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酿青梅》作者:耳东霁 文案 曲瓷父兄相继入狱,走投无路后,她去求了曾经的心上人陆沈白。 昔年落魄的少年,如今已成朝中新贵,甚至有传言说,他即将要尚公主。 曲瓷内心毫无悸动,她只希望,陆沈白能看在昔年的情分上,帮她父兄一次。 是夜,弥天大雪,灯影幢幢。 曲瓷说明来意后,陆沈白立于雪中,只提了一个条件:“跟我成亲。” 三年前,陆沈白拒绝了她,现在曲瓷也不信他是真心求娶,可她别无选择。 曲瓷想象的婚后生活是,她赚她的钱,陆沈白升他的官,两人井水不犯河水,做一对表面夫妻。 可真正成婚后,才发现,她跟陆沈白之间,注定只能做到前两句。 发财陆夫人X升官陆大人 阅读指南: 1.双向奔赴小甜饼。 2.1V1双洁。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曲瓷,陆沈白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青梅竹马,双向奔赴。 立意:逆风翻盘,荣辱与共。 第1章 求救 还有一个人,可以试一试。…… “喵呜——” 夜寒料峭,青棱瓦上银霜迸裂。 眼看风雪将至,高墙上一只黑猫,呜咽一声甩着尾巴跃下墙消失了。 “小姐,不等了!他们侯府实在是欺人太甚,咱们不等了,真是的,咱一落难,他们就一个比一个躲得快!”侍女画眉被猫叫惊回了神,噼里啪啦就喊。 “这侯爷若是要见咱们,早该见了的,而且这天气,寻常人家都烧起了炭盆,堂堂侯府花厅,还冷成这样,他们分明是故意的!” “故意又怎么?父兄的性命重要。”曲瓷道:“再等等。” 等等,还要再等等…… 画眉气哼哼又歪回椅子。 终于,风雪扑簌簌来了。 鹅毛大雪落在腊梅梢上,又迅速融成剔透雨珠。 花厅的匾额下,两只茜素红灯笼拍拍打打,黄穗子缠成一团乱麻。 快至年关了,官道上到处一派喜乐融融,都在筹置新年,热闹声不时传进来,偌大的盛京,怕是只有曲家愁云惨淡…… 不,不单是曲家,还有鹊桥巷的居民。 “这曲小姐怎么好意思来?” 两个洒扫的侍女路过廊下,声音不高不低地议论,“眼看就要过年了,鹊桥巷被烧,那么多人无家可归,她父亲活该被下狱,她找到咱们府里有什么用?陛下震怒,谁敢帮忙求情?” “你小声点。”另一个侍女声音轻的像是怕惊了曲瓷,“小侯爷待她可是如珠似宝呢!万一……” “小侯爷现在不在盛京,侯爷又不是小侯爷……”说着话,两人转过廊下,看到花厅里的人,声音便弱了下去。 五天前,鹊桥巷走水,那里房屋鳞次栉比,且都是由易燃木料所建,虽然军民救火及时,可还是烧了半条街。 天子震怒,京兆尹曲文正被直接下狱,连其长子也被连坐了。 “小姐——” 画眉蹙眉。 那两个侯府侍女歪着携腕飘过去,频频回头看曲瓷的举动,让她心中十分不快。 自曲家出事以来,能求的人,不能求的人,曲瓷都试过了,但对方要么推三阻四想揩油,要么怕惹祸上身直接不见。 如今庆候是曲瓷上门的最后一家,如若还是没有结果—— “啧,烦死了,侯爷什么时候来啊!”画眉一掌拍在茶桌上,空茶杯狠狠一跳。 曲瓷长睫一颤,似回神一般,安抚道:“再等等吧。” 但她声音太轻,衬着霜雪般的肌肤,幽幽的,就像数九寒天中一缕梅花香,风吹便能散。 “好好好,再等等。”画眉心疼曲瓷,赶紧打包票,“小姐,您别担心,侯爷一定会帮忙的。” 曲瓷没再回话,只是黛眉微微蹙了下,细碎的动作,带的鬓边花钗上的珍珠流苏一晃,浮光掠影的灯笼倏忽打旋,画眉紧张地绷直脊背。 风雪肆虐,两人冻得早已手脚冰凉。 又等了约莫一盏茶的工夫,外面突然响起一阵脚步声。 “曲小姐——” 廊子外面远远传来一道男声,这声音中气十足,又透着逢迎的亲善:“怎么回事,一堆没皮小子,连曲小姐都敢怠慢!今日是谁在花厅当值的?!把人给我……” “苏先生。”曲瓷起身问好。 苏敏元打量着她,不由心中叹口气,他身后一堆小厮侍女,匆忙开始捧来汤婆子和铜炉。 花厅里迅速温暖起来。 “苏先生,不知侯爷……”曲瓷试探着问。 “嗐,”苏敏元唉声叹气:“说是京外的丰玉山上有白狐,这侯爷经不住劝,扛着这风雪去猎狐了,一时半会吧,实在是回不来。曲小姐你看……” “那小……” 曲瓷:“画眉。” 画眉噤了声,苏敏元察言观色,笑笑正要再说话,曲瓷已经拦住他的话头:“那便不打扰了,若是侯爷回来,还烦请苏先生替曲瓷问个好。” “哎。”苏敏元答应了。 曲瓷带着画眉朝外面走。 她生的并不十分漂亮,在盛京浓妆艳抹的小姐中,总显得格格不入,但偏偏眉宇之中,承了她父亲的文气和母亲的义气,便显出一种风骨来,自皮相下透出水静的骨相,沉稳且透亮。 即便此刻,她已经求助无门,却依旧不卑不亢,比她那个父亲好太多了。 “可惜了……” 苏敏元叹口气,对小厮挥挥手,示意好生送曲瓷出去。 出了侯府,曲家的马车等在门口。 小厮一脸期待迎上来,看见曲瓷倦怠的眉眼,便知道没成,赶紧垂头返回身撩起车帘。 曲瓷上了马车。 小厮小声赶着马回府,曲瓷靠着油棕车壁。 “小姐,不若找小侯爷……”画眉出主意:“咱们两府是世交,小侯爷又跟小姐青梅竹马一起念过几年书,他去西北军营前,也是……” “远水解不了近渴。”曲瓷抿了抿唇。 “不过说起来,当年跟小姐一起玩的,还有个人来着,后来不是上京了么?小姐……” 马被惊了一下,突然停住。 外面吵吵嚷嚷,似乎有人被捂住了嘴。 而后,有人问道:“好姑娘,怎么样了?啊?” 画眉忙撩起车帘,来人这几日为了曲家的事情奔走,数九寒天长了一嘴燎泡,这会儿一身常服穿在身上,文气十足地背着一只手朝着马车上张望。 曲瓷微微摇摇头,又劝慰:“二叔,您先看看大夫。” “我看什么大夫啊我。” 曲文煜唉声叹气,“都怪我没用,平日不走动只知道埋头编书,现下有事,找谁都没交情。” 曲瓷心里百味陈杂,正想劝解,旁边被按在地上的一个男子仰起头,哼哧气喘地骂道:“他妈的,你们曲家一家狗东西!就该死在里面,哈哈哈,活该!” 曲瓷绕过马车去看。 曲文煜气得手抖,道:“鹊桥巷的火又非我兄长亲手所为,老夫怜你遭逢火灾,不跟你一般见识,你,你竟敢污言秽语。” 曲瓷大概懂了七七八八。 鹊桥巷住的都是一些穷苦百姓,避难之地没了,一时无处可去。偏偏圣上震怒,这又是件没油水的事情,朝廷官府派遣了宋守备去安抚,临近年关,朝堂派发了物资,曲瓷也变卖了自家不少产业,去救济他们,且还将不少灾民安置在自家的庄子上,但还是有人不满,所以才闹到曲家门口。 “画眉,跟他去看看,庄子上的人冬衣和粮食如何,亲自查点,而后即刻来回我。” “是,小姐。” 那骂骂咧咧的男人被侍从抓着胳膊,一行人骂骂咧咧地走了。 曲瓷和曲文煜进了府里,曲家花厅里人来人往,一堆账房先生正在笔墨翻飞的算账,管家陪在一边,正在看点算后的账册。 因怕烧着账本,没点炭盆,也是冷如冰窖。 “小姐回来了。” 曲文煜喊一声。 管家立马合上账本迎出来。 风雪渐渐小了,地上一片白,乌云散后皎洁的月色洒落下来。 “小姐,若要赔的话,怕得不少银子。”管家话里隐隐透着担忧。 这些日子,上下打点花了不少银子,若再赔给那些灾民,府里怕是有些艰难。 曲文煜气得嘴歪:“一堆刁民!管吃管住都能如此忘恩负义,此事非兄长之错,宋守备自会……” “二叔。”曲瓷长睫轻垂。 朝廷是会管,可她父兄是因这事获罪的,她救助这些灾民,他们的罪责也能减轻些,若是有人肯为她父兄说话,她就有把握将此事大事化小。 “赔,”曲瓷语气坚定,“若是府里银子不够,就去我铺子里支,这事平叔你亲自盯着。” 管家平叔应承下来。 曲瓷翻看了账本,又让人带曲文煜先去后堂吃饭,好容易空下来,平叔悄声问:“侯爷那边?” 曲瓷摇摇头。 平叔叹口气,只安抚道:“没事,小姐也先去用饭吧。” 曲瓷:“我不饿。” “小侯爷为从军和老侯爷闹得不好看,侯爷迁怒小姐也无可厚非。不过,倒是全无法子。”平叔一边说话,一边打量着曲瓷神色。 “有话不妨直言。” “这还有一个人,可以一试。” 曲瓷翻着账册的手指突然一顿,纸张是新近裁剪的上好宣纸,润墨极好,刀口也干净爽快,在她停顿的那一下,纸张划破了拇指指腹,一滴嫣红的血珠迅速渗出来。 她眼皮有些痒,眨动了一下,眼前突然像是出现了个幻觉。 那一下太快,她连那人的音容笑貌都没抓到分毫,又猝不及防地消散了,曲瓷心里的委屈,突然排山倒海的漾开,强撑这些天没掉的眼泪,一下子就滚到了眼眶。 “小姐,小姐,不好了!” 外面一个小厮连跑带滚跑进来。 曲瓷迅速站起来:“怎么了?” “小姐。”小厮在路上摔了几跤,衣裳脏污额头也破了一个角,“老爷得了癔症,不晓得是不是被老鼠咬了,那边不肯让大夫去看,小的守在那儿没法子,只得回来先回小姐。” “什么?!”曲文煜从后面跑出来。 花厅里顷刻之间,呼天抢地的闹开。 曲瓷只觉脚底虚浮,她身形晃了一下,幸好靠住了平叔。 “平叔,备马。”曲瓷轻声道。 平叔听她的语气,也不敢再劝,只好一边吩咐小厮,一边扶着她出府门。 两人上了马车。 风雪又来了,呼啦啦扑在脸上,仿若冰刃,先前被纸张割开的小口,现在已经不渗血了,只剩钝疼。 疼得久了,似乎又没了感觉。 马车行驶,平叔开口:“我听说,只是听说啊,陆公子要尚公主了,他如今身份不比从前。” “嗯,我知道。” 平叔还想说话,但突然又想到什么,最后只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第2章 重逢 陆沈白,你能不能救救我父兄?…… 长空似水,月光碎为一地亮银齑粉。 此时尚未闭市,官道上香篷宝驹鳞次栉比,铜鎏马蹄铁得得踩开红绡白雪,路人衣着鲜丽,长裙帛带柔散,间或爆发出一阵欢笑。 “公主,很好吗?” 曲瓷突然开口。 平叔心急火燎正催车夫换条道儿,突然听到曲瓷的话,呆愣了一下,回头看曲瓷。 曲瓷没什么表情正看着他。 公主当然好啊! 谁不想尚公主?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管他姻缘是否完满,自此一脚踏进皇室之中,此生非但衣食无忧,更是祖上添光光耀门楣。族谱上都该浓靡一笔称道此人! 但…… 平叔看着曲瓷澈亮双眼,一时之间仿佛被人打了一巴掌。 “我,公主……” 他说不出个所以然。 曲瓷突然笑开:“公主当然好了,平叔怎么还犹豫了?我若是个男儿身,也要想封侯拜相尚公主的。” “哦,是是是。” 平叔松口气。 经由平叔吩咐,油棕马车甩过道旁梅枝,抄条少人居住的黑巷子奔进去。 谁知,这一进去就出了事。 他们走不过一刻钟,就被一堆衣衫褴褛的贱民堵截住。 “嘿嘿,曲文正那个狗官啊,敢贻误救火,害得我们如丧家之犬,我们不好过,他们姓曲的也别想过,兄弟们,甭客气,上!” “谁敢!”小厮怒喝。 平叔慌乱无措:“这帮刁民!非要忙中添乱,真是……” 两人商量之间,有人从后面爬上来,“嘿嘿。” 曲瓷直接抄起茶壶狠狠砸下去,她高声吩咐,“冲出去,死伤不计。” 她没时间虚耗。 小厮听从吩咐,两脚踹开妄图扯他下去的人,一把杨柳皮鞭甩的劲风四迸,即刻便从人群中撕出道开口。 一堆人被打的吱哇乱叫:“不能让姓曲的跑了,臭娘们儿,快,把她拖下来!” 一人抓住车厢,正要扯曲瓷,突然便见面前的绸缎一晃,一只雪白素手伸出来一转,风雪乍起,有东西噼啪飞溅着擦脸过来。 “金珠!是金珠!” 有人大喊,都顾不得再追车,弯腰和同伴争抢起来。 这人也松了手。 为首的麻子脸气的跳脚:“蠢货!追人!先追人!抓到曲家这娘们,还怕没银子拿吗?” 一堆人如大梦初醒,又追上来。 终于,混乱中,小厮被人扯了下去。 曲瓷当机立断扑上前拽住缰绳,在群狼环伺中,硬生生闯出了一条生路。 “妈的,”麻子喘着粗气,“这娘们骨头怎么这么硬?” “小小小姐——” “平叔,抓紧了。”曲瓷回了声。 马车疾驶,风雪如刃割的脸生疼,平叔抓着车厢一脸惊恐。 然而,眼看就能甩掉后面那帮人时,变故陡生——一个小孩突然从巷子里蹿出来,看到马车飞驰而来,直接吓傻愣住了。 见追不上马车了,麻子脸转身要拿小弟撒气时,凄厉的马鸣突然划破夜空。 “老大,”小弟急吼吼喊道,“那娘们的马车停了。” 紧要关头,曲瓷为护小孩,勒停了马,她被甩到地上,头晕眼花,胳膊也生疼。 “要死!马车赶这么快,跑去投胎啊!” 路口跑出个粗布衣男人,心有余悸抱起孩子,还想再骂,一见势头不好,赶紧跑了。 平叔一瘸一拐起来,焦急问:“小姐,你怎么样?” “没事。” 曲瓷强撑着站起来,麻子脸那帮人已经近在眼前。 平叔将曲瓷护在身后,好生商量:“几位,钱的事都好说……” “好说你妈!滚!”麻子脸将平叔推开,盯着曲瓷,“臭娘们你挺能跑啊!” 风雪又成势了,碎琼乱玉席卷而来。 平叔挣扎:“几位,你们无非是要钱,我们……” “平叔。”曲瓷叫住他,他们若当真只求财,就不可能穷追不舍。 “钱嘛,老子要!人嘛。”麻子脸促狭一笑:“老子也要!” 他一扬下巴,示意小弟们去摁平叔,他去抓曲瓷,但手还没碰上曲瓷衣角时,突然惨叫一声,捂着手背跪了下去。 曲瓷头晕目眩,一直低着头,此时听到飞镖嗖嗖声,周围又惨叫声一片,她猛地抬起头。 “昙花镖,小姐 ,是孟昙!”平叔挣脱禁锢跑过来,语气难掩激动,“孟昙来了,陆公子一定也来了……” 似是印证了这句话,身后传来窸窣脚步声。 曲瓷下意识想藏起自己的狼狈样,却不想脚下打滑,踉跄朝后跌时,一只大掌扶住了她的肩膀。 明明隔着衣裳,也看不见这人神情音容,但她却心中酸涩肿胀。 只是,迟迟的,她这样知道礼数的人,却不肯回头道一句谢。 “陆公子——” 肩膀上那只手终于移开:“平叔。” 他的声音比过去低沉几分,微哑而带了鎏颤的水光,温和中威严只多不少,似一弯晶光璀璨的冰刃,硬生生裁断了她的绮思妙念。 “哎,陆翰林,你等等老夫啊,真是年轻人腿脚快。” 宋守备气喘吁吁追上来。 他扫平叔一眼,目光最后落在曲瓷身上,啧一声打官腔:“我记得,你是曲文正的管家,这位是……” 平叔:“我家小姐。” 曲家那个爱抛头露面的小姐?! 宋守备乜眼打量曲瓷,突然被陆沈白挡住视线,他立刻明白过来,讪笑开来:“这帮大胆刁民,竟敢当街行凶,简直是无法无天了,老夫过去看看。” 陆沈白:“我与宋大人一道。” “小姐别怕,”平叔轻声宽慰,“有陆公子在,不会有事的。” 曲瓷嗯了声。 同宋守备说话的陆沈白,走了几步,突然想到一件事,转头欲交代时,就见曲瓷立在雪中。 她一头鸦黑乌鬓松散,白肤细绸中皓腕轻灵落在平叔臂上,人似细骨白梅,伶仃而立,细长眼睑一卷,璨黑眼珠上明光定住,似痴痴,又似礼礼,一瞬脱开她的年纪,只待她黛眉一松,嫣红唇珠上翘,她就会言笑晏晏。 但她没有。 良久的静默里,她看着他。 俄尔,风起。 她柔胰撩住游动的丝发,拨在耳后,再一抬头,他已经行远了。 陆沈白走的头也不回,倒是孟昙过来,恭敬道:“曲小姐,公子和平叔等会儿要跟着去趟府衙,我先送小姐回去吧。” 曲瓷点点头,跟着孟昙走了。 回到府里,大家看到曲瓷的狼狈样,又闹得一阵鸡飞狗跳。 “他们眼里还有王法吗?这帮刁民!刁民!!!” 曲文煜素来酸文,不会骂难听的话,翻来覆去只会骂这几句。 曲瓷听的脑袋嗡嗡响,又心神不宁,淡声安抚道:“二叔,别气了,他们已经被宋守备抓了。” “宋守备?是赈灾的宋守备?” “小姐先去压压惊,”孟昙替曲瓷解围,“我同二老爷解释。” 等曲瓷梳洗过后再出来时,陆沈白和平叔已经回来了,不知道他们带回了什么消息,曲文煜又在气急败坏的骂刁民。 平叔在劝曲文煜,而陆沈白立在窗边。 黛青卷窗悬了一枚红穗玉环,他指尖绕着玉穗打转,狭长的眼睑半垂遮住眼珠,不知在想什么,只是神情肃冷,眉眼之间微有倦意和风雪气,刀削斧劈般,与周遭的鸡飞狗跳隔如两境。 曲瓷走过去:“是灾民?” 曲文煜:“灾什么民!刁民,都是趁火打劫冒充的!” 平叔气愤地说了经过。 这帮人被抓后,口口声声说父债子偿,曲文正害得他们无家可归,因此才会向曲瓷寻仇,但宋守备查了名单,发现他们没有一个是鹊桥巷的灾民。 “这帮人又立刻改口,说他们是在替□□道……” 曲瓷这才注意到,画眉也回来了。 “而且我去庄子上问了,管事的说,鹊桥巷的灾民到庄子上就没出去过,先前拦车的那个人也是假的。” 曲文煜气得憋红脸,像个破风箱呼哧直咳。 曲瓷皱眉。 这些人是假的,却都以鹊桥巷走水为由,频频来找她麻烦,他们究竟有什么目的? 曲瓷:“有没有审出是谁指使?” 平叔摇头:“没有,这帮人一口咬定,说他们是在替□□道。” “他们是惯犯,”陆沈白开口,“对官府的手段了如指掌。” 夜风穿堂而过,珠帘撞的劈啪作响,众人神色凝重,不明白一个小小的走水案,怎么突然生出这么多是非。 曲文煜犹豫了一下:“陆贤侄,这事……” “老爷,不好了,夫人晕过去了。”一个小侍女慌张跑进来。 曲文煜瞬间弹起来,着急忙慌跟着侍女走了。 画眉有事跟平叔说,也去了外面。 烛火哔哔,大堂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两两对立,谁都没说话。 静默片刻,陆沈白理理袖子,作势要走。 “陆沈白——” 曲瓷叫住他:“你,你能不能救救我父兄?” 若非必要,曲瓷不想求陆沈白的,可如今她已经走投无路了。 第3章 交易 我帮你救你父兄,你嫁给我,如何…… “救你父兄?” 陆沈白微颔首,白玉般下巴抵在松软狐裘中,他似笑非笑,波动眼睑时音色朗润,谁料他倏尔抬头,一瞬满脸潋滟柔色悉数弭散,只余眸光锐利冷直,犹如冰刃雪刺,又似极冷漠极好笑般,他轻嗤一笑。 “曲小姐莫非不知,陆某要尚公主么?” “我……” “陆某与尔,确实垂髫而宴,后小姐婵鬓娥眉,自称与我无亲非故,总角当年,不过因是顽劣。” “你偷听我和兄长议事!”曲瓷又惊又怒:“我当你是君子——” “小姐当陆某是什么不重要。” 陆沈白打断曲瓷的话。 “若非为了救人,你会一直对我避而不见,对么?闺阁深深,陆某确实无能为力。”陆沈白淡淡笑开,他笑意寡淡,更显一双明眸锐利。 “我——” 他言辞毫无规避,话更是一语中的,其间毫无绮念之意,犹似舍情弃欲修身为判官。 妙妙飞雪盘敲檐牙飞铃,叮—— 叮—— 叮—— 经久不遇,倏尔重逢。 在这透灵一方天地中,仅他与她,她抬头与他对视,毫无露怯之色,其果敢无畏,一如往昔。 “阿瓷啊——” 陆沈白笑开。 这次他不再语气尖刻,只是叹息一般,将她的名字缠在舌尖。 “你想救你父兄,求助无地,终上我门,可理由是何?”陆沈白施舍一般,给她抛出话头:“只因我与你兄长为同僚?” “我……” 猩红灯影悬于廊间,洒下炫目朱光,爬过寸寸雕栏画栋,而后柔柔扑落在他肩头和下颌。 曲瓷看着他,恍然如看生人。 原来,早已岁历年年,他与她,都不复当年。 “陆翰林,是曲瓷叨扰。”曲瓷规矩行过一礼。 她低着头,听见他脚步声动了。 他是要走了。 方才他就要走的,是她叫住了他,她不该的—— 曲瓷只视线落在自己的裙摆上,她爱衣饰鲜亮,又爱花草热闹,于是即便此时心境困苦,随意换上的衣裙,也是针脚细密地开了朵朵山茶。 她想,幸而她在他面前,不是素衣。 此次相见,该是最后一次了。 “呼——” 曲瓷长舒一口气。 “怎么?要你嫁给我,就叹气?” 陆沈白的声音突然在曲瓷头顶响起。 曲瓷吓了一跳,猛地抬头,又撞在他下颌上,陆沈白嘶一声,曲瓷更慌。 她后退好几步,终于稳住身形,抬手指着他:“你你你,你不是走了么?你故意吓我!” 说至一半,恍然自觉如此极为不合适,她又收回手,尴尬地站在原地。 “怕了你了。”陆沈白道:“从前就爱走神,现在怎么更严重了?” “关你什么事。” “我帮你救你父兄,你嫁给我,如何?” “……”曲瓷很懵,方才不是…… “我自有打算,尚公主之后,我将不可入仕,寒窗数年,我母亲也……”提到母亲,陆沈白顿了下,又道:“你意下如何?” 婚姻大事,本该三媒六聘,但现下—— “好。”曲瓷道:“我要额外加一个条件。” 既然已成筹码,不如清算得宜。 “我要见我父兄,我父亲他……”她说的自然,本想说父亲被老鼠咬伤,唯恐癔症发作,自己不放心,但说到一半,恍然自觉不过两人一场交易,即是如此,何苦教人明晰共情自己的无措和难处。 陆沈白:“好,我带你去。” 平叔和画眉跨进花厅,陆沈白正带着曲瓷朝外面走。 曲瓷:“现在可以探视?不是夜间不可……” “同我走就是了。” 曲瓷赶紧跟上。 两人脚步匆匆出去了,画眉想跟上,曲瓷摆摆手示意不用,人多眼杂,还是不要再多生事端的好。 等两人走得不见影儿了。 画眉砸吧嘴:“平叔啊,你说这陆公子不就是个没有秩品的翰林么?尚公主可真了不起,走路都这么拽。” “要你多嘴。”平叔长舒口气:“本朝历来翰林院出重臣,即便不尚公主,他亦是人中龙凤。” 说着又自觉失言,在瞪着大眼睛一脸好奇的画眉注视下,挥挥手将画眉打发走了。 曲瓷和陆沈白两人一路到了天牢。 暮色半透长霄,灰蒙蒙的铅云宛若水银倾倒,流光水泻笼在肃冷的苍穹之上,只零星些光点流窜而下,等落在脸颊上,曲瓷才发觉,那是雪。 雪还在下。 “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停。”曲瓷小声说。 她不喜欢这场雪,没有瑞雪兆丰年的架势,却有路生冻死骨的彻寒。 “切,陆翰林咋啦?没手令,谁都不能进去?会不会看时间啊喂,啥时辰了都?!”狱卒年岁半大不小,饱经风霜的脸被这个肥差养的膀大腰圆,说话的时候手舞足蹈斜眼看人。 曲瓷心里一紧。 这种样子,她最近没少见。 孟昙笑着说好话。 曲瓷立在原地,她和父兄只是一墙之隔了,她应该掏出金银珠去贿赂这衙差,或者苦苦哀求,再不济抬出小侯爷威慑他,好歹啊,让她能见见父亲—— 但,手指尖探进荷包,才想起金银珠早在巷子里被追赶时用尽了,苦苦哀求,她在陆沈白面前实在做不到,而小侯爷的名头,她…… 她动摇了,瞥一眼陆沈白。 他在风雪里站的极直,风雪穿透腥臭气,直飒飒飘过他的脸,她站在他身侧,风雪几乎迷了眼,她张大眼睛,只能看见他刀削斧劈般的下颌线,不近人情地绷直着。 一瞬间,眼泪在眼眶打转。 曲瓷利索回头,抬高下巴,微微张口:“小——” “孟昙。” 陆沈白叫回孟昙,自袖口里拿出一枚玉佩:“给他看这个。” “这个?!” 孟昙惊疑不定看一眼曲瓷。 令曲瓷意外的是,衙差看眼玉佩,忙佝偻着腰将他们三人请了进去。 “曲大人怎么得的癔症?” 陆沈白问狱卒。 曲瓷本来急匆匆的脚步一顿:他怎么知道父亲得了癔症? 狱卒打哈哈:“嘿嘿,回大人,小人那时候不当值,具体的啊,小人实在不清楚。” 他们消息相通,怎么会不知道? 曲瓷垂了垂眼睑。 陆沈白冷笑一声:“本官既开口问,自是明白分毫的。” 孟昙也笑:“你就别撑了,直说吧。”说着将荷包扔过去。 “谢大人赏!”狱卒双手一扑抓住荷包,掂量下立马笑开褶子脸:“不瞒大人,这临近年关,偷鸡摸狗的也都得过年不是,再加上,嘿嘿。” 他扫一眼曲瓷,意有所指:“没地儿遮风避雨的可怜人儿也多,前几天进来了两个偷儿,牢里实在是没地方了,就跟曲公子关在了一起,哦,对,就在曲大人的隔壁,但谁知道,那俩偷儿竟然是鹊桥巷的灾民……” 又是鹊桥巷的灾民?! 曲瓷眼皮一跳,突然有种不详的预感,“他们还和我哥关在一起?” “应该在的。” 陆沈白:“带路。” “好好好。” 狱卒带他们穿过纤长走廊,因为夜间不可探视,能进来的人都非富即贵,囚犯们待在监牢里,长时间不见日月和生人,因此一见他们来,都拍着牢门喊冤。 “我冤枉啊大人!” “这小娘们儿长得真不赖。” “哎大爷给口酒吃吃呗,你那兜子又肥了。” 狱卒赶紧将露在袖子外的荷包线塞进去。 “陆大人,见笑哈。”一扭头,凶神恶煞:“都别嚷嚷了,想讨打啊!” 他手里的漆红枣木棍哐当一声敲在牢门上,顿时不少人闭嘴了。 “我爹呢?”曲瓷脸色煞白。 她这个老爹,虽在朝为官,却是个爱和稀泥按时领俸禄的主儿,从没经过这种阵仗的。 “哦,曲大人还未提审,关在前边的。” 曲瓷撒脚就朝前快步走,眼睛走马观花地寻找。 “哎,这——”狱卒想拦住曲瓷,却被陆沈白一个冰冷的眼神瞬间定住,他嘴唇翕动,不甘地小声说:“不合规矩啊。” “爹!” 前面突然传来曲瓷的尖叫声。 陆沈白他快步过去,就看到曲文正躺在地上,脸色憋的通红,正嗬哧嗬哧喘着粗气。 “爹!” 曲瓷扭身盯着狱卒,厉声道,“把门打开!” 狱卒也被吓了一跳,赶紧给开门。 “爹。”曲瓷冲进去想扶曲文正,手还没碰上他衣角,曲文正蹭的一下躲得老远,“咳咳咳咳咳,男女授受不亲,姑娘……咳咳,请自重!” “爹,我……我是阿瓷啊!” 陆沈白立在门边,问:“曲大人怎么了?” “听说是被灾民打了之后就不对劲了。” “阿砚,你站那儿嘀咕什么呢?”曲文正蹲在草垛上,一脸不高兴,“过来,爹有话问你。” 狱卒一脸茫然,陆沈白已经从善如流过去了。 曲文正板着脸:“你妹妹呢?她是不是又跟陆沈白溜出去玩儿了?” 陆沈白点头。 曲文正唔了声,脸色这才缓和了不少,“跟沈白一起我就放心了,他性子沉稳,能护得住你妹妹。” 那都是三年前的事情了。 “爹……” 曲瓷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 曲文正不搭理她,转头直接爬上草垛子躺下。 狱卒:“陆大人,这时辰差不多了,您看……” “我想见下我哥。” “那不行!”狱卒断然拒绝。 陆沈白冷眼看过来,狱卒连连拱手告饶:“哎哟,陆大人,您就别为难小人了,这夜间本就不允许探视……” “不允许,我们不也进来了么?” “算了,”曲瓷拦住陆沈白,看向狱卒,“我不让你难做,但你告诉我,我哥怎么样了?” “曲小姐不必忧心,曲公子好着呢。” 曲瓷点点头,神思恍惚朝外走,狱卒刚松了一口气,就听陆沈白问:“那两个灾民呢?” “小人刚去打听了,说牢里实在关不下了,就放了些罪名轻的。” 陆沈白瞬间明了。 从天牢出来时,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了。 陆沈白走到曲瓷身边,将伞撑在她头顶。 鹊桥巷走水一事,必然内有乾坤,可一旦调查,便是她父兄的催命符。 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 曲瓷颤声道:“陆沈白,暂时不用查其中内因,先救我父兄平安出狱。” 只要人平安,终于一天,能沉冤昭雪。 第4章 调查 鹊桥巷走水,怕是有人蓄意纵火。…… 曲瓷回府时,天色已晚。 府中空无人声,一只老鹄扑簌簌飞过翠竹林,风雪飒沓,落在影壁上的金黄烛火一晃,厄尔消失。 曲瓷停住脚步,她抬头,不见月亮与光芒,只剩下浓稠黑夜,黑沉沉压下来。 似硕大游鱼甩尾蔽日,湿冷寂寥,令她疲倦胆寒。 “老爷!”平叔一个趔趄,差点从椅子上摔到地上,他被噩梦惊醒,斑白鬓发上一层汗珠,大梦初醒见自己还是在府里,才渐渐放下心来。 他正用手拍着胸脯定神,就看见曲瓷走进花厅来。 平叔赶紧问:“老爷和少爷如何?” 曲瓷眉头微拧,却松口气,点点头:“尚好。平叔,账册清点完了?” 早就完了。 曲瓷一刻不放松,平叔也跟着焦头烂额,请了十里八铺信得过的先生来,从上午一直清点到方才。 临近年关,又加之曲文正和曲文煜早年分家,盘根错节的铺子收益,清点起来,并非易事。也因此,神思劳顿,送走那些先生,平叔等着曲瓷就打盹睡着了。 “小姐的意思还是……?”平叔舔舔嘴唇,不大情愿道:“可陆公子不是愿意帮忙?家当全砸进去,少爷倒是没话说,就是,就是……” 想到那堆乱七八糟的人,平叔愤愤不平:“一堆刁民趁火打劫,我实在是气不顺!” “平叔。”曲瓷颔首:“仍旧照我之前吩咐的,另外,你将府里的田庄铺子拢一拢悉数卖了。” “啊?!” 变卖家产这种事,无异于自断根基,若非走到绝路,没有人会这么做。 “有陆沈白帮忙,父兄出狱有些盼头了,我要凑足议罪银。” “议罪银……” 平叔叹口气,好半天又嗤笑着摇摇头:“没想到,公子唾弃的律法,倒有天救了他的性命。” 本朝有议罪银制度,根据官员犯罪情节轻重,收取多少不一的银子,可免除一定责罚。 是以,此银又叫赎罪银。 平叔叹了口气:“既然如此,就听小姐的。” “这事我不方便出面,就交给平叔了。” 平叔应了,又不满而怜惜地说:“除开曲家祖业,剩余的,可都是小姐的心血,真金白银的……再说了,小姐忙前忙后的,还跟金家,才……” “千金散尽还复来,父兄的性命最重要。” “是是是。” 第二天,平叔将田庄店铺归拢过后,便请了庄宅牙子来府里,很快,曲家变卖产业的消息,就传了出去。 属下来回禀此事,打量着陆沈白晦暗不明的神色,言辞间全是佩服:“咱们夫人可真有魄力!那多少人眼热的红铺子,唉。” 陆沈白轻笑一声,吩咐:“暗中盯好牙子,别让欺负了她。” “是,公子!” 属下走了,陆沈白立在原地。 “陆大人,来的早啊。”一个洒扫的官兵对他行礼。 陆沈白微微颔首。 他一早就来了鹊桥巷。 鹊桥巷位于京都西市偏北,与繁华热闹的街市相距不远,此处所居住的,都是一些做散工的穷苦百姓,往日陆沈白来,一条细窄石板巷子,两边乌檐飞翘,下面一溜儿开着桐木窗散潮,花花绿绿的衣衫挂满竹竿,自北朝南,人声络绎不绝,而现在—— 焦土烂瓦,一方半倒颓墙上铺了尺厚积雪,火烧后的破洞布帘挂在烂竹竿上,石板上尽是灰黑色的泥水脚印。 官差们分工明确,一拨在疏通河道,一拨在挨家挨户检查蓄水缸。 蔼蔼雾凝,陆沈白在一家只剩破门板的门环前站住。 宋守备从寮棚里探头招呼,“哎呀一堆瓦砾场有什么好看的,快来尝尝茶,你送的这茶,可真是好茶啊!” 短短两日,宋守备对陆沈白亲近了不少。 陆沈白掀帘进去了。 同外面的酷寒不同,寮棚里烧着炭盆,暖意十足。 喝过茶又聊了几句防火事宜后,陆沈白似不经意地问:“宋大人查出鹊桥巷走水的缘由了?” “嗐。”宋守备一拍大腿:“明面上说嘛,这是居民用火不慎所致。” 陆沈白抬眼一扫,他的睫毛细长似两把羽扇,一撩之间似乎带着一线流光,虽然少顷即逝,宋守备却怔楞了下。 “明面上,宋守备?” “啊,啊,这都报上去了,陆老弟你啊,也就别打听了。反正跟你这个翰林八竿子扯不上。” 宋守备说完,掩耳盗铃地端起茶嘬了口。 茶是老茶饼,又用雪水煮沸了泡,一入口四肢百骸都舒展开了。 宋守备正舒爽,抬头见陆沈白似乎出神,他的目光落在沸腾的茶壶上,宋守备顿觉察出吃人嘴短来,屏退一堆侍从,说:“鹊桥巷走水,怕是有人蓄意纵火。” 若是有人纵火,刑部为何不缉拿犯人? 只有一种可能。 陆沈白:“纵火的人已经死了?” “厉害啊陆老弟!”宋守备见陆沈白猜出来了,便竹筒倒豆子全说了。 鹊桥巷的火是一个寡妇放的。 这寡妇姓印,有个儿子才七八岁,整天病恹恹的,也不知道在外面吃坏了什么东西,回家之后上吐下泻的,印寡妇没钱治病,就求了街上的大夫张行,张行老眼昏花早不行医了,被印寡妇闹得没办法,开了两帖药,谁知道印寡妇儿子病的更厉害了。 印寡妇见儿子病重,没了盼头,便放了一把火,拉左邻右舍一起陪葬。 “陪葬?” “对!要不怎么说最毒妇人心,真是可怕,她住巷头,张行住巷尾,她一把火点在正中央的丰来酒馆,酒馆掌柜新进了大批冬酒打算过年赚一笔,谁知,一把火烧的满巷子流油,哎,这堆刁民真的是,本守备也是倒霉……” “巷头与巷尾相聚——” “一百五十引。” “我问过灾民,当夜无风,火怎么……” “陆老弟!”宋守备刹住话头:“这案呢我已经结了,大过年的,咱就别刨底儿了,呵呵。” 两人无声的对视了一会儿,宋守备看向皇城方向,陆沈白了然点点头,淡淡笑了:“多谢宋守备提点。” 宋守备长舒口气:“哪儿能提点你,你们这些文人,七窍玲珑心肝,你要是啥时候尚公主,请我杯酒就行。” 陆沈白不答话,垂眸望着杯中茶水,水冷茶涩,难以下咽,他眼尾上扫,掩住不悦,吞了口茶,将唇角似有若无的讥诮悉数遮了个透彻。 陆沈白从寮棚出来,孟昙正守在马车边。 他身边围着五六个官兵,跟他勾肩搭背地嬉笑,孟昙笑意浅淡,一身干净短打衣衫,不显山露水,与一遭泥土官兵大相径庭,但却意外的和谐。 孟昙见陆沈白过来,立刻喊声:“公子。” 语气十分恭佩敬慕。 其他人也纷纷和陆沈白打招呼。 “陆翰林要走了噻?” “哎啥时候让孟昙跟我们操练操练呗。” “就是!小孟的镖是够有名气的,就给您当个车夫,也太特娘的屈才了吧。” “哈哈哈——”一堆人哄笑开。 “是么?” 陆沈白轻笑一声。 他一双凤眼眼皮一眯突然上挑,唇角弧度则骤尔下垂,冷冷一眼扫过官兵,他目光冷冽,如同瞬间换了一副皮相。 瞬间没人吱声了。 而后,有人轻咳一声,说声:“恭送陆翰林。” 其他人跟着乱七八糟行了礼。 陆沈白上了马车,等马车驶出巷子,孟昙没忍住笑出声:“公子果然厉害!那些人摸爬滚打,都是老兵痞子了,连宋守备都镇不住。” 马车里传来一声轻嗤,继而,冷冷的声音便传出来:“去清寒寺。” “是。” 京郊外,清寒寺。 “铛——” 陆沈白单手撩起车帘。 孤山之上,南屏晚钟响彻云霄,惊起的丛丛黑鸟飞掠炸开,似火星迸溅,点燃满山簇簇红梅花。 山路蜿蜒,高高石阶直通高大碑文后。 陆沈白下了马车,和孟昙一起上山。 两人行过半炷香,绕过重重石碑,终于看见寺门。 孟昙扫眼陆沈白的衣摆:“公子,衣裳湿了,如此见那位,怕是不合时宜吧?不若我去通知师傅,给公子换身衣裳?” “事出从急,一切从简。”陆沈白道:“更何况,这位并非他父亲,不必在此处下功夫。” 孟昙点点头,随手将陆沈白肩膀上的落雪掸了掸。 “妄议孤,当是死罪。” 不远处飘飞的五彩经幡后,突然传出一道碎玉寒冰般的男声,其音清雅带笑,却似雷如电,字与字间旖旎,却在‘死’字浓墨一点,倏忽令人胆寒。 孟昙脸唰——就白了。 这人话说到此,却蓦地轻笑一声,极爽朗地道:“不过陆翰林,是特例。” “殿下说的是。” 另一个同他一起的苍老声音笑着回道。 而后,在孟昙偷偷打量间,便见一只枯瘦的手恭敬撩起经幡,僧衣拂地一晃,从老僧身后走出一个少年公子。 这公子气质极其温雅,其眼瞳静若秋水,修长双眉则舒展如远山重叠,鼻梁挺扩,水红唇线微微上挑似衔花之态。他正修雅地将花束拢好,红梅落了两三朵,掉在他层叠暗纹的宝蓝衣衫上。他倏忽蹙眉,一刹那间,笑意褪散。 老僧赶紧用佛珠拂了拂。 他不甚满意地黛眉微皱,抬头间笑意收敛了个干净,似鸦羽的黑睫一划睁开,双目不怒自威,恍惚身后似乎有流光照过他的下颌。 孟昙赶紧低下头。 这人不饰珠玉,但仅仅一眼,便已经是贵不可言。 良久,孟昙听到陆沈白平稳而淡淡的嗓音响起:“殿下,好巧。” “不巧,是孤在等你。”晏清说完,又散漫地对老僧道:“劳烦法师陪孤论佛经这半晌了,孤等的人来了,你且先退下吧。” “是,贫僧告退。” 老僧恭敬走了。 等老僧的脚步声彻底消失了,晏清再次开口:“陆探花,你实在叫孤失望,竟然为了个女人。” 他觉得好笑般摇摇头,又似头疼,闭了眼睛,用手里梅花枝轻轻敲敲额角:“此事与孤要你交换的,可并非能同日而语。” “臣知道。” 陆沈白从袖中拿出昨夜那枚玉佩。 晏清睁眼,轻笑一声,流光水泻的目光自玉佩溜至陆沈白脸上,见他不卑不亢一脸云淡风轻,晏清收了笑,将手里红梅递给他:“你的事,孤应了。孤的事,你也休要做砸了,不然——” 陆沈白去接花,他朝前迈了一步。 “吱——” 一声突兀的响。 等他接了花再退回来,晏清目光落在地上粉碎的花苞上,再移到陆沈白的脸上,他满意的点了点头。 跟聪明人打交道,就是爽快。 第5章 送花 他怎么做到的? 夜色深重浓稠,如一方瑰艳的墨被翻手泼开。 三两星光明灭不定,厄长红廊上鹅黄蜀锦灯波颤,星点光晕聚拢又被风拍散,光晕尽头,传来街上热闹的欢笑声。 曲家花厅内,一架博山炉吞云吐雾,小几上红艳山茶上挂着点点水珠。 “那金家实在是坏透了!”平叔愤愤不平:“小姐,他们趁火打劫,肯定会遭报应的。” 金家遭报应与否,曲瓷不关心,她只想赶紧凑够银子。 “不用与他们纠缠,做两手准备。”曲瓷单手撑头,细白手指点着太阳穴:“你先去找钱庄支借一部分,至于金家压价这事,我来……” “就知道借!是我这个二叔不中用了吗?”一声怒喝在院子里响起,随后一连串的脚步声响起,乱七八糟的人跟着进来。 “哎呀,二老爷,您慢点。” “就是就是,地上滑。” “滑什么滑?都什么时候了还附庸风雅,把这院子里的雪扫扫,别跟着我,少扶我,我还没老到走不动呢!” 曲瓷叹口气。 曲文煜还是知道了。 曲文煜冲进来,一巴掌掀开雕花门。 冷气骤然窜进来,曲瓷赶紧站起来:“二叔,不是我不想知会你,婶娘的病——” “她的病反反复复。” 曲文煜嘟囔一下,旋即又续上方才的大怒:“我说你啊,变卖家产这么大的事,你不跟我说一声?你眼里还有我这个二叔吗?” 曲瓷不敢顶嘴。 曲文煜长叹口气,人在一堆吓得半死的小厮簇拥下,于椅子上落座,他一路走的匆忙,尤其曲文正的爱好:不让冬日扫雪。 让他一路差点摔几个大跟头。 “不够的,把这些卖了拿去填补。” 曲文煜将一直夹在腋下的黑匣子往茶花旁一放,‘咄’,震得花盆一颤,撒下斑点水珠落在上面,像极了眼泪。 “二叔——” “不必多说。” 侄女卖家产这事,他这个当叔父的,竟然还是从同僚口中得知的,当时同僚那个意味深长的表情,简直像在拿刀刮他的面皮。 越想越气,曲文煜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我说你。”说到一半,见曲瓷低眉耷眼地站着,乖乖巧巧,周身疲倦的样子,他酸腐的心忽而一皱,伸出去要指着曲瓷的手,只好立时转了方向。 “姜平,你也是府里的老人了,她年纪小胡闹,你也跟着她一块胡闹吗?那些可是祖业,怎能随意……” “陆公子来了。” 随着小厮的喊声,陆沈白出现在院子里,院子里明灯火灿,侍女小厮立了一堆,他从人群中央缓步走进来。 曲文煜十分诧异:“这怎么都不通传?” 他视线和曲瓷对上,曲瓷一躲,曲文煜唉声叹气:“廉颇老矣,都怪我没用,要叫你抛头露面,他一个外男在宅子里来去都不通传。” “是我的意思。”曲瓷脸红了又白:“爹和兄长的事等不起。” 这固然是原因,但细究起来,也是她的私心,为上次他说闺阁深深,他找不到她的事情赔罪。 两个人正说着话,陆沈白已经进来了。 “啊,陆贤侄来了,快坐,看茶看茶。” 平叔下去了。 陆沈白笑着谢过,在曲文煜下首位子上坐下,他视线扫过匣子,目光落在曲瓷脸上。 曲瓷不大自然地低头。 曲文煜:“陆贤侄这大晚上的来,不知可是我兄长的事情有着落了?” “年前可以出来。” “哦,那就好那就好。” 曲文煜松口气。 话没说两句,曲文煜的小厮火急火燎跑进来,说他夫人喝的药又吐了,曲文煜一慌赶紧就要回去。 他站起来又交代曲瓷几句话,临走的时候自觉孤男寡女不合适,便叫走了陆沈白。 “陆贤侄,咱们一道儿走吧。” 陆沈白没推辞。 他在长辈面前一贯尊敬守礼,看着格外熨烫心意。 曲瓷起身送他们,走到花厅外。 曲文煜拦住曲瓷:“别送了,大冷天儿的。” 院子里一堆小厮侍女正在忙着扫雪,七嘴八舌倒是热闹。 曲瓷执意要送,越过唠叨的曲文煜肩膀,她看见陆沈白悠哉地看着她,他眉眼带笑,一副抓住她小辫子的样子,仿佛是在说她在长辈面前也蛮乖巧的。 曲瓷不由得耳根红了,赶紧催促着曲文煜走。 一行人到了府门口,曲文煜上了陆沈白的马车,眼看已经要走了,孟昙突然从人堆里出来,将一方板正的盒子递给曲瓷。 “我们公子送小姐的。” 曲瓷接过盒子。 画眉八卦的想看,被曲瓷拍了下手,画眉悻悻站在一边瞪一眼孟昙。 孟昙笑了。 曲瓷犹疑了一下,还是问道:“他怎么做到的?” 她担心他。 救曲文正不是小事,陆沈白做的干脆利索。但他如果不尚公主,不过就是个没实权的翰林而已。 他能做到,肯定是付出了别的代价。 那个代价是什么?她能不能还得起—— “小姐不必忧心,公子一切都好,至于其他的,可以改日同公子详谈,想必公子对于小姐的问话必定是知无不言。” “还知无不言?就是个冷冰块!你是不知道盛京的小姐怎么说你们公子的……” “画眉。” 画眉噤声,孟昙笑着行过一礼,转身快步走了。 地上白雪皑皑,踩出数行脚印,怪诞而绵长,莹润的雪色上,油棕马车中央掌了灯,显得香车宝马暖意融融。 恰好此时,陆沈白撩起车帘,远远看过来。 曲瓷仿佛被针扎到,十指扣住盒子。 陆沈白淡淡笑了笑。 他的笑意浅淡,却深情而柔和,让她不由得松口气。 小厮喊声:“驾——!” 马车驶动,陆沈白放下帘子。 “小姐,快看看啊。是什么?”画眉叽叽喳喳。 曲瓷打开,盒子里是一把艳艳红梅。 陆沈白从曲家出来,先送曲文煜回去,而后兀自回府。 马车转过一个弯儿,有人凑上来,蹲在马车外的车辕上,压低声音道:“我们的人抓到那两个混进牢里的人了,公子可要见他们?” “先关着。”曲文正父子还没出狱,不宜节外生枝。 那人走了。 过了会,孟昙道:“公子,那金家压价这事,可要我们的人动手?” “暂时不用,”马车里传来轻笑声,陆沈白语气里带了几分纵容,“先让她自行处理,若有问题,再暗中相助。” “是。” 曲家典卖产业第二天,金家生意就出了问题,他们一时自顾不暇,也没空再来搅局,之后曲家庄宅铺子卖的很顺利,很快就凑够了赎罪银。 封玉玺的前一天,曲瓷刚起来,平叔就喜不胜收跑进来道:“小姐,陆公子派人送来消息,说老爷他们今天就能出狱了。” 曲瓷将笔撂下,迅速站起来:“快,让人带着赎罪银,跟我去趟刑部。” 平叔却没动,而是道:“这事小姐去怕是不方便,不如让二老爷出面?” 与官府打交道,她个未出阁的姑娘去,确实不方便。 曲瓷:“那就让二叔带着银子去。” 平叔去找曲文煜了,府里的侍女小厮们,听说曲文正父子要回来了,便手脚麻利的开始洒扫庭院,布置府里。 曲瓷也坐不住了,索性便带着画眉,早早去府门口等。 等了约莫一盏茶的工夫,稀薄日光里,一顶软轿朝曲家行来。 侍女婆子们呼啦跟了一堆,一个年长的婆子,扶着轿子,甩着帕子嚷嚷:“走稳些,别颠到夫人了!哎呀,慢点慢点!” “我是泥捏的不成,一颠就碎了?”轿子里传来一声闷咳,继而响起冷冷的女声:“还是你觉得我药喝久了,骨头喝软了?” 那婆子顿时悻悻闭嘴了。 曲瓷愣了一下,急急迎上去。 轿子停下,未等侍女上前,里面的人一把掀开轿帘,弯腰下了轿子。 来人是个身形高挑的妇人,神色冷冷的,眉宇间有股英气,这样的人,本该窄袖轻罗英姿飒爽而活的,可这妇人却被埋在锦衣华服里,行走间,步履虚浮似有病态,一下轿便捂着帕子低咳。 曲瓷快步过去,握住来人细白枯瘦的手,“婶娘,你怎么来了?” 贺瑛身患顽疾,终年只在院中,甚少出门的。 “你二叔去接你爹他们了,我过来看看,咳咳咳咳咳——” “来,先进府。” “不必,”贺瑛摆手,“你爹他们应该快回来了,就站这儿等会吧。” “哎呦,这怎么行?大夫说了,您不能——”有婆子想劝,贺瑛冷冷看过去,她立刻噤声了。 曲瓷自幼丧母,贺瑛算是她半个母亲,知晓她说一不二的性子,曲瓷便没再劝,拿了件厚狐裘替贺瑛披上:“婶娘可知,圣上怎么突然放了爹爹他们?” 平叔走的急,她什么都没来得及问。 “听说是太子上奏,说你爹虽然失职,但罪不至死,再加上灾后,咱们家积极救安置灾民,圣上便从轻发落了。” 太子?! 难怪当时在天牢,孟昙接过玉佩,还十分诧异看了她一眼。所以那枚玉佩,其实是太子许给陆沈白条件的信物?陆沈白却用来救了她父兄? 若真是这样,那这个代价太大了,她—— “老爷他们回来了。”画眉的叫嚷声,打断了曲瓷的思绪。 第6章 提亲 陆家来下聘啦! 雪停风止,粼粼日光,撒金般落于青砖黛瓦上。 年关将至,街上到处张灯结彩,人群摩肩接踵,都在抓紧置办年货,两辆马车穿过熙攘人群,朝曲家拐过来。 快走近了,立刻有侍女欣喜地嚷:“老爷他们回来了!” 她说话间,一边的小厮赶紧捧来铜火盆、鞭炮。 噼里啪啦的鞭炮炸了一堆红屑,人人喜不自胜。 “总算回来了。” 曲瓷松口气。 马车颠颠在曲府门前停下。 小厮撩起帘子,大气不敢出地小声道:“公子。” “丢人现眼,谁让大张旗鼓的?!” 随着话音,从马车里下来一个高挑清瘦的男子。 他一身青衫拓落,周身书卷气极浓,侧过脸来时,绷紧的唇线上是一副神清骨秀的好眉眼相,只是可惜,他双目炯炯,如雷如电,极不亲切,一望过来,众人望而生畏都垂下头。 曲瓷扛着他的目光,迎难直上:“刚回来就训人,讨厌!爹呢?” “在后边。” 曲文煜笑。 “还是二叔好。”曲瓷扁扁嘴朝着后面的马车跑去。 “曲瓷,不许疾行,要端庄娴雅!”曲砚愤愤不平地喊。 “唉,阿砚,就纵她一日罢了。” “二叔!规矩不可破。” “是是是。”撞上曲砚,曲文煜这个老迂腐也自甘下风,他由人搀着下了马车,赶紧朝一边的贺瑛走去。 “爹!” 曲瓷跑过来,一把撩起帘子,没成想,跟正转过身的陆沈白打个照面。 陆沈白愣了一下,旋即笑开。 曲瓷:“……” 曲文正躲在陆沈白身后。 他看着比前几日清瘦不少,眼窝深陷,好奇茫然打量着曲瓷。 还是没好。 曲瓷神色难掩失落,轻声道:“先进府吧。” 进了府,曲文正父子去换衣梳洗,其余人坐在暖阁里。 经过兄长入狱一事,曲文煜觉得自己不能老埋头编书,也得跟人搞搞交情,便同陆沈白聊起了时局:“今冬雪大,应该有不少地方受灾了吧?” “钦、随两州都有雪灾,圣上今天已经拨了银子,着户部的叶侍郎去赈灾了。” “叮——” 曲瓷手里的茶盏轻碰发出细响。 陆沈白回头看了她一眼。 曲瓷毫无察觉。 绯窗半掩,侍女小厮们在院中布置洒扫,不时传来吵闹声,一切影影绰绰,恍然如身处梦中。 但贺瑛将他两的反应尽收眼底。 贺瑛皱起眉,语气不容置疑:“陆公子少年英才,跟阿砚同窗一场,他日与公主成婚时,可莫要忘了请我们喝杯喜酒。” 曲文煜啊了一声,扼腕叹息:“陆贤侄,尚公主之后,你将不可入仕,明珠蒙尘,实在可惜。” “婶娘……” 曲瓷想说话,被贺瑛一个眼神钉死在原地。 一时间,花厅里除了曲文煜外,其余三人之间暗波汹涌。 良久,陆沈白开口:“谣传而已,晚辈并无尚公主的打算。” 贺瑛冷笑一声。 “这,”曲文煜道:“盛京中连我都知道,九公主与贤侄你情投意合啊。” “我早有心仪之人。” “哦。” 曲文煜一脸八卦。 “她并非九公主,而是与我青梅竹马的阿瓷。” “嗯……嗯?!” 曲文煜噎了一下,瞪大眼睛看着陆沈白。 贺瑛不惊不喜,垂着眼睑瞥了陆沈白一眼,极轻地冷笑了一声:“我说陆公子,你想做挟恩图报的事,是不是走错了地儿?” “婶娘说的极是,求娶该三媒六聘,是晚辈疏忽。”陆沈白道:“今日也是恰好婶娘问起,晚辈才以表心意。” “表心意?” 贺瑛冷笑:“不知道表的是什么心?想达的又是什么意?阿瓷是我半个女儿,我现在虽身子不中用了,但贺家还是在的。” 窗外人声热闹,茶盅水已凉透,曲瓷在贺瑛面前一贯是乖巧的,她知道此时此刻,她应该闭口不言。 一则,贺瑛是长者,她不该在外人面前忤逆她。 二则,这桩婚事,与她少年时想的南辕北辙。 她是个姑娘,想的是自己有朝一日出嫁,是嫁给自己喜欢的人,那人高头大马,三书六礼,三媒六聘地上了曲家门。 在一个夏风和暖的时日,院子里百花齐开,鞭炮声炸响,她穿上嫁衣,去嫁给自己喜欢的人。 而不是这样—— 一场交易。 一个筹码。 但—— 曲瓷抬头看着陆沈白。 他丰神俊朗坐于枣木椅中,一只手细长白皙正搭在茶盅边,面对贺瑛如此软硬兼施,他面不改色,仿佛只是一个过路来避雨的人。 窗外的嘈杂声一瞬间变得悠远。 其实经年不遇,两人都早已不同。 但—— 在这一方剑拔弩张的静谧里,她忽而想起来,她一直想着高头大马来娶自己的,是陆沈白,撩起盖头后她想望见的一双笑眼,也是陆沈白。 她曾是喜欢他的。 她也是想要嫁给他的。 虽然—— 虽然是以这样的方式,这样不堪又令人如鲠在喉的言辞。 但—— 人世这样漫长,人海又如此拥挤,少年错开,再遇两人已是婚嫁之时,若是再错开,那—— “婶娘,我……” “我同意,我同意。” 外面突然传来笑声,伴随着是乱七八糟的脚步声。 “爹,你慢点!” “老爷,地滑,您小心脚下!小心脚下啊!” 屋内所有人似乎被惊到,还没站起来,曲文煜已经笑着跑了进来,他坐在陆沈白身边,拍着他胳膊:“求娶好!我同意了。” “大哥!!!” “爹?” 贺瑛和曲砚的声音同时响起,都带着震惊。 嫁娶之事,怎可如此儿戏?! “阿瓷,你去看看午饭备的如何了?”贺瑛突然开口。 曲瓷知道,她该走的,可她不放心。 陆沈白见她犹豫,淡淡笑开:“去吧。” 他笑容浅浅,却温和笃定,莫名让人心安,曲瓷这才起身出去。 刚出暖阁,就见画眉气冲冲过来。 “怎么了?” 画眉怒道:“当初是他说要帮忙的,可转头就玩失踪,现在老爷他们回来了,他又立刻给小姐写信,他怎么好意思?!” 曲瓷怕声音传到暖阁里,将人拉远些:“叶君然?” “除了他还能有谁!” 叶君然是叶侍郎的小儿子,跟曲瓷交好,曲家出事后,他曾主动说要帮忙,但后来却音讯全无。 这次写信,除了关怀之外,叶君然还想约曲瓷见一面。 “送信的人还在吗?”曲瓷打断画眉的抱怨,“如果在,让他捎个口信,就说府里一切安好,让叶公子不必挂心。” “小姐!”画眉不明白了,“这种趋利避害的人,有什么好来往的?” “各人有各人的难处,别啰嗦,快去。” 画眉走了,曲瓷还立在廊下,像个明知道答案,却又怕陡生变故的囚徒,等着最后的结果。 日影移动,从台阶上漫进廊下,又一寸寸染上她的裙角。 “你怎么还在?”不悦的男声突然响起。 曲瓷猛的抬头,目光刮过曲砚,落在陆沈白身上,见他含笑望着自己,便知道,事情定下了。 她像被烫到了,迅速挪开视线:“午饭已经备好了。” 曲砚留陆沈白用饭,却被他拒了:“多谢曲兄美意,只是我府上还有事,改日再来叨扰。” 曲砚没再强留,亲自送人出府。 兄长平安归来,侄女亲事也定下了,当天家宴上,曲文煜高兴得喝大了。 他大着舌头道:“今天双喜临门,唉,美中不足的就是大哥的病,也不知道能不能好。” 贺瑛冷声道:“盛京这么多大夫,还愁没人能得好?” “夫人说的是,夫人说的是。”曲文煜捧着酒盅,又抿了一口。 贺瑛看向曲砚兄妹俩:“这亲事,你们打算怎么办?” 曲砚面有惭色:“父亲如今这样,后面诸事,怕得劳烦婶娘操持了。” 贺瑛看着曲瓷:“你怎么想?” “全凭婶娘做主。” 第二天,陆家便请了媒人上门提亲,一应事宜皆由贺瑛出面商讨。 曲瓷闲不住,趁着太阳好,便让人搬了软榻出来,歪在上面盘算府里的余钱,琢磨着开个铺子什么的贴补府里。 外面突然传来鞭炮声,还夹杂着侍女小厮的欢呼。 没一会儿,画眉就喜笑颜开跑进来:“小姐,陆家来下聘啦!” “这么快?”曲瓷惊了,这年二十九下哪门子的聘,用得着这么赶吗?! 却没想到,更赶的还在后面。 陆家下聘的人走了之后,有侍女进来道:“小姐,二夫人请你去前厅。” 曲瓷过去后惊呆了。 一抬抬聘礼从院内摆到院外,上面都扎着大红丰硕的绢花,一眼望过去,红艳艳一片。 曲瓷一脸震惊:“这是陆家的聘礼?” 她记得,陆家只是略有盈余,连富庶都算不上,这才短短三年,怎么突然这么豪横了?! “过来。”贺瑛冲她招手。 曲瓷走过去,挨着贺瑛坐下,贺瑛才道:“今天叫你来,是有件事要跟你说。” 曲砚:“这些事婶娘您做主就好了,不必知会她。” “奥,那我不听了。” 曲瓷作势要走,被贺瑛拉住:“婚期定下了。” “嗯……嗯?”曲瓷眨了眨眼睛。 贺瑛:“正月十六。” “这么赶?!” 曲砚神情肃冷:“自古以来,婚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里轮到你来置喙?” “你哥开年怕是要外放做官了,他想看你成亲了再走。” “婶娘,不必同她说这个……” 曲瓷盯着曲砚:“确定了?” “八/九不离十。” 第7章 喝茶 那她刚才用的,是陆沈白的茶盅?…… 曲家这个年过得很匆促,一过初五,便开始筹备起曲瓷的婚事来,没过几天,曲砚外放的事也定了——去随州任知县。 外人听着唏嘘不已,只有曲瓷知道,这是曲砚想要的,他想脚踏实地干一番实事。 趁着曲文煜来府上说话的空档,曲瓷带着画眉从后门偷溜出去。 她打算去庄子上一趟,见见那些灾民,看能不能问出些有用的线索。 此时才大年初六,街上的灯彩还未撤下,到处都是鞭炮红屑,人们三两扎堆聚在一起,时不时爆发出欢笑声,一派歌舞升平之景。 曲瓷从酒楼下经过时,冷不丁听到有人叫她。 抬头看上去,满楼红袖招中,有人影一闪而过。 画眉立刻去拉曲瓷:“小姐别搭理他,我们走!” “曲姐姐,等一下。” 蹬蹬的脚步声传来,一个年轻俊俏的公子追出来。 这公子一身湖色锦袍,手握文人扇,腰上缀满香囊玉佩,走起陆来环佩叮当,通身一副富贵纨绔的做派,但他骨相却极好,五官生的俊美柔和,略去那一身黄白之物,看着倒颇为温顺文雅。 “曲姐姐。”来人满头大汗在曲瓷面前站定,“那天,我……” “叶公子,带这位姐姐一起上来玩儿啊!”楼上有姑娘甩着帕子喊。 曲瓷看出了叶君然的窘迫:“去那边说吧。” 三人走了一段路,在一株老梅树下站定。 叶君然歉然道:“那天,我不是故意失约的,我……” “叶公子觉得现在还有解释的必要吗?当初……” “画眉。”曲瓷呵斥,画眉这才悻悻闭嘴了。 叶君然垂下头,小声道:“对不起。” 曲家出事后,他去求父亲帮忙,可一向疼爱他的父亲,这次非但没帮他,反而还命人将他关了起来。 直到父亲被派去赈灾后,他才被放出来。 曲瓷摇头轻笑:“没事,各人有各人的难处,我明白的。” 叶君然抬头。 周遭人声鼎沸,风过处,花树簌簌,曲瓷绰约立在那里,温柔恬静笑着,甚至递过来一块手帕。 她知道他的处境,体谅他的难处,所以没有半分怪罪,仍愿对他温柔相待。 叶君然觉得,他该庆幸,可—— 他这一辈子,不能只靠庆幸而活,不能永远像蝼蚁一般,仰人鼻息。 经此一事,他想自己争一回。 “曲姐姐,”叶君然突然叫她:“我打算参加春闱。” 今年是圣上六十大寿,按照惯例,朝廷会增开恩科取士。 “嗯?” 曲瓷微诧,她记得,叶君然说他不想入仕的。 叶君然握紧曲瓷的帕子,眼睫扑簌,小心而又郑重问:“曲姐姐,若是我能高中,你愿不愿意,愿不愿意……” “阿瓷。”有人突然道。 叶君然循声望去,一辆油棕马车行过来,里面的人撩开帘子,露出一双狭长淡漠的凤眸。 他认得,是去年高中的那位探花郎。 陆沈白开口:“上来。” 叶君然:“……” 曲瓷应了声,让叶君然好好备考,就朝马车走去。 孟昙将人请上去,然后一甩鞭子,赶着马车走了。 马车里很宽阔,但一没暖炉,二没软垫,除了一张小几之外,就只剩下陆沈白和书了,非常符合陆沈白的审美。 陆沈白倒了盅茶递给她:“那是叶侍郎的公子?” “你认识?” “略有耳闻。” “嗯?” “听说,这位叶公子,”陆沈白顿了顿,“艳诗写的不错。” “咳咳咳咳咳咳——”曲瓷被呛到了,不自在道:“他那是生活所迫。” 陆沈白笑笑没说话。 曲瓷如芒刺在背,将喝过的茶盅放回小几上,借以掩饰自己的不自在。起初她没意识到,过了一会儿,才突然反应过来,又抬头看了回去。 枣红小几上,只有一壶一盅。 那她刚才用的,是陆沈白的茶盅?! 意识到这一点后,曲瓷脸瞬间烧起来。 陆沈白见她盯着茶壶:“还要?” “不不不不,不要了。”曲瓷立刻弹开,脸上染了胭脂色。 陆沈白看了她一眼,突然问:“你们怎么认识的?” “花楼碰见的。”曲瓷张嘴就答,答完后才意识到不对,想解释,刚说了个,“我”,又猛的停住了。 有什么好解释的,她是什么样的人,陆沈白不是很清楚么? 陆沈白叹了口气:“你还真是……” 真是什么? 曲瓷等着他的后半句,陆沈白却转了话题:“看看这个。” 说着,递过来几张纸。 是巷子里截杀她的那伙人,及混进牢里那两人的口供。 这两拨人都说,是有人出银子,让他们找曲家的麻烦,但那人当时戴着帷帽,他们看不清对方的脸,只知道是个中年男子,个头不高,说话带有晋中口音。 等曲瓷看完后,陆沈白又说了宋守备查到的结果——是印寡妇纵火所致。 “张行?”曲瓷觉得这个名字有点耳熟。 “他现在在你们庄子上。” 陆沈白话刚落,孟昙在外面道:“公子,到了。” 曲瓷撩开帘子,发现到了她家庄子上。 管事的匆匆迎了出来,曲瓷说明来意,直接去看那帮灾民。 “阿瓷,”陆沈白叫住她:“分头行动如何?” “行啊,张行归我。” “……” 陆沈白迅速撤回提议:“那还是一起吧。” 但最后,两人还是没一起。 因为曲瓷把张行让给了陆沈白,自己去问那些妇人了,毕竟有些话,同性之间好聊。 鹊桥巷失火后,朝廷只发了点微薄的赈灾粮,就不管这帮灾民了。是曲家心善,不但给他们发了补偿银,还给了他们容身之处,让他们安心过了个年。 听管事的说,曲家小姐亲自来看他们,灾民们个个感激涕零,对曲瓷问的话,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等曲瓷从灾民住的院子出来时,陆沈白已经在外面候着了,不知道孟昙说了什么,陆沈白脸色不是太好。 曲瓷走过去:“怎么了?” 陆沈白:“要下雨了,路上说。” 中午出来时,太阳还很好,现在却是铅云厚重,冷风习习,看着确实像要下雨。 马车行驶后,曲瓷开口道:“我打听过了,大家对印娘子印象不错,不像是宋守备口中,那种儿子患病无望,会拉着街坊四邻陪葬的人。” “印象不错?” 曲瓷斟酌了一会儿,刻意避开一些敏感词:“孀居,漂亮柔弱,带着患病的儿子,靠做绣活为生,街坊四邻觉得她可怜,平常会帮衬些,他们邻里关系很和睦。” 陆沈白没说话,静静看着她。 他的目光柔和,没有半分芥蒂,但曲瓷却只想赶紧跳过这个,直接总结道:“他们形容的印娘子,跟宋守备说的判若两人。” 过了片刻,陆沈白问:“阿瓷觉得她是哪种人?” “……” 曲瓷瞪了一眼陆沈白,她又没见过印娘子,她怎么会知道。 陆沈白淡淡笑开,说回正事:“她儿子患有不足之症,须得一直用药养着,光凭她做绣活,不够的。” 曲瓷心里咯噔一声,陆沈白也听到那些闲话了?! 刚才有人隐晦说,提起印娘子和丰来酒馆的掌柜之间有猫腻。 可若他们之间真有什么,印娘子又怎么会选丰来酒馆放火?! 若她是被迫的,再加上儿子患病无望,想要报复掌柜的,倒是有可能,但…… 陆沈白:“印娘子的儿子叫印宝,可她丈夫却并不姓印。” 曲瓷:“?!” 陆沈白将孟昙刚查到的东西递给曲瓷。 看完之后,曲瓷都要裂开了。 印娘子的丈夫不但不姓印,人家还活的好好的呢!是印娘子与人偷情,被撞破后,带着孩子偷跑了。 而与她偷情那人姓印,叫印四。 陆沈白继续道:“死在这场走水里的,有三个人,印家母子和丰来酒馆的掌柜,孟昙去刑部打探过,印家母子死在失火前。” “怎么死的?” “他杀。” “印四呢?” 陆沈白摇头:“还未找到。” 曲瓷想不明白。 杀了印家母子,烧了鹊桥巷,还要不断找曲家麻烦,那人到底图什么?! 印家母子,跟他们家会有什么牵扯? 帘子被风吹吹起,有水落在脸上时,曲瓷才发现外面下雨了。 陆沈白压住帘子:“买凶那人穿的是皂靴,应该是官邸的人,先从曲伯父这边查吧。” 京兆尹一职被形容为辇毂,鸡毛蒜皮的事管,王孙公子的事也得处理,人际关系盘根错节,由陆沈白去打听,确实最为妥当的。 “好,万事小心。”顿了顿,曲瓷又道:“这事就别告诉我哥了。” 曲砚马上要去赴任了,告诉他也无济于事,只能徒增担心而已。 陆沈白轻轻颔首。 平叔发现曲瓷不见了之后,都快急疯了,正要遣人出去找时,孟昙驾着马车朝曲家行来,见画眉也在他身侧坐着,平叔这才松了一口气。 马车停下,陆沈白和曲瓷下了马车。 “陆公子好,”平叔冲陆沈白打过招呼,就去催曲瓷,“哎哟,小姐,你可算回来了,赶紧回去吧,要是让公子发现你偷偷出门,他非……” “谁让你出门的?”一声怒喝从身后传来,紧接着是死亡三连问:“嫁衣绣好了吗?规矩学会了吗?让你看的书看完了吗?” “陆沈白约我出门的。”曲瓷果断甩锅,脸上没有半分心虚,但在陆沈白看过来时,迅速冲他做了个双手合十的动作。 “曲瓷!你手干什么呢?” 陆沈白微微一笑:“曲兄,是我约阿瓷出门的。” 曲砚:“……………………” 这两个人是当他瞎吗?! 第8章 成亲 这一日,仿佛整个盛京,都在恭贺…… “嘭!” 五彩烟花于夜空一瞬炸开,纷灿流光如星急坠,行人如织,衣香鬓影手提花灯,整个盛京都是热闹繁华。 上元节过后,便是曲瓷和陆沈白成亲的日子。 这一早,天还没亮,曲瓷就被拉起来上妆。 贺瑛早早过来,亲自盯着大小事宜,她的闷咳声时不时从外间传来,听来低哑又令人安心。 过了会,外面筹备妥当了,贺瑛进来。 曲瓷坐在铜镜前,早晨的光洒进来,溜进铜镜里,照得曲瓷一双眉眼又艳又娇憨。 她是开心的。 贺瑛心中百味陈杂,曲瓷扯住她手:“婶娘,你坐这儿陪我说说话吧。” 曲瓷幼年丧母,对于母亲的印象微乎其微。 但在这样的早晨,烛火半亮摇曳,一众侍女退出绣房,立在外面说说笑笑,人影窗纱如浮光跃金。 她在这一刻,终于察觉过来,她幻想的、期待的、她以为遥不可及的婚事,已然到了她的面前。 她仓惶而欣喜,又有种落叶归根的宿命感,以后岁岁年年,不管境遇如何,她在这一刻里,要将自己交给陆沈白了。 “阿瓷——”贺瑛拿起梳子替她梳理长发。 贺瑛心中不舍,但知这是曲瓷想要的,便不再说丧气话,只将为妇之道低低告诉她。 曲瓷一一应了。 末了,贺瑛又道:“还有九公主,虽说她现在不在盛京,但……”贺瑛说到一半,长眉一蹙。 “我信沈白。” 贺瑛一怔楞,她看着铜镜里的曲瓷。 她还是个姑娘,未经世事捶打,在书香门第的曲家长大,心思透灵而瑕净,她不知晓世人多打算,俗世多难堪。 她相信她所嫁之人,便是终身良人。 也罢,也是得偿所愿。 贺瑛淡淡笑了,又不大放心地捏捏她的肩膀:“婶娘永远在。” 一句不高不低的承诺。 曲瓷笑开:“谢婶娘。” 两人正说着话,外面噼里啪啦的鞭炮炸开。 “快盖上。” 贺瑛将红盖头递给曲瓷。 曲瓷才盖上,画眉已经兴高采烈扑进门来:“姑爷到了!” “来了。”贺瑛难掩激动。 一堆侍女跑进来,喜气洋洋乱成一团,贺瑛并不呵斥,由着她们闹。 众人忙乱间,曲瓷得了片刻宁静。 忽然有人一把推开窗:“嘭——” 风吹进来,卷起曲瓷的红盖头,她眼尾上挑一瞥,就见日光璨璨,绯窗大开,院里披红挂彩,树上扎了各色绢花,姹紫嫣红一片,像是一瞬间到了夏天。 鞭炮声炸响里,鸳鸯戏水盖头又突然兜头落下,一下子遮住了世间百色,只剩下喜庆耀眼的红。 嘈杂声里,有侍女突然嚷道:“来了,来了,姑爷朝咱院里来了!” 曲瓷瞬间坐直身子,眼睛被遮住,听力一下子变得敏锐起来。 侍女们凑在一起,嘻嘻哈哈地说话。 “姑爷穿喜袍真好看!” “那是!” 蓦然之间,曲瓷听见陆沈白穿过院子,在一堆人的簇拥下,一步一步迈了进来。 真是奇怪!曲瓷心想,这么多人,她怎么就知道是陆沈白呢?万一—— 但—— 一步、两步、三步……这人最后在她面前站定,就是陆沈白。 喜娘涌过来,围着他们说了几句福话,曲瓷握住一截红绸,就被人搀着起身了。 从院里出来后,又去前厅拜别父母。 曲文正今天很开心,在他们行礼时,不住抚掌大笑:“成亲好,成亲好,以后好好过日子啊!” 周围人一顿唏嘘,曲瓷忽而眼眶发酸。 贺瑛适时握住她的腕骨,轻轻捏了捏:“出门吧,别误了吉时。” 曲砚背着曲瓷登轿,轿帘才一放下,曲瓷突然掉了眼泪。 她就这样,离开父兄,去另一个人的身边了,自此以后,她不再是曲小姐,而是陆夫人了。 她想着,伸手将轿帘偷偷掀开一角。 大街上,上元节刚过,一众装饰还未撤掉,彩带飘帛迎风招展,花灯遮天蔽日绵延至天际,炮声和喜乐声中,夹杂着人们的笑论声。 这一日,仿佛整个盛京,都在恭贺他们的大婚。 曲瓷的目光落在陆沈白身上,他肩宽腰窄坐于马上,背影清隽却不显孱弱,一身大红吉服,被风吹拂,一派艳光流动。 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轿子终于停了。 轿帘再度被掀开,喜娘扶着曲瓷下了轿:“娘子,到了。” 曲瓷能看见的,只有盖头下的方寸天地。 下轿后,便是繁琐的礼节,曲瓷心里惴惴不安,却又欢欣雀跃,跨过高高门槛,走过热闹人堆,最后两人对拜。 直到傧相拉长的一声:‘礼成,送人洞房——’。 随后,曲瓷被扶进新房。。 新房里面热闹依旧。 曲瓷被搀着坐在喜床上。 在一众女眷的笑闹声中,陆沈白握着喜秤,在她面前站定。 “是要掀盖头了。”曲瓷心里默念。 她有些紧张,手扣紧自己的袖角。 但一瞬间,曲瓷又释然:不过是一场交易而已,她在期待些什么? 曲瓷手刚松开,面前豁然开朗,她惊了一下,一抬头,猝不及防就装进一双笑眼里。 “我——”曲瓷愣了一下。 方才在轿子里,她只看见了陆沈白的背影,当时她只觉得郎君骏马骄行踏落花的恣意潇洒,但到了此刻,她和他如此近距离地对望。 她在他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乌黑鬓发撩起,金饰珑璁中,细白前额中央一点红花钿,而后是不安而惊喜的眼—— 她一直以为,世事经年,她只会和陆沈白隔着很远的距离,不痛不痒说一些不逾越礼节的话,但在一刻,她看见了他眼里的自己。 她是倾慕他的 。 那种倾慕自水灵的皮相中透出来,仿若一抹娇笑的游魂,只待他一招手,她便能舍生取义般抛却所有奔向他。 “沈白——”曲瓷叫了一声。 她的声线有些发颤,她忽而觉得她有很多话想告诉他,也告诉那个少年时总调皮闯祸的自己,但是话滚到唇齿间,她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沈白——” 她又叫了一遍他的名字。 周围的一切仿佛在瞬间消散而去,某个尘封已久的画面如同夏日的风,一瞬间扑面而来。 凉亭水榭,荷花朵朵。 “沈白?!” 妇人微微点头,露出雪白如缎的脖颈:“嗯。” “沈字通沉,哈哈哈,嬷娘,你有沉冤未昭雪么?所以给儿子起这个名字。我爹爹是大官!可以帮你的。” 那是炎炎夏日,还年幼的自己,口无遮拦和陆沈白娘亲说的话。 当时曲文正外调新任公务繁忙,曲砚也不得空,于是曲文正便请了擅长种花的陆嬷娘来陪着曲瓷种花下棋。 一则是为了教教曲瓷如何从皮小子做回姑娘。 二则打发时间排遣她的少年时光。 曲瓷当时羡慕极了那个有一位这样温柔娘亲的‘沉冤昭雪’,但是她还没见过陆沈白,陆嬷娘就生了病不再来府里。 随后几天里,陆嬷娘早先种的花,病的病,歪的歪,仿佛那个陆嬷娘是个仙子,她一走,花草都枯萎失去了想开的兴致。 直到有一天,她调皮玩秋千,一直闹着让侍女再推高一些。 她想看看外面的世界。 曲砚迂腐,从不许她出去玩。 侍女有的笑,有的不安地劝她赶紧下来,曲瓷坐在秋千上,哈哈大笑,就是不下来,最后如她所愿,秋千越推越高,在最顶端的时候,曲瓷闭上眼睛,微风吹拂,她绯红的裙子柔柔散开,像是水中的一滴墨。 而后,再落下去的时候,有一只手抓了下秋千的绳索,那只手碰到了曲瓷。 炎炎夏日,这手却微微有些凉意。 鬼使神差,曲瓷回头看了一眼,谁知道,太阳晃了眼睛,她一下子从秋千上摔了下去。 “啊——!” 侍女惊慌失措。 曲瓷摔在地上,她却不觉得疼,只是一瞬间鼻息之间闻到一阵好闻的香气,她觉得脸颊有些痒,一抬头,就撞在一个下巴上。 “吓!” 曲瓷吓了一跳。 身边的侍女赶紧扶起曲瓷,扑簌簌给她拍衣服,问长问短,看她有没有事情。 曲瓷不回答,只是看着地上的少年,他屈了腿直起身子坐起来,他年岁并不大,却眉宇之间显得古板而周正,但稚气未脱,于是就显得可爱有加,严肃顿消。 “看看他,”曲瓷说:“我没事的,快看看他。” 一个侍女赶紧要去看。 少年轻轻一挥手婉拒了。 他真是与众不同,即便是衣袖,在他手下也似乎变成了流水或行云。 “你叫什么啊?” “沉冤昭雪。”少年淡淡道。 曲瓷:……感情是来替他娘亲找场子的! 曲瓷吐吐舌头,跑过来在他身边蹲下:“我看看你胳膊。我哥说我吃得多,最近是个小胖墩,我摔下来你干嘛直接去接啊,你砸坏了怎么办,真傻!” “难道要我看着你摔在地上?”陆沈白倒是有闲心,呛她一句:“女子无度,破了相,以后若是爱上一个看皮相的人,该当如何?” 那些话似乎是揭开了他的某些伤疤,他神色一暗,微微垂了眼睑,别开脸,撒下一片细碎的阴翳。 曲瓷看的有些呆。 陆沈白站起来,居高临下看她:“担心别人之前,先担心你自己。” 曲瓷见他一本正经的样子,憋着笑大幅度点头。 “你——” 后来陆沈白说了什么来着—— 回忆一瞬间消散,曲瓷被花眉的叫声带回来。 “新人共饮合卺酒,恩爱相守到白头。小姐,快接啊!” 酒杯已经被递到了面前过来。 曲瓷睫毛扑簌一颤,她陡然清醒过来,周身一片冰凉。 她方才在妄想着些什么? 她与陆沈白如今,一个是罪臣之女,一个是无实权的翰林郎,这一桩婚事再热闹,也掩盖不了他与她之间的交易。 “交易。” 曲瓷眉尖一蹙,骤然意兴阑珊。 