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莲令》作者:雾井 文案 一个短篇合集 ①[采莲令]莲花妖伤人事件 ②[婴灵]物理驱鬼 ③[福康市妇幼保健院]物理驱鬼+1 可能会以这些短篇角色为主角开新文,目前暂定①为单元文,③为无限流。 设定可能会改,人物性格不会 内容标签: 搜索关键字:主角: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警惕妖魔鬼怪 立意:练笔…… 第1章 采莲令 当中原地区七月流火开始放授衣假之时,岭南的莲花才刚刚开败,好歹没那么闷热了。 日头西沉,天上铺满了橙色的云。 温容躺在树下的躺椅上,百无聊赖地吃着荔枝,这些荔枝是早晨新摘下来的,在冰窖里冰了半日,冰凉爽口。但他心情不爽利,总觉得味道奇怪得很。吃了两口就不乐意了,顺手拿给一旁给他打扇子的谢亭吃。 后花园里有个很大的池塘,里面除了假山,还种了满满当当的睡莲,如今只剩下光秃秃的叶子,和硕果仅存的几朵花。 花开得没精打采,人也蔫蔫的。 “好无趣啊……”温容烦闷地说,“上个月这个时候我还可以游湖跑马,走狗斗鸡,如今却只能待在家里,我爹连门都不让我出了,我又不是京城的小姑娘。” “少爷,”谢亭吃着荔枝,含含糊糊地说,“不要怪老爷,最近确实不太太平。前几天知府大人来,我听了一耳朵,说是城里又死人了,而且城外不远处也发生了些怪事。” 温容兴致缺缺,但还是开口问道:“什么怪事?” 谢亭道:“离广府不到百里,有个清溪县,说是城外的一片五里见方的林子,一夜之间,树木被砍得七零八落,断口平整极了,摸起来比大闺女小媳妇的手臂还滑嫩呢。” 温容觉得好笑:“说得像你摸过似的……” 谢亭莫名觉得他笑得不怀好意,吃荔枝的动作一顿,随后意识到这是句一语双关,嗔道:“少爷!” “哎哟!真是对不住,不小心伤着人了!”温容哈哈大笑起来,积郁一扫而空,“唉,想喝花酒了,不知道姑娘们有没有想我……” “想!肯定想!” 他话音还未落,墙头上突然冒出一颗圆滚滚的脑袋,头发凌乱,还打着结,上面插着一小片叶子,正在吱哇乱叫。 “靓仔!阿容!容大少!快来接我一下!” 温容惊诧道:“阿昭?!你怎得不走门啊——谢亭,快去搬张结实的椅子,接一下何少爷!” 趴在墙头上这位,名叫何昭。他爹何继是广府的盐商,是个在商场上叱咤风云的人物。何昭本人呢,在广府也是个人物,此人目中无人,在岭南横行无忌,自号千古第一混世魔王,可见其志向之远大。 何昭声称,天下没有他不敢去的地方,也没有他不敢闯的祸。但他却对温容敬畏有加,无他,温容虽然也好吃喝玩乐,但读书习字都天赋异禀,去年秋闱甚至中了经魁,零花比他们这群不学无术的多一倍。何昭眼红,更是殷勤得跟待自己亲哥似的,就为了让温容请客。 温容一见他就觉得没好事,何昭那点花花肠子他不是不知道。待到何昭翻过了墙平稳落地了,他便说道:“你又想干嘛了?” 何昭将头发往后拢了一把,任由发丝在头上支楞着,鬼叫起来:“阿容,你真的好寒我的心。” “我怎么了?” “您莫不是忘了,上个月你曾说过,今年秋收节你要请我们吃酒。” 温容冥思苦想,愣是没从记忆里刮出这件事情,大喊冤枉:“我什么时候说过?” 何昭别的本事没有,诓言诈语张口就来,随口就捏造了个故事:“上月初九,你在德升楼多吃了两杯酒,在酒桌上大呼小喝,说秋收节也要一起吃酒,我们让你请客,你也应了——想抵赖不成?” 温容宿醉之后就断片,对比毫无印象。但他分明记得,上月初九他们明明斗的蛐蛐。何昭自己记不住,就以己度人,觉得全世界都记不住。 “你放屁!”温容道,“你定是这月又没钱了,又来坑我,我不干!” 何昭被人拆穿,脸不红心不跳:“你就说请不请了?” 温容无奈一摊手:“我要是出得去,我还能待在树底下乘凉?我早去醉仙楼喝花酒了。” 何昭等得就是这句,立马道:“如果我能帮你搞定你爹,你请不请?” 温容根本不信:“成啊,你若是能让我爹放我出去,我就请你喝一顿。” 何昭于是撂下一句“等着”,如同一支离线的箭一般冲了出去,还跳起来拍了一下院门口的桂花枝,惹了一身花香。 温容本以为何昭要去他爹那里碰钉子,结果没曾想,半个时辰之后,何昭春光满面的回来了,后面还跟着温容他爹温长宁。 何昭冲他挤眉弄眼:“阿容,走吧,咱个去德升楼吃酒。” “爹!”温容瞠目结舌,“这小子给你喝迷魂汤了?!” 温长宁敲了敲温容的脑袋:“哪儿那么多话,趁我还没改主意,赶紧走——记着,亥时三刻之前必须回来。” 温容:“诶!谢亭,收拾收拾,咱走!” 虽然说是德升楼,可是三人出了温府,便直接往醉仙楼方向去了。一路上温容都在向何昭打听他是如何做到的,可是何昭平时嘴巴大得能漏天,此时却一和字也不肯说。直到到了醉仙楼,见了另外那几个不学无术的货色,才得知真相——何昭铁公鸡拔毛,竟然给温长宁送了一套上好的茶具。 温容恍然大悟,同时又不免疑惑:“阿昭,你这不会又是从你爹房里顺的吧?” 何昭哈了一声:“这怎么可能?” 谁料他刚说完,就有人来拆他的台:“怎么不是?我看何大少爷又得有好几天不敢回家了哈哈哈。” “阿昭,”温容由衷钦佩,“你为了坑我一顿,可真是下了血本了。” 何昭瞪了众人一眼,可惜在坐的几位谁还不是个纨绔了?根本没人害怕,都哈哈大笑,你一言我一语地让何昭喝酒。 就在这哄笑声中,今晚的花魁评选施然开幕了。 温容这才知道何昭叫他来原因。 何昭有个捧了很久的姑娘,砸了无数的银票进去,如果那姑娘最终成了花魁,他就可以每年从醉仙楼老板那儿分到几百两银子——醉仙楼的东家是个奸商中奸商,何昭傻,还觉得自己这桩买卖划算。这不,今天连亲爹的茶杯都偷来献宝,就为了请温容来给他当冤大头。 温容无言以对,总觉得自己今天这次放风是沾了这套茶具,和兜里这几张银票的光。 何昭捧的那位不知道排在第几位出场,总之姑娘们浓妆淡抹地上来了一个又一个,更漏都快漏到亥时了,温容也没见着。而在那之前,何昭早就被桌上一圈人喝了个酩酊大醉,已经趴在桌子上不省人事了。 温容酒量随他爹,等到桌子上已经没几个清醒的了,他还能招手叫来一个小厮,嘱咐他给几位少爷安排个住处。随后,他将三千两银票压在了何昭捧的那位姑娘身上,就起身告辞了。 桌上有人大着舌头,五迷三道地叫他:“温……温老大,你就走了?不再喝点儿?” “不用了,”温容也不管他能不能听懂,说道,“回去晚了我家老爷子要念叨——你们继续。” 温容不顾酒肉兄弟们的挽留,告别他们下了楼,刚走到楼下大堂内,门口突然传来一阵喧哗,随后,几个穿着甲胄的人进了屋,温容认出那是守城官兵。 他身后响起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没一会儿,身侧一阵小香风卷过,他随意地往旁边瞟了一眼,却又忍不住偏头看过去——只见两个醉仙楼的姑娘从他旁边经过,都身着彩衣,其中一个长得异常人高马大——反正比大部分岭南男人都要高。长着一双丹凤眼,画着一间浓妆,看不太出面目。 温容没有太在意——往年罪臣妻妾也有发配到岭南随后充了官妓的,他只当这位格外突出了一些,随后默默地挺直了腰杆,感觉两人差不多高,遂满意而去。 那些守城官兵见了他,都跟他行礼:“少爷。” 温容摆摆手,算是打过招呼,随后上了谢亭早早准备好的轿子——因此他没有看见,刚刚同他擦身而过的那两个姑娘趁着守城官兵低头行礼的一刹那,身形如鬼魅一般,转眼间闪出了醉仙楼的大门,不见了踪影。 他还是喝多了酒,抬轿子的侍卫脚步声整肃,轿子也颇有节奏感的摇摇晃晃,晃得他昏昏沉沉,上下眼皮打架,不一会儿就陷入了浅眠中。 温容一般不做梦,可今晚却一直做着又乱又没有头绪的梦,搅得他在梦里心脏狂跳,随后他一脚踩空,从梦里惊醒了。 与此同时,轿子忽地往□□斜,轿子右前角“当”的一声,重重地磕在了地上,温容措手不及,直直地撞在了轿子上,头上瞬间磕出血来。 水声和惨叫声一起响起,谢亭在混乱中惊叫起来:“少爷!少爷!” 随后他手忙脚乱地扯开了轿帘,也顾不上什么礼教,冲进来半拖半拽地将他扯了出去。 温容一出轿子,就被劈头盖脸地一个“浪头”打在了脸上,额角的血被冲刷干净,又立马流了下来。 这是在城里,哪儿来的浪? 水泼了温容一声,水花散去,他勉强睁开双眼,结果却看见一条黑影扑向他面门! 距离已经避无可避,谢亭凄厉地惨叫了起来。 温容下意识闭上了眼——结果意料之中的剧痛并没有出现,一条软软的东西打在了他的身上,有一点疼。 他睁开眼,却看见风被劈开了——这种感觉很奇怪,风是无色无形的,怎么能被看见,又怎么被“劈开”? 风射进了水里,水面立刻晕开一大团血。他看见一个彩色的人影从他旁边一闪而过,随后一个猛子扎进了水里。 温容惊诧不已地扑到河边看,随后水里冒出一个头来,吓了他一跳。 水里那人将一个人托举出水面,他虽然打湿了衣裳,但身体依旧轻盈得很,也不知是哪里借的力,他从水里腾空而起,落到了地面上,留下一串湿哒哒的脚印。 他将手中人放在地面上,探了探鼻息:“来晚了,死了。” 温容身后传来一个毫无波澜的女声:“跑了。” 他回头望去,看见一个穿着醉仙楼衣服的姑娘站在他的身后,长风鼓起她的衣襟,艳俗的彩衣也突然多了一分超然脱俗的气质。 等等……好眼熟。 温容瞪圆了眼睛,发现这个姑娘他见过……就在醉仙楼里,那个长得特别人高马大的姑娘旁边…… 他又猛然回头,看向他面前那位—— 那位在水里一泡,脸上的胭脂都脱得差不多了,他用袖子把脸一抹,露出了一张男人脸——一张俊俏出奇的男人脸。 大部分人头发沾了水,都会像个活鬼,可他虽然湿着发,却也只是更多了一分风流。他明明看起来才十七八岁,同温容一样大,却俨然已经长了一副颠倒众生的模样。他生了一双丹凤眼,眼尾长,眼皮薄,嘴唇也薄,本是个多情薄幸的面相。然而眉心处不偏不倚地长了一颗美人痣,将他的薄情相冲淡了,只剩下俊俏。 温容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突然指着他道:“你,你你你,你是!你是那个……” 那人正巧在拧头发上的水,闻言想在身上擦一擦,结果越擦越湿,他没有办法,只好就着一手的水,冲温容拱手道:“在下陆怀远,云游至此,公子见笑了。” “陆怀远!”温容一惊一乍,在陆怀远略显茫然的眼神里,他又说道,“你是男是女。” 陆怀远闻言笑起来,:“我当然是男的了。” 此时,街尾突然传出一阵整肃的脚步声——是巡夜官兵听到了动静前来查看情况了。 陆怀远脸色一变,飞快地说:“不好,我得溜了,公子有缘再见——素云……” “等等等等!”温容叫住他,“我爹是岭南节度使,他们不会为难你的!” 陆怀远看着他,嗫嚅片刻,似乎难以启齿:“那你……能帮我搞一张公凭吗?” 温容:“好……啊?” 第2章 采莲令 在两人说话间,巡夜官兵赶到,那巡夜官兵的统领大概曾经在岭南驻军里当过兵,见了温容,大呼小叫地行礼叫少爷:“少爷!您这……你的头没事吧?” 温容抹了一把,果不其然摸了一手血,他把血在衣服上擦干净了。满不在乎地说:“无事,你们继续巡夜,我朋友送我回去。” 统领这才抬眼看向那个身穿女装的“朋友”,他心道有钱人的爱好真无法理解,随后眼神乱瞟,看见了地上的那具尸体,他的脸色一下子难看起来。 温容也看见了,便道:“这是我府上的侍卫,刚才出了点事故,他……不幸殉职了,大人帮忙报个案吧。” “少爷折煞,属下这就去办。” “不是事故,刚才是遇了妖怪。” 统领的一张黑脸“刷”一下就白了:“少爷,请让属下送您回府。” 若是换了别的时候,按温容的性格,肯定要推拒一番,表演完了才肯走。他看了看地上尸骨未寒的侍卫,又看了看陆怀远,道:“好吧。” 温容带着谢亭,以及陆怀远和那个姑娘,在巡夜官兵的护卫下回了府。门房一开门,看见头上滋血的温容,便大呼小叫地将全府的人都叫醒了。温容只来得及说一句“给我朋友找身衣裳”,就被一群下人众星捧月般团团环绕着走了。 陆怀远叹道:“真是受宠啊。” 旁边的姑娘揶揄道:“你有过之而无不及吧?” 陆怀远笑了两声:“这不是远游么——说起来,这人叫什么,他似乎没说。” 一个小厮在他身后幽幽开口:“这是我们容少爷,我们老爷,岭南节度使的独子。” 陆怀远看了他一眼,总觉得对方看他的眼神里充满了不信任,但他浑不在意,说:“噢,他叫温容。” 小厮幽幽道:“公子,请随我来更衣。” 陆怀远:“劳驾帮这位姑娘也找一件。” 小厮依旧幽幽道:“好。” 另一边,温容正在自己的床上受苦。他爹因为放他出门玩,被他娘骂了个狗血淋头,为表自责,他爹帮他请了四个大夫看头。他其实伤得不重,一路回府,伤口早就结痂了。只是这副场景——四个大夫围着他面色凝重,他娘坐在床边呜呜地哭,他爹站在床头唉声叹气——让他觉得自己命不久矣,应当早早归西,方不至于浪费这么大副阵仗。 直到四更的梆子都快敲响了,众人才各自散去,他偷偷拉住他爹:“爹,我今天遇到一个人,他能劈开风。” 温长宁忧心忡忡地摸了摸他的头:“傻孩子,风怎么能被劈开呢?” 温容没理他爹的胡话,又说:“他和我年纪差不太多,我觉得我跟他一见如故。” 温长宁道:“好啊,既然是有缘,那不如做个朋友,只是你最近也不要再出门了,等以后不闹妖怪了,你再出去。” “爹。”温容睁着一双水灵的大眼睛看着温长宁,“他会除妖,我想跟他一起去。” “混账东西!”温长宁突然愤怒起来,“你想让你爹被骂死是不?除非你能说服你娘,不然没门儿!” 温容撒娇未果,十分挫败,只好目送温长宁离开。 温长宁走后不久,他的房门就被人推开了。陆怀远跟着四更的梆子声一起进了他的房间:“我可不记得我什么时候同容少爷一见如故了。” 他湿漉漉的头发已经干了,换上了一身干净利落的月白色圆领长袍,腰间配了两块玛瑙坠子走起路来叮叮当当地响。 “陆怀远……阿远!”