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名:醉后不知天在水 作者:乡晚幽幽 文案: 女尊,半养成,男主比女主大五岁,故事纯属yy,一对一,不喜np。 男主嫁过女主坟碑,对女主一心一意,一人带着孩子,一肩挑起生活重担,绝不改嫁,甘愿守寡。 男主名叫傅宁,这是一个略带忧伤的失忆误会狗血的故事。 傅宁曾捡过两个人回家,前有肖菡,彼时女孩才九岁,他长五岁,两人一直兄妹相称。几年暗自苦相思,肖菡终是不忌世俗礼法,不惧世人眼光,向他求娶。 后有崔荷,因为误会,她先前嫌恶他,对他发难,崔荷发觉自己是喜欢他的以后,又千方百计将他留在身边,不在乎他是鳏夫,亦不在乎他有孩子,而傅宁……他又会为此心动吗? 肖菡在去里津城的时候死于意外,不久后,崔母甩手将万贯家产传于一直在道观里养病的崔家长女,自己带着管家和一个道士自此逍遥远去,崔荷自此身价不菲。道观离肖菡出事的地方不远,崔荷与肖菡两者之间会有什么让人意想不到的联系吗? 唉!人生苦短,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内容标签: 搜索关键字:主角:傅宁,肖菡 ┃ 配角:辛墨蓉 ┃ 其它:误会,狗血 ================== 第 1 章 夜晚到来,泼墨般的夜空被一阵惊雷炸开,瓢泼大雨顷刻袭来。 在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里,惧风chuī得林叶哗哗地响,咂咂的大雨倾地声盖过了所有的鸟shòu虫鸣声。在古木掩映中有一栋版筑的朴实小院,院门大开,雨水延着屋檐青瓦一线一线滚落,在青石台阶上落地成花不曾间断,形成一片清澈雨帘。屋中的烛火被弄晃晃悠悠摇摆不定,里面断断续续传来了男子惊恐又稚嫩的低泣与求饶声。 “不要……” “你放开我!你放开我!” “为什么这样对我?为什么这样对我……” 木门两扇向内而开,也没阀上,风夹杂着雨丝登堂入室,门被chuī得吱呀作响,烛台上的唯一的火苗挣扎不过几秒就倏忽灭了。蛇一般蜿蜓的闪电透过格窗照亮了房中的凌乱,桌椅歪斜,侧倒的屏风遮挡不住里面高chuáng之上qiáng势的身影,那身影窈窕是名女子,女子眉角眼稍透着成熟风韵,邪魅狷狂。她的身下正牢牢压制着一个面目清秀的男子。 哦不!是男孩,一个看起来还未曾及笄的清瘦男孩。 男孩一双细小的手腕被女子一只手就牢牢制住,压在一侧。颈项一凉,是衣襟被粗bào拉开。男孩双目猛然一睁,开始奋力挣扎,但力量实在悬殊,男孩拼尽全身力气,头上都出了一层薄汗,手腕依旧被桎梏得纹丝不动。衣襟在挣扎中延着细白的胳膊褪到臂肘,露出了一对圆润白暂的肩头。她另一支手开始迫不及待地在黑暗中顺着男子不断扭动躲闭的腰侧,拉扯他束衣的腰带。男孩一惊,想要踢腿挣扎,可一条腿从他被推上chuáng的时候就被她单膝用力给压住了,另一条腿刚刚曲起就被女子一只手轻松按了回去。缚腰的带子顺着后腰被抽离,上衣连着下身的裙摆被掀开,女子的身影覆了上去,里面贴身的泄裤松松垮垮地褪到腿弯…… 裤管下一对小巧的玉□□错相叠抽筋般地弯曲着,连脚趾也紧紧地扣在一起。屋里屋外连通的湿冷空气冷到了男孩的心肺里,泪水溪流般无声地溢出眼角,男孩怔怔地望着被闪电映亮的横梁,放弃了挣扎。 “畜牲……”没有起伏的声音传进身上女子的耳中,女子顿了一下,微微撑起身,食指在男孩脸颊上轻轻一勾,抹掉了一侧泪痕。 “不要怕。”女子的声音缱绻温柔,不是对情人的那种,而是与自己朝夕相处的爱侣那般仔细认真,“阿宁,为了让你以后不能随意嫁人,我必须要从你身上取走一些东西。” 女子又府身在男孩的唇上映了一吻:“放心,也就两三个月等我回去处理一些必要的事情,我就回来寻你。” 从门口刮进来的细细风雨中夹杂着淡淡的血腥味,男孩知道这味道来自哪里,哪自谁…… 小院中横躺着一名头发花白的老妇,老妇双目似惊惧般圆睁着,死不明目的样子。殷红的血水被雨水四散冲开冲淡,划流了满院。身下还压着被血雨糊作一团的通辑令,此令上被通辑的正是屋中的那名女子。显然老妇是发现了她的秘密,才惨遭杀害。院中也满满是被推翻的筛子,筛子下是倾翻的各种草药。 女子达到目的后勿勿起身,男子神情呆滞地躺在chuáng上一动不动。女子离开之际似是又想到什么,又转身回到chuáng边,温柔地将被子展开覆在男孩身上。倾身拨开男孩耳颊边湿润凌乱的发,府身回味似的深深印了一吻,男孩近乎麻木地在承受。 “记住辛墨蓉这三个字,这是你女人的名子。” 屋外的风雨不知何时静了下来,只有屋檐的滴漏声还在青石板上回dàng。女子离开后不久天也开始渐渐泛白,chuī拂的风中透着一股yīn冷,能够预感这一天依旧不是个好天。 过了许久,屋里chuáng上的男孩慢慢坐了起来,双手颤颤巍巍地开始整理自己的láng狈。随后又从柜中取出了一块gān净的素色方布走到院中轻轻地盖在老妇的脸上,他痛苦地跪爬在她身侧,双肩轻颤,无声痛哭。 林中的岚岚白雾透着湿冷浸透单薄的衣衫,他的手腕红肿又酸又疼,不可言说之处随着他的动作也传来阵阵不可言说的隐痛。可他全然不顾,他要挖坟。 也许那个女人不知道,她杀的这个老妇是他唯一的亲人。他本是个流làng儿,是这个老妇人收养了他。老妇人教了他很多东西,织布、做衣、煮饭,也教他学医识字。在这个世界,男子地位低微,普通人家的男子以无才为德,能够读书能够识字那是商贾官宦千金大家男子才配拥有的待遇。老妇对他可谓恩同再造。是他亲手毁了这一却。 他救了个不该救的人,害死了他唯一的亲人。新立的木碑是他割破了五根手指写的墓志铭,一笔一画皆泌木三分。 一夜之间,天地似乎都在他眼前倾塌,他失了男子珍贵的清白之身,没了唯一的亲人,双重打击让他万念俱灰。他才只有十四岁,是一个连身形骨架都还未长开的男子,他还没被订亲,他都还没来得急孝顺老妇,老天就给他开了个这样的玩笑。 今天果然不是个好天,屋后的整个深林都笼罩在岚岚白雾和蒙蒙细雨之中。雾不深雨不大,若有若无的风透着凉意,薄薄的衣衫贴在身上有些微cháo和湿冷。男孩安葬了老妇就孑然一身的离开了他熟悉的家,他想找一个地方,能够让他gāngān净净地去见老妇人的地方。 他漫漫地穿过山林,来到一处宽阔的地方,身后随意笼束的乌黑长发也被山中的雨雾微微浸润,贴在脸颊的部分显得愈发的黑,本就白暂的脸显得愈发的苍白。一场山雨使得脚下的菌菌绿草绿得格外清晰纯粹,前面宽广的河也呈现出一片碧清色,河岸的低草高树青青地倒映在水镜上。原本云烟似的雨大了些,肉眼可见般在天地间密密斜斜地下着,河面倒映的云天花草山树被dàng漾成一个个密密麻麻的小水圈。 河道很宽也很深,男孩的嘴角址出了一个笑。 这是他给自己找的归宿。 深深地吐了一口浊气,步履轻松地朝河道迈近,脸上是一副快要解脱而愉悦的表情。河水冰冷清澈,几片粉红的桃花瓣和绿叶从自己的脚背上顺着水流翻滚舒展而去。 男孩已经站进了河水里。 一阵簌簌树叶风声传至耳边,又一阵大风,眼前花叶飞旋。忍不住回头,在离自己不远的河边上,有一题巨大的桃木,其上满枝满丫都是粉粉的桃花和绿叶,在整夜的雷霆阵雨中顽qiáng不谢。树下靠水的一面瑟缩着一个八九岁的幼女,她蹲坐在地上抱着双膝睁着清澈的眼睛定定地望着站在河水里的他,此时的她还不理解这个男孩在做什么,为什么连鞋也不脱就站在水里,任凭流水打湿衣裳下摆? 男孩也观察着她,他发现这个小女孩虽然看看láng狈,但衣着不俗,像是大户人家的孩子,因该是与家人走失了。 男孩转身上了岸,朝小女孩靠近,脱掉外面一件厚一点的衣服将她从头搭上,女孩瑟缩了一下没有躲开。 叹了一口气,男孩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寻死的想法被他暂时放弃了,因为他不想在一个孩子的面前做这样的事。 男孩如之前一般漫无目的的走着,他在寻着下一条河或者湖。 身后传来声响,他知道怎么回事,是刚才那个小女孩。从他转身她就一直隔着距离不远不近地跟着他,步履踉踉跄跄,显得虚弱。 男孩没想理她,只是走自己的路。女孩深喘了几口气,紧抓着那件透着淡淡药香的青衣,拼命追赶。 两人一前一后一高一低两个影子在斜雨中行梭,远方是山峦重叠,是翠林掩映。 他们走了甚久,雨势没有再大起来,天色越来越暗,男孩的身影在女孩沉重的眼皮下也越来越模糊。终究只是个八九岁的小女孩,她撑不住了,倒下之前朝男孩的背影无意识地唤了一声哥哥。 前方的身影顿住,低头叹了口气转身。用他自己的那件衣服罩着女孩将她稳稳地抱在怀里。 男孩记得刚才有经过一家青石小院,木质的小院门半开破败,樯檐上挂满野蔓杂草,想来应是被废弃了许久。院子的不远处还有一条静陌流淌的小溪。 现在他们需要一处安身之所。 女孩的脸色发白,额头沁满冷汗,浑身滚烫,是要发烧的征兆。两人的衣物都是半湿地挂在身上,难耐至极。往回走了半天,终于到了那处小院。斜身穿过半开的院门走到院中,踏上三阶青石台阶跨进高檐灰瓦的主屋,今人惊讶的是,里面的陈设除了被废弃许久的灰败外近乎是整洁的,简单透着雅致。主屋里再进去有两间侧卧,走进其中一间,将女孩放在了chuáng上。房间里没里漏雨,也没有霉腐味,只是行动间会带起阵阵尘灰,需要打扫。他揉了揉酸涩的胳膊,从衣摆处撕一块下来转身朝院中走去。院中有一口辘轳井,井边有木桶,木桶被雨水浸了,有些沉重。挨着主屋另设有厨房,厨房他进去过,很宽敞,青石台灶,陶盆陶碗一应俱全,与主室一样,只是需要人来清洗和打理。 废了好大一陈功夫才烧来一桶热水,提到房里给女孩擦洗。女孩在他眼里只是个孩子,所以在脱光女孩衣服给她擦洗的时候也着实不会产生其它感觉。而女孩在迷蒙中被热水擦遍全身之后也觉得舒服了许多。 在收拾完女孩之后,他才开始简单地整理自己。 雨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完全停了,天色也渐渐暗沉,他只着了一件最里面贴身的单衣,因为物资匮乏而井水上有废枝杂叶需要打捞,所以他只能提着木桶将女孩和自己剩下的衣物走到外面在溪水里过一遍了。支着架子在灶前,将洗好的衣服搭在上面靠近灶台,灶里煨着火,即便天已经黑了,但这样在天亮之前衣服也可以gān。 忙完这些,已是星月高照,他捶着肩背,也是半大的孩子佝偻着腰走进女孩房中,chuáng上没有绵麻枕被之类的东西,只有一张草chuáng垫着。虽已入chūn,但这几日刚下完几阵大雨的天还是有些冷得受不住。男孩没有顾及什么直接上了chuáng,伸手将女孩光溜溜的小身体带着窝进自己的怀里,他穿在身上的这件被他特意的烤了烤,此时还泛着暖意。小女孩也好久没这么清慡舒服过了,chuáng板硬,硌得她难受,半昏半醒之余,她努力地朝让人舒服的地方挤。男孩闭着眼,还未进入沉睡,感觉到女孩的意图,身子无意识地顺着女孩微微挪移。女孩在男孩怀里找到了一个让人最舒服的位置,安份下来,与男孩一起在冰冷在夜里相互依偎,取暖。 他们到现在连对方的姓名都不晓得,甚至连长相都模糊不清。 但女孩的出现和这漫漫长夜的忙碌让男孩轻生的念头在不知不觉间竟被悄悄搁置。 作者有话要说:这是我第一次写文,只是想再这个平台练练笔,不会设vip,希望有人愿意在此驻足,给我指点点儿意见和建议,感激不尽。 第 2 章 小院坐落在某处不知名的林间,夜晚的林间清冷寂静,但往往静得不够纯粹。不远处就是一条淙淙流淌的小溪,哗哗地响彻昼夜,传进人耳里会有一种清凉之感,带着悠悠禅意洗涤人心。也有或远或近的唧唧虫鸣声。到早之时竟还隐隐传来了jī鸣声,男孩睁了一下眼,看了看天色,能勉qiáng视物了,但看着离天亮还有段时间。他打了个哈欠,在yīn影中下巴抵着女孩松软的头上继续睡了。他以为那惊醒他的一声jī鸣是他太累太困产生的幻听。 先清醒的是女孩。时间已经接近正午,外面的天晴的正好,阳光熹微,照得卧居里透亮,女孩是被饿醒的,同时也有点是被硌醒的。她醒的时候发现自己是靠在陌生男子怀里睡的,他的胳膊还在自己脑袋下枕着。硌她的就是那条覆在白衣的胳膊,那条胳膊太细太瘦,隔着宽敞的衣袖起身看,基本看不出什么起伏。衣袖的尽头齐齐地弯曲着几根手指,莹润白皙,gān净秀气得可爱。 女孩的眼神不由得被吸引,那是只好看的手。男孩还没醒,他眉头紧锁,睡颜疲惫,过了一会儿,女孩收回心神,饥饿感又瞬间钻进脑海,全身酸软乏力,她现在不是发烧感冒头疼,是饿得头疼。小小翼翼地伸出自己的豆芽小指再小心翼翼地戳了戳那个躺在外侧收留自己的男孩。男孩动了动,可能是怀里少了束缚,觉得轻松了一些,但依旧没有要醒的迹像,翻了个身,由侧躺变成平躺。 翻身的过程中,那只手搭在白己的身上,衣袖被拉上了一点,露出了手腕一圈的淡淡红痕,红痕中偶尔还带着一些青和紫,她眼神游移到别的地方,脸上没有,脖子上有不少这样那样的小伤口,密密麻麻,隐没在jiāo颈的白衣下。他的另一只手那里,虽然被衣袖掩住,但还是隐隐能看见。 这都是辛墨蓉qiáng他时留下的痕迹。女孩还小,她不懂,只道是这个好心的小哥哥被什么虫子给咬的。 焦急般想碰他,又不敢。女孩伸长脖子轻轻慢慢地靠近他的耳边屏息轻唤了一声“小哥哥……” 男孩被女孩这一翻动静弄醒,阳光有些刺眼,他长而浓密的睫毛不适地眨了眨,抬手用手背在眼皮上使劲揉了揉还才起身,看了看窗外也觉得此觉睡得甚长,连腰背都开始泛着久宿后的酸疼之意,手掌握拳向身后各个地方垂了垂,转头女孩光着身子满含担忧的注视自己的样子就撞进了眼底。 男孩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手掌向下覆上女孩柔软的小脑袋上,女孩没有躲,男孩的嘴角弯出了一丝浅浅的笑意,声音温和带着安抚味道:“别害怕,昨天我们的衣裳都淋了雨湿了水,再穿着总归是不好,所以我都拿去在水里过了一遍,不能洗得很gān净但也能去去味,用灶火煨着,现下应当gān了,我去给你取来。” 头上的温热的触感消失,女孩这才注意到自己正是□□的,低下头红透了一张小圆脸,眼睛也不敢再看他,伸手拉住他准备离去的衣袖,支支吾吾地道:“不是,是……” 女孩复又抬头将目光锁定在某一点:“小哥哥是被什么咬的还是染了什么病?” 男孩顺着女孩的目光低下头,意识到什么,脸色一白,扯出衣袖淡淡地回了一事“无事”后,匆忙将衣襟合拢步入屋外的光影中。 男孩穿好自己后又帮女孩穿戴衣物,蹲下来在她身前细细绑缚衣带和绳结,女孩的个头还只在他腰部,看着着实还小。女孩乖巧懂事,小小的身子随着自己的动作摆动来方便自己,男孩脸上始终带着阳光般笑意,无事也能温暖人心。 女孩穿戴整齐地站在他前面看着他,目光清亮澄澈。女孩穿着织锦衣袍,外红里黑,略微去了灰污之后,竟意外地显得贵气,只是……男孩依旧保持蹲着的姿势,他皱了皱好看的眉,招手她过来。女孩走近,他翻开自己的外裳,选了颜色较深的衣摆处撕下了一条两指宽的gān净布条当发带,以手代梳,在女孩毛绒绒的头上整理,用发带简单地绾了个女孩的发髻。 女孩的皮肤细腻白暂红润,圆脸,浓眉,大眼。整理好之后,也是特别好看,招人喜欢。男孩看着她,又忍不住捏她的脸。在她面前,男孩俨然把自己当成了大人或长辈,其实他也才十四岁而以,着实还是个半大的孩子。 想要知道女孩的来处,他还未来得及询问,两人的腹部同时咕噜地叫了一声表示抗议。 男孩从前天夜里到现在一口水都没喝过,心里凄凄浮浮,在林间走了那么久的路,又忙碌到昨天半夜,他早累得没了饥饿的感觉。女孩自离家后就一直颠沛流离,时常感到饥渴难耐,她不善乞讨,人情大多冷漠,她即便长得再招人喜欢,不懂得折腰放下姿态讨人欢心,也没有谁会无故给她施舍和善意。 再无法坚持,又连绵yīn雨钉在弱小的孩童身上是彻骨的寒冷。她走到河边一树桃花下蹲着,也是饥寒jiāo迫,双臂紧抱自己,远远地缩小成一点。雨势愈演愈大,已经湿了半边衣袖,视线所及之处再无其它遮掩物,内心急得不行。 正自焦灼之时,她猛然憋到了一个虚浮的青影从凄风苦雨尽处漫漫走来。她没有出声,来的是一个看着比她大一些的清瘦男孩,隔着风雨看不清面目,但想来应该是清秀好看的。 男孩一开始没有发现她,径直向河道走去,双脚没进河里,也不脱鞋袿。女孩紧紧地缩着自己,大风刮过,头顶的枝叶飒飒地响,一阵风雨携花带叶诗意般地朝那抹镜面上青影袭去。 男孩注意到了这棵树,也看到了树下缩成一点的她。 一件带着药草清香的外衣从头顶罩下,挡住了不少风雨,也减去了不少寒意。男孩没有多话,转身离去,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她就想跟着他,见男子步履虚浮地离开,她没有目的的,就想一直一直跟着他。很多年以后,她都很庆幸自己当时萌生了这个意念。 女孩瞪大眼睛定定地看着他,男孩被这声音弄得有些不好意思,他难得窘迫地挠了挠头说:“这屋后有一片竹山,周围又是一些林子,又是chūn季刚下雨,想必会有一些新鲜的竹筝木耳之类的,小院厨房里有现成的灶台,你在比等着,我去采点回来做羹。我们先吃点东西,再来谈其它。” 女孩址了一下男孩的衣袖:“小哥哥,带我一起吧。”男孩环顾了一下有些灰败的四面徒壁和门窗,觉得留她一个女娃娃孤零零在此有些可怜,便应了。 男孩一手牢牢牵着女孩的手,一手拎着木桶,这里没有其它更合适装载的工具,总不能拿厨房里那笨重的石盆吧。 竹山里的资源远比男孩想家的还要丰富,那里不仅有竹笋木耳,还有好多好多的蘑菇和成片成片野蕨菜,长势都颇好。 他们就近采了很多竹筝和蘑菇,做了一大锅羹。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在没有任何油盐调料的情况下,味道着实算不上好,饿急了的两人也顾不得尝什么味道,只是囫囵添个饱。 女孩乖巧懂事,这小半日的相处,让他异常地喜欢和怜悯还个孩子,看她的衣着不像是个乞儿,他想他兴许可以帮到她。 “孩子,可知自己叫什么?家在何处?” 女孩的眼眸神色沉了沉,整个人静默下来,等了良久,就在男孩以为等不到答案好,她开口了,声音稚嫩而又清澈,平静而又淡漠,仿佛再讲别人的事。 “我叫肖菡,阿父说是上下小月的肖,菡萏的菡。我不知还两字怎么写,我父亲不久前病死了,我母亲不需我,把我赶出来了。” 女孩说了一点谎,她不是被赶出来的,她是的自己逃出来的。她母亲家业大,姓崔,父亲身份卑微。他们父女在她母亲眼里是一个天大的错误,是醉酒误事。她出生还是入了崔家的祖谱,但父亲还是没有任何名份,只是给了他们一处小院。即便是错,那也是她母亲的错,可流言蜚语都叫她父亲承担,对他们父女没有一点回护之意,连父亲病死下葬,她都没来看过一眼,只叫管家随意处理打发了,一心扑在她结发夫郎和她大女儿身上。她离家出走,她母亲连派个家仆出来寻找意思意思一下都没有。她父亲的去世和她的离家出去,她母亲和整个崔家都像是喜闻乐见一样。 若大的崔宅随她和她父亲的消失又回到了以前的平静,她就好像没有理由恨她母亲和崔宅,可怎么能不恨呢?她做不了什么,她只想离崔宅越远越好,所谓血缘亲情,在她眼里只是个笑话。 她改了姓,随她阿父,姓肖。 菡……不像是普通百姓家会取的名子,百姓家穷苦,大多没学堂可上,不识字,为了好养活,取名取的都是一些阿猫阿狗的贱名,或是一些福禄寿全金银财钱之类寓意很好的名子。菡,官商甲胄大家千金之女会取的字,千金之女,往往家里都很注重栽培,基本还不会走路都能将《三字经》《弟子规》倒背如流了。可她若是,怎会连名子都不会写?听她话语,想来她是庶子或是在家里不被宠爱的吧…… 想着自己现下也是孤零一人,未来的路也不知在何方,忍不住又叹了口气。 “我叫傅宁,单人边的傅,宁静的宁,你看起来比我小很多,我便直接叫你的名吧。”手伸过去覆在她额头上揉了揉,他发现他今天好像多一个毛病。手放开来的时候,一抹苦笑在淡薄的唇边漾开,“如你所见,肖菡,我现下落魄的很,身无分文,没有能够安身的居所,连一顿饭都吃不起。这样下去不能长久,我得想个办法……你父亲那边还有没有可以投靠的亲人?” 她父亲是被她母亲的管家从小就买回来的奴隶,早不记得什么,何谈亲人。 “不知道,好哥哥,我可以跟着你吗?” “这……”傅宁有些为难,其实他也挺喜欢肖菡的,“你也看得见,其实我……” “没关系,我们从头开始,我能吃苦的。只要哥哥愿意带着我,让我做什么都愿意。”说完一双大眼睛漉漉地看着他,鼻子一抽竟要哭出来的样子。 傅宁最怕看到人哭,尤其是孩子。他连忙上前妥协:“好好好,别哭,你愿意就好,只不过现在生活要重新开始的话,会有些辛苦,家里小到一针一线都需要添置,你要是受不了的话,我再给你想办法,看是给你物色个好人家收养,还是……总之相识相遇一场,我不会害你就是。” “哥哥不仅长得好看,还是我遇到过除阿父外对我最好的人。”说完眼泪还是吧嗒吧嗒地滚下来。在崔宅二小姐的身份在那里摆着,下人们对她也不敢不恭,人前冷漠疏离供着,背后闲言碎语也不闲着,整个大宅,除了生她的肖父,根本没人在意她。而就这么唯一珍惜她的人还那么早早去了。 现在,她总无法忘记那天风雨中罩在她头上的青衣,以及上面淡淡清远的药草香。 她扑到傅宁怀里,回忆着那股味道,还是淡淡的,清冷的,不仔细嗅根本无法捕捉,这服味道让她感到温暖和安心。 傅宁双手张开,发愣。虽然他们昨天是同chuáng共眠了一夜,但那情况特殊,他太累了,女孩也睡着了,他们都是无意识或下意识地搂在一起。可现下,他们才刚刚互通了姓名,实在算不上熟,在两人都清醒的状态下这般亲密的投怀送抱,傅宁还真有点吃不消。不过,在他感受到来自女孩的安心和依赖之后,还是轻轻回抱了肖菡。 就在这温情脉脉的时候,木门一边晃了一下,探出个小脑袋,跟肖菡一样,也有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定定地看了他们一会儿。肖菡从怀里退出来,也扭头看向她,两双大眼就这样对上了,一双炯炯有神,一双疑惑不解,都没有要说话的意思,有一撮和煦的小风从三人间刮过,傅宁刚要开口,扒门上那女孩又自顾自离开,边跑边喊,声音跳脱。 “阿父阿爹,是个漂亮的哥哥和小姐姐。” 第 3 章 那女孩看着年岁与肖菡着不多,但肖菡看着好像要沉一些,就像一方静塘里婷婷而立的莲,风不摇我不动。谈吐走路做事从不脱离轨迹,规矩得有一些固执和认真,像个千金小姐。 此时的她只是皱了皱眉表示疑惑并没有喋喋不休的吵闹和询问,静静地跟着傅宁走出去,看着院门口突然出现的陌生人,目光探索之味甚浓。微福的小圆脸上端着,刚刚扑在他怀里哭着说愿意跟着他吃苦的娇憨模样仿佛是他的错觉。 小院的青灯门廊下立着个模样标致朴实的男子,二十五六的样子,衣着淡白gān净,一头青丝半束已用发簪绾起。这是已成婚男子的发饰,只有稼了人的男子才会用簪子绾发,像傅宁还只是用布条发须随意缚着。 女孩嘻嘻地扑抱在那人膝上,他手上拎着竹篮,另一支手佯怒地敲她的额将她点退开,笑容亲切宠溺。 “真是将你惯坏了,这般皮,等你阿母回来,看她怎么抽你。” “你们是……”傅宁寻问。 “哦!你们别怕,我就住在离这儿不远的地方,刚刚在院子里看到有炊烟,就过来看看。”顺着他指的方向,傅宁确实看到了一角屋檐,就在那条小溪的对面。一直没发现是因为那里有大片枝叶繁茂的百年古木,几乎成了一道绿墙,将两家小院隔得密不透风。若不仔细看,连那屋檐一角都很难发现。 说话间又将手里的篮子递向傅宁。 “这是我今早刚摘的番荔枝,可甜,新鲜。” 傅宁没敢接,知道这是邻居的好意,可他也没什么好回送的。 “别不好意思,这东西我哪儿还多得很,不值钱。”那友善的邻居又推到了他身边肖菡手中。 肖菡猝不及防接了手,傅宁推了推肖菡:“快谢谢还个……”他还不知道怎么称呼对乎。 “我妻家姓白,看你年纪也不大,你们就叫我白叔吧……” 白叔人好话也不少,但主要是出于对新邻居的关心,半知半解地知晓他们兄妹俩都是家逢变故落魄至此相依为命之后,对他们更加感怜。 傅宁见他身边的女孩对肖菡手中的篮子垂涎得紧,笑了一下,将篮子拿进去倒进陶盆里洗了洗,拿了不少出来要给那女孩,女孩忙伸手捧接,刚接过去,嘴里就鼓起来了。 “谢谢哥哥。” 肖菡端在手里一个也没动。那女孩吃完自己的又惦记肖菡手里的,两眼放光,趁着大人们jiāo流之迹扯了肖菡去了别处。 肖菡不耐烦被扯着走,那女孩自来熟也浑不在意。那女孩的手搭在肖菡肩上,一脸喜庆地说着什么,肖菡斜眼睨着,倾刻毫不在意地将自己手里的尽数给了那女孩,真是大方又豪放。这一幕被傅宁眼角瞥到,他觉得好笑。两个半大的娃,有着天差地别的两种性情,也能相处得和睦。 那女孩明显感动地不行,她没见过这么豪气的小伙伴,立到想认了这姐妹。她又重重拍了拍肖菡的肩,底气十足地道:“我叫白启,以后在这片地儿我罩着你。我阿母是开镖局的,胆大,会武功,刀剑也使得很历害的。这里没人敢欺负我们家。” 既然决定要带着肖菡,自然就不能在外面làng迹,得有一个安居之所,眼前这座小院就是现成的。自白叔离去之后他们便要着手整理了。其实这个小院构造还是挺不错的,是个四合小院,屋外也生着几根古木,枝根叶大,掩映着小院的青砖灰瓦。 小院里的两阶青石台阶之上有一间主屋,两间居室。下侧有一间厨房一间杂房,还有一间可以养生蓄的圈。桌椅板凳也齐全,对于傅宁两人来说,条件着实不能再美好。只是门窗有些晃,不够牢固,需要修葺。没有工具,傅宁有些为难,他也不懂,必竟这也是女人家才会做的事。 正在傅宁忧扰之时,一陈清脆熟悉的声音自院外遥遥传来。 “哥哥,小姐姐,我又来了。”就好像她已经来过很多次的样子。看她要进屋,傅宁连忙把她往外推。 “别进别进,里面刚打扫完,扬起灰都还没落下去。”说完站在外面开始扑扑拍打自己和她身上沾的灰。 “我没事儿,我是来带话的,阿父说,这房子空置了几年,想来会有些问题,我阿娘回来了,过会儿来帮你们。” 傅宁惊了一下:“这怎么行?怎么好……” “启孩儿,是这儿吗?” 得,人已经来了。傅宁迎上去,像个读书人一样施了个礼。 来人身资挺拔,走路生风,眉目严肃,不爱笑闹。一身装束简单,穿着绑腿鞋,是个英姿飒慡的武人,看着与良善温婉的白叔莫名般配。 “不敢劳烦……” 来人挥手打断:“什么劳烦不劳烦的,我是个粗人,别对我来这些繁文缛节,叫我白婶就好。” 白婶瞄了他一眼,又道:“怎的还是个孩子?” 傅宁踌躇了一下,还未答话,那妇人就自顾自地跨进小院,她旁若无人地四处敲打查看,末了,站起来指着肖菡道:“你,和白启一起去我家把我那什么……那在木头上打线的拿来,这窗已经朽了,得换个边。” 说完又被扬灰激地咳了几下,又指傅宁道:“去打点水四外洒洒。” 那白婶看来也是个使唤人惯了的,白启也就罢了,连没见过面的人她都能如常分配指使。傅宁他们倒不可能介意,必竟她是来帮他们的,回头还得想办法谢回去。 叮叮当当到夜深,连她自己都没闲着。下午那一顿饭,在白家吃的,是白叔做的。白叔心疼他一个男儿家要养这么大的孩子,这孩子指的是肖菡,将来怕是有的苦吃,遂送了很多白启的旧衣物给他,他开始不敢接,白婶又说这些原本就是打算丢了的,你不要过几天也还是会丢,他踌躇了一下连道几声谢最后还是收了,必竟他和肖菡现在是什么都缺。 白婶问他打算以什么为生,他说采药。他是识药理的,小病小痛他自己都可以冶,但稍微疑杂一点他就束手无策了。所以开医馆诊病他不敢,但上山采采药,回去蒸煮翻晒拿去卖,他还是很有把握的。 白婶不会问肖菡,因为肖菡还小实在做不了什么。白婶问完又兀自沉思,白叔插了进来:“卖?你自己么?看你的样子还未嫁人吧,这样抛头露面会惹人闲话的。” 肖菡坐在傅宁旁边,看到他低着头,脸上没什么变化,耳根却红透了:“这……这……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白叔瞅着他俩,突然粗bào地从后面使劲地拍了白婶的头,差点直接给她拍桌上:“别不说话,你好歹也开了个人模狗样的镖局,给支个招啊。” 白婶捂着后脑勺,瞪着白叔,拍桌而起,怒极:“什么叫人模狗样啊,我手下好万也有几百上……” 就在白婶转身怒看白叔的时候,白叔就做了一个有点害怕她的可怜兮兮的样子。 就在整个桌子都被震了一下后,傅宁的心也有点被提起。白婶还是很有一些管理者的气势和威严。白启在旁边拉了一下他,一副习以为常等看好戏的样子,果然…… “算了……”白婶转身又平静地坐了下来,“你向来都知道怎么对付我。” 白叔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得意地弯了嘴角,上前来给她按肩。白婶轻轻拍了一下白叔的手,这事就这么过了。 傅宁和肖菡都有些吃不消,怎么这么容易就妥协了?后来,白启也有告诉他们。他们家天大的事,也都是这么过的。看着掌家的像是白婶,其实真正做主是白叔。谁叫这是她自己看上的人呢,还是废了千辛万苦娶回来的。 “这……又都是孩子,我又不是常年在家,要不这样,肖菡是女孩子,有时间和白启一样,我教她弓she和刀剑,等长大些就跟着我走镖,没事的时候也能打打猎。” 这真是天大的机缘,当天,肖菡就敬了茶拜了师傅。 乡村的夜是不可能设宵禁的,傅宁和肖菡是步着夜色回去的,小溪潺潺地流淌,月亮在上面撒下粼粼的冷光。小溪不小,还有些宽,里面每隔几步都摆着几个大的石块,一小部份伸出水面,凹凸不平,有的只可供一只脚踩。他们都还没走习惯。去白家的时候,他们是白婶牵过去的。白启倒是自己跳过去的,动作行云流水,看来她没少来这边玩。 傅宁手上捧着衣服,他弯腰让肖菡自己趴在背上使力,因为他现在只有一只手能弯在背后支撑着她。 他背着肖菡,还条小溪他过得颤颤巍巍,但极小心翼翼。最后还是平安的过了。肖菡紧紧趴在他背上,感受着满满的幸福,到了对岸她还不想下来。 小院里不仅房间是现成的,连好多家具都是现成的,只是多少有点缺憾,但今天白婶都帮他们修得差不多了,连那台老旧的织布机都不晃了。傅宁觉得有些好笑,白婶的修理也只限于对于原有的东西进行巩固,简单地加qiáng,让它们不再晃了而以。像那架织布机好像碰到了哪里,他之前有适过,现在有些不那么好用了。但还是要感激这份恩情。 他想着,等他们生活富裕些,承的这份情一定得还回去。明天就要开始忙碌了,所以今夜得好好洗睡。 傅宁从井里挑了水来烧,井里的东西已经在白天都清理了,水沉了大半天,可以用。今天的月色很好,能见度很高,将小院照得明亮,肖菡跟在傅宁身边抬头甚至能清晰地看见傅宁的模样。肖菡抬不动一桶水,但她始终陪着傅宁不离左右。 厨房里要将门打开,月光才能在里面照一条道,顺着这条光道能隐隐看见房里的摆设。此时夜已深,月光白得惨淡,空气gān燥,还是三月的天又是山里,肖菡没做什么事不觉有些冷。傅宁察觉,将外面的一件衣衫脱下来裹着肖菡,又迅即将灶火引燃,把肖菡推过去煨着。肖菡顿时觉得暖和了不少。她想拉傅宁一起,手还没抬起他已经又卷起袖子拎着桶出去了。她低头往灶dòng里又加了根柴,噼啪一声,跳动的火焰在她明亮的双眸里燃烧。 水烧热,他们以最快的速度简单地擦洗。这次是肖菡自己洗的,她不避傅宁,傅宁也当她小,有时也搭把手。不过,傅宁洗的时候是关上了门的,也避着肖菡。 肖菡不乐意,也想搭把手,傅宁摇头,那意义可不一样。他是个男子,已经十四岁了,身子是不能随便在他人面前luǒ露的。虽然他知道自己的身子已经不gān净了,但那种男子的坚贞意识还是深深的刻在他男儿的思想里。这次若不是遇见肖菡……他想,若是再发生那样的事,他应该没有再活下去的勇气了吧。 卧室里没有枕被,他们像昨晚一样,紧紧地贴靠在一起,互相从对方身上汲取温暖。这一夜,肖菡将自己小小的身子紧紧地缩在他怀里。这一夜,他将肖菡抱得很紧很紧…… 肖菡无处可去,是傅宁让她有了家的归宿感,这是在偌大富贵的崔宅里她想要却总无法得到的东西。 而对于傅宁来说,是肖菡给了他第二次生命,还让他有了活下去的责任。 他们现在家中还是四壁徒空,尤其缺少细软枕被等可以保暖的东西,也缺米粮,少油盐。 傅宁想着他明天要去山里多采些草药,回来晾晒成药材,要不了多久就能送到附近的镇上去卖。以前他和姥姥就是这样活下来的,姥姥就是好心收养他的人。不过那时候他主要是跟着学认药草而以,如今是一个生活重担。 也能采些竹筝香菇,制成筝gān菇gān,也能拿去卖,卖不了的,拿回家,这些东西可以存放。 又是一声jī鸣,透过晓雾遥远地从白家小院里传来。傅宁鬓角的发微湿,袖筒绾起,露在外面细白的胳膊上手背上到处都是细细长长的划痕,浸着红。伤口不深,有薄汗和露水沾染,火辣辣的疼。 此时的他还在不远处的竹林里砍伐,用的是小院里翻找的砍刀,刀背厚重又锈迹斑斑,傅宁拿得颇为吃力。 家里没有现成的背篓,采草药要用得现做。不只背篓,连晒药材的筛子他也可以做,姥姥活着的时候真的教了他很多东西,就像教他织布做衣,教他读书识字,甚至学医,从不顾忌男儿家该不该学,只求实用,多多益善。 当然他一般只是看着姥姥编,自己倒是玩一般编了几个背篓筛子,做不出什么漂亮图案,能将旧着用。 肖菡醒时,傅宁已经拖着削好的竹篾回来了。把竹篾放在院中,他先去打了桶井水,也顾不得风仪,就着桶里的水开始清洗,他先洗了洗脸,又冲洗胳膊。冲洗之后在竹林里划伤的小伤口就没那么疼了。 肖菡在他洗脸的时候就靠了过去,自然发现了那些小伤口,连指背上都有,不近看跟本看不到。肖菡看着有些心疼。 傅宁随意在身上擦了擦手,摸了摸她额,笑道:“别这副表情,没事,我是要编个篓子和一些筛子的,以前有编过,只是没伐过竹子,今天第一次,有点láng狈,收取了经验,以后不会了。对了,饿了吧,稍等一下,我先出去采点……” “我去。”肖菡打断他,“哥哥,我去采,竹笋我认得,香菇我也认得,其它不认识的我不会随意乱采。” 她看傅宁犹豫,又忙紧加了一句:“没事的,我就在屋后采,不跑远。你快去编篓子吧!” 说完不等他回答,推了他一把,自己拿着桶跑了。 傅宁摇了摇头,看着她奔跑的身影无奈得笑。看来还得多编一个小竹篮。 肖菡进门的时候,傅宁旁边那一堆竹篾边上已经有了两个成型的物品,一个手提的小竹篮和一个小背篓,样子简单朴素表面泛着新绿。 傅宁起身接过木桶,拿去井边清洗。肖菡错身去打量地上的东西,用食指戳了戳背篓,又勾起了旁边的小竹篮在食指上左右晃了晃,转身对傅宁道:“这可以给我吗?桶有点重。” 傅宁背对着她在摘洗香菇,点头道:“当然。” 肖菡拿着小篮子从背后扑抱傅,从他腋下钻出一个头来道:“谢谢哥哥。” 傅宁的笑容变浅,他从腋下将肖菡拽到自己前面,环着她,把她手里的小竹篮放到一边,抓着她沾着湿土和露水枯草的小手一边浇水清洗一边道:“难为你叫我一声哥哥,还愿意跟着我吃苦。以前……没做过这样的事吧?”他可没忘记他给她换下来的衣物,那衣料可是锦缎。 肖菡扭头时他笑道:“哥哥,我心甘情愿的。” 她虽是离家出走,但有一股恼人的傲气自持,即使饿到绝境,也不愿开口乞食。若不是在那天遇到傅宁,此时的她已不知傲气地横尸在哪条山坳里喂豺láng了。 肖菡她是不太会笑的,即便是拜白婶为师的时候,她的笑也颇为艰涩,并不是她不重视,只是不熟练和不自然,就像是需要专门训练一样。白婶似乎能看得出来原因,并不曾责怪于她。 可有一个人例外,在那个人面前她从不吝啬自己的笑,笑容明媚而真挚。那种笑不需要刻意,那是发自她最真实的人类情感本能。 第 4 章 “以后让我来做,我会的,哥哥先去忙自己的。”清洗好的竹笋刚入盆,肖菡就先一去抱去了厨房。 傅宁甩了甩手上的水,他想,肖菡现在怕是还没那灶台高吧,白启估摸着还没起呢,真是人小鬼大。 肖菡的动作还挺快,傅宁跨进门槛的时候,小灶里的火已经燃起来了,铁锅里添了水。 此灶台是两口铁锅前后共用一个烧火的炕。肖菡稳了火势之后,自己拿了个橙站在上面,将竹笋先倒进里面的那口锅浸了一下水,此时水还来烧烫,可以入手。挑起一根,掐成数段又放进外锅,真正蒸煮入口的地方,动作还有模有样。 即便如此,傅宁上前还是将肖菡的小身板拦腰抱了下来。 “哥哥!”肖菡有些不甘,她是真想替傅宁分担。况且她现在要做的她以前也没少做。以前,她还有个名义上的姐姐和父亲,那是她母亲的正夫和长女。母亲很爱他们,而我和父亲就是哽在他们一家人中间的一根刺。所以母亲待我们父女的态度很是冷淡,下人见风使舵,时不时的就冬天缺衣夏天少食。所以他们只好自已动手,在小院里弄了些易长易活的小菜,自己起灶开火,日子过的艰辛。小院中还有一池新活的荷塘,到时候也能摘些荷藕莲子。肖菡的名子是肖父取的,菡也是因此有感而来。至于为什么她同母异父的姐姐取名崔荷,与她略雷同,可能只是巧合。 傅宁将她抱下来在身边放正,白暂修长的手指在水中浮沉清洗之后,才接起了肖菡刚才的活。 “你还小,做不来这些。” “我可以。”肖菡小声反驳,“以前,阿父身体不好,时常咳得下不来chuáng,阿母忙得很,顾不上我们,上上下下的熬药煮粥都是我操弄的。”那时她阿母正忙着讨她正夫郎的关心。哦不,她忘了,在那个家从头至尾被承认的夫郎就只是那一个人而以。哼!她母亲倒是痴情。 其实想想,她对崔家对崔母并不是特别特仇恨,她只是有些怨有些不甘。她阿父虽是疾病死的,但走的并不那么痛苦。肖父一离手,她便再没理由待在那里。 “让我来吧,我想做点事,我不想自己的存在没有任意义。”肖菡扯着他的衣袖看着他。 傅宁的手顿了顿,道:“火小了。” 肖菡欣喜地扑在灶火前。傅宁侧首看着她熟练的折技加火的小小身影,垂眸不语。 这孩子……是个富贵人不是个富贵命,想必是吃了不少苦。可跟着他……也不是什么好去处。罢了,将来就替她谋个贤惠的夫郎吧,过些平常人家的平静生活。 其实别看傅宁对肖菡理直气壮的,他拔弄下锅的动作还真不如小肖菡的熟捻,有时手还会碰到滚烫的铁锅壁,手忙脚乱,险象环生。其实这还真不能怪他,他虽是男儿,但姥姥还真没让他做过厨房里的事,傅宁纯粹只是见过猪跑。所以厨房他还勉qiáng能驾驭。 肖菡忍不住捂着嘴咯咯笑了:“哥哥,以后饭我来做吧。” “不行!”语气不容置疑,“等你大些再说。” 此时他已经忘了自己也还没及笄的事实,其实他也只比肖菡大几岁而以。 “我已经九岁了。”小肖菡嘟哝地又往灶里的火焰上加了根gān枯的烧火棍,火势噼啪一声炸了个火星。 傅宁有点吃惊,他没想到女孩这么瘦小的身板已给九岁了,这完全是五六岁的样子啊,看来,要想办法给她补补了。 这次的早饭还是菇筝羹,还是只能囫囵吞个饱。没办法,资源有限。吃完了饭,傅宁还有很多事要做,院中的竹篾得编圆筛子,晒药材用的。这只是装备,他还要赶时间上山采药,这才是主题。没办法,饭桌上的残局只能教给肖菡了。 肖菡也要快些收拾完去白家,白婶走镖不常在家,她在家,肖菡就要跟着她学本事,先扎马步,再学弓she马术,最后是武功招示。 肖菡利落地收拾完,傅宁还在院中编着,他的双手手掌都缠了一层布,竹篾边缘锋利,这么做也是避免更多伤害。 “我先走了……”肖菡走到小院告知傅宁。 “嗯,快去吧,好好学,这也是你的福气。”傅宁低头掰着竹篾,似是又想起什么,抬起头来叮嘱她道,“晚上要是你先回来就待在家里,不要乱跑。” “好!”肖菡弯了眉眼,这是家人的感觉。 山路危险,不好走,他走了很远,沉甸甸地背了一背篓,天快黑了才回去。走进小院,蓦然看见在他编织的晒子上晒了几筛满满的东西,走近一看主要是竹笋菇子和木耳,分门别类,有模有样。 厨房里在灶火光和声音,傅宁放下有些沉重你背篓走进厨房,果然见肖菡在里倒腾,如先前所见,她站在木橙上,手中掐着洗净的竹筝。 傅宁没说什么,只是重复了之前的动作,轻身上前将她拦腰抱了下来,肖菡自觉跑去添火。 傅宁晓得他做出来的东西可能不如肖菡好,但他相信后天努力熟能生巧。况且这不是一个女孩子该做的事,被人看见,会取笑。 傅宁弄完手上的,又去摆弄药篓,里面有几味药草是他专门去寻采的,都是用来补身体的。这药是熬给肖菡的,中药都有些苦涩,但傅宁有自己的小法子。他加了一些别的东西,不仅不影响它本身的药性,喝完后齿颊留香。 此后的每天,傅宁都会给肖菡饭后熬这碗汤药,肖菡的身体经过调理也确实壮实不少,人也极少生病。直到后来肖菡跟随白婶走镖才不得不终止。 两人辛苦了小半个月终于有了收获,药材晒了不少,还有额外多了笋gān、菇gān之类的,这是肖菡的幸苦。他们要带着这些出村去镇上卖。 傅宁一个未出阁的男子这样抛头露面多少有些不合适,容易遭人议论,况且还带着半大的孩子,就更容易遭人闲话了,这半大的孩子就是肖菡。 药材可以找医馆一次性出售,只要价钱合适在哪里都好卖,但筝gān之类的却不好处理,只能叫卖。镇里人多,这些gān货在这里倒也有些稀罕,生意不错,不多时便卖了个底到天,赚了不少,加上卖药材的钱,可以添置很多东西。 他们所在的镇在偏远地方,镇上往来行人形形色色,鱼龙混杂,也有些地痞闲人,傅宁的好相貌在阳光下吸引着他们,但因是还在艳阳高照的白天,往来行人不止,他们还不敢。傅宁有察觉,肖菡不动声色地站在他前面。即便她个头小,什么也挡不了。 傅宁有些触动,她这是在……保护我? “不需理会,此地虽偏僻,但也有巡检队巡检。