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回七零之普通夫妻 作者: 陈财主 简介: 江心上辈子加班搞钱到深夜,回家路上被人从天桥上撞下来摔死了。 这一摔,穿越到1974年,成为南方小城,一个工人家庭里,江家受宠的三女儿江欣。 生活在七零年代的江欣遭前夫背叛,离婚时流产留下有后遗症,不能再有孩子,家人为她的前途和未来操碎了心。 邻居介绍了一个离婚有两个孩子的营长霍一忠给江欣,换了芯儿的江欣为了逃离筒子楼,一口答应了这门不被所有人看好的婚事,从此和霍一忠带着两个小崽子霍明和霍岩,跟着一路向北随军去了,开启了斗恶邻、跟孩子斗智斗勇、跟丈夫你来我往,鸡飞狗跳的田园军属生活。 这是一个时代下,许多小人物的故事。 - *本文偶尔会有更新,是作者在抓虫,不是更改剧情,不必重复阅读。 ​内容标签: 时代奇缘 穿越时空 种田文 婚恋 搜索关键字:主角:江心(江欣),霍一忠 ┃ 配角:霍明,霍岩 ┃ 其它:一大家子人 一句话简介:大时代下的小人物。 立意:夫妻同心,细水长流 第1章 五月天,太阳当空照,新庆市火车站,和往常一样热闹。 “洪波!洪波!你不能走!” 一个梳着两条麻花辫的姑娘,满脸泪痕,在身后追着前头的男人。 江欣把扯住那个叫“ 洪波 ”的男人的衣袖,面露哀求:“你不能就这样跟我离婚!” 男人叫赵洪波,急的一头是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被江欣跟了一路,叫了一路不能离婚,好不容易到了火车站,居然还跟着,他扯着衣袖,恨不得把江欣掼在地上! “呜——!呜——!” 听到火车鸣笛声从不远处传来,赵洪波心里终于松了一口气! 周围有不少坐火车的人,看他们二人拉扯哭闹,上前来围观,指指点点的,都在可怜哭得一塌糊涂的大辫子姑娘,这男的看着斯斯文文,怎么对女同志就这么狠心呢!? 甚至有人问江欣要不要帮忙叫公安来。 赵洪波一听周围的议论,急了眼儿,生怕里面有人认出他来,把他往上面举报,用力扯出自己的衣袖,推了江欣一把:“江欣同志,我们革命志愿不合!现在已经离婚了,你不能再缠着我!” “赵洪波!你不能骗我离婚!”江欣只哭哭啼啼,不愿意承认自己被离婚了,不愿承认被赵洪波抛弃了! 火车到站,缓缓停下来,列车员催买了票的人赶紧上车,这里是小站,只停十分钟。 围着他们的人陆续有人检票,挤着上了绿皮火车,还有人探出头来看热闹,问怎么回事。 “ 是不是有人欺负女同志了?” “赶紧把警察同志叫来,可不能放过他! ” 赵洪波听着围观的人左一句右一句,头皮发麻,见车门打开就要挤着上车去。 江欣也不顾脸面了,干脆蹲下来抱着 赵洪波的大腿,死活不让他走,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你不能走,你得跟我复婚!你这样走了,让我怎么活!” 赵洪波把人扯起来,真想甩眼前的女人一巴掌,但人人一双眼睛看着,他身上还穿着□□的衣服,头上戴着红军帽,若是被人他看到打工人阶级的女儿,他的大学、他的前途就完了,只能强硬说道:“我们离婚了!你别缠着我!” 火车要开走了,赵洪波虽被江欣抱着脚,还是手忙脚乱拎起脚边的几个包袱,拖着地上不顾脸面的江欣,一步步往车门跨去。 江欣大哭着跟上去,想把 赵洪波扯下来。 他不能走,他必须跟她回去复婚! 列车员也看出来了是离婚夫妻打架,可火车就要开了,他只好不耐烦地拿着手中的铁棍,敲了敲火车门说:“哎哎哎,拉拉扯扯干什么,要上车就拿介绍信买票!” 赵洪波一听,生怕江欣真跟着上火车,立马用尽全身力气,把江欣推了出去! 江欣本就瘦小,受了赵洪波这一把子力气,立马被推得远远的。 赵洪波两手抓着行李,恨不得长八条腿跑走,江欣最好永远别再缠上来,手忙脚乱往车厢里跑去,生怕被追上来。 江欣被推得八丈远,躺倒在地上,手肘磨破了皮,她还想站起来,却发现肚子疼得厉害,脸色“唰”地变白了。 旁边有热心的大哥想把她扶起来,但是有个短发大姐拉住他,小心观察道:“别去,你看她的脚,流了那么多血!” 这下谁也不敢乱动躺在地上的江欣了。 江欣肚子开始剧痛,看着自己下身徐徐流出血,她咬紧牙齿说不出话来,刚刚还想把赵红波扯下来,可这下连站起来的力气也没有。 时下的人都热心,有人急冲冲地去找了火车站的工作人员。 工作人员见这个女同志流了这么多血,也不敢乱动,只好蹲下一遍遍问她家在哪里,找她家里人来,可江欣已经痛得满脸纠起,说不出话来了。 倒是刚刚下车的匆匆行人中,有人见过江欣,拍了一下脑袋,把身上的行李袋紧了紧:“这不是淮子的妹妹吗?” 于是出了站,找人借了自行车,一顿骑车狂飙,把江淮找来。 江淮高大的个子,穿着工兵红背心,瘦巴巴的,一身一脸都是热汗,下了自行车就快跑过来,用力分开人群,挤了进去,看到自家的小妹脸色如金纸躺在地上,两条腿流了许多血,把裤子都浸湿了,若不是胸口呼吸剧烈,他都要怀疑妹妹是不是要...... 这个傻小妹! 江淮忍着心疼的热泪,蹲下把人轻轻半扶起来:“小妹,小妹,我是二哥!” 江欣眼睛睁开一条缝,几乎是用尽全力,从嘴里叫出一声:“...小哥。” 江淮让来叫他的朋友搭把手,不顾太阳照顶,背起江欣就往医院跑,滴了一路的血。 ...... 来不及吃午饭,江家大大小小的成员,从江父江母,到大哥大嫂江河万晓娥,还有小侄子江平,全都从家里赶来了医院。 医生把对江淮说的话,又对江家人说了一遍:“...孩子月份很小,病人可能没察觉到...” “...刚清宫完,病人还在输液...” “还能不能怀孕?这...初步判断,确实比较困难...” 见江家人一脸的焦急,穿着白袍的医生硬着头皮安慰:“也许...以后,可能会有机会再怀孕...” 看着这一家子愁苦的脸,医生也说不下去,恰好被同事一叫,忙不迭地走了。 医生悄悄和几个同事都说,这个叫江欣的女病人身体本来就不好,再怀孕的可能性,真的要看天意了。 江父江母已经五十出头了,在厂里老实工作了一辈子,生下养大三个孩子,中间多少辛辣苦楚,好不容易拉扯大,现在却让他们最疼爱的小女儿江欣遇上这样的事! 往后都不能生育!他们的欣欣可怎么办? 欣欣长得好看,盘靓条顺,笑起来眼睛弯弯的,还有供销社的工作,条件这么好,离婚了再找一个男人还能继续组成家庭生活下去,可哪个男人听了女人不能生育还会要她? 谁都知道要养儿防老,没有孩子,往后欣欣可怎么办? 听了医生那支支吾吾的话,江家父母一下子就佝偻了身子,仿佛一瞬间老了十几岁。 江母原本浑浊的眼睛流出眼泪,忍不住大哭:“我苦命的欣欣啊!怎么会这样啊?” 连平日跟江欣偶有口角的大嫂万晓娥也不作声了,眼睛红红的,让丈夫江河看着儿子江平,坐在一旁安慰婆婆,说一些吉人天相的话,对这个小姑子也很是同情。 江淮一拳砸在医院的墙上:“都怪那个赵洪波 !好端端地说什么革命意志不同,竟然哄着小妹离婚!” 江河是江家长子,听了江淮的话,问是怎么回事。 江淮摇头,只是猜测说道:“...小妹追着 赵洪波去了火车站,估计是想让他回头,我听猴子说,有人看到赵洪波推了一把小妹,小妹才摔倒的。” 江河是个老实人,不论在厂里还是在家里,都不爱讲话,可他对家里人却是一万个真心,尤其疼这个最小的妹妹江欣,说是自小抱着长大也不为过,听了弟弟的话,心中涌起一股怒气,这 赵洪波真该死!竟然欺负到他妹妹头上,恨不得打掉他几颗牙! 兄弟二人正愤怒着,倒是江父叹着气,微微挺直背,让大家静下来:“现在重要的是欣欣,要让她养好身子。” 他刚刚听医生说,欣欣的身体不好,流产过后最好在家做小月子,多吃吃肉养一养,“老大和老大媳妇,你们把房间隔一隔,给欣欣留个小床。老二去供销社,找赵主任给欣欣请半个月假,跟他说说怎么回事。” 江淮听了,只得忍下怒气,说等傍晚吃过饭后,就去一趟赵主任家里给小妹请假。 江河也马上答应下来,还说要把房间的大床让出来,被江父阻止了,只说隔个门帘子挡一挡就好。 万晓娥虽然心里有不快,但顾着公公的话,不敢反对,何况小姑子现在这样子,夫家是回不去了,要是不回娘家休养,她还能到哪里去? 她只能点头,还说:“爸,我回去把冬天的棉被找出来,拆了缝好,给小妹垫一垫。” 既然要做好人,那就做到底吧。 一家人就这样分好工,这一周江欣住院,就由江母和大儿媳妇送饭过来照顾。 一周后,原本就有些营养不良的江欣,瘦成一把骨头出院了,一双大眼睛失去了往日的神采,不爱笑,也不爱说话,整日躺在床上眼睁睁看着天花板,也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好几次万晓娥进来见了都吓得一机灵,马上转头出去,那个眼神,像是看见了什么孤魂野鬼一般。 江母的眼睛不好,早早办了内退,让大儿子江河接替了她在糖厂里的岗位。 这些天,她日日哭,夜夜哭,一想起小女儿江欣往后可能不会再有孩子,就担心得不得了。 家里的气氛一天比一天低迷,就连四岁的江平都不敢大声说笑了,老跟在妈妈万晓娥脚边转,生怕惹得大人们不高兴。 好几次江母都说,往后若是江欣没办法再婚,一定让江河和江淮两兄弟的孩子多照看这个幺女。 江河和江淮自然点头答应,那是他们的妹子,自然义不容辞! 江父也是个三棍子闷不出一个屁的性子,除了听老妻呜呜哭泣,下班后只能一个人喝点闷酒,把手里的票都拿出来去换了肉票,想多买点肉给小女儿吃吃,好歹把人的精神补回来。 ...... 五月的天,太阳猛烈,气温高升,屋里屋外都是一阵阵热气,太阳下山时,漫天都是红色的晚霞,像一匹锦缎,明日又是一个晴天。 “晓娥,你妈还在哭啊?”住隔壁的肖婶子拿着一把红皮花生出来,踮起脚,眼睛朝江家黑魆魆小屋里望去,“这么哭下去,对眼睛可不好哦。” 肖婶子边说话,边把手里的花生给了万晓娥:“喏,拿去,给你平平吃。” 万晓娥忙放下手上的煤炭炉子,把肖婶子手上那把花生接了过来,谢过她。 “我妈担心小妹,小妹精神又不济,前晚还晕过去了。”万晓娥压低声音回郑婶子的问话,心里也忧愁,“二弟昨晚又去供销社给小妹请假了,听说他们赵主任很不高兴,这假也请太久了,说了好些不好听的话。” “江欣这孩子受苦了。”肖婶子感叹道,“无论如何,得振作起来,不能耽误工作啊。” 大家都住在糖厂的筒子楼,是厂里的同事,又做了十来年的老邻居,楼上楼下,谁不知道谁家里的事儿。 这江欣跟前夫离了婚,拉扯的时候被推倒在地上,谁都不知道她那时候怀孕了,等发现流出血来送到医院去,已经流产了,清理干净后,医生说这次伤了身体,估计很难再有孩子。 江家人也是疼爱子女的人,老江让儿媳妇日日炖肉汤,给小女儿养身体,连大孙子江平都不能分小姑江欣的那碗汤。 肖婶子从前是糖厂的妇女主任,是个很热心也很正派的人,退下来后就让大儿媳接替了工作,她从小看着江欣长大,心疼这孩子的遭遇,出事后,三天两头都问上一问,劝慰劝慰江母。 江母眼睛原先就不好,现在天天在家守着小女儿以泪洗脸,眼睛的毛病更严重了。 筒子楼隔音不好,郑婶子也不止一次听到江母的哭声了,都是为人母亲,怪可怜的,肖婶子听着也不落忍。 万晓娥跟江家老大江河结婚好几年,生了个儿子叫江平,四岁了,活泼又可爱,小孩子嘴甜,见到筒子楼里的长辈都高高兴兴地打招呼,筒子楼里的大人们都爱逗他。 可筒子楼毕竟地方小,江家的房子是一房一厅,里头房间给江河夫妻带着江平住,江父江母到了晚上就在客厅摊两张长凳,铺一块板子过夜。 现在江欣离了婚又回娘家,总不能让姑娘住客厅,按江父的话,又在江河夫妇里面的那个房间拉了个帘子,用两个箱子和一块木板搭了个小床给她,让她好生养身体。 一家人说是住在城里,可这紧紧巴巴的,小姑子离婚回娘家,一下子就分了兄嫂一半的房间,别说说悄悄话,转个身都能听见动静,小姑子躺在床上病得起不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万晓娥忧愁也不奇怪。 肖婶子和万晓娥又说了几句闲话,感慨了一下江欣遇人不淑,就回屋去准备烧饭了。 万晓娥听到不远处学校的钟声,知道是五点了,又把炉子搬出来,准备烧饭,再过一个小时,糖厂和钢材厂下工,公公、丈夫,还有没正经单位的小叔都要回家吃饭的。 ...... 江心就是在这阵五月的潮热中,还有江母低低的哭泣声中醒过来的,她动了动头和手脚,看着陌生老旧,但仍算整洁的小隔间,还是不敢相信,她居然一跤摔到了这个破地方! 一阵头晕过后,江心撑着自己的身体,在床上坐起来,靠在墙壁上,回想是怎么来到这个地方的。 就是前一个晚上,她跟了很久的一个客户敲定了买房合同,签完合同之后,江心跟同事一起在公司附近吃宵夜,庆祝签单,吃完烧烤各自散去,因为喝了点小酒,她就没开车,干脆骑了小突突电动车回家。 回家要路过一座很高的天桥,江心好不容易把电动车推上去,要下天桥的时候,被一个送宵夜的外卖小哥用力撞了一下,被撞得直接连人带车,从天桥上顺着台阶一路滚了下去,直到最后失去知觉,眼睛里最后看到的,是那个外卖小哥惊慌的脸。 小哥上前来看了她一眼,“喂喂喂”地叫了几声,她听到了,可痛得眼睛睁不开,根本没办法回应,小哥估计怕她摔死了,最后竟然一步步退后,骑着电动车跑了! 王八蛋,居然逃逸了! 再醒来时,她还以为自己被好心人送到医院,结果再睁开眼细看,居然在一个又老又小的隔间。 说隔间都太客气了,不过是一块泛黄的白色旧软布做的帘子,隔开了她的小床和隔壁稍微大一点的床,看着倒是像她小时候跟爷爷奶奶一起住过的筒子楼的格局。 起初她还以为是自己做梦,梦回童年,谁知道再睁开眼还是这个逼仄的小隔间,还是那块白布,还是这张只能容纳一个人的小床! 江心心累得不行,她刚签的单子,还没到手的提成!整整十五万啊!她跟了一年的客户! 钱啊! 还没拿到手呢! 初来乍到,江心不敢乱动,人家叫她吃饭她就吃几口,也不敢开口说话,怕自己露馅儿了。 直到第二天晚上躺下睡觉,万籁俱寂的时候,那个叫江欣的女孩所有的记忆,才忽然全部涌入她的脑中。 江心这才知道,万里挑一的穿越居然发生在她身上! 这是什么运气! 若不是隔壁传来呼噜声和磨牙声,江心都要叫出来:救命啊!我要回去光明伟大的21世纪! 然而江心却连大气都不敢喘,趁着夜深人静,几番思想挣扎,才努力平复下来,慢慢梳理了一下原主江欣的记忆,她们名字倒是相差无几,只是江欣比江心要更脆弱一些。 这年头常年没肉吃,多少有些营养不良,还阴差阳错流产,做完手术身体就更虚弱了,难怪一直躺在床上养病。 江心有点可怜江欣,她虽然还没有搞清楚具体回到多少年前,可这一辈的女性确实比后代的女性要压抑,尤其在男女关系和婚姻关系上,很容易钻死胡同。 前夫赵洪波跟她离婚,真是给了她致命一击,让江欣觉得自己是个被抛弃的女人,不值得被爱的女人,这样的打击之下,才让她意志消沉。 想到大半夜,江心迷迷糊糊睡过去,却听到有一个绑着辫子的大眼睛女郎摇醒自己:“你要替我好好活下去。” 江心在睡梦中问:“你是谁,你要去哪里?” “以后我就是你,你就是我。我要走了,再不回来了。”那个梳着辫子的女郎就这样飘然离去。 第二天早上醒来,江心后知后觉,难道这个就是原主江欣? 越想越害怕,不禁吓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虽说子不语怪力乱神,可这种穿越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也没什么科学道理能解释得通啊? 江心怕得双手合十,嘴里念念叨叨的,把佛主、雷祖天尊、王母娘娘,各路神仙菩萨在心里都拜了个遍! 第2章 正当江心哆哆嗦嗦,在心里把神仙佛主们都拜了个遍的时候,有个剃平头的小男孩跑了进来,奶声奶气地叫她:“小姑姑,起来吃早饭啦。” 江心看了看眼前这个叫江平的小朋友,小平头,眼睛圆溜溜,脸蛋也白净圆乎。 在这样的筒子楼里,还能把孩子脸上养出二两肉,看起来这户人家不是什么刻薄的家庭,应该比她上一世的原生家庭要好许多。 江心,不,是江欣,忙挤出一个笑容:“等等小姑姑,我马上就起来。” 再躺下去,她身上就要长蘑菇了。 江平歪头看了这个瘦弱的小姑姑一眼,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有些好奇,平日里他要叫小姑姑好几声,小姑姑才有气无力地应答一句,今天竟然这么有精神。 他又“噔噔噔”跑到客厅,拉着万晓娥的手:“妈妈,小姑姑说要起来了!” 听了江平的话,客厅里原本有些沉闷的江家几口人,全都站了起来,往江欣住的那个小隔间里探头去看,前些日子欣欣都起不来吃早饭,这是想开了,身子也要好起来了? 江母最等不及,放下手中的碗筷,撩开门帘子,见江欣已经坐起来,穿好衣服,把头发随意绑了起来,对着她笑,精神大好的样子。 江母双手对着窗口拜拜,小声说道:“好了好了,菩萨保佑我的欣欣,能起来就好!” 说着又擦了擦眼泪,一把把江欣搂在怀里,不住地摸她的头。 江心已经有好些年没和人这么亲近了,被一个陌生的妇人这样抱在怀里,鼻尖传来属于一个上了年纪的母亲的味道,令她很不自在,只能憋红了脸说:“我头发臭呢,别熏着您了。” 江母作势轻轻拍打了江欣的肩膀一下:“你是我生的,我还怕你臭!你小时候,我什么屎尿屁没闻过!你这丫头啊,可吓死妈了!” 尽管不自在,但江心内心感动,江欣比她幸运多了,有个这样疼爱她的母亲,被温暖的怀抱抱着,江心眼睛也有些湿润,不由伸手抱住江母的腰:“放心吧,我好了,往后都好起来了。” 江母虽还是呜呜哭泣,但今早是高兴的哭。 外头的人在摆桌子,也都高兴起来,江父拿出一块钱和两张票,让江淮去几个肉包子,今天的早饭,全家人开荤! 江淮应了一声,拿着钱一溜烟儿地跑出去了。 江心这才被江母牵着从里头出来,硬着头皮和江家的人打招呼,不大的客厅里,或站着或坐着,满满一屋子的人,幸好靠着原主的信息,每个人都对得上号。 江父和大哥江河感情内敛,一张温和的笑脸看着江欣,让她洗漱后过来吃早饭。 嫂子万晓娥把番薯白粥端进屋,脸上也有真心的笑容:“小姑起来了就好!” 小姑子再不好起来,婆婆就要把眼睛哭瞎了! 江心出门洗漱,走到门口一看,简直一口气喘不上来! 筒子楼,一层十几个小单间,每个小单间都住了至少五口人,转个身都难,更别说每家门口还堆了做饭的媒炉子和杂物,楼道间的空隙只够过一个人。 江家的房子在三楼,每一家都搭了晾衣绳,飘着满满当当的衣裳,人也挤,衣也挤。 她上辈子在筒子楼挤挤挨挨住了十几年,努力读书升学,拼命工作赚钱,咬着牙往上走,好不容易摆脱筒子楼,一朝穿越,又回到了筒子楼,真是...让人咬牙切齿!想痛骂老天不公! 没办法,江心也不敢叫出来,只好顶着这一层邻居好奇的目光和问好声,一步步走到这层楼最边上的公共水房,准备洗漱。 江母拎着个暖水壶跟在后头,絮絮叨叨的:“欣欣啊,你还不能洗冷水,妈给你烧了热水。” 边说边用个搪瓷杯装了热水,和了冷水,递给江欣,慈爱地看着她:“往后都不能着凉了,你还年轻呢。” 不能生就不能生了,江母想,只要她的欣欣还好好活下着,她就一辈子护着疼着。 江心知道,江欣流产了,现在还算在做小月子,不能碰凉水,江母有些矫枉过正,可她却不想拒绝这份心意,江心都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受到过这种无微不至的关爱了。 “好,我自己来。”江心接过江母手上的杯子牙刷,刷牙时含含糊糊地说,“我想洗头洗澡。” 真不知道原主江欣是怎么回事,五月的天,早晨六点钟大太阳就出来了,这么闷热的天气,竟然好几天没洗头洗澡,大家也不提醒她,全身的汗渍都要腌入味了,闻起来又酸又臭又馊! 江母原本想反对,又想,欣欣从小爱干净,天气一热每天都要洗头的,这阵子怕是憋坏她了,应下来:“好好好,妈这就给你烧热水,妈给你洗头。” 江心心中一阵发热,心想,这穿越在筒子楼里也不尽然都是坏事,至少江欣的家人是真的疼她。 吃早饭的时候,江平挨着江欣坐,时不时蹭一蹭江欣的手臂,笑嘻嘻的,大口地啃着手里的肉包子,看得出来孩子很喜欢江欣,往日里,江欣这个小姑姑对侄子也是不错的。 江淮就坐在江欣对面,又高又瘦,像条竹竿,大概是青春期那几年饿惨了,现在又是营养不丰的年代,清秀端正的轮廓瘦得特别显眼。 江河万晓娥夫妇挨着江平坐,夫妇二人都是勤恳善良的人,江河的相貌长得像江父,高额头大耳朵,看起来是电影里正派的角色。 万晓娥五官秀气,偏偏生了个八字眉,不笑的时候脸上好像总有一股忧愁。 江母今天笑得最开心,欣欣愿意起来,她比顿顿吃大肉还高兴! 说起来,江淮和江欣是双生子,出生时只差了八分钟,二人五官长得像,都像江母,典型南方人的长相,古典清秀,不过江欣眼睛更大,脸蛋也更圆,大家都说妹妹是个有福气的。 吃完早饭,江父和大哥江河去上班,江平早就拿着他那破了一个头的木头飞机,下楼找小伙伴玩去了。 江淮帮着收了碗筷准备出门。 出门前,江淮问江欣:“小妹,你想吃什么,小哥去给你买回来!” 江欣还未来得及洗澡洗头,一身臭味,都不好意思靠近江淮。 她转了转眼珠子,想想还是摇头,江心在原主的记忆里知道,江淮现在根本没有工作,算是市里要打击的社会闲散游荡人员。 原本三年前学校里要安排他下乡的,地方和车票都定好了,谁知他忽然得了痢疾,又是发烧又是拉肚子,差点命去了一半。 一个月后等病好了,江淮的胃落下了毛病,吃什么都胖不起来,江父江母心就软了,想尽办法让他留下来,但小老百姓的家庭,没有门路,就没办法解决城里户口和工作的事情,更别说粮油关系。 三年了,江淮成了个众所周知的黑户,好在他人机灵,不闯祸不乱来,谁家里有事还帮一把,江家在筒子楼里人缘好,这几年也没人故意使坏去举报。 家里窄小,除了一日三餐回家吃,晚上睡觉时江淮没在家里挤,自觉跑到外面找地方住,跟遭遇差不多的朋友同学挤成一团,过了一个又一个夜晚。 可偶尔得了点钱,不是给江欣买头花,就是给江平买零食,总归都是花在家里人身上的。 江欣从小和这个二哥的关系就很好。 见小妹拒绝,江淮自己挠头,想了想:“那行,哥给你和平平买糖葫芦!”说完就穿上旧布鞋跑了。 “欣欣,过来洗头了!”江母在外头叫她,旁边放着一桶热水。 “哎,来了!”江心应了一声,心里热热的,这一家子都是好人,原主竟还想走,真是搞不懂! 洗了澡再洗了头,换过干净的衣服裤子,江心觉得自己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散发出舒服的气息! 隔壁的肖婶子抱着自己两岁的小孙孙过来:“欣欣,今天有精神了?”笑呵呵的,很慈祥。 江心正在绞头发,忙放下毛巾打招呼,又逗了逗她怀里的小孙子,夸了两句真可爱。 肖婶子看了看江心的脸色,见她比原先瘦了些,可精气神好了许多,很是欣慰:“总算缓过来了,你妈这些日子都哭成孟姜女了!” 江心不好意思笑笑,替原主背下这个不孝的黑锅。 “好好好,年轻人就是要像七八点钟的太阳,现在多好!”肖婶子拍拍她的手,“生活还是要积极。” 江心点点头:“婶子说得对,往后我都这么精神地过。” 肖婶子满意了,像是以前在工厂妇联小组,终于把顽固分子的思想做开通了一样有成就感,说完话,让小孙子和欣欣阿姨再见,下楼遛弯去了。 万晓娥刚好出来倒水,见小姑子站在门口,和她说:“肖婶子这个人就是热情,她前几天还来看过你好几回,不过你都躺着呢。” 江心更不好意思了,说要去把衣服洗了。 万晓娥忙拦住她:“我来我来!这几天你别沾冷水,好好养一阵子!” 江心争不过万晓娥,只好把自己的小衣服挑出来,只把衣裳裤子给了大嫂,一脸笑:“那就麻烦大嫂了。” 万晓娥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小姑子突然客气起来,但还是没多想,拎着一家人的衣服去了水房。 江母搬了两张矮凳子出来,坐在门口替江欣梳头,早上的太阳还不算太猛烈,晒得人有些犯困。 筒子楼里不知道谁家开了收音机,声音开得大,半栋楼的人都听得见。 收音机里先是放了一首《红星照我去战斗》,接着听到字正腔圆的主持人声音传来:“各位无产阶级的工人农民同志们,早上好,这里是中央广播台,今天是1974年5月6日,立夏的时节,农民同志们开始了...” 1974年? 江心这才慢慢抬起头,有点鼻酸,她就这样回到了陌生无比、举目无亲、毫不熟悉的1974年。 “...欣欣,欣欣?”江母见江欣脸上既伤感,又茫然,不由心疼,“想什么呢?妈和你说话呢。” “哎,妈...怎么了?”江心还是很难叫出“妈”那个称呼,她还没适应自己的身份。 “我说,你今天好点了,妈陪你去找赵主任销假,再休息两天,就回去上班。”见女儿头发干了,江母帮她把头发绑了两股辫子,油亮亮的长黑发,好看的不得了。 “你在家也躺了有半个月了,工作实在不好耽误太久。” 江母也知道供销社赵主任那人,多少有点小气,看供销社社员,像旧社会坏地主看长工一样,盯得紧,江欣请假这么久,他早就有意见了。 “欣欣啊,虽然以后跟孩子的缘分比较难,但是咱们千万不能自轻自贱,无论遇到什么困难,都要好好生活下去。” 说起来,江母只上过厂里办的扫盲班,识字不多,可朴素的人生道理还是懂的。 江心脑子里一团乱,沉浸在刚刚的伤怀中,听了江母的一句鸡汤,多年的销售生涯还是让她顺嘴接话:“没想到您老人家思想还挺进步的。” “那伟大的主席不是说了,妇女能顶半边天,主席还能说错?”江母拉拉她的粗辫子,“主席都说我们能顶半边天了,思想当然得进步。” 她是当妈的,总得给欣欣鼓起一点勇气。 江心被这一打岔,心情明朗了一些,她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再回到21世纪,可既然来了,就先熟悉一下环境,免得后头穿帮,被人抓去当怪物研究。 “我下楼走一下。”江心开口,那个“妈”字卡住喉咙口,就是没喊出来。 江母听说女儿要下楼遛一遛,从兜里掏出一把票子,一张张点了两块钱:“去吧,想吃什么就买点什么。”这阵子可把她欣欣委屈坏了,“不能吃冰凉的东西,知道吗?” “知道了。”江心接过那叠票子,有一毛两毛,也有五毛的,心里发酸,也不知道江母存了多久。 第3章 江欣下楼去了,江母进屋把一些没糊好的火柴盒拿出来,趁着白天光线好,手脚勤快多糊几个火柴盒,赚点小钱,补贴家里。 肖婶子的小孙子睡了,便出来找江母说话,顺便帮她糊几个火柴盒。 “小翠妹子,你家欣欣看着精神头好起来了,你现在可放心了?” 金小翠是江母的名字,筒子楼里也就年纪大些的老姐姐,会叫她小翠妹子了。 “好了,往后都顺顺当当的。”江母露出笑容,家里孩子们平安健康,她就满足了。 “那她,还找吗?”肖婶子压低声音,问江母。 这个还找,自然问的是,江欣还要不要再找一个丈夫。 江母脸上纠结,说话好像也不利索了:“这...这我家,我家欣欣才,才刚好。” 是不是太着急了些? “我知道你想让欣欣在家再多当几年姑娘。你是她亲妈没错,可你能看她到老啊?”肖婶子手脚利索地糊着火柴盒,丢到糊好的那框子里。 “你和老江在,现在看没事,可女人家里没个男人做靠山,日子一长,就有二皮脸能上门欺负她,说不好听的话臊她。你管得了初一,还能管十五?” “你家老大和老二疼妹妹,你就能保证,往后两个嫂子对小姑子也掏心掏肺?远的不说,咱们筒子楼里姑嫂矛盾还少?” 这话又把江母的眼泪惹出来了,妇女是能顶半边天,可别人的碎嘴沫子也能淹死人,女人就是活得比男人要难些,何况是个人都是要活在条条框框里的。 肖婶子也叹气:“欣欣现在这个样子,说出去,确实不好找。”又降低声音说,“要是放在农村,估计也就一些老鳏夫和老光棍跟她搭伙了。” 江母光是想想那个画面就受不了,眼泪又不由自主掉出来,她何尝不知道。 楼下老刘一家,前些年打仗,儿子牺牲了,只剩个姑娘,姑娘嫁了,偏又死了丈夫,带着两个十来岁的女儿回娘家过活,家里没有壮年男人,就有二流子敢在门前调戏她,把老刘气得病都犯了。 江母说不出话来,只能默默流泪,边擦眼睛,手边的活儿也不停。 肖婶子又说:“我也没有别的意思,就是说,如果你们还有给欣欣找的心,现在就要慢慢留意起来了,上一个女婿没挑好,下一个就得好好考察了。再说,欣欣好好的一个城里姑娘,哪能真嫁给乱七八糟的男人。” 再来一次,那才是要了金小翠的命。 “哎,知道了,谢谢肖大姐。”江母还是按原来妇女主任的称呼叫她。 “要是有合适的,你也帮我们欣欣留意留意。” “那是,都是老邻居,我也是看着欣欣长大的。”肖婶子答道。 万晓娥在旁边也听了一耳朵,她把衣服一件件晾好,想说什么,又憋了下去,那双八字眉看着喜感万分。 倒是江母开了口:“老大媳妇,我知道你也想劝我。这段时间,委屈你和老大了。” “都是一家人,说什么委不委屈。”万晓娥立刻摆手,真接了这些话,让江河知道,疑心她不敬婆婆,还容不得小姑子,非得跟她吵架不可。 江河是个好男人,孝顺父母,爱护弟妹,对媳妇孩子也好,她万晓娥过得好好的,可不想当搅家精。 不过肖婶子说的也对,上一个丈夫没找好,下一个他们都得好好替小姑子掌掌眼。 过些日子回娘家人那头看看,有没有合适的男人,毕竟小姑子有供销社的工作,又是城里户口,对乡下汉子来说条件好着呢。 江心下了楼,才看到路上没什么人,大人们基本上上班去了,大点儿的孩子上学,在楼下玩的都是像江平那样的小豆丁们,在玩打鬼子的游戏。 绕了两圈,发现这一带都是糖厂和钢筋厂的家属宿舍,密密挨着十来栋筒子楼,看得人头皮发麻。 江心想,在这里开个小超市,专门卖油盐酱醋和菜,估计生意不错。 入眼的全是低矮的平房,最高的筒子楼也不过六层,看惯了摩天大楼的江心一时还有些适应不过来。 她沿着筒子楼绕了两圈,竟找到一个街心小公园,有几个老人家在坐着扇凉。 说是小公园,不过是长了十来颗树,形成一个巨大的树荫,树荫底下有几张破旧的凳子。 江心随意找了个凳子坐下,眯着眼,透过树枝看向天空,又想起21世纪的自己。 穿越来之前,江心30岁,是个大地产公司的员工,已经做到城市区域经理了。 江欣23岁大学毕业后在公司内部轮岗两年,几十个部门都待过,轮岗结束后,好多一起进公司的人都选择了做文职类的岗位,只有她和另外几个男生,选择了去销售一线。 卖房子!拿提成! 那些年,可是国内地产的好日子啊!江心无比怀念。 去一线城市卖房子,才入行就遇到一个火爆的新楼盘,她跑一个季度,拿快三十万的提成,比做文职的同事收入高多了。 五年下来,她抠抠搜搜存了一笔钱,在改革开放前沿的鹏城,靠着公司内部信息,拿下个市中心的小两房,每月除了还房贷,被家里人忽悠去一大笔钱,直到她穿越之前,卡里还存了七十多万。 加上那天晚上还没到手的十五万提成,那就有九十来万了! 鹏城的房子后来飞速涨起来,那个小房子也跟着水涨船高,她原本准备再赚点钱,等过了三十就把小两房卖掉,再换个大房子。 谁知道人算不如人算,一觉醒来,别说大房子,连小两房都没了,只能继续住筒子楼。 镜花水月! 人生无常! 江心摇头! 江心叹气! 江心想回去! 江心捏着兜里江母给的两块钱,无比怀念自己的九十万! 太阳高升,越来越热,江心晒出一头汗,她伸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又看看自己的手背,江欣是真白啊! 早上在水房照镜子时,江心发现江欣的这副皮囊还是不错的,圆脸蛋大眼睛,笑起来甜滋滋的,这么面善的脸蛋,最适合做销售,除此之外,关键是江欣全身发白,脸上连个痘印疤痕都没有。 大概是这个年代的人吃食都缺少油花,想变成油痘肌都难。 江心那些年做中介,一切都是以客户为主,一周七天二十四小时,全身心属于客户,经常饮食不正常,加上鹏城湿热,她不到三十就有小肚子,脸上常年长着几颗大豆豆,皮肤粗糙泛油,跟美女二字实在不沾边。 ....... “买鸡蛋吗?”一个老阿婆弯着腰站在江心眼前,做贼一样问她。 江心把自己过去的回忆中扯出来,看着眼前的老阿婆,头发混乱又发白,衣服打满了补丁,双手粗糙苍老,怀里抱着一个旧篮子,篮子上还挂着好几串红辣椒。 大概是想起了早已去世的奶奶,江心问阿婆:“多少钱一个?” “六分钱一个。”老阿婆说,又左右望望,像是担心有什么人过来,“不要票。” 江心的习惯是,无论对方说多少,她都要压压价,可看着老阿婆浑浊的双眼,想必过得也艰难,她忍住压价的话:“你有几个?” 老阿婆说:“20个,都是乡下鸡蛋,又大又好吃。”说着掀开遮住鸡蛋的那块布。 江心想起早上的早餐,餐桌上一锅番薯粥,还有两碟咸菜,包子是临时起意买回来的,江母特意蒸了个鸡蛋,只让江心吃,江平都只能干看着。 “你把篮子送我,我就全要了。”不然她双手可捧不回二十个鸡蛋。 老阿婆犹豫了一下,把篮子上的辣椒拿下来,让江心先掏钱。 江心数出一块二毛递给老阿婆,看着那几串辣椒,咽了咽口水:“阿婆,你的辣椒卖吗?” 老阿婆不愿:“我姑娘怀孕了,她想吃辣椒,不能卖给你。” 江心也不勉强,但老阿婆还是解开一把辣椒,递给江心:“不收你钱,拿去吃吧。” “阿婆,我不占你便宜。”手上最小面额的只有一毛钱了,江心就把一毛钱给了老阿婆。 老阿婆不好意思,又给她多摘了两串。 江心拎着一篮子鸡蛋和几串新鲜的红辣椒,乐颠颠地往筒子楼走。 路上遇到了江淮,江淮手上还拿着两串扁小的糖葫芦,叫住她:“小妹,你哪里来的鸡蛋?” “跟一个阿婆买的。”江心决定了,等下要回去做个辣炒鸡蛋,可馋死她了! 江淮左右看看,幸亏路上没什么人:“你别太张扬啊,现在稽查队都在抓投机倒把呢!鸡蛋也不能买,要换!”见妹妹呆着,又怕自己把话说重了,“这次没人看到就算了,以后不能再买了。” 江心这才想起这个年代的各种限制,粮食紧缺,吃饭要票,出门要介绍信,最佳联系方式是写信,不能乱说话留下话柄,不禁一个头两个大,恨不得现在就有什么渠道能把自己送回21世纪去。 江淮把糖葫芦递给江心,帮她拿过那一篮子鸡蛋,还在絮絮叨叨:“怎么病了一场还傻了?你还是供销社的社员呢,可不能让人给抓到了。” 回到家,大嫂万晓娥正准备生炉子做饭,见小叔子拿着一篮子鸡蛋回来,还以为他又去周边县里买来的,谁知道江淮把鸡蛋放好,说是小妹买的。 小姑子虽然偶尔会跟她闹两句,可从来不藏私,这也是万晓娥愿意分半间房给她的原因之一。 “大嫂,今天我来做饭。”江心洗了手,把万晓娥手里的锅铲接了过来。 江心本人是湘江边上长大的姑娘,人人都说这里的姑娘,从出生起,嘴边就挂着辣椒了,穿过来这几天,吃的都是清淡的东西,不是白粥就是蒸蛋,她嘴里都能淡出个鸟来。 正当江心洗锅做菜时,隔壁的肖婶子爬上三楼,气喘吁吁的,见江欣在门口挥动锅铲,匆匆打了声招呼,就往江家屋里头去找江母,恰好万晓娥也在里头,就跟着一起说了。 “小翠妹子!我跟你讲,真是世上的事赶巧都没那么巧!”肖婶子拿着手当扇子扇风,水都来不及喝,就跑回来回来和江母说这件事。 “早上不是说要给欣欣再找一个吗?这不是瞌睡就有人送枕头了!” 江母放下手上的火柴盒,万晓娥也凑前来听,肖婶子就把这件事说了一遍。 原来肖婶子的大女婿前两日去公安局办事,遇到一个初中同学陈刚锋。 陈刚锋原来是南边当兵的,复员后,工作关系转回原地,就转到他们新庆市当公安,现在已经是市公安局大队长了。 这几天陈钢峰有个战友来找他,叫霍一忠,才27岁,刚升的营长,年轻有为,高高大大,长手长脚,一表人才,长得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的,一身正气。 可惜离婚了,现在部队着急他的个人问题,趁着这次来出来办事路过,他们的老领导还发电报给陈刚锋,让他看到有合适的对象,就帮霍一忠找一个。 领导的意思是军人后方家庭要稳固,这样才能心无旁骛上战场。 陈刚锋恰好遇到肖婶子的女婿郑国伟,问他:“你丈母娘原来不是糖厂妇联的吗?阿姨认识的女同志肯定比我们多,让她帮着留意留意。” 郑国伟回去和自己的爱人肖爱英说了,肖爱英隔天就回来和自己妈说了这件事。 “就是这么回事!”肖婶子把话说完,那口气也喘匀了。 “离婚?为什么离婚?”万晓娥好奇。 前几年红小兵闹得厉害的时候,很多夫妻因为逃避批d,互相揭发,要和伴侣之间划清关系,不愿意被连累才离婚的。 可现在听这人长得好,又是个军官,想必也不是什么阶级敌人,他爱人为什么还要跟他离婚呢? “可不能因为是打老婆啊!”万晓娥差点叫出来,“打老婆的男人可不能介绍给我们小姑!” 小姑在夫家被欺负,最后还不是要两个哥哥出面去镇场子。 肖婶子看着万晓娥那双八字眉,没好气:“婶子我是这样的人吗?” 见万晓娥的声音差点把外头的江淮江欣引过来,又把人拢过来,小声说,“霍营长前头那个,受不了当军嫂的苦,她提的离婚。” “去年霍营长还只是霍连长,家属不能随军。听说霍营长为了抓特务间谍,有八个月没回家,一点音讯都没有,除了他们军区领导,谁都不知道他在哪儿。他前面的爱人日夜担惊受怕,实在就受不了了,带着两个孩子回了娘家,过了年就提了离婚,离婚后就把两个孩子都留给了霍营长。” “可巧就巧在这里,离了婚手续办好后,霍营长的任命书下来,营长能分房子,家属就可以随军了,所以他和前头那个爱人也是阴差阳错。” “这,他还有两个孩子?”江母听完,一脸为难。 她到不介意这个霍军官离了婚,毕竟欣欣也是离过婚的,可有两个孩子,让欣欣去当后妈,江母就受不了。 肖婶子不说话了,沉着脸看着江母,可眼睛里透出来的意思却很直白。 你家欣欣都已经...已经很难怀孕了,哪里还能再找个条件顶顶好的男人? 江母也知道自己有些强人所难,若不是这个霍营长离婚有孩子,肖大姐也想不到欣欣,那好歹也是军官呢。 现在军人多光荣啊,家里有一个当兵的都比其他人家要好说亲,如果霍营长不是离异有孩子,怕是糖厂厂长都想把女儿嫁给他。 “小翠妹子,你别急,听说这个霍营长要在咱们新庆待上十天半个月的,和你家老江好好商量一下。”说着,肖婶子又朝着窗外努努嘴,“必要时,和欣欣也提一提,问问她的意思。” 三个女人正唱着“给江欣找丈夫”这台戏时,江心已经连着炒了辣椒炒鸡蛋和辣炒香干两个菜,顺便还做了个紫菜虾米蛋花汤。 江父和江河拎着玩得一身汗的江平上楼,洗手吃饭。 江心把菜端进来,问肖婶子:“在我们家吃两口?” 肖婶子哪好意思在人家里吃饭占粮食,水也不喝了,站起来往外走,对着江母和万晓娥挤眉弄眼:“我就等你们消息了,记得和老江讲啊。” 第4章 肖婶子嘴里的霍一忠,此时正在新庆市的国营饭店里,和原来的班长陈钢锋吃饭,两人点了一碟猪头肉,两碗手擀面,两碟绿油油的青菜,吃得心满意足。 若不是陈钢锋下午要回去上班,兄弟俩儿估计还得喝点小酒。 “一忠啊,对象的事情你别担心,我让我爱人那头也去问问。现在军人吃香,不怕找不到媳妇。”陈钢锋吃一口面,又伸手去夹猪头肉。 霍一忠经常外出训练,脸晒得黑,听了旧时班长的话,此时有一丝红,白天也看不出来,说得他像个结婚狂似的,一没女人就要马上再找一个。 “我不着急,就是姚政委催得急,都把电报发你这里来了。”说起来也挺不好意思的。 陈钢锋劝他:“大姑娘嫁人,好汉子娶妻,跟吃饭喝水一样正常。” “没成家没孩子前,咱们都一样,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可你看,现在咱俩儿都是有孩子的人了,结婚离婚都好,都得为孩子考虑。” “你一个人在部队吃饭堂没问题,可你要把孩子带着,谁给孩子做饭穿衣?家里有个女人和没有女人,那滋味可一点都不同。” 他们从前是出生入死的兄弟,陈钢锋也不怕把话说开了。 霍一忠和前妻林秀经人介绍,结婚五年,有四年半是分开的。 林秀不能随军,生了孩子后,兴冲冲带着孩子们去探过亲,她一个南方人到了北方,哪儿哪儿都不习惯,住了不到两天,就和一同来探亲的军嫂吵起来,又带着孩子回了霍一忠老家。 林秀读过私塾和高中,有些骄傲看不起人,习惯上和霍家两老不合,矛盾升级,最后只好把孩子留下给爷爷奶奶,一个人回了娘家,只每隔一阵子去看他们。 他前几年工作又忙,跑来跑去的,总没个定性,老实讲,他也知道有女人是好,可他实在还没品出怎么好,林秀就提离婚了。 现在霍一忠别无所求,只想把孩子带在自己身边,孩子妈不要他们,他这个当爸的得负起责任来。 想了又想,霍一忠也不怪林秀,军人一切听从命令,顾不上家里,家里有点头疼脑热都没办法顾看着,她想走,也是可以理解的。 “你也知道部队的工作性质,常年不着家,还不能联系,有的姑娘对军人过分崇拜,开始兴兴头头地答应了,回头又后悔。要真有想相看的,得和对方说清楚,我可能经常外出,还有两个年纪小的孩子,别耽误人家,也别互相折腾。”霍一忠大口吸了一口面,声音闷闷的。 陈钢锋也叹口气,三两口把面吃完了,谁说不是呢,他早年负伤,一到下雨天膝盖就痛得起不来身,部队这才让他复员回家。 复员回了新庆,接着就张罗娶媳妇生孩子,工作也逐渐忙起来,回到家无论如何都有一口热饭和干净的衣裳,老婆孩子也和他亲热,这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千金不换。 可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要维护大家,就顾不上小家,多少和霍一忠这样的军人,保家卫国,就是没办法照顾家小,忠义难两全。 不行,他作为霍一忠的老班长,不能让人寒了心,一定要帮往日的战友找个靠谱的好媳妇,看好大后方,让他无后顾之忧!让他也知道知道这好日子的美妙! “这回你来我们新庆,得待个十天半个月的吧?” “原本计划是十来天,现在看样子,得再多待几天。”霍一忠说。 具体什么任务,霍一忠不能说,陈钢锋也不能问。 ...... 江母一整个下午都恍恍惚惚的,肖大姐的话在她耳边响个不停,忍了一顿饭,到底没和老江讲。 老江最疼这个小女儿,她要是说给女儿找个离异有孩子的,说不定当场能和她吵起来。 老夫老妻吵架,多难看。 再想想,她得再想想,肖大姐说得对,这一回看女婿得多长个心眼儿了。 江心还不知道隔壁婶子要给自己做媒,她刚到这个地方,远离熟悉的一切,有点伤感,又有点恐慌,中午吃了一大碗熟悉的辣椒炒鸡蛋后,心里的翻腾才逐渐安定下来。 还是食物能抚慰人心啊! 更令她感受到安抚的是,她在江欣的行李袋里搜出了三百九十八块五分钱,厚厚一叠放在一起,还有几十张不同的票据。 手中有钱粮,心中就不慌! 看不出来江欣还是个小富婆,要知道她在供销社一个月工资也才三十五块钱,除去花销,居然能存下这么多,跟上一世的江心一样,是个能留住钱的。 江心美滋滋地把钱放好,拿了五块钱出来当零钱,这个年头,五块钱是很禁花的。 她在脑中搜寻着江欣的记忆,想看看她是怎么存下这笔钱的,想着想着,忽然发现不对,其中有两百块钱是江欣前夫赵洪波给的! 赵洪波,江心差点忘了这个人! 就是这个人把江欣一把推倒在地上,让江欣流产了,往后说不定还不能再怀孕,可见当时是下了十成十的死力气,要置她于死地了。 把人推倒就爬上火车,火烧屁股地跑了,说起来,真是个王八蛋大渣男! 江心又把江欣的记忆往前翻了翻,还真发现赵洪波有些不对劲。 他原本是新庆市底下一个县里的宣传干部,经人介绍,跟江欣结婚后没多久,靠着家里的贫农成分和江欣家的工人成分,用江欣的嫁妆钱走了一通关系,被推荐进了省里的工农兵大学,成了香饽饽大学生。 第一年,新婚燕尔,小夫妻感情还是挺好的。 可赵洪波在省里上了半年大学之后就不一样了。 去年底放假回来后,赵洪波总时不时引导江欣,说他是国家现在最需要的人才,一边哄着江欣掏钱养他,供他在工农兵大学吃喝,却又一边鄙视江欣只有高中学历,冷言冷语说两个人革命步伐不一致,江欣必须要进步才能配得上他。 江欣那个傻姑娘,若不是在江母那里还存着点钱,几乎把兜里所有的钱都掏给了赵洪波。 赵洪波在省城上学的日子,江欣每日上班,手里都抱着一本红X书,口号喊个不停,恨不得自己也能有机会被推荐去上大学,和赵洪波一起进步。 就在上个月,赵红波从省城回来,掏出两百块钱给江欣,说是现在省城有一个机会,需要单身的男同志才能去考试,不能有家累,哄着江欣把婚离了。 离婚的时候,赵红波还信誓旦旦的:“欣欣,你看我们家条件没你们家好,这是我和爸妈全副身家,都交给你,我们绝对信任你!” “这个机会很难得,组织要求男同志必须是单身,冲在前线,没有家庭拖累,组织考察了好久,看了好多人,觉得我能力最合适。” “有个领导看我结婚了,一直说可惜可惜,要把这个机会给别人。你是我的贤内助,一定要帮我得到这个机会!” “我们赵家把钱都交给你管,你放一百个心,我赵洪波绝对不是陈世美,绝对不会辜负你的!” 赵洪波说话很有煽动性,他握紧江欣的手,“等我把组织交代的任务完成了,受到表彰,我们就复婚,到时候咱们再买辆自行车,绕着新庆市,再一次风风光光把你娶进我赵家的门!” 被赵红波哄得晕晕乎乎的江欣就这样答应了,第二天一早就去把离婚给办了。 谁知道领到离婚证,赵洪波就翻了脸,要跟江欣一刀两断,甚至想把那两百块钱抢回去,好在江欣把钱放在了娘家,才留住了两百块钱。 江欣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哪有什么组织的选拔任务,全都是赵洪波哄她离婚的借口,所以才有了在火车站追着人跑,被人推倒,还摔得流产的事情。 江心拿着那叠钱坐在小隔间里,心里堵得厉害,忍不住落了泪,不知道是江欣的那种悲伤情绪一直在这具身体里没有散去,还是她对江欣的遭遇充满了同情。 坐了小半天,江心那阵翻腾的心情才缓下来,把眼泪擦干,决定无论如何,她都要赵洪波为这一推付出代价! 江欣的离开,给了她飘荡的灵魂一个身体容器 ,让她可以在异时空重新开始,她一定要为江欣报仇! 江欣是个有点傻气的姑娘,大概是原生家庭把她保护得太好,父母兄长都疼爱,没见过人心险恶。 可不能因为一个姑娘傻气,赵洪波就来欺负她,世上没有这样的道理! ...... 江母在外头打了个盹儿,洗把脸后,就把江欣叫出来,和她提起晚上去供销社赵主任家里,说销假的事情。 供销社是铁饭碗,赵主任不能开除江欣,但是江淮每回去帮妹妹请假时,赵主任总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看得人也难受。 江心知道供销社这个工作是不能丢的,无论什么年代,工作机会都很珍贵。 这是江家人三年前给她弄的工作指标,花了五百多块钱,借遍了亲朋。 买下这个工位时,江父说这个工作,就当是给女儿以后的嫁妆了。 外头太阳大,江淮也没出去,接着江母的话说:“妈,你别去了,我陪小妹一起去。” 赵主任要是有什么不好听的话,他可以替妹妹顶上去,妈已经一把年纪,就没必要再去听风凉话了。 江母想了会儿,又从兜里拿出一沓零钱,一双老花的眼睛,数了好久才数出五块钱:“那吃过晚饭,你们买点儿糖和水果去人家里,别空手上门。” 江心这回哪还敢要江母的钱,这都是老人家一个个火柴盒糊出来的辛苦钱,她忙把自己的五块钱拿出来:“我有,我有,别急,我和小哥去买。” 她还是没办法叫出那声“妈”。 江母见小女儿阻止,也没勉强,反正她的钱迟早都是要留给孩子们的,又抽了五毛钱出来,递给江淮:“老二,晚上买五根绿豆冰棍回来,给大家消消暑。” “欣欣,你刚...你刚好没多久,还不能吃冷的。”江母劝江欣,“妈陪你,妈也不吃。” 江心哭笑不得,她又不是孩子,还馋那根冰棍儿吗? 可是江母就是把她当成孩子了,处处细节都顾着她。 江淮带着江欣出门去了,得先把水果零食买好,不然过了五点半,到处都关门了。 赵主任家里有个老母亲,牙齿不好,爱吃点软绵绵的东西,赵主任是个大孝子,每回供销社进了什么软点心都给老母亲留一份。 江心从江欣的记忆里翻出这个信息,准备跟江淮买点软桃和水果糖。 在附近商店买水果的时候,遇到几个江淮的同学。 江淮和他们打招呼说话,江心则在一旁挑水果。 这时候有个尖嗓子女声叫出来:“哎,你买水果就买水果,咋还这么敲,我们的水果能让你这么敲的吗?” “同志,我也就敲了这一个。”霍一忠有些无奈,被这么一叫,旁边几个人看向他,略有些尴尬。 “那也不能这么敲,看你大高个子,手上力气敲起来没轻没重的,把我们的瓜敲坏了你赔啊!”尖嗓子又开始叫。 霍一忠只好把手边的瓜递出去:“就要这个了,称称重。” 江心也抬头看了一眼,一个黑成黑炭的高个子男人站在眼前,身材板正,一身正气,穿着的白色确良衬衫和灰色长裤,衣袋上还别着一支水笔,看着像个斯文的干部。 可江心是什么人,她可是做到区域销售经理的人,什么人没见过,只消一眼就能确定,气质这么干练,这人肯定当过兵。 “小哥,我也去挑个瓜。”江欣转头对江淮说。 天气热,晚上回去吃个瓜纳凉刚好。 江心来到霍一忠旁边,顺着他腿边的瓜一个个敲过去。 那个尖嗓子刚给人称好瓜,一回头,见江欣伸着手指敲瓜,又叫出来:“你这人是不是没吃过瓜,都说了别敲了别敲了!乡巴佬!”边说还边翻了个白眼。 嘿!江心脾气还真上来了! 她从事服务业这么多年,从来没敢对客户大呼小叫过,这要是她的下属,要不就炒了她,要不就把她发回去重新魔鬼培训一番。 有位不老的帅气男明星说过,今时今日这样的服务态度是要挨打的! 她就盯着那个尖嗓子社员,一个接一个地敲,敲得大大方方,嘴里也不闲着:“哪有买瓜不敲的,这不是蠢蛋吗?我想挑就挑!” 尖嗓子叫起来:“我们这里不准挑瓜,你爱买不买!” 江淮听到有人对江欣出言不逊,走过来站在旁边,皱眉问:“小妹,怎么了?” “这女的不让我挑瓜。”没等江淮说什么,江心用冰冷的眼神盯着尖嗓子说,“从前我梦游的时候,就馋吃西瓜,拿着刀,摸准人脑袋,圆溜溜的,‘咔擦’一声,砍下去,瓜瓤就出来了,特别甜。” “我现在记住你了,下回梦游了,就去你家,找你吃西瓜。”江心换了个眼神,笑吟吟看着尖嗓子。 尖嗓子被江欣的眼神盯得发毛,她在这里上班是铁饭碗,领导不能把她开了,所以不论是对干部还是乡下来的,态度都恶劣得不得了,见江欣旁边还站着个不苟言笑的瘦高个儿,一时还真被唬住了。 她不跟江欣过多纠缠,把称好的西瓜递给一旁的霍一忠,恶声恶气:“拿去,八毛三!还有票!” 霍一忠看了江欣一眼,脸蛋圆圆,眼睛大大的,清明透亮,笑起来像个单纯的女学生,真看不出来还能吓唬人,觉得有点好笑,就干脆对着她笑了一下,露出一排大白牙,显得脸更黑了。 “慢着!换这个!”江心拦住霍一忠,“同志,这个声音闷,瓜脐小,瓜纹均匀,肯定甜。” “哎,你这人...怎么这么多管闲事!”尖嗓子不乐意了。 “人家想换就换,想买你就得卖!”江欣吃力地把一个大瓜递给霍一忠。 霍一忠单手接过,马上跟江心站在一边:“这位女同志说得对,我要换一个。” 尖嗓子没好气,正想说出什么不好听的话,江欣伸手露出一个手刀,作势敲在西瓜上,还是笑眯眯的样子,眼神却冷冰冰的,尖嗓子只好又重新去上称。 “九毛五,还有票!快给钱!”尖嗓子把瓜递给霍一忠。 霍一忠给了钱和票,拎起瓜,走的时候还对江心笑了笑:“谢谢同志。” 江心挥挥手,她确实有些多管闲事了,可她真不爱惯着这样的“服务员”,毕竟她的内心是21世纪的灵魂,时刻谨记客户至上、服务第一的宗旨。 作者有话说: 若有错字,请包容,感恩。 第5章 吃过晚饭后,江淮和江欣兄妹出发去供销社赵主任家。 赵主任作为供销社的主任,按理说,应该住得舒服一些,可并没有,这年头,赵主任也得住筒子楼,不过是两室一厅,住了一家六口人,和江家没大分别。 最近赵主任的爱人带着几个孩子回了娘家,帮忙种豆子,所以家里只剩下赵主任和他母亲老赵婶子。 赵主任四十好几了,穿着白色背心,带着黄色框的旧眼镜,下三白的双眼,神情有些看不上别人,头发很有特色,江心脑子里冒出一句诗,草盛豆苗稀。 “赵主任,不好意思,最近给社里添麻烦了,今天来,是想跟您销假的。”江欣把手里的水果和糖递过去,放低姿态。 老赵婶子倒是一脸热情,双手接过礼品,把人迎进屋里:“快进来快进来!” 江心看了赵主任一眼,见他没什么表情,就和江淮踏进屋里去了。 老赵婶子给江家兄妹倒了两杯水,拉着江心的手说:“你就是供销社那...那离婚的姑娘吧?” 她没说流产的事情,其实这地方就这么丁点儿大,有什么事情传的大家都知道,只不过不当着人的面兜头兜脸地说出来而已。 江心倒是很自在:“对,是我。” “好孩子,你受苦了。”老赵婶子不住摩挲她的手,看看江欣的脸,又往下看,看她的腰身和屁股,还把手背也翻过来看了会儿,“面若圆盘,下巴兜兜,耳垂丰满,是个有后福的。” 江心太熟悉这种眼神了,从前她奶奶的老姐妹想把她定给自家孙子的时候,就是用这种眼神看她的,看人跟看牲口似的,从头看到脚,从牙齿看到头发,怪恶心人的。 果然—— “这女人啊,什么时候都要有个男人依靠,姑娘,你说是不是?”老赵婶子这样开的头。 江心本能地想反驳,但她没有,什么场合说什么话,简直被她刻在骨子里了,她只是低头喝水掩饰自己脸上的不屑和淡漠。 可老赵婶子却觉得这孩子害羞,又更喜欢了三分:“我娘家堂叔家里,有个乡下的侄子,三十好几,人老实好说话,前些年老婆死了,有四个勤奋又孝顺的好孩子,想找个女人...” 这下连江淮都知道老赵婶子的如意算盘了,不就是听说欣欣以后怀孕艰难,什么牛鬼蛇神都想介绍给他妹子。 江淮忍住火气,打断了她的话:“婶子说得对,我爸妈也说,小妹往后还得再找。” 老赵婶子一张老脸笑得跟朵大菊花似的:“对对对,你爸妈是明白人,女人哪能不嫁人呢?”又继续想把刚刚的话头说下去。 江淮却不让老赵婶子开口:“小妹这回伤到了,我爸妈都担心,决定给我妹妹招个女婿在家,往后我结婚有孩子了,再从我这里过个孩子给她养老。” 老赵婶子脸上那朵菊花马上就凋零了一大半,热情度瞬间下去了:“这...这上门当女婿的能有什么好男人啊?” “男人好不好不要紧,只要进了我们家门,就有我爸妈,还有我和我大哥大嫂看着,那男人还能爬到我小妹头上去不成?婶子放心吧!”江淮一脸不以为意,“何况还有我呢,以后我生了儿子,第一个就过给我小妹,让她当亲儿子养,以后给她养老。” 这下老赵婶子说不出话来了,人家一家人都把算盘划拉好了,心里讪讪,不大看得上江淮的话,你这妹妹,人家医生都说了是个不下蛋的母鸡,还有男人上门给你做女婿?就算是上门女婿,哪个男人不想生孩子传宗接代?做什么美梦! 江心心内一阵感动,这恐怕也是江淮真正的心思,若他提出来,江家父母肯定会第一个同意的。 见赵主任不讲话,只时不时抽两口烟,她就明白了,赵主任对这些鸡零狗碎的事情不感兴趣,更不愿意给底下的社员拉红线,大男人的自尊心还挺强。 江欣开口,还是笑眯眯的,像是没有察觉到赵婶子冷下来的热情:“谢谢婶子关心,我的事还不着急,现在要紧的是恢复工作,不能拖供销社的后腿。” 赵主任哼了一声,像在应和,总算把工作的事儿放在心上了。 “明天你就去找李水,琴把这个月的班排了,回来上班。”赵主任也没为难她,“你请这么长时间的假,她们都不好休假。” “是,往后我一定好好工作,天天向上,以饱满的精神状态投入每一天的工作中!”江心马上拍胸脯表决心。 赵主任挥手,有些不客气:“我还得去对面的林社长家一趟,就不留你们了。” 江心马上把江淮拉起来:“赵婶子,赵主任,那我们就不打扰了。” 老赵婶子被拒,脸上表情没收住,往日里有客人来,都是她去回礼的,今晚却没动手,闲闲地坐在凳子上摆脸色。 赵主任只好自己来,从房间里头拎了两袋山货出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乡下晒干的野蘑菇,你们带回去加个菜。” 他是主任没错,但收了江欣带来的礼当然得回,不然被有心人知道了,举报他一个收受贿赂,那就不得了了。 江心客气地推来推去,说不用不用。 赵主任恼怒:“小小年纪怎么学得这么啰嗦。” 江心这才双手接过,为自己擦了一把汗,看来往后还得收敛一下,这领导虽然看起来不是什么好人,可就是喜欢干脆坦诚的人,不能跟他太油腻假客气。 出了赵主任家的门,江淮恨恨地踢了一脚地上的石头,恨自己没有本事护住小妹的自尊,不能生就不能生,那也是他们家的事,凭什么要受这种气! 江心站在一旁安抚这个爱护家人的二哥,人性不善,这种风凉话都是人之常情,以前更大的委屈她都受过,这不算什么。 江淮咬牙说道:“小妹,你信不信,总有一天,小哥要让所有人都对咱们家的人客客气气的!” 江心看了看旁边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哥哥,鼻子酸酸的,她从来没有过这样维护自己的家人,21世纪没有,反而让她在七零年代遇到了。 “我信,我还信咱们家的日子能越过越好!” 江淮和江欣都是22岁,但在内在的江心心理年龄已经30了,这么算起来,其实江淮也只是个少年郎。 少年人,意气风发,心头气强,有决心是好事情。 “韩信这样的英雄,都能受□□之辱,何况我只是个小小螺丝钉。”江心拍拍江淮的手臂,“这些都是小事情,不必放在心里。” 想着又补了一句:“也别和爸妈提起。回去就说我们很顺利,赵主任很爽快。” 江淮看着这个小妹,仿佛在床上躺了大半个月,把她的七窍都打通了,做什么都风轻云淡的样子,也好,小妹原来就有些爱钻牛角尖,现在能这样想得开,他和爸妈都不需要再担心她走绝路。 回到糖厂的筒子楼,还没有到家,在楼梯口就听到家里有人在争吵。 江父的声音很大很激动:“我不同意!我就把这个女儿养到老了!” 江淮和江心忙推门进去,屋里的江父还气呼呼的,江母抹眼泪,大哥大嫂一脸局促和欲言又止,平平则静悄悄地玩着他的小玩具,不敢说话。 两人一进来,屋里瞬间就安静下来了。 “爸妈,大哥大嫂,怎么了?”江淮问。 “没你的事,别多问。”江父心情不好,对小儿子也没好气。 转头看到江欣站在一边,又换上一张脸,放低声音问,“欣欣,赵主任为难你了吗?” “没有,很顺利,赵主任叫我往后好好工作。” “那就好,那就好。”江父很欣慰。 江心觉得有些好笑,更多的是感慨,好多人家里都重男轻女,对离婚回娘家的女儿更是没好脸色,可江家人全都反过来,真有意思。 江父大名是江伟民,新庆市钢筋厂的优秀老职工,他有些驼背,发脚微白,虽没有伟岸的身躯,可却是个负责顾家的好丈夫、疼爱子女的好父亲。 听了江欣的话,他掏出兜里的一个白色塑料袋,里头装着一小沓钱,面额不高,当着家里人的面对幺女说:“你给赵主任家里买了东西,手里没钱了吧?爸补给你。” 粗短略黑的手指飞快点出两张大团结,让江欣拿去。 万晓娥见了,真是一口气都倒不上来,小姑子真是命好,爸也真是,哪有这种骄纵孩子的,还是个女儿! 她娘家姐弟四人,有个大妹妹和两个弟弟,父母恨不得把心肝都挖出来给两个儿子吃,她和妹妹做什么都要替两个弟弟打算。 都是做人女儿的,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江心还是没习惯江家父母动不动就给她掏钱的行为,江河江淮兄弟二人见怪不怪,都让她拿着。 江河甚至也想拿出点钱来,被万晓娥在后背狠掐了一把软肉,狰狞着脸,手又缩回去了。 江欣接过钱,江伟民高兴了,拉着老妻的衣袖:“走走走,别老哭个不停,下楼和老王他们纳凉讲古去。” 江淮挠挠头:“那我先去洗澡。” 洗完澡他还得出去找个有空床的同学家里过夜。 大嫂也说:“我们去二楼林丽丽家里听收音机。” 大家都不跟他们提刚刚屋里在说什么。 看着江平也要跟着大哥大嫂往外走,江心眼珠子一转:“平平过来,姑姑给你带了水果糖。” 江平立刻挣开万晓娥的手,缠在她脚边:“姑姑,快给我!” 江心从裤兜里掏出几个糖果,只给了他一个,剩下的给了大嫂:“今天只能吃一颗,剩下的让妈妈每天给你一颗。好不好?” “好!”江平大声应道,又哄江心,“我跟姑姑最要好了!” 万晓娥把那把糖果放好,从房间出来:“小马屁精,你跟姑姑最好,跟姑姑在家,妈妈不带你去听收音机了。” “不去了,我要跟姑姑在家,姑姑给我讲故事!” 江心微微挑眉,捏捏小孩的脸,就这样把江平留下来了。 待江河夫妇走后,江心给江平讲了个哪吒闹海的故事,又从兜里拿出一个糖,装作忘记的样子:“刚没掏干净,还有一个。” 江平那双圆溜溜的眼睛盯着那颗糖,舔舔嘴唇,对着她撒娇:“姑姑,我想吃。” “那就给你。”江心把糖递给他,江平伸手去拿,扑了个空,江心把手缩回去了。 江平瞪大眼睛:“姑姑,你不给我吃吗?” “等下再给你。”江心对他循循诱导,“你跟姑姑讲,刚刚爷爷奶奶和爸爸妈妈在讲什么,姑姑就把糖给你。” 说到这个,江平的小脸就耷下去了:“爷爷奶奶吵架了,爸爸妈妈不敢说话。” 小孩家家,也懂大人的情绪和退缩。 “为什么会吵架啊?”江心装作害怕的样子问他。 江平溜溜的圆眼睛看着姑姑,嘟着嘴:“奶奶说要给小姑姑找个小姑父,爷爷不同意。” 原来是这样,江心恍然大悟:“所以就吵起来了?然后呢?” “奶奶说是个军人叔叔,还有两个能跟我一起玩的小孩,爷爷生气了,奶奶就哭了。”江平闹不清楚其中的关系,就把自己看到的说了。 江心明白了,她把糖纸剥开,递给江平,江平快活地含住糖,含糊地说:“谢谢猪猪!” “是谢谢姑姑!”小兔崽子,江心好笑地亲亲他的小脸。 收音机报时晚上九点的时候,大家都陆续回来了,七零年代没什么娱乐活动,大家都睡得早,起得早,生活习惯很健康。 江心躺在那张隔出来的小床上,觉得这一两天,真跟梦游似的,什么都晕晕乎乎的。 客厅江父的呼噜声传来时,明月当空,夜风习习,她放缓呼吸,正准备培养睡眠情绪,却听到隔壁大哥大嫂压低的说话声。 “那可是军官,你不劝劝爸?”是万晓娥的嗓子。 “你有完没完?别说爸不同意,我也不同意!”这是江河压抑的声音。 “为什么?人家条件多好,不是离婚有孩子,不然哪里轮得到小妹?” “这个霍营长,常驻北方,往后家属要随军过去,万晓娥,你摸着良心说,让你亲妹子从南嫁到北,你和你爸妈乐意?”江河的声音里带了点愤怒,有质问的意思。 万晓娥支支吾吾的,没敢应丈夫的话。 她那爸妈,还真说不准,要是那个霍营长给的彩礼够高,别说北方,就是深山老林,三十年不见面,估计都能让她妹子嫁过去。 还是那句话,小姑子会投胎,命好,遇到什么事情,父母兄长都替她顶着。 江心在一帘之隔的小床上把这对夫妻的悄悄话听了个清楚,过了一阵子,她转了个身,底下那块木板发出“吱呀”一声。 江河夫妇立刻不再讲话,静得能听窗外夏夜的微风声。 万晓娥还轻声叫了两句:“小妹,睡着了吗?” 江心没回话,江河就以为她睡着了,那一声不过是转身个身而已,提着的心放下来,没好气对妻子说:“行了,别折腾了,我跟你讲,千万不能跟小妹说这件事,不然爸妈要骂人的。快睡吧,明天上班呢。” 万晓娥嘟嘟囔囔的,不情不愿闭眼睡着了。 这头的江心却睡不着了,那个军官她不知道什么情况,可怜天下父母心,就冲着江家父母的这份心意,她都不能让他们知道,他们心爱的小女儿已经不在了,不然她都不敢想象这打击有多大。 于是,在穿越来的第二个晚上,江心决定,往后她就是江欣,江家的小女儿,绝不露出半点破绽。 第6章 第二日起来,江心决心暂时放下过往,成为一个新的江欣,融入这个家庭和这个时代。 吃过早饭,新江欣收拾了一下,准备去供销社上班。 江淮抹抹嘴:“走,小哥送你去。” 他找同学借了自行车,驮着江欣往城北供销社的方向去了。 “中午我给你送饭,你别来回跑,太阳大,别中暑了。” 江淮记着江母的话,小妹现在身体还很虚弱,要多休息,不能劳累。 江欣坐在单车后头,扯着江淮的衣裳:“哪就这么脆弱了。” “反正大中午的,你别回了,在供销社眯会儿,不然爸妈又心疼你了。” “知道了。”江欣没再拒绝。 到供销社门口,把人放下,江淮就蹬着自行车走了。 城北供销社是个独立的小平房,装了个生锈的铁门,铁门已经打开,有人在里面忙碌。 江欣走进去,屋里另外两个女同志正拿着鸡毛掸子扫货架上的灰,木头货架显得老旧笨重,货物不多。 年纪大的是李水琴,看着三十出头,一头浓密的长发,有点毛躁,绑了个长辫子,笑起来带点讨好相。 年纪小的是王慧珠,短发高瘦,跟江欣年纪差不多,小眼睛塌鼻子,脸和身材都有些干瘪。 看着江欣来了,两人抬头和她打招呼。 李水琴热络的态度中带着点不好意思。 王慧珠则是很淡漠,她往日里更江欣不太合得来,两人总有点别苗头的意思。 “琴姐,赵主任让我来找你销假,重新排班。”江欣走到李水琴跟前,把一个昨天买的桃子递给她,请她吃桃。 李水琴把手上的鸡毛掸子放下,接过那个粉色的桃子,拉着江欣的手:“好些了吗?” “好多了,谢谢琴姐。”说着又掏出另一个桃,递给旁边的王慧珠。 王慧珠单手接过:“谢了啊。” 病了一场,还客气了不少,王慧珠可没和江欣客气。 “好了就好,等会儿我就重新排班。” 李水琴是真不好意思,毕竟赵洪波是她介绍给江欣认识的。 俗话说,不做中不做媒,她就是太过热心去给年轻同志们扯红线了。 谁知道会遇到了江欣和赵洪波这样最后分道扬镳的情况。 如果是不明事理的人,指不定得责怪她这个媒人。 可江家也没人对她说句不好听的话,说明这家人值得交往。 所以江淮来找赵主任请假的时候,李水琴遇上了,就自己掏钱掏票,买了一斤红糖和十个鸡蛋给他带回去。 江欣翻出这些记忆,觉得李水琴也太过小心了,这种事情,怪谁也怪不到媒人头上去,可也说明她是个善良的好人。 在她朴素的价值观里,好人就值得被好好对待。 “行,那就麻烦琴姐了。”江欣礼貌又客气,拿起鸡毛掸子站到自己负责的货架那头去扫灰尘。 “那我明天和后天休息!”王慧珠马上跳出来,指着排班表上的日期说。 李水琴也没和她计较:“好,明后天就排你休息。” 供销社不大,大概几十个平米,前面是卖货的地方,后头有个小仓库,放着几个零散的空木箱子。 货架东西不多,卖些杂货布料日常用品,只消一眼就看完了,倒像个个体小店。 早上来的人不多,李水琴拉着江欣闲聊,江欣也没拒绝,多年的职场生涯,让她习惯了和各种人打交道。 王慧珠也没事做,在纳鞋底,她新近认识一个对象,是电影院售票员,两人正打的火热,听说已经见过家长了。 说起来,从前江欣和王慧珠不对付,江欣也要负几分责任。 两人年纪差不多,江欣的面相看着就比王慧珠要和善许多,来供销社买东西的人都爱找江欣,不找王慧珠,久而久之,周边的人嚼舌头,说王慧珠长得不如江欣,心地也不如江欣。 江欣年轻,听了这些话很自得。 何况当时和赵洪波感情好,他去了省城上大学,前途看着就光明远大,江欣就多少有些斜着眼睛看人的意思。 而且王慧珠因为长相不突出,相亲了好多次不成功,有些嘴碎的人就传闲话出来,再加上两人在同一个地方上班,难免有口角纷争。 一开始不过是别人的闲话,日积月累,最后反而闹得她们两个不对付。 江心真是庆幸,原主江欣不是个爱惹事爱交际的人,圈子干净,不然她得把她的记忆分门别类安放起来,以便随时翻找。 “哎,江欣,这个口子,你帮我缝缝吧,我缝得不好。”王慧珠拿着两块碎布过来,递给她。 完了! 江欣这才发现,原主居然做得一手好针线,缝出来的针脚细细密密,好多人都爱找她帮着缝个小图案,或者打个补丁。 她硬着头皮想接过那两块碎布,可,可她不会啊! 江心本人能一晚上背下一整本陌生的专业书,可她两只手却挥舞不动一根银针。 见江欣一脸为难,怎么都不肯接她的布,王慧珠不高兴:“不肯就拉倒!”气哼哼转身走开了。 行吧,又把人得罪了,江欣叹口气,她刚还决定往后要跟同事和睦相处呢。 江欣只是撑着下巴,苦恼地挥舞着眼前的鸡毛掸子。 她又仔细把江欣原来的记忆翻了一遍,还好,这只是个普通的小城姑娘,除了缝补,没有其他突出的专长,再来一个她完全不擅长的东西,那就真的身上长八张嘴都解释不清楚了。 江欣再次叹了口气。 李水琴过来,以为两人又闹起来了,正准备劝架,看江欣大概只是无聊了,就把报纸递给她:“无聊就看看报。” 江欣打开报纸,发现都是一些伟光正又红又专的报道,要不就斗来斗去的,你批评我,我批评你,没意思,她扫了几眼就没再看。 回头看看自己负责的货架,干脆整理了一番,把罐头摆成金字塔形,把算盘一把叠一把地立起来,又把一些农产品摆成简单的小动物的形状,看着十分新奇。 王慧珠看到,嗤笑一声:“就你能,就你显摆。” 江欣不讲话,自动屏蔽王慧珠的嘲讽,她的原则是,工作的时候尽量不要带私人情绪。 李水琴觉得有意思,还和她商量,能不能摆个今年的生肖出来。 ...... 霍一忠进来的时候,江欣和李水琴正说得欢,都没看到客人进来。 “你好,同志,我要一斤大白兔奶糖,一罐麦乳精,还有两支水笔。”霍一忠低沉的声音在江欣面前响起。 江欣眼前投下的一大片阴影,抬起头,看到一张眼熟的黑脸,这不是昨天在卖水果的供销社见过的人吗? 霍一忠也认出了江欣,笑笑:“同志你好,又见面了。” 江欣从货架上拿下一瓶麦乳精,称了一斤奶糖递给他,露出一张圆圆的笑脸:“好巧啊!” 霍一忠:“你是在这儿上班吗?。” 江欣:“对。” “水笔只剩下一支了,要明天才有新的到。”李水琴把一支水笔拿出来,“一支要吗?” 霍一忠有些犹豫,他今晚要去陈钢锋家做客吃饭,两支水笔是送给他两个上初中的孩子的。 “是要送人还是自己用的?”江欣问。 “送人的,”霍一忠告诉她,又说,“送学生的。” “那送两个本子吧,封面还挺不错,也不贵。”江欣从玻璃柜里拿出两本印着闪闪红星的本子递给霍一忠。 霍一忠又笑:“同志,你又帮我解决了一回麻烦。” “小事情。”江欣也笑。 霍一忠付了钱和票,对江欣挥手:“同志,再见。” “再见。”江欣也朝他挥手。 ...... 李水琴凑前来问:“江欣,你认识他啊?” “谁啊?个子这么高!”王慧珠也好奇。 江欣摇头:“不认识。” 王慧珠不信:“骗谁呢?人家都说你又帮他解决了问题。” “真的不认识,就昨天买水果的时候见过他,帮他挑了个瓜。”江欣没有细说昨天遇见的事。 王慧珠这才甩甩手回到自己的位置上:“还以为是你新对象呢。” 李水琴见不得王慧珠这种刻薄样儿,明明知道江欣刚离婚,心里说不定怎么难过呢,王慧珠还哪壶不该提哪壶,一点关爱同志的觉悟都没有:“慧珠你也真是,是个男的就要是谁的对象不成。” 王慧珠撇撇嘴,也不稀罕李水琴老做老好人:“我也就说说嘛。而且这男的看起来就比原先的赵洪波正派,那个赵洪波...” 她看一眼江欣,江欣也正转头看她,想听她嘴里能吐出什么象牙来。 王慧珠也不怕,瞪回去:“你看我也没用,谁不知道赵洪波是个马屁精。跟赵主任明明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居然好意思说回去查了族谱,论辈分得叫人家大伯,好不好笑!” “赵主任再老十年也生不出这么大的儿子来,还大伯!幸好赵主任不吃这一套,把人轰出去了!” 王慧珠今天像是专门想揭江欣的老底和伤疤,不怕得罪她,这些话说得很不留情。 可换了灵魂的江欣其实并不在乎,国人爱认亲戚,以示亲近,如果是她想拍谁的马屁达成目标,那也会想尽办法贴上去,别说叫大伯,21世纪的人可都是叫金主爸爸的。 不过赵洪波也真舍得下身段,赵主任不过是个小小的供销社主任而已,他都能这么上赶着认亲。 所以,这个人,不控制好,肯定是个后患,她得早点行动,不能让他有发展起来的势头。 倒是李水琴急了起来,:“王慧珠,你也是个进步的同志,怎么这么爱在背后嚼人舌根!”这话说得有些不客气了,何况是出自她这个老好人的嘴里,分量就显得更重。 王慧珠哪里受过李水琴这样明面上的指责,把手里的鞋垫子往旁边的货架用力一甩,站起来指着李水琴就骂:“琴姐,我知道你是怕江欣责怪你,给她介绍了个那样的对象,可你不能拿我来给人当出气筒啊,又不是我让他们离婚,又不是我让江欣流产,不能再有孩子的。” “而且赵洪波是不是白眼狼,是不是马屁精,你不也知道吗?” 李水琴被戳中心事,眼泪立刻就出来了,话也说不利索,指着王慧珠,嘴里只会发出单调的“你你你...”几个字,就再说不出其他话来。 琴姐战斗力也太弱了,说不赢就哭,江欣扶额,又不是她们自己家的事情,至于这么激动吗?何况这是多大的事儿啊,也值得两个日日相对的同事吵起来。 “好了好了,两位大姐,听我一言,都少说一句。”江欣只能自己站起来熄灭战火,“事儿都已经过去了,婚也离了,大家就没必要再拿出来炒冷饭了,何况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同志亲人,为了我和赵洪波吵起来,多没有意思呀。” 王慧珠坐下,没好气:“就你爱当好人!”事情还不是因你而起的! 江欣也不管两人肚子里在打什么算盘,她只想安静地上班,为了杜绝这件事继续被提起,她干脆说:“既然大家把话说到这儿了,我是当事人,我来讲。” “琴姐,我一点都不怪你这个媒人,就是月老也不能保证,他牵线的每一对夫妻都能顺利到白头啊,对不对?赵洪波这人,又积极又上进,也还挺有迷惑性的,不是我方实力弱,是敌人太狡猾。所以他和我离婚,把我推到流产,都和你没关系,你也不要自责。何况你还买了红糖和鸡蛋给我,我们一家人都记你的情呢。” 李水琴把眼泪擦干,有些哽咽,听了江欣的话,心里的负担才轻了些。 “王慧珠,我们都是同事,有过很多摩擦,以前我也有不懂事的时候,肯定有得罪你的地方,我给你道歉,请你原谅。”江欣还站起来给她鞠了个躬。 王慧珠赶紧站起来撇到一边,有些紧张:“你干嘛?说话就说话,鞠什么躬?” 她和江欣往日里,那可真是连喝口水都能有话头吵起来的,今天江欣是吃错药了,居然给她道歉鞠躬,不怪得她慌乱起来。 “我这段时间躺在床上,想了很多,觉得过去自己做错了很多事情。就像你说的,连枕边人赵洪波是个什么样的人都看不清,这不是猪油蒙了心吗?你刚说的也没错,人人都知道他不是个东西,就我没看出来,吃了亏也活该。” 这些话对江欣来说,简直是信手拈来,从前每周一的例会,不用腹稿,她能不喝一口水讲一个小时,这几句话简直是小儿科,今天就当是开个小例会了。 “好了,我的话说完了,希望这件事就停在这里,不要再提起了。更希望以后我们三位女同志能好好相处,团结起来,共同进步!为社里多做贡献!” 李水琴简直要为今天的江欣鼓掌,江欣同志实在太有觉悟了!人家生病了都是意志消沉的,她还能从中总结经验教训,年底她一定要把“积极分子”的荣誉票投给江欣! 王慧珠哼哼,还是有点不甘心,可江欣释放出善意,也让她觉得自己得表示点:“虽然我的话不好听,但我也没说错。当时听说你和赵洪波离婚了,我还挺为你高兴的,觉得你离开了一个阴险小人。” 可要她像江欣那样低姿态地道歉认错,那是不可能的! “好好好,社员之间就应该有话直说,和谐相处。不能老掰扯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情。”赵主任顶着那个稀疏的发顶进来,今天的穿着体面了些,换上了一套灰扑扑的中山装。 三人马上站起来,此起彼伏地叫了声:“赵主任。” 赵主任把手交叉在背后,踱步进来:“咱们供销社,销量不是整个新庆市最好的,但是我刚刚听了你们的话,觉得我们社里风气好,同志们互帮互助,年底也是有可能拿到市里‘进步供销社’流动红旗的。” “江欣说的很对,大家要团结起来,共同进步!不能让人看笑话。” 尤其不能让其他几个供销社看笑话! 从前他就烦江欣和王慧珠,年轻的女同志不知轻重,管不住自己的嘴,有时候当着顾客的面都能吵起来,让他这个赵主任很没面子。 刚刚听了几个人的话,赵主任又觉得,这三个女同志还是很有觉悟的,供销社的工作还能再进步一些。 很好,很好! 第7章 赵主任对着社里三位女同志又说了一通冠冕堂皇的话,勉励一番,转身回办公室去了。 李水琴和江欣,还有王慧珠三人两两相望,也消停下来了,供销社零星有客人来,其他时间都很安静。 快到中午时,李水琴站起来,说要回去做饭。 王慧珠住得也不远,要回家吃饭,她还约了电影院的对象呢。 江欣没问题:“行,你们回去吧,我会好好看着的。” 江淮来的时候,就看到江欣独自一人在整理货架,她把所有的库存都拿出来摆上,整个供销社看起来不再空荡,而是有种琳琅满目的感觉。 “小妹,别忙了,来吃饭。”江淮从一个打了补丁的军绿包里拿出两个铝制饭盒。 江欣叫了句小哥,出去公共洗手池洗手,进来吃饭。 见江淮晒得一身汗,又拿出一瓶汽水递给他:“小哥,请你喝汽水。” 打开饭盒,里面居然有炒肉片和两个煎得流油的荷包蛋,肯定是江母的手笔。 “妈这样,大嫂没意见吗?”江欣都不好意思了,总是享受家里的额外特权,家里还有个小孩江平呢,他才应该吃好点。 现在的普通工人家庭,几乎都是喝米汤就咸菜,哪像她,顿顿吃得实实在在。 “没事儿,你吃吧。”江淮仰头喝汽水,“大嫂也疼你。” 江欣咳一声,觉得江淮有些单纯,婆媳关系,姑嫂关系,他没直面过,看不懂中间的弯弯绕绕,算了,既然这样,就让他暂时快活这几年,保持这份简单,等他结了婚,当夹心人的时候,她再提醒提醒。 “对了,小哥,你能不能帮我去打听一下赵洪波的事儿?”江欣吞下一口饭,准备和江淮说说离婚的蹊跷。 江淮差点噎住,他瞪着一双和江欣一模一样的大眼睛:“小妹,你还记着赵洪波?” 好不容易才养好的妹妹,还要往火坑里跳? 江欣知道江淮误会了:“不是,小哥你听我说。他是骗我跟他离婚的,好像很着急的样子,我就想知道他为什么这么着急。” 是的,江心的计划,要逐渐启动了。 “反正都离婚了,还计较他着不着急干什么。”江淮不解,“你不会还想着和他复婚吧?” 他第一个就反对! 小妹那天在火车站流了一腿血的画面,现在还清清楚楚刻在他脑子里呢! “瞎说什么呢,我傻呀。”江欣伸出手推了一下江淮,“我是说,他肯定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们。” “你妹妹我总不能白吃这个亏吧?你想啊,离婚又不是什么光荣的事情,他是个功利心很重的人,我猜,一定是那个好处大到他没办法拒绝,以至于不惜离婚也要去得到那个机会。” 江淮放下手上的饮料瓶,仔细思考小妹的话,还真有几分道理。 “那你想怎么去打听?” “他离婚前,给了我两百块钱,说是他们赵家的全副身家。”江欣放下筷子,慢慢回忆,“你也知道,他们家在底下的县里,父母都是郊区贫下中农,吃的是集体公分,弟妹都在读高中,不干活。赵家就他一个人工作,为了上大学,疏通关系时还借了一笔钱,平时还要我补贴钱和粮票,根本不可能有这么多存款。” “那他这笔钱是从哪里来的?” 江淮忍不住伸出拇指给小妹点了个赞:“小妹,你都赶上电影里抓间谍的老党员了。”居然把事情分析得头头是道。 江欣笑出来,然后又一本正经地说:“所以我们要打听清楚,他到底在急什么?” 江淮还是不懂:“打听清楚又怎么样?” 江欣看了江淮一眼,年轻人,你还有好长的路要走啊! “打听清楚了。看他要什么,咱们就毁什么!” 江淮被江欣眼睛里的狠绝吓了一跳:“小妹,你别干傻事。” “有你这么当哥的吗?怎么老说我干傻事。”江欣不高兴。 江淮一脸“你干的傻事还少吗”的表情,让江欣极度不爽:“你帮还是不帮?” “帮!”小妹说的没错,不能就这样轻易放过赵洪波,他们老江家可不是认人揉圆搓扁的软柿子。 “你要我怎么做?直接去他大学找他吗?” “不,你先去他父母和他两个弟妹那里打听一下,看看最近他们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尤其是在用钱方面,有没有突然豪爽大方起来。” 得了好处不说,就是衣锦夜行,赵洪波一家都不是什么老实隐忍的人,偶尔煮个面都要端到门口吃,告诉邻居他家伙食好,她不相信若真有蛛丝马迹,他们不会露出马脚。 江淮点头:“他们家在五津口,从我们这里骑自行车过去,快的话要三四个小时,我去找人借个车。” 以前给小妹送嫁的时候,他去过。 “你别一个人去,那是人家的地盘。”江欣叮嘱道,“别太高调,悄悄打听。” “放心,我叫侯三和大狗跟我一起去,得多借一辆自行车。”江淮已经计划好了。 江欣从兜里掏出昨天江父给的十块钱:“给你的出差补贴。” 江淮倒是没和小妹客气,他们小时候就老是窜钱花,笑嘻嘻的:“去看那里有什么好吃的,回头换点回来。” “我现在就去找他们,你等着。”江淮站起来就要走。 江欣把他叫住,又给他递了两瓶汽水:“求人办事,哪能空手去。今天太晚了,明早再去,当天来回,别引起人的注意。” 江淮接过另一瓶汽水:“放心,你哥晓得。” 江欣看着江淮出门去,往收银箱里投了六毛钱,是三瓶汽水的钱,再慢慢地把那两盒饭菜吃光,一粒米都不剩,出门洗饭盒去了。 还是简单的工作好,她都多久没这么准时准点慢悠悠地吃完一顿饭了,以前为了带客户看房,经常吃了上顿没下顿,饮食极度不健康,做地产中介的,肠胃几乎都不好。 下午上班的时候,赵主任又来了一趟,看到货架上都是货品,满意地点点头:“咱们供销社,也要努力丰富商品种类。这个摆设很好,继续保持。” 李水琴和王慧珠二人,因为早上起了点口角,下午反而更安静了。 江欣实在没事做,只好翻出那几张报纸,一篇篇地拜读下来,发现很多笔杆子的文章还是很有特色的,好多都可以当成文件文规阅读,严谨且正确。 到了快下班时,客人多了点,买些零零碎碎的东西,收钱收票,但也不至于忙到手忙脚乱的地步。 ...... 下了班,江欣背着那个打了补丁的军用背包,顺着早上来的路往回走,想着今晚得自己做菜,狠狠的放一大把辣椒和蒜。 大嫂做菜也不是不用心,就是少油少盐,龙肉吃起来都没味道。 江父今天去买了一副猪下水,万晓娥说要汆烫猪肝,吓得江欣哄过大嫂手里的锅铲,手脚利索得清理猪肝,下油下辣椒,轰轰烈烈地炒了起来。 等爆炒猪肝做好后,整个筒子楼都弥漫着一股侵略性极强的香味,不少人家吃不了辣的,咳出眼泪,都在问江欣炒什么菜,味道怎么这么霸道。 江欣也不想影响邻居,但是住筒子楼,大家都都没有厨房,几乎每一户都在阳台炒菜,真的没办法,只好赶紧让小哥把菜端进去屋里去。 去洗锅的时候,江淮出来,跟在她后面,挤眉弄眼:“小妹,肖婶子要给你做媒!” 江欣抄起丝瓜布,有点惊讶,这才两天,就有三拨人要给她做媒了? 老赵婶子、江父江母,还有肖婶子。 就不能再等几天,等她至少明面上走出离婚流产的阴霾? “老赵婶子要给我介绍鳏夫侄子,昨晚爸妈吵架说要给我介绍离婚军官,肖婶子又有什么好人物要介绍?”江欣好奇。 “昨晚爸妈吵架是因为这个?那就是肖婶子介绍的人。”江淮摸摸下巴,“难怪爸反应那么大,我听说那个军官驻地在北方,你要是和他结婚,得到好远的地方去,那地方冬天要下好大的雪呢。” 新庆是一个非常小的城市,因为有长江支流经流,交叉了两条火车路线,长久下来聚集成一个小城市,冬天刮干冷的北风,会下一层薄雪,但很快就能融化,四季分明,气候还算宜人。 “你又是听谁说的?”江欣问。 “下午我回来拿东西,听到肖婶子和大嫂说的,大嫂说爸妈和大哥都不同意,就回了肖婶子。” “肖婶子还说可惜呢,那个军官条件不错,让爸妈再考虑考虑,至少先相看一下。”江淮把下午听到的事情说出来。 江欣不意外,江父江母这么宝贝幺女,肯定舍不得女儿远嫁,她就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反而问江淮:“明天不回家吃饭的借口你想好没有?” “想好了,就说明天跟猴子他们去玩。”江淮一脸无所谓的样子,反正他们一群人,时不时就到周边的县里搜罗一下吃的玩的,偷偷赚点钱,爸妈都是知道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不会多说他什么。 “那就好,反正要低调,感觉有不对劲的赶紧撤,那毕竟是人的地盘,不能太嚣张。”江欣有些担心。 “知道了,啰嗦婆!”江淮挠挠脑袋,小妹现在怎么比妈还啰嗦! 吃饭的时候,可爱的江平小朋友吃得满嘴是油:“姑姑做菜好吃!” 江母也爱吃点辣的,给江平夹了块猪肝:“好吃你就多吃点。” 万晓娥低头撇嘴,大手大脚放油放盐,能不好吃吗?她要是和小姑子这样不知节俭,不出两天,恐怕婆婆就得敲打她。 第8章 吃了晚饭,江家各人散去,江欣一人在家,干脆找了本弘扬工人奉献精神的杂志打开来看,消磨时间。 肖婶子洗好碗,把大孙子和小孙子都留给老肖带下去放风,看到在门口纳凉看书的江欣,两进两出屋里,犹豫到底要不要和江欣本人说说。 下午万晓娥说,她公公婆婆不同意和那个霍营长见面,尤其是老江最反对,既看不上人家带俩儿孩子,也舍不得孩子远嫁。 肖婶子从前做过妇女主任,见过的人和事情都比老江夫妻多。 可惜自己毕竟是外人,好多事情不好掰开了揉碎了和他们讲。 大家都是工人阶级,平凡又渺小,结婚对象也基本上都是和普通人家,就算有很突出的干部家庭,也轮不到他们。 江家不是什么有能耐的家庭,他们能给江欣挑个什么好的?若是勉强,烂桃子里挑个好,也有这种那种后患,尤其是现在江欣不能有孩子,不如抓住个条件好的。 军官吃国家粮食,由国家养老,真对上眼儿了,没孩子就没孩子,等江欣老了,就跟着老伴儿的路走,至少衣食不忧。 江欣见肖婶子一直进进出出的,想起她要给自己做媒的事情,干脆就叫住她:“婶子,不坐着休息会儿吗?” 见江欣给自己递来了台阶,肖婶子拿块毛巾,把自己的手上的水擦干净,搬了个凳子坐在她旁边:“欣欣,看书呢?” “对,多学点知识。”江欣和她打太极。 “欣欣,你爸妈和你说了那个离婚军官的事情没有?”肖婶子也不含糊,直接说重点,“你嫂子说你爸妈不同意,我寻思着,这事儿最好也和你说说,听听你的意思。” 江欣倒是开始欣赏肖婶子了,开门见山,不拖泥带水,果然是当过领导的:“我知道有这么件事,但具体还不清楚。” 于是肖婶子又把霍一忠的事情再说了一遍。 “北方啊?有多北?到黑龙江,和苏联交界吗?”江欣对他们说的北方还真没概念。 “具体北方哪里,那是人家的驻军点,哪能跟我们讲。”肖婶子还真不敢打包票说这些事,“不过呢,人我见过一回,长得精神。又是个营长,国家都考验过他了,人品肯定没问题。” 这个倒是,好男人都上交给国家了。 “欣欣,我看你经历了这些事,人也长大了很多。婶子倚老卖老,说些不太好听的话,你且听听有没有道理。”肖婶子面容严肃,有些推心置腹。 “婶子请说。”江欣坐直身子,把那本杂志放在一边,洗耳恭听。 肖婶子对江欣的态度很满意:“婶子不是要戳你的心,而是真的想为你好。这么多年,你也看得到家里是什么情况,你爸妈现在心疼你,还不想找女婿,可过两年还是要给你找的。” “家里是什么水平,认识的人就是什么水平。”肖婶子把话挑了又挑,生怕江欣敏感,“往后你再找,估计眼睛就得向下看了。” “我的意思是,那个霍营长既然是目前最打眼儿的,你可以见一见,万一有缘分呢。”肖婶子揉着江欣年轻柔软的手,斟酌了一会儿才说,“一个家庭要向上,总得要有个人拉拔一下才行。” 听了肖婶子话,江欣陷入一阵沉思,想起肖家的情况。 肖婶子有两个孩子,都不到三十,大女儿肖爱英,小儿子肖长坤,一个在市里宣传部门当了个小组长,一个在政府部门当了个后勤小领导。 她的两个孩子结婚都晚,生孩子也晚,但婚后过得都很不错。 大女儿肖爱英和郑国伟相亲的时候,很不满意,觉得郑国伟个子矮,长得又不精神,三天两头想拒绝他,可肖婶子把她的工作做通了。 那时候肖婶子也是这么和女儿说的:“你别觉得妈势利眼儿,就郑国伟家里,在咱们新庆的条件算不上一等一,可想和他攀亲的也不少。你现在看不到好处,是还没和他结婚,人家的亲戚朋友遍布整个城市的机构,你到时候想办点什么事儿,都能顺顺当当的。这日子一长,就能明显对比出和别人的差距了。” 肖爱英觉得自己是半推半就,答应了和郑国伟的婚事,但日子慢慢过着,她就品出当中的滋味儿来了。 从前和她一起玩儿的小姐妹们,有的下乡当了知青回不了城,有的还在糖厂的流水线上挣扎,到了他们要求人办事的时候,总会投到她门下,好话说尽。 前两年,她和另一个人条件差不多的人,一同竞选市里宣传小组长的时候,公公婆婆带着她找人吃了几顿饭,那朵花最终就落到她头上了。 果然,结婚这种大事,还是得听老人言,自己妈总不会害了自己。 跟丈夫偶尔也会有吵架的时候,每回肖婶子出马,都能把这些矛盾给调解开来,让两人继续和和美美地过日子,女婿尊重讲道理的丈母娘,肖爱英也就更爱和娘家亲近了。 小儿子肖长坤的媳妇是他自己找的,带回家吃过一次饭,肖婶子就同意了。 “读过书,有礼貌,懂进退,这就很好。”肖婶子眼睛尖,能教出这样女儿的家庭,会差到哪里去? 很快,随着老丈人的升迁,肖长坤的工作关系,就从糖厂转入了当地政府的后勤部门,专门管理粮油米面的采购和发放,是个肥差。 儿媳妇的工作当时和人起了冲突,有人去举报亲家公徇私,一个处理不好,全家人都得被连累,肖婶子当机立断,第二天就去糖厂办了内退,让儿媳妇顶上去,给两家人消弭了一场纷争。 肖大伯和江父一样,都只是钢筋厂的一个普通职工,一世人没多大的本事。 肖大伯最出息的事情就是娶对了老婆,家里孩子能立起来,全靠肖婶子一个人统管全家。 现在肖婶子就在家带带孙子,给孩子们出出工作和生活上的小主意,不乱插手他们的事情,面子上得到了尊重,里子又得到了孝敬,说是筒子楼里过得最好的老太太也不为过。 ...... 江欣把这些事咀嚼了一番,由衷地对肖婶子感到佩服。 “婶子,我明白,您都是为了我们家好。”江欣也向她道谢,“我爸妈就是太舍不得我,一听说要去那么远的地方,他们就受不了。” 肖婶子很满意江欣能把她的话听进去:“欣欣,你是婶子看着长大的,婶子不是坏人,不会坑你。你要是嫁了霍营长,在解决自己婚姻问题的同时,甚至还能把家里的问题都给连带解决了 。” “父母都舍不得孩子,可孩子终究要离家,要有自己的生活,父母能管孩子到几岁呢?人和人之间就是这样,远香近臭。” “何况人贵自立,是不是?” 江欣笑得很诚恳:“婶子,您让我考虑一下。” “行,婶子等你答复。”肖婶子眉开眼笑。 “按说,这个霍营长条件这么好,没人给他做媒吗?”江欣不解。 她当江心的时候,谈过两次简单的恋爱,没有结婚,但也知道婚恋市场是讲究条件和门当户对的,肖婶子没说错,家里什么水平,认识的人就是什么水平。 若这个霍营长条件这样好,那怎么会找不到老婆? “这说起来,也不是没有,光是这几天就有两个。”肖婶子和她八卦起来。 “有个妇女,三十多岁,丈夫被打成□□,送到乡下放牛去了,两人就划清关系,离了婚。她自己带了四个孩子,很不容易,听说霍营长的事,说愿意跟着他去,但是要带上四个孩子。霍营长一想,那他得养一大家子,就没同意。” 肖婶子又想了想,说起另一个人。 “还有一个,年纪比你小,才二十岁,返城探亲的知青,听说能嫁给军人,当军嫂光荣,立刻就点头答应了,但是她爸妈要彩礼五百块钱,还要三转一响。霍营长想都没想,立刻就回了。” 江欣心里暗自嗟叹,看来结婚难、二婚难,是每个时代都会遇到的问题啊! “行了,我得把孙子接回来了,你想清楚了就和婶子说一声。”肖婶子站起来,往楼下走去。 江家的人陆续也回来了,大家洗洗刷刷,过了会儿就熄了灯。 江欣躺在那个隔出来的小床上,想着肖婶子的话,这个婶子可真厉害,打蛇打七寸,既清醒又冷酷,就差没说江家父母鼠目寸光,只能看到眼前,看不到后头的日子了。 话是难听的,也是现实的,她不和江欣说什么情情爱爱,也不说什么志同道合,直指核心:和那个霍营长在一起,至少生活能得到最大程度的保障。 如果霍营长转业,说不定还能到户口原地当个小领导,只要江欣能和他好好过下去,日子是不会差的。 但江欣身体里,装得毕竟是江心的灵魂,她看过更大的世界,知道未来政策的走向,为了稳妥,她可以静悄悄苟着,慢慢去熟悉这个年代的一切,再考虑结婚或者其他的事。 既然江父江母不愿意女儿远嫁,她对那个霍营长也没什么好奇心,那就把这件事回了,免得惦记,解决问题也不是非要靠嫁人才能解决的。 正当江欣眯着眼迷迷糊糊的时候,忽然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有老鼠是耳边响起来,顿时警醒,正准备坐起来,却听到大哥江河压得不能再低的声音:“小妹睡了吧?” “我刚拨开帘子看了,睡着了。”万晓娥也用极低的声音回他。 这两句话刚落音,江欣怎么也没想到,还能在七零年代,听到这么近的爱情.....动作片声音。 等那边的声音停了,整个屋子里都弥漫着一股奇异的味道。 江欣知道是什么味道,那是一种动物释放出原始繁殖荷尔蒙的味道,她尴尬得恨不得把自己封到墙里去。 等她以为隔壁消停下来的时候,第二轮又开始了,咿咿呀呀,摇摇晃晃,除此之外,整个过程伴随着客厅外江父的呼噜声,和江平的磨牙声。 非常...有生活气息。 这一晚,江欣迎来穿越后的第一次失眠。 第二天江淮见到她还问:“小妹,你黑眼圈怎么那么大?” 江欣抬头看了一眼江淮,不回答,面无表情,我能怎么说,说我听了你大哥大嫂一夜活..春..宫..吗? 难怪江淮一个大小伙子怎么都不回家,情愿在外头和同学拼床睡。 不行,还是得想办法离开筒子楼,她实在没办法继续这样住下去,不然总有一天要在大哥大嫂运动的时候发出警告的响声,到时候把人吓痿了怎么办? 江淮今天送她去上班的时候,江欣让他在前头等一会儿。 她在楼下找到遛弯的肖婶子:“婶子,我想了一夜,可以见一见那位霍营长。” 眼睛底下的两个黑眼圈,都是她痛定思痛的证明。 肖婶子把小孙子放下:“去那边找哥哥玩儿。” “想好了?”肖婶子笑得眼睛一眯,“和你爸妈说了吗?” “没有,婶子先别和我爸妈说,万一没成,他们还得多操一份心。”听了一夜春宫的江欣决定了,必须得离开筒子楼,她太讨厌筒子楼的逼仄,讨厌筒子楼里没有秘密,也实在太需要一个独立空间了! “行!”肖婶子也认同江欣,“那你想在哪里和他见面?” “这样吧,婶子您若是有空的话,这两天我上班,您就带他来我们供销社。他要是相中了,就让他随便买点糖果,他要是没相中,那就什么都不买。” 江欣不想特地找个地方相亲,要是没相中,坐下来两两相望,话都说不上两句,多尴尬,“就说是您的远房亲戚,来我们供销社买东西,也没人知道是相亲,成了皆大欢喜,不成谁也不知道。” 肖婶子拍手:“这个方法好!还是你们年轻人有想法!” 于是事情就这么定了。 第9章 肖婶子做事很利索,趁着早上出门买菜,她直接去找了大女婿郑国伟一趟,郑国伟在办公室就给陈钢锋挂了电话,让他和霍一忠说说相亲的事情。 “老陈啊,我丈母娘介绍的这个女同志我见过,人不错,也是离过婚,就是以后比较难有孩子。你可以让霍营长和她见面聊一聊,说不定有缘分。” 陈钢锋办公室刚装的电话,还新鲜着,大手紧握着崭新的黑色话筒:“行行行,真是麻烦婶子了,等成了,就让我那兄弟请客喝酒!” 午饭过后,陈钢锋就到霍一忠落脚的招待所找他。 霍一忠正坐在房间里写材料,门外响起敲门声,打开门见是老班长:“屋里乱,等我收拾一下。” 陈钢锋摆手:“别忙,我不进去了,就是来和你说个事儿,说完就走。” “你说。”屋里都是保密的工作材料,确实不好邀陈钢锋进去。 “上回让我同学肖国伟打听的女同志,他丈母娘有个不错的人选,你看这两天找个什么时间去见见面。”陈钢锋又把江欣的大体情况说了一下。 霍一忠一拍额头:“不巧!这两天不行,我下午就要到你们底下县里的王家坝里去一趟,估计得要个两三天才回来。” 陈钢锋想了想:“工作要紧,等你回来再说。我去和那个婶子说一声。” 霍一忠笑笑,从屋里拿出一包烟给他:“刚买的大前门,拿回去抽。” 陈钢锋没客气,接过烟,说等他回来再联系。 等陈钢锋走了后,霍一忠坐下抄写了会儿资料,忽然顿住笔,从行李袋里翻出一本笔记本,打开里面的折页,中间夹着一张花边黑白照片,照片上有两个小孩。 站着的是个小女孩,大概三四岁的模样,绑着两个歪辫子,张嘴笑,一口整齐的小牙齿,眼睛和他一样,笑起来弯弯的,精神有光芒,是他大女儿霍明。 在霍明旁边的是个两岁的男孩儿,坐在一张竹椅上,穿着厚厚的棉衣,手上揪着一个毛球,咧着嘴巴在哭,脸上还有清晰的泪珠,眼睛没有看镜头,不知道在看哪里,是他小儿子霍岩。 他也有小半年时间没见两个孩子了,不知道长大一些没有。 万秀和他离婚时,哭都没有哭,只有怨和恨:“我结这个婚,跟守寡没分别!” “两个孩子归你!我就当没生过他们!” “这么几年,我为你生了两个孩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总得赔我点钱!” 两人离婚,霍一忠要了两个孩子,也给了万秀三百块钱,当是离婚赔偿。 霍家父母知道霍一忠还给了万秀钱后,哭天叫地,把万秀祖宗十八代都挖出来问候了一遍,要他去把钱要回来,还说要把霍明给她带走,只要霍岩。 霍一忠没答应,临走前,给自己爹娘掏了一百五十块钱和一叠全国粮票:“我还有一些工作要跑,孩子先放老家,等我稳定下来,就回来接他们。” 霍家爹娘收了钱,眼泪也跟着收了起来。 他娘紧紧握着那一百五十块钱,含着眼泪,似乎又带着点笑:“老三,孩子吃得多,我们两老也得吃饭,这点钱不够啊。” 霍一忠又从自己的出差补贴中,拿了五十块钱出来给他娘,凑了个整数:“最多半年,我就回来接孩子,别饿着他们。” 不能再想下去,霍一忠打住自己的思路,把时间奉献给国家和部队,他绝不后悔,就是对不起两个孩子,那几年也对不起万秀。 万秀说得对,不如离婚,让她重新嫁人,放她一条生路。 但孩子一定要亲自带着,他自己吃过的苦,不能让孩子们再经历一回。 离婚后,霍一忠的领导和战友们都很积极再给他找对象,可霍一忠多少有些心灰意冷。 他出来前和师长还有团长说好,等这回任务完成了,往后就把立功的机会留给其他战友,他长留在驻地,训练士兵,原地学习,也把更多的时间留给家里人。 陈钢锋刚才说的那个女同志,城里户口,高中毕业,有工作又年轻,真的愿意和他随军吗? 霍一忠不确定,甚至还有些茫然。 ...... 江淮把江欣送到供销社,就骑车去找猴子和大狗了,他们准备今天去一趟赵洪波的老家五津口。 江欣在供销社晃晃悠悠一整天,好不容易挨到下班,回到筒子楼楼下,被郑婶子截住:“欣欣,那个霍营长这两三天都出差去了,见面得过几天。” “没关系,看婶子和对方什么时间方便,您只管把人带来,我这个月都是在上班的。”江欣一直惦记着江淮,差点忘了这件事。 “大方!沉得住气!”郑婶子夸她,不扭扭捏捏,也不患得患失,江欣真是长进了! 回到家,才发现江淮还没到,往日里差不多这个时间,他就在帮忙做饭了。 今晚还是江欣炒菜,万晓娥也乐得放开手。 江母心疼她上了一天班,在一边给她打下手,闻着锅里的香辣味,忍不住问她:“欣欣,以前你也不爱吃辣椒,怎么现在这么能吃辣了?” 江欣昨晚没睡好,中午没午休,困得差点脱口而出“我从小就爱吃”,等看到江母关切的脸,江欣反应过来,这不是她从前闲聊的同事朋友:“就是馋了,夏天没胃口,吃点酸辣的东西开开胃。” 江母这才笑吟吟摘菜:“喜欢就多吃点,养胖些。” 这年头,粮食紧巴巴的,满大街都找不出一个胖子。 差点就露馅儿了,江欣擦了一下额头的汗,又开始担忧江淮,年轻人做事情容易冲动,他不会被什么绊住了吧? 等把菜都炒好,绿豆粥也煲好了,江淮才满头大汗从一楼飞奔上三楼,手里还拎着好多东西。 江淮进屋,大呼小叫:“小妹,去给你哥投个毛巾,热死了!” 江欣见他大丰收的模样,去水房给他投了块毛巾,又拿个大蒲扇在边上给他扇风:“怎么那么多东西?” 一大绑水灵灵的青菜用稻草绳捆着,黑色袋子里装满了棉花,两尾喘大气的鲤鱼,还有两袋子野果子和青瓜,满满当当地堆在客厅那张小木桌上,都是他今天的成果。 “哪儿来的啊?”大哥江河光着膀子问。 “跟老乡们换的。”江淮拿过自己的毛巾,下力气擦脸,蹬了两三个小时的自行车回来,又累又热。 大嫂笑眯眯地过来收东西:“小弟可真有本事。”就是不问他钱是哪儿来的。 江母把一些瓜果挑出来,装在两个盘子里:“平平,把这些拿去给肖婆婆,还有对面的林老伯一家。” 爱跑腿的平平从凳子上一蹦下来,接过奶奶手里的东西,学着收音机里孙悟空的腔调:“老孙去也!” “一到冬天,妈就说肩膀痛,这三斤棉花给妈做个小坎肩。”江淮把那袋子棉花递给江母。 江母乐呵呵的:“好儿子,知道惦记你妈了。” 江父原本还想质问小儿子,哪儿来的钱,想了想,还是压下去,孩子的心至少是好的,也没闯祸,平时里没事做,估计也闷,就由他去吧。 江欣见家里氛围大好,心情也好,清理了一条鱼,又做了个红烧鱼块,一家人今晚吃了顿好的。 趁着大家都散了,江淮对着江欣挤眼睛,江欣问他打听得怎么样。 “是有点情况,不过为保万一,明天还得再去一趟。”江淮神秘兮兮的。 “我看你是想去玩!”江欣和他打闹,“你是不是去水库游泳了?现在夏天容易打雷下雨,你们注意安全!” 江淮笑嘻嘻的,飞逃出家门:“小妹你越来越凶了,凶婆娘!我们明天一早就走,你自己走路去上班。” 等路过楼下江父江母纳凉的位置,江淮骑着借来的自行车,又一阵风飘过:“爸妈,明天我不回家吃饭!” “这么大了,还跟孩子似的。”江母笑得一脸宽容。 “老江家的,你家淮子二十多的大小伙子了,你不给他说个媳妇?”说这话的是隔壁的一个老嫂子。 这话就戳了江母的心了,谁不知道现在江淮是黑户,没工作没着落,手里没钱,家里也帮不上忙,前途灰暗,哪个正经姑娘愿意跟他处对象? 纳个凉也不爽快,于是江母早早就回去了。 江欣睡前战战兢兢,生怕昨晚活色生香的场景再来一遭,她干脆蒙着头早早睡着,一夜无梦,这个晚上有惊无险地过去了。 ...... 到了第二日下午,江淮赶在太阳下山前回来,特地骑了自行车去接江欣下班,自行车上拴着一只鸡和三条鱼,前面框子放了一蓝子鸡蛋,还有用几块碧绿的荷叶包着的一捧捻子。 “报告小妹首长,你给的出差费用,全数花完!”江淮嘻嘻哈哈。 “花完了你跟爸说去。”江欣无奈,这也是个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主儿。 “爸要是知道我把他给你的钱花了,非揍我不可。”江淮马上换了张委屈巴巴的脸,把那捧捻子递给妹妹,“就知道欺负你哥。” 江欣惊喜:“都多少年没吃这个东西了。”她说的是上辈子的自己。 江淮有点懵:“我前段时间不是才给你摘过吗?你还嫌没熟,太硬了,不好吃。这么快就忘了?” 江欣就笑说要去洗捻子,不再讲话了,生怕多说多错,其他人不了解江欣,但家里人对她的性格和小动作肯定是熟悉的,再这么下去,就很容易暴露出原主江欣已经不在事情了。 江淮推着自行车,和妹妹边吃野果边说话:“我这两天都在赵洪波弟弟和妹妹学校周边打听,果然有收获!” 江欣瞪着眼看着自己小哥,嘴里呼噜噜吃着东西,催他快讲。 “我们去他们县里的国营饭店吃饭,遇到他弟弟赵清波,你猜怎么着?”江淮顿了一下,看着江欣,“他一个十七八岁的学生,竟然能掏出三四十块钱,还花了五块钱请几个同学吃饭。” “我让大狗混在他们同学中间,听说从去年底开始,赵家就开始发达了,不单只没再穿打补丁的衣服,他们爸妈也经常请假不去上工,就在家躺着,有钱买米买粮,每隔几天还买肉打打牙祭。” “赵洪波那个妹妹赵山泉,穿得比咱们市里的姑娘还时髦,才十六岁,烫头发涂口红。从前都是她占同学便宜,现在倒是大方起来了,又是请客吃饭,又是买布做新衣裳。” 江淮啧啧发叹,第一回 见赵家人时,那种畏葸不前的样子,连话都不敢和他们几个姻亲讲,还真想象不出他们手面能这么大啊! “我们去打听他们怎么阔气起来的,他们同学都说,赵家出了个有出息的文曲星赵洪波,到省城读大学去了,每个月都拿好大一笔奖学金,拿了奖学金就给家里寄回来了,又是钱又是票的,从去年开始就这样了。” “那个赵山泉还说,等她高中毕业,就要到省里去找她新嫂子,让新嫂子给她介绍对象,安排省里的工作。” 江淮愤愤,赵洪波天天说在省城花销大,要小妹给他钱,结果自己家吃香喝辣的,现在听着还给自己找了新对象,那赵洪波一家人就都在欺负小妹。 他当时听了就想冲过去锤他们兄妹两拳,被猴子和大狗拉着劝住了。 听了江淮这些话,江欣觉得既是意料之外,又是情理之中,她忍住心中的气愤,端在面上的是一脸笑容:“小哥,看来赵洪波发了不少财啊!” 不单有财,还有新嫂子,日子过得比这个前妻江欣滋润多了。 江淮郁闷,让江欣上车:“那咱们就只能吃亏,看着他发财,还这么逍遥自在?” “当然不!”江欣可是下了决心要报仇的。 “小哥,你能去趟省城吗?”她知道现在出门都是要介绍信的,江淮的情况特殊,恐怕不好办。 “能是能,就是麻烦一点。”江淮使劲想了会儿,蹬着自行车,“你想去他学校打听打听?” “对,咱们去会会发了财的赵洪波,也去会会新嫂子是何方神圣,居然能这么大方,把赵家一家人都供起来养着。”江欣兴致勃勃,磨刀霍霍。 第10章 江淮从五津口回来后,跟几个同学想办法怎么去省城。 他那口气怎么都咽不下去! 小妹前阵子过得那么痛苦,赵洪波还好好地当着他的大学生,没这么好的事! 他就算是跑省城一趟,特地打赵洪波一顿,出口气也值得! 江欣因为前段时间请病假,休息了太多天,所以一直到月底她都没假期了,只能天天上班。 说起来,这班上得不忙,两三个女人坐下,早上进行一番红色的思想教育,教育完毕后,大家再次坐下来,不是说张家长李家短,就是拿着鞋底戳戳戳,要不就是唇枪舌战攀比一番,这些她都不爱,甚至有些怀念上辈子忙碌到没空吃饭的工作。 江欣想,以前累得总想休假摸鱼,现在真让自己清闲下来了又闷得慌,真是犯贱。 今天李水琴休息,轮到她和王慧珠上班,两人爱搭不理的,因为是工作日,供销社客人不多,安静得只能打苍蝇。 五月天,太阳热辣辣,晌午过后人就昏昏欲睡起来。 她在供销社坐得百无聊赖,想着这年头能如何瞒过稽查队,又如何赚钱的时候,肖婶子进来了。 肖婶子是一个人来的,进门的时候笑得一脸褶子。 江欣在工作场所见到肖婶子,还有些不习惯,站起来和她打招呼:“婶子怎么来了,是要买点东西吗?您要是早点和我说,下班了我就给您带回去。” 肖婶子捏捏江欣的手,还觉得江欣灵活:“你忘了,我有个远房亲戚,说要来你这儿买点东西。你看,能少收一点票不?” 有时候供销社的社员,是可以做主多收点钱,少收点票,毕竟现在票比钱难得。 江欣这才想起要相亲的事儿,她拍拍脑袋,装模作样地说:“对对对,我差点忘了,还以为要过两日。” “他提早一天来了,所以婶子今天就带他来看看。”肖婶子见人还在外头,“你等着,我把人领进来。” 王慧珠今天没休息,一连好几天都在戳她那双鞋底,听了两人的对话,有些好笑:“咱们这小地方的供销社,又没有电视收音机,有什么好买的,还要特地来一趟。” “不会是乡下人摆酒要糖果饼干,又不够票吧?” “江欣,我跟你讲,收到的票要是对不上,你可得跟赵主任解释,不能赖我们头上。” 供销社忙乱起来的时候,有的顾客就会浑水摸鱼,如果不细致,就容易收少了票,一到月底对账的时候,会计对不上,赵主任就得找她们麻烦,虽然不用她们赔,可白吃一顿排头也没意思。 江欣胡乱点头,觉得这日子过得一惊一乍的,肖婶子可真会给人惊喜,也不提前打个招呼。 她等了一会儿,肖婶子的声音才由远及近传进来:“我侄女这儿东西多,肯定能买到合适的!” 江欣站起来,有些紧张,她两辈子加起来还是第一回 相亲,也不知道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 ...... 霍一忠结束了手头的事情,从王家坝回来,提前半天回到新庆市里,到了火车站已经下午三点多了,刚回招待所洗掉一身灰尘,准备出去吃碗面,就碰到了出来巡逻的陈钢锋大队长。 陈钢锋趁热打铁,带着霍一忠去见了肖婶子。 肖婶子第二次见到高大的霍一忠,见他收拾得干干净净,体体面面,心中甚是满意,跟看自己女婿一样顺眼。 她虽不是江欣的亲戚,可自小看着人从牙牙学语,到长大成大姑娘,感情又不一般,说起来,远亲都不如她这个近邻,江欣能嫁个好人,她也高兴。 霍一忠也没想到,饭都没吃,空着肚子就跟肖婶子到了江欣所在的供销社。 他抬头一看,发现这供销社挺眼熟,前几天他刚来过,还碰到了那位圆脸大眼睛的同志,顿时脸就热起来。他待会儿要相的,也不知道是不是那位年轻女同志的同事,要是被看出来是来相亲,那多不好意思,于是就在门口徘徊了好一阵子,没踏进去。 肖婶子看一眼霍一忠,就知道人是害羞了,反倒高兴,男人端着不行,太热情了也不行,有思有量反而显得更稳重,对他印象又更好了一点。 等跟着肖婶子一同进去,霍一忠还在侥幸地想,万一那位女同志今天放假不在,就没必要忸怩了。 进门的时候,霍一忠出于职业习惯,大致扫了一眼供销社的布局和人,两个人,一个站着一个坐着。 坐着的那个佝着背,拿着个指甲剪在剪指甲,对进门的客人不理睬,眼神都没抬一下,那就不是要相看的对象。 王慧珠低着头哼着进步歌曲,确实不热情,反正人是来找江欣的,又不是找她的。 江欣正站得笔直,眼神直直盯着门口进来的两个人,呆瓜一样一动不动。 霍一忠把目光投向另一个站着的女同志,乍一跟江欣的眼睛对上,全身紧绷了一下,眼睛也直愣愣看着人家,说不出话来。 这不会就这么巧,这个女同志就是他要相看的江欣吧? 两个呆子就这么四目相看。 江欣也没想到,肖婶子的“远房亲戚”竟然是这个高大黝黑的男人,她当时还铁口直断,这人肯定当过兵,没想到竟还是个营长。 “你,你好,同志。”终究还是江欣先回过神来,她还得让人装作买东西的样子,“今天想买点什么?” 肖婶子在一边笑眯眯的,不开口,让两位相看的年轻人说话。 霍一忠磕磕巴巴的,也没说出想买什么,他盯着清新秀气的江欣看了一会儿,脑子里一瞬间转过许多事情,包括两个打闹的孩子,从前打仗时死在身边的弟兄,受到表彰时的意气风发,这些年独自外出工作,在夜里乘坐火车的孤独,甚至还有林秀那张怨恨的脸。 霍一忠手指握拳,紧紧贴着大腿,抿唇,一言不发,脸色黑的可怕。 他是个头脑不复杂的人,搞不懂为什么一瞬间脑子里会转过那么多的画面,他甚至有点慌乱。 肖婶子也在等,说好了,相中了就随意买点儿糖。 可等了半天,就连王慧珠都看过来了,霍一忠还是没说出口。 他那张黑脸显得严肃无比,让人看得心慌,总觉得下一秒就要抡起拳头打人了。 王慧珠觉得这男人眼熟,高个子,手大脚大,看着力气就不小,看他握紧拳头,他不会这么大胆想在这儿做坏事吧? 她虽然心里害怕,还是抖着小腿站起来,挤到江欣旁边,挨着她:“这位同志你买什么?不买就回家去吧,天快黑了!” 实际上外头太阳还未落山。 肖婶子在一旁着急,也觉得奇怪,她拍了一下霍一忠,相没相中,倒是说句话啊! 霍一忠这才清醒过来,从那些孤独的画面中挣脱出来,他有些抱歉地笑笑,不太敢看江欣那双明亮的眼睛:“没什么,不买什么。” 说完转身就大步跨出去了,后面有人追债似的,也不等等肖婶子她老人家。 肖婶子看看夺门而出的霍一忠,又看看还在发呆的江欣,眼里有抱歉和可惜,只好说:“欣欣,我先去看看。” 说完就跟着霍一忠一起出门去了,肖婶子不快,居然什么都没买,这人真是,欣欣这样好条件的姑娘都看不上,也是个有眼无珠的! 这两个人一出去,江欣和王慧珠都松了一口气。 王慧珠心直口快:“我还以为那个男人要打你呢,吓死我了,你那婶子的亲戚怎么这么凶!” “不买东西跑供销社来干什么!” 江欣心跳得也快,手脚发软坐下,可不是,这男人可真吓人,简直把她给镇住了,原来肖婶子说他是打过仗见过血的军人,很不一般,她还真是小看霍一忠了。 没想到是他,不论是外表还是前途,条件果然好,难怪肖婶子会隆重推荐他,想把他跟自己牵成一对。 更没想到的是,王慧珠这个平日跟她不对付的小女生,居然会站起来想保护她。 “谢谢你,慧珠。”江欣谢得很诚恳。 王慧珠有些不好意思,她是有点小心思的人,可本质上不坏:“谢什么,他要是找麻烦,我们两个都逃不掉,不如早点打发掉他。” 想了半天,王慧珠又说:“这人怎么这么眼熟,他是不是来过?” 江欣正想岔开这个话题,门口又一阵响动传来,刚刚离开的霍一忠又回来了! 王慧珠瞪着那双小眼睛,生怕他真动手。 “给我称半斤花生糖。”霍一忠高高的个子,低着头,对江欣说。 江欣吓了一跳,忙站起来,看着面前的黑脸大高个儿,手忙脚乱找到花生糖,往折成漏斗状的油纸里装了一大把,也忘了上称,递给霍一忠:“给!” 霍一忠正准备伸手接,王慧珠的手斜伸过来,一把把糖夺过去:“给什么给,上称!” “六两,多了。算你一块钱,点心票一张。要吗?” “要。”霍一忠的声音比往日更低沉,从兜里掏出钱和票,看着眼前的两人,不知递给谁,最终还是给了王慧珠,从她手里拿过糖。 王慧珠把钱和票收好,转身放进收钱箱里,又念叨江欣:“你干嘛呢?怎么心神不宁的。” 江欣也搞不清楚自己是怎么了,整个人混混沌沌的,不就相个亲,至于这么毛手毛脚的吗? 霍一忠买了糖,又看了江欣一眼,转身往外走,这回他走得很慢,江欣盯着他的背影,发现他的脚步有些轻微拐,像是受伤了。 江欣从玻璃柜台后走出来,追着霍一忠出去,霍一忠听到喊声停下,看着她,两人都站在公共洗手池边上。 男子高大威猛,女子白净娇小,远远看着还挺般配。 江欣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把人叫住,又不知道说些什么,期期艾艾的:“那个,我...” 她结结巴巴地说不出几个字来,霍一忠肚子里传来“咕”一声,声音在两人耳膜中炸开,霍一忠顿时脸红耳赤,肉眼可见那张黑脸更黑了,他用拿着花生糖的手捂住肚子,眼神闪闪躲躲,愈发不好意思看江欣。 江欣“噗嗤”一声笑出来,那种奇怪的紧张感总算消失了一大半,人也正常起来:“饿了吗?我还有四十分钟下班,你等我一会儿,晚上我们一起吃个饭。” 霍一忠脸上都要滴出血来,点头,眼睛里是浓郁的黑:“好,我等你。” 肖婶子就在前头,远远看着这两个男女,觉得好生奇怪,霍一忠一开始说不买,什么话也不说,出来了,站了会儿,又撇下她这个老太婆,冲了进去,看样子是买了点东西出来,欣欣也跟着出来,两人还嘀嘀咕咕的,这到底是是看上,还是没看上啊? 肖婶子没看明白。 还是江欣过来给她解了惑:“婶子,您回去帮我跟我妈说一声,说我今晚不回去吃饭了。”她指了指霍一忠那头,“就说我是和供销社的人出去的,别说漏了。” 肖婶子这下看明白了,这是有戏。 “行,先聊一聊,多了解了解对方。”肖婶子笑得眼睛眯起来,拍拍她的手,总算没白跑一趟。 江欣顺手递上两瓶汽水:“婶子拿回去给孩子们喝,今天让您忙活了。” 肖婶子眼睛更眯了,接过汽水:“行,行,婶子等你消息。” 第11章 还有四十来分钟下班,江欣回到供销社,王慧珠那双八卦的眼睛探过来:“你们葫芦里卖什么药?一个个怎么跟过家家似的。” 江欣笑笑,刚刚还真像过家家,不过她没有满足王慧珠窥探的好奇心。 王慧珠耸肩:“江欣,你越来越没意思了,还不如跟以前一样,和我斗斗嘴,日子也过得快一些。” 下班之前,江欣和王慧珠二人把今天的钱和票点清楚,再把一些贵重的商品锁进柜子里,就准备关门。 王慧珠在电影院做售票员的对象来接她下班。 江欣锁好供销社的铁门,出去洗手,顺便见了一下王慧珠的对象。 王慧珠人长得干瘪,她对象李俊宝也瘦瘦小小的,衣服很旧,但很干净,平常的五官,笑起来很精神,看到江欣大大方方地打招呼。 “我对象,李俊宝。”看得出来王慧珠很喜欢这个小个子男人,“我们供销社的江欣。” 李俊宝长相普通,放在人堆里很容易就淹没了,但他看王慧珠的眼神,就让江欣看出一股子真诚的味道。 确实,王慧珠看男人的眼光比之前的江欣好。 江欣和李俊宝打了个招呼,互相认识后,大家散去。 正当江欣还在挥手时,耳边响起霍一忠的声音。 “江欣同志,你下班了?”霍一忠走过来,手里还拽着那把粘腻的花生糖。 江欣回过头,对着霍一忠笑,大眼睛弯弯的,看得人心生好感:“霍一忠同志,走吧,我请你吃晚饭。” “哪能让女同志请客。”霍一忠和她并肩走在一起,“我来请客。” 江欣没和他争,一起往国营饭店走去。 点餐的时候,江欣点了个白米饭和炒茄子,霍一忠就不一样了,他常在北方,已经习惯吃面食,人高马大,食量也大,点了碗手擀面和两个大馒头,还有一小碟萝卜咸菜,顾着第一回 见江欣,又加了个小炒肉。 江欣去角落找了个小方桌,霍一忠自告奋勇,去了两趟把饭菜和面端过来。 食物冒着热气,两个算是认识,又不算熟悉的人坐下,气氛仍旧有些绷紧。 霍一忠想,自己是个男人,得主动些,开口和江欣说:“要不我先介绍一下自己?” 江欣又笑:“不着急,吃饭皇帝大,先吃饱,吃饱才有力气说话。” 霍一忠想到那一声肚子叫,咳一声,拿起筷子:“那我就先吃了。” 他没等江欣,哧哧呼呼吃起面条来,不粗鲁也不斯文,但吃得很快。 江欣慢条斯理地吃着白米饭,把那碟炒茄子推到霍一忠面前:“你也吃吃蔬菜。” 霍一忠没客气,吃完面条,拿起馒头,就着咸菜和茄子,很快就吃饱了。 江欣吃得差不多,起身去倒了两杯温水,递了一杯给他:“漱漱口,舒服点。” 霍一忠接过江欣递来的杯子,挠挠头,还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江欣同志,真没想到,咱们还有机会再见面。” 江欣也觉得巧合,但老人家不是说了吗?无巧不成书。 她放下杯子,笑着看住霍一忠:“现在吃饱了,你先自我介绍一下?” 霍一忠立刻坐直身体,双手放在膝盖上,眼睛直视前方,像是在给领导汇报工作,但他的视线最终还是落在了江欣的眼睛里:“江欣同志,你好,我叫霍一忠,1947年生,今年27周岁,是...是师部三团底下的营长”,他隐了具体是哪个师部,只隐晦提起,保密工作做得很到位。 “我十五岁正式当兵,上过战场,杀过敌人,救过弟兄,被兄弟救过,立过一等功两次,二等功一次,三等功五次,连续五年被评为优秀士兵,今年升任营长,底下有...兵,数量不多。” 又是一个需要隐去的信息,江欣表示理解。 “我有过一段婚姻,今年三月份办好的离婚手续,和前妻有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孩子跟我。”霍一忠还是挺直腰,眼神仍看着江欣,他忽然有些不自在,但很快调整。 江欣点头,示意他说下去。 霍一忠却摇头,再多就没了。 好,现在轮到江欣提问,江欣干脆把这次相亲当成面试。 江欣:“上过大学吗?” 霍一忠:“我在部队读书识字,进修过军事理论,没有文凭。” 江欣:“你是步兵还是炮兵?”她对这些军事架构一窍不通,凭着仅有的常识发问。 霍一忠看了看江欣:“我是侦察兵出身。” “侦察兵,那你很厉害啊!”江欣不知道侦察兵厉害在哪里,她只是顺嘴夸奖,因为她能感觉到霍一忠的言行间,对自己的工作充满了忠诚和骄傲,夸就对了! 果然听了江欣的夸赞,霍一忠脸又黑了点,江欣观察出来,这是他脸红了,不过黑得看不出来。 “孩子呢?现在在哪儿?多大了?” 霍一忠:“孩子在老家,大的是女儿,五岁,小的是儿子,快三岁。这回我出差完毕,回部队的路上经过,就会把孩子带上。” “对了,我老家在延锋市的一个县里,从这里坐火车过去要三天两夜,到县里还得转汽车。” 江欣想了想这个地名,觉得有点耳熟,想起上一世大学有个舍友就是这里的:“黄河以北,秦岭以南,特产是面筋,是吗?” 这话一出,霍一忠的脸色就凝重起来,眼神一眯,盯着江欣,有些不善。 江欣也没发现自己的话有什么不对劲,但霍一忠怀疑的眼神她是看出来了,不禁问:“怎么了?我说错了吗?” 没错,简直太对了!可就是太对了,才不对劲,没有哪个正常工人阶级家庭出来的女儿,能这么快速准确地说出一个名不见经传小城市的名字,甚至连当地特产都知道。 “你是怎么知道的?”霍一忠的声音有些冰冷,这个江欣同志最好不是被发展起来的间谍。 江欣这才反应过来,有些好笑:“行了,侦察兵同志,别疑神疑鬼的。从前我有个同学就是你老乡,他随他爸妈过来修铁路,在我们学校念了三年书。他妈怕他初来乍到,跟我们当地学生相处不好,特地做了面筋,带到学校来给我们尝鲜。” 霍一忠的脸色缓了缓,那阵怀疑退去一些,和她道歉:“是我太紧张了。” 解放后,他的大部分工作都在揪老蒋遗留下的间谍人员和情报机构,确实容易草木皆兵。 江欣可无可不无,谁被无端怀疑也不会高兴:“黄河以北,秦岭以南,是高中课本上基础的地理知识,顺口说的。” 霍一忠有些懊恼,好好的,看样子要把这个相亲弄僵了。 可江欣毕竟还是长了些年纪的,把这些小疙瘩放下,继续提问:“说说你的前妻。” 就算是榆木脑袋的霍一忠,也知道这不是个好话题,真不知道江欣是不是故意报复他刚才的敌意。 “咳!”霍一忠想顾左右而言他。 江欣似笑非笑地看着对面的黑脸营长:“别咳了,实话实说就行,别夸大事实,别歪曲实际,我自己会判断。” “她...她叫林秀,是我们师长的爱人何嫂子介绍的。她家里原来是当地乡绅,早些年在运动中被清算,爸妈死在游街的路上,几个兄弟姐妹大难临头各自飞。” “她有个哥哥跟何嫂子以前是京师同学,他哥就写信给何嫂子,让帮忙介绍个部队的,当时有军衔的,只有我一个没结婚的。她嫁给我,也算是为了逃开那场运动。” 这是前因,江欣明白了:“那后来呢?” “后来,后来我们就结婚了,她在老家,我在部队。这几年,到处都有些动荡,我全国到处跑执行任务,常年在外,见面的时间很少,她...本来对我也不是太满意,嫌我是个大老粗,见我老不着家,今年过了年就提了离婚。她提离婚的时候,我还在外地,回去部队才知道,有点痛苦,还是同意了。” 本来,霍一忠和林秀之间,更多的就是丈夫对妻子的责任,两人有两个孩子,却跟最熟悉的陌生人也差不多,这年代的人结婚很羞于提到爱,若是没有,就更不知从何说起。 可说到最后,霍一忠的声音沉下来,“长久不见,孩子看到我,都不会叫爸爸了。” 还算诚实,没有把责任推给女人,是条汉子。 “还想着她吗?”一夜夫妻百日恩,才离婚没多久,惦记也应该的。 “偶尔会想起她,总觉得对不住她。”所以离婚时她要钱,霍一忠没有一丝犹豫就给了。 “确实,一个女人带着两个年幼的孩子不好过。”江欣微微颔首,她要是林秀,估计也要提离婚。 霍一忠当然有正当理由,可本质上,这不就是丧偶式婚姻吗? “孩子长得好吗?” 霍一忠把手伸进胸前的袋子里,掏出一张硬纸包着的照片,递给江欣。 江欣打开一看,是一张两个孩子的黑白照,小女孩笑的明媚,小男孩不知道为什么在哭,她笑笑:“两个都像你。”把照片递回去给他。 霍一忠珍而重之把照片放好:“江欣同志,你还想了解什么?” 江欣用手托着下巴,想了想:“你平时喜欢做什么?” 平时?霍一忠有些为难,他不是在训练,就是在出任务,能找兄弟朋友一起玩的机会不多,想了想在部队的生活,他说:“篮球,我喜欢打篮球。” 江欣扫了他一眼,个子高,手长脚长,确实适合打篮球:“还有呢?” “还有,喜欢吃肉包子,算不算?”霍一忠笑,露出一口白牙,看起来有点憨。 江欣竟然对这个憨憨的霍一忠有点意动,觉得此时的他不像个稳重的男人,倒像个大狗子般的男孩。 “肉包子好吃,我也喜欢吃肉包子。”江欣脸一热。 “抽烟吗?酒量怎么样?”江欣又问。 “执行任务的时候,必要会抽,平时不抽。”霍一忠答,“一斤白酒的量,过了就不行。” “发酒疯吗?” 这是什么问题?霍一忠一愣,还是老老实实回答:“我...我不知道,我没喝醉过。” 行吧,谦虚了,估计不止一斤的量,是个有点酒量的肝。 “打架吗?打不打女人?”江欣的问题越来越不着边际。 霍一忠额头冒出汗:“年纪小的时候,和人打过架。”见江欣盯着她,马上又说,“不打女人,绝对不打女人!” “打了我也不知道,你说没有就没有。” 霍一忠恨不得举起手发誓,好在他没有那么夸张,却也差不多了:“我若是打女人,让我脱下军装,一辈子都不能再穿上!” 好家伙,这个誓够重的! 江欣满意了! “好,我基本上都了解了。让我总结一下,目前你离异有孩子,自身条件不错,年轻肯干,前途光明。” “我猜,为了补偿你两个孩子,你从今年起,会把他们带在身边,但是为了更稳妥地照顾他们,你还想找个细心一点的女人一起生活。如果孩子和女人亲,那大家就是一家人;如果孩子和女人生疏,她就是个照顾孩子的保姆。对不对?”江欣玩着自己的手指,直面霍一忠。 听了江欣的总结,霍一忠猛地喝了口水,这江欣同志怎么跟第一次见面那样,看着人畜无害,说出来的话却这么生猛,这么直接! 他艰难地把嘴里的温水咽下去:“不是,不能这么说。” “我肯定也会对那个女人好!”他几乎要拍胸脯。 “怎么好?具体点。”江欣没有放过他。 “这...”霍一忠是真的败下阵来了,这要他怎么说?他擦擦额头的汗,招架不住了,“反正,反正我会对她好。” 江欣扯了扯嘴角,有点皮笑肉不笑,也不勉强他:“我这个人,有点儿较真。霍营长,您多包涵。” 霍一忠又续了一杯水:“江欣同志,性子很利爽,简单直接,很好。” 江欣笑:“你呢,你对我有什么想问的?” 霍一忠深呼吸了好几次,才开口:“江欣同志,你喜欢孩子吗?” “看情况。”江欣当江心的时候没生过孩子,现在也没孩子,侄子侄女那些不算,对有孩子这件事,她没有很切身的体会,“孩子喜欢我,我就喜欢他,他不喜欢我,我就不喜欢他。” “很公平,很公平。”霍一忠感觉额头的汗又来了。 “不过,跟你不打女人一样,我也不打孩子。犯原则性大错了另外说。”江欣补了一句。 霍一忠觉得自己最好换个话题:“你和前头那个,是什么原因离婚的?” “他说我们革命意志不合,我那时候傻,至少没现在聪明,被他哄着签了字。”江欣毫无心理负担地把这些事说出来,“最近我才知道他在省城处了新对象,发展了其他的革命友谊。” “这个男同志,这样不好。”霍一忠批评道。 “当然不好!”江欣磨牙,她怎么着也得敲赵洪波一顿。 现在隐忍蛰伏,她静待时机! “你以后,还会想生孩子吗?”霍一忠看着江欣,有点闪躲的意思,“我听说...” 江欣已经有些不耐烦再说离婚流产的事情:“你听来的信息没错,医生确实说我往后比较难怀孕。但是你现在问我想不想,我只能说,今天我不想生,但是谁也不能保证我明年后年,十年后想不想生。” 霍一忠明白了:“江欣同志,谢谢你的诚恳。” 江欣知道自己有些乱发脾气了,她也不好意思:“我也不是针对你,就是这一个月以来,是个认识我的人都在说我能不能生孩子的事情,闹得我有点烦。” 霍一忠的心又活泛了一点点:“那你平时爱做点什么消遣?” “写字,做点喜欢的菜。”江欣按着自己原来的习惯来说。 霍一忠还想再说点什么,那头国营饭店的人拿两个铁盆在敲:“关门了关门了!吃个没完了!” 江欣一看墙上的时钟,七点多了,饭厅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灯都关得差不多了,耽误了人家下班,难怪这服务员态度这么差。 她站起来,又恢复了笑容:“走吧,咱们今天先到这儿。” 第12章 江母听隔壁肖大姐说江欣不回家吃饭后,没怀疑什么,供销社的人时不时晚上要上课,组织学习,偶尔在外头吃饭很正常的。 回筒子楼的路,有一段特别暗,没有路灯,江母就拿了大蒲扇下楼去等女儿回家。 到九点时,纳凉的人陆续都回家去了,路边只剩江母一个人,她也不着急,就慢慢摇着蒲扇等人。 江欣其实还没那么晚回家过,她和霍一忠从国营饭店出来,压了会儿马路,又聊了些不着四六的话题,就说得往回走了,霍一忠提出送她回去,江欣拒绝了。 独自一人走在路上,江欣只觉路灯越来越暗,她都忘了现在是1974年,全国很多地方连电都没通,更别说两边沿街都是路灯的盛世场景。 快到糖厂时,才发现这段路两边根本没有灯,江欣站在最后一盏昏暗的路灯下,有些害怕。 白天这一段空荡荡的路,现在看起来像是个没有尽头的黑暗虎口,不由怯从心头起,恐惧黑暗是人类本能,江欣的手臂马上就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深呼吸,再呼吸,一鼓作气跑过去!江欣鼓起勇气,还用了个助跑姿势,一路飞跑。 还没跑到一半的时候,似乎听到有人在暗夜里叫她:“欣欣,欣欣!” 江欣头皮都炸了,难道是遇到什么不该遇到了,怎么还会叫她名字啊!? “雷祖天尊保护我,保护我!”江欣神神叨叨继续往筒子楼方向跑。 “欣欣,我是妈。”江母个子不高,手里拿着蒲扇,一双短腿在后头追,“欣欣,别跑!哎呀——” 江欣跑到一半,似乎听到江母的喊声,她再细听,有几声痛苦的□□,好像还在叫她:“欣欣...” 妈呀!真的是江母!江欣又往回跑,沿着声音找到江母。 “您怎么在这儿啊?”江欣忙蹲下,想把人扶起来,却扶不动,“摔着了吗?” “哎哟,哎哟。”江母的蒲扇跌落在地上,双手捂着右脚,“你这孩子,跑什么呀?” 江欣只能老实说:“我怕黑,就准备跑回家。” “哎哟,好疼。”江母站不起来,“知道你晚回,有妈在这儿等着你,你怕什么?” 江欣险些感动落泪,她都22岁了,江母还像保护孩子一样保护她,她贴近江母:“妈,扭到脚了吗?” 这一声“妈”,在这一刻,叫得无比自然。 “右脚可能有点儿,你扶着我。”江母把一只手搭在江欣肩膀上,另一只手还去拿地上那把蒲扇,“脚有点痛,我的眼睛不大好,没看到脚下的路。” 这条路在解放前修过一回,后来就没人再管过,长年累月下来已经破旧开裂,有泥土有水泥,坑坑洼洼的,白天走没什么,夜里走就得当心,刚刚江母就是急着去追江欣才磕到了。 “我背您回去。”江欣蹲下,被江母拿着扇子挥了一下。 “你背我,你有几分力气背我这把老骨头?”江母好笑,“快扶我到楼下,把你爸和你大哥叫下来。” 江欣用力把人扶起来,母女俩儿一拐一拐地往筒子楼那边走去,有了江母的陪伴,这回江欣没有再怕黑。 “妈,你等着,我上去叫大哥。”江欣让江母在楼下的小板凳上坐好。 江河正准备躺下,听说妈摔了,马上起来穿好衣服,跟着小妹下楼。 江父还在老林家下棋,万晓娥起来找过去了。 “怎么摔的?”江河问。 “妈在路口等我,我没看到,一路跑着回来,她着急追我,就摔倒了。”江欣答。 “你没摔吧?”江河本来大步下楼梯,听了这话,又停下来转头看她。 “没有没有,大哥,我好得很。” “那就好。”江河就没再管小妹,往楼下江母的方向小跑过去。 江河低头看了会儿江母的右脚踝,看不出来什么,他说:“小妹,你陪着妈,这伤筋动骨看不出来,万一是内伤就不好办,我去保安室借个三轮板车,送妈去医院。” “这么晚了,医院还有人吗?”江欣怀疑。 “有护士值班。”江河知道,厂区医院一直都有人值夜班的。 江父也从楼上下来了,奔向老妻:“怎么了?严重吗?” 这么兴师动众的,连楼上的邻居都探出头来问候了,江母反倒不好意思起来:“就是感觉脚痛,没力气站起来,没什么大事儿。” 江河把三轮板车借出来,又对万晓娥说:“我送妈去看看,没事就回来,你在家看好平平。” 万晓娥穿着底下破了个小洞的睡衣,给江河手里塞了二十块钱:“拿着,去医院哪能不用钱。” 江欣这才抬眼看了一眼这个大嫂,对她有新的认识,心里的那股自责随之铺天盖地而来,眼睛有泪涌出。 万晓娥看了反倒安慰她:“小妹别怕,妈就去看看脚。” 一家人把江母抬上板车,有邻居借了个电筒出来:“前头路暗,打个电筒照明。” 于是江河推着车,江父和江欣二人打着电筒,在旁边跟着,一家四口往医院去了。 医院果然有人值班,是个上了年纪的护士,姓徐。 徐护士让江河把江母背下来,放在病床上。 她戴上眼镜,仔仔细细地看了看江母的右脚踝,伸手去戳了几处,又问了江母好几个问题,最后得出结论:“老人家扭到脚筋了,估计是一下子太痛,使不上力气,才站不起来的,养个几天就能下地了。摸起来骨头都是好的,没有断裂。” 一家人放下心来,齐齐对徐护士说谢谢。 但为保万一,徐护士还是说:“先留在医院观察一晚,明天等医生来看过,要是脚踝不肿的话,开点跌打损伤的药酒就能出院了。” 一家人又点头,江河出去交了一块八毛钱看诊费,顺便买了瓶碘伏,给江母消毒手上的擦伤。 江欣和江河都说要留下照顾江母,被江父赶回去了:“明天都要上班,回去吧,我在这儿就行。” 江欣一路垂头丧气:“大哥,我要是不晚回,妈就不会摔跤了。” “别这么说,妈要是知道让你心理负担这么重,她又得哭。”江河也知道江母爱哭。 回到筒子楼,万晓娥还没睡,见人回来,她上前问丈夫,婆婆怎么样,江河说了徐护士的话。 “那就好,明天我跟人换点肉票,买点筒骨回来给妈煲汤喝。”万晓娥双手合十,一副老天保佑的样子。 江欣默默地从自己那叠票里数处仅有的五张肉票,递给大嫂:“大嫂,我这儿还有几张,你拿去给妈买筒骨。” 万晓娥看看江欣,最后还是看着江河,见江河点头了,她才接过小姑子手上的票:“行,小姑你最有孝心了!” ...... 第二天,江淮回家吃早饭,也听说了昨晚江母摔倒的事,吓得他要往医院跑,被江河拉住:“毛毛躁躁的,像什么样子?爸要是在家,又要教训你了!” 江淮这才坐下,看小妹的眼圈红红的,像是哭过了,他走上前去拍拍江欣的头:“小妹别哭。” 吃过早饭,江淮还是送江欣去上班,然后掉头回去看江母。 早上骨科的医生上班,去看了江母一趟,见江母的脚踝微微肿起来,摸了好几遍,最后得出和徐护士一样结论:“擦擦跌打药酒,吃点好的养一养,别提重物,少走动,不要爬楼梯,很快就好了。” 谢天谢地! 江欣到供销社,一个早上都心神不宁。 王慧珠和她说话都听不见,走过去推了一把她的肩膀:“一大早的,你耳朵坏了?” 江欣原来也是个小辣椒,要是平日里王慧珠敢这么和她说话,她得有十句八句刻薄话等着她,今天眼圈却发红:“我妈脚扭到了,都怪我,我不跑她就不会追上来,不追上来她就不会摔倒。” 关键是,江家人没有一个人责怪她,还安慰她,他们都把她当孩子保护着,江欣心里难受,有种受了恩却无以回报的挫折感。 王慧珠坐下,也不闹她了:“那中午我不回去了,你去医院陪你妈吧。不过说好了,下午三点半之前你一定得回来,你也知道,赵主任肯定要来检查的。” 江欣红着眼,中午不到十二点就往医院飞奔而去。 ...... 医院里,是江淮在陪着江母,其他人该上班的上班,该做饭的做饭。 那个给江母检查的骨科医生说:“虽然你母亲脚踝没什么大问题,但你们可以考虑一下给她做点其他检查。” 江欣一听这话,心脏都停止跳动了一下,抖着唇问医生是什么意思。 医生却说:“你这姑娘心思怎么这么重?别怕,你听我说。糖厂筒子楼那条路我知道,昨晚月亮挺大的,照理说不该一点光都没有,你母亲又说经常眼睛浑浊,大白天都看不清楚东西,我建议可以去检查一下眼睛。” 江欣这才把一颗心给放下了,她还以为这医生会说什么癌变的可能,但是一想到眼睛,那也是重要器官,心里又突突了一下。 “眼科怎么走?我去挂号。”江淮站起来,问医生。 医生说:“在一楼,你出去问问护士。” 江淮出去,没一会儿就回来了:“护士说现在就可以检查。” 江欣同意,还想问问医院有没有轮椅可以借来用一用。 江母却觉得两个孩子瞎折腾:“妈就是老了,老了就是有老花,看不清楚东西,筒子楼里哪个老人家不是这样。做什么检查,浪费钱!” 江淮坚持把江母背到眼科医生办公室。 江欣跟在后头,仔细看顾江母。 眼科医生的声音很低沉,好像生命力被抽走了,软趴趴,有气无力。 江欣觉得不对劲,这才抬头看那个医生,这一看就让她震惊得久久不能平复。 医生的老态,疲惫,巨大黑眼圈,都不是最突出的,最怪诞的是他顶着个阴阳头,一边是光头一边有黑白交杂的头发,驼背坐在医务室,门外有点什么响声都让他惊慌,手一抖一抖,活像只惊弓之鸟。 她忍了好久,才把目光从这个中年医生的身上转开。 医生大概也害怕和人直视,除了看向江母,他的病人,面对其他人他都闪闪躲躲,不敢直视。 江淮和江欣对这个医生很客气,说话比平日里都要柔和几分。 医生又让江母在一些巨大的仪器面前坐下,检查了会儿,问了好多个问题,等检查单子出来,才抖着手在诊断证明上写下几个大字:老年性白内障。 江欣这才真正放下心来,白内障,简单的小手术就可以解决。 医生这才问:“你们想做手术吗?”他的脸是向着江淮的,眼睛却是紧紧盯着桌上的。 江淮不懂,他转头看江欣,想说等家里人来了再决定。 江母挣扎:“什么问题就要做手术,做手术那是要划拉刀子的,多可怕!” 江母这样一发作,对面的医生又颤抖,他结巴道:“手...手术很快,局部...局部麻药,不疼。”像是怕人反驳,他又抖着声说,“不...不..不想做,也可以。” 江欣是知道这个手术的,确实不是什么复杂的手术,干脆当场拍板了:“做!” 医生见有人做决定,立刻开了做手术的诊断证明和同意书递给江欣:“去...去外面,找护士,交钱。” 江母还想说什么,江淮已经把人背起来了,对医生道谢过,招呼江欣出去。 江欣又抬头看了一眼这个医生,那种悲凉和荒诞的感觉又涌上心头。 作者有话说: 有姐妹说11章看不到,我看后台还是有阅读数的,我自己也能打开。 请问现在能看到了吗?有姐妹能帮忙留言一下吗? 谢谢~ 第13章 江淮把江母放在床上安置好。 母子母女三人又因为要不要手术争了好久。 江母坚持不做,那是开刀子的事情,太可怕了,她完全不能接受。 江欣则是很坚持,这是小手术,连个术后恢复期都不需要,小手术就能解决大问题。 江淮不懂,但是他会问,趁着妈和小妹在争辩,他跑到护士站去找护士长,护士长正在吃中午饭,边吃饭边给江淮科普了一下这个手术。 “你妈早点做,就早点恢复,不是什么大问题。我们唐医生可是眼科精英。”护士长这样打发了江淮。 江淮半信半疑回到病房,和江欣说了这件事。 为了安抚江母,江欣说:“那就等爸和大哥来了,咱们再商量。” 但是一出病房,她就和江淮说,“小哥,等下大嫂来换你,你就回家,在我那个装衣服的箱子里找个饼干盒子,里头有个信封,装着几百块钱,你抽五十块钱出来,把手术的费用给交了。交了钱不能退,再劝一劝,妈就会妥协了。” 江淮还是有些怀疑:“真的没有问题吗?护士长说做手术的是唐医生,你看他,他...他连笔都握不住,还能握得住刀吗?” 唐医生就是刚刚给江母做检查的眼科医生,叫唐启年,医院宣传栏上介绍他是民国时留洋回来的医生,二十多岁就回国了,还给市里好多领导做过眼科手术,技术很过关,今年不过才四十出头。 可江欣看他似乎老的得有六十了,谁能想他还不到五十,本应该是意气风发,不惑之年的中年人,可他...手抖的样子,确实很难让人相信能拿得动手术刀。 江欣说不出那种难受感,原本百分百确定的她也开始犹豫了。 “要不,再去问问护士长,还有没有其他主刀医生?”江欣还是想让江母做这个手术。 江淮又跑出去问了一遍,护士长把他骂走了:“不信任医生,你来我们医院干什么!” 午休早就过了,江欣没时间再耗下去:“我先回去上班,你记得我的话,先交钱!” 江淮说知道了,让她快回去。 ...... 江欣花了两毛钱坐公交车,可惜公交路线没有到城北供销社的站点,她只好在距离最近的一个站下车,顶着大太阳,疯狂跑向供销社,赶在赵主任的前头进了门,喘得白眼都要翻起来了。 赵主任刚从前头的办公楼下来,一进门就看到喘得跟头牛似的江欣,不太高兴,社员们都怎么回事,还有没有一点光明体面的新时代形象了?让顾客和领导看到像什么样子! 王慧珠小眼一转:“赵主任,我们这儿有蟑螂和老鼠,刚刚江欣忙着把几个老鼠赶出去,才跑出一头汗的。” 也不知道赵主任信了没有,他哼一声,对她们两个说:“国家要除四害,你们也别闲着,下班前去后勤拿点老鼠药和蟑螂药放在角落,走的时候把食品都锁起来,别碰到了。” 伴随着江欣的大喘气,赵主任十分不满地传达了最新的一些文件精神,号召大家好好学习劳动楷模,还说等李水琴休假回来,要把这些精神也传达给她。 王慧珠连连点头:“主任说得真好!浅显易懂,深入浅出,今天的学习真是让人受益匪浅!” “赵主任,您真是我们供销社的领头羊、指明灯!没有您的教导,我们就是茫茫大海上的小船,失去方向...” 王慧珠的妙语连珠,衬托得今日的江欣灰头土脸。 王慧珠还想说什么,赵主任嘴角含笑地打断她:“行了行了,好好上班,服务顾客,少卖牙花!” 等赵主任终于出去了,江欣才坐下,把那口气喘匀了,给王慧珠比了个大拇指。 王慧珠翘着得意的二郎腿,美美地坐在自己那边的柜台上,问她:“你妈怎么样?” “没有大碍,医生让最近别下地。”江欣去拿出一瓶汽水来,咕咚咕咚喝下去,不够解渴,又再喝了一瓶,往钱箱里投了钱。 当小弟真没意思,老大一来就跟老鼠见着猫似的。 赵主任是无毛猫,她和王慧珠,还有李水琴就是三只被捕的老鼠。 ...... 霍一忠自从昨晚跟江欣见了一面之后,不知道为什么就一直想着她,洗澡的时候,睡觉的时候,拿起笔要写材料的时候。 那双大眼睛就闪现在他脑子里,仿佛会说话,偶尔温柔,偶尔嘲讽,偶尔尖利,偶尔关切。 甚至在他难得的梦里不停出现,不停提问,眨着眼睛:“对那个女人好?怎么好?具体点。” 他在梦里张嘴结舌,被问得话都说不出来。 江欣同志像个狡猾的特务,能用一百种问题让他无力招架。 霍一忠梦里都在冒汗,这个女同志的嘴巴怎么这么厉害,他得把人绑起来,拿什么堵住她的嘴,可梦里的江欣一回头,又不尖刻了,甚至笑得有点娇俏,推了他胸口一把:“你倒是说呀!” 他好像还耍流氓,趁机握住了人家的小手,答了句什么话,醒来就不记得了。 早上起床,霍一忠尴尬地发现自己穿着睡觉的四角裤湿了,他只好囫囵洗干净挂在窗户外头,再换了条干净的。 刷牙的时候,霍一忠想,江欣同志怎么能这么不讲理,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跑到人家梦里来了! 他出门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到新华书店去问店员,有没有地理书,店员懒懒散散地给他随手一指。 霍一忠跑过去翻了好几本中国风俗地理的书,看到好多处都提到那句形容他家乡省份地理位置的话,“黄河以北,秦岭以南”,粮仓后盾,自古是兵家必争之地。 他拿着书,指着那句话问店员:“这是高中课本里的知识吗?” 店员不耐烦:“我怎么知道,我又没读过高中!” 霍一忠这才讪讪放下那几本地理书,走了新华书店,心里的偏颇,已经排除了江欣同志是间谍的可能性。 店员把那几本书放回原位,骂了句:“神经病,不买还问那么多!” 霍一忠回到招待所楼下,在里面的小餐厅吃了顿早饭。 陈钢锋骑着局里刚配给他的摩托车来找他,挤眉弄眼:“昨晚相亲怎么样?我听说你和人家女同志吃饭了。” 霍一忠把手里多出来的鸡蛋递给他:“吃不吃?” 陈钢锋不满:“我一大早,是为了来吃你这个鸡蛋的吗?说呀,对人家女同志印象怎么样?”话是这么说,但他手上动作却不减,敲碎鸡蛋,把蛋壳剥开,两口吞下去了。 “那个...”霍一忠挠头,“那个江欣同志住哪儿,知道吗?” “嘿嘿嘿!行啊你!”陈钢锋喝口水,把蛋黄咽下去,笑得后槽牙都看见了,“好好好,快上摩托车,我带你去!” 他当然不知道江欣具体住哪儿,但是市里糖厂筒子楼就那几栋,问一问就知道了,尤其是郑国伟丈母娘,听说还是筒子楼里的明星人物。 现在摩托车还是新鲜玩意儿,整个新庆市也找不出五辆,其中一辆就在陈钢锋队里。 陈钢锋骑着车,载着霍一忠,轰隆隆就到了筒子楼楼下,车子一停下,就引起很多人的围观和注意,特别是一些小孩,睁大眼睛,围着他们看,胆子大的就伸手摸摸。 肖婶子买菜回来,正和老邻居们唠嗑,也听到这阵高调的摩托声,她踮脚看了一下,一眼就看到了高大黑脸的霍一忠,这不是霍营长吗,来找江欣? 霍一忠也看到了肖婶子,长腿跨下摩托车,上前去问好:“婶子好。” 肖婶子是何等人物,这一看霍营长的态度,就确定他是来找江欣的,看来昨晚聊得不错:“霍营长,来找欣欣啊?” 霍一忠有些腼腆,露出一口白牙:“我年纪轻,婶子叫我小霍吧。我想跟婶子打听打听,江欣同志家里还有什么人。” “好好好,小霍。”肖婶子笑起来,这是想走亲近路线了,“来,我们坐下说。” 肖婶子精简地把江欣家里的情况说了一遍,想起金小翠还在医院:“欣欣妈昨晚扭到脚了,一家人轮流在医院陪护。欣欣是个孝顺的好孩子,估计下了班就会直接过去。” 言下之意是,你可以趁机去拍拍未来丈母娘的马屁,提升一下自己在人家心里的印象。 霍一忠又不是笨人,听话听音,马上谢过肖婶子,还说要帮她把菜拿上去,肖婶子连连拒绝:“我又不是老态龙钟走不动道,哪里就要你帮忙了。年轻人快去忙自己的事情,趁早给自己找个媳妇是正经事!” 霍一忠嘿嘿一笑,跟肖婶子告别,又跨上陈钢锋的摩托车走了。 万晓娥买了两根筒骨回来,见肖婶子和一个高大的陌生男人讲话,等人走了之后,也凑过来问:“婶子,这人是谁啊?长得这么高!” 比她小叔子江淮还高,都要顶着门了。 肖婶子一回头,见是万晓娥,笑得眼睛闪着光:“一个亲戚。走走走,回家做饭去。” 陈钢锋把人送回招待所,也回公安局上班去了。 霍一忠在屋里工作了小半天,中午还是在招待所楼下吃的饭,准备下午就到肖婶子说的医院去,看能不能遇到江欣同志,要是能连带着,进去见见她家里人就更好了。 下午过了四点,招待所的服务员上楼敲门:“有你的加急电报,刚送来的。” 霍一忠一看有部队特殊的标志,马上接过,拆开一看,只有几个字:5,5,16,2。 这是他这次任务的特殊交流方式。 霍一忠关上门,划了一根火柴,把电报丢在夜壶里,完全烧成灰,用水一和,再看不出什么来。 看一眼日历,今天已经是23号了,时间很紧张,他得坐傍晚的火车到另一个市里,联系当地公安纵队,再低调骑车进山去,不能打草惊蛇。 丰收劳改场他十来天前去过,没发现什么不对劲,看来有疏忽的地方。 霍一忠没耽误,把那些不能曝光的材料分开装在几个文件袋里,挪过凳子,挖开天花板上的一块砖头,把文件放进去一份,在窗台边上的墙壁里塞了一份,两处都用军用灰色涂胶涂好,乍一看,看不出什么痕迹了。 他这才把凳子翻过来,撬开其中一块长条薄木板,在中空的地方塞了两页纸进去,重新嵌好那块木板。 跟往常一样,霍一忠双手揣兜下楼,慢慢地往江母所在的医院去了。 到了五点四十左右,在医院门口守到了一路风驰电掣的江欣。 “江欣同志!”霍一忠叫住她。 江欣骑着江淮借来的单杠自行车,热出一头汗,好几绺头发都贴在脑门上,脸上还有些灰尘来不及抹去,听到有人叫她,急忙刹车,转头看见一块大黑炭对着她笑。 “霍一忠同志,你怎么在这里?”江欣把自行车停下,滑稽地从自行车上下来,车把太高,她腿太短。 霍一忠见状笑了笑,替她扶住车把:“我听说你母亲住院了,来看看。” 江欣一听就懂了,这是霍一忠觉得昨晚相亲不错,想继续深入了解,但是她现在实在没心思处对象,犹豫着要怎么委婉拒绝。 霍一忠倒是没看出来江欣的纠结,他把买的东西拿出来,两个水果罐头、两包内蒙古的奶粉,递给江欣:“老人家骨头脆,喝点奶粉补补。” 江欣不想接,她想拒绝。 霍一忠也没让她拿,直接把东西挂在她的车把上:“我今晚要出差,好几天之后才回来。来不及进去看她,请向她老人家问好。” 想想,好像交代完毕了,就对着江欣虚虚敬了个礼:“江欣同志,我们过几天再见!”转身踏着正步走了。 江欣呆愣在原地,也忘了叫他,怎么回事?她一句话都没讲。 这个男人没毛病吧?昨天被她那样追着怼,还想继续发展,他是不是不清醒? 第14章 江欣锁好自行车,把霍一忠给的东西拿进病房,江淮问是谁给的,江欣含糊地带过说一个朋友,江淮没多问,他的心思在其他事上。 江母不愿意接受白内障的手术,面对两个孩子的劝说,甚至有些闹起了脾气。 “那就等爸和大哥吃了饭过来,咱们再商量商量。”江欣这样说。 江淮把妹妹带出病房,交给她一张医院的收费单子,是手写的,上面写着今收到金小翠白内障手术费用伍拾元整,底下是医院收款会计的签字和盖章,江欣看一眼,没问题了,就让他收好。 “晚一点再说,妈听爸的,咱们把爸的工作做通,就好办了。”江欣还是有几分了解江母的。 “还有那个唐医生,我去打听了,是个好医生,他上个月还在做手术,病人恢复也没问题。”江淮刚刚想的就是这件事,“他很怪,握不住笔,可拿手术刀不抖。” 江欣坐在医院外头的长椅里,往唐医生那个办公室看去,傍晚了,还有人在排队检查眼睛。 “是不是受过什么大的刺激?”江欣轻轻问。 江淮也坐下:“我是去跟医院的护士打听的,唐医生的父亲和叔伯,还有兄弟姐妹们,全都没了。” 这个时代,全家人都没有了,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全都陨落在这场全国至上而下的狂热运动中。 江欣惊呼一口气,在热腾腾的傍晚日落中,感受到一阵猛烈的凉意,从后尾椎直窜到她的脑子里,到底是经历了多少残忍,才能把原本年轻有为的医生,逼成一个连笔都拿不稳的糟老头子? “唐医生,除了是一个医生,他还是大地主和大资本家。”江淮把打听来的话告诉江欣,“以前糖厂和钢筋厂,还有已经倒闭的纺织厂,城西的渡口和家具厂,连着筒子楼和后面小学的这些地方,原来全是唐医生家的。” “包括这个医院,是唐医生和他父亲在解放前建起来,当时好像叫福民医院,建医院的目的是为了造福乡邻,所以当年很多免费诊疗,62年唐医生把医院捐给了当地,改成了厂区医院。” “唐医生现在,就住在医院后面的单人间职工宿舍里,和他一起的,还有他妻子和女儿。听说他还有个儿子,原来在首都医学院,运动一开始,就被人举报是大资本家的子孙,要接受劳动人民的改造,被揪下来那年才17岁,和家里人连面都没见上,就被发配到西南农场去了,至今没回来过。”江淮的声音絮絮响起在这个炎热的午后。 江欣的脑子里不停出现唐医生那个怪诞的阴阳头,吓得冷汗暴出,浸透了她的胸前后背。 江淮讲这些,心里也不痛快:“举报他家最厉害的,就是在唐医生家一个女帮佣的儿子,叫周强,周强每日都揪着一帮同学到唐家去打..砸...抢,三天两头把唐家的人拉出去做检讨、游街。可笑的是,当年周强的妈生他难产,就是在福民医院抢救下来的,周强能生下来活下去,多亏了唐医生家之前的善举。” 这场运动浩浩荡荡爆发的时候,江家兄妹其实都已经十来岁了,尤其是江河,比他们两个大了四岁,是一个很容易被煽动的年纪。 学校和街道每天都在游行批D,但他们三个年纪毕竟不大,江父江母两个都是老实谨慎的人,生怕孩子们被游行的人踩踏,经常把他们锁在屋里,不让出去,不然当年斗地主的人中,很可能就有他们三个无知的兄妹。 江欣的额头也开始冒出冷汗,喉咙干燥,她忽然很想念自己那个干净密闭的小两房,她想躲回去,她不想留在这里,她不属于这里。 江淮见小妹被吓着了,轻轻拍了她一下:“小妹,小妹!” 江欣这才发现自己流了泪,不知是害怕,还是同情,她双手擦泪,哽咽问道:“我看现在已经很少游街示众了,那...那唐医生为什么还留着那个头?” 江淮苦笑:“小妹,人若是被吓破了胆,那是一点风吹草动都不能经受的。” “他那个头,还是那个周强揪着人给他剃的,周强还恐吓唐医生,如果他敢把头发都剃光或留长,那就再把唐医生妻女也拖出来,上台做检讨,让全市人都批D她们!” “他们说,唐医生虽然给贫苦人民看过病,但也给国军高官做过手术,说明他有投降主义的倾向,还残留着旧思想,要让年轻上进的思想改造他!” “怎么会有这么坏的人?大家都是同类,相煎何太急?”江欣喃喃。 江欣没办法控制自己,泪如雨下,她发现了自己的渺小和不安全,这是个很动荡的年代,守不住家人,保不住家财,更别说尊严和其他:“他可是医生!那些人,都会有生老病死,他们总会有求到唐医生刀下的一天!” 江淮掏遍全身的口袋,也没掏出一条帕子,只能用手去给小妹擦泪:“别哭别哭,我们当个好人,我们不做坏良心的人!” 他很同情唐医生的遭遇,却有些看不懂小妹为什么为一个陌生人哭得这么厉害。 可是江欣知道,她一直在隐藏自己穿越过来的孤独和寂寞,她想念自己熟悉的环境,这一刻她完全能共情唐医生对一切人和事情的防备,她也不敢流露出零星半点的与众不同,她模仿着江欣原来的生活轨迹和生活习性,躲在人群中是她最安全的生存策略。 夜深的时候,她也会害怕惶恐。 ...... 待江欣哭得差不多了,江淮看着完全落下去的太阳,拉起她的手:“走吧,爸和大哥大嫂要过来了。” 江欣眼睛哭得有些红肿,她克制住自己想大喊的冲动,去医院的水房拿着凉水敷了敷眼睛,又有泪流出,她抽泣了一会儿,拧开水龙头,用水扑了扑脸,才感觉好一些。 路过唐医生的办公室时,门已经锁起来了,江欣看了一会儿,心头钝痛,一个好好的人不应该受到这种遭遇。 江母住在大病房里,旁边还有好几个病人,因为各种原因住在这里,这样热的天气,病房里发出一阵汗酸的馊味,和刺鼻的消毒水味道混在一起,没有风,空气很浑浊。 江欣走到门口,就看到江家一家人都来齐了,所有人看到她,都笑意融融叫她过来吃饭:“欣欣,快过来!” 这一刻,江心彻彻底底地面对了自己的孤独,感受到了自己和江家人的距离。 她是江心,不是江欣。 江家父母和兄弟对她好,是因为他们以为她是他们的掌上明珠,所以才这样毫无保留地疼她爱她包容她,可那个真实的江欣,早已经化作一缕幽魂散去了,或许是和她一样去了异时空,或许真的去投胎转世了。 江家其实已经失去了江欣。 江心也很想念自己原本的名字。 “小妹,我学你炒菜,放了两个辣椒,可平平说没你做得好吃。”万晓娥半是抱怨半是笑,把碗筷递给她,“快来吃,再不吃,就都冷了。” 江欣露出笑容,她依旧要继续扮演好这个角色,江家人不欠她什么,不能惹他们难过。 “好吃,大嫂会做菜。”江欣夸她。 万晓娥点点江平的小脑袋:“听到没有,小小年纪就敢嫌弃你妈做菜不好吃!我看你是想挨揍了!” 江平哇哇乱叫,江母那张床的气氛很热闹温馨。 江淮把最后一碗骨头汤倒给江母:“今晚我守夜,你们都回去睡。” 江母也说好,又拉着江欣的手,刮她的圆脸:“欣欣这两天没休息好吧?这黑眼圈,多难看。” 家里几个女人在病房内说笑,江淮把江父和江河叫出去,说了今天江母检查眼睛的事。 他掏出一张缴费单:“小妹很坚持给妈做手术,叫我把钱都交了。我去打听过,上个月也有个老者做了这个手术,听说恢复很好,报纸里大点儿的字都能看清。” 江河年轻,思想更容易变通,厂里也天天读报受教育,比较能接受这种医学手术:“我同意。两年前妈就说眼睛看不清了,前阵子欣欣病了,妈又哭了好久,会不会更严重了?如果手术简单,恢复期也短,那就做了,让平平妈过来照顾几天。” 江伟民和金小翠是同一个年代的人,识字差不多,对医学的认知都是道听途说,他也有担心,深深皱眉,这可是划刀子的事情,还是对着眼睛划,能行吗? “哪个医生看的?咱们认识吗?”江父问。 “唐医生。”江淮回他,“那个...”他比划了一下头,阴阳头,“那个唐医生。” 江父有印象了,既是对阴阳头的印象,也是对唐医生本人的印象:“我记得。他还是不错的,喝过洋墨水回来的医生。”当年好多人都求着唐医生做手术的。 就是个可怜人。 可江父不敢说出这句话,要是被有心人听到,落个“ 同情资本家,站在人民对立面 ”的罪名就糟了,他只是个小人物,同情归同情,他还有妻子儿女,不想惹祸上身。 一听说是这个唐医生,江父心就定了几分,当年唐家多风光,唐医生本人留美回来,技术精湛,平易近人,好多大人物家的老人家都让他帮忙做手术,收到的锦旗不计其数。 “我去和你妈说说。”江父佝着背,慢悠悠进了病房,让儿媳和女儿出去,拉着江母讲了半天。 江母还是不愿意:“在你眼睛里划一刀,再塞个东西进去,你乐意?” “能看清楚东西,咋不乐意?难道后面几十年你就想当胡先生了?”江父扯着嗓子问。 胡先生是解放前他们认识的一个算命先生,半瞎,平常就在街口以给人算八字,排婚丧嫁娶的日子维生,他俩儿结婚的日子还是胡先生给选的,解放后头几年还见过他,66年之后就再没见过了。 “再说了,欣欣把钱都给你交了,五张大团结,欣欣两个月的工资,孩子多孝顺!”江父说起江欣这个幺女,心里就一阵熨帖。 “哎哟,欣欣咋这么傻!”江母立刻就想下床,把女儿给抓回来说一顿。 “你不想眼睛好好的,以后给二淮和欣欣看孩子?”江父使出撒手锏。 果然,江母立刻就动摇了! 为了孙子和外孙,做!划刀子也做! 江父嘿嘿笑,老夫老妻的,他还不了解自己老婆吗? 第15章 江母答应手术,一家人既高兴又紧张,决定明天再多问问医生和护士,关于手术的事。 万晓娥睡觉前偷偷问江河:“妈做的那个手术,没问题吧?” 江河又不是医生,当然不敢确保万无一失,就说:“明天你也去,听听医生怎么说。” 听了唐医生的遭遇后,江欣从下午到晚上,心情起伏很大,沮丧、恐惧、担忧、疲惫和逃避感轮番侵袭她,洗漱过后,她以为自己会睡不着,谁知道盖上小毯子,一觉到天亮,梦都不曾做一个。 大概因为睡好了,第二天起来,江欣发现自己精神还不错,无论如何,先起来面对今天的太阳。 去上班的时候,在楼下见到肖婶子,肖婶子来和她打招呼:“欣欣,昨天见到小霍了吧?” 这么快就从霍营长变成小霍了? “见到了。”江欣也猜到,是肖婶子告诉霍一忠江母在医院的事情。 “怎么样?对他印象好吗?”肖婶子有关心,也有打听的意思。 江欣站住,望着虚无的地方很久,久到肖婶子都觉得不对劲了。 老人家也不为难年轻人:“欣欣,很难回答吗?要是还需要再观察,那就...” 但是江欣还是扬起和以往一样的笑脸:“霍营长,很好。” 她如果想离开筒子楼,离开江家人又不伤害他们,重新找到江心的位置,那跟着霍一忠去北方随军,就是一个最优的选择,所以,无论他来相亲的本意如何,在媒人肖婶子面前,他必须得到一个“很好”的评价。 肖婶子马上就拍手笑起来:“好,我就看这杯媒人酒能什么时候喝上了!” “快去上班吧,不耽误你了。”肖婶子和江欣招手,“路上小心啊!” ...... 下午,供销社下班,江欣又去了医院。 从江母的病房出来后,她左右看看,见没人注意,去了唐医生的办公室。 今天来看眼睛的人少,江欣推门进去的时候,唐医生还呆愣愣的,见有人来了,马上又是一副喏喏的样子,看得江欣一阵心酸。 人的脊梁弯了,要再站起来,就太难了。 “唐医生,您好。”江欣坐在这个全身散发着老态的中年医生面前,想象着当年的他回国,是何等的踌躇满志,在自己家乡如何风头无两,可眼前的他,只是一个老头子,衣裳陈旧有污渍,刺目的阴阳头,一双手倒是干干净净的,像医生的手。 “你..你好,我记得你。你母亲要做手术,她同意了。”唐医生讷讷的。 “我知道,谢谢您愿意认真给我家里人解释。” 但江欣不是来和他说这件事的:“唐医生,再坚持坚持,很快就能见到曙光了,这种不见天日的日子,一定会过去的,到时候,每个人都能体体面面地生活。” 唐启年医生睁着充满血丝的眼睛看着她,不知道为什么一个年轻的女孩子脸上有这样的悲悯,是不是周强又派了另外的人来遭践他们一家人? “我交代!我交代我的问题,我是万恶的资本家出身...”唐医生并没有因为江欣的话而感动放松,反而又竖起了紧张的心墙,双手举起,“我不反抗,我检讨!不要抓美兰和慧慧去游街!” “唐医生,唐医生!”江欣怕他的激动引来外面其他人的注意,转头看看外面,又立刻回头急切地叫他,“唐医生,您别害怕,没有游街,没有检讨。我想和您说的是,总有一天,您和家人都会摆脱这种境况的,千万千万要坚持!” 唐启年这才抬头看江欣,他分辨不出谁是好人,谁是坏人,这些年,他以为是好人的,揭发他最凶狠,他以为是坏人的,却在他游街的时候,悄悄在后面替他抬着那块厚重的枷锁板子。 江欣忍住泪,她知道自己的话很苍白:“唐医生,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唐启年好不容易鼓起勇气,看了一眼江欣,又低下头去,喃喃不知道在念叨什么,细细听,大概是一些检讨自己出身,和给国军高官做手术有罪的内容,从前他肯定被逼着写了很多这样的检讨,上台念了很多这样的话,才能这样没有一丝停顿,就脱口而出。 外头有走路的响声传来,是值班护士:“唐医生?唐医生还在吗?这儿还有个病人。” 江欣见来不及说什么,扯过唐医生手边空白的病历纸,低头快速写上几个字:葆有希望。 写完后把病历纸递给他,站起来准备出去,恰好迎头遇上刚刚叫人的护士。 江欣笑说:“我来问问唐医生,我妈眼睛的手术问题。” 值班护士对她挥手:“别担心,唐医生做这个手术做了成千上百次,没事的。”又把后头的病人领进来。 江欣出去后,没有去江母的病房,她走到医院外头,那种抑郁的心情一直笼罩着她。 江欣发现,自己很怀念当江心的日子,她自由自在,一个人生活,自己赚钱买花戴,尽管遇到过很多的不顺利,但还是有选择自己的人生权利,十分适应21世纪的一切,在这里,她要藏起自己的一切,去扮演一个与她不一样的人,她其实很不快乐。 这一天,她很确定,自己很想继续当回江心。 霍一忠需要一个女人当孩子的妈,她需要一个可以做回自己的环境,两个人在一起,各取所需,都能达成目的,怀着这个目的继续见面,不过分吧? 天完全黑下去的时候,江欣在医院外的长凳上,喂了好久的蚊子,脸上和手臂上都是红色的包,痒得不行了才站起来,等霍一忠出差回来,她决定再探探对方的口风。 医院门口的小花园里,有几颗松树和几条凳子,没有路灯,看路只能借医院里头传出来的光。 尽管江欣走得很小心,还是被眼前的黑影吓到了,她差点冲口而出大喊救命,但一看那张充满了怯弱的脸,和那个阴阳头,她缓下那口气,双手从胸前放下:“唐医生,您怎么在这里?” 唐启年医生的嘴唇在发抖,把手上的纸摊开给她看:“真的...还有希望吗?” 江欣看到刚刚自己写的那几个字,眼里有泪:“有的,但还需要再忍耐。黎明一定会到来。” 这是唯一一个告诉他,还有希望的人。 唐启年想,他能相信吗? 昔日的同学和朋友,去世的去世,逃跑的逃跑,下放的下放,大家再没有了联系。 他美丽的妻子从小学西洋钢琴,在纽约音乐厅表演过,运动开始后,被安排去打扫医院的卫生,现在双手骨节粗大,冬天的时候红肿,又痛又痒,要泡在热水里才能缓解,再也不是那双能弹琴的素手了。 所有人都很绝望,他们不再谈论希望和未来这种奢侈的东西。 “我和我太太...我爱人,”唐医生改口,太太是旧时代的称呼,现在不能用,他得纠正过来。 “我们年轻的时候,在美利坚和瑞士都读过书,开着福特汽车游遍了欧美,见过美景,吃过美食。我们以为,日子会像我们预期的那样理想...可,可现在,我们的女儿慧慧,十二岁了,连块巧克力都没见过。”唐医生的声音充满了悲情,他毕竟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说话间仍保有一份理智。 江欣擦着眼角的泪:“唐医生,请您和您家里人一定要坚持下去,这样的好日子一定还会再有!” 她又说:“我叫江欣,在城北供销社上班。巧克力我们没有,但是您让您太太和女儿来,我请她们吃糖喝汽水。” 唐医生那双疲惫的眼睛看向江欣:“你...你为何...” 江欣心里说,因为我们都是同类,同类不应该互相戕害。 可是她说:“您是好人,好人应该受到好报。您受到这么多不公平对待,还能有医者的赤子心,一心为病人,光是这点,就值得人尊重。” 本来,他可以用手中的手术刀,刺向伤害他的人,刺向旁观不伸手的人,但是他没有。 尊重?唐启年怀疑。 可是最终,他把江欣写的那张“葆有希望”的病例纸放进衣袋里,慢慢拖着两条沉重的腿,回到医院后头的职工宿舍里去了。 ...... 第二天早上,江欣准时去上班。 今天她们三个人都在,最近供销社又抓社员的思想动向,要每个人都学习最新文件,大家握紧拳头,发了一通誓,要拥护伟大的主席,挨个儿发表忠心言论。 早上学习完毕,接下来就是干活,把昨天那些锁起来的商品重新摆上架。 陆续有人进来,买烟的,买二锅头的,还有买文具的,到了公家和工厂的上班时间,人就少了。 江欣拿着对账单和水笔进去仓库,准备把后头新到的汽水和核桃点点数,再拿出来摆上。 夏天汽水卖得快,进货也频繁,就是品类太单一了。 这个核桃是河北来的,在新庆很少见,赵主任酌情进了一些,不多,先试试水。 “江欣,有人找!”王慧珠的嗓音传进仓库。 现在没有空调,供销社也没有风扇,一大早的,江欣就已经热的一头汗,她蹲坐在汽水塑料框子的边缘上,站起来:“来了!谁呀?” 出去之后,李水琴指了指门口那个瘦弱高挑的中年女人。 江欣看过去,女人的头发已经黑白交驳,粗大的双手和她瘦削的脸不相衬,很局促地放在前面,看她的脸,有生活的风霜,可看那五官,年轻时,定是个令人注目的美人。 她后头似乎还跟着一个小女孩,胆怯地抓紧她洗得发白的蓝色衣裳,露出半只眼睛,跟江欣对视上,又“咻”地缩回去。 女人见到江欣,尽力露出一个笑,牵着后面的小女孩,上前来和她说话:“您好,我叫关美兰。” 江欣立刻就知道这人是谁了,这是唐医生的太太,后头躲着的,就是他们的女儿慧慧。 “唐太...”,江欣差点就说吐噜嘴了,“关美兰同志,您好,我就是江欣。” 李水琴和王慧珠两人都看着她们,尤其是王慧珠,心想,江欣最近怎么都奇奇怪怪的,尽是跟一些没见过的的人打交道。 江欣拿了两瓶汽水和一些糖果饼干,让李水琴先记着,等会儿回来给钱:“琴姐,我去一趟后头。” 供销社后头有个棚子,棚子底下随意摆了张桌子和椅子,有事的时候可以坐下说话。 李水琴拿过账本,记下江欣拿的东西:“去吧,别太久。” “关美兰同志,走吧,我们坐着说会儿话。”江欣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 到了后头坐下时,唐慧慧终于露出她的面容,像关美兰,瘦得手脚骨头都突出了,个子跟不上,头发发黄,看着就营养不良,怎么都不敢相信这是个十二岁的少女。 江欣心酸,把汽水和糖果饼干推到她面前:“来,阿姨请你吃。” 唐慧慧低着头,不敢看江欣,又要躲到关美兰后面去。 关美兰把人按住:“大方一些,谢谢江欣阿姨。” 江欣就听到一声蚊子叫的“谢谢江欣阿姨”,她想笑,却发现很难笑出来。 “孩子从小就容易受惊,胆子小,让您见笑了。”关美兰没把那些年遭受过的恐惧说出来。 慧慧从五岁起,就经常在梦中被人拖起来,跟父母一起跪在地上被人批D,久而久之,就养成了这种畏畏缩缩怕见人的性子。 关美兰想,也是他们做父母的不对,没把孩子教好。 “我其实,随夫姓,从前的文件上,写的是唐关美兰。后来,就不许随夫姓了。”唐太太的坐姿,仍看得出一些旧时闺秀的教养。 “唐太太。”江欣很客气地称呼她。 “谢谢你,江欣,昨晚启年回来大哭一场,说有人告诉他,人生还有希望,不能放弃。” “这些年,我一直都很担心启年撑不下去,太多人...太多人受不了,上吊跳湖的,每次他被拖出去,我都担心第二天领回来一具不知死因的尸体。”唐关美兰把尽量把身子挺直,眼里噙满泪。 “我也只是扫扫医院的厕所而已,真正受苦的是启年,那几年,他白天在医院上班,晚上被拉去检讨,通常快天亮才放他回来,根本没时间让他睡觉,只要他一出去,我每夜每夜都担心得睡不着。” “尤其是这两年,他时常梦到已经过世的家翁,醒来就说自己是不孝子,连个碑都没办法给他们立,清明连上坟都不知道朝哪里拜。”唐关美兰的泪终究落下,“我们唐家的祖坟...也没了。” 打,砸,烧,挖。 唐家的唯一剩下的,就是他们一家人了。 “还有我们的儿子,在西南最贫穷的地方,那里山多虫多,他去的那个村落,方圆五里只有三户人家,周围都是浓雾高山,每天去农场要走三小时。” “他去的时候才17岁,每来一封信都要经过重重检查,前年他来信说进山摔断了腿,我们想去看他,却开不了介绍信,后来就再没收过他的来信,现在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江欣把身上的手帕递给唐关美兰,握住她粗糙的手,此时此刻,她说不出任何安慰的话。 过了好久,唐关美兰才停住眼泪。 “启年昨晚回来,对着你写的那几个字看了一晚上,睡觉前才和我说,也许可以带慧慧来找你。”唐关美兰用帕子擦泪,动作还是闺秀模样。 “我不是为了带孩子来蹭点吃喝。”唐关美兰的泪水不断,似乎说不下去。 江欣把她的手握紧:“我知道,我知道,您就是想找个人说说话。” 唐关美兰呜咽,这些年,太苦了! 唐慧慧见自己妈妈哭得厉害,放下手中的饼干汽水,又低着头,怯得恨不得钻到地上去。 “慧慧别怕,这些都是给你的。”江欣怕吓着她,“让妈妈哭一哭,一会儿就好了。” 唐慧慧看着哭得不能自已的唐关美兰,不敢接过江欣的东西,抱着妈妈的手臂,露出半张脸,像一个弱小的动物。 第16章 唐关美兰带着慧慧走了,江欣回到供销社,一口气郁在胸口,吞不下去吐不出来。 王慧珠和李水琴都问她,刚刚来的女人是谁。 她没细说:“一个认识的人。” 王慧珠趁着李水琴接待顾客,蹭过来和她说:“我知道她是谁,以前新庆大地主唐家的儿媳妇。我妈说她以前可有派头了,穿洋装开汽车,整个新庆市的人都得敬着她。现在她就是厂区医院扫厕所的。” “江欣,你少和她来往,没好处的。” 江欣有点烦躁,不太想和王慧珠讲话。 王慧珠还在絮絮叨叨讲个不停:“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还得是我们穷苦人民翻身当家做主把歌唱!” 说完也不等江欣回她什么,自顾自又哼着那几句“打倒一切”的口号走开了。 江欣坐下,那种刚穿越来的意气风发已经去了一大半了。 她还以为自己提前知道历史轨迹的发展,就会一往无前,顺风顺水,实际上,她变成了这个时代中一个微不足道的螺丝钉,没有任何搅动风云的能力,甚至连改变自身的处境都很困难。 生活在此间的每一个人,都是活生生的人,有血有肉,有悲有喜,每个人都有自己既定的轨迹,她只是其中一个。 这个时代教人唱什么歌,人就唱什么歌,说不上来谁对谁错。其他人也一样。 就拿王慧珠来说,她是个嘴硬心软的人,跟江欣这样不对付,也能没有芥蒂地相处下来,可遇到唐关美兰这样的人物,她也有自己的立场。 江欣想离开的心,比昨天坚决了不少。 她不是圣母,只是个普通人,心有同情,却又无能为力,长久下去,会让她整个人都很撕裂的。 霍一忠啊霍一忠,你还有几天才回来? 江欣甚至有些迫不及待想和霍一忠再见一次了。 ...... 霍一忠那天傍晚在医院门口见过江欣后,坐上了离开新庆的火车,经过八小时的深夜火车,到了另外一个更偏僻的小城市沿山。 下了火车,天边露出鱼白肚,太阳还没有完全升起,迎着晨曦的光,霍一忠出了站,洗把脸,匆匆赶路。 沿山郊区一座草木茂盛的山上,常驻了一个特殊的公安纵队,人不多,低调地让人感觉不到他们的存在,平常战士们都只在里头训练,鲜少出去。 霍一忠走了三个多小时,太阳照顶时,终于到了纵队驻点门口,他出示了自己的证件,联系上这里的领导。 “霍营长,又见面了!”范队长紧握他的手,很热情也很客气。 霍一忠把自己收到的信息说了一遍:“目前知道,苏昌光仍在丰收劳改场做煽动思想工作,有消息称他们将会在25号晚上集体逃叛到对岸,暂时察觉到16人。” “我记得上回范队长你说过,这里有一条小河可以连接一条江,沿着江一直往下游走,换一次船,顺风顺水,十来天后就可以直通东海。”霍一忠看着手上的地图,手指一直沿着那条标注出来的江河往右滑,在东海入海口停住。 范队长皱眉:“对。但是上回我们去,不是已经排除苏昌光的嫌疑了吗?” 霍一忠说:“信息不会有假,应该是最新发现的。上回排除他的嫌疑,是我们被蒙蔽了。” 范队长顿时紧绷起来:“霍营长,我先去联络沿山公安,还有劳改场驻守扛枪的弟兄们。” 霍一忠朝他敬个礼:“范队长辛苦!” 吃过早饭后,霍一忠又躺下眯了一会儿,两小时后,就等来了沿山市公安局的刘副局长。 三方见面,主要是沿山市配合军方行动。 “丰收劳改场,真是我们市的一个不定时炸弹。”刘副局长显然担忧自己辖区下的治安和F动问题。 解放后,有个国军的将领苏昌光,和他上百个下属被就近关在这里,开荒种地,接受再教育,那些下属们有的已经改头换面,有的被押送到其他劳改场,有的去了一些不重要的工作岗位。 考虑到苏昌光的特殊性,组织暂时还不敢给他安排外头的岗位,只让他一直待在劳改场。 十几年下来,那小股势力已经被分化的差不多了,苏昌光看起来也是已经洗心革面,努力投身国家的建设中。 可前年开始,丰收劳改场陆续有人叛逃,人数不多,都不是苏昌光的人,反而是各省市被判刑的劳改人员。 他们逃跑的路径惊人相似,不论是走海陆还是陆路,都是往东海的方向跑,有的被抓回来重新重判,有的死在江里喂了鱼,还有的在山里迷了路想趁机回家乡,因为没有介绍信寸步难行,被人抓了回来。 后来丰收劳改场的情报人员把情况传出来,才发现这个苏昌光有问题,涉及到对岸,就成了高级机密情报,因为南方军中仍有苏昌光原先的同僚,上头以防万一,才派了北方的霍一忠过来。 三人碰头,开了个简短的会议,就各自散去了。 霍一忠搭乘刘副局长的车回了市区,吃过午饭,就买了火车票走了。 这一次出门,仿佛就是个临时拜访,霍一忠来了一会儿,风一样又走了。 ...... 霍一忠进去纵队的院子里后,有个砍柴的老农从远处经过,他穿着打补丁的衣服,挽起裤腿,抽着当地的旱烟,唱着渔歌,扛着两捆柴从半山走下,遇到上山砍柴的人还打个招呼。 吃了早饭,老农也不急,到了小河边上,划他那条十几年的老破船,准备出门打两条鱼做午饭。 砍柴的老农去捕了鱼,又划着小船回来了,手上拎着三尾小鱼,走路摇摇晃晃的,像是一大早就在船上喝了一壶酒。 一个光屁股的小孩跑过来:“阿爷,阿奶等你的鱼等半天了。” 老农这才嘟嘟囔囔往家走去。 24号晚上,夜色浓郁,山里伸手不见五指,天上的月亮也藏起来了,寂静中只能听到猫头鹰偶尔的叫声。 丰收劳改场里,苏昌光和另外十几个跟随他已久的下属,包括几个新纳入的队员,正准备趁夜黑风高之际,逃出这个关了他十几年的牢笼,去对岸投靠他的老上级。 老农早上传来消息,说有个陌生人进了沿山公安纵队的驻地,但很快就离开沿山了,应该不是大患。 以苏昌光的经验来看,这人肯定不是无故出现的,必定和他们这次的行动有关,他从来不小看对手。 可他已经等了十几年,没了耐心,不能再等下去,原来放出去的风声是25号,那是他迷惑别人的时间。 行动就在今晚! 过了凌晨,天上的月亮藏起来了,十几个要出逃的人集合,剪开劳改场的铁丝网,有人去把看守他们的人打晕,抢了两把枪,很快,那十几个人就无声有序地钻了出了铁丝网。 很顺利! 沿着老农指点的山道,他们一行人没有碰到任何阻碍。 到了小河边,有两艘小破船停泊在岸边,苏昌光带头上了船,让剩下的人跟上。 其中有两个人叫孙大和孙二,是两个堂兄弟,因犯了偷窃罪被关押在丰收劳改场,他们才二十岁来,不是苏昌光以前的手下,到了丰收农场劳改不到两年,就被煽动着要出逃。 上船的时候,孙大孙二不愿意:“我们只是想逃出来,不想去什么东海,也不想去对岸享福,我们就想回家看看爹娘和兄弟。” 孙家兄弟二人拖拖拉拉的,想和他们分开走,其他人顾着怕吵醒村民,不敢大声催他们两个,个个面色不善,小声的粗口不断。 这次上船,一个都不能少,少了谁,都会有可能暴露这次行动。 苏昌光一肚子恼火,脸上露出一个凶笑:“两位兄弟,不是老大哥吓唬你们,你们看这山,要走多久才能走出去?想回家见爹娘,跟我们的船走,到了前面路好走的地方,就把你们放下,你们爱去哪儿就去哪儿。” 孙大孙二被劝动了心思,跟着上了船。 两艘小破船没敢大张旗鼓,一直沿着河边往前划,河上没有灯,没有人声,只有十几个人粗重的呼吸和偶尔的鱼跃跳水声,两边的树木枝条像城隍庙里的恶面判官,伸出他的判官笔,细数罪状,在夜里令人生畏。 苏昌光不敢掉以轻心,让几个人放亮了招子,盯着河岸的动静。 小河划到头,要汇江的时候,苏昌光对站在孙大孙二旁边的两个老下属做了个手势,眼露凶光。 “咚!” “咚!” 接连两声落水声,在无声的夜里惊心动魄,剩余的人知道,是那两兄弟被苏昌光丢下了水,这下大家连呼吸都放轻了,生怕自己就是下一个,河面只剩下船桨划水的声音。 孙大孙二一开始还叫两声救命,被划船的竹篙两下一敲,就彻底沉入了水底。 苏昌光盯着慢慢没有涟漪的水面,看看自己的双手,反正都沾了那么多人的血,有日本人的,有自己人的,再多两条命,他也不怕! 船还在继续划,可是苏昌光还是察觉到不对劲,太顺利了! 他周围眯起一双危险的狼眼,让人把船停下,弃船靠岸,全体都上岸。 所有人上了岸,沿着河流的方向走,前面就是他们去东海必经的沿江了,得有船,才能继续往前走,可苏昌光却说:“大家分两队人,不坐船,走山路,避开人,三天后,到我们约定的第一个地点见面,人齐才走。我苏某人说带你们去享福,说到做到!” “好个说到做到,苏少校!”范队长的声音从前面遮蔽的竹林里传来。 除了苏昌光,其余人听到这句话,肝胆俱裂,颤抖着双腿,嗡嗡声问是谁,怎么办,有几个人已经往几个方向四处散逃了。 苏昌光看身边有人逃开,冷哼一句,都是孬种! 霍一忠、范队长,还有刘副局长,带着几十个人从暗夜中走出来,牵着两条半人高的狼狗,点着巨大的火把,围住这十几个人,火光照亮了苏昌光那张愤怒的脸。 “把他们的抢缴了!都绑起来,先带回市局!”刘副局长让人上去绑人。 有人去缴枪,有人去追刚刚散开的人。 等人都抓齐了,点数的人过来汇报:“报告!根据劳改场的人说,逃了16个,现在只看到14个,还有两个不知所踪。” “还有两个!?”刘副局长的心又提了起来,这可都是亡命之徒,对当地的山民来说,无论遇到哪一个,都是个巨大的祸患! 他走上前去,随意站在一个人面前:“说,还有两个呢?” 那人是苏昌光的下属,正是推孙大下河的人,双手被麻绳绑在身后的他一脸怨愤:“呸!” “拒绝配合,有骨气。”谁也不知道刘副局长是什么时候出手的,只见他夺过旁边的一把67式机枪,用枪托“啪”一声敲在眼前的人额头上,打出一个血洞,一个把式就把人打得趴在地上,血往外汩汩流个不停。 刘副局长拿着手中的枪,枪炳往下滴着血,像是地狱来的夜叉,再次冷声发问:“有谁知道那两个人去了哪儿?” 这时另外一个人说:“我说,我说!” “孙大和孙二,被这两个人推下了河,是苏昌光指使的。”说话的人指了指躺在地上的人,和另一个躲在黑暗中的人。 “苏昌光还让人用竹篙把他们敲下水!”这是另外的一个劳改人员,不是苏昌光的下属。 霍一忠皱紧眉头:“苏昌光,大家都是军人,你杀过日本人,我敬你是个人物!大家枪口对外,但那两个人是手无寸铁的同胞...” “哼!同胞!?”苏昌光打断霍一忠的话,“谁把我当同胞了?同胞能把我一关就关十几年?说好了让我戴罪立功,重返军队,却始终不信任我,任由我在劳改场和一群不入流的劳改犯在一起,这算什么同胞之情!” “我老苏一人做事一人当,是我指使的,和他们几个无关!”苏昌光是主谋,没用绳子绑,用的是铁手铐。 他一脸桀骜,脸上肌肉松软,早已经过了不惑之年,在暗夜中,却还能感受到他眼睛里的凶残,和身上散发出来的肃杀之气。 “苏少校,和他们啰嗦什么?快走,我们掩护你!”这时,那个被刘副局长敲破头的男人爬起来,低头猛冲霍一忠。 “苏少校!快走!”另外几个人也站了起来。 纵队和公安的人立刻围上来,大家打成一团,火把灭了几个,周围只剩下一两根火把照明,有些看不清人脸,有人趁机钻到看不见的草丛里,或者往外跑去,乱成一团。 那两只狼狗的牵绳松开,把满山跑的几个人追了回来。 霍一忠没躲开,集中精神等着那人冲上来,一个闪身,抬手,手肘千钧之力往下,巧劲和力度恰好打在那人的颈大椎处,人立即晕倒在地,他随之也加入了混战。 苏昌光和他的下属红了眼,拼了命,手被绑着,就用身体去撞人,还有人让苏昌光往河边走:“少校,划船走,入了江,就别回头!” 霍一忠把反抗最狠的一个刺儿头压在地上,继续扯着麻绳,把他的手脚都捆了起来,确保再不能动弹。 见有人拿着石头要从背后偷袭范队长,霍一忠飞奔过去,推开范队长,自己的肩膀却被砸了一大半,一股剧痛和浊气,立即从他的五脏六腑里涌出,却没散出来。 苏昌光不愧是上过战场的人,手被烤住,仍能灵活利用手边的各种东西伤人。 十来个人被重新摁住绑着,还有两三个人还在负隅顽抗,霍一忠朝天放了一枪,震动了林中的夜鸟,一时间羽翅扑棱声和鸟叫声响个不停。 “苏昌光,再不让你的人停下来,我手中的枪就不客气了!”霍一忠左手拿枪,指着苏昌光的方向。 他的右肩刚刚负伤,已经抬不起手来了。 “好,我就看你这个左撇子能打中几个!”苏昌光猖狂大笑,不顾后头的人和枪,竟转身就往刚刚弃船的方向跑去:“你们两个分散跑!” 其他人去追那两个苏昌光的下属,霍一忠立在原地,把枪口对着暗夜中的苏昌光,他没有把人一枪爆头,而是打中了苏昌光的右腿。 苏昌光中枪后,在地上趴了一会儿,又重新站起来,咬牙往河边的方向冲去:“谁赏识我,谁就是我的恩人!我是军人,除了杀人,我还能干什么!不让我打仗,留着我有何用?不如给我来一枪痛快!” 霍一忠等人一起追上去,把剩下的二人重新抓住。 苏昌光已经踉跄跑到河边上,他看着被压在地上的老下属,又看看那两艘旧船,忍着右脚的剧痛,一拐一拐往河边走。 刘副局长端起枪,警告他:“再走就是绝路了!” “什么是绝路?”苏昌光的脸上充满了绝望,“看不到头的看管才是绝路!” 他拖着受伤的腿,双手攀爬,艰难地上了小破船,把船划到河中央,站起来:“让我走吧!就让这流水把我带走!十八年后,老子又是一条好汉!” 说完,“咚”一声跳了下去,没有留恋。 人沉底,小船在河心轻轻打转,不一会儿,山间河面又恢复了平静,只有微弱的火光照亮静夜。 作者有话说: 周末双休。 祝大家周末愉快。 第17章 霍一忠和一行人一同回了沿山市区,刘副局长没回局子里,先送他去看了医生。 沿山市医院的医生看了霍一忠肩上那么大一块乌青,右手抬起来都困难,顿时觉得棘手:“刘局,得送霍同志去省军医。” 刘副局长当场就请示了局长,安排局里唯一的一辆吉普车,把人送到省军医院。 范队长对霍一忠既愧疚又崇敬,临走前恨不得拉着他当场拜把子:“霍营长,大恩不言谢!以后有事,就叫兄弟一声,赴汤蹈火!” “范队长言重了。”霍一忠笑,两片嘴唇毫无血色。 到了省军医总院,霍一忠很快被安排进了干部病房,医生检查过后,建议他留院观察,至少得把淤血散去才能走,于是霍一忠就这样留了下来。 省军医总院处在省会江城的市中心,这里除了有几个大医院,对面还有几所大学,周边是公园和湖区,环境不错,走几步就到国营饭店和商店,很方便。 霍一忠住下来两天,见了三拨从前的战友。 有个叫吴向辉的拍着他的左肩膀说:“还是你小子有福气,老首长把你安排在北方,就是和我们这些人不一样。” 这话说得就有些刺耳了,谁不知道江城军区一直都是全国重点大军区,武器和物资都紧着这里,北方那头,天寒地冻,地处偏僻,除非有战事,否则上头很难关注到,武器长久不更新,物资也难运过去,意志力弱一点,很容易就颓丧下去。 军人也是人,服从命令,保卫国家,可若有选择,谁不想被安排在富裕的地方。 霍一忠黑着一张脸,笑:“那我和你换?” 吴向辉又立刻摆手:“艰苦的环境,还是得最有毅力的同志去克服。” 其他人立刻把话题岔开,说说现在的情况,谈起已经牺牲的战友,又说起从前一起在边境打仗,饿得吃雪炒面粉的事。 吴向辉和其他几个人走了之后,曹正留了下来。 “霍老高,这回怎么这么不小心,着了敌人的道儿?”曹正指了指他的肩膀。 霍一忠光着上半身,一身腱子肉,乌黑油亮,右肩膀那一块乌黑发红,吊着石膏,看着十分吓人。 曹正和他从前是睡在同一个战壕的战友,连裤子都混着穿,炮弹来的时候,是托付过生死的兄弟,关系和其他人不一样。 “意外。”霍一忠无意多讲。 “吴向辉那人,嘴巴向来臭,你别理他。”曹正递给霍一忠一根烟。 霍一忠接过烟,准备放进嘴里,忽然想起江欣同志问他抽不抽烟,他说了不抽之后,女同志脸上似乎有赞赏的笑容,他把烟别在耳后:“医生让我忍忍这几天。” “行。”曹正自己划了根火柴,点燃嘴边的烟。 “他就是嫉妒你,你的去向,是老首长亲自安排的,老首长是什么人,他肯定有自己的用意。”曹正怕霍一忠心里头不痛快,“别看我们被安排到江城军区,看着好像吃好喝好,可人家本来自有山头,我们都是外来的,要待下来,哪儿那么容易。幸亏你没来,不然光是那点排挤和斗争都累死你,开个会比打仗还辛苦。” 霍一忠看着曹正那张逐渐长肉的脸,笑他:“可我听说你日子过得滋润,娶了个江城姑娘,生了两个儿子和一个姑娘,家里天天热热闹闹的,有什么不满足的?” 提起老婆孩子,曹正脸上的笑倒是浓郁起来:“别提那婆娘,又拐又直球,个子不高,吵起架来敢和我这个现役军人干仗。” 他出门前才被拧过耳朵,老婆让他记得给战友买点营养品,别小气,看完病人别耽误人家,早点回家吃饭。 “说起老首长,你知道他在哪个农场吗?”霍一忠问曹正,他托人打听了又打听,怎么都打听不到老首长的下落。 其实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如果老首长真的有事,报纸估计早就登了。 曹正抬眼看他,眼里有惊讶:“你是老首长的亲兵都不知道,我从哪里知道去?” 若不是曹正了解霍一忠,他都要怀疑霍一忠诓他了。 霍一忠皱眉:“你也帮着打听打听,老首长对我们都有恩,咱们不能忘恩负义,他有孩子家人,如果有什么事,我们也不能袖手旁观。” “行,晓得了。”曹正应下,“但是现在形势不清不楚的,你也别太心急,要是太高调就容易引起怀疑。” 霍一忠点头:“你也是,像刚刚什么山头和外来人的话,就别说了。老首长的夫人不是说过吗?切忌交浅言深。” “吴向辉他们也不能说?”曹正挠头。 他就是有些管不住嘴巴,人家一问,该说不该说的,就什么都讲了,以前老首长和夫人有事情就爱派霍一忠去做,就怕曹正那张嘴,他也知道自己的毛病,就是改不过来。 “都不能说。”霍一忠很严肃。 他这几年,冷眼看过太多的起起落落,人都是好人,没干什么坏事,说起来都是祸从口出,发两句牢骚被有心人听到,就有可能掀起一场完全不必要的风暴,霍一忠不想看着自己最要好的战友也遭遇这些。 “行,我听你的。”这是曹正的聪明之处,他不懂,那就听明白人的话去做总没错,“等过两天你好点了,来家里吃饭,你嫂子做的啤酒鱼一绝,邻居都爱来打听她怎么做的。” 霍一忠笑着答应了,送曹正出门。 看着床上那几瓶麦乳精和水果,把耳后的烟拿下来放好,霍一忠动了动右边肩膀,大热天的,痛得他冒冷汗。 从新庆出来,已经好几天了,走之前,他和江欣同志说好了两三天回去,也不知道她等多几天会不会生气,霍一忠想起江欣那双溜圆的大眼睛,又忍不住嘿嘿笑起来。 这姑娘有点张牙舞爪,可看得出来是个讲道理的人,人能讲道理就好办。 出任务受伤是常有的事,只不过这回被砸了个实实在在,半夜发作,真痛得他龇牙咧嘴,医生开的止痛药都没办法,只能养着。 至于苏昌光那些还活着的同伙们,霍一忠让刘副局长把人送到指定的地点,就不能再跟进了。 谁给苏昌光提供逃跑帮助,谁会到东海边上去接应他,后续工作的安排,都不是霍一忠能决定的,虽然没有把苏昌光活着逮捕归案,但这回他的任务也算完成了,等伤好的差不多,交接一番,就是时候要归队了。 过了四五日,霍一忠的肩膀总算有好转的迹象,右手动起来也没那么吃力了,医生让他天气没那么热的时候,可以到周边的公园和大学走一走,身心放松,有利于伤口愈合。 霍一忠谨听医嘱,在医院饭堂吃过早饭,趁着早晨下过一场雨,天气凉爽,就出门去了,走了大半小时,找了个公园的石凳子坐下,感受难得的清闲。 ...... 江欣和江淮从江城火车站下了车,找了个公共水池,漱口洗脸。 从新庆到省城,坐了一天半火车,把他们两个身上脸上都憋出一层油,早上下过一场雨,空气里总算散去了一些热气,下过雨,再过几日,真正的暑天也要来了。 江欣打量着七十年代的江城,有一种很神奇的感觉,熟悉的方言,千百年来的经典地标建筑还在,没有高楼大厦,也没有满街横冲直撞的公交车,江面运货的船排着黑烟,时不时有“呜呜”船鸣传来。 她上一世,大三暑假在这里实习,整个实习仿佛在蒸笼中度过,那个夏天几乎天天喝十瓶水,洗三次澡。 有个室友爱吃小龙虾,每隔一天就拉着她和另一个女生,一个个大排档吃过去,个个吃得满嘴是油,喝过啤酒的眼睛里尽是对未来的憧憬。 那是江心记忆里很美好、很快乐、很年轻、很充实的一段回忆。 “小妹,走,去那边坐公共汽车。”江淮第二次来省城,还有些紧张,上回是前几天,和侯三一起来的。 江母的眼睛很快安排上了手术,第一只眼睛做完了,当天江母就能很清晰地看见东西了,她乐得在病房里读了半天的报纸,把一家人都逗笑了。 另外一只眼睛的手术安排在五天后,江淮趁着江母等待手术的空隙,和侯三搞到两张介绍信,买票直奔省城,替江欣打听赵洪波的事情去了。 主要是年轻人不耐关,在医院陪了江母好多天,他就想出去放放风,恰好侯三托人搞到介绍信和火车票,俩儿人就偷溜着跑到了省城。 侯三是有正经单位的,他要到省城给学校采购一批文具和物资,买完了东西就放在招待所,两人出门吃过鸭脖和热干面,他就陪着江淮去打听赵洪波的事情去了。 江淮这趟出门,见识了省城的方便和威风,他和侯三讲:“要是咱们能住省城就好了,又大又宽敞,还干净,商店卖的东西也多。” 还有,姑娘们打扮也不一样,精神又利索,看得两个大小伙子眼睛发亮。 侯三来过省城好几次,见不得江淮土包子的样子:“你要是喜欢,以后咱们来多几次。”说完,又带着几分豪情壮志勾着江淮的肩膀,“省城算什么,总有一天,咱们要住到首都去!” 江淮不像侯三,他是小家庭出身,最大的眼界就是省城和新庆,听了侯三的话,他只是笑,又有点苦涩,也不知道自己的户口和工作关系,将来有没有办法解决。 两人到了赵洪波的学校,还真给他们打听了点东西出来。 这年头大学生数量少,一个小城市可能只来三五个,很容易被记住,如果那人还有点出风头的意思,那就更容易打听了。 赵洪波就是江城师范学校的小红人,因为他在江城的报纸上发表过文章,学校为了表扬他,把他的文章贴在宣传栏上,供全校师生拜读。 江淮从师范学校的人嘴里听说,赵洪波成绩好,表现好,连处的对象也好,是系主任的女儿孙雪梅,两人走在校园里,真是一对男才女貌、志同道合的革命伙伴。 男的羡慕赵洪波一到学校就能追求到系主任的女儿,女的羡慕孙雪梅能有这么有才华的对象。 大家都说他们感情好,经常在校园里散步,一同看进步书籍和进步电影,毕了业就会结婚。 江淮听得太阳穴一跳一跳的,好个赵洪波,前途一片光明美好,但有谁知道他是抛弃妻子,害得小妹不能再有孩子的人渣呢!? 侯三他拉住:“你傻啊,现在大学生过得跟神仙似的,走出去人家都高看一眼。你要是敢冲进去打他一顿,马上就有人把你抓住,到时候往局子里一送,打架斗殴判个几年,你还想不想回家了?” 江淮这才摁下冲动,甩开侯三的手:“那你说怎么办?就看他这么逍遥?” 侯三劝他算了,忍下这口气,既然已经发生了,就不要再和赵洪波计较,现在就是赵洪波得势,他们一家人只能忍:“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江淮不服气,他不想讲什么君子不君子,一整天都板着一张脸,看谁都凶狠,侯三看了也有些头皮发麻,怪自己无故揽这件事干什么。 “这不是你妹子,你不懂。你嫌麻烦就先回去,我再去走走。”江淮撇下侯三,自己又继续往师范学院去了,小妹说了,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赵洪波就是他们江家的敌人,他得再使劲儿打听打听! 侯三毕竟还有几分义气在,尽管无奈,还是跟了上去:“你等等我,谁说不管了吗?” 第18章 江淮带着江欣上了开往江城师范学校的公共汽车:“小妹,你看,那就是长江,比我们新庆的河大多了!” 江欣像个孩子似的,左转右转打量着这座中部超大城市,有一些路她依稀还记得,有种故地重游的怀念感,不过这是在七零年代,跟21世纪比,自然比不上那时候的现代和快捷。 可江欣还是觉得亲切,甚至忍不住把手伸出去感受这座城市的风。 江淮碰了碰她的手臂:“小妹,你别跟乡下人进城一样。看东西扫一眼就好,别这样左看右看,淡定一点,人家就不会发现你不是本地人。” 江欣觉得好笑:“谁告诉你的?” “侯三。他第一次来省城,也跟你一样好奇打量,人家都说他土老帽,后来他就学聪明了,看本地人神态怎么样,他就怎么样。”江淮说的一本正经。 “别听他的,想看就大大方方地看,好奇就好奇,别委屈自己的眼睛。”江欣和江淮说完,又转头去看一些道路,还是熟悉的地名,熟悉的骂街声... 江淮觉得侯三的话不错,可是小妹的话对他更有诱惑力,于是他就跟着小妹一起探头探脑地看窗外的景色,还指指点点:“那儿,还有那儿,我上回都去了。” 兄妹二人也不管车上的人怎么看他们,一路都笑笑闹闹的,还跟小时候一样亲密。 “小妹,你说这么好的地方,要是能带爸妈一起来看看就好了。”江淮的语气里有无限可惜。 江欣看了一眼这个二哥:“放心吧,一定有机会的。” 江欣在江边请他吃了一碗热干面和一碗红糖甜豆花,吃饱喝足,兄妹二人就气势汹汹往赵洪波的学校走去。 ...... 师范学院管理得严格,非学校师生不得进入。 于是江淮在校门口托了个男同学:“麻烦你帮忙叫一下学新闻的那个赵洪波。” 被拉住的同学停下:“你是谁啊?” “我们是赵红波的弟弟妹妹,我叫赵清波”,江淮指了指旁边的江欣,“她是妹妹赵山泉。” 男同学打量了他们两个一眼,这两人是长得像,都是大眼睛那一挂的,和赵洪波那种清瘦书生倒是不一样。 “同学,麻烦你帮忙叫一声。”江欣露出经典的甜笑,“爸妈让我们来看看他。” 男同学被眼前的大眼睛姑娘笑得心里一甜,立即就答应了:“行,等着啊。” 等了十来分钟,赵洪波才姗姗出来,出来一看,竟然是江淮江欣兄妹,他心骤然紧张了一下,马上就想转头往学校里走。 江淮眼尖脚快,上前去一把勾住他肩膀,把他半拖出来:“洪波哥,走这么快,不想我们吗?”另一只手却扭住他,恶狠狠在他耳边说道,“想闹大了,你就尽管挣扎。” 赵洪波不敢乱动,周围还有一些没课的同学在,有的互相认识,都抬手跟他打招呼。 别看这个前二舅子高瘦,手上还真有一把子力气,赵洪波久不干活,早已经没了那种蛮力,被拧得苦不堪言,只好说:“好好好,淮子,我自己走。” 才一个多月不见,赵洪波离了婚,全身打扮焕然一新,还学文化人,戴了一副边框眼镜,他见到在校门口盈盈而立的江欣,“惭愧”和“我没错”这两种情绪交替涌上心头。 江欣盯着眼前的赵洪波看了一会儿,瘦,鼻子挺,斯文,穿着新衣裳新布鞋,甚至带了个钢带手表,像江淮嘴里讲的“省城人。” “欣欣,好久不见。”赵洪波一头汗,是热的,也是紧张的,他怎么也想不到江家兄妹竟然敢找上门,尤其是江淮这个黑户,他是怎么买到火车票的? 江淮一开始还有点担心江欣见到赵洪波会心软,可现在小妹看赵洪波,跟看陌生人一样,他就放心了。 江欣没理赵洪波,对着江淮说:“小哥,把他带到那边去。”她伸手指了指师范学校旁边的一个安静的公园。 赵洪波不肯走:“我不去!有什么事就在这里说。” 去那边挨了打,都不知道哪里哭冤去。 “不去是吗?”江欣从军绿包里掏出一封信,上面赫然写着举报信三个字,“不去也行,不去我们就在你们学校门口掰扯清楚,赵才子。” 举报信,对这三个字,赵洪波是最熟悉不过的,他那支笔,干的就是这个活计! “江欣,你要干什么?想绑架大学生?”赵洪波开始揭开他的面具。 江欣冷眼扫了他一下,打开举报信,高声朗读:“江欣,新庆市人,现实名举报江城师范学校新闻系学生赵洪波欺骗婚姻、殴打妇女、男女作风问题...” 这里热闹,已经陆续有人看过来了,后面的罪状还没有罗列完毕,赵洪波就屈服了:“好好好,过去,我们去那头。” 江淮还是扭着赵洪波,踢了他一脚:“早叫你过去,非要人三催四请!” 三人别扭着走到那个小公园,赵洪波大概看了周围,没人了,胆子也壮起来了:“江欣,我和你革命意愿不合,已经离婚了,两人已经没关系了,你还找我干什么?” 江欣围着赵洪波转了一圈,啧啧两声:“赵洪波,人人都说一夜夫妻百日恩,我们不说夫妻恩义,光是你花了我那么多钱,也该对我有几分感激吧?一声革命意愿不合就想打发我,你说合就合,不合就不合?” “胡说什么?我堂堂一个大男人,怎么会花你一个女人的钱!”赵洪波梗着脖子不认账,反正钱已经花光了,她来了又怎么样。 “啧啧,难怪古人说,书生凉薄,这句话,在你身上真是体现得淋漓尽致。”江欣不停围着赵洪波转,把人转得眼晕,“你以为钱花没了,事儿就了了?记不记得我给你寄钱的凭票?” 江欣又从包里拿出几张零散的汇款票。 赵洪波想认真凑前去看,江欣也不走动了,一张张在他眼前展示:“看到了吗?寄款人江欣,收款人赵洪波,这是去年几个月的,这是今年二月份和三月份的。” 赵洪波想伸手去夺,被江淮摁住:“这些破烂东西你留着干什么!” “干什么?当然是用来威胁你啊!”江欣恨恨道。 “我已经给过你两百块钱了!”赵洪波被江淮摁得抬不起头来,“你还想怎么样?” “想怎么样?”江淮手上的劲儿更大了,“你把我妹妹推得流产,让她以后再也不能怀孕。你问我们想怎么样,我现在就想把你丢到长江去喂鱼!” “你这种人渣,活着就是浪费粮食!”江淮的脸色阴沉的让人害怕。 赵洪波脑子里“轰”一声:“什么流产?什么不能怀孕?我不知道!” “你当然不知道,去年底开始,你和孙雪梅同志,革命意志忽然就合起来了,哪里还记得新庆的妻子?”江欣忍着没有动手,尽管此时她的愤怒已经上头。 “是不是没想到?我怀孕了,是个男胎,是你们赵家的种。”江欣编排了些话,事实上那个胚胎还未成型,也不知是男是女。 他们刚结婚的时候,也憧憬过生儿育女,小夫妻也会想,如果是儿子该叫什么名字,如果是女儿,希望她以后成长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赵洪波想起以前的一些温存,眼睛有点红,他抬头看江欣:“你说谎!你明明...” “我在医院住了一周,回家休养了快一个月,这才有精神来找你。”江欣嘲讽地说,居高临下看着他,“新庆就那么大点儿地方,你回去打听打听就知道。” 那种愧疚的心情打败了“我没错”的心情,赵洪波的力气有些软下来了:“欣欣,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你知道了又怎么样?知道了就不下死力气把我推倒在地上,知道了就跟孙雪梅同学分手,知道了就不跟我离婚了?”江欣一连三个质问,把赵红波问得哑口无言。 再来一次,赵洪波还是会选择离婚,甚至威逼利诱江欣打掉孩子,谁都不能阻挡他出人头地的野心! “我,我愿意补偿你。”赵洪波软软地说。 “怎么补偿我?把你的大学生名额让出来,我来读大学,你回县城老家种地?”江欣的话像一把刀,直接刺在赵洪波最在意的地方。 “不行!大学生名额不行!”赵洪波没有犹豫就喊了出来。 这是他最在乎的东西,没了大学生身份,他前面二十多年的努力就白费了,系主任女儿这个女朋友,以后的前途,通通都没有了,这个绝对不行! “我就要这个!你不是说,我不是个进步妇女吗?”江欣站累了,找了个石凳子坐下,冷笑看着被汗浸湿的赵洪波,“现在你把机会让出来,让我也到省城进步进步。” 赵洪波只是拼命摇头:“不行!不行!除了这个,其他什么都可以!” “赵洪波,你知不知道女人流产有多痛?”江欣半眯着眼,抬头望着小公园里上了年纪的苍绿色树木枝叶,“你就这么想,有一把锋利的小刀,在你肚子里面,一刀一刀地刮,别说一团肉,一小块肉都必须刮干净,不能留在里面。” 她用手比了个动作,放在赵洪波腹部的位置,手掌小幅度一上一下:“就是这样刮,刮几个小时,你觉得痛,但又晕不过去,只能生生受着。” “所以,别说一个大学生名额,就是把你那只推我的手剁下来,都不能偿还我的痛苦!” 江淮看了一下面无表情的小妹,忽然觉得她有些陌生,但手上摁着赵洪波的手还是没有松开。 “欣欣,我求你!”赵洪波的膝盖说软就软,“欣欣,你知道我为这个名额努力了多久。况且你来了,文化水平跟不上,读起来也困难!” “你怎么知道我跟不上,你不过是个初中生,我好歹还是高中毕业。”江欣的嘴角越发嘲讽,“何况你的学业不就是写写东西,喊喊口号吗?” 赵洪波见江欣油米不进,那股“我没错”的气又逐渐占了上风,他站起来:“既然你想要这个名额,有本事就拿去,别在这里威胁我。” 翻脸还挺快,江欣也不意外。 “如果我得不到这个名额,你也别想留着!”江欣毫不退让,示意江淮,“小哥,放开他,我们现在就去找他们学校的革委会,看看哪个学校敢要欺负工人阶级子女的学生!” 江淮像个打手,立刻松开赵洪波:“走!” 赵洪波一得自由,马上上前去拉住江欣手,被江欣甩开。 “欣欣,你,你到底要什么?”赵洪波怕他们兄妹跑去革委会,这些事情一查,马上就能清清楚楚,到时候别说他的前途,能不能回县里种田都是个问题,现在对作风问题管得严,他估计会被判到劳改场去。 江欣又开始围着他打转,把人绕得晕晕的,这才开口:“一千块钱,这封举报信,就交给你。” “一千块钱!”赵洪波叫出来,“江欣,你这是要我的命!” “你的命?你的命不值一千块钱。”江欣有些看不起赵洪波的摇摆,狠又狠不下心,软又软不下来,“我就在这里等,给你两个小时。凑不齐,我跟我哥就在你们学校门口发举报信,专门等到下午你们放学的时候发。” 江欣把那个军绿色的包打开,只见里面整整齐齐放着二十来个信封:“相信我,你不会想你同学知道里面内容的,其中任何一条,都会让你这个赵才子的形象崩塌,失去你最在乎的东西。” “江欣,你现在怎么变成这个唯利是图、阴险狡诈的样子!”赵洪波忽然又恨铁不成钢起来,“你从前不是这样的,你温柔善良...” 江欣打断他,伸出一根食指在他眼前摇了摇:“多说一句就再加一百。” 赵洪波立刻噤声,那点子愧疚早就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他指着江欣的脸:“好,江欣!你好得很!” “我当然很好,离开你我就更好了!两小时,就在这里,你要是敢不来,我就直接去找革委会。”江欣扬了扬手中的举报信,“一千块钱,一分都不能少。” 赵洪波眼睛发红看着这个得意的前妻,恨得不能把人丢到江里去。 “一千块钱买个好前程,赵洪波,这个买卖很划算。” 江淮在旁边替她撑腰,江欣丝毫不怕惹毛眼前发怒的赵洪波。 “好,你等着!”赵洪波发了狠,往学校里走去。 第19章 赵洪波走后,江淮跟着江欣走出小公园,他有些沉默,这个小妹不是他熟悉的小妹。 江欣看了江淮一阵,她也知道,自己肯定太过了,江淮估计有些怀疑,可她不想解释,她就想这样痛痛快快地当一回江心。 “小哥,走吧,咱们先找地方吃饭,我听说武昌鱼很鲜。”她把所有的钱和票都带上了,既是出来会会前夫赵洪波,也来开开荤。 他们找了个江边的国营饭店,江欣看着大江大河,极目楚天舒,念起名句:“才饮长江水,又食武昌鱼。” “小妹,赵洪波真的会给钱吗?”江淮问,在他的认知里,这算是敲诈勒索,是公安一直打击的行为。 “给不给可由不得他了。”江欣冷哼。 “小妹,我总觉得,你都不像你了。”江淮喝着水,双手撑住下巴看她,有点难受。 还是来了,江欣心里叹口气。 “小哥,你是不是觉得我跟赵洪波说的那样,变得心狠手辣,说话不留情面,现在连一千块钱就能收买我了?”江欣问他。 “我觉得...”江淮也语塞。 一千块钱其实不少了,江家一家人估计都凑不出这笔钱,他不知道怎么说,就是心里觉得怪:“我一方面觉得他怎么赔偿你都不为过,另一方面又觉得你不该这么轻易就拿钱原谅他。” “好像,好像哪里都不对劲。” 欣欣是个很重感情的人,尽管赵洪波做了对不起他的事,小妹心里对他应该还有情义的,可刚刚以她对赵洪波说话的冷静程度,像极了一个陌生人,丝毫感情都没有。 而且,遇到事情,小妹向来没有这么冷静,通常她都是先哭闹一场,再听家里人的话,最后才决定怎么去做,今天的小妹,太果断了,太有主见了! 所以不像她,像另外一个人,一个不再需要他们父母兄长保护的人。 江欣很有耐心地和他撒谎:“小哥,放心吧,我还是我,不过吃一堑长一智,任谁躺在床上一个月都会有长进的。” “从前我一有什么事情,马上就找你们解决,这是不对的。爸妈年纪越来越大,大哥大嫂有了平平,你以后也要结婚生孩子,大家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忙,我肯定不能拖累你们,要快速成长起来。” “人一成长,意志就坚定了。对待赵洪波那样的人,不就要冷酷一点?难道还要对他笑嘻嘻的不成?” 江淮心里还是不得劲,小妹是个单纯快乐的姑娘,现在要变得这么厉害,那得多辛苦啊。 “可是二哥不希望你心里充满仇恨,要恨也是让我来,我替你出气!” 江欣觉得好笑又感动:“报仇肯定得自己报才痛快,哪能让人代劳?小孩打架都知道要自己还手,你妹妹我就这么没用?” “何况,人经历了事情还能没心没肺跟以前一样,那也白长岁数了。你看我变得厉害了,人家想欺负我之前,是不是就得先掂量掂量自己?” 江欣讲了一大段话,口干舌燥,喝口水,继续讲:“我们不能真要了赵洪波的命,只能要他的钱。打一顿,他痛个三五天就恢复了,不长记性。要他一笔钱,让他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都背一身债,省吃俭用的时候,想到咱们就瑟瑟发抖。不是更痛快?” 说到底,江欣和赵洪波之间的事情是个人问题,真闹出去,人家也只会说是夫妻之间的事,跟犯法扯不上关系,不如趁他还有点愧疚心和鬼祟心,先要一笔钱。 “你不是说想要他的大学生名额吗?”江淮心思有些活络,也有点异想天开,“小妹,要不就要这个名额吧,咱们家也出个大学生。” 江欣低头,继续拿着杯子喝水,上一世,她从高中起就要申请读书补助,大学申请学生贷款,所以还没毕业,她就开始跑实习找工作,赚钱养活自己,说实在的,她是再也不想回到那种半工半读的生活,再来一次,她真的会当场跪下痛哭。 这种工农兵大学学历,到了后面就是鸡肋,不尴不尬的,国家是承认这个学历,可不论是升级还是评职称,这个学历几乎都不被考虑在内,要来有何用? 江欣直接拒绝:“过了今天,我就不想和他牵扯太多。而且他大学的名额是属于五津口的,和咱们新庆没有关系。我们是离异夫妻,我要是占用了,五津口想上学的人都得到咱们家来闹。” 江淮被说服,心里总算缓下来了一些,不由对往日软弱的小妹起了一份别样的尊重,小妹果然把事情都想明白了,这回看她,也是个做事有章程的人。 都怪他,没事怀疑小妹干嘛? 像是为了找补,江淮又说:“你放心,你哥我将来给你找了嫂子,也最疼你。” 江欣看着外头江面上缓慢行走的货船,笑笑,年轻人,等你有了老婆孩子再说。 ...... 吃过饭,江欣和江淮分头行动。 江欣一人独自去了师范学校门口,她和赵洪波约好,在门口一手交钱一手交信。 早上下过一场雨,不到中午太阳又出来了,这回天气更热了,江欣背后热出一身汗,可不妨碍她闲闲地在学校门口等赵洪波。 赵洪波倒是按照约定时间到了门口,见只有江欣一人,他左右看看,江淮不在,他去了哪儿? 没有其他人,他自恋的大男人心理不由发作,准备表演一番:“欣欣,我知道你心里还想着我,舍不得我在这里吃苦,你看...” “钱!”江欣不耐烦听他的自我感动。 赵洪波噎住,他后面还有十几分钟的话没讲完,平时在学校,人家都恨不得和他多说几句话,江欣真是不知好歹,不懂欣赏他的风采,果然是小地方来的! “江欣,你不能这样蛮横...”赵洪波还想端起架子。 “少说废话!你是不是没凑齐?”江欣拿眼睛看住眼前的赵洪波,早上看他精神奕奕,估计经历了借钱的两小时,此时看他已经油腻拉胯了很多。 在把手上黄色的文件袋递给江欣之前,赵洪波装作不经意的样子往身后看了一眼:“钱都在里面,拿去!” 江欣似笑非笑,没伸手去接,拿出早上的那封举报信,在他眼前晃了一下:“赵才子,是不是我一接过你手上的钱,你就叫身后那几个人来抓我啊?” 赵洪波有些慌,今天的江欣怎么这么不好蒙?往日里那个事事都听他的温柔小女人呢? “没有,没有。”赵洪波有些结巴地否认,“淮子呢?淮子怎么没跟你来,你一个女同志拿那么多钱不安全。” 说话颠三倒四的,令人生疑。 “我哥?他在跟你同学吹牛呢。”江欣要笑不笑,继续看住赵洪波,“你不是有个同学叫田振国吗?他们正在你学校西门的亭子里哥俩儿好呢,我来之前,看他们两个已经开始喝啤酒了。” 赵洪波忽然觉得今天的天气热得让人受不了,额头的汗流得如同瀑布一样,看来江家兄妹今天打的是有准备仗。 田振国是赵洪波在学校最大的对头! 田振国觉得赵洪波是个乡巴佬,赵洪波认为田振国是个大草包。 两人都追过孙雪梅,赵洪波以每日一首情诗的才华,打动了系主任女儿的芳心,他胜一局,二人结下梁子。 两人都担任学校组织的主要负责人,有活动的时候,田振国能把江城所有大学的外联部都串联起来,赵洪波则靠着一支笔着力宣传本校名声,两人台上台下都较着劲儿。 要是让田振国知道他的事,赵洪波就会被追着扒掉几层皮,就算保住大学生名额,后面几年在学校,他也抬不起头来了。 “要不,你带后面那几个人一起过去,见见我哥和田振国,大家坐下一起认识认识?”江欣坏笑,用那封举报信扇扇风,又指了指赵洪波身后几个明显有猫腻的男人。 也不知道他是哪里叫来的人,到底是稽查队,还是学校的联防队,又或是公安? 要是她没点子心眼儿,赵洪波估计能让人把她当场抓住,江淮要是在的话,还会被当成盲流,关上几天,再遣返回新庆,那他下乡当知青的事又得重新提起了。 好毒的赵洪波! “不用了,”赵洪波擦擦汗,“江欣,这钱你拿走。” “你确定给我?不是我讹诈你?” “不是不是,你拿走,拿了赶紧走!”赵洪波想,他今天就吃了这个亏,但迟早要讨回来! “这可是你说的。”江欣示意他装钱的袋子,“拿出来,逐张清点,我看看数额对不对。” 赵洪波一个头两个大,想不到江欣还有这种心计:“在这里?” 在他学校门口? “对,在这里。”江欣又往他身后看看,甚至还朝那几个人挥了挥手,笑眯眯的,催他,“愣着干嘛?点啊!” “我看你那几个朋友闲着也是闲着,不如跟我一起读读这几封信。”江欣把军绿袋打开,准备拿几封信出来。 赵洪波急忙制止她:“好,我点,我点!” 他就真打开袋子,拿出几卷钱,面额有大有小,钱币有新有旧,看出来是把认识的人都借遍了,赵洪波小声地点着数,偶尔紧张地哆嗦一下。 “错了,刚刚是185.5,这叠是452.2。”江欣毫不留情地嘲笑他,“多大个人,连个数都数不清楚,还大学生!” 赵洪波本就手忙脚乱,看了江欣一眼,眼镜后面是一片怨毒,他最恨人家看不起他! 小半天过去,赵洪波总算数完了,语气恶狠狠:“一千块!拿去吧!” 江欣没有接,而是用手指点了点拿袋子钱:“你一共数了五叠,加起来是950块钱,少了50。” “赵洪波,我是供销社的,数钱和算术不在话下。你忘了?” 赵洪波脸上写满了凶狠:“江欣,你别把人逼得太狠了!” “我逼你?”江欣比他更凶狠,毫不退让,那双本来显得温柔幼态的圆眼睛,此时充满了攻击性,“你跟那个没缘分的孩子说去!” “赵洪波,我最不怕的就是和你鱼死网破!” 赵洪波这个人,有些阴险,有些心计,但绝对算不上有血性,欺软怕硬,柿子捡软的捏,看他从前对江欣的态度,就知道人品可见一斑。 “好,江欣,算你狠!”赵洪波从裤兜里掏出偷偷留下的那五十块钱,一起放了进去,递给她:“钱齐了!” “不过,我们要立个字据,你收了钱,往后都不能再来学校找我!我们再无瓜葛!” 江欣收起一点戾气:“字据可以立,我接了钱,你要是敢耍诈,我就要你后几十年的前途。”她又伸手指了指后面那几个人,“赵洪波,乱搞男女关系,可不是小罪!” 婚恋关系、男欢女爱,在后世看来都是正常的事情,但在这时候都是上纲上线的大罪过,婚外情是要入罪的,尤其这年代比许多时代更要求完人,赵洪波这种想要保持历史清白的人,更不敢触碰那条线。 以他熟悉的规则来攻击他,只觉得痛快加倍! 江欣从袋子里拿出一本本子,两人像模像样地签了个字据,按江欣的要求,还写了一式两份。 “怎么样?要不要找个第三方见证人?”江欣“体贴”地问。 赵洪波红着眼:“你少找麻烦!” “不要就不要,凶什么?离婚又不是什么大事。”江欣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 赵洪波今天对她真是有了新的认识,原来追着他在火车站要复婚,都是假象,难怪都说黄蜂尾后针,最毒妇人心,江欣就是最狠毒的那个! “等等,我看你的手表也不错。”江欣装模作样地欣赏着他手上的表。 赵洪波额头的筋凸起,咬牙切齿:“你说什么?”这是他攒了多久的钱和票买的表! “我说你的表也不错。”江欣很平静,“摘下来,放进袋子里去。” 赵洪波手上和额头同时青筋暴起,他握紧拳头,不敢相信自己被一个不如自己高的女人给拿捏了,他永远会记住今天的耻辱! 江欣还是不怕,这是校门口,赵洪波是一个要向上爬的人,他不会在此时暴露本性。 果然,僵持了很久,赵洪波还是把上海牌的钢带表摘下来,扔进了钱袋子里。 “说,我赵洪波自愿赠与江欣同志一千元整和上海牌手表一只!”江欣让他大声说出来。 “什么?”赵洪波跳脚! “你听到了,说啊!”江欣抬了抬下巴,向着赵洪波安排的那几个人,“要是我拿了钱,他们转头就来抓我可怎么办?我一个小女子,我害怕得紧!” 你还知道怕!赵洪波半分都不信,但是江欣不肯接过钱,他还是低声说了句:“我赵洪波自愿赠与江欣同志一千元整和手表一只。” “不够大声,再来一遍!”江欣忽然大喊,那边几个男人听了江欣的叫喊,试探着走过来,江欣干脆叫住他们,“几位大哥,快来给我做个见证!” 那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走了过来,围着两人。 “说啊,人我给你叫过来了。把刚刚的话再说一遍!”江欣又把那封举报信拿出来,飞速地扇风,让人看不到信封上的字。 赵洪波既尴尬又丢人,这么多人,他不好动手打女同志,只好用大家都听得到的声音说:“我赵洪波自愿赠与江欣同志一千元整。” “还有呢?” “还有一只手表。” 江欣满意了,拱手谢过几位大哥的见证,补充道:“其实是自愿赠与前妻江欣同志。” 那几人面面相觑,前妻? 这位赵洪波同学不是说有人恶意勒索他,还有个黑户盲流跑到省城来,才叫人来人赃并获的吗? 搞什么鬼?指使着他们玩儿呢? “赵同学,怎么回事?”为首的一个男人说。 “这位大哥,我来说!”江欣嘴快,马上接话,露出甜笑,让人放下防备,“这位赵洪波同学是我前夫,我们前两个月离婚了,他觉得心亏,决定给我一千块钱作为补偿。” 那几个男的又互相看看,一千块钱是有点多,但这是人家家里的事,不归他们管。 他们几个也知道,两人闹到离婚的程度,有点良心的男人都会给女人赔点钱,找他们联防队来干什么? 几人对赵洪波的态度都变得有些不友好,指了指他:“你把家里的事情解决清楚了,再来我们队里说说。” 赵洪波满头汗,八张嘴都说不清,明明是敲诈勒索,可他又不能讲,不禁又急又羞,像是第一次来省城那样窘迫,这半年来他风头出尽,早已经忘了当初刚到大学报到的局促,今天又一一涌上心头。 都怪江欣!都是江欣的错! 他对江欣的恨意此时达到了顶点! “这么看着我干嘛?其实你也知道自己做错了事,没事多反省反省自己。”江欣等人走后,不费力地把那袋子钱夺过,装到包里,又把包里的举报信全数拿出来,交给赵洪波,“给,都在这里了,一封不留。” 赵洪波接过那叠令人注目的举报信,恨得牙都咬碎了几颗,恨声道:“你往后都不许再来。再来,我也不怕和你鱼死网破。” 江欣翻白眼:“谁稀罕来找你。” 待江欣走后,赵洪波惦着沉重的脚步,失魂落魄地找了个僻静地方,把那些举报信一一打开看,发现只有她拿出来的那封信是写了字的,实实在在地列举了举报他的“罪名”,其他的信封里面装的全是当天的报纸。 作者有话说: 昨天才知道我家里人也在看小说,我瞄了一眼,是霸总和带球跑。 有点不好意思和她们讲,我也在写小说(捂脸.jpg) 第20章 江欣拿了钱, 心里也没有多快活,她回不去21世纪,真江欣也不可能再回来。 可兜里有钱好过没钱, 她很快又打起精神来, 去和江淮汇合。 江淮没认识什么田振国, 他只是打听到田赵二人有龃龉, 江欣利用了一下这个信息。 这回来省城,江欣是找供销社开的介绍信,要给供销社买一批布回去,江淮替她跑腿去了。 “小妹,已经托渡口的船运回去了。开船师傅说明天下午就能到, 我发电报给赵主任了, 这些是单据。”江淮做事还是很靠谱的。 江欣小心把这些单据收好,笑嘻嘻地挽着江淮的手臂:“小哥,走,请你好吃的去!” 江淮问她:“拿到钱了?” “拿到了!”江欣拍了拍包里鼓起来的那一小块, 对江淮笑,“咱们今天就回去, 不在这儿耽搁太久。” 江淮的介绍信毕竟是找侯三办的,借了别人的名头,经不起推敲, 就怕遇到严查。 “好。火车票是两个小时候后的, 明天中午午饭前, 咱们就能到新庆。”江淮掏出两张火车票,让江欣保管。 兄妹二人在附近找了个商店逛了一圈, 江欣啧啧赞叹, 这才是真正的琳琅满目, 跟21世纪的小商超差不多了,什么都有,哪里是她那个供销社能比的。 江欣花了五块钱和两张票给江淮买了个最新的迷彩斜跨包,江淮高兴得说不出话来,兴兴头头地背上包,人的精神都起来了! “小妹,难得来一趟,你也买点东西!”江淮小心地摸摸新包,无比珍惜。 江欣摇头,小声说:“咱们还是低调一点,原来怎么样,现在还怎么样。赵洪波说的没错,我们这是勒索,被公安知道了是要判刑的。” 江淮那阵兴奋的火立刻就被泼灭了,出了商店,他有些蔫蔫的,新包也不能让他开心起来。 “小妹,咱俩儿一起做坏人了。”爸妈知道了得揍他,他把小妹带坏了。 “是有点坏,”江欣怕加重江淮的心理负担,“但又没有很坏,坏得很正当。” 江淮震惊,话还能这么说?小妹现在的歪理怎么一套一套的? “所以,咱们就坏这一次,往后都不能这样了。” 老实说,也是太危险了,赵洪波要是没被吓唬住,他们兄妹今天说不定就真回不了家了。 江欣把他拉到一个没人经过的地方,从包里分了三百块钱出来,给他:“小哥,这是你的辛苦费。” 江淮不肯收,这是小妹应得的赔偿,他不过是帮着跑跑腿,来省城长还能见识,反正平时在新庆待着也没事做。 “拿着。”江欣把钱塞进江淮那个迷彩包里,又拿出赵洪波那块手表,“还有这个。” 江淮眼睛一亮,手表,上海牌的! 虽然街上有不少人都带着手表,可真正能让他摸到的,就只有这一块:“小妹,这是?” “赵洪波手上那块。”江欣告诉他。 “小妹,你!”江淮彻底震惊了,他都组织不出什么语言来表达自己的惊诧! 江欣此时十分后悔要了这块表,这跟拦路打劫就真没有区别了。 江淮虽然22岁,可毕竟是这年代的小城市青年,没有过多的信息污染,根正苗红又单纯善良,偶尔跟老乡们买卖点农产品都不是大事,让他知道还能这样对人威逼利诱以得到财物,很容易让他滋生歪心思的。 事已至此,江欣只好硬着头皮说:“要不把它还回去吧?” 江淮隐隐松了口气,他又稀罕地把那块表看了个遍,痛定思痛:“小妹,还回去吧!不是咱们的东西不能要。” 江欣更是松了大大的一口气,她要是把江淮带歪了,她自己都不能原谅自己。 于是兄妹二人又快速往回走,一路上两人都没有再讲话,很是沉默。 江欣绷着一颗心,花一分钱买了个信封,把表装进去:“小哥你在这儿等我,我把表放在他们学校大门的保安室就走。” 江淮点点头,找了个有树荫的地方坐下,揪着新买的包等她。 江欣飞跑过去,再次来到师范学院门口,幸好下午换了个值班保安,不是早上见过她的那个。 她把表递给里头一个中年保安:“你好,这是新闻系赵洪波的表,他可能不小心落在公园了。麻烦你转交给他。” 江欣不怕保安会把这块表昧下,现在很提倡拾金不昧,荣誉大过金钱,捡到五毛钱上交,都是值得表扬的事情。 果然,中年保安赞她:“你也是师范的学生?思想品德真过关!”还给她比了个大拇指。 江欣实在惭愧,摇头:“您知道那个赵洪波吧?” 其实不知道也没问题,反正失物招领都会写在校门口的小黑板上,进出的学生一眼就能看到。 “知道,戴眼镜的那个男学生,很斯文的。”中年保安也认识这个出风头的赵才子。 “那就麻烦你了。”江欣把表叫过去,又飞似的跑了。 “哎,同学,你留个姓名!学校好表扬你这种拾金不昧的精神!”中年保安从保安室里追出来问江欣。 江欣心虚,跑得更快了,头都不敢回。 还了手表,江淮和江欣两个人都不由长长吁出一口气,二人对望一眼,有些不好意思地笑出来,兄妹二人之间又多了个不能与外人道的秘密。 赵洪波自拆了江欣的那二十封举报信后,深感自己被戏耍,越想越不忿,冲出寝室,就要去火车站逮人,太欺负人了,把他当猴儿耍了! 他知道每天只有下午五点那趟火车会途径新庆,江家兄妹一定会坐这趟车回去。 他赵洪波必须要把这个仇给报了,否则他不姓赵! 一定要去稽查队找人把江淮那小子抓起来,把江欣也抓起来,判刑!必须判刑!统统去劳改! 校园里有人和他打招呼,赵洪波也没理,愤怒已经上了头,骑了风火轮一样往校门口走,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去火车站把那两人拦下,让他们付出代价! “赵同学!赵同学!”刚换班的中年保安坐下没多久,欣赏了一下江欣交来的手表,就看到一脸黑气的赵洪波匆匆从里面走出来,他忙出门把人叫住,“赵洪波同学,有你的失物,快来领!” 赵洪波被打断了步伐,脸色不善,只好刹住脚步,忍住一腔怨愤,口气也不怎么好:“什么事?什么失物?” 他没有丢过东西,只有早些时候被抢过东西! 中年保安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往日里这赵同学不是挺有礼貌的吗?今天咋了,说话这么冲! “你的手表。”保安把表递给赵洪波,“落在公园了吧?有个同学捡到,给送回来了。” 赵洪波愣了愣,不可置信,接过那只分别了不到两小时的手表,完好无损,表针也在正常走动,怎么又回来了? “谁送回来的?”赵洪波问。 “一个大眼睛的姑娘,梳着两个长辫子,估计是附近学校的学生吧。”保安答,“人品太好了,真正的无名英雄,捡到这么贵重的东西都能毫不犹豫地还回来,得表扬她!” 赵洪波一听,那种咬牙切齿的感觉又上来了,江欣! 她真把人当猴耍吗?要了表,又还回来,她到底想干什么! 可终究想冲到火车站,去把人逮住的心思被打断,霎时间那阵仇恨就淡下去了许多,他甚至有种荒诞的感激念头,好歹江欣最后关头还良心发现,把表还回来了。 赵洪波有些颓丧,戴好手表,在校门口纠结再三,徘徊再三,还是转回了宿舍。 ...... 江欣和江淮买了十来个烧饼,一路赶到火车站,还有四十分钟火车才到站。 两人就找了个空椅子坐下,默默啃着烧饼。 江欣发着呆,嘴巴里无意识嚼着饼,反思自己要赵洪波手表的行为,还是太冲动了,欠缺考虑,做人势不能用尽,给他,也是给自己留一条退路。 报仇的程度,很难去探究底线在哪里,无论如何,还是要给自己的言行划出个原则来。 “小妹,当坏人太难受了,就算知道赵洪波不是什么好东西,我心里这关也很难过得去。”江淮真的是个很善良的大男孩,“但是,我认为他赔钱是应该的!” 小妹就该受到弥补。 他还是遗憾没能揍赵洪波一顿! 江欣总算完全放下心来,江淮不容易被带跑偏。 “是我的错,是我没有考虑清楚,还差点连累小哥你了。”江欣朝他笑,认真地道歉。 “那咱们以后都不这么做了。”江淮也看着她,“回去谁也不告诉,跟小时候一样。” “好。”江欣答应。 两人的神态总算又恢复正常了一些,还是当好人自在。 兄妹二人把给家里人买的小玩意儿拿出来看,忽然听见一句—— “江欣同志,你好。” 江欣抬头,眼睛里的惊讶遮不住,口齿也不伶俐了:“霍霍霍...霍一忠同志,你怎么在这儿?” 还受伤了,右手打着石膏,大高个儿黑溜溜地站在她眼前,脚边放着几袋行李。 是了,他说要出差,是到省城来了? 江欣站起来,想伸手去摸那块石膏,又怕不小心碰到什么伤口,把手缩回来,问他:“这是怎么了?” “执行任务的时候受了点伤。”霍一忠轻描淡写地说。 “你呢,你怎么来省城了?”霍一忠问,看了眼旁边那个跟江欣长得有七八分像的男青年。 “我替供销社拿点货回去。”江欣把正当理由抬出来,又给两人介绍,“这是我二哥江淮。二哥,这是霍一忠营长。” 江淮也站起来,想和他握手,看着那个石膏,还是算了,挠挠头:“霍营长你好,我是江淮。” 江淮,霍一忠知道,肖婶子和他说过,是江家的老二,没有城里户口,出门半步难行,这又怎么跑到省城来了?但是他没多嘴问。 “霍一忠同志请坐,为国尽忠,为人民服务,您辛苦了!”一听霍一忠是出任务受的伤,江淮心里马上就燃起了一股佩服之情,把自己的位置让出来,让他坐下。 男人容易推崇强者,尤其是军人,江淮也不例外,他还推了江欣一把:“快把我们的烧饼拿出来给霍营长吃。” 江欣无语,只好把还冒着热气的烧饼递到霍一忠眼前。 霍一忠摇头:“我吃过了,你们吃。” 他大手从兜里拿出几颗奶糖,让江欣伸手接住:“江欣同志,请你吃糖。” 江欣继续无语,她又不是江平,怎么好端端要请她吃糖。 见江淮在旁边看着,霍一忠只好又递了两个给他,真像大人给孩子分糖果。 “两位是回新庆吗?”见江欣接过糖,霍一忠很高兴,又露出一口白牙,“我是五点的火车。” “对!我们回新庆。”江淮很热络,积极回着霍一忠的话,“那我们可以坐一起,互相有个照应。” “好,我到那边换一下票,麻烦帮我看下行李。”霍一忠是看着江欣说的。 江欣能怎么样,出门靠朋友,当然是点头答应,何况她心里还有自己的小算盘。 趁着霍一忠到前头去换票,江淮那按捺不住的好奇心总算爆发出来:“小妹,你怎么认识他的?” 江欣瞟了他一眼:“你忘了,肖婶子要给我介绍一个离异军官,就是他。” 江淮瞠目结舌:“他!” 他看看霍一忠高大的背影,又看看眼前还没他高的妹妹,心里突然起了一股奇怪的对比欲:“不过就是个营长,就个子高了点,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江欣揶揄他:“刚刚你不是说人家精忠报国,你很佩服吗?转眼就没什么了不起了?” 江淮冷哼,谁来配他妹妹,他也得挑着看! 江欣偷笑,江淮这种老父亲的心理,也不知道是不是学江父的。 “肖婶子瞒着爸妈,叫你们见面的?”江淮问,有点气。 恰好相反,是江欣瞒着江父江母,让肖婶子安排相亲的。 想到后面她大概率会跟着霍一忠离开新庆,干脆先给江淮打个预防针:“是我主动要求见他的。” 主动?江淮吃了大大的一惊,小妹还会主动见陌生男人? “小哥,我觉得他还不错。”江欣故作害羞,还做作的低头笑了一下,成功地把自己激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江淮不乐,连妹妹也不想搭理了,见到换票回来的霍一忠也没了开始的好脸色,什么叫他还不错?他看这个霍营长现在到处都是错! 上车的时候,见霍一忠手受伤,江淮还是伸手替他提了一半行李,帮他推开右手边挤着上车的旅客。 站在霍一忠旁边,江欣见到江淮悄悄踮起脚尖,眼神贼贼地想和霍一忠比身高,江欣眼里眉梢都没止住笑,果然,莫名其妙的胜负欲是藏在每个人的血液里的。 作者有话说: 七夕节日快乐。 第21章 三人一同上了火车, 江淮和江欣并排坐,对面坐的是霍一忠。 车上人不多,一节车厢只零星坐了几个人, 不吵不闹。 现在的人没事都不出去, 开介绍信麻烦, 花钱花力气, 耽误上工,除非是有特殊情况才特意坐火车出门的。 一开始江淮对霍一忠还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哪儿哪儿都看不顺眼。 火车开动,大家没事做,只好聊起来。 江淮除了来过两回省城, 就一直待在新庆, 再没去过其他地方。 霍一忠和他讲了一些部队的事,还有前些年在边境打仗遇到过的陷阱和危险,江淮听得津津有味,很快那股崇敬之情又重新燃烧起来, 全然忘了这个人是跟自己妹子相亲的男人。 他们聊他们的,江欣没有加入。 夏天昼长夜短, 火车开出一个小时,太阳还未落山,江欣眺望淡出视线的江城, 心情逐渐平静下来。 她拿出刚刚在火车站买的一本连环画来看, 讲的是《林海雪原》的故事。 霍一忠看着坐在对面的江欣, 长辫子大眼睛,秀气文静, 白净的手指不时翻动书页, 脸上的表情很恬静, 他忽然有些手痒,想起梦里那只推他胸口的小手。 江淮还盯着霍一忠,和江欣一样的眼睛里充满了好奇:“...后来呢?你们小队冲上去之后,敌人是不是就乖乖投降了?” 霍一忠一脸严肃:“敌人很狡猾,埋了个雷,想和我们同归于尽,我们撤退及时,没有死亡,但是有几个冲在前面的战友受伤了。” “太可恶了!”江淮愤愤,双手握拳敲在面前的小方木桌上,发出“砰砰”响声。 江欣抬起头,温和地看了小哥一眼,又低头看故事去了。 霍一忠忽然说:“这个故事我看过。” 江欣的视线没有从书中移开,有些心不在焉:“是吗?” “嗯,杨子荣同志是一名优秀的侦察兵。” 江欣这才想起,对面的霍营长也是优秀的侦察兵,她总算舍得看霍一忠一眼了,这一看,两人都不由自主露出一个心照不宣的笑容。 