她接过酒杯,垂着睫毛,不再看陆沈白,只跟他手腕交握,缠绕着,而后一口饮尽杯中酒。 黄粱熟了,她的梦早该醒了。 第9章 送行 曲瓷眼睑扑闪,手碰到火燎到一样…… 礼成后,陆沈白出去敬酒。 妇人们鱼贯退出喜房,喧闹声骤然消失在纱窗外,影绰之间,隐隐有花香浮动。 画眉从外面推门而入,进来,就看到曲瓷坐在铜镜前,已然是在卸妆了。 “小姐,这不妥吧!今天可是大婚,你……” “打盆水来。”曲瓷语气不咸不淡。 画眉扁着嘴‘哦’一声垂头丧气去了,等再回来时,她满面笑容,手上没端铜盆,反而拎着一个朱漆八宝玲珑食盒。 “孟昙送来的,我刚出去,就撞上他了,他说姑爷今日开心,喝了不少酒呢。” 曲瓷斜睨她一眼:“要你多嘴?” 画眉讪讪笑笑。 用过饭后,曲瓷闲来无事,让画眉将嫁妆单子翻出来。 借着烛火细细一看,曲瓷不由蹙眉。 曲家在凑够赎罪银之后,家业已经所剩无几,而那所剩无几中的十之七/八,现在都在她的嫁妆单子上。 而且,不但如此,上面还添了许多旺铺好宅。 这些都是贺瑛的嫁妆啊。 “婶娘——” 曲瓷正出神时,画眉捧着一个漆红描金的盒子过来。 “这是二夫人让我今夜交给小姐的。”画眉叽叽喳喳好奇地探头:“二夫人说奴婢不能偷看,是什么呀?小姐你快看看给奴婢讲讲呗。” “就你好奇心重。”曲瓷笑笑,方才由陆沈白带来的郁闷一扫而空,她单手接过盒子,另一只手一翻撩开盒盖,但只扫了一眼,曲瓷立刻‘啪!’将盒子阖上。 “小姐?” 曲瓷眼睑扑闪,手碰到火燎到一样躲开。 画眉更好奇了:“什么啊?” 她低头想去取出来看,曲瓷立刻道:“不能动!” 画眉吓了一跳,“啊?” 曲瓷又羞又恼别过脸,烛火飘飞,从茜纱上惊掠而过落在她的双颊上,画眉恍惚之间似乎捕捉到一种别样的东西。 那种感觉细密而奇特,她懵懂地看着曲瓷,一时之间想问,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但那个念头引着她。 “小姐——” “将它锁进箱子里。” 曲瓷吩咐。 画眉思绪一断,便再续不上,她‘哦’一声转身去放好盒子。 曲瓷身心俱疲,又自觉自己约莫是坐的离烛火近了,所以脸颊发烫,神思不定,不经意一瞥,见画眉正好奇地打量自己,曲瓷不自然地让画眉去歇息了。 关门声响起后,曲瓷起身熄了床边的灯笼。 她走到龙凤喜烛前,俯身正想去吹,但红烛融融,娇艳明亮,她一时不忍心,便放弃了,又转身躺回榻上。 凉风习习,曲瓷了无睡意,便望着头顶的红帐。 虽然她跟陆沈白成亲了。 但—— 要更近一步,是绝对不可能的! 曲瓷立刻将头埋在锦被里,扭身去睡了。 陆沈白在喜宴散后才回来,已是深夜,喜房内静悄悄的。 他绕过屏风一路进来,喜床上没有按照惯例该坐的端正新娘子,反倒床边的灯笼都熄了。 纱帐低垂,隐约勾勒出一抹高卧的窈窕身影。 陆沈白走到床边,单手撩开纱幔,长眉一蹙。 够三人并排睡的喜床上,凌乱不堪,但再一细看,却发现其实是乱中有序——被子枕头的摆放看似凌乱不堪,但连在一起,却形成了一堵墙。 曲瓷贴着最里边睡,但却在外面造了一堵墙,她想表达什么,不言而喻。 “吧嗒吧嗒——” 外面突然下起雨来,风卷着红纱扑下来,扑簌簌要朝着曲瓷脸上飞去,陆沈白酒气未散,脚步虚浮,却下意识一把拦住了红纱。 红纱细腻,他握在手里,神色晦暗不明,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他微微低了头,转身在脚踏上坐下,脊背靠着床榻。 外面雨声淅沥,陆沈白安静坐着,坐了一会儿,他才惊觉手心还缠绕着红纱,于是轻手将红纱挽成一个结。 外面风潇雨晦,曲瓷在灯影绰约中枕光而眠。 雨下了整一夜,到天明时方歇,太阳穿过层叠云障,笼在花木上,像镀上了一层薄金。 “小姐!” 画眉一把推门跑进来,看见曲瓷还在睡,猛吸一口气,气沉丹田地喊:“小姐啊,别睡了,赶紧起来了!要敬茶的,我的天,我昨晚为什么要喝孟昙的酒,真是倒霉催,小姐你也是喝多了吗?赶紧起了!” “敬茶?” 曲瓷猛地睁开眼睛,睡意顿时全消。 是了,她今天一早是要给陆沈白的娘亲敬茶的。 那位陆嬷娘。 不,如今该喊娘了。 曲瓷一时心绪复杂,一群侍女呼啦围上来,有条不紊伺候曲瓷梳洗。 “嘭——” 有人将窗推开,冷意夹杂着湿气扑面而来,院中有侍女在洒扫修剪花木,异常安静娴雅,与曲家截然不同。 曲瓷忽而觉得有些冷。 “是倒春寒?”曲瓷问。 “是,夫人。”一个侍女笑着回。 “夫人?”曲瓷在这个陌生的词汇里抬起头,目光触及铜镜,瞬间倒吸一口凉气。 “这——” 铜镜里的人发髻高绾,珠光宝气地点琳琅珠玉,眉心又点朱红花钿,细看之下虽娇俏可人,但——铜镜里突然多了一抹人影。 曲瓷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就要去扯头上的发簪。 “哎,小姐——”画眉想去拦,但见陆沈白过来,又瞬间不敢动了。 “别动。”陆沈白摁住了曲瓷手。 自昨夜喝交杯酒后,这是她第一次看自己的丈夫。 曲瓷一时不该如何自处,目光无意掠过床榻,她又赶紧垂下头,她昨夜也是想等陆沈白回来的,但左右不见陆沈白回来,且风雨催人梦,她竟也就睡着了,早上起来就是一堆人忙里忙外,她也没空闲偷声问画眉昨晚陆沈白是怎么过的。 “走吧,别让母亲等急了。” 曲瓷回过神,她发髻上只剩了一只红珊瑚步摇。 “哦,好。”曲瓷赶紧点头。 曲瓷跟着陆沈白出了院子,两人径直朝陆沈白母亲的院子走去,走了不久,便到了,曲瓷一踏进院中,便闻到一股清幽的花香。 “好漂亮。”曲瓷喃喃。 她入目所见,整个院子里遍植花树,如今正是冬末初春,寒梅和迎春竞相开放,夜雨过后,地上残红一片,不见可怜,反而十分风雅。 院子里空空荡荡,走廊上连雨水脚印也无。 “来了。” 随着一道温雅而轻快的声音,一道身影撩开花枝从树下走来,她肤白貌美,一身罗裙脚着绣鞋,臂弯里轻纱上挎一只竹篮。 说话之间她眉眼一动,柔和文丽。 “嬷娘。”曲瓷小声喊。 陆沈白偏头问孟昙:“怎么没人跟着?!” “夫人不许。你也知道的,夫人她时好时坏——” 时好时坏? 曲瓷微有讶异,看着陆蔓,陆蔓猛地笑起来,她双眼晶亮无暇,如孩童一样稚气地,抱着篮子扭身就朝着花木中央走了。 她转身太快,曲瓷只来得及看到她的眉眼,还尚未打量仔细,她人已经消失了。 “她——”曲瓷怔楞。 陆沈白没多说,只让人先带曲瓷进了廊下,而后他自己去找陆蔓。 曲瓷等了一会儿,陆蔓回来了。 陆蔓一路过来,都小心避开脚下的花,她步履十分轻快,眉眼含笑。 曲瓷心里顿时一阵酸涩,她强忍着,悄声叫了下:“嬷娘。”。 “是阿瓷?”陆蔓问。 其实,她们只是三年未见而已。 “是我,嬷娘。” 陆沈白偏头看了曲瓷一眼。 陆蔓笑了,走过来温柔地握住曲瓷的手:“阿瓷真是越长越好看了,也不知道以后谁有福气……” 话说到一半,陆蔓突然顿了一下,‘哦’了一声,旋即又笑开:“原来到头,是沈白有福气。” 陆母早年受过刺激,记性一直时好时坏。 进屋后,便是敬婆媳茶。 陆蔓喝过茶后,亲自将曲瓷扶起来,给她塞了个红包,又扭头去看陆沈白:“以后好好对阿瓷,不许欺负她啊!” 陆沈白轻轻嗯了声。 陆蔓又从腕上褪了只白玉镯,往曲瓷手上戴:“这镯子是我成亲时,我娘送给我的,当时她可开心啦,还给我做了好多首饰……” 曲瓷无意打听陆家早年隐晦,赶紧低头,见玉镯在自己手腕上伶仃做响,她突然眼眶一酸,下了决定一般,小声道:“谢谢娘。” “不谢不谢,”陆蔓挥挥手,极温柔娇美,但很快,她目光落在曲瓷手上的玉镯,神色忽而变得迷茫,转头问自己的侍女:“我记得,这镯子是一对儿,还有一只呢?” 侍女一时拿不定注意,去看陆沈白。 陆沈白神色不改:“另一只被母亲种花时磕碎了。” “是吗?”陆蔓蹙眉想了一下,一时没什么头绪,便随着他的话道:“太可惜了。” 曲瓷和陆沈白今日还有事,陪陆蔓说了会儿话,两人便要走了。 出了院子,曲瓷又忍不住回头。 陆蔓正蹲在花树下。 曲瓷小声道:“娘她——” “时好时坏,不好的事都不记得了。” 陆沈白说的很平静,曲瓷心里却很不是滋味,陆蔓忘了那些事情,但陆沈白还记得,他…… “时辰不早了,”陆沈白指尖一摆,拂掉曲瓷肩头落花,他轻声道:“走吧。” 孟昙早早侯在府门口,等他们夫妇上了马车,一甩鞭子,便将马车往城门口赶。 今天是曲砚离京的日子,陆沈白夫妇俩要去送行。 早晨在陆蔓院里耽搁了些时辰,时间本来就紧,可没想到,马车行到主道上没一会儿,又停了。 “怎么了?”曲瓷撩开帘子。 外面闹哄哄的,乌泱泱的都是人头,不少人还在往前挤。 孟昙在外面道:“回夫人,前面好像出事了,路被堵住了,可要属下去看看?” 正说着,几个凶神恶煞的衙役,提刀粗鲁驱赶行人,骂骂咧咧道:“挤什么挤!刑部办案,都他娘的给老子往后退,别挡道。” 原本拥挤热闹的主道,硬生生被衙役们清开一条宽路,百姓们敢怒不敢言立在路边,将脖子伸的老长,想看看前面发生了什么。 陆沈白扫了一眼衙役来的方向,冲曲瓷道:“先去见父兄吧。” 曲瓷奇怪看了陆沈白一眼。 不先去见父兄,他们还能见谁? 曲瓷放下帘子:“掉头,走长庆巷,画眉知道路。” 孟昙应了声,在画眉的指示下,将马车拐去旁边的巷子里。 城门口,群山蔓延,官道冗长,道旁的老柳树,已悄然冒出嫩绿。 官道上,人流熙来攘往,不是疲于为生活奔波的,就是接送亲友的。来接人的,个个翘首以盼,来送人的,全都是涕泣涟涟。 曲砚张望了许久,陆家的马车才从城里驶出来。 他当即去扶折柳的曲文正:“爹,阿瓷他们来了。” “阿瓷?”曲文正握着柳枝,看过去。 曲家马车刚好停下,一只手撩开帘子,陆沈白弯腰出来,率先下了马车,又伸手去扶曲瓷。 日光悉数落在两人身上,远远看着,很是般配。 “爹,哥!”曲瓷小跑过来。 “曲瓷,不准疾行,要端庄娴雅!”曲砚拉着脸,去瞪她,却不期撞到了陆沈白的目光。 陆沈白笑着同曲砚打招呼,曲瓷趁机跑到曲文正面前 曲文正献宝似的,将柳枝递给曲瓷:“我刚折的,送你。” “谢谢爹。”曲瓷接柳枝时,顺势扯住曲文正的袖子,央求道:“爹,你不要跟哥去随州,留在盛京,我照顾你好不好?” “不好。”曲文正摇摇头,拍了拍她的手,“你现在有沈白啦,你哥还是个孤家寡人呢!我得跟他一起去,盯着他成亲。” “咳——”曲砚脸上挂不住,只得转移话题:“沈白,阿瓷性子跳脱,以后你多担待些。” 陆沈白淡淡笑开:“兄长放心,我会照顾好她的。” 其实到现在,曲砚对陆沈白钟情曲瓷这事,还是觉得难以置信,毕竟盛京重逢后,这两人几乎都没见过面,怎么突然就谈婚论嫁了呢! 但—— 同窗好友多年,他是信陆沈白的,就是有些不放心曲瓷。 “阿瓷,过来。”曲砚叫曲瓷。 曲瓷扶着曲文正过来,扁着嘴:“干嘛?” “你如今既已嫁为人妇,日后便要端庄娴雅,切不可再像从前那般任性,要时刻记得,夫妇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曲砚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要搁以前,曲瓷早就阳奉阴违打断了,但这次,她却难得乖巧起来,垂着脑袋一言不发。 “阿瓷乖,”曲文正摸了摸她的脑袋,怜爱道:“等你哥成婚了,爹就回来啦!” 曲砚脸色有些尴尬,但见曲瓷神色低落,语气也难得软了下来:“大夫说,父亲这是心病所致,你就当我带他去随州散心了。” 曲瓷鼻音浓重嗯了声,知道此事已成定局,再无更改的可能,便交代道:“到哪儿之后,爹要是不适应,你就给我写信,我去接他回来。” “好,”曲文正抢答,又将曲瓷的手放进了陆沈白掌心里,笑眯眯道:“我们走啦,你们要好好的啊!” 曲瓷心下一片酸涩,蓦的,指尖被轻轻捏了一下,陆沈白声色沉稳道:“岳父大人放心。” 临走前,曲砚又想起一事,撩开车帘,探头出来交代:“听闻九公主不日将归京,你若碰到她,记得避让些。” 曲瓷一怔,这事她尚未听说,不过为免父兄担心,她还是乖巧应了声好。 第10章 抄家 叶侍郎为何对付我爹? 送走曲文正父子后,两人上了马车,一路又从城外返回。 孟昙和画眉坐在外面叽叽喳喳说话,早上起得早,曲瓷稍有疲倦,但见陆沈白坐得端正,她也只好虚虚歪着,单手挑起帘子朝外张望。 京郊荒野,不时飞过几只麻雀,寂静安谧。 “在想什么?”陆沈白问。 曲瓷回头看他一眼,又扭过头,语气不咸不淡:“想我父兄为官多年,临了却落得个出京无人送的下场,我身为幺女,获宠颇多,早年蒙荫能长至如此,”她想到什么,唇角微挑,划出一抹似讥讽又似心酸的笑:“可以嫁予京都贵女钟爱的陆翰林,如此琴瑟和鸣,实在三生有幸,以至于我得陇望蜀,险些也误了送父兄——” “喝口茶。”陆沈白单手递过来一杯茶。 他出行一贯雅致讲究,即便是到这种出城来送人,也带了火炉煮茶。 曲瓷正巧口干,单手接过喝了一口,但到底意兴阑珊,才要回身去放茶杯,已被陆沈白半路截胡,曲瓷也不躲,由他接了,看他行云流水将杯子放在他手肘边。 “不怕烫到——”话说到这儿,曲瓷又自觉方才他让自己喝茶,大抵是嫌自己聒噪,于是便扁了扁嘴,不再言语,只是人借着马车颠簸的空档,往陆沈白身边挪了挪,她伸手想将茶盅挪的离陆沈白远些。 指尖正要触及,已被陆沈白握住。 “以后有我在,阿瓷。” 陆沈白轻声说。 曲瓷本想抽手,却鬼使神差不动了,但过了会儿,她还是将手抽出来,道:“非是想轻薄你,只是怕水烫到你。” “嗯。” “嗯?”嗯是什么鬼意思?! 曲瓷噎了一下,觉得实在无话可说,又靠回去,手才撩起帘子,陆沈白又开口了,这次他语气凝重,与方才截然不同。 “我找到了背后主使,你猜是谁?” “谁?”曲瓷并不回头。 父兄已经安然离京,她也婚嫁成为笼中鸟雀,知道是谁,又能如何? 她如今好友在京的只有两人,一是同为女眷的罗湘湘,二是被父亲养在温柔乡里的叶君然。 他们都帮不了她。 “对方姓叶,名唤——” “谁?!”外面飞过一只惊鸟,曲瓷猛的回头瞳孔大张,一脸不可置信:“你说是谁?陆沈白,□□,你莫要诓我!” “诓你作什么?夫人方才不是说举案齐眉,怎么连为夫也信不过?” 曲瓷垂了眼睫,转过头去。 她不是不信陆沈白,是太信了,以至于瞬间就乱了阵脚,她也曾经有所猜测,只是她不愿联想至此。 马车经过城门,外面逐渐人声嘈杂,卖饼的,过路的,探亲的,人声热闹鼎沸。 在这一片热闹里,曲瓷微微蜷缩着,哑着声问:“叶侍郎为何对付我爹?” “鹊桥巷纵火不是简单的事故,其背后旁枝末节,指向了叶侍郎。” 外面有惊鸟掠过,发出凄厉的嘶鸣。 陆沈白继续说:“在一月之前,印四曾到京兆尹府衙自首,说自己偷盗主家财物,自请入狱,这个主家就是叶侍郎。” 曲瓷道:“我曾听我爹无意提起,说叶侍郎行为不端。” 陆沈白道:“据我所知,印四无意间抓到了叶侍郎的把柄,他便想趁机勒索了一笔钱财,给儿子治病,但钱到手之后,他担心叶侍郎权大倾天杀人灭口,便又去投案自首,想在牢里躲过杀身之祸,正巧就羁押在岳丈手下。” “叶侍郎做贼心虚,不敢将此事闹大,便从印四儿子身上下手?”曲瓷问。 陆沈白点点头。 叶侍郎派人给印宝下药,本来是想逼印四出来,但却没想到印宝一直体虚,直接病死了。 儿子死了,印娘子觉得没了希望,也跟着自杀了。 印四出来后,看到妻儿已死,想着叶侍郎不会轻易放过自己,自己也是命不久矣,于是,便在丰来酒馆放了一把火。 一则,酒馆掌柜曾多次言语调戏印娘子,他要报仇。 二则,他想将此事闹大,引起朝廷的重视,让其彻查此事,借此将叶侍郎的罪行翻出来。 而曲父只是倒霉,因叶侍郎为了掩盖自己的错误而落罪。 ‘哐当’一声,马车突然停了。 孟昙在外面道:“公子,夫人,前面的路又被堵了。” 曲瓷的思绪被打断了,她回过神,惊觉马车已行至闹市中,外面传来粗鄙骂声。 “呸!狗官!” “连灾民救命钱都贪,也不怕生孩子没□□!” “兄台此言差矣,”有人文绉绉调侃:“叶侍郎贪了这么多,人家哪个儿子不是全须全尾的?” 曲瓷猛的扭头,陆沈白已经抬手,为她撩开帘子了。 街上被清出了一条路,衙役押着一群人往前走,百姓们群起激愤,有人高声嚷着‘狗官,蝗虫’等字眼。 昔日威风凛凛的叶侍郎,如今成了阴沟里的老鼠,枷锁缠身被人拖出来,在□□里接受百姓的审判。 他身后跟着一众家眷,女眷哭个不停,男丁个个如丧考妣,只有一个人,眼神空洞,表情麻木走在中间。 是叶君然。 曲瓷心里一时五味杂全。 人群中的叶君然,似是心有所感,猛的扭头看过来,看到坐在马车里的曲瓷时,先是一喜,但这喜色,在看到曲瓷身边的陆沈白时,瞬间凝住了。 而后,他仓惶挪开视线,飞速整理了一下仪容,再抬头时,神色歉然望着曲瓷,唇角嚅动说了句话。 “磨磨蹭蹭干什么呢!走快点!”衙役粗鲁推了叶君然一把,将他撞进了人海里,转瞬就被人挡住了。 刑部押着叶家人走远了,人流散开,马车继续前行。 曲瓷觉得身心俱疲,耷拉着眉眼倚在车壁上,一言不发。 马车一路行过,外面都在议论,叶侍郎贪污赈灾银一事。 两人刚回府,宫里便来了人,说陛下传召,陆沈白换了官服,匆匆跟着内侍走了。 曲瓷早起觉得有些乏,刚躺下,有侍女急匆匆跑进来:“夫人,有贵客来访。” “贵客?谁?!”画眉问。 侍女吞吞吐吐:“是……是九公主。” 画眉‘啊!’一声,立刻道:“就说夫人不在家,让管家先顶着,待会儿陆大人就回来了。等他回来再说,快去快去!”画眉催促侍女赶紧走。 曲瓷神色落寞。 九公主—— 曲瓷听过太多次九公主的名字。 世人都说九公主才是陆沈白的良配,陆沈白与九公主之间的事情,曲瓷很多次都想问问,但她总是问不出口。 一来,她没有身份,她这个陆夫人的名头只是交易。 二来,她和陆沈白之间究竟还有没有情谊她也不确定,她不敢插手他的私事。 三来,她畏惧九公主和陆沈白之间的真相究竟是什么,如果九公主不来,她还可以躲一躲,但—— “等等。”曲瓷叫住侍女。 “小姐?!”画眉一把扳过曲瓷肩膀:“你,你好歹等陆大人回来再说啊!” 曲瓷笑了。 连画眉都慌了,她一直叫陆沈白是姑爷的,但此时此刻,她也喊得是陆大人。 “我想见见她。” 曲瓷垂着脖颈,语气平淡。 她想看看这个世人眼中最有资格站在陆沈白身边的人,是什么样子。宅邸深深,这样的机会并不多,哪怕她也自知不会有好果子吃。 但是,她就是在这一刻执拗的,坚持的,血淋淋的,想要去看看。 “我想见见。” 曲瓷加重了语气,她猛地抬头,眼瞳明亮,犹如奔赴刑场死战一般的坚决。 画眉吓了一跳,没来及拉曲瓷,曲瓷就已经起身出去了。 画眉不知所措,一跺脚,赶紧拉过一个小侍女:“快去找孟昙!让陆大人回来解决他的烂摊子!” “是是是,奴婢告退。” 吩咐完了,画眉冷静下来,撩起裙角飞跑追上去:“小姐,等等我啊。” 曲瓷出院门时,走得飞快,她像是被‘九公主’这三个字魇住了一样,但等她穿过回廊,冬月冷风劈头盖脸吹过来,她顿时清醒不少。 她见了九公主又能如何? 陆沈白进宫的时间和九公主上府门的时间一样,显然九公主早有打算,是来找自己算账的。 曲瓷顿时停住脚步。 她被父兄娇惯养到现在,从不知道世事艰苦,但是现在,为了一个陆沈白,她真的值得冲上前去做一个别人眼中的笑柄吗? 曲瓷犹疑了。 她可以爱陆沈白,可以梦里斯人来去,也可以白日神游思念,但是当她真正要在别人的视线里,因为喜欢陆沈白而被羞辱,她是不愿意的,她不能对不起父兄,也不能对不起将自己视为明珠的婶娘。 沈白虽好,却非我之物。 行在前方的侍女诧异回头:“夫人?” 曲瓷淡淡笑了下,她道:“不见了,照画眉的说辞,打发了。” “打发?你算什么东西?敢打发九公主?!” 随着一声尖锐且冷傲的声音,拐角外呼啦啦走出一堆人,领头的女子一身金色衣衫,手带琉璃夹套,头簪百鸟朝凤花钗,让人不敢细看。 她身边侍女各个抬头挺胸,比大家小姐还要有几分贵气魄力,而陆府的管家小厮紧随在后,大气不敢出,惊恐而同情的看着曲瓷。 第11章 大闹(大修,补了两个剧情) 夫人劝不…… 银月如勾,悬于天际。 陆府门口人影憧憧,管家翁伯双眼如鹰,警惕地盯着官道,家丁小厮将陆府的前后门围了个水泄不通,人人面色凝重。 偶尔有人路过,见陆府一改往日的样子,都加快脚步走了。 “翁伯——”一个侍女奔出来,双颊挂着晶亮泪珠:“夫人劝不住,怎么办?” “我哪儿知道!从未出现过这样的事。”翁伯仰头长叹一口气。 他本来家境富庶,早年蒙难之后便沦落为乞丐,后来是陆沈白上京赶考,与他引为知己,在高中后便将他带到府邸里。 他一个无儿无女的老乞丐,能稳坐管家的位置,一直感恩戴德兢兢业业,谁知道—— “公子新婚燕尔,我便,我便护不住一家老小。”翁伯死死攥住拳头。 “吁——” 翁伯只觉得身边掠过一阵风,他一惊,才抬头,就见陆沈白已经翻身下马,孟昙正拉着两匹马,陆沈白回来赶马太紧,马一时半会嘶鸣不止,门口乱哄哄。 “公子。”翁伯作势就要跪下请罪。 “夫人如何?”陆沈白一把扶住他。 “夫人无事,但老夫人——”翁伯惶惶不安抬头,就见陆沈白目光一凛,顿时杀意必现,一贯的温文尔雅骤然消失,人如同一个铁面罗刹。 “公子,九公主——” “我知道了,守着门,待会来老夫人院子回话。” 陆沈白一边吩咐,一边脚步匆匆朝着陆蔓的院子奔去。 他心中焦急,但脚步却并不乱。 这是陆蔓教他的。 他少年长在陆蔓膝下,从来不会天真烂漫,规矩和刻板让他早早长大,与同龄的学子迥乎不同,他们欺负他,轻慢他,只一些公子,会看着他满意地点点头。 在这样的时候,他瞥到陆蔓会踏实松口气。 他从小便知道,自己是陆蔓的唯一倚仗。 相应的,陆蔓也是他唯一的眷顾。 因此,他早早的,成为一个公子的样子,照顾自己,也照顾好陆蔓。 陆沈白穿过长廊,有人在吩咐:“赶紧的给端过去!不能吃甜的?谁说的不能吃甜的,哎你信我好不好,我总是这么哄夫人的,不然等会公子回来了,谁知道会拆了谁的皮!” 陆沈白脚步一顿,并未惊到这谈话的人。 另一人说:“可是,可是公子说老夫人不喜欢吃蜜饯的,做人该有规矩,再,再失态,也会过去。” “什么规矩这么刻板!”画眉尖叫:“拿来吧你真是,话多!” 两个人争抢起来,人影映照在窗纱上,陆沈白蓦的心里一紧。 孟昙此时追上来,气喘吁吁喊一声:“公子,如何了?” 他一出口,窗纱上的人影顿时如同被点了穴道,都不动了,继而,是果盘摔在地上的声音,蜜饯咕噜噜的滚出来,一颗正好滚在陆沈白面前。 陆沈白盯着蜜饯,一时间神色晦暗不明。 画眉自知说错话,赶紧跑出来:“姑姑姑爷,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我,我——” 陆沈白没理会她,抬脚又匆匆朝着陆蔓的院子去了。 画眉愣了一下,她从没见过陆沈白这个如同金刚怒目的样子,她吓了一跳,但很快反应过来,猛地一蹦,大叫:“糟糕!小姐!” 画眉喊着赶紧追上去。 陆沈白一路走到陆蔓的院子外。 便见院外小厮侍女林立,人人手执明灯,却个个屏息,不见一人言语,听见脚步声,都骤然抬头,目光齐刷刷落在陆沈白身上。 “公子!” 陆沈白恍若未闻,直接撩起下摆,三步并作两步,已而进了院内。 院内寂寂无声,只屋内传来女子低低哭啼声。 陆沈白心里一紧。 他才要抬脚进去,忽而听见一道极轻柔温和的声音,在这沉寂的夜里响起:“娘亲莫怕,有阿瓷陪着你的,明日一早我便带你去花市,这样,我们瞒着沈白,不让他知道好不好?” “真、真的吗?” “真的!西市最近来了一批奇异花卉,女儿听说啊,那花仅供向人展示三天。” “我要去,我现在就要去!” “这——” 听到这里,陆沈白一把撩开珠帘进去。 九色珠帘珑璁作响,噼里啪啦打散人的心绪。 蹲在榻边的曲瓷听到脚步声,头也不回,声音微有苛责地问:“怎么这么久才来?” “政事要紧,我被陛下所拦。” 曲瓷脊背瞬间绷直。 陆沈白看见她僵硬了一下,继而快速的回头看过来,灯火晃晃,她的神色是惶惶的。 “沈,沈白——” 曲瓷视线才和他对上,又猛地垂下头去,她不知道是怎么了,猛地站起来,躲一样站在一边,陆蔓坐在床上,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神色澈静而好奇。 “沈、沈白。我、我……对不起。”曲瓷小声道。 陆沈白长眉一蹙,视线落在陆蔓的双颊上。 “娘!”陆沈白惊了一下。 屋内灯火璨璨,陆蔓雪白的左脸已经高高肿起,上面指痕清晰可见,她眼睫上还挂着泪珠。 这是他精心奉养的母亲,他只半日不在府中,她竟被人伤成这样? 陆沈白下颌骨瞬间绷紧,猛的转头,目光死死钉在曲瓷身上:“怎么回事?” “娘、娘是替我挨的。” 曲瓷十分不安,看也不敢看陆沈白。 曲瓷心里懊悔,今日若非她去见晏蓉,又岂会连累陆蔓受伤,她心下有愧,但—— 如果归根究底,此事也全非她之过,她并未蓄意招惹,是晏蓉找上门来的,她要如何避开?! 再者,到底是陆沈白的‘桃花’。 “沈白,我们现在去看花。”陆蔓道,边说边要站起来。 陆沈白立刻拦住她:“母亲,现在太晚了。” “不,我要去,我就要现在去。” “娘……” 曲瓷走过来,握住陆蔓的手,轻哄道:“那批奇异花卉只在白天展示,现在去看不见,明天一早我带娘去,好不好?” “好吧,”陆蔓不情不愿应了,又不放心,盯着曲瓷问:“明天去,你不骗我?” “不骗娘。” “拉钩。” 曲瓷和陆蔓拉完钩后,陆蔓就欢喜唤道:“花宜,花宜,进来帮我找衣裳,我明天要出去逛。” 花宜赶紧进来,帮着陆蔓挑选衣裳,陆蔓这里总算是告了一段落。 曲瓷长舒一口气,偷偷松松肩胛骨,一扭头却视线撞进陆沈白眼睛里。 陆沈白示意出去。 曲瓷乖巧跟在他身后出去,正巧花眉追到一半见追不上,就又返回去拿了蜜饯,此时捧着果盘刚过来,曲瓷示意:“进去吧。” 画眉行个礼。 画眉身后的侍女目瞪口呆,视线在陆沈白和画眉身上来回巡视,最后眼睁睁看着画眉进去了。 陆沈白对侍女挥挥手:“叫门口的散了,我回来了,今夜不会有事,除开巡夜的,都去歇着。如此兴师动众,像什么样子。” “是,公子。” 侍女走了,院子里只剩下曲瓷和陆沈白。 曲瓷垂头站着,等陆沈白回头教训自己。 但等了好半天,陆沈白都没有说话,曲瓷抬头偷偷看,就见陆沈白正看着她,她愣了一下:“沈白。” “今日的事是我不对,九公主不会再来府里了。”陆沈白顿了顿,又道:“既然答应了娘出门,改日你便陪她出去走走。” “嗯。” “今日便先这样,歇息吧。” “好。” 曲瓷自知理亏,只会一个字一个字地蹦,陆沈白一路赶回来,出了一身汗,此时冷静下来,只觉凉意和倦意骤然袭来。 曲瓷一个人先行回院子,她本来想喊陆沈白也歇息,但管家已经进来了,大约是要禀报今日的事情,她自觉该回避,就先走了。 出了陆蔓的院子,曲瓷只觉得一阵头重脚轻。 这才是成婚的第一日,她实在是觉得疲倦异常。 这一夜陆沈白没来,说是要在书房忙公务,但陆沈白差遣了画眉来陪着曲瓷睡。 画眉睡在外间,没心没肺和曲瓷说陆蔓人好,所有人都怕九公主,在九公主打曲瓷的时候想拦不敢拦,只有陆蔓一下子扑上去,生生挨了一巴掌。 曲瓷不应声,只是翻个身,沉沉睡去。 第二日,曲瓷起来时,陆沈白已经去翰林院了。 管家见她神色落寞,便将陆沈白留的话说了:“夫人,公子说,今日您可以带着老夫人出去走走,孟昙会一路跟着。” 曲瓷点点头。 于是吃过了中饭,曲瓷便带着陆蔓去了一趟西市,陆蔓甚少出门,见什么都稀奇有加,曲瓷亦步亦趋跟着,很有耐心的哄她。 两个人回府时,已经是夕阳西下。 残阳红艳艳铺满天边,陆蔓靠在马车上,轻轻哼起歌谣。 能看得出来,陆蔓今日心情很好。 曲瓷听着这歌谣,总觉得耳熟,但又想不起来是什么词,两人回府后,有关九公主的事情终于翻篇了。 不久后,曲瓷接到了一份请柬。 大红烫金的封面,里面墨笔挥毫,说她外祖母生辰将至,邀她过去小聚。 “我去给小姐挑衣裳,这可是小姐成婚后,第一次和公子赴宴,得打扮的漂亮些。” 画眉喜上眉梢。 曲瓷喊住她:“先不忙,”在画眉疑惑的目光里,曲瓷躲闪地道:“沈白,沈白他这几日公务繁忙,到时候兴许去不了。” “哈?可是老太太寿宴要摆一整天的,公子再怎么忙,也不至于从白天到晚上!”画眉噘嘴,碎碎念:“又不是皇上,从前还是准驸马——” 话一出口,她猛的噤声,但曲瓷已经听见了,正看着她。 日光艳艳,照的烫金字体闪烁其光,书墨香从中逸散出来,像一只看不见的鬼爪,一时间扼住主仆二人的咽喉。 “小姐——”画眉不安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是,是——” 是什么,她说不出口了。 她只是无心之话,但白日郎朗,乾坤之下,那些话虽低低,却是一字一句掷地有声的。 “我一起去。” 窗外忽而响起陆沈白的声音。 清清的,淡淡的,没什么情绪一般。 画眉像被雷劈中,猛的扭身,就见陆沈白已经迈进来了,他长袍玉带,鼻梁挺阔,只扫一眼画眉便视线落在曲瓷身上。 今日太阳很好,曲瓷约莫是怕晒,她坐在一片阴影里,画眉看不见她的神色,只听见她‘嗯’了一声,就再没别的声音了。 画眉自觉方才失言,又见陆沈白没有要走的意思,赶紧找个由头自己溜了。 陆沈白扫一眼画眉的背影,微微摇摇头,又走进来。 曲瓷站起来,从善如流倒了盅茶递给他。 陆沈白接了。 曲瓷问:“你近来不是很忙么?” “好说。” 他语气清淡,曲瓷却下意识看了他一眼。 这几日,陆沈白一直是早出晚归。 即便回来,也是在书房同孟昙议事,曲瓷和他鲜少有独处的时候,她也不知道他近来如何,只知道是忙。 但是此刻,曲瓷站着打量他,见他眼底微微有些乌青,顿时没忍住笑了出声。 他还是和少年时候一样,自己辛劳却不愿说。 其实再天赋异禀的人,也得下得了苦工。 “笑什么?”陆沈白诧异。 曲瓷对上他沉沉的眼睛,立刻乖巧摇头:“没什么!” 陆沈白一挑眉。 曲瓷立刻伸出两根手指:“我发誓。” 这次换陆沈白笑,他垂下头,又喝了口茶,才慢悠悠道:“你一贯的伎俩,现在还想骗我?” 曲瓷吐吐舌头。 两人安静坐了好一会儿,曲瓷问起了叶家的事。 陆沈白道:“此次陛下龙颜大怒,叶侍郎这次是死罪难逃。” 曲瓷愣了下,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发问:“那,那家眷——” 陆沈白似早已料到,盯着她的眼睛,道:“若非流放,便入奴籍。” 曲瓷怔愣。 陆沈白又问:“阿瓷,你不再细问,叶公子如何么?” “他——”曲瓷本已经张口,但一抬头,和陆沈白四目相对,她恍然明白过来,下意识便道:“我与叶公子非是你想的那样,他,我,我们——” 话说到一半,曲瓷又突然顿住,她说这些做什么。 真是好笑。 他不也有红颜一众,脂粉一堆么? 她没有先问他,他倒是有胆子先来发问? 想了想,曲瓷率先垂头不再看他。 窗外枯木横斜,日光落于窗扉间,细细碎碎洒落下来。 钦州饿殍满地,路皆冻死骨。 叶侍郎是死有余辜,但却不该祸及家眷啊。 曲瓷垂了眼睫,轻声道:“上次见面时,他还说要参加今年春闱的——” 陆沈白并不言语。 此后过了数日,很快就到了曲瓷外祖母的寿辰当天。 早起在府里用过早饭后,曲瓷点了贺礼,两人走出府门,正要上马车时,街上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远远的,有人高呼: “陆翰林留步!” 曲瓷眼皮一跳。 马已经冲到了府门口,飞灰轻尘中,一个内侍从马背上跌下来,来不及抬手正宫帽,喘着粗气道:“陛,陛下口谕,传陆翰林即刻入宫!” 第12章 寿宴 陆夫人,好巧。 马车摇摇晃晃,踩碎一地明媚早光。 “小姐——” 画眉神色恹恹靠着马车:“这次是老太太寿宴,说不定九公主也去的,再说了,九公主即便不去,还有那个‘嘉善人’!” 画眉着重在最后三个字咬字格外重,倒不至于咬牙切齿,只是鄙夷又嫌恶。 “左不过赴宴,只是小聚,只有女眷,你不喜欢她,离得远些就是了。” “哇小姐!你可真是心大哈。”画眉掰着手指头:“次次都要比,吃穿用度比,交友衣服首饰要比,简直烦死了!好好一个嫡小姐,我看倒是像昭狱里托生出来的探子!” 这话就刻薄了。 “画眉。”曲瓷出声提醒。 画眉也自知失言,扁了扁了嘴不说话了,马车悠悠朝前走,孟昙赶着马车,一路走过闹市,又穿过水堤。 曲瓷一手支头,靠着窗子,只垂睫看着外面浮光跃动。 陆沈白去的匆忙,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事情。 他近来总是忙。 朝中的事情曲瓷只知道一些皮毛,更是不清楚陆沈白的处境,但是,她总是担心他,即便她已经嫁给了他,两人住在同一座府邸里。 只是,曲瓷伸手,透过指尖缝隙,她仔细瞧着太阳。 以为触手可及,却远在天边。 这落在手上的光,就像她和陆沈白之间的关系。 她是他的妻,却也仅仅只是她的妻。 她从前读书,知道人有八苦,但少年不懂事,总是强行赋予新愁,偶尔情绪低落走神,庆怀就会弄个虫子、八哥去闹她,那些愁闷被一惊或是一喜之间,追赶时骤然消散,但又总会在夜深人静时,瞧瞧溜进屋子,攀上她的肩膀,一瞬间抱住她,她挣脱不得,最后一头扎进去。 如同一个溺水的人。 后来,她确实有次意外落水了,她在水里睁大眼睛,看着光一点一点消散,她所有的眷念,所有的悲喜,在她下沉时,寡淡而又倏忽艳丽的化作一帧帧走马灯,呼啦啦抽走她体内的所有精魄。 “——” 她记得她喊了一个名字,那个名字是她平日不碰的,也是隔阂而熟稔的,在那样陌生的惊恐环境里,她喊出这个名字。 在落进黑暗之前,那是她最后的一丝挣扎和不妥协。 后来,后来是什么呢? 曲瓷眨了眨眼皮。 后来,是一双沉稳有力的手,将她拖了出来。 当时她迷茫抬头,她眼前是一张慌张的脸。 “曲瓷,你在做什么?!” 是了,她在做什么—— 天上星子抖擞明亮,彷如万千母亲慈爱的眼,亮光骤然喷洒四溅,落在星海灿烂的水波上,夏日凉风飕飕从耳垂呼啸而过。 她迷茫的、惊愕的,突然咧嘴笑起来。 “你,咳咳,你别生气啊。” “你近来是怎么了?总是不听话,夜里还碰上歹人落水,要不是我救了你,你要如何?!嗯?曲瓷,幸而是仲夏,若是冬日,你这条小命,阎罗早就收走了!我且问你,你要你父兄如何自处?!” “我,我——” 她不是故意要碰上歹人的,她也不是故意要如此失魂落魄的。 她只是难过而已。 她幼年丧母,满腹心事无人说,孩童长成少女,簪花又穿艳丽罗裙,父兄忙碌,同窗开始科举,或是筹绣嫁衣,只有她。 她是孤寂的。 那种孤寂蚕食着她,让她不轻快、想有所依仗,想皈依。 在这个时候,他来了。 “沈白,我——” “小姐可来了!”马车外突然响起一道男声,他乐呵呵笑:“老夫人等半天了,一直催促着徐妈妈问呢,快下来快下来!” 曲瓷被这熟悉的声音拉回神,外面已然是人声鼎沸。 “小姐。” 画眉已经跳下马车,正伸了手要扶她。 曲瓷舒口气,扫开一堆乱糟糟的思绪,下了马车。 才站定,周围已经呼啦啦围上来好几个小姐夫人。 姚老夫人不喜奢靡,今日只是小宴,来的都是姚家亲眷,也都和曲瓷相熟。 曲瓷刚站稳,就被女眷们团团围住了,有人在她脸上掐了一把:“你这个小没良心的,祖母最疼你了,她生辰你竟然来的这般迟,该罚!” “对,罚曲妹妹等会儿给祖母做首祝寿词。” 曲瓷一一应了,滴水不漏。 一堆人手挽手迈上高高门槛,正要进府门,忽而听见身后传来一道声音, 声音柔柔的,冷冷的,带着不容置喙的味道。 “阿瓷——” 这声音清丽而贵气,从嘈杂的环境中一瞬脱颖而出,像一个真正端庄的大家闺秀,其余的人,只在这道声音面前,就已自惭形秽。 曲瓷回头。 画眉暗道:晦气!还没进门就碰上。 厄长的官道上,人来人往,姚府门门口,小厮侍女忙着登记名帖安排女眷,大红绸布系在雄狮脖颈上,飘飘然随风散开。 在这一堆香车宝马正中央,红绸铺地的尽头,停着一辆鎏金顶四悬宝铃的马车,车辕套了两匹毛色纯净的御赐宝马,车篷前垂了细碎琉璃珠帘,马车周遭站着八个侍女八个小厮,小厮捧着鲜红礼盒,侍女则持着香炉杨枝。 “真能摆阔!”人群里有人啐:“也不知道是老太太过寿还是她过寿。” “她毕竟是嫡小姐,又高嫁嘉靖伯爵府次子程远,正儿八经的夫人,她不嚣张谁嚣张。” “听说她以前中意陆翰林。” 女子们的议论声细细碎碎的,说到这句话时,视线都落在曲瓷脸上。 曲瓷风雨不动,只是看着马车。 俄尔,一个剑眉星目的锦衣男子率先从马车里出来。 随后,珠帘里探出一只柔弱无骨的手来,它攀上男子的胳膊,似一抹柔风过,杨柳细腰一晃之间,她已经下了马车,娉婷袅袅立在男子身侧。 马车驶远,她眼波轻晃,扫过门前众人,挑唇一笑,没什么诚意地懒懒开口:“诸位,来的真早。” 画眉不屑地翻了个白眼。 这是姚家嫡女姚雨蓁和她的夫婿。 曲瓷不说话,有人看不下去,直接走了,也有些呼啦啦围上去,姚姐姐长姚姐姐短地叫,姚雨蓁一一应了,目光遥遥落在曲瓷身上。 她慢慢迈上台阶,走到曲瓷面前后,才飘飘然开口:“前几日我府里有些事,没能去参加妹妹的婚宴,妹妹可别生我的气呀。” “不会。”曲瓷淡淡的,不着痕迹躲开姚雨蓁来抓她的手。 姚雨蓁脸色僵了一下,却从善如流,一挑眉,笑开:“陆大人怎么没来?祖母生辰,他也如此不在意么?” “他——” “姑爷出门时,被陛下急召入宫了,”画眉双手抱抄,嘻嘻笑:“哎呀姚小姐不知道,我们姑爷如今在御前当差,当然不会像程公子这样清闲啦。” “画眉。” 曲瓷呵斥,画眉噤声了。 程远五官瞬间扭曲移位。 他一直想科举出仕,但就是屡试不中,画眉这话,简直是打蛇捏中了七寸。 “你——!” 管家见情况不对,立刻过来打圆场:“老太太还在等着,小姐夫人们先进府吧。” 好在只是小小插曲,贺寿要紧,一行女眷赶紧入府,随后一起去向姚老夫人拜寿。 姚老夫人面容刚毅,穿着一袭暗红色团福纹夹袄,握着佛珠坐在太师椅上,面容慈祥,她见一堆女眷进来,十分开心。 继而,各个女眷上前祝寿问好,姚老夫人满意地点点头,偶尔会问上几句。 姚雨蓁上前,行过礼,乖巧道:“祖母。” “来啦,过来坐。”姚老夫人招手,姚雨蓁在一众人羡慕又理所应当的神情里,气度雍华地落座。 侍女捧上热茶,她才喝过一口,曲瓷已经上前来贺寿。 曲瓷正要行礼,姚老夫人已经着人拦住她:“过来坐,你才新婚,下帖子的时候生怕你来不了,但我又想你厉害,到了还是下了帖子。” “是,老太太。”曲瓷笑笑,走过来在姚老夫人身边坐下。 姚老夫人出身商贾之家,对于曲瓷一直另眼相待。 曲瓷不像是京城中规矩的仕女闺秀,也不像调皮惹事的碧玉粗妇,她从到姚家的第一天,姚老夫人就喜欢她。 虽然后来她被曲文正接了回去,但是她救父兄、卖庄子、出嫁等等事情,姚老夫人都是知道的,现在看见她。 大婚不过几天,人已经渐渐有了另一种雅致而细慢的意味。 “我听说陆沈白如今在盛京中,很是得青睐。” “我也不知,只是见他忙碌,今日他本来也是要来的,只是宫内急宣,所以——” “无妨。”姚老夫人又问起曲瓷救曲文正的事情。 姚雨蓁坐在一边被冷落,她十分不爽,却并不显露出来,只是垂着脖颈眼珠子滴溜溜的转,仿佛是在等什么好戏开场。 一时间,花厅里人人心怀鬼胎,气氛莫名怪异。 又过了一会儿,外面突然有人快步跑进来。 姚雨蓁猝然抬头,眼睛里亮光闪烁:来了! 众人都抬头看着那匆匆奔来的侍女。 她面色凝重,进来后,通传道:“老夫人,九,九公主到了。” 随着她话音才落,院子里窸窸窣窣已经进来了一堆人,屋内的人赶紧都站起来。 姚家三位老爷都是小官,姚老夫人也非诰命,她的寿宴并未大操大办—— “九公主来干什么?” “谁知道,反正肯定不是来贺寿的。” “嘿,你不知道?前两天,九公主才砸了陆翰林府,冲着谁来的,一看不就知道了。” 所有人的视线又齐刷刷落在曲瓷脸上。 窗外东风轻柔,撩动细长红纱,飘然轻飞,地上落了不少金箔碎屑,光照上去,闪着明亮光泽。 树影婆娑,疏疏印成窗上棱花。 曲瓷放下茶盏,不卑不亢起身。 “九公主到——!” 随着内侍高昂又鄙夷的声音,整个屋子里的女眷都抖上三抖。 顿时,看好戏的,同情的,好奇的,尴尬的,各种各样的目光落在曲瓷脸上,她从从容容,甚至是有些冷而散漫的看着门外。 随着逐渐响动的嘈杂脚步声,先前摆架子的姚雨蓁也败下阵来,身上那股唯我独尊的气派凋败了个七七八八,人垂着头,刻意让自己融进人堆,最好泯然众人,好不被九公主逮住。 雕花门被一只玉白手腕推开。 这只手腕上戴了两只上好飘花玉镯,镯子撞击在一起,‘叮——’一声,曲瓷眼皮一撩,就对上门外九公主一副凌厉而凶相十足的眉眼。 “陆夫人,好巧。” 宴蓉开口。 第13章 情敌 没有人是她的对手。 曲瓷行了一礼:“九公主。” 晏蓉垂睫看着她,好半晌,在一堆人惊疑不定的神色里,晏蓉挑唇一笑,眉眼之间光波流转,她恩赐一般,极冷淡地开口:“平身。” 花厅内气氛压抑,人人左顾右盼。 晏蓉迈进来,眼波横斜间,已钉在姚老夫人脸上,她笑开,一张如雪芙蓉面上,唇朱钗艳,她抬手双击掌。 一个内侍恭敬捧着朱盒走上前,晏蓉旁边的侍女从善如流打开盖子。 “此乃早先江雪阑先生手笔,本宫听闻老夫人寿宴,才回宫中实在清闲,便来凑个热闹,略备薄礼,还请老夫人不要嫌弃。” “不敢不敢。”姚老夫人赶紧道谢。 一堆女眷坐立难安。 这江雪阑是一代画作圣手,但是却因为忤逆一位皇子,最后家破人亡。不过前朝历史,并不妨碍当世的人珍惜其才华,可惜,他遗留下来的画作世面上并不能看到。 “早前听说只一副赝品,就出到了这个数!”有人小声说,手指偷偷比了个九。 晏蓉唇角扯动,划出一抹睥睨地笑,她身边的侍女得令阖上盖子。 “这,这实在是太贵重了,老身不敢——” “不敢什么?”晏蓉的侍女横眉冷眼,凌厉道:“公主给你的,便恭敬端着。” 这话实在指向明显。 所有女眷的视线都落在曲瓷脸上。 晏蓉淡淡笑了,雪肤玉貌轻摇,正要出去,曲瓷忽而开口:“公主,臣妇愚钝,一事有疑,想请公主赐教一二。” 晏蓉在听到‘臣妇’这两个字时,不快地眯了一下眼睛,她很快扑闪下眼睫,懒懒看向曲瓷,似是对她有勇气开口而感到赏识。 恩赐一样,晏蓉道:“好。” 周围人作势就要告退。 晏蓉本已打算落座,但又像是想到什么一样,略微烦躁的‘啧’一声,笑道:“姚老夫人,不知你们府上可有清净的院子,本宫见这春色融融,想去睹上一二。” “清和园雅致。” 姚老夫人冷冷扫过去,姚雨蓁立刻低下头,仿佛刚才说话的人不是她。 画眉候在院外,见晏蓉和曲瓷出来。 “夫人!” 画眉想跟过去,被曲瓷抬手止住了。 “哎哟,你去也没用,”有人拉住画眉,等晏蓉她们走远了,才压低声音道:“赶紧去找你家姑爷来。” “对对对,找姑爷,找姑爷。” 画眉抹着眼泪朝外跑。 有人将晏蓉和曲瓷带去了清和园。 清和园里水台明净,一座水榭飞架于朱色长栏之上,栏杆之下,清幽水畔遍植梅树,此时正是晌午,软风扑簌簌敲打,粉艳朱红花瓣如有落雨,柔曼洒落在湖面上,有金红鲤鱼甩尾嬉戏,一时香风袭人,靡丽清雅。 斜花成雨,平静湖面上,映出两道人影。 一道窈窕清丽、纤弱而风雅十足。另一道稠艳贵重,仿若九天玄女错落凡间。 晏蓉朝着曲瓷走了两步。 曲瓷不着痕迹朝旁边躲了躲。 “怎么?”晏蓉笑:“你怕本宫?” “公主身份尊贵,曲瓷自然怕。” “怕你还敢抢本宫的人?”晏蓉好整以暇看着曲瓷,她形容懒散,指尖接住一片柔嫩花瓣,两指一捻,神色骤然狠厉,再一松手,她长眉也跟着松开,又是言笑晏晏的模样。 “本宫只月余不在京中,你竟就成了陆夫人。好厉害的曲小姐啊,你有什么怕的呢,嗯?” 曲瓷垂着眼睫,一时间微有恍惚。 继而,她又抬眼看着晏蓉,晏蓉雪肤玉貌,一身撒金蝶百花罩衫,鸦髻如云金饰微坠,小巧耳垂上一点明月珰,一双狭长凤目中有光莹莹而亮。 正午骄阳下,她熠熠生辉。 连靡艳的楼台都只能做陪衬。 “在想什么?” 晏蓉问,她眼中讥诮。 她真厉害,不必说什么,不必做什么,只是单单站着,一眼扫过来,就能让别人知难而退。 没有人是她的对手。 她是公主,又颇受恩宠,性格张扬跋扈中却纯而天真,像一朵从尸首里开出来的玫瑰花,灼眼烫人,又所向披靡。 曲瓷在这一瞬间,有些失去言辞。 她想的东西有很多。 她在没有真正对上晏蓉之前,晏蓉只是一个皇家的标志,只是一个遥远的公主,只是一个众人称道却害怕的美人,只是落在陆沈白影影绰绰生命里颇为靡艳的一朵‘桃花’。 但是,当上次晏蓉闯进府里。 她就像是一根刺,狠而辣地一下子刺穿了曲瓷的心。 她的侍女抬手间,带着血腥味儿和皇权的意味,也带着曲瓷这一生都无法翻身的宿命。 那一天,仿佛天地之间,一片静谧,曲瓷站在走廊上,她连躲开的勇气都失去了,她就那么站着,似乎是想被这一巴掌打醒,从此放弃与陆沈白之间的念想,又似乎只是在面对晏蓉时,她一步都不想退,哪怕会受伤,只因她将陆沈白放在自己的心尖上,她爱陆沈白爱的孤注一掷,她在父兄离京、叶家落狱之后,迅速地长大了,她在用尽了力气的,去抓住她和陆沈白之间一丝一毫的缘分。 她像个天真的神女,心无旁骛,只想双手握住她和沈白的红线。 又像是一个不坚定的信徒,今日拜观音虔诚磕长头一万步,额头鲜血长流,睡在青灯古佛的孤寂长道上明月照,但明日一睁眼就潇洒恣意上了朱红楼,吃茶看戏又喝酒,走在富贵红尘里成最与陆沈白无关的漠然女儿郎。 她这一路,犹疑着,却又坚定地向陆沈白走着。 毋庸置疑,她喜欢陆沈白。 曲瓷猝然睁开双眼,冷冷扫过晏蓉,而后她道:“公主,我与沈白,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世上,没有任何的东西,或是任何的缘由,能教我与沈白分开,除非有朝一日,他让我走。” “你!” “世人敬奉神明,躬俭权势,但那些,与我并不干系,若我心怀,便我心忧,可惜曲瓷一介草民,幼年丧母,不知礼数,只明白心之所向,便为所求。若非琉璃不堪碎,我便怀璧不肯归。” “曲瓷。”晏蓉脸色青白不定,她一瞬间失去方才的傲慢和贵气,脸上笑意全失,她死死盯着曲瓷,双目中怒火滔天,但末了,她轻笑一声,只是道:“你好大的胆子啊!” “我喜欢沈白,亦是沈白的夫人。除非沈白让我退,否则,这一生,没有人可以让我离开沈白。人生岁月悠远,但我爱沈白,也并非一日之事,我将沈白珍藏于心,供奉至今,小心翼翼如同怀璧,我非男子,不可出仕,我非民妇,不可游于田间。我爱沈白,偏又命运垂青于我,我既揪住藤萝蔓,便不会松手。” 曲瓷跪下去。 花朵飘摇,红廊鹅黄灯迎风而动,细碎的雪白花瓣,零星被一线风穿走,像是神明潇洒背手,扛走的一串招魂幡在甩尾巴。 末尾的花瓣跟随不及,败落下来,失却灵气般的,落在曲瓷细白额上。 曲瓷今日也贴了花钿,不是晏蓉那样贵气肆意的红莲,而是陆蔓和她都喜欢的桃花。 曲瓷合上双眼,眼睫一颤。 晏蓉行事乖张,人恣意妄为,能有很多种方法除去她。 今日姚家寿宴,不过是敲山震虎,晏蓉总有一天,忍无可忍,便会下手。 曲瓷哪怕躲开今日,也终会有一天,真正落在晏蓉手里,她忽而很庆幸,她并非是哥哥所期待的温婉羞怯的闺秀样子,而是如此胆大包天,所以才能有机会和晏蓉如此面对面说这些话。 她的心意,她的心上人,她的不悔。 是了,她不悔。 她庆幸一切都刚刚好,在她有陆夫人这个头衔,在她勇气尚未被权贵打折之前,她能用自己心头最热的血,忠肝义胆般的,珍之而重般的,在喜欢陆沈白的人面前,扬起头,与对方一较高下,也与那个走走停停的自己说一句: 曲瓷啊,你不悔。 “你心悦他,莫非我便不是了?!” 晏蓉怒意滔天,曲瓷耳边听到一声锐利的刀铁声,那是长剑抽出剑鞘的声音。 继而,一道寒光闪过曲瓷眼皮。 曲瓷肩膀一沉,冷冷一把剑稍一翻转,已经挨住她脖颈的皮肤。 “今日我就是杀了你,他又能怎样?你既爱他,我便成全你,你想生死不离,我也让你做到。旁的,” 晏蓉轻巧一笑。 曲瓷察觉到那柄剑颤了颤,像是晏蓉拿不稳没下定决心在犹疑,又像是晏蓉因极其欣喜而手颤。 晏蓉懒懒道:“你死之后,便不必忧心了。陆夫人,本宫自会替你料理妥当,好叫你明白今日的你,有多狂妄,我晏蓉,又是何等人物!” 曲瓷并不答话。 晏蓉微眯了双眼,手腕一转,抬起长剑就要狠狠砍下去。 曲瓷被那阵劲风吹起脸颊边的碎发,她心里一颤,却并不躲。 而后—— “当啷——” “你敢拦我!” 晏蓉怒喝。 “你无故伤人,陛下可知?” 是陆沈白的声音。 曲瓷猛地睁开眼睛,就见她面前站着陆沈白,他身形高大遮住了她,她低头,发现自己全笼在他的影子里,她一瞬间松口气,浑身脱力一样,软了脊背,跪坐着。 “你用父皇压我?!” 晏蓉道:“是她找死,上次的事情,本就是她不对,如果不是她,我怎么会误伤了你母亲,这次,也是她挑衅!” “挑衅?!”陆沈白道:“我被宣召进宫,碰上看守珍宝阁的人被陛下问罪,知道原来是公主私自拿走了江雪阑先生的画作。公主来赴宴,用这样一件贺礼,又将我夫人独自一人喊来园子里,动了刀剑,到底是谁在挑衅?” “你!” “公主,请回吧,珍宝阁的人正在被罚,若是公主回去迟了,今日又是一条人命。” 晏蓉的怒气偃旗息鼓。 她看着陆沈白转头,轻轻蹲下去,在那个容色一般的女子面前,轻柔和缓地换了语气,道:“阿瓷。” 他白皙指尖,拨动她脸颊边碎发,声音小心翼翼的,极近温柔的,轻轻哄她,告着自己的罪:“是我不好,近来忙碌,应了你一同来,又被事情留住脚。”末了,他垂着眼睫,轻轻扯了扯她袖子:“夫人,你理理我。” “陆沈白!” 晏蓉尖叫。 曲瓷像被吓到一样,她一把抱住陆沈白,陆沈白单手搂住她脊背,一下一下地顺,在曲瓷气息逐渐平静后,他才抬头,极冷地看向晏蓉。 只那一眼,就伤的晏蓉后退一步,她脚绊在华贵衣裙里,一垂脖颈看时,鬓边金钗不堪重负,猝然砸在地上。 ‘叮——’ 晏蓉盯着金钗看了半晌,猛然扭头,径直带着宫娥内侍呼啦啦离开了。 园子里慢慢宁静下来。 曲瓷早不知今夕是何年,她在看见陆沈白背影的时候,心里的东西仿佛一刹那间松懈,她朦朦胧胧里,听不见声音,看什么东西都像是蒙着一层雾气,只一颗心,在死里逃生后,剧烈地跳。 此时,她在陆沈白一声一声轻唤下,终于慢慢回过神来。 “沈白。” 她看着他,像是又一次从溺水中清醒过来一般。 “嗯。我在。”陆沈白应道。 曲瓷看着陆沈白的脸,她扑闪了下眼睫,耳边终于慢慢有了声音。 她说:“我带你去见外祖母,今日她说起你,她是想见见你的,你已经来的迟了,应当去找她告罪的。” “好。” 陆沈白扶着曲瓷站起来。 两人出了园子,画眉正在外面拦着姚雨蓁不让进。 “你也敢拦我?” “反正不能进去!” 姚雨蓁冷嗤,她眼波一动,身边的侍女得令,一把推开画眉,画眉一个踉跄,正好撞在陆沈白身上,陆沈白单手扶住她,抬眼冷冷看向姚雨蓁。 姚雨蓁没胆地缩了一下。 第14章 赈灾(大修) 阿瓷,我带你去玩好不好…… 院子里披红挂彩,绸带垂拂,满座宾客脸上神态各异,间或有人轻笑一声。 姚老夫人端坐在太师椅上,手里一串佛珠转的飞快。 “听说陆翰林来了,想必阿瓷没事的,老夫人不必过于担心。” “小人之心!大白天的公主就是来送个贺礼,你竟敢妄自揣测。” “我——” “好了。”姚老夫人头疼,呵斥道:“都歇歇嘴吧,你们夫君今日都在外间,难不成要叫进来,在老身寿宴上比个高下?” 她一开口,先前争执的女眷顿时闭嘴,其余小声议论的人也都住了嘴,众人又等了一会儿,有侍女匆匆跑来说公主怒气冲冲走了。 惊的一堆人站起来,匆忙跑去姚家大门外,但是公主的銮驾早已一骑绝尘而去。 姚老夫人今天折腾了半晌,顿觉疲倦,才返身回花厅,呼啦啦一堆人绕过游廊,又抄着影壁前行,忽而,一只惊鸟啼鸣一声,荡漾过花梢,瞬间消失在屋檐后,晃动的花枝下,转出两个人影。 陆沈白道:“慢些。” “嗯。” 女眷们都跟着姚老夫人停步,陆沈白一抬头,视线掠过她们或悲或喜的目光,最后落在曲瓷身上,短暂停顿了一下,他再回头,已经对着姚老夫人笑开:“外祖母。” 陆沈白语气沉稳,态度恭敬:“今日我本该同阿瓷一道来的,但才出府门,便被陛下急召入宫,来的迟了些,还请外祖母恕罪。” 说着话,陆沈白对着姚老夫人行了一礼。 姚老夫人面色沉沉如水,仿佛要看透他这副皮相。 陆沈白并不躲,今日公主上门,于情于理,都是他的错。 “外祖母。”曲瓷轻声喊道,语气里带了央求。 姚老夫人叹口气,最终口气淡淡的,道:“政事为重,不打紧。你去前厅同那些老爷吃酒去吧,阿瓷过来,陪老身去听戏。” “嗯。” 姚家虽然只是家宴,但因有女眷尚未婚配,所以男宾女眷还是分开坐的。 姚老夫人吩咐过后,很快来了侍女陪着陆沈白去外面,曲瓷则和姚老夫人到了戏台下。 今日和公主争执之后,那柄长剑的冷曲瓷到现在依旧心有余悸。 是陆沈白救了她。 但中间陆沈白到底和公主说了什么,曲瓷却全然无印象。 曲瓷下意识朝着堂外扫了一眼。 陆沈白来的匆忙,但却帮她圆过了今日的难堪,她一时之间心绪复杂,不知是该谢谢他帮自己解围,还是该责怪他让自己陷入这种境地。 画眉见她频频朝外看,又发现姚雨蓁不时盯着曲瓷,画眉眼睛一转,便故意声音不高不低地说:“小姐是担心姑爷啊?不然奴婢去看看?” 周围的人,都从侍女小厮那儿知道了今天陆沈白为了曲瓷和公主闹的过程,因此,此时都不无羡慕地夸他们夫妻鹣鲽情深。 曲瓷淡淡笑了,并不言语。 筵席从白天一直要摆到晚上。 姚老夫人上了年岁体力不支,到掌灯时分,便说自己倦怠,要回去歇息了,让众人自便。 曲瓷将姚老夫人送回去,再出来时,外面男客的筵席上,飘摇灯火点缀满堂,一片半真半假的红彤彤。 曲瓷搜寻了一下,最终在一颗梅树下找到了陆沈白。他一身绯红的外袍,在夜风中翻飞,周围几个叔公在和他说话,客气又赞赏。 远远看起来,今夜仿佛他才是主客。 “姑爷就是讨人喜欢。”画眉撅嘴感慨:“今天是他弄出这种事情,要是别人,可且等着吧,不被轰出去就不错了!” 曲瓷并不说话,只是看着陆沈白。 起风了,点点花瓣砸落下来。 陆沈白说话间看见她,同身边的叔公说了什么,而后便笑着走过来,他步态沉稳,是一贯的泰然自若。 “回吧。“曲瓷说,她今天实在是倦了。 “好。” 两人和几位舅舅辞别后,便出府走了。 马车离开姚家,晃晃悠悠行在大街上,曲瓷没了早上出门的兴致,神色恹恹靠在车窗上,冷不丁,陆沈白突然开口,问:“上次的蜜饯是在哪儿买的?” 曲瓷看一眼他,他也是歉疚的,所以会这样退让地问果脯来打破僵局。 “许记果脯。” 陆沈白:“去许记果脯。” 孟昙在外应了声,将马车调转了方向。 此时刚入夜,街上人声鼎沸,帘子翻飞间,游人往来如织,衣香鬓影间好不热闹。 曲瓷怔怔出神时,手腕蓦的被人握住。 陆沈白用的力气不大不小,不至于拉疼她,也不至于放跑她,他轻声道:“阿瓷,我带你出去玩儿好不好?” 语气慎重,带了几分小心。 曲瓷回头看他。 陆沈白今夜喝了酒,身上有淡淡的酒气,但眼神却很清明。 曲瓷盯着他看了片刻,才问:“去哪儿?” “钦州。” “钦州不是去岁刚遭过雪灾吗?” 陆沈白轻轻嗯了声,眼神温软看着她:“陛下今日召我入宫,派我去钦州赈灾,阿瓷可愿与我同去?” 他去赈灾,她去做什么? 曲瓷原本想拒了的,但撞进陆沈白温软的眼神里,她神色一顿,这才反应过来。 陆沈白是担心她吧。 今日她得罪了晏蓉,一旦陆沈白离京,晏蓉肯定会再找她麻烦。 陆沈白不想将她置于危险之中,这才想着将她带在身边。 曲瓷垂下眼睫,心里顿时有些五味杂全。 同陆沈白去钦州,刚好可以暂避锋芒,但陆沈白此去毕竟是赈灾,带上她—— “阿瓷不必多想,若肯与我同去,我会安排好一切的。” 曲瓷犹豫片刻,轻声问:“我跟你去钦州,府中无人,娘怎么办?” “无事,娘那边有花宜姑姑在,我亦会将一切安排妥当。”陆沈白突然坐起来,捏住她的腕骨,靠过来,嗓音低沉,带了几分蛊惑:“阿瓷跟我一起去好不好?” 相识至今,陆沈白从没有这种语气跟她说过话。 尤其还在离这么近的时候。 曲瓷睫毛无措扑簌着,不自在将头转开:“那,那就去吧。” 马车行过街市,车帘飘飞间,有光漏进来,马车里忽明忽暗,见自己应了之后,陆沈白非但没抽身,反倒还在向她靠近时,曲瓷心下蓦的一悸。 下意识想抽出自己的胳膊。 可她刚一动,陆沈白便倏忽间握紧了,力道重了几分,禁锢得她动弹不得。 曲瓷呼吸蓦的拧紧,眼珠不安转动着,她想说话,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睁大眼睛,看着陆沈白一点一点朝她靠近。 酒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快要萦绕到鼻翼时…… “吁——” 马车蓦的停了,曲瓷猝不及防扑上去,一头撞进陆沈白怀中。 “许记果脯店到了,姑爷你要买什么,奴婢去帮你买。” 画眉的声音在外面响起,曲瓷像被吓到了,一把将陆沈白推开,踉跄起来:“我去买。” “我陪阿瓷……” “不用!你坐这儿好好醒醒酒。” 曲瓷头也不回,红着脸带着画眉朝果脯铺子走去。 她走得飞快,画眉都快跟不上了。 “哎,夫人,你慢点,你慢点呀!” “太可怕了!”一道珠圆玉润的声音猛的响起,里面带着浓浓的震惊和疑问:“这才数月不见,阿瓷怎么就从小姐,变成夫人了呢?!” 曲瓷脚下一个踉跄,猛的抬头,便见果脯店门口,立着个体态丰腴的姑娘。 这姑娘一身鹅黄长裙,面如望月,曲眉丰颊,一看就是温柔富贵乡里养出来的宝珠。 此时这颗宝珠,眼睛圆溜溜撑着,正吃着果脯,一脸不可思议看着她。 “湘湘?!”曲瓷喜不自胜,拉住来人:“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她是罗长史的小女儿罗湘湘,同曲瓷是手帕交。 “今天才回来,就听说九公主找你麻烦了,”罗湘湘咽下果脯,扑闪着大眼睛,一脸八卦:“我说阿瓷,你也太厉害了!和公主抢人竟然还能抢赢,快跟我说说,你是怎么做到的?” 说话的时候,罗湘湘拉着曲瓷,就想将她往旁边的茶楼里拐,小嘴叭叭问:“你不是要嫁给庆怀的吗?怎么琵琶别抱啦?庆怀怎么办啊?他知不知道这事?我得给书信一封吧!” 曲瓷伸手点了一下她眉心,半嗔半笑:“想什么呢你。” “哎,好奇嘛。” 罗湘湘是罗家的幺女,从小被娇宠着长大,完全不懂得看人脸色,又好奇心强,想到什么就问什么,还总打破砂锅问到底。 曲瓷笑:“别好奇了了,我正有事要找你。” “啊?阿瓷什么事情,我保证做到。” “是个大事。”曲瓷眼睫扑闪了一下,说道:“你需得全力去做,不可有失。” 嘱托完罗湘湘送后,罗湘湘着急去办,直接就走了,两人在铺子门口分开,画眉已经买了许多陆蔓喜欢吃的果脯正在一边等着她。 见此,画眉不大赞同的道:“夫人这般帮忙,也不知道人家领情不领情呢。” “能帮一把便帮一把吧。” 钦州之行来的仓促,回府之后,陆沈白和曲瓷既要收拾行装,又要安置陆蔓,以及他们离府后的事宜。 两人忙了大半晚上,各司其职,到夜半时分,终于将一切安置妥当了。 第二天,刚过卯时,曲瓷便被从被窝里拽起来,换衣梳洗,在天边泛起鱼肚白时,飘飘然就跟着陆沈白上了马车。 昨夜曲瓷几乎一夜没睡,一上马车,就把自己埋进了厚厚的毡毯里。 马车摇摇晃晃走了一路,等她再醒来时,外面已是人声鼎沸。 曲瓷迷迷糊糊坐起来,呓语道:“水。” 很快,一个茶盅递了过来。 喝过茶后,曲瓷才醒过神来,陆沈白将茶盅接过去,轻声问:“还要么?” 曲瓷摇摇头,挪到窗边,掀帘去看窗外。 外面天光大亮,该是出京了。 然而掀帘看到外面城楼时,曲瓷顿时怔住了。 “怎么还在盛京?” 陆沈白纤长两指揉了揉眉心:“王爷还没来。” “嗯?” 陆沈白道:“此去钦州赈灾,陛下派我和建宁王同去。” “谁?!”曲瓷怀疑自己听错了。 “建宁王晏承。” “他?!他不是个草包吗?怎么,怎么……”曲瓷脸都白了,扶着小几才没一头跌下去,“陛下怎么会派他去赈灾?” 那位草包王爷,靠着父辈荫蔽,斗鸡走马样样精通,陛下派去他去赈灾,他分得清五谷吗?! 陆沈白疑问:“阿瓷认识他?” “结过梁子算认识吗?” 陆沈白:“?” 外面突然传来一阵骚动,紧接着车壁被叩了两下,孟昙在外面道:“公子,王爷来了。” 曲瓷顿时坐直,一脸如丧考妣,脑袋上飘过四个大字:吾命休矣! 第15章 流民 是你! 晨光抖擞,远远一线天处一轮金乌徐徐升起,灿灿金光洒满石板地,在一中官员翘首以盼的目光中,终于,一辆宝盖垂珠的马车晃晃悠悠地散漫过来,赶车的小厮神色傲慢,手执紫藤金线鞭,看到一众等候的官员,只是不急不慢地打个哈欠。 “真是放肆!”有人说道。 “嗨,别多管闲事了,这建宁王一向如此,老弟你入朝不久不知道,这位可是祖上的功勋,他父亲用性命做成的登云梯。连陛下都让他三分,更遑论你我了。” “可这是赈灾啊!如此,如此——” “所以点了陆翰林同去。”这人挑唇一笑,如释重负道:“建宁王只是镇场子,硬骨头都要陆翰林去啃了,幸好没点到我。钦州形容复杂,我这官场摸了十多年的人,都不敢在钦州地界走,更遑论去赈灾查处。盘根错节啊。” “那,那怎么点了陆翰林——” 这人笑,又扼腕叹息惜才地道:“谁叫他无权无势,不愿做赘婿,偏娶了曲文正的女儿。” “啊,这简直是自毁前途啊!” “谁能奈何他?他从前嚣张不与人来往,如今这不快跪下了?赈灾只是开始而已。” 站在马车边的曲瓷心情复杂。 她立在陆沈白身后,在众人的议论声中抬头看着陆沈白。 议论的几人官位都比陆沈白高,但他不卑不亢,站的挺直文雅,飘飘衣袖间垂着如玉指尖,在金色骄阳中闪着流淌金光。 十年寒窗苦读,好不容易金榜提了姓名,一朝进了仕途,却发现,不过是新的开始而已。 命运齿轮咂摸着朝前行,他肩上扛着重担,清明端正的一路走来。 他依旧是那个她少年爱恋的少年郎。 曲瓷下意识去抓了下他的指尖,她用的力气很小,只是虚虚握着。 “建宁王到——”侍从一声高喊。 曲瓷心里一颤,指尖收回时,剐蹭到他的指尖,她迅速低头,混在人堆里行礼,恍惚间看见陆沈白先前被她抓过的手,似乎是追着她朝后抓了一下。 建宁王并没露头,只一个侍女拨开帘子传话:“王爷让诸位免礼,说时辰不早了,让走吧,毕竟灾民要紧。” 一堆送行的官员舒口气。 这王爷总算还有点脑子! 马车驶动,呼啦啦的随行人员跟上,还没走出来两步,建宁王的车轮颠了下,里面传出一道女子娇媚的嘤咛声:“哎呀,妾身磕到了,妾身不想去了。” “别别别,好姐姐,别生气嘛,很快就到了。那地方可好玩了,你想想,本王可带够了金珠,到时候你站在城楼上一撒,一堆刁民争着抢,多有意思呢。” 建宁王的声音软糯可爱,周围的人有的面色铁青,有的一副看好戏的样子,有的则是早已习以为常的样子。 “嘻,王爷说的是。”女子笑开,一只足金嵌红宝石镂成榴花的酒壶滚出来,在地上叮当作响,酒渍滚了一地。 曲瓷蹙了眉心。 陆沈白面色不改,迈过酒壶,握着曲瓷手腕,轻声道:“上马车吧。” 一路上,曲瓷都忧心忡忡,陆沈白忙着翻看历年赈灾纪要,得了空闲,见曲瓷竖着耳朵一脸嫌弃地在偷听建宁王的马车。 她动作带着不自觉的娇憨可爱,陆沈白莫名松口气,单手撑头望着她,见她砸吧下嘴摇头放下车帘子,陆沈白立刻好整以暇坐好。 “你和王爷究竟有什么过节?” “到也不是什么大过节,就是,就是……”曲瓷摆摆手。 “没什么。” 曲瓷为了躲建宁王,从当天晚上就开始扮成陆沈白的小厮,她很少下马车,虽然闷得慌,但最多也只是坐在车辕上和孟昙瞎侃。三天后,马车出城,曲瓷就经常坐在外面。 又过了五天,曲瓷掀了帘子进来,神色颇为凝重的喊陆沈白。 “怕是不好了。” “怎么?”陆沈白从书里抬起头,倦怠地伸手捏捏眉心。 外面等灯火憧憧,为了尽快赶到钦州,陆沈白下令白天夜里都要赶路,中间建宁王虽不是不满,但陆沈白不知用了什么办法,建宁王最后还是妥协了。 此时正走出大道,远处山峦叠嶂,墨黑云朵层叠透不出一丝光亮,仿佛墨汁倾倒,带着油光四溅的焦躁,在哔哔啵啵的火把声中,疲倦和沉默笼罩着整个队伍。 “即将要进山了。”曲瓷道:“我曾经看此地形图,我婶娘说,这儿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常有匪患。早前朝廷几次围剿,如今山已经成了荒山,不再有人作乱。只是——” “你继续说。” “一路行来,我见乞丐增多,想来是钦州难民无法果腹,或是有怨上诉,所以一路朝着盛京而行,我看你白天夜里都在赶路,想着兴许能在他们到盛京之前,你就到达钦州去料理此事,所以一直没有开口言说。” 陆沈白仔细听着,听到此,点点头道:“我也有所察觉,所以让尽快赶路。” “不是。”曲瓷道:“我们原本走的路是绕过这个栖凤山的,应当是那位建宁王不满你,便下令让人偷偷改道,走这条虽平坦却需绕路的山路。” “什么?!” “你鲜少出门,总爱窝在书堆里,所以我才一路跟着孟昙坐在外面看路。”曲瓷叭叭说,全然没注意陆沈白的脸色,只是道:“也是刚改道,现在再换回去,难免起争执,且也难躲过。依我看,兴许有灾民藏在栖凤山里,今夜会出事,你还是早些部署的好。” “你怎么知道会出事?”陆沈白好整以暇问道。 他语气淡淡,却是十分欣赏的样子,以手支头,垂睫看着曲瓷。 曲瓷全然不察,将自己所想和盘托出:“我婶娘说的,一来,山林少鸟啼,是有人居住,二来,有人住却不见灯火,多是匪贼在伺机埋伏。三来,”曲瓷没好气地往外面扬扬下巴:“兵疲马累的,带着赈灾粮银,这么大一块肥肉,和美人怀璧独身出门有什么区别?” “若非琉璃不堪碎,我便怀璧不肯归?” “啊——”曲瓷怔楞住,她抬头看去陆沈白,脑子里一瞬间是大片的空白。 外面风林簌簌响,呼啦啦的旗帜在风里来回拂动。 早春里开的樱花低低垂着,从马车飞檐上乌溜蹿过,一瞬间被抛却在空道上撒下粉艳光芒。 簌簌。 又沉静。 “你——” 陆沈白道:“你那日同公主说了什么?我去的晚,不曾听到,只是听姚雨臻的侍女在寿宴当天和人咬耳根,说到了这句话。” 风轻轻地,马车晃晃的,外面的一切都反射着肃冷又疲倦的意味。 曲瓷看着陆沈白,灯影车声里,他轻袍缓带望着她,素白的脸上,下颌有些尖,不像山野勾人的精怪,也不像盛京傲慢风流的公子哥,他只是平等的,柔和的,与她对视。 “我不知道。”曲瓷仓促收回目光:“与我无关。” “阿瓷——” “什么人?!干什么的?!”外面突然传来一道高喝:“哎呀,好姐姐你别哭,大胆刁民,竟然敢来偷看,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快去追!” 是建宁王。 “不能追!”陆沈白一把撩开车帘,高声吩咐道。 “不能追?!陆沈白,你是活腻歪了吧。竟敢违抗本王的命令。” 陆沈白站在车辕上,他脊背挺直,语气不容置喙,吩咐道:“孟昙,去追。其他人提高警惕,原地暂歇,守好赈灾粮银!” 陆沈白一发话,才追出来的官兵立刻返回来。 莫名的,他们都听陆沈白的命令,也从陆沈白的命令中,察觉到他们从戎生涯中那经常出现的不同寻常。 要出事!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陆沈白身上。 他只是一个文官,却莫名叫这一堆泥腿子安心。 那样文弱的手,风流俊逸的相貌,但郑重其事起来,却像一个手掌大权晓勇善谋的将军。 “是你!”建宁王尖叫一声,白皙指尖指指戳过来,戳向曲瓷的脸。 曲瓷吓了一跳。 俄尔。 树林中突然响起窸窸窣窣的行路声,是那堆流民来了! 第16章 应敌 “今晚那些流民,是真的流民么?…… 陆沈白面不改色,只是沉沉望着簌簌而动的竹林。 灯火憧憧,划破阴沉夜色,片叶如冰刀,劈斩开早春新开的稠艳桃花,抬头一望,蔼蔼山崖高耸之间,有人影在间或闪烁。 “沈白!” 曲瓷惊叫一声。 陆沈白打个手势,安抚住她。 在最开始的焦躁过后,林子里的人似乎停住了。 双方沉默地对峙起来。 静。 极致的宁静。 列队的军士目光灼灼,不自觉捏紧手心的兵器。 “你怎么跟着陆沈白?你给我过来!” 晏承嘴角抽动。 他刚安抚好怀里的娼伶,就开始找茬,见曲瓷一动不动,遂冷笑一声:“我说怎么找不到你,原来你躲在本王眼皮底下!来人,给我把她抓过来!” “我——”曲瓷头大。 有人看不过去,翻个白眼回:“王爷,那是陆夫人。” “陆夫人?”晏承惊了一下,又哆嗦着手:“你明明是个男的!你过来,让本王瞧个仔细。” 曲瓷:…… 一堆军士:…… 大难临头,这个傻缺王爷,怕是真嫌命长吧。 “大人,抓到了。” 幸而孟昙回来了,打破了僵局。他将手里半死不活的男人扔在陆沈白面前。 陆沈白打量着男人,男人猝然抬头,一把抢过军士手里的火把扔在粮车上,哔哔啵啵的火烧灼起来,继而,麻袋烧的崩裂开之后,大片粮食显露出来,在火光中莹莹颤颤。 “是粮食!”男人高喊:“是粮食,真的粮食!” 他形容癫狂,陆沈白脸色难看到极点,立刻下令:“按住他,警惕!” “是粮食,真的是粮食。” “从京城来的呢,是贡米吧?” “嘿嘿,我想吃。” “娘,呜啊——” 一声孩童的啼哭,瞬间响彻云霄,曲瓷脊背绷直颤了颤,竹林里窸窸窣窣的交谈声,影影绰绰的,仿佛虫鸣弱肉强食正撕咬,又仿若阴冷邪恶群鬼在喁喁嬉笑,片叶飞动声中,人人汗毛竖起,潮冷的汗如同贴着耳廓。 “嗒——” 分不清是自己的汗水砸在地上,还是这群流民冲出来的脚步声。 “快抢粮食啊!” 忽而一声尖利呼啸,四周竹林里蹿出上百个衣衫褴褛的难民,超半数人手里拿着简陋的弓箭刀戟。 “唰——” 所有军士抽刀列阵,是迎战的姿态。 “孟昙!” 孟昙应声,将手中火把对着尚未走上前的难民投掷过去,又用一坛酒砸碎在上面,火光扑蹿,镇住了不少人。 但余下的人,早已在饥饿面前,丧失理智,绕过火堆,脸色狰狞就朝着粮车冲过来。 曲瓷脸色发白,急声道:“沈白,不宜恋战,我听婶娘说,这凤栖山往前再走五里,有一处山坡,那里地势险峻,易守难攻,我们先赶去那里……” “赶?我晏承从来就不是缩头乌龟的——” 陆沈白使一个眼色。 孟昙径直飞掠过粮车,一把拖过晏承,小声道:“得罪了。”而后单手揪着衣领提在手里,脚底借力,就带着‘啊啊啊啊’叫的晏承落在一匹马上,他一抓缰绳夹着马腹迅速开道走了。 “大家跟着孟昙,急速前行。除去平常赶车的,都随我在此殿后。”陆沈白吩咐。 他竟然不先走么? 军士中有人心中大恸,登时热血窜上心头。 有人叫道:“我等誓与陆大人共生死!” “沈白——” “你先走。”陆沈白吩咐一个侍从:“照顾好我夫人。”说完又扭头,道:“阿瓷,你先走设防,我随后就到,恋战不是久策。” 曲瓷眼睫扑闪两下,道:“好。” 曲瓷带人离开,难民见粮食被带走,顿时暴起,官民扭打起来,周遭顿时陷入一片混乱。 曲瓷回头看去,陆沈白混在人堆里,他单手提着长剑,素色的衣裳在人群里卓尔不凡,她看见他剑尖流光一闪,忽而心中猛然揪动地抽了一下。 铅黑色的墨色长夜火兹兹压下来,她骑在马上,在呼喊声中,目光从一张张迥乎不同的脸上掠过,最后惊鸿一瞥般的,身下马嘶鸣一声,拉回她的思绪,她仓惶抬头,就看见陆沈白正好回头,隔着苍茫人群,他沉静而温和地看了她一眼。 “沈白——” “沈白!” 曲瓷在这一瞬间忽而生出一种离别的害怕来。 她能做到吗? 她只是听婶娘说过而已,而且早已过去了这样长的时间,那个地方是否改变她也全不了解,在这一刻,巨大的仓惶感扑面而来,她忽而想待在陆沈白的身边。 她害怕,她只是一个才出闺阁的女子。 她—— “夫人!该如何走?”有人高声问。 曲瓷猛然回过神。 孟昙走的快,早已消失在竹海中,押解粮食的将士彷如群龙无首,火光照亮一堆人的脸,曲瓷心里一动,忽而想张口说‘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我选的是否正确,我不知道我是否能带你们脱险。 “哔哔啵啵——” 火把声烧的灼烈,映照着所有人的面孔,或期待、或热血、或不羁、或刚正。 与那群喁喁偶偶的京官不同,这些人的身上带着粗野的质朴,曲瓷再一次将目光投在粮车上。 这是货真价实的粮,千辛万苦从盛京一路押解到此。 “不能失败。”曲瓷小声说。 她下定了决心,猛地抬头,道:“诸位随我来。” 夜色如墨倾倒,山林里伸手不见五指,冗长蔓延的山道上,一溜火龙在疾速前进。 凤凰坡那个地方,易守难攻,只要他们尽快赶到那里,便能护住赈灾粮银,这样也能抽出人,折返回去救陆沈白。 “嘭——” 曲瓷猛的回神,就见一道蓝色烟火,猛的在夜空中炸开,似流星纷飒。 曲瓷认出,这是婶娘说过晏承家的信号弹。 是了,晏承父亲戎马半生,手下军士分散在国土之上,只要曾承受过晏承父亲恩泽的人,总会在晏承危难时伸以援手。 曲瓷舒口气。 兜转了好一会儿,终于找到凤凰坡,曲瓷带着众人藏到了山腰上,又让孟昙带人回去支援陆沈白。 怕暴露行踪,众人一坐下,就把火把灭了。 连日赶路人困马乏的,难得休憩片刻,众人都沉默不语。 曲瓷靠在树干上,目光紧紧望着山下,在看到移动的火光时,瞬间站着身体。 “有人来了!”人群中有人压低声音道。 “是陆大人还是流民?!” 所有人屏息以待,齐齐握紧刀鞘,紧张盯着那些火光逐渐逼近。 到山脚下时,那些火光却骤然灭了,紧接着山脚下传来暗号声。 有人听出来,那是他们约定的信号,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曲瓷已经踉跄着朝下跑了。 陆沈白正在跟孟昙说话,突然听到凌乱的脚步声。 “沈白——” 有人喊他。 他猛地抬头,就见有个黑影跌跌撞撞朝下跑。 风几乎像是拔地而起,窜过竹林,簌簌响动,如同扯起碎银铃铛,催的她脚步更无章法,她半扑半跑地急奔过来,衣衫在烈烈风中被吹得鼓动起来,只余下墨黑的发丝如同游墨一般,零散地托出一张白生生的脸。 脸是慌张的,是不安的,是带着颤耸的,到了他面前,她一下扑在他怀里。 如同高山霜雪,一瞬瘫倒下山头。 光裸的剖白出自己的失措和惶恐。 “沈白——” “我在。”陆沈白握住她的手。 “怎么样?” “没事,那些流民已经退了。” “你怎么样?” 她的声音里带了哭腔。 “我,”他怔愣了一下,呆呆的,好半晌,才道:“我没事。” 他的声音淡淡的,像晚钟沉沉而动人心弦,那只温热而骨节分明的手,爱怜地轻抚她发髻。 “我没事,阿瓷。” 两人正说着话,又有人过来了。 曲瓷便没有再说话了,但抱着他腰的手却并没松开,陆沈白也不觉难堪,用着这样的姿势,同那人简短说了几句话。 那人走了后,陆沈白低头,轻轻笑了一声,道:“流民不会再来了,今晚原地休整,明日再赶路。夫人,你今夜骁勇善战的名头已经传得七七八八了,如此儿女情长,似乎有损你的神威。” “是我想要这神威么?!” 她抬头瞪着他,圆瞳滴溜溜中央亮着一点光,小巧的鼻子旁有两片泥灰。 陆沈白道:“都是我的错。” 他的声音淡淡的,语气诚心实意。在眼睫动的空当,他抬手极小心地用拇指去揩她脸颊。 曲瓷脸一红,偏过视线,呼吸喷洒在他拇指上,陆沈白也是微微一僵。 气氛实在尴尬,曲瓷绞尽脑汁,终于扔出一个话头,道:“今晚那些流民,是真的流民么?” “阿瓷为什么这么问?” 曲瓷此刻意识已经回拢,侃侃而谈:“你此去钦州,一为赈灾,二为查处赈灾粮银。那些人心里有鬼,自然会在路上给你使绊子,借机拖延时间,好补他们的窟窿。” 陆沈白叹了口气。 曲文正这人随性惯了,朝中诸事,也从不避讳在曲瓷面前谈及,再加上曲瓷聪慧,其中诸事,她竟能一下子看透其中缘由。 “怎么了?我说的不对吗?”见陆沈白许久不说话,曲瓷又问。 陆沈白笑笑,答非所问:“阿瓷觉得,他们是真的流民吗?” “应该是。” “何以见得?” “第一,那些人面黄肌瘦头发枯黄,其中还有老弱妇孺,应当是真的流民,而真的流民,会仇视官府,绝对不可能帮官府做事;第二,你临出京前,在马车里藏有自己备的赈灾粮,那些赈灾粮不见了,应该是你刚才分给他们了,并且应该还从他们嘴里打探到了一些消息。” “果真什么都瞒不过你。” 曲瓷拉住陆沈白的胳膊,激动道:“快说快说,你从他们嘴里问出了什么。” 激动时,曲瓷无意识露出了娇憨一面。 陆沈白淡淡笑开,神色却有几分凝重:“阿瓷,钦州的灾情,怕是比我们想象得到还要严重。” 曲瓷眨了眨眼睛,对此似乎早已料到,并无意外。 两人之间一阵宁静,就在此时,身后远远,传来一声晏承的尖叫:“叫她给我滚过来!陆夫人怎么了?很了不起吗?我还是王爷呢!” “哎哎哎,王爷您别跑啊。” “大晚上别折腾了吧。” 曲瓷回过头,已经见一行人下山而来。 猎猎夜风似乎停了,晏承怒气冲冲而来,曲瓷看见他,下意识想朝陆沈白身后躲,但脚尖才一动,她又稳住身形,直直看着晏承。 “我说你好大的胆子啊你!” 晏承怒呵。 “我——”曲瓷才开口,面前已经有人挡住了她的视线。 “今夜兵疲马累,王爷有话,不妨与下官说。”陆沈白道:“夫人沉静娴雅,恐惧怕王爷,夜深难眠。” 晏承一副你仿佛是在搞笑的神情,看着陆沈白,一字一顿森森道:“你夫人,在花楼,推了本王一把,摔掉了本王一颗牙!” “噗——”曲瓷没忍住笑出声。 “你!”晏承气结。 陆沈白扭头去看曲瓷,眼神凉凉的,曲瓷立马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规规矩矩站好了。 陆沈白转身,冲晏承行了一礼:“王爷,我夫人先前顽劣,此事,我代她向王爷赔罪。” “她女扮男装逛花楼,还害本王摔掉了一颗牙,你怎么赔?” “要不,我给王爷重新补一颗,材质您随便挑?”曲瓷探头,小声道。 晏承怒道:“补的能有原来的好吗?” “那自然是不能的,但事已至此,”曲瓷觑着晏承的脸色,小心道:“王爷,您看您有什么条件可以提,我视情况,看能不能满足。” 晏承都要被气背过去了:“你——!” 他虽然是个混不吝的,但从来不为难女子,可又实在咽不下这口恶气,扭头恶狠狠瞪着陆沈白:“你刚才说,你替她赔罪?” “一人做事一人当,我……” 陆沈白嗯了声,打断曲瓷的话:“我同王爷说,你先过去。” “沈白,我——” 陆沈白抬手抚了抚曲瓷的发顶:“去吧。” 曲瓷只得走远了。 林中风声簌簌,陆沈白回身,看着晏承,轻声道:“王爷想如何?” 第17章 安置 那阿瓷想出来了么? 夜色浓稠,天上墨云层叠,将月亮囚于其中,林中静谧,只余夜风刮过树枝,发出噼啪脆响。 曲瓷抱着双臂,冷的直哈气,站了半盏茶的工夫,身后才传来窸窣脚步声。 “沈白——” 她惶然回头,乌云散开,林下疏疏漏月光,陆沈白从林中而来,宽袖长袍在夜风里盈飞,像是要随风而去的谪仙。 “沈白——” 曲瓷心下不安,踉跄跑过去,一把握住他的袖角。 俄尔,风停,曲瓷却不肯松手,她不敢去看陆沈白的脸色,只怯弱解释:“那次是意外,我,我不是……对不起。” 虽说这是先前的事情了,可如今她顶着陆沈白夫人的名头,这事有一半,就会算在陆沈白头上。 是她连累陆沈白了。 陆沈白看着脑袋都快垂到地上的人,沉默片刻,开口问:“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是我连累你了。” 陆沈白眼脸下沉,抬起曲瓷的下巴,又问了一遍:“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他语气淡淡的,带着几分不满。 曲瓷神色茫然,但很快,她又想到了问题的根本所在—— “我不该去逛花楼。” 她不去花楼,就不会有今天这事了,但那时是情势所逼,她也是误打误撞进去的。 “沈白,我——” “下不为例。”陆沈白曲指,敲了敲曲瓷的眉心,语气里带了几分无奈:“你也是胆大,静宁王都敢招惹。” 晏承颇受圣上偏宠,皇子公主都得让他三分的。 “我那时候,又不知道他是静宁王,”曲瓷揉着眉心,小声嘟囔,察觉此事翻篇后,又好奇问:“你刚跟王爷说了什么?” “流民的事。” 曲瓷很怀疑:“他能听得懂吗?” “……”陆沈白哑然失笑,过了片刻,才意味深长说了句:“阿瓷,虎父无犬子。” “哈?!”曲瓷回头,看了一眼,正在逗怀中娼伶的晏承,呆住了。 人困马乏,众人在凤凰坡休憩了一晚。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曲瓷就被人轻轻晃醒了,她困倦睁眼,陆沈白近在咫尺。 “阿瓷,醒醒,该走了,去马车上再睡。” “这么早?”曲瓷打着哈欠,眼皮耷拉在一起。 陆沈白轻轻嗯了声,扶着她起身,替她系狐裘的带子:“今日怕是有雨,早些出发。” 天色阴郁,山尖笼雾,确实是有雨之兆。 而押送粮银之物,最忌讳这种天气行路的。 曲瓷揉了揉脸,昏昏沉沉跟着陆沈白下山。 刚到山脚下,突然传来齐刷刷的抽刀声,曲瓷一个激灵,身体立刻站直了。 她抬眼望去,百十来人堵在官道上,他们衣衫褴褛,眼窝深陷,双目呆滞无神,个个瘦的只剩下皮包骨,其中有一半还是老弱妇孺,此时他们黑压压挤在一起,像一群被迫迁徙的卑贱蝼蚁。 是昨晚那帮流民。 “啊呀,”晏承怀中的娼伶尖叫一声,揪住他的衣襟,颤声道:“王爷,这群贱民怎么又来了?您快下令,杀了他们,妾身怕。” “好姐姐不怕,我这就下令,都愣着干什么,还不——” “我让他们来的。”有人打断了晏承的话。 晏承回头,看到陆沈白,怔了下,旋即怒骂:“陆沈白,你疯了吗?皇命是要我们去钦州赈灾,你想做什么?” 陆沈白淡淡道:“做陆某力所能及的事而已。” 说完,他绕过晏承,朝两方对峙的地方走去。 “是他!” 流民中里一阵骚乱,有人认出了陆沈白,高声道:“就是他让我们来的。” 众士兵回头,见到陆沈白,齐齐惊愕道:“陆大人——!” “呜——”有小孩刚发出哭声,就被母亲捂住了嘴巴。 陆沈白抬手:“都把刀收了,是我让他们来的。” 士兵们面面相觑,但这一路上,他们已经习惯听陆沈白发号施令了,闻言立刻将刀收了。 有人问:“陆大人让他们来,可是有什么打算?” “带他们同行。” 此言一出,士兵们齐齐倒吸一口凉气,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带着这些流民,万一他们半路上打赈灾粮的主意,怎么办?圣上是要他们去钦州赈灾,若半道上赈灾粮银出了事,他们都得掉脑袋。 “带上他们太危险了。” “陆大人三思啊!” 劝说担忧声此起彼伏,晏承瞬间火冒三丈,握着扇子就要往下冲,有人突然挡在他面前。 “让开!”晏承撮着后槽牙:“本王不打女人。” 曲瓷站着不动:“王爷稍安勿躁,先听听沈白怎么说。” 身后是惶惶不安的灾民,身前是极力反对的士兵,陆沈白一身素袍,立在官民之间,平静开口,却是在质问士兵:“此行我们是去钦州赈灾,他们亦是钦州灾民,为何不救?” “这不一样嘛,”有人小声道:“陛下要我们去钦州赈灾,又不是救钦州的灾民。” “所以要他们回到钦州地界,我们才能相救?” 那人想接话,但见陆沈白面容肃冷,又脑袋一缩,把嘴闭上了。 “诸位的担忧,陆某明白,陆某亦与诸位一样,以圣意为先,但——”陆沈白侧开身子,抬手指向那群难民,凌冽质问:“烦请诸位抬眼看看,山雨将至,若我们不搭救,他们能否活着走出这里?” 山风刺骨,一群蓬头垢面的难民,瑟瑟发抖挤在一起,他们面色脏污,目光希冀卑微看着他们。 “呜,阿娘,我不想死。” 稚嫩的哭声,像把钩子,瞬间勾出了他们心底的惶恐,以及求生的渴望。 “官爷,救救我们吧。” 有发须皆白的老者,双目通红,艰难跪下去,低低哀求着。 继而,所有灾民陆续全跪了下去,即便生如蝼蚁,他们依旧想活着。 一时山道上,悸哭哀求响彻云霄。 晏承像被人掐住了脖子,面色不善,却没再说话了。 曲瓷站在他身侧,怔怔望着迎风而立的陆沈白。 昔年清瘦羸弱的少年,在时光荏苒中,突然长成了一棵可以庇佑他人的松柏。 看着这样的陆沈白,曲瓷突然就很想与他站在一起。 可刚迈开一步,她又蓦的顿住了。 抛却陆夫人这个身份,她有什么资格,与这样的陆沈白并肩而立呢! 晏承偏头看了她一眼,张嘴说了句什么,却被突如其来的雷声遮住了。 “轰隆——” 雷声轰鸣,像是迫不及待要食人的秃鹫,在他们头顶盘旋,久久不散。 众人神色变得游离不定起来,但却无人松口。 在长久的沉默里,陆沈白再度开口:“皇命是命,人命亦是命,两者皆不可抛,他们是陆某叫来的,陆某自会对他们负责,孟昙。” “属下在。”孟昙上前。 “王爷打头阵,你压赈灾粮银走中间,我殿后,让他们跟在我后面。”吩咐过后,陆沈白扭头,去看晏承:“王爷可有异议?”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齐聚在晏承身上,有哀求,有探究,还有意味不明的。 晏承眉毛挑的老高,没好气道:“你都安排好了,本王有意见有用吗?磨磨蹭蹭的,赶紧走。” 说完,搂着娼伶上了马车。 两位钦差发了话,底下人自然不敢违逆,一行人继续赶路了。 孟昙去前面押车了,陆沈白便自己驾马车,曲瓷坐在车辕上陪他。 雾锁山头,林中染翠,树枝擦着车篷飞过,抛出一串串晶莹的夜露,似美人垂泪。 陆沈白突然问:“在想什么?” “在想你要带他们去哪里。” 陆沈白轻笑一声:“那阿瓷想出来了么?” “不是长水就是阜宁。” 陆沈白偏头看了她一眼,示意她继续。 曲瓷拢着手炉,继续道:“这些人是从钦州逃出来的,他们必然不肯再回钦州,可一直带着他们,也不是长久之计,万一他们突生异心,那你可就真成东郭先生了,最好的办法,就是将他们就近安置,而离这里最近的,除了长水就是阜宁。” 说到这里,曲瓷歪头看向陆沈白:“可是我很好奇,你为什么会笃定,长水或者阜宁的县令会收这些难民?” 陆沈白眼底滑过一抹赞许:“阿瓷觉得是为什么?” “我不知道。” 曲瓷已经猜的七七八八了,陆沈白也没再卖关子,坦诚相告:“阜宁,不过我不笃定,阜宁县令会收留他们。” 曲瓷瞬间睁大眼睛:“不笃定,你还敢——” “夫人莫慌,”曲瓷安抚住曲瓷,望着前头的队伍,轻笑道:“阜宁县令同意与否,要看王爷的面子够不够大了。” “晏承?!他——” 曲瓷怔了一下,旋即明白过来。 他们一行人快马加鞭,到日暮时分才赶到阜宁。 陆沈白提前派人通知阜宁县令了。 是以一下马车,便见老县令颤巍巍候在城门口,见到晏承后,老县令感激涕零道:“老朽此生之年,能见到恩公之子,也算是死而无憾了。” “你死不死的,本王不感兴趣,”晏承鸡皮疙瘩掉了一地,一进府衙,便直接开门见山:“本王途中救了些灾民,你看你能不能把他们安置了?” 晏承的父王,对这县令有活命之恩,此番晏承开口了,这县令自然满口应了:“王爷放心,此等小事,包在下官身上。” “既然如此,那你现在就去安排,他们都在外面等着。” 晏承将老县令赶走,整个人虚脱了一般,瘫在椅子上长舒了口气,然后恶狠狠看向罪魁祸首。 曲瓷立刻闪身过去,挡在陆沈白面前,笑眯眯道:“王爷深明大义,那些灾民定然会感激您的。” 晏承一听这话,就气不打一出来,极力克制着,才没把茶盅砸到曲瓷那张欠扁的脸上。 快到阜宁时,陆沈白才说,要劳烦他到阜宁县令这里来刷个脸。 晏承当然不干。 曲瓷就幽幽道:“他们现在是流民,可若王爷您不肯施于援手,他们说不定会变成暴民。” “永和三年,川州地动,官员赈灾不利,暴民作乱,死伤无数;永和九年,琼州旱灾,赤地千里,官员贪污赈灾粮,灾民揭竿起义,连杀两州知府。”陆沈白说到这里,抬眸看着晏承:“据陆某所知,这两次□□,最终都是静宁王率军镇压下来的。” 陆沈白每说一段历史,曲瓷就悠悠说了句:“王爷,虎父无犬子啊!” 说到最后,几乎是用老王爷,把晏承逼来的。 现在晏承一看到他们夫妇俩,满肚子都是邪火:“滚滚滚滚!本王看见你们俩就心烦!” 赈灾队伍在阜宁歇了一夜,确保县令安置好灾民后,他们一行人又直奔钦州而去。 越靠近钦州,曲瓷心里的疑惑越盛了,见陆沈白也神色肃冷时,她这才忍不住开口:“你也发现了?” “这一路行来,乞丐越来越少了。” 钦州是灾区,因灾乞讨的人只会更多,但他们这一路行来,乞丐却越来越少。 这显然不符合常理。 “公子——”孟昙的声音在外面响起:“前面又发现了好几具尸体。” 陆沈白问:“跟前几天发现的一样?” “是,有饿死的,也有他杀的。” “他杀?”曲瓷呢喃着,这个范围就可大可小了。 饿到极致,人们抢食杀人,是他杀;官府为掩盖罪刑,清理灾民,也是他杀。 曲瓷问:“那沿途的树木呢?” “树根树皮全被扒拉干净了。” 曲瓷突然就有些怕了。 她不知道,沿途遇到的这些尸体,是不是钦州官员给的下马威,但有一点,她可以确定—— 钦州的□□,深到已经超过他们预想的了。 “沈白——”她担心陆沈白。 他虽担着赈灾钦差之命,但手上并无实权,赈灾倒是好办,可他要如何在群狼环伺中,核对查处粮银库存?! 陆沈白轻笑一声,握住她的手腕:“没事的,这些我能应付,倒是你。” “我?我怎么了?” “进城后,我要赈灾,还要查库存,怕是无暇顾及到你,阿瓷,你——” 话说到一半,前面突然传来吵嚷声。 很快,孟昙去而复返,压低声音道:“公子,钦州知府率官员来城门口相迎了。” 第18章 施粥 你是有话要同我说么? 一轮金乌西坠,扑砸进稠艳的云霞中,有黑漆漆的蝙蝠遮天蔽日飞过城池,风扑簌簌刮,城门上一张水红楹联破成细碎长条,耷拉着飘动,像极了一串招魂幡。 车轮在姜黄灰尘中落定。 曲瓷一撩车帘,钦州知府已然率一众官员候在城门中央。 钦州城门此时大开,咯吱着扑闪响动。 举目望去,昏黄的土地尽头是身着簇簇鲜红官袍的官员。 曲瓷抓着帘子,忽而一阵猎猎阴风从眼睫下窜过去,她浑身一僵,在她上抬睫毛的须臾,风已将她推近至了城门前灰头土脸的众人面前。 “哇——” 头顶枯枝上寒鸦尖锐一声长鸣。 曲瓷被吸引了目光,一只乌鸦堪堪躲开自半空盘俯冲下来的鹰隼,死里逃生兴奋地蹿走了。 鹰隼一击未中,落在树上,锐利的喙啄着羽毛,倏忽,视线仿佛有灵气一般,直直和她对视。 “恭迎钦差大人!” 有人高喊道。 一堆官员立刻正了正官帽,小碎步整齐地快步迎上前。 曲瓷跟着陆沈白下了马车。 “下官钦州知府薛定山,参见王爷,参见钦差大人。” 语气才落,这个身材微胖,留着八字胡的中年男子已经抬头笑了起来,他长得圆脸大耳,乍一看十分和善,但那双如同鹰隼一般的眼睛,却叫曲瓷心中十分不适。 “薛定山?” 晏承懒懒撩起车帘宝珠,任珠光在手心里流窜,他笑:“你老师是谁?本王怎么在京中没听过你的名字?” 能官拜到此等品级,虽然是在钦州这个穷山恶水的地方,但薛定山没有点能耐,根本做不到。 “王爷公务繁忙,小人粗名秽姓岂敢污浊王爷贵耳。” “嗤——” 晏承皮笑肉不笑,似已经极其厌倦般,吝于再给薛定山眼神,只是扭头同怀中貌美娼伶调笑。 “好姐姐,到了。没什么意思,一堆皮糙肉厚的糟老头子而已,难为大荒灾年,他们还能长得如此水灵。” 娼妓不知道说了什么,只是到柔苏娇笑了一声。 晏承顿时心花怒放,恭维又着急地说道:“我不忙,就陪着你,天天陪着你,姐姐是天仙美人,温柔乡,陆夫人?哎,怎么又提她!” 马车里黏黏糊糊的声音飘来荡去,薛定山身后的官员神色万紫千红,但薛定山却是稳如泰山,只挂着平和又敷衍的笑。 “啊,想必这位便是陆大人了。一路过来舟车劳顿,不如先随下官去暂歇?”薛定山笑:“待大人接风洗尘后,我们便再行议这赈灾之事。” 陆沈白神色不动,只是盯着他,薛定山坦然对视,半晌,薛定山平静的表情总算有了一丝裂痕,他假笑开,正要说话,陆沈白已阻止了他的话。 “走吧。” 薛定山闹了个没脸。 他身后的官员畏畏缩缩,都大气不敢出。 薛定山唇角动了两下,最后甩袖让开大道,挂着早先的笑,高声说:“辛苦各位弟兄了,大家都随陆大人进城吧。” 虽然一路兵疲马累,但此时此刻到了城门口,这些押解粮食银两的士兵任务算有惊无险要完成了,都不免兴高采烈,灰土两尺厚的脸上洋溢着灿烂灼眼的笑。 “总算到了!” “得赶紧洗洗了,再不洗我都要长虱子了。” “我可听说钦州里边有一个大温泉,洗澡正合适,现在在灾情闹得,估摸着去都不用排队,哈哈哈,咱们一块去舒坦舒坦呗。” “好好好,到时候叫上孟爷!” 一个粗野的汉子头上包着脏污的布巾,冲孟昙喊:“赏个脸啊孟爷。” 坐在车辕上的孟昙,也精神气极好,闻言,他歪了歪头看过去,准确叫出这人名字,笑道:“你们算盘打得倒是快。” “哈哈哈——” 回应孟昙的是一阵开怀的哄笑声。 薛定山的目光落在孟昙脸上,孟昙并不躲闪,带着与陆沈白五分相似的平静神色,直直与他对视了半晌。 “驾——” 马车驶动,队伍开始呼啦啦朝着城中走去。 过了巍峨城楼,孟昙不由得蹙眉。 这城中景象十分凋敝,灰檐土瓦前,宽阔的大道上,站着言辞冷酷的士兵,他们手中长矛强硬地赶开路人。 “都让让!活腻歪了吗朝前冲,爷我送你一程?!” 路人衣衫褴褛,面孔灰扑扑,被士兵吼得那个人下意识伸手抱住头缩在地上,他等了一会儿,见脑袋没‘开花’,大着胆子,木讷地抬头看过来,一双眼睛毫无神采,仿佛他只是一具行尸走肉。 行军的队伍一进门,立刻有士兵紧紧阖上城门。 沉重的闷响声,震得城楼上偌大两个字‘钦州’几乎摇摇欲坠,有灰土落下来,游曳地落在早已看不清纹路的石板上。 “别看了。”陆沈白出声。 曲瓷‘哦’一声,缩回脑袋。 这里的灾情,显然要比曲瓷设想中的严重很多,不管是开仓放粮施粥扎帐,还是洒草药防止鼠疫,都迫在眉睫。 而且—— “为什么要关门?” 陆沈白不咸不淡,只是眼睑下垂,在眼窝中撒下一片阴翳:“再有人走,钦州就要成为一座空城了。” “哦。” 马车悠悠行了小半个时辰,终于在一座驿馆前停了下来。 此驿馆并非是歇脚的驿站,而是一座三进三出的院子,看着像是私人宅子,门口矗立两只硕大雄狮,张开的獠牙中,卡着一条沾满灰土的红绸花球。朱门大开,仅仅站在门口,已然能看见门内朱红叠翠。 香风袭人,曲瓷有些晃神。 薛定山带着他们进了宅子,宅子中宽阔的院子里,已经摆好了酒席。 一堆士兵一进门,各个便开始两眼冒光。 他们这一路上风餐露宿,可没见过这等好东西! “犒劳诸位兄弟的,诸位不必有所介怀,畅饮即可。” 薛定山凉飕飕的声音响起。 一堆士兵顿时有人丢盔弃甲,脚底就挪动了,但好在大多数都稳如泰山,最开始挪动的人,最后又归回原位。 晏承撩开眼皮,看着丰盛筵席,唇角的笑动了下,似乎是想收起,但犹疑了两下,依旧牢固地照例扯开了。 “薛大人的筹备,真是深得本王的心。好姐姐,到底不是在京城,委屈你了。” 他垂头和娼伶说话,一张脸都隐在娼伶面前,旁侧的人看不清他的神色。 周遭有人鄙夷,有人叹气摇头。 薛定山涵养极好,从善如流笑开:“王爷,里面请。” 晏承跟着薛定山走了,陆沈白也下令,让孟昙带着士兵去吃饭。 这一餐饭,虽然极其骄奢,但不吃的话,也只是浪费了这些粮食。 较劲没意思。 但曲瓷没胃口,她神色恹恹的。 陆沈白找了个由头说要先更衣,便带着曲瓷去了卧房。 领他们去的是一个格外貌美的侍女,说话娇柔水嫩,尤其回头看陆沈白的时候,莹莹眼波便荡起层层涟漪。 曲瓷心里乱七八糟,便将这侍女视而不见。 进了卧房,侍女离开后,曲瓷在椅子上坐下。 薛定山布置得很好,小几上放着四盘盛京如今最时兴的四色点心,曲瓷扫了一眼,并无食欲,单手撑着头,纤长睫毛垂下,长长又轻轻舒口气。 这一路上兵荒马乱,到现在她总算能缓缓。 但是—— “沈白,你作何打算?”曲瓷感慨:“我瞧着这姓薛的,是个人物。” “晏承不是说了,薛定山在盛京无门无派,即是如此,便照我先前定好的做。” “你先前想的是设粥棚,防鼠疫,而后查官府库房,我看现在——” “只好两手来做了。”陆沈白道:“薛定山胆敢如此,想来除了叶侍郎,他上边暗线还有别人,越早查越好,万一上面的人动手,就不一定能查到什么了。” “嗯。” 屋子里昏昏沉沉的,有细微的粉末在阳光中浮动,带的曲瓷昏昏欲睡,但偏巧这一路她睡了很久,此时实在没有睡意。 “你去施粥,我让孟昙跟着你。你换衣裳,就以陆夫人的名头去。” “我?!” 曲瓷惊了一下,瞪大眼睛不可置信看向陆沈白。 “嗯。” “我。”曲瓷磕巴了一下,又疲累地收回下巴,歪靠着椅背。 也是,晏承是指望不上的,陆沈白要两手抓,只能自己去施粥了。 曲瓷从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做这样救人一命的事情,心里丝丝绕绕,新奇又惶恐,而后两人换了衣裳,去由薛定山陪着吃饭。 吃饭到一半,陆沈白便找了个由头,说让曲瓷去施粥的话。 薛定山神色变了一下,但看着晏承嘻嘻哈哈的样子,最终还是应了,但他也点了一个人,要陪着曲瓷去,只推说:“陆夫人对钦州不熟,而且这灾民已成了半个暴民,下官也是担心陆夫人。” 陆沈白点点头。 曲瓷一行人便先走了。 曲瓷出门来,孟昙早已等在门外,他点了二十来个人,带着之前行军路上的伙夫,一堆人正在嘻嘻哈哈地说着话。 见曲瓷穿着女装出来,孟昙立刻正了正色,躬身行礼:“夫人。” 其他的人也呼啦啦跟着行了礼。 曲瓷打眼一扫,就知道已经准备好了,便点点头:“这些人够么?” 有个汉子羞红了脸颊,不好意思看曲瓷,挠着后脑勺道:“嘿嘿,我们的其他弟兄去拿东西了。” “是!夫人别小瞧我们,我在军营里掌勺的时候,那可真是陆大人都没生出来呢!当时一把大勺子喂饱几十万行军——” “就你能!叨叨叨。” “我——” 孟昙却警惕地看向曲瓷身后的高挑男子,这男子身材欣长,眉眼生的和薛定山有七八分相似,但他更挺拔有少年气。但是不知道因什么,他眉眼之间,似乎笼罩着一层散不去的愁云,看起来整个人似乎有些焦躁和疲态。 “这位是?”孟昙问。 曲瓷也扭头看着他。 “我是薛大人亲属,大人叫我薛峰便可。” “薛峰。”曲瓷舌尖咂摸着这两个字,分辨不出他的真正意图,但这薛峰确实是薛定山放在自己身边的一条尾巴,明着说是帮自己指路,实则不就是来监视自己的么? 曲瓷摇摇头,对孟昙道:“收拾妥当了我们就走吧。” “是!” 一堆人抱拳行礼。 出了驿馆大门,曲瓷没有坐薛定山准备的轿子,而是和孟昙他们一块步行过去,听到曲瓷这么决定的时候,薛峰不动如山的神色终于有了点异样,他打量一般淡淡看了曲瓷一眼。 曲瓷察觉到了,却并没当一回事,只是指挥着孟昙和这些军士带上锅灶和扎帐用的东西。 她并不娇气地只是跟着运输的马车,偶尔在上坡的时候,还会帮着推两把,蹭的衣摆有些脏污,薛峰看见之后,便不动神色绕在她身边,将她隔到了碰不到马车的地方。 曲瓷心里想:这薛峰倒是个怜香惜玉的主儿! 但很快,她的这个想法就被打破了。 随着扎帐煮粥,不少人闻风而来,曲瓷指挥着让灾民排起长队,有找人拿着锣鼓去走街串巷,告知更多的人,从今天,来赈灾的钦差会在城中央设立一个施粥铺,左右的灾民都可以来果腹。 来的人多了,吵嚷声也就多了,甚至有人动了拳脚。 一个十来岁的女孩子被一个男人一把推出来,差点撞到薛峰,薛峰神色冷硬,看也不看,只是换了个地方站着。 曲瓷撇撇嘴,示意让孟昙扶起女孩子,她则盛粥,给一个一个灾民递过去。 灾民大多是感恩戴德的,会说两句吉祥话,外加上一堆做饭的军士插科打诨,在夜色升起的时候,这一餐总算是施到头了。 月上柳梢头。 曲瓷疲惫的揉揉肩胛骨,大约是因为这是远离盛京的原因,所以天上的星子格外的明亮,甚至有些像她幼年时候常见的场景。 冷冷的,又带着一些艳,扑闪扑闪的,亮晶晶挂满整个黛黑色的天空。 “也不知道父兄怎么样了。”曲瓷小声念叨。 吃饭的灾民很多还没有散去,聚在附近三三两两的说话,曲瓷低头看着他们,心中唏嘘不已,其实姚老夫人的寿宴过去还没几天,曲瓷忽然想起姚雨臻的马车,她有些坏心思地想:要是拆了折成粮食,怕得有十担细米! 想着想着,曲瓷不由得笑了起来。 她眉眼弯弯,又半靠着一簇暖黄烛火,在这样疲累又可怕的城中,悠哉又娴雅地半撑着头,乌发发髻不待珠玉,显得人十分素净。 “陆夫人。”薛峰突然出声。 “嗯?”曲瓷回头看着他。 他站在粥铺面前,他今日也帮着施粥,虽然一直话少,但是也不辞辛劳,曲瓷看在眼里,但他是薛定山送的‘尾巴’,曲瓷尽可能地避免和他交谈。 此时此刻,夜空寂静,当一切松弛下来,他看着曲瓷,眼中有惊疑,也有逆来顺受的疲态,但他的眼睛里,仿佛是藏着什么秘密,想要宣之于口,却是差了一个契机。 曲瓷眼睫扑闪一下,她忽而心中一亮堂,便试探着问道: “你是有话要同我说么?” 第19章 旧友 沈白,他怎么了? “我——”薛奉嘴唇翕动,正要开口,曲瓷‘呀’一声。 “姑姑人好!我想吃百味酥。” 一个小豆丁正抱住曲瓷的腿轻轻摇晃,她约莫四五岁,一双鎏黑葡萄眼,纤长浓密的睫毛落在带着泥灰的脸颊上,寒夜冷风吹过破旧衣衫的洞,她打个哆嗦,却纯真笑意不减。 “百味酥,你是丽端城人氏,怎么到了钦州?”曲瓷微有惊讶,百味酥是丽端特产,幼年曲瓷也总缠着兄长要吃。 小豆丁不回答,只是低声央求:“小柱子说姑姑有好吃的糕,肯定是百味酥?我娘重病,她睡着的时候说梦话,说想吃百味酥,她说最好吃的糕就是百味酥。” 曲瓷‘哦’一声,“那不是百味酥,是四色豆糕。” 曲瓷从州府离开的时候,将早前薛定山给她备在卧房的糕点都带出来了,施粥的时候,散给了一些小童当零嘴。 曲瓷转身去取,掀开竹笼,却只剩下了一堆渣滓。 小豆丁一把抢过竹笼抱在怀里。 “没了。“曲瓷歉疚地道。 “有有有。“小豆丁见曲瓷不责骂,大着胆子笑起来,她细幼手指小心捻了一点兜在指缝中,伸出粉色舌尖一甜,舒服地打个哆嗦。 “是百味酥!谢谢姑姑!姑姑好人,长命百岁!” “哎——”曲瓷本意是想取过竹笼,让她再等一会儿,自己着令孟昙返回去取一点糕点来,但小豆丁约莫是被人打怕了,吓得一缩脑袋,紧紧抄着竹笼张牙舞爪呲牙吓曲瓷一下,而后一溜烟就跑了。 曲瓷无奈,只好摇头笑笑,一扭头,再对上薛奉的眼睛。 “你方才要说什么?” “没什么——”薛奉眼皮动了动,不着痕迹挪开目光,只落在曲瓷裙子上,那里赫然是两枚黑手印。 曲瓷并不嫌弃,只笑着伸手轻轻掸了两下。 灰尘浮动。 薛奉突然开口,语气刻板而生硬,像是鹦鹉学舌,在背诵早有人备好的颂词:“夫人和陆大人鹣鲽情深,一路相伴,不辞劳苦来此赈灾施粥,善心义举薛某实在钦佩。” “只是如此?” 曲瓷忽而觉得倦怠,她道:“明人不说暗话,你是薛大人亲属,我不知晓你心中秤如何平量,但灾民惶惶,天冷夜长,他们随时有性命之忧,一粥之饭,一豆之羹,说是续命亦不为过。薛定山身为此地主理官员,食君之俸,便应担君之忧,庇佑这一方百姓。赈灾早前已经拨粮一次,钦州不该是如今这个样子。” “嗤——”薛奉笑出声,似是笑曲瓷天真。 是了,她是真天真,一个闺阁妇人,如此讲不着边际的大义。 且是和薛定山的亲属,来晓之以理。 曲瓷摇摇头:“今日施粥一事已然了结,薛公子可回去复命了,不送。” 薛奉深深看了曲瓷一眼,他却并没走,而是转头去跟几个军士帮忙收拾东西了。 曲瓷心道:真不知道这人是怎么想的。 “夫人——” 身后突然传来一道虚弱而讨好的女声。 曲瓷扭头,就见一个妇人带着方才的小豆丁正站在她身后,妇人一身粗布麻衣,上衫缝补几个大补丁,裤子又肥又大拖在地上,是男人的衣裳。 妇人一直低着头,曲瓷看不清她的脸,只能看见她皲裂的左脸颊,照面一打量,像个婆子,但这声音却是年轻的。 “给夫人来还竹笼。” 妇人小心翼翼将手里的竹笼递给曲瓷,她行为恭俭,格外有礼有节。 曲瓷便着意多看了一眼,闻言接过了,笑道:“夫人是丽端人氏?我方才听千金提到百味酥,我少年时,也随着父兄在丽端住过数年。” “啊,这样巧么?那我想同夫人打听一家人,是姓相里的。” 她抬起头,枯黄的头发中,一张脸饱经风霜,但眼睛明亮而惊喜,似一块内里燃烧的银炭。 但视线和曲瓷一对上,她倏地脸上血色全消。 “是你。” 曲瓷也怔楞住:“金禾?” 相里金禾嘴唇翕动着,一时之间瞳孔收震了一下,她不安地道:“我只知道是盛京来的钦差赈灾,不知道是,不知道是你。” “你不应该在丽端城么?相里是丽端最大的商户,百年根基,你怎么会——” 流落此地,成为这个样子。 相里金禾攥紧手指,末了却是抬头轻轻笑了:“曲大人离开不久,我爹商行出了问题,墙倒众人推,说是百年基业,不过白蚁蛀木,早是断毁之缘。” “金禾——” 曲瓷心中百味陈杂。 相里家家大业大,相里金禾作为唯一子嗣,自幼骄纵不堪,从不正眼看人,且行为乖张,动辄便伙同一众仆从堵截小同窗,当年上学的时候,相里金禾喜欢陆沈白,为此,曲瓷没少吃她的亏,不过幸好曲父从官,相里金禾被她父亲耳提面命过之后,行事也就收敛了很多。 只是没想到,一别经年,她竟然成了这个样子。 “我听说来赈灾的大人,是姓陆。” “嗯,是沈白。” “哦。”相里金禾茫然之后突然连连点头,她行为迟钝,带着骨子中的卑,她笑着说:“当年我爹就说他是个好苗子,果不其然,真好,你们也在一起了,真好。” 她一连说了几个真好,曲瓷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啊!” 相里金禾突然脸上一变,双手捂住肚子蹲下去,痛苦的喉咙中发出‘呦呵呦呵’的沉重呼吸声。 小豆丁蹲下去,哭着摇她的胳膊:“阿娘,你别学爹和他们啊,你别丢下我。” 曲瓷本来正喊医官过来诊治,闻言脸色一白。 几个军士涌上来,曲瓷被挤在外面,夜风苍冷地吹,她忽而觉得心头方才和薛峰对峙时的热血,一寸一寸冷了下去。 钦州灾情,到底亡了多少人?! 幼童稚子口中的死,竟如此轻飘,令人胆寒。 “夫人!”孟昙过来小声回话:“医官说怕是不大妙。” “那——” “她一直低声呓语,说想回自己家。” “但是一路颠簸,”曲瓷看着乱哄哄的人群,又见医官远远对她摇摇头,曲瓷走进人堆里。 相里金禾大约是回光返照,脸色看着比方才好了不少,她如望救星地看着曲瓷:“曲瓷,我想,想回家去。” “娘——” 小豆丁哭的声音尖利。 曲瓷心里乱了一下,点点头:“好,我送你回去。” 一行人直接抬着相里金禾回去,所幸她家离施粥的地方并不远,很快就到了。 月色清寒,从茅草屋的破洞里流泻而下,像一簇簇幽浮的冰柱,相里金禾家周遭只能用‘家徒四壁’来形容,灶台后连接着一个土炕,另有一个破旧的衣橱静静矗立在墙壁边。 有人点了一盏灯,火苗扑蹿。 屋子外传来孟昙的声音:“姑姑只是和你娘亲说说话,我带你去取百味酥。” “我,我不要百味酥,我要我娘!” “可是你娘想吃百味酥。” “我,我——”小豆丁六神无主,抽抽搭搭的,最后还是被孟昙带走了。 “半月前,薛定山将城中所有生病的人,都带去了丰阳山,说是有大夫在那儿救治,”相里金禾神色黯然:“我们都知道,丰阳山大夫没有,猛虎倒是不少,他是因为钦差要来,所以才这样做,但草民岂能碰的过官老爷,如此一来,家里只剩下我和岁岁相依为命了。” 难怪他们到钦州后,钦州百姓一见官兵,就抱头鼠窜。 薛定山用百姓尸骨做仕途的登云梯,如此天怒人怨的行径,他夜里可能安枕?! “曲瓷,你我总角相识,昔年我少不更事,多有对不住你,但稚子何其无辜,我求你,我求你——” 相里金禾突然急喘起来。 “金禾——” 曲瓷上前,却被反手攥住手腕,相里金禾悲戚哀求着:“岁岁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脉了,这世道艰难,我曾想着带她一起走,免得留她一人茕茕孑立,可她如今才四岁,我……我下不去手啊!” 相里金禾声音虚弱,似杜鹃啼血,声声悲鸣。 “曲瓷,我求你,你带岁岁去盛京,把她交我表姐葛薇琦,行吗?” 曲瓷并未听过葛薇琦这个名字,但见相里金禾已是强弩之末,当即便应了:“好,我答应你。” “多,多谢,”相里金禾喘息着,又道:“还,还要劳烦你件事,待我死后,别把我送去丰阳山,我,我不想成为孤魂野鬼,你把我烧了,撒进河里,这样以后岁岁到哪里,我……我都能陪着她了。” 曲瓷也应了,她见相里金禾神色已不大好了,俯身道:“金禾,你且等等,我已着人通知了沈白,他很快就过来了。” “陆,陆公子——” 相里金禾瞳孔涣散,气若游丝:“昔年情愫,我,我已释然,我如今的夫君,他虽比不过陆公子,但他待我极,极好,我已知足,倒是你,你——” “金禾——!” 相里金禾已经听不见声音了,只是兀自道:“你当年走的那么干脆利落,你可知,陆,陆公子,他,他——” 相里金禾艰难转动眼珠,似是有话想跟曲瓷说。 “沈白,他怎么了?”曲瓷倾身上前。 相里金禾嘴唇嚅动间,外面骤然响起重物坠地的声音,隐约夹杂着脚步声。 曲瓷只分神了一瞬间,再回神时,有风吹灭了烛火,屋里一片漆黑。 “沈白,他怎么了?”曲瓷又问了一遍。 但回应她的,是无边的沉寂。 第20章 出事 陆沈白回头,空荡荡的车棚内,只…… “大人!” 乌云蔽月,周围光秃秃的树枝仿佛森森阴差,安静矗立着,叫人觉得不详。 陆沈白勒马翻身下来,立刻问:“如何?” “撑不了太久——”医官摇摇头。 陆沈白颔首,他匆匆朝着茅草屋走去,屋子森冷而干巴,没有一丝暖意,身后一堆人呼啦啦跟上,手里灯笼鹅黄明红,影影绰绰挤在一起,如上元节中薄命女手里要过桥的河灯,蜡烛哔啵灯花璀璨,细细一抹,摇曳在薄薄绢帛纸中,叫人只觉脆弱。 陆沈白突然停步。 “大人?”众人疑问。 “你们等在这里,灯笼提远些,另,去买一副薄棺备好衣衫,邀附近几位女眷过来。” “是!” 吩咐过后,陆沈白垂着眼睑,快步走到门外,他轻轻单手推开门,破旧门扉早已摇摇欲坠,在他手下‘吱——’一声。 曲瓷背对他站着。 光从门外照进去,曲瓷脊背僵硬缩了一下,陆沈白立刻反手闭了门。 “阿瓷。” 陆沈白心下一恸,单手抓住她手腕,猛地一带让她转过来,不再面对着土炕上的相里金禾。 “这不是你的错,你也不必如此惩罚自己。亡者已逝,此事与你无关。” “怎么与我无关?”曲瓷声音哽咽,飘乎乎的,像是在呓语:“若是路上我快些,再快些,也许金禾就不用这样了,她还这样年轻,有一个叫岁岁的女儿。沈白!” 她像是突然发了狠,脑袋靠在他肩膀上,隔着衣料,他的肩膀被她的泪水濡湿了。 “阿瓷,这不是能由你决定的,天灾人祸,从来都是避无可避,且你已在尽力了,这不是你的错。” “怎么不是?我,我对不起岁岁——” 陆沈白心里一紧。 还是这样。 他听到下属来报的时候,心里便暗道:不好! 曲瓷幼年丧母,这是她心上的疮疤,今日相里金禾的事情,除却是碰上故人被托孤外,也是揭开曲瓷的旧伤。 “阿瓷,你如此沉湎于相里金禾的死,那钦州百姓呢?” 他只能这样将她拉回来,从她那孤寂和悲伤的童年中,从阴判和命运无可辩驳无可回头的潮势中。 “阿瓷,今日之事,非你之过,她可还有遗言?你一件一件说与我听,我们去做,好不好?” 门口忽然有人敲门。 “大人,备妥当了。” 这人的声音也是萧索的,幽咽而游曳。 曲瓷猛的回过神来。 对了,岁岁,岁岁被孟昙带走,她惦记着给相里金禾带糕点回来,孟昙拖不了太久,得赶在岁岁回来之前。 “有。”曲瓷道:“金禾留下两件事。一是岁岁,让我带去盛京交于她表姐葛薇琦,二是她的身后事,她不愿土葬,想一把火烧了自己,让我们将她的骨灰撒进河里。” “嗯,”陆沈白应了声,向门外的人道:“不用棺了,去备柴堆。” “是。” 那人刚走,外面就传来孟昙的声音:“姑姑和你娘还在说话,我们等会儿再进去。” 是岁岁回来了。 “不能让岁岁知道,”曲瓷立刻擦了眼泪:“沈白,让他们快些。” 说完,两人一起出去。 岁岁在外面吃糕点,见曲瓷出来,当即跑过来:“姑姑出来了,我去给娘百味酥。” “岁岁,”曲瓷拉住她:“你娘不在屋里。” 岁岁转头,疑惑看着曲瓷。 曲瓷将她带去外面,蹲在她面前,轻声道:“她被人接走了。” “接走了?娘是不要岁岁了吗?” 岁岁小嘴一撇,就哭了起来。 “她没有不要岁岁,”曲瓷心下哀悸,将她紧紧抱在怀里,语气带着一丝颤:“她是有事走得急,让我先照拂你。” “不。”岁岁摇头,一脸泫然欲泣:“我不要姑姑,我要我娘亲,是不是因为我吃了姑姑的百味酥,娘亲赔不起,所以将我典给了姑姑,我以后会还给姑姑的。” “不是因为百味酥。“曲瓷再也忍不住,眼泪从眼眶滑落,砸在地上,她的声音是无力的,手却是越收越紧,狠力攥住岁岁。 “岁岁——”曲瓷平复下,轻声道:“岁岁,你的孝心让姑姑动容,姑姑怎么会让你赔百味酥?你娘她啊,已经走了。” 天空沉寂,惨淡星子一闪一闪,奋力地亮着星点的光,曲瓷闭上眼睛,被流光扑落一身,她抱着年幼的岁岁,感受着那颗鲜活的心脏在蹦。 “扑通—— 扑通—— “她已经出了城,去了盛京,你娘亲她是一位小姐,出行要侍女随从,要鲜花铺路,要软轿香炉,还要金屉银珠,她走过的地方,香风袭人,金银迸溅,即便是晚上,也一闪一闪的,能做她身边末等的侍女,都比寻常人家的小姐还像个小姐了。” “是么?” “嗯,她是丽端最大最久商户家唯一的小姐,千娇万宠锦衣玉食长大,自她七岁鸿蒙开,丽端粮仓上的黄符墨笔‘粮’字,便只她有资格写。” “对对对,我娘亲写字好看,宋先生都说她写的好!” 岁岁被她彻底带走了注意力。 大道上沉寂而空当,喁喁偶偶的交谈声像是自石板下钻出来,窸窸窣窣地包裹住曲瓷。 她此时才忽然觉得浑身寒冷,仿若一寸一寸被冰封住了,只余下自己胸膛里这颗心,和岁岁的心靠在一起,在扑通,扑通地跳动。 “那等姑姑忙完了,带我去找我娘,好不好?” 孩童天真无邪,笑容真挚期待,明亮地像一把利剑,曲瓷不敢直视。 “好不好,好不好?” 岁岁追问,她一定要得到一个肯定的答案。 曲瓷喉头滚动,嘴开开合合,却吐不出一个字。 “我答应你。” 身边突然响起陆沈白的声音,他在淡淡的语气中,于曲瓷身边蹲下来,顺理成章地接过岁岁,拉来自己怀里。 岁岁没见过这样漂亮俊秀的男子,低着头只敢偷偷看他。 “沈白——” “现在太晚了,我还有事没做完,等做完了,就带你去找你娘亲,好不好?。” “嗯!” 岁岁重重点头。 远远有人拿着火把过来,快走近的时候,对陆沈白点头示意,陆沈白眼睑一垂,将岁岁交给孟昙:“你先跟着他,去洗把脸吃点东西,好好睡一觉。” “好,岁岁很乖,很听话的,你快去忙,忙完了我们就可以走啦!” “嗯。”陆沈白爱怜地摸摸她头发,同孟昙交代:“她的衣服用具,一律不可从简,你要一直跟着,这小姑娘,我便先交给你了。” “是,大人!” 孟昙行礼。 “是,大人!” 岁岁不怕生,学着孟昙的样子,咯咯笑着给陆沈白行了礼,她声音清脆,周围的人都不自觉别过脸不看她,一时间,长吁短叹像冤魂,甩着鬼魅的尾袖在飞。 “去吧。”陆沈白道。 孟昙带着岁岁走了。 曲瓷和陆沈白又折返回去。 他们过去时,相里金禾已被安置在柴堆上,有士兵举着火把立在一旁,等着陆沈白示下。 柴火哔啵间,上面的松脂不停往下掉,像有人在垂泪。 陆沈白轻轻颔首,那士兵上前,燃起火堆。 “呼——” 火苗骤然蹿起,迅速蔓延开来,火势宛若游龙,很快就舔舐上了相里金禾的衣角。 火光亮如白昼,滚滚浓烟扶摇而上,似冤屈未昭的鬼魂,盘旋在将明未明的天际,许久不肯散去。 料理完相里金禾的后事时,已是天明时分了。 相里金禾想让把她的骨灰撒进河里,从她家里出来后,曲瓷和陆沈白便直接朝城外去。 此时晨雾蔼蔼,周遭影影绰绰的,街上行人辨不出容貌。只能瞧见个模糊的身影,似鬼非人。 曲瓷放下帘子,看向陆沈白,轻声问:“沈白,你那边查的如何了?” 薛定山作为一州知府,在其位却不谋其政,非但没能造福一方百姓,反倒中饱私囊,草菅人命弃百姓于不顾。 只有拿到证据,才能将他绳之以法。 “他们呈上来的账册,是假的。” “假的?!”曲瓷惊了:“你是朝廷派来的钦差,他们怎敢如此大胆?” “叶侍郎倒台后,他们应该早有准备,也无甚意外,”陆沈白道:“不过他们这般行事,反倒让我确定,他们背后还有靠山。” 若他们背后还有靠山,那接下来的调查必然会更艰难。 “沈白,你打算怎么办?”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曲瓷:“?!” 马车突然停下来,陆沈白掀帘看了一眼。 他们快到城门口了,孟昙正在跟守城官兵交涉开城门。 陆沈白放下帘子,继续刚才的话题:“他们贪污倒卖赈灾银两,必然少不了两道关卡。” “粮行和钱庄?你打算从这个地方入手?” 陆沈白点头。 这确实是个好办法,可—— “薛定山一直派人盯着我们,你要如何在他眼底底下,查这两个地方?” 车壁忽然被敲了两下。 小厮在外面道:“大人,守卫不肯开城门,说需得薛大人的手令才行。” 曲瓷脸色瞬间难看起来:这薛定山简直是欺人太甚! 话音刚落,又听到外面突然传来马蹄声。 曲瓷掀帘看过去,一辆油棕马车穿过浓雾,急急朝他们行过来。 “薛定山来得倒是够快。”曲瓷道。 “不,不是薛定山!”陆沈白脸色一变,“阿瓷小心。” 陆沈白揪住曲瓷手腕,正要将她朝自己怀里拉过来,一支羽箭已经破空而入。 陆沈白无法,只得松了手,一扭头去抽藏在桌几下的长剑,一只鬼魅一样的手,已经点了曲瓷穴道,在她张嘴的空当,神不知鬼不觉,将她掳劫走了。 陆沈白回头,空荡荡的车棚内,只余下布帘在轻卷着飞。 “阿瓷!” 第21章 囚禁 自然是男人寻欢作乐的地方。…… 陆沈白回头,空荡荡的车棚内,只余下布帘在轻卷着飞。 “阿瓷!” 陆沈白立刻提剑追出去。 那人身形快如鬼魅,直朝浓雾里扑去,他对城中地形极为熟悉,窜逃起来轻车熟路,但架不住陆沈白穷追不舍。 两人的距离越拉越近,越拉越近,眼看着陆沈白的剑,即将能够到对方后背时,身后突然传来‘嗖——’的一声轻响。 有人在他背后放冷箭。 陆沈白眼脸下沉,没有任何犹豫,拼尽全力将剑刺向面前的人。 “噗嗤——” 剑尖和剑羽刺破皮肉的声音同时响起。 陆沈白闷哼一声,无暇顾及自己背上的伤,又迅速提剑朝那人刺去。 “放了我夫人!”他声音冷若冰霜,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那人闪身躲开,正要继续逃时,陆沈白的长剑,几乎是擦着他脖颈滑过的。 那人心下一惊,知道不能再恋战,在陆沈白再度出招时,突然道:“还给你!” 说完,一把将怀中的人朝右侧推开,身子迅速朝后掠去。 “阿瓷!” 陆沈白顾不得再追人,立刻闪身去捞曲瓷。 可手一碰上那人,就察觉到自己上当了! 这是个稻草人! 陆沈白下颌紧绷,立刻又朝黑影的方向追去。 街上浓雾叠起,四周看的不大真切,陆沈白拎剑在浓雾中疾走。蓦的,见前面隐约有人影奔走,抬剑便刺了过去。 “啊!!!别杀我,被杀我,大侠饶命,大侠饶命!” 那人扑通一声跪下来,看着面如罗刹的陆沈白,和近在咫尺的长剑,身子抖若筛糠,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大侠饶命啊,小人婆娘就要临盆了,小人不想死啊!” 是个普通百姓。 陆沈白欲收剑时,身后猛的有劲风袭来。 他手腕一抖,立刻提剑转身迎上去。 “哐当——” 刀剑相碰,发出重响,陆沈白看到来人,眼脸瞬间下沉:“是你!” “陆大人!” 来人似乎也没料到竟然是陆沈白,愣了一下,立刻收了刀,看到求饶的百姓,疑惑问:“陆大人这是?” 陆沈白目光锐利盯着薛峰,极快打量了他一眼 刚才那人身形比薛峰矮,反击自己那一下,那人用的是右手。 而薛峰刚才出刀用的是左手。 不是他。 “陆大人?”薛峰疑惑问。 “薛公子打哪儿来?”陆沈白不答反问。 “从城中而来,”薛峰道:“在下虽未有官职,但平日会帮薛大人去城楼巡视。” “薛公子一路行来,可曾见过形迹可疑的人?” “不曾,可是出了什么事?在下一路过来,看到百姓都神色惶惶的,说是杀人了。”说到此处,薛峰鼻翼轻轻煽动。 他在陆沈白身上闻到了血腥味。 他们是在城门口遇袭,城门未开,那刺客出不去,只能折返回城里。 而薛峰是从城中而来,却言未曾见过刺客。 “陆大人?”薛峰又叫了声。 陆沈白道:“我夫人被歹人掳走了,薛公子既在这附近巡视,麻烦帮忙寻找一二。” “□□,竟有如此狂徒!”薛峰脸色瞬间变得严肃起来,将刀收回刀鞘:“陆大人放心,在下这便去同巡逻的兄弟们知会一声 。” 说完,抱拳冲陆沈白行了一礼,快步走了。 陆沈白攥着长剑,咬着牙骨,伸手掰断肩的箭,快步朝马车的方向折返回去。 街上雾气未散,行人往来,影影绰绰的全是人影,压根分不清哪个是人,哪个是披着人皮的鬼。 那个形如鬼魅的人掳走曲瓷后,有人放了几支箭羽,浓雾中就再没声响了。 士兵们不敢掉以轻心,都拿着刀背对背站着,目光警惕望着四周。 见陆沈白从浓雾里走出来,所有人先是松了口气,又齐齐行礼请罪:“大人,属下等无能,让刺客跑了。” “自责无意义,分头行事,”陆沈白点了两个士兵:“你们两个出城,将相里金禾的骨灰撒进河里,其余人,回驿馆候命。” 话落,便径自翻身上了马背,骑马朝城里奔去。 “陆大人受伤了!”有人突然惊呼。 士兵们刷的一下抬头,这才发现,陆沈白后背上晕开了一圈血渍。 有人小声道:“唉,今天要是孟爷在,想必夫人就不会出事了。” “谁他娘的早知道!他奶奶个熊的,哪个鳖孙玩意儿,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动陆夫人!” “行了,别唧唧歪歪了,赶紧按照陆大人说得办。” 一群士兵立刻分头行动起来。 *** 薛府花厅。 “哎哎哎,快!拦住陆大人!” 薛管家一招手,手提棍棒的家丁便一涌而上,他只语气着急,神色却怡然自得,甚至带着几分看戏的戏谑:“可别伤着陆大人!陆大人提剑大清早上我们府里,可是有事?” “都闪开!”陆沈白呵斥一声。 “对对对,都闪开!来人,上茶。” 此时金乌高悬,狠狠刺透森森浓雾,薛府花厅绿肥红瘦,层叠洒金屏风前,家丁侍女熙熙攘攘,他们看他的目光中,充斥着同情、好笑,手中长剑忽而硌的他掌心生疼,他突然明白过来:自己险些着了薛定山的道! 陆沈白将长剑收回鞘中,在一旁的枣木椅上坐下。 “哎呀,这不就好了,陆大人有话好好说,都下去吧,别吓着陆大人。” “哒——” 侍女将一盏茶放在小几上。 陆沈白抬眼看过去。 茶盏薄胎细腻,白而莹润,上绘有秾艳桃花。 “薛定山呢?” “我们大人啊,”管家着意在‘薛大人’三个字咬重口音,绿豆小眼不怀好意的转:“陆大人未到之前,薛大人不辞辛劳彻夜难眠,一直操劳灾民安置事宜,如今陆大人到了,我们大人可暂松一口气,所以今日怕是要起晚些,想来京中事务繁忙,陆大人也是能体谅一二的。” 陆沈白目光沉沉如水,一言不发。 管家笑意僵在脸上,磕绊了一下:“陆大人请喝茶,这茶可是好茶,须得用沸雪水冲泡,才能出味的。” “是吗?”陆沈白漫不经心问了句。 管家上前,正要细说这茶如何好时,陆沈白抬手直接将茶泼了他一身。 管家当即“啊”的惨叫一声,扯着前襟,一面大力抖动着,一面连连后退,怒骂道:“岂有此理,好你个陆沈白——!” “让薛定山滚出来见我!” 管家一口气梗在心腹之间,尚未发作,已被他冷冷视线,震慑的后退一步。 “你!你带着刀剑就这么上了我们府邸,还要这样见我们老爷,我,我——” “我不愿多与你废话,若是我夫人有什么闪失,我要薛定山的脑袋去祭她!” “你!” 陆沈白在这一刻陡然生出一种悲凉的心绪来,他怨憎起自己来,曲瓷已经被带走一个时辰了,浓雾散去,这鬼魅人间,实在令人厌恶。 曲瓷是曲家的小姐,盛京中可以被婶娘和兄长父亲庇佑的姑娘,但跟着自己,来到这穷山恶水的地方,大雪连天,将钦州与外界隔断,她一路颠簸,从不抱怨分毫,只是因为她心里是有悲天悯人的,但是,但是,但是—— 陆沈白猝然阖上双眸。 他一瞬间脑海里空荡荡一片,骤然,虚空散去,一两瓣梨花飒沓而下,带着流星光点,砸落在地上,砸落在酒杯中 “你是——陆沈白?” 灿烂骄阳下,树树梨花如雪纷飞。 一个高挑的男子走出来,他眉目刚硬,但却周身极其儒雅,一身天青色衣衫罩在宽肩上,一枚雪白勾玉融在衣摆的褶皱中,轻飘飞动。 “我是沈白,”记忆里的自己站起来,拱手行个礼,再抬眼的时候,看见面前男子满意地颔首,这男子的眼睛中十分有神,几乎一如往昔少年时,也一如那个活泼的姑娘。 “曲兄。”陆沈白说。 “好说,早听说你到了盛京,一直想见你叙旧,却是不得空。”曲砚声音清雅却带着年岁赋予的钝重,如同一个长辈,谆谆教诲:“规矩礼仪不可废,可行礼,不可弓心。” “沈白谨记。” “好你一个曲砚,知道你有个妹妹,也不必这样抓着逮着我们的探花郎了。” “就是就是。”一堆人嬉笑打趣着从园子外走进来,曲砚眉宇皱起‘川’字,一脸的不认同,但他也不恼怒拂袖而去,只是不动如山的站着,但也不偏头分给来人几分好脸色。 “妹妹——”陆沈白轻轻念。 盛京总是爱刮风,大风起来的时候,所有赤红明黄的成串灯笼,自八角楼流泻而下,在风中摇摇摆摆,上面描绘的侍女妖怪美景河山,仿佛活起来一般,在风里自由洒脱地奔走嬉笑。 明亮的天空上,永远是蔚蓝中一点白,璨亮而光明的意味,如同佛像宝相庄严,叫人自觉明朗而没有一丝阴翳。 他虽不如此天真,却也是畅想过海清河宴的。 那些盛京的风,刮过高楼,刮过珍宝绸缎,自闺房掠过,吹来胭脂香和罗钗响。 叮。 当。 呼—— 他上盛京是顺其自然的事情,但是在那一天的那一刻里,他微微抬高头,在一堆年轻文官嬉笑中,自雪白梨花中,忽而窥视到一抹艳丽的红色。 继而,他失笑。 为何是红色? 是因他第一次见曲瓷的时候,秋千上她的那抹颜色,这一刻,在婚约、妹妹这样的词汇出现的时候,他忽而心中一动,看着呆板被人拉拉扯扯不断推搡的曲砚,突然就想推开那些人。 然后说:他不愿意与你们同流合污。 还说:陆某钦佩曲大人。 最后说:我沈白,尚未婚配,于曲大人的小姐有意,不知能否,不知能否聘她为妻,我虽如今只是翰林,但是假以时日,我会给她诰命夫人,让她吃穿不愁,护她平安无忧,爱她敬她,如同珍重一个世间珍宝。 但是他才张口,有人推了他一把,笑:“别介意啊,小曲大人不喜玩闹,今日来此,已是给足了面子,来来来,沈白啊,我们喝,我是你同僚,明日你进翰林院,与我怕是同张桌子了,以后,有好事莫忘了我啊。” 他笑笑,而后抬脚就追了出去走到大门外,朱红大门上两只狰狞的铜把手,有风吹过,吹来院中梨花,也吹得曲砚远行的背影洒脱而自得,他绿色袍袖如同躲了两簇风,呼呼地吹—— 那一日,他没有追上曲砚,但后来,他也娶到了曲瓷。 他握着她的手进了陆府的大门,他陪她送曲砚去上任。 他—— 他—— 他还是丢了她。 “阿瓷。”陆沈白心中锵然。 他对不起曲砚。 陆沈白陡然睁开双瞳,眼中明光一点,犹如罗刹怒目,又似睥睨困兽,他森森看向管家。 “薛定山若不来,便不必来了。” “已然,已然着人去请了,陆大人稍坐。”管家擦擦脑门上的冷汗,不敢直视他,一改方才的嚣张气焰,此刻豆大眼睛都带着诚惶诚恐。 “大人稍等,真的马上就来!” 管家不住瞟着通往后堂的走廊。 他是看出来,这陆沈白特么虽是个文官,但武官那一套也吃得生透,薛定山这次,是真的踢到了钉板! 自己也是,在府里这么久了,真是狐假虎威久了,都忘了自己几斤几两重,也忘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更何况,这天,还是从盛京来的—— 不过都说负心多是读书人,看来倒是有例外,且还是个痴情种。 管家兀自点点头,对陆沈白莫名生出几分钦佩来。 不过,倒也还有痴情种,就是这‘种子’太带血,管家轻叹口气:“比如那位,唉——” “陆大人!”薛定山笑眯眯从红廊走来,他人未到,声音先甜丝丝地飘出来。 如同一碗下了足量糖的□□,甜的令人作呕。 管家耸耸肩,退到一边。 薛定山走进来,瞪一眼管家,意思是:没用的东西! 再一抬头,他已经换了一副脸色,笑着说:“实在是不凑巧,你瞧瞧,下官就今天起得晚,偏巧就让陆大人见笑了。” “我没空跟你虚与委蛇。”陆沈白道:“我夫人被人在城中劫持——” “哎呀!”薛定山一掌拍在桌子上:“你看看!我说这堆刁民可怕,肯定是有人觊觎着陆夫人的美貌,所以才下的手,所以说啊,妇道人家,在家里待着,绣绣花就成了,抛头露面的,早晚会出事。” “薛,定,山!”陆沈白森森然。 “哎,下官在。”薛定山皮笑肉不笑,怡然自得地与他对视,仿佛一切他的怒火,是他欢乐的养料,薛定山眼睛笑意溢出,流泻在黄而糙的面皮上,人活像一个成了精的黄鼠狼。 “陆大人,有何吩咐啊?”他问。 陆沈白道:“若我夫人有事——” “知道知道。”薛定山收回前倾的身子,板正地靠窝回椅子里,端起茶盏,单手撩开杯盖,徐徐垂眼一吹,复而在朦胧水雾中,看着陆沈白笑出声:“陆大人呐,你才到钦州,怕是不知道,这钦州呢,不管是张贴榜单布告,或是审案追凶,都是需要先给府衙递一张状子的,我呢,虽然是钦州的父母官,但是呢,总不能置我朝律法不顾。” 见陆沈白脸上黑气渐盛,薛定山得意而满意地垂下眼睑,喝一口茶,品着咂摸两下,悠悠道:“不过呢,我与陆大人也是有些交情,再加上陆大人此番前来是为了救钦州的百姓于水火,于情于理,陆大人的这件事啊,都该加急办理,不如这样——” 陆沈白唇齿间森森蹦出两个字:“怎样?” “咳。”薛定山道:“钦州呢,一个案子要想水落石出,得五月一年的样子,陆大人丢了夫人这件事呢,本官着力尽职去办,约莫三个月,对!” 薛定山笑:“三个月定然给陆大人一个交代!陆大人,你看如何?” “三个月?交代?”陆沈白道:“我要的不是交代,是我完好无损康健的夫人!再说三个月,三月之后,已然入夏,薛定山,我不与你打哑谜,钦州的事,我已经查看过账册,也知晓你们这种人,都是些什么手段。” “手段?!”薛定山尖叫:“哎我说陆大人你这话就有失偏颇了吧,怎么能这样诋毁我呢,我虽官职没有陆大人高,也处在这等地方,但是,侮辱朝廷命官,律法——” “钦州的事,我知晓该怎么做,我夫人的事,希望用不了三个月。” 薛定山看着陆沈白,良久,他忽而一笑,将手中捏的指骨泛白的茶盏终于放在小几上,他收敛了那高深莫测又戏谑至极的夸张神情,淡淡而厌倦又漠然地说:“陆大人早如此识相,尊夫人何必受苦呢。” 薛定山视线下垂,唇角扯开一点笑:“你瞧瞧,我也不想动刀见血的,现在这,哎,也非我所愿,陆大人,想必我府里的大夫没有你随行的医官用着顺手。即是如此,便请吧。” 他垂下眼睑,只看着一只蚂蚁顺着枣木椅的小几爬上来,又不自量力地爬进纯白透光的骨瓷盘中,妄图想撕下一块糕点拖走。 “哈哈哈——” 薛定山高声笑,伸出食指,定住它的身体,感受着它的挣扎和蠕动,继而,他倏忽收了笑,森冷的面孔像是泛着乌煞的白。 他手指狠狠捻动。 他抬起手指,眨了下眼睛凑近看了下蚂蚁,又将视线从蚂蚁身上掠到陆沈白脸上。 陆沈白冷眼旁观了全过程,此刻顿觉有些反胃。 “陆大人,可还有见教?” 陆沈白紧绷着脸,没有说话,径直走出了花厅。 骄阳兜头照下来,陆沈白才恍然察觉到一丝活气来。 他一路出了薛定山的府邸,孟昙已经等在门外。 “公子!你的伤!”孟昙一把揪住身边的医官领子,提溜着将人拖近:“快瞧瞧!金疮药呢?都拿出来!” “嘭——!”薛府大门猛地关上。 “你们!”孟昙气不过。 陆沈白拦住他:“多说无益,先松开医官。” 孟昙松开,医官诚惶诚恐从这个一贯笑脸示人的孟昙手里,如虎口逃生一般,感激地看向陆沈白:“大人,小的给您瞧瞧。” “有劳。”陆沈白语气淡淡。 医官看了他一眼,陆沈白似乎和昨天一样,但似乎又是哪里不一样了。 医官摇摇头,又惹得孟昙一阵大惊小怪。 “看起来严重,实则还好。”医官说:“好好将养,不会落下病根的。就是这段时间,最好少走动,少费心劳力为好。” “嗯。”陆沈白淡淡应了。 孟昙来的匆忙,只提溜着医官,疯了一样策马跑过来,此时此刻,见陆沈白无恙,才想起问曲瓷:“夫人呢?薛定山怎么说?” “他不松口,要我成他的同谋。” “啊?!” “我答应了。” “什么?!” 陆沈白走下石阶,一手握着剑,一步一步朝着驿馆走去,孟昙赶紧跟上,一行人到驿馆的时候,正好碰上岁岁。 岁岁换了一身衣裳,被一个美貌侍女抱在怀里,正在折花。 早春花朵伶仃,被手指一折,顿时脆生生断了。 “我给小姐戴上。”美貌侍女笑,声音清润柔和。 “我不想戴,花儿太可怜了。” “花有什么可怜,花开无人赏才可怜。”侍女握住岁岁的手,不由分手就要给她戴。 “不要!”岁岁一把推开她,她摔进蔷薇花丛,娇嗔一声,幽幽就哭了。 “沈白大人!你回来啦?事情是不是都办完啦?我们是不是能走啦?”岁岁连环问。 陆沈白在她面前蹲下,看着她白净的脸,她洗干净了,依稀能看出几分相里金禾的影子。 他遇上曲瓷的时候,她也约莫是这个年纪。 “我办砸了。”陆沈白轻声说:“不过我很聪明的,我会尽力去补救,很快就能办好。” “真的吗?” “真的,若是办不好——”陆沈白舌尖的话险些脱口而出,但面对着这样的孩童,他一瞬间止住了自己的话,他淡淡笑了,抬手抚过她发髻,轻声道:“我会办好的,没有若是。” “嗯!”岁岁重重点头:“我相信沈白大人!” 小小的手,握住陆沈白的食指。 陆沈白站起来,反握住岁岁的手。 “呜呜,大人——”侍女哭泣着。 陆沈白目光定定落在她身上,她瑟缩了一下,顿时忘了抽噎。 陆沈白道:“粉残露褪,滚。” 他从未在女眷面前用过如此不文雅的字眼,但是此时此刻,他心中一把怒火,已然烧穿了他,叫他失去理智,只剩下攻城略池的敌我阵营。 再者,他第一次见这侍女,便知道这侍女也罢,薛定山也罢,都打的是什么算盘,当时他还需要周旋,现在—— “不要让我再看见你。”他语气森森然,说完,不再吝啬给予她一个眼神,径直带着岁岁就朝着内堂走去。 走到廊下,陆沈白才觉胸中浊气散了些,问道:“王爷呢?” “应该在院中。” 陆沈白将岁岁交给孟昙,自己去找晏承。 人还未踏进院中,便听到淙淙的琵琶声,夹杂着晏承甜糯的抱怨声:“哎,幸亏有姐姐陪我同来,否则我可真要无聊死了。” “那可说不准,昨夜不有人给王爷送美人来了么?” “嗐,那些庸脂俗粉,怎么能跟姐姐比。” 话音刚落,就见陆沈白一脸冷色进来,晏承怔了下,躺在娼伶腿上没动,懒洋洋问:“怎么了这是?瞧你这蔫眉耷眼的样,跟曲瓷吵架了。” “她被人掳走了。” “什么?!”晏承吓的橘子都掉了,一溜烟爬起来,怒道:“谁干的?简直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钦差夫人都敢动手!” 陆沈白没说话,冷冷看着晏承。 晏承怔了一下,瞬间觉得自己问了个蠢问题。 他们这一路上,什么大风大浪都过来了,昨天刚来钦州,今天曲瓷就被掳走了。 还事能是谁干的。 “不是,本王就不明白了,”晏承道:“怎么本王睡了一宿的工夫,薛定山就狗急跳墙了?你们俩查到什么?” “我若说了,王爷可愿为钦州百姓伸冤?”陆沈白抬眸,直勾勾望过来。 晏承平日里被人嘲笑惯了,从来没有人会用这般眼神,寄予厚望的眼神看他。 他瞬间如芒刺在背,立刻避开陆沈白的目光,扶额道:“哎哟,我头好疼,好姐姐,快把那醒酒汤端来喂我一口。” 话落,身子一滑倒在娼伶腿上,哼哼唧唧就着娼伶的手喝醒酒汤,他只想在富贵温柔乡里醉生梦死,哪怕被脂粉酒气泡烂骨头,也无意与人为敌。 陆沈白长睫微敛,已然知晓了答案。 他后退一步,神色冷淡下来:“我夫人被人掳走,我亦受了伤,安置灾民一事,就交由王爷负责了。” “什么!?”晏承迅速跳起来,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麻溜说出自己的口头禅:“我不行,我不会,你找别人去。” “没有人天生就会,”陆沈白声音冷冷的,不冒一点热气:“王爷不会便去学,我让孟昙教你。” “陆沈白,你算哪根葱,竟敢跟本王这么说话,本王告诉你——本、王、不、学!” 回应他的是陆沈白决绝的背影。 “本、王、不、去,本、王、不、学!”晏承又恨恨重复了一遍,这才坐回榻上。 娼伶攀上来娇笑道:“王爷,王您不是说要带妾身去撒金珠么?” “撒什么金珠啊!”晏承一脸如丧考妣:“我怕到时候,他们会把我们俩吃了。” “哎呀,到时候我们多带些护卫去,不会有事的,”娼伶来了兴致:“去嘛去嘛,妾身还没见过施粥呢!” 钦州在封城的大雪消褪后,迎来了几日大晴的天气,白日里日光靡靡,夜里则软糯香美,街上的草民无处容身,只好挤在才扎好的帐子里,孩童调皮,在大人长吁短叹的交谈声中,将自己脑袋偷偷自帐子里露出来放在外面,头枕着手臂看星星。 而浣花楼的夜里,却是热闹鼎沸,大堂内衣香鬓影,人们褪去白日的伪善面具,搂着花娘歌姬,恣意调笑取乐,靡靡之音不绝于耳。 同楼下的欢歌笑语声不同,顶楼唯一亮着灯笼的那间房间,却是鸦雀无声。 高高书架后露出一张清冷孤绝的脸来,这姑娘生的并不十分美,身穿一件紫色底儿印花短衫,雪白裙摆逶迤隐在书架后,抬眉之间,颇有霜露的仙冷之感,叫人觉得不俗。 “你问我浣花楼是什么地方?”她的嗓音也是冷冷的,如淙淙泉音,又似铮铮古琴弦,即便轻笑,也是恹恹的,懒懒的。 “自然是男人寻欢作乐的地方。”她说。 “你跟那些刺客是一伙儿的?”曲瓷问,见她不回答,又隐在层叠书架后,曲瓷赶紧哎哎两声:“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这我都跟你在一块待了好几天了,你也不告诉我。” “说了也无用。” “哎——”曲瓷眼睛一转,又道:“那你把绳子给我解开怎么样?” “不可。” 眼看着姑娘的声音走远了,曲瓷慌了,想叫,遥遥传来姑娘的声音:“你莫不是又想饿着了?” 曲瓷就老实了,耷拉着头乖巧下来。 掰着手指头数,这是她被劫持来的第五天了。 这五天来,她只见过这个姑娘,知道这个地方是浣花楼,是钦州内最大的花楼,除此以外,再没别的线索了。 “是不是青楼的我不在乎,倒是我该给沈白去个信儿才好。”曲瓷被捆了手脚,扔在矮榻上,她扑闪着眼睛看着窗子外面。 已经是夜里,浣花楼里是看不见星星的,各色灯笼影影绰绰,再加上如织的人,一会儿走远一会儿走近的,影子来来回回,简直晃得曲瓷晕头转向。 