温容精神一振,“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这还用找啊?”陆怀远道,拍了拍温容的床,“就属你院子里人最多——进去进去,给我坐一下。” 温容说得没错,他们俩确实是一见如故。 这天晚上两人同榻而眠,大有酒逢知己千杯少之意。其中缘由,大概是因为二人都是纨绔中的翘楚。 陆怀远是江南首富陆跃的儿子,一年前和他那不靠谱的爹吵架离家出走——其实也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但他和他爹谁也不服谁,没人愿意破冰。没办法,陆怀远就去找他那更不靠谱的娘,结果被他娘撵了出来。没办法,只好一路向南云游,他没有公凭,过不了关隘,一路翻墙过河,费尽千辛万苦才来到岭南。 “没办法,”陆怀远说,“有道是少不入川,老不入蜀。蜀中的饭菜实在太难以割舍,我就多待了些时日。” 或许是因为民风不开化的缘故,岭南这块查得很严,连广府城门外围处都设卡,无公凭不准进城。他偷偷摸摸观察了一个白天,到了晚上才摸黑翻过城墙,谁料还是被守城官兵发现了,他在城里一路狂奔,最后跑进醉仙楼扮了个女装,又正巧偶遇温容,这才躲过官兵搜查。后来听见谢亭的惨叫,他才赶过来救了温容。 温容评价道:“你这得感激我一下。” “去你的……”陆怀远已经困得睁不开眼了,有气无力地骂他,“没你也行,我还救了你。” 两人都困得五迷三道,随后有来有回地骂了扯了几个回合的闲淡,终于都睡着了。 温容起床时已经日上三竿,窗外阳光大盛,陆怀远已经不知道出哪里去了。他迷迷糊糊地坐了一会儿,才想起要帮人办公凭。于是把谢亭叫进来,拾掇拾掇了自己,出门去找温长宁了。 陆怀远压根没走,他在屋顶上晒太阳。素云——就是跟他一起从醉仙楼出来那位姑娘——坐在屋脊上同他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 “那妖怪应当是属水的,昨天太晚看不清楚,感觉倒也不像是鱼。”素云仔细回忆了一下,“没有那股腥味。” 陆怀远嘴里嚼着不知道从哪棵树上薅来的一把桂花,含混不清地说:“当然不是鱼,你见过长藤的鱼么?” 素云不懂就问:“那是什么?” 陆怀远两手一摊:“我也不知道啊。” 素云道:“那怎么办,不管了?” “我都不急,”陆怀远道,“你一个妖怪,急什么?我听温容说,这妖怪闹事有半月了,人死了许多,死者尸体已经被家里人领走……我估摸着,府衙里应该会有卷宗。” “那我们什么时候去查卷宗,今天晚上么?”素云道,“也不知道府衙的守卫森不森严。” 陆怀远啧道:“你怎么一遇到事就净想这种偷鸡摸狗的主意。” 素云先是愣了一下,随后怒不可遏:“近墨者黑!我如今变成这样都是因为谁?!” “妖怪心眼真小,”陆怀远冲她吐舌头,“你都好几百岁了,不能让着我啊?” “不能!要不是因为……你以为我乐意?” 素云被人说起年龄,当场恼羞成怒,身形一晃从屋脊上站了起来,决心要给陆怀远这小屁孩一点颜色瞧瞧。 陆怀远腰腹一用力,翻身而起,两个人在一息之间过了十几招,没分出胜负,只好暂时拉开,陆怀远道:“不跟你玩了,我找阿容去。” 说完,他看着素云青白相间的脸色,饶有趣味地翻下了房顶。正巧落在刚出门的温容面前,吓得温容打了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陆怀远扶了温容一把:“没事吧?这是去哪儿?” 温容道:“去找我爹,帮你办公凭。” 陆怀远奇道:“你爹不是节度使么?节度使能办公凭?” “当然不能啦,我是让我爹放我出去,我去一趟府衙就能办。” “你不是被禁足了么?” 温容轻哼一声:“我就去一趟府衙,来去不过半个时辰,又不到处乱跑,难不成他连这也不信?若是不信,就让他亲自送我去。” 陆怀远眼前一亮:“我能去吗?” “可以是可以……可你去那里干嘛?” “捉妖啊,你不是想看捉妖吗?” 温容当即精神一振,就抬脚往外走,他走了两步,又退回来,说道:“你说的,在这儿等我,不准耍赖,我去去就回。” 陆怀远哭笑不得:“我的信誉这么低的么?我是真要去府衙,放心吧容少爷,小的一定原地等你。” 温容被陆怀远赶出了院子,又去找温长宁。温容其实不太抱希望,因为温长宁不经常在府中,他平常要视察军务,没有那么多闲工夫,昨天在家,今天多半不在。 温府的侍卫是按军队的标准训的,都是令行禁止,撒娇卖萌没有用,整个温家只有温长宁和温夫人吃他这一套。 谁曾想,他今天走这一趟还真的没落空,温长宁竟然在家,而且是在家接待客人。 温容在门外看见何昭头上顶着老大一个包,瞬间明白了——这厮偷他爹茶具这件事情败露了,何继一大早就赶来给温长宁道歉。 温长宁被何继绊了脚步,这才没有走。 温容对何昭可怜巴巴视若无睹,嘴角带着可疑地笑容,拍了拍他的肩膀:“真是太可怜了。” 何昭哭丧着脸:“阿容……” 温容笑得更开心了,大度地宽慰道:“我知道,你这是负荆请罪来了。一回生二回熟,不碍事。” 何昭弦然欲泣:“阿容,我……” 温容摸了摸他的狗头:“别哭了,大不了我跟我爹说两句好话。我又不怪你,哭什么?” “你怎么老打断我,”何昭一把打开他的手,“柔荑没评上花魁。” 温容:“……” 柔荑就是何昭捧的那个,温容昨天晚上帮何昭撑场子花了几千万,也没见着人的那位醉仙楼的姑娘。 温容顿觉肉痛,只觉得这醉仙楼东家比他想的还心黑,真心实意道:“你个败家子。” 何继很快就从温长宁的书房里出来了,看见温容,又长吁短叹地道了歉,随后拎起何昭的耳朵,把他提溜回家了。 温容后脚进了温长宁的书房,温长宁见了他,立刻警觉起来:“你不会又要出去吧?” 温容被亲爹戳破了小心思,连忙吹捧道:“温大人简直神机妙算!” 温长宁急了:“你想都别想!” 温容道:“爹,我就去一趟府衙,要不了一个时辰就回来了——要不你亲自送我?” 温长宁莫名其妙:“你去府衙做什么?” 温容支支吾吾:“帮朋友办个那个……” 温长宁心中疑窦丛生:“哪个朋友?——昨晚你说的那个会捉妖的朋友?办哪个?支支吾吾地做什么,总不至于是公凭吧?” 温容乖觉地笑了一下。 温长宁用两只蒲扇一样的手掐住了温容的脸,掐住几道明晃晃的红印子,咬着牙道:“好小子,有出息,敢跟这种来路不明的人玩。” “爹!他救过我的命,”温容被掐得脸疼,眼泪都快下来了,“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何况是救命之恩呢,我结草衔环,无以为报啊!” 救命之恩在上,温长宁无话可说。他虽然不愿意放温容出门,却也断不可能亲自去府衙帮人办公凭——他和江知府脾气不对付,江知府觉得他是莽夫,无法交流,他觉得江知府总在他面前拿腔拿调。一来二去,两人关系肉眼可见的坏起来——温长宁甚至怀疑当初皇帝给他封岭南节度使,也是担心他功高盖主,特意找个人来杀杀他的锐气。不然怎么就那么寸呢? “可以,”温长宁说,“不过只能出门两个时辰,中饭必须回来吃,只能由府上的人接送。而且——今天的水果份例减半,明天你得多读两个时辰的书,不准抵赖。” 温容觉得自己受了莫大的委屈,立即瞪大了眼睛叫到:“爹!” 中饭回家吃,哪里有两个时辰外出时间了! 温长宁一横眉:“不服憋着。” 最终,温容以一张俊脸惨遭毒手为代价,得了一个充斥着各种条条框框,以及附加的各种不平等条约的出门许可。 陆怀远遥遥见了温容,便道:“阿容,你这脸是怎么了,谁给你挠的?” 温容色厉内荏地一沉脸:“少废话,快走。” 第3章 采莲令 因为是两人一起出门,又只有不到两个时辰的时间,自然不能坐轿子。温容选了辆跑得最快的马车,跟着陆怀远同乘着出门了。 而陆怀远听完了温容出门所付出的代价,简直笑得不行:“这种委屈你也受得?阿容,你想乐死我吗?” 温容胸中忿忿:“我这都是为了谁!” 陆怀远于是立刻改口道:“阿容待我真如亲兄弟一般情真意切,在下简直愧不敢当。” 待他说完,温容只轻哼了一声,便算是大赦天下了。 温府和广府府衙离得并不算远,马车只走了一炷香时间便停了。谢亭随即在外面说了声“到了”。 虽然温将军和江知府不对付,但温容和江知府家的小儿子江天关系异常的好。两人在一个私塾开蒙,年纪也相仿,小孩子心思没有大人那么千回百转,很快就玩到了一处。 温容才进府衙的门,江天就不知从哪里听来的风声,从里面飞奔了出来,一个猛子扎进了温容的怀里:“阿容阿容,你好久都没来找过我玩了,今天怎么有空来。” “你消息真够灵通的。”温容道,“我才进门,你就晓得我来了。” 江天笑道:“这叫心有灵犀一点通,你到底干什么来了!” 温容:“我是来帮我朋友办公凭的,你把你爹的官印摸出来给他盖个章就成了。” 江天目瞪口呆:“温容,亏你说得出口——你说得倒轻巧,抓到被打的又不是你。” “你不敢么?” “激我?我告诉你,这招没用!” “你直说干不干了?” “干!谁怕?” 陆怀远听了全程,无奈道:“若是为难,也不用勉强,我没有公凭也走了这么远了,不碍事——就是不知道能不能看看那几个被妖怪所害的人的卷宗。” 江天听见了声音,这才越过温容去看陆怀远。只一眼,他就被陆怀远超凡脱俗的纨绔气质震惊了。他看了看陆怀远,又看了看温容,问道:“这是哪家的公子,怎地连公凭都丢了呢?” 陆怀远笑道:“在下陆怀远。” “我昨晚遇见了妖怪,”温容压低声音说,“就是阿远救了我。” 江天不好吃喝玩乐,与岭南的纨绔都玩不到一处去。在一群人或下流或风流的爱好里,只有他有一个云游四海斩妖除魔的梦想,显得异常清新脱俗。 他激动地抓住陆怀远的手:“陆公子,你是除妖师么?!” 陆怀远维持着礼貌地微笑:“不,我只是……” “什么都不用说了!”江天气势十足地打断了陆怀远的话音,“这件事就交给我去办,陆公子尽管放心……咳,等此事了,陆公子教我两道除妖用的符咒就好。” “我……” 温容生怕江天反悔,立马抢过话头:“一言为定,快走,带我们去看看卷宗。” 陆怀远:“……” 他不会符咒啊。 这两人嘴借来的着急还么,接话这么快。 江天嘴快,做事速度也快,当即把两人偷偷摸摸地带到了卷宗库房处,并且亲自望风,让两人能够在里面好好翻找。 库房里的卷宗实在太多了,即使已经按照时间顺序依次摆好了,要在浩如烟海的卷宗里找到那几卷,依旧非常费时费力。 两人在库房里翻了好久,最后还是温容找到了:“阿远,你来瞧瞧,是不是这个?” 陆怀远将那一把接过来粗略一看,江知府大概是属于不信鬼神,且非常较真的那一类人,每个卷宗都从死者姓名写到案情调查,每个细节都写得清清楚楚,有几个案子甚至有目击者证词说确实是妖怪作祟,而卷宗结尾仍旧用朱笔批着“未结案”。 常规的查案流程里,会仔细排查死者的邻里关系,包括与谁结仇,与谁积怨,与谁有染……总之,再鸡毛蒜皮的小事也要被翻出来记录在册。 这十二份卷宗,死者相互之间有莫逆之交,有点头之交,也有毫无牵扯的。性格不尽相同,死亡时间不固定,死亡地点也不固定,有死在河里的,也有死在院子池塘边上的。除了死法相同,就只有年龄都在二十到三十之间这一个共同点。 卷宗后面写的长长的邻里关系调查,都是些一地鸡毛的事,不知有几分是真的,几分是别人飞短流长的。温容觉得无聊,看两眼就撂爪了。陆怀远却是一本一本一字不落地看完了,没有一丝不耐烦。 温容长长地叹了口气:“唉,昨夜里死的那个……我家的侍卫,我记得他姓徐,是个很敦厚老实的人,看见我总是笑得见牙不见眼,非常拘谨。怎么就平白无故受了这无妄之灾么?就因为他今年二十来岁么?” 陆怀远正聚精会神地看卷宗,试图从那些文字里把妖怪揪出来。 一般来讲,妖怪的法术类型与原型有密切的关系,就比如蛇妖属水。 通过昨天晚上的交锋,加上卷宗里关于死者的死亡方式——勒住身体的某个部位后拖进水里溺死,已经足以让他确认,这妖怪是个水里浮的,而且多半是个水草精。 闻言,陆怀远微微一顿:“阿容,你看看这个。” 温容从他手里接过几份卷宗,陆怀远都给他翻好了位置,他顺着看了看,发现上面无一例外,都是关于一男两女的爱恨纠葛。 陆怀远一边接着看自己手上的几本卷宗,一边对温容解释道:“一般来说,妖怪杀的人都会有一个固定的特点。他们是世间万物生灵所化,虽然能幻化人形,但其实脑子很笨,根本不能理解和消化人类的感情…… “它他们认定了爱情,就能为了爱情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无论对方是天仙下凡还是钟馗转世,是君子端方还是奸诈小人。而若是遭受了伤害,无论如何感化,都无法放弃仇恨——我觉得在广府城里作祟的这位,应当属于后一种。” 温容才说了自家府上的侍卫敦厚,就被陆怀远一席话打了脸,却并不觉得臊——难道因为曾对感情不忠,就理性断送性命吗?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无论是妖还是人,都没有决定他人生死的权力。 温容道:“你是说,他曾经受过情伤?” “唔,有可能,这第一位死者可真奇怪……他并没有娶妾,也没有外室,连老婆都没有……怎么会第一个出事呢?”陆怀远还没有看完卷宗,闻言只是含糊地应到,“不过阿容,你们岭南,风俗还挺奇特的。” “京城人总是说岭南民风彪悍民智未开,那是他们没见识。岭南男女只要两情相悦,不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便可以结为连理。”温容道,“而且正因为如此,岭南夫妻总是‘一生一世一双人’,不似京城人,还要三妻四妾。” 陆怀远嘀咕道:“岭南这风俗,倒是和妖物的想法差不多……” 温容没听清:“什么?” 陆怀远摇了摇头,道:“难怪不得这案卷上都记着‘感情不忠’,这样甚好,没有那种深宅大院里的勾心斗角。” 温容于是问:“你看出是什么妖怪了没?” “在水里,能用藤蔓攻击人。