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三次后我放飞自我了》作者:柠檬小打 文案 炮灰自救系统零零九在宿主姜莞三次重生攻略皆落败后才见识到她的真面目。 娇纵任性、作天作地。吃不得半点苦,嘴里没有一句真话。 前有原女主心地善良,后有穿书女自强不息。 面对未来国破家亡自身惨死的结局,最后一次重生姜莞非但不顺势攻略三位男主以改变命运,反而踏上了疯狂作死之路。 男主落魄她拍手,男主遭难她看戏,男主遇刺她递刀,男主受伤她欢喜,男主信任她背叛,男主隐匿她报信,男主科考她破坏,男主恋爱她拆台。 要不然她怎么不是女主而是炮灰呢,人干的事她是一点都不干。 只是为什么她死遁之后,男主们却疯魔了。 排雷: 1.女主不完美,脾气差劲 2.架空古代 3.文章人物三观不代表作者三观 4.评论区有意见分歧支持善意讨论,读者都是小天使捏。不支持吵架,大家要骂就骂作者吧。 内容标签:穿书爽文 复仇虐渣 搜索关键字:主角:姜莞┃配角:相里怀瑾、谢晦、姜琰、谢明月、沈羞语等等┃其它: 一句话简介:人干的事她是一点不干 立意:不要失去后才懂得珍惜 第1章 您也想杀人啊 祁宣帝十四年十二月五日,上京城破。 大祁被祁宣帝姜琰糟践多年,早已千疮百孔,疲弱不堪。祁国兵将虽多,却皆为冗兵冗官,尚不如纸老虎,焉能挡住晋军铁蹄? 大祁百姓对国力心知肚明,只是谁也没想到上京守军竟连一日也未扛住,几乎算是城门大开,将晋军迎了进来。 禁宫之内,东宫西宫,南北相连,火焰相接,嘉木华池,尽为焦土。 熊熊烈焰如一张巨口,将整座王城尽数吞噬。宫殿倾颓,王朝迟暮的气息四处蔓延。 宫人们早已作鸟兽散,个个卷了包裹自谋出路去。宫道上满是三两一群,推推搡搡,边哭边向宫门去的宫人。 没了秩序,人性中的形形色色一览无余。 力大的欺负力弱的,有武器的欺负没武器的,太监欺负宫女。晋军尚未打入宫中,祁宫倒先内乱起来,处处是哭声与呼救声。 “不要碰我!放开我!”羸弱的小宫女被两个太监抓着手脚往墙角拖去。 两个太监一上一下将人按住,不顾光天化日就要褪她衣衫。 路过的宫人们纷纷埋头逃命,并不愿多管闲事。 小宫女手脚并用,奋力挣扎。她虽势单力薄,当真是发了狠的,一时之下颇有把子力气,叫二人接近不得。 二人得手不成气急败坏,顺手捡起路上的瓦砾敲在她头上。 小宫女脑袋嗡的一下发懵,顿时没了反抗能力,只下意识推拒着,杯水车薪。 “救命!”她被砸得厉害,已然发不出声,只能任人施为,却不忘张着口型呼救。 无人理会。 小宫女外衫被扯下,头疼欲裂,人已然绝望,只麻木地用口型呼着救命。她知道大概不会有人救她,可只有呼救才能让她觉得自己还活着。 两个太监忽然停下动作,没骨头似的软软倒在地上。 小宫女本已经呆滞地望着天,一下子又不可思议地转了眼,看到倒地的二人后赫然是个模样恍若神仙的女子。 那女子手上握着枚尖头金簪,金簪尖的那头上是淋漓的鲜血。 “郡主……”小宫女喃喃,这一刻仿佛真见到了神仙。 姜莞来时穿着华丽繁复的宫装,经这一路奔波,衣衫落拓,衣角遭火舌吞噬,早已失了气派,却更添潦倒的美。 她模样本就明艳动人,面上一道道灰更有些明珠蒙尘的颓丧之美。 明珠总是明珠,蒙了尘也是明珠。 “快走吧。”她并不显得热情,甚至有些冷淡,也不曾再对小宫女有多一分的帮助,仿佛杀两个欺侮人的太监不过是顺手为之。 小宫女终于回过神来,竭尽全力从地上起来,头还一阵阵泛着晕乎。她颤抖着行了个标准的礼:“多谢郡主救命之恩。” 姜莞将金簪藏回手中淡淡问:“还能走么?” “能的。”小宫女忙不迭点头,点得太快还有些头晕想吐。她怕得厉害,浑身都在发抖,又有劫后余生的庆幸。 “快走吧。”姜莞重复一遍,“找认识的人结伴同行。” “是。”小宫女立刻应下,又咬唇道,“郡主,上京城已经破了,您也一起逃出去吧!” 姜莞摇头:“我还有事。” 小宫女尤想说些关于救命之恩的感谢之语,见姜莞像有什么急事,也知道逃命要紧。她当下下拜,向姜莞磕了三个响头:“郡主救命之恩,日后若有机会,定当百倍报答。”她说罢拎起地上的包袱,一瘸一拐地混入逃亡的人群中。 姜莞这才向着相反方向去,之所以不扶小宫女是因为她嫌脏。 “姜莞,如果我们能抓住机会和姜琰共患难,他一定会感动非常,爱上你的!”系统零零九激动的声音在女子脑海中响起。 她在脑海中不紧不慢地回着零零九的话:“我看不尽然。” 零零九胸有成竹:“但凡同生死共患难总是最能拉近人与人之间关系的。虽然姜琰不大好相处,想来他也不能免俗……国破之时他应当最为脆弱,只要咱们悉心陪伴,他总能看到你的好,届时就能一举将他拿下!什么谢明月,通通滚蛋!” 它说得天花乱坠,姜莞只默默听着,若有所思。 越向内走,人越来越少,血腥味越发浓重。 晋军明明尚未攻入宫来,宫中因逃命有所摩擦也正常。只是这样浓的血腥味儿倒像是有人在禁宫中动手了。 穿过巷道,便是血腥味的来源之处。 姜莞隐隐听得哭声,提裙拾阶而上。内宫各处皆已无人,不见祁宣帝姜琰的踪影。她唯一没寻的便是这里,祁宣帝的宠妃,谢明月的栖梧宫中。 栖梧者,凤栖梧桐也。 可惜昔日繁华的宫室如今冒着滚滚黑烟,连一个守卫也无。 姜琰爱谢明月爱得神经兮兮,国破家亡之际依旧在她宫中,可见用情至深。 只是栖梧宫中的情形与姜莞想象的大不相同。 天子一怒。栖梧宫中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姜莞脑海中的零零九颤抖起来:“姜……姜莞,我们逃吧。” 在尸山血海中赤足而立的天子手提长剑,剑尖向下滚落血珠。他随手挥剑,地上不瞑目的宫人尸体上又多几道剑伤,死得不能再透。 他左手捂脸哀哭:“朕无能!朕无能啊!与其待晋军攻破禁宫折辱尔等,朕情愿担下罪过,先送你们上路。你们且安心去罢,来世投个好胎,莫要再生在这薄情天家之中了!” 姜琰哭得十分浮夸,唇角分明是向上翘着。他装模作样完毕,放下捂脸的手来,露出真实的神情。 哪里有半分哀痛? 他一双眼闪烁着病态的光辉,分明因为杀了人而兴奋不已。因为激动,他胸膛不住起伏,手指快乐地颤抖起来。他能从杀人之中获取愉悦感,显然不是个正常人。 “爱妃。”姜琰似笑非笑地看向跌坐在地上失魂落魄的谢明月,慢条斯理地朝她走去。 “姜莞,快跑,姜琰他疯了!”零零九不住地催促姜莞,眼下显然不是什么共患难的好时机。想用温情攻势来攻略一个人的前提是对方是个正常人,姜琰明显不在其列。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个男主不行,不如换其他男主。 姜莞在零零九剧烈的催促之下动也未动,冷眼旁观。 谢明月终于知道害怕,不住地蹭着向后退去,牙关咯咯发颤:“皇上……” 她完全没有素日里的能言善辩,在生死面前不免慌乱,这叫姜琰很是失望。 他顿感无趣,俊美无铸的脸上除了斑斑血迹,便是难掩的嫌弃:“爱妃,没想到你也是那样俗人,朕原以为你与她们都不同的。你怕了,你竟然怕朕!朕对你好生失望。”他一面说着一面到谢明月跟前俯下身去。 谢明月退无可退,下巴被姜琰强硬地握住抬起,强行与之对视。她望着姜琰满是血丝的双眼,其中甚至带着点点笑意,这才真真切切地怕了。 平常她能摆谱,与姜琰大谈特谈平等。姜琰也觉得她特立独行,愿意纵着她,看她还有什么惊世之语。她与他后宫那些柔顺温婉的妃子们不同,她有自己的脾气。 没想到谢明月与旁人一般,不过比较会装。 姜琰扫兴极了,语气依旧温柔:“不过你毕竟是朕的爱妃,朕会轻一些送你上路的,放心。” 谢明月牙齿打颤,断然不愿死在姜琰手上:“姜琰,我……我与那晋国新君有救命之恩,你留我一命可以用来要挟他,他定会看在我的份儿上妥协的。”她不想死,但也知道求饶无用,只好尽力展示出自己的用处,以期多活一会儿。 姜琰啧啧赞叹:“朕竟不知,爱妃处处留情,与那晋国国君也有旧。” 谢明月听不出他这语气中的喜怒,惴惴不安。下一刻她就感受到胸前一冷,紧接着是剧烈的疼痛。 她瞠目结舌,不可思议地低头。 姜琰的手里剑将她捅了个对穿。 姜莞挑眉,脑海中满是零零九的聒噪之声。 “姜琰竟然把穿书女给捅了!姜莞,快跑!” 穿书女谢明月向来自负,一直以为自己是不同的。哪怕姜琰疯疯癫癫,却总能耐心听她说话,她以为自己完全收服了姜琰,如今才知道自己错得有多离谱。 姜琰干脆利落地抽出长剑,半真半假道:“朕最恨不忠之人,爱妃如此,伤透朕心!黄泉路上,你且先行一步吧。” 谢明月还未死透,不甘而怨毒地死死盯着姜琰。 姜琰懒得理她,径直转身,正面对着姜莞。 在满地狼藉之中,他对姜莞招手:“莞莞,过来。” 姜莞不顾零零九大喊“不要”,温顺地向姜琰走去。 姜琰似乎对她听话的举止十分满意,待她近前后一把握住她手腕,将人带到跟前:“莞莞,何不如人一般逃命去?” 软玉温香在怀,纵然姜琰并没有心猿意马,也不得不承认手感不错。 姜莞任由他摩挲着发顶,似是感受到他带笑的目光,她的头愈发柔顺地低下去不少,只在他面前露出纤长柔嫩的脖颈。 姜琰目光深沉,望着她眼睫微颤的卑顺模样心中大感无趣,又觉得愚蠢无比。 宫人皆知郡主姜莞爱慕当今圣上爱得深沉,万事以他为先。她亲手为他下厨,为他绣衣带,甚至为他劝说谢明月老老实实地陪伴在他左右。 姜琰不明白姜莞的爱来源于何处,但他冷血无情,永远不会被打动。只不过她今日命也不要入宫寻他,倒让他觉得她很乖顺,便想予她些温情。 “我担心您……”姜莞声音轻柔宛转。 “乖孩子。”姜琰虽不喜她这副姿态,但既然打定主意对她温柔一点,还是温柔道,“朕无能,守不住大祁的千年基业,朕是罪人。” 姜莞立刻为他辩解:“是晋人贪得无厌。” 姜琰故作叹息:“朕无颜面对九泉之下的列祖列宗。” 姜莞顿时坚定:“无论您去哪,姜莞都会陪着您。”俨然一副为爱愿意付出一切的痴情模样。 姜琰目光深沉,低声道:“既然如此……”他悄悄提起手中长剑,看到她这么爱他的份儿上,他保证会给她个痛快,叫她死得不是那样痛苦。 姜琰忽然一顿,提着剑的手僵在空中。 姜莞面色惨白地抬起头,漂亮的眼睛眨啊眨:“您也想杀人啊。”她右手藏着的金簪不偏不倚地扎在姜琰心口。 零零九叫破喉咙:“姜莞!你不可以对主角动手!你会被惩罚的!” 第2章 你撒了多少谎? 姜莞懒散地瘫在空间中,一张脸惨白如雪,鬼气森森。即便是鬼,她也是鬼中顶漂亮的那个。 零零九在系统空间中得以实体化,巴掌大小的小精灵绕着姜莞飞来飞去,小嘴喋喋不休:“姜莞!之前我就和你说过作为炮灰你千万不能伤害主角,不然系统会惩罚你的。现在可好,第三次机会也用完了,你还被罚成这样。” 姜莞试图缩缩手指,浑身上下依旧是挥之不去被雷劈过的麻痹感。 身为炮灰,她不仅伤害主角,还给了男主角之一的姜琰一簪子送他上路。代价就是受雷罚之刑,通俗来说就是肉身不显,灵魂受惊雷洗礼。 她现在这样便是雷罚之刑的后遗症。 零零九见她不言不语,以为她难受得厉害,人性化地停在她肩头关切问道:“你还好吗?” 姜莞勉强点点头表示自己还行。她本来就是个已死之人,再死也死不到哪去。 “姜琰死了么?”这是她有力气开口后问的第一句话。 “死了。”零零九唉声叹气,“不过实在可惜,谢明月没死,方才她只是重伤,还留了一口气。之后相里怀瑾带兵攻入祁宫,找到了奄奄一息的谢明月,用尽珍惜药材将她救下,并把她交给谢晦照顾。” 姜莞语气幽幽:“真是好运。” 零零九脱口而出:“毕竟是穿书女。” 姜莞缓缓转过头,直勾勾地望向零零九:“还有呢?” 零零九被她突如其来的一问问到,结结巴巴:“还,还有什么?” …… 姜莞是在死后遇到零零九的。 她的祖辈是祁国开国功臣,被赐国姓姜与爵位、封地,享受无上荣耀。传到她这一代虽然没落了,封地也没了,却还是有个郡主的名号,以及累积下来的家业。 姜莞被娇生惯养着长大,一道旨意将她接入上京。她从未受过委屈,在上京与谢明月起了摩擦。 彼时她年少气盛,只觉得世界以自己为圆心。 谢明月低声下气向她再三道歉,受她百般刁难,她终于觉得没趣,勉强与之冰释前嫌。 二人一同到上京城外的菩提寺进香,算是握手言和。 回去时变故陡生。一伙黑衣人截杀姜莞的车队,包括她在内的一十五人悉数惨死,曝尸荒野。 哪怕她死后依旧不得安宁,她最引以为傲的一张脸被划花,一双眼被挖出。临死前还护着她的丫鬟与护卫被开膛剖腹。 零零九便是这时候来的,它自称炮灰自救系统。 姜莞从它口中才得知一切。她是自己世界里的主角,却是整个书中世界的炮灰。 原书讲的是纯洁无暇的女主县令之女沈羞语与三位男主之间你追我逃的爱情故事。 沈羞语先是对因政变流落在祁国的晋国皇子相里怀瑾有一饭之恩,又对穷苦出身进京赶考的谢晦有赠伞之情,更是应召入宫,被暴君姜琰看中成了妃子。 四人之间爱恨纠葛贯穿全文。 至于姜莞,在书上只有一句话提及。 【沈羞语答姜琰道:“臣女出身云中,与云中郡主姜莞是同县。”】 这就是姜莞在书中的全部戏份。 而谢明月则是看过全书穿书而来的穿书女。穿书女谢明月的到来将原女主沈羞语的所有光芒抢去。 她仗着知道全书剧情的优势把沈羞语的所有机遇占为己有,自己则在三名男主中间如鱼得水。 原先这和姜莞并没有多大关系,但是姜莞死了,还死得很惨。 自称炮灰自救系统的零零九告诉姜莞在原剧情中她是不必死的,她的死是谢明月一手操作。因为二人的口角之争,谢明月恨上了她。而那些做小伏低,皆是谢明月为了哄她出京的把戏。 而谢明月借的是三名男主中哪一方势力截杀她尚未可知。 换言之,三名男主都有可能是与谢明月合谋害死她的凶手。 在系统零零九的帮助下姜莞得以重生复仇。然而重生要受到制约,炮灰自救系统要求姜莞牢记炮灰本分,不得伤害任何主角。 谢明月作为穿书女不受书中规则制约,姜莞无法伤害她。三名男主是主角,她也无法伤害其余三名男主角。 那要如何复仇? 姜莞也这般问零零九。 零零九便答此书气运皆在三名男主角身上,姜莞可以通过与谢明月一样的方式,即取代谢明月攻略下三位男主,来借三名男主的手向谢明月报仇。 毕竟炮灰和主角的待遇不同。她无法做到的,三名男主可以轻易做到。 至于那个与谢明月合谋杀她的男主则需要她自己调查。如何复仇,端要姜莞自己想法子。 重生次数同样有限,系统不可能容忍姜莞一直试错,因而她只有四次重生机会。 加上刚刚刺杀姜琰那次,姜莞已然用掉三次机会。她每次都按照零零九的指示攻略男主,皆惨遭告负。 有零零九在,她同样获得了剧情的全知权,只是具体操作起来又有种种问题。 第一次她攻略相里怀瑾,待从家乡云中赶到上京城发生赠饭剧情的地方时已经迟了。她从一开始慢谢明月一步,便处处慢人一步。 相里怀瑾在书中本就因为邻国皇子的身份而神秘无比。错过一饭之恩,姜莞只好千里迢迢去晋国寻人。 然而去晋之路艰难非常,姜莞一路吃了许多苦,受了许多磨难。她被困在晋国,最后只在相里怀瑾班师回朝后远远看见他一眼。 第二次姜莞选择攻略谢晦。谢明月却更加占据先天优势,她这具身体与谢晦是同村,二人皆出自谢家村。 她无从寻找谢家村,只好从谢晦入京开始攻略。她照零零九所说,对谢晦百般温柔照顾。可惜谢晦依旧铁了心要娶谢明月为妻。 第三次便是尝试攻略姜琰。姜琰其人实在太过变态,专断独行,恣睢暴虐。大祁能这么快覆灭多亏了他不断作死。他残杀忠良,专用佞臣。他广开后宫,要求天下适龄容貌姣好者参与大选。 姜莞虽是郡主,亦不可免。 第三次她顺水推舟入宫,依旧照零零九所说对姜琰温柔体贴。可惜姜琰并不爱理会她,连位分也不曾给她,宫人依旧称之为郡主。 倒是他又不知怎么看上谢晦尚在孝期的未婚妻谢明月,强纳其入宫。谢明月入宫成贵妃,姜莞要动她更是难上加难。 一晃便到了祁国国破。姜莞目睹他一系列奇葩行为,加上此次攻略已然失败,索性为自己出一口气,便带着簪子趁国破去宫中寻人。她原先是想给谢明月一下的,但谢明月已经被姜琰捅了一剑,是以她换了目标。 只有零零九以为她入宫是为了攻略姜琰。 她虽然都按照零零九的吩咐去做,却从没想过去攻略谁。她只是在获取更多信息。 …… 姜莞缓缓抬眸:“还有,你撒了多少谎。” 零零九像受了什么大刺激,立刻从她肩头飞起,结结巴巴:“什么……什么撒谎。” 姜莞慢慢坐正,又觉得这个姿势太累,还是继续瘫着,慢悠悠道:“从一开始,所谓炮灰自救系统就是假的。” 零零九僵在半空:“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之所以选的是我,因为我的确是被谢明月所害,与她有仇,一定会向她报仇。”姜莞不紧不慢地措辞,“什么炮灰自救都是骗局,你的真正目的只有一个,借我之手杀了谢明月。” “因为她是你说的穿书女。”姜莞十分笃定。 她娇里娇气地将头发拨到身前,笑笑:“虽然我不大明白你口中穿书女的意思,但听你说了那么多遍,她是书中世界的外来者。因为是外来者,所以需要被驱逐?” 零零九作为系统,可以模拟出真实的人类情感,此时此刻却计算不出最佳应对方案。 无他,姜莞猜得没错。它根本不是自称的炮灰自救系统,而是书中世界的管理者。但它无法直接清理书中世界,因而只能通过自己的权限来寻找书中人替自己驱逐外来者。 主角是一本书的核心,它动不了,因而只能选择书中不起眼的炮灰来为它做这件事。 之所以不说实话,是不想将自己的真实目的暴露人前。以炮灰自救系统的身份它可以操纵炮灰的行为,但将自己真正目的暴露,它便会陷入被动。 它作为书中世界的管理者,权力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大。只有主角受到伤害时它才有权进行惩罚。 零零九冷静:“并不是这样的。” 姜莞颔首:“那就是我猜错了。对了,我还有一次机会对吗?”好说话得让人不可思议。 零零九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好沉默点头,一时之间陷入极大的被动之中。 四次机会,她的确还剩下最后一次机会。 尽管零零九已经无比后悔找上姜莞来为它驱逐穿书者,它没有想到书中的一个炮灰竟然有如此敏锐的洞察力。 姜莞眉眼弯弯:“冤冤相报何时了。我突然不想报复谢明月,也不想复仇了,最后一世就让我安安稳稳地生活吧。我会离谢明月远一些,她应当也不至于害我。” “你怎么能不报复谢明月!”零零九出离愤怒了。 它不大看得起炮灰,自以为能操纵姜莞的一举一动,因而全部能量都用在姜莞身上。如今姜莞撂挑子不干要去养老,它可怎么办? 第3章 你看这狗,像不像相里怀瑾…… 马车颠簸地行在土路上。土路说是路,也不过是勉强能供马车驱使的小道。然而在当下祁国境内,还有许多连马也走不了的、根本不能被称之为路的小径,这里已经算是很好。 车内一片静谧,坐着两名云鬟雾鬓的女郎和两名贴身伺候的丫鬟。 姜莞徐徐睁开眼,车内的气氛瞬间紧张起来。 零零九看着女主沈羞语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甚是同情。它是书中世界的管理员,沈羞语作为女主,说是它的女儿也不为过。 女儿畏惧宿主,它的感觉实在很一言难尽。 如果再给它一次机会,它绝对不会再选姜莞作为自己的宿主。 本来灰扑扑的车厢内因着姜莞这么一睁眼,一下子明艳生动起来。 姜莞生得实在很美,活色生香,娇妍动人。便是一路舟车劳顿,人人灰头土脸,她也依旧半分风采,俨然是最光彩耀目的一颗明珠。 她从容地打了个哈欠,沈羞语在一旁偷偷觑她,见她十指纤纤,像是最上等的白玉,一时间忍不住多看两眼。 “郡主,漱口。”姜莞身旁的小丫鬟殷勤地捧上香茶递过去。 姜莞接过茶,小丫鬟又捧了盆来叫她吐水。 一番冗杂的折腾,看得对面的沈羞语与丫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儿。 沈羞语自问在家中也是千娇万宠着长大的,却从不曾如此讲究过,只能默默在心中道一句到底是郡主。 “八珍,我累了,叫马车停下。”姜莞一开口就是老吩咐人了。 “哎!”八珍立刻矮着身子站起,伶俐地到车帘子处高声,“郡主行路累了,停下歇息。” 马车不情愿地又走了几步,才缓缓停下。 “郡主,咱们先下,我扶着您。”八珍探身出去,跳下马车,便在外面伸着手道。 姜莞缓缓坐正,如云的发向后倾泻,水一般的自她肩头流淌至腰际。她望向沈羞语……身旁哆哆嗦嗦的小丫鬟,轻哼一声:“你,去帮我打着帘子。” “是。”那小丫鬟松了口气,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去为她将车帘打起。 姜莞理直气壮地用着旁人的丫鬟,慢条斯理地从车上下来。 她爱美极了,一下车就和八珍一起将衣裙上因坐马车而产生的褶皱抚平。 一旁宫中来的宦者看得眼皮直跳,忍了半晌不由得道:“郡主,咱们也知道这路上艰辛。只是您这样总要走走停停的,万一无法按时到京中,又如何与陛下交代?” 姜莞瞥他:“你也知道这路上艰辛,还那么多嘴?我不想听到你说话,烦得很。”合着只听见前半句话。 宦者心里苦,待看到四周骑马的郡主府护卫,什么也不敢说了。 少女转过头又对八珍道:“我的头发乱么?” 八珍嘴甜:“不乱,您是天底下最美的人。” 郡主府的护卫们也立刻捧哏:“郡主是天底下最美的人。” 姜莞在一众赞美声中心满意足地点头。 零零九也无言。它看走了眼,过去姜莞种种听话温柔全是装出来的。自打在系统空间中一谈后,她便彻底暴露本性! 她娇纵任性,肆意妄为,堪称小姜琰。 偏偏她不伤害主角,它也没有任何惩罚她的机会。而且她已经答应驱逐谢明月。 沈羞语这时候才从马车上下来,也听到方才宦者那一番话,犹豫一番,还是过去道:“郡主从来没有走过这么远的路,行行走走也是情有可原。待向南去,路途平坦些,郡主也不会觉得颠簸,咱们可以快点行路,应当不会误了大事。” 剧情正在姜琰广开后宫,召适龄之女入京。姜莞与沈羞语同县,皆被选入,便搭伴向上京去。 只不过没走多远,姜莞便开始挑三拣四作天作地。一会儿要水,一会儿要吃,一会儿嫌路不好要休息。 姜莞如今父母双亡,郡主府却很有底蕴,加之她拿捏系统,这次提前五年重生,早已做了足够准备。 是以这次去上京,郡主府出了许多护卫护送姜莞。 来接人的宦者就一名,云中离上京又远,有护卫护送这宦者也安全,是以这种行为被默许下来。 有了护卫的姜莞成了话语权最大的人,宦者对她有意见也只能敢怒不敢言。更何况她还是郡主。 宦者得到沈羞语安慰,心中舒适了些,更是感叹不已。还是这沈家女郎说话可心,人人如她一样就好了。 零零九自然也察觉到这一点,默默想着女主不愧是女主,永远这么温柔善良。这话它是不敢再说出口的。 上次它在姜莞面前提起沈羞语善良,姜莞就阴阳怪气地将沈羞语叫来,仔仔细细地上下打量一番,将人看得十分羞涩才放回去。 大约在那时候沈家主仆便觉得姜莞大约有什么大病,再加上姜莞的种种娇气行为,二者对她向来敬而远之。 说是下马车休息,姜莞不过站了片刻又开始吵着站得腿疼,重新回马车上坐着去了。 车队这才重新出发,幸好没耽误多长时间,一行人赶在天黑之前到了渔阳城。 “这里可真破,能住人么?”姜莞一从马车上下来,看着灰扑扑的渔阳城客栈发出感慨。她的声音不小,满溢的嫌弃。 沈羞语多少有些尴尬,生怕姜莞的口无遮拦叫渔阳的本地百姓自尊受到创伤。事实上她心中也以为这里破旧,良好的教养叫她不像姜莞那样直抒胸臆。好在有帷帽遮面,她不至于脸上火辣辣的。 “女郎,这里已经是渔阳城中顶好的客栈了。”出门在外怕节外生枝,宦者都称姜莞为女郎而非郡主。 零零九却觉得是因为姜莞太招仇恨,叫女郎总比郡主要难调查得多。 姜莞了然:“原来是整个渔阳都这样破。” 沈羞语一阵呼吸急促,宦者也一阵呼吸急促。 他们不免四下张望,生怕姜莞此言招致渔阳百姓的仇恨,一群人过来揍她。 “罢了。”姜莞幽幽叹了口气,“只能屈尊住下。” 众人这才松一口气,好歹没再作妖。 姜莞好不容易消停,客栈外却又热闹起来。 一群瘦弱的百姓在不远处聚在一起,不知道在瞧什么东西,闹出巨大的动静来。细细听,倒有犬吠声。 众人心中暗道不好,便见本来有了倦色的姜莞顿时精神起来。 “做什么的,我去瞧瞧。”她来了兴致,压根儿没有征求旁人意见的意思,只是通知,说着便向外去。 “女郎,您身娇体贵,焉能与那群平民挤在一处?”宦者如今深谙说话的艺术。他若是直接阻挠姜莞,姜莞定要跟他对着干。 果然姜莞微微蹙眉,垂眸看了眼自己稠叠下坠的裙衫,又抬头瞥一眼聚在一处的百姓,面露嫌恶之色。 几人看她顿住,以为是劝住她了,却见她指着护卫们道:“你们随我一起过去,切莫叫那些平民碰着我。” 护卫们对姜莞忠心耿耿,异口同声:“是。” 姜莞心满意足,带着人去凑热闹。 宦者心塞不已,无话可说。 沈羞语颇给面子地道:“女郎既有护卫在旁,应当不会出什么岔子,您安心吧。” 宦者莫可奈何地点点头:“女郎请。”好歹这位沈女郎叫人很省心。 护卫开道,百姓们多少畏惧,自发地让出些路,让姜莞水到渠成地来到人群最前面。 面前是堆立起摆放着的一堆狗笼,各个狗笼中囚禁着不同的犬只。狗们个个用粗大的铁链拴着,一动便是哗啦啦的铁链声。这里的狗还算精神,大部分都在笼中来回踱步,显示出很焦躁不安的模样。 城中贩狗还算件稀罕事,彼时大部分百姓看家护院的狗都是乡间捉的,能拿到城里卖的一般都是好狗,多为商贾富户或是权宦人家采购。 “好难闻。”姜莞撇嘴,优雅抬手,用袖子掩住口鼻。 护卫们见怪不怪,他们郡主十分爱凑热闹,更爱挑三拣四。如今只说“好难闻”三个字已经很给面子,好歹没有得罪卖狗的放狗咬她。 郡主府管事兼此次出行的护卫首领薛槐道:“女郎若是闻不惯咱们就离去吧,省的您闻多了不舒坦。” 姜莞也正要离开,这么臭的地方她一刻也待不下去。正要转身,她余光一瞥,眼睛便挪不开了。 少女指着角落里的狗笼问:“那是什么狗?” 卖狗的一看有人发问,当即堆起笑来做生意:“那个啊……” 百姓们也被姜莞的话吸引了注意力,齐齐向着角落那狗笼看去。 那狗笼与一般狗笼一样大小,只不过里面的“狗”格外大。 月色晦暗,狗笼又在角落,一眼望去那笼子里的分明是只趴着的黑色长毛狗。但定睛一看那哪里是狗,分明是个人! “那个也是狗。”狗贩子呵呵笑,三两步到那笼子前将笼门打开,将拴在笼子上的铁链取下,牵“狗”出来。 里面的“狗”爬了出来,姿势与普通狗一模一样。可他一立起,长而毛躁的黑发便遮不住身体,露出白生生的躯干,昭示着这分明是个人! “女郎对这狗感兴趣?”因着是姜莞发话问的,狗贩子牵“狗”过来。 在一片嘈杂声中她冷静地问脑海中的零零九:“你看这狗,像不像相里怀瑾?” 第4章 相里怀瑾是姜莞的狗 “狗”未着寸缕,仔细一看他周身哪都是叫人触目惊心的伤痕。他头发肆无忌惮地生长,遮住了半张脸。 但姜莞就是看见这半张脸才认出那分明就是相里怀瑾。 尽管她只远远见过相里怀瑾一面,但这位男主的确模样出众,叫人见之难忘。 零零九不可置信:“不会吧?他可是晋国后来的新君。”书中没写的部分零零九就什么也不知道,他只知道相里怀瑾是有一段艰难过往。如今看来这何止是艰难。 狗贩子牵着“狗”到姜莞身前站定,“狗”双手撑地,双腿弯曲,脚掌相顶,像普通狗那样坐了下来。 郡主府的护卫们上前拦住,不让他们冲撞了姜莞。 “这不是人么?”姜莞脆生生问。 “女郎,他看着像人,其实就是条狗!”狗贩子意味深长地笑笑,扯动锁链,“畜生,叫两声给贵人听听。” 相里怀瑾被扯得不悦,发出“呜呜”的低吼声,和野狗一模一样! 零零九在姜莞脑海中瞠目结舌:“太惨了,相里怀瑾怎么会沦落到这个地步。姜莞,你快点把他买下来悉心照顾。他现在这么惨,一定很需要关爱。你救了他你就是他心目中的小仙女,攻略他一定手到擒来。” 姜莞却向后退了两步,一副被吓到的样子。她指着相里怀瑾嫌恶道:“你这狗好凶,买了咬人可怎么办?” 狗贩子许是看出姜莞身份不凡,急于推销出狗,他狠踹相里怀瑾一脚,将之踢得伏在地上呜呜,这才陪笑道:“他不听话,女郎叫人将他打服了就好。” 护卫们心中惴惴,生怕郡主突发奇想要买下这“狗”。若是寻常狗也罢了,这分明是个少年。 姜莞盯着狗一样的相里怀瑾看了会儿,忽然笑开:“也是,将他的牙都拔了便咬不了人了。” 百姓们本还沉浸在以人为犬的荒诞之中,听到这戴帷帽的女郎如是道,浑身上下起了层鸡皮疙瘩。 好任性刁蛮的女郎! 狗贩子也一愣,不知接什么话好。 “他会些什么?看家?护院?和其它狗有什么分别?”姜莞倒像真在挑狗了。 零零九抗议:“你买走他就好了,管他会什么呢?这可是相里怀瑾!” “他模样和别的狗不一样,自然也有些特长。他比其它狗更皮糙肉厚,也更凶狠。这世上是他对手的狗可不多。您若是喜欢打猎,他更是捕猎的好手。”狗贩子吹得天花乱坠。 姜莞微微颔首:“证明给我看。” 狗贩子不解:“女郎要如何证明?” “证明他是……你这里最厉害的狗呀。”姜莞明艳的容颜上泛起恶意的笑。 狗贩子立刻明白姜莞的意思,有些纠结道:“我若是证明了,女郎可得将这狗买下。” 姜莞撇嘴:“他若是最厉害的,我便考虑考虑。” 狗贩子笑笑:“那就劳驾诸位站远一些。”又挥手将手下叫来耳语一番。 百姓们不明所以,依言往后退去,腾出一大片空地来。 手下打开狗笼子牵了条高大凶恶的立耳黑狗出来。 本来伏在地上的相里怀瑾仿佛感受到了威胁,顿时双手双脚撑在地上立起,死死盯着被牵引而来的黑狗,喉间再度发出低沉的吼声。 黑狗的尾巴直棱棱地朝天竖起,同样冲相里怀瑾恶狠狠地吠叫起来。 百姓们被两只“狗”叫得生出怯意,有的甚至离开人群,怕被狗咬。 姜莞看得有趣,在脑海中同零零九道:“相里怀瑾好像真的变成狗了耶!” 零零九崩溃,男主之一怎么可以变成狗! “去!”狗贩子一声怒吼,松开链子,两只“狗”便像两道影子咬在一起。 相里怀瑾大约真变成狗了,哪怕搏斗也用的狗的方式。他与黑狗一样,皆用牙齿撕咬对方。 低呜声中伴随着强烈的喘息,只不过一个交锋,在力气上相里怀瑾占据了绝对优势。他用自己的前脚,准确来说是他的手一巴掌拍在黑狗脸上,低头便咬在狗颈处。 黑狗立刻发出呜咽的求饶声。 相里怀瑾置若罔闻,依旧甩头撕扯着黑狗。 百姓们有的看不下去,纷纷别过头去,还有的呕了出来。 姜莞掩着口鼻,看得很来劲。 黑狗很快一动不动,死了。 狗贩子扯着链子将还在甩头的相里怀瑾拖回,相里怀瑾还是咬着黑狗不撒嘴。他从腰间抽出长鞭,一鞭子抽在相里怀瑾身上。 相里怀瑾吃痛,这才松嘴,面上满是血污。 黑狗的脖颈上满是孔洞,汨汨向外冒血。 “女郎,您看……”狗贩子重新牵着相里怀瑾来。 姜莞立刻摆摆手:“离我远些,臭死了。” 狗贩子识趣地退了些。 她这才上下打量一番相里怀瑾,不情不愿道:“就他吧,正好我路上无聊,养条狗解闷儿。多少银钱?” 狗贩子立刻道:“三十文。” 姜莞便在意识中同零零九惊叹:“相里怀瑾好贱的命!” 零零九只觉得姜莞若不是郡主肯定活不到这么大。 “给他钱,狗牵走。”姜莞说罢转身离去,一点要接近相里怀瑾的意思也没有。 零零九义愤填膺:“你快去关心他!” 姜莞:“又脏又臭,我是疯了才会去摸他,恶心不恶心啊。还关心?呕。” 薛管事抬手,护卫们忙护送着姜莞出人群。他留下善后,径直摸出一钱银子交给狗贩子:“多的便是赔你们那条黑狗的,尽收下吧。” 狗贩子连连道谢,将狗链交到薛管事手上:“多谢贵客,多谢。” 薛管事牵着铁链,缄默片刻,方试探性地扯动狗链。 没想到相里怀瑾剧烈挣扎起来,对着薛管事龇牙咧嘴,怎么也不让他牵走。 “畜生!”狗贩子气他拆台,猛踹他两脚。 相里怀瑾用牙咬着狗贩子裤脚,竟然是很忠心的样子,看起来不愿意走。倒真和一般狗一样了,任主人怎么殴打也不离不弃。 薛管事笑笑:“这是认主了。” 狗贩子生怕他不要相里怀瑾了,忙道:“您带回去管教几天就好,要么我将他放笼子里您带走?” 薛管事点头:“那便放笼子里吧。”这“狗”还是要带回去的,不然郡主又要闹了。 “哎。”狗贩子又将相里怀瑾塞笼子里去。 薛管事望着被当成狗拴在笼子里的少年,总觉得不是那么回事。 客栈门庭冷落,并没有什么人住。姜莞带着护卫们回来,一眼望见大堂中坐着的宦者,直接无视。 宦者见她回来,不曾生事,才放下心,对姜莞不理不睬的态度并没多大意见。姜莞不搭理人才是最理想的状态,她一开口一定有人要遭殃。 八珍方才在收拾房间,并没有随姜莞一起去看热闹。此时此刻她亲昵地迎过姜莞,带之往房间走。 宦者捶了捶腿,亦打算回房歇息,又听得嘈杂声声,不免回头。 这一回头,他就看见郡主府的护卫们抬着个半人多高的铁笼子入内。铁笼子里坐着个未着寸缕的少年,脖子上套着颈圈,拴着手腕粗细的铁链。 宦者大惊失色,结结巴巴:“这是什么东西!” 薛管事先吩咐人将相里怀瑾放下,这才对着宦者微笑:“这是女郎买的狗,路上打发时间用,您不必大惊小怪。” “这哪里是狗!”宦者简直不明白姜莞和这一众护卫们在想什么。 “女郎要养,您多担待。”薛管事大约亦觉得此举过分,出言安慰,“兴许过两日女郎的新鲜劲儿过去,这狗也就不养了。” 宦者嘴唇哆嗦,被气得一张脸涨红也莫可奈何,只能眼睁睁看着薛管事上楼,一群人守在那碍眼的笼子前。 他咬咬牙,还是跟上薛管事。 郡主去上京很有可能入宫为妃,如今在路上养个……养个少年算什么事。他一定要阻止郡主。 宦者踏上楼梯,莫名其妙地回头看了眼铁笼中的少年。 少年狗一样伏趴在笼子角落,不知多久没剪过的发遮住他大半张脸。在簌簌碎发中,宦者巧合地望进一双幽深如墨的眼。 他打了个寒噤,只觉得被这少年一眼看得遍体生寒,立刻转身逃也似的去追薛管事了。 相里怀瑾把头埋低,用臂弯将鼻子遮住,缓缓闭上双眼。 客房中,姜莞摘下帷帽,八珍立刻接过。 有八珍的布置,床被自是都换了新的,凳子上也垫了柔软的坐垫。繁复雕花的碗碟在灰沉沉的客房中格格不入,那碗碟是姜莞自带的。 八珍端了温水来叫姜莞净手,敲门声便响了。 姜莞背对着门坐,用帕子擦净手,才慵懒地转过身。 薛管事问:“郡主,那狗安置在何处?” 姜莞不大在意:“随便。” 宦者本来想说教姜莞的,见她这副不上心的态度,又觉得薛管事说的有道理,不想触她的霉头。何况他被那“狗”的一眼看得现在依旧心中发毛。 “你来什么事?”宦者不想开口,姜莞倒发问了。 “我…,郡主,那,您带回来那个少年……”宦者无法指人为狗。 姜莞直接打断他:“什么少年,那是我花钱买的狗。” 她一字一顿,口齿清晰,盖棺定论。 相里怀瑾是姜莞的狗。 第5章 好恶心啊! 不顾零零九强烈要求她去看望相里怀瑾,姜莞香甜地睡了一觉。 她睡得舒坦,心情大好,便愿意纡尊降贵,与民同乐。“民”便是宦者与沈羞语,所谓同乐则是与之一同用早膳。 至于民想不想与她同,到底乐不乐,她则是不大在意的,自己开心就好。 宦者和沈羞语各自在房中,很快收到了郡主府护卫的传话,郡主要与他们一同用饭。 二人虽分别在不同的房里,却很神奇地露出些一致的神情,一模一样的一言难尽。 虽是做东,姜莞依旧姗姗来迟。她在客房里换了许多件衣裳都不满意,嚷嚷着要再去裁新衣。 还是八珍顺着毛说渔阳城小,做不出什么好衣服来,才让她熄了立刻出门的念头。 “姜莞,你身上这件就很好看。”零零九做出点评,“相里怀瑾看到你如此貌美,一定会倾心于你。” 姜莞在脑海中嗤笑:“谁说我是穿给他看的?他现在是我的狗,我管他倾不倾心。我就是要自己漂漂亮亮的。” 她从楼上下来,几步路硬生生让她走出花来,像只翩跹的蝴蝶。 沈羞语和宦者早已在楼下等待,见她来,不得不开口寒暄。 “女郎。” 姜莞颔首,顺势坐下,早膳正式开始。 见她不曾发难,二人在心中齐齐松了口气。郡主今日实在是罕见的好说话,真是感天动地。 姜莞难得安分,却总有人不叫她安生。 少女百无聊赖地搅着碗底的粥,显然已经吃了半饱,一双眼微微眯着,很有餍足的慵懒之色。 “女郎。”这次是薛管事来了。他难得有些无精打采,细看还有些狼狈。 姜莞咽下最后一口粥,慢吞吞地抬眼看他,用眼神问发生什么了。 薛管事斟酌再三方开口:“女郎,您买回来的那条狗折腾了一夜,似乎不大习惯咱们这里。您入夜安寝,我也不好打扰。如今您醒了,咱们想问问您该如何处置他。” 他已经用词十分委婉,事实上那条“狗”何止是折腾。“狗”被安顿在客栈后院的柴房,整夜焦躁不安地吠叫。他无奈派人去将狗嘴塞住,那“狗”凶性毕露,咬伤几个护卫。 只不过“狗”再坏也是姜莞买回来的,打狗需要看主人。 是以薛管事被折腾一夜很是辛苦,终于等到天亮,姜莞醒来。然而即便是姜莞醒了,他也不能立刻来问,要等她用了早膳才行。 姜莞面无表情,不以为然:“不大习惯?叫他习惯不就好了。一条狗而已,不要事事都来问我。” 薛管事了然,看来郡主对那“狗”的确是一时兴起。他了解了姜莞的态度,知道该如何对“狗”。 “我知道了。”他点点头。 姜莞忽然想到什么,又笑开道:“我想要一只听话、顺从的狗,管事一定要把他驯得服服帖帖啊。我金枝玉叶的,可不能被畜生给伤着。” 薛管事怔愣一下,恭顺低头:“是。” 姜莞听管事同意便眉开眼笑,美得摄人心魄。 零零九瞠目结舌:“姜莞,你真把相里怀瑾当狗了!” 姜莞慢悠悠地回:“那不然呢?反正你让我攻略他也是为了让我在他面前有话语权,那让他做我的狗不也一样么?当我的狗,也要听我的话。而且人心易变,攻略了还有可能变心,但狗不会。狗最忠诚了!” 零零九被她的歪理气坏,一时间竟也反驳不了。 姜莞在脑海中逗弄零零九,一旁的沈羞语三番两次咬唇,欲言又止。 纠结半晌,她终于带着些期待缓缓开口:“郡主昨日是买了条狗吗?” 姜莞生出些兴味,转而看向沈羞语,缓缓点头。 “我家中也曾饲养犬只,因而我对此很感兴趣。我可以看一看郡主的狗吗?”沈羞语又怕此言太过唐突,急忙补充,“若是不便也无妨的。” 姜莞定定地瞧着她,面上笑意不减:“有什么不便?正好我也去瞧瞧。” 薛管事便道:“我来带路。” 沈羞语微讶,没想到姜莞竟然如此好说话。她已经做好被奚落一顿的准备,见姜莞如此大方,总觉得自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她不免为自己之前对姜莞生出的少许偏见而产生出惭愧情绪。郡主哪里娇纵,分明实际上是个好说话的人。 “多谢郡主。”沈羞语轻声道。 一旁目睹经过的宦者只觉得口中的饭菜都不香了。好端端的,怎么要去看狗!那哪里是狗! 宦者想开口阻拦,但事情太过荒唐怪诞,他连阻拦都找不到什么合适的理由。 而这时候二人已经由薛管事带路,向着客栈后院关“狗”的柴房去了。 这么点儿路,姜莞脑海中的零零九吵个不停。 “沈羞语可是原女主,你真是不嫌事大,还把她往相里怀瑾身边带。”零零九恨铁不成钢,如今为了驱逐外来者谢明月,它还是向着姜莞的。 姜莞笑:“怕什么?” 零零九吭哧吭哧没说出话。它觉得自己实话实说姜莞定然是要不快的,而姜莞不快就会撒气。她一撒气,谁都别想好过。 因而它究竟没说怕相里怀瑾遇着沈羞语便要一见倾心了。 柴房气氛很是紧张,狗叫声与铁链清脆的撞击声不绝于耳。 还未入门,众人只见姜莞眉头一皱,面露嫌弃:“吵死了。” 薛管事立刻接上:“我这就去叫他闭嘴。” 姜莞轻哼一声,算是同意。 沈羞语怕薛管事要用强硬手段对狗,当下不忍道:“可以让我试试吗?我在家中时家里的犬只吠叫不休,便经常由我安抚。我想一试,若是不成,再由管事您动手也不迟。” 薛管事只看向姜莞。 姜莞破天荒的大度,一挥手:“去吧。” 只有零零九知道她哪里是大度,分明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护卫们将门打开,少了一门之隔,狗叫声愈发清晰,任谁也想不到这是人发出的声音。同时恶臭扑鼻而来,是人身上各种液体以及伤口腐坏的味道。 饶是沈羞语也不由得变了变脸色,几欲作呕,脑子白了一瞬才提裙入内。 姜莞心情大好地以帕掩鼻跟在她身后,纵然柴房内难闻极了,但见别人受罪,她就开心。 “啊——!” 果然,沈羞语一站定,看清笼子中的情形后顿时花容失色,惊声尖叫。 姜莞在脑海中笑得花枝乱颤,零零九不住叹息,它就知道姜莞没安好心,看把女主给吓得。 “这!”沈羞语无措地回头看向身后蹙眉的姜莞,“郡主,这,这分明是个人!” 姜莞秀眉一皱,冷下脸来:“一派胡言,这分明是我买的狗,人有这么叫的么?” 沈羞语被问住,不禁转回身来看向笼子。 笼子中披发跣足的少年未着寸缕,凶神恶煞地对着他们嗷嗷大叫。他呈狗状趴伏着,腰肢拱起,上身紧贴地面,攻击性十足。他遍体鳞伤,浑身污渍,依稀能看得出好样貌。只不过将露不露那一双眼冰冷至极,像是某种凶兽的眼。 的确是没有人性的。 沈羞语一时恍惚,竟也不由得跟着认为这的确是一只人型的狗。 “沈女郎?”姜莞看着尚在发呆的沈羞语恶趣味提醒,“你快去安抚他呀。” 沈羞语恍若从噩梦中惊醒,再看一眼笼中狗似的少年顿时涨红了脸:“我,我不行的,还是薛管事来吧。” 她无论如何也没法去安抚笼子里的少年,因为在她眼中那不是个狗而是个人。 姜莞懂装不懂,长眉一挑:“你方才还说自己家中同样养犬可以一试,为何现在又不愿试了?” 沈羞语咬唇,难以启齿。很显然姜莞是将那少年当狗对待,她若是说自己因为将少年当作人而不愿安抚,摆明了是与姜莞意见不统一,姜莞肯定要不高兴的。 “你是不是看不起我,耍着我玩儿?”姜莞抿唇,贵气逼人。 沈羞语答不上来,一片沉默。 四周忽地静了下来,众人同时愣住,很快察觉出不对。 狗怎么不叫了? 一群人齐齐转头,尚未看清笼内发生了什么,先听到水声潺潺,淅淅沥沥。 “他……”有人看清楚骇然开口,却怎么也说不下去。 姜莞静静望着笼子,只见其中的相里怀瑾高抬起左腿,赫然是在尿尿。 几乎所有人大惊失色,倒抽一口凉气看着眼前惊世骇俗的一幕,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还是沈羞语最先有反应,她抖着嘴唇转身便跑了出去,连尖叫也没发出。贴身伺候她的丫鬟晕乎乎地跟着跑了出去。 众人甚至不敢看姜莞的脸色。 零零九同样不敢再聒噪,生怕任何声响刺激到姜莞从而让她对男主相里怀瑾痛下杀手。她向来最爱美,最爱干净。 相里怀瑾仿佛浑然不觉发生了什么,自得地甩了甩身子,重新趴了下来,整个人伏在湿乎乎的地上,倒不叫了。 少女眉头拧得能夹死苍蝇,满脸嫌恶不言而喻:“好恶心啊。薛管事,你把他那东西割掉吧。” 她直截了当地一指,目标赫然是相里怀瑾的下/体。 第6章 他变成了狗,一条真正的狗…… 薛管事哭笑不得:“郡主,今日还要动身启程。若要照您说的做,还要请郎中来帮忙,又要耽搁时间。不过您若是愿意在渔阳多待些时候,我这就安排下去。” 姜莞纠结:“这里破得要命,再待下去我会和渔阳人一样丑的,我才不要。但是他好恶心!” 薛管事苦笑:“可不请郎中就那样他会没命。” 姜莞因惊讶而睁大眼睛,由明艳而变得有些单纯的稚气:“没命就没命咯,一条狗而已。”似乎对薛管事的话而感到不解。 她很有一种天真的残忍,完全不将人命当一回事。又或者在她眼中相里怀瑾真的只是一条狗。 零零九控诉她:“你明明答应我这次会好好把谢明月驱逐出去,杀了相里怀瑾你就再没机会了!” 姜莞状似随意:“不是我杀的,是薛管事。”她不动声色地试探着零零九的底线。 “是你指使薛管事的,一样会算在你头上。”零零九没好气。 姜莞便叹息:“真麻烦。”真可惜,借刀杀人也要算在她头上。 她不满地跺跺脚:“算了,你来处理他,如果还有下次我不会放过他。” 薛管事哄孩子一流:“我会把狗整理干净再好好驯养,一定给您一条让您满意的狗。” 姜莞再未给笼子中的相里怀瑾一个眼神:“不过今日他让我好没面子,你们不许给他喝水!渴他两天,知道么?” 薛管事连声应道:“是。” 姜莞得到保证,一刻也不肯多留,拧着裙子就离开了。 薛管事看着相里怀瑾叹一口气。这孩子真是可怜,年纪轻轻脑子就坏了。 他试探着对相里怀瑾道:“我不会伤害你?” 相里怀瑾嗷嗷大叫龇牙咧嘴,完全不通人性。 薛管事不由头疼,抽了抽眼角。 零零九一样心力交瘁,很不想同姜莞说话。 姜莞却谈兴大发,在脑海中问起零零九来:“你觉得相里怀瑾是怎么了?” 零零九疑惑:“什么怎么了?” “他变成狗了。“姜莞顿了顿,“一条真正的狗。” 相里怀瑾变成了字面意义上的狗,和寻常四条腿的狗除了模样以外并没有什么区别。 零零九:“关于相里怀瑾的过去,书里并没有重点着墨。他本是晋国储君,因为政变流落在外。现在大概就是流落在外。” 姜莞意味深长:“看来相里怀瑾的敌人很厉害。” 零零九以为她改变念头愿意攻略,急忙道:“是啊,相里怀瑾现在一定很需要你帮助。他如今成了……狗,大概是人生中最狼狈的时候。只要你愿意细心引导他慢慢做人,等他好了,他一定会对你死心塌地的。” 姜莞哪怕只是用意念也笑得花枝乱颤:“你好蠢啊,他现在是一条狗,我干嘛要细心引导他去做人?狗听话还是人听话你不知道么?” 零零九:“可他是男主……” “是啊,他是男主,又怎么了?”姜莞反问,人已经到了客栈门前。 “当年和谢明月一起害你的人不一定是他,或许你可以对他好一点。”零零九低声。 “你也说了不一定,万一是他呢?”姜莞娇声,“宁可错杀,不能放过。更何况他也是日后谢明月的底气与助益,能入宫救她,想来是情谊厚重。谢明月有这么一座靠山,我实在是不安心呢。” 零零九明明没有实体,竟也觉得寒冷。 少女美目流转,一眼瞧见在晴日下面色苍白的沈羞语,忽然想到什么道:“你不是说沈羞语是女主么?她刚刚怎么没对相里怀瑾伸出援手?” 沈羞语看样子被吓得够呛,隐隐有低泣之意,丫鬟在一旁哄个不住,可见相里怀瑾有多让她闹心。 零零九竭力抛去不适感:“谁知道她会在这时候遇着相里怀瑾,和书上写的完全不一样。或许她对现在的相里怀瑾并不感兴趣,只愿意给日后上京城中的相里怀瑾赠一碗饭。哎,谁知道呢?” “因为我们是人。” 而不是简简单单的几行字。 姜莞由八珍扶着上了马车,没过一会儿,沈羞语也跟着一道上来。 毕竟姜莞是一行人中身份最高的,她已经坐好,其余人自然也不敢怠慢。 沈羞语眼眶微红,确实是哭了。自打坐上马车她便垂着眼睛,不复前几日那样精神气十足。 零零九倒能理解,这时候男女大防虽然并不严重,但沈羞语善良单纯,被相里怀瑾的怪模怪样吓到简直再正常不过。 它再看看姜莞正饶有趣味地打量着沈羞语,完全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只能默默感叹人与人大不同。 要不然沈羞语是女主而姜莞是炮灰呢,她看了相里怀瑾的身子都没有反应的,只会捏着鼻子说“好恶心”。 大约买狗极大满足了姜莞作妖情绪,她竟然难得消停数日,车队得以多行些路。 宦者感恩戴德,夜里偷偷烧香,只盼着姜莞能一直叫人这么省心下去。 沈羞语从惊吓中缓过来便又恢复了平日轻声细语的样子,几次小心翼翼旁敲侧击姜莞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姜莞只淡淡瞥她一眼,她便不敢再多问。 零零九则觉得姜莞是在憋个大的。 她不搞事则已,一搞事惊人。 马车外传来薛管事的声音:“女郎,离安平还有段距离,咱们须得加紧赶路,才能在夜幕降临前到城里免得露宿荒野。接下来车便不停了,您多包涵。” 姜莞忽然将眼睁开,眸子亮得叫人心悸。 零零九暗道不好。 只听她干干脆脆道:“我不包涵,停车,我要下去休息。” 沈羞语既觉得是意料之外,又认为是情理之中。她心情复杂,在郡主终于恢复正常与今夜恐不能按时到安平中来回跳跃。 马车最终还是停下。 姜莞毫无给人添麻烦的自觉,快乐地从马车上下来活动筋骨。 宦者如今也学聪明了,不再开口说些自讨没趣的话,老老实实坐在一旁歇息,偶尔不自觉地看两眼姜莞。 实在是姜莞生得太过夺目,随意一站便能攫取所有人的注意。 彼时草长莺飞,晴光正盛。祁国虽然被姜琰糟蹋得一塌糊涂,但城池村落外的自然之处却在幕天席地里轰轰烈烈地生长,不负春光。 譬如眼下他们暂歇的这片地,郁郁葱葱的杂草长得茂密,没过人的小腿去,叫马儿吃了个饱。 姜莞就站在翠生生的草间。她的肌肤像是剥了壳的鲜荔般白腻晶莹,在青白的日光下晃得人眼花缭乱。因着是暂歇,她并未戴帷帽,便露出一张老天厚爱的脸来。 零零九有时也在想为何有这样一张脸的姜莞不是主角,大约是因为她性子实在太烂。 “八珍,你先在前面走,把地和草踩实些我再走,这地软乎乎的,好恶心。”姜莞用拇指和食指将裙子拎起来些,满脸嫌弃地踩在土地上。 八珍听话,为她开路。 零零九不免无奈:“你既然嫌弃这地,何必要下来呢。还不如让大家快启程,省得晚了进不了城。” 姜莞压根儿不理它,忍着恶心舒展筋骨。 薛管事到她跟前:“女郎,可好些了么?可要吃些喝些什么?” “没趣儿。”姜莞兴致缺缺。 薛管事便笑:“原来女郎是无聊了。您要瞧瞧之前买的狗么?我将他牵来给您看看?” 姜莞问:“什么狗?” 众人听得哭笑不得,郡主果然是一时兴起才买下那少年的,不过几日就将人给忘了。 薛管事正要提醒,就见姜莞眼儿一转,鼻子皱了起来:“想起来了,他啊。” “正是呢,郡主要看看么?”薛管事哄孩子般道。他在姜家做了数十年管事,看着姜莞长大,把她当作自家晚辈一样疼爱。 “驯好了么?”姜莞问。 “乖巧许多,如今知道不乱叫,也不乱咬人,不在笼中便溺。”薛管事顿了顿又道,“他身上有许多伤,我怕他伤太重便给他上了药……” 姜莞脸上看不出喜怒:“死了便死了,一条狗罢了。” 薛管事笑:“他那伤并不致命,只是一直在身上一来不好看,二来久了也不好闻。您是最爱干净的,总不能叫您不喜欢。” 姜莞这才答应:“牵来吧,可洗干净了么?” 薛管事招手叫护卫将“狗”带来:“那是自然。” 护卫牵着依旧手脚并用的相里怀瑾向姜莞这里来,他确实如薛管事所言乖巧不少,不过狗模狗样依旧未变。 姜莞凝视着向自己爬过来的相里怀瑾,只见他长发依旧四下披散,柔顺而乌黑,且身上多了件宽大的纯黑色外衫,腰间系着根布带,将他腰身勾勒出来。他外衫中□□,空荡荡地悬在他身上,依稀可见他分明的胸骨。 薛管事接过狗链,将他牵得更近了些。 姜莞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眉头微蹙,待确定相里怀瑾身上没什么味道后她的五官才稍微舒展开来。 “坐下,莫要吓到女郎。”薛管事严肃极了。 姜莞就看到单薄的相里怀瑾像狗一样温顺地坐下,双腿弯曲,双手贴地,一对清澈的眼睛藏在面上凌乱的头发后眨啊眨地望着她。 第7章 她可真是聪明极了 姜莞依旧与相里怀瑾保持着几步远的距离,审视着狗坐在地上的相里怀瑾。 相里怀瑾老老实实坐着,微张着嘴吐舌头,狗一样哈气散热,身上半分未来晋国国君的影子也无,倒真像一只小狗。 他太狗了,没有任何人味儿,实在很难想象他究竟是经历了什么才能从一个人变成一条狗。 姜莞忽然问零零九:“现在的相里怀瑾是相里怀瑾么?” 零零九不解:“什么意思?” 姜莞面无表情地望着乖巧小狗,一心二用:“或许现在他身体里的不是他,而是一条狗呢?” 零零九被姜莞这个猜想吓得毛骨悚然,很快又平静下来:“不会的,书中任何人物有异常我都会发现。” 譬如谢明月穿书而来。 因此如今相里怀瑾必然还是相里怀瑾,只是不知为何一副狗样。 姜莞遗憾,那一双眼美丽极了,可惜长在了相里怀瑾的脸上。如果他身子里真是一只狗的灵魂,她反而更开心。 那样的话她就真的拥有一条小狗了。 薛管事以为姜莞怕相里怀瑾咬她,哄道:“虽驯了他不久,他如今却已经很听话,不会再伤人乱叫。郡主可要试着摸摸他?” 零零九在脑海中疯狂撺掇:“摸他!摸他!” 姜莞撇撇嘴,嫌弃极了:“我不要。”她想到他那日当众尿尿就反胃,虽然他看上去已经洗干净了。 她话音未落,狗叫声与喊杀之声一齐传来。 相里怀瑾蓦然转过身,弓起身子冲着背后狂吠起来。 护卫们同样下意识拿起手边武器,满面紧张地站起身,自发向姜莞那里靠拢。 一群衣不蔽体穷困潦倒的流民从林子口跳进来,手上拿着各类简易刀枪作为武器。他们面露凶光,恶狠狠地盯着姜莞一行人。 “女郎,外面危险,请您先到马车上一避。”薛管事一手牵着相里怀瑾,另一只手已然摸上腰间刀鞘。 姜莞非但不动,还很是兴奋。她既激动又好奇地问:“你们是什么人?” 薛管事头疼,敌人明显来者不善,郡主这是找乐子呢。他拍拍相里怀瑾的头,止住犬吠,好让场面不那么混乱。 那群流民不答姜莞的话,倒看着她身前被薛管事牵着的相里怀瑾。 “杀了他们,抢粮食!”那群流民最前是个络腮胡子的男人,穿得也破旧,看样子是他们的头领。 “杀了他们,抢粮食!”他身后的流民跟着嗷嗷叫唤,刀枪挥舞得哐哐作响。 薛管事面色凝重,抬手一挥。 护卫们聚起,带着宦者一同圈状缩回到薛管事身边,将姜莞团团护住。 宦者在皇宫许多年,哪里见过眼前这样真刀真枪相对的场景,当下已经吓得面色惨白,两股颤颤。 姜莞笑意盈盈,扶着瑟瑟发抖的八珍好整以暇地看着眼前场面。 “大祁贵族鱼肉百姓,人人得而诛之!”那首领义愤填膺,“我们上!” “杀!” 杀声震天,流民们一拥而上。 “迎战。”薛管事抽刀一挥,护卫们齐刷刷地迎上。 这群流民人数不多,与郡主府的护卫们相比还要少上一些。然而他们一个个却格外难缠,像是有些功夫底子在身上。 薛管事只觉得这些流民大约将他当作一群人的头领,十分针对他。 那些流民几乎都向着他来,连他手上牵着的相里怀瑾也受到波及。 薛管事以一敌众,好在他武艺高强,尚能应付得来。但他一只手还要牵着狂躁的相里怀瑾就有些艰难了。 大约是闻了血味儿,相里怀瑾喉咙中重新滚出低呜声,不安地狂吠,冲着人群龇牙咧嘴。 近了薛管事身的流民一个不当心就被恶犬相里怀瑾狠狠咬住小腿,这条腿便废了。 薛管事险些负伤,多亏相里怀瑾这一口,叫那偷袭他的流民抱腿痛呼。 他有些后怕,十分感激相里怀瑾这一口。同时他也看出相里怀瑾是条好狗,便将手中锁链撒开,不束着相里怀瑾,自己也更能腾出手。 脱去束缚的相里怀瑾冲入流民群中,就像是猛兽归山。 这样粗暴的举动显然让流民们惊了一瞬,此时此刻的相里怀瑾就像是一只人形怪物。 流民们像是受了极大惊吓,不再与护卫们缠斗,纷纷挥刀向冲入人群中的相里怀瑾。 双拳难敌四手。 相里怀瑾灵活矫健,在敌阵中周旋,奈何他脖子上套着条又粗又长的铁链,还是影响了他的行动。 “呜。”流民的刀落在少年身上,他吃痛地呜咽一声,立刻变得更加暴躁好斗,扑咬起其他向他刀剑相向的流民。 “真没用。”姜莞看着相里怀瑾背上中了深深一刀,意兴阑珊道。 零零九为相里怀瑾辩驳:“他已经很厉害了。” 姜莞也没了再看场上形势的兴趣,从怀中掏出面巴掌大小的镜子给八珍拿着,她则对着镜子理起头发。 周遭的刀剑相击声与喊打喊杀声似乎与她无关,她像是在另一个世界。 郡主府的护卫们不是吃素的,在流民将注意力都放在相里怀瑾身上后他们默契协作,很快将作乱的流民悉数拿下。 相里怀瑾口中不知是从哪个倒霉鬼身上扯下来的断指,被他嚼了满口。 他浑身是血,分不清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的,浑身上下再度没有一块干净的皮肉,只有那双星星似的眸子又黑又亮。 护卫们不敢接近他。他刚刚将人扑倒在地疯狂撕咬的模样还让人历历在目,谁也不知道他究竟能不能分清敌我,会不会咬自己人。 薛管事试探着走近几步,相里怀瑾立刻弓起身子,喉咙中发出低呜声。 看样子又不认识人了。 薛管事试图与之交流:“你受伤了,我给你治伤,不害你。” 相里怀瑾依旧呜呜着,不叫任何人接近他。 薛管事无奈,只好叫几个护卫来暂时看住他,自己则去处理善后事宜。 “女郎,贼人皆已伏诛,尚有几个活口,请您发落。”薛管事回到姜莞身边,恭敬问正在照镜子臭美的少女。 “一群废物,杀掉吧。”姜莞放下拨弄头上玉簪的手,甜甜笑道。 “是。” 薛管事很听姜莞的话,护卫们手起刀落便将几个活口做掉。 宦者见鬼似的看向姜莞,他一直以为姜莞只是个娇里娇气脾气大了些的小姑娘,却没想到她轻飘飘的就要取人性命。 纵然那些流民是要抢东西,可多多少少也是一条命,她怎么能这样轻描淡写。 姜莞看也不看身旁几乎要昏厥的宦者,口中哼着不成章的曲子,小心翼翼地将裙摆拎起好不沾着地上的血渍,优雅地向马车走去。 她从容地上了马车,依旧光彩照人,连头发丝都是美的。 沈羞语坐在马车中经历了一场提心吊胆,此时吓得依旧浑身脱力。她后背满是沁出的汗,毕竟袭击是真的,刀剑声也是真的,满地的血也是真的。 她但觉自己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若不是与姜莞一起走有护卫护送,但凡自己应诏而去,路上遇到这些流民,只怕就没什么好下场了。 再看姜莞,沈羞语心中满是感激。她声若蚊蝇,细细听还能听出其中颤声:“郡主,多谢你救命之恩。” 姜莞难得没作弄她,但也没理会她,只懒洋洋地往枕上一靠,闭目休息了。 马车中其余人见她闭了眼,不自觉地连呼吸都放轻了去,生怕惊扰到她。 姜莞也没去找意识海中的零零九,而在细细整理着自己的思路。 她的尝试结果还不错。 那些流民才不是什么真真正正的流民。真正沦落到要靠抢粮食为生的流民哪里有能力拿着刀剑?只不过是某些别有用心的人装作流民罢了。 而他们的目标自然也不是她,而是刚刚受了伤的相里怀瑾。 她刻意数日不搞事情,让车队奔行,不给旁人下手之机,又特意在今日即将到安平城前作上一次。 便是让故意钓那些试图对相里怀瑾动手的人,也同时让他们没得选,不得不按照她的想法在她要的时间动手。毕竟错过这次机会一旦入了安平,变数又要多起来了。 确实有人动手,这便证明她的猜想不错,的确有人想要相里怀瑾的命。 可惜这群人太废物了些,她给他们机会动手,他们却杀不了相里怀瑾。 这还证明了她心中的一个猜测,她不动手,但为相里怀瑾的仇人创造机会杀相里怀瑾是不会被系统惩罚的。 自然还有最后一点,为了证明相里怀瑾究竟是真成了狗还是在装狗。 她以为在生死关头相里怀瑾总会露出些破绽,但今日她并没有看出他身上属于人的迹象。或许他真的受了什么刺激变成了狗。 结果差强人意,姜莞觉得一箭三雕的自己可真是聪明极了。 第8章 那之后郡主便没再哭过 一行人紧赶慢赶,终于在城门落锁前赶到安平。 安平有平安顺遂之意,因着寓意好,来往行人也爱在此驻足。更由于其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即在汾河上游,四面平坦开阔,渐渐发展成了百里内最大的城池。 一群人在客栈落脚,姜莞又闲不住,要出去玩。她完全没有白日里受了袭击的自觉,依旧我行我素。 “女郎,天色已晚,外面大多数好玩的应当已经闭门谢客。您舟车劳顿一日,不若好好休息一夜,明日再出去玩。”薛管事劝道。 姜莞抿唇:“无趣。”便气呼呼地拎着裙子上楼,向着二楼厢房去。 她将木楼梯踩得咚咚作响,态度尽在不言中。 薛管事笑着无奈摇头,并不为姜莞的不满而生气。他将其余厢房分好,让沈羞语与宦者同样安顿下来,这才有时间去瞧瞧相里怀瑾。 “女郎的爱犬呢?”薛管事好不容易忙完,便问护卫。 爱犬这两个字实在离谱,姑且不论犬不犬的,便是这个爱字就和姜莞不沾边。 “尚在笼中。”护卫答。 薛管事踌躇一阵:“将他放入我房中,再去请郎中来。” 护卫们大惊失色,一提到相里怀瑾便想到白天他极其野蛮的扑杀方式,只觉得他是个披着人皮的怪物! “管事,他忒危险,不通人性,您怎能与他同待一屋?” 薛管事摆摆手:“不妨事的,今日若不是他,我怕是要没半条命。他受了伤,再关在客栈柴房也不好,便与我同住吧。” 他心意已决,护卫们见劝不动,只好按他说的做。 相里怀瑾手脚被缚,由人抬着入内。他蜷缩成一团,奄奄一息,一身的血未被擦洗,像条被人毒打了的可怜小狗。 “将他抬床上去。”薛管事吩咐。 相里怀瑾被颠簸醒来,立刻开始低呜,警惕地望着四周护卫。 “您还是……离他远些吧。”护卫们听他呜声如雷,不免怕了。 郎中披星戴月而来,待看清自己要诊治的是什么后便连连摇头,说什么也不肯给相里怀瑾治伤,拎着药箱便跑了。 相里怀瑾龇牙咧嘴,满嘴的血在幽幽烛火下格外瘆人。 护卫们愁眉苦脸地看着,不知从何处下手。 薛管事无奈摆手:“你们且退下,在这里他看着人多,只会害怕。我相信万物有灵,我不害他,他总知道我对他好,不会伤我的。” 护卫们相视一眼,只得告退,临行前不忘叮嘱:“管事,我们就在门外,若有事,您一定要吩咐。” 薛管事连连点头。 房内人几乎全出去了,只剩下薛管事与相里怀瑾。 相里怀瑾直勾勾地看着薛管事,眼中没有任何可以称为人的感情,再加上他裹满不知是敌人还是自己血的外表,让人不由联想到两个字。 怪物。 薛管事收起心头杂七杂八的想法,满怀善意地冲着相里怀瑾道:“我给你治伤,你莫乱动。” 他心中也没底儿,不知道这狗儿能不能稍微通些人性,于是七上八下地试图去靠近狗少年。 薛管事离床近了些,面上还挂着讪讪的笑以努力缓和气氛。 他虚虚伸手尝试着去碰一碰相里怀瑾,手掌即将落在少年的后背上。 “汪!”静谧的房中爆发出一声响亮的狗叫。 薛管事被吓了一哆嗦。 …… 姜莞沐浴更衣完毕,盘腿背朝外坐在榻上,很没正形。 八珍在她身后用干布细细为她绞干头发,动作又轻又柔。她的一头青丝又黑又密,就像是黑色的锦缎,叫人爱不释手。 少女穿着宽大的中衣,纤长白皙的脖颈柔嫩细腻,仿佛上好的瓷釉。她左手平举,右手捻着蘸了花汁的丝棉往左手指甲上敷。 她神色专注,如同在做天底下最重要的事。 零零九看她尚有染指甲的闲工夫便无奈,忍不住出言:“相里怀瑾今日受了很重的伤,你还在这里染指甲。” 姜莞用绢帕将指尖裹好,这才拨冗答话:“他受伤,我不能染指甲,什么道理?” “就算你真将他当狗,他受了那样重的伤,你也该看他一眼。他万一支撑不住死了呢?你不就没狗了。”零零九从薛管事那里学了些跟姜莞说话的技巧。 “还有这种好事?”姜莞惊讶。 零零九觉得自己跟姜莞说这些属实是自己想不开。 “他是男主,哪有那么容易死?要是死了也只能说明他实在没用,不配做这个男主。”姜莞满不在乎。 相里怀瑾如果就这么死了她简直要放炮庆祝。 她从没有打算按照零零九说的那样攻略男主来将之收为己用,将相里怀瑾当狗用也不过是权宜之计。毕竟他在她眼前总比放在看不见的地方要让人安心。 三个男主在未来都会是谢明月的助力,因而对姜莞来说要对付谢明月,最保险的就是除去她的所有助力,让她无从依靠。 