍有一事,陛下不知。” 萧璧鸣闻言望向他,他眼底浑浊,好像有一种永远都化不开的哀愁。与先前那个帝王很不一样的,他的姿睢与孤傲被通通粉碎,只余下永远郁结于心的痛苦与遥不可及的渴望。 韩青眨眨眼,一阵料峭的春风吹得他的袍角轻轻摆动,青色的衣摆飘荡,萧璧鸣看见他的嘴动了动,神色如常,一句轻轻的话和在春风里被吹散,又如惊雷般炸响整片澄澈的天空 ——“鹤公子连寒燕人都不是。” ——“他是云烟泽遗民。” 他思索片刻,继续道:“他是当年云烟泽长公主的嫡子,实则应该是云烟泽的小侯爷。” 四下一片静悄悄,只剩春风吹过时树叶婆娑的“沙沙”声,韩青淡漠地望着庭中春色,他稍稍半步离开萧璧鸣的身后,看见他身子僵僵地挺立着,一动不动,微风吹动他的发丝,然而他只是面色凝重地眺望着远方。 他心口一阵剧痛,眼前一黑几乎就要倒下。 云烟泽……又是云烟泽,因为云烟泽一战,即使天都大捷,也要永远被死死地钉在耻辱柱上,被当作残暴与野蛮的象征,在攻下云烟泽的那一刹那,千百年的礼乐与文明就终结在那一支利剑劈开风贯穿在城门内的那一刹那,战火点燃了这座连天神都要眷顾的城池,于是所有的人诅咒他们,诅咒他们的王世世代代都要背负着苦难与折磨,在无休止的求而不得中结束漫长煎熬的生命。 萧璧鸣几乎就要扶着柱子,那二十年前的一战,罪恶竟要延续至今吗?那些父辈所欠下的杀戮与罪孽,就要宛若游魂一般追着他撕咬折磨得永无尽头吗?他感到胸口宛若被什么东西死死地压着,就好像不要了他的命誓不罢休似的,他好像听见千万万冤魂夹着哭声的尖叫,就不近不远地在他的耳后身边回荡着,好像要掐住他的脖子将他拽进那场烈火里。 他几乎发不出声音,“云烟泽?” 韩青点了点头,没出声,他怕皇帝死在自己面前,真真棘手。 萧璧鸣伸手轻轻扶住了身旁朱红色的宫柱,他喉结艰难地动了动,半晌才冒出一句话,“你何以得知此事?” “去年陛下活捉了一位云烟泽乐师,陛下可还记得?摄政王忧国忧民,起初便对鹤公子的身世有些许怀疑,便对此事留意了些许”他道,“结果在诏狱,他受摄政王所迫就招了些事情。” 萧璧鸣闭上双眼。 ——是萧煜,他早就知道。 “朕何以相信你所言为真?”萧璧鸣废力地睁开眼,斜望着他。 “臣乃区区正四品吏部侍郎,多生是非是为大过,臣仅思己职,唯望为江山社稷捐功,今日臣所言皆为摄政王所知晓告知臣,并不辨其真伪,只是念着恐怕有万分之一为真,”他直直望向萧璧鸣,“故而若陛下有疑追寻此事,还请务必召回摄政王与其从长计议才好。 他不再言语,只是静静等着萧璧鸣作出反应。 末了,萧璧鸣深吸一口气仰起头,他神情甚至带着丝丝缕缕的痛苦,闭上双眼,他哑声:“传朕口语,召摄政王速速回京与朕商议要事。” 他感受到有风轻轻掠过他的脸,好像在亲吻干涸皲裂的土地,他的心灵已经是一片荒土寸草不生,他忽然觉得这一切的恨与爱好像都冥冥中早已写就,那些纠葛与不清从来都不是空穴来风,那些恩恩怨怨早就刻在他的命运里,他的悬溺与悲丧都是咎由自取。 睁开眼,他发现韩青仍伫立在原地。 “还有话要说?” 韩青低下头,“不敢多言,但确有肺腑之话不得不言。” 萧璧鸣回望他,他深邃的眉眼带来一种肃穆庄严的感觉,在夕阳照射之下愈发显得神圣而不可亵渎,他周身好像有一种帝王独有的孤独与尊贵之感,仅仅只是望着你,却好像又透露着审视与悲悯,他轻声道:“但说无妨。” 韩青将头抬起,他一贯毫无波澜的双眸突然直直地望向萧璧鸣的双眼,这一言他由心赠与这位皇帝 ——“陛下心里已有了他物,再难装得下这天下了。” 