他们不敢。”傅宁抬手向下从后面轻拍她肩,安抚她,他注意到她布衣的肩袖上破了两个指头大小的dòng,“早些收拾这里,然后去买东西,早些回去。” 买了些米粮油盐,他们还买了些丝线,家里有架老旧的织布机,还能用,他想给肖菡做两件衣服。钱袋是傅宁保管,购置这些东西,手头还有余。傅宁一手拿着东西一手牵着肖菡走在返程的街道上,漫步闲走。愉悦的心情都漾在两人弯起的眉眼上。 夕阳余辉下,朗朗读书声遥遥传来。两人的目光都不由得被吸引。在斜对街的小巷子里有一家私塾,私塾不大,孩子不多,三三两两不超过十个,衣着光鲜,都是富家女。肖菡的神情有些艳羡,她没上过私塾,没摸过书本。家族不太重视她的存在,如果她没有离家出走,或许再过个两三年,崔母就能想起这件事。傅宁的目光游到肖菡的脸上,若有所思。 肖菡回过神来,她扯了扯傅宁的衣袖,冲他扯了个笑脸,示意他们该走了,神情有掩饰不住的落寞。 傅宁看着她没动:“菡想上私塾?” 肖菡低着头逃避他的目光:“不想。” 这是这附近唯一一家私塾,这附近都很偏僻,人量不多,民风淳朴,有点穷困,读不起书上不起私塾。能识字的真是少之又少。傅宁身为男子,能识诗书懂医理,也是天大的造化。 肖菡不是不想,这样的私塾连白启都上不起,她又怎么敢奢望。 傅宁放下手中的东西蹲下身子平视她:“真的不想?” “不想。”这不可能,她也不想给傅宁带上一些心理负担,“天快黑了,我们快回去吧。” 傅宁没动,他直视着肖菡的眼睛,肖菡的目光有躲闪。 他叹了口气,修长手指探向她的额:“我没办法,私塾是让你上不起,可你既然跟了我,我就有责任。” 肖菡抬头直视他:“这不是你的责任,我……” “若是不上私塾也能读书识字,你可愿意?” 她定定地看着他,说不出来话,肖菡想到了一种可能,他的哥哥是识诗书的。 “只是识几个字,看得懂几篇文章,进不了童子试乡试,以后也考不了官,我的学识有限,你可愿意让我来教?” “真的吗?”肖菡激动地扑抱着傅宁,小脑袋钻进他的颈窝,嗅着他身上淡淡的药香气,又哭又笑地道,“谢谢哥哥,以前只有阿爹会关心我,可他去得那样早,幸运的是,我又有了哥哥。” 傅宁半蹲着差点摔下去,他稳住了身形一只手半搂着怀里的孩子,轻笑道:“你莫嫌弃就好。” 私塾边上就有一家书肆,傅宁从怀里取出荷包掂了掂份量,买了纸张笔墨之后所剩无几。家里现在条件拮据,虽说笔墨纸张可以用其它的代替,此如用树枝划在地上教,但傅宁很看重这件事,觉得不能马虎。他还打算回去再辛苦些,下次再来买些书本回去,有了课本,教起来不至于太没条理。 白田村有一条河贯穿,夕阳下水面上飘着几艘小渔船,有人网鱼。他们回去的时候,所剩无几的钱真的一个子都不剩了,他们买了一条大鱼和很多条小鱼仔,小鱼留着自己吃,大鱼是要回去给白家的,这只是他们的一点心意。 有了米油盐,伙食有了改善,人的jīng神面貌也明显好了许多。只是两人依旧要不停地各地忙碌,为了生活。白天,傅宁做完两人的早饭,要去很远的地方跋涉采药,中午都未必回得来做午饭,不过早上他一般都会做得多一点,中午肖菡烧点火热一热就好。 肖菡得了机缘,吃了早饭就跑去白家院子找白婶,白婶一家生活得都很有规律,他们一般都起得很早,肖菡去的时候,白婶在院中舞刀,白叔在一角小栅栏里悠闲地撒食喂jī,肖菡来的第一个任务就是叫白启起chuáng,白家也就她没起了。白家还有一个年长者,是白婶的老父,连他都悠闲地坐在院子里赏朝阳了。他们全家似乎都有些过于惯溺着这小白启。不过白婶教她们的时候是一样的教,不分亲远,肖菡恭敬地喊她一声师父,白婶在传授的时候,白起也跟她一样的叫法。 时间有限她只学上半天,下午她还要采菇子,有的用来吃,有的拿去晾晒存储换钱。傅宁阻止过,希望她好好学,能学一身本事,将来也好成家立业娶个漂亮夫郎,不要辜负。但她一意孤行,两人又并不存在真正的血缘关系,他又不好太过管教她,只好这样过了。 夜晚烛火悠悠,肖菡在傅宁的房里练字,傅宁在织布。此时他们已经分房睡了。织布机就放在傅宁的房中,方便他劳作,现在这也是他们的生活的来源之一。 织布的梭子在丝线间来去地勤,旁边端正执笔的肖菡学得认真。 chūn夏悄然轮换,两人不知不觉间已经一起生活了两三年,肖菡长得快,额头已经冲到傅宁的肩了,反观傅宁,与初见的时候没什么两样,只是那头浓厚的长发有些灰枯,不复之前的黑柔。可能总是长时间不分昼夜的劳碌所至,毕竟要照顾一个孩子,还是个女孩子,可不是个容易的事。 这几年,肖菡发现了一些事,关于傅宁的。他好像特别地惊惧雷雨天。单单只下雨的时候还好,一旦打雷闪电,他的脸色就会异常的苍白,那样天他也做不了饭,他的手会不由自主地颤抖,他的身体会不由自主地颤抖,连他的心都在不停地颤抖。那样的天,他吃不下任何东西,他总将自己关在房里然后整个人死死地蒙在被子里,连带着被子都在不停地抖。 推开门,肖菡轻轻地走过去,唤了唤他,一只手里还端了碗粥。傅宁依旧无声无息地把自己蒙在被子里,没有回应。屋外正天雷滚滚,是傅宁最害怕的时刻。 肖菡有些心疼,自从认识傅宁,他带着她白手起家,日子过得再苦长,他都不会喊苦喊累。有一次在斜坡上采药不小心滚了下去,手臂上划了老长的口子,血浸透了衣袖,缝针的时候他都没喊过疼。他一惯都有把苦痛往腹里咽的习惯,任何负面的东西他都不会在人前表露,尤其是在她面前。 可想而知,他对雷雨的恐惧有多深刻,就好像要雷殛是他的灵魂。她试图拉址,想将傅宁从被中拽出来,但对方只会蜷缩得更紧,抖得更厉害。她怕伤到他,不敢太用力,只能连人带被子一起搂到怀里,安抚他,直到雷雨过去。有时候她会不吃不喝守傅宁一天一夜。 肖菡抱着他,隔着破子她能感受到傅宁每一次的深深呼吸,这是傅宁唯一软弱的时候,像个普通的男孩一样。这种守护,让里外两人的心里都起了一些异样。 还有就是傅宁的月事,这也是让肖菡忧心的事。哥哥每月来一次都好像在生一场大病一样,身体极度地虚软无力。她想带哥哥去看看医师,但他总是推搪,眼神游移飘忽,想在逃避什么。她总觉得在他的哥哥身上一定发生过什么,在遇到她之前。 这几年一有时间肖菡就跟着白婶学本事,肖菡天赋异禀,进步很快,人也勤奋,早早就超越了白启。白启倒是毫不在意,她两手一摊说她志不在此。白婶也不藏私,作为jiāo换,傅宁也教她识字,和肖菡一起。对于诗书,她的兴趣显然浓厚许多,也不再偷jian耍滑,难道有几分认真。 傅宁聪慧,他虽没上过私塾,但后天努力勤奋之下也学有小成,引经据典口到擒来,若不是男子之身,在村里当个启蒙先生倒也是无可厚非的。然而这种福利只有肖菡和白启两人能享了。 不像面对白婶,肖菡学得认真但没那么正式,没有叫师傅或先生之类的敬称,依旧“哥哥”“哥哥”的唤。白启跟着她也哥哥长哥哥短的叫得甚欢。私下里跟肖菡打闹,她也总咱哥哥咱哥哥的。 奇怪的是,不知从何时起,肖菡倒开始介意了。每次白启这么说,她都会反驳,说“他是我哥哥”“我一个人的哥哥”之类的。而白启就好像找到某种乐趣一样,依旧死性不改。 第 5 章 白婶很满意肖菡这个徒弟,在争得傅宁同意后,肖菡十四岁就踏上了她人生的第一趟运镖的旅程。这也是肖菡的坚持。这趟镖不仅是历练,也会有收入。她是女孩子,她想养家,有她和哥哥的家,她不想哥哥总是那么辛苦。 她的哥哥总是一年到头不见休息,起早贪黑。她身上的衣物里里外外都是傅宁做的,从织布到栽制,一针一线密密缝制,织布的线也总是尽量挑些好的柔软的。他说他不想她被别人笑话,穿得太寒酸会被看不起。而他自己总共就那么几套青麻衣,也不见添新。几年过去,肖菡都拔高了不少,长得太快,衣服有的也是不得不做。可傅宁除了多些男子沉静的岁月风韵外,依旧是十四岁的那个清瘦模样,不见长。 起先白婶提议带肖菡走镖时,傅宁是不同意的。一个是他觉得肖菡还小,二是最近外面不太平,有盗匪流窜,这群人凶恶,不仅跃货,还杀人。怕她们走镖遇上。还有就是——肖菡十四了。 十四岁,该订亲了。肖菡出落得不是一般的好,眉目浓丽,身形周正,识文习武,不卑不亢。在林间策马弯弓的身姿勾摄了不少深阁男儿心。 自从学会弯弓she箭后,她便开始打猎she禽,不再采菇买卖。这不仅是练习,也是为了给家里增添收入,野禽要比菇子的市场好。猎到肥硕的,肖菡也不吝惜与白家共享,这也是傅宁乐见的。 他曾教导过肖菡,为人处事要知恩要时刻图报,傅宁教的肖菡都铭记。白家条件比傅宁家好一些,白家伙食不差,但白婶爱食野shòu野禽,白家人都明白这是肖菡的心意。 傍晚,院墙爬碧萝,风拂过漾起一片碧波,生机勃勃。院里五六只着架子,架子间隔放着筛子,筛子上满是翻晒的药材,这是他们生活的主要来源,肖菡打猎,他又织布,生活终是有了气色。起身又送走一波年长的妇人,这些都是想与肖菡联姻的家庭,她们都是帮自家的小儿或侄儿来订亲的,条件都参差不齐。订亲不是求亲娶亲,男女方家庭谁都可以主动。连白启都已经定下来了。 傅宁当时没有给她们答复,他不是肖菡的亲哥哥,他不能越俎代庖,他要问问肖菡自己的意思。虽然大家都觉得他是这个家唯一的年长者,他可以做主。 夜色渐深,肖菡提着猎物归来,厨房里燃着昏huáng的灯,傅宁忙碌着两人的晚饭。肖菡将猎物整理拔毛腌制挂在厨房的屋檐下,那里已经挂了不少风gān的猎物,大小不一,有野兔有野禽,也有野猪,不过野猪大的会被分割。 傅宁将饭菜端上桌,唤肖菡。熟能生巧,他的厨艺长进不少。饭桌上,他与肖菡谈起了今日有人来订亲的事。有的还送来了画象。傅宁将画像递到她手上,与她细细讲解每张画像的事。若是有会意的,他会陪她先上门看看。 傅宁觉得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她会娶夫郎,会有属于她真正的家,她的牵挂。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她很聪慧又一身本事,以后的日子会绵长而幸福。 肖菡手上握着画纸,也不翻看,脸上的神情复杂。 “我不想。”她说。 “你十四了。人生大事,不可儿戏。”傅宁叹息,他好像没什么立场与身份,毕竟不是亲的不是吗? “哥哥比我大,不是也没嫁吗?”肖菡的口气qiáng硬,“我不着急,哥哥什么时候嫁,我就什么时候娶。” 这句话一语双关,暗藏了她的小心机。她从侧面偷偷看了很久,她的哥哥,一身朴素的青绵麻衣,洗得发白,暖暖的烛光下,新长的眉,斜卷的睫让他的斯文清秀的面貌显得柔婉、静美。一头又顺又长的发用两指宽的发带简单地束于身后,这是未出阁男子的发饰。 “你!”骤然听到这样的话,傅宁有些吃不消。自己比她大了整整五岁,虽以兄长相称,但他更倾向于如师如父般的存在。听到她那般自若的谈论自己的嫁娶,他还真是像心口憋了一口血一样,说不出的微妙。 确实,十四岁订亲,十六岁嫁娶。嫁了的夫郎会冠上妻家的姓,会将长发半绾,簪着由妻主亲自订刻着带有家姓的发簪,意义特殊。他早以过了这个年纪,已经成了别人的谈资和笑话,人言可畏,这些年背后的冷言冷语可真是利比刀锋,让人难以招架。 但他有他不得已的原因,无法言说。那是他的噩梦,是他一生都挥之不去的污点。 不管是亲事还是走镖,傅宁最终都没能拗过肖菡。 chūn夏又轮了两遭,肖菡时常在外走镖,与傅宁一年到头聚少离多。也不幸地遭遇过一次劫匪,劫货又杀人,相当凶蛮。不过肖菡的弓she能力着实惊人,百步之外岚岚白雾之中she穿一骑马人的喉咙,似乎是一个重要的领头人,对方阵脚登时大乱。砍杀中似乎还有另一波势力参入,是一股助力。事后才知那是朝廷围剿某匪首总坛后逃脱的一股小残匪,白婶的这趟镖只是运气不好的碰上了而以,匪徒怕走镖的人泄露了他们的行踪,才起了杀人越货的心思。 走镖的人都是老手,肖菡虽年少,但武功底子不差,敌人因她那一箭乱了阵营,她身形挺拔,拿着一把月牙长刀左支右拙,在惊心动魄的血雨场上竟意外地保了一身周全。血液泼洒在她脸颊上,手背上,身上,腥热烫人。第一次遇见这种场景,她的神色肃穆,煞人。然而她握刀的双手却一直在不受控制的颤抖,她在害怕。 怎么可能不怕呢?她才十六七岁。那时候她特别想念肖父,想要…… 躲进傅宁的怀里,想要呼吸他身上的味道,那味道让人心安。 镖局助官府剿匪有功,奖有金银。肖菡功劳最大,她得的最多,她那一箭she杀的是山匪的二当家,杀的是个人物。当时是她眼尖,她瞥到了那迷雾中的指挥旗,当下立断she了那一箭。 不过这些她都没有对傅宁提过一字一句,也与白婶通了口信,彼此帮对方掩瞒。白婶怕家里人担心,她也是,原本傅宁就不同意。那些奖励的金银她全都jiāo给了傅宁管理,并推说是雇主给的丰厚。傅宁疑了一下,但也没做它想。 她自己也花费了一些,这几年走镖,走了不少地方,也长了不少见识。在繁华的商肆里,她购置了几箱衣物,色泽淡雅,样式新,chūn夏秋冬都有,这都是给她哥哥傅宁带的。她很早之前就想这么做了。这些当然花了不少钱财,她都能想象得到她的哥哥心疼跳脚的样子。 他们家之前过得艰辛,她的哥哥从来都不舍得给自己花钱。 她怀里还揣着一根簪子,竹节样式的玉簪,节节有致,通体晶莹泛着幽翠,尾头镌刻着一字“肖”,字迹清晰秀美。看着它,脑海中就会浮现一个背着竹篓在青枝绿叶间行走的身影,那人娇小清瘦,是个男子,一系粗布束着一拢青丝覆于青白绵麻衣上,透着一股幽幽禅意。 转眼间她已经十六了,她在不知不觉间已经高过他了。 那簪子她藏起来了,就藏在家中,连傅宁也无法注意的地方。这份旖旎心思她还没有勇气表达,那是她的哥哥,她对他感激而敬重。 时常在它乡的某一个人,总爱仰望满天繁星,神色惆怅,她在牵挂另一个人,她明白,这是相思! 哥哥,你可有想我…… 想!好想!织布机前的身影总是会神思不属地陷入自己的世界里。他好像总能看到遥远的另一个夜空下那抹孤立的人影,她的神色落寞,抬头望天,嘴唇轻启,听不到声音,但他知道她在说什么。 走镖的风险高,有时又跋山涉水,耗时长,一年里能回家的趟数不超过五次,但收入着实可观,现都是傅宁在存管,他在家也没曾闲着,他能自立更生。那些钱他都存着,他想着存着将来给肖菡置办个更好的家宅,存着给她谋个安生的职业,存着给她娶个贤惠夫郎的意愿。 夫郎……是啊,年纪不小了,是该成家了。每每想到这里,他的心都会感到一阵隐隐的顿痛,但转瞬归于沉寂。他晓得原因,他也害怕过,他每天用忙碌来麻痹自己,渐渐地隐藏自己的心,时间长了也就好像能习惯了,即使面对肖菡,他的表情和眼神也能不露分毫。 他对肖菡起了不该起的心思,天地不容。 他理不请,这份悖理的心思是何时起的,或许是在那一段又一段风雨潇潇的时间里,她抚慰惶恐不安的他入睡的时候吧。 傅宁闲时总是会担心,怕她出事。他一直是不赞成她走镖的,是肖菡自己坚持。当初想她跟白婶学那些东西,只是想让她有个一技之长,将来也好有更多选择和谋划,不至于跟着他在山村田野间一生禄禄劳作,想让她未来的生活能更好一些。 肖菡捎信回来告之,说不日即将反程。 夜晚,灯起。傅宁插上门栓,关好窗,坐在chuáng塌上清点存储的银钱,有好几张数额大的jiāo子,盖着官印。走镖运的向来都是贵重的物品,但也没有出手这么大方的,傅宁接手的时候相当迟疑,能出这么多保金,又何须来白田村这么个小地方找她们这么个小镖局,即便这小镖局有些名声。 肖菡说那次的顾主是个官人,不懂行情。其实那是官府的赏银,她无意中参与了剿匪,还手刃了土匪头子。 傅宁将这些钱财整理好收进盒子里上锁。其实光那几笔jiāo子就够他买一进大宅院,做点小生意,过好生活了。等这次肖菡回来,他是坚决不让她再出去走镖了。虽然她每次回来都说这趟顺利,但同在屋檐下生活的傅宁又怎么会毫无所感。 每次回来,肖菡的第一件事就是洗澡换衣服。她整洁爱gān净,在外面走镖的时候可没那么方便。换下的衣物自然是傅宁在整理清洗,她穿的一衣一物都是出自他的手,从织到裁剪。她是有私心的,她从来去衣铺给自己裁作,即便她给傅宁订作了不少。 换洗的衣服不怎么gān净,有气味。傅宁在井边抖开,衣摆处不惹人注意的地方时不时会有将近一寸长的口子,整齐划一,不是树枝能挂的出来的。她人虽然没事,但看着那些隐隐召示着什么的划口,他的一颗心是又揪又悬。 他将上了锁的木放进衣柜里隐蔽的地方。想着这次绝对要坚持到底,不能总让她这么任性。 他没想到,这次和往时不同,这次回来,她竟会好长时间都听不到他说话,肖菡是苍白着脸被人抬进来的,且浑身如浴血。 这一天他没有出门,他在院中整理翻晒他采摘药材,药材已经晒得差不多了,今天晒完最后一天,收起存放,可以等肖菡回来拿去买,肖菡已经过了十六快十七了,是个成年女子,能独挡一面了。 虽然没几年,但他觉得他好像养大了一个孩子,还很有出息,这让他感到欣慰。 那一天,风微天晴,林中飒飒传进耳中,傅林立在院中正专注得摆弄架子上翻晒的草药,满院都是淡淡的药香。 “是这吗?” “是这。”这是白启的声音,来自院门口外,“抬进去吧。” 现在是白天,院门还没关,有四五个粗壮妇人围了一圈用支架抬了一个人径直走了进来,为首的正是白启,傅宁迎上去,血腥气冲淡了药香。 “这是怎么了?谁受伤了?怎么用抬的。”村里没有医师,有了大病都是去镇上请的,小病自己忍过去,傅宁一家虽住得偏,但也不是无人知晓,与附近人家时不时也有些来往,有点小病小伤小痛的他们也常来叨扰,傅宁也乐意接待,用的是自己采摘的草药,不收费用。他虽好心,但也有自知之明,这人的情况想必有些严重,不是他的水准能给治的。 “怎么抬我这了?胡闹。”他们已经把人抬进了院中。胡闹是对白启说的,白启是知道他的。傅宁走近想看看那个人的情况,白启突然斜过来双手握着傅宁的双臂将他整个转了过来,身后的人已经错身没有停顿正往里屋抬,傅宁没看清那人。 手臂上传来的力量很重,他挣脱不掉,这让他隐隐感到有些不安,“怎么……那人是谁?” 白启的神色有些复杂和悲凄,她不敢看他,悔恨的眼神无处安放:“哥哥先别怕,她没事,背上划了一刀,伤口已经缝合了,只是失血过多,有些虚弱,需要修养。” “怎么会?”傅宁怔了怔,然后脸色刷得白了,他猛然挣脱白启朝屋里奔去,他已经猜到那受伤的人是谁了。那人被抬回了自己家,连一声都没吭过。 屋里的那四五个人正往外走,傅宁差点撞上她们,她们是帮忙把人从医馆抬回来的,傅宁没想起要招待感谢,他现在只想看看那人的情况。是白启在院中自掏腰包给那几人分发了路费,打发离去,她们是别处的人,收钱办事的,不相熟。 她们不晓得情况,把肖菡抬进了傅宁的屋。傅宁寻到她,她脸色苍白,正人事不省的躺在chuáng上,傅宁趴在chuáng边伸手轻轻摸她的脸,他的脸色比chuáng上的那人还要苍白。他的心被揪得死紧,一抽一抽地疼,眼泪瞬间模糊了视线,他看不清肖菡的模样,他从没见过肖菡这副模样。 “醒醒……肖菡,醒醒……”他轻轻抽泣道,“起来,看看哥哥。” 肖菡似有所感,迷蒙间睁了一下眼,又很快及疲惫的睡去。她现在是真的很疲惫很虚弱,脑子也是混沌的。刚才那一下,她也只是有意识地睁了一下,什么都没看清,不知道自己已经到了家,不知道自己日思夜想的哥哥就在身边。 有脚步声走近,白启弯身拍了拍傅宁颤动的肩,安慰道:“危险期已经过了,不要怕,她会醒。” 她伸出的那只手背上有划伤,这次她也有去:“肖菡的伤,怪我。” 她面上的愧色极深。白婶也受了伤,伤了腿,在chuáng上躺着,但没肖菡伤得重。当夜,肖菡就发了高烧,浑身滚烫,一直在呓语,听不清在说什么。室内灯火辉煌,傅宁一直在给她擦拭,白启一直都没回去,她在厨房帮忙烧热水,陪着傅宁一直守着肖菡,直到深夜,傅宁添了几拨灯油,肖菡的情绪平稳,高烧退去,白启才回去。 送完白启关好门,傅宁回身又添了一拨灯油,走到chuáng边将脚踏上的鞋子拿开,就近坐在上面,腿膝并拢侧弯身后,上半身靠着chuáng沿。 这是他的房间,他可以去肖菡的房间睡,但他不放心,他想守着肖菡。那一夜似乎没那么漫长,靠着chuáng沿,他能听到她浅浅的呼吸声,他能看到油灯一点一点的燃尽,他越来越看不清肖菡的样貌,灯火最终熄灭,一切归于黑暗,他已经完全看不到她了。他转身摸索着她的手,握着它,将脸颊凑过去,感受着它。 肖菡睁开了眼,黑暗中,她的眼睛异常的清明。她没有动,她感受着来自手背上柔软的触感和冰凉的湿意。 空气中异常的静,她知道她已经在家了,在哥哥的房里,躺在哥哥平日息眠的chuáng上,哥哥的枕褥间也盈绕着幽幽的草药香,那种味道很淡,需要细细捕捉。 她的哥哥在哭,她才知道,她哥哥的哭原来是这样的……悄无生息。 她在想,她的哥哥在流露着他的心迹,还是很亲秘的举动。傅宁自以为无人知晓,可此时肖菡已经醒了,她知道了傅宁与她的心思相同,她开心极了。黑暗中她又静静合上了隐含笑意的双眸,她没有其他行动,她怕吓着傅宁,虽然她很想擦拭他的眼泪安慰他。 第 6 章 肖菡原不想吓到他,可后来还是吓着他了。那是在傅宁拆开纱布真切地看到横亘在她身上的伤口之时。 她身上的伤口很多,有多处已缝合,但时不时需要换纱布上药,医师在镇上,路程远,这种情况只能是傅宁来。 这是在肖菡醒来的第三日,她刚醒的时候,傅宁表现得很平静,没有开口问她什么,这让她感到一丝轻松,把自己伤成这样,不管原因如何,在关心自己的人面前确实难以jiāo代。 她还次其实伤得有些严重,全身都是刀斧的砍割伤,动一下都疼,嗓子也还能说得出话,但会有一种燃烧的灼痛感,不能多言,好在她原本也不是话多的人。 她如今依旧躺在傅宁的chuáng上,傅宁彻夜守了她两三天,后来便回了肖菡的房睡。傅宁每天早起,熬药煮粥。他会时不时地过来给她塞被角,整整她的衣领,摸摸她的头和脸,满眼满脸的心疼。 傅宁不是不气,但见她伤成这样,也是气不出了。 到了该上药的时候,傅宁避过她的伤处小心翼翼地揽着她的肩让她坐起来。她自己扯开上衣,毫不在意的露出自己的整个肩背,前面用薄被挡着。 傅宁虽对她有情,但他此时真的是内心纯洁毫无杂念,此时肖菡只是受了伤需要他照顾的孩子。他环着她为她拆纱带,目不斜视,肖菡为配合他会稍稍松一下前面的被子,但依旧挡着。她已经长大了,不能像小时候那样在傅宁面前赤身luǒ体肆无忌惮了。 纱布完全除去,从左肩头一条醒目的缝口直没到腰迹,傅宁心头一阵巨颤。肖菡面朝里,背朝外。傅宁心颤手稳,上药包扎,动作轻柔,一气呵成。他给她拉上衣物,不等肖菡回身,便端起药盘急切得想离开,上药的时候他qiáng忍着泪意,转身之际,qiáng忍的眼泪绝提般地滚了满面,也不敢说话,怕被发现,只能逃。 还未迈步,一只修长的手臂从chuáng里伸出来,从身后握住了他端着药盘的一只手腕,很用力。 “哥哥。”一直静默的空气让她似有所感。 傅宁没有回头,他深吸了一口气,尽量平稳情绪:“做……做什么?”但第一字还是颤了一下。 药盘突然摔落翻覆摔落,清脆的落地声,瓷白药瓶四处滚地,药粉倾撒。傅宁被肖菡紧紧锁在怀里。 “哥哥,别哭……”看到哥哥这样,她心里也很不是滋味。因为受伤,她上半身什么都没穿,之前只一件里衣挂着,身前用被子挡着,拉住傅宁的时候连衣带都没来得急系,双手锁抱傅宁,身前的被子落下,此时她身前的一片chūn意正牢牢贴着傅宁,而她毫不在意。 起先,傅宁吓了一跳,而后身前似感受到了什么柔软的东西顶着自己的胸膛。 肖菡的身体虽还没长完全长开,但已经发育。怕她扯动伤口,又不敢挣动,双颊刹时红透,他的头抬在她的肩上,两侧的双手无措地举着,无处安放。 “发什么疯?快放开。”他薄怒又难堪。 她没有放开,双手揽得更紧:“一直以来我都以为我不会怕,可那时候我怕,很怕。”仿佛回到了那时候,她身子忍不住颤抖。 那时候指受伤的时候,鲜血止不住肆淌的时候,意识渐渐消散的时候。 怕得是自己这一生就这么过去了,再也见不到傅宁,再也没机会说出自己的心意,处处充满缺憾。 虽然不是很清楚,想来也是走镖的时候遇见歹人了,毕竟还是个孩子,遇见这样不好的事,会害怕。 想到此傅宁忘了尴尬忘了伤心,他的情绪渐渐恢复平静,抬手一下一下抚着她的一头长发,她现在的头发未曾绾束,披散在身后雪白的里衣上,黑厚又顺直,像白纸上泼墨写意的一笔。 “不怕,现在回家了。” 傅宁的动作让肖菡的心里一悸,她忙推开傅宁转身整理,有些慌张。傅宁愣了一下,回过神来,别过视线蹲身收拾地上的láng藉,然后一言不发退了出去。久违的尴尬在被遗忘的两人之间漫开。 肖菡怕自己会情难自禁对哥哥做出什么错事来。她早以心动,哥哥对她任何亲昵的行为都会成她心弦的一种撩拨。 傅宁步入院中辘轳井旁朝井水里望,镜面的水中倒映出他苍白的脸皱紧的眉。刚刚肖菡慌忙推开他的时候,他的心像是被针刺了一下,有些疼,但这种疼痛转瞬即逝,最终归于平淡。这是一种失落和伤心,每每出现这种感触,事后他都会对肖菡有一种浓浓的负罪感歉意悔意和无尽的空虚。 他不会有未来,这是他早以认知的事。 其实在照顾一个行动不便连坐起身都要扶的人来说,那种辛苦是难以想象的。他要熬药,熬药要时间要看着火候,他起得早。晚上他会用很长时候去揉捏肖菡的肩膀胳膊腿之类的地方,避开伤处,这样活血祛瘀。 他会时常整理居室,洒扫院子,比以往更认真仔细。肖菡要穿的衣物,chuáng上的被单枕套之类的洗涤晾晒取决于肖菡那天有没有出汗,他会把衣被都洗得gāngān净净晒得gāngān透透,他不允许这个家有一点荒乱灰败的气息,gān净整洁的环境会让人的心情变好,他会在任何细微的地方顾虑到肖菡的感受。 肖菡的伤用了两三个月才好了差不多,能下chuáng走动。在那么多日日夜夜里,傅宁从不懈怠,这使得他原本就不丰盈的身子愈发显得形销骨立。肖菡看得心疼,却也无可奈何,她只能尽量陪合吃药治疗,让自己的身体更快好起来。 白启会不时来扣门,有时白叔也来,不见白婶。他们送来很多补品,傅宁不接,她说是她白家的歉意。白叔会入内探看,白启常在院中踌躇,不敢入内,似有难言之隐。 白婶也受伤了,伤得不重,但伤在腿上,下不来chuáng,出于邻里的关心,他有去探望。 他感觉白家人都待他殷切,言语相询方知,肖菡背后这最重的伤是为白启挡的,他们感到有愧,白启自责感尤甚。傅宁想到肖菡紧致的皮肉上那道狰狞的刀伤,心里很疼,但他不怨白启,更不怨白家。 而肖菡本人更没有后悔这样做。 大半年过去,肖菡像以往一样能跨马扬刀弯弓she杨,甚至更甚以往。自伤口结痂之后,她便不曾懈怠。 刀箭武功那是要日日勤练不可荒废的,她不想找任何理由为自己推脱,即便是受伤,那也是少练一时便少一时成效。 大半年过去,院内的一侧种着成片的荼蘼,长势不好,花枝稀松,幽幽冷香却在肃寂的小院中浮动。 傅宁病了,肖菡好了之后,他就病了。其实他不是病,他只是过于劳累积劳成积一时把自己的身体拖垮了。 肖菡疗养期间,家里的消费量大。遭劫的那次虽然凶险,但好在顾主的物品如期完好得送到。白家镖局有口皆碑,讲信誉,所以镖局依旧时常有生意接,来回走一趟,利润大,财物来得快,肖菡还想去,她会很小心。 这次无论肖菡怎么说,傅宁都是铁了心地不让她去,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他想。 离他们小院不远的地方有几处山林,可以打猎,也有专门的猎户在此游dàng,以打猎为生。肖菡的弓马是日益jīng进,百发百中。 她不想太过忤逆傅宁,况且现在傅宁的身子也不太好,需要人看顾,所以她暂时也与那些猎户为伍,打的猎物就近拉到镇里去卖,野物难得,收入可观,但不能跟镖局比,没有可比性。她也会自己留一些野禽回去熬汤给傅宁补身体。 傅宁现在身体虚弱,他没力气去爬山采药,但他平日里忙碌惯了,也闲不下来,除了给两人做饭就是织布了,肖菡早和晚都是在家里和傅宁一起吃饭。 肖菡是这个家的女人,是个qiáng有力的劳动力,自她长大,能为家里奔走,他就轻松不少。 熟能生巧,现在生病,做不了什么,但能为她做做饭制制衣,他也感到惬意。 肖菡每次都是掐着点归家,打猎是个心力活也是个累活,肚子饿得也快。每次归家傅宁都已摆好饭菜等她。她有时偷看傅宁,肖想着他是她娶回家的贤夫,嘴角就乐得合不拢。 现在她已回了自己房间入睡,熄了灯躺在chuáng上,枕被都是舒服gān燥的,chuáng头小桌上放着一叠新衣,衣服是刚做出来的,她试过,很合身,她的每件衣物都是傅宁做的。黑黝黝的夜里,她侧头看着放置新衣的方向,笑眼弯弯。 她的好哥哥就在她隔壁,隔着一堵冰冷的青灰墙。 历经一次生死,她对自己的心有了更深刻更明白的认识,那就是她喜欢自己的这个哥哥。她觉得他很好,她想娶他为夫,她想把那根她藏起来的玉簪亲手簪在他发上,让他冠上自己的姓——肖郎。 她知道她喜欢的人一直关心她聚夫的事,她知道他是了自己好,但她想要的从一开始就只有眼前这一个。所以十四岁该订亲的时候她拒绝得gān脆,她现在在寻找适合表明自己心迹的时机,或者创造时机。 还次回得早,她没去打猎,专门去了一趟酒肆。她喝酒,她和白启都能喝酒,但傅宁不碰,她选了一坛认为傅宁可以承受度数又不低的酒,酒能调节氛围,有利于做她想做的事。 白日里院门都是不关的,她走进小院听到织布机梭梭的声音,他在内室。她步入堂中将洒坛放置桌上,还有一只叫花jī,是沿途买的,将外面一层纸壳撬开就能吃。这种东西她在外地吃过,做法独特,很美味,本地寻常不见,她想要傅宁也尝试一下。 可能是她在外面弄出了声响,屋内人似有所觉,织机的声音顿了一下。她的“哥哥”两字还没来得急唤出口,便从室内传来嘭的一声。 肖菡忙推门而入,在织机木脚边,傅宁蜷腿侧倒在地上,一手支撑,一手死死地按压着小腹,身形发颤,脸上苍白若雪,极痛苦的样子。 “哥哥!”肖菡惊呼,她忙奔过去想扶起他,他好像疼得厉害站不起来,她索性伸手一张揽过他后腰将他整个打横抱起,肖菡的眉头皱了皱,她知道哥哥一向清瘦,可怀里的重量轻得让她诧异。 将他一放到chuáng上,他仿佛整个人都陷了下去,双手死死地按压着小腹,身体渐渐向上蜷缩,肖菡在chuáng头坐下,双手一托,将他轻轻揽到自己怀里,抬袖擦去他额头上泌出的细汗,眼里忧急地不行:“到底怎么了?哥哥你别吓我。” 喘了一会儿,疼痛似是有所缓解,他移了一下位置,眨了下眼睛,咽了下口津,苍白地对她笑了一下:“我无事,别担心。只是那个……来了而己。” 葵水,男子到了年纪,每月一次。哥哥以往也会腹痛,可哪有现在那么严重。 这是男子的私秘事,他知道肖菡懂,她是女子,女子都嫌这些污秽,都很避讳。与她这么解释,让他感到羞愧。 “你先出去,我躺躺就好。”他抽出一只手去推拒她。那只手细瘦苍白冒着细汗。 肖菡没有被推动,她的眉宇低了低,依旧揽着他在chuáng头坐得四平八稳。她一手牢牢地按着怀里的肩,顿了顿,另一支手将他腰侧系衣的带子扯开,将他的衣服松了松,那只手又从他身前jiāo叠的衣颈中伸了进去,温热的手掌隔着里衣在他的小腹上抚揉,给他缓解疼痛。 傅宁一僵,这样过于亲昵,不成体统。 “胡闹!”傅宁想要从肖菡的怀里退开,挣了挣,肩头钳制的力量微微加重,傅宁挣不开,他正浑身难受虚弱,也使不出多大力气。 “肖菡,不可如此。”他平静的声音里带了一丝恼怒。 肖菡抿了抿唇,没有理会。 “我没那么难受了,你先放开我。” 衣服里的手停了下来,但依旧贴在他的小腹上,她的手心温热,暖着他的那片地方,缓解着他的疼痛。 身后的人没有动静,显得有点静默,好像在想着什么事。 肩头的力量松了,他从肖菡的怀里退开,坐起身,没有受到阻拦。身上的衣服松散地拢着,他没有顾及,他的小腹依旧感到疼痛,坐起的身子有些颤颤巍巍和佝偻。 他背对着肖菡,没有回头,虽然不知道她刚才为什么不听话,但现在他什么也不想问:“你先出去。” 身后的人动了动,又将他猛地锁在怀里,双臂环着他,用的力量非常大。傅宁的背抵着肖菡的胸膛,傅宁的衣服又松开了些,险险滑到了肩头,露出了清致的锁骨。 肖菡的眼神变得有些炙热,她贴着傅宁小巧莹润的耳垂轻轻吐气:“哥哥,我喜欢你,我很早就喜欢上你了,不要拒绝我,让我抱抱你好么?” 明明是很有情趣的话,竟被她说得有些可怜,带着点乞求和委屈的意味。 傅宁听得心情复杂,肖菡注意到他的头低垂了一瞬,似是经历了什么转变,又猛地抬起,眼神里的复杂转化成怒意,且还在迅速升腾。 “荒唐!”傅宁开始剧烈挣动,“你放开我!” 肖菡没有松手,她下巴抵在她哥哥光滑的颈窝上,脸颊与他的耳廓贴得很近,她感到他的脖颈有些冰凉和湿润,这说明比时他的身体状况真的不是很好,但她不想前功尽弃。 “可以先试着接受我,我已经长大,又是女子,我的肩膀想让你靠。” 傅宁的眼里起了一层水雾,这是多么好听的话,也是他内心深处一直隐隐期待的话,可是……绝无可能。 “你先松手。” 从刚才她就一直紧张注视着傅宁的神色,自然没错过他的眼神,清晰地看到那里面的柔软转变成坚定。她感到难过,但她还是固执地抱着怀里的人不想放开,她知道她不是单方面的一厢情愿,她不甘心。 她翻身大胆地跨坐在他身上,将他平按倒在chuáng上,一只手扣住傅宁的下颚,闭上双眼,俯身低头将自己的吻递了上去,堵住他欲出口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话。 下巴被紧扣,口颊间满是属于她的陌生的气息,他被吻得呼吸困难,这种紧迫感让他感到熟悉,甚至恐惧,一种彻骨的寒意从内心深处向身体的四肢百骸浸透。他好像又回到了他第一次害怕电闪雷鸣的那个雨夜。 哥哥的味道是清苦的,和自己想象中的一样。一阵激情的热吻结束,肖菡心满意足地抬头,对上的是一双充满惧意的眼,眼眶里擎着满满的泪,摇摇欲坠,脸上苍白的可怕,身体挣扎着想要蜷缩。 那双眼眸里倒映着她的脸,那眼神扎得她有些心慌,好像有些事情超出了她的预想。她好像吓到他了,他现在是……怕她! 她有些慌张地去抱他。 “哥哥,别这样……我不是有意的。” 傅宁在她怀里一直哆嗦,嘴张开着,胸膛起起伏伏,很难呼吸的样子。 “哥哥,你别吓我……”她抱得更紧,心里很慌,她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 她没有亲吻过别人,刚刚那种情之所至的激吻虽然有些qiáng迫,但也是青涩的。她没想到一个吻就把哥哥吓成这样,她不想的。 傅宁的手腕上有一圈红痕,那是刚刚索吻的时候被她禁锢所箍出来的。 看到那道红痕,肖菡愣了愣,觉得似曾相识。突然灵光一闪,她似想起了什么…… 那是很早的事情了,那时候她九岁刚被傅宁收留。第一天晚上自己病得人事不省,第二天醒来的时候自己身上是光溜溜的,他也穿的也不多,就一件贴身的里衣,那时候他手腕上就印着这样的痕迹,脖颈上也是一片密密麻麻的青青紫紫。 她突然静了下来,握着傅宁的那只手臂举到自己眼前。 那只手还在抖,想要挣脱,但肖菡差不多长大了,常年弯弓骑马,身体qiáng壮,已不是傅宁一个男人的力量能挣悦的了。 因脑海想着事情,她没有顾虑到其它,将那只手腕上的袖子向上拉起,然后盯着那处红痕,眼里浮出一抹幽幽地森寒。 “原来你当时的伤是这样来的,原来你的身子已经……”这句话她本不是对傅宁说的,她只是简单地对她自己刚刚从回忆里想通的事情的一种陈述。 但这句话冰冷的语意和森寒的语气却结结实实地刺到了傅宁。他最不愿意让肖菡看到的伤疤,现在就在他们面前被血淋淋地揭开。他知道她会明白,她早晚都会明白,现在,她终于……明白了…… 若说刚刚傅宁只是恐惧,那么现在那种恐惧就放大了十倍。他的呼吸明显又粗重了几分,脸色苍白地吓人,身上的冷汗蹭蹭直冒。他使着全身的力气疯狂地想要推开身上的肖菡。 一不留神,那只手臂被她挣脱,猛然意识到自己刚刚一不小心说了什么,一阵铺天盖地的悔意和疼痛席卷着她的心,她不顾他的挣扎抱着他坐起来,将他整个人和他的两只胳膊都牢牢地锁扣在怀里,即使用的力气十分的大,她手上也有种控制不住的感觉。傅宁现在的模样让她感到心疼后悔和害怕。 傅宁还在挣扎,在挣动过程中,傅宁的眼泪终于滚了下来,滚过傅宁的苍白的脸颊和紧抿的唇,在清秀的下巴上汇聚,然后再分离出一滚落在肖菡的颈间。 傅宁的哭一直是没有声音的,连哽咽抽泣也无。 肖菡感受着自己颈间的湿润,心里也跟着抽搐。她知道她的哥哥现在正承受着双倍的痛苦,一者是来自于几年前的某个她未曾谋面的女人,出于什么原因很深很深地伤害过她的哥哥,她的哥哥至今都没有走出过痛苦。另一个就是现在的她,肖菡。 此时的肖菡恨不得立刻就扇自己一巴掌。 第 7 章 她知道她现在需要离开这间屋子,她现在需要立刻退出他的视线之外,因为现在傅宁怕的就是她。是她无意间又揭开他的伤,开启了他的噩梦。 但她现在不敢这样做,他现在的样子看着很不好,她若此时松手,她怕他会做出什么伤害自己的事。 傅宁挣扎了一会儿,似是没了力气,他软泄在她怀里。 “求你……放过我……”这是一种卑微虚弱又无力的声音。 肖菡的身子一僵,双手从傅宁的身上松开,又转而去捧他的脸颊,自己倾身靠近,闭上眼睛与他额头相抵。手上是冰凉而湿润的。 “哥哥……我是肖菡,傅宁哥哥的肖菡,你不要这样对我说话。” “心会痛。” 傅宁低垂着眼睫颤了一下,抬手推开她,又躺了下去。 “我没事了,你先出去,我们都先……静一静。” 不知不觉天已经黑了,看人也不是很清楚了,但她知道傅宁现在的情况,不是很好,她刚刚摸到他的脸颊和手都是冰冰凉凉的。 她从chuáng上规规矩矩地退开,又扯开里面被子轻轻覆在傅宁身上。 天黑得很快,她已经完全看不到傅宁的模样了,只能看到chuáng上他侧向里的轮廓。 “哥哥,你今天都没怎么吃东西,我去煮点粥,等会儿多少吃点。” “出去。” “是。” 现在,她已经不敢再放肆了。 向外走了两步,感觉到指尖有一点滑腻,抬到鼻间,一股血腥味冲来。 肖菡一惊,忙点亮了屋里的油灯,小屋里亮了起来。傅宁还没反映过来,便感觉身上一凉,身上的被子又被整个掀开。 自己又被她扳了起来。 “你又发什么疯。”虽然说的话很硬气,可他人还是忍不住抖了下,身子对肖菡的恐惧还没有完全退去。 “哥哥……”肖菡双手搭在他双肩上,看到他的反应只能苦笑,接着就是尴尬了。 原本担心他受了伤或是在伤害自己,等揭开被子之后她才反应,那是……哥哥的葵水。 借着光,她看到他那处已经透过衣裤漫了出来。 她又忙将被子给他的裹上,匆匆往外退。 “我去烧点热水。” 肖菡转身刚走到门槛,傅宁便开口了:“你不用管我,我现在不想看见你,我们暂时还是……不要相见的好。” 肖菡的脚步顿了顿,过了良久:“好。” 等肖菡退出去拉上了门,傅宁僵直的背才慢慢佝偻下来,他伸出双手抬到眼前,这两只手肤色苍白,指节修长细瘦。他怔怔地看着它们,然后用它们捂住了脸。一片片晶莹从指缝间滑过,一滴两滴,氤氲了袖口和薄被。 门缝外的肖菡垂了双眼,将房门无声关紧,然后放轻脚步穿过堂屋立在院中。 夜色寂冷,她忍不住抬头凝望,青瓦檐上坐满月色清晖,月圆明亮。她和傅宁的卧室在堂屋的各一侧,两扇卧室门都在堂屋里开,是一栋三进民房。有昏huáng的光从右侧一扇格窗中韵出,窗纸很厚也很严密,从外面她看不到屋里的情形。 她低头突然猛扇了自己一掌,然后一边暗自懊悔今日的莽撞一边向着院外走去。 她要去找白叔帮忙,傅宁现下不愿见她,他那副样子让她担心。 傅宁这边恸哭过之后,沉重的心情释放不少。被子之下的情景是比刚才肖菡看到还要惨不忍不睹,有些已经爬到了被子外面,那是他的葵水已经泛滥,他需要立即处理,但他现在的身体委实已经提不起一分力气,连下chuáng他都做不到,他的双腿和双手都很虚软也很乏力。他特别想沉沉地睡去,连双眼都觉得沉重,他由衷地希望此时有谁能够帮帮他。 小院里传来人声,很细微,且有脚步声踏入堂屋来到他的门外。 门没阀,傅宁一惊,忙扯下chuáng帐缩了起来。来人不是肖菡,肖菡的脚步声他能听得出来。但来的是不是肖菡,他此时的样子都不想被人看见。 脚步声向着chuáng榻靠近,虽然不是肖菡,但他知道是个熟人。chuáng帐从外被掀开,是白叔。 “怎么弄成这副样子?”肖菡刚刚敲他们家的门说傅宁肚子不舒服,想让他来看看。肖菡当时话说得吞吞吐吐的样子,他便已经猜到了可能性。 有些男子天生体弱,受不了那些。 此时掀开chuáng帐,看到的情况比他想象地还要严重。他的猜想应证了一半,还有傅宁脸上的凄惨面容,显然是出了什么事。 傅宁不大,还要拉扯肖菡长大,也是勇气可嘉,他看他作为一个男子活得如此艰难,令人怜悯。这几年比邻而居,他一直将傅宁当做自己的孩子在心疼,时常关怀。 傅宁也是心怀感激,对白叔,他是真心敬爱。 白叔缚好chuáng帐在chuáng边坐下,傅宁主动偎在他怀里搂着白叔的腰,像有委屈要对长辈哭诉的孩子。 其实他做为肖菡的哥哥,虽然不是亲的,但一肩担起这么多年做长辈的责任,他是很少露出这么软弱的姿态的。即使面对白叔,他也只会在心里敬重,不会像现在这么无理。 现在他是真的很需要个依靠,希望有个龄长者能给他指路。 但最后他依就什么都没有对白叔说,也不能说什么。白叔心善,对他关怀照顾,但他也不能给人添麻烦,毕竟不是他真的长辈,只是邻居,能给个怀抱依偎依偎取取暖就不错了。 他与肖菡的事是家事私事,也是……丑事。 他不知道肖菡对他的感情什么时候变了质,一起生活了这么久,他又怎么会没有感觉。她以前很会隐藏,但没他藏得好,他看得出来。