所谓攻略让旁人一颗心系在自己身上从而无怨无悔心甘情愿地付出,她是从不信的。 她只信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上。 谁知道那三个人究竟是真心还是假意?对姜莞而言,只有他们死了,谢明月无所依仗,才是最让她放心的。 零零九显然不清楚姜莞的真正想法,它只觉得她任性娇纵得要命! “女郎,头发已经干了,我为您梳开。”八珍轻手轻脚地将姜莞一头秀发放下,又拿了梳子来。 姜莞左右手都用绢帕裹着指尖,十指平张摊开双臂,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她眼神灵动,满脸憧憬:“听说安平城外有座安平寺,那安平寺中的素斋堪称一绝,明日咱们去试试。” 车队赶路消耗颇多,因而每到规模大些的城池总会停下一二日来采买补给。安平城大,也在补给范围,是以姜莞有功夫出去闲逛。 “来的时候是听人说那里的素斋不错,不过也有人说安平寺在的安平山上有很多蛇呢,郡主明日若要去可一定得小心些。”八珍倒了茶喂到姜莞唇边。 姜莞抿了口茶微微蹙眉:“我最讨厌这些长虫,死绝了才好。” 这边商量着哪里的素斋好吃,薛管事那里也初见成效。 在被相里怀瑾咬了两口后,他终于成功释放出自己的善意,能够接近相里怀瑾。 “好孩子,我先给你上药。”薛管事左手上缠了两圈布条,都是刚刚少年咬的。 相里怀瑾置若罔闻,僵硬地趴着。 没再被咬,薛管事这才放下心来,开始伸手为他出去衣裳。 不动手不知道,这一动手薛管事才发现相里怀瑾的皮肉和衣裳都黏在一起。一扯动,少年大约是吃痛,便从喉咙中发出呜呜声,是攻击人的前兆。 薛管事不得不停手,拿了匕首来,将粘连的衣物与皮肉小心翼翼地分开。 只是为相里怀瑾除去衣衫,薛管事便急出了一头汗。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是让他把相里怀瑾的衣裳脱去。 玄色外衫因着颜色重,不大能让人看出什么端倪。只在烛火下,才能看清其上大块大块晕染开来的血迹以及一道道刀劈斧砍的痕迹。 相里怀瑾受的伤比薛管事想象的要重许多。 偏偏无人近前时少年总是一片沉默,不吠不叫,很难让人意识到他哪里不舒服。 薛管事本就对好好一个人变成了狗这件事有些同情,自不必说相里怀瑾又救了他一命,他更对相里怀瑾掏心窝子地关心起来。 若相里怀瑾是个正常的少年,薛管事还不会如此善心大发,多多少少会有所戒备。 偏偏他现在是少年身,狗狗心。 他太狗了,狗到所有人都不由自主真将他当成了狗。 没有郎中愿意为相里怀瑾治伤,薛管事也只能简单为他涂些金疮药来治外伤。他一面上药一面寻些话来说:“下次再难受,就叫。你又不会说话,再不吭声,谁人知道你有个病痛的?” 相里怀瑾一点反应也没有,安静地趴在床上,偶尔疼得厉害才会龇一龇牙。 他不会说话,现在也不咬人,倒成了合格的倾听者。 薛管事来了谈兴:“你若是会说话……罢了,如果教你说话,郡主一定又会闹脾气。她将你当作狗,你便只能是狗,等她什么时候彻底对你没了兴趣,我再教你说话认字。” 说到姜莞,薛管事兴致明显高了不少:“郡主她与一般女郎不大一样,虽然脾气大了些,但心肠是不坏的。她也是个可怜的孩子,父母去的早,茕茕孑立,好不容易长大。眼下这世道,有父母相伴的尚且过不好,更不必说郡主一个小女郎。她身份煊赫,一路长大却殊为不易。觊觎她家财者,贪慕她美貌者,种种种种,叫她吃了不少苦。” 相里怀瑾缄默地眨着眼,瞳色深深如寂寂永夜。 “别看郡主现在这样刁蛮,人人都怕她,却也是有过脆弱时候的。那时候她刚开蒙,想结交些同龄伙伴,便纡尊降贵到云中学堂中与云中的贵族女郎郎君们一同学习。稚子年幼,童言无忌,然能说出诸多锥心之语。那些孩子背地里偷偷说郡主无父无母等等被郡主听了个正着,郡主当即便被气哭了,要发落他们。可惜那些人忒不要脸,小的惹了事要大的来善后,大的竟也好意思欺负郡主。郡主年幼,身份虽然尊贵,但无父母照顾,可被那群不要脸的算计吃了大亏。” “那之后郡主便没再哭过。她谁也靠不住,只能靠自己。至于那些得罪郡主的,如今整个家族都不见了。”薛管事呵呵笑着,“郡主买了你总比你在那狗贩子手中要好,对你也是一份恩。日后她有了危险,你若能救一救她,也算是一桩因缘。” 他说罢又觉得自己话多,不免去看少年。 相里怀瑾阖上双眼,看样子已然熟睡。 第9章 再看本郡主,把你眼珠子挖…… 朝雨浥轻尘,草青柳色新。 濛濛雨幕,山天共色,天地一片灰蓝光景。绒绒的水沾湿泥土,泥水交融,上山的小径颇为泥泞。 “我不要走了,这路哪儿是给人走的?”姜莞一跺脚,泥坑便起了涟漪,溅起点点水花在她精致刺绣的鞋面上,叫她脸色更难看几分。 她停下来,随行的护卫们也只得停下哄她。 分明是她要上安平寺吃素斋的,这时候又是她反悔了,横竖都是她说了算。 “女郎,咱们正在山腰。雨越下越大,再停在这只怕您容易受寒,对身子不好。”薛管事今日要管采买,因而并不曾亲自陪从姜莞去安平寺。不过他深谙姜莞能惹事的性子,特意叫大半护卫护送,以免出什么岔子。 “老天真是同我作对!”她口无遮拦,对上天毫无敬畏之心。 护卫们面不改色,习以为常。 “我本想着吃了素斋再在山上猎两头动物回去,也好看看那狗贩子说的猎犬是真是假。没想到这场雨将我兴致全搅了,真是倒霉。”姜莞站在伞下分毫未湿,“我不要走路,你们背我。” 她颐指气使,便有护卫出列背她。 山上有安平寺,能在佛性满满的山上打猎不怕被佛祖降罪的也只有她了。 而她说的猎犬自然是相里怀瑾。 相里怀瑾昨日受了重伤,今天便被姜莞毫无怜惜地拖出来,说要用他来找寻猎物。 彼时姜莞由护卫背着,又有丫鬟八珍在一旁撑伞,悠闲极了。 相里怀瑾则在雨中被护卫牵着走。作为狗,他是没有蓑衣斗笠的,也没人给他撑伞。雨水打在他身上,不知渗没渗到伤口中去。看他走得平稳,倒也不像有什么问题。 只能说男主就是男主,命果然很大。 零零九看着雨中被拴着重链子的相里怀瑾愈发觉得事情与它想象的相去甚远。它以为姜莞救了相里怀瑾后该是治愈救赎的甜甜故事,怎么也没想到相里怀瑾过得愈发惨了。 雨天负伤淋雨怎么也不会是件令人愉快的事。 它想或许相里怀瑾什么时候清醒了,先拿姜莞开刀也不是不可能的。它已经不指望姜莞能攻略相里怀瑾了。 一行人向山上去,没有姜莞娇气,速度反而快上不少。 空谷幽山间,只听得滴滴答答的雨声,还有众人脚踩在泥土上的嚓嚓声。 姜莞伏在护卫背上也不老实,时不时伸出手到伞外去接天上飘下来的雨,再撇嘴将水从手上甩去,玩得不亦乐乎。 山上树多,忽有惊鹊起。 护卫们几乎在鸟飞的同时便抽出腰间长刀,从善如流地缩成圈状,将姜莞簇拥到圆心处牢牢保护起来。 牵着相里怀瑾的护卫站在圈最外,此时犬吠声响遍整个山头。 顺着相里怀瑾警惕的方向看去,依稀能见树后黑影。 见被发现,黑衣人们也不再掩藏,从一棵棵树上跃下,直向姜莞杀去。 这场刺杀比昨日来得更凶,护卫们亦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姜莞素日虽然很招仇恨,却没有和哪个是死仇,到了要命的地步。 刺客们来势汹汹,深谙反派死于话多的道理,并不多置一词。他们招招要命,杀意已决。 护卫们心知恶战在所难免,便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迎上。他们分工明确,一部分护卫与黑衣人缠斗,另一部分护送姜莞离去。 牵相里怀瑾那护卫因着牵狗繁琐,被分去护送姜莞离开,不必与黑衣人硬碰硬。 刀剑铿锵声中,姜莞被护卫从身上放下,拽着跑。 她帷帽下的脸上倒并无惧色,只有隐隐不耐烦。她被人带着跑,压根不用费多大力气,可也是不开心的。 零零九生怕姜莞交代在这里,不免捏一把汗:“姜莞,你快点逃啊,别死在这里了。” 姜莞用意念说话都嫌累,没理会它。 零零九自顾自地滔滔不绝:“你改悔罢!你这样的脾气实在太容易招惹上仇家,一个不慎就是要你命的。我还指望你好好活着将谢明月驱逐出去,死在这些莫名其妙人的手上,你这不是白白重新来过了?” 姜莞冷笑:“谁说这些人冲我来的?” 零零九一愣。 仿佛为了衬托眼下环境的紧张,雨顿时下得大了起来,宛如瓢泼。雨大风便大,呜呜的风纵然被密林中的树木筛去大半,剩下的仍旧畅通无阻地刮在姜莞身上。 她爱美,穿得轻薄罗裙。此时遭风一吹,罗裙贴在她身上没半点遮风挡雨的用处,冷得她瑟瑟发抖,直想扔掉手中伞。 身后黑衣人亦不是吃素的,很快分出两名追了过来。 当前姜莞身边只有四人一狗,见黑衣人至,护卫们立刻分出二人去应付刺客,剩下二人一人拖着姜莞跑,一人在前面开路。 开路的那位便是牵着相里怀瑾的。相里怀瑾或许也感知到危险,没同护卫作对,很矫健地在林中窜行。如果没有铁链束缚,他早就手脚并用跑个没影了。 姜莞看了眼跑在前面的相里怀瑾,深以为有他在侧,那些黑衣人死死追来实在再正常不过。 只可惜在重重危机下,相里怀瑾依旧一副狗样,没有半分破绽。 姜莞:“我累了。” 护卫咬咬牙要背起姜莞,被她拦住。 树后面鬼一般地再度闪出两名黑衣人将前行的路封住,这下当真是逃无可逃。 护卫们将姜莞挡在身后,面色凝重地望着眼前刺客,心中发狠誓死也要保护好姜莞。 姜莞浑不在意眼前景象,专心致志地揉着手腕,并不是很怕死。她通过要挟零零九从而提前五年穿来并不是白穿的,至少她手下的护卫们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她也知道自己很欠揍,便要在其它方面多给自己些安全感。 至于这些刺客为何能在去安平寺的山上事先埋伏,自然是她刻意大张旗鼓叫他们知道的。只不过哪怕改头换面不做流民做刺客,这些人还是一样的废物,并不能为她试探出又或是除去相里怀瑾。 “女郎,且向后退些,莫弄脏您的裙角。”护卫沉声同姜莞道。 姜莞依言向后退去,嘴上抱怨:“这泥水已经弄脏我的裙子了,快些杀掉这些贼人,我要回去换新衣服。” 黑衣人听着也不由多看少女两眼。听声音这女郎并年纪不大,怎么这样歹毒,动不动就要杀人? 相里怀瑾被放开,脖子上的铁链头一次被取下,再度冲入敌阵。 两个护卫松一口气,薛管事没白疼这狗,好歹没咬自己人。 姜莞隔着湿漉漉的帷帽看热闹,背后是土垒的小山。她尤嫌不痛快,则用双手将帷帽上的轻纱掀起,露出一张芙蓉面来兴致勃勃地端详着眼前你来我往。 相里怀瑾像是从未受伤,凶狠地扑杀两个刺客。他以手和牙为武器,哪怕黑衣人的刀落在他身上他连眉头也不皱一下,不要命地将人扑倒后撕咬,连郡主府的护卫都被他吓了一跳。 他面无表情,啃噬着其中一名刺客的脖子,血飙在他面上、脖颈、衣衫上,经过雨水冲刷,让他显得更加像只怪物。 两名护卫合力解决掉一名刺客,面对撕咬黑衣人的相里怀瑾,颇不知道该如何下手。 他仿佛正啃人啃得尽兴,贸然打扰会不会被他记恨? 姜莞闻见血味儿不由得皱了皱鼻子,对相里怀瑾的野蛮行为倒没有什么畏惧,只觉得这味儿难闻,叫人怪恶心的。 他也不嫌脏,啃得真来劲。 姜莞虚虚晃了一晃,头晕了下。 本来埋头撕扯尸体的相里怀瑾突然回过头来,一张嘴鲜血淋漓,十分可怖。在他长而杂乱的头发间,一双眼直勾勾地看向姜莞。那眼墨如深潭,清凌凌的。 姜莞只觉得脑袋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 相里怀瑾立时如扑倒那黑衣人般飞扑过来。两个护卫眼前一花,根本没反应过来,姜莞便被他扑倒在地,就地滚了几滚,沾了一身的泥。 她几乎被气疯,头晕目眩中尚未来得及发脾气,只听得一声巨响。 矮山上的树与山石同雨一般铺天盖地地坠下,相里怀瑾抱着她在树丛中滚着穿行,躲开山树石雨。 偏偏二人前方正是个陡坡,一滚之下收不住势,便乒乒乓乓地滚了下去。 姜莞被颠得七荤八素,帷帽早不知道落在哪里去了,衣衫与发上满是泥水,从来没有这样狼狈过。 不知滚了多久,二人才停下来。 她平复许久才能勉勉强强将眼睁开,胃中一阵阵地反酸,却又吐不出来。如果可以,她一定要吐相里怀瑾一脸以泄心头之恨。 姜莞一睁开眼就看到身下披头散发的少年以极其幽深的目光静静看着她。 她本想撑着地起身,又嫌泥巴脏兮兮的,于是扶着相里怀瑾的小臂慢悠悠坐直。她坐的位置也微妙极了,正巧是在他小腹上。他的小腹和石头一样硬,硌人极了。 尽管有相里怀瑾做缓冲,姜莞依旧浑身摔得疼。她低头看了眼裙摆上的脏污,抬眸时正好对上相里怀瑾无波无澜的眼。 倾盆大雨中,一道清脆的耳光声在山间回响,伴随着少女的嚣张跋扈。 “贱/狗,再看本郡主,把你眼珠子挖了!” 零零九眼前一黑。 第10章 她以自己为饵来试探相里…… 相里怀瑾头发下的脸上立时浮现起一个鲜红的掌印。 与此同时,姜莞浑身一麻,脸色白得可怕。她被系统惩罚了,因为一个巴掌。 零零九唯唯诺诺:“姜莞,他刚刚救了你一命。要不是他将你扑开,你就会被树砸倒活埋在土下了。不过我刚刚看了那里一下,那边山完全塌了,你们没法原路出去。雨还这么大……” 姜莞被淋成落汤鸡,一双眼却因为愤怒亮得吓人。哪怕落魄之时,她依旧以一种强大的生机勃勃而美得惊人。 她怎么会不知道相里怀瑾救了她? 可她就是生气。他是什么东西,也配碰她。 若是零零九知道她此时的想法,定然又要觉得不可理喻。明明相里怀瑾碰她是因为要救她,她非但不感激还要打他。 怪不得姜莞是炮灰呢,十分擅长恩将仇报。 噼里啪啦的雨浇在她头上,姜莞不由得打了个喷嚏。 相里怀瑾依旧没什么表情,身上沾的血倒因为雨水的冲刷洗了个干净。 零零九紧张异常,生怕相里怀瑾被那一巴掌激怒,给姜莞两口。 姜莞显然不明白“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眼下她明显是弱势,却依旧娇蛮任性我行我素。 相里怀瑾终于动了,他淡定地一伸胳膊,姜莞人一歪,直接被他推得坐到泥地中去。他则若无其事地起身,理也不理会姜莞,四肢着地向远处走。 姜莞气得要命,又因为刚被系统劈过浑身酸痛无力,整个人小幅度地抖了起来。可见痛快一时也是有代价的,至少她现在四肢麻痹,没法起身。 然而相里怀瑾根本不理会她,狗里狗气地走了,头也不回。 “姜莞,怎么办啊?”零零九瞠目结舌,从没想过事情会急转直下发展至此。 原本二人一同被困,相里怀瑾又救了姜莞一命,该是感情升温的最佳时刻。偏偏姜莞不按照常理出牌,一巴掌将什么旖旎都打散了。 零零九以为相里怀瑾别说爱她了,如今没有直接给她一口已经是很善良了。设身处地思考,如果它是相里怀瑾,它是忍不住不咬姜莞的。 她实在很能招仇恨。 “不知道。”姜莞抿嘴摇摇晃晃地站起,一望之下只有树木,见不到半点人烟,叫人颇有些绝望。 她微垂眼睫,鸦青色的睫毛长而卷,上面还挂着分明的雨珠。思忖片刻,她随意捡了个方向去。 山间无人,外面的情况也尚未可知,姜莞一个人要在山中存活并不容易。她本就是个擅长作死的人,更不必说当前极端恶劣的天气与糟糕的自然环境。 真倒霉啊。她算到了会有刺客,却没想到突如其来的雨以及滑落的山体。 雨越下越大,砸在人头顶带来深深浅浅的疼。 姜莞越走越远,眼前的景色越来越模糊。 砰—— 少女倒在雨中,蜷缩成一团。没有平日盛气凌人的神色,她难得看上去像是博古架上的古玩玉器,脆弱易碎。 “姜莞!姜莞快醒醒,你不能睡在这。”零零九在少女脑海中疯狂聒噪,却没有半分用处。 姜莞依旧伏在地上一动不动,看不出原本颜色的衣衫像是蝶翼般稠叠堆在她身旁。就连晕倒也是美的。 零零九心急如焚,很显然姜莞如果在这一直睡下去一定会有危险的。况且她突然晕倒也一定是有缘由的,最有可能便是她染了风寒,发起高热。病在山中可了不得,尤其是她还不省人事了。 雨肆无忌惮地落在少女脸上身上,很快将她淋了个透。 雨幕遮天蔽日,林中不见微光。明明是晌午时分,阴暗得却像是太阳落山时刻。 零零九唉声叹气,虽然姜莞脾气坏,他却并不希望她死在这里。 树后不知什么时候多出来一道影子,隐隐约约是头很健壮的猛兽。 零零九再度焦急地叫起姜莞,密林中动物比人类更要危险。 然而姜莞仍旧倒在原地,看样子是彻底昏过去了。 焦急之间,零零九看清了树后到底是什么。准确来说是那东西主动走出来了。 相里怀瑾虽然是狼一样地从树后出来,却诡异地走出了优雅的感觉。他在姜莞身前站定,审视着地上趴伏着的少女。 零零九紧张万分,生怕相里怀瑾将姜莞当作食物,把昏倒的姜莞三两口撕了吃了。 他伏下上半身,鼻子翕动,嗅起了地上的姜莞。 “完了完了。”零零九几乎失声,“姜莞,你再不醒相里怀瑾就要把你吃了。” 不待姜莞有什么动作,相里怀瑾用鼻子一拱,直接将姜莞翻了个面,脸朝上。 少女因为受了系统的惩罚,面如金纸完全不是作假。她眉心微蹙,嘴唇惨白,当真是我见犹怜。 饶是零零九这样熟知她秉性的看见她这副模样也不得不有几分可怜。 相里怀瑾微微低头,用手将姜莞再度转了个面,丝毫不顾她可能会啃一嘴泥巴,而后毫不怜香惜玉地将她后脖颈上的头发拨开,埋头咬了下去。 零零九尖叫一声,以为姜莞要被咬死。 谁知道相里怀瑾只是将她咬起来拖着走。 零零九刚松一口气,就看到相里怀瑾将姜莞一甩,轻飘飘的少女稳稳趴在他脊背上,他驮着姜莞在林中穿行起来。 他跑得又快又稳,在细微的颠簸中,姜莞没有丝毫要掉下来的迹象。 零零九此时此刻心情无比复杂,它终于看懂眼前是怎么一回事。 相里怀瑾哪里是要吃了她,分明是要救她。也不一定是救她,但总之没把她自己一个人扔在雨里。 这奇怪的态度。 很明显,相里怀瑾并不是无头苍蝇一般在山间林中乱跑,它有自己的目的地。在一阵奔行后,于山壁上的藤蔓间,他一头钻入。 别有洞天。入目是一片干燥的石洞,但没有任何微光,洞中黑黢黢的一片,很是吓人。 相里怀瑾趴下身子将姜莞倾了下去,蹲在她面前默默看着她。 因为洞口的藤蔓,洞中只有依稀几道羸弱的光,很显然不足以照明。但这对相里怀瑾来说并不是问题。 零零九从他精准的目光落点可以看出他的确能在黑暗中视物,至少这时候他看姜莞看得很专注,完全不像受黑夜困扰的样子。 它不清楚他在看什么,那眼神一如平常那样没有任何感情,仿佛在看什么没有生命的物件。他向来对一切都持有平等的态度,哪怕在撕扯这别人时,他依旧是乌溜溜的一双眼,没有任何情绪波动。 然而他的目光又不是木然,更准确地来说是一种漠然。 这是零零九的观察结果。只不过在这时候,它来不及分析相里怀瑾的目的与心路,只能默默祈祷姜莞千万不要在我这个时候睁眼。 它甚至想象的出姜莞一睁眼看到陌生环境后的反应。 她一定立刻坐起来,而后眉头一皱嫌弃地问这是什么鬼地方。 它不敢想象她看清相里怀瑾以后会是什么反应。实在是让系统头大。 相里怀瑾现在不咬她,不代表被她吓一跳后还不咬她。 零零九心好累。 索性相里怀瑾的注视没有持续下去,他将姜莞扔在山洞中央便又往洞口去,而后在洞口慢吞吞地趴了下来,一副对姜莞并不大有兴趣的样子。 而在相里怀瑾趴下的那刻,姜莞缓缓睁开眼。 零零九惊呆:“你醒了?” 姜莞在黑暗中默默地快速眨眼,好尽快适应眼前的黑暗:“刚刚他带我进来的时候醒的。” 实际上她根本没有晕倒,都是装出来的。 她并没有什么野外生存能力,因而在被堵死的山中,她唯一能依靠的就是相里怀瑾。她不喜欢将主动权拱手让人,于是赌了一把。 即倒在雨中,看相里怀瑾会不会来主动过来寻她。 这也是她以自己为饵来试探相里怀瑾。 相里怀瑾没有任何原因需要过来找她甚至救她,但这是建立在他真成了狗,思想和狗一样的基础上。 但如果他只是装的狗里狗气,他就会回来找她。 如零零九所说这片山已经被堵死,想要出去只能依靠外界搭救,也就是说只有薛管事带人来打通道路他们才能出去。 相里怀瑾想要出去,至少姜莞不能死掉。不然郡主府护卫的悲愤就足够他喝一壶的。他忍气吞声装狗,显然不是为了死在祁国的。哪怕姜莞死掉会带来一成让他赔命的不确定性,他都不会看着姜莞死掉。 为了让自己的演技更加真实,姜莞特意给了相里怀瑾一耳光让系统惩罚她,是以她的虚弱是真实的。 不管有没有骗过相里怀瑾,她现在已经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相里怀瑾是装的。 联想到他往日种种所作所为,姜莞不禁冷笑同时在心中讥讽可真是够卧薪尝胆的,差点儿将她骗过去。 谁能想到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尿尿都是装出来的? 可惜她除了自己之外从来不肯轻易相信任何人,相里怀瑾还是被她给试了出来。 姜莞一下子坐起,满脸嫌恶:“这是什么鬼地方?哪里来的贼人不要命了,也敢绑架本郡主?” 零零九呆了。 第11章 别痴人说梦了 零零九本以为姜莞知道是相里怀瑾把她带到此处,她就不会在作死的大道上高歌猛进,但她还是按照它想象的那样,作死作得一往无前。 “你说你惹他干嘛!”零零九恨铁不成钢,“当心他咬你!” 姜莞意料之中地没有得到回应,于是在黑暗中摸索着窸窸窣窣地站起来,道了一句:“莫名其妙。”便扶着山壁向洞外的光亮处一步步走。 人在无依无靠时总爱接近光源寻求安全感,她这样做很符合常理,不会有任何破绽。 少女行动起来则带了鲜有的谨慎。她并没有特异的夜视能力,在漆黑的山洞中除了影影绰绰的怪石轮廓,其它皆是乌漆麻黑。也因此她一双眼睁得溜圆,格外像猫。 她难得有这样束手束脚的时候,脱去贵气与骄纵,很有几分可爱的笨拙。 因着对黑暗的恐惧,她摸索时小心翼翼的,走出每一步前都要用一只角试探着将前方的路探清,确定没有什么坑洼后才会挪上一小步。 “给我指路。”姜莞用意念对脑海中的零零九道,“你不会也什么都看不见吧?” 零零九感到自己被小看,立刻振声:“我当然能看见!但是你要去哪?” “自然是。”姜莞一顿,“去相里怀瑾那里啊。” 零零九巴不得姜莞与相里怀瑾多有些互动,十分狗腿地为姜莞指起路来,纵然它还没弄清楚姜莞为什么反常,但它可乐见其成。 几十步路硬生生被姜莞走了好一会儿。 而相里怀瑾,在听到动静时便默不作声地转过头来,在她弄出的细微声响中静静地看着她的所有动作。 她什么都看不见,但他什么都看得见。 姜莞跌跌撞撞摸爬滚打手脚并用。 纵然有零零九为她说明前方空无一物,但黑暗带来的不确定感让她很难如目能视物那样大方行走。 “到了到了,你前面就是相里怀瑾,再走就踩着他了!”零零九看着姜莞迈出的脚大声提醒,生怕她一脚下去把相里怀瑾踩得咬死她。 姜莞真没客气,非但不曾收势,反而带了凶狠的力道向下踩去。 她脾气这么烂,当然是故意的啦。 趴在地上的相里怀瑾微微侧身便躲过了她这饱含恶意的一脚,因为使了很大力气,姜莞这一脚落空踏在地上时的声音格外大。 咚—— 零零九:…… 真是听起来一点都不像是故意的呢。 它怎么会以为姜莞着相里怀瑾是要攻略呢?她分明是想泄愤! 姜莞一脚踩空,自己不妨,重心向前,稳稳向下栽去。 相里怀瑾大约也没想到人竟然能够平地摔倒,在姜莞落下来时难得没有躲闪,被她砸个正着。 姜莞一脚踩空的空落感不是作假,她惊呼一声,下一刻就倒在一具炙热的身体上。 她很快反应自己过来自己是在什么上面,顿时嫌弃无比,挣扎着要起来。 “好烫!”她颇娇气地哼,一通乱按寻找借力点起身。 相里怀瑾的身子又热又硬,像块烙铁,烫人极了。 姜莞蓦然感到整个人被掀起落在潮湿冷硬的地面上,紧接着便是一阵剧痛。 零零九看得真切,相里怀瑾从容淡定地起身,不费吹灰之力就将身上的姜莞甩了下来,然后准确无误地啊呜一口咬在姜莞的手腕上。 姜莞痛得眼泪在眼眶打转,可怜兮兮的。偏偏她又不是委曲求全的性子,被人咬了更要百倍奉还。 她吃痛地甩着手腕,怎么也不肯让眼泪流下来。 索性相里怀瑾也没下死口,最后被她甩脱开。她气得不行,在黑暗中不能视物便靠着直觉向前挥了一巴掌,气道:“放肆!” 她这一巴掌落在实处,啪的很大一声,只不过打到的不是相里怀瑾的脸,而是他的肩膀。 这次她没被系统惩罚,只顾着去摸手腕上的咬痕。她又默默记住打肩膀是不会受到惩罚的。 咬痕极深,摸上去坑坑洼洼一片,再深一寸就要出血了。 零零九看看姜莞,又看看被姜莞拍了一掌的相里怀瑾,已然绝望。 都已经大打出手了,接下来要干什么它都不敢想了。 姜莞握着手腕忍住泪意,尤觉不解气,坐在地上伸腿一阵乱踢,试图踢到相里怀瑾出气。 相里怀瑾稍微向后退几步,冷眼旁观她撒泼。 可惜姜莞在某些奇怪方面格外坚持,譬如她没踢到相里怀瑾,便摸索着要揍他。 她进他便退,有夜视为倚仗,相里怀瑾几次从她身侧躲过她张牙舞爪。 周旋之下,相里怀瑾突然狗叫一声:“汪!” 他一狗叫,姜莞方停下动作,试探叫了句:“你是那条狗?”语气中没有多少畏惧,带着淡淡困惑。 相里怀瑾在姜莞这里连名字都没有,是以他在她这连个正儿八经的称呼也没有。 双方诡异地和平下来,姜莞坐在地上默默地揉着手腕,相里怀瑾则离她远远地守在洞外。 手腕上到底没烂,痛意很快淡了下来,姜莞又觉得冷,不住地打起喷嚏。喷嚏声在洞中回响,还带了回声,可见她着了凉。 只不过当前环境实在太差,连堆火也没有。 指望相里怀瑾去想办法,那是更不可能的事。 只要她没有性命之危,相里怀瑾大约都不会如何管她。 姜莞又摸了摸手上的齿印儿,方向着洞内去,没再招惹相里怀瑾。这时候就显示出山洞黑的好处了。 姜莞将湿透了的外衫缓缓解下,整个人顿时轻便了不少。她只穿着潮湿的中衣,坐在山洞最深处,可怜巴巴的。 零零九身为书中管理者,本不该有疲惫的感觉,却真切感受到了什么是心累。它实在没什么兴趣再劝姜莞去攻略相里怀瑾,只觉得此时片刻安宁是如此的得来不易。 姜莞晾着衣裳,浑身发冷,真真切切生出来些困意。 她混混沌沌在脑海中嘱咐零零九:“我休息会儿,你帮我看着动静。” 零零九闷声答应,忽然叫了一声。 姜莞打起精神问:“怎么了?” “你身后有包东西。” 姜莞是知道零零九与人类的不同的,当下甩了甩昏昏沉沉的脑袋,按照零零九说的位置摸了过去。 入手果然是一包沉甸甸的东西。 她捏着包袱的结,在黑暗中很有耐心地尝试着将结打开,完全没有平时的动不动就不耐烦的模样。 她费了一番功夫才将包袱打开,里面的东西顺着展开的包袱角噼里啪啦地掉了下来。 姜莞伸手去捡,入手是带着淡淡潮湿的木头。 “是柴禾!”零零九惊叹。 姜莞抛了抛手中柴禾,靠着感觉将一堆柴码好,而后摸到包裹深处的两颗圆溜溜的冰凉石头。 “火石!”零零九感到不可思议。 它终于感受到姜莞的一些与众不同之处,落难时能生出一点火来,也勉勉强强有点女主那意思了。 姜莞将火石握在手心,很快做出判断:“应该是山中猎户偶尔在此歇脚留下的。” 她捏着火石,很熟练地一擦,便有火星冒出。只是柴禾在洞中放得久了,纵然有包袱挡着,柴依然有些潮湿,叫她引了几次火都没能成功。 不过功夫不负有心人,在接连失败数次后,黑黢黢的洞内很快亮起一簇明亮的火花。 这一大包柴勉强够烧些时候,姜莞也不是个委屈自己的,立刻借着火苗生了一堆火出来。洞中只有细细微微的风,火旺极了。 借着火光,山洞内情况一览无余。 山洞并不宽敞,颇有点狭长,像条甬道。 姜莞坐在山洞最深处,一眼看见山洞口的相里怀瑾。 他应当是被突如其来的火光吓了一跳,趴了起来,弓着背警惕地看向光源这边。他的模样也很是狼狈,长发和黑衣皆湿了个透,紧巴巴地贴在身上,更显得他消瘦和羸弱。 相里怀瑾慢慢转过身去,背对着姜莞重新趴下,将洞口的路挡了个严实,只留给姜莞个背影。 姜莞也不在意,除去湿鞋袜,脚顿时得到解脱。 她快乐地坐在火堆旁,将衣裳放在一旁烤了起来。暖意驱散了她身上的寒气,舒服得她眯起了眼,睡意一阵阵地上涌。 “姜莞,你看相里怀瑾他孤零零地趴在那里多可怜。如果你肯叫他过来一同烤火,对你们的关系一定大有裨益。”零零九看姜莞心情好,忍不住道。 “你别扫兴。”姜莞直截了当。 她垂眸扫了眼手腕上的咬痕,又抬睫瞥了眼那边守在洞口的相里怀瑾,只恨不得将他烧了。 要请他来烤火?别痴人说梦了。 “我困了,要睡一会儿,你帮我看着周围。”能看得出来她一舒服便又有了作妖的气力,“有什么危险一定要及时叫醒我,如果相里怀瑾趁我睡着了过来偷偷烤火你也一定要叫醒我哦,就像我今天昏倒时那样。“ 零零九看着她眉飞色舞的样子很想揍她,奈何有求于她,只好默默认了。 姜莞交代完毕便安然地靠着火堆睡下,是真没打算和相里怀瑾分享火堆的。 零零九再看看那边孤零零睡在冷地上的相里怀瑾,无数次熟悉的念头涌上心间。 要不然姜莞怎么不是女主而是炮灰呢,看着男主受苦她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还巴不得男主再苦一些。 好歹相里怀瑾还救了她一命。 第12章 相里怀瑾终于被她吵烦,…… 折腾一日,姜莞这下是真的睡得沉了。她依偎在火堆旁,又很有分寸地不去贴近,以防自己被烧着。 她睡着时是世上最漂亮最可爱的小姑娘,没有任何攻击性,乖巧得叫人心折。但那双大眼睛一旦睁开,一切都要乱套。 她蜷缩起来,双手交握贴在心口,一副没安全感的样子。 零零九守在她的意识海里,为她警惕着周围的动静。 相里怀瑾一直背对着姜莞趴着,叫人看不见他的神色和动作。他一动不动,连最微小的习惯性动作也没有。 零零九越看越觉得不对劲,相里怀瑾这何止是不动,连呼吸幅度也没有了。它仔细一琢磨,相里怀瑾受了伤又淋了雨,如今还没有火烤,再一受寒,简直要命! “姜莞,姜莞!”零零九叫起姜莞来。 姜莞从睡梦中悠悠醒来,头脑还有些发沉。她这一觉因为暖和睡得浑身舒畅,因而没有计较零零九催命似的喊她。 “怎么了?”她打了个哈欠,盯着眼前摇曳的烛火问。 四周并没有什么异常,她不动脑子想也知道零零九叫她肯定是为了相里怀瑾。 零零九:“相里怀瑾那里好久没有动静,恐怕出了什么岔子。我想他如果死了,你就要和一具尸体共处一室,于是叫醒了你。” 姜莞微微挑眉,并不在意相里怀瑾的死活,倒是对零零九见风使舵的话术感兴趣。可见书中管理者也不是什么冷冰冰的死物,看碟下菜这功夫比薛管事不遑多让。 “他是男主,哪这么容易死?”姜莞满不在乎地从地上爬起,靠着山壁伸着腿借火暖脚,毫无形象。 零零九见姜莞毫无兴趣,知道急也没用,便不说话了。 姜莞笑眯眯的,待脚暖和了方用脚将外衫勾来。入手的外衫暖烘烘的,没有丝毫潮湿,她潇洒地将外衫笼在身上,这才慢吞吞舒了个懒腰。 暖和了便该想着下一层,填饱肚子。 姜莞揉了揉空荡荡的胃,怀念起八珍做的美味佳肴。眼下什么也没,想填饱肚子只能喝西北风。 她终于肯给相里怀瑾一个眼神,毕竟山中危险,她一个人不敢去寻吃食。 姜莞草草套了罗袜绣履,拎着裙子蹑手蹑脚地朝相里怀瑾走去。 “他好像真不大对,我都离他这么近了他也没反应。”姜莞的外衫松松垮垮搭在身上,刚好将一双手藏在宽大的袖子下,很是保暖。 彼时她离相里怀瑾不过几步路,火光将她的阴影打在相里怀瑾的身上。这个份儿上他还没有动作,要么是在装睡,要么……是真出了什么问题。 零零九:“他半天都没动,连呼吸的起伏也没了。” 姜莞靠着山壁,慵懒开嗓:“喂!” 相里怀瑾一下也不动弹。 她胆子大了许多,眨着眼向前近了几步,毫不留情地抬脚一踢! 相里怀瑾被她踢得颤了颤。 少女则蹙起眉头神色生动:“脚痛死了,他是石头做的么!” 就凭他硌她的脚,她也不会救他! 不过相里怀瑾这副任人宰割的模样还是让她心情愉悦,见他着实没有反抗之力,她蹲下来,将人翻了过来。 相里怀瑾身上烫得吓人,人简直要熟了。 姜莞一摸之下顿时明白过来,这人发了高热。她尤不死心地伸指过去探探他的鼻息,尚有一分游丝般的微弱气息。 她撇撇嘴:“真可惜,没死呢,不过应该快了。正好,我也不用出去找吃的,等把他熬死了,我就吃他的肉好了!”少女一合掌,眉眼弯弯,天真无邪,说的话却叫人不寒而栗。 姜莞带着笑意在脑海中问零零九:“我可没动他啊,他死了不能惩罚我吧?” 零零九沉默,如果相里怀瑾就这么死了,它的确没法怪到姜莞头上来。 只是它不明白,相里怀瑾明明救了姜莞一命……两命,她为何一点心软都没有? 沉默对于姜莞来说已经足够。她闲不下来,便去摆弄地上躺着的相里怀瑾。反正他烧得毫无还手之力,让她玩起来能很有成就感。 她垂眸望着地上的相里怀瑾,忽然发现自打他被买回来便是这么一副长发覆面的样子,也不知他是有意无意,总之很难叫人看清他全部模样。 兴致使然,姜莞一手撩袖,另一只手将他面上的发拂开,终于看清楚他的模样。 她对他是有着深刻印象的,不然不能在狗贩子那里一眼便将他认出并买下。只是实打实真真切切地看见他又是另外一回事。 算下来如今也是相里怀瑾的年少时候,他现在比她前几世见到他时要年轻稚嫩许多。 他肌骨清透,不似姜莞叫人爱不释手的腻白,而是久不见天日造成的淡淡青白。哪怕他整个人几乎要烧着了,他面上的红依旧是淡淡的,倒有种冰肌玉骨之感,看一眼就让人觉得清爽无比。 更瞩目的是他的五官。他双眼紧闭,睫毛却在下眼睑上投射出长长浓浓的阴影。他紧闭的眼儿眼裂正好,眼尾微微向上翘着,于清冷中为他多添了几分散漫懒倦。这样翘的眼睛在女子脸上便是妩媚了。 余下的是他高鼻薄唇,轮廓分明,当真是个顶好看的人。 姜莞仗着他醒不过来,手指顺着他五官描摹,哪怕跟他有仇也不得不承认他的模样确实很好。只不过她不会为这样的好颜色有半分心软,因为她觉得自己才是这世上最好看的人。 “相里怀瑾长得真不错!”三个男主各有各的帅,但少年时的相里怀瑾依旧能让零零九赞不绝口。 “我与他孰美?”姜莞抽回了手,望着相里怀瑾问。 零零九果断:“自然是你。” 实际上这如何能比较呢?姜莞是女子,相里怀瑾是男子,二者大不相同。但姜莞既然问了,零零九为了和平也只会承认是姜莞美的。 果然姜莞得到了称赞立刻眉飞色舞起来,她凝眸望见他脖子上的铁链的痕迹,是殷红的印子,在白皙的脖子上格外显眼,神情顿时古怪起来。 洞口又湿又冷又黑,和生着火的山洞深处截然不同。她坐了会儿就觉得阴风不住地向她骨头里钻,冷得让人发指。 相里怀瑾在这样的条件下睡着,没毛病也能睡出毛病,遑论他本就一身问题。 姜莞等了会儿也不见他死,实在熬不住这冷,悻悻地转身回了火堆旁,眼巴巴地望着洞口的相里怀瑾。 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挂念他的安危,实际上她是盼着他那悬着的一口气快点断了。 零零九看着少女一双剪水秋瞳中如盈着荡漾波光般期盼不已,顿时心梗极了。她一举一动都美得不可方物,心却是最坏的。她没有一丝一毫的知恩图报,连起码的同情心也没有。 姜莞默默祈祷着相里怀瑾快些死。她才没兴趣吃掉他,只是想着他日后可能成为谢明月的助力,她就总想斩草除根,直接将他先了结了。 她饿着饿着又困了,不知什么时候睡过去的,再一睁开眼时洞中的柴禾已经灭了,外面星星点点的明亮天光隔着藤蔓照了进来。 有零零九在,姜莞并不担心有什么危险。她用手梳着头发问脑海中的零零九:“什么时辰了?” 零零九:“卯时一刻。” “相里怀瑾有什么动静吗?” “没有。” 姜莞一听这话顿时眉开眼笑,舒展开筋骨后乐呵呵地打算给相里怀瑾收尸。她步履轻盈,任谁都能看出她心情大好。 在相里怀瑾身前站定,她刚愉悦地蹲下低头,就对上一双疏朗清淡的眼,像是冬日夜里的星,明灭间俱是寒意。 “嘶——”姜莞没忍住倒抽一口凉气,像是看到已死之人重新活了过来。 这双眼的主人不是相里怀瑾又是谁? 他睁开眼的时候比闭着眼还要好看,或许是因着病情,素日里那种视人如无物的淡漠少了许多,更显得那微微上扬的眼角有着猫一样的懒倦。 姜莞警惕地立刻起身,向后退了几步:“喂。” 她没想到男主的生命力这样旺盛,高热不退又被晾在冰冷的地上一夜非但没死反而熬了过来,这是怎样的变态体质! 可惜她不能出手伤害主角,不然相里怀瑾哪有命活到今天? 当下的境况相里怀瑾也不是非死不可,是以姜莞在失望之后很快恢复平常心,脑海中飞快地盘算起接下来的路该如何走。 “既然活着装什么死。”她又是嫌弃又貌似害怕地嘟囔一声,最终那份常见的娇纵又占了上风,“你通不通人性啊,我饿了,听到没有!” 少女的声音中带着些虚张声势,既希望他听话,又怕他咬人, 她是落难的郡主,理直气壮地使唤着能使唤的一切,连狗也不放过。 相里怀瑾望着她的眼中好似闪过一抹讥诮,很快又变作平常的无波无澜。他将目光挪开,不与她对视,直到现在未曾表现出一丝狗味儿,真是个清逸非凡的俊俏少年。 “去给我找吃的!快点,我饿了,我命令你去给我找吃的!”姜莞甩着长袖子聒噪起来,整个山洞里都是她叽叽喳喳的声音,叫人头大。 “汪!”相里怀瑾终于被她吵烦,大声狗叫。 第13章 蛇 姜莞被狗叫吓得一颤,气鼓鼓地盯了相里怀瑾半晌,最后咬牙切齿道了一句:“死狗。” 相里怀瑾眼中似有笑意。 少女无暇顾及他面上神色,已经饿得饥肠辘辘。 她捏着裙角大着胆子走到他身边,倒不是多想与他有所接触,只是他见过进出之路挡了个严实,她要出去必须经过他。 “让开!”姜莞色厉内荏。 相里怀瑾一动不动。 “滚开啊,好狗不挡道。”她隐隐有不耐,要不是怕被狗咬,早就发火了。 相里怀瑾依旧岿然不动,任凭雨打风吹去。 姜莞长腿一迈,直接从他身上跨了过去。她双手撩开藤蔓,便正好对上外面雾霭茫茫的清晨。 山中早晨空气中都是淡淡凉意,姜莞忍不住拢了拢外衫,好让自己暖和一些。她目的明确,寻些能吃的野果,运气好的话捉几只兔子或鸡,再捡些柴禾。 靠着这些挨到薛管事来救她就好。 葱葱郁郁的草没过她小腿,每走一步都带着深深浅浅的阻力。 昨日的雨将她一身铅华洗尽,现今她一张脸上粉黛未施,依旧配得上一句“玉面芙蓉”。 姜莞出身尊贵,在这野外寻起东西来却很熟练,皆托她重生数次的福。这么多世她貌似为攻略男主而辛勤努力着,实际上她对男主们并不如何上心,每一世都偷偷按照自己的心意去活。 零零九只觉得她倒霉,总与男主失之交臂,却不知道她悄悄钻系统的漏洞过自己想过的日子。 她曾游历过祁国与大晋的每一片土地,见过锦绣山川,也看过颓垣废井。她领略过钟鸣鼎食繁荣昌盛,也见识过餐风啮雪饭糗茹草。 她吃了不少苦,受了许多罪,相应的也拥有远超过一个郡主该有的眼界与学识,俱是从生活中来。 少女哼着不成调的歌在云雾缭绕的山中缓行,就像是山中天生天养的一头白鹿。所谓白鹿青崖,不外如是。 终于在太阳冒尖的时候,姜莞看到一棵结满青色小果的树。 树下的空地上落着零星几个青果,看样子是昨日被雨打下来的。青色染了泥土的颜色,有鸟雀正在低头啄食,见姜莞来立刻被惊得扑棱着翅膀飞远了。 看来果子没毒。 这里没有别人,姜莞很果断地将裙子一撩系在腰间,矫健地踩着树向上爬。可以看出她的确是个上树的老手,环抱老树,脚踩枝节,一下子就上去了。 她很轻,坐在丛丛的树干上完全没有要掉下去的意思,伸手就能摘到果子。 到了眼前的境况也没必要讲究,她用衣摆将果子马马虎虎擦了一遍便是一口下去。酸涩和清甜并存,不是多好吃,但在当下已经是很不错的食物。 少女将裙摆重新抻开当作兜布,一颗颗青果被她丢入裙上,很快她就摘了满满一裙子果子。她将手放在外衫上擦擦,又灵活地把裙子打了个结,将一兜子青果系在腰间准备下去。 下树对她来说也不是多困难的事,只不过她垂眸下望,就看到树下多了条狗。 相里怀瑾不知道什么时候跟了过来,这时候正狗坐在树下,抬起头眼神清澈无比地望着她。 零零九都被这样的眼神看得心化了,只想将树上的果子都给他。 姜莞很有耐心地同他对视,似笑非笑的。她并不惧高,坐在树上和坐在平地上没多大分别。一旦下去谁知道相里怀瑾会不会抢她的果子,她十分擅长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过了一会儿她也不见相里怀瑾上树,于是猜测他要么是不会爬树,要么碍于在她面前装狗没法上树。 她顿时来了兴致,伸手从树梢拧了果子抛上抛下:“你是不是饿啦?想吃么?”她笑容甜美,看得零零九直呼不妙。 姜莞笑得越甜,就越要使坏。 相里怀瑾顿时“汪汪”两声,任谁都能明白他是要吃的。 姜莞听他狗叫就来气,装,接着装。 她笑意更浓,毫不客气地将果子送到唇边咬一大口,还不忘得意洋洋:“你吃不到。” 零零九就没见过性子这么恶劣的人。 姜莞将果子东啃一口西啃一口,直到不能下嘴才将剩下的果子丢了下去。 啪嗒—— 正好砸在相里怀瑾的脑门上。 零零九只觉得每天都有新惊喜,它永远想不到下一刻的姜莞能如何作死,又能怎样进一步把男主给得罪了。 就冲这个架势,别说是帮扶谢明月,就是不为了谢明月,男主要针对她实在再正常不过了。 相里怀瑾被砸这一下也没有任何生气的迹象,依旧抬头仰望着她。 姜莞如法炮制,重新摘了果子下来,果断又是一口。 零零九连连叹气,不再抱有任何希望。没救了,毁灭吧。 实际上她方才已经吃了几个果子,肚子完全饱了。但为了馋相里怀瑾,她又强吃了几颗果子,撑得胃难受起来。不过想到相里怀瑾吃不到,她开心无比。 损人不利己就是这样的。 人或许不能太得意忘形。 被姜莞馋的相里怀瑾忽然对着她放声大叫,弓起身子一副对敌之态。 姜莞几乎被他突如其来的叫声又吓了一跳,转瞬又挂起笑来:“你吃不到果子,你急了。”刚刚相里怀瑾静静坐在树下的样子让她很不满意,仿佛她的行为极其幼稚,不能对他造成任何影响。 这下可好,他对着她汪汪大叫,她终于有把他惹生气的满足感了。 “姜莞,你背后有蛇!”零零九疯狂示警。 姜莞整个人僵住,连笑都僵在脸上,背上顷刻间爬满了汗。她不敢大幅度扭头,怕惊动蛇直接咬她,只好用眼角余光僵硬地向后瞥去。 一只青灰色的细蛇在枝桠间若隐若现,已经立了起来随时准备发动攻势。 她悄悄地深吸一口气,还未来得及吐气,就看见那蛇猛得向她咬来。 她下意识躲闪,直接从树上摔了下去。 相里怀瑾见她掉下来也不叫了,优雅地向后退了几步,眼睁睁地看着姜莞摔在他面前。 她腰间的结被摔松,裙子展开,青碧的果子扑通通地散落一地。 泥土松软,遭这一摔姜莞虽然头昏脑胀,疼倒也不是很疼,但委屈坏了!不过刚刚蛇带来的后怕让她心有余悸,并没有当场发脾气。 姜莞不怕鬼神不怕恶人。她重生那么多次,若有鬼神,那也是她了。说到恶人,那些恶贯满盈的人她向来看不上眼,靠蛮力害人的都是蠢货,有点脑子的也不及她冰雪聪明,要被她当笨驴戏耍。 在这世上她只怕蛇虫鼠蚁,又恶心又吓人。 若是没有那蛇,姜莞这时候一定还要恐吓相里怀瑾,不许他吃地上的果子,纵然相里怀瑾还没碰她摘的果子,但她现在吓得只想赶紧跑回山洞。 青灰色的蛇也与姜莞杠上了,像一尾游鱼飞快地从树上游弋下来。 姜莞看到蛇吓得满脸眼泪,也顾不得与相里怀瑾有隙爬起来就往他身后躲:“救命救命,有蛇!” 零零九瞠目结舌,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相里怀瑾是四肢并用的,姜莞则是直立,他哪里挡得住她? 姜莞弯着身子推他:“你快点站起来,这样我不好躲藏!”十分理直气壮,俨然已将自己方才是如何戏耍他的忘记了。 相里怀瑾似乎并不记仇,在看到蛇落下后他的目光立刻变得凌厉,弓起身子踱起步来与蛇对峙。 姜莞见他动了,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看上去是一副很依赖他的模样,实际上是将他当肉盾用。 万一一会儿蛇飞过来了,她好歹能用相里怀瑾顶上一顶再逃命。 蛇吐信子,发出嘶嘶声,在空旷的山间格外清晰。 姜莞听见这声音人都软了半截,胳膊上被激得起了鸡皮疙瘩。 相里怀瑾喉间同样发出低吼声,像是在恫吓。二者形成了微妙的平衡,谁也不动,等待着对方的破绽。 只不过相里怀瑾这边多一个姜莞,很拖油瓶。她感受到那蛇把相里怀瑾当作更危险的敌人,自己的危急程度下降许多,顿时又活蹦乱跳起来。 她现在仰仗相里怀瑾护着,敌方又是她最害怕的蛇,因此她很识时务地没有颐指气使,而是发嗲:“这蛇刚刚吓了我一跳,该死!你还愣着做什么啊,还不赶紧把它杀死!它很漂亮么?你要和它对着看。”发嗲时也是带着命令的意图。 相里怀瑾把她的话当耳旁风,依旧死死盯着那蛇。 说时迟那时快,蛇突然发难,整条飞起,冲向这边。 姜莞吓得惊呼一声,还来不及掩唇,就见相里怀瑾反应更快,像是一道流光在空中与蛇撞上。 他的手挥下,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与速度。 下一刻,姜莞就见到那条讨厌的蛇被他用右手按在地上,已经死透。 他按的位置正是蛇的七寸,一击致命。 姜莞眨着大眼还有些没反应过来,很快便意识到蛇已经死了,脸上刚露出个甜蜜的笑容。 相里怀瑾真的像狗一样低下头去,咬住被他已经杀死的蛇。 只一下,蛇头与蛇身分作两截。 第14章 死狗,离我远点 相里怀瑾将蛇头丢掉,叼起蛇身就着出血的孔洞喝起蛇血来。将一整条长蛇喝干,他也不讲究,生生嚼起蛇来。 姜莞瞪大眼睛看着眼前一幕,只觉得他牙齿尖利。蛇身上一层厚重鳞甲也挡不住他牙齿穿透从而被嚼成一截截的,血腥之极。 相里怀瑾生吞蛇肉,脸色肉眼可见地变好。 零零九一阵恶寒,三个男主里已经有个姜琰是不正常的了,没想到这相里怀瑾也不是个正常人! 生嚼毒蛇,怎么也不是人能面不改色做出来的事。 蛇的身上最补之处还是那一颗蛇胆。 相里怀瑾将蛇拆吃活吞了,自然包括那一颗绿莹莹的蛇胆。鲜绿的胆汁和着深红的血液在他唇角氤染开来,血淋淋地从他下巴上蜿蜒流下。 他转过头,染坊似的脸正对着她,一双眼静静望着她。 他的眼和他的嘴简直不是来自同一个人身上。 他的目光像是世上最明澈的溪水,嘴却像吃了小孩一样可怖。 “你好恶心啊。”姜莞眉头一皱,退了好几步离他远远的,“什么东西都往嘴里塞,怎么没吃死你?” 相里怀瑾也不会回答,就那么看着她。 姜莞被腥臭之气熏得想吐,随手捡了些掉在地上的果子一兜,转身就走。 相里怀瑾亦步亦趋地跟着她,寸步不离。 “滚开,别跟着我。”她是真的要被相里怀瑾这身味儿恶心坏了,转过身便呵斥起他来。被恶心之感已经胜过一切,她怒气冲冲地看向他,一双眼简直能喷出火来。 相里怀瑾一副听不懂人话的安静样子,似乎不明白她在愤怒,见她停下脚步他便也停了下来。 “不许跟着我!”姜莞摸出枚果子朝相里怀瑾狠狠丢去。 相里怀瑾一歪脑袋就躲过去了。 骂就装不懂,打又打不到,姜莞头一次遇到这么难缠的人。她脚步加快在前面走着试图把他甩脱,未果。 比速度她更不是对手。 姜莞赌气,四处乱走,相里怀瑾就跟着她到处溜达。 “你烦不烦啊一直跟着我!走开啊。” 沉默。 “滚。” 仍旧沉默。 “你臭死了,再跟着我我会被你熏死的。” 相里怀瑾终于有所反应,转身缓缓离开。 姜莞这才高兴起来,改道回山洞去。 零零九只觉得事情变幻莫测,明明姜莞脾气这样差,相里怀瑾为什么会救她?况且她对他不仅是不好,简直是差到极点,而他却一直要跟着她。 这实在超出零零九的认知范围,让它百思不得其解。 相里怀瑾就算清醒,也该恨死姜莞才是。她对他百般折辱,没给过一点好脸色,在日常生活中也是极尽刁难。 零零九想不明白,不耻下问:“姜莞,相里怀瑾为什么要保护你?” 姜莞甩着袖子晃悠悠地走,没有一点儿身为郡主的矜持与尊贵。反正四下无人,她尽情放飞自我。当然,她不好好走路依旧是最好看的。 “你问我,我问谁?”她心中有答案,偏偏不愿意告诉零零九。相里怀瑾为什么保护她,总不能是爱她美丽的皮囊,还不是怕她死了他会麻烦好一阵。 “那他为什么要跟着你?”零零九越想越想不通。它掌管一整本书,自认为对人类百态已经通透,但凡事一与姜莞沾边就怪异起来。 “我买了他,我是他的主人。狗嘛,不跟着主人跟着谁?”姜莞理直气壮地胡扯。她也不大明了相里怀瑾为什么要跟着她,不过知道他是在装狗后许多问题不用想的那么明白。 男人都是贱骨头。 她越能折腾,反而越叫人越牵挂。 零零九无言以对,她的话一个字也不信。 回山洞的路上姜莞又在地上捡了些柴。山中什么都缺,就是不缺柴,也不知薛管事什么时候能将路挖通。 这里到底不比客栈舒服,她可是受尽委屈,吃尽苦头。 要说还是那些废物的错,解决不了相里怀瑾也就罢了,还连累她受罪。她不开心,出去定要找那些人的麻烦。 按照这个思路去想,还是相里怀瑾的错,惹了一大堆麻烦连累旁人。 她更讨厌相里怀瑾了。 姜莞回到山洞重新生了一簇火,将包袱布垫在身下坐着。她将刚刚拾起来的果子一个个摆好,把裙子放了下来。 这身衣裳经过两日的摸爬滚打也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可惜了这身好料子。 她抱腿坐在火堆前看着火苗发呆,也没想着前路该如何。她已经重活这么多次,如果连几个男人女人也摆平不了,实在是白瞎了这些年头。 这么久过去,要说她有多恨谢明月,倒也没那么痛恨。只是谢明月害她一次,她报复回来是很公平的事。 她心眼一直很小,是个睚眦必报的人。 而且能多活数次也是托了零零九的福,它帮助她良多,纵然一直劝她去攻略男主叫她很不喜欢,但还是帮了她的。她为它铲除谢明月也是很公平的交易。 姜莞默默想着,洞口照进一束光来。 相里怀瑾用脑袋将藤蔓顶开,平静地进来。 他身上的血腥味儿只剩下淡淡的,衣裳和头发湿漉漉地向下滴水,向姜莞一步步过来。 姜莞的眉毛还没完全拧起,就见相里怀瑾并没有凑到她身旁,只是在她对面趴了下来,依旧是护着鼻子的狗狗模样。 他看上去更喜欢火而不是和她挨近。 姜莞要一个人霸占火堆:“你脏死了,去门口趴着,不许在这里!” 郡主一怒却无人理睬,相里怀瑾把自己当狗,铁了心地装听不懂人话。 他这副不理不睬的装死态度正好让姜莞的怒气更上一层楼,她向来是众星拱月,没人敢对她说一个“不”字,把她的话当耳旁风,相里怀瑾的确是第一个。 她气得站起身来,过去拽相里怀瑾。 相里怀瑾将头埋在臂弯里,摆明了不打算搭理她,一心只想烤火,任由她拽。 “这是我的火,我不许你烤!”姜莞矮下身子双手去扯相里怀瑾的手臂。 零零九看得分明,不知她是不是故意的,拽的那条胳膊正好是相里怀瑾受了伤的那条。 然而被她全力拉扯,相里怀瑾依旧不动如山安如磐石,仿佛没有痛感,一动不动。 姜莞累得大喘气,铁了心地要将他拖走,今天说什么也不能让他在这安安生生烤着她用火石生起来的火。 可她力气远不及相里怀瑾。 她蹲在他身旁一面调整呼吸稍作休息,一面端详着相里怀瑾。 昨夜离火光远,看的并不大清楚,今日离的近了叫她瞧了个一清二楚。 不止是脸,相里怀瑾的身材也极佳。他并不是什么大块头,但骨骼匀称,既不粗糙又不弱致,肩宽腿长。要么一件平平无奇的黑色外衫也被他穿出些风流味道,当真是人衬衣裳。 她眼儿一转,一双手悄然伸向相里怀瑾的腰间。刚摸到他腰上结结实实的肉,他便立刻抬起头来默默与她对视,还不忘顺势离她远些。 姜莞得意,她打不过相里怀瑾,但世上哪里有人不怕痒痒的? 因为取得成果,她眉眼弯弯,笑得像只偷了腥的狐狸,狡猾又可爱。 “你不是装死么?我最爱勉强人,你越不要过去,今天我偏要你过去!”她就势凑了过去,眼睛亮亮的,满脸得逞的得意,借着机会就去拉相里怀瑾的胳膊。 零零九险些一口气没上来,二人难得有点亲密举动,姜莞还在这里想着把人拖到洞口,不许蹭她的火呢。 相里怀瑾淡淡注视着被她双手抱住的胳膊,一双眼中没什么神色。 他纵然起身,她却依旧难扯动他分毫。 “我不允许你在这,你走开!”姜莞却没去看相里怀瑾的脸,所有注意力似乎都在如何挪动他上。 见依旧拉不动她,她试图故技重施,再度看上他的腰间。 他不动,她逼他就范就是。 相里怀瑾应当是察觉她目光变化,很果断地叫了一声:“汪!”短促有力,似乎在恫吓她。 姜莞若是能轻而易举被吓退而不去作死那就不是她了。 她明知相里怀瑾在警告她不要轻举妄动,依旧一往无前。她甚至抬起头来对着相里怀瑾甜甜一笑。 相里怀瑾向来不是被她打骂就是被她呵斥,难得见她有个笑脸,不由微微一怔。 就在这一怔之间,姜莞像只小炮仗一冲之下将他扑倒在地,为了争夺先机上马一样骑在他腰上,双手摁住。 她敏锐地感觉到相里怀瑾整个人都僵硬起来,像一块硬邦邦的木板。 “你滚不滚?”姜莞一抬下巴,倨傲无比。 相里怀瑾动作快到姜莞根本没反应过来,只不过下一刻她就成了被动的那个,被他按在下面。 他依旧古井无波的模样,叫人猜不透他的想法,漠然地看着姜莞。 姜莞双手被他一只手轻松按住,怎么也挣不脱。她又想抬腿踢他,双腿又被他跪地的双膝钳住动弹不得。 即便很落下风,姜莞依旧生机勃勃,像朵灼灼怒放的野蔷薇不依不饶地瞪着相里怀瑾。 “死狗,放开我,你敢欺负我,我要砍你脑袋!”她喋喋不休地放狠话。 只不过姜莞心中想的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看来相里怀瑾并不排斥和她身体接触。 第15章 祁国灭亡的开端 相里怀瑾喉间发出低低的吼声将姜莞要砍他脑袋的一通鬼话打断。 姜莞顿时嘴一扁,假哭起来:“你有本事现在就咬死我,不然等薛管事来救我出去,我一定要让他砍了你的头,打断你的腿!” 零零九觉得她大概是要这么交代在这了,身处逆境还不断作死,这是一种怎样的大无畏精神。 相里怀瑾径直向下一倒,另一只手捂住她的嘴,显然懒得听她作妖。 姜莞瞪大双眼,被他捂着嘴没法继续聒噪。她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行为吓了一跳,很快受惊吓被更大的恼羞成怒取而代之。 他竟然不让她说话! 相里怀瑾面朝下趴着,将头倒在她颈侧,无视姜莞即将产生的一系列反应。不得不说这样很是聪明,眼不见为净。 他湿漉漉的衣裳贴在姜莞身上,凉得她想打喷嚏。 姜莞被捂着嘴依旧试图出声:“唔唔唔唔唔……” 零零九听出来她在骂人,心中百感杂陈。 她挣扎了一阵见相里怀瑾对她不理不睬,顿时觉得没了趣味,心里蔫坏地盘算起该怎么办。 她恨死相里怀瑾了!他敢用脏手捂她的嘴,她要砍掉他的手! 姜莞停止折腾,眼睛便闲了下来。她一张脸上五官都是顶漂亮的,但漂亮中的翘楚当属她这双眼,毓秀流动。 她活络地转着眼珠瞧起相里怀瑾,看到他后脖颈上沾染了星星点点的血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弄上的。如今已然干涸,像是妖冶的胭脂痣,在白皙的皮肤上格外显眼。 洞中昏昏暗暗,火烧得正旺。 姜莞今天被蛇吓了一跳,这会儿精神松懈下来,眼皮越来越重。她推了推相里怀瑾,意料之内的并不能推动,于是在心中暗暗放了狠话,困倦地阖上了眼。 均匀的呼吸声很快在相里怀瑾耳侧响起,他静悄悄抬起头,从她身上起来,垂眸看了闭眼安睡的姜莞许久才慢吞吞地爬到一旁趴下。 并没咬她。 零零九看着相里怀瑾的行为心情复杂极了,它纠结半晌,决定不把相里怀瑾看了姜莞很长时间的事告诉姜莞。 依她的脾气知道他看了她许久估计又要闹了,大约是要把相里怀瑾眼珠子挖出来的。 姜莞竟然睡得踏实,睡了大约有一个时辰才慢慢醒过来。 她睁开眼时迷迷糊糊,不知道今夕何夕,摇摇晃晃地坐了起来看着手指发呆。 重生太多次也有弊端,她经常醒来有种错乱之感,有时候也不大分得清梦境和现实。但她性格总是坚定的,不达目的不罢休也是一种坚定,因而她的心一直是稳的。 “姜莞,你和相里怀瑾被困在山里。”零零九看她迷茫的目光便出言提醒。 姜莞听见“相里怀瑾”四个字瞬间清醒过来,她利落地转头找人,一眼看到在她脚侧休息的相里怀瑾。 零零九察觉到她的目光顿感不妙。 只见她长腿一伸,毫不客气地踢在相里怀瑾肩上:“懒狗,醒醒!” 零零九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姜莞看上去不再怕相里怀瑾,态度愈发骄纵,她本就不是容易畏惧什么的人。 相里怀瑾被她踢醒,只动动身子到她够不着的位置,懒得理会她。 相比姜莞这副狗德行,相里怀瑾是多么人性化啊。 姜莞见他不理,气上心头,起身去他跟前:“我不要在这待了,你快点想想办法带我出去。都说狗能识路,于困境之中找到出去的途径,你快带路!” 她这话没道理极了,简直欺狗太甚,何况相里怀瑾并不是真的狗。 相里怀瑾听了她的话后继续装听不懂,沉默趴着,眼神放空。可见与她相处是一件极其浪费精力的事情,零零九总觉得相里怀瑾想叹气的。 “你动一动,找不到路你去找点肉给我吃嘛。天天在洞里混吃等死,哪天我没东西吃饿得不行了呢,你可不要怪我。”相里怀瑾背对她趴着,姜莞为了将自己的声音畅通无阻地传入他耳中,因此屈膝跪在地上,趴在他耳边大声讲话。 “我吃不到别的肉,就先吃你的肉!”她恶狠狠地哼道,突然一口咬在相里怀瑾的耳朵上。 相里怀瑾终于不再无动于衷,甩起头试图挣脱。 他越挣扎,姜莞越来劲,抱着他的肩膀咬耳朵泄愤。她可不是寻常女子调情时撒娇地咬,而是下了死口,简直要将他一只耳朵扯掉。 血腥味儿四溢,姜莞主动松口。 她跪坐在一旁满脸嫌弃:“呸呸呸,好恶心。” 相里怀瑾的耳朵被头发遮起,但有血液沿着他耳垂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看样子伤得不轻。 他缓缓站起,转过身来看向仍在“呸呸”的姜莞。 姜莞感受到他的视线,缓缓抬眼看他,然后就被他再度按倒在地。 她的脑袋枕上冰凉的地面时人还是懵的,看来相里怀瑾的身体素质的确非同一般,速度快得她压根没反应过来。 他完全不给她开口的机会,熟练地用空出来的那只手捂住她的嘴,而后欺身而下,一口咬在她耳朵上。 这是报复。 姜莞立刻感受到尖锐的疼,只想杀了相里怀瑾。 他很快松口,停也不停地出了山洞。 零零九对他佩服不已,能让姜莞吃这么大亏还无从发泄的他是头一个。尤其是最后这个离开,简直是精髓。 如果相里怀瑾不立刻消失在姜莞面前,天知道她会疯成什么样子。 姜莞气得用手狠狠捶了一下地,然后抱着手吹气呼痛。她右手慢慢抬起摸向耳朵,并没有意料之中的黏稠感。 他嘴下留情,没有把她的耳朵咬破。 零零九看她气得厉害,不免想好心好意跟她分析事情:“姜莞,是你先咬人的。”她如果不去咬相里怀瑾,相里怀瑾一定不会咬她的,这一点零零九敢保证。 “是他不理会我我才咬他的!”姜莞握着耳朵理直气壮,“他死定了,他敢咬我。” 零零九觉得自己会去和姜莞讲道理是件很愚蠢的事,她永远是对的,哪怕理不直气也很壮。和她争辩自己只会是输家。 姜莞气鼓鼓地摸出枚果子,泄愤似的咬了一大口。 零零九觉得她是把果子当作相里怀瑾的头了。 相里怀瑾这一去直到姜莞把果子当晚饭吃也没回来。哪怕在山中,靠着零零九,姜莞依旧有很好的时间观念。 外面的雨在姜莞上午回来后便越下越大,这时候紧紧密密,在天地间形成一道雨幕。春日的雨少见这样大的,却又总是湿哒哒的绵绵不绝。 她闲得无聊用柴当画笔画画,把地上画的相里怀瑾添了个猪鼻子。她对此连连点头,看来对自己这创新一笔十分满意。 零零九提醒:“相里怀瑾还没有回来。” “又关我什么事呢?”姜莞漫不经心,“他敢回来我就杀了他。”她没有一丁点儿要出去找人的意思。 零零九沉默,姜莞果然是指望不上的。 直到入夜,相里怀瑾再没有一丝一毫的动静。 “或许他真出了什么事……”零零九斟酌着开口,“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哪怕死了你也要看见他的尸体才能安心不是吗?” 姜莞懒散地躺在地上似睡非睡,闻言赞同:“没错。” “那你要去找他么?”零零九跃跃欲试。 “不要。”姜莞一口回绝。 “为什么!” “这是在山里,外面这么黑,我出去了万一有什么三长两短呢?”姜莞又往火堆里丢了两根柴让火烧得更旺了些。 她这时候又爱惜生命爱惜得紧,完全没有平日里义无反顾往死里作的劲儿,说白了她就是不想去找相里怀瑾。 入夜依旧是零零九为她盯防四周,她睡得很是安心。 望着姜莞酣然的睡颜,零零九再次确定“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这一说法十分正确。像她这样在当下糟糕环境依然能没心没肺睡着的,她不遗祸千年谁遗祸千年? 藤蔓将凄风冷雨挡在洞外,洞中是暖融融的火光。 姜莞再度醒来时已经是次日,相里怀瑾一夜未归。 她满不在乎地打了个哈欠坐起,十分想梳洗打扮一通。可惜眼前的条件容不得她娇气,她只能暂时忍忍。 “相里怀瑾还是没回来。”零零九叹气。 “别念了,你好烦,一大早就扫我的兴。”姜莞悠悠起身,将衣服整整齐齐地穿好,这才摸索着向洞口去。 一夜过去,山洞中的火早已熄灭,便不是为了相里怀瑾她也要出来一遭。 她素手将藤蔓掀了道缝隙,冷风立刻吹了一阵冰凉的雨进来,叫她不由得抱着胳膊颤了颤。 “好冷,不出去了。”姜莞真心实意,“春日少见这么大的雨,等雨停了再说。” 她说完眉头忽然一皱,心跳蓦然加速,想到了什么。 都说春雨贵如油,这样瓢泼似的雨在春日实在反常。 她记起来这场少见的雨了。 这场雨是祁国灭亡的开端。它下了足足月余,对百姓的日常生活带来的影响暂且不表,更可怕的是伴随着雨而来的一系列灾害。 大半个祁国都在下雨,加上年久失修的渠与坝。 雨后百姓伤亡惨重流离失所,天灾人祸接连降世,祁国动荡自此开始。 姜莞前几次重生皆是在这关头左右,一切已然发生,是以她险些将此事忘记。 第16章 郡主果然是一如既往的嘴…… 如果姜莞所料不差,接下来将是连绵不绝的暴雨。 山中环境复杂多变,但很显然暴雨给这座山带来的一定不会是好事。譬如第一日隔断这里与外界的那场滑坡。 既然知道未来境况只会一日差过一日,姜莞还是要出去一遭的。 倒不是担心相里怀瑾,只是早出去囤了东西,后几日就能在山洞中待得长久一些等薛管事他们营救。 若是后几日再出去,谁知道山中变成了什么模样? 姜莞说走就走,掀开藤蔓撑起包袱皮一头扎进雨中。 食物和柴禾是她当前最需要的。因为暴雨,水源问题反倒很好解决。 天地间一切都带上了黏腻的潮意,纵然随处可见柴禾,也都是湿漉漉的,并不好烧。 姜莞将湿淋淋的柴捡好堆在一起,又向着昨天的果树去。 谁也不知道天气异象会让山中产生什么变化,只有去自己熟悉的地方才稍微安全一些。下着大雨乱走实在不要命,尤其是在山里乱走。 雨一滴滴比豆子还大,砸在人身上隐隐生疼。包袱布在这么大的雨之下作用甚微,姜莞早被淋成落汤鸡。 她一身衣裙贴在身上,长发在雨水的冲刷下更显光泽。她身姿窈窕,在这样狼狈的时候依旧动人,很是弱质纤纤,想让人百般呵护。 