这个笑,让江淮觉得这两人间,似乎有什么事情是他参与不进去的,又仿佛是他多想了,这个一闪而过的念头,抓也抓不住。 “欣欣,小时候爸妈不是带我们去看过这场电影吗?你怎么还在看书?”江淮翻了一下连环画的封面。 “觉得精彩,就再看看。”江欣应付过去。 霍一忠想说点什么,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江欣同志是个明白人,说多了像是卖弄。 暮色渐浓,光线不适合再看书,这年头的火车不开灯,昏暗中只能看到人脸的大概轮廓,江欣把连环画收好,去了趟洗手间,回来坐下,江淮则去打热水。 霍一忠见她回来,又给她掏出几颗不一样的糖,在捕捉不到对方眼睛的车厢里,把糖轻轻地放在她手心:“这个好吃,你尝尝。” 这算不算是含蓄的示好?半明半暗中,江欣觉得这块大黑炭有点可爱。 江欣接过糖,自己剥一颗含在嘴里,也给手不便利的霍一忠剥了一颗。 两人嘴里都含着糖,甜甜的。 江淮打了两壶热水回来,他们都默契地没给人家一颗。 ....... 一夜过后,江欣先醒来,她从火车座位中间的小桌子上抬起头,眯着眼迎着朝阳,一睁眼就看到对面睁眼看她的霍一忠。 “醒了?”霍一忠的声音很轻,有些刚醒来的沙哑,“还有两个半小时就到站了。” 江欣揉揉脸,生怕有眼屎被看见,捋了捋散乱的辫子,轻轻问他:“你怎么醒得这么早?” “习惯了。”霍一忠笑。 有机会的话,他会告诉她,他在火车上看过很多次朝阳,但没有一次像今天这样愉快。 “漱漱口,舒服些。”霍一忠把一个半旧的军用水壶推过去给她,和她上回说的话一样。 江欣拧开盖子,喝了几口水,把辫子打散,拿出梳子梳整齐,又给自己绑了个松散的辫子,整个人沐浴在晨光中,小圆脸看起来温暖可人。 霍一忠的手又痒了,他想摸摸那根辫乌黑柔软的辫子。 没多久,江淮也醒了,他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站起来活动筋骨:“这硬座可把我骨头都坐痛了,难怪大家都说在家千日好。小妹,霍营长,你们俩儿赶紧站起来走走,松松手脚。” 江欣走出去,洗了把脸,坐车一夜,人都憔悴不少。 到站的时候,江淮还是帮霍一忠提行李,他和江欣两个人都是一人一个背包,轻松得不得了。 出了站,江淮说送霍一忠去招待所,霍一忠拒绝了,陈钢锋骑了那辆很拉风的摩托车在外头等他。 “江欣同志,这两样东西,拿回去给家里老人孩子们吃。”霍一忠从袋子里分了些罐头和营养品出来,这些都是曹正那帮战友前些天给他送的。 江淮想,给你提行李的是我,要谢也是谢我,老逮着小妹说话干嘛。 江欣不想在大庭广众之下推来推去的,接受了霍一忠的好意,反正后面他们总会有交集的。 “那么,江欣同志,我们再见。”霍一忠左手拎着行李朝着陈钢锋走去,他右手打着石膏,那么高壮的身躯,硬是让人看出一种落寞的感觉,背影像极了电影里的孤胆英雄。 “小妹,回家吧!”江淮提过霍一忠给的东西,“别看了,人都走了。” 江欣这才回过神来,真是魔怔了,她竟然觉得霍一忠有点孤独。 ...... 陈钢锋帮霍一忠把东西都放好在摩托车上,敲了敲他右手的石膏板:“霍营长,这是时刻准备为国捐躯了?” 霍一忠挪开他的手:“行了啊,下手没轻没重的。” 陈钢锋又指了指江家兄妹二人的背影:“那俩儿是谁啊?你在新庆还有朋友?” 霍一忠看着热热闹闹说话的江家兄妹,嘴角弯起:“就不能是亲戚?” 这话把陈钢锋震的,车都不骑了,回头逮着他问:“我怎么不知道你在这儿还有亲戚?” 有的话,他早认识了。 “那是江欣同志和她二哥,走吧,包打听的。”霍一忠催他。 陈钢锋吸了一口冷气:“霍一忠,你下手够快的啊!” 都把人家带着出任务了去,连人家哥哥都带上了。 “我告诉你啊,你可不能在我们新庆犯错误!”陈钢锋刚发动摩托车,想到一些干柴烈火的问题,又急刹车,停下来教训他,“你敢干坏事,可是要对人家女同志负责任的!” “我们这里,男女作风问题,是严谨又严肃的!” 这个急刹,让霍一忠差点一头撞在陈钢锋的后脑勺上,他扶住后面的软皮座椅,摆正坐姿:“没谁犯错。你好好开车,先让我回去洗澡上药,人都馊了。” 陈钢锋这才念念叨叨地重新启动摩托车。 ...... 回去的路上,江欣忽然想起一件事,她提醒江淮:“小哥,那点钱,你自己存着应急,别大手大脚花没了。” 她知道江淮对家人大方,只要兜里有钱,给家里买东西眼睛都不眨一下。 果然,江淮说:“这是你给我的,当然要用在你和家里人身上。” “我是说,你现在必须要有存款的意识!”江欣有点着急,江淮跟所有的男孩一样,手指缝隙疏,手上有钱就得从这条缝里漏出去,她得让他有存钱的概念。 “家里如果想买个大件的,除了平平,几个大人都能拿出点钱。把手伸到你这儿,你去哪里找钱出来?”江欣不得不把话说得直白。 江淮是单纯,但不笨,也明白江欣的意思:“那我钱都交给妈拿着。”这总行了。 “你一下子拿三百块钱给妈存着,你猜妈会怎么想你?”江欣问他。 江淮语塞,他一直没有收入,手上的钱零零散散的,有时候是自己倒腾来的,有时候是大哥偷偷接济他的,小妹偶尔也会往他兜里塞点钱,就是没有自己正经的收入,一下子拿这么一笔钱给江母,她得怀疑自己儿子是不是干什么坏事去了。 “那这么着,我每个月让妈帮我收一点,一点点地往她手里放,到时候我要用,就找她拿,行了吧?”江淮想了个办法。 “行是行,但你最多手里只能拿十块钱,剩下的要找个安全的地方放着。”江欣给他出主意。 没办法,现在只有一家银行,跟百姓储蓄还没什么关系,只能自己找地方藏。 “小妹,我觉得你越来越像姐姐了。”江淮不服气,这阵子她老管着他,“ 你别忘了,我才是你哥!” 江欣噎了一下:“你也就比我大八分钟!” “八分钟也是你哥!你就得听我的!”两人倒是斗起嘴来了。 “钱的事儿你得听我的,其他的我就听你的。”江欣拍了板,“不过,现在你得请我吃根冰棍儿,这天气要热死人了。”她边说话边甩手,拿手扇风,天上的太阳真要把人烤熟了。 江淮同意了存钱的事儿,反正说到最后是小妹屈服了,他就当自己赢了,回去遇到骑自行车卖雪糕的老头,爽快地掏了两毛钱,买了两根冰棍。 路过厂区医院的时候,江欣从袋子里掏出一包金鸡饼干:“哥,你是我哥,帮我做了这件事,我就更听你的。” 江淮嘴里含着冰棍,发音不清楚:“什么事?” “ 妈现在是重见光明了,夜里都看得清楚路。唐医生艺术高明,你帮忙把这包饼干给他,当是咱们谢谢他。” 江欣指了指医院后面那排低矮的宿舍楼:“别去他办公室,人多嘴杂。直接送到他爱人手上去,他爱人叫关美兰,叫她关大姐就好了。” 江淮看了江欣一眼:“我看你就是想支使你哥干活儿。” 说是这么说,江淮还是接过饼干,把霍一忠给的东西放地上:“这两袋东西重,你自己别提,手疼,等我回来。” 真是个暖男哥哥,江欣躲在阴影下吃着冰棒,等着江淮回来。 很快,江淮就一路小跑回来了,饼干送出去了,可脸色有点奇怪:“唐医生在家,没在医院。” “怎么回事?”江欣也好奇,这时候他应该在上班。 “好像在说唐医生连着丢了几个月的粮票,他们家没粮食的事情。”江淮在他们职工宿舍外头听到关美兰的哭泣和埋怨,徘徊了一阵,没好意思敲门,还是慧慧出门提水见了在门口的他,跑回去找父母,才见着人的。 “连着几个月都丢了粮票?”江欣讶异,这事儿怎么听着这样古怪。 “我听到就是这么回事儿。”江淮把饼干交给还在抹眼泪的关美兰就走了,不好意思打听。 江欣也不好事事去问,两人干脆就先回家了。 作者有话说: 周末双休。 祝周末愉快。 第22章 江淮和江欣提着东西往筒子楼走去, 这时候江父和江河都快下班了,家里正准备吃中饭。 回到家,最欢迎他们的就是万晓娥和江平。 江欣把在省城买的东西都拿出来分, 给江父的两条裤子, 给江母的新上衣, 给大哥的白衬衫, 大嫂万晓娥的是两个亮晶晶的漂亮发夹,平平则拿到了一个陶瓷花小狗的玩具,还有一罐铁盒装的精美苏联糖果。 “你这孩子,手指缝咋这么疏,一下子买那么多东西, 得花了多少钱!”江母受了孝敬, 心里极熨帖,但又心疼钱,要不是不能把东西退回去,她非得拉着女儿去商店退掉。 “难得去一趟, 有合适的就买了,下回去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呢。”江欣不在意, 这些东西加起来都不到七十块钱,就是费票,原主留下的那叠票一下子去掉了□□成。 江家人对她好, 她就对他们好, 都是互相的。 “大哥, 快看我的迷彩包!”江淮见大哥先进门,立即把包背在身上, 雄赳赳气昂昂的, “小妹给买的!” 江河笑他:“小妹对你最好了!什么时候借给你哥背背。” 江淮犹豫了, 有点不舍:“那你可不能弄脏了。” 万晓娥把那件白衬衫拿出来:“这是小妹给你买的白衬衫,快去试试!可别说小妹偏心了。” 平平也跳出来,手里紧紧攥着那只陶瓷小狗:“姑姑最疼我,这是姑姑给我买的小狗狗和糖果!”说完又跑过去亲了江欣一口:“我和姑姑最好了!” 江母笑呵呵的,拍了拍平平的头:“那你以后可得对姑姑好。” “我对姑姑天下第一好!”小小的平平嘴里豪言壮语不断。 江淮过来捏他鼻子:“小鬼头,你的小狗狗是二叔我给你挑的,要怎么谢谢叔叔?” 小江平圆圆的眼睛里一片澄澈:“我和二叔也天下第一好!” “不算不算,你和姑姑第一好,就不能和二叔第一好了。”江淮逗他。 江平蒙了:“不可以吗?”小脸上一片纠结,他和楼下的小朋友们全都是天下第一好,小小声说,“那我还是和姑姑好。” “嘿!你这个小崽子,二叔我对你不好吗?”江淮不服气,轻捏江平的小脸蛋,“快说跟二叔才最好!” 屋里正热闹着,江父也一头汗进门了,见到两个孩子回家,总算放下心。 欣欣两天前突然说供销社要派她去省城出差,他忙着陪老妻出院,还担心她一个人去会不会有危险,二儿子江淮说让侯三去搞到了介绍信,可以陪妹妹一起去,他们心里才松一些,现在两个孩子都没事,平平安安回来了,他提着的那颗心也就放下了。 “老头子,快过来!”江母朝他招手,“这是你的宝贝幺女在省城给你带的长裤和短裤,给你做体面呢!” 江父的老脸上笑出了褶子,女儿的孝敬总能让他的高兴再多上三分:“拿来我看看。”又忍不住咧嘴笑:“这筒子楼里谁不知道我老江养了个好女儿!”江父粗糙的手,拿着裤子往身上比划。 “长了点,我给爸改改裤脚。”万晓娥站在旁边笑,头发上别了个粉色的新发夹。 江河从房间里出来,换上新衬衫的他干净又精神,像是回到了刚结婚的那时候,万晓娥看着十分满意。 “你去上班就别穿了,白色容易脏,不好洗。”她上前去替江河解开上面的扣扣子,“这儿有点皱,脱下来我给你用搪瓷缸子熨平。” “下个月去我舅公家喝娶亲喜酒,就穿这个去!”也好给她长长面子,嫁了个城里多俊的后生! 江欣偷笑,大嫂真有意思。 江母见江欣偷笑,捏捏她的手,让她收敛点,哪个女人过日子没点小心思,差不多就行了。 “小妹,你怎么光记着给我们买东西,难得出一趟门,没给自己添置点?”万晓娥转头问她。 江欣从包里掏出五条新帕子,又给江母和大嫂各自递了一条:“我挑了几条新手帕,也给你们带了。” 现在卫生纸没有普及,几乎人人都带条帕子,擦嘴擦汗都是它,洗得勤,换得也勤。 万晓娥拿着那块白色的帕子,笑得八字眉都平了,小姑子和小叔子一样,都是这点好,有点什么东西都往家里搬,见者有份。 “这是什么?” 江河指了指门口两个叠在一起的黑色塑料袋问,说着又把白衬衣脱下来,交给万晓娥,天儿太热,回到家就想光着膀子。 那是霍一忠给的东西。 江欣脑子真是白了一下,想想还是实话实说:“这是一个当兵的朋友送的。” “还是个营长!”江淮对霍一忠的崇敬之情还没散去,江欣的话刚落音,他就抢话头了。 “营长?小妹,你还认识军官?”万晓娥好奇。 倒是江母有几分心眼儿:“你是怎么认识这人的?” 江淮察觉到江母的语气不对,想起这可是小妹的相亲对象,前阵子爸妈为了这个还吵架的事儿,他跳起来:“太热了,我去洗个冷水澡!”说完就提着门口的铁桶冲去了楼尽头的水房。 江欣心里骂他一句:胆小鬼! “欣欣,妈问你话。”江母怕把话说重了,又推了推江父,“老江!” “对,欣欣,怎么回事?无缘无故的,人家干嘛给咱们送东西?”老江立即就理解了老妻的意思。 江欣硬着头皮说:“这人,我觉得,还挺不错的,往后可以再见见。” 言下之意,就是觉得有发展的可能,才收了人家的东西。 江父江母两两对看一眼,还是江母说:“你和他怎么认识的?” “他和肖婶子认识,有一回他们说话,我们遇上了,打了声招呼,大家就认识了。”江欣半谎话半真话,说得犹犹豫豫。 万晓娥此时不作声,把发夹拿下,把江河的衬衣收好,悄悄拿进房间藏在被子底下,生怕这些东西也是那个霍营长送的,婆婆要让她还回去。 江父不快,还有什么不明白,就是隔壁肖大姐原来说要介绍给欣欣的离异军官,不是已经拒绝了吗?怎么又牵扯上了?现在欣欣还收了人家的东西,让人误会了可怎么好? 这个肖大姐,尽是给人出难题! 江母也不见得高兴到哪里去:“你们接触多久了?” “也没多久,就说过几次话。”江欣吞吞吐吐的,更让人怀疑。 “欣欣,这件事,咱们得商量,不能乱收别人的东西。”江母点点她额头,又舍不得用力,“女孩子,最要不得的就是小恩小惠。” “知道了妈。”江欣吐吐舌头。 江父还想说什么,想了想,又不说了,肯定是那个霍营长太油嘴滑舌,哄了单纯的欣欣,才让欣欣为他说好话。 江淮洗了澡出来,挨了守在水房门口的小妹一记拧:“留下我一个人面对辣椒水老虎凳,你不是个忠诚的好同志!” “小妹同志,冤枉啊!”江淮夸张地发出嘶嘶叫声,“爸妈舍不得打你,他们发起火来可是会揍我的!” “罚你给我烧热水洗头!”昨晚在火车没条件洗澡洗头,江欣出了一身汗,身上全都黏黏的。 万晓娥听着这两兄妹嘀嘀咕咕,觉得好笑,走过来说:“小妹,用刚晒好的这桶水洗澡,先冲一下。” 筒子楼的人为了节省煤块,到了夏天,家家户户都会装一两桶水放在过道里,让太阳晒几个小时,到了下午就可以直接洗澡,不用再烧水了。 江淮帮她把水提到水房:“小妹同志,我要回去接受爸妈的辣椒水了。” “活该,谁让你刚刚跑那么快!”江欣对他做了个鬼脸。 果然,江淮左脚刚踏进家里,老江就让他坐下,好好交代欣欣和那个营长的事。 “爸妈,冤枉啊!”江淮觉得自己真不该多嘴,“我也是昨晚才知道的。”又嘟囔着说,“欣欣不说,我都不知道。” “你好好说,见面就见面,怎么还能要人家东西?”江父最不乐意,他的幺女好不容易才从离婚和流产的事情中缓过来,这要是再遇上一个不靠谱的,他们绝不能同意! 于是江淮就把昨天在火车站怎么遇到霍一忠,三人怎么一同回新庆,到站了霍一忠又是如何坚持要他们拿这些东西的事情交代清楚。 除去了他们兄妹敲诈赵洪波的事,江淮把昨天发生的一切,事无巨细,全都说了。 “爸妈,那个霍营长不油腻,挺正经的一个人。”江淮替霍一忠不忿,“人家还上过战场,杀过敌人呢,是个英雄。” “对了,他这回出任务,手受伤了,还打了石膏。”看起来有点可怜,江淮想起那个单手提行李的可怜背影。 江父和江母追问道:“严重吗?” 当父母的就是这样,无论这事儿成不成,但对方若是身有残疾,条件再好,来和江欣相亲,他们也介意。 “他说过两天,等拆了石膏就好了。”霍一忠是这么和他说的。 “那他对你妹妹态度怎么样?”江母问。 “挺好的。”江淮没处过对象,他觉得霍一忠对他们兄妹都一样友好,没有区别对待,而且对他的好奇心有问必答,是个好人。 江父江母看这个愣头青儿子问不出什么东西来,只好让他去摆桌子,让大儿媳妇炒菜吃饭。 “你下午去探探肖大姐的口风。”江父趁着大家不注意,交代江母。 江母点头,脸上有些忧虑,这可是她巴心巴肝养大的女儿。 江欣洗完澡出来,头发湿漉漉的,人也舒爽了很多,见家里人都盯着她,脸有点热,看来和霍一忠相亲的事情,还是在江家掀起了波浪。 她有些纠结,要不要把事情再说彻底一些,一步步让江父江母看到她的决心。 可接下来他们都不再提这件事,让江欣觉得自己再把话头提起来,就显得很奇怪。 吃了饭,江淮背着他的新背包跑得比兔子还快,江欣洗了碗,定了个时间,和江母说:“妈,我下午还得去找赵主任,到码头把昨天买的布接回来,您到点儿了就把我叫起来。” 江母答应:“昨晚在火车上没睡好吧?快去睡,到时间了妈就叫你。” “对了,大嫂,这回我们进了一批粉色和蓝色的的确良,下午登记入库。你看筒子楼里谁想做新衣裳的,明天一早就能去买。”江欣想起这个,转头对万晓娥说。 万晓娥眼睛一眯:“行,我就下楼和她们说说,上回小张还问我来着。” 到了时间,江欣起来,顶着夏天下午热辣辣的太阳,热出一身汗,去找赵主任,赵主任骑了供销社的自行车,载着她,两人一起去渡口,找了两个挑工,一人八毛钱,把十几匹布挑了回来。 两个挑工都是底下县里来讨生活的男人,大字不识,只能卖苦力,八毛钱跑两趟,热得一身是汗水,江欣把钱结了,和他们说:“门口有个公共洗手池,两位大哥去洗个脸,凉快凉快。” 挑工们点头哈腰:“姑娘下回有活儿记得还找我们。” “我叫李老四,他是我本家阿才叔。”一个年轻嘴快的挑工见江欣面善,脸上露出恳求的笑容。 江欣不忍:“好说好说。”又把他们两人的名字记在本子上。 回到供销社,李水琴和王慧珠上前来,问她这趟省城之旅怎么样。 江欣掏出两条新帕子,给了她们一人一条。 “江欣,你可真大方!”王慧珠小眼睛笑得眯起来,“谢谢了啊!” 李水琴脸皮薄,拉着江心小声说:“明天你早点来,我给你带老家的米糕。” 江欣笑:“琴姐,你也太客气了。” 第23章 江欣和李水琴、王慧珠三人把这批布料测量好, 登记在册。 赵主任顶着个稀疏的发顶进来,大发慈悲:“你们三个先挑一段,不拘什么颜色, 不要票, 给进货价钱就行。” 王慧珠最高兴:“那我要红色的, 你们可别跟我抢!” “慧珠这是好事将近了?”李水琴打趣她, 知道她和李俊宝两人感情稳定,也就今年的事儿了。 王慧珠难得脸红:“琴姐,你别笑我。” 赵主任先挑了一段白色的,李水琴要了个蓝色的,江欣想想江淮那两条换来换去的裤子, 选了黑色的, 四个人皆大欢喜。 “江欣这回进的货不错。”回办公室之前,赵主任拿着那段白色的确良,赞扬了下属一句。 等忙得差不多了,江欣也闲下来了, 她今天本来不用上班,是为了把货提回来才来供销社的。 快下班时, 关美兰来供销社找江欣。 王慧珠看到她,眼神里有种奇异的神采,说不上是好奇还是猎奇, 总之, 她对这个曾经是大地主的儿媳妇很感兴趣, 却又端着不愿意和人说话,只转头对库房里的江欣喊:“江欣, 有人找!” 江欣出来, 见到一脸愁容的关美兰, 心里咯噔一下,想起早上江淮说唐医生丢粮票的事情。 和李水琴交接了手上的工作,江欣带着唐关美兰往外走。 “江欣...”关美兰很是愁苦,眼泪噙在眼里,她掏出三十块钱,“我想和你换十五斤全国粮票。” “唐太太,这是怎么回事?”唐医生的补贴里肯定是有粮票的。 关美兰脸上的神色有痛,也有恨,还有一丝麻木:“江欣,你说,人这辈子得受多少苦才能到头?” 江欣吓了一跳,担心关美兰想不开,现在是1974年,这场运动很快就要结束了,可千万别倒在黎明前夕了,她正想开口劝解,关美兰又自嘲道:“你年纪轻轻的,我和你说这些干什么。” “江欣,和我换换吧。”关美兰手里拿着三十块钱,恳求她。 关美兰也知道其实每个人的粮票都紧巴巴的,可她实在没办法了,再不找人换粮票,家里明天就得断粮了。 “唐太太,你要的话,明天再来找我,今天我没带在身上。”江欣还是答应了,江家三口人有工作,粮票虽然没有盈余,但不至于十五斤也空不出来。 关美兰这才勉强露出一个笑,把那三十块钱塞到江欣手里:“你先拿着!” “唐太太,到底怎么回事?唐医生的补贴呢?”江欣拉住要走关美兰,带着她到树荫底下站着说话,躲开落日的余威。 关美兰的眼泪就这样掉了下来了,怎么也断不掉,比第一次来找她时哭得更厉害。 “启年他...他的票都被人拿走了!”关美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那个周强,今年以来,每个月都用我和慧慧的出身去要挟启年,要启年每个月把各种票都给他,否则...。”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江欣气得浑身发抖,一是气那个可恶的周强扯虎皮拉大旗恐吓人,二是气唐医生没办法站起来保护家里妇孺。 他是医生,江欣不信他看不出来唐慧慧已经是个营养不良的儿童了,怎么还能再缺吃的? 江欣抖着手:“没有去报公安吗?” “不敢啊,我们不敢啊!”关美兰用那点仅剩的自尊,苦苦维持自己的仪态,“周强现在是革委会底下的人,指哪儿打哪儿,我们唐家,还有以前的曾家,都被他们掏空了!” “那你们怎么办?以后都让人这样捏着脖子过日子吗?”江欣很激动。 “那你说我们该怎么办?该怎么办?”关美兰用那双曾经弹琴的手捂住脸,眼泪从指缝中流出,她自小是接受旧时闺秀培养的女子,家中只教她如何相夫教子,管家读书,没有教她如何对抗险恶。 “大不了,学我们的大学老师,一瓶农药把一家人灌死!”关美兰扯自己的头发,痛苦的脸上很是狰狞。 江欣忙伸手去抚她的背,让她平复下来:“唐太太千万别想左了,天无绝人之路,一定会有办法渡过的!您想想还在西南的儿子,你们有个万一,他回来找不到家门怎么办?” 这时候的江欣痛恨自己刚刚嘴快,把人逼到墙角,好话歹话轮着说,把自己上辈子哄人买房的耐心和口才都拿出来了:“明天一早你就来找我拿粮票,咱们先把眼前的困境解决了,再想想下一步该怎么做。” “我就不信坏人还能登天了!” “一定有办法治那个周强!” “唐太太放心吧,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他自有天收拾!” 这些话,江欣自己都不相信,可她还是说了。 好一阵之后,关美兰哭够了,从江欣身边退后了一步,很是难为情:“让你笑话了。” “唐太太,每个人都有难堪的时候。”江欣把最后一条新买的帕子给了她,“拿去哄慧慧玩儿。” 那条帕子上绣了两只慵懒的小猫,她特意给自己留的,现在给慧慧好了。 关美兰推让不要:“早上你给的饼干,慧慧很喜欢,还问什么时候再来找你玩儿。” “那就拿着吧。”江欣收了她的钱,把手帕塞给关美兰,“只要有时间,什么时候都可以。” “对了,筒子楼附近有个小公园,我看到有个老阿婆时不时会到那里卖鸡蛋,六分钱一个,不要票。您要是有时候票紧张了,就去那个小公园转转,说不定能碰上她。”江欣又补充道,“您知道怎么走吗?” 关美兰脸上忽然有个浅笑:“知道,那是我们家的一个小花园,家翁从前说要给慧慧读书的地方。” 江欣这下说不出话来了,她似乎刺了人家一刀又一刀,可关美兰毕竟打起了精神。 “你说得对,我得给儿子留个家门,不能就这样崩溃。”关美兰挺直了腰,擦干泪,“江欣,给你添麻烦了。” 江欣摇头,可惜没帮上太多忙。 和关美兰分别后,江欣有些垂头丧气,路过一个写着巨大“打倒”标语的单位门口时,心情糟糕得无以复加,她不喜欢这种压抑和无法解决的困境。 ...... 回到筒子楼,江父和江河还没下班,江欣拿出那段黑布递给江母:“给小哥做条裤子。” 江母接过黑布,见女儿无精打采的样子,不由怜惜:“欣欣是累了吗?” 万晓娥从二楼上来,头上换了个新发夹:“小妹别是中暑了,这几天日头大,她又在外边跑来跑去的。” 江欣想说自己没事,可手脚软绵绵的,没有力气,坐在小客厅的凳子上,眼神呆愣愣的,想着关美兰那双绝望的眼睛,脑袋发疼。 江母赶紧放下手里的布,去探江欣的额头,没发烧:“快进去躺会儿。”转头对万晓娥说,“老大媳妇,煲个去暑的汤,晚上一家人都喝一喝。” 万晓娥应下,翻箱倒柜找乡下收来的土药材。 肖婶子在隔壁听着江家的动静,像是江欣中暑了还是怎么着,想着要不要过去问候一声,可一想起下午金小翠的话,她这心里头又不得劲,好心做个媒人,还做出错来了。 下午江欣出去之后,江母就找到肖婶子,说起霍一忠和江欣相亲的事儿。 江母不高兴,语气也生硬:“我和老江就一个女儿,吃了一回亏,哪儿还能再上一次当?” 都说把这件事儿回了,怎么还私下找江欣了呢? 肖婶子心里一下就不高兴了,好好的一个军官,怎么就是上当了?这条件还配不上江欣了? 刚开始她还劝着:“小翠妹子,我看他们两个年轻人倒像是挺看得上对方的,反正结婚这种事情,也不急于一时,不如先让他们接触接触,你和老江也观察观察。” “不用观察,我们就把女儿养到老了!”江母想到女儿若是嫁给霍一忠,就要离她那么远,心就要痛起来,“肖大姐,反正这件事就这么算了,你也别再撮合他们见面了!” 这三五句话下来,把几十年的邻居情分都给破坏掉了。 肖婶子气得够呛,甚至想去质问一下江欣,你们江家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一下说好,一下反对,怎么家里就不能团结一点,对外的口径统一一点呢? 江欣躺在床上,晕晕乎乎的,她闭着眼,一下想到21世纪的自己,一下想到那个飘然而去的女郎,一下想到关美兰那双带泪的双眼,甚至还有霍一忠那个黑黑的大高个儿。 她似乎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又将会到何处去。 江欣把那床旧旧的薄毯子盖住脑袋,迷迷瞪瞪睡了过去。 醒来后,江母守在她床边,拿着一碗黑乎乎的中药:“欣欣,这几天天热,暑气重,来把这碗解暑汤喝了,喝完就好了。” 江欣看一眼那碗解暑汤就要拒绝,江母这回没让着她:“快喝下去。” 中暑可大可小,江母可不能让女儿冒这个险。 江欣只好眼睛一闭,把那碗汤灌了下去,又苦又呛口,差点吐出来,摸索着从兜里掏出两颗霍一忠昨晚给的糖放进嘴里,才把那阵苦给压下去。 “苦口良药,你乖乖坐会儿,很快就好了。”江母看汤药见底,满意地摸摸她额头,掀开帘子出去了。 江欣坐了会儿,感觉好点了,又站起来喝了口水,出门帮大嫂洗菜做饭。 洗菜的时候,遇到肖婶子,她笑着打了声招呼,肖婶子不咸不淡的,态度不太好。 江欣被摆了脸色,身体和心情都不太舒坦,但本着有效沟通的原则,还是问:“婶子是怎么了?天儿太热不利爽吗?” 肖婶子见江欣确实不知道情况的样子,一双眼睛里尽是关切,有火也发不出来,想想又不是江欣的错,何必把气撒在小辈身上。 “欣欣啊,你怎么不和婶子说,你爸妈不同意你和霍营长见面的事儿呢?”说是不抱怨,可话一出口,难免还有两分怨气,“你原来说霍营长人挺好的,我还以为你已经和你爸妈通气了。” 江欣马上就明白过来了,看来是江父江母去找肖婶子说了不好听的话,她有些不好意思:“婶子,这事儿怪我,拖拖拉拉的没和你们都说清楚。您也知道前阵子我妈在医院,我前天又去省城了,今天才回来,事赶事,都挤在一起了,我来不及和我爸妈细说。” “要是我爸妈说了什么话让您委屈了,您别怪他们,都是我的不好。” 肖婶子见江欣态度诚恳,憋了一下午的那口气舒坦了:“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你爸妈心急,怕你受委屈,才把话说到我这儿来的。” “婶子您真是深明大义,不愧是妇女主任!”江欣夸她大人大量。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肖婶子又重新愉快起来,见周围没邻居了,靠近问她:“和小霍还见过面吗?咋样?” 江欣低着头洗青菜,仔细想霍一忠的一切,她发现自己对这个人有好奇心,但说出来,只有简单的一句话:“后面还见过一两回。婶子,他人很好。”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有好奇心,就是一个好的开端。 肖婶子这回笑容更深,这杯媒人酒,不管老江夫妻怎么反对,她怕是都能喝得上了:“欣欣,你真是长大了不少。” 作者有话说: 欢迎留言,么么哒。 第24章 第二天, 关美兰很早就在供销社门口等着江欣,江欣把十五斤全国粮票给她,她谢过江欣, 很快就走了, 拿了粮票, 她还得回医院去打扫卫生。 两人都没有再多说其他, 诉苦的话说破天了,也解决不了长久问题。 江欣这几日大概是在日头下跑多了,尽管喝了药,身上还是有暑气,浑身酸软提不起劲, 一整个早上都没精神。 直到中午江淮给她送饭, 她脑子都钝钝的。 除了江母的爱心炒肉片午餐,还有一碗和昨晚一样,用乡下土药熬的去暑汤。 江淮打开那碗苦药汁让她喝:“妈让你一定要喝完。” 江欣狠狠皱着眉头咽了下去,喝完又把霍一忠给的那几颗糖拿出来, 压住这一阵苦。 还别说,这碗汤灌下去, 她就感觉清醒了不少,人也恢复了点力气。 吃饭吃了一半,江欣把李水琴早上带的几块糕递给江淮:“拿回去给妈和平平吃, 天热, 不耐放。” 苦夏苦夏, 加上心里有事,她这两天吃的东西都不多。 江淮接了年糕, 自己拈了一块来吃:“好甜, 你真不吃吗?” 江欣摇头:“快回去吧, 别在太阳底下乱晃。看看你小妹我就知道了,小心妈也让你喝中药。” 江淮收好米糕,还背着他那个迷彩包:“我身体比你好多了!瞎操心!” “小妹,我把钱放你这儿吧。”江淮和她打商量,他实在找不到合适的地方,平日里这里睡一晚,那里睡一晚,都没个定点的地儿。 江欣想想也是:“那你找个小的饼干盒子装好,放我箱子里。” 江淮应了,拿着江欣吃完的饭盒往外走:“我回家一趟,替你拿回去。” 到了下午,陆续有人来买东西,江欣忙忙碌碌的,记记账,点点货,和李水琴闲聊几句,日子也不算太难熬。 霍一忠进来的时候,江欣刚送走几个顾客,坐下喝口水。 “江欣同志,在忙呢?”才两天不见,霍一忠的石膏已经拆了。 江欣抬起头,用帕子擦了一下额头的细汗:“霍一忠同志,你好。”指了指他还涂着红药水的右手,“好了吗?” 霍一忠是肩膀和大臂受伤,小臂是可以动的,他轻轻动一动手:“大夫说恢复得不错,让我拆了石膏,正常上药就好。” “那你可得小心了,伤筋动骨一百天。”江欣提醒道。 霍一忠只是看着她笑:“很快就会好了。”从前更重的伤也受过。 江欣把刚刚弄得散乱的货品摆好,抬头问他:“今天来,是要买点什么吗?” 霍一忠看着她忙碌的双手,露出一点笑意:“江欣同志,我来是想请你吃晚饭的。” 江欣停下手上的活儿,拨了拨颊边的碎发:“好,我五点半下班。” “还是上回的国营饭店?”霍一忠没想到江欣一点都不扭捏,爽爽快快就答应了,他看起来很愉快,“我来接你,我们一起走过去。” 江欣笑,大眼睛弯弯:“好,我等你来。” 李水琴在那头拨算盘,等霍一忠走了,才过来和她说话:“江欣,他是?”她显然对这个黑黑的大高个儿还有印象。 “琴姐,这是我的相亲对象。”江欣也没瞒着,反正她迟早要把这件事公开的,不过,她看着李水琴,“现在八字没一撇,也才刚见几次面,你看...” 李水琴连连答应:“我懂我懂,这事儿一天没定下来就算没成。放心吧,我嘴严,不会乱说的。” 年轻同志面皮薄,新庆地方又小,胡乱说话容易引起谣言,尤其不能跟王慧珠讲,她都懂。 “琴姐,你人真好!”江欣夸人的话随口就来。 李水琴不好意思笑笑,她还介意着赵洪波的事情:“江欣,能看到你往前走,我真的很高兴。” “琴姐,过去的已经过去了,我们着眼未来。”江欣不想多说什么,她既然已经决意要离开新庆,离开江家人,重新做回江心,那就快刀斩乱麻,别再迟疑不决。 幸运的是,霍一忠对她似乎也很有好感。 到了下班时分,霍一忠准时到供销社门口,夕阳中,这块大黑炭脸上被铺上一层夕阳金光,高额琼鼻大耳,眼睛里看到她出来有别样的神采,像是庙里慈悲的黑面菩萨,江欣看得愣了一会儿,霍黑炭还挺耐看。 直到李水琴接过她手上的钥匙:“去吃饭吧,我来锁门。” 霍一忠和江欣两人并肩走去国营饭店吃饭,这回江欣点了一碗汤米粉,上面铺了个煎蛋,霍一忠则还是跟上回一样,面条馒头和一碟肉片。 江欣估算着他的食量,大个子夏天吃得不少,冬天不知道会不会吃得更多。 霍一忠被她盯得有些脸红,把那碟肉片推到她面前:“江欣同志,你吃肉。” 江欣把煎蛋分成两半,夹了一半,放到他碗里,问:“霍一忠,喜欢我吗?” 霍一忠看着眼前的半块煎蛋,听到这个问题,呛了好大一口,咳得隔壁桌的人都扭头看他,他急急喝了几口水,把那口气喝顺,一时不知是逃避好,还是直面问题好。 可看着对面圆脸面善的江欣此时一脸正经,他意识到对方不是在开玩笑。 “嗯。”虽然没有镜子,但霍一忠知道自己脸肯定是黑红黑红的。 “。'嗯。'是什么意思?是喜欢还是不喜欢?”江欣又问,不打算让他糊弄过去。 霍一忠下意识就点头:“喜欢。”说完脸和手心都热了。 江欣就笑起来:“吃面吧。吃完咱们去走走。” 这回霍一忠没有慢慢吃,而是三两口就把东西吃完了,他吃完,江欣还在慢慢扒她那碗米粉,下午还是没什么胃口。 “吃不下了。”还剩下一小半,江欣放下了筷子。 霍一忠看了江欣一眼,拿起筷子,把她眼前的碗拿过来:“我来吃。” 江欣还没和人这样亲密接触过,以前总有人开玩笑,同喝一杯水就是间接接吻了,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理,江欣脸红了,红得自己都能感觉出来。 “以后你吃不下的东西,我都能吃。”霍一忠埋头吃的间隙,忽然又冒出这一句。 江欣发现自己耳朵也开始热起来。 这个霍一忠! 两人吃饱喝足,走在小城新庆郊外的小路上,太阳还未落山,照在人身上热乎乎又懒洋洋的。 江欣那半碗米线被霍一忠吃了之后,心情又有些微妙起来,原来准备好的话就说不出来了。 还是霍一忠先开的口:“江欣同志对未来有什么打算吗?”这已经是很直白的问法了。 “你呢?”江欣反问他。 “好好工作,报答国家。好好养孩子,照顾家庭。”霍一忠对未来的计划很简单朴素。 江欣心里竟掠过一阵她自己都察觉不到的失望,就这样吗? “还有,对那个女人好。”霍一忠的眼睛平视前方,可他很紧张,双手握拳贴在腿边,想看江欣一眼,又不敢看,最后还是轻微斜斜看了一下。 江欣的那阵失望“咻”一下就散了,自己都不由弯了嘴角,望着逐渐荒芜的路边,发现他们二人不知不觉已经走到城市边缘。 周围有一段废弃的铁路,人迹罕至,长满了野草,一条小河蜿蜒流过,仍残留着没有拆除的旧河岸木栏杆。 她停下来,站在一块破旧的栏杆边上,望着西落的太阳,眯着眼,有一阵带着热气的晚风吹过。 霍一忠看着她懒猫般的模样,顺从自己的心和手,轻轻抚摸她零散飘在空中的长发,还是没有勇气摸上那根辫子。 江欣看着地上两个交叠的影子,一只大手克制地放在她脑后,像在感受轻柔的晚风,一动不动,她的心静了下来,这两日的那阵暑热仿佛也在温柔的晚风中慢慢散去。 落日熔金,风清人和,霍一忠低哑的声音在江欣耳边响起—— “我看过很多次日落,在闷热的火车厢里,一个人在深山老林里,和战友躺在战场上。太阳照着,我身上很暖,可每一次我都觉得太阳离我很远。” 江欣被他低沉的嗓子吸引住,抬头看他,霍一忠恰好也低头看住她:“今天和你在一起,我觉得身上很热,我们和太阳都很近。” 这短短的几句话,让江欣几乎要陷入霍一忠的那双眼睛里,几分深沉,几分孤独,几分倾诉的欲望。 一只小飞虫从旁边飞出来,“嗡”地叫了一声,才让她回过神来。 江欣不擅长谈恋爱,但是她确定,刚才她感受到一阵浓烈的爱意,或许是冲动,或许是真诚。 “霍一忠,你是个诗人。”江欣想了很久,才和霍一忠说话。 “我只学习过三年军事理论,不会写诗。”老实如霍一忠,竟直愣愣这样回答江欣。 江欣笑出声来,真是个傻瓜。 “你看天上的飞机,不知道它会飞去哪里。”江欣不好意思再和霍一忠对视,只好转移话题。 天上有一阵飞机声传过,红色的信号灯一闪一闪,很微弱,但人眼能捕捉到。 霍一忠也抬头望向仍明亮的天空,他看得比江欣认真,手指在木头栏杆上时不时点一点,过了一阵才和江欣说:“那辆应该是物资飞机,要飞到东南军区去的。” 江欣看看天上的飞机,又看看身边的霍一忠,笑得比刚刚更甜,把霍一忠笑得愣住,江欣同志笑起来真好看,眼睛弯成月牙儿,让人忍不住想跟她一起笑。 他的声音平平的,估计还是有些紧张:“我不是空军,不会接触战机。你要是喜欢飞机,到时候有任务要去空军基地,我可以申请带你去看看。” “不过,就站在机场外头看,不能进去摸。飞机很珍贵,管理很严格的。”他怕江欣不高兴,甚至想把物资和武器管理条例都背出来给江欣听。 江欣笑得更厉害了,她忍不住动手去点了点霍一忠的胸口:“霍营长,你真有意思。” 霍一忠想起那个梦,梦里的江欣跟现在一样,娇俏地笑,伸手推他的胸口,还问他:“要怎么对那个女人好?你倒是说呀!” 他手心出了汗,汗渍渍的,明明刚刚喝过水,却觉得口干舌燥,可嘴巴比脑子动得更快:“江欣同志,你和我随军,我一定会对你好的,你相信我,我一定对你比对自己还好。” 江欣这下不敢笑了,任何时候都不能嘲笑一个人的真心,她眼睛亮晶晶的,有羞有期待:“离家那么远的地方,我害怕。” “我,我是军人,我比你高大,我会保护你的!”霍一忠急起来,额头和鼻头都是汗,“我一定对你好!把糖和肉包子都给你吃!” 江欣又笑出了声,姑且相信他,她想。 “好,我和你去随军!”江欣没有再退缩考虑,她必须要把自己推到这条路上,才会踏出下一步。 霍一忠那张黑脸上的表情在一瞬间变了很多,像是有喜悦,又掺杂着羞和笑,那么高大的一个人,快乐得像个孩子。 “不过,”江欣还是开了口,她也知道这些话有些卑鄙,“和你随军可以,照顾孩子也没问题,我不要彩礼和三转一响,可我希望你能把我小哥的户口和工作落实一下。” 太阳落山了,还有余晖照在大地上,两人的头发眉毛都染上一层金光,草里有虫子在吱吱叫,天地间安静又吵闹。 “霍营长,我相信你有办法的。是吗?”江欣低着头,问得很轻。 霍一忠从那阵狂热中冷静下来,看着在他面前不敢抬头直视她的小女人,还是想摸一摸她那两根柔软的辫子,他没有拒绝:“我来想办法。” 听了这句话,江欣猛地抬头,有些不可置信,可霍一忠脸上一片清明真诚,他没有鄙视江欣的借机要挟:“你放心,我说了我会对你好的。” 第25章 大概是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 今晚霍一忠送江欣回家,江欣没有拒绝。 过了筒子楼那段暗路,江欣在附近找了棵大树, 两人站在暗影中说话。 “江欣同志, 最迟后天, 我就会给你一个答复的。”关于江欣提的要求, 霍一忠做出他的承诺。 江欣点头,轻不可见,她从兜里掏出两颗热得融了,黏在一起的糖,是霍一忠那晚在火车上单独给她的, 剥了两颗, 一颗自己吃,一颗递到霍一忠嘴里。 “甜吗?”江欣问。 “甜。”霍一忠答。 “那我先回去了。”江欣看了看筒子楼里亮了满栋楼昏黄的电灯,不远处有许多人在纳凉说笑话。 “好。”霍一忠应,想了想又问, “明晚我还能再去供销社找你吗?” “好。”江欣也答应了。 霍一忠站在原地,看着江欣转身, 又看着江欣再回头向他走来。 江欣也不懂为什么,怎么太阳落山了,有风吹过, 身上还是那么热, 音调也高不起来:“霍一忠, 我也喜欢的。” 霍一忠一整晚都晕陶陶的,他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招待所的, 又是怎么躺在床上的, 耳膜里是都“咚咚”响声, 他只好双手用力摁在胸腔口,生怕那里的心跳声把楼下的人都吵醒。 江欣同志说什么?她说,她也喜欢他的。 霍一忠一整晚都处在一场美妙的绮梦中,梦里翻来覆去,都是那张笑起来甜乎乎的小圆脸。 第二天一早,霍一忠醒来,又挠着头去洗了自己的四角裤,晾在窗台上。 吃过早餐,他回房收拾东西,有人来敲门,是楼下的服务员:“你的电报。” 霍一忠打开电报,是普通电报,但是他一直等着的人出现了,这是组织安排跟他接头的一个情报人员,等了两日,终于等到了,霍一忠精神一振。 他照例把电报烧了,换上普通的衣服,把窗台的墙壁细致地刮开一条裂缝,从里头取出封存着的文件,全都烧掉,直到最后一个字也看不见了,才拿去水房用水冲走残灰。 吃过午饭,他去了趟邮局,然后顶着大热天的太阳,走去江欣上班的供销社找她。 江欣今天不在外头接待顾客,被赵主任安排和王慧珠一起,在仓库清点库存。 李水琴进来,附在她耳边说:“江欣,你那个相亲对象来了。” 王慧珠看了两个说悄悄话的人一眼,又点点手里的农副产品,数字对上就打个勾:“琴姐、江欣,你们俩儿还有什么悄悄话要瞒着我呀?” “外头有人找江欣。”李水琴只好说出来。 “我出去一下,你先点着。”江欣用帕子擦了擦额头的汗,这天儿太热了,怎么还不来一场暴雨凉快凉快! “王慧珠,拉红色线的这头我已经点过了,你别点重了。”出去之前,江欣又交代她。 江欣走出去,王慧珠也作势往外头探了一下身:“又是那个大地主的儿媳妇找她吗?咋这么多事儿?” 李水琴没接话,出去的时候顺手把仓库的门虚虚地带上了。 王慧珠撇嘴:“有什么神秘的!”又回头继续点自己的东西去了。 江欣一头汗出来,见外面也是一头汗的霍一忠,把自己一直用冷水泡着的铝制水壶递给他:“喝口水。” 昨晚像是一个确定关系的分水岭,他们之间不自觉就亲近了很多。 “好。”霍一忠接过水壶,三两口就把水都喝光了,“哪里有热水?我去帮你装满。” 江欣拿过黄竹编织包起的铝制水壶,放在一边:“不用,供销社每天都烧热水的。” “怎么大中午地跑过来了?”江心看了看外头,这样的太阳能把人的皮给晒掉一层,霍黑炭可真不会保养自己。 “想过来找你。”霍一忠一脸正经,倒是把江欣听得脸红了。 “下午不能找你吃饭了,我有点工作。”霍一忠一一向眼前的相亲对象交代行踪,具体工作不能说,但要告诉对方去哪里,“我晚些时候的火车离开,明早会再回来。” 江欣有些失神,这样奔波? 霍一忠以为她不高兴,脸色不禁有些紧绷:“我要无条件服从组织的安排。” 江欣这才发现自己脸色不好,她笑:“霍一忠同志别紧张,我只是在想,你工作也太辛苦了。” 她转头拿了一些饱腹的饼干和当地的小吃,还有一瓶汽水,用报纸包了,让李水琴登记好,递给霍一忠:“夜里火车上没有吃的,你拿着,别饿着自己了。” 霍一忠十分不好意思要江欣的好意,倒是李水琴在旁边看着,觉得这俩儿年轻人处对象好玩,她也笑:“这位同志,不要拒绝女同志的心意。” 霍一忠这才接下来,大个子低着头看江欣:“我会买最早一班的火车票回来的。”怕江欣不应,又说,“明晚就能来找你吃饭了。” 江欣笑,捏捏自己的辫子:“平安去,平安回。” 霍一忠嘿嘿笑,两只大手捧着江欣给的食物,心里有种奇异的满足感,想起自己刚刚发的电报,小声和她说:“你哥哥的事情,我已经在想办法了。” 江欣看了一下霍一忠,心里一阵发酸,有人这样认真把她的话放在心上,她有点感动,却说不出话来。 霍一忠又看了她一眼,就和她挥手告别了。 等霍一忠走后,李水琴走过来,脸上都是笑:“这对象不错,做事情有交代,也不是个爱占女人便宜的男人。”尽管好奇,但她也没问霍一忠的来历,是个有分寸感的人。 江欣对李水琴笑笑,想起昨晚含在嘴里甜甜的糖,又去把水壶装满热水,放在一个冷水盆子里,等它浸冷再喝。 ...... 霍一忠拎着江欣给的东西,又回了一趟招待所。 这是第一回 ,有个女人关心他出门在外会不会挨饿受冻,希望他平安回来,霍一忠嗓子眼儿有点堵。 霍一忠坐了一会儿,把藏在天花板和凳子腿里的几张纸拿出来,放在同一个牛皮纸袋里,认真看了一遍,写上几行字,涂画了个简易的标志。 时间到了,他就提着江欣给的食物,往火车站走去。 五个多小时的火车,到了临市的一个县里,到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一点多,除了火车站顶上有只孤零零的夜灯,大街小巷一片黑暗,肉眼可见眼前的一小段火车轨道,更远一些的景致就看不见了。 霍一忠没去招待所,只在火车站靠近值班室的地方,找了个台阶坐下等天亮。 和他一起的,还有赶夜里火车的人,大多缩在角落蹲坐着,眯着眼等车来。 一个人在外头,霍一忠半眯着眼,保持警觉,任何风吹草动都没有逃过他的双目和双耳。 过了两个小时,夜色渐浓,有一辆写着开往首都的列车进站,有人上车,有人下车,霍一忠睁开眼,发现刚刚藏在黑暗中的人陆续拿着行李走出来,人数比他想象中和看到的要多。 火车只开了几个门,列车员不得不在门口维持秩序:“不要挤!不要挤!拿好介绍信,一个个检票上车!蹭火车的双倍罚款!” 但是大家都不听他的,还是跟下车的人挤成一团,在寂静的夜里,火车站像是突然开了个夜市。 见着人多,霍一忠想站起来走动走动,有不少人路过他,往站口走去。 这时有个穿着打了补丁衣服的中年男人走到他旁边的台阶上坐下,叹口气:“出门在外真难啊,连口水都喝不上。” 霍一忠快速扫了男人一眼,只见男人的脸上有两条很深的法令纹,脸色黑,像是长期面朝黄土背朝天劳作的农民,可那双眼睛在夜里几乎要发出光来,一看就是练家子。 男人也转头去看霍一忠,露出一个看起来阴恻恻的笑:“笑面虎,小锣锅,大块头踩高跷。” 是霍一忠要见的人。 他怎么半夜从火车上下来了? 霍一忠又坐下,和男人隔着一个手臂的距离:“半夜喝凉水,小心塞牙缝。” “霍营长,我听说你很英勇。”男人听了霍一忠的话,把两条打满了补丁的裤腿撩到膝盖上,不知从哪里拿出一把蒲扇,像是坐在地头田间一样悠闲地扇风。 霍一忠坐直了,不接话,问他:“不是说好在和平巷子里见面吗?” 男人那双发亮的招子盯着霍一忠,嗤笑:“霍营长不愧是干侦察出身的,警惕性很强。不是巷子里,是火车站出门右拐,数过去的第三棵树底下,那棵树的树干上还刻了两个字。” 霍一忠这才正眼看向男人,蓄着力的左手松了一点:“谁派你来的?” “谁派我来的不重要。”男人一脸阴狠,“这里不安全了,伤了好几个弟兄,得转移阵地。”他双眼左右看看,见有人经过,又拿着扇子扇风,自言自语道,“天儿可真热啊,夜里都不让人凉快!” “霍营长,文件呢?”等人走过去,男人低声问。 霍一忠没动:“我不信任你。” 男人又看了霍一忠一眼:“霍一忠,你没有活捉苏昌光,而是放纵他自杀,组织已经很不满了。” “苏昌光一死,给我们干情报的增加多少阻碍,你想过吗?”男人语气凶恶,低沉,“不听组织安排,光是这点,就能记你一个大过!” 霍一忠不怕,他抬起下巴,眼神甚至有些轻视,表示依旧不信任对方。 火车发出“呜呜——”声,在这样的夜里听起来格外渗人,甚至带点悲愤,列车员在站台上重复喊:“要开车了!没上车的快上车!别误车!” 男人站起来,不和他啰嗦:“你在这里也不安全,一起上车。” 霍一忠犹豫了几秒钟,站起来,和这个一脸凶苦相的男人上了火车。 男人把他往卧铺车厢带去,一个挺拔的年轻列车员检查了两人的车票和工作证,敬个礼,沉默地打开车厢门,一言不发,等他们进去,又快速把门锁上。 火车很快开动了起来,离开了这个县城站点。 霍一忠一进卧铺车厢,就闻到了一阵淡淡的血腥味,他迅速转头,想伸手去拧住男人的双臂,可男人反应很快,和他你来我往地过了几招,两人招招入骨入肉。 霍一忠右手负伤,最后反被擒住,男人双手和右脚一起抵住他后背,把他压在床铺边缘,霍一忠一动不能动。 过了一会儿,男人才放开霍一忠,甩甩自己的胳膊,揉揉手臂:“他娘的!蔡大头不是说你右手受伤了吗?怎么还这么能打?” 霍一忠久不逢对手,被一个陌生人擒拿住,一脸怒色,直起身来,在没开灯的火车厢里死死盯住男人,怕他趁黑掏枪。 “霍老高!霍老高!”有个虚弱的声音在某个铺位中响起,“是我,蔡大头!” 霍一忠双耳一动,这才放过眼前的男人,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那个叫蔡大头的人划亮了一根火柴,照明了暗夜几秒钟,火柴灭了,视线又重新回到黑暗中,但这短短的光亮,也足够令霍一忠看清楚人脸了。 “老蔡!”霍一忠轻叫出来,“你脸色怎么这么差!” 蔡大头,报名当兵时就叫蔡大,因为头长得宽大,人人都叫他蔡大头,平凡的五官,毫无亮点的身形,隐藏在人群中如同滴水入海,不着痕迹。 刚刚乍一看,蔡大头憔悴得头都小了一圈。 他和蔡大头是从前在南方边境的战友,都是侦察队的队员,跟曹正一样好的交情。 自从老首长被关押后,霍一忠去了北方,蔡大头仍留在南方,听说调离了侦察队,不知道执行什么任务去了。说起来,他们已经有五年多没见了。 “受了点伤,死不了。”蔡大头的声音很虚很沉,一条左腿绑满了乱糟糟的白色绷带,渗了许多血出来,不知道情形有多严重。 “怎么回事?”霍一忠关切问。 “遭人暗算。县里不安全了。”蔡大头不能多说。 这节车厢里,每个人的工作都是独立保密的,谁都不能向任何人透露任何工作。 “那个是罗队长,可以信任。”蔡大头喘着气,靠在铁皮车厢上,指了指跟霍一忠身后的男人。 刚刚和霍一忠交手的罗队长这时候才开口:“霍营长,把文件拿出来。还有三个站,我就要下车了。” 霍一忠这才说:“不在我身上。” 脸上法令纹深陷的罗队长有一丝不快:“在哪儿?” “刚刚火车站的男厕所,数过去第二个坑位,靠墙,左侧有一块松动的石头,用小刀挖一下,就能拿出来。” 蔡大头受了伤,听了这话,轻笑出来,鼻息一喘一喘的:“霍老高,还得是你!从前老首长就说你跟耗子似的,什么都藏得稳稳妥妥的。” 罗队长折返车厢门口,和刚刚给他们开门的列车员交代了一声,过了一会儿,霍一忠就听到有人跳车在地上,往稻田里滚动的声音。 “霍营长,你在下一站下车,买最早的车票回你本次落脚点,不要耽误。”罗队长回头叮嘱他,“苏昌光的事,有人替你遮住了,回去正常报道,别声张,别给自己揽事儿。” “蔡大头,你还有两个站到一个镇上,我已经提前交代过那边的兄弟了,他们会用船送你去医院。”罗队长走近他们,点燃一根烟,有呛鼻的烟味笼罩他们几个人,“凌晨五点下车,人少,不会引起注意。” “是!”蔡大头虚虚地举起右手,敬了个礼。 霍一忠想和蔡大头叙叙旧,奈何蔡大头体力不支:“霍老高,扶我躺会儿。” 霍一忠站起来,弯着腰,伸手扶蔡大头躺在卧铺上,蔡大头转换了个动作,嘴里哎哟哎哟地叫着疼,趁机在霍一忠手心写下几个字。 第26章 火车依旧行驶在自己的轨道上, 发出“哐当哐当”的声音,卧铺车厢里就三个人,罗队长坐在霍一忠和蔡大头对面的铺位上, 呛人的烟一根接一根地抽, 三人偶尔才说几句话。 有一种无形的防备, 隔住了三个人。 夜里蔡大头的喘息被无限放大, 令人担忧。 到了下一站,火车缓速进站,罗队长把烟熄灭,丢出窗外,站起来, 敲了敲车厢锁着的门, 三长两短的敲击声,有人拿了钥匙来开门,还是刚刚给他们开门的年轻列车员。 霍一忠在半昏迷的蔡大头身边,和他说再见:“等稳定一些, 我们再联络。” 罗队长在门口催他,待霍一忠走过来, 他说:“霍营长,身手不错。” 霍一忠的头几乎顶到车顶,微微弯腰, 半低着头:“罗队长, 你也很能打。” 两人互相敬了个礼, 都是一脸冷肃。 霍一忠下了车,发现这个站点更小, 火车站连个像样的值班室都没有, 他扫了一眼, 只有个老苍头在里头打瞌睡,站顶的灯也一闪一闪的,像是年久失修的模样。 他就着这点灯光去看车次,发现要明天早上才有车到另一个小城市,他得坐车去这个小城市,下午才有车回新庆,回去估计要错过晚饭了。 霍一忠没办法,只好拖着刚刚被罗队长伤到的右臂,坐在一张破椅子上等天亮,龇牙咧嘴了一下,真疼,下手真狠! 在这个破落的小站坐了三个多小时,天开始亮起来,地上还没有散发出热气,陆续有人挑着担子来车站,那个值班的老苍头也换了个稍年轻些的中年男人。 霍一忠准备掏出军官证和介绍信去买票,见到有个小青年手上拎着一小箩筐沾着水的李子,眼神间有些鬼祟,四处望向车站上的人,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小声说:“新鲜的李子,又大又甜。” “怎么卖?”霍一忠停下,觉得这人还挺大胆,居然敢在这样的公众场合兜售农产品。 “五分钱一斤,要不?”拎着李子的小青年跟做贼似的,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坐车的时候吃,解渴。” “我试吃一个。”霍一忠不喜欢吃酸的。 小青年脸上有不舍的神情,这些李子都是他们一家人辛辛苦苦种的,谁都舍不得吃,这几日熟了,就特意拿出来换点钱,看着霍一忠胡子拉碴,身形又高大,怕他是个硬茬子,吃不着就找麻烦,只好认亏,自己挑了个最小的出来。 霍一忠看着小青年一脸肉疼的模样,觉得好笑,一口把李子咬破,爽、脆、甜、多汁多水,确实新鲜。 “要五斤。”霍一忠掏了钱,让小青年把框里的李子都给他。 开门红!小青年喜上眉梢,收了霍一忠的钱,还以为会被人诓掉一个李子,没想到是个大方的客人,他乐得把这个不怎么结实的竹筐子也送了出去。 火车到站,已经过了八点,霍一忠坐在车厢的硬座上,看着那个卖李子的小青年四处兜售,还要小心躲着火车站的值班人员,想起江欣的哥哥江淮,也是这般大的年纪,没有工作,没有户口,偶尔和朋友们弄点小钱,在新庆活得憋屈,出门还得小心躲着联防队。 难怪江欣操心这个哥哥。 霍一忠打开包里的报纸,掏出江欣给他的饼干,和着刚接来的温水吞下去,忽然有些归心似箭。 在小城火车站转车候车的时候,听旁边的人说这里产木雕,很有名,登上过省里的报纸,还出口到外国去了。 霍一忠走出站,问到最近的一个国营商店,里头卖些吃食和日用品,另外有一个大的柜子,放满了木雕,可惜这些木雕在本地无人问津,上头积了不少灰。 售货员拿着指甲剪在剪指甲,见有人进来,不冷不淡地问:“买什么?” 霍一忠走到放满木雕的架子前,看了好一会儿,伸手指着一个彩色人像木雕说:“我看看那个。” 售货员放下剪了一半的指甲,踮起脚尖把那个积了灰的木雕人像拿下来。 木雕是个少女的形象,着了红色的裙子,蓝色的上衣,顶着繁复的头饰,是一个当地少数民族的形象,少女圆圆的脸,有一双笑盈盈的眼睛,双手托着一篮瓜果,俏丽可人。 霍一忠有些心疼地把木雕头上的灰拭去,恢复少女明媚的双眼:“这个多少钱?要票吗?” 售货员看了霍一忠一眼,这人是不是傻子,跑他们商店来擦灰:“这是彩色的,贵点。给一块钱就不要票,给五毛就再加张工业票。” 霍一忠掏了一块钱出来:“给我拿张报纸,包起来。” “事儿真多。”售货员接过钱,丢了张报纸给霍一忠,让他自己包。 霍一忠只好把李子放在脚边,拿着报纸,在一个陌生的柜台上,笨拙地包着这个小小的木雕少女,最后跟包住娃娃一样,只露出两个笑着的眼睛,他看了看自己的包扎手艺,很是满意。 到新庆火车站时,已经是晚上八点多,霍一忠步履匆匆出了站,往招待所走去,原本说好,今天就要给江欣同志一个答复的,他本次任务交差出了状况,才延迟回来的。 在招待所门口,服务员拦住他:“有你的电报。” 霍一忠接过,是他离开新庆之前发出去的,没想到这么快就收到了回音。 昨天他特意去了趟邮局,给一个在老家纺织厂当保卫科科长的转业战友发了个电报,是问招不招保卫人员的事,他想把江淮推过去。 战友回复他,暂时不行,得到明年春天,纺织厂才会有名额出来,需要两轮考试,若是他推荐的人可以等,那就等明年三月份去试试,只要肯应考,别大字不识一个,就给他录取。 霍一忠拆开电报,快速过了一眼,三两步回到自己的房间,没想到陈刚锋在门口等他。 “班长,大晚上的,你怎么来了?”霍一忠掏出钥匙,打开房间门。 “霍一忠,你小子可以啊,一来我们新庆就欠下桃花债。”陈刚锋对他坏笑。 “怎么了?”霍一忠让他进去,房间里已经没有任何文件,干净得很,他这回出差的任务已经全部完成了,又用搪瓷杯装了李子请他吃,“待会儿带点回去给嫂子和孩子们吃。” “你那相亲对象,挺聪明啊。”陈刚锋去把李子洗干净,拿了一个出来啃,“下午我路过她们供销社,进去买包烟,本来想逗一逗她,没想到被她认出我来了,还问你什么时候回来,说你约了她吃饭,没有准时赴约。” “这姑娘不错,挺真诚,也操心你。”陈刚锋想起下午江欣向他打听时那副紧张的小模样,姑娘家还挺主动热情。 霍一忠从包里拿出一片蝴蝶牌的刮胡刀片,准备去公共水房洗漱,听了陈钢锋的话,又折回头笑笑:“她是很好。” 陈钢锋听得牙酸,嘴里的李子都不甜了,这搞对象的人,就是不含蓄,喜欢这两个字就恨不得写在脸上。 “行了,快去洗漱,我闻着你身上的味儿都不好。”陈钢锋贪这点李子的甜,一个接一个地吃。 十来分钟后,霍一忠从水房回来,拿出部队给他配的出差手表一看,快晚上九点了,他利索地换了一身衣服,想出门去筒子楼找江欣,陈钢锋问他干嘛去。 “去找江欣同志。”霍一忠胡乱地抹了一把头发,抹了一手的水。 “也不看看几点了,人家筒子楼那头都是上班的人家,九点钟就关灯睡觉了。”陈钢锋让他坐下,又把刚刚的电报拿起来,“咋回事?你要帮你哪个侄子找工作?” 霍一忠看了一眼刚才的电报,把江欣的条件说了:“她没什么要求,就担心家里的哥哥,让我帮忙看看有没有工作机会。” 陈钢锋瞪眼:“你们还没打证,她就要你操心她娘家的事了?”这下他对江欣的印象又坏了起来。 “你别说她,是我揽下来的。她是个好姑娘,跟我去那么远的地方,往后还要照顾孩子,一点犹豫没有,我总得拿出点诚意来。”霍一忠替江欣开脱。 “她还不如要三转一响,至少哥几个张罗张罗,还能替你凑齐。工作机会,那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她一张嘴就是户口和工作,以为是喝粥呢,哪儿那么容易?”陈钢锋不快,李子也不吃了,划了根火柴,点燃一根烟,一张脸又臭又严肃,觉得江欣是趁火打劫。 陈钢锋在家里说一不二,很有点男人威严,可也架不住老婆天天在耳边念叨,娘家读了三年小学的妹子想进城当女工,让姐夫陈钢锋帮忙找找哪个厂有指标,把人弄进城来,念叨了大半年,陈钢锋耳朵都生茧子了,还是没办法解决。 “这女人就是麻烦!”陈钢锋想起老婆昨晚还在耳边念起这件事,心里就不忿,明知道他这大队长刚坐热位子,一没后台,二没根基,更不好走后门,偏偏还来为难他。 “她要是有个高中文凭还好,好好去考试,再去找他们人事科的科长吃吃饭,说不定就成了,可偏偏又高不成低不就的,城里现在哪个厂还缺小学文化的女工。” 陈钢锋把家里的事情也一股脑儿跟霍一忠讲了,都是这个“大队长”惹出来的祸,他只是个队长,又不是管人事的市长:“我看咱们也别叫男人了,就叫难人吧!” 霍一忠沉默了一会儿:“班长,你也知道我的情况,如果你这儿有什么机会,就和我说说。” 陈钢锋抽了一根又一根的烟,整个屋子都乌烟瘴气的,霍一忠去把窗户打开,散了散味儿。 “说起来也不是没有,不过要求高,至少要高中毕业,要会写报告和总结。”陈钢锋把烟摁在烟灰缸里头,“人要机灵勤快,对本市和底下的县城乡镇都要熟悉。” 霍一忠眼睛都亮了,江欣和江淮都是高中毕业,而且江淮自小在新庆长大,他热切地看着陈钢锋。 陈钢锋眼神却不积极:“不是哥不帮你,这是个临时岗位,不是正式岗。据我所知,户口得去申请,粮油关系基本上办不下来,没地方住,辛苦起来就得往乡下跑,但是每个月有二十五块钱补贴。” “是我们局里的活儿,编制一直申请不下来,正副三位局长就想暂时找个这样的人,先干着,后面再说。”陈钢锋见霍一忠认真,又继续说,“这也是最近才提出来的,虽然是临时岗,但也有不少人来活动,就是盼着哪天万一能转正。” 若不是陈钢锋老婆的娘家妹子学历不够,他都想把人先推进去,免得再听老婆的唠叨。 霍一忠把他的话记在心里:“我明天把人带去见见你,成不成再说。” “行,你带来吧。”陈钢锋想想,反正局里上下,谁都能推荐人才,他也能。 “你确定是江欣那姑娘了?”陈钢锋问。 霍一忠只是笑,想起那颗江欣亲手喂给他的糖,有点甜,有点粘。 “这回可不能看走眼了。”陈钢锋吐出一口烟圈,点了点烟灰,脸上也带了点笑。 作者有话说: 周末双休。 祝周末愉快。 第27章 陈钢锋走后, 霍一忠拉了灯,一人独自坐在黑暗中,忍受着夏夜里的闷热和右肩膀上的疼痛。 窗外有蛙声和虫鸣传来, 他光着上身, 只穿了条短裤, 睡不着, 就坐起来,拿起医生给他开的药水,往肩上伤处随意涂了几下,嘴里发出哧哧几声,像受伤的兽。 在床边坐了一阵, 霍一忠伸出右手掌, 握拳摩挲了两下,想起蔡大头在他手心写的几个字:首长,川西。 他心里有了数,心中石头总算放下。 新庆的夜, 比他驻地的夜里要闹一些,无论多深的夜, 远处时不时总有人声传来,北方平原上的夏夜也有虫鸣,伸手黢黑, 方圆十里不见一盏灯, 人也少, 尤其到了冬天,厚厚的雪, 呼呼的北风, 冻得人出不了门, 大片大片的黑夜,能把人和心气都吞没。 霍一忠又想起江欣,她那么小的一个姑娘,会不会也不习惯那里? 第二天早上,霍一忠起了个大早,他来不及吃早饭,就拎着还有几分新鲜的李子,和那个包得严严实实的木雕少女,到筒子楼前面等人。 他想早点见到她,想抓住一点确定的东西。 江欣一夜没睡好,她昨天整个下午都对霍一忠翘首以待,是个人都能看出她的心不在焉。 没等到霍一忠,下午的时候却见到了霍一忠的战友陈钢锋,一见面,陈钢锋就逗她,问她有没有对象,说看她好看,要给她介绍个兄弟。 她认出人来,叫了声陈队长,陈钢锋这才笑嘻嘻的和她打招呼,嘴里弟妹叫个不停,还让她别担心,出任务就是这样,总会有各种各样的意外和耽搁,让她好好等着霍一忠回来。 江欣睡觉前在想,现在的工作难找,她是不是太给霍一忠找麻烦了?万一他后悔了,不好意思拒绝她,直接消失,那就真的是鸡飞蛋打了。 早上吃过早饭,江淮在家,说要送她去上班。 出了筒子楼,往前面走一段,江淮就在旁边推她胳膊:“小妹,你看,是霍营长。” 江欣本来没睡好,一直犯困,听了江淮的话,立马抬起头,就见霍一忠高大的身影在前头,手上还拎着个竹篮子,见到人,他马上扬起一个笑。 江欣撇下旁边的江淮,几乎是小跑踏上前:“你怎么回得这么迟?”语气中有藏不住的焦急和担忧。 江淮在后头推着借来的自行车,一脸郁闷,小妹也太重色轻哥了,觉得霍营长不错,也不能这么主动啊! 霍一忠白白的牙齿在黑黑的脸上很晃眼,他把篮子递给江欣:“我给你带了李子,很甜的。”又从篮子里拿出一个报纸包着的东西,“还有这个。” 江欣把那个少女木雕拿在手中,一眼就看出了这个形象,几乎是依着她买的。 “你这人...”江欣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你是遇到困难了吗?”她轻声问。 “有变故。”霍一忠言简意赅,又抱歉地说,“我不是故意爽约的。” 江欣这才心里松了一些,正要说些什么,江淮推着自行车慢悠悠地走过来:“霍营长,吃早饭了吗?” 霍一忠想起他工作的事情,正想开口,却被江欣截胡:“小哥,你忙自己的去吧,我今天和霍营长走路去上班。” “小妹,你矜持一点!”江淮恨铁不成钢,低头跟妹妹咬耳朵。 江欣朝他吐舌头,把手里的李子给他:“霍营长给买的,拿回去家去。” “我走了啊!”江欣推着江淮,“小哥,再见!中午记得给我送饭!” 霍一忠见江欣把人支走,心里受用,他正想和江欣单独待一阵。 “你哥哥的工作,我问了两个战友,一个在新庆,一个在我老家。”霍一忠虽然很乐意和江欣单独待在一块儿,但还是不解,为什么江欣要把人支开。 他把两个工作岗位大概地说了一下:“我的建议是,能留在新庆,最好就留在新庆。” 江欣手里攥着那个木雕少女,低着头,双手把那张厚厚的、笨拙的报纸解开,看到一个明艳的少女形象,一时间,心里划过一丝甜,又有一丝涩意:“我哥的事,让你难做了吧?” 是有点难,但是霍一忠没有怨言,只是重复那句:“我会对你好的,也会对你家里人好。” 他对江欣和她家里人好,江欣也会对他和两个孩子好。 “霍一忠,其实,要是没办法安排,我也会跟你去随军的。”朝阳之下,江欣和手中的木雕少女被披上一层红光,她脖子以上,都有一层粉,让人想伸手去触摸。 “我知道。”霍一忠似乎终于抓住了那点确定,一夜不好睡的疲惫散去,大个子露出一个傻笑。 江欣看他一眼,再看他一眼,也笑了,怎么这样患得患失?又不是没谈过恋爱。 两人不知道要说什么,就一起并肩走了一段路,霍一忠步子大,就着江欣的小步子,走得很缓,他想,等到了北方,冬天下了大雪,就让她不出门,天天在家烧火,有食物又温暖,她就不会那么想家了。 “我哥的事,会给陈队长添麻烦吗?”江欣想起陈钢锋那张方方的国字脸,不讲话时眼神很坚定,看起来是个有原则的人。 “班长是热心人,他能开口答应,就不会有麻烦。”霍一忠已经决定把这个人情记在自己身上了。 “你别担心,就算不能留在新庆,到明年春,你哥可以去我老家的纺织厂,我会让战友好好关照他的。”霍一忠陪她慢慢往供销社走去,余光中只觉得她耳朵小巧可爱,想伸手去碰一碰。 从糖厂筒子楼到城北供销社这一段路,走路的话要一个小时,因着夏天太阳毒辣,以往走起来,仿佛要走一个世纪那么长,今天却很快就走完了,江欣看着眼前供销社打开的铁门,看着霍一忠:“我到了。” 霍一忠挠头,指了指她手上的木雕少女,问:“喜欢吗?” “嗯。”江欣点头。 “‘嗯’是喜欢还是不喜欢?”霍一忠问她。 这人真是! 江欣一双眼睛含情带笑:“你猜。” 不等霍一忠猜个结果出来,江欣就抬脚进去了,霍一忠只好跟在后头和她说:“晚上叫上你二哥,我们一起去班长家里坐坐。” 江欣这才停下脚步,看霍一忠脸上难得有焦急的神情:“我过三五日就要坐火车归队了,这件事要尽早办理好,所以...” 所以,你也要准备好,到时候得一起走。 江欣明白了,她握着那个木雕,眼神里有犹疑也有坚决:“我晓得的。” “晚上我来找你,我们一起去国营饭店吃饭,吃过饭再去他家。”霍一忠已经和陈钢锋说好了。 江欣点头答应了。 中午江淮来给江欣送饭的时候,江欣把自己的打算对他和盘托出:“小哥,我已经答应了霍营长要和他一起去随军,他过几日要归队,我很快就要收拾东西了。” 其实也没多少东西收拾的,可离家的时候总得有个包袱,看起来有前路也有退路。 江淮一张年轻的脸上,震惊又意外,他以为小妹和他一样,无论如何,是绝对舍不得离开家的。 “我不同意!”江淮在供销社里走来走去,“爸妈和大哥也不会同意!小妹你别擅作主张!” 幸好中午李水琴和王慧珠都回家了,外头太阳大,供销社也没几个客人,不然江欣真不好收场。 “小哥,我已经做了决定,你冷静一些,听我说完。”江欣很有耐心劝他,“我对霍营长只有一个要求,就是让他安排好你的工作和户口。” 江欣把霍一忠提供的两个选择说了:“今晚我们就去陈队长家坐一坐,聊聊这件事,霍一忠说得对,你的工作能近着家里,就近着家里,别跑太远了。” “你让我近着家里,自己却跑去那么远!这是什么道理?”江淮整个人都狂躁了,“小妹,是爸妈和我们两个哥哥不疼你吗?你和那个霍营长才见过几次面?” 江欣把手里的饭盒放到一边,再也吃不下了:“小哥,我不是想离开爸妈和你们,我是想离开新庆。” 江淮不懂:“我们的家就在新庆!爸妈和大哥大嫂,还有平平,我们都在新庆!” 江欣只好打苦情牌:“小哥,你是男人,又没结过婚,你不懂一个离异妇女的心酸。” 这话听着是诉苦,却也有几分真实,筒子楼里上下的邻居,不当着江家人的面儿,可背地里谁不议论两句江欣和赵洪波的那段婚姻,不论是什么世道,舆论对女性都更苛刻。 谁都知道是赵洪波作的孽,可总有人一张嘴,就把婚姻失败的责任判给江欣,一定是女人不够包容,一定是女人不够好,让男人感受不到家庭的温暖和帮助,总有眼瞎的人无条件心疼男人。 江家人能做的,就是更细致地疼爱这个女儿,劝解她,千万别把别人的话放在心上,可总有几句话会中伤当事人,就连江淮都听到过好几回,和邻居起了一些不大不小的口角。 江淮这下也不说话了,眼睛里充满了悲伤,他突然狂跑到外头的公共洗水池,拧开水龙头,哗啦啦地淋湿了自己的头发和脸,又疯跑回供销社,甩了一地的水:“小妹,你别这么说。” “所以我想离开这个环境。”江欣看着江淮,有点痛苦,她不喜欢撒谎,可她也不喜欢披着江欣的皮继续生活,“小哥,请你体谅我,我已经下了决心。” “还有,你的问题一定要解决,不能再拖着。” 江欣很明白,人是不能闲下来的,一旦闲得太久,不是容易闯祸,就是容易养废,江淮才22岁,过两三年就要恢复高考了,他还有大把前途,不能让一个年轻人一直这样无所事事下去。 “你让你哥觉得自己很没用。”江淮脸上的痛不是装出来的,他是真的恨自己不能解决家里的一切问题。 江欣很感动,心里想的却是,这若是自己的亲哥哥该多好,她上辈子最终的渴望不就是家人的爱吗? 可她还是说:“我们三个晚上一起吃饭,你把妈给你新做的裤子穿上,再找大哥借一件干净的衬衫,打扮得得体些。无论如何,你的工作一定要解决好!” 江淮还想挣扎:“我就这样挺好的,不需要工作,也不需要户口。你就留在家里,咱们一家人,天天能一起吃饭说话。” “可我需要改变。”江欣说这话,脸上没有表情,冷酷得不像样子,“小哥,我们不会永远二十二岁,人也不是简单吃饭喝水就可以的,人活着还需要好多其他的东西。” 江淮心里和眼睛里都是悲伤和不舍,仿佛妹妹这一刻就要跟着霍一忠走了,他实在不懂,为什么自己一直无能为力,为什么小妹现在变得这样复杂? 第28章 到了快下班时分, 霍一忠和江淮一起来供销社等江欣,江欣和李水琴交代了一番,就提前十分钟走了。 在国营饭店吃饭的时候, 江淮提不起兴致来, 对霍一忠的态度淡淡, 脸上有困惑, 更多的是难受。 霍一忠不惹这个未来的二舅哥,只是把好吃的菜都堆到江欣面前,小声说:“你吃这个。” 江欣也没有太顾及江淮的情绪,没有办法,成长都是要经历阵痛和别离的, 这回就让她做这个坏人, 江淮不是个笨人,他迟早会想通的。 “小哥,让你买的水果买了吗?”江欣吃得差不多了,拿帕子擦擦嘴, 倒了三杯淡茶水过来。 “买了。”江淮用脚尖踢了踢脚下的瓜果,有气无力的。 江欣从包里拿出几包这个年代贵点儿的烟, 一起放了进去:“那就打起精神来,今晚给人留个好印象。” 江淮扯出一个笑,跟哭一样。 今天之前, 江淮是很想解决户口和工作的问题, 想得梦里都要把牙咬出血来, 可要让妹妹做出这样的牺牲,才能换来他的机会, 他就不乐意, 也舍不得。 北方, 那得多苦寒,才会下那么大的雪,往年新庆的冬天稍稍冷一点,小妹都要长冻疮的人,怎么能受得了?她或许是自己想离开新庆,可看得见的好处却落到他身上,这叫什么事儿? “小哥,我和霍一忠已经决定要在一起,你的事也摆到眼前了。”江欣当着霍一忠的面,表了自己的决心,“现在,无论事情成不成,你能给霍一忠说句谢谢吗?” 霍一忠摆手,但江欣把他那双大手摁下,双眼只是看着江淮。 江淮心里苦涩,下午他就想把这件事告诉爸妈,可小妹坚决制止:“我来和爸妈说。” “霍营长,以茶代酒,感谢你。”江淮双手举起了茶杯。 霍一忠哪敢要未来二舅哥低头,尽管这个年轻人比他小几岁,霍一忠还是与他齐平了茶杯,两人喝了一杯茶,江欣露出一个笑,不再要求更多。 三人这才站起来,往公安局家属院那个方向走。 到了楼下,霍一忠从包里拿出一瓶包装不错的白酒,递给江淮:“一起拿上。” 江淮今天完全没了主意,还是江欣接过来,自己拎着,催促哥哥:“走吧。” 到了陈钢锋家里,发现只有他们夫妻在家,两个儿子到楼下找同学玩儿去了。 公安局给陈钢锋分的是小两房,夫妻一间,两个儿子一间,他们把阳台改成了个小厨房,紧巴巴的,但五脏俱全,比筒子楼的环境好多了。 看得出来嫂子是个会过日子的人,家里窗明几净,整洁有度。 陈钢锋的爱人姓柳,叫柳小银,在新庆市政府底下的一个机构做组员,是个瘦长脸,笑起来有几分精明,头发梳起来,在脑后挽了个小发髻,很干练利落的模样。 霍一忠给他们介绍:“班长,嫂子,这是江欣同志,还有他哥哥江淮同志。” 陈钢锋让他们坐下,江淮和江欣把带来的水果和烟酒递给柳嫂子,客气地叫:“陈队长,柳嫂子。” “叫什么陈队长,你是一忠的对象,就跟着他叫大哥大嫂。”陈钢锋没有了那晚和霍一忠说话的不忿,当着人家小同志的面儿,他得摆出个大哥的款来。 江欣虚虚脸热了一下,叫了句大哥大嫂,乖巧地依着霍一忠坐下,把陈钢锋看得心里一舒坦,男高女俏,二人之间有情有义,觉得霍一忠这回大概率是没找错女人。 柳小银洗了水果,倒了茶出来,招呼他们吃,看了桌上那瓶酒一眼,她本来不舒坦的心,也舒坦了一点,这个弟妹会做人。 陈钢锋点了根烟,坐在他们对面,没啰嗦其他,他是抱着要帮忙的心:“江淮同志,是这样的,我们局里这个岗位是个临时岗,但目前也有人在竞争,我不怕把话说在前头,你得做好落选的准备。” 这话说得江淮和江欣心里都一紧,霍一忠在旁边安抚地碰了碰江欣的手臂,示意她听完。 “要求就是高中文化水平,必须会写总结、报告,还要整理材料,向下传达文件精神。至于下乡镇那些都是集体行动,你不用担心落单。”陈钢锋弹了弹烟灰,看着瘦得跟竹竿似的江淮,眼睛里有属于队长的威严,仿佛在考察一个下属。 江淮想,我们高中也就喊喊口号,下乡宣传革命,跟着大孩子们整个城市乱窜,没正经没读过几本书,让他写几段话可以,但总结报告这些,他还真没接触过。 江欣笑意满满接过陈钢锋的话:“陈大哥,这就刚好骚到我哥的痒处了。从前教我们语文的老师,就爱把他的文章贴到教室后头,让同学们学习,他写过好多进步文章哩。” “老师还夸他,妙笔生花,下笔如有神。反正就这些话,多了我也记不住。”江欣就是占了个面善的便宜,这些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可信度就莫名高了几分。 霍一忠看了江欣那张笑脸一眼,没说话。 江淮愣愣,我这么厉害吗?还下笔如有神?他自己怎么不知道。 “哦?”陈钢锋也来了兴趣,这个人不单只局里需要,他也要人来写案子的报告,现在的这个“笔杆子”可把他给闹得头疼,“江淮同志,你自己来说说?” “说呀!在陈大哥面前就别害羞了,老师以前还鼓励你当一个作家,让你记录工人阶级的艰苦奋斗生活,往工人杂志投稿呢,你忘记啦?”江欣轻轻推他的肩膀。 江淮只好跟着江欣的话往下说,一副不好意思的模样:“反正,一支笔到手上,总是能把事情写清楚的。” 不过是普通的一句话,谁知道陈钢锋竟拍了大腿:“对!也不要你写出什么花儿来,就是要讲清楚说明白!”他转过头对霍一忠说,“一忠,你这二舅子不错,实诚,嘴巴也不乱说话。” 一听“二舅子”这两个字,霍一忠和江欣都有些脸热。 “还是要班长多关照关照。”霍一忠毕竟男人,他出来表了态。 江欣眼神带笑看了霍一忠一眼,有点娇嗔的意思。 柳小银看得眼酸:“哎哟,你们这处对象的人,就是粘。” “弟妹,快吃水果。”柳小银递了个果子到她手上,又给江淮也拿了一个。 江淮有些闷闷接过,他可不想小妹这么急着嫁出去。 陈钢锋把烟摁灭,进房间拿了厚厚两叠纸出来,递给江淮:“你拿回去看看,这是我们局里一个宣传委员写的,你根据这份资料,再写一份总结出来,明天咱们再看看。” 江淮忙放下手里的果子,双手伸出去接。 “一忠和我说过你目前的情况,按原则来说,是要送你下乡的。”陈钢锋伸出两根手指挠挠头,语气放缓,“但是,事已至此,咱们就灵活调整吧。” “你是弟妹的哥哥,往后我们也是自己人。这个编制虽然不是正式的,如果你能顶上来,转正的机会还是有的。”陈钢锋过了刚刚的强硬,又把话说软了些。 江淮难忍激动,这么些年,总算有机会能解决自己的问题了,虽然是小妹想的办法,虽然也还没定下,但对他来说,也是个天大的好消息,至于怎么写这个报告,他也有些没底,回去还是要和家人商量商量。 接下来,陈钢锋就开始和霍一忠聊,无非就是打趣他们小两口什么时候见家长和打结婚证。 大概是柳嫂子和江淮都在,霍一忠和江欣都有些拘谨:“这两日,就要去拜会她的家人。” 陈钢锋满脸笑:“要的要的,提亲的时候,班长和你一起去!” 兄弟好,他也好。 出了陈钢锋家的门,江淮明显松了口气,这个陈队长还挺有压迫力的,他突然觉得自己打开了一个新世界,从前他是个男孩子,不过就是招猫逗狗,成日瞎跑,现在见到了一个带着权势的男性世界,权威又凝重,说话似乎一言九鼎,令人信服,解决他们一家几年来都不能解决的问题,很厉害很强势,跟以往的经历非常不一样。 忐忑中,又带点期待,江淮的心情也开始复杂起来,有颗种子在他心中发芽,他也想成为这样的人。 霍一忠和江欣走在一边,江欣对他说谢谢。 “事情还没定下,不急着谢。”霍一忠看她,当她家里人真好,时刻被放在心上。 “你说过两日要去我家?”江欣想起霍一忠刚才的话。 “要提前买点什么吗?”要见家长,还要把人家的宝贝幺女带到那么远的地方,霍一忠也担心。 “我来和他们说。”江欣想了想,还是别太为难这块大黑炭了,“明天我去找你。” 霍一忠把江家兄妹送回糖厂筒子楼,约好明天下午再见,就回招待所去了。 回到筒子楼,已经快晚上九点了,江家人陆续回了家,见江淮和江欣一同回来,江淮脸上还隐约带着点兴奋,江欣也没有不愉快。 万晓娥把平平哄睡,从房间里走出来:“这么晚了,小弟和小妹怎么凑一起了?” 江欣没回万晓娥的话,而是说:“爸妈,大哥大嫂,大家都在,我想和你们说件事。” 怎么了?这样严肃?江家人都围了过来,江淮默不作声。 “明晚,我想带个朋友回家吃饭。”江欣撇去了羞意,直接把炸弹放出来,“就是上回那个霍营长。” “我答应,和他随军去北方。”江欣直视一脸震惊的江父江母,扫了眼一脸意外的大哥大嫂。 江淮低着头,还背着小妹前些日子给他买的迷彩包,包里装着刚刚陈钢锋给的两叠纸。 江母坐下,又站起来,手有点颤:“欣欣,怎么回事?你好端端的,别吓妈!” 江欣把事情说了:“我和霍一忠,其实第一眼就很喜欢对方,他说会对我好,我相信他。”见江淮都要抬不起头来了,她也没瞒着,“我拜托他去解决小哥工作和户口的事,今晚我们就是去他原来战友家里了。” “老二,你来说!”江父震怒,重重地在江淮背上拍了一掌。 江淮被江父的力道拍得咳了出来,也有三分委屈,从小到大,爸妈和大哥都偏心小妹,他也疼欣欣,可这件事,他也不知情:“就是小妹说的那样。” “什么叫就是你妹妹说的那样?”江母原本站着的,又坐到江淮旁边,伸手去打他肩头,“你还委托人家解决工作,你是不是为了工作和户口,就把妹妹给卖了?!” “妈——”江欣和江河同时叫出来,这话说得就太过分了。 万晓娥在旁边不敢作声,紧紧缩着身子,心里却也觉得婆婆心焦偏心。 “妈,一切都是我的决定。”江欣站起来,挡在了江淮前面,“小哥今天才知道的。” “欣欣啊!”江母的眼泪又出来了,“你这是...你这是要干什么啊?” 江父脸色也很差,安抚老妻:“你先别哭,让欣欣说完。” 江欣就把自己主动要求和霍一忠见面的事情,从头到尾都说了一遍:“...就是这样,一切都是我自己做的主,小哥也是被我牵着走的。” 江母用帕子把泪擦干净,知道自己冤枉二儿子了,却拉不下脸来道歉,只是看着眼前这个一脸坚定的女儿,心中充满了无奈,人说养儿九十九,常忧一百岁,她的欣欣,得让她操多少心啊!? 江欣也知道江家父母肯定会反对,却不知道会这么激烈。 倒是江父还有两分理智:“欣欣,爸妈没见过对方,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也不知道他给你做了什么承诺。可若只是为了你哥的工作和户口,就要你和他走,那我就不同意!” “爸,放心吧,您见到他,也会喜欢他的。”江欣很有信心,霍黑炭就长着一副好女婿的模样,“是我去委托他解决小哥目前的困境,他很爽快,没有一丝一毫推脱。” “你走了,你供销社的工作怎么办?”江河被妹妹的话弄得脑子里千头万绪,又不敢多问细问,既怕刺激爸妈,又怕刺激小妹,最后拣了个不相关的问题来问。 江欣看了眼把头低得更低的小哥,又看了看大哥大嫂那边一眼:“我想让大嫂接替我在供销社的工作。” 万晓娥跟屁股被针扎似的跳起来,八字眉有些惊慌,又有些欣喜,她也渴望一个稳定工作啊,谁想天天在家烧饭做菜! “这不行!”江河反应比万晓娥还大,至于什么不行,他也没说,反正他下意识就认为,他们兄弟二人不能这样占小妹的便宜。 万晓娥又失望地坐下去,这件事,确实不好办,江河不同意,她就不能要。 第29章 江欣见家里谁都不同意她的选择, 也是预料到了,可已经把计划推进到这一步,她就不能放弃了。 “爸妈, 明晚我把人带回来, 你们先见一见。” 江父江母互相看一眼, 虽然反对, 也没完全拒绝,江淮的工作和户口是他们夫妻的一个心病,若是这个霍一忠真能帮忙解决,那还真是帮了他们家大忙的。 可欣欣也是他们的心头肉,一想到女儿要离开他们, 去那么远的地方, 江母就忍不住哭,以后一年能见几次面啊? 这手心手背,怎么就这么难取舍呢? “小哥先找地方睡觉吧,明早回来, 咱们再商量写报告的事情。”江欣干脆把各人的行动都安排起来,“明天我休假, 我陪你写。” 江淮点头,木木的,出门找人搭铺去了。 江河和万晓娥两人去水房洗漱, 江欣替江父江母张罗在客厅的床铺, 把床铺好, 她坐在那张硬木板上,拉着江母的手:“妈, 我不是故意要伤您和爸的心。”她看了看江父, 又咬着舌, 低声说,“我跟大哥大嫂住一起,你们什么时候才能再抱第二个孙子?” 说完,江欣自己也不自在。 江父自然也听到了,坐在旁边的凳子上,一言不发,老脸上都是散不开的愁容。 江母长长叹了口气:“都怪我和你爸没用,从前若是能把钢筋厂里的房子争取过来,咱们家也不至于这样,一大家子都挤在一起。” 江欣不忍心听这样的话:“妈,您别这么说。” 大家都是成年子女了,能对父母要求什么呢? “和霍一忠在一起,我想得很清楚,从来都没这样清醒过。”江欣的内里是江心,她太清楚自己要什么了,“他真的是个很好的人,妈,您会看中他做女婿的。” “何况,您不老担心我以后生不了孩子,总想让两个哥哥过继个孩子给我吗?”江欣笑笑,“霍一忠有两个孩子,他们还小,我从小把他们都带着,人心肉长,总能带出感情来的。” 江母闻言呜呜哭泣,眼泪流得更多了,她的欣欣,怎么这么懂事却又这样命苦!说的简单,亲妈都不容易,后妈又岂是好当的? 这一夜,江欣放出的炸弹,让江家每个人都没睡好。 万晓娥一直在想着小姑子那个供销社的工作。 隔着帘子就是小妹,夫妻二人不好说什么悄悄话,江河辗转了几次,工作一天也累了,不多久他就打起了呼噜,万晓娥侧过身,听着江欣发出均匀的呼吸声,眼里有泪在夜里静默地流出。 五年前,她刚嫁给江河的时候,为了夫妻不两地分离,自己从县里的国营饭店服务员岗退出,把岗位卖了三百八十块钱,跟着江河来了新庆,一心以为能在市里找个差不多的工作,谁知道市里的岗位比县里的更紧张,没有人脉和机会,根本接触不到。 因为不肯把卖岗位的钱给两个弟弟以后结婚用,她跟父母大闹了一场,手里揣着三百八十块钱来了夫家,这两年才和娘家恢复走动。 万晓娥日日夜夜都盼着能有个机会轮到她,就算让她出五百块去买,她也愿意,可偏偏就没有,只能日日在家带孩子做饭,和婆婆小姑子争两句口风,在丈夫面前说话也不敢大声。 今天小姑子的话,无异于又给了她希望,可江河一句不行,又断送了她的希冀。 万晓娥翻转过身,在黑暗中看了一眼打呼的丈夫,有怨有念有委屈,江河怎么就不能为自己的小家自私一回呢?难道她不是他的家人吗? 外头的江父江母也没睡着。 欣欣所说的劝服他们的每一条理由,他们做父母的都应该应承下来,幺女是宝贝,可两个儿子也是亲生亲养的,老大媳妇进门后也算孝顺。 尤其是老二江淮,这些年,因为户口和工作的事情受了多少嘲讽和白眼,二十多岁了,连个对象都不敢谈。 “老二今天受委屈了。”江父想起小儿子眼里的泪花,也觉得对不住他,“他和欣欣自小就要好,没怪过咱们偏心,一直也没做拖累家里人的事儿。” 江母还在抹泪,点头,可不是,今天她的二淮也委屈,都怪她口不择言! “他喜欢吃烧猪颈肉,你明天早点去买菜,给他做点好吃的。”江父从兜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工业票,“去和邻居们换换肉票,别让他对我们做父母的寒了心。” 江母接过那几张票,放在一个小布袋里:“哎,明早就去,中午就给他做。” “欣欣说明晚把人带回来吃饭,上门是客,咱们客气点。”老江交代老妻,怕老妻一时冲动,把人赶走了,那人好歹是军官,要是耍起蛮来,也麻烦得很。 “晓得了,我是这么不知轻重的老太婆吗?”江母不满,光是冲着欣欣看重,她就不能怠慢这人。 哎,都是她的孩子,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事儿挤在一起,可让她怎么办啊? ...... 第二天早晨,江淮从同学家回来,江欣刚刷好牙,大嫂也做好了早饭。 一家人跟以往一样,坐下来喝粥分鸡蛋羹吃,除了平平还跟往日一样快乐,其他人都不免默不作声,只有小声的进食声。 还是江欣打破了沉默:“爸妈,今天我和小哥出去一趟,吃饭时就回来。” 她掏出几张票递给万晓娥:“大嫂,多买点肉,晚上我回来做饭。” 万晓娥看一看公婆,又看一看江河,不敢伸手去接,江欣就把票放在她面前,脸上有笑:“晚上要请客人吃饭,家里总得备点肉。” 江父这才开口:“老大媳妇,你拿着吧。”万晓娥这才敢把票收起来。 平平嘴边粘了颗白粥,手上挥舞着一个铁调羹:“妈妈!姑姑!我要吃猪肘子!” “行,那就让妈妈给你买猪肘子。”江欣伸手把他嘴边的白粥粒抹下来,又伸手摸摸他的小平头。 江淮低着头,只盯着自己眼前的汤水白粥,他想要不用躲避的生活,他还想要一家人安安稳稳住在一起,可靠他一个人,全都办不到,他想了一夜,责怪了自己一夜,憔悴得胡子乱窜。 还是江河看不过眼,拿了自己的刮胡刀和肥皂,让他去水房把胡子刮干净:“既然机会就在眼前,就去试试,别想其他的。放心吧,凡事有大哥在。” 江母为了给小儿子道歉,早上特地给他煎了个荷包蛋,单独叫他吃。 江淮就着这个荷包蛋下了台阶,呐呐地谢了自己的妈,一双筷子把煎蛋分了两半,一半给小妹,一半给侄子平平。 一家人在这阵怪异的气氛中吃过早饭,江欣就催着江淮出门了。 走出筒子楼,江欣见江淮还是闷闷的样子,跟霜打茄子似的,她没花时间去安慰他,时间太紧张了,情绪在这时候成了最不能顾及的事情。 “小哥,找个安静能写字的地方,咱们去整理陈大哥给的报告。”江欣坐在江淮借来的自行车后头,让他带路。 江淮踩着自行车,骑得很慢,他感觉自己的双脚从来没有这样无力过,半晌才说:“去侯三学校的宿舍吧,学校给他分了宿舍,他不常住,有桌子有凳子,也没什么人去。” “好,就去那儿!”江欣催他,“快走呀,晚上还要跟霍一忠去陈大哥家里呢。” 江淮就下了力气蹬车,往新庆中专那个方向去了。 到了侯三的宿舍门口,江淮把车停在楼下锁好,从一个隐蔽的窗口处挖出个钥匙,开门让江欣进去。 “小哥,你平时就来这儿睡吗?”江欣打量着侯三的宿舍,一人单间,放了木板床和一张大桌子,靠墙贴着有个书架,书架上放满了书,有进步书籍,也有不进步且被封为毒草的书籍,江欣看得啧啧发叹:“这侯三可以啊,把这些书藏在学校里,他是真不怕死啊?” 江淮把食指放到嘴边,“嘘”了一声:“你小声点,他也是藏着躲着的。”说完马上转身把门给关起来。 “我就时不时来一趟,没好意思天天住人家学校宿舍。” 江淮人缘还是不错的,跟原来很多同学关系都好,人家也不介意给他时不时蹭床睡,可他也不好意思天天专门逮着一个人薅,每晚睡觉都跟打游击战似的,到处跑,现在天儿热,有时候就干脆和人一起睡街上。 江欣让江淮把昨晚陈钢锋给的报告拿出来,问他:“你看过了?” “看过了,写得好啰嗦,好厚一叠。”江淮把迷彩包放下,搬过来两张凳子。 江欣坐下,翻着那份《新庆市石头乡偷牛和毒死牛案件总结报告》,落款时间是两年前,旧案子了,看样子不是什么大案,估计现在也公开了。 现在的情况是,除了红头文件是打印出来的,像这种各小地方机构的报告记录,基本上都是人手抄写的,若要多份存档,则要用复写纸垫着,所以最底下的字迹就特别容易模糊,复写的那份文件清晰度如何,全看抄写人的基本功。 好在陈钢锋给的这个报告字迹还算清晰,在江欣眼里,这人写字笔力不足,但好歹能认出字来,她也不能多挑。 江欣把这份报告囫囵翻了一遍,发现仅仅一个案件,光是歌功颂德和表明决心,就写了七八页纸,中间好不容易写到报案人和案发时间之类的细节,又用丧事喜办的写法,写了五六页,她皱着眉头,忍着不耐烦,一个字一个字地看下去,最后竟然笑了出来,难怪他们公安局要特意找个人来写报告。 其中有一段话,跟写小说似的:“...新庆市公安局大队队员张全同志,衣着打着几块补丁的布衣,头戴红军帽,脚上穿着掉了跟的解放鞋,爬山涉水,走了两日才到石头乡,他擦了擦额头的带灰的汗水,和当地的老乡讨水喝,坐下和老乡拉家常...” 如此写了一段之后,又用七八页纸夸了石头乡的农忙一片欣欣向荣的繁忙景象,还夸了当地一个跛脚老太手上穿针引线的功夫如何了得。 十几页之后,才写到石头乡有耕牛莫名摔下山崖死掉,已经是当年的第几起事故,当地贫困,买不起更多的耕牛,只好报案,因石头乡近着新庆市区,不知为何,就让陈钢锋队里的人去了一趟。 写这个报告的人,详细记录了当地老人家认为这是天罚,是老天爷不让石头乡的人种田吃饱肚子,还让公安同志到当地抓鬼,顺手又写了当地一些传下来的鬼怪传说,和一些莫须有的搞破鞋事件。 这不是报告,更像是“新庆市石头乡旅游见闻录”。 江欣看得打了个哈欠,江淮露出今早的第一个笑容:“都说了,又长又臭,跟老太太裹脚布似的。” 但是为了江淮的工作机会,江欣还是忍着这啰嗦的行文,把报告看完,总之,这个案子的最后结果就是,有人为了能吃上一块肉,故意把耕牛推下山崖,公安在当地待了几天,最后把那三个人抓住,关到劳改场去了。 结尾是五页赞扬劳动人民和公安同志颂词,表扬的话一句都不重复,不得不说,这也是个人才了。 就这么简单的一个案件,记录人写了整整六十多页! 江欣读完这个报告,哭笑不得,她是陈钢锋的上司,也得把这人给换了! 既然不能换,只能重新找人来干活,那就肯定是有不能换的理由,江欣把事情捋了一遍,很快就想清楚前因后果了,看来,江淮若是能得到这个机会,要干的活很多,说不定也要受点委屈,但积累的经验也不会少。 她决定,一定要让江淮得到这个机会! “小哥,你有什么想法?”江欣放下那份厚重的报告,问他。 江淮被妹妹这样一问,也不推诿了:“我觉得写清楚就好了,让我来写,估计五页纸就能写好。” “那你现在写。”江欣从包里拿出水笔和一本空本子,“吃午饭前能写好吗?” “我试试。”江淮好歹也跟着侯三看了不少书,写清楚一件事的本事还是有的,他接过妹妹的纸笔,又把那本报告拿过来,一一斟酌开始动笔。 江欣则是走到侯三的书架前,拿起一本半破旧线装版的《孙子兵法》看了起来。 第30章 自江欣答应了霍一忠要去随军后, 霍一忠已经兴奋好几天了。 再结婚,霍一忠发现自己比上一回要期待得多,或许因为这个人是江欣吧, 他们都愿意向对方靠近一步, 这一点点儿的愿意, 让霍一忠受到了莫大的鼓舞。 他把自己身上的票和钱全都点了一遍, 又急急发电报回部队,师长和政委,还有他头顶的团长都很赞同,让当地帮忙调查了江欣的家庭和个人背景后,就发了“同意, 贺喜”四个字过来。 霍一忠清点完钱票, 一大早跑到公安局去找陈钢锋。 陈钢锋刚开完晨会,就看到外头黑黑的大个子兄弟在等他。 一个副局长跟他一起走出来,见了高高大大挺拔的霍一忠,很有几分惊艳的意思:“你这朋友够壮硕的, 可以进咱们公安的队伍。问问他,明年要不要考我们局里的队员。” 陈钢锋想, 霍一忠来了,那还有他这个大队长什么事儿:“吴局别笑话我兄弟了,这是我原来的战友, 人家是在役营长, 部队重点培养的军人。” “可惜了。”那副局长和霍一忠打个招呼, 笑笑就过去了。 陈钢锋带霍一忠出去抽烟,顺手也给他发了根烟:“怎么来了?”他以为是要问江淮工作的事儿。 “这两天我准备弄个收音机给江欣家里。”霍一忠知道自己是出不起三转一响的, 但要向人家提亲, 得有个拿得出手的东西, “想找你借点工业票。” “这个事儿...”陈钢锋想了想,自己和老婆手上还有多少票,“现在不好说,反正晚上你来家里,有多少我给你找多少。” “成,谢谢班长了。”霍一忠也吐出一个眼圈,“等回到部队,补贴下来,我就给你寄回来。” “什么时候归队?”陈钢锋大男人主义倾向大,不和他说这些细枝末节,“上面同意你们打证了?” “同意了。”霍一忠把刚捂热的电报拿出来给陈钢锋看,“时间紧张,四日后的火车。” 陈钢锋笑,拍他左肩膀:“好小子,回去之前可得摆两桌!” “一定!”霍一忠答应。 ...... 江欣不知道霍一忠已经开始准备提亲彩礼的事情了,她还在陪江淮在侯三的宿舍里写报告。 中午的时候,江淮勉强把报告写完,江欣看了看,拿出侯三书架上塞着的几张报纸,找了篇文章,指着某一段话说:“这一段抄上去,作为开头。”又翻到另外一篇,“这段改一句话,作为结尾。” “以后的报告都这样,开头结尾都要问主席好,要记得拥护人民。”江欣知道,这个时代的写作特点都这样,入乡随俗才是最好的掩护。 江淮疑惑:“小妹你哪里学来的招数?”还知道要有头有尾地抄,以前小妹做事也没这么机智呀。 “供销社,赵主任教的。”对不住了赵主任,这个锅就让你背了。 一听赵主任,江淮撇嘴,原来是他,尽是给小妹教一些歪门邪道。 自从上回赵主任的老母亲要给江欣介绍乡下鳏夫之后,江淮就对赵主任一家都厌恶了起来。 江欣拿出上一世工作的劲头,把江淮的报告一段一段地改了下来,写的是楷体,方中带圆,干净利落,比江淮那手弯曲歪斜的字体好多了。 江淮又被小妹震住了:“你的字也是在供销社学的?” 从前小妹写的字歪七扭八,还不如他的,如今当真要刮目相看了! “没想到吧?供销社教的东西还挺多!”江欣头都不抬,她指了指报纸上的仿宋体,“以后你没事就照着这些字写,多写多练就能跟打印出来的一样。” 江淮不信,让江欣“表演”一番。 江欣只好说:“我也就会写这种字体,还是供销社的老会计教我们的。” 江欣上一世从会拿笔开始,就被养大她的爷爷奶奶拘着,练了十几年的软笔和硬笔字,欧颜柳赵都写过,她不会唱歌跳舞弹琴,长相一般,也就一手好字能拿得出手了。 “小妹,你...你现在好厉害啊。”江淮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不够进步。 江欣趁机给他画了个饼:“这都是工作之后学来的。小哥,以后你有工作了,会比我更厉害!所以一定要抓住这个机会,好好表现!” 江淮受了鼓舞,妹妹受了这些苦还能保持进步的思想,他得向小妹学习,把工作争取到手!编外就编外吧,好过现在黑户的身份,人多的地方不敢去,见到稽查队和联防队就躲着走,像阴沟的老鼠。 江欣快速看了一眼那份报告,看了看时间:“走吧,先回家吃饭,下午再来。” 兄妹二人把东西收拾好,再把侯三的宿舍门锁上,就骑车回家了。 因为昨晚错怪了小儿子,江母中午特意做了烧猪颈肉,一块又一块地夹到他碗里,往常这是江欣才有的待遇,今天江淮总算享受到了。 江母的低头,让江淮脸热:“妈,我自己来,您也吃。” 中午的这顿饭,总算没有早上那顿那样沉闷,大家还能说说笑笑地吃下去,可谁也没敢提晚上江欣请霍一忠吃饭的事情。 吃过饭,正洗碗的时候,外头突然传来一阵响雷,雷声轰轰,太阳瞬间被一片乌云遮挡,热了这么些日子,这是总算要下雨了吗? 筒子楼里的邻居都到门口拍手,老天爷快下场雨吧,这热的夜里都睡不好。 可等了好一阵子,那场雨迟迟没落下,乌云散去,太阳又继续出来照着这片土地的每一个角落。 江淮的报告还没定稿,江欣午睡都免了,催着江淮继续去侯三的宿舍:“小哥,快快快!待会儿万一下雨就要淋湿了!快走!” 江淮用了十分力气蹬车,不到半小时就到了新庆中专,二人匆忙进了屋内,外头雷声传来,太阳依旧当空照,空气燥热得要把一切蒸发掉,天上没有一滴雨的迹象。 “光打雷不下雨!”江淮抹了一把头上的汗,刚刚剧烈蹬自行车,热汗直流,他整个人跟水里捞出来一样。 “赶紧看一遍报告,认真抄写,尽量不要有错字,晚上拿去给陈大哥看。”江欣让江淮坐下抄写报告。 趁着空隙,江欣又写了个会议记录的模板出来,还把一些写报告的方法写了一页纸,改了两遍才满意。 她轮岗做管培生的时候,每个月都要写总结报告,被派到秘书办时,还要眼明手快跟着做会议纪要,等当了区域经理,又要写年终总结,这种文字类和数字类的报告难不倒江欣。 江淮抄好报告,把江欣写的那两页纸拿过来看,佩服的五体投地,这真的是供销社教的吗? 江欣逐字检查江淮的报告,圈出一些不通顺的语句,和一些带着个人主观色彩的话:“这几句要改,报告和总结,都要以事实说话,可以引用别人的原话,但不能有我以为我认为的字眼。” 这一刻,江欣似乎找回了一些培训下属的乐趣,她也不怕暴露自己,反正过几日就要走了,就算江淮有疑惑,也得给他留点基础的东西。 江淮甩着手,这几年写的字,加起来都不如今天写的多,小妹要求好严格! 可她写的东西看起来都是对的,江淮只好继续改,压下那阵疑惑。 兄妹二人正忙着,忽然外头传来一阵吵闹和寒暄,江淮照旧低头写字,江欣则是疑惑地看了一眼门口。 “咣当”—— 侯三宿舍的门被用力推开了,个子中等,长着鹰钩鼻的侯三进来,他身上还背着一个看着又大又重的麻袋,见到江淮兄妹也不意外:“淮子,江小妹!” 江欣放下手上的纸,和侯三打招呼,她知道当时在火车站,就是他看到江欣倒在地上,把江淮找来的。 “吃荔枝,羊城来的!”侯三打开麻袋,从里头拿出一大串荔枝放到他们面前,又用报纸包了一份,“拿回去给家里人吃。” 江淮手上拿着笔,小心翼翼地写字:“你又去哪儿了?” “问那么多干什么?吃你的!”侯三似乎心情不太好,不耐烦,“还在弄你的报告,你也想当才子啊?” 侯三半躺在在床上,一双脚翘起来,戏谑江淮。 江淮不理他,自顾自抄自己的东西。 江欣剥开一颗荔枝,没想到在七零年代的中部小城,也能吃到热带水果,可惜不够新鲜了:“侯三哥,这荔枝放几天了?” 侯三坐起来:“哟呵,江小妹嘴巴会吃啊。” 现在交通不发达,跨省的农产品不好运输,很难吃到新鲜的热带水果,有的一运送过来就烂了很多,很多供销社和商店都不爱卖这些,好多新庆的小市民未必吃过荔枝。 侯三还挺有办法,江欣看了一眼那个鹰钩鼻,是个聚财的鼻子,就是态度有些盛气凌人。 “刚刚外头怎么这么吵?”江欣吐出一个荔枝核,用旧报纸垫着,伸手给江淮也剥了一个。 侯三脸色很有些不屑:“还能有谁,学校烧锅炉的儿子周强呗,跟在革委会王副主任底下,手里估计刮了点钱,想叫哥儿们出去喝酒吃饭。” “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德行,以为带个红..袖..章..就能跟我们同桌吃饭了。”侯三满脸都是瞧不起的模样,“长得牛高马大就敢拦我,还想跟我喝酒,脑子装的都是哪年的牛粪!” 侯三大名叫侯信德,虽然成日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说起来,却是个正儿八经的官二代,他父亲是新庆邮电局一把手,母亲在市委秘书办做秘书,爷爷奶奶都是老革命,侯三上头还有两个哥哥,都在当地政府任职,是个红得不能再红的二代。 侯三是侯家老来子,自小被爷爷奶奶捧在手心宠爱长大,很有点少爷脾气,鼻孔朝天开,看得上的人就一直一起玩,看不上的人都是他的脚下土。 “周强?”江淮抬起头,停下手中的笔,“我听着咋这么耳熟呢?” “你不还打听过他?”侯三从床后拖出一张木凳子,坐在江欣旁边,和她一起剥荔枝吃,“就上回你打听唐医生的事儿,不记得了?” 江欣放下手上的荔枝壳,想起关美兰的话,心中的气愤陡然就升起了,嘴唇抖动,用力拍了一下桌子,把江淮和侯三都吓了一跳。 “小妹,怎么了?”江淮放下笔,睁大眼睛看她。 “小哥,你还记得上回关大姐哭的事儿吗?”江欣咬牙切齿,“就是这个周强,威胁唐医生,抢了他补贴的票,已经有半年了,害得唐家一直断粮,一家三口在城里都吃不上粮食。” 江淮听了也怒火中烧,站起来:“咱们去报公安!” 倒是侯三一脸玩味的表情,把激动的江家兄妹拉住:“坐下坐下,不知道的还以为唐医生是你们家亲戚呢,这么上心干嘛?” “想整周强是不是?”侯三摸摸下巴,一脸奸诈,“早就看他不顺眼了。” 见江淮江欣望着他,侯三觉得好笑,这江家兄妹好就好在真诚善良不攀扯,他才乐意和淮子这个黑户交个朋友,没想到江小妹也这么热心肠,他说:“小妹,你把事情具体说说,侯三哥给你想办法。” 江欣就把知道的事情都说了一遍,脸上的表情没控制好,满脸憎恨。 侯三笑得一脸阴险,像是要看好戏的样子:“等着,侯三哥给唐医生报仇!” 说完就穿上鞋子要走,江淮拉住他:“你要去哪儿?别又去找人打架!” “谁没事三天两头打架,你侯三哥我是要去找人商量怎么整周强,早烦他了!”侯三挣开江淮的手。 “你好好当你的江才子,把户口给解决了。我告诉你,公安局现在写报告的那人,是革委会王副主任的亲侄子王笑才,那就是个大草包,喝酒玩乐调戏女同志有一套,报告全都是找人写的。” “看在王副主任的面上,他们局长又不能把人开掉,就想找个壮丁来干活,你这事儿真要成了,往后也要夹着尾巴做人,知道吧?” 侯三一气把这些话说完,也不理后头江家兄妹的叫喊,关上门就跑了。 第31章 侯三的话, 对江家兄妹来说,无异是颗不定时的雷。 江欣还好,她经历过十年的职场, 什么难挣的钱, 难吃的屎都见过。但江淮不一样, 他在工作人际上, 单纯得如同一张白纸,侯三走后,他心里跟踹了只乱动的兔子一般,心神不宁。 “小哥,别分散注意力, 把报告抄好再说。”江欣让他安定下来, “相信陈大哥他们自有安排。” 江淮站起来走了两圈,心想,侯三有时候说话确实有些不着四六,他的话得听个一半一半, 不能全信,于是定下心来抄报告, 直到江欣挑不出毛病了,才算抄好。 江欣用一张白纸做了封面,写上报告名称和日期, 尾页落款则是写了公安局大队, 这种报告代表的是集体工作, 不能突出私人签字。 江淮听着江欣娓娓道来的声音,又觉得不认识眼前的小妹了, 明明是一模一样的容颜, 可他就是觉得这不是他熟悉的小妹。 “...晚上陈大哥估计会对你进行面试...”江欣嘴一快, 就把21世纪常见的词汇说了出来。 “什么是面试?”果然,江淮有疑问了。 “就是...就是陈大哥会问你一些以往的经历和个人背景。”江欣双手扯了扯耳朵,仿佛离开的日子越近,她就越放纵了,“他问什么你就答什么,不要撒谎,不要左右摇摆,眼神端正,真诚谦逊。要知道他是公安局的大队长,他如果要查你的事儿,一查一个准,绝对没有必要撒谎。” 经此一役,江淮对江欣的话算是信了个十成十,反正小妹绝不会害他:“小妹,你们供销社教的东西可真多。” 江欣装作咳嗽一声,又给他模拟了一次面试,江淮把一些问题回答了好几遍才算过关,一个小面试下来,他满头冒汗,要得到一份工作可真不容易! “差不离就这样了。”江欣把写满了报告和总结要点的两张纸递给江淮,“背个七八成,晚上陈大哥要是问你,你就按自己的理解去回答。” 江淮顿时一个头两个大,还要背会! “要是得到了这份工作,做熟之后,你就会自己总结方法了。”江欣其实有些担心,陈队长说还有其他人在活动,江淮不是唯一候选人,还是存在变数的。 算了,尽人事听天命,实在不行就让他明年去霍一忠老家待两年,再和他提高考的事。 报告的事情做的差不多了,学校打了钟,下午快四点了,外头的太阳又被乌云遮住,轰隆隆响雷,就是不下雨,空气如同蒸锅,地面不停散发热气,要把人烤熟在天地间。 “小哥,走吧,先回家,把东西带齐。”江欣收拾桌上的纸张,看着天,今天迟早得有一场暴雨,她得快点去招待所找霍一忠,让他今晚去筒子楼家里吃饭。 回去的路上,江欣坐在自行车后座,她问江淮:“你跟侯三是怎么认识的?” “我不是和你讲过了吗?”江淮脑子里还在想着小妹刚写的要点,混混沌沌的,机械地踩着车踏,“他被人围在一个巷子里打,我路过帮着喊了两句,人走了之后,把他背回家,就这样认识的。” 江欣安静了片刻,又问:“你说他会怎么对付周强?” “这我哪儿知道?估计就找几个兄弟把他蒙头揍一顿吧?”江淮不快,小妹老打断他的思路,他刚刚背到哪儿了? 江欣也没办法,她很同情唐医生和关美兰,可现在她也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若是侯三真有本事整一整周强,她会乐见其成,若是可以,甚至会帮上一帮。 这几日,事情都挤在一起了,江欣按下心中的许多不安和焦虑,一件一件来吧! 先去招待所找霍一忠。 兄妹二人在离招待所两条街的地方停下,江欣看看天上几乎要坠下的大片乌云,让江淮先回去:“要下雨了,小哥你先回家,哪儿也别去,吃过饭咱们再出门。” 江淮急着背那两页纸,也没坚持送她到招待所,就骑车先回了。 江欣沿着新庆旧旧的街道走得飞快,忽而天上有雨滴落下,不过顷刻,雨滴就大了起来,钢针一样,滴落在身上和头上,打得人手臂生疼,走在街上的人都跑起来,她跟在其中,不得不找了个屋檐躲雨。 这夏天的雨,等了半天才来,一来就这样猛烈,比三岁小孩还任性。 “江欣同志?”隔着雨帘,霍一忠不确定,在对面喊了一句。 江欣正抹着自己身上和头上的雨水,脸上都沾湿了,白色的上衣贴在皮肤上,跑得辫子散乱,看起来有点狼狈,忽然听到有人叫她,抬起头往对面看了一眼,哗啦啦的水帘声中,就见到一个大个子,紧紧地贴在屋檐下,看着比她还要狼狈几分,可他脸上的笑,又让人觉得这场突如其来的雨也没那么让人烦躁了。 见江欣回应他,霍一忠举着两张报纸,从那头冲进了雨里,奔到江欣身边,和她挤在一起。 江欣往旁边站了站,给他让出个位置,抬头看他,眼里有笑:“我来找你呢。” “我知道。”霍一忠把报纸往她头上移过去,意思意思地挡了几滴雨,纸张很快就破了。 江欣笑了出来:“别挡了,雨太大了。” 霍一忠只好讪讪把报纸拿下,黑脸上和头上都是水,衣服裤子都湿了,眼睛里也是湿漉漉的,望着江欣,倒映出她那张甜笑的脸。 “轰隆——”天上的突然爆了个大雷,一道闪电划过,像是要把天空都划破,江欣下意识往霍一忠身边靠了一点,霍一忠见她害怕,就站了一步出去,把她挡在身后,轻声说:“别怕。” “嗯。”江欣点头,有点羞,轻轻扯了他的衣摆一下。 雷电过后,雨越下越大,一阵风过后,雨忽然小了,有不少人趁着这个雨小的空隙,又在雨中跑起来,得快点回家换身衣服,洗个热水澡,不然夏天发风寒可不好受。 “先去招待所吧。”霍一忠看着变细的雨滴,“把头发擦一擦。” 江欣点点头,于是两人又在雨中跑了起来,幸好招待所离得近,跑几步就到了。 在楼下服务员奇异的眼光中,江欣登记了自己的姓名和家里住址,跟着霍一忠上了招待所二楼。 踏上楼梯的时候,还听到服务员若有若无的提醒声:“这男同志和女同志单独在一间房,可得把门打开,处对象也得有个章法。” 江欣脸一红,霍一忠也好不到哪里去,脸色黑红。 等进了霍一忠的房间,霍一忠只好把房间门打开,给江欣拿了件干净的衣服:“先擦擦头发,别感冒了。” 江欣把辫子打散,拿着他一件柔软的旧衣服擦起了头发,看着那个打开的房间门,怎么看怎么怪异,又觉得好笑,就真的笑了出来:“今晚到我家里吃个饭,见见我爸妈吧?” 霍一忠拿着他的破毛巾擦头擦颈,眼神亮晶晶的:“今晚吗?”有点急,可他也有点兴奋。 “我买了些吃的。”霍一忠也顾不上擦水了,把破毛巾丢在椅背上,从床底下拖出两个袋子,“你父亲喝酒吗?我这里有一瓶战友送的好酒,今晚拿过去。” 江欣看着床边的那袋东西,说不感动是假的,这些估计是特意留着,去她家用的,这个男人至少在这一刻是真心的,那就够了。 “你带什么都行,我的父母都是很好的人。”江欣把头发擦干,坐在床沿,看着霍一忠,神情很温柔。 霍一忠穿着短袖,把那些瓶瓶罐罐都拿了出来,装了满满一袋,又把那瓶贵州产的酒拿出来,仔细擦拭根本就看不见的灰尘,他舍不得喝,送老丈人还是可以的。 “嘶!”大概是拿东西扯动了右肩膀的某处神经,霍一忠疼得眉头皱了一下。 江欣忙站起来,让人坐下,看着他右边手臂露出来一点的红紫药水,脸上都是担忧:“很疼吗?” 霍一忠坐下,轻轻动了动右手:“有点。不要紧,会好的。” “把衣服脱了,我看看。”江欣看他床头放了一瓶药水,似乎就是涂伤的。 霍一忠猛地看向江欣,这这这,这怎么行!?他的脸和手马上就烫起来了,慌得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江欣也反应过来,这话在现在看来,也太大胆了,脸热热的,外头的雨还在下,雷声轰轰,雨又变大了,可她却轻声说:“门开着,你怕什么?还怕我一个女同志占你便宜?” 霍一忠立马摆手:“不是不是,我皮实,好得快,不用看了。” 江欣就歪着头看他,眼睛里黑沉沉的,一个字也不说,霍一忠被看得毫无招架之力,软绵绵地坐下,战战兢兢地把上衣脱了:“就看一下。” “噗”,江欣笑了,逗他:“看两下呢?你还收费吗?” “不收。”霍黑炭一本正经,看再多下也不收。 霍一忠光着上半身,居然有些扭捏,坐在椅子上,不敢回头看江欣。 江欣拿过刚刚那件旧衣服,把他后背的汗和水擦干净,仔细观察他右肩上伤,过了这么多天,还是黑乎乎的,估计有淤血没散去,一直积在那里,他左手不好上药,这才好的慢。 “我帮你擦擦药。”江欣把床头的那瓶药水拿过来。 霍一忠呐呐点头,若是在部队,还有战友能帮忙搓一搓伤处,外出的时候只能靠自己。就是从前和林秀没离婚时,她也没想过要照顾他,或者给他看看伤口,霍一忠这一刻有点感动于江欣的柔情。 “我要上手了,痛的话你吱一声。”江欣往右手心里倒了点浓郁味道的药水,“你这个淤血得散开,不然以后容易落下病根。” 不等霍一忠回应,江欣略冰冷的手就覆上了他那受伤的肩膀,转圈动起来,霍一忠全身一紧,脸颊有层细密的鸡皮疙瘩浮起,这只小手,和他梦里的一样,柔软细腻,此时就贴着他,亲密无间。 窗外划过一道闪电,紧接着是一声雷响,雨水啪啪哒哒地落在底下的铁皮窗上,很吵,可屋里很安静,安静得仿佛那阵药水味都有了声音,钻入人的七窍之中,霍一忠忍着肩上的疼痛和触摸,只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和心跳声。 江欣搓累了,左手半扶在他黝黑壮实的肩上,也没说话。 半晌,雨声小了,江欣觉得差不多了,停下来,左手还搭在他肩上,气息有些喘,给人上药按摩也是体力活儿:“好了,隔天再涂一回吧?” 霍一忠始终没有回头,但,他左手弯起,把搭在自己肩上的那只小手拢住,粗糙带茧子的手指,轻轻地抚上江欣的手背,大拇指摩挲着,像在沉吟。 江欣额头有汗,手心发热,不知道霍一忠要做什么。 “江欣。”霍一忠终于回过头,抬眼望向江欣那张微红的脸,眼睛里有渴望,语气中带点恳求,“我们明天就去打证,好不好?” 江欣脑子里“轰”一声,耳边如有雷响,外头的雨还在下个不停,楼下有听不清的人声传来,还有服务员踏在楼梯上晃动钥匙的声音,天地都变得模糊,心却缩在这间小房间里,无比安定。 二人好像跋山涉水,拨开云雾,终于来到对方的身边,江欣的眼睛里有雨落下,霍一忠把她的手扯得更紧了,用右手去替她拭泪,固执地问:“好不好?” “好。”一声低沉的哽咽,在霍一忠耳边响起,如同落在窗边的水花弹起绽放。 作者有话说: 本周末会多更一章,欢迎阅读。 第32章 江欣回家的时候, 外头的雨已经小了许多,霍一忠找楼下的服务员给她借了个磨了边的圆斗笠,这时候的黑布雨伞还是金贵的物件, 旁人都舍不得借出去。 霍一忠把圆斗笠戴在脸圆圆的江欣头上, 怎么看怎么可爱, 不由露出一个浅笑。 江欣觉得他笑得傻气, 自己也忍不住弯了嘴角,又觉得自己也傻气:“能吃辣吗?今晚我做饭。” “能吃一些。”霍一忠已经穿上了上衣,“我洗完澡换个衣服,就过去。” “好,我在家等你。”江欣朝他挥手。 回去的路上, 江欣避着地上污浊的水坑, 不知怎么,又有些想落泪,从此以后,就要和这个男人相依了。 到了家, 发现除了未下班的江父和大哥江河,其他人都在。 江淮回来得快, 没有淋到雨,躲在房间背书,见小妹回来也没出来打个招呼, 紧张程度可见一斑。 这时雨已经完全停了, 乌云散尽, 太阳又透出一点金光,空气里都是雨后的泥土腥味和树木散发的清新味, 无论如何, 一个多月的热气散去, 总算舒适了不少。 江母见江欣淋湿了衣服,赶紧去洗手熬姜汤,欣欣流过孩子,可千万不能受凉了。 江欣跟在江母后头:“妈,熬多两碗。”待会儿让霍一忠也喝一碗。 “你先去洗个热水澡换身衣服,别着凉。”江母催她,“往后可不能淋雨受冻,不然老了有你受的,知道吗?” 江欣拿了衣服,就去水房冲洗一番,出来洗菜做饭。 万晓娥今天拿了江欣的票,跑了两个菜市场,菜和肉是买得足足的,就是有些心不在焉,几次想和小姑子打听点什么,话到了喉咙口又张不开嘴。 江欣清理了猪蹄,砍了几段,把它们放在锅里炖上,因为煤炉子不够,还跟邻居借了一个过来炒菜,看柜子里剩了些大料,就把其余的瘦肉都切成细条,做了份酱卤肉。 肉香四溢的时候,江父和江河到家了。 平平留着口水,趴在门口盯着姑姑做菜,江欣用筷子戳了戳软烂的猪蹄,就用个碗夹了两小块,拿到桌上给他吃,平平洗了手,坐在桌子前,啃得满嘴是油,眼睛里都是欢快的亮光:“姑姑,我以后还要吃!” 江欣摸摸江平的头,笑着没答话,以后得让你妈给你做了。 她解下围裙,站到门口往楼下望去,看到霍一忠就在不远处,混在一群下班的工人中,高高的个子,看着尤其突出,他换了身衣裳,手上还提着两袋东西。 霍一忠抬头往筒子楼上面看,看到江欣向他招手,大个子笑,加快了脚步上楼。 江欣和家里人说了一声:“爸妈,大哥大嫂,霍一忠要到了,把菜都摆上吧。” 江家人顿时动起来,摆碗筷上菜,沉默有序地忙着,江淮也从屋里出来,去洗手洗脸。 江欣去楼梯口等霍一忠,霍一忠在离她两个台阶的地方停下,江欣难得与他平视,看着他一头汗的样子,从兜里拿出帕子来,替他把汗擦干:“别紧张,我们两个总是站在一起的。” 霍一忠那颗乱滚滚了一路的心就定了,他低沉着开口:“走吧。” 进屋的时候,万晓娥明显惊愕了一下,是他呀! 江父江母脸上的表情没有很高兴,也没有很不高兴,就跟招呼个普通客人一样招呼他。 霍一忠叫了声大伯婶子,进门的时候矮了一下头,江河站起来接过他手上的东西,好家伙,这人可真够高的,自己忍不住踮了踮脚,才到他耳朵边。 “霍营长,进来坐吧。”江河把东西放好,和江淮一起,把长条春凳搬过来,让他坐下。 霍一忠看了看江欣,江欣让他坐,他才走过去坐下。 江家是一室一厅的格局,摆了家具,他们几个大人往屋里一站就显得拥挤,来了个高大的霍一忠,就更觉逼仄了。 霍一忠把那瓶酒拿出来,双手递给江父:“我听江欣同志说,大伯平常在家爱喝点小酒,这是我战友送的,让大伯也尝尝。” 江父有点老花眼,但一眼就认出了瓶子上的图标,好酒啊! 这么多年,他只在厂里的庆功宴上喝过一小杯,平时根本舍不得买,也喝不着,江伟民脸上忍不住露出笑意:“霍营长有心了。” “大伯和婶子叫我小霍就好。”霍一忠汗颜,立马坐直了腰。 江母看了一眼老头子,心生不满,一瓶酒就收买你了? 江平刚吃完那两块猪蹄,嘴边还有点油,他一双溜圆的眼睛看着眼前这个巨人般的男人,爬到凳子上,半跪着仰头望他:“叔叔,你是谁?” 霍一忠见这个跟江欣有几分相似的小孩,就知道是她侄子,有点爱屋及乌的好感:“我姓霍,你可以叫我霍叔叔。” “霍叔叔,你真高!比我二叔还高!”平平的圆脸看着就讨喜,霍一忠对江欣笑笑,伸进裤兜里,给江平掏了个红纸包着的小红包。 江河和万晓娥忙拒绝:“不行的不行的,霍营长也太客气了。” 江欣扫了一眼江家人的表情,劝大哥大嫂:“拿着吧,第一次见面,给孩子讨个好彩头。” 万晓娥这才教儿子接过,让他谢谢霍叔叔。 江母一直没怎么开腔说话,江欣心里也有点发毛,“爸妈,我们先吃饭吧,待会儿还得出去。” 她说的是带江淮去陈钢锋家里的事情。 “吃吧吃吧。”江母总算开了尊口,“霍营长既然来了,就别客气了。” “婶子,叫我小霍就好。”霍一忠额头又沁出汗。 江欣看看江母又看看霍一忠,抿着唇,眼里有笑,决定不帮他,让他尝尝娘家人的威力。 为了节省粮食,平常江家人晚上都吃点稀饭,最多就在稀饭里和点豆子一起煮,今天霍一忠第一次上门,江母烧饭的时候,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干脆蒸了一锅实实在在的米饭,每个人碗里的白米都冒着腾腾热气,吃得比过年还好。 江欣见霍一忠拘谨得厉害,给他夹了酱肉:“都是我做的,你尝尝好不好吃。” 霍一忠看着眼前的五菜一汤和白米饭,明白江家人都没有敷衍他,尤其是江欣,她是认认真真地在帮他撑场子:“好吃。”边说边大口吃饭,又转头看了她一眼,笑眯眯的。 万晓娥在对面瞧见霍一忠看江欣的眼神,一时间就有些明白为什么小姑子愿意和他去随军了。 江淮一直不讲话,埋头吃饭,江母给他夹了块猪蹄,先头那几年,光顾着给大儿子娶媳妇,给幺女办工作的事儿,把家里掏得差不多了,钱不够票不够,把二淮饿着了,病一场,现在才吃什么都不长肉。 今天吃这顿饭,她心里也明白,要不是霍一忠的帮忙,他们平头小百姓哪有渠道知道公安局要招人的消息,且看欣欣的样子,怕是要留不住这个女儿了。 哎,江母在心里叹了口气,形势比人强,不得不低头,兼且又怕女儿以后要看女婿的脸色,放低了身段:“小霍,吃这个炒年糕,我们这里的特产。”站起来给他夹了两块,“欣欣还放了辣椒,我闻着有些呛,不知道你吃不吃得惯?” 霍一忠的腰更直了,吞下一口饭,马上把碗伸过去接住:“谢谢婶子,吃得惯。” 江母松了口,桌上气氛一下子松弛了下来,江欣提着的一颗心也放了下去,她再想做回江心,也不忍伤害江家人的感情,只是甜笑望着江母,江母撇过头去,不理她,也不给她夹菜吃,心里大概还是有点赌气。 吃过饭,江河江淮兄弟把桌子收好,万晓娥收了碗筷去洗碗,其余人坐下喝茶水。 江欣就坐在霍一忠的旁边,切了两个他带来的苹果分给大家吃,又去锅里把江母下午熬的姜汤拿出来,看着他喝下去。 江父江母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从前欣欣对赵洪波都没这么细心过,看样子是拿定主意了。 “小霍,你家里还有什么人?”江母先开了口。 霍一忠喝完一碗姜汤,整个人都热了起来:“婶子,我家里爹娘在,一个大哥一个大姐,他们都在老家。大哥大姐结婚早,现在有两个侄子两个侄女,一个外甥两个外甥女。” “家里人挺多,亲戚不少吧?”江母有点担心,亲戚一多,欣欣要应付的人也多。 霍一忠似乎知道江母的担忧:“我常年在驻地,不常回去。”事实上,可能两三年都难得回去一次。 江母略为放心,想到这一去,可就是天远地远的北方,又问:“你们驻地,是在山里吗?冬天怎么过?” “这...”驻地在哪里,霍一忠不能回答,他看了下江欣,江欣也看他,“婶子放心,有山有水,但通车了,不论是寄信还是发电报,都很方便。” “冬天下雪,在家可以烧火,不出门就不冷。”霍一忠又看江欣,像是怕她害怕,低声和她解释,“我到时会把柴火都存好,你就在家里烤火,要买什么,我出门去买。” 江欣心里熨帖:“知道了。” “我听说,你有两个孩子?”江母心里有点刺,可又知道,若是没点瑕疵,年轻有为的营长大概也要挑江欣的不是。 “是。”霍一忠又把那张黑白照拿出来,递给江母,“大的是女儿,五岁,小的是儿子,三岁。” 态度很大方,没有任何躲避的意思,江母却莫名满意了,不欺瞒,就是能担责任,这点挺好。 江母看看照片,又看看老江,用手肘捅他,眼神示意,到你问了,伸手把照片还给了霍一忠。 “咳。”江父把眼神从桌上那瓶酒收回来,“小霍啊,你们营长这个级别,分的是什么房子?也是宿舍吗?” “我们驻地地方还算大,营长及以上级别就能分到单独一栋,部队给我分的是一栋两层的房子,厨房门口就有水井,不用去挑水。”霍一忠想起那栋二层的旧房子,心想估计还得修葺一番才好住人。 江母见霍一忠确实不是什么兵油子,脸上的表情也跟着好起来,但又不无担忧:“小霍,我把话说在前头了。我们欣欣,医生说往后要孩子比较艰难,你看你...”你以后还要不要再生多几个?毕竟他们这一辈,谁都希望多子多孙。 江欣也想听听霍一忠怎么回答。 “婶子不用担心,等到老了要退休了,我们就一起住国家的疗养院。”霍一忠的眼神不似作伪,“有我在,不需要孩子给我们养老。” “至于要不要孩子这件事,我都听江欣同志的,她想要,我们就找机会去首都的大医院看看。” 霍一忠挠挠头,像是有些不好说人长短的意思,为了让江母放心,还是说了出来,部队某个团长的夫人因为前些年战乱,流产过两回,怀孕艰难,等时局安定下来,夫妻二人就去了首都的大医院看了医生,那嫂子快四十还生了两个孩子的事儿。 这话就把江母的兴致给提起来了,甚至让霍一忠回去打听是哪个医院哪个医生。 霍一忠的话,让江欣沉默了一下,她目前来讲,并不太想要孩子,她是个悲观的人,从上一辈子就觉得世人皆苦,实在没必要再有来生。 于是江欣出言打断江母的话:“妈,天要黑了,我们得出门了。” 他们三个还得去陈钢锋家里一趟。 江母止住话题,江淮也是她的心头肉,欣欣的事还得往后说,现在要把小儿子的事给解决了。 作者有话说: 祝周末愉快。 第33章 从江家出来后, 霍一忠擦了擦额头的汗,背后都湿了,太紧张了, 比对付敌人还紧张。 江欣在一旁笑他:“我说了我爸妈都是很好的人。” 霍一忠把手伸到背后, 拈起衣服, 上下鼓风, 下过雨还是那么热,听了江欣的话,伸手去拉了拉她的辫子,只是笑,没说话。 江淮跟在后头, 看着这两人没羞没臊的样子, 觉得自己简直是多余的。 到公安局宿舍楼下时,江淮腿肚子打转,口干舌燥,对江欣说:“小妹, 我害怕。”他感觉似乎只要踏进去,就到决定自己未来几十年人生的时刻了, 不由得他不害怕。 “怕什么?”江欣站住一旁给他打气,“陈大哥问什么你就答什么。”见霍一忠站在一旁,又趴在江淮耳边说悄悄话, “陈大哥这人有点虚荣, 他和你说话的时候, 记得时不时给他抬抬轿子。” 霍一忠耳朵尖,一下就听到江欣的话了, 似笑非笑看了她一眼, 对江淮说:“上去吧, 男子汉大丈夫,临阵退缩最要不得。” 江淮咬牙,看了小妹和霍一忠一眼,跟要壮烈牺牲一样,一人冲在了前头。 到了陈钢锋家,还是只有他们夫妻在家,下了雨天凉了下来,两个孩子跟着家属楼的其他孩子疯跑去了。 大家坐下喝过了茶水,江淮从包里把昨天那份旧报告和今天新写的报告递给陈钢锋。 陈钢锋快速翻看了江淮的报告,满意道:“不错,很简洁,没有废话。”说完又指了指封面的那行字,“这字不错,请人写的吧?”伸手指了指江淮,“小子以后得多练字,至少写得端正些。” 江淮腼腆地笑,看了小妹一眼。 江欣眼观鼻,鼻观心,不看任何人。 陈钢锋让江淮进屋:“让他们在外头吃水果,咱哥俩儿先聊一聊。” 果然,江淮想,这就是小妹说的“面试”吧。 其实陈钢锋也没问什么,就是问了点他日常的信息,观察了一下这人是否撒谎,见人是诚实不爱吹牛的,对底下的乡镇也算熟悉,心里就有底了。 得了,没有大问题,经验以后再累积,先把人推过去吧,趁着局长在家,下手得快。 二人从房间出来后,陈钢锋没耽误,让柳小银到外头溜达溜达:“去看看石局在不在家。” 石局就是公安局的一把手,住在家属楼对面的一个两层小楼里,出门就能看到,公安局新招的这人得他拍板才能定下。 柳小银在外头装模作样地溜了一圈,回来坐下:“等会儿,他那里有客人。” 陈钢锋想了想,和霍一忠说:“你和我们一起过去,石局在东北营区待过好多年,对那片地方很有感情,参加过解放战争和一些边境冲突。你陪着去,和他聊聊天儿,陪着喝几杯,这事儿成的可能性比较大。” 霍一忠点头:“行。” 过了大半小时,柳小银又出去溜了一圈,进来小声说:“我刚看到石局家里的客人出去了,像是前阵子来活动的宋科长,就是给他弟弟跑工作的那个。” 陈钢锋一听,马上站起来:“走,赶紧去,说不定等会还有人来。” 求人办事就是这样,得等待时机,得见缝插针,得审时度势,得当机立断。 于是陈钢锋、霍一忠和江淮三人匆匆下了楼,往对面曹局长家的小楼里走去。 陈钢锋出门时顺手把霍一忠昨晚送的那瓶酒带上,霍一忠见了过意不去:“班长,这是给你的,要是石局那头...” “什么时候了还说这些话。”陈钢锋打断他,“你我兄弟这么多年,计较这些个干什么?” “石局是个好局长,一个正直的军人,非常正派的人,不会收礼。可毕竟要登门,咱们不好空手去。”说着他把酒塞给霍一忠,“待会儿你递上去,记住江淮是你亲二舅哥啊。” 江淮在一旁快步跟上他们的步伐,搞不懂这瓶酒怎么也跟着复杂了起来。 三人在外头等了好一会儿,石局才让人进来,陈钢锋一看,局里专门负责局长文书工作和讲稿的邹秘书也在,正好了! 陈钢锋换上一副江淮不曾见过的笑脸,把霍一忠和江淮给石局长介绍了一遍,说了自己想推荐一个人,又说:“恰好邹秘书这个笔杆子在,也刚好看看这小子是不是写报告的料。” 狮鼻阔口、大耳垂肩的石局长看了眼陈钢锋,笑得大鼻子都皱起来,手里还夹着半根香烟:“你小子,来得倒是巧。” 石局同意了,陈钢锋才把江淮写的报告递给邹秘书,斯文的邹秘书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接过那份报告,很快看完:“不错,很简洁,可以当样板了。” 江淮和霍一忠都稍稍松了口气。 可邹秘书又开始问江淮一些关于写报告和总结问题,幸好江欣今天对他紧急培训了一番,江淮忍着想磕巴的心,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小心答题,生怕自己说错哪一点。 两人对答了半天,其他三个人听了一耳朵,又聊起了军营的事。 石局长对霍一忠很有兴趣:“早上我还听吴副局长说见到你一个战友,就是这位霍同志吧?” “是。”陈钢锋一脸笑,“什么都瞒不过局长您的慧眼。” “你啊你,这张嘴。”石局长笑起来如同一个弥勒佛,看过去问霍一忠,“你是谁手下的兵?” 霍一忠看了石局长那双看似毫无机锋的笑眼,心里压了压,吐口把老首长底下一个低调的副手名字说了出来。 石局长顿了一下,双眼在一瞬间闪过一道不着痕迹的精光,但很快又灭了,他把手上的烟屁股摁灭,仍旧是弥勒佛的样子:“前途无量啊年轻人,在部队好好干!” 江淮那头刚答完一个问题,石局就摆手了,问邹秘书:“怎么样?小伙子还行吗?” 邹秘书又扶了扶眼镜,点头:“不错,有基础,没经验,还需要锻炼。” 石局长沉吟了一阵,又点了根烟,看了下陈钢锋那张见到他总是笑的脸,侧身认真看了眼霍一忠:“怎么说?小霍同志,这小江同志是你二舅子?” 霍一忠就点头:“是。” “行,明天和陈队长先到局里报到。”石局长吐了个烟圈出来,仍是看着霍一忠,再抽一口烟,才又转过去看陈钢锋,“陈队长,你推荐来的人,可得好好带了。” 陈钢锋一拍大腿,伸出大拇指:“石局真是年轻人的指路明灯,小同志想发挥自己的光热,苦无机会,还是要石局这样有经验的老同志提供舞台。” “江淮,过来,别愣着,谢谢石局的提携!”陈钢锋把江淮叫起来,让他给石局鞠躬。 石局眯眼笑得鼻头耸动:“行了行了,你自己油嘴滑舌的,别带坏小同志。”抬手让江淮坐下。 到这时,江淮才和石局长那双眼对上,石局说:“虽然是临时编,但决定到局里报到了就好好干,凡事别只看到眼前,将来的日子还很长。” “”主席都说了,世界终究是你们年轻人的。”石局手上点了点烟灰,很平易近人的样子。 江淮不知说什么好,就站起来结结实实地鞠了个躬:“谢谢石局长,我会好好干的!” 石局看着霍一忠带来的那瓶酒,说:“行,小江同志,你明天去报到,今天就先回了。”指了指陈钢锋、霍一忠和邹秘书说,“你们这三个小兵,留下陪我这个老兵喝两口。” 陈钢锋就朝江淮挥手:“明天八点到公安局门口,我带你去人事科,别睡过了啊。先回去吧!” 江淮就这样模模糊糊,脑子混混沌沌地走出了石局长的家门,在楼下迷路一般兜了两圈,才双脚发虚地踏上楼梯,扶着墙,进了陈钢锋家的门,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柳小银和江欣在家里等着三个男人回来,见江淮进了门,又往门口看去,另外两个还没回。 江欣摇江淮的手臂:“小哥,怎么样?见到石局长了吗?” “对呀,小江,怎么样了?老陈和一忠呢?”柳小银也坐在他对面,看一脸懵的江淮,难道是没成,伤心过头了? “陈大哥和霍营长在陪石局长喝酒。”人家问什么他挑着答什么,半天了就是不说重点。 “你的事儿呢?”柳小银和江欣都追问。 江淮愣愣的,眼睛直直的,看着眼前一脸关切的小妹:“石局长让陈大哥明天带我去报道。” 柳小银和江欣先是怔了一下,然后拍手才笑出来:“成了!” 外头有邻居路过,探了个头进来:“小柳,家里有什么喜事这么高兴啊?” 柳小银收敛了一下笑容:“乡下一个亲戚,生了对双胞胎,两个大胖小子,大家高兴,老家人说要吃酒席。” 那邻居探头探脑的:“好事儿啊!” “是是是,得找空儿回去看看。”柳小银把邻居送走,看了看外头没人,顺手把门关上了。 江欣的兴奋劲儿压了下来,看着柳小银:“嫂子?” “弟妹,你哥这事儿不到明天拿到报到证,就别声张,谁也不知道谁就有红眼病。”柳小银把嗓子压低,“别看是临时岗,家属楼里也不少人在动脑筋,你们就悄悄儿地把这事儿给办了。” “小江,你陈大哥不是开玩笑的,你明天可千万别迟到。”柳小银一脸严肃,对江淮谆谆告诫,“上回就有个人,因为家里有事儿,晚了一天去报道,被人写信以一个莫名其妙的罪名举报,位置就被人顶替了,哭都没地儿哭去。” 江淮这下也从那阵混沌中清醒过来了,他又傻乎乎给柳嫂子鞠了个躬:“谢谢嫂子教导。” 柳小银侧身让开,用力拍了拍他的手臂:“你这个傻小子,鞠躬干什么!别扯教导不教导,别学陈钢锋那张嘴,你这样就挺好。” 然后柳小银又对江欣说:“弟妹,不是嫂子不留你们,你们先回去,工作定下是大事儿,也和家里人说一声。记得早睡早起,明天早点到,宁愿自己先等着。”看了看对面石局住的小楼,“石局酒量好,今晚估计没那么早散,今晚让一忠在我们家睡,放心吧。” 江欣和江淮站在一起,握着柳嫂子的手:“好,我们先回去,爸妈也在等我们。那嫂子和霍一忠说一声,明天他要找我,就去供销社。” “好,夜里黑,小心看路啊。”柳小银小心把人送了出去,自己也悄声回家了。 第34章 江淮和江欣手里拿着从柳嫂子那里借的手电筒, 就着一束光,往家里走去,兄妹二人脸上都是傻乎乎的笑。 等到了筒子楼附近的一个路灯下, 江淮停下, 把电筒关掉, 还是不可置信:“小妹, 明天真能去报到了吗?” 江欣也是心里放下了好大一块石头:“真的,千万别迟到了!” 江淮围着那个路灯杆子绕了两圈,激动难忍:“咱们回去告诉爸妈!” “走!”江欣也快活,想到柳嫂子的话,又说, “过阵子, 等你稳定一点了,有人问,才能往外头说。” 江淮心中虽激动,却也不敢大声喊出来, 柳嫂子的话还是很有道理的,只是人一松快, 走路步子就明显了欢快了许多。 “小哥,你去上班,一定要有一技之长, 吃饭的本事在, 就不容易被替换, 所以要记得多读书,尤其是把高中的课本找出来, 像这种报告, 未来除了会涉及到数字, 还会有毒杀和其他千奇百怪的案件,你得有相应的知识才能做好工作。”江欣的话在江淮耳边缓缓道来,特意提了高中课本。 江淮听了小妹的话,压力顿时就大了起来,他还以为只要背熟小妹给的那两页纸就够了,还有这么多细节啊!他能行吗? “除了这个,平时少说话多做事,观察你的上级如何跟下属相处,你的同事如何跟上级汇报,人情练达即文章。”江欣也不怕江淮的怀疑,她估计后天就得和霍一忠坐火车走了,“你是陈大哥带进去的人,陈大哥跟谁走得近你就跟着,以后凡是和他不对付的人,你都不能搭理。人不要怕站队,但决定站队了就要趁早。” 江欣想了又想,还是继续说:“往后遇到一些自己拿不定主意的人情关系,不用问爸妈,不方便问柳嫂子的话,就去请教肖婶子和肖家的大哥大姐。” “为什么要问肖婶子?”江淮不禁发问,他的事应该要和爸妈说才对。 江欣定了定,才说:“肖婶子是个明白人。” 江家父母是十分好的人,但遇到这种复杂细致曲折的人际情况,还是去请教有经验的人吧。 江淮继续思考,不太明白小妹的意思,不过小妹的叮嘱,倒是真像一个上了年纪的大姐:“小妹,我感觉自己像个被照顾的弟弟。” 江欣轻叹一口气,恨不得一个晚上把她的职场经验全部传授给他,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尤其是这种单位,江淮还得自己去碰,只希望往后他都顺顺当当的吧! “说什么傻话?我当妹妹的担心你,偶尔和你说点道理不行吗?”江欣把话题扯开。 “小哥,我把供销社的工作转给嫂子,你能想明白吗?”供销社的工作能落户口,是正式工作,发工资,还有粮油本子,说起来比公安局的要好上许多。 江淮其实有些想不明白的,但他不是个会跟家里人计较的人,就摇头,也想听听小妹怎么说。 “供销社的工作,简单来说,就是进货卖货、接待顾客、记录和盘点,不用一个月,就能摸出规律,对你来讲,过分简单了。供销社另外两个人,不是家长里短,就是丈夫孩子,你才22岁,实在没有必要过早进入这样的环境。” “另外,大嫂闲了这么几年,心已经小了许多,她的初中学历也够不着其他的工作,供销社适合她。” “公安局的工作来得正正好合适,你去了,会给你打开一个跟以往完全不一样的视野。小哥,你说过要人人都尊重家里人,那么明天,说不定就是你的起点了。” 江淮被小妹的话说得血都热了起来,恨不得围着新庆市跑几圈释放释放。 其实他也知道,家里如果要好起来,最好每个大人都出去工作,每个人都有收入,不用顾此失彼才是家庭振奋的基本。 “我知道的小妹。”江淮伸手去摸了摸小妹的头,把情绪稳定下来,这两日欣欣为家里和他真是操碎了心。 回到筒子楼家里,江父江母和大哥大嫂都不敢先睡,全都聚在那个不大的客厅等他们两个回来,平平倒是困得耷拉着眼皮,被江河抱起,放到房间去了。 江淮回来去了趟厕所,江欣先进的屋。 江母见了人,几乎是弹起来,神情焦急:“欣欣,怎么样了?” 江欣笑:“等小哥回来和你们说。”这是他的好事,让他说。 江父江母又只好坐下,嗔她卖关子,眼巴巴盯着门口,过了一会儿,江淮甩着手上的水珠进屋了,除了小妹,其他四个人都是一脸紧张盯着他,把江淮盯得一哆嗦:“爸妈,怎么了?” “你这孩子,你想急死我!”江母站起来,拍他手臂,“事情怎么样了?” “成了。”江淮嘴巴要咧到耳后根去了。 “户口也能落了?”江父问。 江欣怕家里人过分激动引来邻居,去把门给关上了,示意他们小声些:“户口和工作都成了,就是粮油关系没办法办理,明天小哥就能和陈队长去报到了。” 预想中的狂喜却没有爆出来,江父一脸欣慰,江母喜极而泣,大哥大嫂也高兴,但只是站起来转了两下,跺了跺脚。 “小弟!大哥明天给你买双新鞋!穿新鞋去上班!”江河搓着双手,有些团团转。 万晓娥倒还算平静,也是一副要庆祝的嗓音:“小弟,嫂子明天再请你吃烧猪颈肉!” 江欣看着这相亲相爱的一家子,让他们坐下来,把柳嫂子的话说了,再次提醒不能高调:“等小哥工作稳定了,才好往外说,平时该干嘛就干嘛。” “对了,嫂子,明天下午我就去找赵主任,和他说把工作转让给你的事儿。你中午吃过午饭就来供销社一趟,咱们一起去,记得带上你的户口簿和暂住证。” 江欣的话刚落音,屋里就安静下来了,几个人互相望望,这是欣欣去随军,才能换来的两个工作机会,于是刚刚的那阵雀跃和欢欣明显就慢慢回落了。 万晓娥定住,她没想到小姑子是真的要把工作转给她,还当着公婆和丈夫的面再次提出来。 “小妹,这怎么行?”江河胸口堵着一口气,他有些不知所措,又去看了看爸妈的反应。 “爸妈,你们也开个口吧?”江欣知道供销社的工作是江父江母去跑来的,他们也有话语权。 江父江母面面相觑,万晓娥揪紧了一颗心,仿佛要等一个判决。 还是江父开了口:“欣欣,你是下定了决心要跟小霍走了是吗?” 江欣点头,觉得自己有些残忍。 江母马上就抽泣起来,谁也不敢再多讲一个字。 江父沉默了很久,才用很低的声音说:“老大,去把你媳妇的证件拿出来,明天下去跟你妹妹去一趟吧。转工作是大事,你也请个假,陪着她去。” “爸...”万晓娥也哽咽,她盼了多久的工作机会,就这样以小姑子离开的方式得到了,“爸妈,我把原来卖岗位的钱,全都拿出来给家里!” “给你妹妹吧。”三百八十块,也不是小钱,江父做主给了江欣。 江欣坐在他们身边,想起“家和万事兴”这句话,江家人都是普通的善良人,一朝穿越遇到这样的好人家,是她的幸运:“大嫂别急,我把工作转给你也不是为了你的钱,你孝敬爸妈就好,不用给我。” “不过,你看小哥身上也没两件好衣服,你实在想做点什么,就给他做两身新衣裳吧。”往后江淮也总得有两套能穿出去见客的衣服。 万晓娥马上就点头答应了:“哎,好,嫂子给小弟做新衣服。”想了会儿,又说,“给爸妈也做!” “这两件事儿,咱们家都不能说出去,等真正定下来了,才好往外说,小心驶得万年船。”江欣又啰嗦了一遍。 江家人也知道利害,纷纷点头,见时间差不多,四邻周围都熄了灯,就说要铺床了。 江淮站起来要往外走,今天不知道去找哪个同学方便点,可惜公安局没有宿舍,但他不是正式编,有宿舍也轮不到他。 江母把他留下:“老二今天在家打个地铺,咱们一家人说说话。”说完让老大把他床上垫着的席子拿出来,铺在地上。 江欣趁机回到屋里,翻出那本红色的户口簿,泛黄的白纸上,蓝色水笔写着她在这个年代的一切信息。 跟赵洪波结婚时,江欣的户口没有迁出去,而是留在了新庆,所幸的是,这本户口簿现在在她手上。 霍一忠说明天去打证,她思来想去,不知道是要和江父江母先说一声,还是领证了再说。 江欣往里面再翻了翻,还翻到一张结婚照和一张离婚证,都是属于江欣的过往。 不管了,她把三本证件放在一起,塞进袋子里,明天看霍一忠那头什么情况。 江母在外头拉着江淮说话,江欣侧身看了一眼,一拍脑袋,想起来一件事,又跑出去提醒江母:“妈,过阵子要是有人要给小哥介绍对象,您可千万别答应!” “为啥?”万晓娥的声音传出来,“小弟也该相亲处对象了。” 江母也不解,她刚刚正和小儿子说这件事呢。 “小哥有户口去上班才来介绍对象,那是图小哥的工作,还是图小哥这个人啊?”江欣和他们解释,“何况小哥年纪又不大,国家不是提倡晚婚吗?再等几年呗。” 江欣还希望江淮过两年能考个大学,提高了自己之后,再在大学里谈女朋友,到时候选择就不一样了。 肖婶子说得对,一个家庭要向上,总得有人拉拔一把。 她也不知道自己能为江家人做到哪一步,可只要在她的能力范围内,她总得尽最大的努力把善良的江家人推出去,尤其是机灵年轻的江淮。 “你这张嘴,横的竖的都给你讲了。”江母无奈,拿着蒲扇拍她,“那你想找个什么样的嫂子?” “小哥喜欢就行。”江欣坐在他们旁边,又瞅了万晓娥里头一眼,“我看大嫂这种就很好。” 万晓娥在里头笑出来:“小妹真会说话。” 江淮洗过脚,坐在硬席子上,挠头,什么对象,他想都没想过,但话赶话说到这儿,他突然冒了一句出来:“我想找个省城的姑娘,那里的姑娘好看又精神。” 他对省城实在太有好感了! “你看,小哥多有主意。妈,您就别操心了。”江欣拉着江母的手臂撒娇,从一开始穿越过来她张不开嘴叫妈,到现在作小儿女的娇态,与江家人亲密,已经逐渐熟练了起来。 江淮得了工作,本来就有些睡不着,被人一笑,心就更欢了,他感觉大好将来正在等着他! 江父拿过江母手上的蒲扇扇风,脸上的每一条褶子都透露出一个父亲的慈爱:“行了,先把工作立住了,好对象就来了。” 夫妇两个又教儿子见人要嘴甜,遇到人要恭敬,不要和人争执,吃了亏也不怕,林林总总不在话下。 说了大半个晚上,还是江河出来提醒:“爸妈,快让小弟睡吧,明天他得早起,往后可不能偷懒了。” 江父江母赶紧让他拉灯:“快睡快睡!那陈队长的爱人说得对,不能迟到了。” 各人躺在床上的时候,心里都有不一样的滋味。 江父江母心里真是又苦又甜,小儿子的事儿解决了,小女儿却要离开他们到那么远的地方去,世间怎么就不能事事完满,非得让他们幸福中又带着苦涩呢? 作者有话说: 姐妹们,我思考了很久,这篇文和摆烂及后妈,有点关系,可关系好像又不是很大,所以今天就改了名字。 改成了:重回七零之普通夫妻 如果给大家带来阅读的不便,敬请谅解。 第35章 江家一家人吃过早饭, 忍着呼之欲出的激动,又只能装作和平常日子一样,目送江淮和江欣出门去。 江淮骑上自行车, 包里装了一些证件, 载着妹妹往公安局的方向骑去。 兄妹二人在门口找了个不显眼的地方等陈钢锋。 这时候的单位办公场所, 基本上都是平房, 好一点的也有从地主和资本家手里收缴的老房子,公安局是很后面才正式成立的单位,所以就占了一排旧平房,靠着门口那块白底黑字的匾才认出地方来。 江欣看着进门上班的人逐渐多起来,想起侯三的话:“小哥, 侯三讲的那个王笑才, 你注意着点儿。君子易处,小人难防,凡事都要谨慎。” “放心吧,你哥我有多珍惜这个机会, 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要是找我麻烦, 我躲着他点就是。”他没有一个当革委会副主任的大伯,确实得夹着尾巴做人。 江欣想了想,觉得光是躲着也没用, 适当时候也得反击, 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 那王笑才若真是个爱动歪脑子的人,倒还不怕他了。 十来分钟后, 陈钢锋来了, 江欣和江淮赶紧拥上去。 陈钢锋见了江淮, 拍拍他的肩膀,口气中还带点酒气,看来昨晚是喝了不少。 也不知道霍一忠怎么样了,江欣有点惦记他。 “弟妹,一忠昨晚在我家睡,吃过早饭就回招待所了,估计等会儿会去供销社找你。”陈钢锋看了眼江欣,和她说,“我带你哥进去报到,你先去上班,放心把人交给我吧。” “哎,行,谢谢陈大哥。”江欣赶紧说谢,看着他们进去,自己就骑上自行车去了供销社。 进门时,陈钢锋回头看了一眼江欣的背影,想起昨晚老婆说的话。 昨晚他和霍一忠陪石局长喝酒,石局长时不时问问霍一忠部队里的情况,陈钢锋和邹秘书又不笨,知道石局长是在探霍一忠的底,老狐狸,话说得虚虚实实的,半点破绽都不露,硬是让他们喝了大半夜的酒。 除了带去的那瓶酒,石局一时兴起,又开了另外一瓶本地烧酒,回去的时候,霍一忠一张黑脸更黑了,陈钢锋脸上也布满了红色酒晕。 到家时,两个儿子已经睡着了,柳小银穿了睡衣披着头发从屋里出来,给他们倒了温水,三人说了会儿话,给霍一忠摊了个席子,让他在长木凳上睡了一晚。 刚躺下时,陈钢锋还一脸嬉笑,把手伸进柳小银的薄花睡衣里,被柳小银用力拽出来,贴在他耳边骂:“要死啊你!你兄弟就躺在外头!还闹!” “放心吧,他听不见。”陈钢锋也学着柳小银的气声说话,熊一样的上身压上去,被柳小银给用力推开。 “一身酒气,臭死了!”柳小银嫌弃地挥手,把自己睡远了点儿。 你推我挡来多两次,陈钢锋就觉得没趣了,仰躺在床上数手指:“你把咱们之前存的工业票拿出来,明天一早拿给一忠。” “什么叫拿给一忠?”柳小银立马就坐起来了,压着嗓子,“陈钢锋你什么意思?帮人家二舅子把工作解决了,还要给他拿工业票?” “你嚷嚷什么呀?”陈钢锋不悦,“这下不怕人听见了?” “那你说说,为什么要给他拿工业票?”柳小银把拿字咬得特别重,一手拿起旁边的竹制蒲扇,扇得气势汹汹。 “我说你...”陈钢锋也不躺着了,坐了起来,摸索着刚脱下的长裤,把兜里放着的烟和火柴掏出来,点了根烟,“一忠是这样占我们便宜的人吗?他就是要结婚了,想找我借点工业票买点东西。” “那你早说是借呀,说什么拿不拿。”柳小银很想要一个缝纫机,夫妻二人攒了两年多的工业票,说好年底陈钢锋去省城开会学习,就买一个回来。 “要多少?我可跟你讲,年底买缝纫机之前必须把票还回来。”柳小银掰着指头,算自己手上的那叠票还有多少。 “你数五十张出来吧,他回到部队,补贴下来,就会寄回来给我们。”陈钢锋有些疲惫地靠坐在床头,闭着眼。 柳小银一听,立刻上手拧了陈钢锋一把:“五十张!陈钢锋,你知不知道五十张,咱俩儿要存半年!” 陈钢锋听她的声音逐渐大起来,迅即把烟叼到嘴里,伸手去捂她的嘴:“你小声点!你怕一忠听不清楚啊?” 柳小银气得胸口一起一伏的,张嘴去咬陈钢锋的手掌,陈钢锋吃痛,把手拿下来,用力甩了甩:“怎么老改不了咬人的习惯,你是狗吗?” “陈钢锋,你说,你是不是欠了霍一忠的命,他的事儿你就这么上心?”柳小银不忿,借着窗外的月光看眼前的丈夫,“我让你帮我娘家妹子找个工作就推推托托的,谁才是你的枕边人?” 陈钢锋狠狠地把烟屁股摁灭:“你知道什么?天天就惦记着娘家的那点子事儿,倒是让你妹子读多两年书啊!她要有张高中毕业证,我今晚就是喝死了,也帮她把工作定下来。自己不争气,怪谁!?” 柳小银瞪他一眼,被噎得说不出话来,把扇子丢在脚边。 “我说你们女人,就是头发长见识短!” 他一想起石局今晚对霍一忠的态度,心里也有点不得劲,又想去摸根烟出来,却发现烟盒扁了,甩手把烟盒丢在地上。 “我转业的时候,连个连长都没当上,回到新庆熬了几年的队员,才当上个市公安局的队长。你看看一忠,今年才27,已经是营长了,部队根本没让他转业退伍的意思,他提一级再转到地方,再次也是个副处级干部。”陈钢锋把这些话揉碎了跟柳小银讲。 “他认我这个班长,也是看我有点义气。你知不知道,石局今晚留下我们喝酒,就是想和一忠说几句话,哪是看你丈夫我的面子。” 柳小银那口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听了丈夫的话,静了下来,却有些不以为然,靠近老陈:“他就算转业也是回他老家,跟你有什么关系?” 陈钢锋头疼,怎么就这么不懂转弯:“现在是没关系,你就敢说以后就没机会了?” 柳小银这下也想通了:“行了行了,你和我说清楚不就行了,啰嗦那么多。我明早就数五十张票出来。” 陈钢锋躺下,双手垫在脑袋后头,又把眼睛闭上:“一忠说明晚去弟妹家提亲,叫咱俩儿一起去,你看着买点东西,也不用多贵重,一份心意。” “行。”柳小银知道了,这是想当做半个亲戚来走动了,好在江欣也不惹人讨厌,她倒不介意在市里多个能走动的人家。 “哎,弟妹也挺不容易的,年纪轻轻,就要去给人做后妈。”柳小银躺在陈钢锋旁边,闻着那点酒气,又拿起扇子扇了扇风,想起江欣那双大眼睛和甜笑,那么年轻的女人呢。 “这是什么话?”陈钢锋转头看她,不同意,“一忠哪里不好?人长得周正,前途又好。要我说,离婚的男人才是个宝!” 放你娘的屁! 柳小银忍住粗口,在黑暗中翻了个白眼:“你懂什么,弟妹但凡有个选择,都不会选你兄弟。这亲妈哪天生气打一下孩子都有人背后嚼舌根,更别说后妈。当爹的回到家吃完饭,两手一甩,把嘴一抹,抬脚就走,当妈的还在后头操心吃喝拉撒,后妈哪天疏忽一下,就得被人指着鼻子骂。” “何况弟妹在新庆好歹也是城里人,吃供销社的商品粮,一结婚,户口就要随着一忠走,从城里人变成乡下人,哪里好了?” “计较!小农思想!”陈钢锋和她斗嘴,“你不付出她不付出,谁来建设国家,谁来保障家庭?” “你不计较?你不计较要当什么大队长?”柳小银伸手用力戳他,死鸭子嘴硬,非要和她抬杠。 陈钢锋不说话了,反正他觉得一忠就挺好,他是女人就选军人,血性、刚强、忠诚,还给她操心娘家哥哥。 “懒得和你说,只有女人才懂女人的苦。”柳小银翻了个身,闭上眼,有些困意袭来,“江欣也不是什么虚荣的女人,不图个前途,就图他这个人,往后就希望你那兄弟,能对她好点。” 陈钢锋原本闭上眼,此时又转头看了一眼妻子的背影,花睡衣穿了几年,已经磨起了毛,柳小银一只手搭在另一只手臂上,生了孩子后胖了些,搂起来多了点肉,他伸手把毯子搭了一半在她肚子上,又去握了握那只手。 算了算了,那是人家被窝里的事儿,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关起门来过日子,老婆还是自己的好,陈钢锋也不多想了,眼睛一闭,很快打起了酒呼。 ...... 江欣骑着江淮借来的自行车,一路风风火火往供销社冲去,昨天下过一场大雨,今早路上还有水坑,她的裤腿和鞋子溅了一些黄色和黑色的泥点。 到了供销社门口,锁好自行车,江欣去公共洗手池那里把脚上的泥点子擦干净,又用帕子洗了个脸,擦了擦脖子上的汗,这才算舒服了些。 进了门,还未来得及喝口水,王慧珠就贴上来了,脸上有种前所未有的热情和矜持:“江欣,来上班啦?” 江欣退后一步,看着王慧珠,略略挑眉,今天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 她把包放下,从水壶里倒了杯水喝下去,这才才搭理王慧珠:“不上班能干啥?” 王慧珠也不拐弯抹角的:“江欣,那个,你还记得原来供销社暂时分给你结婚用的房子吗?” 江欣对这个印象不深,被王慧珠这么一说,才想起是有这么间小屋子,是当时她和赵洪波结婚,赵洪波拱她去找赵主任,分下来的一个小单间,只能放一张小床和一个小衣柜。 以前赵洪波在五津口,她在新庆,住的就是这个小房间,一到休假的时候,夫妻团聚,两人就住那里。 房间很暗,只有一个小窗口,住起来其实不舒服,但好歹也是一个小窝了。 本来市里的房子就紧张,尤其是这种单位分下来的,江欣当时是以结婚的名义申请的,离婚了就得退出来。 江欣离婚后,有人去闹赵主任,赵主任没办法,隔了两天就让她把东西搬出去,算是把房子交回给了供销社,只是因为江欣一直请假,后来事情一件接一件,就耽搁了,那个退房间的申请一直没去签字填表,供销社好几个人想要,但江欣还没签字,赵主任就没松口。 “江欣,上回去省城进货,本来是轮到我的,我可是把去省城长见识的机会让给你了。”王慧珠和她谈条件,“你看你现在也回家里住了,这房间这么小,又暗,你也用不上...” “王慧珠,你是要结婚了吗?”江欣算是听明白了。 说到这个,王慧珠扭捏了一下:“差不多了吧。” “那恭喜你呀!”江欣真心恭喜她和李俊宝,“电影院不分房子?” “你打听这个干吗?江欣,你不会不同意去签退房表吧?”王慧珠立马激动起来。 江欣看了王慧珠的小眼睛一眼,真是的,果然不讨喜:“我也就问一嘴。”又讲,“我跟赵洪波可是离了婚的,你到时新婚燕尔,再住那屋子,你不嫌不吉利啊?” 王慧珠一噎,哪壶不开提哪壶,说这个干嘛。 李水琴在旁边拿着张单子,划拉着算盘,差点笑出来。 “好了,我签字就行了,你要的话,可得粘着点儿赵主任,不是说还有好几个后勤也想申请吗?”江欣不逗她了,“我下午要去找赵主任,顺便把退房申请签了。” “不劳您烦,我给你把表拿来了。”王慧珠从进货单底下抽出一张纸,眯着小眼睛,笑嘻嘻拿了只水笔递给她,江欣接过笔,大手一挥,江欣二字就签下了。 “江欣,放心吧,我和李俊宝在国营饭店摆结婚喜酒,一定请你!”王慧珠接过那张退房表,恨不得现在就去找赵主任,把事情给定下来。 江欣斜看了王慧珠一眼,谁先请客还不一定呢! 作者有话说: 我写这一章的时候感觉好欢乐啊,哈哈哈~ 第36章 霍一忠昨晚在陈钢锋家睡了一晚, 第二天起来腰肩都感觉麻了些,那木凳子太小,他缩着手脚, 施展不开。 他喝多了酒, 一躺下就犯困, 前头陈钢锋夫妻在嘀嘀咕咕说什么没听到, 后来柳嫂子嗓子大了起来,他常年在外工作警惕,听到丁点儿声响就转醒了,把柳嫂子为江欣可惜的话听得一清二楚,以至于后半夜他辗转反侧, 睡得很不安。 回到招待所, 霍一忠磨磨蹭蹭地洗澡刮胡子,穿上一件八成新的衣服,把自己的证件拿出来,在床边坐了好一阵子, 才穿鞋子出门去供销社找江欣。 到供销社的时候,太阳出来了, 他又晒出了汗。 江欣正在供销社招呼客人,霍一忠就在外头远远看着,他看了一眼周围, 新庆尽管不是有名的大城市, 可环境比他的驻地好多了, 有电影院,出门走一下就是商店, 要买东西办事情也方便, 让这样的姑娘跟自己去吃苦, 他突然觉得亏心。 站了好一会儿,他才慢腾腾往供销社里头走去。 江欣自给王慧珠签过字后,就有些走神儿,也不知道霍一忠几点来。 等他进来的时候,江欣的眼睛都亮了,霍一忠浅笑了一下,他发现自己从来没这样纠结过。 李水琴和王慧珠都看到这个黑黑的大个子,李水琴心里有谱,王慧珠对这人也有印象,她碰了碰江欣:“你邻居的亲戚又来了?” “我来了。”霍一忠说话干巴巴的。 江欣一时没注意他的语气,矮下身把自己的包拿上:“现在去吗?” “去哪儿?”王慧珠和李水琴都走过来问。 霍一忠看着脸上没有丝毫勉强的江欣,心也稳了些:“现在就去。” 江欣马上就把包背上,拿出自行车锁的钥匙:“琴姐,我上午请个假,赵主任要是来了,你帮我说一声。” “去哪儿呀你?”王慧珠对霍一忠印象不好,总觉得他凶神恶煞的,生怕江欣吃亏,拉着她胳膊不让人走。 “去领结婚证!”江欣轻微用力挣开王慧珠的手,跨出了柜台。 还没等李水琴和王慧珠反应过来,霍一忠和江欣就一起出了供销社的大门。 王慧珠还在发愣,李水琴脸上的表清也没收到哪里去。 “琴姐,刚江欣说什么?”王慧珠一脸不可置信。 “领结婚证?”李水琴的嗓音更是发颤,这这这,这么快?江欣是不是太儿戏了? “那人是她对象?”王慧珠只记得这个大高个儿来找江欣,一脸凶相。 “是...是吧?”李水琴看向王慧珠,扶着柜台坐下,吞了吞口水,她真是跟不上时代的速度了,年轻人的世界好复杂啊! 王慧珠也慢慢坐下,还是觉得没反应过来,怎么就要领结婚证了?那不是她邻居的侄子吗? 忽然,她想到一些事,又弹了起来:“这个江欣,怎么老跟我争头排?第一次结婚比我快,第二次还比我快!”一脸的郁闷和欲哭无泪。 李水琴白了她一眼,现在是争这些的时候吗? ...... 霍一忠骑车,江欣坐在后面。 两人各自怀揣着心事,一起往新庆市民政局旁边不远处的照相馆过去。 把车在树下停好,霍一忠站起来,给江欣挡了一半太阳:“江欣同志,你如果不想结婚,现在后悔的话,回头还来得及。” 江欣总算明白了为什么明明昨天说得好好的,霍一忠却一直沉默的原因。 她把昨晚霍一忠的话拿出来:“你不是说,男子汉大丈夫,最要不得的就是临阵退缩吗?” “你可以退缩,你永远可以退缩!”霍一忠急急说道。 “退到哪里去?”江欣往前走一步,逼近霍一忠,霍一忠舍不得跟她保持距离,生怕这是靠她最近的时候了,于是就没有后退,两个人看起来几乎要贴在一起了。 “退到这里吗?”江欣伸出手指,在他胸口点了一点,“就退到这里,好不好?” 霍一忠感觉自己头上都要冒出烟来了,她怎么,怎么总能这样轻易就把自己拿捏住了? 霍一忠看着那双满满都是他的大眼睛,是啊,她不怕,他也不怕! “好,咱们走!”霍一忠伸手握住胸口的那只小手,但只一下就放开了,周围不断有人经过,不能让人看到,嘴臭的人爱指指点点。 江欣这才展露笑颜:“霍一忠,你可能不太了解我,我这个人最不擅长的就是回头。但是没关系,走吧,以后有的是机会给你慢慢了解。” 霍一忠跟在江欣后头,看着她特意穿得新衣裳,梳着松软的辫子,勇气又回来了,突然有点嫌弃自己的优柔寡断,既然决定了,又何必再反复? 拍结婚照之前,江欣问那个拍照的老师傅,最快多久能拿到照片,师傅比了个手势:“三天拿照片五毛钱,两小时拿照片加一块五毛钱。” 话刚落音,霍一忠“啪”一声,就把两块钱拍在老师傅的眼前。 江欣有点意外,原来这时候的技术已经可以这么快拿照片了。 “男同志很着急啊。”老师傅慢悠悠地把钱收好,让他们两个去后头的拍摄间照照镜子,整理仪容表情。 江欣打量了一眼,背景布是红色的,相机还是从民国传下来的老式照相机,人要钻到黑布里头去,闪一下的时候会有一阵强烈的镁光,还会冒出一阵白烟,拍出来的是黑白照。 霍一忠出门时贪凉快,把衬衫上面的扣子解开了两粒,江欣从镜子里看到,转过去替他扣上,霍一忠只是低头望着她,并不笑,此时他想抱住她。 “来吧,坐凳子这儿。”老师傅进来,让他们坐下。 霍一忠和江欣坐下,两人都一脸紧绷,江欣是第一次拍结婚照,鼻头都出汗了,还是老师傅从黑布里头钻出来,不满道:“你们是要结婚,不是要结仇,大喜的事儿,两个人都笑一笑!” 江欣和霍一忠这时脊背才松了一点,各自露出一口白牙。 江欣很快调整自己的笑脸,把自己经典的甜笑拿出来对着那部巨大的相机。 霍一忠则是双手握拳放在膝盖前,眼神直视前方,军人的坐姿,看起来很威严,牵着嘴角,笑得拘谨。 老师傅指挥霍一忠怎么笑,最后看他实在局促别扭,干脆放弃指导了:“男同志别笑了,把嘴巴合起来,就这样吧。都看我这里——” “咔嚓!嘣!”一声,一阵白烟过后,照片成了。 江欣和霍一忠都觉得背后汗涔涔的,两人相视一笑,均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师傅,再给我们拍一张。”江欣喊住老师傅,“也要两小时拿照片。” 老师傅原本想拒绝,多了不是浪费钱吗? 可见女同志站到男同志后头,男同志一脸包容地看着她,老师傅没说话,又钻进了黑布里。 江欣让霍一忠坐着,她站在后头,也没想好要摆什么动作,就一手捏着他的耳朵,一手放在他肩上,歪头去看他,霍一忠也抬头望着她,一只手搭在她的手背上,两人都没有看向相机,脸上自然而然流露出笑意,老师傅抓住这个瞬间,拍下一张亲密爱人的照片。 写单子的时候,老师傅叮嘱他们一定要拿单子来,不然就拿不到照片了。 霍一忠把拿照片的单子放在口袋里,捂得稳稳的。 出了照相馆的门,霍一忠提议:“班长帮我打了招呼,我们先去把户口办了,再去民政局领证。” 两人又骑车去办户口迁出的机关。 给他们办户口的一个卷着头发的大姐,大姐坐在玻璃柜台后面,大概地看了所有的证件,昨天公安局的陈队长打过招呼,知道这是他战友,还是个军官,所以比对一般来办//证的人要更有耐性。 “这是两张表,你们自己填一下信息。”大姐从窗口丢出两张表格。 江欣拿出两支水笔,两人就各自填了起来。 写名字的时候,江欣犹疑了一会儿,还是写上了“江心”这两个字。 填好资料,霍一忠看一眼江欣的表格,伸手指了指“姓名”那一栏,提醒她写错了。 江欣把他的表格拿过来,指着他的“忠”字,又指了指自己的“心”字,眼神直白地望着他:“我喜欢这两个字。” 霍一忠就笑了,把表格递回去给里头的大姐。 大姐对了一遍信息:“女同志要改名字啊?” “可以吗?”江欣有点紧张。 “可以,再填一下申请,到那边的办公室去交费,五毛钱。”卷发大姐从抽屉下面找出两张改名字的申请表递给她,指了指门外的一个小入口。 江欣“刷刷刷”地填完了,霍一忠去替她交费,看了看上面的字,写得真好。 “这是你们的户口资料,记得把改名字的表也一起带着,接收方是部队,他们要仔细检查的。” 大姐叮嘱他们,知道他们是要结婚的,又说了一句,“新婚快乐啊!” 霍一忠和江欣这才有了要结婚的喜悦感,两人都对着大姐说谢谢。 办好了户口,霍一忠和江欣看还不到拿照片的时间,就到新庆河边去走走。 到河边的时候,江欣从包里掏出那叠资料,她的信息又变回了江心,不过,出生日期却变成了1952年,似乎无缘无故比别人多出了几十年的光阴,也不知道是不是好事情。 “渴了吗?”霍一忠看着前头有人骑着车在卖冰棍,问江欣要不要吃一根。 江欣想了想:“好,要根红豆味儿的。” 趁着霍一忠走过去买冰棍的空隙,江欣把那本和赵洪波的离婚证和结婚证拿出来,又掏出一盒新买的火柴,毫不犹疑地点着了,看烧的差不多,就把那点灰烬往河里扬去,看着它们逐渐浸入水中,直至再看不到了。 那位真正叫江欣的姑娘,你既然选择离去,那就完全离去吧,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一定要离开,但希望你去的地方是你想去的,我会尽最大的可能不伤了你家里人的心,但我要重新做回江心了,再见。 霍一忠回到的时候,见江欣还在扬着一些纸灰,他把冰棍递过来:“在做什么?” 江欣接过冰棍:“我把原来的结婚证和离婚证烧了。” 霍一忠沉默,那是她的过去,他无权置评:“好。”想到什么,又说,“以后要用到,就办个挂失。” 忘了这一茬儿,江欣一时脸上有些呆,霍一忠却觉得她可爱:“放心吧,不是什么大事儿。” 两人吃过冰棍,就去照相馆领了照片,老师傅特意把两张照片拿出来,指着后面拍的照片说:“你看,这才是有情人的样子。” 霍一忠看了一眼,怎么看怎么顺眼,珍而重之把这张照片放在胸口的口袋上。 江欣拿过第一张照片,对霍一忠说:“我一看就是自愿结婚,你就很勉强。”照片上的她笑得甜乎乎的,霍一忠确实严肃又古板的样子。 “胡说!”霍一忠立即反驳,“我是自愿结婚的,比你还自愿!” 老师傅和江欣都笑了出来。 “快去民政局吧,不然他们要下班了。”老师傅朝他们挥挥手,送上一句好话,“两位年轻的同志,祝你们幸福。” 去领结婚证,民政局的人态度倒是热情,结婚是好事,办事员嘴里的恭喜说个不停,还夸江欣:“军属光荣!” 钢印和红印章盖在那张黑白的结婚照上,签了字,摁了红手印,从此霍一忠和江心,就是国家法律承认的夫妻关系了。 作者有话说: 嗯,结婚是件很严肃的事情。 祝这两位年轻人幸福。 第37章 霍一忠和江欣领证之后, 一起去国营饭店吃了个午饭。 “晚上我去你家里提亲。”霍一忠把肉都推到江欣面前。 江欣羞他:“先领证再提亲,霍营长,你可真大胆。” 霍一忠现在兜里揣着结婚证, 心已经完全定下来了, 不怕江欣的打趣:“得跟你家里人有个交代。” “好, 下了班我就回去, 你看着差不多吃要晚饭了就到。”江欣把下午万晓娥要来办理转工作的事儿和他说了。 霍一忠也同意:“你这样安排很好。”又说,“班长和嫂子也一起去,当是我的长辈。” 江欣见他把事情办得这么正式,也不由正经起来:“好,我回去做饭。” 吃了饭, 两人黏了一会儿, 就各自分开了。 霍一忠早上拿了陈钢锋递过来的五十张工业票,他算了一下,只要了三十多张,剩下的给回柳小银了。 和江欣分开后, 霍一忠就拿着钱和票,去新庆唯一一个卖电器的商店, 买了台收音机,还让人帮忙在上面绑了朵大红花。 在江城住院时,收到战友们送的那些东西, 又全都拿了出来, 再买了点孩子爱吃零食, 出门时,顺便去发了个电报, 发完电报, 再去火车站把明天下午的火车票买好, 忙了一下午。 江欣回到供销社,只有王慧珠一人在,中午李水琴回去做饭了。 王慧珠把江欣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嘴里啧啧不停:“江欣啊江欣,你这人,怎么就,怎么又结婚了呢?” 江欣把包放下,听了这话有些没好气,她江心可是第一次结婚! “你喜欢的话也可以多结几次。”江欣和她抬杠。 这就是王慧珠最初熟悉的江欣了,说两句就能吵起来,不过今天她不想吵,她想和江欣说八卦:“说说你对象呗,他是咱们市里的人吗?在哪儿工作呢?”一副看热闹的嘴脸。 江欣没满足王慧珠的八卦之心:“不告诉你。” 王慧珠撇嘴:“不会是底下乡镇的办事员吧?来不了市里可怎么好,夫妻哪能长期两地分离呢!” “江欣,讲真的,你真去打结婚证了?”王慧珠围着江欣转。 江欣发现王慧珠还是挺有现代人思想的,知道夫妻得在一起,感情和生活才有保障,不是那种胡乱推崇为了某种理想就支持夫妻两地分居的人。 拿着新鲜出炉的结婚证,江欣把那本大红本子在她眼前晃了一圈:“没领过这个证吧?李俊宝啥时候带你去领?” 王慧珠问八卦不成,又被炫了一把,兴致反而低了下去。 李俊宝其实是有打算的,只是因为双方家里人都多,他们结婚的话,得跟父母兄弟姐妹全挤在一起,所以就想打单位分房的主意,可房子的事哪有这么容易解决,房子迟迟定不下来,闹得他们两个结婚也延迟:“等我和赵主任说好,估计就差不多了。” “他不去努力自己单位的房子,倒让你去跑?”江欣听着怎么那么不对劲。 “也不是,电影院那边论资排辈的,人可复杂了,什么人都有,他资历最小,轮不到他。”王慧珠反而和江欣吐起苦水来,“还不如我们这儿,人少,吵两句嘴一天就过去了,他们那里斗起来,那可是要上台写检讨,被人吐口水的。” 江欣不了解情况,也不好多说什么:“那你今天就去找赵主任,先去他那里排个队,让赵主任心里有个谱儿。” “他早上出去开会了,中午才回来。”王慧珠把打探来的消息分享给江欣。 “那你呢?你结了婚,住哪儿?还跟你爸妈一起住筒子楼?”绕来绕去,还是想打听江欣的对象。 江欣看了看王慧珠,也不藏着掖着了:“我会和他去随军。” “哦,随军,随军也挺好的...什么!?”王慧珠跳起来,“随军?什么意思,你要离开新庆吗?” “对,待会儿我大嫂会过来办转工作的事儿。”江欣把事情都讲了,“时间很紧张,估计明天就要走。” 王慧珠被这消息震得说不出来话,跟个呆头鹅似的看着江欣:“你,你诓我的吧?哪有一下子就决定要随军的?要去哪儿?离家远吗?回来要多久?” 问题一个接一个,江欣听得头大,只好挑两个重点的回答。 “北方,已经决定有一阵子,不知道往返要多久。”江欣没有隐瞒,她是真不知道。 千言万语,千头万绪,王慧珠发现自己词穷了,都不知道从哪儿开始问起,她看着眼前的江欣,觉得江欣是个谜,结婚随军这么大的事,她怎么能这样果断地下决心呢?离家那么远,她不害怕吗? 没怎么出过新庆的王慧珠,一天之中被江欣迅速领证二婚,又说要去随军的消息给刺激到了。 直到李水琴来上班,王慧珠都还没从那阵震惊中走出来。 “琴姐,江欣说要跟刚领证的对象去随军!要离开新庆了!”王慧珠一见李水琴,马上就把刚刚的话倒了出来,她急需一个和她站在同一阵线,共享同一种情绪的人。 李水琴也被吓到,问江欣是不是真的。 直到得到一个肯定的答复,她也有些失神地坐下,这也太快了! 倒是王慧珠突然呜呜哭起来,跟做戏一样:“你怎么就要离开了呢?” 江欣诧异,平日里也没见王慧珠和她感情这么深厚啊,怎么到了这种时刻反而矫情起来了? “你也不必哭成这样,我又不是要牺牲了。”江欣双手抚脸,有点无奈。 “那谁知道你要去哪儿,去多远,还回不回来。”王慧珠拿着帕子擦泪,“我在收音机里听到有的军嫂随军,一去边境就是三四十年,回不了家,跟家乡都断了联系。” “虽然我们也吵架,可我就不能舍不得你吗?”王慧珠趴在柜台上,呜呜哭出声。 江欣和李水琴算是看到了王慧珠的一点真心,又上去安慰她,尤其是江欣很触动:“那咱们还可以写信嘛,又不是永远都不联系了。” 王慧珠还是哭,不理她的话。 “小妹,我和你嫂子来了。”江河和万晓娥吃过午饭,一起来供销社。 刚到门口就看到有人在哭,万晓娥看了江河一眼,正想躲在他身后,顾着以后自己也要工作了,可不能再事事躲在丈夫后头了,又挺直腰,和丈夫一起看着里头的三个人。 江欣拍了拍王慧珠的肩膀,让李水琴安抚她:“我大哥大嫂来了,我们先去找赵主任,回来再和你说。” 江欣拿起包里的工作证明和文件,带着江河万晓娥往赵主任的办公室走去,爬上二楼,发现赵主任正在午休,三人又在门口等了一会儿。 江欣和万晓娥说:“大嫂,晚上多煮点饭,霍一忠和陈队长夫妇要去家里吃饭。” 万晓娥点点头:“好,我等会儿去副食品店看看还有什么菜可以买,多添两个菜。” 她知道,大概霍一忠要上门提亲了。 出门前,江父叮嘱过江河,万一欣欣流露出丁点儿后悔的意思,就把儿媳妇带回来,可他看小妹,只有一脸的期盼,不禁又有些气郁,想到妻子万晓娥听说可以出门工作后,偷偷哭了半夜,他心又软下来,一时间感情有些复杂,就站在一边,沉默不作声了。 等赵主任午休起来出门漱口时,看到江欣领着两个陌生人在外头等他,就让人进来。 江欣把来意讲了一遍,赵主任瞪着一双略发黄的眼睛:“什么?你要结婚,还要去随军?” “对,赵主任,这是我嫂子万晓娥,我要把我的工作转给她。”江欣没好意思盯着赵主任那几根稀疏的头发看。 赵主任手里拿着搪瓷杯,吐出一口气,慢慢坐下:“江欣,你可确定好了?开弓没有回头箭,现在工作可不是那么好找的。” 江欣听到这话没什么反应,倒是把万晓娥给吓着了,她以为赵主任不同意小姑子把工作转给家里人。 “确定好了,证件我全都带齐了。”江欣把手上的文件全数拿出来,递给赵主任。 赵主任也很快接受了这件事,他毕竟年纪大一些,受过一些风浪:“行,这位万晓娥同志也把资料交过来吧,审核通过就行了。” 万晓娥立马把自己的资料拿出来,小心放在赵主任桌上。 “转工作的事情一天办不好,估计得要个十来天,你们先等消息吧。”赵主任对万晓娥说。 可江欣等不了了:“赵主任,有什么文件要我签的,我今天就签了吧。明天我就要和我爱人坐火车离开了。” “什么!”江河叫了出来,“明天?!” 还有,爱人是什么意思,不是对象吗?如果不是场合不对,江河就要揪着小妹问个明白了。 赵主任也盯着江欣看,伸出手指敲了敲桌面:“江欣,你可真是一点退路都不给自己留了。” 江欣低着头,明白赵主任的意思:“主任,我想清楚了,我接受一切可能的后果。” “你想特事特办,也行,只要符合规矩就行。”赵主任叫了另一个小伙子进来,让他帮江欣去办退工作和转工作的文件。 填了许多表格和文件,又跑上跑下盖章签字,手都软了,万晓娥拿到那张崭新的工作证时,感觉跟做梦一样。 江河和万晓娥先出了办公室,赵主任把江欣单独留下了,看了她半天,最后才说了一句:“去吧,祝你以后都顺利。” 江欣谢过赵主任,有些失落地走了下去,告别熟悉的,去迎接未知的那种惆怅,令她有一瞬的怀疑,这样做到底是不是对的。 江河和万晓娥在楼下等她,江欣把万晓娥带进供销社,给李水琴和王慧珠各自介绍了一下:“以后我嫂子就麻烦两位多多关照了。” 王慧珠的眼睛还是红红的,李水琴也滴了泪。 一时间,新旧交替带来的离别愁绪,弥漫在每个人的心里。 送兄嫂出去时,江欣又叮嘱他们,到时候给赵主任送点不值钱的吃食,感谢他今天这么帮忙办手续,往后认真工作,遵守规矩,别胡乱请假,赵主任是不会为难下属的。 作者有话说: 宝子们,小小预告一下,明天入V啦~ 入V当日会有万字更新~ 第38章 今天算是江欣最后一天班, 她让大哥大嫂先回去,自己站好最后一班岗。 下午的时候,关美兰来了, 原来是慧慧过两日生日, 她来给女儿买纸笔, 要教她读书认字。 买好了纸笔, 江欣站到外头去和关美兰说话:“唐太太,明天我就要走了,到很远的地方去,可能以后见面的机会就少了。” 关美兰也吃惊,问她要去哪里, 江欣又重复了一遍结婚和随军的事。 “结婚是好事情。”关美兰不知道江欣原来的事, 为她高兴,“你结婚,我理应送你礼物的。” “唐太太别太客气。”江欣忙拒绝,唐家的情况不好, 就是收人家五毛钱都是雪上加霜,何必呢。 “我明天在国营饭店有两桌结婚酒, 唐太太记得带慧慧来,唐医生若是有空的话,就一起来, 喜庆些。”江欣对关美兰发出很诚挚的邀请, “不必带什么, 我看慧慧怕见生人,让她来凑个热闹也好。” 关美兰原本想拒绝, 一听带慧慧去, 她就答应了, 女儿现在多少有些畏缩,她得想办法把人调过来。 “好,明天我一定到。”和江欣确定了时间,关美兰就回去了。 下班前,江欣也邀请了李水琴和王慧珠中午去吃饭:“让后勤的人帮忙看着社里,中午没什么客人,不忙的,你们出去吃个饭就回来了。” 中午时,霍一忠很坚持,一定要摆两桌结婚酒,他说:“你嫁人,总得让你嫁得明明白白的。” 江欣想着自己在新庆没几个朋友,也就这几个人可以邀请,干脆就把她们都叫来了。 下了班,江欣就慢慢骑着早上的自行车回了筒子楼,也不知道小哥那头顺不顺利。 回到家,大嫂已经在洗菜做饭了,头上别着江欣上回在省城买的新发夹,嘴里哼着歌,心情很好。 江淮下午三四点就到家了,今天只是报到,没有给他安排具体工作,跑了一下午,户口办好了,就落在了公安局的集体户,从此摆脱了黑户这个身份。 陈钢锋领他出来的时候,迎头碰见石局,石局随口问一句报到办得怎么样了,江淮就说手续差不多齐全了,还得下楼盖几个章。 石局在这年代一众瘦子中,难得凸着个肚子,他摸摸自己的肚子:“陈队长,和人事科那边的人说一下,小江没有粮油关系这个本子,往后工作日就让他在咱们食堂吃,每个月交三块钱就好。” 陈钢锋立即领命,江淮马上谢过石局,他也得开始学眉眼高低了。 石局挥手,让他们去办事了。 江淮直愣愣去盖章,陈钢锋看着这高瘦的小子,嘿,傻人有傻福,真让他们家给结了个好亲,霍营长这块牌子可真好用! 陈钢锋随手点了个队员带江淮去熟悉工作环境,自己回办公室开会去了,还是领导英明,知道要人来干活,怕激发矛盾,一早把王笑才那草包真正调到宣传组去跟其他单位对接了,从此都不让他管这些正规报告的事儿。 江淮在公安局绕了一圈,认识了几个新同事,跟陈钢锋打了个招呼,就有些飘着回家了。 回到家,把户口那一页证明纸和工作证摆在桌上,江母看得热泪不断,她的小儿子未来总算有着落了! 下午江河万晓娥回来,也把证件都掏了出来,江母的心思却没那么快活了。 到了江欣回家,江淮蹦出来,把户口纸和工作证又给她看:“小妹,看!” 江欣把自行车钥匙给回他,接过那两张关乎他人生,重若泰山的纸,眉开眼笑:“顺利吗?” “顺利!石局还说让我上班的时候都在食堂吃,不用粮票,每月交三块钱就好了。”每个月二十五块钱补贴,还剩二十二快,够他一个单身汉花费的了。 江欣还是叮嘱他:“记得多看看高中的课本,什么科目都看,往后用到的知识还多着呢。” 江淮郑重把证件收起来,说知道了:“我明天就去找侯三,让他给我找一套出来!” 这就对了,江欣笑着进了屋,把包放下,出来和江母说:“妈,晚上霍一忠和陈队长夫妻要来吃饭,咱们凳子够不够,要不去肖婶子家借两张?” 江母心中有喜有忧,但也明白事情到了这里,就得接受嫁女儿了,她只盼能多留欣欣几日。 江欣洗了手,出去做饭,万晓娥帮她打下手,切肉洗菜不在话下,说话间又感激又客气,她万晓娥一辈子记得小姑子的大方! 万晓娥看把肉切得差不多就先回去了,肖婶子和两个邻居这时拿着两拨青菜到水房清洗。 江欣甩甩手上的水,走到肖婶子身边:“婶子,我和霍一忠的事情要定下了,他今晚要来我们家吃饭,您是媒人,一起过来吧?” 肖婶子长满皱纹的脸上喜笑颜开,顾不得手上的水:“真的定下来了?” 两人唠嗑了一阵,肖婶子却拒绝了:“你家里今晚吃饭的时候,肯定要说事儿,我去不方便,等你们吃完饭,我过去坐会儿,喝喝媒人茶。” 江欣没想到肖婶子这么细心,又觉得很合理:“那我和霍一忠去请您过来。” “哎哟,说什么请不请,你们过得好,偶尔记得婶子,婶子就高兴!”肖婶子从来就没想过在这些事情上占便宜,但江欣的态度让她满意,这是做了好事有好报。 江欣洗好菜,收拾一下也离开了水房。 另外两个邻居凑上前来向肖婶子打听咋回事,江家的宝贝小女儿又要带对象回家了? 肖婶子也没把话说全,就说处了个对象,带回家看看呗,年轻人总得往前看嘛,说了几句,就不和她们多讲,也回去了。 江欣在阳台炒菜,热得一脸油,饭菜差不多时,江父回来了,跟在后头的还有霍一忠和陈钢锋夫妇,他们在楼下遇到了。 江母和江河万晓娥夫妇把人招呼进屋,让他们坐下,沏茶切水果,招呼周到。 邻居端着饭碗出来问:“江婶子,家里有贵客哦,又是菜又是肉的!” 江母出来和邻居打哈哈:“对。” 邻居踮脚看了一眼,够热闹的,满屋子的人,见没人理她,有些没趣,到另外一家呱啦去了。 陈刚锋和柳小银拎着买的瓜果和糖饼进门,霍一忠手上则是提了个挂着大红花的收音机,还有一些贵价营养品,刚把东西放下,平平就扑过来了:“霍叔叔!是收音机!” 平平伸手稀罕地摸着这台精巧的收音机,脸上都是期待和好奇,怎么自己家里也会有这个好东西。 万晓娥知道这个是霍一忠给公公婆婆的礼,过去把儿子抱开,让他别乱动。 霍一忠笑,摸摸平平可爱的小平头,探过半个身子去看在阳台上炒菜的江欣。 江欣在做最后一个菜,香菇焖鸡块,没想到嫂子居然买到了一只整鸡,真是意外,她一点没珍惜,直接把整只鸡都切块焖了,整个三楼都飘着鸡肉香味,不停有人朝他们这头瞅过来。 菜上齐的时候,霍一忠起身去洗了个帕子,递给江欣:“擦擦汗。” 江父江母招呼大家坐下,先是给陈刚锋敬了酒,谢谢他帮忙引荐江淮,江父很大方地把昨晚霍一忠带来的酒开了,今天是好日子,小儿子和儿媳妇工作定了,小女儿嫁人,忽略掉欣欣的远行,说是三喜临门也不为过。 陈刚锋哪敢要江父的敬酒,自己站起来就先喝了三杯,红光满面:“大伯婶子真是养了个好女儿,我们一忠有福气!” 江父差点就点头,那当然,可嘴里还要谦虚两句:“陈队长过奖了。”不过,“我们欣欣确实是筒子楼里难得的好孩子。” 江母招呼大家吃菜,脸上没有一丝勉强,这顿饭吃的比昨晚那顿要热闹。 江淮也站起来,给陈刚锋敬酒,见小妹朝他使眼色,他又给霍一忠也敬了一杯酒。 大家吃饭喝酒,霍一忠站起来,端着酒杯朝江父江母:“大伯婶子,我敬您二位,请放心把江欣交给我,我会对她好的。”也不等人回应,就一口闷了。 “大伯婶子,我们一忠呢,人老实不会说话,他叫我一声大哥,今天大哥就厚着脸皮上门,给他讨您二位的女儿做媳妇。”陈刚锋在后头补充,“两位老人家放心,一忠人品绝对可靠!是个忠诚的好丈夫,孝顺的好女婿。” 江父喝了酒,江母也抿了一口:“一切都要看欣欣的意思。” 大家又一致看着江欣,江欣能说什么,证都领了,捅了捅霍一忠的手臂:“还不给爸妈倒酒。” 霍一忠眼睛发亮,站起来倒酒,从江父江母,到两个大舅哥,谁都没落下,桌上的欢声笑语就没断过,江父江母喝了女婿倒的酒,这事就定了。 “以后就是一家人了!”柳小银也跟着凑这个热闹的气氛,“我们一起祝这两位新人婚姻幸福,白头到老!” 一轮酒下来,霍一忠从包里拿出一个红纸包着的大红包:“这是礼金,另外还有那个收音机,请您二位收下。” 江母放下手中的筷子,没有伸手去接:“小霍啊,我们是嫁女儿,不是卖女儿,礼金和收音机我们就不收了,你们小家留着好好过日子。” “是,你们自己留着。”江父也开腔道,“我们当父母的对女婿没有要求,只要你对我们欣欣好,我们就好。” 江欣眼中有泪,忍着不落下:“爸妈,收了吧,别推来推去的,让陈大哥柳嫂子看笑话。” “您二位收着吧。”霍一忠也坚持。 江母这才接了过来,她打定主意,这个钱无论多少,都是要给回欣欣的。 平平期待又好奇地问:“那我们以后就能在家听收音机了吗?” “对。”江欣给他夹了个鸡腿,“平平想听的孙悟空和白蛇传,都能听到。” “喔!太好咯!”小小的江平站起来,手里抓着鸡腿,胡乱跳舞,把大人们都逗笑了。 江欣又给霍一忠夹菜:“别光顾着喝酒,吃点菜垫垫肚子。” 霍一忠就在桌子底下偷偷握了握江欣的手,以后他就有人管着了。 江河和江淮可没这么轻易放过霍一忠,兄弟二人一杯接一杯地跟他喝,结果江河先趴下了,嘴里胡乱说什么对我小妹好的话。 万晓娥只好把他扶进屋里,拿着湿帕子给他擦额擦颈,看了一眼外头,那霍一忠和陈队长跟喝水一样往嘴里送酒,要给小妹撑腰,也不看看自己能喝上几杯,万晓娥用力点了点江河的脑袋,不争气。 江淮坐着饭桌上,苦苦支撑,霍一忠只是脸黑了点,人依旧清醒精神,坐姿笔直。 陈刚锋笑,指着江淮:“你这点酒量,不行,往后还是得跟大哥出去多喝酒,练练酒胆。” “那就麻烦陈大哥以后多多关照我小哥了。”江欣双手敬陈刚锋夫妇,再来一杯的时候,霍一忠替她喝了。 一顿酒下来,大家的关系就亲近了,万晓娥收拾桌子,其他喝多了几杯的人都坐着,江欣拿了家里的碎茶叶,泡了一壶浓浓的茶给大家解酒,又和霍一忠去隔壁把媒人肖婶子请了过来。 霍一忠就把明天中午在国营饭店摆结婚酒的事情说了:“想请各位到场,庆祝和我江欣结婚。” 又顺嘴说了明天的火车车次,“明天下午三点整的火车走。” 这话说出来,江父江母沉默,江母眼泪马上就掉下来,怎么这么紧张,也不多留几天? 霍一忠喝了一口浓茶,舌尖都是苦涩的老茶味:“部队已经来电报催过我一回,不能再耽搁了。” 关于再嫁女儿,江家父母理智上是明白的,情感上就很难接受。 就连万晓娥都开始舍不得小姑子了,那以后得多久才能再见一次面啊? “不能再晚两天吗?我给小妹的衣服还没做好。”万晓娥下午去扯了一块红布,准备给小姑子做嫁衣穿。 陈刚锋夫妇此时默契地闭上嘴,这是人家家里该一起协商的事,他们不能过度插手。 见大家都静默下来,江欣忙出来救场:“爸妈放心吧,我每个月都给家里写信发电报,如果可以,等霍一忠休假的时候,我们就回家探亲,日子还长,咱们再见面的机会多着哩。” 肖婶子见状,也站出来替这对新人说话:“是啊,老江、欣欣妈,欣欣是个孝顺孩子,霍营长也是靠谱的军人,你们有啥不放心的?” 江父江母这才打起精神,家里还有客人在:“行,时间紧张,咱们就请几个亲近的亲朋坐下吃吃饭。” 霍一忠和江欣靠坐在一起,互看一眼对方,心中的重担提起,又放了下来。 ...... 陈钢锋夫妇和霍一忠走的时候,江父和江淮脸上有酒晕,站得起来却走不了直线了,只好由家里三个女人把他们送到楼下。 霍一忠大概是喝了酒,情绪有些外放,频频看江欣,还是陈刚锋看不过眼,才把人拉走的。 江欣回到家,把东西收拾了一遍,又开窗把家里的味道散去,就回房收拾行李了。 行李不多,一个布袋就收好了,不过是几套换洗衣服和几个证件,霍一忠送到木雕少女,还有那笔钱,江欣考虑了一下,在江母的口袋里留了一百块,不多,也是她的心意。 江父和江淮休息了一阵,人也清醒了,唯有江河彻底呼呼大睡起来,万晓娥不放心,又进去看了丈夫一眼,顺便把儿子哄睡,一家人坐在客厅说江欣随军的事。 “小妹,嫂子还来不及给你做身衣服裙子,这块布你带上吧。”万晓娥把下午扯的那块红布拿出来,要给江欣。 江欣没有拒绝,这是大嫂的心意,就收下了。 “欣欣,你一到小霍的驻地,就立刻给家里写信。”江母叮嘱又叮嘱,生怕从此失去幺女的消息。 “妈,我会的,一到驻地,饭也不吃觉也不睡水也不喝,马上提笔写信,给家里发电报。”江欣努力开玩笑,想淡化这种离愁别绪。 江母抹了抹眼泪:“妈不哭,妈是嫁女儿,女儿嫁了个好人,还是个军官,妈高高兴兴的。” 江欣眼睛湿湿的,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江淮今晚还在家里睡,万晓娥把昨晚的席子摊开给小叔子,打着哈欠,折身回房间,她明天也要正式开始工作了。 大家累了一天,又喝了酒,反而一夜无梦到天亮。 第二天一早,筒子楼家家户户起来,江家人醒了之后,该上班的上班,该出门的出门。 江欣想着这是万晓娥第一天去报到,吃过早饭就陪她去供销社了,路上顺便和她讲供销社那几个人的性格,要用什么态度和她们相处,说得口干舌燥,出了一身汗就到了。 “赵主任这个人,也不是苛刻,就是讲规矩,凡事按规章制度去办,他就没话讲。”江欣提醒万晓娥,“你要是被他抓了小辫子,好好认错就行,他不会特意针对谁的。” 万晓娥接连点头,好好好,还是有些忐忑,太久没上班了,她有些下意识去回避冲突,与人相处一旦落了下乘,就容易发怯。 到了供销社,江欣带着万晓娥熟悉了货品登记和柜台摆放,又教她如何接待顾客,万晓娥从前毕竟做过服务员,一个早上下来,找回了一点工作的感觉,心里的慌乱也缓解了一些。 李水琴和王慧珠都在,好歹相识一场,她们俩儿决定一起送江欣一段红布,说是给她做嫁衣裳,江欣有些哭笑不得地接过,还是好好地表达了感谢。 等事情差不多了,江欣就说先回家了,中午要吃饭,下午要坐火车,她得回去买点干粮,在火车上吃。 江欣一走,供销社两个女人就围着万晓娥说话,问江欣的新对象是什么人,怎么走得这么急。 万晓娥嫁给江河那么多年,最能体会到的就是江家人对江欣的维护,她当大嫂的也不能在外头乱说话,细节不多讲,就简单说了两句:“我们小妹的新对象是营长,才27岁,他们部队急着要求他归队,才赶着要走的。”语气中有点与有荣焉。 营长啊!王慧珠心里嘀咕,居然让江欣撞了这样的大运,二婚都能嫁个军官,那她不也能找个更好的? 呸呸呸,自己跟李俊宝情投意合,千金不换,而且夫妻二人都留在市里,不像江欣,嫁个人跑那么大老远的,王慧珠小眼珠子一转,很快又找到了平衡,她才不羡慕江欣呢! ...... 江欣一路匆匆往筒子楼里赶,回到家,发现家里空无一人,就连常年不出门的江母都不在,平平也不在楼下玩了。 奇怪,人都去哪儿了?她还想趁机和江母说说话呢。 把昨晚收拾的行李点了又点,江欣发现自己的行囊实在是乏善可陈,就不去动它了。 坐了一会儿,江欣想到坐火车估计得要好久,锁了门,一路小跑去那个街心公园,在隐蔽的树底下找到卖鸡蛋的老阿婆,和她买了十个鸡蛋,回到家煮熟之后,装在布袋子里,准备下午带上火车。 晚一些的时候,没想到霍一忠来了,原来他已经把招待所的房间退了,把行李暂时拿过来放在江家。 江欣看了霍一忠的行李一眼,也是很简单的一个行李袋,两人倒是对上了。 “票和介绍信都在我这儿。”霍一忠从他的军用包里掏出一个信封,里面是他们两人的证件,“从新庆到我老家延锋市要坐三天两夜的火车,大概大后日的早上到,接着我们坐汽车到长水县接上两个孩子,住一夜,第二天傍晚再乘市里的火车回部队。” 江欣记住了:“从延锋市到你们驻地,还要坐几天的火车?” “八天左右。”霍一忠看着认真听讲的江欣,“中间有两次换乘,一次等半天,一次等一个小时。” 江欣苦着脸:“霍营长,这十来天都是硬座吗?”那她的腰还要不要了。 霍一忠笑:“我查过了,从我们延锋出发的那一段有卧铺,大概是两天两夜的时间,我会尽量买到卧铺的票。”这意味着其他时间段的火车都只有硬座。 江欣有些没形象地怪叫了一番,又拉着他的衣袖:“你手上还有钱吗?要不我来给吧。” 这么远的火车票,又是好几个人,火车都要倒好几趟,光是车费估计都要上百块,她眼看着霍一忠这些天的花费,有些担心他不够钱。 “别说傻话。”霍一忠拒绝。 听到广播报时,霍一忠站起来:“趁着现在不到饭点,人不多,我先去饭店占一张大圆桌。” 他们掰着手指头算了下,大概十来个人,两桌嫌大,一桌嫌小,干脆要多两个凳子,大家围坐一桌就好了。 霍一忠出去后不久,江母和肖婶子,带着江平回来了,两老一少身上都扛着不少东西。 “妈,医生不是让你不要提重物吗?”江欣忙上去把江母身上的蛇皮袋子拿下来,到底装了什么,这么重,她两只手拎着都吃力! 连江平都扛着一个小袋子,吭哧吭哧的,憋了一头汗,嘴里喊着:“奶奶,我要吃冰棍儿!” 肖婶子虽然年纪比江母大,腿脚却不错,背着一袋较轻的东西,也坐在江家的客厅里喘气。 江欣扶着江母坐下,给她们倒了凉开水,又给江平掏了一毛钱:“知道去哪儿买吗?” “知道!楼下卖冰棍儿的叔叔那儿!”平平拿着一毛钱,横冲直撞,跑得跟兔子似的。 “欣欣,你把那几个袋子打开。”江母喘着气,手指着她们两老一小背回来的东西,“妈怕你吃不惯北方的面条,跟你肖婶子去买了两袋子米,还有一些耐放的紫菜团、虾米和粉丝,粉丝记得放最上面,别压坏了。” 江欣过去把袋子全打开,都是当地一些能储藏的食物,甚至还有一个稻草编的罐子,里面塞满了鸡蛋和杂草,江母让他们带着,要是能下火车,就找人借个火,煮一锅鸡蛋,别饿着自己。 两位老人家喘够了,就起来腾了个空袋子,又把霍一忠昨晚带来的营养品和各种吃的装进去,用绳子绑好,在每个袋子的侧边贴了块红纸,表示这是喜事。 江母拎起还未开启过的收音机,要塞给江欣:“这个你带着,闷了听一听。” 江欣不肯要,只把那朵大红花解下来放到自己的行李袋里:“妈,您常一个人在家,糊火柴盒的时候听,就不无聊了。” 平平这时咬着冰棍儿回来了:“奶奶,我要听唱歌!” 江母看着乖巧的小孙子,才勉强收了收音机,又把小霍昨晚给的礼金,悄悄塞到了江欣一直背着的那个旧军用包里。 江欣一一点着这些东西,看到还有半袋子的棉花,江母怕她在北方没有棉袄,把上回江淮收的棉花,加上今天刚去换的一些,全都给了女儿:“你们走得太赶了,等过阵子,我让你两个哥哥再去收一些,给你寄过去。我听说那头雪下得可大了,别冷着自己。” 江欣眼里蓄满了泪,趴在江母的膝盖上哽咽说不出话来。 “欣欣别哭,你今天可是新娘子。”江母那双粗糙的手轻抚女儿的头发,“爸妈能给你的就这些,再多就没有了。肖大姐是咱们筒子楼最有福气的人,待会儿让她给你梳头,重新绑个辫子,往后的日子都顺顺当当的。” 肖婶子也劝慰江欣:“你们日子过得好,就是对你爸妈最大的孝顺了。” 江欣这才红着眼抬起头:“妈,我每年都回来看您。” “好。”江母把江欣的眼泪擦干,“和小霍什么时候去打证?” 江欣有点心虚:“早上去了。” 江母和肖婶子都说拿出来看看,江欣只好撒谎,“证件都是他收着。”她怕江母接受不了她改名字的事情。 “去了就好,重要的就是名正言顺。”好在两位老人家也没坚持要看。 肖婶子把江欣拉过来坐下,掏心地说:“欣欣,对小霍前头的那两个孩子,别太计较,能大方就大方点,花点小钱,哄着两句,大面儿上过得去就行,不是该你管的就不管,让小霍这个当爹的去操心。” 江欣原本还想不到这一层,被肖婶子这一说,无端有些惶恐起来,她是喜欢霍一忠,可面对具体的两个孩子,她也真的有些局促。 “婶子,知道了,我听你的。”江欣也只好这样说。 肖婶子替江欣梳头发的时候,嘴里念念有词:“梳头梳尾,比翼双飞,富贵不愁,长长久久。”后头还念了几句主席语录,也是这个时代的特色了,念了词念了语录,把发尾用红绳子绑好,肖婶子还用红纸叠了朵小红花卡在上面,看着人都喜庆了几分 去到国营饭店,陈钢锋和霍一忠已经在了,后面江父江河、柳小银和供销社的三人陆续到来,江淮在路上遇到侯三就一起叫上了,反而是关美兰和慧慧后头才到,唐医生中午要在医院午休,就没来。 霍一忠和江欣站在门口把这些人都迎进来,新郎胸前戴了朵不显眼的红花,跟新娘发尾的红花恰好配成一对。 江欣见到关美兰和慧慧很高兴,拉着慧慧看了一圈,脸色比上回好一些,给她抓了一把糖果,慧慧还是很羞怯,好歹也敢叫一声江欣阿姨了。 “江欣,我都好久没参加过婚宴了,谢谢你了。”关美兰也知道,江欣把她叫来,也是冒了一点风险的,掏出一个只有拇指大小的宫廷扇形胸针,底下缀了两颗珍珠,珍珠有些泛黄了,“这是原来我和启年在欧洲的小店买的,太小了卡在床头,没被抄///家的人发现,舍不得丢,就一直留着,今天送你做结婚礼物。” 江欣坚决拒绝,这说不定是关美兰手上唯一的首饰了。 关美兰很坚持,两人在门口推拉了起来。 江淮见小妹一直没入席,过来看一眼,叫了声关大姐,又看了看慧慧,指着江平和陈钢锋两个儿子那头说:“去找弟弟们玩儿。” 慧慧手里拿着糖,看了看妈妈,蚊子声一样呐呐:“我可以去吗?” “去吧。”关美兰把胸针往江欣手里一塞,“江欣,再推就没意思了。” 江欣很不好意思,她只是单纯想叫人吃饭热闹一下,不是想趁机收礼。 侯三手里拿着一把花生,也跟着过来:“江小妹,恭喜贺喜啊!”啧啧啧,这女人嫁人就是容易,离婚不到两个月就又找了个丈夫。 江欣趁此机会,把关美兰介绍给侯三和江淮,让关美兰粮票紧张的时候,找他俩儿想想办法。 没想到侯三面对关美兰竟一副孙猴子遇到如来佛的样子,关美兰受了不少苦,但那股大家气质还是在的,衣着粗布旧衣的她矜持优雅地朝两位陌生的年轻人点头,微笑。 “关大姐,我听说过你。”侯三收起那副吊儿郎当模样,“我们新庆,只有几个人会弹琴,听说你弹得最好,还在国外表演过。” 明白了,侯三就是喜欢实实在在的知识女性:“美国是什么样子的?是不是很腐朽,纸醉金迷?” 关美兰脸色一变,这些年他们家最忌讳的就是谈论从前的过往和海外关系,她有时候分辨不出对方是人是鬼,究竟是想抓他们的痛脚,还是单纯想打听外国是什么样的。 江欣见状,立即打断侯三,搀着关美兰坐下:“先吃饭吧,菜来了。” 侯三跟着后头还想问,江淮拉住他:“你平时不是说自己挺机灵的吗?跟人家关大姐说这些干嘛,你还嫌人家里做的检讨不够?” 侯三把手里的花生壳往桌上烟灰缸一撒:“这不是遇上了,嘴快就问问嘛。”拍了拍手掌心,“你这妹妹还挺大胆,这样的地主阶级都敢往来。” “你要是敢在外头胡乱说什么,我们这兄弟就不做了!”江淮不爱听这话。 “行了行了,知道你维护你妹妹了,你侯三哥我是这样的人吗?” “对了,你上回说要整周强,打过他了?”江淮看周围没人,低声问。 “还没,本来准备蒙头打他一顿的。”侯三摸了摸下巴,笑得有些奸诈,“现在想想,太便宜他了,等哥儿们做好局等他,给他来个请君入瓮!” 江淮来了兴趣,跃跃欲试,被侯三一阵打击:“你公安局这个工作的位置都没坐稳,还想牵扯这种事儿,我看你是吃了豹子胆。等你侯三哥的消息吧!” 江淮略失望,可惜了。 见人齐了,霍一忠和江欣两位主人终于坐下,霍一忠讲了几句感谢的话,带着江欣一起向大家敬酒。 江河和江淮昨晚才挑战失败,今天可不敢再来一趟了。 陈钢锋下午还要出去一趟,就喝了一杯,大家都刻意忽略了下午霍江二人要离开的事情,难得尽情玩笑。 吃了饭,供销社的同事要回去了,李水琴特意找到江欣,往她手里塞了个红包:“记得给我们写信啊!” 王慧珠也特意绕过来,指了指关美兰母女那个方向,朝江欣竖起大拇指:“你可真大胆,连她都敢请!” 江欣不回应,笑着送她们出了门。 关美兰牵着慧慧过来道别:“这一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江欣,祝你幸福。” 江欣让她等会儿,去打包了两个包子递给她:“带回去给唐医生吧。唐太太,我还是那句话,葆有希望,不要放弃。” 关美兰握紧她的手:“我记住了。” 其他人都走得差不多了,陈钢锋还和霍一忠在说话。 “石局让我带句话,说祝你新婚快乐。”陈钢锋从兜里掏了个红包出来,“他给的。” 霍一忠觉得这个红包烫手,陈钢锋更觉得烫手,这是领导交代的任务,他要是不给到霍一忠手里,领导心里还不知道要怎么想呢。 “替我谢谢他,有机会再和他喝酒。”霍一忠伸手接过,不让陈钢锋难做。 见霍一忠接了红包,陈钢锋心里一松,又觉得有些不是滋味,石局到底在想什么呢? 江家人原本要上班的,全都请了假,下午要送霍一忠和江欣去火车站坐车,陈钢锋也想送送战友,柳小银没那么早上班,就和他们一家人回去,坐下说了会儿话。 吃了饭,天气又热,人就容易犯困,陈钢锋想抽根烟提神,给江家父子发烟,谁知道人家父子三人都不抽,霍一忠倒是想接了他的烟,被江欣斜眼一看,手又缩了回来:“不抽了。” 柳小银看到,笑出来:“一忠倒是听老婆话。” 陈钢锋把烟叼在嘴里,甩灭了火柴上的火,笑他:“耙耳朵!” 霍一忠才不怕他们笑,看着江欣忙碌收拾东西的身影,想到等会儿她就要随他走,就觉得心满意足。 肖婶子留在他们家帮忙打包东西,知道江淮去了公安局,笑着打趣他:“淮子可以开始找对象了。” 江母想起江欣的提醒,笑说:“这孩子没个定性,何况家里也住不开,再过两年吧。” 听了婆婆的话,万晓娥不着痕迹地松口气,家里就这么点大地方,小叔子真要娶媳妇,再生个孩子,那可就真是没法住人了。 柳小银听了,突然碰了碰陈钢锋的手臂:“你们内部的那个小招待所,楼上不是有个杂物间吗?那看门的老丁头见谁都抱怨,你们把杂物间安在二楼,他腿脚不便,每天爬上爬下的不方便,就自己捡了几块木头在楼梯下头钉了个小地方。那杂物间不是空出来了吗,不能让小江去住?” 陈钢锋也想起来了,那个小招待所其实是专门给乡镇的公安和民兵们来市里学习住的地方,不对外的,老丁头是局里一个副科长的乡下亲戚,不知道哪年哪月把他塞了进来,腿瘸驼背嘴碎人老讨人厌,逮住谁都满口怨气。 那小杂物间因为太小,巴掌大的窗口,不适合做成房间住人,就一直放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什么锄头扫把铁锹和棍子都有,有时候局里的同志要找老丁头要钥匙去开锁拿东西,老丁头不愿意交出钥匙,硬要自己爬上去拿,完了又要说自己多辛苦,别人多给他添麻烦,大家都不喜欢他。 陈钢锋一拍额头,掉了一脑袋的烟灰:“对!怎么忘了这一茬儿!”他甩甩头上的灰,对着江淮说,“你明天去一趟,找老丁头拿钥匙,就说是我说的。”跟管招待所的刘科长打个招呼,这个主他还是能做的。 “地方不大,估计放个这么大的床板。”陈钢锋嘴里叼着烟,伸出两手比了个大小,“桌子柜子是放不了的,转身也困难,但睡你一个足够了。都已经是公安局的人了,别到处蹭床,注意同志形象!” 真是天降的好事!江家人连连感谢陈钢锋。 江淮立即站起来,屁颠颠给陈钢锋和柳小银夫妇倒茶,激动得嘴都秃噜了,谁愿意天天往外跑找地方睡觉啊,找不到能收留他的同学朋友,就得去火车站的长凳上睡一晚,秋风一起就缩着身子,冷得直打颤。 江欣马上从袋子里掏出一整条完整的烟,还有糖果和水果递给柳小银:“嫂子拿回去!可真是帮了我们家大忙了!” 陈钢锋嘿嘿笑,看了一眼霍一忠,霍一忠拍拍他的肩膀:“班长,我记得你的好。” 几个人看着时间差不多了,就帮忙拎起袋子,一起坐上市里的公交车,往火车站去了。 江欣原本的打算是轻装上阵,谁知道江家人给她弄了三四个满满的蛇皮袋,吃的用的都有,恨不得把家都给她搬去,江河还特意买了个新扁担:“东西太多,到时让小霍挑一挑。” 霍一忠也觉得这阵仗挺大,岳父岳母和两个舅哥可真疼江欣。 火车到站,挥手别离的时刻到了,大家脸上都有不舍,江母的眼泪早已经浸湿了帕子。 万晓娥抱着平平哽咽:“和姑姑姑父说再见。” 平平年纪小,不知分别为何物,他歪头看着江欣:“姑姑姑父再见。晚上回家吃肉!”就记得吃肉。 江欣亲了亲他肉肉的脸颊,没答应他。 霍一忠和陈钢锋把江家人给的东西搬上火车货品车厢,领了一张手写的行李单子,二人握握手:“保重了!” “班长也是!”霍一忠朝他敬个礼。 “爸妈,大哥大嫂,小哥、平平,我走了。”江欣眼泪婆娑,“我会写信发电报回来的。” “去吧,去吧,平平安安到。”江父哑着嗓子,朝他们挥手。 江河和江淮眼里也有泪:“要是过得不开心,发电报回来,大哥和二哥立刻去接你!” 霍一忠一听,脑门的皮都紧了,他才刚结的婚! “我会对江欣好的。”他又说了一遍自己的承诺,站在江欣的身边,生怕她反悔。 柳小银在一旁也觉得伤感,和陈钢锋讲:“我们结婚的时候,也该找两个哥哥给你个下马威。” 陈钢锋瞪她一眼,老夫老妻了,说的什么胡话?! 火车开动的时候,江家人还隔窗看着他们,江欣拿着帕子擦泪:“回去吧,别送了!” 送嫁送嫁,送君千里终有一别。 待都看不见对方的时候,江欣才发现霍一忠一直看着她,脸上很担忧:“不哭了,等我休假,我们就坐火车回来看他们。” 江欣咬着唇,忍着泪点头,远离最初的熟悉和家人,无端想起一句诗——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 远去的江欣是失路之人,如今的江心却即将成为他乡之客。 关山难越,关山难越。 第39章 江欣的心情又复杂又糟糕, 她低着头,不讲话,泪水止不住。 霍一忠一开始坐在她对面, 见她哭得这样厉害, 就走过去和她坐在同一排, 两人第一回 挤这么近。 江欣不知道自己哭得一塌糊涂, 究竟是因为回不去21世纪的无力,还是因为真正到了离开一直对她很好的江家人这一步,过去的一个多月里,她多少次在夜里祈祷一觉醒来就回到自己真正的生活中,可惜, 第二天准点醒来还是在筒子楼的那个小床上。 和这个时代、和江家的羁绊越深, 她似乎就越融入这里,甚至现在还和一个这个时代里的男人结成了夫妻,这意味着,是不是她只能一直保持呼吸, 才能再次踏进21世纪了? 有时候她不知道自己现在的人生,是庄周梦蝶, 还是蝶梦庄周。 哭湿了一条帕子后,江心慢慢停下,觉得不能再这样放纵下去, 不论谁才是梦中人, 她都要掌握自己的生活走向, 保持坚韧的心智,命运若如此, 她就得拿出“他强任他强, 明月照大江”的心态来! 不是一直叫着要做回自己吗?那从今日起, 江心就还是那个江心! “霍一忠...”哭了太久,江心的嗓子都哑了,“我要喝口水。” 霍一忠从自己的包里掏出铝制水壶递给她,江心喝了几口,还给他:“我哭累了,想睡会儿。” “好。”只要不再哭,就什么都好说,霍一忠把水壶盖拧好,放在眼前的小桌子上。 江心一开始是趴在小桌子上睡的,睡了一阵后,手压麻了,又挺起来,挽着身边霍一忠的手臂,靠在他身上睡,这黑炭的肩膀真宽,又厚,没找错男人,半迷糊的状态中,江心不安分地捏了捏霍一忠的手臂,捏小手臂不过瘾,还一直往上捏,捏到肩膀处就停了下来,手往下跌,呼呼睡着了。 霍一忠早已经被江心的大胆给吓到了,在火车上呢,车厢里还有十来个人,她怎么就敢这么亲密挽手靠上来呢,还一直摸他,摸就摸,怎么也...也不摸久一点?害他的心又扑通扑通乱跳起来。 不过,这已经是自己的妻子了,自己作为丈夫,给她靠着睡一觉,和她举止亲密一些,是应该的,有她热热地抱着,比以往一个人孤零零坐火车要好多了。 霍一忠黑脸上一直带着莫名的笑,还时不时低头去看江欣,傻得像条狗。 太阳落山时,江心才醒过来,嘴里干干的,她咂咂嘴,伸了个懒腰,抬眼看车窗外,火车路过一大片农田,天色还没完全黑,一片接一片的金色平原掠过,很有田园诗意。 她额头和背后都睡出了汗,最近一直忙忙乱乱的,没想到这一松下来,就睡得这么沉,这时候的火车“哐当哐当”的,声音可不小,她竟都能忽略过去,看来是真的累了。 霍一忠又拧开水壶:“醒了?喝口水,舒服点。” 一切像是从江城回新庆的那个早上,不同的是,两人身份变了,一夫一妻,成了至亲至疏的人。 江心随意喝了两口水,眼神瞟到霍一忠的肩上,肩膀湿了那么大一块地方! 她尴尬得恨不得钻到桌子底下去:“...我睡觉流口水了?” 霍一忠撇头一看,肩上一块湿布,笑:“出汗了。” 江心不信,对着那个印子,自己把脑袋靠过去,这哪是脑袋出汗浸的,只好洗了帕子,小心给他擦衣服,霍一忠不介意,但他喜欢江心懊恼的小表情,她在乎他的感受。 “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霍一忠拿出饼干。 江心摇头,中午婚宴吃的多,饿倒不饿,想起早上煮的十个鸡蛋,拿出来放桌上:“天热,不敢多煮,怕隔日就臭了。要吃吗?” 霍一忠个子大,饿得快,伸手剥壳,吃了两个,江心见他连着蛋黄一起吞,也不会喝口水,把水壶递到他嘴边,伸手抚他胸口:“怎么跟个孩子似的,不噎的慌吗?快喝口水送送。” 霍一忠喝了口水,喉咙口的那种堵塞感才顺畅,胸口的那只小手却离他而去,翻包去了。 “这个是什么?”江心翻到一个红纸包着的红包,发现是霍一忠给江父江母的彩礼,江母竟偷偷塞到她包里了,“你昨晚的红包,包了多少彩礼?” 霍一忠看着江心手里的封红:“一百六十八块钱。”也不少了。 江心拆开红包,眼泪又浮了上来,江父江母估计把手上的钱都给了她,一沓闻着有些干燥味道的大团结,还有好多零碎的小票子,估计是江母糊火柴盒换的钱。 因为小面额的票子太多,霍一忠和江心二人数到太阳完全落山才数完,加上霍一忠的红包,竟然有四百多块钱,都是江父江母对这个女儿的心意,江心恨不能现在就塞回他们的口袋里去。 江心把自己的旧袋子翻了个底朝天,除了自己原来的那笔钱,竟然还有两百块钱,是小哥江淮的,用半张旧报纸包着,放在那个破洞夹层里,里头还有一百斤全国粮票,也不知道他是去哪里换来的。 “收起来吧,财不外露。”霍一忠替她挡着对面乘客的视线,手上动作很快,把钱全都叠好,塞到她包里,又把她的泪擦干,“不哭了,一到驻地就发电报回去,好让他们放心。” 天要黑了,霍一忠站起来去另外的火车厢装两壶热水,等回到座位上,江心的情绪已经平复了下来,鼻头和眼睛还是红红的,霍一忠有些心疼,又不知道能做些什么。 过了一阵,天完全黑下来,火车车厢没开灯,在黑暗中,两人吃了个烧饼,当是晚餐。 在夜幕掩饰下,霍一忠终于敢把那只小手攥在手里。 “欣欣,往后,我也想叫你欣欣。”霍一忠的声音很轻,在她耳边响起。 江心吸吸鼻子,刚哭过一回,有些鼻塞,她靠在霍一忠身上,像只柔软的小动物,想了好久,霍一忠以为她不会再说话了,然后江心在他手心写下两个字“心心”,鼻囔囔的嗓子有点哑,有点像撒娇:“要叫这个。” 霍一忠握紧手里的那两个心,第一回 伸手抱紧了她:“好,我记住了,心心。” 那一夜,两人靠在一起睡着,手牵着手,到了不知几点钟,被拿着电筒来检查的列车员闹醒了,列车员手里拿着白色强光照射的手电筒,一一点人数,有时抽查一两个乘客的介绍信和车票,去下一个车厢的时候,没有情绪地喊:“半夜不要点火,照看好自己的财物,注意下车站点,不要过站——” 霍一忠和江心都被吵醒了,可二人这些天太累,把包垫在背后,江心又靠在霍一忠怀里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朝阳四射,霍一忠先醒过来,一夜之间,下巴长出了一层刚硬的胡子,他一动,江心也醒了,她本来是趴在霍一忠身上的,这一动,发现自己腰痛屁股痛,手脚都不灵活了。 “起来小幅度动一动。”霍一忠小心把她扶起来,他倒还好,长期的出差生涯已经让他很适应在这种长途火车上过夜了。 江心小心扭扭腰,早上不爱说话,嘴巴里口气不清新。 从脚底下的一个行李袋里拿出牙膏牙刷和毛巾,江心去厕所洗漱了一番才回来。 两人吃了昨天的鸡蛋和烧饼,又把各自的行李袋检查了一番,都没有丢失东西,现在也有小偷小摸,但淳朴的人居多,江心站起来,看了看这节车厢,昨晚好像在哪里停了一个站,下去了几个人,又上来了两三个新面孔,有人在搭讪认识新朋友,他们两个都没凑热闹。 车厢空,人不多,虽然座位有些破旧,但空气可比她原来读大学坐绿皮火车的时候要好多了。 大概是睡饱了,吃过东西,奔着新的生活而去,属于江心的那股力量又回来了,万事开头难,可头已经开了,接下来就要一步一脚印了! “我们到哪儿了?”外头都是连绵的青山,偶尔有一两丛竹林闪过,江心好奇地看着窗外。 “龟陵。”霍一忠知道这个地方,过了这几座山,翻过去就是沿山市的管辖区,他对这里有印象。 “归零?”江欣扭过头,一脸惊讶看霍一忠的脸,他的胡茬子,总想让她伸手去摸一摸。 “对。”霍一忠指着那几座低矮的山说,“古时候有个大官,听了风水先生的话,说这里的山像个玄武龟,是个宝地,就把自己的墓地建在这里,所以叫龟陵。” 江心这才反应过来,原来是龟陵,她还以为一切归零,重头再来,心想也太巧了,她刚给自己鼓完气,老天爷都支持她归零,这样的巧合,竟是误会一场,可她还是窃喜,觉得或许这也是个启示。 过了龟陵,有一条大江,水面平静,波光粼粼,有人在打渔,江心看得入迷,想起自己上一世的老家,也是在江边,有机会,一定要去看看七零年代的湘江,这时候的爷爷奶奶应该还很年轻,离婚时选择不要她的爸妈应该也还小,不知道他们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看累了外头,就看里头,江心看着霍一忠,霍一忠也看着江心,到了这时候,两人才发现,长途火车确实无聊又疲累,江心看他脸上那层毛刺儿般的胡子,忍不住上手去摸,一摸就扎,却还想一摸再摸,笑咯咯的,完全不怕人家说她不庄重。 霍一忠脸开始热,双手出汗,展开手掌,在裤腿上擦来擦去,心心真大胆!可他一点都不想拒绝这种大胆,甚至还想配合她。 玩够了胡子,江心才放过一脸严肃的霍一忠,把头靠在他肩膀,拿出小哥从侯三那里给她找的几本小说,百无聊赖地看起来。 霍一忠下巴抵着她的发顶,跟着她看,江心不知道他也在看,一目十行,看得飞快,手指不停翻动,霍一忠跟不上速度,就把眼神移开了,看着那双白嫩的手指,发现自己好像真的不够了解她。 作者有话说: 周末愉快! 第40章 天一亮, 车厢内就热闹起来,有人聚在一起吃花生瓜子,玩纸牌, 就着一壶水吹个半天的牛。 江心和霍一忠不和人搭话, 反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有人过来找霍一忠借火抽烟, 霍一忠递给对方一盒火柴, 过一会儿又接回火柴。 找他借火的是个三十来岁的男人,脸色有点黄,瘦瘦的,脸皮耷拉,一笑起来很多褶子, 很会和人聊天的样子, 借了火,就搭上了话,一屁股坐在他们夫妻对面的木椅子上:“兄弟当过兵吧?” “嗯。”霍一忠没隐瞒。 “当兵好,在部队好。”那男人伸出手, 和霍一忠握手,“我姓王, 年纪应该比你大,不介意的话可以叫我一声老王哥。” 江心见有外人在,就坐直了身子, 朝着对面的老王哥笑了一下, 算是打招呼了。 霍一忠此时却把手搭在她腰上, 没放开。 “兄弟刚结婚吧?媳妇水灵啊。”老王哥吐出一口烟,笑嘻嘻的, 脸上褶痕大小不一, 都很深。 霍一忠本就不是话多的人, 面对陌生人,他的警惕心跟执行任务的时候一样:“对,刚结婚。” “这是要回家探亲吧?”老王哥那劣质的烟圈一个接一个地吐出来,特别呛鼻,江心忍不住朝眼前的空气轻挥了挥手,那人却跟没看到一样,继续吐烟圈。 见人家不理他,老王哥继续说:“我原来也当过兵,就在省城,当了三年义务兵,退役就返回原地,现在也就只能在镇上当个民兵队长了。” 通常在火车上,这么一吹牛,对面的人看他眼神就会热烈起来,顺势和他攀谈,给他递烟,请他吃点东西,谁知道今天遇到两个愣头青,竟然不接他的话,老王哥有点没趣,自顾自找话:“还是当兵好,吃住都是国家的,哪像现在,一个月十五块钱的工资,肉都吃不起。” 炫了一把自己的职位,还炫了一把自己的收入,现在多少人是没有国家工资的,吭吭哧哧一个月赚不到十块钱的大有人在,民兵队长还能抗枪,那还不让人羡慕吗? 且不说他的话真不真,江心对他就没了好感,这人说起来话,听着就是真正的兵油子。 霍一忠没留他:“老王哥回自己座位吧,我爱人闻不得烟味。” 老王哥脸色一僵,没想到这人这么不识趣,民兵队长和十五块的工资都没打动他,往常这时候都有人开始找他打听怎么过兵检了,他站起来,脸上不好看:“小老弟还是年轻啊,你这要是在部队,我手下的兵,早就被打趴下了。”他看霍一忠虽然高大,但还年轻,以为他是个只当了几年兵的新兵蛋子,就想耍耍老兵威风。 霍一忠没有站起来,一双眼盯着对面那个老王哥,老王哥被看得抖了一下,烟灰掉在裤腿上,霍一忠眼神狠厉起来时,还是很怵人的。 什么玩意儿!老王哥哼了一声,看他们夫妻一眼,回去自己的座位上了。 江心去握霍一忠的手,霍一忠这才摁下自己的杀气,拍拍她的手背。 一个上午过去了,中午他们把鸡蛋吃完,吃了两个烧饼和一点饼干,下午和人玩了一下不算钱的纸牌,天就黑了。 连着两天没洗澡,江心去厕所里用冷水打湿了帕子,把一些出汗的地方都擦了一遍,出来的时候,看到早上来搭讪的老王哥正和一个列车员说话,背着她,听不清楚在讲什么,江心想,这人不会要找他们麻烦吧? 回到座位上,江心就把那个老王哥的事情说了,霍一忠让她别担心,不会有事的。 到了半夜,两人还是靠在一起睡,江心手不老实,又趁机捏了一把霍一忠的手臂肌肉。 到半夜例行检查的时候,两个列车员拿着刺眼的白色电筒过来,后头还跟着两个背着枪的列车公安,两人敲着铁棍,有些粗鲁:“这节车厢的,查票查票,别睡了!都起来,查票!” 车厢里的人被这阵强光刺醒,纷纷伸手挡在眼前,窃窃私语问怎么了,难道有逃票的吗? 霍一忠也被吵醒,坐直,把江心挡在后面,眉头紧皱。 两个列车员和两个列车公安随意检查了前面的人,到了他们这里,态度更粗暴了,拿着铁棍敲在桌子上:“你们两个,出示车票和介绍信!” 霍一忠刚掏出装着证件的信封,就被一个高个儿的列车员伸手抢了过去:“磨蹭什么!” 江心没见过这样的阵仗,还真有点害怕,她牵着霍一忠的手不放开。 另外一个矮个儿的列车员见他们拖手拖脚,胡咧咧问道:“你们什么关系?” “夫妻关系。”霍一忠指了指那个信封,“结婚证在里面。” 高个儿列车员把证件都倒了出来,一张张看,倒是真的,有印章有签字,谅他们也不敢作假! “介绍信呢?”他把信封往桌上一丢,也不去收。 霍一忠从包里掏出另一个信封,高个儿列车员又自己动手抢过去。 霍一忠忍着恼火。 江心不解:“为什么他们不检查,光是检查我们的?” “问你话了吗?”另一个矮个子列车员态度极度恶劣,“查你就查你,废话这么多!” 江心正想开口反驳,霍一忠在底下摇了摇她的手,让她别冲动。 “这位列车员同志,我的证件看完了吗?”霍一忠见高个儿列车员把他的军官证翻来倒去地看,拿着手电筒照在那张薄薄的证件上,恨不得两只眼睛都要钻进去。 矮个儿列车员见自己的同事看个证件看这么久,有些不耐烦:“怎么样?介绍信有问题吗?”也不等高个儿列车员回答,就一把把他手上的军官证抢了过来,上面赫然印着部队的名称和霍一忠的职称,国家盖的钢印,甚至还有该军区军长签字。 “...这,职级营长?这是真的吗?”矮个儿列车员吓了个激灵,赶紧让后面一个列车公安来看。 背着枪的列车公安就着白色的电筒光看了半天,双手把证件递回给霍一忠,朝他敬个礼:“营长同志,得罪了。” “是真的!?”两个列车员都有些傻眼儿。 霍一忠坐下,把桌上的证件逐一收起来,交给江心放好:“我现在可以知道为什么要特意查我们夫妻的证件了吗?” 那两个列车员磕磕巴巴的,把下午有乘客告发他们是假夫妻,还带着假介绍信的事儿说了。 现在火车查得严,若有人持着假的介绍信上了火车,被发现后,列车员要负责的。 江心被吵醒本来就有点起床气,那矮个子列车员对着她谄笑,一直说不好意思,误会一场,江心不想看他,问高个儿列车员:“那人是不是姓王?瘦瘦的,三十来岁的模样,笑起来一脸褶子,自称自己是民兵队长?” 列车员回答她:“听起来像同一个人,不过他的介绍信上写的是姓龚。” 这王八蛋!江心咬牙切齿。 “他人呢?找他出来,我问他几句话。”霍一忠又站起来,个子高,气势上就赢了那几个列车员。 “刚还看到的,哪儿去了?”有个乘客跟那个姓龚的老王哥吹过牛,他们座位也靠得近,刚才他俩儿还凑一起看霍一忠他们热闹来着,一眨眼就不见了。 霍一忠眯着眼扫了车厢一圈,眼里有种和平时完全不一样的锐利感,他两指并起,指了指电筒光,示意列车员把电筒都关掉,火车厢又恢复了一片黑暗,除了几个人在小声讲话,只有火车声和风声不停闪过。 江心预感要发生什么事,突然—— 一声男人的鬼叫响彻整个车厢:“——啊!放开我,放开我!” 两个列车员赶紧把电筒又打开,原来正是下午告状的那个“老王哥”,在车厢入口处,被霍一忠擒拿住,摁在了地上,他手上还着一把水果刀往后划,想刺霍一忠,霍一忠也没心软,“咔”一声,把那人拿刀的手腕卸了关节,疼得那龚姓老王哥嗷嗷大叫:“啊——杀人啦!杀人啦!” 江心的心跳得极快,霍一忠刚刚明明还在自己旁边,怎么一下子就跑到两节车厢交界的地方去了? 列车员和列车公安赶紧冲过去去,看着那个老王哥软掉的手腕,不由心惊,好精准又好狠毒的手法! “这位霍营长同志,您还是和我们到前头的列车长室去一趟吧。”高个子的列车员看着稳重一些,也有些后怕,刚刚要是激怒了他,被卸手腕的估计就是自己了。 霍一忠让列车公安把身上的麻绳解下来,把那龚姓中年男子绑了个结结实实,跟提溜个动物似的,把他提起来,一把将还在乱叫的人推到空座椅上:“看住他了!” 说完走到江心身边,放低声音说:“我去配合一下他们的工作,别怕,我很快就回来。” 江心握了握他的手:“好,把证件也带上。”又凭着手感,把他的介绍信和军官证摸了出来。 霍一忠和列车员,还有列车公安,押着那个龚姓男子往列车长室走去,待他们几个一走,车厢里剩余的人就沸腾了,纷纷猜测,众说纷纭,就是没人敢上前问江心一个字,刚刚那个“老王哥”的痛叫,他们可都听得清清楚楚的,“咔嚓”一声骨头响,简直是响在他们身上,那得多痛啊,这女人的男人这么凶,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来路,少惹为妙。 江心也有些莫名其妙,那个“老王哥”不是疯了吧?就因为他们不跟他闲聊,就瞎举报他们,这是什么世道?霍一忠真该把他下巴给卸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同一节车厢上的人都安静下来,大家本身就是突然被吵醒的,看过热闹,夜困就再次袭来,没多久,就都坐下慢慢睡着了。 唯有江心还在心焦地等着霍一忠回来,她没有手表,不知道时间过得紧还是过得慢,只能睁眼默念数字,这漫漫长夜只剩她一人,火车往前开,像是永远不到不了头,黑暗和等待让她感到无尽的恐慌和孤独。 不知道数到第几遍一百,她都要把自己数困了,忽然听到车厢口处有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江心猛地睁开眼,清醒了过来。 霍一忠点着椅子,数到自己的座位,刚坐下,就迎上一个柔软的女人的拥抱,是他的心心,撞满了他的心怀。 人的身上是有气味的,有的人就是能通过气味分辨出自己的同类。 这样的夏天,霍一忠身上有一种淡淡的汗味,介于可忍受和不在乎中间,江心靠着他,闻到这阵气味时总觉得很安心。 江心从未想这样抱住一个人,也从未想过要被一个人这样用力地拥抱。 很快,霍一忠用一双大手把她的腰死死地掐住,江心动了一下,干脆坐在他腿上,趁着黑夜摸他的短发和高鼻,还有那一层来不及剃掉的胡子,好像又长长了一点,更刺手了。 “怎么去这么久?”江心的鼻子贴着霍一忠的,呢喃问道。 霍一忠发现自己几乎不会讲话了,才去了四十来分钟,列车长和列车公安的负责人想留他久一点,他担心江心一个人害怕,就快速赶回来了,说好明早再过去一趟。 “嗯,耽搁了。”霍一忠克制住自己的双手,不敢乱动,不敢往上摸,更不敢往下摸,只停留在江心的腰间,生怕吵醒其他人,也只好喃喃地回她。 “我好担心你。” “别担心,我没事。” 江心用手去抚摸霍一忠的耳朵、眉骨、鼻尖、嘴唇,然后停留在那片唇上:“霍一忠,谈过恋爱吗?” 霍一忠不受控制地吞了吞口水:“处过对象,没谈过恋爱。”他也分不清这两样有什么分别,可在火车上,这样贴心贴肺还贴身的恋爱,他没试过,他很期待。 “那我们现在谈。”江心用他一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 说完,江心捧住那张看不到表情、只能看到轮廓的脸,蜻蜓点水地吻上他有些干燥的唇,两个拇指划了划他的脸颊,拉开一点距离,又吻了上去,这样近的贴合,这样深的夜,每吻一下,都能感受到霍一忠鼻子呼出来的气息,好热,好潮湿,一下一下,敲在她的颊边。 “心心...”霍一忠闭上眼,黑夜里,“哐当哐当”的火车声,甚至偶尔有别的乘客的呼噜声,可他此时只能听到江心吻他的声音,柔软的胸口肉之间,只隔了两层薄薄的布,若是来一根火柴,他怕自己随时燃烧起来。 江心感觉到霍一忠身上每一处的反应,她停下,忽然去亲他的喉结,有汗渍,有点咸,霍一忠把她抱得更紧了,两人黏在一起,霍一忠苦笑:“心心,我们在火车上。” “嗯。”江心没有再乱亲了,贴在他胸膛上,环抱他的腰,听着他吞口水的声音,还有阵阵心跳声,“今天的恋爱就谈到这里,下回再谈。” 霍一忠顿住,这么快就谈完了吗?他还要再来一次! 第41章 第二日一早, 霍一忠和江心吃了一些干粮,刚吃完,昨晚的高个儿列车员就来了, 请霍一忠再去一趟列车长室, 说的还是昨晚的事。 他一出去, 昨晚知情的人又聚在一起嘀嘀咕咕,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看热闹是人的天性,挖根究底就要凭本事了。 有大胆的人凑上前来问江心,昨晚的事到底怎么个处理法儿? 老实说,江心也不知道,她摇摇头, 又掏出一本小说来看, 有点拒人千里的意思,有人走开就说她假斯文。 小说了看一大半,差不多中午了,霍一忠才回来。 他一坐下, 江心就靠了过去,火车的凳子还是不如霍一忠的肩膀舒服。 “不是什么大事, 那姓龚的就是觉得我们不给他面子,跑到列车员那里去胡说了一顿,列车长叫我过去处理一下。”霍一忠主动和江心解释。 江心点头, 眼睛还长在那本小说里, 表示知道了, 也不追问结果如何,他说她就信。 霍一忠看着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江心, 觉得这样很好, 她就应该一直保持柔软下去。 刚刚在列车长室, 昨晚的所有人都在,包括那位姓龚的民兵队长,除了“老王哥”这个称呼,他的经历、介绍信和证件全都是真的,被霍一忠卸了手腕后,一直没人帮他续回去,疼得叫了一晚上。 列车长和列车公安队长都劝霍一忠算了,大家都当过兵,互相给个面子,不必非要把那龚队长的事告诉他所在的单位,冤家宜解不宜结,让他手腕痛几天,也是个教训了。 他们之所以会这样劝霍一忠,也是不想这件事牵扯到他们列车员,毕竟一个列车员仅凭一面之词就粗暴查票,结果端了个有头衔的军官,说出去也是他们做事不严谨,所以就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含糊过去,最好谁都不再追究,水过无痕。 霍一忠任由他们几个人劝解,坐在一旁不作声,等每个人的说辞都过了一遍,看他们说得口干舌燥,那龚姓男子在一旁痛的哼哼唧唧装可怜,也说是自己一时争闲气,请求霍一忠的谅解,完全没了昨天搭讪时的牛气哄哄。 快到吃午饭时间了,霍一忠站起来,看了一眼列车长室墙上的挂钟一眼:“我同意了,此事到此为。” 他一开声,所有人都松了口气,这事不闹出去最好不过了! 走之前,霍一忠要求看了一下龚姓中年男子的所有证件,看完后,再看他一眼,没再讲一句话,就回了自己的车厢。 江心见霍一忠闭眼靠在椅子上,似乎在想事情,也不打扰他,就一个人看着车窗外,放在腿边的小手指不停去勾他的小指,不动声色。 考虑了半天,霍一忠还是决定按原定计划,明天回老家接孩子,后天晚上继续坐火车回部队,但他最终确定明晚要在市区住下,不住在老家县里。 后面半天,过得很平静,大家说话聊天,没谁找谁的麻烦。 天黑了,车厢里熄灯后,就没人再走动,等人都睡着了,霍一忠一把江心抱住,两人趁着夜黑风高,又静悄悄地谈了一次“恋爱”。 “不要了。”江心软软地恳求,早知道不教他玩这个游戏了,“我困,要睡觉。” “再来一下。”霍一忠不肯放开她。 “...小心保管财物,不要过站...”列车员拿着白光电筒一路巡查,跟从前的打更人一样,呆板没有情绪的声音从前头的车厢传来。 “有人来了!”江心一下子就僵住了,唇贴着唇,要挣扎着坐下,不肯再坐他腿上。 霍一忠哪能让她得逞,又逮住她的小耳朵亲,把人亲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霍一忠,你...你不许亲了!列车员要到了!”江心轻喘,双手撑在他胸口,要隔开和他的距离,巡查列车员的脚步越来越近了,万一被人看到... 人未至,白色电筒光先到了,有人被晃醒,嘟囔了两声,还有要站起来去厕所的,江心一个用力,“哧溜”从霍一忠身上滑下,立即双手抱胸,闭眼装睡,心跳突突,这也太刺激了! 列车员路过这节车厢没有抽查车票,又念着自己的口号,继续前往下一个车厢。 “胆小鬼。”霍一忠伸出一个手指划她的脸,羞她。 江心忍不住小口咬了一下他的手臂,讨厌鬼! 火车在早上九点多到了延锋市,比原先的预计早了四十多分钟,霍一忠挑着江心的四袋嫁妆,找到一个军用招待所,办理好手续,把东西放进去。 江心担心霍一忠右肩膀的伤,让他去冲了个澡,又帮他揉搓了一遍药油。 两人在国营饭店吃了碗汤面,就去汽车站买了到长水县的票,买完票,霍一忠看还有时间,写了封短信,到邮局去发电报,又发了一封特殊渠道挂号信。 江心见他忙,就知道是工作上的事,她没跟着去,就在邮局周围的街道走了一圈。 延锋比新庆大上许多,路上的自行车和人也多,当地有个很大的纺织厂,职工上万,出产的布料销往全国,很出名,如今市面上常见和罕见的布料,这里都能产,江心没看多久,就见霍一忠出来了。 两人坐上去长水县的汽车,要两个多小时才到。 江心拉着霍一忠叽叽喳喳地说着延锋的大街小巷和特产零食:“你们这儿叫爸妈都叫爹娘吗?” “我记得有人也叫叔和婶儿的。”霍一忠不太确定,自从当兵后,他回老家的次数五个手指头都能数得出来,“解放前好多孩子养不大,容易夭折,为求老天怜悯,父母就会和儿女之间叫疏一点,和取贱名一样,让小孩好养活。” 霍一忠难得话多,江心拉着他又讲了许多,问他家里的情况。 “我们去看你爹娘,总得给他们买点东西吧?”上门都是客,客人要有客人的样子。 江心没有结过婚,也没和公婆相处过,她不知道霍一忠的父母对她这个二婚儿媳妇会有什么样的印象和态度,做事礼先行至少不惹人厌,不如自己先做好,免得让人挑,何况,她现在正是爱意上头的时候,也不想霍一忠为难。 “你不用买,我买好了。”霍一忠打开包,里头有一包奶粉和一包不多值钱的糖果,还是在新庆买的。 江心觉得有些怪异,更拿不准该如何跟他的爹娘相处了。 霍一忠答完这句话,就没有再说其他的,双眼直直看着前方,仿佛此时的任务只有坐车,没有其他。 一阵诡异的沉默突然弥漫在二人之间。 江心不止担心他爹娘的态度,还担心两个孩子的事,一时间,那种蜜糖般的恋爱感散去,仿佛从火车上下来,他们短暂的二人世界和甜蜜恋爱就结束了,后头只剩下无穷无尽的家庭生活。 哎,人生真难啊!选什么路都难!江心心里有点发闷。 霍一忠则是不知道如何去解释他和爹娘的关系,那种疏离和生分,夹杂着多年的分别,早已经让他们如同陌生人。江家人的关系都很亲密,一家子团结友爱,心心自小备受宠爱,不知道能不能接受,何况还有两个孩子夹在中间,有很多不可控的因素,他担心江心后悔与他结婚。 两人就这样各自怀揣着心事,完全忘记了昨晚夜里的旖旎和刺激,坐在臭烘烘闹腾腾的汽车上,一路往长水县而去。 到了长水县,江心发现,这个县城实在破败,连两层的小楼都少见,肉眼可见一排排灰扑扑的平房,每个人眼里似乎都没有神采,延锋市的繁华完全没有辐射到这里。 他们两人从车上下来,不过是着装整洁无补丁,就惹了许多人侧头来看,甚至有的人跟着他们,指指点点,不知道在说什么。 一下车,霍一忠先去买了今天最后一班回市区的车票,四张。 来到陌生落后的地方,江心紧紧跟着霍一忠,生怕自己一不小心落单了。 霍一忠向来大步正走,有江心在身边,他放慢了脚步,江心握住他的手,很依恋的态度,霍一忠体验到一种新奇的相依。 “昨晚,我那样对那个姓龚的,你不害怕吗?”霍一忠问了她一句忍了一晚上的话。 几年前他刚结婚,陪林秀返乡探亲,在当地阴差阳错在大街上帮公安抓了个投机倒把的小头目,不过是把人摁在墙上不许他动,帮着公安绑了人,林秀就开始有些怕他,那个假期有八天,她只让他近过身一回,之后就一直躲着他。 “我为什么要害怕?”江心不顾路人惊奇嬉笑猎奇的眼光,把霍一忠的手紧紧牵住,他可是她如今唯一的安全保障,“你说你会对我好,你比我高,会保护我的。” 霍一忠咧开一口白牙,黑脸上看起来都是快活的神情:“对,我会说到做到。” 生性有些内敛的他,也不怕人看,把江心的手牵得更紧了。 在公众场合牵手,在这个年代,在这个落后不开化的小县城,无异于平地投惊雷,有人用当地的话喊他们是臭不要脸的男女对象。 江心虽然听不懂,但全国各地难听骂人的方言,语气倒是出奇的一致,好在她不在乎。 霍一忠听了,停下来,用当地的方言骂了回去,当兵的嗓门大,比对方气势强多了,喊话的人见霍一忠又高又壮,一脸黑相,不敢和他唱反调,为了过个嘴瘾,吃这人一拳那可太不值当了,和同伴小声咕咕两句,又灰溜溜走了。 江心立即双手都挽住霍一忠的手臂,做出一脸崇拜的表情:“你可真厉害!” 这算什么真厉害,霍一忠哭笑不得,又享受江心小小的“吹捧”,被哄得面露傻笑。 走了十来分钟,到了一条巷子口,霍一忠停下,江心以为到了,挽着他的手臂,左右看看,也没看到可称作门口的地方。 “心心,我爹娘,可能...”霍一忠努力想一个形容词,最后决定说,“可能和他们相处起来比较辛苦。” 江心把本来就大的眼睛瞪得更大了,这算什么?让她临阵逃脱?她脑子里一瞬间还真想这么干,哪个媳妇不怵见公婆,霍一忠可真行,临门一脚告诉她,她的公婆不好相处! 要不是刚夸过他,江心真想揍这块黑炭一顿! “那,我不需要长期和他们相处吧?”江心小心翼翼地问眼前这个表情复杂的男人。 “不必,我们接了孩子就走。”霍一忠很快否定。 “那就走吧。”江心倒是没有过多的纠结,反正大哥和小哥都说了,结了婚要是过得不开心,就买一张火车票,回江家去当爸疼妈爱的小妹去。 有点卑鄙,可霍一忠不想失去手中的温热,他想和江心在一起,尽管会让她去面临一些并不美妙的境况,所以他故意有些拖沓到门口才说。 进了那条狭窄的巷子,数到第五个双木板门,门口上挂了一个金属牌子,上面写着“军属之家”,看到这个,就到了霍一忠爹娘的家里。 里头人声喳喳,似乎很热闹。 此时两人牵着的手已经松开,江心转头去看霍一忠,霍一忠面无表情,有点吓人,把江心也连带着严肃起来。 “吱呀——”有人来开门。 作者有话说: 宝子们,抱歉上周搬家和出差,非常忙累,没顾及到一些细节。 