应该是个水草精之类的。”陆怀远终于看完了所有的卷宗,道,“我想去拜访一下这些死者家属——你时间是不是快到了?” 温容立马丧起来:“你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 “噢,”陆怀远毫无诚意,“对不住。” 两人出了门,与江天汇合了。江天和陆怀远将温容送上了马车,江天死缠烂打要跟陆怀远一起去查案子,又给温容造成了一轮新的心理伤害。 江天从府衙调了一辆马车,带上蹭车的陆怀远,和陆怀远往与温府相反的另一个方向去了。 两人简短地合计了一下,决定先从第一家查起。一路上,江天就像个刚学会说话的鹦鹉,嘚啵嘚地说个不停,缠着陆怀远问了一大堆云游轶事……当然了,风土人情江少爷不乐意听,他想听的只有那些妖魔鬼怪。 陆怀远颇感头疼,觉得江天可能是民间话本看多了,有些后悔带着江天来了。听温容说江知府是朵冷面食人花,怎么生了这么个废话上车拉的货。 好在,赶车的小厮很快停住了车,道了一声“到了”,这才打断了江天的话头。 第一个死者在城东,城东是平民百姓的居所,房屋都是修修补补过的,院墙上长了草,条件很一般。而且死者死了小半个月,官府一直查不出来,此时去死者家里了解情况,无疑是触人家的霉头。 陆怀远本来想说让江天在车上好好待着,江天是没受过气的大少爷,想必受不了这种委屈。谁料陆怀远一句话还没说出口,江天就从车上蹦了下来。 “这就到了?”江天兴奋地摩拳擦掌,“那走吧。” 说完,径直走上前去,拍起了人家的大门。 江天因为家教严苛,常常待在家里,不能玩长街纵马一类的倒霉游戏,普通的百姓是不认识他的。 陆怀远漠然,觉得江少今天是免不了一顿臭骂了。 然而陆怀远想象中的谩骂声并没有传来。 开门的是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他佝偻着脊背,脸上刻着几道泪痕。江天有点尴尬,觉得自己敲人门的行为过了火,说话时不由自主地压低了声音:“老伯,这是安阳……安寻家吗?” 老人用浑浊的眼睛看了江天一眼,声音喑哑:“我就是安寻,这位公子有什么事么?” 江天愕然,这位老伯明明已经年近古稀了…… 陆怀远从后面走出来,冲老人执了个晚辈礼:“晚辈无意冒犯老先生,令郎的事……实在令人遗憾。只是晚辈云游至此,听闻城中有妖怪作祟,身怀绝技,实在不能袖手旁观。烦请……” 安寻一挥手打断他,重重地叹了口气:“进来坐吧,你若是能除了那妖精,阳儿的亡魂在九泉之下,也能够安息了。” 得到主人家的首肯,陆怀远拍了拍已经看呆了的江天,跟着安寻一起进了门。 安寻看见了他们身上的锦绣衣裳,却并没有说什么。反正他如今只有这间破屋子,两个富贵人家的少爷,又能对他有什么企图呢?独子死后,他的命也跟着去了半条,本就是过一日算一日,无欲无求。 安寻家并不富裕,只有一个很小的院子,院上修修补补好几年,上面还顽强地生长着几株野草。院里有一口破缸,里面种了些莲花,明明秋意逼人,却依旧开得如火如荼,艳丽非常,有种诡异的生命力。 陆怀远开口和安寻搭话:“您家这莲花开得倒好。” 安寻闻言,只是略微偏过头看了那莲花一眼:“这花草就是这样,有人前前后后地伺候它时,它总是蔫蔫地不乐意开花,等到没人搭理它了,它自己倒开得艳丽——坐吧。” 陆怀远皱着眉头应了一声,如临大敌地看着安寻搬出来的那条油乎乎脏兮兮的凳子,不知在一吐息只见做了多少心理建设,这才终于在凳子上坐了。然而这已经是安家最好的一条凳子了,其他的多少都有些缺胳膊少腿,拿破布捆上石头,勉强凑合用。 江天将安家的房子环视了一圈——漏风的墙,漏雨的瓦,神龛上搭着一个小型的茅草架子,只能勉强为香火遮风挡雨,上面只摆着一个牌位,写着“长子安氏阳之灵位”。 安阳死之前,家里的一切都是由这个强壮的儿子撑起来的。 住在高墙大院里少爷从没见过这种“惨烈”的居住环境,江天站在一旁静默地站了一会儿,随后一言不发地坐在了陆怀远的身旁。 安寻给两人倒了两杯粗茶,随后就在他们对面坐下来,摩擦着一双粗糙的手:“你们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 陆怀远轻咳了一下,还没开口,安寻就又补了一句:“开门见山的问吧,别兜圈子了。” 第4章 采莲令 陆怀远一愣,安寻这么说,他突然有些不忍心问了。 一时没人说话,屋子里就这么静了下来。 安寻等了一会儿,重重地用手搓了一把布满皱纹的脸,他像是不知道从何说起,说话还有些颠三倒四地说不清楚:“阳儿……阳儿从小就是个好孩子。七八岁年纪,别的孩子都去掏鸟蛋玩,只有他不玩这个,每天蹲在家里跟我学编篾筐,帮着把家里扫得干干净净。 “等到他长到十六岁,有了一把力气以后,就去铁匠铺做学徒,帮着做活补贴家用。那个时候邻里都夸他敦厚孝顺,他从没做过什么坏事,人又木得很,跟姑娘打个照面都要脸红,到死都没有个老婆……” 安寻说到最后,情难自禁,两道浑浊的泪从眼角流下,喉咙里挤出一声呜咽来:“人死灯灭,盖棺定论……只因为别人都是,所以他也是么?” 陆怀远没办法回答这个问题,因为他也是这样想的,只好跳过这个话题,道:“遇到姑娘脸红不敢说话,不代表没有心仪的姑娘……您是他最亲的人,难道他就没有跟您说过他心仪哪家的姑娘吗?” 安寻擦擦眼泪道:“不曾。” “令郎过世时已经虚岁二十七,您没有给他说过亲事吗?” 安阳的亲事,卷宗上其实有记录,只是陆怀远不死心,试图再问点什么出来。 “说过,只是可以阳儿没有这个福分,新娘子还没过门阳儿就去了。”安寻道,“只可惜那个姑娘,平白无故背上了克夫的恶名……” 两人最终无功而返,随后,他们又去拜访了其他死者家属。这些人家境差异大得出奇,有贫民百姓,也有达官贵人。说的话都差不离,有些知道死者对感情不忠,有些自家亲属不知道,坊间流言却满天飞。 陆江二人忙活了一天,连中饭都没吃,最后也没了解到除了感情纠葛以外的,任何其他有用信息。 等到月上柳梢,两人才终于闲出空来。 晚上,江天做东,请陆怀远在德升楼吃了顿饭。然而陆怀远心里揣着事,觉得味同嚼蜡。 两人随便吃了几口,江天便将陆怀远送回了温府,临别时他道:“公凭的事,我会帮你办好的,阿远你不用着急,我爹也搞不定这事……不怪你。” 陆怀远皱了一天的眉舒展了一下,露出一点微薄的笑意:“谢谢你,阿天。” 两人在温府门口分别,陆怀远目送江天离开,直到那辆马车彻底消失不见了,陆怀远才脚下一点,飞身上了院墙。 结果兜头撞上了素云。 素云见他脸色不好,幸灾乐祸地笑道:“瞧瞧,这就是不让我去的下场。” 陆怀远反唇相讥:“你去能有什么好处?妖气之类的说辞不都是骗人族小孩玩儿的么?莫非你一大把年纪了,还信这个?那还真是童趣。” 素云看着他的脸色,没理他这句挤兑,道:“真有这么棘手么?” 陆怀远微不可查地嗯了一声:“这妖怪生在水里,有天然优势,敌暗我明,确实是不大好处理。” 素云摸了摸他的头,道:“那要不不处理了吧?” 陆怀远不置可否,只说:“等我需要你的时候,随叫随到就行了。” 素云道:“你真是不客气,成,帮就帮,反正也不差这一回。” 陆怀远闻言,点了点头,随后足下一点,在屋脊上几个起落,像一只轻盈的大孔雀,转身就飞走了。 才刚打了一更鼓,温容还没睡,在院里喝茶赏月。 陆怀远披着夜色落进他的院子里,温容这次没被吓一跳,笑盈盈地看着他:“你回来了?” “大晚上的喝茶么?”陆怀远忍不住问,“不怕睡不着。” 温容道:“左右我也没什么事,你今天在外面跑了一天,有什么收获?” 陆怀远叹了口气:“无什收获,有些家属言之凿凿地说死者没有做过这等道德沦丧之事,只有坊间空穴来风的传闻。” 温容皱眉道:“照你这么说,这些死者却也不一定做过那种事,这妖怪还是个闻风而动没有主见的?” 陆怀远捞起茶壶灌了半壶水,擦了擦嘴,不确定道:“只能说有这种可能。” “那这可就难办了。”温容伸手去抢那茶壶,说,“若要缉拿那妖怪,除非能知道他下一步想要杀谁。” 陆怀远手上的动作一顿,一时不察,竟然让温容将那茶壶夺了去:“你这么说,我倒突然有了个注意。” 温容将茶壶打开看了看,见陆怀远已经将那壶茶水一口闷了,有些气结。听闻此言,又好奇起来,问道:“什么?” 陆怀远弯下腰,在他耳畔如此这般地尽数说了。 温容听罢,表情变得非常奇怪,似笑非笑地说:“阿远,你这主意,真是缺了大德了,能成吗?” 陆怀远闷着笑:“怎么不能啊?你只要能搞定你那边就行了。” 温容道:“好说,我这边一定挑一个最好的。” “什么?!陆迢迢!你疯了?!” 素云一拍桌子,将桌子上的茶壶都震倒了。 陆怀远一边伸手去接那无辜受到牵连的茶壶,一边怒不可遏:“素云!说了多少次了!不要在外面叫我的小名!” 温容:“噗。” 素云冷笑:“不可能,你做梦。我发现你自从进了岭南道,真是越来越混不吝了,你还真想骑到我头上拉屎不成?” 陆怀远怒道:“素云,你说话怎么那么脏,一个大姑娘,不像话!” 有外人在,素云不好跟陆怀远吵下去,只有冷哼几声,高贵冷艳地别过脸去。 温容:“哈哈哈哈。” 这间屋子里的第四个人——一个看起来就武艺超群的侍卫——尴尬地挠了挠头。 陆怀远道:“人都带来了,不成也得成了。” 素云气结,一口气横在胸口,恨不得当场变成一只大妖怪,将陆怀远一口气囫囵吞了。 温容说陆怀远缺德,着实是这么回事。 昨夜陆怀远听了温容无意间提点的那一句,当即想出了个馊主意。 那妖怪不肯现身,杀人的缘由又难以查证,只好张机设陷,来一出请君入瓮。 且说那妖怪不是只杀那对感情不忠的男子么?陆怀远便谋划着安排两个人,在闹市口演一出痴情女子薄情郎的好戏给那妖怪看,这样一来,即使那妖怪自己没看见,也有大把大把的嘴来传,一传十十传百,那妖怪住在水里,总不至于听不见。 温容听罢,主动提出要帮陆怀远寻一个深明大义又身手绝佳的“薄情郎”。有温容帮忙,这件事便好办了许多,而这出戏的旦角,却不能让凡人女子去扮演。凡人女子柔弱,且还得注重清誉,做不得这种冒险的事。 而素云一个几百岁的大妖怪,那就不一样了。作祟的那位只是滑不溜手,年岁却不大,且心中有执念,心境不稳,修为境界不会比素云更厉害。 温容不知素云是妖怪,还担心素云会不小心受伤,陆怀远只得告诉他素云同他一样会法术,温容这才放心。 其实若不是陆怀远年纪尚小,达不到那妖怪的要求,他宁可自己上,也不大愿意让凡人涉险。不管温容找的那个侍卫武功有多么高强,毕竟也只是一介凡人,与妖怪不可同日而语。 然而却也别无他法,这时候要让他凭空变出个二十来岁的道士出来,也是不可能的。再者说,那些道士学的都是些坑蒙拐骗之事,不可信。 最后,他决定等到那侍卫以身作铒,出去钓水里那“鱼”之后,便躲在隐秘贴身保护他。 然而陆怀远小算盘打得噼啪作响,却没考虑过旦角本人的意见。今天早上,他让温容带上那名叫周筱的侍卫,便直奔了素云在温府的住处,素云听完,觉得陆怀远这是要逼宫造反,直接雷霆大怒,这才有了如今这一幕。 素云不说话,用沉默地嘴角无声地指责着陆怀远。陆怀远也渐渐觉得这事做得不厚道,有些心虚,他挠了挠后脑勺,道:“那你只说怎么办吧?” “好说,”素云指了指院子,道,“你给出去给我翻千八百个跟头,我便依你。” 陆怀远:“……这个不成,我一翻跟头就头晕,你再想个别的。” “也行,我也不为难你,”素云又一指院里的桂树,“你去数院里那棵桂树上有几朵花几片叶,数清楚了,那我便帮你。” 陆怀远回头,看了那枝繁叶茂的桂花树一眼,又看了一眼温容。 温容低头捂着脸,肩膀可疑地抖动着,似乎憋得很辛苦。 陆怀远觉得气血都不畅了,他回过头,随后胡诌乱扯了两个数字。素云瞥了他一眼,陆怀远不知怎么,突然福至心灵,单膝跪倒在地,抓住素云的一只手,道:“素云姐姐。” 素云:“……” 陆怀远感觉素云的手指蜷了一下,于是他眨了眨眼睛,乘胜追击道:“算我求你了。” 素云一把抽回手,霍然起身,手握成拳放在唇边轻咳了一声:“最后一次。” 随后,她保持着面上一贯的冷淡表情,冲周筱招手道:“不就是一出戏么?你,随我来。” 门闩咔哒一响,素云和周筱出了门。屋里一刹那间变得极其安静,落针可闻。温容没忍住,嗤的一声笑了出来:“迢迢,这可真是下了血本了。” 陆怀远一脑门官司地站起来,嫌弃地拍了拍衣摆上的灰:“别笑了,别叫我小名。” “好好好,不笑你。”温容道,“不过明日这场好戏,我可能是无福观赏了。不过容身虽不能至,心向往之。阿远去看了,回来倒要好好地同我讲一讲。” 陆怀远揉了揉眉心,有气无力道:“我一定写个旷世奇恋的话本子出来,你放心,必然少不了你的一份。” “好,”温容笑道,“那我就等着看了。” 这时,谢亭敲门来报,说是江天江少爷来了。 温容笑道:“阿天动作可真够麻利的,这么快就搞定了?” 江天确实是来送公凭的,他昨天偷偷进他爹的书房拿印象盖戳,干了亏心事,害怕被他爹逮住,晚上翻来覆去地睡不踏实,最后抱着公凭对着床帘干瞪眼了一宿,一大早就马不停蹄地送来了。 “以后这事儿别找我干了。”江天心有余悸地把东西塞进温容的手里,“快给我吓出心疾来了。” 温容揶揄道:“没有下次,放心。你怎么那么脆弱啊,就你这小胆,还想着降妖除魔呢?” 江天却罕见地没接话。 温容一愣:“怎么了?闷闷不乐的。” 江天斟酌了一下,将温容拉到一边,道:“阿容,我想要考功名,以后不同你们一道玩儿了。” 温容莫名其妙:“我们?你以前也没同我们一道玩儿啊” 江天幽怨地看了他一眼。 温容顿了顿,忽然意识到“你们”指的什么,于是故作遗憾道:“如此说来,阿远要在东市口演的那出戏你也看不成了。唉,当真是可惜,还想让你……” “什么戏?”江天猝然抬头,连音量都拔高了三分,“谁说我看不成了?” 温容:“……” 真是个只会嘴上立志的。 江天挤着脑袋往里凑:“搁哪儿呢?” “赶明儿呢!” 第5章 采莲令 次日一大早,陆怀远带着跟屁虫江天,和容少爷殷切的期盼来到了东市口。 