虽未特意留心,一路上她也并未见着相里怀瑾。 “这么大的雨,一路来也没看见相里怀瑾,他去哪了?”零零九疑惑。 山中虽大,相里怀瑾竟然不在这附近。照理说他哪怕生气也不会离这里太远,毕竟这里是他留下气息的地方,对他来说是他的地盘,最为安全。 姜莞人虽然被淋得够呛,但在抬杠上总很精神抖擞。她嘴巴被雨灌得张不开,在脑海中冷嘲热讽:“男主福大命大能有什么事?你还是担心我吧。我可没男主那么命硬,万一等会儿直接冻死了,你还要重新找人去。” 零零九被她一通怼得哑口无言,不敢再提相里怀瑾半字,任劳任怨地为她指引起前路来。 “……你正前方三步有树枝,记得抬脚。”零零九视物不受影响,提醒姜莞。 它话音刚落,瞬间变得惊恐:“等等,姜莞,这里情况不对。” 晚了一步,姜莞已经过去。 前面根本不是什么树枝藤条,而是一条棕色的长蛇。蛇已经完全死透一动不动彻底僵直,因而乍一看和树枝没什么分别。 姜莞来不及为这一条蛇毛骨悚然,因为昨日的那棵果树下躺着百余条各种各样的蛇。这些蛇有的完整,有的只剩下一半,有的只有尾巴尖,有的开膛破肚。 而在一群蛇上,是面无人色的相里怀瑾。他的手中甚至还一左一右握着两条一黑一白的长蛇。 两条蛇死死缠在相里怀瑾的手臂上,几乎与人的皮肉融为一体。 他的颈侧有两个血洞,如今已经不出血了,看样子是蛇牙所致。 姜莞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整个人麻了一瞬,天灵盖透心凉。她最怕蛇,眼下却仿佛置身蛇海。 雨水冲刷在蛇和人的身上,乍一看相里怀瑾像是被一群蛇簇拥起来,叫人毛骨悚然。 “姜莞……”零零九不知道说什么好,也不知道该怎么应对眼前的一切。 姜莞瘆到极致反而很快清醒。她手指冰凉,藏在袖中悄悄攥成拳头,以此降低自己心中难以抑制的恐惧。 她怕蛇是天生的,但理智还占上风。 少女很快想通一切关窍。 这么多蛇也已经不属于正常的范围内,简直就是倾巢出动。 事出反常必有因。 让这些蛇反常的,就是现在生死未卜的相里怀瑾。相里怀瑾昨日亲自杀了一条蛇,答案不言而喻。 蛇的报复。 但他主动来到这里显然是一种自发行为,也就是说他主动接受这些蛇的报复? 姜莞无暇在这里停留太久深思,不再多想,而是在噼里啪啦的雨声中淡淡开口:“你死了吗?” 她连过去探一下他的鼻息都不。 相里怀瑾看上去了无生气,任由狂风暴雨摧折,很有一种破碎的美感。他昨日还气得姜莞咬牙切齿,今日却孤零零地紧闭双眼躺在地上,总让人觉得不真实。 姜莞等不到回应,转身离开。 “你,你不去看看他死了没有吗?”零零九喃喃,眼前一切对他的冲击力也很大。情况危急,但姜莞连探查一下人究竟死了没有也不便直接转身离去多多少少还是让它寒心。 “我怕蛇。”姜莞边走边答,“现在看着那些蛇不动,谁知道到底死了没有呢?万一我过去咬我了怎么办。如果相里怀瑾没死,他就能活着。如果他已经死了,我去给他收尸他就能活过来么?” 零零九无言以对,再看一眼风雨中的相里怀瑾,只觉得他好像动了一下,又好像没动。 它知道无论他动了没有,姜莞都不会回头。 姜莞两手空空往回走,将相里怀瑾抛在脑后,一面走一面思考起食物问题的解决之策。 雷声隆隆,急雨频频,山风凛凛。 “姜莞,有脚步声。”零零九严肃起来示警。 不管姜莞怎么对待相里怀瑾,它现在的主要任务是驱逐谢明月。只要姜莞没有亲手伤害男主角,它就不能惩罚姜莞,还要继续仰仗她行事。 姜莞果断地闪身一矮躲在树后,将自己尽量隐藏起来。 明明路已封死,山中还有其他人,实在让人不安。 “郡主,郡主!”伴随着脚步声一同被吹来的还有呼唤声。 “是来寻你的!终于得救了!”零零九雀跃起来。 姜莞并没立即出去与人汇合,细细分辨后确定那是她熟悉的声音才缓缓从树后出来。 “郡主!”薛管事一行人在看到姜莞的身影从树后出来便立刻狂奔过来下跪谢罪,“让您受苦了。” 姜莞冷笑:“真快啊,再晚来一刻可以直接扛着棺材来给我收尸了。” 薛管事一听她还有力气发火,稍稍放下心,将手一挥。 护卫们起身,撑伞的撑伞,递暖炉的递暖炉,披大氅的披大氅,将姜莞团团包围起来。 “是我等无能,未能保护好郡主,郡主息怒。咱们先回客栈,您再随意发落可好?”薛管事哄孩子。 姜莞轻哼一声算是同意,重新抱着暖炉渐渐暖和起来,也懒得在这旷天野地里发火。 强壮的护卫主动蹲下背起少女,一队人马这就要出山回客栈。 薛管事一面护着姜莞一面问:“我听说护卫们说那犬当日救了郡主一命,与您一道被困在此处。” 姜莞面无表情,趴在护卫背上淡淡看向薛管事。 薛管事谦和一笑:“郡主可见到那条犬了?” 姜莞定定地望着他片刻,忽然展颜一笑:“不曾。” 零零九在她脑海中惊呼:“姜莞,你明明看见相里怀瑾了的!他在果树那边,你现在告诉薛管事带人过去说不定还能救他。” 姜莞疑惑:“我为什么要救他?” “他……他救过你。” 零零九恍惚,意识到姜莞确确实实想让相里怀瑾死。 护卫背着众星拱月的少女出发,相里怀瑾依旧在果树下受风吹雨打。 …… 姜莞全须全尾地回到客栈,所有人都松了口气,纷纷过来嘘寒问暖,其中还包括安平县的县令。 薛管事为了尽快将山挖通,当日就去县衙寻了安平县令。安平县令一听郡主在安平境内遇袭被困,当即吓得拨派人手随薛管事一同开山去了。 姜莞沐浴更衣,又换了香薰过数遍的新衣裳才彻彻底底觉得自己从那鬼地方出来。她姿态慵懒地靠坐在软榻之上,手中端着碗熬得香浓的鸡汤小口喝着,模样要多惬意有多惬意。 “经过这一遭我都觉得这客栈是人间仙境了。”她半眯着眼懒散开腔,一开口就是老阴阳怪气。 “郡主日后还是少乱走了,这几日快要担心死我。您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八珍撅着嘴同姜莞撒娇。 “好丫头!”姜莞喝汤不忘抚掌赞叹,“哪日我若死了定要你下去陪着,你且放心。” 八珍噗嗤一笑:“郡主又乱说话,您会长命百岁。” 姜莞笑着垂眸,腾出右手掌开,只用左手端着小碗。她一拧眉:“这几日为我多寻些花瓣来泡手,总觉得我的手粗糙许多。” 她十指纤纤,皓如白玉,连道小口子都没有,哪有半分粗糙? 八珍含泪:“这几日委屈郡主了。” 小丫头刚想抱着姜莞哭上一哭,门便被敲响了。 八珍将泪收了回去开门:“薛管事。” 薛管事便问:“郡主可休息了?” 姜莞神色沉沉地抿了口鸡汤,微微抬手。 八珍捕捉到她的手势才道:“没休息呢,管事请进。” 薛管事入内,关切问道:“郡主可感觉好些了?” 姜莞:“没死。” 薛管事哭笑不得,知道她是生自己关心相里怀瑾的气。他无奈地笑:“多谢郡主,我在山中搜寻找到了那狗。他伤势颇重,索性还算及时,保住了他一条命。” 姜莞嫌恶:“真是祸害遗千年。” 零零九惊喜不已,没想到相里怀瑾命大至此。它又觉得薛管事的感谢无厘头,姜莞明明说了假话还要谢她。 薛管事微笑,在心中默默感叹郡主果然是一如既往的嘴硬心软。 在山中时她若真心不想让人找寻相里怀瑾,大可以直言下令不许搜寻。她回答“不曾”,还是留了一分余地叫他们在山中四下寻人的。 第17章 小瑾 “郡主,那些行刺之人俱服毒自裁,未能从他们身上搜寻到什么有用讯息。这群人显然是受过训练的杀手,您日后出门一定要带二十以上护卫。”薛管事面色严肃。 姜莞故作吃惊:“二十人?阵仗这么大,日后出门我要是想欺负谁不是太显眼了么?” 零零九:“你可以不欺负别人。” 姜莞:“那怎么行!” 零零九:…… “此次已是万分凶险,若非有那狗,郡主就已经被黄土掩埋。”薛管事不苟言笑,同姜莞陈述起事情利害。 姜莞一拍桌子:“那狗那狗总是那狗!管事现在三句话离不开那狗,我看您疼他甚于疼我!” 薛管事笑:“郡主实在是小孩子脾气。您是我看着长大的,我之前对他好也是因为他救了我一命。如今他又救您一命,我该为您报答他的。” 姜莞面色稍霁,眼珠一转:“不就是报答么?将他治好送到我这里来,我教他做人啊。” 薛管事愕然,八珍愕然,零零九也愕然。 姜莞要教相里怀瑾做人? 众人第一反应就是她又有什么鬼主意作弄人了。 “干嘛这么瞧我?”姜莞挑眉,染了蔻丹的指甲轻叩榻上小几,“他现在是狗,我好心好意亲自教他做人难道不算报答?” 薛管事无奈又好笑:“那就有劳郡主了。” 姜莞想到了新法子玩相里怀瑾,心情愉悦起来,笑嘻嘻的。 薛管事商议完相里怀瑾之事后又谈起正事来:“郡主,另有一事。这雨来势汹汹,不知几时能停。冒雨赶路不免冒失,我提议在安平暂住些日子,等雨小了再上路。” 姜莞托腮,不以为意:“不要拿小事烦我,我很忙的。明日叫人去安平寺里买些素斋来,我要尝尝累我受罪的斋饭是个什么神仙滋味。若不好吃,我就砸了那破寺。” “是。”薛管事应承。 “这雨真讨厌,下个没完,把山都给下塌了。我看就是姜琰太缺德,老天罚他。”姜莞口无遮拦,“不过老天要罚就罚他一个便是,还要连累其他,可见老天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她一开口就是得罪人,把天上地下的得罪了一遍。 薛管事与八珍对此习以为常。 零零九有中箭之感。作为书中世界的管理者,它算是姜莞口中的老天。为了让剧情发展,书中设定了这一场大雨。它的确没想过这场雨会给书里的普通百姓带来什么,在遇到姜莞之前,它一直只把主角放在眼中。书中的炮灰在它看来不过是为剧情发展的垫脚石。 姜莞用实际行动让它明白哪怕是在书中,每个人都是独立存在的人,有自己的性格。将他们当作推动剧情的炮灰,太不公平。 薛管事叹息:“只盼着这雨能快点停,不然许多无辜百姓又要受罪。” 姜莞警惕:“他们受罪就受罪,不要死在我面前。我若是看到一个死人呢,就会害怕不已,连饭都吃不好的。” 薛管事点头:“郡主心善,我这就以郡主府名义向各县去信,叫他们做好水情防范。” “随便你,反正我不想看到穷鬼们在路上哭天抢地。”姜莞神色冷淡。 “还有一事,若最坏的情况发生了,咱们可需提前屯粮?”薛管事询问。 “郡主府落魄至此,需要和那些穷鬼们抢口粮?”姜莞盛气凌人。 薛管事却觉得这是郡主另类的心善。她向来都是别扭的,就像此时,若屯粮以卖必能牟取暴利。 可她是不屑为之的。 他想这也是郡主对百姓们的温柔,虽然她一口一个“穷鬼”。 薛管事将正事请示完毕,便告辞了。 PanPan 姜莞叫住到了门边的薛管事:“管事,你可一定要把那条狗洗干净了再带过来,不然我看他一眼就会得很严重的病的。” 薛管事笑呵呵的:“郡主放心。” 接下来更验证了薛管事所说,雨下个没完。宫中来的宦者一开始还对薛管事暂驻安平一事有所怨言,后面见雨果真一直下,便也不再唠叨此事。 一日日过去,人们渐渐察觉到天气反常。便是下雨也不该是这样不曾停歇,咄咄逼人地下。索性一日中总有个时段稍停一停,下的也不算很大,整座城尚能接受。 安平城中,地上渐渐积起水来。人人出行不便,总要湿了脚。街上依旧有风雨无阻出摊的小贩,可惜愿意出来采买的人家锐减,几乎没什么客人,人人在家避雨还来不及。 城外安平山上的山溪数次暴涨,山石飞走,滑坡屡见不鲜,山上的僧人迫不得已迁入城中暂避祸患。 客栈中姜莞倚窗而立,闲闲望着楼下蹚水而过披蓑衣戴斗笠的一群灰衣僧人。 “我以为他们佛心多稳呢,看来也不过如此。”她懒懒开口,手上揪着纤嫩的花枝玩。 沈羞语放下手上绣品看向姜莞,神情凝重:“是安平寺的高僧么?看来这雨影响已经十分严重,连山上的寺庙都住人不得。再下下去,只怕后果难以想象。” 自打上次她被郡主府的护卫救过以后她就与姜莞亲近起来。一开始她对姜莞还有些畏惧,后面发现这位郡主只是嘴巴坏却并不害人后她于是总到这里走动。 虽然姜莞每次都是一脸嫌弃,说话也很娇蛮,但她诡异地从其中获得乐趣,更喜欢与她在一处玩。 零零九对女主的行为深感不解,总觉得是姜莞给她下降头了。明明姜莞是那么恶劣的一个人! 姜莞回头看向沈羞语:“什么高僧?明明是不识好歹的臭秃驴!前几日我尝了安平寺里的素斋觉得还不错,赏脸让他们来给我做厨子。结果这群和尚不愿意,非要守着那个破寺。我还以为他们多爱那破寺呢,现在看来也是命最重要,不然怎么不和寺庙共存亡?早知道当时就直接用刀逼着他们了,还是我太文雅,做不来胁迫人的事。” 沈羞语瞠目结舌,完全没想到姜莞的下文竟然如此不同寻常,一时间憋得吭吭哧哧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我不喜欢他们,你也不许喜欢,听到没有?”姜莞目光灼灼,明艳地逼视她。 沈羞语犹豫着想想还是点了头。她和姜莞的关系更好,与那些僧人素不相识,自然是要听姜莞的。 姜莞心满意足粲然一笑:“你这样很好,听我的话,我喜欢。” 沈羞语愣住,从未听过如此直接的情感表达,又见她艳如桃李光彩照人,一下子羞红了脸,半转着背过身去。 零零九为女主太过单纯而痛心疾首。 门被叩响,薛管事牵着相里怀瑾进来。 沈羞语被吓得别过头,避让开目光不与二者对视。她面上红色完全褪去,惨白一片,紧咬嘴唇,像是见了鬼。 只不过她见到的不是鬼,是男主。 零零九算是看明白女主与男主之一相里怀瑾的缘分彻底断了。 “郡主。”薛管事先与姜莞打招呼,又转头向沈羞语,“沈女郎。” 姜莞掰着柔软的花枝,歪头看向地上的相里怀瑾。枝条被她对折,其上桃粉色的花苞颤巍巍。 相里怀瑾四肢着地趴在地上,低着头颅,长发覆面。 沈羞语踌躇片刻站起道:“郡主,我还有事,先回去了。”她不能看到这条人犬,一看到他就想到那日他在笼子中的所作所为,太阳穴疼得厉害。 姜莞注意力都在相里怀瑾身上,很爽快地摆摆手。 沈羞语立刻拎着裙子离开。 “郡主,我将人带来了。”薛管事含笑,“他身子痊愈得很快,如今已经大好了,您随时可以教他……做人。” 说到最后两个字的时候薛管事还是顿了顿,大约姜莞教做人这话很难让人宣之于口。 零零九总觉得地上趴着的相里怀瑾听到这话也是一僵,不知道是不是它的错觉。 姜莞饶有兴致地蹲下身来,用花枝将相里怀瑾面上的秀发拨开,露出他一张苍白的脸。 她用手将他的头发别在他耳后,而后用花枝抵在他下巴下,迫着他将头抬起。 相里怀瑾堪称漂亮的脸上依旧没什么神情,一双眼漆黑如墨。 姜莞与他四目相对了一会儿依旧瞧不出什么破绽,手上这才卸了力。花枝一去,他的头重新低了下去。 八珍扶着姜莞起身。 少女绕着相里怀瑾踱步踱了两圈,蓦然停下,用花枝一敲掌道:“既然要教你做人,我要先给你起个名字,总不能狗啊狗的叫你。” 薛管事深以为然:“便请郡主给他赐名。” 姜莞双手负后,笑眼盈盈:“我最近从书中学了个好词儿,叫‘怀瑾握瑜’。寓意也好,说的是怀藏美玉,手握美玉,是个夸人的好词儿。” 相里怀瑾仍然纹丝不动,仿佛真听不懂人话。 薛管事在心中纳罕,郡主竟然还看会看书。 零零九已经随她折腾,对她信口胡诌的“看书”鬼话很是嗤之以鼻。 “‘瑾’之一字极妙,日后你就叫小瑾吧。”姜莞弯腰,伸手在他发顶摩挲几下,“小瑾。”她很快抽回手,嫌弃地甩了甩, 薛管事见状不由抽了抽嘴角。 相里怀瑾从头到尾一副古井无波的样子。 姜莞也不在意,似乎对自己起的这个名字非常满意,不住地叫着“小瑾”,听得人很是头大。 薛管事看她这副新鲜劲儿,猜测她又是心血来潮将相里怀瑾当玩具玩,也就随她去了。 “郡主,我还要处理杂事,先行告退。您若有事差人叫我便是。”薛管事请辞,着实被自家郡主口中无穷无尽的“小瑾”叫得头疼。 “他咬我怎么办?”姜莞睁大双眼,不能接受。 “他如今很听话,不会咬人。”薛管事将手中链子交给姜莞,“何况有链子桎梏。” 姜莞没拿花枝的左手接过铁链,链子发出一阵叮当的清脆响声。她忽然狠狠一扯锁链,相里怀瑾被拽得脖子一伸。 “啊呀,我就是拉着玩玩。”姜莞毫不真诚,“没有想伤害你哦,小瑾。你要乖乖听话,好好向我学习,做个好人。只要你乖,我就会好好对你的。” 第18章 你听说过熬鹰吗? 姜莞手执一柄寻常木梳,在趴伏的相里怀瑾头顶虚虚比划来比划去。 八珍看她比划了将近一刻钟也没能下手,很有眼色地出言解围:“郡主,要么我来为他梳发?” “不。”姜莞拒绝得干脆,“我说了要教他做人嘛,我亲自来。不就是梳个头,有什么难的?” 她握着梳子沉下手腕,木梳便插进相里怀瑾的发间。她手腕发力向下一带,梳齿在他发间游弋,很快便遇到发丝纠缠。 姜莞微微蹙眉,略略使劲儿。 相里怀瑾的头发被她拉扯,梳子依然被头发绞着梳不通。 零零九看不下去:“你这样会把相里怀瑾梳秃的!” 姜莞抿唇,在脑海中与它辩驳:“是他的头发乱得像草一样难梳,怎么会是我的问题?” 零零九无言以对。姜莞会觉得全天下的人都有错也不会觉得自己有错。 她这时候也不嫌弃了,一手按住相里怀瑾的头,另一只手拿着梳子狠狠一拉。 梳通了。 八珍看着郡主粗暴的手法但觉头皮一疼,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头皮,同时又警惕地望向那条被锁链束缚起来的人犬,生怕他因为疼痛而发狂攻击郡主。 姜莞眉飞色舞不无得意:“这么简单的事,怎么会难倒我呢?”她从他发间取出梳子,只见梳齿上缠着许多头发,都是她用力气强行梳下来的。 相里怀瑾还是动也不动地伏着,任由姜莞施为,似乎根本没有痛觉。 她也不过是一阵的兴趣,相里怀瑾没什么被捉弄的反应,她就觉得无聊了,于是手脚麻利地为他梳了个潦草的头发。 零零九就知道她是故意乱来! 之前三次重生她一开始虽然并没有什么自理能力,后来也是慢慢学会了的,如今怎么可能连头也不会梳。 倒是八珍看在眼里以为姜莞真是无师自通,将她夸了个天花乱坠:“郡主果然是郡主,智慧过人,天下无双!” 姜莞理所当然地接受夸奖:“那是自然。”而后到相里怀瑾正面欣赏自己的作品。 相里怀瑾地一头长发被她草草扎了个高马尾,有散乱的鬓发簌簌落在他脸侧。他眼睫纤长,半垂着眼,下眼睑上投下鸦羽般浓密的阴影,漂亮得不可思议。 “好看许多,我可真厉害。”姜莞自得点头,看似夸赞相里怀瑾的容貌,实际上还是在夸她自己。 零零九:“他本来就好看。” 姜莞把它当话当耳旁风,居高临下对相里怀瑾道:“你站起来,你现在不许做狗了,你要做人。” 相里怀瑾听不见一样。 八珍提醒:“郡主,他应当听不懂人话。” 姜莞点点头:“听不懂人话啊。”她绕回他身后,猛地一拽锁链。 相里怀瑾趴在地上被迫仰起脖子,喉咙间发出抗拒的低吼,剧烈挣扎起来,铁链发出清脆声响。 姜莞被他挣得几乎要将链子甩出去,脾气也上来了,偏偏就不撒手,跟他较起真来:“你给我站起来!” 纵然姜莞手中掌握着控制相里怀瑾的锁链,奈何相里怀瑾的力气不是她能比的,她很快脱力,不得已将他放开。 相里怀瑾甩甩脖子,四肢着地地立着,没再继续趴下。他轻巧地转过来,上身微微伏下,冷冷看着姜莞。 姜莞揉着手腕怒视相里怀瑾:“不识好歹!” 八珍立刻紧张地飞奔过来察看姜莞可有受伤:“郡主,您没事吧?我这就去叫护卫来狠狠收拾他!” 姜莞盯着相里怀瑾淡淡道:“叫人将他带下去,在我允许之前不许给他饭吃,不许给他水喝。” 八珍知道郡主气厉害了,于是狠狠剐了相里怀瑾一眼应道:“是。” 零零九不免为相里怀瑾说话:“他现在是个狗,什么也不懂,你和他计较什么呢。” 姜莞回它:“他是个狗,却很懂不听我的话呢。我好心好意教他做人他不肯,但我总有办法让他听话的。” 零零九听得一冷,明白过来相里怀瑾真将姜莞给得罪了,吓得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相里怀瑾被护卫们拖了下去。 他一离开,姜莞便一副没事人的模样继续回到窗边看雨。 “真无聊。”她将放在窗台上的花枝顺手拿起,掰成一节一节的。 八珍叹气:“都怪这雨,要么郡主也能出门寻些乐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雨才能停,再下下去城里都要淹了,现在街上的水都成河了。” 姜莞将花枝从楼上扬下,看着它们顺水漂走:“这才是刚开始。” 仿佛为了印证姜莞的话,接下来的雨一日大过一日。随着安平城中地势最低的西街雨水倒灌入房,城中百姓们的不安终于爆发,城内发生了第一次哗乱。 整条西街已经住不得人,各式家具在街上浮浮沉沉漂来漂去。西街所有人需要迁走,这是一项极为艰巨的任务,遑论还是在这样艰难的天气下。 “安平县令是个好官。”大约看相里怀瑾不在,沈羞语这些天来姜莞这里又来得勤了。她坐在姜莞对面,继续缝制香囊。 “嗯?”姜莞面色苍白地缩在猩红色的大斗篷里,手上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枸杞红枣粥。热碗蒸腾的雾气让她的眉眼难得柔和,没了平日里的嚣张。 “他把西街中受困的百姓们都救了出来,还派官差亲自护送西街百姓到县衙中暂住,我觉得他很爱民如子。”沈羞语笑得单纯,转眼看见姜莞虚弱的模样又带上几分忧虑,“郡主,你传郎中看了吗?我看你很难受。” 姜莞的确难受,倒不是生病,而是受罚。 她囚禁相里怀瑾,不给他饭吃,不给他水喝。他越虚弱,系统便越惩罚她。她受雷击之罚后总是很虚弱,薛管事叫了几次郎中来也看不出什么,只能让八珍做些食补的东西给她吃好补补身子。 零零九看不下去,苦口婆心地劝起姜莞:“姜莞,你放了相里怀瑾吧,换个不伤害他的方法折磨他也行,我都怕你被劈得撑不下去。”它是真怕姜莞被劈出个好歹来。虽然雷罚只对灵魂有效,但总是被劈谁也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姜莞:“再劈一劈我就习惯了。” 零零九分辨不出她是在开玩笑还是在说真的。 姜莞勉力伸了伸手指,从麻痹感中渐渐恢复,高贵冷艳地吐出个字:“蠢。” 沈羞语呆住,就见貌似虚弱的少女继续道:“你和他,都很蠢。这就是救人么?” 沈羞语握着香囊不解:“这……这难道不是救人吗?西街水深,住不得人,将百姓迁入县衙已经很难得了。许多地方官员并不爱护百姓,让官差去救人都已经很难得,更不用说让百姓住在县衙了。” 姜莞不是个会好心答疑解惑的人,但看着沈羞语一本正经的求知模样,还是硬邦邦地开口:“雨继续下下去,县衙还能再装多少西街百姓?” 沈羞语按照姜莞所说设想一下,西街已经被淹,是因为遵循着水往低处流的缘故。可如果西街满了,水满则溢,就会蔓延开来。届时整个安平城中灌满了水,县衙也逃不脱。 被自己脑海中可怕的场景吓了一跳,沈羞语脸色比姜莞好不到哪去。她抬起眼,眼中已隐隐有泪:“真会如此么?或许雨会突然停下呢……”她越说声音越小,显然对这个可能性也不抱希望。 雨只一日比一日下得紧,怎么会骤停。稍小一点人们都谢天谢地了。 “郡主,那该怎么办?”沈羞语六神无主,望着姜莞问道。这时候她也顾不上什么安平县令究竟爱不爱民如子,只想想百姓们可能面对的未来就浑身发冷。 零零九难得没有出言控诉姜莞吓唬沈羞语,因为她并没有夸大其词。 书中虽没有提及安平县的未来,但降水还会持续半月有余。沈羞语想到的可能性是存在的,安平城很有可能变为水城。 可身为书中管理者,它没有脸面去求姜莞对此做些什么。为了推动剧情将百姓当作炮灰,它怎么也开不了口。 姜莞终于恢复了些力气,缓缓将粥捧到唇边抿一小口:“所以我说他蠢。” 她睨向沈羞语补充道:“你也蠢。这就是爱民如子么?不动脑子,整个安平城去殉葬。当下还是危险发生的最开始时候便只想着堵,不想着疏,走一步看一步,眼皮子浅薄至此,当真是蠢笨如猪。” 沈羞语只觉得姜莞说的都是道理,也不恼她说话难听,甚至盼着她多说些话:“郡主,您再讲些。我好像听明白了点又好像没大明白。” “懒得再说,自己去想。”姜莞手能抓握,拿着勺子吃起粥来,不想和小女孩多说。 沈羞语求知若渴,眼巴巴地望着她,早就不管手里的绣活了。 姜莞对此不予理会,奈何那目光太灼热,虽然没有言语,沈羞语只差化作小狗对她一直摇尾巴了。 她淡淡抬眼:“我要教训小瑾,你要一起么?” “小瑾?”沈羞语疑惑。 “我养的那条狗。” “不了不了。”什么灼热的目光一下子都荡然无存,“我房中还有事,先回去了。” 沈羞语飞也似的告辞。 姜莞终于清净下来。 果然一物降一物,吓跑沈羞语还是要看相里怀瑾的。 “你终于肯不较劲了吗?”零零九小声问,生怕她改变主意。 姜莞用了半碗粥后才与意识海中的零零九交流:“我没有较劲,你听说过熬鹰么?” “鹰脾性凶猛,要想驯化它、驱使它,就要消磨掉它骨子里的野性。这种让鹰屈服的行为就叫做熬鹰。捕捉到的鹰被困起,不让它睡觉,熬之,使之困乏,一连数日,鹰骨子里的野性就会被消磨。”她带着欢快的笑意如是道,“相里怀瑾就是那一只张牙舞爪的鹰。人不吃可以,不喝却不行,差不多是时候了。” 第19章 她会是最合格的主人 零零九觉得眼前的姜莞陌生无比。 姜莞甜甜地笑,她怎么会较劲呢?跟自己过不去是最愚蠢的行为。灵魂上的麻痹感渐渐消散,她好受许多,面上血色重新显现。 她缓缓起身,将八珍吓了一跳:“郡主,您要什么,我帮您拿。” “自己动手才有意思嘛。”姜莞慢吞吞走到桌前倒了杯茶,却没有喝,只将装了茶的杯子放在桌上,而后顺势坐在垫了两层软垫的绣墩上发呆。 薛管事很快带着相里怀瑾过来。 相里怀瑾奄奄一息,几乎是被拖过来的。他本就重伤初愈,又被姜莞又饿又渴连续数日,铁打的人也扛不住这样折磨。 饿是其次,滴水未进让他连呜呜低吼也发不出来。 看到相里怀瑾这么惨,姜莞便开心起来了,顿时觉得自己这么多天没白挨雷劈。可惜再折腾下去相里怀瑾一条小命就要没了,她只能意犹未尽地招薛管事将他带上前来。 薛管事站定,看着姜莞快乐溢于言表的模样,料想她气消了大半,温和问道:“郡主心中可舒服些了?” 姜莞一笑,理直气壮:“我本来就没生气呀,我罚他是为了他好。” 零零九被她的话惊呆,罚人还说是为了别人好,脸皮实在忒厚。 相里怀瑾伏在少女脚旁,头发还是数日前姜莞为他绑的高马尾。虽然散乱,愈显出他几分随性之美。 他轮廓更加分明,双颊微凹,嘴唇干裂,其上结了一层薄薄的血痂。 短短数日,他的手腕上便只剩下了一层皮裹着骨头。骨头显示出原本的形状,让人一把就能握住。 “真可怜。”如果语气中没有雀跃就更真诚了。 明明她才是造成相里怀瑾可怜局面的始作俑者,却猫哭耗子起来。 姜莞顺手拿过桌上的茶,慢慢蹲下身子,将茶杯送到相里怀瑾跟前,婉转道:“想喝吗?”她甚至晃了晃杯子,让水声更响。 本能驱使着相里怀瑾强行抬起头,伸出舌头就要去舔姜莞手中茶。 姜莞向后退了几步,正好在相里怀瑾舔不到的位置。她眼儿弯弯,举了举手中茶杯。 相里怀瑾的目光便随着茶杯移动。 “小瑾,听话才能喝到水。”姜莞瞬间敛去笑意,拿着茶杯面无表情地站起,“站起来。” 房内所有目光都落在相里怀瑾身上,气氛紧张起来。 众人依旧觉得相里怀瑾是狗,不见得能听懂人话。只是他若是再不听郡主的话,便要错过这最后的生存机会了。 他究竟会不会站起来? 事实证明无论是人是狗,在生死一线时都由本能指引。 相里怀瑾一寸寸抬起头,目光锁在姜莞手中的茶杯上。他颤巍巍地撑起身子,一点点将自己立了起来。 双腿半屈着,双手缩起搭在胸前。 之所以说他是立了起来而不是站了起来,是因为他这副模样看上去和狗立起来没什么区别,完全不符合人类的熟练程度。 相里怀瑾屈腿立起来也要比姜莞高出一些,他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茶杯中的水,焦急地伸长脖子试图去喝。 奈何薛管事扯着他的链子,他又一连数日滴水未进,根本无力挣扎,只得一直着急。 “他,他站起来了,姜莞,你给他喝口水吧。”零零九看得都不忍心了。 姜莞不理会它,脸上还是很冷淡的神色:“小瑾,安静。”她将食指抵在唇边,做出噤声的动作。 相里怀瑾急于喝水,不断牵扯锁链,房间中只有锁链声声。 姜莞冷眼旁观,既不生气,也没有将水递给他。 不知道他是没力气折腾还是终于意识到这样做是没用的,铁链声越来越小直到消失,相里怀瑾依旧保持站立的姿势,安静而急迫地望着姜莞。 姜莞露出一个矜持而满意的笑,慢慢将水递了过去。 相里怀瑾哈哧哈哧地伸出舌头,狗似的快速舔起水来。 他动作飞快而草率,一看就是渴得狠了。杯中茶水不冷不热正宜入口,因为他猛烈的动作溅在姜莞的虎口与手指上。 她竟然也没发火,就这么注视着相里怀瑾喝水。 一杯水很快见底,相里怀瑾将茶杯舔得精光,确定再舔下去也不会多出来一丝水后才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巴,渴望地看向姜莞。 他似乎终于明白他的命掌握在谁的手中。 姜莞将茶杯放下,双手一左一右按在他唇角上道:“要说谢谢,知道吗?” 她扯动他的唇角,同时自己发声教他:“谢谢你。” 相里怀瑾难得露出不明所以的懵懂神情。 姜莞如是倒了数杯茶喂给他喝,耐心得让所有人提心吊胆。 他喝完茶就会重新四肢着地,还是很不习惯保持直立的姿势。 但她斟完茶就会拿着杯子用语言命令他起来。一开始相里怀瑾不解其意,需要她用杯子引着他起来。次数多了,他也能明白她说的“站起来”就是要他双手离地的意思。 相里怀瑾每喝完一杯茶,她就要捏着他的脸教他说谢谢。他的声带并不发声,她也只是教个口型。 “带下去吧。”姜莞喂完一壶茶说道,“三餐准备好,我会和他一起用饭。平日给他喝水时要命令他站起来。待他站起来后才能喂他,喂完他要教他说谢谢。” “是。”薛管事应道。 相里怀瑾再度四肢着地,还是狗的习惯。 姜莞垂眸看他:“小瑾,站起来。”这次她手中没有茶杯。 他歪头犹豫一下,踌躇着直立起来。 “真听话。”姜莞夸奖,“下去吧。” 相里怀瑾被带下去,需要行走的时候他还是会用狗的姿势来行走。 待相里怀瑾出了门,姜莞才皱起眉头满脸嫌弃:“八珍,叫人来将这桌子这杯子这茶壶都丢掉,再让人打水来,我要洗手。” 八珍清脆地答应。 零零九看姜莞空闲下来才敢插嘴:“你一开始也可以用水来当激励相里怀学习的工具,何必还要让他受这一遭罪。” 姜莞今日目的都达成,心情很好,多了耐心来给它答疑解惑:“熬鹰呀,看他现在多听话,我要他站着他就会乖乖站着。何况我不饿他渴他几天,他又怎么会这么需要水呢?他需要水,我才能用水拿捏他,明白了么?” 零零九觉得这道理很简单又很复杂。 “你说要教他做人,还是把他当狗……”它很快理解了姜莞话中之意,但又对她的行为不解。 “他做了人便不能做我的狗么?这二者又不冲突。”姜莞语带嫌弃。 “什么人啊狗啊。你既教他做人,他又如何能做回狗呢?”零零九似懂非懂。 “又不止是汪汪叫四条腿跑的才叫狗,乖乖听话,唯命是从也是好狗狗。”姜莞带着恶毒的天真,“他做了人又肯听我的话就是我的好狗,你不是也一直想要这样么?我原先只想让他做一条真真正正的狗,但我心地善良,还是大发善心教他做人。” 零零九沉默,被她那句她心地善良哽得上不去下不来。 “可他如果有一天清醒过来知道你这么对他,他一定会恨死你的。”零零九补充。 姜莞笑起来问:“怎么会呢?人身上最可怕的东西知道是什么么?” “不知道。” “是习惯。”姜莞一面净手一面道。 零零九好像有些悟了。 “你知道狗最大的优点是什么吗?”姜莞又问。 “是忠诚?”零零九迟疑。 “没错。”姜莞认可,“就算主人怎么伤害它,狗也只会记得主人的好。” 所以无论相里怀瑾是真的成了狗还是在装狗,他身上都存在狗的特性。这也是她在快要将相里怀瑾渴死后亲手喂他喝水的原因。 他的听话以及不记仇已经向她证明了忠诚是他所具有的。他也会在她的驯养下像狗一样只记得她对他的好。 她会是很合格的主人。 零零九品味起她这一番话来。 她也没再多言,用香膏搽了手后便坐在榻上欣赏起自己的一双手来。她的手雪白细腻,手指纤细修长,指甲粉嫩通透,是最好看的一双手。 相里怀瑾被喂了水却没有吃饭,胃中翻腾的水加剧了他的饥饿。是以在用晚膳时,相里怀瑾一看到桌上丰盛的饭菜便要饿虎扑食一样扑上去。 但被薛管事硬生生拽住。 散发着诱人味道的饭菜激发着相里怀瑾的食欲,他剧烈挣扎起来,试图甩脱束缚,却被薛管事拉得无法寸进。 相里怀瑾转过头来冲着薛管事低吼。 薛管事怔了一瞬。 就这一瞬间相里怀瑾感受到脖子上一松,趁机一把扑向圆桌。 门也是在这一刻开的,姜莞正好目睹相里怀瑾充满活力的背影。她嫌弃地蹙眉,充满气势地开口:“小瑾。” 像颗小炮弹一样的相里怀瑾顿在空中,背影中显示出一阵挣扎。 薛管事屏息看着,没有去扯铁链将他拽回来。 相里怀瑾停下扑向圆桌的动作,转过身四肢着地向着姜莞走来。 他走到姜莞跟前,而后低下头用脑袋蹭了蹭她的裙角。 第20章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薛管事瞧着眼前相里怀瑾对姜莞的亲昵模样,心中感慨不已。 小瑾肯亲近郡主,听她的话,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事。只是他掏心掏肺照顾小瑾许久也没能叫他这么听话,可见人与人之间也是看缘分的。 有缘分的姜莞被相里怀瑾一蹭之下僵在原地,广袖中的手指紧紧攥起,强忍着才没将他一脚踢开。 她从来不习惯和人亲密接触。 相里怀瑾偏偏无知无觉,没完没了。 姜莞阖了阖眼,走到桌前落座:“小瑾,坐下吃饭。” 相里怀瑾跟着姜莞来到桌旁,饥肠辘辘也没去动桌子上的食物。他大概并不能理解姜莞话中的意思,依旧待在她的腿旁,翘首看她。 姜莞挟箸从盘中夹了块里脊肉放在空碟子里,又依样夹了数道肉菜与素菜在其中,而后将托盘端在手上。 相里怀瑾按耐不住,半蹲起来去嗅盛了肉的盘子。 “把凳子挪过来。”姜莞吩咐,另一只手将盘子放得远,不让相里怀瑾碰。 相里怀瑾着急,喉咙中再度发出低呜声,像在威胁。 姜莞脸上本没有什么表情,听到他呜呜,眉眼立刻冷淡下来。她毫不客气,一巴掌不轻不重地打在他的嘴巴上。 啪—— 薛管事心猛地一提,生怕小瑾被激怒咬了郡主,手上握着链子的力道不由得重了几分。 然而相里怀瑾被打这一下后顿时老实下来,狗一样坐在姜莞脚旁眼巴巴地看着她。 八珍战战兢兢地将椅子挪到姜莞身旁,也就是相里怀瑾身前。 姜莞把盛满肉的盘子放在凳子前的桌上,不用她说,相里怀瑾半蹲着立起,为了保持平衡将手搭在凳子上。 他看看盘子里的肉,又看看姜莞,微微歪头,像在思考该不该吃。 姜莞抬手掐住他的手肘,顺势将人绕了个圈拉到凳子前,再一按肩膀把他硬生生按在座位上。 相里怀瑾对身体的新姿势而感到不安,被摁在凳子上动来动去。 如果不是姜莞的手还落在他肩膀上,他应当已经从凳子上扭下来了。 姜莞将唇一抿,凶巴巴:“安静。” 相里怀瑾抬眸看向她,还是深深静静的一双眼,没再乱动,别扭地坐在椅子上。 他的双腿僵硬地别在凳子下,像是两根木棒。腰挺得笔直,像一块方正的木板,连带着脖子都是硬邦邦的。 姜莞很满意他坐着的这个举动,就不大注重细节,任他看上去很难受地坐在那里。她甚至虚虚摸了摸他的发顶作为奖励,是不可能实着摸的,嫌弃。 他难受不难受与她无关,只要他乖乖听话就好。就像他是人是狗没关系。 食不言,寝不语,姜莞虽然娇纵,礼仪却极好。 她优雅握筷,开始用饭。 相里怀瑾僵着转动脖子,定定看姜莞吃饭。他看了一会儿,低头瞧了瞧自己的手,而后埋头拱向盘子里的食物。 咔哧咔哧的撕咬声在房中响起。 “嘶。”薛管事被相里怀瑾粗鲁的吃法吓了一跳,拿眼觑姜莞,怕她因为小瑾无状而发火。 姜莞却连个余光也没有给他,自顾地将饭用了便离开。 相里怀瑾看她要走,埋头快速啃了两口肉将头从盘子中拔了出来,立刻从凳子上跳下,四肢着地去追姜莞。 姜莞听到脚步声转过身来,看到即将扑到她这边的相里怀瑾立刻瞪大眼睛:“管事,拉住他!” 薛管事立刻拽住绳子。 相里怀瑾在姜莞面前堪堪停了下来,见自己被拉扯地过不去,焦急地叫了起来。 他脸上粘了许多汤汁,像只花猫,目光纯澈地望着姜莞,又像一只可怜巴巴的小狗,任谁看了都会心生怜意。 姜莞除外。 她没有任何留恋地转身离去,还不忘在心中暗骂相里怀瑾戏瘾真大,故作姿态。 她才不会被可怜巴巴地看上几眼就心软。 他爱装狗,由他装去。 …… 雨一日日下,长街成了河道。安平城街上终于空无一人,偶尔有不知谁家的锅碗瓢盆顺游而下,流向西街。 整座城池宣告瘫痪,百姓生活无法正常运作。虽未到最紧急的时刻,但人人的心还是不由悬了起来。这样一日复一日,人只能吃家中存粮。然而存粮也有用尽的一日,吃完了又该如何? 何况狂风兼着暴雨,不少人家已经开始淅淅沥沥地漏雨,不知是房子先倒还是存粮先尽。 恶劣环境叫人心惶惶,更痛苦的是人们对风雨莫可奈何,人定胜天似乎在此时并不适用,人类这时候并不能操控天气。 姜莞不能出门游玩,最近便驯着相里怀瑾打发时间。她不大爱看书,想看的书前几世也都看过了,又不会做女红,正经女子们爱的会的她都不会,也不喜欢,因而愈发显得不学无术。 自打他被姜莞几乎渴死后他终于认主,很听从她的话。可惜将狗掰成人并不容易,相里怀瑾如今只会在姜莞面前站和坐。吃东西时虽然不会用筷子,但速度慢下来许多。 有相里怀瑾在,沈羞语就不常来了。她每每见了相里怀瑾都会脸色煞白,一副受了惊吓的样子。 姜莞捻着一颗松子儿糖斜靠在椅背上打量着对面坐着的相里怀瑾。 相里怀瑾努力张嘴,偏偏发不出声,看得人想替他将话说了。 八珍拳头捏得死紧,看他张着嘴巴,期待地等他出声。 他张嘴张了半天,最终还是闭上,连一个“啊”声都没能发出,更不必说学会姜莞一直教他的“谢谢”。他摆足了姿态却没发出一点声音,实在气人。 八珍泄愤似的吐出一口气,愤愤地看着相里怀瑾。平常看他呜呜别人那么起劲儿,没想到教他说话这么难!真是辜负郡主悉心教导! 零零九都有些血气涌上脑袋的高压感,被相里怀瑾气得够呛。它看他那么张着嘴还以为此次说话有望。 他这副嘴笨的模样成功取悦了姜莞,她一抛手中的松子儿糖作为奖励,相里怀瑾立刻精准接住,嘎嘣嘎嘣地嚼了起来。 姜莞并不对相里怀瑾张口说话报什么期望,也就不会有失望。她教他站、坐、直立行走,只是为了让他在外面不给她丢人,会不会说话并不重要。 “郡主,您在吗?”沈羞语的声音隔门传入,带着温柔与娇羞。 姜莞用帕子擦拭手指,看了八珍一眼。 八珍会意,过去开门。她依旧心头郁郁,被相里怀瑾干张嘴不出声气的。对上沈羞语,她面上也没什么笑:“郡主在,沈女郎请。” 沈羞语行了个礼:“有劳。”这才轻移莲步,向内走去。 她很知礼数,走路时裙摆只有小小的起伏,十分端庄娴静。 待由八珍引路绕过屏风看到面前的相里怀瑾后,沈羞语一张脸顿时变得惨白,什么礼数在这一刻都飞走了。 相里怀瑾看见陌生人来,还是向着姜莞去的,顿时没了平时对着姜莞的温驯,而是变了一副模样,朝着沈羞语龇牙咧嘴。 沈羞语几乎要立刻出言请辞,又硬生生忍住下意识的反应,颇委屈地看向姜莞。 姜莞瞧热闹瞧得起劲,被沈羞语突如其来这么一眼看得莫名其妙。念及沈羞语明显得不能再明显的畏惧模样,她转头冲相里怀瑾道:“小瑾,安静。” 相里怀瑾顿时安静下来。 她直截了当问:“怎么了?” 沈羞语的确是有事要谈,不然在看到相里怀瑾那一刻她就会找各种借口要求离开。她别过眼去,轻咳一声,起了个头:“郡主,城中如今大雨倾盆,安平城内已经到了很严峻的时候。” 零零九一听这话便悄悄装死。 姜莞一听这话便皱眉:“说这个做什么,扫兴。” 沈羞语继续道:“百姓如今被困在房中出入不得,再这样下去,不知道有多少人家要被活活困死在房中饿死。” 姜莞没插嘴,淡淡看着她,等她下文。 “我,我想为安平城中百姓们做些什么,所以特意来寻郡主,希望郡主……” 沈羞语话都没说完便被姜莞打断:“你想为他们做什么事你自去做,过来寻我干嘛?我可不想为他们做什么,我也不会让雨停。” 沈羞语立刻解释:“我并没有让郡主同我一起的意思,只是厚着脸皮过来求您指点。” 姜莞屈指轻叩桌面,指甲与桌面相击发出清脆之声。她不紧不慢地问:“指点什么?” 沈羞语见她没有立刻回绝,顿时笑逐言开:“上次郡主一席话于我感触颇深。我回去思虑良久,依旧参悟不透郡主话中深意,因此今日来问公主安平县令在面对西街发水时最该如何?” 姜莞反问:“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坏极了。 零零九在这一刻再度感受到人性的参差,唏嘘不已。 怪不得沈羞语是主角而姜莞是炮灰,这份觉悟与修养就相去甚远了。 沈羞语涨红了脸道:“是我唐突了……但,但还请郡主赐教,我愿意为您当牛做马!” 姜莞轻嗤:“就你?能犁地还是能给我骑?看不出来沈女郎还是个大力士。” 第21章 好厚的脸皮 沈羞语全然没想到姜莞这么不好说话,一时间僵在原地,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委屈巴巴地瞧着姜莞。 纵然郡主是个脾气很差劲的人,可沈羞语就是觉得她是个好人。 她自己受了惊吓后每每粘在郡主身边,郡主虽然总是嫌弃的,却从没赶她走过。 姜莞被她看得不爽,将唇一抿,很是霸道:“你那是什么眼神,我不喜欢,闭上你的眼睛。” 沈羞语被她凶得一颤,下意识听话,闭上双眼。她本就是柔弱纯真的长相,将眼一闭更是一副任人采撷的可欺模样。 姜莞来了兴趣,拿眼去看相里怀瑾,想知道他对沈羞语这样子是什么反应。 只见相里怀瑾坐在凳子上也不老实。他身高腿长,又刚学会坐,还不大会弯腿,平常坐在那里就像一块不会弯折的木板,苦大仇深极了。 这时候见姜莞同人说话,注意力不在他身上,他正专心致志地将腿伸得很长。 姜莞懒得理他。 “治水。”姜莞扔下俩字,又补充一句,“我上次便说了,关键在疏。疏者,疏通也。安平地势已经极佳,全城的水都流向西街。因而只要将西街水导出,整座城水患可解。” 沈羞语蓦然睁开眼睛,感动地看向姜莞:“我就知道郡主是世上最好的人!” 姜莞将白眼翻到天上,不理会她。 沈羞语行了一礼:“多谢郡主,我这就去找安平县令商议此事。若能解安平之危,您就是最大功臣!百姓们都会感激您的!” 姜莞不屑:“感激能当饭吃还是能当银子花?我才不要一群穷鬼感激我。倒是你,再来烦我就把你的舌头割掉。” 沈羞语急忙捂住嘴巴,惊恐地望着姜莞。 “沈女郎请回吧。”八珍适时道。 沈羞语闭紧嘴巴跟她出门,犹豫着走到门口,她还是忍不住回头道:“郡主,你是好人,我知道的,我代表安平城百姓谢谢你!”说完飞也似的快步离去。 “多管闲事。”姜莞不屑。 她满脸嫌弃,一转头就看到相里怀瑾正在静静看着她。他的目光深沉而宁静,这个时候最不像狗。 “看什么看,不许看。”姜莞没好气,瞪他一眼。 相里怀瑾眨眨眼,仿佛听不懂。他从语气中感受到姜莞不悦,立即从凳子上起来,并不熟练地走到她身边,伸出手要摸她脑袋。 姜莞一把将他爪子拍开,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好大的狗胆!竟然敢摸她脑袋! 相里怀瑾不解,可怜兮兮地将手缩了回去。 姜莞正在想法子治他,薛管事又求见。她微微蹙眉,将想坏点子捉弄相里怀瑾一事暂时搁置,传人进来。 “管事。”姜莞缩回椅子里,懒洋洋开口。 薛管事开门见山:“方才我在大堂正好遇着沈女郎,她说要往县衙去,只带了个丫鬟。外面水深没大腿,她只和丫鬟去必然危险重重,我叫了两名护卫送她们去。” 姜莞轻哼:“多管闲事。” 薛管事叹:“城中如今情况已经很不好,不少百姓家中应当已无余粮。” 姜莞不爱听这些民生大事,将眼一闭,直接装死。 薛管事继续道:“沈女郎还说了,从郡主这里求了计,能解安平城之危。” 姜莞睁眼,嗤笑:“我胡编乱造哄她玩的,她傻乎乎的,什么都信。” 薛管事只道:“郡主心善。” 姜莞便作势要吐。 客栈外忽然生出一阵骚乱,隔着窗户并不能听真切。 “聒噪。” 姜莞看向薛管事,薛管事会意,行至窗台前将窗户开了条缝。 窗外狂风争先恐后向内钻,呼啸得尖锐极了。 “哎哟!”薛管事难得失态,“好可怜的孩子,这是怎么做父母的!我这就下去叫人拦住。”说着他便匆匆忙忙地下楼去。 姜莞好奇,从椅子上起身,不紧不慢地挪到窗边。 相里怀瑾亦步亦趋地跟着她挪过去,姿态笨拙,像蹒跚学步的孩童。 姜莞顺着窗户缝向下看去,只见宽阔成河的长街上漂着下来一个木盆,水流湍急,木盆眼见着要流经客栈向西街去了。木盆后是一对儿中年夫妇左右牵着两个孩子在追。 四个人背着大小包袱,加上瞧不见水中情形,走得跌跌撞撞,远追不上漂泊的木盆。 两个孩子年纪小,在水里行走很是吃力,被父母带着往前行,踉踉跄跄的。他们身上的簑衣并不能起到什么遮蔽作用,该淋成什么样照样是什么样。 木盆里的婴儿更是可怜,盆大敞着,噼里啪啦的雨点砸在孩子身上,小孩哭个不停。 木盆越漂越近,眼见着漂到了客栈楼下。 姜莞听到客栈大门打开,接着便看到三五个护卫蹚水到街上,将打着旋的木盆拦了下来。 后面的夫妇追上,先将盆抱回,用身体挡雨,接着拉住几个护卫站在雨里千恩万谢。 事情到了尾声,姜莞顿失兴趣,顺手将窗户掩上,随口道:“贫贱夫妻百事哀。” 她转头,就是相里怀瑾单薄平坦的胸膛。 他又离她这么近!讨厌死了! 姜莞直接双手一伸将人推开,气呼呼地回椅子上瘫着。她从木盒里抓了把松子儿糖就朝相里怀瑾丢。 相里怀瑾一颗颗用嘴接住,一点儿也没拉下。 姜莞非但没砸着他,还让他吃了满嘴的糖。她看他平常学走路时就没有这么利索,可见是故意怠慢她。 薛管事很快处理完楼下事宜上来,手里还握着一只草编的蚂蚱。 “郡主,方才客栈外那对夫妇正打算向县衙去。他们虽不住西街,家中却已然无粮,只好向衙门求助,以期能果腹。不过他们牵着孩子,带的东西又多,装在木盆里的幼子被脱手,顺水漂了下来。”薛管事将事情来龙去脉交代清楚。 姜莞脸上明晃晃地写着“满不在乎”四个大字,只问:“你是如何处置的?” “我赠他们了几碗姜汤,又给那最小的孩子一碗羊乳,那孩子淋了雨,可怜极了。”薛管事道。 姜莞阴阳怪气:“我看安平城的百姓们也不必去安平寺烧香拜佛了,过来拜你就好,活菩萨。” 薛管事也没生气,将手中草编的蚂蚱递给姜莞:“这是那家孩子送给您的,说是谢礼。” 姜莞才不接,撇撇嘴:“什么破烂也拿到我跟前,我才不稀罕。还有,又不是我救的他们,干嘛要送给我。” “您是主子。”薛管事笑道。 姜莞长睫低垂:“少用我的名头做事,我才不要救这些没用的人。” “是。” 薛管事将事情交代,便要下去继续忙活。 “等等。”姜莞依旧顶着一张不耐烦的脸,“这个拿去。” 她将桌上装着松子糖的木盒一推:“小瑾烦人得紧,不配吃这糖,你替我处理了。” 薛管事会意:“我会将这糖交给那家的孩子。” 姜莞抿唇强调:“你爱给谁给谁,又不是什么稀罕物,是我不要的东西。” “是。”薛管事看上去在憋笑。 “走吧,将他也带走,都少来烦我。”姜莞一指在一旁围观的相里怀瑾。 相里怀瑾呜呜两声表达态度,还是被薛管事拖走了。 薛管事拽着相里怀瑾从房中出来,拍拍他肩膀:“看你的情况很好,如今也能直立走些路了,真好。” 相里怀瑾只用眼睛看着他,没有什么表情。 “等你学会说话就能明白我的意思了。”薛管事哈哈一笑,“走,我送你回房。” …… 沈羞语在天黑之前赶回客栈,一身衣裳皆已湿透,脸上却挂着心满意足的笑,眼睛亮晶晶的。 八珍从门口听了信儿过来同姜莞汇报:“郡主,沈女郎平安回来了。” 姜莞正坐在菱花镜前调口脂,闻言手下不停,带着不耐道:“关我什么事?不要同我说这些。”她蘸了少许口脂覆于唇上抹匀,容色一下更盛,极富有攻击性。 她甚是满意地点点头,将盖子拧好。她就是喜欢这样张扬的颜色。 八珍呆呆点头,表示不会再犯。 零零九从这儿听了消息,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下。它最近话都不怎么多,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它不开口,姜莞也不会问。 倒是沈羞语囫囵洗了澡便同薛管事一道又来姜莞这里。 姜莞用了晚膳正在房间里散步消食,相里怀瑾和她一同用饭,吃得比之前斯文许多,这时候在她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她,权当练习走路。 沈羞语看了薛管事一眼,下定决心:“郡主,我有一事相求。” 姜莞停下脚步看她,虽未说出口半个字,那盛气凌人的目光里所传达的内容已经八九不离十了。 有话快说。 沈羞语也没再扭捏,立刻说明来意:“郡主,我是来向您借护卫的。今日我去县衙与县令商议了从西街排水之事,他还召了工匠来设计如何修缮。但县衙人手缺缺,我想问问您能不能借些护卫来,随衙役们一同修水道……”她前面说的还掷地有声,到后面声音越来越小,显然自己都觉得过分。 果然,姜莞冷笑:“好厚的脸皮。” 沈羞语的脸腾一下就红了。 第22章 同情男人是不幸的开端…… “凭什么?”姜莞托腮问,“安平城就算全部淹了,我这里也不会有事的。就算要把这里淹了,我的护卫也会组成人桥护我安全。对吗,管事。” “是。”薛管事诚恳回答。 “所以为什么安平城缺人,要来向我借人?”姜莞挑眉,“因为我这里人手众多,所以借出去些也没关系?但是,凭什么呢? 沈羞语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尴尬得无地自容。她也知道自己求郡主拨些护卫是慷他人之慨了,可事到如今,人手短缺,除了向姜莞借人,她实在想不到别的法子。 “郡主,对不起。”她惭愧极了,眼眶红红,强忍着泪意道。 姜莞看她毫无长进的模样,懒得挤兑她,便问:“是安平县令让你来找我要人的?” 沈羞语犹豫着缓缓点头,又补充:“他也没有一定要人,只是让我来求求您。我也觉得安平城的百姓们可怜极了,便想来试试。” 姜莞呵呵:“他让你来你便来,他自己怎么不来?” “我只是觉得大家都太可怜了,并不是听他的话。”沈羞语认真解释,“他说以为我们是朋友,我在您这说话有些分量。” 姜莞淡淡看她。 沈羞语不敢对视,立即低下头。 一阵沉默,众人只听得姜莞讥讽开口:“同情男人是不幸的开端。” 沈羞语如遭雷击,反复品味着她这句话。 零零九更是惊骇无比,只觉得所有认知都被推翻。在它的认知里,无论是女主沈羞语还是穿越女谢明月都是靠着三个男主才有所成就。因而每每姜莞对上男主,它都只想让她攻略男主。 “想要人,叫他自己来求我。”姜莞难得没将沈羞语说的无地自容,只提出解决方法。 沈羞语恍惚着点点头。 “你点什么头?还要再冒雨为他传一次话?”姜莞阴阳怪气,“真是心善,我看安平城的菩萨也不用薛管事来当,你来做好了。” 薛管事哭笑不得,听她教训人。 沈羞语扁扁嘴,局促地望着姜莞,也不知道该怎么做。 姜莞只觉得她又呆又笨,榆木脑袋,不免凶巴巴的:“不说县衙衙役,他自己不是人手?县衙众多百姓不是人手?需要你来我这要人,真是笨死你了!” 沈羞语脸羞得通红,还有些懵懂:“可百姓该受保护的,怎么能去挖水道呢?” 姜莞直接犯了个白眼:“都是人,他们金贵不能去,我的护卫就能去了?人不自救指望谁来救?你们爱做菩萨,我不爱做。” 沈羞语今日学到了许多,只想回去将姜莞这些话细细整理了。她觉得姜莞说的话极新鲜又有道理,需要认真回想。 “我知道了。”她细声细气道。 姜莞看她确实作思索状,才不耐烦地摆摆手:“少在我面前碍眼,该上哪去上哪去。” 沈羞语便随丫鬟告退。 姜莞看向薛管事:“您还有事?” 薛管事笑:“安平之事郡主当真不打算插手?” “看能不能打动我吧。”姜莞揭开茶盏轻抿口茶浅浅笑开,能打动她的当然不是动人的感情,而是实打实的利益。 薛管事自然也明白姜莞的意思,微微颔首:“我明白了。” 她转眼看到相里怀瑾安静地站在一旁望着她,又不舒服起来:“将他也带走,看见他就烦!” 谁知道他在这里偷听了什么,应当觉得她唯利是图坏透了。不过她也并不在意他怎么想,总之她是主人。 沈羞语不曾回去传话,客栈安静两日,安平县令主动上门。 彼时姜莞正在午憩,他只好老老实实地坐在大堂等着。 姜莞起床时就有护卫过来通传,她我行我素磨磨叽叽,又是梳发又是更衣又是熏香,折腾了好一通才出房门。 隔得老远,众人都能闻见她身上那股馥郁的甜香。浓郁却并不让人反感。 只见她踩着楼梯漫不经心地下来,映入众人眼帘的便是那灿若玫瑰的一张脸。 “安平县县令见过郡主。”虽惊异于姜莞的美貌,安平县令还是很快回过神来问好。 八珍在椅子上捆了两层坐垫,姜莞才慢吞吞落座。 “县令大人。”姜莞接过香茗抿了一口,恶人先告状,“来之前也不曾着人知会一声,我觉都没睡好,听说你来便急急忙忙下来了。” 她分明是在胡说,安平县令在这里等了一个时辰有余,她哪有半分急急忙忙。 安平县令知她无理取闹,也只能陪笑称是。不说姜莞是郡主,他此次前来也有求于她,万万不能一开始就将人得罪。 不过是小女孩脾气大,他能忍的。 安平县令立刻道:“是我来得突然,还请郡主恕罪。” 姜莞满脸不耐:“你的事沈女郎已经同我说过。” 安平县令为自己不用重复多言松了口气,同时更加提心吊胆起来,不知姜莞会不会答应。 “我以为没有回信就是回信了。”姜莞眨眨眼,十分苦恼地看向县令。 安平县令一愣,脸瞬间热起来,几乎想找个地缝钻下去。 姜莞的话又委婉又不客气,他哪里还不懂她的意思,这位郡主分明打算坐视不理。他还上门来讨个不痛快,当真是丢煞人了。 他只觉得椅子上有钉,直想站起来立刻走人,又碍于姜莞的身份不敢轻举妄动。 他也不知如何回应好,便以沉默对。 场面好不尴尬。 姜莞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尴尬的模样,没有半分要为他解围的意思。她脾气就是这样坏,很喜欢看人尴尬。 还是薛管事好心:“县令用茶。” 安平县令接过茶喝了一口,面色颓败,思索着告辞之语,却又听见对面少女开口。 “倒不是我不想帮县令。” 零零九腹诽:你就是不想帮! 姜莞在心中回了零零九一句“是又怎样”,转而对着县令道:“只是我觉得县令并不缺人手,只是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安平县令不解战胜尴尬:“郡主此话何意?” 姜莞笑笑,反问:“县衙如今收留多少百姓?” 安平县令答:“三百一十二人。” 薛管事一挑眉,看来安平县中情况的确不大乐观。安平是大城,包括周边村镇,整个安平是有万余人的。如今县衙中便已聚集三百来人,可见这位县令也是扛不住了。 姜莞又问:“其中青壮年几人?” 安平县令好似明白她的用意,但还是道:“应有将近百人。” 姜莞惊讶:“这么多人手大人还找我借人。” 安平县令心中那点疑惑被骤然点明,一时间不可置信:“这些都是百姓。” “百姓便不能劳作么?”姜莞诧异。 自然可以,是他脑子死板,一时间未曾转过来弯。 “事关自身存亡,百姓们都会踊跃参与的。”姜莞笑容甜美,“您可以再说些‘与安平’共存亡之语鼓舞士气,相信事成之后百姓还会更爱安平城。” 方才县令被点通时已经知道此举可行,现在被姜莞拓宽思路,又明白了些变劣势为进步的法子,便完全不敢小看眼前这位貌似娇纵的郡主。 “郡主说的是。”他深以为然,连连赞同。 姜莞狡黠一笑:“好处不止于此呢。”却怎么也不说下文。 安平县令全然被她调起胃口,只盼着她再多说些:“还有什么好处?” 姜莞稍微坐正:“我要先看到好处才能告诉县令好处。” 安平县令懵了一瞬,才反应过来她这是在理直气壮地讨要好处,都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大人不愿意就快回去!”见人犹豫,她立刻冷下脸来,好一个无利可图就翻脸不认人,变脸速度叫人叹为观止。 安平县令哪里愿意回去?方才姜莞的话已经给他启发,他便更想从她这里再学些东西。但又怕姜莞狮子大开口,他便小心问道:“郡主想要什么好处?” 姜莞一翻白眼:“看你那副穷酸样儿,不要你钱财。” 安平县令被鄙视反而松一口气,不要钱就好。 她轻嗤:“我这次入京是去做娘娘的,只不过家中已然无人依傍,便想寻个有能力的在宫外打点运作,明白了么?” 她十分坦荡,坦荡到嚣张的地步。尤其是一张拽脸上写满“并不是非你不可”,这叫安平县令恍惚中生出了些该是荣幸的错觉。 姜莞不耐烦地轻叩桌子:“磨磨叽叽,同不同意?不同意我寻别人去。” 安平县令吓了一跳,根本来不及多想。 薛管事适时插话:“郡主府财力雄厚,郡主冰雪聪明,您只需要听话就好。若是大人答应,咱们就是一艘船上的人,拨些个护卫帮您挖挖河道也是理所当然。” 安平县令心动不已。 “他一点也不干脆,我不喜欢。”姜莞径直起身要走。 “等等!”安平县令顿时急了,生怕姜莞这就离开,“郡主,下官愿为郡主效犬马之劳。” 姜莞依旧没给他好脸色,看上去很不满意。 “郡主,县令大人答应了。”薛管事哄道。 姜莞这才不情不愿地转过身来,盯着安平县令道:“还有的好处就是粮食。” “粮食?”安平县令是真不明白。 “笨死了笨死了!”姜莞看向薛管事,“你同他解释。” “是。”薛管事谦恭应下。 安平县令非但没有任何被骂“笨”的不满,反倒松了口气。相比于这位傲慢的郡主,他更愿意面对和气的薛管事。 姜莞拧着裙子要走,忽然想到什么回头道:“你可不要背叛我哦,我的护卫武功都是顶好的。若是你背叛我,哪怕你跑到天涯海角,他们也能将你和你的家人碎尸万段。” 零零九听得头疼,这就是活脱脱的恶毒女配。 第23章 灿若玫瑰,智计无双 姜莞趾高气昂地离去,丝毫不顾安平县令满目骇然,面如土色。 零零九:“你吓他吓得那么厉害,就不怕他当场翻脸,又或是日后阳奉阴违么?”它自己都没发现它如今对姜莞的态度渐渐不同,现在它也能先认真询问姜莞的用意。 姜莞不屑:“你看他那样是有胆子反抗的么?我之所以选中他,就是看他好拿捏。这样的人最怕吓唬,什么都信的。” 她虚扶着楼梯扶手上楼,脊背笔直,矜贵优雅:“自然,我也不是吓唬他。他若是真背叛了我呢,我会真让人杀了他全家的。我不仅幽默,而且诚实。” 零零九知道她没说谎。 薛管事转眼看到安平县令一副六神无主的样子,心中失笑,面上依旧诚恳无比。他亲手倒了茶送过去,这才拉开椅子坐在那县令身旁道:“郡主没遇到过挫折,性子有些娇纵,您不必将她这话放在心上。” 安平县令接过热茶双手捧着方觉有些暖和,陪笑道:“郡主……天真无邪,我不会将那些玩笑之语放在心上。”他说罢低头吹散杯中茶沫,灌了口热茶入腹。 薛管事但笑:“大人大人有大量。” 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虽然是千古流传的老伎俩,但总叫人屡试不爽。譬如眼下,在姜莞的衬托之下、安平县令觉得薛管事是那么的随和。 “某愚鲁,尚不知郡主方才所说的‘粮食’二字何意,还请管事赐教。”安平县令虽然怕姜莞怕得要命,然而木已成舟,如今除了接受也没有别的法子。好歹是一县之长,他很快理清想法,先将自己该知道的讨来。 “是这样的。”薛管事姿态依旧摆得很低,“这雨势必关联着赈灾之事。” “不错。”安平县令叹气,“只是各家各户俱在房中不便出行,我虽有粮却不好放。若先予县衙中百姓,则是厚此薄彼,其余百姓又当如何想我?但不给,我又如何忍心看那些真正无粮的百姓饿着肚子。此事亦困扰我许久,若有解法,我当拜谢您和郡主。” 薛管事看他当真愿意开仓放粮,对他的印象好了不少,真诚点拨:“方才郡主教您如何聚民心的您还记得吗?” 安平县令立即道:“记得,记得,雨患凶险,化弊为利,祭出‘誓与安平共存亡’之语,赢得民心。” 薛管事微笑:“粮食亦是同理。大人可还记得此次前来的最初目的是什么?“ “是……要人。”县令一阵不好意思,却突然一愣,好像摸到了些什么窍门。 薛管事看出他状态,很识趣地没有说话,由他仔细思索。 安平县令很快捋清思路,双眼放光,欢欣雀跃,如获至宝:“我明白了,我明白了!郡主当真是智计无双,叫某心悦诚服!” 薛管事笑眯眯的,听人夸姜莞,他也很开心:“您且说来。” 县令清了清嗓便道:“郡主之意便是要将粮食与人手挂钩,修水道出力者,便有粮可吃。如此一来既不算厚此薄彼,也能将粮食放出不让人挨饿,实在是个顶好的主意!” 薛管事赞:“短短时间便能想清如此关窍,大人实在英明!咱们可以在此之上,让这法子更加细致完善。”他在说话艺术一途上已臻化境,姜莞那么难搞的人都愿意听他的话,自不必说安平县令。 安平县令果真被他调动情绪,洗耳恭听。 “修水道者在县衙受灾人口中一半都未到,若只予他们,他们家中口粮缺缺是一方面,那些家中无壮丁的又该如何?”薛管事问。 安平县令眉头缓缓锁起:“不错,那该如何解决此事?” “多设事项。” “事项?” “县衙如今情况如何?“薛管事不答,反而发问。 “人员众多,混乱脏污。”县令莫可奈何。 “正因如此,除修水道外,还可设立其它活计,目标便是这些不便修水道的弱势之流。譬如女子可洗衣做饭,不过这可不是为她那一家子,而是按照分配的活计来。如何分配?还要找几个办事爽利的娘子来,内务由她们负责。由此,老者们向来见多识广,也可说些故事哄小孩们安安份份。小孩子吗,跑个腿,摆个碗筷,那也是付出呢!”薛管事滔滔不绝,囫囵说了个大概。 县令只觉得一切都新鲜无比,且颇成体系。他看薛管事还要说,急忙叫停,擦了擦额头上因焦急憋出的汗才不好意思道:“能为我拿份纸笔来吗?好记性不如烂笔头!” 薛管事抱歉:“是我疏忽了。”立即招手唤人拿来纸笔。 纸笔到手,县令先将薛管事方才所言誊写下来,才很恭敬道:“您请继续。” 薛管事忙摆手:“当不得这‘请’字,您太客气了。还有此令一旦推行,家家户户只会更愿到县衙中来。” “这可遭了,县衙容纳如今人数已是极限,再多来人哪里还住得下?”安平县令发愁。 “还有客栈。”薛管事微笑,“与安平共存亡,客栈老板们也该表现表现了。如今雨患,客栈也是白空着,县衙征用再予以补偿,相信他们会很愿意接受。” 安平县令拨云见日,头次生出些惭愧心思,只觉得自己一县之长不及郡主府的管事,当下又是尊敬又是尴尬。 “您有大才!”安平县令发自内心赞赏。 薛管事急忙澄清:“这些法子可不是我想出来的,是郡主。” 安平县令愣住,见薛管事一脸真诚不似作伪,又是震撼又是不可置信:“竟是郡主……”他脑海中顿时浮现出那个灿若玫瑰的烂脾气少女,心里复杂极了。 薛管事同样想起与姜莞商议时她满脸不耐,一面逗着相里怀瑾只用双腿走路,一边随意地同他陈述治国之策。