我看评论区有姐妹说买了看过的V章,请遇到这样情况的姐妹在本章底下留言,周二等我空一点,就给买多的姐妹发个小红包,小小心意,谢谢大家的支持和阅读。 记得是本章评论、本章评论、本章评论,我好统一回哈~ 给大家带来不便,敬请谅解,再次感谢宝子们的支持!么么~ 第42章 “吱呀——”立在霍一忠和江心夫妇面前的门打开了, 一个头发略有些凌乱的中年女人开的门,她手上提着一个泔水桶,像是要出去倒脏水。 霍一忠下意识带着江心闪开, 对方也看着他们两个。 “大姐。”霍一忠先认出人来。 “老三啊!?”中年女人轻叫出来, 放下手上的泔水桶, 抹了一下头上的汗, “回来啦!” 霍一忠拉着江心,江心反应过来,也跟着叫了声大姐。 霍大姐是霍家爹娘生的第一个女儿,也是唯一一个女儿,她出生时, 霍家没个识字的人, 也就没个正经名字,就叫霍大妹。 “这是江心,我爱人。”霍一忠向大姐介绍江心。 霍大妹把手上的水迹擦在衣摆下,对江心笑了一下, 上下打量她,这么水灵的姑娘, 细皮嫩肉的,老三这回能不能留住人家? 江心站着,任由霍大姐打量, 她早已经预料到今天一定会被人当动物参观, 所以心里也不算太抵触。 “弟妹长得精神。”霍大姐比霍一忠大八岁, 面相老,有被生活摧残过的痕迹, 笑起来跟霍一忠有一两分像, “爹娘和几个亲戚都在里头, 听说你回来,大家都来了,进去吧。”说着提起地上那个臭烘烘的泔水桶要往外头走,“我去河边倒水。” 难怪在门口就听到人声了,原来是有客人来。 霍一忠拉开江心,给霍大姐让开一条路。 两人一起走进霍家的小院子里,这是很典型的中原小平房,两间狭窄的屋子直角坐落,旁边搭建了个简易的茅草厨房,沿着这两间房,围了一层黄泥土砖做的围墙,装两个木门,门上一条横栓,就围成了一个家庭。 霍家小院儿不大,比南方的一些小天井大一些,地上是踏平的泥土和点点花生壳,还有洒在地上的水,墙角稀稀拉拉晾着几件破衣服。 今天大概是有亲戚来,霍家爹娘把一张老旧的木方桌搬了出来,放了几条长凳,桌上放了几碗淡茶水,招呼客人,凳子不够,客人们有人站着有人坐着。 霍一忠和江心走进来的时候,院子里十来个人一开始还没看到他们,直到有个人推了推霍老娘:“哎,那是不是你家老三?旁边的是谁啊?他婆娘啊?” 一院子的人静了下来,十来双眼睛都盯着霍一忠和江心,啧啧啧,打扮得真好,衣服没补丁,穿解放鞋,还背着军用包,霍家有霍老三这个当兵的,那可真是发大了! “哎哟,老三啊!”霍家大嫂从旁边跑出来,要过来拉他的手臂,霍一忠闪身躲了过去,叫了声大嫂。 霍大嫂也不在意,老三回来了,她三个孩子读书的钱,她和霍大郎冬天买新棉衣,老三不给帮衬帮衬? “爹、娘。”霍一忠拉着江心上前去叫人,“这是江心,我爱人。”把刚刚的话又说了一回。 “哎,上回见老三的婆娘,不是长这样的啊?” “你不知道啊,老三离婚了啊!” “哦,我说,原来那婆娘一见咱们这些亲戚就龇牙咧嘴的,看不起这个瞧不上那个,今天这个是新媳妇上门啊?” “老三有福气啊,娶了一个又一个。” “这婆娘看着是乡下人还是城里人?” “管她是哪里人,晚上还不是要给男人端洗脚水。” ...... 眼前的这十几个亲戚,看得江心眼花缭乱,那些嘀咕的小话一句句钻进她耳朵里,她知道一些乡下大娘大爷们不太讲究,但是这么不讲究的也是少见。 霍老娘扒开一个亲戚,站了起来,这可是她的摇钱树老三,最孝顺的好儿子,每个月都给家里寄钱寄票,最给她长脸的儿子,跟老霍家的亲戚走动时,老三的汇款单就是她炫耀的凭证,可惜了,要是这儿子永远不结婚生孩子,把所有钱都寄给她,只孝顺她该多好。 江心这回不想跟着霍一忠叫了,只叫了一句霍大爷霍大娘。 霍老爹一副老农的模样,脚上还有泥没洗干净,一条腿放在地上,一条腿放在凳子上,手抱着凳子上的腿膝盖,一双磨了底的破鞋躺在凳脚下,见了人,也没站起来,看了一眼霍一忠,眼神都不瞟江心一眼:“把孩子放我们两老这儿这么久,还记得回来?” 霍老娘不理霍老爹耍威风,带着霍一忠和江心认亲戚:“这个是二姑,这个是三堂姐,那个是你姨奶奶家的舅舅,旁边的是小姨婆,还有这个那个...” 别说江心,好多亲戚霍一忠都没见过,他只好黑着一张脸,也不叫人,只是对着这些三亲六戚点头,当是打招呼了。 霍大嫂见这两人一直站着,拉起旁边的一个人,空出两个位置,让他们坐下,殷勤地倒茶水:“新弟妹长得可真俊啊!要我说啊,比前头那个好。” 江心真是头大,这大嫂可真会说话。 “孩子们呢?”霍一忠不寒暄,直奔主题。 “孩子们?来来来,来见你们三叔三婶!”霍大嫂对自己的三个孩子招手,霍真霍善霍美,两儿一女都叫过来,“哑巴了?叫人啊!” “三叔,三婶。”稀稀拉拉三把声音。 年纪最小的叫霍真,是个男孩,十岁的模样,脸上有些呆:“你是三叔?爷奶说你回来要带一担子吃的回来,三叔,吃的呢?”边说边伸手,想去掏他裤袋。 旁边的大人都笑他是个馋鬼,见到三叔就要吃的,霍大嫂则是脸一热,又觉得理所当然,老三虽然常年不在家,可他们又没分家,老三的钱和吃的当然是一家子用! 霍一忠脸色奇差,从袋子里掏出那袋奶粉和糖果,放在桌上。 霍老爹一看桌上的东西,一把扯过还在打转的霍老娘,霍老娘一个箭步冲上去,冲着霍真的头挥了一巴掌,捞起桌上的奶粉糖果:“饿死鬼!上辈子没吃过东西,这辈子尽是讨吃的?这是给你的吗?这是你三叔孝敬你爷奶的!” 说完就把东西当着所有人的面收起来,掏出钥匙,打开一个房门,把东西拿进去藏了起来。 霍真被甩了一巴掌,马上坐在地上打滚哭了起来,大人们只是在一旁嘲笑他爱吃,没人去哄他。 霍大嫂脸上火辣辣的,这公婆真是自私小气到了极点,有点吃的都藏被窝里,半夜了才跟老鼠似的拿出来自己啃,连孙子想吃颗糖也不给,看着在地上哭的儿子,她也不管了,跟着一起坐在地上哭,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脸上沾了不少灰尘:“哎哟哟,这日子没法过了,霍大郎,你亲爹娘要饿死你儿子,让你以后没儿子养老送终啊!” 霍大郎在劈柴,从屋后头走出来,皱眉:“胡咧咧哭什么哭什么?你家死人了?” “你还骂我?你看看,老三回来带了糖,娘一颗都不给孩子们吃,就自己藏了起来,这还是你们霍家的种吗?”霍大嫂见丈夫从后屋出来,立刻告状。 霍大郎转头一看:“老三回来了。”又看了眼江心,“这是你新婆娘吧?” 江心也看了一眼霍大郎,个子没霍一忠高,但也不算矮,脸色和身板都黑,估计是长期在烈日下劳作晒的,精神和气质都不如霍一忠这个军人干练。 “大哥。”霍一忠叫一声。 “起来吧,当着老三和新弟妹的面,不嫌丢人。”霍大郎把霍大嫂拉起来,从兜里掏了一分钱出来给儿子霍真,“别馋,去买糖。” 霍真的哭声就跟个开关一样,接过钱,立马就止住哭,站起来要往外跑,霍善和霍美立即追上去,生怕霍真独吞那颗一分钱的糖。 霍老娘刚好把东西锁好,从房间出来,看到霍大郎给了霍真一分钱,哼一声:“馋鬼!你自己爹不是有钱吗!” 江心看了一出热闹的戏,完全不敢吱声,霍一忠则一直黑着脸。 “霍明和霍岩呢?”霍一忠再问。 霍老娘怪叫一声:“哎哟,大家伙儿评评理,辛苦生他一回,养他到十几岁,回来也不知道问候爹娘吃喝,就记着自己的两个小崽子。老三,咋地,怕爹娘亏待你两个孩子?” 霍一忠不作声,不回答。 其他的亲戚倒是有个开口的:“一早上来就没见着他们,孩子小,都爱玩,可能跑出去玩了。” 江心有些坐立不安。 霍大郎用一件破巾子擦擦汗,也坐下来,给自己倒了碗茶,问霍一忠什么时候到的,要在家住几天。 总算有个正常的人了。 趁他们说话,江心问霍一忠:“他们不叫大姐老二,怎么叫你老三?” 听他们的意思,这里的风俗是只给儿子排行,女儿是没有“名次”的。 “嗐,老三前头还有个哥哥,老二,没养活,几岁就没了。”霍老娘大大咧咧的,自己把话答了,仿佛死掉的那个不是她儿子,而是路上的某个动物,随便往山上挖个坑就埋了。 江心震撼,觉得自己说错了话,霍一忠安抚地看了她一眼。 霍老爹在一旁不作声,却对大家说的话听得一清二楚,捅咕着霍老娘的后背,让她去问。 霍老娘看着嫩皮嫩脸的新媳妇,这么鲜嫩,花儿一样的年纪,看着就让人不舒服,女人不变成老菜干,怎么会老实,就该被折腾,跟当年她婆婆折腾她一样! “新媳妇啊,你第一次上门,不给公爹和婆婆孝敬点东西,说不过去啊。”霍老娘眼勾勾盯着她身上的旧包,想从里头掏出点什么来,钱粮衣服鞋袜,啥都成,总不能空手嫁过来啊! 江心把包放在身前,觉得自己像是掉进了狼窝,前世今生都没见过这样伸手讨要东西的人,此时她有点生霍一忠的气,若是他能提前提醒一下,让她心里有个谱儿,花点小钱打发打发,现在都不至于这么被动。 霍一忠见她脸色不好,知道她是气着了,往她身边靠了一靠,正想开口,就听到霍大姐喊人。 霍大姐倒了泔水回来了,手上拎着桶,喊了江心一声:“弟妹,新媳妇第一次上门,得给爹娘下厨,快来厨房帮忙!” 亲戚们都哄笑看着江心,说丑媳妇再怎么着也得伺候公婆,第一顿饭是要做的,让江心快去。 霍老爹霍老娘则是一脸倨傲等着这个新儿媳妇的孝顺,从前林秀牙尖嘴利他们就不喜欢,又是个出身不好的,干不了活儿,担个水就能哼唧几天,天天抱着两个孩子和他们打擂台,幸好老三和她离了婚!要他们说,这种女人就该离! 霍一忠额头青筋暴起,脸上甚至有些哀伤的表情,江心这时候反而缓了下来,拍拍他的手背:“我去看看。” 江心背着自己的包,进了厨房,这厨房只有一扇窗和一个小门,大白天的又黑又暗,闻起来有种陈年老垢的味道。 霍大姐坐在灶台前烧火,灶台上放着一块案板,案板上有一团杂面,已经醒好了,今天他们吃面疙瘩,这还是亲戚们来了才有的待遇。 江心找了半天,找到水缸,舀水洗手,问霍大姐,她要做什么。 霍大姐看江心的手,就觉得她没干过活儿,不会又是林秀那种旧社会小姐的性子吧?烧个火能把厨房点了,带两个孩子能哭一夜。 老三也真是,尽是找这些华而不实的绣花枕头,还不如在老家找个壮实勤快的老婆,好好伺候他和孩子们。 江心当了三十年的南方人,确实不会做面食,霍大姐让她做个面疙瘩汤,她有些犯难,还是霍大姐给她做了个示范,她才手笨脚笨地学了起来,好在也不难,就是做的不匀称。 霍大姐有些旁敲侧击:“弟妹是哪儿人?老三前几天发了个电报回来,说是会带新婆娘回家,就没说啥了。” “我是南方人。”江心额头鼻尖都出了汗,厨房又闷又热又小,一烧火,火气重重。 “南方好啊,南方水土好。”霍大姐竟会这样说。 江心笑一笑,不接话,把厨房唯一的一把刀洗干净,把面团切成一小条,再慢慢展开。 霍大姐看她动作,真不会过日子,哪有这样做面疙瘩的,又问:“看你没生过孩子吧?会带孩子吗?” 这回老三带了新弟妹,又要带孩子们走,肯定是要带着他们随军去了,这弟妹看着年纪也不大,能行吗? “会。”江心睁眼说瞎话,总不能说不会。 “...弟妹!弟妹!”霍大嫂从外头进来,手里还端着一碗浊黄的茶水,“弟妹第一次上门做饭,喝口水。”说着伸手去拿江心身上的旧军用包,“我来替你把包放好,这样背着做饭也难受!” 江心闪开,拒绝了,开玩笑,她的证件和所有财物都在包里,哪能随意让别人保管:“不用,大嫂出去坐着吧,我背着就好。” “弟妹别客气,我来替你放好,等吃了饭就给回你!”霍大嫂不单动口,竟想伸手去抢她的包。 江心手上沾着面粉,恰好拿着刀,把刀举到眼前,露出一个不耐烦的神色:“我说不用!” 霍大嫂一看刀,马上把手缩了回来,这么凶的婆娘,竟敢拿刀对着她,扁扁嘴:“不要就不要,不识好人心!” 等霍大嫂转身出去,江心吁出一口气,又低头切起了面皮,还是得早点走,这霍一忠家里简直是一滩污水,难怪他不爱回来,到门口还要警告她,他爹娘不好相处。 知道林秀在这里住了不少日子,她甚至有点同情林秀。 太生气了,江心把那团杂面切得砰砰作响。 霍大姐见江心把娘家大嫂赶跑,有种同仇敌忾的心情,爹娘自私,大哥不管事,大嫂大字不识一个,只会种田争闲气,手里没钱,没办法只好到处占便宜,搜罗丁点儿好处,她也烦大嫂。 “弟妹也是个性情中人。”霍大姐还夸了她一句,“你的包可得自己看好了,这院儿里谁都不能给。”到时少了什么东西,那可就完全找不回来了。 江心没想到霍大姐竟会这样劝她,对着她笑了一下:“我听说大姐也有三个孩子,今天没来?” “没来,三个孩子吃的多,哪好意思带回来吃穷娘家。”霍大姐听着是客气,细听又有点不屑和怨气。 爹娘要她回来,是喜欢家里有人干活儿,并不欢迎她带着丈夫孩子们来,娘的嘴像个漏斗,什么该不该说的话,全都当着孩子们的面儿说,爹倒是不讲话,但他一转眼有个主意,就让娘去搜她袋子,从来只有带东西回娘家,娘家连根针都不会给她,霍大姐的丈夫早就受不了了,平日里都不会陪她回来。 家家都有难念的经,江心初来乍到,也不好多问,往锅里下了那堆丑丑的面疙瘩,撒了一把葱花和盐。 江心转了转,没找着油罐子。 霍大姐说:“别找了,准是爹娘藏起来了。油贵,这么多人,他们舍不得拿出来用。” 江心再次想快点离开这儿。 霍大姐把另外一个锅盖掀开,添了点水,江心扭头一看,看到还蒸了四个馒头,又看一眼外头,这是要十几个人分这四个馒头? “别想了,这是爹娘自己吃的。”霍大姐以为江心想吃。 江心只是摇摇头。 疙瘩面汤做好,霍大姐找了个大盆子,装好让她端出去。 江心用力抬起那个大盆子,慢慢走向那张方桌。 霍一忠听到后头的脚步声,回头一看,迅速站起来帮她端过来,歉意看她一眼。 江心心里有气,人前还是露出一个抚慰的笑,也就一顿饭,小事情。 桌上的人还在继续刚刚的话,不知道哪个三姑还是四姑在说:“...老三,我家里的房子上次遭了大水,墙全都毁了,床都露出来了,要重新起房子,你可得帮帮我,一百块钱得借我们家吧?” “老三,还是我们家小孙子,你的嫡亲表弟娶媳妇重要,打家具给聘礼都是钱,你借我们八十吧。啊?我们后年就还你!一定还!”这是哪个姨婆的话。 “老三,你们部队还要不要人?我们那个姓的,有好几个十几岁的大小伙子,都能当兵的,你是连长,你带着他们!” “老三,你...” 江心心头烧起一把火,霍一忠脸上有些麻木,但看得出来并没有生气。 她回到厨房,有些想哭,大家都欺负他。 霍大姐在洗锅,见江心这样子,开口说道:“没办法,家里实在穷,没本事弄钱,就老三一个人有工资,大家总想他能伸手帮一把。” “那你怎么不去向他开口要钱?”江欣一时气愤上头,对着霍大姐喊了出来。 霍大姐见这个弟妹确实是心疼老三,停下手上的活儿,把掉下来的头发撩起来塞到耳后:“你以为我不想?”她看了看外头的爹娘一眼,“今年三月,老三离了婚回来,带回两个孩子,给爹娘一笔钱,让帮着看半年孩子,也没什么要求,别饿着他们就行。” 霍大姐脸上既麻木也苦涩:“回来那天,老三的腿还伤着,抱着两个孩子,走路都拐,跟住屋后头那个老瘸子似的,站都站不直,他留下孩子放下钱,裤子渗着血,住了一晚,隔天就去执行任务了。” “弟妹啊,我那时候也想找老三借钱,修一间新屋子,我们一家五口全挤一间房,走路都能绊着腿。可我当家的说,老三的钱都是用命换来的,他借得不安心,不让我开口,又扯着我走了。” 江心忍着泪,又和霍大姐道歉:“大姐,我刚刚太冲动了。” “我就是怕爹娘连顿饭都不留你们吃,今天才回来的。”霍大姐继续涮锅,“你好歹是新媳妇进门,总得吃顿饭。把馒头端出去吧。” 江心看了眼灶台旁边放着那盘馒头,她端起来,想了想,又拎上刀,气势汹汹地走出去,把那盘馒头丢在桌上,一张厚刀“咔”一声砍在破旧的木桌上,刀锋陷了进去:“吃饭!” 那十几个围着霍一忠的去亲戚被这一刀给吓住,往后退了一步,面面相觑,这是什么意思? “不吃吗?”江心又把刀拔了出来,环绕看了这一圈亲戚。 霍老爹和霍老娘也被吓了一跳,这新媳妇看着面嫩,居然不好拿捏,林秀以前也只是哭闹,和他们对骂,这个竟直接上刀,桌子都要被砍破了:“老三,你这新婆娘...吃饭要拎把刀吗?” 霍一忠脸上的僵木被一种轻微的喜悦和尴尬替代了,他不敢劝江心,他可是挂了名的耙耳朵,何况她手上还有刀呢。 江心手上还拿着刀把,环绕四周一圈:“霍明和霍岩呢?叫他们出来吃饭!吃了饭就要坐车了!” 来半天了,始终没见着这两个孩子,还不知道他们是圆是扁。 霍老娘有个大嗓门,她不信江心真敢砍她:“我们两老辛辛苦苦给老三带孩子,孩子都带出感情来了,你个当后娘的,一来就想带孩子走?活生生拆散我们爷孙!人都说有了后娘就有后爹,我看老三也被你带坏了!” “老三,你倒是说句话!你就让你婆娘这么对你爹你娘?” 老三脸皮薄,顾着他们生养他一场,只要他们一哭闹,老三就束手无策,霍老娘就是这么有恃无恐。 “霍大娘既然和孩子这么有感情,那就把俩儿孩子留在这儿吧!”江心手上还拿着刀,扭头和霍一忠讲,“吃过饭咱们就走,不吃就现在走!” “你你你...你把孩子留在这儿,不留钱又留粮食,你想让我白养你两个孩子?自己过好日子去?你个狠心的后娘!你想的美!你以后天打雷劈,你没好报应!”霍老娘若不是惧江心手里有刀,估计就要上去扯她头发了。 说到底,还是要钱要粮食。 “爹娘,孩子呢?”霍一忠也不能空站着,坐了这么久还见不到孩子,确实是奇怪了。 霍老娘叉着腰:“想把孩子送来就送来,想接走就接走,你...” “吃饭了!我要吃馒头!”一个尖利的童声从后头传了过来。 霍老娘的话还没说完,有个矮矮的小孩牵着另一个更矮的孩子从一间开了锁的房里疯跑出来,霍一忠和江心回头一看,只见两个披头散发的小怪物,穿着又破又脏的衣服冲了过来,脸上都是灰,都要看不出五官了。 大的那个跑的快,爬上凳子,伸手要去抓那盘馒头,霍老爹以和他年纪不符的速度拿过筷子,重重地敲了一下她的手:“这是给你吃的吗?王八羔子!” 孩子吃痛缩回手,倔着脸,又伸手去拿:“我和弟弟要吃馒头!” 霍老爹又狠狠地敲了那孩子的手一下,下手无情。 霍一忠认出这个脏小孩:“霍明?”再回头去看爬不上凳子孩子,“霍岩?” 大孩子还想去拿馒头,江心把她的手抽回来,见被敲的地方红了一大块:“打痛了没?” “痛!我要吃馒头!我和弟弟两天没吃饭了!”霍明不看江心,挣扎着,还是要去拿馒头。 霍一忠蹲下,把霍岩抱起来,手沾了点茶水,把他脸上的灰擦干净,露出五官来。 “谁把他们放出来的?”霍老娘气得肝疼,叉腰环着院子看了一圈,所有人都在原地,叫嚣道,“让我知道谁把他们放出来,我非剁了他不可!” 霍一忠用另外的手把还在乱动的霍明抱起来,江心拿着刀站在他旁边,霍一忠的脸色极度难看,额头青筋隐隐可见,江心就知道他这回是真的生气了。 “老三,你可不能听这小崽子乱说!她就是不听话,到我和你爹房间偷东西吃,我才把他们关起来的!孩子不听话,饿两天就老实了!”霍老娘见霍一忠站起来要走,马上拦上去,“给你带了半年孩子,你总得给点辛苦费!” 霍大嫂也跑出来:“对!老三,还是我给孩子洗衣服做饭的!也得给我留点钱!” 江心忍了大半日的火发了出来,她扬起刀,又重又狠地往那张木桌上砍,没几下,那张旧桌子就被砍破了,馒头和疙瘩面洒了一地:“敢跟上来,就跟这张桌子一样!” 围着看热闹的亲戚,霍大郎和霍大嫂,还有霍家爹娘都呆住了,不可置信地看着江心,哪有这么凶的新媳妇?! “霍大娘,霍一忠三月回来的时候,给过你们一千块钱和五百斤全国粮票,那是他攒了好几年的钱和票,今天才六月,你三个月就花完了?”江心举着刀,对着对面的亲戚们说,“霍一忠说了,除了两百是养孩子的,剩下的八百是要帮扶大哥大嫂和各位堂亲表亲的,两位老人家可不能独吞啊!” 霍大嫂一听,马上就扭头去看公爹和婆婆,她就说!老三怎么会不给他们大房一点钱,原来都是公婆私藏了!一千块钱啊!他们能吃多久的精米细面啊?还有孩子们上学读书的学费! 就连霍大哥都动心了,那么一大笔钱! 在场的亲戚们也吸了一口冷气,一千块钱,还有五百斤粮票!这老霍夫妻心可够黑的!孩子没养好,亲戚也不帮扶!以后还想不想和他们走动了?! “众位亲朋,你们可得好好问问霍大爷和霍大娘,把你们的钱都用到哪儿去了。”江心随口胡诌,又火上添油了两句。 霍老爹和霍老娘两个赶紧摇头解释:“没有没有!哪有那么多钱!” 被人知道他们手里有钱,半夜都有黑心肝的摸黑撬门,老三这新婆娘可把他们害惨了! 可两张嘴,哪敌得过十几张嘴,被人围着堵着,要她拿钥匙去点她房里的钱,一群人闹得屋顶都要掀起来了。 趁着他们被个谎镇住,江心抖着手,还拿着刀,拉着霍一忠往外走。 霍一忠看着拿刀的江心,抱着两个瘦猴般的孩子,心中十分酸楚,本该是他保护他们的。 江心心里憋着火,一气拉着霍一忠走了好久,隐约还能听到霍家院子里传来哭喊的声音:“天杀的冤家!” “不许开我房里的门!” “老大,把你媳妇拉住!” “那是我的饼!老头子,快抢回来啊!” “我的钱!不准抢!” ...... “弟妹,老三!”霍大姐不知道从哪个角落跑出来,手上还拿着个小包袱,边回头看有没人跟着,边走过来。 “这是两个孩子的衣服,爹娘藏起来,想让你们花钱赎,我给拿出来了,快拿着!”霍大姐把小包袱塞给江心,又把她手上的刀拿回来,“刀给我吧,别伤着自己了。” “大姐,你有心了。”江心把刀递给她,接过那个小包袱,轻飘飘的。 “弟妹,我弟弟是个好人,就是命苦,往后你好好疼他,一家人过好日子。”霍大姐让他们赶紧走,不然等里头反应过来,又有得拉扯。 江心从包里迅速掏出三个小红包:“大姐,这原来就是准备给孩子们的见面红包,请你收下。” 霍大姐没推让,伸手接过了,无论多少,她确实缺钱。 霍一忠和江心告别了霍大姐,就一路往汽车站走去。 霍明还在闹着要吃馒头,霍岩倒是静静地趴在霍一忠的肩膀上,吸着手指,不声不响。 作者有话说: 来姨妈第一天,又累又痛。 宝子们,看在我今天更了八千字的份上,请允许我明天偷懒请个假,咱们周四见! 么么么么~ 第43章 从霍家出来后, 江心就不肯讲话了,气得只想离开这个地方,但一看霍一忠受伤的右手还抱着霍岩, 又有些于心不忍, 停下脚步, 张开双手:“我来抱一个。” 霍一忠摇头:“我抱着就行。” “别拉到你的肩膀了。”江心坚持张开双手。 倒是霍岩, 小不点儿,见有人要抱他,也张开手,要江心抱,脏脏的手指还嗦在嘴里, 江心抱着他, 把他手指拿出来:“乖乖,小朋友不能吃手指。” 霍岩呆呆的,忽然有些害羞,脏脸露出个小小的笑脸, 趴在江心肩上,抱着她的脖子不放开。 江心揉他一直没剪的细碎头发, 这样长,都挡住眼睛了,饿了两天, 还能不哭不闹, 好乖的孩子。 刚摸他头没多久, 忽然觉得手有点痒,伸过来一看, 竟有个黑色的小虫子, 江心捏死那只虫子, 顿时把霍岩放在地上,扒开他脏乱的头发一看,看到一排排白色虫卵,头虱子! “霍一忠,把霍明放下来,看看她的头发!”江心让霍一忠把孩子放下,又去扒霍明的头发,也是虫卵,还有好几个活的虱子正生猛猛地在跳! 吓得她恨不得离这两个孩子十万八千里远! 她记得在20世纪末,还有不少人长这个东西,她们班上就有个家里不讲卫生的小孩长了,家长也不注意,后来越来越严重,白天夜里都挠,挠得脑袋都破了,小小年纪成了瘌痢头,还传染给了整个班的同学,她也长了两只,被奶奶揪着抓了半天头发,奶奶手劲儿大,痛得她抓心挠肝的。 “太多了!得带他们去剃头发!”江心让霍一忠去找剃头匠,“还有多久开车?” “一个半小时。”霍一忠掏出部队配的出差手表看一眼。 “知道哪儿有剃头匠吗?”江心这回不敢抱霍岩了,牵着他的手,恨不得飞起来走。 “我去问问那个老剃头匠还在不在。”霍一忠也被两个孩子头上的虱子给吓着了,让江心看着霍明,走到旁边的店里去问哪里有剃头匠。 等问到了路,两人又抱起孩子,小跑着去了。 剃头匠换了个新的,是老剃头匠的儿子,把剃头手艺传了下来,小剃头匠担着剃头担子和他婆娘在街口有个摊子,稽查队不抓这个,所以也算是个营生。 江心和霍一忠跑出一身汗,把孩子放下。 剃头匠的婆娘是个短发的大婶,熟练地薅起两个孩子的头发:“长头虱子了吧?今天第五个了。” 江心让剃头匠把两个孩子头发全剃光,又问要不要涂什么药水,以防不干净。 大婶说:“要涂,买一包药粉,一毛钱,两个孩子都能用。” “行,要一包。怎么用?”江心爽快地要了一包。 “一包用三次,洗三天就好了,什么虫卵都给你去得干干净净的。”大婶手脚利索地包了一包药粉出来。 “这是什么做的?不影响以后长头发吧?”江心拿起来闻了闻,好大一阵药味,有些不放心,这可是用在小孩头上的东西。 “我们家祖传的秘方,说了你也不知道。放心吧,多少辈儿的人都用我们这药粉的,那头发还不是长得跟草似的。”大婶让江心先给钱,才肯给她药粉,“有人用敌敌畏闷头虱子,差点没把人闷死,我们这药粉绝对没有毒,你放心!” 敌敌畏?那不是农药吗?江心吓得又把那药粉闻了一遍,还好,难闻是难闻,但闻起来是中药的味道。 “一颗头一毛钱,两个孩子加一包药粉,三毛。”大婶和江心算了钱,招呼丈夫动手剃头。 “那你手轻点,孩子皮嫩,别刮到他们了。”江心看着那一排剃头刀,眼睛都开始疼了起来。 霍一忠先把霍明抱在那张高脚木凳上,剃头匠给霍明围了围裙罩,刚要动手,霍却闹了起来:“我不剃!我要吃馒头!” 她动来动去,剃头匠不好动手,看着江心:“你这当妈的,按着点孩子,剃刀无眼,耳朵割掉了可不能怪我啊。” 江心差点脱口而出,我不是她妈,可霍一忠在跟前,霍岩还乖巧地抱着她的腿,她又只好蹲下哄霍明。 霍明不依:“我就是要吃馒头!” “我去找找有没有国营饭店,买点吃的回来。”霍一忠对江心说。 江心点头:“别买太干的,给他们喝点汤水。” 等霍一忠走开后,江心又找大婶借了个葫芦勺,舀了两勺水,用帕子沾湿,给他们擦脸擦手,也不知道多久没洗澡洗脸了,赤着两只脚,连双鞋都没有,跟两个小乞丐似的,江心看得难受,她自己小时候苦过一阵,就有些看不得孩子受苦。 擦霍明的手时,江欣看到两条红痕,是刚刚霍老爹拿筷子敲的,她擦得很轻柔,怕再次弄疼霍明,又用嘴呼呼两下:“还痛吗?” “痛!”霍明眼里一包泪,就是不肯掉下来,她有些恼恨,盯着江心,“你是坏人!我听到你说要把我们留下来,跟爷奶一起住!” 霍明早几天就被霍大嫂念过:“你爸过几天会给你带个新妈回来。哪有后妈对孩子好的,你和你弟弟以后就等着挨打受冻吧!”一脸的幸灾乐祸。 林秀走后就没再回来过,她爸说过几天就来接她,霍明带着弟弟等了好久都没等来爸妈,爷奶和大伯一家对他们姐弟都不好,动辄呼来喝去,他们在饭桌上抢不赢三个堂亲,每天都挨饿,只有偶尔大姑妈回家,他们才能吃上一顿饱的。 霍一忠临走前说来接他们姐弟,是小霍明唯一的希望。 好不容易等到爸进门了,可却听到爸带回来的新妈说要把他们留在爷奶家,一想起大伯母吓唬她的话,可不把霍明的怒和恨给激出来了。 江心深吸一口气,刚刚跟霍老娘打擂台的话,也只是一时嘴快,没想到被霍明听到了,还记住了,她有些难堪,跟霍老娘吵架只是想赢,都怪她,始终没有把自己放在一个长辈的角色上,若是亲妈,估计就不会讲这种没头没脑的话了。 “我...我刚刚是一时情急,没想好,胡乱说的话,那些都不是真的,对不起。”小孩子敏感,尤其是霍明这种看着就早慧的小女孩,她是小,但她什么都懂,江心只好蹲下,半跪着和她道歉,“我们不会把你和霍岩留下来的,等会儿我们就一起走。” 又从兜里掏出两颗糖:“我请你吃糖好不好?” 霍明的眼泪大滴大滴掉下来,抿着唇的样子和霍一忠几乎一模一样,江心看着她,心里有点酸,剥开糖纸,把那个软糖分了两半,给他们姐弟一人一半:“等会儿吃了馒头,再吃剩下的,好不好?” “那你可别忘了。”吃了糖,霍明嘴就软了些,她想,这个新妈看起来不会吃小孩。 霍岩还是不讲话,含着糖,神情呆呆的,那鼻子那额头看过去,活脱脱的小霍一忠,就是脸皮子比霍一忠白一些。 江心又舀水给他们再擦洗了一遍,帕子都擦脏了,才把人给洗白净些,她本来还想让短发大婶烧一锅热水,给他俩儿洗个澡换个衣服,谁知打开霍大姐收拾的那几件衣服,发现都小了,套都套不上去,只好作罢。 霍一忠回来的时候,见江心蹲下来很耐心地和两个孩子说话,他心里就越发软起来。 霍明看到霍一忠手里的馒头,不顾长长的围裙罩,跳下高脚椅子,伸手去抢,抢过之后,撕了一半递给霍岩:“快吃!” 他们在家就是这样争着抢着分东西吃的?霍一忠握紧双拳,恨不能回去把霍家大门给拆了!再锤他们几拳! 江心没理霍一忠,她心里还存着气。 等两个孩子吃完两个馒头,江心让他们喝口水,霍明喝了水,朝她伸手要糖,江心从包里又拿出两颗,姐弟俩儿才肯乖乖把头发全剃了。 看着两个一高一矮的小光头,突然还挺有喜感,江心摸摸那两颗小卤蛋,见没有刮伤,还夸了两句剃头匠好手艺,再用帕子沾了温水给他们擦了擦头,就算成了。 上车的时候,还是一人抱一个。 一坐下,霍一忠就献宝一样,把买来的干饼子给江心吃,江心接过啃了两口,见霍明和霍岩眼巴巴盯着她,又掰了一半出来给他们吃,霍明大口大口吃,霍岩则是吃得全身都是碎饼渣子。 吃了饼,霍一忠几次想开口,江心都有些爱理不理的,他就不敢再多说。 车子离开长水县,往延锋市汽车站开去,一开始车动的时候,霍明和霍岩姐弟还很兴奋,有些上蹿下跳的,看看这里,摸摸那里,霍一忠和江心怕他们跌倒摔伤,就摁着不让他们动。 车开了十来分钟,有人在路边招手要搭车,车停了,上来几个人,有人担着担子,有人提了一笼子鸡,还有人提了一笼子小猪仔,整个车上都弥漫着一种动物粪便的味道,中间还夹着一车人身上的汗臭味。 没多久霍明就开始吐了,接着是霍岩,俩人把刚刚吃的馒头和干饼吐了一地。 两个孩子第一回 坐汽车,路面稍微一颠簸就摇起来,直把人颠得往上抛,别说孩子,就是有些大人也把头探出去吐在外头。 吐外头没人计较,可把车吐脏,售票员就不干了,指着两个孩子破口大骂,霍明和霍岩吐完了,脸色铁青,又遭了陌生大人的骂,害怕得往霍一忠和江心后头躲,霍岩呜呜哭起来,看起来可怜兮兮的,江心只好抱着他哄,有些焦头烂额。 “行了,我来扫。”霍一忠搂着霍明,拍拍她的后背,让她别害怕。 把霍明交给江心,车在动着,霍一忠弯着腰,拿起旁边稻草编的扫把扫了起来,售票员不肯把簸箕给他装,骂骂咧咧的,说他们没看好孩子,把车给吐脏了,没家教! 见霍一忠跟个傻大个儿似的守着那堆呕吐物不知如何是好,江心只好从袋子里把那朵曾经绑在收音机上的大红花掏出来,拆开后弄成一个小袋子的模样递给他。 这是他们结婚用的红花,如今正装着一袋令人嫌弃的呕吐物。 好在接下来的一个多小时里,霍明和霍岩都慢慢睡着了,没有再吐。 车到站,霍一忠抱着霍明下车,把那朵大红花做的垃圾布袋丢到一边,江心抱着同样睡着的霍岩,看了眼那块不成样子的红布,心里有些酸楚。 第44章 出了延锋市的汽车站, 已经是五点多了,国营饭店五点半关门,两人又急急带着孩子去吃饭。 这个钟点已经没有多少菜可以吃了, 霍一忠端来一碗胡辣汤和两碗小面, 还有两个碎碎的残饼, 江心用茶水给两个小孩洗手洗脸, 看他们长长黑黑的指甲,皱紧了眉头。 江心喂他们喝口水,把胡辣汤分在两个小碗里,拿了两个调羹,让他们自己喝。 霍明大一点, 会用筷子和调羹, 吃的呼噜噜的,跟头小猪似的,不用和人抢着吃,她还是吃得又急又快。 霍岩三岁了, 人小手小,没人教过他, 还不会抓筷子,调羹也抓得不稳,喝个汤掉得满身满脸都是, 那本来就脏的薄衣服上又沾上了一层粘稠的胡辣汤, 江心看不过眼, 放下吃面的筷子,一小勺一小勺地喂他。 喝完一小碗汤, 江心摸摸霍岩的小肚子, 再摸摸霍明的, 都有些鼓起来了,把那两块小饼各掰了一半,分给他们姐弟,自己才继续吃那碗半冷的面。 霍一忠早就吃完了自己的面,坐在一边有些手足无措,他自己当孩子的时候没被人细心照看过,以至于现在他当爸爸了,也没有照顾孩子的经验和方法。 江心让他把剩下的饼也吃了,他个子高,消耗大,折腾一整天,晚上又没其他吃的,人不能长期这样半饥半饱的。 吃过饭,江心还想去商店转转买点东西,可惜天已经半黑,路上大小商店都关门了。 四人只好回了招待所,回去又是一场仗。 门口的服务员告诉他们,今天招待所的锅炉坏了,还没修好,热水早早没有了,只能洗冷水。 霍一忠可以冲冷水澡,两个孩子却不能,江心也不习惯用冷水。 上楼进房间之前,江心见服务员旁边有个大肚小口烧水壶,花了一毛钱,让她烧满一壶热水拎上楼,先给两个孩子洗澡,没有桶,又找服务员借了个盆,冷水兑着热水,试了试水温,江心才把两个孩子的衣服脱掉,洗一个是洗,两个也是洗,先囫囵洗一遭吧。 热水不够,江心在水房里头朝等在门口的霍一忠喊:“让服务员再烧一壶。” 霍一忠拎着空了的大茶壶煲“噔噔噔”下了楼。 江心看着两个瘦成排骨的光头小孩,摸着他们胸前根根可见的胸肋骨,小小根,摸着硌手,心里就觉得难受,上回见到这样的孩子,还是在21世纪新闻里报道的非洲饥饿儿童,照理说,现在是七零年代,穷苦的人是多,何况霍一忠还给过他们钱和粮票,怎么样也能吃上一两顿饭,不至于把孩子饿成这样。 霍家爹娘和霍大郎霍大嫂这一家,真真是拉低了江心的认知底线,所有虐待孩童的人,都能令她心里燃起愤怒。 两个孩子倒是记吃不记打,见到水就玩了起来,你拍拍我,我拍拍水,光溜溜站着嘻嘻哈哈的,水房里都是他们的笑声和叫声。 带着怒气,江心把两个孩子洗干净,盆里的水都洗脏了,换多了两壶水才洗好。 没有合适的衣服,江心让霍一忠把他们两个的小衣服拿出来,拿剪刀在的领口处剪了一刀,一颗小光头套进去,露出肚脐眼,裤子也短了一截,看着有些滑稽,先穿着吧,明天再说。 把两个孩子弄好,霍一忠又给江心提来两壶热水,让她先洗澡。 江心今天也出了一身汗,洗澡洗头洗衣服,不在话下。 洗过澡,人就精神了,好在招待所有电灯,不至于摸黑回房,江心让两个孩子喝了点水,上了趟厕所,就哄着他们躺下了。 招待所房间有两张床,江心让他们躺在小床上,霍一忠去洗澡,自己坐在一边陪着。 霍明那个小光头睁着眼看在绞头发的江心:“你头发真长。”又摸了摸自己的小光头,“我头发还会长出来吗?” “会的。”江心没敢把她当普通小孩看待,霍明说的话,她都在认真聆听,“往后长出了长头发,就给你绑辫子,买好看的头花发夹。” 霍明就又高高兴兴地躺下了,短衣服下露出一个小肚脐眼儿,和弟弟霍岩在招待所的床上滚成一团,没一会儿床单就皱了,她站起来蹦了蹦,霍岩也学她在床上乱蹦。 江心没有制止他们,让他们开心会儿吧,自己还在擦湿发。 “你给的糖真好吃。”霍明那个小机灵鬼,眼亮亮看着江心,言下之意就是想再吃糖,可是遭到了拒绝。 “小孩晚上不能吃糖,白天才能吃。”江心小时候就爱含着糖睡觉,长过蛀牙,蛀了牙,牙痛的时候,在床上哭得翻来覆去的,整夜整夜都睡不了,最后爷爷奶奶只好带着她去一个老医生那里拔了牙,老医生没给她打麻药,纯靠硬拔,那种拔牙的锥心之痛,就是过了这么多年,江心都还记得清清楚楚的。 霍明撇嘴,她还以为江心会满足她的一切要求:“你是坏人,你不给我吃糖。” “你说得对,我是坏人。”江心不惯她这点,“那坏人明天再给糖你,你还吃吗?” 霍明又躺下翻了翻:“吃!明天我要吃一整个!不和弟弟分!” “行,闭上眼,睡一觉就是明天了,快睡吧!”江心让她躺下。 倒是霍岩,乖乖的,除了和姐姐一直啊啊啊喔喔喔地蹦跳着,没听他说过一个字一句话,此时就伏在江心的大腿上,还在含手指,江心把他的手拉出来:“不能吃手指哦。” 霍岩张开双手,要抱,江心只好把他抱起来,这孩子怎么这么粘人? 霍岩紧紧抱住江心的脖子,又想吃手指,江心扯开他的手,他就趴在江心的肩膀上,不一会儿就睡着了,看来是玩累了。 江心轻巧地把两个睡着的孩子放在床上,找出霍一忠两件大大的衣服,盖在他们的小肚子上,扭了扭肩膀,有点酸痛,回头一看,霍一忠冲完澡,正看着她。 心里有气,江心就不想和他讲话,霍一忠拿起她放在旁边擦头发的毛巾,过来替她擦头发:“心心...” “别叫我。”江心用力夺回那条毛巾,不看他,找了个能吹到风的地方,坐在另一张床边梳头发。 霍一忠不知怎么办,只好跟着她坐下,他一坐下,床就“吱”一声,往下陷了下去。 “霍一忠,知道什么叫以诚相告吗?”江心气归气,又觉得不能不沟通,原本背着他,再转过身来,直眉瞪眼看他,他倒是没欺骗她,可却选择什么都不告诉她,让她去打了一场没有准备的仗,这么亲密的关系,可以有空间,但不能有这种选择性的隐藏。 “是我不好。”霍一忠低下头,快速认错,他也确实知道是自己错了。 万秀原来提离婚,除了夫妻长期不在一起,看不上他没读过书,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受不了他的家人,他害怕江心也退缩离开他,所以在开始就有了这场隐瞒。 “我现在不想和你说话。”江心还是这个态度,她怕等会儿吵起来,把孩子都吵醒了,这一整天的事情已经把她弄得够累的了。 “那,那我和你说。”霍一忠倒还知道反着解决问题,江心都气笑了。 “那你说,我听着呢。”倒是要听听他能说出什么花儿来。 “心心,谢谢你。”说千说万,霍一忠只有这句话。 谢谢她在这么忙乱的情境中能替他顾及霍大姐的人情,谢谢她对两个孩子的心思,最重要的,还谢谢她总是在维护他,也没有离开他。 江心听出了霍一忠语气中的小心和低头,那股气也散了一些,总得顺着台阶下来,可还是有些郁郁:“霍一忠,往后不能这样了,我们是夫妻,夫妻是要共同面对问题的。” 虽然她没结过婚,但也知道家庭就是一个小团队,问题来了,是要团队一起去解决的。 霍一忠猛地点头,他怎么没想到,心心不是那种会逃避的人:“我以后都和你讲。” “那你家里还有什么事没和我说的?”江心问他。 霍一忠看着江心严肃的小圆脸,突然亲了她一口,又紧紧抱住她。 江心打他的左肩,要推开他:“霍一忠,严肃点,我还在生气!”至少没有完全消气。 霍一忠放开她,双手还在她肩上,想想,又抱住她。 “我和我爹娘,十几岁的时候,失散过几年。”霍一忠的声音闷闷的,传入江心的耳中,“失散之后,我找不到他们,就跟着别人走了,有人去当兵,为了每顿能吃上饭,我也跟着去了。” “后来跟着部队走南走北,过了十来年,我升了连长,当时刚当上连长不久,就被派到这里疏通河道,我还记得自己老家在哪里,就试着回来找一找,看还有没有亲人在,问了一圈,打听到爹娘都在,大哥大姐已经结婚生孩子了。” “刚开始他们认不出我来,也不太愿意和我相认,怕我回来要粮食拖累他们。有个兵遇到我,朝我敬礼,他们知道我是连长,就让我进家门了。” 江心的双手拥了上去,抚摸他宽大的背脊:“十几岁是几岁?” “十二三岁,逃荒的路上失散了。”霍一忠不肯放开江心,像是要把人拥在怀里才是最确定的。 “傻瓜,吃了不少苦吧?”江心对霍一忠心疼得无以复加,这么小的年纪,那么穷的时候,和大人失散了,他一个孩子能干嘛,不识字又没力气,不就是沿路乞讨,才能活下去吗? “现在不苦了。”现在他有她了。 那么大的个子,那么委屈的语气,江心眼湿湿的,心疼地摸摸霍一忠的脸,亲了亲他:“以后我们都在一起,永远不失散。” 霍一忠又把人抱住了,这是心心的第一个承诺。 江心也紧紧地回抱他,那股气散掉,心就软了下来,只想对他好一点,再好一点。 抱了小半天两人才松开,江心见他穿了四角短裤,两条长长的毛腿委屈地缩着,江心蹲下看他的大腿和小腿,找霍大姐说的那个伤口,然后发现在他左腿的大腿和小腿都有两条新鲜的疤痕,她伸手抚上去:“今年受的伤?” 霍一忠想把人拉起来,江心不肯,只是手轻地摸着那两条疤痕,那么长那么深的伤口,得多痛才会站不起来。 “是不是到新庆时,还没好透?”她记得有一回见到他,他好像还拐着脚。 “嗯,当时还有点发炎,去看了大夫,吃过药,就好了。”霍一忠没瞒着。 当时是为了抓一伙偷偷入境的间谍,在水里受的伤,大腿小腿都伤了,缝了二十来针,不算太痛,可后面恢复时,天气一热,穿长裤,痒得他抓心挠肝的,还不能碰。 江心抬眼看他,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就觉得他傻透了,低下头去亲了亲那两个长长的伤疤。 霍一忠的腿间立刻就有了反应,他艰难地吞了吞口水,用力把人拉起来,让江心坐他腿上,靠在她肩上呢喃:“心心...” 他想“谈恋爱”,他还想要更多更亲密的“恋爱”。 “往后执行任务的时候,想想你的两个孩子,你要是有事,他们就得再和你爹娘一起住。再想想刚和你结婚的我。”江心被他抱得紧紧的,不得动弹,用力推了一下,隔开距离,看他的眼,“尤其是我,我们才刚结的婚。我还想和我的丈夫好好过日子。” “知道了,把你和孩子们放在最前头。”霍一忠探身想去亲她。 江心不让他亲,双手捧着他的脸:“除了没有提前告诉我你家里的情况,另外一件事我也很生气。” 霍一忠就紧张起来,以为她要说下午那朵红花的事,他一下车就看到江心舍不得的神情了,所以决定找个时间,一定要给她补回一朵。 “霍一忠,你笨呀!大家欺负你,你就不会反击吗?”江心说的是在霍家小院儿里,一大群亲戚围攻他的事。 “他们是手无寸铁的平民,我是军人,不能对老百姓动手。”霍一忠时刻恪守自己的军人原则,无论这些人多过分多越界,他沉默就行,不能用武力。 “笨死了!”江心用手指轻戳他额角,“没让你用拳头,用嘴呀,驳回去,让他们知道你是不好惹的。” 霍一忠抱着她,傻笑:“我嘴笨,不会说。要靠心心保护我。”还挺会撒娇。 “你哪里嘴笨了?就会和我打嘴仗。”江心双手捏他耳朵,又低头亲亲他。 反正老婆不生气了,霍一忠的心就顺了,孩子在身边好好带着,往后照顾孩子,对怀里的这个女人好,这个女人也对他好,那就没什么好要求的了。 等江心的头发干了之后,两人才躺下,作为夫妻的身份,第一回 躺在一张床上睡觉。 霍一忠睡不着,压着江心谈了一次又一次的“恋爱”,最后江心困得实在受不了,就把他推开:“折腾一整天了,还不困吗?” “不困。”他可以三天三夜都不睡,就为了捕捉到目标人物,现在为了“谈恋爱”,他也可以。 江心转过去,拉起有些招待所有些霉气的被单:“我困了。”又伸出脚去轻踢了他一下,“明天我起不来就别叫我,你带两个小的下去吃早饭。” 霍一忠见她真的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连着亲了好几下,才放她去睡。 第45章 隔天早上, 是霍明和霍岩先醒来的,他们一动,霍一忠就醒了, 看了看旁边还在睡的江心, 他起来, 当着孩子的面亲了一下江心的脸, 穿了鞋,抱起两个孩子去水房洗漱。 想起江心说早上起来要给他们喝水,又去找热水,喝水时,把霍岩嘴唇给烫了, 霍岩哭了一会儿, 霍一忠怕吵醒江心,带着他们下楼出门,把霍岩往天上抛了几下才哄好。 霍明的衣服太短了,没有鞋子, 偏偏人活泼,在招待所门口满地跑, 霍一忠一个身手敏捷的军人都逮不住她,等一抓到她马上就抱着,抱起她时扯到了右肩膀, 痛了一下, 也只好忍着。 “我饿了!我和弟弟饿了!”霍明趴在霍一忠的肩上动来动去的, 找他要吃的,“我要吃糖!新妈说今天给我吃糖的!” 姐姐一叫, 霍岩也跟着叫起来, 喔喔喔地乱叫, 跟公鸡打鸣一样,招待所有没起床的人在里头喊,叫他们走远点,别吵着人睡觉。 两个闹腾的孩子把霍一忠逼得前胸后背都是汗,简直不知如何是好。 反正饿了,招待所旁边有个小饭店,霍一忠就抱着他们去了小饭店,可惜他们醒太早了,饭店还没开门,父子三人就傻傻站在门口等,好在有小凳子可以给他们坐。 等到了上班时间,路边的广播开始响起来,播放今天的新闻和进步歌曲,号召工人为国家建设做贡献,延锋市上班的工人们出了门,或骑自行车,或走路,热热闹闹上班去了。 霍明霍岩姐弟第一回 见到这么繁华的场景,又蹦跶起来,霍一忠怕他们被行人和自行车撞倒,一手牵着一个,饭馆门口的排队买早饭的人多起来,他生怕弄丢孩子,急得一头汗,比负重翻山越岭还累。 排队的人一多,小饭馆终于开了门,霍一忠赶紧带着两个孩子进去找吃的,把孩子们放在椅子上,霍明勉强够得着饭桌,霍岩小冬瓜一个,想吃早饭就只能站在椅子上,霍一忠给他点了碗蛋羹,霍岩拿着调羹吃蛋羹,吃的一身都是,衣服裤子和手都脏了。 霍一忠只好放下筷子,学江心给他喂饭,不是太大口就是太小口,弄得霍岩鼻孔边上都是碎蛋羹,霍岩把嘴巴张得大大的,生怕吃不上他爸喂的那口饭。 好不容易把霍岩喂好,霍一忠吃口汤面,霍明又用筷子敲着桌子:“我要喝水!喝完水我要吃糖!” 霍一忠擦擦汗,又站起来给她找水喝...... ...... 江心一觉睡到大天亮,早上她似乎听到他们起床的响声,可眼皮实在睁不开,过一会儿没了声音,她又继续睡了,足足睡了个饱。 前几天都在火车上坐着睡,腰椎都睡痛了,今天总算睡了个爽! 江心伸个懒腰起床,洗脸刷牙换衣服梳头发,往楼下看了一眼,没见着人,估计出去吃早饭了,等了会儿还没回来,就留了张字条,在床头的桌子上,用支用了一半的铅笔压着,自己也背着包出门去了。 今天要买的东西可太多了! 出门前,江心把袋子里的钱和票都点了一遍,钱是够的,就是票少,先去看看吧。 延锋主要吃面食,江心随意吃了个鸡蛋,喝碗面汤,就对付过去了。 她走到昨天霍一忠带她去的邮局附近,找到个门面最大的商店,进去看里头都有些什么。 延锋市的主要经济来源是当地的纺织厂,出产的纺织品远销全国,所有跟布有关的东西,在这里都能买到,因为是生产地,东西更便宜实惠。 江心在里头逛了一圈,被这个商店齐全的布料和产品震惊了,那一排排高大的柜子,不论是布料还是各种棉线毛线,整整齐齐,一摞摞顶到天花板,说是商店,简直可以说是仓库,真是术业有专攻啊! 本市商店的销售员像是培训过一些,态度虽然不热络,但也不冷淡,江心要看什么,她们就拿什么。 “我看看那块毯子。”江心指着他们柜台上一条挂着的黄夹红印花长毛毯。 毯子看着薄,却很重,要两个销售员一起拿才拿下来。 江心伸手去摸,这么细的毛,绒绒的,摸起来很舒服,冬天盖着肯定很暖和,像是她小时候在床上打滚用过的拉舍尔毛毯。 “这个多少钱?还有其他颜色吗?”江心问销售员。 “还有个纯白的,好看,就是容易脏。”销售员指了指后面一条白色的,见江心诚心想买,态度也还行,“二十一条,工业票五张。这个毯子做工好,首都都在卖我们的毯子,他们那儿要卖三十一条呢。”销售员很骄傲,集体荣誉感很强,他们市里生产出来的东西能卖到主席眼前去,那可是上报纸的荣耀。 江心点了点自己的票:“那我要三条,你给我算便宜点。” 三条?往日里,人家买也只是买一条,两条就顶天了。 销售员以为自己听错了:“你是来给单位进货的吗?” “不是。”江心否认,“自己家里用。怎么样,能便宜点吗?” “价格便宜不了。”销售员摇头,反正能卖出去就卖,卖不出去就放着,他们是国营商店,哪能讲价格啊! “我票不够,那票我给少一点。”江心又缠着销售员,让她少票,靠近销售员,低声说,“我可以每条多给五毛钱。”多出来的就能进入销售员的口袋。 销售员知道这是个上道的人,也压低声音说:“我只能少收你一张票。” “我多给两块钱,再给你十二张票。”江心手里的工业票还是江父江母给的,她现在没工作,去到霍一忠的驻地也不知道怎么样,能省则省,“除了这三条毯子,我还要买其他的。” 两人讨价还价半天,销售员同意了,在毯子底下把多出来的钱给收了。 江心让销售员把三条毯子用一大叠旧报纸包起来,又用旧旧的布袋子装好:“我要寄回家去,太重了,你找个人帮我一起抬到对面邮局去。放心吧,寄了这个,等会儿我还回来你这儿买东西。” 销售员拿了江心的两块钱,心情不错:“我和你一起抬过去。” “等会儿,你撕页纸给我,我写封信。”江心又找她讨了一页纸,给江家的人写信。 抬头是长长的一串:爸妈、大哥大嫂、小哥、平平。 先是问好,接着说已经到了霍一忠老家延锋,接上两个孩子,看到毯子不错,给他们买了三床,冬天就可以不用盖厚重的棉被了,这是霍一忠这个女婿给出的钱,目前都很顺利,住一晚,今天继续坐火车北上,让他们别担心,一切很好。 长话短说,等到驻地再写长信,最后落款写了“欣欣”二字。 霍家那一摊子污糟的事儿,江心一个字没说,说了徒惹江家人伤心,不必讲。 这毯子体积大,又重,光是邮寄回新庆的费用都花了五块,心疼得江心直掰手指头算钱,想起自己在21世纪存下来的有缘无分的七十多万和没到手的十五万提成,一共九十多万呢!又觉得花点小钱怎么了,顿时又豪气起来,但花了钱就是会心疼,花一分可就少一分了,还是得想办法搞点钱。 寄了毯子,江心又回到刚刚的商店,叫销售员拿了另外一床新的大毯子,问她:“还有小的吗?小孩儿盖的。” “也是家里人用的?”销售员转身去拿小毯子,“你家里人不少啊!” “娘家婆家嘛。”江心跟她扯起来。 “那倒是,女人结了婚,娘家婆家就得两头顾了。”没想到销售员也有感触。 江心摸了摸那两床小毯子,估计够霍明霍岩盖到十几岁了,这种老式毯子耐用,用个几十年的都有:“大的要一条,跟刚刚一样,小的要两条,蓝色和黄色的。” “还有毛线。”江心点了好几捆不一样颜色的毛线,都是浅色的,混在一起不晃眼。 江心虽然不会织毛衣,但霍一忠驻地有多冷,她还真不知道,反正眼前有,恰好她的购物欲起来了,就干脆一起买了。 “行。”销售员给她算了钱和票,又还“票”价好久,这回江心只花了十张票,多付了三块钱,就买到了毯子和好几捆毛线。 “毛巾和衣服有吗?”江心扫了销售员后面的货品一圈。 “这些是日用品,得到前头那条街的商店去买。”销售员收了钱和票,用绳子捆紧毯子,打包好,给她指路。 “这么重的东西,我一个人背不动,先放你这儿,我现在去买其他东西,等会儿再回来你这儿拿。我就住前头的军用招待所,回头能帮我搬一下吗?”江心看着销售员,有求于人,甜笑起来。 售货员犹豫:“我在上班呢,不能离开岗位,你自己找个人来拿吧。” 江心好话说尽,说等会儿请她喝汽水,销售员才勉强同意:“你快去快回,我只帮你一起抬到招待所门口啊。” 江心马上快步走出去,到销售员说的那几个商店,给霍一忠买了六件不同颜色的背心,霍明和霍岩夏天的衣服各三套,两双小鞋子,牙膏牙刷肥皂洗衣粉,毛巾便宜就先来十条,洗澡盆小手帕指甲剪,喝水的杯子和水壶,铝制饭盒,小孩儿玩的小玩具一副军棋,还给自己买了双土土的白色凉鞋,大大小小想得到的都买了,买完还得和不同的销售员讲票价,讲得她口干舌燥。 买了大半日,差点忘了,还有请销售员喝的汽水,江心忙得前脚打后脚,双手提着东西又去买了三瓶汽水,给霍明霍岩也带了两瓶。 重新回到卖毯子的商店,销售员见她身上的家什,吓了一跳:“你这是家里啥都没有啊!”又把她给的汽水藏好,准备等会儿喝。 江心想,可不是吗? 两人扛着买的东西,就吭哧吭哧往招待所那头走过去。 到了招待所,销售员不肯帮她扛上楼,进去还得登记姓名信息,耽误上班,她把江心买的毯子放在路边就跑了。 江心没办法,只好自己又蹲下把那一大包毯子扛起来,进了招待所,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往上爬,太狼狈了,这种重活儿还是应该让霍一忠那块大黑炭来干! 霍一忠带着两个孩子出门吃早饭,吃过早饭就带着他们逛街去了。 他心里总觉得对两个孩子有亏欠,恰好今天有空,江心还未起来,就把霍岩扛在脖子上,左手抱着霍明去溜达了。 给两个孩子买了点吃的,又特意去找了朵比结婚时用的更大的大红花,希望心心能把那朵放下,其实他感觉那种情绪有些模糊,这不就是一朵红花吗?他受表彰的时候,身上挂过好几朵,就不太在意,可江心昨天下车看那朵花的忧伤表情,他是看到了,心心大概很喜欢红花,无论如何,他是男人,他得赔她。 回到招待所,房间里空空如也,江心的那四袋嫁妆还在,床铺叠得整整齐齐,她平时背的包不在,人不见了,不知道哪儿去了,霍一忠把孩子放下,给他们擦脸吃糖,上上下下找了两遍,又问了服务员,他爱人出去了没。 服务员在打毛线,摇头:“不知道,走了吧?你们不是今天的火车吗?” “走了?”霍一忠的心一紧,又跑上二楼去翻东西,江心的证件和钱都不在,她若是想走,真是随时都能走,他木木地给两个孩子洗了脚,霍明带着霍岩又开始在床上蹦了起来。 霍一忠坐在另一张床,手上还攥着那朵大红花,心跳得极快,想昨晚江心和他缠绵的亲吻,想江心说和他永远不失散,又想江心生气不理他的样子,她是不是想到家里乱七八糟的事情和两个孩子,一早醒来就后悔,撇下他回去了? 就在霍一忠这胡思乱想之际,突然听到一句天籁般的声音:“...霍一忠,霍一忠你在不在?” 江心喘着气,爬了一半的都楼梯,不行,太重了,她得找外援:“霍一忠,你在就下来帮帮我!” 霍一忠抓着手上的大红花,猛地站起来冲了出去,在楼梯口看到一脸热汗的江心,她的两条辫子都乱了些,心跳得比刚刚还快,心心没走! “愣着干嘛?快来帮我把这些东西搬上去。”江心大喘,这些毯子太贵了,她舍不得放一楼,万一被人顺走了咋办。 霍一忠傻乎乎地把大红花挂自己身上,三两步下楼梯,单手把那三床毯子拎起来,又帮她拿了点其他的小东西,江心的负担一下子减轻了,人都轻快了。 回到房间两人把东西都放下,两个孩子趴过来看,眼神亮晶晶的,江心摸摸那两个小光头,开了瓶汽水给他们轮流喝,又看看霍一忠身上傻不愣登的大红花,笑起来:“你干嘛呢?” 霍一忠把红花拿下来,递给江心:“给你的。” “给我干嘛?”江心好奇,接过那朵新红花,比原来那朵要大一些。 “就是给你的。”霍一忠也不说个理由,江心却明白了,这是补偿她的。 “怎么能一样呢?那朵可是我们结婚用的。”江心说是这么说,还是仔细把它收得好好的,昨日的酸楚被今日的甜给取代了。 霍一忠见江心收了红花就欢喜了,有些委屈:“服务员说你走了,我还以为你真走了。” “我不是给你留了个字条吗?说我出去一下,买了东西就回。”江心去找床头的字条,发现被风吹落在床底,原来是没看到。 “好了,我回来了。”江心坐下,拉拉霍一忠的手,“别黑着脸,你本来就够黑的了。” 霍一忠抿嘴笑,又高兴了。 “给你买了六件背心,去试试大小。”江心指了指床上的衣服。 “霍明霍岩,过来。”江心把两个小光头叫到跟前,看他们手脚还算干净,拿起指甲剪给他们剪掉长指甲,又换上合适的新衣服,穿上鞋子,人就整齐了。 霍明和霍岩两人穿上新鞋子,拿着江心新买的玩具,姐弟二人拉着手走到二楼阳台来回跑,然后停下来玩那只绿色铁皮青蛙,江心真是羡慕他们的精力。 “霍一忠,咱们下午几点的票?”江心累得摊在床上,购物也好辛苦的。 “下午六点十五分。”霍一忠看了看票根,“中午我要见一个从前的战友,和他吃顿饭。” “行,但是不能喝酒。”江心拉着他坐下,把头枕在他腿上,“给我按按肩膀。” 霍一忠手劲儿大,被江心一通嫌弃,霍一忠就挠她痒痒肉,两人叽叽咯咯笑起来。 霍明和霍岩趴在门口,看着两个大人玩闹,没有吃糖,还没有玩具,真不知道他们有什么好笑的。 作者有话说: 周末愉快! 第46章 霍一忠出去见老战友, 江心带着两个孩子吃饭午睡,睡醒后给他们用药粉洗了头,就带着他们出去看了场皮影戏, 还给他们买了点小玩意儿。 霍岩出乎意料地十分粘着江心, 总要她抱, 不肯下来走路, 霍明太好动,但好像又知道江心不是她的亲人,自第一次见面大胆了点,后面又怯了些,对江心的脸色很上心, 总怕她生气, 很精怪的小孩。 江心给他们两个都买了几个泥人,两人倒是容易满足,不怎么哭闹,拿着泥人就能玩很久, 还是很好哄的,除了抱了太久的霍岩手臂很累, 其他都算顺利。 到霍一忠回来时,江心也带着两个孩子回招待所,把早上给他们洗的衣服收起来, 塞到新买的包里去, 又重新整理了一下那堆行李, 硬塞一通,还是多了一袋毯子, 得跑两趟。 等整理好行李, 一回头, 霍明正看着她,江心问怎么了? “你今天还没给我吃糖。”霍明和她算昨晚的账。 “你爸早上说给你和霍岩吃了。” “他给的是他给的,你答应了,还没给我糖吃。” 江心还是挺喜欢霍明这种有条有理,会表达的孩子,尤其是女孩子,她蹲下,和霍明平视:“但是我给你喝了汽水。” 霍明又看了看另外一瓶汽水,咽了咽口水:“我今天不吃糖,还能再喝一瓶汽水吗?” 江心摇头,摸摸她的小光头:“不行,这瓶是给你们明天喝的。” 这两个孩子一直在霍家待着,吃的东西又少又寡淡,江心不敢一下子让他们吃太多杂乱的食物,接下来几天都要坐火车,要是闹肚子了,她对照顾这种小龄儿童一窍不通,霍一忠对带孩子也很手生的样子,火车上可没有医生。 霍明听了江心的话很失望,低头继续玩新玩具:“你明明说过的。” 是个会较真的孩子,林秀其实把她教得很不错。 “那我欠你一颗糖,等到了你爸的驻地再给你。”江心没当过家长,她也在摸索如何当一个“后妈”长辈。 “我可记住了,我到时候会找你要的。”霍明抬起头,怕江心骗她,“还有弟弟的。” 两人煞有其事地拉了钩,江心听霍明用长水县的土话和她说拉钩上吊,又觉得很有意思,这是个聪明的女孩子,要对她更包容些。 霍一忠听了他们全程的对话,发现江心对付小孩真有一套,不由微笑起来,他就搞不定霍明。 江心闻到霍一忠身上有些酒味,皱鼻子:“不是说不喝酒吗?” “心心,盛情难却。”霍一忠今天见的战友,是上回他发电报问江淮工作的那个战友。 江心了然:“怎么也不叫我去,得当面和人家说谢谢。”江淮毕竟是她哥哥。 “我来就好。”霍一忠没准备让江心去背人情,她愿意照顾两个孩子,他就很感激了,“他知道我们结婚,送了块的确良蓝布,还有一瓶酒。” “你们交情可真好。”江心由衷感慨,这已经是大礼了。 “我们是一起结伴走着去西南边境的战友,他是眼睛受了伤才退回原籍的,不然现在大小也是个营长了。”霍一忠很感慨,从前一同并肩过的战友,总是因为各种各样的身体原因退出了军队,剩下的那些,都分散在天南海北,想再聚,难了。 两人说了两句,就准备收拾东西上火车,江心带着两个孩子,身上背着两个行李袋,一手牵一个小光头,这回霍岩哭也空不出手来抱了,一路上又是汗又是尘,没有红绿灯的年代,还要避开人和自行车,这一路走过去,真是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霍明几乎是双手牵住江心的手,一刻也不敢放开,还要分神盯着小小的霍岩,她怕江心撒谎,不带他们上火车,还把他们送回爷奶家里去。 爸虽然说来接他们,可过了好久才来,这个新妈看着好像很好说话,但也不是事事都依着她,可不饿肚子,有新衣新鞋穿,还不打骂她和弟弟,总归比待着爷奶家里好,她不喜欢那里的所有人! 行李多了一袋,霍一忠就挑了两趟,江心带着两个孩子守在火车站等他,讶异于霍明今日的粘人,她可不是这样的小孩,她今年五岁,过了年就六岁,且又跟着爸妈漂来漂去几回,已经很有自己的想法了。 火车提早进站,一家人风风火火拿着行李上车,这一趟列车到下个地点换乘,要两天两夜,好在霍一忠用军官证买到了三张卧铺的票,总算不用睡九十度的凳子了。 进了卧铺车厢,没看到其他乘客,现在要买卧铺也是要门路的,票价还要比硬座贵一些,很多人舍不得花这个钱。 霍一忠放好行李,伸手帮江心把身上挂着的两个大行李袋拿下来放在脚边,把霍明抱到床上,再要抱霍岩的时候,霍岩哭着推他的手,就要江心抱,江心只好再次把人抱住,拍他背,哄着他:“好了好了,不哭了,小哭包,都三岁了怎么还那么爱哭?我看看鼻子哭掉没有?” 一听江心的话,霍岩就用短短小小的手指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吸吸鼻涕,眼泪停了,江心哭笑不得,擦去他的泪和额头的汗:“对,鼻子还在,没有哭掉。” 霍岩就笑了,又伏在她肩头,伸手抱住她脖子,很亲密,像是真正的母子。 江心想,再没有心肝的人,估计也不能拒绝一个孩子毫无保留的依赖,何况这个孩子还是霍一忠的。 霍一忠见江心把孩子哄住,拿了水壶让他们喝水,等火车开动。 霍岩哭累了,就睡着了,江心把他放在卧铺的床上,盖了件小衣服在他肚子上。 霍一忠坐过去,也靠着眯着眼,中午喝了酒,他没有睡觉,现在反而有些困乏。 江心和霍明坐在一起,靠在中间的小桌子上,拿出下午买的小人书出来看,轻声细语地给她讲上面的故事,顺手拿了把新买的蒲扇扇风,徐徐风中,霍一忠响起了入睡的呼吸声,火车也慢慢动起来,站台上的人越来越远,最后整个站台都逐渐成了一个小点,火车带着他们远离了这个地方。 霍明心里总算放松了,爸和新妈没有把他们姐弟留在爷奶家,而是真的带他们走了。 趁着江心喝口水的时候,霍明转头抬眼看她,眼睛里有点惶惑:“我知道你不是我亲妈。” “没错,你说的对。”江心没有否认,她的确不是。 “我亲妈叫林秀,她也是长头发,但是她眼睛没你的大。”霍明观察她,很仔细,仿佛要把她记在心里。 “哦?是吗?”江心轻轻抬起眉。 来了,后妈和继女的谈话要来了,比她想象得要早一些,也好,早来早面对。 “她会给我和弟弟唱歌,晚上搂着我们睡觉。”都是半年前的事,霍明都记得,“她为什么不回来找我们?” 霍明不懂。 江心也想不明白,可她要回答:“或许她有其他事情,来不了。” “什么是其他事情?”霍明不好糊弄。 “我不知道。”江心一脸真诚,她没办法回答这个问题,她真的不知道林秀在想什么。 “我睡觉前会很想她。”霍明的小脸趴在桌子上,“弟弟一下子就睡着了,弟弟不想她。” 江心不知道要怎么接话了,只是慢慢给她扇风,车厢里的空气有些闷。 “你不是我妈。”霍明还是那句话,江心依旧没否认,“我以后会跟弟弟一样,不记得她吗?” “那你想记住她吗?”江心问。 霍明点头,又摇头,然后又点头,眼睛里迅速聚起了泪:“你会打我吗?” 如果一直记得自己的亲妈,新妈会打她吗? 江心只好把她抱在怀里安抚道:“你可以相信我,我不打孩子。她是你妈,生你的时候肯定很痛,你应该要记得她。” “那弟弟呢?弟弟也可以吗?”霍明擦泪,又问。 “都可以,她是你们亲妈,当然得记着。”江心摸摸她的小光头,“会认字吗?” 霍明又摇头,林秀教过她写自己的名字,她忘了,但是她知道认字是怎么回事。 江心就找出一个本子和一支笔,写下“林秀”两个字:“这是你妈妈的名字,林秀。如果想记得更牢一些,往后就要学会写字,学会了,就记得更多了。” 霍明不哭了,擦干眼泪:“等我学会,就教弟弟写。” “好。”江心没意见。 “我妈会抱着我们哭,哭到半夜都不睡。”霍明突然把林秀的深夜秘密说了出来,“她是不是不喜欢我和弟弟才哭的?” 江心发现这个问题很难,她不知道怎么和霍明解释那种成年人的艰辛,何况一想起林秀带着两个孩子住在霍家,别说是林秀,换做是她,她也得半夜痛哭。 哎,这一说起来,霍一忠真不是个好丈夫。 “不是,她只是觉得...”江心想了又想,始终找不出一个恰当的词,“...反正她肯定不是不喜欢你们才哭的。” 霍明像是被安慰到了一点,但她还是很坚持:“你不是我亲妈,我不叫你妈,弟弟也不叫。” “可以。”江心完全没意见,她本来就没生霍明霍岩姐弟。 “那我该叫你什么?”霍明不懂。 “小江。”江心随口说,“你爸叫我小江,你们也可以这么叫。” “小江。”霍明找到了个明确的答案,连着叫了好几句,江心都回应了。 “为什么不叫你爸?”江心注意到霍明一直都说你你你,这两天从来没叫过爸。 “我害怕。”霍明往江心怀里缩了缩,“他好高,力气好大,我怕他打我。” “胡说。”江心揪揪她的小鼻子,“你爸是讲道理的人,怎么会打小孩。” “大伯就打堂哥堂姐,拿着藤条打。”霍明想起三个堂亲挨打的画面,哇哇乱叫,满院子乱窜的样子,又更害怕了,躲在江心怀里,她有自己的直觉,小江虽然不是她亲妈,可小江好像真的不会打小孩。 “你爸是军人,也是个讲道理的人,你要学着相信他。他这两天不就没打人吗?”江心也抱紧她,尽量给这个小女孩一点点安全感。 “那我可以叫他爸。”霍明拿起蒲扇玩,心情似乎已经明朗了些,“我妈说,要我看好弟弟,爸才会对我好。” “这句话不对。”江心有点生气,她讨厌这种似是而非的话,“你爸会对你和霍岩一样好,不需要你特意照顾弟弟,你只需要看好自己就好了。” “可奶奶和大伯母,还有大姑妈都这么说。”霍明不解,她所接触到的女性长辈,都这么告诉她的。 “因为她们都说错了。”江心看着她,仿佛看到了某个时期的自己,被告诫要和同父异母或同母异父的兄弟姐妹和谐相处,她年纪最大,要让着这些弟妹,她痛恨这些大人,她根本不喜欢那些弟妹们。 “大人们也会说错话。往后你和弟弟开开心心地长大就好,照顾弟弟是你爸和我的事情。” “小江,你真的不会打人吗?”霍明还是不信。 “以后你就会知道了。”江心知道霍明已经了解到她想知道的,就跟她玩起了关子。 好在霍明是个聪慧的小孩,她不需要花太多时间去处理这些关系,江心也曾惶恐过,万一孩子和她有对抗的心,万一霍一忠夹在中间难做人,万一自己始终没办法投入这样重组家庭的角色,她该何去何从。 这一家四口,除了霍岩年纪太小还不懂事,大概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煎熬吧。 第47章 火车往前走, 车厢逐渐暗下来,霍一忠眯了一会儿也醒了,霍明怕黑, 就靠着江心, 难掩心里的惶恐, 江心察觉到, 时不时拍拍她的肩,和她说话。 霍岩还没醒,江心怕他睡多了,半夜睡不着一个人醒着反而害怕,让霍一忠把他弄醒。 晚上四人就吃了点干粮, 霍明有了霍岩的陪伴, 总算松了一些,没有再紧绷着,姐弟二人在黑暗中又咕咕地说起话来,主要是霍明在说, 霍岩跟着啊啊喔喔的,大人不懂他们讲什么, 仿佛是小孩的密语交流。 江心觉得奇怪,霍明怎么一直不讲话,照理说三岁了, 应该说得很溜了, 就尝试问他话, 霍岩在黑暗中似乎也有些呆,见江心凑过来, 又要江心抱, 两人贴在一起都热出了汗, 就是不说话。 “小坏蛋,就要抱!”江心拍他屁股,手都抱酸了。 霍一忠这两日抱着霍明和霍岩,心里总不是滋味,想起江心的侄子江平,那个圆头圆脑的平头小男孩,四岁了,个头比五岁多的霍明还高,吃得好穿得好教得也好,脸上肉嘟嘟的,嘴甜有礼貌,反观自己的这两个孩子,原来万秀带着还像个样子,在霍家放了半年,连个人样儿都没了。 霍一忠心里一时间又悔又恨,下定决心,要对两个孩子更好点。 过了一阵,霍明困了,趴在床上睡着了,睡着之前还拉着江心说:“小江,我睡觉了,我睡着的时候,你不能把我和弟弟送回爷奶家里。” 江心摸摸她的头:“睡吧,不送,我们都在这儿呢。”可怜见儿的。 霍岩见姐姐睡了,就趴在她边上玩,拿着个下午买的泥人,喔喔不知道在唱什么歌。 霍一忠让江心躺下睡觉,他看着两个孩子。 在卧铺车厢里的第一夜就这样过去了。 白天的时候,霍明和霍岩在没有乘客的卧铺车厢跑来跑去,跑累了不是吃就是睡,一整日过完,到了晚上一家四口就轮流睡觉,直到后日早上,要下车换乘。 这是第一次换乘,有五个小时的时间等车,江心身上挂了两袋重重的行李,牵着两个孩子,霍一忠把行李拿下来,等下一趟车。 两天没洗澡了,江心在火车站附近找了个人家,花了五毛钱在她那儿烧热水,给两个孩子洗澡,用药粉洗头,自己也趁机冲洗一遍换了身衣服,人一清爽,总算又活过来了。 霍一忠则是很简单,拿着江心新买的水盆去公共水池装水,在男厕所快速擦身洗澡换衣服。 洗了澡,霍一忠跑着出去买了些干粮包子,等的火车一来,四个人又要上车了。 人多,大家都不排队,挤着上车,江心怕吓着两个孩子,让霍一忠在后头处理行李,自己两手抱着他们两个,第一次知道自己原来还有这么大的臂力。 这个火车站是个枢纽站,乘车的人多,从外头往里面看,车厢都满人了。 好不容易上了车,又是硬座,有人占了他们的位子,那贼眉鼠眼的男人见江心一个女人带着两个孩子出门,以为她好欺负,眼一闭,居然老神在在坐在凳子上装睡,任她怎么叫都不睁眼。 江心把两个孩子放下,拢在身前,敲敲中间的小桌子:“你再不让位子,我就叫列车员来了。” 男人还是不肯睁眼。 这王八蛋,本来挤火车就恼火,四周都是人,落脚都挤,何况她身边还有两个孩子,吵也不是,骂也不是,就怕吓着他们。 霍一忠从后头挤了过来,见江心一脸无奈和火大,对座位上的男人说:“我数三声,你不起来,就别怪我不客气!” 还真有这么理直气壮的人,霍一忠数了三声,那男人就硬是不睁眼。 霍一忠伸出手,拎小鸡似的,把人给拎了起来,那贼溜溜的男人总算舍得睁开一双绿豆小眼了,哎哟哟夸张地乱叫,说霍一忠伤到他手臂了,要他赔钱。 江心也没闲着,手上牵着两个孩子,大声呼叫列车员过来:“这里有人占位置!” 列车员分开人群走过来,了解了事情的过程,检查了男人的介绍信和车票,把那绿豆眼男人批了一顿,“你一个站票的,跑到这里来占女人孩子的位置!好意思吗?”又把他带到另一节车厢,“你的车厢在前头两节,记得是站票,别又坐别人位子了!” 贼头贼脑的男人灰溜溜地跟着列车员走了,霍一忠让江心和孩子坐下,自己去装热水。 火车行驶了三天三夜,听说已经快到首都了,还在往北走。 江心坐得跟个折叠椅一样,时不时就要站起来走走,好在两个孩子还算乖巧,不哭不闹,该吃吃该睡睡该玩玩,没让他们操心太多。 快到下一个换乘站的时候,霍一忠和江心说:“这个换乘时间比较紧,只有一个小时,来不及洗澡出去买干粮了,就在站内等车。” 江心点头:“后面还有三天三夜?” 救命啊!她的腰都要断了! “对。”霍一忠背过身,挡住别人的眼光,替她揉揉腰,“我在这里约了个战友在站台上见面,说说话就走。” “你怎么出来一趟,把战友全都见了一遍。”江心还真是佩服他这种见缝插针的能力。 “这个战友...”霍一忠停了一下,“比较特殊,一定要见的。” 江心垂着头,靠在椅子上,享受霍一忠的按摩:“好,我带着霍明霍岩在旁边等你们?” “也好。”霍一忠想了想,这个人,确实不太适合两个孩子见。 车到站,江心带着孩子,霍一忠挑行李,一起下了车,找个空地方待着,这个站是小站,越往北,人越少。 过了一阵,霍一忠环绕一圈,走到一个角落,和蹲在地上的一个矮个子男人说话,矮个子男人站起来,两人握手,互相敬礼,然后就蹲坐在地上说起话来。 矮个子男人叫长兴,脖子连着脸上有三分之二的烧伤,看起来非常吓人,只有左脸一小块皮是好的,他的两只眼睛异常视力差,只模模糊糊看到霍一忠这个大高个儿在眼前,再细节的表情就要靠猜了。 他也知道自己脸上的烧伤令人害怕,大热天还戴着帽子,在脸上围了块布,就是为了挡住这一大块疤痕。 “这是我们自己种的红薯和香芋,你拿去吃。”长兴把脚边满满当当的蛇皮袋推到霍一忠跟前,他什么都没有,也就这点地里长出来的东西能送人了。 霍一忠原本想拒绝,长兴不高兴:“你是不是看我现在脸残了,就手脚也残了?” 自从长兴毁容后,自尊心和自卑心就特别强烈,人家多看他一眼他就生气,别人要是拒绝他,那就是看不起他。 霍一忠只好接过,但给他递了个信封:“这是我们从前几个兄弟的心意。” 长兴推开,不要他们的钱:“你们就是看不起我。” “你家老四是不是出生了?”霍一忠问他。 长兴点头,想起两个月前刚出生,小小点儿的幼女,抱在怀里比个小猫崽儿大不少,有力的小手抓紧他的手指就不放,心里是欢喜的,又觉得苦,家里那么穷,还有个毁容的爸,往后的日子真不知道怎么过。 “兄弟们的心意,给孩子们的,别推了,多难看。”霍一忠直接把信封塞到长兴的衣袋里,不容许他拒绝。 江心带着两个小的远远看着他们,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看到他们推来推去的动作,霍岩趴在她怀里睡着了,霍明也犯困,靠在她腿上眯着眼,手里还握着喝光的汽水瓶。 一小时很快到了,火车进站,霍一忠和江心都站了起来。 长兴也跟着走前了几步,却不敢靠近,喊了江心一声嫂子,就朝着霍一忠一家人挥手:“记得给我写信!” 江心这才看到长兴半遮半掩的脸,不单只脸,就连露出来的右手也是长长的烧伤的疤痕,看着触目惊心,难怪霍一忠不让两个孩子过去。 霍一忠把行李再次搬上车,过去和长兴敬礼握手告别,回到江心身边,江心看到多出来的那袋子东西,问是什么。 “他家里种的东西。”霍一忠说。 “人家里还有孩子吧?”江心忙忙从行李袋翻出一袋糖果,“他给送了礼,也给人家回一回。快去!” 霍一忠又冲下车,把糖果给长兴:“你嫂子给的,拿回去给孩子们甜甜嘴巴。” 火车开动,长兴孤独残破的身子站在站台上朝他们挥手,霍一忠也朝他挥手,脸上有些忧伤。 江心知道霍一忠心情不好,就没打扰他,喂饱两个孩子,见车厢上人不多,就让他们在本车厢内玩,不能走出去。 霍一忠缓了好久,才缓过劲儿来。 江心拿出烧饼和馒头,让他吃点东西,别饿着了。 “那个是长兴,以前在西南,我们伏击敌人,十来个人趴在草丛里,敌人投了个□□过来,他在最外面,为了不暴露整个小队,就一直趴着,被火烧了好久,抬回去的时候,右脸和右手都被烧得不成样子了。”霍一忠和江心说起这个战友。 这世上,还有许许多多以身报国的邱少云,不过他被记录下来,更多的,是那些无名英雄。 “他原来在我们队里年纪最小,眉清目秀,人很活泼勤快,大家都很喜欢他。烧伤后就回了老家务农,部队一个月给他十块钱补贴,脸烧伤了,没人和他结婚,在他们大队的牵头下,和村里最穷的那家人结了婚,娶了个大他七八岁的女人,前阵子生了第四个孩子。” 霍一忠的声音平平,想起那个清秀的小矮子长兴,第一次见他就跳起来:“兄弟你可真高!我蹦起来都没你高!” 江心握住霍一忠的手,霍一忠也回握她的手。 “我们几个战友,每年都凑一凑钱,给他寄过去。他这里离我驻地不远,我写过好几回信说去看看他,他都拒绝了,这回他答应出来见我,我都很意外。”霍一忠想,大概长兴他心里也苦闷得厉害,加上老四出生,又穷又困难,就出来见见从前的战友,撒撒闷。 长兴自从烧伤回老家后,就一直不愿意出村见人,不上工就在家里待着,和从前那个爱笑爱闹的小伙子判若两人。 江心不知道要说什么,她来自和平年代21世纪,那时候国家已经没有大规模的战争,边境偶尔有摩擦,但国防力量强悍,也没有哪个地方敢轻举妄动,而其他地区的战争,只有从电视和新闻上能看到,这是一种隔靴搔痒的同情和震动。 直到认识霍一忠,她才体会到战争遗留的残酷,战争结束了,人活着,每一分每一秒确切地活着,时间依旧长长久久,痛苦和噩梦始终伴随。 不说长兴,就是霍一忠身上也有遗留下来大大小小的伤口,天气一冷,就得更小心。 如今的太平盛世,都是血肉之躯铸成的。 第48章 火车过了首都那条线, 继续往北走,经停三五个小站,有人上车有人下车, 到最后一段的时候, 竟只剩下他们一家四口在那节车厢上。 最后一天傍晚时, 霍明和霍岩还没睡, 在隔壁的座位上拿着小人书玩,霍明鹦鹉学舌,把江心这两日讲的故事,缺斤少两地给霍岩讲了又讲,霍岩也不知道能不能听懂, 喔喔个不停, 反正反应是很配合的。 江心看着霍岩,又看看霍明,还是觉得奇怪,怎么一个这么能讲, 一个话都不讲? 恰好到吃饭时间,江心就拿出一包饼干, 逗霍岩讲话,把他抱在怀里:“这个叫饼干,跟着我说, 饼干。” 霍岩一把抓过饼干放进嘴里, 咔咔吃起来, 笑嘻嘻的,还在江心腿上动来动去的, 江心重复地说:“这个叫饼干。饼, 干。”一字一字地教他。 霍一忠也注意到霍岩说不了一个完整的词语和句子, 跟霍明完全相反,皱眉,以前不是这样的。 霍明在一旁吃饼干喝水,这几天一直吃干粮,她嘴角起了个小泡,一碰就痛,一痛就哭,江心让她猛灌水,途径哪个站的时候,买了点水果,切成小块,大家分着吃了,隔天才消了下去,现在还有个印子。 此时她看着江心总在逗弟弟说话,觉得好玩,就饼干饼干叫个不停。 霍明一叫,霍岩就跟上了,嘴里还含着饼干,滑下江心的膝盖,两人又玩到了一起,掉了一地的饼干碎屑,江心无奈,低头把那些碎屑捡起来,只能想办法再找机会让霍岩开口。 谁知道霍岩跳着跳着,就突然停下,趴在座椅上强烈咳嗽了起来。 江心原本和霍一忠在说话,一听这咳嗽不正常,马上过去抱住霍岩,顺他胸口,拍后背:“霍一忠,倒水!” 霍一忠急急忙忙倒出一杯温开水,递到霍岩嘴边,霍岩咳得哭出来,眼泪流得满脸都是,喝了水,依旧哭,还在咳个不停。 江心见他抠喉咙,再看看地上的半块碎饼干,可能是噎住了,幸好她大学当志愿者时学过海姆立克急救法,放下霍岩,背对他,在他肚脐上方按压用力,过了十多秒钟,霍岩就吐出一块尖锐方形的饼干。 吐出异物,霍岩的气顺了,喝口水,咳了两声,再象征性哭几句,哄一哄,总算不哭了。 霍一忠和江心已经吓出一身汗了,谢天谢地,再不敢让他吃东西的时候离开自己的视线。 霍明一动不敢动,跪在凳子上,眼巴巴看着他们几个,霍一忠过去把她抱起来,无言地拍拍她的背。 霍岩哭累了,又要江心抱,这回江心倒是听到两个很清晰的字:“妈,抱。” 江心僵硬地抱住这个小孩,对这句突如其来的“妈”不知所措,她还没准备好当一个“妈”,她以为霍岩不会讲话,甚至有好几次怀疑过霍岩会不会有些智商上的障碍,毕竟现在没有产检这一说。 霍一忠也听到了,他黑沉沉的眼看了一眼江心,江心不敢看他,更不敢应霍岩的那句“妈”,只是抱住他,顺他的背,哄他睡一睡。 霍岩睡着,江心把他放在身边,伸手虚拦一下,霍明就一个人在旁边的椅子上玩。 霍一忠坐下,见周围没人,就掏出自己装钱的袋子,数了数,票没剩几张,钱也只剩不到十块钱,好在第二天早上就能到驻地了,到了镇上,得买点粮食。 江心看着他数钱,问他:“我前两天看你还有一百多,怎么只剩这么点了?”也就是看到了,随口一问。 霍一忠说:“我们给长兴凑钱,我给了一百块。”他觉得这不是大事,就没和江心说。 江心看了看霍一忠,找出蒲扇给霍岩扇风,小孩睡得一头汗:“你不和我商量商量吗?” “商量什么?”霍一忠不解,抬头看她。 “给钱的事。”江心表情不太好,“我们是夫妻,除了给家里花钱,对外的花费,是不是要两个人一同决定比较好?” 霍一忠坐得笔直,脸色逐渐严肃,他不懂为什么江心有这样的疑问,可涉及到这个,他也有话说:“这是给我战友的钱,他是为了掩护我们才被烧伤的,我们每年都凑钱,不能不给。” “我知道。但是凑钱是不是以自愿为原则?你一下子给了一百块,也不是小钱,是不是要和我商量一下?”江心很在意这个,“其他战友呢?也给一百?” 霍一忠嘴巴抿成一条直线:“各自自愿给,没有强迫。”那就是有零有整,有多有少。 江心点头:“下回有这样的事情,希望你能提前和我说一声。” 霍一忠始终不懂江心的关注点在哪里,他不再讲话,但第一次对心心有点失望和生气,他以为她和万秀会不一样。 万秀知道他每年都要留出一笔钱来给因伤退役的战友,只要一见面就和他吵架,说他只对外人大方,对家人小气。 江心看得出来他并不喜欢被//干涉用钱,但她还是坚持说:“我没有其他要求,只希望你对外用大笔钱之前和我说一声。” 霍一忠不作声,那些都是他出生入死的战友,在他过去的生命中占据最重要的位置,他没办法放下那些。 江心不快,就不作声,但过了一会儿,霍一忠把钱都收起来,有些冷淡地和江心说:“我愿意这么做。” “我不反对。”江心和他对上,“但是你要和我商量。” “和你说了之后,你就反对呢?”霍一忠也没退让,他说服不了自己花这个钱还要和江心商量。 “那我们就想办法解决,看究竟是你不合理,还是我不合理。”江心不怕问题,她怕的是不解决问题。 霍一忠被堵住,整个人身上都散发出一种低沉的气息。 整个车厢都很沉静,江心扭头一看,霍明停止了手上的玩具,有些恐惧地看着两个争吵的大人,不敢有任何大动作,生怕被人注意到似的。 江心原本还想再和霍一忠争辩几句,此时却压了下去,露出一个笑脸,对坐在隔壁玩儿的霍明招手,一把把这个小光头抱住,摸摸她的头:“吓着你了?” 霍明只是低头玩着手上的小玩意儿,也不敢讲话,就囊囊地点头,抬眼看江心,又看看霍一忠那张黑脸。 “我们有时候说话会大声一点,但不是骂你,也不会不要你和霍岩,别怕。”江心绞尽脑汁地安抚这个敏感的小孩,“你和弟弟抢玩具的时候会吵架吗?” 霍明点头,朝她举起一个泥人,刚刚他们姐弟还为这个争过,没一会儿就又和好了。 “对,我和你爸也会,不过我们不是抢玩具,我们...”江心想了想,解释道,“我们就是会对‘玩具’有不一样的看法。” “你和弟弟打完架后,是不是很快就和好了?”养孩子可太难了,江心喜欢霍明的活泼,生怕把霍明养成个畏缩的性子,万一像唐慧慧那般,关美兰后面估计得花好大的劲儿才能扭转她的性子,那无论如何她是不能答应的。 霍明又点头:“我不会打弟弟的。”又小声说,“你们也不能打架。” “你说得对,我们也不打架。”江心瞪了霍一忠一眼,你五岁的女儿都比你懂事。 “那我可以去玩了吗?”霍岩得到一个肯定的答复就安心了,又要过去旁边的空椅子上玩玩具。 “去吧。”江心把她放下,还是不能当着孩子的面吵架,自己也开始看着窗外。 和霍一忠的婚姻始终太匆忙了,一开始互相被对方的激情吸引,可要生活在一起,后续还有好多要磨合的地方,她有她的理由,霍一忠有霍一忠的立场,说不上谁对谁错,就是双方都需要一个中间的让渡,他们都要想办法怎么去把握这个界限。 一开始霍一忠以为江心会对两个孩子象征性地热心一下,可这几日看下来,他也看到江心确实是个好心肠的人,对孩子有千般耐心,说是事无巨细也不为过。 可为什么有些不必要的事,她却那么在意,她为什么不能考虑一下他的想法呢?霍一忠也不好受,他始终不认为自己有错,也觉得江心太越界了。 于是二人之间,又开启了那个令人不适的沉默。 到了夜里,两个孩子睡着了,江心困得不行,可坐了太久的硬座,她趴在桌上已经睡不着了,霍一忠也醒着,在黑暗中看她。 江心见他睁着眼,走过去,坐在他腿上,靠在他胸口,手指乱画:“还在气?” 霍一忠一开始双手无动于衷,过了会儿才抱住这个女人:“不生气。只是不理解。” “不理解为什么我花钱不向你报备,你用钱我却要知道去向?”江心抬头,摸摸他的下巴。 霍一忠不说话,就是默认了。 “你一个月工资多少?”江心问他。 “一百五十块钱,还有粮油票工业票的补贴。”已经是七零年代高收入了。 “不少了。你一年要给几个战友凑钱?” 霍一忠脑子里过了一遍:“固定有三个,偶尔会有其他的,也要给一些。” “每个人都给一百?” “不是,就是大家一份心意。”霍一忠越抱越舍不得怀里的温热,把人抱得越发得紧,简直是挤在胸前了。 “你有情有义,我不反对的。只是你一下子掏出一笔大钱,我就要知道它是怎么用的。我在你的驻地不一定能有工作,现在一家四口只靠你一个人养活,往后吃喝拉撒都要从你的一百五十块钱里出,你这一次给了一百,下回给多少合适呢?”江心问他,敲他胸口。 “你也看到霍明和霍岩的情况,我一直都觉得他们两个有些营养不良,霍岩三岁了牙齿还没长齐全,我们接着要更关注他们的健康,后面看医生、买精米细面,家里的开支,你时不时受伤要吃点好的,开门就是钱。” 霍一忠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反正只要他还在部队,每个月都有工资到手,花完了,下个月还来,他也没个计划,去看长兴,刚好手头有钱,就干脆地掏了一百,并不想着往后。 “我...”霍一忠语塞了。 “现在知道为什么要和我商量了吗?”江心亲他的脸一口,“你下个月的工资什么时候能到?现在剩下十块钱,去到驻地,要我掏钱养孩子养你吗?” “当然不是!”霍一忠脱口而出,下巴摩挲在心心的肩上,终于低头,“是我考虑不周。” 话说到这里,江心也没多高兴的,此时她才明白,婚姻生活是万里长征,谈钱,才是开始的第一步。 两人抱了好久,亲亲对方,然后江心趴在桌上,忍着腰痛,勉强睡了一下。 霍一忠则还未入眠,听着“哐当”火车声,心里头有些乱,又觉得很清晰,一个女人跟他算钱,不是要从他手里克扣多少,江心仔细地跟他掰扯,是为了要如何过日子,很平实的感觉,和夜里亲密的热吻完全不同。 婚姻究竟是什么?是钱粮日子,还是双方情爱,或许还有些别的? 一夜之间,就算是结了婚两次的霍一忠,也并没有想出一个全然合适的答案,可看着趴在桌上睡着的江心,他低头去亲了亲她的发顶,有她陪着,终于觉得自己没有那么孤独了。 第49章 第二日早上, 火车开到一个开阔的地界,万里无云,沃野千里, 片片高粱地, 连成没有尽头的的青纱帐, 看得人心旷神怡, 江心睁着有些发红的眼睛看着车窗外的一切,可惜没有相机,真应该把这片景色记录下来,她微微笑,此时神态还是很平和。 霍一忠站起来, 看了看外头, 提醒她:“预计还有半小时就到站了。” 江心把两个孩子的鞋子穿好,收拾好所有行李,准备下车,问霍一忠:“这不是终点站吧?” 霍一忠摇头:“不是, 还有四五天才到终点站,那才是和苏联交界的地方。” 车到站, 是个很小的站,有一块风化的白底黑字木牌挂在空旷的小站站台上,上面写着:风林镇火车站。 江心软着双腿下了火车, 霍岩现在只会说两个字, 扯着她的裤腿:“妈, 抱。” 霍一忠担着四袋行李,拖着江心在延锋买的那袋毯子, 让她先等着, 自己带着一趟行李先出了站, 第二次空手回来,拿上毯子,一手抱着霍岩,和江心说:“我早先打电话回部队,让警卫员带着汽车兵来接我们,到家属村还有一个半小时的车程。咱们先在镇上吃顿饭。” 江心无力点头,牵着睡醒的霍明,这连接几天几夜的火车,把她摧残得像块破布。 警卫员和汽车兵见过江心,叫了声嫂子,又借口顺便要到镇上办事情,就不和他们一家四口去吃饭了。 江心找了个地方给自己和两个孩子洗脸,冷水冲过皮肤,人才清醒一些,霍一忠去镇上那家不大的国营饭店点了带汤的面和包子,这里的面食倒是比新庆的要清甜许多,嚼劲也不错。 霍一忠三两口吃完一大碗面,放下筷子去给霍岩喂饭,霍岩张口,小口小口地吃起来。 “不能老喂他,得让他学会自己拿筷子拿调羹吃饭。”江心和霍一忠说,不然光是喂饭这件事就能把两个大人绊住,什么都做不成。 霍一忠也觉得这不是办法:“回去再教他。” “部队分的房子里还要买什么吗?”江心拿着包子,分了一半给霍明。 “什么都有,不用买。”霍一忠让霍岩张大口,“家属村附近有个卖菜的地方,是附近屯里人的组的一个小集市,早上可以去买菜,下午估计就没什么可以买的了。” “锅碗瓢盆呢?”江心问,“部队会发?” “不发。”霍一忠这才想起这些事,从前他在部队饭堂吃,根本不需要操心这些事,“街头就有商店,东西不多,但能买齐全。” 于是一家四口吃了饭,两个大人带着孩子,又去买了一口铁锅和几个碗碟,都是一些粗陶碗盘,先将就用吧。 “霍一忠,我要去给爸妈发个电报。邮局在哪儿?”江心答应过,一到就得报平安的。 电报七分钱一个字,江心前几天花了一笔钱,霍一忠身上只剩十来块钱,她还是省了不必要的话,只发了一句:爸妈,已平安到达,欣欣。 霍一忠买了两斤玉米粗面,又买了一斤质量好些的面粉,票不够,还是江心给的,霍一忠脸上有些羞愧,说好不让她花钱养家的。 江心当没看到霍一忠的表情,多说无益,她走了一圈,发现这个镇上竟然还有一个小电影院和一个照相馆,三条横竖交叉长长的街道,各类办事的机构也都挤在同一条街上,建筑破归破,规模小归小,其实一切都很齐全,周围是一圈错落的平房,纵横交错,门口坐着不少老人孩子,像个小小的城市。 霍一忠和她解释:“附近有好几个人口多的屯,屯里人都来长林镇办事,去市里的火车还要继续往北走半天才到,大家要买什么要换什么,都习惯来镇上,不去市里,市里太远了。” 江心表示明白,何况这里还有个连接外界的火车站,交通也会带来人口聚落。 镇上的街道地方小,走一阵就遇到了蹲在路边吃干饼喝凉水的警卫员和汽车兵。 江心都不好意思起来,让人家久等了,请他们俩儿喝了汽水,警卫员和汽车兵看着霍一忠,霍一忠点头,他们才接过汽水。 “小江,我和弟弟也要喝汽水!”霍明吃了饭,人就蓬勃了。 霍岩被霍一忠抱着,又朝江心张开双手:“妈,抱!” 江心没办法,只好接过霍岩,说他一句小坏蛋,让霍一忠再去买了瓶汽水给这姐弟俩儿解馋。 警卫员和汽车兵都觉得有意思,霍营长的女儿叫嫂子叫小江,这是什么新鲜的称呼?虽然这面嫩的江嫂子不是人家正经亲妈,可好歹也是妈,这称呼一传出去,估计又够家属村那些嫂子们长久说一阵的了。 大家挤着上了汽车兵开来的军用四坐车,江心怕两个孩子又晕车,让霍一忠和她一起坐在后头,抱紧两个孩子,一路上都在观察他们的状态,怕他们把刚吃的东西吐出来。 霍一忠安抚地拍拍江心的手:“路很平,就一个小上坡,不会颠簸的。” 江心还是担心,倒是两个孩子快快乐乐地喝了汽水,一会儿看窗外,一会儿姐弟两咕咕喔喔说个不停,总算没有晕车的迹象。 放下心来,江心就转头看着车窗外,现在是夏天,太阳热辣辣地照着这片广袤的平原,到处都是反光的麦田、高粱地和玉米地,有风吹过时沙沙作响,路上偶尔看到几间既不能遮风也不能挡雨的稻草屋,一些破败坍塌的旧墙上刷着年代口号,一路过去人不多,更别说路灯和车辆,就是长林镇上也没几辆自行车。 一步步从城里到了农村,那种落差感直接显示在她脸上,将来是要长久在这里生活,不是心血来潮来旅游半个月,江心心里很矛盾,她从未真正在农村生活过,自己能习惯吗? 这一刻,她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决定。 霍一忠大概看出她的难受,不顾车里还有警卫员和汽车兵,握住她的手:“我们部队要训练也要保密,特意选了个远离人群的空地方,家属村不能离部队太远,就跟着部队走。其实跟这条路相反的地方,有好几个人口很多的屯,也有不少全国各地的知青来,长林镇每逢农历初一十五是集市日,很热闹的,街上都是人。” 江心只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她需要一点时间,自己劝服自己。 霍明原本靠在霍一忠身上,爬到两人中间,依偎在江心的手臂上:“小江,我小时候来过这里。” “那你喜欢这里吗?”江心摸摸她的头,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小时候是多小,林秀带她来的? “喜欢。”霍明竟然喜欢这里? “为什么?”江心倒是好奇了。 “我和弟弟在这里抓迷藏,我们还能跑好远。”就是爱玩,不拘束她,让她跑起来,她就喜欢。 “弟弟喜欢吗?”江心把霍岩竖着抱起来,“喜欢这里吗?” 可霍岩只是喔喔乱叫,手舞足蹈的,不回答江心,和霍明抢她手上的东西。 江心亲了亲这两个小光头,他们接着路过一片金黄色的向日葵农田,壮观又美丽,她心情又好了一点,由衷地希望自己能喜欢这里。 汽车开了一个半小时,果然如霍一忠所说,只有上了一个长坡,其他全是平地,一路平坦。 到家属村时,若不是村口立着一个“家属村”的牌子,第一眼还真发现不了这里有个路口可以进去。 村口离霍一忠分的房子有七八分钟的车程,他们到的时候,恰好大家都在午睡,外头太阳大,平时篮球场那一带坐着好多人,现在都没人在,只有白花花的太阳光照在唯一一片水泥地上,篮球场周围有几颗高大的绿树,树干投下一大片阴影。 江心远远地只看到一排两层的房子,有的是平房,有的似乎是三角瓦房,近看每个房子都带了个院子,偶尔有母鸡咯咯声传来,很平静的家属村,是她想象中的田园场景。 汽车兵和警卫员直接把他们送到了房子门口,警卫员还下车帮忙把行李搬下来,朝着霍一忠敬个礼就要去归还汽车了。 警卫员姓严,是个平头小伙子,也是部队给霍一忠配的警卫员,他和江心说:“嫂子,营长要是没空,您有什么事,可以吩咐我去办。” 江心摇头,目前没有,给他和那个汽车兵一把糖:“今天辛苦你们了。” 霍一忠朝他点头,小严接下糖果,谢了嫂子,就上了汽车,把糖给了汽车兵:“新嫂子还挺客气的。” 霍一忠拿出小严刚交给他的钥匙,开锁,打开眼前的那扇竹门,那是烤过的老竹做的门,推开的时候,“吱”一声,很轻,不算刺耳。 他们把行李放在外头,人先进去了。 分给霍一忠的正是老旧的灰瓦房,屋顶是个三角形,有两层,一楼有三个房间和一个正堂,吱呀作响的木楼梯藏在正堂的左侧,往上爬,说是二楼,不如说是个大阁楼,阁楼用木板铺着,长久没人清理,已经结满了蛛网和一些虫窝,江心看了一眼就下来了,没踏上去,也不让霍明和霍岩上去,有的蛇虫鼠蚁专挑孩子咬。 四人在一楼看了一遭,只有一个大房间能用,其他两个小房间不是太小就是太暗,其中一个不知什么时候积了水,已经潮湿得长青苔了。 厨房倒是宽敞,窗户也大,可惜窗户没有遮挡,估计到了冬天寒风呼来,连火都烧不起来。 水井是脏污的,要清理沉淀,现在不能用。 院子面前有块大大的空地,长满了杂草,江心刚看到其他人家似乎用来中青菜了。 洗澡房原来是木头搭的,里头一股霉味,角落长了一排小蘑菇。 一楼能睡人的大房间里放了个木柜子,和一张两米大的木床,霍一忠说这是部队给配的家具,江心侧耳一听,听到一阵刺耳的虫啃木头的声音,蹲下一看,发现不论是柜子还是床,都被虫子给蛀了。 两个孩子到了新地方,一开始有些拘束,都待在大人身边,等摸熟了这所房子的所有结构,就开始疯跑起来,除了被禁止上二楼的阁楼,就连院子里的杂草都被他们给踩断了一小片。 江心长叹一口气,想坐下,才发现连个凳子都没有,她对着霍一忠苦笑:“先收拾一下,不然晚上都没地方睡觉。” 夫妻两个只好挽起裤腿,把门口的行李搬进来,放在厨房旁边整理出来的空地上,一起把大房间的床和衣柜搬出来晒晒太阳。 霍一忠到隔壁邻居郑团长那里借了两个水桶,在他们家的井里挑了两桶水回来,江心拿着霍一忠原来破了个洞的背心当抹布,把床和衣柜全都擦了个遍,闻着还是有些味道,但好歹没那么重了。 床是空的,得她们自己准备床单,江心让霍一忠赶紧找地方买席子,江母当时好像给她准备了床单,先找出来用。 霍一忠先把江母准备的新床单翻出来,穿好鞋,带上钱:“附近有老乡会用白芦苇织席子,我去问问。” 江心给他交代了尺寸,看了看两个在玩闹的小孩:“顺路看看有没有菜,买一点,有肉最好。” 霍一忠领命去了,江心拿着借来的扫把把房间客厅和厨房都扫了一遍,就连顶上的蛛网都扫干净了,白墙上还有一些积年的茶色水印,去不掉了,有的墙皮掉下来,露出墙壁大块不规则的石头。 江心站在客厅门口,看看太阳的方向,还好,是坐北朝南的房子,至少整个屋子是明亮的,屋内也能照射到一部分阳光,就是需要人力维持,还需要调整,大大的调整。 “霍明霍岩过来,别在太阳底下晒太久。”江心把人叫进来,又翻出他们的玩具给他们玩。 话刚落音,就听到一把苍老的声音在外头问:“小霍家里住人啦?” 第50章 两个小孩一听外头有人喊话, “咻”一声,吓得往江心身边跑,江心好笑, 摸摸他们的小光头, 怎么一下子又变胆小了? 霍一忠出去后, 竹门没锁, 是半掩着的,江心牵着两个小的走过去,打开门,门口站着一位老人家,她背上还背着个睡着的小孩。 江心看着这老人家, 个子不高, 微微驼背,头发黑白相杂,打了补丁但洗得发白干净的衣服,脸上的皮皱起来, 不笑也是一脸纹,有些像她上一世的奶奶, 嗓门大,但慈祥,江心对老人家有了先入为主的好感。 还是老人家先开的口:“是小霍的新媳妇吧?” 江心点点头:“婶子您好, 我姓江, 叫江心, 您叫我小江就好。” “好好好,小江啊, 欢迎你啊, 以后我们就是邻居了。”老人家笑眯眯的, 说话嗓门不小,抬了抬背上的小孩,从后头递过来一篮子刚摘的青菜,豆角萝卜和油菜,还带着泥土,蓬蓬一篮子都是,“你们第一天来,忙着弄房子,这是自己种的菜,拿去吃。” 江心忙双手接过,又让老人家进来。 老人家也没客气,邻居窜门就是这样随意,背着孩子进了门:“我夫家姓郑,我本姓金,小霍他们都叫我郑婶子,我就住你院子对着的这头。” 江心叫了句郑婶子,又说:“那您和我妈是同宗,我妈也姓金。”她说的是江母金小翠。 “哎哟,那可真巧了。你妈是哪里人?”郑婶子笑得皱纹四飞,好像和新邻居又更熟悉了点。 两人聊下来,发现郑婶子一家是太湖边上的人家,因为儿子当兵一直驻扎这里,媳妇要上班,她过来帮忙带孩子,不然按照郑婶子的说法,她现在还在太湖里划船摘棱角呢。 “叫郑奶奶。”江心找了个地方把郑婶子的东西放下,让霍明霍岩叫人。 郑婶子解开身上的绑带,把后头还在睡的孙女抱在怀里,看着在一旁玩的两个孩子:“小江啊,这就是小霍前头的那两个孩子吧?” 江心有些不自在,霍一忠再婚这件事在驻地也不是秘密,她就虚虚点点头。 郑婶子倒也没说其他什么:“原来这俩儿孩子的妈带着他们来过,我见过一回。当时小霍没分房子,他们就住在村口那栋探亲家属楼里,有好几个随军连长的媳妇带着孩子都住那儿,听说她和几个连长媳妇都吵过架,住了不到十天就走了。” 江心倒是不知道这件事,可那毕竟是林秀原来的事,她不好评判什么,就对着郑婶子笑笑,想着找个什么借口把人给打发了,现在家里也没招呼客人的杯子茶壶。 正在这当口,霍一忠回来了,背着一条长长的席子,拎着一个新的搪瓷缸夜壶,还有一些明矾和黑木炭,是用来滤净井水的。 见了郑婶子,霍一忠叫一声,和江心说:“这是二团郑团长的母亲,就住小院儿那头,和咱们很近。” 江心说两人已经认识过了,上去和他一起把席子摊开,用破衣服沾水擦干,晾在太阳底下。 霍一忠则是按着老乡们教的方法,把明矾和黑炭放到井水里,提醒江心:“三天后才能用这水。” 这口井不高,虽然不深,但家里毕竟有两个小孩,江心让他找块板子盖住,别让孩子靠近井边,霍一忠应了。 郑婶子的孙女醒了,哭了两声,被奶奶一哄,又好了,郑婶子把她放在地上,让霍明霍岩带着她玩儿,站起来霍一忠江心夫妇说话:“去年底的时候,这屋子还挺好的,就是小霍出任务去了,放了大半年,到处都长草了。等着,我去给你们叫人来帮忙。” 江心正想说不用,郑婶子却很快出去了,不一会儿人又回来了,双手还戴着一双旧旧的手套,打了声招呼,就利索地帮他们把院子里的杂草都拔了。 霍明和霍岩见郑奶奶拔草,也想去玩,被江心拦住了,怕草里有虫子,指着郑婶子的孙女儿圆圆说:“看着妹妹,她只会爬,不会走路,没人和她玩,她会哭的。” 霍明和霍岩这才坐在刚刚冲洗过的厅堂地上玩,扯着圆圆的小衣服,捏捏她的脸,这小人儿比他们两个还小,真好玩儿。 再过一阵,江心听到两个人说话的声音慢慢靠近,没一会儿竹门就被推开了,进来两个妇人。 一个年纪大些,看不出年纪,脸色深黑,手大脚大,身上还扛着一捆细柴,细长的单眼皮,穿着短裤短袖,脚上踏着一双没有后跟的解放鞋,一进来就把那捆柴靠着厨房放下。 另一个年轻些,肚子微微隆起,怀孕了,手上也拿着一篮子白萝卜和大白菜,还有两个小土豆,都洗得干干净净,叶子上还沾了水,看着就水灵新鲜。 江心不认识,还是霍一忠叫的人。 年纪大的那个,是住他们后头于副团的爱人苗凤苗嫂子。 年纪轻的,是霍一忠底下一个姓吕的连长的爱人,叫来顺,他们长期住在村口的军属家属楼,估计是来找苗嫂子串门的。 江心和她们打过招呼,说:“实在不好意思,我们也刚到,没什么招呼的。”又叫两个孩子出来认人叫人。 苗嫂子大大咧咧的性子,一口西北口音,听起来十分喜感,语速快得跟鞭炮似的:“我们这儿不烧碳,都烧柴火,你们刚到,今天还得做饭,我就扛了一捆柴过来,先用着。” 来顺年纪小,但面相看起来也比江心大,跟在苗嫂子后头,大概是面对自己丈夫的上司,有些拘谨,听不出是哪里的口音:“江嫂子,霍营长,这是苗嫂子种的菜,我拿过来,借花献佛了。” 她们说完就说要帮忙清理房子,江心哪好意思麻烦人家,就连郑婶子她都想请回去了。 苗凤嫂子却说:“小江你别客气,刚到驻地的人,大家都会帮忙的,我们刚来的时候,也有嫂子帮我们,以后等有新人来了,你也要去帮别人。” 说完也不等江心回答,就径自出了门,没一会儿从自己家挑来两桶干净的井水,拿着草扎了扫把,去帮她扫厨房的缝隙角落。 鼓着肚子的来顺,则拿了苗嫂子带来的扫把,帮他们扫院子里的树叶和尘土。 霍一忠和女眷说话不太自在,到隔壁借来一把镰刀,去清理发霉的木头洗澡房。 江心看了看在几个在自己家里帮忙的婶子嫂子,又觉得,或许住这里也不会太坏。 厨房不大,苗嫂子很快就清理完了,和江心一起洗了铁锅,把锅架上去,江心拿着柴过来,想学着怎么点火,却被拔草的郑婶子赶来制止了:“小江,你今天刚来,不能在家点火,得找个时辰告诉天上的灶神,你家里有人住,要请灶神下凡,把灶神老爷请到你家,才能开火的。” 江心听过这种说法,尤其是在岭南,这个习俗很普遍,但是在北方家属区,还在这个特殊的年代听到这个规矩,还是觉得很奇妙,她以为这种封建的行为早已经被禁止了。 谁知苗嫂子和来顺都点头:“听老人家的话,老人家说得对。” 江心只好放下火柴盒:“我想给你们煮点绿豆汤,天儿太热了。”大家都一身汗。 几人都推说不用,往后日子长着呢,又快速帮他们把院子里的草全都拔掉,堆成一堆,苗嫂子叫她把这些草晒干,到时候可以点火用。 几个人叽叽喳喳给江心选了正式开火的日子,郑婶子特意跑回家拿着一本又薄又旧的历书过来,问过霍一忠和江心的生肖,就让他们把开火的日子定在明天一早七点钟,不能早也不能晚。 江心对郑婶子竖起大拇指:“婶子还识字!”她们这个年纪的老人家,大多都不识字的。 郑婶子一脸皱纹地笑:“我那死鬼丈夫,解放前就是给人选好事的日子的,我也就学了一嘴巴。” 江心笑起来,觉得郑婶子是个可爱的老人家。 “你们今晚不好在厨房里头做饭,就在外头弄个小锅。”郑婶子收好那本历书,回去给她拿了个补过的小铁锅,“明早请了灶神,就能正式在厨房做饭了,今晚先将就一顿。” 来顺一个孕妇,还帮着搬了两块平整的石头过来,放置那个郑婶子的小锅,吓得江心立即扶着她靠墙站好。 来顺笑笑,很腼腆的样子:“哪有这么娇贵,干点活儿也不会怎么样。” 杂草拔了,整个院子光秃秃的,苗嫂子就说:“过几日,你买个锄头,把地锄松,就可以在家种青菜,明儿我给你拿点菜种。这儿水土好着呢,什么菜都能种活,够你们一家四口吃的。” 江心谢过她们,从袋子里拿了一些新庆的特产出来,让她们带回去吃。 苗嫂子拿了江心的特产,自己反倒不好意思起来,见她担的两桶水已经用完了,二话不说,又回去担了一担过来:“小江你们先用,桶不急着还给我,水不够就让小霍来我家里担。” 经过几人协力,这个分来的房子已经像个小家了,除了灰砖上面的青苔和二楼小阁楼的蛛网还没清理,先落脚是没问题了,不过江心也不准备今天一下子弄完,慢慢来吧。 郑婶子抱起孙女儿圆圆:“我得先回去做饭了,小江要什么就喊一声,过来拿。” 苗嫂子和来顺也说要回去了。 江心真是不知道如何感谢她们三位,只好一直微弯腰说谢谢,把人送出了门,还邀她们明天中午过来吃个便饭,人家觉得是举手之劳,拿了江心的特产,哪还好意思再来吃一顿,纷纷拒绝。 霍一忠这才从洗澡房里走出来,头上和脸上都是灰尘,衣服味道也不好闻。 “她们走了?”霍一忠拿着个破木桶,装满了淤泥和拔下来的杂草杂菇,他准备拎到河边去倒掉。 “走了,先喝口水。”江心把水壶递到他嘴边,掩鼻“嫌弃”道,“你好臭。” 一听这话,霍一忠更靠近她,张开双臂要去抱她亲她,江心笑咯咯地推他:“快去快回,回来给你烧热水洗澡。” 两个孩子在一旁看着,觉得新奇,为什么爸老要亲小江? 霍明学着霍一忠探身前去亲霍岩,还伸出小短手去一把抱住霍岩,霍岩热,不耐烦地推开姐姐,把泥人放进嘴里咬了一口。 江心余光扫到,顿时觉得脸红,以后还是别当着孩子的面亲热了,又蹲下把霍岩嘴里的泥人拿出来:“不是说了,乖孩子不能吃手指,不能吃玩具。” 霍岩露出一个笑,张开手要江心抱,江心一下午没抱他了:“妈,抱。” 江心抱抱他,又把他放下,自己身上也臭,还是别抱了。 她一直觉得奇怪,为什么霍明不反对霍岩叫妈,她理应是个很有个性的孩子,可霍岩叫妈,她丝毫没意见,但也不影响她成日喊小江,真是个怪孩子,江心想不通,摸摸他们俩儿的头,又去干活了。 霍一忠回来后,把洗澡房冲了两遍水,总算没有淤泥和脏污味了。 江心让他再去担水,一家四口洗了个温水澡,再拿出江母给的米粉,洗了郑婶子带来的青菜,每人当晚都吃了碗清淡的米线。 趁着天黑前,两人把晒过的床和衣柜搬回房,铺上新席子和被单,两个洗过澡的孩子往床上一滚,床单又皱了。 洗了碗,江心把郑婶子说的请灶神的话跟霍一忠讲了,霍一忠没意见,不大张旗鼓就好。 “我怕我明早起不来。”今天太困了,江心现在就想躺下睡觉。 “部队有起床号,家属村也能听到,我醒来叫你。”霍一忠让江心先休息,自己去把明早要煮的东西准备好,用篮子盖起来。 天黑下来,万籁俱寂,只有虫鸣和蛙声传来,人少,完全无车声,偶尔听到哪家的妈妈喊孩子回家睡觉,仿佛时间静止在这里了。 霍明和霍岩已经呼呼入睡,四仰八叉的睡姿,就躺在他们边上,占了半张床。 霍一忠把他们的姿势摆好,在最外头躺下,靠近江心,亲吻着她额头:“明天我去买个两个煤油灯回来。” 江心半眯着眼,困得脑子要跟不上了,差点忘了,这里还没有电灯。 第51章 第二天早上六点钟, 部队的起床号响了,霍一忠听到号角第一声就睁开眼,当兵多年, 肌肉已经有了自己的记忆, 铃声一响, 自动弹起来。 老婆和两个孩子还在睡着, 他起来找到大家洗漱的东西,再把江心叫起来。 江心有些耍赖不肯起床,抱着被单把脸埋进去,掩耳盗铃,霍一忠拿着胡子扎了一下她的脸和手, 江心才肯嘟囔囊地张开手, 让他抱着起床。 霍一忠抱着不愿睁眼的江心,又拿胡子去扎她,心里发软,觉得心心比孩子还会撒娇。 江心勉强睁开眼, 捂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问几点了, 霍一忠说还有半小时就到七点了。 于是两人快速洗漱,把两个孩子也弄起来,家里有了响声。 过了一会儿, 听到隔壁的郑婶子在喊:“小霍小江, 七点了, 记得烧火!”声音高大远,恐怕周围的人都听见了。 江心哭笑不得, 这邻居还真是热心肠, 生怕自己错过吉时, 自己也隔着院墙大声回了一句:“婶子,知道了!” 喊完后,就听到几句咯咯笑声,也不知道是哪家的邻居。 到了七点,霍一忠很快就在厨房点着了火,把水烧热之后,江心还是煮了一锅米线,其他的太麻烦了,今早特意加了四个鸡蛋,也是郑婶子说的团圆美满、谷米满仓了。 没有桌子凳子,四人是在厨房吃的早饭,霍一忠说他九点钟之前要先回部队办公室报道,见过师长、政委和团长后,再看看工作安排,午饭前回来:“分房子会配置桌子椅子,我去后勤管理处签个字,下午之前搬回来。” 江心应了,眼睛又干又红,她看看两个孩子,也是困得直打瞌睡,霍明都要把头埋到碗里了。 “你出去的时候,记得把门锁上。”她得去补补觉。 喂了霍岩半碗米线和几颗青菜,江心放下碗筷就不动了,牵着两个小的爬回床上去,没一会儿就睡着了,霍一忠无奈笑笑,把碗筷洗了,又去于营长家挑了两桶水,换上夏季军装,戴上军帽,拿上一个档案袋,把竹门的锁从外头锁上,回部队报道去了。 家属村距离部队有两三公里的路程,霍一忠一个人快步走,半小时就走到了,额头出了汗,把江心特意准备的特产拿出来分给战友们吃。 霍一忠顶头上司是张伟达团长,身形高大,是北方汉子,比霍一忠大了七八岁,长得有些老成,不细看,还以为大了霍一忠一轮。 张伟达刚去自己团里看几个尖子兵的训练回来,见霍一忠坐在他办公室门口,很高兴,脱下军帽:“你小子回来了?新娘子也带回来了?” 霍一忠朝他敬个礼:“团长!”给他递了一瓶新庆本地的烧酒,“我爱人老家的特产。” “哟,新爱人还挺讲究,让你给领导送礼。”张伟达一张嘴不饶人,接过霍一忠的烧酒,他平时除了练兵没其他的爱好,回到家就是爱喝两口酒,晚上回去就开了! 霍一忠挠头笑,因为娶新媳妇,今天已经被打趣过好几回了。 “先去报道销假,师长和姚政委正开会。”张团长知道霍一忠要汇报工作,就让他先忙自己的,“不知道什么事,听说今早鲁师长拍桌子了,你小心点,别撞枪口上了。” “是!团长!”霍一忠再次板正着敬礼。 本来霍一忠是张团长手底下的营长,理应向他汇报,可偏偏霍一忠来路比较稀奇,真正的空降兵,私底下叫鲁师长一声师哥,军队讲实力和等级,但也讲人情世故,还讲排辈论资,只要是日常工作不越过张团长,霍一忠敬着他,这种外派的出差任务,鲁师长和姚政委不让他知道,他就不会打听。 正是因为张团长心宽,鲁师长一开始才会把霍一忠放在他手底下的。 霍一忠去报道完毕,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等了好一阵,等来了鲁师长的警卫员,警卫员朝霍一忠敬礼,一个字一个字往外吐,跟子弹一样干净利落:“霍营长,鲁师长还要开会,让你下午三点钟准时到他办公室汇报工作。” 霍一忠回了个礼:“是!” 警卫员走后,霍一忠想了想,今天第一天回来,除了汇报,还没分派其他的工作,就去了趟管分房和家具的后勤,要了张桌子和两条凳子,签好文件,两手拎着,和张团长说一声,往家里走去。 回去的时候,江心已经起来了,她看着满目荒芜院子,还有空空如也的屋里,无论如何,还是要整理一下这个新家的,该丢的丢,该扫的扫。 大门开锁的时候,江心吓了一跳,还以为有人大白天的撬锁,看到霍黑炭进来,才放下心,走过去帮他拿凳子:“这么早回来?” “师长在开会,我就先搬些桌子回来,吃过午饭再去。”霍一忠走得一头汗,把军帽拿下,恭敬地放在昨天洗过的衣柜上。 江心把桌子凳子擦了一遍,摸摸那些痕迹,像是被人用了好多年的旧东西。 有了桌椅,她拿出纸笔,开始写要买的日常用品,写了满满一张,拿给霍一忠:“这些东西,这里能买到吗?” 得快点置办起来,昨天的油盐还是苗嫂子后面拿过来的。 霍一忠看了看,都是一些厨房的东西,光是锅还要再买两个,还有个烧水的壶:“要买这么多吗?”他以为一个铁锅就能处理所有了。 江心拧他手臂:“你现在老婆孩子都在身边了,过日子别这么粗糙,也讲究些。” “听你的。”霍一忠就喜欢江心时刻提醒他,他有家有小,有妻有儿,“这里恐怕买不齐全,得到风林镇上去,我们炊事班的厨师每天都会开车去拉菜回来,大家会委托他们帮忙买东西,我下午拿过去,让他们明天买。” “多少钱?三十够吗?”江心正要回去数钱。 “我来买。”霍一忠把那张纸折起来,“我...有几个战友找我借了钱,我去收一收。” 江心眯着眼,看住他:“你借了多少出去?” “咳。”霍一忠想转移话题,可江心那双大眼睛让他无所遁形,“一百多。” “一百多是多少?”江心才不会放过他。 “一百九十...快两百。”霍一忠不自然,好几年的旧账了,大家都是战友,他也不好意思去要钱。 “去收回来!”江心再次拧他,“你要是不去收回来,我就带着两个孩子去他们面前哭,说我们家没钱开饭了!” 霍一忠忙摆手:“不行不行!”那他在战友们面前还有什么面子可言,又哄江心,“我下午就找他们去!” 江心就把钱袋子收起来:“反正我们三个以后就吃你的喝你的,让你也当当家!” 霍一忠点头:“是是是,都听心心首长的。”难得油嘴滑舌。 江心再次提醒他要把钱收回来,啰嗦两句就放过他了:“我今天得给家里写信,你把这里的地址给我,我好告诉爸妈和大哥小哥他们。” 霍一忠给她写了个地址:“邮递员逢单号会来家属村收信发信,你要寄信就叫住他。爸妈他们回信会统一到镇上,邮递员分发后再给我们派信。寄小件的东西也可以让邮递员帮忙寄,大件的就得去镇上。” “从这里寄信回去要多久啊?”这里离新庆太远了,坐火车就已经快十天了,何况是信件。 “二十到三十天。”具体霍一忠也不清楚,得问邮递员。 行吧,下午不干活就写信,江心决定了。 一家四口吃过午饭,睡了一会儿。 霍一忠看两个孩子还在睡,就和江心腻歪了一阵,差点擦枪走火,还是江心把他推开的,笑看他:“孩子们在旁边,不许做坏事。” 天热,霍一忠光着膀子,半压在江心身上,喘粗气,太折磨了,什么时候才能畅快一场? 江心被亲得嘴唇发红,翻身趴在他肩上:“我看你的药油只剩一点了,肩膀还有淤青没散去,要不要找医生再看看?” “过几天再说,刚回来报道,事情多。”霍一忠撩撩她的头发,“还习惯吗?”习惯这个地方吗? 江心苦笑:“我会努力习惯的。” 早上她手脚就被咬了好几个大包,又红又痒,像是虫子咬的,万金油涂了也没消下去。 “心心,我们...会好起来的。”霍一忠亲亲她,把她搂在怀里,不知该如何做承诺,因为他都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再升一次职级,能不能带着江心回城里生活,“我有时候混蛋,你别和我客气。” “你也知道自己混蛋?”江心手攀在他另一边肩上,又去咬他下巴,“目前还不算太过分,我可以接受。”但是——“以后要时时刻刻把家放在心上,不能三心二意,不能动不动就执行任务消失大半年。” 她在新庆,还没见霍一忠之前,可就听说了去年他为了执行任务失联八个月的事情。 “我不是林秀,我没有孩子的牵挂,你要是敢这样失联超过半个月,我马上买张火车票回新庆。” 江心没和他开玩笑,规矩还是要立的,“我对两个孩子好,也是因为喜欢你,爱屋及乌,你要是长期不在,或是对我不好,我对他们的好意可以马上收回,你就准备结第三次婚吧。” 霍一忠被江心吓了一大跳,坐起来,看了眼还在呼呼睡的两个孩子,又看看无甚表情的江心,心情复杂,江心,心心怎么能这么说话呢?这么直白,又这么残酷! 才结婚多久,就说离婚的事! “你自己想想,后面怎么平衡部队的任务和家里。”江心让他听部队的广播号声,“时间到了,去上班吧。” 霍一忠这才慢吞吞地穿鞋穿衣,又听到江心说:“以后你出门,都要抱抱我。” 江心张开双臂,刚强硬过,脸上却有委屈的神色,跟个孩子似的,霍一忠不忍,把她抱得紧紧的:“你的话,我记住了。” “记住了还不够,要去做。”江心回抱他,在他耳边说,“霍一忠,我可喜欢你了,你千万别让我失望。” “知道了。”霍一忠亲亲她的脸,把她的话放在心里,又咀嚼了一遍。 霍明此时也被部队的号角声叫醒了,她揉揉眼睛,看着这对抱在一起的男女:“爸小江,我要尿尿。” 作者有话说: 霍明:羞羞脸,两个亲亲怪。 第52章 霍一忠走路去上班, 在路上还碰到其他几个团长和营长,大家结伴而行,都说要霍一忠请喝酒, 找个时间见见江心, 霍一忠笑着答应了, 结婚是喜事, 确实该喝酒。 快到的时候,霍一忠拉着一个欠了他五十块钱的营长:“老章,去年你说家里要起房子,从我这走了五十块的账,如今我这, 刚结婚, 孩子都来了,事情也多...” 话都说到这里了,老章也不能逃避,他似笑非笑:“一忠, 娶新媳妇了,找你要钱了。” 两人嘿嘿笑, 都有点尴尬,老章说好晚上给他拿过去,现在手头没那么多钱。 还有一个小时才去给鲁师长和姚政委汇报工作, 霍一忠把那几个找他借过钱的战友都问了一遍, 两百块钱总算要回来六十, 剩下的都说明天或者过几天给,他真有点怕回去不知道怎么跟江心交代。 趁着还有点时间, 霍一忠马上去炊事班找人帮忙买东西, 给了他们三十块钱和几张票, 又匆匆跑去鲁师长的办公室。 “报告!”霍一忠缓了口气,抬手敬礼。 “一忠,进来吧。”鲁师长坐在办公桌里头,喝口茶,朝他招手。 鲁师长鲁有根年纪不到五十,是个老烟枪,身上的烟味隔着五米远都能闻到,他办公桌上有个大大的老烟灰缸,装满了烟头,咳了口痰,吐在垃圾桶里,指着面前的椅子让霍一忠过来。 四十出头却满头白发的姚聪姚政委坐在鲁师长对面,姚政委长相很斯文,解放前是燕京大学的毕业生,军帽放在桌上,笑着打趣他:“听说你爱人和孩子都来了?” “报告姚政委!他们都来了。”霍一忠站得笔直,把帽子夹在手肘中间,黑脸上带着点笑意。 “坐下吧,结了婚还跟个毛头小子似的。”鲁师长让他坐下,又挥手让警卫员关上门,出去站在门口,“别让人进来了。” “是!”警卫员敬礼,踏着正步出去了,轻巧地带上了门。 霍一忠坐下,身体笔直像一棵松树,把军帽往桌上摆好,双手平放在膝盖上,目视前方。 “说说这回的任务,苏昌光是怎么死的?”鲁师长问他。 “报告师长!24号当晚,我们追击苏昌光到一条河边...”霍一忠就把那晚的事情一字不漏地讲了,期间鲁师长和姚政委有问题,他也逐一补充了。 这件事鲁师长和姚政委只是知道,不直接负责,当时军区点名要他们师部派个面生的人去南边,考虑几日就选了霍一忠过去,毕竟是和对岸有关,现在军队里也斗来斗去的,只要涉及到间谍和通敌,都异常敏感,他们决定这些事知道个来龙去脉就好,更多的就选择性不知道。 姚政委抬手制止还要往下说的霍一忠:“一忠,苏昌光的事,到这里就告一段落,你任务已经完成,不是上面问你,最好对谁都不要再提起。” 霍一忠想起罗队长在火车上和他说的话,说是有人替他遮掩了这件事,想了想,就把交文件时遇到的事情也说了出来。 “我在那边还遇到一个身手很好的罗队长,他说...”霍一忠原本想瞒过这件事,看着对面一脸深沉的鲁师长和姚政委,还是选择一五一十说了出来,“罗队长说,本来苏昌光自杀,是要上报的,但有人选择不上报,就当在抓捕过程中误杀,也不追究当晚所有人的责任。”尤其是他的。 鲁师长和姚政委互相看了对方一眼,又看看霍一忠,把霍一忠汗毛都看得竖起来了,生怕哪个环节出了错。 “别紧张,你既然平安回来,就说明这件事已经有了结果。”姚政委拍拍他的肩。 倒是鲁师长皱着眉问:“罗队长?你看他夜里时眼睛是不是特别亮,笑不笑八字纹都很深,长得高高瘦瘦的?” “对,那双眼睛,看过就不会忘。”霍一忠对罗队长印象特别深,那双招子在夜里似乎要闪出光来,另外,他也很久没遇到身手这样好的对手了。 “罗成!”鲁师长轻呼一声,站起来,很激动地走了两步,点了根烟,又转过头,手指指霍一忠,“一忠啊一忠,你小子命大!遇到那个阎罗王还能毫发无损地回来!” 霍一忠有些不舒服,他也很厉害的。 鲁师长笑哈哈地拍他肩膀:“别不服气,那个罗队长,原来打仗的时候,我见过几回,身手好,枪法准,上阵能杀敌,下马写文章,很得上头器重。不过是个孤寡命,死过五个老婆。” “罗成?”姚政委也想起来,这人想忘都难,“当时个个都传他是少林方丈俗家弟子的那个?” “对!”鲁师长和他说起来,“这人是真正的嫉恶如仇,一身精忠报国的正气。解放后没听过他,我还以为他已经...原来是去搞情报工作了。” “可惜了...”鲁师长似乎颇有感慨,又坐下不说话,姚政委也叹了口气。 霍一忠年轻,当年他们打鬼子,他年纪小,没有参与过:“师长政委,可惜什么?” “可惜他不是老首长这头的。”姚政委低着声音告诉霍一忠,再忠肝义胆的人也有自己的立场。 霍一忠沉默下来,他原本是被安排在首都附近的军区,五年前之所以会来这里的师部,不就因为是老首长那头的人吗?确实如鲁师长说的那样,罗队长是另外一头的,太可惜了。 “罗成这个人,正直惜才,倒是给组织推过好多能人。一忠,你是撞大运了,苏昌光自杀的事情若是由其他人汇报,你可能就没那么顺利回来了。”姚政委想起罗成拉拔过的人,如今大部分都成了军队里的中坚分子,说起来,罗队长长相凶狠,却是个有人缘的人。 鲁师长也批评他:“这件事确实是你鲁莽了。当晚一起捕抓的人那么多,你也不知道哪个就是站在你对面的。” 霍一忠想起那个手速极快的刘副局长,把这人也说了:“那晚会不会是他说出去的?” “不能确定。”鲁师长摇头,“你也知道我们是接受命令,执行任务,不能多问。” “你在火车上遇到的那个姓龚的民兵队长,我发电报让人去查了,一切正常,没有任何不妥的地方。”姚政委和他谈起那个找他们夫妻麻烦的龚姓男子,“一忠,最近就不要出去了,小心驶得万年船啊!” “年轻人有锋芒是可以包容的,但是要注意尺度。”鲁师长也怕老首长亲自放过来的人出问题,对着霍一忠就有些语重心长,“苏昌光那种人就是个定时炸弹,照我说,死了也好,一了百了。” 霍一忠低下头:“我原本是想按计划活抓他的,但是他说,他是军人,不上阵杀敌留着他有何用,不如死了。” 他也是军人,杀过敌人,被敌人打伤过,遇到这场运动被“发配雪藏”到边疆,有时候看着辽阔的平原,过着平静的训练生活,他也会想起当初冲锋陷阵的豪情,杀敌的愤慨,追踪敌人成功时的成就感,霍一忠很理解苏昌光的想法,可“理解”一个背叛之人,这种想法太危险了,不如手抬高一寸,让苏昌光“得偿所愿”。 姚政委站起来,有些恨铁不成钢:“一忠,你不该这么想!看看老首长和鲁师长,哪个不是铁血铮铮的军人出身?哪个又没有上过战场?可战争多残酷,多少流离失所的百姓,你看不见吗?战争结束,各自归位,成王败寇,赏罚分明,自古以来就是这样的。他苏昌光选错阵营,败了就是败了,愿赌就该服输!” “这种人就盼着当乱世的枭雄,想在战争中浑水摸鱼,哪会真正为百姓考虑?!苏昌光在这么偏的农场都能联系到东海那头的人,手段还是有的,若他去不成对岸,留在我们这里策反其他人,更是个炸弹!” “罗队长他们大概追踪苏昌光这条线很久了,好不容易等到他出动,却因为你一时心软!” 姚政委激动起来,气喘起来,扶着椅子咳了好几下。 鲁师长让他坐下喝口水:“好了老姚,缓缓。我看一忠也不算做错事,苏昌光的死确实给罗成的工作带来了点麻烦,但他也不可能把重点全放在苏昌光身上,苏昌光毕竟只是个少校,算不上大鱼。可要我说,给他找点麻烦也好,免得他们那边的人老盯着老首长这一系。” 霍一忠被说得头都抬不起来了,那么大个子,头低得跟个小媳妇似的。 姚政委无话可说,还是强烈要求霍一忠写个个人工作得失检讨,不放在他档案里,只交给鲁师长就好,必须让他认识到自己的错误。 鲁师长最先跟老首长,是老首长第一批亲兵,霍一忠是后头来的,算是他师弟,二人关系很密切,他也让霍一忠答应:“你该写,写完我看了之后就烧掉。” 霍一忠应下:“是!” 三人又说了些其他的事情,关于这次的任务汇报就算告一段落了。 “师长政委。”霍一忠看了眼外头,无人经过,也把声音压低,“我见到从前一个队友,他在西南时跟过老首长两三年,受过老首长的恩,他说老首长目前在川西。” “川西?”鲁师长烟都不抽了,把它摁灭在烟灰缸里,“细说!” 霍一忠摇头:“只知道在川西,更多的信息没有了。” 姚政委一拍手掌:“终于有点眉目了!一开始我们都以为是把他打回西南去了,原来在川西!” “老姚,你过年前去趟省里军区,如果时间合适,就去趟首都,打听打听,到底在川西哪个地方!”鲁师长很激动,但很快又克制下来,这几年他们远离首都圈子,得来消息的精确度大不如前,很是被动。 “一忠,信息可靠吗?”鲁师长又问。 “有八成的可信度。这个战友在全军打散后,去做了情报工作,职级没罗队长高,但我看他也有自己的消息渠道来源,似乎跟罗队长那头也有分歧,是瞒着罗队长告诉我的。”霍一忠想起那晚蔡大头在他手心写的字,那声声受伤的喘息仿佛还在耳边,也不知道他有没有顺利到医院。 鲁师长和姚政委当着霍一忠的面说了起来,反复确认军中谁是站老首长那头的,又有谁有本事能把老首长发到川西去,最后二人还是决定谨慎行事,有时候找答案,不能暴露,只能等。 见两位领导停止了说话,霍一忠又说了另外一个人,新庆市公安局石大智石局长。 “他似乎对我所属的部队很感兴趣,问了我好几回,我是谁手底下的兵。”霍一忠把在新庆给江淮推荐工作的事情说了一遍,又提到在他和江心结婚时,石局长让人带了红包来,也不多,五块钱,他不敢用,怕有一些不知道的利害冲突,今天也把红包带来了,准备上交。 “石大智?这名字好熟悉!”鲁师长摸了摸下巴,又犯烟瘾了,抽出一根烟,陷入沉思。 姚政委没什么印象,摇摇头:“你是怎么说的?” “我说我是政委您手下的兵,您是我的团长。”霍一忠对石局长说的话半真半假,自然不敢把鲁师长的大名说出去。 霍一忠刚说完这句话,鲁师长就拍大腿了:“石大智!是不是长得像大头娃娃?笑起来一脸佛相的?” “对。”霍一忠想想石局长的长相,头大肚圆,可不是跟个弥勒佛似的的,“师长您知道他?” “知道知道!”鲁师长吸口烟,“怎么不知道?!”他大笑起来。 “啊呀,几十年前大家一起在东北当大头兵时认识的,那时候我们都是十几来岁的小伙子,饭都吃不饱,个个面黄肌瘦,身上没几两肉,他就长得一副大富大贵的模样了!”鲁师长一脸的笑,“据我所知,这人算不上是危险人物,不过左右逢源的厉害,真正是谁都不得罪,谁都不站队,滑得跟条泥鳅似的。自小就是个官迷,一心想着升官发财娶几房姨太太,连排队吃饭都要当领头的队长,没想到他还是回了南方。” “石大智老家就在长江边上,爹死的早,是遗腹子,上头有个老娘和兄嫂,兄嫂大他几岁,嫌他吃得多,十几岁就把他赶出了门,他拿着扁担出门找活计,做挑夫时在码头认识几个喝酒吹牛的兵,就跟着这几个人跑了,从南方一路跑到东北,进了奉系张将军底下当烧火兵。后来奉系不是投靠老蒋了吗?他就成了国军有名有姓的石大智,日本人投降之后没多久,他不知道听了什么风声,又跑到我们这头来,反着去打国军。” “当时有个算命的看他手相摸他头骨,说他八字带金,是个当官命,把他给高兴的连着翻了十几个跟斗,放言等他当了大官,要回老家去给他哥嫂好看。再后来我跟着老首长去西南,他还在东北,大家就没再见过了。” 鲁师长原先也算是奉系底下的一个小队长,跟了老首长后走南闯北,打过日本人,打过国军,参与过解放战争,历经沧桑,大运动前,老首长嗅到危险,把鲁师长安排在他老家东北,让他安静蛰伏。 “这一趟出去,收获不少。”大概是说起年轻时的故人,鲁师长心情也没那么沉重了,“这个石大智收你二舅子,就是看在你是营长的面子上。放心吧,等你当了团长师长,他说不定都能给你二舅子搞个正式编制,弄个小领导做做。” 霍一忠汗颜,石局长肚子里还有这种官司。 姚政委也笑:“确实,不怕人家要什么,就怕人家不要什么。”让他把那五块钱红包收了,当是积个人缘。 “这样会给部队带来不好的影响吗?”霍一忠最怕这个。 “也算不上,他这人就是爱攀关系,一切按规矩办就没问题。”鲁师长倒是不介意这种,偶尔走走人情,是人之常情。 说完工作,又开始说起他结婚的事情。 “新媳妇如何?”鲁师长问霍一忠,他也得关心关心师弟的家庭生活。 霍一忠笑起来,一口白牙晃人眼睛:“她很好。”他很满意。 鲁师长和姚政委就笑起来。 “媳妇来了,孩子也来了,往后就能定下心了,好事情。” 作者有话说: 姐妹们,祝中秋节快乐,花好月圆人长久。 第53章 霍一忠汇报完工作后, 就出去给江心和两个孩子办户口了,他们的户口都要迁到这里。 到时间回家,他在后头走, 有找他借过钱的人, 又过来还了他二十块, 这下一共收到八十, 且看明天能收回多少,好歹和江心有交代了,他现在真有点怕江心的较真儿。 回去的路上遇到慢慢走路回家的鲁有根鲁师长,旁边还跟着警卫员。 鲁师长让警卫员走开,自己单独和霍一忠说了会儿话。 “要是老首长的情况属实, 年底或者明年春, 我想安排你去走一趟,探探虚实。”鲁师长和霍一忠这样讲。 霍一忠想起中午江心对他说的话,不能离家太久,就有些犹豫, 没有立刻答应下来,而是问:“大概要去多久?” “早去早回, 确定了人在哪儿就回来,以图后续。”鲁师长没准备让他出长差,“十来天。” 霍一忠这才答应下来, 得先给心心打个预防针。 “不对啊, 往常外出你都是不带犹豫的, 今天怎么回事,还问去多久?”鲁师长好奇, 出任务还有打商量的。 霍一忠面不改色地说:“师哥, 因为我结婚了, 而且我是个耙耳朵,不能离家太久。” 鲁师长被这句“耙耳朵”噎住,简直没眼看霍一忠的归心似箭:“走走走,赶紧回家去,看到你就烦人!” 霍一忠笑着朝他敬个礼:“师哥再见,我回去了。我爱人江心做菜好吃,到时候请您和嫂子来家吃饭。” 鲁有根也笑了:“赶紧走吧。” 倒是对霍一忠这个新媳妇有了两分好奇心,从前林秀在他可没那么大的笑脸。 回去路上,霍一忠绕到村口的家属楼里,里头有军嫂爱囤点东西,加一两毛钱卖给家属村里的人,大家图方便,从来没人举报这种轻微的“投机倒把”,他找到人,买了两个煤油灯和一两灯油。 才到家门口,已经看到厨房冒出炊烟,屋里还有孩子追逐玩闹的声音,江心正喊着让他们跑慢点,别摔了。 霍一忠开门,江心从厨房出来,手里还拿着一把没洗的青菜,笑着看他:“回来了。” 欢笑,烟火,平静,这是他心目中的家。 霍一忠决定,无论要付出什么,他都要维持住这个家。 “我回来了,买了两个煤油灯。”霍一忠跟在江心后头,趁着两个孩子不注意,亲了她脸颊一口,“户口也上好了。”说完掏出一本红色封面的户口簿。 江心让他打开,一页页看过去,姓名那栏江欣改成了江心,又看看两个孩子的信息。 “呀,霍明过几天生日。”江心让霍一忠再看一眼霍明户口的那一页,“我们要给她买个礼物。” “礼物?”霍一忠没有过生日的经验,对礼物这种事更没有概念,他小时候别说过生日,能吃上一碗红薯饭就能高兴个好几天了。 “还有几天,我们好好想想。”江心洗好菜,甩了甩青菜上的水,“你呢,你什么时候生日?” 霍一忠翻到自己那页,写的是五月初的日子。 “过了,明年再给你买。”江心用一个新篮子装好青菜,准备进厨房。 霍一忠却说:“这不是我生日。我娘说怀我的时候,她馋吃柿子,柿子熟了,她拿着竹竿去捅,动了胎气,就生了我。” 江心挑眉,这个出生故事倒是新鲜:“十月左右?” 霍一忠:“具体哪天不知道,就说是柿子熟的那天。” “那你喜欢吃柿子吗?” “还行。”无可无不可。 江心笑:“反正也不知道是具体哪天,不如就十月一号,与国同庆好了。” 霍一忠满意:“这个好!”就这么定了! 去担两桶水回来后,霍一忠先把那几十块钱拿出来,说了下午的情况,江心让他自己收好,就没再过问,霍一忠微微松口气,还是得早点把钱收回来。 吃过饭,天还没黑,江心在屋内屋外都烧了艾草,这是郑婶子下午给她拿来的,让她去去霉气,到了夜里还能驱蚊虫。 霍一忠洗碗的时候,老章来了,带来二十块钱,说是先还他一部分,最近手头紧,剩下的过阵子再还,还和江心打了个招呼。 江心手上拿着一把艾草,正想放到洗澡房边上去,见有人来,也过来认人。 老章叫章爱国,三十多,个子不高不矮,长得没什么特色,看一眼就忘了,但是他个急性子,容易急眼儿。 霍一忠接了钱,总算还了一部分,转身就把钱交给江心。 老章在旁边看他手都不软就把钱交给老婆,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一忠,也不急用,哈。” 江心听了这话就不太高兴,人家不急用,你就不还钱了?登时对这个人没了好感。 老章看不懂人脸色,还在叽叽歪歪说个不停,打趣霍一忠大男人还洗碗,娶个年轻老婆有啥用,霍一忠倒很享受,家里就两个大人,家务不是他就是江心做,总不能指使两个孩子挽起袖子来干活。 等老章走后,江心就直说了:“你这个同事,没有分寸感。” “不是同事,是战友。”霍一忠把碗筷放好,拿了盒火柴,把煤油灯点亮,“老章这人就这样,嘴碎话多,对钱的事看得比较重。” 江心没好气,你就是看得太轻了,用江母的话来说,手指缝疏漏得能钻过一头牛。 “我下午见到那个邮递员了,托他寄信,他也说估计得要二十来天才能到。”江心转移了话题,“你要不要也给延锋那边去封信,说你到了?” 江心也慢慢摸索出来霍一忠的性子了,他对爹娘再不满意,但也渴望爹娘的关爱,要他们断绝来往是不可能的,她想保住平和的日子,就得尽量不让他们靠得太近了。 霍一忠把煤油灯放高,不让两个好动的孩子碰到:“过阵子吧。” 每次和爹娘写信,一来一回就是要钱要票,这次回去看到霍明霍岩两个孩子被养成这样,他心里多少过不了关,等他平复了心头气再说。 江心让他把凳子搬过来,闻着清香的艾草味,两人都靠着桌子,把下午画的那叠东西拿出来让霍一忠看,霍一忠就着这盏黄黄的煤油灯,一张张看江心画的东西,是这个小院儿,可看着又不像,另一些纸画了一些细节的房间和家具,还有一两张他看不太懂的东西,都用水笔画了出来。 “我要和你商量一件事。”江心抽出那张画着整个屋子的图,指了指那张纸,“我想重建一下房子。” “重建房子?”霍一忠声音拔高,把两个孩子吓了一跳,都看着他们。 “叫什么呀?”江心拍他,让霍明霍岩继续玩,别听大人讲话。 “这...房子是部队的,一砖一瓦都是公家的,我们可以住,但不能乱动。”霍一忠知道江心有时候有些倔,他得对她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那这房子也破败了,如果我们修缮一番,部队也不会反对吧?”江心给他指了指厨房和洗澡房,四面漏风,都破成什么样了。 “是,话是这么说。但是重建...是不是太个色了?”霍一忠为难,“分到手的房子,也没见谁会重建一番啊。” “那就半重建。”江心换了个说法,“我们把这个瓦房的屋顶推倒,铺上一层地板,建二楼,在二楼做三个房间,就跟西边那头的二层平房一样。” 西边那头的二层平房只有五六栋,鲁师长和姚政委分了两栋,剩下的是分给一些资深的团长和政委的,霍一忠差点一口水咳出来:“心心,我们再商量商量,总不能越过师长和政委他们二位。” 江心这回却不愿意退让,的确有些倔头倔脑的:“我们花自己的钱,又不花公家的钱。” 霍一忠脑袋更大了,建房子除了要钱,要找出工师傅,申请材料要打报告拿批条,家属村的每个邻居多少还都会指指点点一下,这种大事,是怎么出现在心心脑子里的?他想不通。 “重建房子,往后如果我们要住五年,那我们就有五年的好房子可住,如果更长时间,那就一直住令我们舒适的房子。”江心看出霍一忠的不乐意,张嘴不停劝他,“我都规划好了,二楼是我们四人的卧室,大房间归我们两个,小房间归孩子们。” “一楼你也看到了,除了大房间,其他两个小间又潮又暗,基本不能住人,那就改造它们。” “霍一忠,你不想我们两个有个单独的房间吗?”江心突然在他胸口划了一划,眨眨眼睛,咬唇看着霍一忠。 单独的房间,一张大床,霍一忠立即就吞了口口水,马上就动摇了,不行!心心的话太有诱惑力了! “和洗澡间并排的房间过潮湿,我们就用它来当柴房,做个火炉,往上透个烟囱一样的东西,冬天烧火,楼上的房间就能热起来。” “我们现在住的房间,搭个炕,有客人来了就可以住一楼。”江心把她画的图一点点讲给霍一忠听。 听完江心的话,霍一忠就心动了了,这么一整一改,确实比现在要好上许多,起居分离,还能兼顾冬天的保暖,他可以抗冻,江心和两个孩子就不一定了。 “我得想想。”霍一忠抓抓头发,心心真会给他出难题,还是个这么大的难题。 “我下午带着两个孩子出去熟悉环境的时候,看到村口好像有个电线架子,我们也可以拉电到家吧?”江心知道霍一忠已经开始考虑了,就没有再逼他,说起拉电线的事。 霍一忠“嚯”地站起来,江心的心也太野了,重建房子的事情还可以商量,但用电,目前只有鲁师长和姚政委家里用上电,其他人家都在用煤油灯:“那是部队的用电,不能拉到家里来!” 江心就仰着头看他,不懂他为什么反应这么大,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要拆了那个电线架! “不可以吗?”江心反问他。 “不行!”霍一忠很严肃,以为江心要占部队的便宜。 “那你去问问你们领导,我们花钱拉线,每个月交电费,能不能拉到家里来。”江心倒没什么情绪,就事论事,霍一忠这人就是这样,凡事涉及到部队,他的声音就能提高三尺。 霍一忠堵住,她就是不懂他的为难,部队是个整体,一进一退都有自己的规章制度,他不能太过出头,坐下来,又撇过脸去。 江心就着那盏煤油灯,写了长长一串建房子要用到的砖瓦水泥腻子材料,一点没手软。 霍一忠见江心没来哄他,又扭过头看她低头写字的样子,看了眼纸上的字,皱眉,心心懂的东西是不是有些超过她的身份了? 江心当地产公司管培生时,还在建筑工地待过一个月的时间,那阵子把她晒得整个人都脱了一层皮,让她画图计算她不行,但一些基础的东西是学到了。 “你明天再看。”江心嫌煤油灯不够亮,怕看坏眼睛,就让霍一忠别急着现在看。 但霍一忠还是没忍住,把那些东西一行行看了下来,他倒是知道要怎么走流程,该找谁拿批条,但就是麻烦,怕申请被卡住,且头先也没人这么干过,他也忌讳当出头鸟。 霍明带着霍岩爬到凳子上,也要看那张字条,可惜两个小文盲,大字不识一个,光想凑热闹,趴在霍一忠左右两边,还想去抢那张纸,被霍一忠按住了头。 “霍一忠,你要留住一个女人,总得花点心思。我是让你去争取一个更好的生活的可能,又不是让你行背叛之事。”见他始终不作声,轮到江心板脸了,“你问都没问,就觉得办不成这些事,是不是太敷衍我了?” “心心,这...”这真的太为难了,他想到个理由,“我暂时也没那么多钱可以置办。” 这一听就是借口,江心不管:“反正明天你就去问买材料的渠道,我负责找附近的老乡有没有泥水师傅,钱的话我们一人一半,票你来想办法。” 霍一忠有些挫败,他既想要个好房子,又怕引人注目,还担忧江心不满意,真正的一根蜡烛两头烧。 第54章 事情突然变得别扭起来, 他们那晚没怎么说话就睡了。 第二天霍一忠要出门,江心看他一眼,想起两人昨天说好的, 出门前要抱一下, 他过去僵硬地抱了抱不太配合的江心, 摸摸她的头发:“不闹了, 家属村确实没有重建分到手房子的先例,部队有规定,谁住谁维护,房子收回时得和分到手时一样,我们这一栋条件差些, 你别急, 我先去打听打听情况,要是大改地维修得走什么程序。” 江心还是气鼓鼓的,觉得霍一忠这回辜负了自己的好心,推开他, 也不回他话,牵着两个孩子进屋了。 霍一忠出门后, 郑婶子背着圆圆过来了,旁边还跟着个稍微大点儿的孩子,是她的大孙女郑芳芳, 芳芳头发稀疏柔软, 郑婶子用两根红绳子给她绑了两根羊角辫, 芳芳过阵子就要读三年级了,跟在奶奶后头, 拿着一篮子刚拔的青菜, 蹦蹦跳跳的。 江心开门让她们进来, 让四个孩子一起玩,霍明好动,和活泼的芳芳刚好对上了,两个小姑娘在一起,差点没把屋顶给掀起来。 屋里热闹,孩子们乱叫乱跑,把后头的苗嫂子也吸引过来了,屋里就成了妇孺专场。 江心泡了一壶糖水招呼他们,昨晚她翻白糖时,才发现里头居然还有一个信封,是大哥江河和大嫂万晓娥给的钱和票,偷偷塞在那袋红豆里,信封装了五十块钱,和一叠油粮票,江河还写了一个小纸条:小妹,过得不高兴就买票回来,家里总有你一张床。 拿着那个信封和小纸条,江心又哭又笑,遇上江家的人,这个穿越也值了,好歹让孤家寡人了三十年的她,知道了真正的家庭温暖和亲人感情,从前是她一直在给予,现在的她一直在收获,很不一样的感触。 郑婶子和苗嫂子在逗孩子们玩,江心给她们倒水。 “来顺怎么没来?”江心问,毕竟来到家属村第一天,就是这三位帮着清理屋子的,她还以为平日里,大家没事做都会坐在一起说话。 “她爱人和我们老于是老乡,这两年,年节一起寄东西回去,拉扯上了关系。上回来,是让我在她生孩子时去帮忙,平时家属楼那头的人很少过来的。”苗嫂子见江心不明白,想着要不要和她说说其中的门道。 郑婶子年纪大,有啥说啥,倒是不藏着掖着:“小江,你刚来,不清楚情况。家属村里的男人们都是军人,每天都训练,他们交际他们的,和我们女眷很少交集。但是,女眷之间,也分人。” “哦?”江心好奇,坐下来,多了解一下情况总是好的。 “这家属村里,有工作和没工作的女人是两拨,识字和不识字的女人是两拨,城里来的和乡下来的女人是两拨,家属楼里群居的和我们住单独小院儿的又是两拨。”苗嫂子把话接上去,掰着指头再给江心数家属村里的“门派”。 郑婶子补充:“不止,师长政委和团长营长的女眷,住东头和住西头的,又是两拨。” 江心听得大开眼界,她知道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但一个小小的家属村,“江湖中的女人们”居然还分得这么细致,这个地方有这么老些人吗? “孩子们呢?孩子们总不能也这么分吧?”江心回头看看说话还不利索的霍岩,总有些担心他被欺负了都不会告状,霍明人小鬼大,她倒是放心些。 “孩子们不分,也就是分大孩子和小孩儿,大孩子有自己的玩法,小孩儿就都玩在一起,不论是哪家的孩子,玩得一身泥回去,都得挨骂。”苗嫂子的两个孩子已经长大了,不像小时候粘着她,也不带更小的孩子一起玩。 “那就好。”江心这才放下心,随即又有疑问:“家属村里有这么多嫂子吗?这么分下来,大家还来往吗?” 苗嫂子虽然说话像鞭炮般干脆,却也不太敢出去胡乱招惹哪家的女眷,她和江心说:“别被我们吓着了,其实也没那么复杂,大家平日里还是挺客气的,邻里之间借点东西,打个招呼都是小事,我就怕你刚来,搞不清楚情况。” “那郑婶子和苗嫂子,您二位算是哪一拨的?”江心笑问,既然分得这样细,那总得有个阵营。 郑婶子长了不少老人斑的手一挥:“我不和那些青瓜嫩菜小媳妇分,我年纪大了,就喜欢带着孙女儿们和邻居窜门,谁好说话我就和谁好,谁不好说话我懒得理她。” 很豁达的说法,江心佩服地给她竖了个大拇指。 苗嫂子倒是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我是明显就是乡下的、不识字、没工作的那一拨。”听着有两分自卑。 江心笑起来,又给她补充了一个属性:“还有住家属村独栋小院儿的、勤劳勇敢的。” 苗嫂子伸手去拍江心,说她尽笑话人。 “小江,你就是城里来的,会识字,住家属村的。”郑婶子喝口水,“不过,你条件好,还是不如在有工作的,这里能上班的女人,那鼻孔都是朝天开的。” 江心笑出声来:“婶子真是幽默!” 说明有工作、能赚钱的女人确实有底气。 “我就是倚老卖老,脸皮跟老瓜皮一样,反正到这把年纪了,啥也不怕了。”郑婶子看得很开,都是过日子,邻里之间,分什么三六九等,结什么仇怨,谁也不指望谁过日子。 江心越来越喜欢郑婶子这种老人家,从前她的奶奶若是有郑婶子一半开阔,也不会早早就得病去了,让她初中没读完,就跟着离异的爸妈轮流过日子。 “小江,你们这洗澡房确实太破了,让小霍过两日休息的时候,上山砍两棵树,补一补那几块木板,还有厨房的窗户也是,怎么连窗棂也没了呢?”苗嫂子站起来,扫了一眼他们的小院儿,“小霍一个人去的话,我估计呛,到时让他来找老于,一起去。” 这话倒是把江心的疑问给提起来了:“婶子嫂子,你们两家的房子分到手的时候,也是一屋子破败杂草,窗户都没有吗?” 郑婶子那家,是郑营长和他爱人刘娟带着郑芳芳先到,住了一年多,郑婶子是后头才来的,所以最开始的房子如何,她不知道。 苗嫂子回忆了一下:“我和老于到的时候,后勤的柴主任还领了个技术兵过来,说是让我们看看房子哪里要补要修的,和他们讲,补好才让老于签字,屋子里头虽然有灰,但扫一扫就可以住人了,门窗不缺胳膊少腿,家具基本齐全。” 郑婶子也提起,在霍一忠之前还有个副营长先搬到另外一栋去,她去看过,也不至于像他们家这么破败,好像部队后勤根本没派人来看过,他们第一天到的下午,郑婶子等人都在,也没见柴主任还是谁带着人来。 三人把话说到这里,互相看看,基本上明了,也不太往下说了,苗嫂子更是找了个借口先回去了,郑婶子也磨磨蹭蹭地抱起圆圆准备走。 “小江,这个事情,你得和小霍说说。”郑婶子有自己的生活经验,但对部队的事情一知半解,儿子和儿媳妇吃饭的时候说一说,她听一耳朵也不放心上,没办法给合适的建议,“确实得叫人来修修,这地方过阵子秋风一起,那就是刺骨的冷。” 江心点头:“我知道了,等他回来我就和他说。”说着准备送郑婶子出门。 芳芳和霍明已经认识,玩趣正浓,不想回家,江心就让她留下:“也就走两步路的距离,让她们多玩会儿吧。” 郑婶子干脆也不走了,让圆圆继续落地和霍岩玩。 中午霍一忠回家吃饭,凑过来和江心说话,江心顺着台阶下来,把早上郑婶子和苗嫂子的话说了。 “照理说你们的后勤部门应该要维护好房子再分派出去的。你是什么时候签字接收的?”江心问。 霍一忠回她:“昨天,我搬桌子回来之前。” “你们后勤的人也没派个人过来看看房屋情况,就让你签字了?”江心越说越觉得不对劲。 霍一忠脸色难看起来:“下午我就让他们过来一趟。” 真麻烦,怎么总遇到这种喉咙卡鱼刺的烦心事,江心也不开心,两个大人闷闷地吃了顿饭。 江心趁着下午有空,借口熟悉周围环境,带着两个孩子出门去了,看看人家的房子,问问他们签字时的房屋情况,问过后心里就有了谱儿,路过一个卖冰棍儿的老头,还顺手给两个孩子买了根雪条。 霍明霍岩牵着手在前面走,轮流吃雪条,跟两条小狗子似的。 霍明好动,但出了门,江心让她别乱跑,她就能乖乖待着,霍岩这几天也没动不动就叫人抱了,人比原先要鲜活一些。 “小江,咱们还去那头吗?”霍明指了指村口的家属楼,“我记得在那里住过。” 江心想反正也没去过,那就去看看,又带着两个孩子慢慢挪过去了。 家属楼是一栋两层的平房,建得长长一条,很没有美感,两层楼都做了很多小房间,据说都是两房一厅的格局,一家三口住还算宽敞,若是老人也在,那就很逼仄了。 楼下有两口井,大家都在楼下用水,屋门口做饭,平房两边的水房轮流洗澡,不远处有两个苍蝇漫天飞的公共茅厕,一条发黑发臭的沟渠不知道通往哪里,门口有几堆人聚在一起打牌,高声说话。 江心看到这个环境立即就止步,不肯往前走了。 真到了住过的家属楼,霍明好像也觉得没什么意思,她摸摸自己长出了一根根毛刺儿般的头,拉着江心的手:“小江,我们回去吧。” 像是怕那堆苍蝇追上来,江心不顾热,一把抱起霍岩,拉着霍明走得飞快。 回到家,三人洗手洗脸才缓过来,江心又给他们俩儿分了两个奶糖,都不提刚刚去家属楼的事。 ...... 下午霍一忠快下班时提前走了,去后勤找了柴主任一起到家里去看看房子,柴主任磨蹭了好久才点了个兵和他出门。 到了家里,只有江心和霍明在,霍岩还在睡。 柴主任是个中年男人,听说在这个师部的后勤干了有七八年了,比霍一忠早几年来,态度很冷淡,江心给他倒水,他也爱理不理的,带着他那个技术兵绕了他们小院儿和屋子一圈:“霍营长,就这样了,还需要看什么吗?” 霍一忠说:“我听说每个分房子的人来的第一天,柴主任都要带人来看,检修没问题后当场签字,才算完成交接...”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柴主任打断了:“霍营长,你是出差了,前两天突然回来的,我也不知道你回来啊,顾不上检修不检修的。我听说你来扛桌椅的时候,人家问你房子有没有问题,你说没有还签了字,怎么回头又不认账了?”看来是要把问题都赖在霍一忠身上了。 霍一忠据理力争:“我发了电报回部队,也让警卫员告诉过你,你也没安排人上门。” 柴主任一副油米不进的样子:“我每天看好多电报文件,你的那份要是被压在哪里,看不见也不奇怪。而且你都签字了,现在还反悔,那就很说不过去。” 江心观察了两人一阵,突然冒出一句:“霍一忠,你得罪过柴主任吗?还是柴主任在给你穿小鞋?” 这话一出,柴主任和霍一忠,还有那个跟着来检修的兵都惊吓住,这家属也太大胆了,这问话也太挑事儿了! 霍一忠还想拉住江心:“让我来。” “霍营长,你这新家属的脾气不小啊。”柴主任哼一声,城里来的又怎么样,不就是个二婚女人,男人说话她插什么嘴,没规矩! 说他可以,说江心就不行了,霍一忠忍着火气,站到柴主任面前:“你也没和我说过,一旦住进来就会派人先来检修。厨房和洗澡间已经破成这样,没哪一家的有我们这个情况的...” “那也没哪家像你这样麻烦,自己签字了,还回头找我们后勤组的不是。”柴主任再一次打断霍一忠的话,揪着他签字的事情说个没完。 “你有没有点礼貌,有没有点家教,你爹妈没教你人家说话的时候不要插嘴?!”江心挣开霍一忠的手,把堵了一天的气撒出来,伸着手指指到柴主任的鼻子底下。 “你的工作就是保障全师军人的生活便利,你先不按规矩来,不派人上门检修确认再签字,整个房子不是渗水就是长草,就是你的工作做得不到位!居然还敢指责我们事儿多,我看你这主任是当得太逍遥了!” 柴主任从来没见过这么不给他面子的军属,还是个女人,指着他鼻子骂,还质疑他的工作,冷脸一摆,又不好和一个女人对着吵,他们进来时竹门没关,附近有些邻居围着在看热闹,他很尴尬,但更多的是恼怒。 “好大的帽子!我柴某人行得正坐得直,不怕这种莫须有的指责!”柴主任两手一甩,转身就想走。 江心追上去:“你今天不把事情解决了,我明天就一封举报信递到你们师部去,说你尸位素餐、官僚主义,让你们领导来评评理!” 霍一忠忙拉住她,太冲动!本来也不是大事,不宜和共事的人闹得太僵! 柴主任脑子“轰”一声,大力转过身来,扬起手。 江心不怕:“你敢打我试试看!别说我爱人霍一忠身手肯定比你好,你吃不了兜着走!你敢打我,我就敢这辈子都追着你一家子举报!” 外头有人嗡嗡嗡说话,都在说柴主任是不是要打女人,这还是国家干部,这还是军人吗? 柴主任把手掌放下,手指指着江心,气得脸色涨红,厉声喊道:“哪来牙尖嘴利的猴子!竟然敢对我这么说话!” 江心白他一眼,没闲着,对门外的人招手,让他们进来看自己的院子:“邻居们也都来看看,大家住的院子都都差不多。可我们的厨房连个窗户都没有,门是坏的,洗澡间是几块木板围起来的。这位柴主任连看都没派人来看,就让我们住进来了!还冤枉我们自己不注意维护!我们才住不到三天!” 是时候要发动群众的力量了! 江心一点面子没给柴主任留,她在人群中还看到了苗嫂子,苗嫂子就立在外头不进来,也不敢看江心的眼睛。 郑婶子也在,倒是百无禁忌,拉着两个孙女儿进来,还啧啧和邻居们说,刚来的时候这地方更破,还是小霍和小江弄了两三天才弄成,把那些破破烂烂的地方都指给大家看。 第55章 霍一忠的小院儿吵吵嚷嚷的, 声浪一声比一声更高,恰好到了大家下班的时分,外头有不少穿军装的也站着没回家, 都在打听霍营长家里出了什么事儿, 需不需要帮忙。 柴主任被江心拱上去, 下不来台, 心里的火一重高过一重,刚刚他是真想给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一个巴掌,可太多人看着了,这女人又像是真的识字,一封举报信递上去, 师部要是认真深究起来, 尽管不是捅破天的大事,可终究是他的工作没有到位,他是不占理的。 江心没让大家进堂屋,就在院子里站着, 霍岩还在房间睡觉,怕吓着他。 霍明则是紧紧贴在她腿边, 牵着她的手,眼睛一溜一溜的看着满院子的大人们,像是有些惊怕, 又好像有些看热闹的新奇。 “柴主任, 怎么样?今天准备怎么解决这件事?”江心让霍一忠把霍明抱起来, 拍拍她的背,自己又跑过去对着柴主任。 柴主任狠瞪她一眼, 还没人敢这样得罪他, 军中每个人都有跟后勤打交道的时候, 他手里管着一些物资和批条,人家为了办事方便,对他都有几分客气,来了个直肠子,还是个女人,他这一下真感觉棘手,又不愿意承认自己有错。 看了看在旁边抱着个女孩儿的霍一忠,两眼一转,又冷哼道:“霍营长好家风啊,家里是没男人了?居然让个女人来出头!” 霍一忠也是一脸怒色,若说他一开始还不清楚自己被针对了,现在事情闹成这样,他再看不出来,那就真的是木头脑袋了。 “你不用转移话题。我就问一句,你是想今天把问题解决了,还是我写封信明天上你们师部去解决?”江心不让霍一忠开口,悄悄扯了扯他的一摆,他既然有顾忌,那得罪人的话让她来说吧。 柴主任不看她,就看着霍一忠,指着霍一忠出来说句话。 可这两口子像是有种奇怪的默契,对外的时候团结无比,一守一攻,一个沉默如山,一个伶牙利嘴,让他没有招架之力。 柴主任也不是吃素的,他拿出霍一忠签字的那张单子,放到江心的眼前:“看清楚了,这是霍营长签的字,签了字还想反悔,想占公家的便宜,天底下没有这样的事!” 江心扯过那张单子,快速扫了两眼,她是做地产出身,看过多少合同,研究过多少条款,这么简单的签字单子对她来说简直如同饮水,她指着霍一忠那个孤零零的签名上面的一个表格和一行字:“这行字写着必须要经手人签字,你们后勤谁签了?维修技术兵的这个表里还空着,房屋情况如何,谁写了谁签字了?这类单子最少一式两份还得盖公章写上日期,不论缺哪一个要素,只要不完整就不能归档,你想吓唬谁?” “霍一忠三个字,谁知道是不是你刚刚写上去的?”反正现在没有字迹鉴定技术,江心决定说瞎话,顺手把那张单子收好,放到裤兜里,反正到她手上了,无效合同,谁都别想拿回去,“我看今天柴主任也不想解决这个事情,刚好你把这个单子给我了,我相信你还有另外一份一模一样的,我们明天去你们师部掰扯掰扯清楚吧!” 柴主任气得七窍生烟,想拿回那张签字单子,可又不好动手去搜她口袋,怎么还有女人竟能找他的痛脚?! 后勤的事情多而杂,有时候为了借一个小凳子都要写借条打审批,借东西的都是部队的人,大家互相信任,相信借出去的东西肯定会被好好爱护,用完再归还,单子一多,他懒得一张张签字,就会打个勾,表示这个单子是审核过的,这是他们内部默认的工作习惯。 从来没人在签字和条款这些事情上和他做文章,当然主要是很多人能把一页纸读连顺就不错了,人家指哪儿就签在哪儿,哪还有咬文嚼字的家属! 江心的种种行为,在柴主任看来,可不就是找他麻烦吗? “你!”柴主任一口血都涌到喉咙口了,还是咽了下去,不能让这女人闹到师部去,让其他人看到像什么样子,何况谁都知道霍一忠是鲁师长亲自安排提拔起来的人,他不能把自己送到台面上,任人宰割! “这是公家的大事,我们还需要再研究研究!”反正就不解决,拖死他们! 江心拦住想走的柴主任,这种拖字诀她见得多了:“研究研究可以,我只等到明天中午。” 柴主任两眼瞪着她,答应不是,不答应也不是,哽在那里。 “柴主任,你也知道我们这些家属,天天闲着又不上班,大把的时间可以解决这个问题,你要是拖着我,我就带着两个孩子去你们师部门口坐着!什么时候你给我解决了,我就什么时候回来!”江心耍起赖来,那也是让人招架不住的。 “明天再说!”柴主任丢下这句话,就带着那个一直不敢吱声的技术兵跑了。 江心把院子里的邻居们都送出去,嘴里还大声喊着:“谢谢各位邻居替霍一忠和我伸冤了,大家也看到了柴主任是怎么工作的,明天师部要是派人来调查,可得请各位邻居实话实说呀!” 柴主任还未走出多远,听到江心的喊话,左脚绊右脚,差点摔倒在地,就没见过这么恶毒的女人! 见柴主任走了,邻居们也陆续往外头走,门口站着几个穿军装的也陆续回家了,大家都在说,霍营长家的新媳妇嘴巴好厉害,居然是识字的,连部队的文件都看得懂,往后是不是可以请她帮忙给老家写信啊? 老章混在其中,有些灰溜溜的,看不出来霍一忠这个新媳妇这么厉害,连柴主任也拿她没办法,回去还是尽快把那三十块钱还给他,万一她哪天心血来潮,抱着两个孩子到他家坐着让他还钱,再邀邻居来评理一番,他老章还要不要做人了!? 其他人也是七嘴八舌地说柴主任到底为什么要这样针对霍营长,有人神神秘秘的,有人颠三倒四说了个一二三四来,反正都是猜测,谁都说不清楚,不过他们都得出一个共识,这霍营长家里的媳妇小江看着文文气气的,竟也是个不好惹的呛口辣椒,往后得对她客气些。 郑婶子走在最后头,牵着两个孙女儿,笑吟吟地看着江心,夸她:“女人就是得有点儿泼辣劲头!” 江心摆手,这算哪门子的夸奖:“婶子,今天多亏有你了。” 郑婶子还是笑:“我啥也没做,道理是你就是你的。” 把郑婶子祖孙三人送出去,江心准备锁门,又看到门旁有两桶干净的水,是苗嫂子家里的桶,她想了想,把霍一忠叫出来,把水担进去。 苗嫂子不想惹祸,干脆不靠近,可估计心里头过意不去,又只好从细节处做做好人,与人交往时,江心对人的要求很低,她接受苗嫂子此刻的退让,往后还得继续做邻居呢。 人都走了,就到了煮饭的时候,霍明仰起一张小脸,崇拜地看着江心,江心走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比平时的霍岩还粘人。 “你想干嘛?今天已经吃过糖了,不能再吃了!”江心弯下腰,双手捏她的脸,一两肉都没有,这个年纪的小孩,瘦得不好看,得想办法把他们姐弟养胖一点。 “小江,你什么时候去哭?我也要去!我可会哭了,我比弟弟还会哭!”霍明见江心理她了,眼睛发亮,下午江心说要带着她和霍岩去师部门口坐着,她就想去玩! 江心哭笑不得:“你当这是好玩的?你爸在中间可为难了,要不是为了给咱们家里讨个公道,我哪用说那些话。”又摸摸她脑袋,“小孩子别理大人的事儿,跟芳芳姐姐玩去。” “那我什么时候才能变成大人?”霍岩有些迫不及待想长到江心那么大,她也想和大人吵架,跟小江一样厉害! “等你上学,学会读书写字,学会和我们顶嘴,学会哭了鼻子会自己擦干眼泪,你就离变成大人很近了。”江心丝毫不敷衍她,尽量和她说一些她能听得懂的道理。 霍明半懂半不懂,但小江说不带她和弟弟去师部坐着哭,那小江就不会骗她,这件事儿她说破天也不行,那就只能让它过去了,她摇摇脑袋,就跑出去和刚起来不久的霍岩玩了。 霍一忠装了一脸盆清净透亮凉爽的井水进来,和江心说:“我看这井里的水差不多了,再放一天,估计明晚就能用了。” 江心点点头,让他帮着烧火,又说起柴主任的事:“你和柴主任真没有过节吗?” 霍一忠想得十分投入,最后说了两个字:“没有。” 他们同属军中,但像是两条不相交的线,现在又不是战争时期要争军需粮草,实在交集不多。 “那他摆什么臭架子?”江心想起柴主任的态度,就气不打一处来,下午真该再多说几句难听的话骂骂她! 霍一忠把火升起来,突然想到一件事:“年初我升职的时候,是没有当副职,直接提为正职的。当时都在传我们营一个副营长要提起来,但最终文件出来,提级的人是我。” “我不知道听谁说了一耳朵,这个副营长和柴主任好像有些亲戚关系。”霍一忠毕竟离开三四个月了,有些细节还是得再回忆回忆。 这下轮到江心惊讶了:“同一个师部,部队不忌讳亲属连带关系吗?” 霍一忠想想:“好像也不是真正的亲属,就类似干亲的关系,两人一起参军,两家人走得很近,以兄弟相称。”具体的他得让警卫员替他再打听打听,“不过这个副营长在师部待太久了,有些磨钝了性子,底下的连长也反馈过意见,师部对他的安排就是不安排,等年纪到了转业出去。” “你还知道这些。”江心笑他。 “我偷听的。”霍一忠凑近江心的耳边,“师长和政委在开会,我在外头等他们,不止我,还有三个团长也都听到了,不过我怀疑师长他们是故意让我们听到的。” “所以柴主任就以为你顶了他兄弟的位置,对你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还想挟私报复?”江心把霍一忠推开,“耳朵痒,别喷气。” 说到这个,霍一忠就正经起来了:“这个职位,我得来得公平公正,师长并没有徇私。”见江心眼睁睁看他,等他的下文,他才沉声说,“这是一个去年的二等功换来的升职。” 江心一开始还想称赞一下霍一忠的能干,随即想起他腿上的疤痕,尖声喊道:“你把衣服脱了我看看!” 霍一忠脸上都是惊吓,这里还是厨房,心心玩得也太野了:“心心...现在太阳还没下山,不能脱衣服的...” 江心呆了几秒才反应过来,不顾手上沾着面粉的手要去打他:“你胡说什么!我要看看你身上哪个伤痕换来的这个二等功!” 霍一忠微微失望,还以为江心要在厨房调戏他,他还暗自期待了一下。 他没脱衣服,而是说:“那次的任务没受伤,就是花了很大的时间和精力。心心,细节我不能说,你知道结果就可以了。” 江心不信:“别等我自己发现,到时候再收拾你!” 霍一忠看看在厅堂玩耍的两个孩子,忍不住从背后抱住江心,亲亲她的小耳朵:“心心你真好。” “我不好!等买了擀面杖,你不听话我就要拿擀面杖打你。”江心躲着霍一忠的亲吻,耳朵都痒了。 “我皮厚,你来打。”霍一忠有些混不吝,亲了左耳又亲右耳,让人躲无可躲。 “明天柴主任带人来了,我要是还没回家,你就叫上几个邻居,他们不敢乱来的。”霍一忠已经见过江心拿刀,知道她不会任人摆布受欺负,还是忍不住担心她吃亏受伤。 “太欺负人了!”江心愤愤,还是忍不住回头亲了一下霍一忠,他的怀抱热得像火炉,“以后就这样,咱们家里,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你不好说的话我来说,我不好动的手你来动。” 霍一忠深深点头,感受到了夫妻同心的乐趣。 第56章 现在霍一忠和江心夫妻二人对家务的分工逐渐明晰起来, 早上江心带着两个孩子睡到八点多,霍一忠要早早起来去训练,他会迅速做个早饭填饱肚子, 把江心揉起来亲一亲抱一抱再走。 江心起来后, 带两个孩子洗漱, 吃霍一忠留下的早饭, 洗锅洗衣,教霍明扫地,教霍岩用筷子和调羹,甚至偶尔教他们唱几句不着调的儿歌,如此一番后, 就带他们两个一起出门去村头的那个市集买菜, 走过去得有十来分钟,路宽且平,够两个孩子撒欢跑的。 这天江心挽着个篮子,带着两个招猫逗狗的孩子, 往市集那头走去。 家属村的市集是附近一个屯里生产队张罗起来的,和镇上打了报告后, 就组织村民售卖肉菜和副食品,很简陋地搭了几个棚子,卖菜的也是他们生产队的队员, 主要客源就是家属村的军属们。 原先有家属村的其他人动了脑子, 想在那里卖点农产品, 但被排挤开了,整个生产大队遇到这种事情非常团结紧密, 集体排外。 江心到的时候, 不早不晚, 正好是新菜上市的高峰期,好几个面熟的军嫂都在,大家互相笑笑打个招呼。 有几个不认识的人,远远指着江心:“看到没,那就是霍营长新娶的媳妇,一张嘴比满天的麻雀还厉害,跟部队的人都能干嘴仗。” “昨天听说柴主任走出霍家大门就气得摔了一跤,回去还发了脾气呢!” “谁家里没点破盆烂瓦的,就她家里金贵,还让人来评理。” “霍营长也是奇怪,怎么娶的尽是这样的媳妇?上一个也这样,嘴皮子都厉害,也不知道他在家得挨多少骂。” “可不是,不论娶几个,总是受媳妇的气,我看呐,这就是霍营长的命!” 江心带着两个小的在买菜,丝毫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家属村的谈资,昨天跟柴主任战了一场,荣升为家属村有文化且识字的悍妇。 “小江,我要吃这个肉!”霍明的表达很好,要什么不要什么,非常清晰,江心很喜欢她这点。 相比之下,霍岩就差了点,他个子矮,连卖菜的案板都够不着,江心只好把他抱起来,问他想吃什么,可霍岩只学会了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吐:“妈,肉。” 行吧,那就吃肉,还有点肉票,江心叫卖肉的大姐割了二两牛肉。 刚开始的时候,江心还以为这里和新庆一样,吃的是猪肉,谁知道卖肉的蔡大姐说他们这里近着内蒙,部队往北几十公里有个草场,住了不少牧民,养牛养羊的多,养猪的反而少。 蔡大姐第一回 见江心,就喜欢她的甜笑和礼貌,和她说:“这位嫂子新来的吧?我们这儿就是这样,牛羊肉三不五时就有,一年四季肉是不缺的,冬天下雪和春天化雪时缺叶子菜,吃大白菜就行。你要是馋猪肉了,就去镇上割一点。” “有时候马摔着了,还能吃到马肉呢!”蔡大姐偷偷告诉江心,“不过马肉不卖,就他们自己悄悄吃了。” 江心对蔡大姐的热心报以热情,每到一个新地方,和当地人打好交道是她向来的生存法则之一,所以主动的蔡大姐就成了收到她特产的第四个人。 蔡大姐今天见江心带着两个孩子出门,趁人不注意,给她多切了一小块:“江嫂子,你这两个孩子长得瘦,多吃肉,喝点羊奶,得养壮实些好过冬。” 江心笑着答应了,把那二两多的牛肉放到篮子,又让霍明和霍岩叫蔡阿姨,再买了点其他做菜用的小料,就准备回家了。 刚一转身,就碰上住她前头的一个嫂子,嫂子见着她,把她拉到一旁:“小江,你家里来人了。像是柴主任派来的,赶紧回去瞧瞧。” 江心想了想,也是要回去解决事情,就把两个孩子叫过来,往家里走去。 到家门口的时候,有两个人穿着军装的人站在门口,一个是昨天来过的技术兵,一个是生面孔,大概是等了一会儿,生面孔有些不耐烦,见了江心回来,语出不快:“你这人怎么回事,知道有人上门也不在家等着!” 江心毫不客气:“你是哪个?也不提前和我约好上门时间,谁知道你要来,你当你是首长不成?还要我在家等着你,肩上没有星,还摆好大的官威!” 生面孔只说了一句抱怨的话,就等来江心一箩筐的反扑,一下子气得脸色发红,伸出手指指着她:“难怪人家说你是个利嘴婆子!” “人家是谁?你把说这话的人找出来,和我当面对质!他要是没说,我当着他的面撕你嘴巴!”江心掏出钥匙正想开门,一听这话,立即转过头去骂他,“什么碎嘴的男人,说一个女人的不是!能有什么出息!” “杨组长,别说了,柴主任是让我们来检查房屋的。”技术兵早已经见识过江心的利害,刚刚杨组长一开口他就想制止了,谁知道杨组长嘴巴这么快! 杨组长被江心后面那句话一噎,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再说好像他就是那个嘴碎的、说女人小话的、没出息的男人一样,只好黑口黑脸地进了霍一忠的小院儿,态度是差的,专业能力还不错,两人也不和江心搭话,拿着两张表单和长尺在量尺寸,详细记录各种破损程度,最后找到还在给两个孩子洗脸擦手的江心。 “这位军属同志,我们丈量过了,厨房的门窗我们会重新做,明天就能完成。洗澡房如果重新搭的话,得让霍营长申请材料打批条,材料到了我们就派人过来重建。”杨组长不肯开口,技术兵只好一一对江心说明。 江心拿过他们记录的那张单子,问了几个问题,批条要多久才能审核完毕,材料用的是哪种,大概要多少天能到,重建要多久,事无巨细,问得杨组长和技术兵都出了汗,这个家属不好糊弄。 “补充日期,确定审批时长,文件做成一式两份,我就签字。”江心把表单递给杨组长。 杨组长只好按照江心的要求,把上面说的话都歪歪扭扭写了上去,写了两份出来,江心看过没问题,就在两张表单上签字了,一份给杨组长,一份自己留着。 好不容易把上面的问题都解答了,杨组长也不敢小瞧江心了,江心这才让他们坐下喝杯糖水。 “江嫂子,你懂的还真不少。”杨组长反而赞了她一句。 江心也不骄傲,扯了个小谎:“原来见我娘家人做过这个事情,就知道一些。” 技术兵见江心这么客气,那颗害怕被追着骂的心也放了下来:“江嫂子真大方,还用糖水招呼我们。” “天儿热,也是见两位特意来一趟,辛苦你们了。”江心笑,抬手叫两个孩子过来礼貌地喊叔叔。 骂了人,再给一杯糖水,最后附送一句好话,人和人之间,有时候不就是这么结识交往的嘛。 “江嫂子,还有一件事。”杨组长把帽子拿下来,擦擦额头的汗,期期艾艾的,“柴主任说,昨天有张签字表在您这儿,让我们帮忙拿回去。”说的是昨天下午她收起来的签字单子。 江心似笑非笑,又给他们俩儿续了水:“杨组长,这个不行,等哪天你们彻底把这儿改造好了,柴主任那张单子我双手奉还。” 杨组长嫁咳一声,又诉苦,说自己也是柴主任底下的人,要完成他布置的任务,让江嫂子帮帮忙,抬抬手。 江心又不是没做过领导,领导办不成的事儿让下属来做,下属只会更为难:“杨组长跟这位技术兵同志先回去吧,单子我是不会拿给你们的。你们回去,就说是江心那个利嘴婆子不愿意退让,还把你们骂了出去,他要的话,让他自己来拿。” 杨组长立马求饶:“嫂子告罪告罪,刚刚是我满嘴喷粪,请嫂子见谅!”边说边双手合十对着江心,“嫂子是个仁义的人,请体谅体谅我们这些小兵。” 无论杨组长和技术兵怎么说,江心都不为所动,只有一个要求,把事情办好,单子就还回去。 杨组长和技术兵最后只好悻悻地离开了,出门后,杨组长感慨:“我在这里也有三四年了,还没见过这么难缠的军属!”可你还不能说她不讲道理,人家一是一、二是二讲得清清楚楚,逻辑和要求都很分明。 江心送走了人,就开始切牛肉和郑婶子给的番茄,准备做个番茄牛肉面,她最近在学和面、擀面,做的慢,做出来的面条也粗细不一,形状粗丑,好在霍家父子父女三个没一个嫌弃的,无论她做哪种面食,这爷仨儿都说好吃,给了她极大的鼓励。 霍明帮着烧火,说是帮忙,更多的是在玩火,一张小脸凑近火堆,差点把眉毛给烧了,吓得江心把她拉出来,仔细看她脸上没有烧伤,赶紧让她出去了。 霍一忠回来时,江心刚把桌子摆好,让他去洗脸准备吃午饭。 吃饭时,江心和他说起早上杨组长来的事,霍一忠一下就弓起身子,放下筷子:“他说你了?” “别激动,他说得赢我吗?”江心把牛肉挑出来放他碗里,“你训练辛苦,多吃点肉。” “洗澡房要重建,你下午写一下申请,赶紧把这件事办好,过阵子就立秋了。”自小生活在南方的江心第一年在北方过冬,不由得她不重视,说是如临大敌也不为过。 “好,知道了。”霍一忠大口吃面,“炊事班的厨师下午会把上回我们买的东西送过来,你接一下。” 江心点头,又提醒霍明把青菜和番茄吃完,不能挑食。 霍岩用着霍一忠给他裁短的筷子,小手不协调地吃着小碗里的面条,吃得满脸都是,江心还用霍一忠的破衣服给他做了个围兜,围兜上也都是汤汁,无论如何,吃得再慢,他能自己动手,不用人喂就好。 “还有我说推翻屋顶,建二楼的事儿,你考虑得怎么样?”江心不死心,又问了遍霍一忠。 霍一忠把面吃完,用手擦嘴,被江心拍了一下,拿了干净的帕子给他,霍一忠接过,憨笑,心心就是讲究。 “我下午写完申请,再去问问后勤那边。”霍一忠还是被说动了,就是有些犹豫,“部队要是真审批下来,可不会给我们补贴,用多少钱都得我们自己掏了,而且到时候我们要走的话,房子也不能带走,得留给部队。” “那你先打听打听,所有材料算下来大概要多少钱和票,还得到周围打听泥水师傅呢,所有价钱合适的话,咱们就该动起来了。”此时此刻的江心无比怀念可以贷款的日子,钱不够找银行,如果现在有银行能给私人放贷,霍一忠绝对是优质客户! 午睡前,是霍一忠和两个孩子的亲子时光,霍一忠趴在床上,让两个还在骑在他背上:“骑大马咯!” “坐好了吗?马儿要跑了!”霍一忠双手和两个膝盖撑好,准备在大床上动起来。 “爸,你快点!”霍明欢快的声音响遍整个房子,霍岩也笑咯咯的,趴在霍一忠背上,抱着他脖子怕摔下去。 江心在外头洗碗,听着屋里传来的笑声,自己也笑出来,太阳很大,天空很高,日子很平静安稳,和上一世她的人生完全不同,目前来说,还不是太糟糕。 第57章 姚聪怎么也想不到, 他当政委的有生之年,还能等到下属拿着条子来找他审批重建公家房子的事情。 霍一忠脸不红气不喘,拿着江心写的那张材料单子, 把自己的需求讲了出来:“政委, 我想申请对现有的房子大修一次。我们夫妻商量过了, 其中涉及到钱财均由私人出, 不占部队便宜,也不用部队人工。” “房子修好后,使用权在我们居住期间归我们所有,我们若是离开,那归属权和分配权还是归部队, 且不带走所有新买的家具。”这句话是江心教他说的。 江心懂的太多简直是个谜, 他都来不及找她谈这件事。 “现在用词还挺稳重。”姚政委读过大学,对咬文嚼字的事情很敏感,但这是第一回 有人自愿用自己的钱修公家的房子,听起来是于部队有益, 但他不能随意给霍一忠开先例,让他先回去, “这事儿不小,组织得开会决定。” 看了看霍一忠递上来的单子,由衷地赞了一句:“一忠的字倒是越写越好了, 不错。” “这是我爱人写的。”霍一忠挺直胸膛, 一脸骄傲。 “哦?没想到啊, 新媳妇还能写得一手好字。”姚政委又认真了看几眼,有点笔力, “我看你这单子上的东西挺多的, 估计花费多, 用票也大。这样,我暂时不答应你,你先去问问最后的总价,如果你们坚持要重修,我们再开会表决这件事。” 霍一忠拿着那张写满了材料的单子,朝姚政委敬个礼:“给您添麻烦了。” “不麻烦,不是八字还没一撇嘛。去吧,打听清楚了,回去和你爱人好好说,别为了修房子的事两口子吵架。”姚聪作为政委,斡旋过好多军中的大小过节,最怕的就是调节夫妻矛盾,两头不是人,老鲁最坏,遇到人家夫妻吵架的事儿就把他往前推,自己早早跑远了。 霍一忠出了姚政委的办公室,又找了后勤另一个小领导,拿着单子让他帮忙算了一把,那个小领导点着算盘拿着水笔,一点一点算下来:“霍营长,你这光是起二层的砖头就得三大车,还有水泥和白浆土都不少,这个如果姚政委那头开会同意了,他和柴主任批了就行,不过也得看砖厂现在产量够不够。钢筋不多,但品类特殊,条子要师长特批,价格和票花费只会更多。” “霍营长,这么大修房子,说是重建也不为过了,不划算啊!”那小领导劝霍一忠,“屋子嘛,夏天遮阳冬天遮雪,差不多就行了,别折腾。” 霍一忠可不敢把这句话拿去回复江心,这段时间下来,他也算摸透了几分江心的性子,她若是认为这件事是对家里和对自己有益的,不管前路多崎岖,一定要去完成,十八头牛也拉不回来的决心。 老实说,他有时候也挺佩服她这种韧劲的。 “你就说个总的吧,我掂量掂量自己骨头的轻重。”霍一忠拍拍小领导的肩。 “钢筋条四百三,加上八十水泥,一百白浆,这个预计三百出头,还有...”小领导也不应付霍一忠,认真给他算起来,“我给你往宽里报,一千两百多块钱,至少三百八十张票。” 说完看着霍一忠,想从他脸上看出点什么来,小领导也听说了“悍妇”江心的事迹,早上杨组长回来,人家问他事情处理得怎么样,杨组长只有一句:“江嫂子是个人物,得尽早把霍营长家里的事儿解决了。” 谁知霍一忠面不改色,只把条子收起来:“知道了,谢谢你了。” 小领导觉得霍营长这日子过得可真苦啊,在部队日夜操练个不停,回到家被个女人这么摆布,刚结婚就想花那么一大笔冤枉钱! 霍一忠今天到部队,陆续又收到几笔还款,就连大家认为最赖皮的老章都把剩余的钱还给他了,还有个零碎的二三十,都说下个月发了工资就还他。 他们夫妇当然想不到江心的发威,竟然还有这种连带效果,可手里多了点小钱,霍一忠就多了点底气,不过一想到那一千两百块钱,三百八十张票,是他快十个月的的工资,票是远远不够的,晚上还是要回去和她再说说。 不管了,还是先把重建洗澡房的申请写了,霍一忠提起笔写了几个字,再拿出江心写的字一对比,忍不住感慨,自己写的狗爬体可真难看。 ...... 午睡起来后,江心观察井里的水,不确定能不能喝,就叫有老经验的郑婶子来帮忙掌掌眼。 郑婶子带着芳芳,把圆圆放在江心新买的席子上,随她们和霍明霍岩打滚,老眼看了看井里头,又闻了闻井水,让江心拿个脸盆装一盆水:“过三四个钟头,你再看看盆里有没有泥沙和虫子,没有就能烧来喝了。” 江心谢过郑婶子,让她在自己家里坐,主要是孩子们可以在一起热闹,不让霍明霍岩姐弟太闷。 这种天儿,太阳大,郑婶子也不做其他事,回家拿了千层鞋底过来,套个顶针,手一戳,针线就过去了,江心上手试一试,弄半天都没成功穿成一次,最后只好承认自己手笨,郑婶子哈哈笑:“你们年轻媳妇手劲儿小,不如我这老人家的。” “婶子,一双鞋我给您一块钱,您帮我们家四口人都做一双,布头我这里有,您看成吗?”江心决定还是别去挑战这件事了,她看郑婶子那穿针引线的模样,没个几十年的功夫都练不下来。 “说给钱就见外了,你要就把布头拿来,我闲着就你们做。”不过就是纳布鞋,坐着聊会儿天,几天就做好了,江心和她讲金讲钱,她得翻脸,这就是这辈人的人情。 江心翻了一些霍一忠破烂的裤子衣服出来,让郑婶子挑着用,若她是不收钱,就决定买两顿肉给他们家。 过了一阵,外头有人喊:“江嫂子,在家吗?江嫂子?” 江心打开门,见是今早的技术兵,带着两个人搬了些木板和小零件进来。 “江嫂子,这是厨房门的用料,窗户的得明天才能到,明早我们十点左右过来给您一起装好。”技术兵搬东西走得一头汗,放下东西,用井水洗个手,和她说进度。 江心给他们几个倒了水,道了谢,送他们出去了。 又过一阵,苗嫂子来了,她没喊人,也没敲门,就带着锄头和几包菜种子,见郑婶子带着两个孙女都在,似乎有些难为情,叫了人,郑婶子不冷不淡地应了。 进门就是客,何况苗嫂子又没得罪她,江心把人迎进来,给她倒了杯水:“嫂子,拿着锄头是要去哪儿啊?这太阳也太大了,歇会儿,别中暑了,傍晚再去吧。” “我就是看你这院子这么多天都没恳,今天闲着,想问问你要不要浇浇水,我正好闲着,帮你锄一锄,种点菜。”苗嫂子还是第一回 见面时,那副热情爱劳作的样子,江心却不敢受她的好意。 “嫂子客气了,我还没想好种什么呢。您这是什么菜种?”江心把她的锄头放在一旁,引她进来坐下,“何况现在太阳大,也不是锄地的时候。” “这包是豇豆,这包是白菜,这包是指天椒,原来一个爱吃辣的嫂子给的。”苗嫂子对这些菜种如数家珍,“都好种得很,把它们扔地里,早晚浇水,很快就长出苗来了。” 苗嫂子这回有些拘谨了,其实她根本没做错事,人一闲,脑子里翻来覆去就那么点事儿,想的就多就容易钻牛角尖,心理负担实在太重,江心一时也有些拘住了,竟不知道要和她怎么往下呱啦。 还是郑婶子出马才打破尴尬:“要我说,你就该把你家那个瓜藤掐几根过来给小江,手把手教她怎么种怎么搭篱笆,她一个城里来的女娃子,哪里晓得种地的事。” 苗嫂子立即点头:“婶子说得对。” 她其实是有心和江心结交的,一来是江心和她住得近,二来是江心不笑话她的口音,对她一直很亲和。 江心马上承认:“这个事情还是等霍一忠回来再说,我是真的不会种菜。”别祸害种子了。 三人总算又恢复了一些热络。 没多久,江心又接待了另外一拨人,炊事班的两个胖墩墩小厨师,这身形这面光,在七零年代难得用“满脸横肉”和“满脸油光”来形容,说他们不是厨师都难以相信。 身形胖的那个把身上背着的大袋子放在屋门口:“是江嫂子吧?霍营长让我们买的东西都齐全了,您点点数。” 脸上泛油光的那个则是放下两个新锅,从兜里拿出霍一忠给的单子,递给江心:“江嫂子您看看,这是霍营长给的采购单子,价格和票数都写在上面了。” 江心迅速扫了一眼,快速算了一下:“他给的钱不够是吗?” “对,差两块八毛钱。”油光厨师说,“嫂子真厉害,看一眼就知道了。” 江心笑笑,两位数的加减都算不清楚,她可就白活了:“票还差吗?” “原本还差三张,但我们那个销售员熟,他就给免了。”身形胖的厨师说,笑得特别可亲,是个可爱的胖墩子。 “你们等会儿,我去给你们拿钱。”江心拿着单子往回走,然后又回头,“进来喝杯水吗?” “不不不,嫂子,我们一会儿就得回去准备晚上的饭菜,不耽误您了。”两个厨师都摆手。 江心数了三块钱出来:“请你们俩儿吃个雪条,路口有个老头儿在卖雪条的,走过去就看到了,一毛钱一根,帮了忙可不能拒绝的。” 两个厨师笑呵呵地挠头,互相看一看,胖点的接过钱,对江心说了谢谢:“江嫂子,我们先回去,后头还要买什么,让霍营长找我们就成。” 两个小厨师走后,苗嫂子过来帮她把东西全都搬进厨房,江心拿着单子一一对下来,发现这炊事班的人办事还真牢靠,大大小小的东西买了个齐全,她都无需再去镇上补充。 到了晚上霍一忠回来,发现厨房多了许多东西,江心把它们整齐有序地摆放好,整个厨房就丰盈了起来,女主人在做饭,孩子们馋了,就让先装了两碗汤面给他们在厨房坐着解馋,屋里人气旺了起来。 此时他突然完全理解了江心想要一个舒适房屋的心情,就是这种舒适的人气感,让人对家这个地方有留恋和归属的心情。 吃过饭,霍一忠把总价格和姚政委的意思说了。 “所以柴主任是受你们姚政委管的?”江心对他们的组织架构不太了解。 “是,我们是个小师部,姚政委兼任后勤总领导,柴主任管的是内部后勤,还有个管对外的。”这不算机密,可以给她讲。 “钱倒不算多,就是票比较麻烦。”开玩笑,一千二百块钱能把房子建起来,从21世纪来的江心做梦都能笑醒,但票确实麻烦,“咱们能借到票吗?” 其实对霍一忠来说,钱也很麻烦,他手头只有一百来块钱,下个月发工资加上一点出差补贴也才一百六十,距离江心说的一人一半还差得远着呢。 “这样,钱我来想办法,票和批条你来想办法。”江心快速把任务分开,“明天我再去找附近屯里的人打听打听有没有建房子的师傅,好像八月份就是农闲了,我尽早去把人定下来。” “别急!”江心决意要做的事情,就会风风火火,让霍一忠差点跟不上速度,“票只能借,我会尽力去借,但是接下来一年多的时间,咱们家就没有工业票了,可以吗?” “应该没问题。”江心也不确定,但紧着房子先吧。 “还有就是,姚政委说要召集一些人开会,因为这种事是头一遭,估计还会请师长来,到时候得开会表决,如果大家不同意,我们就不能办这事儿。”那种服从命令的习惯是刻在霍一忠骨子里的。 “这是应该的。”江心也理解,自己是太着急了,“你顺便在会议上把我们拉电线的事情也提出来,试试你领导和同事的反应。据我说知,现在国家也支持村镇乡通电的。” 霍一忠问:“报纸上说了?” “说了。”他们还没到家属村,警卫员就帮忙定了报纸,所以现在每天都有新报纸到,江心没事做就会一篇篇通读下来,她找出昨天的报纸,指着一篇通讯稿说,“这儿,有些华南和华中地区的农村已经通电了。你开会的时候,把报纸拿过去给他们看。” 霍一忠拉过江心,忍不住亲了亲她的脸颊:“脑袋是怎么长的?这么聪明!” “都是汗呢,别闹。”孩子们还看着呢。 可霍明和霍岩都不看他们,仿佛已经习惯了他们总是这样亲亲热热的行为。 作者有话说: 今天我生日,双更一日。 祝大家生活快乐! 第58章 “不行!部队原来没有这样的先例!”柴主任首先反对, 不过他不是反对霍一忠修房子,说的是他们家想拉电线的事情。 “可霍营长说的没错,现在国家正大力给乡镇通电, 报纸的新闻我也看了。”说这话的是另一个部长, “我们是先进师部, 要支持国家建设工作。” 鲁师长和姚政委坐在会议室的长桌端头, 背靠长椅,双手放在腹前,半眯着眼,老神在在,都不讲话, 任由着眼前十来个人争吵个不休。 “那电费怎么算?难道要让部队给他出吗?”有个矮个子的领导也指出费用难以计算的困难, “霍营长是个出色的军人,给部队做过很多贡献,可他个人的钱财也不能和公家这样不清不楚。” “反正我第一个不同意,给他开了这个口子, 后面家属村个个都要,那怎么弄?!部队用电本身就紧张, 有时候逢周一周三还要停电,给镇上和市里的工厂让电。我坚决反对!”柴主任和另外几个人都不赞成,眼睛里简直要喷出火来, 仿佛霍一忠夫妇已经占了巨大的便宜般。 “我原来在市里见到一些家属楼和筒子楼拉电线, 每一家门前都装了电表, 到了当月十五号,就有收电费的人上门抄电表收钱。”有人提出这个方法, 如果能细分个电表出来也不错。 支持的也有几个:“我认为可以先让霍营长试行, 他自己也提出拉电线和每月电费都自己出。到了让电的日子, 那就直接拉个总闸,部队和个人一起停电就行了,个人服从集体嘛。” “对,姚政委上回传递的文件精神不也说嘛,让各地方军区灵活调整家属院的居住环境政策,霍营长也是为了改善居住环境,不算特例。” 反正支持和反对的都各自有理由,每个人的理由都十分站得住脚,大家以为姚政委要大家投票的时候,他又问了一句:“从村口那头拉电线到霍营长家里,要花费多少钱?” 柴主任和另一个小组长算了一下:“接近两百八十块钱,加上部队派出技术兵,费用在十块钱左右,加起来估计得到三百块,另外,买电线要特殊票,得打申请。” “那每一户都出三百块钱拉电线,每月电费三至五元,你们预估,家属村有多少户人家愿意出这个钱?”姚政委又问,“不说其他人,先问你们,你们愿意出吗?愿意出的举手。” 与会的人你瞧瞧我,我看看你,有的想举手,看没人动,把蠢蠢欲动的手又放下,以至于十来个与会人员,没有一个愿意出这个钱的,说明还是觉得三百块是笔巨款。 就连鲁师长都没想明白霍一忠葫芦里卖什么药,大家没讨论出个结果,接下来还有其他会议,于是这个会就这样不了了之地散了。 因为是讨论霍一忠本人的事情,为了避嫌,他就没参与。 下午霍一忠到了办公室,遇到一个和他关系不错的与会主任,跑过来悄声问他:“一忠,你真打算花三百块钱牵电线啊?那特殊票得向上申请,要师长和姚政委特批呢。” 霍一忠也没想到拉个电线这么贵,加上房子的翻修,那他一年的工资就搭进去了,顿时也有些犹疑起来。 过了会儿,鲁师长的警卫员来叫他去师长办公室,霍一忠戴上军帽就去了。 “一忠,坐。”鲁师长朝他招手。 除了师长,还有姚政委,和他的团长张伟达在。 鲁师长就把霍一忠申请修房子和拉电线的事情和张伟达说了:“张团长,你是霍营长的长官,你来说说你的意见。” 张伟达团长是个耿直的人:“师长政委,你们知道我的,只要霍营长不影响部队训练,好好带兵,忠于部队和组织。其他事情,他怎么做我都没意见。” “不过,一忠,那么大一笔钱,你真打算花出去啊?”早上的会议多少有些风声漏出来,张团长也知道了这件事,他不怪霍一忠越过他去找姚政委,反正这些事不归他管,他也不愿意管,扯来扯去的,一点都不痛快! “是啊,一忠,给家里拉电线这笔钱可不是小事。你新媳妇要求的?”鲁师长知道江心是城里来的姑娘,城里到处都用上了电灯,姑娘家来到这村里,环境不如原来,心里有落差也是可以体谅的。 “是她提出的建议。”霍一忠怕眼前三位长官误会江心,急急忙忙补了一句,“但我是绝对支持她的!” “别慌。”姚政委让霍一忠镇定,“我和鲁师长就是想知道你们的思想动向,没别的意思。” 现在有的人仍有享乐主义的倾向,如果单纯只是为了虚荣心,那就要及时纠正,不能任其发展。 霍一忠一再保证绝不是虚荣心,就是为了改善居住环境,但他也不是非要部队今天就要把这件事定下来,出门前江心和他说过,拉电线虽然看起来比修房子简单,但这件事太特例了,她预估部队会先答复他修房子的事情。 果然—— 姚政委开口了:“你重修房子的事情,我们开会决定,给你打批条,让你重修,你即日可开始办理,批条我们给你,后续跟进你自己协调好,不能影响工作。但拉电线的事,现在还没个定论,大家估计后头还得再开会讨论一下。” 早上开会的时候,说到霍营长打申请重修房子,会议上有人抱着看笑话的心态,有人觉得这是对部队有好处的事该同意,还有人觉得霍一忠傻,提议一提出,大家竟然快速高票通过了这项决议,几乎无人反对。 霍一忠一边心疼地算着钱和票,一边眉开眼笑,事情虽然有阻力,后续花的钱多,但总算先争取到了一件,他回去和江心也有了交代。 回到家,江心早早做好了面条等他,一回去霍一忠就把那叠申请资料拿了出来,说早提交申请就能早点拿到重建房子材料的批条,只是后续还得跑。 江心兴奋得不得了,大大地亲了他一口:“你真棒!” 霍明和霍岩也凑过来要江心亲,江心又亲亲那两个已经长出根根头发的小脑袋:“你们两个也棒!” 霍一忠吃完了面,外头太阳还挂在天边没落下去,原来今天江心是特意早早做饭,就等着他回来把地给锄开,好种些青菜自给自足。 她可怜兮兮地和霍一忠讲:“我没种过菜,连盆花都养不活。”见霍一忠好笑地望着她,她又补上去,“不过我会认真学的,真的!” 不就干点活儿嘛?小意思。 江心拿桶装了井水,在前头浇,霍一忠就挽起衣袖和裤腿,拿了借来的锄头去把泥给锄松,顺带抓了几条蚯蚓给霍明霍岩玩,江心一看这种扭来扭曲的软体动物,起了两手的鸡皮疙瘩,被两个孩子追着满院子跑,笑声叫声洒满了整个院子。 地锄松,再把苗嫂子和郑婶子给的菜种撒下去,江心又轻轻浇了一遍水,她蹲下,拿了根棍子戳地上的湿泥:“霍一忠,明天能长出来吗?” “哪有那么快,得要几天。这一片的早上浇水,那头的早晚都要浇水,过个五六天,基本上都能长出来了。”霍一忠还是有点务农经验的,比江心多了些常识。 “好,我记得了。”江心乖巧得跟个小学生似的点头,又把霍明叫来,“记住怎么浇水了吗?你得提醒我。” “记住了!”霍明大声应答,小脚往上一踩,刚撒白菜种子的地就多了几个脚印,江心忙把她拉下来,“咱们过冬的粮食估计都在这儿了,得珍惜,不能捣乱。” “我怕虫子,霍一忠,以后你来抓虫好不好?”江心想到那种胖胖软软的菜虫就脸色发白。 “我来!我不怕!”霍明神气地争着表现,“小江你别怕,我来抓!抓好了就去芳芳姐姐家里喂鸡!” “抓!”霍岩也跟在后头喊,“鸡!咯咯咯!” “胆小鬼,看看霍明霍岩都比你大胆。”霍一忠劳作出了一身汗,心情很愉悦,把上衣脱了,露出瘦黑精壮的上身,江心伸手拧了他的腰一把,她丈夫身材真好,要找机会睡了他! “说到喂鸡,过阵子咱们也养鸡。”江心想得美美的,“我去请教前头那个嫂子怎么养,她养的老母鸡又肥又能下蛋。我都想好了,养肥之后,就宰了它,冬天吃鸡煲火锅!” “行,都听你的!”霍一忠看着江心那张满脸向往的小圆脸,难得露出馋相,顿时上手捏了一下,手感真好。 洗了澡,点了煤油灯,两个孩子在房间床上打滚,霍一忠把那叠申请表拿出来,坐在厅堂的桌子边,江心看过,就着微弱的灯光帮忙填写完毕,让霍一忠一一签字,提醒他明天交过去时记得摁手印,再检查一遍,就算完成了。 “心心,你咋懂的这么多东西?”霍一忠迷惑了,他记得江心是高中文化,有过供销社的工作经验,可看她处理这些事情,简直是老手中的老手。 “你以为供销社的工作简单。”江心大言不惭,“我们每天也要看好多字的,除了要学习上头下发的文件,每天要读报纸分享思想心得,每隔一段时间还得和其他单位一起培训,偶尔领导心血来潮,还会考考我们,很难的。” 从21世纪穿越过来的事情实在太匪夷所思了,不能说出来。 霍一忠若有所思:“学习培训也包括建房子一类的事情吗?” “那倒没有。”江心也没把霍一忠当傻子看,“我就是对这些有兴趣,看过一些资料,和一些老师傅聊过天,知道些皮毛,你让我去建房子我肯定不懂。”这倒是实话。 霍一忠伸手摸摸她的脸:“反正不是间谍就可以。” “间谍才不会嫁给你!”江心哼一句,“间谍要吃香的喝辣的,留在城里过好日子的。” “你说的这是另一种间谍。”霍一忠拉拉她的辫子,“那你还跟着我跑到乡下来。” “这不是喜欢你,喜欢得不得了,喜欢得心都长你身上了吗?”江心笑嘻嘻地跟他表白,“这么俊的丈夫,哪能让给别的女人,好事还是让我来占了吧!” 霍一忠被说得脸红起来:“我哪有这么好。” “你有,你就有!”江心“啵啵啵”在他脸上不讲道理地亲了三下,还是笑脸满满。 霍一忠眼睛里都是点点温柔灯光,映着江心的笑容,这样的日子真好。 “算算钱吧。”江心打断这阵旖旎,“你现在能拿出来多少?” “一百来块钱,票是没有了,还欠班长三十七张工业票。”他说的是当时在新庆找陈钢锋夫妇借的票,买收音机用的,说好下个月发了工资和补贴就寄回去给他们,现在又要弄房子的事,说是抓襟见肘都是好听的,得说一穷二白了。 江心把自己的钱袋子拿出来,掏出一叠票:“我这里还有几十张工业票,你先还给陈队长他们。”她很快数了出来,“明天就写封信,寄回去,谢谢他们的帮忙。” “钱的话,你的一百块钱先拿来,其余的我先出了。”江心知道自己手头有多少钱,“但是后面你得补回给我。”这可是她的嫁妆钱。 “那当然,我每个月工资都上交给心心首长!”霍一忠拍胸口保证。 “必须的,在我们老家,男人工资不上交养家,是要拉出去枪毙的!”江心信口开河,胡说八道。 霍一忠震住:“真的吗?新庆有这样的规矩吗?我怎么没听班长说过?” 江心数着钱,笑得前俯后仰:“当然,他怎么好跟你说这个!” 看出来了江心是逗着他玩儿,霍一忠就不客气了,挠她痒痒肉:“竟敢糊弄我!” 江心坐在他怀里笑得花枝乱颤,两人抱着亲了一会儿才定下来,霍一忠忍着那股欲//望,把头埋在她肩膀上,既然下了决心,还是早点把二楼建起来,和心心有个空间,现在真是太不方便了,他实在不想再忍下去了。 听他们俩儿笑得欢,霍明和霍岩跑出来看,以为有好玩的东西,江心立刻站起来,理理头发,收敛了笑容,红着脸让他们进房间去。 “那房子要用到的票怎么办?”霍一忠有些后悔原先花钱花票大手大脚的,没留下多少。 “找部队借,后面全部从你工资里扣。”江心给他出了个主意,找个人肯定是借不了多少的,还是得求助大型机构。 “那怎么行?!”霍一忠立即反对,“部队也不可能为我开这个头,万一其他人也有样学样,部队不得让我们搜刮干净了!” “那你说怎么办?”江心看着他,让他拿个主意出来。 霍一忠想了一圈能给他借票的人,觉得江心的主意竟是最好的,大概看他为难,江心又说:“或者跟砖厂水泥厂那头打欠条,每月固定还,还完即止。别说是个人,机构之间互相打欠条也是常有的事,你别怕赊欠,有时候人家能给你欠账,也是你的本事,何况债多才不愁。” 这是江心熟悉的一套借贷周转方法,就看霍一忠愿不愿拉下脸去说。 霍一忠最终还是点头:“我去试试。”反正找部队借是不可能的。 “笑一笑,没那么难的。”江心见他发愁,拉住他的手,“别忘了我们是夫妻,我和你总是站在一块儿的。” 虽然很想把江心这种乐观之言听进去,可霍一忠心里还是沉重,那么多钱,那么多票,万一没周转过来,一家四口可就真要喝西北风了,还让人看笑话,只是江心让他笑,他就勉强扯出一个笑。 两人再商量了一些细节,直到霍明和霍岩在房间里头喊:“爸小江,进来睡觉了!”这才熄了灯。 作者有话说: 嗯,在我们老家,男人工资不上交养家,也是要拉出去枪毙的! 你们那儿呢? 第59章 霍一忠和江心要重建房子的消息不胫而走, 很快家属村的人都知道了,他们夫妇成了每家人茶余饭后的谈资,无一例外都是在嘲笑他们傻气, 钱多的没地方花, 竟想着要改造公家分的房子, 有这么些钱, 存着买肉吃、买布做衣裳,不更好吗? 也有不少人开始议论霍一忠和江心的这段二婚,人都说头婚夫妻白头到老,互相之间好歹有些感情,二婚夫妻就是两人搭伙过日子, 过不下去迟早要散伙。 还有人看他们夫妻目前感情不错, 说人家刚睡在同一张床上,正是茅厕都有三天香的时候,且看他们能好到什么时候。 可有江心撒泼在先,倒也没人敢当着她的面说这些话。 就连经常走动的那几家嫂子婶子都来打听这件事, 江心烦不胜烦,除了日常出门去买菜, 其余时间都让霍一忠把大门锁上,不让人上门。 郑婶子找了个空过来看她,心直口快:“哎呀, 小江, 何必这么想不开, 钱得留着啊,谁知道哪天又打仗了, 你不得留点救命钱买粮食啊!”这是来自一个经历过多年战乱的老婶子的建议。 苗嫂子见郑婶子来了, 也溜着墙根儿过来, 开腔道:“那得花多少钱啊,我听我们老于说,你们要花两千五百块块钱、五百张票在这屋子里呢!万一小霍明年就升到市师部去了,你们的钱不就打水漂了!” 两千五百块,她想都不敢想!她和老于至今都没有五百块钱存款呢! 江心也没想到,他们的预算已经在大家的口中提到了“两千五百块和五百张票”,她有些无奈,但又实在不想解释,每个人对自己的外部环境都有不同的容忍度,她就是想让自己和霍一忠住的舒适一点而已,可家属村是个小地方,丁点儿大的事儿就能说个好几天,何况她这个是花钱又动工的事情,确实高调,影响过大,可不成了最新的话题了。 就连村口家属楼的来顺,也挺着大肚子来了,同她一起的,还有其他几个连长的爱人,她们借口来认识认识江心,进了屋跟参观大黑熊似的,参观她这个新嫂子,话里话外都在打听,霍营长这几年存下这么多钱,得立了多少功劳啊?师部不会瞒着大家,偷偷给他发奖金和补贴吧? 若不是要给自己的丈夫留面子,江心真想说那都是老娘的钱! 但是有这些流言传出来,也是让她很意外,流言是能伤人的,她是没所谓,大门一关,自己过自己的,可霍一忠还要上班训练,还要和战友们相处。 说起来也是她考虑不周,明明可以想象的到这件事会掀起波浪,江心还是一步步逼着霍一忠推进,弄得现在有人居然私底下传霍一忠不知用什么办法黑了部队的钱,不然哪里来的两千五百块。 买菜时听蔡大姐告诉她这些流言,江心开始焦虑了,一路都在想办法怎么平息。 晚上等霍一忠回来,她就把这两日的事情和他说了:“会影响你在领导和战友们那里的风评吗?” “事实如何,领导们都清楚,部队发出的奖金和花费,每一季都是要公布。”霍一忠让她别担心,“战友们就更无需解释了,这种额外奖励有多难申请,他们都了解,每到年底表彰要申请奖金和奖品,师长政委和几个团长都急得掉头发,不会胡说的。” “能说这些话的,估计都是成日在家,闲得发慌,见不得人好,专门派别人不是的人。”霍一忠心很宽,平日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说的就是他。 江心看霍一忠笃定的模样,自己也安心了不少,还是定力不够,被人给影响了。 “昨天交了申请,今天批条已经下来了。明后两天是周末,我休息,想去镇上看看砖厂情况。你和我一起去吧?”霍一忠等霍岩慢吞吞吃完饭,就开始洗碗擦桌子,动作很快。 “行,带上两个小的。”江心一拍脑袋,“明天就是霍明生日了吧?咱们顺便去镇上给她过生日!” 两口子就这么有商有量地把事情推开来办了,外头的风言风语只能让他们去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只要不发生实质性的伤害,江心就没办法堵住别人的口,不过这件事也让她意识到,以后凡事得低调着来,不能像这回一样什么也不顾就牛气哄哄地办了,人还是要受一些无形约束的。 说到明天要去镇上,霍明和霍岩就亢奋起来,围着他们俩儿转:“爸爸爸爸,我要吃上回吃过的肉包子!” “行,给你买!”霍一忠很少拒绝孩子的要求,主要是孩子们要求也不离谱。 “爸,包子!”霍岩这只跟屁虫,只会跟在姐姐后头捡漏,现在开始学会说两个字的词语,话也开始多起来。 “票的事情怎么样了?”江心问霍一忠,“砖厂和水泥厂那头同意吗?” “明天去见见砖厂的生产主任,拿上批条和他谈谈。”霍一忠让江心带上钱,“水泥厂那头,后天我请了一团团长去帮忙,他在那头有熟人,好说话些。”又说,“回头给一团团长送瓶新庆的烧酒过去。” “霍一忠,你真厉害!总能把问题都解决了!”江心的毫不吝惜的自己夸赞,一双大眼睛闪着崇拜的情绪看着他,这算得上是自己惹出来的“麻烦”,她只是出主意出钱,而和各类人打交道,难办的事全都指着霍一忠。 霍一忠笑,这婚结得真值,心心每天都要夸他八百遍,让他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好的男人。 周六那天,霍一忠和江心带着两个孩子,到村头往后一段路的屯里去坐汽车,这是家属村和风林镇唯一的一辆车,周二和周四开一次,周末两天都开,早上八点出发,下午四点钟回来,大人五毛钱的票,小孩抱着就不要票,占座的话要一毛。 夫妻俩儿为了省两毛钱,一人抱着一个孩子坐上了车,他们为了房子的事情,省吃俭用了不少,江心也不敢随意大方了,如今钱袋子里头真是花一分少一分,而她还没有找到生钱的方法。 汽车在路上停停走走兜客,开了两小时才到风林镇,好在两个孩子没晕车,下了车还活蹦乱跳的。 一下车,霍明就拉着霍一忠和江心要去吃肉包子,吃过肉包子和馄饨,总算舒服不折腾了。 肚子里有了食物,人就精神起来,轮到霍一忠去找人办事,江心不肯把两个孩子留在他口中的熟人那儿,坚持要带着去,这阵子带霍明霍岩姐弟两个,她才知道养大一个孩子有多艰辛,真是生怕一个不留神人就出事,磕着碰着那都是小事,就怕会发生一些给孩子留下阴影的事故,她情愿谨慎一点,也不敢留两个孩子跟陌生人待着。 霍一忠心大,他自己当孩子时就是野生野长的,作为八尺高的大男人更是没人找过麻烦,不知道顾忌,可他知道自己带孩子不如江心,那就听江心的,一人抱一个朝小镇一里外的砖厂去了。 走了大半个小时才勉强看到前头的砖厂大门,两大两小都出了一身汗,江心从袋子里拿出两条手巾,隔在霍明霍岩的背后,又拿出帕子给霍一忠擦汗,走得脚底板发硬,交通不便利可太麻烦了! 周末了,砖厂也还在开工,这是一个小砖厂,产量不大,用白灰烧的窑砖,里头尘灰漫天,有几个光着膀子,脸上围着灰色毛巾的工人在走动。 江心呛了一下,拿出帕子让大家捂住鼻子,霍一忠捂了一下又放开:“我进去找他们生产主任,昨天来之前我在办公室打了电话过来的。” “把他叫出来吧,里头灰尘太大了,不好带霍明霍岩进去。”江心弯腰把霍岩鼻子捂上。 “我先去探探他口风,你们在外头等。”霍一忠把帕子给回江心,摸摸霍明的头,“乖乖待着,别乱跑。” 江心找了个有阴影的地方等霍一忠,霍明和霍岩两人捂鼻子也不老实,老是动来动去,你扯扯我的帕子,我动动你的鼻子,笑嘻嘻的。 不到十分钟,霍一忠就出来了,旁边还有个光着上身油溜溜一身汗的男人,男人四十来岁,头发上戴着顶破帽子,都是白灰,脸上也是,脸色比霍一忠的还深还黑,一脸抗拒:“霍营长,不是我不答应你,我们就一个小砖厂,你钱不足票不够的,一来就要三大车,还得给你送过去,我们这儿人手也抽不出来啊!” “我也不是只拒绝你,镇里好几个屯建公家的办公楼我也推了。何况你们部队建村口那栋家属楼时,就在我们这儿要过砖,都七八年了,至今还有一笔账没给我们结清,我们会计年年跑你们师部,年年跑空收不到钱。要不你回去和你们领导说说,把这笔账结清了,咱们再谈你这个批条!” 生产主任姓徐,叫徐满仓,是风林镇当地人,因为肯奉献爱劳动被推举为砖厂生产主任,性子直通通的,说话不隐藏也不拐弯抹角,更不对人来虚的,脑子里有什么,嘴巴说什么,完全不怕得罪别人,喜欢他的人就很喜欢,不喜欢他的人各有理由。 霍一忠被人这样扫地出门,面色发窘,他的妻儿还在眼前呢,就吃了这么大一个闭门羹。 好在两个孩子还不懂什么叫大人之间的拉扯,而江心自开始做中介,就已经把脸皮和自尊心练得刀枪不入了,根本不觉得这算个事儿。 她带着两个孩子走过去,让霍明霍岩叫叔叔,徐满仓见有女人孩子在,应一声,又换了个还算不难看出的脸色,但身上散发出来的拒绝气息,是个人都能感受到。 “徐主任,帮帮忙,我们家确实比较破败,就指着做好这个过冬,你也知道冬天多大的雪...”有求于人,霍一忠放低语气和身段。 徐主任直耿耿的一个人:“霍营长,你也别为难我啊!我是生产主任,上面还有厂长和镇里的领导,每个月要发工资,过年要发福利,都得从卖砖的钱来,如果谁都拿个条子过来,收不回钱和票,那上对国家下对工人,我都没法儿交代啊!” 霍一忠也不是个嘴利的人,被人再三拒绝,一下子就有些僵在那里。 总而言之,现在还不是拿着个批条,人家就会给办事的时候。 江心拉了拉霍一忠的衣摆:“钱和票各要多少?” “三百九十八元和一百零五张材料票。”霍一忠想把钱先付一半,票欠着,每个月慢慢还。 哪能有这么便宜的事儿,徐主任拒绝得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这位主任,我听您的意思是,只要钱和票到位了,拿着条子就可以买砖了是吗?”江心想了想,开了腔。 “原则上是这样的。”徐满仓看了眼江心,挺脸嫩的小媳妇,倒没觉得她是个女人就不能问这些事。 “那钱的话,只要你把砖送到我们家,我一次性给你结清。票呢,就先给五十,剩下五十五张,我们夫妻过年前送过来。这样成吗?”江心跟徐主任算了起来,“除了一次性结清款项,你派人送砖到我们家的时候,我包一顿饭,给每个工人包个一块钱的红包。” “一块钱?!”徐主任有些不淡定了,这里头的工人一个月工资才十三块钱,送一趟东西得一块钱红包,他们不得争着去,他一下子都不知道这夫妻俩儿到底是真穷还是假穷了。 “对,说到做到。”江心努力对他“诱之以利”,看这人也不是故意要欺负人,可能就单纯烦人家买东西不结账,“但是票的话,你知道也不是谁家都要材料票的,你给工人发其他的福利票,粮油米面,咱们商量着算,用其他的替代,成不成?” 徐满仓拒绝的意思没刚刚强烈了:“你确定能一次给完钱?” “确定!今天给定金,等你们把砖送过来,当场结清,最好你本人亲自来,咱们签字摁手印。”江心说得很有诚意。 “那票呢?你准备怎么算?”徐满仓当了这么多年的生产主任也了解工人们的心思,其实大家伙儿更愿意要点粮票或者工业票,而不是特殊的建筑材料票。 “这个我不懂,你和我爱人商量。”江心把霍一忠推出来。 最后霍一忠和徐主任两人商量了半天,都争得有些面红耳赤,终于说定给五十斤粮票,再补三十块钱。 江心帮忙写了单子,徐主任和霍一忠签了字,交了一百块钱定金,约好过几天去家属村送砖,走之前霍一忠还掏出一包烟给了徐主任,徐主任推拒几次还是收了。 回去的路上,霍一忠比来时沉默,他和江心说:“有时候想想,就是根木头都比我灵活。” “胡说!”江心牵着他的手,和他走在少人经过的路上,两人手都是汗渍渍的,“你和那生产主任碰上,就是一个有原则的人,碰上另一个有原则的人而已。” 可惜无论江心怎么劝说表扬他,他都有些闷闷不乐。 第60章 从砖厂回到风林镇的路上, 霍一忠的沉默令江心也难过了起来,她感受到了自己的急促给人造成的压力和难堪,可霍一忠一个字都没说她。 到了风林镇, 霍一忠先去邮局给陈刚锋寄了信和那三十七张工业票, 稍稍松口气, 无债一身轻。 四人随意走了走, 很快就走完了几条街,今天是周六,各屯里来的人不少,尽管没有初一十五赶集时的闹腾,但也来了不少人, 甚至角落还有人在卖糖葫芦, 江心买了两串,大人一串,孩子一串。 “霍一忠,吃个酸甜的糖葫芦。”江心心有愧意, 哄他吃。 霍一忠吃了一个就不再吃了,他不爱吃酸的, 心里头有事情也不讲话,江心就以为他越发地不高兴,想和他说话, 又怕打扰他, 四人在一个屋檐底下的高阶梯上坐成一排, 只听到两个孩子的说话声。 霍明和霍岩吃得嘴角边都是糖浆,江心洗了帕子给他俩洗脸擦手。 “小江, 你说今天给我买东西, 咱们现在就去吧!”霍明拉着她的手, 要她的生日礼物。 “好。”江心两手拉着霍明霍岩,问霍一忠要不要一起去。 霍一忠看看她,又看看两个孩子,站起来:“走吧,爸给你买生日礼物。” 很突兀地,江心感受到一丝缝隙,他到底还是怪她的吧? 到了风林镇不大的商店里头,霍明和霍岩也不是什么都想要,至少不知道用途的他们都不在意,但没见过的东西,几乎就都上手摸一下,好奇心十足,好在店员没有喝止他们。 走了一圈,霍明停下来:“爸,我要那个!”竟挑了一个薄薄的铁皮铅笔盒,上头印着□□广场,“芳芳姐姐就有一个,我也要!” 不贵,也不费票,霍一忠很爽快地掏了钱。 江心本不想买东西,却无意看中了一套杯子,这套杯子是陶瓷的,也不是多精致,上面难得没有印这个时代特色的东西,而是在白色的杯璧上印了梅兰竹菊四君子,刚好四个,他们可以一人一个,她就做主买了。 霍一忠看了一眼,依旧没说话,不过还是把这几个略重的杯子放到了自己的袋子里背着。 四人在国营饭店吃了顿午饭,江心特意给霍明的碗里加了个煎鸡蛋,说祝她生日快乐,霍明那颗长了点头发的头晃了晃,贴着江心的手臂,蹭了蹭她就开始吃面,霍岩见了也嚷着要吃,就又给他也加了一个。 到了四点钟,就一起摇着早上来的汽车回家属村去了。 除了霍一忠,江心和两个孩子在车上都被午后的太阳晒得昏昏欲睡,几乎都靠在霍一忠身上睡着了,到站的时候还有些不清醒。 霍一忠肩上和怀里一下子承担了三个毫无保留依赖着他的人,见江心额头被晒出汗,伸手去抹掉,把她浸湿汗的头发捋到耳后,有些责怪自己今天的冷淡。 进了家属村,路过一户户人家,前几日他们重建房子的事情没说出来时,还有不少人会热情地和他们打招呼,而此时那些个家属们见到他们几个,也都装作没看到,很少人和他们说话。 江心郁闷,忐忑地看了霍一忠一眼,霍一忠倒是没了在风林镇时的淡漠,抱着睡出一头汗的霍岩,还把江心的手牵起来:“晚上吃点你从老家带来的米粉,放两颗青菜,清爽些。” 在这个普遍保守、情感含蓄的年代,霍一忠居然还敢“顶风作案”牵她的手,令江心有几分动容,是呀,他们终究是夫妻,有什么是不能一起面对的。 “好,听你的。”回应霍一忠的,是江心更用力的回握。 见着他们这样亲密的人,眼睛更是和探照灯一样,来回梭巡,等他们走过去了,又聚到一起:“看到没,人家压根儿就没觉得自己有错!” “就是,二婚夫妻还搞什么特殊呢!又是黑部队的钱,又是大庭广众下牵手,就该去师部举报他!” “举报什么呢?人家是夫妻,你能举报人家牵手不成?” “不是说霍营长黑部队的钱吗?你爱人识字,让你爱人写个举报信呗!” “扯我爱人干啥?你自己咋不写,你儿子不是识字的高中生吗?每次到镇上去就带着红袖章,那么进步的青年,倒是让他写啊!” 谁也不想担责任,谁也不想实名写信,霍一忠多高的个儿,江心多利的嘴,这两口子要是合起来对付那个写举报信的人,任谁都吃不了兜着走。 说人坏话不成,这两伙人倒是吵了起来,最后谁说要回去做饭,又闹哄哄地散开了。 这些话江心和霍一忠都没听到,他们打开锁,进了家门,郑婶子听到声音,从屋里出来,手上拿着两颗刚□□的白菜和一把小青椒,让江心拿去吃。 “小江,最近家属村里有些不太好听的话,你们就少出门了。”郑婶子也知道最近家属村的人都有些排挤江心和霍一忠,小霍是个男人,心里烦闷了可以去训练出气,小江一个女人家,天天在家里带着孩子,抬头就巴掌大的天儿,容易钻牛角尖。 江心接了郑婶子的白菜青椒,谢过她,给她递了两个小巧的圆肉饼:“拿回去给芳芳和圆圆吃,霍明今天生日,就说是霍明请她们吃的。” 郑婶子还不愿意接:“你们后头还要花两千五百块呢,不能要你的东西!” “婶子,没那么夸张,这建房子的钱连两千五百块一半都不到。”江心尽管无奈,还是开口辟谣了,把肉饼硬塞给她,“我都不知道哪个人的嘴巴传出这么一大笔钱来的,要让我听到有人拿着这钱的事儿,说霍一忠不好听的话,我非得抄着棍子打过去!” “真的没有吗?”郑婶子居然和她呱啦起来,不相信的模样。 “真没有!”江心斩钉截铁,又凑过去低声和她说,“婶子,我不怕得罪您说,您儿子郑团长,当了这么多年团长,职级比我们霍一忠还高,我听说他这些年也立功不少,您看他有那么些钱吗?要真有,师部就真该查查了,是不是?” 这话倒是把郑婶子给说服了,确实,儿子每个月拿回家的钱那都是看得见的,她儿媳妇刘娟虽然上班,每个月有几十块钱,但一家几张嘴,总得吃喝拉撒,儿子偶尔旧伤复发看看医生,三不五时还得给双方老家都寄点钱,小霍家也一样,哪就那么多钱了?可见还是人胡乱传的话。 “婶子迷糊了!”郑婶子倒不是个真迷糊的人,她一双老眼把这些西瓜芝麻的事儿看得清清楚楚,话说开了,就拉着江心的手,恢复了刚来时的亲热,“啥时候拆房子啊?屋顶拆了还没建起来的话,你们住哪儿?” 江心也想这个事情:“这个得和霍一忠说说,问问他的想法。” “对,要的,夫妻之间就是要有商有量。不像我家...”郑婶子说了后头的四个字,又不说了,她是婆婆,说什么话都和儿媳妇有着天然的冲突,大家现在都在同一屋檐下住着,这些讨人嫌的话还是别说了。 江心也聪明地没问,郑婶子爱串门,但几乎很少提儿媳妇刘娟,她当时就有些感觉到这对婆媳之间,估计有些不为人道的龃龉,过阵子说不定就能了解到事情的全貌了,她也不急着知道。 回到家,大家洗澡吃饭,都在厅堂纳凉,江心点了一把艾草,在腿上拍死两个蚊子,霍一忠拿着干毛巾给她擦头发:“明天中午我和一团团长去水泥厂那儿,顺便把那车白腻子的事儿也一起说了。” 今天在砖厂屡次被拒的事,让他很是挫败,他执行过许多任务,大部分都完成得很完美,但和人说到钱和利的时候,他就拙了,那时候他似乎成了个弄不清楚世间规则的小牛犊,长得高大身手再好又如何,就是头笨牛,最后还是江心和人家一点点商量出来的,有些伤了他男人的面子。 “那需要我做点什么吗?”经历了今天的事,江心也不敢轻举妄动,等着霍一忠的计划。 “就在家,和孩子们好好的。”霍一忠摸摸那头长发,柔顺光滑,像缎子一样,低头亲了亲她的额头,“让我也做点事儿。” “你一直都在做。”江心抬手,摸他刚毅的脸颊,感受到了他的一点大男子自尊心,不让她插手,“让你为难了吧?是我不好,操之过急了。” “是有些难,但不能因为难,就不去办。”霍一忠也明白,批条已经下来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不想出去和那些人说话,就别去了。” 其实他们夫妻很相像,认准的事情都有些固执,霍一忠在接受江心推进之前,未必没想过这些后果和谣言,可他最终决意要坚持,要和妻子站在一起。 他和林秀当了六年夫妻,可从未这样互相聆听过商量过,在一起时也各过各的,不像夫妻,倒像两个不配合的战友,有时候是林秀的问题,有时候是霍一忠的问题,总之千说万说,前一段婚姻还是让他有成长的。 江心异常感动,霍一忠肯定也为难过,但最终选择什么都不责怪他:“今天怎么不让我给霍明买礼物?” 霍一忠没想到她记着的是这件事:“你做的已经够多了。” 霍明霍岩姐弟二人来到家属村后,穿得整洁,吃得饱腹,脸色不再蜡黄,还会跟着唱歌讲故事,成日里活泼欢笑,见到大人都礼貌地喊人,生活习惯跟城里的孩子一样,比家属村其他孩子要有教养得多,重要的是,霍明霍岩和他这个爸的关系比以往亲密许多,这样的家庭氛围,是他从未经历过的惊喜和温馨。 他日常上班训练,可不就只有江心一个人教导吗?霍一忠再是个大老粗,也有眼睛把事情都看在眼里:“你做的这么好,也让我这个当爸的做个好人。” 中午的那丝裂缝,在这句话后,又自己缝合起来了,江心眯着大眼睛笑,这个傻大个儿,总能出其不意让她感动! “我明天去屯里问问泥水师傅有哪些,咱们把材料运回来,过阵子他们农闲没事做,刚好可以过来上工。”江心掰着算日子,还是得求助蔡大姐这种地头蛇才行,明天就去落实了。 不能不出门,日子该怎么过就怎么过,他们只是做自己想做的事,又不是做了坏事,当然要活得光明正大! “有些老师傅滑头,别被带歪了。”在外行走多年,霍一忠对这些人的品性倒是有几分了解,“要我陪你去吗?” “你不是还要去水泥厂那边吗?”江心摇头,“放心吧,如果我觉得做不了主,就回来和你说了再做决定。” “行。”霍一忠答应了,进去把他们这回带来的烧酒拿出来,“只剩两瓶了。” “都拿过去吧,一瓶送一团团长,明天中午你们要吃饭的话就再开一瓶。”江心倒不在意,她准备过阵子汇点钱让小哥再寄一些过来,霍一忠总会用到的。 “对了,咱们得想想,到时候把二楼拆了,咱们四个人要住哪儿。”江心算算日子,“至少得有三五天的日子。” “要不我申请借住在家属楼?就三五天,后勤会同意的。”霍一忠脑子里冒出了村口的家属楼。 江心想起那条长长的家属楼和边上飞着苍蝇的茅厕,反应很大地拒绝了:“不行!” 就连霍明都突然插话进来:“我不喜欢住那儿!” “不喜欢!”霍岩也说,反正他也不懂什么喜欢不喜欢,妈和姐姐说啥他就跟着说。 “你们都是我的祖宗!”霍一忠有些啼笑皆非,“那你们说住哪儿?” 江心拿起煤油灯,绕着屋子走了一圈,拿出自己前阵子画的图,指了指那个阴暗潮湿长草的房间:“暂时在那儿猫个几天吧,明天我再清理一遍,用柴火烘烘湿气。” 霍一忠拎着煤油灯去看了一会儿:“明早我先去东边那头的山上捡些柴火回来。” 江心也应和:“你带我一起去,我还没去过山上呢。” “我也去!我也去!”霍明霍岩姐弟立马跟上。 “那得早点起来才行。”霍一忠抱着两个洗过手脚、刷过牙的孩子上了床,“现在就睡,明天一叫就起来。” 江心哀嚎一声,她最讨厌早起了! 第61章 第二天江心和两个孩子自然起不来 , 趁着太阳刚升起来,霍一忠只好自己起来,啃了个饼, 拿着柴刀上山。 太阳当空照时, 晒得人一头汗, 他担着两捆巨大的柴回家了, 扁担都压弯了,肚子饿,衣服皱,一身的汗和水,路上见着几个人, 也打个招呼, 没说几句话。 有嘴酸的人说:“小江命好啊,没想到霍营长是个这么顾家的男人。” “说不定他媳妇是个懒婆娘呢,霍营长为了孩子也没办法。”谁都知道江心是后娘。 家属村里,有一种奇怪的默契, 就是男人训练上班拿钱回家,女人在家带孩子包揽一切家务, 非常少男人能做到分担一些,大部分男人一回到家都是两脚一翘,等着媳妇做饭端上桌, 更别说洗碗扫地。 江心听到门口有声音, 就知道是霍一忠回来了, 她忙出去迎着,想伸手帮忙, 看到那两捆比三个她还大的柴, 就默默地缩回了手, 还是让他来吧。 霍一忠把两捆柴放好,快速冲澡洗脸,换了身干爽的衣服,出来时,桌上已经摆好了一碗热汤面,一大早甚至还有一小碟炒牛肉和一碟青菜,两个孩子没等他,各自抱着碗喝面汤。 江心给他拿了双筷子:“今天你最辛苦,吃好点。”笑得有些讨俏,是在想自己早上起不来的事,昨晚说好要去帮忙的。 “你也吃。”霍一忠一坐下,就给她夹了好大一筷子牛肉,有人在家等着他,还给他准备好热食,他心里很满足。 “吃了早饭,我就去一团团长家,两人骑车去水泥厂,得骑上两小时。”霍一忠把今天的安排和江心说,“中午不用等我吃饭,我晚饭前回来。” “知道了。”江心吃着自己碗里的面,应一句,“少喝点,钱够吗?” “吃顿饭够的。”霍一忠兜里还有点钱,“别担心,我们的警卫员都跟着去,他们不喝酒。” 江心又进去给他数了点钱和粮票出来:“拿着,求人办事嘴短,请人吃饭别手软,给警卫员也吃点肉。” 霍一忠接过来,放进兜里:“我往后都还你。” “你人都是我的,还说什么还不还。”江心好笑,轻轻拧了下他的耳朵。 霍一忠就露出一口白牙,心心说得对。 “部队的自行车还能借给私人用呀?”江心好奇,重新拿起筷子吃面,她以为这些重要交通工具财产会管理得更严。 “这几辆自行车,我来之前就有了,听说也是几个干部一起建议部队购买的,主要是部队的兵在用,偶尔可借给家属用。”看来部队还是挺有人情味的。 风林镇上有几辆公家的自行车,每每当街穿梭而过时,后头都追着一群孩子,部队也有三辆自行车,除了公家用,偶尔谁要用也能打借条,打好气还回去就行,家属村要是谁娶亲,都能去借个自行车载着新娘绕场一圈,反正在这里,自行车是个稀罕玩意儿。 江心眯眯眼,其实这里是平原,几乎没有山坡,平日里要是有辆自行车,骑着到处走倒是方便,不过现在不能弄辆自行车来,近来已经够高调的了,这件事得往后放放。 吃了饭,霍一忠再次查了查身上的钱和票,拎上两瓶烧酒就出门了。 江心则是找了苗嫂子来帮忙熏屋子,郑婶子在旁边帮忙看孩子,住前头的黄嫂子也被叫过来,三个人手脚利索地把那个潮湿的小房间给熏干了。 事后江心请她们喝了红糖水,谢了又谢,客气得不得了。 黄嫂子手上拿着搪瓷杯,还挺不好意思:“我还以为小江识字,高中毕业,又不爱出门,是个骄傲不爱理人的,没想到这么好说话!” “人不都是相处出来的嘛。”江心给她再倒了一杯,“我刚来,对家属村不熟悉,也担心自己不会讲话,得罪了各位嫂子。” “小江这话就见外了。”黄嫂子笑起来,一双黑黑的小眼睛滴溜溜围着她转,“小江,郑婶子和苗嫂子也不是外人,我就直说了,你们真拿两三千块钱出来建房子啊?” “哪有那么多!总价也不到一千块,造谣的人真该撕烂嘴!”江心立即摆手,作势看了眼大门,见无人经过,才嘀嘀咕咕地和眼前三个人说,“我和霍一忠手头就只有三百来块钱,剩下全是借的,我娘家的他战友的,还有几个厂的,昨天打了好几张借条回来,往后我们家一个月能不能吃上一顿肉都不知道。” “这么艰苦还建房子啊!?”黄嫂子惊呼,总不能让孩子也吃不饱啊。 “这事儿我和霍一忠吵过好几回架,碗都摔了几个,你们不知道罢了。当时实在决定不了,就试着去申请能不能重建,我们都以为肯定不批,谁知道师部居然批了,把我们逼得不上不下的,只好硬着头皮建。”江心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不然谁操这个心啊,这房子不能吃还不能带走,我们拿着批条都不知道怎么办。” 话说得模模糊糊的,反正满足了黄嫂子的好奇心,钱没传得那么多,他们夫妻是吵过架的,批条下来他们是后悔的,全没大家嘴里说得那么好。管她信不信,但态度和话是要放到这里,毕竟谁也不能贴着他们墙角听悄悄话不是。 黄嫂子讪讪,再喝了杯红糖水就走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往前头篮球场的方向去了。 屋里就剩苗嫂子和郑婶子在,苗嫂子还想问,被郑婶子拉住了,有些不客气:“又不花他们的钱,啰嗦这么多干什么?”苗嫂子这才闭上了嘴。 ...... 早上江心起来就去菜市场,找蔡大姐割了一小块牛肉,问她附近屯里有没有愿意做房子的泥水师傅,蔡大姐放下割肉刀,回头去帮她打听了一下,说有,让她吃过中饭,睡一觉再去找她。 午睡过后,太阳还大,江心就收拾了水壶和三顶草帽,他们今天要出家属村,走一里多的路和蔡大姐去他们屯里找泥水师傅。 路远又热,她原先想自己一个人去,把孩子放在郑婶子家,让她帮忙看着。 可霍明看着她出门的打扮,问她:“小江,你是要跟我妈一样,出去就不回来了吗?” 这话把江心问得噎住,立即去郑婶子家里借了两顶小草帽过来,戴在他们头上:“一起去吧。” 于是三人就沿着阴影,一路走到卖菜集市,蔡大姐已经在等着她了,见了两个孩子还愣了一下:“江嫂子还把孩子给带来了。” 天儿热,大人都不怎么带这么小的孩子出门。 “孩子粘人。”江心两手都牵着一个,没放开,好在霍岩有霍明带着,没要她抱。 “江嫂子心好。”蔡大姐赞她,大家都是明白人,并不挑明什么事儿,自己也戴上草帽,在前头带路。 “江嫂子,我们屯儿有个老师傅,五十岁了,自小就跟人做泥水活儿,手艺一绝,他经手的房子,那是谁都挑不出毛病来。”蔡大姐和她说这个旺师傅,“听说他原来还在天津码头讨过生活呢。” 其实这个旺师傅也不知道姓什么,从小人人叫他狗旺,年轻时跟着他的师父到处跑给人做房子,喝过南方的水吃过北方的风,可人家年纪大了,还有一手泥水功夫,大家为表尊重就叫他旺师傅。 “就他一个人呀?”江心问,把霍明霍岩放开,让他们自己跑,只要不离开视线,不去草深的地方就行。 “不止,他现在带着两个本家的徒弟,屯里的人想和他学,他都不乐意教呢。”蔡大姐走在江心旁边,看着两个还在撒野的小孩,“孩子小时就粘人,再长大一些就会自己找乐子,不和大人亲了。” 蔡大姐也有两个孩子,大的读初中,小的还在读小学,都有了自己的小伙伴儿,不会跟小时候一样,时不时就跑到集市去找她。 江心也看着霍明霍岩,这么瘦小的孩子,也不知道要怎么样才能把人养大。 “蔡大姐为什么愿意和我说话,又这么帮着我?”江心问,世上总没有无缘无故的亲近。 蔡大姐叫蔡青花,三十多了,比霍一忠大三四岁,嫁了生产队二队长的儿子,勤奋朴实,善良仗义,身形高壮,脸色微黑,手脚有力,看起来有种地母的稳重可靠感,谁家有长短都会帮帮忙,有着这一辈女人的许多令人夸赞的优点。 集市开的时候,她因为有一把子力气,扛得动肉,拿得动刀,会算数,和几个人竞选卖肉的岗位,竟竞选上了,从此有了一份不用下地的工作。 “人和人之间不也讲究个缘分嘛。”蔡大姐打哈哈,“咱俩儿就是有缘分,你看我和其他嫂子也说不到一块儿去,也就跟你能聊几句。” 这些都是客气话,江心并不相信:“蔡大姐,别敷衍我。” “你这较真的年轻媳妇,跟我刚嫁人时一样,眼里容不得沙子。”蔡大姐笑起来,“我托大,叫你一声小江。” “小江,后娘难当啊。”蔡大姐好像很感慨,“我娘就是后娘,那时战乱又瘟疫,她前头的丈夫和孩子染上瘟疫去了,嫁给我爹时,我爹都有四个孩子了,后来病死一个,再没多久我和我小弟出生,家里负担更重了。我上头的大哥大姐都恨我娘,说如果不是我娘当家,就不会害死他们其中一个兄弟,可生病的事儿,谁说得准啊。后来无论我娘怎么帮他们带孩子,给他们干活儿,他们都不爱搭理我娘。” 江心立即看着霍明和霍岩二人,会不会有什么机缘巧合的事,令他们也恨自己?想想自己现在才二十二岁,往后日子长着,也就不那么担心这件事了。 “那你爹呢?他不管管?”江心问,一个家庭的男人女人总得平衡些。 “我爹不管事儿,爱喝酒,我十来岁的时候,冬天夜里出去和人喝酒,冻死在回家的路上,人都冻成块儿了,还是我们出去找半天,才在路边找到他的。”蔡大姐说起她爹,脸上没有悲伤的表情。 “我看到你带着两个不是自己生的孩子,还能那么耐心,就想到我娘小时候带我和我小弟,也是这样,情愿自己饿着,有啥吃的都紧着前头的大哥大姐和我们姐弟,生怕人家在背后说她这个后娘偏心,整宿整宿躲在被窝里哭。”蔡大姐想起她已经过世的娘就难受,擦了擦泪,“我结婚的时候她还在,生了病一直咳嗽,绝不允许我嫁给有孩子的男人,帮我定了亲,给我小弟娶了媳妇,她安了心,过了半年才闭眼。” 江心有些说不出话来,太苦了,每个人都太吃苦了。 “妈,抱我!”霍岩跑累了,过来抱着江心的大腿撒娇,那顶小草帽也歪在肩膀上,张开双手,就要抱。 霍明采了一束花,递到江心面前:“小江,我们把花儿拿回去种着。” “不是说好,要跟着出门就不抱的吗?”江心十分无奈点着霍岩的鼻子,“你怎么说话不算话?” 霍岩也没哭,就张着双手:“妈,要抱!”赖着她的腿,不肯走路。 “你个小讨厌。”江心把人抱起来,“到前面那棵树那里,你就下来和姐姐比赛,看谁跑得快好不好?” “好!”霍明最喜欢跑起来,能跑赢别人她就更开心了。 “江嫂子,希望你好心有好报。”蔡大姐擦干泪,也不说她家里的事儿了,又对江心客气了起来,改口叫江嫂子。 江心笑笑,她所做的事都是从心出发,老实讲,是真没想过要什么回报和夸赞,和霍一忠也好,和两个孩子也好,大家一同走过这一段路,能有个好结果是你好我好,结果不怎么样也无所谓,天大地大,她自有去处。 “我听说你是南方人,怎么想着和霍营长来北方呢?坐火车也得好远吧。”蔡大姐是个离不开家的人,让她离开这儿三天,她能抓耳挠腮。 “挺远的,坐火车都快十天。”江心抱着在玩一根狗尾巴草的霍岩往前走,“嫁给他时,挺喜欢他的,就没多想。”她想起两人领证的每一件小事,两个人都是虔诚的,并不后悔,“也有赌一把的意思。” 这后面的话,让蔡大姐也沉思了一阵,女人家嫁人,不都是赌一把吗? 作者有话说: 这一章好像有点沉重 第62章 蔡大姐把江心三人带到他们大林子屯旺师傅家里。 旺师傅家的房子起得方方正正, 坐北朝南的平房,大三间带着个小间,独立的厨房和洗澡房, 井口和养鸡的地方泾渭分明, 是屯里数一数二的好房子。 蔡大姐说这房子已经住了二十来年了, 保养得还很好。 小院儿中间立了个棚子, 旺师傅从田里回来,一身老农打扮,正教他的徒弟怎么削刨花,哪个徒弟分了心,就用一根细篾子抽过去, 徒弟手上立马就起了一道红痕, 尽管这样,徒弟还得说:“师父打得好!师父教得好!徒弟谢谢师父!”像梨园和武行里的老规矩。 江心看得眼皮一跳,还在乱蹦的霍明霍岩也紧紧围着她,估计是想起了在长水县, 霍大郎拿树枝打孩子的事儿。 “别怕,你俩儿在这儿待着, 我去和他说会儿话。”江心拍拍他们的背,霍明霍岩不愿意离开她,就要步步跟着。 蔡大姐推开门, 上前去把江心的来意说了, 旺师傅把手上的竹篾丢在一边, 大摇大摆走过来:“你家里想起房子?” “对,我们家要把二层的瓦卸下来, 那层木板阁楼拆了, 用砖头和水泥铺上二层。”江心把自己家里的情况说了一遍。 “那得看看你家里一楼地基牢不牢靠, 不牢靠就不能起二层。”旺师傅嘴里有一股烤老烟的味道,说难闻都是恭维,得说恶臭,江心不得不往后退了一小步。 “那就有劳旺师傅到我们家看看去了。”其实江心观察过,这种老房子地基打得牢,墙体用的是石头,再在上头盖个二层是没问题的,不过如果能得到旺师傅的肯定,她会更安心。 “我很贵,你请得起吗?”旺师傅一脸骄傲相,“四里八乡,大家都不收钱,就我收钱也收粮食,你给得起吗?” “旺师傅说说价格,我听一耳朵。”江心不怕他不出价,就怕他推三阻四不乐意来。 “拆屋子,再加盖个二层,没一个月,也得大半个月,四块钱,粮食十斤。”旺师傅竖起拇指对着自己,“你是外地人吧?我也不多收你的钱,你问问青花大妞,我这个价格向来都这样。” “您是几个人来?”江心问他。 “我和我两个徒弟,保证活儿给你整的齐齐整整。”旺师傅也料到,过阵子是农闲,得出去挣点儿钱,来年好给小儿子说个媳妇。 江心摇摇头:“不行,人太少了。”她等不了,这件事已经在家属村引起轰动,能速战速决最好,开出条件,“八月农闲一开始,您就带两个徒弟,再叫上两个看得上的年轻人。您是带队师傅,我给您四块钱和两张布票,另外四个人,每人给两块钱,一天包中午和下午两顿饭。” 旺师傅瞪眼:“你说布票?”农人布票难得,他小儿子要是说媳妇时能扯一块新布,那在屯里可就长脸了,“你不是诓我吧?”粮票没有就没有,他家里现在也不缺粮食,就缺这种工业票。 “蔡大姐在这儿,我能骗你吗?”江心没好气,这老师傅有点粗鲁。 “但是我有一个要求,你们五个人,十天内要把拆和盖这两件事做好,超过一天,每人扣一毛钱。要是十天内完成,我检查后满意,最后一天就请你们吃顿肉饺子。”江心的条件已经是十分优厚的了,至少现在的人请人上门建房子,可不敢一口气说请五个人吃肉饺子。 旺师傅的两个徒弟也停下了手上的活儿,拿着脏毛巾擦脸上的汗,农闲时能赚钱还有吃的,师父还等啥,答应这女的啊! “十天,这么赶。”旺师傅嘟囔了一句。 “所以才要五个人,中午包你们一顿饭,午睡一小时再起来干活儿。”过阵子就要立秋了,立秋一过,天儿很快就要凉下来,郑婶子说秋分后早上起来就能见着草地上的霜了,她可不想在这个年代着凉生病感冒。 “十天就十天!”旺师傅算算工期,五个人也不是干不成,就是得一整天都耗在她那儿了。 好精的娘儿们,工期和钱全都给她算得死死的。 “你一个女人家这么大口气,你家男人知道吗?你个女人能做得了主?”旺师傅毕竟跑过码头,见过骗子,想想她的条件,还真有些不相信江心的话。 江心看看蔡大姐,忍下那阵哭笑不得,这老师傅看不起女人:“旺师傅您放心,我爱人是前头部队的军官,蔡大姐也认识我们,您可以和她了解了解,我一个唾沫一个钉,不骗人。您要是答应,明天中午来一趟我家,见见我男人,顺便看看地基牢不牢靠,再考虑要不要接这活儿。” 蔡大姐在旁边帮腔:“旺师傅,江嫂子是个讲信用的人。” 旺师傅心动了,他回头指了指两个徒弟:“这两个我是一定要带着的。” 两个徒弟立即脸上笑开了花,挨打也值得,师父还是记着他们的。 “只要带来的人能干活,不是混饭吃的,我就同意。”江心继续说,“旺师傅别小瞧我是个女人,你们的活计做得精不精细,我一眼就能看出来,您带来的人要是不好,到时候我要求您返工,您就得给我返工,做的不好该扣钱就扣钱,我可不会看在蔡大姐的面上给您糊弄过去。” 