清明 时节多雨,殿外的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又不很大,被风一刮轻轻飘到人的脸上,潮得人难受,但岫云庭里点着香炉,熏香在炉里被烧得通红,散发出一阵阵香气,干燥温暖的香让人感到心神俱宁,鹤云程静静地在床上睡着。 他一觉比一觉睡得时间长,几乎长吓人,即使是在睡梦中就这么死了也毫不奇怪。 萧璧鸣静静地望着他,平静地出奇,末了伸手轻轻晃了晃他,去轻抚他的双颊,“醒醒,”他柔声说,“该喝药了。” 鹤云程似乎睡得很沉,但那是因为他的意识已经越来越不清晰,他清醒的时间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愈发地少,他好像一只濒死的猫,耗尽了全部的九条命,还被萧璧鸣拽着尾巴不许走。 他很多次地拒绝喝药,因为其实彼此都知道这药喝不喝都已经作用不大了。 起初萧璧鸣常常因为这个而大动肝火。 “鹤云程,”他端着瓷碗威胁,“你喝不喝?” 鹤云程执拗地把头往一边偏。 萧璧鸣和他沉默对峙片刻,冷笑道:“所以一开始那么温顺乖巧都是装的是吧?”他端着白瓷碗慢慢向鹤云程靠近,“其实你最难搞了。” 鹤云程瞥了他一眼,他披散的头发凌乱地垂落下来,撒在肩上,额前的头发遮挡了他半张脸,显得他的脸色更加苍白,他鸦翅般浓密纤长的睫毛颤颤巍巍地随着他眼睛的动作而抖动,整个人形销骨立,好像哪怕再触碰一下就会碎掉似的,却仍然有一种夺人心魄的美。 萧璧鸣舀起一勺浓黑的药汁,苦涩的味道直冲上他的鼻腔,熏得他微微一皱眉,他看向鹤云程,感觉如果他现在真的能下床,一定要掀开被子逃走了。 他看看鹤云程,又看看勺子里的药汁,沉默片刻,自己尝了一口。 辛辣酸涩的味道突然一股脑儿钻进他的喉头,紧接着舌头连带着喉咙都苦得发涩,他不由自主地一阵咳嗽,咳得整个人发抖,不得已先将瓷碗放在了一边,还余下一股诡异的药味儿顺着喉咙返到他的鼻腔里,他几乎一阵干呕。 鹤云程在一旁看好戏,饶有兴致地看着萧璧鸣自找罪受,一脸云淡风轻的样子。 好不容易咳完,萧璧鸣瞥了一眼鹤云程,见他的防备果然卸下不少,于是又端起了瓷碗,舀了一勺放在他的唇边,挑了挑眉示意他。 鹤云程看了他一眼,几乎有几分像是要笑的意思,他微微倾了倾身子向前凑,他绸缎一样的长发垂落下来,整个人好像一只引颈饮水的小鹿一样优雅,轻轻抿了一口那药,面不改色地咽了下去。 萧璧鸣展颜,“嗯,你比朕厉害。” 那是鹤云程精神头还没那么差的时候。 如今他一觉就要睡上大半天,醒来后气若游丝,萧璧鸣常常整天整天地将他抱在自己的怀里,仅仅只是抱着,他不知所措。 他开始幻觉鹤云程是不是变凉了,这个想法让他几近抓狂,他好像活在悬崖边上,差一步掉下去,差一步癫狂。 “醒醒,鹤云程。”他又将他搂在怀里,轻轻用唇畔摩挲他的头发,“该喝药了。” 鹤云程没反应,过了很久很久,才睁开双眼。 他望了望萧璧鸣,没动。 萧璧鸣并不发火,他现在已经很少发火,他左手去摩挲鹤云程的手,用掌心丈量着他的体温,柔声道:“怎么了?不想喝药吗今天?” 鹤云程又闭上眼睛,许久才张开,他张了张嘴,似乎要说些什么,但最终没能发出声音。 萧璧鸣凑近他,将耳朵贴在他的唇边,絮絮叨叨:“嗯,你说,朕在听。” 他感觉鹤云程很轻很轻地回握了一下他的手,用那种只有贴耳才能听见的极微弱的声音说道:“我……痛。” 萧璧鸣僵直在原地,半晌都没有动静。 他感觉到鼻头一酸,眨了眨眼睛,不知所以地抬了抬头,用手掌轻轻地,一遍一遍地去抚摸鹤云程的脸颊,他将头越过鹤云程的肩膀抱着他,甚至不敢去直视他的眼睛。 “朕知道……朕知道,”他声音有些闷闷的,一遍遍说,“朕知道……朕知道……朕……朕来喂你。” 他不知为何而哆哆嗦嗦的手去摩挲着一旁的白瓷碗,指尖与白瓷碗接触的片刻发出一阵凌乱的叮当声,他颤抖的手茫然地寻找着,几乎不知道怎样去端起那个碗。 鹤云程吃力地抬起手,轻轻在他的手臂上拍了两下,示意他放下手,随后好像泄力了一般瘫倒在萧璧鸣的怀里,他闭上眼睛躺在萧璧鸣的胸膛上,乌黑的发丝洒了他满身。 门外有一太监推门进来,头点到地上,小声说:“禀陛下,摄政王求见。” 萧璧鸣忽地睁开眼睛,他极轻柔地将鹤云程的上半身安置在床上,他整个人瘦得好像只剩下了一把骨头,搂在手里的瞬间轻飘飘的好像什么都没抓住,萧璧鸣心下一阵抽痛。 轻轻拢了拢鹤云程的头发,他起身就要向殿外走去,袍角掠过床榻的一瞬间,好似被什么东西钩住了一样,他回头,看见鹤云程骨节清晰的手死死地摁住了自己的袍角。 他折身望向鹤云程,见他眉心微皱,一双漂亮无神的眼睛里饱含了忧伤,他不含血色的唇瓣无声地翕动着,好像要说些什么。 萧璧鸣接过他的手,放在手心里捂热了,轻轻地按摩着他的骨节,望着鹤云程的眼睛,他垂眸给了他一个许诺:“你放心,朕会保燕玲十四州,这世上不会再有无谓的征伐与杀戮。” 鹤云程起初听不大清,于是艰难地向萧璧鸣的方向偏了偏头,他思维已经不大清晰,故而愣神理解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萧璧鸣说了些什么,于是他抽回萧璧鸣掌中的手,终于闭上双眼。 萧璧鸣的手掌莫名地抽搐了一下,虚空地握了握,他盯着自己的手掌若有所思,半晌后自嘲地笑了笑:“鹤云程……” 他喃喃道:“你待朕要是有待这天下一半好,朕怎么会不满足?” “你这心里哪怕是分出一亩三分地给朕,朕怎么会不感恩戴德?” 他的目光移向重新歇下的鹤云程,欺身吻向了他,触碰到那片温暖柔软的那一刹那,他那经年受大雨浇灌的心灵就好像找到了可以栖身的庙宇,神明圣洁飘渺,他跪拜的那一刹那,连灵魂都颤抖。 “等着朕,”他从未如此坚定,“朕很快回来。” 清明 好不容易,雨停了半天,摄政王的车马停在皇城外,车马是接了急令从边疆昼夜不分地奔回了天都,马儿引引蹄,垂下头歇息,车轱辘上粘满了泥土,顺着雨水在地面上洇开,一片泥泞。 萧煜下了马车,看见皇城外空荡荡的,萧璧鸣下的密诏,所以并无多少人知晓,只有韩青一个人抱着一把剑,倚靠在城墙上若有所思地望着一边。 他头偏向一边,脑袋靠在墙上,头发高高竖起,一身青色的衣袍被春风吹动,袍角在脚边荡漾开。 萧煜敛起自己的衣袍,踩着马凳下了马车,看见韩青就朝他走来。 萧煜眯起眼睛望着他,“你跟皇上说什么了?” 韩青耸耸肩,揣着一把剑歪头看向他,“我没骗他。”他眨眨眼,“我不会骗人。” “只是告诉了他鹤云程的真实身份,他必须要知道的。”韩青将剑安放回腰间,继续道:“死局了,得有人活一下。” 萧煜摇摇头,叹了一口气,“不会那么简单,不论鹤云程什么身世,皇上都不会在意,更不会因为这事就把我召回天都。” “我原先以为皇上对于鹤云程的喜爱,不过就是像喜欢任何一只小猫小狗一样,却没想到并非如此。” 他望了望天空,“此番这么急着召我回来,皇上心里有事啊……” 韩青盯着他望了一会儿,忽而又将目光转移像他处,闷声道:“多余的不知道,但是我只负责把你接回来就好了,太后会乐得见见你的,想这么多作甚?” “回了天都,没有你掀不起的风浪,”韩青转身向皇城内走去,他在城门口回望萧煜,眯起双眼,“除非你也喜欢那个鹤云程?” 萧煜仰起头望着宫墙,没有回答。 半晌,他开口:“美人嘛,谁不喜欢?” 