只不过她的语气可辛辣许多,将所有人都嫌弃一遍。 她是有资格这么优越的。 …… 安平县令得了法子,当即雷厉风行地推行。 这时候便显示出众志成城的力量来。百姓们为生存而战,放下平日左邻右舍的龃龉,劲儿都一起使。 为了让人人有饭吃,安平县令详细地设立了各项任务,保证每一个人都能对安平城有所贡献。 原先哀声遍地杂乱无章的县衙一下子井然有序不说,人人也精神起来,对未来生活有了盼头。 在家预备着听天由命的百姓得知县衙的举措,果真投奔而来。接着便按姜莞的想法,百姓们分而化之住入安平城各个客栈当中。 “所以为什么要我亲自去看望这些刁……百姓?”姜莞是想说刁民的,究竟还是烦躁地改口,“我是什么灵丹妙药,他们看到我就能好起来了?现在我的鞋袜都已经湿了,穿在脚上难受死了!” 薛管事随安平县令在城外修水道,陪在她身侧的是戴着帷帽的沈羞语。 一行人不算浩浩荡荡,但也颇具规模。沈羞语和八珍一左一右随侍在她身侧,身后是走路走得别扭的相里怀瑾、两个护卫以及两个衙役。 沈羞语得了薛管事诸多嘱咐,已经知道此时该如何哄着姜莞:“百姓们需要信仰,您是身份地位最高的,看一看他们,他们总会打起精神。” 姜莞花容失色:“天呐,真是愚蠢!”她完全不能理解百姓们将达官显贵当作信仰的行为。 沈羞语听得眼皮直跳,急忙挽住她:“哎呀,郡主,一会儿见了客栈里的百姓您可千万不能说这些。” “我知道。”姜莞撅嘴,“我也不想被这些流民揍。” 她的护卫们大多在城外跟着一起挖水道去了,她的身边并没有留下许多人。她是最识趣的人。 主簿在第一间客栈中已经将留在客栈中的百姓们召集完毕,等待姜莞到来。 百姓们对这位即将到来的郡主感到十分陌生,但在长期尊卑观念的影响下,他们是有些害怕她的。她是那样高高在上,而众多百姓们一辈子见过最大的官也就是县令了。 但他们又发自内心地感激这位郡主,她是那样的无私,将身边保护自己安全的护卫全都交去修水道。 “郡主来了!” 客栈中顿时骚乱起来,百姓们紧张无比,没亲眼见过这么尊贵的人。 “安静!安静!”主簿扯着嗓子才让百姓们安静下来,这时候众人只见一道亮色人影在门前出现。 少女系着张扬的红色斗篷将整个身子笼了进去,帷帽遮脸,让人既看不清她的相貌,也看不清她的身形。 即便如此,她还是很符合众人心目中幻想的贵族形象。天华宝饰,金贵得叫人不敢抬头细看。 主簿带头:“见过郡主。” 一群人便惶惶恐恐,急急忙忙要跪下。 姜莞看着一群老弱病残就头疼,立刻不耐开口:“行了别跪了,看你们站都站不利索。” 百姓们面面厮觑,不知道该不该跪。郡主说话并不那么动听,但又好像是不让他们下跪。 主簿已经被县令交代过姜莞的脾气,此时立刻替她找补:“郡主心疼咱们,不让咱们行礼,快快多谢郡主。” 众人顿时了然,郡主是心疼他们老百姓呢,一群人便千恩万谢:“多谢郡主。” 姜莞看他们局促得紧,也懒得多待,打算走人。她话还未出口,不知哪里忽然传来小孩哭声,细细弱弱的,并不真切。 第24章 谢谢你,丸莞 经过这么多世,姜莞的感知愈发敏锐,她确信自己隐隐约约有听见小孩儿在哭。然而她环视在场众人,依旧没什么人听到。 主簿还在滔滔不绝地夸赞姜莞,将她夸得天上有地上无。 她烦躁地闭了闭眼,奈何有帷帽遮盖,外人并不能瞧见她这副模样,不然也该识趣地闭上嘴巴不再多说。 姜莞抿抿唇,正要开口叫人住嘴,身后一直安安静静老老实实的相里怀瑾突然动了。 他从姜莞身后箭一样窜出,硬生生地从人群中挤出一条路,四肢着地速度极快,奔着二楼便去。 姜莞眉头一皱,拎着裙子便追上去。 众人齐刷刷地呆若木鸡,尚不明白发生怎么一回事。 刚刚跑上去了个什么?郡主怎么也跟着不见了? 砰—— 客栈二楼传来一声巨响,百姓们再呆也知道是出了意外,慌里慌张地互视一眼,急急忙忙跟着上去。 相里怀瑾四肢并用,跑得极快。他好不容易学着用双腿走路,这下可好,一遇到急事顿时瞬间被打回原形。 姜莞穿着长裙披着斗篷不便行动,也是发了力地追。她刚跑起来就后悔,她干嘛要追他!然而动都动了,当场停下未免太怪,她只好硬着头皮追上去。 相里怀瑾最好是有什么正儿八经的事,不然她把他逮回去就砍了他的狗头! 她眼睁睁地看着相里怀瑾直接撞开一扇房门钻了进去,也很快意识到他是去做什么的。 因为那门一被撞开,孩子的哭声瞬间被放大许多。她没听错,是有小孩在哭。 姜莞低低骂了句“麻烦死了”,果断闪身跟了进去。 窗檐上趴着个看上去一岁大点的孩子,正被风吹雨打地放声大哭。从姜莞的角度看这小孩几乎悬在空中,整个身子只有一点扒在窗台上。 相里怀瑾已经直立起来,缓缓向着窗边去,生怕惊动小孩害他摔下。 姜莞同样小步挪动跟着过去。 一阵风至,小孩被风吹得迷住了眼,停下哭泣打了个嗝,抬起瘦巴巴的手要去揉眼。就是这一抬手,重量倾斜,小孩头朝下栽去。 姜莞反应快,相里怀瑾却反应更快。 他一下跃出窗外,双手拉住小孩的腿脚。 姜莞扑了过去上半身在窗外,双手抱住相里怀瑾的一条腿。 狂风大作,将她的帷帽几乎吹掉。在雪雪轻纱飞舞中,她看到相里怀瑾头朝下还有余裕冲她回头笑,可见他颈椎极好。 姜莞又冷又气,不明白自己怎么要蹚入这浑水中。她低眸瞧了眼客栈下滔滔水流,思忖起这时候直接松手相里怀瑾摔死的可能性是多少。 她脑子好使,身子却是不爱锻炼的,就这么抱着人腿的须臾功夫,她已经累得双臂生疼,直想放弃。 她就不该管这作死的小孩儿!更不该管救人的相里怀瑾! 姜莞后悔极了。 零零九看见她电光火石之间的举动陷入沉默,人在下意识时候的反应最骗不了人。姜莞虽然平时嘴巴坏极了,可看到小孩摔下去时,她第一反应是要救人的。虽然阴差阳错救了相里怀瑾可能让她心情极其糟糕,恨不得在此时松手放人。 可它看见她是想救那孩子的。 它好像有些明白为什么女主爱和姜莞在一起玩了。 索性后面的百姓们跟上来也快,见到这一幕顾不得惊讶,赶紧过来帮忙。 姜莞终于能够松手,一张脸臭到极致。沈羞语和主簿以及其他凑不上前的百姓们簇拥着她七嘴八舌,紧张无比,生怕她受了什么伤。 百姓们接过相里怀瑾的腿,一齐使劲儿,缓缓将人拖了上来。 人们这便看到他怀中抱着的孩子,齐齐发出一声“哎哟”。 “多亏这少年和郡主,要不然娃娃可没命了!” “哎哟,真是叫人后怕啊!这摔下去怎么得了!” “郡主真是活菩萨,手下的护卫也这样厉害,我根本没听见什么动静。” ”我也是。” …… 被挤在门边的羸弱女人见了孩子后不要命地挤过来,百姓们瞧见是她,都很通情达理地跟她让路。 她接过相里怀瑾手里哇哇大哭的小孩,心疼地将之一把搂在怀里掂来掂去,还用袖子为他擦拭雨水。 哄着孩子,她也没忘救命恩人。 她抬头看向相里怀瑾,眼里流露出万千感激,张口便道:“恩人,多谢你,多谢!若不是你,我们家就完了!”她说到最后终于后怕起来,抱孩子抱得更紧了些,两行眼泪从她凹陷的眼窝中淌了出来。 众人也是一阵长吁短叹拍拍胸口,既同情这孩子,又觉得他幸运极了。 相里怀瑾对眼下场景显得手足无措,回头去找姜莞。 人们看他不说话,又见他去找姜莞,顿时曲解了他的意思,以为他在暗示主要功臣是郡主。 百姓们用胳膊推搡起要对着相里怀瑾下跪的中年女人小声提醒:“王婶,还有郡主,郡主!” 抱着孩子的王婶立刻想起那位菩萨心肠的郡主,又赶到姜莞身边千恩万谢:“郡主娘娘,多谢您,谢谢您,我给您磕头!” 姜莞径直将斗篷解下丢在她身上,阻止了她下跪的动作。 王婶下意识接住披风,受宠若惊惶恐不安,倒是没法再跪。她一跪就会把这珍贵的披风弄脏,这可不行的。 姜莞一言不发,沈羞语知她脾气,明白她这时候只怕气得要命,于是聪慧出言解释:“郡主是怕孩子冻坏了,让你用这斗篷为他取暖呢。” 王婶结结巴巴:“这……这怎么能行,郡主,我们乡下人哪里能用这样金贵的东西。”她手中摸着斗篷上柔软的皮毛,十分爱不释手。但又深刻明白自己的身份,因而不敢接受。 郡主救人已经是天大的恩情了,她怎么能再厚着脸皮收下郡主的斗篷? 姜莞早就厌烦听小孩哭,更讨厌被一群百姓围着,她从来没有这么平易近人的时刻,更没有一下子接收过这么多炙热而朴实的谢意。 这是一种很陌生的感觉,她不喜欢陌生。 是以她径直开口:“这斗篷已经淋了雨,我不要了。我不舒服,你们莫要在这里吵我。”她强忍着没说出那句“不然砍了你们的脑袋”,自认为修养已经更上一层楼。 百姓们却很理解。他们自动忽略姜莞的前半句话,关心起她的身体来。 郡主是贵人,救了人身体不适是应当的。 “大家先离开,各去做各的事,叫郡主歇息一会儿吧。”沈羞语生怕姜莞忍无可忍,一个“刁民”脱口而出,急着把大家从现场请离。 百姓们都很体贴,怕打扰姜莞休息,快步从房中离去。他们一个个临走时不忘笨拙地安慰姜莞:“郡主,您是菩萨,老天定然不会叫您害病的。” 姜莞听见“菩萨”二字拳头捏得更紧了。 一水的百姓离开,主簿还想留下关切一番,也被沈羞语心惊胆颤地劝走。 八珍只好道:“我去为郡主煮姜汤。” 送走了所有人,沈羞语看着负手而立的姜莞,也觉得自己此时没什么胆量面对她,便找借口:“我去看看百姓们可还习惯当下生活,看完便回来。” 姜莞睨她一眼,冷笑:“滚吧。” 沈羞语谢天谢地地离开,她可不想对着郡主的冷脸,好可怕。尽管有帷帽遮挡她无法看清郡主的脸色,但她周身那种令人窒息的气氛实在是太吓人了。 可经过此事她是欢喜的。她就知道郡主是好人! 房间内只剩下乖乖站着的相里怀瑾,他自始至终一直安安静静地看着她,百姓们将注意力都落在她身上也有这个原因。 姜莞新仇旧恨齐齐涌上心头,一指紧闭的大门:“你也滚。” 相里怀瑾不动如山,看着她,眼睛忽然弯了弯。那笑容和她抱着他腿时他回头的那个笑容一模一样。 姜莞更生气了,抬起手就要打人。 在她手落下的前一刻,他努力地张了张嘴,面色憋得涨红,一双眼亮晶晶地看着她。 伴随着呜呜风声,她听到一个艰涩的声音:“谢谢,丸……莞。” 她落下的手一迟疑,就看到他望着她眉开眼笑,慢吞吞地重复:“谢……谢……莞莞。” 姜莞看他弯着眼睛说谢谢,心中别扭得紧。她看不惯他这副眼儿弯弯的单纯模样,都是刻意装出来骗她的。 她将唇一抿,停下的手再度落下。 啪—— 她才不想救他,也不要他的谢谢。 相里怀瑾被打得懵住,傻乎乎地半张着嘴看向姜莞,似乎不明白自己为何挨打。 姜莞的意识被雷劈了一遭,疲惫极了。她拉开凳子随意坐下,趴在桌子上歇息。 相里怀瑾站在原地望着姜莞,还是凑到她跟前,含糊不清地叫:“丸莞。” 姜莞被他叫得心烦,低斥一句:“闭嘴。” 他这才乖巧地闭上嘴,只是站在她身边看她趴着。 零零九没话找话:“姜莞,相里怀瑾他会说话了!” “会又怎样?” 零零九颇替相里怀瑾感到不值。 他学会说的第一句话是“谢谢你,莞莞”,却快要被她嫌弃死了。 第25章 女孩不许上桌吃饭 沈羞语心虚地逃出房间,只想把姜莞的气头混过去再回来。 她站在房间外又颇感不同。她是云中县令之女,过去都是在家中看书习字打发时间,从未有这样自由地在外走动过。 这是她从未有过的感觉,就像是有一日突然自己能掌控自己了。 她从来没有这样自由过,可以自己决定下一步做什么。 沈羞语犹豫了一下,自二楼护栏上探头向下看去。 下方是来来往往忙碌的人群。百姓们虽然经过了一场激动人心的事,但生活还要继续。他们需要完成县衙下发的事情,才能赚取一份口粮。 她从来没有看过人们做这些活计,因而想细细去瞧瞧怎么一回事。 沈羞语下意识想折身回去找郡主商量,又想起自己出来便是说要看百姓的,郡主已经同意,于是小心翼翼地迈开步子朝楼下走去。 到了一楼,百姓们都在忙着自己手头上的活计,根本无暇顾及她。 她松了好大一口气,为自己没有打扰到百姓而窃喜,也放下心来认真观摩众人干活。 雨水在这时候又成了不可或缺的东西。洗衣、做饭、擦洗、饮用等等都离不开雨水。 沈羞语看着在客栈外接水的女人们,感受到她们身上散发出的强烈生命力。哪怕困境在前,但这些为了生活的寻常百姓也总能将困难加以利用,这是属于劳动人民的智慧。 她在一层站到太阳落山,将眼睛都看直了。哪怕是最寻常的烧水煮饭她也看得津津有味,这是过去她从未见过的。 直到薛管事和此客栈中出去修水道的几个劳力一同回来,沈羞语才觉得小腿肚子酸疼。 过去她从没站得这么久过。 百姓们欢呼着簇拥修水道的功臣们凯旋,做饭的女人们也正好做好了饭,每一份饭都经过了每个人的眼睛,极大地保证了公平性。 沈羞语见薛管事来接人,同他行礼:“我去告诉郡主您来了。” 薛管事笑着摆手:“不急,我看沈女郎对这些平民生活很感兴趣。” 沈羞语赧然:“我……平常不大见得到这些,很有意思。” 薛管事笑:“你看如今他们精神抖擞,干劲十足,可曾想到几日前他们还挤在县衙中吃不饱,为日后发愁?” 沈羞语难以想象还有人吃不饱,很迷茫地摇摇头。她知道百姓们因为这雨生活艰难,不然她也不会去求郡主拨些人手。但她从未见过人为生计发愁,人对自己没见过的东西是很难想象出来的。” 薛管事:你觉得他们如今过得可好?” 这个她会回答:“我看了一下午,见到每个人脸上没有苦相,都在埋头做自己的事,我想应当是过得好的。他们很有……很有次序,个人有个人的事做,一点也不乱。”她不大清楚外界是如何,只觉得这里每个人做分内之事很好。人人做好自己该做的,整体就妙极了。 不远处已经放完饭,无论男女老少,人人手中都端着半新不旧的碗。他们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诸多规矩,要么一家人,要么关系好的三五成群聚在一处,说话说得很热闹,客栈中都是鲜活的气息。 “都是郡主的主意。”薛管事的语气中带着自豪。 帷帽下,沈羞语睁大双眼:“郡主?” “是,他们如今能这样按部就班井然有序,多亏郡主以力抵粮的主意。人人都出力,人人有饭吃。”薛管事的目光宁静悠远。 沈羞语感到深深的不可思议,她以为这些都该是县令颁布的,却没想到是郡主。 郡主比她想的还要厉害许多。 原来女子还能够出谋划策,统筹安排,而不是只坐在闺中看书。 她又有些惭愧,自己读了那么多书,真遇到难题却只能头疼脑热,根本想不出任何实际可用的办法。她离百姓的生活太远,根本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样的,就更不必说为他们想办法了。 薛管事察觉到她的情绪刚想开解两句,二人左手边一家夫妻吵了起来。 这对儿夫妻是一家人坐在一处,孩子都依偎在女人身边,男人身边倒是清净极了。他家是两个女孩,看上去瘦瘦小小,头发也稀溜溜泛着黄,身上穿着打了好几层补丁的衣裳,但都是干干净净的。 隔着不远,沈羞语就听到男人喋喋不休:“黄毛丫头吃什么饭,一群赔钱货,浪费粮食!还不如把这粮都存下来,日后也能接着吃。” 女人和两个女儿顿了顿,若无其事地继续吃饭,当没听见。 沉默助长了男人的气焰,他非但没有适可而止,反而愈觉得这母女三人软弱可欺,更加嚣张起来。 他是参加了修水道的,已经觉得自己十分了不起,便愈加看不上女儿,觉得女儿没小子有用。 男人骂了一句,将碗一搁:“你们才做了什么,也好意思吃这一碗饭!放下,不许吃了!” 已经有人向这里看来,更有人露出不赞同之色,奈何是家事,倒不好插嘴。 沈羞语听得这话,将唇重重抿起。 那家女儿吓得抱着碗嗫嚅,不敢再吃,怯生生地看着发火的父亲。 女人亦放下碗看向男人,神色间没有惧怕,只是对女儿道:“别管他,接着吃。” 女儿们看看父亲又看看母亲,愈发亲昵地贴向母亲,而后捧着碗接着喝起粥来。 男人的脸一下子拉得好长,深感自己在家中权威被挑衅,恶狠狠地咬牙一拍桌站起,将所有人目光都吸引了来。 沈羞语被他怒拍桌子吓了一跳,紧接着就想上去将人拦下,免得这母女三人遭毒打。 薛管事仿佛看出来她的心思,伸出手虚虚一拦:“且再看看。” 沈羞语心中焦灼,看那男人凶神恶煞,怕是极容易伤害这母女的。 “你凶什么凶!”女人不让分毫,冷冷笑道,“有你这样当爹的么?孩子好不容易能吃顿饱饭,你不让她们吃。那饭留着有什么用?放馊了再吃么?” 男人从来没想过在家中从不与他顶嘴的女人竟然如此能说。面对着四面而来各种各样的目光,他果然恼羞成怒,想要通过暴力来展现自己的权威。 他握起拳头,冲着女人大喊:“你听不听老子的话,不听就打死你!”丑态毕露。 家丑不可外扬,但今日不在众多人面前将这母女三人打服,他还有什么颜面在安平继续生活下去。 女儿们吓得不敢再吃,捏着女人的衣角藏在她身后,口中说着:“我们不敢了,爹,别打娘,我们知道错了。”看样子就是被打惯了的。 沈羞语看得悲愤,牙关紧咬。这男人说的什么话,女孩儿凭什么不能吃饭? 女人却无惧地挺起腰杆,冷冷看着他:“这是我和闺女靠自己做活换来的,你凭什么不叫我们吃!”她现在吃的又不是男人换来的粮,腰杆子便硬气无比。这是她们自己换来的饭,谁都没有资格不叫他们吃。 “你还敢顶嘴!”男人说着一拳就要落下。在说不过对方时,他总爱依靠蛮力来解决问题。如果对方是和他一样强壮的男人,他肯定不敢用拳头解决。 但对面是他的妻女。一个女人和两个幼年的女儿。 当然不是他的对手。 沈羞语嘴唇几乎被咬出血,挣扎着要上去,又被薛管事伸手拦了下来。眼见着女子就要挨打,她急得叫:“管事!” 男人那一拳没能落下,在四周管理秩序的衙役将他拦下。 每个客栈都以轮换制留下两名衙役守着,避免出什么意外。 女人面上的肉可见地抖动,看来也是害怕的,却没后退一步。她声音带着颤抖:“出一份力,吃一份饭!我为大家做饭,俩闺女用水桶接水提水,都是出力!你挖水道了不起,我们也不差!你凭什么不叫我们吃饭?县令大人的规矩,你难道要和大人作对!” 被衙役握住手,男人打她不得,又不占理,只好张嘴骂些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 衙役想到县令的吩咐,震声道:“动手伤人,吃牢饭去!” 男人赶忙辩解:“这是我媳妇,那是我闺女,我教训她们……” “那也是打人!令行禁止,你懂不懂。大人立的规矩,那就得按规矩来。人家出力了,县令同意人家吃饭,你凭啥不叫人家吃饭?你比县令还厉害?”衙役将他当作靶子教训,就不能开了“乱”这个头,不然县令的威严何在,衙门的威严何在。 “是是是。”男人本就是个欺软怕硬的,如今遭衙役们一恐吓,就什么也不敢了。 女人依旧激动得浑身颤抖,这是她头一遭没有挨男人的打。她忽然意识到必须要自己有底气她和两个女儿才不会受苦,至少在水患结束之前,那男人不敢再打她和她的女儿了。 大堂中其他女人们也默默激动着,有县令大人的规矩保护着她们呢! 她们的粮食是自己付出劳动换来的。如此她们又不禁想为什么她们在家中甚至做更多的活,付出更多劳动,却还是要看男人的脸色吃饭? 女人们陷入沉思,而沈羞语也恍恍惚惚的,像是明白了什么,又好像还隔着点东西。 “沈女郎,你是在这等着,还是随我一同去叫郡主?”薛管事没再拦她,善意地问。 “我,我要和你一起去叫郡主。”沈羞语坚定下来。 她还有不解之处,需要去问姜莞才能得到解答。 二人便一同上楼。 姜莞正坐在凳子上靠着八珍歇息,面色还好,唇倒不红,看上去有气无力的。只不过她那一双眼睛依旧熠熠的,左一道眼刀又一道眼刀飞在她跟前站着的相里怀瑾身上。 两个人敲门,八珍应门,一进来就听见青涩的男声:“丸莞,谢谢。” 二人吓了一跳,待看清是相里怀瑾围在姜莞身边说个不停后更是惊上加惊。 第26章 郡主的事,能叫耍脾气吗…… 沈羞语头皮发麻,整个人都不大好。她后来一直将相里怀瑾当狗看待,现在他开口说话对她来说不啻于狗会吐人言,震撼十分大。 倒是薛管事适应能力很强,在最初的惊讶过后他很爽朗地拍拍相里怀瑾地肩膀:“会说话了?” 相里怀瑾仿佛没感受到被拍,依旧看着姜莞:“丸莞,谢谢。”他越说越熟练,不再是一开始那样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成了一个词一个词向外说。 薛管事侧耳倾听好一会儿才弄明白:“郡主,小瑾这是在谢你呢。” 姜莞怎会不知,她早被叫的心烦,此时更觉很没面子,于是恶狠狠地制止:“闭嘴。” 相里怀瑾这才没声,一双眼乌亮地望着她,似乎在不解。 姜莞快烦死他了,转头又看到薛管事满脸笑意,顿时脸色更难看几分,转移话题:“是要回去么?” “是。”薛管事含笑,由她转移话题,“不过沈女郎还有些问题想请教您。” 姜莞成功转移话题,神色好看许多,睨了眼沈羞语,恩赐般道:“问。” 沈羞语不好意思起来。她有诸多话想问,如今临到头来却又不知道问哪个好。 姜莞动了动,八珍会意将她扶着坐直来:“你看了他们的生活,觉得我很有能力,很佩服我?” 沈羞语连连点头。 姜莞轻蔑一笑:“那为什么你做不到?”她这话相当不客气,简直是在挑衅,任何人听了都该勃然大怒。 零零九跟了姜莞这么久,还是会时常被她的言语所惊到。 沈羞语非同一般,惭愧地低下头:“郡主足智多谋,我粗浅愚笨,远不能及郡主……” 姜莞听了却冷笑:“你与她们又有何异?” “她们?” “就是你下午看到的那些女人们。” 沈羞语愕然,脑袋嗡地响了一声。 “她们和你一样,也觉得许多事是天生如此。”姜莞伸手要茶,八珍识趣地递了一盏来。 她抿了口茶立刻呸两声,眼睛瞪得圆溜溜:“这是什么茶也敢拿来与我吃?” 八珍臊红了脸:“是这房中留的……” 姜莞急急忙忙多呸几口,将茶碗塞回八珍手里:“去装一碗清水来给我漱口。” “是。” 少女蹙起眉头,格外惹人怜惜,她继续道:“譬如她们觉得自己天生该像牲口一样操劳而不求回报,就像你,也觉得一切是天注定。” 沈羞语被她用词辛辣烧得脸通红,耳朵也针扎似的疼,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姜莞接过清水漱了口才好些,话锋一转:“但你们又有什么错呢?” 沈羞语发懵地抬起头来,不可思议地看着姜莞。 她以为郡主会骂她们安于世事,又或是说她们愚笨,可是郡主说她们没有错。 姜莞掸了掸衣袖:“因为从古至今一直被如此对待,就像是被套了天然的枷锁,根本没有感受过本该是什么样的,又如何知道不公?但总会知道的。” 她话中深意颇重,要人细细思索。索性她并不咄咄逼人,由着沈羞语去想。 半晌,沈羞语摘下帷帽恭敬发问,目光灼灼:“千百年来如此,又为何总会知道?” 姜莞并未直接回答,反而问她:“今日可有人寻衅滋事?” 沈羞语惊呆:“郡主真是神机妙算,是有个男人欺负妻女的。”她滔滔不绝地将事情给姜莞从头到尾地讲了一遍。 姜莞端着高深莫测的笑,慢悠悠地听她讲这些。 零零九忍不住叹息,姜莞哪里会什么神机妙算,她分明是听到外面吵闹,特意让八珍去外面瞧了热闹后再给她讲所以才知道这么多。 真相永远是枯燥无味的。 待沈羞语讲完,姜莞等了会儿才开口:“就像这个女人,在……县令的规矩下清醒过来,意识到男人哪怕是一家之主也没有剥夺她们利益的权利。同样是用劳作换脸的粮食,谁比谁高贵?既然是自己挣来的,自己凭什么没有处置的权利?这还可以推及到许多方面,比如说员外之于农户。农户为员外耕种,拿到的粮食却微乎其微,凭什么?” 她突然止了话头:“自然,再深入说此事多少便要大逆不道了。”她满不在乎,看上去是一个很大逆不道的人。 姜莞继续:“人一旦有了‘凭什么’这样的想法就不得了了,会生出反抗之心。当然,哪怕没有外物激励,他们最终也会因为生活中的太多压迫而渐渐醒来,并总能将困难敲碎,把它尖锐的一角作为武器。” 她笑笑:“所以说适可而止,不要将人逼得太狠。若只是一直踩在底限上欺压呢,那样是最最长久的。怕就怕将人欺负得太狠,人便不忍了。” 零零九:“你在欺负人这一方面实在很有经验。” 姜莞坦然接受:“谢谢。” 沈羞语满脑子唯有“震撼”二字得以形容,过去从没有人和她讲过这些。这些东西对她来说或许并没有用,可她迫切地想知道更多。 她望着姜莞还想再问,姜莞却止住她的话头:“管事,我累了,要回去休息。”便是不打算再同人多说的意思。 她说完下意识看向相里怀瑾,只见他又在用那双黑而深邃的眼睛宁静地望着她。她很快将目光移开,像是从未看向过他。 薛管事将肩上背的包袱解下递给八珍,里面是一件崭新的暗红色斗篷。 八珍为姜莞将斗篷系好又戴上帷帽,一行人这才回自己下榻的客栈。因着突然救了个小孩,姜莞倒省得受罪再去后面几个客栈以及县衙。 姜莞先出门,相里怀瑾像条尾巴跟在她身后,而后被薛管事一把拽住。 相里怀瑾看向薛管事,眼神澄澈清明。 薛管事笑:“方才没好好听你说话,再说两句来?” 少年目光未变,只是回头看到姜莞越走越远,便焦躁起来。总之像是听不懂薛管事说话一般。 薛管事见他急了,松手,随他一同去追姜莞。他指着姜莞的背影道:“那是郡主。” 相里怀瑾难得主动看他,蹦出俩字:“莞莞。” 薛管事顿时明白他的意思。 那是莞莞。 薛管事愕然,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学来这两个字,又莫可奈何。到底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姜莞离开,百姓们少不得又是一番千恩万谢。尤其是那孩子的父亲回来知道发生了如此险事,再加上赠斗篷的恩情,对着姜莞就要一阵磕头。 闹了好一阵子,他们才好不容易回去,真是理解了什么是盛情难却。 更难的是薛管事和沈羞语,一直在一旁为姜莞因被阻拦而爆发各种犀利言辞做补充,还是叫她给百姓们留下了个嘴硬心软的印象。 郡主看上去高高在上,实际上很心疼他们老百姓哩! 终于从客栈离去,沈羞语与薛管事挂上了相同的疲倦。 原先次日姜莞该继续去下一个客栈,但她染了风寒,出不得门,只好作罢。 “哪怕我今日好好的我也不会再去看那些平民。”姜莞的声音沙哑,“这种行为太愚蠢了。” “谢谢。”咀嚼声。 “这药好苦。”她捏着鼻子喝了药,立刻捡了颗糖丢在嘴里,也化不开那股怪味儿。 “谢谢。” “沈女郎去了么?”姜莞含着糖皱眉问。 “谢谢。” 八珍答:“已经去了。她出门时郡主还未醒,特意要我转告您。” “谢谢。” 姜莞实在受不了相里怀瑾每吃一口饭就要说一声谢谢,抓起一把糖朝他扔去。 相里怀瑾似有所觉,转过身将洋洋洒洒的一把糖接好,而后缓慢开口:“莞莞,谢谢。” 姜莞真后悔教他说“谢谢”这两个字! 修水道之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因为安平城得天独厚的优势,只要将西街的排水问题解决,整座城池的排水问题就能迎刃而解。 在工匠的指导下,城外导水出来的水道一寸寸加深加长,城中积聚的水便顺着水道向外涌出,顿时像一条水龙将水道填满。水道的尽头是空旷开阔的平原,总不能再将城中水引入河中,让河水暴涨。 纵然这么多天的雨已经让河水该涨得涨。 一条水道是杯水车薪,数量多起来后城中水位肉眼可见地下降。 正如姜莞所言,不少百姓得知只要帮助县衙修水道就能吃饱饭后立即拖家带口地加入修水道大军。好在一切早有预料,应对时县衙也并不慌张。 眼见着城中水越来越少,不少百姓心头的阴霾都被驱散。到底是能度过这一劫了。 雨依旧淅淅沥沥地下,安平城中可见地面。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姜莞的风寒一直没好,整日在房中养病,因此得了不少清闲。即便如此她也没瘦,反而因为没空折腾而圆了些,显得更加艳丽。 “如果你不想我现在就死,最好不要把那碗药端给我。”姜莞的双颊长了些肉,愈让她肌骨丰润,明妍动人。 沈羞语手里拿着药不知所措。 八珍叹息:“沈女郎,不必害怕,郡主只是嫌药苦耍脾气。” 姜莞争辩:“郡主的事,能叫耍脾气吗?” 八珍从善如流地接过沈羞语手中的药,又从坛子里拿出颗盐渍的梅子给姜莞。 姜莞捏着鼻子喝下药后迅速将梅子丢进嘴里咀嚼,含糊不清地问沈羞语:“来做什么?” 沈羞语顿时兴奋起来:“这几日我常在百姓中走动,不少女子都挺直腰杆,精神好了许多,有说有笑的,也敢去反抗不合理的压迫。可惜教人识字不是个一蹴而就的事,不然我都想教她们多认些字,也方便生活。” 姜莞泼冷水:“水患过去又该怎么办?” 沈羞语兴奋全无。 第27章 她不会被我气晕了吧?…… 姜莞站起舒展筋骨:“秩序只在危急之时,一旦太平,没有衙役的近距离保护,处于弱势的她们很容易回到最初的境地。” 沈羞语神思不属,但觉一切何其残忍。 若是安平城中的女子从未体会过公平倒罢了,但她们明明尝试过吃饱穿暖的日子,却还要再度回到暗无天日的家中继续受剥削。 见识过光明要怎样才能继续麻木不仁地在黑暗中生存。 “郡主,求您帮帮她们。”沈羞语不敢深思,求起来姜莞。 姜莞果断:“我不。” 沈羞语怎么也没想到姜莞会这么答,喃喃问:“为什么?” 姜莞皱眉:“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要帮她们?” 沈羞语有千百句话想说,对上姜莞冰冷的一双眼便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她喉咙耳朵钻心的疼,竟硬生生地昏了过去。 八珍惊讶:“沈女郎!” 姜莞睁大眼睛,很快便兴奋地到沈羞语面前蹲下:“是真晕了么?”还伸出手在她眼上晃来晃去,欠揍极了。 八珍也蹲下来,轻轻推了推沈羞语,没有动静,真晕倒了。 姜莞一脸稀奇:“她是被我气晕的么?” 八珍不明白沈羞语的心情,很诚实道:“我不知道。” “不至于生气吧?”姜莞嬉皮笑脸,“这也太善良了。”阴阳怪气的。 八珍看人:“郡主,怎么办?” “本郡主大发慈悲,让她在这儿歇着。”姜莞吭哧吭哧地笑,看上去病都大好了,她嘲笑人的时候总是精神焕发。 零零九想说姜莞两句,又觉得没什么好说的。她本就是时好时坏的性子,能怪罪她什么呢? 沈羞语在梦中昏昏沉沉,嗓子干渴得几乎要冒烟。 半梦半醒之际,她仿佛听到姜莞在趾高气昂地吩咐什么,却又听得并不真切。还有几道男声,一直在她耳畔远远近近,放大放小。 她是被渴醒的,一睁眼后脑勺生疼,不由发出一声闷哼。 姜莞闻声转眼,似笑非笑:“你醒过来啦?” 她面前的小碟子里摆着一碟粒粒分明颗颗饱满的松子,但很显然不是她自己剥的。 沈羞语张张口,似梦似醒:“郡主。”尚有些不明所以。 “你还记得你是怎么晕倒的么?”姜莞目光闪烁,像含了星星。 沈羞语想了一想,想起来了,脸顿时涨得通红,要滴下血来。 姜莞笑眯眯的:“郎中说你是被我气晕啦。” 沈羞语更加不好意思起来,急忙解释:“我没有生郡主的气……” 零零九简直要翻白眼,刚才郎中过来看说的明明是沈羞语劳累过度才晕倒的,哪里和生气有半分关系。 姜莞抓了一把松子送入口中:“气就气吧,我呢,今天格外大度,不跟你一般见识。” 零零九觉得她脸皮厚到能做城墙。 沈羞语松了口气:“郡主大人有大量……” 姜莞笑:“那是自然,你醒了就起来吧,回你自己那里休息去。”她难得宽容大度,竟然没有让沈羞语直接滚。 沈羞语慌里慌张:“我这就离去,多谢郡主。” 她窘迫极了,想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晕倒在郡主这里,不过这一觉醒来倒觉得身上的疲乏去了许多。 她趿上鞋,红着脸向姜莞告退。 姜莞指甲有节奏地轻叩桌面:“雨这几日小了些,不日之后将要停了。待雨一停我们就要启程,你若有什么要做的,就在近日做了。” 她只是通知,完全没留给沈羞语商量的余地,说完还自夸:“我今日可太善良了,安平寺的菩萨也得由我来做一日了。 八珍附和:“郡主最是心善!” 沈羞语面色再也不红,变回晕倒之前的惨白。 “我果然还是什么也做不到……”沈羞语失魂落魄,喃喃低语。 姜莞看不惯她这副丧气样儿,翻了个白眼儿:“你总能告诉她们自己的名字怎么写吧?书白念了?休要在我这儿唉声叹气,快走快走。” 看着沈羞语离开的背影,零零九叹气:“你刚刚明明叫薛管事和安平县令过来将后路安排妥当,为何不告诉她?” “因为我坏。”姜莞理直气壮。 “而且那算得上什么安排妥当,只不过是用整个安平试一试我的胡思乱想的计划罢了。”她轻描淡写,“何况算起来我也是她们的敌人,不必矫揉造作。” 零零九听不太明白。 “只要我一日是祁国郡主,我就站在她们的对面。”姜莞淡淡的,“她们崇拜我喜欢我并不是一件好事。” 零零九似懂非懂。 “自然,我这样貌美,谁看了我都要喜欢我。”她恬不知耻。 …… 有了城外的水道,安平城中水位在今日已经彻底降下,路上积水一扫而空。城外水道尚在收尾阶段,还未竣工。县衙中已经有人家陆陆续续搬回原处住,毕竟总在衙门住着也不是事,一切尘埃落定,终究是要各回各家的。 沈羞语心中有事,草草用了些东西依旧往县衙和各客栈去了。 县衙与各个客栈中人一下子走了许多,没有平日女子与孩子们的欢笑声,各个显得门庭萧条。 留在其中的女人们也没了过去的眉飞色舞,像是能预见未来一样,眼角和嘴角都向下耷拉着。 见沈羞语来,她们多了些笑容。这段时间沈羞语常常在各客栈与县衙间走动,还向这些女人们学了如何烧简单的饭菜,如何洗衣等等。 女人们都知道这位郡主身边的女郎十分随和,平易近人,当真是一点架子没有,还时常鼓励她们。 沈羞语有千百句话想说,在唇边打了个旋儿又咽了下去。她帷帽下的眼圈泛红,只觉得十分无力,自己什么忙也帮不上。 察觉出她情绪不对,女人们相视一眼,接着挂起更热情的笑拉她坐下。 “沈女郎,怎么了?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儿同婶子们说说。” “喝杯茶暖暖身子。” “可是冻着了。” …… 听着这些关切之语,沈羞语几乎要哭出来。她张了张嘴,强行将泪意吞下,忽然想到姜莞的话,莫名其妙生出些底气。她笑起来:“待雨停了,不日后我便要和郡主一起离开安平了。” 女人们顿时沮丧起来。 “这段时间多亏各位婶子照拂,我学了良多。如今我要走了,也没有什么可以报答各位的……”沈羞语含笑道。 女人们忙摆手推辞:“让你沾手那些活计,我们已经很不好意思了,怎么还敢说什么报答?” 沈羞语笑:“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你们放心。我只是想告诉你们每个人你们的名字怎么写。” 女人们一下子陷入沉默,齐刷刷地看向沈羞语。 沈羞语倒坐立不安起来,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犯了什么忌讳,急忙问:“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女人们心情复杂,还是有人最先站出来说:“不……我们只是没想到沈女郎会有如此想法。教我们认名字很好,我们感激极了。” 大堂内稀稀拉拉地响起一阵:“这样很好。” 不少女人悄悄背过身去偷偷抹眼泪,她们虽然有名字,可总被叫做这婶那婶,年纪大一些的则被称作这婆子那婆子,总之是失去了自己的姓名,称呼取代了她们的名字。哪怕在族谱上,出嫁后也只会被记作某某氏,仿佛嫁了人她们便不再是自己。 而对寻常人家来说识字是一件很正经的事,花销也不低,是以许多百姓家都是举全家之力供一人读书。若能科举高中,一家人的命也就改了。 这些女人们在母家时是要供兄弟的,出嫁到了夫家,要么供夫君,要么供儿子。但从来没有告诉过她们她们的名字该怎么写。 “我去借纸笔。”沈羞语知道她们没有忌讳,干劲十足地起身去客栈柜台那里取了纸笔又放了银子。 她将纸对折裁开,做好准备,而后问:“谁先来?” 女人们这时候又推辞起来。 “你先!” “你先来。” …… 最先的是这里年纪最大的,被人称为李婆子的老妪。 李婆子开口:“我如今都有孙子了,快将做姑娘时的事情忘完啦。我记得我叫李……李三妹,行三的三,姊妹的妹。” 沈羞语拿笔蘸墨,在纸上工工整整写下“李三妹”三个字。 “写好了,这是您的名字。”她吹了吹墨迹,双手将纸递过,“李三妹。” 李三妹“哎”了一声,两手带着微微颤抖接过那写着她姓名的纸张。原来她的名字是这么写的。 众人凑上前来艳羡地看着她手上的纸。好歹知道自己名字是如何写的,这人便没有糊涂地活一辈子。 一个个女人坐在沈羞语面前的桌子后说起自己的名字,有的人甚至已经忘了自己叫什么,便求着沈羞语帮忙起一个名字。 …… “这是郡主的主意吧。”薛管事向姜莞提起沈羞语在客栈与衙役的所作所为后笑眯眯问道。 “不是。”姜莞否认得十分干脆,“好无聊的举动。” 薛管事只笑,贴心地转移话题:“最近小瑾还乖吗?” 说到相里怀瑾,姜莞的脸立刻沉下来:“别提他,我就不该教他说话,当个漂亮哑巴比现在让人顺眼多了!“ 有对比才有效果,她怀念极了相里怀瑾只会狗叫的时候,而不是现在见了她就要谢个没完。 薛管事失笑:“郡主把他当小孩看或能少生些气。” 姜莞立刻拍桌子瞪眼:“凭什么我要让着他!” 薛管事立刻补救:“他该让着郡主。” 姜莞这才开心:“天终于要放晴了,我早就不想在安平待着了!” 她只是语调欢快,眼中并没有多少喜悦。水患之后,是祁国走向灭亡的开始。 第28章 你看他像开心的样子吗?…… 云销雨霁是在一个午后,十分突然。 人人尚未反应过来,就只见乌云变作白云,密雨成了彤日,一切戏剧得不可思议。 “天……” “天晴了!” 百姓们纷纷从房中探出身来,不可思议地盯着外面放晴的天。 “真不下了!雨真停了!”接着便是铺天盖地的欢呼。 姜莞刚躺在床上预备小憩一会儿,就听到外面聒噪,于是烦躁起身,一把抓过被子乱捏一通撒气。 “好烦啊,在吵什么,把那些吵闹的舌头给我割掉。”姜莞气呼呼,咬牙切齿,让他们闭嘴。 八珍忙放下手上的络子开窗去看,一看同样喜不自胜,堆了满面的笑回头向姜莞报喜:“郡主,雨停啦!” 姜莞一愣,眉眼舒缓开来,紧接着又抿其唇满不在乎:“这雨对我来说并没有多大影响,不过那群刁民可倒大霉了。罢了,叫唤便叫唤吧,他们是该开心的。” 她一面说一面骄矜地抬起下巴,像只骄傲的天鹅。 “您不睡了?”八珍小心翼翼地问,生怕她动怒。 姜莞轻哼:“还怎么睡?既然雨停了,我要出门玩,不要再在这里闷着了。”她说着便从床上轻盈跃下,双脚落在鞋子中,姿态优美。 八珍谨慎:“郡主多带些人再出去吧?如今护卫大部分都在城外,客栈里的护卫也被您派去保护沈女郎了。您不若等管事他们回来再出去,也安全。” “我不要。”姜莞任性极了。 “郡主!”八珍担心她,也不让步。 姜莞眼珠一转,便笑起来:“我不是还有个护卫么?带他去就好了。” 八珍懵住:“谁?” “小瑾。” 姜莞本来没打算带相里怀瑾一起,奈何八珍是个死心眼儿,她不得不如此。 是以少女穿着亮眼的鹅黄色裙衫戴着帷帽过去找人。 自打她要将相里怀瑾当人养后,薛管事便将相里怀瑾从牢房迁出,住在客房。她倒也也没理会薛管事这些小心思,对她来说,现在的相里怀瑾住在哪里都是一样。 相里怀瑾的房间离她最远,在客栈走廊最尽头。 姜莞走路从不收敛,气势十足,到门前是由八珍敲门。 房门很快被打开,相里怀瑾穿戴整齐,见到姜莞眼睛一亮:“莞……” 姜莞立刻呵斥:“闭嘴。”转身便走。 相里怀瑾可怜巴巴地跟在她身后,像只委屈的大狗。 可惜姜莞是个没有同情心的人,对耳边没有相里怀瑾叽叽咕咕一直重复“谢谢”和“莞莞”而感到快乐极了,压根理也不理他,向客栈外去。 八珍将她送到客栈门前唠叨:“郡主,您一定要注意自己的安危。” 姜莞不耐烦地点头:“啰嗦。” “要么我还是随您一同去吧,我总是不大放心。”八珍说出心里话,放郡主一个人上街,她总怕郡主将人得罪并被一群人殴打。 在云中时郡主就遇到过这样的事,那些人没认出来这个嘴巴极坏的是姜莞。 “不要。”姜莞已经向外走,“谁敢得罪我,我就让小瑾咬他……揍他,是吧小瑾?” 相里怀瑾:“莞莞。” 姜莞脑海中灵光一闪而过,忽然弄明白相里怀瑾为何时常“莞莞”。他不会说其它词,便用说的最好的词来代替。 不巧,“莞莞”这两个字他说的最好。 在相里怀瑾口中,“莞莞”可以用来表达是或不是,可以是好或不好,可以是任何用来表达情绪或回答她的词语。 她就不该教他说话。 街上人头攒动,难得晴朗的好天气,百姓们纷纷出来晒太阳。 姜莞有些后悔只带相里怀瑾一人,没有护卫的重重保护,她如果被人挨到,会像掉了层皮一样难受。 她伤心地想着,相里怀瑾却从她身后一下到她身旁,和她并肩走着。 姜莞又开心起来,好歹一侧有人为她挡着。很快她更开心,因为相里怀瑾走在她左侧,而右侧是街道内里,并没有人经过。 街上百姓们一眼便注意到她和她身边的相里怀瑾。 她穿得华贵,没有任何掩饰,简直就是在明晃晃地告诉街上每一个人她很有钱。而相里怀瑾虽然穿得寻常,抵不住他有张好看的脸。 姜莞将责任全部推到相里怀瑾的脸上,思索着要不要把他的脸划花。她想或许将他的脸划花了反而会更引人注目,还是可惜地熄了这个想法。 她本身也没什么目的,只是许久不见太阳出来走走。过去她散步都是要先将路径清理出来,保证不会有人打扰她,她才会安然行走。路径是郡主府上的路。 地上还未干透,一脚下去她锦绣缎面的绣鞋便染了脏污。她心情好,也不大在乎。 百姓们虽然多看他们,但都是偷着眼觑,并不敢直视二人。且从各处能看出这二人身份非常,因而反倒并没有什么人敢上来招惹。 姜莞乐了。她本就话多,如今也不管身旁是谁,只是想说闲话,便对相里怀瑾道:“你看,他们虽然又穷又笨,可是很有眼色呢。” 零零九先在她脑海中发言:“怪不得八珍不愿意你只带着相里怀瑾出来,你会被人打的。” 相里怀瑾静静地看着她叫:“莞莞。“ 姜莞没能揣摩出他这句莞莞是什么意思,也没有细想下去,倒生出教他多说几句话的念头。一来她懒得在他身上花心思,他能自己讲话讲明白最好。二来她一点也不想听到他叫“莞莞”二字。 她想一出是一出,指着不远处的百姓就要教他:“刁……百姓。”她教人一点耐心也无,没有半分引导。 “白……杏。”好在相里怀瑾能够主动学习,也不招致她生气。 教完一样,她又指着别的教:“泥。” “泥。”相里怀瑾学她说话学得很是认真,还仔细地端详姜莞指着地面上的泥巴。 “树。”她指着扎根地上的秃树道。遭水一泡,本就弯曲的树看起来更加可怜,枝桠光秃,像是要死掉了。 “树。”相里怀瑾凑过去看,指着树重复,“树!” …… 如此一来,二人看起来更加奇怪了。 零零九:“你和相里怀瑾看起来就像是富贵人家里的继母和傻儿子。” 姜莞一面教相里怀瑾识物一边在脑海中冷笑反驳:“我才不会给人做后娘!” 被零零九这么一说,她顿时意兴阑珊,不大乐意再教相里怀瑾。偏偏相里怀瑾还很好学,静静等她教他认下一样东西,目光像是轻柔的羽毛。 姜莞不虞,四下环视一番,忽然挂起莫名的笑,而后指着天道:“天。” 相里怀瑾乖巧地抬头看天,跟着学:“天。”便向刚才那样认真地抬头看起天来,试图将天记住。 他低下脑袋,下意识转头看身边的姜莞。 姜莞不见了。 “你又干嘛!”零零九在姜莞意识海中大叫,却影响不了她的行动。它眼睁睁看着姜莞趁相里怀瑾专注安心看天的时候悄悄后退,钻到小巷子中躲藏起来。 “别吵。”姜莞向巷子里去了些,甚至将帷帽摘了下来,方便偷看相里怀瑾的一举一动。 他会不会借此机会逃跑?这可是他想要逃跑的最佳时机。 客栈内有她的护卫把守,平常她又会将他带在身边。若要走,没有比这更好的时候了。 她出来怎么只会为了简简单单地散个步呢?她无时无刻都在试探他。 只见相里怀瑾焦躁地环顾四周,在并没有看到姜莞后他依旧没有什么表情,但从他嗅闻的动作来看,他十分不安。 姜莞怕被他看到,暂且躲起来不看他,拉起自己的领子衣袖低头嗅闻起来。 这身衣裳她是第一次穿,八珍还未来得及给它过薰笼,因而这衣服上并没有她平日里惯用的甜腻花香。 倒是歪打正着了。 料想着相里怀瑾也该张望完,姜莞小心翼翼探了一小点脑袋出去,只见相里怀瑾一动未动,在原地站得笔直,背影竟让她看出几分孤零零的委屈。 姜莞并没直接出去,面上没有任何神情,完全看不出平常是怎样的骄纵傲慢。她整个人的气质完完全全沉了下来,便显得容貌带来的攻击性愈加强烈。 她所在的这条巷子极窄,略胖些的男人在其中就会觉得逼仄,几乎无人会走这条路。 姜莞也是一躲进来才发现这里的妙处,因而更加放心大胆地在这里观察起相里怀瑾来。 她就在这看了将近半个时辰,眸色沉沉,让人看不出是什么想法。 零零九也因此不敢插话,只看着她的一举一动。 太阳向西移了几许,姜莞终于重新将帷帽戴好,转身出了巷子。 街上已经开始有人出摊,大多是些买现成小物件儿的,零零碎碎,其中最多的是些手工制作的东西。 姜莞并未直接去找相里怀瑾,而是随意去向一个正在向外摆东西的老妪那里。 卖东西的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妪,摊上还正襟危坐着个穿着干净衣裳团着双丫髻的小女孩儿。 老妪正将木箱里的一样样东西拿出,摆在箱子盖上,这个四四方方的盖子便是她的摊位。 “这玩意儿是什么?“姜莞一点也不客气,指着盖子角上藤编的尾指大小的长东西问。 老妪闻言颤巍巍地抬起头,看到姜莞的打扮,整个人吓得抖了起来,恭恭敬敬地答:“回贵人的话,这,这不过是藤做的哨子,哄小孩玩的东西,不是什么罕物。” 姜莞眼睛一亮:“吹得响么?” “能,自然能。”老妪不敢抬头,老老实实回答。 “卖么?”少女霸道极了,也不像是在和人商量。 “卖,卖!”老妪也顾不上见了贵人害怕,忙不迭回答。 姜莞将藤哨拿起,从手上捋下来枚素金的细戒丢在老妪的木盖上道:“你这一盒东西我都要了,这是买你这些东西的,够么?” 老妪几乎被那明晃晃的金子素戒闪花了眼,吓得捡起戒指要双手还给姜莞:“这太多了!这一箱玩意儿便是再多出百箱来也不及女郎这一枚戒指贵重啊!女郎,您还是将戒指拿回去吧。哨子就送给女郎了,还请您将戒指快收回吧。” 姜莞毫不客气:“你这老婆子好啰嗦,我身上才没什么碎银。你替我将这盒东西送回安平客栈,这戒指就是你的。” 老妪嘴唇都在颤抖:“女郎……” “记住,是安平客栈,你认得路么?” “认得的。“便是不认得也要认得。 姜莞转身离开,留下不知所措的祖孙二人,向相里怀瑾走去。 她刚走到他身后几步外,他便似有所觉地转过头来。 那双眼带着化不开的委屈看向姜莞,但她的心是铁打的,非但没有任何将人扔下的负罪感,还很理直气壮:“我去给你买礼物了,你开心么?” 零零九:“你看他像开心的样子吗?” 第29章 三合一 相里怀瑾沉默地看着她,那表情显然不是高兴。 姜莞默默在心中“啧”了一声,对相里怀瑾敢有脾气这件事感到不满。看他不高兴,她顿时冷下脸来恶声恶气:“我好心去给你买礼物你还生气,好没道理,以为谁都要顺着你来么?” 零零九惊诧:“你怎么好意思跟别人说这话的?” 她实在很擅长恶人先告状,直接将手和手里的哨子一同收回,背过身去不理他。她倒并没有多生气,只是懒得求和,且并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于是将过错推到别人身上。 半晌,相里怀瑾叫她:“莞莞。”这声莞莞是纯粹称呼她。 姜莞当没听见,不理人。 相里怀瑾便走到她面前叫她:“莞莞。”这一声莞莞大概是认错。 姜莞隔着帷帽懒散抬眼瞧他:“不许叫我莞莞,叫我郡主。”她早就想纠正他了。 相里怀瑾对称呼上异常执着,压根提也不提郡主二字,坚决地道:“莞莞。” “烦死了。”姜莞不悦,又感觉到手里握着的哨子,眼睫微眨,想到了什么。 她将哨子送到唇边轻轻吹了下,隔着帷帽传出一声清脆而短暂的哨声。她挑眉:“竟然能吹响,也不是很差劲嘛。” 相里怀瑾便静静地看她玩哨子。 姜莞鲜少有玩这些小玩意儿的时候,一时间感觉新奇,多吹了两口。很快她又为自己在相里怀瑾门前如此幼稚而感到恼怒,于是立即补充:“听到哨声了吗?” “莞莞。”相里怀瑾答。 姜莞纠正:“是就点头,不是就摇头,不许用‘莞莞’来答。”她说点头时跟着点头,说摇头时同样摇头。 相里怀瑾沉默一会儿,点点头,是听到了。 姜莞也不管他能不能听懂,继续道:“我买了你,是你的主人,你要听我的话。” 相里怀瑾点头。 姜莞很满意他识趣听话,语气温柔许多,嗓音甜蜜:“你要听我的话,要时时刻刻将我放在第一位。” 零零九目睹她蹬鼻子上脸,目瞪口呆。 相里怀瑾接着点头。 姜莞愈发满意,将哨子放在掌心给他看:“日后我若是遇到什么困难,我就会吹这个哨子。无论你在哪,你可要过来保护我哦。” 零零九私以为她语气做作至极,偏偏相里怀瑾很听她话,仿佛极吃她这一套。 相里怀瑾继续点头。 姜莞心满意足,将哨子贴身放好,难得对相里怀瑾笑笑:“回去吧。”虽然有帷帽遮挡,相里怀瑾并不能看见她笑。 相里怀瑾亦步亦趋地跟着她。她去哪,他便去哪。 在安平耽误许多时候,眼见着雨过天晴,宦者又到薛管事面前卖惨,明里暗里提醒薛管事该赶路了。 索性一切早安排好,姜莞的意思也是迅速启程,倒是不谋而合了。 雨这一停暂时未再下过,百姓们大喜之后便是失而复得的后怕,一家人聚在一处抱头痛哭,为得来不易的生活。 街上到处是哭声与笑声,听着叫人不忍。 在雨停的第三日,车队启程。 百姓忙于灾后重建,再加上姜莞并不希望人送,一行人走得静悄悄,趁着还未完全升起的红日。 沈羞语垂头丧气,没精打采,眼睛红肿,看样子昨夜不仅睡得不好,还偷偷哭过。 姜莞靠坐在一旁,兴致勃勃地看着沈羞语默默难受,将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 零零九面对眼前场景已经见怪不怪,哪天姜莞不看别人的笑话它反而会感到奇怪。 姜莞瞧了一会儿乐子又开始不爽,见不得人一直伤春悲秋。 实际上沈羞语会难过也是件很正常的事情。她年纪不大,初次离家甚远,好不容易有个暂时落脚的地方,自然会有所牵绊,更何况是一起共患难了的。再加上她忧心那些女人们将来的生活,哭一哭很寻常。 “你别丧着一张脸了。”姜莞打了个哈欠,声音悠长,“安平的百姓已经够幸运了。” 沈羞语抬起头默默看她,没有说话。 姜莞不由觉得某些时候沈羞语与相里怀瑾还是有些相似之处的,譬如都爱不言不语地瞧着她。前者是因为时常因事感怀,内心悲伤无法排遣,后者则是单纯嘴笨,不会说话。 “安平的损失和这场雨相比实在是……微不足道。”姜莞有些困了,说起话来需要在脑海中精准措辞。 “很多人都没有家了。”沈羞语此时此刻看不惯她将人命轻飘飘搁置的态度,试图告诉她事情的严重性。 “没有家?”姜莞眨眨眼,“可他们还有命不是么?有命在就已经是万幸。” 她稍微坐正了些,眼中满是讥诮:“你以为安平以外的其它城池会更好吗?只会更差劲。没有安平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也没有当地官员成熟的判断,只靠自身活命,你以为能活下来几人?侥幸活下来的在饥寒交迫之下,又有几个会遵循人伦道德?” 沈羞语遍体冰冷,只觉得牙齿也在发寒。郡主描述的场景让她连想象的勇气都没有,那是什么样的人间炼狱?怎么可能是祁国呢? 姜莞端庄地微笑:“你很快会看到真实的祁国究竟是什么样子。” 也会知道自己究竟有多天真。 沈羞语的那些烦恼在姜莞看来实在笨得可爱,但如果要靠自己活下去,还是尽快抛掉那些愚蠢的天真为好。 零零九难得见她打击沈羞语而没说什么,姜莞之所以可以随口说出祁国未来的荒诞景象,正是因为她亲身经历过地狱一般的祁国未来。 姜莞掩唇又打了个哈欠,眼睛湿润:“我要歇息了,你若想哭,要么去车下哭,要么千万别让我听到,知道么?” 沈羞语下意识点头,哪里还想着安平的事,已经被姜莞的描述之语吓掉了三魂七魄,全然不知该怎么应对将要发生之事。 姜莞合衣躺下,八珍为她除去金线勾勒的绣履。 她微微偏头对沈羞语道:“再走一会儿出了安平地界,你可以悄悄将帘子打起来看看外面的世界。” 沈羞语抓着裙子的手紧了紧,她不敢看。 姜莞想了想拧眉:“还是算了,外面的味道可不好闻,别熏着我了。” 她发表完意见后将眼一闭,向车内所有人宣布:“好了,我要就寝了。” 车中顿时陷入一片死寂,只听得到车轴吱嘎声与马儿跑动的清脆蹄声。 沈羞语心慌慌,想些不知所云的事。在马车的颠簸之中,她渐渐感受到一股平静的心安,这是环境的安全以及一成不变所为她带来的。 一旦马车停下,则代表这安稳的时刻将被打破。 她希望这辆马车能一直这么平稳地走下去。 如她所愿,太阳一寸寸升起,马车依然没有要停下的意思,看来今天的行程十分顺利。 沈羞语又想着或许刚才那些话是郡主怕她哀思过重故意吓唬她的,安平城能做到平安,其它城池如何不行? 这么想着,沈羞语觉得轻松许多,愈觉得姜莞是逗她玩才将事情说得严重。 按姜莞的恶劣秉性来想,这实在是很符合她的脾气。 沈羞语松快地想东想西,也没了睡意。她心口滞闷,呼吸不畅,便想着打起些车帘透透气。 她偷眼瞧了下姜莞,见她乖巧甜美,显然熟睡,胆子更大了点,探手捏住车帘一角,一寸寸缓缓将手抬起,生怕惊扰了睡着点姜莞。 这一掀可了不得。 腐臭味顺着缝隙流了进来。 沈羞语当即面色大变,立刻将手上的帘子放下,可惜晚了,味道已经进来。 她惊恐地看向姜莞,就见她一双眼缓缓张开,冷冷看向她。 “郡主,我知错了。”沈羞语亡羊补牢,怎么也没想到悄悄露一小道缝隙也能这么难闻,又觉得自己对不起姜莞,扰人清梦,心中后悔极了。 姜莞闻见这股让人作呕的味道已然知道怎么回事。按照她原本的脾气,她该大动肝火。然而她眼珠一转,面带微笑:“沈女郎,你知道外面气味为何如此难闻么?” 沈羞语脸臊红,轻轻摇头。 姜莞目光灵动,像是自由自在的鱼:“你打开看一下就知道啦,你看一看嘛。” 零零九就知道姜莞不会善罢甘休,她记仇极了,哪怕是沈羞语将她弄醒这样的小事也必然会受到她的报复。 沈羞语听她娇嗲开口,心跟着一颤,抬手将帘子打开向外一望。 车上剩下两个丫鬟立刻作呕状,胃中翻江倒海。 姜莞则早有准备,用手帕将口鼻掩得结结实实,睁大眼满含乐趣地看向沈羞语,等着她接下来的反应。 沈羞语没让她失望,尖叫一声,掀帘子的手重重落下,整个人双手环抱住自己,筛糠似的发起抖来。 姜莞津津有味地看着,那点起床气终于发泄出来,心头舒服多了。 沈羞语发誓外面是她这辈子见过的最可怖的画面。 尸殍遍地,有的挂在树上,皆是泡得发紫肿胀后再经过暴晒后的不堪入目之样。举目望去,四下飘零,竟无一个活的。 人怎么会像被吹了气一样呢? 沈羞语死死咬住嘴唇,胃中酸涩疯狂上涌,几乎要攻破她的牙关,催她赶紧吐出来。 姜莞看她的脸色像染缸一样变幻莫测甚是有趣,很快她发现沈羞语的肩膀一直耸动,像是在憋着什么。 她不再笑了,面色一变,叫停马车,又转头对着沈羞语恶狠狠道:“你如果敢吐在我的马车上,你怎么吐出来的就给我怎么吃回去!” 沈羞语但觉胸口一阵翻涌,就要“哇”的一声吐出来。奈何姜莞的提醒先到一步,马车猛然停下后,她跌跌撞撞地出了马车,来不及好好下车,就吐了个痛快。 她手脚冰凉,浑身发冷,像被浸在冰水之中,麻木地任由涕泗横流。 眼泪混合着胃液一起涌出,她狼狈极了。 丫鬟忙为她拍背,也只能起安慰作用。 薛管事打马过来询问:“沈女郎,可需要郎中?” 沈羞语一边吐着一边摆手表示不用,将胃里东西吐了个精光。 薛管事递了水囊过去,补充道:“干净的。” 丫鬟接过,将水囊打开喂沈羞语漱口并喝了些清水。 沈羞语虚虚靠在丫鬟身上,可怜极了。她惺忪抬眼,四面八方树上地上的尸体尽收眼底,人的动物的,引得胃又是一阵绞痛。 外界的空气没有一处是好闻的,熏得人直作呕,她又想吐了。 最可怕的还是周围人的习以为常,他们似乎并不觉得尸横遍野有什么不对。 薛管事一看她四下张望的模样,心中有数她究竟因何不适,于是劝道:“外界危险,女郎不若回车中好生歇息。” 沈羞语勉强点头,浑身瘫软,还是护卫过来帮忙扶她上了马车。 薛管事看着她柔弱萧条的背影不免叹了口气。 马车车帘落下,沈羞语感觉像是到了另一个世界。车内还是往昔平淡生活,车外则是人间炼狱。 姜莞快乐地眨着眼看着沈羞语狼狈不堪的样子,捂着鼻子手下的唇角翘了又翘,嗡声嗡气:“怎么样?我没骗你吧?” 零零九看着她恶劣的神色无话可说,再次为自己当时选中姜莞作为宿主而痛心疾首。 沈羞语被扶着坐下,嘴唇依然在细微颤抖,没答姜莞的话。 姜莞并不觉得被冷落,还要亲昵地依偎过去。只是她一放下手就闻到沈羞语身上尚存的呕吐物味儿,还是绷着脸坐了回来。 “你好难闻,我要吐了。”她蹙眉时也是好看的,让人想捧上一切为她排忧解难。 沈羞语却没有答她的话,只缩着坐在原处,双目空洞。 姜莞这才仔细看她,心头一动:“喂。” 沈羞语依旧没有回应。 她这才蓦然一笑:“果真是被吓着了。” 沈羞语的丫鬟也察觉出不寻常来,咬了咬唇向姜莞跪下道:“郡主,求郡主救救我家女郎!” 姜莞没有任何担忧,也没有任何吓到沈羞语的自觉,反而兴致勃勃的:“你家女郎没什么问题,只是被吓着了,胆子真小。” 她叫沈羞语:“你现在知道我没骗你了吧,安平的百姓是不是很幸运的?那些不幸的,现在就曝尸在外,你也看到啦。” 沈羞语听见她这话又是一颤,有泪水从她眼尾流下。她怎么也不曾想到外面的世界竟是如此,这完全打破了她过去以往的认知,人的生命原来如此脆弱。 她是真的被刺激到了。 姜莞见她哭了,倒也没再多说,只是沉下脸来,不知在想些什么。 原本姜莞只是气沈羞语将她臭醒,又想让她看看祁国真实的一面才哄她去看马车外惨烈的现实。 然而她没想到的是沈羞语的承受能力实在太弱,竟然真被吓着了。 “郡主。”薛管事长吁短叹。 姜莞双手抱胸,满脸不爽:“你是要怪我吗?” “不。”薛管事立刻道:“郡主怎么会有错。” 姜莞看着护卫将沈羞语从车上抬下,转了眼睛:“真胆小。叫郎中来给她看病,让她快点好起来。我可不想天天跟一个病秧子待在一起。”话里话外满是嫌弃。 薛管事答应下来:“是。” “还有,不能换个地方住么?”姜莞纤细的手指一指不远处连成排的破落村庄,“管事,你真的忍心让我住在这种地方吗?” 她说这话时宦者在一旁竖起耳朵悄悄偷听,显然也对今日的落脚点不满。到底是宫里出来的人,吃不了苦。 “沈女郎好之前不宜被颠簸。前几日水患,如今路上许多村落都消失不见。而安平城之所以繁荣有重要一点便是它是这附近唯一的城池,这里距下一座城还有很远距离,所以咱们现在只能在此处歇息。”薛管事解释。 姜莞见大局已定,幽幽叹气,其哀怨感染了身边之人,叫所有人跟着叹气。 薛管事引着姜莞向内走,一边为她介绍村落,相里怀瑾不知道什么时候凑了过来,走在姜莞的另一侧。 “这座村子叫崇神村。”薛管事介绍,“村子规模不大,不到百人,发展水平也不高,村中百姓多羸弱枯瘦,没有田地,以去西边树林打猎为生。” 姜莞只道:“崇神村?好古怪的名字。”说着便看到在村外等候已久的矮个子老人。 老人头发稀少,须发皆白,拄着树枝削成的拐杖,穿得破旧。他满面疲惫,又瘦又小,看上去劳心劳力,见着姜莞挤出来一个笑:“贵人。” 姜莞“嗯”了一声算是答应,其余由薛管事去交涉。她已经很有素质地没有当面嫌弃这座村子有多破。 她觉得薛管事大约给了那村长不少银子,那村长一直努力咬文嚼字来拉高自己的文学素质,让自己显得更加体面,可惜是个晃荡的半瓶水,让她听了只想笑,难为薛管事还能好声好气地应答。 少女戴着帷帽,一双眼隔着纱幔打量四周。尽管纱幔已经将村子中的各处景象柔和许多,她看得依旧一阵胃疼,深以为住在这里会少活十年。 村子中是没有真正的路的,所有路都是靠人走得多,硬生生用双脚踩出来的。而因为前些日子水患的缘故,这里的路模糊许多,一看就是新踩出来不久。 崇神村的每一间屋子也都格外萧条破败,依稀有几家是断壁残垣。 村民们在各自家门外局促地看着姜莞一行人进村,脸上写满了对一切的不明了,但又带着对力量的本能恐惧。只有孩童们眼里是对外来者的大大好奇,非但没有惧怕,还隐隐约约带着兴奋。 村长为薛管事介绍家家户户的情况,好让薛管事安排住处。 姜莞对村子里的家长里短并不感兴趣,依旧在为晚上住宿发愁,连捉弄相里怀瑾的心思都淡了。 崇神村并不大,一行人必须分开来住。即便是分开,也几乎是将原本各家各户都给住满了。 姜莞自然是住在条件最好的村长家中,村长甚至为了让姜莞住得舒服些把自己的房间让了出来。 但姜莞对占一个老头子便宜实在没多大兴趣,还是住进客房。 说是客房实在是抬举了,其规格行制莫说与安平客栈相比,便是比一开始的渔阳也相去甚远。 房间逼仄,阴暗潮湿,只有一扇被水泡发的木窗横着,但木头被泡得肿胀变形,这时候并不能打开窗户,因而房内更加昏暗。 姜莞只觉得骨头都要被这里的湿气泡沤了,又潮又冷。 房中只有一张不甚宽大的床,只容得下一人睡。床头东侧三步路是张高低不平的木桌,其高低不平的根源在于桌子有条腿瘸了。桌上斜放着一座烛台,烛台上的蜡烛还是新的,一看就是刚取来充门面用的。烛台右侧是只生锈的茶壶,壶上锈迹斑斑,很容易让人对其中饮品产生怀疑。 哪怕是清水在这壶中,只看外形也没人敢喝壶里的水。 八珍很快接受现实,洒扫庭除起来。 姜莞也实在没什么好摆弄的,又嫌弃这里脏,连坐也不愿意坐,只好去窗户那里研究那扇被泡发了的窗户。 她正长吁短叹伤春悲秋,感慨自己命途多舛,竟然沦落到住这种房子的境地,就被薛管事给打断了。 “郡主,小瑾不肯住在别处。一将他送到别人那里,他便十分焦躁不安,是以我又把他带到您这里来了。”薛管事身边站着的就是扁着嘴看上去可怜巴巴的相里怀瑾。 姜莞顿时大声:“不肯?我都要被迫住在这个鬼地方,哪有他不肯的份儿,给我带走!别让我看见他。” 薛管事爱莫能助地看相里怀瑾一眼。 相里怀瑾可怜兮兮地看着姜莞。 薛管事不免为他求情道:“郡主的安危最为重要,他警醒,就让他守在门外保护郡主,也省得其他护卫轮换了,郡主看如何?” 姜莞似笑非笑地睨他一眼:“管事如此安排,那就依您所言。”她如今对折磨相里怀瑾并不是很有兴趣,但相里怀瑾守着的确能为她的护卫减负,她便由人去了。 薛管事带着相里怀瑾出去,指着姜莞的房门对他道:“小瑾,你这几日便守在这门外,务必要保护好郡主的安危。” 相里怀瑾眨眨眼,慢吞吞道:“我,保护,莞莞。”这是他说出的第一句完整的句子。 薛管事笑着拍拍他肩:“好孩子。” 相里怀瑾抿嘴看他,并未多话。 薛管事便离开布置起其余人的起居,整座崇神村一下子热闹起来。 薛管事与沈羞语住得离姜莞最近,在村长一左一右两家。 