曲瓷心里算着自己的小九九,她在想怎么出去。 还有沈白那边,也不知道他怎么样了。 薛定山敢这么明目张胆抓她,显然是有恃无恐了。 晏是个不作为的草包,沈白一人,要如何应付那群豺狼虎豹! 曲瓷忧心忡忡。 过了没一会儿,姑娘走进来了,这次她带着一个食盒,雪白皓腕提着朱红盒子,步履摇曳,偏生眼波太冷,她在曲瓷对面坐下,脸上赫然是一个大手印。 “你的脸——” “抢不走我的恩客,她生气,就打了我一巴掌。” 曲瓷震惊了。 这不就一会儿的工夫么? 曲瓷之前去花楼,看到的姑娘们都是娇美可爱的啊,怎么还有这样打人的?! “敷药了么?”曲瓷问。 “不急,等你先吃过饭。” 曲瓷:“……我饿一会儿不要紧的。” “不,很要紧。”她给曲瓷解开右手,让曲瓷可以自己吃饭,每次曲瓷吃饭的时候,这姑娘就坐在她对面,说实话,这姑娘不太像个接客的烟花女子,太随意,太散漫,太冷了,倒是有点像小姐。 “小姐——”曲瓷心里忽然一动。 曲瓷道:“你是不是喜欢那个刺客啊?” “嗯?”她似乎觉得这个话题有意思。 曲瓷道:“他将我带来这里,你就一直对我很好,我这不像被劫持,倒像是在做学规矩的小姐。” 曲瓷敏锐地注意到她在听到‘小姐’两个字的时候,眼睛扑闪了一下。 “是不是啊?你们两情相悦,但是父母不同意,所以你们私奔来此地,一个做了魁娘子,一个做了刀口舔血的营生。”曲瓷眼睛转动,试探着道:“可是我听你口音,又分明是钦州人氏。还是说——” “别猜了。”姑娘开口:“你运气好,在这里待不了太久,陆大人快要赴京了,到时候,你就会被放了。” “啊?” 曲瓷愣了一下,陆沈白真的决定算了? 这个想法只出现了一秒,很快,曲瓷扫开这个想法,不着痕迹地一笑,这姑娘看似聪慧,但却有两个弱点不能碰,一是‘郎君’,二是‘家里’。 吃饱喝足,曲瓷又被捆好,姑娘推门出去了,躺着的曲瓷,忽而灵机一动,她知道怎么将自己在浣花楼的消息传给陆沈白了! 第22章 自救 公子是谁? 第二日,机会便来了。 咯吱一声门响,曲瓷猛的睁开眼睛,她惊讶的‘嗯?”了一声。 “别说话。” 一个七八岁的小丫头推门进来,她生的粉雕玉琢,却是言辞犀利:“别惹沉霜姐姐生气,她要是生气了,我哄一两个时辰都哄不好的。” 她朝曲瓷走来,口中碎碎念:“都是红玉那个小贱蹄子打了她,幸好大人今日来了,不然我又得想法子哄她,我可是真没办法了。” “唔唔唔——” “说了让你别说话!” “咄——” 她将食盒重重放在桌上,斜眼看着曲瓷,眼中似好奇,又似钦佩:“我说你可是真厉害,沉霜姐姐昨日那样生气,回去却平复了许多,只是又拿了那钗来看,早就事过境迁了,亡人早过奈何桥投胎去了,偏生她巴巴记着念着,叫人捏住了把柄,时不时打一次七寸。” “唔唔唔——” “烦死了!”她黑眉一撇,眉心皱出一道竖梁,狠狠一把拽出塞在曲瓷嘴里的布,突然咦了声:“沉霜姐姐,吃的用的可全是珍馐玉食,绫罗绸缎呢!她什么时候有这种东西?” 曲瓷心下一动。 “不过说起来,公子对沉霜姐姐是真好,嫁个郎君也不一定有此殊荣。” “公子是谁?” “要你管!”她睁大眼睛,瞪着曲瓷,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的太多了,当即凶巴巴道:“我刚才说的,你不许告诉沉霜姐姐。” “好好好,吃饭要紧,今日吃什么?” “沉霜姐姐说你挑嘴,果然如此。”王妙儿道:“今日特意请了福满楼的大厨,掌勺做了八碟小菜,你要还是没胃口,就饿着吧你!” “倒也不是不想吃,”曲瓷望着盘子,假意挑三拣四,一抬头,见她横眉怒目,十分可爱,顿时想起岁岁来,便道:“只是在我们那里,每天都要喝翠玉八宝羹的。” “啪——” 王妙儿将筷子拍在桌上:“没有翠玉八宝羹!” “不能没有,不然我就告诉沉霜姐姐,说你气的我吃不下,而且你还在背后偷偷说她坏话。” “你!”王妙儿一下子从软榻上蹦到地上,食指指着曲瓷,脸色涨的通红:“你,你这个无赖!我没有说沉霜姐姐的坏话。” “刚才那些议论,就算的哦!”曲瓷耸耸肩,好整以暇看着她。 王妙儿似泄了气,恨恨收回手指,撇撇嘴,闷闷不乐道:“行了,明日给你送过来。” “真有?”曲瓷眼睛一亮。 “嘭——” 楼下忽而传来一声刺耳的摔琴声,王妙儿顿时蹭在墙上,竖着耳朵听墙角。 曲瓷又追问:“真的有吗?” “有有有,你真烦人!” 楼下的嘈杂一瞬又归为寂静,王妙儿跳上软榻,抱着软枕下意识用拇指抠旁侧的绣花纹路。 曲瓷扫一眼,笑了:“这荷花怎么是蓝色的?” “沉霜姐姐绣的,她说荷花是蓝色的。” “奥。”曲瓷点点头,不再问了。 很快,曲瓷吃过饭,王妙儿把她嘴堵上,便拎着食盒走了,一出浣花楼,王妙儿立刻懊恼起来:“我这张破嘴,好端端的,同她说那些做什么!真是的。” 但如今,懊悔无济于事,只能去找翠玉八宝羹了。 王妙儿跑了好几家酒楼,掌柜的都说没听过这个名字。 好不容易找到一家听过的,那掌柜却道:“咱们这穷山恶水的地方,哪里会有盛京有的东西,小丫头,我看你也别白跑了,回去给你家主子说,让她换个别的吃得了。” “可我家主子就想吃这个,掌柜的,你见多识广,帮我想想办法吧,”王妙儿双手合十,央求道:“求求你啦!” 掌柜的被她缠的没办法了,便给她指了条明路:“听说负责煮粥的厨子,是钦差大人从盛京带来的,你去那儿打听打听,说不定人家会做。” 王妙儿道过谢,就朝粥棚跑去。 天穹暗淡,寒风一吹,瓦檐的积雪扑簌簌的往下落。 粥棚前排着冗长的队伍,灾民们端着碗,个个翘首以盼,就等着这碗热粥果腹。 同外面的天寒地冻不同,旁边的寮棚里烧着炭盆,暖意十足,熏的人昏昏欲睡。 “王爷——” 晏承刚与周公会面,突然有人在叫他,睁眼,就见薛定山站在自己面前,脸上挂着笑:“您若是困了,不妨回去歇着,下官在这儿盯着。” “回去还得看陆沈白那张晚娘脸,本王不回去!”晏承扯了扯狐裘领子,一脸烦躁道:“还是没有曲瓷的消息?” “没有。” “那就多派些人去找,钦州就这么大的地方,一个大活人,还能凭空消失了不成!” “是是是。” “真该死!”晏承一巴掌拍在小几上,茶盏猛的跳了跳。 “她不见了也就算了,还害本王受累,成日跟这帮獐头鼠目的人打交道,真是玷污本王的眼睛——” 说着,晏承眼皮一掀,突然看过来。 薛定山脸皮顿时一阵抽搐。 “让开,”晏承不耐烦拨开他:“好姐姐,快过来,让本王多看看你,洗洗眼睛。” 娼妓柔弱无骨靠过来。 “王爷——” 孟昙掀开帘子,手中端着个托盘,过来行完礼后,将托盘里的东西放到晏承面前。 是两碗粥。 薛定山立刻道:“此等粗鄙之物,怎配入王爷之口,下官这便着人去安排……” 孟昙额头上的青筋迸了迸。 “不必了,”晏承摆摆手:“来你们这破钦州,本王是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见他们吃这粥吃的香甜,便来尝尝。” 说着端起粥碗,舀了一勺,往嘴里送去。 娼伶笑问:“王爷如何?” “嘁!难吃死了。”晏承咂砸吧了下嘴,将碗撂回桌上,表情里透着嫌弃:“一群没见过世面的东西,这种寡淡无味的东西,是怎么吃出山珍海味表情来的?” “王爷息怒,”薛定山立刻上前,将茶盏递过去:“下官这便去备酒席。” 有人听不下去了:“他们不比王爷金贵,大灾之年,有口吃的,已是感激的涕泗横流。” 一听这话,晏承火气蹭的一下上来了。 扭头狠狠盯着说话的孟昙:“陆沈白人呢?” “大夫说,我家公子需要卧床休养。” “放屁!”晏承难得粗鄙了一回,蹭得一下站起来,怒声道:“他伤的是胳膊,又不是腿,卧什么床?把他给本王薅起来!” 孟昙巍然不动:“小人不敢,王爷若有需要,可亲自去。” “你!” “王爷息怒,”薛定山适时站出来,替陆沈白说话:“陆大人挂念陆夫人,再加上有伤在身,确实不宜操劳,王爷若有吩咐,下官愿效犬马之劳。” 晏承乜了薛定山一眼,骤然发怒,一把将茶盏拂到地上,厉声骂道:“陆沈白不肯来,你也别在本王面前碍眼,赶紧滚!” 孟昙行了个礼,转身走了。 薛定山立在一旁,等晏承的火撒完之后,才道:“听说王爷爱蛐蛐,下官今日恰巧得了一只,王爷可愿赏个脸,去下官府里一观?” “去去去去,现在就去,”晏承转身就走:“还是薛大人深得本王之心,不像陆沈白,简直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哎,对了——” 走到门口时,晏承又扭头交道:“让老朱把粥熬稠些,稀汤寡水的,难喝死了。” “是。” 小兵领命,去窝棚里传话。 “老朱——” 小兵边喊边往里走:“王爷有命,让你……” 话没说完,就听到‘哐当’一声,老朱面上闪过一丝慌乱,立刻弯腰将勺子捡起来,磕磕巴巴问:“怎、怎么了?” 小兵抬眼,见灶台前站着个小姑娘,愣了下,立刻过来训斥。 “跟你说多少遍了,煮粥的地方,闲杂人等不可入内,你怎么就是记不住!”说着,凶神恶煞过来赶人:“去去去,领粥到前面排队去。” 王妙儿被推的踉跄了好几步,转过头,见灶台上的碎银没了,便知道这事成了,当即笑道:“多谢大叔,多谢大叔。” 说完,一溜烟跑了。 *** 第二天,曲瓷如愿喝到了翠玉八宝羹。 王妙儿坐在她对面,一边喂她喝汤,一边恨恨道:“翠玉八宝羹给你弄来了,你不准把昨天的话,告诉沉霜姐姐。” “可以,但我明天还想喝翠玉八宝羹。” “还喝?!”王妙儿眼睛瞪大,把勺子摔进空碗里,怒道:“你知不知,这羹汤是我——” 话说到一半,见曲瓷直勾勾望着她,王妙儿又迅速改了口:“真不知道沉霜姐姐把你捆来干什么?什么都做不了,一天到晚还挑三拣四的,难伺候死了。” “那你让沉霜姐姐放了我呗。” “时间到了,我自然会放了你。” 冷淡的女声蓦的响起,曲瓷回头,就见一身紫衣的沉霜,从外面进来道:“这儿没你的事了,下去吧。” 王妙儿撇撇嘴,拎着食盒出去了。 “沉霜姐姐的郎君今日没来?”曲瓷笑问。 “他也并非天天都来。” “哦。”曲瓷看着她。 沉霜今日神色淡淡的,隐约带了几分落寞,联想到昨天听到的摔琴声,曲瓷心下便有了猜测。 正要说话时,楼下骤然传来哄笑声,有人高声道:“泰安钱庄刘老板,出价三千两,还有没有哪位老爷再加价?” “嗯?”曲瓷竖耳,正要细听时,沉霜素手一抬,直接将窗子关严了,下面的喧嚣声瞬间小了许多。 曲瓷转头去看沉霜:“这是魁娘赎身竞价么?” “你竟然知道这个?” “咳,以前在盛京时,误打误撞见过一次。”曲瓷神色赧然,顿了顿,又道:“左右无事,不如沉霜姐姐同我说说,你和你郎君的事?” “我同他?”沉霜一怔,喃喃道:“孽缘罢了,没什么好说的,不如说说你跟陆大人。” “我同沈白?” “嗯,听说他为了娶你,得罪了当朝权贵,才被罚到来这里赈灾的。” 曲瓷笑了:“勉强算吧。” “勉强?” “我告诉姐姐,但作为交换,姐姐告诉我,沈白他现在怎么样了,如何?” 沉霜撑着头,没答话。 “我现在什么都做不了,我只想知道他怎么样了。”曲瓷头靠着花窗,楼下的嘈杂声,混在灯火光影中,伶仃几声琴音响起。 “不是说你们鹣鲽情深?” “不是鹣鲽情深,是我从前心仪他。”曲瓷扑闪着眼睫,她淡淡笑了,夜色深而沉,如同上了一层波光粼粼的釉。 是了,她从前心仪他,在她爱蹦爱跳,不必做个闺阁姑娘,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的时候,她是喜欢他的。 那份喜欢,仿佛融成魂魄的一部分。 见了他,她开心,不见他,她就盼望着见他。 “丽端最爱无端下雨,虽然雨后就是大晴,但雨大的时候,我爹便许我可不去学堂。我曾以为,规矩坐在学堂里读书,哪有爬树在街上玩来的好,但是就有一天,我开始不喜欢下雨天了。因为,下雨天我见不到沈白。直到有一天,下着雨,我躲开嬷嬷,冒着雨冲到学堂,像个落汤鸡,我看见他——” “他怎样?” 曲瓷神色落寞,却弯唇笑了下,点滴痴呆和伤情,浮光掠影般从她雪白面皮上消失了,她再抬头的时候,又是这个端庄的陆夫人:“他很好,正在读书,我在与不在,于他而言,并无区别。” “你撒谎。” “谁没撒过谎?”曲瓷道。 沉霜微怔愣一下,继而也笑开,隔着一豆灯火,她轻声说:“是啊,大家都在撒谎。”末了,她道:“陆大人没事,你不必担心。” 曲瓷点点头,心中却自由盘算。 不!不会没事的。 她了解陆沈白,他会救她,但若因救她,而放弃自己坚守的清正,他这一生都会自责难安。 曲瓷想赌一次。 她声音低低的,带着蛊惑:“沉霜姐姐,你想不想跟你的郎君在一起?我可以帮你们。” 她看得出来,沉霜很喜欢她那个郎君,若是她肯帮她—— “不必。” 曲瓷惊诧:“为什么?” “我们现在这样就很好,别的,我不奢望了。” “沉霜姐姐——” 曲瓷还欲再说话,沉霜却摇摇头,重新将她嘴堵上,起身离开了。 门咯吱响了一声,又关上了。 曲瓷躺在榻上,长长叹了口气,果真沉霜这里是行不通的,现在看来,她只能指望晏承了。 晏承啊晏承啊!你可千万别让我失望。 沉霜推门出去,就见王妙儿蹲在走廊上,正在恨恨骂道:“天天骂我是草包王,草包王,我看她才是草包,整天光吃饭不干活!” 正骂着,眼前突然出现一双靴子。 王妙儿仰头一看,顿时吓的跌坐在地上,面无人色。 第23章 找到(修了后半部分) 你对沈白做了什…… “薛公、公子,你……你怎么来了?” 王妙儿眼神闪躲,一脸做了亏心事的模样。 来人身姿挺拔,面容冷峻,立在王妙儿面前,灯火都被他挡了大半。 正是薛峰。 薛峰笑道:“你又背着沉霜,做什么坏事了? “才没有,妙儿可乖了呢!公子来了,沉霜姐姐一定很高兴,我这就去告诉她……”王妙儿蹦起来,刚转过身,就见沉霜站在走廊上,整个人神色淡淡的,眉宇间并无喜色。 奇怪了。 以前每次薛公子来时,沉霜姐姐都很开心的,这次怎么是这个样子? 难不成两人吵架啦? 王妙儿歪着头,看看薛峰,又看看沉霜。 “妙儿,”沉霜开口了:“你先下去。” “哦。”王妙儿拎起食盒,慢吞吞朝楼下走。 “今日怎么有空过来?”沉霜开口,声音冷冷的。 王妙儿更奇怪了,眼睛咕噜一转,走到楼梯口时,趁两人不注意,一个闪身躲到旁侧花瓶后。 薛峰走到沉霜身侧,道:“有事,刚好顺便过来瞧瞧你。” 沉霜轻轻嗯了声,斜倚在栏杆上,垂眸朝下望,五彩斓环之下,长绢红纱随风飘撒,灵巧窗棂上大红囍字被绢纱撩起一角,呼啦飞舞中,斑驳影子与窗棂外的花枝遥相呼应。 浣花楼老鸨,似一只花枝招展的孔雀,在人群中游曳。 她乌黑发髻油亮,雪白面皮中央一点殷红花钿,扯帕歪头一笑时,金钗宝珠险险悬在肩胛骨上。 有人半嗔半笑:“妈妈不嫌重啊,一身家当都戴上,也不怕丢了。” “好不容易开张,老娘要捞笔大的,这些算什么?再说了,即便掉到地上,贵老爷们也是不屑捡的。” 沉霜冷笑一声。 果真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哐——” 锣声骤响,沉霜长眉一蹙,身子轻颤,手已被人握住,垂眸,便见薛峰双手交叠,像似捧着珍宝一般,笼住她的手,道:“我可以娶你,你不必待在这里。” 楼下人声骤然炸开。 “恭喜广泰银庄钱老板,终抱美人归!” “恭喜刘兄啊!” “多谢各位承让,多谢各位承认。” …… 嘈杂的阿谀奉承里,被赎身的花娘,一身红衣,头戴盖头,被侍女扶着下了高台。 买主已定,只待择良辰吉日,被一顶小轿抬出浣花楼。 或入府为妾,或被安置在宅子里,成为一个日日盼君顾的外室。 “娶我?”沉霜喃喃道,忽而笑开,清冷面皮上冰化雪融,却带着森森寒意,一瞬间,她又成了浣花楼那个难以相处的沉霜,她道:“我若要嫁,须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三书六礼,你可能娶?” “沉霜——” “薛峰,你不能的。” 沉霜轻笑一声,抽出手,穿堂风惊掠而过,周遭红纱扑了她一身,她清清冷冷站起来,单手撩开纱幔,似拂开层层束缚一般,孑然一身走了。 王妙儿躲在花瓶后,看不清薛峰脸上的神色,只见他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才转身下了楼。 “呼——” 王妙儿松了一口气,这才从花瓶后面出来。 她不明白了,沉霜姐姐明明是喜欢薛公子的,但是为什么不愿意嫁给他呢? 而且藏人这件事,沉霜姐姐也不让告诉薛公子。 真是好生奇怪。 王妙儿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没想出所以然来,小脸皱成了一团:“算了,不想了,反正听沉霜姐姐的就对了。” 倒是房里那位,明天还要吃翠玉八宝羹,她还得偷偷再去找趟那个厨子。 月上柳梢头,老朱从粥棚回驿馆时,远远看到王妙儿时,头都要大了。 正要躲开时,王妙儿眼尖看到他,立刻跑过来。 “你、你怎么又来了?” “大叔,劳烦你再给我做一次翠玉八宝羹。” “这,昨天不是已经做过了吗?怎么今天还要再做?” “那个作精还要吃,”王妙儿双手合十,小声道:“大叔,求求你了,再给我做一次吧。” 老朱被缠的没办法,再加上看在银子上的份儿上,勉为其难答应了。 正要进去时,又冲王妙儿招手:“这个点后厨没人,你进来给我烧火。” “哎。”王妙儿忙跟着进去了。 到了后厨后,老朱就后悔带她进来了。 这小丫头实在太能说了,蹲在灶膛前,叭叭的嘴就没停过:“哼!真真是个麻烦精!还天天骂我是草包王,我看她……” “哐当——” 老朱差点把勺子摔进了锅里,怒喝道:“胡说什么?你——!” 话还未说完,就见有人一阵风跑进来。 老朱脸唰的一下白了:“王、王——” “王什么王!”来人没头苍蝇似的在屋内乱蹿,神色焦急:“这屋里哪儿能藏人,快跟我说说,姐姐马上要找来了。” 老朱嘴唇哆嗦,已经不会说话了。 王妙儿抬手一指:“那儿有个空米缸,可以藏人的。” 晏承三步并作两步,跑到王妙儿指的地方,掀开盖子,立刻躲了进去。 王妙儿还好心替他将盖子上,然后又坐到灶膛前,继续道:“哎,我刚才说到哪儿了?” “你……你……” “奥,想起来了,是她天天骂我是草包王,草包王,我瞧她才是作精加草包王!” 老朱脸色惨白,想到米缸里藏着的那位,最忌讳草包王三个字,拼尽全力,才把话说利索:“你可闭嘴吧。” 王妙儿被吼的脖子一缩,瞬间不敢说话了。 门外又突然传来轻巧的脚步,不一会儿,娼伶蹁跹而至,美眸在屋里转了一圈,落在王妙儿脸上:“小妹妹,有没有看见人进来?” “有啊。” “在哪儿?” “仙子姐姐不就在我面前站着么?” 娼伶一怔,旋即娇笑开来:“那除了我,可还曾看见别人?” “没有啦。” 王妙儿仰着脸,稚嫩的脸全是纯真,娼伶便信了她,转身往别处寻了。 “好啦,那个姐姐走了,你可以出来了。” 王妙儿话音刚落,晏承挪开盖子,从米缸里出来,老朱扑通一声跪下去了,哆嗦道:“王、王……” “老朱,你这是干什么?”晏承道:“快起来,我不会告诉王爷的,但是见者有份,你这锅汤得分我一碗。” “好好好,”王妙儿替老朱应了:“我要不了这么多,可以分你两碗。” “那就多谢小妹妹了。”晏承过来,和王妙儿挤在灶膛前:“刚才听小妹妹说,你家主子很难伺候?” “哼!她才不是我主子呢!” “不是你主子还敢这么嚣张?” “主子说,她是贵客。”王妙儿气哄哄道:“成天吃了睡睡了吃,算哪门子的贵客!” 在曲瓷那里吃了次亏,王妙儿抱怨几句后,便住了嘴,安静等着翠玉八宝羹好。 晏承摸着下巴,若有所思盯着灶膛。 老朱抖的勺子都快握不住了,勉强做好羹汤交给王妙儿,等王妙儿一出门,他直接扑倒在地,砰砰磕头:“王爷饶命啊!” 晏承没空管他,快步走到门口:“来人,跟着那个小丫头,看她去了哪儿。” 有人立刻去了。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派去跟踪的人前来回话。 “浣花楼?”晏承吓得从椅子上蹦起来:“你确定是浣花楼?” “属下确定。” 晏承犹豫片刻,还是去找了陆沈白。 他去时,陆沈白正坐在廊下,怀中抱着岁岁,一身月白锦袍,沐浴在橘红灯晕下,非但没有半分艳色,反倒像褪色了一般,带着颓废。 自从曲瓷被掳后,陆沈白便消瘦了许多,他大多时候是在府衙,回驿馆时,便带着这个孩子。 他看似向薛定山妥协了,但私下却一直在派人找曲瓷。 陆沈白瞧见了晏承:“王爷有事?” “嗯,”晏承走过来,立在台阶下:“我找到曲瓷的下落了。” 陆沈白原本低垂着眼脸,闻言,猛的扭头,烛火幽幽,照得他一双眼睛红得骇人,他踉跄起身,哑着声问:“在哪里?” “浣花楼,一个叫沉霜的花娘手里。” “劳烦王爷送岁岁回房。”陆沈白快步朝晏承过来,将岁岁递给他。 晏承不动,他看着陆沈白:“薛定山抓人,无非是为了钳制你,你若不轻举妄动,我们离开时,他自会将人送回来。” “那王爷能保证我夫人安然无恙么?” 晏承一口气卡在嗓子眼。 “多说无益,劳烦王爷今夜替我盯着汇利商行,保孟昙一条性命。” 话落,陆沈白向晏承行了一礼。 “哎哎哎,陆沈白,你冷静点!”晏承道:“现在要是跟薛定山撕破脸了,他若狗急跳墙,谁知道会做出什么疯事来,这样,咱们从长计议。” 陆沈白没搭理晏承,头也不回的走了。 出了院子,陆沈白将岁岁交给侍女,人直奔浣花楼而去。 夜幕沉沉,街上家家闭户,唯独浣花楼朱红雕花门打开,繁灯如月缀满高楼,夜风拂过,灯笼摇晃,斑驳灯晕落下,罩着一只只扭动的人影,他们似是从地狱爬上来的恶鬼,在这夜里披上人皮,躲在灯火阑珊处,恣意偷欢放纵。 “哟,爷,您来啦!” 陆沈白刚走至门口,一股浓郁的香粉气扑面而来,他厌恶皱了皱眉,老鸨已扭着腰肢,迎了上来:“来来来,快里面请,爷是第一次来玩儿,还是有相熟的姑娘啊!” “找沉霜姑娘。” “唉哟,那可真是对不住公子,沉霜这几日身子不爽利,暂不……” “大人让我来传话。” 老鸨三角眼瞬间眯起来:“大人,哪位大人?” 陆沈白神色骤然冷了下来,厉声道:“还能是哪位大人!让人滚来带路,若耽误了薛大人的事,小心你的脑袋!” 浣花楼是薛定山的地方,若不尽快找到阿瓷,恐会生变。 这老鸨被陆沈白冰冷的视线所震慑,后退两步,招人过来道:“带他上去找沉霜。” 陆沈白跟着侍女上楼。 一路见了不少活色生香的场景,他下颌骨绷紧,骨节泛白,恨不得立时将薛定山千刀万剐。 “公子稍等,”侍女停了下来,道:“奴婢先去通禀一声。” 陆沈白回神,点头,看着那侍女走到一扇房门前,轻叩几声:“沉霜姑娘,有客来访。” 房内,沉霜坐在桌边,正在抚弄着一支旧钗。 冷不丁听到敲门声,沉霜吓了一跳,立刻将钗收进锦盒里,这才起身去开门。 “谁——” 话还未说完,一把匕首已经架在了她脖子上:“阿瓷在哪儿?” 来人面容白皙清隽,眉骨漆黑,冷冷盯着她。 沉霜眼波微动:“陆大人?” “阿瓷在哪儿?” “在……” “哐当——” 重物坠地的声音,打断了沉霜的话。 陆沈白匕首抵在沉霜脖颈上,循声看过去。 一只铜盆摔在地上,一个小丫头立在铜盆后面,眼神惊恐看着他,双手紧紧捂住嘴巴。 “妙儿!” “”我、我不叫,我、不叫,你,你别伤害沉霜姐姐,别伤害她。” 陆沈白不欲与她多言,挟持着沉霜:“带我去找阿瓷。” 王妙儿拼命点头,跌跌撞撞朝走廊深处跑。 咯吱门响时,曲瓷立马将簪子收入袖中,立刻倒回榻上假寐。 “在、在屋里。” 是王妙儿的声音,还带着惧意。 “嗯?”曲瓷狐疑睁眼,扭头,就见有人挟持沉霜,从外面进来。 “沈白!!!”曲瓷眼睛瞬间亮了,挣扎着从榻上爬起来,却因重心不稳,整个人直直朝地上栽去。 曲瓷下意识闭上眼睛,下一刻,袖风掠过,她已被人拥了满怀。 “沈白,你怎么才来?” “我——” “官府抓捕要犯,无关人等速速离开!” 楼下突然传来桌椅翻倒的声音,夹杂着厉喝声—— 曲瓷骤下意识揪紧陆沈白的衣襟。 “别怕,”陆沈白拍着她的背心,软声安抚:“我在。” 曲瓷靠在陆沈白怀中,听他心跳一如往常,和缓有力,忽而便静下心来,松了一口气。 楼下吵嚷声渐大,夹杂着咒骂赶人声。 “所有人听令,守住浣花楼的每个出口,一只苍蝇都不许放出去!” 楼下踢里哐啷的声音响了一阵子,又迅速归于平静。 夜风大力撕扯着灯笼,灯晕明灭间,原本敞开的街窗正门,齐齐紧闭。 “唰啦——” 曲瓷和陆沈白下完最后一级楼梯,大堂内立着一群人,个个刀已出鞘,刃光明晃晃的,亮过了楼中的灯笼。 薛定山立在人群中间,捧着一盏茶,阴恻恻道:“陆大人好生厉害。” “好说,你来得也快。” 薛定山道:“快?陆大人这手暗度陈仓使得不错。” 他将茶盏放在小几上,微偏了头,看向曲瓷:“恕下官眼拙,未料陆夫人竟如此厉害,小小一个官家女子,嫁于无权无势之人,到了这等穷山恶水之境,竟能想办法脱身,引来陆大人相救。” 曲瓷道:“你眼污心浊,早被金银锈蚀,怎知情谊可贵,性命可贵。” “情谊可贵?”薛定山不知想到什么,冷笑一声,摇头晃脑,肥胖手指点着茶托:“果然深闺妇人,不知权利为何,金银又为何,也罢,往事不必与你多言,你只要知道,你身旁这位陆大人也并非你想的那般光风霁月便可。” “你什么意思?你对沈白做了什么?” “我能对他做什么?你不如问问你的陆大人,对灾民做了什么?”薛定山豆大小眼中闪着两簇亮光,一脸戏谑,好整以暇看着曲瓷。 四周灯火影影绰绰,高楼之下,纱绢飘帛,细软红纱如雾如雨,一时之间教人看不分明。 “如何?问吧,陆夫人。” “我信沈白。” 薛定山骤然双眼一眯,手握成拳,却又渐渐松开,捧住茶盏端至面前,撩起茶盖,低眼吹开伶仃绿叶:“是么?” 薛定山笑开:“陆夫人深居脂粉堆中,闻不到满城尸臭味,这花楼莺阁又操琴弄曲,热闹异常,也是听不见陆大人驿馆外百姓哀嚎。” “你说什么?” “怎么?陆夫人哪句未曾听清?”薛定山道:“你在花楼住了几日,陆大人便闭门不问灾民几日,他整日赏花养伤,我以为他是个识时务的俊杰,却不想,也是个该死在温柔乡里的短命鬼,虽然手法了得在我眼皮底下来了出明修栈道,但他那下属却蠢笨了些,妄图以身手好便查我老底,却不知,强龙压不过地头蛇,今晚,我就要他死在汇丰商行随你同去,阴曹地府由他继续为你哀嚎冤屈,不知陆大人这次可有门能闭?” “薛定山!”曲瓷厉声道:“你竟妄图只手遮天?” “妄图?”薛定山冷笑。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真当天理昭昭不复存在,王条律令只是空言?百姓不能拿你怎样,但沈白不同,他——” “慢着!”薛定山猝然打断曲瓷的话:“你是在拖延时间?好聪明的陆夫人,怎么?你当王爷会来救你们?” 曲瓷脸色一白。 薛定山冷笑一声:“我虽蠢笨,捐官出仕,却也宦海浮沉多年,陆夫人此番倒是让我刮目相待,只是,可惜天堂有路你不走,偏要嫁于陆沈白,同他命运相系,今日你若求饶,我或许能放你一马。” “不必了。” 薛定山定定望着她,细细看了半晌,仿如初次相遇,末了,他眼睫一垂,眼中明光消逝,将手中茶盏恹恹扔在桌上,而后起身朝着门外走去。 他背影挺直,声音却有些怅然:“动手吧。” 第24章 身亡 薛定山死了。 一群魑魅魍魉得令,齐齐面目狰狞朝他们扑过来。 曲瓷瞳孔猛的一缩,只觉眼前虚影晃过,她人已被陆沈白带进怀中。 “阿瓷,闭上眼睛,相信我,不会有事的。” 陆沈白的声音从头顶落下来,低低的、沉沉的,令人心安。 曲瓷依言闭上眼睛,细白的指尖,紧紧揪住陆沈白的衣襟。 陆沈白抬眸,扫了一眼扑过来的众人,神色骤然变得狠厉起来。这一刻,他不像是个写锦绣文章的文臣,反倒像个身经百战的将军。 他单手抱着曲瓷,旋身躲过一击的同时,劈手夺下那人手中的长刀,同衙役们缠斗起来。 霎时间,桌椅倾倒,刀光剑影中,红纱飘帛齐齐被裁断,哀嚎呼痛声此起彼伏。 灯笼摇曳,将满室厮杀之景投射在墙壁上,似一场演至正酣的皮影戏,薛定山却像个没有耐心的看客,径自朝外走。 守门衙役见薛定山过来,正要上前去开门时,门突然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 “哐当——” 朱红大门撞在墙上,发出重重的闷响声,门框上的积灰扑簌簌往下掉。 薛定山立刻抬头,一双如鹰隼的眸子,迅速朝外望去。 看清来人时,他表情有一瞬的惊愕,可眨眼间,他紧锁的眉宇又极快舒展开来,森然一笑:“你倒是条好狗,死里逃生了,不想着自己逃命,倒还惦记着来救你主子,既然如此,那本官就全了你的忠心,来人,把他……” “薛大人——” 一道男声蓦的响起,懒懒的,带似醒未醒的困倦。 薛定山脸色骤变,不可置信看着门外。 孟昙侧开身子,沉沉夜色中,晏承抬手拨开冗长流苏,慢悠悠从外面进来。他眼皮一掀,扫了屋内一眼,笑了:“薛大人,你这就不厚道了,有这种热闹,怎么不叫上本王一起呢?” 薛定山冷汗瞬间下来了。 晏承怎么会来?现在这个时辰,他不应该在沉溺在温柔乡中,怎么会…… 晏承被人簇拥着进来,早有随从搬了把椅子来。 他施施然落座,脸上笑意不减:“薛大人,你送的美人,甚得本王之心,但如果她们不妄图给本王下药,或许更得本王之心了。” “啊!这是下官识人不清,还请王爷恕罪,还请王爷恕罪。” 薛定山连连请罪,眼里飞快滑过一抹阴翳:一帮没用的废物,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 孟昙早已按捺不住,迅速飞身上前,一脚踹开一个衙役,护在陆沈白身侧,厉喝道:“王爷在此,尔等安敢造次!” “王爷?!” 众人惊疑,回头,见晏承坐在太师椅上,一时面面相觑,谁都不敢再轻举妄动。 “公子,你怎么样?” 陆沈白冲孟昙摇头,拍了拍曲瓷的背心,轻声道:“好了,阿瓷,没事了。” 曲瓷缓缓睁眼,见陆沈白没受伤,这才松了口气,抬头望去,发现屋内形势已然扭转。 薛定山的人,已悉数被他们的人控制住了,晏承大刺刺坐在太师椅上,薛定山低眉耷眼立在一旁,已无先前嚣张的气势。 “薛大人,”晏承单手撑着下巴,好整以暇问:“刚才进来时,本王好像听到你说,你要成全孟昙的忠心?” “下官、下官……” “现在看来,孟昙的忠心你是成全不了了,要不你考虑考虑,成全了本王和陆沈白的忠心?”晏承歪在太师椅上,乜了薛定山一眼,脸上挂着玩世不恭的笑。 薛定山霎时心跳如擂鼓,但面上却不露分毫,只打着太极道:“下官不明白,王爷这是何意?” “意思就是,本王和陆沈白来都来了,你也不能让我们空手而归不是?”晏承懒散笑着,但那笑却未达眼底:“你乖乖认罪,把你干的那些丧尽天良的事,一五一十都交代清楚,大家都能睡个安稳觉不是?” “王爷所言令下官惶恐。” 薛定山垂头,脸上闪过一丝慌乱,褐色眼珠转的飞快,迅速思量着其中的利弊。 他们到钦州后,一举一动都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他们不可能拿到什么证据,他们定然是在炸自己。 不能认。 薛定山打定主意后,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抹泪痛哭:“王爷,下官冤枉啊,下官自任钦州知府以来,便是夙兴夜寐,战战兢兢,一心想着如何能做好父母官,造福一方百姓——” “薛大人夙兴夜寐,是怕丰阳山的冤魂下来索命吧?”曲瓷冷笑着打断薛定山的话。 “陆夫人这话何意?”薛定山揣着明白装糊涂。 曲瓷道:“在我们到之前,你将城中所有生病的百姓,带去丰阳山,说那里有大夫为他们治病,可实则呢?丰阳山上只有食人骨肉的豺狼虎豹!薛定山,你身为一州知府,不但不为百姓谋福祉,反倒中饱私囊私吞赈灾粮银,甚至用百姓的性命做仕途的登云梯,致失母丧子,妻丧夫,子丧父,天理昭昭,冤魂未散,你夜里焉能安枕?” 这番话一气呵成,掷地有声,霎时间,大堂内落针可闻,唯余夜风飒飒声。 锦灯被风吹的摇晃,灯晕紧紧拽着薛定山的影子,似是要将他身上的人皮扒拉下来,露出里面狰狞丑陋的嘴脸。 但薛定山却紧紧搂住自己的人皮,甚至还作出一副冤屈的模样来。 “陆夫人,你这可是冤枉下官了。”薛定山嘴皮上下一碰,便将黑的说成白的。 他道:“陆夫人你有所不知,这丰阳山啊,乃是钦州的乱葬岗,专门埋无主之尸的,这次安置在那里的人,大多都是病死的,让他们曝尸荒野,下官也不忍心,可那病是会传染的啊,下官如此做,也是为一城百姓着想啊!” “你——!” 曲瓷从没见过这么厚颜无耻的人,气的整个人都在抖。 陆沈白拉住她,上前一步,道:“那中饱私囊侵吞赈灾粮银一事,薛大人也不认?” “陆大人,凡事都得讲究证据不是,您不能仗着钦差的身份,就随意污蔑下官啊!”薛定山面色愤然,眼神却很是轻蔑,就差没把‘你没有证据,就不能办我’这句话写脸上了。 孟昙拳头捏的咯吱作响。 陆沈白抬手拦住他,看了薛定山半晌,轻声道:“薛大人所言极是,陆某受教了。” 薛定山现在已经笃定了,陆沈白他们没有证据,一时不由得意忘形起来,眯着豆大小眼,笑道:“既然如此,那下官再送陆大人两句话。” “洗耳恭听。” “知白守黑,和尘同光,”薛定山若有深意看着他:“至刚易折,至柔易存呐。” 陆沈白点点头,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 薛定山冲晏承行了一礼:“王爷,夜深露重的,您还是早些回去歇着的好。” 晏承唔了一声,似是刚醒,懒散撑着扶手起来时,陆沈白道:“薛大人莫不是忘了,我们俩之间的账还没算完?” “嗯?”薛定山疑惑回头。 陆沈白突然问:“先前,薛大人想置我们夫妇于死地,用的理由是什么?” “这是个误会,下官可以……” “陆某知道,薛大人巧舌如簧,自然能给陆某‘一个合理的解释’,而且——” 陆沈白眼脸微抬,纤长睫毛扯出一线流光,有杀气闪现,但快得像人眼花看错了一般。 他道:“而且,薛大人用的理由,无非是花楼走水,眠花宿柳的陆某,也恰好在其中罢了。” “陆大人,这……” “现在,陆某只想原样奉还。”话落,陆沈白抬眸看向薛定山。 这下,薛定山确定自己刚才没看错,陆沈白是真对他动了杀心,不由得面色大骇,踉跄退了几步:“陆沈白,我是朝廷命官,你怎敢如此对我!你……” 话未说完,便被孟昙一脚踹上膝盖,嘭的一声跪了下去。 孟昙啐道:“我家公子还是钦差呢!你不照样敢下手吗?再说了,明天你那些贪赃枉法的证据一出来,所有人都只会觉得,你是为畏罪自杀死的。” “你你你!!!”薛定山气的面色铁青,又去扒拉晏承的袍角:“王爷,救命啊!陆沈白胆大妄为,竟然要当着您的面杀下官啊!” 晏承抬眸,扫了薛定山一眼,坐直身子,摇头晃脑活动着脖颈的,道:“罢了,看在你给本王送过几个美人的份上,本王给你支个招——” 薛定山立刻跪行过去。 “老老实实束手就擒,还有翻身的可能,要是不然,来年的今日可就是你的忌日了,现在死跟迟几天死,本王觉得你还是选后一个比较好。” “王爷!”薛定山豆大小眼撑圆,陡然高声道:“您可是钦差啊!您不能同陆沈白沆瀣一气,冤死下官啊!下官不服,下官……” “沆瀣一气?怎么会呢!”晏承道:“本王今夜可是在怜惜美人呢,那美人可是薛大人送的,薛大人忘了吗?” 薛定山脸色顿时气的发青。 原本他就是这么打算的——将晏承困在温柔乡里,这样杀了陆沈白之后,他依旧能把自己摘的很干净。 却不想,到头来自己竟然成了翁中鳖。 不行,他不能这么束手就擒。 薛定山不防,眼里的狠辣被晏承瞧见了。 “怎么着?瞧薛大人这样,冤杀陆沈白不成,还想将本王也杀人灭口了?”晏承嬉笑了一声:“那本王劝薛大人可得看清楚再动手啊!” 说完,下巴往门外扬了扬。 外面月光明晃晃的,但有比月光更亮的,却是一排排刃光! 晏承今夜是做了准备来的,他若现在动手,无异是以卵击石。 薛定山跌坐在地上,将头耷拉下去。 晏承起身道:“行了,本王摆设的作用完了,其余的事,你们自行处理,本王回去睡觉了。” 说完之后,晏承带着几个随从走了,将其他人留给陆沈白,让他收拾这一堆烂摊子。 “薛大人,两个选项,你选一个呗。”孟昙提着把刀,捏住薛定山的肩胛骨,凑过来道。 薛定山痛的面色扭曲,连连道:“我、我认罪,我认罪。” “早这么识趣不就好了嘛。” 孟昙松开了手,薛定山正要抬手去揉肩胛骨时,哐当一声,栽到了地上。 曲瓷目瞪口呆回头。 孟昙挠了挠头,小声道:“这厮诡计多端,打晕了省事,免得他给人通风报信。” 晏承留够了人手,处理善后也没费什么事。 贪污赈灾粮银一事,牵扯甚广,薛定山和他的人,也都得先被带回驿馆,暂时扣押住,以免遭漏风声。 等他们从浣花楼时,碧玉盘已遥挂中天了。 马车驶动之后,曲瓷才开口:“沈白,你们是不是,还没找到可以让薛定山定罪的证据?” 若是有,刚才孟昙应该早就拿出来了。 “已经有眉目了,但还没拿到确凿证据,需要得再等等。” 陆沈白这么一说,曲瓷瞬间就猜中了其中缘由,她垂着眼睛,小声道:“其实你可以再等等的,薛定山又不敢真的动我。” 她是薛定山的筹码,就算薛定山察觉到陆沈白在查他,他也不敢轻易对自己做什么。 “阿瓷,你知道的,我向来不赌这种事。”陆沈白知她心中所想,轻声道:“之所以选择今夜动手,一为救你,二也是想请君入瓮。” “请君入瓮?!”曲瓷狐疑道。 “薛定山贪污赈灾粮银一事,钦州官员商户中牵扯甚广,这些人之间消息很灵通,一旦有一方察觉到我在调查,其余人便会立刻有所动作。” “所以你便棋行险招,让薛定山以为,他能就借此冤死你,实则却想绝地反击,借机扣住薛定山,在其他人没反应过来之前,一举翻出他们官商勾结,贪污赈灾粮银的证据?” 陆沈白点点头。 曲瓷有些担心:“可我们只有一晚的时间,能找到吗?” 无论他们捂的再严实,最迟明早,那些人便会得到消息,风起鸟惊飞,这些人一但嗅到异常,定然会立刻毁掉账簿。 那样他们想要再查,就难如登天了。 从曲瓷被掳之后,他们便已在调查了。 陆沈白轻声道:“能。” “那就好。”曲瓷松了一口气,等拿到证据后,这帮贪官污吏就能被绳之以法了,日后,百姓不会再被压榨,丰阳山上的冤魂也能安息了。 纷乱想至此处,曲瓷突然想起一事——金禾临终前那句说到一半的话,浮现出来。 当年她离开丽端城后,陆沈白发生了什么?能让金禾临终前,都在为他鸣不平。 可当年,明明是他—— 曲瓷垂下眼睫,单手撩着车帘,佯装在看窗外风景,但目光却时不时偷瞄陆沈白。 问还是不问,她在犹豫。 若搁在平常,陆沈白早就察觉到曲瓷了,但今夜,他亦有心事。 先前,曲瓷那句‘我信沈白’,莫名的,让陆沈白有了勇气,想要拔掉心中那根扎了他很久的刺—— 他来盛京后,曲瓷一直对他避而不见,若非曲家出事,或许此生曲瓷都会躲着他。 纵然如今他们已成婚了,但,陆沈白还是想要一个缘由。 蓦的,两人欲言又止的视线,在半空中撞了个正着。 两人齐齐一怔,曲瓷率先不自在挪开视线。 “怎么了?”陆沈白察觉到了她的反常。 曲瓷立刻摇头:“没事。” 她原本是想问的,但在撞见陆沈白视线时,又觉得没必要了,那些事都过去了,再问也没有什么意义了。 人总得向前看。 曲瓷道:“你让人查查浣花楼的底细,在钦州这种地方,一个花娘的赎身竞价,竟然能出到三千两,太过虚高了。” “好。” 车内又安静下来,过了好一会儿,曲瓷才试探问:“你是不是也有话想跟我说?” 陆沈白垂眸,顿了片刻,轻声道:“岁岁她很想你。” 如今他们已成婚了,因为什么,都不重要了。 陆沈白将曲瓷送回驿馆后,便又立刻走了,薛定山和他的人,都被严加看管起来了。 曲瓷回房前,还是有些不放心,冲孟昙交代道:“薛定山今夜要看紧些。” 虽然他们今夜是出其不意抓了薛定山,但小心驶得万年船。 “夫人放心,属下亲自盯着。” 曲瓷点点头,回了院中。 这几日在浣花楼,浑身都是一股脂粉味,曲瓷不喜欢这种太浓烈的味道,一回去,便沐浴换了身衣裳。 原本是想等陆沈白回来的,可等着等着,就趴在桌上睡了过去。 睡的迷迷糊糊时,突然听到外面闹哄哄的,像是有很多人在走动,听动静像是从隔壁院子传来的。 而薛定山被关押在那个院子里。 曲瓷猛的睁开眼睛,立刻朝那边跑去,刚到院门口,就见晏承也着急忙慌的来了。 他一件曲瓷,就急急问:“怎么样?怎么样?陆沈白拿到证据了吗?” 曲瓷摇头。 “什么?!”晏承脸色瞬间变了,曲瓷又道:“我不知道。” “能说话你干嘛摇头啊!真是的,吓死本王了。”晏承被她这个摇头差点送走了,心有余悸拍着胸口,两人一同往院里快步走去。 远远的,就见屋内灯火通明,陆沈白从台阶上下来,神色不大好的样子。 “沈白!”曲瓷快步过去,见大夫从屋内出来,她心里瞬间有种不详的预感,下意识去看陆沈白。 陆沈白拇指揉着眉心,疲倦道:“薛定山死了。” 第25章 调查(大修) 他这急症来得可真是时候…… “死了!这才回来才一个多时辰,人怎么突然就死了!”晏承的怒吼声,震得檐上夜霜扑簌簌往下落:“昨晚谁负责看管的?给本王滚出来!” 空气静默了两个弹指间,看管薛定山的人,从角落旁‘滚’出来,低低道:“是属下。” 晏承看到孟昙,一口气梗在喉间,气的都要厥过去了。 曲瓷道:“这是怎么回事?” “从浣花楼回来,薛定山就一直没醒,属下也试过了,他鼻息脉搏皆正常,但两炷香前,他突然浑身抽搐,呼吸不畅,属下便立刻让人去请大夫来,可——” 可还是迟了一步。 等大夫来时,薛定山已经断气了。 薛定山在浣花楼时,就被孟昙敲晕了,之后孟昙一直寸步不离跟着他,怎么会突然死了? 曲瓷问:“死因是什么?” “暂不可知。”医官摇头。 一听这话,晏承瞬间就炸了,怒声道:“毒死的,自杀,他杀,总得有个原因,你这暂不可知是什么意思?” “王爷息怒,薛大人身上并未有外伤,老夫观其面容,亦不像中毒的样子。” “没有外伤,又不像中毒,照你这意思,难不成薛定山还是寿终正寝死的!”晏承说了句气话,可他这句话说完,站在角落里的医官,身子突然轻轻抖了抖。 陆沈白眼尖瞧见了,轻声道:“照实说。” “这——”医官畏缩看了晏承一眼。 晏承怒道:“让你说你就说!再吞吞吐吐的,本王割了你的舌头!” 医官身子一抖,立刻道:“薛大人这样,表面上看着,倒像是突发急症没的,但具体如何,还需仵作验尸之后,方能知晓。” 陆沈白点点头,让医官下去了。 晏承冷笑一声:“薛定山这急症来得可真是时候啊!他这一死,外面指不定有多少人欢呼呢!” “属下看顾不利,请公子、王爷责罚。”孟昙立刻跪下请罪。 “罚你薛定山能活过来吗?”晏承翻了个白眼,又扭头去看陆沈白:“你那边查的如何了?账簿拿到手了吗?” 陆沈白疲累揉了揉眉心:“拿到了一部分。” “一部分是多少?” “薛定山将赈灾粮倒卖给汇丰商行,以及从汇丰商行购入糠麸的明细账簿皆已查到,但尚未查到,泰山商行和薛定山银两往来的账簿。” 晏承狭长的眸子眯起来。 薛定山这人唯利是图,断不可能,将赈灾粮白送给汇丰商行,除非—— “汇丰商行的老板是薛定山?” “不是,汇丰商行老板是一个姓秦的人,一直在同薛定山狼狈为奸,我已将人带回来了,现在正在审。” “在哪儿审?本王过去瞧瞧,本王就不信了,他们能做的天衣无缝,让人一点把柄都抓不住。” 陆沈白让随从带晏承过去。 曲瓷听他们这般说,心下一动,转身去看陆沈白:“沈白,自古粮银不分家,既然汇丰商行查不到薛定山受贿的线索,你不妨从钱庄入手。” “我已派人查过了,但并无收获。” “照你们这种查法,自然是查不出来的。” 陆沈白转头看着曲瓷,眸光沉沉:“愿闻其详。” “我外祖母娘家,先前是开钱庄的,我曾听她提起过,钱庄是最容易藏污纳垢的地方,许多明面上不能见光的银子,只要通过钱庄运作一番,再出去时,便能成为干净的银子。” “你怀疑,汇丰商行和钱庄勾结,为薛定山洗赃银?” “对,薛定山那人贪婪成性,不可能倒卖赈灾粮却不收银子,只有一种可能——他要那笔银子,干干净净留进他的口袋里,那么自然需要借助第三方,而唯一有能力帮他们周转运作、并不引人怀疑的,只有钱庄。” 陆沈白沉吟片刻,立刻报出一个名字:“泰安钱庄。” “泰安钱庄?”曲瓷突然激动起来,一把拉住陆沈白:“沈白,你确定是泰安钱庄?” “确定。”他看过汇丰商行的账簿,他们的银钱存取都是从泰安钱庄走的。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曲瓷心中顿时有了猜想,她抬头,眸光灿若星子:“沈白,你还记不记得,我先前跟你说,浣花楼为花娘赎身的价格太过虚高?” 陆沈白点头。 “今夜你没来之前,浣花楼在办花娘赎身竞价,出价三千两,买了个花娘的人,就是泰安钱庄的刘掌柜。” 现在所有事情就全能联得上了。 薛定山将赈灾粮银倒卖给汇丰商行,并未直接收银子,而是让汇丰商行将银子交给泰安钱庄,汇丰商行同泰安钱庄有合作,是以没有人怀疑,他们中间会牵扯到贪污银。 而这笔银子进入到泰安钱庄之后,泰安钱庄的老板,会想办法将这笔银子转送回薛定山的手上,比如在浣花楼,花三千两买个花娘。 但以上这些都是她的猜测,具体如何,还是得陆沈白去查。 陆沈白也想到了这其中的关联,当即立断道:“孟昙,去抓人。” 孟昙应声而去,带着士兵迅速走了。 月落乌啼,参星横斜,一晚上的心惊胆战,如今也该尘埃落地了。 曲瓷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困意顿时席卷而来,陆沈白将她送回房中,便又去了前厅。 整个驿馆的人忙碌了半宿,曲瓷一直在房中等消息,到后半夜时,陆沈白遣人来说,基本差不多了,让她先睡。 曲瓷这才松了一口气,便安心睡了。 第二天她醒来时,外面日头已经升得很高了,推开窗,冷风拂过脸颊,带着冬末的寒气,又夹杂着初春的温柔,凉凉的很舒服。曲瓷撑着下颌,看着庭中积雪在日光中一点点消弭,房檐上的冰凌,也滴答滴答融化着。 冰消雪融,钦州的春天终于要来了。 “姑姑、姑姑——” 一道软糯的女声突然响起,曲瓷回头,房门被撞开,一个白玉团子一下子扑进来,抱住她的腿:“姑姑,你终于回来了,岁岁好想你的呀。” 岁岁被带回驿馆时,气色好了很多,脸也圆润了不少,看着十分粉嫩可爱。 她小猫似的,在曲瓷腿上蹭呀蹭的,蹭的曲瓷心中一片柔软。 曲瓷弯腰将人抱起来,故意逗她:“好想是有多想?” “嗯,就是,像沈白大人那样,很想很想的。” 曲瓷:“!!!!” “哎呀,就是,”岁岁大概觉得,自己形容的不贴切,绞尽脑汁的想了想,又道:“姑姑不在这段时间,沈白大人哪儿都不去的,他好可怜的,跟岁岁一样,每天都在等姑姑回来呢!” 曲瓷被岁岁一本正经的模样逗笑了,宠溺刮了刮她的鼻子:“所以岁岁知道姑姑回来,是因为沈白大人开始走动了吗?” “是呀是呀。”岁岁抱住曲瓷的脖颈,轻晃着:“姑姑,沈白大人说,你回来了我们就走,那我们是不是现在就能走了呀?” “暂时还不能走,沈白大人把坏人还没抓完呢!” 两人正笑闹间,有侍女进来道:“陆夫人,有客来访。” 曲瓷一脸狐疑,她在钦州人生地不熟的,谁来拜访她?! 奇怪归奇怪,但还是换衣裳去了。 刚进花厅,就见临窗的博古架下,立着个背对她而站的紫衣女子。 “沉霜姐姐?!”曲瓷惊讶喊道。 临窗而立的女子回头,露出一双霜露般的眼睛,而后她长睫下垂,轻声道了句:“陆夫人。” 昨夜陆沈白刚抓了薛定山的人,沉霜现在便来了,因为什么而来,不言而喻。 果不其然,沉霜开口便问:“陆夫人,薛峰现在怎么样了?” 曲瓷叹了口气。 她被困在花楼时,也曾这般问过沉霜。 曲瓷道:“人被关着,但他什么都不肯说。” “他就是这样,薛定山对他有一饭之恩,他便甘愿闭目塞听,做他手中的刀。”沉霜垂眸苦笑,过了片刻,又问:“陆夫人,我能去看看他吗?” “这——”曲瓷有些犹豫。 薛峰是薛定山的心腹,他若肯张嘴,很多事情,他们便能事半功倍。 可昨夜薛定山死的蹊跷,现在唯一知道他密辛的人,只有薛峰了。 若薛峰再出事,那—— 沉霜道:“我想去劝劝他,莫要再助纣为虐了。” “孟昙,带她过去。”陆沈白的声音突然响起。 曲瓷扭头,就见陆沈白从外面进来,他依旧穿着昨夜那身衣裳,眼里布满红血色,明明一宿没睡,步履却很稳健。 沉霜立刻起身,冲陆沈白道过谢后,匆匆跟着孟昙走了。 曲瓷见陆沈白一身倦怠,不由得有些心疼,倒了盅茶递过去:“都查完了么?” “嗯,”陆沈白接过茶盅,拢在掌心中,开口道:“你猜的没错,薛定山没有直接要银子,而是让汇丰商行,将银子存入泰安钱庄,再从泰安钱庄周转一圈,最后以为花娘赎身的名义,将赃银全部流入浣花楼中。” “人证物证俱在?” 陆沈白点头。 曲瓷这才彻底放下心来,人证物证俱在,这下同薛定山同流合污的那些人,就一个都跑不了。 “对了,还——” 曲瓷转头,正想说话时,陆沈白倚在圈椅上,已经沉沉睡了过去。 连轴转了一夜,饶了铁打的人,也该撑不住了。 桌上茶盅还袅袅冒着热气,曲瓷将它挪的离陆沈白远了些,这才拎着裙子,轻手轻脚退出去,守在院外。 遇见有人来找陆沈白,便问事情轻重缓急,闻得没什么急事,便让那些人先回去了,等陆沈白醒了再来回禀。 如此挡了几拨人之后,远远的,便见孟昙带着沉霜过来了。 曲瓷怔了一下,她没想到,沉霜看完薛峰还会折返回来,便迎了上去。 沉霜道:“薛峰答应会如实供出薛定山的罪行,但求陆大人看在他主动认罪的份上,能保全他性命。” 说着,沉霜冲曲瓷盈盈一拜。 曲瓷忙扶住她:“沉霜姐姐,你折煞我了,此事我会同沈白的。” “多谢陆夫人。”沉霜起身,便要告辞离开了,可往前走了一段距离,她又蓦的回头,突然浅浅笑了笑:“多谢陆夫人,让我了了夙愿。” “嗯?”曲瓷一脸不解。 沉霜却笑笑,并未再答话,径自走了。 曲瓷转头去看孟昙。 孟昙其实也不明白,但见曲瓷看着他,便挠了挠头道:“属下也不大明白,只是听沉霜姑娘说,若他肯如实供述薛定山的罪行,她便嫁给他。” “然后薛峰就答应了?” 孟昙点点头。 “这——”曲瓷瞠目结舌,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难不成,薛峰早有求娶之意,但沉霜不肯嫁,如今薛定山出事了,沉霜不忍他再执迷不悟,用婚嫁之言劝薛峰浪子回头? 孟昙又道:“薛峰说要见公子。” 这是个急事,曲瓷不好再阻拦,便让孟昙进去了。 人证物证,外加薛峰的口中,这次赈灾粮银贪污案,光钦州大小官员涉案其中的,便有十来人,这些官员被抓的那天,百姓们拦路,个个恨不得啖其肉喝其血。 曲瓷立在驿馆里,都能听到外面震天的怒骂声,陆沈白和晏承两人倒是很平静。 晏承裹了裹身上的狐裘,歪在椅子上,懒洋洋道:“陆沈白,我劝你也别白费力气了,直接按照畏罪自杀报上去得了。” 这几天,陆沈白还在查薛定山的死因。 但查来查去,始终只有一个——疑似急症身亡。 陆沈白眼脸下垂,望着茶盅中浮沉的茶叶,淡声道:“叶侍郎倒台之后,薛定山却没有半分收敛,他上边定然还有别人。” “本王也知道有别人,可关键是,现在薛定山死了,”晏承双手一摊,做无奈状:“我们总不能请个大仙来,招魂问一问,哪个王八羔子在上面罩着他吧?” 曲瓷叹了口气,轻声问:“薛峰那边也没线索?” 陆沈白摇头。 “他不是薛定山的心腹么?怎么——” “要本王说,你也别倔了,”晏承打断曲瓷的话,施施然站起来:“叶侍郎都倒台了,那人连个狐狸尾巴都没露出来,说明人家官位不低,你一个小翰林就别想着蜉蝣撼树了,赶紧把这堆烂摊子收拾完,回盛京才是正事。” 说完,晏承转身走了。 院中只剩下陆沈白和曲瓷两个人了。 沉默片刻,陆沈白问:“阿瓷,你怎么看?” “官场上的事我不懂,”曲瓷笑了笑,握紧手中的茶盅:“如今贪污案是查清了,但我们还要处理善后事宜,沈白既不信薛定山是患急症死的,不妨在这段时间先找凶手,找到凶手,答案自然就揭晓了。” 陆沈白轻轻颔首,起身要走,又被曲瓷叫住:“我这几日施粥时,有百姓在央求,说不忍亲人曝尸荒野,想去丰阳山上,为亲人收敛尸骨。” “好,我这边便下令让开城门。” 当天中午,闭了数月的钦州城门终于开了,百姓们纷纷涌到丰阳山上,为逝去的亲人收敛尸骨,一时丰阳山上悸哭连连,传的城内都能听见。 岁岁在院里追麻雀玩儿,正跑的不亦乐乎时,听到哭声时,蓦的停下来,扑闪着大眼睛看向曲瓷:“姑姑,城外怎么有人在哭啊?” “他们在接自己的亲人回家。” “可接亲人回家为什么要哭啊?”岁岁理解不了。 这种事,曲瓷不知道,要如何告诉岁岁,便伸手将她抱起来,轻声道:“岁岁还记不记得爹爹?” “记得,爹爹对岁岁可好了,可后来,他生病了,跟娘一样的病,就被几个凶神恶煞的人拉走了,之后,之后岁岁就再也没见过他了。”说着,岁岁抬手揉了揉眼睛,抽噎道:“娘跟我说,爹爹去看病了,可我知道她在骗我,爹爹死了,跟小豆子的爹爹一样,都死了。” 曲瓷眼眶一酸,紧紧抱住岁岁,拍着她的背心轻哄着。 丰阳山的尸骨很多,面目依稀能辨认的,都被各自的亲人领回去了,剩余那些尸体腐烂无人认领的,便由官府派人统一掩埋。 那其中就有岁岁的父亲。 曲瓷想着,岁岁去了盛京之后,再难回钦州了,第二天一早,便带着岁岁出城祭拜去了。 岁岁许久没出门了,一出来,看什么都新鲜,撩开车帘,趴在窗边不住朝外面张望,马车一路行过,外面的交谈声也飘了进来。 不少百姓都在议论薛定山的死。 “呸!那种贪官,让他就这么死了,简直太便宜了他!” “谁说不是!我听说啊,盛京里有一种刑罚,叫活刮——把人的肉一刀一刀刮下来,人还不断气,要我说,就该让他们这种贪官尝尝滋味!” “就是就是!” 有人附和,有人感叹:“这次老天爷总算开眼了,派了两个好钦差来,要是再像上次那个什么狼来,咱们怕得死绝喽!” 岁岁转过头来,兴高采烈道:“姑姑,他们是在夸沈白大人哦!” 曲瓷笑了笑:“嗯,姑姑听见了。” 马车一路出城,往丰阳山的方向驶去。 去了之后,发现拜祭的人很多,岁岁不明所以,但还是学着别人,跪在坟前上香烧纸,末了,规规矩矩磕了三个头,才起身回到曲瓷身边。 拜祭完了之后,曲瓷又带着岁岁回城。 一行人刚走到城门口,便发现一个蓬头垢面的乞丐,突然栽到了地上,周围人扭头看了一眼,齐齐漠视躲开了,没有人愿意上前搀扶。 “姑姑,姑姑,他好可怜,我们帮帮他,好不好?”岁岁晃着曲瓷的胳膊。 “好,”曲瓷笑了笑,道:“孟昙,你去看看,能不能帮上忙。” 孟昙应了声,勒停马车,上前去帮忙。 曲瓷掀开帘子朝外看去,这才注意到,那人腿上长了很多冻疮,一双脚也全是脏污血痕,脚底板肿胀得老高。 看着像是走了很远的路,徒步而来的。 孟昙走过来道:“夫人,属下问过了,那人是钦州人,其余的,还没来得及说,便晕过去了。” 钦州人?莫不是先前从钦州出逃的百姓? 曲瓷道:“既然是钦州人,那就把他带进城,送去粥棚那边。” 进了城,他们又去了趟粥棚,等回驿馆时,已是中午了。 岁岁折腾了一早上,半路上就睡着了,曲瓷将她送回房中再出来时,正好碰上步履匆促的晏承。 “王爷,这是要去花楼?”曲瓷迟疑问。 贪污案查清楚之后,晏承又过起了他醉生梦死的日子,成天往花楼跑,听到曲瓷这话,他没好气翻了个白眼:“你见过哪家花楼白天开张的?” “那王爷,您这一脸焦急的是要去哪儿?” “去前厅,听说杀薛定山的凶手抓到了,本王想去瞧瞧,这个凶手有多厉害,竟然能在孟昙眼皮底下,悄无声息杀了薛定山。” 曲瓷一听这话,立刻跟着晏承一道去了。 第26章 凶手 怎么会是你? “我自认做的天衣无缝,陆大人是如何瞧出破绽的?” 刚进院中的曲瓷,听到这话,脚下一顿。 这声音敲冰戛玉,隐约有点耳熟。 “嘿,本王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么稀奇的话——犯人被抓了,非但不认罪,还要反问是如何被瞧出破绽的,真是有趣!” 说话间,晏承掀帘朝里走,嘴上却没停:“听阁下这意思,若是陆沈白告诉你,你下次作案还能再精进?” 对方听到动静,微微侧头。 眼皮轻抬,露出一双如霜雪般的眼睛。 曲瓷刚进来,便与这人目光撞了个正着。 四目相对时,一人惊愕,一人躲闪。 短暂躲闪后,那人眼皮轻垂,叫了声:“陆夫人。” “怎、怎么会是你?”曲瓷面色悚然,不可置信望着那人,声音涩涩的:“沉霜姐姐,这么会是你?” 杀死薛定山的凶手,竟然是沉霜?! 这怎么可能?! 曲瓷一时难以置信,扭头去看陆沈白。 陆沈白握住她的手,给了她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 “你们认识啊?”晏承目光在他们三人身上巡逡一圈,懒散笑开:“既然认识,那就好办了,来,姑娘,你自己找说说呗,你是如何悄无声息杀了薛定山的,本王很好奇啊!” 沉霜沉默片刻,再开口时,声音已没了先前的尖锐:“梨融香。” 晏承:“毒?” “一味香料,常做熏香用,”陆沈白道:“但对薛定山来说,是致命的毒药。” 医官曾说过,薛定山像是患急症死的。 事后,陆沈白曾询问过薛定山身边亲近的人,这才知道薛定山确实患有弱症,但他常年一直在服药将养,并不存在突然病发身亡的情形。 但有一点,薛定山这病,碰不得梨融香。 晏承摸着下巴,不解问:“若薛定山是死于梨融香,那你是如何做到的?” 薛定山是孟昙亲自看管的,若屋内贸然出现了熏香,孟昙不可能没有察觉,而且那时候,驿馆里外全是他们的人,沉霜根本没有下手的机会。 曲瓷显然也想到了这一层。 薛定山是死于融梨香,那么他生前必然接触过梨融香,而生前,与他近距离接触的,只有他们几个。 而他们几个中,唯有自己和陆沈白,先前和沉霜接触过。 曲瓷漫无目的想着时,冷不丁撞见到沉霜的目光时,骤然一愣,旋即有什么东西,突然在她脑子里炸开。 那些东西,像日光下的鳞片,泛着森森寒光,串起了事情的所有始末。 曲瓷面色煞白,颤声问:“其实,你一开始,就打算利用我,是么?” “……” “王妙儿给我送饭,其实也是你刻意为之,目的是,让我借助她求救?” “嗯,”事到如今,沉霜也不想再瞒什么了,便索性开诚布公道:“就算你没有利用妙儿,我也会想办法通知陆大人。” “嗯?!”晏承觉得自己脑子不够用了:“等会儿等会儿,你要想放曲瓷,直接放了就好,为什么要通知陆沈白?” 陆沈白轻声道:“因为她想杀薛定山,只有我去浣花楼了,薛定山才会去。” “可她不是跟薛定山一伙的吗?为什么又要杀薛定山?”晏承摁了摁额角迸起的青筋,烦躁一挥手:“行了,这些容后再说,你们先告诉我,她是怎么杀了薛定山的?” “我帮她的。” “哈?!开什么玩笑,你——!”晏承扭头,见到曲瓷的模样,后半句话瞬间说不出来了。 曲瓷苦笑一声,别说晏承不信,她都有些难以置信——薛定山竟然是因她而死。 不!准确的来说,是因她身上的梨融香而死。 曲瓷在浣花楼那几日,房中一直燃着熏香。 她一直以为,那是花楼的习惯,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只是觉得那熏香里,有一股溶溶的梨花香,她很喜欢,却从未想过,那香竟是杀人不见血的毒。 沉霜算准了,薛定山知道陆沈白要来救她,定然会按捺不住过来,那么他们势必会同处一室,而融在她衣裳里的梨融香,便能杀薛定山于无形。 “可薛定山又不傻!”晏承摊着手,觉得不可能:“融梨香对他是来说是剧毒,一碰就死,他肯定对这种气味很敏锐,怎么可能傻兮兮站着让你去熏他!” 曲瓷道:“王爷忘了,浣花楼是什么地方吗?” 晏承一顿。 是了,花楼里最不缺两样东西——莺歌笑语和脂粉气,况且那些晚上,薛定山一心想除掉陆沈白夫妇,怎么可能还有精力,主意到曲瓷身上的梨融香。 或许在这中间,薛定山身体便已经有所不适了,但孟昙为了防止走漏风声,早早就把他打晕了,以至于他们后来发现时,已是无力回天了。 “妙啊!”晏承想通其中因果,蓦的抚掌大笑:“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本王和薛定山都以为,自己才是那只黄雀,却不想,到头来,还是沉霜姑娘技高一筹!” 曲瓷这才后知后觉想起一件事来。 那天沉霜来劝薛峰,临走时,曾说‘多谢陆夫人,让我了了夙愿’,那时她还以为,沉霜指的是,她和薛定山终成眷属的事,现在想来,沉霜指的是薛定山的死。 曲瓷轻轻叹了口气,看向沉霜。 她今日穿了一身素白长裙,纤腰楚楚,面容冷清,似傲骨凌霜的白梅花,她本该在枝头洁白无垢盛绽着,不该为薛定山为薛丁山这种人,染上脏污的。 她本该是盛绽在枝头,纯洁无垢的白梅花,不该为薛定山这种人,染了脏污的。 “沉霜姑娘如此心计,本王着实佩服,但就是可惜啊,”晏承一脸惋惜道:“姑娘心太急了些,若肯耐心等个两三日,手中便不必染血了。” “等?!”唇角唇角勾起一抹弧度,嘲讽笑道: “薛定山自任钦州知府以来,鱼肉百姓,为祸一方,致使多少人家破人亡,朝廷的钦差使臣来了数次,可薛丁山却依旧稳坐钦州知府,敢问王爷,让我们等什么?” 晏承:“……” “先前有人实在忍不下去了,便想着偷偷上京去告御状,可那些人刚出钦州,就被薛定山的人抓住了,你们可知,薛定山是如何惩治哪些人的?” “如何惩治的?”晏承干巴巴问。 沉霜指甲抠进掌心里,声音都在发颤:“那些人被抓回来之后,薛定山让人给他们身上涂满蜂蜜,然后将他们吊在城门口,在所有百姓面前行刑。” 说到这里,沉霜似乎又嗅到了那令人作呕的蜂蜜和血腥味,那种味道,瞬间勾起了她内心深处的恐惧。 那是个夏夜的晚上,月亮又大又圆,像个碧玉盘似的,高高挂在天边,有乌云飘过,天地间瞬间黯淡不少。 钦州城门口,此时正在行刑。 巍峨城楼上,两盏红灯,似幽幽鬼火,时明时暗,而在这幽幽鬼火中间,吊着一排人,那些人光着脚,身边并无人施刑,可他们却个个发出凄厉的惨叫声。 一声高过一声,撕心裂肺的,痛不欲生的。 听的沉霜心惊,可她眼前却像蒙了一层黑布,什么都看不清见,直到乌云飘走,明晃晃的清辉重新撒向人间时,她才看清楚面前的景象—— 那时她一生都挥之不去的梦魇。 城墙上吊着的那那些人身上,爬满了黑压压的虫子,他们奋力挣扎着,痛苦哀嚎着,却只能发出啊啊啊的残音。 在行刑前,薛定山就让人拔掉了他们的舌头,一是嫌他们叫的太吵,二是防止他们受不了咬舌自尽。 他要上全钦州的百姓都看看,跟他薛定山作对的人,是什么下场。 这些人里,有沉霜最亲最爱得父兄,可现在她却认不出他们来了。 那些黑压压的虫子,它们蠕动着,撕咬着,蚕食抓住的皮肉,沙沙啃食着。 沉霜呜咽着,抱头痛哭,身后也响起了沙沙的啃食声。 “沉霜姐姐,沉霜姐姐——” 有人远远唤着她,沉霜捂住脑袋,痛哭摇头:“爹爹,哥哥……” “沉霜姐姐,你醒醒,你醒醒啊!”曲瓷被沉霜吓了一跳,忙扶住她。 陆沈白立刻起身,就要唤人去叫大夫时,突然听到沉霜,呓语似的问:“你们知道,薛定山什么时候会大发善心吗?” “……” “在他每次处罚那些试图去告御状人的时候,”沉霜抠住曲瓷的手腕,声音像是从唇齿间嚼过一般,带着明晃晃的恨意:“他会给去观刑的百姓,每人发一个馒头。” 沙沙沙—— 喀嚓喀嚓—— 大家都在大口朵颐,到处都是咀嚼声。 地上的人在吃。 城墙上的也在吃。 只是地上的人是在吃馒头。 城墙上的则是人在被吃。 同一轮明月下,有人忙于果腹,有人则被果腹。 外面檐下冰凌融化,发出滴答滴答的水声,像是落了雨。 沉霜说完后,一室死寂。 他们都没想到,薛定山竟丧心病狂到如此地步!看着眼睛红肿的沉霜,曲瓷心下哀悸,轻轻道:“沉霜姐姐——” “血债便该血偿,大仇得报,我已没什么遗憾了。”沉霜抬手擦去脸上的泪痕,冲着陆沈白和曲瓷深深一拜,而后转身出了大堂。 立在外面的孟昙将她带走了。 晏承揉着眉心,也是一脸阴郁走了。 一时,大堂里只剩下陆沈白和曲瓷两个人了。 从见沉霜第一面时,曲瓷就觉得,她像个小姐,却不曾想,她竟真是个小姐,父兄死于薛定山之手,她自己又流落浣花楼。 所以她和薛峰明明是两心相通,却始终不愿嫁给薛峰。 如今薛定山死了,本以为他们两人能有情人终成眷属了,谁想到又出了这样的事。 “对了,”曲瓷扭头去看陆沈白:“沈白,你是如何发现,沉霜姐姐是凶手的?” 陆沈白倒了盅茶递给曲瓷:“歪打正着。” “嗯?” “薛峰是薛定山的心腹,但这次薛峰交代的东西里,完全不牵扯到京官,我心有怀疑,便让人盯着薛峰。” “沉霜姐姐心虚,以为你查到了她身上,露出了马脚?” “嗯,她和薛峰打算离开钦州。” 曲瓷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沉霜杀了薛定山大仇得报,却是草木皆兵。 若她不露出马脚,或许她和薛峰当真便能在一起了。 “阿瓷。”陆沈白突然叫她。 曲瓷扭头去看他。 陆沈白垂下眼睫,轻声道:“你有没有觉得,有些奇怪?” “你是指沉霜姐姐是凶手这件事?” 陆沈白轻轻嗯了声,其实沉霜做的几乎可以说是天衣无缝,若非她露出马脚,他想不到是她做的。 曲瓷顿了一下,问:“那你有没有想过,或许是你先入为主了呢?” 从一开始,陆沈白就觉得,薛定山之死,跟他身后那人脱不了关系。 却从未想过,薛定山是死于仇杀。 陆沈白抬手揉了揉眉心,垂下眼睫:“或许吧。” “那你打算怎么处置沉霜姐姐?”虽说杀人偿命,但薛定山那是罪有应得,让沉霜为这种人偿命,曲瓷觉得有些不值当。 陆沈白道:“让我再想想。” 之后,陆沈白又让孟昙去查了沉霜的身世。 沉霜父亲本是钦州的粮行商户,因得罪了薛定山,被按了个莫须有的罪名,家里店铺被封了,沉霜兄长气不过,欲上盛京去告御状。 被薛定山抓了回来,薛定山一怒之下,讲他们父子二人全挂上了城楼,让其被百虫啃食而死,而沉霜自从便入了浣花楼,之后一直被薛峰照拂着。 看着一切都没有问题。 接下来,就到沉霜的处置问题了。 没人知道,陆沈白和晏承两人说了什么,但当天下午,陆沈白突然来找曲瓷:“阿瓷要不要跟我去趟府衙?” “去府衙做什么?” 陆沈白淡淡笑开:“去了便知道。” 曲瓷不明白陆沈白葫芦里卖什么药,但左右闲着无事,便同他一道去了。 从驿馆出来,他们两人并未坐马车,而是一路步行过去的。 冰消雪融后,万木开始复苏,街上的行人渐渐多了,两侧的商铺也接二连三开张了,稀稀疏疏响起了吆喝声。 看着钦州慢慢恢复生机,曲瓷突然生出了一种与有荣焉的感觉,扭头问陆沈白:“沈白,你若去府衙有公务要忙,不妨你先去?” 陆沈白一看她那个表情,便知道后半句话是,她还想再逛逛。 “没事。”陆沈白摇头,同曲瓷一路逛着。 钦州同盛京不一样,卖的东西也不同,曲瓷看什么都新鲜,挨个儿摊子看过去,纯粹是瞧个热闹,可一回头,就见陆沈白要付银子,当即上前去将他拉走:“老板,不好意思,我们不买了。” “为什么不买?” “我就看个热闹而已,又没有很喜欢。” 这话半真半假,陆沈白垂眸扫了一眼,刚才他不止一次,见到曲瓷摸了摸自己的荷包。 小贩正沮丧,自己的第一单黄了时,眼前突然递过来一粒碎银。 “劳烦,将我夫人刚才看上的东西,包好送去驿馆。” “好嘞好嘞!”小贩顿时转悲为喜,忙接了银子,手脚麻利包着东西,嘴皮子上下翻飞,恭维着他们夫妻天作之合等话。 曲瓷被说得脸皮发热,忙将陆沈白拉走,不自在道:“哎,都是些没用的小玩意,干嘛要买呀!” 陆沈白一本正经嗯了声:“买回去给娘玩儿。” 曲瓷:“?!” 两人正说着话,身后有人突然叫:“陆大人,陆夫人。” 曲瓷回头,看到来人时,眼睛瞬间亮了。 “沉霜姐姐,薛公子!”曲瓷立刻转身,快步走到沉霜面前:“沉霜姐姐,你这是……” 按说沉霜现在应该在牢里,怎么会在这儿? 沉霜盈盈一拜:“都要多谢陆大人。” 薛定山本就是罪有应得,陆沈白上奏时,便只说,薛定山是畏罪身亡,并未提到沉霜。 “多谢陆大人,陆夫人。”薛峰也抱拳冲他们行了一礼。 如今跟沉霜在一起后,薛峰先前眉宇间笼罩的愁云,也悉数散去了,整个人柔和了许多。 曲瓷是真心为他们高兴,道:“沉霜姐姐,你们如今可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以后好好的呀。” “嗯,好。” 薛定山挠了挠头,询问道:“陆大人和陆夫人若是迟些时日走,不妨过来喝杯喜酒,我与沉霜能有今天,还要多谢两位。” 陆沈白摇头,低声道:“钦州诸事已了,我们明日便要走了,喝不了两位的喜酒了。” 他们四人又闲聊数句,便各自分开了。 曲瓷和陆沈白又在街上逛了一会儿,两人便回了驿馆,刚到驿馆门口,便看到一个乞丐在门前纠缠不休。 守门的小兵在高声骂道:“都跟你说了多少遍了?!薛定山死了,这案子结了,怎么就是听不懂呢?赶紧滚!别挡道!” “不是薛定山!不是薛定山!错了!不是他!”那乞丐喋喋不休,高喊道:“我要见钦差大人,我要见钦差大人,他抓错人了……” 那小兵见乞丐高声嚷起来,当即凶神恶煞扑下来,要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人时,触碰到陆沈白冰冷的视线时,顿时吓得退了两步。 