旺师傅瞪她一眼:“我能砸了自己招牌吗?!” “行,反正话也就说到这儿,明天中午十二点多,您带人带工具来看看现场,我和我爱人都在家。”江心手里牵着两个孩子,热得口干舌燥,“旺师傅,我只要五个人,多一个都请不起,您和两个徒弟,另外还有两个,最好是年轻有力气的,干活儿不偷懒的,怎么选人您看着办。事儿定了咱们就请你们生产队队长帮忙做个中人,每个人签字摁手印。” 旺师傅沉吟半晌,儿子们没学到他的本事,好事儿只能留给别人,就在脑子里过了一下屯里的两个小年轻,心里有了数:“行,明天我带两个徒弟过去看看再说。” 话说到这儿,江心要求看一看他的房子,旺师傅一脸骄傲让她随便看,民国时他在天津跑码头,一笔笔攒下来的钱寄回老家,起了这栋房子,里头的一砖一瓦都是他盖上去的,盖了房子,就娶媳妇生了孩子,后来日本人走了,大家不打仗了,公社和大锅饭来了,日子有些起伏变化,但没有战乱和苛税,一家人在一起,总归是和和美美的。 “旺师傅手艺好!”江心到处看了看,也不得不给他赞了一句,确实是靠本事吃饭的手艺人。 旺师傅被夸得笑出一脸褶子,他要是有条尾巴,估计现在得翘上天去。 蔡大姐见两人谈定了,心里也松了下来,这小江看着脸嫩,谈起事情来可一点都不怵,跟男人一样干脆爽快,旺师傅仗着有门手艺,在屯里是有名的脾气大嗓门大,她有时候都怕和旺师傅讲话。 “妈,喝水。”霍岩走了一路,又绕了一圈这房子,估计又热又渴,扯了扯江心的手,江心拧开军用水壶,给他们两个轮流喝。 “你俩儿孩子还挺小。”旺师傅指了指江心身边的两个小豆丁。 “对,孩子小,粘人。”江心笑看这两个孩子,又把他们的草帽扶好。 在这种寂寞的平原村庄里生活,这两个孩子何尝不是给了她许多慰藉和陪伴。 “那行,咱们就约好明天中午见。”旺师傅一点好客的意思都没有,根本不留她,“快回去吧,太阳也没那么热了。” 江心就带着两个孩子和蔡大姐出了旺师傅的家门:“蔡大姐,这回真的太感谢你了!” “江嫂子就是客气,都说多少回谢谢了。”蔡大姐不在意,“我也就是帮你牵个线,还不是你自己有本事谈下来吗?这旺师傅可不是个好对付的人呢。” 江心看她一眼,两人都笑出来了,伸手挥了挥鼻前,旺师傅那阵臭烟味仿佛还在眼前,真不知道他老婆怎么忍得了他! 回到家属村的时候,太阳还未落山,两个孩子都有些蔫儿了,走了太久的路,又晒了太阳,回去两人眼神都有些呆呆的,江心冲了点淡盐水给他们喝下,又让他们擦手洗脚去睡一会儿。 过了一阵,门口传来喊声:“江嫂子,在家吗?” 江心走到门口,还没开门就闻到一阵浓烈的酒味,打开门就见到警卫员小严憋红着脸,吃力地扶着霍一忠,旁边还停着一辆旧旧的二八杠的大自行车。 “哎呀,喝这么多,快进来!”江心忙去扶霍一忠的另一边,两人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一个醉酒之人扶进房间。 江心把两个睡着的孩子抱到外头的席子上,才让霍一忠这头大象轰然躺下,免得他压着两个孩子。 “嫂子,那就麻烦您照顾霍营长了,我还得去还自行车。”小严放下霍一忠,总算放心了。 “麻烦你了小严。”江心万分不好意思,搜出一把糖塞给他。 小严笑着接过:“嫂子把我当孩子了。” “没结婚就是孩子。”江心一直都这么以为的。 “一团团长比霍营长喝得还醉,我们刚把他送回去,那头嫂子在骂人呢。”小严偷笑,把拿把糖放到袋里,他可比一团团长的警卫员幸运。 江心笑不出来,这可是霍一忠带着去喝酒的,她明天得去一团团长家里坐一坐才行。 把小严送走,江心打了一盆水,给霍一忠擦脖子擦手,把他的大鞋子和衣服都脱了,怕他要吐,还把那个夜壶放在旁边,烧了水放凉等他起来喝。 家里四口人,除了她,其他人全都在呼呼睡,弄得她连晚饭都不想做了,就随意烙了几个饼。 过了会儿,小严又回来了,从袋子里拿出一个信封,交给她就走了:“这是营长让我交给嫂子您的。” 江心打开信封,看到里头有几张单子,部队盖章的批条,水泥厂厂长签字的放行条子,下头还写了欠款,白腻子那张条子干脆,也不知道霍一忠在怎么谈的,居然只要钱不要票,万幸了。 总之,这个周末,他们倒是把事情都办得差不多了。 霍一忠在里头叫:“心心!江心!” 江心把这些东西收好,和昨天砖厂的条子放在一块儿,进去找他:“来了。” 一看床上的霍一忠,他睁开眼,没坐起来,眼神是飘着的,转了转眼珠子,盯着江心,把手伸起来,江心过去,握住他的手,以为他要喝水,结果被他一扯,就翻在了床上,转眼就被一个壮硕的胸膛压着:“心心,今天我喝倒了他们一桌子人!” “闻到了!”江心拿手扇风,捏他傲娇得不行的脸。 “心心,我真高兴,你和我来随军了。”霍一忠呵呵傻笑,紧搂着她的腰,“我最喜欢你了!” 江心偷笑,这算不算是酒后真言?也不知道这傻子醒来后还记不记得自己说过的话。 “从前孩子他妈都不和我讲话。”霍一忠突然有些委屈,趴在江心肩头,“我知道她看不起我,嫌我是个丘八,她不爱听我讲话,说一句就有十句等着我,我也想过和她好好过日子,她老嫌弃我什么都不会......” 这些话江心可就听得不高兴了,谁乐意在自己丈夫喝醉的时候听到他前任的一切,她用力推开这只大蛮牛,可惜推不开,反而把自己弄得一头热汗:“霍一忠,你再多说一句你前妻,我就要动手了!” 管他是不是喝醉了,打了再说! “心心,你最好,你什么话都和我说。”霍一忠又傻呵呵地笑起来,松开了她,摊开双手双脚,一个人占了一张床,没两秒钟就传来酒呼声,余剩江心一个人在郁闷。 “你个二婚男!”江心气郁,坐起来理了理自己被弄皱的衣服,伸出手指戳他的胸肌,想想自己也是个“二婚女”,又笑起来,这和霍一忠可不是对上了。 第63章 隔天霍一忠起来, 睡了一夜,总算酒醒了,可身上的味儿也不能闻了, 他坐起来, 有些头痛, 床头有两杯凉开水, 他拿过来“咕咚”几口喝完,转头看看空空如也的大床,他的老婆孩子呢? 吓得霍一忠即刻站起来,鞋都没穿,踉跄跑出去, 打开房门, 看到江心和两个孩子整整齐齐地在地上打地铺,那股心跳才渐渐恢复,轻手轻脚把三个人都抱到床上去。 “你醒了?渴吗,要不要喝水?”江心打着哈欠, 侧躺着问他,眼睛睁不开。 “喝过了。六点了, 要出去训练,你再睡会儿。”霍一忠摸摸两个孩子的头,亲亲江心, 拿起夜壶, 一股子馊臭味传来, 昨晚他大概吐了,房间里的空气令人窒息, 他出门时就没把房门关上。 中午时, 霍一忠回来, 看到江心和一个老头在门口争执,立马快步上前,沉声问了一句:“怎么了?” 旺师傅如约而来,带着徒弟看了一圈房子,拿着锤子敲了几个角落,登上二楼去看阁楼,一下来就说这个不好做,那个不好弄,话里话外就是要江心给他加工钱,至少他个人得加到五块钱,票布三张,其他四个人随便她,大有江心不答应他就不来的意思。 江心自然不乐意,昨天说得好好的,还是他自己提的要求,过了一夜就想把价格提上来,想都别想! 她冷笑一下:“旺师傅想要加钱也不是不行...” 她还未说完,旺师傅就拍手打断,大嗓门笑起来,那股常年抽烟积累下来的恶臭又了跑出来:“哎,这不就好了!那就这么说定了,五块钱,票布三张,咱们今天就能去屯里写字据摁手印!” “旺师傅别急,我话还没说完呢。给你加到五块钱,你带来的四个人,每个人都减少一块工钱,把他们减少的四块钱全换成一张布票补给您,您看怎么样?”这话自然是对着他旁边两个徒弟说的,“两位兄弟苦一苦,十天劳力少一块钱,就当是你们给师父的孝敬,成吧?” 这话一出来,两个徒弟的脸就垮了,十天苦哈哈才赚一块钱,那还不如自己在家弄点枣子核桃,挑到镇上换钱,好歹在家还能歇一歇,师父也真是的,好端端的,突然加什么价钱,完全不顾他们的死活,情绪一下就上了脸。 旺师傅顿时觉得牙疼,这娘儿们看着年轻,怎么脸皮一点不薄,不就加点钱,咋这么难缠! “布票给两张可以,但是我的工钱必须得按五块钱算!”旺师傅想耍赖,赖到江心同意。 “那就扣您两个徒弟五毛钱,给您补上这一块。”反正总数不变,她就尽情替他得罪他两个徒弟。 原来能得两块,现在只有一块五,那俩儿徒弟也不愿意,扯他衣袖:“师父,俺看这活儿也不是那么好干,又要拆屋顶还要盖楼,说不定还得返工。多麻烦,咱别干了,回去上山打两筐板栗到镇上去换钱也行啊。” “就是,师父,咱别干这活儿了。”钱少了,谁都不痛快,不愿意出力。 旺师傅吹胡子瞪眼睛:“两个蠢材!我提价是为了谁!不是让你们也能沾沾光吗?” 两个徒弟不吭声了,心里都在想,那谁知道您是为了谁?反正钱最后到您的手上,打下手干重活儿的还不是我们这些徒弟吗? “想保住你两个徒弟的工钱也行。”江心一副十分好说话的样子,“那上工的那十天就不包两顿饭,折到你的工钱里。” “那怎么行!大小伙子干活不给饭吃,这这这...”旺师傅急起来,搜肠刮肚想了句骂人的话,“那就是旧社会吃人的地主婆干的事儿!”他倒想爆粗口,用天南海北的粗话问候江心祖宗,可惜霍一忠在眼前,他敢在人家里骂人媳妇,今天能不能出这个门都不一定。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旺师傅,你让我很难办啊!”江心两手一摊,一副无奈的样子,反正选择她已经给出了,就看旺师傅的了。 旺师傅一时被堵住,竟然耍老人赖来:“反正工钱我是一定要加的!你...你不加,就另请高明吧!” “原来旺师傅打的是这个主意。”江心笑,把霍一忠拉过来,“您不是说我一个女人家做不得主吗?我爱人回来了,你和他说说你想提价的事儿。” 霍一忠高大黝黑,拳头比砂锅还大,站在江心边上,跟个黑脸门神似的,他听了一半也知道是这老师傅想反口不认昨天的价钱,皱眉瞪眼盯着他,不说话,把旺师傅这个干瘦的老头看得一哆嗦。 平头百姓对官家向来有畏惧之心,何况霍一忠还穿着一身军装,威风凛凛站在江心旁边,震慑作用大于实际谈判作用。 旺师傅气势一下子就弱了下去,刚刚的气焰明显熄灭,开始找借口:“我这不是觉得你们这房子棘手吗?确实太旧了,我们还得自己搬竹竿子来固定,这样才好拆和建,比你一开始说得要麻烦多了。”总之还想再挣扎一下。 “旺师傅,您也是这行的老师傅了,我相信昨天我讲房屋情况的时候,大概有多麻烦,又该怎么干活儿,您心里就有了个谱儿。和人家讲好了价钱,隔天就反口,您招牌再硬,也断没有这样的道理。” 江心也没让霍一忠开口,还是自己在和旺师傅谈,最后倒没把话说死,“旺师傅今天辛苦,先回吧,您要是想通了,接受昨天的工钱和条件,下午派个小徒弟和我说说,过了六点我等不到你的人,明早我就重新找师傅。” 旺师傅还想开口说点什么,又担心江心会各处唱衰他的名声,现在不比年轻时还能走南闯北,他老了走不动了,做的都是乡亲们的活儿,要是一传出去他不守信,那后头来找他的人,估计也会有不少欠钱不给的无赖痞子,且见霍一忠仍在瞪着眼看他,立即又闭嘴了,是很典型欺软怕硬的小人物,江心和不少这样的老师傅打过交道,在最开始时她就不会妥协,不然后头对方只会更加得寸进尺,把人压在地上欺负。 “行,我想想。”旺师傅转头走了,偷鸡不成蚀把米,弄得两个徒弟对他也有意见起来,人心散了,队伍就不好带,贪小便宜的后果,也是该! 等旺师傅离开后,江心把门掩上,跟狗一样嗅了嗅霍一忠身上的味儿:“还有酒味,这样去训练,你们团长不批评你?” “批评了,还罚我和年前来的新兵一起负重跑了十公里。”霍一忠背后的汗渍已经风干了,结成白色的细盐沾在衣服上。 “再去洗个澡,换身衣服出来吃饭了。” “水泥和白腻子后天下午送来,你接一下,得用防水布挡一挡。”霍一忠跟在她后头,提醒道。 “砖头呢?”江心问,想起那个一条肠子通到底的徐主任。 “这个晚些,估计要等到下周四五,他来之前会让人带话来的。”霍一忠下班回来前特意再打电话找徐满仓确认了一遍。 “钢筋条和其他带铁的东西,我已经发到市里去申请了,过两日就会有电报指示。”这是特殊商品,得一层层批复,他也是以改善部队家属村环境的名义申请的。 算算日子,紧绷绷的,不过事情紧凑些好,最后赶得上师傅们农闲的日子就行。 江心把桌子摆好,让两个小的去洗手洗脸上桌吃饭,今天有两块小羊排,蔡大姐没说大话,这里的牛羊肉确实不少,隔个三五天就能吃上一顿肉,新鲜,也不贵。 “我想给霍明霍岩订个羊奶。”看着两个豆丁大的孩子,江心就觉得给他俩儿补一补,蔡大姐说得对,孩子养壮一些好过冬。 “那玩意儿不好喝,羊骚味重,我都不爱喝,他们两个能喜欢吗?”饿过的人都不挑食,霍一忠除了不爱吃酸,唯独对这里的羊奶牛奶实在喝不下去,那味道,喝下去能冲鼻子好多天。 “那我先买一些,让他们尝尝。”被霍一忠这一说,她也不确定起来。 “小江,我喜欢吃这个小鱼儿。”霍明向来不需要人操心她吃饭的问题,就是确实吃得太着急,有时候看着都担心她到底嚼没嚼,生怕她噎着。 “喜欢就再吃一碗,你慢慢吃,细嚼慢咽。”小江只好第一百遍提醒她要好好吃饭,给她夹了块小羊排。 “小鱼儿,吃小鱼儿。”霍岩则是让人操心许多,筷子用得不好,调羹倒是使得利索,调羹不到位的时候就直接上手抓,吃得一嘴一脸都是。 这个小鱼儿面,是江心跟苗嫂子学的剪刀面,苗嫂子是西北人,那一手面食都做出花儿来了,小鱼儿面就是把醒过的面团用剪刀剪成小鱼大小,滚烫个番茄汤打底,放点油盐姜蒜和青菜,怎么煮都好吃。 “爸,小江昨天带我们出去玩儿了。”霍明吃了一碗,又探起身来装另一碗。 “去哪儿了?好玩吗?”霍一忠对霍明霍岩向来是有问必答,有话必回的。 “去...去摘花儿,去看屋子了,还有蔡阿姨和我们一起,走了好久的路呢。”霍明也闹不清楚去了哪儿,反正一通说,前言不搭后语的,爱表达好过闷葫芦。 “出去玩儿可以,但不能要人抱,知道吗?”霍一忠就怕他们闹着江心,怕她不耐烦。 “我才不会!弟弟会,弟弟赖皮,说了不要人抱的,还让小江抱!”霍明立即大声解释! “抱!妈,抱我!”脏兮兮的霍岩又朝着江心张开了双手,嘻嘻哈哈的。 江心没眼看他:“找你爸去,身上都是汤。” 一家人就这样碎碎念,讲些不着四六的话,吵吵嚷嚷又平平静静地吃了一顿饱饭。 ...... 到了下午快六点时,门口来了个人,也不叫人,就敲门,好半天了江心才听到,走出来,见是旺师傅其中一个徒弟,叫王老二。 王老二面相老实,传话也实实在在,一点弯儿都不会拐,人也不会称呼,见了人,张嘴就是:“俺师傅让你明天去屯里摁手印儿。” “摁什么手印?”江心莫名其妙。 “你你你...你咋说...说话不算话,你家不是要建房...子,请了俺师父和和...和俺师弟吗?”王老二急起来,有几分结巴。 喔,那就是同意昨天的工钱和票了,江心轻轻挑起眉头。 “你师父是同意我们说的价钱了?”江心问他,“不反口了?” “不反口,不反口了。”王老二也是心喜的,师傅不临时加钱,他和师弟农闲时都能挣钱,还能给家里节省十天粮食,可不高兴吗? “行,和你师父说,我明天中午吃了饭就过去,直接去你们大队就行。”江心和他约了时间地点,“这回说好可就不能再反悔了,反悔我就不客气了。” “哎!”王老三得了答复,又没头没脑地走了,跟来时一样。 江心摇摇头,想到个事情,就到隔壁去找郑婶子,是郑团长爱人刘娟刘嫂子开的门,江心喊了句嫂子,又问郑婶子在不在家。 刘娟有些惨白的脸上没什么表情,身上有股和郑婶子截然不同的冷淡,见是江心来,往屋里喊了一句:“妈,小江找你!” 江心有些意外,这婆媳关系可不乐观,回去的时候,还听到刘嫂子咕哝一句:“年轻人怎么老和老太太一起玩?” 江心汗颜,还不是你一副高冷不可靠近的样子,郑婶子可是帮你们家积了好大的善缘,也不看看家属村哪个嫂子乐意搭理你!我要是在这儿人缘倒数第二差的,你就是倒数第一! 可是她没胆子说出来,还是摆着一张笑脸。 “小江,有事儿啊?”郑婶子刚把圆圆哄睡,头发都没绑,散着白发就从屋里奔出来了。 “婶子,想找您帮我看个动工的日子,放在八月初,立秋后几日。”江心数了数日子,也就那几天,旺师傅他们就能过来了。 “呀,这么快呀,材料都定好啦?”郑婶子显然为他们高兴,“你等着,我回去拿历书!” 江心就等在门口,听到刘嫂子在厨房里头摔摔打打的,说什么整日搞封建迷信,这种旧思想旧行为,就该被拉出去批//斗。 郑婶子拿着她那本破破烂烂的历书出来,横了一眼厨房,把江心拉到一旁:“家里吵,让你见笑了。” 江心不敢也不肯接话,就问她哪个日子合适,最后按郑婶子的意思,选了农历二十八那日早上九点,让师傅们正式动锤子。 “你最好写一些百无禁忌的话贴在门口,实在不行就贴个红纸镇一镇。”郑婶子老一辈人,把这些信了个十足,手把手教江心,“拆房子容易惊动家里的神仙,大人火气旺没事儿,得顾着点孩子,孩子小,容易受惊吓。” “谢谢婶子了,没有您提醒,我都想不到这一层!”江心握着郑婶子苍老的手,又想起了自己的奶奶,她小时候有一阵眼皮跳,奶奶也是剪了红纸,用水糊在她眼睑上,还会用当地的话唱歌,求各路神仙保佑她。 第64章 一事不烦二主, 江心这头再次请了蔡大姐做见证人,去大林子屯和旺师傅写了条子,两方都摁了手印, 见了另外两个年轻力壮的青年后, 就说好了时间, 开始准备后头的事。 这几日, 说忙也不忙,但比刚到家属村单纯熬时间的感觉要强多了,至少是真正有事情在做了。 水泥和白腻子,还有砖头都在后头几日陆续运来了,占了几乎整个院子, 把前阵子他们种的菜都压了不少。 特意送砖头来的徐主任收了江心的钱和票, 把欠条平了,一个拖拉机手,加上徐满仓,还有个搬砖的, 吃了江心一顿饭后,笑容满面领了个一块钱的红包。 徐主任这人, 要不怎么说他是个直接的人,吃了拿了,还要捅人心窝子:“一路看过来, 就数你这儿最不好, 难怪你要重建。靠近厨房那头的瓦片见着了吗?冬天下的雪一大, 没两天估计就得压垮,床和柜子都能露出来。” 江心一脸无语:“晓得了, 徐主任你就别再来次刺激我了, 又不是不知道我们花了多少钱。” 徐主任就嘿嘿笑, 也不觉得自己这样说话容易得罪人,反正脑子里想什么,嘴里就说什么,没心机的人,好打交道。 江心见那个拖拉机手和搬砖的工人在一旁抽焊烟,就进屋拿出两张纸,纸上画了一个化粪池和蹲厕造型的简略图,问徐主任能不能烧制一个蹲厕。 徐主任拿着那两张纸看了会儿,说在市里领导的家属房里见过这种蹲厕,很文明很卫生,他很有兴趣,拿了图纸说回去试试,问问那两个烧砖的老师傅。 “要是烧成了,我就送你了。对了,你们这儿有人会装吗?”徐满仓好奇, “不清楚,得问我爱人。”估计部队一些有见识的技术兵能安装,还是要让霍一忠去打听。 “那你问问,要有人会装,我给我老爹老娘家里也装一个。”徐满仓倒是个孝子。 江心实在是腻了,每天早上都要把夜壶拎去后头山边的公厕倒掉,那段路她光是走到半道,闻到那阵味儿就觉得反胃,要是能在家里做个简略的厕所,那就省心多了。 霍一忠重建洗澡房的申请已经批了,可惜材料七零八落的,凑得很慢,好在他们近来忙着弄房子的事,也不上火,准备等后头跟二楼一起建,刚来时再破都过来了,再熬一段时间吧。 除了这些,最近总是这这一榔头,那一榔头,一整日就这么过去了,倒是没了胡思乱想的心思。 江心还特意找了个时间去一团团长高奇功家里,拜访了他爱人李红李嫂子,前阵子高团长帮他们忙牵线水泥厂的人,说是喝了个烂醉,吐得一天一地都是,第二天训练迟到半小时,还被姚政委批评了。 李嫂子是家属村小医院的护士,村里生病的孩子都挨过她打的屁股针,上学的学生则是由她接种天花疫苗,淘气的孩子给她取了个外号,叫她针筒婶子,更小些的见到她就吓得往外跑。 那夜为了照顾高团长,李嫂子一夜没睡,第二天上班都没去,让孩子跑到医院去帮忙请的假,对拉他出去喝酒的霍一忠也有了意见,老高多大,你小霍多大,你年轻能喝,还扯着我们老高给你做人情,气得她都想上门骂骂霍一忠,最后被高团长说几句,哄几句,又忍下来了。 江心用新庆带来的糯米粉去集市找人磨成粉,回家做了一盆黏黏的白米糕,上头还洒了几片红枣片,给霍明霍岩和郑家两个孩子留了一块之后,就端着还发软的白糕上门了。 有人上门,又不能不接待,何况李嫂子是团长太太,对低一级的营长太太江心,就必须有种默认的包容心,可一想起那晚上老高整夜的折腾和鬼哭狼嚎,她也确实热情不起来。 江心来之前就想到李嫂子肯定心里有意见,也做好热脸贴冷屁股的准备了,无论怎么样,还是甜笑着把自己做的米糕送上去,亲亲热热地叫李嫂子,和她说抱歉给他们家添麻烦了。 李嫂子一开始是有些生气的,加上这些日子江心霍一忠夫妻两个又在风口浪尖上,态度就有些生硬,可伸手不打笑脸人,在门口站了半天,见江心的笑一直没下去,诚恳低头的小模样,那阵气也下去了不少,何况她毕竟是有资历的嫂子,最终也没和她计较,收了江心做的米糕,也算把话说开了。 “小江你也是太客气了,我们的爱人都是同袍,大家又是邻居,来说话就说话,何必送东西呢!”李嫂子尝了一口江心做的米糕,软糯可口,很是喜欢,吃了一小块就不吃了,得留给老高和孩子们尝尝。 “还是要谢谢嫂子的体谅,我好多次想找机会上门呢,今天可逮着了。”江心想,我要是空手上门,那这个结就真要解不开了,吃人嘴软,用简单的食物攻略,没错的。 江心走的时候,李嫂子手里端着那碟糕朝她招手,还让她常带孩子来玩儿,没事儿也来说说话。 这件事就算这么结了,后头高团长要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就让霍一忠去办吧。 过了几日是周五,霍一忠结束一天的训练回来,说明天休息,他要去市里拉钢筋条回来,周六一天时间不够,得在市里过一夜,周日中午过后才能到风林镇。 “你要去一个周末啊?”江心饭都吃不下了,看着霍一忠,心里竟然涌起一股强烈的不舍之情,仿佛要和他分离许久似的,她反复和霍一忠确认,后天下午几点到。 霍一忠也生出一丝离愁别绪来,以前出任务来来去去,收拾个包袱就出发,赤条条总也没点牵挂,这回有人惦念着,还没离家就开始想家。 晚上等孩子们睡了,两人又悄悄咪咪抱着亲了起来,江心还像第一次在火车上和他撒娇一样,抱住他不舍得他走:“我和你一起去吧。” “太累了,要搬钢筋条那些东西,你别去。”霍一忠哄她,向她保证,“我不会耽误太久,尽量早些回来和你们吃晚饭,你闷了就带孩子们出去走走,坐车去镇上转转也行。” 江心就嘟着嘴窝在他肩上画圈圈:“我会很想你的。” 回应她的,是霍一忠更热烈更强烈的热吻。 霍一忠是早上坐汽车去风林镇的,到了风林镇再转火车到市里,只带了身换洗衣裳,和江心给他那叠吃饭的钱和票,他看一眼,都够他吃个五六天的了。 这还是他们结婚后第一次分离,尽管只有一夜,他一走,江心就觉得家里空了起来。 周六晚上她带着两个孩子洗澡睡觉,心里空落落的,早知道就跟着霍一忠去了,随即又嘲笑自己,也成了那种离不开男人的女人,从前那个干练刚强、独自自由的江心哪里去了呢? 霍岩吃过晚饭,玩了一圈就犯困,江心把他抱在怀里哄睡,放在床上最里头,盖好小被单。 霍明还精神着,躺在床上,双手握住举起的双脚,像个空心圆球翻来翻去,煤油灯下见江心不作声,她停下来,翻过身像条虫子一样,一蠕一蠕地拱到江心旁边:“小江,我爸还回来吗?” 她好像问得很不在意的模样,可又眼睁睁等着江心回答,以前她爸和她妈都这样,都和她说会回来的,最后只有她爸带着小江回来了。 江心知道霍明一直有心结,她摸摸小霍明的头,头发长得有一寸长了,又黑又硬,像个短发的小男孩,到了冬天,估计就能和芳芳一样绑两个小辫子了:“别担心,他明天就回来了。” “他原来也这么说,很快就回来。”霍明靠在她腿上,“可我等了他一千年呢!” 一千年这个概念,是最近她们几个小孩听郑奶奶讲古,从《雷峰塔》的故事里听来的,那个一挥手就能从一条蛇变成大美人的白娘子,据说就修炼了一千年,不过郑奶奶说那是好好读了一千年的书才有那种法术的,鼓励几个孩子要努力读书,到时想变什么就变什么。 一千年,那可是好久好久的时间,比郑奶奶年纪还大的白娘子哦。 江心“噗”笑出来,刮她鼻子:“你从一数到一百都数不清楚,还等了一千年,你爸听到得气死。” 霍明见江心笑,她也跟着笑,笑着又问:“小江,你会走吗?” “你想我走吗?”江心觉得这个小女孩真的很有意思,她挺喜欢和霍明说话的。 “你走了还回来吗?”霍明明显紧张起来,小小孩子的她害怕一切人的离开,不等江心回答,她又紧接着说:“你要是不回来了,那我们就不能在一起玩了,不能一起玩就不能一起摘花了。”一副很可惜的语气。 江心把这个小孩揽在怀里,轻轻抚摸她瘦弱的背脊,怎么就喂不胖呢? “走起来很累的,你看我连一桶水都提不起来,能走到哪里去呀?”怪只怪那个木桶太重,她提不动,每次只能提一半。 霍明猛地坐起来,眼睛亮亮地看住她:“你不走的话,以后我每天都帮你提水!” “不着急,还有你爸呢。”江心让她快睡,“小孩子操心那么多,会长不高的。” 霍明就乖乖地躺在她身边,凑近她:“小江,明天我想吃葱花饼。” “好,睡醒就给你做。”江心把煤油灯熄灭,自己也躺下来慢慢入睡了。 周日清晨,江心难得听到邻居的公鸡打鸣,转头望了望窗外的天色,应该还早,却有些睡不着,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主意,这主意一来,就跟汹涌的海浪一般,把她从头淹到脚指头,令她十分冲动。 于是她做了个决定,把两个还在睡的孩子叫起来:“咱们坐车去镇上,接你爸去!” 霍明本来还在犯困,一听要出门就兴奋起来,把睡眼朦胧的霍岩摇醒:“弟弟起床,弟弟起床!去镇上吃肉包子!” 霍岩没睡醒,呜呜哭两声,脸上还挂着泪珠,不到两秒又倒在床边睡了起来。 江心匆匆做了几个饼,带着他们两个往附近那个只有一辆车的车站走去,希望赶得上! 万幸,刚要发车的时候,江心带着两个孩子冲过来,上车 买了票,除了霍岩还抱着江心的肩膀在睡,霍明和江心都已经雀跃起来了。 到了风林镇,吃过霍明心心念念的肉包子,江心带着他们细致地把风林镇溜达了一圈,还买了几本连环画。霍岩不识字,对彩色的封面和里面的画有兴趣,非要和霍明抢,小孩儿手脚不知轻重,很快就撕坏了几页。 霍明以为小江肯定要骂人了,就抬眼看了江心一眼,可江心只是摸摸霍岩的头,轻声和他说对书本要温柔一点,不能这么粗鲁,弟弟不挨骂,她就低着头看自己的。 两个小文盲,大字不识一个,一个敢讲,一个敢听,反正江心是偷乐着,听了个白蛇娘子深山歼敌,还遇着白求恩给法海打针的故事。 好容易熬过了中午,江心带着两个小的往风林镇火车站走去,谁知在半路遇上部队的车,开车的司机就是第一回 来接他们的那个小康,小康笑起来有两个酒窝,很平易近人,他热心地邀江嫂子和两个孩子上车:“嫂子去车站接霍营长啊?” “对,他说三点半到车站,我们就来了。”真是阿弥陀佛,镇上离火车站还是有点距离的,她都担心两个孩子走不动。 “我也是来接霍营长的,特意把后头空出来,就是为了装东西。”小康握着方向盘,往后头一指,“孩子闹着要爸爸,闹得没办法了吧?” 江心搂着两个孩子坐在后排,只好笑,哪好意思说是自己想早点见到他。 霍一忠出站,还是第一回 有老婆孩子迎着,他吃力地从火车火车厢搬下来几个木箱子,扛得腰都弯了下去,还是小康搭把手才松一点。 “还有一车,给了钱,市里说过两日送到家属村。”霍一忠擦了汗,右边肩膀有些隐隐作痛。 江心心疼他,给他擦汗给他水喝,又问饿不饿累不累,小康一个未婚大小伙子都不好意思再听下去,借口去上厕所,把空间留给他们一家人。 两个孩子围着霍一忠,爸爸爸爸叫个不停,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分别了有三年呢! “大老远的,那么累,跑来干嘛。”霍一忠揉江心的头,又舍不得弄乱她的辫子,只好轻轻扯了扯。 “得了便宜还卖乖。”江心斜看他,小手指去勾他的,不就是想早点见到你嘛。 第65章 八月一号, 是一个特殊的日子。 为了庆祝这个节日,部队请了镇上的电影放映队来放《上甘岭战役》,就在篮球场那儿, 这么大的事情, 家属村的人早早吃饭洗澡, 搬着小板凳儿, 拖家带口就去了。 霍一忠和江心也不例外,不过他们去得晚,只能坐后头了,江心还带了前些天买的瓜子红枣,让两个孩子当零嘴儿吃。 坐在后头, 霍明和霍岩两个矮冬瓜看不到电影, 一直跳起来哇哇乱叫,霍一忠就把两个孩子架在肩膀上,左肩右肩各一个,江心在旁边站着, 给他们剥瓜子吃,吵吵闹闹, 说说笑笑,一大群人乌央乌央地看了一回露天黑白电影。 白天的时候,霍一忠领到了一个月的工资补贴, 十块钱节日职级补贴, 十五块钱出差补贴, 到了傍晚回家时,钱还没有焐热, 他转手就把钱和票交给了江心。 江心把钱付了一些建材的钱, 在自己的小账本上划掉一横, 写下一个数字,欠债一个月比一个月少,还特意给他拿了十五块钱,当是他这个月的零花钱,霍一忠原本不要,想想又拿上,万一哪天用到呢。 隔天江心收到了两车沙子和两封信,霍明霍岩姐弟立即就开始在院子里玩起了堆沙子的游戏,还挖了个沙坑,把满地爬的圆圆坑了进去。 一封是江家写来的家书,跋山涉水,从南到北的信,她拆开一封厚的先看,是江家所有人写的问好信,尤其是江父江母,问她还习不习惯,钱够不够,小霍的两个孩子好不好相处,又说让两个哥哥去给她收了六斤棉花,带着糖厂里弄出来的五斤白糖,过一阵子寄过来给她,让她别苦着自己,有事要和家里说,家里总会给她想办法的云云。 就连江平都开始学写字,一整页纸就写了六个大小不一的、歪歪扭扭的字:姑姑,你好,平平。 这就是他刚学会的几个字,估计是大嫂万晓娥教的。 江心拿着江家人写的那几页纸,翻来覆去地看,恨不得看出个洞来,笑笑哭哭,看出了泪,眼睛红红的。 另外一封是江淮特意给她写的,信里的字明显比前几个月工整严谨多了,江心大感欣慰,看来他没有偷懒,拆开之前她还在想,怎么好端端地,还悄摸摸地给她写了另外一封。 看完下来,江心心情一时间也难以平复。 原来江淮说,自从江心和霍一忠走后,他和侯三就一起抓那个为难唐医生的周强的痛处,他特意去找了关大姐,让关大姐帮忙劝唐医生配合他们做陷阱,可唐医生害怕周强报复,怎么都不肯,拖拖拉拉一个多月,又被周强拿走了一个月的补贴票,把关大姐逼得要和他离婚,唐医生没办法了,才答应冒险一试。 周强再次找唐医生要钱要票的时候,唐医生学了侯三教他的话,故意激怒周强,周强向来欺负人惯了,第一回 被人这样骂,立即就恼怒起来,看唐医生畏畏缩缩的样子,还打了唐医生几拳,侯三就趁机带着稽查队的两个兄弟出来,以无故伤人的罪名,暂时把周强给抓了。 据说周强被抓的时候很激愤,放言要弄死唐医生一家人和侯三。 后来关大姐联合了几个被周强抢过的人,一起到公安局举报周强抢劫和勒索,江淮在里头拱火,恰逢公安局正严打这些行为,且周强态度强硬,拒不合作,甚至辱骂办案人员,嚷着要让他们也剃阴阳头、写检讨,让进步学生去批判他们,嚣张得以为没人能管得了他。 他以为革委会的王主任会出面保他,谁知道王主任根本不理这件事,有人报告给王主任,王主任只是不耐烦地挥挥手,让公安们秉公处理,革委会是人民的革委会,绝不包庇任何犯罪分子! 原来还横行街头,欺行霸市的周强,一周之内就被判了三年劳改,直接被送到边远劳改场,连他在新庆中专烧锅炉的爸妈都来不及见一面。 他爸妈原先以周强为荣,觉得他能有出息,每个月都带着他们过有钱有票的好日子,他们一家就是广播里说的,翻身把歌唱的劳苦人民。 往日里周家父母在学校里谁都瞧不起,说起话来把头翘得比天都高,动不动就说要让他儿子把谁拉去游街,谁知一夜之间儿子就成了劳改犯,那张判刑的通知就贴在公安局的门口,他们本就是无官无职的小人物,求人无门,去登革委会王主任的门,被王主任叫人轰了出来。 周强被判刑之后,那群闹得最凶的红//小兵消停了一阵。 而关大姐终于带着唐医生去剃了那个跟着他好几年的阴阳头,江淮没去现场,但听说唐医生把阴阳头剃掉,头上一根头发都不剩的时候,他哭得毫无形象可言,寒酸落魄,老态毕现,根本看不出他曾是个风华正茂的留学生、一个体面的知识分子,那一刻他像一条丧家之犬。 再后来,关大姐找江淮换过粮票,说是给他们在西南的儿子寄过去,他们又恢复了联系,听说关大姐和唐医生的儿子腿瘸了一条,和当地的一个姑娘结婚了,后头估计回不来了。 信的最后,江淮说起他们去江城找赵洪波要赔偿,江心还摘了人家手表的那件事情,他颇为感慨地写道:小妹,你说得对,做人势不能用尽,周强事件,我和侯三固然有推动的作用,可细究起根源来,也是他自己作孽在先。 短短的两页纸,写尽了江淮这几个月以来的成长和经历,让江心也跟着喟叹了一番,可怜的唐医生和唐太太,希望他们能撑到最后,好好活下去。 江心想了想,坐下来回信,这一写,就写到了天黑,霍一忠回来了。 他见江心在写信,把江家人的来信读了一遍,忍不住又想,岳父岳母和两个大舅子太疼心心了,他完全能确定,若是他敢对江心有丁点儿不好,他们家人能坐十天火车来把人接走。 “别急着写,后天邮递员才来,天都黑了,先吃饭,明天再回信吧。”霍一忠把信折起来,放在江心手边,又把昨天的十五块钱掏出来,“一直没给爸妈买点什么,把钱寄过去,让他们自己买点吃的。” 江心坐着,仰头看着眼前这个大个子丈夫,没拒绝那十五块钱,夹在信里,准备到时候一起寄出去。 写给江淮的回信中,江心没有过多地评论唐医生和关美兰这件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轨迹,他们作为外人,能做的就只有这些,而且她很相信关美兰的韧劲,她一定会等到她要的希望。 江心只是在信里不停提醒他,要记得多看高中课本,丰富自己的知识,工作起来才不会露怯。 ...... 钢筋条运来的时候,霍一忠特意请了半天假在家卸货,找了后勤借来遮雨布,把能遮的都遮住了,又回部队去了。 临近拆屋子的日子,旺师傅带着四个年轻人搬了不少老竹竿和老藤条过来,堆在墙角,指指点点了一番,画了画几个记号,落下几个钉,就走了。 而跟江心交过手的柴主任也浮头了,他见到江心还有些不自在,说话不看她眼睛,那张证明他工作过错的单子,江心始终没给回他。 “反正,你们拆下来的一砖一瓦,全都归部队所有,不能送人不能弄坏。”柴主任态度依旧倨傲,但该做的工作还是得做,“我会派人定时来监督。” 江心也理解,不过:“柴主任,我们是肯定不会要这些的。可是这些东西拆下来也算是破砖烂瓦了,你们后勤准备拉到哪里去放呢?”话说到哪里,责任背到哪里,她是不可能主动提出要处理的。 “这你就不用管了!”柴主任吹胡子瞪眼的,一个女人家,管得真宽! 江心撇嘴:“那要拆之前两天我让霍一忠找你说,你派人来拉走。”死活不肯开口揽上身。 柴主任知道自己和江心打嘴仗占不到什么便宜,就不肯开腔了,可安排人来拉这堆破烂东西,他又头疼,这拉回去又放哪里,以后也不会再用上了。 “柴主任,我给你一个诚心的建议,你试着听一听,有道理就办,没道理你就当听了句废话。”江心一直都不喜欢处理建筑垃圾,上一世她的二手房客户们处理这些也棘手,签了买卖合同,装修时找她这个中介麻烦的也大有人在。 柴主任终于肯正眼看江心了,一副大发慈悲,你说我听的模样。 江心也没藏着:“我建议你们把这些东西卖了。我看了一些瓦片,和阁楼的那些木头,好生拆下来,其实是可以二次用的,不过当然只是修补的作用,你不能卖太贵,只能贱卖,不止针对家属村的人,附近屯里也有一些还在住茅草屋的老乡,甚至可以半卖半送。这样你不用找人来清理,还能给部队创收。” 柴主任正想开口反驳江心的异想天开,家属村谁会要这些东西,可转眼又想起附近屯子里连屋子都没有的村民,找他们生产大队说一说,有瓦遮头,好过住被风一吹就倒的茅草屋,说不定能做成这件事。 他故作深沉地在霍家被堆满了建材的小院儿里走了一圈:“你说的得倒是有两分道理,我们回去开会商量商量。” 江心简直想骂他两句,装模作样,明明就想答应了,想想还是算了,不要再结口舌之争的矛盾了。 这几句话不过在霍家小院儿里说了,当事人只有柴主任和江心,结果吃过午饭就有人来找她,问她什么时候拆房子,那房梁是好的吧,到时还要吗? 蔡大姐也上门了,不过她是替她娘家一个堂亲问的,说是他家里穷,就两间黄泥屋子,没钱买瓦,雨雪都落到家里地上,住得跟间破庙似的,想娶媳妇都说不上,听说江心这里拆下来的旧瓦片能卖掉,想来问问价钱。 江心都不知道今天刚说出来的话,已经传出去那么远了,这个柴主任,说他什么好,她也不好立即答应:“蔡大姐,这事儿得等柴主任那边的消息,一有定论,我第一个和你说。” 蔡大姐满意地走了,不枉她为江心牵线拉桥旺师傅,江嫂子还是个懂得眉眼高低、人情世故的人,至少有好事情,能想着她。 蔡大姐走后,又来了几个陌生人问,这下更过分,问人家的门拆不拆,弄得江心哭笑不得,把人送走,关上门,谁来敲都不开了。 第66章 日子咋咋呼呼到了立秋, 立秋之后,太阳依旧猛烈,秋老虎的威力把人晒得不敢出门, 各处屯子都在积极收割小麦, 闲一个月又要开始收高粱和玉米了, 中间空出来的日子就是让农人在忙碌的一年里打个盹儿的。 因为答应了要包这五个师傅十天的午饭和晚饭, 江心不得不囤了一些不容易变质的食物。 蔡大姐告诉她,屯里有人偷偷在腌羊腿,五块钱一条,不用票,省着点儿的话, 一条能吃一个冬季, 就是腌制的人手艺不定,有的咸香,有的齁咸,有的没味道, 买的好不好,就看她运气了。 江心就亲自去看了, 她也看不懂,一进门就是冲鼻子的一股羊骚味,她捂着鼻子挑了个最小的, 跟那养羊的牧民砍了价格, 让他送了两壶刚挤出来的羊奶, 准备回去试一试。 晚上吃饭时候,霍一忠吃到了几片咸香的羊肉, 倒是把汤都喝完了, 江心就满意了, 这种腌制的肉好保存,准备过阵子买两条寄回新庆,给江家人也尝尝。 羊奶的处理,她学了草原那边的人,煮沸过滤后,加了茶叶和糖,用小火煮,两个孩子倒是没觉得难喝,咕噜咕噜一下就喝空了,就连嫌羊奶腥臊的霍一忠都把他那碗喝完了,江心再次顺意,过两天得把定羊奶的事儿放上日程了。 一九七四年秋,农历六月二十八日,宜动土,宜盖屋。 一早上,霍一忠带着两个孩子把大门和厨房都贴上了江心用毛笔写的红纸条:开工大吉、百无禁忌、大吉大利。 郑婶子和苗嫂子这两个走得近的邻居给他们送来两个苹果,又陆续在大门口挂上松柏枝叶和艾草,祝他们平安顺心,家宅和睦。 旺师傅也是老道的老师傅了,见这家人重视,开工前还对着东南方向吼了几嗓子,带着四个年轻人拜了三拜,往地上浇了三杯粗酒水,他喊的是当地的土话,意思是告知天上地下的大小神仙,我们要动工建房子了,如有得罪的地方,请多包涵。 这是难得的大事,家属村好多不上学不上班的小孩大人都跑到门口来瞧热闹,旺师傅喊的时候,他们还笑起来,小孩学着作揖,被老人提溜起来,不许他们学,怕让神仙看上,顺手给带走了。 江心给了开工红包,这是额外的,旺师傅脸上得意了,九点一到,招呼徒弟们动手。 于是这场轰轰烈烈的改建公家房子的行动,至此,总算是正式动工了。 霍一忠要上班,不能因为房子的事耽误工作和训练,江心每日都忙得陀螺一样,除了要给几个师傅烧水做饭,还要照顾两个孩子,好在郑婶子能帮忙看着,然而,她有很大一部分时间都用来应付想占拆下来瓦片和木板便宜的人。 柴主任说了,这些都贱价卖出去,卖完即止,卖出的钱,不论多少,全部归部队后勤部所有。 让江心恼火的是,柴主任完全不派人上门帮忙,大概也是为了报复江心前两天不肯开口处理建筑垃圾的事儿,不过好在熬过第一日,第二天,蔡大姐就带着她的两个堂亲来了。 第一日,旺师傅和他四个徒弟就把二层阁楼全部拆除,把瓦片和木板整整齐齐轻放在厨房边上,破损率很低,有人见了,总是手痒,想进来拾几片走,说是家里某个地方漏水,拿回去盖一盖。 江心一开始气得半死,两片旧瓦片才卖一分钱,一块木板贵点也就一毛,有人就连一分钱一毛钱都不乐意出。 霍明是个胆儿大的,见小江气得叉腰,她就自告奋勇坐在门口看着,不让人进来拿东西,有人想悄悄摸进来,被霍明大声嚷嚷出来:“小偷!有小偷!偷我们家东西了!” 脸皮薄的就讪笑出去了,嘟囔几句,都是公家的,公家的就是人民的,他也是人民,怎么他就拿不得。 有脸皮厚的大人拿了木板,居然还骂霍明一个小孩嘴多,说她以后就跟她那后娘江心一样,是个利嘴婆子,谁知霍明越战越勇,一路小跑追着那大人骂出去:“小偷!你是小偷!小时偷针,大了偷金!你是汉奸!你是卖国贼!偷东西!大坏蛋!解放军叔叔打你!” 偷针偷金是郑奶奶讲的,汉奸和卖国贼是电影里学的,解放军叔叔是霍一忠和江心教的。 那嗓门,嚷得恨不得整个家属村的人都听到这人是小偷,不少人家都探出头来看,见一个小孩儿追着大人骂,议论纷纷,这霍家的姑娘才几岁,就这么英勇啊! 那人也不敢真对霍明怎么样,他知道自己此时敢轻举妄动,后头在家属村就要抬不起头来了,大人打孩子,多丢人,还要脸不要,但拿到手的便宜就是不肯放下,扛着两块木板跑着走了。 霍明追不上,喊了好多句小偷,才气喘吁吁地回家。 江心是听前头黄嫂子说的,才知道霍明竟然追着一个大人跑出去了,对方还是个成年男人,吓得她把锅铲丢下,跑到门口去看霍明,谢天谢地,人还是好好的坐在门口,那种又气又急的情绪一下子涌上了心头。 “不是不许你一个人出门去的吗?!”江心顿时理解了被孩子惹气了想动手的心情,现在她就想打霍明屁股。 霍明坐得直直的,像条忠诚的看家犬,听了江心的话,转过身来,好像有点害怕江心生气,怯怯道:“有人偷我们家的东西。” 发怯的霍明让江心迅速冷静下来,她慢慢在心里数到十,压下那阵惊怒,才开口:“过来,我看看挨揍没有?” “没有!”看小江好像不生气了,霍明又神气起来,“我记得那人,住村口的,不是我爸的战友!” 小人精,这两个月倒是把家属村的上下都记熟了。 “弟弟呢?”江心拉着霍明仔细看,皮都没破一块,心里拧紧的发条才松下来,又问霍岩在哪儿。 “在郑奶奶家。”霍明又坐到门口的小板凳上,她要看好家! “有人偷拿东西,你就喊我,我去说他。别自己追出去,你个小孩家家的,人家不用两拳就把你放倒了,多危险。”江心后怕地抱了抱她,“要听话,知道吗?” “知道了。”小江没骂她,但也不赞同她,霍明有点点轻微的挫败,她还以为自己能得到一个表扬呢。 江心头疼,要和霍一忠说一说,霍明性子太猛了,得恰当收一收。 晚上霍一忠回来,江心和他讲起霍明的事,表示很担忧霍明若是一直逞一时之勇怎么办,得让她对危险的人和处境有一个理智的判断,不然容易闯祸,或者被人利用。 没想到霍一忠倒是快活:“不愧是军人的女儿!热血,铁血!不向恶势力低头!” 江心感觉自己年纪轻轻就要被这两父女气出高血压了,她拧着霍一忠的耳朵:“你给我正经点,霍明现在多大多高?能提起一桶水吗?你以为她是你,练武摸枪十几年,放倒几个男人不在话下?” “她要是出了什么事,我怎么和你交代,你怎么和她妈交代?你这个当爸的给我靠谱一点!”江心恨声说道! 霍一忠在黑暗中看着身边两个已经熟睡的模糊的小身影:“她妈才不需要我和她交代,她自己都不要孩子了。” 江心干了一天的活儿,本身就累得腰痛,被霍一忠一气,简直要睡不着:“等过阵子闲下来我就教这两个小的读书认字,让他们知道忠孝礼义信和危险这几个字是怎么写的。” 霍一忠想,你教就教,可不能把她的血性给磨灭了,转眼又想,或许霍明以后当兵也不错,女兵多好,英姿飒爽,巾帼不让须眉,忠于部队,报效国家。 自己想得美滋滋地睡着了,剩江心一人在黑夜中翻来覆去地操心。 第二天一早,江心顶着两个黑眼圈,等来了她的大救星:蔡大姐和她的两个堂亲。 蔡大姐的两个堂亲看起来很老实,自己担了两个空担子来,细心地跟江心算好瓦片的数量,几乎都拿光了,江心不想费心和他们一片片地对,让他们全担走,也懒得防范别人偷拿,就要了个整数,八块钱,对方没想到比预计的便宜了两块,没口子地说谢谢江嫂子。 江嫂子大方仁义,又给他们送了几块木板:“拿回去用吧,回去的时候避着点儿人走。” 柴主任不派人来盯着,到时她就说被人偷了,数量对不上,让柴主任自己满家属村搜去吧。 这都叫什么事儿! 家里搭满了脚手架,二层拆掉,露出个没有屋顶的屋子,几个师傅开始绑钢筋条架木板,旺师傅拿着一个满是黄垢的水壶在喝茶,指导那四个人如何绑钢丝条。 江心煮了一锅绿豆汤,挂在井下放凉,让他们下午四五点喝。 这几个师傅对江心准备的吃食那是一个比一个满意,一顿顿全都吃个精光,个个夸江嫂子是个实在人,该放的油,该下的糖,一点没少,他们也只有过年才能吃得这么好。 江心想,我又不是真的母老虎,你们吃饱了没怨言,才会舍力气给我干活,我还指望在处暑前住上新房子呢。 就连和江心有过口角的旺师傅对吃的事情上没有牢骚,要知道他们大林子屯生产队摁手印那天,江心还为难他了,一定要在条子上写明,旺师傅不得在风水上做出对主家不利的事情,否则按工钱标准,加倍赔偿。 旺师傅走南闯北多年,哪能不知道这些江湖伎俩,远的不说,三十年前他们屯儿就有个人,起房子时得罪了一个老师傅,克扣人家工钱,那老师傅也是缺德,打死一个癞□□钉在人家的主房梁上,那家人不知道这件事,住了进去,不到一年,家里的人就轮流生病,死了两个孙子,最后花大钱请了一个风水先生来,才把这段怨气和冤气给化开,可那时那家里已经走了两个男丁,再也活不回来了。 这件事发生的时候,旺师傅还叫狗旺,那时他是个十几岁的小伙子,他的师父就教他,这种伤阴骘的事绝对不能做,几十年来他和主家有过大大小小的争吵,也没敢动这种歪脑筋。 旺师傅真觉得冤,他一个老人家知道这种旧黄历,怎么江心一个年轻媳妇也知道。 江心提这个要求时,他都震住了,最后才不情愿承认这娘儿是个狠的,摁了手印,自行发了毒誓,江心才放过他。 作者有话说: 今日双更 第67章 霍家改造的事情正如火如荼地进行, 江心每日都要防着孩子们进出这些地方,一方面是防霍明霍岩,一方面是防其他有好奇心爱玩的孩子。 这几天下来, 霍家姐弟倒是交了几个年纪差不多的朋友, 在门口都能疯玩出一身汗。 霍一忠每日下班到家, 时不时也会带一两个想看进度的战友回来, 他们看着打满了脚手架的屋子,简直无处落脚,无一不打趣他:“一忠好心思啊!”调侃他花钱花力气干这种可能不讨好的事儿。 这两日江心总觉得少了些材料,直到地板铺好,旺师傅故意在她旁边自言自语:“到了十月中, 估计就要下雪啦, 一下雪就潮湿,可得准备点儿草垛啊!” 江心这才想起墙壁的防水涂料和防水层,又好声好气地对旺师傅求教:“现在买这些还来得及吗?” 旺师傅倒也没端着:“我就会调,不过贵, 你买吗?”一副等人求他的样子。 江心能有什么办法,只好认了栽, 给旺师傅掏了二十块钱,让他把一楼二楼全都涂上。 她当然知道旺师傅肯定从中间赚了些,这回她不像计较工钱那样计较防水涂料, 两人说好要是后头屋子漏水渗水, 他得回来返工, 不能再收钱。 与装修师傅交往,总得偶尔把这条互相拉扯的绳子适当放松一下, 让他一让又何妨。 谁说阿Q精神不好使, 江心觉得每逢难关, 阿Q都是她的半个精神导师。 霍一忠知道这件事,想找旺师傅理论,江心把他拦住:“行了,水至清则无鱼,建房子装修就是要花钱的,不是用在房子本身上,就是用在吃亏上,旺师傅已经够算厚道人了。” “这几日你辛苦了,到了周末,我来看孩子。”霍一忠坐下,给江心捏肩膀,他还想和她说几句话,低头一看,发现人已经累得睡着了。 到了周末,江心也不得闲,她得去另一个屯的家具厂里看家具。 前天她把卖瓦片和木板的十来块钱拿去后勤,缠着柴主任,去他们那儿看了放家具的仓库,好多少一条腿少一条胳膊的旧家具还在“服役”,技术兵们每天都被派出去出任务,很少人能空下来修一修这些老伙计们。 江心看得满眼无奈,一咬牙,房子都建了,家具还不能自己打吗! 她从后勤出来后,绕了一圈到集市,找蔡大姐打听附近哪里卖家具,蔡大姐笑她:“你都来这么久了,还不知道我们这里木材好呀?” 蔡大姐从卖肉的案板前走出来,给江心指了指远处一座朦胧的小山丘,说道:“我们隔壁一个东山屯儿,就是那座东山岭脚下的屯儿,突起的岭子,都是林子的那个,看见了吗?” “东山岭后头有一座高大的雪山,连着边境,路远山陡,少人去,山顶常年积雪,那里的树长得茂,但大家不去,实在太陡了,爬不上去。不过雪山每年开春就化水,有条河从山上下来,流过东山岭,他们每年夏天都上东山岭砍木材,夏天雪水化得多,砍的树往河里一丢,就顺流下来,他们在山下接着,晒干了就能打家具了。” “我们镇叫风林镇,其实原来是叫丰林镇,就是说我们这儿木材好,家具好的意思。后来通了火车,有一年冬天从省里来了个领导,一下车被北风吹了个趔趄,吃了一嘴风,就改叫风林镇了。” 江心倒是第一回 听说这件事:“那你们这儿真是物阜民丰啊!” 一片片连绵的高粱小麦玉米葵花籽地,还有成片林子,清澈的河流,一望无际的平原,成群的牛羊,冷热分明的四季,真正的好山好水好地方。 “啥?什么风?”蔡大姐没正经上过几年学,听不懂这个成语,倒是觉得江心识字就是好,认识好多她不知道的字儿,那天她看人家门上写的“开工大吉”四个毛笔字,就比他们屯儿自称读过私塾考过秀才的老先生写得好。 “你要去,我带你去,不过这回走得久,你不能带两个孩子去,去一趟得走三个小时呢。”蔡大姐念着江心照顾她两个堂亲的好,决定等她休息那日带她走一走,“你穿双好走路的鞋,没得给你脚走起泡了。” 江心两眼一转:“那地儿路平吗?” “平!我们这儿哪有什么山路,人家说一匹马一个川。”蔡大姐也想扯个成语。 “一马平川。”江心笑起来。 “对,就是这个意思。”蔡大姐嘿嘿羞笑。 “行,蔡大姐,那周六早上八点半我可来找你了。”江心定下心,得让霍一忠周六带带孩子。 她从集市出来,又拐回了后勤,找到柴主任,柴主任在办公室听到江心又来找他,一个脑袋两个大,这人是看不明白人的脸色吗?他有多不欢迎她,得在胸前挂个牌子她才知道吗? “柴主任,我想申请借自行车。”江心也不计较柴主任的慢慢吞吞,张嘴就要借东西。 “江心同志啊江心同志,你知道这是部队的后勤,不是家属村的后勤,更不是你家里的后勤吗?”柴主任都要被她磨得没了脾气,这女人脸皮咋这么厚啊? “你有什么正当的理由?要和霍营长办一次婚礼,让他载着你满家属村转?”柴主任发现自己已经有些口不择言,人都刻薄起来了。 “我想周六骑车去东山岭底下的东山屯子里打家具,路太远了,我走不到那儿。”江心实实在在地说了理由。 柴主任一听这个理由:“你说什么?” 江心又把刚刚的话说了一遍。 柴主任掏了掏耳朵,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所有家具你都要重新打?” “你自己不是说部队的家具可宝贵了,就算是缺胳膊少腿的,但好多人都想申请,还得打报告排队呢,我把这宝贵的机会让给其他同志和家属,我高尚吧?”只要脸皮厚,什么话说不出来。 柴主任被江心的话气得七窍生烟,这话确实是他早上对江心说过的,又被拿出来对付他,这这这...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粗人的他,脑子里突然冒出了这句文绉绉的话。 没办法,柴主任拿过自行车登记簿过来看,还有两辆:“你让霍营长自己来打个申请。”借她就借她了,反正这几辆自行车也是服务大家的,他倒是要看江心能玩出个什么花样来。 江心笑得眯起眼睛,极具迷惑性的甜,看着他:“柴主任,我看家属村的人都说你这人不好讲话,你看这么打交道下来,你也不是他们说的那么难沟通嘛!还是个为人民服务的好人!得给你送锦旗!” 柴主任忽然觉得刚刚的七窍生烟气早了,现在才是要浑身冒烟的时候,他无力再斗嘴,只是挥手:“江嫂子,你赶紧回去吧!”别留在这儿气人了。 江心一回去就和霍一忠说了这事儿,这阵子她到处跑,白皙的皮肤都晒黑了,哎,什么肤白甜美,顾不上了,冬天再捂回来吧。 霍一忠倒是配合把自行车给她借了:“我骑车带你去吧,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去。” “我们两个都去,孩子谁看?交给郑婶子?你也好意思,人家都帮我们看多少天了。”江心累得靠在墙边,“放心吧,有蔡大姐呢,天黑前我肯定能回来。” 周六那日,江心早早起来,带上自己画的家具图和钱,不敢惊醒两个粘她的孩子,悄咪咪出门,在后勤那儿骑了自行车,到集市去找蔡大姐。 蔡大姐穿上自己的解放鞋,手上还拎着一兜子羊肉和一兜子青柿子,她有个老姨嫁到东山屯儿,想着过一阵就是中秋了,反正今天有伴儿,当是提前去看她了。 见江心小小个儿蹬着一辆大大的二八杠自行车,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了,这江嫂子可真是出人意料啊! 一开始蔡大姐还不敢上车,被江心三催四请,才小心翼翼坐上后座,发现人家车头把得还挺稳重,风风火火照着她指的路往前骑,观察了一段路,就放下心来:“江嫂子,没想到你还会骑自行车啊。” 江心想,我还会开车,我还有过一辆四十来万的进口车,不过不能和你说而已。 “都是霍一忠教的。”反正推给他就对了。 骑自行车比走路快多了,江心踩了一个半小时的自行车,就到了东山屯儿。 东山屯儿比大林子屯要小,村民基本上都聚居在东山岭脚下,大大小小的房子沿着那条自山上往下的河而建,她们要去的家具厂就在那条河的上游。 接待她的是一个有些年纪的张厂长,张厂长右手小拇指断了一根,说是上山砍树时被砸断的,很忌讳人家看他的手,常年戴着一个手套。 江心掏出自己画的家具图,大床一张小床两张,高衣柜一个,高低斗柜各一个,长沙发一张,长桌子一张配四张椅子,木门三个,窗棂三个,尺寸和花纹,开口和设计,怎么送货安装,上面写得清清楚楚,有不清楚的当面讲清楚了。 “你们现在木材充足吗?”江心扫了一眼这家具厂,外头堆着都是木头,屋里只有一两个还未完工的柜子和一张床,都是老派的家具,有些笨重,但肯定是实用的,她没选这些样式,都是按自己的实际情况来定的。 “你一下子要这么多,我得点点数儿。”张厂长用那只戴了手套的手接过江心画的图纸,还挺简约新鲜的样式,跟他们往常做的不一样。 “找个老师傅问问。”江心继续看那些木头,她分不出是什么木,但直挺挺的树干放在那里晾晒,晒好的就用木架子垫起来不让它们受潮,就算在屋内也用遮雨布挡住,都好好地保存着,这种对自家产品的保护认真态度,在她看来就赢得了好感。 张厂长就真的喊了个老师傅来算木料,最终得出的结论是差一些,有些木头没有完全晒干,不适合打家具,否则来年容易变形,只能先做一些,剩下的得过两个月。 江心和他们算了钱和票,交了定金,决定先要床、门、窗和长桌带四把椅子,其余的两个月后再来定。 “你们送我三十个衣架吧,这个不值钱,什么木头都能做出来。”江心又拿出笔画了几个弯弯曲曲的衣架,霍一忠的军衣裤子都要挂起来才笔挺好看。 老师傅算了算,朝张厂长点头,张厂长就答应了,双方快速签了两个条子,一方拿一份。 前后不过一个小时,事情就办好了,蔡大姐在旁边看得目瞪口呆,江嫂子也太厉害了,咋这么雷厉风行,她看男人都不见得有小江这利索劲儿。 江心看看天色,本想自己先骑车回去,可放下蔡大姐一人走三小时的路,她又不好意思。 最后蔡大姐硬是拉着她去了她老姨家,吃了顿素饺子,走的时候,拦也拦不住热情的老姨,老姨往她车把上挂了一袋儿刚打下来的板栗,让她带回去给孩子们吃,两人这才骑车回了家属村。 把自行车还回去之后,江心拎着那袋子板栗,发现自己两条腿已经酸软得快走不动道儿了。 好不容易拐到回家的路口,只见家门口坐着一大两小,托着下巴,眼巴巴地看着眼前的路,正等着她回来。 霍明最先看到她,风一样跑到她跟前,一把抱住她,兴奋地喊:“小江,你回来了!” “妈!抱!”霍岩激动得又恢复到了只会说一两个字的情况。 自从从长水县接到他们两个,江心还没和他们分开过,今天一个上午加半个下午,按霍明的话来说,已经是分开了半个千年的时间了。 霍一忠有些脸红,拿过她手上的板栗:“回来了?孩子们从早上就念着要你了。”他也一直想着她呢。 江心摸了摸两个孩子的头,亲亲他们,下一秒双脚就做了个难看的八字拐脚的姿态,太酸软了,失策! “霍一忠,扶扶我,我要倒下了。” 江心没有形象地冲着霍一忠喊。 “小江,我来扶你。”霍明是个积极分子。 “妈!妈回来了。”霍岩跟在后头,蹦蹦跳跳地拍手,脸上浮起和霍一忠现在一样的傻笑。 第68章 房子建到第十天, 总体上已经完成了,家属村好多人都跑到他们家指指点点,这个墙刷得不好, 那个窗户开得不对, 哪有这么刺眼的新, 和家属村的气氛都格格不入, 总之他们的手指和嘴巴加起来,可比旺师傅的手艺厉害多了。 到第十一天时,旺师傅领着几个年轻人把脚手架拆走,吃过那顿肉饺子,江心让霍一忠给他们把工钱结了, 师傅们抹着满嘴油, 领着足足的工钱回家去了,这个农闲过得值,苦是苦点儿,真希望来年再整一个这样的活儿。 热闹散去, 家里就只剩下霍一忠和江心二人在整理房屋上下。 恰逢后勤的杨组长把洗澡房的材料运过来,说安排人过两天来搭建, 他又提起了柴主任那张单子的事,再次无功而返,他就没见过那么倔的家属, 难怪柴主任也不太乐意和江嫂子碰上。 一楼和二楼中间建了个楼梯, 霍一忠带着两个孩子走上去, 窗子没装上,还能闻到屋里的水泥味, 三个房间都空着门, 家具也都还没到。 霍明和霍岩一开始踩着坚固的楼梯, 在一楼和二楼之间跑上跑下,被江心说两句小心摔跤,又跑到二楼去,哇哇叫,听到有自己的回声,两个孩子觉得好玩,各种花里胡哨,学猫学狗的叫声都出来了。 “过两日估计张厂长就会带人送家具来,就等着他们装门窗,再把床搬进来,咱们这个小家基本上就成了!”江心很兴奋,抱着霍一忠的胳膊神气扬扬地在三个刷得雪白的房间里穿来穿去,无论在什么年代,住新房子都是件令人感到幸福的事情! 霍一忠把江心半搂在怀里,听着两个孩子满室的欢笑声,惬意满足,算起来,这是他的第一个家呢,如果不是当时江心狠推他一把,他大概也踏不出那一步,忍不住感慨道:“心心,这日子过得真好。” “霍营长,你知道现在你欠了多少债吗?”江心抬头看他。 “多少?”霍一忠不解,好好的氛围,说这些干嘛。 江心伸出手掌比了个圈儿:“不欠了钱了。”因为她全都垫出去了,“但是还欠水泥厂沙场家具厂的票,都等着你下个月的工资补贴呢,我算过了,一直到明年四月,除了粮油票,你的其他票都不属于我们家了。” “还有,我原先一千五百多块钱的嫁妆,目前还剩下一百出头,后头咱们一家四口得省吃俭用了。”江心和他算钱算得津津有味,“说了要还我的,不能不算数啊。” “算!”霍一忠赶紧点头,“十五块的零花钱我也不要了,只要不出差,我就每天都光着兜去上班。” “零花钱还是要给你的,不能让你的战友们说你娶了个抠门婆娘。”江心笑嘻嘻地捏他的腰,又痒又酥麻,把霍一忠给捏的心神荡漾,大房间可是建好了,床也要到了,他就等着这一天呢! 隔了两日,张厂长亲自带着几个人拉了三辆板车,送来门窗和床,桌子得过三五天。 那天在东山屯儿见过的老师傅让江心把床再晾几日,说是等桌子送来时再帮他们抬上去安装:“上头还有些桐油的味道,散散,夜里睡起来舒服。” 门窗就没有讲究,张厂长脱了手套,和老师傅带着两个年轻小伙儿,还不到中午吃饭时就把门窗嵌好了,上点机油,一开一关,没有任何声音,果然是老手艺。 那老师傅围着他们的房子走了一圈,不时拍拍墙壁,很欣赏的样子,走过来对江心说:“你爱人有福气,娶了个福星回家。等家具摆上,住一阵子,家里就有人气了。” 江心被夸得心都顺起来,这老师傅真会说话。 霍一忠回来时,刚好和张厂长他们打了个照面,江心付了一部分钱,把人送出去,约好了下周三再把桌子椅子送过来。 等人走后,霍一忠才指着张厂长问:“那人是谁,以前是做什么的?” “家具厂的张厂长,给我们送东西呢。”江心拉着过去看那几块床板,“这边的是我们房间的床,霍明霍岩的在这儿,要晾几日散散味儿,咱们这周还是先睡部队的那张床。” 霍一忠却皱皱眉,没接江心的话,而是说:“他们下回什么时候来?提醒我一声,我在家陪着你。” “怎么了?这么严肃。”江心也收起了笑脸。 “刚刚那人的小指,是用枪毁的。”霍一忠眼睛厉害,上过战场,什么伤都见过,“不确定具体是什么枪打伤的,但是附近的老乡们原来就爱拿着喷子上山打野狍子,也有被误伤的,得近距离看才能弄明白。” 江心顿时就觉得惊悚起来:“这人不会是敌特吧?” 敌人这么厉害,都埋伏得这么深入群众了吗? 霍一忠见是吓着江心了,又笑道:“可能是我太过小心,只是我的职业特殊,难免会紧张。” “需要报告师部吗?”有问题,找解放军叔叔,这是江心教两个孩子的,现在自己也用上了。 “我来处理,你就正常和他买家具。如果他打听部队的事情,你就说一概不知,到时记得和我说一声。”霍一忠想想,没让江心再操心这件事,保护妇孺是他的责任,尤其这妇孺还是他的枕边人 。 过两日,砖厂的徐满仓徐主任带着一个奇怪的两头通玩意儿来了,他来的时候,遇上了来给霍一忠家里重建洗澡房的两个技术兵。 那俩技术兵喝了江嫂子的糖水,吃了江嫂子准备的糖果,手脚更勤快了,丈量尺寸的时候,一个赛一个认真,谁说她不好讲话,尽瞎说,这不是挺平易近人的吗? 江心把徐主任迎进来,给他倒了水,又把两个技术兵叫出来,让他们认认徐主任手上的东西。 其中一个叫小柱的技术兵认出这个是化粪池用的蹲厕,他有些兴奋:“这东西我原来见一个城里大学来的臭//老九在我们村里弄过,不过听说很不好买,整个村儿也就生产大队那有一个,大家都争着去那儿用,用水一冲就干净,储下来的粪便还能当肥料!” “那你会装吗?”徐主任比江心还激动,抓着小柱的手,“你和我详细讲讲。” 小柱也很有兴致,谁都喜欢新鲜东西,拉上他的好队友,和徐主任热乎地讨论起来。 看他们又是拿铁锹,又是到洗澡间后头去挖坑,江心就退出讨论了,专业的事情还是交给专业的人解决,自己去弄了点瓜果给他们坐下来边吃边讲。 最后小柱和徐主任决定在霍营长家试验一下,看能不能把这个化粪池挖出来,再把这个蹲坑装成功。 霍一忠只知道徐主任来了一趟,两个技术兵进进出出一直在弄洗澡间的事情,那日傍晚他拿了一张文件下班回来,就听到徐主任的声音在屋后头喊:“成了成了!水流到后头的大坑里了!” 包括江心在内,大家似乎都在拍手庆祝。 他走过去一看,发现他们正庆祝装蹲厕成功,而霍岩则被两个技术兵叔叔哄着往坑里撒尿,这么多人看着,霍岩尿不出来,转头看到江心,裤子也不拉,张开手就叫:“妈,我不尿,抱我。” 江心也觉得有些离谱了,把小孩的裤子拉起来,抱起他,冲了两勺水下去,徐主任在外头又喊了起来:“好,可以了!可以了!” 大功告成! 弄了两三天,那两个技术兵这才把那个洗澡间用砖头砌起来,还用一点剩下的石灰泥把墙壁全都刷白了,朝着他们种菜的院子开了个窗户,窗子开得不高,开窗也没人看见,帘子都不用拉,整个洗澡间又高又宽,还容易冲水搞卫生。 霍一忠洗澡的时候比较晚,两盏煤油灯都在客厅给他们娘仨儿用,他是摸黑洗的,今晚没有月光,洗完澡,差点摸不到自己的衣服挂在哪儿,这时他才明白,还是心心有远见,得把电线拉起来。 于是不用江心催,第二天霍一忠一上班,就再次把申请拉电线的事儿提了出来。 鲁师长和姚政委砸牙,这一忠兜里的钱怎么就花不完呢?前两日房子不才弄好吗?那房子还不够他们夫妻花钱的? 柴主任更是明里暗里都在姚政委面前告状,说江心这人有资本主义腐朽思想倾向,是享乐主义者,没有艰苦奋斗的精神,吃不了苦,看不上部队的家具,非要自己花钱打,前两天还大张旗鼓让人送来,弄得家属村的人都以为是部队出钱给他们打的,不少人都来找他要新家具,弄得他烦不胜烦! 江心的这一系列操作,让姚政委也起了好奇心,一忠这新媳妇,咋这么能折腾?把一忠也带着高调了起来。他还真想去会一会这人了。 那日早上,恰逢他们开完一个冗长的后勤月度支出总结会议后,姚政委把霍一忠要拉电线的申请又重新拿出来说,还让人去把鲁师长请来。 鲁师长不耐烦应付这种啰嗦事儿,秉承速战速决的态度:“别反对支持个没完没了的,多大一件事还拍桌子!现在大家写纸条,同意的写个一,不同意的写个二,也不让你们当面儿举手表决了,写完就交给警卫员,让警卫营当场唱数!今天就决定,成不成以后都别再提了!” 大家一致觉得师长这主意好,反对的不至于得罪霍营长,同意的不至于和反对的人下了班还闹起来。 鲁师长和姚政委不投票,其他十来个人无人弃权,全都写了纸条交给师长警卫员,警卫员拿着条子,严谨地报数,大家都以为这事儿不会成,但,很意外,最终投“一”的,以微弱的一票优势胜出。 姚政委看服气不服气的都不讲话了,就宣布同意霍一忠家拉电线,但和原来说的一样,属于他个人出钱,在他家门口装电表,每个月自己出电费。 霍一忠把这个消息带回家的时候,江心差点围着房子跑几圈,跳起来不停亲霍一忠! 电啊电,给人类带来更亮的光明,更强烈温暖的电,你终于要回到我身边了!江心竟然像个猩猩,胡乱朝着空气里挥起了拳,她要把每个房间都装上灯泡! 两个孩子见江心这样蹦,也跟着凑热闹,握着小拳头朝空气里胡乱挥舞,一家人围在一起亲成一团。 部队既然同意了拉电线的事,也没为难霍一忠,很快就让人上门拉了线,装上了江心特意托人在市里买回来的灯泡和拉灯绳。 第一次拉灯绳的时候,没有亮,估计是线路有错,江心揪着心,还以为是技术不过关,拉电线的技术兵更慌,他来之前就听了不少关于江嫂子的坏话,生怕挨一顿骂。 好在江嫂子没说任何不中听的话,只是请他再看一看哪里有问题,技术兵擦擦额头的汗,出去门口,爬上三角木梯,观察了一下,拿了工具把线重新接好。 霍明在屋里探头看了一眼,趁着人不注意,搬了张凳子踩上去,拉了一下那条绳子,灯泡发出一阵无声柔和的白光,把半黑的屋子照亮。 江心惊愕了一下,随之抱起霍明猛亲几口:“宝贝你真棒,不愧叫明明!你就是家里的明灯!” “我也要玩!我也要玩!”霍岩这几日和家属村其他的孩子玩在一起,口齿伶俐了许多,说话也完整了不少。 霍一忠就把霍岩抱起来,让他拉灯绳,姐弟俩儿轮流玩得不亦乐乎。 总之装上电线电灯第一天,两个大人负责招呼上门的邻居,两个孩子就负责给他们表演开灯关灯。 这鲜亮的新房、温馨的灯光、新打的还飘着桐油的崭新家具,还有那个奇怪的蹲厕,可把家属村的人看得眼热不已,房子建不起,家具可以用旧的,拉电线就三百块钱,咬咬牙,是不是自己家也能去申请申请呢? 只是这么想的人多,去做的人几乎没有,大家在被窝里把这些话讨论了个底朝天,但最终都选择捂着兜里的钱,主要是觉得为公家的房子搭钱进去不值得。 有人还好奇地朝江心问她娘家是不是城里的大领导,咋钱怎么都用不完呢? 这话就问得诛心了,现在的领导哪个是有钱的?祸从口出,这人也真敢讲。 大家都以为他们兜里有做金山银山,可谁知道为了拉电线,他们已经欠了部队两个月的工资了,江心笑而不语,把邻居一个个送走,回头看着自己通明透亮的家,有种说不出来的满足感和成就感。 等家具厂的人把桌子送来,又把一大两小的床分别抬上去装好,江心带着霍明霍岩去摘了好多野花儿,扎成一束,找了个汽水瓶子,摆在屋里头。 到了夜里,霍家小院儿开了电灯,灯下映着花儿,一家人说说笑笑,在客厅灯下吃着滚烫烫的汤面,这有奔头的好日子,任是神仙老爷来也不换。 作者有话说: 今日双更 第69章 炎热的处暑一过, 就是白露,蝉鸣渐稀,太阳依旧猛烈, 只是早晨起来, 发现阳光逐渐变得更加金黄, 照在一排排白杨树上, 秋风吹过,有种秋水静默的气息,农人们开始赶收玉米和高粱,地里每日都是热火朝天的干劲。 市集上也逐渐有新鲜的玉米在卖,郑婶子和苗嫂子这些有老经验的人, 带着江心去买了不少玉米, 在院子里晒干后磨成玉米粉,说是冬天猫在家时泡几勺喝一喝,加点糖,别提多舒服了。 霍家的房子建好, 成了家属村的独一份儿,头几日大家都贪新鲜, 时不时在吃饭的时候,端着个碗出来看看,有嘴里发酸心里发苦的人竟说霍营长好大的胆子, 住的房子竟比鲁师长和姚政委的还好, 管他是谁出的钱, 他们就应该把这房子让出来,给更高的领导住。 幸好这话没被江心听到, 不然抓襟见肘的江心得和人打架! 近日心烦气躁, 皆是因为她兜里没钱了。 前两日买了三个腌制的羊腿, 和一大包当地的干货寄回新庆老家,算是给江家人的中秋节礼,出嫁的女儿,是要给娘家送东西的。 羊腿刚寄出去不久,她就收到了新庆的包裹,就是前阵子江家人说的六斤棉花、五斤白糖还有两块蓝色的棉布,从邮递员手里交到了她手上,打开包裹,里头夹着一封短信,是让她用蓝布给两个孩子缝身棉衣棉裤,孩子不经冻,趁冬天还没到,得先准备起来。 江心心里很触动,这必然是江母的主意,她怕女儿生不下孩子,那小霍的两个孩子可能就是她以后的倚靠了,孩子跟猫儿狗儿一样,得从小带着、疼着,先付出,才能有收获。 霍一忠回到家,江心把那封短信给他看,霍一忠看完,把两个孩子招呼到身前:“过段日子,你们两个学会写字,就给新庆的外公外婆写信,谢谢他们给你们寄棉花。” “什么是外公外婆?”霍岩问。 林秀的父母死在他们出生前,霍明霍岩没见过这两个亲人。 “我知道!就是小江的爸妈!”霍明年纪大一些,最近和附近的小朋友玩在一起,已经知道了很多亲属关系是怎么称呼的,家属村有的人家,如果男方父母不在了,就是请了外公外婆来帮忙带孩子。 “外公外婆跟爷奶一样吗?”霍明又沉静下来,默默看了看江心和霍一忠二人一眼。 霍一忠被问得心里堵,想起江心那个一直被疼爱长大的侄子江平,对他客客气气的老丈人和岳母:“外公外婆是好人,很疼孩子。” “那外公外婆什么时候来我们家住?”霍明可神气了,和他们姐弟玩的小孩儿家里,都不如自己家里气派新颖,语气里颇有幼稚的炫耀,“等他们来了,我的新房间可以给他们住!” “你先把今天从一到十的字写了,写好了,我再告诉外公外婆,看他们来不来和你玩。”江心头疼不已。 她最近在教霍明霍岩姐弟认数字,霍明学得快忘得快,霍岩学得慢忘得快,他一个人玩的时候,又能从他嘴里时不时听到完整的数字,好像也没忘全乎。 而他们的床自从安装好后,江心就把三个房间安排好了,想试着培养霍明独自入睡的习惯,谁知道到了夜里,灯一拉,姐弟俩儿又聚到他们大床上,不肯回自己房间,硬要和两个大人睡在一起。 霍一忠想做坏事,就只能等,等两个孩子睡着,轻手轻脚把他们抱走,才能回房抱着自己的老婆亲亲摸摸,做那件洞房花烛夜就该做,却一直被推迟至今的事儿。 每当这种夜深人静的时候,霍家小院儿二楼大房间都会传来江心半推拒半吟哦的气声。 “不行,明天我又起不来,霍明要笑话我了。” “霍一忠,耳朵痒,不要亲...” “压到我头发了,唔,你轻点..” “昨晚不是已经来过一回了...你今天训练那么久,怎么就不会累?” 但大多数的话,都被勤勤恳恳的霍一忠堵在了嘴里,最后只剩下两个交缠在一起的喘息声和压抑的低喘声。 江心每次都坚持把门栓插上,万一两个孩子半夜醒来找人,发现两个大人在床上“打架”,霍明爱说话,和人家玩的时候不小心说了出去,那就太丢人了! 反正新房建好,大床装好,是霍一忠这阵子最顺心最快活的事儿了,每天早上都春光满面出门去,晚上带着期待和不为人知的憨笑回家来。 日子将将从白露过到秋分,这段时间江心没闲着,满家属村乱转,偶尔还跑到人家屯子里去,兜里没钱心里没底,她得到处晃晃,找找机会,想办法弄点钱。 这时候发生了一件事。 霍一忠前段时间拿了张部队家属小学招聘后勤人员的通知回了家,因为当时在忙着弄家具的事,夫妻两个每天都忙忙乱乱,顾头不顾尾的,他就把这件事放在一边了。 江心也是翻东西的时候看到的,她拿出来一看,招聘日期都过了,这霍一忠,办事儿咋这么不靠谱。 他们两个反复商量过,让江心试着在当地找个班上的事情,其实江心肯定是愿意有份工作的,就算知道未来的政策走向,难道这几年就要开始和大环境对着干了吗?还是先苟着,不折腾自己,也不连累家人,东风一来,总有自己发挥的那天的。 等霍一忠回家吃饭的时候,她拿出那张招聘通知问他怎么回事。 霍一忠这才说:“虽然日期过了,但人还没定下来,只招一个人,主要工作是学校和老师们的杂事,原来那个老太太退休了,空了个位置出来。” 江心问要工资多少,怎么报名,有什么要求。 “工资一个月大概二十块钱,有粮油票。”霍一忠把自己打听来的话告诉江心,“现在好像是一团有个营长的爱人报了名,二团团长的妹妹好像也报了名,还有个谁家的儿子女儿,一共有三四个人。” “你们团长呢?家里没人需要工作吗?”江心问他,霍一忠是三团的。 “你以后就知道了,我们团长和他爱人是一对妙人,心眼儿大的,那能装下一个水缸。”霍一忠想起张伟达团长和他爱人赵桂花赵嫂子就觉得好笑,那也是一对天造地设的欢喜冤家。 “那你帮我报个名,我去试试。”江心思忖着,后勤工作她完全可以胜任,家里得再有一份收入才行,管他什么工作,做了再说。 “我没给你报名,就是觉得部队应该不会考虑你。”霍一忠这才把话说出来。 “为什么?”江心愣住。 “就是...”霍一忠恨不得能把自己埋进碗里,“最终决策人是柴主任,他们今年还搞了个候选人风评测试出来,好像还要把对报名人的调查给贴出来。” 霍一忠也知道江心在家属村已经“多”战成名,因为是匿名评论,无论说得是真是假,大家嘴里肯定不积德,他舍不得江心被人用言语那么糟蹋,而且这种岗位,通常会优先考虑家里比较困难的人,比如一团底下那个连长的爱人,他们这种大张旗鼓的“富户”,估计早就被排除在外了。 江心心烦,饭都不想吃了:“霍一忠,家里只剩下五六十块钱了。” 五六十块钱,抠抠搜搜过一两个月可以,但为了拉电线,霍一忠两个月工资压在部队,再拿到钱的时候就得到十一月了,总不能等下雪了再来准备过冬的东西呀。 霍一忠也没办法,他只有工资这项收入来源,只好说:“要不咱们再省省?” 江心拿着筷子不动,看着两个好不容易养起一点儿肉的孩子,怎么样都不能省他们的口粮。 不行,节流是有限的,还是得开源,她得动动脑子。 下午郑婶子和苗嫂子过来,帮她给霍明霍岩裁棉衣棉裤的时候,江心说起家属村小学招后勤这件事。 苗嫂子撇撇嘴:“小霍说的,是一团小周连长的爱人玉兰吧?” “嫂子你知道她?”江心手笨脚笨地帮着穿针引线,这种精细活儿好难啊! 郑婶子少去村口家属楼,和那边的小媳妇儿们不熟,但苗嫂子因为和来顺有往来,时不时会去一趟,估计就知道这个人。 “哎哟,那女的,啧啧啧。”苗嫂子咬断一个结头,又再穿起另一根线,一脸嫌弃,“那人你可得小心,见着男人就摆出一副可怜相,话说不到两句就掉眼泪,男的最受不了这样可怜兮兮的女人,说着就把自己兜里的钱和票给她掏几张。我家老于都给她掏过钱,口口声声说要还,两年了也没还!” “还有这样的人?”江心见附近的嫂子们个个都勤快贤惠,人前也是好说话端庄的模样,还以为大家都这样呢。 “你等着吧,她要是听说你也想去报名,肯定会在小霍下班时,上门跟你讲她家里多困难,上有老下有小,还要拉拔两个残疾的兄弟,她一个女人千里迢迢到部队寻夫,和小周的革命友谊多么坚贞。不单要把你衬托得一文不值,还要让你和你男人为她吵上一顿才好。 “要我说,这人就是心眼儿不正,好像就她吃过苦,别人一生下来就在福窝里一样。”苗嫂子说着都有些义愤填膺起来,她胆小不敢得罪人,一码归一码,但人是正派的,最看不得女人利用男人的同情心,大家都是新时代的妇女,家里家外一把手,弄这些给谁看呢! 江心尊重人各有活法,但还真不愿意和这样的人对上,谁知天不遂人愿。 两日过后,棉衣棉裤做好了,江心让两个孩子过来试穿,发现霍明长高了点,裤脚得改长,又只好麻烦苗嫂子帮她拆了再缝,苗嫂子细心地指导她怎么拆线头,两人说话的缝隙间,那个叫玉兰的就上门了。 江心还以为玉兰对着谁眼泪都多,长得至少是个楚楚可怜、柔弱不能自理的女子才对,谁知道人家也不是,就是一个平凡普通人,手脚还有些粗糙,要怎么形容呢,就是这人身高中等,五官都在。 但是,玉兰一开腔,那股子柔弱的嗓子就出来了,她若是去唱情歌,估计也是个苦情歌手。 人家上门是客,苗嫂子可以不招呼她,江心不行,就把人请下来坐着。 玉兰用一把娇柔的,和她长相完全不相配的嗓子说话,把霍营长这小院儿夸得天上地下绝无仅有,说比市里领导住的房子还好。 江心讪笑,你再夸,我看你是嫌我还不够个色。 见江心半天不接她的话,玉兰的眼泪竟说来就来,抹着眼睛说自己家里的困难,和小周的孩子又如何多病多痛,每个月要给双方老家都寄钱回去,还真说起了她的两个瘸腿兄弟,她一个女人家如何走路坐车,不远万里来找小周的,云云。 玉兰眼泪正盛的时候,霍一忠推门进家了。 苗嫂子在江心家里磨磨蹭蹭的,两条小小的裤脚改半天,等霍一忠一进门,她就对着江心龇了一下牙,怎么样,我没说错吧? 江心在人家流了半天泪的时候,看到苗嫂子的表情,忍不住笑了出来。 玉兰的哭声完全没受到江心笑声的影响,霍一忠一进门,她就更加哭得梨花带雨了。 霍一忠见家里多了个陌生人在哭,有些莫名其妙,脱下军帽,露出一个宽阔带汗的额头,接过江心递过来的陶瓷水杯,无声地问怎么回事。 霍明和霍岩在旁边听了全套,没等江心回答,霍明先说了:“这个阿姨说她家里好穷好穷,她想找小江借钱!还想赖在我们家吃午饭!” 这童言童语一出来,包括玉兰在内,所有人都沉默了,过了一阵,玉兰那阵抽泣又继续响起来,那哭得叫一个肝肠寸断啊,江心作为一个女人听了都要心软了。 可霍一忠那块大黑炭,还是站如松:“你没和人家说我们家没钱了,让她上别人家哭去?” 江心无言,人家特意等着你回来做主的,哭了半天也不知道她想干什么,都耽误她做饭了。 那玉兰没想到居然还有这么不开窍的男人,她那把好嗓子,可是要什么,从小就能哭到人家给的,她站起来走到霍一忠旁边,身子半软,似乎要倒在霍一忠怀里了。 谁知道霍一忠蹲下,一把把霍岩抱起来:“今天在家,有没有听你妈的话?” 霍岩点头,大声说:“我今天能数到二十!妈夸我聪明!”于是又颠三倒四掰着手指头和脚指头数起数来。 尴尬了,屋里就没人爱听人哭的,就连霍岩现在都不爱哭了,他还拿小手指在脸上搓:“羞羞,我妈说好孩子都不哭,哭的人要羞羞脸。” 玉兰见这一家子都不接招,也不客气了,赖在椅子上,继续淌眼抹泪:“江嫂子,你看你家住这么好的房子,孩子们穿新棉衣,家里喝糖水,霍营长长得又高又俊,你何必还要和我去竞争那个岗位呢?您发发好心,把这个岗位让给我不成吗?” 江心呆住,她看着霍一忠:“你帮我报名了?” 霍一忠只是摇头,并没有,要是有人瞎说江心不好的话,还被贴在部队门口,他怕自己控制不住脾气,气得把人都找出来揍一顿。 “这位玉兰同志,你看,你哭错地方了吧?”江心也懒得招呼她了,“我听说还有几个人报名,你一家一家哭过去,现在哭到我家了?听了你一早上的哭声,我心情都烦躁了,再来一次,我可得收你钱啊。” “你和小周连长家里兄弟父母这么不容易,日子都过成那样了,还不接到家属村和你们过好日子,你这当姐姐、当女儿、当人儿媳妇,都当得不合格啊。”江心戳穿她的伪善,慷他人之慨,谁不会,“你要是不好开口,我和苗嫂子一起找你爱人小周说说,一家人就得互相帮衬啊!” 玉兰一听这些话,眼泪立即就止住了,她好不容易才摆脱那一家子又穷又残的吸血鬼,怎么还肯把人接来,想都别想! 看着那跟水龙头一样的泪水开关,江心叹为观止,这人放在21世纪,可以做个特殊演员。 “反正你仗着自己手里有钱,你欺负人,欺负我们这些下级同志的爱人。”玉兰倒打一耙,给江心栽了个罪名。 江心实在不想和她纠缠下去:“别哭了,你还不回去给你爱人和孩子做饭吗?眼泪也不能当饭吃啊。” 玉兰又哀哀戚戚看了霍一忠一眼,想从他脸上眼睛里得到一丝可怜,最好出于同情心,能给她掏点钱出来,可霍一忠现在兜比脸干净,何况他也没心思去看其他女人,反而坐下来看两个孩子写字去了。 等玉兰走了,苗嫂子两下把裤腿缝好,这才出声:“真是百样米养百样人啊。” 第70章 没有报名小学后勤岗位的事, 江心以为和玉兰说清楚,事情就算结了,谁知道到了下午, 竟然又有另一场风波等着她。 到了太阳快下山的时候, 江心把饭和洗澡水闷在两口锅里, 在门口叫霍明霍岩回家洗澡吃饭。 最近霍明霍岩在周围混熟了, 江心也偶尔放他们出去玩一下,但不能太久,也不能走太远。 这时候有个穿着军装的男人,气势汹汹地朝她这边来了:“你就是那个利嘴婆子!就是你把我爱人骂哭的?” 江心被吓一跳,往后退了一步, 看着眼前这个其貌不扬, 一脸凶相的男人,她没见过,就问:“你是谁啊?” “你别管我是谁,你今天是不是把我爱人骂哭了?”这人一点道理都不讲, 要找人吵架还不自报家门。 但这两三句吵吵嚷嚷的话,让原本在自家菜园子里浇水的邻居们都靠了过来, 这霍家门口咋就这么热闹? “我连你都不认识,怎么会认识你爱人?你这人是不是脑子不清楚?”江心可不怕他,这里是家属村, 他还穿着军装, 周围那么多人, 他敢做点什么都吃不了兜着走。 来人正是玉兰的爱人小周周水发。 周围有邻居对着江心喊了一句:“那是一团的小周连长,他爱人就是玉兰!” 江心心里拐过弯来, 这是枕头风吹来的麻烦, 于是她朝着那邻居喊回去:“嫂子, 你说的是到处哭穷的玉兰吗?这人是她爱人吗?他爱不爱哭?” 这话一喊出来,几个邻居就笑起来,有人应她:“ 对对,就是那人!到你家哭了?” “哭一早上了!结果哭错人家了,跟我一点儿关系都没有!”江心不理眼前的周水发,继续和邻居喊话,其实他们就隔着十来步的距离,根本不需要这样大声喊。 小周连长被这几句话弄得脸色通红,伸手指着江心,又指着那几个看好戏的邻居:“好,你们这些住家属村的就尽情欺负我们这些住家属楼的吧!我知道你,江嫂子,你仗着自己娘家是领导,到我们这儿耀武扬威来了!” 江心莫名被安上一个干部子女的身份,还耍威风,他在胡说八道个什么东西?这阵子他们起房子是高调了点儿,但没偷没抢的,更没踩着别人过日子,至于跑到她家门口来骂人吗? “我爱人都和我说了,说你瞧不上我们是农村来的,还嘲讽她的两个残疾兄弟!”周水发恨恨说道。 他就是一个从非常贫困的山里走出来的小伙子,自小日子过得又穷又苦,爹娘把两个姐妹都“送给”别人,才养活他和一个哥哥的,平常最讨厌的就是人家说他是农村来的,人家多看他一眼都是在讨论他、嘲笑他、看不起他。 玉兰中午吃饭的时候,哭哭啼啼和他说,霍营长家里的媳妇骂他们一家都是上不得台面的乡下人,拿她两个残疾的哥哥开玩笑,“乡下人”这三个字可把小周的邪火给激了起来,下午结束训练的口哨一响,就跑到人家家门口来骂人了。 江心不知玉兰对她丈夫说了什么,但光听这两句话,就觉得小周这人戾气重,自尊心强,不把控好,会是一个很极端的人。 “像你这种人,根本就不配住家属村这么好的院子!”周水发抬头看到他们新建的院子,那股邪火烧得更旺了,霍一忠也是,居然敢过这么好的日子,他不配做一个营长! 本来说玉兰告假状,就说告假状这事儿,但又东拉西扯,扯上房子的事。 江心就真的生气了。 从他们提出要建房子开始,家属村里对她和霍一忠的流言就已经很多了,多少有些会传到她耳朵里的,江心觉得他们夫妻行得正站得直,问心无愧,而且随着时间流逝,大家都要过自己手上的生活,这些话过阵子就会平息下去的。 说她爱唱高调可以,但不能拿莫须有的话来诬陷她,还上门找她麻烦,今天不反击这个找事儿的周水发,她就对不起自己曾经辣妹子的名声,往后就会有更多的张三李四以为她好欺负! 她江心还没沦落到是条狗就能上前咬她一口的地步! “把你媳妇叫出来,我们去镇上报公安。让公安还你们一个公道。”越是恼怒,越是平静,江心看着小周,眼神深黑,有种暴风雨前的宁静 。 一听这话,小周楞了一下,没想到江心竟要告公安,他今天只是想来让江心给他和他媳妇道个歉,说几句对不起,让她也知道乡下人的厉害,没想到这人竟这么硬骨头,倒把自己架上去了,他还想往上升,要真去告了公安,也不知道会不会在档案里留下这个记录,梗着脖子不肯去:“你给我们夫妻道个歉就行了,不用报公安这么麻烦。” “现在就去镇上报公安,谁不去,谁就心虚,谁他妈就是乌龟王八蛋养的!”江心把话放在这儿,“还有,滚回家去把你那爱哭爱告状的媳妇叫上,少了她,这台戏唱不下去!” 这是江心第一回 动这么大的怒气,那些平时见她笑嘻嘻,都以为她好相处好拿捏的邻居一下也被镇住了,本来还有些轻松的围观氛围,一下子就安静了,有人赶紧往部队的方向跑,得把霍营长找回来,江嫂子一个女人估计打不赢小周。 霍明和霍岩已经跑回来了,就站在旁边,见证了江心发怒的全过程,抖着不敢过去,郑婶子也听到外头的吵闹,忙出来把两个孩子拉到家门口,对江心喊:“小江你忙你的,我帮你看着孩子。” 霍一忠听了邻居的转告,很快跑了回来,见屋门口已经围了一圈人,挤开他们,站到江心身边。 江心正一脸狠意盯着眼前的周水发,像是恨不得要把他撕成几块,痛嚼一番才痛快,霍一忠从未见过这样凶狠的江心,心里竟突然想起第一回 上战场和敌人肉搏刺刀的时候,那种要不活下来,要不就倒下的钢铁决心,他竟在她身上又看到了。 跟在霍一忠后头的,还有鲁师长姚政委和三个团长,他们刚在商量事情,走在霍一忠后边,也听说了这头的事儿,这一忠的媳妇咋这么多动静啊? “怎么,你媳妇爱哭,跟个乞丐似的到处要钱,嫌她丢人,不敢叫出来跟我去报公安?”江心挽起袖子,有种鱼死网破的气势,又对着他比了个小指头,“特意跑来我面前喊,喊了又不敢去报公安,我看你就是这个!” 周水发气得脸都黑了,他就说这姓江的看不起他,果然看不起他!他动手要去抓江心,被霍一忠一个擒拿手拿住,两个男人差点打起来,让高奇功和张伟达给拉开了。 “小周你长本事了,对一个女人动手!”高团长把自己底下的连长拉开,“他的长官呢?!叫过来!”有人又去找周水发头上的团长。 鲁师长和姚政委这才第一回 见着霍一忠的新媳妇江心,脸圆面善,个子也不是顶高,脾气咋这么大,人家哪儿疼就往哪儿戳! 小周那穷得叮当响的自尊心,一条路过的狗都能闻出来,部队上下可都见识过的,所以人缘差,他顶上的团长营长对他印象也不好,年纪和霍一忠差不多,这么多年没考虑升他的职级,无他,实在是气量太小,记仇,不堪重任。 “团长,她把我媳妇骂哭了!还开她两个残疾兄弟的玩笑!”小周还在挣扎,但不敢过分激动,这是他长官的长官,他得罪不起。 “你媳妇本来就爱哭,还跑到我家里哭过好几回,每次不哭点东西就不回去。”高团长的爱人李嫂子下了班,也跑过来凑热闹,听了小周的话,心里也不得劲,看不上小周那样儿,对着领导不敢动手,对着个没他高的女人就敢动手了。 “少说两句!”高团长觉得丢人,回头得骂一骂小周的长官,怎么带的兵! 李嫂子的话一出,周围看热闹的人也说了起来:“就是,一天哭八百次,她那残疾兄弟都被她拿出来溜多少回了,跟我们说有啥用,又不是我们把她兄弟弄残疾的。” “她真有她说的那么善良,咋不回家照顾兄弟,非要留在这儿呢。假仁义!” “自己跑到人江嫂子家里哭,还怪人家看不起她。” “这家属村谁看得起她?” “你可别乱说话了,刚没听小周说,我们住家属村的,看不起他们住家属楼的,小心人家上你家哭丧去。” 议论声跟拳头似的,一拳一拳打在周水发身上,各大领导都在,眼前的始作俑者江心也没有让步的样子,他双眼通红,拳头捏得咯咯作响,恨不得每人都吃他一拳! “我还是那句话,你媳妇今天敢说我骂人,明天就敢诬陷我杀人,今天必须报公安!”江心不理任何人的劝说,这一阵子的委屈求全和退让,被小周今天这一逼,全都化作怒气,涌上脑袋,轰得她心跳加速,脑袋发昏,必须为这阵气找个出口,“你不用担心咱们去不了镇上,今晚就是走到明天天亮,我都和你去!” 又在他心口捅一刀:“别说我看不起你,你媳妇也看不起你。你看你闹了这么久,你媳妇出来为你说过一句话没有?为她说过的谎负过责吗?” 周水发这才转头看了一圈周围的人,每一个都伸着指头对他窃窃私语,这么多人,就是没见着他那好媳妇玉兰,这才委顿下来,但又不能让人看出他的软弱,硬说:“你就是欺负人!看不起我们乡下来的!” 从这夫妻嘴里出来的话,真是出奇的一致,不愧是一家人!早上江心和玉兰说她哭错人家的事,玉兰也说了这话,江心都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让他们两个觉得自己如此受辱。 就算看不起他们,他就能上门找她的不快了?真当她江心吃素的不成! “那咱们报公安,让公安同志断断案,看我是怎么欺负你们的!”江心把门边的鞋子穿上,“咱们现在就去镇上!我说了,谁不去,谁他妈是乌龟王八蛋养的!” “周连长要当这王八蛋的儿子吗?” “你说谁呢!”周水发又激动起来,“你敢骂我娘!” “你看,我就说你是个脑子不清楚的人,说半天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吵上门来!”江心发狠,扯过他的衣领,也不管扯不扯的动,“今天必须去报公安,把你那好媳妇叫出来一起!这事儿今天不了,老子我就不姓江了!” 话已经到了这里,鲁师长和姚政委再继续看热闹就不合适了,他们都对霍一忠使个眼色。 霍一忠一手隔着周水发,另一只手把江心的手轻轻扯下来。 江心不配合,理智已经脱离脑子,愤怒支配了她的所有举动,她甩开霍一忠的手,指着周水发的鼻子骂:“你想当王八蛋的儿子,我今天还不让你当了!这公安局你不去也得去!你那蠢货媳妇玉兰也得跟着去!” 姚政委见事情要闹僵,又冲着霍一忠比了个手势,霍一忠蹲下,把江心扛了起来,按政委的意思,把人扛到师部后勤一个空办公室去了。 江心在霍一忠背上杀红了眼:“霍一忠你放我下来!放我下来!” 到了空办公室里头,霍一忠肩上已经被咬了两个深深的牙印了,把人放下来,他摸了摸肩头的齿印,龇了一下牙。 “心心,看着我,是我,我是霍一忠。”霍一忠双手捧着她的脸,“别气,有我在,有我在。” 江心气得胸口起伏巨大,眼神看什么都是糊的,原来人气成到极点,在生理上真的会完全失控。 “霍一忠。”江心的眼神逐渐回归,看着眼前一脸担忧的丈夫,有些前言不搭后语,“对不起,你疼不疼?我咬疼你了?” 江心伸手去摸他的肩,理智回笼,伸手抱著他:“对不起,是我不好。疼不疼?你咬回我吧。” “别说傻话。”霍一忠只是把她抱得更紧,他的心心受委屈了,是要发泄的。 不多久,周水发也被人一起拉过来了,事情因他而起,他总得把事情给解决了。 几个领导也知道了具体怎么回事,都在怪小周鲁莽,就因为媳妇哭两句,吃饭时告状,还不知道真假,就跑到人家家里骂人,还想动手打人,这叫什么干部。 毕竟是自己手底下的兵,高团长让小周给江心道歉,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免得再丢人了。 霍一忠一直伴在江心的身旁,用手轻抚她的背,安抚她,使她镇静下来。 江心也怕自己再次失控,就一直握着霍一忠的手,眼神盯着虚空处,不声不响。 小周倍感压力,又第一次被这么多领导关注到,顿时有种很奇妙变态的心理,竟还感受到了点膨胀和虚荣,觉得自己是个有点本事的人,能惹得大家都来劝他,每个人把眼睛都放他身上,于是一种不可言说的情绪促使他对江心道了歉。 江心不看他:“不报公安也可以,把你爱人叫来。” 无论小周怎么道歉,那几个领导如何劝说,江心只有一个要求,把玉兰找来,否则她要去镇上报公安。 姚政委对警卫员挥挥手,警卫员领命去找周水发的媳妇玉兰,一群人都想看到个结果,等了好半天,那叫玉兰的女人才拖拖沓沓、不情不愿地来了。 人来了,江心还是很镇定地坐着,握着霍一忠的手,没放开。 玉兰先是没敢看坐在角落的江心,一转头见那么多男人,那股表演的欲望又出来了,委委屈屈地坐了凳子的一半,对着这些职级比她丈夫高的领导们,眼泪又哗啦啦开始流出来了,说自己是个多不容易的妻子女儿母亲,江嫂子今天如何看不起她,其他嫂子去她家能喝糖水,她只能喝白开水,还当着她的面儿给孩子做棉衣,讽刺她穿不起好衣服,鸡毛蒜皮的事儿掰扯个不清不楚的。 谁也没看到江心此时站起来了,霍一忠紧跟在她后头。 江心把背对着她的玉兰一把扯过,居高临下看着她,面沉如水。 “啪”!江心举起右手,狠狠地甩了她一巴掌!把玉兰那张碎碎念个不停的嘴都打歪了! 屋内所有人都“嚯”地站起来,惊得合不上下巴,一下子都忘了要怎么反应,而霍一忠则是下意识护在江心身侧,怕有人要伤害她。 “这一巴掌,打得是你一大早无缘无故到我家哭天抹泪影响我心情,还满嘴胡言乱语,搬弄是非,诬陷我的!” “啪!”另一个响亮的巴掌又响起,听着就很痛。 “这个巴掌,打得是你没有管好你男人,让他以为自己能上门找我麻烦!” 鲁师长最先反应过来,他把烟屁股摁在桌上:“霍一忠你是死人啊,把你爱人拦住啊!” 霍一忠看江心脸色已经平静下来,虚搂着她,把她带出会议室去,会议室的门一关上,霍一忠就半抱住她,发现江心抖的厉害,下一秒就把她紧紧搂住:“我在我在,别怕,我在的。” 他们一出去,会议室里头就响起了哭天抢地的叫喊声。 天地老爷啊,江心要杀人啊! 青天老爷要给我们一个公道啊! 姚政委学聪明了,对老鲁说:“你负责这块,我负责外头那块。”溜着边儿快步出去了。 鲁师长一脸牙疼,好你个狡猾的老姚,这都是什么破事啊! 作者有话说: 周末愉快。 今日双更。 第71章 打了人, 江心全身心伏在霍一忠宽阔的胸膛上,发抖,眼泪漱漱流出, 洇湿了霍一忠胸口的衣服, 她不想哭, 但控制不住眼泪直流, 哭得眼红鼻红,像是一个被紧紧猎杀的小动物,令霍一忠怜惜不已。 霍一忠心中也有怒气,恨不得回刚刚的办公室把周水发玉兰夫妻的下巴给卸了,让他们胡乱说话!但知道此时不能离开江心, 他隐忍着, 搂着自己的妻子,和她在一起,轻声哄她,像哄一个孩子:“别怕别怕, 有我在。” 姚政委站在门口,看着这对打了人的“苦命鸳鸯”, 摸摸自己的白头发,算了,再等会儿。 江心慢慢平复了自己的情绪, 身子不再抖动, 神志逐渐清明, 眼泪也停止了,有点丢人, 好在是在自己丈夫的怀里, 又理所当然地赖了一下。 “霍一忠, 我现在是不是很丑?”江心依旧把头埋在他胸口,不肯抬起来。 “胡说,心心是最甜美的姑娘,最好的爱人。”霍一忠亲亲她的脑袋,难得感情这样外露,恨不得把心肝都掏出来哄她。 “刚刚咬疼你了吗?”江心终于把头抬起来,想去看他的肩膀,被霍一忠制止住了。 “回家再看。”霍一忠已经看到外头姚政委的影子了。 这件事说起来不算部队内部打架,顶多是军属们的日常矛盾,部队纪律委员会是可以缩着手不管的,只是闹得难看,况且是周水发开的头,几个主要领导又目睹了全过程,大家只能捏着鼻子往下拉架,要不鲁师长早回家去了。 但江心的凶悍还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这么多年,家属村就没出过这么烈性子的女人,说甩人耳光,那就一秒钟都不带犹豫的,定要把那份怒气给传递给始作俑者。 “霍一忠,我要你不能私下找那个周水发打架。”江心扯着他的衣服,要他答应她。 “他都上门骂我爱人了,我还不能动手!”霍一忠也是有血性的,哪个男人能容忍自己的女人被欺负。 “别像我一样冲动,我现在就有点后悔呢。”才怪,后悔打轻了,但她再怎么糟糕,怎么发怒,也不能让霍一忠介入这件事。 “我现在不能答应你,我要再想想。”霍一忠知道江心的顾虑,傻子一样,都受这么大委屈了,还一心念着他在部队如何,怕影响他的前程。 两人慢慢沉默了下来,江心就在他胸口偷偷亲了一下,霍一忠真好。 姚政委见里头动静似乎小了,正想踏出去说两句,又听到江心委委屈屈地说:“霍一忠,我手打疼了。” “我看看,手心都红了,揉揉,回去拿药酒给你涂涂,下回别这么用力了。”霍一忠把她打人的右手拿起来揉,还跟哄霍岩一样,对着她手吹气,“吹吹就好了。” 江心刚刚哭过,憋得脸红,一张红脸竟还能笑出来,随即又想起家里两个孩子:“哎呀,刚刚吓到霍明霍岩了吧!晚上回去他们还会不会认我?”说着又想哭起来,她好不容易才养熟的孩子呢,怎么就没控制住脾气,这么凶恶的样子让两个孩子给见着了。 “别担心这些,回家再说。”霍一忠把人搂住,还不知道部队要怎么处理这件事。 “咳咳!”姚政委在外头实在听不下去了,这对夫妻还有没有王法了,隔壁那对还在哭天抢地呢,他们倒在这里你侬我侬,还担心起孩子来了! 霍一忠忙站起来,和江心拉开了点距离,下意识把人挡在身后:“姚政委。” “一忠,折腾这么久,我看你爱人也饿了,去给她找点吃的来。”姚聪要把人打发走,想和江心说几句话。 霍一忠有些拖拉,不太乐意走,怕政委跟训兵一样训自己老婆,姚聪看出来了:“行了快去吧,把门开着,我是讲道理的人,又不是老虎,你怕什么!食堂估计还有点吃的,给我也拿两个馒头。” 江心推他一下:“去吧,我就在这儿等你回来。” 霍一忠这才磨磨蹭蹭地走了。 姚聪让江心坐下,打量了她一眼,打了人自己哭了一阵,还来不及整理仪容,头发有些乱,眼神很坚定,直直地与他对视,没有闪躲,倒是大方。 “小江是吧?”姚聪也坐下,在她对面,有种上位者的气势,“说起来,我也算一忠的老师哥,如果不在同一个师部,也能叫你一声弟妹。” “师哥好。”江心马上卖乖。 姚聪就笑了笑,一忠这媳妇倒是能顺着杆儿往上爬。 “小周那头已经和大家都说了,是他媳妇说你瞧不起他们,他才上门找你的。你有什么要说的吗?”姚聪问她。 “部队要管这件事吗?”江心没正面回答姚政委的话,她也有自己想知道的其他答案。 姚聪已经很久没遇到过能和他过招的人了,部队的兵职级比他低,他问什么人家就答什么,要是不小心被拉去解决日常纠纷,大家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一堆人乌烟瘴气说个不停,就是不说到点子上,他不耐烦了就会简单粗暴地一刀切。 来了个能和他对上的江心,被反问一句,一开始有些不乐,是一种上位者被下属冒犯的不快,转念又觉得,自己真是当了太久的老人,都忘了年轻人的锐气是怎么回事了。 “部队要是决定介入呢?”姚聪看她。 “那我现在就出门去镇上报公安,让公安系统的人也介入,大家一起玩。”江心没有退缩。 “部队要是认为这是你们的私事呢?”姚聪又问。 “那我现在就和霍一忠回家去,这件事就当抹平了。”江心不想让霍一忠牵扯进来。 姚聪叹了口气,靠在背后的椅子上,一忠真是傻人有傻福,怎么就娶了个聪明的女人! “你想水过无痕?周水发夫妻那头,你准备怎么解决?”姚政委是以一个政委的身份问的。 “姚政委心里不是已经有答案了吗?他道歉我就该原谅吗?当然要出口气!他当众诬陷辱骂我,错在先,我打人,不对在后,扯平了,公道就来了。还想要解决什么?”江心语带讽刺,不逃避姚聪视线里的压迫。 姚聪头疼,这弟妹刚刚不是还脑子混沌吗,怎么这么快就清醒过来了?这种事就是和稀泥最好,哪能真把是非对错给分出来。真要闹到公安系统那头派人来,传出去他们师部还要不要面子了,省里军区知道,开大会时得点名批评他们师部内部不调,老鲁关起门来能把一忠的皮给剥了! 对面的人不讲话,江心也不讲话,脑子里却快速动起来,看来部队和周水发都不想闹到外头去,不知是跟公安那头的人不对付,怕影响不好,还是一贯认为家丑不可外扬,越是有顾忌,那能把霍一忠摘出来的概率就越大,总之不能带累他。 必要时候,她可以低头,只是周水发玉兰夫妻也不能好过! 两个心里各有算盘的人都闭口不作声,最后还是姚政委开了口:“好了,天都黑了,今天先到这里,有事明天再说,先和一忠回去吧,家里不还有孩子吗?往后做事说话,多想想孩子。” 江心挨了这句训斥,没反驳,今天确实是她冲动了,没顾虑到孩子,还是不够成熟,没有当家长的自觉性,是她错的,她会认。 霍一忠恰好拿着三四个馒头冲回来,跑得一头汗,生怕自己慢一步,江心就会被骂得狗血淋头,姚聪见他那心疼的模样,自己脑袋也疼,指了指眼前的桌子:“留两个馒头,赶紧把你媳妇带走。” 走之前,姚聪又叫住江心,语重心长地和她说了一句:“年轻人,过刚易折,上善若水。看你也是读过书的人,回去好好想想我这两句话。” 江心也不是那么不知好歹的人,想想,朝着姚政委鞠了个躬:“谢谢师哥提点。”和霍一忠牵着手回家去了。 等霍一忠和江心夫妻走后,姚聪啃着馒头,从这个办公室踱步到另一个办公室去,周水发玉兰夫妻还在,一团团长高奇功和小周顶上的长官曾冲锋营长也在,鲁师长在外头抽烟,其他人都回去了,谁有空听他们那点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儿,说来说去就说人家看不起他,那他得做点让人看得起的事儿才行啊! 姚政委把手里的馒头分了一半给老鲁,老鲁两口啃完吃下去,把烟头拧熄,进会议室让大家先回去。 周水发玉兰夫妻不依,要江心来道歉,玉兰想了想,道歉顶个屁用,要赔偿!不能让她白挨了两巴掌! “让那姓江的赔偿!她爱人霍营长也要赔我!”玉兰那把娇俏柔弱的嗓子,配着她乱七八糟的脸,真让人有些不忍再看,感觉像是一个身体里住了两个人,嗓子属于美人,脸蛋属于村妇,听觉和视觉很割裂。 “就把他们家的院子和孩子的新衣服赔给我和周水发!”玉兰发了疯,脸都被打肿了,可见江心下了多大的力气! 周水发不作声,也是支持玉兰的,他霍一忠凭什么住那么好的房子,凭什么年纪和他差不多就当营长,凭什么身手还比他好!就应该把新院子和营长的位置都给他! 曾冲锋营长都没耳朵再听下去:“小周,拉拉你媳妇!管管她的嘴!” 周水发跟个锯嘴葫芦似的,不肯听,他觉得玉兰说得没错,让她说!她说的就是他想的! 鲁有根都笑了出来,从兜里摸出一根烟,划火柴,点上火,闹了这么久,就是女人之间的嫉妒攀比心理作祟,可小周也跟着胡闹,就让他这个师长很难堪,看来他和老姚平时对下属们的思想工作还是做得不到位。 “我觉得霍营长那房子不好,在最东边,没几户人家,离营地远,上班训练得走差不两小时。我和姚政委的还可以,离营地近,水电也方便,你们挑一栋,明天就搬进去,好不好?”鲁有根吐出一口烟,笑面虎一样,让小周和玉兰挑。 鲁师长的话一落音,玉兰就忘了霍一忠的院子,竟真的认真比较起来,觉得姚政委的好些,他那里好像多了个房间,张嘴道:“姚政委的好。” 小周一看鲁师长的笑脸,汗毛都竖起来了,忙拉了拉玉兰的手肘:“别说了!” 鲁师长就转头对姚政委说:“那今晚你和忆苦思甜几个孩子就打包东西,搬到家属村去,把房子让给周连长。成吗?” 姚聪真是没眼看,一时间不知道是该同情江心被这样的蠢货缠上,还是该同情小周娶了个搅家老婆。 高奇功和曾冲锋赶紧踢了周水发一脚:“快给师长和政委道歉,说你们是开玩笑的!” 玉兰也终于反应过来了,师长这是在讽刺敲打他们夫妻,和周水发战战兢兢站起来摆手:“都是玩笑话,玩笑话!我们住家属楼就挺好的,不需要搬走!” “那今天的事儿,周连长,你还想说什么?”鲁师长实在不乐意明天一早还来处理这些破事儿,他一天到晚忙得很! “是我冲动在先,让江嫂子上火了,我该打!”小周这时反而清醒了,这人也是奇怪,当着领导的面能冷静,当着比自己弱小的人就上头。 玉兰不服气,还想辩解几句,被周水发拉住,不让她开口,用眼神警告,再多说一个字就送你回娘家! 姚政委也开口了:“小周,小江那头,可是一直要闹着去镇上报公安的,你自己掂量掂量,这件事值不值得。” 周水发也折腾了一晚上了,身上的衣服皱巴巴的,低下头,眼睛里有着浓郁的仇恨,师长政委就是偏心霍营长,他自己的两个长官也不肯帮忙求情,他们都是坏的,他们都欠自己的!总有一天,他要爬得比鲁师长还高,要把今日受的屈辱都讨回来! 可是一抬起头,他眼神里又充满了歉意:“是我冲动,我爱人也受了教训,这件事请江嫂子高抬贵手,别给公安同志添麻烦,就到此为止吧。” 这种事,只能是口头调节,也没个字条手印,话说到这里,事情就成了,后头就看大家怎么做了。 鲁师长挥挥手:“高团长和曾营长,把周连长带回去吧。” 两人敬个礼,带着下属走了,走的时候,脸上的恼怒都能滴出水来。 鲁有根和姚聪各自回了家。 到家后,鲁师长的爱人何知云替他把脱下的衣服接过来,放到鼻子底下闻了闻:“今天又抽了多少根?这么重的味儿。” “心烦,事儿多,就多抽了几根。”鲁师长洗了澡,换上家里穿的衣服,“给我下碗面,多放一个西红柿。” 何知云年纪比鲁师长小一些,行动间有种大家闺秀的风姿,优雅美丽,秋水盈盈的笑脸,年纪大概在四十,保养得好,这些年估计没怎么吃苦,说是三十五六也不为过。 她去厨房煮面,多煎了个鸡蛋卧在上面:“烫,吃慢点。”又站起来给老鲁倒了杯水。 “怎么说?一忠的新媳妇和人闹起来了?”事情都传到她这儿了,那整个家属村和家属楼的人都知道了。 “别提了,那小周夫妻,狗肉上不了台面!”鲁有根喝了口面汤,把最后他们在会议室里的话和何知云说了,还把姚聪和江心的对话也说了。 “一忠这新媳妇这么厉害呀?”一开始有人传江心是利嘴婆子,她还半信半疑,今天老鲁回来也这么说,总不会有假吧? 何知云对江心的观感很复杂,因为她很看得上霍一忠前妻林秀,不然也不会把当时最有前程的霍一忠介绍出去,书生门第出来的女孩子,从祖上七八代人开始就是读书人,哥哥姐姐都是大学生,可惜遇上这场运动,林秀出生晚,念过书,又上不了大学,家庭成分摆在那里,弄得不上不下的,不然哪里会和霍一忠结婚。 何知云祖父在民国时担任过教育部的官员,祖母是大学老师,父母留过洋,她和几个兄弟姐妹都上过大学,因缘巧合嫁给鲁有根这个刚开始只会写自己名字的粗人,结果浩劫开始,全靠鲁有根的安排,她和家人才能避过这场运动最难的时候。 霍一忠和林秀离婚后,何知云还愧疚了一阵,后头想想,小霍配不上人家林秀,离了也好。 鲁有根就不同意,他一直觉得是林秀配不上霍一忠,读过几年书又怎么样,肩不能提手不能扛,兄姐还不是要靠着霍一忠养了两三年才缓过来,等过了最难的那几年,就跟人家提离婚,这是什么女人!无情无义! 这件事,鲁有根和何知云就抬过好多次杠,谁也说服不了谁。 老鲁把面吃完,何知云坐过去,又靠到他肩头,还像刚结婚时那样亲密:“那你说,林秀和一忠现在的这个媳妇江心,哪个好?” 这是什么问题?他老鲁又不是村头爱嚼舌根的老头老妇人! 不过想了想,鲁有根还是照实说:“林秀傲气,江心是烈性。一忠碰上哪个都不容易。”这是心里话。 “总得有个更好,更合适的。这两人你都接触过,说说嘛。”何知云温柔地催促,让自己的丈夫说出个所以然来。 鲁有根想了又想,想摸根烟出来,被何知云制止住了,在家不能抽烟。 最后鲁有根才说:“一忠自小没有父母长辈引导,性格上一直有些优柔,男人做事当断不断很要命,还是需要一个烈性点的女人平衡一下,现在这个适合他。” 何知云怏怏不快,拧了丈夫的手臂一把,老鲁怎么不和她站一起呢! 作者有话说: 烈女不怕死,但凭傲气~ 第72章 外头天已经完全黑了, 也不知道几点,霍一忠和江心找后勤借了把电筒,二人肚子饿了, 就边走边把手上捏变形的馒头分着吃了。 “霍一忠, 路太黑了, 我害怕。”江心停下, 拉着他的手臂撒娇,她向来怕黑的。 “别怕,我背你回去。”霍一忠把电筒交给她,蹲下,让江心爬上来。 江心爬上去, 有个高大的丈夫真好, 她贴近霍一忠的耳边,亲亲他耳垂:“我最喜欢你了。”是他喝醉那晚抱着她说的话,她也想说给他听。 霍一忠在黑暗中咧着嘴笑,看着眼前的一点电筒光, 背着自己心爱的人,往家里走, 天大地大都没有回家的事儿大。 到家门口的时候,霍一忠把江心放下来,两人都没有提刚刚的事情, 缓口气, 明天再说, 准备去敲郑团长家的门,得把两个孩子接回来, 往前看, 却看到自己家里亮了灯。 霍一忠推开门, 见郑婶子带着芳芳圆圆和霍明霍岩四个孩子在客厅里学写字,水池那头堆了两个没洗的碗。 郑婶子和几个孩子听到声音,抬起头来,一脸皱纹笑,对霍明霍岩说:“你们爸妈回来了!” 霍岩一见霍一忠和江心,立即丢下手里的纸笔,往江心那里跑:“妈!” 这一冲,把江心撞得往后退了两步,这小孩儿最近养重了点。 霍明也丢下手上的笔,跑得比霍岩更快,最后几步的时候却慢了下来,看着江心的眼神有些畏怯,小声嚅嗫道:“爸,小江。” 江心就知道,完了,她后头估计得要花更多的时间去帮助霍明建立她的安全感了。 “妈,今晚我们在家吃了面!郑奶奶做的!”霍岩被江心抱着,搂住她的脖子,和往常一样亲她的脸,像是忘了下午江心的狰狞的模样,“我还写了字!” “弟弟真棒!”江心亲亲他,让他下来自己走路。 霍岩见大人回来,下午那阵哭就过去了,被江心一夸,又屁颠颠地去写他的一二三。 霍明则是低着头,站在院子里,江心过去抱住她,她有点抗拒,推了两下江心,江心还是用力抱住她:“是我不好,是我不好,吓着你了。今晚郑奶奶做的面好吃吗?” “你做的好吃。”郑婶子是老一辈人,做饭做菜不放油,味道寡淡。 霍明的声音小小的,从未见过她这样胆怯过,就是第一天在长水县接到她,她也是活泼明亮、敢说敢哭的,看来下午失控的江心让她对大人的性格和周遭的环境都产生了怀疑,只是人小,不知道怎么表达,整个人表现出来的就是畏葸不前。 霍一忠过来,让他们别蹲在院子里讲话,天儿晚了,赶紧烧水洗澡。 郑婶子见家里大人回来了,也准备带着两个孙女儿回家去了,路黑,江心拿了刚刚的电筒,把她们送到家门口才回来。 “两个孩子是好的,你们走之后,不愿意在我家,非要回自己家,自己开灯自己吃饭,小的哭了大的哄。小江,往后不能这样了,孩子也是有心思的。”郑婶子替她擦擦泪,让她回去,“今天你难受了,回去吧,再委屈也要和家里人在一起。” 江心进家门前,把眼泪擦了擦,挤出一个笑。 睡觉的时候,霍明和霍岩都和往常一样,在床上滚两圈就睡着了,结果到了半夜,就听到霍明在梦里哭,哭得很小声,呜呜声,像只猫崽子在叫,眼泪却很大滴,顺着眼尾留下来,身子一动不动,魇住了。 她一哭,霍岩过了一阵也跟着哭起来,两人哭都是闭着眼,没醒来,好像做着同一个梦。 霍一忠先醒的,他推了推江心,江心迷蒙中也听到了,吓得立即坐起来,摸黑去拉了灯绳,灯泡亮得刺眼,回头一看两个孩子哭得睁不开眼睛,一人抱一个,拍他们的背,给他们顺气,叫他们的名字,擦汗擦眼泪,急得团团转:“快醒醒啊!” 江心拍了拍霍明的脸,又去拍霍岩的:“霍明霍岩,宝贝快醒醒,醒来咱们去镇上吃肉包子!” 过了一会儿,霍明不哭了,吸了吸鼻子,在江心怀里眯眯着睁开眼,翻了翻白眼,再过两三秒才正常,也不知道有没有看到眼前焦急的霍一忠和江心,冒出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小江别不要我。”像句梦话一样轻,说完又闭上眼睛睡着了,这回没有再哭,发出了正常的呼吸声。 江心的眼泪“唰”就掉下来了,怪她怪她,都怪她,为什么要和那样不值得的人起冲突,发什么脾气,把孩子都吓着了!往后她江心再也不做这样的事儿了! 霍岩那头则好一点,他哭一哭,呛咳了两声,被江心抱在怀里哄一哄,拍拍背,就没有再哭,跟他姐姐一样,止了哭,就继续睡着了。 把两个孩子放在床上,新装的白炽灯还默默亮着,发着自己的光。 江心伏在霍一忠怀里痛哭起来,哭得真心实意,哭得脸红气短,哭得不能自已:“霍一忠,我错了我错了!” 她错在不该一开始到家属村就这么着急,急着改造房子,急着过上自己想要的田园生活,花钱没有计划,弄得家里现在钱票短缺,还和这人那人起争执,明知道这些事情肯定要引起讨论的,甚至受到攻击的,她以为时间能帮她平滑这些不持久的麻烦,却没考虑到两个孩子还小,霍一忠有前程在这里,他们的生活在这里,受到的影响是各方各面、无孔不入的。 想法从来虚幻,具体的是生活。 她的自以为是让她付出了代价,高调跟不合时宜的做法,让她的生活和身边的人都受到了反噬。 霍一忠不知道江心怎么哭成这样,和她结婚以来,她从来都是有主意的,遇到什么麻烦事儿,她都是坚定地说他们是夫妻,总是要站在一起的,今天的事情是不好看,但是他也没有怨言一句,因为江心前阵子所有的坚持,他和孩子都是受益者,况且夫妻一体,就是要在内团结,对外一致的。 他想想可能是周水发玉兰夫妻吓着心心了,咬着牙:“等下回交叉训练,我要让周水发场场都败给我的兵!”他下场打回去的可能性不大,那就让其他兵替他教训教训这小子! 江心还是哭,眼泪流不断,这是从21世纪来到这里最憋屈最难受的一次,那种失控感让她没办法轻易放过自己,她似乎要把自己毕生的眼泪都在今晚哭完。 霍一忠一连说了好多件事,江心都没有回应,只记得哭了,最后看了看两个熟睡的孩子,才想到最可能是这件事,他拿帕子给江心擦泪和鼻涕泡:“孩子大概是受了惊吓,明天就好了。” “周六我们一家人去镇上吃肉包子好不好,心心最乖,给你吃两个。”看她这哭法,霍一忠怕她哭晕过去,努力逗她笑,可惜他就没哄过女人,最多就只会用吃的勾引她,“我藏了两颗糖,不给霍明霍岩,都给你吃,好不好?” 江心看着傻不愣登,满脸着急的丈夫,又“噗”地笑出来,还打破一个鼻涕泡,丑死了。 她自己拿着帕子擦泪,霍一忠拿起水壶的水浸湿另一条帕子,给她擦了一下脸:“爱哭猫,比霍岩还爱哭。” “霍一忠,我以后,一定更爱你,更爱两个孩子。”江心哭过后,下了决心。 身边的这三个人,每一个都真心在维护她,养了霍明霍岩这些日子,他们两个甚至无条件信任她,每日都围在她脚边呱呱乱叫,给她的生活平添了许多单纯不求回报的快乐,她也要珍惜这样的关系,不能再把傲慢和理所当然带到这里来,说句不好听的,她江心以后一定夹着尾巴做人! “好,我也会保护你,一直保护你。”霍一忠请求她随军的时候,说的就是这句话。 第二日,江心带着两个孩子睡晚了,霍一忠出门去训练,他没叫醒他们,自己把早饭都做了,顺手把昨晚的碗筷也洗了,出门前,见到郑婶子在院子里摘嫩黄瓜,过去和她说了两句话。 郑婶子年龄大了,睡眠少,起得早,见霍一忠过来,喊了他一声。 霍一忠说:“两个孩子昨晚好像受惊了,江心也没睡好,婶子您有老经验,晚点帮我看看他们。” 郑婶子弯着老腰,手上拿着一根嫩黄瓜,让他吃,点头:“哎,好,你去上班吧。” 霍一忠走到部队,有不少人都看着他,高奇功团长拍拍他的肩,也没说话,早训结束后,张伟达团长找他,让他一起去姚政委办公室。 姚政委和柴主任都在,张伟达坐下,让霍一忠也坐。 “昨晚的事情,小周和他爱人那头说不追究了,大家都是战友,各退一步。”姚政委直接对霍一忠说了结果。 霍一忠自然不服气,要说两句话,被姚政委制止了,他从抽屉拿出两封信,上面写着举报信,里头写的是举报霍一忠在部队四五年,黑了两三千块钱,不然怎么会有钱建房子,还说他乱搞男女关系,离婚再娶,还在大庭广众和江心搂搂抱抱,作风不好,家属不团结群众等等,部队应该把他开除! 霍一忠恼怒,这种捕风捉影的事儿还没完没了了! 姚政委让他别动气:“这是匿名举报信,前阵子有人偷偷放到柴主任桌上的,我们一直没和你讲,是对方说的不属实,这点我和柴主任、张团长都可以为你证明。” 还有一点,里头的信错字连篇,一句话都连贯不起来,要诬陷人,连人家的名字和罪名都写错,让人家怎么去查! 柴主任再看不顺眼霍营长和鲁师长的关系,也不过是使使绊子,但这种关乎一个军人名声的事情,是做人的原则性问题,他还不至于把自己的底线拉得这么低,何况若是有人在军队贪污两三千块钱,最该被追究的就是他这个监督费用支出的主任。 “昨晚小周夫妻的事情,加上这些莫须有的举报信,我们决定把你找来,就是想让你和你爱人这段时间,尽量保持平常生活,与人为善。”这是姚政委能想到的最婉转的说法了,他总不能说,你们最近别整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出来了,保持低调! 这是霍一忠第一回 在部队感觉有些疲累,他不作声,想起昨晚江心的哭声,他心里有话也忍了下来,不能再把自己的妻子推入旋涡中。 张伟达只是十分同情霍一忠,昨晚的事情他全程在场,任谁碰上小周夫妻,都是一身骚,鲁师长姚政委还帮着拉了架,最惨的是高团长和曾营长,听说他们俩儿一大早就挨训了,师长的怒气估计还得持续一阵。 柴主任则是一直不讲话,举报的人也是歹毒,知道他和霍一忠家里不和,还想借他的手去查一个营长,他可能是吵不赢江心,可他不是蠢,这种事当然第一时间交给自己的上司姚政委去处理。 今早一到办公室,柴主任就听说江心动手打人了,还把人嘴巴给打歪了,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想起杨组长的那句感慨:“江嫂子是个人物。” 等中午回去,霍一忠整个人都非常低沉,有些沉重往家里走去。 推门进家的时候,家里很热闹,附近好几个邻居都来了,桌上放着新鲜的瓜果,都是她们给的。 江心也是笑容满满,看到霍一忠进来,给他倒了温水,和他说:“早上郑婶子来替两个孩子收惊,还磨了刀,他们两个哭一阵,睡了会儿,现在都好了。” 江心作为一个学习多年唯物主义哲学的人,没当过妈,遇到小孩半夜惊啼完全没办法,还是郑婶子替她磨了刀、砍了鬼、作了法、喊了魂,小孩哭一哭,醒来人就精神多了,她无法解释其中关窍,决定保持敬畏。 霍一忠见霍明霍岩两个又跟往日一样,和小孩儿们玩在一起,闹着要听郑奶奶讲古,似乎完全没有了阴影,心中的不快也放了下来,家里总是最让他舒畅的。 作者有话说: 今日双更 第73章 月底就是中秋了, 家属村的人都开始有些躁动起来,一是中秋那日全军放假,家里人都能聚在一起赏月过节;二是大家陆续都收到老家寄来的包裹。 一时间家属村相熟的邻居都互相赠送他们老家的特产, 也不是多高档的食物, 来自全国各地的特产, 大家就是图个开心热闹。 江心也收到附近几个邻居送的老家特产, 硬锅巴辣鸭舌炸小鱼,家里两个孩子嘴巴最近就没停过,江心怕他们吃得太杂,就一直限制数量,馋得霍明霍岩整日跟两条小狗子似的围着她。 霍一忠这才感觉到陈刚锋嘴里说的, 家里有个女人, 日子过得不一样,他现在训练完就想回家,哪儿也不去,到家和江心说说话, 一起做做家务,听两个孩子的童言趣语, 看他们写字,周末带着老婆孩子上山捡柴火,囤积到冬天用, 他觉得什么都不必多想, 往日里吃过的苦都要淡忘了。 自从周水发玉兰夫妻闹开以后, 江心痛哭过一场,她就准备缩起手脚做人, 只要火不烧到自家房子, 就万事不出头, 谁知道这件事了了之后,反而有更多个嫂子邻居要和她交往起来,就连村口家属楼的几个连长爱人也带着自己种的瓜果过来看她。 江心这才知道,她做了她们一直不敢做的事,大家都讨厌玉兰哭哭啼啼找人要东西的毛病,小周记仇起来十年前得罪他的话都能翻出来,现在家属楼已经没人愿意和小周玉兰夫妻说话了,谁知道他们能攀扯出什么事儿来,谁不想安安生生过日子。 家属村小学后勤的工作也没落到玉兰身上,部队最后选了一个力气大的男同志顶了那老太太的班,因为还要负责夜里看着学校大门,考虑到选女性不合适。 玉兰日日在家属楼哭天抢地,见人就说江心毁了她的工作,那个男同志肯定也不是什么好人,选拔前给柴主任送了礼,听闻柴主任气得在办公室里摔了杯子,却也没办法和她一般见识。 家属楼那几个嫂子的这种恭维,江心不敢要,除了郑婶子苗嫂子黄嫂子几个人,她基本上都不招呼了,日常把自己锁在家里,买了笔墨,用旧报纸练字,把书法童子功给拣起来,顺便借了芳芳从前的课本,教两个孩子读书认字,她准备明年送霍明去学校,不能让她空手去,还是得给她打点基础。 芳芳要上学,郑婶子带着孙女儿圆圆,加上苗嫂子和黄嫂子两人,三人时不时到江心这儿来做针线,顺手帮他们一家四口戳了新布鞋,江心的屋子又新又大,亮堂堂的,暗了还有电灯,比坐外头舒服多了。 两个嫂子都只上过一年级,遇上江心教两个孩子,还能和他们一起学学认字,日子平静无波,水过无痕。 就在中秋节前一日的早晨,江心拿上篮子,带着两个孩子出门去买菜,蔡大姐照例给她留了牛肉,江心手里钱不多,但始终没有省肉的钱,孩子要长身体,霍一忠日日训练量大,光吃素是不行的。 有时候霍明闹着要去镇上吃肉包子,她都不敢轻易答应,无他,实在穷,光是五毛钱的车票给出去她都心疼,只能托人帮忙带回来,两个肉包子从镇上坐汽车回到家属村早已经冷硬,只好蒸热了给两个孩子吃,好在孩子们不嫌弃,吃得津津有味,也算解了馋。 这阵子她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钱银短缺,却又无能为力的困境,因此做梦都在想念自己21世纪那不知道便宜了谁的九十万块钱! 买了菜,江心也不去其他地方停留,带着两个小的往家走。 谁知今天就这么不走运,与玉兰在路上狭路相逢,她也带着孩子来买菜,江心扫她一眼,就不再看她,更别说说话,可玉兰那恨毒的眼光盯着她们三个,想忽视都难。 江心把两个孩子牵在手上,目不斜视走路,心里却在打鼓,这人迟早是个祸患,要想办法解决她! 到家洗好菜,准备做饭,外头有人喊江嫂子,她出去开门,是镇上的邮递员,给她递了三封信,两封是新庆来的,照例很厚。另一封是延锋来的,摸起来薄些,这还是第一回 收到霍一忠老家的信,她倒有些好奇,霍家又有什么幺蛾子了? 但霍一忠没回来,她就把那封信放好,拆开江家其中一封来信,刚打开信封,两个小的就一左一右坐过来:“是外公外婆的信吗?” 霍明啃着今日的饼干份额:“外公外婆又给我们寄来好吃的吗?他们什么时候来我们家住啊?” “我会写外公外婆!”霍岩举手,“爸说要给他们写信!” 江心摸摸两个孩子的头,把信纸拿出来,一打开,里头竟然夹了三十块钱,是江家父母上回收到霍一忠十五块钱后,觉得不好收女儿女婿的钱,又给加了十五寄回来。 江心有预感,又打开另外一封江家的信,一样夹着三十块钱,都是江父江母给的。 “明年就带你们去看外公外婆。”江心鼻子堵得慌,搂住两个孩子的小脑袋把信看完。 江家爸妈对江欣的爱是出自本心,从不求回报,他们肯定不知道这六十块在现在对江心来说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江心至少能撑到十一月拿到霍一忠的工资,而不是担心最后半个月是否要找人借钱渡日,也意味着中秋他们能加多一道肉菜,过个实实在在的团圆节。 霍一忠回来时,江心把延锋的那封信交给他:“早上邮递员送来的,你自己看。” 霍一忠也很意外,他爹娘大哥还能给他写信?他拆开看了一下,沉默了一阵。 江心装作不在意这封信的内容,却还是十分留意霍一忠的表情,如果是霍家写信来要钱,她得劝他拒绝,实在要给,那就过两个月再说。 谁知道霍一忠也没打算瞒着她,直接把信给她看,竟然是林秀写来的信,说她路过延锋,才知道他把孩子们接走了,写信来是问霍一忠两个孩子现在怎么样了,高矮胖瘦如何,能不能拍个照,寄张照片给她,她很想念两个孩子。 江心看完信,心跳噗噗,下意识看了一眼在念连环画的霍岩霍明,林秀要是现在跑来说要带两个孩子走,她肯定会割心剜肉地痛,可幸好她只是想要一张照片,不是要带孩子走。 “你别管,我来处理。”霍一忠把信收起来,这是他和他前妻的事儿,不要拉扯到江心。 江心那日也没了心情,草草做了饭菜,人有些沉闷。 睡前两个孩子在床上玩闹,她拿着自制的账本,在灯下一分几毛钱地算,自己手头的钱,加上江家父母寄过来的,将将可以支撑到十一月,就是油票短缺,往后她做饭放油也要克制了,等手头宽裕些,要把钱换成其他东西补回给江家父母,不能要两位老人家的钱。 霍一忠洗过澡,坐到她身边,看着纸上那一行行整齐明了的数字,不由佩服:“心心,不愧是供销社出来的,还会做账。” 冷不丁被人这么一提,江心手都抖了一下,这可不是供销社教的,是她上一世的爷爷教的,爷爷是湘南一座小城石头厂的会计,每日每月都有记录生活费支出和收入的习惯,她自小耳濡目染,就学会了,没想到现在又用上了。 “你看,因为我们每日都吃肉,每个月买肉买菜支出是二十五到三十块钱左右,其他零碎的支出大概是十块上下,我们至少要留二十块钱不能动,以防突发事件,这样已经是紧巴巴的数额。” 江心转移话题,让他看纸上的数,“加上爸妈今天寄来的六十块钱,我算过了,咱们撑到十一月不成问题。”且还有松动。 “明天是中秋,我已经找蔡大姐定了一块大点儿的牛肉,两块羊排,咱们明晚吃羊杂汤面。”江心美美地算起来,他们家一餐只能出现一种肉,吃不了两种,只有过这种大节才能破例,“你如果想喝酒,我下午就去买瓶啤酒,做个拌黄瓜给你送酒。” 霍一忠忍不住亲亲她,心心总是把他放在心上:“听你的。” “小江,我明天帮你端菜。”霍明霍岩两颗小脑袋也凑过来听大人讲话。 过节了,有吃的有玩的,小孩儿最高兴,听家里大人算钱,也知道小江对钱的紧张,买肉的时候还会听到她和蔡大姐说肉切少些,小孩子也会滋生出一种想帮忙的责任感,霍明在这方面就特别突出,有时候江心都觉得她太懂事,让人心疼。 “行,我做饭,你们端菜,你爸洗碗。爱操心的管家婆,快睡吧。”江心亲亲他们的额头,让他们睡进去。 自从那晚霍明霍岩半夜啼哭后,霍一忠和江心就再没提起让霍明单独住一个房间的事儿了,过几年,再把孩子养大一些,再说吧。 第二日是中秋,霍一忠在家,江心只知道他给林秀写了回信,然后就带着砍柴刀上山去弄柴火了,他们最近都在囤木头,力图把那个柴房给囤满了,江心本来想问要不要带孩子们去拍照,后头忙着弄午饭晚饭的事就忘了。 过了会儿,郑婶子苗嫂子还有黄嫂子都来敲她的门,说要去给姚政委家里送中秋的东西,江心惊讶,为什么要特意去他家,鲁师长呢,不管了吗? “小江你不知道吗?”黄嫂子也很讶异,“姚政委的爱人好多年前就没了,一直一个大男人带着两个孩子过日子,家里没个女人操持,天天冷锅冷灶的。有一年听说中秋连火都没开,父子三人就着热水吃了两个冷饼,后面大家一到这时候都会去给他们送点节礼。” “这霍一忠,也不和我说一声!”江心匆匆忙忙折回去,翻箱倒柜看还有什么能拿出来的,月饼就没几个,是要留着给两个孩子吃的,不能拿,最后只好倒了一斤白糖和两个别的嫂子给的柿子,又在院子里摘了点青菜豆角。 霍明霍岩见江心出门也要跟着去,带上他们两个,于是一群人浩浩荡荡就往西边姚政委那头去了。 到了姚政委家里,已经有好几个嫂子送东西过来,也都是些当季的吃食,最好玩的是,姚政委的大儿子姚忆苦还煞有介事地登记,小儿子姚思甜则在帮他哥点数,谁家的人送了什么。 李大娘送青菜一把萝卜两根玉米两根。 张婶婶送玉米两根,糖果一包。 谁谁谁送了马铃薯一篮子。 等等,不在话下。 江心觉得还挺有意思,把自己带来的东西递给姚思甜,姚思甜一看上头遮住的青菜,还以为和其他婶子一样,开始念:“霍营长叔叔家,江婶婶送青菜一把青瓜三根,柿子两个。”再往下一翻,顿了顿,惊喜道,“哥,白糖,有白糖!” 姚忆苦也丢下笔,扒开那两颗青菜一看,下面可不是一袋子晶莹的白糖吗? 哥俩儿抬起头美滋滋看着江心:“婶婶,这白糖是给我们家的吗?” “当然啦。”看着眼前这两个十来岁的毛头小子,又觉得有些可怜,估计平时姚政委忙着工作,也少给他们买糖吃,以至于见着白糖就欢腾,她家霍明霍岩见着糖也不至于这样。 “谢谢婶婶!”姚思甜笑眯眯的,又捅了捅他哥的胳膊,“哥,今晚我要吃白糖饭!” 江心把霍明霍岩叫过来:“叫哥哥,可以邀请哥哥们往后到咱们家去玩儿。” 两个小豆丁就乖巧地叫了声哥哥,可爱的小霍岩还上前去牵着姚思甜的手:“哥哥,现在去我们家玩儿。” “好,以后有谁欺负你,告诉哥,哥帮你打回去!”姚忆苦收了人家妈妈的白糖,立即拍胸口承诺保护小豆丁的事儿。 “好!小石头就有哥哥,丢纸牌他玩不赢我们,就说要找他哥打我和我弟弟!”霍明叉起腰,气得鼻孔喘粗气,要知道她霍明可是附近丢纸牌一姐,几乎所有这么大的孩子都没赢过她。 几个大人都笑起来,给了东西,就让他们好好过节,转头回家了。 第74章 中秋节当晚, 月明星稀,清风徐来,家家户户都亮着灯, 平日里有的人家摸黑吃饭洗澡, 到了今晚, 也没人节省那一两灯油了, 霍家小院儿更是把楼上楼下的电灯都打开,整个屋子亮堂堂的。 江心在厨房做菜,霍一忠在外头拿着把小刀,给霍明霍岩挖空两个橘子,按江心的说法, 把里头的肉挖出来, 放一小截蜡烛,弄个棍子再用条绳子绑住,够他们玩儿一晚上的。 江心还请了会剪纸的嫂子帮忙剪了几个奔月和形态各异的兔子红纸,贴在他们房间门上, 很有过节的气氛。 厨房里头的牛肉青菜,还有两个凉菜都做好了, 江心喊霍一忠收拾桌子,霍一忠应了一声,小橘灯只做好了一个, 得等会儿。 霍明闲着, 把两张凳子推到桌子前, 又噔噔噔跑到厨房去:“小江,我来帮你端菜!” “真乖!”江心拿筷子夹了块爆炒牛肉, 吹凉送到她嘴里, “好吃吗?” “好吃!香!”霍明吃得小嘴旁都是油。 “来, 端出去,小心点。”江心把那碟牛肉放到她手上。 霍明双手拿住,两眼盯着手上的牛肉,走得很慢,生怕跌倒了。 江心还在下最后的面条,忽然听到外头“咣当”一声,好像有什么铁块的东西掉地上了,装牛肉的盆子就是铁盆,她放下煮面的筷子,往厨房门口走去,只见霍明摔倒在地,那碟子牛肉也全都洒在地上不能吃了。 霍一忠和霍岩在客厅听到声音,跑了出来,一家三口都看着狼狈的霍明。 霍明向来是个坚强的女孩子,跌倒擦伤了从来不哭,自己爬起来,拍拍屁股就能继续玩,今晚却含着眼泪,趴在地上,眼泪大滴大滴地掉下来,被江心一叫,她就转过头来,哭出声,说哭是客气的,是嚎了出来,震天响的哭声,鼻涕眼泪都往嘴巴里流,坐在地上没起来。 她怕爸和小江骂她,最近家里困难,小江每晚都在灯下拿着笔算买菜钱,霍一忠和江心说到钱的事情没避着她和弟弟,五岁多的她也知道一碟牛肉对自己家来说是很珍贵的。 从前在长水县,她的堂兄不小心把一碗鸡蛋羹洒了,爷奶拿着凳子追着他打,大伯还把那堂兄拎到门外去,不让他回家睡觉,堂兄在屋门口嚎了一宿,大伯母心疼孩子,半夜把他放进来,还是被打得一连几天走路腿脚都是瘸的。 这么好吃这么贵的牛肉洒了,爸和小江也要拿凳子打她了吧?他们会不会不要自己了?不让自己回家,会不会把自己送回爷奶家去?霍明越想心里越慌,越慌越哭,越哭越大声,哭得整个人都要抽起来了。 郑婶子正把菜从厨房端出来,在那头听到孩子的哭声,还喊了一句:“小霍,有事好好说,别打孩子!” 她儿媳妇刘娟撇嘴:“怕不是孩子后妈打人吧。” 郑婶子白了她一眼:“你打孩子,人小江都不会动手。” 这话把刘娟给气的,掷筷子丢碗,这是她婆婆吗?这是人江心她亲妈才对! 她正想和婆婆多顶嘴几句,却看到丈夫郑龙那副冷冰冰的脸色,瘪着一张嘴,死活不再开口。 江心也被霍明的哭声吓了一跳,跑过去张开手把她抱起来,从兜里拿出帕子给她擦眼泪:“摔得很疼吗?哪儿疼?我看看流血没有,怎么哭成这样。” 霍一忠也过来,低头去看霍明的膝盖和手掌,擦破了点皮,不是大事,用碘酒涂一涂就好了。 “妈,你别不要我!”霍明张嘴哭得扁桃体都看见了,双手捆住江心的脖子,双脚乱蹬,“妈,我不是故意的摔盆子的,你别不要我!” 江心愣住,霍一忠也定了定,这是霍明第一次叫她妈,往日里成天小江小江喊个不停,她还以为这就是她们之间的称呼了,今晚却突然改了口。 “没有没有,哪会不要你。我看看,是不是哭成花猫了?”江心安抚摸她的背,她想叫什么就叫什么吧,“哭成这样,等下还吃羊肉吗?” 霍明哭得打起了嗝,满脸通红,听江心问吃不吃肉,停了下来,呜呜哭几声,又说:“吃。” 江心把她抱到客厅凳子上,接过霍一忠拿出来的碘酒,给她涂手涂脚:“别哭了,让你爸给你洗脸擦手,等下就吃饭了,吃完饭不是说要和弟弟拿着小橘灯出去找芳芳姐姐玩儿吗?” 霍明这才从大声哭泣转成小声抽噎,被泪水洗过的眼睛,映着白灯:“妈,我以后不叫你小江了。”她可能有点害羞,又抱住江心的脖子,不让她走,“你别骂我。” “不骂你,乖乖,不哭了。”厨房还有面条没下,江心抱了她一会儿,再解开她的小手臂,站起来,让霍一忠去把厨房门口那碟牛肉扫走,不能再吃了,等会儿拿去给郑婶子家喂鸡。 吃饭的时候,霍一忠心情特别好,抿着江心下午买的啤酒,就着那两碟小凉菜,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此生还有机会过上这样圆满的小日子。 霍岩也想尝尝霍一忠杯子里的啤酒味,摇他爸的手臂,霍一忠拿了筷子,点了点儿到他嘴里,霍岩苦着脸:“好难喝!” 霍明哭过后,依着江心坐着,怎么也不肯和她分开,尝了一点筷子啤酒,和霍岩不同,她说:“还要!” 江心哭笑不得,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小孩不能喝酒,吃面!”又瞪了霍一忠一眼,让他别作怪。 现在家里就江心最大,所有人都得听她的,霍一忠竟做了个鬼脸逗霍明:“你妈不让,不能喝。” 吃饭过后,霍一忠洗碗,江心把月饼和一壶茶水摆出来,一家人到门口去赏月,霍明霍岩两人拿着小橘灯,你看看我的,我看看你的,新鲜得不得了,又拉着江心去郑奶奶家,要给芳芳姐姐和圆圆炫耀一下他们的灯。 江心顺便把那盆掺了泥的牛肉带过去给郑婶子喂鸡。 郑婶子这才知道刚刚孩子为什么哭得那么大声,哎,也就是小江脾气好,对孩子有爱心,这么一大碟子牛肉,这可是肉啊,多少人家里十天半个月才舍得吃上一顿,她看到都心疼,若是她的两个孙女儿摔了,估计她和刘娟都会动手打孩子。 “妈,芳芳姐姐也想要个小橘灯!”霍明和芳芳玩得好,就想给她也弄一个,“我们回家让爸给她也做一个。” “去吧,带着弟弟,小心看路。”江心叮嘱他们几个爱乱跑的孩子。 郑婶子听霍明改口叫妈改得顺溜,也笑起来:“霍明这孩子有意思。” 江心都有点羞意了,没承想,她不想生孩子,现在却真心实意想给人当妈了。 几个孩子在门口玩儿,比着谁的蜡烛更亮,霍一忠和江心在自家小院儿里赏月喝茶,说点闲话。 “我给林秀回信,说孩子们很好,没空去拍照,让她留个地址,孩子有事再找她。”霍一忠把给林秀的回信告诉了江心,这些事不能瞒着,太敏感了,瞒着要出问题的。 江心也不意外,霍一忠不记仇,但对两个孩子很上心,在他看来,林秀可以离开他,但放着年纪这么小的霍明霍岩不闻不问几个月,就实在不能原谅。 谁对谁错,谁有理由,扯不清楚,吃月饼吧,珍惜当前。 中秋过后,天儿慢慢凉了下来,早上和晚上已经可以感受到秋风阵阵了,他们穿的,也从凉鞋换成了布鞋。 隔天是国庆节,十月一号,江心按照原来说的,给霍一忠做了碗长寿面,当是他生日。 “明天我还放假,咱们去趟镇上吧。”霍一忠大口吃面,“风林镇秋天有好多干货,都是老乡们挑到镇上去换的,不贵,咱们可以买一点儿,到了冬天,你带着孩子们在家边烤火边吃零食。” “好,霍明也叫着要去镇上,说好多次了。”江心精打细算,这回去不能超支,不能乱买东西。 “对了,我看其他嫂子家里好像在清理地窖,说是过多一两个月就要开始囤大白菜了。”江心往外头的院子看一眼,“咱们是不是得挖个地窖?”他们小院儿里好像没有。 霍一忠吃碗面,擦嘴:“要的,明天回来,我就找人过来帮忙挖一个。” 第二日,一家人早起坐汽车去风林镇,霍明最开心,她趴在霍一忠肩上,伸出两只短短的手指:“爸妈,我现在一个人能吃下两个肉包子!” “吃了两个肉包子,你就不能再吃其他的了。”那肉包子半个手掌大,大人吃一个都半饱,何况是孩子。 “那好吧,吃一个肉包子,再吃点其他的。”霍明一脸期盼,把自己的肚子容量规划得明明白白的。 到了镇上,吃过包子,江心要去买点针头线脑的小东西,霍明霍岩则跟着霍一忠去取江家寄来的信件和包裹。 到了风林镇的商店,招呼她的还是个绿豆眼小男人,这里销售员好像不多,来来去去就两个人。 江心要了两捆缝衣服的线,又要了瓜子核桃山楂片这些山货。 绿豆眼小男人给她打秤的时候,好像不经意地说了句话,从嗓子眼儿里挤出来的声音:“苏联巧克力要吗?” 江心一开始没听清:“什么?” 绿豆眼小男人又说了一句,声音还是很低:“苏联巧克力。” 江心看到他把一块布掀开,一个不显眼的篮子里装了几块包装精美,印着大娃娃头像的巧克力,上面的文字都是俄文,绿豆眼男人见江心看到,就把布又盖上,问她:“要吗?五块钱一条,大城市商店卖八块十块的,我这儿还不要票。” 这还是江心穿越过来第一回 见到巧克力,包装很有年代气息,她让绿豆眼拿出一条来,比手掌长些,拿在手上还挺重的,果真真材实料:“五块钱太贵了,三块。” 这应该是绿豆眼儿自己的货,上班了就放到这儿卖,能卖出去多少都是他自己赚钱。 “嘶!你这人,不买就不买,捣什么乱!”绿豆眼把江心手上的巧克力拿回来,不肯卖她。 江心看了下那篮子,货不多,一共有五块,她说:“九块钱,你给我拿三根。” 绿豆眼儿眼睛有点直,咬咬牙问:“你真要三根?” 江心数出两张大团结:“你找我一块。”伸手去拿了三根巧克力。 绿豆眼就没见过这么大方的客人,赶紧从兜里掏了两张五毛钱递给江心,自己收了钱,今天赚的少,好歹是赚了。 “你哪儿来的货?”江心看周围没人,凑前去问绿豆眼儿。 绿豆眼儿看她一眼:“你买东西就买东西,怎么能打听这个呢。” 江心就哦了一声,没再多问,其实很容易猜到答案,从风林镇坐火车到市里是半天,市里坐火车再到苏联边境,也不过是三五天的时间,有苏联商品流到这里来,也不奇怪,不过风林镇的消费肯定不如市里,所以数量少,这绿豆眼儿也不知道怎么弄的渠道。 摸着自己口袋里的钱,江心心里有了个主意,她自己留了一根,到邮局和霍一忠他们集合,把另外两根巧克力寄给了江淮,附上一封短信,让他看到的话,用电报回复她,这样更迅速一些。 下午四点,一家四口坐车回家,江心把巧克力拿出来,掰了一小块,分给霍一忠和两个孩子吃,是榛子味的巧克力,爷儿仨儿都爱吃甜的,这回就连霍一忠都眼巴巴看着她手里的另外一块。 江心捏两个小的鼻子:“一天吃一点点,过两日再给你们,要记得早晚刷牙。” 又和霍一忠商量:“等你哪个周末休息的时候,咱们去一趟市里呗,开个介绍信,我们还没去过呢。” 霍一忠趁着两个小孩睡着,让江心再给他掰一块巧克力才答应:“最近有个突击秋训,再过一个多月。” “也行。”江心算算江淮收到巧克力的时间,还真得多点时间准备准备。 作者有话说: 今日双更 第75章 接下来的一个月时间, 霍一忠早出晚归训练,江心自己找人来挖了个地窖,按照邻居们教的方法丈量了尺寸, 甚至在里头还分了小小的区域, 霍一忠训练完回来再帮忙弄平整, 忙活几天后, 一个家庭版贮菜的地窖就算完成了。 霍明霍岩已经开始学一年级的课本,江心有些纠结,是否要继续教下去,万一到时候他们俩儿仗着自己学过,上学不听老师讲课了可怎么好, 于是干脆让他们重复自己从前的路, 虽识字不多,但开始练书法。 霍岩是个让人意外的小伙子,他的小手似乎特别稳,屏气凝神, 专注力好,横平竖直不在话下, 江心都觉得这是个好苗子,因此对他要求更严格些。 霍明却是好动好玩,写几个字就停一停, 玩一玩, 注意力不集中, 江心也没多勉强,又不是要她练成书法大家, 修身养性罢了, 但是定了规矩, 每天练字一小时,姐弟俩儿就是再耍赖都不行。 苗嫂子和黄嫂子看着两个孩子的字儿啧啧称叹,现在的孩子条件比她们那时候好太多了,有纸有笔,还不用帮家里做农活,小江教的也好,三天两天来一回,自己跟着学了不少字,最近连报纸都能看个半懂了。 黄嫂子就开玩笑说:“小江,家属村好多大嫂大姐都只会认自己的名字,你干脆办个妇女扫盲班,也教教我们。” “是啊,我听说教人读书就像赶羊,赶一只是赶,赶两只也是赶,我看小江就适合当老师,有耐心,讲得透,写的字也好看。”苗嫂子也说,最近她回家和老于抬杠,都能用报纸上的话反驳他了。 原本家属村是有扫盲班的,上课地点就在村小那头,一周两节课,晚上开了三个班,后来有人说教人认字的知青老师不红不专,是地//富反//坏右,这种坏分子不能教他们这些出身好的贫苦人民,闹着要换老师,还砸了学校教室的门,鲁师长叫人扛着枪去,才把闹事的人压下来。 经此一闹,哪个人还敢自告奋勇去当成人扫盲班的老师,是个识字的都缩着头不去干,后勤组织也很无奈,于是这个扫盲班,开班不到一个月就结束了。 听了两位嫂子的话,江心笑笑,教孩子是自己家的事情,好好坏坏是关起门来自己知道。 扫盲班,听这个名字就晓得是鱼龙混杂的,光是攒起来就得花费好大力气,最后估计还吃力不讨好,她刚经历了前头建房子的事情,简直跟历劫一样,好不容易才平静下来,这种出风头的事,都别找她了。 两位嫂子见她不热心,就不再多说,又说起冬天备菜的事,大家已经陆陆续续在往家囤一些比较耐放的菜,还说下午哪几家要开始做些腌菜,江心竖起耳朵听,怕错过哪个步骤,决定还是带个缸到她们家里去学。 看着眼前长了满院子的辣椒,江心动了心思,不如做几瓶炸蒜辣椒,她和霍一忠吃饭的时候,都爱往碗里放一勺辣椒,辣出汗,心里就舒畅,可惜这种辣椒酱炸过才香,废油,她看了看厨房剩下的油,不敢定决心,放一放吧,她手上没油票了。 日子在等待江淮的回信中一天天过去,这些日子江心和人学了腌各种蔬菜,现在他们家一楼一个常年不见阳光的空房间里,就装了好几坛腌制的东西,都要等十天半个月才能开封拿出来吃。 因为从新庆带了糯米来,郑婶子还教她酿米酒,说过些日子落了霜,之后下个雪,人在外头吹了风,回到家,切两片姜放到糯米酒里头,用小火温一温,喝一口,驱寒气,全身都能舒展开来。 江心一想到霍一忠每日训练都在室外,出汗后又要走好久的路回家,在路上肯定要吹风,等酒酿好了天也冷了,他回到家就能喝口热的,因此格外上心,每天都要拉着郑婶子去看一看这两坛酒酿得怎么样。 郑婶子有时候也想,这江心是自己的儿媳妇多好,万事把丈夫孩子放在心上,可惜了。 到了霜降那日,江心起来,感受到了一阵凉意,她披上外套,抖着打开门,地上的草果然已经披上一层白白泛光的冷霜,树上的叶子慢慢变黄掉落,天地间都有些萧瑟起来。 两个孩子起来,连着打喷嚏,江心开了柜子,给他们套上新做的外套,穿上鞋子,才让他们下楼撒欢儿。 落了霜,嫂子们才带着她一起腌酸菜,说是霜打过的水菜腌出来的酸菜才有甜味儿。 正当腌好一坛酸菜的时候,外头的邮递员喊她,说有她的信件和汇单。 江心心都漏跳一拍,不顾家里还有客人,擦干净手,跑到二楼,关起卧室的门去拆开信,江淮估计也是赶着给她回信,字就写得特别急特别草,信里说已经收到她的巧克力,他和侯三留了一根,各掰一半带回家去吃,另外一根,侯三竟然十块钱卖出去了,他们认为是个机会,另附上三百元汇款单一张,是他和侯三两人偷偷凑起来的钱,让江心看着办,有消息,尽快电报回复。 小哥不愧是她的小哥!果然是百分百信任她! 江心“啵啵啵”亲了一下那张汇款单,半天了才平息下心跳,要冷静,要有计划,要静静吃鸡腿,要找到一个合适的上家,要到市里去,要解决运输问题,千万千万不能操之过急,绝对绝对不能让人知道。 重要的是,是否要告知霍一忠? 因为太久没下去,霍明在楼下喊人:“妈,霍岩又把墨水倒桌子上了,你快来呀!” 江心很发愁,这应该算是投机倒把了,到底该不该给霍一忠这个正派的人知道,或者说,到底该不该做,她还得再想想。 “妈,你快下来啊!”霍明和霍岩在楼下开始打起来了,“坏弟弟!臭霍岩!别碰我的纸!” “就要碰!就要碰!”霍岩拿着毛笔追着霍明跑,“我要写你手上!” “来了来了!”江心把汇款单和信件都藏在床单下面,往楼下跑。 姐弟俩儿估计对现在稳定的生活和环境有了一定的安全感,人也日渐放肆调皮起来,每天打架三百遍,每一次都要她出面当裁判,谁对谁错,谁输谁赢,每天都闹得嗡嗡嗡,只有睡着才能停下来。 江心把两个黑色花脸猫拉开,让他们自己去洗脸,不能玩水,不准打架,不准把墨水擦在衣服上,又把旧报纸收起来,看看写得如何,还是两只小菜鸡,继续练吧。 过了几天,江心前阵子定的家具就到齐了,二楼的两个高低斗柜,房间的大衣柜,还有一套仅供家人自用的小沙发,摆好后,江心把霍一忠原来送她的木雕少女放在斗柜顶上,一个人看着那个雕像微微笑。 霍一忠回来,看到自己的衣服挂在全新的衣柜上,整整齐齐,还有点艾草的清新味,嘴角不由自主扬起来。 “明天我带他们两个去镇上拍个照,给爸妈寄回去,让他们也看看孩子长什么样。”江心想了想,还是给江父江母寄张照片,顺便去给江淮打个电话。 霍一忠没意见。 “要给孩子的妈妈寄一张吗?”江心问,那就多拍一张。 霍一忠很久没说话,最后才说:“寄。” 江心带着霍明霍岩拍了照,说好过十天来拿,就去邮局打电话给江淮,这电话要打到新庆邮电局,邮电局转公安局,这转陈刚锋办公室,如此才能听到江淮的声音。 和陈刚锋寒暄两句后,过了几分钟,才听到江淮跑着来接电话的声音,一张嘴就听到他有些激动哽咽的声音:“小妹!” 江心心里也难忍激动:“小哥!你好吗?” “好,爸妈大哥大嫂平平都好!你呢?霍一忠和他两个孩子有没有欺负你?”江淮最担心的就是小妹受欺负,他们家里人又不在身边。 “舅舅!舅舅!我是霍岩!”霍岩不知道江心手上那个奇怪的东西是干什么用的,但是他能听到那头有个声音,妈说是她的哥哥,他和姐姐得叫舅舅。 “舅舅,还有我,我是霍明!”看霍岩喊,霍明也跟着喊了起来。 江心的那阵伤感被冲散,把话筒拿下来让他们两个和江淮说话,江淮还真想不到,小妹和这两个孩子相处得这样好,他根本说不了两句话,两个孩子的问题层出不穷。 “舅舅,你和外公外婆住一起吗?他们什么时候来我们这儿玩?” “外公外婆寄的糖好吃!谢谢外公外婆!” “舅舅,我妈说有个平平弟弟,他长得高吗?一顿饭能不能吃一碗?” “舅舅,舅舅!你听我说呀!” 嗡嗡嗡,两个不停嘴的蜜蜂一样,江淮不得不把话筒拿远了点儿 ,家里只有平平一个孩子,再闹腾也有限,完全没有这种双重奏的效果,小妹这个妈当得费耳朵。 江心把话筒从霍明手上拿回来:“听到了吗?每天都过得热热闹闹的,叫爸妈别担心我。” 江淮在电话那头笑出来,也没了刚开始的沉重,又装作和她拉家常地说:“有个亲戚在新庆往后的一个市里卖棉花,到时候可以让他给你寄几斤打棉被,用货车厢,你到时候带人接一下就好。” 江心就明白了,这估计是侯三安排的线路,不走邮寄路线,而是走火车运货,到哪里中转,再到哪里拿货,他有自己的方法,她只需要发货就行,但她还没完全下决心去做这件事,总得顾虑一下霍一忠。 “小哥,知道了。问爸妈好,我会准时给他们写信的。”江心看说的差不多,就准备挂电话了。 江淮那头还说了一句:“小妹,压力太大的话,记得和家里说。” “放心吧哥。”还是被江淮感觉出来,自己手头紧张的事。 带着两个孩子坐汽车回家,到了半路车轮胎爆了,司机要更换轮胎,让大家想下车的可以下车走走,但别走远,最好在车上坐着。 车停的旁边就是一段向日葵花地,江心带着两个小的下了车,又怕孩子跑进去找不着人,就拉着他们俩儿的手不让他们下去,霍明闹着要去拉尿,只好把两个都带上。 司机换好轮胎后,大家挨个儿上车,江心拖着两个小的在后头。 车开了一阵,霍明突然拿了一支小小的没有结果的向日葵花出来:“妈,送给你的。” 江心惊喜:“你哪儿摘的?”她看到确实手痒,却没敢摘。 霍明就嘻嘻哈哈的,伸出手比划了一下:“就那样摘的,手一拧一拧就好了。” 三人摇着那朵向日葵,欢欢乐乐回了家,到家才发现家里来了客人,鲁师长和他爱人,姚政委,三团长张伟达,三团的几个营长,都在他们家。 原来今天他们的秋训出了结果,三团拿了第一,三团长张伟达和其他几个营长就说要庆祝一下,大家又说一忠家盖了新房还有电灯,能吃饭喝酒聊得晚些,就约好去霍一忠家,也当是一场迟来的暖房。 路上又遇到鲁师长夫妇,干脆就把他们和姚政委一起请了过来。 江心看着这一屋子人,让霍一忠帮忙介绍,又让两个孩子过来逐一叫人,不顾今天的疲累,进厨房看有什么吃的能招呼大家吃饭喝酒的,好在这些人来还会带些肉菜,拼拼凑凑,总算能做几个像样的湘菜小炒出来。 江心还让霍明叫上隔壁的芳芳,趁天黑前,跑去小店买了几瓶啤酒,把自己酿的米酒也肉痛地倒了一小半出来。 这样刮秋风的日子,江心还是忙出一头汗,大家吃得很尽兴,聊得也很尽兴。 鲁师长的太太何知云没有起身帮忙,总时不时打量着江心,不是多特别的女人,和普通的嫂子没有区别,勤奋嘴甜热情围着灶台转,无非年轻些,没有书生门第的清贵劲儿,不如林秀,给她们不是一类人。 霍明和霍岩跟着江心跑进跑出,偶尔偷吃一两块肉,家里热闹,他们也开心,妈妈妈妈叫个不休,霍明克服了上回端牛肉的阴影,今天又敢帮忙端菜了。 等吃饭的时候,何知云坐在江心和两个孩子旁边,江心让何嫂子别客气,更多的精力反而是放在两个孩子吃饭上,她似乎有些累过头,反而不饿了,就吃得少。 何知云也很有意思,半搂着霍明,悄悄问:“你是喜欢你亲妈,还是这个妈?” 来到家属村,其实也有不怀好意的婶子这么问过他们姐弟,霍明一开始有些慌,转头看了一眼江心,见江心正小心地替霍岩擦去嘴角的油,好端端的,她突然朝何知云吐了一口饭:“呸!” “霍明!”江心被霍明的行为惊骇住,有些严厉地警告了她一句,又不好意思站起来洗了条湿帕子递给何知云,“嫂子,不好意思,是我们没教好孩子,得罪了得罪了!” 桌上其他人也停了下来,霍一忠已经开始恼怒:“霍明,跟何阿姨道歉!” “我不!”霍明倔起来真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也不知道是像她爸还是像她妈,有时候真很让人费脑筋,“她是坏人!” 桌上的人放下酒杯,气氛冷下来,有人都开始后悔叫鲁师长和姚政委来了,本来自己团里的人热闹一下就好,叫上领导,氛围都不同了。 此情此景,鲁师长也不好说话,这毕竟是个孩子,他还能跟个孩子计较吗?就让何知云自己去擦擦洗洗:“孩子不小心的,多大的事儿,擦干净就行。” 老鲁发话,何知云隐忍着,没好气地拿过江心递过来的帕子,擦自己身上的米饭粒,好没家教的野猴子,林秀怎么放心把孩子交给这样的人抚养,以后霍明还怎么找个好婆家! 这时姚政委倒是举起酒杯,没看何知云那头:“来来来,咱们男人喝男人的酒,女人和孩子让她们闹去。我就不信你们在家成天还盯着孩子吃饭掉米粒的事儿。” 这话倒是没说错,心最大的张伟达先接上去:“政委,来,咱哥俩们喝!” 霍一忠和江心当然也不好当着客人的面教训霍明,江心只好把她拉下桌:“罚你这顿不能再吃肉!” “不吃就不吃!我才不要和老巫婆一起吃饭!”霍明双手交叉在胸前,好像觉得自己做了多伟大的事情。 “霍明,礼貌一点!”江心蹲下和她说话,怎么了这是? 霍明不吃,霍岩也把筷子和调羹一丢,从凳子上爬下来:“不吃了,姐姐,我们上楼去看妈今天新买的连环画。” 姐弟俩儿丢下一脸不解的江心,噔噔噔就跑上楼去了,不一会儿二楼亮了灯,就响起姐弟二人吱咯吱咯的笑声。 送客的时候,霍一忠和江心站在门口,姚政委要去厕所,在里头待得久了,最后只剩他一个人在后头。 姚聪一个人走在后面,老鲁和何知云在前头喊他,他们同路回去。 说了慢走留步别送,姚聪又回头对江心说:“弟妹,别急着骂孩子,问问她,何知云怎么惹她了。” 江心愕然,霍一忠也有些迷糊,可最终姚聪只是嗤笑一句:“那人。”就再没多说了。 作者有话说: 这章改了好久,更晚了~ 第76章 姚政委最后一句话, 江心没听明白,她问霍一忠怎么回事,霍一忠倒是念了两句, 姚政委和他去世的爱人好像跟何嫂子相处得不太好, 也不能说不太好, 就是公众场合没见她们说过话。 江心一下子就明白了, 念过几年书的女人的通病,两人若是有矛盾,她们互相看不起,但不吵架,也不屑说对方的坏话, 用一些所谓的高尚道德约束住自己的行为, 但,就是不和对方说话。 可这是大人的事,和他们家也没关系,还是去关心关心霍明是怎么回事。 霍明朝着人吐口水喷饭, 这种事当然是要批评的,霍一忠喝了点酒, 坐在一旁扮黑脸,江心则是循循诱导:“今晚那个阿姨和你说什么了?你是生气了吗?” “哼!”霍明不肯说出为什么,张开手就粘着要江心抱, “妈, 我喜欢你。” “好, 我也喜欢你。但是以后不能再做这种事了,知道吗?”江心搂着她, 拍拍背, 这张嘴, 要撬开,得等时机,“好孩子要有礼貌,我们不是说好了?要和弟弟一起当好孩子呀。” “那个阿姨不礼貌!”霍明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但是她就是认为何知云是个坏人,是小江不会喜欢的人,妈不喜欢,她也不喜欢。 “那你答应我,以后再遇到不礼貌的人,也不能朝人家吐口水。不然...”江心还在想怎么罚她。 “不然就罚你站军姿,拿棍子打手掌!”霍一忠的话就接了上来,黑脸一片严肃,简直要把霍明当成他的兵来训,今晚来的可是他最顶上的长官,是他鲁师哥的爱人,霍明这样让他多难做,桌上还有他的团长和同袍,传出去个个都说他和江心没教好孩子! 霍一忠那种铁血的语气让霍明霍岩都缩回到角落去,躲在江心后头,露出两只眼睛盯着他,又怯又想哭。 可霍明就是有种,不说就是不说,爸威胁打她掌心也不说。 江心不支持动手教育小孩,可霍明突然来这一招,她也是意外又担心,那何知云到底说了什么,让霍明都不愿意再提起她,霍明虽小,可本身是个很讲道理的小孩。 为了让霍明长教训,夫妻二人还是决定,在第二日早晨起来罚她在墙角站了半小时,把人叫回来的时候手脚和脸都吹凉了,可就是受了罚,她也没再说一句昨晚的话。 这倔驴孩子!江心边给她搓手搓脚,边在心里念了一句。 后面几天,霍一忠还要总结本次训练情况,也还没空下来,就没时间开去市里的介绍信。 江心也没催他,因为算钱的时候,也还在想,到底要不要和霍一忠打个招呼,她可能要搞倒买倒卖的事情,虽然现在八字没一撇,可后头如果有个万一,她不想连累霍一忠,也不想再在家属村被当成话题讨论了,还是再放放,观察观察。 夫妻之间长久住在一起,对方稍微有点动静和变化,都是很容易被观察到的,就像这几天比往日沉默的霍一忠,偶尔夜里醒来,江心还能听到他叹气的声音,这就很不对劲了。 有一个晚上,等孩子们睡了之后,江心还在灯下算钱,这紧巴巴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到头啊? 贫穷太使人发愁了。 霍一忠洗过澡,坐在外头的沙发上,一个人拿着今天的报纸,不知道在发什么呆。 江心也不想再算这些寸丝半栗的小账了,就关了房间的门和灯,出来和霍一忠说话:“怎么了,最近都唉声叹气的?工作的事儿很烦吗?” 霍一忠把她抱在怀里,亲了下额头,不响,过了会儿才问:“家里现在还有多少钱?” 怎么突然问钱的事儿,她不是每日都算给他听吗? “加上爸妈上回寄过来的,还有七八十。”江心日日对着这笔钱,心里很清楚,“是延锋那边要钱吗?很急吗?” 不着急的话,霍一忠大概也不会连着叹几天气了。 他对父母有怨有恨,却始终没说过要断掉那边的联系,江心很少干涉他的这些决定,他们的通信她基本上也是不问的,因为她知道人的内心总有一个需要弥补的孩童,父母还在,霍一忠就觉得心中的那个孩童始终有希望能受到弥补,或许是歉意或许是爱意。 “心心,我说这话,你别太介意。”霍一忠想把人先安抚住,接下来的话确实有些难言。 “我先听一听,合理就不介意。”江心没放在心上,要是霍家爹娘要,霍一忠想给,她从牙缝里抠一些出来也不是不行的。 “不是我爹娘,是林秀家里。”霍一忠一说完,就摁住了江心的手。 怎么,他也下意识怕江心扇他巴掌吗? 江心怔愣了一下,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谁家里?” “林秀家里。她现在跟着她三哥一家人一起住,每天给邻居们看孩子赚点钱,三哥生过病,他家本来就很不容易,她想让我能不能给点钱...”霍一忠见江心的脸色都白了,双眼噙着泪,赶紧放开压着她的手,不由想捧住她的脸颊,却被江心撇脸躲开。 江心双手防备地抱住自己的胸口,没有知觉般,坐得远远的,盯着他,冷冷的,不带任何感情的审视,像是不认识眼前这个男人一样,明明早晨他们出门还会拥抱亲吻,昨晚他们在床上那么亲密,那样毫无保留地接纳对方,给对方取最肉麻的小名,今日他说,他想照顾他的前妻和他前妻的家人,问她钱的事。 “心心,以前三哥对我很好,他鼓励我读书识字,还送了我课本,是个很厚道的人。”霍一忠急急地向江心解释,他从未在江心脸上看到过如此陌生受伤的神色,这样的脸色让他慌乱害怕。 “霍一忠,你再说一遍,你在帮谁找我要钱?”江心的声音很轻。 “心心,我和林秀离婚了,但...但她还是孩子的妈,我们,也算是有过交情的,何况三哥从前对我真的如同兄弟。”霍一忠努力解释,他只是想帮一帮林秀的三哥。 “那七十块钱,就在衣柜上面的一个罐子里,你如果要,就现在去拿。”江心依旧用很轻的声音和他说话,“不过我希望你明白,这是你现在的岳父岳母心疼他们的女儿,就是你现在的妻子江心,两位老人家省吃俭用寄来的钱。而你现在的妻子江心,同意把这笔钱送给你的前妻和她的家人,用来改善他们的生活困境。” 霍一忠被江心这种轻飘飘的语气镇住,他不敢说话,更别说真的站起来,去拿那笔将要支撑他们一家四口到十一月的七十块钱,他只是看着江心,可江心并不看他。 “我同意给你这笔钱,但是你要同意和我离婚,明天就可以去办理手续,办完手续我就回自己家。”江心觉得自己的心裂了一条缝,那么大那么深的一条缝,好像流了很多血,她想补起来,可是她向来不擅长缝补的活儿,此刻也没有多余的力气,所以说出口的话也是轻得不能再轻。 “心心!”霍一忠站起来,把人抱住,不让她离开自己的视线,“我的错我的错!我不该开口!不给了不给了!我再也不提了!” “我们不离婚,绝对不离婚!你的家就在这里,你要回就回这个家!”霍一忠像是要把人嵌在怀里,让她永远嵌在自己身上,他害怕这样的江心,他害怕江心真的哪天收拾行李,招呼不打一个就离开他。 “霍一忠,我喘不过气了,你放开我吧。”江心胸腔被压住,呼吸不上来,心都碎了,脑子却很清醒,她本来有许多话可以反驳霍一忠的,可是她不想说,不知道怎么说,如果她的好丈夫能自己换位思考一下,哪怕有一丝丝考虑过她的感受,又怎么会开这个口,她又怎么会受他这一刀呢? 霍一忠把人放开,却始终把江心抱在眼前,他想看入江心的眼睛里,却发现她的眼睛越过他,不知道在看什么地方。 其实江心什么都没想,她只是觉得在这里好孤独啊,她失去了一切,为什么每一天要面对那样多的问题,是自己做得还不够好吗?她好想念自己21世纪的那个小房子,躲在里头,遮风挡雨,刀枪不入,那时候她或许没有爱人,可她始终还有自己,她好想回去,她不想待在这里。 “霍一忠,我还以为你爱我呢。”江心浅笑一下,有泪水滑了出来,伸手擦干,又朝他笑一下,可下一滴泪又来了,“我还以为我是你独一无二的爱人呢。亏我有那么大的期盼,原来都是误会啊。” 她的声音那么轻,像一阵气,略过霍一忠的耳朵,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不是误会!心心,我爱你,这是真的!我错了,都是我的错!”霍一忠急得一头汗,他也不知道自己脑子怎么了,看了何嫂子给的信和电报,他一下子就心软了,想起和林秀刚结婚时的憧憬,霍明刚出生时他的热泪盈眶,还有三哥总是充满信心和笑意鼓励他念书,争取以后读大学的事。 霍一忠和林秀结婚时也才刚二十出头,原来的家庭并不那么欢迎他回归,说起来林秀的兄姐对他是很不错的,尊重他,心疼他,让他感受过家庭的温馨,家人的关爱。 林秀提离婚时候,三哥是很反对的,连着给霍一忠写过好几封信,请他多包涵自己的妹子,一定不能答应她的一时任性。霍一忠那时也是不想离婚的,孩子都有两个了,他也要升职分房子了,可抵不过林秀的坚持,她为了离婚,可以把孩子丢给正在执行任务的霍一忠,特意跑到部队来打的离婚证,一点余地都没给他留。 三哥和何嫂子是同学,林秀在信里和电报里恳求何嫂子借点钱给他们家,因为三哥的肺病又犯了,住了好久的院,她的钱已经花完,想请何嫂子帮帮忙,渡过这一关,或者让何嫂子和霍一忠说两句好话,请霍一忠借点钱周转周转,她将万分感激。 因为从前也帮过林秀家里,尤其是几个兄姐,多少都借过钱,霍一忠就觉得如果手头不紧的话,那也不是什么大事,心心向来善良仁义,她也说过,钱的事情要和她商量着办,他就回来提了一嘴,谁知晓江心竟这么大的反应,连和他离婚的话都说出来了,他的本意并非如此啊! “霍一忠,我觉得自己像个笑话。”江心的泪止不住,滴落在颊边,她也顾不上了,“我总是想着你,事事想着你和两个孩子,想把这个家好好撑下去,就连...”就连眼前有个这么好挣钱的机会,挣来的钱可以改善这个家庭的一切,她都顾忌着会不会对他影响不好,是否要放弃,“你告诉我,你想要什么?一个在你身边为你操持家庭的妻子,一个有旧情牵绊的前妻?还是你想两个都要?” “不要不要,我只要你一个,心心,我只要你一个!”霍一忠也急出了眼泪,又把人抱在怀里不肯放开,说话有些哽咽。 “除了你,我谁都不要!你说的,我们是夫妻,我们任何事都要商量着办的,我就是想和你商量!你不同意的话,我们就不这么办好不好?” “心心,你原谅我,原谅我这么笨!是我不会说话!你看看我!”霍一忠胡乱去亲吻她的脸,她的泪,“是我错了,你原谅我这一回,好不好?” 可是江心只是觉得很累,这场婚姻究竟是不是个错误,她当初的选择究竟会把她带去何方? 就在霍一忠的亲吻中,江心眼角扫到那个立在斗柜上的木雕少女,她还举着那个水果篮子,笑得那么甜,甜得那么永恒,好像在问她:“你怎么不笑一笑?” 第77章 霍一忠和江心都不知道那晚是怎么熬过去的。 隔天霍一忠正常去上班, 他想去拥抱江心再出门,江心把他推开了,她一夜没睡好, 很疲惫, 心很乱, 在要走和要留之间徘徊不定, 始终不能入睡。 霍明霍岩醒了,江心还躺在床上,睁眼看着崭新雪白的天花板,也没和他们说话。 霍岩还有些迷糊,拿自己温热的小脸去贴江心的, 软软地喊她:“妈, 起床啦!” 霍明自己能穿衣服,穿上衣服鞋袜后,嬉皮笑脸地凑过来,亲亲江心的脸, 玩她的手指:“小猪妈妈起床起床,太阳晒屁股了。” 江心勉强露出一个笑, 坐起来,帮霍岩把衣服穿上,亲亲他们:“你们先下去刷牙, 霍明帮弟弟装水, 我等会儿就来。天凉, 别玩水。” 霍明霍岩就拉着手蹦跳着下楼了。 江心这才搓搓自己的脸,捂住干涩的眼睛, 起来吧, 总要起来面对今天的太阳, 不过出了房间门,她就把那个木雕少女收了起来,用大嫂万晓娥送的那块红布包住,放在了衣柜深处。 那一日,日子照常过,只是深秋将近,一眨眼儿便觉得天儿更凉了。 江心的日渐沉默,让霍一忠既不安又心疼,他再没提过林秀那边的事,可江心也没再主动开口和他说过一个字,他努力和江心讲自己的训练,讲路上遇到的猫猫狗狗,讲从前在边境打仗的事儿,讲那些有趣的战友,他把自己能说的全都说了,可江心无甚回应,两人原来炽热的气氛,就是这样冰冻住了。 就连霍明霍岩都感觉到了两个大人之间的冰冷,他们这几日也听话了很多,大声说话前还要看一眼总是怔怔发愣的江心,小声嘀咕,怕惹人生气。 郑婶子和苗黄二位嫂子来她家的时候,也看出了江心的心不在焉,三人对眼,这该不是和小霍吵架了? 黄嫂子是个直接的人,也不管江心是否忧愁,张口就说:“我家那个不讲道理起来,把人气得肝儿都疼,我实在气不过了,就自己跑到家属村外头的那条河去喊一喊,把他和我死去的公公婆子妈全都骂一遍,喊出来,心情就舒爽了。” “是呀,虽说结婚是和人一起过日子,可最终都是自己和自己过,别太把他放心里,你就能过得好。”苗嫂子读书不多,但也有自己的婚姻见解。 “小江就是年纪小,跟咱们年轻时一样,把丈夫看得太重,就把自己看得太轻了。”黄嫂子接上来。 早些年黄嫂子可吃了婆婆不少苦,她家的丁副团长也不是个什么好鸟,凡是媳妇和妈起争执,就无条件站在他妈旁边,弄得她在家的地位十分尴尬,有时候连孩子都不尊重她,敢朝她大吼大叫。 她婆婆去的时候,她作为长媳,忙前忙后,披麻戴孝,还遭人埋怨,说就是她没把婆婆照顾好,婆婆才没活成百岁老人,黄嫂子在婆婆的棺材前哭得肝肠寸断,不过不是哭丧,而是为自己而哭的,高兴自己终于把这磨人的裹脚老太婆熬死了,哭过之后人就清醒了,把人埋入土时,当着丈夫的面儿在她婆婆的坟前吐了口口水,跟老丁老夫老妻,在婆婆的新坟前就打了起来,这些年孩子大了,她也豁出去了,爱咋咋地,合着就他们老丁家是一家人,她黄珍妹就是外人不成! 发了威风,几个孩子反而对她好了起来,有事也和她打商量了,只是和老丁的感情却是日薄西山,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再也不回不到从前了,好在黄嫂子想开了,不在乎了,每天乐悠悠过自己的。 前些年就守寡的郑婶子也同意:“话糙理不糙。我那死鬼丈夫,生前是个神棍,走东串西不着家,死后还托梦让我给他做老家的小混沌吃,不给他做,就连着三天都给我托梦,一下说住的屋檐漏水,一下说自己鞋子不合脚让我给他做双鞋。男人烦起来,死了也不放过你。” 江心听着几个邻居七嘴八舌劝解她,也笑起来:“就是心里不舒服,会好起来的。” “不舒服别憋着呀,把气撒给他,你不舒服,他就能翘着二郎腿舒服了?做梦!不把他搅个翻天覆地!”黄嫂子态度最尖锐,大概是老丁实在让她过了太多年的苦日子,因此反击起来格外狠重。 江心不知道怎么讲,每一个人在婚姻中遇到的问题都是不一样的,她需要一点时间和空间来解决。 那日下午,江心看着太阳好,请了郑婶子和苗嫂子来帮忙看着霍明霍岩,自己真的走到家属村外的那条河边去散步了,也许她也能学学黄嫂子,朝着没人的河流喊几声,发泄一下苦闷。 那条河叫野鸭渡,河两岸长满了白色芦苇,成群的野鸭子会在里头筑巢孵蛋,到了秋末就会飞到暖和的地方过冬,春天再会飞来。 野鸭渡不是条大河,听说是从境外流入的,到了境内,水流变小,冬天时会结一层薄冰,等流出了省,最后会和一条大河汇集流入大海。 江心沿着河岸走,眯眼晒着太阳,吹着凉凉的秋风,天大地大,一望无垠的平原,连个活人都没有,河边偶尔有几只野鸭子的叫声,有种鸭鸣河更幽的寂静。 要说她想什么,其实也没有,她只是茫然,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 刚跟着来随军时,她很自信,觉得天地广阔,无论如何都能大有作为,可这一刻她很迷茫,没有了方向,其实她能做的事情很小,她能去的地方也很少,至少缺了那封介绍信,她就哪里都去不了。 霍一忠不是个坏人,甚至是个好丈夫、好爸爸、好前夫,他只是心软,心软对男人来说,是一个不错的品质,可这个品质要用对地方,才能称为好。 从他提出给林秀钱的那一晚起,江心就从心底里生出了一种失望的情绪,甚至是厌恶这个曾经最亲密的人,她说服不了自己回到过去,或是轻易原谅他。 她要的东西不多,真诚坚定的承诺,互相付出的共识,爱也好,钱也好,每一样都是她自己亲手去争取回来的,可到头来,怎么就这么难呢! “嘎嘎!”有几只野鸭飞过她眼前,从河的这一头,飞到那一头去。 江心拾起地上几片薄石片,朝水上丢去,想试试能不能撇个水上漂,结果石片全都快速沉入水底,不见天日。 去吧,去一趟市里,找找苏联货的上家,看看能不能自己做点事情,成日憋在家属村里,来来去去就那么几个话题,她闲的也要发疯了。 江心看着这片荡漾的芦苇,拨开云雾,一颗心逐渐明晰,反复纠结多日,终于下了决心,自嘲地想,没有人毫无保留地爱她,她更要自爱,人这一世,赚不到爱,去赚赚钱也好。 往回走的时候,江心折了几颗芦苇,准备回去逗逗两个孩子,孩子纯真,没有辜负过她。 拨开芦苇的时候,才发现眼前有两窝野鸭蛋,数一数有二十来个,江心拿起来摇了摇,还都是没有孵的,赶紧摘了几片大叶子,勉强围成一个篮子,把这些大个的野鸭蛋装进去,回去又能做一坛腌咸鸭蛋过冬了。 离婚?没那么容易。 光是想到自己“二婚”还离异,要面对江父江母那种无言的忧心、强撑的支持,她就没办法说服自己回新庆去。 日子总归还长,慢慢做打算吧。 江心拿着鸭蛋回到家时,郑婶子和苗嫂子还在,黄嫂子也来了,见了她手上的鸭蛋就知道她是去外头的野鸭渡了,江心分了几个给她们带回家,剩下的全都做咸鸭蛋。 “小江你运气好呀,这时候的野鸭蛋都被孩子们摸光了,你还能找到这么多。”苗嫂子帮她把鸭蛋洗干净,又放进坛子里,混了泥土和盐,还有烧酒,最后封存起来,“一个月后就能吃了。” “妈,下回你带我去,我也要去摸鸭蛋!”霍明有什么好玩的事都想凑上去。 “你的字写好没?”江心打水洗干净手,要检查她和霍岩的今天练的字。 “还有几个没写。”霍明做个鬼脸,又跑回去拿起笔“画符”,“弟弟也没写好!” 那就是两个小鬼头都在偷懒,江心敲了他们两个的头一下:“认真点!写的不好就再写一遍!” 黄嫂子笑呵呵,和江心熟悉起来后,什么话都敢说了:“小江,心情好了?心里有气就是得出,不然光是那口气也得憋死人!” 江心第二天就拿着一直没给回柴主任的单子去了后勤,找他们开去市里的介绍信,她只给自己开了一张,过两日是周末,霍一忠放假可以看着孩子,她一个人先去探探路,不行就再去第二趟。 给她开介绍信的是后勤外联办的人,问她出去干啥,江心就说冬天了想去给孩子买两套厚衣服,再加上第一回 在这儿过冬,看有什么要买的,顺道一起买了。 还算合理的理由,去的时间也不长,介绍信就开成了,听说她要去市里,当场就有人托她帮忙买两块样式新点儿的棉布,说是要寄回老家去的,江心也答应了。 晚上等孩子们睡着时,江心拿着介绍信出来给霍一忠看。 霍一忠最近训练量大,江心和他冷战,在家也没睡好,神色有些憔悴,看到介绍信三个字他抖了一下,还以为江心要回新庆去了,打开一看,发现是去永源市,而且写的是周五去,周日回。 “不是说好,咱们一起去的吗?”霍一忠靠近她,想和她亲近一点,江心却转身站了起来。 “霍一忠,我现在,其实不想面对你。”江心觉得喉咙发苦,她曾对霍一忠有着极大的期盼和信心。 “心心,我错了,我不该提那样的事,再次恳请你原谅我。好吗?”霍一忠再次认错,是他没有处理好这些问题,让前头的事影响了他如今的生活。 “你看,你有过去,我也有过去。”江心摊手,“如果今天我的前夫上门来和我说,他现在很困难,需要我帮忙照顾他家人,我心一软,就让你把家里唯一过活的钱都拿出来给他,你会同意吗?” 光是想象这个场景,霍一忠就捏紧了拳头,此时他才有些明白江心那晚的心碎和失望。 “你是个很好的人,真的,就是可能确实不太适合当一个丈夫。”江心很艰难地承认了这一点,或许哪天她见到林秀,会和林秀有共鸣。 霍一忠说不出其他的话,他本身就不是能言善道的人,可他知道一定要留住江心,他是真心喜欢她,从头到尾,从上到下,他喜欢她,喜欢她的一切,喜欢到不顾一切想把她留在身边。 “心心,我要怎么做?你告诉我,我去做。”霍一忠有些崩溃,他愿意付出代价,极大的代价也可以。 可是江心想了想,说:“我不知道你能做什么,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我会带三十块钱走,给你和两个孩子留四十,周日下午回来。”江心没什么要说的,就和他交代一些日常,让他别断了霍明霍岩每日习字的规矩,也别让他们两个穿少衣服着凉了。 “心心,你带我们一起去。”霍一忠上来把人抱住,搂得密不透风,“我们在家会很想你的,两个孩子见不着你会哭的,带我们一起去。” “霍一忠,别卖可怜。”江心冷静地把这个熟悉的怀抱推开,“我静一静,你也清醒清醒。我们都仔细想想,还有没有必要继续这段婚姻。” “江心,我绝不答应离婚!”霍一忠也来了火气,他到底要怎么做,她才能不张口闭口就提离婚的事! “我只是让你考虑该不该离婚,不是让你立即就去签字,别激动。”江心把自己从他怀里挣脱开来,“我们都离过婚,照理说,会比上一次更了解自己要什么。霍一忠,问问你自己,在我们这场婚姻里,你到底想要什么?” “那你答应我,周日一定会回来。”霍一忠不太敢和她纠缠这个话题,他说不赢的,就是赢了又如何,“周日你不回来,我就去找你,你去哪里我都去找!” 江心定定看了他一眼,很坚定的眼神看着她,让她有一丝动摇,可她说:“夜深了,早点睡吧。”让他今晚继续睡霍明的房间。 第78章 时间到了周五, 霍一忠依旧早出训练上班,江心看着两个还在睡的孩子,亲亲他们的睡颜, 狠狠心, 一大早起来把这天的三顿饭做好, 放在锅里, 只要用柴火热一热就能吃了,再把两个孩子托付给郑婶子帮忙看着。 “婶子,我出去一趟,麻烦您老人家了。”江心找人帮忙从不空手,给郑婶子家买了块牛肉才走。 事情都交代好了, 江心才背着自己的袋子和水杯, 拿上江淮的三百块汇单和介绍信往村口走去,她准备坐炊事班的顺风车去镇上,再转火车去市里。 江心坐上车后没多久,两个孩子起来了, 下楼找不到江心,只看到郑奶奶在, 哭着要找妈,把还在睡着的圆圆也吵醒了,三个孩子哭成一团, 可把郑婶子给愁死了, 最后实在哄不过来, 就让他们仨儿一起哭,反正哭累了总会停下来的。 霍明最大, 最先停下来, 她吸着鼻涕拉郑婶子的手:“郑奶奶, 你带我和弟弟去找我妈。” “你妈过两天就回来了,先吃早饭。”郑婶子把江心做的饼拿出来,倒了两杯热羊奶,“她还让我看着你,说你不乖就告诉她,她回来罚你写大字。” 霍明立即就停止了哭泣:“那你别和她说我哭了,我很乖的。”又转过头去擦霍岩的眼泪,“弟弟别哭,妈过两天就回家了。” 霍一忠中午回家时,发现江心已经坐车走了,心里空了一大半,勉强吃过饭,又要应付两个小的,这才发现江心一整日在家要做那么多细致的活儿,铺床叠被,洗衣做饭,打扫房屋,应付邻里,准备冬藏,他要是全都忙完恐怕连饭都吃不上了,兼且两个孩子哪个都不是好管的,难搞的问题一个接一个。 “爸,妈去哪儿了?” “妈什么时候回来呀?她怎么不带我们去?” “爸,我想妈了,我想和她一起睡!她身上香香的,你臭臭的。” “我不管,我就要妈!爸,你把妈找回来!” 两个孩子脱了外套,坐在床上,就是不肯午睡,哭着闹着,缠着霍一忠要江心,霍一忠被闹得头大,也不敢对他们发火,他也想去找自己媳妇啊!可她不是不要他跟着吗? 霍一忠悄悄闻着枕头上残留着江心的头发香气,恨自己没头没脑,把好端端的媳妇给气跑了,要不是下午还要回部队,周末得看着两个孩子,他早追着去火车站了。 心心,我想你,早点回来吧。 而江心此时正在风林镇,刚吃过午饭,不用对付两个孩子,时间就突然空了一大段出来,一个人坐着在国营饭店的椅子上,她都开始有点想念两个喧闹的孩子了,有他们在,只要不哭闹,童言童语也还是很有趣的。 下午两点的火车去市里,去之前,江心考虑了一下,没把汇单里的钱取出来,把汇款单半缝在内衣里头了,也不知道那头是个什么情况,总得先探探路再说。 不过,江心倒是再去了绿豆眼儿那儿一趟,绿豆眼儿今天没卖巧克力,他的供货不是稳定的,估计是渠道不确定,那就打听不出什么来,还是得去消息集中的地方。 看看时间差不多,江心就起身往火车站走去,得走一个多小时才到。 ...... 鲁有根和姚聪二人在本次秋训后,忙碌的工作也总算告了一段落,师部的总结已过,两人商量后,决定让姚聪去一趟省军区开汇报会议,开完会再改道去趟首都军区,见几个熟人。 这日吃过午饭,小康把车开出来,送姚政委和他的警卫员小曹去风林镇火车站。 路过风林镇,姚聪让警卫员下车买了几个馒头,带在火车上吃,他胃不好,馒头包子这些软食比较适合他。 警卫员回来后,小康开着车往火车站去,几人在车上说了几句话。 突然,小康指着前头一个背影说:“那人怎么这么像江嫂子?” 卫员小曹也探出头,试探喊了一句:“江嫂子?!” 江心听见喊声,回头,一看是部队的车,朝着司机位的小康挥了挥手,车停下,她打开后排车门,没想到姚政委在后头,赶紧打个招呼:“姚政委好。” 姚聪问她:“要坐火车去哪儿吗?” “去市里,买点东西过冬。”江心还是这套说辞。 姚聪就没再多说,闭眼休息了,那头白发服帖地贴在他头皮上,偶尔被风吹起几根,轻轻拂过他斯文的面孔。 小康和小曹在后视镜一看,领导要睡觉,他们本来想和江嫂子聊聊天儿的,也都安静了。 大家一路无话到了火车站,江心身上只背了个轻便的袋子,轻松跳下车,不像姚政委和警卫员小曹要出远门,每人都有两个又厚又重的行李袋,她看见,就伸手帮着提了一袋。 小曹忙说:“嫂子,得罪得罪,我来我来。” 江心笑:“就上个台阶的事儿,这么客气干啥。” 姚聪朝小曹点头,小曹就改口说:“谢谢嫂子,您慢点。” 等到了站台,江心把行李放在他们脚边,去窗口踮着脚尖,买了到市里的坐票。 姚聪对小曹说:“你叫小康先回去吧,让他注意安全。先买两张到省城的卧铺票,再到外头给我买包烟。” 小曹就知道是要他晚一点回来,说了个是,就小跑出去了。 “小江,怎么一个人去市里?一忠没陪你去,两人闹脾气了?”姚聪让江心坐在候车凳上,和她说起话来。 江心知道这个姚政委不是等闲之辈,做了一辈子的思想工作,那双眼睛厉害得很,光靠一张嘴就不知劝降过多少对手,碰上了,就打起精神来和他周旋:“对,闹了几句。”瞒不过的事儿就不说谎。 姚聪笑,这个弟妹的诚恳总是带着点横冲直撞:“小江,你这个人啊,对自己严格,对别人也严格,把‘我’看得太重了,这样很辛苦。我说的对不对?” 从前江心的老师和第一个带她的领导都说过几乎一模一样的话,总是紧绷着一条弦,弄得人人都很紧张,有时候事情办成了,看到她大家也轻松不起来,尊重她,但实在不愿意靠近她。 江心是不服气的,难道要求严格不好吗?可她也承认,她身边的人确实不敢太放松,总和她保持距离,因此没有几个交心的朋友。 “政委说得对。”江心还是认了。 “一忠这几天训练心不在焉,挨了不少骂,前天在训练场上被砸出鼻血,让他的团长骂了一早上。他没和你说吧?”姚聪又说起霍一忠。 江心心里揪紧了一下,他怎么回来没说?可又要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说一句:“工作嘛,存在失误是难免的。霍一忠也不是神。” “你这话不对。”姚聪严肃起来,“普通的工作有失误是可以接受的,但是军人不行,他如果有失误,就是在拿自己和他人的生命开玩笑!若是上了战场,他也能这么失误吗?” 江心不言语,却不由走神,鼻子流血痛不痛? “小江啊,我和鲁师长认识一忠已经十几年了,从他入伍什么都不懂,长成现在高大的成年人,见证他立功升职结婚当父亲。”姚政委说着站起来,走了两步,“后来又和你结婚,一直到现在。我看他现在很幸福啊,居然都长胖了!” “他应该是非常喜欢你的,只要我们一说到你,他就像个十七岁的少年郎,夸你哪儿哪儿都好,多说几句脸就红。人家敢当着他面儿说你一句不是,他能把人放地上,压着人家改口。” 江心瘪着嘴,有点想哭,她不想听这些,她怕自己心软:“政委想和我说什么?” “我想和你说,一忠这个小伙子,别看着人好像很高大很稳重,可实际上是个脆弱的人,他很念旧,人家对他好一丁点儿,他就能记很久...” “政委,您和我说这些做什么,他如果想倾诉,直接跟我说就行,何必借您的嘴呢。”江心不顾礼貌,打断他。 “你呀你。”姚政委边走动,边把手按在胃部,“你坐你坐,我有时候胃不舒服,就爱走一走。”见江心要站起来,又压手让她坐下。 “我前阵子才和你说,过刚易折,怎么一转眼就忘了?”姚政委慢慢踱步,“不过你是年轻人,年轻人不像我们这种半老头子,爱恨傲气都忘了,就记得立场。” “我现在再和你说一句:难得糊涂,抓大放小。不知道什么意思,就先记着,后面再细想。”姚聪单手叉着腰,停下来,没再走,抬头望着火车站对面的平原地,有几堆烟冒起,有农人在烧高粱杆。 江心虽然没说话,倒是有几分不好意思,姚政委的包容性比她强,也不是个虚伪的人。 “我就直说吧,一忠最吃亏的地方,就吃亏在没有正正经经好好地读几年书,一直在部队待着,他的思维受老..受我们几个老东西的影响,思想较单一,有时候固执、片面。”姚政委好像也不怕揭他老底了,反正江心也是自己人,“我不知道你们因为什么吵架,但我知道你是个聪明人,聪明人要带着不够聪明的人往前走,才能走得远,你要把他当成工具,调//教成你想要的样子。” “夫妻吵架,当然是可以的,但是吵过之后,要有进益!”姚聪也算不上苦口婆心,这些话本不该他来说,可他还是说了,“如果只是单纯地发泄情绪,一吵架就放狠话老死不相往来,那就太低级了。” 江心都要听呆了:“政委,这太难了,我做不到!吵个架还得写总结吗?有情绪还不能发泄吗?” “你看,话就绕回来了,你不就是喜欢‘辛苦’的人吗?”姚聪转过头来看她,一脸得意,像是抓到了她的小辫子,“你就是把‘我’看得过分重,才会忘了他。” “那他是彻底忘了我呀!”江心急急辩解。 “就是因为他不懂,不知道怎么做一个你心目中的好丈夫,所以你才要把他当工具,调//教成你用的最顺手的模子。”姚政委一点空隙都不给她留,重复强调了她的某部分主动性,“过分付出也是不可取的,你要让他付出,记住,男人出大血才能长大教训!” “您怎么不去和他说?让他也听听政委您的思想指导课。”江心有点生气了,委屈慢慢涌上来,谁能做到这么理智,还一点点精细计算清楚?刚吵完架的那晚,离婚永不相见的想法都已经在她脑子里上演三百遍了。 “我和他说的,跟你说的,那又是两种说法了。”姚政委狡诈地笑。 “那您和他怎么说?”江心虽不快,但仍好奇。 “这个不能和你说,你们女人堆里有女人的话头,我们男人堆里也有男人的话头。岂能让你三言两语就轻易就刺探到我方军情呢。”姚政委笑哈哈的,不肯回答江心的话,指了指不远处的黑色火车,对她说,“你的火车要来了,准备好票和介绍信吧!” “姚政委,谢谢您的话,您说的话很有道理,但我一句没听进去。”火车鸣笛到站,上车前,江心朝他半鞠躬,谢过他努力的劝解,不行,她的心还在痛,她还在生气,她还在受伤,根本没空去管什么难得糊涂、抓大放小,她能控制自己不当众崩溃,不和霍一忠撕打就不错了。 “嘿,你这小同志。”姚聪也没介意江心的冒犯,只是笑笑,朝她挥手,“去吧,记得住军区招待所,安全些。” 江心朝他和小曹挥挥手,就一个人上了前往市区的火车。 小曹也觉得奇怪:“霍营长怎么没和江嫂子一起去?” 他不是可宝贝这个媳妇了吗?还偷偷给各个战友看他们结婚时牵手对视的照片呢,那叫一个腻歪。 “所以说你没结婚,你不懂。”姚政委拍他脑袋,这帮大小伙子们,可让他操碎心了,“先处个对象吧,老家有合适的人了吗?” “报告政委,没有!” 第79章 江心上了火车, 找到自己的位子坐下,拿出水壶喝水,到市里快四个小时, 算下来天黑前能到。 霍一忠说过永源市火车站就在市区, 离招待所很近。 她上车后, 回想起姚政委的每一句话, 越想越生气,气得心里都发堵,连带着对姚政委这个人都反感起来,原本她对姚政委可是很崇敬的,把话说得那么冠冕堂皇, 那么以退为进, 都是男人帮男人说话罢了! 不过,要和霍一忠认真谈谈倒是真的,只是她伤了心,就不愿意再主动去解决问题, 算了,回头再说吧。 火车“哐当哐当”开进永源市火车站, 指针正指向五点半,天已经半黑了,江心匆匆出站, 找人问了招待所在哪里, 一路小跑过去, 拿出介绍信,还和一个积极的服务员对着背了两句语录, 服务员给她登记了个房间, 又丁零当啷告诉她哪儿可以装热水, 晚上别太晚,招待所大门八点就关了。 “没地方洗澡吗?”江心环绕了一下四壁空荡,只有一张床的房间,在一楼也行吧,好歹窗户还用铁栏杆围起来了,这个年代应该没有什么入屋抢劫的事情。 “招待所外头,往南走,有个大澡堂子,你可以去,一毛钱,给你从头到脚,整个儿秃噜洗个干净。”服务员的口音很重,但听着很喜感,江心笑了一下。 “行,谢谢你了。附近有吃饭的地方吗?饿了。”江心不想吃干饼子,想吃点带汤水的东西。 “还是出门往南走,两个路口,有个国营饭店,开到六点半,你现在得去了,再晚连个碗都没得给你剩。”服务员答完江心的话,就摇着一大串钥匙出去了。 江心看看自己的行李,没什么好丢的,背个包,拿上钥匙去吃饭,没想到在永源市竟吃到了香喷喷的烤羊肉串儿,一连点了五根,吃得满嘴生香,要是霍一忠和两个孩子在就好了,霍一忠爱吃羊肉,他吃个二十串都不带喘气儿的,两个孩子还没吃过烤串儿,霍明肯定喜欢。 好好的,怎么突然想他们了,她明明还在生气的,在火车上还想着,如果要离开他们的,那得安排好霍明霍岩冬天的衣服鞋袜再走,好说歹说也是给他们俩儿当了几个月的妈。 这一思一想,就想到霍一忠会不会给两个孩子洗澡穿衣的事儿,霍明霍岩会不会想她,想到家里,就突然觉得烤羊肉串也没滋没味的了,原本还想看看永源市夜里是什么样儿的,这股心思也淡了下去,就着一盏孤零零的路灯往招待所走,也不知道霍明霍岩听不听话。 江心啊江心,你真是操心的命! 那一夜,江心在招待所,没洗澡,只是拿了热水,洗了一些该洗的地方,洗完房间地上都是水,看着闹心,俗话说得对,出门半步难,在家千日好。她想回家。 夜里,江心以为自己一个人待着会伤感会痛哭,至少会在心里痛骂霍一忠,甚至对着月亮吟诵千古名句“前不见来者,后不见古人。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然而她没有,她躺下后,又想起了姚政委的话,心里的气一点点散去,才发现人家字字句句说的都是“包容”二字,倒也不十分偏帮霍一忠,只是用迂回的方法劝她把握方向,看来上头的时候真不适合乱给别人下定义,于是江心又再一次把姚政委供了上去,果然是名校出来,搞思想工作的,确实厉害。 想清楚了姚政委的话,除了把对人的印象摆正,其他的全没用,她仍是一句听不进去,这个坎儿她就是没办法过去! 江心是胡思乱想地睡着了,睡前还想了一下如果找不到货源,就搞点别的,弄些新庆没有的东西,总不能空手而归。 江心是睡了,霍一忠带着两个孩子在家就闹腾了,他从来不知道孩子哭起来能从吃饭哭到睡觉,接力赛一样,一个接一个地哭,哭得震天响,哭得邻居都跑来以为是他打孩子了。 郑婶子被这俩儿孩子折腾一天,实在怕了,霍一忠一回到家,就带着孙女儿回了自己家,早早睡下了。 洗澡的时候,霍一忠为了一次解决两个,把两个孩子一起丢进盆里去洗,结果秋风起,洗澡水很快就冷了,冻得霍岩直打摆子,霍明爱玩,两手一捧,把水泼在刚穿好的衣服上,湿了一大半,把霍一忠忙得恨不得长出三头六臂来。 好容易弄到床上去,又开始要妈,要霍一忠给他们讲故事,说他们每日练字后,江心会给他们讲神仙和仙女的故事,霍一忠哪会儿这招,就瞎编了个土地公出来帮八路军打仗的故事,前言不搭后语的,居然把他们给哄睡了,估计也不是哄睡的,是哭累了,折腾不动倒头就睡了。 等他们睡着,霍一忠才缓下来,他看心心往日里对付着两个小鬼头都很容易啊,怎么到他手上就不行了?他吐出口气,往窗外一看,所有邻居的油灯都熄了,就他家里的灯亮着。 霍一忠打开新衣柜的门想拿床毯子出来,看到里头他的军装和江心的衣服裤子贴在一起,挂得整整齐齐的,他看到最上面那块红布动了位置,伸手去拿出来,摸到一个硬物,打开一看,是那个木雕少女。 是她呀,霍一忠露出一个笑,想起了第一眼看到这个木雕少女时的心情。 那是个肩膀疼痛,一身邋遢的清晨,买了李子一心想回新庆找她吃晚饭,听人说那地方的木雕好,就忍不住想给喜欢的姑娘带个礼物。 第一回 在新庆见到心心,是在买瓜的时候,从第一次见面开始,他们素不相识的时候,心心就在维护他了,后来认识了,细聊了,才发现这个女孩子笑起来竟那样充满了光彩,他像是孤身在小道上走了二十多年,突然遇见一束照在他身上的阳光,只要一想起她,想起她的一眸一笑,就是暖洋洋的感觉,他就不由自主想亲近她,离她近一点,再近一点。 木雕少女总在笑,和她一样,笑意盈盈,甜美可爱,他看到第一眼,就喜欢上了。 霍一忠把木雕少女拿出来,重新摆在斗柜显眼的位置上,他一定要把心心留住,把她的笑容留住,无论要他付出什么样的努力,他都在所不惜,他不能失去这束阳光。 ...... 一夜无言醒来,江心伸了个懒腰,没人挤着她睡,半夜也醒了两回,总觉得要给两个孩子盖被子。 天气冷,江心在床上缩了一会儿,这招待所的被子也太薄了,冻得她都流鼻涕了。 外头说话的人声逐渐多起来,江心才起来洗漱,穿上外套,吃过早饭,准备出去扫街,看看这个北方城市是什么样儿,除了苏联货,还有什么值得她买回去。 永源市不是一个大城市,但比起延锋和新庆来,这里还是又大又热闹的,因为这里有矿山,从解放前就是支柱产业,城市主人换了几个,财富也是流动的,但城市管理者还是尽量把这座城的规模立了起来,工业区和居住区规划得也是有板有眼儿的,有点儿现代化都市的雏形了,街上有明显的苏联式建筑,哥特式风格,跟只有平房和筒子楼的新庆比起来,已经可以称之为异域风情了。 江心绕着市中心,慢悠悠走了一圈,走了两个多小时才勉强走完,根据自己的认知,对这座城市做出基本的判断,越是大城市,小人物越多,三教九流越是集中,为了生存下去,蛇有蛇路鼠有鼠路,无论是什么年代都一样,她想找货源,就看要怎么去找对路子了。 在几个大的商店走了一圈,见到一些不错的花布棉布,她就顺便帮人买了,先拿回招待所去。 吃了午饭,也没午睡,就继续去逛那几个大商店,现在还没有其他国家的巧克力,看得见的只有苏联货,商场上的巧克力最贵的一盒卖十八块钱,包装精美,送人好看,便宜的卖六块钱一条,就上回她在绿豆眼儿那儿买的那种,这些价格,都是明码标价,没有折扣的。 江心记录了一下,从口味上来说,包括之前她吃过的榛子味的,大致分为五种,她要找的是商场标价六至十五元以下的供货,直接在商店里买成本太高了,还是得学学绿豆眼儿,他到底是从哪儿找来的货呢? 在最后一家商店问完巧克力价格的时候,她依旧两手空空出来,买了半个大列巴面包,坐在外头的长椅上就着水壶里的凉水啃,可惜在这里没熟人,不然真可以找人打听打听。 也不知道霍一忠有没有认识的战友...算了算了,这事儿不能让他知道,江心又把这个方向给否认了。 “苏联酒,要吗?”有个穿的很臃肿的男人,戴了顶狗皮帽,用一条脏兮兮的围巾围着脸,只露出两只眼睛,坐到她椅子的另一边,用嗡嗡的低音问她。 江心嘴里还含着面包,看了一眼这个不露脸的男人,又把手上的那块面包塞到嘴里吞下去:“便宜点儿的巧克力有吗?” “没有,酒就有。你要不要?”那男人好像不太耐烦,警惕地看着周围,怕别人看出来。 江心对酒“不敢”兴趣,是真的不敢动心思,让她买一两支自斟自酌可以,但是做这种烟酒的生意,东窗事发之时,那就真是没办法脱身了,霍一忠的前程更是想都不用想了。 “不要。”江心拒绝。 “不要酒你兜来兜去干什么,真是!”男人竟还发了脾气,站起来就走了,起身时还能听到他身上哐啷的酒瓶声。 江心此时有些恐惧起来,她还以为穿的不起眼,混迹人群中,就没人会注意到她,没想到还是有人会有心思留意商店进出的每一个人,尤其是她这种年轻女子,外地口音,明显就是奔着一种东西来的,从这个商店到那个商店打听个不休,打听了又不买,不是比价就是有所图,各商店价格几乎一样,那目的就是后者。 但这人估计没听清楚,还以为她要打酒的主意,才冒险上前来问她的,不然满街的稽查队联防队,让人抓到他当街买东西,够他喝一壶的。 看那人走远了,江心这才站起来,双腿有些发抖,知道自己是被盯上了,看天还亮着,又买了点面包和两本书,赶紧回了招待所,把门锁得死死的。 她今天瞎逛时看到招待所后头有个巡逻公安执勤点,想到这个,她才心安了一些,还是尽早回去,明天也早点回风林镇去,这回师出不利,要先保住自己,以图后续,别引起不必要的注意。 那一夜,江心睡得很不安,她的房间在一楼,总觉得窗口趴着人,其实根本没人,是她自己吓自己,最后累得实在不行了,快天亮时才眯了一会儿,睡着了还是紧紧揪着被子的一角。 眼皮往下坠时,她十分想念霍一忠高大强壮温热的身躯,只要他站在旁边,就能给予她无形的安全感,有他在,从没来没人敢欺负她,但凡有人对她出言不逊,霍一忠站出来就能镇住场子,何况有他在,依着他的身手,哪里用她担心窗口是否有人这种事。 霍一忠啊霍一忠,你这个傻大个儿,怎么这时就不在我身边呢?江心梦里都在念着他,想他的怀抱。 作者有话说: 女孩子不要单独出门去陌生的地方!去的话要有伴同行! 第80章 外头街上的声音越来越吵, 江心这才不情不愿睁开眼睛,可累死她了,被那男人吓得, 惊恐得一晚上没睡, 也就快天亮了, 实在顶不住了, 才眯了会儿,今天午饭前的火车回风林镇,难得出来一趟,无论如何得买点儿东西回去。 那张三百块的汇款单,她还是没用, 依旧在内衣里缝住, 估计这回会原封不动带回去。 出了招待所的大门,路过一个修自行车的摊子,摊子旁坐了个弯腰驼背的老头儿,旁边放着一台四不像的收音机, 像是各个零件拼接起来的,里头传来咿咿呀呀的响声, 仔细一听,竟是经典名曲《定军山》,这老头儿坐着, 一双浑浊的眼睛看着四周, 时不时喊一句:“修车啦!修收音机!补铁锅!” 老头儿的左手边, 有个正端着个破碗狼吞虎咽吃早饭的年轻人,贴墙靠着, 瘦瘦的, 高, 不壮实,一双灵活的黑眼睛打量着路过的每一个人,轮廓很清秀,看一眼,能让人记住。 迎面来的是两个买菜的老太太,在说今天的猪肉价钱。 跟她同一个方向的是个提着包的矮个儿男人,看着鬼鬼祟祟,探头探脑的,也不知道是什么人。 因为昨天太过粗心,让人盯上还没察觉到,江心今天出门就异常小心,霍一忠不在身边,她开始疑神疑鬼,已经有些草木皆兵了,总觉得遇到的每一个人,都有可能在打她这个外地人的主意。 顺着昨天的记忆,江心找到一家专门卖皮草的国营商店,里头是各式各样的动物皮毛,别说在往后的日子这些是属于奢侈品类,现在人人平等的时期也没几个人买得起,一件动辄一两百元,不是平头小百姓能够得着的。店里头收拾得很干净,两个服务员在闲聊,上门的客人没几个,江心也没钱,她挑了两顶小小的,最便宜的狗皮帽,用手比了比尺寸,是准备下大雪的时候,给霍明霍岩戴的。 买了这个,又转到商店去买了些其他零碎的吃食,在卖巧克力的柜台转了又转,还是没舍得买,太贵了,不如回去看看绿豆眼儿那儿有没有货,有的话带一条回去。 来时一身轻松,回去倒是提着两手东西,带着两个黑眼圈,还有提着一颗防备一切的心。 好在大白天,马路牙子上都是人和自行车,有事儿喊一声就成,大概率不会发生昨天那样的事。 火车还有一个半小时才开,江心坐在永源市火车站里头,长叹一口气,赚钱真难,没有门路真难,下回想来,还得再开介绍信,下次要用什么借口呢? 江心看着火车站上往来的人,把自己行李袋往角落里拎过去,别让人磕着碰着了,她江心读大学还没毕业时,也曾过过一阵顾头不顾尾的贫困日子,可那时候知道只要肯勤力用双手去劳动,总能赚到安身立命的钱,不像现在,整个儿兜里有进无出,一点办法没有,太泄气了! 她靠在墙角,数着自己这回出来的花费,又少了一部分,货源还没找到,丧气。 “苏联酒,要吗?”有个年轻的声音问在她耳边响起。 江心听到这句话心跳猛加速一阵,不会还跟到火车站来了吧,这些人也太猖狂了! 她回头,见这年轻人有点面熟,高,瘦,看着吃不饱饭的模样,饭都吃不上的人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不由离他远了点儿:“不要。” “那巧克力,大列巴,大香肠,要吗?”年轻人又问,压低着声音,那双灵活的眼睛,扫视火车站上的每一个人。 记起来!江心看了他一眼,是早上在修车档那儿吃早饭的年轻人,咋还跟到这儿来了! 她再看一眼,又看一眼,恍然大悟:“你就是昨天在商店门口问我要不要酒的男人吧!?都说不要了,你怎么还跟着我呢!” 年轻人嘿嘿笑,眼角一条不显眼的疤都动起来:“这不是看你想买东西,我来问问嘛。” “你怎么知道我想买东西?”江心不想和他说话,往旁边挪了几步,远离他,这人装神弄鬼,吓得她一晚上都没睡好,“我不买,你走吧。” “不可能!”年轻人一脸笃定,“我看你都进进出出商店好几轮了,啥都没买,不是想捡便宜,就是来探消息的!” 江心斜眼看他一下:“那也不找你买!” “还挺嘴硬,哪个乡下人来市里不是大包小包回去的,你买的这点儿东西,够老乡们分的吗?”年轻男人指了指她脚边的几个袋子,看她打扮朴素,肯定是底下哪个屯里来的人,“是不是想买东西的人,我一眼就能看出来。” “你一个外地人,生面孔,谁敢胡乱卖东西给你。”年轻男人一脸自信,自信得让人想锤他一拳,江心就想这么干。 “人家不敢卖给我,你就敢?”江心问他,那阵被跟踪的恐惧总算散了不少,至少这是露面的真人,不是趴窗户的鬼。 “反正是一锤子买卖,你都到火车站了,买了就走呗。”年轻男人想这女的兜里肯定有点钱,得掏出来才行,给其他人赚不如给他赚,“怎么样,苏联货,只要你说得出来,我这儿就有。要多少都有!” 这么豪横的语气,把江心的胜负心都激起来了:“那你有多少?” “嘿,口气不小啊你,还敢问有多少!巧克力要个十来根,大香肠和大列巴来个十根,你也就顶天了吧。”年轻人挖挖自己的耳朵,对江心试探道。 这个江湖油子,江心笑:“我都不要。” 年轻人急起来:“不要你问那么多,你这不是耍着我玩儿吗?” “我问你什么了?不都是你在说话吗?你再叫大声点儿,把那边的联防队给叫过来才好看呢。” 江心不怕他,光天化日,他敢乱动,她就敢乱叫。 年轻人下意识往那头的巡逻人员看过去,咳一声,收敛了一下自己的脾气:“你别说气话,到底要不要苏联货,真不要我就走了。” “不要,你走吧。”江心朝他挥手,指着火车站出口,“往后别再跟着女同志了,小心人家说你耍流氓。” 年轻男人瞅着她,这人咋这么不痛快,跑了两天的商店,人家把货送到她手上还不要,他真看走眼了?她真不买东西,只是进商店看看? 不可能!他许杏林做这行几年了从来不走眼,这女的手里绝对有钱要撒出去! 年轻男人不信邪了,真走出站去,往一条偏僻的小道儿上绕了绕,见周围没人,爬上一个结了蛛网的旧屋顶,拿了个打了补丁的军用袋子,装了几块新巧克力,一瓶酒和几根香肠,背在身上,顺着墙根儿溜下来,整了整,外头看不出什么东西了,又往火车站走去。 江心翻着自己昨天从书店买的书,是一本介绍全国各地特色风俗和食物的科普书,这时候的印刷没有图片,排版紧密,一页页密密麻麻都是字,知识量很大,看得很吃力,她要把这本书拿回去,给霍明霍岩讲讲这片广袤的土地,外头的人是怎么生活的,不能让他们局限在家属村和风林镇了。 毕竟上回霍岩竟和她说:“妈,以后我去放羊,弟弟跟蔡阿姨一样每天去卖羊肉,那我们家每天都能吃上好吃的羊肉!” 霍岩还说,他长大了要和姐姐去种玉米,种了玉米,给妈冲玉米糊糊吃。 无论他们说做什么,江心都说好,但是要先好好吃饭认字,长成大人了才能去做这些事,心里却有些焦急,养孩子可真不容易,虽然知道孩子一天一个样儿,三天换一次理想,就怕他们认死心眼儿,觉得自己只能做这件事了,没睡好肩膀也痛,江心歪着脖子,继续翻那本新书,等火车到来。 年轻男人进了站,看到那女的还在墙角,巡逻的联防队在外头,小跑过去:“哟,读书呢?看不出来你还是个文化人啊。” 江心抬起头,看又是这人,她合上书,站起来,让自己显得高一些:“你这人怎么没完没了了?” “你先看看货,再决定要不要。”年轻男人看了看周围,没人看着他们,迅速打开袋子,里头印着俄文的商品露了出来,江心只看了一眼,就看到自己想要的那三款巧克力了,她摁住心跳,这人还真有点东西,也真不死心,是个合格的生意人。 “怎么样?要多少?各来三五个?”年轻男人合上袋子,江心脸上惊喜和震惊的神色没逃过他的眼睛,他就说这人肯定要买东西的,今天还不让他好好赚她一笔! 但江心摆摆手:“我真不要,你去找别人吧,别和我说话了。” 这下轮到年轻男人震惊了,他都结巴了:“你...你这人!”好了,这下是真生气了,把军用包往后一甩,就要出门去,他许杏林还有这么背的一天! “哎,你那巧克力,多少钱一根?”见人真的要走了,放弃她这个顾客了,江心这才把书收起来,开口叫住他。 年轻男人气呼呼地回头,眉头的疤也跟着皱:“不买你问什么价钱?又想耍我?” “你一来就问我要不要买东西,也不说个价格,我怎么买?”江心让他帮忙提行李,找到一个角落的台阶,像两个认识的人在等火车。 一个有心买,一个有心卖,两人坐下,谈话才正式开始了。 “这个你也知道,榛子巧克力,便宜好吃,商店卖六块,我心好,卖你四块。这香肠,压得实实在在的肉,两根才五块。还有酒,冬天干活儿喝一口都不累...”年轻男人滔滔不绝地给江心讲他包里的东西,“都是正宗的,你吃过一回,保你还想再吃。” “那我现在试试?”江心想去拆那块巧克力,却被年轻人一把夺了回去。 “你先给钱,给了钱就能吃!” “小气。”江心不掏钱,也不试吃,刚刚她掂过,和上回她找绿豆眼儿买的手感差不多,应该是真的,她也不相信这男人有本事造假的出来。 “你到底有多少?就你手里拿着的那种。”江心指着他藏起来的巧克力,问他。 “十几二十块是有的,你要我现在就跑回去拿,你等我一下就成。”年轻男人见江心总算开始问正事儿了。 “不行,太少了。”江心摇头,她拿出本子,按照那三块巧克力的价格,写了个数量,想了想,又重新写了三个价格,给他看:“我要这么多,一根给你这个数儿。你有吗?” 年轻男人吞了口口水:“你...你买这么多,吃得完吗?” 江心转头去瞧他一眼,这傻子:“你想赚钱,我想买货,你还管我吃不吃得完。” 得,他白操心了,年轻男人咋舌,想站起来,又怕惹人注目,双手抱头,很迟疑,他还真没有这么多,加起来快两百根的数量,他得把全市地下流通的巧克力给扫回来才行,本来以为是只嘴馋的兔子,没想到是个胃口大的野狼,这女的真狠! 她一个女的都能这么大手笔,他是个男人难道能输给她,他许杏林绝不能对一个女人认输! “有是有,但你得给我几天时间,我一定给你凑齐。”年轻男人没接过这么大的单,头皮有些发麻,“你说了要,那可得真要啊,别说等我拿回来,你又不要。” “你看这个价格合适吗?”江心拿笔指了指上面的价格。 “这个后边儿两个你得给我加点,现在天儿越来越冷,还得防着那些戴帽子的,我跑来跑去多辛苦,再加五毛钱!”年轻男人伸手指那几个戴帽子的联防队员,拿笔在后头加了个数,一脸奸诈看着江心。 江心把笔拿过来,又划掉:“我看我写的这个价格就很好,不需要改了。” “你这人,那你问我干啥?”年轻男人不服气,还想去夺那支笔。 “就是意思意思,问问你的意见,但你的意见不如我的重要。”现在她是买方,还是大客户,话语权肯定在她那儿。 年轻男人啧啧啧几声,又说:“你今天坐火车走吗?我最多四五天就能凑齐,你再多住几天,到时候把货拿给你。” “我现在不要。”江心也在想,货真到手了,到底要怎么处理这倒一手的细节。 年轻男人的心提起来:“你到底是要还是不要?”这一收一放的,可太吓人了。 “要。”江心见对方要露出凶相了,才不紧不慢地点头,问他,“你知道风林镇在哪儿吗?去过吗?” 问这个干吗?年轻男人不解,但还是说:“知道,我家里有一套老家具就是那儿的师傅打的,但没去过。” “你是那镇上的来的?”年轻人问,又打量她一下,不对,听口音不像。 “南方来的知青,来一年多了。”江心一双明亮的大眼睛看着他,一眨不眨。 难怪,他就说:“你在风林镇下乡?” “镇上附近的屯里,西山屯。这两天请假,听说市里哪儿都好,出来见见世面。”江心继续不眨眼。 “那当然,不然为什么谁都想当城里人!”年轻男人对自己的城市很喜欢,很骄傲,不过说到后头又不太高兴的样子,“但是城里也有不好的地方。” “算了,不说这个。你是准备过几天再来?”年轻男人问。 “不,是你来。”江心被两个孩子缠着,根本没时间出门,何况还是来一趟市里的远门,“从这里往返风林镇的火车,每日有三趟,时间很准时,早中晚,来回车票是五块钱。我给你这个车票钱,再给你十天的时间,把货凑足,十天后你坐早上的火车,把货运到松林镇,十一点半左右,我在那儿等你。” 江心思量了会儿,安排好,在那张写着价格的纸上又写了火车的时间:“你答应的话,我现在就给你车票钱。” “那怎么行,我把东西带上,去到你反悔了,我可怎么办?”年轻男人不同意。 “反正车票钱是给你了,要亏也是我亏,你怕什么?我如果反悔了,你就再把货拿回来不就行了!”江心的那笔钱是只能在风林镇上兑换的,不能在市里兑,她也不想现在就提着这么多巧克力回去,她还没安排好下一步,如何寄回新庆那头去。 “那谁知道你带着什么人在火车站上等我,万一把我货给抢了呢?”年轻男人还是不肯,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这些私下抢货透货的事儿,他在市里可见得不少。 “你带两个信得过的兄弟来不就行了,这点生意都不敢接,往后还想做大了?”江心激他。 年轻男人咬牙,不知如何是好,现在也没个人帮忙商量一下:“你要的货太多了,你先给点定金,给了钱,我就同意把货送过去。” “我只能给你五块钱车费,有来有回。反正货我是肯定要的,你考虑考虑。”江心让他自己去想,她手上十块钱都没了,但不能让他知道。 这年轻男人心思其实还挺细腻,晓得找人要定金,没有一听到这么大的单子,脑子发热就接下来了,这样有思量、有顾忌的人才适合当长期合作伙伴。 “那你给我签个条儿,到时候你耍我,我就到你们屯里找你去。”他想的很简单,女知青下乡,很多会有顾忌,他上门去举报,知青要是还担着倒买倒卖的名声,记了过,返城的机会就更轮不到她了。 “行,你先签。”江心也不怵他,“你是叫,常治国?” “对,你可以叫我小常哥。”许杏林脸不红心不跳得写下这几个字。 “哦,这名字好。”江心说,自己也在那张纸上写下“何知云”三个字。 “你叫何知云?”许杏林问,“这名字也好。小何,我能看看你的介绍信吗?” “行呀,我能先看看你户口簿吗?”江心问。 “我这不是没带吗?谁出门还带着户口簿呢。”许杏林拒绝。 “那就太可惜了,下回你带了户口簿,我也给你看介绍信,咱俩交换着看,公平。” 两人僵持一阵,然后又对视一笑,用力挤出一个友好的脸色,转过头去都骂了对方一句,死骗子! “小常哥,十天,记得是十天,我在车站等你,这是五块车票钱,你拿着。”江心提起行李,她的火车要来了,“要是巧克力不够,换算成大香肠也行。烟酒一概不要。” 许杏林拿了那五块钱和他们两个半个签字单子,是他坚持要把条子撕成两半,到时让江心拿条子拿钱,再交货给她,把人送到火车上,隔着窗户朝她挥手:“行,等着,我一定去。” 他还就不信,这女的还能点他了! “等会儿,把你那瓶酒卖给我吧。”江心想了想,还是想给霍一忠带点东西回去。 “八块。”许杏林的酒用报纸包着,举到窗口,不惹眼。 “我只剩一张大团结了。”江心眼疾手快,迅速把酒抢过来,把钱往他手里一丢,“欠你三块钱,十天后再给你!” “你你你!你把钱给足!”许杏林想追上去,可火车已经慢慢开动了,他再追上去就显眼了。 江心把那瓶印了俄文的酒塞到花布棉布中间包起来,把它们放到脚边,拿只脚挡了一下。 火车“呜呜声”出站,把她带回了风林镇。 这回出来还是有收获的,接下来就看这个小常哥是个什么来头了,江心倒没有十分心疼给他的那五块钱,做生意就是这样,有冒险才有收获,她是,“常治国”也是。 回到风林镇火车站时,困得眯不开眼睛的江心把行李扛在身上,看没有遗漏的东西,才下车。 下了车,去列车室门口,把途径风林镇的所有火车车次抄下来,排除短途,挑出长途直达最南端的,拐一两个弯儿能到新庆的,加起来就三趟,无论如何,反正到侯三说的那个站,得换乘至少一次,她对铁道不熟悉,还是到镇上把这些车次号码发个电报给侯三,让他来解决。 弄完这些事,江心困得眼睛发干,昨晚一直没睡,在火车上她不敢睡,苦苦支撑,还得扛着行李走一个多小时才能回到镇上,赶上下午四点的那班车,这回没那么幸运,在路上还能遇上部队的车了。 不过,没遇上车,倒是遇到一个胡子拉渣来接她回家的丈夫。 江心离家两日,霍一忠吃肉都不香了,带了两日孩子,连刮胡子的时间都没有,有些明白了江心平日的辛苦,他从前还卑鄙地担心过,万一心心实在不喜欢他的两个孩子,他夹在中间为难可怎么办? 可和孩子亲密无间相处了两日下来,那种时不时就拱上脑袋的火气,好几次差点把他弄失控,想吼他的亲生骨肉,多次忍下来,就是想到心心从没对他们大声说过话。 中午霍一忠早早做了午饭,让两个孩子吃,霍明霍岩吃得少,霍一忠问怎么不吃。 “我要吃妈做的菜,你做的不好吃。”霍明把那块牛肉挑出来,放他碗里,“爸,你吃。” 霍一忠咬着那块牛肉,好硬,他也不爱吃。 等两个孩子吃了饭,他洗过碗,想起江心平时总赖着让他帮着做家务的事,原来她是实在辛苦了,想找他撒娇帮忙罢了,他想早点见到她,告诉她,往后这些事他都做。 一想到要早点她,就拜托了郑婶子和苗嫂子一起过来看着孩子,霍一忠说:“我去镇上接一下江心。” 苗嫂子问:“现在没车去镇上了吧?” “没事,我走路去,走得快,三个多小时就能到了。”霍一忠来不及刮胡子,换上解放鞋,让霍明带着霍岩,“我和你妈晚上就回家吃饭,跟弟弟在家,听郑奶奶和苗婶婶的话。” “我也要去!”霍明霍岩跳着,想去换鞋子。 霍一忠自然不同意,他一个大人能走那么长时间,两个孩子不行,被缠着没办法了,就假装不出门,趁他俩儿不注意,一个助跳,在郑婶子和苗嫂子眼前翻墙出去了。 “这个小霍!也太疼媳妇了,不去接,人也得回来啊!”苗嫂子被吓一跳,抚着胸口说。 “人家年轻夫妻,难免的。”郑婶子笑呵呵的。 霍一忠沿着去镇上的路走了一个多小时,在秋风中走出汗,在途中遇到一个架着驴车的老乡,花了一毛钱,坐了一段顺风车的,走了半小时到镇上,又继续往火车站的方向走去。 江心本来困顿得都想就地躺下睡一会儿了,见了面前邋邋遢遢的人,一下想哭一下又想笑,想起昨晚自己独自一人在招待所的惊惧,他却不在身边,而且她这趟出来,两人还闹着意气,差点就说到离婚了,爱一个人难,赚钱好难,还被人跟踪,就不禁有些委屈,哭了起来。 “你怎么才来啊!”江心哭得眼睛发红,伸手打他,风尘仆仆的她,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 “不哭不哭,我来了,我来给你提行李。”霍一忠手忙脚乱,一时不知道要帮她擦眼泪好,还是帮她提行李好,最终还是把人搂在怀里,“是我不好,我来晚了,我应该在车站上接你。” “那你背我回去,我走不动了。”江心哭哭啼啼的,在外头她狡猾还骗人,可对着霍一忠就有些小孩子脾气,下意识就觉得这个人该包容她的一切。 “好,上来,把行李也挂我身上。”霍一忠蹲下,把人和行李都背起来。 “虽然我让你背我,可我还在生你的气,你知道吗?”江心双手从背后环住他的脖子,“我还没有原谅你的。” “我知道。”霍一忠背着她,往风林镇走去,还有点时间,应该能赶上四点的车,“心心,我想你了。” “哼。”江心不理。 “孩子们也想你,还想跟我一起出来接你,我没让他们来。”霍一忠提起孩子。 “怎么不带他们来,带他们来吃吃肉包子。”江心还是疼孩子的。 “我走路来的,走了好几个小时,他们走不动,我让苗嫂子帮忙在家看着。”原来是想对老婆卖惨,在这儿等着她呢。 “那是你要来,我又没让你来。”江心就是气哼哼的。 “是是是,是我想心心了,我想来的。”只要心心还愿意和他说话,霍一忠就开心,她的两只手就在他下巴处晃来晃去,霍一忠一个用力,把人托上来,低头去亲了亲那双手。 江心被他的胡子扎了一下,又轻拍他:“不许亲我!” “可是我想你了。”霍一忠直通通地说,“就想亲亲你。” 夫妻二人就这样别别扭扭到了镇上,距离车开还十多分钟,霍一忠跑去买了几个肉包子,江心趁机去邮局给侯三发了电报,两人在车上集合。 见到信任的人,又吃了包子,江心一颗噗嗤乱跳的心就定了下来,那阵直冲天灵盖的困也铺天盖地袭来,车还没开动,江心就趴在霍一忠怀里睡着了,睡得毫无防备,睡得招呼都不打一声。 霍一忠知道她睡觉时喜欢人摸着她的背,一只大手轻轻抚摸她的背脊,那么瘦,比他手掌还小的腰,那么小,又有那么大的能量和爱意,把他的心和人都牵住了。 “霍一忠,我冷。”秋天傍晚的风从出窗吹进来,渗进了江心的皮肤里,她知道这个胸膛是霍一忠的,就有些娇气,“我冷,抱抱我。”梦里呓语般,让人心软。 霍一忠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盖在她身上,又低头用长满胡子的下巴去亲她:“回家了,回家烤火就不冷了。” 作者有话说: 来晚了来晚了,自罚三杯。 第81章 摇着汽车回到家属村, 江心还困得脑袋发懵,霍一忠下了车,照旧把她一步步背回家, 路过其他邻居家时, 有的人都不好意思看他们两个, 这小霍小江夫妻也太不讲究了, 哪能在外头就这么亲密呢! 可是一转头又回去拧自己丈夫的耳朵,看小霍多疼媳妇,多学学人家,媳妇累了还晓得背她,再看看你, 回家让你劈个柴都懒。因着别人的甜蜜, 多少个家庭那晚都来了一顿男女混合“辩论”。 可霍一忠没管,他的心心困了,就是要趴在他肩上,安安稳稳地睡觉的。 等到了家, 郑婶子先回去了,还剩苗嫂子在, 她帮忙把行李拿进来也走了,江心醒过来,身边围了两个想她的孩子, 拉着她的手, 亲亲她, 抱着她腰,要和她讲悄悄话。 两天不见, 还真想这两个孩子, 江心也忍不住抱紧这两个小人儿:“给你俩儿买了好多吃的!” “妈最好了!”霍明唱着歌, 拍着手掌,围着江心转。 霍岩则是把小脸蛋贴在她手臂上:“妈,我和爸一样喜欢你,还想你。” 刚烧好热水的霍一忠进来就听到他儿子的表白,黑脸一红,让霍明霍岩去洗澡间:“我给他们洗澡,你再坐会儿。” 江心就趴在桌上,听着洗澡间传来的尖叫和欢笑声,脸上不由也笑起来,回家真好。 不过,她打量着周围,她的菜园子没整理,桶里的衣服有一半没洗,地看着也两天没扫了,还有厨房也是乱糟糟的,心情又烦躁起来,她不在家,霍一忠就不能自觉一点,维护这个家的整齐和秩序吗? 等两个孩子洗过澡出来,霍一忠又进厨房,帮江心把热水提进洗澡间:“心心,你洗个热水澡,舒服些,我去做饭。” 江心收拾了衣服去洗澡洗头,在厨房对着灶火,把头发烘干,想找找霍一忠的麻烦,可是看他也是一身疲惫,回来一声不响开始干家务活儿,又说不出口,算了,别太苛刻了,让人也喘口气。 一家人吃了霍一忠从镇上买的肉包子,再喝了一碗青菜汤,就当是吃过晚饭了。 躺到床上的时候,江心发现自己全身都要散架了,两个孩子还在她身边躺着,比往日里更粘她,跟她说自己这两天没有偷懒,在认真地练习,还很听话,所以妈不能罚他们写大字。 江心摸摸他们的小脸蛋,这阵子脸上长了点肉,乌黑油亮的头发长出来,看着有点可爱的模样了,幸好只走了两天,没让霍一忠饿着他们。 等霍一忠冲澡洗好衣服上来,江心已经带着两个小的睡得差不多了,旁边还给他留了个位置,霍一忠擦擦头发,笑一笑,拉了窗帘和灯绳,往江心身边躺下,发出一阵热气,迷迷糊糊的江心不自觉就往他那儿靠了过去,霍一忠把人抱在怀里,有种失而复得的庆幸感,低头亲亲她的脸颊,好在她还是回来了。 睡到半夜时,江心大概睡足了,醒了一阵,发现自己正抱着霍一忠的胳膊,她抬起头,外头清冷的月光照了进来,看不清霍一忠的五官,但感觉到他还是没有剃胡子,忍不住伸出手去摸着玩了几下,刺刺的,跟第一回 摸他胡子一样,扎手,在黑暗中无声笑了一下。 “心心?”霍一忠警觉性高,很容易醒,感觉到一只小手在他脸上动,伸手去抓住,放在自己温热的脸上,过了会儿,听到他倦意正浓的嗓音说,“觉得冷吗?来抱一抱就不冷了。” 江心就把自己送到他怀里,霍一忠抱住她,感觉到他的困倦,手还是机械地抚她的背:“睡吧。” 江心摸摸身边的两个孩子,闭上眼,靠着他的胸膛,又继续睡了过去。 第二日霍一忠照常起来,亲了亲江心睡得有些发红的脸,下楼洗漱,刮了积存了三天的胡子,换身平整的衣裳,人又焕然一新,上班训练去了。 江心起来后,两个孩子也跟着起来,围着她转,要吃她带回来的东西,江心让霍明去把郑奶奶和圆圆,还有苗黄二位婶婶请过来。 等人都来了,江心给她们切了一条大列巴,分着吃了。 郑婶子最有意思:“哎哟,没想到我年纪这么大,还能开个洋荤呢!这苏联的包子,和咱们的包子就是不一样啊,嗑得我牙疼。” 大家就笑起来,江心还给她们各分了一小碗麻油,其实也不是多宝贵的东西,但家属村和风林镇就没有,吃的人少:“煮面的时候,放两滴在碗里,香喷喷的。” “我看你给霍明霍岩买的帽子好,咱们镇上的就难看,我有一年买了,掉毛,这雪还没下完,帽子秃了。”黄嫂子吃着江心给的面包,和她说往年的事儿,“好东西还得去市里买。” 霍明和霍岩还是第一次见这样的帽子,两人戴上后,你揪揪我,我揪揪你,就不愿意拿下来,跑到外头去玩,也有几分和小伙伴们炫耀的意思。 江心拿他们没办法:“小心别弄脏了!”跟在后头,朝着他们的背影喊。 几个大人在家正拉家常,过了一阵,就听到霍明霍岩的哭声,越来越近,两个孩子跑进屋里,额头上还有点汗,但那两顶狗皮帽不见了。 “妈,周大宝抢我们帽子!”这回竟然是霍岩先开的口,他哭着倒在江心怀里,张开手要抱。 “妈,那周大宝力气比我大,把我们推到在地上了,抢了我们的帽子,还骂我们!”霍明哭起来,那叫震天响。 江心就恼火了,这周大宝是谁家的孩子,怎么还以大欺小呢!? “周大宝?”苗嫂子一拍脑袋,“那就是小周和玉兰的孩子啊!” “他们家的?怎么跑到我们这头来了?他们那边的孩子不是都在家属楼旁边玩儿的吗?”要说江心一开始有些恼怒,现在是真的一把心头火烧到脑子上了,进厨房拿了根烧火棍出来,“他爹妈惹我就算了,孩子还敢来惹我霍明霍岩!看我不打他个屁股开花!” “小江小江!”黄嫂子把她拦住,“你怎么了?平时挺精明的,现在傻了?你一个大人拿着棍子去打孩子,天大的道理也得给你打没了!” 苗嫂子也把门给关上,不让她出去:“你把棍子放下!那周大宝就比霍明大三四岁,你去打这么丁点儿大的孩子,家属村的嫂子们一人一口唾沫都淹死你!” “那怎么办?就让他这么欺负我家霍明霍岩!”气死她了,她才刚从市里回来,累个半死,好不容易能坐下休息,怎么一天好日子都不给她过! “孩子们打架是孩子们的事儿,就算对方孩子是师长家的,输了就输了,他爸妈也不能上门找孩子的麻烦呀。”苗嫂子劝她冷静,拉住她。 郑婶子帮霍明霍岩擦干眼泪,也回头和江心说:“你不能去,坐下。” “那我去,我去打赢周大宝!把我们的帽子拿回来!”霍明站出来,不哭了,她才不怕打架呢! “我也去,我帮姐姐!”霍岩又落后了一步。 江心气得把烧火棍丢在厨房门口,那口气就是下不去,想了想,让几位邻里先回去:“我知道怎么办了。霍明霍岩,别哭了,跟我走!” 苗嫂子看着江心母子三人的背影,好奇道:“她这是去哪儿?” “去给孩子‘报仇’呗。”黄嫂子笑,这小江,也是性情中人,当妈当上瘾了。 江心去哪儿?她带着几块面包,兜里揣着一把满满的糖,带着两个小的往西边姚政委家里走去了。 姚政委要出差,一去这么长时间,家里只剩下两个十来岁的儿子,忆苦思甜兄弟。 今天姚思甜本来要去学校上课的,但是他前几天睡觉踢被子,半夜着凉弄成感冒,年纪小也不懂照顾自己,照样喝冷水吃冷食,哥哥姚忆苦也是,晚上睡觉冷,还跟他同一个被窝抢被子,结果兄弟二人双双中招,流了好几天的鼻涕,今天似乎有些低烧了,就没去学校。 江心带着两个孩子敲门,正是姚思甜来开的门,江心见他一脸苍白,还拖着两行鼻涕,立即把两个小的赶到身后,怕被他们传染了。 “你们两个在院子里头玩,不能靠近井边,有事情要叫我,知道吗?”江心叮嘱霍明带着霍岩。 又跨进客厅去看这兄弟二人,憔悴又可怜,想叫他们去帮忙“欺负”周大宝,把帽子抢回来的话突然就说不出口了。 “婶婶,这是给我们的吗?”因为中秋的那袋白糖,姚思甜对江心印象很好,下意识就觉得这是个大方的婶婶。 “对,不过有点硬,不适合你们现在吃。”江心摸摸他们的额头,又摸摸自己的,“忆苦思甜,去找两件厚衣服穿上,别再着凉了。有姜吗?我去给你们煮碗姜汤。” 姚忆苦站起来,他竟比姚思甜烧得还重一些,把江心带到厨房,靠在门边儿上猛吸鼻涕。 江心很快烧火,给他们做了碗姜汤,让他们趁热喝下去:“你爸没找人给你们做饭?” “他给我们留了饭票,让我们去食堂吃。”姚忆苦猛喝下那碗辛辣的姜汤,嗓子都要哑了,额头却慢慢有汗沁出,困得眼皮直打架,江心让他上楼睡觉去了。 “妈,好了吗?”霍明在外头喊,霍岩一直在玩蚯蚓,她不想玩了。 姚思甜从里头走出来:“哈!你们两个小豆丁,穿得这么厚!” 江心就笑起来,他还是个孩子呢,变声期都没到,就好意思说人家是小豆丁。 “思甜哥哥!”霍岩记得他,也不害羞,居然立即就开始告状了,“哥哥,有人欺负我和我姐姐!抢我们帽子!” “谁!?”姚思甜挽起袖子,要和人拼命的架势。 “周大宝!那个坏蛋周大宝,他还推我和弟弟!”霍明也加入告状阵营。 “等着,哥哥帮你们拿回来!”姚思甜说着就要出门去找人算账。 “思甜你回来,别管这事儿了!跟你哥上楼去睡一觉,醒来之后要是还在发烧,就要去看医生了知道吗?”江心不由责怪姚政委,事业做的是好,可两个孩子总得管管呀。 “要打针吗?”姚思甜一个大男孩居然怕打针,一听要看医生就缩了回去。 “看情况,听医生的安排。”江心让他穿够衣服,别再出门吹风,晚上洗澡要用热水,啰嗦了一堆,把兜里的糖一颗不剩掏出来给他,“和你哥说,等病好了再吃糖,现在别吃了啊。” 姚思甜哪还记得病好了再吃,当场就剥开一个糖吃了。 “哥哥不听话。”霍明笑嘻嘻地拿小手指划在脸上,羞羞姚思甜。 姚思甜也不怕孩子笑话:“你们等着啊,等两个哥哥病好了,就去帮你们把帽子拿回来!” “好,哥哥要把周大宝也推倒在地上!”霍明那性子,竟有几分江心的影子,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事儿没办成,如此忙乱了一番,江心的那股气倒是下去了不少,看来人总是不能局限在家,丁点小事儿就能占据巨大的心情能量,还是得出来走走。 走了几步,路过了鲁师长家里,何知云拿着把剪刀,在外头修剪她养的花儿,见了江心路过,喊住她:“小江,怎么来我们这头了?” 东西两头离得远,大家确实没事都不会跑来跑去的。 江心停下,她对这个何嫂子印象不佳,一是她那晚不知道和霍明说了什么,惹得霍明呸她一句,隔天挨了罚;二是后来又拿林秀的信件和电报给霍一忠看,居心不良。 这人怎么想都有点邪恶,所以江心在和“常治国”签条子的时候,不假思索就写了何知云的名字,有麻烦就让她担着吧。 “两个孩子闹着想找忆苦思甜兄弟玩儿,就过来了。”江心不太想和她寒暄,拉着孩子就想回去。 “老鲁和你们家一忠关系好,私下里师兄师弟地叫,咱们俩儿也要多走动走动呀。”何知云笑起来,手上还拿着把锋利的剪刀,正斜对着他们,江心下意识就把孩子拉了过来。 “嫂子说的是。”江心还是不太乐意和她说话,恰好霍明硬拉着她要走,她就顺势说,“嫂子,孩子要回去了,咱们改日再聊啊。” “哎,好,你们先回去吧。”何知云优雅的面孔笑吟吟的,回过身去,剪掉一片叶子,然后又转过来,朝着江心的背影说,“和一忠说一句,就说钱我已经汇出去了,让他放心。” 钱?江心的心有些凉,这么说,霍一忠还是把那点钱给了林秀和她娘家? “嫂子,什么钱,我怎么不知道?”江心心里知道不要和这个人过多纠缠,还是忍不住停下问了她。 “啊呀,他没和你说呀?”何知云一脸惊讶的模样,一手半捂着嘴,“我该打我该打,应该让他和你讲的。” “嫂子,话都说到这里了,不如敞开了说吧。”江心懒得和她绕弯子。 “这事儿,怎么说好呢。”何知云故作姿态,还扭了下身子,“是林秀,她家近来有些困难,就找我求助,还让我找一忠也借点钱,一忠是个善心念旧情的人,前两天给了我一百块钱,让我帮着给他们寄过去。” “一百块钱?”江心问。 “是呀,钱是多了点,但男人嘛,遇着女人的事儿就是容易大方。虽然林秀是他前妻,但两人总归还有孩子和过去的情分,你不会介意吧?”何知云一脸温柔的笑意,像是在真正夸奖霍一忠的仗义和良心。 她在撒谎,他们家现在搜遍全屋,都不知道能不能凑出五十块钱来。江心那阵心惊肉跳的气,像一个慢慢放气的气球,瘪了下去。 “嫂子说得对,男人遇到女人的事儿确实容易大方。”江心恢复笑脸,尽管不知道为什么会招了何知云这样如冰冷毒蛇般的针对,但也不准备让她得逞。 “霍明霍岩,跟何奶奶说再见。”江心眯着眼,你敢恶心我,我就敢恶心回你。 “何奶奶再见!”霍明叫得很大声,她有种孩子的直觉,妈和她都不喜欢这个人! 何知云脸上的笑凝住,抬着手,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江心就好笑地看着她,又拍了拍霍明的小脑瓜:“要有礼貌,给奶奶唱首再见歌,昨天才教你们的,忘了吗?” 姐弟二人就漫天漫地地唱起来:“何奶奶何奶奶你好,何奶奶何奶奶再见,何奶奶的皱纹真可爱,笑起来像朵花瓜菜!” “真棒!”江心给他们鼓掌,又朝着何知云说,“嫂子那我们就先回去了啊,改日再聊了。” 第82章 江心牵着两个孩子回去了, 回去的路上,想起何知云的话,心里又把霍一忠这个“二婚男”拿出来发作一番, 人家怎么就把往事处理得这么好, 他就一直牵扯不清, 总之在她脑子里, 等他回来,怎么循序渐进地吵架,怎么把控吵架节奏,这些细节全都想好了。 中午隔壁郑团长回来,过来帮忙带了个话, 霍一忠他们团有事, 几个营长全都在部队食堂吃,中午就不回来了,晚上估计也会晚回,让江心和两个孩子别等他。 江心那阵雄赳赳气昂昂想找人麻烦的心头火, 一下子就被一盆水给破灭了一半,她已经把台子给搭起来了, 结果对手不出现,把她的节奏都打乱了。 正准备吃饭的时候,忆苦思甜兄弟来了, 兄弟俩儿头上还顶着两顶明显不合适的狗皮帽子, 是霍明和霍岩早上戴的那顶。 “江婶婶, 我们把帽子拿回来啦!”姚思甜在门口喊。 霍明霍岩跑出去,拉着两个哥哥的手, 要拿那顶帽子, 忆苦思甜二人逗了逗两个小豆丁, 才把帽子还给他们。 江心在厨房里面听到他们的笑声,就让人进来,看他们脸色好些,又探探额头,还是有些热:“吃饭了吗?坐下吃碗面,吃完再喝完姜汤。”霍一忠今天不回来,多出来的面条刚好可以给他们兄弟吃。 姚忆苦原本想带着弟弟去部队食堂,架不住江婶婶热情,两人才洗手,帮着把碗筷和菜都端出来,等所有人坐下才开始动筷子,吃相也很斯文,很有家教的小孩。 江心看他们两个把面汤全都喝完了,有些惊讶:“你们这是多久没有吃顿好的了?食堂伙食也没那么差啊!” “学校离食堂远,我们下课跑过去馒头和面都冷了。”姚忆苦是哥哥,他似乎负责一切对外的正经交谈。 “婶婶,你做的面真好吃。难怪上回我爸回来说你做菜好吃。”姚思甜几乎把碗底最后一点汤汁都喝了。 “那你们可以常来。”江心对这兄弟俩儿印象很好,刚好也能和霍明霍岩一起玩儿,“来把姜汤喝了,晚上睡觉可不能再踢被子了,家里有什么厚衣服都要穿上,捂着,记住了吗?” “记住了!江婶婶你真好!”姚思甜嘴甜,眯眯笑地看着她。 “那当然,我妈最好!”霍明小不点儿,一点都不谦虚,“思甜哥哥,你们把周大宝推地上了吗?”就记着要报仇的事。 忆苦思甜兄弟毕竟是十二三岁的大孩子了,当然不能真和跟周大宝这个年纪的孩子计较,只是把帽子抢回来,口头威胁了他几句就走了。 但是为了哄妹妹高兴,姚忆苦还是说:“推了,他说他再也不敢欺负你们了。” “哼!我也有哥哥!”霍明和霍岩立刻就成了忆苦思甜的小跟班儿。 他们走之前,江心让他们晚上还过来吃饭,别去食堂了,走起来远,不如从西边来他们家。 姚忆苦想拒绝,他爸说绝对不能随意到哪个叔叔婶婶家吃饭,他们热情挽留也不行,现在粮食都很珍贵,不能占别人家的便宜。 姚思甜倒是一脸期待看着他哥,江婶婶大方人好,还会做好多好吃的,弟弟妹妹也可爱,他想来。 姚忆苦看着弟弟,想了想说:“江婶婶,我爸给我们留了两个月的粮票,我把粮票都拿给您,我爸回来前,我们来您这儿吃饭成吗?” “也行。”江心没拒绝粮票,要她连着两个月养两个发育期的小伙子,她现在还真招待不起,要是有粮票,那就好解决了,“往后中午十二点,晚上六点半,差不多这个时间点儿,你们就来。” “行,谢谢婶婶!”忆苦思甜兄弟朝她招手,跑了回去。 到了下午,江心听哪个邻居说,玉兰跑到何嫂子家里去哭了,说是姚政委家里的两个孩子欺负她家大宝,把她孩子的帽子给抢了,话里话外就是说,姚政委不在家,让鲁师长夫妇管管他们。 何嫂子没理这件事,随手给了点东西,把一脸眼泪的玉兰打发走了。 后来还听说周水发又想跑到姚政委家里去找忆苦思甜,结果被他的营长给拦下来了,说他怎么尽干这种事儿,孩子之间的事儿也扯到看得起看不起,这不是趁着人家大人不在家,欺负孩子吗,还有完没完了!罚他去跑了几个圈儿才罢。 江心心里愧疚,早知道就不去找忆苦思甜了,她还真想不到周水发下限这么低,居然连孩子的麻烦都找,全忘了自己昨天想把人家孩子屁股打开花的事。 晚上霍一忠依旧没回家吃饭,郑团长又帮忙带了话。 再不回来,她的气就要消了,还怎么吵架!? 忆苦思甜兄弟倒是迎着秋风来了,吃了饭,江心问起下午的事情:“鲁师长家的何婶婶没说你们吧?” “说我们什么?”姚忆苦疑惑道。 “我听说周大宝的妈妈去找她了,让她说说你们。”江心不喜欢何嫂子,但希望何嫂子在对待小孩的事情上是个善良的人。 “没有!她不喜欢我爸,也不和我们说话!”姚思甜嘴快,一下子把邻里关系给说出来了。 江心挑眉,这倒是有意思,貌似姚政委也不喜欢何嫂子。 “婶婶放心吧,我们不会挨骂的。我爸说了,说不赢的时候就等下回,打不赢的时候就要跑得快!” 姚思甜一脸骄傲,“我和我哥跑起来可快了,比我们班的人跑得都快。” 江心就笑了,让他们早点回去,现在天儿越来越冷,别在外头玩了。 等霍明霍岩睡着了,霍一忠才回来,江心在二楼的小沙发上垫了个枕头,披着毯子,边看书边等他上楼。 霍一忠从锅里倒出江心给他留的热水,迅速冲澡,身上暖洋洋的,三两步就跑上楼去,趁人不备,把人抱在怀里,狠狠亲了几口。 “有情有义的霍营长,别亲我!”江心用力推开这个臭男人,“何嫂子说你给了她一百块钱,让她寄给你前妻家里,很大方嘛。” 霍一忠脸上都是疑问:“什么一百块?”表情不似作伪,江心才宽了一点心。 “家里是没钱了,但一百块,你找战友东拼西凑一下,也是能找出来的。”江心继续探他。 “胡说!”霍一忠把人抱紧,不让她溜走,好不容易才抱到手的媳妇,怎能让她推开自己,“何嫂子后来是还问过我一回,我说不合适,拒绝后,我们就再没说过话了。” 江心仰头看他:“真的吗?她可是特意让我转告你,你给的钱她已经寄出去了,还让我不要介意。” 霍一忠皱眉:“她说谎,我没给钱她。” 江心有些沉默,不明白何知云挑拨自己和霍一忠夫妻关系是什么意思,想着事情就没看他,霍一忠急起来,抓住她的小手:“心心,我发誓,如果骗你,让我在执行任务的时候...”这话刚落音就被江心捂住了嘴。 江心白他一眼:“这种誓也好乱发的!”他脚上那两条疤,只要一穿短裤就异常醒目,哪儿还舍得让他再受伤。 霍一忠就亲亲她的手心:“心心,我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了,真的!” “真的吗?那那个鼓励你读书的三哥,你怎么办?听起来他对你可是佷不错的。”江心不怕他念旧情,就怕他瞎念。 “如果有余力,我还是愿意帮助三哥的。”霍一忠硬着头皮,把心里话说了出来,“心心,林秀是林秀,三哥是三哥,他们不一样。” 江心就哼了他一声,也没办法,霍一忠若是完完全全忘记对他好的人,与之相比,不如做个有心肝的人。 “这些事,一时半会儿解决不了,不说你前妻了。”又抹不掉他的过去,只能接受,江心烦心,就有些逃避,可能不解决也是解决问题的一种方式,“你跟何嫂子有过节吗?不然她两次三番胡说个什么劲儿!” 霍一忠思来想去:“没有。林秀是她介绍的,后来我们闹离婚,她也劝过林秀。我是和鲁师哥熟,跟何嫂子倒真少说话。” 江心就只能把这人归为怪人系列,急是急不来的,她如果有所图,无论是什么,总会露出马脚来的。 看着桌上的一叠粮票,又和霍一忠说起忆苦思甜兄弟,江心说让他们兄弟二人在姚政委出差的时候,来家里吃中饭和晚饭:“我看他们两人中学离我们近,就做主答应了。” 霍一忠没意见:“那你就要做多两个人的饭菜了,会不会更辛苦了?” “怎么一下子关心我做饭辛不辛苦了?”江心好奇,平常他只当这些是她会做的事,可从来没说过这么窝心的话。 霍一忠不好意思笑:“反正你要是觉得累,就拒绝他们。你累了,就把家里的活儿留给我,我来干。” 江心往后仰了仰头,啧啧打量他:“你还是霍一忠吗?我怎么觉得不认识你了。” “胡闹,我就是你爱人霍一忠,怎么能是别人呢?”说着就亲了上去,倒是把自己的火惹起来了,鼻息喘在江心耳边,“我好想你。”一只手也不老实地往她衣服里头伸了进去。 “我不想你。”江心肩窝被他的呼吸弄得发痒,那他作怪的大手拿出来,又咬了他的肩膀一口。 “好,你说不想就不想。”霍一忠想把人抱起来,江心摁住他。 “和我说说忆苦思甜的妈妈,她是怎么去的?”江心好奇,霍一忠也是,一点儿信息都不透露出来。 霍一忠有点犹豫,要不要和她说这些陈年旧事:“这事儿已经过去很久了,思甜刚出生没多久的事情了。”那还是他才刚跟在老首长身边不久。 “和我说说,总得给我点提醒,哪天我不小心说了话,得罪他们兄弟俩儿怎么办?”江心有顾忌。 “我想想怎么和你说。”霍一忠挠头,这个不好说啊。 “我们有个老领导,姚政委先头的爱人,就是老领导同族的侄女,两家人关系非常近。姚政委是老领导看中的人,就把自己的侄女介绍给他了,两人很般配,特意去延安成的婚。”霍一忠想起那场婚礼,场面很大,当时很多人都还在,健健康康的在,没有互相攻讦,没有揭发举报。 “老蒋有一支小队还留在西北,占山为王,时不时下山作怪,姚政委奉命过去劝降,当时嫂子已经怀上了思甜,月份很大了,跟着他奔波到了西北。有个敌特买通一个替他们家做饭的老阿姨,潜进她屋里,埋了个□□,炸弹威力虽然不大,可嫂子受了惊,手脚都被炸伤,提前生下思甜,因为产妇惊惧,又大出血,孩子出生后没几个月,人就去了。”霍一忠知道的就这么多,更多的细节,也就只有老首长和姚政委知道了。 江心揪紧霍一忠的衣裳,听得心惊肉跳,不禁对两个孩子都怜惜起来,自小没有母亲,姚思甜还能长成这么活蹦乱跳的性子,姚政委肯定也付出了许多心血。 “所以姚政委情愿让两个孩子天天跑食堂,也不愿意找个婶子在家里做饭?”江心想着姚政委可以在附近找个人帮忙上门给两个孩子做饭,但她能想到的,姚政委肯定能想到,只是原来其中还有这样的隐情,那个被买通的做饭老阿姨,恐怕是姚政委毕生的噩梦了。 “可能是。”霍一忠那时候其实年纪也不算大,老首长没让他知道这些事情。 “那何知云为什么不喜欢姚政委?”江心连何嫂子都不叫了,直呼其名。 霍一忠看她一眼,爱恨分明,让他也不由跟着有了倾向,何嫂子确实是过分了,怎么能对心心撒谎呢! “姚政委夫妇好像看不太上何嫂子。”霍一忠不确定,这只是一个观察。 “好像就是因为何嫂子的缘故,很多人想给姚政委介绍对象,劝他续弦,他都没同意,就是怕后母会虐待孩子,或者离间他们的父子情。”霍一忠说到这里,忙慌地看了一眼江心,又画蛇添足说道,“心心,你是最好的后妈!” 这话还不如不说,江心气得拧了他的腰一下,给我闭嘴吧你! “说他们就说他们,别扯我!然后呢?”这木头男人! 霍一忠立即意识到自己又说错了话,大手往脸上一拍,见江心瞪着他,马上接上去说:“一开始是老领导派了两个人来带大忆苦思甜,兄弟长大后,那两人又调走了,去了哪里也不知道,后面就只剩下姚政委父子三人了。” “哦,神秘的姚家院子。”江心下了结论。 “那我以后要远离何知云吗?她要是惹上我,我可不会顾忌她是你上司是媳妇。”江心把丑话说在前头,今天着实被何知云给恶心到了。 霍一忠有些为难,他和鲁师长可以托付性命的交情,如果能通家之好,那肯定更如意,可实际上就没那么好的事:“心心,你做决定吧。” “那我们打起来你会帮我吗?”江心就是想为难为难他。 “有我在,谁都不能打你。”霍一忠立即把媳妇在胸前,做了个保护的姿势,“反正你都要和她对上了,改天我再和你说说她和鲁师哥的事儿。” “你连他们的私事都知道?”江心这下被勾起了好奇心。 说漏嘴了,霍一忠看她一下,怎么脑瓜子转的这么快,亲亲她额头,声音却有些闷闷不乐:“我来师部之前,奉命调查过鲁师长,他的一切信息,事无巨细,我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家长里短可以和你讲,但其他的你不能问。”那是一次政治//调查,非常严格,调查时间长达两年,走遍了鲁师长前半生的生活轨迹,这件事是老首长亲自安排下来的,说起来是左手查右手也不为过,霍一忠相信,那时候不单只鲁师长姚政委,他自己肯定也在被秘密调查中。 作者有话说: 宝子们,来晚了,我九点多才从高速下来,节假日堵车太可怕了。希望你们顺利。 明天放假,祝大家节日快乐,吃好喝好玩好休息好。 本文放假期间正常营业,发布时间大概会改在下午18点到晚上22点波动,均章字数跟平时早晚加起来的一样,大概在六千字以上,有时候写嗨了可能会更多,可放心追更哈。 最后,谢谢大家的支持和留言! 第83章 隔天江心就收到了江淮和侯三的电报, 让她选一趟中转两次的列车,连车次和时间都给她算好了,这是第一回 的车, 下一回还会有变化, 后面改动了再联络, 因为那趟车有一个侯三的熟人, 叫老水,他能帮忙看一下,中转的时候,老水都能安排好,江心这就放下心来, 一心等着和“常治国”十天后的约定。 霍一忠说要和江心讲一讲鲁师长跟何知云的事, 那晚太晚了,就没说下去,他估计也要筛选一下,到底那些信息是可以和江心说, 哪些是必须隐瞒的,毕竟保密条例的约束性是很强的, 霍一忠作为一个军人,必须遵守这种约束。 不过现在江心心里都是小常哥能不能把货顺利带来,已经分不出多少心思去关注何知云那边卖的关子了, 也就是几个邻居上门的时候, 江心才时不时打听一下这位何嫂子平时在家属村是个什么形象。 苗嫂子提起何知云时, 语气是最羡慕的,带着一种对丈夫老于都不曾有过的柔情说:“何嫂子可是我们家属村的一枝花, 我第一回 见她时, 还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女人, 穿的好,笑得美,心还善,一下子就把我们这些人给比下去了,大家见了她,都有些抬不起头来。” “我倒是羡慕他们老夫少妻,鲁师长比何嫂子大了十几岁,听说他们从来没红过脸。何嫂子每天都站在门口送鲁师长出门去,在家等鲁师长到家了才睡觉,鲁师长也疼她,从不和她大声说话。”这是黄嫂子嘴里的何知云,她和老丁感情破裂,就羡慕鲁师长何嫂子的恩爱。 做过地主家小姐丫鬟的郑婶子又有不一样的看法:“小何这个人,命好,有的人出身好,后面嫁的男人好,生的孩子也争气。小何就是这种平步青云的人。” “怎么没见他们的孩子呢?”江心突然想起,家属村里,几乎家家都有孩子,分别只是大孩子和小孩子而已,他们既然结婚多年,怎么她来这么久,就没听过他们家孩子的事情。 “小江你不知道呀?鲁师长和何嫂子有个儿子,住首都他姥爷姥姥家,还在读书呢,这会儿怕是要上大学了吧?”黄嫂子对这个倒是有印象,头几年还能见到这个孩子,这几年倒是没见过了。 “小江不知道不奇怪,这孩子好几年没来家属村了吧?”郑婶子也想起这个人,“叫什么图图?” “我也记得,又白又嫩,长得跟神仙童子似的,郑婶子说的没错,是叫图图。当时大家都爱逗他玩儿,他也聪明活泼,学校放假了,从城里来咱们乡下,玩得一身泥巴回去,好像还被何嫂子数落了几句,那还是我第一回 见何嫂子有情绪。”苗嫂子记得这孩子,家属村就没见过养的跟少爷似的孩子,因此印象深刻。 普通的一家三口,幸福模板般的家庭,听起来是无懈可击的。 “就这一个孩子?”反正瞎聊天,江心就随口问,现在的人都生的多,只生一个的确实少。 “就这一个独苗苗。”苗嫂子把手上的线头打个结,咬断,“没见过其他孩子。” “小霍和鲁师长关系那么好,你们两口子搂着睡觉,不和你说这些?”黄嫂子有些爱刺听人的隐私,尤其是夫妻被窝里的话,她有时候说起来,那叫一个荤素不忌,江心怕两个孩子听到,都把他们赶到楼上去玩的。 “他能说什么,训练那么累,回来躺下,沾着枕头就睡着了。”江心轻轻带过,又开始说囤菜的事儿,“嫂子们家里都囤得差不多了吧?” “还行,大白菜差不多了,再囤点儿土豆红薯。”黄嫂子立刻就被带跑偏了,又说要去附近屯里买腌羊腿和牛肉干,“附近有老乡自己偷偷养了肉牛,在山边儿养成了就宰,做成牛肉干,我在刘姐那儿吃过一块儿,还行,过年买一点,让孩子们打打牙祭。”她家也四个孩子,家里的米缸一年到头,就从来没满过,更别说有存粮,一点吃的藏屋顶上,都能给几个孩子翻出来吃了。 “牛肉干?贵吗?”江心的脑子又转起来,一下子就想到了蔡大姐,得找她问问。 “不知道,得去打听打听,估计够呛。”黄嫂子判断的也不错,牛肉本来就珍贵,还是偷偷养起来的,更是提心吊胆,又不要票,还不得卖贵一点。 江心当天就跑去集市找蔡大姐打听这事儿了,蔡大姐把她拉到一边,双眼瞧着四周说:“你听谁说的?” “我们一个邻居,怎么了?”江心见她这样小心,生怕惹祸,让人议论他们家,“不行的话我就不打听了。” “有是有这回事儿,你想要多少?我帮你去问。”蔡大姐对江心还是很仗义的。 前段时间江心把那些旧瓦片旧木板全贱价卖给了她的堂亲,那堂亲把屋顶盖起来,就有人上门说亲了,是同村一个寡妇家的女儿,说是差不多要定下来,过几天就要请她这个大姑姐上门吃定亲酒了。 “贵吗?我得算算。”江心也没瞒蔡大姐自己手头紧的事。 蔡大姐凑在她耳边说:“要六块钱一斤呢。他们不肯降价,好像有人想举报到生产队去,闹出打架的事情来了,知道的都不敢上门去买,现在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啊呀,六块钱,是贵了点儿。”江心纠结,她还想买一些,寄回新庆去,小哥和侯三肯定有办法消化这批货,牛肉在新庆可是稀罕物,十天半月也吃不上一块,必有市场。 “蔡大姐,你帮我打听打听,买的多,能不能便宜点,实在不行,你帮我约个时间,我去和对方谈。”无论如何,江心还是想试试。 “你买这么多干啥呀?家里就两个孩子,尝个味儿得了。”蔡大姐劝她,今年冬天估计要落好大的雪,得把钱留着过冬过年呀。 “你不知道,我娘家叔叔姑姑舅舅姨妈那些,加起来有十几家人,上回中秋我就没买够,还是我爸妈给我垫的钱。”江心就扯了个谎。 “那你家亲戚是多,也没办法。”蔡大姐自己就是出嫁女儿,娘家那些同父异母的兄姐,还有一些姑爷老舅的,这些亲戚,说是有口角,有陈年恩怨,可年节也得走动起来,这一走起来就繁琐,江心这么一说,她反而体谅了江心的为难,“那你等着,我让我弟弟去给你问。过两天你再来。” “那就谢谢蔡大姐!”江心把在市里买的蛤蜊油给了她一小瓶,“也不是多贵的东西,我看你双手泡冷水都皲裂了,晚上回去泡泡热水,睡觉前涂一涂,好得快。” 蔡大姐推两下,就收下了,江嫂子做人厚道大方,她挺乐意和她交往的。 回家后,看到霍一忠和忆苦思甜兄弟在,正拿了砍柴刀和绳子扁担,准备上山去砍柴火,姚政委和警卫员小曹不在这儿,霍一忠就帮忙给他们家也囤点儿柴火,不然光靠后勤发的那点柴火,过冬得冻坏他们兄弟。 “去吧,早点儿回,今晚吃小鱼儿面。”江心叮嘱他们上山小心,别滑倒了。 两个小的也想跟着去玩,被江心拦下了,虎着脸道:“今天的字写完了吗?我看看。” 霍明和霍岩立即就哑火了,妈什么事情都好商量,唯独练字读书这两件事,把他们管的死死的,定的规矩雷打不动,哪天没完成,说罚写大字就在旁边盯着他们写完,想偷一会儿懒都不行。 ...... 还有两日就是小常哥来风林镇的日子,江心已经联络上卖牛肉干的人,刚见面,他说自己是个粗人,说话容易得罪人,让江嫂子别介意,确实粗,粗声粗气,五大三粗,粗服乱头,是个面红脖子粗的屠户。 粗人叫大柱,他刚出生时长得瘦弱,跟个老鼠崽子似的,他娘没奶,怕拴不住他,就叫他大柱,谁知道大柱长大后能长这么大只,真像根直筒筒的粗柱子。 江心说要二十斤,口水都说干了,才谈定在五块钱一斤,先给他四十,剩下的写了欠条,说好腊八之前肯定给他。 也就是蔡大姐的弟弟在中间做中人,大柱才答应让她欠钱。 主要是前段时间他不肯降价,有人闹他,还说要举报他,大柱急着把牛肉干出完,不然真给举报到镇上去,他估计过年前就得进去,这才肯给她写欠条的机会,不过大柱也说了:“江嫂子,你要是不给钱,我肯定要去你家里找你要钱的,你也知道我嗓门大,到时候嚷两嗓子你的邻居们全都知道了,那可不好看。” “行!”江心也不怕,摁了手印,腊八前,无论如何,小哥和侯三应该会把一部分钱汇过来了。 过了两日,就是和小常哥约好的日子,霍一忠上班,江心照例做好一天的饭才出门,让郑婶子和苗嫂子帮忙看着两个孩子,黄嫂子的嘴巴没有门栏,她有顾忌,所以照看孩子的事儿,她就不太爱找黄嫂子,做完这些,自己就背着二十斤牛肉干和一个旧袋子坐上汽车,往风林镇去了。 到了镇上,江心来不及喝口水,就去邮政局把钱取出来,小心放好,怕落入有心人的眼里,走路去火车站的时候,她还折了根木棍子拿在手上,以防万一。 上了火车站站台,江心看着墙上的那个破旧的时钟,“常治国”的火车半小时前就该到了,怎么没见着人呢? 半小时前,许杏林从永源市火车站出发,用江心给的钱买了火车票,上车时搬着一个木箱子,一路警惕不敢放松,提心吊胆,又怕列车员查行李,还生怕江心耍他,到了风林镇火车站,他把那箱子扛下来,找了附近一个草堆藏好。 藏好货,就出来和值班室的人坐下吹牛,给值班员发了个根烟,和他打听西山屯在风林镇的哪个地儿,南边儿来的知青多不多。 江心绕着风林镇那个不大的站台走了一圈,就是没找到“常治国”,那人说话时就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儿,不会放她鸽子吧?那她的五块钱车票就太可惜了! “这不是西山屯儿的小何知青吗?”正想着,那个懒懒散散的声音就出现了,来人正是“常治国”。 江心猛地回头一看,见是他本人,还好,没让她跑空。人来了,可是东西呢? “西山屯儿?小常哥我你都敢骗!”许杏林脸上有几分凶气,他刚打听过了,这儿有个东山屯儿,就没叫西山屯儿的,何知云那名字肯定也是骗人的,正怕自己被骗白跑一趟,就看到江心远远地走来了,让她一顿好找,见她似乎要放弃了,自己才慢悠悠出来。 “常委员,今天不开会,有空来我们风林镇视察?”江心被戳穿也不怕,手上拿着张报纸,把报纸送到他眼前,上面赫然印着一张市里领导开会的照片,小字写着某某委会常治国委员,对应的是一个穿中山装的中年男子,和她面前的“常治国”长得两模两样,一点关系没有。 这张报纸是当时“常治国”给江心包那瓶苏联酒时的报纸,江心把酒拿出来时候,看到这张照片下的名字,才发现自己被这人给骗了,不禁笑了出来,简直像两个江湖骗子相遇了。 “常委员,我的巧克力带来了吗?”江心把报纸收起来,示意他坐到角落去。 许杏林被揭穿,一开始还惊愕了一下,没想到这女的这么细心,他当时就是在报纸上看到这人,随口胡诌的名儿,反正互相都有把柄,那就坐下来谈吧。 “那半张条子呢?”许杏林开口问她。 江心把他们签字的半张条子拿出来,两人对上,许杏林立即拿了盒火柴出来,把条子烧了。 “什么意思?”江心问他。 “没什么意思,就是不想和你做这笔生意了。”许杏林一脸无所谓,当是自己今天白来一趟。 江心正想上火,特意跑来耍她呢!看他两手空空,东西也没带的样子,不过也难说,有的人就是爱坐地起价,想着估计是这人的计谋,嗓门都要提高了,这么一想,那股火气又压下去:“也行,反正我也拿不出那么多钱来。” “那你坐下一班车回去吧,当是来我们风林镇采风了,‘常委员’。”江心比他更无所谓,反正她脚边还用十几层的报纸包着二十斤牛肉干,今天怎么着也能给新庆寄回点东西去。 许杏林转头看她:“你这女的,怎么连个良心都不长?专门跑到市里骗我,还让我给你收那么多货,我说不做这笔生意了,你就真不要了?” “小常哥,有病就去看医生吃药,别跟我来这一套!”江心这下是确定这人要倒打一耙了,“我就问你一句,这货你收到没有,要不要跟我完成这笔交易?你不做就赶紧回你的市里去,别耽误我时间!” 许杏林一噎,没想到江心这么强硬,哼哼唧唧的,这才说收货多难多不容易,半道上还差点被人给劫了,临时要江心多给他二十,他才把货拿出来。 江心冷冷看他一眼:“难怪一来就烧了那个条子,敢情是在这儿等着我。你说得对,刚刚是你不想和我做这笔生意,现在到我不想了。反正条子也烧了,大家没瓜没葛,你赶紧带着你一落地就涨价的货回市里去吧,我看谁能吃下你这么多巧克力!” 说完,拎起那袋牛肉干就往站口走去,边走边数数,一二三...八、九,果然—— “哎你这人,怎么这么开不起玩笑!”许杏林从后头追上来,站在江心眼前,把人拦下,“我这不是...这不是,想...” “想试探试探我的底线,是吗?”江心停下脚步,心中窃喜一下,但仍用一张冷冰冰的脸看着他,“常委员,我脾气不好,开不起玩笑。” 许杏林咬着牙:“好,就当是我的错。咱们可以坐下来谈谈了吧,你还欠我三块酒钱呢。” 江心又不是真的要走,两人又倒回刚刚的角落去,许杏林沉默了一下,才说:“巧克力没收够,只收到一百三六支,补了五十根大香肠给你,按我们上回说的价格,一共两百八十七块钱六毛五分,四舍五入,你给我两百八十八。” “我给你个整数,两百九十,包括那三块酒钱。”江心和他算数。 “行行行!”许杏林就没这么憋屈过,“那你先把钱给我!” “我先验货。”江心让他把货拿出来。 许杏林惊讶:“在这儿?”他们就站在站台上,这是个小站,值班室里的人一眼就能看到他们两个在干嘛。 “你把货放哪儿了?”江心握紧手上那根棍子,让他带路。 “常治国”要是敢埋伏她,她手里这根棍子可不会和他客气,就算打不赢,也让他吃点痛。 说许杏林大胆,他也真是有点傻大胆,把货放在火车站外头一个少人经过的草丛里,用几把枯草挡住了,真要是有眼尖的人路过,一把力气搬走,那可真是分分钟的事情。 江心拿着棍子拨开那些干草,让他撬开木箱子,随机抽取了几块巧克力和几根大香肠,拆了其中两个,货真价实,没有假,把拆过的放进自己的包里,又让许杏林整理了一下那个木箱子,抽出一些干草,把二十斤牛肉干将将塞了进去,再用钉子钉上。 “走,我和你一起把这箱子搬到站台上去。”太重了,江心搬不动的,只能求助于他。 许杏林不用她动手,自己吭哧吭哧把货搬到站台,刚放下东西,手就伸出来了:“钱!” 江心把早上取出来的三百块钱扣掉十块,厚厚几叠大团结,用那张印着“常委员”的报纸包给他了:“外头有厕所,我知道你不信任我,你去点点数,我就在这儿等你。” 许杏林拿着钱,往厕所跑去,把钱分别藏在怀里和两条腿上,用绳子绑好,不一会儿又跑回来,见江心还守在站台上,旁边搁着一个木箱子。 收了钱,这女的没点他,他心里就踏实了。 “哎,有吃的没有?”许杏林问他,他就早上吃了碗汤面,经历这一早上一中午的焦躁忙慌,一松下来就饿了,这小火车站又没人卖吃的,只好问江心。 江心看他一眼,踢了踢脚边的木箱子:“商店卖六块钱一根的巧克力,你卖四块钱两根的大香肠,我这儿多的是,你要吗?” 许杏林吃瘪,这女人真是白眼狼,一点人情味儿都没有,他可是大老远从市里给她送东西来呢。 江心见他有口难言,出了一点气,从包里掏出两个肉包子:“给你吃一个。” 她要等下午两点多的那趟到南边儿的火车,给他一个,自己也吃了一个,当是午饭了。 许杏林望着空荡荡的火车站,一中午了,除了那个在值班室打瞌睡的值班员,总共就他们两个人在等车,不禁嗤笑:“你们这儿可真穷!” “是你们这儿。”江心纠正他,“我是外地人,这地儿是归你们永源市管的,常委员。” “常委员”再次吃瘪,打量江心:“哎,你到底叫啥名儿?何知云是你瞎写的吧?” “你先说,常委员。”江心也看他,看他嘴里能不能说几句真话出来,如果可以就最好,下回进货她还想再找他呢,能把这条渠道稳定下来,那就再好不过了。 “我妈姓常,你叫我小常哥也行。”许杏林这点没说谎,他妈是姓常,他的小名儿就是小常哥。 “我妈姓金,那你叫我小金姐吧。”江心也很真诚。 “你这人真没意思,这么较真,以后能找到婆家吗?”许杏林上下扫视她,二十来岁,长得也还过得去,细皮嫩肉的,怎么那张嘴就那么厉害呢,跟把刀子似的,胆子也大,一个女人跑到市里找人拿货,被人跟踪了还敢住招待所,他要是人再恶劣一点,说不定在市里就把她钱给抢了,让她哭都没地儿哭去。 不是说南方的姑娘都温柔如水吗?收音机里都是骗人的? “这你就不用管了。”江心心里美滋滋,想起霍一忠和两个孩子,我家不知道多甜蜜。 “那下回你还要货吗?你提前一个月和我说,我能给你弄更多。”许杏林不纠缠名字的事,还是做生意要紧,想把下笔单子定下来。 “你还给我落地涨价吗?”江心还记恨刚刚的事儿,她最讨厌人家不遵守合同条例,没有契约精神了,凡是说好又变卦的,在她心里都能划个大叉叉! “我...我这不是爱开玩笑吗?你这人怎么这么开不起玩笑。”许杏林打哈哈过去。 江心白他一眼:“你的火车几点的?” “一点五十。”许杏林把火车票掏出来给她看,时间快到了。 “我下回还要货,就给你发电报,你把地址和姓名留给我。”江心预估着,过年前肯定还要再走一波,依照小哥的本事和侯三的野心,这回估计要的更多,“你先收着货,别留痕迹,我会提前五天给你发电报,约了时间你就安排送过来。” 许杏林给江心写了真实的地址,姓名写的还是常治国:“放心,邮递员叔叔认识我!” 江心无语,又白了他一眼,把地址收好:“反正你确定能收到电报就成。永源市也不止你一个人卖东西,但遇上我这样大主顾的机会肯定少,你自己想,要不要长期做下去。” 许杏林若说原来不知道江心是要转这一倒的货,现在也猜出来的,从这儿进货,再发到她的家乡去,中间多少细节要操作,哪一个环节出了错都不行,她可真敢啊! “好,我就跟你干了!”许杏林也知道,平常一根一根巧克力香肠地卖,赚那三毛五毛,得卖到天荒地老去,还是得找人打开场面,他血液里那股遗传自先祖的冒险精神又冒了出来,“除了飞机大炮,大街上只要你能看得到的苏联货,我都能给你找出来。” 江心见这人是尝到甜头了,笑问他:“你的货都是从哪儿来的?” 这下轮到许杏林斜眼看她:“怎么吃水还想着挖井人呢?我收货,你买货,不就成了,知道那么多干嘛?” 得了,这是人家吃饭的渠道,江心也不问,知道了她也不能亲自去收货:“行,只要货好,你来送货,我都给你出往返车票钱,还请你吃肉包子。” “我要是能从南方弄点东西来这儿,你能卖出去吗?”江心有些想法,但不知道能不能付诸实践。 “是工业品吗?手表收音机自行车缝纫机这些就行,不愁卖不出去。”许杏林数着那些电器,“要是吃的就算了,你们那儿的东西我们这儿吃不惯,有人买来尝个鲜儿,但卖不动多少。” 江心就闭嘴了,他列举的那几样,新庆一概没有,她家也没有。 两人又说了几句,火车来了,许杏林就去检票上车,江心踮起脚尖,往那封介绍信上看,只扫到一个“许”字,原来是小许哥,不是小常哥。 等到了两点多,江心等的那一趟车到了,这趟从最北的火车站出发的列车,途径了风林镇,只停留二十分钟,江心拖着那个木箱子,一列列扫过去,到第八节 车厢,终于见到那个叫老水的人,两人还对了下暗号。 老水:“长江水,长江长,长江水里翻起浪。” 江心:“翻了浪,吃了鱼,摇着小船回乡里。” 难得听到乡音,江心朝他笑了笑:“像见到我哥了。”新庆的口音挺有特色,老水一听就是当地人。 一开始江心听这人叫老水,还以为至少是个中年人,结果人家不过是二十五六的模样,很斯文秀气,老水也很腼腆,帮江心把木箱搬上车,还给她开了张货运单,江心给了五块运费。 “那老水同志,就麻烦你了。”江心把货运单收好,等会儿要去邮局给侯三发电报的。 “没事儿,我和侯三是开裆裤的交情了。”老水朝她挥手,也不问里头是什么东西,火车慢慢开动,远离了她的视线。 这一趟车到华中一个中转站转一趟,到了江城再转一趟,货不直接到新庆,而是到新庆往下一个叫新水的小站,小哥说他们会派人去接,再做安排。 江心怀着一颗忧心,到邮局给侯三发了电报,让他们十天后接货,希望中间不会出岔子。 回风林镇坐车到家属村,霍一忠带着两个小的在村口等她,江心一下车就飞奔过去,先被霍一忠抱着亲了一下,她又蹲下抱了抱两个孩子,掏出袋子里的巧克力掰了一小半给他们尝尝,这回是另一种口味的。 “今天去镇上干嘛了?”霍一忠问她,心心最近往外头跑得勤快。 “去买了吃的,还偷偷买了大香肠和巧克力。”江心挽着他的手臂,悄咪咪凑到他耳边说,“等会儿我们就回去加菜。” 霍一忠心里有疑虑,但也压了下去,心心对这里人生地不熟,交际圈就在家属村,镇上就认识一个徐满仓,那徐满仓距离镇上还有一公里多的路途,以心心偷懒的习惯,她可不会走过去找人说话,可能就是在家属村太闷了,带孩子烦了,独自跑去镇上看电影了也不一定。 “对了,上回我带霍明霍岩去拍的照片也拿到了。”江心把照片掏出来,一张是她和两个孩子的合照,一张是姐弟二人的照片,“他们俩儿的,你寄给孩子的妈妈。” 霍一忠心情又复杂了起来,心心是真不介意林秀和两个孩子联络啊。 “她是孩子的妈妈,她要是在乎两个孩子,那小孩儿就多一个人疼爱,有什么不好?”江心不理解霍一忠的心思。 江心小时候就渴望父母把眼睛都落在她身上,可她的亲生父母离异后,各自组成家庭,又有了其他的孩子,没一个人顾得上她,双方不愿意带着她,所以她才自小跟着爷爷奶奶长大。 那种亲密无间的父爱母爱在她上一世的生命中,是一种严重的缺失,尽管那时活到三十了,她还时常很羡慕别人的家庭,更渴望爱,养成了先付出再收获的习惯,就像现在的她和霍一忠还有两个孩子的相处模式。 “累吗?要我背你吗?”霍一忠看她打了个哈欠,以为她犯困。 其实江心不困,她今天刚刚完成一笔小生意,脑子里十分亢奋,话都多了起来:“霍一忠,你知道我最喜欢做什么事吗?” “什么?”这么说起来,霍一忠就知道她喜欢在家写字,做菜时很享受,闲下来时读小说,其他的他还真不知道。 “数钱。”江心笑得眯起大眼睛,“当然还有爱你,被你爱着。”把头靠近他的肩膀,亲密依偎。 霍一忠一下子就被这句糖衣炮弹、甜言蜜语给虏获了心,什么疑虑都给摁了下去,暮色中他牵着江心,看着两个吃巧克力停不下来,打打闹闹的孩子,又感受到了那阵强烈温暖的太阳光:“嗯,这样很好,我也喜欢。” 第84章 日子摇着摇着就到了十一月, 家属村已经下过好几场雪了,下在院子里的雪把矮的青菜都盖住了,一些高点儿的辣椒树也挂了一层雪, 看着有些田园雪景的意思, 但是下在外头路上的雪, 则被来去的路人踩踏践踢, 雪水和泥土混在一起,脏兮兮的,令人不忍多看。 江心这个南方人对北方冬天雪景近看的幻想,可以说是就此幻灭了,原来白雪染上泥土, 反而脏得更明显。 但是一下雪, 家属村的孩子们就玩疯了,堆几个丑雪人,打出溜滑,拖着木板到处滑雪, 从缓坡往下滑,霍明霍岩每日都玩得不亦乐乎, 也不觉得冷,还能热出一头汗。 她忍不住把这个事情写在信里,告诉江家人, 顺便给他们画了一下自己这头的雪景和房屋情况, 连同剪了几张报纸上刊登的黑白雪景图一起塞在信封里, 让他们放心,自己冬天过得好好的。 霍一忠也说到做到, 上山砍了木柴让她在家烤火, 家里缺什么, 都是他踏着雪,吹着北风出去买的,经过那次吵架后,他明显说话更小心,思虑得更多,也承担了更多家务,尤其是碰冷水的活儿,江心很满意,具体表现是,晚上两人在被窝里更亲热了。 一下雪,霍明的头发长长了,江心按原来的约定给她买了头绳,拿着剪刀给她剪了个童花头,霍明天天早上起来让江心给她在脸上涂香香,再绑两根辫子,臭美地甩来甩去,连帽子都不肯戴。 霍岩则是被霍一忠带去剪了个小平头,现在父子两个站在一起,除了霍岩脸上长出二两肉,白白净净,有些肉团团的可爱,那轮廓那身板儿,看着更像了。 迎着一场雪,抖着手,在十月的最后一天,江心去集市,把手头最后两块八分钱花完,总算在一号晚上迎来了霍一忠的工资。 往日里,霍一忠对工资和钱的态度,加起来都没有这个月的期待,在一楼烧热了炕,传到二楼的房间,两个孩子盖着江心在延锋买的毛毯,睡得两张小脸红扑扑,夫妻两个在客厅披着毯子,点了火盆,开始算钱。 江心让他去拿几个信封过来,分别写上霍明、霍岩、家庭存款,往写着霍明的信封里装了三十块钱,往家里存款那个信封装了二十,一百五十一下就去掉了五十块,霍岩的则还空着。 “这是干什么?”霍一忠不懂。 “写着霍明的,是给霍明存的嫁妆钱。写着家庭存款的,就是家里的存款,往后家里要买大件的东西,年节要给亲戚送礼,就从这儿拿钱。霍岩娶媳妇的钱下个月再给他存,这个月先存霍明的。这三笔钱,是绝对不能随意乱动的。”江心拿着笔边记边算,把这一百五十块钱安排得明明白白的。 霍一忠一脸僵硬:“你说什么?嫁妆钱?娶媳妇的钱?”他忍不住站起来,打开房间的门,看着两个熟睡的,还不到他大腿高的小豆芽,猛吸一口气,关上门,黑脸不可置信的表情控制不住,“他们一个过了年才六岁,一个才四岁,就要开始操心婚嫁的事了?” 江心抬眼看他,瞪眼:“大惊小怪干什么。坐下,给你发这个月的零花钱,十五,拿着。” 霍一忠机械地接过那三张崭新的大团结,还是不敢相信:“心心,是不是太早了?他们才多大?” “不早了,十八年一晃就过去了,反正先把钱给他们存上,到时候不管他们是想结婚还是想读书,都随他们,只要他们想干什么,咱们能拿出钱来就行。”江心说着,划了三十五到日常生活费那边的账上,那就还剩下五十。 又让霍一忠拿了一个信封,写上机动用钱四个字,放了十块钱进去:“往后每个月我都往里头放十块钱,你想给任何人钱,帮助任何人,延锋那边也好,你战友也好,你前妻也好,都可以在这里拿钱,他们还不还随便他们。一年有一百二十块钱,足够你用来表达情义的。” “剩下四十,是建房子要给回我的钱,等给到一千,这四十块钱就可以停了,之后再转入家庭存款。如果你后面升职提工资了,那霍明霍岩那两个信封的钱也要随之增加。”江心一下子就把钱都分好了,“除去工业票要补上前阵子咱们的欠债,你所有的粮油补贴票全部用在家里,改善家庭伙食,同意吗?” 霍一忠手上拿着十五块钱,愣愣地点头,他还有不同意的余地吗? 就在这个冬夜,他感觉自己的人生被这一百五十块钱支配得清清楚楚,霍一忠不知道,原来日子是可以这么过的,往日里他拿了工资,别说计划和存款,能花到月底就不错了,哪个人找他开口,他都能给出去,收回来就得是一两年之后,或者干脆就是不了了之了。 “那,心心,这十五块钱,我能用来资助战友吗?”霍一忠其实平时在家属村很少花钱,除非去镇上给两个孩子买点吃的玩的,偶尔买点小玩意儿哄哄江心,不然一个月能花五块钱就不错了。 “可以,帮助你前妻都行,但仅限于这十五块钱,过了线就不行。”江心提醒他,上回因为这个事情,他们吵得多严重。 “我有一个战友,腿伤了,原来是前线,现在转入后勤了,他受伤后,家里状况就不太好。”霍一忠说的是几个月前在火车上遇到的蔡大头,他的双腿受伤,救治不及时,在医院修养了几个月,前段时间才能站起来,还是曹正在军医总院遇见,给他写信提起的,说是准备给他筹点钱,问霍一忠的意思,霍一忠当仁不让。 “你看着办。”不是江心冷血,是她总得平衡着家里的花费,不能再像前三个月那般过日子了。 夫妻说钱是伤感情的,不说是逃避现实的,勇者除了要面对冬日早上起床的寒气,也要面对说到钱的尴尬。 反正家里领导给了指示,霍一忠就知道怎么用这些钱了。 除了那三十五块日常花费的钱放在方便拿的地方,江心把装钱的信封和账本放进一个铁盒子里,再把密闭的铁盒子锁进一个小柜子里,用布盖了,放在衣柜的顶上。 霍一忠则是打了温水让她洗手,江心有个奇怪的习惯,点完钱和票,一定要用香皂狠狠地搓手,直到她认为洗干净了才算,其实这是上一世她爷爷教给她的,不知不觉就一直保持住了。 夫妻二人把那盆火拢灭,把灯关了,躺在床上,人叠人,外头的雪在下,纷纷扬扬,明天醒来又是银装素裹冰冷的世界,可是他们的屋里暖呼呼的,让人沉醉。 ...... 过了几日,天放晴,有两日没下雪,邮递员坐着汽车来家属村了,给江心带来两封信、三张汇款单和一张电报,江心拆了自己的信和汇款单,另一封来自一个叫仙留的地方,是给霍一忠的,不知是战友还是其他人,她就没动。 江心看着小哥和侯三兴奋写给她的信,说是巧克力和牛肉干一到新庆,很快就卖完了,大香肠托人到省城去卖,加了点价格,两天就出光了,他们根据江心的建议,把巧克力价格定的跟比商店高一些,不要票,小赚了一笔,两人在新庆按照各人三成的比例分了钱,另外一份是打点中间帮忙的人。 他们在信里让江心继续进货,尤其是巧克力和牛肉干,现在临近过年,大多人手里都有钱,能进多少就进多少,他们有办法把这些货都出了。 电报上写的是日期和火车车次,还是上回那个叫老水的人帮忙中转运输。 三张汇款单,一张是一百二十,这是江心的分红;另外两张,各三百,是他们两人的分红之后,再凑起来的钱,他们都没有提让江心再加钱进去。 江心看着这三张大额汇款单,有些担心,在镇上,汇款有五十就是大额票据了,更何况一下子来了几张上百的,她还是要提醒小哥和侯三,大家小心些,少留下痕迹,如果能让信得过的人带现金就最好了。 不过手头慢慢积累钱财,江心还是高兴的,总好过束手无策待在家属村,什么都干不了。 一百二十块!那他们家又可以多存一笔钱,但是这笔钱,江心是不准备告诉霍一忠的,这是她的私房钱,她看了看最后取款日期,决定过三个月再去拿钱,错开这三张汇款单的取款时间。 先给永源市的小常哥发个电报,让他九天后来风林镇,再去找找大柱,这才是正经事。 邮递员偶尔也会帮家属村的人发电报,但霍营长家的江嫂子这封电报就很奇怪,全是数字,不过他也没多问。毕竟比这更奇怪的电报他都帮忙发过,比如有个嫂子发电报去夫家一个亲戚那儿,为了省钱,每个月都发,一次就发两个字:还钱!还不让他和自己丈夫讲,发了这么多年,从来没见她停过,老债难追,但坚持不懈,邮递员都佩服她。 小小的邮递员,手里掌握着家属村各家大大的八卦情报。 江心读完信,没耽误太久,套上兔毛靴出门去找蔡大姐,让蔡大姐帮忙带着她去找大柱,给他还钱,说还要进货的事儿。 这双兔毛筒靴,是霍一忠上山砍柴时,装了个陷阱,抓了两只肥美的灰兔子,找了屯里老猎人剥下来的皮,特意做了双靴子,给江心雪天出门时穿的。 江心收到这个礼物的时候,先是可怜了一下可爱的兔兔,然后就兴致勃勃穿上了靴子,真暖和! 蔡大姐见她要去还钱,让人盯着摊儿上的最后那点肉,搓搓手和耳朵,带上一顶破狗皮帽,带着她去了。 到了大柱家里,他们一家人围着炕在烤火,里头一股子蒜味和几个人十几天没洗澡的气味混在一起,熏得江心直打颤,只好退出来,让大柱把那张欠条拿出来,覆在火盆子里烧了,点了六十块钱给他,两清了。 大柱跟江心说:“江嫂子豪爽!”提前还钱的可少见。 江心被他嘴里的蒜味一熏,往后退了几步,在外头冻得直跺脚:“大柱兄弟,你手头还有牛肉干吗?” 大柱睁着本来就不大的眼睛,看蔡大姐在厨房和他老娘唠嗑,低声问她:“江嫂子,你是自己卖的吧?” 江心不言语,就盯着他:“大柱,你要是有牛肉干,想卖给我,现在就可以卖。”管那么多干啥。 大柱懂了,他拍拍胸口:“不在这儿,我藏起来了,在山里,还有六十斤,你要的话,我全都给你。”说完又补了一句,“但是你得给足钱,这回不能再欠钱了,我们家要打两床新棉被过冬,春天化了雪,我两个侄子就得上学了,要交学费和书本费呢。” “那你要再给我降价一块钱,不然我要不了那么多。”江心往手心里哈气,得把在延锋买的毛线拿出来,让苗嫂子帮忙织几双手套,这天儿冻得她手都要“长萝卜”了。 “江嫂子,那我一年到头就白辛苦了,这不行!”大柱拒绝。 “那我还是只能要二十斤。”江心再次用力跺脚,看了看里头烤火的蔡大姐,她也想进去啊! 大柱本来想说,得回去和他兄弟商量,但见江心一张脸冻得发白,就鼻子眼角发红,也有些于心不忍,和她打商量:“江嫂子,明年我们做这个,你还要吗?” “要!明年有多少我要多少。”江心估计到明年,小哥和侯三也会催着她进货的,牛肉干耐放,要多点货也可以。 “那我就再降五毛钱,四块五给你,多了就不行了。”大柱也很坚持,养牛多苦啊,一天到晚在山里喂蚊子,还得防着人举报,风险极大,再少一点他就不干了。 “那也行,但是你得帮我弄到火车站去。”开玩笑,她江心可扛不起这六十斤的牛肉干。 大柱就露出一个“我就说嘛”的表情来:“行,江嫂子多给我一块钱,定个日子,我到前头坐汽车去,给你挑到火车站。” 江心同意了,在心里滴血,这多出来的成本,怎么越来越多了? 她要回去了,大柱在家里找出两斤牛肉干给她,说是还欠她五十八斤,江心给蔡大姐分了一小袋,蔡大姐嘴里喷白气:“我不能收,这玩意儿多贵啊。” “拿着吧,就过个瘾,还能当饭吃不成。”江心让她拿好,把手缩进衣袋里,闭上嘴,免得吃风,霍一忠还是对的,这里的冬天就适合在家烤火,完全不适合出门。 蔡大姐三推四推才接过来,又说她堂亲年前要结婚啦,选了个好日子,想请江嫂子带孩子去他们屯里吃喜酒。 江心喜笑颜开:“这是好事儿啊,我一定去!” “那你带孩子来,你家两个孩子机灵,让他们给我堂弟坐坐床,让他们早生贵子!”蔡大姐也高兴,这个堂弟的爹娘早早去了,基本上是在她家里长大的,她娘把他当小儿子养了,蔡大姐的娘走后再没人管他,他就是吃蔡大姐和蔡大姐弟弟两家的饭长大的,亲戚们家里都穷,他那点屋子还是几个本家农闲帮着建起来的,如今二十六七才娶上媳妇。 “我给他们写结婚对联儿!”江心发现现在自己心态有些变化,从前对婚丧嫁娶这些事,都秉持着一种很模糊的态度,仿佛这些事离自己很远,但现在她整个人落到了实处,双脚踩在地上,很踏实,很愿意参与到实际的生活中去,感受那种原始的快乐和悲伤。 或许这就是进化成一个老嫂子的必经之路吧,她哈着气自嘲。 “那可太好了!”蔡大姐笑得脸皮发皱,这儿的北风从西伯利亚刮过来,平原无高山遮挡,一点折都不打,实在太干燥了,每个人脸上几乎都这样,“我们屯儿会写毛笔字的老先生,那老牛鼻子了,还得让人请三回,包红包才帮忙写呢!江嫂子你愿意帮着写就最好啦,我今天回去就和他说!” 被人这样重视,江心也很快活,哼着歌儿回去了。 霍一忠回来后见江心不在家,就在厨房烧热水,刚把水倒进去,就被穿的胖墩墩心情愉悦的江心亲了一嘴,还喂了一嘴巴的牛肉干:“年底我要带霍明霍岩去屯里吃喜酒!不带你去!” “你们娘儿仨怎么能这样呢!”霍一忠把人捆住,不让她出厨房,夫妻两个眉飞眼笑亲来亲去的。 姚忆苦正想进来,看是否要帮忙做饭,就在门外看到这一幕,一下子慌得手脚都不知道放在哪里,赶紧跑到客厅去和几个弟弟妹妹们玩儿,神秘兮兮地说:“我看到霍叔叔和江婶婶抱在一起。” 家属村里其他叔叔婶婶可不会这么做,大家走路都是隔着两米距离的,他爸老说鲁伯伯家的何伯母肉麻,也没见他们搂在一起呀。 这个画面对这个小少年来说,实在太刺激了! 霍明霍岩在报纸上反复写“永”字,头都不抬:“我爸就爱粘着我妈说话,天天都这样。”他们都习惯了。 姚忆苦和姚思甜对望一眼,原来别人家的爸妈是这样的啊! “你有一封信,在二楼桌子上,吃完饭看看吧。”江心藏在霍一忠怀里躲风,和他说起早上的信。 “我看了,是林秀来的信,说收到照片了,孩子长得好,谢谢你没亏待他们。”霍一忠让她也看看信,他收起来了,在他们放信的抽屉里,“还是提了借钱的事,她三哥的病到了冬天会加重,不住院就得吃药,估计是借遍家里亲戚了。” 如果不和他离婚,林秀每个月至少能从霍一忠手里拿到六十块钱,她省吃俭用,一个月可以资助三哥家里五十,可现在他们离婚,林秀没有工作就没有收入,实在是贫病交加,没办法才朝着霍一忠这个前夫开口的。 “那你怎么打算?”江心问他,心里很矛盾,怕他说出自己不爱听的,又怕他真的冷酷无情。 “我准备直接给三哥汇十五块钱。”那是他这个月的零花钱,“林秀的事,我再管不合适,三哥的情义,我得顾着。”霍一忠还是这个说法。 “那你前几天说的战友呢?”江心又问他。 “这个会晚一个月,到时候也给他十五。”霍一忠都想好了,确实没动家里的钱。 江心得到了自己想听的答案,心情也难以愉悦起来,她半搂着霍一忠,把头埋在他颈窝里:“霍一忠,抱着我,抱紧点。” 霍一忠把人抱紧,亲亲她有些冰凉的面孔:“心心,我说了会把你和孩子放在第一,我会比以前更努力。” “嗯,我信你。”江心喃喃低语,她的丈夫没有走丢,而是想贴近她,和她一同在夫妻情义这条道上一起成长,这就很好。 ...... 现在三不五时下雪,偶尔下冰雹,出太阳的天儿少,部队安排了冬训,但不像秋季训练那样严苛,就是为了保持大家的战斗意识。 三团的几个营长,开始和张伟达团长学习制作作战计划,霍一忠把一些部队可外借的书借回家看,夜里夫妻二人烤着火,都在灯下翻书,冬夜外头刮风,偶尔下雪,家属村里很安静,天冷大家不爱出门,在家连人的脚步声都听不见。 霍一忠慢慢有些变化,说不上是江心的影响,还是每个人都有这么一段时间,他变得异常好学上进,像个机器人,在部队是个好士兵,回到家是个好丈夫好爸爸,对故友是个有情有义的人。 可江心总觉得他似乎缺了点什么,缺了什么,冰天雪地的,把她脑子冻住,她也说不出来。 看来先贤说的不错,有的人终其一生,也没办法完全了解另一个人,即使那人是枕边人也一样。 不过这些细枝末节,需要长久观察的事情,江心实在没办法放进去过多的精力,先在这个北风呼啸的冬天活下来再说,她把在延锋买的那些线团翻出来,找了苗嫂子来帮忙织手套,苗嫂子有一双灵活的巧手,织毛衣这个活儿,她看过一眼就能学会,脑子里存了十几种织法。 江心一窍不通,送了苗嫂子一团毛线,但要她帮忙织一双大手套,两双小手套,霍一忠训练,冬季军装倒是一起发了皮手套,有两双,但是太大了,不适合他们娘仨儿。 苗嫂子拿着两根细长的木头毛衣针,在江心的客厅里边和她说话,边快速给她织手套。 二人正说着话,她家外头有人在喊:“苗嫂子,苗嫂子在不在?来顺要生了!” 苗嫂子没听见,还和江心说要多囤点豆子过冬的事儿,估计有邻居听到人喊苗嫂子,就说她可能在霍营长家,让人去江心那儿找人。 来人正是来顺的一个邻居,跑得气喘吁吁,嘴巴和鼻子里都喷出白气:“苗嫂子,来顺要生了!你快来帮忙呀!” 苗嫂子“嚯”地站起来,把桌上的线团都扯到地上了,她来不及拣起来,问来人:“那赤脚医生摸她肚子,不是说要到十二月初生吗?” “哎呀,她今早出门洗菜,在井边和人争了几句,估计气着了,摔了一跤,就见红了!”来人很着急,上来扶着苗嫂子,拉着她就走,“嫂子快去帮忙看看吧,现在其他人帮着在烧热水呢!” 苗嫂子慌张了一下,看江心也站起来了,想和她说句什么,江心对她急急挥手:“苗嫂子快去快去!等会儿我和于副团说你去家属楼了。” 郑婶子在屋里听到动静,头上戴着一层厚厚的抹额,也出来问:“怎么了这是?屁股着火了?” “婶子,是家属楼那头来顺要生了,叫苗嫂子过去。”江心把线团拣起来,拍拍灰尘,放进框里,朝着苗嫂子的背影看去。 “是这样啊,是不是生早了?”郑婶子记得仿佛什么时候听过,来顺好像是要年底生的。 江心就把刚刚那邻居的话学给郑婶子听,郑婶子听了直说作孽,好端端的,那人和一个大肚子女人争什么,又看江心面有忧色,就说了一句:“放心吧,家属村好几个孩子都是小苗帮着接生的,她有老经验,不怕,来顺会没事的,你也回去吧,别冻着了。” 可惜郑婶子的话并没有应验,中午霍一忠和忆苦思甜兄弟回来吃饭,下午江心带着两个孩子窝在家,时不时看着外头阴暗的天,今天没有下雪,但是天气不好,没有太阳,很快就听到了部队今天结束训练的钟声,过阵子个个要回家了,可苗嫂子还是没回来。 江心围上围巾,去敲郑婶子的门:“婶子,来顺那边不会有事儿吧?” 郑婶子老眼看看天色:“不好说啊,这都一下午了,不过也有人痛几天才能生下来。” 江心听得心头一跳 ,仿佛那阵痛都传到自己身上了,她问郑婶子:“咱们要去看看吗?” 家属村和家属楼虽然远,大家少往来,但哪家有喜事,有难事,都是会互相帮忙的,尤其是生孩子这些大事,再抠门的人家也都会拿几颗鸡蛋上门看望的。 “是要去看看,别带孩子去。”郑婶子看了看屋后,芳芳还在上学没到家,家里就她和圆圆在,“等刘娟下班回来,让她带着圆圆,到你家里看着孩子,咱们再去。” 江心就窝着手点了头。 刘娟刘嫂子回来,听了来顺的事儿,也没了那股小气劲儿,女人更容易同情女人,尤其是生育过的,能真正做到将心比心:“你们去吧,我去小江家里坐着,等霍营长回家我再走。” 于是郑婶子和江心就拿了斗笠往村口走去,现在不下雪,怕回来时下,带着斗笠有备无患。 到了家属楼,发现一楼围着十几个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都踮着脚往来顺屋里瞧,窃窃私语:“早上我看她还叫得大声,怎么这会儿没声音了?” “不知道呀,不是说把屯里的两个接生婆都找来了吗?到底来了没有?” “在里头了,那两个穿着红色花棉袄的,让她使劲儿的,就是接生婆。” 郑婶子也走过去,加入了他们:“来顺怎么样了?” “不知道啊,早上还叫,现在没声儿了。”有人回她。 江心也踮着脚尖,见来顺屋里围满了人,其他人也不好进屋瞧,热水一盆接一盆地端进去,染了血,又一盆接一盆地端出来,看得人心惊胆颤,这是流了多少血? “谁和来顺吵的架?”有人在人群中问了一声,没想到大家竟沉默了,过了一会儿才有个小小的声音说,“家属楼里还能有谁,小周家的呗。” 又是那个玉兰! 大家嗡嗡嗡地说起玉兰的种种不好,说她是扫帚星,爱哭,又爱贪邻居的便宜,估计是早上用水插队,和来顺起的口角,还有人说看到玉兰推了来顺一把,越传越邪乎,最后变成玉兰用封建迷信的方法诅咒来顺难产。 江心本身就不喜欢周水发玉兰夫妇,她扭头看看,果然没看到这一家子,估计正躲在屋里,偷偷看外头呢。 来顺的爱人是霍一忠底下的连长吕小军,这是他的头生子,他早早就被叫回来了,也在屋里,看着来顺受苦,一点忙帮不上,八丈高的大男人急得直掉泪,又被在里头帮忙的嫂子们赶了出来。 郑婶子资历老,她让江心在外头等,自己进去看产妇如何了,过了一会儿出来和大家说:“喊累了,嗓子哑了,接生婆在摸她肚子,要把孩子的头转过来,转过来就好办了,估计还得要一阵。” 于是郑婶子和江心就互相搀扶着回家去了,她们在那里也没办法帮忙,还是先回去,明天给来顺准备一点吃的东西。 那一夜,家属楼的人都没睡好,来顺家里点了好几盏煤油灯,屯里来的接生婆困得扶着墙就要睡着了,吕小军陪在来顺身边不敢闭眼,苗嫂子和另外几个嫂子也没回家,周水发玉兰一家人更是连门都没敢开。 霍一忠和江心两人搂着睡到了半夜,听到有人拿着铜锣在家属村里敲,说来顺要不好了,流了好多血,问谁家里有没有人参这些大补的东西,先是去问了鲁师长家,何知云也只是翻出一些当归枸杞,煮了水喝下去,不顶用。 江心被那阵铜锣声吵醒,睁开眼,发现霍一忠已经在黑暗中坐起来了,江心摸到他的手,霍一忠握紧她的,拍拍被子里的她:“你陪着孩子,我去看看。” 过了一阵,霍一忠肩头沾了一点雪花碎回来,和江心说:“来顺难产,气弱了,那赤脚医生原来学过两天中医,想用人参给她吊一吊,要是能缓过来那就母子平安,如果不能就...”后面的话就没再说了。 江心听罢,立即坐起来,把头发随意拢进脖子里,顾不上穿衣服,下楼翻在风林镇上买的山货,还是霍一忠拿着外套赶上来给她披上的。 她有一回去镇上的时候,看到有个人在街角偷偷卖中药,拿着几根参须,说是大岭山上挖下来的老参,已经是晒干的,别看参须小,那可是大补之物,关键时刻能救人一命! 有不少人看,但没人买,无病无灾,谁买这玩意儿。 她原本不想买,问都没问,后来在国营饭店吃饭时,听到有人闲聊,说原本这儿就很多挖参人,那参须估计是他老头儿留下来的,本来要当宝贝传给下一代,有人家里现在吃不饱饭,才拿出来卖的,另一个人还说,要是有人家里肯卖一整根出来,那才真是拣大便宜了,他肯定借钱都买。 江心当时听完,想起霍一忠时不时受伤的身体,就留了心,再在街角遇上,就和那卖参须的人搭上话,闻了闻,还掰下来嚼了一口,卖参人说这几根卖五块,江心当时手头还有钱,没觉得五块钱算什么,和他砍了价,就收了拿回家放着,霍一忠半年没出差,身体也在慢慢好转,壮得像头牛,就忘了给他炖参汤的事情,这一放就是小半年。 “霍一忠!快过来,这个!”江心把那袋子山货翻了个底朝天,才把那几根参须翻出来,“快去,快给来顺送过去!”参须也不知道行不行,总得试试吧! 霍一忠接过江心的参须,穿鞋要往外走,又听到江心喊她,她提着一盏油灯追出来:“路滑,把灯拿上,小心点!” “知道了。”霍一忠接过灯,和敲锣的人往家属楼那头去了。 后半夜,霍一忠没回来,江心在床上翻来覆去也没睡着,她听着两个孩子安稳的呼吸声,探过头去亲了亲他们的小脸蛋,有一种离谱的想法,不用自己生真好,下午来顺门口的那阵血腥味可把她给吓着了。 凌晨天将亮不亮,可以看清楚路的时候,霍一忠脸色有些疲惫地回来了,江心从床上起来,把他的手脚放进被窝里暖着:“怎么样了?” “生了个小子,来顺也缓过来气了,我走的时候听说在喝鸡蛋糖水了。那小子一出生,屁股就挨了小吕一巴掌,说他把所有人都折腾惨了,小子哭声响亮,把家属楼的人都吵醒了。”霍一忠笑,把外套脱掉,想起孩子哭声响起时,家属楼那一声声阿弥陀佛,“早上我请了假,睡一会儿,下午再过去。” “哎哟,可谢天谢地了!”江心扑到他怀里,亲着他带着外头寒气的脸,“咱们刚到家属村,来顺大着肚子还帮我们扫过地呢。” 霍一忠眯着眼,享受怀里的温香软玉,忍不住在她耳边说:“反正醒着,不如来干点坏事。” “不要,孩子们在呢。”江心想把人推开,却马上被压住了。 “那我们小声点儿,别吵醒他们。”霍一忠一下子就把手伸了进去,冻得江心一激灵,忍不住在他胸前咬了一口,呼吸发重。 “那你得快点,速战速决...” 霍明霍岩醒来的时候,难得发现爸妈都还在睡懒觉,两人在被窝里玩了一会儿不肯起来,太暖和了,又睡了过去,等再次醒来,爸妈已经起床下楼了。 听说苗嫂子早上也回来了,估计还在补觉。 黄嫂子和郑婶子都提了一篮子满满的鸡蛋来找她,说要到家属楼去看来顺,好几个嫂子去过,都已经回来了,说来顺已经能坐起来吃早饭了,人是虚了点,好好坐月子,养一养就成,又说小吕已经托人给丈母娘发了电报,让她来照顾一阵。 江心没有养鸡,就拿了一袋红糖和她们出门去了。 小吕请了几天假在家里,等他丈母娘到了,他就能归队了,见了江心,他客气地朝着江心鞠了个躬:“江嫂子,谢谢您和霍营长了。” 江心摆手:“是来顺和你孩子有运气。” 大家这才知道原来昨晚的参须是霍一忠拿过来的,都夸江嫂子仁义,这么贵重的东西都舍得拿出来。 江心不想被拱起来当中心点,就尽量往边儿上靠,看到脸色发白的来顺醒了,朝她招手,笑一笑,又和人一起去看刚出生的孩子,真丑啊,像个红皮猴子,还是老猴子,江心有点嫌弃地碰了碰他放在脸边上的小兰花指。 不过大家都说,孩子刚出生都这样,养几日就好了。 江心回去的时候,两个孩子围上来,霍明说:“妈,听说来顺婶婶生了个弟弟,弟弟好玩儿吗?” “还行。”江心想了想,又摇头,“不怎么好玩。” 太小了,那么一团肉,五官都不清晰,养起来肯定很辛苦。 “不好玩那我们就不要弟弟了!”霍岩人小鬼大,拉着江心的手,跳着回家。 原来他们姐弟以为有弟弟是件很好玩的事儿,还有婶婶逗他们:“让你妈也给你们生一个。” 江心猜也猜到肯定是附近邻居们说的这些话,就有些情绪,这些嚼舌根的人,真是吃饱了撑的! 其实说起来,她和霍一忠还没有完全讨论过生孩子的事,他们每一次也都做好了防护措施,可经历了昨晚来顺生产的事,江心原本有五成不孕不生的心态,猛地增加到了九成九,太可怕了,听说最后接生婆用上了剪刀,是赤脚医生缝的线,李红嫂子打的下手,现在没有麻药,可见来顺有多痛苦才生下这个孩子,更别说后面漫长的恢复期,她完全不敢想象。 晚上霍一忠回家,带回来一个消息:“小吕今天把小周打了一顿,小周决定把他媳妇送回老家去一段时间,把孩子留在家属楼。” “这么说,玉兰真推了来顺啊?”江心不敢相信,她也是女人,还生过孩子,竟有这么恶毒的心思? “有好几个邻居都说见着玉兰伸出脚去,绊了来顺一脚。”霍一忠也是听说的,但小周都做这个决定了,总有几分真实。 江心窝在他怀里,叹了口气,真不知道是庆幸自己当时和玉兰撞上时的不退让,让她知道自己不好惹;还是该庆幸和玉兰没什么交集的机会。 人心确实叵测。 第85章 在永源市的许杏林, 收到写着常治国的电报,看完后喜滋滋地把数量背下来,把电报烧在了烤火盆里, 这女的是聪明, 给他发的数字, 他一下就看懂了, 这回要的货比上回多,幸好他上次一回来,马上就开始囤货,七八天后再给她送过去,估计能凑齐, 又赚一笔钱! 许杏里此时正在一个没有阳光的旧房间里给个老头儿擦头发, 把他手上和额上几根银针轻轻旋转,拔下来放到旁边的盒子里,嘴里还喃喃念:“爷爷,等你孙子我出息了, 咱们离开这儿,去找个没人认识咱们的地方, 把你治好,吃肉喝酒,咱们过好日子。” “爷爷, 今儿外头的太阳大, 我用这木头轮椅把您推出去晒晒太阳, 把头发晒干,午饭前我就回来。你乖乖的啊。” 许杏林把老人推出去, 刚好有一片阳光落在门口的地方:“就在这儿, 你要是想动一动, 就拿这个盆儿敲一下旁边的石板,我让隔壁的婶子给您翻个身。” 许杏林所在的地方,是永源市北边一条偏远街道的巷子里,这条巷子里的房子一间挨着一间,每一间房都住满了人,成日鸡飞狗跳,吵吵嚷嚷,他和他中风瘫痪不能自理的爷爷,就住在其中一个小屋子里,屋里除了一张可以睡人的床,一条挂了几件衣服的长凳,一个旧旧的热水壶放在一张小方桌上,就再没其他的。 经过另一个屋子的时候,许杏林去敲门,出来一个长脸的女人,手上还沾着点儿洗碗的泡沫。 许杏林说:“婶子,我出去一趟,帮我看会儿我爷爷,中午我要是没回来,您帮我给他煮碗清水面,替我喂他吃。”说着掏了一块钱出来,塞在女人手上。 长脸女人正想说给多了,要给他找五毛钱,许杏林又拿了一根大香肠塞给她:“拿回去给两个妹妹解解馋。” “哎,小常哥,你成日在外头忙啥?可不能干坏事啊!年底了,好多公安巡街,要小心啊!”长脸女人手里拿了钱和巧克力,往周围看去,没有人伸头听他们说话,迅速把这些东西藏好,又殷切地叮嘱许杏林。 许杏林朝她挥手:“替我看会儿我爷爷,放心吧,我走了啊!” “这孩子。”长脸女人脸上一副可惜的样子,也没办法,进屋拿出一张薄毯子,盖在许杏林爷爷的膝盖上,把他推到半阴影半阳光的地方,蹲下和他说:“老爷子,您有事儿叫我啊,我进去做饭!” 全身瘫痪的老爷子胡乱裹了几件厚衣服,没有动作,没有表情,歪着脖子,一只手握成鸡爪状,另一只手的三个手指头还能动,手边放了个让他敲石板的铁盆子,他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进这些话。 许杏林怀里揣了三五根巧克力,往原来他去过的一个破败的老宅走去,路过上回江心住过的招待所,和路上修车的老头儿打声招呼,怪过一个弯,就被人抓住了。 “哟,这不是咱们永源昌盛街的许少爷吗?一大早的,往哪儿去呢?”说这话的,是一个带着貂皮帽的男人,穿的厚厚实实的,男人手里拿着牙签儿在剔牙,笑得一脸阴狠,让人恐惧。 抓住他的是一个身材高壮的男人,双手跟铁钳似的,令瘦弱的许杏林双手不能动弹。 “雕哥,雕哥您早,吃早饭了吗?”许杏林立即换上谄媚的笑容,双手被剪的后头,上半身朝他半鞠躬。 这雕哥是永源市城北一霸王,以凶狠著称,手底下几十个弟兄,他把没正经单位又不肯下乡的人给拢在一起,专门卖苏联货和其他工业品,城北的货基本上都要走雕哥的线,否则他就让人卖不下去。 许杏林刚开始没懂这个规矩,还让雕哥的小弟抓住给打了一顿,后来学精了,只在雕哥手上进货。 他家没破家时,养了一个看相的风水先生,那先生偶尔和他们几个孩子说起人的面相,说相由心生,闲时跟讲古一样,教他们如何看面识人。许杏林第一眼见到雕哥的脸,心里就“咯噔”了一下,这人眼神凶狠,眉间都是戾气,后来见他做事心黑手黑,手里绝对有人命,他招惹不起,每次见到雕哥都一脸怂相,鞠躬哈腰问候一条龙。 那个戴貂皮帽的雕哥挥挥手,让高壮男人放开许杏林。 “怎么,许少爷近来在哪儿发财啊?我听说刀子他们说,你最近收货收得很猛啊。”雕哥上来,伸手替他把衣领拍平整,又用手背拍拍他的脸,语气里有几分威胁的疑问。 许杏林的血一下子冲上了脑袋,手脚冰冷,生怕自己藏货的地儿被找到,还是装作镇定,嬉皮笑脸地说:“和雕哥比起来,我这火车站和招待所门口卖的零碎钱儿就不够看了。近来不是要过年了吗,我就经常往火车站跑,回家过年的人不得带点儿东西,我还在那儿见过刀子他们哥儿几个,看他们卖得比我快多了。” 那个叫雕哥的厉眼看他两眼,抬头纹能夹死两只苍蝇,脸上都是笑,阴恻恻的:“我就说许少爷人厚道,发财不可能不带着咱们这些兄弟的。” 许杏林朝他鞠躬作揖:“雕哥,实不相瞒,我现在就要去找刀子拿瓶酒,昨天有人问我要的,就在火车站门口,我差不多要去了。年底汽车站和火车站生意都好,我是恨不得自己能分身啊!” 这话倒是不假,年底每个兄弟都能发笔小财,雕哥把手伸进他兜里,干净得线头都没有一根,又搜了搜他胸口的口袋,只找到四根巧克力,还是最便宜的那种,又塞回给他,拍拍他的肩膀:“去吧,雕哥就不耽误你发财了,许少爷生意兴隆啊。” 许杏林完全不敢当着雕哥的面儿,把兜里那几根露出标记的的巧克力放好,只是朝着雕哥拜了拜,装出一脸谄笑,往火车站那头走去了。 这大冷天的,他穿着不知道哪儿淘换来的旧军大衣,里头棉花已经硬了,堪堪抵寒,此时背后却出了一身冷汗,生怕被雕哥给缠上,看来白天不能去藏货点了,还是老老实实在火车站待一天,好在前些日子收得差不多了,再陆续收一些就能给那女的送过去,富贵险中求,他怎么地,也要过个肥年,给爷爷弄个收音机听听,爷孙俩儿再吃一碗香喷喷的红烧肉。 许杏林在火车站勤勤恳恳地待了一整天,把手上的东西一个个挤牙膏似的卖出去了,他待了多久,就被雕哥底下的小弟盯了多久。 跟往日一样,他到处偷偷摸摸地问乘客要不要苏联货,躲着各类巡逻的队伍,心里却在盘算着,不能再找雕哥的人收货了,要分散些,城南那头也得去探探,如果有人能在边境给他发货就好了! 一直到傍晚天擦黑了,许杏林也没去藏货的那个小阁楼,而是回到和爷爷一起住的破屋子里,一路上被大风刮得瑟瑟发抖,到家门口时发现隔壁婶子已经把他爷爷推进去了,燃了一盆火,老爷子正躺在床上,歪着流口水。 许杏林去外头融了干净的雪水,烧了一壶热水进来,替他把口水擦掉,用温水泡了毛巾给他包了会儿手脚,把老爷子扶着半坐起来:“爷爷,吃晚饭了吗?” 老爷子眨眨眼睛,喉咙里像是有痰,发出啊啊啊了几声,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 许杏林就放心了,隔壁婶子肯定见他回来得晚,把晚饭也给爷爷喂了。 “爷爷,我知道,没忘本,《千金方》《伤寒杂病论》,我都背着呢,滚瓜烂熟!”许杏林见爷爷那三个能动的手指,指着地上一本垫凳脚的线装书,坐在床边,脱下沾满了泥土雪水的靴子,把冻僵的脚拿出来泡上,舒服得一哆嗦,回头看老爷子还在盯着他,就自顾自地背了起来。 “《伤寒杂病论》,张仲景。‘说辩太阳病脉证件并治,何为脏结?答曰:如结胸状,饮食如故,时时下利,寸脉浮,关脉小细沉紧,名曰脏结。舌上白胎滑者,难治。’......” 老爷子听着孙子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喉咙里发出一阵痰咳声,像是叹息,像是回应,最后在朗朗背书声中,闭上眼,慢慢睡着了。 许杏林把脚擦干,把老爷子放下来,看了看他那张浮肿的脸,甩了自己一巴掌:“背了那么多医书有什么用,医学世家出身又有什么用?爷爷也治不好!” 到了半夜,外头夜深人静的时候,许杏林戴了帽子,围了围巾,把脸遮住,再换了件短毛领上衣,戴上掉线的耳罩子,踩着脏乱的雪路,摸着黑,绕了好几条街,回到自己祖上已经荒废的老宅,左右看看没有人,把手套脱下来放进兜里,攀着那几块破木头砖头,蹭蹭往上爬,打开那个漏风的木头窗子,灵活地钻了进去,呛了一鼻子灰,捂住嘴巴,压着打了个喷嚏,甩出两滴清鼻涕。 许杏林没敢点灯,过了会儿,他看到周围完全漆黑了,才开始用布蒙住那把从修车老头那儿弄来的手电筒,轻手轻脚点自己的货,巧克力,大香肠。 烟酒她不要,这么值钱的东西都不要,这俩儿可比巧克力和香肠卖的贵多了,这人真怪。 点完后,许杏林心里有了数,用一个大的布袋子,把所有巧克力香肠装进去,吃力地挂在脖子两侧,顺着墙根儿溜了下来,四处看看,一个人都没有,又沿着墙边暗影往后头走了好久,去修车老头儿的家里,让他帮着打两个木箱子,过几天一大早挑到火车站去,躲开雕哥的耳目。 到了和江心约好的那日,修车老头儿挑了两个木箱子到火车站,放进火车的货车厢,出门时和他对了一眼,许杏林趁着人多,接过他手上的货运单,用帽子半盖住自己的脸,上了火车,躲在外头看不见的角落,等车开。 那天刚好是周五,江心依旧把两个孩子托付给邻居帮忙看,和大柱约好在汽车站见。 大柱这人怎么说,看着脖子粗脑袋粗,可脑子就是灵光,胆大心细,他一路上装作不认识江心的样子,帮着把六十斤牛肉干挑到火车站,收了钱,一个字不问,也不等她,转身就走,让江心一这路都觉得十分舒畅,决定明年再找他。 许杏林还是和上回一样,把东西藏外头,远远地见江心这回还带着个大老粗来,立即躲到边角,等那壮实的男人走远了,他才慢步走出来。 江心想他肯定是先到了,见到生人才不出来的,两人有了一次交易,第二次有了默契。 “验货吗?货在外头。”许杏林搓搓手,这风林镇的风怎么比永源市的还大,吹得他人都要站不住了。 江心点头:“走。现在没人,这东西先放这儿。”她指了指那两箱牛肉干。 两人在外头抽查了货,江心从中拿了几条巧克力和大香肠放在包里,这是他们家里过年要吃的,就让许杏林重新钉上,再搬回站台。 许杏林跟上回一样去厕所数了钱,出来和江心一起等车,江心给了他两个牛肉饼,是镇上国营饭店师傅新做的,香得能把舌头吞下去,许杏林几口就吃完了,还舔了舔手指,真香! “你会不会觉得,出门带太多钱麻烦?”江心正苦恼她的汇款单太招摇了,想试着让小哥和侯三下回托信得过的人带现金来。 听江心这么一说,许杏林一下子想起了雕哥那双摸他胸口口袋的手,血都跟着冰冷起来,他转头看江心,心情也复杂起来,这女的能不能信得过呢? “要是没人搜身就不麻烦。”许杏林自有自己的经验,看着站台上残留的一片雪,脑子开动起来。 江心带着苗嫂子织的手套,双手捂着脸颊,一双眼睛盯着远处的农田地,冬天光秃秃的,叶子都落光了,万物寂寥,连个鸟儿的身影都没有:“算了,我就是问问。” 轮到许杏林了,他凑过去和江心说:“小金姐,我要是想让你给我汇款,不收现钱,你这儿行吗?” 江心放下手,看他一眼,这人又要闹什么幺蛾子:“怎么?今天又有新花样了?说来我听听。” “小金姐,我的姐姐!”许杏林拍胸口,“我这不是觉得身上那么多钱,打眼儿嘛。你每回一张汇款单,我就在市里拿钱,那多简单。”他今天可是收了江心快四百多块钱呢,要是被雕哥和他的小弟搜出来,那就真是肉包子打狗了,说不出钱的由来,说不定还得挨一顿打。 “你这话也没错。”江心也正烦着这些大笔钱的事儿,转头看许杏林,“你要我给你汇款,那是拿货前汇,还是拿货后汇?”前后汇款,各自都是有风险的。 许杏林就哑巴了,两人继续看着铁轨沉默。 他没完全信任江心,总怕自己的货打水漂,江心也一样,觉得这人江湖气太重,把钱汇出去,到时不来送货可怎么办,永源市这么大,她都不知道去哪儿挖这个人,还是钱货两清最好。 两人又继续沉默等车,各自烦恼自己的事儿。 许杏林摸了摸脚踝处绑着的两叠钱,又看了看江心,还在想,这女的究竟行不行,不如赌一把,好过所有钱都让雕哥发现:“小金姐,这回我收了你快四百块钱,我拿两百现款走,你帮我汇两百到之前给你的地址,还是写常治国。行吗?” “小金姐”惊讶,这是多大的决心,能让这江湖油子把到手的钱给回她手上,忍不住问:“小常哥,你遇到困难了?” 许杏林原本想编个谎话,后面又实在不想编了,把雕哥的事情说了几句:“他盯着我好几天了,我怕到时候一分钱都到不了我手上。”他怕江心想撇开他和雕哥连上线,马上又补了一句,“你别以为他有货就想直接和他谈,他可不是什么好人,闹不高兴,他可是敢动刀子杀人的。” 江心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为什么许杏林总是独来独往地送货,就连第一回 来送货,也没带个兄弟,原来是黑市组织的“边缘人物”,同是为钱发愁的人,江心此时竟有些可怜许杏林,她怎么说还能顺利拿到钱,家属村也没这种地头蛇性质的人在。 其实江心也能让许杏林直接和老水联系,发货到新庆,那这样就彻底没她什么事了,小哥好说,但以侯三的精明,时间一长,他到时肯定会想办法把自己排挤开的,她不愿为他人做嫁衣,也绝不会让侯三和小常哥联络上。 “你要是相信我,我今天回到镇上就给你汇过去。”江心答应了,某种程度上,他们两个面临着同样的问题。 许杏林站起来:“我去把钱拿出来。”又跑到厕所去,先是拿了两百,用报纸包着,想了想,咬咬牙,又拿出一百五十放了进去,这女的敢少他一分钱,他都要来风林镇找人! 江心接过这烫手的三百五十块钱,没想到一早上,钱转了一圈,又回到她手上:“你放心,我明年还要找你的,等会儿回去我就给你寄。” 许杏林倒是没敢说什么威胁话,只是再三叮嘱江心一定要给他把钱寄过去,可怜兮兮说自己上有老下有小,家里十几张嘴就等着这笔钱吃饭,困难又拮据,在江心不耐烦的神色中,怀着一腔的担忧和忐忑上了回市里的火车。 对于小常哥的话,江心一个字没信,这人认钱,嘴里就没几句实话。 江心继续在车站上等老水的火车,老水来了,帮江心把四个木箱子搬上货运车厢,依旧给她开货运单,江心付五块钱。 老水依旧是一副人畜无害,腼腆的样子,穿着厚厚的衣裳,笑起来的弧度刚刚好,朝着江心挥手,二十分钟后,火车把他也带走了。 江心看着太阳要从乌云中露出一点光来,捡起那根陪着她收货的棍子,往镇上走去,先去给“常治国”把那三百五十块钱汇了出去,这人真大胆,连个真名都不留,硬是给她留了个假的,万一真给常治国拿了,有他哭的。 汇完款,江心又去买了几个牛肉饼,坐车回家属村去了。 这回霍一忠没有带着两个孩子在村口接她,因为霍一忠被鲁师长和姚政委留下了。 姚政委和警卫员小曹是早上的火车到的风林镇,早早地被小康接回来了家属村,和江心在路上完美错过。 训练结束后,天已经完全黑下来,霍一忠拍了拍身上的雪花,进了师长办公室,警卫员依旧在门口守着,不让人进来。 姚政委出去一趟,去了省里开会,又坐了几天火车去了首都附近的军区,秘密见了几个从前的熟人,确定了老首长的位置:“老胡帮我打了电话,他从前一个同学给他发的电报,确认了,是在川西。” 他在纸上写下一个地名,三人看过,鲁师长点火,把这张字条烧了。 空气里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沉默和蠢蠢欲动,最后还是姚政委先开的口:“要去看看他和夫人的状况,早些年老首长已经失去过一个孩子。现在女儿被派到西江,女婿也在西江,不过夫妻不在同一个地方,听说每日和老乡一起上工,表现不错。现在陪在老首长和夫人身边的,应该是承宗,多年不见,怕也有二十多了。” 鲁师长点了根烟,一张脸隐藏在缭绕的烟雾中,让人看不出来他在想什么,但可以感受到很严肃:“老胡的同学见到老首长了吗?” 姚政委摇头:“不清楚,老首长是个特殊人物,看管的人也多,基本不准探视。老胡同学说,他刚开始也只是猜测,后来去打听了,才能确定就是他。” “一定要去看他和夫人。”鲁师长抽了半天烟,才说出这句话,谁都不敢往最坏的方面去想。 “还有其他人在打探吗?”鲁师长想了想,又问姚政委,老首长的支持者甚多,不止他们这一支的,可话说回来,敌人也不少。 姚政委也不能确定,除非是像他们这种几十年的交情,现在谁跟谁,面对面都不会讲真心话:“顾不上其他人了。” “但是年前不能去。”在外奔波一个多月,姚政委的脸色也不好,“老胡同学去打探的时候,引起了注意,听说他们又加强了看管人数。” 霍一忠在一旁听着鲁师长和姚政委的话,心情既激动,又糟糕,老首长和夫人是他的恩人,说是再造父母也不为过,知道他们在受苦,他恨不得替他们去。 “师长政委,我可以去!年前去也行!”霍一忠站起来,他知道怎么躲开看管。 “一忠,别激动,别忘了老首长常说的,谋定而后动。”姚政委让他安静,“我当时听到确切的地方,和你想的是一样的,恨不得当天就买票去。可第二天,老胡办公桌上就收到了一个字条,上面写了一个‘慎’字,这事儿我们以为做的周密,还是被人知道了,那人可能没有坏心思,只是提醒他谨小慎微,吓得老胡隔天就不敢和我见面了。” 鲁师长抽完一根烟,又点了一根,整个办公室都是笼罩着烟雾,话比平日少了许多,眉心纹深深一根陷了进去。 “还是要去,其他人,现在是人是鬼,我全信不过。”鲁师长把烟掐灭,做了决定,“夫人疼一忠,让一忠去。” “怎么去,怎么回,去多久,见到人说什么,就得思量了。”姚政委也同意,但是他和老鲁现在年纪毕竟大了,身手也不如一忠,还是要派个年轻人去。 霍一忠热血沸腾:“接受命令!” 第86章 在鲁师长的办公室开完会, 霍一忠带着姚政委回了家,忆苦思甜今天还在他们家里吃饭。 江心从镇上回去,把牛肉饼都热了, 留了一个在锅里给霍一忠, 其他的都给四个孩子分着吃了, 她在厨房用热水洗碗, 听到开门声,在里头喊:“霍一忠,来厨房,我给你留了好吃的!” 霍一忠进了厨房,姚政委则不好再跟进去, 而是去了他们厅堂。 姚政委来到他们家, 见忆苦思甜和两个弟弟妹妹在练大字,手痒也跟着写了一首苏东坡的《定风波》。 江心见人进来,就踮起脚尖,亲了亲他, 想撒撒娇:“你今天怎么不来村口接我?” 霍一忠回头看,姚政委只给他留了个背影, 快速亲她几口,低声说:“开会开晚了,下回我再去接你。姚政委也来了, 在厅堂, 多下一碗面。” 江心就把带回来的大香肠切了半根出来, 又下了两碗实实在在的面,让霍一忠端出去, 和姚政委打招呼。 忆苦思甜兄弟在霍家打扰这么久, 姚聪很不好意思, 两个小伙子吃的肯定多,说明天再送些粮票过来。 霍一忠江心都说不用,家里人多,热闹热闹,挺好的。 姚聪吃过面,让忆苦思甜谢过霍叔叔和江婶婶,就带着他们回家了,第二天让警卫员小曹送了一叠油粮票和省城的特产过来,往后两家人走得更密切了。 晚上霍一忠和江心依偎着在灯下看书的时候,有些不能专心,频频想起老首长和夫人的事情,他们三个说好,老首长的事只能自己人知道,绝不能对他人泄露半分,就是同床共枕的妻子也不能说出去。 江心感觉到霍一忠今天的心不在焉,把手上那本书合上,问他怎么了? 不能说老首长,但还能说点其他人的,比如鲁师长和何嫂子。 霍一忠把那本军事书籍放在桌上,把人搂过来,烤着火,身上和手脚都是暖乎乎的。 “我明年春,可能要出差一趟。”霍一忠一直谨记尽量避免出长差的承诺,但事关老首长,他就要排除前头万难,毕竟没有老首长夫妻,就没有今日的他。 “去哪儿,要去多久?具体时间定了吗?”其实出差是难免的,其他嫂子家里的爱人,也偶尔会不见一段时间,不知道去哪儿了,过阵子又回来的,有的甚至会带点伤回家,江心一直在给自己做心理建设,他的丈夫是军人,难免会遇上,比刚开始来家属村时要镇定多了。 因为刚到家属村,她只有他,如果他撇下她出去了,长久不回来,受伤了,或者有更坏的情况,她带着两个还没养熟的孩子,是真的不知道要怎么办。 “出差时间和时长,视情况而定。暂定往南走。”霍一忠不能透露任何信息,只告诉她有这么一件事。 “那危险吗?”江心最担心的莫过于此。 “我不能确定。”霍一忠摇头,前头确实未知,“但是我可以保证,我肯定会回家。” 那江心就放心了,不过她缠上去:“那能发电报报平安吗?你不方便发文字,每隔两天就发数字,我看到你的电报就知道你是安全的。” “可以。”数字没有问题,霍一忠在她手上写下123,“1是你,23是两个孩子。”又亲亲她柔软的掌心。 江心缩在他怀里,听他的心跳,还未分别,就开始悬着一颗心了。 “我原来不跟你讲鲁师哥和何嫂子的事情,是还没想好。”霍一忠把她抱着,调整了一个更舒适的位置,“今晚和你讲一讲。” “哦?何知云吗?怎么突然要说他们两个?”江心不去西边,何知云也不来东边,两人遇不上,天天忙着大情小事,几乎要忘了这个人。 “在外还是还是要叫嫂子,不能直呼其名。”霍一忠刮她鼻子,千头万绪,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说起。 江心撇撇嘴:“那就要看她表现了。” “鲁师哥,据我所知,有两张结婚证。”霍一忠选了个奇怪的开头。 江心没给他面子:“我和你不也有两张结婚证吗?” 离异再婚,鳏夫再娶,寡妇再嫁,就有两张,不稀奇。 霍一忠却没和她抬杠,而是说:“我们有离婚证,鲁师哥没有,他同时拥有两张结婚证。” 江心的兴致来了,上司的桃色新闻谁不爱听,现在信息不发达,同一个镇的重婚概率都有,别说是相隔两地的夫妻,可能性会更大。 “那何知云拿的是第一张证,还是第二张证?”江心关心这个。 霍一忠看她一脸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样子,有些无奈:“可不能说出去了,是第二张。” 江心的兴趣就被吊得更高了,跃跃欲试,一双小手捆住他的大手:“霍营长,你被抓住了,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缴枪不杀!” 霍一忠一下就睁开了江心的手,又亲亲她,怎么这么调皮? “鲁师哥是奉天出去的兵,老家就在附近,跟着一个大人物打了许多胜仗,功成身退,被安排回了家乡。”霍一忠把鲁师长的生平介绍了一下,“何嫂子是他暂驻首都当旅长时,娶的妻子。” “说起来,是何嫂子先追求鲁师哥的。”霍一忠调查过这些事,非常了解这些细节。 江心见他迟迟不说下一句,自己接了上去:“我猜鲁师长在老家还有妻子,但又没忍住被小了自己十几岁,年轻貌美何知云追求的诱惑,于是就把自己当成了扁担,挑着两头家,才有两张结婚证的,是吗?” 霍一忠吓了一跳,心心怎么都猜到了!? 江心看他表情,也知道自己是猜了个七八成,这些事她卖房子的时候,遇到过不少,一开始还会震惊,和同事感叹世风日下,谁占便宜谁吃亏,哪个没良心哪个有手段,见得多了,就选择性屏蔽了,她只是一个中介,对她来说,没有手尾地完成房产交易就行了。 “鲁师哥驻京时,三十出头,已经是个有不错军衔的军官。听姚政委说,年轻时的鲁师哥气质和外表相当出色,尤其是穿上军装,走在路上总有人回头看他,老...大领导还让他代表他们旅接受过报社记者的采访,就是想告诉民众,我们的军队有如此正面优秀英勇的军人。”霍一忠看过那张照片,说一句人中龙凤也不为过。 江心想着现在的鲁师长的模样,发现毫无印象,是个面目模糊的中年人,她只见过人两回,但鲁师长身上那阵烟臭味,让她退避三舍,完全顾不上看他的脸,下回她得看看这人是否对得上霍一忠的盛赞。 “然后呢?”江心追问。 “何嫂子在当时是个时髦的进步学生,和同学们到驻军处,给他们表演过,远远见了鲁师哥一回就上了心。”霍一忠整理着脑子里的资料,“过了几天,鲁师哥和几个人出门去吃饭,在一条小巷子里,救下被小流氓拦路的两个女学生,其中有一个就是何嫂子。” “何嫂子家里是有点来头的人,也许是为了和军部搭上关系,也许是为了感谢鲁师哥对何嫂子的解围,他们父母还特意登门谢过鲁师哥。”霍一忠的语气很缓慢,生怕会说出一些不该说的话。 比如老首长知道何知云祖父辈和父母都是杏坛名门,不说桃李遍天下,但也教出不少精英,人脉广阔。 人与人之间看着不相不识,可实际上在看不着的地方,每个人之间的关系都是丝连着丝 ,可以连成一张大网,当时他们正要拉拢这些受过高等教育的精英,正当没有突破口的时候,这个机会就来了,于是上头就若有若无鼓励年轻的鲁旅长和何知云家多接触。 何知云当时只是个十八九岁的女学生,对一切都有自己的好奇心和憧憬心,看了报纸上那个保家卫国的军人就在眼前,浓眉大眼,身材板正,年轻有为,成熟稳重,底下还有许多兵等他调动,说是怦然心动也不为过,频频上门,一开始只是说给恩人鲁有根补文化课,过了四五个月,竟回家说自己已有身孕,是鲁旅长的骨肉。 何家上下震怒,纷纷找到鲁有根,鲁有根也承认,是他和知云二人情投意合、情不自禁,他愿意负责任,何家还有顾虑,但顶不住何知云的坚持和眼泪攻势,就同意两人迅速打了结婚证,十个月后生下第一子鲁信图。 期间,鲁有根回了趟东北老家,和自己的老娘说,自己在首都娶一妻,生下一子,想什么时候把人带回来,给爹娘磕个头,再开宗祠,把鲁信图写入族谱。 那晚,鲁有根被自己的寡母赶了出去:“你出息了,我管不你!你在外面想娶几房就娶几房!但我只认阿贤一个儿媳妇!” “你生几个都行,但是绝不能用我们老鲁家的信字辈,回去就把那孩子的名给改了!我活着一天,你在外头生的,就绝不能入族谱!”鲁有根的寡母是清末一个落魄举人的女儿,家财被族兄散尽,可规矩二字还刻在她脑子里,最讲究的就是忠孝礼义信。 她嫁给鲁有根的父亲老鲁头才十七岁,老鲁头当时手上还有几块田地,也纳了两个妾,老鲁头抽大烟,命不长,死得早,剩下她二十多岁的青春寡母带着几个孩子过活,异常艰难,若不是鲁有根投军有了出息,她手里的两亩地都要被族人侵占去了,而那两个妾没有改嫁,没有遣散,至今还生活在她屋檐下,她吃够了几个女人争一个丈夫的苦,因此鲁有根娶亲的时候,就和他说,对妻子要忠贞有情义。 结果呢?她亲自教养的儿子,狠狠地给了她一巴掌! 鲁有根在东北老家娶的亲,正是他的寡母相看过的魏淑贤,用的是她老一辈的眼光,娶妻当娶贤,阿贤嫂子进门后,确实是人如其名,相夫教子,孝顺婆母,邻里和睦,甚至对家公留下的两个妾室也是客气有加,是当地有名的大贤人。 鲁有根当上旅长时,阿贤嫂子已经生下两子,一个是八岁的鲁健信,一个是一岁多的鲁汇信。 鲁汇信还在阿贤嫂子肚子里的时候,他在首都和何知云就弄出了首尾,生下了孩子,两个孩子年纪不过相差几个月。 阿贤嫂子倒是大气:“你外头那个若是想带孩子认祖归宗也可以,平日里你看两个姨母是如何对娘恭敬有加的,那你就把她带回来,按姨母的习惯做,孩子排在建信和汇信后头,上族谱信字辈。你出去打天下,她就和我一起在老家侍奉娘亲,生儿育女。” 姨母是他们家对公公留下的两个妾室的称呼。 鲁有根爱抽烟的习惯就是那时候养成的,他是个留恋故土的人,自小受寡母的恩惠和教养,无论走出去多远,骨子里认的就是祖宗血脉,他的孩子就该上鲁家族谱,可娘说了不见何知云和后头的孩子,就真不见,他把人带回来过,他娘连门都没出,还在屋里说道:“我只认建信和汇信两个孙子。” 还是阿贤嫂子出来安排了何知云和鲁信图的住处。 何知云以为自己和鲁有根是自由恋爱,有真爱基础的,谁知人家老家的宗族理法比他们承认的律法要根深蒂固多了,她和鲁信图的到来,让整个鲁氏家族的人都对她指指点点,更有老一辈的出来说,实在不行,就写个文书给何家,证明这是鲁有根把她纳进来了,往后就跟在魏淑贤后头,称小何氏。 何知云还未从这阵令她觉得侮辱的打击中回过神来,令她更觉心碎的来了,鲁有根回到老家的第一晚,就歇在了魏淑贤处。 何知云带着孩子回家认宗的事情不了了之,孩子连给祖母磕头的机会都没有,母子二人又只好坐火车回了娘家。 三个月后,何知云在首都查出怀上第二个孩子,再过六个月,就收到老家阿贤嫂子的电报,说她三个月前号脉,把出了滑脉。 鲁有根让何知云回首都后,又回了一趟老家,说是弄祖宗迁坟的事,阿贤嫂子的第三个孩子,就是那一次留下的。 于是一年后,鲁有根再新增一子一女。 何知云生下第二子,取名鲁鸣图,他不敢忤逆寡母的心,再取信字辈,就让孩子的外公取了个名字。 阿贤嫂子则生下他们这一辈的唯一一个女儿,鲁春信,只比鲁鸣图小了三个月。 江心听到这里,真是到抽一口冷气,鲁师长,那个一身冷肃的鲁师长,看不出来啊! “霍一忠,你要是敢弄两个老婆出来,伤了我的心,我可就跟你鱼死网破了!”江心忍不住用最坏的想法猜测最坏的结果,哪能知道正儿八经的鲁师长竟然还有这么一段风流过去,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胡说!我就一个老婆,江心同志,我们是有国家承认的结婚证的!”霍一忠捏她的圆脸,“我就一百五十块钱工资,都给我的心心首长掌握了。” 江心吁出一口气,催他往下讲。 “往后是六九年底,大领导开会时,发现到处都不对劲,就用很短的时间快刀斩乱麻,把鲁师哥平级调回了东北老家,一年后,姚政委和忆苦思甜也来了。”那时老首长遣散身边的左膀右臂,让霍一忠上了位,正是他完全跟在老首长身边的时候,他亲眼见证了中间的许多事情。 若是把鲁有根调去其他地方,何知云大概不会跟着,但这是回东北老家,一想到那个只比她二儿子鲁鸣图小几个月的小女孩鲁春信,她就恨得咬牙切齿,恨鲁有根到处留种,恨鲁有根的寡母和魏淑贤,更恨自己。 她坚持带着两个孩子,离开熟悉的首都和自己的家人,跟着鲁有根来了毫无根基,一片空白的东北。 当时的师部和家属村可不像现在人声鼎沸的,这里到处都是平地,长满了杂草,都是最早一批人双手双脚建设出来的营地和村子,平地起高楼的过程,其中艰辛难以细说,就连何知云一个高官家庭出来的娇小姐,在那时也得下地拔草干活。 他们的第一个孩子鲁信图,就是在那时候出事的。 鲁信图个天资聪颖的孩子,听说小小年纪就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很受鲁师长喜爱,出事那天是冬季,下了大雪,他才七八岁,和其他的大小孩子到处跑抓迷藏,鲁师长和何知云忙着处理建设营地的事,就没顾得上他。 那一整天,谁也不知道鲁信图掉到冰窟窿里去了,还是他们三岁的小儿子鲁鸣图睡醒后,一直在闹着要找哥哥玩,大家才开始找鲁信图在哪儿的,最后是天黑的时候,警卫员往河边那头找才找到,把人捞上来的时候,孩子已经全身僵硬,无力回天了。 何知云就是从那时候起,身体一直不好,原本她在师部后勤是有职位的,鲁信图夭折后,她也退了出来,过了一阵子,把鲁鸣图送回了自己娘家,托她父母和兄姐照看,偶尔才让鲁鸣图来一趟这儿,但住几天就把人送走,自己却始终坚持留了下来。 鲁信图出事后,鲁有根的寡母老娘终于同意,把这个孙子的名字写上族谱,可人已经没了,族老翻出族谱,在鲁有根三个字后头写了个名字,注明:七岁殁。 而与此同时,鲁有根的长子鲁健信长大了,他自小目睹母亲魏淑贤的艰辛,从早到晚从未停止过,不是家族的事就是家里的事,还要时不时给在外头的父亲寄去家乡的吃食,因为鲁有根的那个胃,就爱吃老家的东西,吃不惯外头的食物。 他看见父亲从来不着家,回家还带着个外面的女人和孩子,十七岁,血气方刚的少年改了姓,改成魏建信,买了一张单程火车票,只身到南方投军去了,军营里,从来没有人知道他还有个当师长的爹。 直到他二十多岁,多次立功,年纪轻轻就升到了连长级别,消息传回来,鲁师长才后知后觉发现自己的儿子已经长大成人。 魏建信决心在南方成家,经人介绍,娶了个岭南姑娘,已经生下一女一子,他多次写信回家,若母亲魏淑贤愿意,就离开那里,放下东北的一切,到温暖的南方去,当个慈爱的祖母。 可魏淑贤只是和他说,你祖母年事已高,依赖我长久,你父亲近日常回家,总得顾着他,且你还有弟妹年纪尚幼,我不能走。 鲁有根尝试和改了姓的建信联系,魏建信从未回过信和电报,也不告诉鲁有根他两个孩子的信息,他从未言明和他断绝关系,但用自己的方式拒绝他一切的帮助,告诉他:你终身对不住我们母子四人。 这几年,鲁师长年纪越大,对故土的留恋越来越重,他知道自己这一世人的前程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可从军的建信不认他,汇信被祖母教导得一心读书,鸣图和春信年纪尚小,均不能接他的班,因此鲁师长也时常倍感寂寞,觉得自己一身战功,却后继无人。 他的老家距离家属村不远,坐火车一天一夜就能到,老母年纪已大,听力也成问题,老妻阿贤仍旧贤惠,他每个月或者每两个月都要回去一趟,从不带上何知云,何知云也不愿意去,她憎恨那个老寡妇,她曾心心念念能光明正大把自己的名字写在鲁有根旁边,把孩子写在他们族谱上。 可就连她的儿子去了,那老寡妇也说,要进门,就得给阿贤斟茶倒水,终身做个姨母。 何知云不喜欢鲁家人,鲁家人也不见得有多喜欢她,鲁汇信和鲁春信就从不来家属村探望鲁师长,他若是回家,大家还能坐下来吃一顿饭,若是在外头,也无人会主动联系他。 话说到这里,霍一忠和江心都十分沉默,不知道要说什么好,中间种种,究竟是哪一只翻云覆雨手在推动一切,是命运,抑或是自己的选择? “姚政委的妻子,是大领导家族里培养出来的大家闺秀,她和何嫂子是同学,读同一所学校长大,她看不上何嫂子,是因为知道鲁师哥不是何嫂子唯一上过心的人。”霍一忠干脆把这些都说了。 “在鲁师哥之前,何嫂子就对好几个军官都用过类似的‘美人计’,当时战争刚结束,军人地位高,她的目的很明显,就是要当个高官太太。可真正的高官家族看不上她的家庭,她的突破口就是新提拔的军官,鲁师哥当时最符合她的想象,于是千回百转,就成了这样。”这句话,其实是老首长夫人说的,霍一忠借用了。 “姚政委的妻子清高,总觉得何嫂子有些堕了读书人的清名,因此二人并不太往来。” 江心缓缓吐出一口气,对这些往事中的每一个人,都有着十分复杂的观感,抬眼看着霍一忠这块大黑炭,单纯有单纯的好处,有一点过去也不要紧,至少她能判断,这一刻他是否真心。 “你是不是还在观察鲁师长夫妇和姚政委?”江心突然问,心里突突,害怕又紧张。 可是霍一忠没有回答,沉默中,却又回答了一切。 作者有话说: 今天玩嗨了,更晚了,对不住啦宝子们! 放假真的太快乐了~ 第87章 霍一忠之所以会选择在这时候和江心说起鲁师长和何知云的往事, 是因为他想着在去见老首长之前,和江心尽量多交代一些关于他和他身边人的事情,让江心对他接触的人有了解, 他想, 往后他大概会说得更多。 两人长久相处中, 霍一忠也慢慢摸索出一些他自己的想法, 若决定全身心把后背交于此人,那就是选择最大程度地暴露自己的内心和一切。 江心和他结婚这半年以来,真诚、付出、爱意满满、从不计较,他和两个孩子都获益多多,至少他感觉自己从一个愚拙的男人, 学会笨拙地去关心和爱护一个家庭, 他像是她手把手教导出来的一个不成熟的学生,并且一直在成长的路上,和上一段婚姻相比,他作为一个丈夫, 是进步的。 可是江心身上还有许多他想不清楚的疑点,在新庆时他就悄悄打听过, 和赵洪波离婚前,江欣不算是个特别有主见的人,她整个人柔软, 性格不强硬, 和当地不出门的姑娘没有大的区别, 十分依赖家人和她生活的地方,学识也不至于这么丰富, 可现在和她说话, 她似乎什么都懂一点, 都能沾上一点边儿,性格更是与原来大相径庭,判若两人。 霍一忠本来就是被重点培养出来,专门做情报工作的军人,观察他人是融入骨血的基本功,他对每个人身上细微的变化很容易就能察觉到,与他结婚的江心,仿佛和他打听来的“江欣”,是两个人,他曾细致留心过,江心的一切并无破绽,尤其她根本不打听他的工作和师部的一切,尽管有疑虑,可他不愿意说,也不敢说。 从前他在军营里听人家讲聊斋,说有的狐仙下山,自己画了一张人皮,就披着这张人皮与她山下的凡人丈夫结婚生子,直至哪个法术非凡的道士出现,用道法把她逼得现了原形,她才哀哀戚戚告别丈夫子女,不是被收服,就是逃回山上继续当狐仙,但所有的结局几乎都是与凡夫俗子再无瓜葛。 霍一忠有时候半夜醒来,看着怀抱里熟睡依赖他的江心,脑子里不时会想起这些故事,她那么与众不同,那么骄傲,那么有条理,对这个家仿佛使用了法术,让所有人都留恋这个家,她是否也是披着人皮的狐仙娘子,机缘巧合嫁与了他这个凡人丈夫? 可他选择始终不说一个字,不和她讲自己的疑心,生怕她真会揭开那层“人皮”,从此离开他,再无音讯,因此摁下种种顾虑,只是无限贪恋她的美好,要把人留在身边。 而江心始终把自己穿越的事情死死瞒着,不告诉任何人,就是避免自己的与众不同,她太明白标新立异的代价,她需要的是藏匿于人群中,保证自己活下去,好好地活着,感受人生的细枝末节。 在遇到霍一忠之前,她从未想过自己会这样爱上一个陌生人,因为他,还爱屋及乌地爱着他的两个孩子,可对于这样深爱着的丈夫,江心也不敢暴露自己最深处的秘密,她跟着来随军,只是想最大程度地伸展自己的个性,而不是在新庆当那个与她完全不同的“江欣”,她的自主性太强,是个铮铮铁骨的现代独立女性,在这个年代已经受到许多无形的约束,就不愿意再拘着自己的小性子了。 夫妻如此亲密,但仍各有秘密。 他们或许察觉到一些欲言又止的瞬间,但没想到两人保持隐瞒的,是一个共同的秘密。 知道了鲁师长和何知云的往事后,江心对何知云有了一些改观,这个人,在某种程度上,让自己的爱情凌驾于他人和自己的人生之上的,不能简单地用爱慕虚荣恨嫁高官来形容她,那太片面了,江心忍不住猜想,她大概永远活在十九岁,第一眼见到鲁师长的那一年,这么些年,她活成了一个掘墓人,埋葬的是一切她爱重的人和事。 江心自问自己做不到这样,再爱霍一忠,遇事同意妥协和退让,但她始终把自己放在第一位。 大概也是心情有不定的地方,外头天儿又冷,江心就收集了许多旧报纸,天天窝在家写字,露出来的手指冻得指节泛白,也坚持把《岳阳楼记》和《赤壁赋》写到满意为止。 给蔡大姐堂亲写的对联,她没有管什么平仄和对称,买了红纸,抬手就写:谷满陈仓添丁进财,花好月圆团圆美满,横批是春和景明。 蔡大姐一听,又是丁又是财,还团圆美满,春天化雪,开满了花,就欢欢喜喜地把对联拿了回去,让堂亲在婚宴前,找个吉时贴在家门口上。 到了那日,江心就带着两个孩子,包了两块钱红包,踏着风雪,到大林子屯儿去喝蔡大姐堂亲的乡村喜酒。 蔡大姐堂亲叫蔡小牛,娶的是他们屯儿边上一个寡妇人家的大女儿春华,春华底下还有两个年纪不大的妹妹,一家子的女人。 蔡大姐曾私下和江心说,小牛往后头肩上担子可重了,除了要顾自己的小家,还得顾着女方的娘家。 蔡小牛家其实就是一间黄泥屋子,顶上的瓦片是江心便宜卖给他的,隔壁有一个木头搭起来的厨房,用篱笆围出个小院儿,地不平的小院儿里摆了两三张旧桌子,配着几条春凳,很简陋,很贫穷,但因为是办喜事,屋里屋外红纸倒是贴得足足的,喜庆,欢欣。 江心带着孩子到场,蔡大姐和蔡小牛都很欢迎,不停口夸两个孩子可爱聪明,哄他们去里面的床上坐着,等接到新娘再下来。 可霍明霍岩两个小猴子,哪里坐得住,在他们的床上坐了没一会儿,脱鞋子蹦了一阵,就一个赛一个跑得快,到外头去了,大人在后头追都追不上。 蔡大姐和蔡小牛也不计较,反正孩子坐过床就成了,说了好些吉利话,又请了江心帮忙写单子,总有三亲四戚送点针头线脑的,得记着。 自从下雪后,霍明霍岩就再没出过远门,这回江心带着他们两个来屯子里喝喜酒,和附近来凑热闹的小孩儿疯玩得连水都顾不上喝,江心拘着他们只能在院子里跑,不能跑到外头去,鲁师长那个掉到冰窟窿里去的儿子,可把她的警觉性也给调得高高的。 可孩子的事情谁说得准。 江心正坐下帮忙记单子,让旁边的大孩子帮忙看会儿两个小的,一下就没看住。 霍明胆子大,跑去路边扒了个没有燃的炮仗,从厨房里拣了根烧得发红的细柴火出来,手上拿着炮仗,要去点那条炮捻子,她看大孩子都是点了火立即就丢掉,炮仗“嘣”一声响,大家都又叫又笑,听个响都开心得拍手,可惜她人小,手松得慢,炮仗快响了才丢,结果炸到手指了,虽然只是弹痛了没受伤,可也让她一个五岁小童哭得不能自已。 手痛了,受了委屈就要哭,霍明嚎着嗓子跑过来,举着一只小手,抱住江心的腰:“妈!痛!” 吓得江心丢下手上的笔,把人抱起来,急着去看她的手,还以为流血了,幸好没炸伤,对着她那两根手指吹了又吹,给她擦眼泪:“乖乖,吹一下就不痛了。”又忍不住要骂她两句,“不是说了不能玩炮仗吗?怎么又玩?弹到眼睛怎么办?”真恨不得对着她屁股来几下。 挨了骂,霍明不依,嚎哭得更厉害了,抱着江心的脖子不肯放开:“妈,我痛!” 江心没办法,只好把人抱起来,满院子走,拍她的背哄她:“吹一吹,回到家拿你爸的药酒涂一下,好不好?” 霍明只是大哭,抱着大人不肯放手,弄得江心什么都做不成,本来说好要来帮忙的。 霍岩见姐姐哭得厉害,也跟在江心后头,手扯着她的衣裳,不和其他孩子玩了。 蔡大姐穿着围裙在厨房帮忙,听到江嫂子在哄孩子,手上拿着剁骨刀,也跑出来问了两句,看孩子是贪玩才弄痛手指的,安抚了两句,又安慰江心:“孩子摔摔打打地长大,才长得结实。” 直到大家说时间到了,要去接新娘了,院子里立即就热闹起来,个个要往外走,霍明的哭声才转小,擦着眼泪鼻涕,红着一张小脸,趴在她怀里说:“妈,我也想去。” “不哭了就去。”江心怕她哭过后,被北风一吹,脸会发干发痛,洗了帕子把她的脸擦干净,又从袋子里掏出雪花膏给她涂脸,眼泪这才止住。 于是霍明举着两只有些发红的手指,拉着霍岩出去了,只是又时不时回头看江心是否还在,看到人在,就拉着弟弟跟着人跑,好在也没跑远。 江心也跟着他们去接新娘了,新娘春华家里更穷,比蔡小牛家还破败,屋子小得让人落脚的地方都没有,接亲的人都在路两边等,她也知道自己家小,没让蔡小牛在里头待太久,自己就走出来了,穿了件半新的衣裳,在脖子里围了块红色的布,脸上涂了两团红色夸张的胭脂,看不出原本的面貌,这些红,就当是应景今天做新娘了。 新娘出来后,蔡小牛用一截红短布把人牵住,大人孩子们围着他们笑,拍着手,拥着他们又回了蔡小牛家里。 春华的寡母抹着眼泪,站在门口送别了嫁到八百米外的女儿,两步路一走,从此就是别人家的人了。 蔡大姐和几个大婶出来,拿了条红绳绑在霍明霍岩手上,又抓着他们俩儿坐了会儿床,让蔡小牛和春华各抱了一下他们,才把孩子放下来。 在蔡小牛家里吃喜酒,厨房端上来的素饺子没几个,江心只是洗了一下手,等回过头来,一下子就被抢光了,都来不及给两个孩子夹一个,忍不住笑了一下,真不该来人这儿凑热闹,只好给他们两个夹了几块土豆,发现太咸了,又不让他们多吃,最后娘仨儿吃得半饥半饱下了桌。 霍明后头一直举着那只被炸过的小手,不知疲倦一样,人也突然娇气起来,回家之前还要抱:“妈妈,我回去要吃牛肉干和巧克力。” 霍岩出来一趟,放了风,人精神了,变成了往日的霍明:“妈,我要吃一箩筐的饺子!比锅还大的箩筐!”小伙子个子不高,口气不小。 蔡大姐见客人都散了,从里头追出来,往江心袋里塞了两个红鸡蛋:“江嫂子,今天招呼不周,没吃饱吧?把鸡蛋带回去给两个孩子吃。” 江心谢过蔡大姐,背着撒娇个不停的霍明回家去了。 到了家,霍一忠还没回下班,江心找出药油,把霍明的手指涂了一遍,吹了一下,让她别再乱动,去厨房又下了一碗面,三个人分着吃了,躲在屋里烤火,闲着没事干,没一阵就困了,三人又跑上楼去睡了一觉,这一觉就睡到了天黑。 霍一忠回到家的时候,屋里楼上楼下漆黑一片,冷锅冷灶,还以为江心和两个孩子没回来,上楼了才发现一大两小在睡觉,斗柜上放着两个红鸡蛋。 江心是被霍一忠亲醒,伸个懒腰,又伸出手去摸他有些冰凉的脸:“今天又在外头训练了?” “嗯,吹了一会儿风。”霍一忠把人抱起来,又把两个孩子叫醒,再睡下去,今晚就不用睡了。 江心把两个红鸡蛋放在热水里泡暖,给霍一忠吃:“特意给你留的,喜庆的红鸡蛋。” 霍一忠笑,磕破蛋壳,把两个鸡蛋都吃了下去。 霍明穿好衣服出来,小脸睡得红扑扑,冲进霍一忠怀里,举着自己的食指和大拇指:“爸爸爸,你看,我的手被炮仗炸伤了,妈给我涂了药油,你快给我吹吹!” 霍一忠把她抱在膝盖上,拿着那两根小手指左看右看,皮都没破,也没肿,用手按了一下,霍明鬼叫几声:“痛痛痛!” “姐姐你可别再叫了,再叫就该好了。”霍岩学着大人的语气,双手交叉在胸前,奶声奶气,老神在在对他姐姐说。 “那也比你好,你上回摔跤,还要爸和妈轮流抱着你才肯睡!”要论抬杠,霍明可不会输给霍岩。 霍岩就用力推了她一下,把她推到霍一忠胸前:“我要把你叠成一张报纸,一吹就跑!” “那我要把你叠成一个纸飞机,把你吹到郑奶奶家里去!”霍明和他打起来。 真是一对活宝,霍一忠和江心笑,拉开两个动手动脚的小孩,下楼去烧水做饭。 夜里一般少人上门,尤其是冬天的夜,路滑又冷,就连调皮的孩子都少出门了,但今天附近几位邻居吃了饭,提着油灯来了他们家,因为他们说霍营长家里有电灯,大家可以坐下来说说话。 原来是姚政委去省军区开会,带回一份文件,文件精神是鼓励各个军属区开展扫盲运动,各军区最迟要在年后把扫盲班给办起来,降低军属的文盲率,省总后勤到时会到各军区去抽查工作情况。 姚政委一回来就和后勤说了,后勤写好了文件,今天又跟各个团长说了,让他们动员自己底下带家属来的军官们,鼓励自己家里不识字,没上过学的人,积极报名这个扫盲班,如果大家有合适的老师人选,最好能推举一下,这样就不用特意去屯里请知青或者下放的知识分子,避免发生之前的事。 而且这个扫盲班白天没法上课,肯定是夜里才能办起来,地点暂定是小学那头的教室,所以家属村有人能当老师就最好,不用走夜路回去,也不用解决老师夜里住宿问题。 几个团长很快把这件事传达了下去,学习知识是进步的表现,当然得积极,于是当晚几个嫂子知道后,聚集到江心家里,说的就是这件事。 大家都说江心肯定是不用报这个班的,先是一起羡慕她读过高中,然后又担心发生原来那样打砸教室,辱骂老师的事情,大家七嘴八舌,说个不停,把一些陈年旧事翻出来反复讲,说哪个家里的人砸门最激动,被几个兵抓住,鲁师长做主,关了那人几天,饿得他哭爹叫娘,出来再不敢乱骂人了,还有猜测如果他们没有推举老师的话,后勤会派什么人来,很可能还是屯子里找的知青。 江心只觉得自己受了个无妄之灾,就因为她家里有电灯,所以今晚大家决定到他们家开会,她和霍一忠还得负责给大家烧开水喝,其实这事儿说起来和他们夫妻一点关系没有,她也不准备参与。 “要我说,就该让小江当我们扫盲班的老师,她是工人阶级的女儿,根正苗红,思想端正,又有高中文化,教我们这些没上过学的最好。”这是黄嫂子的话,她平常来他们家,已经学了好多字,还能握着笔上手写几画,对江心教孩子的能力那是必须得写一个服字。 江心不敢接话,真怕大家把话题往她身上引,她已经决定要夹着尾巴做人,就不愿意再出风头了。 其他人多少也看过江心写的字,也纷纷附和黄嫂子:“对,小江可以,咱们去跟后勤的人反映,就说推举小江当我们的老师。” “其实师长的夫人何嫂子也行。”这是另一个嫂子说的话,她明显和苗嫂子一样,是何知云的崇拜者,“何嫂子是十几年前的大学生吧?她在首都,不是专门上那种当老师的学校吗?” 她说的是京师范学校,不过她不知道,何知云并未毕业,大学三年级怀了孩子嫁给鲁师长,就再没去上学。 “对,何嫂子也行。小江被两个孩子牵绊着,始终有不方便的时候。何嫂子平时在家不上班,孩子又不在家属村,她应该比小江有空。”苗嫂子也支持。 “谁敢去请何嫂子?那可是师长夫人呀。”有人又不敢去和后勤提意见。 “她是师长夫人,那不是更应该和我们打成一片,服务各位家属吗?怎么能特殊呢?”有人反对。 反正要不要请何知云来当老师,意见各开一半,大家又继续讨论,还列举了好几个人,有人同意有人否决。 江心一句话都没说,坐在自己家的角落里,默默地把烤火盆里的柴火撤出来,再也不往里再添柴,屋里的空气逐渐变冷,外头不时刮风,从门口穿进来,刮在每个人身上,过了会儿,那几个嫂子才抖着腿说,小江这里太大了不聚气,大冬天的坐着手脚冰冷,有炭火都暖和不起来,看来新房还是不如旧房好。 霍一忠早早就上楼去了,不掺和她们军属的话题,江心一晚上都没说几句话,提到她,她也只是摆手拒绝,让她们另选高明,等一楼客厅冷得差不多了,就起身把几个嫂子送出去,锁了门,上楼找丈夫孩子去。 “妈,你要当老师吗?”霍明刚刚赖在楼下,听了一耳朵,还举着她的两根手指。 “妈,我和姐姐也没上过学,我们也是文盲吗?要不要去扫盲班?”霍岩的问题竟还挺有逻辑。 “没有,就几个婶婶过来聊天,大家说说而已。”江心把他们姐弟抱上床,今天下午睡太久了,现在三人都有些清醒,就在窝在床上玩纸牌,“你们两个确实是文盲,得上学。” 霍一忠放下书,也过来一起玩:“你要是觉得闷,去试试也行。我听说到时会给扫盲班的老师奖励,发点粮油票,一年有两次机会评先进家属。” 在许多人看来,粮油票发不发都行,但“先进家属”这个荣誉可是极大的荣耀,必须努力争取,是好多人都想要的。 江心听到粮油票有些心动,她手上现在有空余的钱,但粮油票却一直都短缺,有时候想给霍一忠和两个孩子炸点东西吃都要想个好几天:“什么时候开始报名?我这种家属村‘富户’能报名吗?” 霍一忠笑出来,还记着招学校后勤那事儿,揉揉她脑袋:“年前报名,年后开班。不过要是大家能推举你去当老师,后勤会更欢迎,他们也不想这事儿半途而废,更不想学生造老师的反,学生自己推荐的就更好说了。” 江心就有点后悔刚刚过分退缩了,看来过几天和嫂子们说起来的时候,得透露出自己也想去当老师的心思。 隔天去黄嫂子家里换红薯和香芋的时候,江心就提了一句扫盲班的事:“嫂子,也不知道现在后勤那头准备得怎么样了。” 黄嫂子那人,听话听音,一下子就听出了江心的意思,她笑着拉住江心:“小江你这人,就是迂回。给扫盲班当老师又不是坏事,你积极服务军属,大家高兴还来不及,哪还会说你什么。” 江心被看穿,也有几分不好意思起来,人家嫂子们也不笨,她想什么,为什么逃开,个个心里明镜似的。 “我也觉得你好,人年轻有精力,还耐心,普通话标准,字写得也好看。”黄嫂子数着她的优点,“这事儿还得再过几天,放心吧,等过了腊八,咱们家属村妇女委员会就去找后勤反映,我第一个推举你,让你也有机会去评评先进家属。” 江心喜笑颜开,谢过黄嫂子,换了一袋黄豆回了家。 第88章 小孩小孩你别馋, 过了腊八就是年。 腊八那日,江心把换来的黄豆磨成豆浆,拿回去压实, 做成了卖相不太好的豆腐, 反正不影响食用, 江心就没理, 拿着小刀,把那块豆腐切整齐,又给隔壁几个关系好的邻居送了点。 郑婶子一家是太湖边上的人,他们家腊八传统是吃八宝饭,那天江心吃到了她有记忆以来最甜的一碗糯米饭, 偏偏霍一忠和两个孩子跟没事儿人一样, 吃得津津有味,把碗底舔了个底朝天儿,还让江心学做这个放了过分多红糖的饭,说下回还要吃。 而苗嫂子和黄嫂子都是西北那头的人, 吃的是腊八粥,两家人合做一大锅, 也分了他们家一大碗。 吃过邻居的东西,下午江心和霍一忠说:“你去请姚政委和忆苦思甜几个人过来,晚上我们吃火锅。”反正是过节, 吃火锅就是要人多才热闹。 霍一忠戴上帽子, 出门去请人, 过了一阵,忆苦思甜两个戴着苏联式的风雪帽先跑来, 一进门就拿着个小雪球把霍明霍岩砸了, 几个人丢下手上练字的笔, 跑到屋外头,跟其他孩子玩起了雪仗。 江心在厨房里准备食材,她馋这个火锅馋了可有一个多月了,从几天前就开始囤吃的,为的就是腊八这一日能吃上,还特意让霍一忠把一口小锅从厨房拿起来,放到客厅那个平时烧火取暖的烤盆儿上,烧汤加热。 羊肉、牛肉、土豆、豆腐、西红柿、屯里人做的红薯粉条、大白菜、自己发的豆芽、大香肠、前两个月腌的咸鸭蛋,还有一些适合做汤的山货,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虽然没有天南海北的食材,但在有限条件里,这已经是最高级别的火锅了,别的不说,反正江心成就感还是十足的。 等把一些蘸料都配好了,江心徒手捻起一个生辣椒,吃了下去,辣得一激灵。 霍一忠和姚政委一进门,就看到江欣的在吃辣椒,两人都笑起来。 姚政委还打趣她:“弟妹倒像是主席的老乡。” 江心就笑,本来就是。 两家人洗了手,坐下围着锅子吃起来,姚政委过来吃饭,带了瓶好酒,和霍一忠小杯地斟酌起来,江心自己吃了个过瘾,还要顾着两个手和嘴都不停的霍明霍岩。 姐弟俩儿现在日渐长大,能争吵的事情越来越多,天天吵架又和好,为了争一样东西从楼下追到楼上,只要他们醒着,家里就没有一刻钟是清净的,好在两个人对外的时候出奇一致,吵架打架都一起上,所以附近这么大的孩子没个敢欺负他们姐弟的。 霍一忠和姚政委两人喝酒,还让忆苦思甜兄弟要浅浅尝了一口,兄弟二人当场要找个桶吐出来,忙喝汤冲淡嘴里的辣酒味。 姚思甜嘴最快,不知哪里学来的话:“爸、霍叔叔,你们喝的是什么马尿?” 被姚忆苦敲了一下头:“大家都在吃饭呢,说什么屎尿屁!” 兄弟二人坐着又要动起手来,打着打着没意思,又停下继续吃,姚忆苦还夸江婶婶真厉害,能弄到这么多好吃的,大冬天吃生辣椒,烫得要脱衣裳。 姚政委哈哈大笑,心情很放松,举杯要和江心喝一杯,江心就着霍一忠杯子里剩下的半杯,也全干了,一下就脸红脖子粗了,老乡们酿的高粱酒也太烈了! 说笑玩闹一阵,大家酒足饭饱,霍一忠帮着把桌子收拾干净,江心去泡了茶出来,她酒量浅,才喝小半杯,脑子就发晕了,半躺在前阵子刚打的摇椅上,跟只懒猫一样眯着眼,摸着吃到鼓起来的肚子,过节真好,真希望天天过节。 几个小孩拿着毛笔在报纸上画乌龟画雪人画房子,拿了纸牌和军棋出来玩。 而姚聪则和霍一忠在外头吹着冷风醒酒,说起他年后出差的事情。 姚政委和鲁师长已经商量过了,等过了年,元宵节前两天就让霍一忠出发,给他开风林镇林场的介绍信,坐火车到川西一个小城市进货,借口要购买一批有机化肥,先去看货,而当地正是有一个这样的化肥工厂,可以帮助他隐藏身份。 霍一忠点头同意,两人又说了会儿话。 姚聪说:“这两日,鲁师长回了老家,去看他娘,耄耋老人,难过冬,见一面少一面了。过两日等他回来,咱们再碰碰头,看要不要买些老首长和夫人爱吃的东西让你带去。” 川西有大山,大江大水,毕竟湿寒,老首长和夫人吃住应该不成问题,就是担心有其他没办法顾上的细节,两人也过六十了,前些年行军打仗又受过伤,老人家到了冬季都难熬。 霍一忠听得恨不得现在就动身出发,去看看究竟是什么情况,算起来至少有五六年时间没见了,鲁师长和姚政委没见他的时间只会更长。 时移世易,是会物是人非的,这些年,谁的心里都煎熬。 等姚政委和忆苦思甜回去后,霍一忠就去把碗筷洗了,回到客厅见到江心身上一左一右趴了两个小孩在撒娇,霍明还在她耳边说着悄悄话,霍岩已经闭眼睡着了。 霍一忠把两个孩子抱到楼上去,又下楼看有几分醉意的江心,刮刮她的鼻子:“才喝那么一点,酒量这么差。” 江心笑嘻嘻,那他略显冰凉的手拿过来放在自己颊边,要他单手抱起自己:“早就想试试你的臂力了。” 这话说出来简直像挑衅,霍一忠的好胜心马上就被激起来了,大马金刀,把人抱起,单手扛在肩上,拍她屁股,要她服软,江心动来动去,笑得满屋子都是她的欢乐,她把自己挂在霍一忠身上,双眼微眯,双手抚他的脸,跟啄木鸟一样,一下一下亲他,把他的脸亲的都是口水:“你这块大黑炭,每次压在我身上,重死了。” 霍一忠脸一红,双手托住她,心心总是这样直接大胆:“那今晚我轻一些,好不好?” 江心歪着头,红红的一张圆脸,酒气还没下去:“不好,今晚不来。你别以为我喝醉了就可以为所欲为!” 哦?为所欲为? 霍一忠兴致来了,他倒真想知道是否真的可以随心所欲,比如尝试一些令心心都害羞的姿势。 那个晚上,霍一忠把霍明霍岩的房间在一楼烧热了炕,再把他们两个抱过去盖好被子,还没进房间,背后就已经沁出了汗,迫不及待脱掉大衣和毛衣,等把江心翻来覆去折腾一番,“为所欲为”了一把,夜已经过半,江心累得手脚无力,嗓子发哑,连衣服都没穿就睡着了。 霍一忠裸着上半身,还挂着一身细汗,拿毛巾擦了擦,披着衣服去看两个孩子踢被子没有,阖上门,又回来抱着自己软软的媳妇睡觉。 第二日,江心发现自己全身光裸躺在床上,屋子里还残留着一丝霍一忠的气味,她吓得掀开被子,竟然□□,又抬头看了一眼房间门锁,幸好锁上了,两个孩子进不来,而霍一忠已经起床下楼了。 霍明霍岩在外头边拍门边叫:“妈,起床吃早饭了!妈,你怎么把门锁了!?” 江心这才坐起来,拿着霍一忠烤过的衣服,一件件套进去,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的几块红痕,也不知道昨晚他怎么折腾的,幸好现在是冬天,盖住就看不出来了。 “来了来了。”江心穿上袜子,拖着软毛鞋,腿有点儿软,打个哈欠开了门。 霍明晃着脑袋问:“为什么要锁门不让我们进去?是不是你和爸在偷偷吃东西!” “霍明我们进去找!”霍岩开始了点叛逆心理,不叫姐姐了,改口叫人家名字,冲进大房间,脱掉鞋子,把被子枕头都翻了起来,江心脑袋疼,她刚铺的床就乱成马蜂窝,这是不是就是人家说的人嫌狗憎的三岁半? 霍岩的捣乱,恰好被上楼的霍一忠看到,拍了他两下屁股:“按照我教过的,把被子叠成豆腐块儿!” 霍岩就蔫儿了,他还是怵霍一忠那张严肃的黑脸。 江心露出一个有几分慵懒的傻笑,让你爸来收拾你,霍明动作慢了点,逃过他爸的大手掌,拿着梳子要江心梳头发绑新辫子,还要涂香香的雪花膏。 一家四口吃过一顿不早不晚的早饭,开始洗刷被单,晾晒在太阳底下,用长草扎了长扫把,上下打扫卫生,把屋里的灰尘都扫了出去,过几天就要过年了,趁着霍一忠空闲在家,得来个大扫除。 霍一忠抽空和江心说:“鲁师长回家过腊八去了。” 除夕那日,师长是一定会留在营地,和不回家的士兵们在食堂吃年夜饭的,年年如此,没有一年落下,所以就趁着冬至和腊八这些时节回去看年迈的老母。 江心也不算惊讶:“那就剩何知云在家了?” 这么大的节日都是一个人过,有丈夫有孩子也独守一屋,好像也挺没有意思的,江心现在有家万事足,竟对她有两分同情。 “要叫何嫂子。”霍一忠纠正她,“人前可千万别说漏嘴了。她虽然对你撒谎过,但如果有其他嫂子叫上你去看她,你就去,不想和她说话就不说。” 江心没点头也没摇头,她心里有个坎儿,说不定她会找借口不去,觉得何知云这人,人生挺复杂,可怜可恨,但又实在烦人,失去了她的尊重。 “明天我带两个孩子去一趟镇上,爸妈寄的东西估计也到了,我去拿回来。”江心想去看看江淮和侯三给她寄钱没有,得买点过年吃的糖果饼干,换一些零碎散钱,过年给一些近邻的孩子包红包。 霍一忠点点头:“延锋那边,我前几天寄了十五块钱和两张布票过去。”他始终没办法完全不顾虑爹娘。 江心也不说什么,她不爱和霍家人打交道,凡事都是霍一忠出面的。 隔天江心早早起来,带着两个穿得胖鼓鼓的小孩去了风林镇,拿了江家寄来的包裹和信件,还有一张五十块钱的汇票,是江淮寄来的。 霍一忠也有两封信,看着有一封好像还是林秀那个地方的,江心嘟起唇,她和前夫的联络是不是也太频繁了?把信胡乱塞到包里,不去理她。 果然江淮听她说上百元的汇票惹眼,就只寄了五十块钱过来,让她先过年,剩下三百多的分红,他暂时先帮她保管,等哪天见面了,或者有人能当面交钱,再给她。 侯三和江淮有不同的意见,觉得江心过分小心,不过是一张汇票而已,谁没事对着你的汇票看,不过江淮帮江心拿分红,他们是兄妹,他们想怎么弄就怎么弄,他也不管,只要明年江心还能寄去巧克力和大香肠的货源,他就只管弄钱卖货的事。 江心不知道江淮和侯三的争执,只觉得江淮这个哥哥当得贴心,又到邮局去给他打电话,电话接通到陈刚锋办公室,江淮跑来了,把话筒拿起来,就听到两个快乐的童声。 “舅舅,舅舅!我是霍明/霍岩,给你拜年了!新年快乐!”霍明霍岩在电话这头拱手作揖。 江心看着笑出来,跟两个肉丸团子似的,养孩子也有得意的地方,原来那么瘦弱的两小只,好歹是让她给养起来了。 她把话筒拿起来:“小哥,提前祝你新年快乐,问候爸妈大哥大嫂平平好。” 江淮也笑了起来:“小妹,你也是。钱收到了吗?爸妈特意叮嘱给你寄的。他们在信里好像还给了两个孩子压岁钱,你记得看一看。”当着陈刚锋的面,他不敢说是自己寄出的,就搬了江父江母出来。 江心还没来得及拆江父江母的信,她摸摸厚度,和她猜测得也差不多。 “收到了。我半个月前寄的东西,爸妈都收到了吧?”这是江心给娘家的年礼。 “都收齐了,平平问你什么时候回来。”这还是小妹第一年离家过年,家里人都记挂着她,连江平都时不时问姑姑姑父什么时候回家。 “小哥,有机会的。”江心承诺,等攒点钱,就回新庆看他们,把两个孩子也带去。 回到家属村家里才拆开江家父母的来信,里头果然夹了二十块钱,是江父江母和大嫂给两个孩子的红包,江心就把这些钱放入了写着他们名字的信封里。 霍一忠则在一边拆他的信,一封是战友的,一封确实是林秀的。 战友的信无非是一些年节问候。 林秀的则是写了整整三页骂人的话,骂他一个冬天下来竟只给三哥寄了十五块钱,对三哥忘恩负义,枉三哥对他往日里多么关心鼓励,一夜夫妻还百夜恩呢,她好歹和他做了四五年夫妻,还给他生了一儿一女,那是千年万年的恩,竟跟她一离婚就马上放弃原来的亲朋了,不配为人! 骂了他,又骂江心,说肯定是新娶的媳妇不让他帮助前妻,连她都听说,江心是个悍妇,在家属村到处得罪人,信末还要臆断他们的婚姻不长久,必定是失败的! 骂了三页纸,就是没一句没说,既然霍一忠和江心这对夫妻如此不堪,她要把两个孩子接走,不受他们荼毒。 霍一忠越看越恼火,现在回头想想,都不知道是怎么和她当了这么几年夫妻的,粗鲁地把那几张信纸塞到信封里,既然他是这样一个没心肝、寡恩少义的人,那大家往后就不需要再联络了! 他压着火气,吃过饭后,一晚上都没怎么说话,江心见他不高兴,以为是部队里有为难的工作,腊八那日还和姚政委说着出差的事情,暖了手,替他按太阳穴,靠近他:“工作的事情缓缓,一天的功夫做不成的。” “心心。”霍一忠握住那双在自己额头轻按的手,拿下来亲亲,又把人抱在怀里,把头埋在她颈脖处,不说话。 江心这才看到桌上那封鼓起来的信,他们两人会互相看对方的信件,没有隐瞒的意思,所以也没问霍一忠,就拿过来打开看了,果然是刘秀的,看完就笑了,于是又再看了一遍,这林秀还有几分才华,骂起人来至少是不重复的。 “为这个生气吗?”江心揉揉他脑袋,从他身上滑下来,见到林秀如此表现,她竟忍不住窃喜了一下,都离婚了,谈孩子就谈孩子,但其他的事也是要跟前夫保持点距离了。 “我对得住自己的良心。”霍一忠的那阵心火也被激起来了,难道他不能拥有新的生活,不能顾着自己的小家,就非要把钱袋子都交出去,那才叫真心情义? 这是典型的斗米恩担米仇。 可是江心不能用这种高高在上的教育语气和他说这些话,气头上时,人都容易失言,霍一忠也不例外,她是第二任的妻子,不好多评价前妻长短,何况他们中间毕竟有两个牵扯着的孩子,就要把握尺度,不能火上浇油。 哎,二婚难。 江心此时觉得自己当时敢于结婚,真是有种盲目的勇气。 林秀似乎是个年轻茫然的女人,不知道为什么结婚,又不理性离了婚,离婚后没有考虑生活的残酷,没有人生计划,还想着毫无顾忌地找前夫要钱,以为是个人都要答应她的要求。 她想起赵洪波,赵洪波因为找到下一个更好的交往对象,所以主动先离江欣而去,人品差归差,这种人心智上有种极致的残忍,无论怎样都没有回头。 而林秀现在的情况有些不上不下,在当地找不到收入比霍一忠更高的男人,她不肯将就,可真正有前程的人也看不上她一个离异生过孩子的女人。 她如果能找到一个比霍一忠更好更顾家的,就自顾自过好日子,估计也不会特意写长信来骂人。 很现实,很尴尬。 江心把江家父母给霍明霍岩寄来红包的事情说了一下,转移他的注意力:“你还没和我打证,第一回 见面就给平平发红包了,大哥大嫂都记着呢。” 霍一忠勉强笑出来,不知道江心要说什么。 “我不好说林秀什么。可就你对她三哥和对战友,我看在眼里,很为自己的丈夫感到骄傲。”这些话,江心是真心诚意的。 她是一个现代人,还是独生女,父母离异,爷爷奶奶早逝,六亲缘淡薄,和朋友之间都忌讳说到钱,但是对霍一忠这种带有几分“侠气”的行为,是真心佩服,她扪心自问,自己至今都做不到这种不求回报的付出。 “真的吗?”霍一忠有时候对自己不够信心。 “真心话,每一个字都是真的。你所做的每一件好事,都有人记在心里的。”江心和他说,把手指点在他胸口,至少她记着。 “心心,你不能离开我。”霍一忠又把人抱住,脑子里闪过那个披着人皮的狐仙故事,他今生今世,绝口不会问她为何与过往那么不一样,他要她,一直在他身边。 第89章 1975年的春节, 霍家小院儿每一个人都很期待它的到来。 霍一忠期待早日出发去川西,江心期待离那个做出改变的年份更近,霍明霍岩两个则期待新衣裳和长高高。 除夕那日, 霍一忠把江心写的春联儿贴上, 还找屯里的老乡买了两只竹篾做的红灯笼, 让霍明霍岩拿上毛笔, 在灯笼纸上写了歪歪扭扭的“新春”二字,挂在大门口,没有放蜡烛,白日里看着温馨而喜庆。 年三十下午,江心早早把两个孩子拎去洗澡, 换上新衣裳新鞋子, 这几天免了他们练字,一直放假到初六,把两个小的给兴奋的到处跑跑跳跳,和邻居的孩子们玩得不肯回家。 把对联和剪纸贴完, 霍一忠就到厨房和江心一起准备今晚的饭菜。 江心特意花了十多块钱,让炊事班的人帮忙带了两条猪蹄和一块五花肉回来, 炖了猪蹄,炸了猪肉丸子,包了肉饺子, 分了一些给邻居, 邻居又还回来几碗, 一家四口,除夕夜吃上六七个菜。 霍一忠照例喝了几杯酒, 江心也倒了一碗甜甜的糯米酒出来, 小口地抿了抿, 没想到这一年就过去了。 “来说一说咱们家里的年终总结,霍一忠,你是我们家赚钱养家的人,你先来。”江心拿糯米酒去敬他,朝他眨眨眼睛。 霍一忠笑得很温柔,摸摸江心的脑袋:“今年最大的收获是有一个真正的家,有你和两个孩子在身边,住上好房子,训练的力度和警觉度有长进。”还有,知道了老首长的下落,他在工作上又有了新的指明灯,终于不再是摸黑前进了。 江心嫌他说得短,要求他重说,最后霍一忠也没说出个子丑寅卯来,就说一切都很好,多喝了两杯,亲亲她和两个孩子,表示对生活满意。 霍明啃着鸡腿,举手:“妈,我来说我来说!我会!” 江心点了点她:“你过了年就六岁,也是个小大人了,你来。” “我今年长高了!还有弟弟会说话了!”因为江心每隔一段时间都要给他们姐弟量身高,家里已经有一面身高墙了,江心怕他们两个挑食,总爱说不好好吃饭的孩子都长不高,所以她对长高这事儿就有很强烈的感受和记性,而弟弟现在可会说话了,说不赢就和她打架,她最讨厌弟弟了! “我也会说!”霍岩也不甘落后,“霍明昨天偷偷吃了两颗糖,没和妈说!” “不许你说我!你自己还不是也吃了!”霍明朝他扔筷子,看了皱眉的江心一眼,她又自己去拣起来,继续夹碗里的丸子吃,气囊囊的。 霍岩也要扔筷子,被霍一忠瞪一眼,就不敢扔了,嘴巴也不饶人:“你比我多吃了一颗!” 怎么变成了告状大会?江心以手抚脸,就不该让他们两个小的掺和进来。 “你呢?你也说说。”霍一忠喝了一口她的糯米酒,甜兮兮的,感觉好喝,又再多喝了小半碗。 “1974年过去了,我以后会想念这个年份的。”江心想到一句电影台词,这是她到这个时代的第一年。 不过,她不是个擅长回头的人,“我也有了一个不一样的家,我愿意为之付出的家。未来的一年,希望你少出差多在家,我们生活平顺,家里更丰裕一些。”还有,希望能多赚点钱,先积累着,总会有用上的时候。 霍家除夕的年夜饭吃了一半,外头已经有人家开始放鞭炮了,两个孩子就想出去凑热闹,被江心勒令吃完饭才能出去,于是本来慢吞吞吃饭的两个人,三两口就吃完了碗里的饺子,戴上帽子,跑出去听个响。 过了一会儿,有邻居陆续上门拜年,江心把年前兑的一分钱的红包发了几个出去,霍明霍岩也收到几个,全都往江心兜里塞:“妈,你收了,我们去蔡阿姨那里买羊肉吃!” 霍一忠也和附近的几个战友去给孩子们点炮仗,把霍明霍岩姐弟轮流架在脖子上,走邻串户,恭贺新禧。 江心则在家里招呼四周来的客人,拿出花生瓜子,拢了一盆火,他们家有电灯,一到这种大节日,楼上楼下都开灯,成了家属村最明亮的独一份,邻居们唠嗑都爱来她家。 好几个邻居话里话外都在打听他们拉电线到底花了多少钱,看样子是见着有电的好处,准备明年化了雪就让家里头那个去部队打申请。 江心也没瞒着,一一都说了,有几个嫂子咂舌,还是挺贵的,不如回去再想想。 黄嫂子也在其中,嗑了一桌子的瓜子,过了一阵,见江心出去倒热水,也跟了出去,和她说起扫盲班推举老师的事情:“小江,我和几个嫂子都推荐了你,我看后勤的人把你名字写上去了,过了十五就该公布了。” 江心往热水里掰了几颗红枣山楂和红糖,拿着长筷子搅匀:“嫂子,还有其他老师吗?” “有人去问了何嫂子,何嫂子说自己身体不好,推了,就没人敢再推荐她。”黄嫂子和她说打听来的情况,“有两个团长政委家读了高中的小青年,不想下乡当知青的,也报了名。” “不过小江,我看你的机会大,那俩儿小青年,一心就想进步闹革//命,扫盲班老师又没工资,哪有心思教人识字呢。”黄嫂子也知道那两个小伙子,没个正经工作,又怕下乡吃苦,家里老人惯着,反正爹妈也养得起,就天天就躲在风林镇和家属村招猫逗狗,有时也挺惹人嫌。 江心笑,回头看没人注意她们,就给黄嫂子手里塞了块牛肉干:“谢谢嫂子了。” 拿着红枣山楂糖水回去客厅,大家已经把他们家的瓜子吃得差不多了,桌上地上都是壳,正叽叽呱呱说着家属楼那头的事儿。 来顺的妈来了,日日照顾着女儿外孙,小吕给钱也大方,每个月至少给她五十块钱买菜做饭,听说来顺妈全给自己女儿外孙买了吃的用的,一分钱没给老家的儿子寄回去,有人说她这个妈当得偏心,给别人家带孩子,拿了钱,还不补贴一下儿子媳妇家,她往后可靠谁养老,来顺毕竟是嫁出去的女儿啊。 郑婶子家就两个孙女,芳芳和圆圆,她儿子郑龙也常被人说可惜家里没个小子,听了这些话,向来都不太高兴:“我看来顺妈没做错,是个明白人,人家女婿给的,拿回家去补贴儿子,那多说不过去。” 这些事情向来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大家也只是难得不用操心家里的事情,年三十儿坐下来扯闲篇儿,说完就过了。 说了来顺,又说到小周,说是玉兰被送回娘家,小周带着周大宝过日子,家里没人做饭,现在天气又冷,周大宝天天只吃个半饱,闹着要跟他妈回姥姥家去,竟然自己往风林镇火车站方向走了半天,吓得周水发到处找人,想发动邻居帮忙,可他平常把邻居都得罪光了,大家不爱搭理他,最后有人说周大宝往镇上去了,小周才把走到半道上的儿子拉回来。 小周不舍得儿子回去,听说有人在邮局看到他去发电报汇钱,让玉兰过了十五就回家属楼来。 还有,还有那个谁和谁家不和,但他们两家的孩子好像被人看到在一起说话,男的十九女的十八,都是屁股头上三把火的年纪,热血的年轻人,估计是在谈对象,往后可有热闹可以看了。 江心坐了一会儿,没听下去,往烤火盆里添了两根柴,就出去了,都不是她想听的,她想知道江家人现在怎么样了,小哥是否如信里说的,带着一家人去新庆河边看烟火了,她也想和霍一忠去看烟花,说起来他们还没正式约过会呢。 身边这么热闹,还是会觉得寂寞。 霍一忠牵着摔了一跤,脏了衣服的霍岩进来时,就看到了江心独自一人在院子里看天看雪,背后是客厅的灯火和人声,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妈!我摔了一跤!好痛!”霍岩脸上还有泪痕,举着一只擦伤的手掌心过来,张开手抱住江心的手脚,“是霍明推我的!” “胡说,明明是你不看路!”霍明当然不承认,她只是和讨厌的弟弟在路上追着跑,不小心撞到他而已。 “妈,你帮我打她!”霍岩耍赖,手上的擦伤处渗出一点血,混着泥土,有点脏。 江心叹了口气,她刚出来站了还没五分钟,矫情还没上头,两个小坏蛋就回来了,把她的思乡之情赶得一干二净,霍一忠是怎么看孩子的! 难怪人家都说,愁绪过分多的人,生个孩子就好了,孩子的需求让人完全没时间沉浸其中。 “去把碘酒拿出来,等会儿擦手的时候会痛,可别哭啊。”江心让霍一忠进去拿棉花和碘酒,洗了个帕子给霍岩擦衣服上的泥土,幸好没弄得特别脏。 果然,擦手的时候,霍岩还是哭了,眼泪啪嗒啪嗒地掉,涂完就要抱:“妈,抱我。” “不是说了,夜里要慢慢走,不能跑。”江心揪揪他们的帽子,把人抱起来,霍岩就贴着她的脸不肯放开。 霍一忠在一旁,把霍明也抱起来:“走,上楼玩去。”楼下都是家属村的嫂子们,人太多了,他看到害怕。 江心“噗嗤”笑出来,把霍岩放下:“跟你爸你姐上楼去玩儿吧。” 思绪被打断,江心只好再进去,加入这帮嫂子们,从家属村西头讲到东头,再讲到镇上屯子,还真不知道这平静的平原生活的表面,竟还有那么多隐藏底下的八卦和恩怨。 十点多的时候,好多嫂子说要回去了,得和家里人守岁。 霍一忠和江心两边都没有守岁的习惯,送走客人,打扫干净客厅,点了门口的电灯,这是要点到天亮的灯,点足三天,给财神和灶神照路的,家家户户都如此,没有电灯的家里,就在客厅点个油灯。 一家四口躲在被窝里,玩玩纸牌,闹一闹,差不多就睡了。 “我初七上班训练,十二那天出差,不能在家过元宵了。”霍一忠的出差日期已经定下来,不会更改了,鲁师长和姚政委都希望他早日出发。 江心刚躺下,又坐起来,看着他:“去多久,有眉目了吗?” “暂时定一个月,顺利的话会早点儿回。”现在交通不发达,大部分时间是耽误在路上了。 “那你可记得给我发电报报平安。你回来那日,我带两个孩子去镇上接你。”江心靠在他怀里,如果世上真有神仙菩萨,都请保佑她的丈夫霍一忠平安不受伤。 “记住了。”霍一忠把人抱紧,亲她的额头。 “在火车上要待多长时间?我提前给你准备吃的。”江心深知,现在在火车上想吃点好的有多困难,出门在外,总得让他顾着点自己。 “过几天再说,且不急。”他已经粗糙惯了,干粮硬饼,就着水能吞下去就成。 霍一忠把灯熄灭,两人相拥而睡。 1974年的最后一日,便如同流水一般,毫无痕迹地过去了。 第90章 大年初一到大年初三, 家属村都是喜气洋洋的气氛,孩子们拿着一年一次的压岁钱到处乱跑,买点儿吃的买点儿玩的, 大点儿的孩子买些雷公炮和二脚踢点着玩, 炸牛粪炸水里炸人菜地里, 有时候半夜了还能听到一声巨响, 把人从梦中惊醒,大人们忌讳这过年头三天不能打骂孩子,到了年初四还有人这么玩,就都挨骂了。 霍家的两个小孩被看得严,看着人玩, 捂着耳朵没敢自己动手, 妈说了,玩这些可以,但是要跑远一些,不然就会跟霍明上回一样, 弹到手指头,到时候她可不会给他们涂药酒, 还会打屁股。 因为霍一忠要到了初七就开始恢复正常上班和训练,再过个几天又要出门去,这几天他闲在家, 就把一些该修的修了, 该补的补了, 把自己领工资的单子交给江心,到时候让她自己去领, 有事就交代警卫员小严去办。 霍一忠每年都有出差的时候, 出差的日子时长时短, 天南海北往外走,他已经习惯了,心里就没有太大的波动。反而是江心自他一上班那日就开始焦心,到处给他张罗能带到车上吃的干粮,虽说过了年就开春,可到处都冷冰冰的,有时候要个热水都难,光是给他准备的吃食就装了满满一个袋子,拎着重手,得背着。 郑婶子那日带着芳芳圆圆过来玩,见她一刻没停忙着给霍一忠准备出差的东西,问她:“小霍这是要出门半年啊?” 江心这才停下手来,拍拍自己的脑袋,真是关心则乱,往日他没有她,也没饿着自己,怎么这回就这么紧张了? “小江你别忙,小霍这么大个子,会自己顾着自己的,你和两个孩子好好在家等他回来就行。”郑婶子让她停下,只要不是去深山老林,人迹罕至的地方,就不需要带那么多东西。 霍一忠平日里见她操心,心里也明白,其实心心就是害怕,怕他受伤,怕他很久才回来,又怕自己一下子顾不好家里的事,毕竟看顾两个孩子,打理繁琐的事情,真没那么容易。 半夜,他搂着江心,两人时不时亲一亲对方,都在说等他出差了,家里要怎么安排的事。 “要是有我的信,你就拆开看,能回的就回,觉得不好回的就等我回家。”霍一忠抱住她,总觉得心里热热的,“延锋那头要什么你都别管,全都等我回来再说。” “好,知道了。”江心躺在这个宽阔的怀抱里,发现自己的心也小了很多。 曾经上了大学,毕业后背着两个行囊到处跑,觉得天高海阔哪里都能去,一双眼睛只管盯着前头,尽管现在有时代的局限,她却选择把自己的日子过小了,稳定,踏实,终于没有了从前的漂泊感。 “过阵子扫盲班办起来了,如果后勤选我当老师,我就去,晚上上课的话,就带上两个孩子一起,下了课再带回来。”江心和他商量,她总不能老窝在家,这样容易胡思乱想,心里老惦记他。 霍一忠也同意:“你不嫌累就行。”他也知道,江心是个闲不下来的性子,她愿意折腾是好事。 到了十一日那天夜里,霍一忠就背着行李,动身出发去风林镇了,是半夜两点多的火车,鲁师长特意叫了小康开车,送他去火车站,临行前,鲁师长和姚政委都很沉默,一开始还想交代许多事情,最后只剩一句:“先见到人,再说其他的。” 江心带着两个小孩,送到了家属村口,夜色正浓,北风正呼啸,还飘着一点小雪,大家头发上都沾了一丝白,霍一忠难得外放,没理身边还有人,抱了抱她和霍明霍岩,两人挥手告别。 回去的路上,江心抱着犯困的霍岩,霍明拿着一把借来的电筒,深一脚矮一脚,往家里走去。 这回霍明没有再问她爸还回不回来,她妈在,她爸就会回来,她的家就是齐人的,她的安全感似乎也在逐渐加强。 鲁师长和姚政委走在后头,他说:“一忠只是去一个月,怎么看着小江的样子,像是要分别十年一样。” 姚聪瞪他:“你没年轻过?” 怎么年纪越大,说话还越口无遮拦? 两人这几日也要到市里去开会,于是忆苦思甜又拿着粮票上江心家里吃饭,江心正觉得霍一忠出去了,家里空下来,对他们兄弟无限欢迎,还把一楼的客人间收拾出来,干脆让他们过来住几日。 家里四个孩子,再加上附近的孩子,白天霍家小院都吵闹得紧,让江心被吵得没办法多想其他的。 黄嫂子还是和苗嫂子说:“没见过小江这么挂着丈夫的军嫂。” 江心讶异,停下手上给霍一忠补一件旧衣的针线活儿:“我一句话没提他。” “年轻媳妇都这样,我们都这么过来的。”苗嫂子有经验,刚结婚头几年,家里男人去外头执行任务,自己带着年幼的孩子在家,总是担惊受怕,直到人平安回来才放下心。 江心不好意思笑起来,夜深人静时,确实也总会想他,想他到哪儿了,会遇到什么人,会不会保护好自己,辗转反侧,夜深过半才能浅浅入睡。 元宵节那天晚上,家属村在篮球场有一台节目,请了屯里的知青来表演唱歌跳舞,很是热闹了一番。 晚会结束后,霍明霍岩也跟着那些大哥哥大姐姐们乱跳,两双小手小脚乱摆,嘴里唱着:“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巴扎嘿!巴扎嘿!” 元宵节当日,家属村的人大多吃饺子,江心是南方人,一直吃汤圆,她把一些花生碾碎,混了白糖和黑芝麻,滚圆面团,煮了小半锅,让四个孩子先吃,又给隔壁的郑婶子一家送去了一碗,他们家也吃甜汤圆。 夜里,家属村万籁俱寂,屋里关了灯,两个孩子也熟睡了,江心自己一人在客厅看会儿书,走神频频,往日里都是她和霍一忠窝在一起,也有两三天了,往南走,有多南,会路过新庆吗? 隔天,江心看到后勤在家属村篮球场宣传扫盲班的事,鼓励大家积极报名,学习知识,摆脱文盲的身份,除了要会写自己的名字,还要学会读书看报,领会主席的指示,争当先进标兵,屯里有人愿意来也可以。 别的地方,有的是强制每一个人都去上这个扫盲班,但部队没有,而是以自愿为原则。 有些人怕别人嘲笑自己不识字,不肯报名去上这个班,更怕自己学不会,又引人说他们脑子笨,还有一些自觉年纪已经大了,一辈子待在这儿,认了字也没啥用,并不是那么乐意去上课,因此招的还是那批积极响应的,剩下的那些还在观望。 “招生”开启,老师却隔了两日才定下来,一个是江心,另一个竟然是附近大林子屯里的女知青,叫程菲。 她元宵节来表演跳舞,听到有家属说这里要办扫盲班,自己给自己写了一封推荐信来的,只要求晚上给她提供住宿,粮油票不要也行,反正白天她继续在生产队种地挣工分,一周有两个晚上住家属村这头。 这事儿在家属村又引起了一番讨论,毕竟当时是有三个人报名当老师的,本意也更倾向在家属村选人,但中途冒出一个程咬金,就很耐人寻味。 这个小程知青到底是个什么来头?后勤怎么会选择用她? 黄嫂子消息最灵通,一大早就从篮球场那个“情报中心”回来,绕道到江心家里,还顺便把附近几个嫂子都叫过来:“打听出来了!那小程知青今年二十五了,是替她哥来下乡的,来四五年了,还没结婚,说是要扎根农村,除了在屯里种地,还想来扫盲班出一份力,平时干活儿就很积极,是个进步青年!” “那她和小江一样,是高中毕业吧?”有人问,“怎么没推举去上工农兵大学呢?” “听说是高中毕业的,还特意把毕业证拿给柴主任看了。” 黄嫂子也只是听了零星半点,就急着跑回来说了。 “工农兵大学是那么好推荐的?有名额,屯里人就推荐自己人去了,哪轮得到这些外地的知青。” “人长啥样?好看吗?”有嫂子问,“没结婚的话,我老家还有个小叔子,也是二十五六,一直没对象呢。” “不知道,那天晚上,那十来个跳舞的知青全都穿着一个样儿,脸上涂得跟猴子屁股似的,天又暗,分不出来谁是谁。”还真没人留意过程菲长什么样。 “嗐,过几天就要开学了,到时候见一见就行了,她也不能是长得三头六臂的吧。”有嫂子不在意,反正不影响她上课学习就行。 “那这么说,就是咱们这儿开两个班?一个星期上两晚课?”苗嫂子也报了名,她现在学认字学上了瘾,努力往她的偶像何知云靠近,读不了大学,会读报纸也成。 “对,定了,这回的人比上回的多,后勤特意分了两个班,错开来上,就是怕人多闹事,反正老师够,就点多两个油灯的事儿。”学校现在还没拉电,晚上上课,只能点两盏油灯。 江心坐在一旁也听了全程,对这个程菲也有点好奇心,忍不住问:“那安排她住哪儿?总不能住学校教室吧?” “这倒是没听说,不过这个咱们不操心,柴主任他们会安排。但那里两个没选上的小子,正满家属村闹呢,还让他们老子去找后勤,问选人标准是什么样的,怎么情愿选知青也不选他们俩儿。”黄嫂子消息还是灵通的,村里有啥都逃不过她的耳朵。 “那俩儿小子,还不如放去当兵,就从踢正步做起,让部队教育教育,整日在家也烦人。”有个嫂子家里种的菜被他们其中一个祸害过,因此对他们烦不胜烦,但碍于大家都是邻居同事,又不好撕破脸,心里一直有个坎儿过不去。 “那后勤怎么说的?”江心都觉得奇怪。 “那程知青原来在市里的报纸上发表过文章,写的是大林子屯公社劳动的事儿,就去年年初的事情,还被大队表扬过,她特意把剪报拿来给柴主任看,柴主任是请示了姚政委的,姚政委拍的板。”看来那两个小伙子平日里的名声确实是带累了他们这回的“选拔”,大家完全不为他们感到可惜,反而都更期待程知青。 江心万幸,刚到这里时,自己名声不好,但苟了几个月,好歹还稳住了一个识字的印象,不然这回估计也轮不上自己。 到了开学的那晚,好多人都跑到小学去凑热闹,点着煤油灯的,打着电筒的,不上课的也跑去了,孩子们更是跟着到处跑,小学的夜里比白天还热闹。 江心带着两个孩子和几个嫂子坐在前头,姚政委从市里回来,发表了讲话,鼓励大家认真学习,争当家属村的学习排头兵,又感谢了两个老师的奉献,介绍了江心和知青程菲。 这是大家第一次见到程菲,个子高瘦苗条,五官不算特别秀丽,但细长的眼睛笑起来有种动人的感觉,煤油灯光中,穿得朴素简单,宽大的衣服改了,掐着一条小腰,梳着一条长辫子,是灯下看美人的气质,看得人心里舒服。 江心一下子就对她有了好感,这是一个有成熟美感的年轻女孩。 程菲的态度也很大方,说自己是申城来的知青,往后就请大家多多关照了,没有太多废话。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小程知青被安排住在姚政委家里,因为他那里有个多出来的房间,一周给程菲住两晚,没有问题。 这个消息一宣布,大家都对了对眼儿,这合适吗?姚政委丧妻多年,又带着两个儿子,难道不会不方便?可谁也没敢现场提出来。 第一晚没有正式上课,只是领导讲话,老师和同学互相认识,同学们三个人一个小组,一个小组领了几页纸回去,这几页纸就是大家的课本。 江心领了自己的“课本”,牵着两个小的往家里走,路上和程菲说上了话。 程菲要往姚政委家里走,忆苦思甜也在旁边,给她带路。 “江嫂子,往后也请您多多关照,我们空下来也可以交流上课的情况。”程菲说话的声音也好听,春风化雨,她年纪比江心大两岁,还是客气地叫人江嫂子。 江心自然点头,家属村里的嫂子数她最小,其他的嫂子们,说起来,和她真说不到一块儿去,有工作的那些有些看不上她没工作,不工作的多少有些搭不上话,一下子来了个斯文的知青,她还挺开心。 作者有话说: 宝子们,抱歉要和大家请个假。 节后回来实在太忙了,今天午饭都差点没赶上点儿。 未来两周,每日都会只更一章,两周后如果工作量缓一点,就继续双更。 谢谢你们的支持和留言,比心~ 第91章 霍一忠坐上离开风林镇的火车, 往南方去,这一回达到川西,他要坐比到新庆更远的火车, 转三趟车, 中途一段走水路, 估计还得走一段山路, 途径首都、黄河、长江,真正跨过了大半个国家,十多天的火车,一刻不敢停留,奔赴最终目的地。 这回在火车上, 霍一忠没有短过吃的, 包里甚至还剩下许多,江心给他准备太多了,估计回程都有余。 这时的川西湿冷,山上有雪, 苍苍树林有青有黄,山顶有雾, 树中有雨,雨雾蒙蒙,大山大川, 壮美得摄人心魄。 可是山下的路很湿滑, 人不多, 霍一忠无心看风景,一入江, 上了船, 把大衣拿出来遮风, 脚上的鞋子已经半湿了,脱下来,就着船家的火笼子烤干,江风阵阵,吹来云和雨,渗入人的每一寸皮肤中,这里的冷和北方的冷是完全不一样的,他很不适应。 船家问他到哪一段,霍一忠把渡口说了。 “那个地方啊,是去化肥厂吧?”船家沿江划船,和他聊起来,“外地口音来的,去那里都是进化肥的。” 霍一忠就说是,手上不闲着,烤干了脚,就换了双袜子,心心在的话,估计又要捏着鼻子说他偷懒了,已经出来十多天了,只在转车的时候,给她发过一回电报,也不知道她和孩子好不好。 “那你上了岸,得再走一段路,搭个车,两个钟头就到了。”船家很热心给他指路。 船家婆娘是个利索的人,在船尾烧了热水,给霍一忠倒了一碗:“天好冷哦,喝碗花椒水。” 霍一忠谢过她,端起来,暖暖手,慢慢喝下去,那阵暖和辣从五脏肺腑发出,沁入四肢躯干,让人心里一阵慰藉,心心喜欢吃辣,给她也带点回去,最好能带点种子,让她也种种。 船儿划过一片发出沙沙声响的竹林,一片收割过的长农田和几片树林,就到了霍一忠要去的那个渡口,这是个古渡口,除了有唐宋留下来的石牌门,还有民国时建的亭子和石桥,路边有块石碑,写着当地修桥铺路的捐赠人,霍一忠匆匆看一眼,就赶路去了。 到了一个镇上,找到一个破旧的邮局,给家里发了个数字电报,吃了碗竹笋面和两块红糖糍粑,那碗面放足了辣椒和花椒,吃一口他们腌制的笋,又麻又辣,麻得他张口不能言,喝了好几口凉水才把那阵麻味冲散,想起老首长和夫人都是少年入过川的人,在吃的方面,他们估计还能适应。 坐上往川西小城隆溪市的汽车时,霍一忠的警觉性开始起来,这是要接近任务中心的时候了。 他个子高,就特意穿了邋遢翻着线头的衣服,驼着背,一脸麻木的样子,人家跟他说话,他反应很费劲,学了一些不文雅的小动作,又呆又傻,人家看他两眼,就不再看了。 等到了隆溪市,发现四面环山,一条河流不大,但飘着渡船和小货船,人不多不少,街上还有很多从前留下来的木屋,木屋外头晾满了衣服,住着不少人。 一下车,就闻到空气中弥漫着的氨水味,路边看到好几个化肥厂的宣传栏,霍一忠和许多外地刚到本地的人一样,站在宣传栏上拜读这些夸赞的文章,又买了一份当天的报纸,住进一个小招待所。 那招待所墙皮掉落严重,门矮,门锁像是摇两下就会掉,霍一忠弯着腰才能进门去,进去后,他用热水泡了脚,就坐下看报纸,一个字一个字地把当地的报纸看完,闭眼细想,决定再等一两天。 在隆溪市破旧的招待所里待了两日,白日里霍一忠出去瞎逛,和人搭话聊天,有意无意透露自己是来进货,顺便玩一玩的,甚至还坐当地的船游了一圈,上山和当地的山民去抓野鸟,只是这里实在湿冷,现在不是游玩的好时候,饮食不惯,最后只好回去吃江心给他准备的干粮。 一个小城,突然来了个陌生人,是很容易被看到的,霍一忠就遭了两回联防队的检查,他的身份过关,并无异样,知道他是要来进化肥的,联防队的人还劝他,别出来一趟,老记着玩儿,赶紧把正事儿给办了,有人甚至把他领到化肥厂专门批化肥的办公室里去。 这是个小城市,当地人都以这个化肥厂为荣,广播里天天都在宣传化肥厂对隆溪市的重要性,对他这个外地来的,还是带钱来的,是很热心引荐。 霍一忠这两日就和化肥厂的人搭上了话,他态度有些无谓:“我也不是只来你们这一家看,过了这里,还得搭火车到下一家去看,我们林场主任让我多看看,都有啥种类。” 化肥厂的人一听,就有些急了,霍一忠的身份是管林场化肥进货的人,北方的林场,还是供给全国的林场,那得有多大?到时候可不是一包两包进,而是一船一船地走,真能定下来,他们这个小厂,光是吃下霍一忠这个单子,就能达到一年给工人发工资的量,维持隆溪市的面子和骄傲,因此对霍一忠就特别仗义,特别关照,三天两头到招待所找他。 其中几个人还带他到一个风景如画的山上看风景喝酒,拿着当地有名的熏腊肉招待他。 一伙人下午上的山,找了个山民的屋子做饭,桌上有酒还有肉。 化肥厂中,也有爱吹牛的人,和他吹嘘:“别看我们隆溪山多,路不便,但这里可是出过不少大诗人大将军的!不怕和你说,从前老蒋和他夫人来川督战,还来我们这儿爬过山,你看到山里那几栋小楼没有?就是那时候招待他们用的。” 说完这句,又说:“不过,现在我们要打倒这些反//动派!可不能搞享受主义那一套!” 霍一忠就作势站起来眺望了一番:“也就两栋楼,我们那儿到处都是,比这个还新。” 那人一听就不服气了,居然诋毁他的家乡,这傻大个儿不识货!个瓜皮! 他站起来,指着前头的那三栋小楼说:“兄弟,你别看外墙有些破,可里头的东西好得不得了,你想想,老蒋和他夫人多会享受,哪会用破烂东西,这两年市里时不时还派人来看着,要我说,说不定能挖出两车黄金来!我们厂里有个同志的表亲在里头做饭,他就见过,出来和我们说,现在里头都还住着个大人物,一般人见不到!想见人,得往上打报告!” 霍一忠一听,面上来了两分兴趣:“怎么说?这里还卧虎藏龙不成?” 化肥厂的人不肯往下说了,其实他也非亲眼所见,都是酒桌上听来的,但爱吹牛,不愿意塌台,就有些神神秘秘,说肯定有大人物:“没看到那头站着一排排人,扛着枪,每天还轮班呢,一点不敢放松,不是守着宝贝就是守着人,错不了!” 霍一忠看两眼,就没了兴趣,坐下吃肉,这松枝和柏树熏腊肉倒是好吃,回去时要带一些。 那化肥厂的人也会看眼色,见他没兴致,就说:“不说这个,咱们喝酒!”给他满上一杯,“姚子雪曲!听过没有?喝一口,香十年!” 霍一忠和桌上几位喝了几杯,暖了身,头上发汗,再来的时候,就推说酒量不行,双手捂着额头,眼睛发晕,出去吐了两回,回来就不愿再喝。 化肥厂一个能喝的大哥笑哈哈拍着他的肩膀:“大兄弟,看你长得高,酒量不行啊!男人怎么能不行?再来两杯!”另外的人也笑起来,顺便还说了几个荤笑话。 霍一忠就摆手:“真不行了。”继续又趴在桌子上,手还抚着胃,干呕了两声。 酒足饭饱之后,人也懒了下来,有人提议,往山上再走两里路,那里有个野温泉,附近有人住,冬天泡一泡,强身健体,舒筋健骨,什么酒都散了。 他们把霍一忠叫起来,说要一起去,霍一忠摇头:“今天真不行,改日再去。”他伸出一个拇指,“你们这儿的酒,是这个,烈!” 化肥厂那几个人就大笑起来,表情神气十足,看不灌醉你这外地来的! 见他实在动不了,难受的样子,就有人给了山民一点钱,让人借住一宿,说第二天下山时再来接他,山民收了钱,把几个睡着的孩子叫出来,让霍一忠住进去。 有人想着霍一忠好歹远道而来,又是个想看货进货的,就说要留下来看顾他,霍一忠把他赶走了,脸上似乎有几分意气:“就想看我丢人,是不是?” 那一群人就拍着他的肩,打着酒嗝,笑着继续往山上去,喝了小酒泡温泉,这种日子,就该躺在温热的水里,这才叫巴适,这才叫安逸! 霍一忠把人赶走,躺在山民空出来的那个四面漏风的屋子里,身下一张狭窄的床,门已经从里面栓好,闭上眼,很快就响起了起伏伏的酒呼声,看来是醉死了。 那几人说,长成大块头有什么用?这么不经喝! 夜已深,外头满山的松树老树发出沙沙声响,伴随着一点小雨,山中雨雾更重更浓,近处都看不清楚人脸。 霍一忠悄然起身,眼神清明刚毅,出了那个小木屋,往自己身上撒了点带着木头味的药粉,遮住那阵酒味,沿着来时的路,不着痕迹往回走,往山中那两栋小楼而去,这样高的人,脚踩在路上竟没有发出草木声响,离小楼近了,隐隐看到有几个人影在外头晃动,小楼不大,有一扇窗还亮着昏黄的煤油灯,发着暗淡的光芒。 隆溪市山里,夜里湿气比白天更重,且有雨雪,有人偷懒在小楼外头点了盆火,正蹲下烤火,抱怨这天气,下雨下个没完没了,枪长久不用,都要哑火了。 有个队长模样的人走过来,说了两句,让他们烤火的时候小心点,夜里不能放松,也不能烧了其他东西,保持惊醒。 待他走开,有人还不服气嘟囔一句,这种天儿,有谁会出门啊? 霍一忠穿着暗色的衣服,贴在一棵茂盛的大树底下,蹲着,缩小自己的阴影,和树影重叠在一起,过了许久,他脚有些发麻,肩膀沾湿了雪水,手上冰冻僵硬。 夜过了四更天,他们要换班的时候,在门口//交接,霍一忠才伺机站起来,动作很快,如同一只黑豹,闪了过去,直取小楼门口,迅速把自己藏在一捆柴后头。 那些人交班完毕后,林子里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夜枭叫声,三长一短,再一长一短,叫声嘶哑难听,让人听着起了不少鸡皮疙瘩,一停下,下着冷雨的夜重归宁静。 小楼里头,住了两位长者,长者年纪大,夜里经常睡不着,有时候两人会说说话,有时候什么都不说,一个躺着一个站着,就这样一夜又一夜,一灯如豆,直到天明,或是快天亮了才熄灯,在楼下门口看管的人都习惯了。 今晚这个时候,却听到一个苍老的老者声说:“你脚冷,我去给你打瓶热水,床上睡着吧,别下来了。” 外头的人隐约听到,让人去厨房烧热水,老者打开门,“吱呀”一声,叫了个谁的名字,把热水壶递给他:“去厨房装一壶热水,要滚烫的。” 那人扛着枪,小跑过来,敬个礼,接过热水壶去厨房了。 剩下其他几个人还在原地站着,有人看着外面,有人盯着里头,有人看着老者,只见那老者站在门外,拢了拢身上的旧棉衣,喃喃道:“又下雨了啊。” 说完,像是想到什么,走过去,和那几个小伙子说:“别在外头淋雨,进屋找个地方坐会儿。山里湿气大,老了容易有风湿,到时痛得你们路都走不了。” 那几个人虽是看管老者,但脸上没有凶狠和不耐的表情,该有的尊重一分不少,面对老者关心,他们都笑笑,说自己年轻,淋点雨不碍事,反倒让老人家快进去,别着凉了,还问要不要多给他们两老添盆火。 老者摇头,回小楼去了,接过那壶热水,把门再一次“吱呀”关上。 小楼里那盏煤油灯大概烧到底,没有灯油了,灯光变得更加暗淡。 霍一忠就趁着老者和人在外头说话的这一会儿功夫,从门口的柴火堆里滚进了屋里,趴在门后头,呼吸都不敢发出来。 老者拿着热水壶进时,把水壶放在桌上,顺手拨亮了灯,灯芯亮了一下,很快又暗了下去,就这一阵亮,让霍一忠看清了他的脸,沧桑,严肃,浓眉挺立,嘴角紧闭,威武刚毅,横眉怒目,即使年纪已大,却仍像一头威严的老豹子,令人不由想臣服,霍一忠心里的那股热血又被唤醒,忍不住轻叫了一声:“老首长。” 第92章 霍一忠十二岁时, 家里带点铁的东西都交到公社去了,土灶上面布满了灰尘,无人在家生火, 大家聚在县里大食堂, 排队吃大锅饭。 长水县穷是穷, 但运动开展得如火如荼, 那几年,天上的太阳仿佛永远不落下,烧炙着每一个太阳底下的人。 后来,广播里说了话,烧铁的运动慢慢停歇, 那团火却去了天上, 每日持续高温,在外头站一会儿,人就受不住,河里的水也干涸了。 那年从年初开始就热得不像样子, 田里没有水,河里也没水, 挑都没地方挑,到处干旱,有老人在外头挖野菜吃, 一个上午下来, 人就昏迷了, 被人发现抬回家,挣扎两日, 热死了, 就随意挖个坑埋了。 粮食不够分, 县里大食堂的大锅饭吃不成了,大家就开始到处跑,背井离乡,往东西南北的方向走,投靠亲友,沿路乞讨,都有。 周围的乡亲们走了,霍家爹娘也带着几个小孩离开长水县,临走前还记得把家里的破门用条绳子绑上,跟着一群往南走的老乡离开家。 他们听说南方的河有水,还能种粮食,想到更南的地方去落地生根,讨口饭吃,走的时候,把家里的谷子面粉都做成饼子揣在身上,将将也就三个,巴掌大小,还没走出长水县就吃完了。 霍一忠那时身上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穿着的旧衫,不知道是从路边哪个人身上扒下来的,破了几个大洞,露出肚子和后背,整个身子只剩一副骨头,胸口肋骨根根分明,拿着个破碗,跟在大人和大哥大姐后头。 往南走的路上,天天有人失散,天天有人寻人,还有人躺在路边再也没起来过,剩下的人继续走。 他怕自己和大人失散,晚上睡觉都在他们边上,紧紧贴住霍老爹和霍老娘,有一点动静马上就睁眼,像只受惊的兔子。 他们结伴往朝南走去,有时候能遇上人给点吃的,大多时候是喝水饱,山里的水,田里的水,饿得胸骨突出,肚子却胀大得出奇。 这样走了一个多月,也不知道到了哪个地界,和其他地方的人遇上,于是大家就混在一起往南走,有大胆的就去扒火车,胆子小的用的是两条腿。 走在最前头的人,看见了一条河,水流丰沛,水势湍急,河对岸有一片青色的稻田,还没有结穗子,有人在前头喊:“过了河就有吃的了!” 后面一群走路走得十分疲惫的人,听到“吃的”两个字,顿时精神就起来了,一蜂窝全往河上的桥挤去,生怕落后于人,赶不上那口吃的。 那条河上只有一条年久失修的粗绳吊桥,被一群人践过,晃动得十分厉害,有人没站稳没抓住,跟饺子似的掉到河里,瞬间就被河水吞没,大家一看,顿时慌乱起来,前头的人赶着往前跑,中间的挤着前头的人,后头的人用力推,大家推挤得更厉害,有人被踩趴在桥上,再没机会起身,吊桥晃得令人魂飞魄散。 霍家爹娘是冲在中间的一批人,前后被夹击,霍大郎和霍大姐年纪大些,跟在他们后头,霍一忠也跑,但人太多,又瘦弱,和几个孩子被人推了一把,摔倒在地,再爬起来时就赶不上家里人了,挤上吊桥,先是看到了他们的背影,接着是后脑勺,再就是连后脑勺都看不见了。 那时候他还不叫一忠,就叫霍老三,没个正经名字,好不容易过了桥,万幸没有掉到河水里去,回头一看,熟悉的人不见了,再四周一看,所有人都往各个方向散去,他的爹娘大哥大姐全都不见了。 从那以后,霍一忠就开始了他独自流浪的生活,他没有再往南走,而是等在原地,他听别人的爹娘说,和大人走散,就在原地等他们回来。 十二岁的霍老三,等着他的爹娘和大哥大姐回来找他。 他们到的是一个小镇,镇上人不多,田里有稻苗,但土地干裂,种地的人只能天天到河里挑水灌田,一天勉强能吃一顿饭,肚子里没有油水,个个面黄肌瘦,因此也无力救济这些逃荒来的。 年纪不大的霍老三,跟原来一样,拿着破碗沿街乞讨。 日子从太阳鼎盛,过到秋天的时候,天气又冷下来,他睡在街头,怀里抱着碗,有时候一觉醒来,原本认识的人又少了几个,或者不认识的人又多了几个,他跟在一群大孩子后头,到饭店里讨吃的,被赶出来,跟人在墙角睡了一秋一冬。 过年的时候,他们一群孩子挤在一块,瑟瑟发抖看着小镇里过年的人家,他想,都那么久了,他爹娘和大哥大姐怎么还不来找他? 过了年,霍一忠还是长高了点,有人在街头点人去车站背货,他个子高,让人挑中了,一天挣三分钱,可以和人一起合买一个馒头,分着吃。 他干了两个月,肩膀上都是瘀黑发青的伤,有的货太尖利,没装好,扎到他肩上流了好多血,他很痛,吃馒头的时候,躲起来偷偷哭,很想爹娘和大哥大姐。 好多人都干不下去,他们年纪太小,货太重,又吃不饱,扛货还不如拿着碗继续去讨饭。 霍一忠就是这时候认识的老葛。 老葛是个码头混子,他也是从别的地方逃荒来的,比霍一忠早来一年,爹妈饿死在路上,到了小镇,有人给他吃了一碗饭,他就留下来了。 那天老葛找到他和另外几个看起来壮一点的男孩儿:“我听说县里在招兵,咱们也去试试,这几天把背货赚的钱省下来,别吃馒头,走两天就到县里了。” 霍一忠本来还想留在小镇等爹娘回来,可老葛说,当兵能吃饱饭,只要肯出力去打仗,就不用饿肚子,他心动了,把每日三分钱省下来,赤着脚,扁着肚子,过了三日和人一起去了县里。 征兵办的人问他叫什么,哪里人? 他说:“霍老三,延锋市人,逃荒来的。”还带着长水县浓重的口音。 躲在墙边撒尿的时候,霍一忠似乎听到有人在旁边说话:“有几个孩子年纪太小了,不能要。” 他怕征兵的不要他,就撒了谎,说自己十五岁半,过了年就十六了,那些人看他几眼,个子是高,就是一条竹竿样儿,这时候人吃不饱,都瘦,不奇怪,看了身上没有大的毛病,就让他留在县里等通知。 老葛,还有其他几个人,都一起留下来了,等征兵的张榜。 过了几天,有人在征兵名单上看到“霍老三”三个字,老葛的名字也在上头,他叫葛大亮。 有人选上,有人没选上,选上的欢欢喜喜坐上大卡车去当兵,没录上的则还是端着破碗去乞讨,或者去扛货。 霍一忠和老葛分到一块儿,大卡车是往东开去的,一车都是新兵蛋子,要先训练一番,了解军营里的规矩。 半年后,他们又一起去了西南,坐火车去的,坐了四天三夜,遇到天南海北来的兵,大家交上朋友,有的成了一生的战友。 到了西南,火车和汽车开不进去的地方,没有牛车驴车,就只剩下两条腿了,大家砍了树,做成拐杖,翻着山,越过河,睡在林子里,到了边境,日日操练,风吹日晒,心甘情愿守卫国家。 霍一忠在部队吃上了饭,再没饿得半夜起来喝凉水过,摸到真枪,守过国门,交到一生一世、出生入死的朋友,还认了几个兄弟。 训练的时候,他们连长看到他力量和速度都很突出,就把他和另外的几个人单拎了出来,加大了训练。过了两年,他个子蹭蹭往上长,手上功夫也亮眼,就被排到一个新的班里,继续做另外的训练。 老首长那时是正值壮年,还不叫老首长,大家叫他上将,所有人见到他都是肃然起敬的,新兵们能见到他,得到他的一个眼神回应,都能在大通铺里说个好几天。 老首长一直关注他们那个单独训练的小班,百忙之中,不时就要问问训练成果,只不过霍一忠他们不知道罢了。 这么过了十来个月,大家的训练效果明显有了提高,老首长才抽空来看霍一忠那十来个人,说的第一句就是:“小伙子们好样的!”声音洪亮,激励人心! 这是战场上沐浴过金戈铁马、枪林弹雨的大将军,身负赫赫战功,西南名门出身,满门忠烈誓守祖国南大门,一张棱角分明的脸,眼神铁血,不怒自威。 一帮热血年轻的小伙子被这么威风英勇的大将军夸赞问候一句,心都澎湃起来,纷纷站起来朝他敬礼,脸上都是心甘情愿被驱使的神情,大声回应:“将军好!” 老首长军务十分繁忙,没多废话,来看他们一眼,鹰眼环顾一周,点了三五个人,让下属给他们再加大训练量,尤其是注意侦查武装训练,这几人中,其中一个就是霍一忠。 被老首长点出来的几个人,单独成立了一个更小的训练班,谁也没告诉他们要干什么,每日的训练量让他们无暇他顾,累了往床上一趟,三秒入睡,连梦都不做一个,但,往后见到老首长的机会多了一些。 有一日,老首长的夫人来看他,见他正看几个精壮的年轻人赤膊近身训练,还点评几句。训练结束,就特意让找了人来问话,问他们来到西南吃不吃得饱,训练累不累,想不想爹娘? 夫人的问话春风拂面,令人感受到她的佛念善心,大家都很喜欢她,见到她害羞得说不出话来。 可没想到,老首长的夫人竟然是来教他们骑马的,年届中年的夫人换上戎装,英姿飒爽,眉眼都活了起来,那才是真正的巾帼不让须眉,红颜更胜男儿! 霍一忠隐约察觉到,夫人的出现,或许不是简单的军事训练,他比以往更用心,更迅速,得到更多的关注,更是得到了夫人的青眼。 夫人读过许多书,去过很多地方,有文气,有学识,胸襟广阔,不局限在家相夫教子,一生为了西南和丈夫奔走四方,是霍一忠最佩服的女人。 夫人听了他的名字,摇头:“霍老三,多不雅。”于是做主给他改了个名字,“从前汉朝有个大将军,叫霍去病,据说他一生之中从未打过败仗,你也姓霍,说不定一千年前你们是本家。军人本色,精忠报国,服从命令,就叫一忠,好儿郎就该当一等忠诚的精兵良将!” 从此霍一忠,才变成了霍一忠。 果然,后来老首长先后把他们派上了战场,从不曾有一丝一毫的退缩:“军人不经历火与血,就不是一个真正的军人!杀,要下手利落!死,要死得其所!” 鲁有根和姚聪二人先后离开老首长,到了东北,这时霍一忠已经经历了几年的战火与血痛,迅速成长为一个年轻英勇的男人,以一个小徒弟的姿态,站在老首长和夫人的身边,得到他们的信任。 尤其夫人最疼他,总是叫他小黑泥鳅,还让身边的秘书教他识字,让他别顾着训练,也要读书,能当将军的人,肚子里肯定是有墨水的。 老首长就是霍一忠最崇拜的人,能打仗能读书,还识外文,他听夫人的话,认齐了《百家姓》和《千字文》,可惜之后全军要打散,教育他读书的那个秘书被秘密调走,他就断了后续认字的事情,全心为老首长奔波办事去了。 夫人疼他,除了喜欢他的刻苦和踏实,还有一个原因,老首长和她曾失去过一个孩子,是他们的长子,霍一忠和那个孩子有几分相似,尤其是扛枪站岗不笑的时候,那种冷肃的模样,常令夫人出神。 那儿子叫承业,可见家里人对他寄以多大的期望,承业二十岁的时候,在巡逻边境的途中,中了两颗流弹,当时西南交通中断,药品运送不进来,没有抗生素,没救过来,死的时候很痛苦,死在了他用生命守护的边境上。 ...... 霍一忠在川西的这栋小楼里,脑子里穿过许多的往昔,见老首长把油灯彻底熄灭了,墙壁上没了他的影子,他才缓缓跪下,朝着夫人坐着的方向,磕了个头,隐忍克制,低声说:“师娘,一忠来看您了。” 第93章 霍一忠的这一跪, 让夫人顿时满眼热泪,她已经有好长时间没见到故人了,何况还是这个她看着成长的孩子, 这几年, 她的眼睛越来越看不清楚, 总有层迷雾隔住她的眼, 所以只能见到一个模糊的黑影子在门口。 “小黑泥鳅。”她朝着门口那个高大的黑影招手,“过来,让师娘看看你。” 老首长则是站在那扇不大的窗口面前,看着外头站岗的人,也看了看眼前用木头封起来的窗子, 没有和他们说话。 霍一忠轻手轻脚走到夫人眼前, 屋里实在黑,夫人看不清楚他的五官,只有一个轮廓,只是摸了摸他的头, 摸到一手冰冷的雪水,又摸摸他的手:“长大了, 成熟了。” “师娘...”霍一忠的喉间有些哽咽,握住夫人干瘦干瘪的双手,“师娘, 我来晚了。” “不晚, 说过了, 总有见面的机会。你看,机会不就来了吗?”夫人身体机能在慢慢退化, 但仍抱有希望, 襟怀旷达。 “我听说你结婚了, 有几个孩子了?”夫人心疼他们那个小班的人,从前还想着要替他们解决人生大事的。 “有两个孩子,一个叫霍明,一个叫霍岩,姚政委帮着取的名字。结了一次婚,离了,去年又结婚了,有一个很好的爱人。”霍一忠不擅长讲絮絮叨叨的事情,就跟汇报任务一样,对夫人说了自己经历,“她叫江心,您会喜欢她的。” 夫人在黑暗中安慰地笑出来:“小黑泥鳅当爸爸了,孩子们好吗?”若她的承业还在,估计也是几个孩子的父亲了,还是一忠有福气。 “好,很调皮,爱跑爱跳,现在养出一点肉,抱起来重手。”霍一忠知道,江心在,就不会饿着他两个孩子,半年下俩,养结实了不少,“这是他们的照片,我带在身上。师娘,留给您和老首长。” 霍一忠从衣兜里掏出一张用硬纸板包起来的照片,是江心带着他们去拍的,他一直带着,夫人向来喜欢孩子,留给她,偶尔看一眼也好。 “好,我留着。”夫人很欢喜,她还没孙子孙女儿呢,接过那张照片,压在枕头底下,白日再看。 通常只要他们屋里熄了灯,外头站岗四周检查过一圈,就会放松一些,轮流休息,老首长见看守的人只剩下两个,另外的去了对面的屋子里取暖,他拖着沉重的脚步过来,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朝霍一忠摆手:“坐吧,别绷着了。” 霍一忠在他们面前,发现自己又做回了那个孩子,那个十五六岁,见到大将军仍会一脸崇拜,见到夫人仍会害羞的少年。 他悄无声息地坐在老首长的对面,挺直身姿,和第一回 见到他一样问候:“将军好。” “找多久了?”老首长的声音有些沙哑,是属于老年人的嘶哑,“一路过来,吃苦头了没有?有没有饿肚子?” “报告将军,没有找多久,没有饿肚子。”霍一忠忍着激昂,也压着声回答,将军还记着他挨饿的事。 “你这个孩子不听话,让你别操心,硬要找来。”老首长很感慨,这几年,和他划清关系的人不少,袖手旁观无能为力的也多,他先是从西北颠簸辗转到西江,又到了川西,已经在川西待了快两年了,就是没有回到他的大本营西南,可真正跟随他的,就只有身边的老妻和两个孩子,还有眼前这个小兵霍一忠。 “将军,我和鲁师哥、姚政委,都很记挂您和夫人。我来打个前哨,后头,他们也想来一趟。”霍一忠把他们的打算说了。 但老首长摆手:“不必来,来了也无用。”他咳嗽几声,胸口有些闷痛,年轻时留下的伤,老年来报复了,“我和夫人不愁吃穿,只是不能出门太远,不是大事,这里山水好,当是休养了。你替我带话回去就行。” “将军请吩咐。”霍一忠说着,又想站起来,被夫人拉着坐下了。 “和鲁有根讲,他是将,就跟他的兵在一起,其他的不必理会。”老首长的话很简短,“至于姚聪...” 老首长叹口气,姚聪这个侄女婿,是极致聪敏灵敏的人,面对这样的人,最怕的,就是他的骨气和傲气,这几年,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变柔软一些,那根铮铮傲骨能否弯下腰,是否还和年轻时一样刚直不阿,眼里容不得沙子:“和他说,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 霍一忠在心里把话念了一遍:“记住了。” “至于你,一忠。”老首长拍拍他的肩,“下回不要再来了,已经是做丈夫做父亲的人了,就不能以身犯险,要顾家爱子,时时记得身后有顾虑。” “不必拘泥眼前,咱们还会有再见面的时候。”老首长依旧乐观,一如他打仗时的态度,只要人活着,就有重来的机会,“远远没有到最绝望的时候。” 霍一忠心里燃起了新的希冀,老首长始终是他的方向,他茫茫人生中的指明灯:“将军,我一定记着。” “小伙子好样的。”老首长还是这句话,只是老骥伏枥,豪气减半,再不是当年的雄伟,现在更多的是心平气和了。 末了,老首长还是问了一句:“让你办的事,还在办吗?都安分吗?”这是上位者特有的疑心,除非双眼闭上,否则怎么都不会消除。 “一切正常,没有异样。”霍一忠能说的只有这八个字,他是被安排在鲁师长和姚政委身边的一双眼睛,时刻关注他们的行径,一有异动,记录在案,立即向老首长给他指定的人单独汇报。 老首长在黑暗中闭上眼,手指轻敲了一下椅子扶手:“任务继续,没有我的吩咐,不可中断。” “是,将军!”霍一忠应下。 “一忠,师娘拜托你一件事。”夫人听他们说完话,把霍一忠那双大手拉过来,“替我去看看承宗,他也在川西,距离这里八十里路,坐船去,不用半天就到,他已经两个月没来见我们了,我担心他。” 承宗比霍一忠小,今年才二十岁,夫人快四十多生的他,当眼珠子一样疼着,他一直和父母在一起,到了川西,就被送给到一个山林更茂的地方去,开荒垦地,不短他吃的,每个月允许他来见父母一次。 霍一忠应下:“我一定办到。” “话说完了,天快亮就回去吧,往后都不必再来。”老首长很严肃,“保留实力,不要浪费在无谓的事情上,往后的日子长着。” 霍一忠站起来,朝着他敬礼:“是!” 天接近蒙蒙亮时,山中的小雨已经停了,外头竟听到了鸡叫声,是夫人养的小公鸡。 雄鸡唱晓,霍一忠趁着这一阵天亮,看到老首长和夫人脸上衰老的沟壑,几乎全白的头发,衣裳半旧,完全不复当年意气风发的模样,他喉头哽住:“老首长,夫人,保重。” “去吧,一路小心。”老首长和夫人打着配合,在灰蒙蒙的天色中打开门,和人说话,让霍一忠闪了出去。 过了一会儿,昨晚那个队长和日常一样,进来查了查屋里的摆设,窗户钉得紧紧的,除了大门没有其他出口,也没有任何尖利的东西可以伤人,他上楼下楼绕了一圈,在清冷的空气中洗了下鼻子,开始没在意,突然——又再嗅了一下,尤其是他们房间,竟闻到一丝不引人注意的酒味,这屋有其他人来过! 他大步跨出门去,想找两位老者对上,却看到夫人手上拿着一个玻璃瓶子,里面装了些中药渣,和另一人说:“上回你帮我在山下一个老大夫那儿买的药酒好,我用了夜里睡得着,你帮我再去买一瓶。” 队长狐疑地看了一眼那个药酒瓶子,装作不在意地闻了闻,是那阵酒味,难道是他多想了?再看看两位老者已经和往常一样,要往半山走去,锻炼腿脚,他不能让人离开自己的视线,也只好和其他几个人跟了上去,把在屋里闻到酒味的这件事放在了脑后。 而此时的霍一忠已经回到了山民的屋子里,昨晚他关上门的屋子,和走的时候一样,没有人动过,有人已经起来做早饭了,木头做的厨房有炊烟升起,他趁人不注意,打开房门,转过身,打着哈欠,装作是从屋里刚出来,到屋后找了个地方撒尿,等化肥厂那几个人来接他。 山民人好,见他起来,给了他一根蒸熟的细条红薯当早饭,没找他要钱。 快中午时,化肥厂的人才下山,到这儿接他,霍一忠装出宿醉的样子:“头痛得厉害!今天不能再喝,明天还得赶火车!” 化肥厂的人让他干脆把单子立即就定下了,何必再跑一趟去其他化肥厂看呢,他们隆溪化肥厂有什么满足不了他们的,可霍一忠就是不定:“兄弟,我这也不能拍板啊,得我们林场主任做主。 放心吧,你给我写的材料我带着,他决定要了,我就立马发电报汇钱来,你们再把货送来,成吧?” 化肥厂的人见他油米不进,有些泄气,又不敢把人得罪死,说了两句阴阳怪话,只好放他回招待所,想着今晚再来找他。 霍一忠看那些人走了,拎起包,从后门出,十分钟内就离开了隆溪市,他没有坐汽车,而是上了一艘小破船,让船家送他到一个更偏的地方,他要往承宗那里去。 上回见到承宗,还是五六年前他们分别的时候,那时承宗十五岁,正是好动活泼的年纪,他的性格和长相都更像夫人,面部线条柔和,对家里的佣人没有少爷脾气,对他们更是大哥长大哥短,十五岁长了小胡子,嗓子开始变声,自小跟着他们那几个人,要他们带他去林子里打鸟儿玩。 船只到了一个看不到下船地的渡口,霍一忠付了钱,下船后,找人问话,但当地人的口音重,又听不懂普通话,两个人鸡同鸭讲,闹了半天,霍一忠也不完全确定这里的地名是叫“武开”还是“胡开”。 他在那两条小街上终于找到一个会说普通话的当地人,问他城里青年下乡的地方在哪里,那人说好几个寨子都有,让他到处去问问。 霍一忠毫无头绪,夫人只说是武开,他和人确定这里就是这个地方,找了最近的寨子去问,没有承宗的消息,走得一脚泥巴,到了下个山拗口的时候,才终于问到有个叫成中的男青年。 那人口音很重,霍一忠听得十分费力,所幸最后还是听明白了。 那人说:“这个叫成中的娃子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前年就来了,不过他病了,好久没见他上工了。” 霍一忠忙请他帮忙带路,那人赶着去干活,没带他去,就给他了条路:“直走,左转个弯弯就好了,有个茅草房,他一个人住那里。” 一个人?霍一忠皱眉,怎么不和其他下乡的青年住一起? 路湿且陡,不好走,就是霍一忠这种经过高度军事训练的人都走得很费劲,他按刚刚那人的话往前走,往左转,走了百来步,总算见到一个小小的茅草屋,门口有个水缸,还有个露天的灶台,这两日下了雨,柴火都淋湿了。 霍一忠推开那个茅草屋的门,里头稻草铺成的床上上,听到一阵堵住嗓子的喘气声,往前一看,正是睡着的承宗。 承宗躺着,身上有一床薄薄的被子,棉花已经冷硬,他看起来很瘦,脸上颧骨凸显,病得脸色蜡黄,旁边有张缺了半脚的凳子,放着一碗水,不知是谁给他倒的。 霍一忠简直认不出眼前的人,若不是那张脸的轮廓和夫人相像,他不敢相信这是那个唇红齿白、翩翩打马过长街的少年,怎么就长成了这样病恹恹的年轻人? “承宗!”霍一忠把行李往湿漉漉的地上一丢,把人半抱起来,这么冷的天,这么薄的被子,他身上却热得烫人手,通身发烧了,烧得浑身无力,看样子不是一日两日了。 “承宗,醒醒!”霍一忠去拍他的脸,“承宗!” 承宗慢慢转醒,呼出一阵灼人的热气,那股仿佛要从肺里发出的咕噜呼吸声,也随之停止,他转了转眼睛,看到身后扶着他的人,想了许久,才认出人来,强挤出一个笑:“一忠哥,你来看我了。” 霍一忠眼睛都湿了,这还是那个成天缠着他们,要带他出去玩的小孩儿吗? “你等着,一忠哥带你去看病。”霍一忠把承宗放下,又从包里把一件大衣拿出来,盖到他身上,自己往外头走去,想找个人来帮忙抬下去。 可这个地方,人们住得很分散,走了好久才看到一个屋子,里头没人,都出去干活了。 霍一忠走了快半里路,才见到一个带着斗笠,扛着锄头,披着蓑衣的人,他在背后喊了一声:“老乡,老乡!帮帮忙!” 那人却没有回头,依旧往前走,霍一忠正要靠近他,却听到一个不高不低的声音,背对着他:“我没空,去找别人。” 这把声音?怎么这样耳熟?霍一忠警觉,加快脚步,不动声色往前走。 那人察觉到霍一忠的靠近,还是以原来的速度往前走,却始终没有出手攻击他,霍一忠一走近,就伸出手,以闪电之势把他头上的斗笠拿下,那人回头,普通的五官,眯着眼,看着霍一忠。 霍一忠被这张脸镇住,脸上的表情收都收不住,老葛,那个已经死了七八年的葛大亮! 葛大亮的面容除了憔悴苍老了些,并无甚变化,他把肩上的锄头放下,对着霍一忠扯出一个难看的笑:“霍老三,七八年没见了。” “老葛,你...你不是...你不是已经...?”霍一忠手上的斗笠掉到地上,不可置信,这是带着他去当兵的葛大亮? 当年的葛大亮只是个身手平凡的小兵,没有霍一忠那样出色的速度和力量,因此到了西南,很快就泯灭于众新兵中。 西南边境有个小国频频来犯,每次都是小规模的交火,葛大亮也被派了出去平乱,结果有去无回,那个小国的人在交战的地界买了十几颗地//雷,有人踏入其中,引爆//雷/区,炸飞好几个人,其中有一个就是葛大亮。 这场火拼结束后,他们连他的尸身都没找到,最后只好给他立了个衣冠冢,霍一忠才十六七岁,哭得最厉害,这是他第一个失去的战友,还是和他一起当兵的朋友。 “我没有死,我看到你们给我立的衣冠冢了。”葛大亮的声音很平静,完全没有了那个混子的气息,整个人的气质沉淀得像是千百年来,沉默不语的土地,“我一直跟着承宗,从七八年前开始就跟着,他在哪儿,我就在哪儿,是老首长和夫人的吩咐。” 霍一忠不懂,他坐在田埂上,忘了要带承宗治病看医生的事,他时不时看着老葛:“大亮哥,何至于此?” 老葛却没和他叙旧,而是说到承宗:“他的病是拖出来的,肺感染,有个老中医给他把脉,说是内里炎症,这里气候本来就寒湿,更不好治。遇到和他大哥承业一样的问题,没有抗生素,但抗生素也只是治标不治本,还是要找大医院系统治疗,山里能退烧的草药不顶用,他容易发烧,三天两头发作,下不来床。” “老首长和夫人知道吗?”霍一忠的思绪被老葛拉了回来。 “估计心里有点谱,但是不知道得这么具体。”老葛猜测道,又和他说,“你往回走,有一个寨子,寨子里有个卫生所,里面有抗生素,很珍贵,里面的医生轻易不给人开这个药,用铁锁锁着。”他看着霍一忠,意思很明显。 “偷?”霍一忠问他,“这么长时间,你为什么不去?” 老葛面露苦笑:“我现在的身份也是城里来的臭老九,住牛棚,担牛粪。那些带着红袖章的小兵分了三个小组,每日抽查点人数,只要出了那个渡口,马上就会有人通报,动也不能动。” 霍一忠了然:“承宗怎么没和那些下乡的知青住一起?” 说到这个,老葛有些恼怒:“不知道上头是怎么安排的,有人和生产队的人说,这人情况特殊,上不上工都行,但别饿着他。下乡的知青都要苦哈哈地耕地种田,就他随意,还不能少他一口粮食,大家不知道他身份,估计也有人猜测他有些来头,就有些排斥他,故意让他一个人住。” 霍一忠也皱眉,想问他更多的话,却被葛大亮撵走:“你去吧,半天的脚程来回,有我在,承宗死不了,就是受点罪。” “承宗知道你在吗?”霍一忠又问,自见到老葛的那一刻,他的脑子就开始混乱了。 “原来不知道,现在怕也是知道了,不然你以为他家里真养了个田螺姑娘吗?喝水做饭,有人端到床头,就差喂他吃了。”老葛说这些话,没有不忿,这些都是任务,何况他是看着承宗长大的,有几分真感情。 “为什么是你?”霍一忠不肯走,想要个真相。 老葛却看看他,脸上终于有了点嘲弄:“霍老三,你真以为你是因为天赋被将军点出来的兵吗?”他看看天,又看看脚下的烂泥,“记得吗?我们都是无父无母逃荒出来的,用起来最没有后顾之忧,死了也无人记挂。你自己想想,和你一起训练的那几个人,谁人是还有爹娘的?” 这句话,像一记闷锤,把霍一忠这个大高个儿锤得矮了三分,似乎双脚要陷入土里,腰也弯了下去,像是再也直不起来了,他不相信老葛的话,一个字都不信! “别耽误,去吧。不能让承宗再受罪,我们是看着他长大的,他现在和我们讨饭那时候几乎一样,总不能让他一天天坏下去。”葛大亮拍拍霍一忠的肩,知道他还需要时间来消化,“你能到这里,肯定是和将军联系上了,若还能再见到他们,就说我葛大亮肝脑涂地,不会让承宗出事的。” 霍一忠双手双脚发冷,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上老葛指的那条路的,只机械地知道,要把任务完成,再回来找老葛,他要问清楚一切。 寨子不远,走一个小时就到了,人住得紧密了些,他爬到树上,一直等天黑,人都回家了,卫生所的人下了班,锁了门,过了一会儿,就有个黑影撬门进去,找到那个上了铁锁的柜门,用两根铁丝开了锁,拿出那瓶抗生素,拧开一看,只有三粒,确实稀缺,他留下三块钱,把锁锁上,从窗口跳出,连夜赶山路,回武开去了。 老葛原本要在牛棚里过夜,但那夜,他偷偷出来,等在承宗的门口,两人把承宗弄醒,喂他吃点饭,再喂他吃了一粒药,剩下两颗,老葛自己揣起来了:“卫生所肯定会找的,放我身上,我藏山里,不会引火给承宗。” 承宗烧得有些迷糊,叫了声爸爸妈妈,头上敷着一条热毛巾,天冷,很快就冻了下去,霍一忠把那条毛巾拿下来,换了几趟,感觉他的呼吸声小了,烧似乎也退了些,就和老葛出门去说话。 无论霍一忠怎么问,问什么问题,老葛都无可奉告。 “一忠,将军是个英雄,但将军也是个人。”老葛只有淡淡的这一句话,“将军比我们想象的,要深不可测得多。” “我们当兵的初衷很简单,就是为了吃上一口饭,现在吃上饭就行了,服从命令,不要探将军的底。”这是老葛给他的忠告。 葛大亮没让他留到天明:“这里不是什么好地方,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别和人说见过我,将军也不行。”说到最后,老葛的声音很低迷,“这世上已经没有葛大亮这个人了,你要是能想起他,就朝着西南方向,和他喝杯酒。” 霍一忠是赶着夜路离开的,他把大衣留给承宗,还把身上所有吃的东西都留了下来,只给自己留了一块干饼,大亮哥说得对,现在的承宗就像那时候讨饭的他们。 走之前,霍一忠问老葛:“大亮哥,我们还会再见面吗?” “霍老三,我不知道。”葛大亮脸上的神情很怪,他平静得可怕,让人捉摸不透,“不用担心,我总会活下去,活得足够久,我们就会再相见。” 霍一忠离开武开,路过了隆溪市的小码头,船儿一路往上走,他走到一个小城市里,在那个小城火车站掉漆的椅子上坐了很久很久,久到脑子都转不动了,才买了到江城的火车票,他想去见见蔡大头和曹正,这些和他携手并肩过的战友,想看看他们过得怎么样。 这里的火车到江城不远,三天多的路程,下了火车,曹正就和拄着拐的蔡大头在车站等他,朝他挥手,脸上都是久别重逢的喜悦。 霍一忠在火车上几日不曾说过话,不曾笑过,见了这两位热情的战友,驱散了心里一点阴霾,三人大力拥抱了一番。 晚上他们在曹正家里吃饭,嫂子性格爽朗热情,做的啤酒鱼确实是一绝,她做了饭,就带着孩子回了隔壁两条街的娘家,把地方让出来给他们三个说话。 霍一忠让曹正把门关上,和他们两个低声说:“我去了川西,见到老首长和夫人了。”他一下很想倾诉,可又不敢说更多。 蔡大头和曹正喝了酒,脸色发红,听了这话,都被镇住:“一忠,你真去了?” “一忠,果然是老首长的亲兵!”曹正给他竖大拇指,“也就得是你去,真不简单!这么多年都没放弃!” 可霍一忠却没办法从心底里舒畅起来,他被“复活”的老葛,和他那一番话弄得不上不下,晕头转向。 蔡大头双腿受伤后,现在还在恢复,他气色不错,只小喝了两杯,没有多喝,和霍一忠说:“一忠,我现在才觉得,过平凡的日子多好,真是再也不想回去日夜担惊受怕的时候了。” 他的前几年的工作,时常不见人影,有时候受伤回家休养个半年,如果不是媳妇好说话能忍耐,早就带着孩子走了,这回他能退到后勤,他媳妇天天都能见着丈夫回家,高兴得半夜摸他的脸,能幸福得哭出来。 曹正也说:“老婆孩子热炕头,别无所求。” “干杯!再无战争,世界和平!”蔡大头还是忍不住喝了最后小半杯。 霍一忠动作很慢,把酒干了下去,所有人都在摆脱原来的生活,想要一个明确而幸福的未来,可他却还始终记挂着当年在老首长身边时的那种荣光和使命感,有时候在火车上睡着,被火车轰隆声吵醒,还以为自己仍在西南的那个边陲小城,对面就是他们要对付的敌人,是不是他落后于人了? 蔡大头说今年清明,总算能光明正大回老家祭拜祖先,得为他们老蔡家开枝散叶,多生几个,让家里闹得再没有寂寞的时刻! 他们还说起原来在西南牺牲了的战友,有张小勇,白树,秦小兵,葛大亮,赵青翠等等。 蔡大头说:“咱们不该忘记他们,清明总得朝西南方敬他们一杯,如果有下辈子,咱们还能做兄弟,大家还是条好汉子!” 霍一忠和曹正都沉默下来,如果这些人活下来,也能过上他们现在的好日子了,可惜人却不在了,人死灯灭,再无风云,有的死在异乡,有的死无全尸,有的...更惨烈。 霍一忠始终谨记老葛话,没敢把他还活着的事情说出来,他也不知道以什么样的心情去说,或许其他人早已经知道,只有他是无知的,又或许,如同老葛说的,世上再无葛大亮,除了老首长和夫人,再也无人知晓他的过往。 见过了蔡大头和曹正,霍一忠买了回北方的火车票,这回入川,他所坚持的世界突然坍塌了一半,十二岁的那种饥饿感和惶惑感,流离失所终日惶惶的惊恐,又开始找上了他,他不知道什么是确定的,也不知道什么是不确定的。 人们总说,人生如同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他的人生若是一只小船,是否只能一直飘在水上,等待另一艘船的出现? 他把老首长当做他人生的灯塔,那是指引他靠岸的方向,可船要靠岸,总得需要一个锚,一个定住的点,他脑子里立即就浮现出江心那张笑意盈盈,充满关切的小圆脸,还有两个孩子惊奇的眼睛。 或许,这个小家,才是他人生真正的锚点。 作者有话说: 提示:不要滥用抗生素。本文是剧情需要。 第94章 霍一忠出差的日子, 江心带着两个孩子在家等着他回来。 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她给扫盲班上了八节课,给新庆的小哥和侯三发了一次货, 到镇上给小常哥汇了笔巨款, 还从那个叫老水的列车员手上领到一笔她的分红, 合计竟有五百块, 难怪侯三每次发电报都在后头写上“更多”二字。 江心当然不敢这样大规模走货,她只是想赚点合适的钱,不是要试着把自己的生活毁掉。 而这一个月中,发生了一件令人猝不及防又很重要的事,霍岩发烧了。 她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 熬了两三个通宵, 熬得眼睛通红,头发干枯发黄,嘴角起泡,第二日还要起来给两个孩子做饭, 铲门前的雪,甚至带着孩子去扫盲班上课。 霍岩发烧, 是因为头一晚他在外头泡出汗,觉得热了,就把外边的棉衣一脱, 丢在客厅椅子上, 跟其他孩子在外头玩了一下午, 玩打雪仗,手握冰棱子, 看谁握得久, 江心忙着看扫盲班的课, 没注意到他自己脱了衣服。 到晚上,见他有点流鼻涕,江心还以为只是天气冷,教会他擤鼻涕,就没有多在意。 结果人到半夜突然惊厥发热,半夜躺在床上哭,嘴唇还有些发紫,江心还没遇到过孩子发烧的情况,仅凭一点常识,拿了一点酒精把他的手脚和胸口都涂了一点,不敢涂多,酒精挥发后,体温稍稍有降低,又拿了湿帕子垫在他额头上,想通过物理降温让他没那么难受,怕他烧坏脑子。 霍岩只是个四岁的孩子,身体不适,就变得比平常更粘人,更爱哭,巨大的哭声,把霍明也吵醒了,霍明揉着眼睛,看江心抱着霍岩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她很困,叫了声妈,就不敢再乱动。 江心怕传染给她,去一楼给她烧热了她自己房间的炕,让她睡过去,霍明不肯,抱着她的裤腿不肯放开。 “我怕弟弟发烧传给你,到时候两个人都生病了,妈就顾不过来了。”江心忍着急躁,好声好气哄着她。 霍明这才答应:“那不能把门关上。”她要一睁眼就能看到妈和弟弟。 “不关不关,你自己盖好被子,不能感冒了。知道吗?”江心把人抱过去,给她盖上毯子,又回头去抱还在哭的霍岩,心里把霍一忠念了一千遍,怎么还不回来,不然现在也能分个人出来去喊个医生来,孩子哭得难受,她也不好过,抱着霍岩贴着他的脸,眼泪流了出来。 霍明就是这样,躺在床上,看着江心流泪的脸,慢慢睡着的。 到后半夜,霍岩有条腿一开始抽了一阵筋,他痛得乱动乱哭,江心吓得把他放在床上,用力抚摸他抽筋的地方,过了会儿,抽筋缓了,腿不动了,也哭累了,就昏睡地躺着,双眼合不上,露出一半眼白。 江心却不敢睡,怕自己一下睡死过去,霍岩烧起来,温度上去,酿成大祸,她去倒了热水放冷,一张张帕子换着,尝试把他脑袋的温度降下来,时不时摸摸他的手脚,好像没有继续升温,可也没有退烧。 就这样熬到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江心靠在床头眯了一会儿,听到郑婶子家里有人声了,摸摸霍岩的脑袋,还在烧,但没昨晚热,立即跑下楼去找郑婶子。 “婶子,霍岩发烧了,哭了一夜,家属村那医院能看吗?”家属村的医院就一个医生,看点跌打损伤可以,可孩子脆弱,不敢在这里看,江心怕要去镇上,那就得快点出门了。 郑婶子蹒跚着脚步过来:“我去看看。”和江心上了他们家二楼房间,探探霍岩的额头,江心就把他昨晚的情况说了,事无巨细,如何烧,如何哭,如何抽筋。 郑婶子看了眼眼睛发红,嘴皮发干的江心:“怕是惊厥,要去镇上,吊吊盐水。”她有过经验,“不然就只能灌草药,这药我家里有,原来芳芳用过,就是太苦了,孩子喝不下去,得强灌,孩子苦,大人看着心里也苦。” 江心马上就换了外出的衣服,一转头,看到霍岩袜子都没穿,站在门口看着她,眼角还有眼屎,头发乱糟糟的:“妈,我也要去。” “你和郑奶奶在家,我带弟弟去一趟镇里,看完病就回家,你乖乖的。”江心快速围着围巾,看了一眼床上脸色发红的霍岩,得去快点,去镇上也要两个小时,谁知道路上还会不会再继续往上烧,把湿帕子也带上,再装壶水,手忙脚乱。 “妈,我也要去!”霍明不肯,就要跟着去,急得江心想发火。 苗嫂子听这边孩子似乎半夜哭了,一早上起来后,也过来了,听了这些话,哄着霍明:“你妈是带着你弟去看病,你跟着去干嘛?待着在家,晚点儿婶婶给你做小鱼儿面吃。” “我不要鱼儿面!我要我妈!”霍明见江心不带她,马上哭起来,满眼是泪,拦在房门口,不让她和霍岩出去。 她一哭,霍岩就醒了,两姐弟声量大,把几个邻居都引了过来,在楼下仰头,问小江是怎么回事。 江心一夜没睡,疲惫又辛苦,眼睛干涩得要睁不开了,霍岩生病,难免会更紧着他,对霍明态度就控制不好:“我和霍岩下午就回来了,你就在家待一天怎么了?听话!” 霍岩这回不怕她凶了,就硬是哭,哭得人脑袋疼,苗嫂子抱她都抱不住,霍明人小,力气可不小,甩开苗嫂子的双手,光着脚就要跟着江心下楼,把抱着霍岩的江心气得不轻:“去去去!一起去!快去穿鞋子,我和弟弟在楼下等你!” 霍明一听,马上就往房间跑,袜子鞋子穿反了,拿起棉衣也没穿,头发乱糟糟地往下跑,一路哭一路叫妈,生怕江心骗她,不带她去。 霍岩也哭,要她抱,不肯放手,脸上有不正常的潮红,还在低烧,几个嫂子见江心这样忙乱,帮着她烧了热水,热了点早饭,给霍明洗脸,又探手去摸了摸霍岩的额头,啧啧声说孩子生病就是受苦,得快点去找医生,孩子可不禁烧,好多人就烧过头,成傻子了。 这些闲话弄得江心更急躁心更乱了,把抓着自己的霍岩放下,又蹲下,把霍明的眼泪擦干,帮她把鞋子穿正,手快脚快地给她绑了两根辫子,往她手里塞了一块饼,抱上霍岩,拿起包和水壶,让郑婶子帮她看家锁门。 郑婶子腿脚慢,扶着墙壁从她们家二楼下来,嘴巴却利索:“你快去你快去,我给你看着!” 苗嫂子也让几个嫂子先回去,和江心说:“小江别慌,我和你一起去。”说着又跑回家换了双鞋。 江心“哎”了一声,摸摸霍岩的头,还是温热的,怎么就是不退烧呢!又弄湿了一张帕子,贴在他额头上。 冷天敷这种沾水的帕子,肯定不舒服,霍岩伸手去拿下来要把帕子丢掉,江心又只好分出手来制止他乱动,哄他,霍明则跟在她脚边,寸步不离。 苗嫂子出来的时候也背了个包,牵着霍明,一起坐汽车去了风林镇。 这一路上幸好有苗嫂子帮忙看着霍明,江心才能全心全意扑在霍岩身上,镇上其实也是卫生所,不过是个大的卫生所,没有分科室,统共就三个医生,一个看老人,一个看大人,一个看孩子。 江心排了会儿队,才轮到她抱着霍岩进去看病,霍岩看到医生又呜呜哭起来,怕打针,闹着要回家,医生想给他听诊都没办法,她和苗嫂子只得摁住他的双手双脚,医生拿着听诊器才勉强听完。 听了江心的描述,医生说:“孩子小,一着凉就容易感冒发烧,我先给他打一针退烧针,明天没事就留意一下,要是烧了就再来。你买个水银温度计,超过这个度数,就给他吃一颗药,孩子哭就碾成粉末,灌也得灌下去,不能放任他发烧。” “知道了,谢谢医生!”江心总算找到一点方向。 打针的时候,又费了好大力气,把人摁住,不然霍岩总是动来动去,护士皱眉,扎针都不敢下手。 好不容易捆着他,打了针,霍岩也哭累了,不许任何人碰他,就要江心抱着,江心拍他的背,走来走去地哄着,这才慢慢睡着,苗嫂子把手上一件衣服给他裹上去,孩子高热,不能再让他受凉。 霍明一直在一旁扁嘴,不敢说话,想哭又不敢哭,她也知道江心现在肯定没心思管她,就一直跟在她身边,跟个小尾巴一样。 坐到国营饭店的桌子前时,霍岩还在睡,苗嫂子帮她抱了会儿,转一下手,让她吃点东西。 江心点了碗面,三两下就吃完了,见霍明吃得慢,肉包子也吃得温吞,又说了她两句,霍明眼泪就啪嗒啪嗒掉了下,不敢大声哭,小小声地抽噎,可怜兮兮看着江心。 江心忍住心烦意乱,从念着霍一忠,到现在骂着霍一忠,下回他再出差,她非得跟着去! “好了好了,不哭了,是哪个小猪娃娃掉金豆子了?”江心给她擦干泪,把人抱到怀里,掰开一块包子喂到她嘴里,“小猪娃娃是我们家明明吗?是不是四脚朝天,长着两个大大的耳朵,猪鼻子有两个大孔?叫起来是这样的,哼哼,哼唧唧哼。” 听了江心哄她,霍明破涕为笑,拿过江心手里的包子,朝她撒娇:“我才不是小猪娃娃,我是小红军。弟弟爱哭,弟弟才是。” 江心摸摸她的头,又亲亲她:“弟弟生病了,这几天,我们一起疼疼他,好不好?” “嗯。”霍明小口吃着包子,把自己缩在江心怀里,又伸手去戳了一下苗婶婶抱着的弟弟,爱哭鬼! 苗嫂子摸摸霍岩的额头,惊喜道:“小江,不烧了,你摸摸。” 江心松了好大一口气,伸手去摸他额头,自己都有些不敢相信,拿出刚买的水银温度计,塞到霍岩的腋下,霍岩动了一下,又睡了过去,过了一阵,拿出来看,终于退烧了。 于是两大两小到了下午四点,又坐车回了家属村。 江心真是不知道怎么感谢苗嫂子今天的帮忙,苗嫂子反而说:“家属村里哪个军嫂不是这么过来的?你以后也会这么做的,大家都是邻居,别放在心上。” 本以为霍岩打了针,人就能好起来了,结果到了半夜又开始烧,抽筋,翻白眼,和昨晚一样,江心按着医生的吩咐,把那片白色的药片碾碎,放在调羹里,装了点水,给霍岩灌了下去,霍岩自然是不配合,勉强喝了一半,过了一会儿又全都吐了出来,连带着晚上吃的白粥都吐了一地,把江心折腾得半夜又跑到霍明房间去睡。 可这个晚上她也不敢睡死,因为霍岩的身体温度又上去了,她没有知觉一样给孩子轮换着两条帕子,霍明这回醒来,没有闹人,反而帮着江心拧帕子。 到了天亮,几个邻居都来问孩子怎么样了,江心不放心,还是决定带霍岩再去一趟镇上,今天没车,要特意去村口等炊事班的顺风车。 好在她这段时间给家属村的人上扫盲班的课,赢得了点尊重,她上课深入浅出,有趣味性,还会组织大家玩游戏来记文字,家属村的邻居们对她放下成见,开始喜欢她,不再觉得这人骄傲放纵。 有个嫂子还说让江心先顾着霍岩,她把霍明领回去住两天,等霍岩退烧了再回来。 可江心没舍得,若说这两个孩子她非得偏心一个,肯定更偏向霍明。 霍明也不肯走,眼巴巴地看着江心,生怕她妈把她送到其他婶婶家里去。 江心说:“谢谢嫂子了,孩子离了我不习惯。霍明一直都很听话,我带着她就好。” 这回她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去了趟镇上,医生让护士给霍岩再打了一针:“不能再打了,这两天还烧就吃两片药,我给你多开两顿,别着凉,一定会退下来的。” 江心又忐忑地把人带了回去。 幸好医生说的不错,那晚霍岩虽然还在低烧,但吃了半片药,又一直给他穿得足,吃热食,尽管还在流鼻涕,额头温度却慢慢降下来,夜半烧了一会儿,把剩下半片哄他吃下去,一个小时后也退烧了。 至此,江心几乎已经熬了三个通宵,而霍明也明显没睡够,趴在床沿就睡着了。 霍岩退烧,霍一忠回家的电报也送到了她手上,电报上说,两天后他会到家。 第95章 火车从江城一路向北, 几天没洗澡没刮胡子的霍一忠踏入风林镇火车,一下车,就看到了江心带着两个孩子在站台上等他, 旁边还有师长派来的司机小康, 几个人在化雪的春风中, 有些发抖。 霍明和霍岩先跑上去, 一人抱住一个大腿:“爸爸爸爸!你回来了!” 霍一忠身上还有行李,张开手,把两个孩子抱起来,用胡子一边扎一个。 江心发自内心地露出一个笑,终于回来了, 她等好久了, 上前去帮他提了一小袋行李:“回来了。” “嗯,回来了。”霍一忠把爱人也搂了一下,看她嘴角有个瘪下去的泡,脸色好像不太好, 这是怎么了? 霍岩咳了两声,脸上的肉掉了点, 精神头还可以,霍明倒是没怎么变,一个多月不见, 好像长高了点。 小康过来, 笑着帮霍一忠拿了行李, 快步往外走:“霍营长,师长让我直接把您接回营区去, 他和姚政委在办公室等您。” 这话一落音, 霍一忠的脸色就有些冷厉, 江心看了,心里“咯噔”一下,他这是怎么? 几人上了车,江心把还冒着热气的牛肉饼和包子拿出来给霍一忠吃:“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也不知道他汇报工作要多长时间,怕赶不上晚饭那一趟。 霍一忠让小康把江心和两个孩子,还有他的行李送回家里,自己下车往营地走去,这几天下来,他也还在想,要如何汇报这一趟“出差”。 江心是他的枕边人,瞬间就察觉到他这次的变化,如果说从前他有些憨,大狗子一样的男人,甚至还有些幼稚,但这回,她感受到一种刀锋出鞘的锐利感,深沉但低落,他很克制,表现得还是和原来一样,可江心仍能感受到,或许是这次任务让他有了新的认识? 下了汽车,霍一忠走得很慢,还没到下午下班的时间,往营地的那条路只有站岗的哨兵,没有其他人,远远地能听到训练的喊声,雄壮,威武,充满生命力和阳刚气息,霍一忠停下来,眼里有一丝茫然。 往一个方向走,就是再慢再磨蹭,也总会到达,他到了鲁师长的办公室,姚政委果真也在里头等他,大概都有些紧张,两人都点了根烟,不讲话,见了胡子拉渣的霍一忠进来,看他身上没有伤,都把烟头摁灭,让警卫员出去守着,把门带上,谁都不能打扰。 “一忠,情况如何?”姚政委比鲁师长要着急。 “见到老首长和夫人了。”霍一忠决定,他们问什么他就答什么,其他的...酌情说。 “还有呢?说呀!”姚政委都没让鲁师长开口,“怎么跟块石头似的,踢一脚动一下呢!” 鲁师长忙让他平复下来:“老姚,你冷静点,一忠刚下火车就来了,家都没回,还不够迅速吗?” 霍一忠也没介意,老首长算起来是姚政委的长辈大伯,他在意家里人,是可以理解的,于是就慢慢把自己在川西的事情说了:“...老首长和夫人,年纪毕竟大了,不像从前,但身体还算硬朗,我看老首长只是动作慢了些,但没有大碍,思维和往常一样灵敏。”不然也不会那么快就分辨出他发出的信号,和看守卫兵周旋,让他溜进小楼。 “吃住呢?受苦了吗?”鲁师长问。 “除了不能离开那座山,见外人要上头批复,吃住没亏着他和夫人,看守的人对他们还算尊重。没有吃大苦头。”霍一忠把自己看到的回答出来。 鲁师长和姚政委这才放了心,又问他一些细节,可那次见面也很短暂,更多的霍一忠也说不出来。 “你说我们也要去看他,他怎么说?”姚聪是真的想立马就去一趟川西。 霍一忠看着姚政委,眼神里有墨黑的深:“政委,老首长和夫人不让您和师长去。只是让我给你们带了话。” 鲁师长又点了个烟,皱眉,川字纹深深刻在鼻梁上,烟雾缭绕中,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什么。 姚政委催他:“说了什么?” “老首长对政委您说: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霍一忠一板一眼地转述着这些话,又转头对鲁师长说,“老首长让师长您当一个良将,和自己的兵待在一起,不必理会其他。” 姚聪反应很大,他站起来,身后的凳子都要被推着往后倒,发出“喀拉”一声,面对着墙壁,背影萧瑟,也没有说话,青山遮不住,遮不住,谁能这样豁达?他姚聪只是个人,会痛会苦,会伤心会失望,不是万古流水! 鲁师长的烟抽得很凶,眼神不知看着哪里。 和自己的兵在一起,就是让他不要轻举妄动,不要倒戈他人阵营,这是提醒,也是威胁。将军始终不是完全信任他,或者说,将军从来对他保有戒心,不止他,另外几个带兵的不也一样吗?罢了,好的坏的,已经到这个地步了,他已经要五十了,还能倒到哪里去?将军疑心也是太重了,莫名让人心寒。 姚政委似乎在忍着泪:“就只有这一句,没有其他的话了?” 霍一忠摇头,似乎有些木讷,双眼垂下,观鼻观心。 “承宗呢?”姚政委问,“承宗和他们在一起吗?” 霍一忠这才抬起眼睛,看着姚政委一脸急切的样子:“政委,承宗需要帮助,他生病了,那地方不适合养病,长久拖下去不是办法,要让他去大城市的医院治病。” 姚聪让他细说,霍一忠就把承宗生病的样子说了:“老首长和夫人现在的情况,无能为力。”还有,他顺便也把自己去偷药的事情也讲了,而葛大亮那一部分却隐瞒了下来,他现在分不清是人是鬼,是敌是友,从前他也不爱分辨争功,可这回,他也想让他们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又付出了什么。 既然大家和小家混在一起,他也要为自己的爱人和孩子争取一些无形的东西,比如人情,比如日后的关照,他霍一忠也有了私心。 姚聪手捂着脑袋,过了一会儿,才从喉咙头挤出一句话:“我来想办法。” 鲁师长也终于把烟熄了:“我让阿贤给建信发电报,他刚入伍的时候,好像在川西待过一阵,或许有认识的人。”还是要用上自己的儿子,可建信从不回复他的电报,也只有阿贤嫂子和他联系,他才会把事情给办了。 事情说到这里,基本上就结束了,三人各自坐着,都不吭声。 鲁有根未必不知道老首长把霍一忠放在他身边的用意,刚开始他排斥,后来见霍一忠确实是个干练的军人,就觉得这人好用,用起来顺手,用一用也无妨。 姚聪或许知道,但他不在乎,他有自己的傲气,行得正坐得直,不怕一些魑魅魍魉把戏。 “老首长和夫人的意思是,让我们保留实力,不能随意暴露自己。”霍一忠还有几分真诚的忠心,坚持把老首长的话带齐全,“一定不能去找他,尤其是姚政委您。” 无他,就是让他们等,从黑暗时刻,等至天明。 老首长在等,也要求他们等,自己人里头有龃龉,可说到底,他们还是同路人。 “一忠,你辛苦了,先回去洗个澡,见见爱人孩子,明天再回来报道。”鲁师长让他回家去,赶了这么多天的路,身上都是味儿,衣服都结垢了。 姚聪吐了一口气,仿佛也终于从那阵悲愤中出来:“一忠,先回去吧。” 等霍一忠出了门,鲁有根和姚聪二人对视一眼,都露出一个苦笑。 “一忠是将军和夫人亲自教出来的。”鲁有根很明白,“老姚,他始终不会站在我们这一边。”他总怀疑霍一忠隐瞒了什么事没告诉他,比如老首长是否有下一步安排。 姚聪自然也明白,心里一阵涩意,为什么家人之间也没有完全的信任?因为他只是个女婿?若不是老首长的侄女还留下忆苦思甜兄弟,恐怕他也会成为老首长一个无关轻重的棋子。 “老鲁,没有办法,只能等。”姚聪劝鲁有根,和过去几年的许多次单独谈话一样,“耐心蛰伏。” 老鲁和老姚二人,很年轻的时候就相识,但那时大家都属于不同的系统,只知道大体上是自己人,听过对方的威名,路上见到也会打声招呼,真正交集却不多,同僚罢了,等到完全熟识起来,还是一起到了东北。 一文一武,跟了同一个将军,付出一生的心血做同一件事,共事后,两人也算是惺惺相惜起来,喝了酒,二人曾隐晦说起过老首长的疑心,所有的沉默和试探,都尽在不言中。 姚聪的白发配着他那张带着几丝风霜的脸,十分憔悴,最后他叹息一句,还是说:“要顾着承宗,承宗是个天真年轻的人,他小时候我们都抱过他。老首长和夫人被动,不能让他有事。不然我们这些前辈们吃的苦流的血,算什么呢?” 鲁有根也不语,他或许也曾对老首长的安排不满过,可也快速做个决定:“我明天就回一趟老家,让阿贤去发电报。还有一些在医院系统的战友,我来写信联络。” “老鲁,大恩不言谢。”姚聪站起来,拿起桌上的帽子,拍了拍上头的看不见灰,承宗是他亡妻的堂弟,叫他一声堂姐夫,他自然是要谢过鲁有根的。 鲁有根下班后没有停留,直奔家里,安排了小康明天一早送他去镇上的火车站。 何知云不上班,成日没事做,就在家里听收音机,收音机里正说到今年华北地区多雨水,春雨贵如油,是播种的好时候,鼓励大家要努力生产,种出饱满的粮食。 见丈夫回来,何知云问他:“今天怎么了?这么早回家。”跟着他上楼,却见他拿出回老家的行李袋,装了两件衣服进去,还让她把刮胡刀拿过来,数十几张粮票,说他要临时回老家三天。 “出什么事了?老家有事吗?”鲁有根前两周才回去过一趟,给魏淑贤过生日,她拦不住,气了好几天,才不到一个月,又往回走,那个老家就这么吸引他? 鲁有根当然不能跟何知云讲承宗的事,忙着收行李,就胡乱点头:“对,有事要办。” 何知云的一颗心提起来,噗噗跳,该不会是...? “什么事?是娘身体不好吗?要我和你一起回去吗?”她问。 鲁有根寡母虽然不承认她是鲁家的儿媳妇,也不认她生的孩子,可鲁有根敬重她,何知云就是再恨再不满,也得咬着牙叫声娘,哪日她百年后,何知云作为鲁有根打过证的媳妇,也得披麻戴孝当个孝子贤孙。 话听着是关切,却努力藏起自己的喜悦,如果是那个老虔婆病了死了,她何知云非得放几发鞭炮庆祝不可! 年老寡母是鲁有根心底里最敬重、最心爱的人,谁都不能说他娘一句不好,听了何知云的问话,马上就不乐意了,这么多年睡同一张床,怎么不晓得她肚子里有什么虫子,当下眉头就皱起来,用训兵的语气说:“我娘好得很!不用你去!你就在这儿好好待着!” 这还是自从鲁信图夭折后,鲁有根第一回 这样粗声大气和她说话,以往他心疼何知云,就算吵架,连句重话都不会说,也就是忤逆到他的底线才有这么大的反应,而他的底线就是他老娘。 何知云噎住,心里委屈,为什么这个男人总是把他娘看得那样重,她也为他生儿育女,洗手作羹汤,放弃首都的繁华,十来年一直陪着他在这个荒凉的地方,从不曾抱怨,连儿子鲁鸣图的成长她都错过了,如今她只不过是对他娘有点情绪而已,难道一点不满都不能有吗? 只是虽然她读了新社会的书,却还有老式的思想在,凡事以男人为主,丈夫是她的天,日子围着鲁有根转,已经成了她的习惯,见鲁有根大声训斥她,她也就委顿下来,坐在床边不声不响,不敢顶嘴。 鲁有根这回却没心情哄她,把东西收拾好,下楼把警卫员叫过来:“让小康把车加满油,明天我要赶最早的一班火车。你也准备一下,和我一起走,替我去省里送封信。” “是!”警卫员敬礼,小跑出去通知小康。 何知云在楼上撩开窗帘看着他们在楼下说话,踮着脚尖,静悄悄回头去翻鲁有根的行李,没有任何文件,那就不是公事,难道又是那个魏淑贤和她生的孩子有什么幺蛾子出来,才要老鲁回去? 这个前妻命怎么这样好,有儿有女,婆婆支持她,听说大儿子在岭南军区又升职级了,人到中年,还把丈夫的心给等回去了! 何知云那晚气得转过身,背对着鲁有根,脑子里发散回了许多年前,把一些细枝末节的事情翻出来反复咀嚼,又把鲁家老家人全都骂了一遍,可鲁有根在楼下交代完工作,一躺下很快就睡着了,丝毫不受影响。 作者有话说: 今天没有加班,发早点。 第96章 霍一忠从营地出来后, 哪里都没去,直接往家里走,他现在正是混乱的时候, 需要点时间, 需要一个人的点拨, 看是否能拨乱反正, 得到一个明确的方向。 江心在家里把他的行李袋翻出来,跟发臭的衣服一起,泡在盆子里,厨房锅里烧了热水,等他回来再给他洗头剪头发, 还要刮胡子。 装吃食的那个袋子里头, 装了一些他带回来特产,江心拿出熏肉腊肠、硬米糕,一包她喜欢的高山绿茶,一堆零碎的小吃, 她把那些小的吃食分了一些给周边的邻居,感谢她们在这个月给她的帮助。 霍一忠这个月的离家, 让江心很大程度地融入了家属村,帮助别人,接受别人的帮忙, 大家的情谊似乎更深入了一些, 尤其是和郑婶子, 还有黄苗二位嫂子。 霍岩发烧的时候,郑婶子天天到她家帮着看霍明。 而霍一忠不在家, 两位嫂子见她家里柴火没剩多少了, 隔几天就匀过来一些, 顺便给她烧个水,扫个地,闲聊几句就回家去。 说不上是什么大恩大德,就是这种涓涓细流的体贴和心意,让江心放下那阵知晓后头大趋势的傲慢,诚心诚意和人相处起来,真心实意地想回报他们,于是在扫盲班的课上,她比之前更用心,用故事串联起当天要学的字,还会出题给大家考试,鼓励不识字的人加入班里。 人若是真诚付出,总是会被人看到的,有些不识字又怕人嘲笑的家属,听说了小江用心教人读书认字后,也放下那颗自卑心,找后勤报名,领了几页纸“课本”,加入到夜里的扫盲班中,一时间,扫盲班报名人数蹭蹭涨,大家很积极,见面都互相文雅问候,说粗口的人都少了许多。 家属村扫盲工作,势头向好,其中姚政委和后勤是最高兴的,月底给两位老师发油粮票都十分爽快,亲自送上门。 霍明现在成了江心的小帮手,给邻居送吃的,帮忙传句话,都靠她那张六岁的小嘴,甜甜的,两根辫子乱晃,总是一副笑脸,和霍岩两个人被江心教得不错,在外头成日叔叔婶婶你好、爷爷奶奶再见地叫,活泼可爱,嘴甜惹人喜欢。 霍一忠到家门口,家里就是一副炊烟四起,岁月静好的模样,江心戴着袖套,蹲在地上给他洗衣服,两个孩子在客厅练字,偶尔停下来拌嘴,刚锄过的菜地,雪水和泥土混在一起,湿漉漉的,有一畦菜地冒出手指头大小的绿苗,一瞬间,霍一忠的心就静下来,这是他的家,他不需要防备和戒心。 外头的事是外头的事,不能带回家里来。 江心抬起头,见霍一忠站在门口不动,把头发撩到耳后,笑:“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霍一忠马上关起门,把蹲着的江心抱起来,拿胡子扎了她的小圆脸一下,怎么会找不到路,只要她在,他就能找到回家的路:“给你发的电报都收到了吗?” “收到了。”江心也亲亲这个风尘仆仆的男人,他回来了真好,“收到了四五张,都在楼上抽屉放着呢。” 邮递员还问过她,这是什么意思,谁发电报就发个“123”,可江心自己知道,她不告诉别人,就告诉霍明霍岩,说他们爸爸在外头也惦记着家里。 霍一忠去提水洗澡,从头到脚,洗了整整三大桶,才感觉把自己洗干净,刮了胡子,换上干净的衣裳,整个人都清爽起来,江心让他晾衣服,又去厨房给他下了碗面,放了厚厚的一层牛肉浇头,霍一忠右手拿筷子吃面,左手还牵着她,不让她离开自己旁边。 霍明霍岩练完了字也凑过来,把自己写的大字给霍一忠看,霍一忠放下筷子,从包里最深处,掏出一排木头雕的十二生肖给他们,两个孩子夸张地“哇”了两句,谢谢爸爸,马上就到旁边的大桌子上去玩了。 江心靠在他肩膀上,眯眼看着外头的天,孩子在笑在闹,他在身边,春天真好。 坐了这么多天的火车,霍一忠虽然很累很困,还是把厨房的东西给洗了,上楼小睡了一会儿,床上有他爱人和孩子的气息,他睡得很安稳,把包袱都暂时抛开,睡得很沉。 江心和孩子们吃过饭,接待了三两个来她家问扫盲班作业的邻居,很快就关门谢客,上二楼找霍一忠去了。 霍一忠正睡着,两个小的一先一后压到他身上,扯他耳朵,还捏他鼻子:“爸!” 江心也没拦着,都一个月没见了,让他们闹一闹他,再不闹就不认识这个爸了。 霍一忠醒来,拍了拍两个孩子的屁股,把他们放到床上,喝了几口江心递过来的温水:“几点了?” “有八点半了,还睡吗?”江心前阵子让小常哥给她带了个小闹钟,正滴答滴答走着分秒针。 “不睡了,说会儿话。”霍一忠帮她把鞋子脱了,让她上床上坐着,现在虽然是开春了,还是冷,心心就总手脚发冷,夜里都要他捂着,才能暖和起来。 “一切顺利吗?”江心刚接到他的时候,感觉他有些冷冽,可现在好像又平复了,或许那时候还沉浸在工作的他,警惕性还没来得及收敛?她不确定。 “不好不坏。”霍一忠没说顺不顺利的事,有些答非所问。 江心想,那就是不顺利,伏在他怀里,看他的下巴,似乎瘦了点,轮廓更深了:“你带了腊肉腊肠回来,我做主给几个邻居分了一些,明天剥几粒去年冬存下来的板栗,给你们做腊肠饭吃。” “好,你做主。”霍一忠把她抱紧,从前他从不在乎这些鸡零狗碎的事情,可现在心心和他讲家里的家长里短,他感受到一阵确定的心安,仿佛日子就该这样,没有欺瞒,没有虚伪,没有人生错位,只有真实,“往后,你多和我讲讲家里的事。” 江心抬起头,戳他胸口,气哼哼的:“我哪件事没和你说?” “说了说了,事事汇报,心心是个啰嗦的管家婆。”霍一忠把人搂住,笑得胸腔发震,“有我的信吗?” “有两封,应该都是你那些战友寄来的,我看了,没什么大事,你明天再回信吧。”江心把信放在外头斗柜抽屉里,手指在他胸口绕了两下,把霍一忠绕得心猿意马,碍于两个孩子,他一动不敢动。 夜里,等霍明霍岩睡着,霍一忠把他们抱到另外的房间去。 一进门,就把江心给压住,两人赤/身/裸//体裹在毯子里,里头都是潮湿的呼吸和细汗,江心忍着,有些痛,有些酸,一手顶着床头,不敢叫出声,木床摇晃得吱吱呀呀,动静很大,简直要散架一般。 霍一忠今晚怎么这么狠?仿佛要拆了她似的。 江心忍不住咬了他的肩头一下:“霍一忠,疼。” 霍一忠这才停下,额头和鼻尖都是汗,滴了一滴在江心胸口,亲亲她的眼皮,喘气,缓缓动起来:“我慢点。” 虽然关着灯,可桌上还有根快烧到屁股的蜡烛,照得屋里温馨暧昧,只能近看人的脸,这下江心看清楚了,他的眼睛里有茫然和碎片一样的锐利,他似乎也在隐忍,可总没抑制住,像是想发泄,但又不敢使强力,动作和眼神都泄露了他的心事。 事后,江心很困,双腿发软,霍一忠给她揉了一下,亲亲她柔软细腻的肌肤,那么脆弱那么美好的胴体,这是他心爱的人,在家等着他,眼里都是他,他决心往后要把那部分心血让渡出来,去爱护她,保护这个家。 江心困得睁不开眼睛,趴在霍一忠的胸膛上:“你有事瞒着我?” 不然怎么会突然变得凶残,缓下来时又过分温柔。 霍一忠是侦察兵,他有观察习惯,可江心自幼察言观色,她有一颗敏感的心。 “没有,就是太想你了。今晚没忍住。”霍一忠把被子拉到她肩头,一下一下摸她背脊,“快睡吧。” 江心就在这阵疲累和安心中睡了过去,忘记问他发生什么事。 第二天,闹钟比江心先醒来,她睁开眼,霍一忠已经上班去了,两个孩子还在睡,她穿好衣服,给霍明霍岩拉了拉被子,下楼做早饭,今晚要上扫盲班的课,她要备备课,再熟悉一下。 吃过早饭,两个孩子照常练字,练完字才能出去玩,小程知青此时上门了,手上还拿着课本。 现在小程知青一到给家属村上课的日子,就不用在屯儿里上工,白天一早就能过来,夜里上完课,隔日白天继续在这儿,连着两日两夜上完课,第三天才回去和其他知青一起上工。 江心一直没问她,这样的话,那屯里的其他知青对她会不会有意见,程菲自己倒是说了:“难免的,每周这两日我都在家属村吃饭,不上工也没公分,又不吃屯里的粮食,他们也抓不到错处,听几句酸话罢了。”听着很豁达,不知心里是否也这么想的。 江心给她倒了杯水:“刚从屯子里过来,吃早饭了吗?锅里还有饼,给你拿一个。” 霍岩生病的时候,小程知青帮她代过课,还特意来看了孩子,让她别担心上课的事儿,江心记她的好。 程菲没拒绝:“那就谢谢江嫂子了。” 想也知道,她在屯子里的这一顿肯定是空的,可家属村她也只是搭伙在姚政委家里吃,一大早的她没好意思跑过去做饭,反正要来江心这儿,就蹭了个饼吃。 江心把饼拿出来,问她:“找我什么事儿?” “江嫂子,我有个想法,您听听成不成。咱们教大家认字,不如也教教地理知识,告诉大家,全国哪里有大山大河,东南西北都有什么东西,住着什么人。你说好不好?”程菲提得很小心,怕江心不同意。 “好,当然好。”江心很赞同,人就该多认识世界,“一些主要火车干线和中转大城市也该教教大家,免得出了门两眼一抹黑,怎么坐火车都不知道。好多人不还想去首都吗?就先从怎么去首都开始教起。” “江嫂子,您说得对。”程菲笑着拿笔记下来,“除了读报纸背语录,也该看看外头的世界了。” 原来是这样,江心了然,却不敢接话,这些话还是略微有些大胆,她要低调,就不能太突出。 在课堂上让大家轮流读报,以来检验大家的认字情况,是枯燥了点,程菲也是个花样年华的女孩儿,有新鲜想法很正常,有一点小叛逆也可以理解,但江心顾虑重,她不能在这些事情上冒险。 “那咱们一起去和柴主任那头说。”程菲一个人也不敢当出头鸟,想拉着另外一个老师一起去,因为后勤给的“课本”都是有定数的,教什么字,唱什么歌,都有明确规定。 江心想了想,说:“这件事还是缓着讲,咱们只是有个想法,怎么教,教什么,怎么考试,都没个标准,就贸贸然跑去讲要教其他内容,没个准备,柴主任也不好接我们的话。” 程菲也静下来:“江嫂子您说得对,难怪姚政委时不时都夸您是个聪明人,想得就是比我清楚周到。” 江心笑笑,也没好意思问她和姚政委相处得如何,后勤的人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这是看姚政委单身多年,要给他拉郎配?问过程知青的意思了吗? 程菲人是个很大方很赤诚的人,一开始她这不知道这个安排奇怪,她住到姚政委家里去后,估计也意识到一些不妥,悄悄问过柴主任,要不要安排她到其他地方住,哪怕睡教室也行,可柴主任却说,这是何嫂子通过鲁师长建议的,既然是领导的意思,程菲就不好再为难柴主任。 后来聊天的时候,她装作无意和江心说出来,想通过江心的口,去替她澄清,可江心愣是不接话,比她还冠冕堂皇:“既然是组织安排的,那小程老师就安心住下来吧。” 程菲吃了个小小的“闭门羹”,自此也不敢随意乱和江心说其这些有的没的,她又不笨,她之于家属村,就是个外人,人家家里男人是同袍,女人之间是邻居,平常也会听到他们吵几句嘴,可关起门来,这群人就是一伙儿的。 如果不是实在不想在那栋漏水漏风的知青宿舍住,夜里还得忍着一墙之隔打呼噜的男知青,程菲也不会跑到这儿来凑热闹,每周走来走去,多累啊。 江心把人送走,又检查了一下两个孩子的字,想起何知云,她竟然会建议程菲住到姚政委家里去,关键是鲁师长也同意,还大力促成,这两口子,真是稀罕人儿! 第97章 一到给扫盲班上课的日子, 江心就要早早做晚饭,带两个孩子先吃过,给霍一忠留了饭菜在锅里, 天没黑就要去学校了。 一个晚上上两个半小时的课, 中间休息十五分钟, 对喉咙来说, 压力还是很重的,所以江心总是装了满满的一壶水,里头还放点金银花罗汉果之类的草药。 孩子也跟着她去,坐在前头,由两个嫂子帮忙看着。 有来上课的家属, 家里若是没人帮忙看孩子, 也是带着孩子来的,有的怀里抱着,大点儿的放在操场外头,一上课就锁着学校的门, 总之夜里就不让这帮孩子出校门。 江心更紧张,一点不肯错眼让两个小的离开自己眼前, 更别说单独留他们两个在家。 江心出门去上课,霍一忠回到家,自己热饭吃了, 又摸黑走到村小去, 他还没听过江老师讲课呢, 今天回到部队,听几个战友说, 江心每周两晚都在村小教人识字, 他们家几个没上过学的大人都去了, 回来都夸她教得好,有趣味性,让人记得快。 霍一忠阴沉了十几日的心情,因为别人夸赞他爱人,又好了一些,总算没那么压抑了。 到村小时,江心正在黑板上写下一首诗,是主席的诗《沁园春·雪》,其实诗句对这些识字不多的家属们来说是有些难懂的,至少意境想象上就非常难解释。 但姚政委建议,人识字,除了日常能用上,还要有欣赏文字的能力,可以适当加一些诗词歌赋和经典文章,程菲和姚政委在这方面说得来,很赞同他,兴致勃勃写了十几首唐诗宋词,准备在课堂上大放异彩。 江心持保留意见,她更想的还是教实用一些的,如九九乘法表和拼音这些,可如果非要教诗词,那就教这个时代大家最崇拜的人的诗,这样大家学起来才会更有亲切感,才会以学诗为荣,下了课才肯去背,才能有荣誉感。 如果不是姚政委和后勤不同意,她真想从小学课本讲起,把基础打牢,后头再讲高屋建瓴的文章。 霍一忠站在教室最后,找了个空凳子坐下,淹没在各位家属中,听江心讲这首诗的由来,前后故事串联,引人入胜,大家听得很入神,对这首诗又更了解了几分,说完这些,又点名让一个同学起来朗读了一遍,让他们课后背熟,把刚刚的故事分段,各小组分角色扮演,让大家花时间沉浸理解。 这是霍一忠第一次见如此认真的江心,看得出来,她很喜欢这个帮助人的工作,在讲台上拿着课本和粉笔,三盏油灯分散在教室各处,散发着昏黄的光辉,照在她身上,有种淡淡的光晕,温柔,美丽,平静又有力量的声音娓娓道来,沁人心脾。 两节课上完,江心嗓子有些沙哑,喝了一大口水,两个孩子被放出去和其他小孩玩,几个家属拿着纸笔找她问问题,还问她是不是要开始教怎么坐火车的事,江心都一一解答了。 程菲现在住在姚政委家里,撇去刚开始的尴尬,现在两人似乎慢慢说得上话了,也会提一些教书的建议,姚政委本就是书生,一路读到燕京大学,有自己的学识和审美,对来自大城市的小程知青提出的建议都很欣赏,尤其是说到教大家了解外头世界的这些说法,他就很支持,还特意亲自去找了一些讲地理风俗的书,让这两个老师挑着给扫盲班的人讲。 虽然面对的是识字不多的家属,但江心和程菲二人的工作还是很重的,两人时常要对课本,对知识点,甚至还要在家里轮流预讲一番。 讲得通讲得顺,讲的有道理,讲台底下的大人们才会服气,面对两个如此年轻的老师时,大人有时候比孩子还要蛮,还要容易有情绪,刚开始课堂上还会有嘘声,说些和课堂没关的话题,恨不得要把老师考倒,没文化但还不谦虚的大有人在,上课上到现在,大家能静下心来听课,江心和程菲可是花了巨大心思的。 “爸!你怎么来了?”霍岩跑累了,想进教室找他妈要水喝,看到霍一忠就站在教室后头,喊了一声。 前面还围着江心的一些家属嫂子同学,都回头看到大个子的霍一忠,善意地笑了笑:“霍营长,来接江老师下课呢?” 霍一忠也没不好意思,他自己的爱人,当然得他来接:“对,你们先问问题,我就在这儿等。” 那几个向学的同学纷纷收起了纸笔,朝着江心挥手:“江老师辛苦了,明晚再见吧。” 江心就把讲台上的东西收拾了一遍,把自己的课本放进那个旧旧的军用包里,霍一忠上前来帮她拿着,挂到自己身上:“累了吗?” “嗓子哑。”江心声音放低,又喝了口水,“你来接我,我好开心。” 平时都只有她带着两个孩子回家,没有月亮的晚上路黑,一盏煤油灯照路,她怕黑,如果不是霍明霍岩叽叽喳喳的,她一个人都不敢走这段路。 “往后我在家,都来接你。”霍一忠趁着没人看,就偷偷亲了她一口,恰好被刚回来的霍明看到。 霍明傻乎乎跑过来:“爸,我也要亲!”对着他和江心啵啵亲两口,又跑出去玩了。 村小不大,五年级制,三个教室,一二年级都混在一起上课,说是一个学校,不如说是一个更大的院子,学校锅炉房旁边还有一块菜地,是老师们种的。 出校门口就要路过这块菜地,霍明爱动,不要大人抱,牵着江心的手乱动,霍一忠就把霍岩抱起来,一家四口往家里走,却在锅炉房灯下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姚聪姚政委,正想过去打招呼,却见他一副笑吟吟的模样,背着手,在低头和一个年轻高挑的女人说话,霍一忠就停下了脚步。 不止霍一忠,江心和好多其他人都看到了,她心里嘀咕一句,姚政委这是第三次来村小指导扫盲班的工作了吧? 估计其他人也有类似的想法,这么多人往外走,竟无一人跑过去和他打招呼。 霍一忠回头问江心:“那人是谁?怎么这么眼生?” 江心就告诉他:“那是扫盲班另一个老师,程菲,是大林子屯儿里的知青,申城来的。”这件事定下来的时候,霍一忠出差了,不知道不奇怪,“上课的话,就从屯子里过来,住姚政委家里呢。” 霍一忠吸了口气,脸上没什么表情,如果是以前他大概会直接表现出他的震惊,可现在他也可是学会了隐藏心事:“走吧,回去说。” 江心看了他一眼,又再看了姚政委和程菲那头一眼,程菲看到她了,就朝她招手,脸上还是那个令人舒适的笑容,她也只好挥手和人打招呼,还朝着姚政委也点点头。 出了村小的门,耳朵里零星就飘过几句:“姚政委和小程老师可真不避嫌啊。” 这话如果是刚来家属村的江心,肯定会嗤之以鼻,人家成年男女,单身未婚,光明正大,有什么好避讳的,可现在她不会这么想了,这个小家属村就是许多人的一生,这里发生的每一件事都是可以拎出来讲的,大情小事,不论是不是自己家的,都与自己息息相关。 如果霍一忠未来没办法离开,她大概也要在这里住到四五十岁,直到他退休,他们才有可能换个地方住,所以她也不得不关注起来。 听了旁边人的话,江心拉着霍一忠走得比往日快,她也不赞同姚政委跑来村小,但不想跟着说闲篇儿,本来年轻单身的程菲住他那里就瓜田李下的,人家程菲好好的女孩子,若真和姚政委这个大男人传出点首尾来,弄得人家多难堪,还要不要在扫盲班上课了? 男人最多会被人说风流,可女人就要背负骂名,什么狐狸精臭不要脸,哪句难听骂哪句,明明是两个人一起做下的事,受指责更多的却是女性。 到家后,一家人洗漱一番,爬到床上睡觉。 霍一忠让江心把程菲的事情说一遍,江心就把自己所知道的情况说了,然后轻叹口气,有个不确定的判断:“这明显是接触多了,聊天聊得有些好感了吧?” 霍一忠想了想,用很肯定的语气说:“不会有结果的。” 有忆苦思甜在,老首长不会同意姚政委乱娶妻,若要再婚,那人不会出自老首长的家族里,但必定还会出自夫人的家族,或者他们共同挑选的人,姚聪会反抗,但无论如何,最终会屈服的。 历经了这一趟出差,霍一忠的心已经开始有些冷硬起来,从前看不到的边边角角,也都被他纳入了思考范围,他不再是一个听命令做执行的人,而是一个尝试用不同思维,尤其是上位者的思维去思考一切的人,他要为自己和自己的妻儿做长远的打算,要让他们也享受到他的荫蔽和荣光,也总算体会到了老首长和夫人时常说的,看事情要看全局,要看本质,他正在往这条路上走。 江心惊讶,看着霍一忠,从前他性格上有些软绵,不会这样笃定判断一件事,更多的是说:“我去查一查,我再想一想。”心软和重义气,是他两个很大的特征。 “霍一忠,你这趟出去,有遇到什么趣事,想和我分享分享吗?”江心问得很迂回,她有些不确定,现在还能不能和原来一样,直愣愣地和他说话。 “那是任务,不能讲。其他时间不是赶路,就是一个人住招待所,不值一提。”霍一忠把她搂在胸口,决定瞒着她,她就做个充实的江老师,不需要知道太多黑暗的东西,一切有他在,他会做她的屋顶。 “你知道是谁安排小程知青住姚政委家里的吗?”江心一脸戏谑地看着他。 “谁?”霍一忠亲她,捏捏她的小手,轻咬一口。 “你亲爱的鲁师哥和何嫂子。”江心把程菲那日的话说出来,她可以感受到程菲有一丝懊恼,可能那时候她确实不知道姚政委家里的情况,人家怎么安排她就怎么做,不适了一段时间,甚至还想搬走,可现在看他们聊的这样投机,怕也克服最开始的心病了。 “不奇怪。”霍一忠的语气很平静,甚至有些淡漠。 江心更讶异了,霍一忠这是怎么了? “为什么这么说?”他原来可是很坚持,在外头无论如何都要对鲁师长夫妇保持尊重,让她怎么样都要收起尖锐,叫何嫂子的。 “姚政委太正派太完美了,他不止在我们师部是领导,在首都一些师部也很有影响力,这么样的一个人,总有人会想看看他是怎么跌倒的。”霍一忠说出自己的观察,“没有什么比作风问题这些事更引人关注的,一个男人连桃色绯闻都处理不好,组织怎么会相信他能做好工作。” “鲁...他也这样对姚政委吗?”江心哽了一下,她还以为这对搭档是牢不可破的。 “不好说。”霍一忠现在正是怀疑一切的时候,鲁师哥和他关系头几年微妙,这两年才平和下来,他不得不做这样的猜测,“且不说鲁师哥本意,但何嫂子肯定是不怀好意,她不相信世上有柳下惠,她更不喜欢姚政委。” “如果照你这么说,那...那你要提醒姚政委吗?”江心看姚政委似乎已经有些动心了,这也不能怪他,程菲确实优秀有气质,姚政委正值中壮年,又已经光棍多年,遇上好女人,谈得来有共同话题,一周见两回,心动也很正常。 但她还挺喜欢忆苦思甜兄弟俩儿的,如果姚政委有什么不好听的话传出来,多少会影响他们两个的生活。 “没有必要。”霍一忠让她别操心,“他们又不是孩子,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比我们清楚多了。”这是事实,干预太多,反而显得他多管闲事,不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影响老首长的计划就行。 尽管霍一忠知道了葛大亮的事情,但对老首长和夫人的忠诚没有变化,人活一世,总要选择一支队伍,每一支队伍都有见不得光的地方,他既然最开始跟了老首长,那就只能一条路走到底了。 江心今晚对霍一忠又有了一层新的认识,他的人生态度似乎转变得太快了些,那趟出差肯定发生了一些令他不得不改变的事情,他似乎更恋家,更爱表达对她和孩子的爱意,但也更勇于表达更犀利的看法,可他丁点儿不讲,她又不能勉强,就很矛盾,又很好奇。 “出差回来的时候,我还路过了江城,赶不及去新庆,就给爸妈寄了两瓶酒。”霍一忠不想再说这些,就说到当时让曹正拿了买酒的批条,给新庆的岳父岳母寄了酒的事。 江心也知道他想转移话题,抬起头,亲亲他的下巴,笑:“我爸妈眼光真好,找了个这么好的女婿!” 霍一忠把人搂住,这阵子,他把所认识的亲朋好友,在心里划了三六九等,江心和霍明霍岩,是他最看重的,其他的都得往后放,曹正和蔡大头的话对他很触动,若是家人都没办法照顾,还扯什么大义呢? “对了,要和你说一句,夏天最热那两个月,扫盲班不上课,我想回一趟新庆看爸妈,你有假期吗?”江心问他,去年的他们来北方的时候,就说过一定要回去探亲的。 霍一忠轻轻皱眉,估计不行,往年夏季没有大训练,所以他出差的概率很大,而且他一年假期也没那么多,回新庆的话太远了,可又不想令江心失望,他说:“我会尽量协调。” 听了这话,江心就放心了:“我要把霍明霍岩也带去,让爸妈看看他们。” 其实她还想跟着老水的那趟火车走一趟,这回让小常哥给她囤一批大货,她亲自押回去,也让侯三看看自己的辛苦,她江心可不是白拿分红的。 第98章 春天来了, 太阳出来化了雪,屯子里的人开始锄地施肥引水渠,种麦子种高粱和红薯土豆, 江心也在自己院子里撒下各种青菜种子, 吃了一冬的大白菜, 可把他们一家人都吃腻了, 天儿一暖和,江心就拉着霍一忠把院子里的菜地翻了过来,十天半个月后,桌上就开始有了绿叶子菜。 而另一边,江心则是用在扫盲班当老师赚来的油票和粮票, 到镇上买了油, 炸了好大一罐蒜蓉辣椒酱,甚至还有炸撒子和炸果子,把附近几个邻居都吸引过来了,问怎么好端端的开始炸这些东西。 江心就说:“去年冬没吃上, 馋了,也给孩子们尝个鲜儿。”分了一些给她们拿回去, 又收到一些其他人送来的小东西。 日子过得很平静,家属村里邻居偶尔有口角,没有特别大的事情发生, 一切都在按部就班, 就连桃色绯闻都在按大家的预想往前走。 