八珍将房间收拾完,整间屋子也没有任何可取之处,唯一好一点的是姜莞有个坐下的地方。 刚才没收拾好的时候她连坐也不愿意坐下,嫌弃。 姜莞一拢衣裙坐在铺了柔软被褥的榻上,长长地叹了口气。 自打她到了这个村子就已经叹了无数口气,这样下去她一定会老得很快的。 她正忧郁,外面传来小女孩的尖叫。她提着裙子出去看热闹,就见相里怀瑾居高临下冷漠地看着坐在地上的小女孩。 小女孩穿了一身破布头缝成的衣裳,眼里包着一包泪,在看到姜莞以后放声大哭。 魔音贯耳,姜莞骂了一句脏话。 相里怀瑾对小女孩嗷嗷大哭并没有什么反应,反倒听到脚步声后开心回头对姜莞微微一笑:“莞莞。” 姜莞面无表情地看看他,又看看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地小女孩问:“怎么回事?” 相里怀瑾张张口,还没学会怎么表达一长串话,最终安静地望着姜莞。 姜莞被小女孩哭得头疼,凶巴巴:“闭嘴,不许哭!” 小女孩被她凶得倒抽一口凉气,倒是将泪憋了回去,噎得打起一个又一个嗝。不过六七岁的模样,细瘦伶仃。 姜莞倒是因此看笑了,拧着裙子慢吞吞到小女孩面前,同样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小孩儿,你来干嘛的呀?” 零零九从二人同样居高临下的样子看出几分相似,顿时有些恍惚。 小女孩更觉得面前这个模样绝顶好看的少女不是好人,闭着嘴什么都不愿意说。 姜莞笑嘻嘻的:“你自己送上门来,问你你又不说,是什么意思?我要把你送到官府去,叫他们好好审审你!”她没有半分吓到小孩的自觉,还很是洋洋得意。 小女孩果真被她吓到,也不再打嗝,急忙跪下朝她磕头:“我,我错了。我只是听说村子里来了贵人,就想过来偷偷看看是什么样的贵人,结果被他发现,他一下子不知道怎么,我就坐在地上,然后就被你们发现了。” 原来是个凑热闹的小孩。 姜莞嫌弃吧啦地摆摆手:“别磕了别磕了,把灰都磕起来了。” 小女孩这才停下,额头红红,眼也红红地看着姜莞:“求您,别将我送去官府。” 姜莞看着她扑哧一笑:“丑死了。” 小女孩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看起来又想哭了。不管年纪多大,谁也不想被人说丑。 “快点儿起来,等会儿把你衣服跪破了还要赖上我,我可没有破衣服来赔给你。”姜莞轻哼。 小女孩只觉得她变脸变得甚快,刚刚又被她吓了一遭,这时候很听话地起来了。 姜莞闲得无聊,正好有人来给她打发时间解闷儿,她把小女孩当取乐的玩意儿:“你随我进来,我问你答,你乖乖回答,我就放你一马。” 小女孩怯怯地看着她,点了点头。 姜莞这才领着小女孩回房,袖子却被相里怀瑾牵住一角。 “莞莞。”相里怀瑾拉住她的袖角,静静看她。 姜莞不明白他叫住她的诉求是什么,但被他拉住衣服心里不爽,便想尽快摆脱他。她嫣然一笑,反客为主:“做得很好,你要保护好我啊。” 相里怀瑾脸上浮现出一个小小的笑弧,乖巧点头,心满意足地得到了表扬。 姜莞顺势将衣角抽出,带着小女孩进了房间,留相里怀瑾继续在外守着。 小女孩一进房间嘴就没合上过,喃喃自语:“这还是我们村子吗?” 姜莞在榻上坐下,一指榻旁的圆凳:“坐。” 小女孩拘谨地站在凳子旁,低头看着自己的衣裳,不好意思坐下。她这才意识到眼前这个坏女人真的是外来的贵人,好有钱啊。 还有,原来他们村子的房间也可以这么漂亮。 “你坐呀。”姜莞看着小女孩呆头呆脑地站在那里又是咯咯地笑,“我都允许你坐下了,你怎么这么笨,村里的小孩都和你一样笨么?” 小女孩一下子涨红了脸,气鼓鼓地看向姜莞,愤愤坐下:“我才不笨!你怎么这样!” “我怎么样?” “你长得这么好看,一点也不善良!” 姜莞也不动怒,依旧笑着,难得好脾气:“谢谢你夸我好看。” 小女孩倒被姜莞嬉皮笑脸的态度给气得目瞪口呆,她哪里是在夸她? “你叫什么名字?”姜莞逗小孩逗得很来劲。 “我叫二丫。”二丫闷声答。 “二丫?”姜莞憋着笑问,“你是不是还有个姐姐叫大丫?” 二丫圆睁着眼,脸上写满了“你怎么知道”。 姜莞本就是随口猜测,没想到真有大丫,当即又是一阵笑。 “大丫怎么没和你一起来?你们姐妹关系不好么?”姜莞随意八卦,坏心眼儿地挑拨姐妹关系。 二丫的神情一下黯然下来,并没有回答姜莞的话。 姜莞眼睫微垂,没再追问,转头看了一眼八珍。 八珍会意,拿了茶点到二丫面前的桌上摆好。 二丫本在伤心,闻到食物的香味不由得咽了咽口水,却没伸手去碰。 姜莞纳罕:“你这么穷,还懂些礼数啊。” 二丫快被她气死了,扁起嘴又要哭:“姐姐说过,穷也要穷得有骨气,不受那什么来之食。” 姜莞帮她补充:“嗟来之食。大丫读过书?” 二丫听她一口一个“大丫”只觉得怪怪的,又说不上来哪里奇怪,只好回答:“姐姐进过城的!”话里话外带着自豪。 姜莞一笑:“你让我开心,我请你吃点心,吃吧。” 二丫犹豫,看着桌子上精美绝伦的点心,既不忍心破坏,又觉得自己不配用这些东西。她长这么大,第一次见到比真花还要漂亮的食物,连碰一下都好像是对食物的亵渎。 “磨磨蹭蹭的!小家子气!”姜莞眼珠一转,轻哼。 二丫最不愿在她面前露怯,被激得一下子伸手去拿糕点,却在碰到糕点后神色顿时柔和下来。 她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块梅花式样的糕,像是托着天下最珍贵的宝贝。她将之举至齐眼细细端详,轻轻嗅闻,吞咽口水,就是不愿咬上一口。 “看能看饱呀?”姜莞觉得二丫好玩极了。 二丫:“我从没见过这么好的食物……” 她恳求地看向姜莞:“贵人,我还不饿,我可以把糕点带走吗?” 姜莞眨眼:“你要拿给谁吃?” 二丫抿了抿嘴:“我想给我娘吃。她刚生产完身子很弱,需要补身体。可是我家里,不止我家里,整个村子都很穷,再加上前些时候发水,我娘她根本没东西可吃……” 姜莞露出同情的神色,假模假样地擦擦并不存在的眼泪,冷酷无情道:“不行。” 零零九在她脑海中跳脚:“二丫家这么可怜,你又不缺这两块糕点,为什么不让她带走?” 二丫愕然,同样没想到姜莞会拒绝。 姜莞语笑嫣然:“你将糕点拿走,全村子都会知道到我这儿可以得到吃的。你们村子这么穷,会有一堆穷鬼过来求我施舍的。我最讨厌麻烦,所以不许你拿走。至于你,你爱吃不吃。” 二丫看她眉飞色舞神采飞扬,才明白过来这糕点的确不是她善心大发。 因为她确实没什么善心。 明白自己确实带不走糕点,二丫心一横,也再没有什么欣赏的念头,抓起糕点就往嘴里塞,吃了个风卷残云。 姜莞看她这副吃相,就知道自己猜的是对的。 什么不饿,只不过是想把食物给母亲的借口罢了。 “你这还不饿呀?”姜莞确实没什么好心眼儿,专戳人痛处。 二丫被呛得剧烈咳嗽起来。 八珍赶紧将茶推过去,生怕人呛死在这里。 二丫连灌好几口茶,咳嗽才渐渐止了下来。她被呛出了眼泪,控诉地望着姜莞。 姜莞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只觉得看人狼狈太有趣了。她笑着问:“你今年多大?” 二丫被她连续几番逗弄,咬牙切齿:“我将要十岁了。” 姜莞这下是真的吃惊:“这么大了,我看你不过六七岁大呢。”不过方才听二丫说话,她也知道二丫年纪没她想象的那么小。 二丫端着茶杯道:“饿得多吃得少,所以看上去小一些。” 姜莞点头:“怪不得面黄肌瘦的。对了,你现在见也见着贵人了,告诉我你的目的是什么。” 二丫端着杯子的手微颤起来:“就是想碰碰运气,看能不能从贵人这里得到一些食物。” 姜莞拆穿她:“你刚刚分明说了不受嗟来之食,骗子。” 二丫支支吾吾起来,没想到姜莞思维如此清晰,任何谎言都被她一眼看穿。 “不说就不说咯,我对你们这些家长里短的破事也没什么兴趣,吃饱了就走吧,总不会想一直在我这里待着吧。”姜莞顿时露出倦怠的神色,很快对她失去兴趣,开始赶客。 二丫松了口气,看上去既失落又庆幸。她恭恭敬敬地站起来,向姜莞行了个四不像的礼:“打扰您了,贵人。多谢您的糕点,有机会我一定会报答您的。” 姜莞恍惚了一瞬,在前几世中她也听到过这样的话。 她回过神的时候二丫已经离开。 八珍收拾桌子,一面同姜莞说话:“郡主好像对那小女孩很感兴趣。” 姜莞轻嗤:“一个穷丫头罢了。我只是觉得这村子有些意思,崇神村,不知道是哪个崇哪个神。“ 八珍轻笑:“郡主若好奇,让管事去问一问就知道了。” 姜莞托腮:“这里太穷太破了,就算有什么秘密我也不想知道。我只希望沈羞语能快些好起来,赶紧让我赶路离开这个破地方我就谢天谢地了。她好弱哦,看一眼尸体就不行了。早知道她这么不经吓,我就换个法子捉弄她了。现在连累我自己,真是造的什么孽啊。” 零零九听她唉声叹气也很无言,明明是她将人戏弄到这般地步,还要怪人承受能力差劲,都是她最有理。 “我去看看沈羞语去!说不定她一看到我就欢喜极了,病就一下子好起来了。”姜莞从榻上起身,又活蹦乱跳起来,深刻践行着“生命的意义在于折腾”这一点。 零零九泼她冷水:“她看到你只会害怕,病情更糟糕吧。” 姜莞:“闭嘴。” 第30章 这村子不对劲 “沈女郎这是惊厥过度,需要静心休养加药物调理才能消弭其心病。”郎中收拾着药箱对薛管事道,“倒是不知道女郎看见了什么受到如此惊吓?” 薛管事看了一眼坐在一旁优雅喝茶的姜莞,无奈道:“沈女郎看到水患后尸殍遍地。” 郎中咂舌:“那倒是了,寻常人未见过死伤,陡然见此自是适应不来。且尸体被水泡胀后模样着实算不上好看,我再为她开一剂安神药。”说着他又捉笔在纸上添了几个字。 姜莞慢条斯理地将茶盏放下,闲闲抬眼问:“她大概什么时候能好啊?” 郎中见她发问,很有耐心地与她解释:“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郡主,哪怕是受惊致病,也是需要时间才能慢慢好起来的。” 姜莞睁大眼:“我不管,你让她快点好起来!我不要在这么破的地方多待嘛!” 郎中被她聒噪得焦头烂额:“郡主莫闹。” “我不管我不管我不管!”姜莞跺脚。 郎中头大如斗:“郡主,若是病能被你闹走也成。这病只能静养,您要讲道理啊。” 姜莞冷笑:“道理?本郡主就是道理!” 郎中求救地看向薛管事。 薛管事咳嗽两声,到姜莞跟前劝她:“咱们郎中会尽力而为,郡主暂且忍一忍,相信沈女郎很快就能好起来了。” 姜莞撅嘴,一副不大乐意的模样。 郎中趁机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在村中这段日子,咱们一定会竭力让您住得舒服。”薛管事进一步保证。 姜莞烦躁:“不可能的,只要还在穷山僻壤里我就不会舒服的。我得了一种病。” 薛管事顿时正色,紧张极了:“郡主怎么生病了?我叫郎中回来。” 姜莞幽怨,抑扬顿挫:“我得了一种在穷地方就会死的病。” 薛管事松了口气,同时对姜莞颇感无言。哪怕他自姜莞出生起便在她身边做事,他时常被她折腾得无语。 “罢了,我去瞧瞧沈羞语。”姜莞闹了一通心满意足,乐呵呵地去找沈羞语去了,留薛管事一人在院中无言。 他一转眼,看到守在院外的相里怀瑾,向之走过去。 “小瑾。”薛管事笑眯眯地看着他,“在郡主身边可还好么?” 相里怀瑾乖巧点头,拖长腔:“好。” 薛管事稀奇:“我看你也好了许多,能听懂我说话了。” 相里怀瑾不会说复杂的长难句与薛管事对话,便用一双漂亮眼睛静静地望着他。 薛管事笑笑:“我还有事要处理,你护好郡主。” 相里怀瑾重重点头。 沈羞语正卧床静养,见姜莞来,忙撑着要起身。 姜莞看她一把骨头几乎要散架的虚弱模样,一把将她摁住:“你若是能动呢,咱们这就启程,省得害我在这里吃糠咽菜。” 零零九:“你少来!” 沈羞语咳嗽两声:“郡主,我如今还不大能下床。” “那就少些繁文缛节吧。”姜莞一翻白眼,“你再不好,我就把你一个人扔到这村子里,让你和这些穷鬼日日在一起。” 沈羞语:…… “我会努力好起来的。”沈羞语心头本来一直被见了诸多死人的阴云笼罩着,恐惧与悲愤交织,叫她合上眼就是噩梦。然而被姜莞这么一搅合,她好像不是那么怕了。 说起来她会害病也是姜莞所致,但她却并不怨恨姜莞。 若不是姜莞将现实揭给她看,她还依旧是那个为小事而烦恼的沈羞语,尚不知世道到了如此地步。 姜莞得到她的保证脸色好看了些,也就不继续扰她清静,慢吞吞地从她房中出来。 “好无趣啊。”姜莞站在院外举目远望,四下自然到不能再自然的地步,也意味着这里实在落后。 相里怀瑾站在她身侧听她抱怨,弯弯眼角,不置一词。他如今也表达不了什么。 “走吧,回去。”姜莞甩甩广袖,抬脚要走。 相里怀瑾却突然严肃地叫了一声:“莞莞。”而后四肢着地向西奔去。 他如今已经能正常运用双腿走路,但在紧要关头,他还是习惯用双手双脚一起奔跑。如果不是早有试探,姜莞也要被他这种下意识行为所迷惑。 他矫健地跃过篱笆,从其后揪出来个转身欲跑的小男孩。 少年直起身来身姿挺拔,拎小孩如拎小鸡仔一样轻松,不顾小男孩拼命挣扎,坚定地朝姜莞走去。 姜莞一看他捉了个小男孩,就知道这小孩刚刚在偷窥她。 她乐了:“你们村子的小孩怎么都这么怪啊,这么喜欢偷看人呢?”走了二丫又来一个,她并不想用好奇来解释一切。 小男孩不及二丫讨喜,装凶道:“放开我,放开我!再不放开我我要喊了,我要把大人喊过来,让他们把你们这些外来者赶走!” 姜莞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原来你怕你们村子里的大人啊。”人自己越畏惧什么,越会在下意识时用这个去威胁别人。 小男孩听她这么说顿时慌张起来,结结巴巴试图掩饰:“你,你说什么!” 姜莞对小孩的耐心明显比面对大人好上不少:“你为什么偷看我?” “我没有偷看你,我只是路过!”小男孩张牙舞爪,相里怀瑾立刻将他拎得远了,不让他碰到姜莞。 姜莞挑眉,口气突变:“我的小瑾不会错抓,说,你的目的是什么?”她跟相里怀瑾实在没有多熟,这么说不过是为了吓唬小孩。 相里怀瑾却弯起眉眼,看上去心情大好。 小男孩被她厉声质问,吓得几乎要哭出来。他干张着嘴,想放声大哭,又怕把大人引来,一时间很是手足无措。 “再不说我就叫村长来,看看你是哪家小孩。”姜莞盯着小男孩,不放过他任何神情变化。 她的威胁十分有效,小男孩顿时动摇起来,看样子就要说出缘由。 “小虎!”一道苍老的声音自三人身后传来。 小男孩肉眼可见的一颤,黑黢黢的脸刷的一下褪去血色。 姜莞在心中“啧”了一声,傲慢转身。她本就是明艳无比、攻击性极强的长相,在刻意装模作样之下更显得艳丽逼人,叫人不敢直视。 她认了认脸,懒散开口:“村长。”她脑子还算好使,认脸认得极准。 村长快步过来,向姜莞行了个礼,而后看向她身侧相里怀瑾手中的小男孩道:“小虎,你怎的乱跑到贵人这里,你爹娘在找你呢,还不跟我赶紧回去!” 他又向着姜莞赔笑:“贵人,村中小孩野惯了,不小心冲撞了您,还请您恕罪。”姿态低极了。 姜莞抬起下巴,目中无人:“我凭什么恕罪?” 村长一愣。 他大约是没见过这么难说话的贵人,一句“凭什么”把他问住了。 “这小孩儿,小虎是吧?走路不看路的。”姜莞嫌弃地看虎子一眼,张口就来,“刚刚他在村子里乱跑,险些撞到我!还是我的护卫眼疾手快把他拎起来,不然我就要被他撞着了!问他是哪家小孩他也不肯说,我就用大人来威胁他。正好,您来了,也省得我追问。“ 小虎一懵,还没反应过来姜莞在说什么。他明明是偷看这个坏女人的时候被抓了个正着,她现在却说他差点撞了她。 村长听到这话却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面色也好看了些:“小虎是村西王家的孩子,素日里最爱调皮捣蛋,幸亏没有真正冲撞到您。我是村长,代小虎父母向您道歉,还请您海涵。” 姜莞嫌恶的目光在二人身上滑过,转头对相里怀瑾道:“放了他吧。” 相里怀瑾径直松手,小虎被摔在地上。 “罢了,真是晦气。”姜莞话里话外都是嫌弃,“村长可要好好管教村里的孩子,下次再有人冲撞我,我可就没这么好说话了。” 村长没有对她的嫌弃流露出任何负面情绪,点头哈腰地回应她的话:“贵人放心,我一定会让大人严加管教村子里的孩子们。” 姜莞直接离开,相里怀瑾寸步不离。 村长恭敬地目送姜莞离开,待看不到她的背影后才转头看向地上揉着屁/股的小虎。他审视着小虎,冷冷开口:“你是故意冲撞贵人的么?” 小虎一颗心像是被一只大手握住。他年纪不大,但本能在此时引领着他说话做事:“我只是想快点回家,所以用跑的,结果她从这里出来,我险些撞上她,还被她的护卫给抓住。她问我是谁家的孩子,我害怕极了,没敢告诉她,结果她说她要告诉大人,正好您过来了。” 村长听他与姜莞说的一致,又想到自己来时的确听见那少女有“看看你是哪家孩子”之语,于是信了下来。 “你也看到贵人的态度了,她并不将咱们看在眼中,也不会管咱们的死活。所以别说傻话,别做傻事,知道么?”村长语气温和。 “是。”小虎像是被姜莞吓住,并不肯多说话,倒是听话极了。 村长牵着他起来:“走吧,我送你回去。到了重要的时候,孩子们乱跑可不是什么好事。我得告诉你们爹娘,让他们看住你们。哎,这些贵人们来的也不是时候,偏偏赶上这个点来。他们人多势众软硬兼施要留宿,我也没有别的办法,真是不巧。” 小虎听得他的话面上不显,心却一沉。 “千万不要在外人面前说起村子的事,不然神会惩罚你的。”村长冷冷道。 小虎立刻面露恐惧。 村长见此才心满意足地点点头。 姜莞回到房间,八珍也备好饭食。望着一桌子菜,她却没什么动筷子的心思,而是对八珍道:“将管事叫来,我有事要他去办。” 第31章 宁可委屈别人,也不要委…… 薛管事很快赶到,闻有正事,神情严肃:“郡主。” 姜莞正慢条斯理地用饭,将口中食物细嚼慢咽,又饮了清茶,方才开口:“管事,这村子有秘密。” 薛管事微怔:“秘密?” 姜莞粲然一笑:“没错,我很好奇,您帮我查一查嘛。如果我的疑惑不得到答案,我会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着!”她大言不惭,刚刚吃东西明明吃得很来劲。 薛管事无奈,每座村子有自己的秘密实在是一件很正常的事。他们作为外来者应当与村子井水不犯河水,偏偏姜莞发现了端倪,而她又不是一个安安份份的人。 “是。”姜莞的命令永远排在首位,他略有些头疼,不知从何下手。 姜莞托着茶盏笑嘻嘻提醒:“我是从村子里的小孩身上觉得奇怪的,或许您可以从他们身上着手来查。不过那个老村长防我们防得严实,你要接近他们应当不易,多多努力,我相信你。” 她虽然好奇村子里小孩种种行为背后所隐藏的目的,但这些完全不足以促使她自己去寻找缘由,是以重担落在了薛管事身上。 薛管事永远对她有求必应。 零零九不耻下问:“姜莞,为什么那些小孩不对劲?或许他们就是特别好奇贵人是什么样的人呢?” 姜莞慢吞吞地喝茶,在脑海中回答:“那他们就是特别好奇的小孩呗。” 零零九不解:“那他们有什么不对劲的?” 姜莞一翻白眼:“那些小孩哪里有小孩的天真,天真地都选择偷看而不是明着看?” 零零九哑口无言。 姜莞又道:“本来也没有这么肯定,刚才那个村长出现才肯定了的。那个小虎怕大人怕得要命,所谓村长又正好在他要说实话的时候出现,有猫腻。” 她刚刚给小虎留了机会,只要他顺着她的话说,就不至于很难交代,端看他自己聪不聪明。 零零九顺着她的话想,也察觉出不对劲来,不由严肃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姜莞:“你都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 零零九这才发现自己下意识将姜莞当作智囊,认为她该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入夜,村子早早沉睡,万籁俱寂。 姜莞受环境影响,心里一直嫌弃,一晚上都不曾睡好。她睡不好,心里便有火气。有火气,便要找事。 八珍一见她臭着脸起床就知道今日不宜与郡主多说话,于是很轻手轻脚地为她洗漱完毕,没有发出任何多余的声响。 即便是在山村,姜莞的早膳依旧丰盛,食物的香味飘遍整座村庄。 零零九显然没有八珍的眼色,和姜莞说话:“姜莞,我觉得你应该收敛一些。” 姜莞冷冷:“收敛什么?” “你也看到了,这个村子很穷。你吃的这么好,村子里的人难免觉得不公,万一因此伤害你就不好了。”零零九说得头头是道,也是为姜莞的安危着想。 姜莞冷笑:“不怕死就来,穷山恶水出刁民。” 零零九觉得自己这想法实在多余,姜莞不去害人就已经很好了,谁又能害她呢? 零零九的话让姜莞获得了灵感,她眼睛一亮,整个人又散发出快乐的气息。 八珍一看又明白了,郡主是想到捉弄人的主意了。 有了动力,姜莞开心地用了早膳,便向外跑。 相里怀瑾看上去依旧精神奕奕,明明守了一夜的门,见着姜莞就要叫“莞莞”。 姜莞直接打断他:“跟我来。” 她直接借住在村长家中,因而去找村长也就格外容易。 村长年纪大了,并不能像年轻人那样劳作,不知道在房中鼓捣什么,木门紧闭。 姜莞本想偷偷摸摸从窗户看一眼这怪异的村长在鬼鬼祟祟地忙什么,奈何村长家窗户也是一样用木头所制,不从内向外推开根本看不到房内的情形。 她撇撇嘴,丝毫不为自己偷看的行为而感到羞愧,反而转头问相里怀瑾:“你能看见里面的情形么?” 相里怀瑾摇头。 零零九跳脚:“他只是男主不是神仙!” 姜莞叹息,遗憾地晃到正门处,用手绢将手仔仔细细地盖住后才敲门。 这门脏死了,一层皮簌簌往下掉,她如果亲手摸了这门要洗一百遍手才不会觉得恶心。 里面很快传来老迈的脚步声,以及村长的咳嗽。 “谁啊?”村长问道,一面打开门。 待看清眼前站着的明艳少女后他的咳嗽明显加剧,面上闪过明显的不自然:“贵人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姜莞骄矜地站着,目光却越过村长向房内看去。 村长的房中昏昏暗暗,□□依旧像是晚上,还燃起如豆般的灯火。 姜莞看到烛火微微挑眉,漫不经心地应付村长:“我有事相求,突然登门,您莫见怪。”她敷衍人的本事见长,信口胡诌,目光却在燃着烛火的桌子上一落,旋即重新看向村长。 桌上有笔墨,没有纸。 村长恭敬极了:“您有事尽管吩咐就好。” 姜莞眼珠一转:“我在房中闲得无聊,想出去走走解闷儿,你给我找个向导来,带着我在附近走走。”她的礼数只存在于敷衍人的时候,一旦敷衍完毕,她又是颐指气使起来,指使人做这做那。 村长面露难色。 “怎么?你这村子是什么宝地?我还逛不得了?”她立刻暴露真面目,尖酸刻薄无比嚣张。 “自然不是。”村长忙道,“贵人看我做您的向导如何?” 姜莞嗤之以鼻:“你这老胳膊老腿儿的,我走路还要迁就你,不要不要。” 村长被她气得眼角抽搐。 “你去找几个健康伶俐的来。”姜莞吩咐。 “是。“村长的气只能往肚子里咽,他得罪不起姜莞。 他转身将门上落了锁,一回头便看到姜莞漂亮的脸上满是不耐烦,忙弯腰低头去给她找向导了。 姜莞成功用任性骄纵的脾气掩盖了自己的真实目的。 村长的注意力几乎被她恶劣的脾气吸引了去,自然不会注意到她在默默观察他的行为。 至于她突然上门找向导而不是让薛管事代劳也是有她自己的目的的,她要逼迫村长,不让他有任何准备的机会。 且这个时候村中劳力皆出门劳作,这些穷山村比不得安平城,女人在这里亦是劳力,同样要一道出门劳作。 是以这个时候姜莞来要向导,最可能成为她的向导的只有村子里的孩子们。 姜莞步子轻快地追上村长:“您要找谁?我一起去,正好也逛逛村子。” 村长并不想让她跟着,苦大仇深极了:“您是贵客,我怎么能让您跟着我劳累。您不若先回去等一等,我找到向导就过来告诉您。” 姜莞懒得跟他扯,态度坚决:“不要。” 村长只好硬着头皮挨家挨户为她找起向导来。 如姜莞想的那样,家家户户的大人都出门了,留在家中的只有一个个小孩。不少家门上还落了锁,小孩被关在房内,隔着门与村长说话。 姜莞看得有趣,明明是在村子中,一家家却防范得这样严备,也不知道是在防什么。 也有例外,有些家中大门并未落锁,这种多是一家好几个孩子的,一个个见了姜莞又是好奇又是强抑的激动。 一连走过大半村子,都没有村长心目中的合适向导。 村长不免赔笑道:“贵人,您也看见了,村子穷困,人大都在外劳作,这时候找向导实在不好找哩。要么您回去歇息一日,待傍晚人都回来,我挑个合适的人来明日为您指路如何?” 姜莞十分果断:“我不要明天,我就要现在!就现在!你给我找人带我去玩,快一点!” 这时候就体现出她这性格的好处来了,她唯我独尊就是任性,性格如此,旁人也没法拿她如何,还只能顺着她的意思来。 她若是个温柔懂事的,这时候还要想尽办法多费口舌来与村长周旋。 所以人有时候也不要太懂事,太过懂事委屈的多是自己。宁可委屈别人,也不要让自己受一点委屈是姜莞的一大准则。 村长那一点蒙混过关的侥幸被姜莞的理直气壮打了个粉碎,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位贵人脾气如此大,一时之间感到棘手极了。 她又嫌弃他老,村中大人还都在外,她还非要现在就要个向导,这不是难为人吗! 村长举目四望,就见面前墙头上趴着个熟脸。 小虎。 他犹豫一瞬,又听到姜莞连连催促仿佛催命,那一瞬的犹豫也没了,立刻招呼起来:“小虎,过来!”像是见到了救命稻草。 小虎从墙头跳下,磨蹭过来。 “贵人。”村长献宝似的指着小虎,“您看他做向导如何?” 姜莞嫌弃地上下打量小虎一番,干脆利索:“不怎么样,你敷衍我,找个小孩糊弄我呢。” 小虎被她嫌弃,顿时激动无比:“我不要给她做向导,村长!” 村长反倒对二人针尖对麦芒的态度而感到放心。若是他们一拍即合,他反倒不会容许小虎来做向导。 “贵人,小虎虽然年纪小,但是对咱们村子附近都很熟悉,是个合格的向导。”村长想到姜莞的催促就不由打寒颤,铁了心地要让小虎做这向导免得他一直被催,于是连连说起好话。 姜莞一翻白眼:“小鬼一个。” 小虎脸都被气得涨红。 “贵人,我所言句句属实,现在村子里最适合做向导的就是小虎了。您若是不答应,我也没法子在这时候给您找别的向导,只能等到明日了。”村长苦口婆心。 姜莞挑剔地看看小虎,又看着村长,似乎在二人之间做比较。 “罢了,就他吧。”姜莞依旧一脸不满之色,“如果他不能胜任,我可是会发火的。” 村长打包票:“您放心吧。” 小虎这时候又不愿意:“村长,我不要……” 姜莞立刻打断他的话:“你不要也得要!我看你这么不乐意给我做向导,我更要让你做了。” 第32章 河神 小虎在前面走着,姜莞与相里怀瑾并肩跟在他身后。 他低头抠手带路,看上去心事重重,哪怕已经不见村长的踪影,他依旧没说什么别的话。 姜莞逗小孩:“你要撞树上啦。” 小虎一惊,旋即停下脚步,抬头惊恐地看着眼前,只见空无一树才松了口气,而后气急败坏地转身看向姜莞:“你骗我!” 姜莞笑吟吟的:“真蠢,自己都看不清眼前是什么吗?” 她意有所指,然而以小虎的文化程度并没有听出她在说什么。她在心中叹了口气,反省自己或许还是太有文化。 小虎气鼓鼓地看着她,又想到了什么,当即转回身,背对着姜莞继续埋头向前走。 姜莞不依不饶:“你就这么做向导啊,只顾着自己走路,什么也不讲,一点也不合格。快点,给我好好讲一讲你们村的山山水水,不然回去我告诉村长。” 小虎心中有事,被她一搅合只好放下心里的事,专心来带路。 村子破破烂烂,实在没什么好看的,也没有可讲的地方。小虎硬着头皮站在原地,看着一片灰扑扑的房子,说不出个一二三来。 “在这能看到村子里的全部景象。”小虎干巴巴地扔下这么一句,让姜莞他们自行欣赏并没有什么可欣赏的景色。 三人此时站在村外的一道小土坡上,居高临下,得以俯瞰村景。唯有一条长河奔腾不息,像条白练绕过村庄,是唯一的亮色。 姜莞捂住眼睛:“天啊,我的眼睛要瞎掉了,怎么会有这么难看的地方!” 相里怀瑾眼睛弯弯。 小虎被气得头昏脑胀,再顾不上什么贵客不贵客,咬牙切齿:“是你自己要看的!” 姜莞继续捂眼睛:“我不看怎么知道这么难看!我原以为在村子里看你们村就很难看了,没想到出来看更难看,天呐!” 小虎简直想揍她一顿,然而看到她身旁愉悦站着的相里怀瑾,终究忍了下来。他还小,打不过这人。 “快走快走,带我去看些绿树青草,救救我的眼睛。”姜莞催促再三。 小虎愤怒转身,带着他们下了土坡向远处走。他听着身后轻快的脚步声,不免胡思乱想起来。 村长说的是对的,贵人高高在上,根本不会在乎他们这些人的死活。尤其是眼前这一位,应当是贵人中最坏的。 他不该多想。 小虎刚才的愤怒悉数不见,肉眼可见地萎靡下来,含胸驼背地低头走着。 姜莞自然发现他的变化,不过她是不会去琢磨一个小男孩的心思,反而更加恶劣:“你好像一只打架打输了的公鸡。” 小虎顿时不萎靡了,重新回头:“你这人说话怎么这样!” 姜莞压根儿不理会他,反而转头问相里怀瑾:“你见过公鸡吗?说实话我还没有见过公鸡。平常吃肉我吃的都是母鸡肉,听说公鸡肉好难吃的。”要多娇气有多娇气。 相里怀瑾慢吞吞地回答:“没……见过。” 小虎被她气得胡言乱语:“你都没见过公鸡,怎么知道我像公鸡!” 姜莞:“你现在像好斗的公鸡!” 她以气小孩为荣,得意洋洋。 零零九看不下去:“你气小孩子干什么。” 姜莞:“我乐意。” 零零九骤然想起姜莞的恶劣秉性,沉默了。她如果能像沈羞语一样单纯善良,那她就不是炮灰了。 小虎气冲冲地带路,出了村子向北过去土坡,一片荒芜。路上鲜少见绿草绿树,大都被水患连根除去,入眼的只有棕色的泥土。 “你走慢点。”姜莞漫不经心,“还有,这条路有什么可看的啊?光秃秃的,连棵草也没有。” 小虎没见过这么难伺候的人,只好放慢脚步等她。 姜莞问:“你打算带我看什么啊?” 小虎是不想和她说话的,但也没什么办法:“你也看了,我们村子周围就这些东西,没什么可看的,快回去吧。” 姜莞难得附和:“的确。” 小虎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能从她嘴里听见一句肯定的话。 姜莞又道:“你们这破破烂烂,一点意思也没有。我要去河那里,我要玩水!” 小虎想也不想,一口拒绝:“不行!” 姜莞没问缘由,十分霸道:“我就要去!”目光却落在小虎脸上。 “不行!为了你们的安危,说什么也不能去那条河!”小虎双手握拳,对着姜莞与相里怀瑾喊了个面红耳赤。 “不就是一条河,你激动什么?”姜莞盯着小虎,一字一顿。 小虎扭过头去,不与姜莞对视:“反正不能去河那边。” 他顿了顿,怕姜莞一意孤行,又补充道:“你,你虽然嘴巴坏,但我没想过害你,你不要去河边。” 小虎年纪小,大约不知道人有一种心理叫做逆反心理,即越不让人做什么,人就越想做什么。 而这一点在姜莞身上得到了更多的体现。 “我偏要去!一条河而已,难不成还能长出来张嘴把我吃了不成?”姜莞眉眼艳丽逼人,满脸写着不屑。 零零九无言,它就知道姜莞要作死。她永远在作死的第一线上奔腾不停,践行着生命不息,作死不止这一原则。 小虎呆在原地,见怎么也劝她不动,竟然是要生生急哭了。 姜莞便好整以暇地看着小虎,等着瞧他流眼泪,一点儿也没有要哄一哄让人别哭的意思。她看上去甚至很迫不及待要看人掉眼泪,总而言之欠揍极了。 “你……”小虎不知是气是忧,哆嗦着嘴唇说不出完整的话,没见过这么不领情的人。他是好心怕人送死,对方却一根筋地要去。 姜莞还扭头看向一旁的相里怀瑾问:“听他说那条河很危险,你一定会好好保护我的,对不对?” 相里怀瑾郑重点头,态度鲜明。 小虎看她打定主意要去河边,慌得不知所措,只能一直重复着“不要去”之类的话。 姜莞终于慢慢暴露出自己的真实目的,带着微笑慢慢道:“当然,我也可以不去。” 这一句话就像是黑暗中的烛光,立刻吸引了小虎。 小虎顿时接话:“千万不要去!” 姜莞眨眨眼,语气微妙:“可是你要告诉我原因,我为什么不能去那条河?”她的声音飘忽轻灵,很吸引人。 小虎被她的声音所吸引,下意识说道:“因为那条河中有河神!” 姜莞眉头一跳,少有的被离谱到了。 她在脑海中问零零九:“竟然还有河神这种东西么?” 零零九也深感被侮辱。作为书中世界的管理者,说它是书中的神也不为过。它管理全书,怎么就不知道还有什么河神。 “没有河神!怎么会有神神怪怪这种东西!”零零九气愤极了。 姜莞便差不多知道河神是怎么一回事了。崇神村崇神村,崇敬的是什么神,河神。 她恢复成正常说话的语气,大惊小怪:“怪不得都说要开民智要开民智,怎么还有人会信河里有河神的啊!” 她将阴阳怪气发挥到极致,吓得小虎不住四下张望,生怕河神听到她这一番不敬之词立刻上岸来索她命。 “你竟敢对河神不敬!”小虎已经将秘密说出,便也不再继续遮遮掩掩,反而被姜莞的口无遮拦弄得心惊肉跳。 “是啊,我不敬,来杀我呀。”姜莞双手环胸,气势十足,“你看,我如今还好端端地站在这里,不是正好证明了没你说的河神么?” 小虎被她的逻辑说服,可河神是村子百年来流传下来的信仰,植根于人的思想根深蒂固,姜莞的两句话只能让他动摇,但他还是像村子的名字那样,崇神。 “你是村外的人,不信也就罢了。”小虎咬了咬嘴唇,“你千万不要告诉村长你知道了河神的事,不然我会很惨的!” 姜莞来了兴趣:“怎么个惨法?说说。”她一脸好奇,让人毫不怀疑她知道后果后就会去尝试。 小虎哭起来:“我会被……总之我会很惨,求你了,千万不要告诉村长你从我这知道了河神的事。” 姜莞被他哭得心烦,凶巴巴道:“闭嘴,再哭我现在就去村长面前说河神的事!” 小虎被迫不哭。 姜莞撇嘴:“影子都没有的事儿,被你们当宝贝一样传着,真是愚蠢至极!你见过河神么?还是你们村长见过啊?” 小虎摇头:“我没见过,不知道村长见过没有。但村子里每个人都信河神,他们应该是见过的。而且……” “而且什么?”姜莞虽然对这个秘密没多大兴趣了,但不介意将之当个乐子听。 “而且不止我们一个村子信河神。”小虎现在大有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意思,反正河神的事姜莞已经知道,他也不介意说得更多,“这条河上游到下游包括我们村子在内一共四个村子,都信仰河神,是河神给了我们如今的生活。都是那条河才养活起了这么多村民。” 姜莞大惊小怪:“蠢人竟然这么多么?我真是不该住在你们村子里,万一将我和我的护卫也传染笨了可该怎么办?快走开快走开。”她表演欲旺盛,生动形象地演绎出嫌弃二字。 小虎牙痒痒,但也不是很生姜莞的气。他对河神的感情是复杂的,而姜莞是第一个站出来说河神并不存在的人。 “你还有事情瞒着我。”少女顿时收了面上的嫌弃神色,笃定开口。 小虎一愣:“我没有骗你。” 姜莞哂笑:“我没有说你欺骗我,只是河神的事情不止如此,对么?” 第33章 给我做内应 零零九看着姜莞似笑非笑的神情,小虎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它先麻了一下。 她每次意有所指的时候都是这副神色,自信而笃定,大局在握,让旁人看了心慌。 小虎便慌了,眼神躲闪:“我没有瞒你……” “那为什么要偷看我?”姜莞不疾不徐地问,像猫戏老鼠一样并不一击必杀。 “我只是,只是好奇!”小虎嘴硬。 姜莞点点头:“好奇啊。” “没错,就是好奇。” 姜莞眨眨眼,忽然笑了:“你知道么?” 小虎不解:“知道什么?” “你们村子里的孩子,不止你一个偷看过我。”姜莞缓缓勾起唇角,美得惊心动魄,“而且那个孩子也被我抓到了。” 她好整以暇地虚张声势:“所以你说,我为什么一定要去那条河呢?” 零零九疑惑:“二丫什么时候说过那条河的事?” 姜莞:“二丫当然没提过,我骗他的嘛。” “那你为什么一定要去那条河?”零零九也被她绕晕。 “我哪有一定要去那条河,我只是提了一提,没想到他反应这么激烈。”姜莞道,“他那个反应,是个人都知道不对劲吧。” 零零九还是不明白:“那为什么你要去那条河?” “这村子周围除了那条河还有别的地方可以去么?”姜莞反问。 她当然也没有向零零九说实话,她怎么会无缘无故地想去河边呢?她只是想试一试那条河淹不淹的死相里怀瑾。 如果相里怀瑾为了救她而死,系统当然不能惩罚她,不是吗? 姜莞的话听在小虎耳中却是另一番意思。在小虎听来,她早已从另一个孩子口中知道一切。 “你早就知道了……是谁说的?难道不怕河神惩罚么?”小虎双目失神,只觉得一切发展的超乎他的想象。 “为什么不敢全部说出来呢?”姜莞讥诮问道。 小虎亦听出她话中嘲讽之意,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姜莞像是知晓一切,以极其肯定的语气道:“因为你也觉得这么做不对,是不是?” 小虎面色苍白,垂头丧气,只低声说:“不……” 姜莞反问:“那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到底是个孩子,小虎心中防线终于被她攻陷,竹筒倒豆子般将一切和盘托出:“活祭是村子里的习俗,我什么也改变不了。我不知道这么做对不对,可是我不想……我不想再看到村子里有人被选为祭品了。” 姜莞听到“活祭”二字时神情便冷了下来,默不作声地听他说完一切。她明明什么也不知道,却唬得小虎将一切说出。 “所以你想找我,是希望我做什么么?”她语气平静,淡淡发问。 “前些日子水患,村子里都说是惹怒了河神,河神降罪。为了平息河神的愤怒,现在又要在村子中选人去活祭。“小虎牙齿打颤,“这一次轮到我们村子出人去活祭,村子里的所有孩子都可能成为祭品……村子中突然说有贵人来了,我想或许贵人有办法……” “什么是轮到你们村子?”姜莞问。 “神河上游至下游共有四个村子,分别为尊神村、敬神村、崇神村、拜神村,四个村子都有共同的信仰,就是河神。四个村子轮换,每年都有一个村子要出祭品。今年是敬神村出的祭品,现在又要再出祭品,就轮到我们崇神村了。”小虎垂头丧气,无精打采。 “祭品要怎么选?”姜莞又问。 “尊神村有个祭司,都是由她占卜后选出最合适的人选。”小虎有问必答。 姜莞微微挑眉:“尊神村是你们这四个村子里权力最大的?” 小虎点点头:“那个人连这个都告诉你了吗?” “这还用说么?”姜莞满脸鄙视,“以神为信仰的山村,谁有祭司谁就厉害呗。” 小虎被她轻蔑的态度震惊:“你不能这么说祭司,祭司可以与河神沟通。” “你看到啦?”姜莞便问。 “那倒没有……” 姜莞便轻蔑地笑一声,态度不言而喻。 小虎尚未反应过来姜莞已经从他口中套出一切,尚以为有第二个人和他说的一切,还很发愁地道:“你千万不能和村子里的人说你知道这些,这是我们村子里的秘密。不然他们一定会追问是谁告诉你这些的,到时候泄密的人会被直接当做祭品。” 姜莞直直地看着他,目光带着浓郁的同情。 “怎,怎么了?”小虎直觉不妙,却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 “是你告诉我一切的啊。”姜莞轻叹,“如果你们村子的人真要逼问我,我也只能把你给供出来了。” 小虎完全呆住了:“你不是从另一个孩子那里知道的吗?” “是你这么觉得的,我什么时候说过我从别人那里知道一切了?”姜莞过河拆桥,完全没有欺负小孩的自觉。 “你明明说我们村子里不止我一个偷看你,你还抓住了那个人!”小虎据理力争,喊完之后也发现问题出在哪里。 她只说了有第三个人并一副什么都知道的样子,事实上回顾起来所有确切消息都是他自己透露出来的。 零零九看着小虎剧变的脸色不由得同情起他来,被坏女人玩弄在股掌之中。 “哎。”姜莞轻飘飘地叹气,面上却没有任何忧愁,甚至眉开眼笑高高兴兴。 小虎却浑身颤抖,脸唇惨白,似乎已经预见到自己悲惨的未来。 他会被当作祭品献给河神。 “别怕嘛,你又不是一定会被扔河里。”姜莞似乎在开解人,“只要我不说,就没人知道。他们不知道,当然不会拿你当祭品。” 小虎很上道:“求求你,千万不要和村里人提起河的事情。” 姜莞微笑:“我当然不愿意害人,也不想供出来你。这样吧,我对你说的那祭司很感兴趣,你就做我在村子里的内线好了。回去以后村子里有什么动静你都要及时告诉我哦,不然我就将你供出去!” 她软硬兼施,小虎自然抵挡不住。 “……你,你不能害我们村子。”他慌乱极了,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做了个向导,会成为村子里的卧底。 姜莞嗤笑:“你想得美。” 小虎被她的言语伤害,抿唇站在原地。 姜莞可没闲工夫等他想明白,转过身对相里怀瑾道:“我们回去。”她这话并不是说给相里怀瑾听的,而是给小虎增加压力。 果然小虎听见她要回去,咬了咬牙道:“我可以给你通风报信,但是你答应我你不能加害我们村!” 姜莞一笑,竟然没继续挖苦讽刺:“我答应你。” 小虎长出口气,很快又纠结起来:“你想知道这些消息做什么?” “不做什么呀,我就是好奇。”姜莞开始负手向回走,一面漫不经心地回答。 小虎顿时丧气,默默跟着姜莞往回走。他本来还有些小小的念想,在她回答后他便觉得自己愚蠢了。 这个坏女人怎么会帮他们呢? 在一路沉默中三人即将回到村子里。 姜莞随意道:“你家中也有借住在那里的护卫吧?” 小虎点头。 “村子里有什么动静你尽管告诉我的护卫,他们会转达给我的。”姜莞交代。 小虎继续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他万分后悔自己做了姜莞的向导,如今成了村子里的“叛徒”。 他泄露了河神的秘密,不知道河神会不会真的来报复他。 姜莞和小虎在村子口分开,表现得疏离极了。 隐藏在房子后的村长看到这一幕放下心来,料想小虎不可能将河神之事说出,但还是有所顾忌,便趁机过去。 “小虎。” 小虎心中有事,走路不看,当即被吓了一跳。待看清来人是村长后,他更紧张了:“村长。” “你怎么了?看上去魂不守舍的。”村长自然看出他不大对劲,小孩的情绪都写在脸上,何况小虎这个经历过大起大落的,只差把“我有心事”四个字烙在脑门上了。 小虎努力让自己显得自然,殊不知越努力越刻意,他看上去更像是在刻意隐瞒什么了。 “你和贵人出去都做什么了?”村长语气加重,逼视着小虎。 小虎头也不敢抬,急出满头大汗,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村长迫人的目光就压在他头顶,今日他不给出个答案看来是走不脱了。如果给的答案让村长不满意,想来依旧走不脱。 千钧一发之际,小虎脑海中灵光一闪,脱口而出:“我带着贵人在咱们村外的土坡上走了走。” “仅此而已?”村长明显不信,“那你怎么看着闷闷不乐。” “因为那位贵人嘴巴实在太坏了。”小虎闷声,实话实说。因为说的也是实话,他显得十分诚实,叫人不由自主相信他的话。 这是他刚从姜莞那里学来的,用一个事实来掩盖真正的答案,不过用的还不太熟练,但应付村长够了。 村长一听他的回答,顿时想到姜莞在他面前屡屡口出恶言,不免打了个寒颤,完全信了。 想也知道那位贵人能说什么话出来。 村长叹气,宽慰小虎两句:“贵人脾气大,说话不好听也是正常,咱们平民百姓忍一忍就算了。她总归不会在咱们这里住很久。” 小虎默默点头,看上去兴致不太高。 村长以为他还沉浸在姜莞的打击之中,同情地拍拍他肩膀:“回去歇息歇息,晚上尊神村的人要来。” 小虎愣住:“来,来做什么?” 村长:“还能做什么?前些日子河神动怒,尊神村的祭司说了,要尽快选出祭品去平息河神的愤怒。” 第34章 横抱 “姜莞,你打算怎么做?” 零零九按耐不住,终于开口询问。 自打姜莞从村外回来,她便没有任何反应,平淡地坐在房中摆弄她的首饰打发时间,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她指尖捻着颗浑圆的珍珠摩挲,白玉似的手比上好的珍珠还要娇嫩,当真称得上一句“肤若凝脂”。 “什么怎么做?”她不明白零零九在问什么。 “这个村子要用活人祭祀……”零零九一和姜莞说话气弱。 “所以呢?”珍珠从姜莞指缝中流畅地滚下,落在她手背上。 “他们要用活人祭祀!”零零九强调“活人”二字来表达自己的想法。 “然后呢?”她将手一翻,珍珠稳稳落在她的掌心。 “他们要生祭,你难道不打算救那个可能被用于祭祀的无辜孩子吗?”零零九知道姜莞冷心冷情,但以为人总有恻隐之心,对于无辜小孩,她也会有些不忍,从而去救一救那个孩子。 “我干嘛要去救人?”姜莞捏着珍珠漫不经心,“世上死的无辜人还少么?人人无辜都要我救,我不是要累死啦?” 零零九沉默下来。 姜莞丝毫没有受它影响,依旧快乐地用了午膳,没心没肺地合衣午睡。 她小憩起床,八珍端了水来为她打理:“郡主,薛管事来了。” 姜莞垂眸选着口脂颜色,任八珍为她擦手:“叫他进来吧。” 八珍“哎”了一声去接薛管事,不消多时,二人便一同进来。 姜莞用软刷蘸了朱红的口脂在唇上勾勒,薛管事在她背后站定问好:“郡主。” 她对镜细致地涂好口脂,又抿了香纸方才开口:“管事。” “村子里有个叫小虎的孩子让护卫传话给您,说祭司今夜就要来村子。”薛管事虽然不解其意,依旧认真将话带到。 姜莞点点头表示知道,敛起裙裾懒惰地坐着转身:“我知道了。正好,我也有件事要拜托管事您做。” 薛管事低头:“郡主尽管吩咐。” “今日我听了一个好玩的故事。”她轻启朱唇,将小虎的话有逻辑地复述一遍,“我想拜托管事带些人去尊神村走一遭,看看所谓河神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是。”薛管事面上浮现出薄怒,很为这些愚昧无知的举动而不满,“可那祭司今夜就要来,咱们该如何部署?” 姜莞诧异:“部署什么?” 薛管事又笑:“是我多言,一切按郡主吩咐来。” 姜莞微笑:“管事可不要打草惊蛇。” “郡主放心。”薛管事会意,“郡主这里……” 姜莞神色冷淡:“有小瑾在。” 薛管事放下心来,很信任相里怀瑾的样子:“那我便放心了。” 姜莞冷着脸,不愿意听薛管事夸相里怀瑾。纵然她要相里怀瑾保护她,可一旦有机会让他死于非命,她还是会很果断地将他推出去的。 虽然现在他是她的狗,可她从来没有对他放下心过。只要他活着一日,谁知道他在未来会不会与谢明月联手,成为害她的人。 不过现在她用还是要用到相里怀瑾,他用起来很顺手。 薛管事借出外办事之由带着大半护卫离开,村长非但没有起疑还甚是欢喜。祭司晚上要来,能见到的人自然是越少越好。 日影西沉,在外的大人们带着疲惫的神色纷纷归来。 村子中燃起袅袅炊烟,一片安静。 姜莞无聊,坐在院外观察着来来往往的人们。 这些村民并不敢抬头看她,哪怕是经过村长这里,也是离姜莞离得远远的,仿佛她是什么能要人命的精怪。 他们一个个衣衫褴褛,骨瘦如柴,像是破衣裳套在骨头架子上。 姜莞冷不丁地想到一句话,祁国是个瘦弱的国家,无论从哪一种程度上来说都是如此。 在姜琰的治理下,祁国的黎民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而终结这一局面的…… 姜莞侧目而视,站在她身侧的相里怀瑾似有所觉,低下头弯着眼睛看着她,张口就要叫:“莞……” 姜莞打断:“闭嘴。” 他便乖乖闭嘴,愣是没叫完。 是相里怀瑾终结了姜琰的统治。 姜莞胡思乱想之际,相里怀瑾忽然警惕地转过头,她便知道是有人来了,不过依旧不曾回头。该是别人到她的面前拜见她的。 村长颤巍巍地到姜莞面前,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礼:“贵人。” 姜莞噙着微笑:“村长有何贵干?” 村长惶恐:“不敢,不敢。只是有一事要告知贵人,还请贵人通融。” 姜莞双肘撑在椅子扶手上,双手交握:“你说。” 村长有些提心吊胆,不知她会不会答应,惴惴开口:“今日夜里,村中会有集会,是村内事务,还请贵人莫怪……” 姜莞径直翻了个白眼:“什么陋习,我可没兴趣,别打扰我睡觉,听见没有!“ 她这副不感兴趣的样子反倒让村长心中乐开了花,他生怕姜莞对此感兴趣,硬要参与其中。 村长连连堆笑:“贵人放心,保证不会打扰贵人的。”他自以为将一切摆平,离开的背影中都是松了一口气的喜悦。 姜莞看着他的背影嘲讽地勾起唇角笑笑,缩在椅子中伸了个懒腰而后看向相里怀瑾:“小瑾,晚上陪我去个地方。” 相里怀瑾也不知听懂没有,点头点得很快,快到让姜莞觉得她让他去死他也依旧会这么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红日渐渐不见,皎月取而代之。 姜莞推说休息,早早躲入房内落锁,好让村长更加放心。相里怀瑾一会儿身兼带姜莞去看热闹的重担,有幸一起进了房中。 月上柳梢,鹧鸪三声。 听到鹧鸪叫,姜莞用胳膊肘撞撞相里怀瑾:“出去看看外面还有没有人。”没被薛管事带走、仍留在村子中的护卫早得到姜莞授意在暗中监视着整个村子的一举一动,并以鹧鸪声为暗语向姜莞传递消息。 相里怀瑾得到命令便向外去,没有一点遮遮掩掩的意思,大方得过分。 姜莞拽住他:“你不要被他们发现啊。” 相里怀瑾歪歪头,像是没听明白。 姜莞烦他装模作样,直想给他一脚,只不过念着他还有用武之地以及看热闹的迫切心情耐着性子跟他道:“偷偷的。” 相里怀瑾点头,轻手轻脚地开了房门,消失在夜色之中。 没过多久,他轻车熟路地回来,眼睛亮晶晶:“没……” 姜莞意会,这是外面没人的意思。她同八珍交代:“在这儿等我,我去看看热闹。明日我若没回来,就说我水土不服,在房中静养,知道么?” 八珍没想到还有不回来这种可能性,当即吓得魂飞魄散:“郡主,要么你带着我一起吧。” “我们一起去,明日谁给我打掩护?”姜莞圆睁着眼,眼角微扬,像猫一样,“老实待着。” 她转头对相里怀瑾道:“我们走。” 相里怀瑾老老实实跟在她身侧保护她周全。 一出门便是村子里特有的浓重水汽扑面而来,带着天然的泥土味。村中一片黑暗,安静得能让姜莞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姜莞抬头看了眼天边月,借着皎洁的月光看向身边的相里怀瑾问:“你知道他们在哪么?” 这是她带着相里怀瑾而非其他护卫的另一个原因。 他好歹也算半只狗,嗅觉是很灵敏的,在追踪人时有很大作用。 相里怀瑾不负她所望,点头。 “悄悄带我去。”姜莞命令。 下一刻她就感觉自己身子一轻,被他打横抱起。她下意识倒不是尖叫,直接出手打人,一记清脆的耳光在静谧的村中格外响亮。 好在这时候村中并没有村民。 相里怀瑾挨了一下,有些委屈地叫她一声::“莞莞。” 他顿了顿,又含糊地吐出个字:“远。” 姜莞听懂了,因为路程不近,他想直接抱她过去。 离了大谱。 她本来是能走的,但打了相里怀瑾遭雷劈了一遭后倒确实没有立刻走动的力气,索性往他怀中一倒,有气无力地瞪他:“还不快走。” 相里怀瑾哪怕莫名其妙被打了一耳光,依旧没对她动半点儿怒气,将她横抱着在山村中奔跑起来。 她骨头架子小,平日又爱折腾,是以很是轻盈。 对相里怀瑾来说,抱着她几乎感觉不到任何重量。但双手被占,他只好被迫用双腿奔跑,不及四肢着地来得熟练,不过他依旧身姿矫健,哪怕抱了个姜莞,也让人听不到任何跑跳声。 出了村子他翕动鼻翼,很快再度确定方向,向神河的方向去。 伴随着耳边呼啸而过的风声,姜莞渐渐听到流水之声,也越来越能看得真切不远处时明时暗的火光。 她扯了扯相里怀瑾的袖子,攥着他衣领凑到他耳边轻声道:“偷偷的。” 相里怀瑾奔跑之势明显减缓,垂眸看了她一眼。 这记眼神和他平时明显不同,他的眼又像一开始那样深沉如墨,里面藏着化不开的心思。 周围无树,但因地势缘故有着一个个起起伏伏的土坡。这也是崇神村不能耕种的重要缘故之一。 相里怀瑾很会选择地方,在距离人群最近的土坡另一面停下。这位置极好,视野宽广,风还能讲人群中的声音送到他们耳边。 姜莞缓了一会儿有了力气,从相里怀瑾身上缓缓下来,慢吞吞地躲在土坡之上。 这里地势高,俯瞰神河畔,村民们站在一起面朝神河背对土坡,加上夜色的天然优势,没有任何人向这里看来。 唯独站在最前一几个人面朝土坡,其中有一个是村长,还有两个村民打扮的,以及一个怪模怪样穿着黑斗篷的人。 一到看热闹的时候姜莞就来劲,她也不顾身上虚弱,聚精会神地侧耳听起八卦。 相里怀瑾却看也没看那群人,专注地望着姜莞的侧颜。 第35章 看热闹 小虎站在人群之中悄悄拿眼向四下瞥,未见到任何人影,整个人不由得有些脱力的绝望。 怪模怪样的黑袍开口:“我这次来的目的你们应该也清楚,能为四座村子做贡献是一件很光荣的事。” 村民们个个神情麻木,闻言将头埋得更低。仿佛他们再低一些头不被注意到,就能躲过被挑选的命运。 “好了,崇神村的所有孩子站出来,大人后退。”黑袍祭司的声音又尖又冷,像是锯子锯木头的声音。 崇神村的村民们做事十分拖沓,稀稀拉拉地散开,但对祭司的命令则显得十分服从。哪怕是要求他们交出孩子,他们也只会逆来顺受。 孩子们站在大人们之前。年纪大一些懂事的已经瑟缩起来,知道害怕。年纪小的尚睁着懵懂的眼睛,有的回头去找母亲,还不明白将要发生什么。 村长从袖子中摸出张纸,点着孩子们一一对照,而后对祭司点头哈腰:“崇神村的孩子们都在这里了,您可以挑选。” 姜莞眼尖地看到他手上的纸张,顿时想到他白日在房中偷鸡摸狗,想来就是准备村中孩子们的名册好查漏补缺。 祭司便从左往右一个个检查起来。 被祭司检查的孩子要被掀开眼皮,同时还要被掰开嘴巴察看牙齿。 “像在相马。”姜莞小声咕哝。在她看来这种毫无尊严的挑选和相马也并没有多少实质上的区别,相马反而比这个来的要好,起码马不是被选作当祭品。 有孩子被祭司掰得痛叫出声,场面一度十分混乱,叽里呱啦聒噪非常。 小虎顺利地在祭司手上过了一圈,并没有被选中,祭司向着下一个孩子走去。他松了口气,明明天气清凉,后背却被汗湿透。但很快他又忧心忡忡地向后方看去。 因为祭品不是他,也会是别人。 崇神村总要有个孩子做祭品。 隔着重重夜色,姜莞看到祭司在一个半大小姑娘面前停下,而后张口说了一句:“就她吧。” 那小姑娘怀中还抱着个刚出生不久的孩子。 村民们绝大多数齐齐松了口气,紧接着便一同簇拥到那女孩身边向她说起恭喜。与其说是恭喜女孩成为祭品,不如说他们更是恭喜自家躲过一劫,不必像女孩一样无畏牺牲。 恭喜声伴随着水声在天地之间回响,显得格外荒诞。 那女孩的父母被村长叫了出来,尚没有反应过来怎么选中的就是他家孩子,仍旧满脸的不知所措。 村长提醒:“为村子献身,这是至高无上的荣耀,你们应当感到高兴才是。” 那对夫妇被提醒,忙堆起毫无真心的笑感谢大家的恭喜:“谢谢,谢谢。” 只有那个被选中的女孩从头到尾一言不发,像是已经知道自己将要面对什么,又像是没反应过来。 一场挑选祭品的闹剧到了尾声。 祭司已经选出祭品,便是达成目的,自然没有继续站在河边吹风的道理。他照本宣科地将人所周知的规矩宣读一遍:“明日清晨,祭品随我等一起回尊神村,在尊神村中斋戒沐浴一日,于次日清晨在四村村长以及尊神村村民的见证下祭于神河,平息河神之怒。” 村民们再度齐齐惶恐低下头听祭司说话,看样子这份信仰已经到了他们骨子中去。 “都回去吧。”祭司吩咐。 “是。”村民们将他的话当作金科玉律奉为圭臬,并自发让出条路叫祭司先过。 祭司与那两个外村的村民们在村长的陪同下先行离去。 剩下的村民们则围绕在女儿被选为祭品的那家人身边,不住地说着恭喜。 在恭喜声中一群人簇拥着那不幸的一家人向回走,道喜的人面上皆挂着喜色,被道喜的人却笑容勉强。 被选中的女孩一直没有什么反应,就像一只木偶被人一提一动。 村民们推着她向回走,她便向回走。 她转过身时,姜莞终于看清楚那个倒霉鬼是谁。 还是张熟脸。 二丫。 “是二丫!”零零九在姜莞脑海中吃惊地叫起来。 “别吵别吵,我长了眼睛,能认出来是她。”姜莞口吻随意。 零零九识趣地闭嘴,只期盼着姜莞看在是熟人的份上能善心大发救人一救。不然让人生祭,未免太残忍了。 二丫完全没有那次被她捉住时的灵动可爱,现在看上去整个人都是木然的。她抱着的那个小孩应当就是她母亲刚生下的那个。 这个小孩也在被挑选的祭品行列之中。 姜莞看上去对这荒诞的场景没多大触动,转过头压低声音对相里怀瑾道:“走吧。”至少赶在这些村民之前回去。 相里怀瑾稍微起身,目光沉沉地落在她身上。 姜莞顿时警惕:“我自己走。”她这时候完全没有平日那份娇气劲儿在,用手撑着石头就要起来。 奈何她看热闹看得着实入神,蹲着看戏的时候倒没什么,现在要陡然起身,一股麻劲儿顿时自小腿涌上膝盖,害得她险些重新跪倒在地。 多亏相里怀瑾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她。 “背我!”她双臂一伸,毫不扭捏。 相里怀瑾会意会得很快,重新在她面前矮下身子。 姜莞拖着发麻的双腿向前一扑,稳稳落在他背上,双臂圈住他脖子。 相里怀瑾接住她,背着她在夜色中走了起来。 “你之前嫌弃他嫌弃得要命,还打了他,怎么又肯让他背你了。”零零九总觉得自己从来搞不懂姜莞究竟是怎么想的。 “我乐意,我想怎样就怎样。我让他背我他就得背我,我要打他他只能受着。”姜莞娇纵无比,口出狂言。 她腿麻了这种事怎么能说出来! 她自然还有其它目的,只不过如今还不到说出来的时候。 零零九觉得她好不讲道理。 姜莞趴在相里怀瑾背上,腿上的麻意退去些,顿时又有力气折腾人:“你跑快些,谁允许你走啦?” 相里怀瑾也不嫌弃她事多,很听话地加快速度。 姜莞顿时觉得两侧的景色飞快后退,他背着人伏得极低,来时双手抱着姜莞显然很影响他的发挥。 她生怕他跑得太快直接将自己甩脱,于是双手环得更紧了些。 小瑾自然不会摔她,但他是相里怀瑾,谁知道他会不会借此机会将她丢在哪里不管来报复她撒气。 她自己就是个爱报复别人的人,因而以己度人之后,她顺理成章地觉得他也是什么好东西。 相里怀瑾一路奔行,回到村子里时气息依旧均匀未变,简直不像短途奔波过,实在很富有欺骗性。 到村子外时她果断扯起相里怀瑾的衣服:“好了,把我放下来。” 他慢条斯理地蹲下,将她轻轻放下来。 姜莞没有半分谢意,将他背她当作理所当然的事,甚至喊也不喊相里怀瑾一声,双手负后向村子中去。 相里怀瑾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也并未要求什么。 到了院中,他不曾再踏足房间半步,而是继续守在房门外保护她的安危。 像是最忠诚的一条犬。 二人回来得快,让八珍一颗心终于放下。 “郡主,热闹可还好瞧吗?”八珍好奇发问,卸下心头重担后她开始有心思八卦。 姜莞一面拆卸头上的珠翠一面嗤笑:“很不如何,一群蠢货,没一个机灵点儿的。我看他们这一晚上起码能让我自己少活十年。” 八珍咂舌:“竟然难看到这种地步。” 而另一侧在一众热闹声中,二丫随着大部分村民一同回来。 村中顿时热闹起来,到处都是“恭喜恭喜”,尤其是二丫家院子门前。 不少村民纷纷折回了家拿出些吃食送到二丫家中,既是感谢,也是同情。他们看向二丫一家人时目光复杂极了。 二丫父母带着魂不守舍的笑接受了来自村民们的各种好意,直到月亮藏在云后,村子中的人才缓缓散开,各回各家。 二丫的父母脸上的笑都僵了,保持着这么僵硬的神情将大门缓缓合上。 院门合上之前,在河边时尊神村祭司身旁的两个村民已经守在二丫家大门外,防止二丫逃跑。 一家人将门掩上,这才获得真正的安宁。 二丫终于动了,嗫嚅着嘴唇缓缓抬起头,满眼都是绝望:“为什么是我?”她像在问人,又像在自问。 二丫的娘脸上终于挂不住笑,嘴角一耷拉便痛哭出声:“二丫啊,我的二丫怎么就这样可怜!怎么就选中了你呢!”她捂脸大哭,哪有在外面时的笑容? 笑都是做出来给外人看的,谁家能接受好好的女儿要被当作祭品祭河? 二丫的爹倒没哭,只是往张破凳子上一坐,低下头不住叹气。 二丫含着泪将手中的孩子放在床上。 小孩什么也不懂,看着姐姐吐泡泡,还咯咯地笑。 二丫心中便更痛了,对即将到来的命运感到束手无策的无力。她除了接受以外没有任何选择,可接受了就是要去送死。 她想逃,可根本不知道怎么去逃。 她还很年轻,为什么要白白去死?祭河神真的是 一家人在如丧考批中度过整整一夜,除了最小的孩子,谁都没能合上眼睡个一时半会儿。 天一亮,他们连伤心的权力都没有,还要带上笑容去肯定这份实际上是去送死的光荣。 姜莞一面用早膳一面连打数个哈欠,鲜少有起得这么早的时候。 八珍瞧着她闭眼用勺子舀粥又送到嘴里的动作不由心疼:“郡主起这么早做什么?再去睡会儿吧。” 姜莞摇头晃脑,摸索着将勺子放回碗里:“那可不成,我还要看热闹呢。” 她在郡主府上念书时都不曾起过这么早,但为了看热闹她可以做到。 第36章 当爹求你了 姜莞是破例起的大早,村民们则是一如既往。 而相里怀瑾在她房门外守了一夜,依旧一副睡足了四个时辰精神饱满模样让她大为疑惑。她将人上下打量一番,再次确定他是不用睡觉的。 村长远远过来,看见姜莞也很感到惊讶。他下意识觉得这位贵人并不是一个勤快的人,没想到她竟然起得如此早,可见是人不可貌相。 但他立刻发起愁来。 他本就是不想和这位贵人正面对上才选择在今日早晨过来知会他要出村一些时日,好直接与她手下丫鬟交代,不必与之正面对上。 然而她竟然已经起了。 村长着急上火,不肯面对现实。 姜莞站在院子里,将昨日用来敲门的手帕团成个球,抛来抛去,要相里怀瑾接。 相里怀瑾身影灵活,接得轻而易举。 倒是她扔了两个来回便累了,往凳子上一坐,说什么也不肯动了:“不玩了不玩了,累死我了。”十分欠缺体力。 相里怀瑾手中还握着帕子,见她不肯再动,倒是自觉将帕子收了起来,默默站回她身侧。 姜莞也没向他要回来,不过是张她不要的帕子。 村子中的村民们已经开始自发地向二丫家去,大人带着小孩,阵仗十分大。 姜莞双手抱胸,看着人流穿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觉得他们愚蠢至极。