他脸上突然又浮现了那抹一贯的笑意,不无风流地反问他:“难道韩大人不喜欢?” 韩青直直地盯着他,摇了摇头:“你也有心事。”他抚了抚衣袍,转身就要走,萧煜从身后追上他,手里像变戏法一样掏出一把折扇,拿扇骨轻轻拍了拍韩青的肩头,笑嘻嘻地问:“这话何来啊?” 韩青突然停下脚步,冷眼望着他,嘲道:“你心里一有事就说废话。” 萧煜:…… 到了太极殿外,毕安一看见萧煜就匆忙地迎了上去,萧煜笑着道了一声:“毕安公公。” 毕安不知道为什么看见他有一丝胆怯的模样,干笑着哈了哈腰,向他行了个大礼,“见过摄政王,您快些进去吧,皇上马上就到。” 萧煜应了一声就要抬脚向前,回神发现韩青没跟上,一回头看见他站在原地,“怎么?”他回头喊,“不跟上?” 韩青站在原地望着他,那双惯于不将感情外露的双眼此刻也是一尘不变,他只是直直地望着萧煜,无法从他的眼中看出点什么来。 半晌,他摇摇头,曲腰向他行了个礼。 太极殿的殿门打开,宫殿里回荡着厚重的声音,夕阳斜斜地照下来,甚至能透过光影看见空气中飘舞着的尘埃,他远远地望见太极殿的尽头孤身立着一个人,他的背影颀长,被一片金碧辉煌所簇拥着,是那么的辉煌与荣耀,在满壁金光之下,他的荣耀与光芒几乎无以言表,这是整个中原六州的帝王,是一个人能想到的所有荣耀与尊贵的化身。 然而为什么呢?萧煜突然放缓了步调。 为什么他的背影却显得那么孤单……沧桑呢? 他的兄长徐徐转身,一双充满了肃穆庄严与无尽克制压抑的双眸毫无准备地与他相对,由于他和萧璧鸣长得实在太过相像,恍惚间他仿佛看到的是自己,驻足在无尽的辉煌之下,却寂寞得像一位已然孤独了百年的人。 萧煜几乎是愣在原地,他的兄长与多年前他记忆中的那位少年帝王形象出入太过巨大,以至于他有了片刻的错神。 他们已经很久没像今天这样好好地看看对方了,一个立于高殿千阶之上,遥远地好像所有人都触碰不到似的,另一个停驻在金阶之下,抬头仰望着这位开万世御六合的君主。 萧璧鸣张口,“你来了。”他今天并未身着绣有象征着帝王的龙纹衣袍,仅仅只是身披一件玄色长袍,衬得他整个人潇潇而立,外形上乍一看几乎与萧煜并无分别。 萧煜在触及到他视线的瞬间低下了头,双手作了个揖,垂着头闷声说:“微臣见过皇上。” 萧璧鸣从高阶上走了下来,哑声道:“免礼。” 他眉心间好像有一抹化不开的忧愁,承载着这世间的万物,他从不愁己,他将自己的一生视作天都王朝里的一砖一瓦,如果他没有被卷入那被恩怨裹挟着的红尘,他也可以不沾风月,可是叫他遇见了刻在命格里的情爱,他也自私地想弃一切而去。 于是他望向萧煜。 他踏下最后一级金阶,和萧煜互相平视着。 萧煜平日里端的是一副风流王爷做派,因此将头发随意地散下,上半部分的头发松松地挽着,眼里时常透露出一种漫不经心的神态来,他胸前的衣襟有些松垮地散开,露出一小片前襟。 萧璧鸣直直地望着他,忽而伸手接过了他手中的折扇,用扇柄轻轻一击自己头顶的发冠,发簪被巧妙地击落,他伸手接住,将簪子牢牢握在手中,他被发冠竖着的头发于是如同一汪瀑布一般倾泻而下,垂落在他的腰间,他用那发簪轻轻挑开自己胸襟前的衣衫,然后抬头平淡地望着萧煜。 萧煜手中的扇子被抽走得措不及防,他的手仍虚握着,一脸错愕地看着自己的皇兄做着平日里绝做不出的事,三两下就变得和自己再分辨不出来。 他眼中充满了震惊,微微皱起眉头,不敢置信地望着萧璧鸣,惊愕道:“皇兄,你这是做什么?” 萧璧鸣轻轻摸上他的头顶,就像很多年前,他们还是幼子时他曾对萧煜做的那样,他将手中的簪子放倒他的手中,合起了他的手掌,说了一句萧煜这辈子都想象不到的一句话。 ——“萧煜,朕来做你,你来做朕。” 萧煜僵立在原地,他看看萧璧鸣,又看看他放在自己掌中的簪子,皱着眉不住地摇头,他干笑着艰难反问道:“你说什么?” 他的皇兄在开玩笑吗?是为了试探他对皇位的野心吗?是因为萧璧鸣怕他留在天都会窥视皇位吗?所以演了一出戏,演了一出放弃皇位的戏来考验他吗? 他一阵混乱。 萧璧鸣看上去完全不像在开玩笑的样子,他直直地望着萧煜的眼睛,眼神平和而冷静,轻声道:“二弟,”他上前拢起萧煜前襟的衣衫,让它平整得像一个帝王该有的模样。 ——“你来做萧璧鸣,我来做萧煜。” ——“我把帝王宝座给你,你给我一个去爱心爱之人的自由。” 谷雨 据说那日皇上与摄政王秉烛彻夜长谈,摄政王直言敢谏,细数与寒燕质子苟合之于江山社稷不利,圣上幡然醒悟开张圣听,虚心采纳了摄政王的谏言,当夜颁下诏书:将寒燕质子逐出天都,念及摄政王批驳贼人护国有功,特从边疆调回中原六州,以辅天下。 “郭大人,您听说了吗?”一名身着官袍的官员偏头歪向一旁,举起手掩住口,悄声说道:“将近两年啦,皇上总算做了一件明白事!” 他身旁那人点了点头,与他在空中交换一个眼神,“我看也是一样,皇上总算是清明了!不仅下令将鹤云程逐出天都,还将摄政王从边疆调回中原六州了。” “要我说啊,”他捋了捋下巴上的胡须,又言道:“陛下和摄政王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亲兄弟哪有隔夜的仇啊!要不是那个寒燕质子从中作梗,陛下怎会如此糊涂?” 他胸中有愤懑:“逐他出天都,实在快哉!只是可惜不能亲眼见到他被千刀万剐!” “谁说不是呢,太后一党和王党都虎视眈眈,这下总算是有了个皆大欢喜的结局啦!”最先发起话茬的那人加紧步伐走着,“不过……那质子被发配去什么地方来着?” “那谁还记得?”留有一下巴长胡的官员摆摆手,向前跨两步追上了他,“看他那样儿也就剩两口气,去哪儿不是等死?” 他们二人加快脚步向皇城外走去,今日百官都集结在城门口,摄政王出天都赴六州的车马赶得和寒燕质子流放的囚车同一天,那质子是算不得什么的,命贱得还不如御花园里的牡丹,如今又是落得个逐出天都的下场,天都谁不拍手叫好? 呸,寒燕出的贱命奴才,以色侍他人,能得几时好? 但摄政王是一等一的尊贵的,王党的人今日都纷纷赶赴城门口为摄政王送行,有些前些日子狷狂过了头,眼见着萧煜大势将去就踩了几脚的人,也灰溜溜地赶到城门外,远远望着临行的车马。 城门外的广场上,一众带刀的侍卫守在车马旁,有旗子在春风里飘荡,呼啦呼啦地卷出一阵风声,文官们都站在城门口,远远地望着两队车马,摄政王就将离开天都了。 韩青不知何时一晃成了皇上眼前的红人,离了摄政王了,也不随他离开天都,反而是抱着剑跟在皇上身侧,冷眼注视着远处那位将行的昔日旧主。 皇上也注视着远处,他没有转过头,只是若有所思地问着:“其实那日,你早就知道了吧?” “在太极殿前,你停下脚步的那一刻,你就知道我……朕……”他顿住,没再说下去。 “嗯。”韩青也没看他,闷声答道,他俩都远望着远处。 “陛下,”沉默片刻,眼见着摄政王就要踏上车马,韩青突然发声:“最后还是陛下赢得了这天下。” “是朕赢来的吗?”萧煜脸上突然冒出类似苦笑的表情来,“朕总会是赢得天下的那一个。” “这世界上最不缺的就是皇帝。” 他突然抬脚上前,摄政王本来弯着腰正踏上马凳,几步就要上了马车,见皇上来了,又将脚收回行了个礼。 他面上是一种极沉静安宁的神色,目色平静澄澈的宛若没有一丝波澜的湖面,连眉宇都舒展开,宛若蕴含着一股看不见的笑意,他温声:“参见陛下。” 