有人在篮球场那边说, 见到姚政委早上出门时,小程知青就在后头看着, 两人说说笑笑, 那亲密的样儿, 跟两口子似的,说不定家属村很快就有喜事了。大家说的有板有眼的,像真的一样。 可这些话江心不信,她不信姚政委会把事情披露到面上来,而小程知青也不是那种不知轻重的人,何况听霍一忠的意思,姚政委还不能做自己婚事的主。况且家属村有一帮人太闲了,专门盯着人家门口瞧,芝麻绿豆的事儿能说上三天,所以人家说长说短,她都不作声,心里盘着自己走货的账。 江心约了小常哥在下个月初见面,现在货量基本上能定下来,她摸清楚了小常哥在永源市一个月能吃下多少货,只能说刚好,不多少不少,是她需要的量,也可能是掣肘比较多,他不敢放开手脚去做,除了要躲避各类“戴帽子”的人,也要提防像他说过的雕哥,这些都是大大的阻碍。 江心不想和危险人物打交道,她和小常哥两人已经有几分默契和信任,不会再由其他人插足进来,盟约被打破,就要面临重建信任,而重建是一个很麻烦波折很多的过程,江心不愿意冒险,也不愿意给自己找麻烦。 和她一样想法的还有小常哥,小常哥现在成了狡兔,总在不同的地方藏货藏钱,甚至和爷爷搬到了一个好点儿的地方,他出了钱,帮隔壁婶婶一家也搬了过去,这样他不在家,婶婶就能帮他看一眼爷爷。 除了这个,许杏林在永源市还带上了个原来本家的小弟,小弟家里也没人在了,原本他们是被下放到乡下去的,可爹娘前年病死冻死在牛棚里,兄姐远在更南边的地方,也顾不上他,他把人埋了,偷跑回永源市,成天偷点儿东西过活儿,有时候睡车站,有时候睡人家墙角。 有一回肚子饿了,偷到许杏林身上,被他反手抓住,认出了人,两人算得上是隔辈堂亲,小时候家里大人还在,两人还在一起抢过玩具。 许杏林同情他,想起原来永源市昌盛街许氏医馆的盛况,那时两人都是被人捧在手心的小少爷,哪曾想会过上这样的日子,于是大发慈悲请小弟吃了一碗面,小弟饿得恨不得把碗都吃下去,吃饱了还想再吃一碗,许杏林也没小气,他挨过饿,知道饿肚子的滋味,就再给小弟叫了一碗,十五岁的小弟当场哭着说要跟着许杏林过活儿,只要能给他一个住的地方,三天只吃一顿饭也行,五天也行! 许杏林挠挠脑袋,这个主不好做,他自己成天就没个正经事儿干,这还是跟江心合作了几次,手头才有了点钱,再让他照顾个十几岁的孩子,他可顾不上,骗小弟说自己要撒尿,转头他就跑了。 到了修车老头家,和老头儿说了这事儿,老头闭眼回想了一下:“我记得这孩子,是你祖爷堂弟的孙子,没出五服。他爸妈都不在了吧?你自己看着办。” 过了两日,许杏林在火车站卖货,又看到那小弟远远看着他,流着鼻涕,佝着背,缩着身子不敢上前,他心里也不好受,正想给点钱打发他。 刚好刀子他们上前来问他东西卖得怎么样,许杏林就说:“刚过完年,大家手头还有钱,这两天还行。” 刀子掏出本子,算了算他进的货,不多不少,吃口饭而已,就没和他多说,推了他一把,走开了。 等雕哥的人一走开,许杏林见那小弟手上竟然拿着一块木板,恶狠狠站在他们后头,他吓了一跳,跑过去让他把木板丢下:“你想干嘛?” “哥,他们欺负你!”小弟也有几分知恩图报的意思,想替许杏林出头。 许杏林把他手上的木板放旁边:“那也轮不到你,嘴上毛都没长,还想替你哥我打架?”看他一副羸弱单薄的样子,又心软,像是看到刚开始寻找过活门路的自己,“饿了吗?走,哥请你吃面去。” 自此,这小弟许昌林就一直跟在许杏里屁股后头,白天两人出去在几个大车站卖货,晚上和爷爷住在一起,吃得不是顶好,但也有个窝了。 修车老头知道了也没说什么,还是坐在那修车档口,每日听着破收音机里的京剧,朝路边的人喊:“修车!修收音机!修铁锅!”仿佛和谁都不认识。 到了和江心见面的那日,许杏林照例托修车老头挑了两箱货上车,自己躲过雕哥的耳目,混进车厢里,保持警觉性,到了风林镇,见没人下车,他才慢吞吞下来,围着下巴和鼻子,到货车厢去取货。 跟小金姐做生意,每隔一段时间往风林镇送货这件事,他没和许昌林说,这是他自己的生意,他见过父子反目,夫妻结仇,大家互相揭发的事,对人性有种本能的不信任。 照常等了会儿江心,让她验货,再搬到站台上。 许杏林发现小金姐这人,胆子大,心也细,照理说两人都这么熟了,他还同意先交货再汇款,退让够大的吧,她还是每回都要验货,一点信任都不给他。 不过小金姐也说过,这个生意不是她一个人的,她得对合作伙伴负责,许杏林就只好哼几句,不好多说她什么。 这日,许杏林见过了江心,两人和往常一样,在站台上等车,一个等往北的,一个等往南的。 “小常哥,这个月进一趟之后,下个月我就不进货了。”江心咬着包子,缓着和许杏林讲后面两个月的打算。 许杏林是个急性子,一听这话,还以为江心再也不进货了,没等人说完,清秀的面孔就皱起来:“小金姐,怎么回事?你老家不要我的货了?”他刚存了点钱,还想继续做她这个大顾客的。 江心把嘴里的包子咽下去,喝口水:“你别急,听我说完。我六月份要一批大的,你能给我收到多少?我手上有一千块钱,你能收到这么多吗?” 许杏林猛地吞了口口水:“你说多少?” “你不是听清楚了吗?啰嗦!”江心对他向来没多少耐心,“成不成?如果能收到更多也行,钱的事情我来想办法。” “成成成!”不管成不成,许杏林都先答应下来了,大不了自己亲自去边境收货,到时候再直接坐火车来风林镇给她交货,“这么多钱,这么多货,你可别点我!” 江心白他一眼:“我什么时候少过你的钱?” 这个倒是,许杏林两口就把包子吃完了,手指上的油擦在衣服上,又惹来江心一记白眼,他不在意,拿出纸笔算钱算数,好家伙,这小金姐可真是财神爷,他要是做成这比生意,那估计就接近雕哥手上大半年的走货量了,他许杏林也都能当半个永源市雕哥! 如果现在钱能买到房子,他非得带着爷爷住回老宅去,再把原来的老佣人全都请回来伺候爷爷,重建永源昌盛街许氏医馆! 江心看他脸色就知道他翘尾巴了,泼了他一盆冷水:“这件事做得不周密,你的小命就要交代出去了,更别说照顾你家里老老少少十几口人。先声明啊,你出事了,清明我可不会给你烧纸。” 许杏林即刻就冷了下来,把纸笔收好,心都凉了,看了小金姐一眼:“你这人真冷血,我还准备亲自到边境去给你收货呢。” “打住!不是给我,是给我们的合作。”江心抠他字眼。 “小金姐,你和我说,这生意在你老家真这么好做?你赚了多少?透个数儿。”许杏林真的有兴趣,她这一趟又一趟地进货,每次一进货就好几百,赚头不小啊。 “我不知道,钱没到我手上。”赚得还不错,可江心一个字都不会透露的。 “和你说话真没意思。”许杏林也学她翻白眼,翻了个四不像。 “这回我会给你汇一笔定金,分三次,共六百。等你完全把货都收完了,我就把后头的,一次性给齐你。”江心也知道这回要的数额大,小常哥手头上不定有那么多现钱,先给他一部分定金,他才能把货收齐。 “小金姐,讲究人儿!”许杏林对她竖起一个大拇指,他正想提这件事儿呢。 两人这回连个条儿都没签,口头约定,还是单向电报联络,小常哥送货来,空手回永源市了,这回的钱,江心照例在镇上给他寄过去,收款人仍旧是“常治国”。 给新庆发了货,江心坐车回家属村,霍一忠和两个孩子在村口等她。 这回霍一忠没有和原来一样,帮着她找借口,不再单纯以为她只是去镇上看电影,这种有规律的活动,定然是有所图的,他不想自己亲自去调查,怕查出他不想看到的事情,而是开口问:“今天去镇上做什么了?”很严肃,不让她糊弄过去的语气。 江心有些被吓到,隐瞒了一些事情:“买了点东西。”她把包打开,让霍一忠看,有吃的有用的,都是一些家里常见的。 两个孩子从她兜里扒出一块巧克力,吃的牙缝里都是乌黑乌黑的,还笑嘻嘻的模样,拉着手,蹦在他们身边。 霍一忠也被霍明拉着,吃了一块:“我怎么没见到镇上有卖这些东西的,你是哪儿买的?” “霍一忠,你想问什么?”像是被审问,江心不太舒服,“就二街街尾那个商店,有个绿豆眼儿卖这些,他是偷着卖的,不一定每天都有,下回你去买也行。” 霍一忠看她一下,眼睛里黑沉沉的:“心心,我信你,你是我最信任的人。” 江心的心都漏跳了一拍,霍一忠是什么意思?他在怀疑什么?他发现了什么吗?可是她还没准备好要把和小哥侯三做生意的事告诉他,她怕霍一忠反对,和她吵架翻脸,她不怕事儿,可她也害怕冲突,但现在有收入,她手上有钱,心里就很有底。 两个孩子没察觉到两个大人之间的那一丝裂缝,只觉得他们爸妈今天比往常要少说了几句话。 这天晚上,霍明霍岩睡着后,又被霍一忠抱到隔壁房间。 霍一忠这回要江心,要的特别用力,他没有跟往常一样收着力气,本来亲密无间的事,变得难熬起来,江心眼角沁出了一点泪,咬着牙,也不肯跟霍一忠开口,她知道这是下午那些没说清楚的话,情绪留到了现在,可她也在等他开口,他何尝不是也在瞒着她,只要他一用力,她就咬他,把人的肩膀咬了几个深深的牙印,把他粗壮的手臂也咬出了血。 两人在互相折磨。 一会儿,江心的头撞到床头,发出“嘭”一声时,霍一忠和她才有些清醒过来,他们这是在干什么? “心心,疼不疼?”霍一忠低头去吻她的眼角,慢慢退了出来,把人抱住,伸手去抚摸她的额角,“撞疼了没有?” 江心忍着泪,咬着唇不哭出声,从喉咙头挤出一点声音:“霍一忠,你对我有什么不满?你在外头受了什么委屈,要回家发泄?” 不止这一次,这一段时间他都有些阴晴不定,看人的眼神阴恻恻的,像是怀疑一切,江心作为他的妻子都怕说话得罪他。 霍一忠僵住,身上和额头都是汗,黝黑的手臂和胸膛,衬托得白净的江心越是柔弱无辜,她是不知情的,她只是时不时去一趟镇上而已,多大的事情,他竟然在生气,可向来嘴拙的他也不知要怎么和她解释,只好一直哄她,亲她,像哄孩子一样拍她后背:“是我不好,是我粗鲁,心心你咬我,你出口气。” 可是江心却细细哭起来,没有很大声,也不说话,她心里难受得厉害,本来做生意的事情不和他讲,她就过意不去,现在霍一忠也有了秘密,就觉得两人有了隔阂,眼泪掉在他的胸前,一下下敲在霍一忠的心上。 “心心,对不起,别哭别哭,你咬我,你把我咬下一块肉。”霍一忠把人抱得要喘不过气来。 江心推开他,眼角和鼻头都红红的,吸了吸鼻子:“我要你的肉干什么?我要你对我的坦诚,到底是什么事在困扰着你?”她想大概是工作上的事情,可能是遇到了一些血腥的场面让他心里有恐惧后遗症,又或许是... “你这回出去,是去见了林秀吗?”霍一忠不说,她只好瞎猜,心也揪起来,见了前妻,他又想回头? 霍一忠愣了一下,脑子里冒出林秀的脸,怎么好端端地说到她,有些哭笑不得,把江心的小圆脸亲了好几下:“没有的事,和林秀没关系,我们离婚后,我就再没见过她了,别胡思乱想。” “不是她,那是谁?你这阵子怎么总是心情不好?”江心问他,她在意霍一忠的一切,他不能愉快生活,她也会跟着焦心。 霍一忠见江心没有再哭,小半个身子压在她身上,手指在她身上游移:“我现在不知道要怎么和你讲。心心,给我点时间,我在拨乱反正,找方向。” 他这么一说,江心就开阔了些,看来确实是发生了一些他无能为力的事情,他也会茫然失措,不知道要如何去解决,人就混乱起来,江心曾经有过一段这样的心路历程,反而能体谅他。 “那你要多长时间,要多久才能和我说?”虽然体谅,可江心也需要他给出期限,不能没完没了下去。 “我会尽快。”霍一忠和她耳鬓厮磨,“以后我不对劲,你就打我,咬我,骂我,不要对我客气。” “我舍不得呢。”江心哼哼,双手捧住他的脸,觉得自己有些肉麻,还是亲了上去,两人看着对方笑,又和好了。 “你有事情也不能瞒着我。”但这句话,霍一忠没有说出来。 他想,心心就算是瞒着他又如何,只要她不离开他,一回家能看到她在,他就能安心,觉得自己是有归属的,不再是那个流浪讨饭的少年,到了嘴边,就变得有些可怜:“心心,你不能嫌弃我,也不能离开我。” 一听这话,江心就真咬了他下巴一口:“怎么老说我要离开你,你做了什么对不住我的事,让我想离开你?” “没有,我对心心首长永远忠诚。”霍一忠这个大个子,还抱着江心撒娇,摇着她,“反正你不能走,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说反了,现在是你在哪儿我就在哪儿。”江心被他说得心里灌满了蜜糖,“我们一家四口一直在一起。” ...... 那晚后,霍一忠又有了些变化,他本来气质就干练,现在又多了几分沉稳,往一个成熟的方向走去,江心有时候看着他,高壮的身材,认真的侧脸,看着她不转开的眸子,让她还有心动的感觉。 霍一忠回家后,不再单纯看一些军事上的书籍,他开始和姚政委走得近,让姚政委给他列单子读书,不耻下问请教江老师,甚至联合了几个营长,一起向师部打报告,要学习开车。 师部商议过后,同意了这个学开车的报告,小康当老师,编排好课程,连长以上级别都要学,不特训的日子,师部也热闹起来。 男人对车的热情,是女人不能理解的,用霍一忠的话来说,就是征服。 根据小康排的课程,轮到霍一忠学车的时候,他整个人都是容光焕发的,没有了先前的苦涩,眼里只有那辆车和方向盘,三天就学会了,回到家张口闭口都是车。 而等他可以开上路的时候,特意叮嘱江心带着孩子到村口那条路去看,江心听罢偷笑,还是如他所愿,带着孩子去看他开车。 两个孩子看到他们爸爸在车上,吵着闹着要上去坐车,江心只好把人一起带上去。 爱人孩子都在车上,霍一忠顿时有些紧张,握住方向盘的手力气大起来,小康只好不停提醒他:“霍营长,放轻松,我们在平地上,不会有事的。” 大家在车上笑笑闹闹,一个下午就过去了。 去年冬的时候,江心总觉得努力向上的霍一忠少了点什么,现在她终于反应过来,是少了点方向感,现在的他似乎对自己的人生目标很清晰,每一件事都有自己的分寸和计划,这是一个令她始料未及的转变,虽然他始终没告诉她那趟出差发生了什么事,但总体来说,是好事情。 霍一忠得知姚政委和鲁师长已经把承宗转移出来了,找的是首都的医院,人已经在火车上,过几天就会到,他想问葛大亮会不会跟着去,可抬眼一看,又不知道要问谁。 鲁师长不能走,姚政委借口要去首都开会,离开了十几日,顺便还带上了忆苦思甜,父子三人直奔承宗所在的医院。 等姚政委父子三人回来的时候,天已经开始暖和了,倒春寒过去,棉衣棉被早就收起来,再有半个月,就到立夏了。他们一到家,没在自家开火,而是直奔霍一忠家里,忆苦思甜在路上和人打招呼时说,馋了江婶婶做的辣椒菜,一回家就带着特产和粮票上门去了。 江心炒了几碟菜,带着长高开始变声的忆苦思甜兄弟和自己家两个孩子吃饭,霍一忠和姚政委则在院子外头说话。 “一忠,我见到承宗了。”姚政委一路奔波,脸色很差,他本来胃就不好,吃的也不好,此时说是蜡黄也不为过,“承宗很虚弱,医生说至少得养两三年。” 霍一忠记着承宗,但也记着葛大亮,可他只能问承宗:“谁在照看他?老首长和夫人知道了吗?” “我们让人活动,把承宗接走的时候,老首长和夫人还不知道,现在也该知道了。”这么些年,姚聪还是有自己传递消息的方法的,“鲁师长在老家找了个信得过的人去照看他。” “那就好。”霍一忠放心了,脸上表情很沉得住,他不再是那个喜怒皆形于色的人。 姚政委估计是太累了,没有察觉到他的变化,还在说:“承宗说,病中见到你,还以为是做梦。”他拍拍霍一忠的肩膀,“一忠,这回多亏有你了。” 霍一忠只是肃着一张脸:“应该的。”老首长和夫人毕竟对他有大恩,他对老首长的崇拜破裂,这是两回事,他分得清。 “我这回开会,听到一些变动。我预测后面会继续动荡一番,但离老首长说的‘天亮’,差不多了。”姚政委的政治觉悟是很灵敏的,他半眯着眼,“明天去找老鲁,咱们再坐下来讨论讨论,过阵子,让你再跑一趟川西。” 霍一忠敬个礼:“是!” “严肃了。”姚聪露出一个疲惫的笑,因为承宗的事,对他又更亲近了,这是真正的自己人,“往后咱们要走得更近些。先去吃饭吧,小江做的小炒,那是让人惦记。” 第99章 扫盲班的课程会持续到六月底, 七八月份就会停课,九月份是否还会再招生,就要看大家报名的情况, 但大家推测, 大概率是不会再开班, 毕竟家属村的人不多, 要求的“课本”也不厚,教完了就没有下一个阶段,所以这个班就像是一个短暂的培训。 这样到了七月份,江心和程菲二人就要“失业”了。 江心心里有谱,对这个事情有心理准备, 反正如果扫盲班还要继续, 学生和班级都会减少,到时第一个被考虑在内的老师肯定是她,而不是外人程菲。 程菲和其他知青一样,下乡好几年, 青春蹉跎了,又不甘心在屯子里结婚, 想回城,苦无出路,自小偏偏又读过书, 有几分才华, 自怜起来, 就觉得自己是被埋没的金子,悄悄在自己的本子里写“大道如青天, 我独不得出”, 江心有一回看到, 笑了一下,但很快又不笑了,她有什么资格嘲笑别人的向往? 这阵子的程菲有些像飞蛾,东扑西扑,很想把扫盲班这个事情再延续下去,最好可以延续到她彻底回城的那日,她就不需再下地,再和其他知青挤一个房间睡觉,可世上的事哪能如她所愿,时间毫不留情往前走的同时,还要给她使绊子。 过年前就听几个嫂子说周水发会把玉兰接回来,大家以为过了年就会见到玉兰,谁知到五月了才见到人。 玉兰四月底就回家属村了,只是日日不出门,知道她回来的人就少。 这人本来就长相普通,不高不矮,最大的特色是那把充满柔情的嗓子,这回回来,她不像原来一样哭诉,人和她说话,她也爱理不理的,天天都待在家,而自她回来后,小周脾气也日渐暴躁,和邻居矛盾四起,家属楼的人和他们一家关系比原来更差。 后来渐渐地有人传出,玉兰的嗓子哑了,说起话来像是鸭公嗓,骇人得很,所以她变得不爱哭了,但见到她的人,都说她现在瘦得可怕,被她双手抓住,如同被一双铁爪抓住,说话时,一双眼睛怨毒地盯着人看,孩子夜里见到她,都怕得哭起来。 江心只知道她回来了,再见到她是在程菲的扫盲班上。 玉兰听说村小开设了扫盲班,让周水发替她去报了名,小周本来不同意,觉得她如今嗓子毁了,丢人现眼,何况这个扫盲班都快结业了,可又糟心玉兰夜夜在他面前嘶哑地哭,像只聒噪的乌鸦,吵得他和儿子周大宝都不能睡,就去找后勤给她领了课本。 后勤的人本着善意,劝他一句,说现在只剩一两个月的课了,怕跟不上老师讲课的内容,可以等下回,说不定九月份还会再开班,重头学会更好。 小周又开始轴起来,一听人家说玉兰可能跟不上,在人家办公室就咆哮开了:“你是不是看不起我?看不起我爱人?觉得她就一定学不成?非得等到九月,谁知道九月你们还开不开班!” 后勤的人憋了一肚子火,把几张纸丢到他面前:“自己填表!” 玉兰和江心有过过节,她至今记恨那两巴掌,很自然地就选择了小程知青的课堂。 程菲和江心把常用字词压缩在前几个月讲完,现在已经到了计划中的“文字赏析”阶段,扫盲班的同学虽然不能全然领会其中的意境和美丽,但也大略能知晓一些意思。 可偏偏玉兰不懂,程菲讲苏轼和普希金,让大家齐声诵读黑板上的诗,她也张口瞎读,混在一众同学中,有点像滥竽充数里的南郭先生,通常讲了课就要小考一场,这样才能知道扫盲班里的盲,到底扫得怎么样,老师教得如何。 玉兰连字都不认识几个,到考试时,自然就露出了马脚,程菲只知道有个新来的学生,但不知道是玉兰,更不知晓她的品性如何,于是就在课堂上批评了她两句。 这下可捅了玉兰的心窝子了,她从老家回来,嗓子就哑了,本来心里就老觉得人家看不起她,时刻盯着她看笑话,如今来了个面嫩的小程知青,这又不是家属村的人,说不定是什么臭知识分子下乡来混日子的,被说了两句,自尊心发作,认为老师针对她,竟然在课堂上又哭了起来,原来那把属于美人的嗓子,现在跟破锣一样,嘎嘎刺人耳朵,她周围的人都不得不走开了一些,生怕沾上这人。 程菲上课这么久,刚开始和同学们是磨合了一下,但还在一个正常的范围,来了个不讲道理的玉兰,向来斯文的她,一下子还真束手无策起来,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学生大哭,哭得要把屋顶都掀了,尴尬地站在讲台上,那张清秀的脸局促不安。 有几个嫂子在底下劝玉兰别哭了,别耽误大家上课,她实在要哭就下课再说。 “是呀,以前听她哭,还说能听两句。现在这嗓子,难听得膈应人。” “怎么回娘家一趟,嗓子还破了,这是做了什么孽?” 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其实家属村的嫂子们平常都挺厚道的,口角归口角,当人的面儿揭伤疤的还是少有,这么几年,也就个玉兰,让大家懒得费心去顾及,不喜欢她的话当面儿就讲了。 而玉兰被周围的人一说一问,哭得更大声了,聒噪惹人厌的哭声,把隔壁班的人都吵到了,江心班里的学生无心上课,个个伸长脖子,想看看隔壁班发生了什么事,江老师只好让大家安静,自己跑过去看,一见是玉兰,眉头紧皱,她怎么来上课了?来了又折腾个什么劲儿? 程菲看到江心,跟看到救命稻草一样,上前去抓住她的手臂,想让她来处理这个棘手情况,可江心也不想沾一身骚,就出去找村小那个后勤负责看大门的男同志,让他把人“请”了出去。 玉兰被请出去,课堂清净了,大家说了两句,又继续上课,程菲有些没了心情,后头的课讲得稀稀拉拉的,再不像平常的激情,明显是被影响了。 结果第二日后勤就收到了周水发玉兰夫妻的投诉,说要举报扫盲班这两个老师。 对江心的举报是她多管闲事,不是她班里的事情她也管,居然还让人把积极学习的学生给赶了出去。可她丈夫是营长,她自己本身也不是个好惹的,小周和玉兰对江心的要求是,让她当着家属村同学们的面儿给她道歉。 但是对程菲知青的投诉就严重多了,说她看不起军属,说她讲旧社会的诗人,不符合新社会的面貌,是反//动派,如果部队不管,就要到镇上的革委会去举报她,要让她上台做检讨,剃头游街,要改造她的思想! 一开始说江心,柴主任还能听几句,可说到小程知青,他心脏都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了! 这个小程知青如果真有这个思想倾向,姚政委和他都跑不掉,就是他们两个反对原来家属村报名的那两个高中生,极力支持发表过文章的程菲来当老师的,那个同意书上还签着他俩儿的名字,若情况属实,被告到革委会去,他们部队虽是拿枪的不好惹,可鲁师长也会很为难。 好在他也不是那么不顶事儿的人,好说歹说把小周夫妻劝走,让下属去了解个大概,自己也回家打听了一番,大家把情况一对,整个办公室都被气得牙疼,这对夫妻可真牛,倒会把他当枪使! 柴主任在办公室走了两转,眼珠子一溜,贼笑两下,跑去报告姚政委了,小程知青是他们俩儿一起决定的,而且这女老师一直住他家,他们俩儿不是很聊得来,互相欣赏,走得很近吗?连他这个不爱听八卦的,多少都听到了点美人英雄、红袖添香的绯闻,美人遇难,不得让英雄发挥发挥。 柴主任一到姚政委的门口,立马就把周水发玉兰夫妻来告状的事情汇报了。 不过他是这么说的,先是重点说这俩儿投诉的人是江心,小程知青只是顺带的,但小程老师的罪名略微严重一些,又不敢说太过了:“哎呀,政委,这可怎么好?江嫂子那头,不用咱们出手,她自己说不定就能解决了。可小程知青多难过啊,一个年轻女同志,在这里又无亲无故的,咱们还是得处理啊。”言下之意就是,他们得拉偏架。 姚聪看着眼前这个自作聪明的柴主任,笑一声,再看他一眼,又笑,双手交叉抱在脑后,看着他,表情有些冷,把柴主任笑得莫名其妙,只好挺直身姿,等待领导指令。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你一个后勤主任,连这些事都处理不好吗?”姚聪脸是笑的,说出来的话确是不客气,“小柴,主任当久了,就不知道怎么和群众相处了是吗?” 柴主任怔住,没想到会得到一个这样的反馈,人家说偷鸡不成蚀把米,他想把小程知青的难处往姚政委耳朵里传,没想到反被训斥一顿,只好捏着鼻子检讨自己:“政委说得对,是我没好好思考,没做好工作,我回去反省。” 道了歉,柴主任拿着帽子回到办公室,坐下摸下巴,倒是没把姚政委的训斥放在心上,反正他每个月总要挨一两顿训,就是,这姚政委和小程知青到底是个什么说法啊? 哎,这男的女的,真复杂。柴主任一个大老爷儿们没想出来,只好得出这个结论。 江心那晚让人把玉兰“请”出去,就知道他们夫妻肯定要闹出点幺蛾子出来,她特意和霍一忠说,柴主任那儿如果有什么动静,要第一时间回来告诉她。 霍一忠摸摸她的脑袋,好笑:“你对人家动手的时怎么就不担心,现在还怕人家找你麻烦?” “麻烦麻烦,不就是麻人又烦人嘛。”江心摊手为自己辩解,“这就好比我自己好好走在路上,突然冒出个人,往我身上泼了盆泔水,我不烦吗?何况小周玉兰夫妇就是牛皮糖,沾上就扯不掉,洗不干净,烦人得要命。” “行,我替你看着。别怕,他们绝不敢到家来找咱们麻烦,这回无论如何我都替你挡回去。”霍一忠让她放心。 江心就笑嘻嘻地把眼前的牛肉全都夹给了他,丈夫对外开始强硬,对内开始柔软,受益的可是她和孩子。 这件事,柴主任没搭理玉兰,但和小周说了:“你可以去举报小程知青,但小程知青也可以举报你们家。” “举报我们什么?”周水发不服气,“我和我爱人根正苗红,贫农出身,又红又专!” “小周啊小周,你们出身是没问题。可思想觉悟不够啊,尤其是你,作为有职位的干部,不配合部队工作,你爱人在课堂上大哭,影响集体上课,影响扫盲班工作,你不劝着反而还纵容她!” 柴主任也光棍起来,半是无赖半是威胁,“程知青也可以向部队举报你,你别忘了她还在市里报社发表过文章,她有文化会写字,还能写信到市里去,把你们夫妻做过的事儿登报登出来,到时候影响一大,部队说不定就直接把你开除了!” 周水发一听,居然还能举报他,觉得柴主任蒙他,竟然说今天就去镇上,非得要个说法。 柴主任摆手:“行,你们想去就去,我不拦着。不过我先和你说,到时候如果你被撤职回去,每个月是不会有补贴的,从哪儿来就回哪儿去。”这个倒不是开玩笑的。 “那江心呢?她又怎么说?她还跟不跟我们道歉!”周水发还记着这件事,他们可是有着“新仇旧怨”的宿敌,弄不了小程知青,难道就还弄不过江心? 柴主任抬头往天上看,忍住白眼:“那你自己看着办,但是大家同事一场,你别怪我不提醒你,江嫂子那支笔,写的字怕是比小程知青的还多。你可以去试试,是小程知青好惹,还是江嫂子好惹。” 可小周那个轴性子,还非要去碰一碰这条线,跑回去和玉兰说了,说马上换鞋子要去镇上举报,两个人都举报!他就不信邪,这世上就没个说理的地方了! 玉兰一听可能要回老家,小周从此还没了补贴,马上就软了下来,泄了气,不肯去,在屋里哭天抢地地闹,打死她都不再回老家去,这回是要了她的嗓子,下回还要不要她的命?那嘎嘎作响的嗓子把左邻右里都给轰了出来,这嗓子现在也变得太难听了! 往后的一两个月,玉兰没去上课,恢复了外出,好像也不在乎自己嗓子破掉这回事,举报两位老师的这件事,就这么地不了了之了。 柴主任看着这对夫妻没了声响,觉得自己把这事儿解决了,想找姚政委邀功。 可姚聪只是看他一眼,笑意不达眼底:“小柴不是还挺会办事的吗?”把柴主任给臊了一下。 程菲是从其他人嘴里知道这件事的,家属村里有一些很喜欢她的学生,下了课就叽叽喳喳和她说开了,臭骂了小周玉兰夫妇一顿,还劝小程老师别计较,程菲苦笑,原来世上哪里都没有净土。 隔日,她还在家属村,要去江心家里找她对课程,两人对完上课的进度,就坐下来说会儿话。 霍明霍岩在客厅练字,刚好练完,拿来给江心检查,江心给他们写了几个示范的字,让他们出门跑会儿,待会儿再进来。 程菲看到,一直保持笑容,待两个孩子出门后才说话:“江嫂子真有福气,两个孩子也懂事儿。” 江心就知道她今天定是有话要说的,她对程菲不反感,愿意和她聊聊天。 “江嫂子,恕我多嘴,您是怎么和霍营长认识结婚的?”没想到程菲竟选了这个做开头。 “经人介绍。”江心不想说细节,她不信程菲不知道他们家的事。 程菲果然笑笑,有股迷人的风情,近看尤其好看,这大概也是江心不讨厌她的原因之一。 “江嫂子,当两个孩子的母亲,为难吗?”程菲问,不知是否意有所指,忆苦思甜也是两个半大的孩子。 “为难,也不为难。”用心付出,丈夫支持,总不会为难到哪里去;可说为难,家庭中的每一个角色都是为难的,尤其是做人父母。 “孩子大点儿,更懂事了,估计就好受些。”程菲毕竟没结婚,也没这样亲手带过孩子,说的话有些隔靴搔痒。 “难说,孩子懂事,大人不懂事,那做妻子做母亲,就难。”江心和她绕着圈子,她不坦诚,江心也不问。 程菲有一会儿没说话,喝口水,又接上去:“我不懂,两个人似乎明明靠的很近,有时候又觉得很远。”她在说姚聪自从去首都出差回来后,就对她冷淡的事情,可她不知道要怎么和江心倾诉,她说不出口。 江心内心轻叹,其实霍一忠前两天就和她说了,姚政委和原来的亲朋续上了前缘,他们家里似乎对姚家父子三个都有了新的安排,程菲之于姚聪,不过是过客。 霍一忠说的特别笃定,又极度淡漠:“姚政委只是寂寞了几年,想和人说说话,这人不论是小程知青,还是小王知青,是男是女,都没有区别。姚政委是做大事的人,不会拘泥眼前的。” 江心还不服气:“他看小程知青的眼神不一样。”她再笨,一眼也能看出来,姚政委是有几分喜欢程菲的。 “那你信不信,换个人,姚政委也会产生三天的幻觉,过了这个点儿,不用等到第四天,他就清醒了。”霍一忠把她半搂住,那手指点她脸颊,“他心里装的事情太多了,小程知青排不上号。” 江心也不是没见过中年男人的事业心,但她还是低估了这种残忍性,更没想到姚政委的冷处理会来得这样快,她以为至少能持续三五个月,一段本可生根结果的情愫,却就这样毫无声息地结束了,而霍一忠说出这种话的时候,仿佛习以为常,一口咬定。 “你呢,你过了那一阵幻觉,也会清醒吗?”江心揪着他的衣服,很在意他的回答。 “我的心,忠于心心首长,一直,永远。我用身上这身军装担保。”霍一忠有时候感觉江心也没有安全感,她一直表现强势,可心里始终害怕人的离去,尤其是身边的人,他需要不停地做出承诺,对她敞开怀抱,才能缓解她的这种心怯。 不论这句话能持续多久,都让江心感到一阵欣慰,得了肯定,这才依偎在他怀里慢慢睡着。 程菲没有这样的幸运,她和姚聪二人是神交,两人谈诗论词,谈理想甚至谈人生,可就是不敢谈到爱情和生活,或许是姚聪的引导,或许是程菲的不敢主动,二人的情感在立夏之时,戛然而止,再无后续。 姚聪不好让人搬走,为了避嫌,后头但凡她来的那两夜,都睡在了办公室的行军床上,陪着他的还有警卫员小曹,部队里谁都知道这件事。 “我有时候看着你和两个孩子相处,很羡慕你。”程菲竟这样说,可见人长得成熟,心还是有几分天真,后妈哪有那么好当? “江嫂子,你不知道吧。我替我哥哥下乡是自愿的,他小时候生了一场病,脚坏了,走路要拄拐,上下楼梯都难,别说上山下乡,就是前面有吃的,他都抢不赢。”程菲眼里有点泪,隐忍着,“当时我才十九岁,相信等着我的定是光明的前途,结果在这里,一年又一年地等着回家的名额,怎么也轮不到我。” “江嫂子,不怕和你讲,我后悔了,后悔自己当初的伟大。我想回家,想阿拉爸爸和姆妈,也想哥哥。”说到想家,程菲眼里的泪就掉了下来,江心把干净的帕子递给她。 “我姆妈写信和我说,要是有合适的知青就在当地结婚,好歹有个家,两个人回家,好过一人吃饭。”程菲是大城市来的女孩子,见过世面,心里有傲气,不肯低头,二十五六岁是老知青了,先头年纪大的已经各自凑成对,也有和她一样死等回城,不愿意在大林子屯里落地生根的,后来有年纪更小的知青来,互相都没看上,日子过得其实很凄惶,读书成了她唯一的寄托。 没想到这回竟又遇上了姚聪,这个头发发白却正值壮年的男人,那样聪明健谈,有修养有内涵,经历丰富又不世故,怎么能不吸引程菲的心?鳏夫多年不娶妻,带着两个孩子生活,如此情深不寿,如此立场坚定,光是听他讲过去的经历,都能令她深深折服。 江心也没想到程菲竟这样大胆,把这段时间她和姚政委二人的交谈都和她说了,可江心不想当坏人,她不能这样残酷地对一个年轻女孩,告诉她,你们相遇相识只是镜花水月一场。 程菲没有错,她只是对一个优秀的男人动心了。 姚聪也没有错,他的人生选择了其他,而没有选择程菲。 最后见程菲哭得伤心,江心不得已表态,才说了一句不搭边的话:“姚政委年纪太大了,我看到他只有尊敬的感觉。”不是叫叔叔就是叫爸爸。 程菲噎住,擦干泪,想说夏虫不可语冰,可人家江嫂子和她处境不同,遇到的人也不同,她怎么好要求一个人完全懂她呢? 江心看得出来程菲不喜欢她那么说话,于是也不讲了,送她出门的时候,还是忍不住说了两句:“少想一些卓文君司马相如的故事,珍惜自己,脚踏实地地生活。” 程菲似懂非懂,只点点头,泪眼朦胧,即使是穿着粗布衣裳,也有一番风情。 江心看着她,美是美的,就是那颗心过分精致,过分理想,没办法落到实处,她的痛苦源自理想和现实的割裂,不克服中间的沟堑,她是不会快乐的。 第100章 因为七月份要回新庆, 江心早早就写信回去告诉爸妈和大哥小哥他们,给小常哥的钱也分三次有零有整地汇了出去。 侯三听说她要回娘家,还亲自带货回来, 拉着江淮, 又给她汇了一笔钱, 江心就把这笔钱全用来买了牛肉干。 大柱的牛肉干生意还在做, 不过换了个更隐蔽的地方,要找他还真不容易,屯里生产队的人多少知道这件事,却选择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去年大柱赚了钱, 给村里十多个孤寡老人买了棉衣, 生产队队长和老支书早些年跟他老子交情好,看着人长大的,他又不吃大锅饭里的粮食,大家开会嚷嚷几句, 也不能再说什么,没抓到把柄, 又没人举报,大家就当没这件事儿,反正他家里人多, 上工赚公分也能养活他。 江心还是找了蔡大姐, 让蔡大姐的兄弟到他家里去问, 这才打听出来的。 大柱从山里回来,瘦了点儿, 但还是很大一只, 腿上被蚊虫咬的都是包, 听说江嫂子要货,啥也没说,定了日子,到时帮她挑担子到火车站去,和上回一样,江心喜欢他嘴严,当场就交了一半的定金。 把钱都撒出去后,江心手上只剩下一百多块钱,她马上就收手了,专心等坐火车回去的那日。 做生意的人说是有钱,可钱全压在货上,周转性不灵活,那批货就是生意人的身家性命。 大概是要出门,离开待了一年多的家属村,回的还是娘家,江心比往常更欢乐一些,别说家里人感受到她的心喜,霍一忠和霍明霍岩撒娇更容易得到满足,就连邻居们都知道她七月份要回一趟娘家,都打趣她别忘了回家属村的路,看他们夫妻粘腻的样子,免得到时候霍营长还要千里寻妻。 扫盲班的课程将在六月底全面结束,至于九月份还招不招生开班,后勤至今也没个章程,反正江心和黄嫂子说了,如果还招生要老师的话,她没赶回来,就帮她报名。 黄嫂子现在是江老师忠实的学生,连声说好,要是开班,她还要报名去上课,小江讲课多有意思,怎么满肚子都是有趣的故事呢! 上了课,自然还要考试,姚政委似乎很乐意参与教育这些事,百忙之中抽了时间出来参与出卷子,考完试,江心和程菲两人开始改卷子,人数不多,一夜就改好了,把一二三名给排了出来。 最终成绩出来,大家大体上掌握得不错,江老师和小程老师还给成绩好的同学发了礼物,一支笔一个本子,领到的人喜笑颜开,连声谢谢老师。 结业那日是个大晴天,一大早就开始了扫盲班的结业仪式,姚政委也来发表讲话,还表扬了认真学习的同学,每个被念到名字的人,脸上都有光,读书识字就是好,人文明了,说话顺畅了,管教起孩子来更得心应手,连领导都能看到你的存在。 姚政委是讲台上讲话,对底下的人一视同仁,目视前方,扫射四处,在讲台底下的每个人都能收到他的目光,感觉他在注视着自己。 江心看着旁边的程菲,居然怕她做出些什么不合时宜的事情来,必要时她得把人摁住了,可小程知青只是哀怨地看了一眼姚聪,接着就恢复了平常的神色,和其他人一样,平静无波,安静地听领导讲话。 这姑娘不错,能思进退,体面,江心暗暗放心了。 等领导讲话完毕,又感谢了两位老师的付出,让大家给他们鼓掌,大家都很热情,有的人边拍手掌还边看两位年轻的老师,把人看得脸都红起来。 江心虽然不在乎进步家属这种称呼,可能真切地帮助人,还能收到对等的感谢,那种成就感和自豪感还是很振奋人心的,至少她觉得在这个日子里,她和家属村,和这个年代的联系更紧密,更贴合了,不再是像以前总觉得隔了一层雾。 时代在包容她,她也在融合时代。 到了晚上,大家吃过饭,扫盲班家属村的同学联合下乡的知青组了一台节目,部队后勤还帮忙拉了临时的电灯,大家凑在篮球场上唱歌跳舞,很热闹。 除了家属村的人,屯子里也来了不少村民,大家聚在一起,这回就连平常不管内务的鲁师长,都带着何知云来了,晚会开始前上台讲话,鼓励军民同乐。 霍一忠和江心带着两个孩子坐在底下的长板凳里,跟着唱进步歌曲,唱完歌,两个孩子就和其他小孩跑着玩起来,台上台下乱晃,江心笑得眼睛眯成月牙儿,喊着让他们下来,别影响上面哥哥姐姐们表演节目。 霍明跑出汗,一头扎进江心怀里:“妈,我要喝汽水!” 江心给她掏了五毛钱,让她到球场边儿上去买两瓶,另一瓶给弟弟。 何知云座位离他们近,听到这对母女讲话,回头看一眼,笑了一下,江心见了也朝她点点头,叫了声嫂子。 霍一忠一看他们讲话,登时就握住她的手,江心拍拍他的手背,附在他耳边说:“干嘛呢,怕我和人大庭广众打架?” “不是。”霍一忠嘴硬,“怕敌军单方面挨揍。” 江心挠他一下,笑:“说得你媳妇和悍妇一样。” 霍一忠就看着她傻笑起来,又有了几分刚认识的模样。 “对嘛,就是要多笑笑,这阵子老板着脸,霍明霍岩都怕你了。”整个篮球场闹声喧天,这夫妻俩儿不好好看节目,窝着讲悄悄话,何知云斜眼就再看了一眼,还是微笑着看台上年轻人表演节目。 姚政委今天要在办公室打电话,带着忆苦思甜来晚了,赶上一个群舞,前头其实给他留了凳子,他没去,放兄弟二人出去疯玩,就坐在霍一忠江心旁边一个空位上。 群舞结束后,台上上来个不认识的年轻男知青,五官正气,笑容俊朗地报幕:“接下来,有请我们70届有名的才女程菲,给我们表演手风琴《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江心原本轻靠在霍一忠肩上,听了是程菲上台表演,竟下意识扭头看了下姚政委,姚政委面色不变,和其他人一样看着舞台山上,静静等待表演人上场。 因为电线是临时拉的,电压不稳,技术兵拎着工具箱在旁边,舞台什么时候暗了就拧一下,刚好轮到程菲的时候,电灯泡不知道为什么,一个暗一个亮,暗的那个怎么都拧不亮,舞台半明半亮,那两个技术兵只好分头去找线口。 程菲穿着和平常没有两样,因为她在扫盲班当过老师,舞台下好多人喊着:“小程老师,来一个!” 程菲朝着大家鞠个躬,笑了一下,坐到凳子上,手上拿着个巨大的手风琴,慢慢地弹奏起来,那暗光轻轻笼罩在她身上,浪漫温柔,悠扬恬静的琴声从她指尖流出来,飘荡在这个闹气腾腾的篮球场,这时有几个知青跟着她的节拍唱起来,把家属村的人也带着,来了个合唱。 江心抱住霍一忠的手臂,跟着哼几句,看到姚政委也张口默默唱了几句。“...我的心上人坐在我身旁,偷偷看着我不声响,我想开口讲,不知怎样讲,多少话儿留在心上,长夜快过去天色曚曚亮,衷心祝福你好姑娘...” 台上沉浸在自己表演中的程菲没有看到台下的人,夜里暗,她也看不清,表演时她似乎有些紧张,还弹错了几个音,但是不影响大家的热情,这首曲子完毕,大家鼓掌,她抱着手风琴再鞠一个躬,就到旁边去了。 没一会儿,姚聪也站起来,和老鲁说了两句话,叮嘱忆苦思甜别玩太晚,自己乘着月色,慢慢往家走。 霍一忠转头看下姚政委的背影,捡了脚边一颗小石头,丢到不远处警卫员的肩膀上,朝还盯着女知青看的小曹使个眼色,小曹收回眼睛,立即跟着姚政委跑了。 江心又捏他:“你是不是也太小心了?” “小心驶得万年船。姚政委是不能出错的。”霍一忠挺直身板,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好没趣。 “那当时那俩儿...”江心伸出手指,悄悄地指了指鲁师长夫妇那头,“你们怎么不阻拦?” 霍一忠语塞,最后憋出一句:“我没参与,我不清楚。” 江心撇嘴,现在的霍一忠越来越不好玩了,不经逗,又套不出话,保密条例倒是一条接一条地给她背。 晚会结束了,还有一小部分人聚在一起唱歌,其他人都各自拿着板凳回去了,程菲来和江心道别,扫盲班结束,她就得回屯子里继续上工,不赚公分就没饭吃,她有十分的才华也要先喂饱肚子。 江心和她拥抱了一下,和她说:“你确实是金子,保持读书习字的习惯,总有你发光的一天。”高考很快就要恢复了,她再坚持一年,就能看到报纸上的好消息,想回城,没有门路,那靠自己考回去,闯出来,就是一条路。 程菲笑,依旧是第一回 见到她,那种舒适感,她说:“我想了想,还是不后悔替我哥哥下乡,再来一次,我还会这么选。” 江心又抱了抱她:“不要回头,回头没有路,眼睛向前看。” 年纪大了,总忍不住想对年轻人说教,尽管程菲如今的年纪是比她还大两岁的,可她毕竟是有三十年人生经验的江心,就放纵自己倚老卖老多说了两句。 程菲和她挥手,跟着其他知青,赶着夜路回大林子屯里了,从此又开启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而曾经在迷人的夜里和她谈天论地过的姚聪,也从她的生命中退出了。 这段短暂的感情无人知晓,无人见证,消失得悄无声息,没有一丝痕迹。 回去的路上,霍明霍岩在玩两个空汽水瓶,江心还在哼那首《莫斯科郊外的晚上》,霍一忠一手拎着煤油灯,一手牵着她,天上的月亮半圆,她想起许多,自己拥有的失去的,来不及把握的,她似乎都没办法再做什么,只好抓着眼前和自己同床共枕亲密夜话的丈夫,两个和她越来越亲近的孩子。 “霍一忠,我发现自己现在很满足。”月色太好,江心忍不住想和他说说话。 谁知这块黑炭头说:“我不满足。” 江心讶异,抬头看他:“为什么?老婆孩子热炕头,你不喜欢吗?” “喜欢,我从未过过这样的好日子,往后每一天我都想过上这样的好日子。”霍一忠的脸在黑夜中依旧不苟言笑,他真是越来越不爱笑了,“我要变得更强,让你们娘仨儿生活得更安稳。” “心心,放心吧,我一定会带着你们,过上更好的日子。”霍一忠的话很轻,分量却很重,“去城里过日子,顿顿有肉吃。” 从川西回来后,他心里有股劲,激励他往前冲。 江心看着他那张有些凌厉的脸,踮脚亲了他一下,把人亲笑了,她自己也笑了:“城里乡下都可以,一家人在一起就行。” 真是一个巨大的转变,她刚来家属村时,还担心自己闷得发疯,没娱乐没通讯,没想到竟也这么过下来了,还过得这样安稳,过得这样有打有算,再回想21世纪的那个风风火火,一心扑在工作上,有几分强硬严厉的自己,她都不敢相信这样随波逐流的变化。 而霍一忠心里却觉得心心一切只是为了他,这是她对这段婚姻的退让。 刚结婚时他模糊能察觉到江心被周遭环境压抑的不快,可那会儿他认为谁都是这么过日子的,没有人是特别特殊的,人家能过,他们也能过,于是江心也压下许多不便和他沟通的话,可现在霍一忠在成长,在进步,他也察觉到了许多细腻的沉抑,不足为外人道,连枕边人也没办法说。 此时的霍一忠,和彼时的江心,尽管没有交谈,却在心灵上达成了共识,正是这份捉摸不定的认知,令他做出了改变,更不想让自己的家人做出无限度的妥协,既然如此,不如逼一逼自己,去争取一个前程。 第101章 许杏林收到了小金姐寄来的钱, 一个人待着的时候,拢了一下钱,心里有了数。 第二天他去火车站卖货的时候, 从楼梯上摔了一跤下来, 摔得两只脚都肿了, 躺在地上哎呦呦地叫着起不来, 还是刀子让人过去把他扶起来的,看他脸色有些白,额头摔青紫了,给他喝了口水,许杏林摆手, 也不对人说谢, 着急忙慌地翻出身上的巧克力,四条全都摔断了,包装都破了,断了还怎么卖得出去?卖出去也得亏本, 还不如不卖! 刀子那帮人走开了,还能听到他在揉着脚踝, 低声咒骂倒霉,只能折自己手里,幸好身上没藏酒, 不然说不定还得扎到自己。 连着两三天, 大家都没见他在火车站和商店门口转悠, 许昌林也说,他哥摔了两只脚, 手臂也抬不起来, 一直想出门赚点钱, 但被他拦住了,伤筋动骨一百天,现在在家猫着呢,中午下午都是他带馒头回去吃的。 而许杏林在摔倒那日,吃完饭的傍晚,换了身衣裳,从家里出来,趁着大家往回走的时候,上了火车,兜里揣着钱,往边境去了。 许杏林对许昌林的说法是,要到边境去看一看,有什么奇异玩意儿能弄回来卖,等摸熟了之后就带他去,如果以后能跳过雕哥,他们就到城南和城西去,也过一把当雕哥的瘾。 许昌林一听,可以跳过雕哥那个恶霸,让他哥尽管去,他在家会看顾好堂爷爷,等哥哥回来。 这一趟出去要好多天,出门前,许杏林给老爷子洗了个澡,换了洗过的衣裳,念念叨叨在他面前背《千金方》,背完还给他把脉,扎了几针,还是没有变化。 老爷子虽然是中风偏瘫了,也可知道这个孙子已经没有在行医治病,没有遵循祖宗规矩,估计是入了什么歪门邪道,天天就想着钱的事儿,跟个账房先生似的,一回家,晚上在家里算数,听说他要离开几天,从喉咙里发出咳痰声,能动的三个手指指着他,嗯嗯地表示不许去,可他已经没有能力庇护子孙,也没有能力管教子孙了,一双浑浊的老眼,只能眼睁睁地看他关上门离去。 孙子出去后,老爷子抖动着身体,却不能挪动分毫,眼里流下泪水,呜呜哭泣,可瘫痪几年,已经再也不能动,他再不想拖累许杏林,也做不到了。 许杏林去边境没有介绍信,但是他已经当了太久的闲散人员,知道怎么躲过稽查,知道怎么抄最近的小道去车站,更晓得怎么在这个世上生存下去。 他自己伪造了一封介绍信,修车老头给他画的红纸抬头,一双粗糙的手写出方正遒劲的楷书,末了还给他刻了个章,沾了红印泥,盖了上去。 许杏林拿着那张新鲜出炉的介绍信,给老头比了个大拇指:“舅爷爷不愧是当过师爷的!” 老头哼一声,把笔和章藏在床底下一个方砖下头,脸上神色带点骄傲,提醒他:“小心驶得万年船。夜里检查肯定看不出来,白天你就避着人。这张嘴拉紧点儿,别和人起口角。” 许杏林把假介绍信收起来,点头,和他说:“舅爷爷,我回来给带酒,还给你带肉!” 老头儿摇摇头,表示自己不要他的东西:“小常哥,你这不是办法,年轻人还是得有份正经职业,你要是想和我学修自行车,往后也能吃口饭。” 许杏林就不出声了,他心里有恨,他没办法融入那个激进的机器里,可也没办法和舅爷爷一样放下手中的笔墨,当一个不起眼的修车老头儿,他只想当个人,想当回那个没心没肺的昌盛街许氏医馆的许少爷,祖父母和爹妈都在身边的小儿子。 拿着舅爷爷给他做的介绍信,列车员看一眼信和票,就放他上车了。 这种事情没多少人敢造假,被抓到是要判刑劳改的,而且每个地方开的格式各有不同,一看开介绍信的主要机构和盖章没问题,那就可以过关。 许杏林接过介绍信和车票,压着帽子,够搂着背,背着一个布袋子往车厢里走去,一坐下,就摸了摸自己的心脏,跳得特别厉害,幸好没被看出来。 在火车上摇了四天三夜,终于到了边境,下车的时候,他腿都是软的。 小的时候他和父母来过,但坐得是单独的车厢,吃了玩儿,玩了睡,根本不操心,现在一切靠自己,还担心被人抓到□□,不免就提心吊胆,夜里也没敢睡实,还想着要是被抓到了,死也不劳改,打开车窗就跳出去,摔断腿也不能被抓到,他还有爷爷要照顾呢。 到了别人的地方,许杏林就开始夹着尾巴做人,大哥大姐叫得嘴甜,放低姿态,这地方他来过,隐约还记得一些大致的街道,但不敢冒头多说话,表现得唯唯诺诺,白天住在招待所,夜里才敢贴着墙边儿出门。 许杏林早早就听人家说过边境的夜市,他这回可大开眼界了,那地方真是要什么有什么,跟早些年还能出摊的集市一样,大家把苏联货往地上一摆,手电筒一打,买卖两人握住手,用块黑布遮住,彼此都不讲话,手上比划数来讲价,同意了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不同意卖家就把电筒关了,等下一个买家过来。 第一晚,许杏林先是跟在介绍人后头看了个热闹,白天学着那个讲价格的手势,三两下就学会了,晚上再去,先是把小金姐要的货扫了一遍,一个晚上就让他扫了一大半,剩下的都说过两天才有,比在永源找雕哥拿要便宜得多,速度也要快得多。 他拿着自己的钱,把有的没的都买了一些,准备提提价格再转手给小金姐,不敢在永源卖,但是她老家肯定要。 除此之外,还和人搭上了线,想着让人到时候收钱直接给他发货,他收到货单,再也不用在永源市贼头鼠脸地找雕哥的人收,只要上同一趟火车,还不用舅爷爷给他挑货,跟着货一起到风林镇,交给小金姐。 就像他和小金姐这回的合作一样,如果能建立自己的渠道,那就好了! 不过也只是想想而已,这里的人可比永源的人要狡猾多了,收钱不发货,收货又吃货,或者发劣质货,往里头掺沙子石头,多的是意想不到的情况,许杏林忍不住恶意地想,恐怕雕哥那傻子来到这地界也不敢称自己为哥。 在那儿待了足了五六天,许杏林才买了江心给他指定的那班火车,准备坐四五天火车到风林镇和她见面。 ...... 江心一直准备着回新庆的行李和车票,她把风林镇有的特产,全都搜罗了一遍,花了三十多块钱,因为钱都压在小常哥那批货上,买完几个人的火车票,她手头又开始紧张起来,算了算了,还是别贪心,带得差不多就行了。 因为霍一忠原来说过,他会调整假期,到时候和她一起回去探亲,其实她是准备回去一个多月的,也知道霍一忠肯定不会有那么长的假,但是他说了陪她回去,江心心里就有了期待,她也不能免俗,谁不想一家人齐齐整整地回娘家。 江心一直担心到时候在火车站和小常哥见面,该怎么和霍一忠解释这件事,要不要干脆就趁此机会和他摊牌好了,他要是不同意做生意这件事,那就从此撇开,让小哥侯三直接和小常哥联系,反正这一趟下来,她手头上估计也能收个一千五左右的现金,她一直待在家属村,这笔钱好好用,不出意外的话,是能撑到她想要的那个时间段的。 结果出发前的那日,霍一忠训练完,提早了一个小时回来,一回来就自觉洗衣扫地,劈柴浇菜,勤奋得不像样子。 几个嫂子当时在江心家里帮着做夏天的衣裳,看着霍一忠的不停地干活,都在羡慕小江嫁对了男人,还说回去让自己家里的男人们都学一学霍营长,别想着一回来就翘着腿当老爷。 江心只是笑笑,把给霍明霍岩新做的短裤叠起来,没有特别高兴,霍一忠肯定觉得有事情亏欠了她,才想通过表现取得谅解的。 果然,到了晚上,刚吃过饭不久,大家坐在客厅乘凉,拿着扇子扇风,霍一忠就把自己临时出差的事情讲了:“原本说好和你一起出发的,今天开完会,让我要提前两日走。” 江心气恼,她都去开好介绍信,特意买好票了,霍一忠临时给她来了这么一出,当下就挂脸了,不想和他讲话。 霍一忠也没办法,他本来以为,至少可以送江心一段路程,后头再往他这回要出差的地方去。 下午鲁师长和姚政委把他和另一个副营长叫进办公室,派了他们一个任务,是要往西北走,这是省总军区分派下来的临时任务,他们选了这两人去参加,任务不算危险,但是紧急,回家收拾东西,后天早上让小康送他们去坐火车。 快下班时,鲁师长和姚政委又单独叫了他,和他说,这回去西北的任务,估计十来天就能处理完,让他在西北直接去川西见老首长。 姚政委轻声说了两个人的名字:“据我所知,这两位老领导和老首长的处境差不多,但是他们年底就会秘密进京,我没有料想错的话,最迟明年夏天,就会有好消息传出来。” “一忠,这件事,你不必瞒着老首长,直接说,让他做出判断。我相信这回你去,会带回来不一样的指令。”鲁师长有些摩拳擦掌,抽着烟,吐烟圈,脸上有种大展拳脚的豪情。 可姚聪让他别太张扬了:“事情不到头,我们还是和原来一样。” 老鲁就觉得没意思,把烟屁股用力地摁灭,这么多年都在忍忍忍,忍成个大王八! “是,我一定把话全部带到。”霍一忠把刚刚两个名字念了一遍。 姚聪不作声,站起来,背手走了几步,和霍一忠说:“跟上回一样,还是悄悄去,静静回。你说和那家化肥厂的人吃过饭,这次还是夜里行动,说完话立即就离开,别让他们认出你来。” “知道。”避人耳目这点本事,霍一忠还是拿手的。 “这回出去,估计得拉扯一个多月,和小江打个招呼。”姚聪提醒他,工作重要,但要也要顾及家庭。 鲁师长朝他挥手:“去找小柴签个介绍信和出差费批条,回家准备吧。” “是!”霍一忠敬礼。 等霍一忠出去后,姚聪也坐下,和鲁有根说起首都发来的电报:“越到后面,越是激荡越是凶狠。老鲁,我们都是自己人,还是要心平气和,这么多年都过来了,是不是?”这话说的意有所指。 鲁有根继续抽烟,笑笑,老姚是君子,他是小人,他不否认,这么多年,总是说不过人家,果然读的书多就是不一样。 “老姚,这次是我不对。你大人大量,别和我计较。”鲁有根给他递烟,知道自己趁着他外出开会,就把小程知青安排到人家里去住,这事儿做的不厚道。 姚聪接了他的烟,往他身边塞诱惑这件事,就算过去了,他也笑笑,划了火柴:“何知云爸妈和兄姐都在首都,多少也能听到点儿边角料,怎么你没听到风声?” 老鲁立即双手投降:“老姚!打住,我的错!和她没关系,你别扯她了。”张嘴为自己的爱人辩解,自己抗下罪名,还算是条汉子,见姚聪要笑不笑地盯着他,他脸上也露出一个男人惯有的笑出来,“真不打算找个红颜知己,就这么老光棍过,做一辈子和尚?” “胡说八道!不是还有忆苦思甜吗?怎么就成老光棍了!”姚聪边说边站起来,不和他扯这些,有时间不如多干干工作。 鲁有根弹了一下烟灰,仰起头看已经站起来的姚聪,抬头纹略重了些,五官还有依稀当年的风采:“大家都是男人,也就你想当圣人。那个什么子不是说了吗,食色,性也。” “孟子。别断章取义,回去让何知云给你教几句有用的。”姚聪的手指指了指他,笑笑几声,就出门去了。 第102章 霍一忠其实有些想不明白江心为什么这样生气, 她向来理解他的工作,上回他出门去,她和两个孩子还不是好好的在家, 这回怎么就不行了?不过是没能和她回娘家而已, 至于两天都没给他好脸色吗? 江心已经气得一夜都没和他说话了, 但凡他能早点告诉他, 不能一起回去,她都有转圜的余地,弄得她现在又只好提前去退了他的票,偏偏和小常哥约好那天接货,不能失约, 她准备送货回去, 干票大的,依照现在的通讯速度,很难安排接下来的事情。 真是把她弄得进退两难。 上回霍一忠要出差,她第一回 自己带孩子在家, 焦虑得睡不好,又担心他的任务危险, 给他准备了满满一袋吃食,这回因为生气,就什么都不准备, 霍一忠还明里暗里暗示了几句, 江心没力气理他, 一直想着路上得怎么安顿两个小的。 霍一忠心里不是滋味,出发前一晚, 和她争吵了几句:“你怎么就不体谅我的工作?这是临时的安排, 任务就是任务, 我还能拒绝推脱不成?” 这话不说出来还好,一说出来,江心就更气炸了,就是因为这个事情是突发的,她还不能去找部队的麻烦,可自己心里憋屈得厉害,找不到一个出气的口子,做生意的事情又不能轻易开口,因为不知道霍一忠是什么态度,更不能轻易中断,否则她和小哥侯三的钱就要打水漂了,原本想试探一下他的观念,可现在弄得她想都不想了,一下子觉得心累无比。 不是逼死自己,就是憋死自己,不对着自己的丈夫撒撒气,难道要指着鲁师长的鼻子骂他给下属安排正常的工作吗?江心自己当过下属也当过领导,跑到丈夫单位去反映情况,她干不出来这种事情! 霍一忠解释了一遍又一遍,江心还是没搭理他,他心里也有了情绪,觉得是她大惊小怪了。 江心搂着霍明霍岩睡觉,只给他留了个背影。 霍一忠耐着最后的性子哄她,把她半抱在怀里,凑前去:“心心,我明天一早上就要出门了,你还不和我抱一抱吗?乖,亲一下。”说着直接对着她白净的脸颊“啵啵”亲了两口。 江心闭眼,就是不回应他。 “你是军嫂,别人也是军嫂。别的嫂子就能宽容自己的爱人出门,你怎么就不能?”霍一忠那张嘴,要不怎么说是嘴笨,意识不到这种胡言乱语的后果,他虽然一心向上,但一到这种细枝末节就能直愣愣地把人给得罪个完。 江心一听,差点半夜把人赶出房门,这是什么话? “那你怎么不说,别的军嫂是亲妈,我是后娘呢?” 霍一忠语塞,嘟囔一句:“他们俩儿对你比对我亲多了,有什么好的都想着你,还提什么亲妈后娘。”语气中略带一点醋劲儿,他才是亲爹。 这个倒是,孩子就是这样,谁陪伴他们的时间多,他们就和谁亲近,谁让江心天天在家,对他们上心,他们一转头就能找到人呢。 “霍一忠,你怎么不想想,我们带着两个孩子坐火车来的时候多辛苦,现在让我一个人带着他们回新庆,十天的车程,我一秒钟不敢放松。累了的话,连个跟我换手的人都没有!”江心怎么能不气! “你就知道我在家带着两个孩子没出什么事,可孩子头疼脑热的时候,你也没见着啊。上回你出差,霍岩烧了几个晚上,都是我一宿一宿地熬着。” “还有,在家还有邻居搭把手,在外头我能找谁去!”江心越说越气,越说越郁闷,坐起来掐了他一把! 说到孩子,霍一忠叹口气,就退让了:“心心,实在不行,咱们晚两个月再回新庆看爸妈,到时我一定送你,和你在娘家住几天,成不成?” “当然不成!最迟八月中咱们就得回来了。九月份霍明就要回来上学前班了,既然决定了去上学,就一天课都不能缺。”江心又拧了他一把,她都把日子算好了,“我可跟你讲,孩子上学第一天,你可得给我避开出差了,咱们一定要送她去上学!” 霍一忠又不懂了:“其他当爹的战友也没这么讲究,怎么霍明就要搞特殊呢!” “爸,你怎么能不送我去上学?妈说了,城里的孩子都有爸妈送着去的!”霍明竟然装睡,偷听他们聊天。 她一插话,话题就离得十万八千里远了。 “你怎么还不睡?不睡觉怎么长高高?大人的事情,小孩儿不能管。”江心把他们两个作息时间管得很严格,自己也跟着两个孩子的吃睡时间走,这一年下来,皮肤和精气神倒是养的不错。 霍明气呼呼地躺下,想了想,又坐起来,咬了霍一忠的手臂一口:“不许你这么大声说我妈!” 霍一忠脸黑了一下,想着这是自己的亲骨肉,不能动手,瞪眼,让她快睡。 江心偷笑,拍拍她脑袋:“你又不是小狗,不能咬人。弟弟都睡着了,你快睡!外公外婆可不喜欢晚上不睡觉的小孩。” 霍明对老是给他们寄好吃的外公外婆可有好感了,一听江心威胁,马上就闭上眼睛,嘴里还要说:“那你们也拉灯绳睡觉,外公外婆也不喜欢不睡觉的大人!” “好,管家婆。”江心亲亲她可爱的小脸蛋,捅了捅霍一忠的腰,“去拉灯绳。” 霍一忠无奈,把灯关了,听着霍明慢慢入睡的呼吸,又抱着自己的老婆哄半天:“明天吃过早饭我就要出发了,你真不和我说说窝心话?” “说什么?你不是说别的军嫂温柔宽容吗?让她们给你说去。我不讲道理不懂事,我给你说你又不爱听,你睡得着吗?”江心刺他,气哄哄的,却没舍得离开那个宽大的怀抱。 霍一忠彻底无奈了,也不管她气不气了,把人亲得满脸口水再说。 “别闹!”江心把这张大脸推开,和他说,“楼下那个放酸菜的房间,我给你准备了一袋吃的,黑色袋子别拿错了,就不该管你在外头吃不吃得上饭!” 霍一忠在黑夜里笑得得意,他就知道心心疼他,舍不得他,把人抱得紧紧的,恨不得融进怀里:“我这一趟出去,要去两个地方,从北到南。如果能去一趟你们省城的话,我就去新庆和你汇合,如果不行,咱们就分开回来。” “什么任务?这样折腾。”江心知道自己不该问,还是忍不住想问问。 霍一忠没有透露具体的事情,而是说:“事关我们家未来的任务,说成败在此一举太严重了,但,这个机会我不能错过。”他说的是去川西的事情,姚政委是个公认的聪明人,他笨,所以要跟着姚政委的思路走。 江心感受到他身上的沉重,因为一说到前途时,霍一忠整个人都变了,不再是刚刚有些混不吝有些懒散的样子了,他对自己在意的事情有着强烈的控制欲。 “什么前途都没你的安全重要。”江心双手搂住他的脖子,“不能再受伤!” “放心吧,你不是说了要时刻把你和孩子放在心里吗?我记着呢。”这两个都不是危险任务,以霍一忠的身手,他很有自信能处理好,就是吃点小苦头,奔波劳累罢了,不是大事。 江心原本是心里存着气的,气自己没勇气和霍一忠提做生意的事,气霍一忠的临时任务打乱了她的计划,也气这些事情的不顺利,可这种事,就像是路上踢到石头的麻烦,也不是一座大山压得人不能动弹,说出来说不定都会被嘲笑矫情,来了就得去解决,逃避不了。 这趟娘家肯定是要回的,到了九月份霍明一上学,她想再回去就得等寒假或者明年暑假了,江父江母虽然才五十多,可也不能长期不让人见女儿,她是以“江欣”的过往活在这世上的,不能辜负两位老人的付出和爱意,何况她也答应过江母,每年要回去看她。 霍一忠亲亲她:“手头的钱够吗?”他出差走的是公账,只要不乱买东西,就不用花自己的钱。 江心在黑暗中点头:“够的。”她留足了钱,一路回到新庆是没问题的。 “你把我们家里的存款全拿去,给爸妈和平平买点东西,和他们说抱歉,我下回一定去。”霍一忠心里也有些难受,他挺喜欢江心家里人的,那种温馨的家庭氛围是他从未有过的体会,他很珍惜,身处其中能让人感到舒服。 “你拿着,给家里的东西我都买了。你一个男人,出门在外手里哪能没点钱。”江心不肯,行船走马三分险,她只是在火车上过个十天,相对安全,可霍一忠总在外头走动,不能让他空着兜走。 霍一忠没有再说其他,明天把钱给她留着就行了,伸手摸着江心的背脊,热得有些出汗,最后两人还是缓慢地亲密了一回,江心丝毫不敢发出声音,压抑地咬着牙,最后趴在霍一忠身上,累得身上发软,朝他撒娇:“明早我都起不来给你做早饭了。” “我来做,你多睡会儿。”霍一忠拿挂在凳子上的毛巾擦汗,给她也擦了一下,摸她的背,让她快睡,接下来要分别快一个半月,他肯定三天两头念着她,今晚说什么都得要一回。 第二天一早,江心还是努力睁开眼,起来洗漱,把孩子也叫起床,要去送霍一忠到村口。 霍一忠先起来的,烙了几张大的葱花饼,切了两条长长的嫩黄瓜,把行李拎出来,还有江心准备的拿袋子食物,很重手,跟上回一样,谁说他媳妇没把他放心里?霍一忠脸上乐开了花。 江心和孩子吃过早饭,和上回一样送他到村口,还是小康送人去车站的,同行的还有另一个战友,这回鲁师长和姚政委都没来。 江心让两个孩子和霍一忠抱了一下,自己也拉着他的手:“我两天后的火车,估计睡九个晚上就能到新庆,你要是空下来,就往新庆发电报,和上回一样,我就知道了。” 收到“123”,我就知道你在惦记着我们了。 霍一忠郑重点头,另一个副营长和小康都看得牙酸,这两口子真粘腻,也就出个差,十天半个月就回家了,至于吗? 小康见得多了,牙已经没那么酸了,现在只剩羡慕,还是姚政委说得对,是得开始处对象了,等他有了媳妇,比霍营长和江嫂子还恩爱! 江心送走了霍一忠,失落地带着两个孩子回家,又开始收行李,减少了一两袋,这回只有她一个人,必须两只眼睛都要盯着孩子,有卧铺就买卧铺,硬座车厢人太杂,不能冒险,万一弄丢孩子,她真是一辈子都要活在愧疚中。 霍明霍岩不懂江心的忧虑,就算隔两日要去外公外婆家了,还是要在家练字。 忆苦思甜兄弟来的时候,江心正检查他们今天的作业,不错,坚持还是有效果的,就连霍明的性子都收了些。 “婶婶,我们今天要在你家里吃饭。”姚思甜大大咧咧的,拿着霍明的毛笔写了几个狗爬字。 姚忆苦就成熟些,掏出粮票递给江心:“婶婶,我爸今天和明天都不在家,这两日又要麻烦您了。” 江心没客气,把粮票收了:“行,今天吃打卤面。你们玩儿,我去醒面。” 姚忆苦把三个弟弟妹妹留在客厅,跟着江心进了厨房,要给江心打下手,江心让他去摘几根黄瓜和青菜进来。 “婶婶,我能问您一件事儿吗?”姚忆苦把菜洗好,进了厨房,立在江心旁边。 “你问。”江心用力揉面,现在她的面食做得越来越好,其中一半功劳是苗嫂子的,另一半功劳是霍一忠和两个孩子对她盲目夸赞夸出来的。 “我爸和程菲姐怎么没好呢?”姚忆苦的问题让江心差点把手上的面团儿给滑溜出去。 “你...你才几岁,就问这么大的问题?”江心打量他一下,小伙子今年也才十五吧,但手没停下,继续揉面。 “我就问问。”姚忆苦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问江婶婶这种话,大概他下意识觉得心善的江婶婶不会嘲笑他想给自己找个后妈吧。 “你都叫人家姐了,差着辈分呢。说明正是他们都觉得不合适呀。”江心也没敢敷衍他,他还小,不能听胡话,得引导,可又没办法说得太细,因为其中的曲折幽微她也没办法了解到。 任何一种情感,都是变化无常又充满细节的东西,不置身其中根本体会不到此消彼长,三言两语说不清楚。 姚忆苦挠头:“我还以为我爸挺喜欢程菲姐的,原来是把她当小孩儿看了。” 江心顿住,觉得自己把人往错误的方向上引导了:“也...也不是这么说。就是,喜欢之外,还有克制和理智这种感受,你爸就是一个极度自律的人,有时候会显得高尚,有时候会显得极度冷漠。你是他心爱的儿子,你只要记得他对你好的那一面就好。” 姚忆苦想问什么,又不知道怎么组织语言,就看和江心笑:“江婶婶,我爸常说,做人做事要观心,他是不是就是观心之后,才不和程菲姐好的?” “你一口一个好,跟谁学的呢?”江心把揉好的面放在一个脸盆里,拿锅盖盖住,洗洗手,和他认真说起话来,“你在学校有对象了?” 十五岁正是孩子对异性有好奇心的时候,他如果有初恋,也不奇怪。 “没有没有!”姚忆苦脸有点红,说他爸就说他爸,怎么扯他身上了,急忙摆手,“在学校搞对象,那都是耍流氓行为!” 江心“噗嗤”笑出来,摸摸这个半大男孩子的头,去年还没这么高呢:“你呀,人小鬼大。你爸是个聪明人,他知道怎么过自己的人生,他的选择肯定有自己的理由,你现在看不懂,那就好好长大,总有你懂的一天。” 姚忆苦就瘪下去了,大人们没意思,都说等他们长大了就懂了,他都十五岁了还不够大吗?霍叔叔说了,他十五岁就当兵,扛枪保家卫国了! “程菲知青是个很好的女孩儿,在你们家住的时候,没少给你们烧好吃的吧?”江心知道程菲能做一手苏州菜,姚政委不经意间就夸好几次。 姚忆苦猛点头:“好吃!跟江婶婶做的一样好吃!”这孩子就是想要个妈。 可这种事情,还是有些复杂的,江心发现自己有些词穷,想了想才说:“不用想太多,你爸心里有数。” 姚忆苦晚上睡觉前,回想起中午和江婶婶的对话,发现好像得到了一点答案,再一想好像她什么都没说,可他心里也有点满足,毕竟他没有被糊弄过去,江婶婶还是好人。 第103章 霍一忠虽然是出差去了, 江心出门,他还是安排了警卫员小严帮忙送他们三个去火车站。 小严一大早就到了霍营长家,准备双肩扛袋, 双手拎包, 嘴里还叼个袋子出发, 反正他看别的嫂子每回回娘家, 全是大包小包,满脸急切的,就以为江嫂子也是这样。 结果江心打开门,见到小严,就让他帮忙拿了个轻包袱, 里头是他们娘仨儿的夏季衣服, 她也是轻装上阵,背个包,略鼓,手上拎着一袋吃的, 转身就锁门了。 原本江心不想麻烦小严,但又怕自己在站台上看不住两个孩子, 所以小严的作用就是帮她顾着两个小的,别让他们乱跑,尤其是跑到铁轨上去。 不过出门前, 江心已经叮嘱过霍明好多次, 一定不能离开她, 更要和弟弟牵着手,她包里还有两根软绳子, 预备在大站换乘的时候, 绑住他们俩儿的手腕, 降低失散率。 大柱和他们坐同一班汽车去镇上,自己跑到最后头去,江心趁着小严不注意,给他塞了剩下的款,让他在火车站等会儿。 头天她把自己给爸妈买的东西,也一并放大柱那儿了,大柱力气大,就顺手帮她都塞了进去。 到了镇上,江心请小严吃了碗面,又在饭店买了干粮放好,可惜现在天气热起来,人一动就出汗,食物一过夜就馊,只能买了一两天的,后头估计得全吃干粮。 而大柱到了火车站,看到江嫂子几个人走过来,提前就走了,留了两包大大的行李,里头有牛肉干和江心给家里人买的特产。 江心靠在那两包大行李上,把两个孩子拢过来,不让他们乱跑。 小严在一旁站得笔直,陪着他们等车,他先是看了两眼那两包东西,也没多问什么,沉默可靠,有点霍一忠的影子。 过了中午,小常哥搭乘的那趟火车来了,江心拿着票对车次,没错,要去靠近火车厢的地方找他,她让小严看着行李和孩子,扛起两袋重重的牛肉干去货车车厢,把她压得腰都弯了。 小严正要上前帮忙,被她拒绝,小严就往后退了一步,目不斜视看着两个孩子。 风林镇是小站,上下车的人不多,停留的时间也只有十五分钟,得抓紧,快到火车厢时,江心远远就看到一个胡子拉渣的,穿得破破旧旧的人,她还没把人认出来,人家倒是把她认出来了,正是好几天没洗澡洗头刮胡子,满身馊味的小常哥许杏林,他上前帮她搬东西,放到货运厢里头。 见列车员没看着他们,许杏林就把货运单给她,悄声说:“小金姐,我在里头还加了其他东西,你肯定能卖出去,先赊账给你,记得给我汇剩下全款。” 江心诧异,也有些不满他的自作主张:“你怎么也不问问我,就乱加货。” 小常哥却不想和她多说,一方面是不想引人注目,另一方面是他看到不远处有两个带着孩子,穿着军装的人时不时看着他们这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来头,不想让人过多关注。 “反正你肯定感兴趣。你看着,价格和数量我都写在里头了。”许杏林指了指她手上那两张纸,小声道,“多少数我都记着的,你可别给少了。” “那你也别强买强卖啊!”江心都要嚷起来了,小常哥怎么老这样打断人的节奏,不过她低头一看,字写得可以,是练过的,扬眉,小闹钟小型收音机,还有几十个苏联伟人半身像,正是现在城里受欢迎的摆件,新庆肯定不多,倒...也不是不能要,“行了,知道了,会给你汇款的。不过得要十多天后,我也没现钱了。” 许杏林又朝着小严的方向看了一下,那人虽然没转过头来,以他成日在火车站卖货的敏感度,他知道对方肯定在留意他,只是现在他无暇顾及,深深地盯了江心一眼,朝她摆手:“我走了,记得给我汇款,一分钱都不能少!” 江心本来想问他去哪儿,想想自己后面还有小严和两个孩子,就不敢和他多说话,抬头一看,小常哥已经只给她留了个背影,往车站对面的高粱地里走去,估计是准备先离开车站,下午再回来坐车回永源市,还是很有警惕心的。 小严,人如其姓,是个嘴严的人,见江嫂子莫名多出两袋行李,又在车站和一个陌生人讲了会儿话,他也没问什么,把一大两小送上车,完成霍营长交代的事情,就转头回去了,令江心有几分感怀,人以群分,霍一忠是不是按着自己的模子来找的警卫员? 等上了车,江心先把车窗关上一大半,只能通过一只手臂的空间,孩子爬不出去,才让霍明坐进去,让霍岩坐中间,她坐在最外头,尽量保证三个人最安全的距离。 回新庆至少要十天九夜的火车,这一段就占了五天,偏偏只有硬座没有卧铺,接下来的两程火车可以买到卧铺,她准备用自己军属的介绍信去买。 火车刚开动没多久,霍明就问:“妈,你刚跟谁在讲话呀?” “一个给我们买巧克力和饼干的叔叔。”江心拿出水来,让他们喝一小口,天气热起来,车厢也闷,可千万不能让他们中暑了。 “就跟外公外婆一样吗?”霍明立马就对那个没看清长相的叔叔有了好感,还以为自己家里好吃的东西是他买的。 “不是,就跟商店里卖东西的售货员一样。”江心让霍岩坐好,别动来动去的。 “那他怎么不在商店里。”霍岩也问。 因为商品经济有时候是发生是非商业场所的,江心差点就这么说了:“因为他要回家吃饭。” 霍明霍岩就不再纠缠这个问题了,通常他们在外头玩,妈只要一喊回家吃饭,他们就得立即跑回家,洗手洗脸,坐上桌吃饭,不然爸妈可不会等他们。 这一段路,要开一天一夜才会到下一个站,车厢上人不多,江心带着他们轮流读书玩纸牌,玩累了,就让一个小的到对面的空位置上去睡会儿,江心拿脚隔一下,不让人掉下来,两人没吵没闹,还算顺利,就是坐久了,人累得慌。 过了提心吊胆的第一夜,江心时不时都要在黑暗中睁眼看看两个孩子还在不在自己身边,不敢睡熟。 到了第二天一早,她就带着两个孩子去洗漱,洗了把脸,精神了一些,白天上来一些人,下去一两个人,娘仨儿又开始玩起来,可惜壶里的水没有了,要去前头的车厢打水,江心就带着两条小尾巴一起去。 没想到在车上还能遇着熟人,老水也在车上,他正在培训两个列车员,见外头有人朝他招手,对着江心笑了一笑,出来和她打招呼。 江心让两个小的叫叔叔,老水问她:“在哪节车厢,怎么没见着你?” “远着呢。没想到你还是个小领导呢。”因为老水是新庆人,他的口音让江心很有亲切感,总觉得好像小哥在和她讲话。 “要回去探亲?”老水又问,抬手让两个新手列车员散去,“先到各个车厢去巡逻,等会儿再找你们。” 江心不好意思:“打扰你工作了。” “不碍事儿。”老水见过江心已经好几回了,这还是第一次说上话,带她去装热水的地方,看她装了满满两壶水,又看着两个粘着她的孩子,就知道,这应该是她现在丈夫和前头妻子生的。 “还有行李在那节车厢吗?”老水指了指她身上前胸后背背着的袋子,怕是全都带着了。 “没有,准备回去看看我爸妈和家里人,就我一人带着他们俩儿,不敢多带行李。”江心把水壶盖拧好,拿块毛巾包起来,怕烫到孩子。 那就是会和他同一段路回新庆,老水想了想:“这样,你们和我来,带你们去我休息的那个屋里。” 江心更觉不好打扰他了,老水露出那个标志性的笑:“不碍事,走吧。坐五六天的硬椅子,你不累,孩子都累了。” 她和侯三做生意,他作为中间人,也分了点钱,所以对她还是挺客气的。 霍岩犯困,双手拉住江心的手,一张脸一直蹭她手腕:“妈,要抱。” 老水蹲下想抱他,还被推开了,就笑起来:“孩子还挺跟你好。” 江心自豪,那可不是,都是掏心掏肺养起来的,蹲下把霍岩抱在手上:“那就麻烦水哥了。”侯三只让她叫人水哥,没和她说人家的大名。 老水站起来,把他们三个往最后头的车厢带去,他们列车员的休息车厢放在了最后,每人隔了一个小房间出来,一张小床,一张小桌,根本睡不下第二个人,里头都是老水的东西,壁上挂着他的衣服,桌上放着他的行李和水杯,床上叠着一张被单,床头一个窝下去的小枕头,门一关就是一个人的小世界。 她和两个孩子进去,房间就满了,根本挤不下第三个人。 江心不禁问:“水哥,我们住这儿,你住哪儿?” “放心吧,我和同事挤一挤就行。”老水做列车员多年,早就习惯了在火车上过夜,火车已经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晚上我要和同事轮流值班,可以睡他们那儿。”说着进去把自己的制服和行李都拿了出来,给他们腾地方,回头又叮嘱他们:“就待里头,别乱出来,列车长见到了估计要说我两句,不过不是大事儿,放心吧。” 江心见他说得诚恳,再三谢过他,两个小的也朝着他可爱地说谢谢,老水笑笑,拿着东西就走了。 等中午吃饭的时候,老水还过来问要不要给他们打个热饭,乘客没得吃,但是他们有工作餐,江心立即从兜里拿出几张粮票:“让两个孩子吃点正常的,汤面就行。谢谢水哥!” 反正这一路,没有想象中腰椎折叠的样子,全靠老水这个老乡照拂。 夜里,火车前行,但车厢里一片漆黑,大家都睡了,江心也眯着眼,她把床给两个孩子睡,忽然听到一阵响动,被吵醒了,把耳朵贴在门上一听,原来是有列车员换班回来睡觉,江心眯着眼,困得不行了,就坐在床边,趴在桌上睡着了。 过了一会儿,门被打开了一些,江心又醒过来,抬头一看,有一束电筒光照了进来,刚好对着她的脸,江心把手挡住眼睛,强光之下没看到人是谁,警觉提高,低喝一声:“谁!?” “江小妹,是我。”原来是老水,他刚巡完列车回来,跟原来一样往自己房间走,大概是犯困,忘了自己的休息室让给了江心三人,又听他打了个哈欠,低声说,“不好意思,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还跟原来一样往回走,打扰你睡觉了吧?你们睡你们睡,我去隔壁。”说着把门关上,往前面一点儿的房间走去。 等老水走后,江心揉眼睛,那阵警觉才慢慢放下,还以为是谁呢,又趴着桌子继续睡。 第二天,娘仨儿吃过早饭,老水过来,说起昨晚的事情:“一下摸错了地方,刚刚我特意和同事换了班儿,今晚就不会了。” 占了人家休息的地方,江心自然不能抱怨什么,不过想到火车厢里的那十来箱货,她倒是问起老水:“平常换乘你都是怎么找人搬货的?” 老水收敛了一点笑,问她怎么提起这件事儿。 江心想了想,那十来箱货她一个人处理不了,刚开始还想着要找火车站搬货的人帮忙抬,现在估计没那么多明目张胆在火车站吆喝搬货的人,反正老水也算是自己人,可以求助于他,就把自己这回运货的事儿说了。 老水眯着眼,想了一下,才说:“你要是想搬货上车,得提前安排,现在有些麻烦,不过也能解决。”但是他的话也有所保留。 江心听出来了:“那还是麻烦水哥帮忙安排,我回到新庆就和侯三哥说一声。”她平时不跟老水往来,钱的事要让侯三去处理。 老水又笑,还是那个笑脸,江小妹上道:“包在我身上。” 江心心里觉得怪怪的,又说不出什么来,回头一看,霍明霍岩又因为争一个玩具打起来了,就把这个事情抛到脑后,明天下午就要换乘了,也不知道老水会不会跟着换。 到了夜里,江心依旧趴在桌上睡,她没睡实,迷迷蒙蒙间,听到外头持续有动静,但因为隔壁都是列车员的休息间,有人进出也正常,房间门没开,她就没在意。 但是清晨她醒来时,发现门缝有丝丝细风吹进来,昨晚她明明把门关紧实了,不对劲,不过她没作声,心里快速计较,环绕四周,孩子正常,装吃的袋子正常,她装证件的行李包挂在壁上,房间一眼就能看到底,没有多出不该多的东西,她摸摸缝在自己里衣里头的货单,也没有丢,似乎没怪异之处。 江心快速想了一圈,自己自上车以来除了在意不能弄丢两个孩子,其他事情完全没有特殊,反而还特意给自己和孩子换上发黄打补丁的旧衣服,就是为了不突出。 难道是老水?也不对,他完全知道自己带的东西,能贪图什么? 江心没时间再想下去,霍明霍岩起来,闹着要去厕所,且下午就要换趟车了,不宜节外生枝,就说服自己,揭过了这件事。 第104章 火车在下午不到三点的时候, 逐渐靠近了他们第一个换乘点,老水过来找她,说已经安排了人帮忙卸货, 搬下这趟车, 等五点多她那趟车来的时候, 再帮她搬上去。 江心点头说好, 从包里把那张货运单拿出来,捏在手上,老水看了单子一眼,带着她往最靠近货运厢那头走,让同事等会儿多多关照她, 就自己先去忙了。 老水走后, 江心也转头看了他的背影一眼。 霍明霍岩则是被她用两个软绳子绑住了手腕,牢牢系了个结,两个孩子也紧紧地扒着她的手没放开,江心挪了挪身上的包袱, 看了看外头围着要挤上车的人,把孩子牵住, 手心都出汗了。 车停了,车门一开,江心抱起两个孩子, 身上扛着两袋行李, 艰难地从挤上车的人流中间, 用力推扯下了车,衣裳皱了, 头发也乱了, 好歹是冲了下来, 两个孩子估计被这么拥挤的人吓着了,一直双手抱住她的腰,一声不响。 到了空地上,江心把孩子放下,理了理三人的头发衣服,来不及和孩子多说两句,就马上走到专门管理货运的列车员那儿,排队拿自己的东西。 这个站上下车上货下货的人都多,排了好一会儿才轮到她,许杏林一共给她装了十五个箱子,装着工艺品的那个,他在边上画了两条黑色不明显的竖痕,她自己另外还有两个巨大的麻袋。 列车员拿着江心的单子点数,恰好老水也过来,和他同事打个招呼,后头又叫了两三个挑夫一样的汉子,让他们把箱子先搬到站台:“五点前你们再来一趟。” 搬货工有个领头的,身形又壮又厚,一个巴掌仿佛能把江心母子三人给拎起来,一挥手,就让人搬东西。 江心有些发怵,不过在陌生地界,身边还有两个要她顾着的孩子,她只能打起精神,一副全然不怕的样子,站在站台上,还让趾高气扬地让他们摆放整齐些。 那领头的看她一下,也没说什么,吆喝着自己的弟兄搬货。 江心就好奇了,老水是新庆人,一口地道的新庆口音,他是哪儿认识的这帮人,不过现在她让自己什么都不要问,这是人家的门路,多问多错。 等货搬好,老水也要准备走了,他得跟着火车一直跑到终点站,过来和江心打个招呼:“江小妹,这帮人都信得过,你饿了就带两个孩子出去吃点儿东西,趁还有时间,让他们帮你看会儿就行。” 江心就摆手:“不行不行,我得自己看着。”谢过老水一路的照顾,江心又有几分抱怨说,“原本不知道你在这趟车上,不然我就早和你说了,还操什么心。害我回去之前,还特意让我哥带人来接我,也不知道他现在到哪儿了。” 老水一听,脸上露出了然的神情:“家里兄弟多就是好啊。我不能和你多说了,火车要开了,咱们有空就在新庆见。” “哎,好。”江心让他先好好工作,说回头会和侯三提起这趟他的帮忙。 老水上车,火车开走,那几个搬货的人也陆续离开了,江心就带着两个孩子松了下来,坐在那几个木箱上,有几分占山为王的意思,可谁也不知道她心里有多煎熬,那几人要是敢上来抢她东西,她必须顾着两个孩子,就真是束手无策了,不过幸好这是个大站,人来人往,她相信这帮人也不敢胆大包天到这个程度。 可下个站是小站,两天两夜,谁都不知道在人少的地方会发生什么事。 失策,这回是她没有计划好,都怪她太急了,还是得想办法解决这种担忧。 有人见她一个女人带着孩子,坐在那几个木箱子上吃东西喝水,还有上前搭话的,问她买这么多东西,去哪儿,江心就说这是给单位买的,她和自己爱人是同个单位的,这回出去买东西顺便接孩子,她爱人有事情耽搁了,晚一天才能到。 那些和她一样等车的人借她一个箱子坐坐,逗逗两个孩子。 江心和一个平头小伙子攀谈起来,那小伙子也是探亲,不过跟江心不是同一个方向,他得等到晚上七点多,小伙子是从镇上来的,在城里吃饭喝水都要花钱,他舍不得,就干脆早早来火车站了。 江心看了他一下,问他识不识字,知不知道邮局怎么走,那小伙子就点点头,江心见那几个搬货的人不在,就迅速给他写了张纸条,凑过去,小声说:“你帮我发个电报,拿着邮局的回条来找我,我给你一块钱跑腿费。” 那小年轻一看字条上的字,也没什么特别的内容,就是让她哥到下个站接她,他看这大姐一身热汗,腿上趴着两个睡着的小孩,自己守着一堆东西,确实不好走开,不过他还是多问了一句:“大姐,我帮你跑这一趟,你真会给我一块钱?” “对,发电报估计也要一块钱,你先拿着。回头再找我领钱。”江心从兜里掏出一块钱给小伙子,“我看到邮局回条才能给你,没有回条就不行,我就当你私吞了我这一块钱。” 那小伙子拍胸口:“放心吧大姐,我去去就来,你等着。” 小伙子跑出去帮她办事了,江心看着周围等车的人,或坐或站或依靠在不牢固的铁栏杆上,四点多有趟火车到站,江心又看到那几个搬货的人来帮其他人搬东西,不过看着是结现款,跟她不一样。 那几个人还过来和江心打个招呼,说他们就在外头,等着她的车来呢。 江心一副看不起他们的脸色,不耐烦地挥手:“知道了,等会儿你们看火车进站,来就行了。” 那几个人走开,江心把两个睡着的孩子搂住,继续跟条警犬似的看着四周,今早火车上那条细缝可把她给搞的心慌意乱又草木皆兵起来。 半小时不到,那平头年轻人跑回来,气喘吁吁的,手里还捏着一张崭新手写的邮局回条,江心接过条子,让他坐下,拿了一块钱给他,小伙儿高兴,跑一趟又不费事儿,还能赚一块钱,这大姐要是还有事情让他去办就好了。 时间好不容易容易熬到五点,火车还没到,晚点了半小时,江心等得脖子都长了。 火车进站有声响,把两个睡眼惺忪的孩子吵醒,见他们俩儿还是一副困顿的样子,江心从水壶里到出水,给他们擦脸:“等会儿也得跟着妈,千万不能跟陌生的人走知道吗?”说着又紧了紧手上那两根软绳子。 “知道了!”这么多人,小孩儿也怕自己被挤到,怕归怕,倒是粘大人粘得紧紧的。 那几个挑夫又来了,领头的那个竟找她要钱,否则就不帮她搬货,让她一个人女人去扛,江心咬牙,老水不是说他负责这一段路途转运,回头和侯三要,不用她给钱吗? 她忍着火:“你要多少?” “至少十块!”那领头的朝着江心伸手。 江心:“那你收水哥也收十块?”她把老水搬出来。 那领头的果然犹豫了一下,他本来就是见一个女人带着两个孩子,想欺负一下她,结果她抬了水哥出来,他就顿了一下。 “你现在帮我搬上去,我给你两块,你买点儿吃的,跟你这帮兄弟打打牙祭,我也不和水哥说这事儿。”江心看出来他对老水有点顾忌,自己也退让了一步,这些都是地头蛇,人高马大的,不能得罪死。 那平头小年轻站在旁边,听他们说话,出来说:“大姐,你给我两块,我全帮你搬上去!” 江心冷冷的地看小年轻一眼,这年轻人真是怎么死都不知道,这帮做苦力功夫的人,肯定是常年盘驻在火车站的,自成派别规矩,别看现在稽查队联防队查得严,可哪朝哪代都有公家扫不了的边角,他冒出来抢人家生意,等会儿被人拉出去一顿揍都是轻的,怕的是把命都丢这儿,于是开口训斥他:“有你什么事儿?滚远点儿!” 那年轻人目瞪口呆,自讨了个没趣,亏他还觉得这大姐大方,竟这么善变。 那几个扛货工也让他滚远点儿:“小子毛都没长齐,敢和我们抢生意!”还下狠力推了他一把,把人推得踉跄两下,年轻人这才有几分害怕,背起自己的行李跑了。 江心还是和那领头的说话:“怎么样?两块钱,干不干?大家都是水哥的熟人,痛快点。”话是说的大义凛然,一副我知道你底细的模样,但双腿在宽大的的确良裤子里颤抖,两个孩子也都下了力气抓她的手,把她抓的发痛,霍岩都把她的手腕抓出血了,谁都不敢说话。 那领头的阴笑一下,招呼道:“兄弟们干活,今晚多两块钱,多吃个馒头!” 等货一件不剩地全都搬上了货车厢,江心从列车员手里拿到单子,才一连不情不愿地掏了两块钱出来,给那领头的。 这一段是卧铺车厢,不像硬座车厢人多,她带着孩子很快就上车了。 火车开走的时候,她还趴在窗口,看货车厢真正关上门,她的货一件不少,车要往外开了,这才大大地喘出一口气,可是这口气刚喘匀,一转头就看到两双眼睛齐齐盯着她,霍明霍岩刚刚估计被几个人给吓着了,只是现在毕竟比原先胆子要大一些,没当场哭出来,可也会好奇,刚刚的人是谁,怎么这么凶恶? “妈,他们是坏人吗?”江心带着霍明霍岩看过好几场电影,她现在对好人坏人已经有了自己的判断,凡是粗声大气的全是解放军叔叔要打的坏人。 江心怕吓着她,又不想把自己的惊恐情绪传递给两个小的,就亲亲他们的额头:“不是,只是说话大声而已。”又列举了家属村几个说话大声的邻居来安抚他们。 两个小的半信半疑,但好歹没再问江心,就是老靠在她旁边,三人跟连体一样,无论是上厕所还是睡觉,全在一起,挤得又闷又热,江心想挪一挪都不行,那两个晚上就算是睡着,霍明霍岩也不肯把手上的绳子解下来。 不过霍岩趴在卧铺上玩儿的时候,倒是说了一句:“我以后要长得跟爸一样高,等我学会打拳,妈就不用怕坏人了。” 霍明也说:“对,爸说要对妈好。我们长高了,跟爸一样打拳,专门打坏人!” 江心有点想哭,她还以为自己的恐惧伪装得很好呢,没想到两个几岁的孩子都感受到了,她抱着两个孩子,亲了又亲,被这姐弟俩儿的话给感动了,没白养他们,还会说话安慰自己。 “妈就等着你们保护我啦。”虽然不能洗澡,江心还是带着他们去洗手间,用冷水给他们擦了擦手脚擦腋下,一起换上干净的衣服,火车越往南,天儿就越热了,大家无论白天还是夜里,都是一身汗。 火车“哐当”往前开,江心因为忧心,始终睡得不踏实,新的货运单依旧被她缝在了里衣里,好在卧铺车厢是单独的,零星乘客,能买到卧铺车厢的都是有点儿来头的单位,大家不认识,都不说话,到站了就下车。 连着坐这么久的火车,江心其实很困顿,但是她时不时就拧拧自己的手臂,总算熬过了这一趟的两夜,清晨又在一个小站停了会儿,卧铺车厢无人上下,两个孩子醒了,江心让霍岩看着弟弟,一定不能乱跑,自己才在床上小睡了一小会儿。 中午时,车停站,是个小站台,再换一趟车,坐个两夜三天,就能回到新庆火车站了。 这回可没有老水帮她安排搬货的事情了,她在电报里是让小哥到这儿来接她的,希望小哥赶得上,赶不上她就自己搬,也不是不行,就是得分神看着霍明霍岩。 车停下,果然还没见到江淮,站台小,空空荡荡的只有个小小的值班室和一根矮矮的电线杆子,连块完整的水泥地都没有,好就好在这个站台小,不像刚刚的站台大,人多口杂,不怕有拐子。 江淮没来,也没办法,江心牵着两个孩子下车,去货运车厢,把手上的绳子解开,在旁边给霍明霍岩画了个圈,不让他们离开这个圈儿里,如果有人和他们说话,自己马上就能看看到。 她自己则一袋一袋,一箱一箱地往下搬东西,别说腰压弯了,就是两只手都破皮了,列车员看不下去,帮了把手,好一会儿才把那十几个木箱子搬下来,江心一头一身的汗,对那热心的列车员谢了又谢,给他一把糖:“同志,你叫什么?我写信去你们办公室,让你们领导表扬你!” 那列车员拿着几颗糖,腼腆地笑笑:“不用客气,我们一颗红心,也是为人民服务。” 列车开走了,车站上只剩江心母子母女三人,远处有个值班室,里头隐约能看到人,估计是工作人员,江心看了看手上的票,得等到晚上九点。 没一会儿,霍明霍岩闹着要尿尿,江心四处看看,没人,太阳大,她也不能离开这批货,就找了个空地,脱下他们裤子,让姐弟俩儿拉尿。 天儿热,小站台上连个遮日头的地方都没有,她拿出两件衣服,挡在三人头上,又猛地让他们多喝水,把放了几天的果子拿出来给俩儿孩子吃,有些后悔,说不定听霍一忠的也好,九月份再回娘家,真不该这么热的天气带小孩出来,万一中暑生病了怎么办,她可是花了好多心思去养的两个孩子呢。 “妈,咱们要等到晚上的车才能到外公外婆家吗?”霍明的头几天没洗,头发已经一绺一绺地耷拉在头上了,江心看不顺眼,拿了梳子又帮她绑了两根羊角辫,头发还是油,好歹整齐些。 “对,还有三天就到了。”江心就给他们两个讲新庆的事情,又讲了自己和她爸是怎么认识的,路过龟陵的事情,“那时候妈也怕你们不喜欢我呢。” “妈,我最喜欢你了!比喜欢爸还喜欢!”霍岩立即表白,一双出汗粘腻的小手抱住江心的腰,也不嫌她身上馊,“妈你最好最好了!”小伙子嘴还挺甜。 “那我比弟弟还要喜欢你!”霍明不服输,大太阳底下和霍岩吵起来,霍岩就和他姐闹起来,疲累的江心哭笑不得,这精力可真好。 “妈,那我们和外公外婆一起住吗?”这姐弟俩儿不打架了,又停下来问江心,他们都以为新庆是跟家属村一样,住的是小院子。 “不,我们住招待所。原来你爸也在那儿住过。”江心想起糖厂筒子楼那一房一厅,多站两个人都嫌挤得慌,她自己现在也是做人媳妇当人家妈的人,更明白大嫂万晓娥的心情,如果只是住一天,大嫂大概不会有意见,可要住半个月一个月,一个大人两个孩子,那可就真是太惹人嫌了。 江心忍不住想,她和这个世界的羁绊已经越来越深,也越来越贴近这些细致的生活,和丈夫孩子心贴心,也更加顾虑其他人的感受,尤其是对她好的人。 太阳越来越大,临近中午两点最热的时候,三个人都有些蔫儿,江心看了看旁边,有一面矮矮的破墙,太阳西移,开始有点儿短短的阴影,站台还是没有其他乘客,她就牵着两个孩子去那段影子里坐下,隔着十几米看着那批货,又担心这批巧克力会不会被晒化了。 江淮赶到的时候,跟水里捞出来一样,这时太阳已经要往西挪了好大一截了,也不知道小妹带着两个孩子到了没有,这是出了什么事非要他亲自单独来接人? 他一接到电报,立即就找局里同事给自己开了介绍信,和家里说要去接欣欣,衣服都没收拾,大哥江河还说要给他一起去的,一转头人就不见了,追都追不上他的步子。 江淮先是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嫌火车慢,又下车坐了两天船,才将将在她下车的这日赶到,否则按火车的速度得明天一早才能到,他从河边下船,发现到火车站没有车,只能靠两条腿,一路跑问路,一路跑过来,一个多小时,顶着六月的太阳,跑在满是尘土的路上,停都不敢停下,喘得跟条狗一样。 江心正眯着眼,两个孩子体温有些高,脸都热红了,两个壶里的水都要没了,正急着要去哪儿装点水,弄点盐巴,给他们喝点盐水。 突然!车站就闯进来一个高瘦的个子,双手扶着膝盖大喘气,她在墙根底下坐着,用手遮住眼前,站起来,惊喜地喊了一声:“小哥!小哥!” 江淮喘着大气,听到这一声“小哥”,回头,见一个女人带着两个孩子,逆着阳光,只看到三个小黑影,还没等他走过去,江心就牵着两个小的小跑过来了,“哥!是我!” “欣欣!”一年没见了,虽然平日里成天写信发电报,仿佛人在眼前,但哪有见到真人实在,江淮喘着气,抱了妹妹一下,两人身上都臭臭的,过了一下,江淮发现腿边有人在用力推他。 “不要抱我妈!”霍明霍岩有两人四只手都在推江淮。 两个孩子都被江心教导过,除了她和霍一忠,谁想抱他们亲他们两个,都不行,只有爸妈才能亲近他们,在家里时,霍一忠和江心成日抱来抱去的,他们看习惯了,就不许别的人抱他妈。 “叫小舅舅!”江心放开江淮,让两个小的叫人,“他是我哥,可以抱一下我。” “小舅舅!”霍明抬脸叫道。 “舅舅好!”霍岩又跟拜年似的,团手作揖,看得人发笑。 妈说可以抱一下,霍明霍岩才松开推江淮的小手,抬头看着这个满脸笑意的瘦高个儿叔叔。 “你就是那个和我们在电话里讲话的舅舅吗?”霍岩认出了江淮的声音,一双眼睛看着他。 “对,是我。你是姐姐霍明,你是弟弟霍岩。对不对?”江淮蹲下,气匀了些,用手擦擦头上的灰尘和汗,一脸笑,他对孩子向来有耐心。 “是,我是霍明/霍岩!”两个孩子朝着他张开手,又回头看看江心,意思是,舅舅可以抱吗? “抱一会儿就好,别让舅舅太累。”江心这才解开自己手上绑住他们俩儿的绳子,小哥来了,她就放心了,“小哥你们去那阴影里坐会儿,我去值班室问问有没有水。” 江心在值班室装了两壶凉水回来,一个让江淮喝,一个让两个小的喝,她才走开一会儿,江淮就和两个小孩儿混熟了。 “欣欣,你这俩儿孩子好玩,也不认生,童言童语的,回去可以和平平一起,那闹起来可把屋顶给掀了。爸妈都喜欢小孩儿,估计睡着都能乐醒了。”霍岩被半抱在江淮怀里,喝着水,竟还拿了一颗咬过的糖出来分给这个刚见面的小舅舅。 这小铁公鸡,除了给江心分享过吃的,连霍一忠和霍明都要不到他的糖呢,小哥倒是会哄孩子。 江心笑笑,回娘家真好,爸妈和哥哥都在,欢迎她,还连带着欢迎两个不是她的孩子,也就只有家里人才能真正做到这样包容了。 “爸妈好吗?”她最关心这个,“他们知道我什么时候的火车吗?” “都好。他们都说要去车站接你,爸和大哥还特意请了假。”江淮让她也坐下,“去年你就差不多这时候离开家的,爸妈难受了好一阵,到冬天才缓过来,你一个月前说要回来,他们在家囤了好多吃的等你呢。” 江心发自内心地露出笑容,坐了这么多天的火车,她脸色不好,减去了那阵被杀人越货的忧虑,又开始对江家两老有愧疚,她这是远嫁的女儿,平日里想见个面都难:“是我不好,让爸妈操心了。” “别说这个,你过得好就行。”江淮见不得自己妹妹难受,和她说起江平,“平平现在开始学写字了,我看大哥大嫂想早点送他去上学。” “为什么?”江心问,摸摸霍明的脑袋,“他比霍明还小一岁吧?” “大嫂估计怀孕了。”江淮笑得眯眼睛,和江心有几分相似,“爸妈说了两句,但还不到三个月,不能往外说,就没和我讲,但是我偷听到了。” 江心的笑容更大了:“这可是好事儿!” “什么是怀孕了?”霍明这好奇宝宝,就没有她不想知道的事儿,“是和来顺婶婶一样,肚子会变大的吗?” “这你都不知道,是会变出弟弟的!”家里经常来家属村的嫂子婶婶,说起这些话的时候,没有避着孩子,俩儿孩子估计听谁说过,就知道怀孕是会产生一个比他们要小的小孩儿的,可惜妈说她不喜欢养这么小的孩子,不然他们也会有弟弟妹妹的。 “就你知道!”霍明伸手去推霍岩,“你还不是听黄婶婶说的。” “妈,猪八戒丑八怪姐姐又打我!”霍岩从江淮怀里跳下来,边告状,边和霍明动起手来。 “都停下!”江心拉开两人,批评道,“姐姐,不是说了,不能推弟弟的吗?还有你,弟弟,不能打姐姐脑袋!” 霍岩有几分力气,打起人来控制不住力气,有一回拿着棍子把霍明额头敲起了一个大包,拿鸡蛋滚了好几天才消下去,那天霍岩可惨了,被霍一忠脱裤子打红了屁股,哭了一下午,那叫一个凄惨,整夜都不理他爸,只跟江心好。 江淮看着这三人,笑得见牙不见眼,家里现在就平平一个,还没这么热闹的情况,看着两个孩子窝在欣欣身边,你拍下我,我拍下你,碍于妈在旁边,看妈脸色行事,不敢大打出手,又觉得小妹这样也挺好的,至少他是放心了。 第105章 大家在那个小站上, 一直等到天黑,吃了点干粮,又去值班室装满水, 专心等车来, 两个孩子被晒了一下午, 人有些没精神, 好在没中暑,困了就被两个大人抱着睡着了。 值班室旁边有个路灯,路灯上一堆的飞蛾,蚊子小虫也多,可那是小站的唯一光源, 兄妹二人还是抱着孩子过去了。 江淮赶着蚊虫, 问她:“怎么这么急着给我发电报,我看还是前两日发的,一收到我马上就出发了,还好赶上最后那一班车。” 江心就把自己这次的疏忽和他说了, 原本霍一忠是要陪她回来的,谁知临时有任务, 不然她也不会这样被动,只身带着孩子就走了。 “霍营长还不知道你做生意的事?”江淮略微惊讶,小妹可真沉得住气, 都这么久了, 走货也走了好多回, 霍一忠竟完全不知道。 “我没和他细说,但这种事瞒得了四邻, 瞒不过他的, 只不过他没和我追究。”江心有种感觉, 霍一忠估计猜到她可能有事没他讲,但他也在等妻子主动开口告知,这次回新庆,如果他赶得及和她汇合,她就把事情全都坦白了,免得瞒来瞒去的,也听听他的意见。 “那个老水,你和他认识吗?”江心问,她这几天对所有人都疑神疑鬼的,尤其是老水和那几个搬货的。 “见过两回,人还挺斯文的,谈吐正常,但不了解他为人如何。”江淮和侯三是好哥儿们,因为要委托老水在中间帮忙转货,他和侯三一起见过,侯三拍了胸脯保证,这个老水是他哥儿们,同一个院儿里长大的,绝对信得过的人,他才同意让欣欣去接触老水的。 江心把自己一路过来的所有细节都说了,提出自己的怀疑,尤其是那日早上,老水休息室里的那条缝隙,还有在上一站,那几个看着既像苦力,又像打手的搬货工:“我当时害怕,就找了个坐车的人帮忙发了电报。” 江淮凝眉沉思,在公安局的这一年时间里,他见过许多奇形怪状的案件,也知道多少人为了点针头线脑的东西争闲气,何况小妹一个女子带着两个孩子,运这么多货,被人盯上也不奇怪:“你做得很对,早知道我该多叫几个人来。” 说着他站起来,把怀里的霍岩交给江心,在旁边找了一会儿,找到两根有些发烂的木棍,兄妹一人拿一根,不是铁棍,但聊胜于无,江淮还在兜里藏了块尖利的石头。 他四处绕了一周,查看周围环境,现在只有他们头顶有路灯,周边空旷,有点动静都能听到,值班室里有个人点着蜡烛在睡觉,也不理乘客,江淮皱眉,浑身冒刺,江心瞬间感受到了这个哥哥的成长,他比以往更有担当。 那一晚,兄妹二人都很警醒,一人看两个方向,谁都不再说闲话,只握紧棍子石头专心等火车来。 火车来的时候,发出“呜呜”声响,江心仿佛听到了天籁之音,江淮拍拍她的肩,往那堆货前头走去,数着货运车厢是在哪一节,等列车停下,值班室的人拿着个锣出来,意思意思,敲了一下,提醒乘客上车,就回去睡觉了,反正这儿十天半个月才有几个人来坐车,他又不想搭理这些人,当然是自己睡觉要紧。 江心把两个孩子弄醒:“乖,先起来,上车再睡。”两个孩子睡得迷迷糊糊,还是醒了,拖拖拉拉跟着江心走,发现手上又被系上了软绳子。 江淮出示了车票,说了几句好话,给列车员塞了半包烟,让他帮忙搬搬箱子,又让他多多关照这批货,说是单位让进的,一点差错不能出,否则饭碗都不保了。那列车员也明白,大家都是有单位的人,当然想保住自己的工作,收了烟,就帮他一起把货搬上去。 江心在旁边点数,车站上没其他人上下,偶然在荒野中听到一两声夜鸟的叫声,如果是她一人带着孩子肯定得害怕,可幸好现在见到其他人了,小哥也在旁边。 列车员签了货运单子,江心付钱,接过单子,看数量没问题,就放在包里,见他用一把铁锁把货运车厢门锁上,让他们几个快上车。 江心买的还是卧铺车厢的票,江淮则买的是硬座,他们又给列车员塞了几块钱,让他帮帮忙,列车员收了钱,手写单子给江淮,补了一张票,就让他们一起进了卧铺车厢,反正里头人不多,坐两夜就到站了。 等上了车,车往新庆开去,那阵疲惫排山倒海地压过来,江心让小哥帮忙看一看孩子,她实在顶不住了,鞋子也没脱,一坐下,就躺在床铺上睡着了,这一睡,就到了第二天早晨。 外头太阳透过车窗照进来,车厢里都是阳光,能看到飞舞着的灰尘,她拧过头一看,两个孩子团团睡在床上,小哥还硬撑着没睡着,眼睛都熬红了,见江心醒来:“看着你两个孩子,让你哥睡会儿。” 孩子醒来,江心带着他们洗漱喝水,吃早饭,一个错眼不注意,就看到霍明霍岩拿出一支笔在江淮脸上画鬼脸,弄得她啼笑皆非,轻声说:“那可是你们舅舅,天上雷公,地上舅公。你们才见到人家第二天就干坏事,小心舅舅打你们屁股!” 一说到打屁股,霍岩想起那次沉痛的教训,立马就把笔塞到霍明手里:“是姐姐干的!” 这可把霍明给气着了,姐弟俩儿掐起来,江心把人拉起来,在他们手上各画了两个兔子手表:“自己玩儿去,不要吵醒舅舅。”自己也伸了个懒腰,站起来活动筋骨。 跟卧铺车厢一门之隔,就是硬座车厢,江心在一节车厢中来回地走,从这个玻璃门,走到另一个玻璃门,动动腿脚,后头还跟着俩儿小尾巴,如此走了几回,脊椎和腿脚都舒服了,总算找回了点精气神,抬头往车厢看的时候,无意间看到一个背影特别像老水,不过没穿列车员的服装,而且普通打扮,戴了帽子,可隔得太远,她不确定。 老水说过,他跟着的那趟车,要绕到另一个方向去,跨省出行,他还说如果他要往新庆走的话,得换列车,至少要十天之后了,那那人到底是他本人,还是相似的两个人,这又是怎么回事? 刚好列车晚些时候会停靠在一个不大不小的站,她想了一会儿,忙回去,把江淮摇醒,在他耳边说了似乎看到老水的事,江淮一开始还说她看花眼,老水虽然是新庆人,因为工作的关系,路过家门都不能下车,确实没办法跟着货回家的。 “我们回去还要停三个站,第四个站才到新庆。小哥,每次停车的时候,我们都下去货运车厢看着,那可是两千块钱的货,我们几个人的积蓄都在上面,不能掉以轻心。”江心始终不放心,又凑过去和小哥咬耳朵,“除了平常的货,这回还有一些工业品,那个画了两道浅浅黑色杠杠的木箱,不显眼的。” 江淮看妹妹说得严重,自己也细想了一下,无论那人是不是老水,都得留个心眼儿,他这一年来工作的存款和苦兮兮卖货的钱全在里头,就去洗了个冷水脸,人清醒了,等车靠站,自己下去等着,让小妹和两个孩子在车上等他。 第一个站,无人靠近他们货;第二个站没人卸货运货,列车员连货运车厢都没开。 到了第三个站的时候,有人下车,也是五六箱货,和江心他们的木头箱子长得特别像,那人给列车员交了单子,就开始搬箱子,江淮一看,心都提起来了,立即上去和列车员说,那人弄错了。 列车员记得江淮,知道他紧张单位买的东西,上前去制止那个搬货的人,说:“这是别人的,你的在这儿,我都记着呢。”弄错了货,不止当事人烦恼,列车员也要背责任的,所以也得时刻关注着。 那人停下手上搬箱子的动作,弯着腰,过了一会儿才直起身来,对着他们俩儿笑笑:“坐车太久,太累了,认错了也是有的。”又对着江淮拱手,“兄弟,不好意思了啊,我帮你抬回去。”听口音不像他们这儿的人。 江心一直趴在车窗上看着,江淮不让那人碰木箱子,自己把那三四箱搬下来的货抬上去,也不和那人说话,冷着一张脸。 列车员打开自己的货运簿一看,点了点数,都对,就喊了几声:“还有谁要运货卸货的?”见没人了,又一把大锁把车厢门锁了起来,催江淮上车。 江淮上是上了车,但还是探出半个身子来看,那搬错货的人恨毒地看了他那个方向一眼,刚好被江淮捕捉到,他也不怕,盯回去,眼神狠厉,身上散发着一种随时准备要干架的气势。 这一年在公安局的工作,见识不一样,眼界不一样,他的成长是肉眼可见的,不再是那个骑着自行车乱晃的城里黑户,两军对峙,狭路相逢勇者胜,他也对那搬错货的人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捏了捏裤兜里的石头警告,似乎还有后招,就是要让人误以为他兜里的是枪。 对方看着是单枪匹马,没有那张货运单子,他就不能光明正大搬东西,怕被江淮记住,也不再多和人家对视,恨得踢了自己脚边的木箱子一脚,箱子动了一下,显然是空的。 江心就这一颗心,揪着怎么都动不了,好在列车开动,再过一夜,隔日早上十点多就能到新庆了。 江淮回来,看两个孩子正在看连环画,就坐到江心旁边,放低声音说道:“那人有问题,你说的不错,车上可能就是老水。”他皱眉,不解,侯三说这人十分信得过,难道是他在哪儿泄露了小妹带货的消息,让别人给盯上了?不行,回去一定要和侯三谈一次! “白天还是我睡,夜里你和两个小孩睡。”江淮已经从那个茫然的男孩,成长为一个有肩膀的男人,知道保护家人和妇孺,“别怕,一切有哥哥在。” “别怕,一切有姐姐在!”江淮话音刚落,霍明也接了一句,还似模似样地拍了拍霍岩的脑袋,霍岩被她拍得发毛,又推她,“不许你碰我!” “我就要碰,就要碰。”霍明手开始碰他身上的各个地方,两人又对打起来,被江心无奈分开。 江淮笑,揉揉他们脑袋,那份紧绷的气氛也被两个孩子打散:“你们两个小不点儿!鹦鹉学舌!” 说完他就到旁边找了个位置,拿了件衣服挡着眼睛,蒙头就睡,不一会儿就开始有呼声传来。 江心也怕,白天尽量不发出响声吵他,夜里伸手不见五指了,才把人叫起来,江淮吃过东西洗了脸,就坐在他们三个旁边,一夜安静守护,心里也想了好几件事情,侯三那头,定要和他认真谈一谈,不能拿欣欣的安全冒险,实在不行就换了这个叫老水的人,把生意停了也可以。 那一夜,车厢里没有任何响声,外头也没有不正常的动静,江淮丝毫不敢放松,就是天将大白,他仍是坐直着,陈队长说过,执行任务时,一秒钟都不能错过,有时候事情的差池,就是发生在那一秒钟的。 太阳出来,车厢里热起来,江心也热醒了,看着江淮胡子更长了,打个哈欠,让他睡一会儿,江淮摇头:“很快就到了,不在乎这一时半会儿的。” “去给我装壶水,再给我两个饼。”江淮看着两个还在睡的孩子,江心则是开始忙碌起来。 列车停靠新庆,江心把东西收拾好,又把两个孩子绑好软绳,拿出货运单给江淮,到了自己的地盘,风险就小一些了,可江淮还是一副时刻准备战斗的模样。 列车慢慢停下,江家四个大人一个孩子的脸也缓缓闪了过去,江心脸上都是笑,也不管人家见没见着自己,就猛地朝江父江母大哥大嫂和平平招手,两个孩子看她招手,也对着车窗外摆手,江淮见到笑了两声,摸摸两颗脑袋,和江心说:“小妹,你去见爸妈,我处理一下那些货。” 江心点头:“小心点。”这种事,就是要以防万一。 江淮把货运单和自己的手都踹兜里,第一个守在列车门边儿上,列车拿着开货运车厢的车钥匙过来,两人还打了声招呼,江淮请他抽了根烟。 下了车,江淮看了一眼四周,抬手拢了拢手指,有两个他和侯三安排过的熟人上来,推了两辆木板车,帮他一箱箱把货搬上去。 江心的车厢离这儿不远,她牵着霍明霍岩过来,指了指一个稍小些的袋子,这个要单拎出来,是她个人的行李,江淮就把袋子放在脚边。 江心没事做,抬眼看了会儿新庆火车站,有些感慨,她从这里离开,又带着两个孩子回来探亲,人生有了拐弯的变化。 这时,她眼角扫到个高壮的身影,闪到门外去了,那个背影令她身体一震,她拉着江淮的衣服,悄声说:“小哥,我看到那个在转运站帮我搬货的人,就是那个领头的。” 那领头的不是新庆人,怎么比他们来得还快! 江淮也往她指的方向看去,只有几个零星候车的人,没看到小妹说的高大壮硕的男人,小妹不会对他撒谎,这人竟然一路跟到这儿来了,和他一起的还有其他人不成?! 货搬好了,通常是马上就走的,因为怕引起人的注意,遭受盘查,江淮点了个人,让他赶紧去找侯三来,让侯三亲自压货回他们的临时仓库,现在是大白天,新庆好歹是个城市,火车站周围还有不少人在,不怕外地人出来抢东西。 列车停站四十分钟,侯三在开车前,骑着自行车来了,他一来,见到江心就大大咧咧地喊:“江小妹!你可回来了!可把侯三哥给想死了!” 江心连勉强扯出笑的意思都没有,盯着他:“侯三哥,我要回去探亲,货交给你,你可得把货看住了。” 侯三不明,这江小妹脸色怎么这么臭,又看着江淮,江淮脸上也没了笑容,叫他过来,低声说了几句话,侯三瞪大眼睛,一开始还说不可能,然后才呸了一声:“淮子,去门口等会儿,我多喊几个人。最迟明早,咱们就把货散了。” 江心见他们安排好了,就和江淮说:“小哥,我先去见爸妈。行李给我。” 江淮没让她劳累,帮她把那袋重重的行李扛在肩上,让后面拖运箱子的人跟上:“别去招待所了,先和爸妈回家,晚点我去公安局那边的招待所给你找个地方住。” “知道了哥。”江心牵住孩子,张眼到处看,却再没看到那个人的身影。 江父江母和江河万晓娥几个人都等在站台必经出口边上,翘首等待,怎么还没出来,火车都走了,欣欣电报上写的是这趟车吧? 平平吃着冰棍儿,问江母:“奶奶,小姑姑和姑丈怎么还不来啊?” “平平再等会儿,小姑今天就能到。”万晓娥怀了孩子,已经站一个多小时了,脚上有些累,找了个墩子坐下,把江平搂在怀里,轻声哄着儿子。 “爸妈!大哥大嫂!”江心拖着两个孩子,朝着江家人奔过去,若不是两个孩子跑不快,她都要飞过去了。 “欣欣!”江母跨过入口的线,把这个幺女抱在怀里,不嫌她臭,不嫌她这么多天没洗澡,只把自己的孩子抱在怀里,才能感受到那阵实在。 “妈!”江心也大力抱住江母,她从前未曾享受过的母爱,上天竟在这一世,全都补给她了。 母女二人抱了好一会儿,江心这才想起一直捏着她衣角的霍明霍岩:“叫外婆!” “外婆好!”霍明霍岩都抬头看江母,露出两张可爱的惹人疼的笑脸。 这个外婆,头发半黑白,笑的很慈爱,连声答应他们,还牵他们的小手:“跟外婆回家去。”笑呵呵的,只要欣欣疼这俩儿孩子,她又有什么不好接受的。 江淮把江心的行李交给大哥:“大哥,我这儿还有点事儿,你和爸妈小妹他们先回去,晚点我回家吃饭。” 江河扛起那袋行李,真重手,欣欣回娘家也买太多东西了,他们又不缺啥,净乱花钱。 “这是外公,这是大舅和大舅妈!”江心怕两个孩子认生,赶紧把江家人都介绍了一遍,“这是平平,比姐姐小一岁,比弟弟大一岁,知道怎么叫人吗?” 霍明霍岩不怵,大声喊人,倒是平平有些害羞,双手捂住脸,从手指缝中露出一点眼睛来看江心,万晓娥拍拍他屁股:“这是小姑呀,不认识啦?不是念叨好几天了?快叫人呀!” 半天了,平平才放下手,叫了声小姑姑,江心摸摸他脑袋,笑眯眯的,长高了点儿,和霍明差不多。 “爸,我回来了。”江父没有和江母一样抱上来,脸上的褶子怎么也藏不住,笑得眼睛都要看不见了。 “回来好,回家吃饭!”江父过来牵着霍明,“你就是姐姐吧?”他没有孙女儿,就喜欢逗小女娃玩儿。 “外公,我是姐姐,我是霍明,这是我弟弟霍岩。”霍明应着江父,这个外公也很好,比她爷奶要好,爷奶见到她就说她是赔钱货,还拧她脸。 出站的时候,江父还想给两个孩子买冰棍,被江心制止了:“爸,过两天吧,小孩儿肠胃弱,这几天他们在火车上吃的东西都干,别一下吃冷冻的,别给弄拉肚子了。” 万晓娥在一旁看着,小妹的脸没变,身上的气质却全变了,仿佛换了个人,完全没了当姑娘时娇弱的样子,当起妈来也是有模有样的,看来生活还是挺磨练人的。 “外婆,你和我妈长得好像呀。”霍岩被江父抱起来,也不怯,搂住他脖子,看着江母说。 “说错了,是妈和外婆像。”回到新庆,见到娘家人,江心终于放心把手上的软绳解开,捏了捏霍岩的小脸蛋,臭屁小孩。 除了江淮去处理那批货,江家一家人坐上公共汽车,回了糖厂筒子楼,一下车,那阵熟悉感扑面而来,江心一路脸上都是笑,想起一年前刚穿越到这里的点点滴滴,这里什么都没变,人也还是那些人。 到了楼下,好多下了班的邻居都跑出来和他们打招呼:“哎呀,老江江嫂子,你家欣欣回来了?” “哟,这是欣欣的两个孩子?圆嘟嘟的,真好玩儿。” “欣欣,一路上可好啊?顺利吗?有空来我们家玩啊!” 江心都一一笑着答了,一家人拥着上了楼,江河把那袋行李放下,揉揉肩膀,拿毛巾擦汗:“小妹,你这装的都是什么东西,这么沉!” 江心把行李放下,回到熟悉的糖厂筒子楼里,还是那样逼仄,再来一次,她还是要和霍一忠走的。 “都是些给家里的,拆了吧。里头有巧克力,这么热的天儿,我都怕它融了,赶紧拿出来。”江心让江母找来一把剪刀,把袋子剪开,分好类别,给自己家里的,给邻居的,给陈刚锋家里的,甚至关美兰和慧慧,供销社的王慧珠和李水琴都有份。 “小妹,你花这冤枉钱干嘛?”万晓娥看着江心把那些东西一袋袋分出来,连原来同事都有,不禁有些心疼,小姑子怎么变得这样大手大脚的? “大嫂,没事儿,这些瓜子核桃红枣在我们那儿便宜得很,就是个心意。”江心不在意,她在这里认识的人不多,凡是对她好的,她都记着了。 “欣欣这样好,你记着人,人就记着你。”江父江母也赞同,万晓娥就不说话了,反正小姑子再怎么样指缝里漏钱,不忘记她这个大嫂就行。 江家屋里热闹,肖婶子在水房洗了菜,也探了个头进来:“呀,欣欣到家了!早几天就听你妈念叨了。” “肖婶子!您老可好呀?”这是江心和霍一忠的媒人婆,江心可不敢忘记她,忙把霍明霍岩叫出来,“叫肖奶奶。”又往她手里塞了一袋子特产,沉甸甸的,让她拿回家去吃。 “肖奶奶好!”霍明霍岩精神头还可以,外婆刚给他们俩儿洗脸,现在在外头烧热水,准备给他们洗澡呢,妈说得对,外公外婆都是好人。 “好好好,孩子养得可真好。”肖婶子蹲下来看着两个脸肉肉的孩子,她自己也是奶奶,带着两个孙子,知道养孩子多难,欣欣这妈当得不赖,“小霍呢,一起回了吗?” “没呢,他临时执行任务去了。”说到这个,江心就有些郁闷,也不知道他到哪儿了,算了不说他,“婶子,我刚下火车,身上还臭着,等我缓缓,再和您说话。” “好,好,你先吃口饭。”肖婶子笑着,拎着一袋子吃的回家去了。 江心想去给两个孩子洗澡,江母拦住了:“我来,你坐着。” 哪有女儿回娘家了,还让她操劳的,在江母淳朴的心里,女儿在娘家就该好好养着,啥也不用干,她和老江都帮她做了,这就最好。 只要一见到江父江母对江心的心意,万晓娥就要感叹一次,小姑子命真好,真会投胎。 “那行,我先去把这几身臭衣服给洗了。”江心给他们俩儿翻出干净的衣服,递给江母,催霍明霍岩跟着外婆去水房,自己又把在火车上换的衣服拿出来。 江父让她等会儿:“昨天有封电报,是发给你的,寄到家里来了。什么字都没写,就写了个123。” 江心让江父赶紧拿出来,江父拖开抽屉,把电报拿给她,是霍一忠的,他比她早两日到目的地,一下车就给新庆拍电报了。 “谁呀?发电报不用钱啊。”江河把上衣脱掉,光着膀子走出来,天儿热了,出汗真难受。 “霍一忠发来的。”江心的小圆脸甜兮兮的,小心地收好这张电报,大家都了然,这是人家夫妻的约定,还笑着打趣了她两句。 江淮回来的时候,午饭都要吃完了,他去洗了个冷水澡,刮了胡子,露出原本清秀的五官,霍明霍岩一看,小舅舅怎么和妈长得这样像,看看他,又看看江心,好奇得不得了。 江心笑:“我们是双胞胎,小舅舅就比妈大了八分钟。” “哇!什么是双胞胎!”霍岩把筷子放下,要江淮抱他,“舅舅,我要骑大马!”他要江淮把他放在脖子上,和在火车上一样。 “坐下,吃饭骑什么大马!”江心瞪他一眼,霍岩就不敢了,乖乖拿起筷子吃饭。 “妈,我和弟弟是双胞胎吗?”霍明比霍岩机灵一点,知道吃饭的时候就只能吃饭,做其他事可要被妈说的。 “你俩儿不是,都差两岁了,还双胞胎呢。”江心制止了江母要给霍岩喂饭的行为,“妈,让他自己吃。” “那我也要一个双胞胎,要跟我长得一样,不要像弟弟的。霍岩是臭的!”霍明对着江心许愿。 “你才臭,你是臭姐姐!”要不是两人中间还隔着个江淮,姐弟二人又要动起手来了。 一桌人都哭笑不得,小妹有这一对活宝陪着,日子想清闲都难。 洗了碗,江淮把江心叫出来:“侯三叫了两个兄弟,今晚住在仓库那儿,明天一早就把货全散出去,包括你说的那箱工艺品。什么妖魔鬼怪来了都好,先把钱拿到手上再说。” 江心给他比了个大拇指,回到主场,果然不一样了:“这次货多,一夜之间,散得尽吗?” “小瞧你哥。”江淮有两分意气,“放心吧,你那份我肯定给你留出来,这一回咱们确实能分笔不错的钱。” “老水的事,你和侯三说了没有?”江心对这个人还是疑心重重。 “说了,他说老水现在还没回家,等人回来,侯三就去找他一趟。”说起老水,江淮就想到今天一路跟着他们的那几个人,今天夜里他也过去,一定得把货给看住了。 “欣欣,你别去招待所了。”江淮认真想过了,找管招待所的刘科长打个招呼,给他送两包烟,按市里招待所的标准收费,给小妹三人一个房间住一阵子,最近没有安排底下乡镇的人来培训,是有空房的,这个后门也算是为局里创收,不算违纪。 江心应下,住公安局招待所确实安全一些,对面就是公安局,那帮人再大胆也不能跑到公安同志眼皮底下去。 江父江母都想留江心母子三人在家住,可家里也实在摆不开,不过江心也说了,夜里住招待所,白天还是回糖厂筒子楼的,这样大家能聚一聚,也不会闹得家里鸡飞狗跳,住在一起就是容易有摩擦的,远香近臭的道理,江母还是懂的,就同意了。 江淮是请假出去的,今天还是工作日,他没办法休息,下午帮着小妹把行李搬到招待所,安顿好他们母子母女三人,又回去上班了。 第106章 这头江心回到新庆, 交了货,在公安局招待所安心住下,那头的霍一忠已经和战友一起到了西北。 十来个人窝在一个山沟沟里, 抓几个想逃出边境的间谍, 对方通过电台信号, 投靠了老美, 活动三年多,打探到沿海国防分布,准备往外蒙走,经苏联去欧洲,每个人身上都有枪, 尤其还有近距离大杀器喷子, 绝不能大意。 但是霍一忠他们也不怕,西北战区派出了十多个抗枪的,个个都是身经百战的战士,队长在幕后布置起来, 大家一点就通。 西北的事情,大家分散着蹲了几天的点, 喂饱了山上的蚊子,在一个清晨,把这行人在一个村子里堵住了, 来了个瓮中抓鳖, 要抓人就动武, 追逃之间,不免就开了枪, 霍一忠和战友是侧面进攻, 只是手臂擦伤了皮, 没受重伤,但是那几个间谍开枪,打死了个平民,弄得这十来个职业军人都有些灰头土脸的。 子弟兵都来自百姓,到了军队学本领,击退敌人,保护百姓,最恨的就是有人伤害手无寸铁无辜的人,因此西北军把人交给情报部门的时候,恨得踢了那个开枪打死人的几脚,把人腿骨给踢断了,其他人纷纷转头,都当没看到,回头报告就说这人是自己在抓捕过程中摔断的腿。 霍一忠和一同来的战友去军医院处理了伤口,不是大伤,涂药绑了纱布,隔天一早就要离开,但霍一忠接着还要去一趟川西,同他一起来的战友就先回去和鲁师长他们报道。 霍一忠先是在当地买了点东西,邮寄到新庆给岳父岳母,也算是作为一个女婿的补偿,不然心心回头不知道要怎么念叨他呢。 做完这件事,又去了火车站,查了到川西的火车,路途看起来很周折,如果一路坐火车过去,得换几趟,走许多不必要的弯路,还不能直接到,想着能不能在哪里换条水路,毕竟去隆溪市,坐船比坐火车要方便。 正当霍一忠仰头在火车站看路线的时候,身后有脚步声传来,稳健有力,呼吸绵长,像是个练家子,他耳朵一动,手上蓄了力,感到后面有人靠近,猛地回头,右手拳头就要出去了,待看清人脸,又收住,放下手中握紧的铁拳,看了对方几秒钟,才开口:“罗队长,一年了不见了,别来无恙。” “霍营长,身手还是很快啊。”身后来的,正是鲁师长和姚政委嘴里评价颇高的罗成,他看着霍一忠,一脸满意,“有没有兴趣从东北那个小师部出来,加入我的队伍?” 罗成爱才,惜才,喜欢给有本事的人提供平台,可他自己却似乎没有落脚点,四海为家,哪里需要他,他就在哪里。 “罗队长,我是正式军人,若要调动,请您联系我的上头组织,我服从命令。”霍一忠对罗成很有戒心,鲁师长称他为活阎王,而姚政委说过,这人的上头和老首长不对付。 罗成没对他出手,邀他到站台的长椅上坐下,那两条法令纹深重得让人无法忽视:“年轻人,坐下。都是自己人,别那么大的警戒心。” 霍一忠不敢掉以轻心,确实都是自己人,但也要看怎么定义这个自己人,他小心坐下,和罗成隔了一段距离:“罗队长怎么会在这儿?” “不然你以为是谁提供的信息,你们能这么轻松地聚在一起抓人?”罗成点了根烟,脸上有几分得意,“我让这伙人溜遍了大江南北,让他们以为自己能走出国界,再来个当头一棒,是不是很有意思?” 他就喜欢这样猫逗老鼠,让人疲于奔命,时刻警惕,再制造点内讧,把他们的如何联络的方式诈出来,后期审讯的时候才更有看头。 霍一忠看他一下,觉得这个罗队长也颇为计算:“是罗队长点名我来的?”否则直接让西北的军队直接抓捕就行了,特意找东北的人过来做什么? “是,也不是。”罗成也没有遮掩,那双发亮的招子盯着霍一忠,却不想和他多解释什么,谁让霍一忠职级不够,不能影响上头的工作安排,不过,罗成岔开了话题,“我看你去过川西了,承宗都被接走了,姚聪干的吧?其他能去那儿的人,都被我排除了,剩下的就只有你。” 霍一忠的提防心又起来了,罗成怎么知道的? “我听不懂罗队长的意思。”他否认。 见霍一忠跟炸毛猫一样防着他,罗成冷哼一声:“以为自己做得很隐蔽,侦察兵出身,就能天衣无缝?只要我们想查你,昨天你吃了几口饭都能扒出来。” “罗队长想要什么?”霍一忠问他,双手丝毫不敢放松,他知道罗成身手了得,若现在动起手来,真有几分担心自己打不过他。 “这回你还是要往那边走吧?我告诉你怎么走顺畅一点,先坐火车和汽车,再走水路,沿着长江一直下,到了去隆溪的支流就换船,六七天就能到。”罗成甚至还给他标注了几个上落点,撕了张纸递给他。 霍一忠接过那张纸,攥得紧紧的,盯着罗诚,再问了一遍:“罗队长,你想要什么?”绝不可能是因为对他霍一忠本人有兴趣,才和他讲这许多话的。 “告诉你们将军,没有永远的敌人,但有可商量的立场。”罗诚的话很简单,霍一忠的将军会听得懂的。 霍一忠已经不是吴下阿蒙,他脑子里绕了一圈,想起罗成效忠的对象,这是要老首长放下这几年的困难,和昔日对手站在一起,再想到老首长和夫人吃的苦头,他就愤怒,咬牙道:“我要是不带呢?” “你决定不了,也拒绝不了,你只是个小兵,排不上号,说起来我也能算你的长官,长官给你下命令你就得遵守,只要你把话带过去就行。”罗成历经太多复杂的事情,比霍一忠年长许多,没把他放在眼里,“还有,你要向上走,才能看到更多以前看不到的事情,如果还想再见到葛大亮,就一定要迂回前进。” “霍营长,一个人,要学会在灰色地带生存下来,这是我这个老兵对你的忠告。”罗成似乎也有些疲惫,他干这行太久了,人性在他眼里不堪一击,分文不值,霍一忠目前所遭遇的一切,他全都经历过,小年轻定然有愤懑的情绪,所以在他看来,人的成长更像是一个轮回,从前是他,现在是霍一忠。 “你知道葛大亮?”霍一忠直直盯着罗成那张古板的脸,“他还在川西吗?” 罗成吐出一口烟圈,对他点头:“我知道的东西,比你想象中要多得多。你的职级还接触不到这些信息,等升了两级再来问我。”到时他再考虑要不要告诉霍一忠。 霍一忠咬牙,第一次恨自己无用:“他还活着吗?” 罗成看了他一眼:“活着。”其他的就没再说了,职级不够,经历太少,知道太多也不好。 活着就好,夫人时常教导他们,人只要活下来,后面的一切才有可能,希望大亮哥的人生还能有其他的可能性。 “罗队长,如果我要联系你,要怎么找你?”霍一忠不怕罗成,罗成面相虽凶,但他下意识认为这个人不会伤害他,罗成是个十分有原则和底线的军人。 “不必找我。有事情,我会找到你。别在这儿耽搁太久,早点见到你们将军,早点带话,不用担心他被困,他是大人物,能量比你想象得大许多,他自有调度的方法。”罗成站起来,双手背在后头,不像个精锐,反而像个老头,走两步,他又回头,笑得法令纹加重,“真不考虑加入我这儿?一来就能给你加衔。” 霍一忠摇头,他有自己的队伍,墙头草不会有好下场。 罗成笑笑,那两条法令纹加重,看起来很阴鸷,这回他没回头地走了。 霍一忠拿着罗成给的那张路线图纸,当下就买了火车票,坐了三天火车,到一个小城,倒了两趟车,休息一日,继续坐火车一日,就到了川藏交界处,先是坐了一段船,一天后下了渡口,走半天翻过两座山,在罗成标记的那条支流坐船,渐渐地就见到了那个熟悉的古渡口,上面还有那块他上回来不及看的民国石碑。 可到了川西,霍一忠的脚步却慢了,他不再像上回一样行路匆匆,恨不得下一秒就能见到人,而是在吃竹笋面的地方住了一夜,换上黑色破旧的衣裳,看似十分悠闲,实则内心煎熬地把这个小地方逛了一遍,最终才下定决心,不去武开找葛大亮,而是坐上去隆溪的汽车,既然决定要跟着老首长,就不能朝秦暮楚。 罗成的邀请看似很美,可也布满荆棘,天下没有不用代价的馅饼可言,何况如果是变成第二个罗成,常年不在家,他怕江心和孩子都不认他了。 到了隆溪市,又闻到化肥厂那阵氨水味,现在正是下午时分,太阳还未落山,川西天气湿热得厉害,太阳高挂,山里湿气却重,他全身被汗水打湿,腻腻地贴在皮肤上,难受又难忍,他始终没办法适应这里的气候。 霍一忠沿着隆溪市的边缘走,没敢再大大方方地走上回的路线,怕人认出来,只能迂回曲折地往老首长和夫人所在的那座山上去。 所幸隆溪四面环山,他藏身半山中,穿着暗色衣裳,即使是在山林中也疾步如飞,很快就到了山脚下,换了另一条路上山,还路过他留宿山民家的房子,里头没人,估计出去干活还没回家。 霍一忠爬到一棵老树上,看着乌金西坠,人始终保持警醒,这时山里还有一丝光线,山上陆续有炊烟升起,过了一会儿,天色和山林中就全都暗了下来,走到眼前才能看得清人脸,远处的那几栋小楼里也亮了两盏煤油灯,窗户依然钉满了乱七八糟的木板,不能随意开窗。 他半靠在树干上,伸直双腿,拿出江心准备的饼干,填饱肚子,静待深夜来临。 看守老者的人还扛着枪,不过人数像是少了两个,霍一忠这回没有学夜枭叫声,而是在树上一直等,熬过了那些人换班,再到了后半夜,在四更接近五更时分,正是人最困顿的时候,他开始行动。 老人家睡眠轻,容易醒,尤其老首长和夫人心事重,时常半夜还睡不着觉,屋里油灯一直不熄灭,在这样的山里,夏天闷热得厉害,夜里开了窗,封了一大半,空气不流通,为了防蚊虫,窗口还是笼了一层细纱布。 趁着看守的人一个转身,霍一忠放了手上两三只飞鸟出去,被捂了一夜的飞鸟得了自由,煽动翅膀,惊声尖叫,吸引了那几个人的注意,他在短短的一瞬间,把一根细小削尖的树枝,笔直丢出,飞插进那块纱布,锐利得像一支穿云箭,直插桌角,入木三分。 很快,那几只鸟儿飞走,叫声不复,山里恢复平静,窗口的那盏煤油灯也随之熄灭了,外头看不到两个佝偻沉默的影子。 看守的人看了眼四周,又看了看楼上黑暗的窗口,也叹息了一声,老者可真耐得住,他们没站着,就坐下来小声地说话。 霍一忠此时已经到了他们附近的树上,上回门口放柴火的地方空空荡荡,无处遮身,只能再另想办法,他看着夏季茂盛的树木,树枝苍苍,又翻身上了一棵大树,用随身携带的小军刀切断一根细藤,绑在身上。 今晚没有月亮,灯火也不足,他长得黑,看不见影子,身形虽然高大,动作却快得像一只豹子,悄无声息地走在粗壮的树干上,小楼突然传来几声急切猛烈的咳嗽声,他停住,一动不动。 因为咳嗽得厉害,有看守的人敲门进去,问老者是否需要帮忙,老者把门打开,手上拎着油灯,右手紧扶夫人左手,一根尖利的小树枝被夹在两段苍老的手臂中间,无人察觉,他扶着夫人出来,让人去熬中药:“去厨房生个火,把下午的药再热一热,不然这咳得睡不着。” 看守的人留了一个在屋门口守着,另外两个陪着老者去了厨房,过了一会儿,另一个也被叫走了,走之前,他在楼上楼下大致扫了一眼,空荡简朴,一切如常,再把发出巨大声响的房门随手关上,背着枪,往厨房那头跑去。 霍一忠依然像一只怪异的影子,半趴在树上等,一刻钟后,老首长让人回来拿一味中药,有人跑回来,开了门,没有关,噔噔噔跑上二楼,瞬息之间,一个黑影闪进了小楼,缩在角落,视线不易察觉的地方。 所有人折腾了一圈,在厨房看着老者亲自烧火,柴火和几根细棍子混在一起点了火,药热好后,再拿扇子把药扇凉,夫人皱眉把药喝下去,又连连咳嗽几声,老者这才扶着人回去。 回去前,夫人还客气地谢过几个年轻人,都是年轻体壮火气重的小伙子,让他们弄点吃的,后半夜容易饿,把人饿坏了不好。 那几个看守的年轻人都笑笑摆手,表示不用,让两位老者要什么尽管找他们。 老首长回到屋里,让人把门关上,和夫人一起上楼,搬来凳子坐下,外头恢复平常看守走动,油灯没有再点亮,他才轻声开口:“一忠,不是让你别来了吗?” 霍一忠这才从床尾的位置出来,叫了声:“将军,夫人。” “小黑泥鳅,你这手抓鸟儿的活儿倒是没退步。”夫人咳嗽两声,小声夸他,从前承宗就爱找一忠带他去林子里捕鸟,就因为霍一忠学几种鸟叫声学得特别绝,他抓的数量最多。 “师娘。”霍一忠对老首长的崇拜有破裂,可对夫人确仍是赤诚一片的,“您要保重身体。” “老年人,多的是毛病。”夫人让他过来,“我看了你的两个孩子,养的很好,很像你。” 老首长没让他们说个没完,问他:“承宗如何了?” “将军,姚政委安排他到了首都医院,我来之前,听说他已经恢复了许多,不再需要吃药,但要静养,暂时不能出门,天天在医院读书。”霍一忠来之前,特意找姚聪打听过,承宗不是身体不良不利于出行,而是“不能”出门。 “嗯,这个年纪,是该静心读书。”老首长也能猜到承宗现在的情状,那帮人不要他的命,可哪会让他自由活动,但知晓幼子安危,就不再重复,而是问,“你这回来,是有什么事?” “将军,姚政委让我告诉您,有另外两位老者将会在年底进京,他猜测明年会有新变动。”霍一忠走到老首长身前,在他手心写下两个名字。 果然,老首长发出一声轻笑,有种当年的意气:“听你姚政委的话,不要轻举妄动。” “是。”霍一忠领命。 “将军,我来之前,遇到一个人,他找上我,托我带句话。”霍一忠提起罗成。 “谁?什么话?报。”还是那个威严的将军。 “那人是罗成。”霍一忠没有再犹豫,他享受了老首长给予他的一切安排,就必须有自己的倾向,“他让我和您说,没有永远的敌人,但立场可以商量。” 老首长冷哼,黑暗中,让人看不到他的神色,可霍一忠心里却打鼓,他比从前敏锐许多,将军起疑心了。 霍一忠半蹲在他面前,向他坦白:“将军,罗成让我加入他的队伍。” “哦?”老首长的声音轻得不能再轻,就连夫人都感受到了那阵紧绷和压抑,她又连着咳嗽好几声,却不敢打断丈夫的质问,“你怎么说?” “一忠谨记将军和夫人的教诲。”他是夫人点名的精兵良将,一等忠诚,宁折不弯。 老者叹一声,也许是信了,也许仍有疑虑,但还是伸手把他扶起来:“若是你跟了罗成,我倒还放心些。” 罗成至少是个君子,死也能让人死个明白。 “你替我跑一趟西南。”老首长在他手心写了个地名,霍一忠曾去过那里一趟,国之南疆,几个少数民族混居的地方,山多水深,瘴气深重,蚂蟥横行,有些村落至今仍在钻木取火,并不宜居,“从前跟在夫人身边,教你读书识字的方秘书,还记得吗?” “记得。”霍一忠这三个字,还是方秘书教他写的。 “告诉他,可以活动起来了,但要徐徐图之,不可操之过急。”老首长拍拍他的手背,“不必多问,把口信带到就走,他知道怎么做的。” “是。”霍一忠再次领命。 这个方秘书,说是将军的家臣也不为过,原来其人一直在西南,他和姚政委都猜测过,以为将军和夫人已经把他安排到东南沿海去了,没想到... 果然,西南还是将军的西南,罗成之流,再手眼遮天,到了南边,估计也拿将军没办法。 “去完西南,再替我送封信到首都。”老首长和夫人居住的地方是不允许有纸笔的,霍一忠从随身带着的小包里摸出纸笔递给他,老者只是在上面写了个名字,其余内容则是完全口述,让霍一忠出去默写出来。 “知道了,将军。”霍一忠把刚刚老首长的话记住,把纸笔收好,在心里盘算着怎么跑这两趟,川西离西南不远,不会耽误太久,但一直北上,就不能和江心孩子汇合了,送完信就得直接回师部报道了。 “小伙子,前路是很长的。”老首长喝口水,拍拍他的肩,“一切前途都要自己去争取。”可他却省掉了后面那句,要前途,就得有牺牲有取舍,这条路,就看要怎么选了。 这句话,给了霍一忠莫大的鼓励,罗成抛出的橄榄枝再好,也抵不过将军的一句话,他有些热泪盈眶:“将军...” “将军老矣,往后还是要看你们的。”老首长被看了这么几年,也确实有些心懒,不过,他是浴血大将,尸山血海里趟过来的人,绝不会轻易倒下,若有软肋,也只是软在自己的子孙后代上,“往后承宗和承平,也得你们多看顾。” 承平是他和夫人唯一的女儿,如今和丈夫分离两地,在各自改造的地方担牛粪睡牛棚,而承宗,不必再说。 “将军言重。”那个茫然的霍一忠已经过去,从这一刻开始,他还是那个一等忠诚的霍一忠,他的队伍始终明晰。 来川西之前,他被罗诚狠狠地刺激了一把,罗诚欣赏他的身手,却看不上他的经验和年纪,若要知道更多的信息,做更多有影响力的事情,除了往上走,再无他法,他必须要往上走,去看看顶峰风景,去体验会当凌绝顶的严寒和豪迈,哪一日自己也能给妻子孩子留条后路,而将军,就是他最好的指路人。 老首长和夫人让他天不亮就走,不用耽搁,坐船到西南,见过方秘书,立马去首都送信。 “这两件事,不必告诉鲁有根和姚聪。”霍一忠离开之前,老首长还是让他保密,“他们若是问起,就说我让你去办事。” “是。”霍一忠应下。 夏季天亮得早,公鸡报晓之时,天已经大亮,有人来敲门,老者让他们等会儿,和夫人洗漱后,携手下楼,准备吃早饭,而霍一忠则从门缝偷溜出去,沿着昨晚的来路,攀上那根藏起来的软藤,灵活地爬上枝头,慢慢消失在丛林中。 霍一忠走后,有个拿着老式苏联望远镜的人从一棵老树后走出来,帽子遮住了他的脑袋,看不出五官,认不出是谁人,过了一阵,他也转身入了山林中,消失不见了。 第107章 霍一忠从隆溪出来后, 辗转到了一个临江大城,找到邮局,给江心发了一个电报, 吃了顿饭, 当下就坐船, 往西南方去了。 江心在新庆已经待了好几天, 日子过得快活似神仙,爸妈会帮忙看顾着孩子,她也不怕孩子乱跑,就让他们在筒子楼底下玩儿,霍明霍岩和平平玩了几天, 关系一下就铁了起来, 天天姐姐哥哥弟弟地喊,真如江淮说的,闹得屋顶都要掀起来,爸妈和大哥大嫂都是笑呵呵的, 丝毫没有觉得他们是客人。 她自从结婚后,还没过过这么舒心的日子, 在家属村事事都要亲力亲为,一天懒都偷不得,果然女人还是不结婚得好。 肖婶子打趣她:“有孩子了, 就知道还是娘家自在吧?” 孩子不论是不是自己生的, 但用了心, 养出感情,那就是从早看到晚的, 哪有空闲下来和人磕牙花。 “对, 还是家里好, 我都不想回家属村了。”江心帮江母粘火柴盒,时不时往楼下探探头,听到三个孩子的叫闹声,她就放心了。 肖婶子和江母都问她:“真不打算自己生一个?小霍不是说能去首都找大夫看看吗?” 江心摇头:“现在没有计划。” 霍一忠可能还想再要多两个孩子,她是真的不想怀孕,想到来顺难产的事就害怕,何况那么小的孩子,得占据她多少精力,如果男人替她怀胎十月,她肯定是乐意的,可这也不能啊。 江母欲言又止,这几日她看霍明霍岩和她的欣欣关系亲密,但心里始终有忧虑,万一他们的亲妈找回来,那两个孩子的心会怎么偏还不知道呢。 江心了解江母的想法,拍拍她的手背:“妈,放心吧,我心里有数呢。” 此时正是太阳要下山的时候,厂里的人都要下班回家吃饭了,江心在娘家,就自觉接过了做饭这件事儿,她搬出煤炉子,烧菜做饭,忙得鼻头都出了汗,一家几口人,一顿饭得做好几个菜,筒子楼三楼小小过道里施展不开,还是家属村的厨房好,又大又宽敞,不影响她发挥,说是娘家日子好,可她还是想自己和霍一忠的家了。 有道是,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 “霍明霍岩平平!上楼吃饭!”饭菜快做好,江心洗好锅,朝着楼下喊了一声,又把吃饭的桌子在客厅摆好。 “妈!妈!”霍明一马当先,一头汗跑上来,辫子乱晃,一头扑进江心怀里,“妈,我也要买绳子,要七彩的,楼下的馒头姐姐有跳绳!” 霍岩则跟在后头,背后都是跑出来的汗,这一年来,双手双腿结实了,脸也圆了:“妈,我要洗脸!” “明天再带你去买。先和弟弟去水房洗手洗脸,平平一起去。”江心打发了三个孩子,把饭装出来,转头一看,家里四个上班的大人都回来了,大家坐下来吃饭。 江淮一改前几天的阴沉,今天脸上都是笑,和三个孩子闹成一团,把他们三个挂在身上,江心就知道估计有好消息了。 刚到新庆的那日,小哥就说要当晚把货散出去,他和侯三两个人带了三两个信得过的兄弟守在临时仓库。 临时仓库是侯三找的地方,就在新庆中专不远的一个小平房里,地方不大,两间平房连成排,只有一个新装的铁门,侯三特意安了把大锁,要打开只能用钥匙,若是撬开的话,那动静非得弄得人尽皆知不可。 周围都住了人,离得远,但叫一声,互相也能听见,侯三和江淮以前都把货放这儿,苏联货散得快,一散出去马上就走,半天不到,就能把这里变成空房。 这回他们也一样想这么做,可这回也有不一样的事儿发生了。 前头那几次都是顺顺当当的,可这次,他们好几个人都在,轮流守夜,轮流睡觉,还是一夜怪事儿。 当夜隔壁的房子就了火,也不知道是怎么起的,半夜起来撒尿的人看到起火了,就大喊着,把四邻都喊醒了,看风向,是往他们临时仓库这头来的,大家奔走挑水灭火,一时间,周边家家户户都亮了电灯,唯独他们这个临时仓库漆黑一片,通常不点灯,就表示屋里没人。 混乱中,却有人来大力敲他们的门,让里面的人赶紧出来,小心被火烧了,两个看货的人两两相望,睡着的也醒来了,有人蠢蠢欲动要去开门,被侯三拦下了。 侯三说:“ 只要货还在自己手上,外头就算是开战了,也不能出去看热闹。”见大家脸上有惊恐,又咬牙说,“放心,火真烧了进来,拼着不要这批货,咱们也得冲出去!” 好在火势不算大,住在附近的人被吵醒,挑水灭火,火很快被扑灭了,始终没有烧到他们这一头来,而被烧了屋子一角的人咒骂声不断,说不知道哪个杀千刀的,放了一把干草垛在他们墙头,连着底下一个木头架子被烧着,估计是哪个王八蛋抽烟,把烟屁股塞在草垛里头才着火的,好在没有伤到人。 侯三和江淮二人靠在一起,贴着门,听着外头的喧闹,心跳得很厉害,不禁都握紧了拳头,以往小妹寄货来,最多只有两三箱,货值不大,因此没多少人注意,这回带的东西多,估计有人就犯红眼病了。 而侯三是最光火的,江淮和他说了对老水的怀疑之后,他本来不信,可一波三折到这里,再坚持也有了几分怀疑,他对老水的信任,说是对他亲哥一样的信任也不为过,可事已至此,多怨无益,无论如何,明天必须要把货全都散了! 夜里失火的事情刚过去,又有人在外头哭,细听像是个女人和孩子的哭声,似乎就待在他们墙角的地方,像是用指甲挠墙,那声音,听得人瘆得慌。 侯三气得要拿起铁锹往外头走:“什么玩意儿敢在老子鼻子底下装神弄鬼!” 江淮把他拉住:“不要节外生枝!说不定人家就等着咱们开门!” 侯三一听,把铁锹丢在墙角,自己开始生闷气,气外头的人,气老水,又气江欣! 这时,隔壁屋有人喊了一声:“哪里来的发春夜猫!要叫春滚远点儿!”说着,还打开门往那传出叫声的地方扔了块石头,似乎砸中了个什么东西,听到“哼”一声,那哭声就停了。 江淮和侯三都停靠在窗边,听到那一声清晰的低哼,是人声,绝不可能是由猫发出的,心中警铃大响,他们确实被人盯上了! 那一夜所有人都没睡,大家好不容易熬到天亮,天儿才蒙蒙亮,旁边的人家没起床,陆续有熟识的人按着约定好的记号来敲门,找侯三拿货,侯三睁了一夜眼睛,疲惫干涩,嗓子沙哑,脾气暴躁,按着原来说好的数,给来人拿了货,收钱落袋。 一连来了好几个人,散货还都还算顺利,天儿还早,外头还没行人路过。 这时有个陌生人也按照同样的记号来敲门,这回是江淮在外头应着,他看那人眼生,双手窝在腋下,一口外地口音,跟他那日听到搬错货的一模一样,心道,来了!就在身后比了个手势。 侯三等人立即停下手上的活儿,拿木棍的,拿铁锹的,没一个空手的,都盯着门口那个陌生人。 那陌生人没承想里头人那么多,个个都是高大的小伙子,手上拿着趁手的东西,往后退了一步,说:“兄弟,我着急赶路,看到这里人来人往的,以为你们家全起床了,想过来问个道儿,叨扰了,不阻碍你们,您先忙,先忙。” 江淮已经有几分识人的本事,嘴里说着:“好说好说。”把门打开,抬脚要送人出去,却趁人不备,抓住那人的衣领,下了死力气,把那人一把扯了进来,那人料想不到他会突然出手,一下重心不稳,往前跌扑去,差点摔了个狗啃泥,而此时,他的后背露出一把锋利的柴刀。 侯三等人上来,拿着棍子对他一顿敲,踢开柴刀,又用破布塞住他的嘴,把人五花大绑,给捆起来了。 那人也有几分蛮力,捆绑之间,还咬伤了江淮的手臂,被破布塞住的嘴里呜呜叫个不停,谁都听不清他嘴里的话,不用想,也知道肯定是在骂娘。 侯三提心吊胆一夜,满脸的胡茬子,一肚子怒气,这批货他占的份额最大,因此被人盯上,他最生气,操起另一个兄弟手上的棍子,下力气往那陌生人背上狠狠敲了一棍:“让你他妈装神弄鬼!” 那人闷哼一声,倒在地上,脸涨红,额头冒青筋,说不出话来,哼都哼不动了。 江淮甩着被咬出血的右手,拦住侯三:“别打了,先看好他,他肯定还有同伙。” 侯三似乎被逼出了戾气,眼里眉梢都是凶残狠毒,脸上是要鱼死网破的决绝,让人看着忍不住打了个颤。 货散得没想象中快,侯三和江淮都觉得奇怪,往常那伙人都催着他们要货,照理说昨天让人去通知了,今天就不该来得这么晚。 侯三有些烦躁,让大狗从后窗爬出去,找找那几个还没来拿货的人,看看什么情况。 午饭时分,大狗敲窗,给他们带了吃的,这才说:“侯三哥,淮子,有三个人在来的路上都倒霉了,摔跤的,被自行车撞了腿的,还有家里突然出事的。我去问了,不是不要货,是他们今天来不了,得改天。” “侯三哥,淮子,是不是出事了?” “从昨晚都今早都不顺,怎么还有人拿柴刀上门来?” “该不会是被联防队的人查到了?来探我们吧?” 几个人七嘴八舌,胡乱猜测起来,纷纷放下手上的吃食,借口让侯三把这回的钱给他们,生怕被人盯上,更怕被送去劳改,没一会儿,除了常年和他们混在一起的大狗,其他人全都跑光了,偌大的平房里只剩侯三江淮大狗三人,把爱面子的侯三气得又要去找今早那陌生人出气。 江淮却说:“不急,咱们的货散得差不多了,还有四五个木箱子,就算全赔了也亏不到哪里去。我们把货都搬到你宿舍去,后头再联络下家。今天不行就改天,不能乱了阵脚。”他确实是稳重了。 大狗是淮子的朋友,是淮子带着他和侯三一起玩的,他更听江淮的话。 侯三吃了个水煮蛋,吞得面目狰狞:“好,我们从学校后头那个小木门进去。先把那王八蛋绑这儿,等他的同伙来找人!” 接着,他们三个把货从木箱子拿出来,分装在袋子里,侯三和大狗拿了两根扁担,挑了两担重重的货,江淮则是自己扛了一个大袋子,三人兵分三路,绕道去了侯三的宿舍。 到了侯三的宿舍,他们把袋子藏在床底下,坐下来喝口水。 大狗胆子最小,问他们:“那屋里绑着的人怎么办?” “这种外地来的盲流,我搜过他身上,没有介绍信和暂住证,送他去见公安!”侯三把搪瓷杯重重地敲在桌上,他在新庆二十多年,还没这么窝囊过,“淮子,去找你队友干活!” 江淮却摇摇头,他们卖货,本来就是倒买倒卖,被抓到是要去劳改的,其实很不可取,他已经暗下决心,这件事跟老水无论有没有关系,都不能再做这个生意,一是他要珍惜自己的前程,二是小妹牵涉其中,不能让她涉险。 “我有一个方法,你们听听。”他快速转动脑子,“我们把这人藏起来几天,然后放出风去,说我们有四五箱货不见了,一大早没的,大家没睡醒,被人偷了。” 侯三也跟着他的思维走:“你是说让他们自己猜疑去?” “对。”江淮记得小妹说过,当时替她搬货的有三个人,他们就算人数再多,也不能来一蜂窝,而其中两个他已经见过,那么还有一个人,应该是领头的,依着小妹的形容,那人身形很高大壮硕,却一直没出现。 这两个人现在在哪儿呢? “那人早上来,他的同伙肯定已经知道他被我们控制起来了,他们会想办法来找我们的。”侯三又皱眉,“咱们要把他弄到哪儿去?”现在哪儿都不好藏人。 “学校不是有个地道?”大狗人看着傻乎乎的,却挺会留意细节。 “学校里还有留校的学生,不成。”不止侯三,江淮也不同意。 “把他打晕,让他坐船走!”侯三想起一招,还是他爷爷从前和他讲过的故事,他兴奋,没想到现在也能用到,“咱们把人从窗户那头弄出来,夜里黑,绕小道,那两个外地人肯定不如咱们熟路。” “我们花点钱,找两个睡江上的兄弟划船,划个两天两夜,随便把他丢到哪个荒郊野岭。”侯三计划好,“走之前把他绳子解开,后面是生是死,就看他造化了。” 江淮犹疑了一下,侯三见他迟迟不点头,脸色一下有些不好,他见大狗同意,也只好同意了。 夜里,他们把人打晕,但那人更大程度上应该是饿晕的,三人把那陌生人套上布袋,一起扛了出去,到了江边,扔上一条小船,叫人连夜划走,随便找个地方把人丢下。 隔日,他们丢货的消息不胫而走,而那日没有及时去拿货的三家人都跳脚,难道新庆进贼了! 江淮和侯三各自不说话,低沉了几日,大家都以为他们是因为丢货心情不好,没人去找他们麻烦,而那个陌生人的同伙,不知道怎么也一直没有冒头,老水也还未到家。 等江心问江淮,要一笔钱给小常哥汇剩下的款项时,江淮把那部分钱拿出来给她,江心去邮局给“常治国”汇了一张大额票单,这笔货款,就不欠债了。 老水提着行李包,穿着列车员制服回来那日,侯三见到他,哥俩儿好打了声招呼,和往常一样,过了半小时,他就找到江淮:“水哥回来了,出货。” 于是剩下那四五箱货,又悄无声息出给了几个熟悉的人,至此,江心亲自押送回来的货,就全清了。 侯三一人独大,江淮和江心各自得了一千六百块,小赚一笔。 第108章 “老水回来了, 明天我和侯三约好和他吃中午饭。”江家人吃过晚饭,三个孩子和江父江母下楼去玩儿,江淮走到小妹身边, 和她说这件事。 江心收拾好碗筷, 看了眼屋里正在听收音机的大哥大嫂, 和小哥两人靠在阳台上, 听了他的话,停下手里的活儿:“要我一起去吗?”毕竟她一直是中间联络人,也是她先碰上的老水,这一连串事情和她有关系。 “不用,我和你是一家的。”江淮知道, 无论如何, 在老水和侯三眼里,他和小妹是分不开的,“欣欣,哥要和你商量一件事。” “你说。”江心看他说得严肃, 心中也松快不起来。 “我想从此停了这门生意。”江淮再不是那个只看眼前小利的人,他长了见识, 就知道人要往后头三年五年,甚至是十年后看,“我知道你在家属村没工作没工资, 往后我每个月都给你汇十五块钱, 这样你上无论如何都有点钱在。” “那怎么行!”江心立即就反对了, 别说她不同意,霍一忠都要把江淮放倒, 这是看不起他一个大男人养不活媳妇, “把生意停了, 和你给我钱,是两回事,我们分开来说。” “小妹,这是你拉起来的生意,如果你不想停,我们就再想想别的路子。”江淮也算是赚过钱了,卖一箱货就有一两百,在新庆上班,一个月苦哈哈赚二十五,知道要割舍这样一个来钱的方式,是需要极大的自制力的,何况小妹一直没收入,她对这笔钱会更依赖。 “小哥,说服我。”江心乍一听江淮的话,确实有些舍不得。 江淮就把这几天的麻烦事儿说了,他认识侯三多年,知道侯三是个重情重义,但也重利的人,他不会放弃老水这条运货的线,可是老水现在已经不再值得信任。 况且他自己虽不是一个正式编的公职人员,但一直受的都是兵抓贼的教诲,这段时间和规矩对着来干,江淮心里还是很矛盾的,他想当个守法的好人,如果日后有机会能转正,他不想授人以柄,要趁着还没有深陷其中,把自己拉回来。 这次就算是冤枉老水了,江淮也不后悔,他总得为自己和小妹打算。 江心听明白了,小哥除了为自己着想,也在为她考虑,这回那几个人只是想求财,才做出这些上不得台面的小动作,万一下回恶从心头起,要人命那才糟糕,她想了想自己兜里那还没来得及捂热的一千六百块钱,这回的收入比她预想得要多了,就不再犹豫,点头:“小哥,我同意你的做法。” 兄妹二人就此说好,第二天中午江淮先去和老水吃饭,之后再和侯三提起这件事。 江心习惯担心,再次问:“小哥,真不用我去吗?” “不用,你在家好好待着,都是回娘家的姑娘了,就别操心太多,有哥哥在呢。”江淮伸伸懒腰,趴在阳台上,看着楼下纳凉的邻居们,听着孩子们奔跑玩游戏的欢笑声,自己也扬起一个笑容,还有几分去年第一回 见他的模样。 江心在他旁边,又问他:“小哥,让你看高中课本里的书,你还在看吗?” “在看。”和家里人在一起,江淮很放松,眼神里都是柔和,“同一篇文章,从前看,和现在看,有了很不一样的心情。” “小妹,我觉得我变好了一点。”江淮的声音不大,带着十分确定,他终于不再是那个对未来没有信心的愣头青。 江心也笑:“那就好,人总是要一点点向上的,一天进步一点,慢一点也不要紧。道阻且长,行且将至。” ”往后有机会,我也去读个大学,看看更大的世界。“江淮开始有了具象的理想,他还记着自己的誓言,要让别人都尊重他的家人,要让老水那些人再也没胆子去跟踪小妹。 ”小哥,会的。“这几天,江心一点一滴地感受每个人的变化,不过只是过去了一年而已,每个人都往前走,每个人的生活都有了变化。 夏夜晚风缓缓吹来,空气里有闷热,有花香,也有看不见摸不着的时间在流动。 隔天中午,侯三特意骑自行车去接江淮下班,到国营饭店找老水吃饭,两人在路上还停下来对了一下口径,等会儿该怎么套他的话。 没成想,老水比他们要更直接。 一到国营饭店,还未进门,老水就先迎上来,拉着侯三和江淮,连连叫着兄弟。 伸手不打笑脸人,也没百分百确定就是他做的,侯三和江淮都只能对他露出笑,和他寒暄起来:“水哥客气了。” 老水把人带到里头一张小圆桌旁,除了他们三个,还有另外两个人,一个高大壮硕,一个身材中等,两人手上有几分肌肉,皮肤黝黑,手掌粗糙,一看就是常年跑码头干重活的。 身材中等那个,正是在回新庆路上,搬错货的男人,正要笑不笑地盯着江淮。 壮硕的那个,就不必说了,必定是小妹嘴里的那个领头。 江淮看那两人一眼,马上就转头看老水,用力握拳,手指发白:“水哥是什么意思?” 侯三还不知发生什么事,看江淮如此发怒,以为是不满老水今天带不认识的人来吃饭,还想劝解两句,毕竟老水是他发小,江淮是他好友,他也不想大家闹的不愉快。 江淮哼一声,对着那个身材中等的男人说:“怎么,第一回 是搬错货,这第二回是吃错饭?还自己送上门来了,想尝尝我们新庆□□头的滋味儿??” 那人拍了一下桌子,站起来想对江淮放话,被老水一压,只得坐下。 老水劝和道:“淮子,大家都是兄弟,别上火,坐下说话。” 侯三这才知道,原来那拿着柴刀来试探他们的两个同伙,就坐在眼前,顿时一脸冰霜,冷冷问了一句:“水哥,怎么?现在还负责给人当说客?” 老水笑哈哈,帮侯三和江淮拉开椅子,让他们坐下,态度也算是放低了,侯三心头那把火没完全烧起来,拉着江淮坐下:“听听这两个王八蛋嘴里能拉出什么驴粪来。” 那两人都握紧拳头,若不是老水在中间,估计在国营饭店都能打起来了。 “水哥,这摆的是什么鸿门宴?”侯三火气容易上来,虽然不是大火,却浇不灭,“要不就是想烧死我们?要不就是想在半路劫道换货?还想拿柴刀进屋?啧,手段都不高超啊。” 江淮也没客气,一脸嘲讽:“笨贼,学艺不精呗!” 两人大笑,有些肆无忌惮。 那两个外地搬货已经要站起来动手了,想想又忍住,一肚子气,来之前老水就交代过,今天只能放低姿态,才能把他们兄弟的消息换回来。 老水脸上闪过一丝阴狠,但很快就被笑脸替代:“侯三和淮子说得哪里话,我这两个兄弟做错了事,想托我做个和事佬,帮忙解开一下大家的结。四海之内皆兄弟,今天喝顿酒,把这事儿给解开了。” “阿大阿二,给侯三哥和淮子哥走三杯!”老水推着那个大块头,让他倒酒。 侯三拒绝,那手掌遮住白酒杯:“水哥,我从穿开裆裤就开始叫您一声哥,也真把你当我亲哥看。可是这事儿,做的不厚道。”他哼一下,又低声念叨一句,不知道是在自问,还是在质问,“您有份儿吗?” 江淮看着眼前几个人,想到前几天他们把那个拿着砍柴刀的莽汉丢到船上,已经好几天了,他们俩儿估计没找着人,才托老水出来说和的。 侯三找的是江上兄弟,当地的“江上”兄弟,在旧社会里,那可就是沉尸人,当然现在没有那种要人命的大流氓,江上兄弟就会接些“运货”的活儿,货也好,人也罢,能赚钱就行。 “侯三,你既然叫我一声哥,就给我这个面子。”老水亲自给他倒酒,侯三就不好再拿手挡着杯口了,“人都贱,见到漂亮女人,见到大把钱财,心思歪了点儿,也是人之常情。你和淮子兄弟也是有正经单位的人,不也有眼红的时候吗?”不然乖乖地领工资就行了,走怎么货呢? 歪理还能给他说正了,江淮和侯三都笑了,这水哥可不像他的长相那样温良。 “水哥,别说我们有正经单位,您也有啊。”威胁举报?侯三他就不吃这套! “哎,对对对,大家都是正经人,说得都是正经话。”老水自说自话,谁让自己这头理亏,又不想认错,干脆和稀泥,“难得齐人,我先喝一杯,几位随意。” 江淮却没有说话,他知道对方想要的是那个拿砍柴刀人的信息,可他和侯三也不知道江上兄弟把人丢哪儿去了,像侯三说的那样,是死死活,全看天意,都好几天了,万一呢... 大块头的叫阿大,他先站起来敬酒,粗人不会说话,就说了个:“请。”一口闷了三杯当地的烧酒,辣得他直甩头。 阿大站起来,阿二也没闲着,站起来也喝了三杯。 “熊样儿。”侯三夹口菜吃,老水也推他,让他给个面子,他就浅浅喝了一口,当是意思意思,他侯三的货是那么好动心思的? “淮子兄弟,怎么样?你也来一口?”老水坐在中间,左手是侯三江淮,右手是阿大阿二,一副大哥的模样。 江淮不像侯三好面子,人家低头认错,侯三觉得差不多了,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事情就过去了,他还有小妹的安危要思量,他拿起酒杯,几个人都看着他,只要他喝了酒,接下来的话才好说。 可是江淮又把杯子放下,开口问:“那天如果不是我去接我妹妹,你们会怎么做?” 小妹一个弱质女流带着两个年纪尚小的孩子,孤独地等在小站台上,对方是三个大男人,力壮如牛,如果不是他及时赶到,他都不敢往下想。 这话一问出来,桌上就沉默了,侯三最清楚不过,家人就是江淮的死穴,这几个人若是单纯打货的主意,那还有回转的余地,可涉及到他家里人,那就是底线,绝不能容忍,侯三都有些后悔喝那半口酒了。 老水被人质疑到脸上,竟拿得起放得下,想伸手去拍淮子的肩,说几句无关痛痒的话,这不是没出事嘛。 可江淮避开他的手,冷眼看着这几个人:“如果那把火烧大了,把我们和货都烧死在里头;又或者是那天早上你兄弟拿着砍柴刀把人砍死了。水哥,你会去给侯三的父母一个交代吗?” 侯三父母和老水父母都认识,大家还是关系不错的邻居。 侯三被江淮这两句话问得一点滋味都没有了,这顿饭就不该来吃。 “水哥,你不是跟着我们回新庆了吗?怎么在火车上不下来呢?”江淮倒是给自己夹了菜,问他,现在他确定,那日小妹在火车上见到的人就是老水。 老水那张敦厚的脸,换上阴冷的神色,把杯子放下:“这么说,淮子兄弟是要和我计较到底了?” 侯三脸色不好,仍旧不开口。 江淮的脊背挺直,目不斜视,专心吃饭,像是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一顿饭:“我们叫您一声水哥,你不在家,家里的事儿侯三照应着,哪次该你得的钱,也没少你的。可见还是人心不足蛇吞象。” 老水毕竟还是个有文化的人,被人当着面拆穿虚伪的面具,脸上多少有些挂不住。 他那天是和江家兄妹在同一班回新庆的火车上,没有下车,因为还要跟着这趟车往后面走,但十几箱的货,沉甸甸的,不由得他不心动,就让人想办法把货弄走,特意叮嘱,不能伤害江心母子三人,他是江心老乡,又是男人,不欺负女人的道理还是懂的。 可偏偏这仨儿空有一身力气,一个脑袋都不长,偷鸡不成蚀把米,前几天还弄不见了一个人,翻遍了新庆,怎么都找不着,搞得他不得不浮出水面,帮他们说情。 技不如人,愿赌服输。 老水自顾自喝了一杯闷酒,也不说话了,倒是那两个搬货工恳求他,让他帮忙问问还有个兄弟去了哪儿。 “侯三,这回是水哥我的心黑了,你原谅我。”被阿大阿二看着,为了问话,老水竟认了错,又对江淮说,“淮子,我发誓,我绝对没想打你妹子的主意。” “你不打她主意,你能控制你身边的人吗?”江淮放下筷子,拿小妹给他新买的帕子擦嘴,“出了事,你负得起责任吗?你还记得我小妹是军属吗?” 侯三心里头发闷,水哥这样不讲究,兄弟情分算是到头了。 老水噎住,他临时起意,一心想着那批货,都忘了江小妹的丈夫是个营长,侯三说那人还上过战场见过血,突然一阵冷气从背脊往头上窜,后怕不已。 “这位兄弟,错是我们犯的,您别怪水哥。”那个块头壮硕的男人站起来,朝着江淮鞠躬,“我们不该动你们的货,您大人大量,请您告诉我们,我们还有个兄弟在哪儿?”阿大等不及看他们三人你来我往的,干脆站起来直接问。 江淮朝他看一眼,就是他朝小妹多收钱,还恶脸恶相地吓小妹,他就不耐烦讲话。 侯三这时倒是开口了:“水哥,我们有五箱货不见了,我相信你也听人说了。”言下之意,很明显。 “不可能!阿三不是这样的人!”那个“搬错货”的阿二站起来,“他最大胆最重义气,要是拿到货,一定会和我们分!” “呸!”若不是在公共场合,侯三简直想把杯子摔人脸上,“谁给你脸了!还想从爷爷手里拿到货!贼就是贼!” 阿大阿二不在乎侯三的话,他们只想知道自己兄弟的下落。 老水却脸色一僵,贼就是贼,他就是没有侯三幸运,侯三年纪比他小,家庭出身工作处处压他一头,自小院儿里的大人们都夸侯家三小子聪明灵活有慧根,长大了铁定成龙。 除此之外,侯三总能比他弄到更多的钱和票,找到更多的门路,就连找的兄弟都比他的靠谱,这回知道有人在后头打主意,江淮和他一回来就把货全清盘了,目的就是为了把风险转嫁给其他人,赶着散货,分了钱,目标一分散,打主意的人就抓瞎。 侯三说五箱货不见了,口说无凭,又无对证,老水就恼火了,阴笑道:“侯三,淮子,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尤其是你,淮子,你妹妹总要坐我那趟车回东北的。” 这是软的不行,硬的来,刚刚还在认错,现在又改威胁了? 江淮倒也不十分怕:“水哥,我妹妹要是出事了,不管跟你有没有关系,我都算你头上。”他细心把用过的帕子叠好,放进自己口袋里,“说起来,您家里也是上有老下有小的,家里就你一个青壮年,还常年跑火车不在家,家里要是时不时进个带刀带枪的贼,您年轻貌美的爱人和两岁多的孩子,得多害怕。” 老水猛地看向江淮,揪住他的衣领:“你敢!” “你看,水哥,我们都是有正经单位的人,大家都是要做正经人的。”江淮把他的手重重地拨开,理了理自己的衣服,“侯三说得没错,我们的货确实是少了五箱,好多人都知道的,还帮着找了好久。您和这两位兄弟若是能找回来,我们就送你们了。” 阿大和阿二两人两两相望,难道阿三真的自己把货带着跑了? 老水死死盯住江淮,他不相信货不见的话,眼睛里的狠毒都能射出来,可江淮那张和江心有几分相似的脸却平静得很,老水突然又笑了,哈哈大笑,笑出眼泪,把旁边人的眼光都吸引来了。 “侯三淮子,你们两个,就是太过认真!”老水伸手擦擦眼里的泪水,又搭上两人的肩膀,“坐下坐下,不讲这些。水哥和你们商量一件大事!” “水哥,我不奉陪了。”江淮还要回去上班,他也不想和老水这人再纠缠下去,话说到这里,已经是说死的了。 侯三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江淮已经站起来往外头走了,老水也没强留人,拉着侯三不让他走,凑在他耳边说:“侯三,哥知道你有野心,你也不满足现在一箱两箱,小打小闹地卖货吧?我一个月跑一趟东北,你让淮子的妹妹找大批货源,有阿大阿二在中转站帮忙看着,一回运个几十箱上百箱都不成问题,到时别在新庆兜来兜去的,咱们也把货卖到省城去。要干就干大的!” 这话可是骚到了侯三的痒处,他早就想让江心进多点货,别那么小气,每次跟挤牙膏似的,两箱三箱,这回十五箱已经是最大的量了,他都觉得不够塞牙缝的! 可再心动,侯三也不敢擅自答应,他对东北和边境一无所知,全靠着江小妹在中间联系周转,渠道是她发现的,他只是负责出钱和出货,水哥今天把人得罪了,要是淮子不想搭理,那也有的磨。 可,侯三就偏偏结结实实地动摇了,和水哥当不成兄弟,难道还不能当个合作伙伴?他得想想怎么说服淮子和江小妹。 江淮回到公安局开始写材料,写了一半,稿纸上都是他一笔一划仿报纸上的正楷,走神片刻,觉得老水和侯三后面估计还有事儿。 果然,到了下午侯三在外头等他,把老水的话兴奋地朝他转述:“淮子,我觉得水哥的话有道理!” 江淮推着自行车,黑着脸:“侯三,早上就想和你说,我和我妹妹决定不做这门生意了。” 侯三都懵了:“你说什么?好端端的,有钱干嘛不赚?” “为了保命。”江淮是陪着江心从那几个站过来的,他亲身经历过其中的凶险,何况他天天在公安局,写材料的时候,动不动就是某某因为倒买倒卖国家禁止流通商品,而被判劳改几年,哪一日,万一这个材料套到他江淮身上,他妈能把眼睛哭瞎,他不能踏错一步。 侯三有些自讨没趣:“反正我觉得水哥说的有道理,你把这些话回去和你妹妹也说一说,说不定她也同意。” 有钱不赚王八蛋,他侯三就不信江小妹要当王八蛋。 小妹肯定不会同意,江淮对这个还是很有把握的,欣欣下了决心要做的事情,可比他这个哥哥坚决多了,看着侯三一副要干票大的模样,忍不住泼了他一盆冷水:“现在十五箱货,老水都敢让人上门抢。等你们走到一百五十箱,你觉得他敢不敢铤而走险去杀人?” 这杀的是谁,就让侯三自己去想了。 作者有话说: 今天差点就赶不上了。 第109章 江淮那日回来后, 把在饭店见到老水和那两个搬运工的事说了,他也后怕,好在小妹和两个孩子都平平安安地站在他眼前, 江心听完也是心惊肉跳的, 这回是她失算了, 往后可不能再这样拿自己的安全去冒险。 “小哥, 那另外一个人,你们怎么处理了?”江心好奇,那日早上拿砍柴刀子的人,最后到底怎么样了。 “你一个姑娘家,打听那么多这些干嘛。”江淮怕吓着小妹, 生硬地把话岔开, “你只要知道他人没事,但吃了点苦头就行了。” 江心白了他一眼:“你还是我哥吗?怎么说话这么欠揍。” 江淮就笑嘻嘻的,让她别操心,想着多给自己买几块布, 做几身漂亮衣服,多捯饬捯饬自己, 顺便又说了一下老水怂恿侯三做大生意的事,而且老水还说让小妹继续参与进来,他很严肃:“欣欣, 我已经回绝侯三了, 他后头如果再找你, 你可千万小心,别被他油嘴滑舌给拐进去了。” “放心吧, 这回已经把我惊得够厉害的了。”老水都威胁小哥和她了, 她再爱钱也不敢拿这种事开玩笑。 “那就行。”江淮不担心小妹, 更担心的是侯三。 侯三上头有爹娘哥哥罩着,他自己手里有钱,在新庆也吃得开,总有种叛逆心理,觉得自己是条龙,新庆这个小地方困住了他,施展不开手脚,有点子事儿都折腾个不休,想看看自己能走到哪一步。 江淮想了想,又叮嘱她,“欣欣,我今天得和队友一起下乡镇,住一夜,明天下午才回来,你自己在家小心,别乱跑。遇到老水就避开点儿,遇到侯三找上门,就说一切等我回来再说。” 江心点头:“知道了。两个孩子在,我能去哪儿,也就是去看看关大姐和以前供销社的同事们,走不了多远的,放心吧。” 刚回来没两日,江心就带着两个孩子去看了陈刚锋和柳小银夫妇,这对夫妻是霍一忠和她最直接的媒人,如果没有陈刚锋的热心,他们就组不成一个家了,何况霍一忠还叫陈刚锋一声大哥,于情于理都该带孩子去看看人家,上门时,江心带上霍一忠的问候和家属村的特产。 柳小银稀罕地看着这两个孩子,大的估计像她妈林秀,穿着小裙子,白净秀气,江心给她绑了两根小辫子,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嘴甜大方,惹人疼;小的像极了霍一忠,不过眼神儿更灵活,一看就是在家被好好教着的男孩儿。 柳嫂子只有两个调皮捣蛋的儿子,总想要个女儿,拉着霍明的手不放开,让她干脆别回家属村了,就住他们家,给她夫妇当女儿,还送了霍明一把精致的木头梳子,不无羡慕地对江心说:“小江,你这女儿养得好,又活泼又可爱,往后和你最贴心。” 江心让霍明谢过柳嫂子的礼物,帮她把嘴角的一点饼干屑拿掉:“嫂子是不知道她调皮的时候,能把人气得七窍生烟。”不过又有些骄傲的神色,“两个孩子都听话,性子也好,值得疼。” 霍岩出来拆台:“妈,你说的不对,我们来外公外婆家之前,爸还罚了霍明站军姿!”那是霍明乱跑,把家里一个水壶打破的事情。 “你还不是被爸打了屁股!”刚刚还甜笑的霍明,一遇到弟弟,马上就黑脸,两人不顾江心教过的在人家里要有礼貌的话,立刻就对掐起来。 柳小银看得大笑,这俩孩子可比他们家两个儿子好玩多了,嘴巴说话那么溜,一点不怕生。 陈刚锋逗霍明:“女孩子不应该是斯斯文文,小声说话的吗?哪有你这样泼辣的?” 霍明就瞪着溜圆的眼睛,看着眼前一本正经的叔叔,又看看江心,把脑袋埋到她怀里,不作声。 江心不太喜欢听这样的调调,女孩子就应该有主见,能独立,要是把霍明养成唯唯诺诺的性子,她都不能原谅自己,就笑笑,拍了拍霍明的背,不软不硬地说:“明明这样挺好的。” 霍明一得到江心的在支持,立即又嚣张起来,两条小辫子甩动,大有和霍岩打一架的意思。 柳小银就拍拍陈刚锋的胳膊:“人家小江是高中生,还用你一个大老粗来教怎么养孩子。” 陈刚锋就笑,也是,要是有人跑来说他们夫妻不会教孩子,他也得顶回去,点根烟,又感慨,一忠还挺会给孩子找后妈。 拜访过了陈刚锋和柳嫂子,这个人情交往算是应承下来了,往后两家人再来往就更有名头了。 江心在家多住几日,过得是挺快活的,不过住到快八月份时就有些闷,老想着霍一忠和家属村里的事情,也不知道郑婶子有没有去帮她的菜地浇水,还有家里上下的灰尘估计得扫一下了,就连霍明霍岩两人都会念叨想回家,不想住招待所了,招待所就一个房间,洗澡也麻烦,不像他们家属村的新房舒服。 而出门在外的霍一忠只有前阵子给她发了两次电报,后头就没有了,也不知道他来不来新庆和她汇合,等的人焦心,却又不知道人到哪儿去了。 江心心里记挂着他,一个人的时候,就偶尔就看看和他拍的照片,露出傻笑。 那晚和江淮说了话之后,江心在筒子楼闷着,准备隔天到厂区医院后面的宿舍,去看望唐医生和关美兰一家人,她结婚的时候,唐太太还送了她一个胸针呢。 小哥说了,唐医生现在一直剃着个光头,周强被抓后,他不再像那只惊弓之鸟,但这些年养成胆小谨慎,和人说话闪躲的习惯,怎么都改不掉,倒是关大姐,联系上了他们在西南的儿子后,心情开朗了许多,这一年多找江淮换过好几次粮票,到供销社买了布,给已经结婚的儿子寄过去。 江心去见关美兰时,没带着两个孩子,天儿热,买了几根冰棍让他们几个孩子在家待着听收音机看连环画,自己拿着巧克力和苏联酒,穿过街心公园往前走。 侯三一直在筒子楼外头等着她,见到江心也没上前去打招呼,就跟在人家后头,搔掻头发,有些拿不定主意,不知怎么说服江小妹。 这几天,侯三翻来覆去地想水哥的话,其实他也气恼老水不讲道义,连他的货都想劫,尤其是散货时还害的他担心半宿,让人上门来明抢。 后来那两个挑货工问了他好几回,他们那叫阿三的兄弟去了哪儿,加上水哥在旁边攻势,侯三没顶住,就说了,他和淮子找了江上兄弟帮他们分忧,但,还是一口咬定,他们不见了五箱货。 阿大阿二是外地人,不知道新庆人嘴里说的“江上兄弟”是干什么的,老水给他们解释了一通,那两人还以为是侯三和江淮把他们兄弟给杀了,正要冲上来和他拼命。 侯三躲开,不耐烦摆手:“我是要赚钱的人,又不要人命。人没死,不过你们得花点钱,去找江上兄弟打听打听,人被丢在哪儿了。” 那两兄弟又只好舔着脸,找老水借了几十块钱钱,上船去找他们兄弟。 老水货没抢成,还垫出去几十块钱,那三个苦哈哈的搬货工,身无分文,能还他才有鬼,可他也不在意了,现在重要的是能把侯三拉上船,他和侯三说:“我看这笔生意,重要的还是江小妹在中间的作用。不是我想离间你和淮子的情义,你自己想,江小妹找货源,我运货,你散货,如果没有淮子,我们是不是能分更多?” 侯三笑笑看着老水:“水哥,我侯三虽然爱钱,但也知道淮子是个好兄弟,没有他帮着,我就赚不了这笔钱。你这话说的不好,我不爱听,往后别说了。” 老水也扬手:“得,就当是水哥我胡说八道,白白操心你赚的钱被分走。” 侯三嗤笑,他以前怎么看不出来水哥是这样的一个人呢? 越了解一个人,就觉得越是有意思,主席说得对,与人斗其乐无穷。 江心往前走,大太阳的,该上班的上班,街上也没几个人,几个小商店里的人都在里头昏昏欲睡,去年的她也是其中一员,夏天太阳大,晒得人没精神,拐过一个弯的时候,她突然回头,手上还拿着一块石头,正要把石头砸出去,就看到侯三那张汗涔涔,睁大眼睛的脸:“江小妹,是我!” “侯三哥!你偷偷摸摸跟着我干什么?”江心气得要死,这一路都有个影子在后头,害她还以为是老水或者是那几个搬货工跟着她呢,弄得她惊心吊胆的! “我...我这不是,这不是想和你说会儿话吗?”侯三笑,那管鹰钩鼻也跟着皱起来。 江心把石头丢掉,拿手挡住阳光,冲他嚷:“你再跟近点儿,我非拿着石头把你脑袋砸出洞不可!” “江小妹,你当军属一年多,脾气和身手都见长啊。”侯三记得江欣不是这么野的女孩儿啊,怎么这回见她,气性这么大,还敢拿石头砸人,真牛! “我还要到前头厂区医院去。”江心找了个阴影站着,其实心里多少知道他是为何而来,问他,“找我什么事儿?赶紧说,天儿热!” 侯三想了想,也不拐弯抹角了,这是淮子的妹妹,也是他的妹妹:“江小妹,水哥的事情,你哥和你说了吧?” “水哥的事情?你说的是哪件?说他半道动歪脑子的事儿,还是他怂恿你做大生意的事儿?”江心刺他,也有些气侯三过分重利了,连老水这样的人还敢再次合作,钻到钱眼儿里了吧? 侯三就笑,淮子可没说过他妹妹这么直球:“生意,生意的事儿。”他可不敢再提老水跟着他们回新庆的话了。 “我哥和你说了,我们兄妹退出。你们想怎么发财就怎么发财。”江心和江淮已经决定好了,是不会动摇的,不然摇摇摆摆不坚定,只会让人有可趁之机,破坏他们兄妹团结。 “小妹,江小妹,听侯三哥和你讲。”侯三摆出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从养家,到养孩子,到未来,到腰包有钱心里有底,到走出去有面子,方方面面,分别给江心讲把生意做大了,大家能捞到什么好处,说得口干舌燥,“你想想,你们家现在就住在筒子楼,你哥现在睡公安局的那个招待所,那房间你去看了吗?除了那张木板,其他什么都没有,跟个棺材似的。你不心疼他们?万一过几年能花钱买筒子楼里的房子,你和淮子手里有钱,就能买下一间来,一家人不分开,但又能住得舒舒服服,不好吗?” 江心再次认真打量侯信德这个人,个子虽没小哥高,可五官周正,脸上那个棱角分明的鹰钩鼻,聚财,直通天庭的鼻梁令人注目,这种长相的人,迟早要飞黄腾达的。 他这么年轻,窝在新庆这个地方,也没去过什么大城市,在这样严苛的计划经济大环境的洗礼下,居然还能畅想出商品房的雏形,这个人若是走正道,肯定是大才,所以她不好把人给得罪死了,话得拐着弯儿说。 “侯三哥,老水既然说自己的列车是会到边境的,你问问他,怎么不自己亲自去收货?”江心见侯三已经被老水那“几十箱上百箱货”给蛊惑得要失去理智了,提醒了他一句,“我打听来的消息,这些东西在边境常见,不需要条子和票,只要他肯花心思,拿钱去换,肯定能拿到货。怎么就非要我和我哥参与进去,分一杯羹呢?” 侯三一下就反应过来,老水其实也怕冒险。 这么大规模走货是很容易引起人注意的,万一南北倒卖商品被抓到了,牵头人是江心,散货人是江淮和侯三,他可推脱自己单纯,朋友叫他帮忙带单位的东西,给出一些伪造的单子,推到他们身上,他就能脱身。 其实侯三也想过这个可能性,可是一想到一大笔钱,脑子突然就转不动了,像是被糊住了眼睛,如果不是江心戳破这个幻想泡沫,估计他还能再欺骗自己一两天。 “何况你说了那么多的好处,坏处怎么不说一呢?如果数量过大,劳改都不够,估计得吃枪子儿。”江心把最坏的那一面摊开来讲,这是真正的自己人,没必要虚伪,更没必要光说好听的,不考虑最坏的后果,她和小哥都冒不起这个险。 “江小妹,那也不能说停就停掉这条线啊。”侯三还是不愿意把这件事停下来,“你想想,你收钱也高兴,给家里买东西都大方了,何况你还有两个孩子要养。对不对?” 侯三说的很在理,但打动不了江心,她在家属村的物欲是非常低的,主要是这年头也没什么好买的,大家情况差不多,也不攀比,还是摇头:“侯三哥,适可而止。如果你非要和老水合作,我就祝你们好运。” 侯三拦着她,不让她走:“你要是担心水哥那头,那咱们撇开他,跟原来一样,还是你我淮子三个人,钱少就钱少,咱们换条线,继续把这个事儿做下去。” 总之无论如何他都不肯放弃,江淮说他重利,没有说错。 江心低头想了想:“我考虑考虑。” 她根本不会考虑,但是侯三是个有点背景的人,不能把人赶跑,小哥现在有上进心,一心往前冲,过几年开放了,肯定要大展宏图,能有多几个这样的朋友,对他往后会更有助力。 侯三听了这话,心就略微安定了些,他就说,江小妹一个女人家,肯定比淮子更好说服,也没费他很大力气嘛:“那侯三哥就等你好消息啦!” 江心点头,朝他挥手,准备往外头走,想想,又回头和他说:“侯三哥,你也别被老水牵着走,和他说,撇开我们兄妹,让他自己去找货,少人分钱,不是能赚更多吗?” 想让人家卖力气,别的人辛辛苦苦收货散货,他在工作之时坐收渔翁之利,想得倒挺美,看她不给他添点儿堵! 侯三开始有些反感江小妹的强势,但他还是笑了一下:“行,我就这么问他。” 侯三又不是三岁小孩,他比江家兄妹要聪明狡猾得多,跟谁都是朋友,跟谁都能处成兄弟,谁能给他带来好处,他就能对那人放宽容忍度,老水是动了花心思,可最终他没有损失,在路上担惊受怕的也不是他本人,他就能闭着眼当不知道。 他也不会去问水哥这个问题,不过,侯三认为,他还是太被动了,江小妹这条渠道,他要是能拿到手上,那就不必受制于人,甚至还能撇开其他所有人了。 江心一路往厂区医院宿舍走,想着侯三的话,还是要告诉小哥,侯三是不会放弃和老水的合作的,必要时候,估计要放开和侯三的交情,可惜了。 她到医院宿舍门口时,关美兰正和慧慧把床单拿出来晒,宿舍里潮湿,衣服被褥都有些水汽,一到下午,她们母女就把东西拿出来晾晒,晚上睡觉才会干燥舒服。 江心在旁边叫了一声,见到故人她还是很开心的:“唐太太,慧慧!” 关美兰抬起头,拿手挡住眼睛,笑出来:“呀,江欣!你回来了!?”快速把被单晾好,又让慧慧叫人,“这是江欣阿姨,以前请你喝过汽水的。” 唐慧慧还记得这个大眼睛的供销社阿姨,腼腆地叫了人,性子仿佛没有第一回 见到那样胆怯了,真好,她也在往好的方向改变。 “今天请你吃巧克力。”江心把自己手里的东西递给关美兰和慧慧,“不过不是法兰西的,是苏联的。”唐医生说过,他们家以前吃过全世界的巧克力,可唐慧慧前几年连糖都没怎么吃过,过得很可怜。 “谢谢阿姨。”慧慧始终不是一个有自信的女孩儿,心里明明很想要接过江心的东西,还是要回头看看妈妈,等关美兰点头同意了,她才兴高采烈接过来。 江心拉着关美兰的手,粗糙,骨节宽大,不知道还记不记得如何弹奏小夜曲,她突然想起何知云,两人相差不多的年纪,一个保养得如同三十少妇,一个成了医院的扫地婆子,命运弄人。 关美兰倒是很知足:“我和我儿子联系上了,他在当地结了婚,生了个女儿。江欣,你敢相信吗,我当人奶奶了!”唐太太脸上的笑是真心的,小生命代表希望,她儿子的腿已经坏了一段,能活下来,她已经感恩。 “恭喜唐太太,你们一定会一家团聚的!”江心把话说得十分肯定,她不知道唐家现在是什么情况,但过两年,她儿子如果还有心气继续考大学,再回城是没问题的,就算不能回来,家人见面总是板上钉钉的。 “江欣!可谢谢你了!”关美兰风华绝代的脸已经没有了那种美丽,她变成了一个普通的劳动妇女,不再惊艳,“老唐天天带着你写的那张条子,时时念着,提醒自己葆有希望,” 江心动容,那时闯到唐医生办公室去和他说那些话,其实正是她自己也经历着一段痛苦惊慌的日子,像是想找个同类,结果发现人家的苦痛比她更深重,她说得那些话完全是隔靴搔痒罢了,可现在听唐太太讲,这几个字能令他打起精神,江心的那阵自责总算消减了一些:“唐太太,你们一家,都是有韧性的人。” 关美兰保持着笑容,见到能说得上话,又对他们家完全没有敌意的人,倾诉欲就不免重了:“人生如梦,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哎,什么都是一时一时的。” 江心对这些话,有些一知半解,却没想多问,这些话不必现在懂,等她到了唐太太这个年纪,她也会懂的。 “回去吧。你在这儿,让人看到,又给你惹麻烦。”关美兰没留她多坐,把家里唯一一块米糕,坚持当回礼给了江心,“真的很高兴再见到你,谢谢你还记得我们。” 江心掂着那块米糕,又折到供销社去看王慧珠和李水琴两人,这二人可是她在七零年代最开始认识的两个外人,难得回来,总得见一见。 江心进门的时后,只有李水琴和王慧珠在,大嫂万晓娥今天休息,坐汽车回了娘家,准备提前买几只老母鸡和鸡蛋,到她生孩子的时候再送过来。 “买什么?”王慧珠看到门口有个影子走进来,大夏天低头在打毛线衣,手势还挺熟练,头都没抬,李水琴则在里头点货,弄出的声响有点大。 “买二两花生糖。”江心背着手,笑眯眯看着眼前一脸孕相的王慧珠,好家伙,这肚子大的,都要顶到柜台了,赵主任还让她上班,不怕她生在这儿吗?可真大胆! “花生糖一两五毛六,还要...”王慧珠放下手上的毛线,一手扶着腰,正要站起来,抬眼一看,愣了一下,然后才叫出来,“江欣!?琴姐,你快出来,江欣回来了!” 李水琴在里头嚷嚷一声:“又什么事儿,这么大惊小怪的?你要生了!?”语气有几分不耐烦,想也是,现在供销社就三个人,两个怀孕了,重活儿累活儿可不都落在琴姐身上了,老好人都有了脾气,说起来也正常。 “琴姐,你出来呀!江欣回来了!”王慧珠看着很兴奋,小眼睛都眯成一条缝了,艰难地从柜台里挤出来,拉着她又叫又笑,“我还以为你跟那些边疆军嫂一样,二三十年才能回来一趟!你大嫂给我们带了你给的特产,我都不敢相信你真回娘家探亲了!” 江心小心地扶着王慧珠,睁大眼睛:“你这不是双胞胎吧?” 两人都说了好几句话,李水琴才从里头出来,喝了一口水,见着江欣也嚷了起来:“你啥时候回来的?怎么不早点来找我们玩儿呢!”又说,“王慧珠哪儿是双胞胎,就天天吃个不停,一天能吃十顿饭,吃大的肚子,让她别吃那么多,到时候胎儿大不好生,还不信我!” 王慧珠翻了翻白眼,对李水琴的话有些不高兴。 江心偷笑,看来她不在,琴姐和王慧珠相处反而缺失了平衡,也不知道大嫂在夹缝中生存会不会艰难。 “回来有一阵儿了,今天空了,就来看看你们。都还好吗?”江心还是给王慧珠拉了张凳子,让她坐下,那肚子大得跟鼓起来的气球似的,仿佛一戳就破,看得人担心不已,又她问什么时候生。 王慧珠说:“医院的医生摸了肚子,说估计到就九月中,中秋节前生。” 她和电影院的李俊宝去年八月份打了结婚证,住在江欣和赵洪波住过的那个小房间里,新婚夫妻,蜜里调油,过三个月就怀上了孩子。 三个人叽叽喳喳地说着自己的生活和变化,过了会儿,有几个人进来买东西,王慧珠不好动弹,李水琴去招呼客人,她们俩儿就在旁边说话。 王慧珠双手扶着腰,甩着八字脚,凸着个肚子,扣子都要系不上了,江心拿了张报纸给她挡了一下,王慧珠把报纸扯开:“不要那玩意儿,热得要命。”孕妇都怕热。 两人坐在一旁,王慧珠给江欣开了瓶汽水,有些相顾无言,往日里她俩儿可是见面就吵的呢,且当时王慧珠也有些看不上赵洪波的为人,连带着以大学生丈夫赵洪波为傲的江欣也看不上。 今天她忽然感慨:“江欣,我从前觉得赵洪波这人,乡下五津口来的,又土气又爱钻营,到了城里,跟谁都想搭上点关系,一点都不高尚。可是现在想想自己家里,李俊宝是高尚了,一副两袖清风的模样,什么都不去争取,我念叨两句,他就说他品格高贵,做不出弯腰折背的事。” 一个家里,丈夫做不出低头的事,那不就得妻子低头吗?现在连他们的住房,都是王慧珠去缠着赵主任要回来的,巴掌大的地方,等生了孩子,王慧珠的妈过来帮她坐月子,几个人都不知道怎么睡。 江欣这才看到,王慧珠的脸上已经开始有细纹了,短短一年的时间,婚姻改变了她,连着性格都跟着变了,从前她可不会说这样的软话,竟还夸江心:“我听你大嫂说,你爱人驻地苦寒,我看你倒是没怎么受罪,还跟原来一样,圆脸大眼睛,皮肤好,气色比以前要好。”说着,又有些刺听的意思,“你现在这个爱人对你好不好?我听说他还有两个孩子呢,难相处吗?”也不知道她想听到个什么答案。 女人是最容易注意到另一个女人身上一切的,王慧珠比原来要敏锐一些,但又不那么尖锐。 生活一直在教会每个人推翻原来的认知,人以为安稳了,却又再给个迎头大浪,让不羁的人彻底学乖。 “我还以为你对李俊宝很满意呢。”江心没回答王慧珠的问题,她自认为过得挺好的,但自己心里知道,就不用刺激王慧珠了。 王慧珠现在也只是一时不顺意,他们夫妻总会找到一个合适的相处方式的,人和人之间,不都是要磨合的吗? “是挺满意的,现在也还满意。”王慧珠也不是嘴硬,李俊宝除了不爱出头,确实事事把她放在最前头,包括这回她生孩子,吃的用的,不要钱一样,只要她要的,眉头都不皱,直接买回来给她,王慧珠被江心劝导几句,又恢复了几分原来的跋扈,“那肯定,我的丈夫绝对是想着我的。别的人家都是男人管钱,我家里管钱管票的可是我,我让他往东,他绝不敢往西,这么好的丈夫哪儿找去!” 说着说着激动起来,还想刺江心几句她是二婚,可就没她和李俊宝幸运了,但是江心一脸戏谑看着她:“王慧珠,差不多得了,见好就收啊。” 这个小孕妇,心思这样细,拐了十八个弯,变化是有的,但是成人要性子大变,确实比较难。 供销社下班后,她们三个说了好久的话,江心看看时间,不能一起吃饭,她得回筒子楼去,不然天儿晚了,霍明霍岩两人看不到她在身边会害怕的。 等到了筒子楼,江河拿出一封新电报给江心:“好像是霍营长的。” 江心兴致勃勃接过,以为是和往常一样报平安的电报123,可这回上面却写了:123,05。她的脸就垮下来了,这个霍一忠! 0代表其他任务,5代表不能和他们母子三人汇合了,一家四口人,得要兵分两路回家属村去。 第110章 江淮下了趟乡镇, 回来后,侯三特意守在公安局门口等他,说江小妹已经同意继续做生意的事情, 还跟原来一样, 不过撇开老水, 他们另找一条线, 又说已经重新找到人了。 刚回到城里,身上又脏又臭,江淮也没和侯三细聊,说先回家里洗漱一趟,后面再说, 急也急不来这一时, 侯三闻着他身上的味道,同意了,可江淮一转身,脸色就垮了, 他了解小妹,小妹既然和他站一头了, 就不会再同意侯三的提议。 到了家里,小妹刚好在家,和几个邻居在说家属村的事儿, 江淮去洗了个澡, 对她使了个眼色, 江心就出来了,顺手给他拿了条擦头发的毛巾, 江淮把刚刚见到侯三的话给说了。 “听他胡说, 我只是说会考虑。”江心摇头, 和江淮解释,“我不会再做这件事。” 刀尖上起舞,人心不足,大环境也不支持,适可而止,既是对侯三说的,也是提醒自己的。 “侯三这人,被他抓到一丝缝隙,都能捣鼓成一个大窟窿,往后回绝他,就得把话说死。”江淮对侯三的性格有几分把握,“他不会完全放弃老水提议的。”其实恐怕他和老水最终还是会搅和到一起的。 这个说法倒是和江心不谋而合,侯三这人,估计真要放掉,至少这两年不能再多亲近。 “对你有影响吗?”江心不禁问,小哥现在还不是个正式编,掣肘很多。 “只是疏远一个日常往来的朋友,影响不大,何况我的工作也不是靠他给我做的。”江淮想得很开,但也有几分郁闷,毕竟是有这么深交情的朋友,“不过,不是哥想催你走,你考虑提前回去吗?” 其实他是认为老水现在还在新庆,另外两个搬货工出去找他们兄弟,就想让小妹提前离开,免得又和老水的那趟车撞上了,谁知道老水能做出什么事情来。 江心收到霍一忠的电报后,心里就有些不太痛快,在娘家待着,突然觉得多出来的日子有些乏味了,原本就有打算早点回家属村,至少在家里,和霍一忠早点见面的机会还大些。 现在小哥提出这样的建议,她没多想就点头了,但是她又想,难得出来一趟,就这么回家属村,好像也太单调了些,如果不是想着她上一世的老家现在还没开通火车,她都想能不能去看看年轻时的爷爷奶奶了,也不知道这个时空两老在不在。 “小哥,你能帮我开两封空的介绍信吗?”她想改道去申城,带两个孩子去见识见识真正的大都市长什么样。 江淮有些为难,不过他想了想,说:“我想想办法。”这一年,他总是认识了几个新朋友的。 过了一日,侯三没有听到江淮的回音,跑去找他,江淮正忙着公安局的事,没空理他,说等空下来再说,侯三见他跑进跑出,连口水都喝不着,又去找江心,在筒子楼底下,一见面就问:“小妹,考虑得如何了?” 江心正气恼他在小哥前面胡乱传话,何况小哥也说,对侯三一定得把话说死了:“我们决定不干了。” 这话刚落音,就肉眼看到侯三的脸色从一个笑脸,变成阴郁的模样,甚至有些发狠,如果不是在筒子楼底下,还有其他人在,江心都怕他动粗。 “好,你们兄妹,好得很!”侯三觉得自己满心期待,还特意去找铁道的关系,却被耍了,气得往回走,想想又回头,手指指着江心,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令人恐惧的怒气。 江心想,这下是把老水和侯三都得罪了,真麻烦,还是赶紧回家属村去吧。 等江淮回家,江心又和他讨论这件事,江淮说让她别担心,他会解决的,拿出两封空的介绍信给她,江心抱着介绍信,开心地转了一圈,找出家属村的介绍信,改了地点,照抄了一遍。 到了晚上,江心和两个小的说,要带他们去一个好大的城市看一看,先说好,这一路上,三个人得分秒不离,就跟来外婆家一样,要紧跟着大人,不能和陌生人说话,不能贪陌生人的小便宜。 霍明霍岩一听要离开新庆,还能去更好玩的地方,都在床上跳起来,不是他们不喜欢外公外婆家,而是待了二十多天,想回家属村了,可妈说有更好玩的地方,他们的好奇心就被调动了。 江心和父母大哥大嫂说了要提前走的事,还把霍一忠搬了出来,说霍一忠在家属村等着他们回去,大家都舍不得,但也知道终须一别,都说好去车站送他们三人。 江心走的那日是轻装上阵,带着两个和江平依依不舍的孩子,只有家里人来送了,人上了车,火车往申城开去,申城是大城,好多车都会到,这趟车中间不用转换车,不用两天就能到。 到了第二日,侯三想来找她,劝说她回心转意,实在不行,至少把上家的联系方式留下,江淮这才说,他妹妹提前走了,侯三脸色又变了:“淮子,这是在防着我啊。” “胡说八道,人家孩子想爸爸了,提前回去很正常。”公安局最近小案子不断,出任务时人手不够,江淮也要去帮忙,就没什么心思应付侯三,说完话就想回去工作。 但是侯三这回没放过他,而是一直扯着他,不让他走,问他究竟怎么回事,其实江淮心里觉得有两分对不住侯三,是他们兄妹把人拉入坑的,结果自己退出了,弄得侯三卡在中间不上不下的,他说现在实在忙,后头请他喝酒,哥俩好好说一说这件事。 可侯三并不领情,他没办法追着江心跑,又不甘心吃这个哑巴亏,就有些无理取闹起来,非要让江淮给他一个说法,甚至还想把江心叫回来。 这话把江淮的火也激起来了:“我说了我跟水哥就到这里,你偏要继续和他搅和在一起,你是嫌我妹妹活得太自在了,觉得她这回没出事,下回也能逃过去吗?” 这点侯三是理亏的,他这几天其实和老水还有联系,就是被老水的提议给吊起来了,反正水哥能从北方带东西回来,他就能出掉,有时候在某些边缘试探,对他来说也是一种刺激,可以说他大胆,也可以说他胆大包天。 “那我不是说了,不跟水哥合作,我们换条线也可以吗?”侯三不懂,他们兄妹到底在怕什么!? “那万一再来一个老水呢?你能保证你找的人就万无一失?”一个临时起意的老水就让江淮惊了心,后头再来一个,他和小妹可吃不消。 “像你们这样,前怕狼后怕虎的,做什么事能做得成?”侯三再次被拒,心头火也跟着烧起来,“这不行那不行,难怪你家里只能住筒子楼,一家人挤在一起,你只能当个临时编,走三步缩一步,胆小如鼠,那么拼命工作又如何,随时都能被人换掉!穷了三辈子的命!” 侯三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变得开始有些口不择言。 江淮也没想到,二人交情这么铁,一起闯过祸,一起赚过钱的兄弟,在侯三心里,他竟然是个上不得台面的懦弱男人,说他也就罢了,还扯到他家里人,于是到了他嘴里,话说出来也不见得好听:“是吗?那像你这样游手好闲、吊儿郎当,没有一份手艺,只靠着爹娘给你安排的工作的人,往后又能有什么出息?侯三我告诉你,你爹妈下了台,你就是路边的狗屎!” “我是狗屎也比你这个临时编强!我今天就和王笑才喝酒,让他给你找点事儿做!”侯三认识革委会王副主任的侄子王笑才,江淮就是顶了他的职进的公安局,没点后台,头几个月确实吃了点绊子的,后头他自己调整观察,摸索出一套生存方法,才渐渐把人给顶回去的。 “行,你去,最好你能把我这个临时岗给撤换下来,我才佩服你侯三公子的能耐!大草包!”江淮气得转身走了,他有多气恨王笑才,侯三不是不知道,竟还拿这个威胁他。 这时已经不是单纯地讨论是否要继续做生意的事,而是变成了两个好哥儿们互相攻击,什么脏话烂话都骂了出来,正式因为二人对对方知根知底,骂出来的话更显刻薄,更加无法挽回。 二人就此决裂,生意的事就更不用谈了。 江淮从这以后,拿着点自己的积蓄,继续在公安局上班写材料,坚持读书练字,陈队长说得对,人总得有点本事,读的书多也是本事,他总要带着爸妈过点好日子,不让人说他家是穷鬼命! 而侯三这边,则是彻底和老水搭上了线,他也强势起来,让老水自己去拿货回来,他再安排散货,搬货的人中,除了有老水自己找的,侯三也纠了几个没单位的兄弟,分散在各地方替他做事,而从前一些从岭南运货回来的渠道又被他重新拾起,没有了江心江淮的劝阻,他反而把这件事铺得更开了。 老水得知江淮江心的退出,一开始忧心了一阵,后来觉得也对,少了两个人,他们的钱反而更能多分一些,前面他帮着看了几次货,不也没出事吗?就和侯三说好了,下回出车,他自己去找货,再带回来。 而江心则带着霍岩霍明往申城去了,这趟车她买的还是卧铺,卧铺贵,虽算不上特别干净,但人少,清净。 去的路上,她还和两个孩子简单介绍了一下这个城市,把两个没见过世面的孩子听得一愣一愣的,还没到站就开始跃跃欲试了。 “小程老师的家乡就是这里,今天咱们要到别人的家乡做客了。”江心搂着两个孩子看着火车窗外,“火车北站”几个大字闪过,他们又到了一个新的地方。 作者有话说: 去拔智齿了,痛得想哭,今天更少一点,呜呜呜 第111章 从火车上下来时临近中午, 江心带着两个孩子去坐公共汽车,现在计程车不普及,不然带着两个孩子绕一圈也好, 霍明霍岩自在火车上下来, 眼睛就没有闲过, 对这个陌生而繁华的大城市, 好奇得不得了,这里那里看看,跟江淮第一回 去江城一样。 江心想,是不是也得带他们去永源市开开眼界,孩子虽小, 但也总该有点记忆, 总得见见外面的世面。 招待所是江心打听来的,专门针对军属和外地办差的人员,给了介绍信就开了一个二楼的房间,她准备带孩子在市区转一圈, 差不多就回家属村去了,出门吃饭的时候, 顺便给新庆的家人,和家属村各发了个电报,告诉霍一忠自己现在和孩子在何处, 几时回去, 也不知道霍一忠现在回去没有, 能不能收到她的电报,通讯如此不便, 真愁人。 下火车的第一顿饭, 吃的是清淡的虾米小馄饨和素菜包, 霍明霍岩二人在家属村吃过,是郑婶子做的,但郑婶子做的缺油少盐,并不好吃,饭店里的好吃,他们吃得小肚子都鼓起来了,还是江心不让吃了才停下。 霍明喝完最后一口汤,对江心说:“妈,我们回去也要吃这个。” “好。”江心帮他们把嘴巴擦干净,满足这个小小的愿望,带着他们走了一圈。 两个孩子被申城商店橱窗摆着的各式商品给吸引了,各类收音机黑白电视机,漂亮衣裳布料,包装精美的盒子,彩色的玩具,电影海报,好在孩子们不会非要某个东西,就现场打滚哭闹,就是瞧西洋景的心态。 到了大城市,江心还是把那两根软绳子给系上了,有路过的人看着好玩,骑了自行车,特意停下来,逗逗两个孩子,笑江心,说她牵了两条小狗子,霍明霍岩马上就牵着江心的手,学小狗汪汪乱叫起来。 兜里有钱,时间也够,大城市好玩又好看,这一大两小的这趟旅游还算开心。 到了一个大型的国营商店门口,江心把孩子们带进去,化了妆的销售员站在柜台后头,见江心三人都是朴素打扮,一看就不是本地人,有些瞧不上眼,不过还是开口,问他们要买点什么,反正每天都有乡下人进城买点零碎东西,她天天在这儿,也见惯了。 江心没理对方的态度,她从一个专业的服务业从业人员,到了这个年代,才过了一年多,竟已经习惯了各类商店恶劣冷漠的服务态度,自己绕了这个商店一周,到卖童装的地方看起来,现在的人大多是自己买了布料在家裁衣服,可她实在学不会,还是买成衣吧。 “那条女孩儿的百褶裙和旁边的连衣裙,还有一套男孩儿的马甲小西装,都拿下来,我看看。”江心仰着头,看挂着的裙子和衣服,要给两个小的买。 售货员也没见过江心这样没有自卑感的乡下人,倒镇了一下,把衣裙拿下来,都给她:“可不能试穿的,不能弄脏的哦。” 江心看她一眼,接过衣服裙子,轮流在霍明身上比了一下:“这条连衣裙大了,换一条。”又让霍岩背过身来,看那套小马甲合不合适,看样子小了点:“这套换大点儿。” 霍岩的衣服找到合适的了,霍明的倒是没码数了,不过售货员手上拎了件蓬蓬的白色蛋糕裙,层层叠叠,梦幻甜美,江心见霍明眼睛都要直起来了,让人拿过来,在她身上比了一下,刚好,也没问价格,对售货员:“这三件,都要。” 售货员挑起两条眉,还没见过这么大方的土包子,她扒拉算盘,算了个数:“这三件可是要八十五的哦,还有票子是二十张,你可弄清楚了哦。” “装起来就行了。”江心掏出钱和票都给她。 “妈,我现在就想穿!”霍明的一年四季的新衣服不少,但是像刚刚那条蓬蓬裙那么漂亮的,她还没见过,恨不得马上就上身试试,小姑娘也有爱美心了。 “不行,得回去洗干净,明天再穿。到时候你和弟弟一起穿新衣服,妈带你们俩儿去吃西餐。”江心哄着她,又低头对她说,“那个地方叫红房子,可好看了。” 售货员也看这两个圆头圆脑的小孩儿,养得还挺好哩:“红房子我知道的呀,好多小囡都爱去的哦。” 江心笑笑,问她这里有手表吗?她想给霍一忠也带点东西回去,手里有钱可真好。 “呒得,侬要去对面哦。”售货员见江心刚刚爽快付了铜锭和票子,觉得这个外地人的兜里也不是那么光,伸出半个身子,朝着对面一个钟表店指了指,“侬同他讲,是阿拉介绍来的,伊能少收侬一张票子的哟。” 江心谢过她,正想拿着东西往外头走,那售货员又悄声对她说:“不过侬去后头那条街,有个戴帽子卖冰棍的爷叔,叫杜老三,侬去找伊,说是我介绍来的,伊也能给你找好货,贵价是贵价了点,不过勿要票子。” 江心也扬扬眉,不愧是大城市,一来就能听到不一样的东西,至少在新庆和风林镇,她是不能轻易听到这些消息的,想了想,最好两个地方都去问问,听听价格如何。 先是去了对面那家钟表店,那钟表店的手表,上海牌的和欧洲来的,都有,价格正常,但是工业票要好多,她手上没那么多,就没买先。 她就带着两个孩子到刚刚商店的后头去买冰棍儿吃,果然有个戴帽子的男人在,懒洋洋地坐在一块石板上,朝着没几个人的路上喊:“冰棍儿!红豆绿豆牛奶味的冰砖!” 江心花了一块钱,买了三根牛奶味的冰砖,三人站在旁边的阴影下慢慢吃。 她观察这人,看脸色是三十多出头,很典型的南方人长相,五官清秀,脸型较小,身材不高不矮,遇到街坊来就讲当地话,遇到外地来的就讲带口音的普通话,穿着夏天的确良的衣服裤子,没有补丁,半新不旧,整洁干净,肩膀上搭了条擦汗的毛巾,偶尔扫他们几眼,露出一个笑,但是没看他身上藏了什么东西,跟小常哥不一样,小常哥身上是常年带货的,见着哪个人都得推销一番。 江心想,遇到这样的人,要直接问,还是要迂回问呢? 直到霍明开口说:“妈,我困了,想睡觉。”江心也没决定要怎么问这个卖冰棍儿的杜老三,她抬头看看天色,太阳要下山了,虽然夜里还有夜景,但已经晚了,还是先回招待所,明天再做打算。 回去后洗澡洗新衣服,江心带着两个小的睡觉,霍明已经有了爱美意识,呆呆地看着那条湿水变形的公主裙,而霍岩则还傻乎乎的,要江心给他买玩具。 江心搂着两个孩子睡了一夜,第二天醒来去吃早饭,吃的是油条豆浆,没让他们多吃,又带他们去吃凯司令蛋糕,江心也好久没吃过涂满奶油的面包,连着吃了两个,和孩子们一样,吃得嘴角都是,三人笑哈哈的,江心却感到几秒钟的寂寞,如果霍一忠也在就好了。 到了下午,江心还是照例往杜老三卖冰棍儿的那条街走去,一夜过去,她打定主意,今天得问问他。 结果当日杜老三并没有出摊,弄堂里头除了三两个行人,空空如也。 江心又只好牵着两个孩子去商店里头问昨天那个售货员,售货员的细眉毛一扬,嘴唇涂着玫红唇膏:“啊呀,杜老三也不是天天都来的呀,侬昨日怎么不好去问哦?” “我怕一上去就问人家卖不卖东西,人家推着自行车就走了。”江心用的是和小常哥打交道的经验去做的,小常哥说过,如果她到永源市,一逮到人就问卖不卖货,卖货的人怕是人家的钩子,谁敢卖给她,不得赶紧跑。 “哎哟,那侬就得等一两日咯,杜老三周围跑,侬见到人,提阿拉的名字,要直接问伊。”那销售员估计和杜老三之间有“销售提成”的约定,所以三番两次让江心一定要提她介绍去的。 “好,阿拉晓得啦。”江心想,果然是一方水土一方人,和小常哥打交道的那一套,到这里就失灵了,不过江浙人向来会做生意,就算是现在这样的大环境,估计也是压不住商品流通的。 这趟过来,又给霍明霍岩买了一套新颖的文具和两双新皮鞋,自己也买了两支口红和一对复古高跟鞋,除了这些,还买了两枚金戒指,花钱真快乐啊,原来她的物欲不是消失了,而是没去对地方。 江心没死心,又带着孩子去了一趟后头的弄堂,还是没人,于是先回招待所,霍明早就念着要穿昨天的新裙子了,反正是出来玩的,也不急于一时。 下午,给霍明换上蓬蓬的公主裙,给霍岩换上小马甲,霍岩不乐意,太热了,他把马甲扯开,又只好换上平常的衣服,三人出去红房子吃牛排了。 第一次到这样的西餐厅,霍明霍岩一点没掩藏自己的好奇心,四处打量周围的环境,有点怯,不好意思和往常一样到处跑,江心点了牛排和罗宋汤,小块小块地切了给他们吃。 霍明蹭蹭她的手臂,依偎着在她手边:“妈,如果我们能天天这样就好了。”时时都有新鲜感。 霍岩则是慢慢吃牛排,喝了口汤,最后说:“妈,我想吃牛肉面,还有早上的生煎包。” 江心失笑,这个小直男,倒有几分霍一忠的影子,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哪儿。 ...... 霍一忠现在已经往北上的路上去了,舟车劳顿,口干舌燥,坐在火车上吃干粮,嘴角起泡,嘴唇起皮,想着到首都送完信就立即回家属村,回去吃心心做的饭菜。 他从川西出来后,直接去了西南,一天都没耽搁,在那个犄角旮旯的地方找到方秘书时,他被震惊得不敢上前相认,从前那个意气轩昂,穿西装打领带的方秘书,已然成了老农的模样,拿着锄头坐在田埂,全身是劳作晒黑的肤色,戴着破草帽,旁边一头老牛在吃草,他闭眼在休息。 从前霍一忠还想过,老首长把自己安排到东北去,除了安静训练,双眼看着鲁师长和姚政委,没有多少可以展现自己的机会,现在却知道自己有多幸运,自己始终没有远离军队,除了出任务受伤过,但没吃那种细节的苦头,可方秘书却...... 方秘书,不,应该说是方老农,见到他也不意外,听了霍一忠简短的传话,和他叙旧几句,当天就让他离开,并无其他交代。 天一亮,霍一忠就乘船离开了西南,心里始终不明白,为什么方秘书这么重要的人会被安排在这里,他不懂,或许姚政委能知道些什么内情,可他也不知从何开口问,只好把这件事存在心里,或许永远无解。 作者有话说: 请别嘲笑我蹩脚的洋泾浜... 第112章 江心带着两个孩子去了申城江边最高的建筑, 国际大饭店,进了那扇旋转玻璃门,霍明霍岩对那个金光灿灿的大吊灯看得眼睛都不眨一下, 被这里的华丽和典雅吸引。 看他们喜欢这儿, 江心就带着他们在楼下吃了个中午饭, 大概是环境影响, 霍明霍岩两人突然斯文了起来,吃饭喝水慢悠悠的,竟有种小淑女和小绅士的感觉了,江心偷笑,还是得带他们出来多走走。 从国际大饭店出去, 霍明霍岩还有些依依不舍, 频频回头看那个璀璨绚烂的大吊灯,平常是霍明有爱美和审美意识,现在连不爱穿马甲的小直男霍岩也被大饭店的古典设计和美感给震撼了,推开玻璃旋转门, 沿着那个大楼梯上去,转了一圈, 一双眼睛亮晶晶,尽是满是好奇和满足。 他拉着江心的手说:“妈,我们能天天来这里吗?” 江心说:“这个不行。但是往后每年来一次, 或许可以。”最好霍一忠也能一起来, 那他们夫妻就得可劲儿地赚钱存钱了。 “妈, 今天的面包真好吃。”霍明也还在回味,毕竟比霍岩大两岁, 知道家属村才是他们的家, 她仰起头问, “妈,我爸也来过吗?” “那得问他。”江心有点想他,想干脆早点回去了,也好准备霍明上学的事情。 回去招待所的路上,江心心想,顺道再去一趟那个弄堂后头,依旧没见着人,反而激起了她的好胜心,她就不信等不到杜老三,给霍一忠买不到一个礼物! 这两日,除了到处看,吃吃逛逛,江心还带着两个孩子在十里洋场外头的建筑前拍了照,交多两块钱,留了地址,让拍照的师傅洗出来,十天后寄给他们。 那售货员说杜老三两三天才出现,果真就叫她等了这么两天,如果不是想着难得出来一趟,江心都准备隔天坐火车走了。 杜老三出摊的那日,还是那个打扮,这回戴了顶小圆帽子,笑起来有几分文质彬彬的感觉,江心见着他,买了一根冰棍,让霍明霍岩轮流吃,又让他们坐在旁边的小石墩上,自己余光能扫到的地方,和他攀谈起来。 这回她没有迂回:“侬好,我听说你叫杜老三,是前头细眉毛的商店售货员和我说的。” 那杜老三的面孔很温和,是熟人介绍来的就没掖着,问她:“是想买手表?我这里什么手表都有。” 两人果然是认识的,连弯儿都不拐一下。 江心点头:“对,我能看看吗?前几天怎么不见你?” “卖冰棍不就是走街串巷的吗?”杜老三的口音比售货员的要轻很多,他把那个木头箱子盖起来,见无人经过,双眼溜了一圈,再开诚布公,“看不了,我不带货在身上。现在我手头有两只,一只上海牌,一只万国表。上海牌的是正宗厂里出来的,全新的,给你一百八十块钱,比表店的多三十,不过不要票。万国表是西洋货,不是新的,旧是旧,但有腔调,价钱还是贵,就算了。”说到贵的,就连价格都没报一个。 他做生意也会看人,看着江心不像本地人,穿着朴素,估计就是想要个手表带回家乡纪念一下,故而也不胡乱给她推荐其他的手表。 江心一听也是,她想买的上海牌手表价格可接受,不过她说:“我给十五张票,再给你一百六十块钱呢?” “不讲价钱的,给票也不行。”杜老三还挺有几分原则,只收钱,全然不要票,也是奇怪,明明现在票也很难得,见江心还要开口说服他,他马上说,“说了要钱就要钱,我不缺票。” 江心跟他磨了半天:“就是前头那个售货员介绍来的也不能便宜吗?” 杜老三一口咬定,绝对不松口,但态度还可以,春风和煦的感觉,人很温和,估计遇到这种砍价的多了,心态很稳,有些人三块五块能砍下来也好,他都习惯了。 江心磨得嘴角发干,没办法,只好同意这个价格,问他怎么交钱交货。 杜老三说:“我明天一大早就给你送过去,你准备好钱,来买一根红豆冰棍时递给我。” 得,找他买表,还照顾他的冰棍生意。 “行。”反正只是给霍一忠买个礼物,江心就同意了。 这人估计有自己一套做生意的手法,他问江心住的地方,江心有上回在永源市被跟踪的经验,就留了个心眼儿,说了招待所附近的一个小店子。 杜老三点头:“晓得了,在江边招待所附近。” 江心哽住,觉得自己瞎卖弄了,人家就是骑自行车走街串巷卖冰棍的,还是本地人,对这一块儿可比她熟悉多了,她的那点子心眼儿人家面前都不够看,可杜老三是个敦厚人,他并没有揭穿江心,而是忽略过去,大家讲的是钞票,又不是性命,生意做得成就做,做不成就交个朋友。 “江边招待所斜角对街有个阿婆豆浆,有人排队的时候,你就出来,我在那儿和你碰面。”杜老三迅速跟她确认了地址和时间,就让她先回去了,免得让人看见他们站着说太久的话。 回去的路上,霍明问她:“妈,你和卖冰棍儿的叔叔说了什么?” “托他给你爸买个礼物。”江心也不算瞒着她,但也没说齐全。 霍明点头又摇头:“妈,我以前的妈也给我爸买过礼物。” “你还记得呢?”江心惊讶,她那时才多大,对礼物这个词有概念吗?霍明都有快两年没见林秀了吧? “她买了两把牙刷。”霍明记得,还是林秀带着她和弟弟第一次去家属村时买的东西,牙刷是两个大人的,她和霍岩都没有。 江心有点吃醋,霍一忠一直渴望温暖的家庭生活,也不知道霍一忠见到那牙刷开不开心,然后又拍拍自己的头,想什么呢,就一个牙刷罢了,现在她才是他的枕边人。 还想你妈吗?江心看着穿新凉鞋新裙子的霍明,想起那个第一次在火车上和她哭着说要学会写“林秀”二字的小光头,想问她一句,可又忍住了,孩子记得亲妈是应该的。 霍明好像没有那么细腻的情绪,提了这么一嘴,就没再提林秀了,这几天,她和霍岩对这个城市有着巨大的新鲜感,每天都要出来,走马观花,眼睛不够用,最好什么都看一遍。 到了和杜老三约好的时间,早上江心蓬着头,从招待所的窗户探身往外头看,刚好勉强看到外头的阿婆豆浆,还早,人不多,她又躺下眯了会儿,霍明霍岩起来,热得睡湿了床单,挠着脖子和脑袋,江心给他们扇凉,两人又一左一右趴在她身边,过了一下,楼下的自行车声陆续响起,她才起来洗漱。 两个孩子不能放在招待所,尽管有不便的地方,江心还是把他们一起带下去喝豆浆泡油条,想着买了表,没什么特别要停留的,今天就能去买回家属村的票。 那杜老三来的时候,却没骑那辆有冰棍箱子的自行车,看到江心,坐她对面,也要了豆浆油条和小笼包子,江心注意到他手上戴了只崭新的手表,棕色皮带,估计就是她要的那只。 他们都没说话,慢悠悠喝完一碗豆浆,旁边的人越来越少,江心正要给钱,杜老三却说:“我昨晚收了一个有瑕疵的,被人用过,表带花了,不影响看时间,你要的话,可以便宜十五给你。” 江心的手无意识地划拉着碗底的所剩无几的豆浆,心又有些蠢蠢欲动起来,和侯三的生意放下了,对小常哥也得有个交代,那换个杜老三行不行? 她点了点桌子,考虑了一会儿才说:“我过两日再找你。” 杜老三看她一下,语气平稳,问她是什么意思。 冲着这种稳重的态度,江心就喜欢和他谈话,小常哥那一惊一乍的态度,令江心常常炸毛。 “我想要好几个,没有瑕疵的,钢带或皮带都行,但是价格要便宜给我。”江心拿了帕子给霍岩擦嘴,嘴角都是豆浆,还是得在大饭店吃饭才老实了一会儿,“两天时间,你能找到几个?” 江心盘算了一下手里的钱,寻思着小哥也叫来,他手里还有一笔钱,多要几个,可以给小常哥出掉。 那杜老三吃饱了早饭,伸手去逗逗可爱的霍明,问她几岁了,会不会写自己的名字,突然说对江心了句不相关的话:“你结婚挺早,看着年轻,孩子都这么大了。” 这话把江心的警惕心给问了起来,她情愿不做这门生意,也不能让两个孩子冒险。 “你不用紧张,我家里也有一个小囡,比你女儿大两岁,好爱撒娇扮美的。”杜老三竟和她说起这些话,眼睛里有几分柔情,“你有孩子,这几次我观察你,是个对孩子好的姆妈。我信你,不会诓我,可以给你找。” 江心被夸是个好妈妈,她都有些脸红,其实这趟出门就不靠谱,差点让两个孩子遇到危险,听到杜老三说起他的家人,对杜老三戒心放开了些,对孩子好的人,江心都会更宽容,他这样不动声色,总是温和地笑,看着好相处,其实并不是个好对付的角色。 “只要上海牌的,其他的不要。”江心开始和他谈条件,“价格呢?” “你要五只,给你一百七十。你要十只,给你一百六十五。”杜老三报价很快,仿佛不用过脑子。 江心摇头:“要跟钟表店的价格一样,一只一百五十。” “这个做不到的。”杜老三还是笑吟吟的模样,说不的样子也是客客气气的,但是听得出来他的坚决,可是,买卖不成仁义在,这是他的生意经,所以他不会得罪客人。 “那你先找,两天后,我再去弄堂找你,但是我先说好,价格肯定要再谈的。”江心决定了,还是把小哥拉进来,等会儿就去给他发电报,让他来一趟,顺便看看花花世界是怎么样的。 “好,你爽快,我也爽快的。”杜老三站起来,请他们吃了一笼小笼包,刚刚他看霍明霍岩时不时扫他的小笼包几眼,就是不开口要,就知道孩子被教得不错。 小哥接到电报,很快就回复了江心,让她等着,他刚好休息,隔天就能坐火车来,不过不能过夜,得早去早回,不然要耽误工作。 江心就继续带着两个孩子漫无目的地周游,如果不是现在交通不便,她都想去一趟西湖,告诉孩子们,那个美人白娘子被镇压在了哪个地方。 好容易熬到江淮的到来,江心和孩子们在火车站台等着他,自己顺便也买了回风林镇的票,正是当晚的,她仔细看过,途中不会遇上老水那趟车,这样也好,大家分道扬镳,不再相遇最好,就如同这些列车。 “舅舅!”是霍明先看到的江淮,她挥着小手,若不是被江心拉住,她就要往前跑了,江淮爱抱着他们两个小的打圈圈,好玩又刺激,弟弟跟她都爱和小舅舅玩儿。 “小舅舅!我要骑马!”江淮在车上睡了,下了车还算精神,就是身上有汗,一把把霍岩架在脖子上。 “小哥,先去吃碗热的。”隔了几日,又见到江淮,人没怎么变样。 吃饭的时候,江心把找杜老三买表的话说了:“小哥,我们这回,要做得更隐蔽一些。” “我们两人合作一份,找杜老三进货,让永源的小常哥出货。”江心已经把小常哥的事告诉过了江淮,江淮听了他们认识的过程,还说她傻大胆,往后不能这样了,“我们退出和侯三的生意,是因为忌惮老水,且货运目标大。可手表体积小,小盒子一装,邮寄一趟,要不到二十天,风险和价格都能压下去。” “小哥,我算过了,手表走量不大,但是一个月的周期刚好,且利润也不错。”江心会让利给小常哥出货,他会找到办法的,“你如果想在新庆出货,那过会儿咱们就去见见他。” 江淮吃了一碗馄饨,靠在椅子上,想了想说:“小妹,我们的钱可以合成一股,你先用着。我也要去见见这个杜老三,但是我不会再在家里冒险了。”他得做出取舍,不能任由自己放纵。 江心明白他的想法,这样也好:“好,那就听小哥的,我会定时给你汇款。”感情是感情,钱也得分清楚。 于是兄妹二人绕着江边走了一圈,当是观光,江淮已经没有那种初次到江城时的拘谨感和好奇心了,他非常自然地看着这里的一切,唯一和当时重合的心情则是:“小妹,这么好的地方,也该带爸妈来看看。” 江心也还是那句话:“小哥,会有机会的。” 到了下午,两人就去弄堂里找了杜老三,开始杜老三看江心带了个陌生的男人过来,有些警惕,这个男人走路像巡逻的人,准备蹬自行车走人,却被她拉住:“杜哥别慌,这是我哥。” 杜老三看他们两个长得像,这才相信江心的话。 江心带着两个孩子,不好走动,江淮拍拍杜老三的肩膀:“我们到那头去,我妹妹说要和你谈谈价格。” 江淮和杜老三两人走到一个更深更隐蔽的弄巷里头,比手画脚讲了小半天,江心踮起脚尖翘首以盼,恨不得自己加入其中,而两个孩子等得不耐烦,都拉着她的手要走,还想去看国际大饭店的水晶吊灯,为了这个,江心还特意给他们俩儿买了画画的笔,让他们把看到的胡乱画下来。 过了一阵,江淮和杜老三一起出来,有说有笑,江心心里有谱,这是谈成了。 杜老三从来不带货在自己身上,说好天黑就去招待所找他们。 江淮把谈来的价格和江心说,以五和十为界,各自再减了十块钱。 江心对他竖起大拇指:“小哥,你现在是越来越厉害了。”她的心理预期都不到这个数字,那杜老三的价格可硬气得很。 江淮笑笑:“你哥总得有长进。” 下午三人再聚头时,就在他们招待所的房间,双方手上都拿了袋子,一个装货,一个装钱。 招待所房间临街,外头不时有人路过,有人在路边等人,路灯昏暗,年轻男女约着去看电影,吴侬细语,大城市的夜就是比风林镇的热闹许多。 江心和江淮把那十五支手表统统看过,没有问题,就给杜老三点了钱。 杜老三丝毫没有扭捏,现在不能光明正大做生意,可是申城自开埠以来,交易就不曾中断,他是个卖冰棍儿的,不是卖表最多的,艰难的时候,十天半个月才卖出去一支,都是帮补家用,可杜老三也不是没见过钱的人,拿了钱,留下自己的地址,又拿了一张写着江心地址的纸,回家去了,并无多言,沉默得可靠。 江心看了眼杜老三留下的姓名,杜国宾,是真名,又想起“常治国”那个滑头,笑笑,真是奇妙的缘分。 江心拿了两只表出来,一只给霍一忠,一只给江淮:“小哥,你带回去给爸。” 江淮原本想说他们家的人都不适合戴,想了想,还是接过,放进自己包里,出来一趟总得给爸妈买点东西,目前来说,手表在筒子楼里都是稀罕物,贵重得很,估计一家人在重要的场合才舍得拿出来用一用,而他却再也不是那个看到好东西就走不动道的年轻人了。 两人说了几句话,就起身准备去火车站,他们都是今晚的车:“先送你们上车,我的列车会晚些。” 江心把行李收拾好,把手表藏在最贴身的包里,重新把两个孩子的软绳子系上,终于踏上了回家的路途。 第113章 如果有什么是江心十分不适应的, 那就是硬座火车。 上一世的她坐绿皮火车去上大学,放假了,学校和家乡往返, 全靠火车, 可以说火车是她人生很重要的记忆, 可她也实在不喜欢坐火车, 自买得起机票起,就再不肯吃硬座的苦头。 这回江心带着两个孩子,从申城出发,坐了三天的硬座,骨头都要散了, 加上太阳大, 车里闷,一直不下雨,车厢内也没有风扇,凉快不下来, 三个人蔫儿得脸色都不好。 路行一半,霍岩也不知道是因为天气苦闷, 还是吃错了东西,在车上还拉肚子了,弄得江心很紧张, 总控制不住自己, 往痢疾这些严重的疾病方向想去, 好在两天后在一个中转站买了藿香,泡水给他灌下去, 拉肚子又止住了, 只是孩子又瘦了点, 没有精神,脸颊都窝了下去,缩在他怀里不声不响的。 前三两天是坐硬座,带着孩子,谁都不好受,后头换了一段软卧,再坐两天硬座,就到风林镇了。 最后一段路的时候,孩子们偶尔会哭会闹,坐车太久,夏季炎热,大人孩子都苦,江心怕和孩子走散,不敢松下来,心力交瘁,吃不好睡不好,心焦,觉得归家路途遥远,急得满嘴泡。 临近风林镇最后一夜的时候,看着两个瘦得发弱的孩子,团团睡在身边,没有因为不舒服而哭闹,其实他们都是很乖巧的孩子,江心虚虚笑一下,准备站起来活动一下,这一站起来才发现自己头晕脑胀,手心发软出汗,有些低烧,估计是中暑了,又猛喝了半壶水,苦熬了一夜。 哎,以后再也不单独带孩子出门了,这一回,反而把她每年非要回娘家的热情给打压了下来,实在太远了,尤其是孩子年幼,路途又远,还没有个换手的人。 隔日清晨到的风林镇,远远看到那个黑白的小站台,母子三人都雀跃了些,终于要到家了。 去年她来的时候,还有心情看青纱帐和蓝天,现在疲累得只想有张床让她安心躺下。 车到站的时候,江心腿脚发软,皮肤略微过热,还是没退烧,幸好回来的时候给家里发了电报,如果霍一忠先回去,就让他来接。 下了车,霍岩就要抱,霍明今天也撒娇得厉害,要粘着江心:“妈,我也要抱。” 这一趟出行,可把江心给折腾坏了,好在是到家门口了,大家的情绪和身体才开始崩坏,她因为发烧,全身不舒服,谁都没抱,牵着他们,也顾不上他们哭闹了,坐在站台上喘着气。 也不知道霍一忠有没有收到电报,会不会来接他们三个。江心累得连胡思乱想的力气都没有了。 等了好一会儿,太阳看着就要老高了,江心带着霍明霍岩,把两壶水都喝完,霍一忠还是没到,咬牙,大不了再走一小时回镇上,和两个孩子好歹吃点东西,坐下午的车回去。 她蹲下来,正准备轮流抱两个孩子的时候,霍一忠噔噔噔从站台底下跑上来了,带来一阵热风,他穿的是便服,露出粗壮的手臂,一头汗,气喘吁吁,朝着她和孩子的方向,压抑着激动,叫了一声:“心心。” 江心原本蹲着给两个孩子整理衣服擦脸,听了这一声,还云里雾里,仿佛不敢相信,低烧和缺水令她难受。 “心心。”霍一忠又叫了一声,有些动情,一个多月不见她和两个孩子了,大步踏上前来,把她拉起来,看着她有些发懵的双眼:“我来了。” “爸!”霍明霍岩叫起来,朝他张开手,乳燕归巢般要他抱,霍一忠揽住江心一会儿,又蹲下,一手一个把孩子抱起来,重重地亲了他们的小脸蛋,问:“去外公外婆家好玩吗?” “好玩。”这是霍明的声音,不过有点儿没精打采的,她精力再好也只是个六岁孩子。 “爸,我要回家。”这是霍岩略带哭腔的声音,妈都不抱他了。 “爸,我也要回家。”霍明抱住霍一忠的脖子,歪在他肩上,指了指江心,“妈口渴了。” 江心看着眼前高大黝黑的霍一忠,也要哭出来了,眼睛里噙着泪,靠在他臂膀上,终于可以喘口气了:“总算等到你了。” 霍一忠把所有行李背上,两手抱着孩子,江心空着手,身体有些发软,站在他身边,一起出了火车站。 霍一忠找小康借了车,结束了早训,就自己一路开了车过来,没想到还是来晚了半小时,他把行李和两个孩子在后排安顿好,再转头看嘴唇干燥脸色发白的妻子,忍不住把她抱紧,低声道:“辛苦你了。我想你了。” 江心无力地靠着他,要哭不哭的模样,又说了一句:“总算等到你来了。” 她都以为自己要一个人硬扛着回镇上了。 “额头烫,大夏天的发烧了吗?”霍一忠摸摸她的脸,微热,还好不是太烫,扶着她赶紧上车,直接往家属村开去,一路上都忍不住往后头看他们三人,好在还是平平安安到家了。 被霍一忠接到,江心那颗心心就安了,不用再担心和两个孩子失散,霍明霍岩没睡着,她先在车子后排睡着了,呼出热得烫人的气息。 到了家属村,霍一忠把人送回家,行李搬下来,烧了壶热水,又把车开回部队去还了,签了个名字,后面要扣油费的。 等回到家,发现家里高朋满座,和江心交好的邻居都来了,两个孩子被黄嫂子拉去洗了澡,换了衣裳出来,被哄着回二楼睡觉去了,而江心还强撑着给邻居们发特产,跟她们聊天儿,说着回家的见闻。 大家见霍一忠回来,再看看江心的脸色,知道她也是坐了太久的车累了,有嫂子帮她揉了面,烧了水,也说要回去了,等她缓过来再说话。 郑婶子和苗嫂子跟去年一样,送了青菜过来,黄嫂子收了江心的礼,后头又送了一捆细柴过来。 “霍一忠,我要洗澡。”江心靠在门边,让霍一忠给她提水,洗了头洗了澡,窝在他怀里撒娇,像个小女孩儿,“要你给我擦头发。”也顾不上把他衣服都弄湿了。 霍一忠给她擦头发,不一会儿,发现人就睡着了,脸上还是有些温热,但感觉好些了,把她抱到房间,和孩子们睡在一张大床上,忍不住低下头来亲了亲她的脸颊,她和孩子们回家了,真好。 过了两个多小时,孩子们醒了,肚子饿了,也没吵醒江心,叫了两声“妈”,她没反应,和平时一样亲亲她的脸颊,自己穿上鞋,下楼找他们爸爸要吃的。 霍一忠给他们做了碗不咸不淡的面,就搁了几条青菜,这阵子在外头吃饭吃叼了嘴的霍明霍岩立即就嫌弃,说要吃奶油蛋糕和小云吞,还要去国际大饭店看吊灯。 霍一忠一脸的懵然,心心发了电报回来,他知道她带着他们去了申城:“家属村哪儿来的吊灯给你们看?” 好在姐弟俩儿不爱吃归不爱吃,但不闹大人,去把江心的行李翻出来,拿了自己的文具和画笔,有心想和家属村的小朋友们炫耀一番。 霍明从袋子里翻出那条珍贵的公主裙,抱在怀里,要霍一忠给她藏起来,不能丢了,霍一忠看着手里这条可爱雪白的小裙子有些不知所措,看着好费钱和票子,心心这回出去肯定给孩子花了不少钱,回头得把出差补贴也给她放着。 郑芳芳听奶奶说霍家姐弟回来了,站在屋外头喊霍明霍岩出来玩,他们要去黏知了,霍一忠让他们喝口水,叮嘱不能跑远,只能在门口玩,不许带上新买的文具和玩具,只让他们拿了给附近孩子们的糖果,就放他们出去了,自己上楼去找媳妇去。 江心发着低烧,做着纷乱的梦,一下梦到自己很小的时候爸妈争吵摔东西,一下梦到和爷爷奶奶挤在一起烤火,梦里一拐,她突然长大到读高中的时候,爷爷奶奶去世后,她在爸妈两个家庭之间穿梭,爸妈各自成家,各自有孩子,她在哪里都格格不入。 有一年,谁都忘了叫她回去过年,她一人在宿舍吃了包泡面,那年冬天特别冷,南方下了暴雪,电视里都是新闻,宿舍没有电暖,她缩在那张小床上,手脚冰冷,盖了三床被子,独自过了一个寒冷的除夕,后来工作了,就更习惯自己一个人单过了。 睡着睡着,突然又听到一阵两声孩童的声音,好像有口水沾在她脸颊上,听到谁叫了声“妈”,江母的脸出现了,江家人都笑眯眯地看着她,叫她小妹,朝她招手:“小妹起来,回家了。” 她有些冷,双手抱紧自己的手臂,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吃泡面的除夕,好冷啊。 梦里有人靠近她,叫她“心心”,她睁不开眼睛,不知道是谁,但是这个人好像和她很亲密,亲吻她的脸颊,轻声叫她的小名,除了爷爷奶奶,已经好久没人这样叫她的小名了,他身上传来热气,热腾腾的,要把她的寒意给蒸发了,她往那个热源的方向靠过去,是一个坚硬的胸膛,正紧紧抱着她。 霍一忠半搂着她,摸着江心的脑袋,皱眉,怎么越来越热了,身后和脑袋一直发虚汗,忍不住声声唤她:“心心,心心醒醒。” 江心头痛,梦里还是走马灯一样,独自一人走在路上,心焦得不行,心里有个渴望的声音,那声音让她回家,家里有人在等她,有她要找的人,她好着急,急得哭,可是路却一直看不到尽头,不知道家在哪里。 “心心。”霍一忠拍拍她的脸颊,做了什么梦,怎么一直流泪? “我是霍一忠,快睁开眼睛。你发烧了,我去找赤脚医生过来给你看看。”霍一忠想把人放下,又不放心,这应该是中暑了,她好像有苦夏的毛病,去年有一回也是这样,今年大概是奔波过了头,以至于人也烧起来了,他有一瞬后悔,本该陪她回娘家探亲去的。 霍一忠掐了掐她的人中和虎口,终于见到她把眼睛睁开,一双湿漉漉的大眼睛,失神恍惚,脸色依旧苍白,额头仍有冷汗冒出,打湿了头发,一时间仿佛不知道自己置身何处,看得人心疼:“心心,你坐起来喝杯水,我去找个赤脚医生来。” 江心呆呆的,霍一忠要走,她才伸手去拉住他:“是你叫我回家的吗?” 霍一忠只好重新坐下,心心像是不认识他了:“是我,是我叫你回家的。你现在就在家,来,喝口水。”伸手把桌上的凉开水拿过来,凑到她嘴边。 看着这个印着梅花的陶瓷杯,再看看周围熟悉的环境,自己身后的胸膛,意识才慢慢回流,这是霍一忠,她的丈夫,这里是他们的家,这里还是七十年代,她守着一个不能说的秘密。 可梦里那个冰冷的宿舍那么近,她还以为自己才十几岁,外头下着雪,独自一人在宿舍里缩着过年。 江心“咕咚,咕咚”喝了两口水,任性地推开霍一忠手上的杯子,又闭上眼睛,短短的吸气,一下一下,让自己慢慢清醒,真辛苦啊,人怎么会有这样两段截然不同又撕裂的人生呢? 究竟谁才是梦里的蝴蝶?头脑混沌的她分不清楚。 霍一忠见她似乎回过神了,却不知她在想什么,不过那种略微厌世的倦态,是他从未看到过的表情,这一刻的江心令他陌生,他面对的仿佛是一个陌生人,这种陌生感令他差点忘了要去找医生来。 江心知道自己身体有苦夏的毛病,必定得吃药才能好起来,就睁开眼,让霍一忠去,等人走开,她自己支撑着起来,摸着墙下楼,打水洗了个脸,重新梳了头发,烧得再苦,也要保持一点做人的体面,喝了好大一杯水,坐在一张今年新做的摇椅上,手累得拿不动扇子,只有眼睛转动,看着这四周的一切。 哦,这是又回到了家属村,这个房子崭新,还是她顶着好大的骂名,翻修起来的,家属村所有的日子也逐渐回到她脑子里,清晰明了,明明早上才到的家,睡一觉,怎么像是过了几十年那般,人生真的苦短吗? 家属村其实也有军医院,但医生不能上门,得自己去看,这样的热天,霍一忠不想把江心再折腾出去,就去最近的屯子里请了个赤脚医生过来,那赤脚医生依葫芦画瓢读了几本最新编的医书,在镇上培训了两周,到霍营长小院儿客厅里,看了江心几眼,还拿着听诊器在她背上听诊,也说是中暑,就开了随身带着的去暑和退烧的草药,让他们煲三碗水喝下去,通常屯子里的人中暑找到他,都是这个方子,把药喝下去就成。 江心发着呆,动不起来,这下轮到霍一忠忙前忙后了,去给她端来一碗汤面,又去烧草药。 十多分钟后水开,闻着就难喝,也不得不让江心喝下去,江心像个布娃娃,任由着霍一忠摆布,喝了半碗,太苦了,耍孩子脾气,闭眼不肯再喝,霍一忠看着碗里黑乎乎的药汁,有些发愁,那赤脚医生说一定要喝完,只好哄她,让她张嘴再喝两口,江心捏着鼻子喝完,最后把苦胆水都吐了出来,把霍一忠给好好地劳顿了一场。 夫妻两个相见,连句贴心的话都来不及说,倒是先互相折磨了一小遭。 霍明霍岩睡一觉后,龙虎精神,完全没有坐长途车的辛苦,跟家属村的小伙伴们疯玩一下午,直到家里喊吃饭了,他们两个才空着兜回家。 一进家门,就看到爸抱着妈,坐在摇椅上,喁喁私语,低声哄她,让她乖乖吃药。 第114章 谁也想不到江心这回生病, 竟颇有“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的气象,喝了赤脚医生开的草药, 她吐了半天, 全身都提不起劲儿, 发烧反反复复三五天, 还是郑婶子拿了一捆黑乎乎的草药过来,煲了三回,让她喝下去,那日下午,出了一头虚汗, 小圆脸都瘦了一圈, 烧才退下去,可后头一直没有精气神,吃不下睡不好,除此之外倒是没有什么不适的地方。 霍一忠这几日没去上班训练, 休了假在家照顾她和孩子,两个孩子还是和江心亲近, 窝在她身边,叽叽喳喳的,江心却没什么力气管教他们两个, 就拘着他们把字练起来, 天气太热, 大人不敢让他们跑出去,怕也跟着中暑, 孩子比大人要脆弱。 这样过了好多天, 江心还是食欲不振, 说话都没力气的模样,几个嫂子都让她去镇上看看,别是水土不服,说着又笑起来,小江都嫁到这儿了,家就在这儿,哪来的水土不服。 苗嫂子说起老家的一个土方法,用一块布包了一点泥土,让她放在床底,说是能睡得好,江心心里知道只是需要一个恢复的时间,但没拒绝她的好意,还是听了她的话。 苗嫂子则是给她端来绿豆汤,江心喝了一小碗,拉了肚子,感觉更虚了,又马上不敢乱吃了。 小康刚好要开车出去办事,霍一忠把两个孩子交给几个邻居帮忙看着,带着江心去镇上看医生,挂了两瓶盐水,沉沉地睡了一夜,她脸色才好一些。 江心半夜睡在中间,里头是孩子,外头是丈夫,她靠着霍一忠的手臂,身上有细汗,听他疲惫入睡的呼声,扯出一个笑,她算不算是有一个真正的,完全接纳她的家了? 霍一忠那几日也没闲着,家里的活儿都落到他身上了,好在他本身就是个手脚勤快的大男人,也不觉得在家干活儿丢人,洗衣劈柴做饭全都来,只要心心和孩子好,他能和家人在一起,就是好日子。 他比江心三人只早回三天,去报道的那日,照例见了鲁师长和姚政委。 二人问他老首长和夫人的状况,又问为何这样晚回来,他理应早大半个月回来的。 霍一忠把老首长的话过滤了一遍,和他们二位说了,还说去见了方秘书,因为西南夏季大雨,有山体滑坡,路断了,他在当地被封了几天,没有提方秘书的状况,更没有提去首都送信的事情。 其实他一路北上去了首都,并没有去最中心的地方,也没有去见承宗,而是在周边的一个破旧的县城找到了他要找的人,那人霍一忠从前见他到过老首长办公室,但不知道他是何方神圣,对方收到信比方秘书激动了些,却也没和霍一忠多说几个字,而是请他吃顿饭,修整了一夜,第二日就让他回去,且不能告诉其他人他来过,尤其是现在他头上的两个领导,这人对霍一忠的状况似乎十分清楚。 霍一忠回师部的路上,一直在想罗诚说的话:“你只是个小兵,职级不够,等你升了两级再来找我。” 他的感受到了此间的参差,参差不止在信息上,还有在知情权上。 姚聪听了霍一忠的话,在鲁有根办公室来回踱步两下,心下有了底,一忠怕是被派去了其他地方,一些将军不愿意公开的安排都让他去处理了,也好,现在来说,他和老鲁是两匹老马,谁出面都不好。 等霍一忠出去,鲁有根就和姚聪说:“一忠有事瞒着我们。”都是战场上下来的人,对危险和变化的触觉,谁没两把刷子呢? 姚聪没接话,他相信老首长自有安排,如果任务没有指定给他和老鲁,那他们就不能轻举妄动,姚聪坐下,想了想说:“现在就是一动不如一静。” “老姚,你说我们这些人,说不得什么时候就老死,往日的金戈铁马,就真成过眼云烟了。”鲁有根还有心思点根烟,和姚聪感慨这些,一忠这些人,正值青壮年,也是要他们冒头的时候了。 “我们要相信将军。”姚聪是个坚定的人,他也快五十了,倒不那么慌张,“用了一忠,很快就要到我们了。” 鲁有根自己伸手摸摸自己的平头脑袋,头发坚硬,有些刺手,颜色已经黑白交杂,不复当年风华:“这些年,好在还有你陪着我。” “你身边不正有朵解语花陪着吗?”姚聪笑,站起来,何知云可是放弃了在首都的一切奔赴他来的,当年的老鲁多有面子,还在兄弟们中吹牛,娇花一样的女人愿意追随他。 鲁有根扯出一个笑,笑容却浅浅凝在脸上,老鲁家里头的日子也没那么顺心啊,但这些事,也不好拿出来说,鲁有根有自己的自尊,姚聪也不多问。 