她一转眼,目光扫到院外的村长,顿时来了精神,慢悠悠地站起身。 村长一看她站起来,就知道自己被发现,于是硬着头皮入内:“贵人。” 姜莞理着衣袖:“村长,今日村里好热闹啊。” 村长一窒:“我正有话要对您说。” “说。”她将这一个字咬得百转千回。 村长卑躬屈膝:“我要去别的村子一遭,不能伺候贵人,还请贵人见谅。不过我已经叮嘱了村中其余人,贵人需要什么,尽管吩咐村里人就是。” 姜莞嗤笑:“我要天上的星星,吩咐你有用么?该上哪去上哪去。” 村长松了口气,感到十分快乐。 只要告退了,他就能有三四日时光不必与这位贵人见面,这是件极美妙的事。他松弛的嘴角不自觉上扬:“贵人,我这就不污您的眼,先告退了。”他已经抬步欲行。 “等等。”姜莞叫住他,带着些好奇指着村民,“这么热闹,他们干嘛去的?” “不过是些村中之事。”村长忽然紧张起来,生怕姜莞追问。 姜莞“哦”了一声,没下文了,眼神悠远地望着那些人。 村长惴惴不安,始终听不到她的下文,只悬着一颗心低头等她发话。 姜莞偏偏一言不发,刻意让他一颗心七上八下,折磨人玩。 许久,路上几乎不见走动的村民,人都已经到了二丫家附近,村长才渐渐急了。他额头上不免沁出些汗,小心翼翼地问:“贵人,我能退下了吗?” 姜莞大惊小怪:“你怎么还没走啊!快走快走,别在这儿烦我。” 饶是村长已经认为自己足够能忍,此刻也很想揍这位贵人两拳。 他长出口气,出了院子,匆匆向二丫家去。 二丫家门前已经被围了个水泄不通,村民们个个拿眼望着这一家四口,脸上再度带上了那种难以言说的同情。 二丫一家人形容憔悴,面如死灰,但在对上一群村民之后又要挂上勉强的笑容。 祭司穿着半新不旧的黑色斗篷远远过来,村民们自发地让出一条路来容他通过。 祭司在一家人面前站定,上下打量二丫一眼,看到她肩上挎的包袱发问:“你这是什么?” 二丫被问得一颤,低头回答:“是我爹我娘给我准备的吃的。” 姜莞与相里怀瑾此时就在二丫家房后站着听墙角,方才村长前脚走,她后脚就拽着相里怀瑾出来。 此时听见二丫的回答,她笑笑,用气声同相里怀瑾讲闲话:“你信不信她那包袱里肯定有问题,连谎都不会说,笨死得了。” 相里怀瑾点点头。 祭司便看向昨夜一左一右守在二丫家院子外的两个尊神村村民。 只此一眼,二人顿时会意上前,不由分说地去抢二丫的包袱。 二丫惊呼一声,双手护住,与人拉扯起来,还不忘含泪道:“这是我爹我娘为我最后准备的东西,就是些吃的,求求你们留给我吧。”她哭得凄切,叫旁人听了心酸不已。 于是人群中便有人发声:“这最后一点东西就留给二丫吧。” 有一个人开头,就有其他人跟着发声。 “二丫,二丫也就只能拿着这个了,就还给她吧。” ““是啊,她也怪可怜的。” “她自己带吃的,也省了你们的粮食了。” …… 祭司抬头四下扫了一眼,所有为二丫说话的声音悉数消失。积威之下,村民们的什么勇气都不见了。 二丫尖叫一声,险些被尊神村的两个人推坐在地上,多亏她身后老父一把扶住她。但包袱还是被抢走了。 “打开看看。”祭司道。 二丫闻言顿时一僵,她爹的手几乎要嵌进她的肉里。 尊神村的毫不留情地将包袱抖开,噼里啪啦之声不绝于耳,其中是装了馒头。 乓—— 最后是一把菜刀掉了出来。 “嘶——”村民们倒抽一口凉气,神情更加复杂了。 不是说好里面放的是吃的,怎么会有把菜刀? 祭司看向二丫,笃定地道:“你想逃。” 这话一出,村民们的目光更是变了。他们是同情二丫,好端端的一个小姑娘要去送死,谁都会有些恻隐之心。但这一切都建立在她确实要面对死亡这一基础之上。 二丫声音颤抖:“我没有……” 祭司向她走去,一把薅住她稀稀拉拉的头发,疼得她痛哭。 她身后的父亲立刻一把扑上祭司拽头发的那只胳膊,卑微地恳求起来:“二丫年纪还小,请您放她一马。” 二丫娘也号啕大哭,被她抱着的婴儿跟着一起哭起来。 但他们最大的挣扎也只是哭泣。 然而这次没有村民再为他们说话,甚至满脸警惕地看着他们。 一把菜刀。 这二丫家的看上去这么老实,没想到也存着让姑娘逃跑的心思! 祭司冷冷看着泣不成声的二丫:“做祭品这么光荣的事你为什么要逃?” 村子中的村民们便开始跟着一起附和:“是啊是啊。” 姜莞低头摸了摸自己的胃,道了一句:“好恶心,这么光荣自己怎么不上?” 零零九也觉得眼前这一幕恶心至极。 转眼间二丫就成了众矢之的,因为她想逃跑。 二丫只会哭,不会说话。她本就害怕到了极点,此时被发现目的,更是慌得一颗心要跳出来,哭得抽抽噎噎。 祭司松开手,二丫被他重重推坐在地上。他却神情阴森,继续欺负小女孩:“你要是跑了,可就要换成村子中别的孩子做祭品了。” 村民们的目光更加不善,盯着地上的二丫看,仿佛是二丫要害他们的孩子。 二丫被一群人用带有敌意的目光瞧着,一道道目光像是刀子,剜得她人直发颤,又不是很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 她想逃跑难道是错的吗?她就应该老老实实被抓去当祭品才是对的吗? 她一瞬间忽然不明白自己是对是错,或许她确实不该逃跑,就该老老实实接受自己的命运才是。 祭司转过头,面向所有村民道:“她如果跑了,我就只能回来再挑选新的祭品。” 村民们吓得纷纷低下头,没有一人敢与他对视,但又更加愤怒地望着二丫。 他们畏惧强者,将自己的害怕发泄在弱者身上。 “当然,你们的孩子也可以跑。”祭司道,“你们的孩子逃跑了,就换下一个孩子,最后总能换到一个不会逃的孩子。” 他说道最后,忽然转身,目光落在二丫娘抱着的孩子身上。 二丫的娘哭声一顿,将婴儿紧紧抱住,下意识用背挡住祭司的目光,而后犹豫地看向二丫。 二丫察觉到母亲的目光,心便凉了。 她怎么会不懂那个眼神是什么意思呢? 二丫她爹则更直白些,向着祭司跪下道:“祭司大人,我们错了,我们不跑了。” 他尤觉不够,一把将二丫拉起来,摁着她一起跪下:“快跟祭司大人认错,说你不跑了。” 二丫嘴唇微动,还是说不出话。 她好像有些明白,又好像不太明白,自己为什么一下子被村子中所有人厌恶,就连她爹她娘也要她去死。 明明昨日晚上她爹她娘将菜刀给她,叫她路上有机会便逃了。那时候她就不怕了,至少她爹她娘是爱她的。 可为什么一下子突然变了? 零零九不解:“为什么这些人态度变得这么快?一开始明明都很同情二丫,怎么现在一个个都逼她去做祭品?” 姜莞打了个哈欠:“因为利益被触动了呗。没涉及自己利益的时候谁都会高高在上地普度众生,一旦让他的利益受害,那就什么面具都扯下来了。她如果跑了,找上的不就是其他人家的孩子了?这崇神村里的人哪里还容得下二丫呢?” 零零九恍然大悟,转瞬又不明白:“那为什么二丫她父亲母亲也要她认错?” “一个道理啊。”姜莞漫不经心地答,侧耳听着动静。 “他们给她菜刀,明明是想让她逃走吧。”零零九不明白,“他们是爱她的,怎么又舍得她白白送死?” 姜莞打了个哈欠:“当然是因为要保护更爱的啊,人最怕比较了。” 只听那边二丫她爹低声对二丫道:“为了你弟弟,你认了吧,二丫,当爹求你了。” 第37章 她的眼泪都笑出来了…… 二丫忽然觉得她做不做祭品已经无所谓了,她收起眼泪,跟着她爹一同向祭司磕头认错:“我错了,我不会跑了。” 祭司对她这副心如死灰的样子很满意:“你可以再同你爹娘说两句话,说完就跟我们走吧。” 二丫颤巍巍地从地上起来,头皮疼得发麻。 她爹跟着站起来,见她松口,这时候又打心眼儿里觉得女儿可怜,便凑上去,要与她哭两声。 谁知道二丫向后避让,竟是生生避开她爹。 二丫她爹娘愣了下,顿时意识到是怎么回事,同时露出难以言说的受伤神色,看着二丫说不出话。 他们的女儿和他们生分了! 可他们有什么错?祭司分明选的是二丫,二丫去做祭品也是应当的。况且二丫若是不去,那轮到最后可能就是他们家刚出生的男孩儿去了。 二丫她娘还要开口为自己辩驳两句,就见二丫果断转身对着祭司道:“走吧。” 村民们个个面色古怪,看出来些门道,也不知说什么好。 祭司打击够了她,也想早些回尊神村去,于是道:“那就走吧。”他装模作样地走在前方,心满意足地看着自己目光所到之处无人敢抬头的光景。 村长狠瞪了二丫一眼,不满她惹出如此大岔子,而后点头哈腰地跟上祭司的脚步。 二丫垂首跟在后面,脚步拖沓,完全没了精气神。 那两个尊神村的村民则殿后,完全不给二丫逃跑的机会。 二丫她娘怔怔看着二丫远去的背影,忽然意识到这大约就是这辈子见女儿的最后一面,忍不住叫道:“二丫!” 一群人停下脚步,转头看向二丫娘。 二丫的目光中在所难免地带上了希冀,一双眼紧紧盯着她娘。她想只要她娘愿意认个错,她就心甘情愿地为全村人去死。 二丫娘一下子什么也说不出来,抱着婴儿的手微微颤抖。她余光瞥见地上的馒头,鬼使神差地脱口而出:“二丫,这馒头你要么带着垫肚子吧。” 她说的馒头滚在地上,半脏不净的。 二丫摇摇头,眼中所有的希冀一下子熄灭,转身跟着走了。 二丫她娘看着二丫孤苦伶仃的背影再忍不住,一只手捂着嘴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二丫爹则一言不发地弯腰将地上的菜刀、馒头与包袱捡起来,这些都是好东西,没了二丫,他们还是要生活的。 村民们见祭司一行人走远了,胆子渐渐大了起来,围在二丫爹娘身边安慰起来。 “二丫这也是为了村子,你们莫要太难受了。” “正是,她若是不去,那村子里其他孩子就要去。咱们都知道二丫是好孩子,都打心底里感谢她。” “二丫家,你们家日后有什么困难尽管开口,你们为崇神村出大力了。” …… 二丫爹娘心中本来是极难受的,但此时此刻他们成了村子中最受欢迎的人,其他村民都对他们千恩万谢感恩戴德,这让他们心中又微妙地滋生出些被众星拱月的自得。 他们下意识忽略这份众星拱月是因为女儿去作祭品而来的。 人都是有表演欲望的,二丫娘这时候哭得愈发伤心,向村子里所有人展示着她的悲痛。她边哭边说:“二丫那孩子恨我啊,她,她走的时候都不愿意多看我一眼,可是我有什么办法呢?是我们家没用,保护不了她,还要靠她来保护村子。” 村民们纷纷出言安慰起她来。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二丫是为了咱们四个村子献祭给河神,所有人都会记得她的好的。” “二丫若是不去,轮到最后,你这刚出生的小儿子就要去做祭品了!” “是啊,虽然没了二丫,可你还有个儿子。等他长大了可不比二丫一个闺女有用多了?” …… 二丫娘得到村民们的诸多劝慰,最后逼女儿去做祭品的罪恶感消弭许多。 这么多人都安慰她呢,说明她没做错。 没了个女儿是很可惜,但好歹保住了儿子不是。 人群中的小虎咬咬牙,趁着众人的注意力都在二丫家人身上,悄悄从人群中出来,咬了咬牙向着二丫他们离开的方向追去。 姜莞这个位置正好看见小虎鬼鬼祟祟地向村外跑去,她来了点兴趣,拽着相里怀瑾的衣袖:“带我追上他们,别被发现。” 相里怀瑾低头看了眼她拉住他袖子的手,反手握住她手腕,带着她从一道道矮墙后悄然穿行。 姜莞被他抓着手腕感到一阵古怪,但事急从权,要跟上前面的人,也就由他去了。 相里怀瑾在追踪一道上极有造诣,带着姜莞走得是最短也最不容易被前人发现的路程。明明他从未来过这里,却本能地找出最合适的一条路。 姜莞也不知道他这是做狗时的天赋使然,还是他身为相里怀瑾的本事。但只要能助她达成目的,她倒不在意根源。 祭司一行人是沿河向河上游走的,少了植物的遮挡,二人只能远远坠在其后,并不能近距离观察他们的一言一行。 但他们可以清清楚楚地观察另一个人的一言一行。 小虎一直跟在祭司等人的后面,几次将要被人发现,但凭借身形优势硬是没让那群人发现。 姜莞看他一双手握成拳又松开,几次将要冲出去,又忍了下来,只盯着那边一动不动。 她盯着看,对这种行为既没有鄙夷也没有赞同,只细细观察。 大约是为了赶在天黑之前回尊神村,这群人脚速很快,路上也并不怎么休息,埋头赶路。 姜莞跟了半程就忍不住了。她本就是养尊处优的人,从来没有走过这么远的路,出门都有马车。 她在心中将这几个人骂了一遍,转眼看向侧脸沉静的相里怀瑾。 相里怀瑾察觉到她的目光停下脚步,识趣地矮下身子。 姜莞惊诧于他的识相,甚至不用她多加吩咐。 零零九也很吃惊:“他竟然如此通人性。” 姜莞趴到他背上,被他背起,在脑海中与零零九道:“他本来就是人。” “可他不用你说就知道你要做什么。”零零九啧啧称奇。 姜莞顿时神情凝重起来:“我骂他他也能猜到么?” 零零九懒得理她,根本不想问她为什么要骂人。 相里怀瑾走得很稳,只是人清瘦,背太硬了,硌得她发疼。她伸出手捏了捏相里怀瑾的肩膀,凑到他耳边低声道:“你好硬啊。” 零零九惊恐:“你在说什么?” 姜莞:“他身上肉太少骨头太硬硌着我了,你在想什么啊?” 相里怀瑾看上去没什么反应,脸都没有红一下。但姜莞明显他背上放松许多,让她趴着舒服了些。 她趴着趴着就有些犯困,不由打了个哈欠。他辛苦跋涉,她若是睡觉实在很没道理。但她着实是困了,于是很理直气壮:“我困了,睡一会儿。” 相里怀瑾:“好。” 她又感受到了那种无论她说什么他都会说“好”的包容感,这让她很不服气。 在不服气中,姜莞打了个盹儿仿佛睡着了。 她闭着眼睛点了点头,最后一脑袋磕在相里怀瑾的肩膀上,呼吸均匀。 零零九看着相里怀瑾侧目瞥了一眼姜莞,而后将她背得更紧了些,免得她掉下去。 零零九看不明白了,姜莞的脾气堪称糟糕到极致,是个女人都要比她脾气好。相里怀瑾被她百般折磨,这个时候不把她扔下去都说不过去。他竟然对她好声好气百依百顺,让它百思不得其解。 姜莞本来没睡,只是想借机看一看相里怀瑾的反应。但他没什么反应,她就觉得无聊,真睡着了。 越走太阳越高,相里怀瑾在背着姜莞跟人的同时尽量在阴影处走,免得姜莞被阳光晒着。 到日上三竿时分,赶路的祭司等人终于肯稍微停下来歇一歇,顺便用些干粮。 相里怀瑾脚步停下,默默背着姜莞,看了一眼她睡得正熟,竟然也没叫醒她,就这么默默背着她。 姜莞是突然感觉到没了让她安心的颠簸,迷迷糊糊地将眼睁开,四下瞥了一眼才发现他不走了,含混问道:“到了么?” 相里怀瑾看她醒了,才将她缓缓放下,口齿清晰:“没有,他们,停。” 姜莞落地,悄悄伸了个不大明显的懒腰,觉得浑身散了架一样不舒服。她抬眼看了下那群人正聚在一处啃干粮,摸了摸自己的胃,倒也不饿。 相里怀瑾却从袖子中摸出个口袋递给姜莞。 姜莞皱眉:“什么东西?” “吃。”相里怀瑾开口,很擅长用简短的话语表达自己的目的。” 姜莞迟疑接过,将抽绳扯开,这才看清里面是什么。 干净的口袋里装着她向来爱吃的点心。 她微怔,很快不屑的转过头去将口袋抛给他:“你自己吃吧,我不饿。”她才不会被这种低劣的手段讨好。 相里怀瑾眨眨眼,接住口袋重新放回袖子中,自己也没吃东西。 姜莞浑身不自在,只觉得相里怀瑾脑子坏了,她并不想和他单独相处,于是随意刁难他:“我要喝水。” 她倒也不是真要喝水,只是要刁难他。 谁知相里怀瑾从腰间解下水囊递给她。 姜莞略略睁大眼睛看他,稀奇道:“你身上怎么什么都有?” 相里怀瑾笑着看她,什么也没说。 姜莞又嫌弃起来:“你的水囊,你用过的,我不要用。”挑三拣四,十分欠揍。 相里怀瑾立刻接话:“没有用。” 姜莞明白这是他特意为自己准备的,轻哼一声接过水囊拧开灌了几口:“我喝过的,你不许喝。” 相里怀瑾不见任何恼怒,很好脾气地将她喝过了的水囊接过系回腰间。 姜莞喝了些水精神许多,重新看向二丫那边。 一群人吃得差不多了,正在捧着河水喝水。 二丫在人群中央呆坐着,没吃也没喝,看上去呆滞极了,像是一具行尸走肉。 正在他们喝水的时候,姜莞就见小虎用手沾了泥土在自己脸上胡乱涂抹,而后像一支箭一样飞奔出去。 “哦嚯!”姜莞精神抖擞,全神贯注地瞧着眼前一幕。 小虎出现得突然,几人又对着河喝水,一下子完全没反应过来,就被他借着冲劲儿一下子撞入河中。 小虎抓起地上坐着满面震惊的二丫就跑。 几个大人立刻反应过来,从河里爬上来,带着灭顶的愤怒追了过去。 若不是顾忌着被人听到她就没办法继续找乐子,姜莞简直要哈哈大笑。 相里怀瑾看她憋笑,问:“追?” 姜莞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摆手:“不,他们很快就会被抓住,还会回来的。” 第38章 神权至上的猫腻 二丫被拉着跑得晕头转向,几乎喘不过气。 奔跑中她后知后觉,有人来救她了。 她惊讶极了,一面跑一面转头看向拉着她跑的这个人:“小虎?!” 小虎同样震惊极了:“你怎么知道是我!”他明明把脸涂花了,怎么会被认出来? 同龄小伙伴的突然出手相救让二丫振作许多,至少证明她没有被人完全抛弃。她磕磕巴巴地问:“你来干什么?” “带你走。”小虎闷声,全力以赴地拉着二丫跑。 二丫得到了肯定的答案,心中感动像浪一样一阵阵涌起。她难免多话:“你为什么要救我?村里人,村里人都很想让我去做祭品。” 小虎咬牙带着她在前面跑,没回答她。 二丫自言自语,忽然面露犹豫:“我,我不能走,我若是走了,村子里的孩子怎么办?还有我弟弟……” 小虎带着她跑本来就很吃力,还听她打起退堂鼓,气得要晕过去:“你这么伟大你回去好了,当我好心没好报,你走!” 二丫急忙改口:“我很高兴你来救我,我其实也不想死的!只是村子里大家都希望我去做祭品,我不做他们该怎么办?” 小虎咬牙切齿:“你都说你不想了,为人着想那么多做什么!你不想你就跑!” “可我弟弟……”二丫喃喃。 “你是为你自己活还是为你弟弟活?”小虎真后悔自己来这一趟,“你再不想清楚我自己走了!” 二丫忙道:“我和你走!” 虽然一切都很突然,她却从这份突然中感受到力量。她要为自己活!至于其他村民还有她的弟弟,要让她一个人承担实在太重,她承担不起,现在也不想承担了。 小虎听见她这话不由欣慰,总不枉他白跑一遭。她要是最后跟他说一句她要为村子牺牲,那他可就成笑话了。 二人接下来一言不发,只顾着跑,然而身后还是渐渐传来气急败坏的声音。 “跑!我看你们要往哪儿跑!”这是那个祭司尖利的声音。 祭司看上去阴测测的,没想到这么能跑,转眼就带着那两个尊神村的村民追了上来。 村长年迈体弱,这时候追起人跑起来也快得不遑多让,真是老当益壮极了,大概平常是装体弱想逃避劳动。 二丫听着近了的声音,一面被拉着跑,一面惊恐地回头看,只见祭司就在她身后十几步远的地方。 而这个距离还在越来越近。 二丫转回头看着小虎比她还矮的身形奋力奔跑,抿了抿唇:“谢谢你来这一趟。” 小虎耳边都是呜呜的风声,没太听清她说什么:“啊?少说两句,留着劲儿跑吧。” “他们快追上来了。”二丫语气突然变快,“你来这一趟,让我知道这世上还是有人为我想的,这就够了。我不能让你做第二个我姐姐,你快走!” 她突然甩开小虎的手,发狠地推了他一把。 小虎被推得踉踉跄跄向前数步,还不忘回头看二丫。 祭司他们已经追上了二丫,一把将她摁在地上。 二丫本就羸弱不堪,风尘仆仆,被摁在泥中更是狼狈极了。 小虎看到她拼命地用口型告诉他:“跑。” 他眼底泪意涌动,将拳头死死攥住,拼了命向远处奔去。 尊神村的两个村民还要追,被祭司叫住:“不用追了,她没跑掉就行。” “至于另一个。”祭司看向一旁赶上来的村长,“你能认出来是谁吧。” 村长点头,脸色难看到极致:“是我们村里王家的那个小子。” “回去你好好收拾他一顿,下次换他来做祭品。”祭司将二丫拎起来,扔给那两个村民,“看着她,别再让她跑了。” 二丫听着他咬牙切齿的声音,心知自己完了,但并没有多少害怕。 她知道有人来救她,让她以自己为先逃跑,这就足够了。 姜莞毫无形象地蹲在相里怀瑾的影子里遮阳,时不时要问上一句:“那群人回来了么?” 相里怀瑾任劳任怨地为她挡太阳,白皙的皮肤被晒得泛红,即便如此也未说什么,认真地为她盯着四周的动静。 “来了。”他稍微矮下身,对姜莞道。 姜莞终于提起点劲儿,看着那群人拎着二丫从这里走过。 零零九惊喜:“小虎没被抓住!” 姜莞嗤笑:“我都能认出来那是他,你不会觉得村长认不出吧?” 零零九呆住,慌张起来:“那怎么办?二丫和小虎要完了!姜莞,你救一救他们。” 姜莞本在津津有味地看着二丫的惨状,闻言皱起眉头来:“你别下我头,我看得正高兴,你再指挥我我就走了,不看了。” 零零九闭嘴,不敢再多说,生怕她直接转身走人。她能干出来这种事的。 “跟上他们。”姜莞贼兮兮地用胳膊肘撞撞相里怀瑾。 相里怀瑾直接弯腿,背对着她。 姜莞一愣。其实她没打算再让相里怀瑾背她,毕竟休息许久,她已经恢复了些体力。 但他要背她,能不走路,她当然不拒绝,于是轻快地一扑,险些扑过头倒仰下去,多亏相里怀瑾反应快,一把站起,用头挡住她向下栽的趋势。 咚—— 这一声称得上清脆,两个人脑袋撞在一起。 姜莞被碰了个七荤八素,下意识用双臂勾住他脖子,软趴趴地倒在他背上。 相里怀瑾看上去倒没什么事,甚至半侧过脸关切地看她,低声慢吞吞问:“莞莞?” 姜莞说不出话,腾出一条胳膊用手在他腰间拧了一把。 相里怀瑾面色不改,稳稳背起她追人去。 零零九忍不住出言:“明明是你跳过了头。” 姜莞:“你再说一遍。” 零零九识相地闭嘴。 接下来一路上祭司一群人加快速度赶路,生怕再出现什么幺蛾子,终于赶在天黑之前到了尊神村。 姜莞看着眼前与崇神村相比生活条件好上不知多少倍的尊神村,不由得微微挑眉。 与其说尊神村是村,更像是初具规模的小镇,比崇神村的土房瓦舍不知道高出多少去。 村门前还有两个村民把守,看样子对进出村子的把控十分严格。 彼时已经日薄西山,天上一片彤云沉沉,眼见着就要天黑。 姜莞揪揪相里怀瑾梳起的高马尾问:“不惊动别人,你能带我进去么?” 相里怀瑾远眺尊神村,片刻后点头:“要天黑。” 姜莞一下子从他背上跳下来,扯下腰上荷包。打开荷包,里面鼓鼓囊囊塞了许多东西。 相里怀瑾歪头好奇地看着她蹲下,又在地上铺了帕子,紧接着将荷包里的一大堆东西倒了出来。 其中一堆戒指发饰等珠玉,她将一连串在日光下光泽莹润的首饰拨开,从中抽出一条金铃铛。 她将其余珠玉重新放回去,将荷包系好,把帕子丢给相里怀瑾,而后轻摇金铃。 金铃看上去细细一串,不知为何发出与之体量不符巨大铃声。 她只摇了一下就把铃铛藏回掌中,负手静静站着。 没过多久,从尊神村外几个土坡后零星出现几个身影向着这边来。 相里怀瑾先是警惕站着,身体紧绷,做出随时随地准备攻击的姿态。待几个人离他们不远不近时,他才松懈下来,沉默地握着手帕站在姜莞身侧。 姜莞从土坡后出来向他们挥挥手。 那几个身影便整齐划一地向着这里来,很快便到他们面前。 “郡主。”未见的薛管事重新出现,模样变化许多。他一脸络腮胡子,皮肤黝黑许多,乍一看完全认不出来是他。 姜莞瞧了眼相里怀瑾,略略意外他竟然没有上去咬人,也将薛管事认了出来。要知道她能认出来是因为十数年与管事朝夕相处,她想了想他可能是通过嗅觉认人的。 她直接问:“村子中情况如何?” 薛管事顿了顿道:“这村子确实有古怪。我让几个面生的手下扮作南来北往的商人到村中借住,一开始这村子的人并不同意。” 他继续道:“照理说这种小村落应当很乐意让商队留宿,毕竟商队出手阔绰。最后我给了一个他们无法拒绝的价钱,他们还是同意让我们的人住在村中,不过只能留一夜,第二日就被送出来了。” 姜莞阴阳怪气:“这么严啊,不知道还以为姜琰下榻在那儿呢。” 薛管事听她编排一国之主眼睛眨也不眨。 “不过进去一趟也是有所收获的。”薛管事正经地从袖中掏出一卷画轴,“这是村中的地图,咱们的人在参观时记住的。村中各家各户比崇神村的生活好得不是一星半点,而且村子中地位最高的是村长。” “有点儿意思。”姜莞笑笑,“神权至上的村庄,地位最高的是村长?村长比神还要大啊。” “而且他们村长那里不许外人进出。村长家极大,外面有人把守。若有猫腻,我想最可能就在这村长家中,是以我让人夜探村长家。这村长家内各房门口还有人把守,看管极严的样子。房外看守极严,房内又没有任何声响,时间紧迫,咱们的人并不能查出房中关的是什么。”薛管事将一切理清向姜莞汇报。 姜莞骄矜颔首:“我知道了。” “郡主还有什么吩咐请示下。”薛管事沉声道。 “你们在村外安置好。”姜莞沉吟片刻道,“沿着那条河搜,看看有没有什么古怪。” “我们?”薛管事很快捕捉到她的指代不同。 姜莞用胳膊肘撞撞相里怀瑾:“我和他去你说的那个村长家看看,守这么严实,里面肯定有好东西。” 第39章 我最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 月黑风高夜。 黑暗中的尊神村比崇神村明亮许多。在家家户户星星点点的如晦灯火中,尊神村一座座青砖砌筑的房在黑暗中被模糊了轮廓,像是一头头蛰伏的恶兽。 天黑以后,村中鲜少有人在外游荡,齐刷刷地闭锁房门。 村子中并没有什么人气,没有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田园气息,反倒有种人人自危的紧迫感。 借着月光,姜莞将薛管事给的画轴缓缓打开。 画轴上的地图十分详尽,将村中各地详尽绘于纸上。其上最引人注目的还是村长一家,占了整座村子的三分之一,足见其在村中地位。 房屋分布呈圆状,在圆的最中心是一个巨大的圆,是村子里的祭坛。 姜莞抬头看了眼相里怀瑾,将地图递给他看:“我要去这里。”她食指轻敲地图上村长家,抬眼看向相里怀瑾。 这个时候她又不将相里怀瑾当狗看待,相信他拥有一颗人的大脑,能看懂地图。 相里怀瑾微垂眼睫端详着地图,缓缓抬起头站在坡顶眺望村落,在姜莞没耐心之前他缓缓点头:“好。” 姜莞得到肯定后又怀疑起来:“你行么?” 相里怀瑾看向她,眸色深深:“我行。” 姜莞直觉他不大对劲,纵然他现在说话依旧简短迟钝。 她觉得古怪,在潇潇晚风中转身对薛管事道:“管事,我要再带两个人负责将村子中的守卫引开,届时我和小瑾好趁乱潜入。”风吹动她宽大的衣袖,为她带来一种振翅欲飞的美。 “这二人不要暴露武艺,引着那些守卫跑就是了。”她补充道。 她之所以要一直带着相里怀瑾,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一旦她陷入险境,她可以毫不犹豫地放弃相里怀瑾。 所以她疯狂作死,不忘带上相里怀瑾。 万一相里怀瑾被她给作死了,系统也罚不到她头上来。 薛管事先点点头,又试图劝她:“郡主不必以身涉险,我可以为您探清村中情形。” 姜莞摇头:“瞧热闹不去现场瞧多没劲儿呀。”她语气轻佻,丝毫不将闯人村子当作什么大事,完全是在找乐子。 薛管事也不过是试试劝她,并不抱什么希望,闻言点点头:“您要多保重。”而后从身后点出两人配合姜莞行动。 四人趁夜摸黑向着尊神村去。 有地图的最大好处便是他们可以准确找到目标,不必多浪费时间。 而一个村子的防备再严格也是有上限的,再严也严不过城镇,毕竟体量在那里摆着,让它有更高的程度不大可能。 而姜莞的护卫都训练有素,相里怀瑾也是个异于常人的怪物,三个人带着姜莞轻而易举地潜入村中,在一道又一道房顶上来回腾挪,静谧无声。 村中护卫集中在村外以及村长家外,其余人家只是将门紧锁。 姜莞死死抓着相里怀瑾的衣领,一张脸苍白剔透。 在几个纵跃后,一行人成功落在村长家房顶上。 姜莞被相里怀瑾带着走,整个人缩在他的臂弯中。她似乎无意向他怀中缩得更紧了些,低声在他耳边用气声道:“我长得这么白,是不是很容易被人发现。” 零零九觉得如果它是相里怀瑾它都不会理姜莞,这么紧张的时候竟然胡言乱语。 村长家门前来回巡逻的护卫就在他们脚下,甚至说话声音稍微大一些就会被他们听到。 相里怀瑾却认真低下头,在这个时候仔仔细细地打量起她。 姜莞一双眼猝不及防地撞入相里怀瑾似得星空的眼,下意识将呼息放缓。 她的脑子很清醒,潜意识告诉她他们并不该有这么对视的时刻,是以她下意识想垂眸躲开她的目光。 但她挪开目光就输了,她在“不该”和“不输给相里怀瑾”之中迟疑。 相里怀瑾学着她凑过去的样子将头缓缓低下来,她能感受到他鼻间喷洒出的热气。她抬起手就要打他,被他一把握住手腕。 姜莞要叫身边的护卫过来揍相里怀瑾了。 什么尊神村的猫腻也比不过她自己最大! 刚要开口,她便听到他在她耳边低声道:“莞莞,白。” 他说话时的气息喷吐在她耳后,叫她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缓缓松开她的手腕,指指下方巡查的护卫道:“人,回去,打。” 姜莞听懂了,他的意思是下面有人,回去再打他。 她抿起唇,心中实在很不痛快,将相里怀瑾脑袋一推,离她远远的,而后别过头去对着自己的两个护卫打起手式。 护卫们会意,起身跃向邻侧房顶,自房上顺墙滑下,而后蹑手蹑脚地来到村长家门前,与守在院外的护卫们撞了个正着。 “有贼!”护卫大叫一声,拔腿就去追人。 这一声不可谓不大,姜莞很快听到院中各房间响起稀稀拉拉的动静。不多时,各门各户打开,几乎每间屋子都有人出来。 乍一看人也不少,有十来个,男女老少都有,包括崇神村的村长。 院中很快热闹起来,这群人围在一起,很明显将中间那个穿着比其他人要好上一截的老者当作头领。 姜莞被这些人转移注意,专心致志在房顶上看起热闹。 “最中间那个老头应该就是尊神村的村长,这群人都在围着他说话。”零零九做出判断。 姜莞:“长了眼的应该都能看出来吧?” 下方的人们看上去又惊又怒,两个贼人让他们如临大敌,飞快的议论起是怎么一回事。 “怎会有贼子?尊神村这么多年一直平静。” “莫非是昨日留宿的商队?” “那商队可比咱们富裕得多,觊觎咱们的什么东西?” …… 一群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显然很在意村子里突然进贼的事。 唯独尊神村的村长一言不发,只听着众人说话,在讨论到尾声时才咳嗽两声。 顿时什么声音也没了,一群人等着他开口发话。 “不用想了,我大概知道是什么人。”他说完紧接着又咳嗽两声,摆摆手,示意可以散了。 人们虽然不解,但还是很顺从地带着疑惑散去,重新回到各自房中。 崇神村的村长也要离去,被尊神村村长叫住:“你等一等。” 崇神村村长脸上顿时带着些惶恐,掉头折返:“您说。” 姜莞看了在脑海中嗤笑:“这点头哈腰的德行,真是骨子里就觉得自己低人一等了。同样是村长,怎么这崇神村的村长在尊神村村长面前像个下人。” 零零九赞同:“确实。”也不忍直视崇神村村长这副谄媚嘴脸。 “今夜这贼人应该和你们这次送来的那个祭品有关,你跟我一起去看看吧。”尊神村村长看样子倒很习惯崇神村村长这样,看来崇神村村长在他面前向来如此。 崇神村村长闻言一惊:“怎么会?那丫头家中没什么人!” 尊神村村长皱眉:“你不是说白日也有人救她。” “是这样没错,不过……” 尊神村村长打断他:“尊神村多年来从未有外人偷闯过,怎么这祭品来了就有贼了?既然白日就有人救她未曾救成,就说明救她之人目的未曾达到,还不死心。” 崇神村村长被说服,真跟着他的逻辑思考起来,越想越觉得可能。 尊神村村长很满意自己的推理:“是你们村子送来的人,一起看看吧。” “哎!” 姜莞看得意识海中咯咯直笑:“果然,自以为是的聪明人比傻子还要蠢。” 零零九不大明白:“什么意思?” 姜莞:“他琢磨太多,反倒告诉我二丫被关在哪了。不过即便他不说呢,以我的聪明才智,我也可以推断出来的。” 零零九看着尊神村村长向着一间刚才不曾开门的房间走去,立刻明白二丫被关在哪了。 它不得不承认姜莞的脑子确实转得很快,同时又好奇发问:“他们若不去二丫那里,你怎么推断得出来二丫被关在哪里?” 姜莞将房间记住,还未到下去的时候,百无聊赖地向零零九解答:“第一,他们不会不去。方才我说了,自以为是的聪明人比傻子还蠢,想的太多,反而容易被多余的想法影响。你看刚刚尊神村那个,有一点儿想到二丫了么?” “还真没有。” “小虎去救人本就是无用功,我为什么不让人拦着他?”姜莞问。 “因为你爱看热闹。”零零九的回答直击人性黑暗面。 “这是一方面。”姜莞笑嘻嘻地承认,“另一方面就是给聪明人提个醒,二丫是有人救的。我的人太厉害了,让他们去救二丫,这戏就没得唱了,我也就没得看了。” “所以刚才村中进贼那个尊神村村长会想到曾经有人要救二丫,于是也会觉得这一次也同样是有人要救二丫。”零零九反应也很快,“所以他第一反应就会去察看二丫,你就知道她被关在哪了。这个村长自以为聪明能想到一切,其实是在帮你找答案!” 姜莞:“没错。至于第二。哪怕这个新村长是个蠢的,没上钩为我指路,但只要惊动他们,他们就会像刚才那样出来。而二丫显然是不会又或者是不能出来的咯,哪个门没开,她就在哪了。” 零零九一愣:“那要是二丫出来了呢?” 姜莞嘲笑:“出来不是更知道她在哪了。” 零零九被自己狠狠蠢到了。 姜莞又笑:“不过刚才可不止一扇门没开,这村长不为我指路还真有些麻烦,所以我可太爱和聪明人打交道了!” 零零九语气复杂:“所以一切你都事先想到了。” 姜莞微笑:“是的呢,是不是很聪明?” 零零九又想不通了:“那你干嘛要找二丫?如果你要救她,你大可以半路上就救她。“ 姜莞也想不通:“我哪里说我要救她了?” 第40章 你还可以解决你自己哦!…… 零零九和姜莞齐齐沉默,皆不大理解彼此的思想。 姜莞在想她的什么举动让零零九误会她是来救人的,她记得从头到尾她都有说自己是来瞧热闹。 零零九也没想过姜莞压根儿没想过救人。 它沉默良久问:“那你大费周章为了什么?” “看热闹啊!”姜莞理直气壮。 “你找二丫不是为了救她,是为了看热闹?”零零九感到匪夷所思。 姜莞反问:“那不然呢?” 零零九恼羞成怒,深深觉得自己的想法被姜莞玩弄:“你要看就看,干嘛还要找她?” “当然是有事要她去做。”姜莞觉得它很大惊小怪。 零零九震惊无比:“她都这么惨了你还要她做事!”后半句“你还是人吗”被它吞下,它可不想惹这个妖怪生气。 姜莞在它心中就是志怪传奇中的妖怪,难以捉摸。 姜莞并不以压榨人为耻,反而笑嘻嘻的:“再惨也就这样了,帮我做一做事,说不定就不惨了呢?” 零零九不想和她说话了。 院中人虽然散得干净,姜莞和相里怀瑾依旧在房上蛰伏,没有要下去的意思。 姜莞一直注视着二丫房间,其中并没有传出什么特别大的动静。她相信二丫现在并没有什么性命之忧,不然细微的动静都会被相里怀瑾察觉。 相里怀瑾很狗,但也继承了狗的敏锐。 院外追人的几个守卫不多时空手而归,夜色中姜莞看不清他们的神情,不过从他们垂头丧气加上身上传来的萎靡气息看,是没捉到人的。 这几人在院中彷徨一阵,静静等待。 约莫一刻钟时间,两个村长从二丫那里出来,只见崇神村村长脖子缩得愈发厉害。 “人呢?”尊神村村长出来看见一院子的护卫,并没有见到他们所说的贼人,顿时气又不顺。 “没抓到,给跑了……”有人操着浓重的口音道。 “跑了?”尊神村村长吹胡子瞪眼,不能接受这个事实。 他把自己当成了土皇帝,自然不能接受在他的地盘上竟然有人能跑脱。 守卫挠挠头:“那俩人也不厉害,但是对咱们这附近的路很熟,跑得也快,一个不留神,人就跑没影了。” 尊神村村长恶狠狠地看向崇神村村长:“你还说不是你们村子的人干的!熟悉地形,又来救你们村的祭品,不是你们村的人还能有谁!” 崇神村村长吓得一缩,不敢说话。这下好了,熟悉地形,确实没法往别的商队身上赖。 “多叫几个人在院子外面守着!她若是不见了,我用你们祭河!”尊神村村长丢下这么句话便回房了。 守卫们面面厮觑,灰溜溜地走到院外,打起十二分精神在外巡逻起来,目光逼视着外界,连一只鸟也不肯放过,殊不知自家房顶上早已经蹲了人。 月影西落,到了子时。 在外的守卫也扛不住困倦,肉眼可见地疲惫下来,来回巡逻的次数少了许多。 姜莞看着下方守卫的动静,随手一拉拉过相里怀瑾衣领,将人拽了过来低声道:“去那里,小声点。” 相里怀瑾握住她肩,带着她向下滑去,稳稳落在二丫房门前。此时家家户户已经灭了蜡烛,不会有窗上投下二人剪影。 姜莞大大咧咧地推门,意料之中地没有推开,幸好不曾发出什么大动静。 守卫就在院外背对着他们,一个声响就能转过身来发现他们,看得零零九心惊胆战。它生怕出现姜莞弄出什么声音,然后一瞬间灯火全明的景象。 好在没有。 她右手伸入左边袖子中一摸,竟然掏出来柄珠光宝气的匕首,这匕首上简直镌刻着“华而不实”四个大字,但又很符合姜莞的个人特色。 试问这若是一把平平无奇的匕首,它会出现在姜莞的袖中吗? 她利索地拔刀出鞘,因是皮鞘,没泄露出半分刀刃的声响。 而那冷刃却拥有着与它外壳极为不符的锐利,轻薄冰寒,在冷月之下几乎能晃花人眼。这样一道匕首捅进人体拔出来时伤口就会像一条线,甚至连血液都反应不过来无法飙出血。 相里怀瑾似乎被反射的刀光照到了眼,一连眨了好几下眼。 姜莞左手拿刀鞘,右手抓着匕首,全然生疏的样子在空中来回比划,一看便不会拿刀。 相里怀瑾低声叫她:“莞莞。”叫得越发熟练,完全没有之前磕磕碰碰的感觉。 姜莞比划地正尽兴,被他打断,抬眼瞪他,像只凶巴巴的猫:“小点声,会被人听到。”她用气声说话,让其中的凶狠一下子拉了下来,仿佛在装腔作势。 相里怀指指她手中的刀道:“我来。” 姜莞深感自己被他小觑,吓唬人似的冲他挥了挥刀。 相里怀瑾面色如常,带着些笑意看她,如果不是场景不合适,他大概会很捧场地鼓一鼓掌。 姜莞见没吓着他,深感无聊,随手将刀一抛。 她总不能真拿刀给相里怀瑾两下来表示自己很厉害,那一会儿相里怀瑾伤了,她也要被系统的雷罚劈个半残。 削铁如泥的匕首被相里怀瑾轻松接住,他完全领会了姜莞的意思,将匕首插入门缝,向下干脆一拉,而后将刀抽回,弯着眼睛地望着姜莞,无声邀功。 姜莞哼了一声,将刀鞘抛给他,又摸出张新帕子来塞在门轴上才伸手推门。她开门开得极快,老旧的木门从头到尾没发出一声吱嘎声便已经开了。 “我让你进来你再进来,听见没有?”姜莞回头眯眼看向相里怀瑾。 相里怀瑾乖巧点头,将刀收回,理所当然地将之插回腰间。 姜莞也不在意,脚步轻快地进入房中,没有半分要遮掩的意思。 房间极小,统共只有一张木床,一副桌椅,一只茶壶,再没有别的物件。 她一眼就看见合衣躺在床上双眼紧闭的二丫,大步向她走去,抱臂站在床头饶有兴味地盯着她瞧。 二丫本就瘦弱,这时候下颌线拉得更紧,细看之下眼皮还在颤抖。 姜莞等了好一会儿才笑出声:“别装了。” 二丫懵懵地睁开眼睛,怎么也没想到进来的是姜莞。她已经想好这人若敢碰她一下,她哪怕是跟这人同归于尽也要拼命。 很快她便一脸被惊喜冲昏头脑的样子,张嘴要喊。 姜莞立刻收了脸上戏谑,一脸嫌弃地捂上她嘴:“闭嘴。” 二丫回过神来,记起这是什么地方,忙凝重地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 姜莞立刻收回手,嫌弃地在空中甩啊甩。 二丫此时此刻看到她这满脸嫌弃反而觉得无比心安,直想抱着她哭一场。 姜莞看见她有扁嘴的趋势就开始头疼,立刻打断她道:“等着。”而后快步出门,将守在门外的相里怀瑾拽起来,把门重新关上。 二丫见到相里怀瑾又是惊喜又有些害怕。喜的是她知道眼前这个模样好看的哥哥很是厉害,怕的是他上次就把她打倒在地,虽然没用力。 “我跟你说,我可不是来救你的啊。”姜莞开门见山,直入主题。 二丫呆了一下,喜悦化为乌有,半晌没说出来话。 零零九觉得这一幕看起来残忍极了,作为祭品的女孩好不容易又了生的希望,却被毫不留情地掐灭。 它简直想问问这算什么事,又不敢。 二丫很快缓过神来,强颜欢笑:“没关系,能在这再见到您,我已经很开心了……” 姜莞嘲笑她:“骗子,明明一脸不开心还装开心。” 零零九都要被她的言语利剑击倒,很难想象二丫会是个什么心情。 二丫抿起嘴不说话了。 姜莞过去戳她:“干嘛不说话啦。” 零零九觉得姜莞真是坏极了。 二丫忽然抬起头希冀地看着她:“贵人不必救我,但我能不能请贵人帮我另一件事?” 姜莞很想继续说“不行”来气气她,但考虑到自己也有事吩咐她,只好遗憾地道:“你先说来听听。” 二丫快速道:“我,我希望您回崇神村的时候能告诉小虎一声,让他快离开村子。小虎姓王,家住……” 姜莞颔首:“我知道他。” 二丫结结巴巴:“哦,那好的。”虽然她不知道姜莞是如何认识小虎的,但相信姜莞不会骗她。 贵人这样高高在上,没有必要骗她的。 “你不给你爹娘捎什么话吗?”她坏得很,专往人痛处上戳。明明知道二丫和她爹娘之间发生了什么还明知故问。 二丫沉默地摇头。 “你也要为我做一件事。”姜莞提条件。 “您说吧。”二丫了却一桩心事,整个人都释然了。 “你帮我看看。”她伸出手来,下一刻就有一张地图落在她手上,相里怀瑾给她的。 “帮我看看这几户,住的什么人。”她将地图往二丫面前一摆,手指在上点了几处。 借着朦胧的月光,二丫看清楚姜莞让她查的是哪几户人家,并默默记在心中有些诧异地开口:“我来时几乎这里所有村民都出来了,这几家当时没有人出来。” 姜莞挑眉:“你记得这些?” “因为人都出来了,没来的人就格外显眼,大约是这几家没错。”二丫肯定地点点头又道,“或许这几家没有人住呢?” 姜莞摇头:“晚上亮了烛火。” 二丫“哦”了一声,旋即表态:“我会趁机去看一看的。”她拳头握紧,看样子下定决心要帮姜莞把事做好。 姜莞看着二丫这副模样噗嗤一笑:“你看起来好蠢。”完全相信了她会带话。 她用袖子中摸出个物什递给二丫:“蠢死了,拿着。” 二丫好奇接过,将外面裹着的帕子打开,待看清后吓得一哆嗦,险些将手里的东西扔掉。 是一枚铁打的戒指,古朴无华,平平无奇。但戒指另一侧上突兀地横生出一枚致命尖刺,足以致命。 “小心点哦。”姜莞狡猾兮兮的,“尖刺上面有毒。” 二丫正好奇准备要摸尖刺,闻言吓得险些尖叫出声,又急忙捂住嘴巴,惊恐不已地看着姜莞。 姜莞简直要爆笑出声:“骗你的,我带在身上,怎么会有毒,万一扎着我自己怎么办。” 二丫冷汗直流,闻言稍微放松了些,不免有些委屈地看着姜莞。 姜莞捂着嘴才没笑出声,不住地说着:“太蠢了。” 二丫不理她了,她又上去缠着人说话:“你聪明点嘛。” 零零九觉得她好烦人,又庆幸它并不是实体,不然一定会被她折磨得半死。 姜莞看二丫不说话,刻意睁大眼睛做作道:“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不和我说话耶。” 二丫躺在床上之前还在为死亡产生出一种怅然若失之感,现在什么怅然若失也没了,她就觉得姜莞好讨厌! 好想揍她! 姜莞笑嘻嘻的:“这里可没人保护你,戒指拿好了。万一受什么欺负了,自己想办法解决哦。实在解决不掉别人,你也可以解决掉自己,起码多给你个选择。怎么样,是不是感动得要哭了?” 第41章 过去的祭品 姜莞一夜未眠,在天光乍破前被相里怀瑾带离尊神村。她离开时二丫依旧气呼呼的,眼中却有着不舍与依恋。 零零九看得几次三番想提一提让姜莞带着二丫走算了,最后还是没开口。 它知道自己不提说不定还有机会,一开口姜莞绝对会跟它对着干,怎么也不会带走二丫的。 二丫看着姜莞离去,默默将姜莞留下的戒指套在右手食指上,尖头朝内正好藏在指缝中,这带给她极大的安全感。 回来的路上,姜莞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她几乎是被相里怀瑾架着飞出尊神村的,一落地便嚷着:“你快蹲下,让我睡一睡,再不睡觉我要被活活困死了。”她看上去像是微醺,的确符合人困到极致会胡言乱语这一特点。 她向来起得晚睡得早,鲜少有这种熬一大夜的时候。 相里怀瑾看上去完全没什么影响,依旧是平时的模样。他背着姜莞在路上踽踽前行,走得又快又稳。 姜莞也不是头一次在他背上睡,是以脑袋一沾他肩膀便像挨着枕头一样,安详地闭上双眼睡死过去。 相里怀瑾垂眸看了眼她挂在他脖子上的双臂摇摇欲坠,于是将上身低了些,免得她向后栽下去。 零零九看着他的一举一动感到十分荒唐,或许因为它不是人类,无法完全明白人类的感情,至今它也搞不懂相里怀瑾为什么会对姜莞好。 尽管它也承认有些时候姜莞是个好人,当然她的出发点都不好,但大部分时间它只觉得她欠揍。 并且相里怀瑾只对她好。PanPan 如果相里怀瑾对所有人一视同仁,或许它还可以说他天生温和。但他对待他良好的薛管事也不过泛泛,只能说他对姜莞实在与众不同。 薛管事一夜未走,就地休息片刻,此时见远远有道身影,急忙站了起来。 他怎么看那都是一个人,而这个人从身型显然不是姜莞,一颗心顿时提了起来。 待人近些,他才看清那是相里怀瑾,而相里怀瑾是背着人的。 至于背的是谁,他已经知道了。 姜莞是他看着长大的,他清楚她的脾气。眼前她将头垫在小瑾肩膀上睡得昏天黑地的样子分明是极其信任他的样子。 当然,也不排除是因为郡主实在太困了。 薛管事急忙迎上去,压低了声音道:“辛苦你了,小瑾。” 相里怀瑾摇摇头:“不,辛苦。” 薛管事为姜莞全须全尾回来松了口气,顿时注意到相里怀瑾一直背着人,便想让他歇歇:“我来背一背郡主吧,你正好也歇一歇。” 郡主困成这样,可想而知小瑾也是没睡的。他既没休息,又背着姜莞走了这么久,想来是很累的。 薛管事体贴入微,伸手要去接过姜莞。 相里怀瑾将身子一扭,还是那句话:“不辛苦。”压根儿不让薛管事来接。 薛管事一愣,没搞明白是怎么回事,只是觉得相里怀瑾此时此刻怎么看怎么像一条护食的狗。 …… 二丫被姜莞逗弄一晚,这时候也只想睡个昏天黑地,完全不在乎什么祭不祭神的了。 她倒在床上,意识很快朦朦胧胧的,还在模糊地想着河神有什么可怕的,河神见了那位贵人应该也要退避三舍的。 她长这么大从来没见过姜莞这么我行我素的人,这样的人可真令人羡慕。 二丫没睡多久,便被人强行从床上拽起来。 她一连打了数个哈欠,直流眼泪,坐在床边睁不开眼。 “你倒是还有心思睡觉!”拽她起来的婆子看见她这副懒样不住地冷嘲热讽,“像你这样懒馋的丫头若是我家女儿,我早打罢你了!” 二丫无视她这些话,闭着眼睛几乎要坐着睡着,可见人在困到极点时也能为了睡觉爆发出巨大潜力来。 “你听见我说话没有!”那婆子看二丫几乎睡着,完全没在听她说话,顿时恼羞成怒,深感自己的尊严受到侵犯,气得来拧二丫的耳朵。 二丫左耳上传来一阵剧痛,只觉得整只耳朵被拧掉了,火辣辣的疼,什么睡意在这一拧之下也都烟消云散了。 婆子看她醒来不无得意,口中不干不净:“像你这样的懒货在家里也是浪费粮食,就该让你这样的人去祭神!” 二丫怒从心头起,手上的戒指给了她无限大的胆量。 她用指甲狠狠去抠那婆子的手,痛得那婆子嗷嗷大叫,不得已松开她耳朵。她一把从床上站起,挤开那婆子三两步到桌前,抄起茶壶就砸在婆子头上。 婆子淋了馒头茶水,又痛又怒地嚎叫起来:“你个娼/妇养的!” 二丫见势不妙拔腿就向门外跑去。 她个子矮身体轻,跑得比那婆子快多了,一溜烟跑出了门攥到院子里。 婆子在她身后紧追不舍,看样子今日不抓到她出一顿气是绝不会罢休。 院子中站着两个村长,见到这鸡飞狗跳的一幕齐齐沉默。 二丫完全没睡,后脑勺发疼。她强忍着难受在院子里跟婆子兜起圈子来,不让之逮住自己。 绕了两圈,她终于让两个村长稍微放下那么一点心。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她忽然变了方向,竟然向着院子角落里那家去。 那是夜里被姜莞点到的其中一间。 二丫嘴上喊着“救命”,一路过去将每家每户房门拍遍,这样拍最后一家门时也不显得突兀。 那两个村长见她动作终于面露不善,急忙叫人:“来人,拦住她!” 院外立时冲进来几个守卫来捉她。 二丫咬紧牙关跑得更快了,被她敲门的人都不明所以地打开门来。眼见着就到了最后一家,而身后的守卫也几乎要抓到她。 “救命!”二丫死死拍起最后一家门,久久没有动静。 身后的守卫已经追上她,一把将她拎起来,斜夹在腋下带她回去。她双脚不断踢蹬,用力挣扎,奈何胳膊拧不过大腿。 她挣扎是假,心知肚明自己总会被抓住,因而并没想过逃走的事,只不过借此来掩盖自己偷看那道门。 她踢蹬着忽然一抬眼,只见那门不知什么时候开了,门口站着个女孩子。 二丫一瞬间失声,紧接着找回自己的声音,继续装着挣扎。她不知道自己露馅没有,只盼没有人能听出她声音中的细微颤抖。 那女孩她认识,是她姐姐大丫当年豁出命去救的拜神村祭品。 大丫早就看不惯生祭这件事,当年祭品轮到拜神村出,她便带着柴刀想偷偷将人救了,以此来破坏祭祀。 只要祭祀被破坏一次,而其后又没有灾难发生,祭神之事就会在人们心中动摇。 但大丫失败了。 她被捉住,以扰乱祭祀为由被尊神村的乱刀砍死,尸体被挂在村外以儆效尤,连安葬也不能。 那之后所有想救祭品的人都歇了心思,村民们重新崇拜起尊神村,崇拜起祭司。 二丫当时和大丫一起去救人的,只不过最后要救人时她姐姐将她藏了起来,不让她出来,说她跟着只会添乱。 她眼睁睁地看着姐姐带着刚才门前出现的那个女孩跑远,然后被一群怒气冲冲地人抓了回来。 那个女孩明明被当作祭品祭河了,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二丫想不明白,忽然感到腾空,紧接着被扔在地上。她抬头再看,那女孩已经不见,门也被重新合上。 婆子重新过来,指着她一顿臭骂,还要拧她。 二丫也不示弱,又跟她扭打在一起。 “好了!”尊神村村长开口。 那婆子顿时老实,不敢再动。 倒是二丫不依不饶,还要借机再给这婆子几下出出气。 那婆子在村长面前被她打也不敢还手,什么都忍了下来。 “你还想着逃跑?”尊神村的村长突然问二丫。 二丫对祭神之事已经没什么想法了,闻言坦荡地摇摇头:“没啊,这么多人看着,我怎么跑。” “那你跑什么?” “她!”二丫一指那婆子,“她一大早就来我这发疯,我还在睡觉她就对我一顿好打,你问问她是不是!” “这么晚了还睡,你是猪托生的啊!”婆子依旧骂骂咧咧。 二丫实在想不明白她起得晚跟这老婆子有什么关系,也来了火气:“关你屁事?” 那婆子一叉腰就要说什么话,被村长一把叫住:“好了!”才又悻悻地闭嘴。 “你老老实实回去待着吧,别想着跑,明日就要拿你祭河了。”尊神村村长盯着二丫,“外面有守卫看管,你想跑也跑不掉的。” 二丫被护卫重新丢进房中,依稀听见那婆子还在外面跟尊神村的村长抱怨什么。 可真是莫名其妙,她怎么样关那个素未谋面的老太婆什么事? 她重新躺回床上,左右来回翻腾也无法入睡,脑子里全是刚刚出现的那个女孩。她可以保证自己没看错,也能保证自己没有认错人。 那么一个早该死在几年前的祭品,怎么会活生生地出现在这里? 她不免胡思乱想,接着又想到姐姐大丫,悲从中来,小声哭着哭着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 院子里尊神村村长明显动怒:“你去看她做什么!就这么着急!” 那婆子讪讪的:“我就是想提前看一看是个什么样的,没想到她那样懒,就忍不住打了她两下。” 尊神村村长:“现在还没到你教训她的时候。” 婆子忙点头附和:“是,是,我错了。” 将婆子打发走,尊神村村长去向方才半晌才开门的最后那家敲起门。 门里好长时间没动静,过了半天才打开,是刚刚二丫看到的那个女孩。 “不是说这几日不叫你开门,你刚刚开门做什么!”村长的口气没有对婆子时那样严厉。 那女孩低着头不说话。 “你认识她?” 那女孩迟疑一下,很快摇摇头。 尊神村村长便没再追究下去,反倒换了副神情,是一种不该出现在他脸上的温柔,让人看了反胃:“孩子还好么?这两日委屈你们母子二人了。”说着探头向房内看去。 房中竟然还有个看上去两岁大小的小孩坐在床上,没哭也没闹。 明明这女孩还是个孩子! 女孩依旧没回答他的话,仍然低着头,咬紧了嘴唇。 尊神村村长见她爱答不理,讨了个没趣,虽然着恼,还是忍住没发作:“我还有事,先走了。”转身就要离开。 女孩忽然叫住他:“等等。”嗓音呕哑嘲哳,很是难听。 尊神村村长却兴奋地转过头来:“怎么?” 女孩抿了抿嘴问:“她是这次的祭品吗?” 尊神村村长:“是。” 女孩重新将门关起,靠在门上面露痛苦之色,生生将嘴唇咬出血来。 第42章 分明是姜莞太坏 姜莞一觉睡到傍晚,醒来时头顶上是她熟悉的马车顶,让她恍惚一瞬,有些不知今夕何夕。 零零九看她目光发直,知道是怎么回事,难得心平气和地低声提醒她:“姜莞,你只是睡着了。昨夜你与相里怀瑾去尊神村,还见到了二丫。” 姜莞缓缓回神,低声“嗯”了一声,撑着从椅子上起身,长发如瀑布落了满背。她抬手摸了摸头顶,发髻与发饰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拆了,让她睡得很好,并没有头皮发疼。她想应当是管事这么做的。 零零九看见她的动作,心虚地没敢开口。 她的头发是相里怀瑾拆的,发饰也是他给去的。相里怀瑾背着她直到护卫将停在崇神村的马车驾过来才把她放下。 如果被姜莞知道,她一定会刚睡醒就闹。 姜莞披发蹬上鞋,从马车上固定的小柜中摸出把金梳,将头发梳顺后才从马车中出来。她打起帘子看到个熟悉的背影,脸顿时冷了下来。 马车前室上坐着的是相里怀瑾。 托他这几日经常背她的福,她如今对他的背影实在是再熟悉不过。 相里怀瑾听到动静回头,露齿一笑:“莞莞。” 姜莞白眼翻到天上去,才不理他,从他背后挤了过去,轻盈地跳下马车。 相里怀瑾立刻一跃而下,亦步亦趋地跟上她。 见姜莞睡醒,正在与护卫们说话的薛管事立刻暂停,向姜莞这里来:“郡主醒了,水已经为您备好,可以随时梳洗。” 护卫们从远处端了装着水的银盆来,其上漂浮着散发着馥郁芬芳的花瓣 姜莞一面梳洗一面听薛管事汇报:“郡主,这条神河很长,纵贯四座村庄,较之一般河流也深上许多,能没过人头,尚不知几许深。我命人自源头至下游沿途摸排,还真发现了些不对。” 姜莞洗净了脸,素面朝天未着粉黛,比往日多了分稚气,看上去倒是不符合年纪的年少了。她问:“什么不对?” 薛管事答:“我让咱们护卫中最擅水性的潜入河中查探,发现神河上游在尊神村外这一段河底有一段极汹涌的暗流,水面上的物件会顺水飘至下游,而水面下的物件则会被暗流带着流入百米外的一座潭中。” 姜莞挑眉:“有点儿意思。” “除此之外这河便没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也没见有什么让这些村民们敬畏的河神。”薛管事一本正经。 姜莞笑笑:“这就够了,我差不多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其余的要等我晚上问过二丫确认一番。” 薛管事只有服从:“是。”虽然他亦好奇河神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姜莞不说,他便不会去问。 “管事一会儿便带人去潭子那里蹲守吧,若我所料不差,应当会有人来。”姜莞想了想摇头,“不行,这样不热闹,我得想个热闹的。” 零零九快要好奇死了,又不敢打断姜莞的思路,只好由她想着。 姜莞一合掌:“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咱们多叫些人来。管事,你一会儿先让人去潭外藏好盯着,你带人去其余三座村庄选几个人来,其中要有儿子女儿做了祭品的人家,也要有还没做过祭品的人家。” “是。”薛管事记下。 姜莞兴奋起来,踱步:“你们看完潭子中发生的事,那些人应当会从潭子再回到村庄,到村庄以前,无论那些百姓怎样,都不要让他们发出声,不然就没戏看了。实在不行你将他们嘴巴堵上,双手绑起来。” 薛管事哭笑不得:“不至于此。” 姜莞轻哼:“把事情办好就行,其它随你们便。” “还不够。”姜莞沉吟,“以我的名义去找离这里最近的官差来,一起去潭子那里等着。事情没完之前也不许他们轻举妄动。” 她继续安排:“再让一队人守在村外,以备不时之需。” “是。” “暂时如此,安排下去。”姜莞排兵布阵完毕,舒了个懒腰。 薛管事颔首应下又问:“那郡主呢?”她的整个计划中没有她的存在。 “我今夜去二丫那里看完热闹便睡觉了,事情败露之前来人叫我,我要精神地去看最后的好戏。”姜莞笑嘻嘻。 听到她是去睡觉而不是搞事,薛管事十分欣慰,下去按计划布置。 一边护卫搬来桌椅板凳放好,又端上美味佳肴,在幕天席地中将一顿饭搞得十分隆重。 姜莞快乐地坐下,回头看了眼身后站着的相里怀瑾,不情不愿地问:“喂,你吃了么?”倒不是她终于愿意对相里怀瑾好一些,而是晚上还要用到相里怀瑾,算是十分勉强地安抚一下军心。 当然,即使相里怀瑾没吃她也不会让他和自己同桌而食,最多赏他些别的吃。 相里怀瑾点头:“吃过。” 姜莞恢复好心情,执起玉箸。算下来她已经睡过了两顿饭,腹中早已空空。但她吃饭时又挑剔极了,吃了几口手边的菜就不怎么动筷子了。 八珍还在崇神村中,没人伺候她用饭,她很快意兴阑珊地戳着盘中餐。 而薛管事还在调兵遣将,暂时没空管她。 一只手拿过桌上公筷,白玉箸与这只骨节分明的手互相映衬,像是一座玉雕。 姜莞吓了一跳,拍着心口抬眼看向手的主人相里怀瑾:“你干嘛?” 相里怀瑾口齿清晰:“莞莞,吃什么?”他看出她懒得夹远方的菜所以停箸不食,于是站了出来。 姜莞将筷子一撂,不知道哪来的脾气:“不吃了。”而后娇气起身。 相里怀瑾一脸无辜地站在原地,一脸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的神情,看上去可怜兮兮的。 姜莞快步走着,见相里怀瑾没跟上来才舒一口气。她烦躁极了,根源是感受到相里怀瑾对她生活各方面一点一滴地侵占。 她不喜欢这样。 相里怀瑾一直站在她身后,与她保持着一个既不会让她感到不适,又能在她遇险时及时救她的距离。 零零九不理解姜莞复杂的想法,看着相里怀瑾孤独地远远站着,觉得他很可怜。 夜色渐近,还是相里怀瑾主动过来找姜莞的:“莞莞。” 姜莞踢了一脚脚边的石头,看那石头滴溜溜地滚远,并没说话。 相里怀瑾认真道:“我,错了。” 姜莞稀奇:“你错什么啦?” “你生气,我。”他静静地看着她,虽然说话语序问题很大,却足矣传递出他的意思。他感受到姜莞生气的原因是他。 姜莞看着他一板一眼的认真模样,忽然感觉自己这么较劲儿很没意思。 他不该为她带来困扰。 她顿时又变成了平日里的娇纵模样:“我们走吧,那个蠢丫头肯定在等我们呢。” 相里怀瑾看到她重新笑起来却并没有像往日那样露齿笑,沉默地听从她的话,带着她向尊神村去。 今夜院外的守卫多了一倍,防止二丫在最关键的时候跑了。不过守卫们依旧只会盯着眼前,根本没发觉高空掠过的黑影。 二人这次来得迟,并未在房顶上待多久便等到家家户户灭了灯,而后十分熟练地落在二丫房外。 二丫今日未曾闩门,一是等待姜莞他们来,二是因为昨日门闩就已经被切成两截了。 她睡了一觉起来用了尊神村送来的素斋并沐浴后就坐在房中发呆。 她没有别的路走,已经预见到自己的未来只有一死。但她也不是很怕,只是想不明白那个险些被姐姐救下的祭品为什么还活着。 不解决这个疑惑,她死也不安心。毕竟她姐姐为此付出了性命的代价。 门被无声推开,姜莞一进来就看见二丫坐在床上发呆。 “蠢丫头,想什么呢?”她笑眼弯弯。 二丫并没和她争辩称呼,急忙将自己所知道的以及自己的疑惑竹筒倒豆子般悉数吐露出来。 “……那个女孩就是当年拜神村的那个祭品,我绝对不会记错!”二丫说到最后越发激动,还是姜莞一直冲她比“嘘”才让她声音小些。 “行了行了我知道了。”姜莞摆摆手,站得累了,一脸嫌弃地坐在二丫床上,只坐了个边边。 二丫看她不以为意的模样以为她不信自己说的话,急忙强调:“我说的都是真的,没骗你。” 姜莞睨她一眼:“你急什么,又没说不信你。” 二丫轻声道:“我脑子笨,想不明白这些。贵人你是最聪明的,知道为什么吗?” 姜莞被她捧得心花怒放眯起眼来:“说得不错,我确实是最聪明的,我也知道为什么。” 零零九暗呼不好。 下一刻就听到她恶劣至极道:“可是我不告诉你。” 二丫瞠目结舌,完全没想到还能自己会得到这么个回答,人都懵了,不敢相信世界上有性子这么坏的人。 姜莞看着她呆愣愣的模样甜甜笑了:“你真像只呆头鹅。” 二丫生生被她气哭:“我都这么惨了,明天就要死了,求求你告诉我吧。” 姜莞皱眉:“你少来,你惨是你惨,关我什么事?我就不告诉你。” 二丫心都凉了,什么话也不想跟姜莞说。 反而是姜莞,一看二丫沮丧得不讲话,又非要过去逗人说话:“你也别太伤心啦,明天,我保证明天你肯定什么都知道了。” 二丫满脸眼泪:“明天我就死了!“ 姜莞笑道:“我保证你死之前能知道一切,我用他的命保证。”她一指相里怀瑾。 二丫不信,觉得她又在耍人玩。 姜莞看二丫满脸不信,也来了脾气:“爱信不信。”她也很能拉得下脸和小女孩生气,幼稚得要命。 二丫见她生气,又想去哄一哄她,但想到姜莞不告诉她真相,便生生忍住。想到自己明日便要死了,她不想在最后的时候还和人生气,于是率先认错:“你别生气了,贵人。” 零零九看得痛心疾首,分明是姜莞太坏。 第43章 她突然想到一个词,忠诚…… 姜莞对二丫主动认错的态度还算满意,好心好意强调:“我真没骗你哦,明天你真就能知道一切了。” 二丫咬了咬唇:“为什么不是今天?既然明天也会知道,干脆今天告诉我吧。” 姜莞很惊奇:“你今天什么都知道了,明天我还看什么?” 二丫疑惑不解,但见她态度坚决,只好作罢。 姜莞正要开口再说什么,就听见相里怀瑾低声道了句:“有人。”下一刻整个人被他抱起,带着飞上房梁。 二丫尚未反应过来,门便被人推开。 是尊神村村长带着几个守卫。 几人一进来便二话不说,四下散开翻起并不大的房间。房中本就没什么陈设,一眼便能望到底,他们却还不死心地翻找,当然是一无所获。 姜莞和相里怀瑾缩在梁上,只要下面这几个人一抬头便能看见他们。 姜莞不自在极了,原因无他,房梁上的地方实在有限,他们二人不得不挤在一处,并且动弹不得。 万一发出什么声响,会立刻被下方的人察觉。 姜莞此时不得不挤在相里怀瑾身上,相里怀瑾背靠梁柱退无可退,一只胳膊将姜莞环起以免她掉下去,二人紧紧相贴。 下方传来尊神村村长的问话声:“你大晚上不睡觉在做什么!” 二丫努力控制自己的眼睛不向上看,冷静道:“我明日就要去祭河,哪里有什么心思睡觉。” 