但自从她那次受伤清醒后,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她便不在隐藏,灼热的情感开始□□luǒ地摆在她看他的眼神里,行为间也总有些似有似无的挑逗,但像今天这般趁人之危肖菡还是第一次。 他们都曾是孤苦零丁的一人,他们俩相依为命从一无所有开始慢慢活起。 他看着肖菡渐渐长大,出落地有模有样,虽没上过学,但能读能写,能上马弯弓百步穿杨,下马可以将刀舞得虎虎生风。路过田野城镇,她不动声色夺得美人芳心的本事,有时让跟她一起的白启都恨得龇牙。 对此他是欣慰的。 即使住深山老林里,来寻访联亲的人也都快把家里的青石台阶都踏烂了,留下了一堆草贴子。 有那么几天傅宁都忙得脚不沾地,殷勤地给人看茶,招待。 其中也有不乏好男子,只要肖菡当初有这个意思,点个头,那肖菡的亲事差不多就成了。 那时他也还没意识到自己的情感,招待那些人的时候他笑得是真心实意,事后却总有一抹挥之不去的苦涩。当肖菡亲口拒绝的时候,他又起了一点侥幸的心理,随后又是满满地罪恶感。 他认为他没有尽到一个做哥哥的责任。 后来,他看清了自己的心,但他并不慌乱,他没有因为自己的想法而做些违背礼法的事。他知道,他和肖菡并不合适,是他傅宁配不上肖菡。 不止是年龄的差距,还有一道鸿沟,那就是一个男子最宝贵的贞节,天下间没有哪个女人愿意接受失了贞节的男子。那东西,他很早就没了,即便不是他自愿的。 白叔双手回揽着傅宁,此时傅宁的模样让他心里生怜和柔软。 “你应该不是第一次吧?” “男孩子到了年纪都会经历,没事的。” 白叔安慰,傅宁悲凄的心情冲淡了,虽然不好意思,但还是对白叔问起了男儿家的私事。 “这些事……以前也没人同我讲过,但……我隐约知道一些。” “那几天,我总是会感到腹痛难忍,乏力虚弱,那……那也是正常的吗?” 傅宁从白叔的怀里退出来,他对医理的认识粗浅,这方面让他觉得羞耻,所以更是没有研究过。 白叔隔着被子的手按在傅宁的小腹上,问他:“现在还疼吗?” 又一股热流在身下涌动,他抿了抿唇,将被子拉紧。他不想被白叔发现,至少不被他看见。 “现在好像没那么痛了……” 白叔轻笑,手从被子上收走。外面有人敲门,但只站在门外,不曾进来,傅宁知道,那是肖菡。 白叔起身出去,与肖菡吩咐着什么,进来时手上多了碗热汤,是红糖水,还冒着热气。 他chuī了chuī又坐在刚才的位置,将它递给傅宁:“别担心,先把这个喝了。” 傅宁将红糖水捧在手中听话地开始自己灌。 “那都是正常的,只要是男子都会痛的,只是这种疼痛也有轻重,我们年年月月都会经历这种疼痛,而这一切,也只是在为生孩子做准备。” 傅宁捧汤的手一抖,白叔眼快已经扶住了他的一只胳膊,避免汤水的倾洒,白叔忍不住笑。 傅宁此时的一头乌丝未束,披散在身上,他的身型清瘦,肩窄,他低头捧汤喝的时候,似整个人都笼在长长的发里。 白叔脸上的笑忽地没了,他又开始为傅宁感到心疼。他的头发很长也很多很厚,但发丝从头顶开始就泛huáng泛枯,这不是他这个年纪的人该有的发质,这也不是一个身体健康的人该有的发质,是这几年的辛劳将他的身体给拖成这样的。 “若是你当初听我的,找个女人嫁了,也不必如此辛苦。” “若我当初嫁了,肖菡一个人该怎么办?”这是一个现实的问题,对方是不会愿意让他带一个幼小的妹妹。并且还有一个原因是白叔不知道的,他也不想说。 “肖菡不是你亲的吧?”毕竟一个姓傅一个姓肖,根本不同姓。 “嗯。”对白叔,傅宁不想欺瞒,但他也不想多说。 见他不再多言,白叔也不再问。 “热水烧好了,我端进来了。”肖菡在门外讲了这一句便推门进来了,她双手端着木桶,木桶里白烟袅袅,边缘搭着一条绵巾。将桶放在桌上,她回头看了傅宁一眼,傅宁扭头避开。 白叔起身将她撵赶出去,并关上门,回身去扯覆在傅宁身上的被子。 傅宁一惊,急忙拉扯。他知道白叔是好意,想帮他清理,但这种要被人看光的感觉让人羞窃。 “不,白叔,夜深了,您回去吧,我自己能行。” 白叔知道他害羞,也不想勉qiáng,但看他面色苍白冷汗直冒的样子,显然是极为需要人照顾的,不然,肖菡也不会深夜专程去找他。 “我也是男人,在我面前不用避讳。”白叔扯被子的力量增加,想让傅宁顺从,可他没有,他反而拽得更紧。 “谢……谢谢白叔,但……但真的不用,让肖菡送您回去吧。” “这……”白叔有些为难。 突然一道白光闪过,天地亮彻一瞬,接着是噼啪惊雷轰隆在天边炸开,像是有天兵天将隐在那云雾里竭力地擂战鼓,一阵一阵,不间歇。 倾刻,大雨泼洒,哒哒哒哒……显得急切又沉重,除了这间居室,外面的整个世界都好像变得嘈杂起来,听不到别的声音。 肖菡突然闯进来,双手抬着他的胳膊就往外推送,身姿虽然摆得恭敬有礼,但神色难掩急切。 “白叔,今天麻烦您了,我这就送您回去。” 他还没反应过来,人已经到了屋外。肖菡显得很急切,她一手托着白叔,一手执着伞,伞头整个罩在白叔头上,自己湿了大半。 快到白家的院门口的时候,白启走了出来,手上两把伞,显然是要来接白叔的,但显然没肖菡的动作快。 白启张大了嘴,显得吃惊:“怎的这么急?这雨是才下吧,我还准备去你那儿看看哥哥的,对了,哥哥没事吧?” 将白叔jiāo到白启手中:“哥哥没事,雨太大了,不用去看了,你的心意我会转达给她,谢谢白叔帮忙,不打扰了,我先回去了。” 肖菡行了个礼,走得利索,甚至有些慌张。雨的确下得很大,虽然打着伞,但她心不在焉,回去的时候身上就淋了个透彻。 她走得快奔了起来,上了台阶,她快速插紧房栓,回到屋里,伞没收,她就随意地找个空地掷了,伞面沿着伞柄滚了两圈才止住。来到自己房间,翻开衣柜,她又迅速扒下自己的湿衣,拢了一件gān衣,边系衣带边向着傅宁的房间里奔走。 此时她的内心是惶急的。 chuáng上的傅宁紧紧地缩在角落里,双臂紧紧地搂着自己,脸色比纸还白,浑身抖个不停。 因为各种情绪激烈,他能感觉自己的小腹里的热流正一股一股不受控制地往身下涌去,从大腿到小腿到脚底脚尖一片污渍,láng藉不堪,空气中的味道令人作呕。傅宁的身下,血红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向chuáng边漫延,看着着实有些骇人。 外面的雷雨似玩得兴起,形势愈演愈烈。肖菡走过带起的风灭了油灯,她借着油灯熄灭前的光一步跨到chuáng前,没有犹豫,她直接踏上chuáng榻摸黑向着傅宁探去,然后靠在chuáng头,将他放到自己身上,按进怀里,紧紧抱住。 傅宁对打雷下雨的天气有着深深地恐惧,是刻在骨髓里的。所以,此时恐惧占具了他心灵的全部。理智上知道是肖菡来了,但这样做不合礼,但他想要寻求庇护的身体还是控制不了自己,他屈着双臂将自己紧紧缩在她怀里。他死死地闭着眼睛,额头不由自主地抵着肖菡的颈项处,很用力,很深切。 肖菡没说话,她将下巴抵在傅宁的头上,一手环着他,一手理着他头发,将他的头发向身后理,理顺。 她知道,这是傅宁的一块心病,不能触碰。 这场雷雨来得快去得也快,等窗外渐渐回归平静。傅宁无声无息地推开他,此时的他疲弱地简直要立马昏过去,现在他也只是围持着脑中的那一点清明。 这次,傅宁没用多少力气,他推开了肖菡。肖菡没有像之前那样,她松了手,起身下了chuáng。点燃了油灯,这次是两盏,屋里泛着昏huáng的光,格外的亮,格外的暖。走到桌边,探了探那木桶的水,还温着。 她将绵巾放在水中浸透又拧gān,叠成方块,然后向chuáng上的傅宁探去。 傅宁这次没有躲,温热的棉巾在自己脸颊上擦拭,然后是脖颈,双手,将袖口拉起,直擦拭到肘部。被擦拭过的地方不粘腻,很舒服,gān慡。 他不言不动,任她摆布。他抬眸,看着她轻柔的动作,神色复杂。她刚刚抱着自己,给了自己依靠和安慰,她脸上身上也沾了自己的污秽,但她的神色一直没有过不满和嫌弃。 她出去了一会儿,又换了一桶水,桶面冒着水雾,显然是又热过的。这次,她将木桶拎近chuáng榻,然后向傅宁这边倾身过来,傅宁看着她的动作没有拒绝。肖菡在他默认的情况下将他抱到chuáng边,她直接坐在chuáng尾,木桶放在她腿边。 肖菡又坐近一些,将他的一双腿放在自己大腿上,褪去白袜,他的一双莹莹双脚便露在橘光下,那是一双常年不见阳光很白暂的脚,很小,好像她的一巴掌就能整个握住,脚趾一排排紧扣一起,米粒般的趾盖泛着莹润的光,有些可爱。脚跟也有污秽,她要给他清洗。 热水淋上脚背,傅宁下意识挣了一下。 男子的脚跟身子一样,除了父亲,是不能随便给别人看的。 没挣开,肖菡有时候是很qiáng势的。布巾擦过的脚背上也跟桶里的热水一样冒着白色的暖烟。他的视线别到镜台前的那两盏油灯燃着跳动的火焰上,神色平静,过了一会儿,他默默地开了口,缓缓倾吐着从前,从前……他们相遇之前。 第 8 章 自那天大雨过后,天气便一直是晴晴和和的,令人心怡。尤其是有好事的时候,人啊就更是chūn风拂面咯。 待傅宁那段隐秘晦涩的时间过去,肖菡便挑了一个时间,与傅宁说明她想与他拜天地结婚海誓山盟的想法。彼时,院门打开,晚霞映天,他被她按坐在小院的石凳上,她半跪着向他求娶。一个朝气明媚的少女,一个二十岁老成的男人。 肖菡叹了口气,那天她以为她能把他们的日子给定下来的,也都怪白启那碎女子突然来串门,她那天晨起打猎打到的一只罕见的狐狸,灰毛,品种罕见,白启便是好奇来瞧这畜牲的,也怪这畜生,害得她连傅宁一个肯定的眼神都得不到,就仓皇逃离了。 这畜生也确实是个稀罕的,也是金贵的,等闲不可遇,若找个买家,能换好几箱可观的聘礼,她犹豫了一下,这是个好东西,她想把好东西都留给自家哥哥,最后她改成了围脖,因为傅宁畏冷。 那天虽然没有得到他肯定的答复,但她心情依旧是愉悦的,因为她发现自家哥哥这几天忙了起来,先是里里外外打扫清洁,被子衣物chuáng帐窗帘全部都翻出来清洗凉晒,简直比过年还热闹,连药材都打包了,她亲自拉车驮镇上卖的。 动静大了,连白家都看出了不对劲,白叔打趣她:“是不是看上那家男儿啦,要准备婚娶了?” 白婶也附和:“肯定是了,要不收拾房子做甚?”回头又指着肖菡的鼻头怒道,“你可真行,这么多年邻居,我也算是你半个长辈,丁点风声都不漏。” 肖菡忙赔笑道:“哪敢!哪敢!还为时尚早……尚早……”平素不爱颜笑,此刻少有的真心实意。 白启插话:“日子定了没?哪家男儿?我怎么不知?” 肖菡对自小打到大的玩伴也认真许多:“没定,还在准备。” 但还是没打算放过她:“你呢?见到许家那如花似玉的小公……坞……” 话还未完白启立马跳过来捂住了我的嘴,红着脸带着我就想跳墙。可白婶是谁,扛了几年镖局,风风雨雨里过来的,她们还没跳,白启的腿就被飞来的石子打弯了。 眼见白启扑倒在她身边,她没心没肺的转身行礼告辞。 离开白家院子,白启的怨恨声言犹在耳。白启那傻子,喜欢一个人藏着掖着,看见心上人就偷偷跟着,也不怕被人误会,那许家小公子早就知道是她,也是乐意被跟着。就这样,女的不说,男儿矜着,互相折磨,有长辈插手在好不过。 她也是朝午不归家,打完猎物卖了一部分,剩下的不分伯仲分了些于白家,白家待他们宽厚,他们记恩。 被白家扯着聊了会儿,这会儿归家,天又暗了些。到了家门口,她提高音量唤了声哥哥,厨房里传来傅宁的应答声。 她关上院门,双肩一抖,将扛着的还剩下的四五野jī野兔丢落在石井旁,井旁有桶,她打了桶水撸起袖子粗野的清洗自己,她已然忘了,自己是出生在何等的富贵之家,一个二小姐该有的仪态大概骨子里还剩一点儿吧。 野物暂放,因为饭菜已经上桌了,菜肴是丰盛的,桌椅衣柜gān净到发亮,衣柜里放着两套新衣,针脚细腻。这两件不是婚嫁衣,是傅宁这几日不停地抽空赶做的,虽然赶时,但不曾懈怠。 肖菡看着这一切觉得喜不自胜,诸事落定。她靠过去再一次执起傅宁的手,眉眼盈盈带笑:“这次……可是准备好要……” “饭菜好了!”傅宁蓦然打断她的话,眼睛也不敢乱看,抽回手乘了一碗汤放在肖菡面前,“先吃饭吧!” “嗯!”肖菡只当是自家哥哥面子薄,不疑有他,想着来日方长。 但世界上的事哪有那么多来日方长,很多人都是有意或无奈地乍然离场,比如傅宁。 傅宁早就做好了离开的准备,他要离开这个地方,去哪里都好,他需要离开肖菡。可终归舍不得,所以在离开前,他才想多做一点事情,多一点儿,再多一点儿。 傅宁孤身一人背着包袱站在渡口前,他戴着斗笠,斗笠四周垂下的帷幔遮住了面容,看不到情绪,一身简素青衣亭亭玉立。 渡船要开了,船夫正在解岸边木桩上的绳索并催促人上船。快huáng昏了,这渡船是今天最后一次载人了。他最后回望了一眼来时蜿蜒的小路,阖眸转身,头也不回得踏上甲板。 阿菡,你我终归情深缘浅…… 船很大,是开往国都里津,船上有不少人,大多都会留在甲板上,或观景,或留恋,或与岸边的人挥手惜别,出行的人多是女人,或商贾,或携家带口,他孤身一男子,不便留此,遂低头深入船仓,等待船开。 船资在上船的时候便给了,进了船仓,他便低头靠坐在一边,也不言不语,船身晃了一下,船开了,斗笠青色的帷幔下是一张无声无息的泪容。 渡船在水上差不多漂了一个时辰,天黑了,船上个处都点了烛灯,烛火隔着灯罩恍然,傅宁的心里也有些不安,走的时候虽然万分留恋却也决绝,但毕竟是他第一次出远门,或者说是离家出走。 甲板上不知为何有些嘈杂,他无心理会。仓里还有其他人,男女老少皆有,他有些害怕,头上的斗笠没摘,从衣襟里摸出发簪,他端详着手中这根发簪上的肖字。 他其实这次带的东西不多,两件衣物一点盘缠和这根发簪。他原想把这根发簪留着给肖菡将来真正要娶的夫郎,但一想到这曾是她亲手送给他的,他就不愿意。他想着,等肖菡忘了他,忘了这段轻狂,准备安心过日子娶婚的时候,肖菡她完全可以在定制啊,而他赌气一般顺走了这根簪子,只是想留个念想而已。 肚子有些饿了,傅宁从包袱里取出一张饼,还未入口,从甲板外迎面来了一人,身形如风,他还没来得及回神,手腕就被来人紧紧握住了。 真是好生无礼! 傅宁虽是男子,却也是个有脾气的,刚准备问责,抬头的瞬间却定住了,手中的饼掉在晃dàng的船板上。 是肖菡! 肖菡握着他胳人的手腕将他拉近自己,青纱斗笠被掀落,傅宁的个头已没肖菡高,她急促燥热的呼吸就落在傅宁的脸颊。傅宁不敢看她,心中惴惴,而肖菡星子般的双眼却锃亮的bī视着他,眼角微红湿润,她想开口问他,六七年的朝夕相处,他为何说离开就能离开?喉头却哽咽得说不出话。 傅宁没有反抗,站在肖菡身边温顺又静默,而肖菡只一味低头看着傅宁,神情激动,像是忍怒隐隐待发,他们的距离很近很近。这种情况僵持了一段时间,船舱里的其他人像是明白了什么,轰得一声,满堂哗笑。 “哟~是哪家姑娘惹得自家夫郎出走,又千里迢迢追来……” “哦?姑娘是做了什么不可原谅的事啊!” “哎!还能是什么事啊,不就是姑娘家要娶小房,小公子吃醋了呗……哈哈哈哈……” 众人七嘴八舌你问我答好不热闹,他们完全没发现,肖菡星眸嫩颜与傅宁深瞳清颔是相差了一段岁月流年的,即使不是鸿沟,却也是个坎。在这个年代,夫郎的年纪大于妻主的情况是罕见的,没有哪个女人愿意娶比自己大那么多岁的男人,有的女人三四十岁还想纳个十四五六的侍君填房。 想走没走成,以后再走的可能性太小,况且他也不确定自己还能再狠一次心,此时他的心情有点复杂。众人的哄笑虽是无稽之谈,却多少隐she了那么点傅宁的心思。 肖菡看着他被自己抓到局促又乖顺的样子,心头多有不忍,但还是不能这么简单的放过他。那些玩笑之语她不加理会,拽着傅宁直奔仓外。 今夜天上无月,甲板上小风悠悠,刚出仓门,小风一激傅宁就是一哆嗦,肖菡皱眉,转身靠过去,将他护在自己怀里,傅宁觉得他像是靠着一座稳稳的大山,可惜这座山不是他该靠的。 甲板上有人,这样的动作太过亲昵,他试图挣开肖菡,无奈肖菡力大且固执,他没能成功。 白启也在,她有些忙,周围围了三四个人,在jiāo涉着什么。 “那些人是这艘船上主事的,我刚刚要进船仓找你的时候打伤了人……白启在与她们jiāo涉,没事!等会儿就带你走。我们上白家的船。” 本来还在生傅宁的气,此时白启在帮自己解决麻烦的事情被傅宁看到,肖菡多少有些不自在。 “嗯……”傅宁垂眸,他觉得这些事情都是应他而起。 白启在那处看到肖菡身边的傅宁时,很明显松了口气,转而给了他一个安抚的眼神,傅宁接收到这样的眼神愈发愧疚。 白启真的开了一艘船过来,比渡船小很多,但胜在快。听说傅宁留书出走,白叔忧心忡忡,白婶和肖菡各自联系手中人脉寻找,走镖多年,她们都有些人情流动。白启在走镖一事上不上心,所以她联系的也多是一些狐朋狗友。幸好小村子不大,不肖多时,就有了傅宁的消息。三条线,殊不知傅宁搭的这艘渡船要走哪条水线,所以她们动用人情,半个小时陆续凑了五艘船,刻不容缓的行驶,也生怕错过。 肖菡静不下来,她得到消息第一个出发,白启随她一路。没想到傅宁搭的是最后一趟渡船,也是运气,她们第一个寻到。 其他几艘船此时都相聚不远,发个回转的烟花信号,大家都能明白。 一来一去,一个时辰又一个时辰,回到渡口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般身小,没有容人的仓室,白启在后头撑船,肖菡抱着他坐在船头,神情莫测,傅宁畏冷又饿,但没敢吭声,缩在她怀里没挺住颤巍巍地睡过去了,肖菡倾身贴抱着傅宁,适图给他挡风遮雾。白启偶尔看到这番情景,旋即视线会主动侧开。傅宁累了,他睡得很熟,连肖菡抱着他下了船放到了马车里他都不知晓。 从渡口到家说远不远说近不近,有两条路,大道走两三个时辰,小径一个时辰,骑马不肖半个时辰。彼时傅宁走的小径,肖菡白启骑的马,此时均搭马车。 一室豆灯熹微,傅宁挣开眼睛的时候已是暮色四合,chuáng幔没有拉下,他转头目光从素青的账顶游移到没有雕琢花鸟鱼纹的木窗,再游移到没有任何首饰的明镜台,一切都是那样熟悉温暖,这是他生活了六七年的房间。视线最后定格在肖菡坐在桌前灯火下执信凝看的侧影。 傅宁转头移开目光,那封信是他离开前写的,信中说的不多,只说他离开了,平安,叫她勿念,好好过未来的日子。其他的就是叮嘱她不要忘了白家这几年的扶助之情,要时时想着报答。 “平安……勿念……要走,便这么打发我……”肖菡喃喃着,她没有转身,她知道傅宁已经醒了,她的声音里有说不出的委屈。 傅宁掀开被子起身从chuáng上走下来,低头走到肖菡身边,他走得有些气喘,从昨天到现在他差不多滴水未进,此时身子着实虚得很。 他走到肖菡身后,伸出两根手指轻轻地扯了扯肖菡的衣服,虚声道:“阿菡!我饿……”他想蒙混过关,就此揭过这件事,然,他说得也是实情,他确实饿了,很饿很饿。 肖菡没有理会,将信纸烧了,脸上的愁绪悲愤很淡,傅宁睡了一天一夜,她就守了一天一夜,那段时间足够她平复心情了。 她转身将傅宁拉到自己怀里搂着,下巴抵在他肩窝里,傅宁坐在她腿上,低着头,一抹红晕从脸颊爬到了耳朵尖,这种亲昵的姿势以前没有过。 “别想那么多,那些东西我都不在乎,我喜欢的是你,白家的恩情是要还,但不能我一个人还。” 她知道傅宁出走的原因,原因很多,比傅宁以为她知道的还要多。 “我们不合适。” “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我们是两情相悦的,没什么不合适。” “我长你五岁。” “你老了,我还能照顾你。” “我……”傅宁咂了咂口,心里哽咽,“不gān净……” 傅宁是背对着坐在肖菡腿上的,他有意往yīn影里躲闪,肖菡看不到他表情,这是她哥哥一直以来的痛,也是他们都无法改变的过去,她不知道该怎样回复才能让她让人心疼的哥哥好受些。 “我——真的……”没想过要欺瞒你,察觉到肖菡的沉默,傅宁感觉自己坚持不住快哭了,他试图推开肖菡的揽抱,竟管这揽抱的感觉让人新奇而又令人怀念,“对……不起,我恶心到你了。” 傅宁没力气,他推不开,肖菡横在他胸前的手臂又加大了力道,原本虚抱的人结结实实贴在一起,肖菡的身躯还未完全长开,但已经发育得凹凸有致。 这是一个女人的身体,傅宁的背靠在她怀里,心中刚刚还乌云密布凄风苦雨瞬间扫空,转而身体深处升腾起了另一种羞耻的欲望,他暗暗唾了自己一口,不知廉耻,下作。 “别说了,我没有恶心你,我说过了,那些我都不在乎,我…我只是,恨不能回到从前,回到从前……早些认识你,保护你。” 那人没吭声,也不看她,肖菡有些着急,她身体力行的蹭了蹭傅宁:“我说真的,你信我!” “嗯…”很简短的回答,带了些浓浓的鼻音。 “……你要离开是还有别的原因吧,其实我……”不知想到了什么,她自己突然中断了话,低头嘴唇在傅宁纤细白皙的颈边游梭点火,双手覆在傅宁身前的jiāo颈领上摩挲,唇瓣贴在耳边,吐露的话带着情意和热火,声音是很磁性的女人的声音,“哥哥,不如今夜——就把自己jiāo给我吧……” 她she箭握刀的双手,有力量,也避免不了粗糙难看。此时这双手正覆在傅宁衣服上没放下也没再进一分,规矩得很。她在征求傅宁的同意。 他不知道情况怎么就发展到这份上了,他全身僵硬,紧张得连脚趾都不由自主地扣在一起。 “我……”他还在犹豫,觉得不能这么荒唐。 “哥哥……”肖菡又苏又媚的声音在脑海里晃dàng,“好不好……”敏感的腰部被她掐了一下,傅宁脑海里紧绷的那根弦断了。 “嗯……”含糊的应了一声,面对心上人,他拒绝不了诱惑。 肖菡刹时眉开眼笑,揽着他风风火火的往chuáng上带,起身时还不忘掐灭火芯。他们家点灯一直是一个小盏,放点燃油,一小点绵线做芯,要灭灯的时候用一个小盖多盖几次。肖菡以前懒,要她灭灯的时候直接上手一掐,省时省力,久而久之养成了习惯,现在长大了也还是如此。 傅宁一时被她灭油灯的动作带起了回忆,连带着被肖菡压在身下扯开了衣带时他都还在晃神。 那一夜肖菡折腾得他很久,要了一次又一次,喉咙里忍不住哼鸣,但是要老脸的他抿着嘴怎么也不肯求饶,疼得他眼角直泛泪花。可肖菡却不知餍足,行动上如láng似虎。 胃里很空嘴里发苦,除了最初几次高cháo,其它几次他再也没有感受到愉悦,只是难受和痛苦。他想停下,他决定老脸不要了。在又一次高cháo下去的时候,他推了推肖菡光滑的肩膀,怒道:“行了,下去!要了那么多次,有完没完!” 肖菡的肩膀在傅宁手中一颤,声音委屈落寞得不行:“哥哥莫不是……嫌弃我。” 傅宁知道一个男人要是嫌弃一个女人那方面不行,那就是对她最大的侮rǔ。 “我……我……”说着竟是要掉眼泪。 阿菡她何时变得这么软弱了?可能每个女人都在手这件事,他是伤她自尊了。他闭上眼,双手往chuáng上一摊,gān脆道:“没有的事,来吧!” 黑暗中,肖菡似乎笑了一下,是那种jian计得逞的笑,她府下身子,咬着傅宁的耳朵,傅宁身子一颤,忍不住道:“哪儿学来的花样!” 她伸出舌尖舔了一下傅宁的耳垂,轻声道:“平日里看着哥哥肖想出来的。” 傅宁闭了嘴。 睡到了日上三竿,肖菡已经起身了,有饭菜的香味从厅堂里飘了过来。他现在躺在chuáng上,全身都像是被什么重重碾压过一样,动哪儿哪儿疼。不过身子是gān净舒慡的,显然是在他昏睡的时候清理过了。 饿啊…… 离开的时候本来就没吃什么东西,昨晚又那么折腾,他现在是饿得两眼昏花。 “阿菡……”朝着进来的人影唤了一声,起不来啊…… 来人动作顿了一下,手里端着什么东西。接着他朦胧地见到那人动了,他听见水声,然后一块泛着热气的湿脸巾覆在脸上擦拭了起来,动作温柔。 接着是手背,他被人拉了起来,他看清了,是肖菡,她看着他chūn江水柔。 “快午时了,哥哥吃点东西吧。” “嗯!好!阿菡乖啦。”他迫不及待得奔到饭桌前,也没在意是什么饭菜,端起碗直接毫无形象地扒拉起来,也不等肖菡。 其实傅宁有多久没吃东西,肖菡就有多久没吃东西。只是现在她的心里胃里被其它的东西添了一些,感觉就没那么难熬了。她甚至还能等傅宁一起吃饭。看着眼前那人,她以为自己已经得偿所愿,吃着这顿饭,她以为一切已经尘埃落定! 第 9 章 傅宁人吃得忘乎所以,也没顾得上肖菡,肖菡倒是悠然自若,吃得很有涵养,还时不时的给傅宁添饭加菜。 其实若是往常,对面坐的也不是傅宁,在饿了那么久的情况下,别人根本就没机会下手。要知道她肖菡小时候可是有过流làng的经历,平时不怕天不怕地,怕的就是饿肚子。可她现在还能忍耐,因为她心里有事。 待傅宁放下碗筷,肖菡起身与他同坐一席,她抬手就着袖口帮傅宁擦拭嘴角,桌上的碗筷暂放,然后执着傅宁的手腕将他拉到内间按坐在明镜台前梳理,镜里的傅宁长得斯文清秀。 他看着肖菡将他的发带扯开,自己的长发披泻,肖菡将它们理顺然后一半笼成一束用发带缚之,一半绾成髻簪入发簪。他平素是没有饰品的,只一根发带,那些戴的挂的闪闪发亮的东西他是真的不喜,所以肖菡走南闯北才没帮他置办,只在他的衣物上花心思。所以这跟发簪保不齐就是那根,他忙伸手摸了摸胸口,他记得他是放在这里的,怎么……动作一顿,他想起来了,是,是了,昨晚他们“坦诚相见”的时候,被肖菡摸走的。 “哥哥,我很高兴!当时你还牵挂着我,你那包袱里没带什么东西,但你愿意带着它,我知道,你这是睹物思人。” 傅宁被她说得有些没脸:“没有的事,我……” “还有一个原因!”肖菡突然打断他,神色落寞,傅宁不解。 肖菡双手搭在傅宁肩上,苦笑一声:“哥哥要走……还有一个原因——是因为我吧。” 傅宁想宽慰她:“你别多想,是我自己的事,我……” “白婶都告诉我了……那天我带你回来,你睡着了,白婶他们来看你,你不知道。那天……白叔单独拉我说了一些话。” 白叔是真拿他们当自家孩子看待,曾今操心傅宁的婚事,被拒了,白叔理解,傅宁是不想放弃肖菡,她还小,需要人照顾。如今,他又操心肖菡的婚事,肖菡条件好,得很多男子青睐,托他做媒的人不少,可人家男儿家里不希望嫁过去的女方家里有这么个不出阁的哥哥,不清不楚的。不是不认傅宁,只是不能在同一个屋檐下。 这些事,他都与傅宁提过,傅宁心里有底。白叔白婶都提议叫傅宁去他们家,叫他们一声娘爹,做白启真正的哥哥。 当时白叔说得有愧,他觉得好像是他把傅宁bī走的。肖菡心里清楚,这件事怎么能怪他们? 傅宁沉默良久,他心里也有愧,他只是不想让白家受累,要叫他们娘爹,傅宁那是千百个愿意,可他终归是个不打算出阁的男儿家,做不了什么大事,叫他们一声娘爹,那是拖累。 “你在信中嘱托我念恩思报,可那是我一个人欠的吗?这些点点滴滴的情义,该不该一起还?” “我……” “你倒是好!一走了之。”肖菡的语气qiáng硬,但她那是后怕,那天她若不是早些回转看到那封信,她若是错过或没追上,她与他可真的就是相见不知期了,可能也是永生不复相见了。其实,她欠的最多最该回报的人就是傅宁了。 之前欠他教养之恩,现在欠他相濡之情。 傅宁没吭声,是他思虑不周,他活该被教训。 肖菡原不想吼他的,只是一腔委屈想找人吐而已。还有一点,她不想在被人抛弃了,她母亲对她没有亲情,他父亲倒是待她好,只是去得太早。现下,手里只剩眼前这一个了…… 她转过傅宁的身子,她又一次以同样的姿势,委下身段,半跪在他面前,执起他的手:“我们成亲吧!” “不要走,我不娶别人,我们成亲,我要娶的人是你。” 肖菡是激动的,是喜悦的,她想着他们心意相通,该是水到渠成。 可许久不见回应,她抬头直视着他,他眼眸里的神色复杂,是痛苦纠结。肖菡有些慌了,她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 “哥哥……”怎么了? “不成。”傅宁抽回了手,拔掉了那根簪子放到桌上,打乱发丝重新绑缚,“我是你哥哥,我不能害你。” “可昨晚,我们分明已经……”已经那么亲密情迷。肖菡依旧是刚才那个姿势,连手都没放下去。她不明白,他都已经把自己都给了她啊?为什么啊? 他将她举着的手按下去,从她身边走过。 “昨晚我有我自己的私心,我私心的想拥有一下你,一刻也好,你……莫要怨我。” 肖菡抓住了什么,她站起来抓住了傅宁欲离去的衣袖:“没什么不成的,你承认是喜欢我的,你是愿意的。” “我是喜欢你,我是愿意,可我们不合适啊,我们是不会被祝福的,我们是兄妹,我们的感情放到世俗的眼里是惊世骇俗,是谈资!是笑柄!” “你还年轻,还有将来,不能被我毁了。” “可我……” 肖菡那神情,她一启唇,傅宁都知道她要说什么。 “别再说你不在乎了,这是现实,我已经无所谓了,可你的名声和前途我却是在乎的。” “可昨……” “昨天就当是我荒唐。”傅宁将手覆在她扯他衣袖的那只手上,又补充了一句,“……亦是我心甘情愿,你就当我不知廉耻好了。” 他似是又想到了什么,觉得有必要跟她叮嘱一番:“以后娶了夫郎进门,好好对他,不要让他知道我们的事,徒惹人家伤心,到时候等一切稳定下来,我在走,不会碍眼。” 这说得是什么话! 肖菡整个人抖得厉害,她是被气极了,要是换了别人这样气她,恐怕早一棍子抡得她爬不起来,可眼前这人是谁啊?是傅宁啊,是她的哥哥啊,不是其他的谁。 况且她哥哥的身子骨也经不起她一棍子,忍了忍,气不过,甩袖走了。 一而再的拒绝我,都说了我什么都不在乎,为什么不信。都说了我要娶的是你!是你!为什么还要走。走?我答应了么! 傅宁看着肖菡离开,门被带得哐啷一声,在院子里大概又是踢了什么东西,哐哐隆隆的,院门晃动的吱呀声都传进了他耳。 她这是……耍性子?傅宁知道她气性大,可平时在他面前也只是偶尔霸道一点,还是第一次看到她乱发脾气砸东西的样子。 傅宁知道自己气得她不轻,可这是现实,放纵了一回,该说的还得说,该结束的就要结束。 明镜台上的发簪他好好妥贴的收起来了。 傅宁的心里其实也不好受,可还能怎么样呢?就这样吧…… 人既然醒了起了就要找点事做着,他收拾收拾情绪,起身去收拾桌上的碗筷。看了看天色,也不早了,也没什么其他的事,他便把这两天他和肖菡堆积的衣服洗一洗,感情上的事过两天在说。 把衣服堆在木盆里,他起身去挑水,其实不能说挑,他们家院子里是一口轱辘井,把木桶挂在钩子上,放下去,转动轱辘,就能将水拎起来,不需要太大力气。可肖菡嫌麻烦,她把桶放下去,直接上手拎,她有力气,傅宁不行,他拎得吃力费劲,多数要用水的时候都是她代劳。 肖菡爱出力气,不爱做些家常里短的琐碎事情,越是长大越是如此。小时候还想着要做饭,替他分担,现在厨房外的柴火倒堆得不少,有空就出去打猎,至晚方归,除了卖了的送人的,家里野味还存了不少。这个家现在基本是靠肖菡养起来的。 他才了一桶水上来,腰背和双腿就都在打颤,浑身酸疼得厉害,气都喘不过来,实在是……昨晚被她折腾得厉害,他到现在全身哪儿都提不起力气。他这桶水提的艰难,刚刚洗碗扫地的时候倒是能忍耐。 桶又放了下去,他忍耐着身上的不适使力欲再提一桶,一桶水不够,满满的一桶水在井底晃晃悠悠哗哗啦啦刚离开水面,背后就是哐啷一声院门关闭又落栓的声音,傅宁吓了一跳,手一抖,那桶水差点又落回井里去。 傅宁回头看了一眼,是肖菡,她去而复返,傅宁保持着使力的姿势没动,她三两步跨过来往他身边一站,伸手三两下就把那桶水提了上来,稳稳地跺在地上。接着,她不说话,一双眼睛只在傅宁身上转悠,神色莫测。 傅宁被她看得不自在,他刚想开口询问,白启的声音就在门外响起:“肖菡我看见你了,开门!我是来看咱哥哥的。” “他身子不适,不见。”肖菡一边冲着门外回道,一边直把他往屋里推。 傅宁听得一头雾水也被肖菡推得一头雾水,回头小声地问肖菡:“这是做什么?是启儿阿?怎么了?唉!别推,我还要洗衣服呀。” “衣服我洗,哥哥先进屋,咳……换件领子高些的衣物。”肖菡的手法粗鲁,傅宁被推进里屋的时候一个蹙趔,差点摔倒,肖菡动作太快没注意到。她关上了门的刹那,白启就从墙头上跳了进来,步入厅堂,径直走到她面前。 “肖菡!你是不是脑子进水了,关门作甚?你不知道我是来……” “知道。” “那你还……算了,人都快来了,还不快准备准备。”说着她举起手中的东西在肖菡面前晃了晃,“我还从家里带了瓶酒,对了!哥哥怎么了,带我去看看。” 肖菡接过她手里的酒,白启说着就要绕过她往里走,肖菡身形一动,如泰山般挡着,脸上的神情是尴尬得不行。 听说白启要进来,傅宁也是慌得不行,他现在正如肖菡所说,忙着……额——找衣服换。 被肖菡推进屋里,目光憋到镜面,傅宁立刻明白了肖菡让他换衣服的用意。 在他颈项处满是斑驳的青紫痕迹,叫人一眼即明,根本无法见人! 被肖菡接二连三地拦在门外,又不说不清原由,这次白启是真恼了。 “肖菡!你——” “启儿,你先别恼她。”回她的是傅宁,他没有出来,就在肖菡身后,隔着一扇门的內室,“是我的意思,我……我身上起了疹子,难看得很,不想见人。” “那哥哥,你没事吧,严不严重啊?难不难受?”白启相信了,目含担忧,她忍不住靠近一步,被肖菡伸手拦住。 傅宁感到头疼,内心愧疚。 “没事,你不用担心,是有客人要来吧,你先回去,我来准备,不会耽误。” “嗯!其实不需要费什么周章,就两个人,一个来是个管家,身体不好,主顾没来,哥哥就备些茶点,饭菜清淡些,另一个好像是个道人,她好酒,我知道你们家不备酒,酒我带来了。招待的时候哥哥不必出面,我们来就好,事情已经谈妥了,现在过来就是签约jiāo个定金什么的,费不了——唉……肖菡,你又发什么疯……” 在白启“唉”的时候,人已经被肖菡拽出了厅室。 “你话太多!”肖菡现在很后悔没有在一开始就把白启轰出去,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你……”白启在小院中挣开了肖菡,似笑非笑的围着她打转,“不会是还瞒着哥哥的吧,我就说……嘿!瞧你那点出息。” “你别说了,先回去吧,等会儿人来了,你也别过来,我自己能照应得来。”肖菡没理会白启的戏谑,面色沉重。 白启见肖菡面有难色,也收起了玩闹的心思:“你之前没跟哥哥说,哥哥会担心的,他那么心疼你,之前你被人抬回来,他吓坏了。” “我知道。”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他,之前你就可以跟他商量啊。这趟镖雇主出手阔绰,但也不是非接不可,你们也不像是缺这几两银子用啊。” “是白银一百两,要是像以往那样走镖,少不得要两三年才攒的起,这些都可以置办七八亩良田了,就你这酒都可以买三百多坛。白婶不是也去吗,去一趟里津,一个月就能往返,这一百两白银来得快为什么不要,等我回来以后,这一百两也于我有用……还有你说我为什么不告诉他,像你之前说的,我之前吓着他了。”肖菡送白启,并排着往白家走,“对了,谢谢你的酒。” “可你明天就要走了,哥哥他……唉!阿娘也是,这次都不带着我。” 肖菡伸手一搅白启的肩,哈哈笑道:“放心,一个月往返,我能赶上你的喜酒。至于哥哥……他会懂我的。” 白启佯怒,伸手拍掉搭在自己肩上的胳膊:“你!也真是,不过……阿情的事……多谢!” 阿情就是白启喜欢的许家儿郎许情。肖菡在帮她追许情的时候出了力,那些不太入流的手段用得出神入画,让许情注意到她,这声谢谢她不想只在心里说,但要一个人对另一个熟得知根知底的人,还是一起长大的人说谢谢是很难的,所以她讲到“谢谢”的时候差点说到自己肚子里。 “什么?我没听见。” 白启知道肖菡其实是听见了,故意在消遣自己,忍不住就要赏某人一个拳头。也不知道这人怎么回事,在外人面前是不苟言笑,一张冰山似的脸,好像谁都提不起她什么兴趣。在我阿爹阿娘面前倒是一张实心实意的笑脸,可在她自家哥哥面前,反而端着一张成熟又稳重的脸,叫人看得好笑,不过也好像只有我觉得好笑,我们一起长大,一起学文武,平日里都以拆对方的台为乐,不过她都是在没人的时候。我到是不管不顾,所以现在大家都觉得我是还没长大纨绔小子,也没人发现其实她肖菡跟我是一样的,今年大家都才十六,私底下也是爱闹不嫌事大的,只是不知她肖菡为何要这样辛苦地带着这些假面。 “好了,不逗你了。”肖菡挡住白启挥来的拳头,整个人突然认真起来,“我们这么多年姐妹情义,托你个事,我出门的这一个月,把你的情郎先放一放,聘礼都下了,跑不了,你帮我先照应哥哥……咱哥哥,我在这里先谢你了。” 肖菡说着就鞠了一躬,白启被这郑重其事的一躬吓了一跳:“就一个月而以,你不必如此。难道哥哥还没放下要离开的心思?” “难说。所以有此一请。” “好说,你刚才都说了是‘咱哥哥’。” 她们都没想到这一请一诺,时间竟生生往后拉长了五年! 小院里的荼蘼花架前,有一个的竹架,掠衣用的,竹节附近还或多或少存有一些青绿,这是肖菡不久前才搭的,一排的湿衣服帖乖顺的挂在上面,还在滴水,衣服是她刚洗出来的。 肖菡搓了搓手,抖了抖身子将袖子抖下来。现在已至深秋,风和水都是冰的。 傅宁在厨房准备菜饭,他没有换衣服,只是找了一条长巾围住勃颈。听了白启的话,他猜到来的会是什么客。肖菡瞒他,他很恼怒。 主顾条约定金,客人多半就是她的生意人,她瞒着他在镖局接了一单生意。 肖菡送完白启回到家站在门外想跟傅宁解释,傅宁收拾好自己从屋里出来,冷着脸从他身边走过,打断她的话:“把院里的衣服洗了。” 傅宁现在很想发火,但他忍住了,什么事都要等客人走了关起门来才能好好谈,现在不是时候,既然是她生意上的事,他也不好现在影响她。 肖菡看着他错身而过,没有再吭声,她也知道现在时间紧,没空说这些,于是默默地答了一声“是”,低着头跟着傅宁出了厅堂,一个向着院子,一个步入厨房。 院门“扣扣”响了两下,人到了。 两人一直没说话,肖菡撤了灶里的火薪,随意拍了拍手上的柴屑,就准备出去迎客。傅宁没好气地拉住她,用湿巾拭去她下巴上的黑灰,又帮她整了整领子和衣袖。 肖菡两臂伸开,看着傅宁在她身前身后的整理,她的眉梢眼角都漾着笑意,一对墨玉的眼珠亮晶晶的,好似倒映着万千星辰。 “哥……”她牵住了傅宁的一只手,很温柔:“你不生我气了?” 傅宁直接拍开,脸色很沉,没理她。 院门又响了两下。 “哥……”肖菡没动,她有些沮丧地看着傅宁回过去的身子,万千星辰瞬间暗淡。 “有人么?扣扣……扣扣……肖娘子在么?” “去吧!”看着肖菡无动于衷的样子,傅宁无奈妥协。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人都上门了,这会儿她倒是矫情起来了,他又回过身推了肖菡一把,“先将人好好地迎进来。” “我……”肖菡还想说什么,敲门声又响了起来,知道不能再拖了,振了振不算宽大的衣袖,提声回了旧“就来”然后颇有气势地去开门。 门打开,门前立着两个有些上了年纪的女人,一个衣锦华贵,目光矍铄,但脸色苍白,似久病缠身,一头华发枯燥,少见墨色,看到肖菡的第一眼,她端详了她很久。 肖菡被她看地有些不自在,口中道了句怠慢然后让道迎人进门,跨过进门槛时她似是说了一句话:“像啊……” 还句话说得很轻,是自言自语,肖菡不好寻问,也无意寻问。让她好奇的是另一个女人,那个女人是个出家的道士,穿着一身墨烟般的道袍,搭着一个拂尘,身上没有檀香,倒有一股酒气。 她也上了年纪,但比同行人看着要年纪轻些,身子也挺拔些,只是看着也像是个病号。 那个道士扶着身边的人,轻轻回应了一句:“是她。” 肖菡皱了皱好看的眉,像什么?什么她?她们在说什么?虽然疑惑,但最后她还是什么都没问。对未知的事她会有疑问,但若无关要紧,她便不会去在意。 将人迎进厅堂,傅宁摆好酒食便回避了,女人们谈事,尤其是正事,男人都是不好在场的。 对此,肖菡本是不在意的,但里国风俗如此,傅宁又是固守礼仪的人,她也没有拦阻。 协议签了,明日就要启程,订银付了沉沉地一袋二十五两银子,剩于的七十五两在事成之后清付。要托保的东西也jiāo给了她,是块墨玉玦,价值不菲。 她们这次商定,走哑镖,不打旗,装扮成去里津的贩布商人和杂役伙计,不进城,只需要将东西安全送到城郊的小竹峰寒山观即可。 第 10 章 她们谈话的时候,傅宁在内室听,得一清二楚,也听得内心一紧一紧地,他不想肖菡再去走镖,他只想要他的阿菡能好好的。听到肖菡要在协议上签字的时候,他多想冲出去阻止。可他忍住了,他知道如果他那样做了,不管成不成功,都会落了肖菡的面子,会在别人面前很丢份。 待客人离开,肖菡走进房间,蹲在他身前,傅宁感到手中一沉,低头一看是那袋银子。 他是坐在梳妆台前的,看着那袋银子,掂了掂,数目宏观。 “是二十五两银子。”平时他们两个人一年生活也只花费一两半两银子,“事后还有七十五两,共一百两白银。” 这么多,傅宁震了一下,顾主不是一般地阔绰之人。 “能不去么?”傅宁心存侥幸,他将那袋银子递还给她,问得小心翼翼,“我们可以不要这些银子,我不想你去,我不想再看到你那个样子。” 傅宁说得是上次她被人抬回来时,鲜血淋漓的样子。 “我要。”肖菡没接,口气坚定,她半蹲着趴在傅宁双膝上,双臂搂着他,冲他笑道:“这是聘礼。” 傅宁僵了一下,从她的臂搂里抽出另一只手搭在她肩上,苦笑道:“你怎么这么固执。” “固执地是哥,总爱想那些有的没的。”肖菡将身量抬起向傅宁靠近,然后又蹲下来像七八岁稚儿撒娇一样将头窝在他怀里。 “那我跟你,你不去,将银子退了,我们还有些家底,多退些,补偿她的损失也好。”傅宁手摸着她背上柔软的发,眉头蹙起,说着自己的担忧,“这次顾主出手大方地不像话,你此去,我心里慌得很。” “不退。”