广府是岭南道的中心,繁华得完全脱离了京城人对岭南“偏远地区”的印象。陆怀远去过众多郡城,从余杭到锦官城,都是一等一的繁华,如今广府竟也不遑多让。光是菜市场就有东西南北四个,东市是其中最繁华的一个。 东市不止是买卖货物,还有诸多茶馆酒楼林立于此,每天都有上万人在东市里进进出出。这几日人尤其多,因为岭南一年一度祈求秋收的花灯节要到了。东市口有一家酒楼,商号曰“德升”,建得极高,四层的高楼,屋脊翘起,廊下垂着铃铛。上小下大,不像楼,倒像个塔。 广府的纨绔都是德升楼的常客,于是江天主动做东,在德升楼上选了个靠近市口的二楼包厢,点了几个常吃的菜,又点了一壶好酒,就要给陆怀远倒酒。 陆怀远又换了一身衣裳——还是温容新做的,没穿过的成衣。陆大少爷完全没有吃人嘴短拿人手短的自觉,丝毫不觉得穿别人的新衣服有什么关系。实际上昨天那身月白色的袍子也是温容的,不过因为是新衣,温容没见过,毫无触动。 “我就不喝了,”陆怀远摆摆手道,“我酒量不行,实在是承受不住这样的好酒。” 江天于是作罢,自己倒了酒坐在对面喝,德升楼下人来人往,陆怀远凝神细看,今日这场戏的两位已经出现在了楼下。 素云今日挽起了她那一头飘逸的三千烦恼丝,挽成了个妇人髻,只是可惜她那容貌,挽了妇人髻也不像妇人,依旧像个未婚女子。不过她心里大约还是憋着气,皱着眉,显得面色凝重,确实是个愤懑的样子。 周筱从东市的另一个方向朝素云行来,他是个天生的冷面人,虽然心里发虚,表情却不变。然而细细看,又觉得他冷脸下带着不易察觉的慌乱。 陆怀远笑道:“这便足以以假乱真了。” 两人从街道两边行来,于德升楼下相逢。一照面,素云就破口大骂起来——这件事或许还是超出了她的接受范围,她说起话来还有些磕巴:“好,好你个周七,整天早出晚归,今个可算逮着你了!” 周七是周筱的化名,也可以说是戏中人之名。陆怀远还是怕这出戏影响周筱以后的名声——虽然周筱说他天生孤鸾星高照,孑然一身了无牵挂——温容便提出给二人都起个化名,周筱叫周七,素云化名苏云。 周筱面上慌乱起来:“你这是什么话,我难不成还躲着你了不成?” 此时正是赶集的时间,东市口人来人往,每个人都想快点买完东西好回家。因为再晚一点,住在城郊的人就会进城采买了,那是人会更多。 两人在大街上争吵,街上的人形色匆匆而过,可经过他们时,仍有几个好事的忍不住放缓了脚步,听他们在吵什么。毕竟人总是好听些家长里短,尤其是上了些年纪的人。 素云颇没有形象地一吼:“你自己心里不清楚么?!” 她平时虽然嘴毒,但对外人总是一副高不可攀的模样,陆怀远见了此情此景,忍不住笑出了声:“素云这次可真是豁出去了。” “我清楚什么?”周筱看起来面冷,在演戏一道上竟然还颇有天赋,在温府当个侍卫可真真是屈才了,只见他横眉道,“苏云,你为何总是这样不信任我!” 素云道:“我为何不信任你?你扪心自问,你当真无愧吗?” 周筱道:“我为何有愧?” 素云冷笑一声:“你当真以为我不知道你那些龌龊之事?” 周筱不言。 “好,那我问你,”素云又道,“城外那处宅子算怎么回事?” 此言一出,周围围观的百姓立刻哗然,都在窃窃私语。 周筱哑然,半晌,才伸出手指指着素云道:“你……你,你如何知道,你跟踪我?” 素云霍然向前两步,厉声道:“周七!枉我一直信你,当年你苦苦追求我,我父母不同意我俩的亲事,是我一直从中斡旋,才使得我父母同意!如今这才不过一两年光景!” 说到此处,她眼中竟蓄起泪水,像是要哭:“你……你个负心汉!” 戏到深处,素云就要抬手给周筱一掌,看得陆怀远抽了一口凉气,赶紧别过眼不敢再看,心里默念了三遍“对不住”。 这一掌没落下,素云突然想起这是演戏,她的动作没有一丝滞留,掌收为拳,一拳打在了周筱的肩头。 周筱被砸了个踉跄,一时呆愣住了,再一回神,素云已经功成身退,跑得没影了,只留下他一人在大庭广众之下现眼。 江天啧啧道:“这话本子谁写的,这也忒缺……” 陆怀远轻咳一声。 江天从善如流地调转了话音:“……忒有才了。” 陆怀远默然,感觉后面这句改口也不像什么好话。 就在他们作壁上观时,在东市口众百姓的围观下,周筱已经悄无声息地溜走了。 与此同时,门外传来了谢亭的一声通报:“素云姑娘来了。” 陆怀远并不意外,倒是江天呆了一呆。他不知道素云是从哪条路走的,明明是往出东市口的方向去的,却又回到了德升楼上。 陆怀远道了一声“让她进来”。 江天趁着这个空档问道:“素云姑娘也是除妖师么,身手如此了得?” 陆怀远含糊道:“算是吧。” 素云的头发已经散开了,还换了一身绣着仙鹤的白衣,一脸阴云密布地走到了陆怀远身边。 此时陆怀远又没有事情要求她了,纨绔的恶劣本应又显露了出来:“演得不错,若是在戏班子里,定然是个名角。” 江天不知道内情,没心没肺地跟着鼓掌。 素云阴沉沉地看了江天一眼,江天莫名感觉脊背发寒,讪讪地收回了手。素云于是眼神一转,又落到了陆怀远身上,皮笑肉不笑地说:“是么?那还得多谢陆公子栽培了?” 陆怀远笑道:“是啊素云姑娘,来,同我们一起喝一杯。” 素云闻言,并未回话,只是轻哼一声,捞起桌上的一坛酒,衣袂飘飘地站起来,又飘走了,那背影带着仙气儿,江天几乎看呆了——能在泼妇和仙女之间自由转换的人,当真是当世奇才。 四日后的寅时,五更鼓刚刚打过,陆怀远准时落进了温容的院子,也许是太困了,他落地的时候没注意,踩着了地上的一根木头,发出了“喀”的一声。 他正在迷糊,听了这一声,下意识站在了原地,叹了一口气。 温容被他惊醒,从正房拉开门出来,身上只披了一件外衫。陆怀远看了他一眼,便道:“秋天霜重,你先回屋。” “我哪那么娇弱啊?”温容笑了一下,随后忧心忡忡地问,“那妖怪还是没出现么?” 陆怀远疲惫地摇了摇头:“未曾——我困死了,让我睡会儿。” 也不知是素云周筱二人演技太浮夸,还是哪个环节出了纰漏。总之,两人演了那出戏之后的又过了四天,最开始,风言风语飘得满城都是,人们都把这件小事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穿得越发神乎其神。不过再离奇的故事也不够在人们的嘴里跑几轮的,等到了第三日,已经没什么人在谈论这件事了——他们有更重要的事要准备,比如岭南祈福秋收的花灯节。 这四天里,周筱每天晚上都出门闲逛到五更,陆怀远一直在暗处守着他。可直到这事已经从百姓的视线里淡出去了,周筱也没碰见过那妖怪。这四天里,那妖怪也没闲着,又杀了数人,比之前更频繁,这让陆怀远不可抑制地焦躁起来。 陆怀远也跟素云探讨过:“是不是最开始的判断方向错了。” 素云却只是冷笑一声让他滚。 不过陆怀远从江天那里听了些死者信息,可以证实他这个判断的大方向是没错的。 可为什么呢? 陆怀远连续几天没有睡好觉,已经无力再思考这个问题了。 他一沾枕头,立刻就陷入了深眠里,直到金乌西沉,他才悠悠转醒——或者说,活活饿醒的。 一醒来,他就觉得院子里莫名地冷清。 他起身出门,却发现温家的人少了一多半,除了看家护院的侍卫,从少爷到侍女都不在。 陆怀远拉住一个侍卫问:“这是怎么了?府上的人呢?” 侍卫知道他是温容的客人,恭恭敬敬地说:“今天是花灯节,陆公子,少爷在后花园等你。” 陆怀远恍然大悟——原来今天就是花灯节,同侍卫道了声谢,又问了路,结果他自己迷迷糊糊地绕了半天,最后还是个好心的侍卫带着他,这才走到了后花园。 温府的后花园很大,那好心的侍卫并不打算送佛送到西,等到他一人在其中转了老半天,这才在一处池塘旁看见了温容。 温容背对着他坐在池边的亭子中,不知道在做什么,旁边还杵着一个谢亭。 陆怀远悄么声息地溜达到温容的身后,见他毫无反应,这才开口叫到:“阿容?” “阿远?你醒了?”温容头也没回,“你今天一顿饭也没吃,饿不饿?” “饿。”陆怀远答道,好奇地凑上去看温容在做什么,“你这是在做什么?” 而后,他看见了温容手里还未完全成型的花灯——温容手巧,轻易就能看出是个莲花的形状。 “莲花灯,”温容笑道,将最后一块油纸糊上,“瞧瞧,如何?” 陆怀远调侃道:“好看,你做这个做什么,你又出不去。” 温容道:“别取笑我了,今日花灯节,我解禁了,待会儿带你出去吃岭南的美食。” 陆怀远轻快地应到:“好啊。” 随后,他的目光顺着莲花灯落在了池塘中,池中的莲花早已衰落,只剩下几根枯杆。 温容招呼着谢亭给陆怀远端几个糕点。 陆怀远看着池塘,笑眯眯地道:“谢亭,不要忙了,过节肯定有庙会,一会儿我出去吃——前几日我去查那妖怪,还看见莲花开得甚好,如今却已经败成这样子了,真是 ‘花开有落时’……” “什么?”温容打断了他的有感而发,奇怪地看着他,“虽然岭南莲花花期比别处长,然而现在都快八月了,莲花半月前就开始败了,你来广府那天,我府里的花早就败得差不多了,怎么还能……阿远,你去哪儿?!” 陆怀远已经飞身出了府,只剩下一句话隔空传来:“我去去就回!” 温容着急地站起身,还未来得及回话,侍卫便来传话,来得正巧是周筱:“少爷,老爷吩咐,可以出门了。” 陆怀远从温府翻出来后,一路点着屋脊狂奔至城东。 原来如此,他飞快地想,原来那妖怪竟嚣张至此,在第一天就曾经在他面前显露过真身,在没有被发现之后才敢更加嚣张的杀人。 “是我的错,是我太自以为是了,”陆怀远在心里说,他手心沁出了汗来,不可抑制地想,“安寻家住得那么偏,邻里那么远,他还活着么?” 陆怀远就像裹着一团风,在半空中飞快地滑过数座坊,落进了城东安平巷中——安寻家所在之处。 另一边,温容跟着温府的车架出了门,他怀里抱着那个花灯,心里记挂着突然飞出去的陆怀远,眼皮不知为何狂跳起来,跳得他心惊肉跳起来。 拉车的马发出一声嘶鸣——前方必须得下车走路了。谢亭撩开车帘,将温容引了下去。 周筱在一旁道:“少爷,老爷命属下保护您。” 温长宁平时忙于军务,并不知道儿子又淘了什么气,更不知道周筱帮温容引过妖怪——若他知道,肯定就不让周筱跟着了。 温容强压下心头莫名的惊惶,冲他克制地笑了一下:“不必,有谢亭跟着我就行了。” 周筱听了此言,拱手领命,却仍是隔着三步远跟着温容。 温容知道他跟着,却没在意,自顾自地走。可这段路人少,周筱还能跟得上,前方街口一转,人群摩肩接踵,转眼间就不见了。周筱心里一紧,在人群中艰难地找起人来:“少爷?少爷!” 突然,他肩头一重,有个人拍了他一下。 周筱蓦然回头,看见的却是素云。 素云不跟陆怀远在一起时,总是超凡脱俗,翩然若仙的。即使周筱跟素云演过那么一场让人啼笑皆非的戏,素云在他心里依旧是带着仙气的。此时她手上提着花灯,罕见的换了一件粉色,沾着红尘,看起来生动极了。 素云举起花灯,冲周筱一笑:“一起放花灯么?反正你也找不着你家少爷了,不如陪陪我?” 她笑起来的时候眉目舒展,冲淡了她身上一直以来的清冷气质,显得柔软。但不知为何,周筱却觉得有些怪异。 第6章 采莲令 周筱稍一思索,还是摆手道:“不了,素云姑娘,我还是去找找少爷……” “唉,没事儿。”素云打断他,“他是岭南节度使的公子,人呢……不敢伤害他。至于妖怪么?他不符合妖怪的准则,也不会杀他的对不?” 周筱道:“这……这不合适。” “这有什么不合适的?”素云不由分说地拉起他,“你跟我走吧,反正放花灯也就一会儿。” 陆怀远站在安家的墙头,默然无声。 那口破缸里原本种的莲花已经衰败了,杆茎发黑,显然已经死了许久。 安寻的脸埋在缸里,裸露出来的脖颈上已经泛起了红色的尸斑,显然已经死去多时。 陆怀远的心一丝一丝地沉寂了下去。 莲花妖走了,他会去哪儿?他是离开了广府,还是……? 陆怀远回过头,看向广府城中,那条灯火通明,像灯带一样的街道——那是花灯节庆典举办的地方。 他心头陡然一跳,一种不详之感油然而生。 陆怀远手指间聚起一道风,一弹指将那破缸里的莲花碾成芥粉,随后足下一点,飞掠了出去。 “素云姑娘……”看着眼前的一切越来越冷清,周筱终于忍不住问,“不是说放花灯吗?” 怎么跑这么远? 素云笑道:“怎么啦,陪我一会儿这么不愿意吗?” 身边流水潺潺,周筱回头看了一眼被两人甩在身后的街道,又看了一眼走在他前面半步的素云——素云身上的粉衣沉入黑夜里,手中莲花灯影影绰绰的火光打在她的身上,看得他心里突突地跳。周筱停下了脚步:“你是谁?” “怎么了?”“素云”回头笑道,“我是素云啊。” 她嘴角勾起,那笑意却不及眼底,带着说不出的妖异,明明是素云的脸,却又仿佛很陌生。 “怎么了?”她笑容倏地一收,叹息一般地说道,“就这么不愿意么,那真是太可惜了。” 周筱猛然睁大了眼睛,他看见,“素云”手中一直提着的莲花灯中伸出两条蛇一样的藤蔓,直冲他天灵而来。电光火石之间,他甚至来不及抽出配剑,只能架起剑鞘去挡。 “妖怪!你终于肯现身了?!” “素云”脸上的表情飞快地变化着,不只是表情,她的五官飞快地变化重组,变成了一个柔弱的女子模样。不同于素云的清冷,那是一种更柔和的模样,像一朵含苞欲放的莲花。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像唱歌一样叹咏道:“我竟没想到,你和那女子是演戏。我本不杀无辜之人,而且我瞧你生得不错,若是同我做个伴儿倒也使得,只可惜你们竟想出这种法子钓我出来……” 花妖抿唇一笑:“那遍不能留你了。” 话音刚落,她素手轻轻一弹,就是几道花茎飞出,冲着周筱周身几处大穴,将他锢在其中不能动弹。周筱习武多年,当即往旁边一滚,生生受了一击——花茎一下子刺入了他的左臂,不过这一下也给了他些许时间,他将长剑抽出,一剑砍断了花茎。 不料,一根花茎不知什么时候绕到了他的身后,从黑暗中猛然窜出来,绞住了他的脖子,那力气大得瘆人,周筱仿佛听见脖子“咔”的响了一声,肺里的空气告罄,他手中吞力,长剑“当啷”一声落地。他被重重地带倒下了地上,就要被花妖脱入河中。 