那乞丐瞥见面前有阴影,吓得紧紧抱住脑袋,等了许久,没等到拳头下来,小心将手臂放下,抬眼望上去时,见到陆沈白时,表情瞬间变得激动起来。 “钦差大人……” “是你!”曲瓷走过来,看到乞丐的脸时,也惊了一跳。 这个乞丐,竟然是他们路上遇到的那拨流民中,第一个冲上来的那个人。 这人先前被孟昙抓过,是以曲瓷对他有印象。 陆沈白一撩袍摆,蹲在那人面前,目光拧紧盯着他:“你说,我抓错人了,那真正的凶手,是谁?” 第27章 事了 马蹄踩得脚下泥土飞溅,一路载着…… 一轮孤月,斜挂在天上,街上遥遥传来梆子声。 曲瓷坐在桌边,眉宇间愁云不散,她还在想先前的事。 那乞丐是先前他们路上遇见的,当时他扒拉晏承马车,曾被孟昙抓过,后来他们将那拨流民安置在阜宁。 却不想,他们前脚从阜宁走,后脚这个乞丐,便偷偷跟着他们来了钦州。 只是那时候,钦差城门一直关着,他进步来,便在城外的破庙里歇脚,日日关注着城中的动静。 直到三天前,钦州城门开了,他听说薛定山因贪污案,畏罪自杀后,才一瘸一拐进了城,当时他晕倒在城门口,还是曲瓷让孟昙将他送去粥棚的。 “小人受故人所托,要将一物转交给钦差大人。”在驿馆门口,那乞丐哆嗦着,双手将一物呈给陆沈白。 陆沈白扫了那包袱一眼,却并未立刻接过,而是道:“何人托你转交?” “户部叶侍郎府杂役印四。” 曲瓷眼睛陡然睁大,她未曾想到,到钦州这个地方,竟然还能听到印四的名字! 而印四是因撞破叶侍郎的密辛而死,现在这乞丐又说——印四托他们转交一物。 曲瓷立刻凑过去。 包袱打开,里面是一本账簿,账簿上记载着叶侍郎的贪污明细,其中就有钦州知府薛定山孝敬的银子。 而上面记载,年年钦州派去给叶侍郎送孝敬银子的人,竟然是薛峰!!! “姑姑姑姑,”岁岁扑过来,晃着曲瓷的胳膊,奶声奶气问:“别坐啦,赶快起来收拾东西呀!我们明天要走啦!” 曲瓷回过神来,摸了摸她的小脸,歉然道:“岁岁,对不起,明天可能走不了了。” “啊!为什么呀?”岁岁小脸上写满了失落,急急问:“可是沈白大人明明说过,明天就能走的呀!现在怎么又不能走了呢!” 两人正说着话,外面响起匆促的脚步声。 “临时出了点事,等沈白大人处理完了,我们立刻就走,好不好?” 曲瓷安抚着岁岁,闻声转头,朝院门口望去。 “陆夫人——” 很快,沉霜出现在院门口,她步履急促,眉宇间全是急色:“薛峰犯了何事?陆大人着人将他带走了?” 沉霜裙摆生风,再无平日的冷静自若。 曲瓷叹了口气,让侍女将岁岁带走后,这才转头看来她:“沉霜姐姐,你还不明白么?这世间诸事,只能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的。” 沉霜怔了一下,脸色瞬间惨白。 曲瓷瞬间了然——她猜对了。 先前陆沈白怀疑薛峰有所隐瞒,所以暗中派人盯着他们,在这期间,沉霜发现了薛峰私下做的那些事,并误以为陆沈白也察觉到了。 所以她打算和薛峰偷偷离开钦州,可还没走之前,便被陆沈白识破了,她怕陆沈白查到薛峰身上,便故意抛出自己杀了薛定山一事,转移众人的注意力。 “陆夫人——”沉霜喃喃着,似是想辩解些什么,但最终,她只低低哀求着:“陆夫人,我求求你,你救救薛峰。” 曲瓷往后退了两步,看着面前哭的梨花带雨的沉霜,突然觉得她很陌生。 最开始,她觉得沉霜,清冷孤傲,像朵暗香盈袖的梅花。 前几日,听她讲起自己的过往时,她更多的是心疼,希望她最终能和薛峰终成眷属。 可今日,再见她时,她只觉得心寒。 沉霜明知薛峰做了什么,但她因为爱而选择包庇,当然,那是她自身的选择,旁人无权置喙,可旁人却没有义务,同她一样不辨是非帮扶。 曲瓷再开口时,声音便冷了下去:“抱歉,沉霜姑娘,此事是公事,我无权插手,你若有什么想说的,请自行去县衙吧。” 沉霜一怔,见曲瓷转身要走,情急之下,猛地双腿一弯,便跪了下去:“薛定山手上有薛峰的把柄,所以薛峰这些年才会助纣为虐,陆夫人,你带我去见他,你们想要知道什么,我都可以帮你们问出来。” 她和薛峰历经千辛万苦,才走到今天这一步,她不想眼睁睁看着他死。 沉霜脊背一弯,长磕而下:“陆夫人,求求你了。” 一炷香后,一辆马车停在府衙。 曲瓷和沉霜从马车上下来时,孟昙道:“夫人,属下刚问过了,大人还在公堂审薛峰。” 话音刚落,沉霜已经急不可耐往里走了。 他们过去时,公堂里静悄悄的,远远的,就见薛峰跪在地上,堂内传来陆沈白寡淡的声音:“你可还有别的要说的?” “没有。”薛峰的声音干巴巴的,没有半分起伏。 陆沈白偏头,正要让人将口供拿给薛峰签字画押时,门外突然响起一道女声:“你撒谎!” 公堂众人齐齐回头,就见沉霜快步从外面跑进来。 “大胆!”县令一时没忍住,当即拍着惊堂木,怒喝道:“哪里来的刁民,竟敢擅闯公堂!来人!还不乱棍打出去!” 一口气吼完,这人才想起来,这案子是陆沈白主审的,神色瞬间变得尴尬起来。 沉霜跌跌撞撞跪坐在薛峰面前,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薛定山已经死了,你还要替他瞒什么?把你知道的全说出来啊!” 堂上众人一头雾水,但见陆沈白没发话,其他人也都袖着手,在一旁装鹌鹑。 “沉霜——”薛峰声音沙哑着,抬手想要去安抚沉霜,但手举起来之后,却在空中慢慢握成了拳,并未落到沉霜后背上。 过了片刻,他才道:“沉霜,你不是一直想知道,薛定山在用什么威胁我么?” “嗯?”沉霜泪眼婆娑抬头。 薛峰转过头,不敢去看她的视线:“我告诉你。” 堂上灯火明晃晃,照的人无处遁寻。 薛峰佝偻着腰,目光盯着摇晃的烛火,他不知道,这件事,要从何处说起。 在沉默片刻后,他才低喃了句:“大概还得从你家出事说起。” 沉霜说,她父兄是因被薛定山逼的走投无路,偷溜打算去盛京告御状时,被薛定山抓住,而后活活折磨致死。 但在这事之前,还有段小插曲——沉霜父兄在为她择婿。 那时,沉霜已到了许亲的年纪,父兄早早为她留意起了城中的青年才俊来,薛峰虽也属于青年才俊,但因他是薛定山爪牙的身份,并未在沉霜父兄考虑之列。 以至于,后来成了这场悲剧的开始。 “当时你父兄出事时,你曾来找过我,但有人告诉你,我不再钦州?” “嗯?”沉霜不明白,薛峰怎么突然说起他们家旧事来了,只急声道:“薛峰,这些都过去了,现在当务之急是你的事,你——” “其实当时我是在的。” “什么?”沉霜怔了怔,一时没反应过来,薛峰话里的意思。 府上出事后,她求遍了所有人,但没有人愿意帮她的,那时,她也曾去找过薛峰,但对方告诉她,薛峰派去盛京了,并不在钦州。 现在薛峰又告诉她,当时他在钦州,他在钦州,当时却不肯露面。 “既然你在,那你为什么不肯露面?是因为薛定山?” 堂上众人原本是在审案的,现在这个剧情作向成谜,见陆沈白不出声,他们也乐得揣着手,立在一旁看戏。 薛峰艰难开口:“不……不是。” 不是,那是因为什么? 沉霜想问,但薛峰闪躲的眼神,却让答案昭然若是——在他们家中遭难时,他不是因为薛定山不能帮忙,而是他不肯帮忙。 沉霜不解:“我家里出事时,你都不肯帮忙,为什么在我进浣花楼之后,却愿意帮我?” 为什么。 薛峰不敢答,他下意识想要躲开,可沉霜却掰着他的脑袋,不让他动,逼他看着自己。 她要让薛峰看着她,告诉她那个答案:“你告诉我,告诉我,为什么?” “沉霜——” 薛峰逃不开,先前他用一张网,将沉霜和他困在一起,现在他想躲开,却也是无处可躲,被逼到绝境时,他只能哽咽道:“因为那时候,你只有我了。” 这句话,像锤子一样,重重砸在沉霜的心上,钻心的疼,顺着她的四肢百骸蔓延开来。 沉霜一直以为,薛峰是上来派来拯救她的,却不想,原来他一直在作壁上观,只为等一个合适的机会出场。 事实上,他出现的时候,正是她人生最绝望、最黑暗的时候。 那时候,沉霜父兄都死了,突遭巨变举目无亲,她从一个养在深闺中的小姐,沦落进了花楼。 要想在花楼里活下去,只能顺从,只能哄客人开心。 可沉霜自幼彼娇养长大,她做不来这些,时常被客人羞辱,被鸨娘打骂了数次,最后就在鸨娘打算要用强的事,她遇到了‘外出公干’的薛峰。 之后,薛峰便将她纳在自己羽翼之下,他让沉霜活成了浣花楼一个特别的存在——不用接客,可以自在随性的生活。 也曾向沉霜许诺,只要她想成亲,他立马风光迎娶她过门。 沉霜是心动的,但父兄大仇未报,她不愿意成婚,便同薛峰说她要薛定山的人头做聘礼。 可薛峰做不到。 因此两人就这般纠缠着,薛峰不肯帮她杀薛定山,她只能自己私下筹划,后来曲瓷这个契机出现了。 薛定山同钦州商户勾结,当时害怕事情暴露,便让商户找人掳走了曲瓷。 而那个商户同沉霜父亲是故交,恰好浣花楼又是薛定山的地方,对方便将人藏到了沉霜这里。 一切都很顺利,薛定山死了,她大仇得报,她以为,自己能和薛峰好好在一起时,却发现,自己一直视为救命稻草的东西,其实是一个鱼饵。 沉霜跌坐在地上,觉得自己的心都被挖空了,但她还想再问一件事:“那当年,薛定山对付我爹爹——” “也是我撺掇的。” 沉霜闭了闭眼睛,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薛峰知道她想问什么,眼睛猩红答了:“我很早之前就中意于你了,但他们看不上我。” 那是个黄昏。 那天是薛峰母亲的头七,薛峰要去佛寺里为母亲放长生牌,他一路沿着山道拾阶而上时,骤然钟响,惊起山鸟无数。 薛峰闻声抬头时,暮霭沉沉的山道上,下来一个紫衣女子。 那女子手中提着一盏灯笼,一路上都在同身侧的侍女说话,说得似乎是佛偈,薛峰没听懂。 但擦身而过时,那女子突然停下,道:“公子可是要上山?” 薛峰机械点头。 那女子杏眸一弯,将手中的灯笼递给他:“天黑山路难行,公子拿去照路吧。” 薛峰犹豫了好一会儿,接过那盏灯笼,而后立在山道上,目送着那对主仆俩离开。 那天,那盏灯笼,照亮了山路,同时也点亮了薛峰的心。 一见倾心,一念成魔。 大堂内烛火哔啵,满室寂静。 过了片刻,见沉霜再未说话,陆沈白才开口道:“带沉霜姑娘出去。” 沉霜此时已经不哭了,双目怔然,整个人像具行尸走肉一般,被衙役搀着出去。 曲瓷一直立在堂外,听完了所有的始末,见衙役粗鲁将人扔在地上时,正要上前去搀扶时,一阵风跑过来一个人,先一步搀扶住沉霜。 “沉霜姐姐——” 是王妙儿,她太小了,非但没扶住沉霜,反倒连带着自己也倒在了地上,她呜咽道:“沉霜姐姐,你别吓妙儿啊!呜呜呜呜,妙儿只有你了,你不能有事啊!” “妙儿——”沉霜的眼珠子动了动,似乎是慢慢有了力气,她踉跄着从地上爬起来,喃喃道:“妙儿,回家,我想回家。” “好好好,咱们回家,咱们回家。” 王妙儿搀着沉霜走远了。 曲瓷望着主仆俩离开的背影,有一种恍然如梦的感觉。 她怎么都没想到,沉霜这些年受的苦,竟只因薛峰一念之差。 正思绪纷杂时,冷不丁发现,现面前突然多了一道影子,曲瓷吓了一跳,扭头,就见陆沈白出来了。 她问:“审完了?” 陆沈白嗯了声,接过孟昙手中的灯笼,亲自为曲瓷照亮:“薛峰都认了,他表面上是薛定山的下属,实则是薛定山的幕僚。” 曲瓷点点头,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如今事情总算尘埃落地了,但谁都没想到,最后竟然是这样收尾。 她正垂首感慨时,冷不丁听到陆沈白道:“去岁腊八时,我便被皇上派去梨川寻找《陶安集》孤本,直到十六才回来。” “嗯?”曲瓷眨了眨眼睛,一脸茫然看向陆沈白。 陆沈白似乎想说什么,但对上她的眼神,又摇头道:“没事,回去吧,明天启程回盛京。” “你不查薛定山幕后哪个人了?” “我们此行事情已了了,该回京复命了,此事刑部会派人再查的。” 曲瓷听陆沈白这般说,便没再追问了。 回驿馆后,曲瓷便径自回房中歇息了。 半梦半醒时,这才后知后觉想起来,去岁腊月初十夜里,鹊桥巷失火,皇上盛怒,她父兄下狱了。 那时候她孤立无援,求了许多人,都吃了闭门羹,最后迫不得已去求了陆沈白。 而那天,似乎是十六? 所以他们是有缘,在她决定去陆沈白求救时,陆沈白刚好回京了?! 曲瓷似梦似醒的想着,最后不知道梦到什么,又沉沉睡了过去。 第二天一大早,驿馆众人就已收拾妥当了。 曲瓷抱着岁岁从驿馆出来,刚好听到晏承在训话:“行了,你们干嘛干嘛去,都别送了。这种鬼地方,本王这辈子都不想再来第二次了,你们也都争点气,要是想走歪门邪路的,就想想薛定山,和后面笼子里关的哪些同僚的下场,都三思而后行啊!” 钦州官员好心来送行,却被这么耳提面命训了一通,脸上有些挂不住,但都连声应了。 曲瓷无奈摇摇头,抱着岁岁上了马车。 拒绝了官员相送,他们从驿馆出来,便直奔城门口的方向,有百姓认出了他们的车驾,便自发跟在队伍后,为他们送行。 马车出城后,便走得快了。 曲瓷掀开帘子,去看身后的钦州门楼,恰好看到了囚车里的薛峰,也在扭头回望。 只是不知道,他看的是钦州这座城,还是城中的人。 不过不管是城,还是城里的人,日后都与他无关了。 曲瓷放下车帘子,重新坐了回去,马蹄踩得脚下泥土飞溅,一路载着他们往盛京赶,而被他们远远抛在身后的钦州,冰消雪融的湖中,悄无声息又添了一抹芳魂。 第28章 盛京 沈白,我有件事,想跟你说。…… 从钦州离开后,晏承归心似箭不停催促,快马加鞭行了半个月,终于回了盛京。 曲瓷撩开帘子,看到不远处巍峨的城门时,长舒了一口气:“可算回来了。” 这一路她生怕薛峰有个闪失,陆沈白不好交代,幸得平安无事到了。 陆沈白放下手中的书,笑道:“是啊,可算回来了,辛苦阿瓷陪我风餐露宿走着一趟了。” “辛苦倒是不辛苦,就是……” 话说到一半,岁岁突然哇了声:“好热闹呀!” 曲瓷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走了。 他们离开不过月余,盛京已然大变样了。 晴空万里,春风暖融,放眼望去,花红柳嫩,行人皆褪去夹袄换了薄衫,三三两两踏春出游,稚子们高举纸鸢嬉闹,到处都是一派盎然春意。 进城后,陆沈白要去刑部移交犯人,之后还得同晏承入宫述职,曲瓷便先带岁岁回府了。 陆府的人先前得了信,知道他们今日归来,吃饭早饭后,翁伯便带人到府门外候着。 一直等到快晌午了,才见一辆马车朝陆家驶来。 “公子和夫人回来啦!”见驾车的是孟昙,画眉立刻欣喜嚷开。 其余的侍女小厮忙到台阶下相迎。 “终于回来了。” 翁伯布满皱纹的脸上全是喜色,也跟着众人下去。 “吁——” 孟昙刚勒停马车,画眉第一个跑上前:“夫人——” 一把撩开帘子,没成想,竟对了一双黑葡萄仁似的眼睛。 “?!”画眉愣了一下,呆呆看向曲瓷。 曲瓷笑道:“这是金禾的女儿岁岁。” 金禾?! 相里金禾?! 丽端城那个骄纵蛮横,老找她们小姐茬的那个相里金禾?! 画眉狐疑看着岁岁。 小姑娘坐在曲瓷腿上,长得粉雕玉琢的,好奇懵懂望着画眉,眉眼间实有几分相里金禾的影子。 “姨姨好。”岁岁突然奶声奶气叫了声。 “哎~”画眉心立刻就酥了,对相里金禾的成见,瞬间抛到了脑后,一脸姨母笑伸手:“来,姨姨抱你下来。” “夫人。”曲瓷一下马车,翁伯便走了过来。 曲瓷笑笑:“翁伯,我们去了月余,府里一切可都好?” “都好都好,”翁伯一脸喜气道:“公子怎么没陪夫人一起回来?” “沈白他入宫面圣了,迟些时候回来,对了,翁伯,那是我故友的孩子,会在咱们府上暂住数日。” 翁伯哎了声:“老奴这便着人去安排。” 一行人浩浩荡荡进府后,曲瓷让侍女小厮们退下了,又扭头冲岁岁道:“岁岁,姑姑还有事,让这个姨姨带你先去吃点东西,好不好?” “好呀好呀,姑姑你去忙吧。” 画眉抱住岁岁,也跟着笑道:“夫人放心,我一定照顾好岁岁。” 曲瓷点点头,径自往陆蔓的院子去。 一别月余,也不知道陆蔓怎么样了。 曲瓷过去,刚进院中,便闻到一股清雅的花香,抬眼望去,院中繁花满枝,樱花开得如云似霞,四下明明没有风,花瓣却纷扬飘落着。 院中空荡荡的,曲瓷往里走了几步,才在一株花树下,找到蹲地拾花的陆蔓。 “娘。”曲瓷轻唤了声。 陆蔓闻声抬头,见到是她,怔了一下,温柔笑道:“阿瓷,你回来了,沈白呢?” 说着,目光朝曲瓷身后望去。 曲瓷扶住陆蔓:“沈白进宫面圣去了,还没回来。” “面圣?那他什么时候回来?” “大概要下午了,等他回来,我就让他来看娘,好不好?” “好,”陆蔓没再纠结这个问题,将手帕往曲瓷面前凑了凑:“我捡了花瓣,晒干之后,让花宜给你和沈白做香囊。” “谢谢娘。”曲瓷笑着,扶着陆蔓在藤椅上坐下,听她温声细语,说着园中近日都开了些什么花。 四下静谧无风,唯余花瓣扑簌簌落下,在陆蔓的温声细语里,经年的记忆扑面而来。 从前在丽端城时,曲瓷性子活泛,难得有安静下来的时候,唯独在温柔如水的陆蔓面前,会不自觉收敛。 最开始,是因为陆蔓的温柔。 后来,是因为陆沈白。 她爱慕陆沈白,因此爱屋及乌,对陆蔓也存了讨好的心思。 她明明是那样一个坐不住的人,却也愿意耐着性子,陪陆蔓在院中拾花。 那时候,陆沈白也在。 她怀揣青稚懵懂的爱意,借此同陆沈白亲近。 陆蔓喜欢她,陆沈白与她又是总角相识,那时候,曲瓷以为,天时地利与人和她都占齐全了,她会水到渠成和陆沈白在一起,却忘了—— “阿瓷。” 胳膊被人轻轻晃了晃,曲瓷从过往中骤然回神,转头去看陆蔓:“我在听,怎么了?娘?” “现在你回来了,你什么时候带我出门玩儿?” “……” 这些年,陆蔓被陆沈白照顾的很好,兼之她身上有股娴雅的韵味,撒起娇来,完全不像个妇人,反倒似个未出阁的少女,声音柔柔的,带着不谙世事的纯真:“花宜说了,你回来会带我出门玩的。” 曲瓷正要答话时,身后传来一道惊讶的女声:“夫人回来啦。” 她转头,便见蒙着面纱的花宜从台阶下来。 “花宜,你来啦!”陆蔓看到来人,立刻站起来,一手握住曲瓷,一手将来人拉过来:“花宜,你说过的,阿瓷回来会带我出去玩儿的。” “这……”花宜瞬间尴尬起来,她没想到,陆蔓还记着这事。 “好,”曲瓷笑着应了,“听说锦川寺的杏花过几天就要开了,到时候我带娘去赏花,好不好?” 花宜愣了愣,便见陆蔓瞬间笑开,接着她又生怕曲瓷反悔似的,将手伸过来:“来,拉钩。” “好,拉钩。”曲瓷笑着伸手。 拉过钩后,陆蔓又拎着篮子,欢欢喜喜去了繁花深处。 花宜陪着曲瓷出来,立刻请罪:“夫人恕罪,您和公子不在时,老夫人嚷着要出门,我劝不住,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原本想着,老夫人过两天就忘了,谁想到……” “没事的,”曲瓷笑道:“我们今日回城时,路上碰到不少出门踏青出游的,刚好也可以带娘出去走走。” “可——”花宜神色犹豫,但只说了一个字,便停下了。 曲瓷以为她是担心陆沈白那边,便道:“姑姑放心,沈白那边我去说。” 当初在丽端城时,每逢繁花盛绽时,陆蔓都会外出赏花的。 如今到了盛京,天地广阔,她却终日只能待在府上望花独赏。 曲瓷下了台阶,走了几步,又回头问:“姑姑,我想同你打听一件事。” “夫人请说。” “我从丽端城走了之后,丽端城可是发生了什么?” 相里金禾死时,那句未尽的话,一直让曲瓷如鲠在喉。 如今能知道的答案,除了陆沈白,便只剩下孟昙和花宜姑姑了。 若问孟昙,陆沈白定然会知晓。 “是发生了不少事,不过大事统共就那么几件,夫人走后的第一年,相里家落败,相里老爷夫妇相继去世,相里小姐也远嫁走了;夫人走的第二年,丽端城发了一次大水,将夫人们先前爱玩的明月桥冲断了,附近不少百姓都遭了难……” 花宜絮絮叨叨说着,冷不丁见曲瓷轻轻蹙眉,这才恍然想起来,她说得这些,其实同曲瓷并无太大关系,便又往小的里面说。 “夫人可还记得唐公子?” “唐勉?” 花宜点点头。 曲瓷对这个人有些印象,但这印象并不好。 当年她尚在丽端城时,一向古板端正的陆沈白,突然和这人打了一架,当时还被夫子责罚来着。 虽然直到现在,曲瓷也不知道,他们俩是因何打的架。 “他在相里金禾远嫁的那年,也成了亲。” “嗯?”曲瓷转过头:“他娶的是谁?” 花宜姑姑说了个曲瓷没听过的名字,又笑道:“细细算来,当年同窗中,唯有夫人和公子修成正果了。” 曲瓷一怔,旋即哑然失笑。 她同陆沈白这是各取所需才成的亲,何谈修成正果。 “至于公子,夫人走后,他——” “花宜,花宜。”花宜话说到一半,繁花深处,传来陆蔓的声音。 曲瓷虽然很想知道那个答案,但陆蔓为重,她还是轻轻颔首:“姑姑先去看娘吧。” 花宜匆促行了一礼,忙应了声,去寻陆蔓去了。 从陆蔓那里出来后,曲瓷便回了自己院中。 沐浴过后,她靠在美人榻上晾头发,目光不自觉看向窗外。 外面日光璀璨,院中花草沐光而盛,岁岁和画眉已经混熟了,一大一小坐在廊下,正在兴致勃勃翻花绳。 一路舟车劳顿,兼之暖风拂面,像在催人入睡,曲瓷歪在美人榻上,睫毛似飞倦的蝶,扑扇了好几下,终是轻轻垂了下来。 日光一点一点爬进屋里,又一寸一寸退了出去。 侍女们见曲瓷睡着了,做起事来,手脚都轻了许多。 曲瓷这一觉,睡的格外香甜。 等她再睁眼时,天已经黑了,外面静悄悄的,廊下有光隐隐透进来,朱红一片。 曲瓷刚坐起来,珠帘璁珑作响,有人从外面进来了。 帘子一掀一合间,曲瓷只看到了个模糊的轮廓。 “沈白?”她叫了声。 黑暗中,来人的身形顿了一下,旋即有声音响起来:“是我,醒了?” “嗯,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回来有一会儿了。”说话间,陆沈白唤侍女进来换茶。 曲瓷趿拉着鞋,从美人榻上下来,朝陆沈白走过来:“去看娘了么?我先前去的时候,她一直在念叨你。” “嗯,刚从那边回来,娘说,你要带她出门赏花?”陆沈白从侍女手中接过茶,用指腹碰了碰茶盅,察觉不烫才递给曲瓷。 “是啊,过几天,锦川寺的杏花就开了,我想带娘去看看,以前在丽端城时,她最喜欢出门赏花了。” 陆沈白抬眸,看向曲瓷。 曲瓷歪在小几上,身后烛火跳跃,她捧着茶盅,袅袅水雾中,小脸素净,一头如墨青丝悉数披下来,没了平日里故作的矜持,整个人显得慵懒随意。 “怎么了?是不可以么?”见陆沈白久久不答话,曲瓷睫毛上翘,疑惑看过来。 虽然他们成婚不久,但曲瓷也隐约察觉到了,来盛京后,陆沈白似乎不愿意让陆蔓出门。 她以为,是陆沈白公务繁忙,无暇亲自陪同,是以不放心陆蔓出门。 现在他沉默下来,是不放心她带陆蔓出去么? 曲瓷垂下眼睫:“要是你不放心,那就——” “胡思乱想什么!”陆沈白抬手敲了敲曲瓷的眉心,见她捂住额头,才轻笑道:“若连你都不信,我还能信谁?” 曲瓷傲娇哼了声:“那是,毕竟我们那么多年的感情,在哪儿摆着,你怎么着——” 话说到一半,曲瓷像是碰到了什么禁忌,又猛地噤了声。 长眉一皱,神色忽而懊悔起来,自己这是睡懵了么,怎么好端端的,又提起从前的事来了。 “你别误会,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 看着刚才还随意自在的人,骤然正襟危坐起来,陆沈白眼底划过一抹黯淡。 曲瓷如他所愿嫁给了他,但却在他们之间筑起了一道墙。 从前那些情分,她一直拿捏得恰到好处,偶尔一句无心的玩笑话,她便要立刻解释清楚,熟稔中透着明晃晃的生分。 陆沈白抬眸,看向曲瓷。 今夜或许不是好时机,但有些话,他还是想同她说清楚。 “阿瓷,我们与旁人不同,我们有同窗之谊,朋友之谊,如今又有夫妻之谊,无论抛开哪一个,我们之间都会有羁绊,有对彼此的笃定和信任,你想做什么,便去做,想说什么,亦不必这般忐忑不安。” “我——” 陆沈白眼睫倾垂,嗓音低沉,打断了曲瓷的话:“阿瓷,我们之间,纵然做不到举案齐眉,也不该如此生分。” 曲瓷猛地抬眸,便撞见陆沈白幽深黯淡的眼里,怔了须臾,而后陡然心惊。 他们之间何至于此! 诚如陆沈白所说,纵然做不到举案齐眉,也不该如此生分的。 他们成婚如今已两月有余,一直是分房睡的。 先前,在府里时,陆沈白说公务繁忙,一直宿在书房。 到了钦州后,依旧如此。 直到今日,陆沈白说完这番话后,曲瓷才后知后觉惊醒:陆沈白是察觉到了她的不安抗拒,所以才用这个借口,让她心安的。 而她都做了些什么。 “沈白,我——” 曲瓷刚张嘴,便见陆沈白要起身,她也当即立刻身子前倾,一把握住他的袖子。 薄薄的湖绸料子,握在掌心,滑滑的,就像面前这个人一样,让她抓不住。 毋庸置疑,她是喜欢他的,也曾憧憬同陆沈白举案齐眉的。 后来,这个憧憬被陆沈白亲手打破,她便将陆沈白这个人也束之高阁,然后离开丽端城,回了盛京。 在盛京这三年里,她被接去了姚家,在姚老夫人膝下学规矩。 在曲瓷设想的未来里,是没有陆沈白的,她到了该成亲的年纪,再由父亲过目,亲自为她择一个良婿,而后待良辰美景时嫁娶。 此后,无论是幸福美满,还是琴瑟失调,她都能泰安处之。 但她独独没料到,自己会嫁给陆沈白。 她爱慕陆沈白,所以没办法对他平常心视之。 若能离他远远的,她可以恪守所有的东西,但陆夫人这个身份,让她贪心不足总想离他近一点,可当近一点之后,她又突然,他们这桩婚事,只是一个桩交易。 她不愿意,在这桩交易里自贬身价,便在这个过程中,患得患失,惶惶然不知进退。 这些话,她没办法同陆沈白说,只能攥紧他的袖角,好像这样就能抓住他了一样。 但垂眸,扫到湖绸被她抓出褶皱时,曲瓷又像被烫到了一样,下意识便松了手。 头顶传来一道叹气声,她手刚滑下去时,又被人迅速反手握住。 曲瓷怔怔抬眸,便见陆沈白眼里有诸多情绪翻涌,但最终,他只是长街倾垂,握紧她的手腕,低低说了声:“算了,日后,还像从前那般相处,如何?” 他们这桩婚事,是他强求来的。 循序渐进来吧,他终究不忍看她这般难受,所以选择退了一步。 “好,”曲瓷点头,抹了抹眼睛,等情绪和缓几分后,她似下定决心了一般,抬头去看陆沈白,轻声道:“沈白,我有件事,想跟你说。” 第29章 来访(捉虫) 阿瓷,你真得好好考虑考…… 月色空明,似轻纱覆在人间,夜风柔和,晃动着花枝,花瓣簌簌掉落,四周静谧无声,唯有烛火无风晃动,将两人落在地上的影子拉得冗长,莫名添了几分缠绵悱恻的意味。 “我——” 曲瓷嘴唇翕动,神色有些犹豫。 这时候,她说那句话,必然很煞风景,但是现在不说,日后她又怕寻不到合适的机会。 而且,这次钦州之行,更加她坚定了这个想法。 曲瓷深吸一口气,指尖无意碰到腕间的玉镯,触手的温热,更给她添了勇气,她深吸一口气,抬眸看向陆沈白,轻声且坚定道:“沈白,我想做生意。” 我非男子,不得入仕。 我非男子,不能保家卫国。 我非男子,这四个字,像个枷锁,束缚住了一个女子的手脚,让她柔顺乖巧,一辈子只能像个藤蔓一般,依附别人而活。 曲瓷却不愿意。 上次父兄遭难,那种求救无门的滋味,她不想再经历一次了。 还有这次的钦州之行,看着饿殍遍地,她也希望,有朝一日,自己也能略尽一份绵薄之力。 但她亦知,世人对女子多有苛责,她—— “好。” 曲瓷:“!!!” 那声音太轻,太快,让曲瓷恍惚以为,是自己幻听了。 她下意识抬眸,紧紧望着陆沈白,虽然没说话,但眼里却写满了渴望。 陆沈白轻轻笑开,虚虚握住她的手腕,轻声道:“阿瓷,我刚才说的话,依然有效。” 你想做什么,便去做,不必畏手畏脚。 曲瓷睁大眼睛,她没想到,陆沈白会答应的这么爽快。 毕竟当初她尚未出阁,打理府中铺子时,曲瓷便对此颇有微词,说她一个洁净女儿家,不该染一身铜臭气。 是以,激动之余,曲瓷又有些怕。 她紧紧握住陆沈白的手,眼睛发红,声音都带着颤意:“沈白,此话当真?你……你莫要诓骗我?!” “傻姑娘,”陆沈白叹了口气,细白指尖拨去她颊边碎发,轻声道:“我何曾诓骗过你?” 没有。 沈白从来没有骗过她,但她还是有些不信—— “你不骗我?拉钩!”曲瓷情急之下,竟然把陆蔓经常用得那一套用上了。 陆沈白笑了笑,慢慢伸手,同她拉了个钩。 两人手指交在一起时,曲瓷才有了心安的感觉,但心安过后,她又有些担心,“若我做生意,可会影响到你的仕途?” 她已为人妇,日后抛头露面,难保不会有人弹劾陆沈白。 陆沈白垂眸,扫了一眼,两人相握的手,轻笑道:“不会。” “真的?”曲瓷不放心,又问了一遍。 陆沈白轻轻颔首,又道:“此事不急,这一路舟车劳顿的,先歇歇,还有岁岁的事。” 说到这个,曲瓷轻轻叹了口气:“金禾只说了个名字,这盛京茫茫人海,要如何寻呢!” “慢慢来吧,先让她在府里住着,但有一件事——” 陆沈白话说到一半,眼珠定住,看向曲瓷。 曲瓷瞬间了然,点点头:“你放心,我会同画眉说的。” 两人正说着话,外面传来欢快的脚步声,还夹杂着画眉的声音:“哎,岁岁,你跑慢点,小心脚下!” “知道啦,”正说话间,门帘被人从外面扑进来,帘子冗长荡开之后,岁岁抱着自己的小枕头,扑进曲瓷怀中:“姑姑,岁岁困啦。” 这一路上,岁岁一直都是跟着曲瓷睡的。 是以,一到睡觉的时辰,她就抱着自己的小枕头来找曲瓷了。 “哎,沈白大人你还在呢?”岁岁打了个哈欠,完全没有鸠占鹊巢的自觉,反倒狐疑道:“沈白大人,你不睡么?” 曲瓷也看了过来。 陆沈白无奈摇头:“嗯,这就睡了。” 画眉进来时,刚好撞见陆沈白朝外走,不禁奇怪问:“公子,这么晚了,您去哪儿?” “去书房,还有公务要忙。” “嗯?!”画眉满头问号:他们不是刚从钦州回来么?怎么又有公务要忙?! 诸事敲定后,曲瓷又是一夜好眠。 第二天,她刚带岁岁吃过早饭,便有侍女来通传。 “夫人,罗小姐来了,说是有要事着急要告诉你。” “湘湘?”曲瓷很诧异,罗湘湘这消息够灵通的,她昨天刚到,今天她就来了。 岁岁一个小不点,扒拉着曲瓷胳膊:“姑姑,罗湘湘是谁啊?” “是我的手帕交。”曲瓷吩咐道:“请进来吧。” 侍女麻溜去了,曲瓷又扭头冲画眉道:“画眉,你带岁岁去玩儿吧,记得别去娘那边。” “好嘞。”画眉应了,立刻拉着岁岁出去了。 走到院门口时,刚好撞见了罗湘湘。 罗湘湘看见岁岁,很是惊讶:“这哪儿来的小团子?” “我一个朋友的孩子,托我带来盛京来的。” “哦。” 罗湘湘八卦过后,目送画眉和岁岁走了,才在曲瓷面前坐下。 “我上次让你帮忙办的事,如何了?”曲瓷问。 罗湘湘吃着糕点,含糊不清道:“没戏,我迟了一步,他被九公主带走了。” “九公主?!” 曲瓷皱眉,她临走之前就料想到了这件事,叶侍郎的案子是大事,再者,她离开盛京之前,就与九公主在寿宴上闹得不大愉快,此番若是有事,也是情理之中,只是—— “你可知道叶君然现在近况如何?” 罗湘湘摇摇头:“具体的我也不知道,只是似乎不大好。” 不大好,又是怎么样—— 罗湘湘也是打听到点消息,又听说曲瓷回来,就赶紧来给曲瓷‘复命’。 曲瓷又问了几句,见毫无头绪,便打算将此事先放一放,改日自己再去问问,再大的事情,应该也不急于这一时。 曲瓷想的松快,于是便跟罗湘湘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 罗湘湘很是好奇陆沈白这一路的遭遇,见他出去赈个灾,回来在京城成了半个红人,十分想知道其中的曲折过程,所以拉着曲瓷一定要问个清楚仔细。 但是赈灾的事情,真说起来,又是乏味无聊,罗湘湘听了个七七八八,顿时意兴阑珊,只是问曲瓷:“阿瓷,那你与陆大人此番,走了这么一遭,有没有什么新进展啊!” “什么新进展?!” “他为了救你,差点都跟贪官屈服了,你没感动得痛哭流涕,对着再来一番表白,或者以身相许?!” “我跟他现在已经是夫妻了。” 罗湘湘凉凉道:“但你们俩是表面夫妻吧。” “……” “阿瓷,你真的得好好考虑考虑,你们之间的关系了。” 曲瓷垂眸。 凭心而论,陆沈白对她已经很好了。 纵然嫁个夫婿,也未必如陆沈白对她这般说,但是—— 她希望,陆沈白对她的好,是出于喜欢,而不是他们过往的情分。 可这种事,又不是她一个人能定的。 曲瓷选择了逃避:“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罗湘湘一蹦三尺高,大为不解:“我说阿瓷,你总说你不知道这怕是不行吧,你看你如今回来了,不管是九公主那边,还是你自己这边,总是要对自己有个交代才是吧——” 交代—— 曲瓷有些恍惚,过了会儿,她轻声道:“我与沈白,已经是夫妻了。” 她曾幻想过嫁给他的,如今已成夫妻,纵然没有夫妻之实,但两人相处的也很融洽,如今这样,已经很好了。 “这个不算,你得知道他要什么,你能不能给得起,你要什么,他能不能给得起,不然,你们如今这样子,夫妻不算夫妻,朋友不算朋友,一日过了又是新的一日,如此日日复日日,也不是办法。” 曲瓷垂了眼睫,她明白罗湘湘的意思。 她想要的,陆沈白都给她了,但是陆沈白要的,曲瓷眼皮动了动。 她在丽端城的时候,曾有一次,就碰到了这个问题。 当时她和陆沈白同在一个学堂,陆沈白少年刚正,总是不得孩童们的喜欢,又加上相里金禾从中刻意折腾,闹得更是没有人愿意和陆沈白亲近。 曲瓷不。 她总是爱凑上前去,趴在陆沈白桌子上:“沈白,你看看我,你怎么不开心啊?” 陆沈白板着一张脸转过来:“看你什么?” 曲瓷笑嘻嘻,将手里的东西一把递到陆沈白面前。 是几颗糖豆。 陆沈白的眼睑微微拂动,长长的睫毛帘子下,黑漆漆的眼珠动了动,又斜睨着抬起来,钉在曲瓷脸上。 “吃呀,给你的。”当时的曲瓷傻得可以,她什么好东西都想分享给陆沈白,比如这糖豆。 这糖豆是曲砚从外面带回来的,并不多,且天气一转暖,这个糖豆很容易融化,曲瓷这是今天一大清早背过了好几篇诗词,才从曲砚手里讨来的。 她舍不得吃,包在油纸里,带来给陆沈白。 陆沈白看着这小小的糖豆,神色昏暗不明。 周围其他的人也好奇,顿时全呼啦啦围上来,问长问短: “什么啊什么啊?曲瓷你今天带的是什么好东西?” “哎,给看看嘛,真是小气,怎么每次都是只给陆沈白啊!” “就是就是!!!不公平,啊,是糖豆,能不能分我一颗?” 曲瓷:“……我只有这几个。” 一堆人围上来,将陆沈白的课桌弄得乱七八糟,拥挤中,甚至将陆沈白桌子上的不少书都拨到了地上。 曲瓷生的可爱漂亮,父兄又在丽端城小有名气,所以连带着学堂的小孩都喜欢跟曲瓷玩儿。曲瓷也经常将父兄给她的东西分享出来,只是这次—— “这个我只想给沈白,这个糖豆很难买到的。”曲瓷奶声奶气:“这个糖豆可甜了,比糖葫芦还要甜特别多。” 她殷切地看着陆沈白:“沈白,你尝一尝?” 陆沈白自乌泱泱的脑袋里抬头,看着曲瓷。 他的神色太冷了。 曲瓷不由得愣住,他为什么要这样看着自己?他是不开心了吗?可是自己只是想让他也尝一尝这糖豆啊—— 凌乱的思绪,淹没了曲瓷,曲瓷试探着,小声说:“沈白——” “我不要。”陆沈白道:“多谢曲小姐美意,心意我领了。” 众人:…… 有人替曲瓷打抱不平:“他不要算了,阿瓷,我要!” “就是,一个怪胎,整天怪里怪气的,读书好又怎么样?我们都不跟他玩。” 曲瓷是觉得难堪的,虽然那时她尚且年幼,还不知道难堪是怎么样的意思,但她本能的,觉得摊开在陆沈白面前的那只手叫她觉得如此想收回。 “哦。”良久,曲瓷微微合拢了手心,“你不喜欢吃糖啊,那算啦。” 说完,她转身就走。 后来,她才知道陆沈白不是不爱吃糖,都是一般大的孩子,都是爱吃零嘴的年纪,他怎么会不喜欢吃? 他只是被陆蔓教导的要板正有礼。 且,他也不愿意在那样嘈杂的环境中,在一堆人的视线中,去接过那颗糖。 罗湘湘推一把曲瓷,曲瓷从回忆中抽身。 罗湘湘说:“怎么了你?” 曲瓷摇头道:“没事,你怎么样了?上次在外祖母的生辰宴上,我听说,你家里正在给你议亲。” “有这么回事。”罗湘湘吃着糕点,含糊不清道。 日光暖融,晒得人很舒服,曲瓷便八卦起来:“如何?有没有你中意的?” “没有,感觉都差不多。” “哪能差不多,婚姻大事,怎能儿戏。” “儿戏?!那不全凭爹娘做主吗?”罗湘湘像霜打的茄子一样,顿觉手里的糕点不香了,“阿瓷,说真的,我真羡慕你跟陆沈白,从总角之宴,能走到成婚,你看我们现在的,一个个都是盲婚哑嫁的,嫁的是人是鬼都不知道。” “各有利弊吧,”曲瓷忍不住打趣道:“要是想找个相熟的,你不如考虑考虑我哥?他那人除了古板点,别的都好。” “行啊,你哥要是愿意娶,我把自己打包去随州都成。”罗湘湘撑着下颌,认真盯着曲瓷。 曲瓷笑着接话:“行啊,下次写信我告诉他,到时候用你去换我爹爹。” 两人嬉闹了一阵子,罗湘湘把话题又转到了曲瓷身上:“真羡慕你这种,左手一个青梅竹马,右手一个两小无猜,嫁给谁,都能……” “湘湘,这酥糕做的不错,你尝尝看。”曲瓷看到院外进来的人,目光一闪,立刻用一块酥饼,塞住喋喋不休的罗湘湘。 陆沈白已经在往这边走了,偏生糕点都堵不住罗湘湘的嘴,她还在那儿叭叭道:“哎,我听我爹说,庆怀快回来了,你说他要是知道,你琵琶别抱,嫁给了陆沈白,他……” “沈白,你回来了。” 曲瓷突然叫了一声,吓得罗湘湘身子一抖,她下意识扭头,看到面容肃冷进来的陆沈白时,正想打个招呼时,结果一张嘴,就是一个“嗝~” “……” 饶是罗湘湘脸皮再厚,现在也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曲瓷替她解围:“沈白,这是湘湘,上次你见过的。” 陆沈白轻轻颔首,冲罗湘湘打了个招呼。 “陆……嗝……”罗湘湘恨不得咬了自己的舌头,脸顿时耷拉下来,没了说话的欲望,冲曲瓷摆摆手,一脸如丧考妣的走了。 “沈白,湘湘那人爱开玩笑,她的话,你别放在心上。” 曲瓷不知道陆沈白听了多少,只得囫囵解释。 陆沈白从罗湘湘身上收回目光,轻声问:“罗小姐也认识小侯爷?” “嗯,我和庆怀没去丽端城之前,都是我们三一起玩儿的,”说到这儿,曲瓷开心笑了起来:“刚才湘湘说,庆怀快回来了,他这一走,也快三年了,真快啊,当年惹是生非的皮小子,如今也能独挡一面了……” “薛峰死了。”陆沈白睫毛倾覆,轻声打断了曲瓷的话。 曲瓷啊了声,猛地转头,惊道:“死了?你昨天不是刚把他交给刑部么?好端端的,怎么突然死了?” “自杀。”陆沈白眼脸低垂,眉宇间愁思不散。 “怎么会?”曲瓷喃喃着,若薛峰有心寻死,定然早就付诸于行动了,又怎会拖到现在。 “陛下怎么说?” “就此结案。” 薛峰身上藏有太多的秘密,他这一死,京官和地方官贪污的线索,便就此断了。 薛定山虽然被绳之以法了,但若不揪出幕后之人,日后必然还有第二个、第三个薛定山,可—— “沈白,你已经尽力了。”曲瓷只能如此安抚。 这一路上,他们尽力护薛峰周全,他是在刑部出的事,沈白也无能为力了。 “夫人,夫人——” 两人正说着话时,外面突然传来匆促的脚步声,伴随着焦急的女声。 是花宜姑姑的声音。 曲瓷刚站起来,花宜姑姑满头大汗从外面跑起来,扶着月拱门喘息道:“夫人,不好了,老夫人院中,去,去了个小——” 话说到一半,见陆沈白也在,花宜猛地住了嘴,只眼神中透着焦急。 陆沈白一见花宜这表情,便知是出事了,立刻转头,问:“岁岁呢?” “画眉带去玩儿了,我特地交代过,让离娘的院子……” 曲瓷话还未说完,陆沈白神色倏忽冷了下来,立刻快步朝外走。 曲瓷怔了一下,不知想到什么,脸也瞬间白了,忙小跑去追陆沈白。 两人一路疾行,快到陆蔓院子时,远远就见画眉像个无头苍蝇似的,在院门口焦急走动。 冷不丁听到脚步声,画眉瞬间像找到了主心骨:“夫人,我和岁岁在亭子里看鱼,是老夫人——” 话未说完,见到面色肃冷的陆沈白时,画眉膝盖一软,瞬间跪了下去。 陆沈白连个眼神都吝啬给她,快步上了台阶,突然听到院内传来哼唱声。 曲瓷轻轻皱眉。 这调子,曲瓷隐约有些熟悉。 再一细听,发现这竟然是她小时候,陆蔓哄她入睡时,经常哼的那首曲子。 而她身侧的陆沈白,在听到这首曲子时,骤然浑身紧绷,整个人像张蓄势待发的弓,下颌骨绷紧,身子都在微颤。 他是怕的。 “沈白,”曲瓷一把握住他的手,轻声道:“你别进去了,我去。” 陆沈白闭了闭眼睛,像溺水的人,握紧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般,反手握住曲瓷的手,力道大的,像是要把她腕骨捏碎似的。 第30章 昭昭 沈白,别怕,娘不会有事的。…… 春日璨璨,陆蔓院中遍植花木,一进去便是葳蕤生光。曲瓷循声找去,一路拨花拂柳,才在繁花深处,找到陆蔓。 彼时,陆蔓正坐在一株繁盛的花树下,花瓣静谧飘落,她抱着岁岁,像抱着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目光空濛温柔,轻声哼唱着歌谣。 眼角眉梢里,全是欢喜。 “娘——” 陆沈白闭了闭眼睛,声音嘶哑唤了声。 “嘘!”陆蔓立刻垂头,见岁岁还睡着,这才松了一口气,朝陆沈白看过来,压低声音道:“小声些,昭昭睡着了,别吵到她。” 昭昭这个名字,像一把钝刀,骤然劈在陆沈白心尖上。 疼的他脸色发白,缩在宽袖中的手,也忽而握紧。 陆蔓并未注意到陆沈白的反应,她此时一颗心全在‘昭昭’身上,垂眸温柔看着她,喃喃低语:“你这个皮丫头,可算回来了,你知不知道,娘有多想你。” 曲瓷看着这一幕,骤然觉得,腕间的镯子烫的厉害。 这样的场景,她并不陌生。 昔年,在丽端城时,陆蔓抱着她,偶尔失神时,也会如现在这般,将她认成了别人。 那时,她总要纠正:“嬷娘,你认错人啦,我不是昭昭,我是阿瓷。” 而每次,她说完之后,陆蔓都会垂眸,迷茫看着她半晌,似忽而回神,然后整个人像是被烫到了似的,忙不迭向她道歉,而后泪湿衣襟。 之后,曲瓷长大了些,隐约猜到了些原委,有心想圆了陆蔓的念想,但那时她身量渐长,陆蔓在她面前,便再未有过这般失态之举了。 等曲瓷回过神时,陆沈白已经上前,蹲在陆蔓面前,哑着声道:“娘,外面风大,带她回房睡吧。” “对,是得回屋睡,昭昭一向体弱,一吹风就容易生病。”陆蔓似如梦初醒,喃喃低语着,抱着岁岁站起来。 陆沈白想要上前帮忙,她却躲开了:“不用不用,我抱她进去就行。” 说着,她一步三晃,抱着人朝屋里走。 “这——” 追过来的花宜,想要说些什么,但看到这一幕,最终还是将话咽了下去,抹了抹眼泪,转身去为陆蔓掀帘子了。 “沈白。” 曲瓷走到陆沈白身侧,想要说些什么,陆沈白摇摇头:“我没事,你去陪娘。” 岁岁不认识陆蔓,醒来后,难保不会哭闹。 而陆蔓如今的状态,是不能受刺激的。 曲瓷点点头,往前走了几步,又不放心回头。 就见陆沈白立在院中,融融春光扑了他一身,明明被万千繁花簇拥着,可他立在那里,却是形影相吊,一身清冷孤寂。 曲瓷心里骤然疼了一下。 陆沈白听到脚步声,抬眸时,曲瓷已经折返回来了。 “怎——” 刚说了一个字,手突然被握住:“沈白,别怕,娘不会有事的。” 怕? 陆沈白怔住。 陆蔓发病,他见过无数次,又怎么会怕,他以为,曲瓷会怕的,却没想到,她竟然会反过来安抚他。 心底蓦的有暖流滑过,沉默片刻,他眼帘低垂,轻轻嗯了声。 曲瓷进去时,花宜正在苦口婆心劝陆蔓。 “老夫人,您先下去歇歇,这边我来照顾就好。” “我不累,我要等昭昭睡醒。”陆蔓坐在床边,紧紧盯着岁岁,像是生怕一眨眼,眼前的人就飞走了似的。 “老夫人——” 花宜还想再劝,回头就见曲瓷进来了,忙压低声音道:“夫人,这……” “没事的,花宜姑姑,你先下去,我在这儿陪娘。” 花宜犹豫了下,见曲瓷这么说,便退了出去。 陆蔓听到曲瓷的声音,立刻冲她招手,示意她过去。 “娘。”曲瓷顺从过去,坐在陆蔓身侧。 陆蔓指了指床上的岁岁,小声道:“这是昭昭,她先前跑出去玩儿啦,现在才回来,等她醒了,娘介绍你们两个认识。” “好。”曲瓷顺着陆蔓的话应了。 午后的风,绵长而温柔,空气里暗香浮动,连带着梦都是甜甜的。 岁岁梦到了娘亲,是以睡眼惺忪时,张嘴便叫了声“娘。” “哎,”有人柔柔应了声,岁岁还没反应过来时,已经被人揽入怀中了,温柔的女声从头顶落下来,带着宠溺:“你这个小懒猫,可算是醒了。” “嗯?”岁岁揉了揉眼睛,又看到先前遇到的那个漂亮夫人。 这个漂亮夫人,老叫她昭昭。 可她不是昭昭呀。 “夫人,你认……” “岁岁,”话还未说完,曲瓷打断了她的话,目光央求望着她,轻声道:“这是娘。” “?!”曲瓷一脸疑惑,想说,她不是我娘,可见曲瓷偷偷双手合十求她,便乖巧叫了声:“娘。” 陆蔓瞬间落了泪,抱着她哭的稀里哗啦。 岁岁一脸茫然。 月影西移,院中花木染上清辉时,陆蔓困倦至极睡下了,曲瓷才带岁岁出来。 一出院子,岁岁就晃了晃曲瓷的胳膊,奶声奶气道;“姑姑,大人也喜欢玩过家家么?” 岁岁人小,理解不了陆蔓这种行为,便误以为,陆蔓是在和她玩过家家的游戏。 陆蔓演娘亲,她演女儿,只是给她改了个名字。 这样理解,好像也没毛病。 “喜欢的,”曲瓷蹲在岁岁身边,轻声道:“岁岁,漂亮夫人是姑姑很重要的人,姑姑想让她开心,如果她明天还想玩儿过家家,岁岁能不能再陪她一起玩儿?” 曾经她年幼无知时,数次打碎了陆蔓的美梦,如今有这么个契机,曲瓷想圆了她这个念想。 “可以呀,”岁岁答应了,“如果漂亮夫人还想玩儿,那岁岁就陪她玩儿,但是姑姑,漂亮夫人喊的昭昭去哪儿了呀?” “她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和我爹爹娘亲在同一个地方?” “算是吧。” 说话间,曲瓷拉着岁岁朝外走,刚出院子,画眉就扑了上来:“夫人,岁岁——” 声音里已经染了哭腔。 “好了,没事了。”曲瓷见陆沈白也在,便将岁岁交给画眉:“你先带岁岁去吃点东西。” 画眉抹了把眼泪,带着岁岁走了。 陆沈白走过来,将手中的灯笼,往曲瓷那边递了递,轻声道:“我没说她。” “画眉那丫头,平常咋咋呼呼的,实际胆子很小,一遇事就爱哭,没事的。”同陆沈白一起往院子里回。 黛青色的夜空上,月明星稀,有风拂过花枝,窸窣作响。 曲瓷道:“娘今天很开心,还说了很多你小时候的事。” “我?” “嗯,”曲瓷揶揄看向陆沈白:“都是囧事哦。” “确定是我,不是你?”陆沈白神色未动。 从小到大,陆沈白在同龄人中都是佼佼者,一直都是端方自持的,曲瓷说这话,其实是想逗他开心,转移话题的,却没想到,陆沈白竟然会这么说。 当即面上飘过一抹羞赧,垂头,低嗔道:“呆头鹅!不解风情的小古板!” “什么?”陆沈白没听清楚。 “没什么,”曲瓷挥了挥手,立刻改了话题:“若是明天娘还记得岁岁,那便让岁岁再陪她几天吧。” 这话一出,曲瓷就敏锐察觉到,周遭的空气凝滞了不少。 陆沈白垂眸,盯着莹莹灯火,声色寡淡:“孟昙已经去打听葛薇琦了,想必不日就会有消息。” “可这不还没找到么?” “阿瓷,岁岁不是昭昭,”陆沈白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语气淡了不少:“更何况她不会一直留在府里,到时候,娘要如何自处?” 终究要分开的,不如一开始就不要给她希望。 像在丽端城那样,先前陆蔓会将曲瓷认错,被反驳几次之后,她便清楚的知道,曲瓷不是昭昭。 日后再见曲瓷时,便不会再失态了,也不会再心怀期待了。 “沈白,不是这样的,”曲瓷立在陆沈白面前,挡住他的去路:“你知道的,当年我去丽端城时,我娘刚去世,那时候,我一直困在我娘离世中,夜里常会做噩梦,每次噩梦过后,我都梦到我娘来看我,后来再大些,我才知道,来看我的人不是我娘,而是嬷娘,在我最惶恐无助时,是嬷娘陪着我,捱过了那段时间,现在,我也想圆她一个念想。” “阿瓷,你知道的,我娘,她与你不同。” 一个正常人有一段低谷期,只要有人陪她捱过那段时间,她就过去了。可陆蔓不同,昭昭的事情,是她一辈子的梦魇。 她过不去的。 曲瓷同陆沈白的想法不同,陆沈白做事,讲究谋定而后动,而她则想着,及时行乐,毕竟过了今天,明天就是新的一天了。 她觉得,只有过好当下,才会对未来心怀期待。 曲瓷道:“就是因为娘不同,我才会选择这么做,沈白,我不知道,娘明天还记不记得今天的事情,但我希望,今天过完的这一天,她是开心的。” 四目相对,两人各有各的坚持。 冗长的沉默过后,曲瓷以为,陆沈白会说什么来反驳,但最终,他只是落下眼睫,轻声道:“看明天娘还记不记得。” 直觉告诉曲瓷,陆蔓会记得,果不其然—— 第二天一早,陆蔓头发都未梳,便来找岁岁了。 岁岁因着曲瓷昨日的交代,很快就进入了昭昭的角色,‘母女二人’相处的很是融洽。 曲瓷陪在身侧,甚至恍惚觉得:就这样也挺好的—— 岁岁如今失了双亲,若找不到葛薇琦,她便可以一直住在府里,有她在,也算是圆了陆蔓的念想。 但天不遂人愿。 过了没几天,孟昙便来回禀,说找到了葛薇琦,并将葛家大致的情况说了下。 葛薇琦家中虽不宽裕,但夫妇二人皆是良善之辈,且育有一子,那孩子年龄和岁岁一般大,岁岁若去了,两人也能做伴。 听着,确实是个好去处。 但曲瓷舍不得,问道:“那葛家夫妇是如何的?他们可愿抚养岁岁?” “这个尚未可知,夫人可要属下去打听打听?” “算了,”曲瓷摆摆手:“找个时间,将人请到府上来见见。” 孟昙办事效率很快,隔日便将人请来了。 曲瓷说了相里金禾的事,葛薇琦当即掉了眼泪:“难怪我先前给她写信,她一直没回,我还说,等天暖了,我们一家三口就去钦州看她的,她怎么就——” 话未说完,已是泣不成声。 葛薇琦的丈夫,是个老实巴交的男人,他立在葛薇琦身侧,笨拙帮葛薇琦拭泪。 一看便知夫妻俩感情甚笃,曲瓷眼睑下垂,知道岁岁这下是留不住了。 果不其然,葛薇琦平复过后,便问起了岁岁。 “夫人既见过金禾,可知她的女儿岁岁,现在在何处?他们夫妇俩撒手人寰了,就剩那个孩子,可怜见的……” 说着,葛薇琦又落了泪。 “她现在在我府上。”说完,曲瓷让人将岁岁带进来。 相里金禾的母亲,同葛薇琦的母亲是双凤胎,是以葛薇琦同相里金禾,五官长得也有几分像。 兼之先前,岁岁也曾见过葛薇琦,是以,她一进大堂,唤了声‘姨母’,便直直扑进葛薇琦怀里。 曲瓷坐在圈椅上,看着亲人团聚的这一幕,心里五味杂全。 岁岁跟葛薇琦走,她也算是完成了相里金禾的遗愿,可岁岁这一走,陆蔓那边可如何是好。 陆蔓现在已经把岁岁当成昭昭了,现在岁岁突然走了,陆蔓问起岁岁时,她要如何说。 曲瓷顿觉头大。 陆沈白回府时,听说葛薇琦夫妇来了,便直接去了前厅。 他去时,葛薇琦正在同曲瓷说话:“多谢夫人将岁岁带来盛京,她已经在贵府叨扰多日了,今日民妇便带她走了。” “啊!”曲瓷显得有些无所适从:“今日就要走么?” “嗯,今日便走了,多谢夫人照拂她数日了。”说着,葛薇琦冲曲瓷行了一礼。 曲瓷连连摆手,见对方坚持,也不便再留,便让画眉去收拾岁岁的东西,只是神情有些失落。 “姑姑,你别难过呀,以后有时间了,我还是会来看你的,”岁岁走过去,抱着曲瓷的胳膊,撒娇道:“再说了,沈白大人也不能一直睡书房的呀。” “……” 曲瓷正要答话,余光瞥见陆沈白从外面进来,顿时觉得脸有些烫,立刻拘谨站起来:“沈白,你回来了。” 葛薇琦夫妇忙过来见礼。 陆沈白应了之后,走过来,曲瓷小声道:“岁岁要走了。” “是呀是呀,沈白大人,我要去姨母家啦,以后就没人跟你抢姑姑了哦。” 曲瓷:“……” 陆沈白轻轻颔首,叮嘱道:“要是想回来了,找人说一声,我们去接你。” 这句话既是承诺,亦是保障。 岁岁乖巧点头。 很快,岁岁的东西收拾好了,接下来,就到了分别的时候。 陆沈白和曲瓷送他们出府,快到府门口,后面突然传来花宜的声音:“哎呀,老夫人,您慢点,当心脚下啊!” 曲瓷转头,看到一脸急色,朝这边快步过来的陆蔓,脸唰的一下白了。 先前她已经叮嘱过了,不要让陆蔓知道这事,她怎么会来?! “沈白,怎怎怎么办?”曲瓷吓得声音都在抖,下意识拉住陆沈白的袖子。 陆沈白看了她一眼,还没来得及说话,陆蔓已经跑过来了。 “娘,你你你怎么来了?”曲瓷颤声道。 陆蔓充耳不闻,只呆呆看着岁岁和葛薇琦。 她们两人身上都背着包袱,一看就是要离开的。 陆蔓突然慌了,蹲到岁岁面前,握住她的肩膀,急切道:“昭昭,你要去哪儿?你又不要娘了吗?” 曲瓷下意识想上前,却被陆沈白拉住。 “沈白!” 陆沈白冲她摇摇头。 岁岁也愣了一下,偏头看了陆沈白一眼,从善如流道:“娘,您忘啦,你答应过我,要让我去看花灯的。” “看花灯?”陆蔓神色迷茫,喃喃低语了一会儿,轻轻哦了声:“是的,昭昭要去看花灯来着,那昭昭什么时候回来?” “晚上就回来啦。” 陆蔓点点头,这才松开岁岁,将臂弯上挂的篮子取下来:“喏,这是娘亲手做的鲜花饼,昭昭带着吃。” “好,我最喜欢吃娘做的鲜花饼了。”岁岁双手吃力抱着篮子,仰着脸冲她笑。 陆蔓长睫扑闪间,眼里有水光闪烁,她一把将岁岁揽入怀中,颤声道:“记得早些回来啊,娘等你。” “好。” 话别之后,岁岁便被葛薇琦夫妇带走了。 陆蔓立在府门口,目送着他们融在人海中,消失不见了,却依旧没动。 “娘——”曲瓷走上前,轻轻扶住她:“外面风大,我们回去吧。” 陆蔓神色茫然,没说话,任由曲瓷搀着她进了府。 岁岁一走,府上突然冷清了许多。 第二日,陆蔓像是忘记了她这个人,没有再嚷着要昭昭了,但她却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连府上的花草也没精力去打理了,只是呆呆坐在石桌旁,一坐就是一整天。 所有人都知道,她在等昭昭。 可没人敢告诉她,昭昭不会再回来了。 曲瓷不想让陆蔓一直沉浸在这种情绪里,恰逢第二日春光大好,陆沈白刚好也休沐,夫妇二人便携了陆蔓出门赏花游玩。 却不想刚到街上,便遇到了一场盛事。 第31章 寻仇 陆沈白!我要杀了你! 马车刚行至主街,突然就停了,外面闹哄哄一片。 曲瓷掀帘望去。 前面被围的水泄不通,路两侧的茶楼上,亦是人满为患,不少妙龄女子临窗眺望,手上拿着帕子鲜花等物,个个一脸雀雀欲试。 曲瓷‘嗯?’了声,扭头,去看陆沈白:“今日是三甲游街的日子?” 今年朝廷开了恩科,算算日子,这两天应该放榜了。 陆沈白也是才想起来,轻轻颔首,吩咐道:“换条路走。” 每次三甲游街,路都被围的水泄不通。 孟昙在外面应了声,从善如流将马车调转方向,朝旁侧的巷子里驶去。 曲瓷看着外面的热闹,眸光不由黯淡下来。 先前,叶君然曾说要去参试的,可叶侍郎出事后,他便再无入仕的可能了。 一念至此,曲瓷抬眸问:“沈白,叶公子被九公主带走了,你可知他近况如何?” 上次罗湘湘来,只说叶君然不大好,但具体怎么不大好,她也说不上来。 陆沈白摇头。 回盛京后,他尚未见过晏蓉。 不过见曲瓷面露担忧,便又道:“叶侍郎被判斩首后,家眷皆没入奴籍,九公主带走叶君然,也并非全是因你的缘故。” 希望如此吧。 若晏蓉是因她之故,带走叶君然,只怕叶君然现下很不好。 陆沈白道:“阿瓷若是担忧,改日我让人去打听打听。” “好。” 两人正说着话,画眉在外面突然叫了声:“罗小姐。” 湘湘?! 曲瓷心下一动,立刻倾身掀帘,就见罗湘湘跑过来。 “湘湘……” “阿瓷,你太不够意思了,”曲瓷刚开口,就被罗湘湘打断了,她杏眸瞪的圆圆的,噼里啪啦就道:“前几日我约你出门逛,你都说不得空,今日得了空出门,竟然都不约我?” “哎,我前几日是有事,今日也……” “不听不听,都是你的烂借口。” 曲瓷:“……” 一只手将帘子拨开了些,露出陆沈白的脸,他道:“罗小姐。” “哎,陆大人也在啊!”随着陆沈白拨帘子的动作,罗湘湘这才注意到,马车里还有个貌美的妇人。 曲瓷解释:“沈白今日休沐,我同他带娘去郊外赏花。” “哦,好吧,”罗湘湘垂下眼睑,一脸失落,“那我就……” 陆沈白:“罗小姐若无事,不妨一起去?” “哎,可以一起吗?”罗湘湘欣喜抬头,还未等马车上的人开口,便立刻又道:“既然陆公子盛情相邀,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曲瓷:“……” 恕她直言,她可没看出来,陆沈白是在盛情相邀。 原本三人坐,尚且宽敞的马车,因又多了个罗湘湘,便逼仄了不少。 不过好在罗湘湘长得乖巧讨喜,又嘴甜,上来没一会儿,便同陆蔓混熟了。 陆蔓生平就两个爱好:一个是侍弄花草,一个是研究糕点。 而罗湘湘又是个吃货,于糕点上也颇有一番见解,说起话来又软糯讨巧,没一会儿,便哄的陆蔓眼角眉梢染了笑意。 曲瓷舒了一口气,小声道:“你看,我说的没错吧,还是应该多带娘出来走走的,多同人接触接触,娘的心情才会好。” 陆沈白抬眸去看陆蔓。 自来盛京后,陆蔓便被他一直困于后院中,整日与花草为伴。 直到曲瓷嫁进来之后,才带她出了几次门。 他看得出来,陆蔓其实很喜欢外面的热闹,但—— 盛京不比丽端城,更何况,这里是陆蔓心病所在,他不想刺激到陆蔓。 但同时,陆沈白也知道,曲瓷是好心,想让陆蔓开心些。 他轻轻嗯了声,正要说话时,罗湘湘却抢先扭头问:“对了,阿瓷,你上次不是说,你想做生意来着么?” 曲瓷点点头。 “不如开个糕点铺子?”罗湘湘一脸兴奋:“你看,有我跟陆伯母替你把关,生意一定会很好的。”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罗湘湘对陆蔓的称呼,已经从老夫人,变成了陆伯母。 陆蔓也转头看过来。 曲瓷笑道:“再说吧,我还没想好。” 回盛京后,府里的事情就没停过,她还没空想这事。 “好吧。”罗湘湘同陆蔓聊完糕点,询问过曲瓷,又将目光放在了陆沈白身上:“那个,陆大人,我听了一个小道消息,能不能向你求证下?” “湘湘。”曲瓷冲她摇头。 罗湘湘这人,什么都好,就是一点,不会看人脸色,又爱八卦,想到什么就问什么的性格。 罗湘湘撇撇嘴,虽然不说话了,但目光却灼灼落在陆沈白身上。 陆沈白看在曲瓷的面上,只得道:“罗小姐请说。” “我听说,去年你高中时,陛下看了你的文章,原本是想点你做状元的,但后来殿试时,陛下又说,‘此子之才可堪状元,但其貌却最宜探花郎’,兼之前三甲中,另外两人皆比你年长,是以后来朱笔御批,便将你点成了探花郎,可有此事?” 此事,曲瓷亦有所耳闻。 当时,她还曾去找曲砚问过,但却被曲砚以‘是不是都已成定局,有何好说的’,揭过去了。 罗湘湘突然说起这个,曲瓷也很好奇。 一时间,车厢内所有的人目光,齐齐落在陆沈白身上。 他只得无奈解释道:“谣传而已,罗小姐不必当真。” 谣传么? 曲瓷觑了陆沈白好几眼,有些不大相信。 罗湘湘也是顺嘴一提,听陆沈白这么说,便没再问了,继续和陆蔓聊起糕点来。 马车一路疾行,到了城郊才停下来。 曲瓷掀帘望去,外面杏花娇艳,灿若云霞,一条青石阶蜿蜒而上不见尽头,路两侧皆遍植杏树,仰头望去,浮光花色仿若是从天际蔓延下来的。 锦川山的杏花是出了名的,每逢杏花盛绽时,京中不少人都会来此赏花游玩,到处都是燕肥环瘦,衣香鬓影。 一时花瓣与笑靥相映,倒教人分不出来,是人比花娇,还是花更胜一筹。 “陆大人——” 曲瓷他们刚下马车,身后就传来一道懒洋洋的声音。 曲瓷回头,就见一辆宝盖垂珠的马车停下,来人从马车上下来,眼皮一掀,似是才瞧见曲瓷,又懒散笑开:“陆夫人也在呢!两位可真是鹣鲽情深,走哪儿都要一起啊!” “见过王爷。”曲瓷行了一礼,她知晏承颇受圣恩常去宫里,便转过身问道:“王爷,我向你打听一个人,你可知叶侍郎家的小公子叶君然,如今在九公主身边如何了?” 晏承古怪望了她一眼。 “怎么……” 曲瓷话说到一半,便被人打断了:“既想知道本宫的人,怎么不亲自来问本宫?” 说话间,晏承身后的马车珠帘晃动间,一只凝霜皓腕从冲探了出来。 曲瓷长睫一抖,顿时噤了声。 赏花的众人,看到马车里下来的人时,当即停止了攀谈,个个屏息以待,待那人下了马车,齐齐行礼道:“见过九公主,见到王爷。” 曲瓷垂下眼睫,也跟着行了一礼。 晏蓉下了马车,在人群中,一眼便望见了陆沈白。 此去钦州一行,陆沈白清减了不少,她眸光在他身上定了半刻,又落到了他身侧的曲瓷身上。 今日,曲瓷穿了一身石榴红的褶裙,整个人低眉顺眼立在陆沈白身侧,看着乖巧恭顺,颇有几分宜室宜家的温婉。 倒是个会装的。 晏蓉眼神吝啬分给众人,只盯着曲瓷,她身侧的宫女已阴阳怪气开了口:“奴婢听闻,曲小姐未成婚前,便同叶君然交好,现在看来,这传闻不假啊!” 曲瓷眼皮一跳,道:“交好谈不上,只是有过几面之缘而已。” “呵,有过几面之缘,便值得曲小姐这般巴巴上赶着问,看来曲小姐真是博爱啊!哦,对了,曲小姐怕是不知道吧,小侯爷……” “她是我夫人。” 那宫女还想再说话,已被陆沈白冰冷的视线,震慑的后退一步。 晏蓉终于开了尊口:“都起来吧。” “谢公主。”众人窸窣起身,个个低眉敛目,十足的恭敬样,可实则皆竖着耳朵,等着晏蓉接下来的动作。 晏蓉也没辜负他们的期待,她径自走到曲瓷面前。 众人等着看好戏,却不想,晏蓉张嘴说了句,让他们的话—— “你想见叶君然?” 曲瓷冷不丁被晏蓉这话问住了。 见不见倒是其次,她只是想确认,叶君然是否安好,但晏蓉厌恶她,她若说了,只怕她回因此迁怒叶君然。 “我……” “改日本宫带他来见你便是。” 曲瓷懵了下,正在琢磨,晏蓉葫芦里卖什么药时,晏蓉又扫了众人一眼,淡淡道:“都散了吧。” “是。”众人顿时做鸟兽状散去。 陆沈白一听这话,径自转身,牵住曲瓷:“走吧。” 走!只怕晏蓉不会轻易放她走的,曲瓷垂下眼睫,果不其然—— 曲瓷刚转身,身后就传来晏蓉的声音:“陆沈白,等等。” “公主还有何指教?”陆沈白转身,面如寒玉,冷冷的,没有半分热气。 晏蓉听到这话,眉眼骤然凌厉起来,曲瓷已经做好她找茬的准备了,却不想,晏蓉垂眸平息片刻,越过陆沈白,径自走向陆蔓。 “九公主!”陆沈白挡在陆蔓面前。 陆蔓记性时好时坏,但对晏蓉上次蛮横闯入府中伤人一事,却还记忆犹新。 现在看到晏蓉,登时吓得缩成一团,紧紧攥住曲瓷的手。 “娘别怕啊,有沈白在,不会有事的。”曲瓷低声安抚着。 晏蓉看着这一幕,只觉得无比碍眼,她闭了闭眼睛,将眼底的不甘嫉妒压下去,再睁眼时,挺直脊背,道:“上次之事,是本宫之错,本宫今日特地来向老夫人赔罪,还请老夫人见谅。” 曲瓷陡然睁大眼睛,不可置信抬头。 晏蓉今日竟然是来赔礼道歉的。 这事都已过两月了,她怎么—— 曲瓷目光落在晏蓉身上时,骤然说不出话了。 金枝玉叶的公主,肯这般委曲求全,不过是困在了一个情字上。 陆沈白茕茕孑立,只与陆蔓相依为命,上次之事,晏蓉已触到了陆沈白的逆鳞。 她若想缓解与陆沈白之间的关系,只能向陆蔓道歉。 可显然,陆蔓对上次的事情还心有余悸,看到晏蓉,瞬间变得惊惶起来:“沈白,是她,是她打的我。” 说着,陆蔓几乎是下意识护住自己的脸。 “陆老夫人,本宫……” “九公主见谅,我母亲受不得刺激,还请公主日后离她远些。” 陆沈白冷冷打断晏蓉的话,转身扶着陆蔓往山上去。 曲瓷跟着走了几步,鬼使神差扭头,就见晏蓉立在原地,金尊玉贵般的人,却因情,卑微到了极致。 有那么一瞬间,曲瓷看到了当年的自己,心里蓦的一疼,不敢继续再看了。 杏花娇艳,春风一起,洋洋洒洒落于山道上,被行人踩踏过后,只留一地残红。 罗湘湘落后几步,凑过来道:“怎么了?吃醋啦?” “没有。”曲瓷强打起精神,摇摇头。 “没有才怪呢!从见到公主之后,你就一直在走神。”罗湘湘觑了前面的陆沈白一眼,小声道:“虽说这是沈白的‘烂桃花’,但这长得好看,被公主盯上了,也不是陆沈白的错,你就看在他毫不留情拒绝公主的份上,就别生气了,好不好?” “我没生气,我只是觉得很难过。” “难过?”罗湘湘一头雾水:“你难过什么?难过的不应该是九公主么?” 是啊,晏蓉现在很难过。 可晏蓉这种难过,她也曾经历过的。 当年在丽端城时,她也曾如晏蓉一般,满心欢喜将自己一腔爱意,捧至陆沈白跟前,想教他明晰的。 可结果呢! 在冗长的沉默之后,陆沈白却道—— “哎,陆大人,你来啦!”罗湘湘突然开口。 曲瓷下意识抬眸,就见陆沈白突然转身过来,她吓了一跳,下意识朝后退,却忘了此时她正在山道上。 脚下登时就踩了空,整个人瞬间朝后倒去。 “阿瓷!”罗湘湘吓得脸都白了,转身要去拉曲瓷,却有人先一步,拽住曲瓷的手腕,将她拉了回来。 “嘭——”陆沈白抱着曲瓷,后背狠狠撞在花树下,一时花瓣如雨,洋洋洒洒落了他们一身。 罗湘湘长舒了一口气,难得长了一次眼色,给了两人相处的机会,转身快步扶住陆蔓:“陆伯母,这儿的杏花很出名的,湘湘带你到上面再去看看。” 陆蔓迟疑点头,跟着罗湘湘往上走了。 曲瓷脑子里有一瞬的空白,等她清醒过来时,耳边是陆沈白如擂鼓般的心跳。 “阿瓷,你在想什么?”陆沈白的声音,从头顶落下来,低沉的,带了几分后怕。 这里全是石阶,若是一脚踩空,摔下去可不是小事。 是啊! 她在想什么。 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她何必再作茧自缚。 晏蓉得不到的人,会强求,而她不会。 如今这样也挺好的,她得偿所愿嫁给陆沈白,不能琴瑟和鸣,藏起自己的心思,像朋友般相处,也挺好的。 想通之后,曲瓷从陆沈白怀中退出来,正想说句话,缓解目前的尴尬气氛时,陆沈白先一步开口了:“阿瓷,对不起。” 他有什么错呢!他只是沾了一朵‘带血的桃花’而已。 曲瓷摇摇头,见罗湘湘搀着陆蔓走远了,便道:“去陪娘赏花吧。” 一行人走走停停,说说笑笑陪陆蔓赏花,却不想,到了山顶上,又遇到了晏承。 罗湘湘一看见他,第一反应是朝晏承身后看去。 “别看了,九公主走了。”晏承大摇大摆从藤椅上下来,晃晃悠悠走到陆沈白面前,道:“说起来,还没祝陆大人高升呢!” 陪陆蔓赏花的曲瓷,闻声转头,看过来。 “陛下让我去户科任都给事中。”陆沈白同曲瓷说完,又转头道:“小官而已,王爷折煞陆某了。” 曲瓷怔了一下,哑然失笑。 陆沈白这话说得十分自谦了。 七品小官,在重臣如云的盛京,连个末流都够不上,但六科都给事中这个官职,却不同,虽也是个七品小官,但位卑职重,乃是天子近臣,既能监察百官诸事,又能直接跟皇帝上奏,许多高官重臣都不敢得罪他们。 而六科都给事中,当属户、工二科,是香饽饽。 晏承哈哈一笑,并未反驳陆沈白的话,只道:“你升官我得赏,下次若再有这种不费力就能得赏的好事,陆大人记得想着本王啊!” 钦州之行,陆沈白升了官,而晏承也得了不赏赐。 曲瓷:“……” 在下午时分,天上突然笼罩起了阴云,连带着劲风拔地而起,杏花纷扬而下,似下起了一场花雨。 眼看着大雨将至,赏花的众人匆匆下了山。 回城后,先将罗湘湘送回罗家,曲瓷一行人才回了府。 孟昙刚勒停马车,看到府门前的景象时,瞳孔猛地一缩,急急叫了声:“公子。” 陆沈白掀帘看去,神色也骤然冷了下来。 府门大开,小厮横七竖八躺在地上呻/吟,大开得府门上,划过一道冗长的裂痕。 府内静悄悄的,偶然传来一阵嘶鸣声,陆沈白抬眸,便见黑压压一群倦鸟,自府内扑棱着翅膀飞出来,凄厉叫着飞远了。 “沈白,出什么事了?”曲瓷也察觉到了不同寻常,想凑过来看时,陆沈白一把放下帘子。 “没事,你和娘先坐着,我下去瞧瞧。” 说完,陆沈白径自下了马车,刚站稳,哐当一声,进府查看的孟昙,就被人踹飞出来,重重跌在陆沈白脚下,咳出一口血沫子来。 陆沈白正欲扶起他时,面前忽而响起咬牙切齿的声音:“陆沈白!我要杀你了!” 话音落地,有人提刀惊掠而来,一双赤红的眼里,皆是滔天的恨意。 第32章 庆怀 我爱慕阿瓷已久,我想娶她为妻的…… 曲瓷不放心陆沈白,撩开帘子,便看到了骇人的这一幕。 “沈白!”曲瓷惊叫一声,甚至来不及思考,整个人已从马车上跳下去,飞扑抱住陆沈白,将头埋在他脖颈里,紧紧挡在陆沈白面前。 剑拔弩张的两个人,谁都没想到,曲瓷会突然扑过来。 陆沈白脸色骤变,看到直逼过来的刀刃时,再避开已是来不及了,他立刻放弃抵抗,抱着曲瓷转身,选择以血肉之躯护住曲瓷。 而刃光后,那双赤红的眼睛,看到曲瓷出现时,瞳孔也是骤缩。 几乎是在须臾间,手腕翻转间,想将刀刃朝向自己,下一刻—— “咚——” 一声轻响,一切尘埃落定。 陆沈白抱着曲瓷,踉跄了好几步,才堪堪站稳。 曲瓷吓了一跳,立刻从陆沈白怀中退出来,抖着声道:“让我看看,伤到哪儿了?” 陆沈白佝偻着身子,额头上覆了一层冷汗,握着曲瓷的肩胛骨,慢慢直起身子,轻声道:“我没事,阿瓷——” 话未说完,有人自身后一把将他扯开。 “阿瓷,你怎么样?有没有伤到?” 三年未见,来人早已褪去当年的青涩,鼻梁高挺,丹凤眼凌厉,一身白袍银甲,泛着森森寒光,与记忆中,那个嬉闹顽劣,老跟在她身后,唯她是从的顽劣公子判若两人。 此时,这人正眉眼灼灼望着她,唇角张合着,在说些什么,说到激动处,甚至要伸手过来拉她。 “啪——” 曲瓷一把将对方的手,朝后退了几步,瞪着来人,恼怒道:“庆怀,三年未见,这就是你送给我的见面礼?” “哎,不是不是,我给你带的见面礼在这儿。”