肖菡把脸像小时候一样在傅宁怀里蹭了蹭,又抬头郑重地看着他的眼睛,“我想好了,这就是我肖菡的聘礼,我要风风光光锦车暖轿十里长街地娶你,让你做人人都羡慕的新郎,坦dàng地接受所有人的祝福。” “从前我没人在乎,父亲是惟一真正在乎我的人,可他却去得那样早,早得我都快记不清他的模样了。” 傅宁很少看到她这样悒悒寡欢的时候,一阵沉默,傅宁不晓得该怎么宽慰她,他想抚摸她的脸:“阿菡……” “可老天待我不薄,”伸出去的手陡然被抓住,力量很大,“我何其有幸,与你相遇,得你爱重,我不贪心,我今生我愿所求只有一个你,我想要把这样一个你好好地护在手中珍之重之。只恨……我没能再早些遇见你,保护你……” 傅宁眼角莹着泪花,他有些苦笑不得:“早些遇到又能怎样?你那时才多大。” 见她要反驳,傅宁用手轻轻点了她唇:“好了,其实晚些遇见也没什么,我这条命也还是你救的。” 这是两人都心知肚明的事,傅宁当时家破人亡,自己也被玷污,若不是遇见肖菡,他那时就已经沉河了。其实有时候帐也不能这么算,肖菡若是也没遇到傅宁,饥寒jiāo迫的她也未必能活下去,活几天? 这一夜又是同chuáng共枕,肖菡搂抱着傅宁忍奈着欲望,她知道昨天自己要他的时候有多狠,看到他今天提水的颤颤巍巍的样子,想是弄伤他了,即便明天分离,今天也不能禽shòu。况且一个月就能回来,到时候挑个huáng道吉日,正大光明地在喜房里要他。 肖菡正肖想着一个月后的大梦,嘴角都裂开了,不经意间,一个略微窘迫又清涩地吻凑了过来,轻轻地印在她脸颊上。 肖菡怔怔地,有些不敢相信,她的哥哥……竟然主动了! 待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傅宁已经缩回去了,今夜无月,夜风微凉,他们盖着同一chuáng褥子,盖得有些高,到肖菡肩,傅宁是被她揽抱着的,所以他的脸颊大多藏在褥下。 其实傅宁也没有别的意思,他是真的心里很慌,他害怕,对于肖菡这次走镖,他感到浓浓地不安,他紧紧回搂着肖菡的腰身,那一吻纯粹只是他对自己的安慰。 察觉到傅宁的情绪,本已起了欲望的心,现在只有心疼。她底头回吻着他,咬着他小小的耳垂,在他颈间chuī气,她轻声道:“不怕!我会没事的。” 傅宁没有回应她,也不顾她在自己身上挑逗的动作,只顾将她紧紧搂抱着。 肖菡叹了一口气,知道上次不只是自己受伤,也给傅宁带来了伤害。 傅宁像个怕被人丢弃的孩子一样紧紧抱着肖菡,看着让人觉得可怜。肖菡想要给他更多安慰,于是侧过身,双手摸索着傅宁的腰身。在夜色下,一件件衣服被肖菡从被褥里丢出来。 一天过去了。 又一天过去了。 十天。 半个月了。 快一个月了。 肖菡还是没有回来。 又是一个星期,傅宁还是没有等到肖菡的身影,白启成亲了,新嫁郎是镇上一家小布商的小公子,许情。 许情长得一般,但胜在知书知礼,品性温文,白启时常带他来傅宁的小院,第一次来时,还规规矩矩地奉了一杯茶,口中与白启一样,一同唤着——哥。 傅宁看着两人新婚燕尔柔情蜜意的样子,真心地替他们高兴。唯一的遗憾,就是婚宴上白启的母亲缺席了。 白婶也没给家里回个平安信,肖菡也是。 白启的婚事是在五天前办的,成亲的日子一旦定下来,就不可更改,除非两人双方家里死了人。虽然白家主母不在席,但为此改日期显然是不吉利的,不管是为了两对新人还是没有音信的白家主母,婚事都得照旧。 快两个月了,算算行程,快得话都能跑两个来回,一行人一点消息都没有,这不能不让人担心。 晚上屋外chuī了一夜冷风,到早又簌簌下起了细雪,傅宁对着手呵了口气,披了件厚实的披风,他没戴兜帽,他嫌兜帽有碍视线,他撑了一把青伞,准备再去渡口等待。不管要去哪里,渡口都是白田村的第一站,回来的人也一样。 白叔说已经找人出去打听了,叫他耐心,天凉了,不要去渡口,等他消息。可他还是忍不住去,不管消息好坏,他都想先看到是人,好生生的人。 白叔话是这么说,可他自己也去,白启和许情也在。许情搀着白叔站在前面,启儿陪着他在侧面。 四人都没什么话说,目光都悠悠盯着一片脉脉寒江。 细雪还在下,chuī来的风很凉,傅宁抖了一下,一股恶心的感觉上来,他忍不住跑到江边扶着栅栏gān呕起来,什么都没吐出来,眼前还一阵发黑。一行人都被他惊动了。 白叔忙跑过来抚拍他的背,一下一下,细声声地问他:“怎么了?没事吧?” 白启撑着伞稳稳地罩在他们头上,许情站在边上看着他,也是担心的神情。 傅宁安慰地笑了一下:“没事,这几日胃口不好,没吃什么东西而已。” 众人都沉默了,大家的心情都一样。 “她们都会回来的,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阿菡她暂时不在,你也要照顾好自己。”白叔将他的兜帽拉上,理了理他颊边被风chuī乱的发,心里也是心疼可怜这个孩子,他是好孩子,有韧性,十多天如一日的等候,肖菡也是,他们都不容易,都是好孩子,希望肖菡能平安。 “阿爹,有船来了……我看到了!是伯母……阿!是阿娘。” 这话是许晴喊的,他之前有拜见过白婶,所以认识,只是还一时不习惯改口。 随着这句话,众人都一奔到了边上,船靠近了,是白婶,身后还有四五个女人,都站在船头上。 傅宁视线在白婶身后寻了寻,没有看见肖菡,他心情有点沉。 待白婶一脚踏上岸,白叔就猛扑了过去,白婶回揽着白叔安抚,她神色苍桑,笑容苦涩,待视线停在傅宁身上时,神色立马哀沉起来。她推开白叔向傅宁走来,一步一步走得颇为沉重。 看着这样的白婶,傅宁有些恐惧她的靠近,甚至想逃。之前没注意,现在才发现,白婶的手里一直拿一样东西,是一个色泽古沉的木盒,四四方方的,有她手臂那么长,刚刚就被她挽在怀里的。她将木盒双手捧上,要递给傅宁。 傅宁没接,看着细雪一籽一籽地打木盒上。 “对不起,阿菡……她……是我的错。”白婶的头上得很低,与她同行的四五个女人也走过来,低着头拜了拜,向死者默哀。 白启一支撑着伞站在傅宁身后,现在头顶的那把伞晃得厉害。 傅宁猛地吸了一口气,眼泪簌簌地流了下来,他使劲捂着胸口,他觉得那里疼得厉害,疼得撕心裂肺。 这场雪下了七天七夜,天地一色。肖菡的墓落在一片松叶林里,是离傅宁的小院不远。 傅宁每天都会来这里,陪她说话,一句一句地说,不停地说,就像她还活着一样。他的声音很轻很温柔,脸上甚至是笑的,可他的眼泪落得比江雪还急。 他说:“你说你很快就回来了,你说要我等你,你说喜欢我,要同我成亲,好……依你,都依你,你回来,你回来,我等你……” 在这一天,也是肖菡下葬的第七天,傅宁成亲了,是冥婚。他穿着一身鲜红的嫁衣,捧着肖菡的灵位,拜了天地,村里人人都道傅宁有情义,傅宁只是苦笑,他没想到他以前最担心的问题会以这种方式解决,没人会再道他们的不是,甚至还得了他们的认可与成全,是一件可歌可泣的事。 本来要冥婚,白家都是及力阻止,但奈不过傳宁固执,一旦冥婚,傅宁就是有妇之夫,以后再嫁不得别人。 这一天雪下得很大,送亲的队伍零丁五六人一路chuī着喜庆的唢呐,一边撒着huáng的白的纸钱,竟也是热热闹闹的。因为是冥婚,请得都是镇上专业办红白事的人。 白启想跟,被白婶夫妇拦住了,确实,她刚新婚,还事对她不好,不过白婶有来,在前面扛着招幡旗引路。花轿的边檐上挂着一白一红两种花绫,傅宁坐在轿子里,脸上的妆容很淡,身上的嫁衣红得像凝固后的血,近似墨色。 他看起来整个人很轻松很放松,神情有些不易察觉的愉悦,不似之前,又哭又笑,这有些让人觉得他像是要去殉葬的。 其实别人的这些感觉没错,他还真是去殉葬的,没有父母高堂,但他们拜了天地,已经是夫妻了。现在只是走最后一步,他去肖菡的墓前敬一杯合卺酒,夫妻礼就算成了。 临行前他托许情保管一个盒子,嘱托他过了今日再打开,盒子里有他们的家底七十多两白银,有肖菡最后一次用生命走镖所赚的前后加在一起的一百两,还有一块价值不菲的金饼,这金饼是后来办丧事时,那个崔管家托人送来的,一是谢意,二是歉意。 具白婶所说,肖菡是在小竹峰失足摔死的,她们花费十数日时间寻找,找到时,墨玉还在,但尸骨已不成形,遂将其火化,装入骨灰盒中将其带回。 当时傅宁的心神皆不在其位,装着金饼的jīng致盒子被那人放在手里好半天,反应过来想要退还时,人已无处可寻。 盒子里还有一封信,信中说明这一百七十两和这块金饼是他要表达的感恩与谢意。 快进松林了,傅宁拿着簪子用尖的一端在左腕细白的皮肉上狠狠划了一个口子,随后不动声色地将衣袖垂下掩住。另一只手颤颤地拿看发簪打量了一会儿,不顾尖端染上的血洂,又重新簪入发间。 那发簪是玉质的,竹节样式,通体墨绿,竹节尾上镌刻着一个细秀的肖字。 里国民俗,男子戴着镌刻姓氏的发簪,便标示是已婚嫁,有妇家。 唢呐歇了,花轿停了,到地方了。他自己掀开盖头,走下花轿,慢慢走到墓前。 他显得很累,脸色苍白,几步路走得颤颤巍巍。 他端着杯酒在碑前跪坐下来,满满一杯酒缓缓倾洒在石碑前。他抬手抚摸着石碑上的肖菡二字,笑了,笑得满足: “这样也好,天上地下,有你……有我……” 然后又自饮了一杯酒,身子颤了颤,脸上蓦地呈现一片白,一片死灰般的白,衣袖再也掩不住浓重的血色,一阵夹着细雪的风猛地chuī来,在他的三千发丝根根扬起间,身子开始向一侧盈盈倾倒。 在灰白色的天幕下,耳边仿佛响起了淋铃绝响,他倒落的身影像一朵凋零残花,如愿以偿地飘落在冷冽的青石碑前,冷风细雪也无法阻止。 现在是深夜子时,室内一灯如豆,众人都提着心等着一个人醒来。白叔和许情倒是不时离开一下,他们在厨房忙碌着煨药和粥食,白婶和白启倒是死死在房间里守着。 他们都在等傅宁醒来,好险,傅宁最后还是被救回来了,他们请的是镇上最好的医丞。 自从白婶送走医丞,白启就一直坐在chuáng边双眼直盯着傅宁的昏迷面容,她是女人,她忍着没哭,她心里难受,眼圈一直红红的。 一直以来,她都是把傅宁当亲哥哥来看的,小时候她还好笑地跟肖菡争过。 肖菡死了,她心里也不好受,她都已经想好了,以后只要傅宁没出嫁,她就会一直像对亲人一样关照他。可她没想到傅宁会惊世骇俗地去跟死去的肖菡冥婚,更没想到他会激烈地去殉葬。 不!是殉情。其实对于肖菡和傅宁的关系,她是猜疑的,可今天医丞的话更加验证她的猜疑是对的。且看父母一脸平静接受的表情,想来他们也是一早就看出端倪了。 左腕传来火热的灼痛,傅宁转了转脖颈难奈地呻呤了一声,细细的睫毛簌簌颤了颤,然后悠悠地睁开了眼。 从他皱眉的时候,白启就激动地跳起来大喊着唤父亲和许情去了。 白婶就在屋里,她看着傅宁清醒后茫然无神的样子,叹了口气,走到chuáng边白启之前坐的位置,她腹中没有文采,看着傅宁心如死灰的模样,她说不出能够激励人心的话,但她想安慰傅宁。 “好好活着,你还年轻,肖菡走了,你还有我,有你白叔,再不济也还有启儿情儿不是……启儿这么大都有家室了,今天还差点当着我们的面哭出来,她舍不得你,大家都舍不得你……” “婶,对不起,又给你们添麻烦了,可……”傅宁哽咽了一下,他的眸子里又溢满了泪花,“好苦啊,想想以后,她不在的日子还有那么长,要不是遇见她,我不可能还活到现在。她还小啊,才十六啊,怎么说没就没了……” 他将手臂伸到自己额前,挡住眼睛,忍不住抽咽了起来,晶莹的泪珠顺着面颊滚滚而下,因为伤心,他浑身都在激动地颤动,让人动容。 “她没了!没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活着一点价值都没有了……” “有价值……”有人轻轻拉开了傅宁的手臂,用一块手帕一点一点温柔地拭去他脸上的láng藉,这个人是白叔,不知他是什么时候进来的,白启和许情立在他们身后,白启手里端着热水,许情手里端着汤药和米粥,听了傅宁的话,众人皆是神色凄凄。 白叔把一根簪子放进他手里,是他今天用来自伐的那根簪子,同时也是肖菡之前许他的那根簪子。 “这是阿菡给你的吧,你们的事我们多少有猜到,这根簪子是她的情意,你该好好珍惜,不该如糟蹋。” “我……”傅宁握紧了这根簪子,回忆从前,心里更是哀痛。 “孩子是无辜的,就算是为了孩子,也该好好保护自己。” 傅宁心里一紧:“孩子?什么孩子?” 谈到这里,白启和许情都跟着白婶退出了房间,药、粥和热水都放在了桌子上。 “是啊,医丞今天诊断的,孩子快两个月了。” 傅宁的神色震惊,白叔扶着傅宁靠坐起来。半晌,傅宁将手隔着被子颤巍巍地覆在自己尚未隆起的腹部,脸上的神色几经多变,最终还是含着眼泪笑了出来,但说出来的话听着却又那样叫人心疼。 “你真是好狠的心啊,肖菡。你就这么走了,留我一个人,我无牵无挂,再不想活了,可你又留下一个孩子,这是你的孩子,是你在这世上唯的骨血,你……你又叫我怎么舍得……” 听到这句话,白叔的一颗心落下来了,他知道有这个孩子,傅宁不会再做傻事了。 傅宁之前托许情的那个盒子,最后被白叔送了回来,还个盒子几乎装了傅宁和肖菡的全部家底。本以为自己过不了今天,这些是他还白家的恩。可现在不一样了,肖菡不在,他还要带一个孩子,出于实际考虑,他最后还是收下了盒子。 打开,里面的银钱一分未动,他想了想,从里面拿了五十两白银又硬生生给塞给白叔,权当是诊疗费。 诊疗费远远要不了这么多,白叔知道这是傅宁的一片心意,便也收下了。 第 11 章 肖瑾今年四岁了,头上用红绳绑着两个可爱的朝天髻,笑起来的时候圆圆的脸上还有两个浅浅的酒窝,一双黑眸亮晶晶的,就算是一身简单的素服也掩盖不了她的灵性。 走路蹦蹦跳跳的,见人就笑,像个猴子一样,但她是个好孩子,很听她爹的话,从来不捣蛋调皮,做为一个女孩子她从来也没有跟别人去爬过树。 她跟她爹认字读书学礼仪,学得认真。她爹偶尔还教她认认药草,不过对于医学方面她爹也知道的不多,她学得自然也没多少,不过有个头痛感冒划个小伤口什么的,自己也会处理。 不过这懂事又可爱的小女孩确没什么朋友,大家都有意无意地躲着她,有时她跟她爹在路上走着走着,都会有人悄悄向他们扔石头。而她爹往往看到人也不追究,只是护着她叹气。 其实这都是因为她姓肖,叫肖瑾,是傅宁的孩子。 傅宁为肖菡冥婚殉情,不管他最后是活着还是死了,村里人都觉得感天动地可歌可泣。可当得知傅宁从鬼门关回来以后还怀上了,那可就恐怖了。 村里人都愚昧地说傅宁怀得是鬼胎,对他避之唯恐不及。 更不巧的是,在肖瑾出生的那一夜,bào雨如瀑,河道里的水上涨,淹没了许多庄稼,不久后山上又滚山石,砸坏了许多房屋,伤了不少牲畜,从村里去镇里为数不多的几条路也被冲毁了。 傅宁抱着孩子躺在chuáng上还没超过三天,就有人拿着锄头等农具怒火冲冲地来砸门了。 其实一切都是巧合,都是天意,有没有肖瑾的出生,这场灾雨都是要在这一年的这一个月这一天要下,天道如此而已,没有谁能够阻挡。 那些来砸门的农妇们冲进屋里一番乱砸破坏,傅宁看他们没有伤害自己和孩子的意思,就没有反抗,抱着孩子拉起chuáng帐在chuáng上默默得缩在一角,等风波过去。 外面的打砸破碎声桌椅翻倒声,还有各种人嘴里发出的叫骂声,惊得孩子在傅宁怀里哇哇地哭,傅宁只能轻声安抚,没办法,家里没有女人,谁都能来欺负。 后来去镇里的路还是傅宁出资修的,他拿那一块金饼换了一千两白银,又舍了一半,不计前嫌的去修葺那些受到破损的民居房屋。 傅宁良善,他记恩。他还记得他和肖菡两人刚到这里一无所有的时候,帮助他们的不只是白家,张家李家帮他修补过漏水的屋顶,第一次过冬的衣物棉被是钱家谢家补给,那些点滴的温暖他都牢牢记着,即使别人已经忘了。 这是白田村的一道难关,关系着一年的温饱,傅宁疏财解难,有人感念,但也有人起了歹心,贪图傅宁的钱财。 道路刚刚修通,肖瑾就被绑了,她们狮子大开口,要六百银,不许他报官,否则就撕票,傅宁左拼右凑,搜光家底,又借了三十两才凑齐。 肖瑾赎回来后,傅宁立刻报了官,人是在几个月后归了案,可银子回不来了,早就不知道被她们花到哪里去了。 傅宁如今一贫如洗,还倒欠别人三十两白银,又带着孩子,日子过得不是一般地艰难。 对于傅宁这种广施的恩惠,大家一般都不会放在心上,肖瑾这个鬼胎他们还是避讳,并且不让自己家的孩子与之接近。 日子也就这样冷冷淡淡地敖下来,对此,傅宁只是感到心酸与无奈。 这几日的天气yīn雨不定,眼看着要变天,傅宁忙把雨宁送回家去,留肖瑾在家。 雨宁姓白,是白启与许情的女儿,比肖瑾小一岁,两人很玩得来,白家人待他们还是一如既往,肖瑾见到白启姨啊姨啊地叫得甚欢。 村里没有私塾,傅宁便是两个小鬼的启蒙先生。想到以前,白启和肖菡小时候也是他带的,心里一阵唏嘘。 白启和许情对自己的孩子都一致比较严厉,所以可怜的小雨宁只能在先生这里求亲亲抱抱,对于这样溺人的孩子,傅宁也是喜欢地紧,想到自家孩子,他觉得有些难过,生活压力所迫,他都忙着到处采药,要不就织布补贴家用,没有时间顾得上她,她也比一般孩子懂事,自己乖乖地,不吵不闹。 “中风…死症…多是风中带寒,其症…口开为心绝…手撒为…脾…脾绝……咦?姨,您又来了。” 肖瑾小小的身子缩在门槛上一边等她爹回来,一边背她爹今日教的医书,她背得虽然磕磕绊绊,但好在没错。 雨宁送回去了,白启是和傅宁一起回来的,两人大老远就听到小孩子的背书声了。 白启两三步跨过来,将肖瑾抱起,呵呵逗弄:“怎的?小妮子不欢迎啊?” 肖瑾不知道从哪里看的戏文,装得一套一套没大没小:“嘿嘿……小妮子哪敢!哪敢!我看小娘子印堂发——” 黑……小妮子肖瑾装得忘形,忘了她爹还在旁边站着,还没黑出来,一只耳朵就变了形。 “…啊,痛痛痛,爹,我不敢了不敢了…啊…姨啊姨啊…” 其实傅宁也只拧了那么一下,就被白启心疼地抱着躲开了。 “别别别,小瑾用功,书背得不错,拧她gān嘛?” 傅宁看着这一大一小有些好笑,大的呢对自己孩子可没见这么疼,小的呢也少有见到别人就一副唧唧喳喳怕疼怂样,偏偏她们凑一起了。 天不只要下雨,还是要天黑了,两大一小都忙着收院子里晒的药材,今晚白启还会在傅宁这里过一晚。 其实白启不是今天才来的,她已经在这里过了三个晚上了。 “天黑了,启儿,你回去吧,不用陪我了,她不会来了,我没事的。”药材收完了,傅宁倒了一杯水给她。 傅宁口中的她是村里卖猪肉的屠妇,她家境一般,父母老迈,快五十岁的人了,依然是无夫无女,孤寡一人,也不知什么时候就对傅宁起了心思,时常在傅宁的房子外走动。 有一次,光天化日的,她自己就翻墙进了院子,傅宁察觉,拿着木棒撵赶,肖瑾站在他身后摆开架势张牙舞爪呼呼喝喝。这也不能怪傅宁不客气,听说这个屠妇是有欺rǔ良家男子的前科,为此她还吃过两年牢饭。 见效果不佳吓不住她,棒子还被夺了去,傅宁忙回身抱着肖瑾躲进屋里,屋外的女人不紧不慢地捶着门,口中说着yín邪秽语,什么做一日夫妻啦就有他一日鱼肉啦,就不必过得如此辛苦啦。 把傅宁说得像馆子里的人一样。 后来没有办法,傅宁自己点了房子,引了人来,吓跑了那屠妇。 本来离得最近的就是白家,但当时白家的人恰巧都不在,许情带着孩子回娘家了,白叔白婶去了镇上采集,白启很早就接了母亲的活,走镖路去了。 那屠妇可能事先没有打听过,傅宁的先妻是谁,他隔壁住的又是谁。傅宁的先妻肖菡与他的邻居白启是小时候就有的jiāo情,白启现如今可是接了她娘活,是白氏镖局的总镖头,那里头的人可不是吃素的,更何况,肖菡生前也有不少有本事的朋友。 等白启她们找上门,那屠妇早没了踪影,只剩下她两个年迈老人迷迷糊糊的不晓事。 白启不放心,这才夜夜守着,这同时也是白婶的意思。 “我不放心,哥哥,我在这儿有什么事也好有个照应。” 肖瑾今天可能玩什么玩累了,在傅宁怀里自己不声不响地就睡着了,而且额头还有点发热。 傅宁没太注意,他走进内室将肖瑾轻轻放在chuáng上,细细盖好被子,将chuáng帷拉下,又走到窗边,将窗户关紧。 目光又不由自主的移到窗边墙上的一幅画,画中是一位箭衣劲装的女子,长长的发用红绳高高束起,斜眉入鬓,眸光璀璨耀眼,嘴角带着浅浅笑意。 这画中的女子便是肖瑾的亲娘,肖菡。 身后有脚步声靠近,一只手搭在了他肩上:“哥哥,你是不是想她了?让我陪陪你吧,其实……其实我跟她都是一样的,我们都一样的敬爱你。” 白启靠得有些近,傅宁连她有些急促的呼吸都感觉得到。气氛有些尴尬和微妙。 从十六岁到二十岁,女子的变化是很大的,无论是外貌还是身形。五年了,自己的身形好像只抽长了一点点,而白启已经压过了他一头。若是肖菡还活着,想必是不相上下吧。 “你们不一样,你的好意我记在心里,不会忘记。”傅宁转身,抬头迎着她的眸光笑,笑得亲切,这笑容里含着长辈对晚辈的宠溺。 白启被这目光刺了一下,她突然握傅宁的手腕,追问:“我对你怎样,你不明白?” 傅宁看了看白启抓着他的那只手,用力抽了抽,没抽掉:“明白又怎样?不明白又怎样?我与你之间没有私情,你不该如此,放开我。” 见白启还要执着,傅宁急忙道:“你有许情,他很好,你莫要冲动。今日之事,我权当没有发生过,你还是回去吧。” 提到许晴,白启的手松了,她的眼里有懊悔有痛苦:“阿情的事是我年少冲动,我对不起他,之前,我一直以为我喜欢的是他,我最喜欢的就是他身上那种温温婉婉的气质,后来我才发现那只是我害怕发现自己喜欢你的借口,阿情他……有些地方真的很像你……” “住口!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许情他待你全心全意,既然是你求娶的他就不要负他,你刚才说的那些话我全都会忘记,而你,你是个七尺女人,做事情要有担当,不管我是什么想法,你都不能再有什么想法。莫要让人看不起你。”傅宁很少对别人这样急颜厉色,他只是害怕白启犯糊涂做出让自己后悔的事。 “哥……我——”我也不想,只是一听说你有事,我就会惊慌失措,做事完全没有方寸,“我常年对你朝思暮想,已经快走火入魔了。” “够了!” “不够。”白启常年按耐的情丝在傅宁一再的拒绝下爆发了,她几步靠过去将傅宁牢牢锁在怀里。 呼呼的狂风夹杂着树上落下的枯叶穿堂而过,门窗一阵哐哐乱响,是要下大雨的节奏。 “阿宁,就允我一晚。”她将傅宁紧紧揽在怀里,傅宁很瘦,像是院子里晒着衣服的竹杆,抱在怀里有些硌人,她很心疼,“你允我吧,我会保守秘密,不会坏你名节,小瑾……小瑾我当她如雨宁一般。” 傅宁快被她气笑了,他试了几下,女人的力气很大,他挣脱不开,于是他对着白启的肩膀狠狠地咬,白启吃痛,松开他退到一边,一双眼睛泛着泪花,很委屈地望着他。 看来是咬的力气用得太大了,傅宁咳了两声,心里很懊恼,觉得白启这次做的真的很过份,竟然bī得他这么大把年纪的人了因为害怕学小男孩咬人,想想都觉得脸热。 “你别这样,我真的只把你当妹妹看,况且你与肖菡自小一同长大,情同姐妹,你这样做,又如何对得起她?” “我知道我这样做对不起她,但若是她还活着,我定要与她争上一争。” 傅宁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不再看白启,他看着肖菡的画卷径自走过去抚摸画中人的眉目,柔情几许:“没用的,在我心里有她没你,你争不过。” “是我明白得太晚——” “不,不是你明白得晚,而是从一开始就没可能,爱上一个人不容易,我的心太小,容不下两个人。况且,我不好,我还有很多事你都不知道,我……” 那件事是傅宁一辈子也无法释怀的噩梦,想想都忍不住浑身发抖。 “快下雨了,你回去吧,对许情好一点,他是你明媒正娶的夫,另外,张屠妇的事,谢谢你。” 那天两人把话说得很开,傅宁当头棒喝给了一个明明确确的回复,虽然无情,但也算了断了白启本不该有的歧恋。 傅宁第二天就听说白启消失了,白婶和白叔都着急地不行,后来许情从娘家回信,信中说妻白启不知何故整日愁眉苦脸,去友人那大醉了几日,想来妻是有何事郁结于心,问寻不得,现下情正带着她正四处游走散心,十日后便回,勿念…… 要放下一段感情不是那么容易的,傅宁能想象这种滋味,很苦,就像他怀着孩子的时候苦等肖菡回家一样,这种事只能等她自己放下,有温柔的许情陪着,想必她也没那么难敖。 白启不在的这段时间,傅宁家又发生了件大事。 肖瑾病了,病得很严重,是大病,但好在还有得医,只是药方中有一味药极其珍贵,他们小地方没有,这一味药叫血火珠,是海外番夷的一种植物的种子,价格不菲。 里津,天子皇城,物富民丰,万罗归一,傅宁相信那里一定有可以治好肖瑾的血火珠。 去里津换了陆路还有一段水路,傅宁抱着四岁的肖瑾正在这段水路的船上。 肖瑾患得是寒疾,这次病情来势汹汹,全身冰凉,皮肤青白发紫,严重的时候,浓黑的眉头上还会结一层冰雾,好在神智还算清醒。 这是艘客船,船很大,有很多独立的舱房,价钱公道,可是傅宁还是付不起,这几年,他都是靠着自己的一双手拼命地织布和采药卖药材养家和还债,手头很紧,现在是能省则省。 这次去里津治病,他是卖了肖菡生前送给他的那条灰毛狐狸围脖。 好在还有一间舱房,是专供有病的客人煮药的地方,现下没什么人使用,加上肖瑾的药盅,共只有三个。傅宁还要在这条船上坐两天,白天他带着肖瑾在甲板上透风,晚上他便在这间药舱里找了个地方抱着肖瑾休息和过夜。船上很多地方对客人都是开放的,包括做饭的地方。 有时间他也会留意他旁边另一罐药的火候,因为他发现,这间小舱房里的三罐熬药的火炉,除了自己的,还有一罐没人照看,总是会熬gān,不知道主人家太懒还是忘了。 到了晚上,那一罐药他看熬的差不多了,便拿起来放在旁边的桌子上晾着,等主人家自己来取,他想着把药放在旁边,凉了总比熬gān了好。 肖瑾的这个病畏寒,傅宁现在正熬的这盅药不能根治,但有缓解的作用。一早一晚两次,气味艰涩,味道苦比huáng莲,肖瑾即使因病冷得舌头发麻也喝不下去。 舱门一关一合,有人进来了,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女子,一身墨色绸衣,胸前衣襟上垂着一块墨玉,在昏huáng的烛火下泛着一缕深邃的幽光。她面容白皙娇好,一头写意的墨发一半深深地垂于腰际,一半以一根黑白相韵染的云玉簪大方地盘起,气质冷冽雍容,一看便知不是一般人,非富即贵。 傅宁抬头看了她一眼,见她径直朝桌上的那盅搁置的药罐走去,神情冷漠,怕她误会,连忙解释:“姑娘放心,药已经熬好了,刚拿起来,还是是烫的,再熬就过了。” 其实是傅宁自己误会了,那个女子不是冷漠,她只是生病头痛了神情恹恹而已。 “嗯!谢谢。”这个女子有自己的个性,她每次出门除了办公事之外,她都不喜欢有人跟着伺候,有时候宁愿麻烦自己。上船的时候可能是因为chuī了风,她有些犯头痛,又总是不见好,这罐药她熬了两天,自己又没心思照看,总是熬过头,这次还是第一次喝到口。 药烫,倒在碗里还在腾腾冒烟,她chuī几下喝一口,慢慢也就见了底。 那女子回应他的声音有些冷淡,傅宁听着觉像是撒落在玉盘里的黑白玉棋子,好听,却没有情绪。女子站的位置离他有五六步距离,傅宁看着她的背影觉得很高,很挺拔。 傅宁见女子没有因为他的擅作主张而发难,便没再理会她这边,他还在想着法子哄肖瑾喝药,他手里的那碗药,还剩着大半,肖瑾怕苦不喝,傅宁为了哄她喝药,自己反而喝了不少,药是放得越凉越苦,且肖瑾的jīng神也越来越差,看着是要睡着的模样,傅宁心头着急。 喝完药,女人的视线又在傅宁这边定格了几秒,然后漠然地转身出去了。 夜晚从水上chuī来的风有些凉,药舱里不是很避风,傅宁见孩子对那药实在很抗拒,便放弃了,且药已经凉了。他起身将剩下的汤药又倒回药盅里,准备在天亮前熬最后一次,明天他们就要下船了,肖瑾畏惧药苦,要想个法子,不知道这船上有没有甜的东西可买? 见肖瑾小脑袋对着木板一点一点地点头要睡,傅宁便拿着一件厚一点的大衣将孩子裹着横抱着找了个相对避风的位置靠坐着,坐好后,他腾出了一只手用力揉捏着自己的额角,这几天赶路坐船,他都没怎么好好休息过,额头胀胀地疼。 没过多久刚才那女子又回来了,并且向着他这边走来。傅宁的额头上的手还没来得了人放下,一包四四方方的huáng纸包着的东西就停在他了眼前。 女子弯着腰,一手递着东西,一手撑着膝,整个人是向着傅宁倾斜着,姿势略显亲昵,女人没注意,她看眼前这个男人愣愣地不接,她便自己开口解释,声音比刚才平和许多。 “这是景徐楼的蜜枣,送你,应该对你有用。还谢谢你帮我看着药盅,我现在头好像没那么疼了。” 说完女人又将东西往前送了送,见对方不言不语地,也没伸手接,她便又在男人的面前蹲下,将东西轻轻放在包裹着孩子的大衣上,她对着这个陌生男人难得的露了一个笑,见对方没有拒绝,她便起身准备走了,在将跨出舱门之际,她像是想起什么,回过身对着傅宁颇有些难为情地请求:“我看你是在这过夜吧,明天能不能再帮我看着那盅药?像今天一样,放在旁边晾着都行……” 男人像是刚刚经历什么,神色有些奇怪,女人有些不能确定他刚刚有没有听到自己的话,准备就此做罢之时,那男人终于回应她了,回应得很轻,很温柔。事后想想,连声音也是很好听的,且在她蹲下来之时,又好像别有一种味道在鼻息间萦绕,淡淡的,很好闻,是药香,来自那个陌生男人的身上。 傅宁刚刚确实被一些事情绊住了心神,在女人身子倾过来的时候,他看到了女人胸前垂挂的墨玉,这次,他看清楚了,那是一块价值不菲的古墨玉,玉面是盛开的莲花纹样,清新圆润,取天然之形势,得天然之形貌,这就是当初肖菡为之丢掉性命的那块墨莲玦。 心神震dàng之余,女子又蹲了下来,女人的眉稍眼角,女子微笑时脸颊上两个浅浅的酒窝,恍惚间,他好像在那个女子的身上看到了肖菡的影子。此时,怀里的肖瑾迷迷蒙蒙睁了一下眼,连孩子也恍惚认错了人,以为是画中的母亲,还喊了一声娘。 孩子神志朦胧,叫得极轻,女子又刚好起身离开,没一自听到。傅宁怔住了,不过女人最后的请求,他还是听到了。 女孩子从十六岁到二十岁的变化是很大的,他不知道他的肖菡若是还活着,能长到这么大会不会也是这般模样,那女子的一笑勾得他即心痛又心酸,柔肠百转,这若是肖菡的请求,他怎么会不答应呢? 第二天早上,肖瑾就着蜜枣终于肯喝药了,傅宁松了一口气,他们很快就要下船了,下船后还要赶几日路程,路上就未必有这样适合熬药的地方。另外,女子托她照看的头疼药,已经熬好像昨天一样放在桌上。 傅宁没想到他还能看到与肖菡生前有关的东西,更没想到拥有这件东西的女子,样貌与神情都还颇与肖菡相似,这真是不由得让人感慨与无奈。 其实那个女子的名子与肖菡也很相近,姓崔,单名一个荷,菡与荷都取莲之意。 傅宁抱着生病的肖瑾下船以后,以为事情到此为止,可他没有想到,未来他们还会在里津城相遇。 彼时,崔荷早已经不记得这条船上好心帮她照看药盅的男人,并且还因为一些误会,对他是百般刁难看不惯,几次断他生路,可傅宁还记得曾经送过他蜜枣的这个女子,且这误会还是因为他好心收留这个女子而引起的。 第 12 章 里津城果然是里国最具繁荣之地。最大的主街道可以并排过五六辆马车,两边是高楼林立,檐角飞扬,处处是市招旗帜,有典雅的茶坊酒楼,也有富丽的商肆布庄,绫罗绸缎珠宝香料医药门诊等的专门经营都有专门的店铺,街上行人,车水马龙,摩肩接踵,川流不息。 傅宁现下就在这其中一家很有名望的蜀锦楼里织布做工,薪水可观。 工钱给得不少,但傅宁的生活还是很辛苦,因为他付不起肖瑾的药钱。 他当初猜想的不错,这里确实有他要的血火珠,但是熬一副加了血火珠的药材,差不多就要花费他不吃不喝十天织布的工钱。 肖瑾还是个孩子,医丞说这药不能下得太猛,过一段时期还要重新诊断调理药方,一副药早晚两次,至少半年内不能中断,要完全治好,没有后顾之忧,没有三五年是不可能的。 傅宁站在医馆前心里盘算下手头上的碎钱,咬咬牙,决定怎么样都要撑下去。 里津地段贵,寸金寸土,他租了一间地段偏僻很旧很简陋的小院子安顿,从主街上的蜀锦楼里出来,拐进一个不起眼的深巷,走过长长的石子路,再穿过另一条街巷,走过小桥过了河两步路就到他租的小院了。 这条街道一面环柳临水,白天清冷,也不比主街道宽敞,但一到晚上就比主街还热闹,那是女人们纸醉金迷逐色征歌的欲望之所在,是一条无人管辖的花街,过了这条街,远远地都还能闻到酒色财气的奢靡之味。 夜晚在桥上驻足,扬柳下不时会有几艘华丽的船伴着丝竹琵琶曲在水面上飘dàng,泠泠作响。 小院正门临水,隔着一条不宽的青石路,在河边有青石板阶梯入水,时常有男人在此捣衣,不分冬夏。小院地势底,被一片杨柳古树所遮掩。 小院位置尴尬,这一片区域居住的人,不止有他这样的赤贫,也有一些被富人包养的jì娼,他们趁官家不在时又会去河对岸拉客。 傅宁知道他带着肖瑾住在这里并不合适,但手头紧,实在没得挑,再挑就到城外去了。没办法只能忍了,所以小院的门都是不分白天黑夜的关着或锁上。 肖瑾乖巧懂事,傅宁去蜀锦楼上工的时候嘱托她关好门乖乖待在家里,她就乖乖待在家里,一边读书练字一边等父亲回来。 傅宁时常回来的很晚,时间太长,肖瑾有时等不了就直接趴在桌子上睡了。傅宁回来后将肖瑾抱回chuáng上脱了鞋袜外衣,用被子盖着,然后又去外面烧水给她清洁面目手脚。做完这些,他每天还要去外面清洗换下的衣物,每天都去,即使贫穷,傅宁也会将自己和肖瑾以及他们居住的小院收拾的gān净整洁,这让他们与周围同样赤贫的邻居及卖笑卖肉的娼jì多少有些不一样。 做完这些,他不能睡,他还有事要做,在蜀锦楼里,他在领了两份工,一份私活,领了丝线带回家织做,勤快点十五天能jiāo工,掌柜量丈结薪。算了算,平日节省一点还是可以度日的。 可一个人做两份工又岂会轻松,两份工就是两个人的工作量,织布这种事光靠手脚快是赶不上的,要的是时间,所以傅宁常常熬到深夜,每天两个时辰都睡不够,有时候手脚慢一点就是一个通宵。但即使通宵,他第二天也不会罢工。每每躺在chuáng上他都感觉自己的身子骨像散了架一样,哪儿哪儿都不是自己的,腰背酸疼也顾不得去捏,长久的疲惫让他的神经都有些麻木了。 他知道自己这样下去肯定不行,但他也知道自己万不能倒下,若是连他也倒下去了,肖瑾一个人就真的无依无靠了。光靠咬牙坚持凭意志力是不行的,为了不出错,不丢掉这份赖以生存的工作,他每天也悄悄给自己熬了一盅药,他以前也喝过,这次是加大份量提神的药,他想着总要熬下去,就算折损寿数也要熬下去。 这样的药吃久了对身体的亏损很大,一旦过了药效,就会使人加倍的感到疲乏无力。 蜀锦楼不上工的时候,傅宁都会不吃不喝通天彻夜的昏睡。父亲的劳累和辛苦,四岁的肖瑾都看在眼里,她常常会忍不住想:要是娘还在就好了,有娘在的话,爹就不用这样辛苦。她还记得船上给她蜜枣的“娘”,只是懊恼当时自己睡着了,没能留住她。 小孩子辨识人的能力差,她是真把那人当成自己的娘了,直到现在。 父子俩的生活就像门外那条清澈的小河一样,静默流淌。 今年冬天来得早,也来得快。大雪纷纷扬扬下了几天几夜,枝头屋檐一片雪白,街上零丁少人,铺子关了大半,整个里津都静了下来。空气比往年要冷上许多,蜀锦楼暂时歇工,好在工人能带丝线回家织,只是要等开工才能结帐而已。 今天是傅宁最后一天在蜀锦楼工作,他支着冰冷的竹伞,抱着一大包丝线,走在冷冽漆黑的小巷里。雪还在下,他冷得瑟瑟发抖,有雪已经化成了冰水沁进了他的布鞋里,他感觉自己的双脚冻得像铁块一样,很难受,抬头透过片片白雪遥遥望去,回家的路显得格外的长…… 他顶着风雪,艰难地熬着走了一段时间,在快要跨出小巷的时候,突然窜出了一个人影直接把他按在墙上,傅宁吓了一跳,伞和包袱都落在了脚边,先是段浓烈的酒气充斥鼻尖,接着颈边一痛,是那人咬了他,傅宁闷哼一声。 那人附在他身上,脸埋在他颈项里,根据身形,他知道那是个女人,还是个醉酒的女人。出了这条小巷,旁边就是一家富丽堂皇的花楼,女人定是醉了,走错了地方,抱错了人。 那女人咬了他一口,还在他的脖颈间游梭chuī热气,傅宁感到一阵危机,女子的身形高挑,抓着他的力气也大,他试了一下,完全推不开她。 就在他要呼喊的时候,女人说了一句话,然后就倒在他身上,人事不醒。 她说“你好香”,这是□□luǒ的调戏之语,但傅宁听出了她是谁。他最终没有呼喊,而是拿起地上的伞和包袱,把她驮回了家。 小院的地方不大,只有一口井和一间房,连烧水和做饭的灶台都只是房间和墙角里支出来的,头顶用huáng草搭了一个棚而已,墙都没有,四处透风。 房间里一桌一柜,chuáng也只有一个。没办法,傅宁只能将她放到自己的榻上。女子醉酒之后很安静,不说话也不打呼噜。他解了女子的大氅和鞋子,拔掉发簪将她的头发松散,将被子覆上,然后又将女子的大氅展开,在被子上加盖一层。他能做的只有这么多,再多就是对这位女子的不敬。 chuáng只有一个,他把肖瑾放在女子的旁边,自己拿了一件厚一点的衣服盖在身上靠在椅子上睡了一夜。 肖瑾不在意,还满心欢喜,以为是她的娘回来了,睡觉时小小的身子还紧紧的搂着她。 很巧,傅宁带回来的这个人正是当初在船上送肖瑾蜜枣的那个女子,他当初就对这个女子有一些特别的感觉,觉得她某一些方面很像肖菡,说话的声音里都有一些神似的地方。所以即便到现在连名字也不知道,他对这个女子还是放松了警惕,不想她醉宿街头,带她回家。 崔荷在陌生的环境中醒来,她不惊慌,她很镇定,她习以为常,因为这是以前她常有的事。她经常喝醉,然后从陌生的房间醒来,身边常常会躺着一个样貌不差的男子,笑着拿走她所有财物,她也不吝啬,不管曾经发生过什么,她也不想追究,钱什么的她有的是,何必惹麻烦。 她见怪不怪,只是这次的感觉有些新奇。她环视了一下房间,即使破旧清贫,确不似之前那些又差又乱,也没有什么香粉之类刺鼻的味道。房间里也有一个男人,不过看得出来他不是那种笑着趴在自己身上等自己清醒的那类人。 被窝温暖,臂弯里还有一个可爱的小女娃,憨憨的睡得很熟,小小地身子贴着她,温温热热的,她竟有些不想起身的感觉。 崔荷没有认出肖瑾,她见两人都还睡着,起身穿戴好衣物,拿出钱袋在桌上,准备在天亮前悄悄离去,因为她发现这里好像没有女主人,至少目前没有看到,她不想因为她而从这里传出一些流言非语,给这对收留她的善良的父子俩的生活造成一些不必要的困扰。 桌子在男子的身边,可能因为天气冷的缘故,男子用衣服将自己遮得很严实,连面容也遮住了。就在崔荷走过去小心翼翼将钱袋放在桌子上的时候,男子盖在身上的衣服滑落在地上,接着就有一股淡淡的香味隐隐在她的鼻尖萦绕,将她吸引,是药香,她看到男子沉睡的脸,是一张白皙清秀的脸,阅男无数的她觉得这张脸不止好看,还很舒服,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她也没认出在船上帮她熬药看火的傅宁。 她一向冷情,不过这次她承认,对这张脸她有些不可抑制的懵懂的心动,可在下一刻,她就瞬间变了脸色,她看到了男子白皙的颈项上那一个深红的咬印。 她望着那抹印记,眸色深深,眉头不由自主的拧了起来。 她差点就信了,信了这只是个良善的人家。也对,这地方除了娼,谁会随便带醉酒的女人回家。 她又看了几眼让她刚才有些心动的脸,那张脸确实让他有可以带着孩子做这种生意的资本。 她突然有一种被欺骗的感觉,她什么都不想说,直接转身开门大步走人。之前还顾虑他的名节,现在也觉得没什么必要。 傅宁被她开门的动作惊醒,抬头只看见他开门离去的背影,转头,还有桌上鼓鼓的钱袋。 傅宁懵了一会儿,反应过来后拿起钱袋追了出去。 崔荷走得不快,听到身后有动静,她停了下来,脸上显得不耐烦:“怎么?这些还不够?” 语气里有相当嫌弃的意思,傅宁听着有些不太舒服,不过他还是耐着性子走过去要把钱袋还给她:“我没这个意思,这些我不能要。” 崔荷没接,她神色相当傲慢无礼:“随你,不过我劝你最好拿着,不要企图些有的没的,我不会随便带在外面过夜的男人回家。” “你走!” 傅宁终于恼怒,他明白了女子醒来为什么对他会是这种态度,原来是把他当成了男娼,话不多说,一向待人温和有礼的傅宁,拿起身边的扫帚,直接将人撵赶。 那包钱袋傅宁拿它当破石头一样往女子身上砸去,崔荷有些纳闷这男人对待自己泼辣的态度,不过她也不在意,自己走了。 蜀锦楼里的织工都有专门的制服,傅宁那天拿扫帚撵赶人的时候,穿的就是没来得及换下来的制服。 后来几天日夜大雪,街上人人闭户窝冬。蜀锦楼停工于否对于傅宁来说没什么影响,他还是日夜坐在梭机前织布,指望开工时能换取更多银钱。 火盆里燃着炭火,房间里暖丝丝的,炭是傅宁平日灶里烧火时存下来的。有些烧火的木柴在它烧透但没燃成灰之时放到陶罐里,将罐口闭紧,冷却之后,里面的东西便成了炭。他们买不起金炭银炭,这是穷人的活法。 “天地玄huáng。” “天地玄huáng。” “宇宙洪荒。” “宇宙……” 傅宁一边织布,一边教肖瑾背书,今日教的是千字文。其实肖瑾已经到了上学堂的年纪,只是现在他还没有条件,况且她的病情还控制之中,需得早晚有人督促她喝药,而去学堂就是半旬一月才有得回,学堂允许学生带书童仆人进去照顾,但他没有时间啊,他还要挣钱养家。 现在他缺得就银钱。 “咚咚咚”敲门的声音,傅宁纳闷,大寒天的,谁会来找他?他起身去开门,并嘱咐肖瑾自己背。 “肖郎。”成了亲的男子都会冠上妻姓,头发上簪着由妻主或女方家订制的发簪,傅宁走到哪里都规规矩矩地簪着肖菡当初送给他的那根发簪,于是认识不认识的人都会这样唤他。 “是掌柜!”蜀锦楼的掌柜,傅宁惊讶,忙要把人迎进室内,“您怎么来了。” 