就在此时,天边传来一声渺远的鹤唳,一根雪白的翅羽从墙头飞出,带着雪白的光芒,将花茎拦腰斩断,那明明只是一根普通的鸟羽,却直直地刺穿了青石路,连石板都震出一道缝隙来。 空气争先恐后地冲进周筱劫后余生的气管里,他一时间咳得死去活来。 从墙头上飘下一道雪白的身影,正是素云。 素云负手而立:“早听说花妖变幻无穷,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也不知我的脸,你用得还满意么?” 花妖千回百转地叹息了一声:“可惜了,我不杀女人的。” 素云笑了笑,道:“那真是很可惜。” 她话音未落,指尖白光一闪,下一秒人已不再原地,冲周筱只撂下一句“去找陆怀远”,便直冲那妖怪而去。 花妖轻笑一声,轻盈地避过几道来势汹汹的羽箭,转身没入了水中,下一刻,水波荡漾的河水里骤然开满了莲花,像一片水葫芦一样倾刻成灾,顺着河延绵而下,那莲花不长叶,远远看去,河水变成一道粉色,诡异极了。素云心头一跳,随即手指一动,将羽翅全部收回,向那莲花池中射去。 莲花中倏地窜出十数条花茎,将羽翅全部弹开。另一些则从四面八方去刺素云的身体。素云一手将羽翅收回,在掌心拢成一束羽扇,不顾身后的花茎袭来,脚下轻轻一用力,像一片羽毛一样,轻飘飘地向前飞了出去。羽扇如刀,将花茎搅成两段,随后羽扇从她手中散开,直取莲心。 莲心却只是倏地一缩,羽翅撞在花瓣上,发出金石之声,弹得四散开来,而此时,身后的花茎已至。而此时,羽翅如同一道银白的闪电,将身后的花茎尽数斩断。 素云落在一处石桥上,惊疑不定地看着满池的莲花。 “不画符不念咒……”莲花了然道,“噢,原来你也是妖么?那可真是赶巧了。我不杀女人,妖倒是杀的。” 素云笑道:“不自量力。” 莲花惊诧不已,不明白打得如此势均力敌,她是如何看出“自不量力”的,于是嘲弄道:“你在说自己么?” 素云但笑不语,猛然将手中的羽扇向前掷去,羽扇在半空中散开,原本只有几支的羽翅暴涨了成千上万倍,化作一片白色的羽毛雨,冲着莲花砸了下去。 花妖轻叱一声,花茎从水下窜出,结成一道网,然而草木毕竟柔弱,这层层密密的网只阻了羽毛雨一瞬,下一秒就穿透了花茎刺入水中。 素云定睛一看,却发现网下的花都尽数消失了,只剩下了层层涟漪。 金蝉脱壳?! 素云脸色一下子难看起来。 此时,城东安平巷里。 一口破缸平静的水面下忽然凭空长出了一朵莲花,随后,从水中爬出了一个赤身裸体的女人。 她脸色惊疑不定,一把推开了缸边的尸体。 是谁搅断了花茎? 这个念头在她脑海里一闪而过,她不敢细想,只觉得此地不宜久留。她一只手在脸上一抹,瞬间换了个样子,变成了个普通的妇人,身上也幻化出了一件麻布衣服。 她四下张望了一下,转身就要出门。 突然,一道罡风打中了她的手腕骨,血立刻涌了出来。 她吃痛,身后卷出几根花茎,呈防御姿态护在她周身,猛然回头—— 墙头上站了个男子,他做了个挽弓搭箭的姿势,手中却什么也没有,虚虚地握着一把空气,那道风就是他射出来的。 正是陆怀远。 他看着花妖,露出一个浅薄的笑来:“我让你走了吗?” “是你?” “正是在下。” 陆怀远将那道看不见的弓拉满:“有什么想说的,现在就说吧,待会儿就没机会了。” 花妖不语,将花茎尽数射向陆怀远,那花茎凝成一束,呈势不可挡之势,冲向了陆怀远。陆怀远不躲不闪,拉弓的动作一收,从腰间抽出一把折扇,展扇一挥。一道风卷成一个漩涡,狂风过处,草木泥土和瓦片全部化作芥粉,风却去势不减,将那一束花茎卷了个粉碎。 花妖没想着跟他硬碰硬,只用这一招挡了他一下,随后又想跳入水中遁走。 陆怀远心中一凛,挥手将水缸打碎了,可那花妖已经触碰到了还未散开的水流。她脸上带着抑制不住的狂喜,身形就要淡入那水中。 然而她的化身却倏地中断了。 陆怀远情急之下,一下子打碎了她的妖丹。 花妖一愣,随即从口中吐出一口鲜血:“你……你可真够狠…… “你明明也是妖,却冲我下这种死手。” “妖物为了那点微薄的修为,自相残杀是常事,再者说……”陆怀远笑道,“谁说我是妖了?” 花妖睁着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他。 陆怀远:“不用这样看着我,还有什么话想说么?所有未竟的心愿,也可以告诉我,不过我想,你应该已经处理掉你的仇人了吧。” 他垂着眼,看着花妖眼中的仇恨散开,从上至下,变作一支半枯萎的莲花,低声道:“睡吧,不要再醒来了。” 温容随便找了一处放花灯——谢亭担心他出事,所以强行代劳了。 “至于吗?”温容难以理解。 谢亭道:“当然至于了!” 温容叹了口气,便也随他去了。看着谢亭下了台阶,将那莲花放进了水中。突然,温容感觉肩头被人轻轻拍了一下。他愕然回首,却发现是陆怀远。 陆怀远手里拎着一支半枯萎的莲花,笑道:“不是要请我吃饭么?” 第7章 婴灵 颜桐神思恍惚地坐在自家的咖啡店里,低着头,手指下意识地去抠咖啡杯的把手,门内的铃铛一响就要抬头看一眼,随即又失望的低下头去。 她一直保养得不错,经常被人夸年轻,如今却像老了十岁,黑眼圈重得吓人,眼袋似乎能一直耷拉到下巴,连一向乌黑的头发都开始生出白发来。 店员从她旁边路过几次,竟然都没认出她来。 铃铛又“叮叮”地响了起来。 颜桐随之抬起头来,见一个长得高高帅帅的男生推开门走了进来,年纪不大,最多二十岁,斜挎着一个帆布包。 颜桐忍不住多看了一眼,随即又低下头去。男生四下环望了一眼,却是径直向她走来。 身侧投下一片阴影,颜桐有些迷茫地抬起头,见是那个帅气的男生,无机质一般的眼珠微微闪动了一下。 男生见她抬头,活泼地笑了一下,他长了一双笑眼,眼皮上有一颗小痣,笑起来很灵动:“您好呀,请问您是颜女士吗?” 颜桐迟疑地点了点头:“你认识我?” “当然啦,不是您说有家里有脏东西需要找我们帮忙的吗?”男生拖开椅子坐下,冲她伸出右手,“颜姐姐您好,我叫徐恪臻。” 颜桐听见姐姐这个旷日久远的称呼,觉得他不着四六,又不免有些动容,伸出右手和他轻握了一下:“可是我听说张大师……” “哦!您说这个啊,我师父他老人家前段时间刚刚仙逝了。我师哥隔得远,赶巧我在澹大读书,就自告奋勇来帮您了。”徐恪臻说起仙逝的师父,一点也不难过,笑眯眯地接着说,“虽然我的技术没有师哥好,但是比我师父还是强一点的,您就放心的交给我就好了。” 颜桐终日以来堵在心口的阴郁似乎都驱散了不少,但看着他年轻的模样,还是有些不放心:“可是……” 徐恪臻打断她:“放心吧姐姐,你就跟我说说呗,搞不定不收你钱。” 常言道伸手不打笑脸人,颜桐犹豫了一下,重重地搓了一把自己的脸:“我从……一个月前忙着开分店,事情太多太杂,回到家总是倒头就睡,也没请钟点工打扫。有一天,大概是……半个月以前,7号前后,家里的电视机上落了灰,上面有小孩的手印,结果一晃眼就不见了。我以为是我忙太久了精神不太好,就没太在意。 “从那以后又过了三四天,我开始频繁的做梦,梦见有个小孩一直对着我哭。每天晚上都做,我就买了玉佛带着,又买了些安神符,糯米之类的压在枕头底下。 “可是根本没有用,我那天晚上还是梦见那个小孩,一直对着我哭,眼睛里还流血。我不敢住在家里,就到闺蜜家里去住。第一天没有做梦,我还挺高兴的,打算找个道士去家里做做法事,晾几天再住。结果第二天分店出了点事情耽搁了,就没去成……” “那天晚上,我就又梦见那个小孩了,一边笑一边哭,一咧嘴里面全是黑红的血水……”颜桐说到这里,瑟缩地抱起手臂,仿佛就看见那个小孩站在他面前,“对不起,我真的……太害怕了。” “哦……”徐恪臻配合地放轻了声音,“如果只是做梦,你也不会绕那么大一圈关系找到我师哥,肯定还有别的事对不对?能告诉我吗?” 颜桐狠狠地打了个寒颤,声音发颤:“我……昨天、昨天上午……新店要办营业执照,我去回家去拿房屋租赁合同,我看见、我看见……” 她声音几乎带了哭腔:“我看见防盗门里面,全是血手印,都不到我的腰部,全部都是……” 徐恪臻柔声安慰道:“别怕别怕,应该是婴灵,不太凶。但是要想彻底的驱除他,您要毫无保留地回答我几个问题好吗?” 颜桐艰难地控制住摇摇欲坠地身体,艰难地点了点头。 “您以前堕过胎吗?” 颜桐没有过多犹豫地回答:“有过,刚结婚那一年,我才21岁,又年轻,当时条件又不好,就没要那个孩子。” 徐恪臻愣了一下:“21岁?那您今年……?” 颜桐说:“我今年都37了。” 徐恪臻沉默了片刻,又笑起来:“别怕,今天晚上颜姐姐把钥匙给我,我去帮您驱鬼。”他看了一眼手机时间,又说,“现在离晚上还有好几个小时,我下午还有课,先回学校了——我加您一个微信吧?” 颜桐点点头:“诶……好。” “对了,孩子的父亲……您丈夫是谁,”徐恪臻斟酌了一下用词,“他……现在在哪儿?” 颜桐说:“他叫肖凌云,几年前出轨,我们就离婚了。” “好。”徐恪臻站起来,“那我就先走了,九点左右来找您拿钥匙,您看有空吗?” “随时都可以,”颜桐跟着起身送他,又担忧起来,“小徐,你……真的会驱鬼?” 徐恪臻被人怀疑专业能力,却一点也不恼,笑着说:“您就放一百个心吧——颜姐姐,晚上见。” 颜桐的前夫叫肖凌云,曾用名肖帅,是个抛弃糟糠之妻的渣男。 两个人本来是同乡,颜桐年轻时也是村花,肖帅到澹州城里打工,挣了一点钱,回乡跟颜桐结婚。两人一起在城里打拼,肖帅在工地扎钢筋,颜桐就在饭店里帮工。到城里后不久,颜桐便怀孕了。因为当时两人穷得兜比脸还干净,肖帅便说先打掉,等以后有钱了再生。 谁知道堕胎后不久,肖帅便时来运转,遇到了一个贵人,从此鱼跃龙门,从工地搬砖的苦力当上了包工头,改名肖凌云。再后来愈发顺风顺水,不过几年时间,甚至成上了当地小有名气的房地产开发商,颜桐也成了老板娘,出行都配司机,衣锦还乡,风光无两。 同舟共济之后,两人逐渐同床异梦。又过了一两年,肖凌云出轨,带回来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甚至还有一个一岁多的孩子。 肖凌云一直以太忙为借口拖着不生孩子,颜桐也没有逼迫他。谁料是家花没有野花香,宁愿要个私生子也不要婚生子。 颜桐勃然大怒,当即要求要离婚,肖凌云也痛快,反手甩了她一套房子并二十万存款,以彰显自己的格局。 肖凌云在房地产行业是个传说,据说投标凡投必中,工地从没出过安全事故。 可惜这个传说在半个多月以前终止了,肖凌云工地上出了事,一把钢材直接把人削成了两半,新闻甚至追踪报道。 徐恪臻听了,大致有了个想法。 这天晚上是个阴天,星月无光,是标准的月黑风高。可惜现代科技制造的电灯照亮了半边天,云的边际都是橘黄色。 徐恪臻背了个长方形的木头箱子,兜里揣着颜桐家的钥匙,谢绝了颜桐要送他到楼下的提议,独自步行前往。 徐恪臻一路溜达到颜桐家门口,掏出钥匙插进锁眼里,伴随着一阵令人牙酸的门轴转动声,门开了。 此时已经快十点钟了,屋里很黑,只有路灯透过窗帘的一点微光,凭着徐恪臻的夜视能力很难看清楚客厅的程设。 徐恪臻睁眼瞎一般伸手在墙上一摸,结果将门口三组八个开关都按了个遍,都没能把客厅里的灯打开。 “电费用完了吗。”徐恪臻嘀咕了一声,打开手电筒带上门,这才闻到房里有股淡淡的血腥味。 他蹲下身来,将手电筒凑近门板,不由得皱起了眉。 门板上密密麻麻的全是鲜红的手掌印,每一个都只有婴儿手掌大小,比颜桐说的多得多,顺着门板一路到地板上,徐恪臻弯腰拿着手电筒,顺着手印一直后退,直到退到客厅中央,那手印才消失。 “凶啊,”徐恪臻咂舌,后退几步打开相机,对着空气说话,“来小孩,拍个照,321茄子。” 闪光灯一闪,满地的血手印就被原原本本地拍进了手机里,徐恪臻满意地看了几眼,顺手发给了自己师哥。 他环视一圈,什么也看不清楚,却也不开窗帘,借着手电筒的一点光摸黑走进了颜桐的房间。 一进门,血腥味就更浓了,门上,地板上,床褥上全是血手印。徐恪臻神色如常地走到床边翻开枕头,果真在枕头下面看见了发黑的糯米和一把纸灰。 “这么凶啊……” 脚踝忽然一凉,徐恪臻的话音戛然而止。 有个什么东西趴在了他的小腿上,冰凉一片,透着皮肤往血管里钻,连血液似乎都要冻住了。这脏东西密度还挺大,不到小腿长,却如有千斤重,搞得徐恪臻动也动不了。 徐恪臻往下一看,啧了一声:“真该搞点鱼肝油吃了。” 他好整以暇地打开了一直背着的箱子,拿出了一个破了口的搪瓷碗和一把符纸。 徐恪臻将符纸放进碗中,忽的窜起一道半米高的火焰,耳畔传来一声尖锐的哭声,小腿上的重量陡然一松。 他不顾上地板上附着血,猛然跪趴在地面上,伸手往床下一抓,握住了一把孱弱的骨头。婴灵浑身上下只剩下一把骨头,灰白色的皮皱巴巴地覆盖在骨头上,眼框凹陷,黑色的眼珠却突兀地往外突出来,涌出两道红得发黑的血。 像个抽干了血的狐猴。 瘦骨嶙峋的婴灵见了他,当即尖声惊哭起来,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獠牙。 房间里的东西齐齐震颤起来,婴灵的尖叫声仿佛放大了数万倍,徐恪臻耳膜剧痛,飞快咬开中指,将一点指尖血点在了婴灵的额头。 房间里杯子台灯瞬间炸碎了,婴灵自额头开始飞快地扭曲变形,似乎在被看不见的火焰灼烧。 徐恪臻从箱子里抽出一个巴掌大的匣子,将婴灵硬塞进匣子里,婴灵拼命挣扎,发出凄厉的惨叫。徐恪臻将匣子一扣,在锁扣上贴了一张符纸:“熊孩子,闭嘴。” 婴灵的尖叫声顿时平息下来,房间里终于安静了下来,只听得到街道上车路过的风声。 徐恪臻把东西都装好,给颜桐发微信:“搞定啦,颜姐姐。” 发完,他轻快地哼着歌出门,结果黑灯瞎火地什么也看不见,并为乐极,便已生悲,哐当一声撞上了门。 这世界上任何一个鬼,都不会比夜盲症更可怕了。 不久之后,凌云房地产公司宣布破产。 至于原因?据说他三个月之前收了个无名快递。 