村长又问:“方才守卫听到你房间有说话声,是怎么回事?” 二丫本就有眼泪,这时候泪很合时宜地落下:“我想家,想我爹我娘,我想多叫叫他们,明日之后就再没有机会叫他们了。”她半真半假地说着,在外人听来也算真挚。 村长实在没在房中看到其他人,不信她的话也没别的办法,于是什么也没说,带人离开了。 房门被重新关上,二丫这才敢抬眼看向梁上,后知后觉自己被吓出了一背冷汗。 她依稀看到梁上两个人叠在一起,虽不清楚是什么情况,但他们没动,她也不敢轻举妄动。 姜莞和相里怀瑾离得太近,稍稍抬起头想问他怎么还不下去,就正好和他鼻尖相碰,不由愣了一瞬。 她的手不自觉用力,将相里怀瑾胸前的衣裳都抓皱了。 像是明白她要问什么一样,相里怀瑾稍微侧过脸,附在她耳边轻声道:“他们,在门外。” 姜莞被他的行为激得起了鸡皮疙瘩,浑身上下麻得要命,又顾忌着外面人还未离开,随时可能会杀个回马枪,只能继续保持一动不动。 过了片刻,相里怀瑾带着完全僵硬的她从梁上飞下来,认真道:“人,走了。” 姜莞立刻从他臂弯中出来,双手交错搓了搓胳膊,怎么都不自在。 二丫后怕地抚了抚胸口:“刚刚吓死我了,没想到他们会突然来,还好你们反应得快。” 姜莞努力甩脱心中的别扭同二丫道:“你怕什么?明日你就要祭河去了还害怕。” 二丫被她刻薄到了:“还不是怕你们被发现!” 姜莞听了她的回答后笑嘻嘻的:“你怎么这么好?” 二丫觉得她好不正经,没回答她的话,反而转移话题:“你们快走吧。” 姜莞摇头:“走不了了,现在他们一定在盯着你这里,有什么风吹草动都会被发现的。” 二丫顿时急了:“那可怎么办啊?” “没事。”姜莞安慰她,“你放心,明天你去祭神他们就走了。到时候我们再离开,轻而易举。” 二丫再度被姜莞的坏嘴巴给气到,亏她想得出来。 “你睡得着么?”姜莞没骨头似的重新坐回床上,仿佛这里是她家。 二丫白日里睡多了,明天又要去送死,这时候一点困意也没有,只有未得到答案的疑惑与面对死亡的怅然若失,于是很诚实地摇了摇头。 “那把床让给我吧,我睡得着。”姜莞眉开眼笑,十分理直气壮。 二丫一阵无语,最后妥协:“你睡吧。” 姜莞说躺下就躺下,向床内滚去。 二丫觉得离谱极了,看着她真要睡觉的模样都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说她真是够没心没肺的。 她躺在床上还嫌弃床:“这床烂死了,年纪估计比我还大。” 二丫听得郁卒,她要是张床听见姜莞这么说她,都要把姜莞给抖下去,不让她睡。 “还好我的衣服也是脏的,回去扔掉就好,我也穿腻味这一件了。”姜莞打了个哈欠,又对相里怀瑾道,“小瑾,人来了你可要记得叫我。” 零零九已经发现了姜莞的称呼规律。 一般情况下她都是叫相里怀瑾“喂”的,只有有求于他,又或是在外人面前时会叫他两声小瑾。 相里怀瑾点点头,走到大门处席地而坐,为她守夜。 二丫看她已经要睡,忙问:“你真要在这里睡么?” 姜莞不耐烦地转过身来:“外面肯定有人一直盯着你这里的,现在出去对方会立刻发现。等你明日去祭了河,这里就没人看着了。我正好睡上一觉,醒了就能走了。” “哦。”二丫闷声道,也难再生姜莞什么气了。她就是这样没心没肺的人,能有什么办法呢? 姜莞说睡便真睡了,一点儿也不含糊,在哪里都不委屈自己。 坐在床沿上的二丫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生命的最后时光是这么度过的,只觉得一切都有些不大真实。 她不知道自己明日能不能得到答案,只希望姜莞好心一点,不要再在最后的时候骗她了。 二丫顾忌着身份,不敢躺在床上,只好坐在床边靠在床头稍作休息。没想到这一睡她竟然也能睡着,一觉便到了拂晓时分。 姜莞睡得很是安心,迷迷糊糊之际忽然被叫醒,睁开眼就是相里怀瑾放大的脸。她一瞬被吓得清醒过来,瞌睡飞走。 “人,来。”相里怀瑾压低声音。 姜莞伸出食指抵上他额头,将人脑袋推远了些,才从床上坐起。 二丫已经醒了,还不太清醒,正在发癔症。 外面已然传来声响,相里怀瑾弯腰将姜莞的一双鞋拎起,直接用空出来的另一只手将人抱起,飞到梁上。 姜莞险些惊呼出声,大门就被人打开。 她脚上只套着罗袜,鞋子还在相里怀瑾手里,怎么样都感觉很怪。 门外先进来的是尊神村的一群婆子们,她们手捧各种梳妆打扮的器具向二丫来。 二丫吓了一跳,忙向床内缩:“你们要干嘛?”纵然做好了迎接死亡的准备,但她还是被死亡前的冗杂步骤惊到了。 “作为祭品,你要被盛装打扮送给河神。”婆子们将手上的物件堆在桌上,过来拉她。 二丫被强拽出来,婆子们开始给她洗脸洗手,在她脸上涂画起来。 姜莞在上方正好将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在脑海中与零零九说起闲话:“这画的是什么东西,把二丫都给画老了。” 零零九难得赞同:“是这样的。” “二丫本来就不好看,被这么一弄更丑了,可怜的二丫。”姜莞说出的话是同情可怜的意思,语气却是满满的幸灾乐祸。 零零九简直想学姜莞的样子翻个白眼,但还是借机问道:“这个活祭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姜莞平淡回答:“是恶心人的。” 零零九不解。 她答:“看吧,今天一切都会揭晓。这件事让我感到很恶心,懒得说。” 二丫的脸上被涂了厚厚一层粉,又被人逼着要换衣服。 那是件鲜红的喜服,用在这个时候简直让人毛骨悚然。 二丫觉得离谱,但想着姜莞他们还在房中,不好多生事端,只能勉强接受。反正都是要去死的,穿什么死都一样。 姜莞抬手覆上相里怀瑾的眼睛,用气声在他耳边道:“不可以偷看女孩子换衣服。” 下方人多嘈杂,没人发现他们的耳语。 相里怀瑾的鼻梁挺直,鼻尖微凉,顶在她掌心,眼前一片黑暗却依旧十分乖巧,一点也没有挣扎。 二丫换上喜服就像是小孩偷穿大人的衣裳,怪异极了。 换好衣服,她就被一群婆子们架出了门,十分仓促,从头到尾都不曾抬头,不曾暴露姜莞他们。 门被重新关上,外面渐渐热闹起来。 “莞莞,手。”相里怀瑾提醒她。 姜莞后知后觉自己的手还在他的眼上搭了个棚,将手收回。 相里怀瑾带着她下来,外面已经开始吹吹打打,不像是祭祀,倒像是谁家娶亲。 姜莞在床上抱膝坐着,看着相里怀瑾手中的鞋。 相里怀瑾走过来,在床边蹲下,须臾之间,姜莞的左脚腕被他握住。他略略覆压上身,专注地低头,像是在做什么全天下最重要的事。 他的手握得并不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叫姜莞挣不脱。 他的动作不疾不徐,右手托着绣鞋慢条斯理地为她将鞋穿好。 窗户透光,姜莞借着混沌的光能看清他的模样。他没了平时说话都不利索的那股钝钝之感,轮廓分明,像是一柄开了封的锐利长刀。 他稍稍抬起头看向姜莞,神情虔诚。 姜莞突然想到一个词,忠诚的狗。但她更恼怒于他的冒犯,左脚毫不留情地蹬在相里怀瑾的肩上:“我自己穿。” 相里怀瑾一脸无辜地将左脚的鞋子递给她,什么也不懂。 姜莞一肚子气没地方撒,将鞋套好站起来,发狠地在他身上踢了两脚也不觉得解气。 系统难得没判定她这两脚是对相里怀瑾的攻击,大概落在相里怀瑾身上不痛不痒的。 第44章 祭河典仪 祭河的大日子,尊神村村民都在村中观看祭祀。 二丫连口水都没喝,就被人赶鸭子上架地往祭坛处带。 那里已经被村民们围了个水泄不通,还是看管二丫的守卫将村民们推搡开,硬生生挤出一条路来。 一双双眼睛看着二丫,没有人对她有任何同情,反而都微妙地上下打量着她,仿佛她是什么待价而沽的货物。 二丫不舒服极了,抿起嘴绷着脸不说话,像只被操纵的木偶,任人推着向前走。 她一步步被推上算不上高的祭坛上,那日捉她的祭司就站在祭坛中央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二丫以为自己已经看开生死,但在这一刻她还是感受到从心内油然升起的一股愤怒。 凭什么她的生死要被这么草草决定! 她被两个守卫按着跪在祭坛中央动弹不得,想反抗难于登天。 下方村民们的闲磕牙在尊神村村长抬起手后悉数消弭,天地间一下子安静得不可思议。 二丫这时候才真正绝望,她灰心地想着那位贵人又骗了她,她此生无法知道姐姐为之付出性命的祭品为什么还活在世上。 祭司道:“祭神典仪,开始。” 他从祭台上抓过三支香点燃,而后重重地跪在地上。四面八方的尊神村村民们跟着跪在地上,就连押着二丫的两个守卫也跟着跪下了。 他叩首。村民们跟着叩首。两个守卫自己磕头不说,还硬要按着二丫磕头。 二丫的脑袋重重磕在地上,眼冒金星。 祭司不知道跪在前面嘟囔什么嘟囔了好一阵,才缓缓直起腰背站了起来。 他起来,众人才能跟着起来。 接着他又从祭台上拿起一串手摇的铃铛,围着二丫又跳又唱。 “简直太难听了,我会折寿的。”姜莞捂着耳朵就在祭坛外不远处的房顶上围观一切,并与零零九分享感受。 原本这时候她应该休息,但昨夜占了二丫的床睡了一觉,今日她还能多看些热闹。只不过她现在很后悔来听这鬼哭狼嚎。 零零九也被这祭司叫得抓狂:“能不能让他闭嘴。” 姜莞伤感:“不能,可怜的二丫可能还没被祭河,直接被难听死了。” 零零九沉,还真可能。 那祭司体力好,自我感觉更好,边跳边唱了一刻钟也不见累,看上去还很忘我。 下面的村民们应当习惯了这种声音,看上去不受什么影响。 同样不受影响的还有相里怀瑾。 姜莞瞥他一眼,他面无表情,在捕捉到姜莞的目光后立刻回头,对她一笑。她冷着脸转过头不看他。 太阳渐渐升起,祭司终于唱罢,又拿起祭台上的纸页念了起来。 “今河神震怒,降下天灾。为息神怒,我崇、拜、尊、敬四村联合,向河神奉上祭品。愿神息怒,不再降罪。”祭司念得抑扬顿挫,毫无技巧,全是感情。 村民们跟着他念:“愿神息怒,不再降罪!” 二丫只觉得齿冷,这些人为了不受灾害,便要她用命去换,而且她用命去换便能换得来么? 零零九看着尊神村村民疯了似的向一个并不在的东西祈愿,整个系统都麻了:“他们疯了吧,明明没有河神。” 姜莞漫不经心地看着荒诞的闹剧:“你以为他们不知道么?” 零零九毛骨悚然:“你的意思是他们知道祭神是个骗局?” “不然呢。” “那他们为什么还要……还要这个样子。” “人总要有个精神寄托,尤其是干了坏事的,这样就能麻痹自己没做过坏事了。”姜莞语气轻蔑。 零零九不太懂她这话的意思。 不过姜莞也没有再说下去的兴致,专心致志地看起热闹,眼里没什么笑意,更像是冷静点旁观者。 祭司接着说了许多对神的赞美,听得姜莞哈欠连连,快被他念睡着。 直到正午时分,日上三竿,这冗杂的祭祀终于到了尾声。 祭司抚掌,两个守卫径直将二丫手脚用麻绳缚住。又有人端了个碗来,碗中是绿乎乎的水,强行给二丫灌了下去。 二丫喝了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干呕连连,心中膈应极了。 祭司猫哭耗子:“送行。” 所有的村民有的真哭有的装哭,祭坛上满是真真假假的哭声,听得人耳朵疼。 二丫在一片哭声中倒下,一动不动。 场上哭声一停,紧接着又重新出现各种各样的哭声。 姜莞看着二丫被装入一口一人大小的木箱中,而后守卫将箱子盖好,上了重锁,把木箱挑起,往神河方向去。 村民们跟着箱子一同出村,去看祭河。 姜莞看了眼相里怀瑾,命令:“下去吧。” 相里怀瑾顺从地带她从房上飞下,姜莞反倒转身向回走。 零零九:“你不看了吗?” 姜莞:“有什么好看的,不就是把箱子沉河里么?” “那你还回去做什么?万一有人没去看,你被他们撞到了可怎么办。”零零九为她捏一把汗。 “怕什么,遇到我是他们倒霉。”姜莞满不在乎地甩开手在村中光明正大地走。 相里怀瑾和她并肩而行。 她重新回到村长的院子,向着二丫说的最角落的房间去。依旧是敞敞亮亮的,她直接抬手敲门。 门很快便开了,一张清秀的脸从门后探出,待看到姜莞时愣了一愣,下意识就要将门关上。 门怎么也关不上。 姜莞一只脚不偏不倚地卡在门缝中,叫女孩关不了门。她嘶了一声:“好痛哦。” 那女孩被吓得立刻打开门问:“你没事吧?” 姜莞对她粲然一笑,双手负后,径直入门:“我当然没事咯。” 那女孩意识到自己被骗,又羞又怒:“你!” 姜莞已经站在房内四下打量一番,目光落在床上的小孩上。她信步过去,女孩儿忙追:“你不是村子里的人,你要干什么!你快走,再不走我喊人了!” 姜莞漫不经心:“你喊啊,村子里的人都去祭河了。” 她突然回头,女孩追在她身后险些撞在她身上。姜莞比这女孩高出半个头,居高临下地睨她:“说到祭河,你应该很熟。” 那女孩浑身一颤,惊恐地看着她:“你究竟是谁?” 姜莞摇摇头:“是我要问你。” 女孩的脸色随着姜莞的话越变越白:“你认识大丫么?” 毫无预兆的,女孩大哭起来。 姜莞懵住,看向相里怀瑾:“怎么办?你哄一哄她!” 相里怀瑾摇头:“不会。” …… 风飒飒,神河畔阳光正盛却有些冷。 装着所谓祭品的大箱子被抬到岸边,村民们对之行注目礼。 祭司又在河边说些请求河神保佑的话,就宣布:“祭河。” 箱子被守卫们推入河中,一瞬间便沉了底,叫人再看不到踪迹,仿佛什么也没发生。 众人在河边站了会儿便要回村,丝毫不将人命当一回事,各自去做活了。 潭子旁不像昨日那样空荡荡的,幽深静谧,坐着两个尊神村的男人。 二人坐在这里有一会儿功夫,期间打了无数个哈欠,无聊极了。但他们也不走,就坐在这里不知道在等什么。 “这肉是好肉,往潭子里扔也太可惜了,真想拿回去自家吃。” “你忘了之前有人将肉带回去自己家吃是什么下场了么?” 二人不知想到什么,齐齐噤声,缩了缩脖子。 实际上这里不止有这两人。既然能形成潭,四周自然有高处。而在山石之后竟然站着数十个人。 薛管事在人群中央坐镇,但还是有人多多少少等不及了:“咱们这是在等什么?家里活还没干完,要么让我们先回去,改日再来?” 护卫们抽刀,众人便默默闭嘴了。 薛管事心中感慨,郡主的话还是很有道理的,有的时候采取一些强制手段能让任务轻松很多。比如现在。 潭子这里所有人都觉得无聊之际,一口棕色箱子顺水漂来。 众人精神一振。 两个人踩着湿泥向潭边去,从腰间解下套绳一套,二人一齐使力,箱子便被拉过来了。动作十分熟练,看上去便不是头一遭这么做。 “娘的,可真沉。”两个人骂骂咧咧,终于把箱子弄回岸上,也不嫌脏,一屁股坐地上休息起来。 “赶紧开锁,别闷死了。”潭子空荡,这声音便在潭间回响,被放大数倍。 其中一个便掏出把大铁钥匙将箱子锁打开,箱子盖也被一把掀开。 高处的人们立刻看清楚箱子里是什么,一个看不清脸的红衣女孩。他们一下子静了下来,其中有些人好像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有些人还一头雾水。 而二丫的爹也在其中,人已经颤抖起来。他怎么会认不出那是谁呢?虽然换了衣裳,可那箱子里躺着的就是二丫! 但他这个时候连过去看的勇气都没有。 二人半天没起身,任由箱子这么敞着。 “还要等天黑再回去么?”一个打哈欠,“我听说她爹娘没来看祭河,这次不用再等天黑了吧。” 上方的村民们听见这话,大部分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愤怒得要立刻冲下去。 薛管事亮了亮刀,愤怒的人们清醒了些,强忍着没动。 这些村民们中有儿子女儿已经做了祭品的,此时眼睛已经红了,恨不得立刻下去抓住那两个人问个清楚。 “还是等等吧,青天白日的,路上被人撞见就不好了。”另一个听起来比较谨慎,“反正那药汤时间也长,她得到晚上才能醒。” “刚我开箱子的时候看了她一眼。”这人摇摇头,“长得真不行,瘦不拉几的,和骨头架子没区别。” 二丫她爹拳头攥紧,听着这二人如此议论自己女儿,恨不得上去给他们一拳。他看了看前方的薛管事,又给自己找了很顺理成章的理由。 这个人不让他们轻举妄动,他不能上。 第45章 谎言与骗局 月明如镜,星疏气清。 抬箱子的二人从潭子回来,夜色帮助他们不被过路人看到,也帮助薛管事等人隐匿起来不被他们看到。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两人行行停停终于到了尊神村,村外已经有人等候,还有几个守卫在村外巡逻。 “你们可回来了,村长等了你们好久。”这是村长的侄子。 “怕被别人看到,回来迟了。”两个人急忙解释。 三个人一齐抬着箱子向村子里去,交口聊些闲话。殊不知方才还在外巡逻的守卫们一个个的被制住,一声都没能叫出来。 薛管事等人顺利入村。 尊神村不知什么样的规矩,一入夜便家家闭户,像在防贼。这极大地方便了薛管事他们入村,连扫除障碍都不必,远远地跟着走就是了。 薛管事学了几声鹧鸪叫,一直在村外的护卫小队紧随其后潜入尊神村,将村长家以外的每家每户都控制住。 村长院子中有月光与烛光两种光,足以照明。 其中没站几个人,只有尊神与崇神两村的村长、祭司、与二丫扭打的婆子,以及一个生脸男人。 装着二丫的箱子被放在地上,两个抬箱子的回话:“人弄回来了。” 村长摆摆手:“你们回去。” 这二人知道事情办好,接下来没他们的事了,等着领赏就行,也老老实实退下。只不过两个人后脚刚出院门便被人堵嘴缚住,这才发现院外竟然站着一堆人,当时便吓得要坐倒在地。 院中人全然没发现异常,说起话来。 “村长,这箱子,我们可开了啊?”先说话的是婆子,她早已忍不住了。 “开吧。”村长看上去只想把事情快些解决。 箱子被捞上来打开后就没再锁,婆子过去一掀箱子盖就把箱子打开了。她看着里面的二丫对男人招手:“儿啊,快来,你有媳妇了!” 男人慌不迭跑来,看着箱子里熟睡的二丫喜不自胜地拿手搓起裤腿儿来,要将手上的脏污都蹭到裤子上。 婆子本来笑着,看见自家儿子手上的动作,心里面就不是滋味儿了。这是换来的媳妇,又不是正儿八经娶的,他现在看上去都这么珍爱,以后那死丫头再吹吹耳边风,家里以后哪还有她的位置? 她本来就对二丫不满意,这时候更是怎么看二丫怎么不顺眼。 “村长,这丫头又瘦又干,脾气还差,怎么我们家摊上的就是这个!”她偷偷给儿子上眼药,挑起二丫的刺,“我们老周家还要传宗接代呢,她能行吗?您可不是随意选的人吧?祭司大人。” 祭司怒了:“拜神村就没几个好苗,她已经是里面长成的了!其他的年纪更小,你愿意养两年别人,那这个就给陈家。” “别呀,我就是说说。”周婆子急忙改口,“长成的也好,一进门就能干活能生娃,虽然干瘦了点但也能用。祭司大人息怒,息怒。” 几人的说话声终于将二丫吵醒,她眼珠子在眼皮下动了动,一双眼缓缓睁开。 她迷茫地醒来,下意识要活动手脚,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 她没死?! 二丫一瞬间抬起头,从箱子中向外望去,依稀有几道模糊的人影,耳边是周婆子的说话声:“这死丫头又懒又犟,回家我还要多磨磨她的性子,非要让她老老实实的!” 村长半晌没说话,这个时候才开口:“你们家注意点,别叫她跑回去了。这个不是个老实的,万一她偷偷跑了,咱们村就完了。” “哎。”周婆子连忙道,“那是自然,我先把她锁起来几天杀杀她的锐气。” 二丫听得不清不楚,头脑昏沉,那一碗药汁的药效还未过去,她的反应很迟钝。直觉告诉她她该静观其变,但腿脚不听她使唤。 咚—— 箱子逼仄狭小,她一头撞在箱子上。 周婆子反应最快:“死丫头醒了!”接着便伸手将二丫从箱子里拎出来丢在地上。 二丫脸朝下啃了一嘴泥,疼痛感让她终于意识到自己没死。 这份巨大的惊喜让她一下子清醒许多,但清醒过来后更大的恐慌完全将惊喜取而代之。 她祭河却没死,还回到了尊神村,还有村长、祭司以及那个讨厌的老婆子在。他们刚刚好像在说……她? 尊神村! 二丫一个激灵,回过神来:“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无人回答她,只用怪异的眼神看着她。 周婆子蹲下身子掐住她的脸:“你日后就是我们老周家的人,什么怎么回事,收收你的心!” 二丫听她说些浑话,当即被恶心得要命:“谁是你们家的人?我呸!” 周婆子抓住她就要打她,二丫便向自家村长求救:“村长,救救我!” 崇神村村长叹气:“我不认识你。” “我是二丫啊!” 他摇摇头:“二丫祭河啦,你不是二丫,你是周家的媳妇。” 二丫像被人兜头浇了盆冷水,遍体生寒。她怎么会不是二丫呢?她分明是崇神村的二丫啊。 她耳边不期响起姜莞的声音。 “我保证,我用他的命保证,你明天一定会知道一切。” 她终于明白一切,真相让她想呕。 几个人看她没有反驳,而是脸色变幻一言不发,倒也难以捉摸她是怎么想的。按照她祭河之前三番两次逃脱那么折腾,不应该在祭河后便老实下来。 周婆子倒不知道这些,看她深受打击的样子洋洋得意。死丫头落在她手里,她得让这懒鬼知道她的厉害! 这么想着,周婆子就要伸手推二丫的脑袋,让之看看现在是谁在做主。 她粗糙的手刚伸出去,忽然感到一下手骨断了般的剧痛。 “她不是二丫她是谁啊?我来认认,别急。”少女负手从暗处信步走出,面容在清辉之下渐渐清晰。 她纵然极美,这时候院内几人却无暇欣赏她的美貌,一个个大惊失色,像见了鬼。尤其是崇神村村长,他在听见姜莞声音的那一刻简直要直接倒地。 “你是谁!”没有什么比自家出现陌生人更为恐怖的事了。 尊神村村长反应比其余人快上数倍,立刻叫起来:“栓子!铁牛!”外面无人理会他。 姜莞觉得他应当是在叫自己的守卫,学着他的样子叫:“管事!” 外面立刻乌乌泱泱涌进一群人,本来空旷的院子一下子拥挤起来。 尊神村村长等人完全傻眼了,不明白村子里怎么出现这么一群人而他们依旧毫无所觉。他们再定睛一看,原先守在门外的护卫这时候被五花大绑受人押送。 怎么一回事? 阵仗太大,已经不是尊神村村长一下子能想明白的事。 “女郎。”薛管事俯首帖耳。 尊神村这些人才知道姜莞是一群人中地位最高的,但她看起来显然很不友好。 “现在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么?”姜莞一脸嫌弃地弯下身子将二丫扶起,回头看向身后的相里怀瑾。 相里怀瑾会意,寒芒一闪,二丫身上的绳子齐刷刷落下。 姜莞用新帕子疯狂擦拭手指,很是得意:“怎么样,我没骗你吧,说了今天你会知道的。” 二丫的心情起起伏伏悲悲喜喜,见到姜莞一下子什么也说不出来,呜咽着向她扑去。 姜莞背过身,被她一把抱住,翻了个白眼:“得了得了,再哭就招人烦了。还好我这衣裳已经穿了两日,遭你这么一抱丢了便罢了。” 二丫只哭。 姜莞叹气,看向薛管事身后的一大群人:“他们说这不是二丫,你们里面有崇神村的人么?来认一认这是不是二丫。” 二丫闻言稍稍止住眼泪,泪眼婆娑地看了眼薛管事身后,人被钉在原地。 二丫她爹看看两个村长,又看看姜莞与薛管事,觉得姜莞这边权力更大,于是站出来道:“二丫,我是爹啊,爹对不起你,爹来迟了。”他说着便向二丫走来,看上去很是恳切。 二丫不哭了,松开姜莞,躲在她身后,看样子并不想见自己的亲爹。 姜莞没管这对儿父女间的弯弯绕绕,悠哉悠哉地看向崇神村村长:“亲爹认人了,村长有没有什么要说的?我这个人公正得很,你要是觉得那不是二丫,咱们讲道理,好好掰扯掰扯,怎么样?” 崇神村村长颤巍巍:“不……”他一句话也不想和姜莞多说。 姜莞笑笑:“那就是承认这是二丫了呀。” 她看向周婆子似笑非笑地问:“你说二丫是你老周家的人,什么意思呢?” 周婆子还没太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见了这么多人早就慌得不知所措,又被姜莞点名提问,脑海中一团浆糊。 一时之间她还真以为姜莞是来给人评理的,眼珠子一转道:“她就是我们老周家的!生是我们老周家的人,死是我们老周家的鬼!” 姜莞看二丫:“你姓周?” 二丫被这不要脸的老太婆气得浑身颤抖:“我呸!” 姜莞挑眉:“她说不是欸,你为什么说她是你们家的人?据我所知,你们一个是尊神村的,一个是崇神村的,中间还隔了一个敬神村,八杆子打不着。” 周婆子挺了挺胸:“我不管!她是我儿子攒了一件猎物换的!就是我们周家的人!” 姜莞:“你同谁换的?” 周婆子扭头就去看尊神村的村长,也在这时候突然意识到不对劲,这漂亮女娃一直在耍她,套她的话! “说话。”姜莞脸上的笑冷下来许多,不过依旧是笑着的。 周婆子支支吾吾,看着尊神村村长铁青的脸色怎么也不敢说话了。 “说啊!”她不耐烦地拔高声音,吓得几人一抖。 “怎么都不说话呢?”姜莞又笑起来,“来嘛,和我讲一讲这个大变活人的故事。祭河的祭品怎么好端端地回到村子来,还成了别人家的媳妇?” 无人出声。 “这位女郎。”尊神村村长终于在沉默中爆发,“尊神村和你无冤无仇,不知你为何如此针对。” “就你们这个破村也配我来针对?笑死人了。”姜莞冷笑,“我问你,河神呢?” 尊神村村长胡须颤抖着,愤怒地望着姜莞,却说不出河神在哪。 姜莞看向薛管事身后那些来自各个村庄的村民们开口:“你们跟着看了一日,也该明白我要说什么。” 她一字一顿,口齿清晰:“这世上,根本没有河神。” “放肆!”尊神村村长咆哮。 “不得对河神不敬!”这句是祭司说的。 到了这个时候,二人还试图挽回已经扫地的颜面。 “以信仰来掌控一片土地是最简单有效的方式。”姜莞淡淡的,“而河神,就是你们为了完全掌控其它村子而编造的谎言。将祭司塑造成能与神对话的绝对权威,同时又用河神恐吓了村民们以达到他们同样畏惧祭司的目的。” 第46章 神河中没有河神! 零零九本以为是一出落后愚昧的祭河惨剧,后面随姜莞一同见了角落房间里的女孩,才知道尊神村整座村子有多恶心。 “你们出来吧。”姜莞淡淡道。 暗处多出几道影子要出来不出来,似乎还没做好见人的准备。 姜莞也没催促,耐心地等着她们动作。 村民们盯着那一片黑暗默默屏息,似乎知道那里的是什么人,一样静静等着。 一时之间院子中人头攒动却静默无声,形成一种诡异的和谐。 第一个少女终于鼓足勇气向亮处迈出一步,这一步就足够让众人看清她是谁。 “是你。”二丫看见那女孩抱着孩子,吃惊之余后怕与悲伤在心中交织在一起。 她之前不明白那女孩为什么还活着,如今明白过来,却替她想哭! 有拜神村的村民失声:“小芽!是小芽么?” 小芽同样没想到还能再见着同村,也没想到还有人记得自己,忙不迭应道:“是我!” “你,你没事啊?”拜神村村民很不可置信,小芽在数年前就做了祭品,怎么如今还活着?非但如此看上去她还有了娃。 小芽苦涩极了,她怎么会没事呢? 拜神村村民又道:“你爹娘很想你呢,俩人头发都白了。你若是有空了回去看一看他们吧。” 小芽“嗯”了一声,低下头来。 “回去看看?说得好轻巧啊。”姜莞拿腔拿调,“你上嘴唇下嘴唇一碰,事全让别人做,你可真聪明啊。” 村民为自己辩驳:“她还活着就该想办法回去送个信让她爹娘知道,她爹娘一直为这事伤心哩!” 姜莞看向小芽:“告诉他们,你为什么不回去。” 小芽说不出话,牙关紧咬,像是陷入什么巨大的梦魇之中,五官扭曲,神情痛苦极了。 “我……”她声音都在打颤,因而变了调子,听上去有些可笑,但没有人出声嘲笑她。连姜莞也只是神情冷淡地站在原地静静看着她。 “是他!他!还有他们!”小芽的情绪在一瞬间爆发,指着尊神村村长、祭司、以及被薛管事他们抓住的守卫痛哭,“他们时时刻刻看着我,根本不会让我离开尊神村半步!” 小芽痛哭:“因为我若是被其他村的人看到,他们一切阴谋诡计都要破碎!神河中根本没有河神,祭河都是假的!” 众人被她这最后一吼吼了个畅快。 神河中根本没有河神,祭河都是假的。 这些人跟着薛管事看了一日,看到听到了尊神村的猫腻后脑海中一直混混沌沌,直到听到小芽吼的这一嗓子才清醒过来,意识到这么多年来陷入了一场怎样巨大的骗局! 他们开始愤怒,但又没有完全愤怒起来。这么多年来被尊神村洗脑下来,这些村民们对着尊神村的村长与祭司有着深入骨髓的敬畏。 “这孩子,是我所生!”小芽破罐子破摔,“是他强迫我!” 她指着尊神村村长,字字泣血:“用于祭河的祭品们都还活着!男孩被他们卖去换钱,女孩们有的被卖,有的则成为他们奖励村民的奖品!” 小芽一字一句:“我就是证据!”她说完,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向那群村民,咬唇等待他们的反应。 全场沉默。 尊神村村长深吸一口气,缓缓闭上眼睛。 “怎会这样……” “我女儿!我女儿也被祭河了,她还活着么?” “我,我侄儿也是祭品,他怎么样?” …… 村民们下意识寻找自己的亲人,并不敢痛斥甚至不敢向尊神村的人发泄怒气。 零零九不解:“他们为什么不生气,他们难道不该质问尊神村村长,要他们给一个解释?” 姜莞:“他们一直将尊神村当作权威,哪怕此时权威崩塌,但多年来的积威不是白说的,不敢反抗实在正常。” 零零九又觉得这时候的姜莞很宽容,它以为她看到这些人气弱会大骂他们愚民,结果并没有。 黑影中的女孩子们在小芽开了头之下一个个鼓起勇气从暗处出来,有亲的寻亲,没有亲的也能找到同村之人哭上一哭。 院子中皆是哭声。 除了哭,村民们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们一直以来那么崇敬的尊神村竟然将他们当作傻子来骗,这让他们实在接受不了。 尊神村村长似乎也看透这一点,不以为忤地站在原地,似乎并不觉得这些村民们能奈他何。 姜莞淡淡问:“尊神村村长,她们所言可属实?” 人证已经砸在脸上,一个个祭品还活着让他连反驳的理由都没有,当下他也就痛快承认:“是又如何?这是我们村子的私事,女郎怕是没有资格插手。” 姜莞腼腆一笑:“这是自然,我一个弱女子哪里管得了这些,但总有人管得了,对不对?” 村长一愣。 藏在薛管事队伍中的官差终于动了,他们今日便衣出巡,看了一通好戏,刚刚才弄明白究竟是怎样一回事,脸上火辣辣的。 他们治下竟然有这样借□□义控制旁人的事,若再闹大些这尊神村是不是还要用□□义来逼县令就范? 如此一想可太不得了,必须处置! 官差们出列,掏出腰牌:“你逼/奸弱女,贩卖人口,我等乃濮阳县官差,现来缉拿尔等去衙门审问!” 云淡风清的尊神村村长傻眼了,高高在上的祭司惊掉了下巴,周婆子装晕倒地试图逃过一劫。 连其余村的百姓们也被吓得惊弓之鸟般立刻跪下,头也不敢抬。 哪怕是尊神村村长一辈子也没见过官差,四村偏僻,虽被划在濮阳县内,却从未受过官方管束,因而尊神村才有胆子犯下如此恶事。 “小民,小民知错。”一瞬间什么尊严都不见,他们认错认得极快。 尊神村村长是天高皇帝远的土皇帝,土皇帝鱼肉乡里,见着真正的皇权便成了软脚虾。 如姜莞所说,尊神村再厉害也不过是个村子,体量在那里摆着。 闹剧谢幕得戛然而止,参与过假祭神者被悉数抓捕。 零零九感叹不已:“我还是有许多不明白的地方。” 姜莞正瞧着官差抓人,心情尚可,便问:“什么地方?” “第一,他们是怎么做到让祭河的人落在他们手上的?河水顺流而下,箱子怎么也应该随水落到下游去,万一其它村子的人捡到了箱子那不就露馅了吗?”零零九百思不得其解。 姜莞:“你忘了薛管事说的暗流么?箱子中塞了一整个人,若我所料不差其中应当还有石头等重物,确保箱子能沉入河底,被暗流裹挟至潭中,他们直接派人在潭中守株待兔就好。” 零零九恍然大悟:“可是他们这么做为了什么呢?如果是为了卖孩子,那么一年一个孩子也太少了,自己用或许还算可观,但对一个村子来说实在是什么也算不上。如果是为了侵占女孩,那……我也说不上来,就是够恶心的。但为了这些而大动干戈地搞一个祭河,是否太大题小作?” 姜莞笑:“你从一开始就搞错了,上述你所说那些只不过是祭河给尊神村带来的附加利益。祭河的根本目的是为了确立尊神村在四座村庄的权威地位,将神的概念刻印在每个村民的心中,如此一来其余三个村庄渐渐成为尊神村的附庸,带来的利益可比你说的那些要多。你看看这些人哪怕知道真相后依然不敢动尊神村这些人,就知道这有多成功。” 她顿了顿又道:“或者你看看崇神村和尊神村之间的差别。” 零零九明白了,对这种手段感到恶心。 姜莞想了想又道:“而且你以为的小题大作对他们来说其实不然。尊神村毕竟是一个村子,如果你觉得他们有什么远大的目标,那和他们本身实际并不符合。对他们来说,不费一文钱就能得到一个不必花人力物力培养的适龄女孩来为村子传宗接代,又或是一个尚在襁褓中男孩,都是一件血赚的事情。” “更何况他们这些资源是从其它村子掠夺来的,其它村子越来越弱,他们越来越强。”姜莞轻蔑极了。 零零九憋了半晌来了一句:“真无耻!” 姜莞由它去愤愤辱骂尊神村,自己则晃悠悠地看着尊神村村长等人如今十分狼狈的模样。 尊神村村长看着姜莞,眼中满是不甘:“尊神村与你何怨何愁?要遭你如此对待!” “你好委屈啊!”姜莞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四个字,“虽然呢,官确实是我报的,但是你不作恶,官怎么会抓你呢?你这怪我,是不是不讲道理了。” 确实是尊神村村长自己的问题,他自己也显然意识到,于是一言不发。 姜莞不依不饶:“你别不说话啊,来吵一吵架,很好奇你是怎么想出来这个损招的,能与我说说么?我也好学个两分,日后好出些馊主意去害别人啊。” 这话在尊神村村长听来完全是在嘲讽,只有零零九知道姜莞的确是这么想的,她就是这么一个学坏不学好的人。 “你怎么不说话了?”姜莞嬉皮笑脸,纵然长得十分好看,也叫人不想多看两眼,太讨人厌了。 “我以为你能想出这样的主意,定然是个不要脸的人。没想到你竟然这么脆弱,问你两句你就哑火了。”姜莞鄙夷起来,轻哼一声,“反正你干了这种事,也不大可能活,不如说一说呢?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是愿意相信一下你的遗言的。” 尊神村村长被她气得要吐血,忽然想到什么,平静下来:“我会这么做,因为神河中真有河神。” 第47章 你真是个疯子! 姜莞鸠占鹊巢,坐在尊神村村长家吃茶消食。 相里怀瑾寸步不离地守着她。 尊神村所有村民皆是祭河之事的受益者,且都知情不报,整个村子的人都要被押送到濮阳城。 她如今成了整个尊神村的敌人,只要她还在村子里,那些尚未被逮捕的漏网之鱼便可能来找她报仇。 零零九还在纠结之前尊神村村长说的那句河里真有河神:“姜莞,这个世界不可能有神神怪怪存在的,他在骗你!” 姜莞抿了口茶,在脑海中回它:“我知道没有神神怪怪。” 零零九欣慰姜莞还是相信它的。 “你们俩说的应该不是一个东西。”她淡定地补充,将茶盏放下。 房外十分嘈杂,控制一村的人并不简单,薛管事正在帮官差的忙,赶羊似的将尊神村村民们赶到一起看管。 护卫们此刻被当作官兵用,盯着村民以免生乱。有一队已经随官差一起押送囚犯去濮阳城了。 待外界稍微安静些,姜莞才起身出门。 薛管事正在点数人数,见姜莞来立刻打招呼:“女郎。” 姜莞微微颔首:“晚膳用多了,我去外面走走。” 薛管事:“我叫几个护卫随您一起。” 姜莞摇头:“不必,现在这里缺人手,有小瑾在我身边,不用担心。” 薛管事转头看向相里怀瑾,露出温和笑意:“辛苦你了,小瑾。” 相里怀瑾冲他咧嘴一笑,眉梢眼角堆的都是笑意,可爱极了,看得薛管事心都软了。 姜莞不爽,理直气壮:“保护我是他应当做的,况且让他保护我是他的福气,他辛苦什么。” 薛管事失笑。 相里怀瑾赞同:“福气。” 零零九忍不住发问:“姜莞,你有没有觉得相里怀瑾很可爱?” 姜莞诧异:“你有病吧?”她走路时喜欢将手背在身后,显得十分自信。 出来村子她才今夜的风格外大,吹得她发丝飞扬,她不得不频频腾出手去将糊在脸上的头发拨下去重新别在耳后。 她说是出来散步,却越走越远,转眼崇神村便在身后了。 “你知道管事他们说的潭子在哪里吗?”姜莞突然站定转身,回头看向相里怀瑾。 天地间只有他们二人,她不用称呼也能让人知道是在叫谁。 相里怀瑾蹲下分辨地上脚印,又翕动鄙夷,顺着风的方向远望,而后起身对姜莞道:“可以。” “我想去那里,你带我去。”她又像是在撒娇,又像在命令人,用脚尖在地上写写画画。 相里怀瑾语气笨拙:“很远。” 姜莞笑嘻嘻的:“没关系,走吧。”看上去心情不错。 相里怀瑾“哦”了一声,顺从地在前方给她带路。他和薛管事对姜莞的顺从还不大一样,薛管事会从自己的角度出发来判断事情是否对姜莞好,而相里怀瑾则是无论姜莞要他做什么他都会答应。 二人向着潭子方向去,为了照顾姜莞的速度,相里怀瑾体贴地将速度放慢许多。 即便如此,姜莞还是觉得累了,理直气壮:“你背我走!” 相里怀瑾便慢吞吞地弯下腰让她跳上来。 姜莞趴在他背上好奇发问:“你为什么这么听话?”她这个问题问得十分突然,没有任何铺垫。 她这个姿势看不到相里怀瑾脸上的神情,便很不老实地用双肘压着他的肩膀使力,伸出脑袋去看他的脸。 相里怀瑾:“别跳,掉了。”但除了无奈警告他也没什么别的办法来阻止姜莞的不老实。 姜莞看清他没什么神情才稍微安分了些,又问:“你会永远都听我的话吗?” 零零九觉得她刚刚喝的茶里应该有酒,不然这会儿不能这么问来问去。 相里怀瑾很果断地答:“会。” 姜莞不屑:“骗子。” 相里怀瑾无言,唇角向上翘着,向她保证:“没骗。” 姜莞扯他头发玩:“那我让你为我去死你愿意么?” 零零九听得直摇头,哪有这么问人话的,简直让人无法回答。这世上谁能心甘情愿为谁死,姜莞实在是很会刁难人。 相里怀瑾却说:“愿意。” 姜莞扯他头发,咬牙切齿:“骗子!”她才不信他的鬼话! 零零九彻底无言,同情起相里怀瑾来。她根本就是故意说些让人无法回答的话!即使回答了,是或不是她都不满意。 相里怀瑾十分诚恳:“没有骗。” 零零九总觉得姜莞下一句话就是要相里怀瑾去死证明给她看,但她竟然没这么说,只是将下巴磕在相里怀瑾肩膀上,一双眼眨啊眨的不知道在想什么。 不得不说相里怀瑾的追踪能力实在出色,沿河上游顺流而下,再向远去,土坡越来越高,渐有小山之势。 潭子三面环山,入口极狭。冷月倒映在深不见底的潭中,微漾的波纹将月影模糊,颇有种似真似幻之感。 姜莞从相里怀瑾背上跳下,沿着潭边缓缓行走。潭边泥泞,她难得没有抱怨,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泥上。 “也没见有什么稀奇的。”姜莞盯着平静地水面笑笑,一脚将岸边的小石头踢下水去。 小石头投入潭中打了几个旋儿,沉沉地落入潭中。 零零九已经对她没素质的行为见怪不怪,换做沈羞语或者谢明月都不能干出往水里踢石头这种事。 她提着裙摆转身要走,脚下突然一滑,整个人眼看着就要向潭中倒去。 相里怀瑾扑上来拉住她的手,将她从潭边抱离,免得她落入潭水。 血腥味儿在空气中弥漫。 姜莞一脸后怕地靠在相里怀瑾胸口,缓缓抬起右臂,繁复的衣袖落下,莹白如玉的小臂上横亘一道长长的血口子。 她立刻哭了出来:“好痛,被腰带上的宝石划伤了。” 零零九大为震撼。相里怀瑾可能没留意到姜莞的动作,它却看得清清楚楚。她的手臂才不是被什么腰带上的宝石划破,是她自己亲手用刀片割破的。 相里怀瑾一脸紧张地用一只手托住她的手臂,另一只手揽住她的腰将她从潭边带回。 姜莞哭得昏天黑地。 相里怀瑾难得脸上浮现出些不知所措的神情,笨拙开口:“别哭,莞莞。” 他单手撕下衣角,要用布料为她简易包扎。 姜莞带着哭腔,用另一只手推拒:“你的衣服脏死了,我才不要。” 零零九觉得自己如果是人类应该已经被姜莞气得头脑充血,它从来没见过这么能作死的人。受了伤嫌弃好心人为她包扎的衣服脏。 “莞莞,乖。”相里怀瑾笨口拙舌地安慰着她。 姜莞手臂上鲜血淋漓,乍一看触目惊心极了。她欺霜赛雪的一张脸愈发苍白,显然是流了许多血的缘故。 相里怀瑾握住她手腕,小心翼翼地托起她胳膊,另一只手熟练地将她伤口用碎衣缠起。 姜莞要甩胳膊挣脱他,才不要用这东西给她自己包扎,奈何平日她能肆意妄为都是相里怀瑾让着他。 如今他铁了心地要为她将伤口先处置好,她怎么挣扎也没用。 姜莞见挣扎没用,也不闹了,安安份份地站着,眼泪吧嗒吧嗒地掉,看上去更惹人怜。 上天仿佛也心疼起她,降下水来。 姜莞头上一凉,立刻收起眼泪抬头看天,豆大的雨点落在她脸上。 “雨。”相里怀瑾为她系好手臂上的布条,又怕他放下手后她伤口会抻着疼,于是一直为她托着胳膊。 “我们回去。”他认真地看着姜莞的眼睛,语气不容置疑。 姜莞“嘁”了一声,避开他的眼睛,烦躁地抿了抿唇:“走啦。” 相里怀瑾见她妥协,眉开眼笑,弯腰正要背她。 下一刻他眉眼倏利,一下挡在姜莞身前。 水中像是炸开了般,巨大的水花洋洋洒洒飞舞,一道土黄色的影子快似箭,直逼二人。 姜莞死咬着唇没有出声,以免声音刺激到眼前的怪物。 怪物已经和相里怀瑾短暂交锋,正静止在二人不远处一动不动。 它体长三丈有余,周身土黄色,四足粗壮,尾修长,喙长六七尺,利齿森森。 土龙。 方才它猛冲上岸,长尾巴一甩直接扫向相里怀瑾腰际。 相里怀瑾怕身后姜莞受伤,硬生生地扛了这一下,五脏六腑揪在一起疼,喉咙间隐隐有铁锈味儿蔓延开。 土龙一击没有得手,顿时脱身,蛰伏在一旁蓄力待发。 雨越下越大,将二人浇了个通透。 “莞莞。”在雨声中他低声叫她。 “小瑾,我害怕。”姜莞声音怯怯,完全没有平日里的嚣张。 “莞莞,你先走。”相里怀瑾死死盯着那头土龙,无暇回头看一眼姜莞,要她先走。 姜莞立即答应:“好哦,我真是太害怕了,留在这也是给你拖后腿,那我就先走了。” “好。”他听上去依旧乖巧极了。 姜莞转身便向潭外跑去,没有任何迟疑或是留恋。 土龙见她要走,悍然扑上。 相里怀瑾四肢着地加速跑迎上去,完全是身体与身体间的野蛮碰撞。二者被齐齐撞翻,同时发出一声吼。 他又变回在狗贩子那里时的样子,只有兽性,没有半分人性。 姜莞一路跑出潭子,速度慢了下来。 大雨,独自一人,这让她想起被山石堵在安平山的时候。那个时候她也是将相里怀瑾丢下转身就跑。 她捂着胳膊在雨中不疾不徐地走着,哪里有半分害怕。 土龙出现、相里怀瑾搏杀、姜莞离开,一系列发生得太快,零零九才反应过来。 “姜莞,我们快回去找薛管事过来吧,那头土龙那么大,相里怀瑾不一定是它的对手。” 姜莞淡淡道:“你以为那头土龙为什么会出现?” 零零九悚然。 姜莞握着受伤手臂的左手用力,剧烈疼痛传来,她连眉头都没皱,完全没有平日里的娇气。 她笑笑:“你以为我为什么要来这里,又要把自己的手臂弄破呢?” 零零九感到不可思议:“你真是个疯子!” 第48章 郡主,小瑾他回来了…… “你是怎么知道土龙就是河神,潭子里有土龙的?”零零九知道姜莞十分聪明,但它百思不得其解她是怎样从那些碎片似的信息中准确无误地推断出一切,并立刻实施计划的。 姜莞心情复杂,愿意将解释作为发泄口来释放一些自己的情绪:“尊神村村长恨死我了,他不会要被押送之际无端提起河神。他所说的河神必定是一个我好奇继续追查下去会伤害到我,又或是我的手下的一种东西。” “人的所思所想都是有缘由的,哪怕幻想出新东西,其必然和他自己所知之物有着或多或少的联系。世人未见过龙,却能幻想出龙的模样。鹿角、驼首、兔眼、蛇颈、鱼鳞、鹰爪、蛇腹等等,将所知的意象拼贴成了一条龙。” “河神亦然,尊神村村长不会平白无故地想出河神这个点子,他一定是看到了什么,又或者知道了什么与河神相关的东西。那就是神河之中,真的有河神。只不过这个河神是一种他未见过的东西,他认为那就是河神。” “薛管事又告诉我尊神村捞箱子的二人到了潭子之后先将生肉投入潭中,可见河神不是个吃素的。尊神村村长想用我的好奇心来设计我喂河神,我自然也可以借花献佛,设计一下相里怀瑾。” 她嗤笑:“只不过那头土龙大概是白天被喂饱了,晚上竟然没有一点动静。我踢石头挑衅它没用,只好划伤自己的手臂看看能不能吸引它。还好它最后出来了,不然我可就白疼了。” 零零九无法置信:“如果那个村长是故意戏弄你,如果土龙今日不在潭子,如果所谓河神只是一条稍大些的鱼,那你不是白挨一刀?” “但是没有如果啊。”姜莞笑,“我猜对了。” 零零九知道姜莞向来很疯,但没想到她能疯到这种地步,宁愿伤害自己也要相里怀瑾的命。 它不解:“相里怀瑾明明已经很听你的话了,他以后遇到谢明月也不会帮她的,你为什么还是要……杀了他呢?” 姜莞在风雨中踽踽独行,狼狈不堪也难掩倾城色。她神情沉静:“你可以保证么?保证日后相里怀瑾绝无二心。” 零零九哑口无言,它无法保证。未来是什么样它无法确定,哪怕相里怀瑾如今对姜莞忠诚之至,它也不能信誓旦旦地表示相里怀瑾在以后还会这样。 “你也没办法保证。”姜莞道,“我也没办法保证,只有杀了他,谢明月在以后才一定借不到他的势。宁教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 零零九沉默,姜莞说得没错。 可是相里怀瑾如今明明对她这样好,她怎么狠得下心呢? 它问:“你有没有一丝犹豫?决定要相里怀瑾命的时候。” 姜莞果断:“没有。” “他对你那样好。”零零九不解,“便是养一条狗,也该养出来感情了。” 姜莞觉得好笑:“我说过他对我好我就对他好这种话么?” “不曾……” “是他自己愿意对我好的,我一没求他二没逼他,为什么要我同等待之?”姜莞冷笑,“这天下对我好的人那么多,若人人都要我这样,我累死得了。” 零零九一听,就知道她又开始不说人话了。 “再说了,我可没有杀他,他若是死了,和我没有一点关系哦。”姜莞又恢复了平日里嬉皮笑脸的样子,“是土龙干的,可不是我干的!要劈劈土龙去,不要劈我。相里怀瑾亲口说了让我先走的,我只是听他的话先走了。” 零零九确实惩罚不了她,相里怀瑾若是死了也是死在土龙之手,和姜莞没有关系。 姜莞走远了些,在风雨之中拿出金铃摇晃。 风声和雨声中,金铃的清脆之声穿风破雨,极具穿透力。 “薛管事他们还在村中,就算雨落后立刻出来寻你们,也很难立刻找到这里来。你还是再走一走吧。”零零九纵然对姜莞的许多所作所为无法苟同,但二人现在是同一根儿绳上的蚂蚱,它必须和她站在同一战线上。 “不会,我来时用脚在地上留了消息,他若看到会找过来。”姜莞靠树站着,实在走不动了。索性只有暴雨而无雷电,在树下避雨也无不可。 零零九再一次感受到自己低估了姜莞,她步步为营,早已将一切安排妥当,疯狂而缜密。 “你甚至知道今晚会下雨?所以留下信息万一薛管事来接你就能看到?”零零九感到匪夷所思。 “我又不是神算,怎么会知道下雨?”姜莞哂笑,“以防万一罢了,若无事,我就直接回村子去。若有事,薛管事也好找我。这不就是用上了。” 果真没等很久,郡主府的护卫们向着这里而来。 姜莞撑着树缓缓直起腰,矜贵优雅。她看向自己的护卫们,就像是女皇巡视她的臣民那样高高在上,而她的臣民无比谦卑而恭敬。 “郡主。”薛管事将伞撑在姜莞头顶,为她遮风挡雨。 “回去吧。”姜莞微微侧首拧了拧不断滴水的发梢道。 薛管事低头应道:“是。” 他看到姜莞身边空落落的,难免发问:“郡主,小瑾他……” 姜莞在听到这句话后向来上扬的眼角难得微垂,仅仅是这么一点微小的变化就显得她落寞哀伤。她闷声道:“他为了救我已经死了。” 薛管事愣住,有一会儿时间没反应过来。 姜莞出神地望着伞檐下串成串般滚落下来的雨珠,伸出手去接。下意识抬起的右臂上立刻传来让她刻骨铭心的疼。 她回过神来抿唇道:“回去。” 薛管事被她唤醒:“是。” 他顿了顿又道:“郡主,尚不知小瑾死于何处?好歹也在您手下待过两日,您便赏他个体面,容我去为他收个尸,免得他烂在外面。” 姜莞拒绝:“明日再去吧,下雨了。”她看上去不喜不悲,只是淡淡的。 薛管事还想再说,终于忍住,依照姜莞吩咐在前方带路。他也不是不想立刻去寻找相里怀瑾,但人已死,他此次出来只带了几个护卫,其余护卫还在村中看管村民,首要任务是将郡主安然无恙地送回村中。 零零九也想说现在回去或许相里怀瑾还有救,但想到姜莞的目的便是要相里怀瑾去死,它便什么要劝的念头都没了。 它劝了她也不会听的,等待相里怀瑾的,只有一条死路。 人怎么会是土龙的对手呢? 姜莞随着护卫一路回村,到了村中先沐浴祛了风寒,换了干净柔软的衣服后才捧着姜汤由人为自己治手臂上的伤。 八珍被接了过来,见着姜莞哭哭啼啼的:“郡主,才几日你就瘦了这样多,你受苦了。” “不许哭。”她皱起秀丽的眉头捏着鼻子灌了自己一口姜汤,露出一言难尽的神情,“我现在已经很惨了,你再吵得我脑子疼,我就更惨了。” 八珍徐徐停了哭声,眼泪汪汪地帮姜莞擦头发。 姜莞对面坐着郎中,正轻手轻脚地为她解下她手臂上缠着的黑色布条,一面同她絮絮道:“郡主,多亏您包扎及时,再多流些血可就严重了。” 姜莞看了眼被丢在地上被血浸透的黑色布条,抿了抿唇没说什么。那是相里怀瑾从自己衣服上撕下来的,也可能是他留在世上最后的东西。 土龙能将整个人生吞下,明日薛管事他们去给相里怀瑾收尸,不见得还有尸可收。 “喔唷,好长的伤口!还淋了雨!”郎中立刻紧张起来,“您可要忍着些,处理起来会有点疼。” 姜莞懒散地靠在椅背上闭着眼,只作眼不见为净。 那道伤口足有一拃长,入了肌理的深。郎中为她上药时要将她皮肉翻开,再敷上止血生肌的药粉。 白肉上混着粘腻的红稠血丝,让人触目惊心。 八珍余光瞥见,为姜莞擦头发的力道都不由得重了几分。 刺激性的药粉洒在她的伤口上,蜂蜇般的刺痛麻痒从她伤口处传来。平日她稍微磕着碰着就会哭天抹泪要全世界都知道,这时候却连声闷哼也没有,只有额头上沁出密密麻麻的冷汗显示出她并不是没有知觉。 郎中提心吊胆地给她上了药,见没出幺蛾子,长长地松了口气,又反应过来郡主今日实在反常。 他小心翼翼地为姜莞包扎完毕,又向八珍叮嘱了许多注意事项,才退出房间。 姜莞倦怠地合上双眼,像是睡着了般。 八珍轻声叫她:“郡主,去床上睡吧,我已经将床铺好了,您能好好睡一觉了。” 姜莞闻言睁开眼,将袖子放下,从椅子上起身。 八珍抱着为她擦头发的布担心地问:“郡主,你没事吧?” 姜莞噗嗤一笑:“我有什么事?淋了雨头昏昏的,想睡觉了。” 八珍这才放心。 姜莞几乎是倒在床上,将被子一卷便睡了去,看样子确实是累坏了。 零零九看着她沉睡过去的模样,不由得想她心中或许真的没有相里怀瑾,不然也不能睡得这么快。 窗外雨声滴答滴答,尊神村很快静谧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村子里忽然嘈杂起来。 姜莞睡得很浅,轻而易举被吵醒。她从床上坐起,手臂上的疼痛让她清醒得很快,且没有陷入情绪中,很快意识到现在是什么时候。 她刚设计土龙杀了相里怀瑾。 她抱着被子发呆,有人敲起房门。 八珍睡得迷迷糊糊起来开门,是薛管事。 “郡主,小瑾他回来了。” 第49章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姜莞自然也听到薛管事这句话,缓缓抬起头。 春夜急雨,飒飒风卷水,便是有伞遮挡,依旧劈头盖脸地向人砸去。外面的温度随着风与雨骤降,一夜之间仿佛入冬。 姜莞执着一把伞面大出一圈的黑色油纸伞,在风雨中随着薛管事向村门口走去。纵然她的伞檐较其它伞大出一圈,但还是有水飞入伞下,溅在她的裙摆衣袖上。 她穿的是件宽大的深紫色衣裙,夜色与深紫色融为一体,显得她肤色如雪如霜。她起得突然,并未戴什么发饰,一头长发在背后招摇。 薛管事在前方带路,一面给姜莞做心理准备:“小瑾他看上去情况不大对。” 姜莞口无遮拦:“总不至于是死后来找我报仇吧。”她从不怕什么神神鬼鬼,毕竟真要说鬼,死过多次的她才应该是世上最大的鬼。 薛管事听她还有闲心胡说八道,就知道她现在心情不错,倒稍微放下心来。 零零九听得瘆得慌,被姜莞吓得够呛,一切都向着它完全不了解的方向发展。 尊神村村外,护卫们披蓑衣戴斗笠围在村口,直视前方,手握刀柄,气氛紧张,千钧一发,只差出鞘。 薛管事开路,带着姜莞到人群最前。 姜莞握着伞柄的手微紧,淡淡看向前方。 少年衣不成衣,褴褛地挂在身上。他浑身浴血,露在外的没有一块好肉,尤其是腿上,已经能见森森白骨。血雨交融,他脚下那片地黑压压的。 但这不是吓退护卫们的缘由。 他的面前横着一只成了筛子的土龙,土龙嘴巴大张,露出参差不齐的牙齿,已经没气了。 土龙连带尾巴有二人多长,身形极大,横亘在此处让人大气都不敢出。 相里怀瑾垂眼站着,听到脚步声才缓缓抬眸,雾沉沉的目光落在姜莞身上。 姜莞一言不发地回视,目光不躲不闪,完全没有将人丢下的愧疚与自责。 相里怀瑾忽然笑了:“莞莞,是我赢了。”满脸的血映衬着他的笑容显得这笑可怖极了。 他拖着土龙脑袋一瘸一拐地走了两步,护卫们下意识护着姜莞向后退去。 相里怀瑾的脸上顿时露出些受伤的神情,目光纯稚:“你别怕,它已经被我杀死了。”雨水将他面上的血迹冲掉一部分,还有大半干涸在他脸上,让他看起来更吓人了。 众人显然不是怕这条已经死了的土龙,而是怕能杀掉土龙的相里怀瑾。 姜莞从头到尾只静静地看着他,没有半分惧怕。 “别怕。”相里怀瑾在雨下又重复了这么一句,轰然倒地。 薛管事急道:“小瑾!“他自始至终不曾怕过小瑾,只是他手上那条土龙太过吓人。此见人倒地,终究是心急的。 姜莞看了眼倒在地上的相里怀瑾,撑着伞转身便走。 零零九半天不敢说话,相里怀瑾这也没死,只怕姜莞要气坏了。 薛管事见郡主离开,立刻叫护卫上前去将相里怀瑾抬起。离近一看,才发现他伤的远远比他们看到的要重许多! 相里怀瑾被众人一抬,人们才发现他身上多处骨头已然碎裂,竟不知他是如何拖着这庞然巨物走了这么远! “去叫郎中来!”薛管事振声。 姜莞收伞回房,一路上神情都没什么变化。既没有对相里怀瑾还活着而表示出功亏一篑的怨恨,也没有被土龙吓到的惊慌。她越是如此,零零九越发惴惴不安。 房中燃着如豆的烛火,八珍正趴在桌上小憩顺便等姜莞回来。一听着声响她立刻抬起头,迷迷糊糊地迎上去:“郡主。”又顺手从面盆架上取了脸帕为姜莞掸下身上雨水。 姜莞笑笑:“去歇息吧。” 八珍将脸帕放水中洗了,又过来为姜莞解下外衫:“郡主,可有什么大事?” “没什么事。”姜莞微笑,“早些歇息。” 八珍一派天真烂漫:“哎!郡主也好好歇息,管事也真是的,大半夜将您叫起来,太过分了!有什么事是不能明日说的……” 姜莞重新躺下,拥着丝滑的锦被,合上双眼。 零零九忍不住出声:“姜莞,你要睡了吗?” 姜莞闭眼答:“怎么?” “相里怀瑾……”零零九开了个头,已经做好被她骂的准备,谁知道她什么也没说。 “相里怀瑾他没死。”零零九战战兢兢,“你不生气吗?” 姜莞似笑非笑:“我生气啊,我感觉自己好无能,气得要发狂了,现在只想出去寻死,不要活了。” 零零九一下子慌了:“你不能寻死啊!”她死了谢明月怎么办。 姜莞:“那你问什么问,烦死人了。” 零零九这才知道她压根儿没为相里怀瑾死活生气,当下什么也不敢说,生怕她再突发奇想损人不利己,真去寻死。 她是能干得出来这事儿的。只要能看到讨厌的人难受,她不介意自己受罪,她手臂上那道伤口就是最好的证明。 一夜过去,天明时雨便停了。 清晨的风送来泥土的芬芳,渐渐有鸟在外叽叽喳喳地叫起来。 姜莞被鸟叫吵醒,气得腾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满脸愤怒地一指窗外,顿时牵动手臂上的伤口,疼得她龇牙咧嘴倒抽凉气。 昨日伤口还不曾这么疼,反倒今日一觉醒来身体放松,觉得伤口疼得厉害。 八珍放下手上抹布急忙过来:“郡主,你没事吧?” 姜莞向后一倒,重新倒回床上:“要死掉了,疼死了。” 八珍被她轻佻的态度气到,又心疼她心疼得不得了,急忙:“郡主快呸呸呸,大清早的,什么死不死,不许乱说。” 姜莞敷衍:“呸呸呸。” 八珍这才开心:“您怎么不多睡会儿?” 姜莞把被子一扯,将头一蒙:“去叫薛管事将外面吵闹的鸟都打死,吵死我了。” 八珍无奈,出去赶鸟去了,倒没打算将那些鸟赶尽杀绝,她也知道姜莞不过是说说。 外面静下来,姜莞也不大能睡得着,但是懒得起,就躺在床上赖着。 八珍赶跑了鸟,回来为姜莞用香熏衣裳。见姜莞没睡,她兴奋地过来与姜莞分享刚刚在外面的见闻:“郡主,濮阳来了许多官差,将这一村子害虫都带走了。” 姜莞打了个哈欠:“此事不小,濮阳县令重视也很正常。” 八珍又道:“他们还要看那条土龙呢!” 姜莞一愣,想也知道是薛管事将那条土龙捡了回来,他既然将土龙捡了回来,相里怀瑾必然也被捡回来了。 不愧是男主,命好硬哦。 “我远远看了眼那土龙,真是吓人,只怕咱们这一群守卫上去在水中也不能奈它何,真不知道小瑾是怎么杀了它,还将它拖回来的。”八珍感慨不已,又轻声对姜莞道,“咱们的护卫如今都很佩服小瑾呢!” 姜莞看上去并不大感兴趣,还是很有耐心地听着八珍说话。她对身边的人一直都很有耐心。 “不过我听说小瑾伤得很重。”八珍熏完了衣袖,又为姜莞熏起衣摆,“浑身上下骨头都断了,还不知道能不能活下来。” 姜莞“哦”了一声,没说什么。 在零零九看来,她颇有种破罐子破摔不打算管相里怀瑾死活的意思。 她赖了会儿床,躺着也无趣,由八珍伺候着梳洗,终于好好打扮了一遭。她今日穿戴很是华丽,从头到脚都是精雕细琢的美丽,心情好极了。 因着伤口要忌嘴,姜莞早晨只能用些清粥小菜。 她正慢条斯理地喝粥,外面又有人求见。这时候她倒感叹自己没再多睡是个很英明的决定,不然一而再再而三被人吵醒肯定不爽。 二丫从门外入内,看上去没精打采的,见着姜莞扯出抹勉强的笑:“贵人。” 姜莞搁下勺子顺口问:“要一起用些饭么?” 二丫愣住,看向桌上清淡却不失别致的小菜,咽了口口水还是摇摇头:“不了,贵人。” 姜莞笑嘻嘻:“我也没打算和你一起用,逗逗你罢了。” 二丫立刻有精神,盯着她看了小半晌才叹气:“你真是的。” 姜莞笑:“你小小年纪,说话怎么这样老气横秋,遮住脸还以为你已经到古稀之年了。” 二丫被她气得哭笑不得。 “来做什么的。”姜莞也没拿她当外人,一面用筷子夹了虾球吃,一面问话。 二丫想起正事:“我是来谢你的,多亏了你我才能逃过一劫,还有这么多村民,多亏了你他们才有重见天日的机会,还有日后我们三个村子的村民也不用担心着祭河之事了……” 姜莞津津有味地听她说着话,越听牙越酸:“打住打住,我可没有救你,也没打算救你们那些什么别的穷村民。只不过我好奇那河神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为了满足我自己的好奇心罢了,你们可千万不要往自己脸上贴金,以为我要救你们。想得美。” 二丫已经很习惯她这种说话风格,此时此刻很淡定地继续感谢:“还是要多谢你,贵人。” 姜莞小口小口喝着甜粥,将碗放下问:“你怎么看上去垂头丧气的,能回家了不欢喜么?”她明知道二丫和家中生了嫌隙,却还是如此发问,可以说是坏极了。 二丫勉强一笑:“我昨个没睡好……” “嘘。”姜莞示意她闭嘴,“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她顿了顿,又觉得自己或许说的太文雅,二丫或许不大能听得懂,于是又好心道:“你好不好不用同我说,你自己最清楚。” 二丫听到她这话一下子咬住唇。 第50章 这天这地竟然是吃人的!…… 八珍目送二丫离开,颇为不解:“二丫看上去不太开心,明明可以和她爹回家了,也保住一条命。”可见二丫的情绪都写在脸上,连八珍都能看得出来。 姜莞笑笑:“你以为的或许她并不这么以为,旁人的事,看看便罢了,还是少评判得好,没人能做到感同身受。” 零零九觉得拥有正常人思路的姜莞十分可怕。 她很快嬉皮笑脸:“不然被人讹上了可怎么办?” 八珍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零零九只觉得这才是正常的她。 姜莞用完早膳。一道道餐盘被撤下,就迎来了各个曾经被圈禁在尊神村中祭品向她登门致谢。 迎来送走一个个村民,姜莞的脸都笑僵了。后来她厌烦,直接让八珍代为受谢,自己在房间中躲懒。 八珍回来时小脸通红,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无聊到吹自己头发玩的姜莞。 “郡主,你好厉害!”八珍飞扑到她跟前,“你救了好多人!他们都很感激您呢!” 姜莞用小指将头发勾在耳后,郑重声明:“我可没打算救他们,只不过他们刚好被尊神村村长抓了。” “可要不是您,他们如今还要在尊神村中受罪呢。”八珍义正严辞。 “他们回去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事。”姜莞闲闲道,伸出五指端详,发现指甲盖上的颜色褪去许多,当即惊呼,“快,再为我包一包指甲,颜色都掉完了,不好看了。” 八珍同样如临大敌,立即拿了着色的花来捣成花泥,给她包指甲。 姜莞出神地看着指尖上烂成一团的花瓣,就听见八珍闲话家常:“不过日后再没有尊神村村长害他们了,他们应该能过得比过去好许多。” 姜莞:“他们回去后还要生出许多事,信么?” 八珍一懵,抬头看向姜莞,见郡主促狭地看着她,不由一呆:“还能有什么事?” “且看着吧。”姜莞说话说累了,不想再多说。 八珍体贴地没再多言,专心为她染起指甲。 零零九毫无眼色,认真发问:“还能有什么事?” 在意识中沟通是不会觉得累的,姜莞才肯好心回答:“姑且不谈二丫,那些在尊神村已经生儿育女的女子们回去该如何自处?最初未死的惊喜过去后便是家长里短鸡毛蒜皮。大多人都是死了后才让人怀念招人待见,该死的没有死,那些记忆中的好就通通不见了,接下来有的好看的。” 零零九越想越是,不由发问:“那该怎么办?” 姜莞啧啧:“你还挺忧国忧民的,不过没什么办法。” 零零九沉默。 她做出总结:“因为祁国烂透了。而在一个烂透的大环境下,任何个人做出的改变都太小太小,徒劳无功。还是一起烂掉吧!”她说到最后语气变得十分愉悦,充满着强烈的自毁倾向。 姜莞用手帕包着指尖,薛管事带着郎中来为她换药。 “郡主。”薛管事和郎中眼下皆青黑一片,看上去一夜未眠,十分疲惫。 姜莞五指大张,看起来心情不错。 八珍帮着她挽起袖子,郎中为她换药。 