鲁有根的老娘已经快到九十了,大家都期待她活成百岁人瑞,可今年夏天初始,身体每况愈下,每日都要一碗黑黑的药汤吊着,病中念叨他回家,好几回还说看到他爹来了,就坐在床头抽大烟,让她端水来喝,把家中不大的孩子吓得不敢到她房前看她,全靠阿贤一人操劳。 阿贤怕老人家不日要撒手,拍了电报,把在岭南的长子长孙建信叫回来,建信回信说,说估计一个月后才能到家,到时候会把媳妇孩子带回来拜见老祖母和祖母,该上族谱就上族谱,就是没提他,可老鲁想回去,陪陪老娘,和儿子女儿们说说话,也看看孙子孙女,他老鲁有后人了。 何知云知道了这件事,闷了几天气,她这一两年脾气越来越起伏,许多陈年往事都钻到她心里折磨着,老鲁也没办法,在家不作声,似乎也没了哄人是心思,家里成日冷冰冰的,没两日,何知云觉得没意思,自己跑回首都去看鲁鸣图了,意在提醒鲁有根,也不是只有阿贤有孩子,她何知云也有,甚至为了他的事业,还失足淹死了一个。 家里现在就他一个人在,抽烟也没人管了。 姚聪不理这些事,都是人家家务事,他心里对人有评判是一回事,但他不是多嘴的人,拿起帽子出门去,他还要操心忆苦思甜兄弟的未来,总不能让他们一直待在这个小家属村读书,三五年很快过去,到时候忆苦思甜十七八了还跟个乡野村夫似的可怎么好,总得要见识见识外头的世界。 等一忠媳妇小江好一些,就让他们过去跟着学写字,姚聪也看出来了,小江这人,有点韧劲,没有十几年的苦功,写不出来拿手字,就连他们霍家两个孩子都练出点模样了,可惜他太忙,不能亲自教导两个儿子。 一忠在悄然变化,变得成熟稳重,他姚聪也得变,放柔软身段,无欲则刚,不轻举妄动是一个策略,可宁在一思进,莫在一思停。 而江心自从在镇上挂了盐水回来,整个人瘦下来,反而褪去了长相上的稚气,脸上开始有种略微成熟的气质,一个不经意间,多了几分属于女人的妩媚,不变的仍是看人清亮的眼神,只是性子更柔软了。 夜里等两个孩子睡着,霍一忠把摇椅拿到二楼,抱着江心坐在上面,拿着扇子给她扇凉,不时摸摸她的额头,亲亲她瘦下来的脸颊,哄她:“还是那么好看。” “我都退烧了,还怕我烧起来。”江心嗔他,那手指点他胸口,靠在这个可靠宽阔的胸膛上。 霍一忠低笑:“嗯。”这几天可把他给吓坏了。 尤其是那日江心的双眼那么凛冽生疏,仿佛第一回 见到他,令霍一忠以为是换了个人。 那些天,她反复发烧,又担心传染给孩子,四人分开睡,在江心的要求下,连饭都做了两份,夜里霍一忠怕她高烧,总是分神照顾两边,熬得也辛苦。 “过阵子,我去镇上看看有没有人卖参,到了秋天给你煲汤,泡人参酒喝。”江心病了一场,更珍惜自己健康,手里的钱就愿意花在这些东西上。 “心心...”,霍一忠犹疑了一下,大手在她背脊抚摸,她人刚好没多久,精神头不足,到底要不要问她,小严把那日她的怪异都说了,多出来的包袱,和从车上下来的男人交谈,就连霍明霍岩都说了些有的没的,路上见到的人,虽然孩子口齿说得不清楚,可他也知道,肯定是遇到一些不太愉快的事情和陌生人。 江心有些困,但还是坚持让他说,别憋着。 “小严告诉我,送你去坐火车的那日,你多了行李,好像还和一个陌生人接头。”霍一忠也不想藏着,这件事,他甫一回来报道,警卫员小严就找他汇报了。 小严估计是想了很久,语气斟酌得很隐晦,如果不是霍一忠追问,都要听不出原来的意思了,在他看来,江嫂子那日发生的一切,他亲眼所见,都必须得和霍营长报告。 江心原本就打算这趟回来以后,对霍一忠和盘托出她和小常哥,还有小哥侯三做生意的事情,于是酝酿一番,就把从去年开始的生意说了:“...这次我回去,是委托了永源市的那个小常哥给我弄了十几箱货,货量太多,要亲自送回去我才放心。原本以为你会陪我回娘家,我就没提前和那个叫老水的人说,那时候我也计划到了车上就和你讲这件事,谁知道阴差阳错,你又提前出差去了。” “你出发之前,也知道我有些生气,思量了很久,最终就决定没和你说。”她的语调很轻很慢,大概也是生病初愈,有种沙哑柔情的感觉,令霍一忠不舍得放开她。 原本江心想找个借口,搪塞过去为什么他们不再做这门生意了,不把一路上的担惊受怕说出来,但想了想,她还是把实话说了出来,路上被老水他们临时起意打主意的事,语气平淡,但霍一忠只要一想象到,她只身一人还带着两个孩子这样拼命,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家里钱和票不再紧张,就忍不住心疼她,恨自己只是个“小兵”,没有办法自己做主安排出差和旅程。 “我没和你说,你会怪我吗?”江心问他,她也很忐忑,霍一忠本质上是个很正直善良的人,他对国家和部队的忠诚是绝对刻在骨子里的,而她做的事,偏偏就是与他对立的某一面。 “我小的时候,就很希望能有个馒头包子店。”霍一忠并没有指责她,而是说起一些零星的往事,“小的时候又穷又饿,我天天都想吃个肉包子,那种饥饿的滋味,我今天都还记得。”所以他知道做生意对人的吸引之处。 霍一忠搂着她,顺她的头发:“停了就停了,现在不适合做这件事。” 令江心惊讶的是,霍一忠并没有说,她若是被揭发出来会带累他的前途,而是考虑到她的安危,不愿她冒险,霍一忠还说:“我虽然没有读过很多书,但也知道,人和人之间,买卖是必要的。”多的他也不讲了,心心比他聪明,她会知道怎么做的。 “我贴身放着的那个袋子呢?”江心有些感动,她该早点讲的,说着又抬起头,想起回来这么多天了,还是没把手表给他,“我给你带了个礼物。” 霍一忠放开她,从柜子里拿出她那个小包,他放的,一直没拆开来看,掂量了一下,还挺沉,江心坐下,打开包,拿出几百块钱,在霍一忠略微震惊的目光下,又掏出十几只手表,只给他递了一只:“真希望往后每年都能给你买个不一样的。” 江心见过霍一忠珍视部队那只刮花的手表的模样,那手表只是组织给他出差时借用的,他和许多男人一样,喜欢车喜欢表,喜欢一些机械品,她想给自己爱的人送点他喜欢的东西。 霍一忠接过表,江心解开钢表带,帮他戴上,眯着眼笑:“你戴得好看。”毕竟是她选择的丈夫和手表呢。 “心心。”霍一忠有些哽住,他还没有给她送过点像样的东西,“我该如何报答你?” “每天都对我好一点。”江心想,她也没什么特别想要的,每天平和地在一起,互相保持爱意和尊重,对从前没有家的她来说,就很满足了。 霍一忠坐在她旁边,指着另外十来块手表,又问:“这些呢?” 江心眨眨眼睛,看着他,有几分狡黠:“做完这一单我就收手。” 既然霍一忠有顾忌,她就把这个杜老三介绍给小常哥,让他们直线联络,小常哥这人油滑归油滑,但做事还是令人放心的,她不能找人过了桥,就把人丢下不管了。 就是杜老三这人比较麻烦,他相信熟人,如果不是说那细眉毛售货员介绍来的,当时他也不会那么爽口就问她是否要手表,如果她不做中人,也不知道他和小常哥愿不愿意信任对方,小常哥这人对钱看得重,一只表可比一块巧克力贵多了,他估计会耍点滑头。 江心心里有了计较,要尽早把这批手表出掉,她要把钱收回来,还得给小哥逐步汇款回去。 霍一忠看着她把一本从未见过的账本拿出来放在桌上,伸手拿起来看,整整齐齐的数字账目,全都是她这一年以来在他眼皮子底下赚的钱,霍一忠知道心心多少有事情瞒着他,但是没想到竟然是这么大的事情! “心心,这里写的是你今年赚了至少有两千多块钱?”霍一忠咋舌,这么赚钱?! 江心伸头过去看一下,加减了一番,点头:“对。” “那现在只剩下几百了?”霍一忠看着桌上那叠钱,都是大团结,叠得整整齐齐。 江心让他去找个不透风的铁罐子来装好:“等这批手表出了,就能再攒一些。” 霍一忠愣愣地站起来,去找了个干净的麦乳精空罐过来,不可置信:“这都是你的?” “是我们家的。”江心捏他手,让他坐下,“往后我们还要买冰箱电视洗衣机自行车,霍明霍岩要读书要结婚,这点钱算什么。”想想又笑出声,“我就喜欢你这种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这才多少钱。 霍一忠帮她把钱点了一遍,记了个数,觉得不可思议,去年秋他们的房子刚建好,家里只有五十块钱,要勒紧裤腰带,苦哈哈地过三个月,现在他们手上竟然有这么一大笔钱!他得领几个月工资才能领到? 江心把账算好,眼睛发困,让霍一忠去打水洗手才肯睡觉。 霍一忠打了水,顺便在楼下洗了一把冷水脸,看着自己手上的泛着冷光的表带,夜灯下,心也跟着迅速冷下来,虽然他很喜欢这只表,但是他们已经过了那个张扬的时候,得沉稳下来,过得和其他人一样,不能再像去年那样出那么大的风头,他再笨再像个木头人,不是不知道钱和票的好处,只是他想往更远的地方走,现在就不能让人揪住小辫子。 幸好心心是个明事理的人,她说出了这趟货就不会再沾手这件事,还是要再谨慎一些。 江心在二楼等得要靠着木沙发上睡着了,才等到洗手的水,她看霍一忠已经把手上的表珍而重之收藏起来,放在柜子里,转头跟她说:“心心,我平日里不能戴,和大家一样光着手就行。”怕她不高兴,又立即补了一句,“你若是想看我戴,我就戴给你看。” 献宝一样,把还有几分疲惫的江心逗笑,她擦干手,也不顾天气热,窝进他怀里,说:“好。” 第115章 在家休养了大半个月, 江心总算恢复了点精神,食量回来,体重却没跟上, 小圆脸并未恢复, 苦夏苦夏, 江欣的这具身体流产过, 加上路上奔波,确实更脆弱一些。 日子很平静,日头大,霍一忠夏季的室外训练减少了,现在训练重点更多的是面对面的近身搏击, 近来时不时带点皮外伤回家, 夜里江心帮他揉擦瘀伤,夫妻两个揉着揉着,就开始动手动脚,拉灯谈起恋爱来, 客厅房间都是他们大喘气的地方,每每这种时候, 霍一忠都一身淋漓大汗,似乎比训练还要更出汗,而江心则趴在他胸前累得起不来, 什么揉搓淤血, 统统都丢到脑后去了。 部队里要带新兵, 也要制定秋季训练计划,回到家就和家人在一起, 甚至跟着孩子们练字, 霍一忠的日子过得很充实, 只是夜里醒来,独自一人时才会想起川西的事,和少年时的许多不堪回首的经历。 他总会想起罗诚的话:“等你升了两个职级再来问我。”霍一忠也想有机会往上走,却不敢着急,姚政委这么聪明的人都且要忍耐,鲁师兄这样骁勇的武将也没敢冒头,他是凡夫俗子,又岂能操之过急? 九月份就是在这样平静,又带点心绪起伏的日子中到来了,在江心和霍一忠的心里,倒是有两件事值得拿出来说一说的。 一是霍明去村小报名上学,成了村小学前班的一个小同学。 二是后勤决定再开一个扫盲班,这回人数少,就没有再多请一个人,还是请了江心当老师,不过根据安排,要等到九月底才开学。 九月一日,江心早早起来,揉面烧汤,准备送孩子上学。 她本来就不是早起的人,往常的早饭都是霍一忠做的,自从八月份小病一场后,就更加没有早起过,霍一忠把家里的大情小事都包揽了,就让她静静养着,倒是养出了几分娇气。 霍明上学,原来说好了,要一家人送她去的,所以霍一忠那天早上也在家,没有出门去训练。 其实从霍家小院儿到村小的路程,霍明早已经走熟悉了,但做家里的小女儿就是能撒娇,离上学还有好几夜就拉着爸妈的手,让他们到那日一定不要忘记叫她起床,她的文具都准备好了,如果不是江心拦着,她非得把那条蓬蓬的公主裙给拿出来,上学第一天就穿上。 有一回,霍明硬是把这条裙子穿出去了,让家属村好几个有女儿的家里都狠狠羡慕了一回,围着她转,芳芳平时和她玩得最多,那天都不敢摸她的裙子,回家还跟奶奶要霍明身上的裙子,结果玩了不到一小时,回到家就发现裙子被路边的野草刮破了一块,拉坏了一截。 霍明急得哭起来,江心手上没有针线功夫,只好去隔壁拜托了苗嫂子替她补好,等补好了,霍明看着那个有明显缝补痕迹的地方,还哭丧着脸好一阵儿,直到她妈承诺明年再给她买条新的,这才破涕为笑,又高兴起来,也总算消了要往外炫耀的心情。 苗嫂子咬断线头,倒是说:“小江也太惯着孩子了。”这么轻薄的布料,她在市里的商店里都没见过哩,补起来生怕弄坏,再买一件新的,得花多少钱和票? 那日早晨,江心做了煎蛋和汤面,把两个孩子叫起来,穿了新衣裳,背上新书包和儿童水杯,拿头绳绑了整齐的辫子,一家人吃过早饭,和霍一忠领着女儿上学去了。 到村小的路就十来分钟,同学和老师都是熟人,学前班今年人数不多,加上附近屯里来的,总共就才十来个,都是小豆丁,霍明在里头还算是年纪小的,十来个小孩儿高矮不一,聚在一起叽里咕噜的,倒是没有哭的,大概大家都觉得是来玩儿的,何况本来也是熟悉的玩伴儿。 十来个人中,只有霍明一人是由爸妈弟弟一起送来的,其他都是嫂子们,甚至是高年级的兄姐顺便带来的。 上课铃声响起来,有个上了年纪的女老师出来领了孩子们进去,一开始是和一帮一年级的孩子们混在一起,女老师点了名,认了人,就拉了个短帘子,隔开了幼儿园和一年级的学生,开始让大家分批坐好,又有个男老师进来负责一年级的孩子们。 江心在教室门口踮着脚尖看了一眼,霍明和她认识的几个小朋友坐在一起,神气地拿出自己的新文具和同学分享,高声说:“这是我妈带我去城里买的,一按这里,还会弹出一个五角星!”说着给小朋友们演示了一遍,把周围所有人的眼光都吸引过来,这小姑娘,就是享受被人关注的滋味儿。 霍一忠站在江心身边,和她一起看霍明,那两根小辫子甩得比旁人有劲多了,想起她刚出生的时候,两只手掌那样大,他都不敢用力抱着,错过了她牙牙学语和蹒跚学步的阶段,从去年才把人带在身边,没想到一转眼孩子就长大要上学了,时间过得可真快啊。 江心也是想到第一回 见到霍明的时候,那个脏兮兮的小疯子,领着弟弟横冲直撞要吃的,从一个瘦弱的小女孩,养成现在大方又有点粗线条的性子,真不容易啊。 而四岁的霍岩还坐在他爸的脖子上,两只小短手挥舞,往里头喊:“霍明!霍明!姐姐!”又胆大包天地揪他爸粗短的头发, “我也要去和霍明一起玩儿!” 霍明朝着教室外的弟弟挥手,和其他孩子说:“那是我弟弟霍岩!”想想又说,“我弟弟是个坏蛋!他会抢我的玩具!” “我不是坏蛋!”霍岩说着就要从霍一忠脖子上下来,非要进去找他姐姐算账不可。 江心笑笑,至少第一天没有不适应学前班就好,伸手把霍岩抱下来:“姐姐在上课,等中午下课了,我们来接姐姐,你就能和她玩儿了,现在先回去。” 霍岩一看要走,不乐意了,他和霍明干什么都在一起,从未分开过,何况她那里看着明显就好玩很多,那么多小孩儿呢,赖在不走,假装哭起来,要江心把他也放进去,霍一忠一把把他抄起来,吓唬似的轻拍了一下他的屁股:“听话!” 江心不乐意他打孩子,让霍岩下来,牵着他:“咱们回家写字,写完字,就让忆苦思甜哥哥来家里玩。” 姚政委这几日让两个儿子认了江心做书法老师,三不五时就抱着旧报纸过来练字,四个孩子混得很熟。 “我想和姐姐玩。”霍岩就不愿走,钉在地上耍赖皮,碍于霍一忠在,又不敢大哭,可怜巴巴地看着爸妈。 江心头疼,如果他再大一岁,她估计就愿意把人送到学校来,可霍岩才四岁多,跟比他大两三岁,甚至还有更大的孩子们玩在一起,她就担心孩子们推搡起来,下手没轻没重的,弄伤了弄疼了他,到时候心疼的还是她和霍一忠,当了人的妈,就是爱操心,什么有的没的后果都会想到。 最后还是霍一忠出马,把哭了一路的霍岩抱回了家,锁上大门,不让他跑去村小,冷声训斥了一句,倒把人真吓哭了,把孩子留给江心,自己回去上班了。 江心哄了他好一阵才雨转晴,略微发愁,没想到上学的没哭,不上学的反而哭出鼻涕泡,她揪着霍岩的小鼻子,小鬼头,等你升学考试的时候,看你还要不要哭着抢着去学校! 原本说好中午去接霍明回家吃饭的,江心带着期待了一上午的霍岩,才走没几步路,就听到霍明的叫声和笑声了,在大太阳底下跑了一头汗,新朋友还不认识,和她一起的,全是家属村差不多大小的孩子,平时都在一起跳皮筋丢沙包,一下课就冲回家了。 霍明背着在申城买的新书包,一把扑进江心怀里:“妈!我自己回来了!” 把江心撞得一个趔趄,揉着被撞疼的胸口:“宝贝,你知道自己现在长胖了吗?” 霍岩则是围着姐姐姐姐地乱叫,短暂地分离一上午,姐弟俩儿反而比往日关系更好了点。 江心猜,这阵好,估计熬不过午饭,果然,一到吃饭,姐弟二人又嘀嘀咕咕地闹起来。 霍一忠回家吃中饭,身上是夏季迷彩训练服,手上今天又有个新的擦伤,江心点他手臂一下,让他拿碘酒出来消毒,嗔怪道:“也不小心点。” 霍一忠当起爸爸来,现在是威严益重,他一坐下,只要轻微皱眉,姐弟俩吵架就会收敛,但是在老婆面前,还是一副耙耳朵的模样,心心说什么就是什么,还要朝她撒娇,搂着她:“吃了饭你帮我涂。” …… 而江心再次去当老师这件事,也不是什么新闻,上回的扫盲班有两个,每个班都六十多人,已经“扫”了好多人了,这剩下的就都是一些漏网之鱼,或者后悔上回没去的。 像黄嫂子这种积极分子,连着报名两回的,完全是爱听江老师讲故事,加上她家里孩子大了,各自有去处,不缠着她,她夜里没地方玩儿,打牌的话输不起钱,待在家还不如去村小听课,和人磕牙。 和黄嫂子一样心态的有好几个,都报了名,后勤还挺高兴,说明他们的扫盲工作做得好,同学们都很上进。 这回就连玉兰都报名去了,在后勤填表的时候,柴主任知道他们夫妇一起来了,特意出来说了一句:“当学生就要有当学生的样儿,别三天两头和人起口角,更不能找老师的麻烦。” 不然他要管,鲁师长也要生气,他不是特意要为江心争取什么,就是单纯认为不能让坏分子影响他们后勤开启扫盲班的工作。 小周还想刺柴主任几句,玉兰竟拉住他,不让他再说什么,自从她嗓子哑了,又听柴主任“威胁”,如果部队开除小周,让他回老家,到时候她丈夫就再领取不到补贴,那这些年的兵就白当了,这些话一出来,多思量几回,她就有些窝囊了。 玉兰虽然讨厌江心,但是更害怕回老家,老家又穷又苦,为了路边种的两颗豆苗都要拿锄头打架,所有人都盯着她,让她找连长丈夫拿钱回来给娘家人使,给她两个残疾兄弟娶媳妇,平日里把她当牛马用,她好不容易摆脱老家的吸血,找了个部队的男人,远离他们,当然不肯再回去。 她最想的就是和周水发,还有儿子周大宝长长久久地待在家属村,哪里都不去! 江心那利嘴婆子是老师就是老师吧,大家都夸她上课好,学到的东西多,玉兰想,我就是要把她会的全都学过来,最好再打败她,往后她玉兰也能当老师去! 江心从黄嫂子手里拿到那份新生名单时,看到玉兰的名字,心里咯噔一下,那句话怎么说的,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现在玉兰小周夫妻,在她眼里就是“贼”,每次碰上,都有不愉快的事情。 黄嫂子和其他几个喜欢她上课的嫂子倒是安慰她:“玉兰要是敢课堂上闹腾,咱们几个老嫂子就把她架出去!” 除了女性家属,这回还出现了几个男同学,是家属村里几个亲戚,小时候都没上学,只认识自己的名字,现在有机会读书认字了,看上一期反响好,这回也不怕丢人,马上就报名了。 这两日去买菜,江心听蔡大姐说,屯子里最近也开了扫盲班,原来屯里想蹭家属村村小的课,可夜里走路太远了,过了九月就要立秋,到时候天儿就冷下来了,下雪的话来回不便,他们就在屯子生产队开会的地方找了个空地,让知青来帮忙上课,教老乡们读书认字,给知青加公分,没有粮油票,但是年底可以多给十斤粮食,好多知青都争着抢着报名。 听说程菲报名了,她有经验,再次被选上了扫盲班老师。 江心好久没见程菲了,这是个好姑娘,真希望高考快点恢复,每个人都能得偿所愿。 霍一忠回来,见家里人多,就自觉去烧火做饭了,江心今天做了一锅馒头,蒸热就好,馒头配着辣椒咸菜,开胃。 几个嫂子看着天色不早,也都起身要回去做饭了,还打趣江心:“满家属村,也就你家小霍能进厨房。” 江心看着厨房里那个高大黝黑的影子,笑笑,不说话。 霍明下了学,从外头冲进来,挨个儿地叫婶婶好,霍岩则跟在后头,身上背着一个改过的旧书包,姐姐叫个不停,院子里一下子就笑闹了起来,孩子小,家里就闹腾。 无论怎么劝说,那道竹门还是没有关住霍岩,只要霍明一去上学,他就和个跟屁虫一样跟在姐姐后头,坐在一群小朋友中间,无论江心怎么叫他都不肯回去,老师也是认识的人,见霍岩天天来,就让他和自己姐姐坐在一起,成了班里最小的“编外”的孩子。 江心和霍一忠都不好意思给老师添麻烦,又去找校长,给霍岩也交了几块钱学费,连书包都来不及给他买新的,好在他不在意,就改了个旧的给他先用着,只是两个孩子都去了村小,她不放心,每日早上都要起来做早饭,送人去,下午再接回来。 嫂子们都说,没见过小江这么操心的妈,家属村就那么巴掌大的地方,孩子能跑到哪里去,出个村口就得被大人逮回来,费得着天天接送吗? 江心心里倒是觉得,班上最小的孩子又不是你们的心头肉,伤着了你们也不难过,我自己辛辛苦苦养大的孩子,吃了多少苦头,当然得多上点心。 霍一忠则是板着脸对霍岩说:“既然决定了要和姐姐一起上学,就得听老师的话,认真读书,一天都不能偷懒,更不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这严肃的脸色,别说两个孩子,江心都被他唬住了。 她写信回新庆的时候,和江父江母说起这件事:“爸妈,也不知道当时你们送我和两个哥哥去上学,是否也有同样的心情?两个孩子虽然不是我亲生的,可看着他们长大懂事,一日日有变化,和我亲近起来,就觉得和他们缘分一场没有白费。” 通常这种家书都是江父回的,他并没有十分文采,表达也很有限,说起她上学的情景倒是记得清楚,说她和江淮去糖厂学前班上学时哭了一个月,把他和江母的心都哭碎了,恨不得把她踹在兜里,带着去上班,差点就不送她去上学了。 父母子女,聚在一起,就是一场深重的缘分,拉不断,扯不断。 江母大概知道她现在心绪平稳,倒是没有再劝她,一定要生个自己的孩子,欣欣比原来要长进许多,她作为一个妈,能保护的,大概就是孩子前二十年的日子罢了,后头的人生始终要欣欣自己去经历。 江心很喜欢和家里人写信,在信里絮絮叨叨地讲自己一家人的日常和生活,流水账一样地倒给他们听。 这日邮递员到她家送上一张汇款单和一张包裹领取单子,单子上的数额不大,是江父江母汇出的,让她和霍一忠给两个孩子买点礼物过中秋,他们后头还会再寄几斤白糖来,让她自己做点月饼吃。 江心离开新庆前,给江父江母留了三百块钱,她不敢留多,怕江父江母忧心她充大头,最后还全都补贴回来给她,是委托江淮转交的,说是她和霍一忠的心意。 小哥手里有钱也是一点点往家里拿,兄妹二人倒是没敢和家人提做生意的事儿,怕老实了一辈子的父母提心吊胆,时刻担心他们。 看着这个包裹领取单子,江心想起小常哥,有一两个月没和他联络了,得跟人交代清楚,就委托邮递员帮忙给永源市的“常治国”发了个简短的电报,约了见面的日子,但这回,没有任何的要货数字。 第116章 许杏林收到小金姐的电报, 是修车老头儿一大早出摊儿拿给他的,修车老头大名正是叫常志国,这时候的人名和地址其实都不太全乎, 如果地址是某一片儿, 即使没有具体门牌号, 有差不多这个名字的人, 邻里街坊都认识,就算错了一两个字也能收到,所以平日里江心发来的所有电报和汇款单,收件人其实就都是修车老头儿。 “小常哥,你的大手笔客人又来了。”修车老头儿看四周没人, 把单子递给他, “前阵子的钱可都收好了,不能胡乱花钱,也别老想着给我买什么,自己留着, 你还得娶媳妇呢。” 许杏林一笑,没接舅爷爷的话, 他现在这个样儿,哪个大姑娘愿意嫁给他?嘴里叼着吃了一半的馒头,接过电报, 扫了一眼, 约他几天后见面, 还是原来那趟车的时间,但没有要货, 他皱眉, 小金姐这是怎么了?不赚钱了? 他原本还指望着她, 下半年再去一趟边境,赚上她一笔呢,上回那笔钱可把他乐了好几天,直到舅爷爷让他收敛,财不外露,他这才把钱四处藏好,继续蛰伏在几个卖货的人中间,仿佛一切都没发生,这件事得周密,当然许昌林也是不知道的。 去就去吧,小金姐现在是他的财神爷,他许杏林还能把财神爷往外推不成?就是许昌林这小子现在越来越聪明,看他消失一会儿就要问:“哥,你刚去哪儿了?”眼里尽是怕他抛下这个弟弟的恐惧。 其实爷爷在,许杏林就哪里都去不了,走再远也会回来的,许昌林也是白操心了。 许杏林和常志国这个“舅公外甥”关系,其实说白了就是人在情在,跟亲戚一点关系没有。 小常哥的母亲姓常,是永源当地一个最大药材商的女儿,家里从前珍藏的珍稀药材满屋子都是,从关外的黄金皮草,到关内的房产铺子,应有尽有,女儿嫁给永源市昌盛街最有名的许氏医馆的长子,昌盛街是永源最繁华的街道,有二里路长,里头有七八成的商铺都是许杏林祖父母的财产,迎亲时,陪嫁的嫁妆绕了整个永源市一圈,永源市老一辈人提起来,都觉得是一门令人津津乐道的亲事。 许杏林上头还有个大哥,大了他六岁,原先闹革//命,把自己闹没了,父母和祖父母白发人送黑发人,那时候他还小,不知人间疾苦,爷爷和爸爸就把继承许氏医馆的期望放在许杏林身上,他自小就被抱在爷爷膝上辨认药材,人家开蒙第一本书背的是“人之初,性本善”,他背的是《汤头歌诀》和《神农本草经》,若不是大哥走得早,他好端端的一个次子,年纪又小,哪敢取名叫“杏林”。 后来他母亲快四十了,艰难地怀上一个,结果运动爆发,他们夫妇被拉出去,说她是永源市坏地主的女儿,逼她跪在台上,让大家□□,当晚那个来之不易的孩子就没了,家也被抄了,什么房产铺子黄金皮草,全是他们家迫害劳动人民的证据,他母亲受不了打击,没几个月就病逝了,抑郁而终。 而许杏林的父亲有一晚被拉出去,那帮带红袖章的要把他挂在永源古城楼上反省,让他想想这些年除了和地主的女儿结婚,还给哪些不该活的人治过病,他有些畏高,当场吓得屎尿屁就出来了,拉得满裤子都是,被旁边的人大声嫌弃嘲笑,还给他取名叫拉屎许。 许杏林的父亲是个有几分文气的医者,这样的事情多来两趟,令他觉得活着没有自尊,已经失去了作为人的尊严,拿根绳子把自己吊死在屋里,一句遗言都不曾留下。 许杏林的爷爷就是那时候中风的,至今也有好几个年头了。 从前修车老头还不叫老头,他有名字,叫常志国,是替小常哥母亲家里一个办事的族人,民国时,还用袁大头的时候,上过几年常氏家族出钱办的私塾,能读书会写字还会算数,可人太老实,不能出头,家中老母幼子在,也没多少机会让他往外走,就在常家家里谋了个差事,平常帮着处理点儿田地里的事情,收入不多,也得自己下田耕种,一家人才能吃饱饭,许杏林还是许少爷的时候,连他这个人是谁都不知道。 可树倒猢狲散后,受过许常两家人恩惠的,却没有一个人出头,还是这个中农分子常志国顶着压力,出来帮着他敛了父母的尸身,悄悄在山上立了碑,许氏老宅不能再住之后,就帮许杏林和他爷爷找了个小屋子,人沉默又可靠,当时才十几岁的许杏林跪下磕头,认他做了舅爷爷。 “舅爷爷,我过几天要出去一趟,您帮我兜着点儿。”许杏林和许昌林说过舅爷爷的事,有时候他想避开着点儿人,就说是去舅爷爷老家走亲戚了。 老头儿咳嗽两声:“小常哥,你也二十五六了,该给自己找媳妇了。”还是没放过他这个话题。 许杏林脑子里连个姑娘的影子都没有,最近说话的还是火车站那找他买货的嘴馋女售票员,年纪比他大十几岁,孩子都要赶上他高了,也不合适啊。 “知道了,等找到了,就领她来给您老人家磕头敬茶。”许杏林看了许多现代的标语和书,可内心始终都觉得对敬重的长辈得磕头,得敬茶,才能表达尊重和感激,二十多岁的他反而有一颗老式传统的灵魂。 到了和江心见面的那日,许杏林起了个大早,出去买了馒头和豆浆回来,许昌林也跟着起床了,帮他一起把爷爷搬到外头,擦身梳洗,许杏林照顾爷爷的时候很细心,拿温水泡软了馒头,才用调羹往他嘴里喂,等大家都吃过早饭,他再给爷爷扎针。 许昌林见许杏林熟练地上针拔针,好几回看着都觉得眼热,想学这一手,但是许杏林没功夫教他,让他先把童子功捡起来,穴位图背熟了再说吧。 等许昌林出门后,许杏林才把爷爷推到阴影的地方,在他脚边放了个半旧的收音机,拧开一个电台,调低声音,没人和爷爷说话,就让他听点儿响声,又过去拜托那长脸婶子替他看一眼爷爷。 那婶子一家人从前也为昌盛街的许氏医馆做事,对老爷子有几分真心敬重,小常哥去年大概弄了笔钱,还帮着他们也搬到这个好点儿的地方来,一个小院儿就住了两家人,比原来好体多了,自然乐意帮忙照看的。 就这样,许杏林换了身衣裳,又踏上了去风林镇的火车。 家属村里的江心,一大早把孩子送去学校,这才发现孩子上学的好处,她在中间多出来可支配的时间就更自由了些,厨房里留了中午的饭菜和下午吃的米糕,这两日忆苦思甜兄弟会过来吃饭,他们是打孩子,能烧火热饭吃,霍一忠中午也会在家,郑婶子和几个嫂子都能帮她?一眼孩子,她现在出门可比原来放心多了。 出门前一晚,江心和霍一忠说了明天要去镇上火车站见小常哥,霍一忠搂她的手臂有几分发紧:“我明天陪你去。” 江心笑:“不必,那小常哥也不是什么三头六臂的人,跟往日一样就行。” 小常哥比她还要有“惊弓之鸟”的心态,若是见了霍一忠,怕是话都说不上,人就要跑了。 霍一忠就有两分气闷,媳妇太会赚钱了,家里上下都是她打点的,显得他好像很没用,讷讷说道:“我什么时候也能给你买点好东西。” 江心这才发现他的情绪变复杂了起来,笑嘻嘻的:“后面的时间那么多,你还怕没机会。”放心吧,过几年等她大开杀戒买买买的时候,他就得心疼自己那点工资不够她“挥霍”了。 “那明天下午我去村口接你。”陪不了她去见人,那接她回家还是可以的。 夫妻二人就这么说好了。 这天没有车,江心是蹭催炊事班的汽车出去的,拿着手上的包裹单,应该是她在申城买的东西寄回来了,先去邮政局拿了包裹,巨大的箱子她扛不动,让人帮忙抬起来,放在车上,占了老大一个位置,全都是她给家里买的东西。 和炊事班的人约好几点回去,江心就自己戴上帽子往火车站的方向走去,真该弄辆自行车,靠双脚走路实在太累了。 到火车站的时候,江心看看自己手上的表,时间到了,小常哥应该到了,又躲到哪儿去了?她也没办法,只好找了个角落,等他自己出来。 许杏林确实是提前到了火车站,跟往常一样,在外头草垛边上蹲着,上回来见小金姐,她身边有个穿军装的男人,也不知道是谁,后来他去打听,才知道这儿附近有个军营,不过因为不大,所以外头知道的人不多,他吓出冷汗,对小金姐的身份有了点模糊的猜测,却也不敢多问。 今天他躲在外头,就是看小金姐是不是独自一人来的,如果她还带了人,他就不出来了。 江心等得百无聊赖,外头太阳大,她又不想出去,热得喝了半壶水,过了会儿,那小常哥才从后头走出来,她白了他一眼:“怎么不蹲到天黑再出来?” “谁知道你后头还有没有人跟着。”许杏林也没好气,上回那男人可吓得他没赶上早上回去的车,生生等到下午的车才走,回到永源市都半夜了,他没摸黑回去,在火车站挨到天亮才走。 江心拍拍自己身边的木头凳子,给他让出一个位子。 “怎么这回没要货?”两人在这些事情上尽管有口角,但是涉及到钱和货的问题,那就是有商有量,一点不含糊的。 江心发现提出另外一个解决方案也是很麻烦的,还得和他把前面的事情都讲清楚,不能糊弄他,而且他们互相之间,又涉及到一些隐瞒,但她还是三五句话把这些事给讲清楚了,说自己是和合伙人之间存在的分歧,中间还差点被人劫货,没办法继续做这件事。 眼看着小常哥就要急眼儿了,江心立即把包里的手表拿出来给他看:“但我也不是那种不负责任的人,你原来说过,手表和工业品这些你都能出掉,我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找到一个卖表的人,续上咱们这笔生意交情。”这话是假的,她并没有废多大的力气就和杜国宾联系上了,要是小常哥能去申城,说不定找的渠道比她的还多,但总得让小常哥知道自己的不容易不是吗? 果然小常哥脸色换了一下,但又有几分嘲弄:“怎么,现在你不找我进货,改我找你了?” 江心看他一眼,觉得这人有些得理不饶人,他们有没有签订长期合约,她会做这个事情,完全是出于良心,才特意把杜国宾这人说出来给小常哥听的:“小常哥,我准备退出这个生意,让你和杜国宾直接联络,你完全不用担心我在中间分你该得的。而且手表这种东西小,不起眼,你随便找个地方就能藏好,避开雕哥的耳目。”她还记得小常哥说过的市里一霸,这人的危险程度可比老水高多了。 小常哥挠挠脑袋,他有些恼火,小金姐说退出就退出,亏他前阵子还特意囤了一箱货,准备给她过年前散的,可江心很坚决地拒绝了,她也知道小常哥有脾气,但已经和霍一忠说好,不能再涉入这些事情中,就不能再出尔反尔。 “小常哥,申城你也知道,是全国性的大城市,你若是和那个杜国宾真合作好了,他给你寄手表,你给他寄苏联货,那都是大件的,根本不需要我在中间协调,钱都是你们俩儿的。”江心劝说他,但,“杜国宾这人,非常硬气,我看他颇有原则,也比较排斥不熟悉的合作人,他不认识你,就根本不会搭理你,头两次我可以在中间牵线,但是后头就要靠你自己了。” 许杏林看看小金姐,两个多月不见,瘦了点儿,又再看了一下,问她:“你病了一场?烧了几天吧?” 江心原本还要苦口婆心劝他的,听他这么一问,倒是好奇:“你怎么知道的?” “望闻问切,哪个我不会?”许氏医馆的许少爷可不是白担名头的,但是他不说,没什么好说的,“秋天记得进补,冬天和来年春都要捂着,家里有红参就吃点儿,手脚太冷,喝点儿热黄酒也行。不然不到三十,一过立秋你就得穿棉袄了。” “看不出来啊小常哥,你还会这一手。”江心看着他,还挺年轻的,这双眼睛都能判断人生过病了,难怪第一回 去永源市,他一眼就看出了她要买货的事儿。 许杏林嗤笑一声,就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天马行空地问她:“小金姐,你怎么有钱也不赚?”他就没见过把钱往外推的人。 江心想,我不是不想赚,我是不能,看着你们袋里入钱,我心里也发酸,但是江淮为了个临时编的工作都要做出舍弃了,她为了自己的家庭肯定要做更大的让步,当然重要的是这个年代并不支持这件事,她手头有一笔钱了,可以让她顺利过渡到那个开放的年份,可她不能讲。 “总之我有自己的理由,而且这回被人半道上打主意,也把我吓破了胆。”这个理由,不算也算。 小常哥又转头看看她:“有吃的吗?”往日里江心都会给他带点儿,这回也不例外,江心给了他两个肉包子,许杏林边吃边说,“这批手表我帮你出掉,一分钱不赚你的。但是后头两三回,你得做中人,帮我建立那个杜国宾的信任,如果他始终不信任我,你就要一直做中人。” 他才不信小金姐会被这些事吓破胆,真正要钱要富贵的人,哪会跟她一样,只身一人跑到永源市去找货源,中间还转手过那么多回的货运,他就没看出她哪儿胆小了,定然不是真实的理由。 一开始的话还好,后头的话让江心差点被口水噎住:“这么说你讹上我了呗?”还想让她永久做中间人。 许杏林倒是老老实实地点头:“我也认为你说的有道理,一块巧克力的卖价怎么和一块手表相比,我也不能一辈子在火车站卖货啊。”想得还挺远,江心忍住白眼,过两年说不定你就能当个快乐的小倒爷了。 “事不过三,我只做三回,而且我做中人,赚的钱要五五开。”江心也不怕虱子多了,她最多就写写信和拍拍电报,不参与收货和接货,让他们自己折腾前头和后头的事去。 “小金姐,你这人真奇怪,以前为了一块巧克力的钱和我争,现在有赚更多银子的机会送到你眼前你都不要。”小常哥总觉得有诈,这事儿必须把这女的给牵扯上,不然到时候万一把他供出来,爷爷可怎么办,许昌林现在连养活自己都有问题,信不过。 江心就知道小常哥肯定有自己私心了,可她也有,大家就开始有些不诚恳起来,她叹口气,没有说话。 “也别叹气了,当是重新开始了呗。”小常哥让她把手表全过来,自己戴上一支,臭美道,“要放十年前,哥哥我非得让你瞧瞧什么是翩翩公子。”却只惹来江心一记实实在在的白眼,十年前他嘴角都没长毛。 “我先出货,到时候再把钱拿回给你。你也赶紧和那杜国宾联系,看他愿不愿换上我来吧。”小常哥好像也有几分无奈,他已经习惯了动荡,对变化这件事接受度也还算快,至少比侯三快多了,“头三回是五五分,如果后面他还是不相信我,那就我七你三,至于合不合理,小金姐,你心里也明白。” 江心这回被将了一军,也不能怪小常哥的强势,确实是她先提的退出,但也不是什么丧权辱国的条件她都得答应,开口道:“就三回,过了这三回,你没接住这条线,那咱们的缘分该断就断了。” 小常哥看她一下,也点头,就算说成了,其实小金姐也不是那么没良心,她要是真没心肝,就不会给他寄剩下的货款,也不会还特意给他牵下一条线,但是他也好奇:“你老家原来那个合作的呢?” 还是避不开这个话题,江心就把自己上回是怎么合作和运货的细节跟他讲,隐瞒了一些真实的人物姓名:“...那个在车上替我接货的水哥动了歪心,我原本是想把你直接介绍给那个叫猴子的哥儿们,可他到了后头也不那么靠谱。你别不信我,你要是真和水哥接上头,就等于是和你们市里那个雕哥穿同一条裤子。” 许杏林也呆住,过了会儿才回过神来,把手表在自己身上藏好,说:“小金姐,我信你,咱们就改一条道试试,一月后你再给我发电报。”再坏也不能比几年前他吃不饱肚子要坏了。 “不过——”许杏林又恢复了那个混不吝的样子,“小金姐,你不是知青吧?”他又想起那天那个穿军装的男人,他旁边好像还有两个孩子,小金姐生没生过孩子,他一眼就能看出来。 江心笑吟吟的:“是不是知青,也不影响你赚钱啊,常委员。”她把“常委员”三个字咬得特备重。 得,又绕回来了,他许杏林也不是什么信息都往外给,她江心凭什么要和盘托出呢? 两人把事儿都商量得差不多了,这回江心陪着他等火车,上车前,许杏林不死心,又问了她一遍:“小金姐,你到底是什么人?”他太好奇了! “我?”江心看着小常哥那张清秀白净的男人脸,笑笑,有点落寞,“我是天外来客。”这是真的,她没骗人,甚至只告诉了他一人。 什么天外来客,《天山来客》的电影他许杏林倒是看了两回,还挺有意思的,这小金姐,尽是糊弄他,不过算了,他能相信的人本来就不多,小金姐目前勉强就算一个吧。 许杏林回去后,江心也没有在火车站多待,赶紧往镇上回去了,炊事班的车大概两点多就要回家属村,不等人的,身上没有了十几块表的负担,走路都松快了。 坐了一个半小时回到家,霍一忠这个种点还在上班,没办法来接她,有个小士兵帮着她把包裹搬回家。 到了晚上霍一忠回来,两个孩子爬上床,江心才让他拿着起子把木头箱子打开,都是她一个月前是申城买的东西,寄回来的,今天才到。 霍一忠打开,都是给家里买的,连小电扇都有一台,他当场就插电摁下按钮,一阵凉风送来,吹散了九月的炎热,里头还用十几层旧报纸包了两瓶酒,江心让他拿过来,拿出提前写好的“状元红”红纸贴上去,说是给霍明霍岩考上大学再喝的。 霍一忠愣住:“这是不是也想得太远了?”那两颗小豆芽,现在才上学前班,还不知道读书怎么样呢,就想着上大学的事儿。 “反正得备着。”江心很有信心,那时候大学不好考,但又不是没办法考上。 “那我的呢?”霍一忠偶尔自家也爱喝两口,见只有两瓶,不禁有些气闷,心心现在就只惦记着两个孩子。 江心拍拍脑袋,歉意地看着他,忘记了,当时就听到人家说什么女儿红状元红,给孩子买了,赶着去邮局寄东西,一下忘了给丈夫买酒。 反正那晚霍一忠对江心没客气,把她折腾得要哭不哭的,还轻轻咬了她的胸口一下,眼里带笑威胁她:还不敢不敢忘记我?” “不敢了。”江心困得眼睛睁不开,把脸蛋靠在他的大掌上,沉沉睡过去。 第117章 江心隔天就给在申城的杜国宾写了信, 信里提到小常哥,却没说全实话,而是说小常哥是自己一个十分信得过的合作伙伴, 希望往后可以让小常哥和他直接对接。 杜国宾这人稳重隐蔽, 很重视实际的见面交谈, 他有自己的生活经验和判断标准, 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观察,不是那种会随意答应合作的人,因此江心的那封信写了两三遍才定笔,颇费了些脑筋。 寄出去后,又顺便发了个电报, 电报先行, 信件后到,一个月后估计也能来回一趟信件,再和小常哥说说进度,拿回上次的钱, 时间是算得比较合适的。 写完了给杜国宾的信,又开始给江淮写信, 告诉他一声,让他心里也有个谱儿,钱去了哪儿, 又怎么回来, 最后怎么停止, 都得讲清楚。 江心把这些事都告诉了霍一忠,霍一忠想想, 他更不好插手这些事, 就只是点点头, 说:“你安排就好。” 霍明霍岩上学了快一个月,还算适应学校的生活,学前班也没有什么课本,基本上就是大家把孩子放学校里,老师教一些数字,再带着做集体游戏,剪纸折纸诸如此类,孩子们叽哩哇啦的,每天背着书包,兴致勃勃去上学,跟一群年纪差不多大的孩子待在一起,比在家枯燥练字好玩多了,丝毫不觉得上学是苦差事,可惜妈一定要他们每天都那笔写字,老师虽然没有布置作业,可下了课回到家,还是得写完大字才能出去玩。 黄嫂子曾笑言:“小江是非得养出两个状元不可。”看看那要求严格的,还以为霍明霍岩明年就要考秀才去了。 江心心想,状元?那就不必勉强了,但是基础还是要打牢固的。 等他们两个去上学了,江心有空在家和苗嫂子和郑婶子学裁缝衣服的事儿,针脚笨是笨了点儿,好歹看不见缝补的痕迹了,霍一忠训练费衣服,霍明爱跑,霍岩好动,三人的衣服裤子都穿不了太久,十天半个月就得破一两块地方,她现在拿块布过来,都能顺手缝几针。 家属村的扫盲班九月底要开学,后勤先让大家过中秋,中秋节一过,天儿就能凉快些,大家晚上去村小上课也不用热出一头汗,江心拿到那几页“课本”,认真看了一回,发现和上次的差别不大,不过她已经有过经验,就再调整了一些上课方式,静待开学的日期。 今年过中秋,家里比去年隆重了些,去年是因为手里没钱,连月饼都没舍得多买几个,今年江心和霍一忠带着孩子去了镇上,把看到合适的东西全都买了点儿,还扯布给每个人都做了秋衣,家里一楼那个放粮食的房间全都是吃的,得上一把锁,才能防着两个小的摸进去偷吃。 在镇上,江心遇到一个卖参须的挖参人,又找他买了点儿参须,可惜没有整根的人参,不然大出血她也得买两根,一根自己家用,一根寄回新庆给爸妈。 中秋前,霍一忠在邮局取到一两封信,有他战友写来的,也有延锋寄来的,他没着急着看,战友寄来的大概是一些年节问候,延锋的更简单,不外乎是爹娘头疼脑热,家里困难吃不起饭,变着法子要钱要票,要不就是哪个亲戚的孩子要当兵,让他安排个职位,跟他一样,当个连长就行了。 江心也是前阵子才知道,霍一忠从没把自己升职级的事情告诉过延锋的爹娘和大哥大嫂,所有人都以为他还只是个连长,但是连长也是吃国家粮,每个月有固定工资和票子,比他们苦哈哈在县里种地要强。 和霍一忠结婚这一年多,江心说了不理他们霍家的事,她就真没开口再问过一句,这回也一样,她梳头时看到霍一忠一脸牙疼的样子,就知道肯定是长水县的霍老爹霍老娘寄信来了,反正写着“机动用钱”的信封里还有点厚度,够他大方当好人的,不动家里的存款,她就没意见。 霍一忠有时候也会和江心提起家里爹娘离谱的要求,比如他们信口开河,给家里哪个亲戚答应,只要去当兵,他们家的老三就定会照顾一番,可那亲戚霍一忠估计连见都没见过。 江心有次调侃说:“上回和你爹娘闹成那样,他们对霍明霍岩这么差,走的时候桌子都砍了,没想到他们还能这样理直气壮地对你提要求,果然人活着还是要脸皮厚一点。” 这话刚落音,她看到霍一忠的脸色黑了点,不过他对她向来没什么脾气,更少说重话,若不是江心扫了他一眼,还真没看出他的不悦,又责怪了自己一句,何必说这些话,霍一忠再恼怒他的爹娘,那也是他的亲生父母,他有自己的感情和分寸,自己是儿媳妇,说这些话,也始终有些不伦不类的,就恹恹地闭了嘴。 霍一忠后来几乎没和她再提起过长水县来信的事,这回却又和江心说:“我大哥的大儿子霍真,过了明年春就十六岁了,读不下去书,大小伙子没门手艺,想去当兵,但是去了市里检查,是红绿色盲,征兵办不要他,让我想想办法。” 江心把头发梳好,绑了根松散的辫子,对着镜子端详了一下自己的脸,瘦了之后就没再圆回来,眼睛都跟着变长了,人的面相果然是在变化的,不过很细微,需要观察才能看出来,过阵子要去镇上拍个照留念一下,老了就能看出对比了,拍照时顺便带上霍明霍岩,让他们也记得自己小时候的模样。 听了霍一忠有些抱怨的话,她没有轻易接过来,好说歹说,那都是他的侄子,他本能地就会想伸手帮一把,她做婶婶的,说什么都不对,就干脆假装没听到,把从申城买的风扇关掉,低头去亲亲还趴在床上睡觉的两个孩子,轻声叫他们起来洗漱,今天是中秋,要早点起来过节。 霍一忠也没打算从江心这儿听到一个合适的建议,就是心里略微有些躁,他也就是个偏远师部的小营长,手还不至于伸那么长,何况大哥在信里的意思是,别让霍真离家太远,最好就在延锋市里,每个月还能回家一趟,农忙给家里帮帮忙种地,像是他这么靠北的营地,冬天里冰天雪地,一出门就吃风的地方,就完全不考虑了,说的军营是他霍一忠一手遮天似的,想怎么安排就怎么安排。 平日里若是江心不搭理他老家的事,霍一忠就算了,可这回她明显就是有些逃避,霍一忠心里也不是滋味,这男人真难当,清早竟长叹一口气,被江心拍了一下:“不许叹气!把人的精气神都叹没了!”却也始终不肯接他前头的话。 霍一忠看着她,想说什么,最后还是一个字都没讲,江心的话肯定不是他想听的,肯定也不会好听到哪里去,他还是想想办法怎么解决这件事,十六岁的小伙子不读书,确实要找点事情做,学门手艺也比闲着强,这不又要他这个当叔叔的帮一把了吗? 两个孩子起来后,照例在楼下练字,这是江心的规定,上学归上学,练字一日不可废,现在要是有什么钢琴舞蹈绘画班,江心估计都要赶着他们去上,艺多不压身,那种21世纪的人才竞争算是跟着江心一起回到了七零年代了。 等吃过早饭,江心带着他们去附近屯里找了个做竹篾的手艺人,让那老头帮着编了几个竹制的兔子灯笼,夜里等月亮出来,就给他们几个孩子点上蜡烛在门口玩儿,今晚姚政委和忆苦思甜兄弟会过来吃饭,加上附近几个跟霍明霍岩玩得好的孩子,江心就干脆花五毛钱,买了十多个回来,到了晚上就一人发一个。 蔡大姐给她割牛肉和羊肉的时候,问她:“江嫂子,我听说你家里种了好多红色绿色的小指天椒,能匀一些给我吗?小牛的媳妇春华怀孕了,馋着吃辣椒,一顿不吃辣椒就吐。都说酸儿辣女,这一胎估计是个女儿。” 他们家倒是没有重男轻女的意思,就是蔡小牛担心自己媳妇,到处找人要辣椒,不然媳妇天天都吐酸水。 江心爽快地答应:“你让小牛下午来我家拿,我给他摘一筐子,先吃着,过几天再来。”说起来他们家也得储些蒜炸辣椒酱过冬了。 “哎,谢谢江嫂子!”蔡大姐趁着人不注意,往她菜篮子里丢多了一块牛肉,对她挤挤眼睛。 江心笑,得了,这便宜不占也得占了。 今天霍一忠放假,他趁着有空,在家把贮菜的地窖清理了一遍,甚至还找出去年没来得及吃完的酸菜,那味道熏得整个院子都是,把霍明霍岩都熏跑了,江心也是捂着鼻子,硬着头皮在厨房做饭,今年可不能再贪多,差不多就行了,去年第一年在北方过冬,就是过分担心食物不够的问题了。 中午吃饭时,郑婶子家里小院儿突然出来一声响,好像是摔了个陶做的大瓮,“啪啦”一声,听着像是从高处掉落的声音,把隔壁两家人都吓了一跳,霍明霍岩放下筷子,甚至还想跑过去看看是怎么回事,被霍一忠和江心摁下,让他们好好吃饭,准备自己过去问一问。 这时倒是旁边一个嫂子喊了一句:“郑婶子,怎么了?摔着了?要帮忙吗?” 回答嫂子的是郑团长的话:“孩子失手摔破了东西,吓着了。” 过了一会儿,郑芳芳和郑圆圆的哭声传了出来,哭了好一阵,郑婶子没音没响,倒是听到刘娟刘嫂子骂了几句什么话,模模糊糊的听不清楚,两个女孩儿的哭声又低下去了,霍一忠和江心对看一眼,又坐下了,郑婶子和刘娟这对婆媳是出了名的不和,在外头从没见她们两个说过话,估计起了口角,现在不方便过去,还是晚点再问问情况。 下午霍一忠带着两个孩子和忆苦思甜一块儿上山拾柴火,还说要敲野板栗回来,今天过节,姚政委一家三口过来,晚上加菜,让江心做多一个板栗鸡。 蔡小牛来拿辣椒的时候,暮色四起,他给江心装了一筐子的青枣,说是谢谢江嫂子的帮忙,江心知道他家里穷,摘了辣椒,又拿了两块小月饼,让他拿回去过节。 两人正说着话,隔壁郑团长家又传来动静,不知是谁大声关门的响声,仿佛要把门拆了似的,蔡小牛也听到了,但他始终不是家属村的人,是屯子里来的,也不好去凑热闹,谢过江心就回去了。 等蔡小牛走了,江心洗了一把青枣出来,到郑婶子家里去,郑婶子嗓门虽大,但一直对邻居们都很友好,反而是年轻些的刘嫂子,因为在家属村医院有份收挂号单子的工作,一直有些眼高于顶的,看不太上家属村里没有工作的嫂子们,偏生没工作的嫂子人数比有工作的要多,因此好多人多少和刘嫂子有些不对付。 “芳芳,圆圆!婶婶给你们拿了枣子,开开门!”江心站在郑团长家门口,不好叫郑婶子和刘嫂子,就叫了两个孩子的名字,他们几家住得近,关系好,有个什么吃的喝的都会分享,常来常往的。 过了一会儿,门才打开,是郑团长自己来开的门,他一向来脸色古板严肃,不苟言笑,脸上还有几条细疤痕,形象可比霍一忠可怕多了。 江心迅速堆起一个笑,把手上还沾着水的枣子递到他眼前:“郑团,郑婶子和孩子们在吗?刚屯子里一个老乡送来的枣子,新鲜着,给她们也尝尝。” 郑龙伸手接过枣子,明明是要说谢谢,语气却硬邦邦的:“她们都在睡觉。我回头和我妈说你送东西过来了。”说完就把门关上了,没让她进去,留江心尴尬地站了会儿。 江心摸摸鼻子,忍不住念了一句:“都要做晚饭了,还睡觉,郑婶子也没那么懒啊。”结果一回头,就遥遥地看到了黄嫂子和苗嫂子是她后头嘀咕,朝她招手,江心只好走过去。 “小江,怎么回事?”黄嫂子的雷达最灵敏,家属村里就没她不知道的八卦,就没她打听不到的关系。 “不知道,我也吃了个闭门羹。”江心甩甩手上的水。 “吵架了吧?婆婆和儿媳妇住一起,能处得好吗?”苗嫂子也不爱和婆婆一起住,幸好公婆挪不动窝,不肯来家属村住,一直住在自己西北老家,一年才见一两回,她和老余的日子才能过得这样平静。 “这刘娟,真是的!”黄嫂子虽然被自己婆婆折腾惨了,但也不爱和拿鼻孔看人的刘娟打交道,“郑婶子这么好的人,她要是我婆婆,我真是要给菩萨磕三个响头!” 江心扯出一个笑,郑婶子要真是你婆婆,你估计就不会这么说了。 三人念了几句,也没打听出什么,就各自回家去了,今天是中秋,还得做饭,跟家人吃顿好的。 第118章 晚上吃饭, 忆苦思甜兄弟先来,姚聪后头才到,大家没动筷子, 都在等他。 江心先把几个竹制灯笼给孩子们点亮了, 开了楼上楼下的电灯, 整个霍家小院儿成了家属村最亮的地方, 几个孩子你追我跑,在门口提着小灯笼,都不肯坐下吃饭。 姚聪一进门就先说抱歉,一头的白发在初秋的风中飞扬起来,洗了手, 上桌和霍一忠对饮两杯, 喝了碗鸡汤,搓搓手,身上好像才有点暖呼劲儿,中秋一到, 天儿就凉了。 “本来想把老鲁也拉过来的,他说要去食堂, 和大家一起吃饭过节。”姚聪无意间透露了鲁师长家的情况,何知云已经回娘家一个多月了,还没回家属村, 霍一忠夫妇就当听不懂, 说了两句客气话。 等吃了晚饭, 江心收拾碗筷,几个孩子在外头提着灯笼瞎跑, 姚聪把霍一忠叫到小院儿中间, 跟谁都离得不近, 谁也听不到他们说话,两人先说了几句,又把门口的忆苦思甜兄弟叫进来。 两个大男人和两个小男人站着说话,也不赏月喝茶,江心稀罕地看了两眼,大过节的,这是要说什么? 姚聪说:“老鲁那头打听到消息,下个月老首长和夫人会转移到西江,和承平离得不远。” 动作还挺快的,霍一忠不意外,自他去首都周边送了信开始,一些他看不见的事情就在悄无声息地发生了,虽然余波还没有震到他们这里,但老首长和夫人转移的消息传来,估计后头就会有更多的震动发生,接下来就看谁能忍耐到最后,谁又能真正把握好机会了。 “那承宗呢?”霍一忠让忆苦思甜靠过来一些,转头看看还在外头玩游戏当木头桩子的霍岩,恨不得孩子立即长十七八岁,能过来听听大人们的事儿,也看看叔叔伯伯们是怎么做事的,他就是吃亏在没有前人带着,人生成了摸着石头过河,前三十年混沌,过了三十,就越吃力,后劲不足,很是要命。 “除了老首长和夫人,其他人都不动。”姚聪拍拍姚忆苦的肩,“上回你和弟弟去见承宗小舅,他还好吗?跟霍叔叔说说。” 暑假时忆苦思甜兄弟去了趟首都,混进医院去看了承宗一回,都说他现在精神比原来好,就是不能踏出医院的大门,有人看着,虽然没有看得很紧,但出门就会被拦下。 霍一忠点头,就不再言语,这是他和姚政委都没有办法过多干涉的事,他们的手只能伸到这儿,等吧。 至于老首长和夫人转移是不是好事,现在完全没办法判断。 这事儿是鲁有根听建信说的,中秋前夕,魏建信带着老婆孩子从岭南回来了,让两个孩子拜了曾祖母和祖母,开宗祠上了族谱。 阿贤嫂子一开始以为婆婆熬不过今年夏天了,担心得把大家都通知到了,没想到弯弯扁担挑不断,建信回来后,老人家又能坐起来吃上半碗面,让人推她出去晒会儿太阳,还能抱一会儿小曾孙,看这精神头,要奔着百岁老人的劲儿活下去了,家里人都只有高兴的份儿。 听闻儿子孙子们回老家,老鲁也没闲着,收拾东西回了趟老家,住了两个晚上。 魏建信在回来的火车上,遇到一个刚入伍时认识的战友,两人上回见面还是在川北,几年没见,见到故人,在火上就喝了两杯酒,一喝酒,话就多起来,那战友上头的长官负责本次转移,他在前头先跑文件,等文件跑完,再秘密转移,许多人知道鲁有根是老首长的老部下,但大家都不知道建信的老爹姓鲁,何况父子一南一北,没人把他们联系起来。 那战友偷偷跟建信透露了这回要转移的,是个暂时被看管在川西的大人物,恰好春天时姚聪拍电报给建信,让他帮忙疏通承宗进京看病的事情,他心里有了谱,和鲁有根吃饭的时候,就隐晦提了一句。 鲁有根听话听音,一听就明白了,顾不得和儿子多见面,隔日就回了师部,跟姚聪商量,接下来要怎么做。 走之前,鲁有根说,他和岭南军区几个领导都认识,可以写封信,让建信带过去,至少能看在他的面子上,往后或许能多照看建信几分,但是建信拒绝了,他对老鲁没有子对父的亲近之情,从建信出生起,老鲁在外头闯世界,就没有参与过他的成长,等他记事起,何知云又出现了,两人分别,建信只是朝他敬个礼,严肃冷淡,仿佛是下属对长官的尊重而已。 姚聪也是顿了好几天,决定今晚和霍一忠说说这件事,让一忠心里也有个准备,至于准备什么,姚聪想,一忠如果跟得上,自然就明白,要是跟不上,那么洗牌的时候,他就还是做个资质平凡的小兵。 夜里,大家都散了,热闹了一天的家属村安静下来,外头田野里偶尔传来知了秋虫两声,天心中央,唯有一轮明月,静静地发散着冷辉。 江心把门锁好,关了灯,上楼,两个孩子在房间床上笑闹,霍一忠则坐在客厅的摇椅上不作声,也不动,似乎在思考什么事情。 “再皱眉,就拿熨斗把它们都熨平。”江心伸出拇指,去抹平霍一忠紧锁着的眉头。 “胡闹。”霍一忠把她拉过来,抱住她,把头埋在她的发间,是茉莉花香的香皂味,“你好香。”又把她的手捂暖,放在自己脖子里头。 “有为难的事情?”江心和他一起在摇椅中一前一后摇动,摸摸他刺手的平头。 “心心,我是不是没和你说过,我为什么会调到这个师部?”霍一忠把人拢在怀里,见江心摇头,继续说,“我最开始,是个警卫员。”老首长的警卫员。 “哦?就跟小严那样?”江心问,“是谁的?” 那比小严的职级还是要高一些的。 “一位大将军的警卫员。”霍一忠还是选择把这些话说一部分给她听,往后他的人生,他所做的每个决定,都关乎着家里的一切,不能把人蒙在鼓里,“我从十七岁时就跟着他,真正论起来,他是唯一能指挥我的长官。” 江心原本以为他只是想随意说说旧事,但把话说到这里,仿佛是另有隐情了,她不动,安静地听。 “但是,现在他和夫人,还不自由。”霍一忠说得很含糊,江心却听明白了,“最开始,我是在首都军区附近,将军的本意是让我慢慢成长,但后来...计划有变,七零年才把我调到这里。” “那位将军,是什么人?”江心抓紧他的衣裳,轻轻问了一句。 霍一忠看她一眼,眼睛里是钢铁意志,吐出一个姓名。 江心倒抽一口气,这个人,不单只从前是大人物,往后也会是大人物,有的人,注定就是浓墨重彩的传奇,可是没想到,历史上那么有名的人物,如今竟然离自己是一步之遥。 “你和我说这些,是要做些什么吗?”江心知道霍一忠现在成长了成熟了,不会无的放矢。 “我不确定要做什么,但是今晚姚政委和我说,将军和夫人转移了地方,他却没和我说,他和鲁师哥会做什么。”霍一忠想了很久,才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越到天亮的时候,天就越黑,老首长让他瞒着鲁师长和姚政委,但鲁姚二人,对他也有所隐瞒,“我猜,后头一两年的时间,都会有动荡,但会不会波及到我们家,我还不能十分确定。”所以至少要和她打个招呼。 江心闭着眼,细想这位老者往后的生平,他会得到平反,恢复职位,如果没有记错的话,时间是在明年底,后面许多的大事推进和发展都有他的影子和力量,霍一忠并没有跟错人,他的猜测也没有错,可她不能讲。 她和霍一忠已经过了许多个平凡的小日子,平日里不外乎就是穿衣吃饭,家长里短,从未想过会拉扯到这么伟大的人物身上,江心都觉得有些心慌,不会真对他们家有什么影响吧? “心心?”霍一忠以为吓着她了,把人抱紧了点,“放心,不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给你和孩子留条后路的。”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江心推他,不悦,“我只是以为你又要出差了而已。”什么后路不后路,一听就不吉利,她就不爱听,非要他重新说句好听的。 霍一忠就笑笑,黝黑的脸上一排洁白的牙齿,怎么看怎么憨,跟刚刚严肃的模样是两个人:“我就是想告诉你,往后我们家要遇到什么选择,会和谁打交道。有时候我出门了,也不用过分担心。” “知道了。”江心靠在他怀里,心跳得飞快,这也太刺激了! 她一开始以为霍一忠只是个偏远师部的小军官,没想到居然还有点后台,看来以后还是要对自己丈夫好点,能不能当师长嫂子就靠他了,江心忍不住偷着乐,亲了他一口,竟瞒得她这么久。 霍一忠莫名其妙,见到老婆乐了,自己也跟着乐,好像也没那么沉重了。 是啊,再怎么变化,怎么动荡,人活着,该过的生活还是得过啊。 霍明霍岩在里头玩累了,睡得东倒西歪,不知何年何月。 江心进房间去,在他们肚子上盖了床被单,又出来和霍一忠一起赏月,两人说起何知云。 “何嫂子是不回来了?”江心闲闲地问,家属村里羡慕她的嫂子们可不少,要是知道这首都来的女人也会和丈夫吵架,估计心中对完美家庭的幻想会破灭。 霍一忠不爱和人说这些长短,就有些心不在焉:“不关注。”尽管何知云对江心撒过一些不大不小的谎,弄得她们夫妻吵架,他一个大男人也不会去关注她,跟姚政委保持一样的态度,远离其人即可。 行吧,倾诉错对象了,江心把人亲了一脸口水,缩在他胸前,又开始担忧起自己的事情来,照理说,这几天杜国宾的回信应该快到了,怎么迟迟没有动静? 杜老三收到了江心的来信,还有些惊讶,这个女人临走前特意问他的地址,说下回再找他,好多人都这么说,但都没有下文,他还以为江心也是客气客气,最后都会不了了之,谁知道真要找他长期进货,还要拉其他人进来,要是一两只手表也就罢了,可看他们的样子,十几只也不在话下,心里就有些打鼓。 所以这封回信,他也没有特别着急回,而是缓了几天,和家人吃了螃蟹月饼,过了中秋才动笔。 杜国宾不同意江心的提议,他是个谨慎稳妥的人,这种事最不能往热闹的地方杨开,因此提笔就拒绝了她。 不过,杜老三却认为可以和江心继续交易,可他要收足全款才会寄表过来,每次不超过五只,把数量和价格都定死了,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否则就不合作,同时,他也不和其他人联络。 江心收到这封回信的时候,家属村的扫盲班已经开学了,日子忙忙碌碌的,十月一号给霍一忠过了个简单的生日,没几天,他和另几个战友到省里出差去了,是正常交替任务,相当抓各个师部的尖子兵出来培训,时间不长,说了很快就会回来。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郑婶子回太湖老家去了,中秋过后,一大早走的,连和邻居打个招呼的时间都没有,是郑龙送她去坐的火车。 知道这件事的时候,还是江心送了两个孩子去学校,回来看到黄嫂子和苗嫂子在她家门口磕牙,让她赶紧开门,说外头冷,边看着郑婶子那头的院子边和她唠开的。 郑婶子离开那日,路过黄嫂子家里,黄嫂子起来喂鸡,见到郑团长扛着两袋满满的行李,郑婶子在前头走着,她喊了人一声,郑婶子应了她,也没说去哪儿,黄嫂子以为只是去镇上给老家寄东西而已。 隔日没见到郑婶子,只有刘娟一人带孩子,郑家小院儿里鸡飞狗跳,孩子哭闹,偶尔传出她不耐烦的训斥声,大家才知道郑婶子回老家了,现在刘娟在家带圆圆呢,而芳芳则是每天都顶着一头乱发去上的学。 霍明那个包打听的,一回来就和江心说了:“妈,芳芳姐姐说郑奶奶回老家去,不要她和圆圆了,还说郑奶奶再也不回来了。” 江心吓一跳,又问她怎么回事,可这是大人的事儿,她一个小孩也不清楚,就把芳芳的话囫囵个儿地转述了一遍而已。 但芳芳这话,江心不信,她估摸着,孩子是听她妈刘嫂子说的,郑婶子从来没重男轻女过,甚至谁敢说刘娟生不出个儿子,她还会骂回去,圆圆又是她亲手带大的,怎么会不要孙女儿?难道是中秋前吵的架? 江心坐在院子里,缠着手上的毛线,天冷了,要给家里人织围巾,她抬头往郑婶子那头看过去,家务事真是麻烦,郑婶子人好,是在家属村第一个对她释放出善意的人,就这样离开得悄无声息,连个说再见的机会都没有,也不知道还回不回来。 第119章 家属村里的扫盲班, 在秋风中徐徐展开,上回有过经验,江心就从容了些, 还有些老同学在, 也不需要像第一次那样整顿课堂纪律, 霍一忠提过的心眼儿比水缸还大的张团长的媳妇, 赵桂花嫂子更是说,若是有人在课堂上捣乱讲老师的坏话,她要用扁担把人给挑出去,把来上课的同学都逗笑了。 玉兰也坐在一众同学中,看着讲台上打过她巴掌的江心, 心里有不忿, 碍于人多,且自己嗓子又毁了,不敢动作什么。江心对这人心里也有跟刺,但扫盲班还是很有意义的, 不能因为她一人而毁掉接下来的课程。 一周后,霍一忠从省城训练回来, 带着给家人的小礼物,趁着秋风习习,一家人又开始了囤菜和囤柴火的日子, 大白菜土豆红薯大葱, 有什么囤什么, 江心怕囤过分多了,甚至还拿着本子算数, 这回囤菜的活儿估计得囤到十一月初去, 去年柴火就缺了点儿, 又和霍一忠一起上山去拾柴火去。 每天的事情说多不多,但想起来,总有事情要做,也总在忙着,手上似乎没有闲下来过。 因为决定不再和江淮侯三那头做生意,所以大柱那边的牛肉干,江心也没再找过他,重阳那日,长得大大个的大柱倒是找上门来,问她:“江嫂子,今年还要给你留几十斤的牛肉干吗?” 江心只要了十斤,自己家里吃,给新庆寄回去一些,其他的就要不了了,大柱只好一脸失落地回去,看得江心也不得劲,再想到杜国宾那封信,心就更烦乱了。 杜国宾的意思,就是不愿意这件事扩大,不然不好收场,而且他只认江心,不认其他人,偏偏江心又一心想退出,小常哥又有抓着她不放的意思,果然老人家说得对,不做中不做保,她两世人都在做中介,可算是吃到了中间人两头不讨好的细微苦头。 可无论如何,也得给小常哥一个交代,江心提笔给杜国宾写信继续劝说,又给小常哥也发了电报,约他到风林镇火车站见面,要和他商量后头的细节,说了事不过三就不过三的。 忙完这些,又和几个嫂子一起腌酸菜腌白菜,酿了两坛糯米酒,去屯里和老乡们换了些能存放久些的菜,大家看着对方家里有什么,都能互相匀出来一些。 何知云在十月头的时候回来了,也赶上了囤菜季,整个家属村的女人们都开始忙碌起囤秋菜的事儿,在冬季吃饭面前,倒是都团结了起来。 唯独没有参与他们囤菜这件事的,就是郑团长家里的刘娟刘嫂子,圆圆年纪小,今年学会了走路,一点都不能离人,稍不注意,人就不知道走到哪儿去了,家里的井盖常年盖着,热水壶全都放在她碰不到的地方。 有一回圆圆藏在楼上一个空箩筐里睡着了,家里大人找不到她,还以为是家属村里进了坏人,把她拐走了,记得郑婶子和郑团长都急得要去村口找孩子了,还说要去镇上报公安,各个邻居都拿了电筒出来要帮忙,最后是芳芳找到了还在熟睡的妹妹。 刘娟当时下班回来,找孩子发了急,找到圆圆后,把她抱在怀里,还大声斥责郑婶子不会带孩子,郑婶子平日里那么刚强的一个人,那一回当着大家的面,沉默地抹泪,邻居都看不下去,走之前还说了刘娟几句。 现在郑婶子回老家了,郑龙被派出去学习培训,家里就她和两个加起来不到十岁的女儿,时时都能听到他们小院儿里的哭声和闹声。芳芳年纪大些,出去上学,回到家还能帮刘娟烧个火,可圆圆还小,吃少了睡少了都要哭的,加上刘娟还要上班,因此不够人手带孩子的事就显而易见了。 加上刘娟平日里和其他嫂子也没相处好,这么些天下来,竟没有一个人过去搭把手,大家每天都忙着囤菜和自己一亩三分地的事儿,无人登门。 有天早晨,芳芳从家里出来,喊霍明霍岩姐弟去上课,江心看她一头乱发,乱蓬蓬的,看不过眼,给她梳顺绑了两根利索的辫子,又给她围好围巾,吃了两个饼,送他们三人一起去了村小。 结果到了中午,苗嫂子和黄嫂子还在她家里帮着腌咸鸭蛋,刘娟抱着圆圆,牵着芳芳过来了,一幅气势汹汹找人算账的样子:“江嫂子,满家属村都知道你本事大,但是我的孩子还是我自己来带,不用你假仁义帮我孩子梳头!”说着有些粗鲁地把郑芳芳头上的头绳扯下来,丢到她们桌子上。 芳芳头皮被扯痛,想哭,又怕被她妈骂,忍着一泡泪,看着眼前几个婶婶,不敢讲话。 黄嫂子这人心直口快,有时候嘴碎,但对孩子向来有爱心和耐心,见刘娟这样,放下手上的鸭蛋,倒是叉起腰要骂人:“芳芳是你的孩子,我们这些做婶婶的也看着她长大的,你顾不过来,小江帮把手顺便梳个头就怎么惹你了?非要把自己孩子弄得邋邋遢遢往外撵吗?” 苗嫂子也洗了手,拿起桌上几个红枣哄芳芳,却被刘娟一手打掉了,掉了一地都是,这下好脾气的苗嫂子脸色都拉下来了,也站起来骂了一句:“什么德行!谁欠你了!” 刘娟脸色青白,黑眼圈很重,估计是白天上班,夜里没睡好,丈夫出差去了,家里就她一个大人,累出来的。 霍明霍岩也在一边,江心怕吓着他们,让他们上二楼玩去,可霍明姐弟不肯,硬赖在客厅不走,两个孩子瞪着找上门来的刘婶婶,爸说了,无论是谁,都不能大声对妈说话。 “芳芳姐姐,我和霍岩都不和你玩了!”霍明立场分明地站在了江心这头,但却不知道这其实是大人的纷争,芳芳也是无辜的,霍岩则是直接站在了江心手边,拉着他,气鼓鼓看着刘婶婶和芳芳圆圆。 果然,郑芳芳一听这话,本来不敢哭的,立马就哭了,可是刘娟手上抱着圆圆,她也不想哄孩子,还是苗嫂子看不过眼,蹲下来给她擦的眼泪,郑婶子和大家都有交情,平常奶奶疼孩子,大家都对她两个孙女儿好。 “不玩就不玩了!我们孩子还不和后妈养的一起玩!谁知道后妈能养出什么孩子来!”刘娟也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郑婶子在的时候,人还能打声招呼,等婆婆回老家了,人反而不能相处了。 江心也气得有些呛,她知道刘娟这人脾气有些怪,也有几分自视甚高的意思,可这是跑到她家里撒气来了,便不客气道:“刘嫂子,你请回吧,我家不欢迎你这样的客人。”她和郑婶子关系是好,可这关系没好到刘娟的头上去。 “谁稀罕!”刘娟来的莫名其妙,走的时候也气冲冲的,不管芳芳是否孩子哭,抱着圆圆就回头走了。 江心气闷地锁了门,回头继续和两个嫂子腌咸鸭蛋,搬到食物房里去,等过阵子再吃。 霍明见她妈脸上没了笑容,立马过来抱住她的胳膊:“妈,我给你跳舞。”说着又叫霍明一起过来,“弟弟,我们跳《我是一颗小红星》!”四只小手小脚有模有样地挥舞起来,嘴里叽里咕噜地唱着不齐全的歌。 江心和黄苗二位嫂子看着这俩儿孩子耍宝,又笑起来,苗嫂子更是说:“还是女儿贴心。小江,以后你可就有件小棉袄了。” 江心笑,搂着霍明霍岩狠狠地亲一口,后妈就后妈吧,还是自己的孩子好。 夜里霍一忠回来,说起部队的事,原先秋季有大训,但是因为最近抽检,几个团长营长都派出去培训了,估计要挪到初冬,郑团长也在其中,这么算起来,到十一月才回来,他又有更多时间去囤多点儿柴火。 江心问起郑龙和刘娟是怎么认识,怎么结的婚,今天吃的那个哑巴亏,她都没和霍一忠讲。 霍一忠说:“还记得我跟你见过,有个团长的爱人因为奔波流了几个孩子,好多医生都说不会再有孩子了,最后去首都医院看了大夫,还生了两个的事儿吗?” “这人就是刘嫂子?”江心还以为刘嫂子是正常受孕的,没想到两个孩子来得这么曲折,难怪郑婶子这样宝贝两个孙女。 “对,郑团长是条汉子,立过很多功劳,刘嫂子和他很早就结婚了,刚开始跟着他,嫂子吃了不少苦头的。”霍一忠对郑龙的过往,细节了解不多,但郑龙比他大许多,比他早跟着鲁师长,这一路走来,从南到北,又被“发配”到东北,是非常艰难的。 “所以刘嫂子脾气不定,郑婶子这个当婆婆的也没多说什么?”那就不奇怪,为什么婆媳关系中,是郑婶子总在退让了。 “咳...”霍一忠咳嗽一声,才吞吞吐吐说,“听人说,前些年,刘嫂子老和人打听怎么生儿子,吃了好多奇怪的药,家属村,甚至屯里都好多老人家知道这事儿,这两年才消停了点儿。” 有时候求什么就不来什么,刘娟就是求子多年无果,加上常年喝了乱七八糟的药,性格就有些变了,从前她也是热情开朗的一个人,现在看着,总有些阴郁无常。 江心瞪大眼睛:“她...她不是老觉得自己是进步妇女,妇女能顶半边天吗?怎么还追求生儿子呢?郑团给她压力了?” “什么话!”霍一忠反驳她,“郑团一身正气,接受的是组织光辉的教育,他最疼两个孩子,不然也不会答应老家兄弟的要求,每个月至少寄三十块钱回去,也要把郑婶子接过来帮忙带孩子了。” 郑龙老家还有两个弟弟,个个都有了孩子,郑婶子却只跟着郑团,帮他带两个女儿,那自然就要亏欠其他的儿子儿媳们了,郑团就从自己工资中拿了些钱和票出来补贴兄弟家里。 “只是可惜刘嫂子不领郑团的情,三天两头和郑婶子闹起来,还觉得这婆婆打扰他们了。”江心若有所思,看来郑团在中间也很为难。 这时霍一忠和江心都不由想到一个事情,幸好霍老爹和霍老娘没有和他们生活在一起,若是真在一起,估计霍家小院儿比郑家小院儿要热闹一百倍都不止。 夫妻俩儿都在内心嗟叹了一句,家务事真难。 江心又锤他一记:“你怎么知道这么多事儿都没跟我讲?”从何知云到刘娟,肯定还有好多其他人家里的事儿他都知道,但嘴巴紧得跟蚌壳似的。 “这也值得拿出来和你说?”霍一忠的心思不在这些上面,事赶事儿讲到,说几句就过去了。 第120章 江心夫妻刚感叹完清官难断家务事, 结果很快就轮到他们家了。 霍大郎前阵子写了信来让霍一忠帮他大儿子霍真找当兵的门路,霍一忠也没办法做主,就建议他找个乡里的木匠, 好好拜师学艺, 学个木工活儿也行, 拜师时给师父的心意, 就由他这个叔叔帮着出了,只要同意,就给他们寄钱和票回去,不会耽误霍真学手艺。 最近霍大郎回信了,说不同意霍一忠的这个安排, 字里行间都在责怪霍一忠一个连长, 都是军队里的长官了,竟也不肯伸手帮帮自己侄子,最后还是要求他一定要安排霍真进军营,未来最好能当个长官, 跟他一样,那他们老霍家也算是光宗耀祖了。 霍一忠在冬夜里读这封信, 生生读出一层火气来,当兵是那么好当的?都知道当兵的好处,怎么不想想当兵吃的苦头, 想往上升, 非得把他皮给扒掉几层! 反观江心家里, 江父江母和大哥大搜来信,都是和她说一些生活小事, 叮嘱他们要好好过日子, 有困难得和爸妈哥哥们说, 家里有任何事都不找到他们头上,还恨不得把所有好东西都补给她这个幺女。 霍一忠这么一对比,就更气闷了,差点把霍大郎的来信丢到火盆子里去。 江心见他不作声,伸手拿过他手里的信,一字不落地看完,问他:“你想听我的意见吗?” “你说。”霍一忠知道她向来有主意,尽管他不一定会采纳,但听听无妨。 “我的意见就是不搭理,等他们急起来,就会放低预期。”江心是以自己的经验来说的,“亲戚之间,帮忙是情分,而且很容易帮出错来,不帮忙不做声,反而摘得清楚。” 霍一忠心里堵住,觉得这话说得太绝情了,他对爹娘和大哥大姐有怨气,但对下一辈还有几分善意,自己吃过苦头,就不愿意子侄们再经历,十六七岁,能学点本事,往后就能自己谋生,不怕饿着。 江心知道霍一忠心善,估计对自己的话也不会太同意,就没有再往下说。 江心在21世纪时,赚的钱远远不止那九十多万,前头还有几十万,但是她爸妈各自结婚后生的几个子女,个个比她早结婚生子,一到这种大事的时候,父母双方都开始跟她打感情牌,让她这个当姐姐的,多多照顾后头的兄弟姐妹,说打断骨头连着筋,不同父但同母,又或者是不同母但同父,可除了爷爷奶奶给她留了一点钱,其他人都只想从她口袋里掏钱出来,给少了还被埋怨,后来她自己立起来,学会拒绝这种虚伪的亲情,谁来要钱要帮忙都不理睬,做到这样,还要被人骂六亲缘浅,老了都没人去看,说起来都憋屈。 江心想,让霍一忠去碰一碰也好,她就不在中间掺和了。 霍一忠虽然不同意江心的说法,但也没办法,何况霍真这孩子品性如何他都不清楚,真贸然把一个色盲送进军队,对谁都不负责任,冷着就冷着吧,好过违背原则做事,于是就没再给霍大郎回信。 事情就是这样,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林秀写了一封信来,信件很简短,说想要一张孩子们的照片,想看看霍明霍岩长高长大没有。 江心没拒绝,把前阵子带孩子去拍的照片给了一张霍一忠,让他寄过去,霍一忠本来有些情绪,他始终记仇林秀把两个这么小的孩子丢在长水县老家,接近半年时间不闻不问,但江心的大方态度又让他反省自己是否真的过分小肚鸡肠。 “寄给她吧,她好歹生霍明霍岩一场呢。”江心疼爱两个孩子,希望孩子和自己亲近,但也知道女人生孩子的辛苦,一个母亲只是想知道孩子近况,她就是有十分的坏心思,也不能从中作梗。 何况看看来顺,再看看刘娟,还有远在新庆的大嫂万晓娥,就知道女人生子是多么艰难的事,爸妈写信来,说大嫂怀孕好几个月,现在手脚发肿,脚肿得鞋子穿不进去,都不能去供销社上班了,躺着也睡不着,一宿一宿坐到天亮的,这一胎熬得异常辛苦。 霍一忠长期在外,林秀带着两个孩子度过了开始最艰难最辛苦的那几年,可偏偏就是孩子最没有记忆的那几年,她的辛苦就只有自己知道而已,孩子们记不得。 霍明霍岩现在天天叫她妈,学校里让介绍父母的时候,两个人嘴里都说得很溜:“我爸叫霍一忠,我妈叫江心,我们住在家属村,家里有四口人,我们是幸福进步的一家人!” 霍岩对林秀印象几乎没有,而霍明已经没有再提起林秀了,说起来,其实是很伤感的。 江心想,她要是林秀,自己生的孩子不和自己亲,估计得怄死了去。 经江心这么一说,霍一忠这才把孩子的照片附在信里寄出去,往后都不能再小心眼儿了。 说起大嫂要生孩子的事,江心二次当小姑,大哥大嫂都对她好,她总得给未出生的孩子准备点什么,江心趁着邮递员来的时候,顺手给小常哥发电报,托他下回见面时,方便的话就帮忙带个银手镯,又去镇上收了一根完整的小人参,准备到时候一起寄回娘家去。 这回能买到小人参,还是托了原来卖参须那人的福,他们屯里有个小伙子要结婚,但是家里买不起一块红布,恰好去年幸运,上山挖了根人参,用当地的方法,自己晒干晾好,准备存起来自己家里用的,但是要娶媳妇就得有彩头,姑娘家里不想要人参,就想要块正经的红布,做身红色的嫁衣,搭一床红色被套做嫁妆,男方推着借来的自行车领她在屯儿里绕一圈,彩礼都能被看见,多有面儿。 江心手里正好有,她和霍一忠结婚的时候,大嫂和供销社两个同事,可是给她扯了两块红布呢,她嫌那颜色太艳了,一直放在柜子里没动过,但一到有太阳的时候又拿出来晾晒一番,用之太过,弃之可惜,这根人参便是用大嫂给的红布换来的,因此最后好处又落回大哥大嫂手里,她心也安乐。 人参和红布交接的时候,江心觉得自己占了便宜,要结婚的小伙儿也觉得自己得了大便宜,这笔买卖是做得皆大欢喜。 江心和他说:“我家里还有一块一模一样的红布,哪天你们屯里谁有差不多的人参,想换红布的,来找我就成。”要给自己家里也囤一根,有时候霍一忠一些受过伤的关节到了冬天会痛,要给他泡药酒喝。 那小伙儿手上紧紧握着那段红布,一脸幸福而荡漾的笑容,点头:“成!”反正他们屯里人参比红布要易得。 小常哥要来的那日,江心把孩子中午饭托给了苗嫂子和黄嫂子,带上人参,坐上汽车往镇上去。 这回小常哥没躲在外头,而是穿上厚大衣,坐在最角落的地方等她来,江心被秋风吹得脸色发僵,把手套脱了,搓搓自己的脸颊,这才几月,就这么大的风! 小常哥让她坐在里头,挡了一些风,开门直说:“货都出了,钱也都给你带来了。”他拍了怕自己的胸口,但却没有拿出来,“怎么样?那边的人怎么说?”手表出得很快,但他这一个月都没什么心思卖货,总怕手上没钱,和爷爷又回到吃不上饭的时候,因此对小金姐也有了两分抱怨。 江心自然听出他的怨气,心里也不舒服,把杜国宾的信拿出来给他看,小常哥看完,沉默弥漫在二人之间。 “小金姐,咱们的缘分没办法断。”小常哥把信给回她,这小金姐原来姓江,来信开头称谓,写的是小江二字。 江心却说:“我已经去找他定了五只手表,估计还要半个月能收到,到时候你再来拿。”但是,“我还是要说,事不过三,我说了要退出,就一定会退出的。等他回信后,我看看能不能把他的地址给你,你自己也写信去问。”想想又说,“这个人,是个斯文人,你要好好和人打交道,不能咋咋呼呼的。” 许杏林嗤笑一声,看她一眼,两人鼻子都冻得发红了,从兜里拿出一个布袋子,递给她:“你要的银手镯,我用你卖表的钱买的,再给我几张工业票。”里头还有正规商店写的销售单,没有坑她。 江心看了一眼,差不多,就给他掏了票,小常哥也把胸前那几叠大团结拿出来给她:“你要去数数吗?” “不数了。”江心知道小常哥在钱数上是很谨慎的,她把钱放在包里,里头还有小哥的那部分钱。 “小常哥,牛肉干你要吗?我认识一个人,一年至少能给你一两百斤的牛肉干,你要的话...”江心想给小常哥拉上大柱那条线。 不过许杏林摆手,他已经做过上千块钱的生意,就有些看不上这些小而碎的活计了,何况若是能把手表这条线做起来,他的世界又何止在永源市,边境他也是要去闯一闯的:“不合适,我那儿的货估计比你给的还便宜。”这是把话说到墙角了,“不过,小金姐,手表的事,你一定得帮我,你的要求是三次,如果三次不成,那就做到成为止。”他许杏林也不能任人揉圆搓扁,总得去谈。 可江心有时候脾气上来,也是又臭又硬的:“我说了三次,就不会再改变,我说服对方把地址给你,对我们两个来说,都已经是冒险了。”依照杜国宾的性子,很有可能会拒绝,如果真到了那个程度,那大家就各归各位,互不拖欠。 “后面来的五只表,我只要本钱,你自己坐火车来拿,赚了钱不用分给我。”她并没有做什么,又想摆脱中间人这个身份,最好的办法就是不涉入,不分钱。 小常哥抬头看天,铅色的黑云挂在天空,看起来不高,估摸着过这两天就要下雪了,今年家里的棉被得多备一床,许昌林那小子睡到半夜会抢被子,手上得留着点儿钱,万一明年没钱入袋,老本也不顶用,只好先同意了江心的做法,他站起来:“小江姐,你还是先回去吧,天都要阴下来了。” 果然总是人生和际遇如同天上的流云,来了聚,走了散,他和这女的之间,本以为是一条长线生意,双方都赚钱,于双方有益,理应会走得久远,没想到现在也明火半灭了,没了这些断断续续的要货电报,真不知道往后还会不会再联络,会不会再见面。 江心看他心情不好,自己也有点赌气,既然把杜国宾的信给他看了,就知道自己暴露了姓名,也不在意了,把袋子里的牛肉饼递给他,和他说:“我会继续劝说他,等手表一到我马上就给你发电报。” 小常哥只是挥手,表示自己知道了,心情一如天上乌云,沉甸甸的。 第121章 和小常哥见完面, 江心的心情也不太好,总觉得自己辜负了小常哥,她回去和霍一忠说了这件事, 大冬天的, 窝在丈夫的怀里, 夫妻两人旁边睡着孩子, 躺着说悄悄话。 霍一忠搂住她的腰:“不要把事情都往自己身上揽,松口气。”这是他新学会和自己相处的方法,部队的训练成绩上不去,从前他会失眠整夜,现在都只能劝服自己, 要缓缓, 要多给大家一点时间。 江心幽幽叹口气,这才慢慢说服自己,她自觉能做的都做了,何况小常哥和她合作之前, 也没经手过这么大额的生意,只不过做起瘾头, 就不愿意撒手,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她去年发现这个渠道, 其实也不是本着长期做下去的打算, 而是为了缓解当时手头紧张的情况。 话是这么说, 可第二天一早起来,江心还是忍不住给杜国宾再写了一封信, 继续劝说他和小常哥接触, 试着了解这个人。 秋菜囤得差不了, 大家又开始陆续到镇上到市里去买些好东西,准备过冬,或者寄回老家去,所有的这些人中,都不包括刘娟刘嫂子,等郑团回来,她似乎才能放下圆圆,自己睡了个整觉。 那日刘娟来找了江心的麻烦,霍明霍岩有两天不和芳芳玩儿,可过了一阵儿,孩子们又没心没肺玩在一起了,江心对芳芳也没有生气,平日里有好吃的好玩儿的还会给她们姐妹留一份,见她头发乱了也还是帮着梳个头,刘娟这回倒是没有再找上门来,估计是真的顾不过来。 黄嫂子和苗嫂子两人对芳芳和圆圆依旧是和颜悦色的,大家都说,这都是郑婶子从前替他们家积攒下的好人缘,不然按刘娟的性格,哪个人愿意拿热脸去贴冷屁股。 江心白天接送孩子,管做饭,一周夜里去扫盲班上三个晚上的课,霍一忠每回都会去接她和孩子们,一家四口再往家走。玉兰在她班上上课,不积极也不消极,处于中等的水平,和江心的预期差不多,两人没有任何互动,而其中最满意的就是后勤,工作顺利进行,没有人找麻烦就是最好的。 就在这样平静又平凡的日子中,家属村迎来了那一年的第一场小雪。 小雪当夜,霍一忠拿出一封信,是林秀写来的,和江心说:“林秀想见见两个孩子,看看他们现在长什么样。” 江心的心紧了一下,前阵子不是刚给她寄了相片吗?她抬眼看着在玩玩具,翻连环画的两个孩子,发现自己有些舍不得把孩子带过去,万一林秀想把孩子留下一个呢?她都没立场把孩子留下来。 霍一忠也有些懒洋洋的,靠在沙发上:“我和她说,要见孩子,就自己坐火车来家属村见。” 这话霍一忠可以说,江心就不能讲了,她最近学会了打毛衣,把霍明霍岩去年的旧毛衣拆了,买多了两团线,重新织过,两个孩子较之去年长高长胖了。 好一会儿江心都不愿意讲话,叫霍岩过来,给他比了肩宽,平头小伙子长大了些,看起来有些虎头虎头的意思,她现在都要抱不动霍岩了。 “爸妈,我们什么时候去市里?”霍岩量完肩头尺寸,抱着江心撒娇,“我们班的朱自刚去年和他叔叔去了市里,说市里比我们家属村好一百倍呢!” 江心放下手上的针织线,把他从自己怀里拉出来,捏他肉肉的小脸蛋:“你还知道什么叫好了一百倍。申城不好吗?”不过说起来,也是时候要带两个小的出去一趟了。 “妈,我也想出去玩儿。我还想买一个新的文具盒。”霍明跑过来,和霍岩两个挤成一团,摇着江心的手撒娇。 这两个孩子都不敢对霍一忠提要求,对江心倒是要什么说什么,对着霍一忠,霍明还敢耍耍赖,霍岩就不敢造次,只要霍一忠在家,孩子们吵架都不敢大声。 江心都没想到自己家里竟养成了个“严父慈母”的氛围,有时候想想都觉得不可思议。 “问你爸去。”江心把这事儿推给霍一忠。 “爸!”霍明霍岩又挤到霍一忠腿上去,一左一右搂住他的脖子,“咱们出去玩儿!” 霍一忠揽着两个可爱的小孩,眼前是相爱的妻子,享受这天伦之乐,想起林秀要求他把孩子送到老家的信,心里就有些疲累,他不懂为什么林秀总是这样理直气壮,这样任性,他没有立即答应霍明霍岩的要求,而是说:“我再想想。” 要算算家里现在的存款有多少,总不能老花江心赚的钱,他是男人,得负担起养家的责任。 等两个孩子睡着,霍一忠把炭火熄了一大半,让江心拿出存款来点了数,两人说好等两个孩子放寒假了,就带他们出去一趟,顺便在永源市买点儿好东西过年。 这几日天都有些阴天,小雪之后又下了几场雪,雪不大,但得撑伞或带笠帽,偶尔冷风吹得人脸疼,棉衣棉裤都拿了出来,江心那天把霍明霍岩和芳芳三人一起送到村小,到家的时候,雪慢慢停了下来,见自己家门口站了个人,走上前去,竟然是隔壁的郑龙,手上还抱着犯困的圆圆。 江心叫了人,打开门,让人进屋来:“外头风大,进来喝杯热水,别吹着孩子。”圆圆没有郑婶子的悉心照料,短短两个月,那张红脸蛋都瘦下来了。 郑龙摆手,和她说:“不进去了,我还得去上班。小江,我想麻烦你帮忙看会儿圆圆,中午吃饭就过来接她。” 江心觉得奇怪,平日白天刘娟不都带着她去上班的吗?但是家属村互相帮忙看孩子都是常态,可能郑团夫妻今天都不得闲,刘娟拉不下脸来请她帮忙,郑龙才自己过来的,她伸手把圆圆接过来:“行,放我这里吧。她吃过东西没有?没有的话,我这儿还有一小碗面条。” “吃了个葱花饼,再让她吃点也行。”郑龙把自己的风雪帽戴上,朝圆圆挥手,让她听江婶婶的话,又对江心说,“那就麻烦你了。” 江心抱着圆圆进屋,逗她,这个年纪的孩子可爱又经逗,摸摸她的手脚,有点冷,又把面条热了,喂她吃下去,圆圆吃得满嘴是油,时不时往外蹦出几个字:“好吃,婶婶。” “婶婶可不好吃。”江心把她抱起来,拿出霍明霍岩的一些小玩具给她自己玩。 外头苗嫂子过来了,她刚去摘了最后一茬儿青菜,给江心家里也送来一把,见了圆圆在,拿了块糖,蹲下来逗她说话,努嘴对着郑家小院儿,悄声和江心说:“早上黄嫂子告诉我,说他们夫妻吵架了,刘娟说郑团也要留在家带孩子,现在是男女平等的时代,不能光让她一个劳动妇女拘在家里。要我说,她心也真狠,一早跑去医院上班,孩子就丢给郑团,什么都不管,郑团好歹也是个团长,最近他们大训,也够忙的了,何况圆圆才多大,话都说不清楚。” 江心有些不可思议:“不是说刘嫂子这两个孩子生得辛苦吗?怎么还对两个孩子这么冷淡呢?” “这人就是一心想要个儿子,想疯了。一开始生了芳芳,还说是先开花后结果,结果第二胎圆圆又是个女儿,她本来怀孩子就难,圆圆出生后,人就有些混账了。”苗嫂子来得久,是知道一些情况的,“孩子生下来她就不闻不问的,圆圆也就吃了她刘娟一顿奶,后头都是郑婶子抱着圆圆到处找奶喝的,说是郑婶子一手带大的两个孙女也不为过。” 往日里不提这些,是因为已经过去了,郑婶子也在,大家都不愿意惹老人家不高兴,本来和这种拎不清的儿媳妇住在一起就够闹心的了,邻居们都心疼她,也不往她心窝子里戳。 “我看郑团也没有非要个儿子的意思,她怎么就这么执着呢?”江心问苗嫂子,长相老成严肃的郑团偶尔也会逗逗霍岩,就是单纯逗孩子,没有眼热人家家里的儿子。 “说来也是可怜。”苗嫂子又说起刘娟的娘家,原来刘娟家里有好几个姐妹,就是没有儿子,在她们老家,家里没有儿子等于就没有了根,她亲爹恨自己没有个儿子传宗接代,对刘娟的老娘和几个女儿动辄打骂,没有一天好脸色的,弄得刘娟和她几个姐妹都憋着劲儿,非得生儿子不可。 何况郑团是他们老郑家最有出息的一个,其他兄弟窝在老家务农,个个都生了儿子,就他没有,刘娟心里有个坎儿,就总想自己也生一个,对丈夫有交代,在妯娌之间也能抬起头来说话。 江心听了苗嫂子的这些话,倒是有几分同情刘娟,成人后的种种行为在幼年期都有迹可循,她只是用自己的经历去揣度别人的想法,就有些走火入魔了,可想到这人对自己的孩子这样冷淡,还容不得别人对她两个女儿好,又有些恨铁不成钢,自己和丈夫会掰扯男女平等,可到了这些事情上又分不清什么是真的平等,果然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知道了这些前因后果,江心反而对芳芳圆圆姐妹倒是多了几分怜爱,摊上这样的妈,难怪附近住的几个嫂子都对这两个小女孩儿好。 中午下学,芳芳和霍明霍岩先回来,郑团和霍一忠后脚到的,郑团接了两个孩子回家,家里还是冷锅冷灶的,刘娟中午也没回家做饭,看着郑龙萧瑟的背影,霍一忠这个不爱说人长短的大男人都念叨了两句。 江心倒是说:“我看郑婶子迟早还是要回来的。”郑婶子心疼儿子孙女,总会为了他们屈服的。 霍一忠也不说话了,自觉去烧火做饭,等吃饭的时候,又听到郑家小院儿传来刘娟进门的声音,厨房里摔摔打打的,圆圆的哭声传了出来。 有嫂子估计看不过眼,隔墙喊了一句,让芳芳圆圆上他们家吃饭去。 只有郑龙回了句不用麻烦嫂子了。 江心把两个在听热闹的孩子的头给拧回来:“好好吃饭。” “妈,芳芳姐姐真可怜,她说她每天都吃不饱饭,想郑奶奶了。”霍明一副人小鬼大的模样摇头,仗着自己读过十几本连环画,开始熟练运用各种形容词,把霍岩也带得有些“以讹传讹”起来。 江心看了对面刚升起炊烟的厨房一眼,默默地留了个馒头,估计下午圆圆还会来他们家“寄住”,当是报答郑婶子第一日对她伸出友好的橄榄枝,这报答就用在她孙女身上吧。 下午霍一忠回去上班,江心还在家等着郑团把孩子抱过来呢,芳芳在外头喊霍明霍岩去上学,江心好奇,出去问她:“圆圆呢?” “江婶婶,我妈带妹妹去上班儿了。”芳芳说话时呼出白气,仰着头答大人的话。 江心扬扬眉,竟然是这样,看来中午还是吵出了个结果的,于是就没再多打听,送他们上学去了。 第122章 霍一忠大训正上头的时候, 好几天都没回家,也不在部队,部队里的长官和小兵都到野外去了, 男人们训练, 家属村几乎成了女人孩子的天下。 而江心总算等到杜国宾邮寄来的手表和回信, 他在信里说, 愿意和小常哥先写信接触一下,这话可差点没把江心给感动哭了,趁着邮递员还没走,就马上给小常哥发电报约了见面时间。 这几天,郑团也不在家, 刘娟没办法, 只能带着圆圆去上班,见到谁她都是一副黑脸的模样,郑家小院儿总传来孩子哭声,好几回江心和几个嫂子都想去看看, 刘娟是不是打孩子了,可见芳芳身上没有什么伤痕, 总不好上门去质疑人家。 到了和小常哥见面的日子,江心照例托了黄苗二位嫂子帮忙照看一下霍明霍岩,自己揣着手表和信去镇上。 小常哥看完杜国宾的信, 先是郁闷了一会儿, 发现主动权不在自己手上, 就对杜国宾有了先入为主的死板印象,待江心把那五只手表递给他, 他付了本金, 还再三和她确认:“小金姐, 这回赚的钱我可一分都不会给你的,下回再来也一样。” 江心看他一下:“行了,趁着我还没反悔,你见好就收。” 小常哥这才嘿嘿笑,一只手表比一根巧克力一瓶酒可赚钱多了,刚才的郁闷散去,心情又舒朗起来,万事开头难嘛,拿了杜国宾的地址,对说服这人都多了几分积极心态,他许杏林没那么容易被打倒。 “小金姐,我记你的好。”小常哥竟难得对江心说了句这样掏心的话。 “你还是记得别人去吧。”江心拒绝,这人的惦记是那么好消受的,每次惦记,不是让她担惊受怕,就是忙活担忧。 “这回给我带吃的吗?”小常哥总这样,省钱到有些抠门,回回来,一顿饭都要蹭江心的。 江心摇头:“没有,你都不帮我赚钱了,还要麻烦我给你收手表,我凭什么还请你吃饭,你以为发电报写信坐车来火车站,这些都不用钱吗?” 许杏林目瞪口呆:“你可真计较!我看你也别叫小金姐了,就叫金公鸡!” “你不计较,你不计较咋不请我吃肉包子?”金公鸡在包里拿出两个软乎乎还温热的包子,朝他伸手,“一块钱一个。” “你你你...”许杏林对她手指点点,“世风日下!拦路打劫!明知道我一家老小负担重,咱俩儿也认识快有一年了,竟连个包子都不请我吃!” “不给钱就不给钱,废话这么多,吃不吃?”江心把包子塞给他,自己也拿起来啃了一口,火车站风大,吹得她头发都打结了,何况路滑,回去走得慢,就没心思陪他等下去,“我要先回去了,太冷了,你自己慢慢等车吧。” 许杏林两口把包子吞下,怕江心后悔要收他钱,听了这话又噎住:“行了行了,你赶紧走吧。”见江心毫不留恋地往外头,喊住她,风吹来,嘴巴都是冰凉的,又把嘴闭上,过了会儿才开口,“你把你的地址也给我留一下吧,等这杜老三的事儿能定,我就给你发电报。” 要真能定下来,小金姐退出,他们后头就真没联系了,想想也有两分伤感。 江心想了好一会儿,才咬牙,把自己的地址给他写了,不过只写到风林镇,收件人是邮递员的姓名,转交家属村小江,更详细的就没有了。 许杏林简直被她的斤斤计较给气死,看着这大海捞针的地址,那两分伤感散得一干二净,无力地朝她挥手:“小金姐,我可服你了,赶紧走吧。记得我和你说的,家里有参炖点儿汤喝,我看你脸色不好。” 江心出于人道主义,也朝他龇牙:“那我就祝你摆脱雕哥,早日成为永源市一霸!” “胡说!我们都是守法好民众,怎么会成为人人喊打的一霸!”许杏林简直恨不得上前去推这人,赶紧走,别留在这儿气人。 江心就再没回头地走了,走的时候还在想,希望杜国宾能给他一个好脸色,大家生存都不容易。 回到家属村,天已经黑了,黄嫂子帮她在家守着,两个孩子乖巧地在家练字,见她进门,扑上前来,叽叽喳喳和她讲今天学校里的事,江心掏出几个肉包子,热了分给他们吃。 男人们不在家,黄嫂子和苗嫂子还有其他几个人,不上课的时候,夜里偶尔会聚在江心家里,开了电灯,拢了火盆,说会儿话,打打牌,织个毛线衣,打发刮风下雪的冷夜。 第二日起来该做什么还做什么,江心也没觉得这样的日子无趣,其实和孩子们在一起,每天都有新鲜事儿,不过桩桩件件都细碎,凑不成整,只是自己偶尔想起容易偷笑。 原本芳芳和霍明霍岩都会结伴去村小,芳芳年纪大几岁,一直有当姐姐的自觉,到时间就会在门口叫人,这日她叫了人,见江心锁好门,要送他们去上学,她说:“江婶婶,你能帮我看会儿妹妹吗?” 江心手上动作顿了一下,牵起两个孩子的手,边走边问她:“怎么了?你妈呢?” 芳芳低着头:“我妈让我来问你的。” 江心有点恼火,她又不是不乐意帮忙,刘娟何必指使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来当枪头,大家都是邻里,她们关系再不好,对孩子也有几分爱心,见芳芳似乎有些害怕瑟缩的模样,她不好拒绝,就笑着点头:“当然可以,等送了你们去学校,婶婶就去把圆圆抱过来。” 芳芳这才展露笑颜,“噔噔噔”往自己小院儿里跑,不多时,江心就听到一声叫喊:“妈,江婶婶说能帮忙看着妹妹,你可以去上班啦!” 江心内心嗤笑,这刘娟,把婆婆赶走,和丈夫吵架,对孩子又爱不起来,对邻里怨天怨地,自己也没顾好家里边的事儿,说是自作孽,也不为过。 到了学校,照例叮嘱霍明霍岩要多喝水,有事要举手跟老师报告,回来和爸妈说,不能和小伙伴们打架,江心把他们两个交给老师,等上课铃响了,看两个小豆丁站起来叫了“老师好”,这才往回走,想了想,自己去敲郑团家里的门,刘娟抱着圆圆出来开的门。 江心看了脸色不太好的刘娟一眼,不冷不淡地喊了一句刘嫂子,伸手把圆圆接过来,圆圆倒是喜欢这个婶婶,双手立即就朝着江心张开,露出一排可爱整齐的小牙齿:“婶婶,吃。”还记着她家里好吃的。 “吃,今天跟哥哥姐姐一起吃小鱼儿面。”江心捏捏她的笑脸,对刘娟说,“嫂子,你是中午还是晚上过来接孩子?中午要给芳芳也做点儿饭吗?” 刘娟有些臊,低声说:“这个周医院有领导来检查,不能带圆圆去上班,不然也不会麻烦你了。”显然她也没忘记前阵子跑到人家里去撒野的事情,“这几日任务都重,中午我估计赶不回来,你能帮忙给芳芳圆圆做点儿吃的吗?” 说着从兜里掏出两张粮票,她知道忆苦思甜有时候到霍营长家吃饭,也是给粮票的,当时刘娟还和郑龙说小江这人小气,连人家吃饭还收票,轮到自己了,脸皮也实在没那么厚,该掏的还得掏。 江心心里这才舒服点,有羞愧心就好,就怕她理所当然,也没客气接过粮票,说了句好,再无他话。 连着三日,医院都忙着接待市里来的领导,刘娟早出晚归,两个孩子托付给江心,每一天有每一天的粮票,其他嫂子过来,偶尔也会帮忙看一看圆圆,不让她走出小院儿里去。 等刘娟忙完,可以带孩子上班去了,这才拎着一袋山楂过来,谢过江心这几日的帮忙,江心没客气,帮了人,受了谢,大家心里都好受些,刘娟这时的“气焰”总算下去了几分,见到人也不总板着脸了,还会尝试着主动和人打招呼了。 与此同时,家属村里的男人们陆续回来了,大训结束,现在估计正是要见分晓、分高下的时候,江心在家烧了一大锅热水,等霍一忠一进家门,立马就给他抬出来去洗澡。 可等了半天,好多人都回来了,陆续能听到其他人家里男人们说话的声音,霍一忠迟迟不归,江心站在门口,徘徊了一阵,到隔壁郑家小院儿去拍门,刘娟来开的门,听了她的来意,没有了前些日子的不耐烦,也回头去问郑龙。 郑团刚冲好澡,洗澡水太热,全身冒着热气,手上拿了干衣服擦头发,和她说:“我看师长和政委把他们团几个长官都留下来了。”想想又说,“霍营长心情可能不太好。”后头就没多说其他。 江心猜想,一个团的长官都被留下来了,除了训练成绩不好,还能有什么其他的理由?估计得挨训,不再胡思乱想,就安心在家等人回来。 霍一忠回来得晚,但在霍明霍岩放学前回来了,果然如郑团所说,他心情不太好,那张黑脸,黑上加黑,脖子边上还有点擦伤,江心也没多问,给他装了热水拿了衣服,下好了面条,等他出来吃饭。 吃面的时候,霍一忠左手牵着江心的手不放开,江心拿了碘酒给他涂脸上的擦伤,伤口略深,有点心疼他。 “这次训练有失误,我们团拿了个倒数老二。”霍一忠大口吃面,把汤喝完,语气里有点发冷,让江心心里猛地一跳,他接着说,“后头的训练强度要加大。”就短短两句话,交代了前因后果,更多的细节是不可能透露出来的。 江心知道他在意训练成绩,也在意自己手底下的兵,定是哪里有些不该犯的错,让他耿耿于怀,问他:“我能做什么?”能为你做点什么? “在家,在我看得到的地方。”霍一忠没有一丝犹豫的缝隙,马上就接了这句话,他也需要安定的、不动摇的信念和人,给他作标点。 霍明霍岩牵着手飞跑进院子里,见到他们爸爸回来了,一前一后扑到他怀里,让他抱自己,嘴里爸爸爸爸叫个不停,亲他脸颊。 江心把碗筷收拾好,看着他们仨儿闹哄哄的,也笑了一下,回家了,一家人在一起就好。 大训的事情没有平复,这几日总听几个嫂子们说,好像是有人故意捣乱,都是血气方刚的小伙子,都想在训练中拿名次,赢下来,就有人做了些不太上得了台面的事儿,坑了不同团的战友,师部正在彻查这件事。 江心这才明白霍一忠当时的冷意从何而来,可这些事她们女眷家属是没办法参与的,只能茶余饭后说两句道听途说来的消息。 这几日有霍一忠的信,是首都寄来的,这倒是稀奇,他几乎没有首都的来信,可看字迹,倒像是林秀的,霍一忠说过,若是他忙得没空拆信,就让江心自己做主,他对她,就是能做到事无不可对人言。 江心拆了信件,读完心里有些沉重,放在桌上,等霍一忠回来做主。 夜里霍一忠才闲下来读信,边看边皱眉,看了坐在旁边烤火看书的江心一眼,和她说:“三哥若是真和她信里说的那样病重,我得去看一眼。” 江心从鼻子里“唔”了一声出来,在她意料之中,霍一忠一直提及这个三哥,可见二人交情还是不错的,可... “至于把孩子一起带去,给林秀和三哥看看...”霍一忠坐到她旁边,觉得有些难开口,还是开了口,“心心,我...如果三哥真这样严重,带去给他见一见外甥,也是合情理的。”闭口不提林秀。 可林秀又不是一个回避就能躲过去的人,她是两个孩子的生母,也是霍一忠的前妻。 江心手里的书一页都没翻过去,隔着门看了眼床上呼呼睡的两个孩子,现在冬天,都学会了赖床,早上不肯起来,非要她抱着穿衣服,和她贴面撒娇很久才肯起来,她总怕林秀要把人带走。 霍一忠却很确定:“我不会让她带走孩子们的。” 林秀是个冲动没有打算的人,她现在是寄居在三哥家里,真把孩子带走,到时住哪儿、吃什么,都是个问题,霍明霍岩好不容易才有安定的生活环境,霍一忠不会让他们再回到那种流离失所的环境里去的。 江心心里很忐忑,听了霍一忠的话,这才安稳了些,她握住霍一忠的手,和他说江母曾说过的话:“孩子们要是和我不亲近,我...我就和你再生一个!去首都医院看大夫也行!” 霍一忠把她搂在怀里:“咱们不说这些意气的话。”他是说过想和江心有两个孩子,可每天看着江心围着家里转,忙碌个不停,再来一个孩子,她就更没有自己的时间了,后来就没敢多提,只是决心,必须要把孩子留在身边。 作者有话说: 疯狂赶deadline,太刺激了! 第123章 关于林秀三哥林文致生病到首都医治的消息, 夫妻两个决定,先由着霍一忠回信,说他们十一月下旬会带着两个孩子到首都去看病人, 霍一忠没有隐瞒江心会一同前往的事情, 他现在有自己的家庭, 有自己的未来, 不能为着和林秀过去的一些情分,就放下对江心的尊重,这一点,他做得大方明白,信还是江心看过才寄出的, 对这样的处理方法, 江心还算满意。 目前,霍一忠还在忙着总结本次大训的经验教训,跟着张伟达团长,还有其他几个营长忙着制定后面的训练计划, 每天累得回家倒头就睡,江心都没时间和他说些零碎的家里事。 有知情的嫂子神神秘秘地说, 师部悄悄处理了两个小兵,一个军官,不知道是哪个团里的, 都是记过处分, 没有公布出来, 而是放在了他们的档案里,明年春看谁会转业回老家, 说不定其中就有那个被记过的人。 江心倒是也问了两句, 霍一忠只是说:“不要打听这些。”把人给噎了回去。 不问就不问, 江心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他们扫盲班的课上得差不多了,最近都在忙着出卷子考试,姚政委这回没时间参与,他不是在部队处理前面大训的事,就是跑到外头去开会,忆苦思甜又开启了在霍家吃饭的日子,于是就让警卫员跑去和江心说,让她出卷子别太难但也别手软,扫盲必须得到位。 扫盲班只要开课,后勤都会给她送来粮油票补贴,谁有空就安排谁来,没有固定的人,这回却是何知云送过来的,原来她到后勤去办事,听说要让人给江嫂子送教师补贴,就说自己也要去那头找人,顺路带过去。 年底了,后勤的人要保障师部过冬的一切物资,本来就忙得脚后跟打后脑勺,一听何嫂子的话,立马就屁颠颠儿得把一个薄薄的信封交给了她,连声对何嫂子说谢谢,劳烦她了。 柴主任后来知道这事儿,牙疼,把办事儿的人说了一顿:“人家何嫂子就是客气客气,你们也不看看这是谁家的嫂子,就敢点人去办事儿!”愣头青,一点弯儿都不会拐! 那日是个周五,因为听广播里说,这几日,东北白天和夜里都要下没过膝盖的大雪,让人出门要小心,村小校长和几个老师开会决定让学生们早点儿放学,免得不到五点天黑下起了雪,不好回家,江心也担心天气恶劣,早早就出门去把霍明霍岩和芳芳一起接了回来。 何知云来的时候,江心正把热水烧起来,给两个孩子擦手擦脸,涂了一点雪花膏,天儿一冷,母子穿得像是三个棉球,嘻嘻哈哈的,脚边是一盆刚烧起来不久的火。 “小江,小江在家吗?”何知云看着里头的温馨,站了会儿,脸上摆了一个恰到好处的笑脸,矜持地敲门。 江心转头,一见是何知云,挑眉,这可是稀客啊,人家上门,总不能把人赶出去,就走到门口,请她进来。 两人心知肚明,其实都不喜欢对方,但外头还有人路过,始终没有扯下脸上那层皮,都是笑吟吟的。 何知云轻微惊叹了一下,江心这女人,竟沉得住气,至少对她一直没有露出破绽,不过她就是不喜欢江心,人家二婚多难,说起丈夫前头的妻子孩子,想想就觉得不自得,怎么还能相处下去?江心倒好,把丈夫的心牢牢地拢在掌心,两个孩子也和她亲近,好事儿都轮到她头上了,谁看了不烦心。 江心也打量何知云,身材匀称,皮肤白净,瓜子脸,五官秀美,身上没有岁月的风霜,但眉眼之间有愁绪,再秀美的面孔也露出一两分疲惫,她有烦心事,眼睛是最不会欺骗人的。 江心想起关美兰,关美兰年轻时必定是美貌惊人的,看唐慧慧就知道,只是受了太多苦,容颜被摧残了不少,可眼睛一直是神采奕奕的,她的老始终是伴随着开阔和希望的,和何知云是两种不一样的老法。 “这是后勤给你扫盲班的补助。”何知云把那个装着粮油票的信封递给她,“拿出来看看,票数对不对。”有几分看上不上她的意思,有的人就会计较一两张票,她觉得江心也许也会这样。 江心也没让她失望,把信封里的票倒出来数了数:“没错,是这个数儿。” 何知云就笑了一下,眼角有几条细纹,还是看出年纪了,她说:“我原本是想直接问一忠的,可刚好你在,问你也一样。”她说着,顿了一下。 江心也配合她的话:“何嫂子有话不妨直说。” “那我可就说了啊。”何知云脸上的笑一直没下去,开口道,“是霍明霍岩的生母林秀,她的哥哥住院了,在首都的医院,你也知道我和林文致是老同学。我们有个同学刚好在那儿当医生,说他现在条件很不好,拍电报来,让我们这些当同学的,有能力就帮一把。” 江心见她直直看着自己,也笑了一下,点头,表示自己在听。 “我的意思是,亲戚这些事儿,打断骨头连着筋,何况霍明霍岩就算不和他们亲妈好了,那林文致也是他们亲舅舅,照理说,外甥亲舅,何况一忠从前和林文致关系好,他要是能帮,就帮上一些,是不是?”何知云一副深明大义的模样,让江心看着十分不舒服,“如果他不方便出面,我这儿还要寄钱过去,可以一并寄了。” 慷他人之慨,这何知云也就只有这一招了? 江心还是点头,脸上的笑容没有下去:“嫂子说得对,亲朋有难就该支援,不过不用麻烦何嫂子了,我和霍一忠已经说好,到时候会一起去医院看看病人,也让霍明霍岩去见见舅舅。” 何知云脸上的笑容有一些裂缝,很快又恢复:“哎呀,我就说小江你是个讲道理的女人!” 她就等着江心问,谁说她不讲道理了,可江心偏偏就没问。 何知云把话带到,又听了个答复,好像觉得有些没趣,就说要走了,回头见。 江心也没留她,不卑不亢地对她说谢谢,然后又装作忽然记起来一件事,拍拍脑袋:“我听说,中秋的时候,鲁师长的大儿子建信带着妻儿回家探亲,还升职级了,可真有出息呀!”她把被风吹落的头发撩到耳后,笑容甜美,“何嫂子,我和一忠都来不及上你们家去祝贺,刚好你在,就帮着和鲁师哥说一声,这真真是虎父无犬子!往后霍岩有建信的出息,我们夫妻就烧高香啰!” 何知云的笑容淡了下去,看了江心一眼,她怎么知道魏淑贤生的孩子!不可能!家属村除了那几个跟了老鲁一辈子的老人,就没几个人知道他们家的事情!难道是霍一忠和她嚼的舌根? 江心手里拿着那个信封,还是笑:“大家都是亲戚,打断骨头连着筋,何嫂子也能帮忙给建信带个好吧?”又把她的话还了回去。 何知云扫向江心的眼神简直带了利箭,体面的面具掉落,碎成一片片,她一言不发,有些发狠地转身,离开霍家小院。 看着她离开的背影,江心脸上的笑也落了下来,她不知道何知云对她为何有这样奇怪的敌意,她江心不怕,但也着实腻烦得很,来来去去都是那几招,跟苍蝇似的。 霍一忠那日终于早点回家,但也是累得在靠在二楼的摇椅上就睡着了,江心本想冲他发两句脾气,你的好嫂子又来找麻烦了,可看他有些苍白的脸色,又舍不得吵醒他,还让两个孩子在一楼玩,别太大声了,下楼做饭前,给他盖了床薄毯子。 霍一忠醒来,外头下起了鹅毛大雪,寒风呼啸,他拿开身上的温热的毯子,下楼洗了把脸,终于精神了一些,江心把一叠馒头和花卷拿出来,又端了咸菜和辣椒,让他慢慢吃。 霍一忠从兜里掏出十块钱给江心:“这次虽然团里名次不好,但个人还是评了先进,这是我的奖金,你收着。” 江心把钱放好,他们家现在的现金是充足的,再也不是那种捉襟见肘的状态了,可去年那阵子的窘迫也让他们夫妻二人记忆过深,因此除了必要的支出,现在也不怎么胡乱花钱。 “你替霍明霍岩和学校请假,我们一家人下个礼拜五就出发去首都。”霍一忠快速吃着馒头,把自己的安排和她讲,“我和师部申请休假的理由,是要去探病,师部同意了。” “但是,探完病人,我要出门去见个人,不会耽搁太多时间。”霍一忠最近收到一个秘密电报,让他单独行动,恰好有这样的时机,替他遮掩踪迹,“火车票和介绍信我都会处理好。” 江心听他讲得严肃,也跟着紧张:“你要去见的人,危险吗?” “不危险,就是有点儿折腾。”霍一忠喝口热水,把嘴里的馒头咽下去,想了想,和她说,“等探病完,你带着两个孩子在首都再住两三天,不会太久,我办完事儿,马上回头接你们,咱们就回家属村。” “好。”江心把下午何知云来说的话,和他说了一下,那阵气也下去了,千错万错也怪不到霍一忠的头上。 霍一忠吃完饭,收拾了一下,回来坐下,和她说:“她不来,我也是要和你商量的,我想给三哥一百块钱,当然不是用你的钱,但要用到家里的存款。” 江心心里有点儿芥蒂,又知道这时候不能过分小气,和一个贫病交加的人计较干什么呢?就安静了会儿,才闷声说:“那到时候你要把这钱给补上。” 那是他们两人给家里存的钱,谁知道往后会遇到什么事,要用到钱的地方。 霍一忠大手搂住她的腰,亲吻她额头:“我怎么这么幸运,讨了个好老婆。” “少油嘴滑舌的。”江心推他,又把自己下午反驳何知云的话说了,“我说了魏建信的事儿,不影响你吧?”她记得霍一忠是被放在鲁师长身边的眼睛。 霍一忠没怪她冲动口不择言,反而安慰道:“本来就不是什么能保密的事儿,大家不讲,不过是看在鲁师哥的面子上。她在意,是因为她在意自己的名不正言不顺罢了。”难怪姚政委看不上她。 江心放下心来,不让霍一忠难做就好。 这几日霍一忠虽不至于早出晚归,但也是忙忙碌碌的,分不出太多时间给家里。 外头天气不好,从早到晚都下雪,广播里说的没错,野外的雪真是没过膝盖了,远看着好看,但出行实在不方便,集市卖菜都改成了五天一开,其他时间大家都吃前阵子囤起来的菜。 这几天家家户户早上起来都要扫雪,有人的房子用的还是老的瓦砖片,一直没有修葺过,这回下的雪大了,屋顶被压垮了,屋里住不得人,后勤正派人去修,可天气不好,修起来也慢,那家人不得不借住到邻居家去,要多不方便就有多不方便。 有嫂子说起这些事儿,还夸小霍和江心大修屋子是对的,不然这么大的雪,想着他们那年刚分到的房子,别说厨房和洗澡间,估计房梁都得压垮,到时一家四口连瓦遮头都没有。 江心看着自己家依旧崭新的小院儿,裹了裹身上的厚棉衣,确实,遮风挡雨的好房子就是值得花钱。 霍一忠没空,江心就自己收拾行李,想着从东北出发去首都,火车往返的时间都不长,就没准备太多东西,先去学校替两个孩子请了假,又和两个孩子打了招呼,要出门去大城市,一个比永源要大得多的城市。 霍明霍岩高兴得蹦起来,等回来,又能和班里的小朋友们吹牛了。 不过,江心先和霍明探了口风:“宝贝,这回咱们要去看你的亲舅舅。还记得他吗?”她实在没办法先提林秀,就先说了林秀的三哥。 霍明歪着脑袋,白白嫩嫩的小脸蛋儿惹人爱,江心亲了她一口,她才说:“是大舅舅和小舅舅吗?”霍明说的是江河和江淮。 “不,是你亲妈林秀的哥哥林文致,你和弟弟的亲舅舅。”江心说出亲妈两个字的时候,有些心酸,可不是自己生的就不是自己生的。 霍明低下头,点头,想想又摇头:“我不知道。”不知道还记不记得。 江心也没勉强,霍明和舅舅可能见面时间少,何况她年纪也小,记不得也不奇怪:“那林秀呢?” “记得。”霍明也没撒谎,抱住江心,把头埋在她胸前,“我记得,我还会写她的名字。” “记得就好。”江心也不希望霍明是个忘记亲妈的人,就是对一个六岁孩子来说,这种记忆太分裂太拉扯了,“这回我们去首都,也会见到她。” “她会打我吗?”霍明知道自己已经改口叫江心叫妈了,又怕自己的亲妈不同意,万一她生气打自己怎么办? “不会的。”江心摸摸她的小脑袋,林秀还会惦记着两个孩子,每年要求看看孩子的近况,长久不见,肯定也会舍不得打孩子,“何况有你爸和我在,谁敢打你?” “妈,你会不要我吗?”霍明对分离和被抛弃异常敏感,她紧抓江心的衣服,怕亲妈打自己,又怕眼前这个妈把她送走,她喜欢这个妈,不想离开。 “不会不会,绝对不会!”江心把她搂在怀里,养得这么好,霍明霍岩就是受点小伤,她都舍不得,哪还舍得把人送走,“你和弟弟都不能走。” 霍明这才咧开嘴笑:“那我和你去。”敢情刚刚还打着不去的算盘,这小精灵怪。 至于霍岩,江心都放弃问他了,霍岩对林秀几乎没有一点印象,说要去首都看舅舅,他还以为是江心另外的哥哥,睁着眼睛说:“妈,你有三个哥哥!” 江心拍拍他的小脑袋:“到时候让你叫人就叫人,别提是我哥哥。”林秀要是听到这些话,估计得气死。 “喔喔喔,那舅舅会带我骑大马吗?”霍岩人小单纯,一心就想玩儿,江淮小舅舅就带着他和姐姐,还有平平哥哥到处跑。 霍一忠好几回都想拎着他开始早操和站军姿,江心就是觉得他还小,得保证充足的睡眠,等过两年再来,至少让他到换牙的时候,再开始这些身体上的训练。 霍一忠学了句四不像的话:“慈母多败儿。” 江心拧他手臂:“现在人家才到你大腿根儿,你部队里的兵也没从小就□□练的!你要是把我儿子练哭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霍一忠笑得眯起眼睛:“我心里不都有数儿吗?” “再有数也不行!孩子过了年也才五岁!”江心看着两个面团团的孩子,心里就发软,可偶尔也会担心应了霍一忠那句话,慈母败儿,又有些摇摆起来,是不是过了年就开始带他们去跑圈儿? 第124章 这几天天气恶劣, 日日大雪,北风凛凛,听广播里说有地方大雪拦路, 人进不来也出不去, 江心没让两个孩子跑太远, 最多就在门口, 和附近的孩子们堆堆雪人打个雪仗,在她眼皮子底下才放心,就连忆苦思甜兄弟踏雪而来吃饭,夜里她都没让人回去,烧了一楼的炕给他们睡。 忆苦思甜两人带来一个消息, 说小程知青结婚了, 对方也是大林子屯城里来的知青,不过不知道是哪个。 “下雪前,我和思甜去屯子里找同学玩的时候听到的。”姚忆苦帮江心打下手做饭,和她说起的这件事, 但这回他没有用可惜的语气,就当是说了共同认识的人的消息, 这些日子,姚聪带着他熟悉他们父子三人目前的处境,姚忆苦已经开始学习掩藏情绪了。 江心看了他一下, 十六七的小伙子, 开始变声了, 也知道公鸭嗓难听,把嗓子压得很低, 有几分青涩少年的模样, 她说得很小心:“结婚是人生大事, 你程菲姐应该挺开心的。” “是吧。”姚忆苦的语调很平淡,听不出来什么,蹲下帮着生火,随即又笑起来,“霍叔叔说你们要去首都,会去看我们承宗小叔吗?” “不知道,要看你霍叔叔的安排。”江心知道承宗是何人,但这回却实实在在没有这个行程,霍一忠没提起,也不知道他会不会私下去一趟。 “我承宗小叔读了好多书,他什么都懂!婶婶,您肯定会喜欢他的!”姚忆苦一脸的崇拜,十几岁的孩子,心思莫测,刚刚瞧他还有两分伤感的,话题转移,心情也转变了。 “那有机会可得见见他了。”江心也笑,把切好的面条洒到汤里头,不敢小瞧这些“名门之后”,话都说得尽量随意。 小程知青结婚了,江心丝毫没有听到消息,因着连日大雪,集市好几天没开门,她和蔡大姐也好几日没见面了,不然蔡大姐估计会和她提两句,她想起那个大家一起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的夜里,所有人似乎都回归了自己的轨道,不论是程菲还是姚政委,包括他们这些看客。 也好,都是滔滔江水,各流各路,各自奔腾入海。 等真正要出门去镇上坐火车时,大雪提前两天停了,天上出了太阳,近处远处一片白光闪耀,江心出门都要低着头,让两个孩子也不能直视雪地,担心雪盲症。 火车是在傍晚,到首都的火车多,每隔两天就有一趟,这是私人出行,不能用部队的车,霍家四口人,一大早就起床锁门,去屯里的汽车站坐车,早早到了镇上,在镇上吃过午饭,才慢慢走路去的火车站,风不大,天上有太阳,路是泥泞了点儿,也不算难走。 霍明霍岩两人戴上虎头帽,穿得厚厚实实的,一左一右牵着江心的手,像两只鸟儿一样喳喳喳说个不停,江心听得头疼,她以前怎么会担心霍岩说话不利索呢? 上了火车,开出去一段,冬天白日光阴短,没一会儿天就黑了,霍一忠用水壶打来热水,放到江心手上捂着,关上车窗,让两个孩子坐在里头,他知道江心已经和两个孩子说过,这回出去是要见什么人,就没有再多言语其他的,和江心说:“林秀估计后面几天还会想和两个孩子多相处相处,我如果不在,就得劳烦你带着孩子们去见她。” 江心不自在:“这明明是你该干的事儿。”她夹在中间算什么? “本来是这么计划的,我带孩子去见人,但是现在恐怕时间赶不上了。”霍一忠昨天又收到一封加急电报,催他快速前往见面,他看完三哥之后,估计就得立马离开,后头是没有多少时间留在首都的。 江心不太高兴,临时变动也不提前和她打个招呼,她丝毫不想去面对霍明霍岩的生母,这种感觉让她觉得自己是个夺走别人孩子的坏人。 “你自己克服这个困难。”江心转过头,不和霍一忠讲话,她也烦躁。 霍一忠轻叹一口气,他再是个大男人,心再粗,也知道江心身处其中的尴尬,可那头实在催得急,他估摸着是老首长直接下达的命令,让他中间跑一趟,所以才不能耽误。 “妈,你和我一起去。”霍明听了爸妈的讲话,伸手过来拉着江心的手,“我害怕,你和我去。” 江心摸摸她的小手,有点儿凉,把那双手包在自己手里,搓一搓,哈哈气,霍明就笑咯咯的,靠在她手臂上,很亲密地依偎着她。 “去哪儿?妈,姐姐,我也要去!”霍岩在半黑的火车厢中,看不到爸妈的脸色,但是一听霍明说要去哪儿,马上就蹦跶起来,反正姐姐要干的事儿,一件也不能落下他! “去见三舅舅!”霍明回应弟弟,后头这句却小声下去,“还有咱们的亲妈。” 霍一忠往江心的方向看去,光亮不足的车厢中却看不清江心的表情,他用力揽过妻子的肩膀,无声地安抚她,让她别担心,一家人是不会分开的。 “妈就在这里,还要去哪儿看?”霍岩被放在霍家的时候才两岁多,霍一忠和江心接走他的印象还有,但已经完全不记得林秀了。 江心一把把霍岩抱在膝盖上,另一手抱住霍明,把脸蛋贴在他们额边。 “不一样,那是另一个妈。”霍明的声音不大,怕江心生气,又伸手抱住她,乖乖软软地叫了声,“妈。” “对,还有另外一个妈。”江心再不欢喜,还是要和孩子说明,不然等他们长大了,从别人口中听说,反而更不好,“那个妈是生你们的妈,她也疼你们呢。” “人家都说,每个人只有一个妈妈。”霍岩不懂,不过他也不想有更多的求知欲,他的爸妈姐姐就在身边,他没有任何不适的地方,搂着江心的脖子,亲她脸颊一口,“妈,忆苦和思甜哥哥说,我们要去吃烤鸭,是不是?” “是。”首都最出名的美食不就是烤鸭吗?确实得带他们俩儿去吃一顿,江心又问霍一忠,“你也要和我们去一趟吧?” “嗯。”这个是不能推的,霍一忠点点头,把霍明抱起来,一家四口挤在一张椅子上,“到首都火车站估计是早上或是中午,我们先住下,去吃顿好的,下午就去看病人,晚上...”他捏了捏江心的手,晚上他就得走,留给他的时间不多。 “知道了。”江心把手抽出来,这是要把两个孩子和他们亲妈亲舅舅后面两天见面的事都交给她,可她... 霍明感受到江心的犹豫,她拉着江心的手:“妈,我们要在一起,手上绑好绳子,跟去外公外婆家一样。” 刚刚还觉得憋屈,可霍明这一再要求,她又觉得,为了两个小孩的安全感,该退让就退让一把,不过这个妥协绝不是因为霍一忠,也绝不是牺牲,她是自愿为了两个孩子,要让他们时刻看到熟悉的人,不至于在陌生的地方感到慌张。 火车轰隆隆在黑夜中前行,这回江心出行很放心,因为身边有个身手了得、个子高大的霍一忠,硬座上她都硬生生睡了小半夜,松懈得如同在自己家里,而霍一忠自觉对江心有亏欠,一路上对他们母子三人和颜悦色,言听计从。 到首都火车站的时候,正是一大早,火车“呜呜”进站,车门打开,一阵属于国之首都的气息扑面而来,展眼望不到头的巍巍气象和滚滚红尘,宽大的水泥站台上人多拥挤,下了火车,就看到几条交叉并列的火车轨道,国营小餐馆的师傅用京腔喊出店里有什么吃食,一打开蒸笼,巨大的白气往上升,遮住了人的脸,有序的巡逻队伍自东而西,天南海北的口音随处可见。 江心已经一次性抱不动两个孩子了,还是用老方法,用软绳子把两人的手腕绑起来,让他们揽住自己的腰,千万不能和陌生人走了,霍一忠身上则是扛了两袋行李,在前头开路挤下车。 霍一忠原来就在附近的师部,对这个火车站很熟悉,他把迎面而来的人群分开,不时回头看着妻儿,到门口掏钱和票买了些热早点,脚上踏着脏兮兮的夜雪,哈着气,接过大师傅递来的包子和油条豆浆,带着江心和两个孩子在门口等公共汽车。 “先吃点儿东西。”霍一忠跺跺有些冰冷的脚,把包子和豆浆递给江心。 江心看着火车站附近扛大包的挑工,往来的人群和乱窜的自行车,连个落脚的凳子都找不着,就蹲下,先喂饱了两个孩子,自己和霍一忠才吃起来。 两个孩子和第一回 到申城的时候一样,扒着公共汽车的窗户往外看,两边是落了叶子的柳树,穿过一条条深深的胡同,江心不太适应这种充满了各种赶早味儿的汽车,因为冷,车窗全闭,车上各式各样的味道都有,车开开停停,偶尔急刹车,弄得她一大早有些反胃,好在招待所不远,坐车二十来分钟就到了。 这回下车人就没那么多了,江心跨出车门,腿就软了一下,霍一忠背着行李,扶着她,两个孩子牵着她的手不放开,四人往招待所走去。 在招待所开好房间,喝了点儿热水,江心才缓过来,脸色有点发白,看来小常哥提醒得没错,要弄点参茸吃一吃,得把底子补回来。 霍一忠去打热水,一家人洗过脸,修整了一阵,江心人精神了点儿,才出发去全聚德吃烤鸭。 霍明和霍岩看着满大街的自行车,还时不时有小汽车,两双眼睛滴溜溜地转,摸摸石狮子,又蹭蹭银杏树,指着某个胡同口儿的大门嘻嘻哈哈的。 霍岩问:“妈,我们要去看水晶吊灯吗?” “不去看灯,去吃你念了一路的烤鸭。”江心始终没把那两条软绳给解开,这里地广人多,自行车更多,稍微一个不注意,可能人就找不见了。 “妈,我要去□□广场!”霍明已经知道首都都有什么,“我还要在那儿拍照!” “好,咱们一家人去。”江心答应她,他们上回在申城外滩拍的照片寄回家属村,可让霍明招摇了好一阵儿,现在还放在家属村霍家小院儿二楼的玻璃相框里。 江心在21世纪倒是吃了不少烤鸭,都是和同事同学在一起,这回和家里人一起吃倒是头一遭,只是为人父母,第一筷子定然是给两个孩子,霍一忠和她后头才慢慢吃。 坐了几天火车,江心胃口不好,烤鸭油腻,她吃几口就不再多吃,霍一忠却以为她是为了让他们父子三人多吃点儿才不肯动筷子,反而帮她卷了一片又一片烤鸭,江心为难得看着眼前的荷叶饼,吃不下,一转手,全都到了霍明霍岩肚子里,这个动作看得霍一忠感动起来,心心真是满心满意都是他和孩子们,他往后得对她更好点儿。 这着实是个美丽的误会,不过霍一忠和江心都不知道。 吃过午饭,霍一忠去打听了医院的位置,在路上买了些水果点心和麦乳精,拎着风林镇的特产,带着现在的媳妇儿和两个孩子,去见前任亲家舅哥和前妻。 江心心里还是有些不得劲儿,到了医院门口,和霍一忠说:“你们上去,我在楼下等你们。别超过五点下来,今天得给霍明霍岩洗个澡,太晚的话天儿就冷了。”又伸手指了指一个避风的走廊,“我就在那儿,你们下来就能看到我。” 霍一忠看她一下,也没勉强她,就带着霍明霍岩往另外一栋二楼住院部走去。 江心在周围绕了一圈,这是一贯以来有名的大医院,在后面的几十年里,许多外地人来看病,挂号困难,一号难求,黄牛垄断,因为挂号难这事儿还上了好多回新闻,她找了个小报亭,买了本故事书,在刚刚说好的走廊里低头看书,外头刮着风,医院人来人往,她的心也略不平静,时不时往住院部二楼看去。 霍一忠领着两个孩子爬上二楼,正想叮嘱霍明霍岩等会儿要有礼貌地叫人。 霍岩就问:“爸,为什么妈不和我们一起来?” “笨!因为妈不高兴!”霍明牵着弟弟的小手,老神在在地说,“妈怕我们走了就不回来了。” “我们要走去哪里?为什么不回来?”霍岩甩开姐姐的手,小短腿跑到霍一忠前头,拦住他,“爸,妈呢?” 霍一忠无奈,真不知道江心每天是怎么应付这两个小鬼头层出不穷的问题的,只好劝慰自己,亲生的,要有耐心:“我们只是去看看舅舅,不是不回来。你妈就在楼下等我们,等会儿我们就下去了。” “那我们快点去吧。”又变成霍岩拉着霍一忠走了,“妈说要带我们去溜冰!看完舅舅,我们就去溜冰!” 父子三人来到二楼最后一个大病房,敲门进去,里头住了好几个人,窗户都关着,角落里放了几个洋炉子,点着碳,除了盖棉被,是屋里唯一发热的暖光点,以至于病房里头味道混杂,不好闻。 霍一忠一眼就看到了躺在床上的林文致,瘦削,干瘪,脸上的骨头突出,脸色青白,眼神灰暗,手背上有好几个发黑的针口,时不时咳嗽几声,是从胸腔里震动出来的咳声,跟两年前见面比,老了太多。 “三哥。”霍一忠没忘记和林文致的情义,依旧没改口。 林文致转过头来,他原本浓密的头发,现在已经剃成了平头,灰白相间,看着十分老态,看了会儿才认出人来,发自内心露出一个笑:“一忠,你来了。” “三哥,这是霍明霍岩。”霍一忠把礼物放在他病床的床头柜上,柜面上还有几瓶吃过的药,把两个孩子拢过来,“叫三舅舅。” “三舅舅!”霍明霍岩齐声叫人,两双明亮纯粹的眼睛看着他。 林文致吃力地坐起来,握住拳头抵在嘴巴前咳嗽几声,霍一忠伸手把枕头给他垫好,让他坐得舒服些。 “都长这么大了。”林文致的笑很和善,想去摸摸两个外甥的头,想想自己一个病人,摸头不吉利,又缩回手,“快坐下,和舅舅说说话,上学了吗?” 霍一忠说他是个书生,确实有几分书生头巾气,坚信读书才能使人明理。 “上学了,我和弟弟读学前班了,我们学校叫家属村子弟小学。”霍明大大方方的,有问有答。 霍岩也问:“你是我妈的哪个哥哥呀?我怎么没见过你呀?”他以为林文致是江心的哥哥。 “我是她的三哥。”林文致又咳了几声,放低声音,“你和姐姐刚出生的时候,舅舅还抱过你们哩。” 霍岩歪着头,看了林文致一眼,又看看霍一忠,站起来,拉着他的手,问:“为什么以前我没有见过这个舅舅?” 霍一忠口拙,有些不好回答。 霍明摇着两根小辫子:“妈说这是另一个妈的哥哥,你当然没见过啦。” 这话一出来,一下就把霍岩给搞蒙了,他就不说话了,有些闹脾气:“我要妈抱我。” 林文致咳嗽一直不断,本想和一忠叙个旧,被两个孩子这么一打岔,又听外甥们说这个妈和那个妈,也有了几分怅然,看两个孩子穿得暖,气色好,就知道他们后头那个妈没亏着孩子。 “明明!弟弟!”在他们后头,一个清脆疲惫的女声响起,含着几分激动。 霍一忠和霍明霍岩一起回头,只见一个穿着蓝布棉衣的短发女人站在身后,棉衣似乎穿了很久,袖口和肩头都洗得发白,女人手上拎着两把热水壶,脚上穿着黑色布鞋,冻得鼻子和脸颊发红,正眼不转睛地盯着霍明和霍岩二人。 霍明霍岩立即就跑到霍一忠两边,一人牵着一只大手,躲在他后头,抬头看着这个和他们有几分相似的女人,脸上有防备和生疏的表情。 林秀也没想到,自己只是下楼打水十分钟,霍一忠就带着霍明霍岩上楼来了。 她把水壶放下,也没和霍一忠打招呼,眼睛里只看到两个孩子,蹲下去摸两个孩子的小脸蛋儿,眼睛里湿漉漉的,喃喃道:“我是妈妈,叫妈妈呀。不记得了吗?” 霍明霍岩两人往后退了一步,嘴里嗫嗫,霍明记得她,可两年多没见,她叫不出口,两个孩子只是抬头去望着霍一忠。 霍一忠脸色有些差,看了眼林秀,她的长发剪短了,人也变忧愁了些,一对曾经的夫妻对视,霍一忠只是朝她点点头,也没催孩子叫人。 林秀不看霍一忠了,转而继续看着霍明霍岩,伸手去摸他们的脸颊,霍明没动,任由她抚摸,霍岩偏头躲了一下,林秀的手常年干活,有了茧子,刮到他的脸了。 霍岩有些惊惧,仰头看着他爸,张开手,有了点儿哭腔:“爸,我要妈,要妈抱我。” “妈在这儿,妈抱你,让妈抱抱!”林秀伸手要去抱他,却被霍岩推开了。 霍岩终于哭了出来,不让这个陌生人靠近,缠着霍一忠要江心:“爸,我要妈!我要回家!” 林秀眼里也有泪,还有点恨意,非要抱他:“你是我生的!我才是你妈!” 霍岩推着林秀,躲着她的手,跺脚,哭得满脸泪,对着霍一忠张开手,林文致在后头一直咳,想让林秀别一来就吓着孩子,可他的咳嗽太重,说不了几个字,一直被咳声打断,连不成句。 霍一忠见不得孩子哭,霍岩都多久没哭过了,把人抱起来,擦干泪:“等会儿就去找你妈。” 林秀见抱不成儿子,又要去抱霍明,有些火气,又有几分委屈:“明明,你也不要妈抱吗?” 霍明没哭,但也有些闪躲,林秀固执地张开手,脸上有些恳求的意味,她才松开霍一忠的手,往她眼前走了一小步,林秀见她肯上前,立马就抱住了这个小人儿:“明明,可想想死妈了!你和弟弟想不想妈妈?” “会认字了吗?往后给妈写信好不好?” “妈天天都想着你和弟弟,每晚都要看着你们的照片才能睡着觉。” “有没有想妈妈?妈把头发剪短了,还记得妈长什么样吗?” 林秀的眼泪留下来,洇在霍明新做的棉衣里头,她肆意地诉说着自己对孩子的思念,不顾眼前还有生病的哥哥哥和皱眉看着她的前夫。 霍明被她抱得太紧了,伸出小手去推她,可嘴里又不肯说话,就想把人推开一些。 林秀感受到这一阵推力,心情又起伏了:“怎么不和妈亲近了?是你后妈教你和霍岩的吗?” 霍明这才低声否认:“不是,我妈对我和弟弟很好。你抱得太紧了。”而且她有点害怕。 林秀这才放开一点力气,听说后妈对孩子好,又忍不住有几分气性,想在霍明霍岩身上找出一丝缺点和不如意的地方,可这两个孩子养得白白嫩嫩的,比三哥家里的侄子侄女们好太多了,一看就是没少吃喝,穿得还是簇新的棉衣棉裤,脸上闻起来有些香香的味道,指甲干净,脸蛋可爱,两年不见,长高了许多,抱起来重手,跟城里的孩子比也没比下去。 林秀心里发酸,心疼,又发软,最终还是心疼多一点,也不知道是心疼自己和孩子分离的处境,还是心疼自己没能力给孩子提供好环境的悲哀。 她抹了抹眼泪,完全放开霍明,这才站起来,沉默地给霍一忠和两个孩子倒热水,问前夫,却不看他的眼睛:“今天刚到吗?” “早上到的。”霍岩不哭了,霍一忠想把他放下来,他不肯,搂着他爸的脖子不肯撒手,闹着要走。 林秀哀怨地看了霍岩一眼,霍岩就窝在霍一忠的脖子里,不看她,也不抬头,就要他妈江心。 林文致喝过水,这才顺了口气,让自己的妹妹坐下来:“一忠和孩子刚到不久,你就回来了。你们一家人说说话。” 霍一忠觉得三哥的用词不当,但当着人的面儿没说出来,霍岩倒是说了一句:“等把我妈找来,我们一家人就人齐了。” 稚子无意,他有认知开始就是江心带着他,自然认为和江心才是一家四口,但这话说得林文致和林秀都伤感起来,原本他们才是正正经经的一家人。 霍一忠突然觉得空气里有几分窒息,他终于知道江心为何不肯出现在这里,晾他脸皮再厚也觉得不对劲,何况他脸皮也不厚。 “三哥,这回来,我是带孩子来见见您这个舅舅。”霍一忠拉了个木凳子坐下,手上还抱着霍岩,霍明靠在他身边,不声不响的,“我的时间不多,叙旧怕是来不及了,晚上还要出差。” 说完,从兜里掏出一个信封里,里头装着一百块钱和五十斤全国粮票,是他和江心商量过拿出来的:“三哥,这是我和江心的一点心意,您拿着。”他说得很大方,并没有躲藏,心心本来就不是见不得人的,“您别拒绝,既然都到首都了,如果有机会一定要好好治疗,无论如何也好看好这个病。” 林文致听这个前妹夫这样说话,头都要抬不起来了,从前最困难那几年,他们家好几个人都靠着一忠的工资周转过来,如今他都和自己妹妹离婚了,还顾着前些年的情分,他没看错人,这人是忠义之人。 林秀倒是没客气,她和霍一忠毕竟当过夫妻,拿钱这种事,拿了一次,拿第二次就不会有羞愧之感,何况她时刻记着自己给霍一忠生了一儿一女,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比他后头那个老婆要强多了! “那你今晚就走,孩子们呢?”这才是林秀关心的,她想和孩子们多聚几日,她讨厌霍一忠,就是讨厌他老不着家,老把任务看得比一切都高,早些年一个人带两个年幼孩子吃的那些苦头,林秀想起来都恨,“你总得让我这个妈和孩子多在一起,培养培养感情啊!” 霍一忠这回没让着她,黑脸深沉地看她一下,有几分吓人:“你真这么想孩子,就不会放下孩子半年不闻不问了。” 这话几乎把林秀的泼辣给激了起来,想把自己在长水县霍家吃的苦全倒出来,可林文致拉住她,让她别激化矛盾了,婚也离了,现在他们林家也没办法把孩子接回身边养着,形势比人强,光发脾气,意气用事,又有什么意思呢? 林文致是最疼林秀的哥哥,她也最听得进这个三哥的话,被他一拉,也闭上了嘴,其实和霍一忠闹什么呢?婚都离了,孩子也不在身边,等真正离了婚,她才看清自己的处境有多糟糕,往日她没有工作,但好歹还是个军官太太,霍一忠大部分的工资都在她手上,现在自己冲动离了婚,就成了失婚妇人,人没了,钱也没了。 她曾经还以为霍一忠看在孩子们的面子上,会回头和她复婚,谁知道几个月后他马上就再婚了,听说过得还挺好,从此他的生活彻底没了这个前妻什么事儿。 林秀倔强,自以为自己心比天高,读了书,也就是没遇上好时候,否则她也能读大学,根本看不上霍一忠这种行伍出身的丘八!离了婚,寄居在三哥三嫂家里,和侄女侄子挤在同一张床上,半夜想孩子,又偶尔想起霍一忠的好,想的偷偷哭,还不敢让人知道,生怕人家知道她林秀后悔了。 霍一忠的心思已经不在林秀身上了,他看过三哥,本以为有许多话可以和他讲,可讲什么都不对,他和江心还有孩子都是新生活,三哥和林秀属于旧生活,不是非要做个明确的切割,而是混合在一起就很不合适,他不是扁担,做不到挑两头。 所以他本来以为要叙旧一下午,林秀一回来,时间猛地就缩到几十分钟,他把该给的给了,站起来要告辞,林秀不死心,追问他能不能让孩子在她这儿多待几日,到时如果方便的话,他顺路来接孩子走。 霍一忠眉头一直没伸展开,林秀总是这样,凡事从自己的角度出发,很少考虑他人的麻烦,以前他是丈夫,林秀是妻子,他会让着她,可现在他没有这层顾虑:“这三天江心都会带着孩子在附近,我会让她每天过来看一看三哥。” 林秀不同意:“怎么就不能让孩子待在我这儿?” “你这儿怎么住人?跟你一起住病房门口搭出来的床?”还是那个熟悉的林秀,生活让她摔了个跟头,却又不彻底,想事情只想着自己,霍一忠有些不耐烦了,“我不是拦着你和孩子们见面,你自己想想孩子住这儿合适吗?” 林秀哽住,她和霍一忠结婚三四年,从来不知道霍一忠的道理这么多,一句句都能把她给堵死,气得胸口有些起伏。 霍岩一直怕霍一忠,见他脸色黑了,伏在他胸前,更加不敢乱动,霍明则是大胆一些,上前去拉了拉林秀的手,小声说道:“我妈说明天会带我和弟弟来这儿的。” 林秀一听“我妈”这两个字,眼泪就止不住掉下来,呜咽道:“我才是你们的妈妈,是我十月怀胎把你们生下来的。” 林文致见场面不好看,其他病友也都不时看着自己这里,有些强颜欢笑:“一忠先回去吧,我在这儿还要住上一阵子,你让你妻子有空了,就带孩子来看看我这个舅舅。”也没提林秀。 霍一忠就和三哥握手,又让两个孩子朝舅舅挥手,和他告别。 霍明霍岩乖巧地朝着林文致说再见,霍明想想,又和林秀说了句再见。 踏出病房的时候,身后传来一阵哭声,霍一忠没回头,一手抱着霍岩,一手牵着霍明,往楼下走去,心心还在一楼等着他们。 第125章 江心在医院走廊上心不在焉地翻着书, 心总不自觉飘到丈夫和两个孩子的身上,猜想他们多久才能下来?孩子们见到他们亲妈,会不会就不记得她了? 就这样漫无边际地想着, 忽然和蔡大姐的一段对话闯入脑中。 蔡大姐问她, 当时怎么会选择和霍一忠结婚, 一个南方人怎么嫁到北方来了? 她是怎么回答的?是了, 她说赌一把。 事到如今,江心不敢妄下断言,赌赢还是赌输,只觉得当初自己结婚,除了简单地想要逃离筒子楼, 怕别人发现自己不是真正的江欣, 感情上头,也真是有几分愣头愣脑,顾前不顾后的,其实她根本没想清楚和一个二婚有孩子的男人结婚意味着什么, 又会有什么样的麻烦。 至少刚开始她是没想到自己会对霍明霍岩有这样深的感情,事情和情意发展到这里, 并不受她的掌控。 好在她没有等很久,就听到霍岩叫她:“妈!我们回来了!”一边说一边从霍一忠身上挣扎下来,小跑着扎进她怀里, 要江心抱, 江心把手上的故事书丢到一边, 把孩子抱起来,重重地亲了一口, 总算下来了! 用霍明的话说, 她都等一千年了! “妈!”霍明跟在后头, 头发都飞扬起来,一把抱住她的腰,声音却有些闷。 江心抱住两个孩子,险些落泪,她差点以为要等到天黑了。 霍一忠也快步走到她跟前,心里安稳了些,他人生的锚点仍是她,大家都没提刚刚病房里的事,他低声和江心说:“不是要去广场那儿拍照吗?现在就去吧,过会儿就天色就暗了。” 江心把霍岩放下来,牵住他和霍明,点头,也不问他们刚刚怎么样了,一家四口去医院门口坐公共汽车,两个孩子明显粘着她,她也不愿意放开他们,娘仨儿挤着同一个座位。 霍一忠在一旁看着,想起三哥病瘦的脸,内心轻叹,人有聚有散,有些情义始终要放在过去了。 全国人民到了首都,必定要到天...安///门广场门前留下照片,霍一忠找了人过来拍照,一人抱着一个孩子,在这座古老庄严的城楼底下留下一张全家福,分别还有他们夫妻合照,姐弟合照。 江心多付了钱,那照相的师傅说明天下午过来就能拿到。 回招待所的途中,他们找了个国营饭店吃饭,霍一忠看着手上的表,他的火车在夜里,要出京,目的地没说是在哪儿,江心就知道他要开始出任务了,不由加快了吃饭的速度。 回到招待所,霍一忠把房间的两个热水壶装满,等会儿要给他们洗澡擦身用的,转身又把自己的行李单拎出来,一个轻巧的包袱而已,没有其他多余的,看来去的地方不会太远。 江心检查他包里的钱和票,怕他不够用,又塞了一些进去,把刚刚买的包子和饼子也单拿了一袋出来,递给他:“可要小心些,别受伤,我们在这儿等你回来。” “知道了。”霍一忠抱了她一下,亲亲她的脸颊,又低头亲亲两个孩子的额头,摸他们脑袋,“乖乖跟着你妈,听话,别乱跑。” “好!”两个孩子看着他们爸爸要出门,倒是没有哭闹舍不得,反正他妈在就好,他们母子三人很习惯在一起。 江心和孩子们送他到招待所门口,看着那个高大的背影渐渐融入夜色中,忧心了一阵,就折回去给两个孩子洗澡,换里头的薄衣服。 霍岩下午哭了一场,中午没午睡,在床上玩了没一会儿就睡着了,江心上前去给他盖好被子。 霍明还窝在江心怀里,和她说话,小小年纪的她还挺有心事,她说:“妈,我见到我亲妈了。她说她很想我和弟弟。” “嗯,这是应该的。”江心没见过林秀,不了解她,但是一个母亲对孩子有思念之情是很正常的,没有才奇怪,“你呢,你想她吗?” “不想...”话说得太快了,霍明想想,又摇头,“想。”然后又改口,“不知道。”她有些混乱。 江心笑,霍明难得有口齿不伶俐的时候,搂着她躺下,拍她的背:“不要急,说话要慢慢说,想清楚了再说。” “不知道,我记得她头发长长的,总是抱着弟弟和爷奶吵架。我原来老想着她,后来就没想了。”霍明的声音小小的,又揪着江心的发梢,“我爸说,明天还要去看那个三舅舅。” 意思是,明天还要去医院见林秀。 小不点儿,这是在试探她呢,江心刮刮她的鼻子:“知道了,明天我会和你们一起去的。” “妈,你会和我们在一起的。”霍明双手搂着她,眼睛眨了会儿,靠在她胸前慢慢睡着了。 隔天早上,一大早的,外头就有人在喊着报纸和包子,陆续有自行车的铃声响起,果然是大城市,朝气十足,霍岩先起来,天儿冷,他又钻到江心和霍明的被子里,这下三人都闹醒了。 “妈,你说要带我们去溜冰的。”霍岩一醒来就忘了昨天的事,净惦记着要出去玩儿。 “去,下午再去,早上先去看你们三舅舅,中午吃了饭,咱们再去逛逛。”江心的安排的很松散,既然决定了要带孩子去见他们亲妈,就别扭扭捏捏的,该来的得来,该去的得去。 “妈,我不想去看三舅舅。”霍岩耍赖,他不喜欢那个哭着的女人硬要抱他,不肯好好穿衣服,一只手缩在胸前,把棉衣的袖子甩来甩去的。 江心不知道昨天的细节,拉过调皮的他,“叭叭”亲两口,把他的棉衣棉裤和袜子穿好,让他下床洗漱,捏捏他的两只小耳朵:“不行,得先去医院。” 霍岩就有些不高兴了,吃早饭的时候还嘟囔着嘴。 霍明和江心说:“我亲妈昨天吓着弟弟了。”怎么吓,她没说。 原来如此,江心也能描绘出个大概的轮廓,只好摸了下霍岩的头。 沿着昨天的路线,到了医院,原本江心是想着把孩子送到病房去,自己再在楼下等他们,可刚到住院部楼下,她就看到一个身材瘦削的短发女人站在门口,焦急又期待地望着外头,乍一看和霍明霍岩有些像,不过因为瘦,女人的轮廓和骨头都突出,从穿着和脸色看得出来,她过得略微粗糙。 见了这人,霍明就停下了,霍岩抱着江心的大腿不肯往前走,又闹着要她抱。 江心就知道,这人是林秀,她正想开口,至少先认识认识对方。 林秀先跑过来,蹲下,伸手要抱孩子:“明明,弟弟!”并没有和江心打招呼。 霍明却退了一步,抬头看着江心,要江心做主的意思,本来孩子就会下意识看大人的脸色行事,但就是这一眼,把林秀给惹恼了,这是她辛辛苦苦生下来的孩子,凭什么要看江心这个后妈的眼色! 霍岩则完全没有投入这个状况,他不喜欢这里,就想着逃开,双手扒住江心的手腕,要她抱,双腿缩起,简直像个猴子,要爬上她怀里,江心被扯得没办法,只好弯腰把他抱起来:“也不看看自己多大了。”说着拍了一下他屁股。 林秀气哼哼地站起来,一脸不善看着江心:“你就是霍一忠后头的老婆吧?怎么我这个亲妈要和孩子说话,还得经过你同意?” 江心噎住,看着眼前这个有些愤怒的女人,不停压下自己心里怪异的情绪,尽量用平静的语调和她说话:“你好,我叫江心。” “这是我妈。”霍明也小声说,眼睛眨呀眨地看了一下林秀。 “我才是你妈!”林秀有些粗鲁地把霍明扯过来,不让她牵江心的手。 霍明的惊恐的表情,看得江心眼皮一跳,她搂紧霍岩,脸色也严肃起来:“别对孩子凶。” 林秀气归气,终究心疼儿女,低头看了眼要哭不哭的霍明,又看一眼一直挂在江心脖子上的不撒手的霍岩,手上力气也松了:“我是林秀。今天谢谢你把我两个孩子送过来了。” 霍明趁着林秀松手,又跑回去拉着江心的衣摆,低着头,想哭不敢哭的模样,看得人心疼。 林秀只好挤出一个笑,又蹲下来哄霍明:“明明和妈妈上去看看三舅舅好不好?妈妈给你和弟弟打了毛线衣,还做了鞋子,咱们上去试一试嘛,你以前不是很喜欢帮妈卷毛线团的?来呀!” 霍明看看江心,又看看眼前一脸期盼的亲妈,终于轻微点头。 霍岩却不肯下来,硬要江心带他去滑冰,忆苦思甜哥哥都说过,他们能在湖面上滑冰,快的话,能跟飞起来一样,他不要去看什么三舅舅。 林秀简直想把霍岩抢过来,眼睛里有哀伤也有恼怒,这明明是她生下来的骨中骨,肉中肉。 霍明也眼巴巴看着江心:“妈,你说了和我们在一起的。” 江心始终觉得尴尬,林秀却开口邀请:“这儿风大,你也上去喝杯热水吧。” 不然两个孩子倔到天黑估计都不肯和她到二楼去。 “好。”江心还抱着不肯下地走的霍岩,有些勉强地答应了林秀,霍明的小脸就扬起一抹笑。 到了林文致的病房,霍岩终于肯下地走路了,和姐姐一起叫了声三舅舅,都靠在江心身边不肯动。 林文致打量了江心两眼,是个和善的面相,咳嗽几声,脸上露出一个真诚的笑容,让她拉凳子坐下,又说不好意思,招呼不周,很客气地谢谢她用心照顾两个孩子。 伸手不打笑脸人,江心就和林文致唠了几句,林秀一直想逗两个孩子说话,可霍岩不搭理人,霍明只是做到有问有答而已,和林秀想象中的热情大相径庭。 “这是妈给你们织的毛衣,你爸驻地冷吧?一定要穿暖和才能出门去。”林秀从床底下一个行李袋里翻出两件毛衣和两双小鞋子,想把霍明身上的穿着的厚棉衣脱下来,换上她织的,可她错误估计了两个孩子的身高,毛衣都织小了,连头都穿不进去,卡在霍明头顶,辫子都弄乱了。 在林秀心里,两个孩子都还小,她可以一手操起,就算看过了照片,她对孩子具体的身高体重没有概念,可孩子一天一个样儿,遇风就长,早就不是两年前的孩子了,霍明头皮被扯痛,叫了出来,江心一听,立即把林秀的手抓住,把那件过小的毛衣拿开,看林秀的眼神有些责备,帮着霍明把棉衣扣好,又掏出梳子给她梳头发,重新绑好辫子,霍明哭了会儿,就窝在江心胸口不动了。 林秀眼里忍着泪,看着自己手上不合适的毛衣和鞋子,一如她这个妈,对两个孩子来说,是那么不合时宜。 林文致看得也难受,孩子长久不带在身边,和他们家的人已经不亲近了,林秀当初离婚太过冲动,只想到自己委屈,没考虑两个孩子,现在想疼他们,也有心无力,可他毕竟是兄长,总要向着自己的妹妹,低咳几声,和林秀说:“你久不见孩子,不知道他们长大了,也难怪。带孩子们去食堂吃个饭,不是说瘦肉云吞好吃吗?让他们也尝尝。” 医院食堂的瘦肉云吞贵,他们兄妹只打过一回这个云吞,两人分着一碗吃了,后面都没舍得再吃一次。 林秀这才站起来,放轻了声音去哄霍明霍岩:“妈带你们俩儿去吃好吃。” 霍明霍岩还是依着江心,江心站起来,努力挤出一个笑:“那就去吃个云吞。”她也不想待在这压抑的病房里,何况这林文致还是肺病,不晓得会不会传染,也是太大意了,该戴个口罩的。 两个孩子这才动起来,牵着江心的手往外走,旁边还站着有些手足无措的林秀。 到了食堂,林秀咬牙要了两碗云吞,江心看出他们兄妹的窘迫,制止了她:“我不饿,两个孩子来之前已经吃过早饭,要一碗,给他们尝尝鲜就好了。” 林秀这一刻竟有些感激地看了江心一眼,她让大师傅打了一碗热腾腾的云吞,要了两双碗筷和调羹,端到霍明霍岩眼前,分开装了两小碗,想吹凉喂他们,可孩子们自己会拿筷子吃饭,不再要人喂了。 大概是见林秀软了下来,江心的心情也妥帖了些,坐到了旁边,把那张桌子留给他们,知道霍明霍岩不会离开自己,她就安稳了,让林秀和孩子们说会儿话。 “好吃吗?”林秀有些哽咽,想起他们母子三人在长水县连吃个馒头都要背着霍家二老的日子,现在他们两个吃饭慢条斯理,不争不抢的,可见家里不缺他们吃的。 “没我妈做的羊肉饺子好吃。”霍岩那个呆头鹅,三句话不离“我妈”两个字。 霍明则说:“好吃。”她不饿,吃得很慢,偶尔还会抬头看林秀一眼,吃了几个,她把小碗推给林秀,“我吃不下了。”让林秀吃。 林秀的眼泪落下来:“明明,你吃呀,你小时候不是最爱吃肉吗?” 霍明只是摇头,看着桌子那头的江心,说:“妈说吃饱了就要放下筷子。” 林秀也看了江心一眼,不再说话,捞起筷子,把她碗里剩下的云吞全吃完了,这回却是无滋无味,尝不出个甜酸苦辣香来。 江心把头转向别处,装作听不到他们说话。 “弟弟,你真不记得妈妈了吗?”林秀一脸期盼地看着霍岩,想和霍岩说上几句话,想哄霍岩叫她一声妈,她走的时候,霍岩话都说不清楚。 霍岩只是看她一眼,低头把碗里最后一个云吞吃完,把碗筷推开,朝着江心那头嘟着嘴:“妈,我要擦嘴!” “羞羞脸,妈说乖孩子要自己擦嘴。”霍明两根食指在脸上滑动,羞羞弟弟。 霍岩不服气,被姐姐一激,两人就容易吵架,隔着桌子都要掐起来。 林秀忙拿出一张帕子,要给霍岩擦嘴,霍岩却撇开脸,躲开她的手:“我要我妈,不要你的!” 霍岩这话一出,林秀控制不住了,当场就捂住脸失声痛哭起来,吓得霍明霍岩呆立在场,他们还没见大人这样哭过,人一惊慌就会往安全处跑去,他们一秒钟没犹豫就往江心那头冲去。 江心忙搂住两个孩子,安抚了两句别怕,想了想,从兜里拿出一张干净的帕子递给林秀。 好一会儿,林秀才止住哭声,摇头,用自己的帕子擦泪擦鼻涕,双眼和鼻子都通红,秀气的五官挤成一团,小声地朝她说谢谢,又道了歉:“头先是我态度不好,请见谅。” 江心摇摇头,她和林秀之间其实没有矛盾,也没有误会,只是通过了霍一忠和霍明霍岩有了交集而已,何况看林文致就是个讲道理的斯文人,林秀若是由她三哥带着读书长大的话,人品不会差到哪里去。 “谢谢你这样用心照顾我两个孩子。”林秀对孩子母亲的归属权还是很在意的,可她又有些心痛,“我不是个好妈妈,后来我后悔了,知道自己错了,不该丢下他们。可是那时候我太想离开长水县,太想离开霍一忠了。” 江心不太愿意孩子听到这些大人的诉苦,他们幼年时已经经历过动荡的生活,就不需要再负担大人的情绪了,抬眼看到不远处有几个大师傅聚在一起,正仰头看着一台黑白电视机,像是播放着哪个抗战电影,正响起冲锋的号角,指了两个可以看到他们的位置,让孩子们过去凑个热闹,叮嘱他们不可以乱跑,要尿尿的话得回来找她。 霍明看了林秀一眼,听江心的话,牵着弟弟的手往那头走去,乖乖坐着,他们对黑白电视机不陌生,因为七月份的时候,外公外婆就带着他们去邻居家看过电视,他们还看过七十二变的孙悟空。 江心这才安定地坐下,她也不想和林秀说太多,可林秀像是积攒了一箩筐的话,不能对他人说的,恰好可以对霍一忠现在的妻子说。 “我后悔离开孩子,可我不后悔离开霍一忠。”林秀也看着两个孩子的背影,那么近,却又那么远,她和霍一忠结婚四年了,在一起的日子,算起来两个月都不到,常年的分离让她一直处在势单力薄的状态,自从有了孩子,常常觉得心力交瘁,“你不知道,我好怕他。” “怕他?”江心倒是觉得新鲜,她从来没有怕过他,尽管他长得高大壮硕,凶狠时,双眼如同孤狼恶虎,她也见霍一忠霎时之间卸过人的手腕,可她从不觉得他可怕,他一直承诺,定会保护她。 “他抓人的时候,动作那么快,那么利索,像是练习了千万遍。”林秀想起来都发抖,当时霍一忠陪她回娘家,顺手帮当地公安抓了个犯人的场景,她都看不清霍一忠手是怎么动的,那正逃跑的犯人就被卸了胳膊,摁在墙上,动也不能动,发出杀猪般的嚎叫声。 在林秀十几岁的时候,她的父母和几个年长的兄姐,被人在脖子上挂了笨重的木牌在街上游街,拿粗绳子反绑着手臂,一动不能动,一整日下来,等回到家,发现年迈父母的双手已经脱臼,痛得麻木,那时候人人都要划清界限,没有医生敢替他们看病,他们一直到死了,还是双手脱臼的,每日每夜都在哼着痛,要死了要死了,父母死之前,林秀夜夜听到他们痛苦的□□,可大家无能为力,不能碰不能摸,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个场景也让林秀时常从噩梦中惊醒。 林秀害怕,怕霍一忠哪日生起气来,也会像对那个犯人一样对她,拧断她双臂,那她会不会也和父母一样,这样痛苦到最后一刻? “他不是这样的人,他从来不打女人。”江心轻轻开口,在丈夫的前妻面前,替丈夫说话。 “我那时候怕他,又念着他,在我受霍家人欺负的时候,想着他能从天而降,解救我们母子母女三人,可他没有一次出现。”林秀苦笑,眼里的泪掉出来,又倔强地擦掉,抬头道,“我知道你和他住家属村分的房子里,你比我幸运,不用去面对他那一家老小。我也很幸运,至少我真的离开他了。 江心这回没说话,她同意林秀的话,她曾想过,如果谁能与她在婚姻上有共鸣,那人必定是林秀。 霍一忠不是完美的男人,他的缺点甚至明显到闭着眼都能感受到,但,她和林秀作为妻子,又何尝是无暇的?只是其中种种,难以细说罢了。 “我现在是个没有办法的妈妈,但凡我有份工作...我就不会和他们分开。”林秀很痛心,看和两个孩子小小的背影不停落泪,帕子很快就湿透了,“我怀明明的时候,第一回 生孩子,她晚了整整半个月才出来,当时我都要吓死了,幸好孩子生下来很健康,脚趾和手指不多不少。”又忆起霍岩,“弟弟自生下来就大哭,爱撒娇,在襁褓里爱冲着人笑,大家看一眼就说长得像他爸。” “两个孩子出生,霍一忠都不在我身边,是我哥嫂他们陪着我的。”林秀对霍一忠始终有怨有恨有责怪。 尽管他们相处的时间短,却是一对结结实实的怨偶,这种怨气,就算离婚了也没办法化解。 江心无话可说,她其实不太想听到霍一忠和林秀的这些过去,无论是恩还是怨,她都不想知道。 林秀没有再说下去,她再是个失婚妇人,手无寸钉,也有自己的骄傲,不过为了孩子,她低头,有几分乞求:“我听霍一忠说你会带着他们在这儿住几天,你能带他们过来和我见见面吗?见一会儿就好,不会耽误你太多时间的。” 江心木木地点点头:“早上我都会带他们来一趟。” 第126章 到中午吃饭时分, 两个孩子都待不下去了,缠着要走,林秀怎么挽留都没办法, 江心就站起来, 和她约好明早见面的时间, 她也不想来, 但是她实在拒绝不了林秀带泪的恳求,咬牙承诺,明天会带他们过来的。 出了医院,江心带着霍明霍岩出去找饭店吃饭,本以为他们两个喜欢吃烤鸭, 会想一吃再吃, 但吃过一回,就没听他们惦记了。 两个孩子吃过饭,人精神了,不肯回招待所午睡, 硬要去滑冰,江心也不想回去, 就问了个大爷怎么走,带着他们坐公共汽车去了什刹海冰场,远远就听到了笑闹声, 冰场里头和外头人都不少, 倚靠在冰场铁栏杆上, 给一排穿红着绿炫技的滑冰人鼓掌叫好,滑冰场上男女老幼都有, 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笑容, 冬天的风大, 天气冷,也没抵挡住大家找快乐的心。 江心也撇开沉郁的心情,租了辆双人冰车,让霍明坐在后头,她在前头抱着霍岩,双手划着爬犁,和其他人一起在冰上嬉闹,放下烦忧,开怀大笑。 至于大孩子们穿着冰刀鞋溜得飞起来,江心也没让他们俩儿去尝试,两个小豆丁太小了,一碰就倒,太危险了,就她带着,还得躲着那些速度快的人呢。 滑了一圈儿不过瘾,孩子们还要再来一圈,江心也有心放风,就拉着两个孩子滑多了几回,最后感觉冷风变大,差不多了才下来,下了冰车,腿都发软了,出了冰场,江心要了一串胖嘟嘟的糖葫芦,母子三人分着吃,牵着手到昨天拍照的地方去拿照片。 路途不长不短,江心不熟悉公交路线,就干脆一路走过去,在路上,她突然发现街边多了很多聚集的年轻人,一群人聚在一起,不知道说些什么,看得她心里一紧,猪八戒吃人参果一样把最后两颗糖葫芦吃下去,又把那两条软绳子拿了出来,绑在两个孩子手腕上,三人牵着手,走得有点快,最后变成她略微吃力抱着霍岩快走,霍明在一边小跑,两个孩子还以为是玩游戏,跑得很欢。 行人跟昨天比,少了许多,她问了路,走街穿巷,路上遇到都是类似的学生和年轻人,手上戴着红//袖../章,围在一起窃窃私语,偶尔又有两句口号喊出来,江心总觉得有些不对劲,昨天路上都没有这些聚集起来的年轻人,扛枪的巡逻队也比昨天多了不少,有的还在查路上人的身份证明,江心和两个孩子幸运,没有被查,走了大半小时,才走到昨天拍照的地点。 江心找到那个拍照师傅背后写了姓的红旗子,又看着要黑下来的天,四周游人少,但多了很多穿统一服装的人,像是要聚集起来做什么事,江心掏出单子,那师傅一手接过,手脚利索地收了剩下的钱。 “要不是你说今儿要来拿照片,我今天就不出摊儿了。”那照相师傅从一叠大同小异的照片中翻了他们一家人的出来,低声说,“听你口音是外地人,天黑了,快回去吧,这两天别上街。” 江心听得背脊一紧,手哆嗦着接过照相师傅手上的照片,没口子地说谢谢,瞧着旁边没人,又问悄声他:“师傅,这是要开什么会吗?” “不知道。”师傅嘴很紧,毕竟这是陌生人,言多必失,不能多说,但脸上有两分不耐烦的意思,“好好的饭不吃,时不时来一遭。”又催她快回去,天黑别出门,还说她有孩子,最好白天也别出门,人多的地方不要去。 江心把照片放好在军绿色的旧布袋里,谢过师傅,赶紧找公交站坐汽车,看了半天路线,首都实在太大了,光是那几条线就看得她发懵,又问过旁边一起候车的人,这才搭乘一辆车往招待所去,车上人多,每个人都赶着回家,江心让两个孩子挤坐在同一个位子上,自己站着,把他们围起来,不怎么讲话,留心外头街道上的动静,整条街肃穆安静,不时有巡逻人扛着枪齐步走过,和江心有同样心情的乘客不少,都往外头看,却没人说话讨论,车厢里是令人窒息的静默。 过了四十多分钟,汽车终于到站,江心把已经睡着的孩子摇醒,用围巾包着还在打瞌睡的霍岩,牵着霍明的手下了车,在旁边的饭馆快速吃过饭,想想又买了两天的干粮,这才回去招待所。 霍明霍岩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看江心脸上没有笑容,只有急促的模样,他们也不敢和往日一样耍宝,闹着还要去商店里看新奇的玩意儿。 江心一进招待所的门,往二楼房间走去,让两个孩子别跟出来,下楼打了热水回来擦脸洗脚,外边招待所的大门“哗啦”一声,有个服务员手上拿着一叠单子,匆匆进门,把门用铁锁锁上了,江心听得心头一跳,丢下手上的毛巾,顾不得擦手,打开门往楼下看,两个服务员正合力锁上大门,低声不知说了句什么,又把灯熄了,只在前头留了一个小台灯,勉强能照清楚人脸。 有个服务员拿了个本子一间间去对人数,查介绍信,让大家这两日早点睡觉,夜里不要开灯,出门要带好自己的证件以防联防队的检查,查房查到江心门口的时候,江心把介绍信递上去,小心地问:“同志,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要查人数和证件了? “这两日少出门。”那服务员低着头在登记入住的纸上打个勾,其他的没说,又抬头对了对她的房号,“你叫江心是吧?” “对,是我。”江心点头。 “ 有你的加急电报,两封。”那服务员从一叠纸下面抽出两张单子递给她,刚刚在邮递员手上拿到的,又去敲下一个房间门,说出同样的叮嘱。 江心说过谢谢,把介绍信收好,关上门,才打开那两封电报,都是霍一忠中午发来的。 第一封是给她的,只有火车的列车号和日子,正是明天中午回风林镇的那趟火车。 第二封是给林文致的,上面只有几个字:三哥,速离京。 江心不到一分钟就看完了电报,猛地回头看了两个正在洗脚嬉闹的孩子,心被揪住,心跳快得简直要蹦出来一样,她有些头晕,坐在椅子上,喝了一口热水定惊,马上往嘴里放了颗甜得发腻的糖,平复自己的紧张感,又把给林文致的那封电报拿起来看,要给他拿过去,可现在天黑了,她也不能出去。 于是江心哄睡了两个孩子,关灯,下楼找到服务员,轻声打听:“明天一早能出去吗?我得去趟医院。” 那服务员脸色有些为难,但也没把话说死:“原则上,我们是不希望你出去的,但你有事儿要办,记得绕开人群走,别凑热闹。” “晓得了。”江心谢过他们,回去躺下,翻来覆去,深夜才入睡。 那一夜,外头很平静,前一夜还有人路过,偶尔传来高谈阔论的声音,今晚极度安静,只有远处的路灯还在发出昏黄的光亮。 天色还黑的时候,附近有居民养的鸡打鸣,江心睡得轻,一下就醒了,她掀开被子,感到空气中一阵寒冷,手臂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马上把棉衣穿上,搓搓脸。 霍明也醒了,揉着眼睛要起来去厕所,江心带着她去了,回来又叮嘱她:“在这儿等妈,妈出去一会儿就回来。弟弟要是醒了,帮他穿衣服,让他尿在这个夜壶里,给他洗手,吃个饼。” “妈,你去哪儿?”霍明还眯着眼,又缩回被子里去了,外头实在冷。 “妈去买个火车票。”江心亲亲她额头,“等你们吃了饼,妈就该回来了。”怕她不肯让人走,再三保证,“放心,妈一定会回来的,我把门锁上,你和弟弟就在房间里看会儿连环画。好不好?” “嗯,知道了。”霍明揉揉眼睛,头一歪,又慢慢睡着了。 江心这回连包都没背,揣着昨天买的故事书,把给林文致的电报夹在里头,锁好门,下楼和一个服务说了声要出门去,等会儿就回,让她帮忙看下两个孩子,那服务员见天色早,给她开了大门,让她快去快去。 走出招待所,外头行人寥寥,上班的还没出门,好在公共汽车早出发,她火急火燎坐车去医院,小跑着去了住院部,里头还有病人在休息,陪同的家属倒是有几个起来洗漱打水的。 林秀的床搭在病房门口,还蒙着头在睡觉,江心找了一会儿才把人认出来。 见江心一人来的,脸上有几分焦灼的神情,林秀顿时清醒,披头散发坐起来,嚷道:“是明明和弟弟...” 江心立即捂住她的嘴,用眼神示意她别说话,用力挤出一个笑,对旁边被吵醒的人致歉:“不是,我们要提前回去,昨天在你这儿拿了本书,刚好路过,就来还你了。” 林秀有些疑惑地接过江心给的那本故事书,随意翻了一下,看到那张电报上的字,心也提起来,瞳孔震惊看着她。 江心跑得微喘,装作不经意坐在她临时搭起来的床边说:“孩子们想家了,要早点儿回去。过阵子家里也得准备过年的事儿,都挺忙的。” 林秀再舍不得,也知道现在也不是问问题的好时候,她经历过那几年的动荡,只会比江心更敏感,只是一想到孩子们,眼又湿润起来,她披上那件旧棉衣,抓着江心的手:“你一定要让他们给我写信。” “好。”江心还要去火车站买票,没耽误多久,走之前,在她耳边快速说,“要快。” 林秀愣怔地看了她一眼,迅速穿好鞋子,站起来给江心微微鞠了个躬:“谢谢你。” 此时没有什么前妻后妈,大浪袭来,所有人的命运都连在一起。 江心又小跑,坐公共汽车去火车站,这回花的时间长,天已经大亮,主干道上有许多昨天下午见过的人,他们似乎有些气势汹汹,还有在派传单的,挥舞着拳头,喊熟悉的口号,巡逻的队伍也多了起来,车上人不多,虽都不言语,但似乎都有几分慌乱。 到了火车站,依旧是人挤人,有来有往,门口卖早点的大师傅不变,用京腔喊着食物的名称,大家说话哈着白气,手揣在兜里,缩着肩膀,几条买票的队伍排得老长,江心跳起来,选了一条看起来最短的队伍,等了好一阵,冻得手脚发僵,才轮到她,把钱和票还有介绍信递上,迅速买了回风林镇的票,买好票才想起自己没吃早饭,饿得头昏眼花,在门口买了几个包子和豆浆,狼吞虎咽吃下去,才坐车回招待所。 霍明和霍岩已经起来了,霍明按着江心的话,给霍岩穿衣服,姐弟俩儿打闹了会儿,她又让弟弟去尿尿,喝水,还拍他脑袋,说妈等会就回来,两个孩子乖巧地坐在房间看连环画,玩昨天买的木头小人偶,也没哭闹,妈说会回来,就一定会回来的,霍明已经不像之前那样担心了。 房间门锁开的时候,两个孩子把玩具丢下,从床上蹦下来,飞奔到门口,争先喊着:“妈!” 江心手有点发颤,开了两次锁才把门打开,一打开门,立即就蹲下,把孩子抱住,揽着他们,问:“饿不饿?先吃个包子。”把怀里的压扁但还温热的包子拿出来。 趁着两个孩子吃包子喝水,江心把行李快速收拾了一遍,环绕四周,没有东西落下,用软绳把他们的手腕绑住,太阳已经高升,路边的残雪混着脚印,有整齐划一的喊声从外头隐约传来,招待所的大门还是紧闭的。 江心忧愁,努力镇定下来,再三交代两个孩子:“等会儿千万跟着妈,不能乱跑,知道吗?” “知道。”霍明霍岩已经很有出行经验了。 不过霍明问:“妈,我们要去哪儿?是要去看三舅舅吗?” “我不去!我还要去滑冰!”霍岩不肯去,大有江心再带他去医院,他就要耍赖的意思。 江心摸摸他脑袋:“不去,今天咱们回家。” 霍明霍岩有些迷糊,不是说要在这儿住几天吗? “那我爸呢?”霍明问。 “他后头回来。”其实江心也不知道霍一忠到底在哪儿,又怎么突然催他们走,但是面对孩子,她不能慌,外头的喊声一阵远一阵近,孩子们不懂,可大人们心慌,至少今天路过许多商店都没开门。 听了一会儿,似乎没了声响,江心才把行李挂在身上,牵着两个孩子退了招待所的房间,那服务员还隐晦提醒她:“要是路上人太多,就回来再住一晚,还有房间的。” “行,谢谢您咧。”江心深吸一口气,沿着小巷子走,远看着公交站台上一个人都没有,就是路过一辆自行车也是骑得飞快,她就没去等车,继续往前走。 江心对火车站的路线还有记忆,她带着孩子绕着路,路上行人少,有人出来也只是倒盆水,很快就进屋,但总有喊声传来,家家户户几乎都关着门,走了好一阵儿,霍岩喊累,霍明也一直喘气,一双眼睛带着不解看着江心,大人的惊惧传递到了孩子的身上,肩头和手臂挂着行李的江心只好停下来,哄他们:“妈好饿,想吃肉包子。还记得火车站门口的包子吗?妈想到都要流口水了。” 霍明霍岩这才笑,原来妈也会嘴馋,还羞羞脸:“妈也是馋嘴猫。” 好在在下个路口有个公交站,有辆车正是往火车站的,江心浑身一凛,发挥神力,一把抱起两个略重的孩子,跑了一段路,冲过去,气喘吁吁,头发飞散,公交车司机在后视镜瞧见,干脆踩了刹车等了她一会儿,售票员让她坐下,把气儿喘匀了才找她卖票。 车上只有零星两三个人,都是往火车站去的,售票员看着外头的空荡荡的街道,抿着嘴,什么话都没说。 到了火车站,仿佛又听到喊声,江心一口气买了十几个包子和其他的干饼,实在没有其他的干粮可备了,好在回风林镇不远,三天两夜的火车就能到,这也够他们仨儿吃的。 还有两个小时火车才来,江心找了个不显眼的角落带着孩子等车,心里忧心霍一忠的安危,他那头究竟怎了,这街面儿上怎么又开始有人群聚集了,看样子规模还不小。 江心定定神,努力回想自己学过的历史课,发现一片空白,只知道明后年是两个十分重要的年份,在一切明晰之前,动荡是在所难免的,尤其是中心地带,她停止回忆,嘴里发干,头发乱了也没理,只想快点回到家属村。 火车站暂时还没有被波及到,但喊声总时不时传来,火车站台上每个人都想快点离开,不免就有人在讨论外头的事情,江心不加入也不想听,可回风林镇的那趟车晚点了,晚了整整五十多分钟才到,等得江心望穿秋水,烧心燎肺,两个孩子见她焦虑都不敢出声,也不敢多问问题,更别提还要去滑冰的事儿,就偎在她身边,明亮的眼睛防备地打量着这一切。 上车时,往东北方向的乘客多,车停留一小时,江心拉着两个孩子,拖着行李,奋力挤上车找到自己的座位,这回还是硬座,但好歹是上车了,外头是乌央乌央不得散去的人群,上了车,坐下来,江心的心安定了点,拿出霍一忠的电报,翻来覆去地看,除了这趟列车号,再看不出什么来。 车离开火车站的时候,外头的喊声逼近,好像听到有人尖叫,有人推搡,江心把两个孩子搂在怀里,捂住他们耳朵,不让他们看外头,自己也垂下眼睛,祈祷火车走得快一点,再快一点。 车厢内有人大胆,还探身扒着看,被列车员制止了,迅速把车窗关上,车厢内的人窃窃私语,却又无人光明正大交谈。 第127章 霍一忠前一夜出了京城地界, 坐火车到一个不大不小的站台,下车的时候,天还黑着, 他看手表, 还有两个小时才天亮, 下了车, 寒风阵阵刮来,吹得人脸颊疼,有人在站台上燃了一堆火,等车的人围着篝火取暖,缩着脖子等车来。 他的脚步不轻快, 这个电报是个陌生人发来, 代码却是他们在西南秘密用过的,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事,要他特意来一趟,他的假期本来就不长, 如果不是借着探病林文致,他若要单独出来一趟, 目标就会显眼。 和他一同下车的有几十个人,霍一忠看了一眼,没有看出特别的人, 现在天色浓黑, 外头也没灯, 他搓搓手,加入那堆烤火的人群中, 把自己冰冻的手脚烤暖和, 吃了点东西, 打起精神,天亮后要出去找个地方给心心报个信儿。 霍一忠正喝着水,忽然耳边听到有人在吹牛,说自己当过三年兵,现在是民兵队长,一个月有十五块钱工资,他眯起眼睛,这话听得耳熟,稍稍转头看过去,看到一个穿得宽松如麻袋的瘦高男人,此人三十来岁,脸皮松弛,笑起来一脸褶子,正抽着烟,吞云吐雾,睁着不大的眼睛,把烟灰弹到篝火里。 是他! 察觉到霍一忠看他,他也转过来,看了霍一忠一眼,笑得发假,又吐出一口烟,隔着火光,脸上的表情仿佛在说,又见面了。 霍一忠站直,看一眼他周围的人,倒不像会动手的人,应该都是在等车的普通人,但这人的出现,这样肆无忌惮,还是把他的警戒心给提了起来。 对方正是他和江心刚结婚从新庆回师部时,曾在火车上遇到的假老王哥,介绍信上写的是龚前,当时霍一忠留了心,生怕是别人的陷阱,后续有麻烦,还特意发了加急电报给姚政委,让他帮忙打听这个人。 姚政委说查过此人,并无异常。 如今又出现在临京火车站,显然是在等他,不会是巧合。 老王哥抽毕一根烟,把烟蒂丢进火堆里,提提裤子,和旁边的人说:“人有三急,回头再聊。” 他一走,霍一忠动了动脚步,却没跟上去,他现在比以往更小心,不敢轻举妄动,在原地继续烤火。 大半小时后,有夜车入站,有人背着行囊陆续上车,围着篝火的人只剩下几个,霍一忠却更清醒了,前后左右都是空挡,没有可以闪躲掩藏的地方,他的视觉和听觉比平日更灵敏。 “人走了挺多的啊。”那老王哥从后头过来,顺便站在霍一忠旁边,还是那副松松垮垮的模样。 霍一忠往旁边走了两步,老王哥睃他一眼,又点了根烟,发黄的手指拿着火柴盒,拿手掌挡风,快速低沉说了一声:“跟我来。”其他等车的人都在伸着手取暖,没有听到。 想了一会儿,霍一忠转动脚步,往后头厕所的方向走去。 过了十来分钟,那老王哥也来了,他左右瞧瞧,又看看霍一忠藏在兜里的拳头,瘦皮脸又扬起笑,有几分玩世不恭:“霍营长,别老想着卸人骨头啊。” 霍一忠盯着他,不讲话,不知此人是何来路。 那人用西南话念了一串数字,正是从前霍一忠和其他战友常用交流的数字,他看着老王哥,问出今晚第一句话:“你是谁?找我做什么?” “第一次见面我就说了,不介意的话,你可以叫我一声老王哥。”那叫“龚前”的老王哥提起上回的事,指了指厕所前头出站路,“走吧。放心,要不了你的命。” 霍一忠原本不肯动,听了后头那句话,才动起来,让老王哥走在前头,自己在后头跟出去,四周寒风呼呼,令他不得不裹紧了自己的棉衣。 老王哥在前头走得很快,霍一忠慢慢跟着,他不喜欢这种被人瞒着,牵着鼻子走的被动感觉。 出了火车站,老王哥从自己松垮的袋子里掏出一把电筒递给霍一忠,又从一个角落抬出一辆自行车,露出被香烟熏黑的牙床:“走,老王哥骑车载你。” 霍一忠不理睬:“你是谁?” 那老王哥收敛自己脸上的笑,眼里露出一丝凶光:“别问太多,你既然能来,就知道肯定有任务要领。” 霍一忠和他僵持,这回老王哥却不肯退让,后来干脆自己一把夺过手电筒,跨上自行车,沿着路走了,丢下他一人站在在火车站门口。 霍一忠在门口的灯下站了一阵,高大的身影有几分萧索,他似乎总是被不明不白地点来点去做事,没跟上去,又倒回刚刚的篝火堆旁边,继续烤火,以静制动。 后半夜下了点小雪,不大,纷纷扬扬的,霍一忠在火车站挨到天亮,中间火车来了两趟,有人上车有人下车,但是没人找他,也没意外发生,一切如常。 可就是这种如常,让他产生了一丝疲累,不知道事情为什么总是这样云山雾罩的,他接到电报,以为是老首长下的命令,放下与家人游玩首都的机会,坐了半夜火车,跑到陌生地方,与他接头的却是一个有过过节的人,似乎每个人都了解他,他却摸不到对方的底。 天色亮了,又有一拨坐火车的人进来,因为一夜烤火,霍一忠倒不觉着冷,就是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指令没等到,他继续坐在火车站等,决定若是等到中午,还是没人找他,他就坐火车回去找江心和两个孩子,不浪费这个假期。 他知道,若是人家要用上他,必定还会再回来。 路上人多起来的时候,霍一忠想,也不知道心心和两个孩子有没有吃早饭,让她带着孩子去见林秀和三哥,怕是太为难她了。 他这个做丈夫的,总是让她难做。 太阳升起来,后半夜下的雪慢慢融化,泥土和雪水混在一起,让这个站台看起来有些脏兮兮的。 昨晚那个老王哥果然又来了,霍一忠远远看他一眼,眼神森然,不知道这人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 老王哥坐到他旁边的空位上,没有客套,没有皮笑肉不笑,身上还有昨晚残留的烟味,难闻,腌在空气中,声音机械冷静,仿佛换了个人:“这里不是说话的好地方,你最好和我来一趟。” 霍一忠双手使劲地搓搓脸,看他一下,又问:“你究竟是谁?” 老王哥没有回答他,也有些没耐心了,从兜里掏出一张纸条,上面有夫人的签字,让霍一忠跟眼前这个人走。 “师娘?”霍一忠念道。 “也就你敢喊夫人作师娘了。”老王哥站起来,朝他招手,看着他的侧脸轮廓,和承业确实有几分相似,“走吧,这里人多口杂。你也别太任性,以为将军不在,就指挥不动你了。” 霍一忠这才站起来和他往外头走,老王哥把夫人那张字条收起来,藏在里头的袋子里。 老王哥弄了两辆自行车,两个大男人骑着车走街串巷,躲过人群,越走越远,最后进了一栋带着院子的小平房,停放自行车的时候,老王哥还和旁边的邻居打招呼,笑起来,脸上那张皮褶成好多层,对人说:“这是我老家来的表弟,路过,顺道来看看我。” 这里竟是他真正的家?霍一忠不太相信。 老王哥推开木门,让人进来院子,再回头关上门,掏出钥匙,打开一扇房门,撩起布帘子,让霍一忠进来,霍一忠在门口朝里看了一下,黑乎乎的,什么都看不清,他没有再耽搁,抬脚踏进去了。 里头黑,是因为窗户都关起来了,摆设简单,只有一张床和一套桌椅,另外一张凳子上随意搭着几件衣服,也不知道几天没洗了,黑乎乎的,但霍一忠一下就找出了几个可以藏东西的地方,这人也是个行家。 老王哥让他坐下,没给他倒茶,直接坐下说:“将军要你做好准备,两年内你会有变动,不定是好是坏。” “我要亲自见将军。”霍一忠并没有一味相信他的话,这个人的一切都太刻意了。 “不用急,很快了。”老王一脸不苟言笑的模样,粗看竟有几分罗诚的影子,“将军不是说,让你没事就别去他那儿。” “你和罗诚是什么关系?”霍一忠不理他的话,不由问出来。 “我是他的手下败将,输给他好几回。”老王哥倒坦荡,但不想扯闲篇儿,“将军的意思,让你跟紧了姚聪。” 霍一忠放在桌上的手握紧拳头:“什么意思?” “将军要动一动人。”老王哥想说快一些,也不想和霍一忠解释过多,只想传达命令,“紧跟姚聪,其他的,都不要管。” 姚政委是将军的侄女婿,又是个聪明人,要跟紧他,霍一忠明白,可后面的话他不明白,正想开口问,老王哥却制止他,“不要问,这就是将军和夫人的原话。其他的,我也不知道。” “把我找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句话?”霍一忠有些不解,还连着发了两封紧急电报催他快动身,有些恼怒,“还有,你在火车上,为什么要那样试探我?”究竟在试探他什么? “刚巧遇上了,闲着呗。”老王哥拿起桌上的火柴盒,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桌面,也不知是真话还是假话,“身手是可以,就是不够聪明,年纪也还太小了,要历练。” “别急眼儿。”老王哥伸手,制止霍一忠发恼,“这是将军的话。” 霍一忠就忿忿闭嘴了。 “姚政委知道你吗?”霍一忠脑子有些混乱,有一堆的问题想问。 老王哥脸上闪过一丝惘然,很快消失:“不知道,他不需要知道。” 老王哥的表情没有逃过霍一忠的观察,他脑子里闪过许多事,突然抓到一个人的名字:“你认识葛大亮?” “霍营长,论起来,我是你的前辈,你还不能这样朝我问话。”老王哥似笑非笑看着他,否认,“不认识。” 霍一忠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心里忽然有些明白过来,这人和葛大亮,估计是同一类人,也不知道他们知不知晓对方的存在,于是他就不再言语。 老王哥见他不讲话,又说:“后面,如果你最上头的长官要被边缘化,将军的意思,要你必定往下抛块石头,将人一击即中,不留后手。” 这才是今天传话的重点。 霍一忠愣住,看了眼老王哥,最上头的长官,那是...鲁师哥? 老王哥双眼严肃,满脸褶子都藏起来了,站起来,从床底下摸出一封信:“这封信,带回去给姚聪,他怎么做你就怎么做。” “鲁...他,他一直尽忠职守,没有二心。”霍一忠把声音放低,不懂为什么将军会有这样的安排,但事情来的时候,他也不想做落井下石的人。 “将军又何尝不是?”老王哥的表情没什么变化,“今年到明年的变动会很大。霍营长,不要感情用事,跟对人,把握你自己的机会。”这是他对霍一忠的忠告,又说,“好在你这回是直接来了这儿,你回电报上说要去首都,我还担心得去找你。这几天,从里头出来估计不容易。” 这话说得霍一忠猛一抬头,抓住老王哥的手,问:“这又是什么意思?!说清楚!” 江心和孩子们还在里头,他们还准备去看红墙皇宫的。 老王哥被他用力一抓手,有两分莫名,又反应过来:“你驻地偏远,不知道也不奇怪。前阵子就有消息说,明天起,会有人聚集,各地去的人不少,估计会持续好一阵。” 霍一忠看了老王哥一眼,咬牙道:“邮局在哪儿?” 老王哥见他这样,想问两句,想想还是不问了,两人又出门骑车,往街上邮局去。 霍一忠这才发了加急电报给江心,一行列车序号,今天没有车,只有明天下午一趟车回风林镇,心心机灵,她会看得懂,希望她能快些收到,等出了邮局,走了几步,才想起林文致和林秀也在,又折回去,多发了一个,若他们能一同看到消息,或许能互相帮忙,毕竟江心只身带两个孩子,不比两个大人方便。 当日,这个地方没有到首都的火车,第二天早上才有,霍一忠疯狂踩着自行车去火车站,买了隔天清晨的票,万一心心顾不上回风林镇的火车,他得去招待所接人。 老王哥人是滑溜的,也能办事,就是身手不够利索,他骑车在后头紧追着霍一忠,却只能看到他买好回去的票放进兜里。 霍一忠没办法,很后悔这次没有打听好就胡乱出来,聚集这种事,谁知道会发展成多大的规模,有多大的破坏力,他都不敢往后头想。 老王哥留霍一忠在他屋里住了一晚,天一亮,就送他去了火车站,两人有些不打不相识的意思,但霍一忠对他的信任始终有保留,只是现在他心里想的都是江心和两个孩子,不去细想老王哥所有话的真实程度。 等霍一忠的火车走了,老王哥走到外头,一个戴着风雪帽的男子走过来,两人互相点根烟。 “大亮,你还有人记挂。”老王哥两夜没睡好,有些疲累,脸皮又更下垂了些。 那戴风雪帽的人正是霍一忠惦念好几回的葛大亮,他笑一下,五官平凡:“好歹有人记着,也不算孤魂野鬼。” 而霍一忠上了车,半天到了火车站,一下车就听到大家讨论这次的聚集,前因后果,众说纷纭,报纸也有不少,他没敢停留,时间已经很紧张了,好在听人说下一趟车晚点了,霍一忠当机立断,出站坐汽车回了招待所,服务员却说他媳妇已经带着两个孩子走了。 霍一忠又匆匆回了火车站,可人实在多,站台太大,他没找着人,等回风林镇的列车进站,所有人都挤着上车,外头有喊声和脚步声传来,由远及近,霍一忠焦心,到处找他们母子三人的身影,海海人潮中,终于在某列火车车窗上见着了低着头的她,两边正是两个孩子。 可霍一忠还没买票,火车站挤满了要走的人,他第一回 用了军人身份,挤到买票窗口最前头,优先买票,在开车最后的几分钟里上了距离他最近的一个车厢。 车要开走了,江心听着外头传来整齐划一的喊声,内心震撼惊惧,怕吓着孩子,只好捂着他们的耳朵,以一种逃避的姿势祈祷。 车正式开动时,车厢内的人几乎要拍手庆祝,包括列车员,个个都松了口气,她这才敢抬起头来,而眼前,正是冬日里跑出一头汗,喘着大气,衣裳和头发都略微凌乱的霍一忠。 第128章 火车轰隆往前开, 车厢里的气氛从惊慌,到各人放下心来,然后又归于沉静, 各自思量, 小声讨论, 不过是瞬息之间, 乘客慢慢归位,列车员也开始走动起来。 霍一忠好声好气地和坐在江心对面的人换了票,这才坐下,两人互相看着对方,都没有说话, 眼睛里闪着些微劫后余生的庆幸。 两个孩子倒是从江心手上挣开, 对霍一忠张开手,要抱。 他们爸爸跟变魔术一样,突然之间就变出来了,孩子们不知道外头的事, 可以感受到江心的不安,但没有具体的惊惧, 不知道到底是哪里让人害怕,何况事情过了,旁边的气氛变了, 他们也就不再跟着不能动了, 缠着问爸爸是从哪里来的, 是不是专门在火车上等着他们。 霍一忠把孩子抱住,又坐到江心身边, 江心靠在他肩上, 霍一忠这才发现她在细细发抖, 伸手把她也揽在怀里,一家四口挤着,低声说话,许久没有放开彼此。 火车往前开着,外头是一片苍茫的原野,地上覆满了白雪,近处和远处的天色都是阴暗的,一望不到头的漫漫白雾混着黄沙,这是独属于北方的冬,一趟列车、或是一个人,身在尘沙里面,无法被辨认,只能融入其中,成为一粒细沙,或是一个剪影。 个人于荒野的渺小,如同沧海之一粟,天地之蜉蝣。 霍一忠在车上,到了她身边,江心就定下神来,看他嘴唇干燥,拿出水和包子给他吃,怕也是赶了一路了。 “林秀那头,我已经把电报给了她。”江心告诉霍一忠,又说了昨天带孩子去见她的事情。 “好。”霍一忠把两个孩子放下,一手捏着江心的手,另一只手在吃包子喝水,只要她在身边,他仿佛就习惯这样的动作。 往后他再也不会把她带入这样尴尬的境地中,霍一忠的心刚硬了起来,他处理感情,之所以有些黏黏糊糊的,不过是拥有的太少了,因此特别珍惜有过的,可往后,他要再一次精简自己的人生,珍惜现在的,而不是只沉湎过去。 外面没有下雪,反而下起了零星小雨,下了一阵,又没有下了,外头的天又黑又冷,所有车窗都关上,夜里乘客们陆续睡去,两个孩子也窝在他们身上睡着了,江心拿了霍一忠的棉衣出来,盖住两个孩子小小的身体,不让他们受凉。 江心软软地靠在丈夫身上,不声不响的,脑子里嗡嗡响,仿佛还有下午在车站听到的喊声。 夜这样深,寒风在咆哮,霍一忠在这样的静夜中,听到有人打呼磨牙,有人还在低声说话,他想起和人一起挤在墙角睡了一冬的自己,十二三岁,不知道明日醒来是否能乞到别人剩下的半碗粥,那时他多盼着爹娘和大哥大姐能回头找到他。 今日他差点错过江心母子三人,那样百转千回,又那样盲目失措,这种自上而下的饥荒感,又在这个坐火车的夜里袭击了他,令他突然涌起一股倾诉的欲望。 “...我还有个弟弟,叫老四。”霍一忠没有抑制住那股想抒发的情绪,千头万缕,不知从何说起,干脆随便抓了一条线,作为开头。 江心的头轻轻动了一下,表示她在听,心里又觉得怪异,她一直以为霍一忠是霍家最小的孩子,不算那个自小夭折的老二,那么前头就一个大哥大姐。 霍老四?她从未听他提起过。 “逃荒那年,我们四个孩子跟着爹娘往南方跑。走了很久,在一座桥上,有人说前头有吃的,爹娘先跑了,大哥大姐年纪大,腿脚快,跟了上去,我和老四年纪小,挤不过那些人。”霍一忠的声音很低很低,若不留心,根本听不清楚他的咬字。 “大哥比我们大很多,不爱和我们玩儿,老四和比我小四岁,他自小就爱粘着我,哥长哥短。那天,一开始我牵着他,可看着爹娘和大哥大姐越走越远,我着急赶上去,就松开了手。”霍一忠整个人都非常低沉,江心这才察觉到他的不对劲,往他身边再靠近了一点。 “我的手一松开,只听到他喊了一声三哥,人就不见了。那座桥是座吊桥,逃荒的人都挤在一起,前胸贴后背,晃动得很厉害,底下水流急,好多人都掉下了水,扑腾几下,人就被冲走了。” “过了桥,我想去追爹娘,又怕老四赶不上我,就一直等在桥头,可没等着爹娘,也没等到老四来找我。”霍一忠闭上眼,手上还抱着熟睡的霍明,陷入了十二岁的回忆中,那个慌乱瘦弱的少年,深深地印在他的心头。 江心本来两手抱着霍岩,又空出一只手去握住他的大掌,想在这个寒夜里给他传递一丝丝暖意,霍一忠干燥的手也回握住她的,夫妻二人只是依靠着对方。 良久,江心以为他已经说完,又听到一句:“我明明看到爹娘回头看了我们一眼,他们明明看到我们了...” 说完,霍一忠就彻底沉静下去了,如同这深黑的夜,只闻风声。 所以他那么介意林秀放下两个孩子置之不问。 所以他怎么样都要把孩子带在身边,生怕他们吃他吃过的苦头。 所以他没办法放开从前有过的交情。 ...... 回到风林镇是三天后,车到站,接近中午了,外头是个晴天,田野上有几堆没有化开的雪,风大,吹得人脸上发干,火车站依旧没有什么人在,江心牵着孩子,霍一忠则拎着行李下了车,一家人往镇上走去,下车的时候,骨头都跟着响了几声,硬座太磨人了。 这一路,霍一忠和江心两人话不多,但夫妻二人又更亲近了些,那是一种不言而明的亲密感,交付身心的默契。 吃过中午饭,在街上幸运地遇上了炊事班的车,于是不等下午四点的那趟,两大两小和他们挤在后排一起回家属村去了。 直到坐在家属村自己家里的摇椅上,江心的这颗心才算真正尘埃落定。 他们回家了。 霍一忠似乎脑子里有些混乱,他让江心和两个孩子先修整,自己把家里上下整理了一遍,烧了热水,早早地洗澡洗头,半天了也没出门去。 江心担心他,问他是否要先回去报道。 霍一忠摇头:“明天再说吧。” 他是休假,不是出差,不需要这么赶着回去,何况他也要想想,怎么和姚政委说这两天的事情。 夜里,待哄睡两个孩子,霍一忠把他们抱到隔壁房间,自己脱了衣,和江心贴靠在一起,没有任何距离,没有任何空隙。 窗户紧闭的屋子里的喘声如同困兽,那么迫切,渴望,空气里一种难以言说的气味,腥甜,交织的汗水,缠绕的身躯,这一夜,他们好像要把自己毫无保留地付与对方,要抱得紧一点,再紧一点。 仿佛偌大的世间,他只有她,她也只有他。 后半夜时,霍一忠才坐起来,江心把头枕在他腿上,眼睛犯困,脑子却清醒。 霍一忠抚摸她的背脊:“睡吧,明天起来我把被单换了。” 江心“嗯”了一句,手臂从被子里伸出来,有一阵凉意,抚摸上他坚硬的小腹和手臂:“你陪我睡。” “好。”霍一忠随手拿衣服擦了擦背后和额头的汗,低头吻她,也睡了过去。 ...... 霍一忠回去报道,请姚聪带着忆苦思甜来家里吃饭,说这回带了好吃的回来,让几个孩子也闹一下,顺带还请了鲁师长,但何知云回来了,必定在家做了他的饭,老鲁就摆手拒绝了,让他们去吃。 姚聪和霍一忠一同往霍家小院儿走去,说江心会去接两个孩子下学,顺道去把隔壁初中的忆苦思甜也叫回来,就不用特意去找他们了。 姚聪看他一眼,笑问:“一忠,你什么时候也学得这么弯弯绕绕了?” 霍一忠脸上浮起一个笑,却又没到眼底,看着四周有一同回家属村的同袍,也无人注意他们,用平常的声音说:“老首长让我给您转交一封信。” 姚聪定了一下,又继续走,扶了一下头上的帽子:“这趟出去,带孩子爬长城了吗?” “没有,风大路滑,孩子小,江心不放心,就带着他们在城里兜了几天。”霍一忠和他拉家常,“忆苦思甜说稻香村的点心好吃,买了一些,等会儿拿一包回去。” 两人边说着首都的事情,偶尔和路上的人打个招呼,不紧不慢地就走到了霍家小院儿。 江心在厨房里做饭,他们回来得急,根本买不了什么,就是一些家常小菜罢了,只是霍一忠一大早就说,今晚要请客吃饭,让她多做两个菜。 忆苦思甜是常客,见江婶婶来接,一人拉着一个小豆丁就往霍叔叔家跑,到家就自觉练字,谁叫江婶婶还是他们的老师呢。 霍一忠借口让姚聪去屋里看江心酿的酒,掩上门,把那封信拿了出来。 信很短,姚聪两眼看完了,又再看了一遍,见霍一忠正低着头,估摸着他没看过,但肯定接到了什么话,把信件都给他。 霍一忠扫了一眼,多少有些落寞:“鲁...鲁师哥他 ,没有做错什么。” 信里正是让姚聪想办法把忆苦思甜安排走,后续再把他调动到首都附近,紧跟着的后面还有霍一忠和另外两个人的名字,就是没有提鲁有根。 霍一忠昨夜想了一夜,决定把见到老王哥的事情,和他说的话,一五一十转述给姚聪。 姚聪没有问他和这个老王哥是怎么联系上的,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以为到明年中才会有的变动,现在已经开始了,而且中间似乎有许多看不见的博弈。 “忆苦思甜要走,你我也要动,至于老鲁...”姚聪沉吟,问霍一忠,“你呢,你有什么想法?” “我没有想清楚。”霍一忠真诚到有些过分老实。 姚聪点头,把信收起来:“没有想清楚,就先吃饭,等想清楚了再说。” 霍一忠确实是心软的人,他想向上走,但做不到斩断一切地向上,让他和姚聪一起,过两年把老鲁拉下来,他还做不到这么理直气壮。 鲁有根边缘化了,然后呢?他呢?又会面临怎么样的结局?他不得不想。 正要开门出去,姚聪又转身说了一句:“一忠,难怪我们都只是普通人,没有搅弄风云的本事。” 霍一忠想起前几日的聚集和震动,实实在在感觉到了自己不过是一粒尘埃,他们的对抗对于滚滚前行的车轮来说,仿佛螳臂当车,个人在这样的红尘中,活得如此随机、不确定,又充满漂泊感。 姚聪见他失落,又劝他:“事情没有到头,不必过分郁结。先吃饭吧。” 第129章 回到家属村, 日子就平淡了下来,除了人的心里不平静,其他时候都在按部就班, 外头的事情没有影响到这个小村子里, 不过偶尔看报纸, 听广播, 也能想象其中的拉扯场面,江心连着好几天都没有认真看过报纸。 扫盲班的课程在他们出发去首都之前就已经结束了,后勤的意思是明年不会再开班,所以江心算是正式“失业”了,不过她现在正是要准备过年的事情, 闲下来也好。 霍一忠照常上班训练, 他和姚聪自那日谈话过后,两人就再没提过这件事,姚聪让他想清楚再说,他只有沉默以对。 不过, 霍一忠倒是开始慢慢把一些能讲的事情和江心说了,这是他最放心的枕边人, 他愿意对江心敞开一切心扉:“心心,我们要做好准备,未来两年有变动, 我大概不会再待在这儿, 但往后会去哪里, 现在没个确切的方向。”老首长的心意已经不是那么容易能猜到了。 按照老王哥的意思,老首长和夫人也退让了许多他们不知道的条件。 江心思忖, 这两年, 不单是他们家会有变动, 整个神州大地都会有变动,不过有的人影响大,有的人影响小,她没说出来,只是说:“只要我们在一起,去哪里都行。” 天地广阔,总有去处。 “好,我们不分开。”霍一忠搂紧她,心里圆满起来,他年少时吃过苦,可如今是幸福的,像是上天给的补偿。 十二月份过完,孩子们放寒假了,现在霍明霍岩在班上认识了几个附近屯里的小朋友,开始有了自己玩乐的圈子,江心若是有空,就带他们去屯里周围走走,但是天冷,大多时候还是在家待着烤火,家里的蛤蜊油一罐一罐地用,这里的冬天太干燥,哪天不同涂,身上就起皮。 那日江心用当扫盲班教师积累下来的油票,请炊事班的人帮忙带了两斤油回来,叫上附近几个嫂子聚在一起炸果子炸撒子,准备过年吃。 炸东西用的油多,大家都舍不得花这种票,江心和大家一样,都是算着油票过日子的,也就是在扫盲班那儿有点儿补贴,存了几个月,她才能这样大方,干脆就把要好的那几个都叫了过来。 黄嫂子她们说起刘娟的事,现在如果医院工作不忙,她就带着圆圆去上班,可就是这样,圆圆手上还是被开水烫了个好大的水泡,哭了一天一夜,可怜得一刻离不得人,现在被烫的位置还敷着药,郑婶子看到一手带大的孩子烫成这样,得多心疼。 刘娟身体本来就不好,被圆圆这样折腾一下,人看起来又黑又老,跟隔夜酸菜似的,有四邻嫂子见着,白天帮她看会儿圆圆,她才能睡上一会儿。 郑婶子如刘娟关系不和,几个月前,婆婆所刘娟愿回了老家,赶人的时候心里是爽了,觉得自己赢了,但很快煎熬也跟着来了,芳芳和圆圆年纪都小,无人帮她看孩子,下了班回家也没人做饭,跟丈夫更是三天两头地吵架冷战,等婆婆走了几个月,这才想起人的好,咽下苦水,放下姿态,只好向四邻求助。 也就是家属村的嫂子们心善,无论是不是看在刘娟的面子上,光是想着郑婶子,都愿意帮一下忙。 郑团见家里这几个月都不成样子,就说去把郑婶子接回来,刚好要过年了,这个气不能带到明年去。 刘娟不说话,也就默认了。 黄嫂子说完这些,顺手在面团儿上撒了一层黑芝麻和花生米碎,捏成一个半空圆球,往油锅里一放,没一会儿锅里就浮起了一颗颗圆溜溜的油炸果子,看着喜感可爱。 江心在旁边看着火,也防着孩子们跑进来,问黄嫂子:“这两天没见郑团,他是回老家去了?” “听说是去哪个中转站接郑婶子,怕是要几天。”黄嫂子捏了个圆圆的果子咬了一口,酥脆甜口,好吃,掰了一半给旁边的人,又说,“郑婶子听说圆圆被烫伤了,电话里头都哭了,不过天寒地冻要回来带孙女儿呢。” 这黄嫂子,也不知道哪儿打听来的细节,有模有样的,好像她在现场听郑团打电话一样。 结果到了隔天下午,那头郑团就回来了,没接上郑婶子,说是因为有几条铁路没通,被拦住了,郑婶子本来是由另一个儿子送到中转大站的,那个大站封锁,郑婶子和郑团都过不去,互相发了电报,只能等通车,人家郑团兄弟也有家口要养活,不能光顾着送老娘坐车,这么一拖,估计得到明年才能把老人家接回来了。 等霍一忠回来时,江心把这件事告诉霍一忠,两人看着对方,都有些忧心,他们所幸是走得快,若是晚几天,也不知道会遇上什么事。 离开首都十来天了,他们才收到林秀的电报,林秀说她和三哥已经回到仙留,一路上很不容易,有两段火车断了,两人坐了很长一段牛车,把三哥折腾得更虚弱了,在省里医院观察了几天才回家。 霍一忠看完电报,却只放进抽屉里,没有再提要帮助林文致的事情,他能做的已经做了,往后他的心都要顾着自己的妻儿。 江心告诉霍明:“你亲妈和三舅舅已经回自己家去了。” 霍明对危险的认知是一知半解的,那日他们逃亡似的上了火车,事后她还问过江心为什么跑得这么着急,江心只能说,因为人太多,怕他们被夹扁了,到时候扁得跟铅笔盒一样怎么办? 霍明就笑嘻嘻的,说要把弟弟压扁,比铅笔盒还小,把他放在书包里头,天天背着他去上学。 霍岩在火车上其实也没睡好,白日里玩得好好的,夜里就偶尔会啼哭两声,好在回到家属村,睡到熟悉的床,环境安稳下来,睡觉正常了。 “我没叫她妈。”说起林秀,霍明小人儿有些惭愧起来。 林秀从前是疼她的,会给她唱歌,有好吃的先给她和弟弟吃,霍明都记得,可让她说亲妈和眼前这个妈有什么分别,她又说不出来。 江心不知道要讲什么,只是把人搂住,拍她的背:“以后再说。” 霍岩看她们抱在一起,也要挤进来,霍明推他,不让他靠近,姐弟俩儿啊啊乱叫,吵了几句,眼看着就要打起来了,江心忙把人拉开,那阵郁闷就散去了,家里还是那个欢快的四口之家。 刚回来不久,江心就给新庆的江河江淮发电报,让他们谨言慎行,凡事不要高调,尤其是江淮,不能当出头鸟,谁也不知道这回各地又什么样的新变化,会波及到哪个层面。 还是那句话,大浪来袭,所有人的命运都是连在一起的。 到了这时,江心又庆幸江淮当时坚决要断掉和侯三的生意,这时候如果出了丁点儿差错,对江家来说,那都是不可承受之重。 准备过年的日子简单而忙碌,给一家人做新衣裳,买好腌羊腿和各类山货,因为铁路中断,一直没听到恢复,往娘家寄东西也不好寄,邮递员让他们想寄东西的都再等等,不然怕路上丢了,都不知道哪儿找去。 买了这些那些零碎,又找大柱要了十斤牛肉干,没有江心这个大主顾,大柱的牛肉干生意做得有些艰难,每次挤牙膏一样往外出货,又怕人家举报,要割尾巴,睡在山里都不踏实。 大柱有些灰心,他已经想着明年就不做了,老实在家种地挣工分。 江心想了一下,没有鼓励他,大柱是个靠谱的人,他感到吃力,做出这样的判断和决定是对的,这一年不动,下一年再来,会更合适。 日子就这样跟流水一样到了年关,等到霍一忠休息时,两人把家里上下大扫除了一番,除尘扫房,晾晒被子,两个孩子也开始学做家务,先从扫地开始做起。 年前最后几天,铁路终于全部通车了,江心竟收到林秀寄来的包裹,包裹看着大,却不重,是邮递员顺便帮她拿到家属村来的。 江心拆开包裹,是两件孩子穿的毛衣,这回是合适的尺寸,一条给她的围巾,霍一忠是没有的。 里头夹了一封信,短短几行字,就是客气谢过江心替她照顾两个孩子,还附上自己最近拍的黑白照片,里头的她有清秀的脸庞和温和的笑容,生怕孩子忘了自己长什么样。 江心把照片交给了霍明,霍明眼睛亮亮的,小小声问她:“妈,我可以把它放在我和弟弟的照片旁边吗?” 霍明霍岩在首都拍了张照片,江心用玻璃镜框装起来,放在二楼客厅的斗柜上。 “可以。”江心想不出理由拒绝。 只是霍一忠看到那张照片,皱了一下眉头,却没有出声。 江心让他别当着霍明的面不高兴。 霍一忠说她傻:“我是怕你不高兴。” 江心认认真真看了一眼照片里的林秀,摇头,她以为自己会介意,可她并没有什么情绪。 接下来是写春联儿,好多邻居都买了红纸来让江心帮着写,江心看姚忆苦的字写得有点样子了,就在小院儿里摆了张桌子,喊了四邻来,让他給各位邻里写。 姚忆苦过了年才十七岁,竟有婶子问他要不要讨媳妇了,另外的婶子却说,人家的爹是政委,自己长得一表人才,你好意思随意给人家拉郎配,要也行,得看看人家姑娘长得俊不俊先。 婶婶们的这些话让姚忆苦一个大小伙子闹红了脸,姚忆苦不怕他哥打,竟还和婶子们呱啦起来,哪家的姑娘,要当他嫂子,他得先看过,不好看的不识字的他哥都不要,让姚忆苦好一顿捶。 江心在一旁看着大家笑闹,心情开朗许多,整个家属村和谐又美好,如同一个桃花源。 除夕那日,霍一忠一大早就带着霍明霍岩贴好了对联,挂上屯子里老师傅们新扎的红灯笼,门窗上也贴了手巧的邻居们的剪纸,霍家小院儿准备过年了。 江心给两个孩子洗澡,里头穿上林秀织的毛衣,外头套上她和苗嫂子一起缝的棉衣棉裤,两个孩子涂了香香的雪花膏,亲亲江心,就兴蹦蹦地出去玩了。 霍一忠自觉切菜烧火,等着江心来下锅炒菜。 他学着江心做菜,发现放同样的料,味道总没江心做得好吃,真是奇怪了,也不知道是哪个步骤出的错? 吃年夜饭的时候,一家四口照旧要做今年的总结,循去年的旧例。 霍一忠先来:“今年我去比去年长进。来年,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从前江心总觉得上了年纪的女人们祈祷都很虚无,求神拜佛也好,过年过节也好,嘴里不过是说些什么阖家平安的空话,可到现在,她也加入了其中的一列:“今年的我太过冒险和侥幸。来年,我希望一家人在一起,健康,顺利。” 两个孩子不知道大人们说这些话,是否有深意,也不能让他们现在就来做总结,展望未来,人生于他们来说,看起来很长,别的管不了了,先长大一岁再说。 1975年最后一夜,家属村下了一场小雪,雪夜里四周都是鞭炮声,今年有人买了烟花在篮球场放,霍一忠和江心带了两个孩子去看,烟花小而少,不到五分钟就放完了,大家欢呼着,打着电筒去串门儿。 今年,江心对父母,对家乡,都没了那么强烈的思念之情,她在这个家里坦然且安心。 第130章 过年这件事, 一过元宵,年味就慢慢散了,新的一年在前头等着每一个人。 农历二十左右, 郑婶子总算到家了, 还是郑团坐火车去接回来的, 火车通了车, 报纸里所有文章也都平和下来,一切好似又恢复如初了。 郑婶子回来,刘娟给她端了茶,婆媳二人倒是先按下了过往的种种不快,抹了一回泪, 说了几句知心话, 家里上下折腾一遭,最后又恢复到去年中秋前的日子,中年人上班,孩子上学, 老人带孩子做饭。 江心这头也是闲下来了,年后霍明霍岩上学, 两个小豆丁还在学前班待着,到下半年上一年级,江心又开始了每日接送孩子的日子。 霍一忠和江心商量了好几回, 看是不是要让霍岩读两年学前班, 他年纪实在太小, 在学前班就是个子最矮的,可霍岩不答应, 他和霍明吵归吵, 打归打, 一起行动这件事是没得商量的,凡是姐姐有的,他都要,他就要和姐姐黏在一起。 夫妻俩儿只好想,等下半年再说,反正孩子年纪小,适应得了小学就让他去上,适应不了就再读一年。 “忆苦思甜过两个月估计要转学到首都附近的一个学校,已经在跑手续了。”某日,霍一忠结束一天的训练,回到家和江心说起来,姚聪开始动起来了。 姚聪不是考量到平衡和安排,而是从一个父亲的角度出发,本能地想去为孩子们安排最好的出路。 鲁有根和何知云的儿子鲁鸣图一直待在首都,虽不和父母住在一起,可思维和眼界都不同,忆苦思甜二人待在村里,本性淳朴,可到外头去就不够看了,尤其是姚忆苦,他过了年十七,本该读高中的年纪,家属村只有到初中,镇上才有一所五七高中,人数少,教的东西也不多。 姚忆苦说,他有些同学初中毕业,家里就给说亲要结婚了。 小伙子可能不知道结婚意味着什么,看着一男一女红彤彤的,喝了喜酒,第二天就变成大人了,他们不知道什么是前途未来,不知道什么是生活人生,只觉得好玩。 可姚聪担忧,他进过全国最好的学府,大好河山都踏过,知道外头的世界和家属村是不一样的,他不能让孩子耽误在这里,老首长让他把人安排走,他用了最近最快的方法,弯下腰,低了头,拎了两瓶酒到老鲁家,托了何知云的娘家人,帮着把忆苦思甜安排进了首都的一所高中。 孩子在十几岁的年纪,如果没有家长引导,没有长辈看着,就很容易走岔路,姚聪又连续拍电报写信给承宗和从前的一些朋友,让人帮忙看着孩子,手续跑下来,预计四月份才能去。 忆苦思甜两个人,说是小伙子,和大孩子没有差别,成日里不是躲着看些禁书,就是和同学上山抓鸟,下河摸鱼,要是有自行车,就带着霍明霍岩一起去屯里玩儿。 姚聪现在只要不在部队忙工作,不出去开会,空下来就在家和他们说家里的往事,列了许多文化书籍给他们看,又交代他们哪些叔伯可以走动起来,哪些该避开,不时还会叫上霍一忠和霍岩。 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江心反而对姚聪有了更多的敬佩,这是个真正的大男人,言必行行必果。 霍一忠有时看着家里两根只会动手“互殴”的小豆芽,叹道:“他们什么时候才能长大?等他们长大,咱们也送他们去首都读书,和城里孩子一样。” 江心和他想得又不同,孩子慢慢长大就好:“哪有你这样当爹的,孩子们这样就挺好的。”她看孩子们不见得乐意和父母分开,再等个十来年,青春期一过,估计就差不多了。 “我看你过了年,心情反而好了不少。”江心观察霍一忠。 去年刚回到家属村的时候,霍一忠确实阴郁了好长一阵子,直到过年似乎还沉浸在迷思里,江心看着难受,却也没办法去帮他,开窍这种事,总得靠自己。 “开阔一些。”霍一忠有些脸红,假装咳一声,“就是觉得天无绝人之路,何况现在也不是最坏的时候。” 这话听着有些上道了。 江心莞尔:“姚政委对你影响很大啊。”这段时间,他时不时就从姚聪家里拿回来不少书,两人又总坐下来谈话,霍一忠多少被影响了。 霍一忠只是笑,他这一两个月读的书,想的事,比以往二十多年加起来都要多,那双脚总算彻彻底底踏在了地上,长出一层坚硬的外壳,外界无论再如何漂浮,他的心就能定下来。 外头的风雨如果暂时还吹不到家属村,霍一忠和姚聪就按兵不动,等待下一步的指令。 这些话刚谈完不久,江心就收到一封来自申城的电报,是杜国宾发来的,电报上称江心是个骗子,还让她往后都不需要再给他写信发电报,二人不会再有交集。 江心看完这短短的两行字,有些发懵,她都多久没和他联系了? 上回杜国宾寄来五只手表,她懒得让小常哥来拿,就直接在镇上给他邮递过去,小常哥还给她汇了本金。 杜国宾自己愿意让江心把地址给小常哥,让人写信来,先接触一会儿,时间这样长,江心预估着通信来回也有一两次了,这是又怎么了? 她心里好奇,可最近春天化雪,路滑不好走,邮递员改成一周来两回,屯里那辆汽车有一回陷在泥里出不来,修了好久,近来也改成一周一趟,她去镇上不方便,想发电报去问个为什么都发不了,难道是小常哥那头出了问题? 念什么来什么。 过了两日,邮递员来了,又给江心捎来一封电报,正是小常哥的,小常哥约她在风林镇火车站见面,还是日常他们见面的那趟车的时间。 江心疑惑,看看日子,正是明天早上,邮递员要是晚一天送来,她就要错过这次见面了。 第二日一早,江心做好一天三顿的饭菜,让郑婶子帮忙中午过来热饭给孩子们吃,自己到村口去蹭炊事班的车,还是去了火车站,她还真想知道小常哥和杜国宾谈得怎么样了,她这中间人也好功成身退。 看杜国宾电报的意思,这是谈崩了,来怪她这个中间人? 而且最近风声紧,她还想劝小常哥低调一阵儿,过了这阵风再说。 到了镇上,买了包子和饼,江心就往车站走去。 江心到火车站的时候,站台上空无一人,这小常哥又躲起来了,江心真烦他,这也太小心了,就找了角落坐下,想等他自己出来,等了一阵,有颗小石头丢到她脚边,因为火车站这儿常年风大,所以有些小东西会吹过来,站台上也不是干干净净的,石头树杈子遍地都是,她就没放在心上。 没一会儿,又有两颗小石头和一根细树杈子丢到她脚边,江心就觉得不对劲了,往后头一个方向看,这回却看到一个戴着风雪帽的脑袋,用围巾捂着脸,看不清楚眼睛,却看到一件厚大衣,看身形正是小常哥。 江心朝他招手,让他上来,对方不为所动,躲在一个沾着雪的草垛底下,见江心看着他了,就朝她招手,让她过去。 “神神叨叨的。”江心站起来,往外头走,又握紧了手上的小铁锤,她没找着木棍子,出门时把家里的小锤子放在了兜里,自从去年被老水来那么一遭后,她只要单独出门,就会随身带点东西,这回见小常哥也不例外。 走到那个草垛跟前时,江心才看到小常哥,他一个人蹲在那儿,低着头,看不到脸,身上穿着一件破旧的大衣,头戴风雪帽,围着脸,正是第一回 在永源市商店门口问她要不要苏联酒的打扮。 “喂,你搞什么?好好的凳子不坐,非要在这湿草地...”江心本来想抱怨两句,可小常哥一抬头,扯下围巾,她就闭上了嘴,惊呼,蹲下,与他平视,“小常哥,你怎么了?” 许杏林的脸,左眼眼角是瘀黑的,嘴角有伤,耳朵边上还有一道长长的划痕,像是被什么利器所伤,一双眼睛装满了复杂的神色,有愤怒,有悲伤,有心痛,又有茫然,像个受伤但充满防备的动物,与江心对视的那一刻,他突然掉下两滴泪,却飞快擦掉,不肯示弱。 江心表情担忧看着他:“你怎么了?” 许杏林举起右手,手上还包着一层纱布,把脸颊的泪擦掉,哽咽了一阵,才低沉着嗓子开口:“小金姐,我是来和你告别的。” “告别?”江心不解,“你怎么了?雕哥那伙人为难你了?实在不行,咱们就悄悄举报他,报公安!” 许杏林却摇摇头,眼泪还是没忍住,双手捂着脸呜呜哭了一会儿,江心这才听到他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没了,一切都没了。我爸妈没了,我爷爷也没了,我什么都没有了,这世上只剩我一个人了。” 小常哥一向来都是嬉皮笑脸的,就是她说要退出的时候,都没见他有大情绪波动过,这是怎么了?怎么什么都乱套了? 江心见状,从兜里掏出帕子给他,许杏林拿过帕子,脸上鼻涕眼泪一把擦,也不怕丢人,他许杏林从此就只剩一个人了,明天死在哪里都不知道,死了有没人给他收尸都不知道,哪还会在意在别人眼里的形象。 “我爷爷没了,我犯了事儿,坐火车逃出来的。”许杏林把风雪帽摘了一半,露出一个光头,这是为了掩人耳目,舅爷爷帮他剃的。 “你...你这是?”江心总听他说自己上有老下有小,但家里到底有几口人,家庭情况如何,她还真不清楚,这些话听得她云里雾里,信息有些接不上,就让他慢慢说。 “他们要斗地///富..反坏///右,就把我爷爷拉出去。”许杏林哭着噎着,前言不搭后语,也不管江心能不能听懂,眼睛里都是恨意和悲痛,“我爷爷都七十九了,中风这么多年,话都说不了一句。他们还要把他拖出去批,他坐在椅子上也要在他脖子上个木头牌子,有人还说他是遗留的坏分子,要举手表决枪//..毙他。” 许杏林说这些话,大哭起来,像个孩子,止都止不住。 江心手足无措,只好伸手去拍拍他的肩膀,像哄霍明霍岩一样,又拍他的背,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许杏林哭完,停了一段,眼睛水洗过一般,斯文清秀的脸庞都是狠绝和恨意,让那张受伤的脸看着更可怖:“我去到的时候,爷爷在台上已经没了气,他们还在念爷爷的罪名,说他罪有应得。我和他们拼命,他们人多势众,说我也是地主后代,按着我打了一顿。”说着“嘶”了一声,又哼道,“他们也没占着便宜,打我最狠的,我把他肋骨都打断了,我昌盛街许少爷是这么好欺负的?” 江心见他不哭了,拿了自己的军用水杯,倒水,沾湿帕子,让他擦擦脸,现在他脸上实在难看得很,许杏林接过帕子,胡乱擦了一把,眼睛看着远处,落寞,孤独,倔强,悲愤。 “元宵那日,家家户户都在吃饺子。路上都是雪,爷爷连指头动不了了,我背着他,一步步往家走,连...”许杏林又忍不住哽咽,“连口棺材都找不到。我爷爷他...他一生治病救人,乐善好施,他不该落得这个下场。” 江心半跪在地上,不敢打断小常哥的话,忧心看着他,怕他想不开。 “爷爷是半夜下葬的,一席破席子裹了他,连口薄棺材都没有。”许杏林是传统的家庭培养出来的孩子,讲究的是落叶归根,人有善终,“只有舅爷爷和我一起挖的土坑,立了牌位。” “我走之前,把许昌林那小子狠狠打了一顿!把他腿打断了!就是他引着那群戴红袖章的去我们家的!”许杏林想起许昌林那只白眼狼就恨得牙痒痒的,若不是隔壁婶婶拉着,都恨不得杀了他! 江心战栗,轻轻吸了一口气。 许杏林却没有察觉到,还在说:“前几天,我放火把革委会的屋子给烧了。烧完了,他们想抓我,我躲了两天,今天就跑出来了。” “所以你要走?”具体细节不清楚,但听到这里,江心也算捋明白了。 “小金姐,我不恨你,我不会伤害你,你别怕。”许杏林这才看到江心有些发白的脸色,又自嘲道,“过年前我和杜国宾说好,等过了年就找他进货,可今年不知道为什么,街上风声很紧,人人自危,那群红袖章又开始抓人,去年你给的五只手表我都没清光,就凑不到钱给他,一直拖着。” 江心由半跪着的姿势,改为半坐着,年前首都发生的事情,如同水面上的涟漪,一层一层地从中心传递到各个省市,原本暂时的平和,那两个月又动荡起来,不怪小常哥对杜国宾失约。 “小金姐,我们虽然吵过架,但你是个好人,我许杏林再不是个人,也得和你交代一声。”小常哥终于把自己的全名说了出来,“我要离开永源,再不回来了。” “那栋革委会的楼,还是从我许家抄来的,我烧的是自家的屋子。”许杏林丝毫不认为自己有问题,他最恨的就是没有烧死人,没有把那几个拖了爷爷出去的人给烧死。 “那你要去哪儿?”江心眉头紧皱,现在不论去哪儿都要介绍信,他走不远的。 许杏林从那件宽大的衣服里掏出一沓介绍信,都是舅爷爷连夜给他做的,全是空白的,盖了个章,他想怎么填就怎么填:“我有个堂爷爷和堂叔,从前借了我爷爷奶奶的钱,下南洋去了,现在在港城,十年前和我们家还有联系。” “小金姐,我这一去,就再不会回来了。” 作者有话说: 本来今天想多更点,但是去跑建材市场了,争取明天写多点~ 第131章 许杏林此人, 祖父有名望,父母恩爱,兄长聪颖, 前十五年, 日子过得顺风顺水, 从出生时起, 人前人后至少拥着十几个人,从早上起床到夜里睡觉,听到的话都是“少爷请”。 许家世代积累,医术名声在外,那依着许家世代积累的财富, 若家中子弟不沾染吃喝嫖赌抽, 是足以让他们十代不忧的,只要许氏子弟还在杏林一界,靠着他们许氏祖辈编写的医书,无论在什么年代, 战乱亦或者是和平时期,都能过个不错的日子。 事情的起伏是在许杏林十五岁之后, 兄长去世,父母连着陨落,爷爷中风, 许氏医馆这棵大树倒下, 人人的都变了一副面孔, 从此昌盛街就再无许氏医馆,别说门第, 就是后辈能否吃得上饭都成了问题。 许杏林和爷爷相依在永源市城北一条破败的老街里, 头两年饱一顿饥一顿, 不知道哪儿去弄钱和票,他年纪小,嘴上没长毛,无人找他看病,何况城里头还有西医,他许杏林也排不上号,可人活着总得要吃饭啊,于是往日昌盛街最风光的许少爷成了街面上的小混混,和人一起卖起苏联货,卖了两三个月,总算稳定下来,爷孙俩儿每日能吃上一顿馒头了。 这样的日子有一顿没一顿,平日里还得对着永源城北的雕哥等人低头哈腰,过了几年,遇上来永源市进货,却像无头苍蝇一样的小金姐,两人倒腾了一年多,他手上才攒了点儿钱。 卖货的时候,在街头遇上从前未出五服的堂亲许昌林,把他带回家,不过想的是亲戚之间互相照顾,如今大家亲人不多了,聚在一起,至少有地儿睡觉,一天能吃个馒头,两天能吃顿面条。 本来以为这样的日子会持续很久,可今年却又有了新的变故。 许昌林这小子在街上卖货不小心被抓着,有人认出他是许氏医馆当年的少爷之一,就他写检讨书,和过去割裂,还威胁他要送去乡下改造,许昌林就是从乡下逃回来的,那胆小鬼害怕,就供出了许杏林的爷爷,说他知道有个大地主还没有死,从前给好多坏分子看过病,是个千古罪人,要批就批这个人。 于是那帮人就把许杏林爷爷给揪出来了,而当时许杏林正在外头乱跑,着急忙慌地想把手上的手表给出了,等回到家,隔壁婶婶才说爷爷被拖出去批..//斗的事情。 葬了爷爷,一脸狰狞的许杏林手上拿着根结实坚硬的木棍,把许昌林堵在屋子里,下了狠手打,打得他个不仁不义,打他个吃里扒外,打他个脱离关系! 许昌林先是挨了几棍,想还手,又打不过,只好双手抱头蹲在地上任他打,哭得涕泪齐飞,狼狈地叫嚷:“哥,不要打了!我这是帮了你!我是在帮你!” “我要你帮!你身上的衣服都是我许杏林给买的!”许杏林目眦尽裂,手上的棍子不停,一下比一下狠,敲在许昌林身上,发出闷响。 隔壁婶婶和叔叔听见许昌林哭爹喊娘的叫声,拿着石头把他们的门锁都给砸坏了,才把杀红了眼睛的许杏林给拦下来,苦口婆心劝他:“小常哥,你把人打死了,自己也得吃枪子儿去劳改,快放手!” 许杏林一心只想给爷爷报仇,他奈何不了那帮戴红袖章的,可许昌林他是一定要教训的! 许昌林被打得趴在地上起不来,刚刚许杏林拿着棍子专门挑他的大腿骨打,许杏林从小是摸着人的骨头长大的,对人体骨骼分布很了解,知道哪里最容易断,哪里打起来最疼,他就是要让许昌林这孙子从此都当个瘸子,这样才能减轻一点他心头的愧疚! 许昌林,可是他引入室的白眼狼,是他许杏林间接害死了爷爷。 可许昌林嘴也硬,他一头冷汗,满脸泪痕和鼻涕,嚷道:“大堂爷爷都中风这么多年,跟个废人一样,吃喝拉撒都靠着我们,我们想出个远门都不成。他死了,我们都解脱了,难道不好吗?” “你他妈再说!”许杏林瞪着双眼,像个阎王,拿着棍子又要上前去,要把他嘴巴都打烂! 隔壁婶婶下了死力拉住他:“小常哥别打!打死了他也没用!老爷子刚去,你也要跟着去劳改吗?” “是呀,小常哥,你现在是许家独苗,不能出事!”婶婶的丈夫拉住他另一边的手,夫妻二人一同把许杏林给拉出了屋子,拖到自己家去了。 许昌林后来怎么样,许杏林不关心了,他在婶婶家睡了一夜,叔叔婶婶轮流看了他一夜,怕他起来要去打死许昌林,第二天一早,他洗个脸,就去找雕哥买了桶汽油。 雕哥看着他那五颜六色的脸,还安慰了他两句:“许少爷,节哀顺变。” 他们都知道许杏林和那帮戴红袖章打架的事情,也知道往日昌盛街的掌舵人许老爷子去了。 “雕哥,汽油一桶,卖给我吧。”许杏林从兜里掏出钱。 雕哥扬扬手,让底下的小弟去搬汽油,又抬起眉,那夹得死苍蝇的抬头纹看起来让人恐惧,可许杏林无视了他那张带着疤痕的脸,他到了这一步,就再没什么好怕的了。 “许少爷,你要做大事儿,可别供出来是我雕哥给你卖的汽油啊。”雕哥看着脚边的那桶汽油,点许杏林略微瘦弱的胸口,想劝他两句,可又说不出什么。 许杏林点头,把钱给了雕哥,拿起旁边一小桶汽油,走入风雪中,没有回头。 革委会办公室有两栋楼,原来是许杏林家的大宅,许杏林有一半的童年是在这里过的,苏联的建筑风格,独特,坚固,美丽,后来被用作革委会的办公楼,改造得失去了原来的风貌。 心中始终有一团怒火在燃烧,从肺烧到心,把心脏都要点燃了,许杏林没和人商量,也没等到天黑或是凌晨,在入夜时分,他循着记忆,找了几个容易起火的点,浇了汽油,一根火柴点燃了这两栋承载了他许多欢乐的大宅,站在火光前,他感到了许氏的枷锁,也感到了自身的解脱。 祖父母做主起的房子,父母参与的设计,他和兄长在这里出生长大,最终爷爷死在这里。 今天,他许杏林点一把火,亲手把这栋屋子烧了。 许家三代人的火,燃烧在这一刻。 许杏林转身要走的时候,很多人在喊救火,他看了一会儿冲天的大火,回头离开,却被两个人看到了脸。 于是隔天许杏林就被舅爷爷常志国禁在家,不让他出门,街上贴了寻人令,好多人在找他,说他蓄意破坏公共资产,要把他扭送公安。 许杏林只觉得荒谬,对人世间充满了失望。 “舅爷爷,我得离开这儿。”许杏林躲在常志国的屋里,看着外头不断落下的雪,这样对修车老头儿说。 那修车老头儿常志国这两日都没有出摊儿,他偶尔会抽根旱烟,紧紧锁着眉头,点头:“行,就走大路。”连夜给他刻章,做了十几封介绍信,还从床底下挖出一个沾满了泥土的银锭子,对他说,“往年这个东西还能卖点儿钱,不知道你能不能用上,出门在外,带上。” 走之前,许杏林剃光了头,让舅爷爷坐上座,给他敬茶,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舅爷爷,我记您的恩。” 常志国也抹了眼泪,把他扶起来:“无论怎么样,都得好好活着。要给舅爷爷报信儿。” “知道了。”许杏林忍着泪。 夜里,许杏林溜着墙根儿出去,他没让舅爷爷送他,自己把原先藏起来的钱都带上,全用绳子绑在腿上和胳膊上,到火车站一个常躲风的角落,等了一夜,坐一早的火车去风林镇。 小金姐算得上是他最能信得过的人之一,他总得给人一个叫交代,于是出发前两日就给她发了电报。 上车时,天色还很早,火车站人不多,许杏林没想到在这儿还能见到雕哥和刀子。 这两日永源市大街上到处都在说革委会的那把火和从前许氏医馆的许杏林,所有人都在刮这个人,想把人找出来,送到公安去领赏,打倒这个昔日的地主后代。 许杏林一从那个暗巷出来,就和雕哥打了个照面,他僵在原地,雕哥看了他一眼,却又当没看到,走过他旁边时,撞了他一下,让刀子他们去引开巡逻人的注意。 许杏林低头,发现手上多了把小刀,他迅速把刀藏起来,用两人能听得到的声音说:“多谢了。” 火车开走,除了雕哥和刀子,也没人注意到许杏林已经乘车离开了。 雕哥站在站台上,看着那辆远去的列车,久久不作声。 刀子过来,挠头,问:“雕哥,这许杏林值一百块钱,怎么还要放他走?” 雕哥看刀子一眼,眼神很冷,令人发怵,刀子就不敢再多问。 “我雕哥再贪财好利,可也还是个人。” “恩是恩,仇是仇。许少爷不错。” ...... “小金姐,我这一去,就再不会回来了。”许杏林把眼泪擦干,认真地和江心说,自己要离开永源,他把祖父母和父母兄长的牌位都带上了。 江心不顾草地上有雪水,自己坐下来,听他那不完整的计划。 许杏林甚至还把自己手上的钱露给江心看,他似乎对全世界都戒心,可对江心还有几分真心的信任,大概小金姐由始至终都没有贪过他一分钱便宜。 小常哥要去港城,江心从前是在鹏城工作的,鹏城和港城一河之隔,六七十年代许多人或游泳,或越海,或逃山,过到对面,期待开启新的生活,可生活在哪里都苦,换个环境未必就能行得通。 而且再过一年,他的地主帽子估计就要摘掉了,大环境放松,他也能到处跑跑小生意,只要人靠谱,日子总会越来越好的。 这些话,她本想对小常哥讲两句,可又不能讲,他现在心中正是愤怒到要毁灭一切的时候,何况他现在也没办法回永源了,就又歇了下来。 “你知道怎么过去吗?”江心问他。 “不外乎就是走路,坐车,还能怎么样?”许杏林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可心中也实在没底,他还没有出过东北。 江心却没有那么乐观,鹏城分关内关外,这个年代,关内那条浅浅的河岸边上有一条长长的铁丝网,日夜都有扛枪的士兵在巡逻,防止人偷渡过去,一直到好多年后才拆除。 “我接下来和你说的话,你记清楚了。”江心依着自己所有的记忆,她听过的话,她去过的博物馆,她读过的历史记载,一五一十和小常哥说了鹏城和港城之间的天堑,不是他想去就能去的,如果非要去,到了当地没有门路,还要学会找当地人做中间人过去,失财失命的大有人在。 “你常年在永源,永源是内陆城市,我猜你不会游泳。那你只有一个方法,就是爬过那座山。”江心和小常哥说,他只有陆路和水路两种方法,“还有,你是外地人,外地人到了任何一个地方,大概率都要挨宰。” “港城的钱和这里的钱,不是同一个币种。”江心也不管他能不能听懂,竹筒倒豆子都说了,“但是,大家都是华人,华人认黄金。小常哥,财不外露,你要把你手上的钱都换成黄金,但绝对不能露财。” 许杏林睁眼看着江心,仿佛不认识小金姐一样:“你...你怎么能知道这么多东西?”比他的冲动靠谱多了。 江心苦笑:“我告诉过你,我是天外来客。” 许杏林咀嚼“天外来客”这几个字,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甩甩头:“我这个样子,去哪里换黄金?” 江心也发愁,她只在申城见过黄金,就是在新庆这样的小城都没见过,但是小常哥肯定不能跑到申城去,要是被抓到,当成盲流立即遣返也是有的。 “你...”江心咬咬牙,“你去一个叫新庆的地方,找我哥,他叫江淮,我让他帮帮你。” 江心觉得自己又多管闲事了,可小常哥那张七彩的脸,那副可怜兮兮的模样,令她心里涌起一阵巨大的同情,仿佛当时第一回 见到唐医生那般,总想忍不住想伸手帮他一把。 “但是你不能给我哥添麻烦。”江心还把江淮的职业都说了一下,明显看许杏林往后缩了一下。 但很快许杏林又抬起头,对江心说:“小金姐,你哥要是真能帮我一把,我把身上一半的钱都留下来给他。” “我不是要你的钱,我哥也不会要你的钱。”江心瞪他,从包里掏出一本本子,快速写了张字条,递给他,“你到那儿的时候,低调一点,我等会儿就去给他发电报。” 许杏林把那张纸条收起来,藏好,从身上不知哪里掏出一叠钱,要给江心,江心没收:“穷家富路,小常哥,你自己留着吧,无论如何,好好活下来。” 许杏林想了想,把钱收起来,来日方长,他许杏林不会这样随便死去的。 江心又问他买车票了没有。 许杏林从外头的兜里掏出一张方形的火车票,江心随意瞟一眼,又瞪大眼睛,拿过来细看,这个列车号! “小常哥,你还记得去年我和你说,被一个叫水哥打主意的事情吗?”江心指了指上面的列车号,“他就在这趟车上。”又说了一个中转站的名字,“这趟车会在这个站停靠一个半小时,他会让人来搬货。” 按照江淮和她说过,老水和侯三现在应该在合伙做生意,一个月一次,且货运量很大,好像掺了好几个人的钱进去,老水占的比重也大,已经有半年了。 许杏林眯着眼,脸色看着就不好,就是这个人扯断了他和小金姐的生意链条。 “你坐这趟车南下,若是遇上了,小心些。”江心把老水的外貌和身高描述了一遍,让他千万别出头,别露富,更别乱惹口舌是非。 “好,我记住了。”许杏林记下江心的话。 江心看看自己带来的手表,这趟车快到站了,把自己身上的包子和饼子,一些零碎粮票,甚至那把锤子,都给他了,两人好歹朋友一场,江心不希望这个年轻人有三长两短。 许杏林全都收下,他下决心,定会回报小金姐的。 列车进站,许杏林在外头待了一会儿,这才站起来,环绕了风林镇火车站一眼,这里还是东北的土地,和他自小长大的永源市不一样,风林镇是个地广人稀的地方。 他要走了,他对江心说:“小金姐,我走了。你放心,我不会自甘堕落。” “小金姐,我叫许杏林。许是言午许,杏林,是中医里的那片杏林。” 江心眼里湿润,和他挥手:“许杏林,我记住了。” 许杏林深深地看了江心发红的眼睛一眼,抿着嘴,一言不发,头也不回地上了火车。 江心没有站在站台上,而是在站台后头,看着那趟飞驰的列车,乘着春风,呼啸而去。 许杏林上了车,按着自己的票找到位置,他还是用围巾把脸围起来,吃了两个江心给的包子,除了上厕所和打水,一路都没敢乱动,也不和人乱搭话。 这一路都是硬座,许杏林坐累了就站起来走一走,动一动,偶尔和聚在车厢门口抽烟的列车员借个火,问起来就说是去探亲,他有老家的亲戚到南方的农村当知青了,去看看人家。 一路上异常平静,没人知道他要去新庆,没人知道他有些发臭的棉大衣底下的四肢上,绑着一捆捆的钱。 许杏林在列车员中还是看见了老水,确实如小金姐说的那样,老水人很斯文,笑起来温和,穿着制服,像是个没有攻击性的人物,大家在一起抽两根烟,就散了。 入夜,每个人都在入睡,火车到了某个站停了一下,许杏林起来撒尿,靠近货车车厢,见到老水守在货车车厢,还和他打个招呼,又打着哈欠回座位睡觉去了。 五天五夜过后,许杏林伸个懒腰,拿起装着长辈们牌位的袋子,准备下车,下车前,他到最前头的车厢打热水,路过列车公安办公室的时候,往里面丢了一张纸条。 到那个中转的大站,许杏林和许多人一样,带上行李下车。 他出了站,在门口抽根烟,呛咳两声,抬眼望着这个陌生的地方,听着不同的口音,听小金姐说,这里就是黄河以南的地界了,原来南方长这样啊。 他正抽着烟,一队扛着枪的公安小跑进来,拨开站台上的旅人:“让开让开!” 旅人们让看,看着那排公安到了列车货车厢的那头,一个领头的估计是队长,和列车公安对接上,两人互相敬礼,从里头点出三十多箱统一的货,又让负责装货的列车员过来,大家找遍了整个车厢都没找到老水,于是铁道公安和当地公安就先联合把货全都搬出来,全部扣押。 这个大站上的人都在指指点点,问这是什么东西啊?怎么还劳动公安同志了呢?是有坏人吗? 许杏林也装作和普通路人一样,伸着头惦着脚往里头看,双眼却在快速搜寻老水的踪影,人群中没有看到他,这是让他给逃脱了? 公安们把旅人驱散,又派了几个人开始临时查证件,许杏林凭借着自己多年在火车站生存下来的经验,脸不红心不跳掏出证件让他们看,还回答了几个问题,好在没看出什么不妥的地方,等他的车来了,他根据小金姐的指示,买了一路去新庆的车票。 到新庆火车站的时候,许杏林双腿发软,他还没有坐过这么远的火车,也没有出过这么远的门,一下车,他的口音就暴露了他的来历,好在新庆是小城,查证件查得松一些,他问了路,坐了公共汽车去公安局。 江淮八天前已经收到了小妹的电报,欣欣在电报里说得含糊不清,就说从前给他们供苏联货的小常哥会来新庆,请他帮帮这个人,他算着,预计就这一两天了。 他正埋头写着这两日的会议纪要,外头有人喊他:“淮子,有人找你!” 江淮站起来,理了理身上的衣服,从二楼下来,门口没人,抬起头,发现对面树下正站着个年轻小伙子,他走过去,看着许杏林,问:“是你找我吗?” 许杏林脸上的伤已经好了一大半,看起来没那么恐怖了,他看着眼前年纪和自己差不多的男人,浓眉大眼,和小金姐长得很像,果然是兄妹:“你是小金姐的哥哥,江淮?” “我是江淮。”江淮皱眉,小金姐是什么胡闹的称呼。 许杏林坐了这么些天的火车,早已经疲累不堪,话不多说,从袋里掏出江心写的那张纸条。 江淮接过来一看,上头写着:小哥,帮助眼前的人,如有必要,帮他兑换黄金。落款是欣欣。 江淮吓了一大跳,黄金!小妹可真会给他出难题! 许杏林也预想到了换黄金的困难,没为难江淮,对他咧出一个笑:“这位兄弟,我不敢请求你帮我换黄金。能找个地方让我先睡一觉吗?”他这一路真正睡踏实的时间不超过五小时。 江淮看着黑眼圈颇大的许杏林,有些头疼,还是点头:“走,你是我妹妹的朋友,我会想办法的。” 许杏林也没想到,自己就是从永源公安眼皮底下逃出来的,又跟着江淮去了他在新庆公安局招待所的那个小房间,进门时因为江淮是熟人,也没人让许杏林登记姓名。 许杏林看着那个小盒子大小的房间,有些为难,他一躺下去,江淮就没地儿睡了。 “你先睡。”江淮闻着他身上的味儿不好,又说,“我还得回去上班,你拿着我的票去楼下洗澡间,让那老头儿给你烧个水,冲一冲。” 许杏林挠头,谢过他,把袋子放下,去一楼找地方洗澡。 江淮本来想回去上班,想了会儿,又等他洗澡出来,把小妹写的字条翻来覆去又看了一遍,他可以帮忙,但不明不白的忙不能瞎帮,得问清楚。 许杏林身上绑着钱,穿衣脱衣都慢,好在南方不比北方冷,老头收了钱还是骂骂咧咧地给人烧了热水,许杏林就用最慢的速度冲了个澡。 江淮在房里等得都要不耐烦了,一个大男人洗澡慢成这样,磨蹭个什么劲儿? 等许杏林推门进来的时候,江淮看他,眼睛里有两分陌生的严肃,让他坐下:“我妹妹只说让我帮你,没说具体怎么回事,我猜也是不方便在电报里说。你人在这儿,你来说。” 许杏林脑子里有一万个理由想忽悠过去,最后不知道实在是因为太疲惫,懒得找借口,还是下意识觉得这是小金姐的哥哥,不会出问题,就实话实说了。 许杏林的话听得江淮眼皮一跳一跳的,小妹也太大胆了! 眼前的人明明看着比他小一些,许杏林就是有些退缩,这大概就是犯事儿人的心虚,可他实在太困顿,和江淮说了没两句,就往床边倒下,来不及听江淮说什么,他就睡着了。 江淮揉揉太阳穴,看着自己屋里睡着的陌生人,除了小妹叮嘱,他们说起来也是有渊源的,总不能把人给轰出去,就干脆锁上门,出去上班了。 到了晚饭时候,他在食堂打包了个面条回来,一打开门,就看到许杏林手上拿着一把小刀,正一脸凶相对着门口,倒把江淮给吓得往后退了一步,皱眉,把门快速关上:“你干嘛?起来了就吃饭。” 说着把饭盒丢到那张不怎么牢固的桌上,许杏林这才放下小刀,狼吞虎咽吃起面来,他以为江淮要把他锁在屋子里,好叫人来抓他。 江淮问他,要换多少钱的黄金,他先去打听打听。 许杏林把面吃完,抬起头,思量了一下,他相信小金姐,可不代表他完全相信眼前小金姐的哥哥,可他许杏林还有其他选择吗? “三千五百块,能换多少?”许杏林说完这句,又说,“等换好,我也给你留一根小黄鱼。” 江淮看他一眼,把饭盒收起来,摇头:“我不要。等换好了,你马上就离开这儿。”他怎么说都是公安局的人,不能明知故犯,小妹真是给他出大难题了,下回他非教训小妹不可! 许杏林看着江淮,他不懂,为什么江家兄妹都这样,说不要钱就不要钱:“我记你们兄妹的恩。” 江淮动动嘴角,想说什么,最终没说。 隔日,江淮还是找了几块黄金过来,他没有找别人,找的正是唐医生的太太关美兰关大姐,唐医生从前是新庆最大的地主,他们有自己的藏钱方法。 江淮知道关大姐手上有黄金,还是因为有一阵子她急着给西南的儿子换粮食和布料这些东西,偷偷找江淮,让他帮忙弄多些粮票来,她没钱给,塞了一小块黄金给江淮。 江淮觉得烫手,没有收,没想到现在竟全换给了许杏林。 许杏林对黄金不陌生,掂掂重量,把身上的钱给了江淮,江淮又把钱给了关美兰。 