掌柜的摆手不进,她把手伸进袖子里拿出了一袋银钱:“这是你的工钱。” 傅宁疑惑:“这才三天,我的布并没有完工。” “没关系,你把成品和未用完的丝线都拿出来吧,工钱照给。以后……”女掌柜似乎有些为难,“你不用来楼里了。” 傅宁不可置信:“为什么?我哪里做的不好吗?” 他抓着掌柜的袖子,适图挽回:“哪里做得不好,我可以拆了丝重来,重来都可以。” 这个女掌柜其实还是很看好傅宁的,他是楼里所有织工中最勤快的一个,而且对待事情认真仔细,从未出错。 “没办法,这是东家的意思。”她将银钱放到傅宁的手里,钱袋里的份量都是按成品来算的。她见傅宁茫然不解的模样,靠近门内小声提了一句,“你这里日前是不是发生过什么事,有人说你这里不gān净,还……接客。” 傅宁明白了,是跟他收留的那个女人有关,可能是那天早上争执的时候有人看见,被人误会,流言蜚语都传到东家那里去了,可惜他见不到东家,也没见过东家,东家也不可能听他解释。他被认为是娼jì,娼jì织出来的东西没人要,会影响楼里生意。 傅宁将丝从织机上抽出,整整齐齐地卷好,还有布一起jiāo给了女掌柜,向她道谢,并送了她一段路,在楼里的时候女掌柜对他很照顾。 大雪洋洋洒洒地在里津城飘了一个周天,现下终于下得小了些,换成了一片密密匝匝的细雪,文人墨客觉得很诗意,有不少人泛舟游湖煮酒对诗,但对要讨生活的人来说,他们只觉得空气很冷,冻得手疼。 在一片高大古木掩映的一座jīng细古朴的宅院里,崔荷坐在自家书房里手里摩挲着墨莲玦,眉间拧成了一个川字,她回忆着那天早上,她觉得她误会了什么。 酒能解忧,她无忧的时候就寂寞,寂寞的时候就空虚,空虚的时候就爱一个人喝酒,喝得人事不省酩酊大醉,有很多次都是在陌生房间里醒来,身边无一不是有个好看的男人,有的会等她醒后靠在她怀里明目张胆地索要,有的直接在她不清醒的时候就摸走她所有财物,包括这块玉玦。如果是前一种,她说过了她无所谓,但如果是后一种,她会报复,她能叫那人在里津待不下去。 可是那个男人……仔细想想,她连衣带上装饰性的珍珠都没少一颗,别说玉玦,她特意赏他的银子他都丝豪没收下的意思。后来一时意气,被男人撵赶的时候,她留意到男人穿的衣服,是她蜀锦楼的人,她的伙计会被要求穿统一的服饰。蜀锦楼是她的产业,她不允许自己下面有这样不洁的人,所以她招来管家崔枝唤来蜀锦楼的掌柜,命她辞退那个男人。 一向不多话的掌柜意外地维护了一下那个男人,崔荷给了一个品行不端的回复,但并不多做解释。 第 13 章 崔荷是一个jīng明果断的人,这是她第一次为了一个陌生男人而废神挂心。她承认,在偷看男子睡颜的时候,她有过一瞬间动心,对于男子身上的味道,她有些心驰神往,即便男子看起来很瘦,样貌也不倾城。 她想,如果真是她误会了怎么办?看他的家也不富裕,还带着孩子,大雪天的,自己辞了人家的工作,该怎么活? 越想越不安心,苦是那天自己没被人捡回去,大雪天的,就算没死,少不得要难受几天。越想越觉得是自己不对,道歉她是不会的,不过她决定补偿。 她还记得路,这次她带上了管家崔枝,有些话她不好说出口。 崔枝架着马车扬着尘雪拐了几条街,现在正行驶在河边,崔荷觉得差不多的时候掀开车帘吩咐,说前面过了石桥便是。 崔枝停下来应了一声,正准备扬鞭的时候,自家女主人又按住了她。 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有些暗了,一路上没什么行人,马车停在河边一颗杨柳下,不远处桥的对面就是一家花楼销魂窟。 此时的新月楼因天气的关系不如往日灯火辉煌,新月楼就是眼前的花楼。 门楼上只燃着一边灯火照明,灯火下站着一位妆容浓丽的女人,她长得白皙丰满,虽然上了些年纪,但风韵犹存。她就是里新月楼里的新月麽麽。 她此时手里拿着一个大包袱等人,里面装的都是楼里头牌换下的衣服,贵的很,不能用热水洗。可大冷天用凉水洗,谁愿意?于是她找到傅宁,她也是在前几天偶然在看到河对面傅宁蹲在河边石阶洗衣服时才主动找的他,每天一次,每次付他五十文。 今天是第五次,楼里头牌忙碌,一天去好多地方唱堂,为了避免冲撞贵人,衣服也是要一家一换的。 待傅宁走近,chūn风麽麽便将包袱展开,告诉他哪些衣服贵是要分开洗单独晾的,包袱里面偶尔也还会有其他人的衣服。 傅宁认真听她嘱托,在双手捧过衣服的时候,他听到一声马嘶声,寻声望去,不远处有一辆华盖香车正调头离去。 傅宁看了几眼,没有过多在意,现在他已经找到了另外一份工作,现下接下洗衣服的活只是想多挣点钱而已,这钱不好挣,在河边洗了几次,脚僵得像铁块一样,手上也裂了许多口子,疼得厉害。 香车里的肖菡现在脸色冷到极点,下车后,她将之前准备的一盒珍珠随意给了守门人。 其实她没想过,即便是男娼,她为什么唯独对傅宁的事在意,而且态度大大有异于其他人。并为自己发现的事实感到火大,为了一个只见过两次面的男人,随即意识到这火来得莫名,当真是莫名其妙! 鼻息间茶香缭绕,堆开窗,窗户外是脉脉流淌的河水和簌簌而落的细雪。此时的崔荷正悠悠地坐在弦安居的雅间听曲散心,侍琴的男子面容较好,五官均称,令人赏心悦目。 侍琴坐在靠近帷幔的一方,弦安居内都是没有门的,一共分为上下两层,一楼宽广,中间设有高台,可论赋,可献乐。二楼雅间窗口临河,可观景,雅间不设门只有帷幔,方便仆人侍候走动不发出声响,青黑色帷幔外就是游廊通道。 弦安居不似其它商铺,不以盈利为目的,弦安居,弦安居,这是专供雅士休闲的场所,营业时间不分chūn夏秋冬,也不分寒暑冷热。 琴音悠扬惬意,侍琴低眉顺目,一切都很好,只是总感觉少了些什么,少了些什么呢?是味道。 “意画,去吩咐一声,叫人进来点支香。” 意画是崔荷的小厮,他伺候崔荷有一段时日了,主子从来不点香,听到吩咐的时候他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是……是,请问主子要点什么味道的香?” 看主子没反应,他试探着问:“檀香,艾叶香,还是玉兰香,这里是弦安居,什么香都有。” 崔荷想了一下,这都不是她想要的,挥了挥手,此事做罢。突然感到一阵冷意,有细雪随着风灌进来,意画过去将窗户合上。 心中烦燥,她挥手,琴音停止,侍琴静默地退下,弦安居的人都很有素养。她合眸养神,有人进来添茶,她听见脚步声进来的时候明显停顿了,意画低声提醒,那人才又动了。待添茶的人靠近,崔荷猛地睁开了眼,攥住了来人的手腕。 味道,原来这就是她想要的味道。她看着眼前之人,为这样的发现感到愤恨。 傅宁被女子眼神中的怒火吓到,他不觉得自己怎么得罪过她,就算是之前自己曾将她撵赶,那也是她不对在先,是她先言语羞rǔ自己。 傅宁忙稳住双手里端着的茶盘,茶盘上是刚刚起炉的茶壶,壶身滚烫,壶里是刚煮好的茶水,茶水咕噜沸腾的声音现在还能听见,壶嘴腾腾冒着热气。 “客官,该添茶了。”见女子只一味抓着他不放,他出声提醒,垂下眉眼,语气平和,他在这里工作还不到十天,他不想生事。在这里,女子是客,不管这事是因谁而起,对他不会有好处。他底下眉眼,语气平和,这是他想息事的态度。 可女子显然不这么想,她甩手将人推了出去,傅宁猝不及防,往后退了几步,身子歪了一下,茶壶嘭地一声在脚边碎开,白烟四起,滚烫的水溅到薄薄的布鞋上,又渗透进去,脚背上一阵痛意。 “放肆!这里什么地方,竟然有娼jì侍茶。”崔荷起身,她朝傅宁的方向瞥了一眼,大发雷霆。 “我不是,你莫要一再侮rǔ我。”从她口中听到娼这个字眼,他很难再继续保持平静,他不知道眼前这个衣装华贵的女子为何总要往他身上泼脏水,要知道对于这个国度的男人来说,名节那是比性命还重要,名声也是。 “东家,误会误会,他不是外面进来的娼jì,他是我招的侍茶伙计,人老识勤快。”弦安居的掌柜听见动静赶过来,迎着崔荷解释,说完又对着傅宁招手,叫他过来,“肖郎,这是我们东家,你做了什么惹怒东家,还不快向东家道歉赔罪。” 掌柜并不想知道傅宁做了什么,或者是发生过什么,她只想平事,让东家息怒。 脚还在疼,傅宁的手隐在袖子里抖着,他也很恼,但他卑微,他没有生气的资本,况且掌柜已经给了他台阶下。 他咬着牙忍了忍,上前几步,双手在腰间jiāo叠,底头伏下身子,低身下气道:“是小人不对,顶撞东家,请东家原谅。” “肖郎……”在傅宁低头的时候,崔荷瞥到了他头上的玉簪,她将之抽出,拿在手中审视着上面的字。 “还我。”傅宁一惊,伸手讨要,一头长发披了一身。 崔荷没有理会,她把玩着玉簪掀开帷幔走到游廊柱前的烛火下,神色很冷,口气毒恶。 “你就是靠这个装良善到处招摇撞骗。蜀锦楼不止,如今你又骗到我弦安居来了,我自认我招的管事和掌柜都还有些识人之明,没想到都被你糊弄,你真是好大的本事。” “蜀锦楼?蜀锦楼也是你的……”傅宁现在明白了,原来害他丢了活计的不是流言婓语,是眼前这个自以为是的女人,现在恐怕连弦安居的活计也将保不住,日子都要过不下去了,真是老天不长眼,他做错了什么? 傅宁的眼角发红鼻子发酸,他觉得委屈,有些想流泪的冲动,但他忍住了,他知道,在这世上,眼泪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他平复了一下情绪,走过去向她伸出一支手,摊开:“你把簪子还我,这是我亡妻之物。” 他不想继续与女子纠缠。 崔荷看见男子眼中的水汽,只觉得这是他骗人的伎俩,她都亲眼看见男人在新月楼出入了:“还亡妻?我看,是你哪个金主送你缅怀纪念的吧!” 话刚落,嘴角一痛,崔荷转过头满脸的不可置信。 “你敢打我!好大的胆子。”她粗鲁地揪住傅宁的衣襟,将他掼在地上。刚才的碎茶壶片没有收走,有一块散在游廊上,将傅宁的手划了一道老长的口子,鲜血淋漓。 不过他顾不得这些,他看到玉簪被女人愤怒向着廊柱掷过去,他连忙扑过去,可还是晚了一步,玉簪在他眼前碎成两节,一节还飞到一楼去了。 “肖……菡……”傅宁跪坐在地上,带血的双手拾起另一节,捧在胸口,眼泪此刻再也忍不住,大颗大颗地滚下来,浥湿了松散的衣襟,韵染了地板。 他佝偻着,颤抖着,留给崔荷一个纤细脆弱的背影。一头长发散开无神地垂在游廊木质地板上,在廊柱烛光下,人们看得很清楚,那一头长发并不像她们一样是健康的油黑,而是一种病气的褐灰。 傅宁哭得无声无息,却让在场的人都为他动容,所有人都围着他,连一楼的人都停止了活动,注视着楼上这一幕,包括崔荷。 傅宁无声悲泣的样子莫名地像在她心里刺了一针,锐利的疼。她不再觉得这是傅宁的伎俩伪装,她甚至开始审视自己,是不是自己过分了。 没过多久,傅宁从地上爬了起来,他擦了下眼泪,向崔荷的这边转过身来。他不知道,他抹了自己半边脸的血。 “我……”崔荷无意识地走了过去。 傅宁抬头看着崔荷,崔荷很高,比自己高了一个头。 “你叫什么?” “崔荷……” “很好,我以后不会再找到你崔家的家业做事,你也别再与我纠缠。” 傅宁从她身侧一跛一跛地走过,他的一只脚在刚才已经被烫伤。 “我真后悔那天将你捡回去!” 看着男人艰难地步下木梯,被崔荷遗忘的细节开始在她脑海里浮现,她还记得那天早上她醒来的时候,除了头发和大氅,其它一切如旧,玉玦和银钱都还在怀里,身边躺的是一个小女孩,居室简陋,而这个男人是在椅子上将就了一夜。 只是清醒之前的事她确实不记得了,她甚至有些怀疑那个吻痕是自己酒醉的时候gān的,她迷恋男人身上的味道。 傅宁步下木梯,他并没有离去,而是在一楼伏身摸索寻找,他在寻找玉簪上掉落的一节。 崔荷吩咐弦安居里的其他人一起寻找,傅宁抬头冷漠地看了他一眼,并没有领情。 玉簪失落的一节被他在高台的yīn影处找到,傅宁将两节摔碎的簪子用帕子包起收好放进衣服里,向周围帮忙寻找的人道了谢,然后蹒跚地推门离去了。 崔荷停立在楼上,她复杂的目光一直没从傅宁的身上离开,而傅宁再没抬过头看她一眼。 “东家,可能……真是误会,肖郎在我这儿做了些日子,勤快本分,言行举止并没有出格的地方。出来讨生活的人都不容易,我看……”弦安居的掌柜对自己的伙计一向有体恤悲悯之心,“再给他一次机会。” 崔荷凝视着廊柱那里男人留下的血迹出神,不知道她有没有听进掌柜的话。 “东家,我先退下了。”见崔荷一直游神没有理会,她放弃了。 “慢着,我有别的事要jiāo你去办……” 天气回暖,雪稍停,里津的大街小巷渐有人来往,开始热闹了。 傅宁在家歇了两天,脚已经不跛了,当时烫茶泼洒的时候隔着鞋,回去挑开两个水泡晾两天也就没事了。但手上的伤就没那么容易好了,伤口很长很深,血流了满手,现在虽然上了药缠着布,但还是时时作痛,影响生活。即使如此,他每天还会去新月楼领衣服洗,新月麽麽给的钱不少。他用一只手洗,洗得时间长一些,但洗得gān净,麽麽并不在意。 天色昏暗之际,是新月楼开门做生意的时候。傅宁从新月麽麽那领了五十文钱和一包袱要洗的衣物,他掂了掂衣服,比上次沉了一些。 傅宁苦笑了一下,这来来回回数次,话也寒暄过,他这新月麽麽还真是一点也不怜悯他的伤手,她给钱,他办事,她从不吃亏。 傅宁没说什么,就是洗得时间长一点而以。将钱收进袖里,衣服名贵,用布包着,他抱在怀里,怕走路被墙角树枝什么的勾扯,弄坏了,他赔不起。 新月楼那边的灯火照不到桥这边,一边花街柳巷,珠宝沉香胭脂阁,茶寮馄饨水果铺。一边是清宅贫居,小道上除了门扉和树影,就冷清清的什么都没有,热情的吆喝从桥对面遥遥传来。 傅宁从桥上走过来,走到属于他的这一片区域,他心情好,今天领了五十文钱,即使钱不多。 他跨上自家的青石台阶,身后的树影愰了一下,他丝豪没有留意到。一侧的门还未完全拉开,一只手突然伸了出来迅速将他拽进去,门合上。 傅宁知道挟持他的是个女人,因为此刻他正被来人牢牢地锁在怀里,掩在门后墙根处,鼻口被捂住。 傅宁慌了一下,想到肖瑾还在屋里,正准备下口咬她的时候,女子说话了。 “别出声,是我,有人要害我。” 这声音他认识,是她,崔荷!她这么有钱有势,谁会害她? 还未来得及多想,门外就传来了脚步声,很多,傅宁看不到,但感觉至少有五个人。脚步声很轻,苦不是一开始就屏住了呼吸,恐怕不会被听到。 脚步声在他门前停顿,似有从门缝向里张望之意,傅宁不自觉地双手张开,护着身后的女子往墙根处紧了紧。 崔荷被傅宁的动作惊讶了一下,她笑了笑,趁傅宁不注意,一只手环到了他腰上,将他也往自己身上靠了靠。 傅宁以为她是害怕,于是在她环着自己腰上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表示安抚。看崔荷的模样,比他好像小好多,此刻在傅宁的眼中,她就是刚刚长大的孩子,遇到事情了,需要他保护。 感受到这份体贴,崔荷脸上不笑了,但眼眸中的笑意……深了。 外面的那些所谓要害她的人,不过是她找人请来做的一场戏。男人的底细她查过,知道他叫傅宁,为何来里津城,也知道了一些他的过去,但也只限于他和他后来的妻主在白田村的那一段,在之前的事,她查不到。 崔荷锦衣玉食,她不太了解一个男人带着孩子生活有多不容易,但她知道自己给这个男人带来了不少困扰。 还是一场苦肉计,来之前,她在自己胳膊上划了一道口子,口子不深,但长,此刻已经血淋淋的,顺着手臂滴答滴答地落在石板上。 外面的人走了,傅宁吐了口气,从她身上退了开来,转身看着她。 “你怎么逃我这来了?” “笑话!逃命还要看路吗?”崔荷好笑地看着傅宁,神色不见一丝慌张。 “那你现在可以走了。”傅宁神色冷漠,他已经从刚刚的错觉里回过神来,她不是需要人保护的小女孩,她是曾经屡次rǔ他名节又处处打压他的人,一个有财有势的人,他不想惹也惹不起的人。 “走?那些人又追回来怎么办?你看,我还受了伤。”崔荷走到他面前,伸出了自己的伤臂,可怜兮兮地道:“你要不要再捡我一次?” 浓浓的血腥味钻进了鼻孔,傅宁明显地皱了皱眉,两人都没再说话,时间静默了一瞬。然后,傅宁低下了眉目,靠近,伸出纤纤双手,小心地托着她的伤臂,带她进屋,安置在chuáng边坐着。 “你先等会儿,动作轻些,我的孩子今天发病了,在chuáng里边睡着。”小声地嘱咐完他就出去了。那包衣服在惊慌之下落在外面,他出去将那包衣服从门外小心翼翼地捡回来放在桌上,包袱已经松了,内面的衣服露了出来。 血流了很多,袖子都浸透了,傅宁打了盆水,崔荷也不避讳,自己将外衣和大氅脱了,丢在一边,又将里衣拉开,露出自己半边结实的肩膀和手臂。 傅宁多少学过医术,对待受伤的女子,他不会像以往那般退避。他打湿布条,轻轻地清理和上药。 傅宁站在她身侧,崔荷扭头看着他,他的长发仅用一条粗布半束着,不再是她之前见到的那根带肖字的玉簪,还有他缠着布条的那只手,她笑了,笑容里颇具玩味:“你不气我?” 傅宁没有理会,怎么可能不气,不过他更气自己一时大意,连肖菡送他的东西都保护不好。 傅宁避着崔荷的伤处将里衣给她拉好,外衣是不能穿了,袖子上全是血,然后又拿起她的大氅给她披上,必竟现在的天还是很冷。 他自己受伤的那只手一用力就火烧似的疼,刚刚那一下动作,手就开始在衣袖里发颤,这一幕被崔荷发现。 可能是被崔荷的声音吵到了,肖瑾在崔荷身后的被子里动了动。病中的人是睡不安稳的,傅宁整理好崔荷就马上去看肖瑾,肖瑾的病畏寒,现下嘴里一直叫着冷,人还未醒。 傅宁找了一件自己稍厚一点的衣服,在被子上又盖一层,然后细细地将被子围着肖瑾小小的身子,裹成小团子,只露头。 崔荷看了看,忍不住笑出了声,像条腹大头小的圆虫。 傅宁瞥了她一眼,直起身子,淡淡道:“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了,想害你的那伙人人不会追回来,我要出去买药,你也该离开了。” “不走。”她还不想这么快离开,她的目的还没达到,她坐在chuáng边侧头看他,“你自去买药,我等你回来,顺便帮你看着孩子。” “不需要,你走。”傅宁拒绝的gān脆。去医馆的路确实要时间,有人能帮忙看顾自然很好,但他不能无缘无故让崔荷帮忙,他们之间现在没有任何关系。 “娘……”肖瑾不知何时醒了,拥着被子真像条没脚的虫子一样蠕过来,朝崔荷这边蠕。 崔荷被这孩子软浓的声音叫得一怔,莫名其妙的,心头像有什么东西激dàng而过。 她将大氅一掀,把孩子连着被子一起抱在自己的怀里。 “小东西,我还没娶亲呢!” “小瑾,别乱叫,她不是你娘。”傅宁想将肖瑾从崔荷怀里接过来。 “娘,好冷。”肖瑾似乎没听到她爹的话,小脑袋还往崔荷怀里钻着。 “嗯,娘在,娘抱着你。”崔荷抱着肖瑾顺势往后一躲,避过傅宁的手,翻身躺在chuáng上,那件大氅将两人都覆盖在下。 “你——” “我累了,要歇会儿,你快去吧,我这件大氅顶你那十件破衣服,况且你这家徒四壁的,我也没什好图的。” 傅宁没想到这崔荷会这么耍无赖,忍不住就想去扯她下来,在他双手刚举起来的时候,衣氅下肖瑾的声音浓浓传来:“娘的怀里好暖,娘不要走了。” 崔荷将头缩进去抵着肖瑾的软软的头发上:“嗯,娘在,娘不走。” 看着这一幕,傅宁放下双手悄悄退了出去。此刻,他心里酸疼,他的孩子一直都很渴望能有娘抱,有娘疼。 第 14 章 其实那晚抱着傅宁的孩子哄的崔荷并不是演戏,她是真的有感而发,就像是她与这孩子之间早就有过某种牵连和共鸣。 尤其是当那孩子唤她娘的时候,她就莫名地心里软得一塌糊涂。 傅宁买完药回来的时候,chuáng上一大一小已经缩在被子和氅衣下睡了。傅宁摇了摇头,将手中的药包轻轻地放在桌上,又走过去将被子外面的大氅衣往上拉了拉,将桌上的灯芯调了调,让光变得暗了一些。做完这些,他才开始做自己的事,即便天已经黑了,那些衣服也还是要洗掉。 当傅宁抱着衣服走出去合上门的那一刻,崔荷面静静睁开了眼,眼中毫无睡意。 小孩子小脑袋枕着她的胳膊,睡得很熟,动也不动,乖巧的很。她向来不喜欢小孩,在她崔荷名下有上百家商铺,名行各业,各种各样,她从不做与小孩子有关的生意,如玩具什么的。但今天独独对这个孩子感到特别,一见到就很喜欢。 不只孩子,连那个男人也是。那天早上只是端详了一下他的面容,自己就莫名心动。以为他是男娼时,自己瞬间就怒气滔天,觉得被他欺骗,甚至一刻也不想再见到他。到后来的种种,自己给他难堪伤害的同时,自己的内心却没有一丝快慰,反而是困顿和无尽的烦恼。 虽然很奇怪,但此刻她很明白,对这两个落魄的父女俩,她心里忽然有些放不下了。 崔荷忍不住伸手挠着自己后脑勺,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为什么她会有这种感觉? 在灯芯快要燃尽的时候,傅宁推门走了进来。脚步声有些沉重,他很累,胳膊酸疼,今天他还是只能用一只手洗。 将灯芯挑亮了些,他自己给自己的另一只手换着伤药。崔荷继续假寐,在chuáng上假装睡熟了转了一下身。 傅宁停下动作,嘴里叼着布条扭过头来,看崔荷没有醒来的意思,他又转回桌前继续裹缠自己的伤手。 那瓷片扎得比他想象的还要深,真的,那瓷片不知道是横着斜着竟然在掌心里没入了小半寸。当时心神激dàng不觉得如何,事后上药包扎的时候自己差点疼得滚出热泪来。 没有多余的房间,没有多余的chuáng铺,傅宁关好门窗,将手包扎好后,挑灭油灯,将药包往边上推了堆,就那样趴在桌子上睡了。其实他坐的椅子是有背的,但刚刚他在河边洗衣服的时候,身子一直或弓或蹲着,腰背酸疼到现在都挺不起来。 傅宁疲惫,他趴在桌上没一会儿就睡了。在暗黑下,崔荷闪耀的黑瞳凝视了他很久很久…… 到早的时候,崔荷是在一阵诱人的香味中醒来,小孩子爬在她旁边玩着她的头发。 “娘!”小孩子软糕似的嗓音,大大的眼睛看着她笑,雪白的脸颊上漾着两个可爱的小酒窝。 “你爹呢?”虽然没当过别人娘,但她很享受这个小可爱这样唤她。 “爹在下饺子。” 怪不得那么香。其实昨天晚上崔荷就没吃,现在饿了,闻见什么都香。 崔荷起身站在chuáng边整理自己的衣物,傅宁打了盆热水进来放在桌上,然后绕过崔荷整理肖瑾,把肖瑾细腻的散发挽了两个漂亮的旋髻,就像两个海螺一样,用红绳在海螺底下各系个结垂在耳边,越发衬得小孩脸圆可爱,就是红绳颜色有些发旧。 “去洗洗。”傅宁指着木盆对崔荷说,语气很平淡,没什么感情。 “哦!”崔荷应了一声,没有立刻行动,她还在笨手笨脚地摆弄她的头发,她头发保养的很好,又长又滑,昨晚睡觉的时候打散了,现在簪子怎么拐都拐不上去。 她僵了一会儿,把目光投向了傅宁:“那个……你会不会梳女人的发髻?” 傅宁看着她,满脸的不可思议。 崔荷难得的红了一次脸。 “你过来坐下。”傅宁指着自己身边的chuáng,陋室简陋,没有镜子,更没有男儿家房间里必备的放满胭脂首饰的梳妆台,他们只有一把梳子,就放在chuáng头柜上,以前傅宁还有一根簪子,肖菡送的,他日日佩戴,不久前被崔荷摔坏,就放在枕头下。 “我只会一些平民家梳的简单的发髻,你将就一下。”傅宁每次见她,都是一身锦绣华服,身前配着墨玉,梳拢着jīng细的高髻,簪着玉钗,钗上点缀着流光溢彩的珠玉,很贵气很威严。那种复杂的发髻出自心灵手巧的家仆手里,傅宁没梳过,梳不来。 崔荷除了生意上的事,私事基本上没占过手,头发都是专门的侍从仆人给梳的,至今钗和簪她都分不出。衣服倒是自己穿的,因她从不喜欢别人靠她太近。 崔荷坐下,傅宁站起来,拿着梳子慢慢梳理着,温柔地,轻轻地,细细地,就像曾经无数次给肖菡梳的一样。 而崔荷的感觉,就是男人给她梳头的时候给她的感觉跟家里的那些仆人下人完全不一样,他的手和梳子每每在自己头皮发间掠过,都像有一股看不见的电流从头顶激dàng到全身,既熟悉,又猝不及防。 她忍着不抖,不想让身边的人发现她的异样。 一阵煎熬之后终于梳好了,确实是一个又平凡又常见的发饰,但好在整齐平顺。 崔荷跑到桌边,对着木盆里的水照了照,忍不住撇了撇嘴:“真丑……” 傅宁闻言脸上有些垮,忙碌了大半天,还被人嫌弃,成年女人的发髻远就要比男儿家复杂一些,况且他就只给肖菡梳过几回:“天亮了,你该离开了。” “唉!我还没吃饭呢。” “爹,为什么要娘走啊?”肖瑾忙扑过来抓着傅宁的手,她好不容易才盼回了娘。 傅宁抚着肖瑾的额头蹲下来,有些不忍向她说明。 “小瑾,其实她不是……” “小瑾,到娘这儿来,跟娘端饺子子去。” “哦!”于是肖瑾丢下她的父亲,哒哒地跑去崔荷那边了。崔荷还真就亲昵又自然地拉着肖瑾的小手出去了。 铁锅里的饺子随着水沸腾翻滚,香气四溢,案上还摆着几个饺子,个个饱满圆润,应该是没下完的。 在大冷天里来一碗热腾腾的饺子是一件很暖人心肺的事,崔荷吃得心满意足,刚放下碗筷,傅宁又下了逐客令。 “你可以走了。”肖瑾坐在他身边动了一下,傅宁忙按住她。今天天气好了很多,他需要时间出门找活gān了。 “你要不要来我宅邸做事,每月两例文银,管吃管住。”崔荷没有理会傅宁的话,自顾自说着,她知道目前傅宁的困境。 之前的一场设计,只是想找个由头赔些银两给他,算是她表达的歉意,只是表达的方式有些另类。崔荷不喜欢也不习惯给人道歉,她宁愿麻烦一点折腾一圈委婉的表达,不过现在她改变注意了! 每月两例文银,管吃管住,傅宁有些心动,这样除了药费,还能攒些下来的送肖瑾去学堂。 “我……”他只是不明白崔荷为何这么做。 “我特例允许你带着孩子。”崔荷看男人犹豫以为是孩子问题。 “……” “你还在犹豫?” “弦安居的事你不在意了?”傅宁迟疑了一会儿,有些拿不准,他怕崔荷是在消遣他,可他没时间闲蚝。 崔荷笑了,脸上的酒窝跟着浅浅显了一下,明艳动人:“你昨晚不也帮了我。” 说着,她站起来走到门边倚着,从袖口掏出一样细长的事物闲闲地拿在手上端详,傅宁瞬间紧张地睁大了眼睛,立了跳起来跑过去,想拿回来。 “放下它!” 傅宁抬腿的时候,脚绊倒了椅子,人也差点摔下去,被崔荷单手扶住:“这东西对你很重要是不是?我能将它修复。” 簪子是她昨晚悄悄拿的。 傅宁站起身,抬头看着崔荷:“为什么?你为什么这么做?” 两人挨得很近,但身高差了一截,他的额头只到崔荷的肩那里。 崔荷低头看他:“你两次收留于我,我是有恩必报。”但绝不认错! “我……”傅宁犹豫了一下,他是很想修复簪子,但也不想跟崔荷扯上关系,他就是觉得跟崔荷址上关系会发生不好的事情,“谢谢,你不需要回报什么,把簪子还我。” 说着就伸手去拿崔荷手里的簪子,崔荷手扬了扬,傅宁踮了踮脚扑了几次,就是够不着。 崔荷立在原地一只手牢牢地按着傅宁的肩一步也没挪过,肖瑾在旁边看戏一样,看得咯咯直笑。 傅宁被小孩子笑哧了脸,猛然觉得自己的行为过于放làng,忙退了几步转身背对着她,侧首羞恼道:“你什么意思?” 崔荷被他的反应逗乐了,她没想到这人这么容易害羞。 “没什么意思,只是想你跟我走一趟,以前是误会,现在我给你一份活计,算我之前赔你的。这东西是我摔的,我给你找最好的师傅修。” “段成这样也能修吗?” “能。” 后来那根暂子暂时就保存在崔荷那里了,一周后,簪子完好无损的回到傅宁手中。 而这时傅宁和肖瑾已经被安排进了崔宅,崔宅很大,正门前有十几级高阶,马车进不去,厚重的黑色木门、墙垣,还有刻着崔宅两个大字的鎏金门匾,给人一种岁月沉淀的美。 里面的阁楼飞檐翘角,还有假山小池,池子里看得出来养得是荷花,只因现在是冬季,荷塘有些枯败。 管家给傅宁和肖瑾单独安排了一个院子,院子里种了很多竹子,雪堆在竹叶上别有一股清幽的味道。 这个园子离崔荷居住的阁楼很近,傅宁的工作就是伺候崔荷的日常,从起chuáng穿衣开始,端茶递水磨墨,但只在宅院里。 还有一个叫意画的男孩儿和他一起,意画小他很多,但心灵手巧,崔荷每天jīng细的发髻都是他梳的。 他刚来的时候,也都是意画带着他熟悉事物和环境的,意画待人和善有礼,对他也很有礼貌。 这个工作对于傅宁来说不知道比以前轻松了多少倍,而且接近年关,崔荷好像忙了起来,三天两头都在外面应酬,白天基本不在家,都是深夜管家架着马车从后门直接进来,马车里的崔荷或醉或睡,少有醒的时候。 傅宁每天都会提一个灯笼坐在后门的槛上等,门口有两个中年女人守门。 其实傅宁之所以这么做,只是因为这些天,他觉得崔荷有些可怜。这若大的一个家它除了仆人和守宅的家丁就只有她一个人,也没看到她有什么亲人,看她的年纪也该二十了,也是没成亲的样子,孤孤单单的,他好歹还有个肖瑾一直陪着他。 深夜的风冷的刺骨,傅宁冻得身子缩了缩,他放下灯笼捏了捏耳朵,哒哒的马蹄声和车轮声从街道的黑夜深处遥遥传来,傅宁拿起了灯笼往街边走了走张望了几下,他是一种等孩子归家的心态。 其实老远崔荷就掀开了车帘,夜色朦胧,她看不清那人,但看得见那光,昏huáng昏huáng的,隔着老远都能感受到那股温暖。临近的时候,她又忙放下帘子装醉或装睡。 驱车的一直是她的管家,崔枝减速时看到身后长久才放下的车帘,将一切收尽眼底,觉得好笑。 父亲早逝,母亲又四处云游不归家,来来回回总是东家一个人,而生意场上逢场作戏花楼坊间的风流韵史从来没有真的,也没见自己的东家将哪个男人带回过家,如今东家能有一个真正喜欢的人,她也是乐见其成的。 吁了一声,马车在门前停了下来。 “傅宁过来搭把手,东家醉了。”崔枝比傅宁大很多,是管家,管理宅邸里所有仆人或下人,所以他能直呼其名。 “是。”傅宁走过去将人接着,哪知崔荷半个身子都靠了过去,身上有浓浓的酒味,不得已只好双手都搂着她。 应酬哪有不喝酒的,崔荷“醉”的时候倒是挺安静的,靠在傅宁身上不闹不动的,傅宁一个人撑着她有些吃力,他扭头往身后看了一眼,发现管家正指使着别人卸马车,完全没有想帮的意思,看了看周围,又没其他人了。没办法,傅宁只好将靠在自己身上的人稳了稳,小心地朝她自己的阁楼移动。 崔荷温热的呼吸一下一下打在傅宁的脖子上,弄得他有些痒,傅宁偏了偏头,忍不住道:“你这孩子,喝这么多做什么?” 孩子?我在他眼里只是个孩子?崔荷皱了皱眉。 也不知怎么的,一路上都没见到什么人,直到走进房间,将人放到chuáng上,意画才出现,并且带了一些人进来,有的端着热水,有的是姜汤。 傅宁走得有些累了,他坐在chuáng边喘了一下气,正想起身去帮个忙,手却被醉酒的人握住了,力气还很大,他试了几次都弄不开,又不太好用力去掰。 在场好几个人都捂嘴笑了,意画对那几个人倒是不轻不重的训了几句,又转头走过来对傅宁小声道:“主子醉了,说不定一会儿就松开了,哥哥就在这儿等会儿,肖瑾那儿我等会儿去帮哥哥瞧着……就这么决定了。” 还未等他开口,意画就快速带着那一帮人撤了,还带上了门。 地龙一早就烧好备着了,此时房间里暖意融融,繁复层层的chuáng帐悬在两边,烛火幽幽,傅宁叹了一口气,倾身靠过去将被子给她提了提。 崔荷的手一直没放,傅宁坐了一会儿有些困倦,就着她的手侧过去趴在chuáng头,烛光下,崔荷的脸泛着一层柔和的光,恍惚之间,傅宁好像看到了一些属于肖菡的影子。 他忍不住将手探了过去,在即将碰到崔荷秀挺的鼻尖时又猛地缩回去,一只手被握着,他转身从chuáng边沿着chuáng沿坐在地上,低垂着眼睑,情绪忽然低落。 “肖菡,我这是怎么了……我为什么看谁都是你呢?” 话刚落,崔荷就抖了一下,怕被发觉,顺势动了一下身子将手松了,只是傅宁陷在自己的情绪里没发觉。 “肖菡,我想你,我这么脏,也只有你不嫌弃我,还愿意接纳我。” “肖菡,我好想你,待我们的孩子长大,我就来找你,你千万别走远了。” 烛火噼啪一声灭了,傅宁回过神来,擦了擦脸上的泪痕,起身摸索着将chuáng帐层层放下。 隔着chuáng帐,傅宁望着里面的人,退了几步,对着“沉睡”的人鞠了一躬,轻声道:“对不起,我不该跟你说这些,也……谢谢你愿意这么帮我。” 宅邸里住着医术高明的大夫,崔荷特别授意他可以随时带肖瑾去察诊,肖瑾的药方没错,但有了大夫的诊断,又将药方随着病情的轻重多次更改,细致的照顾,肖瑾的病大有起色。 待傅宁离开关上了门,chuáng帐里她坐起了身子,睡意全无。崔荷心里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五味杂陈。 她懊恼那个叫肖菡的女人,将傅宁的心占得这么满,但人已经死了,她又不好去整蛊她,总不能去挖坟吧。 还有那句“我那么脏”…… 看来他心里埋了很多事,竟还有了轻生的念头,不行!不能这样下去。崔荷想她这几年日日月月守着这空宅子过了这么久,好不容易才从傅宁身上汲取了一点暖暖的家的感觉,不可以,她不可以失去。 第 15 章 后来的将近几天,崔荷都没再应酬生意上的事,反而热哀于逗弄肖瑾。给她订制了很多小玩具,木剑木马车什么的,有些是外面买都买不到。还有各种各样吃的,有求必应。 崔荷也时不时教她练拳骑马,这些东西都是女孩子都爱玩的,肖瑾乐得都快忘了她爹是谁了,不分场合总是娘亲娘亲的叫,傅宁管都管不住。 但孩子只是孩子,有人惯着,傅宁也不会刻意拘着,只是他自己会克制自己,谨守本分,该做什么做什么,不敢有丝豪放肆逾越。 现在崔荷走到那里都会带着傅宁,不止局限于宅邸。崔宅里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他们主子这是看上谁了,可唯独那个傅宁像个榆木疙瘩。 崔荷说要给肖瑾单独安排一个仆人,照顾她饮食起居,还有抓药喂药。傅宁听到时吓了一跳,断然拒绝,无功不受禄,他不能无缘无故受人恩惠。 不过崔荷qiáng势,不容拒绝。 转眼快到了阳chūn三月,河边的嫩柳雪后抽枝,宅子里的园林处处都泛着新绿,肖瑾的病有一段日子没发了,学堂也快开课了。 在书房里,崔荷坐在桌前正执着一本帐策算得入神,右手一会儿在算盘上拨得啪啪响,一会儿又拿笔添写,傅宁安安静静地在边上磨墨。 傅宁正想找时间跟她请假,他还想去找找学堂给肖瑾报名。 他偷偷看了崔荷好几眼,但他知道现在不是时候,磨好了墨,就默默的出去换茶。 本来这种事跟管家说就好了,但也不晓得从什么时候起,他的事就全看崔荷本人的意思了。 崔荷其实一早就发现了傅宁的异样,想来他是有事,但看他能忍下来不说,想来不是什么立即要办的大事,况且自己现在的确抽不开神,只好等自己手上的事先告一段落。 但傅宁的事一直隐隐压在崔荷心底,不能忘记,所以当手上的账册一放下来,还没等傅宁先问,她就忍不住先开口了。 “你……”不过还没等她问出来,就被一道稚嫩嘤嘤的童音打断了。 “娘亲娘亲,我什么时候能去学堂啊,那个地方有好多好多小朋友,老师们都好温柔,我什么时候能跟她们去玩啊。”肖瑾跳跳哒哒蹬过去,两系细小胳膊肘一弯熟练的趴崔荷腿上。 肖瑾一身粉红装,像新开的荷花尖,头发还是梳的两个海螺,只不过红绳换成了两个碎碎的银饰点缀,再加上浓眉大眼,肤白赛雪,俨然就是哪家的世家小姐。 傅宁眉头一皱,刚想动身去拉开肖瑾,崔荷眼一瞥先傅宁一步,将肖瑾抱起来放自己膝上坐着,柔声道:“崔枝姨带你去看学堂了?” “是啊,我知道那学堂叫什么名子,爹教过我的,叫志远。” “嗯,瑾很聪明。”崔荷宠溺地捏了捏肖瑾的小鼻子。 “志远?!”傅宁忍不住惊呼了出来,他走过去看着崔荷,确认道:“是城西街头的志远学堂么?” 那个学堂几乎有着全国最完整的书籍,最完美的学习环境,教学的夫子的名号都是耳熟能详的。名苑出高徒,从那里教出来的孩子,十多年后,三十个里头有二十个都是能出仕的。这无疑是天下学子都梦寐以求的地方,但学费可不是谁都负担得起的,非官宦权势,就是商贾区富。 而崔荷显然是后者,这一笔天文束修(学费)她还是拿得出手的。 商人从不吃亏,至于她为什么会这样做,肖瑾本身招她喜欢是一点,至于另外一点嘛…… “是那个志远,怎么?” “没……谢谢你的好意,只是,只是……我怕,我怕我承担不起。”傅宁叹了一口气低着头,他不敢看肖瑾,但更多的是难过,他没有能力让肖瑾去那样的学堂,那是他卖了自己都无能为力的地方。 “爹……”很明显大人的情绪影响到小孩子了,肖瑾想跳下去,走到她爹那里,抱抱他,她不想看她爹难生过,她刚一挣扎,还没转身就被崔荷抱紧了。 “意画,端点草莓过来。”崔荷对外吩咐道。 “是。”门外恭敬的应了一声。不一会儿新鲜娇艳的草莓果盘就出现在肖瑾触手可及的视线内。 肖瑾立刻就没心没肺地把她爹忘到九霄云外去了,不过毕竟她只是四五岁的孩子罢了。况且傅宁在孩子唤了他一声之后,他也意识到自己的失误,立马调整情绪,在孩子朝果盘伸手时投过来挣扎的眼神里,给予许可安抚的一笑。 “我没说要你承担。”崔荷也笑了一下,她一开始就没想过让他来承担。 “那更不行!”傅宁仿佛知道她会怎么做,他严词拒绝,之前那些崔荷花在肖瑾身上的花费,他心里有个数,左右都是时间问题,他总能还上,穷人有穷人的活法,做人有可为有可不为,他不接受这么巨大的施舍,他根本无法还上的施舍,“我不想欠你这么多,我们本就没什么关系。” 话一出口他自己都觉得重了,想改口又无从改起,只觉得自己说得太绝了,林林总总算起来是他傅宁欠了人家崔荷不少。 果然那一方立刻就沉下脸,她唤了人将肖瑾抱了出去,自己从桌后慢慢站起来走到男人面前,同他站得很近,扬头,目光撇下来直直盯着他,“你说……我们之间没什么关系?” 傅宁低着头有些不敢直视她,目光闪烁着留连在她墨黑袍角上的同色暗纹上,局促地站了一会又情不自禁地退了一小步,不敢说话。 崔荷知道自己这一行为是吓着这个拘谨宁礼的男人了,所性她自己又把话题扯回去。 “除开束修,你应该也是想送肖瑾去那所学堂吧?” “我……”怎么会不想,只是不敢想。傅宁抿着唇摇了摇头。 崔荷好像是能读懂傅宁的心思,她哼了一声,又走回桌前,拿起她之前算过的一本本账册掷到傅宁怀里:“肖瑾的名已经报了,学堂的束修jiāo了三年,既然这么有骨气,那就尽快学会这些,接手别的事,端茶递水可还不起欠我的。” 崔荷孩子气地一连朝傅宁掷了五六本厚重的帐册,傅宁有两三本没接住啪啪砸在脚边。 “瑾儿还有三天才出发,这三天你不用回去了,就在这儿,从现在开始——学!” 门嘭的一声从外面关上了,不过没人锁他,只是崔荷发脾气离开时摔摔门而已。 崔荷只是生气,气傅宁没心没肺的那句话而以。她没把让他学帐册的事当真,她喜欢傅宁,她觉得她完全有能力给他和肖瑾更好的生活,再说哪个女人会让自己的男人去工作去挣钱的去抛头露面的。 她只是想吓吓他,想听他道歉,或者是希望他能意识到什么,比如她喜欢你什么的。 可显然傅宁当真了,他觉得崔荷给了他一个机会,给他指了一系明路。当下就埋头苦gān了起来,可这件事对他来说真不是个易事,一本帐册还未翻到几页就有好多自己不认识的字,更别说这对他来说完全就是完全陌生的领域。不过好在,这里是书房,书房有两三层阁楼,连学番语的书都有,不懂的他完全可以查。 从书房出去之后,崔荷去了趟自家的几庄布庄巡视,崔枝意画跟着,也带着肖瑾。布庄里的人见着东家带着肖瑾也都见怪不怪了。 晚间,到了饭点,崔荷特意回到宅邸,回避了一个下午,想来他也该想通了,明白她这么做的用意,或者来道个歉,她就原谅他。可这回,一向生意场上无往不利的崔荷,也料错了,事情远远地脱离了她的轨道。 在意画的布置下一桌丰盛的饭菜端上了案,一般这个时候傅宁都会在旁边服侍。以往有时间都是她和肖瑾两个人一桌吃的,而傅宁总是拘谨守礼,不肯逾越半步。 饭菜都上完了,意画和几个仆人立在一旁候着,桌上一大一小同时瞪着眼睛等了许久,她们都在等着同一个人。 “娘,爹什么时候来?” “我不知道!吃饭!”崔荷的脸色冷得很,同外面yīn沉沉的天一样。 “不,我要等爹一起。”小孩子难得倔了一次。 哼,都是一些喂不熟的白眼láng。崔荷刚拿起的筷子啪得一声拍在桌上,身后的仆人吓得一缩。可小孩子不怵她。 “娘亲,我们一起等等爹爹好不好,娘亲……娘亲……好不好嘛……”肖瑾小小的身子摇到她身边拽着她的袖子撒娇打滚。 崔荷被小孩子弄得有些无奈,缓了下脸色,冲身后挥挥手,立刻有人领命退了出去。 小孩子的肚子总是容易饿,回来的时候明明才吃了几块糕点,现下又咕噜咕噜叫了。 崔荷夹了一筷子菜放在她的小碗里,无奈道:“先吃,我等你爹也是一样的。” “嗯。”肖瑾得到应承,巴拉巴拉在小碗扒了起来。 崔荷看着有些好笑,也莫名有些感触,至少小孩子是真把她当娘了,可大的确…… “他今天一直在书房吗?”崔荷没有回头,她问的是身后的仆人,意画不算,他今天随主子出去了,所以回答她的是另一个人。 “回主子,是,傅公子今天一直在书房。”傅宁与宅院里其他的仆人不一样,他不是买来的,也没有卖身契,且主子对他的心思很多人都看得出来,大家都密而不宣。主子面前,大家都叫他傅公子,公子公子,那都是没出嫁或待娶的男儿家的叫法,主子听着高兴。私下里,大家又都哥哥弟弟的唤得亲热。 抬头偷偷瞄了眼主子,从他的角度看不到主子的神情,只能看到她放在桌上的一只手把杯子捏得死紧。 等了一会儿,众人心焦的那人姗姗从外面迟进来,看起来脸色有些苍白,外面的风似乎大了些,是要下雨的节奏。那人一进来就弯腰告罪。 “对不起,我忘了时辰。” “没别的要说。”崔荷看着他,态度冷冷的。 “谢谢东家给我这次机会。”傅宁抬头冲她笑了一下,那笑是真诚的,明媚的,崔荷看得出来,她转开视线不再看他。 随后,如往常一样,意画带人退出门外,只留傅宁一人伺候桌上的一大一小,他坚持不上桌,只给她们两人布菜,给大的侍水侍酒,给小的净面净手。