第8章 物理驱鬼的都市怪谈 颜昼是被一阵嘈杂的吵闹声吵醒的,什么声音都有,小孩子的哭喊声,大人的呵斥声,混杂在一起钻进了他的耳朵。鼻尖处萦绕着难闻的消毒水气味,有人从他面前经过,带起一阵小风,将消毒水味吹散了,这才让他意识清醒了片刻。 “我不是应该死了吗……”颜昼茫然无措地想,“地府也这么吵……这么像医院吗?” 他吃力地动了动眼睫,看见眼前天旋地转,晃得人想吐,有人在他头顶惊喜地说:“你醒啦。” 耳畔“嗡”的一响,眼前的一切轰然落地,他发现自己在医院,而头放在另一个人的肩膀上,那个人身上还有股淡淡的暖香,似乎是个……女人。 颜昼猛然一抬头,脖子“嘎巴”一声,疼得他呲牙咧嘴,仿佛要断。 “怎么啦,老公。”女人茫然地看了他一眼,“还是不舒服吗?” “是……”颜昼下意识地回答,然后意识到她刚刚叫了什么,牙疼似的看着她,改口道,“不是,这什么情况?” 女人满脸担忧地看着他,说:“你刚刚不小心撞到了头,晕过去了,不记得了吗?” 颜昼确实不记得,他记得自己似乎是跳楼了。 女人看着他茫然的样子,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自言自语般说道:“怎么办啊,宝宝,你爸爸把头撞傻了。” 什么……?爸爸? 颜昼表情空白了一瞬间,眼珠都要不会转了,僵硬地顺着她的目光往下看,果真看见一个被碎花连衣裙盖着的圆滚滚的肚子。 “什么情况?喜当爹?”颜昼瞠目结舌,“穿越还是重生,难不成是夺舍?” 他霍然起身,将女人吓了一跳。他无暇顾及其他,连忙冲向洗手间。 一路上的病人和家属都连忙给他让行,有人骂他“赶着投胎”,或者别的什么难听的话……他都充耳不闻。 镜子里的人还是他,还是二十一岁的样子,头上包了块纱布,他小心翼翼地避开纱布洗了把脸,渐渐冷静了下来。颜昼苦中作乐地想:“至少脸还是我。” 他从洗手间走出去,这才注意到这家医院的特别之处:孕妇和小孩特别多,门诊室外的过道很窄,拥挤不堪,男人们只有站着。 墙上贴着的公告给了他答案:福康市妇幼保健院。 他呆呆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四面传来又杂又乱的声音,孩子尖锐的哭声,家长们来来往往,门诊室木门的开合声,有人打游戏,有人蹲着打电话……他似乎是有一点轻微的脑症荡,耳畔一直响着蜂鸣声,将那些声音阻隔在一道看不见的玻璃外面。 就像他与这个世界,明明处于同一时空,却割裂得仿佛两个世界。 好在先前那个据说是他“老婆”的女人找到了他,将他从茫然无措中脱离出来,耳鸣似乎也轻了不少。 女人拉着他的手,很是关切地问:“老公,你还好吗,要不找医生再看一下?” 颜昼的脑子里划过一个疑问:“妇幼保健院能治脑症荡吗?” 他想说“我不是你老公”,可是看着女人那起码有六个月的大肚子,浮肿得走路都困难的脸,和她已经被怀孕折磨得乌青的眼圈,终究没能把这句话说出口。 颜昼只得低声说:“没事,你找个地方坐着。” “不坐了。”女人摇摇头,“要到我们做四维了,快点回去吧,不然医生快下班了。” 颜昼看了看窗外,太阳快要落山了,不要钱似的洒着金色的余晖。他点了点头,扶着她慢慢走了回去。 他把女人送进去,自己坐在四维彩超室外的椅子上,心里盘算着陪她做完四维彩超,再把她送回家就走,然后再想办法弄清这是什么情况。自己的家是肯定不能回了,不知道还能去哪儿。 彩超室的门从里面打开了,医生从门里走出来,表情不是很好看,问:“谁是曲甜家属?” 颜昼左看右看,发现门口只有他一个独身男性,于是弱弱地举起了手:“应该……是我。” “发什么呆,”他“应该”说得太小声,医生没听清,只以为他在走神,满脸嫌弃地看了颜昼一眼,扔给他一张住院单,“去,给曲甜办住院。” 颜昼只得灰溜溜地拿着住院单下了楼。 办理住院得提前交钱,一天四百五,颜昼微信里只剩下四百四十九,正巧就差那么一块钱,颜昼不知怎么的,脑抽问了一句:“能便宜一块钱吗?” 护士挑眉看着他:“你觉得呢?” 颜昼只得又跑回二楼彩超室找曲甜,曲甜坐在椅子上玩手机。曲甜的背影很沮丧,似乎在哭。他张了几次嘴,都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她,只好闭嘴,手足无措地站在五米之外看着她。 曲甜好像感应到了什么,回头看了一眼,两人目光相撞,她连忙低头摸了一把脸,回头甜甜地笑起来:“老公,办好了吗?” 颜昼还是叫不出“老婆”,只好换了个称呼:“没有……小甜,我钱不够了。” “要多少?” “……一块钱。” 曲甜被他逗笑了,从兜里摸出五百块钱给他:“给你,顺便买点吃的回来吧,我在这里等你。” 颜昼拿了钱,下楼办理住院,买了些清淡的菜,又回医院将曲甜在三楼住院部安顿好。忙前忙后跑了两个多小时,这才终于有空休息一下。 曲甜的孩子发育迟缓,需要住院观察几天,如果严重可能需要引产。 颜昼离开的计划只得暂缓,他虽然不是曲甜的老公,但毕竟醒来简单的第一个人就是她,实在不忍心把她一个人扔在这里。 已经晚上十点多了,窗外黑漆漆的一片,医院不复白天的热闹,住院部也安静了不少,只有查房的护士的查房声——这也是今天最后一遍查房了。 孕妇睡眠不好,有人在外面走路会吵醒她们,可惜医院隔音不好,辜负了护士们的好意:四楼是手术室,推着推车走过的声音很响,二楼生病的小孩吵闹着不睡觉,隔着一层楼板都能清清楚楚地听见。 颜昼也睡不着,他躺在病房内的躺椅上。他们是临时住院,他不像同房其他的病人家属那样准备充分,躺椅又硬又凉,只能搭一件衣服。他完全睡不着,直到快到十二点,才有了点稀薄的睡意。 半梦半醒间,他感觉到有什么冰凉的东西扫在他的脸上,又凉又痒。他本能地伸手摸了一把,摸到了一把湿滑的头发。不知何处“当”地响了一声,如洪钟一般在他耳畔震响。 颜昼猛然一惊,在梦里一脚踩空,他心里狂跳,“哐当”一声摔落在地上,彻底醒了。 他呲牙咧嘴地从地上爬起来,重新坐回躺椅上。颜昼觉得不可思议,他刚刚落地那么大的一声,竟然没有吵醒病房里的孕妇和家属。 颜昼觉得脸有点痒,仿佛有什么东西顺着脸颊流了下来,他顺手抹了一把,对着透过窗外的一点微光努力地看,颜色有点深,看不出究竟是什么,闻起来还有点腥。 他开门走出去,走廊里的灯不太亮,惨白惨白的,有点渗人。 颜昼不敢多呆,加快脚步走到洗手间里。结果这一照镜子,他就愣住了。他的脸上不知在哪儿蹭了血,被他自己抹得满脸都是。 他回想起自己在梦中感受到的微凉触感,和摸到的那一缕头发,顿时觉得毛骨悚然。 颜昼打开水龙头,不敢低头也不敢闭眼,用手沾了水将脸上的血擦了几下。他背着光,镜子里映出他的脸,晦暗不明,让他觉得有些陌生。 他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就在这时,走廊里的灯“啪”地一声,灭了。 颜昼这才发现四周安静极了,只听得见自己的呼吸声。妇幼保健院随时会有小孩急诊和孕妇临盆,此时却一点声音都没有,刚才过来时,走廊上也没有一个护士。 楼顶上忽然响起打弹珠的声音。 虽然科学研究表明,弹珠声是霉菌生长到一定程度之后的结果。但在这种情况下,颜昼还是狠狠地打了个激灵——他觉得身上格外的冷。 身后不知从哪儿吹来一阵阴风,颜昼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不由自主地绷紧了,他感觉有人站在他的身后。可走廊里没有光,镜子里什么也看不见。 他咽了口唾沫,尽量减小动作幅度,伸手摸了摸口袋,却摸了个空——他的手机不知道掉哪儿了。 正当此时,有一阵风扫过他的脖子,他颈子后的鸡皮疙瘩顿时炸了起来。 是幻觉是幻觉……颜昼心里默念,将心一横,猛然回头—— 身后什么都没有,颜昼紧绷的肩膀瞬间垮了下去,悬着的心落回肚子里。 哪有什么鬼啊…… 颜昼强行控制着自己不去想脸上的血迹的事,抬脚离开洗手间,自言自语着给自己壮胆:“我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自由平等公正法治……”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因为有个东西舔了一下他的耳朵。 第9章 物理驱鬼的都市怪谈 颜昼僵住了,一股电流从尾巴根直窜上天灵盖,鸡皮疙瘩起了一身。他感觉到有一阵阴风紧紧贴着他,粘稠的液体落进他的领子里,冰凉的手指抚过他的手臂。 靠恁娘,这鬼怎么搞性骚扰! 不过也好在那鬼只是在性骚扰,缠得并不紧,颜昼一下子挣脱了,像一道离弦的箭一般窜了出去。 这个妇幼保健院很小,格局跟独栋教学楼很像,四层楼,为了方便孕妇上下楼,还安装了电梯。厕所就只有左边有,紧贴厕所的地方就是安全通道。 颜昼本来计划从安全通道跑下楼,可他下了两阶就顿住了。楼梯转角处的安全出口标识照得整个楼梯都是绿莹莹的,刚刚可以让颜昼借着光,看见转角处站了个披头散发的白衣女人,她肚子空了,能看见从腹腔拖到地上的大小肠。 身后的那位带着一阵阴风又卷了过来,颜昼一下子进退维谷。 难怪那么轻松就放人,原来是一出请君入瓮。 下面那位仿佛是要帮他做决定一样,头咯吱咯吱地拧了一百八十度,然后猛然抬了起来。她眼睛里是空洞的,满脸是血,还发出阴恻恻的怪笑,嘴里跟开闸泄洪似的,随着她的笑声不断地往外涌出鲜血。 颜昼咽了口唾沫,觉得可能还是色鬼好对付一点。 此时那道阴风已经快要贴到他的后脖子,颜昼蓦然回头,跟那位看了个对脸。 这位倒是有鼻子有眼,见他回头,歪头咧嘴笑了起来,嘴一直裂开到耳根。头直接放平到了肩膀上,眼睛从眼眶里跳了出来,像两个乒乓球,落到地上还发出弹跳声。 颜昼悚然一惊,连忙转身向楼下跑。 楼下那位见他跑下来,笑得开心极了,整个楼梯里都回荡着它的笑声。 颜昼只觉得头皮都要炸了,他意外死而复生,把各种小说设定都参考了一个遍,唯独漏了恐怖小说,而现在他手无寸铁。 “自由平等公正法治啊啊啊!”颜昼大叫着,一拳打在了那怪笑女人的脸上,女人的头向后飞出去,在墙上撞出了脑浆,落在地上滚了几圈,正面对着他,仍在桀桀怪笑。 颜昼感动得快哭了,连恐惧都冲淡了不少:天无绝人之路,还可以物理驱鬼。 女人长长的手指伸向颜昼的脖子,他左手撑在栏杆上一跃而起,将女鬼踹了个人仰马翻,连忙趁着这个空档往下跑去。 身后一阵风吹过来,后面的女鬼一把抱住了他的脖子,将他一把带倒外地,黏糊糊的触感贴着他的后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蠕动。 女鬼紧贴着他的耳廓,仿佛被砂纸磨破的嗓子在他耳边发出“嗬嗬”的声响。 颜昼恶心得快吐了,用力地去掰女鬼的手臂,可那干瘦如柴的手臂却仿佛有拔山扛鼎之力。他越努力的去掰,女鬼的手就收得越紧,勒得他快喘不过气来了。 “跳楼都摔不死我,难不成我今天要死在女鬼手下?”颜昼恍惚地想,“不,我不要不明不白地死在这里。” 颜昼努力拾起意识,将手肘往后狠狠一撞,女鬼的肋骨仿佛是纸糊的,一撞就碎了,连他自己都有点发愣。 女鬼仰起头发出凄厉的惨叫,手不由自主地松开了些,充满了血腥味的空气涌入了颜昼的肺,他剧烈地咳嗽起来。 然而女鬼虽然松开了些,刚经历过窒息的颜昼仍然没有挣脱女鬼束缚的力量。他奋力的转过身,强忍着恐惧与恶心,手指狠狠地扎进了女鬼的眼眶。 女鬼惨叫声震耳欲聋,一把将颜昼开。颜昼重心不稳,顺着楼梯滚了下去。 在肾上腺素的作用下,他摔下去的一瞬间只是懵了一下,然而下一秒,全身的骨头都同时发作起来,疼得他不自主地弓起了身子。 更不用说他还刚从窒息中脱离出来,疼痛伴随着剧烈地咳嗽,简直是加倍的痛苦。 颜昼勉力支撑起自己,往楼梯上看了一眼。女鬼捂着眼睛在地上打滚,另一位抱着自己的头颅,却只是眼神怨毒的看着他,并不下楼。 他一愣:难道鬼不能跨越楼层? 颜昼放下了一半的心,跪趴在地上剧烈地喘息着,避让着自己的伤处,缓缓撑起身体来。 突然,他听到了一阵拍皮球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一栋楼的格局都大差不差,三楼楼梯旁是厕所,那么二楼…… 颜昼身形一僵,缓缓转过头去。 身后不到半米处站着一个矮小的身影,还不到颜昼一半高,正有一搭没一搭的拍着球。它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脖子上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它的头就在它手里拍着,头背对着颜昼,没有看他。 颜昼拖着疼痛不堪的身体,轻手轻脚地往后挪动。 鬼小孩似乎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一把把头颅抱在怀里,猛然将头拧过来,口中发出尖锐的笑声:“大哥哥,陪我玩皮球好吗?” “不好。”颜昼在心里回他,偏头侧目往旁边一瞟,打算故技重施,顺着安全通道下到一楼。 结果这一眼让他毛骨悚然。 楼梯上似乎沾满了血迹,变成了不祥的黑褐色,地面上密密麻麻的铺着残肢,顺着同一个频率轻缓的呼吸着,肢体上长满了黑色的眼睛,齐齐地盯着他看。 楼梯正上方传来嘶嘶声,颜昼抬头望去,只见一群人双手双脚粘着天花板,倒吊在三楼楼梯的下方,像一群蜘蛛,歪着头看着他。 颜昼果断打消了下楼的想法,转身就往后面跑。 鬼小孩咯咯怪笑起来:“别跑啊大哥哥,陪我玩啊。” 颜昼不敢回头,只听见那小孩又开始拍起了它的头,一声一声地,跟颜昼的剧烈心跳相和。 “啪”的一声,走廊里的灯骤然全部打开,灯光亮如白昼,逼得颜昼忍不住皱眉,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 又是“啪”的一声,灯光全部熄灭了。 