黄金换好,许杏林也该走了,走之前,他对江淮说:“我在火车上,把那个叫老水的给阴了一道,他有三十箱货被查押了。当时我看他们没抓到人,我听小金姐说你们都是老乡,你也小心些。” 江淮看了许杏林一眼,趁着夜色,还是骑自行车送他去了火车站,上车前,他对许杏林说道:“你一路保重。” 许杏林也看眼江淮:“我一定记得你们兄妹的援手。” 两人挥手,各奔前程。 许杏林坐火车一路南下,几经波折到了鹏城,入了关内,冲关三回,才真正入了港。 此人的人生际遇,似乎逢五逢十,都要变一回,不好评论好坏,只说人各有命。 再次听到这人的消息,是江心快四十的时候,当时国内和东南亚有一个补气养血的保养圣品,十分有名,各大药店有售,亲朋争相购买互赠,保养品的包装外头,印着一个戴着头巾瘦弱中年医者的形象,名字就叫昌盛许氏人参养荣丸。 该保养品的商标和公司均归属于昌盛唐楼许氏医馆的许杏林,据说此人医术高明,看重钱财,一口东北口音,往后此生,归国数次,捐款无数,却从未再踏足北方。 作者有话说: 小常哥这个人自此下线了。 他的故事,真要写,也能写个十几万字,一声叹息。 第132章 江心送别了许杏林, 回了风林镇,又给孩子买了两个包子,到中午跟着炊事班的车回去了。 回去的路上, 江心看着这片广袤的土地, 怔怔出神, 春天来了, 地里还有雪没有化开,但有不少野草野花冒了头,生机勃勃,春风一吹,轻轻摇曳, 看似把人心里的沉重也给吹走了。 她第一回 来是夏季, 那时候白花花的阳光晒得人睁不开眼睛,她在这里度过了快两年时间,却好像总是第一回来一样,陌生又新奇。 回到家的时候, 家属村正是下午,因为今天出了太阳, 化雪虽冷,但好多人都出来活动了,江心又看着这个不大的家属村, 有一瞬间的陌生感, 绕了一圈, 心头有些茫然,最终还是回家了。 回到家, 霍一忠和孩子们都不在, 郑婶子听见动静, 倒是带着圆圆过来了,给她送了碗甜枣粥,有人来说话,江心的那阵孤独感和虚无感才渐渐散去,逗了逗圆圆,又去把孩子接回来。 孩子打闹起来,丈夫也回家了,她就没功夫再想其他的。 夜里和霍一忠窝在一起说话的时候,江心把今天和小常哥见面的事情说了,心中有着无限怅然和愤怒。 霍一忠最近的情绪反而平和了很多,他听江心略带抱怨的倾诉,坐直,脸上有几分肃穆:“我们不能只看到这一面,而忽视了另外一部分人的崛起。”有些义正严词的意思。 江心看着他,突然觉得他离自己有些远,往后面坐了一点。 霍一忠看她闪躲,又把语气放软了,解释道:“我自小家贫,如果按照以往的情况,长到现在只能去码头卖力气,没有机会进军队,没有机会读书认字,更没有机会娶到你这样的好妻子。” “而和我一样的人还有很多,他们或许也有些盲目,但也有了出门的资格,进学堂的能力。”霍一忠再次和她说,“就拿霍真来说,他除了找个木匠师傅学艺,读完初中还能再学点别的手艺。放在十五年前,这是不敢想的事。好多人的人生都在改变。” “心心,或许我们都误会了,这个时候并没有我们想得那么糟糕。” 霍一忠去年没有回霍大郎的信,晾着他,过了年,霍大郎果然着急了,连连写信来,说让霍真读完初中再去学木匠活儿,现在就是木匠也得会背语录了。 霍大郎很理直气壮地要求霍一忠这个做叔叔的给霍真出了初中的学费,霍一忠摇摇头,把信给江心看,江心看完,十块钱,也不多,孩子正正经经地上学,就让他寄出去了,多是没有的,毕竟延锋老家就是个无底洞,只进不出,怪膈应人的。 江心把头转过来,看着眼前真诚的黑脸霍一忠,他似乎又进益了些,不再言语,把自己投入他宽大的怀中。 她来自21世纪,对界限、尊重、私人财产这些事情习以为常,一旦在周围看到世事无常,就容易一头栽进去,何况现在家属村和外界几乎处于隔绝的状态,她看到的东西也十分有限,脑子里存了个洞,越想越黑,越黑越爱胡思乱想。 经霍一忠这一说,江心的难受又卸掉了些,不再去想唐医生和小常哥的处境,就像霍一忠所说,许多人的人生都在改变,她的又何尝不是? 过了十来天,江心收到一封来自鹏城的电报,许杏林已经到达当地,请她放心。 江心把这封电报放在抽屉中,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联系。 虽然杜国宾和小常哥的联系和江心无关,但出于一种补偿和愧疚心理,江心还是给杜国宾写了封信,没有说具体的细节,而是把大致的事情讲了一遍,给人一个交代,也给自己一个交代。 不知道杜国宾有没有相信她,但自此,杜国宾没有回音,和她也再没了瓜葛。 有时候,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脆弱得如同一张旧黄纸。 又过了几天,江淮的信件也到了,信里,江淮把江心的鲁莽骂了大半页纸,这还是江淮第一回 对着妹妹生气,但字里行间都在担忧小妹心软带来的后果,若是小常哥此人是个不顾后果的亡命之徒,先不说她把自己置身于危险之中,江淮也会被连带着影响,后头种种,岂是她能把控得了的? 江心看江淮的信看得脸上烧红,过年的时候她才说自己太过冒进,话刚落音,又开始把自己和江淮推到为难的地步,还是为了个外人,她该打! 信里的前半页纸骂完了小妹,又提到老水的货被扣押的事,江淮说,老水这人已经找不到了,即使找到也大半是要劳改的,他就一直没有出现,听大狗说,和他合伙的侯三则掘地三尺,甚至自己亲自坐火车去找人,却怎么都找不到。 这批货货量太大,老水和侯三占了最大的份额,可还有其他几个小的合伙人,有人一听被公安扣押就捏着鼻子自认倒霉,可有的人却不服气,老水一直不出现,就认为是不是他在中间做了手脚,想独吞。 老水长久躲着不冒头,那些投了钱的人,时不时就到人家里去骚扰他的父母和妻儿,家里老的老,小的小,夜里还有人朝他们家丢带血的石头,扔了就跑,也抓不到是谁, 现在他们家人成日过得战战兢兢,提心吊胆的。列车公安联合新庆公安,也去问老水的家人,可家里人也被蒙在鼓里,不知道他到底哪儿去了。 江淮和侯三已经很久没有见面,街上碰见也没再讲话,除了公安局提起这个案子,其他的细节都是听大狗他们说的,毕竟新庆是个小地方,有点事儿都容易传出来。 话到这里,江淮就提醒她,不要一个人出门,今年霍营长若是不方便和她回娘家,就暂时不要回了,总有见面的机会,好在他们当初拒绝了老水的提议,不然这举报的人不会是小常哥,估计也会有其他人的。 信里末尾提起,家里现在有新生儿,父母都沉浸在大嫂生女儿的喜悦中,他们兄妹不能让家人们有担心的余地。 江心惊呼,大嫂竟然已经生了,生了个女儿,比照着江平的名字,给小侄女取名江安。 江淮在信里只写了几句小侄女的话,后面实在忍不住,说新生儿长得像红皮猴子,太难看了,他第一眼都不想抱她。 江心看到“猴子”两个字,笑了出来,把信收好,先是反省了自己的莽撞一顿,另外今年确实没有去年的心气,非要回一趟娘家了,若是爸妈有新的情感寄托,她反而心中更舒服一些,既然不能回去,就给他们寄张全家福照片好了。 又想了想老水现在的情况,没想到小常哥临行前竟然还帮她报复了一把,真不愧是跑了几年火车站的人。 三十箱货,是她上回的两倍量,老水和侯三心大,除了食品,估计还有些别的值钱工业品,别说老水不敢露面,侯三这把也够呛的,大家都想富贵险中求,可总得看看自己的命数如何。 上回已经给大嫂寄了东西去,这回江心也想不到该寄什么,霍一忠回来,听了这个消息,就让她汇了三十块钱,让江淮转交。 很快江父江母的信也来了,这回不如原先的话头多,不过是让她照顾自己,有困难和家里说,看来新生儿真的是占据了爸妈许多精力和心思,孙女儿出来,都顾不上远方的幺女了。 霍明霍岩对小孩儿最有兴趣,还想着今年要去外公外婆家,尤其是霍岩,终于有个比他小的妹妹,缠着江心要去镇上给江淮打电话,老神在在道:“小舅舅,我当表哥了!” 江淮笑:“对,你现在不是最小的孩子了。” “小舅舅,你带妹妹去拍照,给我们寄照片呀。”霍明抢过话筒,“我把我的玩具给她玩。” “我带她去上学前班!”霍岩又把姐姐手里的话筒抢过来,争着和江淮讲话。 等两个小话痨说完,才轮到江心,江淮还是在陈钢锋办公室接听的电话,他不方便和江心讲老水的事情,各自叮嘱了两句,就挂断了。 此事似乎就这样过去了,而老水去了哪儿,却是真正无人知晓。 日子从三月初慢慢滑过去,忆苦思甜即将收拾行李到首都去读书,霍明霍岩还不知道分离是什么意思,就羡慕两个哥哥可以去首都滑冰,去吃稻香村的点心。 但三月底的下午,霍一忠却眉头紧锁地回来,和江心说:“忆苦思甜怕是暂时去不成先了,日子得改期。” 江心当时正在厨房做饭,闻言回头,“啊”了一声,看起来要多傻有多傻。 年前,他们经历了那阵骚动,过阵子,国家就失去了一位为民请命的巨擘,送葬时,十里长街都是人。 到了三四月份,又有了新的波澜,江心忙洗手:“快说说。” “姚政委担心忆苦思甜被人怂恿,跑到街上去,就干脆不让他们去,还说都已经四月份了,这学期的课业也要结束了。等到九月份,重新读一年初三,到时再去也不怕。”霍一忠刚刚才见完姚聪,两人都是急赶赶的,说完话,姚聪回家,又让忆苦思甜把行李解开了,还特意给老友们发了电报。 “不过,老首长和夫人进京了。”霍一忠把厨房门掩上,在江心耳边说了这句话。 江心瞪着眼,看着霍一忠:“你是说,你要准备变动了?” 霍一忠摇头:“不确定,听指挥。” 去年夜里,老王哥说鲁师哥会边缘化,霍一忠把这件事跟姚聪讲了,姚聪让他慢慢想,他其实想不通,于是决定保持沉默,可他却没想过,沉默本身就是一种态度。 现在老首长和夫人进京,说明形势会大变,只不过霍一忠远在家属村,并不清楚具体的变动,他唯一的参照物就是姚政委,其他还在军队的战友偶尔给他写信,零星也会提几句,他们察觉度更低,好几个还想在霍一忠这儿打探消息,霍一忠都选择忽略过去了。 鲁师哥目前也还是照常训练,偶尔回一趟老家看老娘,何知云去年生了一场气,今年似乎又好了,两人在外人看来,还是恩爱夫妻的模样。 可江心知道,如果到了九月份,怕是有另外一个更大的变动会出现,姚政委的时间点选的还真好,她没法儿说,只好在给江淮的信中一而再,再而三地提醒他多读书多读报,不要过多参与街面上的相争,越是混乱越要稳住,他们都是平头百姓,普通人有普通人的活法。 第133章 六十年前的春天, 鲁有根的老娘给一个逃避战乱的人吃过一顿饭,那人似乎会看几分面相,说这位太太前三十年, 命不好, 吃了父兄和丈夫的苦, 后头命好, 享的是儿孙福,走之前和她说,前头的日子再苦,咬咬牙就过去了,后头才是真正的好日子。 裹过小脚的鲁太太刚生完孩子, 白皮子红嘴唇, 丰腴动人,娘家是举人出身,和丈夫关系尚好,不相信眼前这乞丐般的难民, 笑问他:“那您看我能活到几岁?” 那人喝了一碗水,用脏兮兮的手擦了擦嘴角, 说:“太太是长寿之人,但是,过八不过九。” 谁也没把这些话放在心上, 有人就靠着一张嘴活着, 世上真有那么多神仙, 又怎么会这样多的苦难人呢?这人不过是吃了她一顿饭,说了几句好听又不好听的话罢了。 后来真是一语成谶, 鲁有根的老爹染上大烟, 为了抽大烟把家里田地变卖出去, 包括她的嫁妆,败了家,又玩女人,从别的地方买了两个女人回来和她打擂台,还生了孩子。 后来老鲁头死了,那两个姨娘带着孩子跪在她房门口不肯离去,外头战乱,你方唱罢我方登场,日子不好过,难道真要逼着人去卖肉养孩子吗?她心一软,就把人留下了,给他们留了两间屋子。 鲁太太二十六岁守寡,后头拉扯大几个孩子,直到三十多岁,一家老小,包括她这个小脚太太,还要下田耕种,家贫耽误了孩子读书,不然一个举人的外孙,鲁有根也不至于大字不识几个。 何况那时到处打仗,时不时有战机低空飞过,奉系的人到田间地头拉壮丁,到处都不平静。 鲁有根是中间的儿子,家里的田地被他爹抽大烟抽没了,老娘和兄姐养家辛苦,家中还有弟妹几个,他为了减少家里负担,十几岁就和几个同族的人结伴到省城去当兵。 打仗死了很多人,打了外人,又有时候调转枪头打自己人,鲁有根英勇机灵,还不怕死,从烧火兵做起,打仗的时候哪里管你是烧火还是做饭,人不够就得全都顶上去,他从死人堆里爬起,活了下来,后来脱离奉系,跟对了将军,年纪轻轻就升到了长官的位置,给老鲁家和他青春守寡的老娘长脸了。 鲁老太太后来忙着给儿子娶媳妇,嫁女儿,带孙子,到了六十才算闲下来,这才想起那个逃难人的话,过八不过九,可家里孙子还没长大,牙牙学语,蹒跚学步,奶奶长奶奶短,她偶尔想一想,又过去了,再后来就不记得这件事了,到了八十,二十来岁的事情就模糊得差不多了。 今年正是她八十八岁,去年大孙子建信带了曾孙回来,拜了祖宗,开了宗祠,她也是四代同堂的老祖宗了。 那天傍晚,老鲁太太吃了半碗软烂的面条,儿媳妇魏淑贤拿了拐棍过来让她拄着,扶着她到门口去坐会儿,老太太年纪大了,弯腰驼背,耳聋眼花,偶尔逗逗小孙子,也分不清哪个是哪家的,笑呵呵,牙齿都掉光了,是个慈祥的老祖母。 傍晚夕阳落下,春风徐徐,有芬芳的野花草开在老屋门前,农人赶着黄牛归家,路过他们家。 这个春天,和六十年前的春天似乎没有不同。 过了会儿,老太太拿棍子敲了敲门口的石墩子,魏淑贤在里头停下手上的活计,站起来,细心把她挡风的坎肩系好,扶她起来:“娘,天晚了,该回去歇着了。” 老太太很缓慢地点头,没有牙齿的嘴里有些吐字不清:“嗯,该歇着了。” 这一睡,八十八的老太太就再没醒过来,而今年五月,正是她八十九岁大寿。 过八不过九,过零不过整,鲁老太太在梦中仙逝。 鲁有根接到老妻魏淑贤电报的时候,正在开会,平日里给他送信的小兵急得直拉坐在门后边儿警卫员的衣摆,那警卫员回头看了下送电报的小士兵,用眼神示意他,有事等领导们开完会再说。 小士兵一头汗,看看警卫员,又看看鲁师长。 没想到鲁有根恰好抬头看到他的小动作,就让他直接过来,把烟放进嘴里,拿起电报看了一眼,猛地站起来,身后的凳子往后倒去,发出“嘭”一声巨响,那根悬针纹夹成一个川字,看不出是喜是悲,手上的烟蒂掉落在地上,姚聪在一旁看着,也站起来,以为是上头部队发来的,伸手拿过来一看,竟是丧报。 “老鲁,你先回去,我来主持工作。”姚聪让鲁有根的警卫员上来,“叫上小康小曹,和你一起,去帮鲁师长跑跑腿。” 鲁有根一言不发走出会议室,他的警卫员接过姚政委手上的电报,扫一眼,捏了一把汗,都把电报发到办公地点来了,差点就耽误事儿了,得赶紧回去,这事儿也得跟何嫂子说一声。 何知云身体一直不算好,平日不爱出门,就在家听听收音机,看看书,写信和以前的亲朋说会儿话,自己种种菜,过得像是隐居生活。 老鲁在上班时间回家,回来坐下一言不发,脸上无甚表情,但看得出来心情极差,一坐下,他就发现自己的陈年腰伤开始痛,之前偶尔也痛,可都是在阴雨天和下雪天时发作,外头春光灿烂,竟也隐隐作痛。 去年大夫就说他娘身体不好,阿贤怕婆婆去了,还想着提前给她老人家办个寿酒,冲冲喜,特意把远在岭南的儿子找回来,可老人家见了建信和小曾孙后,人又精神了。 他明明上个月才回家和娘亲吃了饭的,怎么...怎么一下子就去了? 去得没有任何征兆,没留下一句话,老人家似乎对这个世界无怨无悔。 警卫员跟在后头,何知云没敢这时候去问鲁有根,就看了看警卫员,警卫员把那份电报递给何知云。 何知云和鲁老太不合,皆因老太太不接纳她,当初鲁家族人说要称她为小何氏,进门给阿贤敬茶,那裹脚老太太都不肯点头,老太太说了不认这来路不明的女人和孙子,至死也没喝她那杯媳妇茶,而老鲁自始至终也没再把她带回去第二次。 她一直盼着老太太早日两腿一蹬,两眼一闭,死了一了百了,只有恨的人死了,才能泄掉心头的那口气,如今总算等到这个消息了,先是惊讶了一下,脸上竟忍不住微微露出一个笑,让警卫员等着,转头一看老鲁还坐在木头沙发里,双眼瞪直,一动不动,那一抹笑扯下,换上一副忧心的面容,前去安抚他:“我马上给你收拾东西。” 老鲁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何知云看他不肯动,就自己上楼去给他收行李,收到一半的时候,又兀自笑了一下,人死灯灭,了无痕迹,她其实没什么好开心,也没什么好放不下的,陈年旧事,或许都无人记得了,就她还耿耿于怀,始终没有把那个坎儿跨过去。 这么一想,何知云有些灰心,收了一半的行李,又坐在床边发了会儿呆,落下泪来,她发现自己心口堵的这口气,不是跟老太太堵的,是跟鲁有根堵的,只不过对鲁有根的感情太盲目,让她不肯面对。 还有长子鲁信图去世后,她只是把那口气怨在了所有有关无关的人身上,却始终不肯责怪鲁有根半分,自己也不敢轻易负责,仿佛责怪了鲁有根和自己,就证明当初她的所有选择都是错的,甚至报应落在了儿子身上,她不能再承受更多了。 何知云落泪,哭湿了半条帕子,不是为去世的老太太,是为自己,为自己这荒废的十几二十年。 鲁有根在楼下坐了半晌,外头传来别人说话的声音,是下属们下班回家路过他家里附近,他这才回过神来,扶着椅子的把手,想站起来,又发现很吃力,就干脆坐着,短短半日,仿佛一下老了几岁,招手,对警卫员说:“你替我回个电报,说我今天就回去。让小康带够油,送我一程,你也一起。” 警卫员立正,敬个礼:“是。”跑出去找小康了。 鲁有根慢慢站起来,骨头发出“咔擦”响声,抬着沉重的步伐,上了楼,听到何知云在轻轻啜泣,他没有精力安抚她,就坐在床边,听了一会儿,才说:“娘的丧礼,估计得等我回去才会抬上山下葬,发电报把鸣图叫回来,送祖母一程。你就别操劳了,在家等我。” 何知云抬起带泪的脸,有些楚楚动人的意味,她睁大眼睛看着眼前已经长出白发的鲁有根,不可置信:“你...你不让我回老家去?” 鲁有根看她一下,心中有疲惫,可毕竟是多年同床共枕的妻子,他爱她如同爱护一束娇贵的花,平常几乎不与她大声说话,就沉默起来,希望她能自己退让一步,和从前的许多时候一样。 何知云心中仿佛挨了一刀,擦干泪,像第一次见到这人一样,充满了陌生感,轻轻重复了刚刚的问话:“我是你爱人,你不让我和你一起回去?” “小云,你也知道,娘她...”娘她一直不想见你,鲁有根却没把这句话说出来,可他的欲言又止,不说比说还令人心寒,原来他一直站在他娘的那头。 何知云站起来,扯开木柜子门,从最里面找出一身保养得当,五彩绣花的绸缎旗袍出来,往自己身上比,这是她十八岁穿的旗袍,现在四十多了,也还能穿进去,家里没人的时候,她偶尔会穿出来,对镜自照,仿佛还是那个十八岁的少女,不过添了几分少妇的风韵。 “看到了吗?”何知云的声音不高,有几分绝望,还有几分渴望,“鲁旅长,还记得吗?当初你就是这样解开上面的扣子。”她的手发颤,解开上面一粒祥云盘扣,看着没有表情的鲁有根,又解开另外一颗,“是你和我说,知云,你身上怎么总有这么香的味道,让我闻一闻,让我看一看,究竟是哪里的香味。” “鲁旅长,你忘了吗?是你一颗一颗地解开我的扣子,和我说,‘知云,你放心,我会负责,我不会辜负你。’” “鲁有根,我是你的爱人!是在你老领导见证下结的婚!我才是那个名正言顺的儿媳妇!” “你凭什么不让我陪着你回去!” 何知云把身上的旗袍丢到他身上,自己转身伏在床上痛哭起来。 鲁有根伸手摸了摸那身顺滑的旗袍,仿佛第一回 触到一样,旗袍还很新,柔软得如同女人的肌肤,细腻,光滑,那时候他才三十五,多年轻啊,走南闯北,心中充满了打天下的豪情,三十五岁的男人有征服一切的欲望,包括那个俏生生说要“报恩”的女学生,他看到她眼里藏都藏不住的崇拜和欢喜,所以他先主动,摘下了这朵娇花。 他以为自己可以处理好老家和何知云两头的关系,却不曾想,老太太那样刚烈,阿贤都让了步,他娘却说自己的儿子白养了,把廉耻和忠贞都忘了! 鲁鸣图自出生后,老太太都不曾惦念过一次,她彻底把何知云母子关在了门外,更不允许家里提这个人。 前尘种种,都约好了今天来似的,鲁有根眼角湿润起来,他不是不在乎何知云,而是脑子没有三十多岁时的清明了,可偏偏把小时候的事记得牢牢的,闭上眼仿佛还能看到少年时的自己,沙哑的嗓子轻念道:“我自小没有爹,受了好多族人的欺负,我娘咬牙不改嫁,不曾送走一个孩子,下了死力气维护我们兄弟姐妹,在那个年月,我们几个,一个都没饿死,全活了下来。 “可现在,小云,现在我没有娘了。” 何知云沉浸在自己的哭声里,听到了鲁有根的这句话,无动于衷,若是往常,她定会温柔小意哄他,说几句顺他心意的话,告诉他,无论发生什么事,他们都在一起,可此时她没有了这个心思,这么多年,随着老太太的死,她的气似乎也散了,爱也在此刻散了。 是否从前憋着的爱,其实只是一口气罢了? 最后,鲁有根的警卫员还是把鲁师长和何嫂子两人的行李抬上车,小康开车,他坐在副驾驶位上,鲁师长夫妇坐在后排,一路上两人都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气氛诡异且压抑。 开车一天一夜,到了鲁有根老家,家里灵堂已经布置起来,简单朴素,请村中老人写的挽联,现在不能大搞特稿,因此来的都是族人,也有几个当地想认识鲁有根的小官员送了花圈。 阿贤披麻戴孝一身白衣,在外头等着鲁有根回来,见到有几分憔悴何知云,愣怔一下,才慢慢开口说道:“你也来了。” 这个当初抱着幼子说要进鲁家门的年轻女人,经过二十年的岁月,她也老了,魏淑贤突然想到,原来人都要老啊,这二十年心头的结忽然就松开了。 大家已经四五十岁,在老太太灵堂前讲这些恩怨,似乎怎么都不对,三人都异常沉默,鲁有根何知云换上孝衣,手臂绑了草绳,跨火盆,磕头上香,立在家属席,朝着来参加葬礼的亲朋鞠躬。 但一旁的鲁汇信和鲁春信却瞪了何知云一眼,他们兄妹和他们的大哥魏建信站在一起,并不欢迎何知云。 何知云对这两个爱憎分明的年轻人视若无睹,跟在鲁有根旁边,葬礼繁复,偏偏规矩又多,该她做的就做,她不懂的,自有阿贤操持。 过了几日,建信风尘仆仆从岭南赶回来,一脸的胡子拉渣,满眼血丝,嘴上都是皮,进门就直挺挺跪在了老太太的黑白相面前,磕了三个头。 儿子回来了,魏淑贤好像才找到主心骨,多日送往,坚持不哭的她,却一下子扑在建信身上嚎啕哭起来,那哭法,要断过气去一般,看得人心酸无比,纷纷让她节哀。 鲁有根擦擦眼角,上前去扶住阿贤,其他几个孩子都围着她。 何知云冷眼看着这一家人,又看了看相框中一直微笑的鲁老太,眼里的没有波澜。 鲁鸣图始终没有到老家来送别祖母,何知云觉得没有必要,就没给他拍电报,倒是何家兄姐给老鲁发了慰问信,毕竟是亲家,人情要维护。 鲁家人也没有特意等鲁鸣图,日子到了,由鲁有根其他的兄弟在前头摔盆举旗子,敲敲打打把老人家送上了山,和老鲁头葬在一起,旁边还有两个老姨母的墓穴。 这两个老姨母死在了鲁老太的前头,死之前,恳求大太太让她们葬在旁边,清明时也有孩子能来烧个纸,敬三炷香,谁都不想当个漂泊的野鬼。 魏建信走之前,再次恳求母亲魏淑贤,让她离开东北,到温暖的南方去,祖母已去,弟妹也长大,她不必在原地,维持一个不需要维持的鲁太太名分。 往常魏淑贤有诸多的理由拒绝儿子,可这一回,她说:“让娘想一想。” 鲁有根原想和阿贤,还有三个孩子说说话,一回头,却看到他们母子四人在一起小声说话,有商有量的,他想插话,却没有余地,作为丈夫,作为父亲,他都已经脱离他们的生活太久了。 第134章 鲁有根的母亲去世, 江心还是先听家属村其他嫂子们说的,霍一忠那天被团长留下来开会了,中午吃食堂, 晚上很晚才到家。 有几个嫂子说好, 等鲁师长和何嫂子回来, 她们就去探望一轮, 男人有男人的交际,女人也有女人的交际。 江心对何知云不爽快,但也点头说了好,反正混在人群中,不必太突出就好。 晚上霍一忠回来, 有些疲惫, 江心给他端来一碗热面,陪他吃饭。 现在天气慢慢暖和起来,手脚不僵,大棉袄脱掉, 换上了薄衣裳,人人身上都松快了些。 “今年似乎少了很多出差?”江心坐在霍一忠旁边, 他已经有几个月没出去了,真难得。 “对,今年主要计划是训练, 除非是上头点名出差办事, 否则都不出去了。”霍一忠一手玩她的手指, 一手吃面,这是个坏习惯, 可他们偏偏就习惯了。 两人上去睡觉时, 提起了鲁有根老家丧葬的事情。 霍一忠说, 和团里的几个弟兄已经让小康他们帮忙买了花圈,等鲁师哥回来,大家可能还会一起喝顿酒,不过听姚政委的意思,鲁师哥很累,并不想再应付这些了。 江心想,老太太活到八十八,确实算长寿,也能叫喜丧了,可再怎么说那也是丧事,何况现在整个情况晦暗不明,鲁师长不愿意大张旗鼓也是对的。 夫妻带着孩子,丈夫上班训练,孩子上学,江心在家里理家,偶尔算一下家里的钱,后头能买些什么东西,又能做点什么事情,钱生钱,现在不能动,不代表一直不能动,过得有几分“男耕女织”的意思。 林秀偶尔会写信来,大概是见过了江心,受了人家的好处,放下了从前执拗的傲脾气,平和叙事,知道和霍一忠不对盘,连写信都直接写给江心,江心有些哭笑不得,只好自己把信读给霍明霍岩听,好在信不长,讲的都是家里人的事,那边的舅舅舅妈,还有表兄弟姐妹,似乎怕孩子们忘了他们,时不时得提点着。 霍岩开始懂事,也知道什么是亲妈后妈了,每到读林秀来信时,他就会抓耳挠腮,撒娇作痴,想逃避这种读信的时刻,孩子可能不懂表达其中的不适,但是抗拒是很明显的。 江心面上不显,心里却有几分暗喜,孩子还是向着她的。 霍明有时会不耐烦,但大多数时候能听进去,偶尔还会和江心念叨几句。 有一回,林秀说霍明的表哥表姐如何聪明可爱,现在已经上六年级了,会背好多诗,让她和弟弟也要学习他们。 霍明正半躺在江心的膝盖上,一双小短腿跟踩自行车一样动来动去,突然说了一句:“我记得表哥表姐,在爷奶家里的时候,她偷偷把鸡蛋存起来拿回去给他们吃。”又说,“我和弟弟哭了也不能吃的。” 这个她,就是林秀。 江心哽住,话都不好往下接,谁说孩子没记性,该她记得的,全都记得一清二楚。 “妈,我们今年还去外公外婆家吗?”霍明爬起来问她。 “今年不回去,等下回,你爸把假期攒起来,咱们再一起回去。”这是江心和霍一忠商量过的。 “那外公外婆会想我们的。”霍明就是想去和平平玩儿,看看小舅舅说跟红猴子一样的妹妹江安,还想去一趟申城,摇着江心的手撒娇,“去嘛去嘛去嘛。” 就连霍岩那小子都记得:“妈,我们去看水晶大吊灯!”他还画了下来,只是江心完全看不出那个抽象的线条是吊灯还是头牛,只能闭着眼睛瞎夸他一顿。 “咱们再商量商量。”江心也有几分想出去走走,天天待在家属村确实容易无聊,人的反应都要迟钝了。 这话刚说完没两日,江心就收到江淮的来信,读完信的她,心里发沉。 江淮写信来,说的是老水逃开后,一些关于侯三的事。 自从去年江淮和侯三闹翻后,两人就没有再说过话,新庆这样小的地方,时常抬头不见低头见,见着也是擦肩而过,说起来,男人的气量这个东西,也很玄乎。 老水对侯三提出要赚大钱的提议,侯三纠结一番,就答应了,把自己手上的钱都投入到这个事情里头,一开始还小小地运几箱货,接着是十几箱,等货到了附近,除了找原来的熟人出掉,又去找了江上兄弟,让他们帮着运到临市和省城去,可以说是侯三的渠道比以往扩大了三倍都不止。 好在老水和他心里还有点成算,知道这些事不能传出去,真正知道他们是幕后主要人物的也不多。 侯三这人,说他贪利,也不尽然,赚的钱,不是拿回家里,就是帮扶一些家中困难的兄弟,有几分实在的义气在,所以他才能把人给召集起来,有兄弟能替他跑腿办事。 手里有了钱,侯三不满足北方来的苏联货,南方的东西他也参与了,一南一北,交汇到他手上,水路和铁路都能搭上桥,也确实有几分能耐。 自从老水跑了,那三十箱货被收押在案,侯三就有些崩了,里头的巧克力和大香肠这些东西已经很少了,几乎都是烟酒和一些做工精细的工艺品,是值钱的好东西,市面上少,销路很好,好几个人凑钱给老水进的货,大家都指着这三十箱货分一笔钱的。 谁知道货说被扣就被扣,老水却始终不见踪影。 好多人都想把气出在了老水家里人的身上,侯三一开始也想揪着老水年轻的妻子问,你丈夫究竟去了哪里,好歹出来给我们交代一声,当时火车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怎么好端端的货会被查? 可看着被人威胁后连门都不敢出,怯生生的嫂子,搂着年幼的儿子一声不响,抬眼看人的勇气都没有,要他一个男人去打一个女人,他又做不出来这么王八蛋的事儿,最后只好往地上吐了口痰,骂道,晦气! 北方的路线断了,凑了钱的人想弄笔钱的心气也被打压了,这个事情又不能嚷出来去报公安,真正的打落牙齿和血往肚里吞,自己人一聚在一起就咒骂老水。 侯三手上好歹还有南方那边的来货渠道,北方的被掐了,他手上还有十几个跟着他的兄弟,都要吃饭,等着他发钱,侯三就干脆找人借了钱,又增加了南方那头的货。 和他一起做这个生意的,是一个叫阿九的男人,阿九此人,听说祖上就是新庆的头目,解放后打靶了好几个,他家里消停了一会儿,可近两年又有抬头的迹象了。 阿九的正经名字,大家都忘了,就知道他在家里排行第九,长得凶神恶煞,有些土匪气性,没有工作,不论多热的天,出门都穿长袖的衣服,衣袖口藏着一把刀,又莽又猛,江上兄弟都得称他一声九哥。 人是危险的,可侯三实在是没办法了,只能跟这人合作,让阿九看着南方来的货。 当初老水让他合伙做生意,他把几个要好的兄弟给拉了进来,现在个个都朝他诉苦,说那是家里所有的积蓄,现在真是连口饭都吃不起,指着他想想办法。 赚钱的时候又不见他们嫌这钱不够正路,反正亏了都找上了侯三。 侯三和老水带着这几人赚了几个月的钱,也有点当大哥的威风了,自觉要对他们负责,就对南方那头的货更上心了,不论是吃的喝的,还是消费品、工艺品,只要新庆和省城少的,他来者不拒。 阿九手上有人,让他跑跑运输、逞凶斗狠可以,可让他去散货去算价格,那就是草包一个,所以侯三每天忙得跟个乱飞的苍蝇似的,谁有事都能来找他,请他帮忙拿主意,就是这种每日帮人解决问题,决定货来货往的事情,让他滋生了一种可以指点江山膨胀的心理,以为自己已经是个人物了。 自从江淮和侯三决裂后,大狗就处着他们俩人中间,侯三叫他跑跑腿他就赚点小钱,江淮找他喝点啤酒,二人也能说得上话。 江淮侯三二人吵过架,谁都拉不下脸来找对方说话,只能从大狗口中了解对方的信息,可偏偏谁也不会对大狗说再多的话。 侯三认为江淮这人是个老古板,写了两年冠冕堂皇的材料,去省城培训两回,怕不是被条条框框给钉死了,往后还能做得成什么大事? 而江淮则是不认同侯三这种大张声势的做法,要说他在公安局这两年来学会了什么,就一句话:稳打稳扎,风物长宜放眼量。侯三太过激进,不是好事。 这一年的时间里,两人如同两条平行线,各过各的,没有交集。 直到今年列车公安寻求新庆公安配合,到老水家里去查走私商品的事爆出来,整个新庆小城都沸腾了,这是难得的大案,省里和市里的报纸都派了记者出来,写文章报导了这件事。 公安跑了好几趟老水家,可他家里人也不知道人去了哪儿,找不到人,总不能抓他家里人去顶罪,在火车站刮出两三个小喽啰,供了几个人名出来,证据又对不上,最后把那几个人关了一个月,又把人给放出来,立了案,重点仍放在搜寻老水身上。 侯三完全是走了狗屎运,抓的那几个小喽啰都是老水安排搬货的人,也没见过背后散货人侯三,这才没有把他给供出来。 因为这件事,新庆公安的石局长到省城去开会,省城领导点名批评了这件事,新庆是个小地方,竟然出了这么大一个毒瘤,可见新庆公安严重失职,没有察觉到罪恶就在身边! 这个会把石大智的脸都批绿了,他回来就召集了干部们开会,让大家上半年专门打击此类投机倒把、发展资本主义尾巴的事情,平日加强火车站和码头的巡逻,最后连宁可错杀,不能放过的话都说出来了! 加上首都传来一波接一波的震动,似乎每日都有不同的思想在拉扯,文件一张张往下发,人心惶惶,本来就保守的工作,现在更是如履薄冰,生怕犯错误。 侯三和阿九的生意,其实也不是那么隐蔽,真要查,总能找到蛛丝马迹的,尤其是在他们近来招摇过市的情况下,更容易被人抓到把柄,新庆市里的公安把乡镇来的面生队友放到大街小巷去买货,逐渐收集证据,短短两个月的时间就已经摸出了不少人,以及他们运作的方式。 石大智很重视这个案子,他也想破大案,下回去省城开会才能抬得起头来,召集了局里几个重要的领导开会,让他们去布局抓大鱼这件事,任务一层层派下来,整个公安局都忙碌起来。 江淮也被这个专案组的负责人点进去开会,因为后头要写总结材料,江淮最好参与一下这种事前准备。 这件事得做得周密,但还是要人去做事的,会开到一半,江淮就这样在抓捕人员的名单上,看到侯三的大名,他擦擦眼睛看着眼前的纸张,“侯信德”三个字,赫然在列,他眼皮一阵急跳,深吸一口气才稳住自己。 散会前,负责人很严肃,说:“这个事情大家必须保密,大家伙儿辛苦几日,今天下午回家一趟,把衣服拿过来,住在局里的招待所里,出任务前不要和其他人联络了,随时待命。” 江淮本来就住招待所的那个小房间了,他更不能乱走动,一动就有嫌疑。 可偏偏那阵子公安局每个人都忙得晕头转向,连后勤都被派了出去,好几个非专案组的人都有意见,他们的工作也得照常展开,偌大一个公安局,总不能为了一个案子就把所有人力都占了。 跟市政府那边打交道的一个科长想点个人去送个文件,找半天,只看到就江淮这个临时编没被派出去,还伏在办公桌上写东西,就拿着一叠材料过来,让他骑自行车跑一趟,说是让在市政三楼办公的齐主任帮忙签字盖章,还叮嘱他每一页都要盖章,盖好章再拿回来,明天就要用了。 江淮刚刚才参加一个抓捕会议,有的同事已经回家拿洗漱衣服去了,他是因为就住招待所,所以不能乱动,听了这科长的话,下意识去请示那个专案组的负责人,负责人不高兴,但也不想和这个科长红脸,就对江淮说:“早去早回。昨天你写的那个材料没改好,我还等着给石局交上去。” 江淮点头,沉声应是,这种小领导们之间的小官司,每天都在上演,他只是一个临时编,后头又没有人,虽说是陈钢锋推举进来的,又不够硬气,点起来最好使,好多细碎的活儿都会派给他去做。 出了门,江淮骑上自己的自行车,一路往市政那头去,刚刚那科长说,齐主任是在三楼,他的车把拐了个弯儿,去找了趟大狗,让他帮忙去趟筒子楼,告诉家里这几天不回家吃饭。 侯信德有个二哥,叫侯仁德,在那拐角的楼里办公,江淮以前和侯三一起玩儿的时候,见到大哥二哥都会跟着喊,在路上见着,侯家二哥还会让他上家里吃饭。 这天侯二哥在办公室里看着新发的文件,楼下保安递上来一封封得严严实实的信,说是有人放在保安亭的,他打开一看,里头写了一行字,力透纸背:“很快就要下大雨了,让侯三回家避雨。” 侯仁德站起来,又收敛起脸上惊讶的神情,把信揣在兜里,到前头的去找他大哥侯文德,兄弟一合计,就找老爹去了。 侯三的爹一看到这张字条,吹胡子瞪眼:“这个孽子!让他老实点,非要惹是生非!”又对两个儿子说,“把老三找回来,关回你们奶奶家去,轮流看着他,这几天别让他出门!他敢闹就给我打断他的腿!” 侯大侯二是在一个商店门口找到的弟弟,大哥二哥当过兵,力气大,两下就把他扭住,说他不孝,把奶奶气病了,要抓人回去认错。 侯三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死命挣扎,不肯回家,门口好几个认识的人,两个哥哥在外边也不给他面子,气得七窍生烟,何况他有一批大货今天夜里就要到了,绝对不能这样不明不白跟兄长们回家,扭动得很厉害,把桌子上的茶壶都撞掉在地上了。 侯大哥没有客气,利落地给了他一个手刀,把侯三敲得说不出话来:“奶奶都气得起不来床了,你还敢在这儿顶嘴!” 这是人家里的事儿,侯三外头的兄弟再讲义气再劝阻,也不能阻止人家的大哥二哥教训亲弟弟,劝和是劝和,就是说不动人家。 侯老爹信奉棍棒底下出孝子,大儿子二儿子还算听话,但小儿子自小就调皮捣蛋,因此侯三小时候没少挨打,导致侯三有记忆开始,一直到现在都不和他爸亲,倒是奶奶疼小孙子,宠得他有些上了天,侯三就是把他爹气死了,也不会对奶奶不孝。 反正大庭广众之下,侯三就这样被两个大哥给“押”了回去,关在他奶奶家里四五天都不能出门,两个哥哥轮流看着他,他一动,就真给一棍子,打得他肌肉紧绷,眼冒金星。 侯三都二十五岁了,还在挨老爹和大哥二哥的棍子,气得他要大叫大吼出来,又怕吓着眼前年迈的奶奶,这才压着火气,问大哥二哥,究竟是为什么要把他关在家里,不让他出门? 侯仁德把那封信拿出来,递给侯三,侯三看一眼,跌坐在椅子上,脸色有些白。 这已经是他被关起来的第三天夜里了,衣服没换,一身馊味,满脸胡茬。 入夜,侯老爹这才一身疲惫进来,踹了侯三一脚:“你是要气死你老子才甘心!” 侯三梗着脖子,不服气,雄赳赳的样子:“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你要打死我不成?” 侯老爹这才坐下,抹了一把脸,让人把窗帘拉上,这才开口:“公安今天破了一起大案,有个叫阿九的,和他两个兄弟,都被打死在江上,抓了二十来个人,缴获了四十箱南货。” “你是想死在江边,还是想在家陪你奶奶多吃几顿饭?” 第135章 关于侯三的这件事, 江淮的信写得很详细,厚厚一叠。 侯三被关在他奶奶家,关了有十来天, 到最后大哥二哥不看着他了, 他也没敢出去。 外头关于这个案子的风声慢慢散了些, 当场被抓住的二十多个人, 招供了这次的走货,石大智本来就重视这个案件,一心想着把上回在省里开会丢的面子给捞回来,行动开始后,亲自坐镇, 夜里都不回家了, 在办公室指挥工作。 有领导的加持,新庆公安速战速决,雷厉风行,抓了人后, 连夜审理,整理资料, 汇报上级,五天后得了省里的回复,就在公安局门口贴出了告示, 宣判这些人劳改的年限和地方, 而侯三这回没有在此次名单上。 可侯三本来就是领头人, 这帮人又是在新庆大本营被抓的,他活动得这样频繁, 招揽了那么多的兄弟, 怎么会没人把他供出来? 因为这次案子抓的人多, 审讯的时候,江淮和其他几个同事轮流做笔录,手都写酸了,光是听到“侯三”这个诨号就不下五次,他写字的时候,眼皮都不跳了,只是快速记录,低着头,一直不曾说过话。 侯家父母和侯大侯二为了这个弟弟,把腿都跑细了,托朋友,托长辈,又做了一些不能拿到台面上来说的承诺,这才把这个件事给摁下去。 就连退休后深居简出的奶奶,都拄着拐到从前几个老朋友家里去,让人帮忙说说话,抬抬手,她最疼就是这个小孙子,若是侯三有个什么事,她估计能提早去见老头子。 侯三被关了十多天,在家的时候,不声不响,那张让他“回家躲雨”的字条,已经让侯老爹烧了,这件事不能再有其他的牵扯,也好在有人提前给他通了风,至少没有在抓捕现场把人给抓住,不然就是侯三的爷爷再生,恐怕也没办法把他全须全尾地保出来。 “知道是谁的写的字条吗?”侯文德问侯三。 侯三看了那张被烧尽的字条一眼,眼睛里都是晦暗的光,这次的事情明显把他给打击到了。 阿九那样的人,凶悍无比,侯三平日就是带着几个兄弟都要让他三分,本以为阿九是条过江猛龙,可现在说死就死了,死的时候,身上至少有五个弹孔,因为反抗得太过激烈,脸都碎了一半,死状极度惨烈,而其他的二十来个人,有不少他认识的,五天内分散到天南海北各个劳改场所,最低年限是三年。 三年后,等他们出来,又会是一番什么样的境遇?无人知晓。 侯三知道是谁写的字条,那个字体,他见江淮写过不下百次,自从淮子进了公安局,得了这个临时编,每日每日都要了对着报纸写字练习两小时,早已经写得有些模样了。 “你心里最好有数,什么人是能接近,什么事是不能做的。”侯文德是大哥,天然有种要保护弟弟的责任心,因此除了侯家爹妈,最关心小弟前程的就是这个大哥。 二哥侯仁德倒是想到一个人,问弟弟:“是淮子吗?”小弟的朋友中,也就这个正经一点了。 侯三的眼睛动了一下,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侯家人就了然了,这是又欠了个人情。 不过事情过了十来天,江淮也没上门找过侯三,侯三被关在家里,几乎半个月没踏出门过,每日都躺在床上愣愣地盯着屋顶看,奶奶叫他起来吃饭洗漱,他也跟行尸走肉般。 他看重的兄弟,他借来的钱,他往年的积累,全都在这次的货里,如今,侯三一无所有了。 后来侯老爹让人牵线,和石大智喝了顿酒,见公安那头似乎放松了,才让他出门去,出去之前又照常威胁加叮嘱了半天,谁也不能天天盯着他,现在家里是能把保他一回,第二回 就难说了。 出去之前,侯三还有些拘谨,好像是在奶奶家住了十几天,再踏出去,外头就是另外一个世界了。 侯三出去后,发现除了临近夏天,天气热了点,街上的一切人和事情都没有改变,二十天前他还觉得自己好歹是条龙,每个知道他走货的人,都想和他攀上点关系,也算得上是新庆街面上能叫得出名字的人了,可他消失的这阵子,世界并没有停止运转,往常怎么样,现在还怎么样,有他没他,人家照样过日子。 走在路上时,有些知道他事情的人,反应不一,有人“呸”了一句,说他会投胎,也有人觉得他家实在底子厚,都闹成这样了,还没把他拉下马,上前和他搭话,让他再有机会的话,帮忙带入门做生意。 而那些被抓了家人的人,则想来和他拼命,他被打了几个拳头,有些狼狈地逃了。 太阳底下,侯三只觉得冷汗涔涔。 江淮今天没有上班,回了筒子楼,和父母大哥大嫂吃饭,顺便看看家里的侄子侄女。 大狗上楼找他,说侯三在以前他们常去的街心公园后面的一个小土坡上,想见见他,江淮把手上养漂亮的小侄女交给江母,和她说:“妈,我等会就回来,记得做我的饭。” “行,去吧,今天有你爱吃的猪头肉,别太晚了。”江母接过小孙女,脸上的皱纹露出慈爱,叮嘱儿子早点回家吃饭。 江淮跟着大狗去了,大狗知道自己和他们交情不一样,就在另一边摘了一根狗尾巴草剔牙,拍拍一个破台阶,坐着,看看太阳,又看看手上的指甲,人啊,心还是别太大,淮子说得对,还是要稳扎稳打。 江淮走过去,看到一个刮干净胡子的侯三,有几分泄气落魄坐在半坡上,见这个昔日老友过来,侯三一向有些年轻气盛的脸上竟有两分委屈的神色,那个鹰钩鼻看着都黯然失色了不少。 两人坐了会儿,看看天,看看眼前,都没说话,最后,江淮站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不必多说,一切尽在不言中。 江淮的心情既平静又不平静,不平静的,他选择了写信和小妹说。 江淮在信里写道:小妹,这件事,我在中间给他传递信息有没有做错,至今不敢去认真想,但我知道,是经不起推敲的。可侯三毕竟是我多年的朋友,我不能眼睁睁看他被扭着手抓进来,能做的就是提醒他,至少不要出现在现场。 另,他又提起去年周强被捕的事情,周强原本是革委会王副主任底下一个能用的“打手”,但利用手上一点职权敲诈勒索被批判之人,被侯三带头做局抓起来,又被人联合举报,最后被判三年,至今没有回过家,听说他在劳改场也和人逞凶斗狠,加上不服管教,又加重了刑罚。 周强的父母在新庆中专烧锅炉,儿子出事前也是不可一世的,可儿子出事时,周强父母求救无门,王副主任也将其拒之门外,更别说被周强辱骂过的的公安们,最后周强和其父母在分别前都没见过面。 “小妹,我不禁想,如果今日侯三的父母和周强的父母一样,都是没有任何门路的锅炉工人,侯三是否能如此顺利脱身?” 毕竟以侯三的程度,跟周强比,只会更严重,周强是被判三年,侯三若是在现场,至少是五年起步,甚至十几年都有可能,不论是劳改三年还是十年的光阴,对一个年轻人的人生来说,都是惨烈的。 可是侯三,就这样躲过了。 同样可参考的还有失踪几个月的老水,他和侯三本是同个家属院里长大的孩子,父母退休,自己和妻子工作看着也体面,可老水就打死都不敢回家,因为他也知道,一旦回家,等待他的就是牢笼,绝不可能像侯三这样轻松过关。 江淮承认其中自己有缓冲的作用,但他总在想,若是没有家里的关系给侯三垫着,侯三会走到哪种地步? “小妹,你总时不时提醒我要谨言慎行,我一直认为自己已经做的不错,甚至觉得你太过小心。可侯三此事,又给了我另外一个警醒,我们都是十分具体的普通人,我们若是做错了事,是没有父母可以兜底,甚至是连累家人的,一切选择和言行都需要靠自己慎重思虑过再决定。” 信本来到这里是结束了,后头江淮似乎又发现了新的事情,另外撕了一张纸,里头的字有些潦草,写的是侯老爹主要负责邮政工作,他们有个后勤保障小组,前阵子进去一个人,是石局老家的亲戚。 而侯文德所在的单位,有一个专门在招待所负责接待工作的岗位,落在本次冲在陈钢锋队长乡下的小姨子身上,决议上报劳改名单时,正是陈钢锋提议,不针对不出现的人。 这两个都是市里在编的稳定工作,有粮油本子,比他这个编外的要强。 代价是有的,不过没有出在侯三身上。 江淮的信到这里就彻底结束了,江心把信件看了几遍,觉得小哥仿佛给自己写了一篇作文,遣词造句,文思流畅,最后还带了升华和后记。 事情就这样,如同一条看不见的线,又或是每个人都起了一念之差,引起了这个多米诺骨牌效应,参与走货的每个人都得到了现阶段的结果。 江心叹口气,每个人都在变,小哥也在变,可看他如此平静的叙述,也不难想象他在其中的微妙成长。 霍一忠也看了这封信,没想到这件事还有这样的曲折迂回,看到最后,他把鲁师长提过的石局说了一下,说这人会有些势利眼儿,爱攀附。 只是提到陈钢锋,还有他那个只读了小学小姨子得到这个工作,霍一忠也不说话了,每个人都有私心,他当时带着江淮去找陈钢锋,也是私心。 “江淮要是觉得气闷了,发电报让他来一趟这里也行。”霍一忠邀请这个二舅哥来住一阵子,“我比他大几岁,这些年走过的地方也不少,家属村虽然偏远,但比新庆大许多,来看看平原和田地,他心里能开阔些。” 江心就给小哥发了个邀请的电报,让他可以适当请假,如果想来就说一声。 江淮接到这个电报,一家人都很高兴,因为和霍一忠的驻地太远了,他们娘家人都没去过,现在江淮能过去,就当是娘家人去看出嫁的姑娘了。 但是去北方的路途遥远,一来一回二十天,中间住几天,时间都花在路上了,他还有工作要做。 陈钢锋倒是没意见,他是当兵出来的,对军营有着一种特殊的感情,退伍多年,现在梦里还会梦到军营,就让他去请假,自己也帮着说了情,最近办公室事情不多,破了大案,石局去省里开会被表扬,发了红旗,心情好,听说他要去东北,很爽快地签了字,还让他给霍一忠带个好。 江淮收拾好行李,只告诉了家里人和几个同事,还有大狗,就踏上了北上的路途。 第136章 江心收到小哥出发的电报, 已经过去两天了,她告诉孩子们,小舅舅要来家属村看他们, 霍明霍岩跳起来, 还说要把自己的房间给小舅舅睡。 江淮对孩子极好, 两个孩子去新庆的时候, 他这个当舅舅的,每天出门回家,都要带点东西回来哄哄他们,空了就带着他们和平平一起出去玩。 孩子们爱玩,但是这个夏天, 妈和爸都说不会回外公外婆家, 也不会去申城吃奶油面包,一听说小舅舅要来,就在院子里乱跑,恨不得马上就能见到江淮, 让小舅舅骑自行车带他们出去。 村小六月份就放了暑假,可把这帮孩子们给乐疯了, 放下书包,冲出教室,不是自己玩, 就是跟在大孩子的屁股后头瞎转悠, 还不到半个月, 倒是把冬天悟白的皮肤给晒黑了。 尤其是小霍岩,那黑皮的模样和霍一忠像极了。 江心不许他们去河边, 家属村除了野鸭渡, 还有另外一条河, 每年都有玩水的孩子在里头淹死,骇人听闻,所以江心就把他们看得尤其严格,有忆苦思甜带着也不给去,太阳太大就四个人全在客厅里读书练字,开了风扇给他们吹,江心自己也跟着孩子们过了个悠哉的暑假。 只是这个暑假中,她脑子里一闪而过某件事,又抓不到那个事情是什么,只隐约记得影响很大,可又不确定,实在想不起,就放了下来。 何知云和鲁有根从老家回来后,夫妻二人合体应付了一波前来慰问的下属和家属,没几天就收拾东西回娘家去了,这一回,她没有带着任何气性,只觉得该走了。 霍一忠和江心带着两个孩子也去了,孩子们和孩子们玩在一块儿,江心和嫂子们坐在一起,这回见何知云,感觉她又变了些,那是一种很奇怪的变化,江心察觉到了,却很难形容。 何知云没有再找江心的麻烦,头先的两次,她自己想起来也是莫名其妙的,去嫉妒一个比自己年轻的二婚女人过得顺畅,这又是何苦?但何知云已经当了太久的师长嫂子,位置就摆在这里,自然不会和人示好,大家平日不见面,不说话就好。 江心这回倒是顺了心,回去和霍一忠还说,何嫂子的脸色终于没那么端着了,她好像打碎了什么镜像,放下了心事。 霍一忠的心思不在这些小节上,姚聪那头有了新消息传来,老首长和承宗已经见上面,看管的人也撤了,形势看着很乐观,估计接下来就有新的动作传到他们这里,如果没有,那他就很危险,毕竟老王哥当初说的是让他在鲁有根边缘化的过程中加把劲,霍一忠至今不为所动,皆因他不认为鲁有根做错了什么。 姚聪和他一样,保持了沉默,他们都在等一个未知。 没几天,首都又有震动传来,一位巨人逝世,部队上下默哀,广播里和报纸上都是这个消息,家属村有几个年轻人和屯里的知青们自发组成了追悼会,许多人都参与了。 霍一忠每日早出晚归,姚聪也去了省里开会,特意来见了江心一趟,让她帮忙照顾忆苦思甜两个,这回他出去会比较久。 江心自然点头,忆苦思甜两个都习惯在霍叔叔和江婶婶家里吃饭了,自然也没有问题。 江淮到风林镇的时候,一下车就被这夏季的大太阳和一整片看不到头连绵的青纱帐给震撼了,在站台上久久回不过神来,那坐了十来天火车的疲累一扫而空,这个地方正如小妹在信里说的“天地辽远,心胸开阔”,他还是去的地方太少了,一直窝在新庆那个小城市,眼界就只有这么大,去了省城和申城只是见识了城市的繁荣,外头还有更大的世面,他总有一天,要去见识见识。 风林镇火车站本来就是小站台,平常没几个人到,在江淮来之前,江心就说让他到了之后,若是没见着人,就等一会儿她,她会去接站。 霍一忠特意请了一天假,陪江心去接二舅子,现在没有特训和大训,都是常规训练,再带一茬儿新兵,他的任务就轻一些,因此走得开。 夫妻二人到火车站的时候,江淮站在一片阴影下出神地望着眼前这片看不到边际的土地,偶尔有风吹过,地里的高粱和小麦发出“沙沙”的声音,令人心旷神怡,放下一切防备,仿佛要融入这里。 “小哥!”江心头上戴着顶斗笠当太阳,额头出了汗,再惹她也不想再晒黑了。 江心和霍一忠从镇上走过来的,远远见着那根瘦高的竹竿儿,立在火车站前头,兴奋地朝他招手。 “欣欣!”江淮收回自己的眼神,疲累的脸上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在新庆积累的郁闷之气散去,抬手朝着他们打招呼。 霍一忠看着这兄妹俩儿抱在一起,又叫又笑,自己也跟着笑出来,上前去帮江淮拎行李。 霍一忠比江淮江心大五岁,江淮向来叫他霍营长,没叫他妹夫过,思来想去,这关头竟然叫了一声“霍大哥”,江心差点没把牙给笑掉。 “调皮!”霍一忠轻轻拉她辫子,又对江淮说,“想怎么叫就怎么叫。” 江淮自己挠挠脑袋,也觉得怪怪的,可没办法,谁让霍一忠虽是他妹夫,却又看着就比他大,比他老成呢。 这回来看小妹,家里给准备了两袋子好吃的,塞得满满鼓鼓的,江淮看爸妈的意思,恨不得再给小妹挑四担嫁妆,还是大哥江河说小弟转车的时候不好拿,他们才停下收东西的手。 江父若不是不能走开,江母若不是要在自家带孙女,他们俩儿都要一起去看看幺女生活的地方了。 三人在风林镇吃了顿午饭,给江淮找了个地方躺着睡了会儿,在街上找到炊事班的车,一起挤着回了家属村。 才刚打开那扇老竹门,霍明霍岩就跑出来,一把扑到江淮身上,跟两只小鸟一样,“舅舅,舅舅”叫个不停,又问他为什么平平表弟不一起来,对着这两个热情粘人的孩子,江淮身上的酸痛都散了一大半。 忆苦思甜在一楼睡,江淮睡在了二楼原本留给霍岩的房间,霍明现在有了小少女的心事,占了自己的房间,放着属于她自己的零碎东西和珍惜的衣服裙子,就舍不得拿出来给小舅舅睡了。 霍一忠看天色早,到屯里和老乡换了只鸡,杀鸡备酒,准备晚上招待二舅子。 江淮洗过澡,睡了一下午,坐车的劳累总算缓过来了,他看着江心的这崭新的屋子,宽敞的院子,还有面前被打理得整整有条的小菜地,啧啧称叹:“小妹,你这儿比我们筒子楼好多了。”疏阔又干净,独成一户,跟邻居界限分明,连纷争都少了好多。 “那当然。”江心对这栋房子可是很自豪的,尽管中间有许多不开心的曲折,总归是他们一家住得舒服,已经过去两年,现在也终于没有人再指着他们房子说些不好听的了。 晚上霍一忠和江淮吃鸡肉炖蘑菇,在厅堂喝啤酒,霍一忠明天要训练,没空陪他,干脆给他借了自行车,让他自己骑车去转转,这里虽然没有新庆的汽车和繁华,但好玩的地方也不少,江淮喝得脸色微红,点头说谢谢“霍大哥”,江心则在一旁偷笑。 这是他们第二回 喝酒,江淮已经有些酒桌上的劲儿了,霍一忠都感慨,陈钢锋可太会带人了,果然和他不是一个系统的。 江淮隔天骑着自行车载着两个小不点把家属村逛了个遍,忆苦思甜也跟着去了,江心就在家做饭等着他们回来,有几个嫂子过来问这个年轻人是谁,长得不错,个子也高,有正式工作吗?看样子想给他介绍对象。 黄嫂子撇嘴:“这小伙儿一看就是小江的双胞胎哥哥,俩人长得是一模一样。” 苗嫂子也笑:“你这亲戚要真和小江的哥哥成了,那就得从北方嫁到南方去了。” 那嫂子却说:“你看小江不就从南方嫁到我们北方来了吗?人好就成,不用在乎地方。” 这话说的有欠妥当,但都是闲聊,大家也没反驳。 江心却摇头,替江淮挡了回去:“我哥有对象了。” 她看江淮现在可不像想找对象的样子,还年轻,再过两年吧。 那个要给江淮介绍对象的嫂子歇了气儿,不成就不成了。 到了傍晚,江淮和四个孩子才回来,把自行车停好,进去洗手洗脸,转头一看,霍一忠和江心正在厨房做饭,两人脸上都带着笑,平静而温馨,霍一忠偶尔还会帮江心把头发丝儿给弄整齐,趁着没人注意,偷香一口,男高女巧,很和谐。 霍明把凉鞋脱掉在洗脚,顺着小舅舅的眼神儿往里头看了一眼,喊了声:“爸妈,我们回来啦!” “知道了!”江心回应她,五个人这么大的动静,她能听不到吗?“先洗个澡,等会儿就吃饭。” “我爸和我妈老凑在一起说悄悄话。”霍明和江淮小声说,也不知道是不是背着她和弟弟吃好吃的了。 江淮看着小妹幸福的小脸,摸摸头,是不是自己也该结婚了?妈明里暗里都催几趟了。 兄妹二人坐下聊天的时候,江淮神秘兮兮地和她说:“小妹,赵洪波结婚了,不是和之前那个孙红梅,换了个人,是省宣传部委某个领导的侄女。” 赵洪波?天啊,江淮不提这人,江心都要忘了!果然日子过得太自在了,就容易放下过往恩怨。 “我在省城培训,遇到过他一回,我俩儿都当做不认识对方。”江淮提起赵洪波还有点牙痒痒的,就是这人,害得小妹大病了一场,如果赵洪波能靠谱一点儿,小妹也不至于嫁到这儿,跟家里人离得这么远。 江心嗤笑一声,想起供销社原来的同事王慧珠对其人的评价——钻营。 刻薄而准确。 “看着吧,这人往后,说不定还会攀上更大领导的女儿,踩着前妻和前岳丈的肩膀上去。”这样的人,江心见过几个,可没想到会发生在“自己”身上,真也算开了眼,好在已经过去,各不侵犯了。 兄妹二人想起一起用报纸装在信封里,在江城威胁赵洪波的事情,相视一笑,又默契不再提起。 在家属村待了两日,除了感叹这里天地广阔,但又被这无聊的日子给磨痒了心,江淮真不知道霍营长和小妹是怎么待下来的,除了广播就是报纸,家里的书都被翻折页了,日常见来见去都是那几个人,凡事亲力亲为,要看电影得坐车两小时去镇上,自行车还是借部队的。 小妹当初为了给他找工作,还是太吃苦了,才和霍一忠打证,跑到这地方来的。 江淮倒是想去看看真正的军营长什么样子,可他是无关人员,不能进入训练场地,这是雷打不动的规矩,霍一忠也不能为他破例,最后江淮让霍一忠给他个形容,里头到底是啥样儿的,是个男人都对军营感兴趣。 憋了半天,霍一忠才说了两个字:“平常。” 江心笑出来,和江淮说:“小哥,别好奇了,我和家属村那么多嫂子来这么久了,都还没准进去过呢。” 江淮就打消念头了,规矩还是不能破坏的。 这回来到家属村,江淮又放下了这两年的成长,天天和孩子们玩得没头没脑的,后头自行车还了,跟霍一忠到山上去砍柴,给孩子们摘了好多野果子回来,孩子们那张嘴一天到晚,吃得就没停下来过。 江心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刚穿越过来时认识的江淮了,骨子里还是个大男孩儿。 等周五的时候,霍一忠去找后勤开了介绍信,三个大人带着两个孩子去了趟永源市。 江心和江淮说起自己和永源市的渊源,但不敢让丈夫听到,怕霍一忠念叨自己。 风林镇离永源近,去的时间短,霍明霍岩最兴奋,虽说不去申城,但去一趟市里也是开心的,霍明甚至想把去年买的公主裙给拿出来穿,江心也由着她,后面发现裙子小了穿不进去,霍家姑娘长高了。 除了霍明有些抱怨穿不上去年的裙子,大家都在笑。 去了永源,看了一些西洋景儿,江淮买了一袋东西邮寄会新庆给父母家人。 江心四周留意了一下永源火车站,小常哥已经不在这里了,但还有不少人在悄悄卖货,生活在继续,没有因为少了谁就停止了运转。 那栋被烧的革委会的办公楼,江心也去看了,还有几间屋子没有完全被烧毁,仍有人在里头办公,贴了满墙的标语。江心把这栋楼的来历和小哥讲了,江淮听完只是不作声。 周末玩了两天,买了好玩的,吃了烤串儿,一伙人又坐火车回家属村了。 江淮原本想再住两天就回家了,结果广播里传来河北大地震的消息,师部接到省军部通知,要他们派人去支援震后救援工作,就连姚政委都从省里回来了,急匆匆的,家也没回,脸都没洗,直接去了师部,大家召集起来开会,点兵点将,和铁道联系,明日一大早就坐火车出发,到了当地该做什么,都听上级安排。 广播里也在播报,召集全国有志青年,可以联络当地的机构,到震区当志愿者,为人民服务。 霍一忠回家收拾行李,江淮一听这么大的事,收起这几日的轻快,那份成熟和稳重也拿了出来,说和他们一起去,让江心给新庆发电报请假,国家都在号召,石局会同意的。 江心前阵子一直在想自己忘了什么事情,没想到就是这件事,她的心也揪起来,迅速把给霍一忠准备吃食的袋子拿出来,有什么都装进去,又拿了钱和票缝在他衣服里头。 家属村好多个军官都要带队出发,家家户户都开始准备吃的喝的,江心要准备两份,尤其是水壶,她把家里的水壶都让霍一忠和江淮带上:“震后饮用水会短缺,自己看着点儿。” “如果有余震,一定要避开塌方的地方,千万注意安全。” 事情来得急,大家都忙忙乱乱的,江心把江淮带来的那两袋吃的抬出来,又让他们拿走了。 清晨,大部队在村口集合,大家都去送他们,江心快步跟着,霍一忠回头紧紧抱了她一下,让她回去,别送了,他跟着部队,不会有事的。 江淮瞪大眼睛,妹夫和妹妹也太大胆了,还有邻居看着呢,就抱上了。 其他人倒是见怪不该,小霍和小江感情好,每次小霍出去,两人都是黏黏糊糊的。 两个孩子不知道这么发生什么大事,但也看得出来紧张的气氛,和霍一忠告别,看着他们爸爸的战友们几乎都出动了,还没有见过这样大的阵仗。 人太多,没有足够的车,就变成小康载着师长政委,其他人都走路去火车站,坐中午的火车去震区。 江心和一帮家属站在一起,朝着他们挥手,希望他们早日回家。 作者有话说: 开了本预收文《亲密的爱人》(暂定此文名) 是都市文,熟男熟女的故事。 有兴趣的姐妹可以收藏一下,等本文完结,两周后就会开文。 谢谢支持哦~ 第137章 霍一忠和江淮走了之后, 江心带着霍明霍岩回家,这回好多人都出去了,家属村又成了女人和孩子的天下, 等邮递员来的时候, 好几家嫂子都委托他帮忙发电报出去, 江心也发了两封电报给新庆, 一封给爸妈,一封按江淮的意思,发给了陈刚锋。 一旦有这样集体行动的时候,家属村的嫂子和军属们都异常团结,一时间就连口角纷争都少了许多, 大家互相鼓励, 互相安慰地过着,等着自己家里的男人回来。 这个夏天算是江心过得惬意的夏天,没有满身是汗地赶路,也没有在火车车厢上提心吊胆地带着两个孩子, 怕和他们走散,每日过得悠闲, 就是偶尔会担心霍一忠在外头是否劳累吃苦,现在不比21世纪,要是车不够, 路不好, 当兵行军, 靠的还是两条腿,得给他做双新鞋子才行, 又去找郑婶子帮着做布鞋。 后勤的人组织了大家捐款捐物, 江心比对了嫂子们的捐款多少, 也拿了五块钱出来,不过她还捐了好几身霍明霍岩前两年穿的衣服出来,没有补丁,就是旧了点儿,孩子们现在都穿不上了,干脆捐出去,其他嫂子见她这样,也回家找了一些不再穿的衣服出来,凑凑整整,竟也装了五个麻袋。 后勤的小兵们装好了这些捐献出来的东西,拿到邮局统一寄给灾区。 家属村的嫂子们大多来自平原地区,不少人都不知道地震是怎么回事,扫盲班的工作开展,倒是没有什么人说地龙翻身,老天发怒的话,聚到小江家里,问起她,于是小江老师家的小院儿又成了临时的科普教室,头几日都有人上门问她,江老师又开始讲课,又提到万一遇到了,要如何避开危险,不一而足。 天气热,大家最近听的都是不太好的消息,自己家的男人在外头支援,说不记挂是假的,就是在没良心的老婆也担心丈夫的安危,因此整个家属村都有些闷闷的,唯有白花花的太阳不要钱一样洒在大地上,叶子都被晒蔫儿了,就盼着来一场雨。 林秀的信又来了,这回是邀请江心带着霍明霍岩去她老家玩,还说能找亲戚空个房间出来给她住,让她不用担心吃住,江心本来就记挂着霍一忠,看完信便有些不耐烦,略粗鲁地把信纸塞进信封,放在抽屉里,没给霍明霍岩念,也没给她回信。 忆苦思甜两人在九月份的时候要去首都上学,这回姚聪没有太担心,老首长和夫人,还有承宗都在那儿,忆苦思甜过去可以和他们住一起,该上学就上学,也有人约束管教,有夫人在,他很安心。 八月中的时候,兄弟二人就出发了,江心带着霍明霍岩去村口送他们。 两个小豆丁还不知道什么是离别,一听忆苦思甜哥哥要去首都,想的都是滑冰爬长城的事儿,恨不得要跟着去,江心这回可不敢带着孩子们乱跑了,和他们挥手告别。 想了半天,江心还是忍不住提醒兄弟俩儿:“你们都是大孩子了,不要去凑热闹,人多的地方避着点儿走,尤其是一些让你感觉热血沸腾的事情,上头之前,要冷静一些。” 这一年,注定是不平凡的一年。 姚思甜还是孩子脾气,他或半懂半不懂,但姚忆苦明白,这两三年,姚聪不停拉着他们了解自己的身份和环境,他趋利避害的本能可以说是训练出来了。 “知道了,江婶婶。”姚忆苦冲着他们母子仨儿说再见,又摸摸霍明霍岩的头说,“以后谁敢欺负你们,就告诉哥哥,哥哥回来替你们打他!” “好!”霍明霍岩两个小豆丁和他们再见,妈说了,还会再见面的。 现在正是非常时期,姚聪和鲁有根一天到晚都在忙,没有送他们去首都,而是让小曹陪着去了。 回去的路上,江心心血来潮,教孩子们唱歌,两个孩子稚嫩的声音传出去很远:“...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天之涯,海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把人送走,江心带着两个孩子回家,仔细想想今年后头的大事,明年就要恢复高考了,很多事情都会变得不一样,霍一忠说过的老首长也会恢复职位,他总念叨着自己肯定会有变化,到底是怎么变,往前还是往后,是好还是坏,谁都不知道。 江心刚来的时候,还有一腔热血,觉得以自己的聪明才智,怎么着也得利用先知先觉的信息,把北方的东西卖到南方去,想把南方的玩意儿运到北方来,甚至浑水摸鱼,打擦边球,做个静静发财的人。 可按照目前的情况来看,螳臂当车,时代洪流,人还是要顺势而为,所有的行动都需要再观望观望。 部队在震区支援了整整一多月的时间,快到九月份,师部那头有消息传出来,全国各地的军队会逐一往回撤,他们的士兵也会分批坐火车回来。 家属村的人知道这个消息,每个人聚在一起说起来,脸上都是发自内心的笑,心里的那块石头要放下,又有心思买了吃的,囤在家等着他们回来。 江心去买菜,经过篮球场,停下来唠嗑了一阵,听到这个消息,和大家一样,嘴角有了笑,这才有心思给林秀回信,拒绝了她的邀请,又说霍明霍岩要上小学了,得优先顾着孩子读书,抽不出空来。 其实就算是平日里没事做,她也不会特意带着孩子上门,不必非要给自己找不自在。 霍一忠没赶得上回来送两个孩子去读一年级,江心倒是给他们都换了新书包和新文具,还用报纸给他们包了书皮,上面写上科目和他们的名字。 原本江心和霍一忠还想让霍岩再读一年学前班,霍岩不乐意,闹着和江心撒娇,他和姐姐在一起习惯了,如果不是老师说他俩儿上课会讲话搞小动作,让他们分开坐,霍岩估计还要粘着霍明坐在一起。 “小坏蛋,平常不是很爱和姐姐打架吗?”江心捏捏他的小耳朵。 霍明摇头晃脑:“因为弟弟是猪八戒是笨蛋,他不和我在一起就迷路了。” “你才是猪八戒!霍明才是笨蛋!”刚说要和姐姐在一起,不到十秒钟就掐来了。 江心从杂物间里倒出一杯黄酒,看着他们俩儿闹,头疼,还是把自己灌醉吧。 江心把一年级的课本都看完,带着他们先粗浅学了一遍,鼓励他们早上起来早读,夜里在家给他们开小灶,更是规定只有做好作业才能出去玩,好习惯要从小就养成,后面大人孩子都不必太辛苦。 部队的人分了三批次回来,霍一忠是中间一批回来的,到家时,江淮的电报也到了,说他回新庆去了,等到家了再给小妹写信。 家属村的男人们陆续回来,嫂子们的心又安定了下来,日子恢复到了从前的平和。 江心看霍一忠又黑又瘦,这个月仿佛一下子把冬天养的肉都掉光了,手上和脚上都有些不大不小的擦伤,嘴皮泛起,眼窝深陷,江心又开始了给丈夫养身体的工作,刚好过阵子就是秋天了,也是时候要贴秋膘了。 霍一忠脚上都是泡,他带出去的那两双解放鞋已经破烂得不能再穿,就丢在了门口,这回去震区支援,确实是全身上下都苦,他回到家,洗过澡,吃过饭,躺在床上,闭着眼还能看见被掩埋在废墟里的人,哭声喊声,废墟一片的城市,还有压断的肢体,这个月里见到的种种惨状,都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因此就是在自己家里的船上也睡得不踏实,频频皱眉。 江心看着有些心疼,坐在一旁陪他,给他擦额头的汗,拿了扇子给他扇风,等霍一忠醒来,点了蜡烛,把针头在烛火上烧一下,给他把脚上的水泡挑破,再把大小伤口涂上碘酒。 霍一忠这才坐直,喝了两口江心递过来的糖水,出了震区,听不见哭声,他久久没有缓过来,不只是他,还有许多第一奔赴现场的人,都没有缓过来,现场实在太惨烈了。 霍一忠说:“人实在渺小,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 他看着自己被江心包扎好的双手,瘦削的脸上略带几分脆弱。 江心把他搂在自己怀里,让他慢慢呼吸,想想秋天来了,家里要准备囤点儿什么菜,不能过分沉浸在里头,要让他分分心,霍一忠数了几个菜,又慢慢睡下去了,太疲惫了。 江心看着他嘴唇发白,开了风扇,下楼接两个孩子回家,让他们到家别太吵,就在楼下写作业。 郑婶子门口有几个嫂子在门口说话,手上拿着捆草药,见江心在门口洗菜,把她叫来,给了她一把。 苗嫂子说:“这是灯芯草和酸枣仁儿,你也拿一些,回去烧水给小霍喝三天。” 江心谢过嫂子们,黄嫂子平常和他们家老丁三天两头吵架,这回都没了脾气,老老实实拿着这几味安神助眠的中药回去,看来这回去支援的人都够呛的,也不单是霍一忠,其他人家里都有这样的情况。 有嫂子说要委托炊事班的人帮忙,明天在镇上带猪肉回来,江心也凑了一份钱,准备给霍一忠煲排骨汤喝。 也不知道小哥回到新庆是个什么样的情况,江心又花了几块钱给新庆的爸妈发了个详细的电报,让他们这阵子多看看江淮,别让他心理上出现了一些消沉的意志。 霍一忠在家休息了一日,喝过江心煲的灯芯草排骨汤,隔日就回去报道了,家属村的男人们和他一样,受了伤,心理有阴影,但没有任何怨言,听从指挥,还是继续回部队报道。 有士兵还没回来,师部的工作和训练还未完全恢复,大家的状态不好,今年的中秋节,所有人都马马虎虎就滑了过去。 江心算着日子,心里也略带着紧张,可家属村的人还是很平静,就是在这样平静的时间里,9月9日来了。 广播里沉重宣布了一代伟人溘然长逝的消息,举国哀恸,下半旗致敬,不论是部队,还是镇上屯里,包括小小的家属村里,到处都有朝着首都方向哀悼的活动,花圈和伟人的画像摆在一起,学校停课,大家自发地在学校讲台上讲述他的事迹,朗诵他的诗歌,纪念斯人。 有的年轻人甚至还凑钱去首都,和全国的年轻人团结在一起,悼念这个开天辟地的伟大人物。 江心那几日看着孩子,也看着霍一忠,孩子们向来乖巧,按部就班就行,她不操心,倒是霍一忠的状态很差,自从震区回来,头两日他刚养好一些,又遇上这样举国震动的大事。 部队里不止霍一忠惶然,好几个团长营长都明显感受到了巨变前夕的平静,第三批士兵回到部队,修整一日,追悼会过后,又开始了训练,鲁师长和姚政委像两根定海神针,让大家安心训练,定住了惶惶人心。 快十月的时候,天气渐渐凉了一下,这是真的要开始囤菜了,江心拉着霍一忠清理地窖,让他忙起来,才不会胡思乱想。 姚聪那日下了班,顶着秋风,到霍一忠家里吃饭,说起在首都的忆苦思甜。 他对江心说:“有件事,我要谢谢弟妹,提醒两个孩子,不要一时发热上头就跑到人多的地方去,承宗给我发电报,说忆苦拉着思甜一直在家,无论外头怎么样,都没有出门去。” 姚聪的头发已经全部发白,他现在憔悴得连长胡子都是白的。 霍一忠也好不到哪里去,如果不是江心天天督促他要记得剃胡子,他估计也会就这样偷懒出门去。 江心洗碗的时候,姚聪和霍一忠在低声说话。 姚聪看着里头在写作业的两个孩子,活泼地拿着手指算数,闭上干涩的眼睛,他好几日没睡好了:“你做好准备,将军的命令随时来。” 霍一忠的声音很沉,过了一会儿才说:“我没有办法做到。” 姚聪看了他一眼,抿住嘴,冷冽,沉默,有些佝偻,最终他什么都没说。 当夜,鲁师长心绞痛发作,何知云不在家,但幸好他的警卫员刚好给他送文件,及时给他吃了药,连夜让小康送到火车站,坐了夜里的火车去了市区,等稳定下来,就转到省军总院。 霍一忠把这个消息带回家的时候,顺带说了,现在师部师长的工作,由一团团长高奇功暂代,姚政委还是政委,一切等鲁师长缓过来再说。 江心感受到了那一阵暴风雨前的宁静,她握紧霍一忠的手,霍一忠却拍拍她的手背:“别怕,一切有我。” 遇强则强,是他从此要谨记的话。 第138章 鲁有根生病的事情在师部引起了一阵喧嚣, 但大家很快镇静下来,姚聪和高奇功带着大家执行原来的训练计划,日常工作并没有大的变化, 就连高奇功都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他的妻子李红嫂子原先爱和邻居交际, 这时也低调了不少。 江心问霍一忠, 这件事后头会怎么演变到哪一步? 霍一忠也不知道,不过,他总感觉,鲁师哥这次生病,不会是简单的生病, 老首长有自己的张良计, 鲁有根未必就没有过墙梯。 “我们不要随意乱动,就当没有发现任何异常。”霍一忠和江心这样说。 江心那日在广播里听到十年运动的结束,随之而来的是大大小小的翻案和平凡,心里的束缚总算解开了一部分, 提笔给江淮写信,让他保持读书写作的习惯。 江淮从震区回新庆后, 果然过了一阵做噩梦的日子,和霍一忠一样,闭上眼就能看到震区的惨况, 江母每日把他叫回家去吃饭, 看着小儿子硕大的黑眼圈, 担心得不行,还是大嫂万晓娥说, 听小妹的话, 每日给他煲安神的汤药喝, 让他常回家和家里人在一起,这才看他慢慢走出来。 江淮给小妹的回信,说起回来之后的日子,从新庆出发到震区去当志愿者其实还有好几十个人,侯三也报名去了,两人是一起回家的,自侯三差点被抓之后,两人又开始交往,侯三因为进货欠了一屁股债,要债的人找到他学校去,侯三的工资条都被压了,专门用来还债,他还不敢告诉家里人。 江淮就给他借了五百块钱,解了他的燃眉之急,二人又恢复了“邦交”。 江心收到江淮的来信,秋菜已经囤得差不多了,家属村开始下雪,绵绵秘密的雪花落在这片土地上,北风呼呼,太阳极少出来,人的心情也有些郁闷。 霍明霍岩二人上了一年级,因为基础打得牢,考试能拿第一,但江心还是有些患得患失的,总担心他们将来万一读书不好,总得给他们留点其他的出路,于是把自己手里的钱又扒拉了一遍,霍一忠说她杞人忧天,江心却发愁,你是不知道未来竞争又多激烈。 日子就是这样零零碎碎往年关走,尽管夫妻二人说起霍一忠未来的调动还会患得患失,但江心知道,这已经是未来黄金时代的开端了,总得先把过去十年混乱的日子做个了结,才能开启后头的新时代。 话说鲁有根这头,姚聪趁着去省城开会,到省军总院探了他一趟,将军的指令没有来,恐怕也是因为老鲁这回病了,让将军下棋的手改了道。 现在医院陪着鲁有根的,只有他身边的警卫员小傅,家人都不在身边。 鲁有根这回生病,吃了药,还在医院检测各项身体指标,脸有些浮肿,但精神头儿不错,姚聪去的时候,他正和隔壁病房的人在楼下下象棋,脱下军装,穿着普通的棉衣棉裤,今天早上太阳好,在楼下连挡风的帽子都没戴上,头发半白,秋天的阳光照在他身上,似乎就成街边上普通的老头儿,有两分病容,但没有颓丧的意思。 果然是铁血军人,心气怎么都不会倒,姚聪内心赞道。 鲁有根见姚聪来了,棋都不下了,自己扶着膝盖站起来,不要人扶,和姚聪一同在医院里走了一圈,停在一面绿色爬山虎的墙面前,冬天了,园子里的叶子慢慢掉落,但这面墙上的爬山虎还是青绿一片,有不少枯枝黄叶隐藏其中,初冬的风一吹,细小的果实微微颤动。 姚聪给他带了烟,没曾想,鲁有根这个几十年的老烟枪摆手,拒绝了:“几十年戒不掉,来这儿没几天就决定戒掉,往后都不抽了。” 姚聪:“哦?”人要改掉这样的根深蒂固的习惯可不容易。 鲁有根让警卫员去外头的国营饭店打两个肉菜,和他说不着急,让他先吃饱,午饭前给他们把饭菜回来就行,警卫员敬礼,拿上两个铝制饭盒出门去了。 人走了,鲁有根松散下来,不站着了,和姚聪坐在一旁的石凳子上,昔日的伙伴终要面对这一遭。 “老姚,我生病了,往后都不能再回去主持工作了。主治医师和我说,让我少伏案,少操劳。”鲁有根说这些话的时候很平和,他抽烟几十年,乍一戒烟,手有些无措,似乎不知道要放到哪儿去,但他最终还是放在了椅子扶手上,整个人看起来,姿态是很舒服很随意的。 “请将军放心,我鲁有根是个知道进退的人。”见姚聪不讲话,鲁有根也不怕把话说得更明白了些。 姚聪这才抬头看他一眼,苦笑,老鲁果然知道将军的打算,这个“病”来的很及时。 “你和一忠,两家人走得太近了,就算扯着忆苦思甜做幌子,也不够高明的。”鲁有根的语气很淡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消息来源,姚聪和霍一忠各有渠道,他鲁有根这一辈子又岂是令人摆布的无能之辈,“将军不是怀疑我的忠心,他只是要我给别人腾位子。哪日你见到将军,告诉他,我没有怨言。” 姚聪不作声,说什么都不对,老鲁说是没有怨气,其实还是有的,可换做是谁,都该有。 “但是不能用作风问题来打击我!”鲁有根的话语严肃起来,有几分当师长的威严了,“于国家,于部队,于将军,我都问心无愧!” 姚聪知道将军会让人去做这件事,但没想到是以“作风问题”为出发点,不由紧皱眉头:“老鲁...”他想说句什么,又被鲁有根打断。 “我总得要病一场,不过是要挑个时机罢了,现在就是个恰当的时机。”鲁有根是懂得审时度势之人,他也知道将军定要动一动原先的几个老部下,他自动退出,不造成威胁,后头的事让将军自己去折腾,若因为作风问题被揪出来,那难堪的不单只他,还有何知云,甚至还有在岭南改姓的建信。 小云十八岁就跟了他,不能让她到这时候再受那些苦,建信还年轻,也是风头正盛的时候,他当老子的不能拖累儿子,最好的办法,就是他自己选择急流勇退,给自己和家里所有人都留条不难堪的后路。 “老鲁,我能为你做什么?”姚聪不做无谓的挣扎了,不如帮他做点事情。 鲁有根看着这个跟自己一起并肩了多年的老伙计,笑笑:“替我看着点建信和小傅。”小傅正是跟在他身边多年的警卫员,“建信心气高,我总担心他走得太顺,骨头硬的人,后头跌得跟头就越大。小傅跟了我这么多年,总得给人一条新的路走,年纪这么小,前途还很长,不能陪我老死在疗养院了,想办法调他到建信那里去,我会让建信看着他。” 姚聪点点头:“我会尽力。” 鲁有根到这里,话就说完了,他打了很多场仗,见过尸山血海,经历过排外和内斗,和人真刀真枪地拼过,身体受过伤,但从没有这样力不从心的时候,他的精忠报国,他的忠肝义胆,从此就要折戟沉沙了。 “嫂子来看过你了?”姚聪问的是阿贤嫂子,阿贤嫂子是出了名的传统贤淑人物,若是她知道鲁有根住院,必定是要来的。 一听阿贤嫂子,鲁有根的声音就低了下去:“来过了。汇信春信和她一起来的。” 魏淑贤决定要到岭南去投奔长子,和她一同的还有次子和幺女,就在昨天来的。 阿贤也老了,发丝半白,自从婆婆去后,她的行动似乎也迟缓了一些,看着半躺在是穿上的鲁有根,她照例叮嘱两句,让他顾着自己,保重身体,不过这回,她像是在叮嘱一个熟人,说的话过口不过心,过去的春秋已经过去,她没有回首的心思,电话里的小孙子叫她奶奶,把她的心都叫得发软。 汇信和春信二人还认他这个父亲,但也不熟悉,其实不单只阿贤生的孩子和鲁有根不亲近,鲁鸣图和他也很陌生,鲁有根此生儿女缘确实淡薄。 母子三人来看了看鲁有根,不过说了一会儿话,汇信就说火车的时间差不多,得走了,没有人提出要留下来陪几天还在住院的鲁有根,一家人就这样互相告别,也不知道下回再见是什么时候。 鲁有根看着他们走了之后,坐在病床上,一直没挪动过位置,警卫员站在门口,也久久没有打扰他。 姚聪和鲁有根说话没有说太久,只让他好好休养,部队的事情一切有他。 回到部队,姚聪叫了高奇功来办公室:“鲁师长的病比较麻烦,要你暂代这个职位。”却没说后头会怎么安排,是往上升职,还是“一直”暂代。 霍一忠见姚聪一个人回来,也猜到了几分,首都的战友给他写信,语句斟酌隐晦,意思是老首长回京,已经开始出席一些公开的会议,不过还没有见报,后头可能会把霍一忠调回原来的临京师部,但话也没说死,因为不确定的因素实在太多,现在他们那边也是乱糟糟的。 霍一忠没给那个战友回信,而是把信件给江心看,待她看完就烧掉了。 江心和他靠在一起,两人时常商量,若是后头他的工作调动,一家四口人的生活要怎么安排,现在不比以后,通信和交通都是极为不便的,若是去了一些偏远的地方,火车和公路都不通,进出极度不便,不像在风林镇,火车站再小,每天也还有火车路过,和外头也没有完全失去联系。 霍一忠倒是想把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上,可没见鲁师哥也退让了吗? 姚聪来找他,把鲁有根生病,要申请提前退休的事情告诉霍一忠,不过省里没同意,他继续在医院住着,修心养性,说部队现在还离不开他,总之,一切等上头批复。 当日从鲁有根的医院出门后,姚聪让人去邮局,给何知云拍了封电报,老鲁住院,迟迟没把这个消息传递给何知云,也不知是否老鲁自己决定不说的。 这两口子,也是冤家! 何知云收到姚聪的电报,当日就收拾行李,买了夜里的火车票,直奔东北。 走之前,儿子鲁鸣图不满:“妈,你都陪了我爸一辈子了,和我多住一阵儿不行吗?” “你爸不是个会照顾自己的人,不是病得起不来,不会丢下工作和他的兵,我不放心,得去看着他。”何知云从原先生气,灰心,回了娘家,用了好几个月的时间才慢慢缓过来,一收到姚聪电报,大冬天的,手心就开始冒汗了,她恨他,却也习惯他,舍不得他身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好在到省里的火车不远,何知云的行李也不多,这儿她来过几回,很快就到了省总军医院,打探到鲁有根的病房,是他的警卫员小傅跑出来接的她。 病房里鲁有根光着上身,有个护工在给他往背上涂一种黄兮兮的药,听到后头有声音,以为是警卫员,就说让他去拿瓶烧酒来:“他娘的,太痛了,中午非得喝一杯!” “不许给他拿酒!”何知云把行李给警卫员,上前去接过护工手上的药。 老鲁回头,脸色痛得有几分狰狞,见何知云来了,狰狞被有依恋和脆弱替代,喃喃了一句:“小云。” 何知云洗干净手,才往他背上涂药,他受过的伤,哪里会痛,她最清楚不过,老鲁原来就说过,将军估计有些行动要针对他,何知云还以为不会走到那一步,他提早“生病”,看来也是察觉到危险了,可现在看着鲁有根身上大小的伤痛,心又软了下来,哄孩子似的:“听医生的话,这回不能喝酒抽烟了。” 鲁有根挥挥手,护工和警卫员都出去了,单人病房里除了有不好闻的消毒水,只剩他们两个。 “小云,你回来了。”鲁有根以为她不会再回头了。 “嗯。”何知云把他背上的经络顺了一遍,给他套上衣服,把洋炉子移近了点,外头起风了,总不能让老鲁再着凉了,“鸣图还有一个月就放寒假了,说要来这儿,跟我们一起过年。你还回去食堂过除夕吗?”他每年都要在食堂和士兵们过年,没有一年落下的。 鲁有根看着眼前带有期盼的何知云,这才说:“不回了。今年就在医院待了。” 何知云眼角和脸颊上有几根细纹,遮也遮不住的笑:“好,我得先去找个招待所,让鸣图来到有地方住。” 鲁有根:“咱们估计不会再回家属村了。” 何知云:“知道了。” 鲁有根:“往后我退休,就是个老头子了。” 何知云拍他肩:“你现在不也是吗?” 鲁有根也笑,带着点儿藏不住的落寞:“家属村的东西,你去收回来吧。咱们往后就住省里的疗养院了。” 何知云把他的衣服叠好,应一声:“好,我去办。还有吗?” 鲁有根想想,也没什么要说的,两人穿了棉大衣,一同到医院饭堂去吃饭,跟鲁有根同级别,甚至级别比鲁有根更大的都有,见到何知云,都笑着问候一声,来了。 第139章 随着深冬临近, 雪越下越多,荒野外的雪积了一层又一层,家属村的嫂子们躲在屋里准备过年的吃食, 外头时不时传来孩子们玩雪的打闹声, 这个冬天, 过得和往年一样, 却也有不一样的地方。 广播里不时就报导说谁谁谁平反了,谁又翻案了,虽然少,但偶尔总会有一两件被广播出来,身处其中的人都知道, 风向大概要变了。 家属村有些嫂子们听到哪个亲戚恢复了城里的职位, 从乡下调动回去,纷纷写信告知,聚在一起都会说起这些事,有的人也担忧, 从此贫农和工人还有翻身的机会吗?会不会又恢复地主老爷那一套了?可这些并不是他们该操心的事情,眼前给家里人做新衣裳新鞋子, 准备过新年,这才是眼前事。 这个冬天是一个希望的开端,江心的心情也明朗起来, 往后无论跟霍一忠在哪里, 只要人是靠谱的, 大环境是蓬勃的,其实都不会过得太差。 就在年关的这个时候, 霍一忠和江心夫妻却闹了起来。 起因是, 霍一忠一个战友退伍了, 回了长水县老家工作,长水县不大,家家户户几乎都认识,有个谁当兵的回了家,没几天人都知道了,大家烤火的时候,说起霍家老三也在军营,好像还是个连长。 那人一听霍一忠的名号,就说霍一忠哪儿是连长,他现在出息了,是个营长,而且很年轻,不转业不退伍的话,往后估计还得往上升,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 霍家的人说他记错了,他们家老三明明是连长,怕不是他不认识吧? 那人还赤急白脸起来:“人早三四年就升营长了,我还能骗你们不成!” 霍家人一听这话,三四年前,不就是他娶了新媳妇,回来带霍明霍岩走的那一年吗? 好啊,感情还防着他们老霍家的人? 霍家人义愤填膺起来,觉得受了霍一忠的欺骗,老三升职级了竟然还瞒着他们家里人,上回让他给霍真弄进军营去,他百般推卸不肯伸手,是不是他第二个老婆拦着,还不让他给家里寄钱,把他的工资捏得死死的,老三才不敢告诉家里自己升职了,而且他自从二婚之后,也不像之前,每个月都给家里寄钱,这个反骨老三,白养他十几年了! 这么一联想起来,于是霍家所有人都开始动手写信给霍一忠,他们老霍家还没分家,定要霍一忠每个月把工资寄回老家给父母养老,还要拉扯家中的侄子侄女,总不能把钱都花在他第二个老婆的身上! 第一次看到这样的信,霍一忠只是皱眉,信里说了许多江心不好听的话,他看完信,收起来,藏在抽屉深处,没让江心知道,但见着临近年关了,还是给老家寄了钱和票,完全够两老和老大一家过个丰足的年。 江心年底算钱的时候,看他随机用钱的那个信封瘪了下去,猜着应该是给哪个困难的战友或是家里人寄去了,他的工资,他有权处理,就没有多想。 没想到过年前霍老爹和霍老大又来信了,说他娘生病了,让霍一忠最好过年前回家看看老娘,信里一改咄咄逼人要他给钱的语气,而是卖起了可怜,说霍老娘在病中如何思念他和霍明霍岩两个孙子,想让霍一忠带孩子回家看看她,一家人一起过年,也享受一下天伦之乐。 这回就连霍大姐都在里头夹了两张纸,不过她没有说让老三带着媳妇孩子回来,就说明年开春想送孩子去上学,需要学杂费二十元,家里实在手头紧,想找老三借点钱,三年后等手里松快一点就还给他,另外一张纸是借条,借款人上歪歪扭扭写了霍大妹三个字,还摁了红色的手印,这已经算是一张正式的借条了。 霍一忠这么多年都没被爹娘惦记过,从前的事,心里再失望,对爹娘始终抱着一种近乎赤城的期待,何况他也有几年没回老家了,只是年前肯定来不及,如果明年有假期,他还真想回去看看,于是霍一忠就把这封信给江心看了。 江心白天和几个嫂子去屯里换些腌羊腿和腌牛肉,准备一家人过年吃的,走了一整日,雪天路滑,身上还背着东西,走起来就特别辛苦,晚上回到家,吃过饭,早早关上大门,烧了热水泡脚,舒服得长叹一声。 她接过霍一忠递过来的信,五分钟就看完了,先把霍大姐的两页纸拿出来,说:“过几天邮递员来了,就给大姐寄二十五块钱,多的就当是给她几个孩子的过年红包了。” 江心对霍大姐的印象还不错,当初她跟着霍一忠去长水县老家,也就霍大姐一人诚心认为,无论如何,得给第一次进门的弟媳吃顿饭再走,还偷偷把被关着的霍明霍岩放出来,江心记她的好。 至于另外的信,江心多看一眼都觉得碍眼:“你想回去就回去,但不能把霍明霍岩带走。”她泡完脚,拿毛巾擦脚上的水,眼睛没有看霍一忠。 霍一忠就知道她定然是不高兴的,可他也有点虚荣心,觉得自己好像是有些光宗耀祖的意思了,往日里爹娘和大哥大姐抛下的那个十二岁男孩儿已经长大,现在还当了军官,锦衣不能夜行,否则在外头拼命有什么意思呢?他就想找时间回去一趟,最好把水灵老婆和两个养得胖团团的孩子也带回去。 江心和他生活在一起三年,又岂能不知道他想什么,霍一忠成熟起来的时候很成熟,天真起来又过分天真,总之她拒绝:“我不去,你自己去问问,霍明霍岩要不要和你一起回去?” 大人决定就行,问孩子做什么,霍一忠认为没必要,只要说服江心,孩子们就是一声令下的事。 “心心,你想想,我们一家现在过得这么好,总得回去让他们瞧瞧。”霍一忠一个人回去有什么意思,当然得一家人整整齐齐地回去,让人看看,军功娇妻幼子,他霍老三确实是有出息,有本事了。 江心还是摇头,穿好鞋子,指挥霍一忠把她的洗脚水拿下楼倒掉,霍一忠倒了洗脚水回来,江心已经窝在沙发上看起小说来,那封信散在桌上,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想继续刚刚的话题。 对于江心这种非暴力不合作的行为,霍一忠有些气恼:“那毕竟是我娘,她病了,我总要回去看看她。” 江心看着书的眼神都没抬起来,冷哼一声:“遗弃未成年子女的父母,我看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看望的。” 何况他们只是让霍一忠带着孩子们回去,又没叫上她,她江心可是拿着刀和他们对峙过的,霍老爹霍老娘那两张贪得无厌的嘴脸,霍明霍岩两个这样小的孩子被饿成排骨,江心一旦想起就作呕,这个坎儿她过不去。 这话把霍一忠说得喉头一梗,他原先是带着几分对回忆的迷离,对江心倾诉了他爹娘从前逃荒时对他干过的事,但没想到现在她竟把这件事这么轻飘飘地拿出来说,无视了他在其中的痛苦,霍一忠心里拉起了防备线。 江心始终没有抬头,她以前对离异父母就是有许多期待,以至于后头不断失望,失望积累到一定程度,所以才冷下心,让自己去面对自己不被重视、不被爱的现实,如今她理所当然地认为霍一忠也必须要做到如此坚强,去面对自己血淋淋的童年和过往,所以她要求自己,不论前路多艰辛,都不能回头。 霍一忠一夜都没说话,江心那夜累得厉害,也没顾及到他的情绪。 邮递员来家属村的时候,江心把二十五块钱交给了邮递员,让他帮忙寄回给长水县的霍大姐。 霍一忠回到家,江心把这件事和他说,把邮递员手写的回单也一并交给他,霍一忠接过来,当时没说话,半晌才开口:“过了年,如果没有训练,我想带着孩子们回去一趟。” 爹和大哥在信里说娘病重,他当儿子的,总得回去看看。 江心看了他一眼,这才发现他的不对劲,也不唱反调了,就说:“那你问问霍明霍岩什么意思吧。” 现在这两个小鬼头很有主意,江心日常陪着他们过招,有时候有趣,有时候心累,有时候也会不耐烦,霍一忠若是真愿意带着两个孩子出去一趟,她独自一人在家,说不定还能过两天安生日子,让他也知道一人带着两个孩子出门在外是个什么感受。 可惜霍一忠一提出这件事,霍明就马上摇头:“爷奶家吗?我不去!”委屈先不说,只要说起爷奶家,霍明就记得和弟弟抢饭吃的事情,说着又贴近江心,生怕她妈也让她去,狗腿兮兮地给江心夹菜,“妈,我不去。” 霍岩倒是问了一句:“爷奶家有弟弟妹妹吗?”他年纪最小,到哪里都是当弟弟的,听说外公外婆家里有个比他小的妹妹,恨不得马上就到人家面前当哥哥。 霍一忠摇头,他的大哥大姐结婚早,生的孩子比霍明霍岩都大。 霍岩就没了兴趣:“那不去了。” 霍一忠脸色有些阴沉,这些话自然不是江心教的,毕竟霍明古灵精怪,她记得吃也记打,谁对她好对她不好,霍明心里门儿清。 霍岩怕霍一忠,见他爸板着脸,黑眼珠子转一圈,声音小下去,问:“妈去吗?”他依赖江心,遇到什么事都和江心说,每日都要妈抱着,亲亲面孔才肯起床,离开他妈就不行。 江心也摇头:“我不去。” 一家四口,三比一,霍一忠本来就黑的脸更是沉得跟锅底一样。 江心也不理他,长水县那头要是要钱,一个月十几块钱加一些票,她倒是可以松松手,霍一忠想怎么给就怎给,可让她去面对霍家的人,她实在没有这个心思。 霍明是最旗帜鲜明和她站在一起的,母女倒是挺同心。 要过年了,林秀寄了两条裤子来给两个孩子,江心让他们试一试,把裤腿改一下,上身就合适了,给林秀回了信,寄了两个孩子新拍的照片给她。 也真是没想到,两人的的信件往来就这么维持下来了,不是因为霍一忠,而是因为两个孩子,林秀甚至还在信里和江心讲,她要去相亲的事情,只是江心觉得这事儿不归她管,回信的时候就忽略过去了,后头想想,怕林秀是让她来探探霍明霍岩的意思,可这两个孩子对这件事丝毫没有兴趣,他们一心只念着过年,等忆苦思甜哥哥回来,要一起去放鞭炮。 那次对话后,霍一忠和江心二人就有些冷淡了下来,他觉得江心是在逃避和他家里人相处,也没和他站在一起,一家人就是个集体,本就是要齐齐出席这些人情交往场合的。 江心觉得霍老娘是否真的生病都不知道,如果真病得这么急,早就该发电报来,而不是寄一封慢吞吞的信,何况霍大姐在信里可一个字都没提到让他们回老家去看病母的事儿。 过年之前,孩子们可以放开了撒野过寒假,可大人们就得准备许多事情,本来就忙,这件事就没拆开来讲,两人含含糊糊地过着,霍一忠在脑子里过了一下明年假期的安排,而江心却完全没有这个打算,她已经借了芳芳用过的书,给霍明霍岩提前预习下学期的课程。 除夕那日,鲁有根何知云一家三口在省城过年,姚聪和高奇功到食堂陪着留下来的士兵吃饭,忆苦思甜回来了,还在霍叔叔和江婶婶家吃年夜饭,贴春联包饺子,拿着几个红彤彤的小灯笼串门,带着两个长高的小土豆在门口拍手放鞭炮。 1976年要过去,江心比以往两年都要兴奋,仿佛过了年就有一番新天地。 霍一忠和姚聪已经谈过话,看样子,老鲁不会再回来,他们目前等安排,在没有命令的日子里,先把手头的日子给过好,其他有的没的,多想无益。 趁着孩子们在外头玩,江心挽着霍一忠的手臂,亲密依偎,让他说明年的打算。 霍一忠说:“希望来年能更有主动权。”等待实在太磨人了。 江心说:“希望明年更顺利,一家人都平平安安的。” 可霍一忠又说:“希望你和孩子能跟我一起回趟老家。” 江心把手放开,眼神有些冷:“你爹娘前面给你写的信,我看到了,他们质疑你瞒着他们升职级的事,在信里还说若是你不给钱,就要捅到部队来,说你不孝顺父母。”是前两日她收拾装信抽屉时看到的。 “他们要的是钱和面子,还是想跟你这个儿子重新联络感情?你心里没有数吗?” “霍一忠,放下往事,往前走,不要回头。” 这些话,从江心嘴里说出来,如同冬天的冰棱子,一句比一句要冷酷,她或许没有那个意思,但听起来就像是在挑拨霍一忠和他家里人的关系,其实分寸是很难掌控的。 果不然其,霍一忠就黯然下去,他又开始觉得江心不理解他。 “那毕竟是我娘,她好歹生了我一场。”霍一忠没有退让,“我得回去看看。” “你决定就好。” 江心对霍一忠的心情是有些怒其不争的,觉得他经历了那么些事情,还不能做到爱恨分明,依旧拉扯不清的,恨铁不成钢的心思摆在脸上,连上门来拜年的嫂子们都没多少力气去应付了。 夫妻二人就这样互相带着一股气,迎来了新的一年。 第140章 1977年的春天, 来的不早不晚,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化雪, 春雨, 种地, 下青菜籽, 野花野草冒出头,孩子们长高,掉了牙齿往屋顶扔,男人女人们成熟,吃过元宵, 脱下棉衣, 旧年结束,新的一年来临,外头或许有不平和的地方,但家属村还是个世外桃源, 大家过小日子,村小照常开学, 似乎受到影响的人不多。 霍一忠和江心二人因为回不回长水县老家看他娘的事情,闹得微微僵硬,日常也说话, 吃饭喝水, 就是堵着气, 外人看不出来,盖同一床被子的夫妻又怎么会没感觉, 简直是变相的冷战。 但是江心这回不想退让, 霍一忠也有自己的坚持, 那人怎么说也是他娘呢,江心怎么能说那样冷酷的话呢? 而且霍一忠还自己打包起行李,想着等哪个日子得空了,就回去一趟,趁着江心和霍明不在,还想“策反”霍岩一起走,叮嘱他别告诉他妈和他姐姐,就说是他自己想和爸爸一起走的。 有一回被江心给听见了,她都忍不住笑了出来:“霍一忠,你这人怎么这样。”幼不幼稚! 霍一忠脸黑,看不出他窘迫得发红的脸,他不能和江心吵,总怕吵架伤感情,江心其实也克制着,两人还顾着对方,何况那些事本就不该让他们夫妻争吵。 “你和霍明娘俩儿不回,我和霍岩爷俩儿回去看看他们奶奶。”霍一忠把脖子一梗,还分了“你我”。 “行了,知道你的决心了。定好什么时候回去了吗?”江心也懒得劝,再拦着就是她这个当老婆的不对了,但是说完又拉着他把钱和票都规定好,给谁,怎么给,给多少,都先说好了,亲亲戚戚之间,尤其是穷亲戚,最计较的就是零头碎布,一个不小心就得落埋怨,“你要是愿意,就把霍岩带走,但带着孩子,你一路上就不能眯眼睛睡觉,他要是少了一两肉,回来我都得收拾你!” 老夫老妻,再有顾虑,口头间说话也有越来越不客气的趋向了。 听了江心退让的话,霍一忠这才悻悻点头:“钱和票的事情,你看着点给我就好。”江心不会让他亏着家里人和战友们的,这点外头的面子,她会给他做足。 可惜的是,这年的春天化雪后,部队大情小事忙个不停,两个孩子上学去了,霍一忠申请休假,还没到姚政委那儿,张伟达团长就给驳回了,说现在他们团稳定性不强,训练成果也没出来,指标极少优秀,现在正是要下功夫训练的时候,几个长官谁都不能缺席,要休假,等夏天再说。 霍一忠没办法,这才发电报回老家,说要延迟回去,他的电报发了,长水县那头又没了下文,也就霍大姐寄来两袋玉米干过来,谢谢他们借钱给孩子上学,还承诺定会还的。 江心就特别不看好他回老家去,霍家爹娘能把十二岁的霍一忠撇下自己跑了,还把霍明霍岩两个这么小的孩子饿成排骨,能是什么好人?霍老大家里也是,简直是个无底洞,投进去的东西连个响声都听不见,还成日写信来抱怨他这个当弟弟的不顾着老家的亲朋,恨不得把他们三个孩子的未来拴在霍一忠裤腰带上。 霍明知道霍岩要跟她爸回长水县老家后,每天夜里都吓唬霍岩,说爷奶是头大黑熊,大伯和大伯母是掏心虎,三个堂兄姐是黄鼠狼,他们专门吃小孩儿,霍岩一进门就会被他们一家人给吞下去,骨头都吐不出来,到时候他就见不着妈和姐姐了。 这些话都不知道她是从哪儿听来的,后来江心才听到家属村里有老人家骂孙子不听话,张口就说让熊瞎子把人抓到山上去,让老虎叼走,再也见不到爸妈,霍明这才有样学样的。 “不能这样吓唬弟弟。”江心搂着捂着耳朵的霍岩,好笑地亲亲他的小平头,小伙子长高了,却还和小时候一样粘着她,一天喊三百遍妈妈,听得人耳朵都长茧,毕竟比霍明小两岁,胆儿也不大,把他的小手拿下来,再次亲亲他额头,“没有熊瞎子抓你,放心吧。真来了,你爸一拳头就把它打跑了。” “弟弟就是个胆小鬼!”霍明穿着柔软的衣服站在床上,蹦了两下,笑嘻嘻地羞羞霍岩,小姑娘前面门牙还掉了一个,说话都漏风,到换牙的时候了。 “我才不是胆小鬼!”霍岩也踩到床上,和姐姐互敲起来,“你是没牙齿的老虎!我要把你打趴下!” “睡觉!”江心让他俩儿躺下,不然等会玩得太兴奋睡不着,明天又起不来去上学,赖在床上拖拖拉拉不肯出门,“谁不躺下睡觉,就自己去姐姐房间一个人睡!” 两个孩子夜里都不愿意离开江心,一个五岁,一个七岁,还跟爸妈一起睡,被江心这么一吓,这才躺下,躺着也不老实,你碰我一下,我捅你一下,江心把灯关上,屋里黑下来,这才嘻嘻哈哈地闭上了眼。 霍一忠的休假刚被驳回没两天,姚聪和高奇功就来找他,让他去一趟首都,如果能见到老首长和夫人最好,要是不能,见一见他原来的战友也可以,顺便帮姚聪送忆苦思甜去上学。 姚聪心里有些没底,老首长现在究竟是个什么意思?前阵子弄出那样的动静,现在又没了声息,就是定力再好如他,也有些坐不住了。 距离出发还有几日,霍一忠突然想着给上回联络他的老王哥发个电报,如果他回复了,就顺道去见见,这人和葛大亮肯定有某种联系,只不过装傻充愣过去了,他问不出个什么结果。 可到出发前,霍一忠也没收到任何回音,老王哥再次失联了,霍一忠也不算失望,本来就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回到家,还是让江心替他收拾行李,带着忆苦思甜踏上了火车。 到了首都,要见老首长和夫人已经不能再像之前一样偷溜进去,要走正门,登记姓名,让秘书通报,安排时间,老首长和夫人有空了才能见面。 霍一忠没有去工作的场所,而是和忆苦思甜一起去了他们新搬的家属小院儿,老首长不在家,夫人也有外出的活动,没见着他们,倒是见到了承宗。 承宗已经完全长成青年小伙子的模样了,拉着霍一忠的手,激动地喊他:“一忠哥!”在川西的时候,幸好是霍一忠去看了他,还给他偷来药,这才熬到能进京治病的日子。 风尘仆仆的霍一忠打量承宗的脸色,病应该是完全好了,只是人有些瘦弱,不过和父母在一起,后头慢慢养着,日子顺畅的话,总能养回来的,他大力拍着承宗的肩,脸上很是欣慰,好歹也是他看着长大的人。 “一忠哥,我请你去吃饭!”承宗把自行车推出来,他个子不高,还是高大的霍一忠载的他。 忆苦思甜则是放下行李,自己拿着钱和票去报名了,他们平时住在学校,到了周末才回来和承宗小叔住一起,这也是姚聪的意思。 四人就挥手告别,姚忆苦和霍一忠说:“霍叔叔,麻烦您和我爸说一声,我和思甜会照顾好自己的。” “行,乖乖听老师和你们承宗小叔的话。”霍一忠坐在车头上,向两个孩子招手。 承宗指路,让霍一忠找了个国营饭店,他让霍一忠坐好,脸上都是久别重逢的笑,自己去点了两个菜两碗面,招呼一忠哥吃饭,和他说自己这两年的经历跟变化。 霍一忠和他叙旧了一阵,又说起老首长和夫人,姚政委的意思,是让他来看看,鲁有根的事情该怎么处理,现在似乎有两股力量,一个是想让人退出,一个是想人留下,鲁有根不是平常下属,他不算外人,他们要听到老首长的意见才放心,鲁有根自己也才好决定,这个“病”是该好,还是不该好。 承宗先是没回答,倒了两杯茶水,见没人看着他们,用手指沾水,快速写了两个字,看得霍一忠眼皮一跳,看来,不单只鲁师哥,恐怕整个师部都要受到影响了。 两人吃了饭,承宗想留他住两天,说带他到公园儿去看花,现在春天,公园里花儿开得好看极了,有点像西南的山间,姹紫嫣红的,还能去写生。 霍一忠摆手拒绝了,他早上火车到的,老首长这回怕是不方便再见了,于是决定下午就回去,承宗送他去坐车,霍一忠还是没忍住,问他:“承宗,你认识一个叫葛大亮的人吗?” 承宗摇头,脸色不似作伪:“不认识。” 霍一忠略失望,也不知道大亮哥去了哪儿,昔年那些伙伴都分散了,再难见面了。 承宗一直都不是个复杂的年轻人,他说不知道,霍一忠就信他,毕竟也没有更多的选择,于是就不再多问,坐当日的火车回家属村去了。 这个出差时间很短,也没有遇上令人为难的事情,霍一忠回到师部,先去报道,姚聪正在和后勤开月度会议,警卫员小曹来说霍营长回来了,在办公室等他,姚聪让大家先开着,自己去见霍一忠。 姚聪把办公室的门打开,又让警卫员在外头站岗,霍一忠站起来,朝姚聪敬个礼,姚聪压手,让他坐下,问他见到老首长和夫人没有。 霍一忠摇头,说今时不同往日,见面不是太容易,但是见到了承宗:“承宗说,上头想裁军。” 这话听得姚聪倒吸一口冷气,他的表情凝固了一下,随即又苦笑两声,难怪迟迟不对老鲁做出行动,原来是这么回事,裁军,裁谁,留谁,留在什么位置,谁必须走,谁必须留下,都要讲究。 这事儿他不能做主,得和老鲁也说一声。 霍一忠也是忐忑的,见姚聪脸色明显差下来,怕是这件事有几分确定了,只是不知道这个“裁”会落到谁的头上。他们是个小师部,现在鲁师哥“生病”,高奇功暂代职位,说是群龙无首也不为过,这一群兵,究竟是让他们退伍返乡,还是让他们打散,再归到其他的队伍里去,全都是问题,姚政委的工作不好做。 他霍一忠何去何从,也是个问题。 姚聪见他脸上有坐车的疲惫,说:“这件事恐怕刚提出不久,真正落实下来,怕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咱们也不必太过惊慌。”又让站外头的警卫员过两日替他买到省城的票,他得去见见老鲁。 霍一忠这才拎了行李回家,江心不知道他回来得这样快,正和几个嫂子一起学裁衣服,都来不及给他烧热水洗澡,在厨房忙乱了一通,这才让他过来提水,顺手把早上吃剩下的馒头装了几个出来。 见霍一忠兴致不高,江心送走屋里几个邻居,坐下来和他说话。 霍一忠牵着江心,另外一只手吃馒头,吃得很慢,这才说:“暂时没有机会回老家了。”语气里听不出遗憾可惜,还是其他的情绪。 江心眉头一跳:“怎么了?”这回出差似乎又让他的选择有了拐点。 “上面估计要裁军。”霍一忠拿馒头沾了辣椒酱往嘴里送,心心做的辣椒酱很符合他的胃口,可他现在吃什么都没滋没味的,“姚政委说没有那么快,但我看他的意思,可能性极大。”他虽然曾经是老首长的警卫员,可今非昔比,已经过去许多年,谁也不知道老首长会做什么样的安排,君不见,鲁有根这个忠臣猛将也退让了吗? 霍一忠自当兵起,经过特殊训练,身手敏捷,善用枪,精近战,擅隐蔽,侦查出身,是个优秀出色的军人,这一路上他回来都在想,不做一名军人,他能做什么?跟陈刚锋一样,转业回到自己的老家,当公安?还是去民兵队,巡防队?似乎都不想他想做的。 江心现在没有工作,两个孩子还小,如果他的收入不高,那整个家庭的生计要怎么办? 霍一忠把自己的担忧,一字一句和江心说了。 江心这才明白,原来他在担心自己失业的事情,要真裁到他头上,确实不好办,好在他们还有点积蓄,如果真发生了,还能顶一阵子,不过很快就到开放的年份了,她并不那么害怕,玩着霍一忠粗大的手掌,笑意吟吟:“你没工资了,我养你呗。” 霍一忠夹紧双眉:“胡说!怎么能让媳妇养我?”他有手有脚的,怎么能让心心辛苦养家。 “现在是你养我,后头换我养养你,我们是夫妻,夫妻一体,不是挺正常的吗?”江心下巴靠在他肩上,朝他眨眼睛,一副不把他“失业”的事情放在心上的样子,让霍一忠心情也莫名轻松了下来。 “放心吧,会越来越好的。”江心反而很有信心。 霍一忠吃完馒头,喝口水,摸摸她的头发,跟第一回 见面一样,又黑又长的辫子,点她鼻子:“还是个小姑娘。” 关于前头回长水县探亲闹得不愉快的事,仿佛因为今天的谈话和亲近,又消弭掉了一些摩擦和不快。 不过,霍一忠还是说:“你以后别说我娘。”他其实是想说,以后别再提他爹娘抛下他一个人离开的事情,他想起来会难受,可表达出来,又变成了另一个意思。 江心撇嘴,不说就不说,将心比心,若是霍一忠敢说江父江母一个字不好,她也得跟人翻脸:“知道了,那是你爹娘,我不说。” “不是...”霍一忠这才发现自己嘴拙起来有多麻烦,又解释说道,“我不想再提那件事。” 江心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张开手把他又宽又厚的身子连着胳膊一起抱住:“知道了,往后我说话也会注意。”不是每个人都和她一样,能放下那些不属于自己的亲情的。 看来夫妻相处之道,真是要不断磨合,着手于细微处,才能长久相处下去。 第141章 清明一过, 雨水落下来,青青麦苗往上长,天气舒服得很, 人都跟着舒展开来。 平日里去买菜, 江心和蔡大姐偶尔会时候几句话, 有时候是屯里的事儿, 有时候是家属村的事儿,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这天蔡大姐和江心说:“江嫂子,原来给你们扫盲班当过老师的小程知青怀孕啦!” 江心也不算惊讶,她都结婚挺久的了,适孕年龄:“真的呀, 那得恭喜她了。” “年轻人, 没有经验,上工的时候晕倒了,大家七手八脚把她扶回去,一开始还以为是低血糖, 后来我们屯儿里有个接生婆,说她走路的样子, 看着就像有孩子了,找赤脚大夫摸了她的脉,说是至少有两个月了。”蔡大姐快手快脚把牛肉上称, 递给江心, 接过钱, “不过小程知青也不娇气,怀孕了也还在上工。她爱人跟她一样, 都是城里来的知青, 戴个眼镜, 长得俊,现在天天挂着个笑脸,逢人就说他要当爸爸了。” 偶尔还有人说起程菲和姚政委的闲言碎语,不过不成气候,说了就过了,人都结婚了,就更没什么好讲的。 江心笑,有小生命的降生,就有新希望,是好事情,想着和程菲也说过几句知心话,她一个人在这儿下乡插队不容易,回家后,转头拿了半斤红糖给蔡大姐,托蔡大姐拿去给程菲,当是圆了当时的交情。 当晚,江心把这个消息告诉霍一忠,霍一忠笑笑:“各有归属,这不是挺好的吗?” 江心又觉得有点可惜,尤其是忆苦思甜现在不在家属村,姚聪回去还黑灯瞎火的,觉得命运抓弄人,可霍一忠说,姚聪现在忙得脚打后脑勺,根本没功夫想这些事。 和好多结了婚就想给人做媒的人一样,江心现在也有点这种趋向了,真不是个好势头。 姚聪确实忙,霍一忠带回来裁军的消息让他一个晚上没睡着,很快就坐火车去了省城,老鲁的家什还在家属村,他倒是让人带话回来说,到时让何知云回来收拾,可现在也还没有行动。 这个老鲁,大大滴狡猾! 等不了了,姚聪坐火车去省城,亲自和鲁有根说了这个消息。 何知云见他来,自觉避了出去,老鲁住院之后,她又回来,鲁鸣图有假期也会过来和父母团聚,这阵子反而是他们俩儿过得最舒心的日子,老就老了,人倒是开朗了许多。 “老姚,别瞎操心,裁军是大事,不会这么轻易把刀子落下来的,这件事没个三年五年就成不了。”鲁有根倒是乐观,这回他似乎把自己摘出来了,一身轻松,但见老伙计上火,又劝他,“就是裁,上头也有数,国家和边境还需要军人保护,何况一下子释放出这么多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城里没岗位,难不成全赶到乡下去,和那帮学生一样?不做好安排,你以为上头能放心?” “我知道你老姚的本事和人脉,如果真到了要裁掉整个师部的地步,那至少把三个团长给留下来,这几个人,哪个不是吃真本事的饭,你说是不是?”老鲁也没忘记给老下属铺后路,他说戒烟,就真没再抽过,现在嘴里偶尔吃点干果,顺手给姚聪也剥了两颗核桃,让他吃,又说起霍一忠这个人,“至于一忠,我管不着他,你也管不着他,听将军命令就行。” 霍一忠来他手下的时候,上头只是通知了鲁有根,走的时候,鲁有根也没办法作他的主。 姚聪这两回来见鲁有根,开口说话的次数,十根手指都能数出来,他听老鲁的意思,也不全是封闭在这儿住院,还是有在打听外头发生的情况,也是,老鲁这么野性的一个人,从一个奉系伙夫到将军曾经最信任的人之一,怎么会坐以待毙,就是要退,他也得做好两手准备退下来,安稳着陆。 “老鲁,我看现在所有人都忐忑,就你安乐,哪天我也来陪你好了。”姚聪笑了,对于没办法的事,干脆也不纠结原先的话题了。 “你可别来。”老鲁一脸嫌弃,“你一来,小云又嫌我读书不多,白跟你搭档这么多年,啥也没学到。” “你们两个!”姚聪笑,“说话就说话,还拿我下菜。” 姚聪回了家属村,又和以往一样,该做的事,该开的会,该训的人,一个没落下,霍一忠看着他的行动,也没前阵子的患得患失,他有军衔,转业回老家也不会干瞪眼不干活,不怕养不活老婆孩子,干脆和江心好好地过起了小日子,也不提回老家看老娘的事情了。 长水县那头倒是发了两封电报来追问,霍一忠想了想没回,不到一个月,又收到他们的信,信里说如果他没空回老家,那给老娘寄点钱和票也行,实在没有,粮食也行,家里人口多,收入少,就等着他救济呢,霍一忠发恼,信都没看完,直接塞到抽屉里去了。 这头,江心终于学会了做普通的衣服裤子,他们家夏天的短袖短裤总算不用再拜托苗嫂子去做,还顺便给新庆的父母和小侄女也做了一身,寄了回去。 霍明的牙齿掉得差不多,慢慢又长出来几颗新牙,看霍一忠和林秀的模样,没有龅牙的基因,江心观察了一阵她的牙齿,督促她刷牙,少吃糖,也不让她乱吃硬东西,盯得很紧。 郑婶子带着圆圆来玩,听着霍明和江心讨价还价吃糖的对话,好笑道:“小江,你这是担心她牙不好,长大了不好找婆家?” 江心还真没有这种想法,但是牙齿不好,影响后头太多事儿了,霍明还没有到青春少女期,等她到了那会儿,敏感起来,一点长相上的不如意,被人看一眼,说不定都能哭个半天:“我这是防患于未然。” 女儿乖巧听话,平常就在家附近玩儿,可霍岩竟然敢和几个大孩子上山去了,说是抓野兔子,兔子没抓着,下山的时候听大人的话,掰了两根竹笋,抱着跑回来一身一头都是汗,要江心给他洗澡洗脸。 江心把笋和牛肉一起炒了,当晚就跟霍一忠商量,小孩儿精力太多了,读书练字已经拘不住了,每天得让他们开始跑圈儿了,今年夏天就开始教他们游泳。 霍一忠笑:“终于舍得让我带着他们拉练了?” 江心拧他手臂:“我操心的还不是你女儿,你儿子!”竟敢说她慈母败儿! “他们管叫你妈,我管你叫媳妇,我们都归你管。”霍一忠把她的手包在自己的大掌中,笑,一口白牙,“没有你的我的,都是你的。” 江心斜他一眼,哼,心中却是欢喜的,情义付出了有回报,谁不高兴。 可这时候,江心却收到了江淮的来信。 江淮在信里说现在工作的重复和苦闷,他前阵子和侯三还有大狗一起到羊城去了一趟,信里说那里多好多好,没有那么多教条,满大街琳琅商品,人的精神面貌比他见过的人都要好,侯三最喜欢那儿,感觉哪儿都能挖得着钱,江淮也想去,甚至想把工作给辞了,去闯闯外头的世界。 江心头疼,这是年轻人常见的野心,总觉得外面的世界很精彩,想去闯荡一番,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个状况,好像他想去就能去,这是他能做主的时候吗? 于是这封信回起来就特别不客气,江心让小哥老实待着,别想那些花花蝴蝶,又在信里有意无意透露,或许过几个月,他也有当大学生的机会,江淮可是眼馋赵洪波那个大学生的名额很久了,江心没有记错的话,再过两个月就要宣布恢复高考了,不到一百天的复习时间,好多人连书本都凑不齐,好多人知青在乡下还得种地上工,晚上熬油点灯看书。 江淮好歹在城里,她早两年就盯着他把高中课本重新读了一边,条件比那些在乡下苦哈哈插队的人要好多了,不能让他错过这回的高考。 因为江淮信赖霍一忠,江心还在里头写了霍一忠对他寄以厚望,说他的“霍大哥”,希望他能在工作岗位上有一番成就,反正舌灿莲花写了两页纸,中心思想只有一个:老实待着,好好工作,哪儿都不能去。 江淮收到小妹的回信,长吁短叹了一下,小妹果然是不支持他放下这份工作的,可也没错,他现在在新庆还有个编外工作,真跑到羊城去了,也就是一个待遣返的盲流,不去就不去,再忍忍吧。 叹完气,又再看了一遍,这才发现小妹字里行间隐约透露出一些不寻常的信息,难道是霍大哥那头打听到了什么消息,不好跟他讲,就让小妹在信里提醒他? 江淮想让江心确认给他,是否真有可以通过考试进入大学的方法,可江心再回信就模棱两可,只是让他慢慢等候消息,但这一句话,就让江淮的心澎湃起来! 除此之外,林秀也写信来,去年底她就说要去相亲,还想让江心探探霍明霍岩的意思,对妈妈再婚有什么意见。后来江心回过神来,都觉得有点尴尬,霍明霍岩其实没什么反应,只是她当然不能直愣愣地告诉林秀。 林秀这回说,如果没有大的波折,那现在相的这个火柴厂的优秀工人很不错,她就想定下来结婚。 这人老家是乡下的,虽然没上过学,但因为人好,仗义,肯奉献,被推举进城当工人,前妻得了急病去了,留下三个年纪不大的孩子,经人介绍,她认为这个男人老实可靠,有稳定工资,厂里分了房子,还准时上班下班,每天都能见到人,又有孩子,她有霍明霍岩,也不想再生了,字里行间若有如无显示出一种,既然你江心能当得了一个好后妈,我林秀也能的意思。 霍一忠见江心看信的时候纠着一张脸,以为是新庆家里有为难的事情,把信件拿过来看,看完有几分不耐烦,林秀这人怎么老拿不清分寸,这些事情还要和他的妻子说,拧着眉,让江心别理她。 江心心里倒是有计较,林秀既然是特意写信来说,说明她心里也是缠结不清的,并没有办法完全下这个决心,她似乎也想寻求帮助,只是低不下头询问意见。 林秀是住在林文致家里,上回见林文致,就知道他们家的情况不好,林秀住那儿估计也挤,为了不给哥嫂添麻烦,就想早点结婚搬出去,也给人家里腾地方。 虽然江心当初和霍一忠结婚,有一部分原因是为了想搬离筒子楼,可还有另外一大部分原因是因为真的喜欢霍一忠,想和他有未来,才千里迢迢跟着他来随军的。 林秀只是有些不成熟,因为境遇问题,和谁都有点赌气,但她不是坏人,她不该去做这样的没有办法的选择,听霍一忠的意思,林文致饱读诗书,林秀是他带大的,肚子里肯定也有墨水,过几个月恢复高考,她若是能考上大学,未来的路就和现在不同了,她值得一个更好的人生。 江心没搭理霍一忠的话,提笔回信,推心置腹写道,让她小心选择,不一定非要马上结婚,听起来那个优秀工人似乎和她并没有共同话题,两人长久相处,话题也是很重要的。 霍一忠不明白这两个女人怎么还背着他说起话来了,真是莫名其妙,怎么都不问他同不同意。 江心白他一眼:“你当然不懂。”撇开男人,女人和女人之间也是可以惺惺相惜的。 林秀收到江心的信,果然过了一阵就回信,说江心说的有道理,最终还是不考虑再次结婚的事情,她现在把手头的钱拢起来,到延锋市里去买了好多不同颜色的毛线,专门在家织毛线衣,等秋天来了,就能拿毛衣去换点钱,补贴哥嫂家用,省省的话,还能给霍明霍岩存点儿。 江心把这些话告诉两个孩子:“你们看,爸妈和你们的亲妈都爱你们。” 霍明眨眨眼睛:“妈,你要把我送到我亲妈那儿去吗?” “怎么越长大越爱瞎说。”江心拧她的小脸蛋,让她站进来一些,现在初夏,太阳也毒辣,“别晒黑了,到时跟你爸一样黑可怎么好?” “反正我不走,我就赖在家里。”霍明现在不怕江心把她送走,她会背好多铁路的站名,她学会了有麻烦找公安叔叔,她还有自己存起来的零花钱,她爸妈叫霍一忠和江心,还有个臭屁弟弟霍岩,她最厉害的地方就是,会买票自己回家属村来。 “就会哄你妈!”江心亲亲淘气的霍明,这张嘴,越来越会哄她开心了。 第142章 村小六月底放暑假, 霍明霍岩都捧着奖状回了家,霍一忠和江心看到第一和第二都落在自己家孩子身上,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 搂着他们亲, 好女儿好儿子叫个不停, 当父母的有虚荣心, 也是为了激励孩子再次拿到名次,就做主把奖状贴在了一楼的客厅墙壁上,谁来了都夸一句,这姐弟俩儿是读书的料子啊。 江心美滋滋地搂着两个孩子,做着孩子们考最好大学的美梦, 霍一忠没有江心特殊的经历, 不知道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是个什么样的惨烈竞争,在他眼里,孩子们读书识字,吃饱穿暖, 长大了和他一样当兵,或者当工人, 总之不饿肚子,有一门手艺,一代人比一代人强就好。 “土老帽。”江心戳他的手臂, 趁机和丈夫达成对孩子教育的统一战线, “一代人比一代人强那是肯定的, 但怎么好,好到哪里去, 咱们当爸妈的还不给他们把肩膀垫高点儿?就让他们俩儿瞎折腾不成?你这样才胡闹。”又说起忆苦思甜:“你看姚政委, 就知道把两个孩子放到最好的地方去。这一年他们回来两次, 你听他们谈吐,是不是就不一样了?” 忆苦思甜兄弟二人现在正是塑造人生观的时候,去到好地方,接触到不一样的环境,跟往日在家属村乱跑的小孩儿相比,已经有很大变化了,这是一个向上的进步,待人接物,润物细无声,见识多,反应也快,是很标准的二代。 霍一忠想想也是,看着还在打闹的两个小孩儿,心里就有了期盼,对自己也多了几分鞭策的动力,日日不是训练,就是在家读书学习,心心说得对,当父母的,还是得给小孩铺铺路,不然像他这样,凡事摸着石头过河,等明白过来,过两年就三十了,许多机会也不可追溯了。 江心把霍明霍岩考试拿第一的事情写信告诉新庆的爸妈,字里行间充满了自豪,现在两个孩子也学会写字了,时不时在里头夹带私货,给小舅舅和平平也写信,邀请让他们来家属村玩儿。 今年暑假,江心还是提不起力气带两个孩子回娘家,就拍张全家福寄了回去,孩子长大了些,可也更好动了,稍微一跑就见不着人,她怕自己一不小心就把人弄丢了,还是得多个大人帮忙看着才行,霍一忠的假期一直没有批下来,团里倒是说可以让他零散休息几天,但是一走大半个月,工作分不开给别人,就吃不消。 天气还没有完全热起来,江心前年在申城买的小风扇就拿出来用了,附近几个交好的邻居都到他们家吹风,今年夏天似乎比往年要热一些,往往话没说两句,汗就滴下来了,太阳在天上挂着,晒得人眼冒金星。 江心每隔三五天就煮个绿豆汤,大家喝一两碗,恨不得泡在水里。 不出门又不出差,霍一忠闲下来就带着两个孩子去前头的河里学游泳,跟他们一起的,还有其他的战友,半大的孩子,脱了上衣,只穿一条短裤,猛地往河里一扎,半天不肯上来,没办法,天儿太热了,水里凉快。 江心跟着一起去,给霍明霍岩划了一块区域,只能在这块地方游,不能去河心,也不能去人多的地方,更不能跟人比赛闭气,尤其是霍岩,现在性子已经开始有些好胜了。 霍明霍岩两人穿着小短裤,跟着他们爸爸下了河,刚开始还怕水,等学会了诀窍,没两天就能划拉几下了,霍一忠见这会儿没什么人,让江心也跟着下河,江心还有点放不开,这里女人下水的少。 “下来吧,我挡着你。”霍一忠看她一头的汗,白衬衫黏在身上,热得不行了,干脆拉了她一把,把人扯到河里,“河水不深,我看着你。” 江心有点蛙泳的记忆,不算旱鸭子,但在河里游泳和在固定的泳池里游泳又不一样,花费的力气更大,要克服的心理障碍也多,孩子们学得快,反倒是江心拖了后腿,一下水就抱着霍一忠的手臂不肯放开。 趁着两个孩子游开,四周无人,霍一忠搂着江心的腰,在水下捏了捏她胸口,亲她一下:“胆小鬼。” “那你可得保护胆小鬼。”江心被他捏得脚上发软,巧笑着撒娇,挂在霍一忠强壮的手臂上不肯放开,又笨拙地扑腾了几下找到点感觉,霍一忠就在旁边看着她,和她闹着玩儿,亲亲热热的。 霍明双手划过来,吐出嘴里的水,抹了下脸上的水滴,爸妈怎么老亲在一起呢? 太阳只剩一丝光辉的时候,一家四口才起来回家,霍一忠把干爽的衣裳让江心批上,一手抱起霍明放在脖子上,霍岩则是光着膀子,身上还搭着件滴水的小衣服,大模大样往家里走。 有人见到打个招呼:“下水了?凉快吧。” “凉快。”江心笑笑,拢紧了身上宽大的衣服,下回还是别贪凉下水了,不然回去路上让人见着还是有点奇怪。 回到家,郑婶子听见他们开门的声响,出来说:“姚政委家的两个孩子回来了,下午来看你们呢。” 江心应了一声,谢过郑婶子,这个时候,忆苦思甜也是该放暑假了,不是说要让他们到姚聪老家金陵去见识一趟吗,怎么又回家属村了? 睡觉前,霍一忠哄着两个孩子:“现在太热了,咱们不挤在一起,你们姐弟睡一个房间,我和你妈睡一个房间,小风扇也给你们。” 江心叠着衣服,看了一眼霍一忠,偷笑,还学会迂回前进了。 等两个孩子睡着,霍家小院儿二楼的大房间紧紧锁住,开了半扇窗户,有清凉的夜风吹来,单薄轻巧的蓝布窗帘轻轻飘起,江心低吟的声音也落在霍一忠耳边,两人身上都是细密的汗水,交叠在一起的身子,缠绵,紧致。 霍一忠几乎把江心全身都罩住,把她的双手举在头顶,下身发力,在她耳边念:“心心...” 下午在河边就在想着这事儿了,被河水沾湿了衣服的她,和平时不一样,身体曼妙,紧贴着他,滚烫烫的,让他在水里都凉快不起来,只觉得头皮发麻,恨不得立即就到夜里,把她按在身下。 好在隔日江心不用早起送孩子上学,不然折腾了这半夜,她哪里起得来。 霍一忠精神倒是不错,穿好衣服,把她亲了又亲:“我去上班训练了,你和孩子在家。” “嗯...”江心把头埋在枕头里,困得眼睛睁不开,光着手臂,额头睡出了汗,“早饭我要吃粥,记得切一碟咸菜。” “好。”霍一忠摸摸她的小圆脸,再亲一口,这才下楼去。 这天忆苦思甜不到中午就来了,带了稻香村的糕点和茯苓饼给霍叔叔和江婶婶,现在鲁有根长期在省城军总院,姚聪比原来要忙,吃在食堂,家里几乎没有存过粮食,他们兄弟放假了也还在霍家吃饭。 江心依旧收了兄弟俩儿的粮票,让他们准时过来吃饭,又问他们学业如何,是否坚持练字云云。 “江婶婶,我们承宗小叔说您的字写得好。”姚思甜摘了根霍家小院子里的黄瓜,熟练地去厨房沾了点盐巴,跳着出来和江心说话。 姚忆苦跟在他后头,手里也拿了根嫩黄瓜,拍自己弟弟的脑袋:“不是说了吃东西的时候不说话吗?” “在江婶婶家里怕什么,她又不是别人。”姚思甜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好像还是第一回 见到的那个活泼小男孩一样,“伯爷家里规矩太多了,见到长辈要起立,吃饭不能乱夹菜,怎么站怎么坐都有规矩,可累死我了。” 这话姚忆苦不能说,但他也是认同的,首都再好,吃饭有保姆阿姨照顾,出远门还能请司机送一送,但毕竟不是自己家。 江心让兄弟俩儿坐下:“我和你们霍叔叔家里没那么大的规矩,坐着和霍岩霍明玩儿吧。” “霍岩小豆丁,你居然拿了第二名!”姚思甜最喜欢逗霍岩,指着墙上的奖状,啧啧称叹,又看了旁边霍明的奖状,“还是姐姐小豆丁厉害,是第一呢!” “哼!我下回也能当第一!”霍岩双手交叉,和姚思甜追打起来,屋里的燥热都要被这一阵欢乐给冲散了。 霍一忠回家的时候,江心刚好把面放下去,在厨房喊他进来帮忙端菜出去,霍一忠洗了手,进厨房先亲了老婆一口,再把碗筷和饭菜拿出去。 姚忆苦在一旁小声说:“霍叔叔和江婶婶还这么亲热。” 没想到霍明那两只小耳朵竟听到了:“他们哪天都这样,老是亲来亲去的。” 姚忆苦毕竟是大孩子,对男女之情已经有了解了,早上起来,下身顶起一个小帐篷,好久才消下去,弄得他都不敢和大人说,听小不点霍明接话,顿时脸热起来,抓她的小辫子:“不许偷听哥哥讲话。” “没有偷听,是哥哥你说话太大声了。”霍明嘟着嘴,不理他。 吃饭的时候,姚忆苦说:“我听到伯爷的电话,他们在开会讨论恢复高考的事。” “恢复高考?”霍一忠放下筷子,让姚忆苦细说。 但姚忆苦只是个孩子,能知道多少,摇头:“承宗小叔让我们不要乱说,说最后的文件正式出来,那才算是真的,不然就是以讹传讹。” 江心听了姚忆苦的话,心里反而吃了定心丸,看来要给江淮和林秀都写信过去,让他们把课本再过一遍,尤其是林秀,考大学对她来讲是个最好的出路,孩子的亲妈好,往后孩子们往前走,才不会有太多顾忌。 霍一忠陷入沉思,问姚忆苦:“你爸怎么说?” “我爸只说,如果是真的,这是大好事。”姚忆苦吃着加了小米辣椒的面条,脸色有些发红,鼻头都冒汗了,江婶婶下辣椒的手可真重,过瘾! “不是说让你们去一趟江南吗?”江心前阵子听姚聪提了一嘴,说孩子们大了,也该让他们回老家看看。 “我爸说如果高考真要恢复,就让我们明年再去。”姚思甜没心没肺的,也不瞒着江心。 江心算一算,也是,姚忆苦是可以今年参加高考的,姚思甜估计得到明年,看来姚聪胸中有丘壑,才不让他们兄弟奔波。 下午,江心就分别给江淮和林秀写信过去,这回她不像上回藏着掖着,而是说,现在首都有消息传出来,上头在商量要恢复高考,过阵子估计报纸上就会有报道了,信息可信度有□□成,赶紧准备起来,能找到什么课本、试题,一概要珍惜,不要临时抱佛脚。 尤其是林秀,她家是乡绅出身,这些年因为身份问题挨了很多批,估计心理上会有出身上的桎梏,江心也写道,不用管出身如何,真是不拘一格降人才的时候,这些都不是问题,先把前头的难关给过了。 邮递员隔天骑着自行车,按着车铃到霍家门口,江心多付了点钱,寄的是加急的信件。 江淮收到信的时候,一颗心差点从胸腔跳出来,可小妹说这件事不能说出去,让他秘密进行,于是江淮拉着侯三和大狗,一起收了几套高中的课本,下了班就聚在侯三的单身宿舍里看书。 天热,三个男人坐在一起,呼吸都是热的,侯三读书读得心浮气躁,半信半疑的:“江小妹的消息靠谱吗?” “她成日在家属村,估计不知道这些事。但是霍大哥时不时就往首都跑,不会有问题的。”江淮让他别乱想,赶紧看书,实在有怀疑,就让他找家里人去打听一下情况。 大狗也没事做,他比江淮更惨,连个编外工作都没有,成日游荡,从前侯三江淮做生意,他就跟着赚点钱,生意没了,就跟个卖货郎似的,乡镇城里淘换点东西,这下有了目标,赶紧把从前学的东西给拣起来,如果真能考上大学,还怕后面没工作吗? 这时侯三和大狗两人都开始羡慕江淮这三年来练字的成果了,高考要真恢复,字写得好,肯定是个优势。 而林秀收到江心的来信,拆开前手都抖了一下,这么着急的信件,难不成是明明和弟弟发生什么事了?拆开一看,这才看到这个信息,她心跳得急,等林文致回来,马上就把这封信给他看。 林文致的病好了些,又没好齐全,一到秋冬,起风下雪后,夜里咳得厉害,他戴上眼镜,拿着江心的那封信,认真看了两遍,这才说:“江心这人心善,你往后要对人客气些。别织毛衣了,手指头都秃了,咱们家人的手是拿笔的,不是拿毛衣针的。你这两天把课本都找出来,好好看书,一切有哥哥嫂子在,别担心钱和粮食,我估摸着,这事儿会有眉目的。” 林秀眼里含着泪,应了一声,把信件收好,又好生生地给江心写了一封感谢的信件。 七月下旬,一个扭转华夏乾坤的重要会议在首都召开,恢复了一位重要领导人的职务,过几日,该领导正式回归工作,拉开了革旧图新的序幕。 而霍一忠所说的那位老首长,也开始正式出席一些大的会议,报纸上开始登他的照片和名字,坐在很中央的位置。 姚聪和霍一忠那日拿着报纸,在小院儿里喝到醉过去,这是十年来最高兴的时候了! 喝醉的人比平常重两倍,幸好忆苦思甜在,不然江心真不知道怎么安排这两人,姚聪斯文瘦弱,兄弟二人把他们爸爸扶到一楼的房间躺下,开了窗户,点了艾草让他睡觉。 霍一忠身形壮硕,体重又大,忆苦思甜两人扛出一身大汗,这才把人弄到二楼的房间躺下。 江心嫌他一身酒气,只让他睡霍岩那个常年不住人的小房间里。 等安置好这两个醉汉,大家都累瘫了,草草地收拾一番就睡了过去。 八月初,全国高等学校招生工作会议在首都召开,报纸上到处都是恢复高考的讨论,有反对也有支持的声音,而对风向敏感的人,已经开始做准备了。 第143章 八月一号, 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因为是五十年庆,举国庆祝, 省里军部给底下师部拨了款, 发了额外的津贴, 也让各师部自行组织活动。 师部请了电影放映队来放电影, 姚聪发电报邀请鲁有根回来,趁着人齐,大家一起来个大庆,鲁有根很心动,但考虑两日还是拒绝了, 说他假病, 也有真的成份在里头,医生一直说他前头打仗留下太多后遗症,最好能多修养,并不建议他奔波坐车好几天, 何况何知云也不让他乱动。 于是那个晚上,除了看电影, 后勤和宣传队还邀请了附近屯里的知青们,一起组了台节目,一个晚上过后, 不知不觉间年轻人又成了好几对。 霍家一家人都去了, 过了个欢闹的晚上。 自那位老首长的照片登上报纸后, 霍一忠肉眼可见精神百倍,再没有前阵子一惊一乍, 又或是诚惶诚恐了, 白日里积极上班训练, 早上把两个孩子拎起来跑圈儿,下了班回来还提着霍岩做仰卧起坐,晚上在房里折腾江心,跟个不会停止转动的陀螺一样,把家里的女人孩子闹得牙痒痒的,恨不得他现在去出个长差才好。 又一个被折腾的晚上,江心累得一身是汗水,床单和枕巾都打湿了,身上酸软无力,霍一忠还想再来一遍,被她一脚踹到床下去了:“你要是睡不着,就半夜下楼把菜地松一松,别闹我!” 霍一忠嘿嘿笑,也不敢动她了,拿毛巾把自己和老婆身上的汗擦干净,搂着她,猫儿叫狗儿叫,说了好多软话,这才把人哄过来:“心心,我这是太兴奋了。” “你最讨厌。”江心靠在他肩头,闭着眼,天气热,两人还是肉贴着肉,“风扇拿到女儿房间去了,天气太闷,你还有力气就给我扇扇风。” 霍一忠拿了蒲扇过来,有一下没一下地给她扇风,亲亲她,不再乱摸:“睡吧。” 这几日江心都起得晚,霍一忠起来做了早饭,出去上班训练,霍明霍岩跟着起来,再把江心吵醒,江心这才慢吞吞起来,起来后开始教两个孩子下学期的新课程,没办法,孩子是聪明,但也没达到天才的地步,基础知识要提前打牢靠了,后头上课考试才不会吃力。 八月三伏天,热得狗都吐舌头,霍明霍岩还想去河里游泳,霍一忠不在,江心不敢带他们俩儿去,也不让他们跟大孩子们一起去,就是怕个万一。 黄嫂子和苗嫂子几个都说江心过分小心,把两个孩子看得太严了,看家属村哪个这么大的孩子不都是野生野长的,这小江还怕孩子在河里给淹了,那河才多深,半大的孩子在河里都能站直了。 邻居们怎么说,江心都不为所动,他们两个天天闹着要玩水,就找原先东山屯儿里做家具的老师傅给打了个大大的浅口木盆,实在太热就让他们两个进去泡一会儿。 八月中热得地上所有树木花草都蔫儿了下去,好容易下了一场大雨凉快一些,山上有水冲下来,隔天就听说有个屯里的孩子被淹了,雨后没多久,那孩子和两个小伙伴到河里玩水,河水湍急浑浊,孩子玩久了脚抽筋,他的小伙伴们又没来得及叫大人,那孩子就没再起来。 他爸妈在河边儿喊了一下午,第二天小孩的尸体才在下游浮上来,早已经被泡肿了,一家人哭得震天响,可也哭不回孩子的一条命来。 家属村里的人也被吓着,回到家就教训自己的孩子,不能背着爸妈去河里游泳,尤其是雨后更不能去,去必须也要有大人看着,江心一刀切,直接就禁止他们去河里游泳了,霍一忠带着也不给去。 霍明还好,她和芳芳还有其他几个女孩儿在一起玩家家酒,小舅舅还给她寄了个可爱的木头娃娃,可以给娃娃做衣服梳头发,河边对她吸引力没那么大。 霍岩就有些不乐意,背着江心,哄着忆苦思甜兄弟带他去,小短裤都换好了,想偷偷溜出门去,姚忆苦来“告发”,气得江心第一回 动手打了两下他的屁股:“要听话!” 霍岩现在有些小脾气,挨了他妈两掌,啊啊乱叫两声,小手交叉在胸前,嘟着嘴,朝江心吐舌头扮鬼脸,一个人坐在客厅,反抗的方法就是,今天写字只写九十个,不写一百个。 霍一忠回来听说霍岩和他妈打擂台,对着儿子两眼一瞪,霍岩立马就老实了,乖乖地拿起毛笔写字,写完后,又忘了前头的事,这小孩最好玩的地方就是不记仇,别说对他妈和他姐姐,就是对他爸这个黑面神也不记,被训后,过一会儿自己就好。 练好字,江心拿了帕子给他擦脸:“等以后,妈带你和姐姐去城里的游泳池,让你们学好多种游泳的方法。但是不能去河里,尤其是你一个人的时候,谁叫你都不能去,知道吗?” 霍岩点点头,双手抱着江心的腰,把自己的小脑袋靠在她胸前:“妈,我知道了,你以后别再打我屁股了。”还当着忆苦思甜哥哥的面子。 “好,你和姐姐乖乖听话,妈就不打你们屁股。”江心见小伙子被哄好,又给他顺顺毛。 “还有大海呢,等你们长大了一点了,我们一家人就去海边看看大海。”江心继续给这小男孩画饼,“你和姐姐可以在海里游泳,套个泳圈就行。” “大海是在哪里?”霍岩来了兴趣,不等她回答,又追问道,“妈,我和姐姐什么时候长大?” 这个问题,霍明也问过她,江心好笑,捏他的鼻子:“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 霍一忠有时看着江心和两个孩子相处,很难想象,当初他们是怎么一步步走到今天的,刚开始两人在一起,面对孩子都有些不自然,四个人磕磕碰碰,一日一日互相磨合,到现在,一家人谁也离不开谁。 江心见霍一忠发愣,脸上还带着笑,瞪他一眼:“把碗筷洗了。”这几天夜里他把人翻腾得厉害,江心跟他说话总有些娇气,又有些放纵,反正霍一忠也会纵容着她。 过了几日,忆苦思甜两人要回首都去上学,姚聪仍是委托霍一忠帮忙把孩子送过去,让他找机会见见老首长和夫人,实在不行,跟上回一样,见见承宗也行,有的没的,说说话,混个脸熟,现在老首长可是不比当日了,要是能带回个命令就最好,没有也不要紧。 江心给霍一忠收拾了行李,带着孩子送他们去了火车站,又坐小康的车回家属村,他一走,家里一大两小都松快下来,甚至买了几瓶汽水,一回去就做了个拍黄瓜庆祝,终于不用天天“干苦力活儿”了。 霍一忠陪着忆苦思甜去了首都,这回没见到承宗,前几日他去西江接姐姐和姐夫去了,老首长现在是重要人物,工作忙碌,有时候忙得连家都回不了,夫人都不一定知道他在哪儿过的夜、开的会。 上一回见到夫人还是在川西,她夜里咳得睡不着,和老首长两人夜夜对着油灯静默,现在她的脸色看起来好了些,但仍有病容,和承宗一样,都需要长时间的休养,才会慢慢恢复。 没见着老首长,当然也不会有谁能直接给霍一忠下命令,夫人则是留霍一忠住了一夜,他们是上司和下属,但也有过命的交情。 “一忠,如果想把两个孩子送到首都读书,可以住我们这儿,跟忆苦思甜一样。”夫人给霍一忠抛出了橄榄枝,关于霍一忠的安排她没办法插手,但帮忙给孩子们提供一个好的教育环境,她还是乐意伸手的。 如果是几年前的霍一忠,他定会一口答应,把孩子交给谁,都不如交给夫人放心,可现在家里有江心在,四口人不分你我,谁也舍不得谁,霍一忠就摇头:“孩子调皮,不能给夫人添麻烦。” 夫人就知道他定是不愿意的,让人家父母子女分离,孩子还这么小,也确实不好,于是没有再提,说起姚聪,问姚聪在东北是否相中了合适的姑娘,总不能一直在这样打光棍儿,霍一忠继续摇头,说他不清楚,姚政委天天和士兵们在一起,早起睡前都是工作。 夫人看了霍一忠一眼,笑了笑,慈眉善目的:“行了,你们一条心就好。”说完,又自己沉思了一会儿,让霍一忠多吃菜,回头让保姆阿姨给他带回去一些别人送来的特产。 两人坐在客厅,说了家庭孩子,又说了一些在西南的事情,只是跟聊天一样,和他说起最近的新鲜事儿。 夫人颇为确定说道:“我看高考恢复是势在必行了,听说你现在的妻子也是高中生,让她去考考试,说不定也能当个大学生呢。” 霍一忠原本认为这个消息离自己很远,被夫人这样一提,这才觉得,其实这些事情与自己休戚相关,是啊,心心就是高中生,她有学识有能力,甚至还当过扫盲班的老师,评过家属村的先进,如果铁了心想当个大学生,离开他和孩子们,其实他是留不住人的,不由有些失落,第二天一早就辞别夫人,回家属村去了。 只要一想到可能会失去这个人,霍一忠就恨不得马上回到江心身边,多看看她。 回去的路上,霍一忠不禁想,如果心心真要走,他和孩子们怎么办? 因为知道霍一忠这回去首都不是出任务,他回来得早,江心也不奇怪,在厨房里给他下面条,还边和他说话:“霍明霍岩过几天就要报名上二年级了,你在家,咱们第一天就得送他俩儿去上学。” “嗯。”霍一忠刚冲了个冷水澡出来,马马虎虎刮了胡子,有几根还没刮干净,看起来似乎有心事。 江心就奇怪了,怎么每回出差都能带回来满腔愁绪,下了一颗小青菜,筷子一搅,回头看他:“干嘛呢?” “心心,你会离开我和孩子们吗?”霍一忠把想了好几天的问题问出口。 江心听了这话,被锅沿儿烫了一下,赶紧呼呼手指,霍一忠上前来替她吹,皱眉:“以后烧火做饭都不能分心。” “你不吓唬我,我能分心吗?”江心抽出手指,指着他身后的大碗,“拿过来。” 把面端到客厅的饭桌上,霍一忠还是拉着她的手,不肯放开,另一只手则是蒙头吃面。 “怎么这么问?”江心把脸贴在他手臂上,又坐起来亲亲他的脖子,看他全身都是麦色肌肤,“大黑炭,我看霍岩长大了也跟你差不多。” 霍一忠勉强露出一个笑,把夫人的话说了,又问她:“如果真可以去高考的话,你去吗?” 江心回忆了一下自己21世纪高考的事情,她读的大学挺好的,华南第一高校,不然也不会在面试的时候一路过关斩将进到当时全国有名的地产公司去,但是高中三年过得却是灰头土脸,丑小鸭一般的生活,除了读书做卷子,再没有其他旖旎的回忆,实在不太愿意回顾。 “现在不去。”江心没把话说死,“后头再说吧。”反正名校她是读过的,除非是更“名”的名校和喜欢的专业,她才会心动。 “那...”霍一忠把筷子放下,“我是说,如果你能去读大学,你...” “你是怕我能去读大学就跟你离婚吗?”江心好笑地看着眼前的大黑炭,忍不住伸手去摸他的大耳朵,“你对我就这么自信,如果恢复了高考,我就一定能考上?”她都没这个信心,现在的卷子跟21世纪的卷子估计大不相同,当时考得不错,而且她都多少年没看高中课本了,现在还真没办法说。 霍一忠点头:“你想做的话,就一定可以做到的。” 江心摇头:“现在说这些都为时过早。”但看着他紧张的模样,又忍不住逗他,“我真去考试当了大学生,第一件事就是把霍明霍岩带着去,留你一个人在家属村苦哈哈地训练。” 霍一忠脸色一凛:“那不行!”他们娘仨儿怎能撇下他呢! 江心催他把面吃完,这才说:“你不是说你迟早要调动吗?等你调动下来,我们再提这些事。” 象牙塔当然令人向往,可江心已经毕业太多年,她适应了社会的生存规则,她有自己一套生活法则,理想生活不一定非要在校园里才能实现。 霍一忠这才大口把面吃完,去洗碗之前又说:“如果到时候你真能去上学,我肯定不拦着你,工资也给你拿去一半,另一半养霍明霍岩。”后头的话他没说,但他肯定不离婚,打死都不离婚。 江心跟他同床共枕三年,哪能不知道他肠子里在想什么,凑上前去,抱着他的手臂,有些臭屁:“霍一忠,你就这么爱我啊?” 爱到怎么都不愿意放手,爱到吃亏也要在一起。 霍一忠的脸到耳朵一下子就红了,像是刚认识时那样,被江心同志一调侃就害羞:“我我...我去洗碗。” 第144章 九月初, 霍明霍岩姐弟正式成为村小二年级的小学生,霍一忠和江心夫妇照例在开学那日送他们去上学,俩儿孩子对上学上课这件事已经驾轻就熟了, 一到教室, 放下新书包, 先和小伙伴们闹成一团, 看到爸妈在教室后头站着,还不让他们看,让人赶紧回去。 霍岩推着他妈:“妈,你快走快走!”但是他不敢推霍一忠。 江心捏捏他的小脸蛋:“你不要妈在这儿啊?” “妈,你回去嘛!”霍岩一双黑溜溜的眼睛, 让江心快走, 他妈在这儿看着,他就不能玩弹弓,不能和男孩儿们玩摔跤。 “好好说话,不要推你妈!”霍一忠开口了, 霍岩就不敢动了,立在教室门边, 双手叉腰,嘴角还笑嘻嘻的,对江心挤眉弄眼, 看得人哭笑不得。 霍明也过来:“爸妈, 你们快回去吧!我们又不是小孩子!” 哟, 一夜之间就长成大孩子了,不要爸妈跟着了, 小屁孩! 回去的时候, 江心还略微伤感:“孩子们长大了, 跟我们不亲近了。” 霍一忠斜眼睨她一下:“昨晚是谁嫌弃孩子太粘人了,睡在一起热得慌,说现在要培养霍明独自入睡习惯的?” 江心捏他的手臂一把:“我就矫情一下怎么了?” 霍一忠就笑,扯了扯她的辫子:“你先回去,我上班儿去了。” “好。”江心在路口和他分开,往集市走去,今天开学第一天,要给他们俩儿做两个肉,让他们脑子里有个印象,只要去上学努力读书,家里就有好吃的等着他们。 买菜的时候,蔡大姐和她打听:“江嫂子,我听我们屯里的知青们说,他们过一段儿好像可以考大学了,还说好多老师都去首都开会了,十有八九没问题。是真的吗?” 江心挑了块牛腱子肉,让蔡大姐切一刀:“不知道,都是看报纸上说的吧?”她当然不能那么铁口直断地说一定会恢复,就把报纸上的报道搬出来。 “那大家都去上大学了,不就没有人留下来建设我们农村了?”蔡大姐还挺有地方忧患意识。 江心笑,接过那块牛腱子肉,放进篮子里:“大学是那么好考的?是个人都能考上不成?” 蔡大姐也笑:“江嫂子说得对,我们屯儿这么多年了,也才推了五个大学生,名额少的很。”见江心在看羊肉,又手起刀落给她砍了两段羊排,“这个做起来不腥臊,要这个。” “行。”江心就要了,反正蔡大姐不会坑她。 “上回和你说小程知青不是怀孕了吗?”蔡大姐打了秤,把羊排递给江心,凑过去,低声和她说,“她听说了可能可以考大学,连工都不想上了,天天躲在知青宿舍读书。好多知青都有意见呢。” 江心有些惊讶:“那她丈夫呢?不是同一个屯儿的知青吗?不帮帮她?” “嗐,你也说是知青,老人家不是说了,书生连个鸡都抓不住,他戴个眼镜,文文弱弱的,双肩不能提,双手不能挑,自己去田里上工,赚的公分能养活自己就差不多了,哪儿还能养活小程知青一个孕妇?”听得出来蔡大姐并不喜欢小程知青的丈夫,说他来就有两分看轻。 也难怪,屯里的活计,下地宰羊,挑粪浇水,干的都是力气活儿,蔡大姐自己就是一把好手,她家里人都长得厚实,一个顶俩儿瘦弱知青。 “那小程知青总不至于吃不上饭吧?”江心问,她记得程菲是申城的,申城富裕,但是她家里也只是个普通家庭,家里匀不出太多的票和钱给她,现在她可是孕妇,也不好少吃少喝的。 蔡大姐见没人买菜,把尖刀放在一旁,拿着一张油腻的抹布擦手:“她自己当扫盲班老师攒了票,到镇上去换了粮食,让公社食堂给她单做。自己吃独食,也没给她丈夫分两口,好多知青就说她这人太独了。” 江心有些不知说什么好,特立独行就是容易引起别人的目光,程菲是孕妇也无可厚非,至于吃不吃独食,人家小夫妻都不吵架,其他人有什么好说的,也是太闲了。 和蔡大姐呱啦完,江心就拎着牛羊肉和一小袋大料回家做饭去了。 日子慢慢挪到中秋,督促两个孩子读书写作业,一时母慈子孝,一时鸡飞狗跳,反正就没清闲过。 中秋节前,新庆的爸妈寄来白糖和月饼,江心也给老家寄了家属村的特产回去。 难得的是今年竟然收到了霍大姐的中秋礼,都是一些自己种的东西,有一袋炸小鱼,是霍大姐的丈夫去河里特意捕的,说让霍家爷仨儿吃一吃老家的味道。 霍大姐炸的小鱼没有下足够的油,吃起来还有点腥气,两个孩子吃了一根就不再碰,江心干脆下了一把辣椒和姜蒜,大火炒过,香辣呛口,霍家爷仨儿才开始往嘴里夹,霍一忠更是让她留了一小碟,他要中秋下酒。 都是艰苦岁月,还养成挑嘴的习惯,江心真是没眼看这一大两小。 今年的中秋快十月了,江心和霍一忠都重视这个节日,两人照例买大肉,做多几个菜,邀请姚聪过来一起喝酒过节,中秋没有假期,忆苦思甜回不来,但给他们爸爸和霍家叔叔都寄了东西。 节前江心带着两个孩子到镇上打电话给江淮,还让霍明霍岩写信寄给林秀,两个孩子年纪小,这几年跟林秀接触又不深,能写什么东西,最后只写了节日祝福,其他的一概没写。 霍一忠总觉得江心很矛盾,一方面怕孩子偏向林秀,一方面又怕孩子们忘记他们亲妈。 江心自己何尝不知道,只是很难说清楚那种感觉,她单纯地归结为,不想让孩子们忘记自己的生母。从前她没得选择,但是江心希望霍明霍岩能有选择的余地。 林秀收到两个孩子写的“祝您中秋节快乐”,眼泪都出来了,她的明明和弟弟会写字了,还写得那样好。 江心一年至少给她寄去两张照片,两人偶尔通信说说孩子们的近况,让她觉得自己并没有完全失去两个孩子的消息,林文致总是感慨,自己的妹妹是有运气的。 江淮还在公安局上班,往常下了班没事做,他都留在办公室写材料,整理资料,要不就回家逗逗侄子侄女,现在有了盼头和期待,他一到下班时间就往侯三的宿舍跑,三个男人挤在一起互相监督背书,侯三认识的人多,竟然还被他找来两套原来考试的试题,做得滚瓜烂熟。 报纸上报出可能恢复高考的消息,侯三整个人都振奋了,他早就想跳出新庆,到大城市去看看大世面,换个新的活法。 去年摔了那样大的跟头,侯三消沉了好长一阵子,钱没有了,兄弟也没有了,工资一到手马上就还债,老水失踪后没有回过家,连信都没写过一封回来,他偶尔看到老水父母和妻儿可怜,甚至还会从牙缝里挤出一点去支援一下,这样的大方仗义,结果就是兜里比脸干净。 这一年侯三长期跟着江淮和大狗混饭吃,要不就回家吃,也不和家里人伸手要钱,这样落魄,这样光棍,也没有把他的心气给磨灭,说起来是很让人佩服的。 “淮子,你这妹妹不错。”侯三拿着当日的报纸,指了指里头的报道,上面大大的标题写着高校恢复招收研究生,“有什么好事儿都想着你这个哥哥。” 江淮一脸自豪,那是当然,又让他别老盯着报纸看,这是招研究生的,暂时和他们没啥关系。 过了十来天,国家恢复高考消息公布,全国上下一片沸腾。 江心在家属村,先是在篮球场的大喇叭广播里听到这个消息的,过了半日,报纸也送来,板上钉钉! 不止屯里的知青们奔走相告,热泪盈眶,家属村里好几个读了高中,又不愿意下乡或当兵的年轻人都开始了嚎叫,这是知青们回城的希望,这是广大年轻人们最新的出路! 恢复高考这个消息,如同冷水注入了热油锅,四下溅开,每个人都被滴到了热切的希冀。 这个消息散开后,跟霍一忠有类似想法的嫂子们不少,尤其是上过江心扫盲班课程的那几个嫂子们,都来打听江心是否也要参加考试,也有人秉着看笑话的心态,要是小江去参加考试的话,那说不定后面就得撇下霍一忠和两个孩子了,当城里人不比窝在家属村好?到时也不知道小霍怎么办。 可谁去问,江心都摇头,说自己水平不够,不会参加。 有人信,有人不信,刚好十一月要考试了,部队好多读了初中的年轻人都想报名参加呢,大家都等着看她是否也去考试。 郑婶子倒是没有怀疑江心的话,小江这人可能不会完全说真话,但也不屑说假话,只是听了觉得可惜。 郑婶子从前是老家一个大地主家里买去打下手的丫头,专门服侍地主的女儿,地主的女儿就是民国时的大学生,每每到去城里上学的时候,往返的那一套装备真真让人开眼,后来他们一家跟着老蒋去了对岸,就没有了消息,只要一想起来,郑婶子都要说一句,那个小姐可真是凤凰一样的人物哦。 “小江,我听以前我们那户人家的小姐说,大学能让一个人脱胎换骨呢,你真不去啊?”郑婶子是太湖边上的人,江浙两省自古以来出才子,他们都敬重读书人。 “婶子,没那么复杂,我和霍一忠都说过这件事,就是觉得现在不是时候。”江心对郑婶子是有诚意的,现在确实不是时候,别说霍一忠舍不得她,她也舍不得家里。 霍一忠也有几分郁闷,部队里都好几个人在明里暗里打听江心的事儿,又不是他们老婆,管那么多干嘛,都十月了,还不赶紧囤菜! 回到家,夫妻俩儿合计了一会儿,决定周末开始清理地窖,然后开启一年一度囤菜大事,人家还在为高考准备,他们家已经在商量今年过冬准备吃什么了。 第145章 关于这一年的高考, 凡是参与过的,但凡想起来,千言万语, 只有一个词来形容, 那就是吃紧。时间的紧迫, 资料的紧缺, 脑子里那根弦的紧绷,所有的这些汇集在一起,尽是对未来的紧张。 师部和附近屯里好多人报了名,有些甚至只读了初中,识得几个字, 但连字都写不流畅的人也跟着去了, 风林镇高考报名办那个月人流如织,大家就像是一群逃亡的沙丁鱼,突然找到了出口,涌到那张高考桌前, 试图通过这个方式,来为自己的人生下一个赌注, 博一个不一样的未来。 今年的冬天来得稍晚一些,深秋后大风刮个不休,每天夜里都呼呼作响, 像是风里藏着骇人的说话声, 听得人害怕, 只是光吹风不下雪,家属村的第一场雪到了十一月初才落下, 这一下就是好几天, 雪水和泥土混在一起, 路况潮湿泥泞,远处近处都是白茫茫的雪,平原上的北风肆虐,一路畅通无阻,吹得人脑袋发疼,耳朵麻痹,让人不敢轻易走出门去。 江心裹着两层棉衣,头戴狗皮帽,搓着手,打开一楼客厅的门,快速从柴房里拿出几根木柴放到火盆中,转身关上门,这天儿冷下来了,就是窝在被窝里都手冷脚冷,除了接送孩子,她基本上都躲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 霍一忠天天笑她给自己织了个龟壳,可他自己回到家,脸上和眉毛上也挂满了细雪,夜里更是要喝碗米酒,身上才能彻底暖得过来。 如果雪下得太大,村小就暂时停课,等天儿好了再去上课,霍明霍岩的课程有一天没一天的,江心怕他们把心给玩野了,都在家里给他们补上。 天气是冷了下来,但高考的事如火如荼在进行,江心也在家属村里要报考的几个年轻人那儿看了点资料,除非是理科科目那些一些百年不变的定律,其他的和她高考时几乎都不一样,尤其是有关于时事的科目,那种学术般的写法,不熟悉的名词,她还真考不过土生土长的当代人。 但她已经决定今年不参考,就没有过分去沉浸这件事,看过就过了。 家属村和各个屯里都没有考场,去市里不方便,镇上的初中设了几个考场,屯里的那辆大巴车属于几个屯生产队的公共资产,这回附近几个屯都有考生报名高考,几个大队联合起来,早早就作出承诺,考试那三天,大巴车会免费运屯里报名的考生去镇上考试,天不亮就出发,座位优先屯里本地人,知青排后,要考试的人得早点到车站等车,免得挤不上去。 但是好多人怕迟到,怕车坏这些情况,隔一天就到了风林镇,找亲朋找熟人,床搭着床,借住几个晚上,甚至镇上的国营饭店里头,都拼接了几张凳子,睡了十几个考生,天儿冷,十几个人挤在一起,盖着棉衣,冻得人瑟瑟发抖,第二天甩着鼻涕,起来去考试。 江心知道江淮会在新庆市区考试,不用奔波,他也不是小孩儿了,何况爸妈和大哥大嫂都在,她除了正常的信件和电报往来,就没有再说多余的话。 高考那几日,家属村的活动正常进行,但大家都不由地放低了声音,放轻了脚步,连邻居之间串门的都少了,仿佛考场设在了家属村一般。 霍明霍岩不知道什么是高考,也不知道这一届的高考意味着什么,更不知道每个人都在抢什么东西,但是他们知道忆苦哥哥在首都参考,这是一个很重要的考试,姚伯伯这么干练的人,提到这事儿,都重复和爸说了好几回,担忧之情溢于言表。 江心没和他们做过多的解释,意义过于重大,解释起来抽象,等他们长大自然会懂,就干脆不讲了。 考试这三日,天气并不好,风林镇的大风简直要把人给吹跑,教室里窗户门缝全都漏风,卷子纸张偶尔发出猎猎响声,但每个人都怀着希冀,考试日子反而过得比以往更快,难熬的是等成绩的时间,江心记得这次批卷时间特别短,全国统一卷,后面要估分填志愿。 考完隔天她给江淮发了个电报,问他感觉考得怎么样,估分情况如何,准备填哪里的学校和专业。 江淮很快给她回了电报,说自己考得还算得心应手,肯定能考上,他和侯三大狗在考前还去了一趟申城,三人都喜欢那个城市,尤其是侯三,狗鼻子一样,嗅到全是商机和金钱的味道,于是三人都想着是否要报那里的学校,末了,江淮又问她考得如何,想报哪个学校? 江心收到江淮的的电报,看到前面两行字还觉得真好,小哥熬出头了,不是十拿九稳,他不会说“肯定考得上”这种话,可看到最后一句,问她考得如何,她的脸就有点垮下来。 江心一直没和江淮说自己没报名的事情,她直觉做了决定,不说也行。 现在写信肯定慢,电报隔一两天就能到,江心也没省那点钱,想了想后头三十多年国家的发展趋势,工科,制造业,金融行业,房地产建筑,广告媒体,干脆给江淮列了几个参考专业和院校,让他可以根据自己的实际情况,估分报学校和专业,本该言简意赅的电报,发到最后跟写了封短信一样,但说到自己,只用寥寥几个字告诉他,自己这回没有报名考试。 江淮看着小妹列举的专业,好多他似乎都没听过,只有一些笼统的称呼,按图索骥也能对得上,但要报什么专业,他心里是有谱的,可看到后头却是一头雾水,江淮怎么也想不到小妹一直催着他读书,好好准备高考的事情,但是她自己却没有去考试。 一时间,一百种可能性在江淮脑子里过了一遍,是霍一忠不许她继续读书考大学,是霍明霍岩不让小妹离开,还是小妹觉得的知识不牢固胆怯了不敢报考,又或者是师部那头有什么规定不能让家属参加? 内因外因,江淮想破了头,都找不到个答案,急得他直挠头,恨不得马上就到小妹面前去得个答案,是否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家里人能给她提供什么帮忙? 江淮写了一封信,加急又加急寄给她,信里有些气急败坏,问小妹为什么不去参考,她知不知道这是多难得的机会,今年是恢复了高考,大家看到了这个出口,争先恐后往前面涌,就是谁也不知道明年还有没有机会再考,万一这个恢复,只是恢复一年,或者隔几年再考呢?不确定的因素那么大,怎么能这么随意搪塞过去?小妹这是把自己的前途不当一回事!就算是结了婚,跟孩子们培养出深厚的感情,也不能拿这种事情开玩笑! 江淮很生气又很担心,包括江家父母和大哥大嫂都被江淮的担忧传染,难道是跟霍一忠在一起受了委屈和阻碍?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他们就得把幺女接回家了,现在上大学机会多难得,基础再差也得去试试,哪能随意放弃考试?一家人不明就里,给江心的信一封接一封地寄过去。 这时候的信件再加钱,再着急,那也得十来天才能到。 江心回了江淮的电报,见他没有再回复,以为事情已经了了,就没有再管,忙着冬至和过年的事。 关于高考这件事,家属村里好多人都在谈论,但是结果不出来,所有人的讨论都只是瞎猜,只能等。 如果不是要顾着部队的工作,姚聪都要亲自去见姚忆苦一趟,毕竟是自己的儿子,交给夫人和承宗他是放心,可夜里辗转反侧时也为儿子担心,上大学是大事情,又是在这样晦暗不明的年代,能快速抓到机会,那就一定不能错过。 等讨论完高考的意义,这时候大家又说起考场上的事情来了。 天气太冷了,有的人在考场就冻僵了,握不住笔,急得哭出来,鼻涕眼泪一大把,看得人心酸。 有人考试的时候太紧张,跑了十几趟厕所,因为风大外头下雪,考场的门窗都关着,一场试考下来,屋里全是味儿,有人还到外头去吐了。 一个考场里的考生,年轻的有十来岁,年纪大的已经快三十,都是几个孩子的父母了,每个人都想抓住这一束光。 江心在这时也听到了程菲的消息,恢复高考的消息公布后,大概是太激动,考试前夕,她早产了,在风林镇的医院里生下一个皱巴巴的女婴,大概是孕期营养跟不上,孩子体重偏小,生的时候还算顺利。 程菲在屯里找了个人帮忙看着孩子,还没出月子就去了考场,但是身子太弱,在最后一天的考试中晕过去了,缺考两科,两门科目都没得分,估计今年是没有希望了,说起来满是可惜声。 江心乍一听这个消息,心像揪了一下,程菲,那个替哥哥下乡插队,一心想着回城里的小程知青! 程菲醒来后知道自己错过了最后一日的考试,又哭晕过去,两天没吃过饭,大人流泪,浑身发软,也没奶水,孩子在旁边哭,她的丈夫手足无措,他没有照顾过这样小的婴儿,最后还是屯里的人出主意,让抱到附近有奶的产妇那儿,吸了几顿奶,又煮米汤给她喝,小女婴这才活了下来。 命运实在弄人,江心在篮球场听人说了这些话,都不敢再往下想,小程知青的运气也是太过曲折了。 到十二月的时候,雪越下越大,厚厚一层铺在田野上,人踏过去,就陷入里头,动得异常缓慢,好半天才能拔出腿来,有人说今年山上的雾凇特别好看,一伙考完试,等结果等得烧心烧肺的年轻人约着上山去了。 霍明霍岩现在已经有了自己的玩伴儿,一圈孩子中有大有小,有胆大也有调皮的,就没有他们不敢去的地方,江心总是千叮万嘱让他们姐弟不能到河边到山脚去,河边的窟窿要是没冻结实,人掉进去就再捞不起来了,现在山脚下偶尔会听到有野猪下山的事儿,孩子们单薄,跑到这些地方没人看着,总归有危险。 江淮的信是邮递员迎着漫天白雪送到江心手上的。 拆信之前,江心以为江淮是在要在信里和她说讨论上大学的事情,但小哥潦草的字迹写了两页纸,全都在猜测她为何不去报考,还让问是不是霍一忠伸手阻碍,每一句话都在担忧她是否过得不好。 看完信,江心只觉得江淮想太多了,来不及提笔回信,过两日,江家其他人的信件也到了,无论是父母还是大哥大嫂,都在问她,好好一个高中毕业生为什么不去参加考试,难道有不能说的苦衷?现在大学生金贵,毕业后捧金饭碗,到哪里都有吃饭的本事。 新庆这地方,普通人家出了一个,那就是再穷困的家庭,都要摆两桌升学酒,放鞭炮庆贺的。 但是欣欣是远嫁,还是军婚,如果是被霍一忠欺负了,一切都说不定,消息不通,江家人的猜测就越来越严重,要是幺女被欺负,那两个哥哥现在就北上,无论能不能离成婚,都得把妹妹接回新庆家里来! 江心连着读完几封信,这才发现事情的大条,江家人似乎都以为她被阻拦了。 高考在这时候是一件关乎全家的大事,江家父母是很看重子女的,无论孩子是否结婚,在江父江母眼里都还是他们的孩子,遇到大小事情,他们就会操心,就忍不住要关注后头的结果,江心做出这个选择,又没有提前和江家人商量,不怪得江家人发懵。 为了打消父母和哥嫂们的担忧念头,江心忙发了个电报回新庆,和他们解释这是自己的决定,没有准备,无人阻止,她和霍一忠的婚姻也没出现问题,今年就是单纯没去报考而已,让他们不必过分担心。 但让江心心惊的是,没几日,江淮给她回了电报,只有一句话,愤怒之情跃然纸上:小妹,你实在太让我们失望了! 第146章 江心怎么也没想到江家人的反应这么大, 这么几年,她作为江欣的身份继续生活,家里人对她假以辞色, 凡事体谅她, 甚至当知道她决定不再要孩子的时候, 江母咀嚼了一番也还是接受了。 收到江淮的这个电报, 江心的第一反应是着急,想解释,难受得想和他们讲清楚自己的打算,等急完之后,过一阵又有些气郁, 她是独立的成年人, 已经结婚有自己的家庭,这本来就该是她决定的事情,她可以为此负责,无需对谁解释, 为何家里人要过多干涉,说谁让谁失望这种令人难受的话。 收到电报的那日, 江心一整天都没打起精神来,恹恹地躺在家里二楼的摇椅上,睁眼看着外头的雪慢慢落下, 北风一吹, 散落在地上, 又是狼藉一片,她的心情如同外头的天气一般阴郁, 话都不想说。 霍一忠回来后, 见她情绪不高, 转头看到桌上的电报和信件,这才知道事情的原委,把她搂在怀里:“先吃点东西,冬天一顿不吃就冻得慌。” 心里却又觉得江家人实在太纵容江心,一有事情,第一反应是想着别人的原因,从未往她身上想,这样强力支持她爱护她,生怕她受一点委屈,好在心心性子没有被纵坏,说起来,也是比他要幸运得多。 江心这才站起来,和他下楼做饭。 人的心思就是这样奇怪,江心对江淮的电报郁闷了一下午,自己在厨房做饭,等动起来的时候,又开始反省自己在中间的行为,这一反思,江心发现自己傲慢的毛病又犯了。 刚开始来家属村,她一心想过舒适的田园生活,在这个低调老旧的村里改建了自己家的房子,花了大钱大力气,引起许多不必要的流言和争议,被人指指点点,阴差阳错和玉兰吵架后爆发出来,认清自己的处镜,放低姿态,一日比一日收敛,这才慢慢融入这个环境中,过了两三年好日子。 现在也是,她仗着自己曾经读过不错的学校,学了一定的专业技能,还知道未来的政策走向,有自己想做的事情,知道若是自己下决心去考试,总有办法上个不错的学校,诚然,舍不得霍一忠和孩子是个最大的因素,可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傲慢和自以为是,偏偏这种自大对江家人有极大的影响,她所思所想所为,均是从江心的角度出发,却没有考虑过“江欣”的境地。 何况后面几十年,不论是文化、财富,思想流动,整个国家的社会规则其实都是由这几届的大学生们修改、制定、完善起来,这几年毕业的大学生走向各个工作岗位,对后面几代人的影响极大,江心问自己,难道真的不想参与到这场时代大变革中去吗? 江心顿住了,她对生活的野心和雄心也逐渐苏醒,事情不该是这样的。 有一份光发一份热,这才是她该做的选择。 另外江家父母本身就担心她没有自己的亲生孩子,费心费力养大霍明霍岩,万一后头吃力不讨好,再没有个稳定工作和收入,那不是让父母兄长们操心得夜里都睡不着吗? 吃饭的时候,她就缓过来了,决定明天给家里人写信,解释清楚自己的打算,现在雪大风大,邮递员十天半月来一次,早上下午很不定时,得早点把信寄出去,江家人一直厚待她,不能让家人做无端揣测和担忧。 睡觉前,霍一忠和她说这件事,江心很诚恳地说了自己的打算,她只是今年不参考,并不是一直不去考。 霍一忠和她挤在同一床毯子里,给她暖手暖脚,问:“要我一起回信吗?”他总也该为自己澄清,不是不想江心离开,是现在大家对未来有顾虑,才不敢轻易下决定。 如果霍一忠调动了,江心去上学,孩子不论跟着谁,对他们家庭来说,都是一个很大的变动,何况异地夫妻,不沟通不见面,问题只会层出不穷。 江心本来想说自己回信就好,想想这是他们家庭的共同决定,又点头:“这回是我任性了。” 难得见她这样消极,霍一忠这个做丈夫的又把人搂紧些,给她一点支持,又低声说:“裁军的消息估计再过一年就要公布了,今天内部发了文章,提出目前国家不需要养太多兵力,应该集中力量办大事。不过不会一下子来得太猛,而是缓慢渗透。姚政委猜测,这件事其实已经在慢慢进行了。” 江心立即坐直,看着他,可霍一忠的表情已经不似前阵子慌乱了,他终于是慢慢接受了这个既定的事实,不止他,姚聪和几个团长怕也是各自有了打算。 “别怕,我是有职级在身上的,真要转业回去,也有工作能养家。”霍一忠让她稍安勿躁,“不过我的户籍和档案所在地是在西南,不是在延锋,如果真要转回去,那就只能去西南了。” 当初夫人做主,让方秘书给他和另外几个人把户籍全落在了西南的某个小城市,他若是要办事,也得回到西南去。 江心却偷笑出来,不回长水县更好,她巴不得,霍一忠如果真回了延锋市,霍家的人估计三天两头要上他们家打秋风,以后光是应付这波亲戚她就能烦死。 “那不急,等通知。”江心稳稳当当地靠在他胸口,嘴角的笑意没落下去过。 霍一忠看着怀里小女人“小人得志”的模样,也笑了,他和林秀当初离婚,就是因为常年不在一起,而且父母兄嫂刻薄,让林秀不顾一切想离开,撇下孩子也要走。 经历使人成长,霍一忠不能让重复的错误再一次碾压在自己的人生和家庭上。 等到了提笔回信给家里的时候,江心停停写写,写了一整日才写了半页纸,还是有情绪在作怪,她就是想完全自主地应付自己人生,不想做过多的解释,可又得抑制住自己不能太过放任。 霍一忠则是老老实实写了好多,前因后果写得清清楚楚,跟汇报工作一样,丁是丁,卯是卯,还检查了好几遍,确保完全解释明白才装进信封里。 给新庆的解释信寄回去,又听到大家说要开始填志愿了。 所有考生都估分开始填志愿,江心等得着急啊,又托人特意发了电报回去给江淮,让他随时保持联络。 而霍一忠则说:“如果江淮考上了,咱们就从存款里拿出一百元,作为他新学期的生活费用。”大学免学费,但个人花费还是不能少的。 江心看自己丈夫一眼,这还差不多,但嘴里又要说:“小哥是个单身汉,前两年卖货的钱一直没花,又无家累,说不定比我们家还富裕,这个不用担心他。” “做妹夫的一点心意。”霍一忠可不敢说算了,他是女婿,也是妹婿,该表的态还是要说的,何况江河江淮对他两个孩子都好,做人得知恩图报。 到了十二月底放榜,所有人都在拭目以待,看命运之手会把自己拨弄到哪一边去。 江淮气小妹不去参考,一码归一码,但问到他高考结果,电报倒是很快就来了,出乎江心和所有人的意料,他没有去申城,也没有去印象极好的羊城,甚至江心给他列举了一堆专业,他都没有考虑,而是选择了江城那所以城市命名的大学,且报的是哲学专业。 江心捧着这张沾了雪水的电报愣了半天,她想破脑袋都没想到,江淮的专业竟会落在哲学上。但电报对信息的传递功能就是“纸短情长”,江淮也只是告诉了她这个结果,没有说为什么。 等霍一忠回来,他比江心更懵懂,哲学要学什么? 但看到江淮顺利录取,她就放心了,哲学就哲学吧,那所大学从过去到未来都是大名鼎鼎的,能考进去的人都不会太差,至少江淮的人生已经有了个不错的开头。 炊事班的人受邮递员只托,给家属村带信件和电报,林秀的电报就是他们带回来的,她也考上了大学,填的正是她三哥和何知云从前读过的首都师范,依然是师范专业,家中久无喜事,哥嫂给她摆了一桌酒庆贺,电报短短两句,说尽了林秀的春风得意。 江心由衷地为她开心,把这个消息告诉霍明霍岩和霍一忠。 霍一忠撇嘴,他和林秀相处不多,但对这个前妻的品行有两分了解:“等着吧,迟早尾巴要翘起来。” 江心好笑地看他一眼:“你怎么就见不得人好?” 霍一忠挠她痒痒:“你怎么还帮她呢?” 江心躲着他,笑嘻嘻地倒在他怀里,两人亲了一阵,这才气喘吁吁地说:“帮你帮你,当然帮你!” 两人又说好,过年前去镇上给江淮打电话,再给他汇一百块钱,当做是他们夫妻的贺礼,但对于林秀,他们就只是简单地说了句恭喜而已。 姚忆苦的分数不低,也不是没考上,只是没考上姚聪从前上的大学,于是就放弃入读录取的这间,准备明年再考,特意发电报回家,说不回家属村过年了,要好好复习,但是姚思甜会回去一趟。 紧赶慢赶,江家人和江淮的回信终是在年前送到了江心的手上,江家人虽然还是不满意江心没有去参加考试,但对于霍一忠这个女婿诚恳的解释,还有幺女的顾虑也表示了理解,只是一再提醒她,等霍一忠稳定下来,就算是暂时分开四年,她也得去上学读书。 而江淮单独给她写了信,谢过霍大哥和小妹寄去的贺礼,信里说,他和侯三大狗三人中,竟是大狗考的分数最高,他去了华南最好的大学读医科,侯三坚持去了申城,而他自己则是想时不时就回家和父母家人团聚,思来想去还是报了江城的大学,江城和新庆之间,火车一天一夜就能到达,小妹已经远去了东北,他是父母的幺儿,兄嫂有两个太小的孩子要照顾,总有不能顾及到的地方,他不能离家太远。 至于为什么选择哲学这个专业?江淮说,他对这个世界和世界上的人有许多的好奇,不知道这世间的万物是怎么运转的,书上说哲学有思辨思想,可以教人认识一切,他想去看看。 “小妹,你放心吧,我不会一直思考,我还会行动。我特意去学校问过了,学校的老师说学生们可以跨专业听课,我会把自己沉浸在大学生活里。小妹,就此搁笔,我内心真是充满了快活!”这是江淮来信的结尾。 江心也被这封信里充满了朝气的快乐所感动,抹了抹眼角,那个曾经骑着自行车乱晃的城市黑户小伙子,一遇到联防队就到处躲避,家里没地方给他睡觉,他只好每天出去找地方睡,可经历了这几年,他已经有了自己的新目标,有了自己想奋斗的方向。 哲学,思辨,去了解这个世界和世上的人,真好,真纯粹。 ...... 江心今年没有多余的油票,只好和几个嫂子合起来买了点油,各家炸了点丸子和果子,解解馋。 大柱去年没有做牛肉干,今年底风大,利于晾干牛肉,他又悄悄做了些,继续找老主顾江嫂子,霍一忠刚好发了过年津贴,江心就都花了进去,买了二十斤,自己吃,给娘家寄回去,今年还要给霍大姐也寄一些。 一切都是欣欣向荣的状态,除了老鲁仍在省城养病,何知云陪伴,高奇功暂代师长职责,姚聪一如既往地忙碌,姚思甜这次回来吃住都在霍一忠家里,写完作业练了字,就带着两个弟妹疯玩,等着过年。 除夕那日早晨,下了1977年最后一场雪,孩子们自己写了对联贴在门上,江心照例去屯里找做灯笼的老师傅织了两个竹篾灯笼,糊上红纸,今年她还学会了简单的剪纸,房间门上贴着她蹩脚的手艺。 霍一忠杀鸡剁肉,江心在厨房也忙个不停,孩子们窜进窜出,偶尔有一两个大声的炮仗响起,到处都是欢天喜地过年的气氛。 年味重,年味重,就是一家人都在一起,谷满粮仓,大人和孩子都欢喜。 去年的这个时候,霍一忠和江心因为回老家看他老娘的事而闹了几句嘴,后来霍家人要了几回钱,竟还说要把霍真送到东北跟着这个叔叔,霍一忠拒绝了,就算是年节给钱和票,给起来也有几分心灰意懒,倒是和大姐一家往来密切了许多。 江心把两个鸡腿夹给霍明霍岩:“新的一年,快高长大!” “我要长高长大,跟妈穿一样的裙子!”霍明身上穿着江心新织的红色毛衣,苗嫂子帮忙用白线在衣服前面勾了两只胖嘟嘟的小狗,红白相间,喜庆又可爱。 林秀今年过年没有寄衣服过来,寄了三块钱,让江心帮忙买两块布做两条裤子,江心拿着那三块钱有些好笑,现在哪里的布不要票,想了想还是把钱放到霍明的存钱信封里去,自己去扯了新布给孩子们做新衣。 “妈,我大口吃鸡腿,是不是就能和爸长得一样高!”霍岩和思甜哥哥坐在一起,吃得一手一嘴都是油光。 “对,要多吃青菜,不能挑食。还要听爸爸的话,早上起来跑步锻炼。”江心拿着帕子给他擦掉嘴角的油,又顺手给姚思甜夹了两块鸡翅膀,“思甜还有一年就高考,要展翅高飞。把你哥那块也一起吃了。” 姚思甜笑起来,小伙子现在长得比姚聪高,在外头还算稳重,一进到霍家小院儿又像刚认识时那样,什么长大成熟都不顾了,这么大个人还和霍明霍岩两个小土豆斗嘴。 收拾了碗筷,霍一忠和江心带着三个孩子到处去窜门,跟战友和邻居们说恭贺新禧,收了一些红包,又发了一些红包,家属村喜气洋洋的。 家属村去参加高考的有七八个,只有两个考上了,一个去市里,一个去省城,其他的都落榜了,考上的那两家人今年合伙买了烟花,在篮球场放了好久,新的春天又要来了! 晚上回到家,霍一忠主动问江心:“新的一年,你有什么愿望?” 江心想了想,说:“还是希望家里人都在一起,平安健康。”想想又补充道,“希望你能尽快把工作的事情定下来,我们不必再有其他的猜测和等待。” 霍一忠把她搂得紧紧的:“一定都会实现的。” 第147章 若说1978年的春天和过去十年的春天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那大概就是这个春天充满了许多年轻人对新生活的希冀和向往,真正的春回大地,阳光普照。 去年底录取的那批大学生们陆续安排好自己手上的事情, 调动档案, 拿着通知书, 提着行李, 踏上火车和汽车,有的由父母陪同,一起到新的大学报到,每个人的眼睛里都有求知若渴的狂热。 江淮本就是新庆公安局编外的工作人员,他的档案不复杂, 户口也挂了集体户, 调动比正式员工快很多,人事科的人帮他把资料找出来,签字盖章,也没让他跑上跑下, 流水一样顺滑。 走之前,不少同事到办公室送他, 让他毕业后别忘了老同事,还有好几个说要给他介绍对象的,从前看不上他这个临时工的人也一改冷脸, 笑脸相迎, 没想到这小伙子一声不响, 竟考到了省里最好的学校。 往后江淮毕业了,国家包分配工作, 就算是分回新庆市公安局, 那必定也是正式编制, 再不能够是个只能低头写材料的小兵了,说不定一回来就能当个科长主任,何况他这样年轻,又有工作经验,来日方长,前途无量,山水有相逢,当然得留个人情和脸面。 这两个月来,是江淮对人情冷暖感受最深刻的一段时间,不论是局里的同事,还是筒子楼的邻居,甚至是从前的同学,对他都换了一副脸色,他还没做出点什么成绩,好事和笑脸就轮到他了。 江淮一一谢过这些同事,收拾了自己的个人物品,请领导和一些走得近的同事到国营饭店吃饭,喝了酒,这个情算是过了。 石局和陈钢锋说:“小江刚来时,他是霍营长的二舅子。现在好了,是国家金贵的大学生。” 陈钢锋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拉着江淮给石局敬酒:“这几年还是多亏了石局的照应和领导,不然小伙子哪能这么上进。这可是我们局里考的最好的大学生了!” 江淮面对石局和陈钢锋时,还是几年前那副腼腆的模样,示弱,这也是他的保护色,给领导敬酒,谢过他们的关照,尤其是陈大哥,虽然一开始是因着霍一忠的面子,但后头是真心实意照拂他,关照他,教他人情世故和喝酒挡酒。 石局笑呵呵地喝了酒,还是那副弥勒佛的模样,大头大鼻粗脖子,让江淮有空多回来看看老同事,摸摸自己的脑袋:“我就说嘛,世界终究是你们年轻人的。你看,机会这不就来了。” 江淮那晚喝红了脸,走路趔趄,他已经把档案调走,就不能再回公安局招待所的那个小房间睡觉了,而是去了侯三的宿舍,到的时候,大狗也在,他似乎也喝了点酒,裹着新棉衣在给一个盆里的木头生活,他们三个近来经常混在一块儿,诉说着对未来的种种憧憬,约好往后要到对方的学校去看看,每年至少要聚一两次。 这还是他们第一回 这样分开,说着又有点伤感,后半夜三个人竟抱在一起哭了,幸好没人看见,第二天醒来,没人再提昨晚丢脸的事。 江淮去学校,是江父江母和大哥送去的,大嫂在家照顾两个孩子,走不开。 最近他们家都要被媒人踏破门槛了,可江淮只是摇头拒绝,他还没有到想谈对象的地步,何况大学还没上,万里长征还未踏出第一步,万一有变故,后面耽误人家女孩子多不好。 江心在家属村收到江淮寄来的信件,从此给他寄信,就要换新的地址了,江淮能出头,她比谁都高兴。 信里夹着一张父母和两个哥哥在校门口的合照,四人的衣裳虽是半新不旧,大家的肩膀搭在一起,却笑得十分开怀,江淮还在信里写:小妹,从前我总想,省城这么好的地方,爸妈能来就好了,没想到这一日终于实现了。我发誓,总有一日,任何好地方,我都能带他们去。小妹,哪一日,期待你回来,我们一家五口人定要拍照留念。 江心把照片放在二楼的玻璃相框里,看得眼里有些泪,除了真好,她再说不出其他的话来。 那日化雪,路上都是冰块,江心送了两个孩子去上学,打着出溜去集市买菜,蔡大姐照旧操着一把锋利的尖刀割肉,脸上和手上都是被风吹出来的干裂皮肤,肿胀发红,她说涂了再多的蛤蜊油都没用,没办法,家里活儿太多了,伸手缩手都得碰着冷水。 两人照例说了会儿话,蔡大姐说大林子屯里的所有知青都报名去考试了,考上的有七八个,天南海北的大学,有些她听都没听过的地名,这七八个人中,有一个就是程菲的丈夫,他考到了华北的一所高校,学的是农业,正是国家扶持的专业,通知书一到,他马上就去生产队办公室调了档案,不多久就走了。 而程菲没有考上,因为有孩子,又是已婚夫妻,生产队就匀了个独门独户的房间给他们两个。 她的丈夫走之前,拖着她去民政局要办离婚证,他现在是大学生,天子骄子,国家重点的培养对象,未来的栋梁之材,程菲还只能在农村当个插队知青,回城遥遥无期,养的女儿跟猫儿一样大小,她又没奶,每日喝点米汤,都不知道能不能养活。 平时大家都笑程菲的丈夫会念一些文章,跟旧社会的穷酸秀才一样,都当他是个瘦弱的知青,一百斤的麦子都挑不起来,连屯儿里十几岁的男孩儿都比不上,可谁也不知道那个斯文的年轻男人竟有这样大的力气,把高个子的程菲从屋里一把拖出来,跟拖了个破风筝一样,说要到镇上去离婚。 生产队的队长和妇女主任出来劝说,让他别冲动离婚,离婚多难看啊,如果只是因为小程知青这次没考上大学,那就更不该现在离了,万一明年小程知青考上了呢?下回高考不就是几个月后了,这都不能等吗? 那年轻的男知青像是被说动,又被大家围着指指点点的,生怕有人举报他殴打妇女,影响上大学的事儿,再低头看着蹲在地上形容枯槁、目光无神的程菲,这和从前那个会弹手风琴、略带风情的美丽女人半点关系都没有,但一听说她有可能读大学,就开始动摇,万一她真考上了,那就配得上他了,不如干脆再等几个月,反正程菲是申城人,还是有机会回到城里的,就装作被劝动,让人散去,说是夫妻吵架,都是误会一场。 可程菲却扶着自己的膝盖,摇摇晃晃站起来,捋了捋粗糙的头发,不顾一切劝阻,答应去和他签字离婚,今天就去,一天都不能拖! 这样狼心狗肺的丈夫,要来有何用! 尽管许多人看着、拉扯着,程菲还是离婚了,而男方不想要孩子的抚养权,那个瘦弱的女孩儿归了程菲。 男知青推着自己鼻梁上的眼睛,振振有词:“我一个大男人怎么能带着个小孩儿去上学呢!” 于是这个人在过年后没多久就走了,程菲却带着孩子留在了大林子屯,她家里人知道后,给她寄了一叠粮票,让她一定保重自己,不能寻死觅活,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可是——“小程知青找人给她办了看病的条子,说要到大城市去看病。”蔡大姐让江心走到躲风的地方,和她说程菲最近的情况,“这种生病的条子很难办理,除了要我们屯里开,他们那边也要有人接收,所以最近总有人说她和那个开条子的主任搞破鞋了。” 江心简直不敢相信,程菲是个十分理想化的人物,她读书多,爱俏爱才,一心往品行高洁的方向靠近,糟在遇人不淑,碰上这样的丈夫已经是倒霉,难道命运之手还要把她往深渊里再推一把吗? “不可能吧?”江心始终不认为程菲会做这样的选择。 “大家说得有鼻子有眼睛的。”蔡大姐其实是倾向于相信这种说法的,大林子屯里办过病假的知青一个巴掌都数得过来,其中就有程菲,其他人都是病得起不来床了,被担架抬着去的火车站,再不去医院人就要没了,可小程知青走的时候,还能自己背着行李坐车去,听说走的时候还和人打了招呼。 “那她是回自己老家了?”江心问蔡大姐,她好久不去屯里,也许久没见过程菲了。 “江嫂子...”蔡大姐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又有些不忿,还带着点看不上,见江心催她,她才说,:“小程知青没有把孩子带走。” 江心更是吓了一大跳:“怎么回事?她孩子还没百天吧?” “就是这样,她一个人走的,把孩子...把孩子送给小牛和春华收养了。”蔡大姐是知情人,心里憋得慌,她也是个母亲,自己生的孩子,哪怕是条狗也有感情啊,夫妻俩儿都是个心狠的,说不要就不要了! “你也知道,小牛和春华生了两个儿子,在屯里说了好几回就想要个女儿,可春华生第二个的时候伤着了,肚子里就一直没动静。小程知青是夜里抱着孩子上门的,给小牛夫妇跪下,让他们收下这个女儿,说不要求养得多好,让她活下去,能长大就行,还说她每年都会给他们钱。” 江心惊得嘴巴张大,完全合不上,这是程菲,这是那个跟她谈史论道,一身芳华的程菲? “那...那她,那她还回来吗?”江心问,那么小的孩子,怎么能舍得? “我估摸着会,我们支书说,她的户口和档案还在我们屯里,如果要高考,还得回我们镇上考。这回是休病假四个月,估计就是回自己家复习,怕孩子影响到她。”蔡大姐当时在,程菲一直想着回城,所有知青都想回城,可哪有这么容易,户口迁出去,也得城里接收,不然一不小心就成了黑户,麻烦多着呢,但谁也没程菲做得这样坚决,矮得下身去找开病假条的主任走后门,说走就走,头也不回。 一开始大家还说小程知青的斯文丈夫是个狠心人,现在看来,他们夫妻才是真正的一家人,只是可怜了那个小女婴。 春华倒是疼那个小女娃,成日背着她进出干活,夜里把她放在被窝里睡觉,再累也和小牛一起逗她笑,这阵儿孩子都养白净了,粗看还是像她狠心的知青爸爸。 程菲走之前给这个小女娃取了名字,叫“劲草”,疾风知劲草,让她如同野外的杂草一样坚韧,风吹不倒,雪压不断,好好长大成人,过简单顺利的人生。 “春华总说,夜里做梦,梦到小程知青回来把孩子抱走。可要我说,小程知青就算回来,也不会把孩子带走了。”蔡大姐见过好几个这样的知青,生了孩子不想要,把孩子放在大家常去洗衣服的河边,包块破布,就什么也不管了,孩子是死是活,有没有人收留,全靠天意。 有人在外头叫蔡大姐,让她切一两牛肉,蔡大姐应一声,转身就出去了。 回家的路上,江心走得小心翼翼,躲着地上的冰雪,忽然觉得冷,抬头望了望头顶上的太阳,眼前感到一片黑,暖阳这样光明,又这样刺目。 那日江心把自己衣柜里的一段红布找出来,这是她和霍一忠结婚时,供销社的同事送她的结婚礼物,已经略微有些褪色了,原来是想跟挖参人换人参的,后来没有碰上合适的机缘,就一直自己留着。 江心拿出来,上手摸了一会儿,颜色没有原来正,但手感柔软,拿出剪刀,裁了一半布料,拿到集市去交给蔡大姐:“我和程菲也算是相识一场,这块布就托你拿给春华,让她给那个小女娃做身衣裳。” 自从给霍明霍岩当妈后,江心就听不得孩子受苦,蔡小牛和春华家穷,他们的衣服一个摞一个补丁,给这样小的孩子穿,还是穿身干净的好。 蔡大姐点头,把手洗了好几遍才接过拿块红布,小心叠放好:“江嫂子心好,等那孩子长大了,我告诉她,让她提着肉去看你。” 江心只是摇头,一个小女孩,不必记这样的小恩,也不知道往后她会有什么样的命运,但愿生活手下留情,善待她,让她真正如同一颗劲草,活得有生命力。 霍明霍岩回到家,见江心坐着发呆,上前去抱住她,一左一右靠在她身边,叽叽喳喳和她讲今天学校和课堂上发生了什么事,老师讲了什么课,一个比一个活泼,把江心心里的那点寒冷驱赶走,她伸手抱住两个孩子,忽然觉得上天待她不薄。 第148章 程菲的事情, 让江心好一阵子都感觉束缚和恐惧,原来在不同的环境中,每个人都是会变的, 个人的努力抵抗不过内心的欲望, 身段也好, 姿态也好, 当人被困住时,为了自救,便一切都不值一提了。 这件事并不是什么好事,江心没有和霍一忠说,而是自己细细地回想, 自己回到七零年代走的每一步, 做的每一个选择,走到今日的局面,她时常会感到孤独,有时候是被推着走, 有时候是自己的选择,生活以何种状态呈现, 眼前的这一刻,都是天时地利人和的综合,无论好坏, 她均无话可说。 这件事如同生活洪流中的一块小石子, 投入水中, 荡起几圈波纹,然后归于平静, 洪流依旧是洪流, 人们往前走, 不因任何人的行为而停止。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 三月头,师部出了一批转业的名单,有的是到了年纪,有的是自行申请,还有的是配合上头派发的任务,一定要有足够的人数。 原先拖霍一忠欠款的章爱国也在这次的名单中,他是年纪到了,转业回老家的县武警队,走的时候很洒脱,一家人收拾东西,退出得很利落。 但也有不好弄的,就是小周周水发家里,他是怎么上这个名单的,其实大家心里都有数,但转回原籍可以在镇上的派出所当个不大不小的队长,吃国家粮食,离家近,小周对于这个结果,是乐意的。 不乐意的人是他的媳妇玉兰,得知丈夫要专业回老家,这几日不是在家和小周吵闹,就是想到师部去找人反馈意见,她不愿意回老家,只想在家属村一家三口过日子,可人的见识有限,做不了什么,就到处说师部对小周搞针对,非要让师部撤回这个决定。 这个名单公布前,其实姚政委跟这批人都开了会,说明了工作安排和组织对大家的相关补贴,名单上的人现场都没有意见,签字也很痛快,包括各级长官了解到的动态,也说大家思想上负担不重,让组织继续往下走流程,毕竟每年都有人转业或者退伍回去,又有新的一批人补充进来,往来进出,是一个很正常的事情,除非是一直往上升职级,还有往别的地方调动的,几乎每个人都会有概率转业回去。 玉兰胆子也是大,闹到姚政委家门口去了,好在思甜已经回首都上学,他家没有孩子在,也没吓着其他人。 姚政委倒是没有生气,下了班,疲惫的嗓子中带着沙哑,耐心地和她做思想工作,本以为像玉兰这种没受过多少教育的女性,面对丈夫的上司,理应很好说服,谁知道她脾气硬起来,又犟又轴,竟跪在姚政委房子的门口,周水发和警卫员小曹下了好几分力气才把人给拖走,把见过不少生死关头风浪的姚聪给折腾得够呛。 这些事情,还是黄嫂子和苗嫂子她们来家里说的,其实最近大家都有些惶惶然,这回的名单人数比往年要多很多,在家属村住了十来年,几乎要把根儿都落在这里了,孩子们在这儿出生长大,老人们在这儿老死,邻居们互相都认识,再回老家或是到外头去,都要不认识外面的世界了。 “也不知道组织对我们家老丁有什么安排。”黄嫂子也忧心,她没有工作,靠着老于的工资养着,可夫妻俩儿感情又不是那么牢固,谁知道回了老家又会有什么境遇。 苗嫂子也烦心,老于在这个副职上待了足够久了,上头的正职不动,他没办法调动,又没办法升职级,真回老家,就要面对公婆小叔子小姑子一群人,哪有现在的好日子过,因此她还挺理解玉兰不想走的心态。 江心倒是听人说过,玉兰的嗓子毁了,是她娘家人做的。 当时玉兰绊倒来顺,害来顺早产,小吕打了小周一顿,周水发是作为惩罚把玉兰送回娘家的,玉兰对娘家人的说法是,她和周水发吵架,气不过,这才回来的。 可玉兰原来离开娘家,投奔周水发的时候,把娘家兄弟侮辱得够呛,说来世做条狗也不投胎到这个家里,父暴母恶,两个兄弟,一个断手一个跛足,家徒四壁,八面漏风,什么脏活累活都差使她去干。 为了离开这个家,玉兰给镇上的媒婆挑了三个月的水,才让媒人说个离家远的男人,那媒婆收了好处也办事,就给她说了个远在东北当兵的周水发。 两人没见过面,但听媒人婆说对方不错,就决定要结婚,等接到周水发同意结婚的电报,玉兰一声不吭,把家里十几块钱偷了,没出过门的女人,竟如此大胆,买了票到军营找周水发,打了证,生下孩子,这才有了她崇拜军人“千里寻夫”的故事。 可那次灰溜溜地回娘家,玉兰没带钱也没带东西回去,光着两个兜,带了两身破衣服,娘家人本就气她不声不响把家里的钱偷走,看她回来几个月,周水发也没个电报没封信来问,以为她是被周水发抛弃了,老家人没有离婚证的概念,竟要逼着她改嫁给同村的一个老光棍,看能不能换几十块彩礼钱回来。 玉兰又没有真的离婚,她一直反抗,用原来的那把好嗓子哭得柔肠寸断,想请村里的老人和村支书给她做主,那几个人都是村里的人,只说这是人家里的事,不好管,玉兰人缘实在不好,大家调解几句就散了。 自小被她嘲笑欺负的残疾兄弟烦她一直哭哭啼啼,一天到晚没停过,心一横,采了一种当地的土药,把煮熟了的汤药给她灌下去,这种药适当喝可以退烧,喝多了是要变哑巴的,就这样连着灌了好几天,人没事,但嗓子是彻底毁了。 过了几个月,小周觉得这个惩罚够久的了,而且儿子周大宝也成日要妈,就发电报让她回家属村来,玉兰的娘家人这才相信,玉兰还是有男人给她做主的,顿时慌了神,何况玉兰还哑着嗓子威胁他们,要让周水发拿枪毙了他们,这才凑了十几块钱赶紧把这个瘟神送走。 玉兰家里和周水发家里都是山区,虽说是交接的镇,走起来也要一天时间,可住得这样近,那真是想想都渗人,所以她死活不肯回去。 周水发转业这个事情,是组织上的决定,不会以玉兰的哭闹和不愿意而改变,她离开的时候,哭得惊天动地,拉着家属楼的邻居们的手,约好互相写信,让大家千万不要忘记她。 最不喜欢她的苗嫂子说:“这个人再不讨人喜欢,也有点心肝。”可见每个人都是复杂多面的。 等这批人走后,家属村别离的情绪就淡了很多,江心听霍一忠的意思,往年春天都有新兵进营,但今年已经没有了,有人估计察觉到裁军的动静,好几个人休假,或到首都,或到省军区去找关系,要不就是想留下,要不就是想调往其他师部。 江心问他:“怎么不见你行动?”这两年已经很少看到霍一忠出差了,偶尔出去也只是例行的培训,这回变动这样大,他也稳下来,不声不响地上班训练。 “不单只我,从去年开始,好几个人都没有再出去过了。”霍一忠也观察了其他的战友,大家也不说这件事,好像都有点了默契。 到了这样的时候,霍一忠再蠢钝也明白,他的去留,必须等老首长的安排。 “不过,现在省军部下发了文件,准备招一批退休干部回来当教官,如果有想提高文化水平和作战指挥能力的在职军官,可以报名读书,考试合格,拿的是军校的文凭。”霍一忠有些羞赧,“心心,我想去报名。” 江心笑起来:“当然好!” 霍一忠把人抱住:“心心,你真好!”似乎无论他做什么,江心都支持他。 什么悔教夫婿觅封侯,觅了再说吧。 日子慢慢走着,除了霍一忠忙碌着看书,江心重拾高中课本,孩子们在村小念书,其他的事情仿佛没有变化,但有些细节也在变,比如和江淮的写信,还有林秀的来信。 江淮到了大学,每日上课,和同学们游湖爬山,钱花得很快,但他过得很快乐,闲下来就给朋友和小妹写信,有假期则是回新庆去看家人,他的日子如鱼得水,充实自得。 而林秀了首都,开始还很有心情拍照写信给江心,让她拿给霍明霍岩看,再过到五月份,信件就开始变少变短了,而到了六月则是没有信件了,一方面是她找到了自己的人生乐趣,另一方面则是霍明霍岩至今写信水平有限,和她在感情上达不成共鸣。 江心这才发现霍一忠确实是了解这个前妻的,林秀有了新生活,对孩子们的热情似乎也降了下来,这是个冷淡的信号,往后若是不特意见面,怕是会越来越远。 江心想想,还是和霍明好好说一下这件事,毕竟是有血缘关系的母女,不能让她们有隔阂误会。 “明明,你想给你亲妈写信吗?”江心是吃饭的时候提起来的,霍一忠也在。 一听这问话,霍一忠看了江心一眼,又看看霍明。 霍明小脸纠结了一下,然后摇头:“我不知道要给她写什么。” 如果说早两年,霍明还想着林秀,但是这两年她上学了,天天跟霍一忠和江心待在一块儿,有自己的小伙伴,还有自己的小房间,就很少再想起林秀了,想起了就看一眼照片,想不起就是想不起了。 至于霍岩,江心连问都懒得问,小男孩儿现在能静下心来练练字都难,别说给人写长信,下了课做完作业,天天想着和邻居的孩子们玩打仗的游戏,还偷偷拿霍一忠放在衣柜里的军帽,自立为王,要当家属村的司令,被霍一忠抓到,罚站了一顿。 “行,如果她写信来咱们就回信,不写就算了。”江心摸摸她的头,小姑娘头发乌黑发亮,绑辫子好看,该给她买新头绳了,又提醒她把几块胡萝卜吃完,不能挑食。 洗碗的时候,霍一忠问她:“林秀又给你找麻烦了?”在他眼里,林秀就是个会提出不合理要求的人,而江心次次都会为了孩子而心软。 “倒是没有。”江心想起自己在21世纪的亲妈,其实她还记得,她妈妈没有结婚前,还是会抱着她唱歌,买冰淇淋哄她的,只是后来结了婚又有了孩子,是别人的妻子也是别人的妈妈,便什么都就着自己的新生活,渐渐忽略她了,“觉得你说得对,林秀的尾巴要翘起来了。” 霍一忠笑,一副“我就说嘛”的模样,看得人想锤他两拳。 过了一阵,隔壁郑团长调动的消息传来,又引起一圈震动。师部十来年,都没有人往外调动,郑团要调到哪里,又有谁会升到他的位置?消息来得很突然,众说纷纭。 郑龙是太湖边上的人,他调到东南军区,属于平级调动,离老家近了不少,而老丁顶上了郑团的职位。 走之前,郑婶子和刘娟把家里一些还能用的东西分给了邻居们,离开的时候很低调,郑龙和自己团的战友们吃过饭,刘娟把自己的工作交接好,弄好芳芳的学籍档案,一家人就自己坐车走了,连小康都没有劳烦。 江心和几个嫂子都去送人,大家约好一定要写信发电报,不要忘了联络。 郑婶子一把年纪,在家属村一众嫂子们中人缘极好,大家舍不得她,给她送了好多吃的,抹了很久的眼泪,江心也是含着泪和这位帮助自己许多的老人家挥手,请她多保重身体,往后还有见面的机会。 郑芳芳和霍明关系好,两个孩子只知道往后会少见面,但对于这样的伤感和离别,触动没有大人那样强烈,两人说好互相写信,就快乐地挥手说再见了。 江心回到家的时候,觉得有些疲惫,手边正放着一本小哥刚寄来的《红楼梦》,扭头一看,连拿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心想,果然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对于郑龙的离开,霍一忠也沉默好一阵,但没多久,就轮到他了。 作者有话说: 本文将在本周内完结。 另,新文《亲密的爱人》(暂定文名)将会在本文完结后两周开文,都市文,有兴趣的宝子可以收藏一下。 谢谢支持~ 第149章 霍一忠的变动来得很隐晦, 他和江心刚说完没有再出过任务,师部就点了几个人,让他们去集训, 为期半个月, 有人去省城, 霍一忠和另外两个去了首都的训练基地, 正是他原先待过的师部。 出发前,姚聪和他说:“你也知道为什么要派你去,在那里你的熟人多,有什么消息,回来和我打声招呼。我估摸着, 老首长怕也有事要交代你。” 老鲁把挑子撂了, 现在都在姚聪身上,高奇功负责对内工作,对外一切事宜都以姚聪为主。 霍一忠点头,带着点对未知的兴奋和警惕, 回家让江心给他收拾行李,江心的心绪也波动起来, 或许现在就是他们等的转机了。 “也不必想太多,该来的来,该走的就走。”霍一忠镇定了不少, 安抚自己的妻子, 自己把夏天穿的训练装拿出来装进袋子里。 出发前, 夫妻两人说起霍岩最近在学校打架的事情,都有点头疼。 现在霍岩在班上已经隐隐有点男孩儿小头目的意思了, 他年纪最小, 长得却高, 成绩不错,嘴也甜,一呼百应,可是和同班比他大的同学打起架来,一点不示弱,霍一忠教他的小招数,全用在这些上头了。 江心靠在霍一忠肩头,皱眉问他:“你儿子到底是像你还是像他妈,怎么打起架来这么蛮?” 霍岩前几日竟然把屯里一个男孩儿打出鼻血,这些半大的孩子每天都有推搡打小架的事情,下手没轻没重,只要没有大伤,一般小流血擦伤不是大事,家长看着孩子哭了会儿,没事了就不会上门,过几日孩子们又能凑做一堆玩,大人们掺和进去反而不好,但老师上门了,批评了霍岩一顿,弄得江心心慌肉跳的。 老师走后,霍岩面对严肃的江心有点想躲开,又不敢跑,怕他爸回来收拾他。 江心把他翻来倒去地看一遍,还好身上没有伤,又摸摸他肚子和胸口,问痛不痛,生怕被人打伤了里头,孩子又不会说。 霍岩摇头,撒娇地抱住江心,把头埋在她腰上:“妈。”现在倒是会卖乖。 “叫妈也没用,等你爸回来,还是得和他讲。”江心自己忍不住拍了一下他的手心,“是你说,还是让姐姐说,为什么要打架?” 霍明在一边看着,也挤了过去,叫声妈,一起抱着她撒娇耍赖,两张小嘴七嘴八舌把事情给讲了。 原来屯里那孩子在学校里玩游戏的时候输了,嘴里就开始不依不饶,还用一连串的当地脏话骂了霍明,霍明嘴巴伶俐,和他吵起来,那男孩儿没吵赢,恼了火,居然朝着霍明吐口水,霍岩见姐姐被欺负,冲过去,一个过肩摔把人放倒了,骑在人家身上打拳头,霍明在旁拦着不让人帮忙,打得不算重,孩子鼻子出了点血,还是老师过来把人拉开的。 “反正我没输!”霍岩放开江心,双手叉腰,一副我有理我没错的模样,爸告诉他,既然动了手,就必须要奔着打赢去,出手不能犹豫,不能让对方有还手的时间。 江心捏捏眼前两张亮晶晶的小脸蛋:“你俩儿,一个打架,一个拉偏架,还有理了。” 她耳提面命那么多次不能打架的话都没用,还是得霍一忠的“暴力威胁教育”才行。 罚是要罚的,但又不能大罚,还得把道理掰开揉碎了和他们讲,讲得江心口干舌燥,过两日送他们去学校,发现孩子们又不分你我地玩在一起了。 霍一忠听江心这么质问,翻身把她压住,好笑道:“乖的时候就是你儿子,不好的时候就是我和林秀的儿子。孩子是你养的,当然是你这个当妈教的,孩子霸蛮,我看随你。” 江心被他半个身子压住,拿手锤他:“反正你得让他吃顿教训。这回连霍明都不能放过。” “晓得了。”霍一忠想想,明天开始得换拉练方法,小子还挺会打架,多教他几招才行,否则跟大孩子们打架要吃亏,但这种话不能让江心听到,不然自己这个当爹的也得挨罚。 去首都之前,两个孩子挨了罚,还请那个挨打的孩子吃了糖,算是道了歉。 江心都觉得侥幸,那孩子的父母估计忙着田里的事情,没时间上门找她和霍一忠的麻烦,不然纠扯起来,又有一场热闹,看着事情消下去,只有再一次感慨,养孩子真难。 霍一忠出发的时候是个好天气,走在路上汗很快就出来了,江心母子三人送他去的村口,对霍一忠不时出差,霍明霍岩已经习惯了,蹦跳着要他爸带好吃好玩的回来,这才和他说再见。 这回的训练是枪械,也是他报名读军队课程其中的一个项目,现在去的那个师部是他从前待过的,好多他认识的战友,不算陌生,姚聪甚至还猜测,老首长会不会考虑把他调派回原地。 火车“呜呜”开了三天到站,有人来接,大家一顿接风洗尘,霍一忠见了不少老熟人,接着开始上课训练,连着十来天都没有见到老首长或是他身边的人,只有在休息那日,承宗自己开着车,接他到家里去吃饭。 今日老首长难得在家,承宗把霍一忠领到自己父亲处理工作的书房里,就关门出去了。 老首长衣着朴素,穿着灰蓝色的中山装,不笑的时候面色威重,豹子老了,也还是一只野性的豹子,霍一忠朝他立正敬礼,一如当年跟在他身后的小兵一样。 “一忠,来了,坐。”老首长一笑,面容舒展,确实不是当日被困之人的精神面貌了,“我说了,总有再见面的机会,你看,这不就来了吗?” “是!”霍一忠坐下,面对老首长,直视前方,双手放在膝盖上,规规矩矩。 “不必拘束。听忆苦思甜说,你和你夫人对他们兄弟颇为照顾。”老首长说话很慢,却是掷地有声,有种多年上位者的威严在里头,说完若有所思,霍一忠没敢接话,接着,他又说,“都不容易啊。” 这句不容易,很复杂,说不清楚,霍一忠只是点点头。 “我前阵子见过罗诚了,他很欣赏你,跟我说,还是想把你要过去,你自己怎么说?”老首长眼睛一眯,靠坐在圈椅上,十分舒服的模样,看着他,让他给个答复。 霍一忠不着痕迹轻轻咽了一下口水,这才说:“但凭将军安排。” “呵,你啊你。”老首长拿过桌山的杯子喝口茶,又肃着脸说,“不必去了。你的调令很快会下来,一忠,到岭南军区去待几年,也替我看着西南的老方他们,一切稳定下来,再回你原来的师部。” “是!”霍一忠站起来,又敬礼。 老首长压手,让他坐下,安静了一会儿,这才开口:“至于鲁有根,他现在病了,退就退了。”对于鲁有根,他只有这句话。 霍一忠略微感到一阵心寒,可不敢上脸表现。 “你师娘今天下厨,大家吃顿饭。承宗在川西的事,多亏了你。”话说完了,老首长站起来,霍一忠忙跟着站,跟在他旁边,“一忠,还是那句话,一切前途都要自己去争取。” 霍一忠在一旁慎重点头,谨记将军的话,他必须要明确自己的队伍。 和老首长一家人吃过饭,见了忆苦思甜,霍一忠没让承宗送,自己坐车回训练基地去了,他后面还有五天的训练期,期间他没有任何的异样,也没有联络任何人,训练结束,得了个优秀训练标兵的奖牌,领了奖品和荣誉证书,就回家属村了。 姚聪见他回来,让他来办公室,两人坐下,相对无言了许久。 “一忠,是要到说再见的时候了?”姚聪看他脸色也知道变动和调令要来了。 “是。”霍一忠点头。 其实老首长本可以不亲自和他说,但大概是因着在川西见的那两次面,还是让承宗接他吃饭,亲口告诉他这个安排,也算是仁义一场,可想起他对待鲁师哥的态度,还是让霍一忠心惊。 姚聪和霍一忠也没有再提鲁有根,仿佛这件事就这样尘埃落定了。 “我记得建信也在岭南。”霍一忠说起鲁有根的长子。 “他去中南军区了,年前的事情。”姚聪是听小傅说的,小傅回来办手续,跟着建信一起过去了,老鲁始终照拂着几个旧人,却很少再联络姚聪。 “可惜了。”霍一忠只是这样说,他本以为和建信能见见面,认识认识。 “回去吧。”姚聪似乎有些词穷,手上翻了翻几张文件,没有什么想说的。 霍一忠站起来,敬个礼要往外走,姚聪喊住他,原本有些沟壑的脸上露出一个笑容:“一忠,我觉得老首长说得对,也不必太伤感,总有机会再见面的。” 霍一忠也笑,点头说声是,转身出了他的办公室。 跟姚聪说完话,又去给张伟达团长汇报训练的事,完毕后,霍一忠拎着行李回家,这一路上,他审视着家属村的一切,那样平静,偶尔有鸡叫狗吠声传出来,没有去上班的家属们聚在一起说话,村小好像下课了,有孩子们的闹声传来,茫茫原野上,风吹草动,太阳普照,远处的雪山矗立,平静亘古,像是千百年来从未变化过。 他来了这里,又准备离开,这几年的岁月,若是不用力记住,终究要湮没在海海人生中。 江心在家正忙着把院子里的菜地松一遍土,太阳毒辣,她戴了斗笠,全身用霍一忠的旧军装裹起来,生怕被太阳晒黑,见霍一忠回来,放下手上的锄头,洗手洗脚,脱下身上宽大的衣服,进厨房给他做了碗炒饭,前几日新庆寄来大米,他们娘仨儿不敢多吃,特意留着,刚好可以用猪油炒一碗奢侈的蛋炒饭给他。 天气热,霍一忠冲个澡,出来吃饭,夫妻两人拉着手说话。 “你对岭南知道多少?”霍一忠问江心,手指捏捏她的掌心,竟摸到一点茧子,她的手柔软且白,从前都不长这个的,霍一忠略微粗糙的手用力压了压那块茧,像是要把这个痕迹压下去一般。 江心拍他:“疼!”自己揉揉手,瞪他一下。 “岭南很大,你说的是具体哪个地方?”江心问他。 霍一忠却有些牛头不对马嘴:“以后要担要抬,用到手的这些活儿都留给我,你别干了。”免得手上又长茧子。 “怎么了?”江心靠着他,一只手去摸他的脸颊,大眼睛看住他,里头有担忧。 “我的调令估计两个月后会来,要到岭南军区。”霍一忠说了个城市的名字,羊城。 “这地方我熟啊!”当然这话是在心里说的,江心始终没有把自己穿越而来的秘密和盘托出,她想,或许有这个时机,或许没有,一切看天意。 “一直都会待在那儿了吗?”江心问,她其实很适应那边的风气,自由包容,就是气候太湿热,容易长疹子。 “不是,预计五年。”霍一忠摇头,把老首长的安排说了出来,“路还长着。” 他才三十多,一切说定下来,还太早。 “在哪里都好。”羊城,已经比江心预想得好太多了,她原先以为会到一些交通不便的偏远地方去,“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就行。” “那就开始收东西,霍明霍岩的学籍关系也要开始处理了。”霍一忠快速把炒饭扒完,自己站起来去洗碗,心里盘算着后头的要忙碌的事情。 江心见他行为一切正常,脸上却没有任何轻松的表情,情绪肯定不好,如此漂泊被动,又如此反复磨人,谁都容易产生无常的心态,于是上前去抱住他,陪着他,霍一忠把碗筷洗好放在一边,感受着妻子身上传来的温热,许久没有说话。 第150章 霍一忠的调令下来, 姚聪和高奇功商量过,决定先压着,让人悄悄配合着给他办了流程和手续, 要走的那几天才正式公布。 这回他的调动, 是跳过了团长副职, 直接升了正职, 除此之外,军区级别对比也明显,当时这个调令文件下来,姚聪和霍一忠都有些不可置信,老首长是最分明不过的人, 正是因为赏罚严明, 大家对他才服气,才愿意忠心跟随,这样的操作,可见他确实对霍一忠偏心。 姚聪想了想, 说:“这些年如果没有耽误,以你的军功和水平, 升到这个职级,也不过分。既来之则安之,接受上级安排就好。”又提醒他, 新官上任, 就得烧火, 必定要把自己的真本事给亮出来,才能服众。 霍一忠拿着那几张薄薄的盖章文件, 说:“是, 我会记住。” 这个消息先是被压住, 临他们离开,这才发出来,时间压缩,造成的冲击性就会来得更强烈,大家反应不一,但最终离别的情绪还是占了上风,何况这个调动和升职又不是占了他们的名额。 家属村的人都知道霍营长和小江一家人要走了,好多人见到霍明霍岩都逗他们,往后还会不会记得家属村,霍明霍岩大大点头:“当然会记得!”一转头就跑到不知道哪里玩去了。 其实自霍一忠从首都回来,江心就开始做着计划怎么收拾东西,只是霍一忠说不要声张,她才没说出去,这几日,家里的用具都送得七七八八了,天天在家不停应付各家嫂子来送别。 随着家里逐渐变空,孩子们去上学,霍一忠上班,家里只有一个人的时候,江心抚摸着这些自己打来的家具,上面有用过的痕迹,有时会陷入一阵不真实的回忆中,过几日就要离开了,原本以为在这儿至少得待个十年八载的,没想到变动来得这样快。 这是她和霍一忠新婚后的家,这是她和霍明霍岩一同磨合相处的家,这也是他们一家四口凝聚起来的家。 这个家,从一无所有,到充满他们一家四口生活的各种痕迹,楼上楼下,满室充盈,建立一个家需要好几年的时间,可要搬家,几天就能清空。 霍明霍岩在一楼客厅那条量身高的线没有抹去,最高的是霍一忠的,接着是她,霍明和霍岩的在最底下,每隔一阵就长高几厘米,旁边还有两个孩子拿水笔画的鬼画符,深深浅浅的铅笔线都是痕迹。 这段日子霍一忠的情绪其实也不高,夫妻二人夜里亲密的次数比以往要多,两人似乎想通过这点温存,跟对方确认现实生活的真实。 一番交缠过后,两人躺下,靠在一起,闭着眼睛说话。 “我看你的本子上写了好几个人的名字,这回路过的话,要见见他们吗?”江心给霍一忠收东西的时候,看到他写的路线计划,比原来要绕远一些。 “嗯。”天气热起来,动一下就一身汗,霍一忠坐起来,拿搭在凳子上的毛巾擦汗,又俯身过来抱着江心亲了几口,“报道时间充裕,回一趟延锋,见见战友,咱们再带孩子回新庆爸妈家住几天。淮子也要放暑假了吧?” “对,还有十来天就放假了。”江心摸着他身上结实的肌肉,保持得不错,靠前去,一阵热气,又舍不得离开。 “要去新地方了。”霍一忠在黑暗中轻声说。 “你会害怕吗?”江心的发间都是细微的汗,依偎在他肩头,仰头问他。 “不怕,只是偶尔觉得奔波。”霍一忠并不是个四海为家的人,他骨子里渴望安定和温馨的家,喜欢家里的热闹和烟火气,“带累你和孩子们跟着我走。” “我们在一起就好,在哪里都行。”从前的江心和他一样,对固定的房屋有着一种固执的眷恋,家就该有家的安定,不该四处变动,可现在有了丈夫孩子,她心态又不同了,人在哪儿,家就在哪儿。 这个二婚家庭的组成,刚开始有那样多的不确定因素,时至今日,有时候说不清楚是霍一忠给了江心一个家,还是江心让霍一忠的人生更完整了,或许正是这样互相宽容与相爱,才能成就对方。 江心这阵子一直在送东西,也有不少人来帮忙的,其实来她家收拾东西的人中,还有一个隐隐的期待,等小霍和小江走了,这家属村里最好的房子,部队会分给谁住? 于是嘲笑他们花大钱大力气建房子的声音又开始起来了,看,自己花钱修建公家的房子,住了不到五年,人就要走了,连房子带家具都得留下,亏了吧!? 江心听几个嫂子言语间都有这样试探的意思,她没有在意,他们一家人要离开,但是在这栋房子里的回忆会一直跟随,她在这里得到的,远比外人想象的要多得多,至于部队后头会把房子分给谁,让部队去决定就好了,她和霍一忠都遵守当时和部队的约定,一应用具,都不会带走。 霍一忠晚上回到家,天还没黑透,夏季昼长夜短,偶尔还有晚风吹拂,他把那张升职的调令文件给江心看一眼,又自己小心收起来。 “恭喜霍团长。”丈夫升职级了,做妻子的当然高兴。 “又调皮了。”霍一忠亲亲她的脸颊,跟她一起清点行李,商量霍明霍岩下学期读书的事情。 “等转学过去,他们估计就要开始学英语了,要把基础打好。”江心喃喃念道,学外语要从娃娃抓起,还好,现在这个年纪来得及。 霍一忠只知道大学里还要学俄语,两人嘀嘀咕咕说了一阵,又放下,现在不是操心这个的时候,把眼前的事处理好,等到了那头再说。 说完这些,夫妇俩儿又开始算他升职级后工资和津贴的涨幅,霍一忠的工资单子一直给江心拿着,他日常不太用钱,江心把家里打理得很妥当,什么都不缺,他要用钱也只是给老家和一些战友寄钱去,要是没钱了,就在信封里拿,在这样的“计划经济”下,几年下来,他们夫妇存下一笔不小的款子。 江心扒拉着算盘和自己的小账本,他的工资加上自己的存款,到了羊城安顿下来会花掉一笔,现在不能买卖土地,但做点小生意是有启动本钱的,那可是千年的商都,何况隔壁鹏城还是勇立潮头的改革开放标兵城市,撇去那阵对家属村离别的涩意,江心还是很期待未来的日子,时至今日,她似乎离21世纪近了些。 大学她要考,滚滚时代她也不想错过,未来三四十年,正是国家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之时,各路江湖人马,天才疯子激流涌现,那会是个热闹而精彩的年代,江心翘首以盼! 冬季的厚衣服衣服,在延锋买的厚毯子,在申城买的电风扇,一箱子书,江心打包起来,和霍一忠拿到镇上直接寄去羊城,一个月后就能寄到,到时他们也差不多能到新单位了。 最后手上只有一袋日常穿的衣服,装证件和钱票的包袱,两袋霍明霍岩坚持要带走的小玩意儿,其他的江心都没有收拾,该送的人的送人,该留下的留下,多了也拿不动,他们还要顺路回一趟新庆娘家。 证件和行李都收拾好,就等霍明霍岩两人放暑假了,霍一忠已经通过电报联络到新单位的子弟小学,去到办好手续就能入读,除此之外,还有户口的迁出接收问题,农村户口改成城镇户口,告知各位亲朋信件地址的变迁,签字盖章,林林总总,忙忙碌碌,不在话下。 离开家属村的那天,和来家属村的那天一样,是个大晴天,太阳照顶,白花花的阳光晃得人眼睛疼,连绵的青纱帐,一望无垠的青绿色田野,天高云阔,站在平地上,什么都不做,就能令人心旷神怡。 很可惜,无论是来,还是走,都没有相机把这样的美景拍下来,唯有记在心里头。 平日里几个要好的嫂子们给江心送了好些在路上吃的东西,大家说好有机会一定要再见面,黄嫂子和苗嫂子哭得眼眶发红,粗糙的手不停抹泪,江心也红了眼睛,握着她们的手上,上了炊事班外出的车,大家依依不舍告别。 霍明霍岩知道要离开住了四年的家属村,心里难受,孩子敏感,姐弟俩儿那阵子都别别扭扭的,离开前好几天粘江心粘得厉害,他们适应这里的一切,对未知有着本能的恐惧。 原本他们是自己单独睡在一个房间,那两日又跑回爸妈的大床上去睡,江心让他们和小伙伴们告个别,说实在的,一南一北,还真不知道有没有再见的机会了。 风林镇火车站四年如一日没有变化,陈旧,粗陋,等上了火车,一家四口都没什么精神,江心拿了水让孩子们,夏天坐火车,最怕的就是缺水中暑。 霍明额头上都是汗,喝了两口水不肯再,贴着江心的手臂,问她:“妈,我们不去爷奶家吧?” “我们不去,你爸去。先和你爸去见几个叔叔,路过外公外婆家住几天,再去咱们的新家。”江心一左一右搂着两个孩子,生活环境一变动,就会影响孩子们的安全感,又安抚地拍了拍他们的小肩膀,“到了新地方,姐姐和弟弟就要认识新朋友,学到新知识了。期待吗?” 霍明还真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干脆嘟嘟嘴:“为什么不在家属村住呢?我在家属村也有好多朋友呢。” “因为爸要去新军区,我们要和爸在一起呀!”霍岩把江心前几天说的话搬出来,“霍明你笨死了!这都记不住!” “你才笨!”霍明和弟弟吵起来,成功地把刚刚的不快给赶跑了,姐弟俩儿又对上了。 霍一忠和江心相视一笑,还好有个霍岩在中间插科打诨了一下,不然他们夫妻又要费一番口舌了。 “妈都说好几回了,你老记不住,你就是笨!笨蛋猪八戒霍明!”霍岩中气十足地和他姐吵架,明明长得那样像霍一忠,那双眼睛却比霍一忠机敏灵活许多。 两个孩子吵闹,霍一忠和江心就看第一个见面的战友是谁,过两日火车会在一个小站停一小时,他们要换乘另一趟车,正是第一回 来家属村时候,见过的长兴,他们夫妻俩儿为了给长兴多少钱还吵过架,两人想起这件事又拿出来说笑了一番。 “往后家里还是你管钱。”霍一忠当兵十几年,早早升了职级,其实工资不低,但手上就是没多少钱,也就是跟江心结婚四年,才攒下一点家底,家里没有寅吃卯粮,也没有月月花光,还有足够的钱接济亲朋。 “知道老婆管钱管家的好处了吧。”江心捏他手心,这几天第一回 发自内心地开起了轻松的玩笑。 火车走了三天两夜,长兴在站台上等着霍一忠,还带着他十五岁瘦弱的大儿子,脚边放着一袋新鲜的杏子,那张烧坏的脸比从前要更深黑,他让儿子给霍一忠敬礼,带着几分忧愁:“霍老高,再有两年,就送我儿子去当兵,你替我看着他。”又让儿子把杏子递给霍叔叔。 农村长大的孩子,爹妈没本事,读书不行,要是能去军队,也是一条出路。 霍一忠接过那袋还沾着水的杏子,摸摸长兴的儿子,个子不高,五官清秀,笑起来像极了少年时的长兴,点头:“我把地址给你,等孩子长大一些,你再给我写信。”说完从兜里给长兴摸了个信封,里头装了三十块钱,这回长兴没有再推让,孩子多,家里实在困难,很不好意思地接了过来。 这次见面依旧很短暂,江心带着孩子们过去打招呼,长兴腼腆,怕自己的脸吓到孩子们,笑得有些躲藏,期期艾艾,叫了声嫂子,又说孩子们长得真好,眼睛里有几分羡慕。 等上了车,霍明霍岩把杏子拿出来吃,又问江心:“那个叔叔的脸和手脚怎么长成那样啊?” 霍一忠本来不想说话,每次见完长兴他都会难受一会儿,这回却难得多话,把长兴的英雄事迹讲给两个孩子听:“忠勇仁义,长兴叔叔都做到了。” 两个孩子被这个叔叔的事迹吓到,心里既尊敬,又有些恐惧,战火本来就令人颤抖,不由抱紧了江心的手臂,杏子都不吃了。 过了会儿,小霍岩说:“等我长大了,也要跟爸和长兴叔叔一样去打敌人。” 霍一忠把他抱在膝盖上,捏着他的小手小脚:“那你得听话,好好吃饭,好好拉练,长得高高大大才行。” “妈说了,我以后会长得比爸还高!”霍岩小拳头握着,又仰头去看他爸的黑脸,带着点崇拜。 一直到延锋的路上,霍一忠在路上还见了两三个分散的战友,有时候会在陌生的招待所过一夜,他喝了点酒回来,等孩子们睡熟了,偶尔折腾一下江心,第二天再继续坐火车南下。 到了延锋市的时候,他们住在头先住过的招待所,霍一忠买了回长水县的车票,这几年和老家还有联络,但始终没有亲自回来看一看,他其实也会想爹娘和大哥大姐的。 不是江心狠心,一方面她不喜欢霍家的人,另一方面霍家的人不见得多欢迎她,她一早就说不陪他回县里,带着两个孩子在市里等他,霍明在这方面更是坚定地和江心同声同气,不要小看这小姑娘,记起仇来连三岁时林秀打她手心的事都能挖出来说。 霍岩就想到处跑一跑,霍一忠见他乐意跟着走,干脆买了两张票回长水县。 走之前,江心叮嘱他一眼都不能错开霍岩:“不能让孩子去危险的地方,也不要让他跟哪个亲戚走。”又把那句话拿出来说,“儿子少块肉,我都要捶你!” 霍一忠笑说知道了,买了点吃的用的,数了数自己包里的钱和票,带着儿子回了长水县。 真是说什么应什么,江心刚叮嘱完霍一忠小心看着霍岩,这就出事了。 霍岩活泼好动,爬墙爬树不在话下,没磕着碰着,这回回去长水县,竟然被烧火钳烫了小腿肚,起了好大一个水泡,霍大姐用的土方法,拿着草木灰给他敷了,伤口看起来张兮兮的。 霍岩痛得哭了一路,苦累后就在车上睡着了,梦里都噙着泪,霍一忠抱着他匆匆赶回招待所,被江心一顿骂,两人又手忙脚乱带着孩子去了医院上药,医生让他们这几天注意别让孩子的脚碰到生水,洗澡要小心,更别弄破了水泡,不然有得孩子痛的。 上药的时候,霍岩那哭得撕心裂肺,整个医院楼层都听到了,听得江心心都碎了,转头狠狠瞪了霍一忠一眼,又用力打了一下他的手臂:“你怎么看的孩子!” 霍一忠这么高的个子,被江心骂得头都抬不起来,霍明被江心吓得不敢说话。 旁边清理伤口的护士看到,还笑说:“家里妇女同志地位很高啊。” 江心没心思开玩笑,抱着霍岩哄了好久,心疼得不行,好几天都没给霍一忠好脸色,连带着霍明都乖巧了不少。 因着霍岩受伤,一家四口在延锋又待了四五天,这才坐火车往江城的方向去。 到了江城,霍岩小腿上的水泡趴下去,慢慢恢复中,江心的气这才消下去,霍一忠提着的忐忑才散开,夜里把江心抱得紧紧的:“我还以为你以后都不搭理我了。” “谁让你这么不靠谱。不是让你看着霍岩吗?”江心把他毛茸茸的大脑袋抱在胸口,捏捏他的耳朵,十分严肃,“好在是烫在腿上,要是烫在脸上就破相了,这事儿要是发生在霍明身上,我就真不理你了。” 霍一忠这才跟条委屈的大狗一样点头:“知道了。”一次就吓得够呛了,哪还敢有下回? 在江城,霍一忠带着妻儿,见过曹正和蔡大头两家人,三家人聚在一起,孩子们交到新朋友,大人的感情也更近了,热闹了一整天。 曹正在江城这个板凳上坐了好久,听说霍一忠调任是升职级,羡慕不已:“还是霍老高有本事。”谁能知道他在东北待了这么些年,以为没有出头日了,竟还能再往后头走。 “嘿,吴向辉听说你升职级后,我叫他出来吃饭聚一聚。都找借口不来了。”曹正喝了口啤酒,提起昔日几个留在江城的战友,那吴向辉对霍一忠向来有些阴阳怪气。 “欲除烦恼先忘我,各有因缘莫羡人。”蔡大头自从腿伤好了之后,也安定在了江城,他比曹正多了几年刀光枪影的经历,对任何人的高升都没了羡慕之情,都是肉身赤膊拼出来的,谁知道人家背后经历了什么。 霍一忠只是笑,没和他们说自己肩膀上的伤口,一到下雪天就隐隐作痛,也没说老首长对他的疑心,但被江心多看两眼,酒也不敢多喝,闲着也是闲着,伸手给老婆剥小龙虾吃。 回到新庆的时候,江父江母和江淮江平都来火车站接人,霍明霍岩跟两个快乐的小鸟一样奔进外公外婆怀里,叽里呱啦说个不停。 三个小朋友长得差不多高,手拉着手坐上公共汽车回了筒子楼。 回到娘家,江心的那颗奔波的心总算安定了下来,连孩子都不想看了,反正家里人会帮她?着。 霍一忠一家在筒子楼吃饭,来了好多人看江家这女婿,听说霍一忠升职了,往后带着老婆孩子到羊城去,又夸欣欣有福气,熬得住苦,甜蜜日子在后头。 “老江家出头咯,儿子读了大学,女儿现在是军官太太。”邻居们专挑了好话来说。 儿女过得好,江父江母自然高兴,江河厚道,只听这夸赞,也跟着乐呵呵的,就万晓娥撇嘴,现在小叔子和小姑子都有出息了,就她和江河没有变化,还在苦哈哈地上班带孩子。 刚好里头江安睡醒了,没人看着她,又听到客厅外头说话声,一个人坐在床上,在屋里哭了出来。 江母一听安安哭了,赶紧进屋把孙女抱出来,给她擦泪,笑得眼睛眯起:“还有我家大孙女,这也是个小福星。” 万晓娥这才露出点笑意,除了小姑子,这个圆头圆脑的女儿可不是江家的心头肉。 “呀,这是妹妹!你叫我哥哥呀。”霍岩从江父腿上下来,跳着一条腿,上前去逗这个刚睡醒,还带着泪水表妹,“我比你大,你要叫我哥哥!” 一屋子人都笑起来,逗他:“你就这么想当哥哥呀?当哥哥可是要给妹妹买糖吃的。” “买呀,哥哥带你去买糖。”霍岩想从外婆手上把不到两岁的小女娃拉下来,“我妈帮我把零花钱收起来了,找她拿就能去买糖了。” “好了,别拉了,外婆都要抱不住妹妹了,妹妹还小不能吃糖。你先和她说说话。”江心把霍岩牵过来,又低头去看他脚上的涂了药的伤口,“小心别碰着。” 大家看着霍岩,都善意地笑,这孩子真好玩,把霍岩看得脸色微红,却没有躲闪到江心身上,大大方方的。 霍明大一些,跟江平正闹着要江淮带他们去乡下摘野果吃,还说要骑自行车去,一个坐前头,一个坐后头,屋里好一阵闹腾。 这回霍一忠江心四人来,夜里住在招待所,平日里回筒子楼吃饭,住了好几天才准备继续坐火车去岭南。 “欣欣,往后咱们再见面,就不用坐十天的火车了。”江母把江安交给万晓娥,女婿升职级也好,工资升了也好,她都没有多大的感觉,以后和幺女能时不时见见面,这才是她关心的。 “是呀,妈。”江心舒适地坐在家里的凳子上,“等我们安定下来,你和爸一起来住一阵儿。” “好。”江父是个怕给女婿添麻烦的人,这下都高兴了,“你们稳定了就发电报来,爸请假也得去。” “外公,那可说好了啊!”霍明立即伸个手指过来,要和他拉钩。 “我也要拉钩!”霍岩和江平跟着过来,几个孩子和江父的手纠在一起,笑声一片。 新庆是小城市,很多机构和人对政策的反应是缓慢的,但也有人会敏感地嗅到不同的机会,比如唐医生一家,这次回来,江心就没有见着他们。 江淮告诉他,唐医生一家平反了,平反后,他们带着唐慧慧到西南去看儿子唐轩,想把已婚有孩子的唐轩带回新庆,或是让他继续到首都读书,完成医科学院的学业,但西南女方人家不同意,即使唐医生和关美兰二人说把儿媳和孙女一起带走,对方也不肯点头,在他们的风俗中,唐轩已经是入赘他们家了,又说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在家种田也能养活自己一家老小。 这事儿弄了很久,最后唐医生委托一个在西南的同学,把唐轩的档案借调到当地的一个市里,但事情办得很不顺利,各个关卡都翻来覆去调查唐轩的档案,弄得唐家人心力交瘁,两地奔波好几回,后来是档案是办了出来,但西南女方把唐轩三岁的女儿扣住了,只让他一个人走。 唐医生和关美兰商量过后,决定到北美去,他们已经厌倦了这里提心吊胆、寸步难行的日子,唐医生受的影响最大,至今说话都有些结巴。 四十年前,唐家还是新庆市大地主的时候,唐医生漂洋过海留学,在北美买了个小农场,所有文件都还锁在纽约的银行里,由定居海外的亲戚代为打理,这回除了要带唐慧慧走,他们给唐轩也造了文件,上下打点,把他的档案拿到手上,坐船途径港岛,再坐飞机出去。 “唐轩舍不得自己的女儿,临行前,潜回女方老家,把女儿偷偷抱出来,因为腿脚不好,跑得慢,差点被人抓住,所幸的是赶上最后的火车,还是跑成了。”这些话,都是江淮听侯三说的。 唐医生对外界的事并不积极,所有的事都是关美兰在打理。 江淮和小妹说:“欣欣,你见过这么多小黄鱼吗?一根叠一根,连缝隙都没有。”他用两手比了个手势,跟医药箱子差不多大小,“关大姐委托侯三帮忙把那些黄金换成外汇,揣在身上带走的。” 真是小看关美兰了,经历了这么些年,她竟能在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藏了两箱黄金,在最艰苦,吃不上饭的时候都没有露出过马脚。 江心寻思着,这就是唐太太的生命力,她是一颗不会枯萎的乔木,但是江心还是叹口气,现在正是拨乱反正的时候,再有一年,一种更好的“希望”就要来临了,可惜他们不想等了。 跟唐医生关美兰一家类似的人有很多,松了口子,好多人都在想办法忙不迭地往外跑。 江心不予置评,时代与个人,个人与时代,相辅相成,相抗相斥,不必回头看当时的选择对不对,每个人都在当下活出对自己最舒心的选择罢了。 “小妹,我和侯三又开始倒腾一些小生意了。”江淮悄悄告诉小妹,这回他找到了在申城卖手表的杜国宾,而侯三却看到了黄金的机会,两人一拍即合,又有了新计划。 “你要不要加一份钱?”江淮怕霍大哥不同意,只能私底下和小妹说。 “要!”没想到江心答应得很爽快,还说一定会和霍一忠说清楚,兄妹俩儿见了同样放暑假的侯三和大狗,商定了出钱的份额,依着江心的意思,四人还签了合约,摁了手印,那种意气风发的感觉又回来了。 江心忙着和家人旧同事见面,霍一忠也找了陈钢锋叙旧。 陈钢锋还是新庆公安局的大队长,现在局里好多人都想去考大学,他自知不是读书的料,没去凑那个热闹,但也有点仕途不酬的不得志,所有人都在变化了,他还没变动过。 “一忠,不进则退啊!”陈钢锋很无奈,这才慢慢明白过来这些古人言。 霍一忠则说:“有时候机会要抓住,有时候要等待。”这是姚聪教他的。 两人喝了大半夜的酒,回去都被自己的老婆捏着鼻子一顿嫌弃。 在新庆住了几天,该见的见了,该吃的饭也吃了,一家四口人这才继续坐火车往南走。 去路的途中,霍一忠和江心都算是一身轻松,霍岩的小腿上留下一个黑色的印子,新庆那边的医生说,得过阵子这疤痕才能消,让他们放心,孩子们新陈代谢能力好,会恢复的。 “霍一忠,前面还有多少个站才到?”江心看了会儿书,有点闷,又看看外头慢慢闪过的夕阳暮景,抬头问他。 “二十二个。”霍一忠把路线图拿出来,点了一下。 “后头还有战友要见面吗?” “有一个,约在了火车站。”霍一忠答完这句话,心思沉了下去,约见的人是老王哥,在一个极小的站台,凌晨四点多停靠,只停站十五分钟,想问话都问不到什么。 江心没说话,和两个孩子靠在一起,在闷热的车厢中,慢慢睡着了。 霍一忠等着午夜的那个站台慢慢靠近,他还是想问问老王哥,葛大亮究竟是否活着,他在哪儿? 火车停下,只开了几个车厢门,这地方偏僻,没有人上下车,列车员拿着喇叭喊了一下:“本站停靠十五分钟,尽快上下车,不要误车!” 霍一忠本就睡得不深,静夜里好多人被这阵刺耳的喇叭声吵醒,呓语几句又继续睡,他拍拍江心的背,让她和孩子们在座位上等会儿,站起来,按照老王哥电报里的指示,让他到十号车厢门去一趟。 夜里黑,车厢内看不清楚路,霍一忠好几次撞到两节车厢中的人,说句不好意思,在厕所洗了把脸,清醒一会儿,继续往前头走去。 到十号车厢门的时候,列车员倚靠在车厢门,这个站向来没什么人,久而久之,他们停个十分钟就会开走。 霍一忠看向迷蒙的夜色,这个站台甚至没有路灯,只有一片漆黑和夏夜虫鸣声,根本不见老王哥,霍一忠有点失望,难道是他失约了? 列车员以为他是坐久了,手脚发麻,下来站会儿的,催他快上车,霍一忠说再等会儿,可十分钟后,空旷的夜里还是没有人,列车发出“呜呜”声,要走了,列车也让他上车,霍一忠呼出一口气,没办法,正准备转头往车厢中走去,就在此时,他眼角瞧见不远处一盏亮起的油灯,转过身去,往提灯的人脸上看,正是长相普通,却一脸笑的葛大亮。 果然,老王哥和大亮哥认识! 霍一忠激动,喊了一声:“大亮哥!”喊声回荡在这个暗夜里。 葛大亮只是朝他挥手,笑:“霍老三,再见。” 列车员在上头催霍一忠,葛大亮也朝他招手:“再见。” 火车已经在缓慢开动,霍一忠这才大步踏上火车,朝着葛大亮的方向挥手:“大亮哥,再见!” 霍一忠在黑暗中坐了一夜,他不敢睡,怕这次见面只是一场自己臆想出来的梦,车厢内有乘客在打呼噜,窗外没有月亮,火车车轮发出了“哐当”声,一切都是真实的,两个孩子占了两个长长的凳子,江心缩在角落,睡得也不踏实,他没有叫醒妻子,自己慢慢看着夜色逐渐到天明,直到江心睁开眼,他的胡子已经长出许多,看着像个邋遢的旅人。 “心心...”霍一忠沙哑着嗓子,叫她一声。 江心看他精神不佳,抱起霍岩,让了个宽敞的空位,让他睡会儿。 霍一忠见江心回应了他,这才睡下,一切不是梦,这回他入睡得很快,可在这个清晨的睡梦中,却梦到了十二岁的自己,衣衫褴褛,拿着破碗,孤独地站在桥头,固执地等着他的爹娘和大哥大姐回来找他,没有等到爹娘,却等到一个温柔的女声让他回家吃饭。 “霍一忠,你爱吃的馒头。”江心见霍一忠眼睛半睁,以为他醒了,就说了一声,这是在上一个站的国营饭店买的,特意给他留的。 霍一忠过了好几分钟,才努力睁开眼睛,从梦中醒来,发现江心和两个孩子正看着他,火车还在“轰隆隆”往前开,他这才彻底清醒过来,那个十二岁的饥饿少年已经离自己很远了。 洗脸,漱口,吃馒头,人精神了许多,外头朝阳升起,照得人心里发暖。 “心心,我还记得,你和我去家属村的时候,说关山难越。”霍一忠看着外头起伏的丘陵山脉,想起他们刚结婚时在离开的火车上,江心哭着在他耳边念了两句诗。 “你记得呢?”江心有些羞赧,又有些甜蜜,她的话他都记着,然后握住丈夫的大手,摩挲着他指尖的粗糙,看着外头灿烂的阳光和不停后退的青山绿水,轻轻说道,“是啊,关山难越,可总会翻越。” (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 给我亲爱的读者朋友们: 《重回七零之普通夫妻》这本小说,到这一章就结束啦,非常感谢大家这几个月以来的陪伴和支持。 这是我第一回 写这样长的小说,老实讲,作为新人作者,心态上,是很诚惶诚恐的,担心写的不好,担心坚持不下去,甚至担心和读者起冲突,加上10月份后我的工作量激增,每日其实没有太多的时间写稿子,所以只能卡在凌晨0点前赶deadline,今日敲下“全文完”三个字的时候,我既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又有种不舍告别的感情。 - 起初我想写的是一对夫妻和两个孩子的故事,后来变成了时代下小人物的挣扎和徘徊,大概也是和这三年来的心境变化有关系。 对于这本小说,我最问心无愧的地方,就是对读者、对小说人物、对自己的诚意。也衷心希望读者朋友们能感受到这份诚意。 - 好几个热心的读者除了追更,还积极留言,都令我非常感动,以及那些默默阅读没有留言的读者,谢谢你们对新人作者的耐心、包容、及付出的时间,愿意陪着我把这个故事完成。 再一次感谢读者们的支持和留言,无论好坏,喜爱或批评,我全盘接受。 - 本文偶尔会有更新,是作者在抓虫,不是更改剧情,不必重复阅读。 祝大家翻越关山,生活顺利,总能找到令自己快乐事。 我们下个故事再见。 感谢。 ——陈财主 ----- 下个故事《亲密的爱人》(暂定文名),是都市的熟男熟女故事,不会太长,大概在12月27日开文。 有兴趣的姐妹可以收藏一下,谢谢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