对小的是出于照顾,态度柔情些许,对大的态度里就填了许多恭敬,大的是对他好的东家,是老板。 饭后,天也浓黑了许多,肖瑾还要喝药,喝完了药被人带回去休息。傅宁告退,崔荷没拦他,她突然意识到她喜欢的男子跟普通的男儿家不太一样,她喜欢的男子不依人,太过自尊自立自qiáng自息,也很能bī追自己,也不为势力金钱底头,有一把男儿家少有的铮铮傲骨,做什么都要靠自己,这让她有些错败。 其实她还是希望傅宁能像普通的男儿家那样柔弱一些,她好将他揽在怀里。可当这一刻真正来临时,她的心里又是泛着丝丝说不出的疼惜。 睡下的时候风大了许多,夹带雨啪啪打在窗沿上,还隐隐有闪电的样子,崔荷看着这样的场景有些心神不宁得睡不着,翻来覆去,忍不住,一睁眼,一拳重重砸了一下身侧的chuáng板。 好不容易迷迷糊糊睡着,到了深夜,她又被一阵阵敲门声和小孩哭号声惊醒的,屋外已是天雷滚滚,大雨滂沱。 “主子!东家,醒醒,出事了。” “唔……娘亲……” 哭的是肖瑾,抱着肖瑾敲门的是崔枝。不用猜也知道是谁出事了,崔荷晃了晃头,来不及整理,直接披着外衣就出去了。 崔荷给肖瑾安排了一个仆人照顾,与傅宁在一个院,不在一个房。夜深了,雷雨不见停歇愈演愈烈,小家伙突然醒了,跳下chuáng光着脚丫就一刻不停开门住外走,仆人忙跟上。 傅宁的房间就隔着一间屋子,小孩子推门推不进去,就在门口哭着喊着,“爹啊”“我是阿瑾啊”“你不要阿瑾了吗?”之类的。房间里黑漆漆的,过了许久,才从门缝里传出了一点回应,叫她不哭,乖乖回去睡觉,还说自己没事,可听起来也是咬着牙齿承受着某种巨大的痛苦说出来的,而且就隔着门板角落里。仆人心惊,贴着门格忙向里寻问,又一声惊雷,里面再无生息,这是半年以来第一场雷震雨,没想到这么惊动魄。 崔荷赶到的时候,屋外还守着两三个仆人,不知所措,见她到来,忙让开了位置。崔荷用力拍了几下门,门吱嘎吱嘎的响,可就是不见开,又忙着像那几个仆人那样挤着门缝对屋里喊,“傅宁,你怎么了?阿宁,先开开门。”比之前那几声都要急切许多,可依旧毫无回应。 慌乱之中崔荷抬脚准备把门揣掉,身边有人忙将她拦下,说是傅公子有可能就在门边,这样做会伤到他。 崔荷在门前沉呤了一下,走到窗边,抬掌将窗户破开,显然窗户也被人从里面扣住了。 崔荷第一个跳进去,接着电闪的光,她一眼就看到了门脚落里的傅宁,还有从他手腕袖口处湿嗒嗒的鲜红的液体,他紧紧抱着自己缩着,牙齿颤颤地咬着那块鲜血斑驳的地方,双眼睁着没有一点焦距,接着一道轰雷,他全身都跟着猛地默默颤了一下,牙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力,鲜血泊泊的顺着痉挛枯瘦的指尖流着。 “你这是做什么?”崔荷又惊又努,忙奔过去,把手从他嘴里掰开,不让他在继续伤害自己,捏着肩膀把他使劲按在自己怀里,能感受到怀里的身子在挣扎和颤抖。男人的力量普片都比女子弱小许多,更何况崔荷还炼过武,体魄早就比一般人要qiáng,自然能轻而易举地制住身体一直不甚qiáng健的傅宁。 此时傅宁正经历着他一生最可怕的噩梦,他想躲,躲不掉。他只能伤害自己,以疼痛来麻醉自己的恐惧。 而且这种症状越来越严重。 屋外的雷雨还在继续,崔荷看了看,用外衣将他整个盖住,一路稳当有力地抱回了自己房间,一进屋就忙放下层层chuáng帐,命人死死关了门窗,至此她已经看出来男人在恐惧,和他在恐惧什么。 但她知道肯定不止这么简单,男孩子怕雷很正常,甚至有些女子都怕雷,可是能恐惧到这般伤害自己,只能是这雷雨伴随着对他来说比较残酷或恐怖的记忆。 天色将明,已经听不到昨晚的雷雨轰鸣之声,但屋外呼呼的风声传进耳中,依旧凄紧的很。厚厚的chuáng帐里,傅宁此时正呼吸舒缓的窝在崔荷肩窝里深眠,他的双手还锁在她的腰间,身体也是隔着衣物无间隙贴合,崔荷只是平躺半楼着他的,这让人怎么看都是傅宁迎合的地方多一些,可他才是真无意识的。 期间许多人都来过,连代夫也来看过,仆人是来清理仪容的,代夫是来看傅宁的伤的,伤口挺狰狞的,不过好在咬的是手背,已经包扎好了。 崔荷叫人进来的时候本来是想起身的,可傅宁抱她抱的太紧,又怕用力会伤了这个脆弱的人,也就做罢了。 回想昨天抱起他的时候,怀里的重量真是轻地让她讶异。还有男子身上的味道,淡淡的,是药香,真是莫名让人安心,甚至是……诱惑。 可她知道现在非常不是时候。 两人就这样以相拥而眠的姿势在暖阁里又躺了一个上午。期间,屋外的雨势不见停歇,有愈演愈烈的样子,怀里无意识的人似乎随着风雨之声的加紧愈加贴近自己,把自己当成了依靠,几乎如受惊的猫儿般完全躲进了自己怀里。 崔荷知道这种情况根本不可能在男人清醒的时候发生,但她还是弯了眉眼笑了,因为她发现这个刚qiáng的男人本质里还是脆弱的,潜意识里还是有想依靠的人的。昨天夜里,男人不是一直都安静的,在他靠她最紧最无助的时候,他一直喃喃得叫着两个人的名子,一个是男人的死去的妻子,叫肖菡,还有一个就是她,崔荷。 男人又一阵瑟缩,像是被冻着的模样,崔荷笑着将他那边的被子拉高,温柔的抚摸着男人的脸颊,将边的上鬓发顺到耳后,看着他的眼神温情的能漾出水来。 昨晚,你喃语的时候也叫了我的名子,是不是我在你的心里已经有了一席之地?你平时装作无知的模样倒差点骗到了我。 男人的眼睑动了动,下一刻就睁开了眼,在崔荷怀里抬起了头,脸颊边的手还没来得及放下,视线就直接与她上下对上,温情脉脉与震惊,傅宁差点叫出声来,被崔荷直接翻身按在枕边捂住了嘴。 “别叫,我们什么都没发生,昨晚你把自己锁在屋里,是我救你出来的,你忘了?” 看着枕间的男人圆睁的双眼和胸膛剧烈的起伏,崔荷知道他怕的是什么,世间的男子最注重自己的名节,身子的清白看得比性命还重要。 所以即使昨晚温香在怀她也没趁虚而入,看此情景,她知道她这是做对了。 看着男人渐渐平复,崔荷松开了手,表情冷淡的起身下chuáng,傅宁在chuáng上拥着被子坐了起来,缩在chuáng脚,有些不知所措。崔荷看了一眼,皱了皱眉,没说话,自己走到衣架穿衣,也没唤人进来,以往这种时候是他或意画伺候,至少也是两个人。 从昨晚开始,她都只穿着里衣没动过,傅宁的外衣是她脱的,随意地搭在她外衣上面,衣服的质地远没有她的好。 崔荷扯了扯衣领,振了振衣袖,穿戴整齐之后,她又拿着傅宁的衣服走过去坐到chuáng边伸进去递给他,傅宁慌忙接过,眼神一点也不敢与她对上。 崔荷油亮的墨发还未梳起,未戴金饰,简单地厚厚长长的披散在身后,脸颊圆润白皙,眉眼浓丽,不笑或假笑的时候,又无端的泛着一丝凌厉之感。 她缓缓倾身过去,好看的眉头微皱:“你在怕我?” 第 16 章 “不,我没……我只是……我先下去了。” 傅宁不敢承认自己在看到崔荷这个样子的时候心里很晃神,心脏在扑通扑通的不停地撞击着胸腔,这种情况,不同于刚清醒时的惊吓。但这种情况远比之前清醒时的情况更加让他惊恐万分,他脸色苍白,背夹冷汗,抱着衣服直接跳下了chuáng,来不及穿衣,直觉想要快速离开这间让他窒息的屋子。 看着他莽撞可爱的样子,崔荷没拦他,只是在他要离开前,不容拒绝的把自己的披风搭在他肩上。 她没有问他曾经发生过什么,为什么会这么害怕打雷下雨?这是他的伤疤,她不想再去揭开,已经发生过的事,她无力改变,只想对他好一些,让他接受自己,让他快乐一些。 自那一天后,崔荷像是知道了傅宁的小心思,或者是他潜意识的小心思一样,做起事来,也放开了很多,不再借着装醉与傅宁靠近,而是大大方方的开始追求。 之前答应傅宁学账册,也就免了他其他事,自己得空就亲自指点教导他。学账册其实也是学做生意,当年她的情况跟傅宁差不多,学这个也是很下了一番苦工。 当然,只在账册上钻研肯定不行,也要结合实际,这里面要学的东西很多,喝酒应酬也是少不了的。傅宁学得认真,崔荷上哪都带着他,不过崔荷意在只是让他了解一下而已,可并不打算让他做到这一步。 肖瑾已经送志远学堂两个多月了,她住在学堂,崔荷安排了三个人照顾她,一个书童,两个仆人,半年回来一次。傅宁也跟着学了个七七八八,很多事也能渐渐上手了,期间崔荷还带着他还坐船南下过两次,算是崔荷的小副手。两人的相处时间也多了起来,崔荷制造了很多次机会,可都无从下手,自此他们“同chuáng共枕”的那一天以后,傅宁对她的态度就越发谨小慎微,除了正事,多一眼都没有给她,她实在是不知道问题到底出在哪了。 按理说,那天早上,她看得出来,男人是已经意识到他自己对我动心了,按理说,这条情路上,她应该事半功倍才是,可她努力了很多次,每次都差点要把“我相思你,心动你,爱你,想娶你”说出口,都会被男人紧张的避开。 不只是紧张,也不是害羞,他苍白的脸色,和慌乱的眼神,都彰显着……他在害怕…… 是因为发现对我的情意而害怕吗? 为什么会怕呢? 你让我怎么做才好? 用……qiáng吗? 崔荷在弦安居的一间雅致的厢房里,隔着远山寒水的屏风听着铮铮静神的丝弦琵琶音,嘴里灌的是楼里最浓烈的酒。 他们之前曾相遇过很多次,这间厢房是她第二次看见傅宁的地方,第一次,傅宁曾带过宿醉街头的她回家,那天晚上的事,她完全记起来了,真的是自己误解了他,自己那一次给他带来了不小的风波,名声也有些损毁,肖瑾的寒疾,也让他们的生活雪上加霜。在寒冬腊月里要给人在冰水里洗衣,被自己撞见,又加深了自己对他的误解,以为他是不gān净的男娼,着了自己的不待见,也不是处处与他做对,在弦安居为难他,也只是不想让他出现在自己的地盘。可是他不屈不挠的模样,又让自己对他的看法有些站不住脚,到又引起了她波澜不惊的好奇心,后来的一些对他的调查和试探,让她自此泥足深陷。 她真的是寂寞太久了。 很久之前她就大病过一场,在完全陌生的环境中醒来,之前的事忘记得一gān二净,什么都想不起来,心里空空dàngdàng的,陌生的母亲,还有陌生的名子。母亲对她没有一点温情,对她只是一种单纯的培养接班人的态度,在她能够接手崔氏产业的时候,离去得没有一丝留恋,也没有任何jiāo代,就像一个工具。 好几年了,她一直坐在高处,平淡无奇得做着自己的事,生意经营得风生水起,对现在对未来她不知道该有什么想法,该怎么走。无论是外面还是在家里,没有人真正无私的关怀过她,她只是这个家宅的支撑,是别人的主子,是东家,她空虚,她寂寞,她难受。 直到遇到傅宁。这个男人身上好像又某种东西,一直吸引着她想要亲近,还有他身上淡淡的药香总是让她舒心和情不自禁,这是我们的缘吗? 她想得到他,很早就想得到他,只要他能放下他以前的女人,心里装下她崔荷的名子,她甚至可以不计较他嫁过人,也能接受他和别人的孩子,可现在自己放下种种姿态,他连接受她都不能。 她对那个男人好,对他的孩子好,他都时时刻刻得想着怎么还她,时时刻刻想着怎么不欠她,他也总让自己在她的眼皮底下活的越来越辛苦。 怎么她想留一个人就这么难吗?烈酒一口一口灌下,不知不觉灌了好几坛,也没人劝阻,只要她开口,下人们伙计们只会做得更好。 昨日第三次试图告白失败,今天一早便出了门,心情郁闷,没什么事,也没再带着他。想必此时若他还在身边,肯定是会开口劝阻的,不过总是带着看孩子的口吻,这是她最喜欢他的一点,也是她最讨厌他的一点。 似乎是喝的有点多了,头是晕的,脚步都有些虚浮,暮色四合之际,她被人扶上回家的马车,依旧是崔枝驾车。坐在马车里,她的眼神是清亮的,甚至隐隐还含着让人看不懂的期待。 崔枝嘴角抽了抽,她家主子怕是醉糊涂了,还以为傅宁会在门口等她,别说现在天还没像以前那么黑透彻,就早上她自己在院子里还说她今天不回来了,谁还会在门口等她,除了看门的。 果然,快到门口的时候,身后的帘子就巴巴的掀开了,门口就两个看门的,还外加一个扫地的妇人。崔枝感觉自己身后的温度骤然降到零点,冷得她一哆嗦。 刚停下马车,身后的人就自己跳了下来,稳稳当当地走了进去,表情凝肃,一点都不像是喝醉的样子,除了满身滔天的酒气。 知道主子这是生气了,崔枝刚想解释,人已经看不见了。崔枝照常指挥着人卸马,觉得这是小事,也没太放心上。 其实今天那孩子是病了,病得有些重,发着烧,她给批了一天假,看了代夫,此时正在chuáng上躺着,意画也在照顾着他。 各处廊下的廊灯都幽幽的点了起来,一路疾驰,也不让人跟,随手抓了一个人问了一下,知道今天傅宁没出过小院,崔荷也没多想,直奔傅宁的小院而去,傅宁的小院里没人,静幽幽的,崔荷环顾四周,直接朝燃着烛火的厢房而去。 昏沉中,傅宁是被肩胛处的抓力给痛醒的,被迫睁开的第一眼,是上方崔荷有些疯狂得有些凄楚的脸。 崔荷那么用力地抓着傅宁的肩胛,将他摇醒,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不停地喝问他:“不等我!为什么不等我!怎么就不等我了!” 几乎有些神志不清,连眼角都是红的。 傅宁有些懵:“什么……不等你了?” 接着他就嗅到了冲天的酒气,原来是喝酒了。 崔荷身上的酒气让他昏沉沉的额头更加抽疼,肩胛骨那里依旧被崔荷捏着,竟比他发烧的额头还要让他疼上几分,他伸手推了推身上的人,想叫别人进来。 还没来得及开口,身上的影子就覆了下来,堵住了他的唇,chuáng边的烛台被崔荷碰到,落在地上,咚的一声,熄了,突如而来的黑暗,让身下的人瞬间清醒,开始猛烈的挣扎,叫唤,只是身上的女子还现在迷梦之中,动作粗鲁,酒气似乎唤醒了她体内的shòu性。 她摸索着抽出男人的束腰的带子将男人不安份双手捆在chuáng头的木头柱子上,门未曾关上,衣衫半解之下,傅宁看到了门口端着药神情震惊的意画,他慌乱地向他求助,崔荷似乎也发现了他,女人微微抬起了上半身,转头冷冷地瞥了一眼,喝到:“退下。” 傅宁看着意画稳稳地端着药盘,躬下身子,他忙挣扎地对他喊道:“意画,帮我,她是喝醉了。” 可意画一眼都没看他,退了下去,还带上了门,傅宁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屋里也陷入了更深的黑暗。 疯狂的女人一夜要了他几次,手腕依旧缚在chuáng头,勒出了可怖的伤痕,他睁着眼看着屋顶一夜到天夜,崔荷还在身侧拥着他酣睡,薄被下的两个人现在身上是□□。 傅宁意识到自己对崔荷的动心时,就代表着他对肖菡的不忠,不贞,这是一件很可怕的事,他不想忘了肖菡,亦不能忘了肖菡。 可是情不知所起,有时候他自己都觉得自己嬴dàng下贱,一颗心也能分给两个人。 他想过离开和逃避,可是肖瑾的寒疾让他不得不留下,住进崔宅的日子,也让他欠崔荷的越来越多,让他无力偿还。 他也想过,既然还不上,那就按耐心思留在她身边老老实实做事,尽一份心力,他也知道崔荷想要的是什么,可唯独那个,他给不起。 他以为只要他对崔荷的那件事视而不见,时间长了总能过去,即使崔荷不再在意他,他也会想办法默默偿还。可他实在没想到,崔荷会不顾他的意愿对他做这种禽shòu之事,这让他怎么做肖菡的夫,怎么面对肖瑾,还怎么有脸活…… 崔荷醒了,这次是真醒了,酒也醒了,她羞恨地拍了拍自己的头,忙给他解开手腕上打成结的腰带,手腕上又青又紫的一大片,她细细地握在手心揉着,嘴里不停地念着对不起。 傅宁不言不动,也不看她,就静静地陷在那里,不只手腕,他身上也满是这样斑斑点点的痕迹,连嘴角都破了,她还记得这是她咬出来的,崔荷看他这样,就像是正在碎掉的瓷娃娃,心里又疼又慌,又是不安。 她不敢在看着傅宁,只是像拥着梦一样地拥着他,汲取他身上的味道,一边给他承诺,说会明媒正娶他,娶他做正夫,不会纳侍,一生一世只对他一个人好,还说,也会视肖瑾如己出,以后就叫崔瑾,是她崔家的大小姐,将来能继承崔家的大半家业。 这个梦是真的,梦里的她也总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也总有一个人给她抱,给她安心,连那人身上的味道也被带了出来。 崔荷在傅宁颈边深深嗅了嗅,安慰道:“我会负责的。” 待崔荷出门说是吩咐人烧水时,屋里的人才微微动了动,身体的隐秘处在被子下传下撕心裂肺的痛,泪水从眼眶里滚滚而下。 他伸手从枕下摸出了一根簪子,曾经断过的,后来又被接上,接口处衔接的很好,一点也看不出痕迹,虽然是玉质的,可尾部依旧如以前一样尘锐。 门又被打开,崔荷很快去而复返,簪子不着痕迹的放回了原处。崔荷走过去连着被子整个抱起了他,出了院子,抱进了她自己的阁楼,放在了她自己的chuáng上,连身下的chuáng铺褥子都要比之前舒适许多。 眼泪一旦开始,就很难停下来,傅宁又是一向不哭出声的,崔荷心疼,一开始还不停地用手给他抹去,结果抹了自己满手,索性将他扣在自己怀里,等他自己平静。 此时的傅宁倒是异常的乖巧,任她拿捏。可这时她是再不敢离开半步,天知道她刚刚离开的时候,心跳得是有多快,那种不安让她现在都还有些窒息感。 有些事情发生了,崔荷就不会当它没发生过。后来的这些天,傅宁被要求住在她这里,他保持沉默,也不曾反抗,崔荷只当他同意了,只待他的心结慢慢解开,两人倒真的是同chuáng共枕了,意画和仆人们对他的态度俨然就是这崔宅里另一个男主人一样恭敬,日子过得倒是也很平静,只是傅宁太安静了,对意画和仆人的态度也不再像以前一样清静了,仿佛把自己与世界开始分隔开来。 崔荷找来城里最好的裁缝给他量身做衣,做好的衣服穿在身上时,又大了许多。 那次哭过之后,他就像是忘了那件事一样,再也没哭过,闹过,当然,也不再笑。只有当崔荷与他提起成婚的事时,他才会皱了皱眉头,表达不愿,说他很累,在过一段时间。 两人同chuáng共枕时,傅宁也总是面朝里面背对着她,自己主动一些,靠过去,刚把手搭在他肩头,身下的身子就是一颤,在月光下,双手拽着被角,死死地闭着眼睛。崔荷叹了口气,但她不决定放弃,扫开傅宁颈边的头发落下了一吻,轻声道:“我会温柔些,不会像上次那么对你。” 没有得到回应,她起身将层层chuáng帐放下,月光被挡住,视线混沌了许多,身后那人带着一丝颤音的乞求才慢慢传过来。 “崔荷,再给我一些时间……好么?” 崔荷复又在他身边躺下,她觉得这是好现象,说明傅宁在尝试着接受她,以后的日子还长。 第二天早上,崔荷醒来时,傅宁还没醒,他还是那个姿势,与她保持着距离。 崔荷起得早,今天海船有她家的货,有得忙碌。她没有叫醒傅宁,而是自己轻轻地下了chuáng,传好衣服走了出去。她已经许久被有带上那块墨莲玦了,那块玉玦,个头不算大,纹路jīng致,被崔荷去了穗,串了绳,挂在了傅宁的脖子上。 崔荷走了没多久,傅宁就转醒了,他平躺下来望着chuáng顶静静看了许久。 天已经大亮,有人轻轻地推门进来,试探着小声地唤了一声“公子”,是意画的声音,傅宁没做声。 chuáng帐被人掀开,意画看着傅宁这个样子惊了一下,将chuáng帐挂起,直直在他面前跪了下来,哭求道:“公子,你打我吧,别这么对自己。” 有怪过他吗?有的,刚开始是有的,但现在早就不怪了,他的主子一直都是崔荷,他忠心而以,他们之间的朋友情分又算的了什么,崔荷才是他的衣食父母。而且自己还比人家大了,怎么这么不懂事,还没怎么谢谢人家一直以来的照顾呢。 可这谢谢,怎么也说不出口。 躺久了,身子就会酸软,起个身都费劲,坐到梳妆台前,意画还跪在那儿掉泪。傅宁将手中的梳子一扬,对着铜镜淡淡道:“帮我梳个头吧,简单一点的。” “是!”意画破涕一笑,忙起身走了过来。 接过梳子的手顿了顿,又道:“哥哥……哦不,公子,先选件衣服吧?” “也好,找一件颜色淡一点的。” “是。” 意画选的衣服,淡青色,料子柔软舒适,是崔荷找人定做的,崔荷待他是极用心的,可这一生他注定是要亏欠她了。 发丝间簪的也是一根碧绿的玉簪,在光下流转着华光。 “我枕头下的簪子是你帮我收着了吧,还给我吧。” …… “我知道你不是那种贪财的人,那根簪子也不值钱,我用头上的这根跟你换……” 说着就要伸手将它拔下来,很明显,这根簪子要名贵许多。 意画连忙跪下来摆手:“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主子,主子她是真心喜欢你。那天……也只是一时醉酒……” “我明白……”平日里,她确实不曾迫过他,对他也算是小心翼翼的了,“可那毕竟是我……是我前妻的东西,怎么能流落在别人手里。” “我……” “还我吧,没人会怪你。” 后来,傅宁将头发散下来,在身后垂腰的发尾处用青色的绸带绑成一束,碧玉簪送了意画。 白天,他在宅子里,四处转了转,宅子很大,院子也多,阁楼翘脚,风景也好,有一处地方,还开凿着一个池子,种着荷花,他刚来的时候就见过,那时候是寒月,荷塘颓败,此时倒撑了几片绿色盎然的荷叶,还不见花。 就这么清闲地走了走,天色就暗了,崔荷还在码头忙碌,看样子又是不到天黑不回家咯。索性,他又转到后门开始等了起来。 其实他不知道,在他没来之前,崔荷是三五不着家的,哪像现在天天都快长家里了。 到了饭点,傅宁也是吃不下,吩咐人一直热着,顺便等等崔荷。 意画看他回心转意,自是喜笑颜开。一天到晚都跟在他身边,给他添衣奉茶,到了晚间,自然也是陪他一起等,天暗了,宅子里四处都掌起了灯,意画也提了灯出来,跟在身边。 今天确实很忙,崔荷到家时直接在马车里睡着了。 掀开帘子,其他人都不动,傅宁亲自上车将她摇醒,唤她醒来。崔荷睁眼看到傅宁时,还是抑不住激动的心情,这是傅宁这几天以来第一次主动亲近她,开口的话语中没有疏离的拒人于千里之外。 听意画说,傅宁还没吃饭,也是在等她。她真的是喜出望外,觉得自己是一朝心想事成了。 陪他吃饭,即使身体疲惫,jīng神也是愉悦的。但睡觉的时候,也只能单纯的抱着他睡觉了。因为这几天都有着忙,崔荷想着,等这几天忙过了,就补傅宁一个堂堂正正的婚事,她崔荷的正夫,不能委屈。 崔荷这几天确实早出也晚归,只是吩咐了人到时间一定要伺候傅宁吃饭,短短几天,本就不丰盈的身子如今就快瘦脱相了,怎么还能任由他自己糟蹋。 只不过成亲的事傅宁一直没松过口,崔荷也总想的他亲口应承。这一阵忙碌过去,快收尾的时候,崔荷就直接捧着一套嫁衣,在中途就迫不及待的赶回去,这次傅宁盯着嫁衣看了许久没说话,最后只是叫她在外面等等,自己抱着嫁衣进去了。 崔荷高兴的说不出话,她知道傅宁是要穿上给她看,傅宁也确实是要穿给她看,但也紧紧只是穿给她看看而已。 第 17 章 身后有人来催促,崔荷不予理睬,她赶时间,忙完这一波就结束了,可明显傅宁的事对她来说更重要不是吗? 傅宁好像也知道他赶时间一样,很快就从里面出来了,衣摆有些长,长长地拖曳在地上,一头长发泼洒在腰际未曾挽起,身长玉立,皮肤透着病态的苍白,细长的眉,淡淡的眼,未施粉黛,身上也没着其它饰品,就脖子上挂着她送的墨玉,垂在jiāo叠的衣襟外面。一席旖旎红衣在他身上硬是穿出了出尘飘渺的味道。 “这是我为你穿的嫁衣。”傅宁慢慢走到崔荷面前,抬头看着她,声线是柔和的。 “我知道。”崔荷俯身,一席墨色披风系在傅宁的嫁衣之上,“等我回来娶你进门。” 外面又来了一人催促,崔荷刚转身,身后那人就贴了过来,双臂揽着崔荷的腰肢,头也是贴靠她,崔荷惊喜又讶异。 “我比你大,你不在乎吗?”当傅宁问出出这句话的时候,房间里的其他人都自动退了出去,包括之前来催促的人。 原谅是担心这个吗?崔荷想要转身看着傅宁,郑重的给他一个承诺,可傅宁不放手。 “你不要看我,听我说。” “我嫁过人,是个又妇之夫,我的妻她对我很好,就跟现在的你一样,即便她死了,可我依然还记着她。她九岁的时候就在我身边了,当年要不是遇到她,我早就死了,这么多年了,她的音容宛在我脑海……” 崔荷没作声,静静地等着,傅宁双手死死地攥着,崔荷很明显地听到了他艰难哽咽的声音。 “也许你不会相信,我在记着她的同时又喜欢上了你。” “我喜欢你,我对你的那份喜欢也是真的,你信吗?” “我信。”傅宁有一瞬间愣住了,崔荷拉开他的手,转身将他抱在怀里,柔声安慰,“你说的那些我早就知道了,我都不介意,你要记着她也没关系,只有你人在我身边就够了。” 说没关系那是假的,她的男人心里怎么能放着别的女人,即便是亡妻也不可以,既然现在自己能在他心里占得一席之地,天长日久,她总有得到全部的时候,她不信她斗不过一个亡魂。 “好好在家待着。”崔荷抚去了他脸上的眼泪,看着他,嘴里开始打混,“等为妻回来疼你。” 她以为以傅宁的性子,肯定羞得转身躲进屋里,可他不为所动,甚至还双臂一抱,退了一步,郑重的对她揖了一个礼。 即便早已离开了崔宅多时,崔荷的心里依旧绷着一根弦,看傅宁的态度,似乎是同意了,他主动开口坦白,想来心结以解,也不会再有什么问题了,可他最后的一揖,太过郑重,像还隔着一层什么她未曾预料的事,琢磨不透。 崔荷走了以后,傅宁松了一口气,瘫坐在地上。今天他只是单纯的想要坦诚自己的心意,没想过要什么承诺,即便她不信也没什么关系,他只是在完成自己的愿望。最后的一揖,只是在表达他的感谢,谢她这些日日月月对他们父子两的照顾,同时也是托付之意,他看得出来,崔荷对肖瑾是天生的好,倒不全是因着他的元素,只希望在自己去了之后,她能对肖瑾好些。 瑾儿,爹不等你回来了,爹累了,撑不下去了。 意画没一会儿就进来了,轻轻将人扶起来,送到里间。将意画谴退,黑红的衣袍被换下,整齐地叠放在梳妆镜前,墨玉也取了下来,仔细地放在嫁衣边上。 他选了一件最素净的衣袍出门,意画一直守在门边,见状自然跟上。 傅宁也没去哪儿,就在肖瑾曾待过的屋子转了转,摆弄了一下小孩子的玩具。后来又转到那处只有零星几片荷叶的荷塘,迟迟舍不得走。 意画见傅宁面露倦容,便直接在不运处的停子里置了一张软榻,傅宁靠在上面,有轻风席卷。厅子里四处围着轻纱,透过飘扬的轻纱依旧能看见不远处的寒水假山。 “此处甚好。” 另有人送了一张薄毯,意画接过,将它盖在傅宁身上:“公子若是喜欢,可以天天来的。” 公子喜欢这处地方,意画暗暗记下,想着以后叫人过来打点一番,放点盆栽木松,添些绿意也好。虽然这些要动工的事,他还没有权利,但只需要向管家告知,她也自会上心。 “你退下吧,我睡会儿,不要让人过来打搅。” “是。” “谢谢。”其实看一眼意画的眼睛,傅宁就知道这孩子又上心了。其实这些天的点点滴滴,他都感受得到,他天天跟着他,把他照顾得无微不至,态度近乎虔诚,说实话,他没法不感动。 还未退出去的意画,闻言抬起了头。 正准备说些什么的意画,被傅宁挥手打断,并且闭上了眼。 在意画等人完全退出去之后,禁闭的双眸又幽幽睁开,伸手从怀里拿出了根玉簪,竹节样式的,尾端刻着一个熟悉的肖字。 肖菡,你会怪我么? 你不在的这些日子里,我又无法控制的爱上了另一个女人。 身子……也曾今……给过她…… 我无法原谅这样的自己,菡,我活得好累…… 再一次感受着鲜血从身体里流出,簪子也渐渐握不住,从手心滑落,滚在地上。失去意识前,他看到了斜阳下柳枝头惊飞的小翠鸟,转头好像看到了向他奔来的崔荷,又好像是肖菡,她们的身影神奇地重叠成一个人,他分不清了。 第二天清晨,铜金炉里青烟袅袅升起,一股不知名的清香盈了满屋。这香是家里的大夫制的,说是能养神,镇疼,对孕夫也有益处。 在桌子旁醒来,接过意画递来的湿巾将脸擦了擦,醒了醒神。走到chuáng边,拦下了仆人,将他们手里的湿布接过,坐在chuáng榻边,轻轻擦拭着那人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面颊。 温热的湿巾擦拭到耳垂时,那人似乎感到难耐,皱了皱眉秀眉,确依旧不曾醒来。 崔荷叹了口气,直到现在她仍然心有余悸,昨天qiáng烈的不安感让她将手头的工作全扔给了崔枝,自己驾马横冲直撞直奔崔宅,她想回去看看傅宁,只要在看那男人一眼就好,不然她老是分心。 没想到这一眼让她再也无法走开。 大夫说,那手腕上是旧伤加新伤,身子也曾虚耗过一次,如今又来一次,恐怕以后长时间离不得汤药补身。 大夫还说,孕夫心有郁结,有伤胎气,忘她能时常调解。 崔荷望着chuáng榻上兀自昏睡的人,心情无法言喻。 傅宁,你是不是早就知道这个孩子的存在,所以郁结与心?你不是口口声声的说你心里有我吗?为什么骗得我转身之后要以这种方式离开?你就这么讨厌我,不愿为我生下这个孩子? 好!你不仁就别怪我不义。 崔荷望着眼前的男子,深邃的黑眸里燃烧着怒火,在男人两帘浓密的睫毛簌簌颤动时,隐了下去。在傅宁鼻翼翕动两下挣开眼之前,迅速站起来,背过身去。 傅宁醒来时,看到的就是崔荷在chuáng前长身而立的背影,在熹微的光线下,很有高度。 “崔荷……”傅宁在身后唤她,声音喑哑。 崔荷动了动,从桌上倒了杯水,试了试温度,走过去将他上半身扶起,让他靠在自己怀里,轻轻地一点一点地喂他,喂好后就让他自己撑着靠在chuáng头栏杆上,全程面无表情,氛围僵冷。 知道是自己触了逆鳞,惹她不高兴了,傅宁低着头,没说话,静等发落。 知道自己还活着,傅宁表现的很平静,没有不开心,也没有开心,只是看着崔荷这个样子,觉得对她不起。 “你没什么想说的?”崔荷拿着杯子,坐回了桌边,背着身,一眼都不看他。傅宁纤细的肩骨架着白色的里衣虚软的靠在那里,她怕多看一样,就会心疼,说不出接下来的狠话。 “我……”傅宁吐了一个字,便停下了。 崔荷不知道傅宁有没有在看她,只是能从声音里能听出来愧疚之意。 只是这愧疚是对她?是对她们一个月大的孩子?还是……旧情? “怎么?怀着我的种就让你这么难受?就活不下去么?”显然这句话是崔荷咬着唇齿说出来的。 崔荷全身僵硬着,身后是一片沉默。 杯子啪一声在手中四分五裂,显然她是误会了什么,其实傅宁只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震惊了。 崔荷愤怒的起身,将桌布一拉,杯杯盏盏全碎在地板上,只有一个壶盖飞到了傅宁脚榻前的软毯上逃过一劫。 她三两步奔走过去,拽着这人的衣襟俯身与男人对视,好看的唇齿吐着恶狠狠的言语:“你别忘了,你还有一个孩子,她如今可是捏在我手里,你若是再敢轻举妄动,别怪我不留情面。” 说完也不顾男人瞬间又苍白了几分的脸色,摔门而去。 “崔荷——崔荷——你别这样,我不是有意的,我不知道……” 还未说完,傅宁就忍不住双手撑在chuáng边开始呕吐,又陆续有人进来,都是熟识的面孔,却都规规矩矩静若寒蝉,有人清理秽物,有人帮他拍背顺气。 喘了口气,靠在原处,双手jiāo叠得隔着薄被覆在自己还不曾有弧度的腹部,一只手腕还缠着厚厚的白纱,眼眶里氤氲着痛苦的泪水:“为什么每次都是这样……” 肖瑾也是,你也是…… 自此以后,崔荷也不知是赌气还是怎的,竟然一连好几天都不归家,回来也是满身酒气,但也都避着傅宁,只趁他睡着了才偷偷靠近。 后来情况好些,能一桌吃饭,能一个屋檐下一边陪着傅宁下棋一边处理手头上的账册,但还是不说话,有时候傅宁开口,她就会打断。 待傅宁手腕上的伤口好些,崔荷不再自己睡厢房了。 而傅宁也不知是自己想通了还是怎的,很乖巧,不是以前的那种安静,崔荷晚上抱着他时,也很顺从,睡容恬静安适。 看来,他有想好好生下属于他们两的孩子。崔荷心里的大石放下了一半,她靠过去伸臂揽着傅宁,鼻尖嗅着男人身上清冷的药香,现在她是越发迷恋男人身上的这股味道。 其实在喜欢上傅宁之前,她也不是没碰过别的男人,比他好看的有气质的多才多艺的,甚至是清白的良家的,都比不上傅宁给她的感觉。 按理说,她家大业大,道吃黑白,只要稍微使一些手段,像傅宁这样的人就能任她拿捏,可一想到那些手段要用到傅宁身上,她就从心里本能的抗拒。 她是一个女人,有手段有谋略,生意场上纵横无忌,走到哪里都是别人仰仗和庇护的依靠。可是傅宁不是,相反,只要傅宁在她身边,她从心底里就会有一种安心和被庇护的感觉,即便是现在傅宁还被她拿捏在手里的时候。 虽然无法解释,但这也是傅宁身上别人替代不了的地方,包括那个对她倾囊相授却又冷淡至极的母亲。 这几天崔荷总是带着人忙里忙外,傅宁看不出她在忙什么,也没问。崔荷这几天也不跟他说话,孩子的事他有想解释,可崔荷不听,他也猜不出崔荷的态度。现在他也确实想好好养着自己,倒也不是看得开,就是觉得孩子挺无辜,像肖瑾,多可爱啊。 崔荷把崔宅里的人事调动了很多,都是陌生面孔,也不见意画,听说调出里津城了。 今天一早醒来,崔荷就不在身边,傅宁抬眼看了看chuáng头chuáng尾的柱子似的两个贴身小厮,不置一词。这是崔荷下的铁令,只要她本人不在,他身边就不能少人,监视的意味大于伺候。 天色将墨,管家崔枝专门回来接傅宁,出门前,还让人特意给他梳洗了一番,换了一身宽松的衣服,月白的里衣外面罩了一件浅色的huáng衫,宽松袖口,衣摆垂直盖脚。身子还未显怀,但也去了束腰。傅宁身子纤细,这样穿倒也不显得怪异,反倒有种贵气天成。 一头长发也是用的金色云纹发带绑缚成一束垂在身后,发带的两段还各垂着宝石珠穗。 崔枝回来接他,肯定是崔荷的授意。临上马车前,看了看天色,傅宁还是忍不住想问:“我们要去哪儿?” 崔枝搀扶着他,回到:“回公子,东家要我带你参加城西镇北将军府的家宴。” “将军府?” “是,柯央柯将军,她的夫郎不久前喜诞千金,设宴广贺。” “崔荷一届商人怎么跟她扯上关系了?” “柯将军镇守边疆,两三年前,遭遇外袭,敌人鬼蜮伎俩,竟放些传染的毒烟毒虫,眼见着大片士兵倒下,无计可施,当时东家也正在那一带同西域商贩谈生意,古今各地一般都是不拦着商贾,东家听说了边疆的情况后不动声色的打着谈生意的幌子摸到了敌人的后方,绑了药师制造出了解药,解了柯央的燃眉之急。当时就被柯将军因为知己。” 傅宁抿嘴笑了笑:“没想到她还是个民族英雄。” “是啊,公子不知道,在崔家这里,时间就是金钱,那一个月我们可是损失了不少。公子,坐稳了。” “崔管家,我们回去吧,将军府的家宴,被宴请的人肯定来头都不小,我去不合适。” “公子,没什么不合适的,该招待的大人物,白天都已经招待过了,现在才是真正的家宴,留下来的都是相熟的至jiāo朋友,且都会带着自己的家眷,东家是特意让我来接你的。” 傅宁将手中的帘子放下,陷入了沉思。 “我是你的家眷吗……” 马车在将军府的门前停下,崔枝拿着帖子递给门口的老仆,老仆打开看了两眼,就恭敬地引他们进去。 将军府的家宴设在练武场,一张主案之下摆了七八案,周围是刀枪剑棍,颇有些大气豪迈之感,每桌都坐着一女一男,但感觉不到一点奢靡之风。 看来大家都已经就坐,似乎就剩他了。他进去的时候,崔荷在外围就被拦了下来,在门卫通报时,里面的笑闹声突然静了下来,众人的目光都齐刷刷的聚集在他身上。 有一个案头是空的,傅宁没看到崔荷的身影,在这陌生的地方,说不害怕不紧张那是假的。 主案那头的两个人显然就是柯将军和她的夫郎了。控制着呼吸,傅宁低着头款款走到中间,身份有着云泥之差,他见了将军肯定是要跪拜的。 “草民南原白田村傅宁拜见……”将腰一躬,将军二字还未出口,对面就叫唤起来。 “夫君快帮我拦着他。”这句话是将军喊的。 傅宁一愣神之间,胳膊已经被人搀住了,正是将军正夫。将军也直接从案头跳了过来,要不是男女大防,恐怕刚才上手的就是她了。 “你就是崔荷的夫郎崔傅氏吧,你如今身子可贵重,不能跪拜,崔荷回来会揍我的。” 傅宁听闻脸一红,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周围一阵哄堂大笑。 傅宁正僵硬着不知该如何应对,一双手突然从身后伸过来揽着他,将他从别人手中接过,哈哈笑道:“柯央,你这朋友算我没白jiāo。” 又转头对将军夫郎致敬:“谢柯夫人。” 一般情况下要唤将军夫人,但这种情况下显然柯夫人更显亲近。 将军夫郎也豪慡,闻言就直接笑开了,挥了挥手:“谢什么,都回案宴饮吧,瞧把你夫君吓得。来之前你怎么也不先给人jiāo代清楚,这只是普通家宴,不需要白天那些做派。” 崔荷也确实有些懊恼,后悔之前什么都没对傅宁讲,现在在场的人都是一些平日里处的很要好的,私下里不分阶级商贾,要不然谁会带自家男人抛头露面。 自从崔荷出现,傅宁的心就整个定下来了,他以前没想过要依靠过谁,但现在他只能依靠着崔荷,现在,他也愿意依靠崔荷。 崔荷也感觉到了傅宁对她的依赖,这让她心情很愉悦,席间更是一刻也不相离,言语肢体间诸多体贴照顾。商人多离别,旁人见了,也只当小两口是小别胜新婚浓情蜜意时。没人发现有一紫衣劲装的女人正红着眼睛,默默注视着这一切。 傅宁的性子太过内敛羞涩,他要是不那么总低着头,肯定能一眼认出那紫衣女人。 待宴席散了,大多数人都相互打了声招呼然后伴着自家的男人相继登上各自的马车或帘轿。 在将军府门外,崔荷兴致勃勃得环着傅宁往自家的马车方向走,之前的不愉快好像也烟消云散了。 因为是在外面,且周围还有路人来往,傅宁少见的羞涩了起来,耳朵尖都红透了,几根手指从袖口里伸出来,拽着崔荷的袖子就要拉她躲进马车。 “崔娘子近来可好!”清亮的一声从两人身后传来。傅宁脸一白,身子顿时就僵硬了,随着脚步声的靠近,连袖子下的手指可见得根根颤抖着。 崔枝先一步将来人拦下,笑道:“夜深了,辛娘子有事不防改日再叙。” 显然,崔枝也发现了傅宁的异样。 “这位公子好生面熟啊。”来人没有理会崔枝,竟是直奔主题。 崔荷拉着傅宁的手臂移步一挡,傅宁骇得转身直接将脸埋进了她怀里,双手瑟瑟地抓着她的身前的衣衫,身子也紧紧贴着她。这种情形……简直就跟那天打雷下雨的那一夜一样,那一夜,他神智近乎混乱,将自己咬得鲜血淋漓。 崔荷当机立断,打横抱起傅宁,直接进了马车,对外扬声道:“崔枝,走!” 崔枝也不在对那人假以辞色,gān净利落地往车上一坐,扬鞭而去。 那名唤作辛娘子的辛姓紫衣女子在后面将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寂静的道路上,急切的扬鞭声喝马声带着哒哒的车马滚动声刺透夜幕遥遥传来。 “傅宁,傅宁,阿宁,宁,你别吓我,你怎么了?” 马车正飞速得往崔宅而去,而马车里,傅宁的态度一直不曾改变,整个身子都在使劲得往崔荷怀里躲去,像是在经受着巨大的恐惧,面无人色,颈项上全身冷汗,鬓角的发丝都浸透了,服服的贴在脸上。崔荷怎么唤他都不给个反应,情况很吓人。 第 18 章 崔荷不知道他究竟是怎么了,怎么唤他,他都不说话,只能一遍一遍地拍抚着他的背,尽快往家赶。 家里供养着一个妙手回chūn的大夫。 马车一停,崔枝在前面开道,崔荷抱着傅宁施展轻功准备直接往大夫那处赶,可傅宁好像缓过来了一些,一双细白的手臂从袖子里伸出来悄然绕上了崔荷的脖颈,劈开头发十指在后面紧紧扣住,吃力得抬起上半身将头靠在她的肩上,喘着气虚弱无力地道:“阿荷,回我们的房间,不要叫别人。” 崔荷动作凝滞了一下,将人往高处抬了抬,小声道:“好。” 也不管前面崔枝快得已经没了人影,转了个身径直往另一个方向走。一路上谴退了所有人,一脚将门踹开,三步两步把人放在chuáng上,正想起身去将门关上,没想傅宁双手抓得太紧,放他下来的时候他根本没松开,而自己起得太猛直接又将他大半个身子带出了chuáng外,眼看着就要摔倒,崔荷脚尖改变了一下重力,揽着傅宁直接坐在地板上。 傅宁是程被抱着的姿势坐在崔荷腿上。有惊无险,崔荷呼了口气,正想查看一下傅宁的情况,自己的脖颈间傅宁埋首的地方就感觉到一片湿意。 房间里还没来得及掌灯,黑暗里,傅宁在崔荷的身上哭得悲恸,并且哭出了声,像个孩子一样。 就像是承受了莫大的痛苦到了极限再也承受不住了,终于在今天爆发。 崔荷没有言语,只是默默地揽着他,给他支撑。她虽然不知道在傅宁身上到底发生过什么,但男人的哭声依旧牵引她的心弦,扯着她的心脏一抽一抽地疼,就如同感同身受。 崔枝将大夫拦在外面,静静地等着这一幕过去。 傅宁慢慢地控制着情绪,使自己平静下来,但泪水还是止不住地从眼角缝隙里淌出来,闭着,抬头都没用。 他捧着崔荷的脸颊,对着嘴唇就吻了上去,因着情绪还在激动,哽哽咽咽得停了下来,连说的话都是哽哽咽咽的。 他说:“谢谢你,谢谢你们,总是在我最无助最痛苦的时候出现在我的生命里。” 等傅宁倦了自己睡过去已经到了后半宿,大夫进来看了看开了个凝神补气的方子,只jiāo代要好生静养。 找道上的姐妹搜集消息,却怎么也查不到傅宁与辛墨蓉之间的任何过往与jiāo集,怎么找下去也都只是傅宁与另一个女人是如何的相依为命与生死相随的事。 现在她反而更加清楚了傅宁手腕处jiāo叠的旧伤痕是怎么来的了。 在书房的一处锦盒里,放着一根带血的发簪。那是她那天顺手捡起来的,不过她没想过再还给傅宁。 这根簪子对傅宁有着什么意义,她很清楚,之前每次看见它,她都想把它摔了,它也确实在她手里碎过。 可如今再翻出来看,在对着那些傅宁过往的信息,她反倒没了之前那些愤懑的情绪,只剩下对傅宁过往的心疼。看着这些搜索而来的消息,脑海里也时不时闪现一些陌生的片段,很熟悉,却快得有些抓不住。 傅宁就静静得在家里养着,谁也没再提过那个突然出现的女人。 崔荷没敢大意,崔宅里又做了一些改变,连守后门的都换了个机灵的人。 可没过一个星期,变故就出现了,傅宁消失了。 傅宁醒来的时候是在一搜船上,他被锁在一个舱里。 崔宅很牢固,他是自己走出来的,原因无它,一块玉佩,肖瑾身上的玉佩。