刚才还杀气腾腾的庆怀,在曲瓷面前,语气瞬间软了,手立刻往衣襟里探去,想要给曲瓷掏礼物。 曲瓷却没那个耐心,直接转身,朝陆沈白跑去。 庆怀的动作僵住了,整个人也冻住了。 “沈白,你怎么样?伤到哪儿来了?”曲瓷扶住陆沈白,目光焦急望他后背上望去,“是背上么?” “阿瓷,我……” “三年不见,陆公子这装柔弱的功力愈发见长了啊!” 陆沈白抬眸,便见庆怀快步过来,目若寒刃,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 庆怀想过无数次,与曲瓷重聚的场景,唯独没想过,曲瓷已经成亲了这种。 这次他班师回朝,提前并未写信告知曲瓷,他本想给曲瓷一个惊喜来着,却没想到,惊喜竟然变成了惊吓。 从宫中出来之后,庆怀甚至连府里都没回,便快马加鞭去了曲家。 他迫不及待想见到曲瓷,想将千里迢迢带回盛京的礼物交给她,想告诉她,自己这三年的见闻,想看曲瓷见到自己时惊喜的模样。 可到了曲家之后,他满心的欢喜瞬间堙灭成灰。 开门的小厮道:“我们小姐与陆大人成亲了,小侯爷若要找她,该去陆家找才是。” 成亲?! 谁成亲了? 阿瓷同谁成亲了! 庆怀情绪瞬间就失控了,一把攥住小厮的衣领,将他提起来,面容狰狞道:“你再说一遍?谁成亲了?!谁成亲了?!!” “我家小姐啊!”小厮被他勒的喘不过气来,哆嗦道:“她两个月前,便与陆大人成亲了。” 阿瓷成亲了! 为什么没有人告诉他! 为什么没有人告诉他!!! 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 “陆大人?哪个陆大人?” “就是您和小姐都认识的那个,陆沈白陆大人啊!” 陆沈白?! 不可能,阿瓷绝不可能嫁给他。 小厮跌坐在地上,一口气还没喘匀,又被庆怀提溜起来。 “说!阿瓷为什么会嫁给陆沈白?可是府中先前出了什么事?” 他跟曲瓷从小一起长大,知道曲瓷是个不吃回头草的人,她不可能会突然嫁给陆沈白。 一定是发生了些什么,才会让她如此。 而能让曲瓷妥协的,只有家人。 小厮战战兢兢把鹊桥巷失火,曲文正父子俩皆被下狱的事情说了。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陆沈白这个卑鄙无耻的小人!”庆怀松开小厮,目眦欲裂翻身上马,便提刀赶来了陆家。 之后,他一路打进府里,未找到陆沈白任,出来时,恰好撞见他们归来。 这才有了先前这一幕。 陆沈白握住曲瓷的手,站直身子,淡声道:“三年不见,小侯爷倒是一如往昔。” “陆沈白,你——!” 庆怀攥紧手中的刀,话刚说到一半,身后传来一道柔弱的急呼声:“沈白,阿瓷。” 陆蔓听到动静,从马车上下来。 “哎,老夫人,您慢点!”画眉在身后急追着。 陆蔓快步过来,察觉到气氛剑拔弩张,看了曲瓷和陆沈白一眼,又扭头去看庆怀,却被他凶神恶煞的模样,吓得连连后退数步。 “娘。”曲瓷忙上前扶住她,偷偷瞪了庆怀一眼,示意他赶紧把刀收起来。 昔年在丽端城时,庆怀也与陆蔓见过数次,对她的病情也略有耳闻。 见陆蔓惧怕自己,便立刻收了刀,但脸上的怒气却未敛下去,表情凶狠瞪着陆沈白。 陆蔓靠在陆沈白身边,身子轻颤着,细声细气道:“沈白,你可是做了什么事,得罪了这位将军?” “未曾,”陆沈白扶住陆蔓,不愿让她担忧:“来人,先夫老夫人进去。” 陆蔓却不肯走,她不放心陆沈白和曲瓷:“若是未曾,他缘何这般,这般……” 凶神恶煞四个字,陆蔓不敢当着庆怀的面说出来。 陆沈白知她担忧,便道:“他是庆小侯爷,娘可还有印象?” “庆小侯爷?”陆蔓喃喃着,小心翼翼看向庆怀。 曲瓷接话道:“就是当年在丽端城时,常跟我再一起的那个圆润小公子。” “阿瓷!”庆怀不满哀嚎。 那是小时候,他现在已经不圆润了好吗?! 庆怀这一嗓子,非但没挽回自己的形象,反倒让陆蔓更害怕了,她神色瞬间变得惊惶起来,紧紧攥住曲瓷的手,摇头道:“不,我不记得了,不记得了。” “娘,没事的,不记得也没关系,庆怀他不是坏人。”曲瓷立刻安抚着。 但显然,只要庆怀在,陆蔓就平复不下来。 陆沈白道:“若无要紧事,小侯爷不妨改日再来。” 庆怀也知,今日不是说话的好时机,但他却偏要跟陆沈白反正来:“本侯又不是来找你的,阿瓷,我……” “庆怀,你先回去。”曲瓷打断庆怀的话。 庆怀眼睛瞬间瞪的老大,一脸气愤道:“凭什么是我走?” “这是陆家。” “……”庆怀被噎了一下,眉眼耷拉下来:“阿瓷,我今日刚回盛京,我……” “庆怀,来日方长,有什么话,咱们以后再说,你先回去,行么?”曲瓷怕他再留下来,会刺激陆蔓发病,只能好言相劝。 庆怀不情愿走,但现在这种情况,他又不得不走。 他抬头,恶狠狠瞪了陆沈白一眼,目光又滑到曲瓷身上,见曲瓷眸色央求看着他,一时也狠不下心来,只好道:“好,那我先回去,明天再来找你。” 曲瓷点点头,目送着他上马离开,才和陆沈白两人搀着陆蔓回府。 从陆家离开后,庆怀才姗姗回了侯府。 中午听说庆怀班师回朝的消息后,侯府管事苏敏元,当即便命人去收拾庆怀住的院子,又亲自早早在侯府外等着了。 可这等来等去,迟迟不见人,他不放心,又遣人沿着去宫里的路上找了一圈,下人回来说,还是没找到庆怀。 “那曲家呢?去找了吗?” “找了,守门的小厮说,小侯爷去过又……” 突然有小厮欣喜道:“苏管事,你看,那是不是小侯爷?” 苏敏元立刻回头,便见街上有人快马而来,马背上的人身姿挺拔,白袍银甲,手提宽刀,不是庆怀还能是谁! “快!快去回禀老侯爷,说小侯爷回来了。” 苏敏元打发了个小厮进去回话,自己三步并作两步下了台阶。 “吁——” 听到勒马声,苏敏元只觉眼前滑过一道银光,再抬眼时,原本坐于马背上的人,已经立在他眼前了。 “小侯爷,您可算回来了。”苏敏元立刻迎上去,赶紧让小厮过去牵马,目光却没离开庆怀身上。 三年前,庆怀走时,还是个毛头小子,如今倒是身姿挺拔,颇有几分庆侯当年的风范了。 苏敏元一脸喜色道:“长高了,也瘦了。” “敏元叔。”庆怀打过招呼,将马鞭递给苏敏元:“我爹呢?” “姥爷在书房,他听说小侯爷您要回来,一早上……” “我去找他。” 庆怀扔下这句话,便大步上了台阶,脸色阴沉朝府里走。 苏敏元转头,去看小厮:“你刚才说,小侯爷去过曲家?” “是啊。” “坏了!”苏敏元脸色立刻变了,立刻快步跟上去。 黑云压城,狂风肆虐,吹的廊下灯笼,宛若困于网中的游鱼,欲借风而去,却被钩子死死拽住,只能徒劳无功的苦苦挣扎着。 春雷阵阵,预示着大雨将至。 庆怀一路疾行,穿过锦灯成川的长廊,烦躁挥开拐角处的花枝,一脚踏进去时,差点与人撞了个满怀。 他当即回过神来,快速朝后退了数步,一脸戾气抬眸。 却在看到对方时,突然怔住。 而来人也是急速后撤数步,堪堪站稳后,亦是一脸不悦抬头,两人的表情竟然出奇的一致——眉毛拧成一团,厌烦看向对方,待在看清楚对方是谁后,又是一脸惊愕。 四目相对时,两人一时都怔了下,谁都没说话。 还是后面追上来的小厮,打破了这场静谧。 “侯爷,小侯爷回来,定然是要先来看您……” “啰里啰嗦!还不快滚下去!”庆侯脸色一沉,训斥道。 小厮吓得脑袋一缩,麻溜走了。 外面风雨欲来,廊下只剩下相对而立的父子二人。 庆侯轻咳一声,不着痕迹整了整凌乱的衣衫,目光落在庆怀身上,嘴唇嚅动,庆怀却先一步开口了。 父子俩三年未见,第一句话,不是关怀,而是质问—— “阿瓷成婚的,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哗啦——” 风雨终于来了,倾盆而下,噼里啪啦砸在房顶。 庆侯眼里的父子温情,瞬间淡了些许,再出口时,语气已冷了不少:“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她成婚与你何干?” 曲瓷成婚时,庆怀尚在军中,就算告诉他,他又能怎么样? “与我何干?!”庆怀霍得抬头,脖颈青筋迸起,目光如电狠狠钉在庆侯身上,怒喝道:“父亲,您知道的,我爱慕阿瓷已久,我想娶她为妻的,你知道的,我想娶她为妻的。” 说到最后,堂堂七尺男儿,话中已带了哽咽。 没有人知道,当他捧着一颗炙热的心归来时,听到曲瓷已嫁为人妇时的心情。 万箭穿心,都不过如此。 庆侯立在原地,看到庆怀这般,终究心有不忍,硬邦邦道:“这盛京贵女多得是,你若喜欢,为父——” “我谁都不要,我只要阿瓷。”庆怀厉声打断庆侯的话,赤红的双眼里,有责怪,有怨憎。 对上这样一双眼睛,庆侯心中那点父子温情,顷刻间散了个干净。 他嘴角下垂,冷冷一笑:“你既要她,当年何苦去从军?若你没去从军,你俩的婚事早就办了,庆怀,这条路是你自己选的,如今你能怪谁?” 至亲之间,最知道戳哪儿最疼。 庆怀睁大眼睛,一道白鞭骤然在天际抽开,一闪而过的亮光里,他看见庆怀一脸冷漠立着,端的是弃情绝爱的漠然。 他身形踉跄了一下,在天崩地裂的雷声中,朝后退了几步。 雷声过后,庆怀再开口时,声音平静了许多:“是,这是我选的路,我怪不了任何人,可是父亲,您呢?在曲伯伯出事时,您做了什么?” 陆沈白能娶到曲瓷,其中最大的推手,应该是他的父亲。 “我们与曲伯伯家是世交,从小到大,我在曲家的日子,甚至比在咱们府上都多,可曲家出事后,父亲,您是怎么做的?” 庆怀手握成拳,骨节发白。 “阿瓷来求您,您却对她避而不见,您……” “够了!”庆侯打断他的话,双目紧蹙:“你懂什么?当初鹊桥巷失火一案,陛下震怒,谁敢求情?” “陆沈白敢,并且他也做到了。” “他一个黄口小儿,孑然一身,有何可惧的?” 是啊! 因为无惧,所以陆沈白做到了。 庆怀盯着庆侯,看了良久,轻嗤一声,问了一个困惑他已久的问题:“父亲,若是有朝一日,我和侯府之间,您只能保全一个,您是不是也会毫不犹豫舍弃我,而保全侯府?” 这话问的就有些大逆不道了。 “混账东西!”庆侯怫然变色,抬手便挥了过去。 廊外暴雨如注,电闪雷鸣间,却依旧没掩盖住清脆的巴掌声。 庆怀慢慢转过头,用手背抹去唇角的血渍,看着满面怒容的庆侯,蓦的笑开:“父亲这么生气做什么?您放心,我不会让您为难的。” 话落,转身冲进雨里,大步朝外走。 “哎,小侯爷,这么大的雨,您这是要去哪儿啊!”苏敏元从外面进来,想去拦庆怀,却被他一把推开。 他大步流星,头也不回的朝外走。 苏敏元无法,只得快步进到走廊里,劝道:“侯爷,这——” “逆子!让他走!让他走!”庆侯捂住胸口,死死盯着庆怀的背影,怒骂着。 同庆侯父子俩不欢而散的场景不同,陆家算的上母慈子孝。 曲瓷陪陆蔓回了院中,喂陆蔓喝完药,看她睡了过去,才起身出来。 画眉候在外面,看见曲瓷,立刻撑伞上前。 曲瓷问:“沈白呢?” “公子应该在院子里。” 画眉撑着伞,和曲瓷往外走,一路上不停嘟囔:“这小侯爷下手也忒狠了些,夫人你是没瞧见,咱们刚才过来时,小厮躺在地上都起不来了,也不知道孟昙怎么样了?” 最后一句,她虽然压得很低,但还是被曲瓷听见了。 曲瓷停下,笑道:“现在府里都忙,怕是会疏忽孟昙,这样,你等会儿过去看看。” “哎,好。” 画眉喜笑颜开应了下来,将曲瓷送回院子,便欢喜撑伞走了。 曲瓷摇摇头,问了个侍女:“沈白在么?” “在呢,公子刚回来。” 曲瓷点点头,握着刚才问大夫要的伤药,转身掀帘进去了。 外面大雨如注,连带着屋内也暗沉沉的。 四下静谧无声,烟青色轻纱,被风挟裹着,柔柔飘散开来,像是幽深夜里,诱人春风一度的艳鬼,在人眼前摇曳生姿,勾着人前行。 细软的轻纱扑在人脸上,有些痒,曲瓷揉了揉鼻尖,索性将眼前的轻纱,一把全撩开,陆沈白猝不及防被推到了她眼前。 在看到眼前景象时,她瞳孔猛地一缩,瞠目结舌立在原地。 第33章 聘礼 那些聘礼太贵重了。 外面风雨如注,房中只点了一盏灯。 纱幔撩开时,曲瓷只看到了两种颜色,暖融的红,和醒目的白。 此时,陆沈白正立在铜镜前,侧身而站,光滑精瘦的后背,暴露在空气中,有雨珠从敞开的窗户飘进来,落在上面,似颤颤玉珠滚过无暇美玉,又一路蜿蜒而下。 “啊!!!!”曲瓷惊叫一声,立刻捂住眼睛,慌张就要退出去。 垂眸查看自己伤势的陆沈白,听到响动,凌厉抬眸扫过来,看到落荒而逃的曲瓷时,怔了一下,立刻道:“阿瓷。” “我没看见,我什么都没看见。”曲瓷脸涨得通红,现在只想快点出去,可偏偏因她刚才太过紧张,不小心揪断了轻纱。 纱幔兜头落下,将她缠在其中,寸步难行。 尤其在听到陆沈白过来的脚步声后,曲瓷心下更是焦急,可这纱幔却偏偏在跟她做对一样,她越急却越解不开。 “别动。”陆沈白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曲瓷身子一僵,不敢去看陆沈白,但也不敢动了。 陆沈白指尖翻飞,难缠的轻纱在他指间,似乎瞬间变得听话起来。 不过须臾间,便悉数被陆沈白解开了,得到解脱后,曲瓷第一反应,是立刻朝后退了几步,不敢去看陆沈白,只匆促道:“那什么,我是来给你送药的。” 说完,胡乱将药膏塞给陆沈白,转身便要跑,手腕却被人反手拉住了。 陆沈白轻笑道:“来都来了,阿瓷不如顺便替我上个药?” “你自己上。” “伤在后背上,我自己不大方便。” “那我去给你找个小厮来。” 陆沈白叹了口气,松开曲瓷的手,曲瓷脚下一动,正要走时,就听他又道:“府里的小厮都被小侯爷打趴下了。” “……” 这个理由,瞬间让曲瓷挪不开脚了。 纵然关键时刻,庆怀收手了,但还是在陆沈白后背上,留下了一道淤青,都已经过了两个时辰了,这淤青非但没消下去,反倒愈发青紫起来了。 一看便知,当时庆怀是下了狠手。 曲瓷粘着药膏,往淤青上揉,嘴里小声抱怨着:“这庆怀也真是的,下手没轻没重的,在军中待了三年,怎么还是改不掉他这个遇事就冲动的坏毛病!” 当年曲瓷到丽端城没多久,庆怀也以‘养病’为由,被送去了丽端城。 算起来,他们三个人,也算是从小一起长大的。 以前,他们三人关系很好的,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起,庆怀一见到陆沈白,就成了乌鸡眼,好像不啄陆沈白几下,他心里就不舒坦似的。 但从来没想今天这样,一上来就直接提刀招呼的。 曲瓷不禁问:“沈白,你做什么得罪他了?” 当初和曲瓷成婚时,陆沈白便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 但曲瓷问起时,他只道:“冤枉,小侯爷离开丽端城后,我便同他没有联系了,今日是第一次碰面。” 那庆怀那么凶干什么?! 曲瓷一头雾水,但也没再问了。 上完药,曲瓷净过手再过来时,陆沈白已经穿戴整齐了,正坐在桌边斟茶。 曲瓷在他身侧落座,轻声道:“沈白,我有件事,想同你商量。” “嗯,你说。” “娘虽然钟爱花草,但整日与花草为伴,亦不是长久之计,再加上今日,我瞧她与湘湘聊起糕点时,很是欢喜雀跃,所以,我想……” “你想给娘开个糕点铺子?”陆沈白接了曲瓷的话,又递了盅热茶给她。 曲瓷点点头。 陆蔓是个很喜欢热闹的人,不该整日被困于后院中的。 “娘生平有两大心头好,一是种花,二是做糕点,看到花开固然开心,可赏花人只有她自己,难免心生落寞,但做糕点就不同了,用心做出来的东西,会被很多人品尝到,亦会得到很多称赞,到时候多有成就感啊!” 曲瓷一口气说完,捧着茶盅,巴巴望着陆沈白。 她畅想的很美好,但如果陆沈白不答应,也是白搭。 陆沈白垂眸,半晌没说话。 这意思,是不行?! 曲瓷目光忐忑看着陆沈白,正在犹豫,要不要为陆蔓再争取一下,就听到陆沈白问:“娘是喜欢做糕点,但她无法撑起一家铺子。” 一听这话,曲瓷便知道有戏,立刻放下茶盅,朝陆沈白身侧靠了靠,眼睛发亮道:“这个你别担心,铺子我会帮衬着,而且我还给娘找了个帮手。” “罗小姐?” “对,湘湘对吃食向来颇有研究,而且她和娘一见如故,若要给娘开糕点铺子,她定然会入伙的,到时候,她们俩主内,我主外,生意一定很好的。” 外面大雨滂沱,房中昏暗,只点了一盏灯,被濛濛水雾笼着,只亮着稀薄的红光。 周遭一切都是影影绰绰的,唯独身侧的人,是真实的。 陆沈白眸光柔和望着曲瓷,听她井井有条,安排着陆蔓的糕点铺子,说到激动处,曲瓷不自觉握住陆沈白的袖角:“赚不赚钱都是次要的,主要是娘可以做她喜欢的事,这样她就不会,一直沉湎在往事里出不来。” 说完之后,曲瓷喝了一口茶,这才发现,陆沈白一直在望着她。 曲瓷问:“怎么样?” “听着很不错。” 曲瓷握紧茶盅:“然后呢?” 从前,陆沈白总觉得,锦衣玉食奉养着陆蔓,便为孝。 可从曲瓷这里,他才发现,他的孝顺只流于表面。 他对陆蔓,由爱生忧,又由忧生怖,他把陆蔓保护的很好,和这个好越了界,便成了禁锢。 他的保护,断绝了陆蔓与外界接触,却也导致了,陆蔓固步自封,只能一直沉湎在过去的痛苦之苦之中。 “沈白,你答不答应?”曲瓷又问了一遍,仰着头,语气里不自觉带了几分央求。 她是真的把陆蔓当娘亲的,她希望陆蔓能开心的,而不是被困于后院中,整日对花自哀。 陆沈白对上她那双亮晶晶的眼睛,轻轻笑开:“阿瓷将万事都安排妥当了,我岂有不答应之理?” “太好了,我这便去告诉娘。”曲瓷当即站起来,想要走,却被陆沈白一把握住手腕,陆沈白无奈笑道:“急什么,你的事说完了,我的事还没说。” 曲瓷只得又坐了下来,陆沈白从袖中掏出一封信,递给曲瓷。 曲瓷打眼一扫,便认出那是曲砚的字,当即接过来,迅速拆开。 一目十行看完之后,曲瓷又把信封拿起来,抖了抖,不可置信问:“没了?就这一张?” 曲砚千里迢迢寄信回来,写他们在随州近况的,还没叮嘱曲瓷,如今她已嫁为人妇,不可再像从前那般顽劣,要温婉持家等等多。 “那我爹呢?”曲瓷不死心问:“我爹没给我写信?” 陆沈白摇头。 曲文正如今心智不全,怕是提不了笔。 曲瓷脸瞬间垮了下来,又将信纸拿起来,又逐字看了一遍,不满嘟囔道:“我哥也真是的,什么叫他和爹爹一切都好,不必担忧,他最起码也该详细说说,这么远寄信回来,怎么大半都是在说我。” “兄长不放心你。” “推己及人,他不放心我,怎么不想想,我还不放心他们呢!” 陆沈白勾唇笑笑,等曲瓷抚平信角褶皱后,才道:“还有一事,当时下聘时,我将几间铺子落到了阿瓷名下,阿瓷若想做生意,不妨从那几家铺子着手。” “嗯?”曲瓷茫然抬头。 成婚那夜,她嫁妆单子看到一半,就被画眉打断了,后来便忘了这事。 现在陆沈白提起来,倒让曲瓷想起了另外一件事,她握着茶盅,垂下眼脸,貌似不经意问道:“沈白,我离开丽端城后,你是得了什么机缘么?” “嗯?” “那些聘礼太贵重了。” 当年在丽端城时,陆家只是略有盈余,连富庶都算不上,但上次陆家下聘时,那种财力,非乡绅世家,极难做到。 曲瓷这话说得婉转,陆沈白顿了一下,方才明白过来。 他笑道:“那些是我外祖父留下来的,原本是留给我娘的,后来我娘全给我做了聘礼。” 第34章 心结 你为什么不敢说呢? 曲瓷诧然。 她记得,陆蔓祖籍是阙州的。 阙州与盛京相距数千里,陆沈白的外祖父,竟然能把生意做到盛京来,想来定然也是个风云人物。 曲瓷不禁问:“沈白,你外祖父叫什么?” 她养在姚老夫人膝下时,曾听姚老夫人讲过许多,盛京生意场里的事情,说不定听过陆沈白外祖父的事迹。 陆沈白眼睫低垂,在眼窝处撒下一片阴翳,报出了一个名字。 “陆昌龄。”曲瓷念了一遍,她对盛京过往的生意大家都如数家珍,但却从未听过陆昌龄这个名字。 “阿瓷应当不知道,这些铺子虽开在盛京,但我外祖父却从未来过。” “哦。”曲瓷无意打听陆家早年旧事,便没再问了。 陆沈白也没再说下去,而是将话题又放到了生意上,他道:“这些铺子,是原样经营,还是改做他用,全凭阿瓷做主。” 曲瓷愣了一下,立刻摇头:“不行,沈白,这些是你外祖父留下来的,我——” 话未说完,曲瓷猛地顿住了,因为陆沈白握住了她的指尖。 “阿瓷怕什么?”陆沈白轻笑开来,虚虚握住曲瓷的手指,眸光柔和望着她:“我虽俸禄微薄,但保阿瓷衣食无忧,还是能做到的,阿瓷想做什么便去做,不必生惧。” “不是——” 曲瓷想说,不是这样的。 她不是怕做生意失败,而是这些铺子,是陆沈白外祖父留下来的,她怕败在自己手上。 她—— 但抬眸,对上陆沈白那双温和,甚至带了几分纵容的眼睛时,曲瓷瞬间醍醐灌顶。 陆沈白明白她的,他懂她在担心什么,便说出这样轻且重的话来,他鼓励她去做,但同时又直白的告诉她,即便失败了,也没关系,还有他在,他会护着她的。 曲瓷眼眶蓦的一热。 连父兄他们,都未曾给过她这样的勇气和底气,但陆沈白却做到了。 “沈白,我——” 曲瓷想同陆沈白说些什么,但偏生喉间哽咽,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反手紧紧攥住陆沈白,深呼吸了好几下,才下定决心道:“好,我试试。” “嗯,阿瓷试试。”陆沈白望着她,眼底有笑意蔓延开来。 这场雨一直下到第二天中午方歇,雨停时,陆家先后来了两位客人。 第一个来的是罗湘湘。 “阿瓷,阿瓷——” 曲瓷正在同画眉说话,突然听到一阵急呼声。 扭头,就见丰腴的罗湘湘从外面跑进来,院中积水尚未扫完,罗湘湘连避都顾不得避,直接踩着积水跑过来了。 “阿瓷,阿瓷,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开糕点铺子的。” 说话间,罗湘湘踉跄扑上来,曲瓷被她带的身形趔趄了一下,后退几步才堪堪站稳。 曲瓷哭笑不得问:“你跑这么急做什么?” “我,我这不是怕你变卦么?”罗湘湘嘟囔着,大半个身子靠在曲瓷身上,喘息道:“一接到你的帖子,我就来了,这一路上累死我了。” 曲瓷无奈扶住罗湘湘,扭头冲画眉道:“去上茶。” 画眉去了之后,罗湘湘的侍女,才上气不接下气跑进来道:“哎呦,小姐,您慢点,要端庄娴雅的” “噗嗤——” 曲瓷一听这话,直接笑了出来,见罗湘湘瞪着她,又解释道:“我没笑你,只是想起来,我哥以前在盛京的时候,每次见到我,都要训斥,让我端庄娴雅的。” “可你依旧我行我素。”罗湘湘撑起身子,喘匀了气,问道:“说起来,曲哥哥去随州也两月有余了,他在那里怎么样了?” 一说到这个,曲瓷就有些生气,便将曲砚写的信说了。 “曲哥哥当兄长当惯了,自然是报喜不报忧,阿瓷别生气了。” “倒也不是生气,我就是担心他们,你知道的,我哥那人古板端正,又不懂得照顾自己,身边除了平叔之外,也没个贴心照顾的人。” 画眉过来上茶,正好听到后半句,便笑道:“夫人就别担心了,老爷临走前,不是说了么,要去盯着少爷成亲的,万一……” “嘭——” 一声脆响,曲瓷吓了一跳,罗湘湘的侍女,已尖叫起来:“小姐!” “湘湘!”曲瓷忙去看罗湘湘,焦急道:“怎么样?有没有烫到?画眉,你怎么做事的,都说了,让你上温茶,怎么上的是热茶?” “……”画眉也被吓了一跳,喃喃道:“没啊,我上的就是温茶啊,罗小姐,您没事吧。” “都别大惊小怪的了,”罗湘湘受不了这么多人围着自己,笑道:“哎呀,没事,我手滑了,这茶不烫,没事的。” 话虽是这么说,但曲瓷见她衣襟上被茶泼湿了,便道:“我带你进房中换衣裳。” “……” “别了,穿你的衣裳,衣裳遭罪,我也遭罪。” 罗湘湘拒绝了,她跟曲瓷身高相近,但却比曲瓷丰腴些,曲瓷的衣裳,她穿着太小了。 “现在天热,一会儿就干了,不打紧。”罗湘湘说着,扭头去看自己的侍女。 那侍女会意,立刻将怀中的匣子,放到桌上。 “这里面是我攒下来的小金库,拿来当开店入股的本钱。” 罗湘湘将匣子打开,珠光宝气扑面而来。 曲瓷也不同她扭捏,直接道:“入股可以,但有件事,我得提前跟你说,这糕点铺子,我是开来给我娘解闷打发时间用的,至于生意如何,我可不敢保证。” “我也没指望它赚钱,就想给自己找个事做,免得整天无所事事,被我娘拉去参加什么宴会,你不知道,那帮人有多烦,感觉只要你是个女子,对方是男子,就恨不得立马摁头,让你们俩成亲,真是烦死了!” 曲文正开明,是以曲瓷理解不了罗湘湘这种烦恼,只能将罗湘湘爱吃的糕点推过去,聊表安慰。 “算了,不说这个了,”罗湘湘支棱起身子,咬着糕点,口齿不清问:“你听说了吗?庆怀他……” “虽然我不打老弱病残,但你再逼逼,说不定我就忍不住了!给爷躲开!” 院外突然响起凌乱的脚步声,夹杂着嚣张的男声。 罗湘湘将糕点咽了下去,得,现在正主来了,不用她转述了。 曲瓷刚站起来,庆怀的身影已经出现在院门口了。 翁伯还在拦他:“小侯爷,这是内院,里面全是女眷,您好歹等等,让人进去向夫人通禀一声。” “通禀?!笑话!你去问问陆沈白,从小到大,我见阿瓷,哪次需要通……,哎,你看着脚下!”庆怀往里冲时,还伸手扶了一把差点跌倒的翁伯,不耐烦道:“行了行了,我进都进来了,你就别再……” 啰嗦两个字还未说完,庆怀就察觉到有人在看他,立刻抬头,就看到了站在廊下的曲瓷。 “阿瓷。”庆怀叫了一声,立刻笑嘻嘻要跑过来。 曲瓷立在廊下,没说话,脸上殊无笑意,目光盯着他的脚。 庆怀心里莫名发毛,迈进去的脚,又麻溜退了出去。 翁伯见状,原本已经要退下时,又听庆怀清了清嗓子,道:“那什么,你去通禀一声。” “?!”翁伯扭头,又急又气瞪着庆怀。 他这都闯进来了,现在通禀,还有什么意义? 但架不住庆怀催促,又去看曲瓷:“夫人,这……” 曲瓷轻轻颔首:“好了,翁伯,你先下去吧,没事。” 翁伯躬身退下了,庆怀扛着个包袱,当即撒着欢过来。 “你来做什么?赔礼道歉么?” 曲瓷语气有些冷,庆怀脚下一顿,立刻委屈道:“阿瓷,你不要这么无情,我……” “我无情?你看看,今天这府里,有几个小厮能站直身子的。” “谁让他们太弱了。”庆怀小声叽歪,但对上曲瓷凉凉的目光,立刻改口道:“那什么,昨天是我太冲动了,这样,他们的伤药费我出,然后再额外,给他们一人补偿一两银子,你看怎么样?” 曲瓷没说话。 庆怀抱着包袱,走到台阶下,望着曲瓷,可怜巴巴开始卖惨:“阿瓷,你就看在我昨日一回盛京,就来找你的份儿上,你就别生气了,好不好?” 曲瓷倒也没真想为难庆怀,只是想让他长个记性,便道:“昨天那事就算了,但有一点,以后到陆家来,不准动手,要等人通禀。” “啊!”庆怀从台阶走上来,不满道:“为什么?以前我都是直接进的。” “你也说了,那是以前,现在是先前。” 庆怀正要说话,却被人抢了先。 “现在阿瓷成亲了,人家是陆夫人,你们男女有别,要避嫌的,你懂不懂?” 循声望去,庆怀这才看到罗湘湘,诧然道:“你怎么也在?” “合着就准你来,我不能来啊?” “……” 庆怀不欲跟她打嘴仗,上了台阶后,直接走到曲瓷面前,一脸心疼道:“阿瓷,委屈你了。” 说着,还想伸手去碰曲瓷。 曲瓷立刻朝后退了几步,瞪着庆怀:“说话就说话,你别动手动脚。” 庆怀怔住了。 曲瓷怎么突然对他这么生分了?! 他有些被伤到了,但很快,庆怀又将这种生分,全归咎到了陆沈白身上。 他觉得,是陆沈白挟恩图报,才导致曲瓷这样的。 庆怀当即就动怒了,咬牙切齿转身:“陆沈白这个卑鄙无耻的小人,我找他去。” “站住!”曲瓷怒喝道。 昨天她尚不明白,庆怀为何一见面,就对陆沈白大打出手,现在看他这样,她便懂了。 “阿瓷……” “当时,无论那个人是谁,我都会这么做。”曲瓷打断他的话。 庆怀一愣,转过头,一脸不可置信看着曲瓷。 曲瓷立在廊下,眼脸微抬,神色平静道:“当时,只要有人能救我父兄,无论是谁,我都会嫁给他。” 曲瓷在陈述一个事实,可这个事实,落到庆怀耳中,却让他怒火更盛。 庆怀双手握成拳,怒声道:“别人我管不着,但他陆沈白不能这么做!我们自幼相识,曲伯伯又待他那般好,他陆沈白,不能也不该趁火打劫。” “我们自幼相识是情分,不是本分。”曲瓷长睫倾覆,神色淡淡的:“庆怀,以后你就会知道,在这世上,只有血亲才会不计得失帮你护你,而其他人,你但凡有所求,都得等价交换,沈白救我父兄,我嫁给他,这很公平。” “不是的,阿瓷,我不是,我……” 庆怀急欲剖白内心,可刚起了个话头,就被罗湘湘的惊呼声打断了。 “陆大人,你回来了啊!” 原本垂眸的曲瓷,听到这话,猛地抬头,霍然望去。 便见陆沈白站在院门口,眼脸微垂,让人看不透他此时在想什么。 沈白什么时候回来的?他都听到了?! “沈白,我……”曲瓷下意识想要解释,但刚张嘴,又猛地停了下来。 有什么好解释的呢!她刚才说的全是事实。 陆沈白娶她,不过是为了不想尚公主。 而她嫁给陆沈白,亦是为了救她的父兄。 他们这桩亲事,一开始就是个交易,这一点,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没什么好忌讳的。 曲瓷再开口时,声音已经平缓了许多:“今日不忙么?” 陆沈白摇头,缓步过来。 罗湘湘瞬间有一种如坐针毡的感觉,立刻起身道:“那什么,阿瓷啊,铺子的事情,咱们就这么敲定了,别的事我也不懂,我出钱出人,你要有什么事,派人去传个话就行了,我答应了我娘,下午陪她去买首饰的,要是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啊!” 说完,便捏着糕点,携侍女迅速走了。 院中只剩他们三个人了,曲瓷莫名觉得有些疲倦,转头看向庆怀:“庆怀,没事的话,你也先回去吧。” 庆怀也知,今日不是说话的好时机,便点点头,又扭头倨傲扬了扬下巴:“陆大人,你不送送我?” “小侯爷请。” 庆怀和陆沈白走了,曲瓷又坐回石桌上。 画眉立在旁边,小声叫了句:“夫人。” “我没事。” 画眉一脸犹豫,偷偷觑了曲瓷好几眼,最终还是没忍住:“夫人,我说几句话,你别嫌我多嘴啊!” 曲瓷偏头看了她一眼,画眉已经叭叭开始了:“虽然我不知道,你和姑爷,三年前是因为什么突然生疏了,但如今你们已经成亲了,公子对你也很好,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就此放下心结,好好同公子过日子呢?” 放下心结。 曲瓷苦笑,她的心结,便是陆沈白。 若能放下,她便就不会喜欢他了。 曲瓷盯着廊下的檐铃,出神片刻,才轻声道:“画眉,人知足才能不辱。” 陆沈白待她极好的,曲瓷是知道的。 但同时她也知道,他待她极好,对她予求予取,一半是他们过往的情分,一半是陆沈白对她有愧——他不想尚公主,便在曲家落难时,让自己同他成亲。 知道归知道,但有时候,当陆沈白温柔纵容望着她时,她偶尔还是会迷失。 为了不让自己沉湎于此,她只能用这种伤人伤己的办法,不断提醒自己,他们这桩婚事,只是一桩交易。 这样,她才不会,重蹈三年前的覆辙。 *** 陆沈白送庆怀出府,一路上,他都做好了庆怀发难的准备,却不想,竟是风平浪静了一路,直到快到府门前时,庆怀突兀说了句:“陆沈白,阿瓷不知道,你喜欢她,对吧?” “那我是与阿瓷之间的事,就不劳小侯爷费心了。” 庆怀对陆沈白的抗拒充耳不闻,继续步步紧逼:“你为什么不敢说呢?” 陆沈白眸光微变,但还是极力按捺住了,冷冷道:“小侯爷走好。” 说完,径自转身朝府里走。 但庆怀却不肯放过他,他目光如箭,死死钉在陆沈白后背上,声音却似厉鬼索命,正中陆沈白七寸。 他说:“因为你知道,即便你说了,阿瓷也不会信。” 轻飘飘的一句话,瞬间让陆沈白脸色发白,将他钉在原地。 第35章 劝离(捉虫) 阿瓷,你什么时候跟陆沈…… 当年在丽端城时,庆怀便知道,陆沈白喜欢曲瓷。 所以当时,他才会故意针对陆沈白,想让他知难而退,可陆沈白却偏不,后来,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曲瓷突然疏远了陆沈白。 再加上那时候,曲文正升官,曲瓷便跟着离开丽端城,回了盛京。 没了陆沈白这个讨厌鬼,横亘在他们之间,庆怀高兴坏了。 可没过多久,曲文正便以让曲瓷学规矩的由头,将她送去了姚老夫人膝下,姚家宅院深深,规矩森严,他再也不能像从前那般,随时去找曲瓷玩儿了。 恰好那时候,他与庆侯吵了一架,一气之下,便给曲瓷留书一封,偷溜去从军了。 这一走,便是三年。 三年,是庆怀算好的时间。 他知道,曲文正心疼曲瓷,绝不会让她早早嫁人,最起码得等个两三年以后,到时候,自己功成名就归来,恰好能风光迎娶曲瓷过门。 可到最后,因为陆沈白这个拦路虎,他的如意算盘,一颗都没拨响。 庆怀简直恨不得一刀劈死陆沈白。 但刚才,在听完曲瓷那番话之后,他突然改了主意。 庆怀道:“陆沈白,刚才阿瓷那些话,你听见了吧?” 陆沈白眼脸低垂,没答话,但睫毛却极快扑簌了一下。 转瞬而逝的动作,却还是被庆怀捕捉到了,他看着陆沈白血色消失殆尽的脸,语气突然变得愉悦起来:“看来是听见了,啧啧啧啧,陆沈白,枉你聪明一世,竟然用了这么蠢的一个办法。” 陆沈白闭了闭眼睛,放在身侧的手,骨节泛起青白。 庆怀双手环胸,好整以暇看着陆沈白,嗤笑道:“是,你是如愿抱得美人归了,但你刚才也亲耳听见了,你们这桩婚事,在阿瓷那儿,就是一桩交易。你用龌龊的手段娶到了她,但同时也在她心里埋下了一根刺,哪怕你对阿瓷再好,也改变不了,你趁火打劫逼迫她嫁给你的事实。” 庆怀的话字字诛心,陆沈白抿了抿惨淡的唇角,猛地睁开眼睛,迎上庆怀的目光,毫不畏惧:“小侯爷,三年前,我已错失良机,三年后,我不会再重蹈覆辙,纵然此事我做的不磊落,但只要能娶到阿瓷,我亦无悔。” “你……” “至于别的,那是我们夫妻之间的事,与旁人无关。”陆沈白冷冷打断庆怀的话:“小侯爷好走不送。” 话罢,转身大步离开。 “陆沈白!”庆怀没想到,自己竟然会被反杀,当即气的跳脚,对着陆沈白的背影怒吼道:“呸!你们夫妻?你还要不要脸啦?我既然回了盛京,就绝不会坐视不理,你等着,我一定让阿瓷同你和离的。” 庆怀的声音,把花枝上的栖鸟都惊飞走了,陆沈白却是头也没回,直接走了。 庆怀气的俊脸扭曲,没头苍蝇似的在原地打转了片刻,狠狠一拳捶在树干上,又恶狠狠道:“陆沈白,你等着!我一定让阿瓷跟你和离!” 回应他的只有寂寂空气。 罗湘湘虽然确定入伙了,但就是个甩手掌柜的,铺子选址一事,还得曲瓷亲自去挑。 但曲瓷每次前脚出门,后脚就能在街上碰到庆怀,搞的曲瓷都怀疑,他是不是派人盯着陆家。 “是啊!”庆怀大大方方承认了。 “……”曲瓷被噎了一下,一脸无语瞪着他:“庆怀,你这刚班师回朝,不把心思放在正事上,老跟着我做什么?” “阿瓷就是我现在最大的正事,”庆怀挤了过来,进行每次的例行游说:“阿瓷,现在曲伯伯和曲大哥都已经平安了,你什么时候跟陆沈白和离啊?” 正在吃糕点的罗湘湘,一脸迷茫抬头:“阿瓷,你要跟陆大人和离?” “我什么时候说,我要跟沈白和离了?”曲瓷往旁边躲了躲,避开庆怀。 “当初你嫁给他,就是为了救曲伯伯他们,现在曲伯伯他们平安了,当然要和离了。”庆怀说得理直气壮,又要来追曲瓷。 曲瓷直接拦住他:“你别动,坐好。” 庆怀乖乖坐好,目光灼灼看着曲瓷:“好,我不动,但是阿瓷,你什么时候跟陆沈白和离。” 这个话题过不去了是吧! 曲瓷无语扶额叹息:“庆怀,我从来没有说过,我要跟沈白和离。” “可你嫁给他……” “是,我嫁给他,是为了报他救我父兄之恩,但我也从来没说过,我要与他和离。” “是啊!”罗湘湘啃完一个糕点,跟着道:“像陆大人那样的,长得好看,对阿瓷又好,又知根知底的人,干嘛要和离?” “一个大男人,长那么好看干什么?能当饭吃吗?再说了,我长得不好看吗?”庆怀跟罗湘湘杠上了。 “能的,看着陆大人那张脸,我能多吃两碗饭,”罗湘湘认真打量了庆怀一番,缓缓伸出了一个手指头:“至于你嘛,勉强只能多吃一碗。” “?!”庆怀没想到,罗湘湘也不帮他,当即死死抠住桌角,没好气道:“吃糕点都堵不住你的嘴!” “吃糕点也不影响我说话啊,”罗湘湘含糊不清道:“庆怀,天涯何处无芳草,我劝你啊,就别想着挖墙角了,阿瓷和陆大人之间,表面上看着摇摇欲坠随时要塌,其实人家俩是坚不可摧,你挖了这么多年的墙角都没挖成功,怎么还不死心啊!” “你——!” 庆怀还要反驳时,这才发现,曲瓷已经带着画眉走了,他瞬间顾不得逞口舌之快了,立刻起身道:“阿瓷,等等我。” 罗湘湘见状,也抓了糕点,忙跟了上去。 庆怀腿长,直接从楼上翻下去,落在曲瓷面前,拦住曲瓷的去路:“阿瓷,你……” 话未说完,便见曲瓷一脸冷色,朝后退了数步。 庆怀怔了怔,不安道:“阿瓷,怎么了?” “庆怀,你能不能不要再这般胡搅蛮缠无理取闹了?”曲瓷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和些,但眉宇间的恼怒却藏不住:“我跟你说的很清楚,如今我已经成亲,你成日这般,要我如何自处?” 庆怀愣了一下,下意识觉得,是陆沈白又说了什么,当即怒道:“阿瓷,是不是陆沈白,他……” “沈白什么都没说,但是庆怀,你设身处地想想,若我今日嫁的人是你,我天天同沈白这般,你心里是何感想?” 庆怀垂下眼睛,冷哼一声:“我跟陆沈白不一样。” “是,你跟沈白不一样,若是你,会直接生气,但是沈白没有,他知你我之谊,他什么都没说,但是庆怀,他不说,不代表他不在意,没有哪个男子,会愿意自己的夫人,跟别的男子拉拉扯扯的。” “他陆沈白有什么资格生气?”一说到这个,庆怀就来气:“他用了龌龊手段,逼你嫁给他的,他……” “无论我们是因为什么成亲的,但现在,我是他夫人。”曲瓷看着庆怀,神色认真道:“而且我再同你说一遍,现在,我没有同沈白和离的打算。” 以后会发生什么,曲瓷不知道,但至少现在,她没有这个打算。 所以她选择跟庆怀说清楚,不想他这么一直不知进退的,在她面前胡搅蛮缠。 可庆怀这么多年,一直致力于挖墙角。 没有希望时,他锄头都挥的孔武有力,现在一听曲瓷这么说,顿时想岔了——现在没有这个打算,以后说不定就有了。 只要锄头挥的好,没有墙角挖不倒。 见曲瓷隐约动怒了,庆怀立刻改了服软了,忙道:“好好好,我知道了,以后我改,阿瓷你别生气了,你这几天不是在找铺子么?我知道一家合适的,我带你去看看。” 说着,下意识就要去拉曲瓷,但手刚伸到一半,想到曲瓷刚才的话,又迅速收了回来,只规规矩矩看着曲瓷。 罗湘湘从楼上下来,就看到庆怀安分了不少,狐疑看了曲瓷一眼,曲瓷叹了口气:“走吧。” “好嘞,两位小姐,跟我来。”庆怀喜笑颜开,忙在前面领路。 三人出了茶楼,正要上马车时,突然听到‘唰’的一声脆响,紧接着就是重重的鞭笞声,还夹杂着尖锐的怒骂声:“笨手笨脚的蠢东西!这可是九公主最喜欢的琉璃盏,每日都要拿出来把玩观赏的,你现在把它摔碎了,我们回宫怎么向九公主交差!!!” 话落,又响起唰唰的鞭子声。 街上人声鼎沸,但九公主这个称呼,却还是无比清晰落进了曲瓷的耳朵里。 她原本已经弯腰上马车了,冷不丁听到这个称呼,几乎是下意识回头。 循声望去,看到糕点铺子前的那一幕,瞳孔猛地一缩,立刻转身从马车上下来,快步朝那边走去。 “哎,阿瓷,你干什么去?”庆怀叫了声,曲瓷没搭理他,他只得又转头去问罗湘湘:“阿瓷认识九公主?” “你久不在盛京,大约不知道……”罗湘湘话说到一半,看清楚糕点铺前的景象时,突然神色古怪看了庆怀一眼。 庆怀一脸茫然:“怎么了?” 罗湘湘唔了一声,咬了一块糕点,细嚼慢咽吃完,等庆怀的耐心耗到极致时,才慢吞吞道:“恭喜你,你的二号情敌出现了。” 庆怀:“?!” 第36章 受辱(捉虫) 这一刻,他就像被人剥光…… 糕点铺子门口,一个方脸女子,正在狠狠骂道:“没用的狗东西,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要你有何用!” 她每骂一句,手中的鞭子就狠狠抽一下。 地上躺着个青衣小厮,那小厮双手抱头,身子弓成虾米状,整个人蜷缩成一团,纵然被抽的皮开肉绽,他却只闷哼着,并未出声求饶。 那方脸女子见他这般硬气,脸上的怒气不由更盛,鞭子抽的愈发狠了。 围观的人皆心有不忍,但没人敢出声阻拦,直到—— “住手!”有人突然怒喝道。 那方脸女子挥鞭的动作一顿,满脸怒气转头,看到拨开人群过来的人时,脸上没有半分惊讶之色,反倒像个守株待兔,终于等到猎物的猎人,她握着鞭子,阴阳怪气笑道:“我当是谁这么爱多管闲事,原来是曲小姐啊!” 晏蓉的宫人一心向主,每次见到曲瓷时,恨不得用鼻孔出气,明明女子出嫁要冠夫姓称呼,但这宫人每次见到曲瓷时,都会故意叫她曲小姐。 好像只要她不承认,曲瓷就不是陆夫人一样。 曲瓷懒得的和她计较这些,径自朝地上的人走过去。 周遭纷乱一片,是以没有人注意到,在这方脸女子喊了‘曲小姐’之后,蜷缩在地上的那人,身子猛地抖了抖。 他不想让曲瓷看见自己,便趁着曲瓷和人说话时,悄悄向旁边躲去。 可刚转过身时,却被人狠狠啐了一声:“狗东西,竟然还想偷跑?” 话罢,当胸就受了一脚。 “哐当——” 一声重响,他拼命蜷缩着,苟延残喘似的,想在曲瓷面前,保留的最后一丝尊严,被这一脚踹的粉碎。 天旋地转间,他后脑勺倒地,拼命掩藏的狼狈样,就这样猝不及防暴露在众人视线中。 他几乎是下意识的,想抬袖遮住自己的脸,可却还是迟了一步。 人群中,不知谁惊了一声:“呀,这是叶小公子?” “我不是,我——” 叶君然脸色惨白,几乎是想也不想的就否认了,他哆哆嗦嗦着,想遮住自己的脸,胳膊却猛地被人攥住。 “遮什么遮?怎么着?叶公子还怕被人认出来啊!” 有人恶毒笑着,将他的双手反剪在后背上,这样似乎还不解气,又掐着的下巴,将他的脸掰着转向众人。 叶君然整个人都在抖,又气又羞,偏偏受制于人动弹不得,只能屈辱的将眼睛闭上,想逃开这些难堪。 可眼睛闭上了,耳朵却堵不上。 “叶小公子怎么沦落成这样了?” “他以前不是个可风流的人么,怎么现在瞧着,这么狼狈!” “入了奴籍的人,还风流个屁!” …… 那些喁喁私语,像无孔不入的蚊蝇一般,嗡嗡围着他打转。 叶君然全身都在抖,脸色青白,这一刻,他就像被人剥光了衣裳,在光天化日之下游街示众,他觉得羞耻至极,只想逃离,却被人摁着动弹不得。 他拼命挣扎,拼命挣扎,却只换来更大力的禁锢,和更多的羞辱,绝望像潮水一样,不断冲刷上来,一寸寸蚕食他的心智。 到最后,叶君然放弃了挣扎,他像个提线木偶一样,任由别人摆弄,只暗自在唇舌间发力,突然—— “滚开!” 一道宛如天籁般的声音,在他耳边炸开,下一刻,禁锢住他的手松了,一双温柔的手扶住他,那人关切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叶公子,你怎么样?” 叶君然惶然睁开,看到面前的曲瓷时,下意识想抬袖遮脸,可手举到一半,又突然反应过来,自己这动作有多可笑。 “你——” 琼枝等的就是曲瓷这一幕,她当即抬手,止住了同伴的话,故作惊讶道:“呀,早就听说陆夫人出嫁前,就常与叶君然在一起厮混,还时常出入秦楼楚馆,我原本还不信呢!可现在,瞧陆夫人这般维护叶君然,莫不是这传言是真的?” “你莫要、莫要含血喷人!”刚才被抽的皮开肉绽,都一言不发的叶君然,听到这话,猛地抬头,眼眶泛红,声音都在抖,却字字清晰道:“我同曲姐姐清清白白。” 他深陷泥沼中,却不愿让人污了曲瓷。 “清清白白?!一个已婚妇人,在大街上,公然为一个阉人出头,说你们俩没猫腻!谁信!!!” “琼枝!你——” 话未说完,琼枝已恼怒道:“狗东西,我准你说话了吗?” 说着,脚下轻挪,嘴角闪过一丝恶毒的笑容,狠狠将鞭子抽过去。 她计算好了。 这鞭子她是以抽叶君然的名义挥出去的,但曲瓷和叶君然在一起,若是被‘不小心’被伤到,比如花了脸,这可就怪不得她了。 “曲姐姐——” 叶君然在琼枝手下待了许久,一看到琼枝那个笑,就知道她在打什么坏主意,下意识便想去护曲瓷。 但有人比他更快一步。 “咻——” 鞭子划破空气,围观中,有胆小的已经捂住了眼睛。 过了两个弹指间,骤然听到一声痛苦的尖叫声。 那人表情都跟着疼了一下,移开手,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咦?打人的人,怎么反倒成了杯打的那个?! 罗湘湘挤进来,愣了愣,长长哎了声:“你不是说,你不打女子的吗?” “打女子?!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打女子了,我打的明明是一只狂吠的狗而已。” “哦。”罗湘湘从善如流改了口:“是我看错了。” 琼枝倒在地上痛苦哀嚎。 她的同伴手忙脚乱去扶她,一个小内侍,明明怕的要死,却还强撑着道:“你你你你,你知道我们是谁么?你竟然敢……” “就算是九公主养的狗,也不能比人金贵不是。”说话间,庆怀活动活动脖颈,盯着那群人:“怎么着?想让小爷我也给你们松松筋骨?” 话落,他将鞭子刷拉朝地上一抽,鞭子所过之处,地砖瞬间碎成两半。 那帮人瞬间面如土色,皆瑟缩城一团,谁都不敢再言语了。 庆怀见他们识趣,这才丢下手中的鞭子,转身去看曲瓷他们。 虽然他现在还没搞明白,曲瓷跟叶君然是什么关系,但见叶君然身上鞭伤累累,当即从怀中掏出一个瓶子,递过去道:“这是金疮药。” “多谢小侯爷。”叶君然吸了吸鼻子,眼睛红的跟兔眼一样,接过庆怀的药,冲他文弱道完谢,又冲曲瓷道:“我没事的,曲姐姐,你别担心。” 庆怀惊讶道:“你知道我?” 叶君然正要说话时,有人恶声恶气道:“小叶子,还不快滚过来,回宫了。” 这帮人得罪不起庆怀,只能将气全撒在叶君然身上。 小叶子这个称呼,瞬间让叶君然脸上血色消失殆尽,他几乎是逃一般的踉跄站起来。 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他想同曲瓷说些什么,但沉默片刻,最终,只哽咽说了句:“曲姐姐,我,我先走了,你,你多保重。” 说完,低着头,便要走。 手腕却猛地被人攥住了,他一惊,抬头看向曲瓷。 这几乎是曲瓷下意识的动作,反应过来后,她又慢慢松了手。 叶君然现在遍体鳞伤,她想带他去看伤,但现在这种情况下,显然不可能。 而且他现在入了宫,自己强留不得,可—— “曲姐姐,我没事的,”叶君然吸了吸鼻子,抬起头,眼睛红红的,目光眷恋望着曲瓷,里面有浓浓的不舍,但却还是扯唇笑开了:“今日上街,能遇到曲姐姐,我已经无憾了,曲姐姐多保重,我走了。” 说着,像以前一样,斯斯文文冲曲瓷行了一礼,便深一脚浅一脚过去了。 “磨磨蹭蹭的干什么?!” 叶君然刚走近,就被同伴一把拽过去,那人凶狠瞪着他,抬手就想打他,但觑了一眼曲瓷他们还在,又不自在的把手放下了。 “走!”琼枝五官扭头,抱着腰,刚转身,却被人叫住。 她身子一抖,转头,提防看着对方:“陆夫人还有何指教?” 曲瓷道:“你今日当街打骂叶公子,可是九公主的意思?” 即便叶君然如今为奴,曲瓷依旧称呼他为叶公子。 这事晏蓉从来没吩咐过,但琼枝是谁,她是晏蓉的大宫女。 若事事要晏蓉吩咐了她才做,那她大宫女这个位置,早就该退位让贤了。 但是她也不傻,自然知道曲瓷的意思,当即道:“陆夫人慎言,是小叶子笨手笨脚,摔坏了公主最喜爱的琉璃盏,奴婢气不过,这才小小惩罚他一下。” “好一句小小惩罚一下!”曲瓷一双眼睛,覆满霜雪,冷冷看着琼枝:“将人抽的这般皮开肉绽,算是小小惩罚,那我倒是好奇了,在九公主那里,大惩是什么?” 琼枝这下急了:“你不要血口喷人!这事与九公主无关……” “你是九公主的人,一言一行皆代表九公主!”曲瓷冷冷打断她的话:“今日你当街鞭笞同伴,传出去,世人只会说,九公主残虐,纵得手下人当街凌辱同伴取乐,到时候御史台一本参上去,你说九公主会如何?” 琼枝这下腿是真软了,扑通一声,直接跪在地上。 她是看出来,晏蓉有意折辱叶君然,所以才选择做了这把刀,可一旦这把刀,要是这把刀反牵连到晏蓉,那她的下场是什么,显而易见。 琼枝正六神无主时,突然瞥见一双绣鞋停在自己面前。 她顺着裙摆看上去,见曲瓷居高临下望着她,想到晏蓉的手段,她吓的打了个寒颤,最终还是低头服软了:“陆夫人希望奴婢怎么做?” “我要下次见到叶君然时,他还能是好好的。” 晏蓉是金枝玉叶的公主,她想为难一个人,自然不屑亲自动手,只要一个眼神,底下愿意为她效劳的人多得是。 而琼枝是她的大宫女,若是她肯暗中照拂一二,叶君然便能少受些折磨。 琼枝咬了咬牙,低低道:“好,奴婢尽量。” 话落,见曲瓷点头了,才爬起来跟着同伴走了。 庆怀和罗湘湘走过来。 罗湘湘奇怪道:“阿瓷,你怎么知道,还会见到叶公子?” 曲瓷垂下眼睫没答话,但她知道,今日这事,只是个开始。 第37章 明争 出卖色相!低俗! 果不其然,没过几日,事情就找上门来了。 这日,罗湘湘正好来了府上。 托庆怀的福,曲瓷寻到了一间满意的铺子,那铺子原本是卖饼的,里面一应炊具俱全,曲瓷盘下之后,略作整理便可开张了。 罗湘湘今日来,便是来商讨开张事宜的。 曲瓷道:“娘糕点准备的差不多了,铺里的伙计也雇好了,我找人看了日子,后天是个黄道吉日,宜开张嫁娶。” “那就后天开张,”罗湘湘拍板决定了,又咬了一口糕点,口齿不清道:“我吃过这么多糕点,还是第一次见人用鲜花做饼,还做的这般好吃,阿瓷,我敢保证,咱们这鲜花饼一经出,定然会风靡全盛京的,到时候一定会赚的盆满钵满的。” 曲瓷笑着给她递了盅茶:“赚不赚钱,我倒是无所谓,我只想让娘开开心心的。” “阿瓷,你这就过分了啊!仗着自己有个好夫君,天天在我面前炫耀是不是?” “我哪有,我……” “明明就有,”罗湘湘杏眸撑圆:“还赚不赚你都无所谓,你当然无所谓啦,毕竟陆大人还给了你好几间铺子呢!哼,真是饱汉不知饿汉饥!” 曲瓷有些哭笑不得,觉得自己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这几日,她一面张罗为陆蔓开糕点铺子,一面也在清点陆沈白外祖父留下的铺子,清点过程中,发现其中成衣铺和首饰铺,衣裳款式和首饰样式都太过老旧,故而生意很冷清。 曲瓷便找人重新设计了几款,让罗湘湘赴宴时戴去,想看看各家小姐有什么反应,打算再改进改进。 却没想到,罗湘湘常拿这事打趣她。 “不过看在你有什么,都先孝敬我的份上,本小姐勉为其难原谅你了。” 罗湘湘眯着眼睛,将得了便宜还卖乖这句话,发挥的淋漓尽致。 曲瓷都被她气笑了:“那就多谢罗小姐宽宏大量了。” “既想谢我,那得来点实际的东西,毕竟我可给你免费宣传了这么久呢!”说着,罗湘湘将掌心朝上,朝曲瓷伸过去。 曲瓷好气又好笑,用团扇轻轻拍她掌心一下,笑道:“日后上了新品,我让人拿去先给你挑,成了吧?” “成成成,”罗湘湘瞬间喜笑颜开,立刻坐直身子道:“你前几天不是送了我一套红宝石头面么?我戴它去参加花宴,好多夫人小姐都问我,是从哪儿买的,我报了你们店铺的名字。” 今晨铺子的掌柜来府里,同曲瓷说近日有不少客人,去询问那套红宝石头面。 “但美中不足的是,那套头面太漂亮了,我没有配她的衣裳,哎,阿瓷,反正你还有家成衣铺子,不如搭着这套头面,做一身衣裳,我第一个买。” 曲瓷笑道:“已经在做了,过几日便能出来了。” “我第一个要。”罗湘湘正嚷嚷着,就见画眉气鼓鼓从外面进来。 罗湘湘便扭头去逗她:“怎么了这是?谁惹我们画眉生气了?” “还不是那个‘嘉善人’,烦死了!” 姚雨蓁?! 曲瓷有些狐疑,罗湘湘已经问了:“她怎么了?” “刚才嘉靖伯爵府来人送了帖子,说嘉善人过几日要办迎夏宴,请我们夫人届时务必赏光。”画眉捏着帖子,气呼呼道:“呸!还赏光,嘉善人怎么可能会真心请我们夫人,这一看就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 “画眉。”曲瓷轻斥。 不管怎么说,姚雨蓁都是她名义上的表姐。 画眉咬了咬嘴唇,忿忿不平闭嘴了,将帖子递给曲瓷。 罗湘湘凑过去看了一眼,觉得有些奇怪:“你这表姐素来同你是面和心不和,这办迎夏宴下帖子,邀你多半是表面功夫,可这次却是让你务必赏光,怕是宴无好宴啊!” 曲瓷捏着帖子,沉思片刻,偏头问:“我离开盛京这段时间,我这位表姐,可有什么动静?” “大动静倒是没有,不过听说,她好像有孕了。” 曲瓷皱眉。姚雨蓁那人,事事爱同她攀比,这次总不至于,要同她攀比怀孕吧! “对了,倒还有件事,”罗湘湘道:“程远现在好像在永乐侯手下做事。” “九公主的舅舅?” “对,在你去钦州那段时间,你这位好表姐搭上了九公主,听说程远这个差事,好像还是姚雨蓁帮忙讨来的呢!” 那就不甚奇怪了。 晏蓉厌恶她,是盛京人尽皆知的事,俗话说,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再加上晏蓉是金枝玉叶,姚雨蓁去攀附她,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曲瓷垂眸,盯着手中的帖子。 画眉一听还有九公主,瞬间就慌了:“夫人,那咱们就别去了吧,上次在姚家,九公主都敢那么嚣张,这次去嘉善人府里,谁知道还会发生什么?咱们别去了。” “我觉得画眉说得有道理。”罗湘湘也跟着附和。 曲瓷收了帖子,摇头道:“躲得了今日,躲不过明日,更何况伯爵府开宴,去的人定然很多,九公主就算再骄纵,也不至于当面为难我。” “可是——” “别可是了,”曲瓷打断画眉的话:“反正迟早要见,而且这次去的女眷又多,也能顺便为铺子里的新品造势。” “哎呦夫人,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为新品造势啊!” 画眉急的都跳脚了,曲瓷却扣下帖子,笑道:“富贵险中求嘛,行了,我心意已定,你先下去吧。” 画眉撇着嘴,不情不愿走了。 说是为新品造势,但罗湘湘知道,曲瓷肯去,多半是因为叶君然。 上次在姚家时,晏蓉师出无名,都敢那么刁难她,这次有了叶君然这个由头,只怕会更加变本加厉。 罗湘湘也忍不住劝道:“阿瓷,我们都知道,你担心叶公子,庆怀那边已经在想办法了,这次迎夏宴,你要不找个由头先推了。” “没用,九公主捏住叶公子,就是为了逼我向她服软,没见到我之前,她定然不会放手的。” 而且这次叶君然的无妄之灾,皆因她而起,她不能坐视不理。 “阿瓷——” “放心吧,我同九公主打过几次交道,我有分寸的。” 见曲瓷这般坚持,罗湘湘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了,但心里终究有些不放心。 午后,她从陆家出来,正要上马车时,恰好碰到陆沈白归来,心思微转,便不着急走了。 陆沈白打马走近,见罗湘湘立在府门前,翻身下马道:“罗小姐怎么不进去?” “我刚见完阿瓷,准备要走了,但走之前,有件事,想同陆大人说一声。” “罗小姐请讲。” “刚才嘉靖伯爵府差来人,给阿瓷下帖子,说过几日他们府上要举办迎夏宴,邀阿瓷届时务必赏光。”罗湘湘好心提醒道:“姚雨蓁最近同九公主走得很近。” 罗湘湘点到为止,但陆沈白却明白了她话中的意思,轻轻颔首:“多谢罗小姐,那日我会陪阿瓷同往。” “那我就放心啦,告辞。”罗湘湘松了一口气,上自家马车走了。 两天时间弹指而过,很快到了陆蔓铺子开张这日。 因陆蔓喜静,是以开张办的极为低调,只放鞭炮应了个景儿,又在铺子前竖了块新店开张的铺子,便算是开张了。 这般冷清开张的直接结果,就是都快到中午了,进铺子里的人却寥寥无几。 陆蔓整个人像朵蔫儿了的娇花,垂头拨弄着糕点,满脸都写满了落寞,曲瓷坐不住了,指挥伙计道:“你们两个,去外面支棱起个凉棚,拿些糕点摆出去。” 小厮很快将凉棚支棱好了,回来请示曲瓷。 曲瓷道:“你们留在店里,湘湘,我们俩去外面揽客。” “啊?揽客?!”罗湘湘一脸懵。 庆怀立刻跳起来:“我跟阿瓷一起去。” “我去。”陆沈白拦住曲瓷。 “不行不行,”曲瓷忙拉住陆沈白,断然拒绝:“不行,你是朝廷命官,在街上公然兜卖糕点,成何体统,我去就行了。” “阿瓷忘了,兄长临走时曾说过了,夫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去同阿瓷去,并无太大的差别。” 陆沈白笑笑,径自朝外走,走了两步,又扭头去看庆怀:“小侯爷不是说要一起么?” “哼,我才不跟你一起去呢!”庆怀哼哼唧唧歪回椅子上。 陆沈白眼脸微抬,唇角微勾,玩味笑道:“莫不是小侯爷怕揽客输给我?” “笑话!我怕输给你!开什么玩笑!” “既然不怕,小侯爷为什么不敢跟我比?” 庆怀在别的事情上,是十分理智的人,唯独在陆沈白这里,时常让人觉得,他的脑子离家出走了。 纵然明知道陆沈白这是激将法,但他还是受不了激,立刻从椅子上跳起来,高声道:“谁说我不敢跟你比了,比就比,谁怕谁!” 话罢,撸起袖子,雄赳赳气昂昂出去了。 曲瓷无语扶额,想要追上去阻拦,却被罗湘湘拦住:“哎哎哎,阿瓷,你别去,让他们俩斗去。” “别闹了,他们俩一个是朝廷命官,一个是侯爷,当街贩卖糕点,这成何体统!” 罗湘湘拖住曲瓷,不让她走:“怎么就不成体统啦!难不成朝廷命官和侯爷都不吃饭啊?他们一没偷二没抢,也没干啥违法乱纪的事,怎么就不成体统了?” “可这——” “行了行了,他们俩那张脸,平日上街都惹得姑娘们频频回头,今日往那凉棚底下一坐,既能给路人发福利,又能揽客,这不是一举两得么?哎哎哎,别说了,”说话间,已有两位女眷从外面进来,罗湘湘忙推曲瓷:“快快快,来客人了。” 曲瓷去帮忙招呼客人,一时便抽不开身来。 陆沈白和庆怀,一人着堆纱轻袍,一人着黑色劲装,两人皆是样貌非凡,往那凉棚底下一坐,自成一道靓丽的风景线。 路过的行人,无不侧目而视,虽然看到了他们身侧开店的牌子。但见两人衣着富贵,却无人敢上前询问。 同他们这边的无人问津相比,他们对面的樱桃铺子,生意却异常火爆。 许多人围在那里买,樱桃好不好吃,庆怀不知道,但听那小贩抑扬顿挫喊着:“刚从树上摘下来的樱桃,甜得很甜得很……” 再配上小贩那张生动形象的脸,要不是在这里揽客,庆怀都想过去买点尝尝了。 他咕咚咽了咽口水,干巴巴问:“我们是不是也得叫卖?” “大约是的。”陆生艰难点头:“小侯爷先请。” 庆怀凡事爱抢陆沈白先,但这次,他张了张嘴,将这个机会让给了陆沈白:“你先。” “小侯爷先。”陆沈白是读书人,自然也从没看过这种当街叫卖的事。 庆怀也张不开嘴:“你先。” 先来先去,谁都张不开嘴,两人鹌鹑般坐了会儿,庆怀受不了了:“那我们也不能这样干……” 话说到一半,庆怀这才发现,身侧空空如也。 他转头找了一圈,才在不远处的树下找到陆沈白。 彼时陆沈白正拎着糕点,站在树荫下,见到有小孩路过,便将糕点递给他们品尝。 “切!”庆怀顿时面露不屑:“掏钱的是大人,讨好小孩子有什么……” “用”字还没说完,庆怀就呆住了。 因为那小孩子牵着母亲的手,蹦蹦跳跳进了糕点铺子。 庆怀:“……” 而且不但如此,这个小孩进了糕点铺子之后,几个在旁边,偷偷观望了好一会儿的姑娘,也终于鼓起勇气,走过来同陆沈白搭讪。 陆沈白简短说了什么,又指了指身后的糕点铺子,那几个姑娘当即面带桃花也进了铺子。 这一来二去的,陆沈白已经成功揽到了两拨客人。 “出卖色相!低俗!”庆怀表情凶狠瞪着陆沈白,恨恨骂着。 但骂着骂着,他也加入了陆沈白‘出卖色相’的行列,拎着个篮子,也开始当街兜售糕点来了。 他们俩坐在凉棚下,那就是两尊刻板的雕像,一走进日光里,瞬间变接了地气,原本在不远处偷偷觊觎他们的姑娘们,也纷纷上前了。 世人本性就是好奇,见他们铺子前围了很多人,有不少人好奇,也凑过来看热闹,看着看着,便也进去买了糕点。 今日是开张第一天,现在天气慢慢热了,糕点又不易保存,是以今日做的并不多。 没到一个时辰,糕点便被哄抢光了。 “抱歉,今日糕点售罄了,麻烦明日再来。” 曲瓷将来买糕点的客人送走,又转身吩咐伙计:“快去门口挂售罄的牌子。” “我去挂,我去挂。”陆蔓从柜台后面,自告奋勇道。 曲瓷笑着将木牌递给陆蔓,陆蔓笑眼深深去了。 开张第一天,便取得了全部售罄的好成绩,罗湘湘便有些飘了,同曲瓷商议道:“阿瓷,这才未时就卖光了,明日的糕点,我们再多做些。” 曲瓷拒绝了:“明日还是按照近日的数量做着。” “啊!为什么啊?”罗湘湘很不解:“我们今天明明卖的很好啊,你是没看到,刚才还有很多人没买到呢!” 庆怀歪在椅子上哼哼唧唧道:“今天生意这么好,都是我牺牲色相换来的,阿瓷,你要如何奖励我?” “我——”曲瓷话还未说完,一盏茶已经递了过来。 陆沈白道:“先喝口茶,润润嗓子。” “哦,好。”曲瓷刚才一直在不停说话,现在嗓子都快冒烟了,接过茶盅,便小口啜了起来。 陆沈白笑道:“小侯爷今日高举,沈白铭记在心。” “我才不稀罕你铭记在心呢!说起来,今天我揽的客人比你多,你输了。” 陆沈白无意同他争这个,便道:“是,我输的心服口服。” “你不心服口服有用吗?”庆怀倨傲抬了抬下巴:“不过既然愿赌服输,那我们来谈谈彩头。” 陆沈白从善如流道:“日后侯府的糕点,铺子里包了。” “谁稀罕你的糕点啊!我要的彩头是阿瓷,我——” “那真是抱歉,我不拿阿瓷赌。”陆沈白直接打断庆怀的话。 正在喝茶的曲瓷也被呛了一下,抬头瞪向庆怀,庆怀正要说话时,罗湘湘忍不住提醒道:“庆怀,比之前,你可没说彩头的事啊!” “!!!!”庆怀瞳孔震惊,一脸被雷劈的表情。 所以自己牺牲了那么久的色相,倒头来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庆怀转过头,眼神如刀,恨不得戳死陆沈白。 陆沈白却是巍然不动。 陆蔓的糕点铺子,就这么顺利开张了。 而在铺子开张的第二天,便到了迎夏宴的日子。 第38章 赴宴 可你们是夫妻,不能一直不圆房吧…… 这天,曲瓷收拾妥当,正要出府时,便有下人来禀:“夫人,小侯爷来了。” “庆怀?他这一大早的来做什么?” 曲瓷蹙眉,带着画眉朝外走,走了几步,见画眉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便扭头道:“有什么话便说,不必吞吞吐吐的。” 画眉小声道:“夫人,我听说,小侯爷最近住在鸳鸯楼里。” 曲瓷脚下一顿,最近她忙着铺子里的事,倒没听说这事。 “住多久了?” “好像从回京后,便一直住在那儿了。” 曲瓷表情微顿。 庆怀和庆侯父子关系冷淡,她是知道的,但两人闹到不睦,皆是因三年前,庆怀偷溜去从军,如今他已是功成名就回来了,那间隙也该消弭了,如今这又是闹的那般? “阿瓷。” 曲瓷正走神时,冷不丁听到庆怀的声音。 她抬头,便见庆怀颠颠跑过来,笑嘻嘻道:“阿瓷,你是要去赴姚雨蓁的迎夏宴吧,刚好顺路,我们一起啊。” 曲瓷道:“侯府跟陆家是两个方向,你是怎么顺路的?” “额,这……”庆怀尴尬摸了摸鼻尖。 曲瓷却不肯放过他:“你跟庆伯伯吵架了?这次又是因为什么?” “没为什么,”庆怀耸耸肩,一脸满不在乎的表情:“阿瓷你知道的,他一直看不起我。” “说什么浑话,你是庆伯伯的独子,他看不起你,还能看得起谁?”曲瓷瞪了庆怀一眼:“是因为我们家出事,庆伯伯没帮忙的原因?” “不是。”庆怀下意识否认。 曲瓷便瞬间明了。 庆怀在曲家待的时间,甚至比侯府都多,而他这人重感情,曲家出事,庆侯不愿施以援手,对他来说,是心里的一根刺。 可事情已经过去了,再追究也没意义了。 曲瓷道:“庆怀,我们两家是世交没错,但同时,庆伯伯亦是侯府的当家人,当时陛下震怒,庆伯伯权衡利弊也并没有错。” “什么权衡利弊,我看明明就是趋利避害。”庆怀同庆怀父子情分冷淡,闻言讥讽一笑:“他的眼里,只有侯府,阿瓷,你知道吗?我毫不怀疑,哪天若在我跟侯府之间选,他绝对会选侯府,他……” “庆怀!”曲瓷厉声打断庆怀的话:“他是你父亲,谁都可以指责他,唯独你不可以。” 父亲! 庆怀只觉好笑。 是,庆侯是他血缘上的父亲,可从小到大,他可曾尽过半分父亲的责任。 自他母亲去世后,他在曲家的时间,甚至比在侯府中都长。 如果硬要说,谁在他生命里扮演过父亲的责任,那曲文正这个外人,都比他称职。 但这些糟心事,庆怀不想说给曲瓷,便道:“行了行了,马车来了,咱们赶紧走吧。 说着,麻溜蹿到马车旁,一把撩开帘子,就要往里钻时,突然呀了一声,连连朝后退了数步,惊叫道:“你怎么在这儿?” 曲瓷被庆怀的动作吓了一跳,抬眸望去。 帘子被一只莹白的手撩开,露出陆沈白那张清淡,带了几分笑意的脸:“小侯爷这话说得委实奇怪了些,这是我府里的马车,我为何不能在这儿?” “你你你你,你不是在查金滩矿难一事么?” 庆怀惊惧未消,曲瓷已经快步过去了,又惊又喜问:“沈白,你今日怎么回来这么早?” 陆沈白似乎领了新差事,这几日一直都是早出晚归的。 “今日事少,我回来陪你去赴宴。”说话间,陆沈白伸手,将曲瓷拉上了马车。 庆怀当即也要跟着上去,孟昙立刻闪身过来,挡在庆怀面前,皮笑肉不笑道:“小侯爷,我们府里马车小,可容不下您这尊大佛,您还是怎么来的,怎么去好了。” “小爷我是走来的,难不成你让我再走去吗?”庆怀气势汹汹道。 他今天来陆家之前,就打听好了,陆沈白这段时间,在忙着调查金滩矿难一事,每天早出晚归的,今天应该不能陪曲瓷去赴宴。 所以庆怀为了能与曲瓷坐同一辆马车,来了陆家之后,便将自己的马赶走了。 可谁曾想,陆沈白又凭空出来,坏了他的好事。 晏承哼哼唧唧道:“阿瓷,你忍心让我走过去啊!” 话落,帘子被人掀开了,但答话不是曲瓷,而是陆沈白。 他倚靠在窗边,笑道:“小侯爷久经沙场,怕是坐不惯马车,孟昙……” “小爷我坐得惯。”庆怀梗着脖子,气冲冲答。 “既然坐得惯,那……” 庆怀已经迈开脚,要往马车边走了,就听陆沈白又慢悠悠补完后半句:“那就让翁伯再给小侯爷准备辆马车。” 庆怀只觉得,一道天雷劈在了他天灵盖上。 还没来得及发飙,陆沈白已经放下车帘,冲孟昙道:“走吧。” “是,公子。”孟昙立刻坐到车辕上,长鞭一甩,迅速将马车赶走了。 庆怀气的五官都扭曲了,恨不得冲上去,把孟昙再打一顿,但想到曲瓷还在,只得恨恨咬着腮帮子,咽下了这口恶气。 姚雨蓁这次办迎夏宴,是在别院办的。 曲瓷和陆沈白去时,别院门口已是香车宝马忙碌,放眼望去,皆是锦衣华服,莺歌燕舞的好不热闹,而作为东道主的姚雨蓁,则亲自立在门口相迎。 她身后跟着一堆侍女,又是打扇的,又是撑伞的,排场十分大。 陆沈白扶着曲瓷,刚下马车,罗湘湘就跑了过来。 “陆大人,借阿瓷一会儿啊!”罗湘湘立马挽住曲瓷的胳膊:“你可算来了,刚才有好多人问我,这些衣裳首饰呢!走走走,你自个儿跟他们说去。” 这种宴会,夫人小姐们凑在一起,不是说后宅的阴私,就是在聊衣裳首饰,是以曲瓷和罗湘湘今日身上穿戴的,皆是铺子里这一季的新品,打的便是这个主意。 两人刚走开,便听到有人在叫她们。 一抬眸,便对上姚雨蓁的笑脸。 虽然姚雨蓁叫的热情,但脚下却没挪动半分,只立在台阶上,笑吟吟望着曲瓷。 “阿瓷,你这表姐,现在不仅能摆谱,还学会看人下菜了!”罗湘湘凑到曲瓷跟前,努努嘴:“刚才裴丞相家的千金来,她简直恨不得迎出二里地,现在轮到我们俩,她那脚就变得金贵起来了。” 曲瓷对姚雨蓁这样,早已是见怪不怪了。 见姚雨蓁既叫了她们俩,便过去同姚雨蓁打招呼:“表姐好。” “哎,好。”姚雨蓁笑的柔和,单手扶着腰,慢吞吞挪动着,歉然道:“我本想亲自下台阶去迎你们的,可这几日身子不爽利,大夫不让随意走动,怕磕到撞到,阿瓷和罗湘别见怪啊!” “刚——” 曲瓷偷偷捏了罗湘湘一把,笑道:“没事,既然如此,表姐便更应该多注意才是。” 说着,便要携罗湘湘进去,却不想姚雨蓁低眉垂首,突然羞涩一笑:“嗐,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就是……” 就是什么,姚雨蓁却不说了,只做出一副无限娇羞状。 曲瓷在姚家待了三年,深知姚雨蓁这人,说话最爱让人与她互动,你不跟她互动,她还不放你走人。 大热天的,她不想在这儿晒太阳,便直接如她所愿:“瞧表姐这样,可是有身孕了?” 姚雨蓁心满意足嗯了声,抬手抚了抚自己平平的肚子,摆出一脸慈爱样。 曲瓷自觉已经功成身退,正要和罗湘湘进去时,却又被姚雨蓁拦住了。 见姚雨蓁目光,落在自己腹部,曲瓷下意识朝后退了一步,冷不丁有人自身后扶了她一把。 曲瓷扭头,就见陆沈白来了,她正要说话时,姚雨蓁已经柔柔开口了:“阿瓷和陆大人的感情,还是一如既往的好呀!” “……”曲瓷不觉得,姚雨蓁会专门夸他们俩感情好,果不其然,下一句就来了—— 姚雨蓁抚着自己的肚子,语气关切问:“算起来,阿瓷同陆大人成亲也三月有余了,嗯,这肚子,还是没动静么?” 