颜昼感觉自己瞎了,四周陷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他的心狂跳起来。 鬼小孩的声音在他前面响起,很受伤似的:“大哥哥,你不想跟我一起玩吗?” 颜昼狠狠地闭上眼:“你想怎么玩?” 鬼小孩开心地鼓起掌来,它的头掉在了地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骨碌碌地滚到了颜昼的脚边。鬼小孩的声音从他脚边传来:“有人陪我玩了,有人陪我玩了,嘻嘻。” 可是下一秒,它的声音又怨毒起来:“我不要你陪我玩,我要你死!你去死!” 颜昼心一横,一脚将鬼小孩的头踹了出去,随后睁开了双眼,幸好他没有完全瞎,现在又能看见一些东西了。 鬼小孩惨叫起来:“啊——你去死!你去死!” 颜昼靠着一点微薄的视力,往旁边一侧身躲过鬼小孩的手。 鬼小孩的头不知道滚到哪里去了,它看不见颜昼,抓狂地大叫。 颜昼缓过一口气来,忽然又听见了那熟悉的拍皮球声。 “咚、咚、咚。” 与此同时,他的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觉得自己还不如直接瞎了算了。 走廊里站着十几个鬼小孩,无机质一样的眼珠恶狠狠地盯着他,齐声发出咯咯的笑声,竟然和原来那位一模一样! “大哥哥,来陪我们拍皮球吧。” 这可真是前有狼后有虎。 等等,二楼好像是B超彩超室和……门诊。 颜昼用余光瞟了一眼,只见他左手边正巧就是四维彩超室。 不知道能不能开门…… 颜昼在鬼小孩的笑声合奏中往右疾走两步,抓住了彩超室的门把手,顺时针拧到底。 “哒”的一声,门开了。 鬼小孩们也听见了这一声,倏地止住了狂笑,脑袋齐齐地转向颜昼的方向。 “大哥哥,你要走吗?” 颜昼猛然推开门冲了进去,将门关上后反锁,顺着门板滑落到地上。他全身上下都被冷汗打湿了,像刚从水里捞出来。 鬼小孩们围着彩超室的门叽叽喳喳地说话,隔着薄薄的一层门板,在颜昼的耳边嗡嗡作响。 “大哥哥,一起玩呀。” “为什么躲着我们呀,你不是说想和我们玩拍皮球吗?” 颜昼脱力地靠在门板上喘息,在心里无力地吐槽:“我什么时候说过。” 他一放松就手脚发软,腿肚子开始抽筋,身上的伤痛也凑热闹似的,一起疼了起来。 颜昼觉得,如果这群小孩要强行进门,那他肯定是挡不住的。不过好在鬼小孩们只是聚在门外窸窸窣窣地说话,没有要破门而入的意思。 彩超室被一堵墙分割成两块,只留出一道门宽供人经过,墙的这边是医生的办公室,另一边才是彩超室。一点微光从“门”里透出来,让颜昼觉得心安了不少,他靠着门回复体力,顺便重塑一下碎掉的世界观,同时借着光打量起了医生办公室。 办公室只有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旁边挂着一件白大褂。桌子靠墙放着,上面摆着一台电脑,桌面上散落着挂号单和检测报告,靠墙的地方摆了几个瓶子,隔得太远,看不清是什么。 颜昼轻手轻脚地走过去,这才看清楚桌面上摆的是酒精和消毒液。 他拉开抽屉,又在里面翻出一个打火机,根据抽屉里的东西来看,应该是用来点蚊香的。 “这些鬼会怕火吗?”颜昼心里嘀咕着,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身体,发现没有瘀伤,于是将酒精和打火机都揣进兜里。他感觉自己就是个玩纸人2的倒霉玩家,还是遇到bug,鬼怪超级加倍的那种。 他思考了一下,将白大褂也拿下来穿上。它原来的主人应该是位身材娇小的女性,颜昼穿着有些小了,敞开来穿倒也可以。有总比没有好,至少摔倒的时候能阻止皮肤和地面验证牛顿第一定律。 搜刮完医生办公室,他通过那道“门”,走进了彩超室。 彩超室里有一张检查用的躺椅,一台做四维彩超的仪器,右侧开了一扇窗,窗外连个路灯都没有,他在里面看见的光是彩超仪发出的。彩超仪亮着,上面显示着一张小孩的照片,颜昼看见那六个月大的小婴儿,实在长得太过抽象,还以为又是什么鬼怪,吓得差点跳起来。他盯着这个小婴儿看了许久,这才确信它只是一张照片。 颜昼大学里的专业是理工科,有些仪器需要彻夜开着,他也不知道彩超仪是不是这样。 不过饶是如此,他还是隔着一臂远的距离去看放仪器的桌子。桌上放着一些瓶瓶罐罐,颜昼看了一下,有英文有中文,都是专业医用品,他看不太懂。 于是颜昼不再看这些东西,他对着照片看了一会儿,愈发觉得有些诡异,偏着头去找仪器的开关,顺便把插头也一起扯了。 房间里一下子陷入了纯粹的黑暗。 颜昼从怀里摸出打火机擦出火花,借着这点光转身走向窗户,打算看一眼能不能跳。 他自嘲地笑了笑,自言自语道:“竟然又沦落跳楼,真是可笑。” 不过上次还是为了求死,这次却成了求生,人生真会跟他开玩笑。 窗户外面漆黑一片,连一点光也看不见,夜色浓得仿佛是一罐烧焦的枫糖。 “为什么?”颜昼心想,“在病房里醒过来的时候还能看见窗外的光。难不成一栋楼还能朝向不同?或者当时还没有出现鬼,所以还能看见光?” 颜昼想不出答案,只好先查看窗外的情况,当他把手指放在玻璃上准备推开窗时,心里又忍不住冒出一个念头:如果真的跟鬼有关,还能从窗户走吗? 仿佛是为了验证他的想法,窗外浓稠的黑暗突然抽动了一下,漏出一点光来。 第10章 物理驱鬼的都市怪谈 颜昼一惊,倏地收回了手。 “黑暗”仿佛有思想一般,发现自己的伪装暴露,索性露出原貌——从窗户上边闪出一张惨白的人脸,没有鼻子,嘴唇上涂着人血一样的血红色。 颜昼这才发现,那些黑暗是她的头发。 头发上次第睁开一双双眼睛,仿佛是触须的吸盘,如同鱼鳃一般有节奏的开合着,眼珠子骨碌碌地乱转。 颜昼浑身的鸡皮疙瘩都炸了,他不知怎么形容这种东西,一堆头发中长了一张人脸,头发上还长满了眼睛。 克苏鲁神话里有这么抽象的东西么? 颜昼不敢细想,缓慢地退离了窗户,人脸的嘴唇向上高高翘起,头发也以一个固定频率剧烈地上下颤动,仿佛在无声的狂笑。 她在笑什么? 身后突然亮起了光。 颜昼脊背发凉,感觉如坠深渊。他蓦然回头,只见仪器重新亮了起来,可他明明已经把插头拔了! 照片的样子也变了,婴儿睁开一双空洞的眼睛,正直勾勾地盯着他。 “靠,”他心里暗骂一声,“应该直接砸显示器的。” 可是拔了插头的仪器都能重开,砸了显示器会有用吗? 身后一阵阴风扫过,颜昼手里的打火机的火光剧烈地颤抖了两下,熄灭了。 颜昼猛然回头,眼前有肉红色一晃,还没等他看清楚,就有一条东西冲向了他的脸。颜昼连忙侧身一躲,然而动作还是慢了些,脸侧火辣辣地疼,血一下子顺着脸流了下来。 他不敢停留,连忙往彩超室门口退去。 等到拉开了一段距离,这才看清那东西的样子。 颜昼很难用言语去形容那是什么,它很矮,不到半米,光看下半身,长得像一个未完全成型的婴儿,“脸”长得像章鱼,中间围着一只眼睛……确切的说是一颗眼珠,七条触角的顶端各长了一张布满牙齿的嘴,就好像是用七鳃鳗当触手的章鱼。 其中一条正在缓慢的咀嚼着,因为在进食,所以它站在原地,没有动弹。 颜昼摸了一把脸,摸到了一片血肉,而他的脸皮此刻正在它的嘴里。 如果躲得再慢一点…… 颜昼不敢细想,他胃里翻江倒海,趁着它咀嚼,连忙退到医生办公室,将椅子抄在手里。 门外的鬼小孩们依旧聚在门口,小声地说着话。 颜昼一时间进退维谷。 电光火石间,他意识到自己的身上还穿着白大褂,他赶忙脱下来,将酒精倒在了衣服上。 诡异的婴儿从彩超室飞快地爬了出来,眼珠不断的转动,脸上的七根触手上的嘴在空中一开一合,像七朵诡异的花。它的触手一顿,随后转向了颜昼。颜昼抱着椅子,咽了口唾沫。 触手尖端的嘴兴奋的张开了,婴儿的速度忽然加快了数倍,转瞬间就到了他眼前,随后一跃而起,触手根部拉到最长,直冲他面门。 颜昼用力的一挥,一把将椅子砸到婴儿的身体上。 椅子又高又重,颜昼手腕无力,椅子一下子脱了手,“哐当”一声砸在了婴儿的身上。 它愤怒地颤抖起来,七张嘴齐齐地咬在了椅子上,一时间木屑纷飞。 “不行,不能让他咬坏椅子。”颜昼想,从旁边飞快地跑到桌前,打算将电脑拿下来。可电脑线太多了,在办公桌后搅成一团。 颜昼急得直冒汗,汗水流到伤口里,又疼又痒。 就在此时,身后传来木头断裂的声音,颜昼飞快地回头,见那婴儿已经挣脱了两条触手,马上就要全部抽离出来。 电光火石间,颜昼突然想起自己手里还捏着打火机,可以用来烧断电线。可这个打火机是擦划点火的,颜昼手里全是汗,怎么也擦不出火。 身后“啪”的一声,木头断裂,下一秒,一股劲风袭来。颜昼连忙放弃电脑,往旁边一躲。他侧腰受到一股大力,他重心不稳,直接摔倒在了地上。 七根触手飞速地扑向他的脸,颜昼几乎觉得自己闻见了腥臭了。他下意识地伸手挡在脸前,手上一用力,刚刚怎么也擦不出的火竟然燃了! 婴儿的牙齿堪堪擦破他身上的白大褂,被火一烤,吓得连连后退。 颜昼又惊又喜,用打火机逼退着它。可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打火机里机油不多,很快就会烧完。 他盯着身上被划破了的白大褂,灵光一闪。将白大褂脱了下来,摸出了放在裤子口袋里的酒精。 “75%,能点燃吗?”颜昼不确定地想,可眼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他将白大褂搭在自己的肩上,用牙齿将酒精拧开,一股脑的倒在了白大褂上。 不,等等。颜昼心里嘀咕,烧掉了这个,门外那些断头鬼怎么办,那堆头发现在不进来,是不是这个丑八怪的原因,如果它就这个被烧死了,它会不会破窗进来。 颜昼回头看了一眼门,突然福至心灵。 他举着打火机,慢慢地退到门口,将拿着打火机的手慢慢收回,他忍着恶心,将触手控制在面前三十厘米处。 鬼小孩们在门外笑着说:“大哥哥,出来陪我们玩啊。” “现在就陪你们玩。”颜昼在心里默默地回答道。 他心里默数着321,一把抽回手,触手立刻迫不及待的扑向他。 颜昼将白大褂挡在身前,从上至下,将婴儿包裹了起来。白大褂在触手锋利的牙齿面前不堪一击,一只触手瞬间就冲了出来。与此同时,颜昼将打火机放在了白大褂下面。 医用酒精的燃点是22度,白大褂瞬间引燃,婴儿被火烤炙,发出一声幼猫似的凄厉的惨叫,不断地往中心蜷缩。 颜昼一手提着燃烧的白大褂,另一手打开门锁,一把拉开了房门。 鬼小孩们聚在门口,抱在手里的头齐齐抬起,望着他笑。 颜昼将手中的东西砸在了最前面的鬼小孩身上,鬼小孩惨叫起来,他们身上都或多或少地穿着残破的衣服,火沾上了衣服,瞬间蔓延开来。 小孩们分散着跑开,火球掉在了地上,触手在火里挣扎,眼看就要挣脱出来。 颜昼趁着这个空档,迅速地跑出了彩超室。 他心里飞快地盘算着:去一楼肯定不可能了,二楼走廊里有这些鬼小孩,再待下去不现实,去三楼的路上只有两个鬼…… 他立马做出了决定:去三楼! 然而要去三楼,需要跟两个鬼作战,没有武器…… 突然一抹红色闯进了他的视野里,颜昼飞快地一瞥,只见是应急的灭火器箱。 颜昼打开灭火器箱,拿出一个灭火器拿在手里掂量了一下,不到五公斤,对于刚刚扔过椅子的颜昼来说,简直轻得不像话。 他抬眼,借着火光打量了一下走廊的情况。火烧不死那些鬼物,他们的身体里就像没有油脂一样,火在他们的身上只燎出几道印子,等到他们彻底的挣脱火焰,肯定会疯狂的反扑。 “不能再拖了。”颜昼对自己说,他拿出百米冲刺的速度绕过二楼的鬼怪冲向楼梯口鬼怪被惊动,都追着他跑了起来。他到了楼梯口,发现楼梯上的女鬼已经不见了。 颜昼莫名有种不祥的预感,可身后的鬼怪袭来,他别无他法,只有直接冲了上去。 等他上到拐角处,这才回头看了一眼,那些鬼怪果然不再上楼,堵在楼梯口阴森森地看着他。 颜昼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可他这口气还没松到底,天花板上突然传来咯吱咯吱地响声。 他陡然一惊,想也不想地撒腿就跑,身后落下一道风,下一秒,有什么尖锐的东西划破了他的后背。他直直地摔倒在楼梯上,右手脱力,灭火器摔落在了地上,手臂上擦出了血印子。疼痛一下传达到了他的大脑皮层,他顾不上疼,连忙就势一滚,躲过了下一击。 颜昼连滚带爬地爬起来,扑向掉在一旁的灭火器。随后猝然回头,见女鬼披头散发地向他扑来。他躲过一爪,在女鬼的下一爪飞出之前,拿起灭火器奋力横甩,灭火器和女鬼的头颅相撞,当即血肉横飞,脑浆子混着黑红色的血洒了他满脸。 女鬼虽死,下一爪仍如约而至,颜昼匆忙侧身一躲,左手臂仍旧被划开了一道深深的口子。 颜昼吃痛地低呼了一声,血在地上积了一小滩,他将灭火器夹在左腋下,用手捂着伤,企图暂缓血流的速度。 他不敢多呆,飞快地爬上三楼,甚至来不及思考另一个女鬼的去处。 他一脚踏上三楼的地板,旁边却突然闪出一个黑影,正是显示不见的那个女鬼,她长着血盆大口,就想要一口咬向颜昼! 电光火石间,颜昼的反应速度提升到极致,一把抽出灭火器,砸进了女鬼的嘴里。 女鬼行动一滞,他又趁胜追击,将女鬼的头砸了个稀巴烂,直到女鬼彻底不动了,这才停下来,抽出时间来感受疼痛。 肾上腺素的水平逐渐下降,疼痛后知后觉地开始侵蚀中枢神经,浑身上下所有的伤口都像被辣椒水渍过,疼得他眼前发黑。 颜昼觉得身体开始发冷,他知道这是失血过多的现象。 他现在别无选择,只有去找酒精和止血药。不然不用等鬼来杀他,他就会自己失血过多而死。 颜昼捂着伤口,支撑起自己的身体,往上看了一眼上行楼梯。楼梯上空空荡荡,笼罩在黑暗里。 第11章 物理驱鬼的都市怪谈 三楼目前出现过两只鬼,而四楼是完完全全的未知。 看起来,三楼似乎比四楼更安全一点。 可是四楼有ICU和手术室,这也就意味着有很多药品可以用来治疗他的伤势,尤其是现在急需的止血和消毒药。