不过他是后来才知道他是自投罗网,肖瑾那边她们根本没有得手,崔荷将她保护的很好,玉佩只是用了一些手段从小孩子的手里骗来的。 其实出来的时候,他根本就没想过后路,只求能平安把肖瑾换回来,至于他自己……大不了鱼死网破。 他在船舱里被关了两天,也被饿了两天,身子虚的厉害,如今在见到那个女人,他好像没有他想象的那么怕她,甚至能平视她。 辛墨蓉,他一生的噩梦。 船很大,祪杆擎天,水面很广很深,一眼望不到边,深不见底。看来他们现在是某在一片海域上,他没有退路。 他自己死了不可惜,可不能让孩子跟他一起死。 傅宁被人从船舱里带出来,带到了另一个奢靡的地方,他的噩梦面前。 这是地方似乎是一个厅,厅里的装饰的风格颇有些异域的味道,在那个女人的脚边甚至还铺着某种shòu皮。傅宁直接被推到那块shòu皮上,还没爬起来,一只脚就踩在他肩头,又将他踩了下去。 “男人都是下贱东西,只配在脚下求活,你不是怕我吗,怕我就求我啊。” 说着脚下还加重了力道。其实辛墨蓉根本就不知道傅宁曾经是怎样的怕她,她只是在将军府外发现傅宁在躲着她。 傅宁咬了咬牙,面容痛苦道:“疼,别踩了,求你。” 踩着他的女人闻言倒是愣了一下,她还以为傅宁会宁死不屈,看来过了这么些年他也变了,变得曲意逢迎,不然怎么能傍上那么权贵的金主,又那么难缠,不使些计策还真不能把人弄出来。 辛墨蓉将脚放了下来,弯腰又将傅宁拉起大方的抱在怀里,似乎刚刚的一切不曾发生过。傅宁靠坐在女人的怀里,双脚离了地,他努力让自己的身体不那么僵硬,可下一刻,衣领就被当众址开,退到了肩头,脖颈连着胸膛大片bào露在空气中,女人俯身将脸颊贴合着那片地方深深地嗅了嗅,片刻又抬起头来笑了起来。 “没错,还是我熟悉的味道。看你这白白净净的样子,她怕是很久都没碰过你了吧。” 傅宁这次没有答话,双手抓着衣襟将头撇了开去。辛墨蓉注意到男人微红的眼角和他像是要哭出来的样子。 辛墨蓉意识到大庭广众之下这么对一个男子确实有些过分了,忙将手松了,又将他推到了地上。 “既然肯识时务,那就好好跟了我,自然好招待。来人,将他带下去。” 傅宁又被带到了一个房间,房间临海有一个大大的窗,可以很直接地观看海上明月。 在进来之前,他被人梳洗了一遍,脸上甚至还上了一点妆容。整个过程,他一直很顺从,当然,他这么做自然有他的目的。 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这是他的机会,杀掉她的机会。 他不会忘了他们之间的仇恨,带血的仇恨。 他的手里攥着一个瓷片,这是他在之前那个船舱里捡到的,看到这个瓷片,他就想到了这个计划,靠近她,杀了他。 可是他太高估自己了,从小到大,他连一条鱼都没杀过,他除了会对自己狠。 焦灼之中,还没有等到人来,他就先将自己的手掌割破了。 舱门被打开,这次进来的只有一个人,辛墨蓉一进来,就把他扑在chuáng上,船身一直是摇晃着,女人跨坐在他身上,没有任何前戏,直接伸手去撕扯他腰间的衣裤,傅宁咬着牙死死忍耐着,他在等女人靠近一点,再靠近一点,抬手一扬,女人是警觉的,脖子一侧身子灵活地翻了下去。 很遗憾,傅宁没能如愿,只划破了她的下颌。 女人站在边上望着傅宁的眼神很危险:“要杀我?为什么?” “我恨你。”傅宁缩在角落,手中的瓷片一直对着他,说得咬牙切齿。 那瓷片握在傅宁手中,指缝里的血都渗了出来,辛墨蓉冷了面容:“把手中的东西丢了。” “别过来。”看着女人无所顾忌的靠近,傅宁将细瓷对紧了自己脖颈,只要他轻轻一滑,世界上就再也没他这个人了。可是他还下不了手,他先在不止是一个人。但好在,有效果,女人停下了,可脸色依旧不好看,好像受了委屈,有很愤怒。 “恨我,是因为这几天的事?我这只是小施惩戒,谁叫你当初一走就是这么多年,杳无音讯。我当初是怎么跟你说的,你都忘了不成。” “哈哈哈哈哈哈!当初?”傅宁简直要被她气笑了,“当初你还不如一刀杀了我。” 说着就要翻窗往水里跳,可他的速度哪里比得上辛墨蓉,在他一只脚刚踏上窗沿的时候,就被拦腰托了下来,被紧紧地按在地上,手中的东西也被拿走,从窗户扔了出去。 这是他今天第二次被她按在地上,无力挣扎。 “你疯了吗?这里是海域,跳下去你是想被别人救还是想死啊?” 她一边按着傅宁的身子,一边从chuáng上扯着东西撕成布条,将人牢牢捆实之后,静默地看了他一会,拿了药水来给他手上包扎,在确认脖子没伤之后,还扯了一条毯子将他围住。过程格外温柔。 “阿宁,我找了你很久,很久很久,你早就是我的人了,当被那么对你,也是迫不得已,当时情况复杂,我又不能带你走,我怕我走了之后,你又会嫁给别人,成为另一个女人的夫君。” “可我还是嫁人了。”傅宁恨恨得看着这个自以为是的女人。 “不怪你,你只是个男人而以,我不在身边,你总要活得下去。” “你真大方。”傅宁斜了斜眼忍不住讥讽。 “阿宁,给我们彼此一点时间,我会把这几年的缺憾都补偿给你。”辛墨蓉没有理会他的讥讽,只当他在耍脾气。 “呵……你把我当什么?这就是你把我抓来的原因吗?” “好了,我不是说了吗,这几天的种种我就是惩罚一下你对我的视而不见而已,况且那天在将军府,你明明认出了我,却还是跑进了另一个女人的怀里,该生气的不应该是我吗?” 哈哈哈哈哈哈……原来在她眼里,只有她的感受最重要,姥姥的死,他的意愿,根本就不值得一提。 “阿宁。” “够了,别这么叫我,我只会觉得恶心。” “你现在听清楚了,当初这么叫我的辛墨蓉辛姐姐在我的心里早就死了——死了——” 回应他的是一记愤怒的巴掌,女人扇完后气冲冲摔门走了。她力气很大,傅宁侧躺在地上,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脸颊在浮肿。 辛墨蓉走后,傅宁安静下来,这样一副泼辣样子,他也觉得不像自己。……其实……也许……他也觉得从头到尾看到的都只是一个美好的幻影罢了。 辛墨蓉……姐姐……可叹……可笑…… 兴许她还觉得是自己不识好歹,人家屈尊降贵赏一颗糖,他还将之弃如敝履。 月色如霜,在海面上铺了一层银纱,波光粼粼,使得船上恍如白昼,不肖点灯,随处可见。 从凉水里拧出最后的衣物,抖开,搭在船侧专门支起的绳上,甩了甩手上多余的水,伸了伸酸痛的腰,垂了垂肩膀,傅宁准备回舱里睡了。 此时船上没有其他人,大家都睡了,船也抛了锚收了幡,停了下来。船楼里的灯早熄了,四周静幽幽的,一点风声也无,只有自己回舱内时在甲板上一步一步的踩踏声。 在走下甲板前,傅宁抬头望了一眼凄清的明月和无边无际的海域,不知道这样小心翼翼的日子什么时候可以结束,他要怎么从辛墨蓉的身边逃走。 这是艘巍峨的商船,船舱加上船上两重共三层,船上的各个地方他都有去过,只是傅宁不理解的就是,这是商船,而船楼里的装潢却过于奢华,就连普通的器皿摆设都不是一般品,相反,船舱里一箱箱的香料宝石倒像是掩饰什么一般。 在崔荷身边的几个月,傅宁也学到了一些东西,不然他现在也看不出来什么不同。 傅宁休息的地方是一个简陋的舱房,但好在隐蔽且gān净。回到舱房,拉上舱门,傅宁解开了肩背后的绳结,宽大的袖子和衣襟顺势滑了下来,衣袖垂到了腿边,是一套月白的里衣加一件jiāo领直缀,边角用同色丝线绣着暗纹。 傅宁穿在身上大了很多。每次gān活的时候,傅宁都要用一个长长的绳带将衣袖和衣襟一起缚住。本是一套温雅的衣服,因为穿在身上大了,倒是看不出任何款式了。 傅宁还有很多这样的衣服,都是辛墨蓉一早扔给他的,船一直没停过岸,看来是辛墨蓉之前就准备好了,只不过都大了很多。傅宁原本不想穿,但他也没别的衣服可换。不过,衣服大了,反而更能帮他掩饰一个秘密。 傅宁将舱门关好,房间没有烛火,借着从外面渗透进来的一点月色,傅宁悄悄解开了里衣的带子,在将腰腹缠着的布一圈圈松下来,像是得到了释放,小肚子瞬间大了一圈。 将手掌覆在那处,其实傅宁也不好受。孩子快两个月了,身子已经有些显怀了,他每天都用布紧紧勒着自己的肚腹就是害怕被别人发现,尤其是辛墨蓉发觉。虽然她不会杀自己,但傅宁知道,她一定不会放过这个孩子。 辛墨蓉爱他,但她的爱自私虚伪,自以为是,其实她爱的只是她自己。 辛墨蓉将傅宁打发在这里,洗船上所有人的衣服,每天都要将船上各个地方都要擦一遍,包括甲板,每天吃最简陋的饭食,直到他求饶。 辛墨蓉在等他服软。其实她自认自己对傅宁已经很仁慈了,这些小小的折磨在辛墨蓉眼里真的都不算是惩罚,把人剁了四肢丢进大海,她都不会眨眼,真正的惩罚从来都是不见血的凌迟。 有时辛墨蓉做那些事的时候是真想带傅宁来看看,但看他那纯良的模样,她也怕把人吓过了。 辛墨蓉知道崔荷是里国的首富,财力惊人,所以傅宁之前应该也是养尊处优的。而日复一日的劳碌是会摧残人的身体和意志,以傅宁的性子,只要让他真正低一次头,那么他便会永远服从自己了,越是坚韧的人越是如此。 其实辛墨蓉想得没错,但她没打探过傅宁的过去是如何过的,尤其是带着肖瑾独自营生的时候,比现在有过之而无不及,有时是整宿整宿不能休息,抛头露面,甚至还要遭人白眼和污言秽语。 好几天过去,傅宁依旧是一脸平静无波的样子,辛墨蓉有些挫败,她在考虑要不要在加点料,但在看到傅宁日渐消瘦的身形的时候,她心里像梗着什么东西一样,有些不痛快。 离目的地还有很长一段水程,船需要靠岸补给。这次辛墨蓉没再让傅宁做那些杂事,而是把他留在了二楼靠窗的重楼里伺候自己喝茶,喝茶的习惯是在里国养成的习惯。 楼下有人陆陆续续地在往甲板上搬东西,岸边人头攒动,还有不少的商贩和铺子,专供她们这样的海商船补给。而且看那些人的衣饰服貌特征,似乎是很多国度的人。 傅宁在辛墨蓉的杯盏中添了七分满,转头看向窗外,这里里国的人真的是很少,也不知他们现在究竟到了什么地方,差不多应该是已经离开里国了,语言不通地方不熟,他要怎么逃走?原本还想找机会向岸边的人求助,只怕别人都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况且他现在连下船的机会都没有。 添完茶,傅宁收回视线,退在一边,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辛墨蓉抿了一口,看了眼身边的那人,她感觉到了傅宁身上的无助落寞,她突然有些不忍。 这次的目的地是耶瓦国,她是耶瓦人,这次她是要回家了,有可能的话,她都不会在来里国。傅宁是里国人,让他独自随她去异国,语言也不同,除了她之外,身边带的这几个人也没几个说得通里国的语言,想想也挺可怜的。辛墨蓉有些后悔没在里国买些奴隶回去。 辛墨蓉皱着眉咬了咬牙,顿了一会儿,突然重重的放下了杯子,茶水洒了出来。傅宁被她紧紧拽着手腕,拉下了阁楼,上了甲板,绕过搬东西的人,直往船下走去。 傅宁不明所以,但在穿过人流进入主街道的时候,傅宁的眼睛里明显亮了亮。 他的机会来了! 辛墨蓉站在他傅宁身边,自然没错过他眼睛里那一瞬间的神采,辛墨蓉皱了皱眉,脸色有些难看,她手上加大了力量,傅宁眼里闪过一丝痛苦,但忍住了。 辛墨蓉贴着傅宁的耳朵边威胁:“别耍花招,不然我饶不了你!” 傅宁低垂着眼,沉默着,辛墨蓉知道他的性子,倒也没再bī他。 街道两边都是商贩铺子,卖的东西形形色色,吃的用的,弓箭犀牛角什么都有,当然还有海螺鲜虾什么的,不过在另一条街。辛墨蓉没有在别的地方流连,她只带着傅宁在里国人开的铺子里去,什么珠宝首饰,胭脂水粉,珍奇古玩只要是有里国特色的,不管有用没有,她全都买,一副财大气粗的模样。 傅宁不知道她想gān什么,但看她少见的孩子气,傅宁忍不住嘴角染了笑意。 一直关注傅宁的辛墨蓉自然也看到了,胸中之前积压的怒气倒是消散了不少。 最后,他们去了成衣铺,当然也是里国人开得成衣铺子。衣服也都是里国人穿的服饰。 “这里有没有男人穿的衣服,薄的厚的都要。来人……将其他人都赶出去!” 辛墨蓉可不是只带了傅宁,她身后远远近近跟了五六号人,都是一身劲装的练家子。原本只是在门口守着,听见号令,几人鱼贯而入,刷的一声,将刀剑都亮了出来。里面原本还围着不少人,一下子退了个gān净。 之前好几次都这样,辛墨蓉嫌人吵,清场,然后还派人守在门口,不让别人进。傅宁觉得她这样做不好,小心地拉了拉辛墨蓉的衣袖。辛墨蓉转头看着身后的傅宁,虽然他没说话,但那意思在明显不过。 辛墨蓉又将头转回去,依旧一副冷淡的样子,不曾改变主意,但深邃的眼眸里dàng漾着浓浓的喜意。 辛墨蓉突然觉得自己很没出息。 一个衣着不俗的女人哭笑着脸走了过来,还未等她开口,一袋沉甸甸的银袋子就砸在她胸口。 这女人一看就是这家店的老板,这家店也是这条街上最大的成衣铺子,店里的装饰也是难得的朴卓雅致,空气中还有淡淡的荷花清香。 傅宁被推到人前,辛墨蓉道:“有没有他穿的?” 老板收起之前的市侩神色,平静地打量了傅宁几眼,道:“娘子倒是会找地方,我这里啊什么都有,公子这身衣裳倒是不错,料子也好,可惜就是大了许多。” 辛墨蓉不喜欢别人老看着傅宁,忙把他拉回来:“有,都拿出来,费什么话。” 老板又咯咯笑了:“娘子莫急,有是有,可合不合适,要公子试过才知道。即使东西再好,也要公子穿着舒服不是?来呀,意画,将店里最好的拿出来,带公子去里面试试。” 老板说着就要伸手去拉傅宁,但被辛墨蓉挡住了,而那名唤意画的人已经应声推门从铺子的里间出来了。 是意画,傅宁认识的那个意画,崔意画。本来看到这家店上崔宅特有的荷花标记,他只希望能找个机会传个信就行了,看来事情还有转机。 “不必,将衣裳都拿出来即可。”辛墨蓉牢牢地挡在傅宁面前。 “娘子说笑了,衣裳虽多,但款式料子也杂,不一定贵的就适合,我这人做的是良心生意,公子这般清致脱俗的气质,可不能像现在这样毁了。”老板说完似乎还悄悄打量了一眼傅宁身上明显不合适的衣裳,“况且我这店四处都被你的人围了,我还能带着你家公子跑了不成,哈哈哈哈……” 第 19 章 辛墨蓉有些不好意思,牵了牵傅宁的手,别扭地说道:“你去试试吧?” 傅宁没有看她,沉默着在意画的搀扶下进了里间,其实在背过身的时候,傅宁整个人都在抖,意画牢牢抓着傅宁的手臂稳着他。 在错身的时候,傅宁一眼都没有看辛墨蓉,辛墨蓉却一直看着他,直道被老板挡住视线,老板客客气气道:“他们还要些时间,娘子不如移步,在下正好泡了一壶好茶。” “不必。” 两人身后的门刚被关上,意画立刻拉着傅宁跑了起来:“公子我们可算找到你了,其实主子早就找到了这里,可是不巧,早上才走,竟然没遇上,没想到你们会在主子后面。” “这地板下面有条密道,直通到一处林子,我们现在人不多,都只是做生意的商人,我们对付不了她,委屈公子先随我到林子里躲一阵,主子那边消息已经发出去了。” 地道打开后,意画拉着傅宁就要下去,可傅宁却在入口处停住了。 “不,我现在不能走,你们不知道她有多狠,她杀过人,她会杀人。你先在就拿几套衣裳给我,我带出去,趁着现在她们还没有发觉。”傅宁推着意画就要出去。 “公子,你不用管我们,外面那个是我妻主,功夫不错,脱身的能力还是有的。”意画拉住了傅宁,“公子别犹豫了,赶紧走吧。” 风险还是很大,傅宁踌躇不前,他不想连累别人。 “公子,想想肚子里的孩子,外面的人还不知道他的存在吧,现在他才是最危险的。” “我……”傅宁冷汗都冒出来了,他现在很怕,意画说的他又何尝不知道。 “公子……”看傅宁在这个节骨眼上犹豫,意画有些急,这种机会可一不可二。 “罢了。”傅宁叹了口气,反过手拉着意画跑在两人前面,这样拖下去,大家都危险。 甬道不算宽,只容两人通过,光线不好,只能靠壁上嵌着的油灯,两人急忙赶路,都出了满头的汗,跑了很长一段时间,才看见dòng口。dòng口在一块山石壁上,地方偏僻,又被藤蔓遮挡,一般人不会想到这里。 身后有脚步声传来,看来是密道被人发现了。两人急忙钻出dòng口,一头扎进林子深处。 身后的人一直穷追不舍,危机关头,两人躲进了一个高坡低处。渐渐地,脚步声没那么多了,应该是她们分头搜索了。 但,傅宁注意到在有人向他们这边靠近了,两人心如擂鼓,可能是心情的缘故,连肚子里的孩子都感到了不安,使劲的折腾着傅宁。傅宁靠在土墙上,拽着地上的野草,一手捧着肚子,疼得汗流浃背。 脚步声越来越近,看来是躲不过去了,傅宁刚想起身去将人引开,就算逃不过也罢了,好歹意画能安全。 傅宁心念一起,对意画摇了摇头,刚撑起身准备爬出去,意画突然起身将他按了回去,自己跳出去将人引开了。 傅宁一惊,意画是在玩命,他根本不会武功,被抓到,那个女人真得会杀了他。肚腹的疼痛使他慢了一步爬出来,而人已经被引开了。 傅宁没想到意画会为他做到这种地步,以前那件事,嘴上说着不怨他,其实心里还是怪他的,毕竟有一段时间,他是真的拿意画当亲人对待的,哪怕他一直对自己有一些莫名的敬重。现在,他只希望意画不要出事。 天色渐渐深了,林子里逐渐响起一些鸟虫的叫声。这样幽静的环境让傅宁心里一阵平静。看来他逃出来有一段时间了,希望大家都没事。 肚子里的孩子安静了,傅宁慢慢的撑起身子朝林子深处走去,天快黑了,他想暂时找一个休息的地方。可没过多久,身后又传来了动静,傅宁加快了脚步,就在他穿过一丛灌木林的时候,眼前豁然开朗,没路了。 眼前是一片光滑的岩石,岩石的尽头是深崖,崖的下面是一片汪洋,海làng一层一层扑打在礁石上,激起高高的一片làng花,然后在空中粉碎成无数颗水珠又落进海里。 傅宁从来没有这样怕过大海。 回过头,傅宁身后已经围满了人,将他bī到了崖边。 辛墨蓉站在那群人中间,神色冷漠,身后架着人,脖子上左右两边各低着把刀,脖子上已经显了血痕。 还好,没见着那个老板,不知道她有没有事。 “公子别在往前走了,是我没用,主子她还在找你。”意画急了急,又想了什么,忙向傅宁道,“雪烟她没事,她逃掉了。” 傅宁站在崖边上,对意画安抚的笑了笑。他想,他只能用这个方法bī辛墨蓉放了意画了。 “辛墨蓉,你放了他,都是我的错。” 辛墨蓉还是站在那里,冷笑了一下,她似乎并不担心傅宁会跳下去:“我知道你很惜命,过来,我给你一次求饶的机会,说不定我心情一好,就放过他了。” 傅宁又往崖边上走了走,半只脚都悬在外面,海风将他的衣袖扬起。 “我不信你,你先放他走。你的人不许动,我要看着他走远。” 意画已经紧张得不行:“公子不要,想想你的孩子。” 意画说的是傅宁现在肚子里的孩子,这也是他一直很惜命的原因,但辛墨蓉以为是远在里津城还在志远学堂里读书的肖瑾。 孩子的事,傅宁一直没忘记过,但现在他没别的办法,就算是低声下气地求辛墨蓉,她也还是会杀了意画。 辛墨蓉似乎是等得不耐烦了,施施然地朝崖边迈步。她是真的觉得傅宁不会跳,因为昔命就是怕死,她见过很多怕死的人是怎样苟延残喘的求活。 可她不知道傅宁惜的是谁的命。 看着辛墨蓉一步步的靠近,傅宁闭上了双眼,在海风中,朝着悬崖纵身一跃。 意画惊恐不已的声音从上面传来,他的衣袖被拽住了,并且在辛墨蓉的手里还在往下滑,他现在,悬在崖边,像一面风中凌乱的破旗。 不用看也知道辛墨蓉现在肯定是怒火烧红了眼的样子。 “你有出息了,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把手给我。”辛墨蓉咬牙切齿。 傅宁的手死死地拽着自己衣服,不让自己冲动,脚下是深渊,他又如何不怕,但他只能死死闭着眼睛不让自己去看,连吐出来的话都是抖的。 “你先放人。” 辛墨蓉原本就只抓住了他衣袖上极少的布料,现在她也快要抓不住了,似乎是感觉到了傅宁的认真,她冲着身后命令道:“放人!” 辛墨蓉现在趴着的位置很刁钻,护卫都帮不上她。 “是。”护卫应了一声,放下了刀。 意画没有逃,他反而冲到了崖边想帮忙。可意画越是这样,傅宁就越危险。因为他不走,傅宁就不敢上来,上来了,事情就不在他的掌控之中了。 “你快逃,越快越好,你逃了,我就上来。” “公子保重,等我们来救你。”意画看清楚了形势,利索地跑了。 “把手给我。”辛墨蓉死死地攥着手里的布料,在与另一股力量做着斗争。 “还不行。”傅宁低下头死死地闭上眼睛,身子在风中颤抖,他在用命争时间,意画逃跑的时间。 “你好大胆!”辛墨蓉实在气得想把这人大卸八块。 僵持了好一会儿,辛墨蓉快抓不住了,她开始慌了。 “够了,赶紧把手给我。” 这次傅宁倒是听话了,颤巍巍地把手递了上去,在那一瞬间,辛墨蓉已经抓不住了,手里的衣袖脱手了,甚至傅宁的身子整个都往下掉了。辛墨蓉的心里也是停了一拍,但好在傅宁伸出了手,她也抓住了。 将傅宁拉上来,两人都有些后怕,双双倒坐在崖边,浑身虚软。但即便是这样,辛抱依然用了很大的力气将傅宁锁在怀里。傅宁已经没有力气挣脱,就随她去了。 他想,只要还能活着,他的孩子就还能活着。 月黑风高,在辛墨蓉抱着傅宁回去的时候,辛墨蓉身边的护卫少了一个。 待回到了船上,大船即将启航的时候,那个护卫从远处三两下跳了上来,在甲板上单膝跪地,跪在辛墨蓉的身后,辛墨蓉停了下来。 此时傅宁依然被辛墨蓉高高的横抱着,他意识到什么,双手猛然抓紧了面前那女人的衣襟:“意画……” 那跪地的护卫的声音没有感情起伏,平静的如一泉死水。 “属下无能,人被之前那个衣铺的老板救了,属下打不过。” 傅宁松了一口气,辛墨蓉冷笑了一声:“在这么个小地方,倒是碰到了个有趣的人,算了,不必在此多生是非,即刻开航……你自去领罚!” 最后那句是对那护卫说的。 “是!” 这次辛墨蓉是真的被傅宁的行为惹怒了,傅宁的日子自然没那么好过了。 在那天晚上,辛墨蓉亲自捆了傅宁的双手双脚,还蒙住了眼睛。白日里那么折腾,傅宁早就没了力气,自然反抗不了她。 辛墨蓉将傅宁放到了chuáng上,就在傅宁害怕的以为辛墨蓉要对他做什么时候,辛墨蓉在他耳边温柔的说了一句话,细心的给他盖上了被子,然后离开了。 “好好享受一晚,我会让你心甘情愿的服从于我。” 这是辛墨蓉最后在傅宁耳边说的话,可他不明白她的意思,然后傅宁就闻到了一股甜丝丝的味道。 相思疾,是毒药,而唯一的是解药也是它,循环往复。它能让人沉溺,并且无法自拔,极易为人所操控。一旦粘上,就不能停止,一旦停止,就会让人痛苦不堪,生不如死。甚至有人为了求药,什么尊严都会失去,丑态毕露,活得狗都不如。 并且它的价格也是非常昂贵,有价无市,就算在黑市,没有门路也不能轻易得到。因着辛墨蓉的特殊身份,她手里的相思疾,那是材料更纯,效果更佳。 在地牢或密室里,从人嘴里撬秘密的时候,相思疾也是她最后才会用上的刑法,往往百试不慡,成功撬出自己想要的东西后,她就会任那人自生自灭,听说,多是熬不过去,自杀死了。 不过傅宁,辛墨蓉是肯定不会让他死的,相思疾她多得很,她不介意一直这样养着他,只是有时需得适当的给他一些惩罚。 就像这次,他竟然敢逃,还敢跳崖威胁,真当她没有手段吗? 一晚过后,辛墨蓉走进房间,揭开了蒙在傅宁眼睛上的布,抬手用袖子轻轻地擦试着他额头脸颊上的汗,还有他嘴角的血迹。 傅宁无力地睁眼,看见辛墨蓉的眼神里满满的都是对自己的疼惜。 “你说你,总是这么不听话,非要把自己弄成这副样子。” 然后又见她掀开了自己的被子,解开了手上和脚上的束缚。 傅宁即使全身无力,酸麻,也依旧感觉到了手腕和脚腕的疼痛。辛墨蓉看着因为挣扎而勒出来的红痕和淤青,皱起了眉头,她坐在chuáng边,抬起傅宁的一只手腕,轻轻地揉着。 “这一次是为了罚你的任性妄为,以后要乖乖的,若是受不了了,可以来找我。” 傅宁此时紧闭了双眼,他一点也不想再见到她,但他现在连动动手臂想把手腕从辛墨蓉的手里抽回来的力气也没有,只能全身无力地瘫在枕被里。 辛墨蓉对他的态度没有太在意,只当他累了而已,她以为他以后会就会屈服与他,毕竟他已经尝过那种滋味。当时会那样绑着他,也是怕他熬不过去伤了自己。她也见过那些身中相思疾的人,在发作时因为得不到解药的缓解而把自己弄得头破血流,伤痕累累。 但辛墨蓉还是小看了傅宁,他不是一般里国那些足不出户的娇弱男儿,他是在鬼门关走过两次的人,而他一向又对自己恨得下心。 这次,他也是跟辛墨蓉杠上了。那种东西会让人的神智混沌,他害怕他会在自己不知道的情况下,说出自己孩子的存在,而痛苦能让人清醒,所以他硬是撑着没有一次服软。 其实忍受痛苦让傅宁的身子消耗很大,他也不知道孩子最终能不能保住,他只希望自己能坚持住,孩子能坚持住,能遨过一天是一天。 辛墨蓉的目的没有达到,现在傅宁连一个眼神也不在给她,一个字也不跟她说,也不让其他人靠近,难受了就咬自己手臂,或者手背,咬出血了也不知道疼。 好在他还会吃自己送进去的东西,但吃什么吐什么。 好几天了,辛墨蓉有些后悔对他用相思疾了。 事情一直这样僵持着,相思疾也发作过几次,辛墨蓉却一直等不来傅宁的服软。 有一次,她实在忍不住,就去傅宁那里发了一通火,真的是好大的一通火,进去就是一巴掌将他扇倒地上,砸了他那里的所有东西。那些东西都是辛墨蓉那天专门买给他的,有着里国特色的东西,首饰,胭脂,摆件,玉器,甚至是家具,这个船楼里各个角落在这几天几乎已经都换了他里国的风格。 这是辛墨蓉的心意,为的也是想让他过得开心一些,只要他对自己臣服,不在想着离开。 辛墨蓉的心意一个一个翻倒碎在傅宁身边,可他只缩在角落里,抱着自己,躲避着向他这边扔过来的瓷器,不反抗,也不臣服。 辛墨蓉越看越火大,二十六年来的修养在他面前顷刻破裂。刚走过去,就想这样撕了他的衣服要了他时,猛然发现发现他的眼神已经变了。 不只是害怕,还有忍耐,是相思疾要发作了。 辛墨蓉玩味得笑了笑,蹲下来,一下一下顺着他脑后的头发,一面又拿出了一颗黑棕色的药丸放到他眼前,用及其魅惑的声音诱惑道:“想解脱吗?想摆脱痛苦吗?想回家吗?那就乖乖地再叫一声辛姐姐,说你想我,心里想……这身子也想……” 这颗药丸也是相思疾,无论是丸还是粉,它们的效用是一样的,散发着怡人的异香,她知道傅宁能闻得到,而且,这气味也是最大的诱惑。 将手搭在傅宁肩上,辛墨蓉能感受到他的颤抖,露在外面的脖子和手腕的皮肉已经缩紧了,蓝紫的青筋在白皙得几乎透明的皮肤下时时bào起。他在忍受、抗拒和斗争,辛墨蓉还做好了给他抢的准备。 辛墨蓉就像是一直蛰伏的恶láng,静静等待着它面前经受不住诱惑而慢慢靠近的猎物。 随即,猎物出手了。傅宁开始只是一味地看着面前的那颗药丸,很久,最后猛地一闭眼,一侧首,毫不客气地挥手打掉了那颗药丸。 两人也没去看那颗药丸滚到了何处。 傅宁闭着眼,辛墨蓉看着他。 这一幕让辛墨蓉震惊了,这是她百战百胜的利器,从来没失败过。她双不可思议的瞪着眼睛看着眼前的人。 明明那么想活着,可解药就在眼前,为什么又宁愿忍受着生不如死的痛苦? 即便解药只能缓解这一次,可更多人不都是哭着跪求吗? 这是高高在上的辛墨蓉第一次觉得,有些东西是她掌控不住的。 阿宁,我不懂你了。 她看着傅宁慢慢变得痛苦,终于支撑不住,慢慢在她面前倒下,蜷起身子,汗水浸湿他的发,看着他痉挛抽搐,看着他狠狠地咬着自己的手臂,即使隔着衣袖也依旧咬出了血,血浸透了袖子,一直到血腥味慢慢钻入她的鼻息里,她才猛地回过神。 辛墨蓉双膝沉重地跪在傅宁面前的一片碎瓷片里,极尽温柔扶起面前的人,将他抱在怀里。她想用自己的胳膊去换下他的来,可是掰不动,太用力会伤了他,她也想过弄晕他,可这种情况,在相思疾发作的时候,极有可能会让他永远也醒不过来。 现在,她是真的后悔用相思疾了。 辛墨蓉抱着傅宁,不忍在看他痛苦的情状。 后来,辛墨蓉不再尝试用相思疾诱惑他,而是直接在他屋子里点上,控制着相思疾的药瘾发作。他的手臂上了药,缠着厚厚的纱布。 日夜也着人看着,辛墨蓉想着还是不折腾他了,一切等回了耶瓦在说,可没过多久,她还是伤了他。 傅宁虚弱地渐渐吃不下东西了,露在袖子外的手腕已经瘦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 辛墨蓉心里不好受,有一次在他清醒的时候想对他用qiáng,可没想到在他的挣扎下,手骨就直接裂了。而他痛得即使五官都变了形,却咬着一口银牙一声不吭。 而这一次,她怕了。看着傅宁散在枕上一头灰白的长发,辛墨蓉慌了,她怕这个人真的会像风像烟一样化在她手上。这个人太坚韧,她没法子了。 当然,辛墨蓉也发现了傅宁肚子里的孩子,因为快三个月了,即使用长布裹着腹,肚子也藏不住了。 而从这以后,傅宁再也不肯吃任何东西,辛墨蓉知道他在怕什么。而他瞒了这么久,就是怕自己会杀了这个孩子。 说实话,若是一开始,她确实会。但现在不同了,他不愿接受自己,而这在她眼里,又是一次机会。 傅宁的手臂用木条固定住了,外面缠着纱布,辛墨蓉端了一盅补身子的汤进去,她盛了一碗坐在chuáng前,想用勺子喂他,不意外的是,他避开了。 看了看他包着厚厚一层纱布的手,她也不敢再qiáng迫他,只能温声劝道:“吃点东西吧,这里面我没放别的东西,gān净的很,对……孩子也有好处。” 傅宁没理她,她又把勺子递近了些。 “你信我。” 傅宁偏头躲着。 “你这样一直不吃不喝,对孩子也不好。” 傅宁直接闭上了眼睛。 辛墨蓉放下了碗,隔着衾被将手轻轻覆到傅宁已经隆起的腹部。手掌下的身子一瞬间僵硬了起来。 这次傅宁没有再用布缠着腰腹,肚子明显又增大了一圈。傅宁挣开眼,转头看向了她。 辛墨蓉对他安抚着笑着,手却没有拿开,甚至还在上面轻轻揉转抚摸着:“说起来,我还没有过孩子呢,若是我愿意认它,你……可还愿意回头?” 傅宁用另一只手将辛墨蓉的手拂开,转过了头,不在看她:“孩子有母亲,不是你。如今,你也发现了我的秘密,我也不想在你这里苟活了,要么等我死,要么就放了我。” 辛墨蓉没有动怒,挥手让其他人退下,当房间里只剩两个人的时候,辛墨蓉脱了外衣上了chuáng,于傅宁睡在同一个枕头上,避开他受伤的胳膊,侧身,将人揽抱。 现在只要自己做得不过分,为了孩子,傅宁一般都会顺从。然后辛墨蓉就开始对他娓娓讲述着自己的心事,就像是对着自己同chuáng共枕了好几年的知心夫郎。 “有人说过,如果你喜欢一个人,你们分开了,过了一个月,你还是喜欢他,那么这就是爱了。 阿宁,我爱你,不是一个月,是好多年。 好多年了,我找了你好多年,你摸摸我的心,它是热的,它一直装着一个你。 我是你的辛姐姐,一直没变过。以前的一切,就让它过去吧,我会对你好的,我不会再伤害你了。 这个孩子,不管是男是女,都会是我的嫡系长子。我不姓辛,亦不叫墨蓉,我是耶瓦国的人,耶雅是耶瓦的国姓,我叫耶雅辛,是耶瓦国当今女帝的太傅,也是她亲皇姨。这个孩子以后就会是世子或者是郡主。 你跟我回耶瓦国,以后你就是我的正夫,受人跪拜瞻仰的王君……” 傅宁:“……” 辛墨蓉:“你再唤我一声吧,雅辛,墨蓉,辛姐姐都可以,再唤我一声吧。” “你放我走吧。”傅宁目光复杂的看着她的眼睛,“就算是你毁我的清白的事可以过去,你给我下相思疾的事我也不计较,可不久前你背着我要杀意画的事情过不去,更久之前你杀我姥姥的事情过不去,我恨你,我只能恨你,我也真的恨你,好恨好恨,如今你手上还要粘上我孩子的血吗?” “我说了,孩子的事我可以……不说了,乖,先起来吃点东西,你这样下去身子撑不住的。” “我不信你,撑不下去就算了,我和孩子一起,反正也死过好几次了,没什么好怕的。” 傅宁一直努力侧着身子不看她,辛墨蓉也不恼,一只手就一直顺着傅宁脑后的头发。闻言,那只手正好悬起,在空中静了一瞬。再放下的时候,动作无线温柔。 “……行了,别这样想,船还有几天就到闽南了,我……放你走。” 闽南和皇城里津相距甚远,但好在是里国国土。傅宁没想到,这艘船一直走着回程。 “你说……放我走?”傅宁激动地从辛墨蓉的怀里挣开,单手倾起身子,回首深深地看着她。 傅宁长久愁苦的双眸里因为辛墨蓉的最后一句话,终于有了一点不一样的东西,他像是害怕自己听错了一样,神色惊疑不定,惶恐,却还是深深地看着辛墨蓉。 那像是濒死的人对生的渴望。 “是……”辛墨蓉看着那样的双眸笑得苦涩。 在得到辛墨蓉的回答后,傅宁沉默地收回了目光,转过了身子,低下了头,双肩开始轻颤。 天色将暗,烛火幽幽,船身还在晃dàng。那人灰白的发尾还蜷在自己手心,辛墨蓉知道他在哭,为可以离自开自己的身边而哭,但那份感情却绝不是因为舍不得自己。 辛墨蓉沉默地起身下了榻,傅宁自己在被子下微微屈起双腿,撑着腰移动着靠坐在chuáng头,在辛墨蓉穿好外衣准备离开时,傅宁主动开了口。 “当年的事我后悔了……后悔带你回家,辛姐姐,你为什么会变?为什么……变得……这么残忍,为什么要杀我姥姥?我们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不连我一起杀了……” 傅宁一直都想问这个问题,这是他的秘密,他掩埋在心里最深处的伤,从来不曾对任何人提起过,说到后面,他自己刚刚压下的情绪再度升起,声音哽咽。 辛墨蓉回身坐在chuáng边,轻轻拉过他没受伤的手,包握在自己手中,与他对视。 “我没变过,当初我察觉到风声,怕泄露行踪,不得已杀人灭口,至于不杀你……我后来对你做那男女之事,现在又这般纵容你,你还不明白吗?” 傅宁试着将手从她手里抽出来,没抽动,侧头避开辛墨蓉的温柔目光:“算我不知好歹了,如今你愿意放过我和孩子,我感谢你的大恩,只愿以后我们能天各一方,死生不见。” “你!”辛墨蓉瞬起的怒气又死死压制下去,他的手还握在自己手中,不舒服,太瘦了,硌人,“不要总是试图激怒我。” “不敢,只是有些话……终归要讲清楚。” 傅宁垂了眼眸不看她,辛墨蓉倾身靠过去,bī着他看自己,“你就仗着我喜欢你。” “……你就当放我一条生路吧!” “生路吗……呵呵……” 第 20 章 闽南,水村鱼市。 靠着青山绿水,环境优美。地方不大,人口不多,但好在也是港口,往来船帆,热闹非凡。 昨夜一场夜雨,淅淅沥沥,到早已经停了,院正中青石桌上的水还未gān,倒映着院墙一侧被雨淋后格外新绿的竹子。 傅宁推开绿窗,有一股清新的小风拂过脸颊扬起额发钻入房间,散了房间里的一些异样的冷香。 从格楼窗前望下去,在那一丛竹林边,有一个年轻的女人在打着招式,是在练功,手上未拿刀剑,应该是怕打扰到他。 这间小楼离渡口不算远,在楼上开了窗就能远远地看见辛墨蓉的船,他知道辛墨蓉一直就在船上。 这间小楼是她买下的,小楼里除了傅宁之外,还住了四个人,一个洒扫做饭的粗使仆人,五十多岁的一个老男人,人热情憨厚,话不多,还有一个贴身照顾他生活起居的人,是那个仆人的孙子,年纪不大,安静细心,他们都是当地雇来的,傅宁与他们最处得来。另外两个都是辛墨蓉的人,说是保护,其实只是监视,辛墨蓉从来不曾放过他。 相思疾也是时常在他睡下时燃起,傅宁都清楚。下船时,腹痛如绞,辛墨蓉先带他看了大夫,孩子和他的命都险些不保。 相思疾其实是可以解的,只要能抗过几次发作就行了,可发作时全身如万蚁噬咬,一次比一次更让人难以承受。而时间一长,再想摆脱,也一次比一次更难。 之前,傅宁原想是自己抗过去,可没想到腹中的孩子会先受不了。 没办法,一切只能等孩子生下来了。 傅宁一手撑着腰,一手摸着肚腹,靠在软榻上,他折断的手臂在两个月前已经拆了纱布,手指活动自如,只是手腕一直没什么力气,提不起重的东西。孩子已经七个月大了,相思疾也是不要钱似的日日往这里送。 傅宁不想见她,辛墨蓉也不常出现在他眼前。傅宁想过方法逃走,去里津找崔荷。 先不说逃不逃得掉,就算能逃掉,那么遥远的路程,他怀着孕,会和孩子死在路上。但是只要有机会,他还是会选择离开,因为在这里就算平安把孩子生下来,辛墨蓉也不会让孩子活下去,她说的话他从来不信。 傅宁一直不动声色地等着机会,不曾想,机会终于来了。 一天夜里,渡口大乱,辛墨蓉的那艘船上,火光冲天。 那两个女护卫,一个回船上拿相思疾去了,还没回来,另一个站在院门边,锁着眉头,显然她也想回去,但一想到辛墨蓉的命令,她还是坚定地站在门边。 傅宁从她身上收回视线关上窗户,看着面前的爷孙两人,那爷爷转头看了自己的孙子一眼,那孩子会意立刻朝楼下奔了出去。 这爷孙两人已经知道了傅宁现在的情况,也知道了他们自己的情况,等傅宁生下孩子,他们爷孙十有八九也是活不了的。 “我连累你们了。” 老人将软榻前的珠链放了下来,给傅宁拉上被子。 “没什么连累不连累的,这是命,现在我们还要靠你逃出去呀。” 楼梯传来急切的踩踏之声,老人连忙闭了嘴,是那个女护卫,她径直过来掀开了珠链,道了声“公子得罪”,然后就伸出手去把上了傅宁的脉。 那爷孙两人俱是一惊。原本计划是,傅宁装病,好支开那人,然后在跑,可没想到这女护卫竟然是个行家。 傅宁身子不好,脸上也苍白的很,平日里就算不装,也像是病的。如今只要稍稍做一些痛苦的神色就行。 傅宁冲爷孙俩笑了一下,他们不知道的是,他现在,可不是在装。 那女护卫把了一下脉,退了开去,拱手道:“公子忍忍,怕是等不到十六回来了,我去去就回。” 说外也不走楼梯,从窗户一跃而出。 傅宁掀开被子起身:“快走!” 爷孙俩回神,一左一右搀着他就走。 yīn差阳错,傅宁三人刚穿过小巷,借着夜色走进小道,崔荷的人马就从另一个地方冲出来,带着一身的煞血直奔傅宁的小楼。 他们三人连夜走着小道,山林很大,穿过去就是另一个村镇了。傅宁忍了一夜,终于抗不住了,肚子也是一阵紧似一阵,他知道他是要生了。 好在,前面就有一户人家,篱墙草屋,参天绿林环绕。天蒙蒙亮,就见有一对妇夫正扛着锄头从里面出来。 主人家心善,收留了他们,还找来了产公,孩子在正午出生,早产,是个女孩。 那对妇夫抱着孩子哼哼哈哈逗弄着,像是对自己孩子一样,看见傅宁醒来,又忙把孩子送到他怀里。 那爷孙俩是下午走的,离开前,傅宁从袖中取出一个白玉扳指相赠,那是崔荷给他选的,说是很配他的气质,那时候刚带上就摘不下来,几个月前,他反而带不住了。 这里离闽南不远,傅宁忧心辛墨蓉会追上来,虽然不知道船上为什么会起火,也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但现在他就是怕。 奈何现在他就是起不了身,于是将自己手上的一对金钏也拿下来托那对妇夫典当,那是他现在身上唯一有点价值的东西了。 好在换来了不少银两,第二天一早,与那对善心人告别,也将银两分予他们一半,以作报答。本来他们不收,但傅宁坚持。 赶到镇上时,天快黑了,忙去租了马车,买了gān粮,一路北上,不分昼夜,傅宁赶路赶得担惊受怕,孩子也哭闹不休。 向着一个方向傅宁赶了两天两夜的路,此时也不知自己现在身在何处,他感到疲惫不堪,在一条小河边放了缰绳,任马儿自己游移找吃的,他回身钻进了马车,此时孩子正睡得香甜,他用脸颊轻轻触了触孩子额头。 孩子总是时不时哭闹,傅宁心头不安,好在没烧。 将车里的帘子都放下,傅宁将孩子抱在怀里,刚想着小睡一会儿,等到了下一个镇就找个大夫看看,可是他太疲惫了,这一觉就直接到了晚上,天马上就要黑的样子,马儿带着他们没有走远,还是在河边。 相思疾又发作了。上一次还是在陌生的地方生孩子的时候,那时候他差点以为自己挺不过去了。 孩子在马车里哭了,一声比一声刺耳,好像孩子能懂得他的痛苦一样。傅宁咬牙忍耐着,将马车前的灯取下来点上,挂在了马车里面,颤抖着将孩子抱在怀里,也许是这车里的柔柔灯光,也许是父亲的温暖怀抱,小孩子咯咯笑了。 除了马车里的一点晕huáng的光,四周再无半点焰火,无尽的黑暗向他们包围,只听得见小河淌水的哗哗声,还有林子深处的鸟叫虫鸣声。 这一次的药瘾没有上一次难熬,但还是让他出了一身的冷汗。这一波痛苦过后,他感觉所有力气都被抽走了,孩子也抱不住了。 傅宁躺在孩子身边,孩子又睡着了,安安静静的,乖巧的样子,此时孩子还没长开,也不知道是像谁。 灯光下的男人像只猫儿一样蜷着自己的孩子,仿佛这样就能抵挡夜里无尽的寒凉,和自己饱受摧折的身心。 原本想着赶到下一个镇,就找个大夫看看孩子,毕竟她才三个月大的时候,傅宁就开始用上相思疾了。他自己虽然对草药略知一二,但要给人把脉看病,尤其是孩子,他就没那本事了。 可没想到这一赶,就是一个月,傅宁自己的相思疾都已经克制过去了。 赶到镇子上的时候,他吸引了不少人异样的目光。他知道别人为什么会这样看他,他抱着孩子快速的在街头寻找着,然后就钻进了一家医馆,坐馆的大夫一看到他就连连走过来拉着他坐到旁边的木chuáng上要把他的脉,傅宁摇了摇头,把孩子放到了她面前。 大夫仔细看了看孩子,把目光又放到了傅宁身上:“孩子没事,你现在有事,让我把把脉。” 傅宁迟疑了一下,相思疾的事他不想被任何人知道。 “不要讳疾忌医,我现在看你,气短心虚,手背湿冷发颤,我看你就算出了医馆,也走不了几步路。” 傅宁垂下了眼眸,终将手递了出去。 大夫把了脉,皱着眉头又看了他两眼,问:“孩子的母亲呢?” “她还在里津城,我这次就是去找她的。” “这里离城里不远了,你就捎个信,让她来接你。” 傅宁直觉情况不好:“大夫,我有什么病,请你直说吧,我可以承受。” 大夫叹了口气:“还是等你妻主来了再说吧。你先在我这儿休息,我去开服药。” 看着要起身离开的大夫,傅宁慌忙唤住了她:“大夫,你就告诉我吧,我的病是不是很严重,你不想让我知道,可有些事我也不想让我的……妻主知道。” 