这话一出,曲瓷顿时觉得,搭在自己腰上的那只手有些烫。 目光突然变得飘忽起来。 她和陆沈白至今连房都没圆,还能有什么动静。 “咳,那个……” 曲瓷刚开了个话头,搭在她腰上的那只手,微微用力,将她往后轻轻一拉,曲瓷后背撞进陆沈白胸膛时,就听他道:“我与阿瓷,不比小程夫人,子嗣之事,来日方长。” 最后来日方长四个字,落在曲瓷耳朵里,莫名让她耳骨一烫,她浑身不自在朝前走了一步,抿了抿唇角,同陆沈白拉开了小段距离。 姚雨蓁瞬间脸红一阵白一阵的,脚下踉跄朝后退了几步,才被侍女扶稳。 “夫人——” “没事,站太久了,头有些晕。”姚雨蓁惨淡笑笑,便让侍女带他们进去了。 今日宴会,男宾女眷还是分开坐的,一进去,侍女便要将陆沈白往另一侧带。 见陆沈白看过来,罗湘湘立马道:“陆大人放心,我一定寸步不离跟着阿瓷。” “有劳。”陆沈白轻轻颔首,目光落在曲瓷身上:“若有事,便让来人找我。” 对上罗湘湘揶揄的眼神,曲瓷顿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冲陆沈白挥了挥扇子,嗔怒道:“行了,我又不是小孩子,你赶紧去吧。” 说完,拉着罗湘湘径自先走了。 罗湘湘笑道:“哎,阿瓷,看不出来啊,陆大人平常那么温文尔雅的一个人,怼起人来,简直是哪儿痛戳哪儿啊!” “嗯?什么意思?” “你不爱参加这种宴会,所以不知道,我听说啊,你这表姐啊,在伯爵府的日子不太好过,”毕竟是在人家别院里,画眉声音压低了几分:“听说程远有个青梅竹马的表妹,前段时间来伯爵府做客了,程远正在对她大献殷勤呢!” 这个曲瓷倒是未曾听说过。 罗湘湘还在叭叭道:“据说程远同这位表妹是郎有情妾有意,原本两人是要定亲的,可在这个节骨眼上,这位表妹外出游玩时落水,被一男子所救,碍于女儿家的名节,便不得不嫁给那男子。” 曲瓷停下脚步声,坐在水榭里,听罗湘湘说后续。 “前段时间,那位表妹的丈夫病故了,夫家容不下她,她便来投奔嘉靖伯爵府了,瞧那架势,程远似乎要打算与她再续前缘了。” 曲瓷瞬间明了。 姚雨蓁那人,自幼便是要强惯了的,她自然不允许,有人这般挑衅自己。 所以她才会攀上九公主,不顾自己身怀有孕,大肆操办这场迎夏宴,目的便是为了宣誓自己程夫人的身份。 为了个心不在自己身上的人,何必如此。 罗湘湘对姚雨蓁也有几分同情,叹了口气,又转头过来教训曲瓷:“所以啊,陆夫人,可不是人人都像你这么好命,能遇到陆大人这般良人,不但一心一意对你,还愿意放手让你去做生意。” “好端端的,怎么又说起我们来了。”曲瓷一听这个话题,下意识就想逃开,却被罗湘湘一把拉,:哎,你跑什么呀!虽然我听看不惯姚雨蓁这做派,但刚才她也提点了我,阿瓷,你跟陆沈白总不能一辈子都这样吧!” 曲瓷知道罗湘湘在说什么,但却故意避而不答:“这样不挺好的么?你不是都在羡慕我们么?” “但你们也不可能一直都这样啊!” “怎么不能,我们……” “你别跟我装傻充愣啊!”罗湘湘打断曲瓷的话,杏眸盯着她:“你跟陆夫人是夫妻,难不成一辈子不圆房,不要孩子啊!” “……”曲瓷以前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但今天,突然两次被人问到这个问题,她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几乎是下意识,本能的,就避开了:“行了行了,正事要紧,先办正事。” 说完,便逃也似的跑了。 “你逃得了一时,能逃得了一世么?”罗湘湘跟在曲瓷身后,怒其不争追上去。 曲瓷平日里不喜参加这种宴会,是以人都认不全,但好在衣裳首饰这个话题,在夫人小姐中间永远能有的聊,再加上罗湘湘从中周旋,不一会儿,她便同不少夫人小姐混熟了。 便有人对她头上的簪子产生了兴趣:“陆夫人,你头上这支榴花钗真漂亮。” “这是铺里新上的十二花神系列之一。”说话间,曲瓷将钗子取下来,递给说话的小姐。 有人问:“十二花神?可是有十二支?” 曲瓷点点头,便同那些小姐讲解起来。 姚雨蓁扶着侍女的手进来时,便见到曲瓷被围在中央,一群小姐们正围着她,叽叽喳喳在说衣裳服饰,颇有几分众星捧月的意思。 “阿瓷。”姚雨蓁突然叫了声,等众人扭头看过来时,才扶着侍女的手,慢慢从台阶上下来,笑道:“你这丫头是掉进钱眼里了,做生意竟然做到我这儿来了。” 姚雨蓁这话,表面上听着十分亲昵,可话里的贬低之意十分明显。 罗湘湘听不下去了,正要说话时,却被曲瓷摁住胳膊,曲瓷盈盈一笑,大大方方道:“铺子里刚上了新品,承蒙夫人小姐们喜欢而已。” “刚才几位夫人小姐都在询问,姚姐姐同阿瓷姐妹一场,不也得照顾照顾妹妹的生意?”罗湘湘噼里啪啦道。 姚雨蓁脸色一僵,没想到自己竟被罗湘湘反将了一军,但她今日是东道主,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她只得笑道:“自家姐妹,互相帮衬是应该,阿瓷刚才说的衣裳首饰,我都定一套,权当是给你开张大吉了。” 这倒是出乎曲瓷意料之外的,她愣了愣,冲姚雨蓁笑了笑,这次确实是真心实意的:“多谢表姐。” “哐当——” 他们这边正说话时,突然听到对面水榭里,传来一声脆响。 众人偏头看过去,便见一个青衣小厮跪在地上,旁边有公子骂骂咧咧道:“瞎了你的狗眼了,倒酒你往本公子……” 那人抬手就要抽那个小厮,手刚举起来,又诧然道:“叶君然?!怎么是你!” 曲瓷脸上的笑,顿时僵住了。 一时间,水榭里轻纱飘荡,有不少公子哥儿围了过去,其中有人还在高声道:“叶兄,听说你们府里出事后,你被九公主带进宫里享福去了,怎么会在这儿?” “今日我家夫人设宴,九公主听说人数不够,便从她宫里拨了人过来帮忙。”有侍女答了。 曲瓷手倏忽握成拳。 难怪九公主今日来了,却未曾来找她麻烦,原来她打的是这个主意。 今日来的这群公子,有不少人昔日都同叶君然同席过,如今,他们依然高高在上,而叶君然却从一个贵公子,跌进了泥潭里,只配跪在他们端茶送酒。 杀人诛心,也不过如此。 水榭里的公子们,像是寻到了新乐趣,齐齐涌过来,你一言我一语的同叶君然开起玩笑来。 “叶兄,你这身衣裳真不错,就是有些可惜。” “是啊,当年你日日往花楼里钻,如今,哎,也算是天道好轮回,偿还你以前欠下的那些情债了。” 那些人越说越猥琐,从曲瓷站的角度,看不到叶君然此时的表情,但一向脊背挺直的人,此时却弯了腰,如被人人欺辱的丧家之犬一般,身子不住颤抖着。 曲瓷霍然回头,看向姚雨蓁:“九公主在哪儿?” “哎,阿瓷,你就别问了,九公主她——”姚雨蓁一脸欲言又止的表情。 她素来喜欢看曲瓷吃瘪,今日却一反常态却起曲瓷来,曲瓷没空猜她又在打什么小算盘,只冷冷又问了一遍:“九公主在哪儿?” 晏蓉今日这般,无非是想让她服软。 姚雨蓁最后是被逼的没办法了,无奈道:“九公主现在在后院,不过我劝阿瓷,你还是别去了。” 曲瓷不搭理她,转身就朝外走。 “陆公子也在的,”姚雨蓁等曲瓷走了几步,才故意惊惶喊道:“九公主一进别院,陆公子就在那里等她了。” 曲瓷步履太急,踩到了裙摆,身子猛地晃了晃。 第39章 演戏 九公主要我做什么? “哎,阿瓷,你慢点!陆大人不是那种朝秦暮楚的人,你别急啊!” 罗湘湘在后面追着,曲瓷却耳不闻,只拎着裙摆朝前跑。 她不怀疑陆沈白同晏蓉之间有什么,她是担心他。 难怪最近公务繁忙的陆沈白,今日会这么早回来,陪她过来赴宴,原来他打的竟是这个主意。 叶君然之祸,皆因她而起,陆沈白不愿见她受辱,她又怎会愿他因此事受辱。 曲瓷面色惶然,疾步朝后院跑去。 “哐当——” 她刚跑近,里面突然传来一道重物坠地的声音,紧随其后的,是晏蓉尖锐的怒声:“陆沈白,你不要以为本宫喜欢你,就一而再再而三的挑战本宫的底线,本宫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沈白!”曲瓷瞬间变了脸色,当即不管不顾便要往月供门里冲。 刚靠近,就被守卫一把推开,左边那个横眉冷目怒喝道:“公主在此,尔等胆敢擅闯,活腻了吗?” 话落,长刀出鞘,泛出森寒的刃光。 “两位大哥,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 罗湘湘被吓了一跳,立刻上前拉扶住曲瓷,喘息道:“劳烦两位通禀一声,就说陆夫人求见。” “陆夫人算哪根葱!公主说了,谁都不……” “公主有令,召陆夫人进去。”那守卫话还未说完,便被人打断了。 琼枝从月拱门里面出来,扫一眼曲瓷,趾高气昂道:“陆夫人,请吧。” 罗湘湘立刻扶住曲瓷,想要跟上去,却被拦了下来。 “公主只召了陆夫人,闲杂人等在外面候着。” 作为闲杂人等的罗湘湘,只能瞪大眼睛,看着曲瓷跟着琼枝进去。 此时刚入夏,后院中绿柳垂绦,斑驳光影从树梢中穿过,落在水塘里,被红白相间的鲤鱼甩尾打散了,鲤鱼们成群结队朝前面的水榭游去,纷纷仰头朝水榭往望去。 那里正搭着一只蔻丹纤指,那是一只极好看的手,骨肉均匀,骨节修长白皙,可此时,那只手紧紧握成拳,有绿色的汁液从她指缝间流出来。 而后,那人掌心蓦的松手,一截柳枝从掌心掉开,砸在水塘里,引的无数鲤鱼竞相争抢。 “陆夫人。” 曲瓷冷不丁听到有人叫她,下意识抬眸,便见晏蓉立在水榭里,一双阴郁的眸子看过来时,带了几分扭头的恨意,她笑道:“既然来了,怎么还不过来?” 明明是骄阳似火的季节,可晏蓉那阴郁的眼神落在自己身上时,却令曲瓷没来由打了个寒颤。 今日这事,怕是不能善终了。 但陆沈白还在水榭里,容不得她退缩。 曲瓷深吸一口气,快步走上前去,行礼道:“参见九公主。” 恭顺乖巧的模样,与当初在姚家后院,那个牙尖嘴利的人判若两人。 而自她踏进水榭后,陆沈白便不着痕迹朝她身侧走了几步,十足十的保护姿态。 晏蓉眼里闪过一抹阴翳,从侍女手中接过帕子,慢条斯理擦着手中的汁液,没叫曲瓷起来,而是问道:“陆大人前脚来找本宫,后脚陆夫人就来了,陆夫人这是不放心本宫,还是不放心陆大人?” 曲瓷心里咯噔一声。 晏蓉这话说得平静,但里面却皆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意味。 曲瓷微顿片刻,低眉颔首答:“我信沈白。” 短短四个字,瞬间让晏蓉面容变得狰狞起来。 她蹭的一下站起来,头上金簪相碰,发出刺耳的响声,曲瓷心下一悸,垂眸,便见一双缀着拇指大明珠的绣鞋,正在朝她走过来。 还没等曲瓷有所反应,眼前蓦的一暗,抬眸,便看到了宽阔的后背——是陆沈白挡在了她面前。 他声音不高不低,叫了声:“九公主。” 晏蓉眼里的癫狂,有一瞬的扭曲,待看到护在曲瓷面前的陆沈白,又蓦的化作冷笑:“陆大人和陆夫人,真是恩爱两不疑呢!” 外面骄阳烈烈,蝉鸣声声。 陆沈白知道,叶君然这事,是聊不下去了,也不愿留曲瓷在这儿受辱,便道:“繁夏盛景,我们夫妻二人便不在此打扰公主的雅兴了。” 话罢,牵过曲瓷,便要朝水榭外走。 晏蓉目光落在他们相握的手上,顿时化作寒光刀刃,恨不得登时将曲瓷的胳膊剁下来,但一开口,话却是对陆沈白说的:“陆沈白,你不想要叶君然了?” 当初曲家蒙难,只有叶君然愿意鼎力相助,虽然最后,他没能帮上忙,但这份情,晏蓉知道,曲瓷是承的。 所以,在叶家出事后,她果断出手,将叶君然带进了宫里。 陆沈白将曲瓷保护的很好,她没办法找她下手,那她就只能让曲瓷主动来找她了。 所以才有了那日在街上,曲瓷看见叶君然被宫人折辱的那一幕。 她晏蓉就是要让曲瓷知道,叶君然从一个贵公子,变成一个人人可欺辱的阉人,都是因为她。 陆沈白脚下一顿,冷声道:“我要,九公主便会给么?” “给啊,”晏蓉水红的唇角一扯,这一刻,她似乎有成了平日里那个高高在上,眼里只有陆沈白的公主,她抬手扶了扶头上的金簪,目光缱绻望着陆沈白:“你要的,本宫自然会给,谁让本宫喜欢你呢!” 话落,她就见陆沈白漂亮的眉眼轻蹙了一下。 晏蓉一瞬间恨意丛生。 她喜欢陆沈白,喜欢的明目张胆,轰轰烈烈。 而陆沈白厌恶他,厌恶的亦是这般明火执仗。 她一个金枝玉叶的公主,都已委曲求全倒这般地步了,陆沈白竟然还如此不识好歹。 恨意丛生的同时,晏蓉忽然觉得这样没意思,她纤长的睫毛,似飞倦了的蝶,轻扇一下,道:“但是,本宫也不白给,本宫要你替本宫做一件事。” “九公主,此事与沈白无关,他不该……” “九公主要我做什么?” “沈白!”曲瓷惊慌去看陆沈白,陆沈白冲她摇摇头,示意她先听晏蓉说什么。 晏蓉将他们鹣鲽情深的模样尽收眼底,懒懒抬手,丹蔻纤指指向了不远处的一树如雪梨花:“去岁本宫在杏林宴上,对你一见钟情,如今这时节,杏花没了,那你便替本宫折枝梨花来,权当了结了本宫一年以来的自甘轻贱。” 曲瓷双眸撑大,不可置信看着晏蓉。 她没想到,晏蓉提的竟然是这个条件。 陆沈白亦是怔愣一下,晏蓉懒散道:“怎么?你不愿意?” “若我为公主折了花……” “本宫一言九鼎,你折花来,本宫放叶君然。” “好。”陆沈白没有丝毫犹豫,转身走了两步,又定住:“我想带我夫人同去帮忙。” 他不放心曲瓷留在这儿。 原本以为晏蓉会刁难,却不想她也点头应了。 曲瓷跟着陆沈白去折花,一路上频频回头。 晏蓉一身大红宫装,立在水榭里,距离太远,曲瓷看不清楚她脸上的表情,只见她在水榭里立着,不知道是在看他们,还是在他们身后的风景。 “沈白。”曲瓷心有不安,她总觉得,晏蓉不会这么轻易就放了叶君然。 陆沈白握住她的手:“有我在,没事的。” 两人很快折了花,再回去时,晏蓉已经坐在石桌前了。 陆沈白将手中的梨花递过去。 晏蓉接过,放在指尖把玩片刻,而后素手一扬,将花枝扔进了水塘里,她转过身,指尖轻轻叩了叩桌面。 外面传来脚步声,曲瓷扭头,就见琼枝从外面端了托盘进来。 “陆沈白,本宫突然觉得没意思了。” 说话间,晏蓉挥手,呵斥正欲斟酒的琼枝,单手抚摸着酒壶,目光在陆沈白和曲瓷身上转换,道:“你既无情,本宫又何必再痴缠!今日薄酒一杯,就权当好聚好散了。” “!!!!” 曲瓷和陆沈白,都被晏蓉整懵了。 不明白又是折花的,又是喝酒的,今日晏蓉所作所为,与平日的晏蓉大相捷径。 曲瓷和陆沈白齐齐涌起了提防。 晏蓉讥讽一笑:“本宫喜欢陆沈白时,你们厌恶本宫,举得本宫仗势压人,如今本宫想通了,又潇潇洒洒放手,你们又觉得本宫另有所图?” 如今晏蓉已肯答应放了叶君然,曲瓷不愿再惹怒她,便低低道:“公主多虑了,臣……曲瓷不敢。” “不敢便最好!”晏蓉冷哼一声,扭头去看向陆沈白:“陆沈白,本宫因爱慕你,被人明里暗里嘲讽了无数次,今日这杯酒,得由你来替本宫斟满。” 晏蓉这话,说得就委实不讲理了些。 明明是她对陆沈白咄咄逼人,但话从她嘴里说出来,便变了味。 陆沈白不计较这些,直接拎起酒壶,将桌上的酒盅斟满。 晏蓉道:“一人一盅,自取吧。” 话落,她率先取了一盅。 陆沈白蹙眉:“此事与我夫人无关。” 但这桌上有三个酒盅。 “陆夫人在本宫这里,受了不少无妄之灾,这一盅,就当是消了我们之间的那些拉扯。” 晏蓉骄纵跋扈,陆沈白不觉得,她是想消了过去那些拉扯。 但如今这样,这盅酒,不得不喝。 曲瓷也看出了这一点,正要走过来,有人先一步,取走了她的那一盅。 “沈白!!!” 曲瓷急急朝陆沈白追去,陆沈白迅速后退数步,迅速将两盅酒全喝了,而后一把搂住扑过来的曲瓷,冲晏蓉道:“叶君然我是否能带走了?” “沈白!!!”曲瓷紧紧抱住陆沈白的胳膊,刚开口,喉间已是堵的厉害。 晏蓉捧着茶盅,慢慢笑了,但这笑却没达眼底。 她盯了陆沈白半晌,在他们以为她要反悔时,晏蓉道:“可以。” 陆沈白便不愿再同她废话,径自半拥着曲瓷,朝外走。 曲瓷一颗心砰砰直跳,紧紧拽住陆沈白的手,步履飞快跟着他往前走,好像身后有洪水猛兽在追赶着他们,只要他们脚步略有松懈,对方就会扑上来,将他们拆穿入腹。 “公主——” 琼枝想要劝些什么,晏蓉一个眼神过来,她瞬间噤声了。 直到曲瓷和陆沈白的背影,消失在水榭外面,晏蓉才慢吞吞咽下杯中最后一口酒,唇畔滑过一丝罂粟般的笑,轻声呢喃了句:“真可惜,本宫这人不爱成人之美,只爱‘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话罢,起身道:“本宫乏了,回宫吧。” 第40章 命案(捉虫) 刚好,我有件事情,也想…… 一出后院,曲瓷便扶住陆沈白,急急道:“沈白,你快吐出来!快吐出来!” “阿瓷……” “你快吐出来啊!”曲瓷急的眼泪都快下来了。 以晏蓉的个性,她定然不可能这么就轻易放了他们,刚才那酒里—— 曲瓷不敢细想,只觉后背浮起一层细密的冷汗,不断催促着陆沈白。 不远处有侍女走动,陆沈白不想惊动她们,便反手便将曲瓷揽进怀中,迅速覆在她耳畔,低低说了句话。 曲瓷身子倏忽间绷直,泪眼婆娑仰头看着陆沈白,又惊又喜道:“当真?!” 陆沈白笑着嗯了声,将袖子抬起来。 曲瓷从善如流摸上去,这才发现袖子内侧湿了一大片。 陆沈白酒量不好,但在官场上,同僚之间免不了要应酬,他躲酒已经躲得很熟稔了。 虽说晏蓉不至于这么明显在酒里下毒,但为了以防万一,刚才那酒他还是没喝。 曲瓷这才松了口气:“那就好!你吓死我了,你知不知道,刚才——” 话还未说完,便被一道狂躁的怒声打断了:“你们在干什么?” 曲瓷吓了一跳,回头,就见庆怀面容狰狞冲过来,怒骂道:“陆沈白,把你的爪子拿开!” 说着,还要伸手过来拉曲瓷。 “庆怀,你——” “我与阿瓷是夫妻,我们做什么,同小侯爷有什么关系?”陆沈白冷冷出声,抱着曲瓷,躲开庆怀的手。 曲瓷被迫又贴近了陆沈白几分,微微仰头,便看到陆沈白绷紧的下颌骨。 心下一顿,沈白这是生气了? 庆怀见陆沈白闻言,非但没放开曲瓷,反倒又将人搂紧了几分,当即气不打一处来。 难怪先前,陆沈白死活不让自己和他们共乘马车,原来他打的竟是这个主意! 庆怀怒火中烧,难听的话张嘴就来:“上次阿瓷说得还不够明白吗?你与她这桩婚事,只是……” “庆怀!” 曲瓷怒喝阻止,却还是迟了一步—— “你与她这桩婚事,只是一桩交易!!!” 庆怀尖锐的声音,在空气中回荡开来,聒噪的蝉,似乎也被震慑住了,瞬间安静下来。 骄阳烈烈,后院里一丝风也无。 庆怀吼完之后,瞬间就后悔了,尤其在看到,曲瓷和陆沈白同款血色消失殆尽的脸时,这悔意更盛。 但说出去的话,如同泼出去的水,虽然后悔,但亦是覆水难收。 一时院中寂寂,花落无声。 “沈白。”曲瓷脸色发白,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陆沈白却先一步松开她,她心下猛地一悸,立刻反手攥住他的袖角。 陆沈白退后的动作一顿,垂眸,目光落在攥住自己袖子的那只手上,然后又一寸寸上移,最终落在曲瓷脸上。 那里有惊惶,有不安,有欲言又止。 曲瓷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的。 可她现在脑子里很乱,她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只是在陆沈白抽身要走时,她几乎是本能的,攥住他的袖子。 她不想让他走。 但握住他的袖子,她一时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那些话,确实是她说过的,可那是以前,现在她,她—— 正混沌之际,遥遥传来一声:“阿瓷。” 曲瓷循声望去,便见姚雨蓁呼啦带着一群人,正朝这边过来。 陆沈白眼脸低垂,遮住了眼底的情绪。 曲瓷怔愣间,蓦的察觉掌心一滑,她下意识想要再攥紧时,陆沈白却已抽走了衣袖,他淡淡道:“我去找叶君然。” 话落,头也不回的转身朝外走。 “沈白!”曲瓷想去追陆沈白,还未来得及走,便被姚雨蓁缠住了:“怎么了这是?瞧陆大人脸色不好?” 姚雨蓁明面上语气关切,实则却是一脸等着看笑话的表情。 “我有些不舒服,先走了。”曲瓷不想同姚雨蓁虚以为蛇,转身便走。 姚雨蓁自然不肯就这般放过她:“哎,阿瓷,你别走啊!” 说着,冲周遭几个侍女使眼色。 侍女会意,当即上前:“我们别院有大夫,陆夫人……” 话未说完,已被庆怀粗暴打断:“滚!” 庆怀面目狰狞拦在那里,侍女们呆若木鸡,一时不敢再动。 姚雨蓁想说话,但碍于庆怀的淫威,只得闭嘴了。 罗湘湘原本是在院门口等曲瓷的,但中途肚子疼的厉害,如厕回来正要往后院跑,远远就见前面过来两个人。 “阿——” “庆怀,算我求你了,你别再跟着我了,行不行?” 罗湘湘张开的嘴,又立刻闭上了,狐疑看着前面的两个人。 庆怀似乎又惹曲瓷生气了,现在正在可怜巴巴道歉:“阿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 “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听,庆怀,你让冷静一会儿,成么?” 庆怀迫切的想要解释,但看到曲瓷泛红的眼眶,又顿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只能眼睁睁看着曲瓷离开。 “怎么了这是?”罗湘湘走过去,盯着庆怀:“你又说陆沈白什么坏话惹到阿瓷了?” “……” “别用那种表情看着我,”罗湘湘揉了揉肚子,没好气道:“阿瓷脾气很好的,只有陆沈白是她的逆鳞,你要没说陆沈白说什么坏话,她不可能会这么生气。” 庆怀把刚才的事重复了一遍,忿忿不平道:“我就是话赶话说到那里了,谁想到,陆沈白一个大老爷们,竟然这么小气!” “小气!”罗湘湘都被他气消了:“庆怀,你可当个人吧!” “我怎么就不当人了!我……” “你是不是到现在都没搞明白,你说的是陆沈白,阿瓷为什么会这么生气?” 庆怀瞬间闭嘴了。 罗湘湘见他还算识趣,这才耐着性子同他说:“你可知,你刚才那些话,不亚于是在拿刀捅陆沈白的心窝子,阿瓷之所以这么生气,是因为她觉得,那把刀是她递给你的。” 庆怀烦躁抓了抓头发。 他也知道,自己刚才话说得难听了,但他又不是故意的,谁想到现在回弄成这样。 “算了!”庆怀撮了撮后槽牙,终是做了妥协:“大丈夫能屈能伸!就当是看在阿瓷的脸上,我去找陆沈白道歉。” 可正要走,又被罗湘湘拦了下来:“你别去了。” “我怎么又不能去了?”庆怀都要抓狂了:“喂,罗湘湘,你耍我啊!我……” 罗湘湘打断庆怀的话:“让他们俩夫妻自己去解决,你别再插手了。” 他们两人之间有心结,经过庆怀这么一闹,阴差阳错解开了也未可知。 庆怀瞪着罗湘湘:“那我就什么都不做?” “不,你现在需要做一件事。” “什么?” “接受阿瓷已经和陆沈白成亲了这个事实。” 庆怀一听这话,脸色骤然冷了下来,表情凶狠便要转身走人。 罗湘湘却不放过他:“庆怀,你别再自欺欺人了,只要是个人,都能看得出来,阿瓷和陆沈白是郎有情妾有意,无论他们以前有什么误会,以及因为什么成亲,只要他们彼此喜欢,这些隔阂终有一日会消弭,你——” “我不!”庆怀打断罗湘湘的话,恶声恶气道:“明明是我先遇到阿瓷了,明明是我。” “感情这种事,不是谁先遇到谁,便会跟谁在一起的问题,都到现在了,你还不懂么?阿瓷和陆沈白之间,你插/不/进去,何必再……” 罗湘湘话未说完,见庆怀油盐不进的走了,一时也有些生气,怒声道:“不撞南墙不回头,撞死你酸了!” 说完,自己朝另外相反的方向去了。 曲瓷并不知道,庆怀和罗湘湘之间的谈话,她现在心里乱糟糟的,从后院出来后,便朝府外走去。 陆沈白立在马车旁,正在同孟昙说话。 曲瓷朝前走了几步,想到刚才的事,又蓦的停了下来。 孟昙眼尖看到她,立刻喊了声:“夫人。” 陆沈白回身,便见曲瓷立在府门前,垂着脑袋,整个人有些心不在焉,听到孟昙叫她,茫然抬眸,看了他一眼,才慢吞吞走过来,叫了声:“沈白。” 孟昙隐约察觉到两人的气氛不对,立刻识趣退到了一旁。 陆沈白垂眸看着曲瓷,轻声道:“我已让画眉去找叶君然了,你的事情办完了么?” 他知道,曲瓷今日来,一是为了叶君然,二是给夫人小姐们看铺子里的新品。 曲瓷点点头。 陆沈白又问:“那叶君然来,我们回府?” 这话,他问的迟疑。 曲瓷答的亦是迟疑:“嗯,回吧。” 这话,上次被陆沈白亲耳听到过,可今日,庆怀再说出来时,曲瓷的感受与那天截然不同。 那天,看到陆沈白时,她只觉得心慌。 可今日,再看到陆沈白时,她只觉得好疼,心好疼。 她不该用这种方式,来逼自己清醒的,她—— “曲姐姐。”突如其来的男声,打断了曲瓷的思绪。 她转头,就见穿着内侍服的叶君然,匆匆府门口过来,他脸上还带着淤青,语气都在发颤:“琼枝说,公主把我赏给姐姐你了,这是不是,是不是……” “不是赏,我来带你回家。” “曲姐姐,我,我……”话未说完,叶君然眼里已浮起水光,他不想让曲瓷看见,只仓惶垂头,肩膀却在细微抖动着。 陆沈白开口道:“有什么话回府里再细说吧。” 晏蓉那人喜怒无常,虽然先前答应放了叶君然,但等会儿若是出来碰见,难保不会再出什么幺蛾子。 曲瓷点点头,带着叶君然上了马车。 来时,一路上曲瓷眉飞色舞说着自己的生意计划,回程时,马车里多了个叶君然,却反倒安静下来了。 叶君然小心觑了一眼对面坐的两个人,见他们都心事重重的模样,又默默垂下了脑袋。 马车摇摇晃晃,不知怎么的,曲瓷就想起来了,刚才在水榭里,罗湘湘同她说的那些话。 “你跟陆沈白,也不可能一辈子都这样啊!” “你们是夫妻,难不成一辈子,不圆房,不生孩子啊!” …… 她以前从没考虑过这个问题的,可今天,突然两次被问到这个话题,再加上经过庆怀那一闹,曲瓷才恍然明白—— 她之所以从来没考虑过这个问题,是因为成婚后,陆沈白察觉到了她的不安抗拒,从未逼过她,他一直在纵容她。 唯独只有那一次。 从钦州回来那夜,她对从前的事讳莫如深时,陆沈白同她说:“阿瓷,我们之间,纵然做不到举案齐眉,也不该如此生分。” 那是第一次,她在陆沈白脸上看到痛处,虽然一闪而过,但她看得真切。 陆沈白被她的疏离伤到了。 但最后,妥协的人却依旧是他。 他说:算了,日后还像从前那般相处,如何?” 从他们成婚后,他对她千般纵容,可她却在拿刀戳他的心哪。 曲瓷闭了闭眼睛,只觉得胸膛里那颗心疼的厉害。 “吁——” 孟昙勒停马车,在外面道:“公子,夫人,回府了。” 曲瓷睁开眼睛,恰逢陆沈白起身要往马车下去,她几乎是不假思索,便一把握住了他的手。 “……”陆沈白怔了一下,问:“怎么了?” “曲姐姐,你怎么了?我瞧你脸色不大好?”叶君然也开口道。 曲瓷摇了摇头,握住陆沈白不肯撒手,只道:“先下去。” 三人相继下了马车,没等陆沈白发话,曲瓷便道:“孟昙,你先带叶公子去安置。” 孟昙应了一声,带着叶君然先进府了。 陆沈白垂眸,见曲瓷睫毛簌簌扑动,握着自己不肯撒手,怔了片刻,轻声道:“刚才的事,我没放在心上。” 相同的话,听了两次,终究是疼的麻木了。 而且,他也不忍看她这般如此。 可他说完,曲瓷依旧垂着脑袋,握住他的手,微微颤抖着,陆沈白只得又重复了一遍:“阿瓷,你不必如此,刚才的事,我真没……” “陆沈白,我有话想问你。”曲瓷蓦的抬头,眼神惊疑不定,却又带着破釜沉舟的勇气。 之前,她困于过往,一直觉得,陆沈白对她好,对她百般纵容,一是因他们之前的情分,二是因为他愧疚,用她父兄安危交换,让她做挡箭牌不用尚公主。 但重回盛京后,这一系列事,却让曲瓷意识到了不对劲儿,心中不知何时,播了一颗疑窦,悄无声息落地生根发芽。 被晏蓉和庆怀今天一激,它突然就冒尖了 。 曲瓷抿了抿唇角,望着陆沈白,犹豫开口:“陆沈白,你是不是……” “刚好,我有件事,也想同阿瓷说。” 两人同时开口,但陆沈白却抢了先。 曲瓷顿住,怔怔看着陆沈白。 “阿瓷,有句话,很久很久之前,我便想同你说了。” 陆沈白眼神温软望着曲瓷,如是说。 此时,他们两人站的极近,近到曲瓷能清晰看见,陆沈白漆黑的眼珠上,全是她。 陡然间,她胸膛里像是闯进了一只小兔子,那兔子蹦蹦跳跳的,搅得她无法思考,但不知怎么的,曲瓷突然觉得,自己好像知道了,陆沈白要说什么。 他—— “阿瓷,我——” 陆沈白刚开口,便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断了。 两人齐齐回头望去,长街上,一群官兵迅速朝陆家驶来,他们身上穿的是兵甲,这些人,是禁军。 曲瓷眼皮骤然一跳,立刻握紧陆沈白的手。 “没事,别怕。”陆沈白轻声安抚着曲瓷,目光落在朝陆家逼近的官兵身上,眉心微微蹙起。 纵然是陛下急召,也该是内侍来传话,可今日却是殿帅亲帅亲临。 陆沈白走神时,那群官兵已逼至眼前。 “殿帅亲临,可是……” 陆沈白话还未说完,为首那人高坐在马背上,冷冷挥手道:“陛下口谕,陆沈白谋害九公主,罪不可恕,即刻打入天牢。” 那人一声令下,他身后的禁军顿时一拥而上。 第41章 下狱(一更) 晏蓉死了。 什么?! 晏蓉出事了?! 怎么会?! 曲瓷现在满心疑问,但见那禁军们凶神恶煞扑过来时,一时什么也顾不上想,当即便想上前去护陆沈白。 但有个人动作比她更快—— 孟昙从府里出来,看到这一幕,急促叫了声:“公子!” 说话间,昙花镖已迅速脱手而出。 最前面的禁军,手还没碰上陆沈白,便已哀嚎倒地。 坐在马背上的殿帅,右手握住刀柄,目光如电,厉声道:“陆沈白,你想抗旨不成?” 公然抗旨,按律是可以被当场诛杀的。 陆沈白安抚住曲瓷,冲孟昙道:“住手。” “公子!” “住手。” 陆沈白发话了,孟昙这才不情不愿收了手,但仍护在陆沈白面前。 因有他在,周围的禁军虽虎视眈眈,却无人敢再上前。 陆沈白安抚住曲瓷,抬眸去看坐在马背上的人:“殿帅,陆某谋害九公主一事,从何说起?” “今日九公主赴宴回宫,便突然吐血不止,御医诊断,乃是中毒所致,所有证据都指向陆大人。”坐在马背上的人,盔甲上寒光烈烈,面似阎罗,端的是冷血无情之态:“我劝陆大人莫要再负隅抵抗。” 话罢,一挥手,一排弓箭手立刻上前,箭尖齐齐对准陆沈白等人。 这架势,摆明了,要么陆沈白束手就擒,要么被当场射杀。 侍女小厮闻讯而来,看到府外的阵仗,有胆小的直接吓跪了。 陆沈白看了一眼天色,陆蔓这几日,差不多都是这个时辰回府的,他不想吓到陆蔓,便道:“殿帅,陆某同你走,但我府上之人无辜,还请殿帅莫要为难他们。” “这是自然,带走。” 话落,禁军又要涌过来,曲瓷面色煞白,紧紧攥住陆沈白的袖子,不肯松手。 事出突然,陆沈白什么都来不及说,只能抬手抱了抱曲瓷,覆在她耳畔匆促说了句:“阿瓷,府里诸事,都交给你了。” “干什么?!”孟昙横眉冷眼,瞪着想要来抓陆沈白的禁军。 陆沈白松开曲瓷,替她将鬓边的碎发抚好,这才跟着禁军走了。 殿帅等人来得快,去的也快。 孟昙攥紧拳头,看着他们一行人远去,眼睛猩红立在曲瓷面前,一言不发。 翁伯先前去安置叶君然,闻讯赶来时,看到此景时,顿时面色大骇,只惶然不安看向曲瓷:“夫人!” 曲瓷现在脑子里很乱,但看着面前不知所措的侍女小厮们,她用指甲掐了掐掌心,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开始吩咐:“此事尚未盖棺定论,你们不得私下议论,不得让老夫人知道此事,若有违反者,立刻发卖出去。” 陆家待下人素来宽厚,这是第一次,曲瓷说这么重的话。众人忙垂首称是。 “翁伯,”曲瓷又看向翁伯:“你亲自走一趟,去铺子里将铺子接回来,再寻个合适的时机,将这事告诉花宜姑姑。” 花宜一直侍奉陆蔓,她知晓此事后,才能随机应变。 “哎,老奴这就去。” 翁伯用袖子揩了揩眼角,立刻带人走了。 曲瓷让侍女小厮们回府,自己转头冲孟昙道:“走,去王府。” 晏蓉中毒这事,事出突然,打的他们简直是措手不及。 曲瓷一度以为,晏蓉是想要对他们下手,这才百般提防,却不想到头来,竟然会成这样。 谋害公主,这可是死罪。 晏蓉这般做,究竟是想置陆沈白于死地,还是想逼迫她自请下堂。 曲瓷心里一团乱,一时不知道,晏蓉的目的是哪一个。 但无论是哪一个,她都得见到晏蓉才知道,而此刻,能知道宫内情景的,只有晏承了。 马车一路疾行,到王府时,已是一炷香后了。 晏承在盛京每日的作息十分规律——日落时出府逛花楼赌场,日出时回府补觉,除了圣上传召后,或者宫中有宴之外,这个习惯简直是雷打不动。 是以,王府管事的,一听曲瓷他们要找晏承,当即便道:“我家王爷在休息,不见客,还请两位下午再来。” 这事等不得的。 曲瓷哀求了半晌,管事直接烦了:“来找我家王爷的,哪个不是有急事的,去去去,你这事要是只有我家王爷才能办,那就在这儿等王爷醒了,我替你进去传话,你要是不能等,那就……” 没等这管事的说完,曲瓷便道:“得罪了!” 说完,她身侧的孟昙会意,立刻闪身进了王府。 众人知晓晏承的作息,是以在他补觉时,从来不往内院凑,可今日,晏承睡到一半,便被外面乒乒乓乓的打斗声吵醒了。 “吵什么!?谁他娘活得不耐烦了?!”晏承起床气极大,赤脚从床上下来,一把抓过挂在墙上的宝剑,满面怒容冲了出去。 “哪个狗东西在这儿吵吵,看本王不剁了……” 话未说完,晏承已一把抽出剑,迅速掠过去挡了一下。 刀剑相撞,发出嗡鸣声。 提刀的侍卫看到晏承,吓的脸都白了,立刻跪地请罪:“属下该死,还请王爷恕罪!” 晏承震的手都麻了,踉跄朝后退了几步,一时顾不得训斥这侍卫,只是扭头,看着跌在地上的人,没好气道:“陆夫人,这盛京都不够你造的吗?□□的,你带孟昙来本王府里闹腾什么?” 孟昙见晏承出来的,知道自己擅闯王府与理由亏,便迅速束手就擒了。 晏承一宿没睡,现在被吵醒,怒气都能把房顶掀了,他拿曲瓷一个妇人没法子,只能在孟昙身上出气:“你们几个,把他给本王绑了……” “王爷,求你救救沈白。”话未说完,身侧的曲瓷膝盖一弯,便要朝他下跪。 晏承瞬间吓醒了,手忙脚乱用剑柄拖住她,话都说得不利索了:“有话好好说,你别动不动就下跪,本王瘆得慌。” “沈白,他,他……” 这大半天里,曲瓷经历了诸多变故,此时又惊又吓的,一说起陆沈白,话都没说全,眼泪反倒先下来了。 晏承何曾看过她这样,顿时觉得牙疼,扭头看向被摁在地上的孟昙:“你来说。” 孟昙迅速把事情说了。 晏承眉心立刻皱成一团。 晏蓉不至于这么丧心病狂吧!为了得到陆沈白,竟然对自己下这么大的狠手?! 晏承有些无奈:“可这事你求本王也没用啊!是晏蓉要对付你们,本王就是个闲散王爷,又没有实权,这事实在是……” “我不求别的,我只求王爷入宫,帮我向九公主递句话。” 曲瓷攥了攥裙摆,眼脸低垂,声音哑哑的:“只要她肯放过沈白,我愿意同沈白和离,我愿意的。” 话落,‘吧嗒’一声,有水珠狠狠砸在她手背上。 晏承额角的青筋迸了迸。 他觉得,自己这个堂妹简直是有病!还病得不清! 为了个不爱自己的男人,要死要活的作,现在还弄上了以死相逼这一套! 真是脑子有病!!! “行了行了,你别哭了,本王替你跑一趟就是了。” 别的女子哭,晏承只觉得满心怜惜,但曲瓷一哭,晏承只觉得瘆得慌。 他搓了措胳膊,朝后退了几步:“你们去厅上等着,本王先去换个衣裳。” 晏承这人,平日里虽然猫憎狗嫌,但在大事上,还是拎得清的。 他换完衣裳,便匆匆进宫了。 曲瓷起先在王府花厅等,可越等越心焦,索性便携了孟昙在王府外面等。 日影一寸寸爬到檐上,又慢慢退了下去,而后逐渐消失。 直到暮色四合时,街上才传来嘚嘚的马蹄声。 曲瓷立刻回神,跌跌撞撞朝台阶下跑。 “吁——” 车夫刚勒停马车,曲瓷就三步并做两步,走过去,一把掀开帘子,急促问:“九公主怎么说?” 晏蓉这么做的目的,是为了逼自己和陆沈白和离,她都已经答应了,曲瓷以为,晏承会带来一个好消息。 却不想,晏承只是一脸凝重摇了摇头。 “你摇头是什么意思?”曲瓷心里咯噔一声,她被晏承这副模样,弄得更是惊惶不安,急急追问:“你说啊!九公主怎么说?” “晏蓉什么都没说。”晏承艰难开口。 曲瓷双目撑圆,整个人呆住了。 什么叫晏蓉什么都没说!她怎么可能会什么都没说! 晏蓉今日不惜给自己下毒,目的不是为了逼自己跟沈白和离么?她怎么可能会什么都没说?! “你是没见到九公主吗?还是她想要让我亲自去求她,可以的,只要她肯放过沈白,我……” “曲瓷!” 晏承试图打断曲瓷的话,曲瓷却什么都听不进去了,她抓着帘子,像溺水的人,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可以的,只要她肯放过沈白,她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的,我……” “她什么都让你做不了。”晏承看不得曲瓷这样,直接打断了她的话。 曲瓷茫然抬头,就见晏承唇角嚅动,说了句让她如坠冰窟的话。 他说:“晏蓉死了。” 第42章 死局(捉虫) 可陆沈白陷入的却是一场…… 晏蓉死了这四个字,似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曲瓷脸上血色瞬间消失殆尽,膝盖一软,整个人跌坐在地上。 “夫人!” “哎,你——” 晏承下了马车,想要伸手去扶曲瓷,但碍于男女有别,手刚伸出去,又立刻缩了回去。 曲瓷跌坐在地上,满面惶然,喃喃道:“怎么会?九公主怎么会死?” 今日这事,不是晏蓉做的一场局么?她怎么会真的死了呢! 她死了,沈白该怎么办啊! 晏蓉的母妃淑娴皇贵妃,是陛下心头的白月光,淑娴皇贵妃薨逝后,陛下便将对她的思念悉数转移到了晏蓉身上,几乎到了要星星不给月亮的地步。 现在她死了,陛下势必会将怒气全撒到沈白身上。 可今日之事,乃是无妄之灾,难道就因为,沈白先前见过九公主,就被认定成了凶手?! 曲瓷现在脑子里乱糟糟的,但她知道,自己不能就这么坐以待毙。 沈白现在已经被禁军带走了,她得想办法救下他。 曲瓷抹了一把眼泪,扶着车辕站起来,嘶哑问:“殿帅前来拿人时,曾说所有证据都指向沈白,王爷可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 “具体的本王不大清楚,只是听说,今日在别院时,陆沈白和晏蓉起了冲突?” 曲瓷点头。 “有人将这个定性为杀人动机,并且在九公主喝过的酒里,找到了致她身亡的毒药,而那酒是陆沈白倒的。” “不可能!那酒沈白也喝了,沈白都没事,九公主怎么可能……” 话说到一半,曲瓷又蓦的顿住了。 不对,那两盅酒,陆沈白并没喝。 晏承见她顿住,忍不住问:“你想到了什么?” 曲瓷闭了闭眼睛,颤声道:“那酒沈白没喝。” 晏承:“!!!” “今日九公主突然转了性,说要好聚好散,这不像九公主平日里做事的风格,我们心下不安,便并未喝那酒。” 但今日,在周遭侍奉的宫人,都曾亲眼目睹,陆沈白‘喝’了那酒,现在他们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晏承也顿觉头大,又问道:“晏蓉那杯酒,是陆沈白替她倒的?” “是,原本是由琼枝倒的,可公主指名要沈白为她倒酒。” “让陆沈白替她斟酒?”晏承面露狐疑:“晏蓉一向待陆沈白如珠似宝,怎么会让他做倒酒这种事,晏蓉那性子,就算不喜欢了,也不屑做这种事。” 晏承小声嘀咕着,却冷不想这话冷不丁被曲瓷听见了。 有什么东西,浮光掠影般在她脑海里闪过,快得让人抓不住。 曲瓷猛地睁眼,眸光急促看着晏承:“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晏承一头雾水,不明白曲瓷突然这么激动做什么,但还是将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是了。 曲瓷知道问题在哪儿了。 晏蓉那人素来骄傲,她向来不屑用这种小伎俩折辱陆沈白,可今日,她又为何偏偏让陆沈白斟酒呢! 她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今日水榭台中,只有他们三个人,而晏蓉却偏要陆沈白斟酒,电光火石间,曲瓷想到了一种可能—— 她脸色骤白,整个人摇摇欲坠:“今日死的人,本该是我。” 从她嫁给陆沈白之后,晏蓉想要她死的这个想法,一直都是明目张胆的。 曲瓷有个大胆的猜想—— 今日陆沈白因叶君然的事,惹怒了晏蓉,而她又在晏蓉怒火正盛的时候闯进去,晏蓉便将一切过错全算在她身上。 什么折花,什么好聚好散,其实都是假的,晏蓉真正的目的是在酒上。 “她让沈白斟酒,目的不是折辱他,而是,而是……”曲瓷揪住自己的衣襟,声色嘶哑道:“而是想让沈白亲手杀了我。” 没有什么比让自己喜欢的人,误杀自己更诛心的了。 可晏蓉没想到,陆沈白却把那两盅酒全‘喝’了。 “你这个猜测不成立啊!”晏承提出了质疑:“第一,晏蓉又不傻,陆沈白喜欢你,喜欢的那么明显,万一陆沈白替你喝了她准备的毒酒,那怎么整?” 曲瓷心下一顿,讷讷看着晏承。 他说,陆沈白喜欢她,沈白—— 孟昙受不了晏承一直卖关子,忍不住问:“王爷有何高见?” “高见没有,”孟昙指了指曲瓷:“我就是觉得,她说得不成立,但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晏蓉若想杀你,那为何她会中毒?” 也是。 曲瓷慢慢冷静下来。 若是晏蓉想要毒杀她,那她必然先前知道,酒中有毒,她断然不可能喝的。 除非—— “除非,是有人借你们之手,想杀晏蓉?”晏承先一步说出声。 而晏蓉并不知道那酒里有毒,所以才会喝。 “但这也说不通啊!”晏承又推翻了自己的猜测,皱眉道:“晏蓉性子骄纵,这些年确实得罪了不少人,但她的身份摆在那里,没有人会那么……哎……” 话说到一半,晏承又看向曲瓷:“你说,今日这酒,本来是要给你和陆沈白喝的?” 曲瓷一见到晏承的表情,就猜到了他的意思:“王爷怀疑,有人对我和沈白下手,却误杀了九公主?” “也不是没这种可能。” 曲瓷却摇摇头:“暂且不说,我与沈白没同人结怨到如此地步,即便有人想杀我们,也不必这般大费周章,还将九公主也牵扯进来。” 好像也是。 晏承不说话了。 王府门前,两盏橘红色灯笼,被夜风吹的打着飘。 清寒夜里,尚有零星烛火照亮引路,可陆沈白陷入的却是一场死局。 可即便是死局,她徒手挖,也要为他挖出一道生路来。 曲瓷摈弃掉没用的情绪,抬眸看向晏承:“王爷,沈白碰过酒壶,他有嫌疑,那九公主身边的宫人呢?” 虽然不知道幕后之人的目的是什么,但下毒之人定然也接触过酒壶。 而晏蓉身边的宫人,是最大的突破口。 晏承道:“他们都被关起来了,但现在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本王出宫时,碰到了永乐侯。” 曲瓷脸色瞬间变了。 永乐侯是晏蓉的舅舅,他这个时候进宫,多半是去求陛下严惩陆沈白的。 曲瓷急了,央求道:“王爷,你能不能带我进宫?” 要不是时机不对,晏承都想翻白眼了。 曲瓷当皇宫他家的啊,他想带谁去,就带谁去啊! “我带你进宫也没用……” “王爷……” “你先听我把话说完,”晏承打断了曲瓷的话:“永乐侯进宫固然是个坏消息,但此事也并非毫无转圜的余地。” 孟昙急急道:“王爷,都这个时候了,您就被卖关子了!” “陛下听闻九公主没了的消息,骤然急火攻心晕了过去,所以还未来得及提审陆沈白。” 曲瓷眼睛猛地一亮:“而永乐侯此时入宫,也见不到陛下?” “对。”晏承看了他们主仆俩一眼,又凉凉道:“不过你们也别高兴得太早,谁都无法确定陛下什么时候醒,只能看你们能不能在陛下醒来之前,找到证据,证明陆沈白是冤枉的,任重而道远啊!” 话罢,他便摇摇晃晃朝府里走。 “王爷……” 孟昙想求晏承帮忙,但话一出口,就被晏承头也不回打断了:“陛下指不定什么时候醒,你们可得抓紧些,不然陛下醒时,便是陆沈白人头落地时。” 孟昙顿时气急,正要说话时,晏承又貌似不经意间说了句:“哦,对了,现在太子在宫中侍疾。” 太子?! 曲瓷超前迈了一步,还想再细问,晏承却跟身后有狗在撵他一样,一阵风似的蹿进了府里,高声嚷道:“关门关门!这次就算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跟放进来,打扰本王的清梦,不然本王就把你们所有人剁了喂狗!!!” 曲瓷一听这话,将迈出去的脚又收了回来,当机立断道:“走,去东宫。” “可王爷刚才不是说,太子在宫中侍疾么?现在去了,只怕也见不到太子?”孟昙道:“现在天色已晚,不如属下先送夫人回府,属下去东宫守着,若太子回来再……” 曲瓷摇头:“不行,来不及的,我亲自去。” 诚如晏承所说,一旦陛下醒来,定然会在第一时间处置陆沈白。 而晏蓉的人又在宫中,晏承不肯帮忙,只能去找太子了。 马车一路往东宫赶,曲瓷往外坐了坐,隔着帘子问:“孟昙,沈白和太子之间,可是有什么渊源?” “渊源谈不上,就是,就是……” “都到这个时候了,你就别吞吞吐吐的了,知道什么就说。” 孟昙顿时不敢隐瞒,便说了:“公子入仕时,殿下曾招揽过公子。” 这不奇怪。 若不是金銮殿上,陛下那句话,他本该被点为状元的。 但曲瓷记得,当年他们在丽端城读书时,偶尔上课讨论时政时,陆沈白便曾说过,若入朝为官,只愿做纯臣的。 更何况,此时朝中并不太平,太子虽为东宫储君,但却比不得八皇子得陛下欢心。 曲瓷问:“所以沈白拒绝了太子殿下?” “是。” “那后来,沈白又是怎么与太子殿下……” 曲瓷话说到一半,又猛地顿住了——因为她想起来,她与陆沈白重逢那夜,陆沈白带她去天牢见父兄时的事。 当时,狱卒原本不让他们进的,后来是陆沈白交给了孟昙一块玉佩,狱卒这才立刻恭敬将他们请了进去。 所以当初那枚玉佩,是太子招揽时,给陆沈白的一个允诺。 为了替她救父兄,陆沈白才用了那个条件——太子帮忙救她父兄,投到了太子门下。 “哐当——” 曲瓷正走神时,马车骤然停了,她一时不妨,脑袋重重磕在车厢上。 正头晕眼花时,便有个人影掀帘进来,曲瓷下意识以为是刺客,手刚摸到袖中的金簪,来人已踉跄靠过来,浓郁的酒味熏的曲瓷脑袋更疼了。 “你,你离我远点。”曲瓷捂着脑袋,朝后躲了躲。 “阿瓷——”来人目光哀怨看着曲瓷。 曲瓷掀开帘子,让马车里的酒味散开,这才捂着额头问:“你这是怎么了?” 庆怀浑身酒味,身上还湿漉漉的,看着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没事,我听说陆沈白出事了,就去陆家找你了。” 从别院出来后,他满心烦躁,便回鸳鸯楼买醉了,喝的七晕八素时,才听说陆沈白出事了。当时庆怀腿都是软的,但又担心曲瓷,便浇了自己一桶冰水,强撑着赶去陆家,又从陆家找到王府,却听说曲瓷要去东宫。 这才一路紧赶慢赶追来,幸好追上了。 “阿瓷,你现在去东宫也没用,太子,阿阿阿阿嚏”,庆怀揉了揉鼻子,继续道:“太子今夜应该不回东宫,这样,你先回陆家,明日一早,我去宫里找太子。” 曲瓷揉着额头的动作一顿,庆怀还没等她开口,便嚷嚷道:“孟昙,回陆家。” 孟昙虽然认可庆怀说的,但还是没动,而是询问曲瓷:“夫人?” 曲瓷知道,庆怀说得是实话,便道:“回府。” 孟昙应了声,又将马车调转了方向,朝陆家赶去。 “阿阿阿嚏——” 一路上,庆怀捂着鼻子,不停打喷嚏。 曲瓷看了他一眼,将自己的帕子递给他,轻声道:“庆怀,此事与你无关,你不该淌这趟浑水。” 今日陆沈白陷入的死局,晏蓉是陛下最疼爱的公主,一旦陛下苏醒,为陆沈白求情的人,定然会受到迁怒,庆怀如今大好前程,不该受此牵累的。 庆怀一眼便看穿了曲瓷在想什么,捧着帕子小心翼翼擦着脸,哼唧道:“阿瓷,我替陆沈白说话,可不是看你的面子啊,我不爽陆沈白很久了,他这次要是死了,我还怎么扳回这一局。” 说完,他捂着鼻子,又打了大大的喷嚏。 “庆怀!” “阿嚏,阿嚏——”庆怀捂着鼻子,冲曲瓷摆摆手:“阿瓷,我现在这样,你就别惹我说话了吧。” 之后这一路上,但凡阿瓷想说话,庆怀便开始‘阿嚏’起来,到最后,曲瓷只得作罢。 他们三人回陆家时,远远便见到有人在府门前提灯候着。 马车还未停稳,等的人已急急奔了下来。 “曲姐姐。” “夫人!” 三个人影齐齐扑过来。 画眉首当其冲,一过来,表情都快哭了:“夫人,怎么会这样啊,我就回去给二夫人送了个糕点的功夫,公子他怎么就出事了?公子他……” “哎呀,行了行了,你想听什么,我给你慢慢说。”庆怀拦住画眉,又扭头看向曲瓷。 他生怕曲瓷再继续刚才的话题,便期期艾艾道:“阿瓷,我现在浑身发冷,好像还有点发热,你们府里有没有大夫,快找个来给我瞧瞧。” 曲瓷直接点了画眉:“画眉,你带庆怀进去。” “夫人,我……” “我什么我,你想知道什么,小爷告诉你,来来来,先给小爷走。” 庆怀连拖带拽把画眉带走了。 翁伯迎上去,问道:“夫人,如何了?” “今日太晚了,明日才有结论。”曲瓷朝府里去,又问起陆蔓来:“娘怎么样了?” “夫人一切都好,一回来,她便去院中侍弄花草了,公子这事,老奴也同花宜姑姑知会过了。” 曲瓷点点头:“我去看看娘。” 正要转身走时,曲瓷脚下猛地一停,又看向始终走在他们后面的叶君然,便停下来,扭头看他:“叶公子,近日府上应该事多,若有照顾不周之处,还请见谅。” “曲姐姐,你叫我君然就好了。”听见曲瓷叫他,叶君然这才朝前来,廊下光晕落下来,照的他一张消瘦的脸上,到处都是青一块紫一块的。 此时,他正耷拉着脑袋,神色愧疚道:“都是我连累曲姐姐和陆大人了。” 他们之间,何谈谁连累谁。 若真要说连累,也该是她连累了他才是。 曲瓷摇摇头,轻声道:“不要想太多了,先安心在府里住下,翁伯,你陪叶……君然回去,我去看娘。” 说完,曲瓷径自拎了个灯笼,去了陆蔓院子里。 陆蔓早先在铺子里忙,下午又回来打理花树,整个人早已是筋疲力尽,曲瓷去时,她刚睡着。 也幸亏她睡了,不然曲瓷都不确定,在陆蔓面前,她会不会露馅。 花宜送曲瓷出来时,便问了陆沈白的事:“夫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公子怎么会毒杀九公主?” “此事说来话长,”曲瓷顿了顿,只避重就轻说了个大概:“现在只是怀疑,并未定罪,姑姑,娘那边先瞒着,这几日糕点铺子,可以让她照常去,但是别让见到客人,若她问起沈白来,你就说沈白外出公干了。” 花宜点点头,见曲瓷一脸憔悴,便道:“夫人,你放心吧,老夫人这边有我在,不会有事的,倒是您,也要多保重身体啊!” 现在陆沈白出事了,府里就全靠她撑着了。 曲瓷轻轻颔首,便回了自己的院中。 成婚以来,她一直是跟陆沈白分房睡的,但今夜躺在床上,她却莫名觉得孤寂,明知道想没有用,她现在需要养精蓄锐,明日好继续去找门路。 但她就是不遏制的想陆沈白。 也不知道他在天牢里怎么样?他那样文弱的一个人,哪里待过那种地方。 她担心他。 翻来覆去很久,曲瓷始终睡不着,一闭眼,脑子里全是陆沈白。 最后,她索性披衣去了书房。 成婚后,陆沈白白日在这里处理公务,夜里便宿在靠窗的榻上。 曲瓷进去,手指沿着桌椅上拂过,想象着平日,陆沈白在这里处理公务时的模样,不自觉眼里便泛起了水雾。 她用力吸了吸鼻子,最终踢开鞋,躺在了陆沈白平日里睡的榻上,盖着陆沈白往日里盖的被子,念着陆沈白。 而后意识慢慢沉了下去。 一夜好眠。 等曲瓷再睁眼时,外面天天光大亮,画眉正在嚷嚷着什么。 难不成是庆怀回来了?! 曲瓷当即顾不上穿鞋,立刻推门出去,一下子扑在日光里,急声问:“可是庆怀回来了?” 院内原本匆促的侍女,齐齐像被人定住了,惊愕看着曲瓷。 还是画眉最先反应过来,走过来扶着曲瓷:“小侯爷还没回来了是我一早进去没见到夫人,怕夫人你出事,正要让大家去找呢!” 曲瓷点点头,回房换了衣裳,又去陪陆蔓用早饭。 她去时,陆蔓正着急忙慌出门,见到她,便温柔笑了笑:“阿瓷,娘铺子里今日很忙,就不在府里用饭了,桌上有糯米糕,你自己吃啊。” 曲瓷点点头,亲自送陆蔓上了马车。 画眉在旁边道:“夫人,先回府用早饭吧。” “我吃不下。”曲瓷摇摇头,目光望着街口:“就在这儿等庆怀吧。” 一夜过去了,陛下若醒了,第一件事,定然是要处置沈白。 若陛下没醒,沈白尚还有沉冤昭雪的机会。 就看庆怀从宫里能带回什么消息了。 等了约莫小半个时辰,才看到庆怀打马从街上过来。 曲瓷一颗心瞬间被吊得老高,忙从台阶上朝庆怀跑去。 第43章 审问 琼枝死了。 “怎么样?陛下醒了吗?”曲瓷冲上去,急急问道。 庆怀勒停马,从马背上跳下来:“陛下今晨刚醒……” 曲瓷一听这话,脸色顿时煞白。 陛下醒了,那沈白,沈白他—— “阿瓷,你别急,你听我把话说完,”庆怀忙伸手去扶她:“原本陛下醒来,便要问罪陆沈白的,但幸得太子殿下力保,最后陛下宽限了三日。” “所以沈白暂时性命无忧?” “是。” 听到庆怀这么说,曲瓷脸上这才恢复了几分血色。 那事情便还有转机,只要这三日内,他们找到证据,证明凶手另有其人,那沈白就能获救了。 曲瓷冷静下来,站直身子,问:“陛下点了谁调查此事?” “静宁王。” “晏承?!”曲瓷怔了一下。 不过转念一想,晏承是个闲散王爷,此事由他调查,最合适不过了。 却没想到,庆怀又道:“除了静宁王之外,陛下还点了一个人,共同调查此事。” “谁?” “永乐侯?” 竟然是他?! 曲瓷面有惊色,还未说话,画眉已经嚷开了:“这俩人,一个是盛京出了名的草包,一个是盛京出了名的纨绔,让他们调查这事,也不知道陛下是怎么……” 话说到一半,画眉这才反应过来,妄议圣上是大罪,又立刻噤了声。 曲瓷亦是面有愁色。 虽然画眉这话说得,实在有些大不敬,但却说得是事实。 永乐侯此人,是盛京有名的顽劣,身上劣迹斑斑,弹劾他的奏章,都快把御案压断了。 但因淑娴皇贵妃生前极疼这个弟弟,兼之此人满舌生花,极擅讨巧卖乖,是以次次都能全身而退,一帮御史将他恨的牙痒痒,却偏生奈何不了他。 他是晏蓉的舅舅,让他参与调查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但—— 曲瓷有些不放心,看向孟昙:“永乐侯和沈白之间,可有过节?” “过节倒是没有。” 曲瓷正要松一口气时,又听孟昙迟疑道:“不过公子最近奉旨,正在查金滩矿难一事。” 一月前,陆沈白他们还未回盛京时,金滩发生矿难,有四十五名矿工罹难,朝廷给罹难矿工家属,发了一批抚恤银,便将此事了了。 可谁想到,十天前,有罹难矿工家属敲了登闻鼓,并揭开了一桩丑闻—— 金滩矿难上报殒命矿工有四十五人,实则却有一百零八名,不但如此,朝廷发的抚恤银,罹难矿工家属一个铜板都没收到,反倒还因此事,被官府蛮横驱赶。 圣上听闻此事大怒,当即命人彻查此事,因这中间牵扯到矿税等事,奉旨查办此事的人中,亦有陆沈白。 曲瓷心下有了个不好的猜想:“负责督办勘采的矿使是永乐侯?” “是,”说到这个,孟昙顿时气愤不已:“这次矿难,十有八九跟永乐侯脱不了关系,当时我陪公子去查的时候,永乐侯私下就曾贿赂过公子……” “但沈白拒绝了。”曲瓷接了孟昙的话。 某种程度上,陆沈白和曲砚很像。 曲砚这人是刚正死板,而陆沈白却是清正不阿。 凡事,他不插手便罢,一旦插手,必是不管不顾要查出真相的。 可偏生他这次撞上了永乐侯。 永乐侯此人,是出了名的卑劣记仇,沈白既然拒绝了他,那么这次,他绝对会公报私仇,想尽办法冤死沈白,好掩盖自己的罪行。 不行!她得先去找—— 蓦的,画眉突然嚷道:“夫人,你看!” 曲瓷回过神,顺着画眉指向的方向看过去,眉心顿时拧成一团。 不远处街上,一堆带刀衙役,正朝陆家过来。 一看便是来者不善。 庆怀暗骂了一声,立刻道:“阿瓷,你先进去,这里我来应付。” 曲瓷还没答话,画眉一脸惶恐,已经拉着曲瓷,便要进府了。 只是刚转身,远远的,来人便已高呼道:“陆夫人!” 画眉身子瞬间绷紧,慌张扭头,就见那群人已经过来了。 领头的是个刀疤脸,他叫住曲瓷后,又立刻向庆怀问好:“真巧,小侯爷也在呢!” “既然知道小爷在,还不赶紧识趣的滚!” “滚滚滚!小的办了差事立刻就滚!”那人腆着脸笑,又扭头,看向曲瓷:“陆夫人,侯爷奉旨调查九公主遇害一事,你也是嫌烦之一,跟兄弟们走一趟吧。” 说着,便示意手下去抓人。 “谁敢!” 孟昙一脸杀气挡在曲瓷面前,手中的昙花镖已经祭了出来,但有人比他更快一步—— 冲上来的衙役,连曲瓷衣角都没碰到,便被人一脚踹了下来。 刀疤脸被自己手下砸的后退数步,脸色顿时变了:“小侯爷,我们侯爷可是奉皇命办事,你……” 话未说完,刀疤脸便突然惨叫起来——因为庆怀,捏住了他指向自己的手。 在他的惨叫声中,庆怀森寒一笑:“侯爷?!我庆家封侯,乃是祖祖辈辈在战场上抛头颅洒热血换来的功勋,他一个靠皇贵妃封侯的蝼蚁,安敢在我面前嚣张!” 那人疼的嗷嗷叫,再不敢嚣张了,不停求饶:“小小小人错了,求求小侯爷饶命,饶命啊!” “饶命?!刚才小爷好好说的时候,你怎么不听,现在知道怕了?嗯?”庆怀说着,手上加了一分力道,那人顿时又是一阵鬼哭狼嚎似的惨叫。 曲瓷看不下去了,将画眉从自己身上撕扯下来,上前道:“庆怀,住手!” “哦,”庆怀这才不情愿松了手,走到曲瓷身边,冷声道:“要不是看在阿瓷的份上,小爷我今天非扒你们的皮,还不给我滚!” 刀疤脸扶着自己折了的指头,灰溜溜刚过转身,又突然被叫住:“等等。” “您您您还有什么吩咐?”刀疤脸两股战战转身。 曲瓷从台阶上下来:“我跟你们走。” 此言一出,所有人哗然。 “夫人!!!” “阿瓷!!!” 庆怀立刻拦住曲瓷:“阿瓷,永乐侯现在找你,定然没安小心,你不能去。” “我知道,但我当日见过九公主,于情于理,我都得去。” 孟昙和画眉见劝不住曲瓷,也急急从台阶上跑下来:“夫人,我们陪你一起去。” “不行,我同沈白都不在,翁伯年纪大了,你们留下来帮衬他,还有娘那边,也需要人照顾。” “夫人,我……” 画眉还想再劝,被庆怀打断了:“行了行了,都别争了,你们俩留下,我陪阿瓷去。” “庆怀,你……” “奥,不对,”庆怀立刻改口道:“我不是陪你,我是去凑热闹的,毕竟纨绔审案,闻所未闻啊!” 说完,不等曲瓷反对,便先走了。 他们一行人到刑部时,恰好碰到姚雨蓁同侍女从里面出来。 短短一天,她整个人已不复昨日的光鲜亮丽,明明怀着身孕,陪在她身侧的,却只有她的陪嫁侍女,看着有几分凄凉。 姚雨蓁原本要走的,见到曲瓷,她立刻轻移莲步过来,笑道:“阿瓷也来了。” “表姐。” 姚雨蓁笑着,目光却有几分恶毒:“阿瓷这是来看陆大人的,还是来受审的?” 庆怀一听这话,立刻就要过来,曲瓷冲他摆摆手。 刚才她还觉得,姚雨蓁有些可怜,现在看来,不过是可怜之人自有可恨之处罢了。 曲瓷表情淡淡的:“表姐有空担心我,不如多担心担心你自己,毕竟九公主可是在你举办的迎夏宴上中毒的。” “你——!” 曲瓷这话精准的打在了姚雨蓁的痛点上,姚雨蓁五官瞬间扭曲起来了。 她昨日办那场迎夏宴,原本是想风风光光的,可谁曾想,全被陆沈白夫妇搅和了。 九公主在她的迎夏宴上中毒,她现在成了伯爵府的众矢之的,而她的丈夫程远,在知道这事时,当即就甩了她一巴掌:“好端端的,你办什么迎夏宴!这下好了,九公主在你的宴上中毒,那我在永乐侯那里的差事,如何还能保得住!” 而今日,听闻永乐侯召她来刑部问话,偌大伯爵府,却只有她的陪嫁侍女肯陪她来。 而她这一切,全是拜曲瓷他们所赐。 姚雨蓁怒不可遏抬眸,却发现曲瓷已经不见了。 侍女在旁道:“陆夫人已经进去了,夫人,咱们也走吧,毕竟这是在刑部门口。” 刑部门口这四个字,顿时让姚雨蓁的气焰灭了一半。 她捏了捏帕子,这才愤愤走了。 曲瓷进去时,晏承和永乐侯已经在公堂里坐着了。 说是他们两个人共同调查,但却只有永乐侯坐在公案后,晏承撑着头坐在圈椅上,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不耐烦道:还有谁没问,赶紧麻溜的带上来,本王还等着回去补觉呢!真是的,满朝文武这么多人,为什么偏偏要本王来查案,本王——” “报,陆夫人带到。”刀疤脸不合时宜的声音,打断了晏承的抱怨。 晏承掀开眼皮子,扫了一眼曲瓷一眼,又将眼睛闭上了,甚至还在圈椅上,给自己调整了舒适的姿势,继续假寐起来。 这架势,就差没把‘我就是个来凑数的’这句话写脑门上了。 同晏承的无视相比,永乐侯则是一脸气愤,怒声道:“让你们去拿人,怎么磨磨蹭蹭的这么久才回来?” “这这这……” 刀疤脸支支吾吾的,庆怀慢慢踱步走近,嘲讽笑道:“永乐侯好大的官威啊!” 永乐侯早就听闻,庆怀对陆沈白的夫人有意,再加上今晨在宫中,他亲眼看见,庆怀为陆沈白求情。 是以,对庆怀出现在这里,并不惊讶,只道:“在其位谋其政而已。” “哦,是么?”庆怀皮笑肉不笑道:“那永乐侯身兼数职,谋的挺好啊,我听说,金滩矿难中罹难的家属,都被您谋的去敲登闻鼓啦,这次……” “庆怀!”永乐侯没想到,庆怀会这般不给自己面子,当即变了脸色:“本侯是看到你父亲的面子上,给你几分薄面,你别得寸进尺!” “小爷我今日就……” “庆怀!” “两位!”晏承打断曲瓷的话,困倦睁眼:“那什么,要不你们俩先吵着,本王去补觉,等你们吵完了,再派人来请本王?” 吵架的两人瞬间闭嘴了,永乐侯阴测测瞪了庆怀一眼,见他双臂环绕立在公堂外面,也没办法驱赶他,只得面色不善开始审问曲瓷。 永乐侯的目的是陆沈白,是以问来问去,都是围绕他们三人恩怨展开的。 “九公主倾慕陆沈白,上次曾误伤陆沈白母亲,陆沈白对她可有怨憎?” 这种问题,若说没有,旁人自然不信,可若说有,便落进了永乐侯的圈套里,曲瓷避而不答,只道:“此事圣上已责罚过九公主了。” 言下之意,此事已经揭过,但永乐侯却是不依不饶。 “但九公主并未就此罢手,而是继续在找你麻烦对吧?姚老夫人寿宴时,她甚至想杀了你,可有此事?” 庆怀听不下去了,在堂外嚷嚷道:“九公主想杀阿瓷,跟这次的事有什么关系?” “自然有关系,九公主想杀陆夫人,此举让陆沈白夫妇记恨在心,这才对她下毒。” 庆怀嗤笑道:“永宁侯,你这么会编,怎么不写书去!” 写书哪有当官好,永乐侯冷笑道:“小侯爷,公堂之上,你若再敢喧哗,可别怪本侯不讲情面了。” “你——!” 庆怀气愤不已,又扭头去看靠在圈椅上,脸上盖了把扇子的晏承。 也不知道他是真睡着了,还是假睡着了,反正全程就是一言不发。 永乐侯知道晏承不想淌这趟浑水,便有恃无恐继续道:“因着前几次,九公主对你们夫妇的为难,所以陆沈白怀恨在心,故而才在姚雨蓁的迎夏宴上下毒谋害九公主。” “沈白他没有下毒。” “他若没有下毒,为何同一壶酒,他喝了没事,只有九公主一人中毒?” “那日九公主一反常态邀我们喝酒,我们不敢轻信,是以沈白并未喝那酒。” “你撒谎!那日侍奉的宫人,亲眼看见陆沈白喝了酒的。”永乐侯抓到了曲瓷话里的破绽,唇角得意翘起来:“同一个酒壶里倒出来的酒,他陆沈白喝都没事,怎么九公主喝就中毒了?” 这个问题无解。 昨天他们怕晏蓉在酒里动手脚,所以才假装喝了那酒,谁曾想,偏偏这么巧,那酒里被人下了毒。 “怎么着?没话说了?”永乐侯身子前倾,吊梢三角眼里全是阴鸷:“陆沈白谋害九公主,证据确凿,而陆夫人,你在这个过程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帮凶?!” 庆怀听不下去了,正要出声阻止时,永乐侯先他一步,重重拍下惊堂木,高声道:“无论你扮演什么角色,你和陆沈白昨日见过九公主,都与此事脱不了干系,来人,将曲瓷带下去关起来。” “永、乐、侯!” 庆怀忍不了了,直接从外面冲进来,正要说话时,全程躺尸的晏承,身子猛地一抖,惊叫着从椅子上跌下去:“打雷啦?” “打雷了,下雨了,你还不赶紧回王府收衣裳!”庆怀没好气怼回去。 晏承茫然扭头,见自己还在大堂里,这才松了一口气,捂着胸口,一脸痛苦站起来:“老弟,你说话就说话,拍什么啊!本王被你吓的心都要跳出来了。” 说着,还心有余悸拍了拍胸口。 “愚弟一时失手,在这里给王爷赔不是了。”永乐侯站起来,冲晏承拱手行了个礼,又冲衙役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将人押下去!” “我看谁敢!”庆怀挡在曲瓷面前。 曲瓷也没想到,永乐侯竟然猖狂到这种地步了,脊背挺直,毫不畏惧道:“敢问侯爷,我何罪之有?侯爷要将我下狱?” “陆沈白下毒谋害九公主,而你昨日亦见过九公主,本侯现在怀疑,你是同谋……” “老弟啊,你这此言差矣啊!”晏承打了个长长的哈欠:“若按照你这么说,那昨日见过九公主的人,难不成都成疑犯啦!” “是啊!”庆怀觉得晏承终于说了句人话,当即接话道:“昨日迎夏宴上,见过九公主的,又不止阿瓷一人,若照侯爷这么说,岂不是要将他们统统都关起来盘查?” “老弟啊!”晏承一脸任重道远看着他:“据本王所知,昨日迎夏宴上,盛京大半的官眷都去了。” 言下之意,他要是这般盘查,将会得罪很多人。 永乐侯有点懵:“不是,本侯什么时候说,要把所有人都统统关起来盘问了?” “侯爷刚才不说了么?”庆怀提醒道:“因为阿瓷昨日见过九公主,所以怀疑她是同谋,但昨日迎夏宴上,见过九公主的人那么多,侯爷没道理只抓阿瓷一个人啊!” 晏承虽然没说话,但眼神里,也传达出了相同的意思。 永乐侯被气的嘴都歪了。 最终因为庆怀的胡搅蛮缠,再加上晏承的包庇,将曲瓷羁押一事,只得不了了之。 曲瓷他们从公堂出来时,外面太阳正烈。 曲瓷冲晏承行了一礼:“刚才多谢王爷了。” “别自作多情啊!本王那纯粹是泄愤,本王睡的正香,谁让他突然吓本王的。”晏承哼哼唧唧的,摇着扇子欲走,又被曲瓷叫住。 她道:“王爷,可否容我去见见沈白?” “不行!”晏承还未答话,庆怀便抢先道:“阿瓷,永乐侯那个小人,摆明是在针对你,你在这个节骨眼上去看陆沈白,指不定他后面怎么给你穿小鞋呢!” “可是沈白他……” 晏承打断曲瓷的话:“你在外面,尚还能救他,你要是进去了,那你们可就真的是被一锅端了。” 曲瓷咬了咬唇角。 她承认,他们说的都有道理,可是她担心陆沈白。 庆怀道:“阿瓷,我知道你担心陆沈白,但我们现在当务之急,是先找到证据,证明陆沈白无罪。” 是的,得先证明沈白无罪才行。 曲瓷强打起精神,问晏承道:“王爷在宫中可有查到什么?” “晏蓉的大宫女,在晏蓉死后,便自尽殉主了,这个算吗?” 曲瓷脸色骤变:“什么?!琼枝死了?” “嗯,昨天夜里投湖自尽了。”晏承说着,狐疑看了曲瓷一眼:“你认识她?” “见过两次。” “当时在街上欺负人的那个?“我也见过,但瞧她那样,可不像是个愿意自尽殉主的人,”庆怀看向曲瓷:“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隐情?” 曲瓷冲晏承道:“王爷,此事……” “行了行了,本王会查的,有消息再通知你们,走了。” 晏承挥了挥扇子,上了王府的马车。 圣上给了三日调查的期限,第一日,曲瓷被拉去刑部审问。 第二日,第三日,始终都没有消息传来,到第三天下午,曲瓷彻底坐不住了,正要出门去找晏承时,有小厮匆匆跑进来:“夫人,王爷来了。” 第44章 表白 陆沈白此刻内心十分复杂。 曲瓷和庆怀到前厅时,晏承已经在那里等着了。 一进去,曲瓷就急急问:“如何?琼枝那里可找到什么线索?” 晏承一脸凝重:“琼枝是永乐侯的人。” “永乐侯?!他有病吗?在自己外甥女跟前安插……”庆怀没好气骂着,骂到一半,又猛地扭头看向晏承:“哎,既然琼枝是永乐侯的人,永乐侯又因为矿难的事,迁怒陆沈白,会不会是他指使琼枝,想要借九公主的手下毒杀了陆沈白,却阴差阳错害死了九公主?” 晏承摊手道:“证据呢?” “……”庆怀被噎了一下,没好气道:“不是你在查么?” “我没查到。” “你——!” 曲瓷接话道:“不可能,若琼枝的目的,是想要毒杀沈白,那琼枝定然会阻止九公主喝酒的。” 她记得很清楚,那两盅酒是陆沈白抢先喝下的,当时他们从水榭走时,晏蓉还未喝酒。 曲瓷垂眸分析道:“那天的酒不是琼枝倒的,若她知道酒里有毒,以防万一,她应该会想办法,不让晏蓉喝下那酒才对。” “好像也是,”庆怀挠了挠头,一脸烦躁:“那现在还怎么查?” 晏蓉之死,无非有三种可能—— 第一,晏蓉想杀他们,结果自己误喝了毒酒。 第二,有人想借晏蓉之手杀了陆沈白,却误杀了晏蓉。 第三,下毒之人的目标就是晏蓉。 曲瓷看向晏承:“王爷可曾查过沈白那天用的酒盅?” 这两天,晏承一直在宫里,曲瓷也不知道,他具体查的如何。 “查了,他用过的两个酒盅都没毒,只有晏蓉的酒盅上有毒。” 晏承这话一出,曲瓷和庆怀齐齐变了脸色。 那就说明,下毒之人的目标就是晏蓉?! 诚如晏承上次所说,晏蓉骄纵跋扈,得罪了不少人,但她身份摆在那里,没人敢铤而走险这么做,而且对方还将时机掐的这么好,让陆沈白为自己做替罪羊?! 他们查了这几天,现在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原点。 唯一的疑点,只有琼枝的死。 她那样的一个人,不像是会以身殉主的。 她的死,背后究竟藏着什么样的隐情? “现在想什么都没用了,”晏承叹了口气,看向曲瓷:“你收拾收拾,天黑之后,我带你去见陆沈白。” 曲瓷正在想琼枝之死,听到这话,猛地抬头,惊愕看着晏承。 庆怀一听这话,便知晏承是不打算查了,瞬间就急了:“哎,王爷,你不能就这么算了啊!陆沈白还在牢里……” “不这么算了,还能怎么着?!”晏承打断他的话:“就算我们怀疑琼枝有问题,可她现在死了,什么都查不到了,明日便是最后期限了……” 庆怀怒气冲冲道:“这不还没到明日呢么?你现在就不查了,还不摆明是要让陆沈白等死吗?” “本王是不想查吗?马上宫门要落钥了,还能怎么查?你告诉本王,还、能、怎、么…… “此事有劳王爷了。”曲瓷突然开口,并向晏承行了一礼:“我这便去准备,等会儿同王爷一起去看沈白。” “阿瓷——” “庆怀,别说了,”曲瓷脸白如新雪,轻轻摇头:“王爷已经尽力了。” 自陆沈白出事后,曲瓷表现的很冷静,可她越冷静,庆怀就越担心。 现在看她这样,更是觉得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阿瓷——” 他叫她,曲瓷却恍若未闻,只怔怔出了花厅。 晏承又歪回椅子上,脸色也有些不好看。 过了小半个时辰,曲瓷再回来时,花厅里的两个人,表情齐齐怔了一下。 “阿瓷,你——”庆怀目光落在曲瓷的衣裳上,那衣裳红艳艳的,上面绣着合欢花纹,乍一看,同嫁衣颇有几分像。 曲瓷臂弯里挂了个篮子,冲晏承道:“王爷,走吧。” 此时天刚擦黑,外面暑气未散,许多人摇着蒲扇在外面纳凉。 王府的马车一路行过,直奔天牢。 上次曲文正父子入狱时,陆沈白带曲瓷来了一次。 却没想到这次再来时,上次带她来的陆沈白,这次却成了阶下囚。 狱卒提着灯笼,走在前面,谄媚笑道:“两位小心脚下,陆大人就在前面。” 这狱卒嗓门极大,一说话隔着老远都能听见,陆沈白原本盘膝坐在草垛子上,闻言立刻睁眼,刚走到栏杆边,狱卒也将晏承和曲瓷带了过来。 “沈白!”曲瓷一看到陆沈白,立刻上前,趴在栏杆上,迅速将他打量了一遍。 她怕永乐侯公报私仇,借着审问的名义,对陆沈白滥用私刑,现在见他衣裳整洁,不像被用过刑的模样,才松了一口气。 陆沈白任由曲瓷握住自己的手,另外一只手,隔着栏杆去摸曲瓷的脸,眼底泛着心疼:“我没事,倒是你,怎么瘦这么多了?” 短短四日,曲瓷的脸已瘦了一圈。 “你知道,我素来苦夏的。”曲瓷紧紧抓着陆沈白的手,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 晏承受不了这种夫妻温情时刻,踹了一脚身侧的狱卒:“还愣着干什么?开门啊!” “是是是是。”狱卒忙应了,立刻上前将门打开。 晏承搓了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丢下一句:“我去外面等你们,”便带着狱卒走了。 “阿瓷——” 陆沈白轻轻笑开,脚下刚迈了一步,曲瓷已经从外面飞奔进来,紧紧抱住他。 自陆沈白被带走之后,这几日,曲瓷表现的一直很冷静。 无论是面对永乐侯时,还是在陆蔓面前,她都可以做到,哪怕今日,在听到晏承说,什么都没查到时,她都没哭。 可现在,一看到陆沈白,她就绷不住了。 这些天的惶恐不安,随着陆沈白那句‘阿瓷’,瞬间倾泻而出,曲瓷紧紧圈住陆沈白的腰身,将头埋在他怀中,不住叫着他的名字:“沈白,沈白,沈白……” “嗯,我在,别怕,我在。”陆沈白抱着曲瓷,轻轻拍着她的背心,一遍遍不厌其烦应着,眼里皆是明晃晃的心疼。 曲瓷,曲文正父子入狱时,曲瓷已经经历过一次这种担惊受怕了。 这次,他却又让她经历了一次。 陆沈白脸上流淌着愧疚,轻声道:“阿瓷,对不起。” 当初他娶她的时候,是想护她周全的,却没想到,曲瓷嫁给自己之后,好像更糟了。 而这一切,都是他给她带来的。 “嗯?”过了好一会儿,曲瓷才平复过来,她从陆沈白怀中退出来,歪着脑袋,瓮声瓮气道:“对不起我什么?” “嫁给我之后,你受的委屈好像更多了。” 陆沈白如是说着,轻轻给她拭泪。 她曾是曲文正的掌上明珠,被父兄娇宠长大,人生顺遂和美。 可嫁给自己之后,便是鸡飞狗跳没消停过。 “阿瓷,我——” “你知道就好,以后得对我好点。”曲瓷打断陆沈白的话,吸了吸鼻子,将自己带来的篮子放在桌上,抬手正要掀上面的盖子时,陆沈白又道:“阿瓷,我有话跟你说,我们……” “陆沈白!”曲瓷闭了闭眼睛,到底没忍住,她啪的松开盖子,转身看着陆沈白。 一看到陆沈白这愧疚的眼神,曲瓷便知道他要说什么,原本止住的眼泪,又瞬间下来了,她气的发抖:“陆沈白,这次你又想推开我了,是不是?” “阿瓷,我……” 曲瓷却不肯听他解释,只朝后退着,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滚:“三年前,你已经推开了我一次,这次,你又想这么做是不是?陆沈白,你仗着我喜欢,就这般肆无忌惮是不是?” “阿瓷,我……” “我告诉你,这次你要再敢推开我,我这次转头就另嫁,唔——” 后面的气话,被悉数堵在了唇齿间。 四方桌上的油灯,烛火摇曳着,默然注视着这一幕。 唇齿相碰间,两人皆没闭眼睛,一人无奈,一人惊愕。 过了好一会儿,曲瓷才反应过来,下意识要推开陆沈白时,陆沈白动作她快了一步,揽住曲瓷的腰身,抱着她坐在长凳上,轻声问:“阿瓷,能不能给我个解释的机会?” 曲瓷正想说,‘你说’时,一张嘴,却打个嗝。 “!!!”曲瓷自己都惊呆了。 偏偏此时,陆沈白还抱着她,两人距离很近,这个嗝简直都能把曲瓷送走了。 她脸瞬间红了,几乎是条件反射性,从陆沈白怀中挣脱出来。 见陆沈白也站了起来,曲瓷立刻道:“你别……嗝……” 曲瓷蹭的一下转身,用手捂住自己的脸,在心里哀嚎道:太丢脸了,她不想活了。 陆沈白怔了一下,想要过去,但曲瓷一见到他,立刻朝后退,脑袋摇的跟拨浪鼓一样,非常抗拒他的靠近。 陆沈白无法,只得倒了碗水递给她:“据说喝凉水能止嗝。” 曲瓷半信半疑喝了,但完全没用,她又试了憋气法,可憋的脸都涨红了,还是没用。 陆沈白此刻内心十分复杂。 他只是亲了她一下,阿瓷怎么就吓成这样了? 他趁着曲瓷不备,走上前拉住她的胳膊,将她摁着坐在长凳上,自己在她面前蹲下,望着她道:“阿瓷,现在听我说好不好?” “嗝——” 曲瓷简直是芒刺在背,她现在一点都不想听陆沈白说,但是陆沈白堵在了她面前,她只能点点头。 “阿瓷,去岁我趁人之危求娶你,并非是因为九公主纠缠之故。” 陆沈白知道,这件事,一直是曲瓷的心结。 成婚这么久了,他一直想同曲瓷说,但见曲瓷十分抗拒这事,便一直拖到今日。 陆沈白握住曲瓷的手,抬眸望着她:“我来盛京后,你一直对我避而不见,当时我心里有气,我……” “我为什……嗝,”曲瓷顾不上自己还在打嗝,狠狠瞪着陆沈白道:“我为什么对你避,避而不见,你……嗝,你心里,嗝……” “我知道,是因为三年前的事。”陆沈白见曲瓷说的艰难,便替她说了。 三年前那件事,是他们两人关系的分水岭。 没发生那件事之前,他们两人关系很好,直到那件事后,曲瓷回了盛京。 三年后再重逢时,曲瓷一直对陆沈白避而不见。 这件事,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 三年前,曲瓷曾向陆沈白表明过心迹,但当时陆沈白拒绝了。 旧事重提,曲瓷还是委屈的眼眶都红了:“嗝,为……什么,你……嗝,你当年拒绝了我,嗝……” “没有,阿瓷,我……” “有。”曲瓷委屈的眼泪都掉下来了。 陆沈白一怔,看见曲瓷这样,这才反应过来,他们两人之间认知出现了偏差。 不由得有些心疼,起身将曲瓷抱在怀里,一边为她拭泪,一边解释当年的事情。 当年在丽端城时,有一天傍晚,曲瓷突然向陆沈白摆明心迹。 陆沈白又惊又喜,但他觉得,曲瓷是个姑娘家,这事由她说不合适,当即并未给曲瓷回应,只同她约了明日这个时间,他再告诉她答案。 陆沈白抱着曲瓷,轻轻为她拭泪:“阿瓷,那日,我未给你回应,是因为我觉得,这种事该我来做。” 却不想后来,阴差阳错的,因为这个,导致他们日渐疏远。 曲瓷睁大眼睛,呆呆看着陆沈白:“可……嗝,你第二天,嗝……没来。” 曲瓷如约去了,陆沈白却始终没来。 那时,她便以为,陆沈白所谓的约她第二日告诉她答案,只是婉拒她的说辞。 恰好那个时候,曲文正收到了调任的文书,曲瓷赌气,便跟着曲文正回了盛京。 现在听陆沈白这么说,曲瓷才知道,当年自己错过了什么。 “那天,嗝,那天……” “那天,我临出门时,我娘犯病了,她平常犯病都走不远,我以为,那天我很快就能找到她,却……” 后面的话,陆沈白没再说下去,但曲瓷多少已经猜到了。 她没有想到,她以为的婉拒,背后还有这么多误会,见素来清冷的陆沈白,眼底也微有泛红,曲瓷靠过去,抱住他,哽咽道:“沈白,都,嗝,都过去了。” 无论他们之间,过去有什么误会,现在都过去了。 他们心意想通,如今亦成了夫妻,这就够了。 两人相拥着坐了一会儿,各自平复了下心情,曲瓷没忍住,又问道:“为什么,嗝,要整那么麻烦?嗝,当时你为什么不直接说?” “因为怕太草率了。” “嗝?草率?!”曲瓷抬眸看着陆沈白。 陆沈白笑笑:“都过去了,别问了。” 曲瓷知道,陆沈白若说草率,一定准备的很郑重,她顿时就有些好奇了,当年不过才十八岁的陆沈白,决定向自己表明心迹时,究竟准备了什么? “嗝,沈白,你……” “你提起这事,倒让我也想起一件事来,”陆沈白将曲瓷拉的离开了些距离,垂眸望着她:“当初你们来盛京后,我曾拜托兄长转交给了你一封信,我在信中已向你解释清楚了那日的经过,你收到了吗?” “收是收到了,但,嗝,”曲瓷缩了下脖子,小声道:“不小心,嗝,被我毁掉了。” 曲瓷是在回到盛京三个月后,收到陆沈白书信的。 那时候,她犹豫了许久,在想要不要打开时,猫替她做了决定——将那信扫到了水盆里。 等她拾起来时,信里已经看不了。 那时,曲瓷便以为,她与陆沈白之间,注定是有缘无分,强求不得,所以从此以后,便将他这个人束之高阁了。 因而陆沈白来盛京后,她一直对他避而不见。 而陆沈白原本想问曲瓷,为何突然疏远他,后来因无意中,听见曲瓷对曲砚说‘他们两人非亲非故,当年总结之宴,不过因是顽劣’,之后,那些话便再也说不出口了。 层叠误会,便让他们生分了这么多年。 第45章 诸事 给九公主下毒的人,其实是你,对…… 晏承在外面等了小半个时辰,差点都要怀疑,陆沈白和曲瓷,要在牢里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时,曲瓷终于出来了。 只是一路上都不停的在打嗝。 晏承狐疑看了曲瓷好几眼,最后实在没忍住:“陆沈白对你多什么坏事了?把你吓成这样啦?” 曲瓷迅速摇头,脸却不争气的红了。 晏承一看她这样,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想着自己站在外面被蚊子咬,这俩人在里面卿卿我我,晏承就觉得气不顺,没好气道:“陆夫人,现在这个时候,你就别含羞带怯的了,今夜已是最后期限了,我们找不到凶手,陆沈白就得人头落地了。” 曲瓷一听这话,眼里的光瞬间落了下来。 他们身后的狱卒,拎着灯笼,谄媚笑道:“哎,王爷,您慢点,小心脚下啊!” 出了天牢之后,月亮已经升得老高了。 晏承送曲瓷回了陆家,叶君然和翁伯等人,还在花厅里等着。 看见曲瓷回来,他们立刻迎上来。 “曲姐姐。” “夫人,公子如何了?” 一眼望去,全是一张张焦灼的脸。 “沈白人没事。” 曲瓷刚说完,画眉就急急问:“今天就是最后期限了,王爷他们那边可找到线索了?” 这几日,贺瑛的旧疾又犯了,曲瓷一直忙着,无暇去曲家看她,便让画眉代她过去尽孝道,是以,画眉并不知道这其中详情。 孟昙拉了拉画眉的袖子,示意她别问了。 “没有,”曲瓷摇摇头,强打起精神,看向翁伯:“翁伯,劳烦你,把大家都叫过来吧,我有话要说。” “现在?” “嗯,现在。” 翁伯去了,孟昙怕画眉越说越错,便将她带了出去。 一时花厅只剩下叶君然和曲瓷两个人了,叶君然见曲瓷心绪不佳,捧了盏茶递给她,有心想劝慰几句,但见曲瓷在闭目养神,只得将话咽了回去。 陆沈白入狱后,府里的下人们都人心惶惶的,知道今日是最后期限,大家也都没睡。 没一会儿,翁伯就将人全带来了。 陆蔓喜清静,陆府的下人不多,甚至大部分都是跟着曲瓷来陆家的。 今夜,他们齐齐聚在这里,心下虽焦急,但却无人言语,都规规矩矩立着,等曲瓷发话。 翁伯进来道:“夫人,除了老夫人院中的花宜之外,其余的人都来了。” 曲瓷点点头,起身走到廊下,目光从外面立着的众人脸上一一扫过,这才开口:“明日吃过早饭,你们去翁伯那里领自己的身契,再去账房那里领月钱,我已叮嘱过了,每人多发三个月的月钱。” 这话一出,众人一片哗然。 有人急急道:“夫人!我们不走!” “是啊!公子的冤屈还未洗清,我们怎么能就这么走了!” “对!我们愿与公子夫人同患难!” 陆家的下人虽少,但却都很忠心,他们齐齐嚷着,不愿意走。 曲瓷知道,他们是真心想同他们共同患难的,但是—— 她抬手止住了大家的声音,冲众人道:“大家的好意,我同沈白心领了,但这次的事情兹事体大,你们委实不必这般……” “夫人!!!” “先听我把话说完,”曲瓷道:“沈白此次蒙冤入狱,今夜已是最后期限,可仍未抓到真凶,明日之后,陆家将会如何,谁都无法预料,我们夫妇知晓你们的忠心,但却不愿意你们再卷入其中,所以明日早饭过后,你们各自领了身契月钱,便散了吧。” 曲瓷这番话说的,好些侍女都哭了。 还有人坚持着不肯走,最后都被翁伯劝走了。 府里下人安置好了,接下来就剩下他们四个人了。 “孟昙、翁伯,明日一早,你们便带娘和花宜姑姑回丽端城,至于你……”曲瓷看向画眉:“你是想同他们回丽端城,还是去婶娘那里?” “画眉哪儿都不去,画眉跟着夫人,夫人去哪儿画眉就去哪儿。”画眉抹着眼泪,膝盖一弯跪了下去。 孟昙也单膝跪下:“属下也不走。” “夫人,我们都走了,你一个人要如何应付?”翁伯佝偻着腰道:“这事,就再无转圜的余地了么?大人明明是被冤枉啊!” 是啊!陆沈白是被冤枉的,他们都知道。 可那有如何?! 他们无法证明这一点。 看着孟昙和画眉跪地不起,曲瓷只得硬着心肠,冷声呵斥道:“哭哭啼啼的,成什么样子?画眉,你若不肯听我安排,明日我便把你的身契还给你,愿意去哪里便去哪里。” “夫人,不要,你不要丢下画眉。” 画眉哭的更凶了,紧紧拽住曲瓷的袖子,哭着哀求道。 她父母双亡,自幼是在曲家长大的,现在离开曲家,她还能去哪里。 曲瓷又扭头,看向孟昙:“至于你,沈白如今不在,我说的话,你是不听么?” “属下不敢,”孟昙立刻行礼:“公子早先就吩咐过,见夫人如见他,但是夫人,我自幼在公子身边长大,如今他深陷囫囵,我又怎能在这个时候,弃他而去?” 说到最后,铁骨铮铮的汉子已是红了眼眶。 曲瓷心下不忍,叹了口气,语气终究软了几分:“你既是自幼跟着沈白,便应当知道,他最放心不下的人,便是娘了。” 是了,还有陆蔓。 她如今是万万受不得刺激的。 “我知道,你们担心我和沈白,但现在,你们留在盛京也无济于事,不如先护送娘回丽端城。”都是自幼一起长大的人,曲瓷也不愿意这般僵住,伸手将孟昙和画眉扶起来:“只有娘平安了,我和沈白才能没有后顾之忧,画眉,你这性子,莽莽撞撞的,回婶娘那边不大合适,你明日便跟着孟昙他们回丽端城。” “夫人……”画眉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噼里啪啦往下掉:“我们都走了,你怎么办?” “我,”她自然是要留下来陪沈白的,但—— 曲瓷强撑着笑了笑:“我没事,铺子里的事还没处理完,等我把这些事情处理完,我就回丽端城去找你们。” “真的?” “嗯,真的。”曲瓷道:“行了,时辰不早了,你们都回去收拾收拾,早些睡吧。” 翁伯带着画眉和孟昙走了。 曲瓷松了一口气,脸上疲态必现,用帕子摁了摁眼角,有人突然道:“曲姐姐,你不会去丽端城的对么?” “呀!”曲瓷吓了一跳,扭头,这才注意到,叶君然还在。 “君然,你吓死我了!”曲瓷呼了一口气,并未回答叶君然的问题,而是满脸歉然道:“抱歉啊,我从九公主那里带你回来,原本是想庇佑你一二的,如今怕是不能了,但是你不用担心,我已安排人明日送你出盛京了,你想去哪里都……” “曲姐姐,你不会去丽端城的,对么?”叶君然打断曲瓷的话,又问了一遍。 曲瓷怔了一下,见叶君然执着望着他,只得如实道:“是。” “为什么?”叶君然垂下眼脸,身侧的手,微微蜷缩着:“我听说,当初你之所以嫁给陆大人,是因为陆大人已救你父兄做要挟?” “庆怀告诉你的?” 叶君然没答话,但此事,并非庆怀告诉他的,而是他猜的。 他知道,先前曲瓷一直对陆沈白避如蛇蝎的,可曲文正父子出狱后,她突然嫁给了陆沈白。 后来,他从叶侍郎口中得知,是陆沈白求太子救了曲文正父子,便有了这个猜测。 却没想到,曲瓷失笑道:“你别听庆怀胡说,不是这样的。” “不是?”叶君然愕然抬头,一脸不可置信看着曲瓷。 “不是,此事说来说话,以后有机会再说吧,先说正事,你看看你想去哪里,我让人送你去。” “我哪里……”叶君然本想说,他哪里都不去,但说一半,又突然改了口。 他上前几步,立在曲瓷面前,低声央求道:“我去哪里都行,曲姐姐,既然你不愿回丽端城,那你跟我走,好不好?你说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 曲瓷摇摇头,同叶君然保持距离:“君然,沈白在这里,我哪儿都不去。” 叶君然却不肯放弃:“可明日陆大人便要被定罪了,你留下来,也改变不了什么的,曲姐姐,当初他为你救父兄,你嫁给他,夫妻半载,你欠他的情谊,已经还清了,你实在不必……” “叶公子!”曲瓷打断叶君然的话,又朝后退了数步。 一句叶公子,礼貌生硬,瞬间让他们这几日的亲切荡然无存。 叶君然心里突然咯噔一声,神色突然变得不安起来了:“曲姐姐,怎,怎么了?” 曲瓷道:“我与沈白之间种种,皆是我们的私事,今夜你既一而再再而三的追问,好,我告诉你。” “……”不知为何,看到曲瓷这样,叶君然突然不想知道了,但曲瓷却没给他退缩的机会。 “不过,再说这些事之前,我有件事想问你,”曲瓷眼脸上抬,眸光锐利看着叶君然:“叶公子,给九公主下毒的人,其实是你,对吧。” 第46章 出狱 阿瓷,没事了。 叶君然陡然心惊,几乎是下意识否认:“不是我。” 可否认完,却又觉得,曲瓷既然这么说,那定然是查到了什么。 他脸色苍白,惊惶不安看着曲瓷。 曲瓷见叶君然这般模样,便知道自己猜对了。 她道:“在问这句话之前,其实我不确定的。” 所以,曲瓷在套他的话?! 叶君然不可置信看着曲瓷:“曲姐姐,你——” 话说到一半,又蓦的停了下来,如今他的立场,有什么资格去质问曲瓷。 有乌云飘过来,遮住了月亮,周遭顿时暗了下来。 沉默片刻,曲瓷率先开口了:“关于九公主之死,我想了很多种可能,但都无法自圆其说,直到先前,王爷说,只有九公主的酒盅上有毒时,我才有了这个猜想——或许下毒之人的目标就是九公主。” 而九公主身边的,唯一与她有深仇大恨的,只有叶君然。 “可你是怎么做的?”曲瓷问:“还有琼枝?她为何会突然自尽?” “因为琼枝觉得,九公主是她害死的。” “!!!!” 见曲瓷猜到了,叶君然也没再隐瞒,将所有事情全和盘托出了。 自九公主将他带回宫中,把他从一个温润公子,变成人人可欺的内侍时,叶君然便恨上了晏蓉。但那时,这这份恨意还不足以变成杀意,直到那次,在街上,琼枝当着曲瓷的面,肆意折辱他时,那些积累的恨意,才开出了恶的果实来。 从那天之后,叶君然便一直在伺机而动。 然后,就等到了姚雨蓁的迎夏宴。 那天,他在酒席上被昔日好友奚落,卑躬屈膝出来为他们端酒时,无意撞见了琼枝正要酒里动手脚。当时,他已经知道,琼枝是永乐侯的人,而且也知道,永乐侯有心想除掉陆沈白。 是以,他将计就计,端着酒壶出去,故意撞倒了琼枝,来了个偷龙转凤。 曲瓷问:“那你如何确定,九公主一定会用你抹了药的那个酒盅?” 晏承说,只有晏蓉用的酒盅上被人下了毒。 叶君然道:“九公主素来喜欢合欢花,她用的器皿上,全都有合欢花的图纹。” 而那天,那三个酒盅里,其中有一个上面有合欢花。 所以在晏蓉死后,琼枝才会选择自尽。 她并非是忠心殉主,而是误以为,是自己误杀了晏蓉,所以才会畏罪自杀。 而他们一直找错了方向,所以查了这么久,才一无所获。 叶君然说完所有的事情,像个等待行刑的囚徒,等着曲瓷接下来对他的审判。 如今陆沈白因这件事,已锒铛入狱,明日若查不到凶手,他便会被定罪。 而曲瓷现在知道他才是凶手,她会怎么做?会怎么说? 是劝自己去认罪,还是将自己的罪行揭发,他在等曲瓷怎么说。 可曲瓷沉默片刻,却又回到了最开始的话题。 她说:“时辰不早了,你早些回去吧,明日府上诸事繁多,我便不去送你了。” 有一瞬间,叶君然觉得自己幻听了。 曲瓷说,她不去送他了。 她不去送他了是什么意思?! 她是要放他走么? “曲姐姐,”叶君然表情迟疑,语气有些不相信:“你是要放我走?” “我带你回府后,并未禁你自由。” “可我若走了,陆沈白明日便会被定罪。”叶君然急急道,他不信,曲瓷会看着陆沈白死。 曲瓷径自朝外走,头也没回:“那便是我同沈白的事了。” 凭心而论,曲瓷并不想放叶君然走。 这是叶君然做的事,后果不该由陆沈白来承担,可是她没有证据。 琼枝死了,叶君然偷龙转凤一事,便无人知晓了,除非他自己认罪。 可是,人生在世谁不惜命。 更何况,叶君然同晏蓉之间的事情,皆因她而起,那便由她来做个了结。 叶君然看着曲瓷的背影,电光火石间,他突然反应过来,曲瓷像做什么了。 他面容瞬间变得悚然起来。 曲瓷正在朝外走,突然听到叶君然道:“曲姐姐,你回头,我有东西给你。” 她闻声回头,一股浓郁的香味突然扑面而来,曲瓷刚皱眉,就察觉自己突然四肢酸软,眼前叠影重重。 “叶君然,你——”她没想到叶君然会突然用迷香,拼尽全力喊了声:“来人。” 却只发了出小猫般的声音,被飒飒夜风悉数遮了曲,而后她身体便软软栽了下去。 “曲姐姐。”叶君然急急扶住她。 在意识彻底跌入黑暗之前,曲瓷隐约听到叶君然道:“曲姐姐,对不起,我不能让你去做傻事。” 纵然被迷晕过去了,但曲瓷心里记挂着陆沈白,始终睡不踏实,断断续续的,她一直在噩梦。 梦里,一会儿是永乐侯狰狞的面容,一会儿是陆沈白被推上刑台的模样,她想上前,却被人摁着动弹不得。 日光强烈,刺激的她不停流泪。 曲瓷拼命挣扎着,拼命挣扎着,却始终挣脱不开禁锢,绝望至极时,有汗珠滑进了眼睛里,她眨了眨眼睛,再睁开时,面前的场景一转,已回到了学堂里。 天边浮云霭霭,院中梨花朵朵,纷纷扬扬落下,似繁春盛景里下了一场雪,有花瓣扑进长廊里,那里正坐着一个人,长袖委地,正单手握着书卷,梨花洋洋洒洒扑了他一身,他却毫无察觉,只聚精会神看着书。 “沈白!”曲瓷立刻朝他跑过去。 坐在廊下的陆沈白,闻声转头,见是曲瓷,便放下书卷站起来,眸光温柔看着她,朝她张开双臂。 曲瓷快速奔过去,想扑进陆沈白怀中,可指尖刚碰到陆沈白衣角那一瞬间时,陆沈白整个人,却在须臾间化成了流光。 而后在她眼前,倏忽间散开。 “沈白!!!”曲瓷尖叫一声,猛地坐起来,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一阵晕眩感猛地袭来。 “阿瓷!” 夫人!!! 身边有人急促叫着,紧接着,曲瓷就察觉手被人握住了,陆蔓温柔的声音响起:“阿瓷,你怎么样?还有哪里不舒服呀?” 说着,将另外一只手贴在曲瓷额头上。 “娘,我没事。”曲瓷虚弱应着,闭着眼睛,平复着刚才的恐惧。 “幸好,烧退了,”陆蔓小声嘟囔着,往曲瓷身后塞了一个软枕,一脸心疼道:“你脸都白成这样了,怎么可能会没事?” 说着,她又扭头去看花宜:“沈白呢?阿瓷都病了,他怎么还不见人?” 听到陆蔓问到陆沈白,曲瓷一瞬间回神,唰的一下睁开眼睛,便被周遭的光线刺的眯了眯眼睛急急问:“什么时辰了?” 画眉看了一眼天色,道:“回夫人,辰时三刻。” “什么?!”曲瓷陡然睁眼,抬眸扫过去,发现她昨夜安排离开的人,悉数都还聚在屋子里,还有沈白,他—— 曲瓷顿时心急如焚,裂开掀开被子,要下床。 辰时了,竟然都辰时了! 那晏承他们已经入宫去向陛下回禀了,那沈白他—— 曲瓷不敢细想,只踉跄着想往外走,但脚尖刚落地,便腿脚酸软,整个人立刻朝前跌。 “哎,阿瓷,你别动呀,快躺下!” “夫人!” 陆蔓和画眉,刚扶住曲瓷,外面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你起开!我找阿瓷!” “小侯爷稍等,我这便让人通禀。” 是庆怀和孟昙的声音。 曲瓷被扶着坐在床上,听见庆怀来,便知是关于陆沈白的事情,便以想吃糕点为由,将陆蔓支走了。 “让庆怀进来。”等陆蔓一走,曲瓷便急急道。 画眉忙让侍女去传话,正要扶着曲瓷靠着时,珠帘璁珑作响,罗湘湘一阵风跑进来,噼里啪啦就道:“阿瓷阿瓷,你怎么样了?你别担心啊,陆大人没事了。” 紧随其后,打算来向曲瓷报告这个好消息的庆怀,见被画眉抢了先,当即恨恨道:“就你长嘴了似的,一天到晚叭叭个没停。” “就我长嘴了怎么着?你……” “什么叫沈白没事了?”曲瓷打断他们俩的斗嘴,急急问。 罗湘湘道:“嗐,就是凶手认罪了。” 曲瓷怔了两个弹指,艰难道:“是,是……” “对对对,就是叶君然。” 果然是他。 曲瓷闭了闭眼睛,心里一时五味杂全。 她没想到,到最后,叶君然还是站了出来。 “而且啊,叶君然不但承认自己下毒谋害九公主,还说永乐侯打着九公主的名义,在外恣意做恶,威胁笼络朝臣的证据呢!他……” “证据?什么证据?”曲瓷打断罗湘湘的话,急急问。 这个罗湘湘不知道,她转头看向庆怀:“什么证据?” 庆怀见罗湘湘问得理直气壮,十分不想告诉她,但见曲瓷又心急如焚,便也不卖关子了,直接道:“永乐侯收卖了九公主的大宫女琼枝,在金滩矿难之后,他自知难逃罪责,便授意琼枝毒杀陆沈白,想将此事嫁祸到九公主身上。” “永乐侯这么丧心病狂的?!”罗湘湘都惊呆了。 “确实是够丧心病狂的!”庆怀说着,想要掀开纱幔进来,画眉忙堵在门口,道:“小侯爷,我家夫人还未梳洗,您就坐在这儿说话吧。” 说着,立刻让侍女给庆怀搬了个秀墩过来。 庆怀恨恨瞪了她一眼,正要说话时,曲瓷问道:“那沈白呢?既然叶君然认罪了,沈白是不是就能被放了?” “大概是吧,我没细问,便先来给你报信了。” “好,我知道了,庆怀,你先出去。” 正要落座的庆怀:“!!!” 这主仆俩卸磨杀驴的速度是不是太快了点! 曲瓷昨夜被叶君然迷晕,兼之中途又发热了,现在浑身又酸又软,但听到陆沈白能出狱,当即不顾头晕目眩,让画眉给自己换了衣裳,便急急出了府。 她想亲自去天牢接陆沈白。 他们到时,陆沈白已经出来了,正在外面同晏承说话。 听到马蹄声,两人齐齐转过身,见赶车的是孟昙,晏承顿时一脸牙疼的表情,不耐烦道:“行了,不打扰你们夫妻俩你侬我侬了,本王先走了。” 说完,便上自家马车走了。 曲瓷看到陆沈白,当即想掀帘下去,奈何她浑身酸软无力,只能掀开车帘子,眼巴巴看着陆沈白。 看着看着,眼眶瞬间红了。 坐在马车的罗湘湘,迅速识趣下了马车,冲陆沈白打了个招呼,便跑去找庆怀了。 曲瓷素来要强,很少这般。 陆沈白见她这样,当即上了马车,将人揽入怀中,轻声哄道:“好了,没事了,都过去了,没事了。” “沈白。”曲瓷迅速抱紧陆沈白,将头靠在他怀中,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声,一颗悬起的心,这才落了地。 孟昙赶着马车往陆家回,罗湘湘看了一眼身侧的庆怀,揶揄道:“怎么着?这次不去搅局啦?” “罗湘湘,你有病是不是?我插在他们中间,你说我,现在我……”庆怀撮了撮后槽牙,恼羞成怒道:“小爷我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你管得着吗?” 说完,扭头翻身上了马背,立刻打马走了。 第47章 问题 天黑了,今晚要怎么睡?! 陆蔓做好酥饼来找曲瓷时,却听说曲瓷已经出门了。 她一脸疑惑道:“阿瓷不是病了吗?怎么又出门了?花宜啊,沈白最近究竟在忙什么?阿瓷病了他都不回来的?” “这,公子他……” 花宜正要再说一遍,曲瓷告诉她的说辞时,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吵嚷声。 有人欣喜唤着:“公子!” “沈白?!是沈白回来了?”陆蔓当即将酥饼放下,急急朝外走。 刚出门口,便将陆沈白大步流星从外面进来,怀中还抱着一个人,陆蔓脸瞬间就白了,整个人几欲站立不稳。 “老夫人。”花宜忙扶了她一把。 陆沈白知道陆蔓对这种事情有阴影,抱着曲瓷快步上前,解释道:“娘,你别怕,阿瓷没事,只是有些发热。” 许是陆沈白终于平安了,曲瓷的一颗悬着的心落了地,回来时的路上,她便又突然发热起来了。 “发热?!”陆蔓喃喃着这两个字,目光却落在陆沈白怀中的曲瓷身上。 她头突然很疼,模糊间,她似乎经历过类似的场景。 有人抱着一个姑娘,站在她面前。 不过那好像是夜里,月亮很亮,似乎还有,还有…… 陆沈白一见陆蔓露出怔忪神色时,当机立断道:“花宜,你先带我娘回去。” 说着,便要抱着曲瓷进屋,刚走两步,袖子猛地被人扯住了。 回头,就见陆蔓望着他,怔然道:“霜,我记得,地上有霜的。” 那天晚上,地上有霜的,那霜白白的,像雪粒子,又像是,又像是…… 又像是什么?! 陆蔓闭着眼睛,痛苦捂着额头,她总觉得,像的那个东西很重要,但是她想不起来了。 怎么都想不起来了。 “对,有呢有呢!”花宜见陆蔓状态不对,忙哄道:“您前几天做了糖霜,这几天应该就能开坛了,我们现在去瞧瞧。” 花宜这话,原本是想劝陆蔓走的,却不想偏偏歪打正着,陆蔓猛地睁开眼睛,神色癫狂—— “对,糖霜,是糖霜!那天晚上,地上铺的霜,很像糖葫芦上裹的那层糖霜,是了,糖葫芦!我们昭昭,最喜欢吃糖葫芦了,她最喜欢吃糖葫芦……” 一听这话,陆蔓和花宜脑袋里的那根弦,嗡的一下就断了。 下一刻,陆蔓一把甩开花宜,扑到陆沈白面前,像个护犊情深的老母亲,焦急去扒拉他怀中的曲瓷:“昭昭,我的昭昭,你把我的昭昭还给我,你把我的昭昭还给我!” 说话间,她用力去掰陆沈白的手,想从他手中抢过曲瓷。 “老夫人!你冷静一下,这不是昭昭,她不是昭昭啊!”花宜捂着嘴,眼泪不停往下淌,她想上前帮忙,可又怕越帮越乱,只能无措站着。 “娘——” 陆蔓现在什么都听不进去了,她满心满眼,只有陆沈白怀中的‘昭昭’。 她反复念叨着:“你把我的昭昭还给我,你把我的昭昭还给我!” 曲瓷被推搡的已经在蹙眉心,陆沈白怕伤到她,只能将曲瓷放下来,一手拦住她的腰,一面试图缓解陆蔓的情绪:“娘,阿瓷没事,她只是有些发热,等大夫来开药喝过之后,她就会醒来了。” “醒来?!她会醒来?!”陆蔓抓着曲瓷的手不放,有一瞬的迟疑,但很快,心底有个声音告诉她。 不会,他们是在骗她。 只要她松手了,她的昭昭就会被他们带走,她以后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她好像经历过这样一次。 陆蔓头疼欲裂,手却紧紧拉着曲瓷:“不,你在骗我,我不相信,你骗我,你们都在……” “娘。”突然有人虚弱叫了一声。 陆蔓表情有一瞬的凝滞,迅速去看曲瓷。 曲瓷烧的满脸通红,眼睛都睁不开,似乎在呓语一般,道:“娘,我没事,我没事,娘。” 翻来覆去就是这两句。 陆蔓眼泪瞬间就下来了,还想再说些什么时,画眉在外面嚷嚷道:“大夫,你快点啊!我们夫人又发热了?早上烧不是退了,怎么……” 叽叽喳喳进了院子,见到廊下拉扯的几个人时,画眉瞬间噤声了。 陆沈白不敢刺激陆蔓,便好声安抚道:“娘,先让大夫给阿瓷看看,可好?” 刚才听到了‘昭昭’的声音,现在见大夫来了,陆蔓心里安定了几分,但仍怕他们带走自己的‘昭昭’,便依旧拉着曲瓷的手,但却不抗拒陆沈白抱曲瓷进屋了。 一阵鸡飞狗跳之后,大夫终于为曲瓷诊完脉了。 陆蔓急急问:“大夫,我女儿她怎么样?” “老夫人放心,夫人没有大碍。” “没有大碍,她怎么还不醒来?” “夫人之所以昏迷不醒,及反复发热,乃是因为这几日疲精竭力,兼邪风入体所致,待稍后喝了药发几身汗,便好了。” 听大夫这么说,陆蔓才放心了,兼之花宜和陆沈白相劝,她神思慢慢回拢,这才回了自己的院子。 曲瓷平日里一向身体都很好,但这次这病,却是来势汹汹,她足足昏睡了一天一夜才醒过来。 还不是正常醒来的,而是被活生生热醒的。 如今已然入夏了,她身上却盖着冬天的厚棉被,动一下,就觉得浑身全是汗。 “阿瓷,你醒了?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她刚动,身边的陆沈白就醒了。 他依旧穿着昨日那身衣裳,不拘小节的坐在脚踏上,见曲瓷醒了,几乎是立刻俯身上前,去探曲瓷的额头。 曲瓷刚睡醒,整个人还有些懵,一时忘了陆沈白已经沉冤昭雪这一截,见陆沈白过来,立刻伸手抱着他脖子,鼻音浓重唤了声:“沈白。” 陆沈白身子猛地一僵。 他原本是倾身上前,想试试曲瓷的烧退了没有,此时两人正额头相抵着,曲瓷突然伸手抱住他的脖子,他欲朝后撤的动作一顿,眼皮上掀,看着曲瓷。 两人此时靠的极近,几乎是呼吸相闻。 这会儿,曲瓷也慢慢反应过来,自己干了什么,囧的手指都要蜷缩在一起了。 正想着要怎么不动声色结束这种尴尬场景时,有人突然道:“咦,公子,夫人醒了吗?” 曲瓷瞬间像被蛰倒了,推开陆沈白,将被子拉过头顶,整个过程几乎是一气呵成。 陆沈白一时不防,被她推的直接跌坐在地上,怔了一下,淡淡笑开。 画眉一看这样,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立刻将手中的铜盆放下来,同手同脚朝外走:“厨房里吊有参汤,我去给夫人端来。” “我不饿,”曲瓷捂着被子,瓮声瓮气道:“你去备水,我要沐浴。” 画眉正要应时,陆沈白从地上站起来,道:“先吃点东西,缓一缓,再去沐浴。” “不要,我想先沐浴。”曲瓷拒绝了,她不饿,昏睡这段时间,她出了不少汗,想先沐浴。 陆沈白扶她起来:“空腹沐浴对身子不好,先吃饭再沐浴,阿瓷听话。” “我……” “哎呀,夫人,你就听公子的吧,我去端吃的。”曲瓷刚起了个话头,就被画眉打断了,画眉最后一个尾音落下时,人已经出了屋子。 曲瓷气鼓鼓道:“这丫头,怎么越发没规矩了,” 两人刚吃完饭,便有人说,晏承来了,陆沈白去前厅见他了,曲瓷则去净室沐浴。 脱衣裳的时候,曲瓷才注意到,自己现在身上穿的寝衣,同她昨天穿的好像不一样了,她偏头问:“画眉,我的衣裳换过了?” “是啊,大夫说夫人你要发汗,汗湿的衣裳要及时换掉。” “谁谁谁谁给我换的?”曲瓷结结巴巴的,话都说得有些不利索了。 刚才一看陆沈白那样子,便知道这一天一夜,都是他守在自己身边,那这衣裳是谁换的? “奥,这衣裳是公子……” 画眉说着,见曲瓷一听这话,便要将脑袋往浴桶里缩,这才慢悠悠补充完后半句:“是公子让我给换的。” 曲瓷一听这话,顿时松了一口气,又扭头去看画眉,见她故意消遣自己,当即就气极拿水去泼她。 主仆俩在净室闹了小半个时辰,曲瓷才换了身干爽衣裳出来。 刚出来,恰好陆沈白也从外面进来了,他见过晏承后,似乎也去沐浴过了,身上已经换了一件天青色的堆纱袍子。 画眉见到陆沈白,匆匆行了一礼:“夫人说要喝绿豆汤,我下去准备了。” 说完,一溜烟跑了。 曲瓷在塌上落座,一边擦头发,一边偏头问:“王爷来说什么?” “永乐侯被收押了。”陆沈白走过去,将曲瓷手中的毛巾拿走,坐在她身后,一边为绞干头发,一边道:“昨日,叶君然说了永乐侯利用九公主做的那些事后,今日早朝很多人都在弹劾永乐侯。” 曲瓷听完全部,只觉得,永乐侯自作孽不可活。 永乐侯身上并无寸尺功勋,因淑娴皇贵妃得以封侯,这种际遇,是寻常人上香拜佛都求不来的,他却不好好珍惜,反倒贪得无厌,仗着身份各种欺压百姓,残害官员。 但曲瓷知道,这些都不是陛下处罚他的理由,陛下真正下定决定要动永乐侯,是因为他唆使琼枝毒杀陆沈白,还妄图将这个罪名推到晏蓉身上。 晏蓉是陛下最宠的公主不假,就算她真的毒杀了陆沈白,陛下也能保她无虞。 但晏蓉个公主的同时,也是个姑娘,姑娘家的名声向来珍贵,陛下保得住她性命,却堵不住这天下悠悠众口,若此事真发生了,那晏蓉一辈子都要背负着恶毒这个骂名。 而永乐侯,为了自己做的那些坏事不暴露,竟然想牺牲外甥女名声保全自己,这一点便足以让陛下对他动了杀心。 无论最后,永乐侯落得个什么下场,都是他罪有应得。 “那叶君然……” “谋害公主是死罪。” 曲瓷神色瞬间变得失落起来,陆沈白知她一直把叶君然当弟弟,且对叶君然被晏蓉带进宫中折辱一事,一直心怀愧疚。 他想替曲瓷还了这个人情,便道:“不过你放心,若有可能,我会尽力保下他。” “当真?!”曲瓷惊喜看着陆沈白。 陆沈白轻轻颔首,止住了还要问的曲瓷:“好了,具体的到时候再说,先去看看娘吧。” 这两天,陆蔓也不大好,曲瓷昏睡时,隐约记得,自己好像刺激陆蔓犯病了。 也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不过幸好,陆蔓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 他们去时,陆蔓正聚精会神在做糕点,看到曲瓷康复了,她顿时喜笑颜开,又是让他们吃自己新做的糕点,又是带着他们去赏院中新开的花。 这段时间,他们一直都很忙,没空顾陆蔓,今日好不容易闲了下来,便安心陪着她。 直到月上柳梢头之后,他们才从陆蔓院子里出来。 陆蔓这边是安抚好了,但曲瓷又面临了一个新问题:天黑了,今晚要怎么睡?! 第48章 学习 曲瓷脸立刻就烧了起来。 以前她和陆沈白心有隔阂,所以一直都是分房睡的,但前几日,他们已经知晓了彼此的心意,如今已没分房睡的必要了。 曲瓷在想,陆沈白今夜会如何?! 是回房睡,还是继续睡书房!? “在想什么?!” 陆沈白的声音冷不丁响起,曲瓷吓了一跳,立刻摇头:“没什么。” 说完,立刻垂头,用脚踢开面前的小石子。 真是的,整个人陆家都是陆沈白的,他想睡哪儿是他的自由,她想这么多干什么?! 这样想着,她又踢了一块小石子。 陆沈白瞧见她孩子气的动作,怔了一下,旋即笑开,他身后的孟昙,眉宇间略有急色,但见陆沈白悠闲陪着曲瓷,又不好出声提醒,只得心急如焚跟在身后。 若搁在平常,曲瓷早就主意到了,但她现在全部的心思,一面在脚下石子上,一面抽空想陆沈白今夜睡哪儿的问题。 如果他睡书房,那就让他睡去。 如果他回房睡的,那她勉强分他半张床,也不是不可以的。 曲瓷心不在焉了一路,进了院子,见陆沈白径自带她回房中时,心下莫名一悸,握着扇柄的手微微蜷缩了一下,走到房门口的陆沈白,突然停下了。 “……” 所以他只是送她回来,然后又要回书房睡?! 还是说,他有公事没办完,办完了再回来睡?! 两个想法在曲瓷脑子里转了一圈,不知怎么的,她脑子突然一抽,还没反应过来时,人已经下意识一把攥住陆沈白的袖子。 “你今晚……” “我今晚……” 两人同时出声,又同时停下。 “你说。” “你说。” 两人又同时开口,曲瓷顿时有种见了鬼的感觉,离家出走的脑子已经回来了,先发制人道:“你先说。” 陆沈白怔了一下,便如实道:“我今晚有应酬。” “嗯?!”曲瓷看了一眼天上的月亮,有应酬他怎么不早说?! 曲瓷立刻松了陆沈白的袖子:“奥,那你快点去吧。” “公子。”孟昙也在一旁催促。 陆沈白点点头,跟着孟昙走了两步,又回头,便见曲瓷立在廊下,正在目送他离开。 曲瓷见陆沈白突然回头,顿了一下,以为他是忘了带什么,正要说话时,陆沈白已经先一步开口了。 他问:“刚才阿瓷想说什么?” 曲瓷眼神闪躲了一下,迅速道:“没什么,你去吧,路上慢些。” 陆沈白将她的闪躲尽收眼底,但见曲瓷不愿意说,也没再追问,只轻笑道:“好,我尽量早些回来。” 陆沈白带孟昙走了,曲瓷回房中洗漱,画眉在一旁服侍着,隐约觉得,今夜的曲瓷有些不同,但具体要说那里不同,她又说不上来。 画眉只隐约觉得,自从陆沈白走之后,曲瓷好像一直有些心绪不宁的。 画眉以为她在担心陆沈白应酬的事,便道:“哎呀,夫人,你放心啦,不都说什么什么泰山来吗?公子这刚经过牢狱之灾,现在定然是要平什么白云来着。” “是否极泰来和平步青云。”曲瓷无奈纠正,道:“若是我哥还在盛京,定然要罚你把这俩词各写十张。” “嘿嘿,这不是大少爷不在么?”画眉傻笑着,剪了灯花之后,看向坐在榻上摇扇的曲瓷道:“夫人,公子回来估计还得一会儿,你是要边看传记等,还是边看账簿等?” “谁说我要等他了?” 画眉‘嗯?’了声,看向曲瓷,口无遮拦问:“既然不等公子,那夫人怎么一直心绪不宁的。” “我哪有心绪不宁的。”曲瓷否认了,从软榻上立起来,用力扇着扇子,道:“行了,你下去吧,我也要睡了。” “???” 画眉满头问号,正要转身走时,曲瓷轻咳一声,指着角落里一个箱子,问道:“你把这个箱子的钥匙放哪儿去了?” “在夫人妆奁盒最底层里。”画眉麻溜找出钥匙,问:“夫人要找什么?我帮你找。” 说着,就要去开箱子。 曲瓷眼皮一跳,立刻上前,一把拿过钥匙:“不用,我自己找,你先去睡吧。” “……” 画眉狐疑看了曲瓷一眼,愈发觉得她今夜反常。 “行了,你快去睡吧,我也要睡了,”曲瓷摇着扇子赶人:“出去的时候,把外面的灯笼也熄了。” “奥,好。” 画眉退了下去,屋内只剩下她一个人时,曲瓷这才将团扇放到桌上,起身朝放置在纱幔旁边的箱子里走去。 那箱子一向是画眉收拾的,但当时收拾时,曲瓷就在旁边,她记得,里面放的是冬衣。 而如今刚入夏,按说冬衣早该束之高阁的,但—— “吧嗒”一声,曲瓷将锁子打开了。 拨开层叠冬衣,从箱子最底下,翻出一个漆红描金的盒子出来。 若画眉此刻还在这里,定然一眼能就认出来,这盒子是当初贺瑛嘱托她,在成婚夜里交给曲瓷的那个。 当时她如是办了,但曲瓷打开盒子,只看了一眼,便火急火燎将盒子关上了,并且还命她立刻锁起来,好像盒子里面有洪水猛兽一样。 至今,画眉都很好奇,这盒子里面有什么,把曲瓷吓成这样。 但今夜,谜语揭晓时,她却不在这里。 曲瓷年幼丧母,曲文正怜惜她,给了她双倍的宠爱,但父亲终究不比母亲,女儿家的很多事,都是贺瑛和陆蔓告诉她的。 这两位长者,让她知道何为男女之防,何为女子初长成。 当初在丽端城,她第一次来葵水时,吓得半死,还是陆蔓为她换衣裳,告诉她这是每个女子成长都会有的过程,而且来了葵水之后,意味着以后,她便是个大姑娘。 而如今,她成婚,贺瑛却在教她为人妻所要经历的。 那个盒子拿出来之后,曲瓷像捧着一个烫手山芋,从左手掂到右手,又从右手掂到左手,反复掂了好多次,曲瓷才下定决心将盒子打开。 她将盒子放在桌上,一手托住盒子旁侧,一手掀开盒盖。 明明是个轻而易举的动作,她却做的十分艰难,手腕像是坠着两个秤砣似的,坠的她手都在抖。 好半天,才哆嗦着将盒子打开。 只扫了一眼,盒子里的那本小人书的封面,曲瓷手一抖,差点又将盒子合上了。 “呼——” 她扭头,做了好几个深呼吸,才做好心理准备,伸出两根葱白的指尖,捻住最上面的空白地方,将小人书放在桌上。 飞快掀开,她便立刻偏头,像是要等里面的妖魔鬼怪都散去之后,才肯转过头来,偷摸看了一眼。 只一眼,看到上面那一对赤裸相对的人时,她脸立刻烧了起来。 这,这简直是—— 不堪入目!太不堪入目了!!! 曲瓷虽性子活泼,比寻常女子多见过许多东西,但却从来没见过这种东西。 而且这小人书里,画的简单粗暴,十分通俗易懂,曲瓷脸色通红,只看了数页,脸就跟要烧着了一样,这次连盒子都顾不得装,便迅速掀开箱子,将书扔了进去,然后啪的将箱子合上,甚至连锁都来不及锁,便去桌上灌了好几杯冷茶。 几杯冷茶下肚,曲瓷又用手搓了好一会儿脸,小人书带来的羞耻无措这才散了些。 她拎着扇子又扇了好几下,这才走过去,将箱子重新锁上,并将钥匙贴身保管起来,做完这一切,曲瓷才舒了一口气,但却唯独忽略了一个细节—— 她箱子旁边,她箱子旁边便是陆沈白的箱子,而两个箱子一模一样。 至于这两个箱子衍生出来的事,便是后话了。 做完这一切,曲瓷回到桌边,又灌了一杯冷茶,才爬上床躺下。 今天傍晚下了阵雨,今夜其实应该并不热的,但曲瓷躺在床上,却莫名觉得很热,尤其刚才小人书里的图,更让她觉得脸烫心慌。 一闭眼,就是刚才看过的,那些赤/裸相对,羞耻而隐秘的图。 真是的,干嘛要手欠,看那种图! 而且婶娘也真是的,怎么能、怎么能…… 曲瓷想不下去了,将头埋在枕头里,今夜,原本她已经做好准备了,所以才会看这个。 但是,看完之后,她做的那些准备,一下子悉数被瓦解了。 这这这这…… 她觉得,她一时半会,还有点接受不了。 算了,还是让她再苟一苟吧。 曲瓷如是想着,果断再床上摆了个大字型。 但是人睡姿这种东西,没睡着之前,是可控的,睡着之后,就不存在了。 再加上,曲瓷会这般想,基本都是小人书带给她的阴影,但睡着之后,她就不记得这事了,只记得,今晚陆沈白会回来睡。 陆沈白宴尽回府时,已经很晚了。 原本他不想吵到曲瓷,想直接去书房睡的,但一进院子,发现平日里,曲瓷一睡下便熄灯的主屋,今夜却还留了灯。 阿瓷没睡么? 陆沈白脚下打了个飘儿,便转身进了主屋。 外间烛火已经熄了,陆沈白绕过屏风,进了内间,里面静悄悄的,只在最外面留了盏灯笼。 纱帐低垂,隐约勾勒出一抹高卧的窈窕身影。 这个场景,同他成婚那日很像。 陆沈白今夜喝了不少酒,此时头晕目眩的,他走到床边,单手撩开纱幔。 同大婚那日的凌乱不堪相比,今夜,曲瓷只睡在了中间,旁边勉强可以挤着睡下一个人。 陆沈白撩着纱幔,目光有些发愣。 曲瓷睡意朦胧时,隐约察觉到旁边站了一个人,便立刻往里挪了挪,嘟囔道:“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快来睡。” 陆沈白正要松开红幔的手,倏忽间收紧。 而曲瓷在说完这句话之后,瞬间也清醒了,她下意识睁眼,便对上了陆沈白那双,被酒气熏的水雾缭绕的眸子。 第49章 正文完 迟来的洞房花烛夜。 四目相对,一人惊愕,一人醉眼惺忪。 两个弹指后,曲瓷睫毛扑簌簌的,立刻又将眼睛闭上了,佯装自己刚才只是睡懵了,并假装翻了个身,面朝里将后背对着陆沈白。 这才睁开眼睛,小心翼翼舒了一口气。 这下,曲瓷彻底被自己刚才那句话吓醒了,现在她简直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 真是的,好端端的,说那话做什么?! 听着哀怨十足,好像她一直在等他回来似的,再说了,万一,陆沈白今夜只是过来看她一眼就…… 走字还没想出来时,曲瓷身子倏忽间绷紧了,因为—— 她听到了身后传来窸窣衣料摩擦的声音。 陆沈白今夜要睡这里?! 这个认知一冒出来,曲瓷整个人都要石化了。 而此时,床边的烛火全熄了,只有外间隐约有光晕扑进来。 陆沈白素来酒量不佳,此时酒气上涌的厉害,看什么都蒙着一层纱,原本他是打算放开帘子,转身要走的,突然听到曲瓷那句嘟囔‘快来睡’时,陆沈白一度怀疑,自己幻听了。 但一垂眸,见曲瓷翻身朝里睡去,给他挪出半张床之后,这才确定自己没有听错。 此时他头晕的厉害,也没注意到曲瓷在装睡,愣了片刻,这才脱了外裳躺下。 曲瓷在听到陆沈白脱衣裳的声音之后,短暂石化后,便不着痕迹朝床里面挪。 她挪啊挪啊的,刚挪到最里面,正要松一口气时,有人长臂一捞,她还没反应过来时,后背已经撞进了陆沈白怀里。 “!!!!” 曲瓷身子瞬间绷直了,直挺挺杵在陆沈白怀中,陆沈白的呼吸,喷在她后颈裸露的皮肤上,又热又痒。 曲瓷不自在的想挪动身子,陆沈白突然叫了声:“阿瓷。” 她吓了一跳,瞬间不敢再动了。 但好在,陆沈白喊完这一声,用力抱了抱她之后,便再无其他动作了。 过了片刻,听到身后传来均匀的呼吸声,曲瓷这才松了一口气。 陆沈白酒量不佳,但酒品素来极好,而且是属于喝醉了就乖乖睡觉的那一挂,今夜,他们应该能相安无事了。 这样想着,曲瓷才又朦胧睡了过去。 第二天,等曲瓷醒来时,陆沈白已去了官署。 幸亏不在,昨夜他们那般囫囵睡在一张床上,今早若彼此都清醒着,看到对方多尬啊! 曲瓷坐起来,出了会儿神,这才下床洗漱。 前几日,因着陆沈白的事,她也没顾上铺子,今日闲来无事,便携了画眉去各处铺子转转。陆沈白外祖父留下的人,虽然在生意上保守古板,但都极为忠心。 曲瓷去了铺子,掌柜将店里的近况汇报了一遍,又道:“前几日,铺子里生意很冷清,但这几日,生意又好了不少,咱们新上的那批货,已经卖的七七八八了。” 前几日,陆沈白背着谋害公主的罪名,自然是人人避之不及。 曲瓷点点头:“冯掌柜,你将这次来铺子里买了新品,和对新品有意的人,分别列出来,然后再招些伶牙俐齿的女眷进来。” 将客人分门别类列出来,这点冯掌柜是理解的,但为何要招女眷?! 曲瓷笑道:“铺子里日后上了新品,自然是要送图册样品给各家府邸,让夫人小姐们过目的,自然需得招些口齿伶俐的。” 冯掌柜一听曲瓷这么说,立刻哎了声,忙让人去照办了。 曲瓷又携了画眉,去另外几家铺子转了转,同冯掌柜的这里基本是大同小异。 “日后铺子里上了新品,要由她们将图册样品送去各家府邸,以供夫人小姐们瞧瞧,自然得要伶牙俐齿的。” 冯掌柜一听曲瓷这么说,忙哎了声,立刻遣人照办了。 纵然这几日曲瓷没过来,但掌柜们各司其职,铺子里也都尚好,曲瓷转了一圈自己的铺子之后,便又去了陆蔓的糕点铺。 开店不过小半个月,陆蔓糕点铺子前,已经有人在排队买糕点了,假以时日,定然能做到更好。 曲瓷携了画眉怔要进去时,冷不丁有人叫了声:“陆夫人。” 曲瓷循声望去,看见旁边马车里的少女时,微怔了一下,笑道:“裴小姐。” 来人是丞相府的千金裴曼仪,那日在迎夏宴上,曲瓷与她有过一面之缘。 “陆夫人也是来买糕点的么?”裴婉仪从马车上下来,过来同曲瓷说话。 曲瓷摇头笑道:“不是,这是我婆婆的铺子,我过来瞧瞧。” “啊!”裴婉仪轻呼一声,眼睛撑圆,像受惊的猫似的,看着曲瓷。 在盛京,侯门贵女都是轻易不抛头露面的,像曲瓷这种做衣裳首饰生意的妇人,都已是凤毛麟角,更别说还有人开门卖糕点了。 曲瓷被裴婉仪这副模样逗笑了,问道:“裴小姐是来买糕点的么?走,我带你进去。” “哎,好。”裴婉仪这才回过神来,跟着曲瓷往里走时,又道:“爹爹在家常唤我婉娘,若陆夫人不嫌弃,唤我婉娘便好了。” 裴婉仪虽是享府千金,但身上却没有娇奢之气,整个人温温柔柔的,与陆蔓颇有几分相似,是以曲瓷对她十分有好感。 现在听裴婉仪这般说,便当即拉住她的手,笑道:“既然如此,那我便却之不恭了,婉娘也不必叫我陆夫人,叫我阿瓷便好了。” “好,阿瓷。” 两人说说笑笑进了铺子里,今日店里有个伙计家中有事,剩余人忙不过来,花宜和陆蔓也在柜台后面帮忙装糕点。 看到曲瓷进来,陆蔓笑着抬头:“阿瓷你来了,我这边很快就好了。” “哎呀,老夫人,我来我来,您快去休息一会儿。” 画眉跑过去,替了陆蔓的位置,让她出去歇息。 “不用,我……” 陆蔓话没说完,臂弯蓦的一沉,曲瓷扶住她,道:“娘,我带了绿豆汤过来,你过去尝尝。” 说着,扶着陆蔓走到裴婉仪面前,介绍道:“娘,这是婉娘。” “哦,婉娘好。”陆蔓温柔笑了笑,颊边梨涡深深。 裴婉仪府中还有事,买完糕点,同曲瓷和陆蔓说了几句话之后,便走了。她走没一会儿, 糕点也售罄了,曲瓷便将陆蔓带回府了。 他们刚下马车,正好在府门口碰见陆沈白和庆怀。 曲瓷狐疑道:“你们两个怎么在一起?” “还不是因为……” “有事,”陆沈白打断庆怀的话,同陆蔓道:“娘,让花宜姑姑陪你回府,我带阿瓷出去一趟,可好?” 上次庆怀来府里大闹一场的事,令陆蔓印象格外深刻,现在看到庆怀,她不自觉就有些害怕。 “娘,别怕,不会有事的。”曲瓷小声安抚着。 陆蔓觑了一眼庆怀,庆怀知她的病情,再加上昔年在丽端城时,没少吃陆蔓做的糕点,便规矩叫了声:“陆伯母好。” 这个称呼令陆蔓有几分熟悉,也依稀认出了庆怀,这才没那么害怕了。 “去吧去吧,”陆蔓同意了,还从荷包里摸出一把银票,递给陆沈白,觑了庆怀一眼,小声同陆沈白交代:“你带阿瓷出去逛,她要看到什么喜欢的,你就买给她,不要傻傻的站在一边,要懂得猜姑娘家的心思。” 剩余三人:“……” 庆怀气的都要心梗了,有陆蔓这样一个神助攻,陆沈白成功抱得美人归也不甚奇怪了。 想到自己亲爹,庆怀顿时觉得牙疼了,语气不满道:“天都快黑了,还去不去了啊!” “这就走。”陆沈白应了声,去看陆蔓。 陆蔓是同意他们出去的,但跟庆怀在一起,她又有些不放心。 “娘,你放心,有我在,庆怀不敢欺负沈白的。” 庆怀和陆沈白:“……” 目送陆蔓进府后,三人又坐进了马车里。 曲瓷狐疑道:“这天都快黑了,你们俩要带我去哪儿?” “去了阿瓷就知道了。” 庆怀故意卖了个关子,曲瓷又去看陆沈白,难得这次,他们两人竟然统一战线,陆沈白也笑道:“去了阿瓷就知道了。” 马车一路疾行,出了城门,远远的,曲瓷便看见歪脖子柳树下,立着一个头戴锥帽的人。 那人五官虽被遮挡的看不见了,但仅凭那一个孱弱的身影,曲瓷还是一眼便认出来了,那是叶君然。 “他现在不是在天牢里么?怎么会在这里?”曲瓷惊愕看着他们两人。 陆沈白道:“陛下今晨下旨赐死了叶君然,是小侯爷帮忙,这才用死囚将他换了出来。” 庆怀一口气顿时卡在嗓子眼儿上,上不去也下不来。 他原本想自己向曲瓷邀功的,却不想,陆沈白竟然这般直白全说了,便恶狠狠瞪陆沈白一眼。 陆沈白倒是浑不在意,也不知揣了几分真心,还同曲瓷道:“阿瓷,这次的事,你还得好好谢谢小侯爷。” “那是我跟阿瓷之间的事,要你多嘴?!” 见庆怀反骨又来了,曲瓷懒得再搭理他们,反正庆怀一贯在陆沈白面前讨不到好,便径自下马车朝叶君然走了过去。 叶君然没想到,还有再见到曲瓷的一天,看见她过来,将锥帽的纱幔聊起来,冲她笑笑,又乖乖巧巧叫了声:“曲姐姐。” 经历了家破人亡,以及晏蓉这事之后,如今的叶君然,虽身形消瘦,但却不再是当初那个懵懂的叶家小公子了,如今身上也多了几分沉稳。 曲点点头,轻声问:“你打算去哪里?” “我想回我娘的家乡去看看,她生前一直念叨着,她没能回去,我想代她回去看看。” “可以的。” 两人又闲聊了几句,临到道别时,叶君然突然道:“曲姐姐,其实街上那次,并不是我第一次见到你。” “嗯?!”曲瓷抬眸看他。 此去一别,或许此生都将不复再见,纵然知道,他们之间已再无可能,但临行前,叶君然还是想让曲瓷知晓自己的心意。 他道:“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是在明月楼。” 曲瓷怔了一下。 明月楼是花楼,她只去过一次,那天她得罪了人,慌里慌张躲进去的,只知道在里面遇到了晏承,却不记得见过叶君然了。 “当时,你穿着一件天青色的袍子,头上戴着玉冠,从楼下的走过,只一个背影,我便认出了你是女子。那时我一直很好奇,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姑娘,竟然会扮做男子来逛花楼,便抛了枝花下去砸你,你抬头看上来时,刚好有红纱扑在你的脸上,遮住了五官,我只看到了你的眼睛。” 那是一双雪后新月般的眼睛,瞳仁漆黑,眼神极亮,很像叶君然养了很久的那只猫。 只一眼,叶君然便怦然心动。 以至于后来,为了能与曲瓷相识,他才在街上,故意设计了那样一场拙劣的相遇。 “曲姐姐,我同你说这些,并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告诉你,我曾对你一见倾心,在曲家出事时,我是真心想帮你的。” 曲瓷道:“我知道。” 这一点,她从未怀疑过叶君然。 “还有那次,年后我在街上遇到你,我说我想参加春闱,我曾问过你,若我高中,你愿不愿意,后半句话还没说完,便被陆大人打断了,现在,”叶君然看着曲瓷,轻声问:“曲姐姐能懂,我当时想说什么了?” 迟钝如曲瓷,在那晚之后,也明白了,叶君然是喜欢自己的。 她轻轻点头,虽然说这话有些残忍,但她还是说了:“君然,我一直把你当弟弟。” “我知道。”叶君然笑的很苦涩,但更多的是释然:“曲姐姐,看到如今你嫁给自己喜欢的人,我很为你开心,真的,你和陆大人要好好的啊!” “嗯,好。” 知晓叶君然定然有话想单独跟曲瓷说,陆沈白和庆怀便没下去,反倒庆怀脖子伸的老长,不停朝那边张望。 回头,见陆沈白稳如泰山坐着,庆怀忍不住狐疑道:“哎,你真不好奇,叶君然和阿瓷说什么啊?” “那是阿瓷和叶公子之间的事,阿瓷若想说,自会告诉我。” 一听这话,庆怀就气不打一出来:“阿瓷和叶君然你都管的这么松,为什么到我这里,你就跟防贼一样防着我?” 陆沈白原本在看书,闻言,掀开眼皮子,看了庆怀一眼:“第一,我并没有防贼一样防着你;第二,你跟叶君然不同。” “哪里不同?” “他是君子,不会在背后说人坏话。” “?!”庆怀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一屁股坐在陆沈白对面,瞪着他道:“我不管,反正你先前答应我了,你……” 话说到一半,庆怀又猛地住嘴了,扭头看向车帘外面。 曲瓷从外面上来,好奇道:“沈白,你答应他什么了?” “没什么,”庆怀抢了陆沈白的话,直接催促道:“孟昙,你磨叽什么呢!赶紧赶车回去。” 曲瓷狐疑扫了他们俩一眼,在陆沈白身侧落座,用指尖偷偷戳着陆沈白,示意陆沈白开口。 “阿瓷,你当我是瞎吗?!”庆怀一脸哀怨瞪着曲瓷。 曲瓷顿时有些尴尬,想抽回手,却被陆沈白一把攥住,他挑衅看着庆怀:“小侯爷难道不知道,这是夫妻之间的情趣么?” “!!!!” 曲瓷惊愕看着陆沈白,有一瞬间,她甚至都怀疑陆沈白被鬼附身了。 庆怀则是瞬间怒了,陆沈白这个狗东西,自己不就让他答应了这一件事,他竟然敢当着自己面这般。 “你你你这个臭不要脸的,有辱斯文!” 庆怀气的脸色通红,陆沈白抓着曲瓷的指尖,放在自己膝头,云淡风轻笑道:“阿瓷是我明媒正娶娶的妻子,我如何有辱斯文了?!” 马车回程时,庆怀就没消停过,曲瓷听的耳朵都疼了,刚进城没一会儿,便道:“孟昙,停下。” “是。”孟昙在外面应了一声,将马车停下,曲瓷扔下一句:“你们俩继续吵,我下去走走。” 说完,便径自起身下了马车。 此时天已经全黑了,街上灯笼挨个儿亮了起来,曲瓷辨认了一下位置,发现这里离杨柳桥不远,那边夜里会有很多小贩卖吃的。 曲瓷心下一动,当即便朝那边走过去。 陆沈白和庆怀这才消停下来,也跟着她过去,杨柳桥旁边,一溜儿小摊摆过去,各种吃食蜜饯,一溜儿摆过去,空气里全是食物的香气。 有不少人摇扇出来乘凉,顺带祭奠五脏庙,曲瓷许久都没有晚上出来了,看什么都想吃,全程她走在前面,看见什么喜欢吃的就买什么,自有陆沈白替她付钱。 刚买完麻腐,曲瓷尝了一口,转头用竹签子戳着,正要让陆沈白时,却发现凑过来的竟然是庆怀的脑袋。 “!!!” 曲瓷吓了一跳,手一抖,麻腐掉到了地上:“怎么只剩你了?沈白呢?” 庆怀眼底滑过一抹受伤的神色,可怜巴巴道:“看到是我,阿瓷你就这么大的反应么?” “行了,别闹了,沈白呢!” “你喂我吃口麻腐,我就告诉你。” 曲瓷被噎了一下,也不知道庆怀哪根筋搭错了,今夜怎么怪怪的?! 曲瓷将装麻腐的袋子往前凑了凑,瞪他一眼:“想吃自己戳。” “哦,好吧。”庆怀见好就收,自己戳了块麻腐吃了,又指了指前面的摊子:“阿瓷,哪儿有你喜欢吃的糖荔枝,我们去买。” 曲瓷却不动,甚至还往后退了一步:“我问你,沈白呢?” 看到陆沈白这动作,庆怀脸上的笑僵了一下,睫毛轻垂了一下,这才道:“他去买你最爱喝的那家酸梅汤了。” “这就是他答应你的事?”曲瓷轻轻皱眉。 庆怀一怔,没想到曲瓷这么快就猜到了,表情顿时有些尬,正想解释时,曲瓷却道:“既然如此,那就走吧。” “阿瓷,你都不问问的么?”庆怀怔怔走在她身侧。 曲瓷咬了一口麻腐,耸耸肩:“有什么好问的,不就是你答应帮忙救叶君然,让沈白识趣一点,给一个你和我独处的机会么?” “咳咳咳咳咳……”庆怀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了。 曲瓷靠在河边的栏杆上,转头看向庆怀:“所以,你想跟我说什么?” 庆怀瞬间哑然,曲瓷总是这样,能一眼看出他在想什么。 既然这样,他也不扭捏了,直接开门见山道:“明明我比陆沈白早遇到你,为什么最后你选择的是他?” 在经历陆沈白入狱一事后,庆怀真的明白了,罗湘湘所说的那句话——他们两人心悦彼此,没有人能插/进/去。 但他想不明白,为什么?明明是他先遇到曲瓷的,为什么最后,曲瓷却选择的是陆沈白?! 曲瓷愣了一下,失笑道:“感情这种事情,哪有先来后到。” “可是陆沈白能为你做到的时候,我也能为你做到,为什么?”庆怀孩子气似的,固执望着曲瓷,想要一个答案:“为什么你喜欢的却是他?” 沉默片刻,曲瓷轻声开口:“若你真想要一个答案,那大概是你站在我后面,沈白站在我前面,你是一直跟着我走,而沈白,却是那个带着我走的人。” 他们之间的区别,永远都是,她说什么,庆怀都说好,而陆沈白永远都不会多说什么,但在她无措的时候,他永远都能及时出现,替她收拾所有的残局,并且能坚定她所有的想法。 庆怀什么都听她的,但懂她的人,却是陆沈白。 他们相对而立,却谁都没有说话。 庆怀垂下头,整个人像霜打的茄子一样,时至今日,他不得不承认,他是真的输了。 说完这些后,曲瓷也松了一口气,她一直都想跟庆怀说清楚这件事的,但庆怀一直都在拒绝接受,今日能说开,对彼此都好。 “好了,时辰不早了,我们去找沈白,回府吧。” 曲瓷说着,刚站直身子,就听到有人尖锐喊道:“有人落水啦!” 一时间,所有人立刻围了过来。 *** 陆沈白打了两壶酸梅汤过来,问了一路,才打听到曲瓷和庆怀来了石桥这边。 人还未走近,便听到前面闹哄哄的,他急忙抓了个路人,问:“前面出了什么事?” “听说有个夫人落水了。” “谁?!夫人!”陆沈白脑子嗡了一下,身子猛地晃了几下。 不可能! 庆怀跟曲瓷在一起,有他在,曲瓷绝对不会出事的。 陆沈白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迅速拨开人群朝栏杆旁走去,只一眼,顿时面容骤变—— 岸上的莹莹灯火落在河里,水花四溅里,有人在奋勇朝落水的人身边游去。 那人是庆怀。 而落水那人,正在水里奋力挣扎,浮浮沉沉的,瞧不见脸,只依稀辨认是个女子,身上穿着草青色衣裳。 那颜色,同曲瓷今日身上穿的,一模一样。 “嘭——” 酸梅汤壶落地,下一个瞬间,周遭的人惊呼道:“又有人跳下去了。” 曲瓷听到这话,心里顿时生起一股不详的预感。 奋力拨开人群,趴在栏杆上朝下望,看到跳下去的陆沈白时,只觉心脏都骤停了。 “沈白——!” 她目眦欲裂叫了声,便要往栏杆上爬,周围人见状,忙伸手去拉她:“哎,夫人,你这是做什么?!” “那是我夫君,水里的是我夫君啊!”曲瓷急的眼泪都下来了。 陆沈白不会凫水的,不仅不会,他还对水有着极深的恐惧感。 他定然是看见庆怀跳了下去,这才误以为,落水的人是她,所以才不管不顾跳了下去。 不行! 她得去救他!!! “哎呀,夫人,你下去也没用,有人去救了,你冷静一点!” 周围很乱,但几个妇人立在旁边,死活拽着曲瓷不让她跳。 这样拉拉扯扯的,没一会儿,有人嚷嚷道:“人救上来了,人救上来了。” 曲瓷忙泪眼婆娑看过去。 原来庆怀跳下去救人之后,有几个懂水性的汉子也跟着跳下去帮忙了,是以最后,庆怀救了那个女子,而陆沈白被那几个汉子合力救了上来。 “这位公子真是的,明明自己都不会水,还敢往下跳,这不是添乱呢么?” 有人小声抱怨着,一面为陆沈白拍背心。 却被陆沈白不着痕迹躲过,他咳了数声,将呛的水咳出来之后,这才沙哑道:“多谢。” 刚说完,便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抬眸,便见曲瓷急急朝这边跑过来。 “沈白!” 曲瓷刚跑近,便被陆沈白一把攥住手腕,拨开人群疾步朝外走,从她的角度,只能看到陆沈白紧绷的下颌骨。 知道陆沈白这次是真的动怒了,曲瓷小跑跟着他,一直都在不停解释:“沈白,我……” 话未说完,突然一阵天旋地转间,她后背就抵在了树干上,曲瓷惊愕抬头,陆沈白低头便吻了下来。 同上次牢中那个蜻蜓点水的吻不同,这次陆沈白的恐惧、不安是那样明显,他穷追不舍纠缠曲瓷。 曲瓷知道,昭昭的死,不仅是陆蔓心里的伤痛,更是陆沈白的心里一辈子的梦魇。 昭昭是溺水而亡的,那场景,是陆沈白这辈子都深深恐惧的东西。 曲瓷不知道,今夜他究竟是下了多大的勇气,才会直接一跃跳下去。 尽管她已经有些喘不上气了,可却还是纵容着陆沈白,还以乖巧的姿态往陆沈白身边贴近了几分。 她想缓解他的不安、恐惧的。 过了片刻,察觉到面前的人在流泪时,陆沈白才双目赤红放开曲瓷,用指腹替她抹了抹眼泪,这才将头埋进曲瓷的颈窝里,她不想让曲瓷看到自己这么的狼狈的一面。 曲瓷吸了吸鼻子,什么都没说,只是抬手一下又一下顺着陆沈白的后背。 庆怀追出来,看到这一幕时,瞬间怔在原地。 落水的惊惶很快就过去了,周遭的繁华又很快恢复了,庆怀站了片刻,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渍,没去打扰那一对相拥的璧人,径自转身离开了。 曲瓷和陆沈白回府时,时辰已经不早了,各自梳洗过后,便并排躺在了床上。 与昨晚的尴尬相比,今夜,曲瓷倒是坦然了很多,只是一言不发抱着陆沈白。 陆沈白见他困得不行,却还不放心自己,忍不住笑道:“好了,睡吧,我没事。” 怎么可能没事?! 昭昭溺水的事,对他影响那么大,他—— 曲瓷意识还在转,但身体已经困的不行了,她记得,自己好像和陆沈白在说话,说着说着,就睡了过去。 她也不知道睡了多久,隐约听到陆沈白在惊惶叫她的名字。 “阿瓷——” 曲瓷瞬间惊醒,立刻翻身去抱身侧的陆沈白:“嗯,我在,我在的,沈白,别怕。” 陆沈白又陷入到了那场噩梦中。 只是水里的人,一会儿是昭昭,一会儿是曲瓷。 他奋力朝她们游去,好不容易抓住了对方,往上一提,却发现,是一具森然的女尸。 陆沈白唰的一下睁眼,就看到曲瓷在他身侧,正趴在他肩上,抱着他的胳膊,安抚他。 “阿瓷。”陆沈白又沙哑了叫了声,似是确认她在。 曲瓷嗯了声,抬眸望向陆沈白,他们都从对方的眼里看出了担忧。 到最后,也不知道是谁先主动的。 陆沈白这次的吻,既不像天牢那般蜻蜓点水般,亦不像先前在湖边的暴风骤雨,这次他极有耐心的吻着她,细细描绘着她的唇形。 曲瓷意识昏沉时,隐约察觉到自己被压进了锦被里,陆沈白同她拉开了距离,沙哑问:“阿瓷,可以么?” 她喘息着睁眼,便见陆沈白神色隐忍看着她。 真是个傻子! 他们早就是夫妻了,现在这个时候,还问她可不可以做什么?! 曲瓷脸有些烫,抬手环上陆沈白的脖颈,主动吻了上去。 红纱轻飞,过了片刻,窗幔挂钩上的铃铛,细碎摇了起来。 曲瓷脸色潮红,细长的指尖揪着雪青色的被单,一只大掌探过来,抓住她的手与她手指相扣。 有风通过未关严的窗户溜进来,掀开纱幔衣角,隐约窥见了床榻上的无边春色,立刻害羞撤了,只留挂钩上的铃铛,细碎不知疲倦的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