萧煜没有言语,直直地盯着他的双眼看去,就这样沉默了片刻,他突然走近,目光在象征着王爷身份的玉佩上停留了片刻,垂下头,以一种只有他们二人能听见的音量开口道:“我在边疆那段时间,曾遇见一个人。” 他抬头对上萧璧鸣的眼睛,好像不知道如何开口般的安静了一瞬,转而又说:“那人是前朝定国军中的走卒,幸免一死,战后卸了军籍,就在边疆有了家室。” 萧璧鸣垂眸侧耳听着,不明所以地望着他。 萧煜躲避着他的眼神,喉结动了动,继而道:“他曾经参加过云烟泽的那场仗。” 萧璧鸣闻言一愣。 “你知道的……当年云烟泽一战之后,所有人都对那场战役里到底发生了什么缄口不言,到了你我这辈,已经没有人知道到底为什么天都自那场战争之后会如此受人唾弃。”萧煜面色变得有些难看,偏过了头,“叫我遇见那人……也算是冥冥中注定了。” “那人告诉我说,云烟泽一战,天都与云烟泽僵持不下,损耗不计其数,无数的钱粮与男丁被投入这场战争,若是此战一败,天都势必将从中原消失,就在此时,先帝下了指令。”萧煜望向萧璧鸣身后的那辆车马,他知道鹤云程在里头。 “己遂年二月六日,接皇帝密旨:凡能攻下云烟泽,城中珍宝钱粮,妇女小儿等可供诸将士任意抢掠三日,此三日内将士可任意烧杀抢掠,朝廷将不加干扰,愿各将士们奋勇杀敌,为己一战。”萧煜尾音突然颤抖一下。 “皇兄,”他语气不平,“火光冲天,血气弥漫,妇女无一衣着完整,小儿啼号野狗叼食,一具尸体掩着另一具,十万兵屠了那座城,在皇帝的鼓励下,他们为自己的贪欲而战。” 萧煜忽然望向萧璧鸣:“天都有洗刷不干净的罪孽,”他抓住萧璧鸣的臂膀,五指在他的衣袖上留下一个掌印,“对鹤云程好一点,天都才是他苦难的根源。” 说罢,他不等萧璧鸣有所反应,退后一步回身走去,他不敢看自己的兄长有何反应。 萧璧鸣他爱着一个,几乎可以说是亏欠得彻彻底底的人,这笔账甚至可以究算到上一朝代的恩怨瓜葛,从最初始,他就亏欠得一无所有。 萧璧鸣原本沉静的眼睛眸光微动,握着缰绳的手微微颤抖,其实天都人或多或少都意识到了云烟泽一战背后事有蹊跷,却没想到扒开天都盛世太平的皮囊底下,竟溃烂得如此触目惊心。 他转身上了马车,掀开帘帐的瞬间,日光射入轿厢内,软榻上曲身躺着一个身材过分单薄的少年,他的病态几乎是显而易见的,却仍强打着精神,警惕地望着来着。 鹤云程冷眼望着掀开帘帐的人,按照他如今的身体,无论发生什么其实都再无还手之力了,但是他仍然将身体紧贴着角落,浑身紧绷起来。 他接到了自己将被流放的圣旨,疑惑着萧煜与萧璧鸣究竟达成了怎样的交易,纠葛了两年,萧璧鸣最后还是扔掉了他。 掀开帘帐的人微微抬头,正好对上他的目光,鹤云程愣神,一阵错乱。 他认得那双眼睛,那双在他记忆深处留下了不可磨灭的记忆的双眼,穿着绝不该穿在他身上的衣服,出现在如今绝不该出现的轿厢里。 “……萧璧鸣。”鹤云程脑子有点转不大快了,迟钝着有些疑惑,声音里透露出两三分迟疑,却不自主地卸下了防备,“你……你来干什么?” 萧璧鸣没有言语,猫着腰走近,他的靴子踩在轿厢内发出“咚咚”声,自顾自坐下搂住了鹤云程。 鹤云程已经没有力气与精力去反抗他,整个人所有的精力已经耗在了方才的猜忌与思索上,此刻无力地任由萧璧鸣抱着自己,他用面颊轻轻贴贴鹤云程的后脑勺,又轻柔无比地将他安置在自己的胸膛里,琢磨着一个能让他舒适的位子。 “你要带我去哪儿?”鹤云程任由他摆弄着,抬起头努力向后看,想看到萧璧鸣的脸。 “带你回家。”他说道。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