大夫说的是现在孩子的母亲,崔荷,他们没有拜过堂成过亲,傅宁不知道她算不算是自己的妻主,应该是……不算的。 大夫迟疑了很久,又坐了回来,耐心道:“你妻主是做什么事的?” “做生意的。” “那好,应该是家境殷实。” “大夫?” “以后要多多调养自己的身体,情绪要平稳,不要大喜大悲,不愉快的事情不要埋在心里,要散了心里有郁结,看事情要淡,尽量让自己过得开心。” “大夫……” “好了,别急,我说,你现在全身哪都是毛病,心肝脾肺肾,无一处是好的,而且拖得时间太长,无论先针对哪儿治都不合适,都已经晚了,太晚了。” 傅宁抱着孩子心里忍不住开始发抖:“那我……我还有多少时日?” “好好调养的话,还能活两年,兴许能更长。” 傅宁已经怔了,这是他完全没有想过的事,他还想回去抱抱肖瑾,学堂这几天该放课了,真是好久没看到她了。他还想把孩子抱给崔荷看,这是他们的孩子,他有多难才保下了她,跳过崖,逃过命,这孩子来之不易,他还没给她取名,他想着等你来取。他还想回白田村看看,看看白叔白婶,还有白启许情,他们该是又添了许多孩子了吧,白启……白启,自己走的时候,还没跟她打过招呼呢。还有肖菡,阿菡的坟头该是长草了。 突然,他突然觉得自己好舍不得,尤其是自己的两个孩子,他好想能看着她们长大。 明明还有半天就能进城了。 这就是他头发变白的原因吗? 几天前,在水边清洗的时候他就发现自己的头发开始一大片一大片的从灰白变成雪白,直到昨天,他的头发已经从头到尾完全变成白的,一根别的颜色也看不到,不仅如此,连他细长的眉梢,卷密的睫毛都开始在尾端变白,像是凝了霜在上面一样,仔细看,连瞳孔的颜色都在变淡。 原本急切欢喜的心情瞬间凝固。人在了无牵挂的时候就会无所谓死,就像姥姥死的时候,肖菡死的时候。但人一旦有了挂念,就会害怕死,不想死,舍不得死,他还有肖瑾,有崔荷,还有他现在还不曾取名的孩子。 傅宁在医馆休息了一天,付了诊金,第二天,抓了点药,离开了医馆,卖了车马,买了斗篷和面巾,兜帽拉起,将一头的雪丝藏在斗篷之下,带着面巾,只露出一双带了寒霜的眉眼,抱着孩子缓慢地朝着城里的方向走去。 走到城门口时向路人问了下日子,过不了多久就是肖瑾放课的时候,也许他还能在看她一眼,这么久过去了,也不知道她的寒疾好了没有?学堂的生活过得可还习惯? 傅宁发呆,在城门口的路中间站了许久,心里想着事情,倒也没留意到身后的马嘶声。路人早已散开,等那马儿到了身后时,想躲已经来不及,好在骑马的人收僵收得利索,堪堪从傅宁的身侧绕过去。 傅宁受到惊吓,抱着孩子坐倒在路旁,一番动作,头上的兜帽倒依旧盖得严实。兜帽压得很低,傅宁看不到前面骑马停下来的人,只是看到怀里的孩子吓得哭闹起来。 骑马的不是一个,接连的马嘶声在耳边响起,都收了缰绳,下了马来。 看来自己给别人造成麻烦了。傅宁连忙站起来,想开口道歉,可一个声音直接让他僵了,恨不得立刻逃了。 “公子有没有事,可有伤到哪里?” 是崔荷,是之前差点撞到他的人。傅宁僵了一瞬,侧首,将帽沿拉低,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无事,侧身从她身边饶过,向着城里走去。 崔荷已经走到了傅宁的面前,她原本是想扶他起来,可她还没到,那人就自己站起来了。可能是看这人真的没事,也没在多说,翻身上了马,这次没有再策马扬鞭,只是哒哒哒地缓步慢行,可再怎么慢,也比人快,经过傅宁身边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低头看了一眼。那人将兜帽带得很低,看不到脸,露在外面的手苍白纤细,似乎是身体不好的样子。好像是错觉,那人好像知道自己在打量他,在经过他身边的时候他好像在刻意躲她,也许是自己吓到人家了。 等到马蹄声完全从自己身边经过,傅宁才敢抬头去看他们。崔荷的身后跟着五六个人,崔枝也在,意画还有他的妻主也在,能看见他们平安无事,真好。 崔荷架马放步在最前面,风扬起她宽大的袖袍,还是那一身习惯的墨色,用同色暗绣着一池莲花。泼墨般的长发垂在身后,似一副墨画莲池里流动的水,戴着有莲花图案的金冠,风尘仆仆也掩不了贵气天成。 只是没见着以前她常带在身上的那块墨莲玦,背影看着好像瘦了很多。 寒冬,大雪封城。 傅宁把之前他刚到里津城的时候租的小院又重新租了下来,依旧还是那桥那水,还有对岸那新月楼。 有时候从楼下路过,楼上的新月麽麽竟然还记得他,不仅记得,戴着兜帽,还认出了他:“哟,肖郎,怎的在这儿呀,崔商人可是满城风雨的在找你呀,还动用了官府的人,真是好大的本事呀,我这儿都闯了三回了,小两口玩情趣动静玩得大呀,唉……别走呀,麽麽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你去跟崔商人说一声,下次来呀,别穿官服,吓着我楼里的人了。” 这麽麽的眼可真毒,傅宁吓了一声冷汗。他不愿意被人认出来,他知道崔荷在找他,但现在不行了,他不能见她。 他想着,等过几天,看看肖瑾,就把怀里的孩子托付给崔荷,然后离开,当然这都是偷偷的。 崔荷的事,他知道。听说是抓到了一个在我们国家掩藏了很多年的一个jian细,朝廷赐了官,是个武官,皇城里,手下几百号人。 其实傅宁也知道,她的功劳不止如此,她也曾上去过边疆,与敌人虚与委蛇,解过边疆大军的燃眉之急,被柯央柯将军引为知己。她是个商贾,也是个英雄。 路过说书的茶楼,里面正讲着崔荷的事迹,傅宁莞尔一笑。 今天是肖瑾学堂放假的一天,这一次出来,肖瑾就要在家窝一个冬天了,不知道这么久没见,她有没有想自己的爹。 傅宁是一早就在学堂那儿等了。 天冷,商铺少有开门做生意的。傅宁在一家药铺门前的台阶上坐着,药铺关着门,在拐角处,不太容易被人注视。 第 21 章 真是好久不见她了,作为一个父亲,傅宁真的想她的很。 这次等她出来,就远远地看看,远远地送送,也许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了。 傅宁等了一个上午,腿都麻了,孩子也睡了一个上午。到了中午,终于陆陆续续有人开始开始出进。 不止是人,还有各种马车和轿子,齐齐在学院外围了一圈。 当然还有崔荷的华盖香车,崔枝就站在马旁。看到这辆车的时候,傅宁还惊了一下,因为这是崔荷的专用马车,他没想到崔荷会来接肖瑾。 他们不曾成亲,肖瑾虽然唤她娘,可她们之间一点血缘关系都没有,连养子都算不上。傅宁没想到崔荷会为他和肖瑾做到这一步,这也是间接地向世人宣布她和肖瑾的关系,这相当于一盆污水。 崔荷,我欠你的,还不清了。 轿子什么的有点多,傅宁原来那个位置已经看不到学堂里出来的人了。 他抱着孩子小心靠近,躲在别人的马车后面,然后他等到了肖瑾出来。 肖瑾是跑出来的,崔荷也掀开了帘子,肖瑾嘴里依旧唤着娘亲,奔着崔荷而去。崔荷连忙下了马车,将人高高抱起。 那欢乐场景,好似一对亲母子。 傅宁欣慰的同时心里也有点泛酸。 肖瑾白了胖了,也高了,可好像已经忘了她的阿爹。 不过,这也挺好,不是吗?反正……反正他都是要离开的。 偷偷地看她们久别重逢,偷偷地泛酸,偷偷地羡慕。然后看着她们上了马车,看着帘子被肖瑾的小胖手从崔枝的手里抢过揭下,看着马车离去。 马车行地很慢,车后面还跟着两个书童。傅宁悄悄跟了上去。 傅宁远远地默默送了一路,一直到崔府的门口。 这是崔府,是府邸,是傅宁不曾来过的地方。 肖瑾似乎是睡了,崔荷抱她下来的。 傅宁看到那块墨莲玦了,就在肖瑾的脖子上随意挂着。 看到大门沉沉合上,傅宁才转身离开。 可傅宁不知道的是,他离开后不久,身后的门又开了,后面是一双疑惑的眼睛。 “东家?”崔枝看着进门没几步又倒回来的人疑惑不解,“在看什么。” “没什么。”崔荷把目光从门外街街角角处收回来,压下心里莫名的失望,向着书房迈步,“闽南那边可有新的消息?” “有,在不远处的一个镇上,我们从一个当铺里找到了一个手钏,是公子的。”崔枝一直跟在崔荷身侧,她从袖袋里拿出了一个手钏双手递上。 崔荷站住,一手接过。确实是傅宁的,内壁还小小地刻着他的名字,是她自己画的图纸样式亲自找去珠铺打造的。 辛墨蓉已经被她和柯央连手抓捕,现下正在里津城的刑部大牢里蹲着。崔荷当时还在她的胸口处用剑开了个血窟窿,要不是柯央阻拦,她早已无命。 当时没有找到傅宁,崔荷的心里狠狠地沉了沉。可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辛墨蓉竟然主动告诉她傅宁的位置。 兴喜若狂地赶了过去,结果却扑了个空。立刻调头,想着回去打断辛墨蓉的腿,来个严刑bī供。 辛墨蓉是里国的jian细,也是耶瓦国的皇亲加女帝太傅,抓住了要押到里津,上报朝廷jiāo给当今天子亲自处置,实在是不太好杀。所以崔荷那一剑刺下去,柯央才出了手,没叫她捅到心脏。 崔荷虽然不好要辛墨蓉的命,但稍稍动动刑,不缺胳膊少腿,柯央也只当没看见。 只是没想到,崔荷带倒刺的一鞭子还没下去,辛墨蓉一听她的来意,神色竟是比她还着急láng狈。 辛墨蓉求着崔荷,求她尽快找到傅宁,并且把自己给傅宁下相思疾以及傅宁身怀六甲的事一并jiāo代了。 辛墨蓉以为傅宁怀着孩子,得不到相思疾的缓解,会一尸两命,所以她才会求崔荷。她不在乎什么孩子,她只在乎傅宁的命。 崔荷一听脸色刷的白了,甩了辛墨蓉一脸鞭子,惊慌失措地往外赶去。 广散人力,柯央也散出了自己的手下尽心尽力寻找。结果竟然都与傅宁错开了路,两方越找越远。 傅宁与崔荷都是往同一个方向赶路,阳错yīn差,傅宁的马车一直都是落在崔荷后方,不是隔着一座小山,就是隔着一道林子。 崔荷一行人骑马原要比傅宁的马车快多了,可她们不分昼夜,但每到一个地方她们总要花时间盘桓一会儿打探消息才又启程。柯央早先一步压着辛墨蓉回了城,崔荷和傅宁反倒在城门口相遇。 “公子诞下了一个千金,父子平安。” 崔荷攥紧了手中的银钏。 “那他了?” “还在找,不过我们现在能知道的是,公子他还活着……” 崔荷不欲多说,摆了摆手。崔枝收了口,退下时还轻轻带上了书房的门。 崔荷坐在书案前,打开了一个锦盒,拿出里面的簪子,细细擦拭:“是啊,还活着,还活着就好。” 随后与之前的手钏一起被收进了怀里,崔荷摸着那块地方,眼角发红,眼前一片水汽迷蒙。 “哥哥……” 这一声混在叹息里,及淡及轻。 近几日,里津城大雪夹杂着狂风,莽莽茫茫,行不得人。傅宁原本想找机会将孩子放在崔宅的门口,并且信纸已经备好,可看到这天气,他不能放心。 私心里,他也想与孩子多处一阵,都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骨肉,哪个都不舍得,看着小的,他也格外思恋大的。 心下里正凄恻,院子里就传来了响动,是翻墙的动静,估计是哪家调皮的孩子。 这大冷天的,还下着雪,傅宁将孩子放在chuáng上起身开门,门刚打开,傅宁立刻把兜帽和面巾拉上,奔过去将人接下来。 傅宁所想不差,确实有个小孩在爬墙,不过这小孩不是别家的,正是肖瑾。 傅宁怀着激动的心情险些将肖瑾抱个满怀,无奈,傅宁手抖了抖,还是装作不认识,将人稳稳地放在地上,可后者直接抱住了他的腿,嚎啕大哭起来。 “呜呜……啊啊……呜呜……我在书房偷听到阿娘的话,说我阿爹不见了,我找了家里所有地方,真的没看到你,阿爹,你不要我了吗?” 肖瑾孩童的声音凄厉入耳,傅宁的心也跟着颤栗,他装作外表平静无波的模样将肖瑾从自己身上扯下来,蹲下来一脸淡漠地拍着孩子身上的雪。 傅宁带着厚厚的面巾和兜帽,肖瑾只能看到他的眼睛,那双带着寒霜的眉眼,淡褐色的瞳孔里没有感情。可能感觉到了大人的氛围,肖瑾停了大哭大闹,站在原地乖乖地,可嘴里还是抽抽噎噎的,眼线珠子一颗一颗地滚。 终是不忍,傅宁眼波dàng了一下,抬手抹掉了孩子脸上的泪痕。打开院门四处看了看,叹了口气,看来这孩子是自己偷跑出来的。 回身将肖瑾拉进了屋,坐在炭盆前,拿铁钳挑了挑盆里的炭火,捂着孩子的小冰手,肖瑾倒也不客气,直接靠在了他怀里。 火盆里添了新碳,双手包裹着肖瑾胖乎乎的小肉手,细细地揉着搓着,直到小手已经恢复温暖。为了不让肖瑾认出来,傅宁开始在肖瑾的小手心里写字,与她对话。 他不能开口,他知道他一开口,孩子一定能听出来。他也不担心孩子看不懂,先不说她已经上了大半年的学堂,就是在之前,这些普通的字,他也都教过她。要是肖瑾认不出,傅宁觉得他会打她手心。 好在肖瑾争气,没给傅宁打她手心的机会。 傅宁在她手心里写道:“怎么到这来了,你娘了?” 傅宁指的是崔荷,他估计这孩子已经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了。 “阿爹,我来找你啊?你怎么了,为什么不说话?”肖瑾说着,一双手就要伸过来扯他的面巾,“脸上为什么要带着东西?” 傅宁一手拍的了她的爪子,抓过一只,继续道:“我不是你爹,怎么不跟着你娘,跑这儿来gān什么?” “阿爹,我来找你啊,我知道娘在找你,崔姨也在找你,好多人都在找你,可他们都没阿瑾聪明,只有阿瑾知道你在哪里。” 肖瑾喊的崔姨指的是崔枝。小孩子情绪变化得很快,刚才还哭哭啼啼闷闷不乐,现在就洋洋得意地炫耀自己的本事。 “我不是你爹,等雪停了,送你回家,你一个人跑出来,你娘该着急了。” 手上的字还没划完,肖瑾就是一个虎扑,像一个八爪鱼一样紧紧地抱住了他,双手双脚都缠上了。 “不,肖瑾要跟阿爹在一起。阿爹不能丢下肖瑾。” 傅宁叹了口气,表示心累,一手覆上了肖瑾的脑袋轻轻拍了拍。敢情他之前“说”的每一句话开头,这孩子都没听进去。 手上还没拍几下,哐啷一声,一阵风雪猛然灌入房间,傅宁一惊,抱着肖瑾在炭盆边站了起来,抬头,额头一滴冷汗悄然划下。 崔荷一身墨衣金冠裹狭着风雪之势正威仪赫赫地立在两扇大开的木门中间。 崔荷在房间扫视了一眼,目光略过他,走过来,向着还巴在他身上的肖瑾伸出了双手。 “肖瑾,过来!” 傅宁有点被崔荷的气势吓得,手抖了下,退了一步,没将孩子递出去。而肖瑾只是乖乖地搂着自己的脖子没说话。 崔荷像是才看到他一样,微微行了个礼:“抱歉,不请自来,我是这孩子的娘,请把她jiāo给我。” 说着从怀里又掏出了一袋银子,沉甸甸地,嗒地一下,随手扔到他身边的小桌子上。 “谢谢你收留她,这是崔某的小小谢意。” 傅宁抬头看了看她,咽了一口生津,走过去,将孩子递还给她。肖瑾松开了脖子上的手,默默地转锁上崔荷的脖子。肖瑾倒是一点也不怕她,还咯咯乐着。 “娘亲,我找到阿爹了。” 崔荷的手一顿,抬头看傅宁。 后者惊出了一身冷汗,装着不会说话,连连摆手。 炭盆里的炭火噼啪一声磁响,看着那人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崔荷收回了目光,将披风搭在肖瑾身上,抱着肖瑾往外走去。 “你这孩子,怎么见着谁都叫爹娘。” 崔荷感慨,她想到了自己与这孩子还有傅宁初次相见的时候,也是这间屋子。 出了门,肖瑾见傅宁没跟上来,开始在崔荷怀里闹腾,可崔荷没再搭理,一手打着伞,一手稳稳托着,毫不受影响地出了院门。 看着她们的身影消失在自己的视线,傅宁一口气一松,双腿一软,跪坐在地。 chuáng上昏睡的孩子不知何时醒了,渐渐啼哭起来,傅宁回神,连忙关上了木门,将孩子抱在怀里哄着。 刚才被子围得高,孩子睡得熟,崔荷和肖瑾都没发现她,心绪几番激dàng之下,傅宁都差点忘了她的存在。 孩子得到安抚,渐渐平静下来,傅宁的视线转而凝在那袋银子上久久不能离去。 “看来,等不到雪停了。” 几日后,耶瓦来了使臣,带着一封愿意归属的国书,可观的财帛,及一个年幼的质子。 里国女皇下旨,不日遣送耶雅辛回国。 耶雅辛就是辛墨蓉。 消息传的满城,崔荷气得一拳砸在桌子上,桌子上的茶盏齐齐一翻。 傅宁惊得心惊肉跳,他总感觉下一刻那人就会出现在自己身后,一脸淡然又确定地跟自己说。 你逃不掉我的。 天幕深蓝,扬着飘飘大雪,宽阔的主街道上,路边的石阶,高楼建筑的飞檐翘角上,絮絮积了两个拳头上下一抵厚的一层,冰刀子似的风从四面八方chuī来。 已近深夜,路上行人已由三三两两渐渐转无,仅剩的两家商铺也上了门板,熄了灯打了烊。只有一家酒楼一间厢房里还凉着灯,傅宁就站在这家酒楼对面的小巷子里,避着风,呆呆地望着某处窗户上的剪影。 那间楼里坐着的,是崔荷。是白天时无意间撞见的,那时天还未下雪,傅宁看到,她一个人,身形恍恍惚惚的,举起一酒坛子往嘴里倒了倒,没倒出来。下一刻,那酒坛子就碎在他脚边,倒吓了傅宁一跳,怕引起她注意,忙走开了。 错身的时候,他听到崔荷在唤着他的名子,喃喃着,声音很是落寞。 傅宁走了几步回头,回想着他刚刚看到的眼睛,她的眼珠黑漆漆的,眼眶红红的,满是悲凄与疲惫,看着傅宁有些难受。 他看着她独自上了那家酒楼,身边没带一个人,那时窗还开着。 孩子已经送到崔府门下了,崔荷现在是官身,自有一套府邸,之前的崔宅已经闲置了。孩子身上有信件,信件里说明了孩子的身份,看到孩子被人抱进去,他就来了这里。 终究还是舍不得她,再多看两眼吧,在崔家的人知道孩子的秘密找到这里之前。 就在傅宁准备离开拉上披风的兜帽还未带上面巾之时,身后就是一阵哗啦的破窗之声。 崔荷就滚在他面前的空地上,墙角隐蔽处现出了五六个黑衣人,举着狭而厂的刀缓缓靠近,将她围困。 她们好像都没发现傅宁的存在,傅宁贴着墙角屏着呼吸,不敢乱动。黑衣人的目的好像只在杀人,他不会武功,出去只是添乱,只能牢牢躲着,司机出去找人。 崔荷从地上爬起来,似乎是醉得头疼,皱着眉,站都站不稳。黑衣人手里刀快得很,傅宁只看到炫白得刀影,没几下,崔荷身上就添了几抹红。 傅宁心里着急疑惑,他知道崔荷的身手,就算是醉了,也不该是这般被动。他想找间隙出去找人,可崔荷那边的战圈却渐渐移到了他这边。 扑通一声,崔荷倒了,黑衣人中似乎是领头的那个临风一刀呼啸而来,傅宁来不及多想,冲出去挡在崔荷面前,一双肉掌握着刀身将刀尖去势的角度一偏哗啦一声擦至刀柄,大半的刀身映红,瓢泼的血水从掌间激流。 一阵剧痛,傅宁感觉自己的手掌都快被切断了,疼得龇牙咧嘴。 一系列动作加一阵巧风,簌簌飞雪中,斗篷鼓了起来,斗篷兜帽滑落在身后扬起了三千银雪丝。 为首的那明黑衣人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发愣,崔荷在他身后惊恐地叫了他一声,迅速回过神来,揽着他的腰身,不仅站得稳了,还施展了轻功。 可身后的黑衣人实在bī的紧,他们在小巷中穿梭,进了一座废楼之上。 他们的动作闹的不大不小,但总该有人听见,只可惜他们并不是在有官衙寻卫的州府街上,小平民惜命不敢出门,恐怕到天亮之前都不会有人来救他们了,只希望崔枝会因为孩子的事出来找一找崔荷。 这座废楼有五层之高,他们已经被bī杀到了五楼,崔荷像是回了满血,眼眶睁得血红,一手拿着从黑衣人手里劈过来的刀舞得虎虎生风,一手将傅宁牢牢护在怀里,傅宁也是自发地紧紧搂着崔荷的腰身,顺着她的动作,尽量减少自己的阻碍。 而黑衣人也好像自发的把刀影都招呼在崔荷的头上,没有伤傅宁的意思,有时候刀势甚至只是想将两人分开。 某一种程度上,傅宁的存在对崔荷是一种小小的保护。 崔荷力有不竭,战圈变小,开始捉襟见肘。傅宁随着翻转腾挪,无意地四处扫视,刚好扫到战圈之外准备放暗箭的人,剪头在夜幕中雪色下泛着幽蓝的流光,而崔荷已经无暇顾及。 一声闷哼,手臂上的力量陡然加重,崔荷刚踢开一人,低头一看,瞬间窒息,一只没有尾翎的短箭没入了傅宁的肩头,半边肩头都湿了,嘴角也泌着血,整个身子在她手上摇摇欲坠。 崔荷心神恍惚,这本该是对方动手的最佳时机,可黑衣人的战圈竟然退开了。 那领头的走出来,在她对面三步之外朝她怀里的傅宁伸出了手:“把他给我,箭头有毒,我救他。” 崔荷揽着傅宁退了一步,警惕道:“我不信你。” “你没得选。” 傅宁听声音已经猜出了黑衣人的身份,他对崔荷摇了摇头,脸上泛青,刚准备说话,一口黑中带紫的血吐了出来。 崔荷的手抖了抖,那方有开始催促。犹豫了一阵,虽然心有不甘,但还是将人稳稳地推了过去,那方也稳稳地接住了。 傅宁刚推出去,另外几名黑衣人的刀就毫不客气的招呼了下来,似乎是没了桎梏,刀势又快又狠。崔荷抽空看了傅宁这边,那黑衣人给他喂了一颗药丸,又想去看他背后的伤,傅宁似乎是不想被她碰,一直在挣扎,视线也一直极力地看着这边。 那黑衣人恼了,扯了面巾:“你就这么在乎她,每次都看不到我。” 她掰回傅宁的视线:“这几天我都查了,你们根本就没成过亲,她府上的那个孩子也不是她的,那个孩子姓肖。” “既然你都已经人尽可妻了,为什么偏偏我就不行。” 这句话正中傅宁的命门,他脸上灰白一片,因挣扎而微微出现的血色瞬间退得gāngān净净,眼神也终于不在看着那边。 那边的崔荷一边力有不逮地支撑,一边惶恐地对这边吼着:“阿宁!别听她的话,你是gān净的,你在我心里是最gān净的。” 这边傅宁的视线终于缓缓地与辛墨蓉对上了,辛墨蓉呼吸一窒,觉得他看自己的眼神,就像是一把把钢刀,想要片片活剐了她。 他含笑着说:“是啊,我人尽可妻,就偏偏看不上你。” 辛墨蓉咬着一口银牙,箍着傅宁双臂的一双手手指已经掐进了傅宁的血肉。肩头的利箭还未拔出,傅宁被摔得一阵头昏眼花,磕着利箭带着半边身子都在疼得发颤,连双掌被刀割破的疼痛都麻木了不少。 傅宁沿着墙壁支撑着爬起来,那方辛墨蓉被他激怒,武力值似乎bào涨,把崔荷连连bī到楼外,崔荷不敌,被一脚踹了下去。 楼外有一层护栏,傅宁冲过去,从那些木阑gān间隔中伸出手,人趴在地板上,好险拽住了她的手,因为贴着阑杆用力,傅宁连崔荷的一根头发丝都看不到。 这是五楼,以崔荷现在的体力是决计使不出轻功的,这么高掉下去,十有八九会死。 其实傅宁双手伸出去,只有一只手抓住了人,另一只手被阑gān搁着,碰不到她,而受力的那只手曾经骨折过,箭头锥的也是那边的肩膀,傅宁感觉自己半边身子都在血水里泡着,头上脖颈的冷汗滚滚急流,脸上不在是失去生趣的灰白,而是死气的沉沉黑白。 血水像泉水一样顺着傅宁的那只苍白纤细的手腕滚到崔荷的手臂上,现在崔荷也看不到,傅宁现在,就像是整个人喘着气趴在血泊之中。 崔荷笑了笑,从怀里拿出了两样东西举上去塞到那只捕抓不住她的那只手上。 傅宁一只手拿出来,是那枚肖菡送给他的簪子,还有他曾经挡掉的手钏。 “阿宁,好好活下去,照顾好我们的两个孩子,还有你自己。” 傅宁感觉到下面那人在掰自己的手指。同时,辛墨蓉也bī了过来。 无奈之下,傅宁扭身,将簪子尖锐的一头狠狠扎着自己的脖子,手颤抖着,还没用力,已经扎出了血,他对着辛墨蓉吼道:“滚!” 神情已成疯狂之色。 辛墨蓉立刻停了下来,摆手劝道:“行,我不动,你别乱来。” 而下面吊着的那人似乎感觉到什么:“阿宁,别傻,那东西不是给你这样用的。” 而傅宁没有理会下面的,只是疯狂地对着辛墨蓉喊:“滚!滚出去!” 神情越来越激动,伤口有深了。 辛墨蓉后退了几步,垂了头,一副很受伤的模样:“你总是这样,仗着我的喜欢为所欲为。倘若你没了这份恩宠,我看你拿什么要挟我。” 傅宁似乎是想笑,嘴裂开一半突然抿住了,手腕咔嚓一声,曾经裂过的地方又裂了。 辛墨蓉和崔荷都吓了一跳,傅宁神情一阵恍惚,可即使是滔天的痛处加身,那只断手仍牢牢地像铁箍一样抓着崔荷的手腕,这是任何力量都不会让他松手。 因为这手一松,人就没了。 崔荷在下面尝试掰开傅宁的手指,脖子都抬得酸了,竟是不能撼动分毫。那只伤痕破碎的血手,死死地抓着她的一线生机。 辛墨蓉心颤了颤,像是放弃了什么:“罢了,我不bī你,我帮你,我帮你把人救上来。” 傅宁无限接近要昏倒的模样,可死命的靠意志支撑,连话都不在有底气,颤若游丝,还是那个“滚”。 辛墨蓉呆呆地看了他很久,转身带着人撤了。 待那些人的身影在视线里全部消失,傅宁用了最后一丝力气,几乎是不可能的将人提了起来,用那只短手。 傅宁将人提到她自己的手能握住阑gān,便不行了,因为他已经站不起来了。 崔荷从阑gān外翻了过来,看着傅宁安然闭目的模样,心里一紧,气都不敢出。她伸出手指颤抖地小心翼翼地伸到他的鼻翼下,那一瞬所有的气血再次回归,她觉得这世界上的至极悲哀喜乐都叫她因为一个人尝遍了。 避着他的伤处,极尽温柔小心地将人抱起来。其实崔荷的腿上也有几处见骨的刀伤,放在平时根本不可能站起来,可就像傅宁刚刚用断手将她从死亡线上拉回来一样,她也旁若无事地抱着傅宁走了两条街求医。 第 22 章 崔荷没有回府,而是去了柯央的大将军府上。她要找御医,而她的权职还请不动御医。 真真是从鬼门关里抢人,两人的血合在一起撒了长长一段路,连飞雪都盖不住。 崔荷的情况还好,都是皮外伤,没伤到骨头,就是最开始的迷药有点伤神,多休息两天就好了。 问题大的是傅宁,全身上下,从头到脚,从里到外,没一处是好的。昏迷了一个月,丝豪没有转醒的迹象。 御医说,傅宁的寿命恐怕不长了,若是好好调养的话,兴许还有半年之久。 崔荷每天都守着傅宁,陪他说着话,说着两个人的曾经,说着他们的两个孩子。她怕,她怕傅宁就这么睡过去了,连这短短半年都吝啬给她。 傅宁放在孩子身上的信,她看了,只是告诉了她孩子的身世,叫她好好待两个孩子,望对两个孩子都一视同仁,还有也要照顾好她自己。末尾只是提了一句,不用担心他。 不用担心不用担心,估计若不是辛墨蓉搅这一局,我恐怕这辈子都看不到你了。 其实那天,你的命有一边也是辛墨蓉救的,她那个国家的使者也带着御医,并且把礼单上一味稀有的药品给划掉,摞出来给你用了。 你身上好多伤都是因为她,她出点药材,也不算什么,你脸皮薄,要是觉得不好意思就退我头上好了。 另外,你不是不喜欢她吗?放心,她三天前就回去了,你见不到她的,快醒过来吧。 傅宁醒来的时候,是在一方庭院的一方长廊下的一方小榻上。微风习习,阳光温暖人心,一旁的摇儿chuáng正在崔荷的手里轻轻晃着,摇儿chuáng里的小孩醒着,嘴里吐着泡泡。崔荷坐在小榻的侧前方看着院子花架子下正玩的头冒汗的肖瑾,没注意到他醒了。 这样醒来,好像这样舒适惬意的生活他已经过了很久了。他没有出声,还是肖瑾率先发现了他, 花枝乱颤地奔了过来,摇篮的手顿了,傅宁伸手覆上她背,崔荷怔怔地转过身来,怔怔地看着他。 傅宁看着她呆傻回不过神的模样,弯腰扯着她的外袍衣襟让她上半身靠近些,然后笑着一手覆上了她额头:“发烧了?傻了?” 肖菡比他小,算是是他看着长大的。崔荷还不知道,从来没问过打听过,但看着好像也不比他大,是以,傅宁在她们面前,总有自然而然散发一种想要庇护的心态,会情不自己地以长者的姿态去对待的朋友。 其实这种调笑摸崔荷额头,傅宁是情不自禁第一次。而崔荷却露出了怀恋无比的神情,抬起胳膊,手心贴着手背,下面那双黑漆漆的眼睛亮晶晶的,像藏着星星,深夜湖水里清澈的星星,深情款款的。 傅宁险些溺在里面,忙撤了手,避开她的眼神,耳朵尖背晕红了一片。 “孩子还在呢。”傅宁伸手拉着身边肖瑾的一只胳膊,不让她摔倒。 肖瑾两只小肉手正撑着傅宁的小榻边沿,想爬上来。崔荷在这边伸过手按着她的小脑袋,受到阻力,肖瑾的想法怎么也无法实现,傅宁的身边空间就这么大,她怎么扭动小身板怎么改方向总也避不开头上的魔掌。努力了几次,终于放弃,瘪着小嘴气鼓鼓站着。 傅宁被她们两逗笑了,没去管大的,只把肖瑾拉近了些,捏了捏小孩一边的脸。 另一头,有人端了一碗肉粥过来,崔荷伸手接过,chuī了chuī。 “你刚醒,先吃点东西。” 确实有点饿,傅宁点了点头,想把碗接过来,崔荷避开了,举着勺柄,要喂他,神色温和,手上坚持。 两人僵了一下,傅宁妥协。一碗热粥下肚,周身松缓温热。 崔荷给他拉了拉身上盖的毛毯。孩子们都被人带出去了。空气一阵沉默,两人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傅宁想起一事,先打破了沉默。 “孩子取名字了没?我特意留给你取的。这么久了,我一直囡囡地叫她,怪委屈的。” “取了。”崔荷看着他,眼神怪异,“记宁。” 傅宁被这眼神看得心里毛毛的。 “肖记宁。” 傅宁有点僵,记宁,他知道什么意思,也不知道是为了让他高兴,还是别的什么,竟然给孩子按了这个姓,他突然有些莫名的火气:“这孩子是你的!” “我知道。” 崔荷说着,突然靠过来,把身子伏低,然后钻进他的怀里,拦腰抱住了,将脑袋贴着他的腰腹,还蹭了蹭。 傅宁有些不知所措,双手都不知道该怎么摆。他和崔荷之间,从来没有过这种类似撒娇的亲昵举动,崔荷一向都是高高在上的,眼过于顶,看人的时候总是不经意微扬着下颌,眼神多少带着俯视,仿佛事事不萦于她心。 现在看她,一脸的心事重重的模样,傅宁先前的火气倒消了不少。 “你怎么了?” 这个长廊是崔府的内院,内园处处植被茵茵,沿廊外随机摆着几树花樽,崔荷维持着这个姿势,眼神飘到近前不远处廊下的一个墨绿的小花坛,花坛里装着水,水面飘着几片绿油油的荷叶,茶杯大小,圆润玲珑,热人怜爱。 “阿宁,你爱我的,是吗?” 傅宁顿了顿,将身上的人推离,想转过身不看她。 “崔荷,不要问我这个。我困了,让我休息吧。” 崔荷没让他如愿,她按着傅宁的双肩,压着他,力道不重,不会像以前一样让他觉得疼,但挣不开。 “我们经历了这么多,我知道的,你心里有我。” 她深深地看着傅宁,柔软的发丝拂扰在手背上,她知道,那脆弱的身骨下压的是雪白一片。 那双淡褐色的眸子里映着她慢慢府身而下的脸,以及及将靠近的柔软双唇。 傅宁侧首躲避,眼眶湿润了:“崔荷,你不要bī我,我不能爱你,不能啊。” 一滴泪滑落,洒在她颈边,滚烫滚烫的。崔荷慌忙起身,双手一遍一遍地抹去他脸上的泪痕,最后直接抱住了他。 “阿宁,不哭。我错了。”崔荷心疼道。她明白了,不是不爱,是不能。他爱着曾经的肖菡,以为肖菡死了,他坚贞地守着这份情,可他又发现自己动心爱上了她崔荷,于是他开始折磨自己,开始逃避,甚至可能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里暗暗鄙弃过自己,觉得自己丑陋不堪。 “傻子。” 看来有些事情必须要告诉他了。其实她心里也很忐忑,不知道他能不能接受。 她理着傅宁脸颊边被泪水浸润的头发,轻轻拍着他的胸口,暗暗提了口气,紧张地开了口:“阿宁,哥……” 其实她就是肖菡,肖菡没有死,死的是崔荷,崔荷是她同母异父的姐姐,现在这一切都是她母亲一手造成的。 在崔家,她是不受宠的二小姐,只有父亲待她好,可父亲只是一个卑微的仆人,即便有了孩子,也未曾入崔家的族谱。而她的存在也是崔母犯的一个错误,是崔母醉酒误事,qiáng了她的父亲,好在醒来后还认账,给了个小院养着,不管不见的。她的父亲是崔家从人牙子手里花钱买来的,他没有家,没有亲人。他把崔家人当恩人,所以即便被这样不清不白的对待,他也没反抗,也不怨恨,甚至还生下了她。 也许是崔母生了愧疚之意,父亲病得狠了,她倒过来看了,还找了大夫,开了药,吩咐了人伺候着,肖菡的名字也入了族谱。 可父亲还是死了,肖菡自己跑了。 崔荷是崔家的大小姐,她的父亲是崔母的心上人,后来患了病,死的早。 后来崔荷也患上这种病,崔母放下家业,把人移到城外的一座山里的寺庙里,小心看护。几年之后,人还是去了。崔母心境沧桑,再无心打理家业,这才想到了肖菡。 设了计,用了手段将她引出来,花重金找来异人,抹掉了她之前所有记忆,把崔荷这名字直接扣在她头上,栽培她,jiāo接了崔家的家业。 真正的崔荷因为养病一直在寺庙里住着,所以见过她的人不多,将崔宅里的下人全部换了新的,现在的崔荷接手,倒是无人怀疑。 崔母对肖菡没有感情,只有一点点愧疚,所以那偌大的家业甩得也gān脆,gān净。 她不懂肖菡与傅宁的感情,怕傅宁会纠缠肖菡,给“崔荷”造成麻烦,所以她gān脆做绝,找来异人用失魂术(催眠)混洗了众人的记忆,给傅宁那边传去了肖菡的死讯,念在一个男人照顾肖菡长大不容易,所以大方地送了金饼银钱。 崔荷也是她在傅宁消失的那半年里才渐渐想起来,怪不得第一次看见肖瑾会心生喜欢。 “原来她是我的亲生女儿……” 第一看到傅宁的睡颜会心旌动摇,看到他脖子上的咬痕,看到他站在新月楼下与新月嬷嬷说话,会莫名生气,看着他带着那种发簪会忍不住毁了它。 “原来是我醋了……” 看着他捂着断了的簪子哭泣,她心生悔意,看着他因为怕打雷躲在房间里,会感到熟悉与心疼,看着他在自己转身之后用簪子划破手腕倒下的时候,会感到说不出的惶恐与害怕。 “我知道自己爱上了,爱得相思入骨……” 就算没有记忆,也想时时刻刻在他身边,嗅着他身上的淡淡药草香,会睡得安稳。 “阿宁,哥哥……” 傅宁怔怔听着,大脑一片空白,他突然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崔荷,或者说……肖菡。 自己的那些挣扎和痛苦,现在就像一场笑话,他忍不住笑了,笑出了声,笑出了泪。 “哥,你别吓我。” 崔荷想过来抱他,被傅宁推开了。 好几天,傅宁都没理她。 崔荷广寻天下神医,她还没忘记,傅宁只剩半年寿命的事。这件事她没有告诉傅宁,大夫上门,诊断之后她也总是将人拉到外面去说。 傅宁表现的很平静,大夫诊治的结果他也不问,熬好的药也照喝不误,只是心里哽着事,不愿与崔荷说话。 时间一天一天地流逝,傅宁的情况越来越差。呼吸变得缓慢微弱,一天里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清醒的时候越来越短,吃得也越来越少。 后来已经走不了路了,视线也越来越不好,渐渐看不清东西了。 崔荷晚上搂着傅宁睡觉,一直不敢深睡,时刻注意着他的情况,胆颤心惊的。 傅宁摸着崔荷的脸,瘦了好多。 “不要怕。” 崔荷捂着他的手,镇定道:“不怕,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 傅宁现在只对光源能有一点感知,他估麼着崔荷脸的方向,“看”着她笑:“我现在很好,很轻松,全身哪都不痛了。” 崔荷心里一窒,把人往怀里搂着,那是因为感觉不到痛了。 “其实……活着挺累的,这样挺好,孩子和你,都在。” “不好,哥哥,我只有你了,你不能抛下我,不能。” 傅宁摸索着揉了揉崔荷的头,坏心地将她的头发弄乱。 “想开点,你不还有两个孩子吗?她们会替我陪着你,你还有柯央这样的朋友,崔枝意意画他们也是关心你的,你不孤单。” “那不一样。阿宁,哥哥……”崔荷拉着他的手按在自己胸口上,“这里面的一颗心是你,若是丢了,我承受不起。” “明天我们出城,北上,去北疆。” 传说北疆雪山上有朵名花,名唤幽兰,可遇不可求,能起生死,活白骨。可传说只是传说,并未听闻当世之人有谁见过,崔荷病急乱投医。 “哥哥就辛苦些,坚持坚持,不要放弃。” “我不想你走,真的不想,不能接受。” 傅宁给她的意义很重,如兄如父,她满腔的孺慕和爱意全在这一人身上。对她来说,傅宁很重要,比她自己还来得重要,傅宁是她的整个世界。 傅宁似乎是感受到了崔荷的情绪,心情复杂的点了点头。 传说有时候也不一定真的如传说中的那般传说,不一定都是什么神秘飘渺不可琢磨。 那株幽兰只是一种换了名子的雪莲,只是品种有些难得,五年才开一次花结一次果,并且只能在雪山上的冰湖里才能生产。 对傅宁来说,只是一种补药,但真的有效,傅宁视力触觉各方面退化的速度明显缓解了,崔荷大喜过望,大把的撒金撒银,包揽了那片区域。 但只是缓解,就像是暂停了一样。这样延长的生命,傅宁并不愿意接受,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个包袱,真还不如像从前那样,慢慢死了的好。 这样的想法,傅宁沒说,但肖菡看得出来。 官府的蹀文上,肖菡已经把名字该了过来。崔家她没有一点留恋的地方,但家业毕竟也接手了这么多年,一时也丢不开,她现在想着该派人找找她在外游dàng的母亲。 “阿菡,你送我的簪子去哪了?怎么不见你给我?”傅宁摸着手腕上的银钏,脸上的表情很柔和,“那东西陪着我一路走来,意义非凡,有些怀恋。” 肖菡哼了一声,递了一杯水给他:“你也知道我给你这簪子的意义。” 傅宁听出了她口气里yīn阳怪气的调调,愣了一下,不知道自己哪里惹到她了,淡淡地喝了一口水,不冷不热,温度刚刚好。 肖菡看他没接话,把他手里的杯子拿走,拽着他的手腕,傅宁察觉她的动作想把手收回去,但来不及了,肖菡握着他的手背将之翻转过来。 “你就是这么用的?还有这里……” 傅宁看不见,但他感觉到肖菡的手指顺着他的脸颊滑下,虚虚停在脖颈的某一处,然后摸了上去。 那里有两处差不多伤痕,都是他威胁辛墨蓉时给自己划的。 傅宁惊得躲开了,觉得羞愧,讪讪笑着。 “那什么……我,我也是无可奈何,有时……有时候……也是bī不得已。” 傅宁讨好道:“那……那啥,你还是给我吧,那东西戴了这么多年,没了,感觉心里空落落的。” 肖菡没说话,将他的袖子捋上去,不顾他的挣扎,揉摸着手腕上那两道消不去的伤痕。 傅宁其实是怕痒。 将袖口掩下来,再将他的另一只手jiāo叠握在自己手中,肖菡蹲在他身边,趴在他双膝上,仰头看着他:“那东西不好,我丢溶炉了,以后,有我,我每时每刻都在你身边,你心里不会空的。” “什么?”那簪子真的戴了很多年,碎了都舍不得扔的,包含了他很多情感,当手钏回到手上的时候,他还以为簪子只是被收放起来了,“你怎么能这样,你……你做什么……” 傅宁原本上了火气,可被她接下来的动作弄得疑惑了。 他看不见,但他感觉到肖菡的起身和靠近,呼吸就落在自己颈边,然后,头后面一松,肖菡解了他绑头发的发带。 “你做什么?才绑好的……唔……” 其实他们才刚起身没多久,傅宁正坐在明镜台前。 他还没说完,脑袋被人按着,嘴被人堵着。傅宁两只手抵在肖菡的肩膀上用力往外推,脑袋后面的力道一松,傅宁得了一点空隙,怒道:“这大清早的,你怎么了?” 傅宁没得到回答,脚下一轻,又陷在一片柔软里,身上的人在解他的腰带,扯他的衣服。 傅宁把人往外推了推,当然推不动,他觉得压在自己身上的人沉重的像一座大山,没好气地道:“喂!我们才刚起来。” 时过正午,傅宁躺着肖菡怀里,半睁着眼,话都不想说,很累的样子,脸颊边的头发都湿湿的。肖菡倒是一点影响都没有,她下巴抵着傅宁的脑袋,温声道:“阿宁,心里有事,可以跟我说,我是你的妻。” 傅宁闭上了眼,脸自主得埋进肖菡的怀里,呼吸平稳,似乎是准备睡了。 “会好的,幽兰既然能缓解,就说明有效,就一定能治好。” “只是时间问题,咱们耐心点,好么?” 还是没有得到回应,傅宁枕在她肩窝里,似乎是真的已经睡着了。 肖菡将被子往上拉了拉,搂着他的腰,闭上眼,正准备叹气,被子里嗡嗡地传来了一声,及轻及淡的……“嗯。” 肖菡闭上眼,嘴角向上微微一弯。 其实幽兰的传说是肖菡编的,她只骗了傅宁一人,但幽兰是真实存在的。 至于为什么知道幽兰有效,幽兰的存在,是因为辛墨蓉。 当初耶瓦现给里国的礼单里被暗自划下来的供药,救回了傅宁的一命。 也是因为这一味药,肖菡才没有把事情弄大,当时中招是一时大意,不然,在自己的地方,岂会让她逍遥。 得知傅宁的生机将尽时,两人都知道那供药是一线生机。 在崔府的书房里,辛墨蓉提要求要带走傅宁,肖菡断然拒绝。 “你之前带走他的时候,人可还算是好的,现在你告诉我,他头发是怎么回事?” “这个是我对不住他。” “你难道看不出来,他怕你恨你吗?我不会让你带走他,我不会让他再担惊受怕。” “我也不想,但他很重要,”辛墨蓉顿了顿,“对我很重要,我自认不是个好人,手上粘的人命数不胜数,他就是我心里的一道光,是我这可黑漆漆的心里唯一gān净的地方。” 其实傅宁这次的生死劫,几乎全是拜辛墨蓉所赐,看着他奄奄一息的模样,辛墨蓉也不好过,这不是她想要的。 秘密刺杀崔荷,只是想用崔荷的命过后把傅宁引出来,却没想到,他就在那人身边。原本辛墨蓉没那么想要崔荷的命,可看着傅宁那么护着崔荷,辛墨蓉这才真正起了杀心,下了死手。 “我不会把他jiāo给你,就算是……就算是最后一点时间,我也会想办法。你要是不愿jiāo出供药制作所需的药材单,好走,不送。” 辛墨蓉挣扎:“你不顾他的性命吗?” 肖菡断然:“我更想他无忧。” 辛墨蓉回了国,又乔庄潜了回来。她看的了傅宁的虚弱,但他躺在崔荷怀里的样子是那样的舒适安心。 她一向对自己想要的东西没那么容易放弃,况且她知道优势在她手里。 找了个时机,她传了一封信给他,那时傅宁的眼睛还看得见,他凑近了看的,辛墨蓉就在远处观察他的反应,然后崔荷过来了。 辛墨蓉在看,只要他把信藏起来,就说明自己还有机会,他是自愿的,自己就还可以找机会,让他跟自己走。 就算是信纸被崔荷发现了也无所谓,她就是想看傅宁的态度,只要信纸是完好的就代表…… 然后,她看到傅宁将纸放到了烛焰上,飞灰殆尽。 后来,她找人将药单送到了崔府上。 药单里其他的东西不难,难的是幽兰,在很远的北疆,肖菡知道傅宁并不想把辛墨蓉这个人跟自己扯上关系,于是编了这么个传说。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