而三楼是住院部,有一间护士办公室,也有一些急救药品,可护士办公室在楼层正中,若要去,就需要穿越大半个走廊。 颜昼现在对走廊全是心理阴影。 向上去手术室,还是去护士办公室? 颜昼不得不停下来思考这个生死攸关的问题。 他忖思片刻,还是决定先去护士办公室试试看,毕竟白天的时候他还走过这一截路,而且……去手术准备室好像更远。 颜昼从兜里摸出还剩一点油的打火机,火光暗淡,只能照亮眼前方寸之地,然而在这诡异的夜晚,这点带着热气的火光还是让他的心底有了不少安全感,连体温流失都减缓了不少。 他一手举着打火机,一手拎着灭火器,在幽深的走廊里缓步前行。他靠着左手边的墙走,同时也不敢靠得太近,怕那些紧闭的房门里突然窜出些什么东西。 颜昼全身都紧绷着,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连自己的影子都不敢放心,就这么着到了护士办公室紧闭着的门前。 他不敢想办公室里有没有鬼,只好先“疑罪从无”,假定没有。 护士办公室的门是绝对不会锁的,颜昼将门拧开一条缝,试探性地将打火机往门里送,一团橘红色的火照亮了门里的情况。 门里静悄悄地,从这道缝只能看见一个铁的药品架子。 颜昼贴着门,提心吊胆地将门打开了。他握紧了灭火器,闪身进了门。“咔哒”一声,橘红色的火光消失在护士办公室里,颜昼的影子也随之消失,地上一抹黑色便显露出来,材质像是头发。 “头发”里睁开一只眼睛,盯着门板转了几圈。随后,它将自己抬起来,压成薄片,贴着门下的缝隙滑了进去。 颜昼在办公室里翻箱倒柜,找到了一截蜡烛和一个新的打火机,甚至还有半盒没吃完的饼干。 他掰了一下,饼干还是脆的,拆封时间应该不超过两个小时。如果他没有遇到这些诡异的事,那么当他半夜起来上厕所,甚至有可能会遇见这个吃饼干的护士巡逻。 颜昼心里生出没由来的委屈,如果有人告诉他死后重生的世界是这样的,那么他说什么也不会跳楼。 他在药品架子上找出些要用的药品和一卷绷带,重新坐回蜡烛旁。将衣服脱下来,咬了咬牙,顺着脊骨倒了一瓶双氧水下去。 双氧水迅速渗透进了他的伤口,脊背上一片刺痛,他的眉毛瞬间皱了起来,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他不敢发出声音,只能大口地呼吸空气,无声地喘息。 疼痛刚刚消减下去,他立马又倒了一瓶在背上,直到疼痛不太明显之后,又用生理盐水冲洗了一遍,将止血药涂在手上,估摸着位置胡乱涂了一下,这才将衣服重新穿上。衣服纤维刮过伤口的时候,依旧疼得他冷汗直冒。 简单处理了一下后背,他又把脸上和手臂上的伤口处理了一下,笨手笨脚地包扎好,这才从绵长的疼痛里缓过来一口气。 颜昼想了想,将那一盒饼干拿过来吃了。他休息了好一会儿,总算恢复了一点体力。这短暂的安宁太难得了,如果不是蜡烛即将燃尽,他甚至想在这里待到天亮。 颜昼一边坐着继续休息,一边仔细地思考了一下逃离的方案。 首先一楼和四楼的情况都不清楚,但就目前来看,就算有工具,直接去一楼也很不现实。光二楼的鬼就够他受的了,何况一楼楼梯上铺了一层长了眼睛的残肢,不清楚攻击方法。必须找个方法清除……至少暂时清除掉障碍,才能争取到一点逃跑的时间。 “医院……”颜昼默念着这两个字,从抽屉里找出了一张纸和一根笔,想了一下,在纸上写了一个火。 要用到火,就需要可燃物,助燃物和火源。火源他已经有了,至于可燃物……衣物当然也可以,但是那么大一片的鬼怪,衣服燃烧起来太慢了,等火势蔓延,他尸体都凉了。 还需要更易燃的东西,就像酒精。 颜昼抬头看了看天花板。 做手术需要用到许多药品,擦紫外线灯要用到的95乙醇,麻醉要用的□□,不都是现成的可燃物吗? 颜昼打定主意,从抽屉里翻出了几把剪刀锤子揣进兜里,深呼吸几口气。 蜡烛还有一小截,大约还能烧个五六分钟,四周火光变得更加昏暗了,黑暗向火光中心压了下来。 颜昼突然觉得莫名压抑。 他静静地站着,看着蜡烛燃烧。黑暗逐渐笼罩下来,忽然,他余光瞥见黑暗的边缘抖动了一下。 而眼前,蜡烛的火焰笔直,连一点颤抖都没有。 颜昼咽了口唾沫,他想起了在彩超室窗户上看见的那个怪物,背脊生寒。 它来这里多久了? 当时它没有破窗而入,有没有可能不是因为它害怕触手婴儿,而是……它是三楼的怪物,所以不能越界? 颜昼不敢想,只好装作什么也不知道。一脸肃穆地走到药品架子上取了一瓶酒精,又将蜡烛从桌子上扣了下来。 他举着随时可能会熄灭的蜡烛,低着头走向门口。脚下的黑暗随之褪去,可颜昼只要一想到这是长了眼睛的头发,就觉得毛骨悚然,一度同手同脚起来。 蜡烛苟延残喘,火光越来越暗淡,动作稍微大一点就作势要熄灭,颜昼托着蜡烛,在走廊上踽踽独行。他用另一只手拧开了酒精瓶子,用大拇指堵着口子。 他这才发觉这条走廊竟然这么长,让人看不见尽头。他甚至觉得头发已经舔到了他的鞋面,就等着蜡烛熄灭之后一拥而上。 颜昼微微倾斜了酒精瓶口,将酒精一点点洒在了地上,却听不见声音。 “简直是四面楚歌。”颜昼想。 不知道从哪里吹来一阵阴风,蜡烛光猛烈地晃动了几下,倏地化作一缕白烟,熄灭了。 颜昼感觉脚踝立刻被头发缠住了,顺着小腿飞快地攀上来,他当即立断,将酒精往前一洒,另一只手去摸打火机。 就这么一会儿功夫,颜昼的手臂就已经被缠住了,一呼吸间,头发缠上了他的脖子,恶狠狠地收紧。 颜昼的身体被紧紧缠绕着,他的手被捆在身体上,打火机怎么掏也掏不出来。而脖颈上的头发收得越来越紧,他的呼吸愈加困难,眼前发白,恍惚中,他看见头发中睁开一双双眼睛,满怀恶意地盯着他看。 他手中握着打火机,手指艰难地按住了按压点火器。 “啪嗒”一声。 火焰烧穿了他的裤子,灼烧着他的大腿肉,烫得他差点握不住打火机。 头发如同一群避光的鼠妇。颜昼的左手解放开来,一把将打火机举到了脖子边,头发立刻褪去,空气争先恐后地涌进他的喉咙里。 颜昼剧烈地呛咳起来,脸都呛红了,他将燃烧着的裤子脱下来,拎在手里当火把用。连滚带爬地向前冲去。 所到之处,头发如同潮水一般大面积地退开。火烧到了他的手他也不松,借着这团火,一口气跑上了四楼。 等到踏上了四楼的地板,他才后知后觉地觉得疼,连忙将裤子扔在了地上,冲进洗手池灭掉了自己身上的火。 直到他从洗手间里出来,他的手都还在不由自主地颤抖。他在楼梯口往三楼望了一眼。大片大片的头发像一团加长版的马陆搅在一起,看得人心里犯恶心。 颜昼又忍不住呛咳起来,他顺着走廊一路走到底,竟然也没遇到鬼怪。 他径直走进手术准备室,从里面搜刮了一堆乙醇□□,还换了一套手术服穿上,避免了当街遛鸟的尴尬。 颜昼将剩下的手术服一起放进小推车里,将一半的酒精倒了进去。 当他做完这些,竟然还没有鬼怪出现,他第一次感受到这个世界的善意,一时受宠,竟然不知所措起来。 难不成这些鬼是随着楼层数减小而增加的? 颜昼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瓶子,乙醇和□□的量是不足以解决掉所有的鬼的,更何况还不知道二楼楼梯上的鬼怕不怕火。一楼也是未知数…… “不行,我还得找点别的东西。”颜昼想,他思考了片刻,突然灵光一闪,“对了,氧气瓶!” 氧气瓶在剧烈撞击和遇热的情况下都会爆炸,颜昼知道,爆炸是不可控的,稍有不慎就有可能命丧黄泉。然而此时的他就如同在悬崖上走钢丝,只有豁出命去赌,才有可能得到一线生机。 他带着一堆衣服与有机物,风风火火地跑到ICU的门口,推开门走了进去,选了个15升的氧气瓶,拿专用的小推车推了出来。 “来吧。”颜昼在心里说道,“我现在不怕你们了。” 他现在觉得一些游戏玩家说的不无道理,一切的恐惧都来源于人手不够和火力不足。 颜昼推着两个小推车,心情堪称轻快地在走廊上跑着。一想到能离开这个医院,他的心情就难以平静。 忽然,他听见了一种弹珠落地的声音,噼里啪啦的,从他的正前方传来。 颜昼的脚步猛地一顿。 他难以抑制地想起遇到第一个女鬼之前听到的那阵弹珠声。颜昼立马从休闲状态掉入警戒状态,浑身的汗毛都炸了起来。 身后也传来弹珠落地声,一个冰凉的东西落在了他的脖子上,随后,他感觉自己后脖子上的肉被牙齿咬穿了。 颜昼吃痛,不敢再停留,忍着痛推着车冲向了楼梯。 天上下起了“弹珠雨”,那些弹珠很小,是婴儿眼球的大小,本该是虹膜的位置开了一道口子,里面长出了两排整齐的尖牙。 弹珠声绵绵不绝,颜昼的目光落在地面上。他看见一片“弹珠海”向着他狂奔过来,他脚步不停,直接冲了过去,不断有弹珠跳到他的身上,像蜱虫一样地吸在了他的身上。 虽然疼,却不像别的那些鬼那样一上来就要取他性命,两厢对比,竟然显得十分亲切。 颜昼已经到了楼梯口,分两趟把东西搬到拐角处。弹珠跳到了楼梯口,就像在目送他。 他的目光落在了那铺了一地的头发身上,和头发里的千万只眼睛目光相对。 颜昼用□□在了头发上洒了一道弧线,随后将小推车里剩下的酒精揣进衣服里,拿起一件手术服,用打火机点燃了,奋力扔了出来。火焰触碰到了□□,瞬间燃烧起来。 头发立刻四散开来,颜昼将手上的其他衣服全部往走廊的另一头甩,走廊上隔开了一条窄长的真空带。 颜昼跑回楼梯间,将氧气瓶抱了起来,并把剩余的衣服都盖在了氧气瓶上。 火迅速在走廊上蔓延起来,他速度必须快,□□毕竟是麻醉药品,一次性使用这么多,哪怕只有百分之一汽化,都能随时撂倒他。 当他走下最后一阶楼梯,身上咬着的弹珠全部齐齐脱落,他感觉到身上各处一起剧烈地疼了起来,他身上一脱力,氧气瓶“咚”地一声撞在地面上。 颜昼瞬间屏住了呼吸,好在氧气瓶里氧气不多,瓶身只是响了一声,并没有更严重的后果发生。颜昼长出了口气,这才低下头,看见腿上血肉模糊的一片,每个弹珠掉落时都衔掉了一大块肉。 空气中的氧气越来越少,颜昼觉得呼吸困难,氧气瓶很沉,压得他胸口愈发难受。 他趴在楼梯扶手上,往下看了一眼,二楼到一楼的楼梯上,那些残肢重叠在一起无法动弹,只有眼珠子盯着他。 颜昼在氧气瓶瓶口系了一件衣服,洒上酒精,费力地将氧气瓶靠在了扶手上,用全身的力气将它抬起来。他被氧气瓶压得眼前发白,15升的氧气瓶标准重量45公斤,如果是在体力充沛的情况下,让他举起45公斤也不算什么难事。 可是现在,他的身上遍体鳞伤,在生死线上挣扎了一夜,这45公斤有如登天。他抬了好几次,竟然都没能举起来。 空气中的氧气越来越稀薄,颜昼的眼前已经模糊了。朦胧中,他似乎又听见了父母的声音。 这是充斥在他整个少年时代的声音。 “你每天除了吃饭睡觉还会干什么?你能不能去看看书!” “颜昼,你现在的成绩有多差你自己不知道着急吗?” “你就不能学学别人家的孩子,你表姐能考上985,你就考上这么个破学校,啊?你对得起我们吗?” “我怎么会生了你这么个没用的东西,只知道给我丢人!” “是啊……”颜昼想,“我是挺没用的。” 颜昼意识回笼,眼前逐渐清明起来,他放声大喊,用尽全身力气将氧气瓶推了下去。他瞬间脱力,摔倒在地上,顺着楼梯滚到了拐角处。 氧气瓶在二楼楼梯上猛烈地撞击了一下,瞬间炸开来,连楼板都剧烈摇晃起来,瓶身的碎片插进混凝土里。颜昼耳畔“嗡”的一声,眼前一黑,瞬间失去了意识。 然而他很快醒了过来,头晕得想吐,他睁开眼,和女鬼南瓜瓤一样的脑子面面相觑。整个三楼上燃起了大火,将医院照得通亮。 颜昼动了动手指,感觉全身的骨头都折了,剧痛让他的额头沁出汗液来,他撑起身体想要爬起来,手臂却没有力气。他耳边嗡嗡作响,稍微一动脑袋,耳朵里就流出血来。 氧气瓶爆炸将二楼和楼梯上的鬼炸得四分五裂,他不知自己是什么样的运气,竟然能在这种情况下活下来。颜昼忍受着剧烈地疼痛,急喘了几口气,艰难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他的腿受了伤,走路都很困难,只有将一半的重量压在扶手上才能下楼,同时扶手挤压着他的肋骨。颜昼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了□□上的痛不欲生。 他踩着一群鬼的尸体,停停走走,花了十几分钟才走下楼梯,一楼是空旷而宁静的,护士站笼罩在玻璃门外路灯的光里。 颜昼不由得呼吸急促了起来,一瞬间,他想忘记了疼痛,扶着墙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跑向大门。 他的眼角沁出泪来,他的手指已经快要触碰到开门的扶手。 忽然从天花板上摔下来一个东西,压倒了他的身体,是个柔软的身躯,有个圆鼓鼓的东西顶着他的脊梁骨。 颜昼依旧在耳鸣,身后那个人的声音却直接传达进了他的大脑—— “老公,你这就走了吗?” 曲、曲甜? 颜昼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下一秒,曲甜一口咬在了他的脖子上。颜昼吃痛,往旁边一滚,不顾自己的脖子被曲甜撕咬着,用尽全力爬了起来。 颜昼捂着伤口,不顾一切地拉开了大门。他从医院门口的台阶上滚了下去,摔在了台阶下。 他艰难地抬起头,看见曲甜浑身是血地站在门里,缓慢地咀嚼着他的颈肉,仿佛在品尝什么佳肴美馔。她的脑后伸出七根长着嘴的触手,触手微微向内挤压着,中间簇拥着的眼睛盯着他,仿佛在笑。 颜昼是爬出妇幼保健院的,出门时,他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一眼,看见那栋原本崭新的小楼外墙裂开了许多道口子,许多墙皮都脱落了,爬山虎遮盖住了窗子,陈旧得向二十年前的老古董。 三楼一个房间的窗户边有个穿着碎花裙子的人影,垂着眼睛,似乎在同他遥遥对视。 颜昼眼角狠狠一颤,连滚带爬地逃离了这座妇幼保健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