姜莞打趣:“郎中,你可注意些,我看你的眼睛都要闭上啦。你可不要闭着眼睛给我换药!” 郎中无奈:“郡主放心。” 薛管事为郎中解释:“郎中为小瑾忙了一宿,如今小瑾伤情勉强稳住。” 姜莞睁大眼,好奇发问:“那他会死么?” 薛管事以为她是关切相里怀瑾,于是宽慰道:“应当不会。” 姜莞叹息,实话实说:“那实在是太可惜了。” 薛管事直接当自己太过疲惫,听错了。 郎中熟练地为姜莞换好了药,薛管事叹气:“郡主,小瑾伤势严重,你要去看一看他么?他昨夜发了高热,现下刚退了高热,一直昏迷不醒。” 姜莞头摇得如同拨浪鼓:“那可不成,我好端端地过去被传染了病气可怎么办?”她丝毫没将相里怀瑾当作救命恩人,话里话外都嫌弃他嫌弃得不得了。 姜莞这反应完全在薛管事意料之内,他平静地点点头,自觉承担起为郡主报恩的责任,说什么也要将相里怀瑾治好。 “还有,郡主,那土龙怎么处置?”薛管事询问。 姜莞恶声恶气:“把它给我杀了吃了!”她摩拳擦掌,看样子和那条土龙有很大仇。 她当然讨厌那条土龙了! 枉她挨一刀将那土龙引出,结果是个废物,长得那么大连相里怀瑾也杀不掉,活该死了。杀不掉相里怀瑾,就该被相里怀瑾杀。 薛管事抽了抽嘴角:“土龙肉难做,肉质也不够细腻鲜美。” 姜莞夸张道:“那它好没用啊!也不能吃,摆着给人瞧么?” 一说到瞧,她眼睛一亮:“找几个人拉着这土龙去各村子亮亮相,让各村子的村民们知道河里面没有什么河神,只有怪物,不过怪物也已经死了。” 薛管事应道:“是。” “还有,诸村事毕,沈羞语休养得如何?”姜莞习惯性地想用指尖敲敲桌子,然而指头正浸染花汁,被帕子包裹得严严实实,敲不出什么清脆声响。 “清晨我已遣人去崇神村问,下午应当有消息。”薛管事答。 姜莞费力托腮:“在这几个破村子停了这么久,烦死我了,我要去城里,我要打新首饰,裁新衣裳!” 八珍提醒:“郡主,去年裁的衣裳还没穿完呢。” 姜莞嫌弃:“那些衣裳都是去年的,是旧款式了,无论是什么,我都喜欢新的。” 薛管事哄她:“等这里事毕咱们就启程,如今小瑾也颠簸不了。” 姜莞诧异:“他能不能走与我何干?沈羞语让我不得不留下是因为她和我一道入京。” 薛管事很顺从:“是,只不过咱们也无法今日启程,濮阳县那里还需咱们配合收尾,尊神村之事不算小。” 姜莞浑身散不开的忧愁,因为不能立刻拥有新衣服与新首饰。 尊神村村民被抓了个干净,她也没处找乐子,只能在房中静养。说是静养,其实是发呆和睡觉,顺便同八珍聊上两句。她不爱看书,实在没什么打发时间的方式。 她一睡睡到傍晚,可见受伤对她还是有些影响的。 厨房做好晚膳送来,姜莞懒惰地坐在桌前预备饭来张口。她酷爱大鱼大肉,桌上没什么荤腥使她看上去恹恹的。 “郡主。”薛管事难得在她饭点儿时候出现。 姜莞本来也无甚胃口,见薛管事来,就知道有事发生,立刻坐直了些兴致盎然:“管事,可是出了什么事么!” 薛管事道:“是,有人投河了。” 姜莞立刻无精打采的:“哦。”她还以为是相里怀瑾死了,本来都要装模作样地哀叹两声了。 “死了么?”她喝了口粥问。 “没有,咱们的人当时正在村里给人看土龙,将人救上来了。”薛管事答,“只不过我觉得事情不大对,有一就有二,怕是不能休止了。” 姜莞便很淡定地问:“是那些从尊神村回去的女子?” “郡主英明。”薛管事适时称赞。 八珍不解:“为什么要自尽?不是刚从虎口逃脱,该好好安下心过日子呀!” 面对八珍的单纯发问,薛管事但觉很难跟她讲明白那些家务事。 “不是自尽,你明日去问一问就知道了。”姜莞十分淡定,压根没打算跟她解释。 “我要伺候郡主的!”八珍只是好奇缘由,并没想过还要自己探索。 “明日不用你伺候,去看看为什么。”姜莞也有让八珍见见世面的意思。 八珍垂头丧气,看上去并不大想去,想来她日后应该会很少发问,收起自己的好奇心。 …… 二丫一家也在用晚饭,一家子的气氛都不大对。 家中也没有点灯,灯油和蜡烛都是很稀罕的东西,吃饭这种小事上没必要如此浪费。 “二丫,你多吃些。”二丫一家人都十分拘谨,明明面对的是自个儿女儿,却像面对着什么大人物。 二丫埋头扒饭,默默点点头,没说什么话。 一家人在一片令人难堪的沉默中用饭,难受得叫人喘不过气。 二丫草草吃了两口饭便好了:“我吃完了,出去走走。” “哎,哎。”二丫爹娘忙答道,局促地目送二丫出了院门。 待门一关,二人齐齐叹气。 “二丫也真是的,不是没发生什么,人也好端端回来了,怎么还是那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好像咱欠她的一样!”二丫爹先开口。 “谁说不是呢,当时是祭司……啊不,是那骗子选的她,咱们当时又不知道是假的,她不去谁去?她这个做姐姐的,最后总不能真忍心让弟弟去死吧。一回来就板着个脸,咱们生她养她,现在又成仇人了!”二丫娘喋喋不休,看样子对二丫怨气很大,只不过不敢在二丫面前说。 “他娘,你说二丫恨上咱们了可怎么办。”二丫她爹叹气。 二丫她娘忽然开口:“她这样带着气在家,她不好受,咱们也不好受。” “可不是么。” “既然这样,不如将她嫁了。” “可她,可她年纪还小,不到岁数……” “先嫁过去,也省了咱们家的口粮,还能拿些钱回来补家用。儿子天天吃菜糊,哭声都比其他小孩要小上许多。”二丫她娘已经打定主意,甚至设想起拿了二丫出嫁的钱该怎么花。 二丫在院外听得清清楚楚,一颗心坠入谷底。 为什么还要找理由呢?听她娘的语气,全然不是第一次考虑这事。 她又想到下午投河的那女子,她哪里是自尽,分明是生生被家里人逼着跳了河! 就因为她在尊神村被人逼迫着发生了关系! 一瞬间她觉得这天这地好生可怕,竟然是会吃人的! 第51章 无论如何也杀不死他 翌日一早,伺候着姜莞用完饭换了药,八珍就该跟着护卫向崇神村去。她自幼服侍姜莞,鲜少有单独行动的时候,当下肉眼可见的紧张。 姜莞看着她紧张得不住抠手,不由叹气:“你跟在我身边这么久,怎么连我半分脾气都没学去,只会狐假虎威,我对你失望极了。” 零零九吐槽:“人人都和你学这世界便完了。” 姜莞好奇:“你不会觉得现在你这世界有多好吧?” 零零九略有些汗颜:“如今是不太好,但日后相里怀瑾将两国统一,这世界就会变好了。” 姜莞不动声色:“怎么个好法。” “他治下,海晏河清,天下太平。”零零九对相里怀瑾评价很高,“百姓安居乐业,怡然自乐,百年内再未有战火纷飞。” 零零九想到什么,不由道:“姜莞,你看在相里怀瑾日后对世界这么有益的份儿上,高抬贵手放他一马吧。” 姜莞不解:“为什么?我又享受不到这什么盛世太平。我放过他,大伙太平了。他与谢明月一勾搭,我死了。是什么让你觉得我这么无私?” 零零九一下子无语,深以为自己试图用家国大义来说服姜莞是件其蠢无比的事。 这个人压根没有所谓的家国情怀。 “还有,就算相里怀瑾死了,日后也会有千千万万个相里怀瑾来统一两国。你这种非他不可的想法可要不得。”姜莞纠正零零九的错误思维,她从不认为这个世界离了谁便无法继续。 “他可是男主,怎么会和其他人一样!”零零九强调。 “我这么冰雪聪明不也不是你口中的什么主角?”姜莞反问。 零零九一下说不出话,因为姜莞就是一个特例。它不得不承认她比女主沈羞语要聪明太多,但她不是主角,大约因为她不干人事。 “零零九。”她难得直呼零零九大名,吓得它一下子不敢接话,“不管你说这里是什么书中世界,但对我们来说,这里就是我们真真切切生活并存在的世界。我们虽然不是你说的主角配角,但我们都是真正存在的人。” 零零九大为震撼,恍惚起来。 姜莞听它没声,知道它大约要思考许多东西,于是没再继续在脑海中与零零九多说什么。 八珍依依不舍地跟姜莞暂别,向崇神村去了。 姜莞为自己沏了杯茶,颇有些自给自足的意味。她惫懒极了,托着手臂到院中晒太阳。 薛管事和郎中正絮絮说话,见她来了皆低头向她问好。 姜莞冲二人挥挥手算是打过招呼,并没有什么要听二人说话的意思。大多数情况下她都懒得动脑,也并没有什么多听是非的念头。 有大事薛管事会主动同她说,没同她说就是事情尚小,不值得她操劳费心。 这么想着,薛管事就朝她过来了,看来不是什么小事。 “郡主,整整一日,小瑾还未曾醒来。”薛管事语气沉重。 姜莞本来心不在焉地听,闻言立刻抖擞起来:“他伤势很重么!” “是,但伤势再重这时候也该醒了,如今他却一直未醒,郎中说不是好事。再醒不过来,只能用药吊命,怕是活不了多久。”薛管事无视她语气中的雀跃,认真回答。 “带我去看看。”她巴不得相里怀瑾一睡不醒,此刻兴奋极了,只想确认一番他是不是真醒不过来。 薛管事引她去看相里怀瑾。 相里怀瑾一直是安静的,这时候却安静过分地躺在床上。 那夜他脸上的血迹已经被擦掉,露出一张白净的脸。他的眼安详地闭着,姜莞忽然意识到相里怀瑾这时候还是个年纪与她差不多大的少年。 但这并不会让她良心发现,从而就对他轻拿轻放。 零零九听她心声听得分明,她在心里不断祈祷相里怀瑾千万别醒过来。 她盯着相里怀瑾瞧了半天,见他当真一动不动,像是死了,于是伸出手去摸他的睫毛。 她鲜艳的指甲落在他素白的脸上,显露出别样的妖冶。 长指甲覆在他眼上,姜莞感受不到任何动静,这才确定相里怀瑾是真的长睡不醒。她笑起来:“真是太好了!” 有护卫端了药来要喂相里怀瑾,姜莞急忙避开,全然不想沾染半分药味儿。 “他这伤具体是怎么回事?”姜莞见他大有可能醒不过来,终于有兴趣问一问。 郎中上前为她解释:“那土龙本就较之寻常土龙要大上许多,能手刃之,小瑾的骨头还有五脏六腑都受了极重的损伤。便是醒来,也要有很长一段时间无法下床。” “这么惨啊!”她用极其欢快的语气说道,心中痛快极了。 哪怕相里怀瑾不死,她用一道伤换他受这么多罪也是件很划算的买卖。 “是,这世上能生生打过土龙的,怕是屈指可数,受此重伤实在正常,小瑾已经是非常了不起了。”薛管事还在为相里怀瑾说话。 姜莞拍拍手:“看来那土龙也不是什么用没有。”她没夸相里怀瑾,夸起土龙来。 “治吧治吧。”姜莞没什么在房中多待的兴趣,“治得好就治,治不了就算了。”男主是死是活显然不取决于郎中。 她拧着裙子要出去透气,薛管事送她,还未到房门口又有护卫入内。 “郡主,管事。”护卫问好之后说起正事,“濮阳那边审了一日,有消息了。” 姜莞对这个消息的兴趣显然比对相里怀瑾的兴趣要大:“怎么说呢?” 护卫咬牙切齿,愤愤道:“尊神村没有一个好东西!河神也不是他们这一代才有的!如此陋习已经延续百年有余,也就是说有百余家庭被这祭河害的家不成家!” “祭司经过授意,男孩便选那些刚出生的,不记事的,卖给别人又或是给自家村中人做儿子。女孩则选那些已经长开,能够生养的……”护卫说着说着被恶心到,怎么也说不下去。 姜莞诧异:“你还是个性情中人。” 护卫一下子泄气,无奈:“郡主……” “孩子还都能寻回来么?”姜莞直接问到关键处。在她看来事情已经发生,怎么让损失降到最低才是正经事。 “上一辈的应该是寻不回来了。”护卫一本正经回答,“如今尊神村村长期间卖出去的孩子还有字契,通过这些兴许能找回来。不过要耗费太多人力物力,怕是不会大肆搜寻,哪家丢了孩子,便自己去寻。濮阳境内的倒是能让官府帮忙,也是仁至义尽。” 薛管事跟着叹息:“百来个孩子,那些最早被卖掉的比我年纪还大,真是作孽。” 姜莞闻言笑出声。 “所以如何量刑?”姜莞发问。 “还未出量刑,此事算开了先例,整座村子都参与贩卖,人人都是受益者,濮阳县令都发愁该如何定罪。”护卫也替濮阳县令发愁。 姜莞满不在乎:“有什么好发愁的,全都杀掉好了!” 护卫一汗:“全都杀掉是否有点……” 薛管事乐呵呵:“郡主年纪小不懂事,说着玩的。” 姜莞立刻:“我认真的!” 薛管事笑而不语。 “真无趣。”姜莞撇嘴,“都杀掉日后就没人敢继续做这种事了。做一个,杀一个,很快就会太平了。” 零零九听傻了,它竟然见鬼地觉得姜莞说的有道理,这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一群人站在门前说了会儿话,姜莞忽然一怔,听到动静。 “水。” 这个字又轻又低,快得一闪而过。 姜莞立刻捕捉到这个字,闷闷不乐起来。她眼珠一转,对房内还没有听到声音的薛管事与护卫道:“我们出去吧!不要打扰小瑾休息啦。”她直接不由分说地将二人推出去,顺手把门关上。 零零九震惊:“相里怀瑾醒了!” 姜莞在脑海中答:“我听到了。” “你故意让他们出来的!” “对啊,少喝一口水,死不了的。”姜莞坦然承认,她就是小心眼。 零零九被她气坏了,又拿她没什么办法。相里怀瑾这是好不容易醒过来要喝水,和平常时候怎么一样。 “你急什么。”姜莞平静极了,“我无论如何也杀不死相里怀瑾,不是么?” 零零九毛骨悚然! …… 八珍气得嘴唇颤抖,怒视着眼前村民:“你们,你们怎么能这样!” 村民们显然有些怕八珍,只敢怒视着她身后面如死灰的少女,对八珍还是客气的:“女郎,你有所不知。” “她只要没有杀人放火,你们凭什么要她死?”八珍义正严辞,现在才知道一般人是怎样活着的。尤其是对女子。 “女郎,你不懂。”村民们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她,她如今已经不是完璧之身,出了这种事没人肯要她的,是整个村子的耻辱。再在我们崇神村待下去,会败坏我们崇神村的名声。这是我们村内事,您还是别管了。” 八珍回头看了眼那个被逼着去死的女孩,只见她浑身湿漉漉的,茫然地看着眼前一个个村民,好像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 “这是我们的村务事,女郎还是别插手了。”村民们看出八珍懵懂,大着胆子想越过她将人处置了。 八珍一下子慌了,不知道遇着村务事该怎么办。她到底不是崇神村的人,不知道该怎么救下女孩。 “为何如此吵闹?”一道虚弱的女声响起。 四下一静。 八珍惊讶:“沈女郎!” 沈羞语冲她点头示意,而后拳头攥起,壮胆高声道:“我在此静养,你们不许吵闹!我走之前,不许见血,不然我要你们整座村子不好受!还不各自退下!” 第52章 郡主一定有办法 崇神村的村民们这下子不敢再说什么,他们都知道这位出来说话的貌美女郎是在他们休养的,身份尊贵极了,万万不敢得罪,因而一群人只能讪讪道歉。 “惊扰贵人了……” “我们错了。” “走吧,都走吧!” …… 村民们知道今日没戏,也不再自讨没趣,各自散开,临走前还不忘瞪那个躲在八珍身后的女孩。 八珍向来不喜欢沈羞语,总觉得她太过扭捏做作,还烂好心。今日多亏沈羞语出面,否则她还真有些应付不来。 她不好意思地上前,刚要跟沈羞语道个歉,就听见她低声急促道:“快快,回房去,我要撑不住了。” 沈羞语的丫鬟扶着沈羞语步履飞快地往回走。 八珍懵住,看看沈羞语的背影,又看看身后的女子,叫人:“走吧,你别回去了!” 那女子看上去难过极了,眉眼间并没有什么生气,但还是顺从地跟着八珍去沈羞语那里。 一入房内,沈羞语立刻倒在凳子上大口喘气。她身体还没大好,实在是强弩之末,这时候要休息好一会儿才能缓过来。 八珍跟在后面,一入门关切地问:“沈女郎,你怎么样?” 沈羞语摆摆手示意自己无碍,过了一会儿才抬起头,一张脸不只是激动的还是什么,红扑扑的:“怎么样?我刚刚学郡……学女郎学的像吗?呼,可真刺激!” 八珍呆了一下:“什么……学女郎。” “我的性子太软,方才要是和那些村民商量肯定是行不通的,就想着学学女郎平日里的样子,没想到真成了。”沈羞语唇脸发白,却很兴奋。 八珍明白过来,由衷夸赞:“沈女郎,你很厉害,过去我对你态度不好,今日给你赔礼道歉了。” 沈羞语急忙道:“不必如此,你又没有对我不好过。” 二人一时间都有些不好意思,还是沈羞语看到八珍身后木木的少女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惊了一下,很快回过神来才反应很慢地道:“我叫菱角。”她说完注意力又不知道跑哪里去了,人看上去涣散极了。 沈羞语和八珍差不多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二人在这方面皆是一张白纸,不知道该怎么劝慰,只觉得怎么说都只会揭人伤疤,让人更难过。 大部分人出了这种事都讳疾忌医绝口不提。 “你……”沈羞语迟疑着开口,“你这段时间先在我这里待着,他们不敢来我这儿撒野,你在这很安全。” 菱角迟钝地点点头,像是对什么安排都不会有异样的样子。就是这模样,才更让人担心。 “菱角,我看你好像很累的样子,你要先歇息吗?”沈羞语好声好气地问,生怕自己吓着菱角。 八珍这时候看着她怎么看怎么顺眼,原来细声细气的也有好处,起码能叫人生中惧怕散去许多。 她都想象得到若是郡主在这里只怕所有人都要对她三跪九叩顶礼膜拜了。别说什么安慰人,不存在的。 菱角被沈羞语的丫鬟带下去休息,八珍则和沈羞语在房中面面厮觑。二人过去不对付,如今冰释前嫌,有些尴尬在房中涌动。 “沈女郎,你身子可好些了吗?”八珍没话找话。 沈羞语点点头:“好多了,再歇两日就能走了,郡主可还好吗?今日怎么未见她来?” 八珍摇头:“郡主受伤了,身体并不大好。” 沈羞语立刻紧张起来:“怎么回事?护卫在旁,怎么会让郡主受伤?” 八珍囫囵为她解释了,又说起自己怎么会单独过来的。 沈羞语顿时懂了:“郡主是想让你看看外面的世界。” 八珍没太明白:“啊?” “我也是现在才知道,外面的世界和我们一直以来所处的环境全然不同。”沈羞语说这话时垂下眼帘,看上去有些哀伤。 “我们是幸运的。我有家族庇佑,你有郡主,我们都没有怎么吃过苦,同样也不知道这个时候正常情况下女子面临的是什么。”沈羞语絮絮道,“现在我们都知道了。” 八珍艰难开口:“你的意思是,这些是正常的?这些逼人去死是正常的?” 沈羞语点点头,神情沉郁:“是,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你看这村子里每一个人,包括菱角在内都是麻木的,没有对这个决策产生任何异议,就知道这件事对他们来说很稀松平常。一旦不贞洁,在这里就该被处死,免得堕了村子的名声。” 八珍气急败坏:“我呸!” 沈羞语浅笑,觉得八珍直来直去很有意思。 “那咱们该怎么办,她们不该就这么死,为了这种虚的。”八珍立刻表明自己的立场。 沈羞语跟着点头:“说得对!郡主说过人要懂得反抗,现在已经是很不公的事,我们该反抗!” 两人说着说着热血沸腾起来,恨不得立刻干一番大事业。 “但是要怎么做?”八珍提出实际问题。 沈羞语也想不到实际该从哪一步入手,人的目标总是远大的,但要落到实处时总会遇到这样那样的困难。 譬如她们想要带着村子里所有女子一起反抗,又不知道该从何做起。 “去问问郡主吧。”沈羞语不好意思道,“郡主一定有办法的。”她对姜莞有一股奇特的信心,总觉得姜莞什么事都能解决。 八珍点头:“回去我就与郡主说!这边的话……” “崇神村这里有我在,我会护着菱角的。”沈羞语坚定,“只怕其它两个村子中此事屡见不鲜,咱们却无能为力……” “我这就回去找郡主,郡主一定能想到办法救大家的!”八珍这就要回去。 八珍跟护卫们回到尊神村,脚下不停地赶回院子里。 姜莞正坐在院子里晒太阳,晕黄的日光朦胧了她的侧颜,显得她格外温柔。 八珍一见着姜莞,心里的委屈不住向外冒,当即带了哭腔道:“郡主!” 姜莞抱着茶碗一脸嫌弃:“怎么哭唧唧地回来?有人欺负你啦?谁欺负你你不会让护卫揍他们么?” 八珍摇头:“没人欺负我,这次我去崇神村,那个投河的女孩根本不是自尽,是被人逼着去死的。” 姜莞见怪不怪:“稀奇么?” 八珍顿时明白郡主知道一切,立刻表明态度:“郡主,救救她们吧!” 姜莞眨眼:“救谁?” “救救那些女子,她们被逼着去死……” “她们求你救她们了么?”姜莞转了转茶碗发问。 “没有。”八珍一愣,回答道。 “那你在这里自作多情什么?人家又没求你救她,你这么插手,她们不领情可怎么办?”姜莞漫不经心,看上去并不想救人。 八珍被问住,她和沈羞语一腔热血,从没想过对方愿不愿意被救。她喃喃:“怎么会有人不愿意呢?那可是要她们去死,她们怎么会不想活着。” 姜莞一笑:“你又不是她们,怎么知道她们想活着?” 八珍:“世上哪有人会想死的!” 姜莞摇手指:“对有些人来说,死反而是一种解脱。” 八珍不懂。 “笨。”姜莞睨她一眼,“和我待一起这么久,怎么半分聪明都没学到。”十分无耻。 八珍撒娇:“郡主是天底下最聪明的人,我好好伺候您就好了。” 姜莞被吹捧,眯眼笑:“说得好!” 零零九在她脑海中龟缩着,什么话也不敢说。自从姜莞说了那句“我又杀不死他”后它便被吓得什么也说不出来,不知道姜莞是怎么察觉到最深层的内幕。 她无法用寻常的方式杀死男主。 “救了她们,然后呢?之后怎么做你想过么?”姜莞将碗往身边的桌子上一撂,坐起来些看向八珍。 “救了之后……救了,还要怎么吗?人都救了。”八珍脑子转不过来。 “你怎么和沈羞语一样,做事只会看眼前,你去给她做丫鬟好了。那些女孩和各自村子是对立的,你救了她们,还要她们继续在村子里生活?”姜莞扑哧一笑,“既如此你还救她们做什么,让她们直接死了不好么?” 八珍和沈羞语都只想着把人先救下来,其后如何安排倒是完全未曾想过。被姜莞这么一问,八珍才意识到救人也不是件简单的事,不是将人救了就好,还要考虑其后诸多事宜。 她扁起嘴:“怎么办啊,郡主。” 姜莞站起身,屈指弹她脑袋:“什么怎么办,关我什么事,你要救人又不是我要救人,自己想办法去。” “郡主!”八珍撒起娇来,“你帮帮她们吧,她们被选作祭品已经很可怜了,回到村子里还要被人逼着去死,太惨了。” “天下的可怜人……”姜莞又打算敷衍她了事。 “求你了,郡主。”八珍跟随姜莞已久,最清楚她吃软不吃硬,抱着她手臂软磨硬泡起来。 姜莞立刻变了脸色:“疼,伤口疼!”她一张脸煞白,嘴唇颤动,看上去痛苦极了。 八珍吓得立刻将手松开,大惊失色,眼泪一颗颗往下掉:“郡主,我一下子忘记您还受伤,对不起,我去叫郎中来!” 姜莞哈哈大笑:“骗你的,不是这条胳膊,笨死了。这么笨还要救人啊?” 八珍愣住,旋即又羞又恼:“郡主,你又捉弄人!” 外面随八珍一起回来的护卫入内:“郡主。” 姜莞瞥他:“办好了么?” “已经都办好了,剩余三村中曾做祭品不愿在村中待下去的女子均被带回来了,管事已经安排好队伍,送她们去安平。”护卫郑重道。 第53章 就像希望突然被人掐灭 “郡主!”待护卫走后,八珍才又惊又喜地叫出声,“我就知道,你是这世界上最好的人,你一定会救她们的!” 姜莞嫌弃:“少来,谁说我是救她们了?我要把她们卖去安平,赚个好价钱。” 八珍噗嗤一笑,才不肯信:“郡主又不缺钱。” 姜莞轻哼:“我也不嫌钱砸手。” “哎呀,我知道郡主是要救她们的,郡主最好了!”八珍喜滋滋的,烦恼被姜莞通通解决,“郡主,你既然早就打定主意要救她们,干嘛还要我去一趟。” 姜莞睨她:“练一练你,谁知道你那么没用,还怕村民,让护卫陪你一起去是给你摆着看的是么?笨死算了。” 八珍嘿嘿地笑:“有郡主在,我不用那么厉害的。” “没出息。”姜莞又道,“还有,我不是救她们。” 八珍知道郡主是最嘴硬的,很上道地顺着她说:“是是是,我知道,郡主是要把她们送去安平卖掉。” 姜莞翘着下巴点头,像只骄傲的天鹅。 八珍心中的石头落地,晚上要做顿好的表达自己的感谢。 纵然她和那些女孩们非亲非故,甚至素不相识,但她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为她们有个好结局而开心。 至少那些要逃离村子的女孩都能离开这里,换一个新的地方重新开始。 姜莞得了八珍的感谢,晚上用了充满心意的一餐,心情尚可。 薛管事在饭后来同她商议接下来的安排。 “明日那些女子会被送至安平,与安平的女人们一同在女学、绣房等处劳作换钱。”薛管事一面说一面注意姜莞神情,好确定她对此是否满意。 姜莞微不可查地点头,并不将此放在心上。她将所有都布置好,只欠实行,颇有一切尽在掌控的运筹帷幄。 她低头用糙面的硬木轻柔磨着指甲前端,长指甲成了圆润的弧形,饱满光滑。 “接下来咱们就一路向南,下座城是陈留,大约要三日脚程。带上小瑾速度还要慢些,应该要四日才能到陈留。陈留后再过三五城改走水路,再走旱路就能很快到京城了。” 姜莞打了个哈欠,秀手掩口,格外妍丽:“陈留?是大城么?我要裁衣裳。” 薛管事讪讪的:“以陈留如今的发展水平,应当裁不出郡主想要的衣裳。”他很会说话,没直接说出陈留是小城。 姜莞沉下脸来,义愤填膺地指责:“上次明明说了到新城裁衣裳的!” 薛管事咳嗽:“虽然技术不济,您若愿意,也是可以去裁的。” 姜莞抿嘴:“谁要丑衣裳。” 薛管事便在一旁笑,没有多言。 “我都不想走了!反正下个地方也破破烂烂的,在哪里都一样。”姜莞不满。 “也好,在这里多待些时日小瑾也能多休息休息。”薛管事十分赞同。 姜莞立刻纠正:“还是快启程吧!”她可不想让相里怀瑾多休息,最好多颠颠他,死不了也让他不舒坦。 薛管事道:“小瑾很想念您,郡主可要去看看他么?” “不要。”姜莞一脸嫌弃,“半死不活的,谁要看他。” 薛管事也没指望她会去看望相里怀瑾,意料之中地笑着点头:“是。“ 从姜莞这里出来,薛管事拐去看了相里怀瑾。 对于小瑾的恢复能力,郎中到了叹为观止的地步。他从未见过体质如此强悍的人,简直能与天生天养的野兽媲美。 他断裂的骨头迅速修复,绽开的皮肉重新愈合。 只要没将他彻底杀死,他就能很快恢复。 相里怀瑾浑身缠着布条一动不能动地躺在床上,听到脚步声眼皮微动,缓缓睁开眼。 依旧是那双黑沉沉的眼,不曾变过。 薛管事一过来见他醒着,笑了:“小瑾,醒了啊,喝水吗?” 相里怀瑾想摇头,奈何脖子被木板固定着动弹不得,只好张嘴说话:“谢谢,不喝。”他的嗓子微有些哑。 “我刚从郡主那里回来。”薛管事笑道,“你可要快些好起来,郡主身边如今还没人保护。” 听到“郡主”二字,相里怀瑾微微抬起眼,慢吞吞叫道:“莞莞。” 薛管事会意:“郡主很好,只是胳膊上有道伤口,也要静养的,不过肯定不及你伤得重。” 相里怀瑾:“没事就好。” 薛管事对他的忠诚感慨不已,轻咳一声:“郡主太忙,没空来看你,你晕倒的时候她来看你了!” 相里怀瑾闻言唇角微微翘起,带着隐秘的欢喜道:“我会尽快好起来,保护莞莞。”除了话说得利索了些,一举一动一如既往。 …… 翌日一早,清风作别。 尊神村外的女子们聚在一处,其中各个认识的又三五成群结伴一起站着,有的空着手,有的抱着孩子,有的紧张地捏着衣角,共同点是都很拘谨。 村中赶出了一辆辆马车,女孩子们被吓了一跳,带着好奇和畏惧望着马车。她们中没人坐过这个,甚至连马也没有见过。 新奇带来的各种感觉让她们渐渐放下心防,和身边人讨论起眼前的东西。 “这是什么?” “我家是崇神村的,我见过这个,贵人来的时候就坐的这个。” “真新鲜!能见到这么多新东西,便是真要我们去做什么也值了。” “再差总不会比现在还差,破村子我是待不下去了。我爹娘说我辱没了他们,是我想如此的么!我凭什么要用死来证明清白?反正我也不清白了,随他们怎么说去!我是不会去死的。” …… 一群人不知道为何突然激动起来,情绪在群体中是很容易传递的,没过多久她们便红了眼眶,要落下泪。 “哭什么呀?”一群人身后传来一道娇纵的女声,吓得不安的人群纷纷转头看去。 明艳的少女是天地间一片荒芜中的唯一艳色,她从头到脚没有一处不张扬,简直与这个摇摇欲坠的世界都格格不入。 女人们都认识她,知道那夜在尊神村是她出面才将一切终结,因而虽然不知道她是谁,但她们在听到能跟着她离开村子后许多人毅然决然地选择跟她走。 这么善良的人肯定不会害她们的。 听到姜莞问话,一群女孩不好意思地擦了擦眼泪,带着善意与好奇拘谨地看向她,又不知道说什么好。 她们看上去显然不是一个世界的,不是一个世界的就很难沟通。 “收收眼泪,都别哭了。”姜莞负手走到人前站好,目光扫过每一个人,“再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要不要走?不想走的我遣人送你们回去,绝不会多说什么。” 女孩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从姜莞身上感受到巨大的压力,却没有一个人说要再回自己村子中的。 昨夜虽然只是短短一夜,但却是她们这么多年来睡得最舒心的一夜。 没有白眼,没有指责,没有闲话。没有人要将她们拖到神河前让她们再跳一次神河。 “我不回去。”有人含泪发狠开口,“便是让我去死,我也不会再回村子里了。” “我也是!” “我们不回去!” …… 一群人叽叽喳喳,但都传达出相同的道理,她们不愿回去。 姜莞笑笑:“不让你们去死,不过日后活得怎么样全靠你们自己。有一双手在,别那么懒,总不至于活得很差。” 她们懵懵懂懂地望着姜莞,还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 “走吧。”姜莞也没多说什么,直接吩咐人离开。她明明可以说些更煽情的话让这些女孩对她死心塌地,却懒得收割真情实感。 女孩们被带着到不同的马车前,正准备上马车,忽然有人叫停。 “等等!”有人叫喊,打断了女孩子们上车的脚步。 她们齐齐回头看去,皆变了脸色,她们的爹娘竟然连夜赶来,身上还带着清晨的露水,慌里慌张的样子。 女孩们下意识往车后躲,虽然不知道他们的来意,但下意识觉得他们是来害她们的。 有人上来就要拽女孩子,口中念念有词:“跟我回去!你已经够丢人了,还想往哪跑?要将人丢出去你才甘心?赶紧跟我回去!” 要被拽的女孩尖叫一声抱着怀里的孩子要往车下钻,说什么也不肯被抓住。 护卫们立刻上前将人拦住,叫人人后怕不已。 被护卫拽住,中年男子也吓了一跳,但还是结结巴巴高声道:“那是我闺女,我们自家的事,就算你们是贵人,也不能仗势欺人吧!” 这群新来的爹娘们纷纷壮着胆子附和起来:“是啊,我们是她们的爹娘!凭什么不让我们管自家孩子!她们吃我们花我们那么多年,就该听我们的话!” 昨日贵人的护卫们将这些死丫头带走得匆忙,他们都没反应过来,回去越想越觉得亏。她们哪怕不死,在家做个劳力也是绰绰有余的,怎么能凭白让人占了便宜,为别人出力?再加上有人撺掇,这些女儿自愿跟人走的便越想越不忿,连夜追了过来。 她们在家时这些爹娘嫌她们脏,让她们再投一次河。一离开他们又觉得亏了,白给了个劳力出去。 女孩们惨白着脸摇头,怎么也没想到明明都要离开这里过新生活了,又被突然拦下。 就像是日子突然有了盼头,结果那点盼头突然被人残忍地掐灭。 “回去!跟我回去!” “心这样浪,时时刻刻想着跟人跑,真是不要脸!” “还嫌不够丢人的吗?以为跟着贵人能鸡犬升天了?可别忘了你们都是些什么人!你们这样脏,还想要连累贵人吗?赶紧滚回来!” …… 最后一句话诛心极了,直往人心窝上插刀,叫人一下子便绝望起来。 “你们是贵人是吧,又来代表我了。”一直袖手旁观的姜莞终于开口,一张嘴就是阴阳怪气。 第54章 底层女孩的悲剧来源 村民们遭利益与愤怒蒙了眼,听到声音才后知后觉地转眼看到说话的姜莞,顿时不由得噤声。 人总是以貌取人的,尤其是欺善怕恶的人,更喜欢看外表行事。 眼前这群村民便是欺善怕恶的典型,看到明显不好惹的姜莞,声音一下子都小了下来。 姜莞目光锐利,落在每个人的身上,明明没有实质的东西,却让他们像被针扎了似的,站立难安。 “贵人。”有人承受不住这样的压力先开口,“我们没有冒犯您的意思,只是这些丫头都是我们自己家的孩子,老子管闺女,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您若是插手,那也没道理啊!” 他们老生常谈,又搬出老掉牙的理由,即家务事外人不便插手试图道德绑架姜莞。 零零九一听这话,看着这些人时多了许多同情。他们还不知道道德绑架的前提是需要被绑架的那个人有道德,而姜莞是个根本没有道德的人。 果不其然,下一刻它就听到姜莞冷笑:“道理?我就是道理!” 场上一下子安静下来,人们面面厮觑,从没想过还有这种回答,顿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便是其中平日里嘴皮子最利索的,也被噎红了脸。 女孩子们惊讶地看向姜莞,没想到她不仅为她们出头,还出头出得如此不讲道理,简直是……太厉害了! “我看她们留在村子里也要被你们逼着去死,便想着带走她们,一来给她们条活路,二来你们眼不见为净,日子也过得舒坦。怎么?两全其美的法子昨日乐意,今日又不乐意了?”姜莞语速不疾不徐,咬字清晰,端的是盛气凌人。 “这……” 村民们昨日是想让这些丢人现眼的女儿跟着贵人一走了之,既卖贵人一个面子,又好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不带女儿的一家人和和美美过日子。 但昨天下午女儿们被接走后有人跟他们说了许多闲话,诸如虽然身子不干净了,但是可以嫁给鳏夫凑合过日子,还可以出去做劳力赚钱云云,他们就觉得不划算了。 贵人什么好处也没给他们,白要走这么多人,他们不甘。几家一合计,追上来想讨要好处。 他们也不是一定要把这些晦气闺女带回去,主要是想着从贵人手里要点东西。 人不能白给带走啊! “我们不逼她们死了,一家人好好过日子。”有村民看向自家闺女,“跟爹走吧,咱们回家。” 那女孩儿看着她爹难得低声下气轻言轻语的模样,迟疑起来。 其余村民一看有戏,纷纷有样学样,场上立刻堆满了十分暖心的话。 “爹娘之前不好,现在知道错了,回来吧,闺女。” “是啊,之前是爹娘错了,咱们回家吧。” “外面可比村子里危险得多,你们走远了,日后再也见不到爹娘,就真舍得吗?” …… 姜莞袖手看着眼前一切,非但没生气,眼中满是兴味。 零零九沉默了许久,终于忍不住开口:“姜莞,这些人在撬你的人!” 姜莞也没提起过去之事,淡淡接话:“可不是我的人,她们是她们自己,谁的人也不是。而且这本来就是她们的亲爹亲娘,算哪门子撬?” “我看许多人都动摇了,再说下去她们恐怕就跟她们爹娘回去了。”零零九担心不已。 “那就回去。”姜莞顺着话道,“我又不是非要她们跟我走,她们想留下,那就留下咯。” 女孩儿们大多数都动摇起来,毕竟那是有血缘关系的亲爹亲娘低头跟她们认错,她们怎么会不心软? 她们互相看看,面上的挣扎之色愈发明显。 村民们见状,好听话一句句地往外扔,不要钱似的。 终于有人顶不住了,不好意思地向姜莞开口:“贵人,我,我想和爹娘回家。”她看着爹娘老泪纵横的样子,心便软了。爹娘都同她认错了,她怎么还能拿着架子呢?何况外面那么远,这一走不知什么时候能回来,还是罢了。 姜莞好脾气地对着她笑,很爽快地答应:“好,去吧。” 那女孩面色一红,不知为何觉得自己很对不起姜莞,怯怯地回到爹娘身边低下头不敢再看姜莞,心中堵得慌。 有第一个开头便有第二个,眨眼间在马车附近的女子走了大半,肯走的只剩下为数不多的几个人。 姜莞正想着可以省几辆马车,就又有人闹起来。 “二丫,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倔,你看看她们,都跟爹娘回去了,你不愿意回去吗?”二丫她爹看上去苦口婆心极了。 二丫绷着脸站在护卫身后,怎么也不看他们一眼。 “二丫!”见二丫不理会,二丫她爹语气重了些,“跟我回去吧!你娘还有你弟弟都在家里等你呢,你不想他们吗?” 他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出来二丫彻底愤怒:“回去?回去做什么,给人换彩礼做媳妇吗!让我为了弟弟老老实实地接受死掉就算了,还要用我去换钱给他,我不回去你们当然不能如意了!” 二丫她爹傻眼:“你怎么……”后面的话没说出口,但是个人都能听出来他要说的是“你怎么知道”。 村民们倒是并不意外,因为他们把女儿骗回去的用意也是在此。 但其他女孩儿们却听得愣住,同情起二丫来,怪不得她不肯跟她爹娘走呢。 “我不会和你走的。”二丫抿起嘴,做出最后陈述。 “你是老子的女儿,老子让你走,你就得走!”二丫软硬不吃的态度成功将他激怒,他忘了护卫,要强行带二丫走。 当然是被拦下。 二丫惊魂未定地靠在马车上,没想到她亲爹就像恶鬼一样恐怖。 “她不肯跟你走,你就不要烦她了。”姜莞闲闲开口。 二丫他爹还在说些家务事管不着之类的话。 姜莞打了个哈欠,眼眶湿润:“闭嘴吧,她不想走,你就带不走她的。上马车。” 二丫抬头看向姜莞,一直颤抖的手渐渐停了下来,二话不说就爬上马车,留她爹在背后怒骂。 二丫她爹在人们心目中一直是个老实得甚至有些怂的人,谁都没见他这么愤怒过。 姜莞在心中嗤笑:“瞧瞧,他面对那个假祭司时骂不出这些话,但对着自家女儿时却有着无尽的英雄气概。” 零零九听出来她在挖苦人,识趣地没接话。 二丫钻入马车,众人百感交集地看着二丫她爹的一举一动。 有些女孩儿终于意识到一些不对劲儿,她们不就是另一个二丫?再看看身旁爹娘没有丝毫意外的神情,她们的心沉沉落下,只想要逃。 只不过从护卫身旁回到各自爹娘身边后,她们立刻被父母拉住,挣也挣不开。 刚才她们还以为是爹娘舍不得她们,再想来,这何尝不是怕她们逃脱? 她们后悔了,却没有开口求助,而是在心中祈祷着事情不要如此发展。 “差不多得了。”姜莞打断二丫她爹的咬牙切齿,将人从魔障中叫醒,“她又不欠你什么。还有她们,都不欠你们什么。” “贵人,您有所不知,对我们穷人家来说,养大一个孩子多不容易。”村民们可不能让这些女孩儿听信了姜莞的话,不然她们不感激他们了,他们还怎么让她们心甘情愿地为家里付出? “一条命够换了吧。”姜莞站直,淡淡看向每个人,“可别忘了,她们死过一次。” 所有人心头一震。 “不是都最喜欢说自己做了什么吗?怎么,为村子献出一条命不算贡献?”姜莞戏谑。 “不。”村民们下意识就要否定女孩们的付出,“她们又没有真死……” 姜莞轻蔑:“若没有我,她们在你们心中不就是死了?河神是假,祭河是真。她们是为了你们整个村子才做祭品的,这时候又不算为了你们死了。” 村民们答不上来。 “你们嫌她们不干净,辱没门楣,可别忘了她们是为了村子才做的祭品。说起来她们是因为你们才受的苦,是你们欠她们的,怎么还好意思怪罪她们呢?”姜莞缓缓开口,“甚至让她们去死,为了你们可笑的面子。” 场上鸦雀无声,有啜泣声缓缓响起。 从来没有人告诉过她们她们没有错,不该感到羞耻。 她们的父母亲朋只会用无比厌恶的神情看着她们,怪她们没有守住贞洁,逼着她们以死证清白。 村民们看着身边流泪的女儿察觉到事情不妙,慌乱感升上心头,他们意识到再不走就晚了,于是也不再多看场面上二丫家的热闹,拽着人要回去。 有的转变心意,要重新留下,便有护卫帮着她们分开,带她们上了马车。 有的依旧放不下家里,选择半推半就地被爹娘拽了回去。 零零九看着一切,闷声道:“你明明可以把她们都送走。”它跟随姜莞知道一切,那些撺掇着村民们过来将女儿要回去的人就是姜莞派的。 它不明白姜莞为什么要这么做,只要不鼓动这些人,她们明明今日清晨很好走的。 “即便我这么说了她们还是有人要跟着爹娘回去,若是将这些人带走了,后面不知道要生出多少幺蛾子。哭着喊着后悔要回家,又或是要将赚的银子贴补家里的,可别恶心我。”姜莞冷笑,“我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 零零九再度惊异于她救人还要挑三拣四。 它又道:“你也能让这些村子听你的话,这样就不用她们去安平了。” 姜莞:“听一时话,听不得一世的话。底层女孩的悲剧来源于重男轻女,要从根本上铲除这些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做到的。我对做救苦救难的观世音也没什么兴趣,只是安平的实验缺人,让她们填补空缺。我才不是要救她们。” 第55章 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 四野荒芜,饿得皮包骨的灰毛野兔抱着土块嘎吱嘎吱地啃,看上去和老鼠一般大小。 嗖—— 锐利的箭矢擦着灰兔子的脑袋呼啸而过,钉在不远处的土地上。 灰兔如惊弓之鸟,傍地而去,转眼便没了踪迹。 靡颜腻理的少女将手中弓随地一丢,气呼呼道:“不学了!”身后有护卫为她将弓捡起放好。 自打从神河畔的四座村落出来,她心血来潮,忽然要练射箭。于是每次车队休整时,她都会拿出弓箭随意寻东西射来练习箭术。 薛管事睁眼说瞎话:“郡主的箭术提高不少,这次险些中了,是那兔子跑得太快。” 姜莞一面用护卫捧着银盆中的水盥手,八珍待她洗完手后用帕子将她手上的水擦净,又在她手上涂了香膏。 “呵。”姜莞皮笑肉不笑,压根儿不信薛管事的吹捧。从小到大她做什么事不管做得好不好,薛管事都能面不改色地闭眼狂吹。 “我都快站那兔子脸上了。”姜莞没夸大,她刚刚离那兔子就几步路远。兔子大约是饿得太狠,警惕心丧失大半。 即便如此,姜莞也没能射到兔子。 薛管事笑:“郡主一日进步一些,总有一日能百步穿杨。” “下辈子吧!”姜莞宣布。 她顿了顿问:“什么时候到城里?睡了几日马车,腰要断掉了。” 薛管事耐心道:“傍晚就能看见陈留城了。” 姜莞“哦”了一声,没向自己马车去,倒向着并排的另一辆马车去。她今日穿了一身鹅黄色裙装,很有春日气息。浅浅的草茬没过她的鞋面,天地间总算有了些生机。 她灵活地上了马车打起帘子,相里怀瑾躺在车里,一旁有户外看护他。 见着姜莞,他眼睛又黑又亮,像可爱的小狗等到主人回来:“莞莞。”如果他有尾巴,这时候一定欢快地摇起来了。 自从他昏迷醒来后,姜莞这是头一次来看他。 她并没有因为相里怀瑾是伤患就对他温柔些,反而在马车门旁十分挑剔地看着他,撇了撇嘴:“你怎么这么弱啊。” 零零九大为震惊,相里怀瑾若是弱,怕就没有强者了,姜莞竟然嫌弃他弱。 相里怀瑾呆了下,很顺从地想点头,颈部还不太能动,于是笨拙地道歉:“对不起,莞莞。”或许他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道歉,但是他惹姜莞不快,他就觉得自己该道歉。 姜莞上下打量他,轻哼:“打条土龙就伤成这样,还要保护我,废物。”她毫不留情,说话也难听极了。 相里怀瑾没有任何受伤的神色,抿起唇认真思索,慢慢开口:“我太弱了。” 姜莞心满意足地贬低一通相里怀瑾后提着裙子下车。她就是专门过去给相里怀瑾找不痛快的,相里怀瑾不爽,她就开心。 车马劳顿,一路到了陈留。 姜莞将帷帽戴好,下车散步向客栈去。她平日是不爱走路,但坐车坐了一下午,腿都酸了,难得走走。 薛管事阅历丰富,为她介绍起陈留城。 “陈留历史悠久,在祁国众多城池中也称得上是古城,最值得称道的就是它厚重的历史底蕴。” 姜莞隔着帷幕看了看四周往好处说是古朴,说直白点就是老旧的街道接话:“是够破的。” 薛管事沉默了一瞬,继续道:“咱们会停在这里两日休整,郡主感兴趣可以去逛逛淘一淘古籍。不过城外有座山可是很危险,那山极高,背后是断崖,郡主莫要去那里玩耍。” 姜莞双手背在身后踱步,一面听薛管事说话一面观察周遭环境,闻言颇无语:“我才不要去淘什么古籍,当下的书我都懒得瞧,莫说古籍了。”她连看话本都嫌字多,还看古籍,薛管事实在将她的情操想的太高雅了些。 薛管事也只是提议,一下子也找不到什么别的有趣的东西,陈留是真的很无聊。 姜莞走着走着忽然发问:“管事,这街上女子好少,他们一直看我。”她实话实说,自打她从马车上下来,无论走到哪里都被许多目光盯着。 薛管事一愣,四周望去,街上确实如姜莞说的一样,女人极少,完全不似其他城池街上热闹,自有种没生气的压抑。零星两个女人同样遮得严实,只有一双眼在外露着,去哪里都是匆匆忙忙的。 不说不知道,姜莞一指出来后他也觉得陈留不大对劲,但又具体很难总结是哪里不对。 姜莞坦然接受各种目光,并没有什么害怕。她同样感受得到这些目光中有很大一部分并不友好。 总不至于是她说了两句城破,他们便极有爱城精神地要用眼瞪死她,那实在有些热情。 姜莞随着车队行走,陈留百姓多是看她,虽然不大友好,却并没有什么伤害她的实质举动。 一群人眼看就到客栈,变故陡生。 街拐角急冲冲地跑出个女人,直接撞在前面开路的护卫身上,跌坐在地。紧随其后而来几个家仆模样的人将摔得七荤八素的女人拽起来带走。 那女人鼻青脸肿的,显然身上早就有伤,不是这一摔能摔出来的伤势。 一被捉住,女人反应过来,却并未向姜莞他们求助,只看了他们一眼,麻木地被拖走了,素白的衣服上尽是斑斑灰尘。 姜莞看了场没头没尾的闹剧,只觉得其中全是逻辑错误。 一个看上去拼命逃跑的女人被抓住后听天由命得未免太快,连挣扎求助也不,怪得很。 姜莞也没有善心大发非要当街将那女人救下再断一断案,审出个青红皂白来,只是袖手旁观,眼睁睁地看人被拖走。 她也没任何好奇心,即便发现不寻常,也不想弄清一切。 薛管事看向姜莞,等她做下一步定夺。 “继续走。”姜莞淡淡道。 车队便重新出发,刚才的事不过是个插曲。 零零九看她没有任何见义勇为的意思,一张脸冷漠得可怕,不由得再度默默感叹怪不得姜莞不是女主,她实在缺乏女主必备的善良。 换做女主,一定会将人救下悉心询问照料。 这下不巧,客栈老板只说陈留客栈已满,没有别的空房,全然再住不下姜莞一行人。而略差一些的客栈姜莞也不愿纡尊降贵去住,倒让人为难起来了。 她向来是能住好的绝对不去住差的,如今有好客栈,她就要薛管事将里面的人赶出来换她去住。 客栈老板打量姜莞,眼中的轻蔑不言而喻。姜莞确定自己与他从未见过,不知道他哪里来得高高在上的姿态。 “我不管,我就要住这里。这里已经很差劲了,比它差劲的得差劲到什么地步啊。我住太差的地方就会浑身发痒,感觉有虫子在我身上爬。噫!”姜莞十分严肃地胡说八道。 薛管事看到客栈老板明显难看下来脸色,忙打圆场:“我知道郡主对此客栈青眼有加。” 姜莞摇头,十分诚实:“只是没得选。” 客栈老板刚好看的脸色又臭了下来:“小店今日已满,容不下阁下这尊大佛,还请阁下去别家下榻。” 姜莞隔着帷帽瞪人,冲薛管事道:“管事,把这店给我买下来,把他赶出去!”她秀丽的手指指向客栈老板,气势十足。 薛管事人都麻了,先安抚姜莞:“女郎息怒。” 客栈老板也被她气得够呛,口中一直重复念叨:“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姜莞冷笑:“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孔圣主张仁者爱人,其句中女人指君主所宠幸之人,到你这里来孔圣就成了贬低女子的恶人。你这种学习他的思想,真是把人和思想糟蹋了,尽学了些自以为是的糟粕去!” 客栈老板气得浑身颤抖,面上的肥肉像波浪一样荡漾出波纹来了。 零零九同情不已,这人实在想不开要与姜莞吵架。要知道姜莞牙尖嘴利,虽然平常不爱读书,但一到吵架时各种典故信手拈来。她在吵架时分外冰雪聪明。 姜莞还要再补两句将他的心伤得千疮百孔,外面忽然来了人,是个略有些富态,穿着得体的中年男人。 她斜眼看来人,倒没继续和客栈老板吵架。 客栈老板正生着气,一看到来人立刻堆上笑容:“陈管家,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姜莞看着他变脸极快,都想笑了。 被叫陈管家的人冲着客栈老板笑笑算打了招呼,周身萦绕着和气生财的气质。那陈管家一转脸,反倒对着姜莞他们道:“我是来代我家老爷致歉的。老爷是陈留城中陈家人,今日家中有人逃脱,在街上冲撞了你们,实在不好意思。”哪怕是致歉,陈管家虽然彬彬有礼,却依旧带着些高高在上的。 薛管事看向姜莞,等她发话。 陈管家这时候才露出些惊讶,没想到一群人中做主的竟然是个少女。 少女缓缓抬起头看向这位陈管家,忽然笑了。 零零九就知道她又要作妖,屏住呼吸。 只听姜莞冷笑道:“你算什么东西,也配来给我道歉?让你主子过来!” “嘶——”客栈老板被她的嚣张态度惊呆,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 第56章 不见女子 陈管家的神情僵在脸上,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听到了什么,以一种极其不可思议的目光望着姜莞,仿佛她说了什么惊天之语。 姜莞喜欢他这个惊异的表情,看上去特别没见过世面:“你还不配同我道歉,你主子若是真心实意想与我道歉呢,就让他自己来,我只说这一次。” 陈管家尚未说什么,客栈老板先忍不住出头:“你这小女郎好出言不逊,可知道这是谁?这是我们陈留第一富绅家的管家,陈管家!人家好心找你道歉,已经是给你天大的面子,你竟然还敢摆谱,真是……”他还想找个狠词好教训姜莞一番,想到她伶牙俐齿,究竟还是忍住了。 姜莞不再理会他们,四下一瞥,自有护卫会意为她拿了数层坐垫来绑在椅子上,她才施施然坐下。 八珍捧了煮茶的器具来,当面煮起茶,直接将二人无视。 客栈老板看着一种护卫们腰间带刀,也不敢放肆说些什么,只嘀嘀咕咕地说小女郎不识抬举。 陈管家到底多些见识,看到姜莞座下那套锦绣缎面的坐垫,又看到八珍烹茶的茶具,心不由得一沉。 这些都是稀罕物,能用得起这些东西,那个戴帷帽的女郎一定身份不一般。 这下可有些棘手了。 原先他来这一遭不过是听家中下人说今日逮那泼妇时冲撞了外地来的路人,为显陈家慷慨名声,他这才来赔罪,没想到竟冲撞了不得了的人…… 他在陈家做管家,擅长察言观色,意识到自己从一开始开口就招了那位女郎不快,当下冷汗满一额头。 他斟酌词句,缓缓开口:“不知女郎是哪里人士?我回去也好向我家主人有个交代。” 姜莞盯着茶汤煮沸的袅袅白烟发呆,恍若没长耳朵,不理会人。 薛管事善良地将腰牌递予陈管家瞧,陈管家看清上面的字迹后腾的一下子跪下,将一旁念叨的客栈老板吓了一跳。 “小民有眼不识泰山,还望郡主恕罪。” 念念有词的客栈老板一愣,立刻吓得面如金纸,下意识跟着一同跪下,俯首帖耳,不敢抬头看姜莞。 他刚刚说了郡主什么?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客栈老板恨不得自己能一下子昏死过去。 “莫跪了。”薛管事好心好意提醒,“去叫你家主人来吧。” 跪地的陈管家恍然大悟,自姜莞说过上一句话后便不曾开口,当真是金口玉言,说只说那一次,就只说那一次。 他忙起身道:“我这就去叫我家老爷来,还请郡主稍等。” 陈管家跑了,客栈老板还在地上跪着,暗自叫苦不迭,可他也不敢说累说痛,姜莞无视他对他来说已经是一种恩赐。他现在更怕姜莞想起他的冒犯,收拾他一顿。 客栈中一片安静,只有茶汤煮开了冒泡的细微声音。 姜莞戴着帷帽靠椅而坐,双手抱胸,搭在肘弯上的指尖有节奏地轻叩,不知道在想什么事情。 陈留城第一富绅陈老爷来得很快。 富不与官争。姜莞虽不算官,却和皇权沾边,也难怪陈老爷来得这么快。 陈老爷比陈管家要矮些,却胖上不少,远远看上去就像一只圆球,穿了上好料子衣裳的球。 零零九忍不住道:“他的腰带一定是寻人特制的。”不然世上哪有这么长的腰带。 姜莞则更为刻薄:“这腰带解下来长得能直接给人上吊用。” 零零九觉得她说话好伤人。 陈老爷显然已经被陈管家知会过,知道哪个是正主,见了姜莞便跪:“小民见过郡主。” 姜莞这才开了尊口:“陈富绅。”清清甜甜,一听便知道她年纪不大。 陈老爷接话:“小民在。”将姿态摆得极低,让人挑不出错。 “开始吧。”姜莞道。 陈老爷没大明白她要开始什么,讪讪道:“还请郡主明示。” “他没说么?”姜莞一指陈管家,“让你来道歉的,你说开始什么?” 陈老爷不愧是能赚银子的,姜莞态度如此烂,他也能赔下笑脸:“小民管教不严,让家中下人冲撞了郡主,还望郡主海涵。” 姜莞:“我不海涵。” 任谁听了都觉得她在耍人玩。 陈老爷依旧笑得诚恳,十分上道:“惹郡主动怒,是小民之过,不知郡主如何才能消气。” “今日冲撞我的是个女人,你让那女人来向我道歉。”她颐指气使,仿佛天生就该吩咐人。 陈老爷听了这话终于维持不住脸上的笑,有了一瞬间的难看。不过他很快调整过来,重新笑道:“郡主,实在抱歉,你说那女人应当是我二儿子的媳妇,她得了疯病,要她来赔罪实在是……不如我代她向郡主道歉。” “是疯子啊?”姜莞说话抑扬顿挫,“晦气。” 倒也没有要再追究下去的意思。 陈老爷笑容更和气了。 “都起来吧。”姜莞听上去依旧不大开心,“既然老板说了庙小容不下我,咱们换地方住便是。” 零零九为姜莞让步而感到惊奇,紧接着就听到客栈老板与陈老爷同时开口。 “方才是我看错了,客栈中还有空房,郡主愿下榻于此,是小店的荣幸。” “陈家在陈留还算得上有些头脸,郡主若不嫌弃,便到我陈家住吧,也好让我弥补下人的冲撞之错。” 姜莞从容起身,目光在二人脸上逡巡,似乎是在挑三拣四。她最后看向陈老爷道:“那便给你个戴罪立功的机会好了。” 陈老爷一愣,旋即道:“多谢郡主。” 姜莞睨了一旁提心吊胆的客栈老板一眼:“你这里好破,当我稀罕。”还是十分记仇。 客栈老板哪里还敢像刚才那样不服,点头哈腰道:“是,郡主说的是。” 陈老爷吩咐陈管家立刻回去准备恭迎贵客,自己则留在这里伴着姜莞一行人一同过去,做得可谓是滴水不漏,十分周到。 他向姜莞介绍陈留当地的风土人情,因着是本地人,说得更为详尽:“陈留是古城,咱们城虽小,可是却是保存祁国礼数最完整的地方。便是京城,也不一定有咱们陈留礼数周全。那些名家大儒也爱在陈留居住,毕竟这里的文化氛围最浓厚。郡主若对诗书礼仪感兴趣,陈留……” 姜莞很果断道:“不感兴趣。” 陈老爷住口,有些猝不及防,任他很会圆场,一时间也接不上话。 姜莞终于感受到世界都安静了,心情大好。总有人在她耳边念叨着诗书,她看起来难道像一个爱看书的人么? 这一打岔,陈老爷大约终于发现姜莞着实是个难伺候的人,终于不再多言,老老实实地闭嘴跟在一旁。 他胖得厉害,走起路来一喘一喘,不时要用帕子揩去头上的汗,显得十分辛苦。 好在去陈府的路程并不远,众人很快到了陈府大门前。 作为当地第一富绅,陈宅的确不堕威风。整座府邸极高极阔,门前铸有两座石貔貅,意为守财。 除了貔貅外,门前还站着数个男子,见人来都标标准准地跪下磕头:“见过郡主。” 姜莞侧目看向陈老爷。 陈老爷当即解释:“这是我的几个儿子,前来拜见郡主。” 姜莞瞧了眼身边的八珍。 八珍立刻扬声道:“起吧。” 几人这才起身,左右退散,识相地将路让出。 陈老爷在前方带路,一群人自大门鱼贯而入。 府内说好听些叫古朴厚重,说难听像是牢笼,规制皆过于板正,叫人看了心里憋闷,喘不上气。府上多用棕灰颜色,死气沉沉的,不知是水患还是什么原因,竟不见一朵花来装饰。 八珍撇撇嘴,搓了搓手臂。 零零九也忍不住开口:“这也太……压抑了吧。” 姜莞赞成,语气活泼:“像棺材呢。” 陈老爷还在一旁为姜莞介绍府上各处,姜莞也没听进去,只觉得这里的房子都不好看,懒得管它们是做什么的。 直到客院前才停下。 “郡主,饭菜已经备好,随时能为您接风洗尘,您看如何安排?”陈老爷问道。 “送过来吧,我累了,要歇息。”对于别人百般讨好,她依旧不假辞色,我行我素。 零零九十分唏嘘,纵然陈家千般付出,也不会换来姜莞半分感谢的。她只会觉得这些是理所应当。 陈老爷本来是打算摆宴,听到姜莞这么说,只好答道:“是,我这就叫人送饭,您有什么尽管吩咐。” 姜莞颔首,双手背后径直进了院子。 薛管事冲陈老爷微笑道谢:“您费心了。” 陈老爷忙了这么久终于得到句好话,心里舒服许多,嘴上谦词:“应当的,应当的,若有不周之处,您可一定要说。” “多谢。”薛管事一面吩咐护卫搬各种物件入内,一面答谢。 房中继承了府邸的古意,并无什么饰物,只有老木书架与博古架做点缀。书架上放五花八门的典籍,堆的满满当当。博古架上则摆着各类古董。 八珍一进门就露出一言难尽的神色,再忍不住吐槽:“这陈家也太一言难尽了,一路走来连个亮色也看不到,我要瞎了。陈留果真是古城,连富绅家看上去都这么有文化气息。” 她一面说着一面麻利地将几个坐垫放好,好让姜莞有地方坐着歇息。 姜莞从善如流地坐下,将帷帽摘去搁在桌上:“什么文化气息?我看是死气。” 八珍吐舌,归置东西:“不过一路来总觉得哪里怪怪的,说不上来。” 姜莞直接指出:“不见女子。进了陈留城一路上便少见女子,就连方才进陈家时在外迎客的也都是男人。陈家难道一个女眷也无?” “那个陈老爷有许多儿子,难不成儿子都是他自己生出来的?”八珍越想越不对劲。 第57章 将他的眼睛当镜子照…… 姜莞嗤笑:“陈富绅若能生子,陈留的特色就不是古蕴,而是男人生子了。” 八珍也觉得自己这话说得好蠢,面色一红,却又好奇问:“那陈家的女眷呢?怎么不曾见女眷出门迎您?” 姜莞食指轻叩桌子:“大约是不能出门。” “为什么不能出门?”八珍不解。 “因为是女人。”姜莞一笑,“在陈留,女人不能出来抛头露面。” 她略一沉吟,继续推理道:“应当不止是抛头露面,只是不知道到了哪一步。” 八珍张大着嘴,从没听过这种规矩,下意识道:“这是什么道理?什么女人不能抛头露面,女人为什么不能抛头露面?”她难以理解。 “不是什么道理,陈留是所谓古城,如今看来好的没继承下来,净学了些死而未僵的糟粕。”姜莞懒散道。 八珍尚在困惑,零零九却听懂了部分:“陈留的男人不让女人出门?是遗传下来的陋习?” “是吧,这城推崇所谓礼数推崇得过分,怪不得在街上个个拿眼瞧我,想来是没见过女人上街。”她阴阳怪气的。态度可见一斑。 零零九大为不解:“难道就没人反对吗?” “谁来反对?”姜莞问。 零零九张口要说那些女人,忽然意识到要她们反抗有多困难,她们连门都出不去,要如何反抗? “她们反抗不了,而男人作为既得利益者,享受着完全掌控她们自由的权力,更不会愿意帮她们反抗。恶性循环,越来越差越来越差……”姜莞在脑海中不断重复越来越差,零零九觉得她好聒噪! “其实如果只是不能出门的话,也还好吧。”零零九嘀咕,“在家中安全不说,也省的风吹日晒。” 姜莞听了这话冷笑起来:“只是不能出门?你在家中看到一只虫时,殊不知家里已经有了虫巢,在你看不到的地方满是虫子。” 零零九想到虫子就麻了起来,还好它是系统,并没有实体。 “你看到她们只是不能出门,想没想过连门都不能出,还有什么压迫在她们身上?”姜莞语气冷淡,“不自由,毋宁死。” 零零九大为震动,又不明白为何会有这种事发生,喃喃问了句:“为什么?” 姜莞却懂它的意思,冷嘲热讽:“这就是你的世界,你问我为什么。等吧,等到相里怀瑾做了皇帝,你说的,好日子就来了。” 零零九头一次产生了怀疑。作为书中世界的管理者,它一直相信自己的男主无所不能。但跟随姜莞看到世界中的人们生活在如此水深火热的环境之中,它不免想换一个统治者真的能让这一切都好起来吗? 姜莞听它没了动静,也没有继续挖苦,端详起八珍收拾东西。 外面很快送了饭菜来,八珍将桌上换了金线绣的桌垫,而后僵饭菜端上来。 陈家对饭食很是上心,菜色看上去还算诱人。 八珍布置好盘子忧心忡忡地对姜莞道:“郡主,陈家连送菜的下人都是男人!”她一直记着姜莞刚刚说的话,此时更是确信无疑。 姜莞笑:“吃饭。” 八珍先伺候姜莞用饭,一直闷闷不乐的:“过去我一直想做的祁国其它地方是什么样,如今随您走过这么多地方,我才发现外面并不如我想象得好,甚至差劲极了。外面的女孩子好像一直生活在水深火热里,我只看到她们越来越可怜。现在想来,安平城里的那些女人竟然算是生活得最好的。” 姜莞慢条斯理地用饭,姿态好看极了,便是陈留城中最重规矩礼数的老古董来看了也挑不出任何不是。 她将口中食物咽下才道:“干嘛不开心,笑一个嘛,我亏待你啦?” 八珍摇头,很认真道:“不是的,郡主对我很好,我只是,只是为这些过得不好的人感到难过。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难过,可能想到我有郡主你是幸运的,而她们什么都没有,就觉得她们好可怜,我好想哭,不想让她们这样。” 零零九都被八珍的一番话打动,觉得她实在同情心很强,让它跟着不由自主地一起同情起它世界的可怜百姓。 姜莞立刻制止:“不许哭!敢哭就把你留在这儿。” 零零九觉得姜莞实在没心没肺,很会扫兴。 八珍本来都要掉眼泪了,被姜莞这话吓得将泪硬生生憋了回去。 “郡主。”过了一会儿,八珍看着姜莞用饭的侧颜还是忍不住叫道。 姜莞送了汤到口中,还未说话,先摇头。喝了小半碗汤她才道:“不要。” 八珍瞠目结舌:“郡主知道我要说什么?” “你把心里话都写脸上了。”姜莞将银勺放下,“我不想多管闲事,天底下闲事管不尽的。还有,陈留从根儿开始烂,要救的是一整座城的女子,而不是过去几个村子那样,做不到。” 她三言两语分析清楚利弊,八珍听明白了,钝钝地点头。她虽然很想帮人,但也知道量力而行的道理。出门在外,与一座城为敌,太难了。 零零九本来看八珍开口要求姜莞时很是激动,默默祈祷姜莞会答应下来,结果被拒。它失落极了,却不好意思开口让姜莞帮一帮人。 这里是它的书中世界,其中一团糟,无辜的百姓因此受苦。再想想它过去只将主角当人看的心理,它快要羞愧死了。 姜莞看她失落,弯唇笑笑,留她在房中用饭,自己则在外散步。 她只在客院中散步,护卫们多在房中用饭,一时间四下安静,隐隐能听到不同房内护卫们的说话声与风的沙沙声。 这种并不彻底的静能让她放松下来,借着皎洁的月光,她能将周围环境看个分明。 不得不说在白日里让人感到沉重的房子在夜里看起来更让人堵心了,这是陈留人过分追求古朴所致。哪怕是商人也要让家宅看上去富有文化气息,这样在陈留城中才会更加受人夸赞。 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姜莞抬头看着月亮发呆,身后传来脚步声,她警惕回头,看到来人后略有些惊讶:“你能走了?” 伤筋动骨一百天,相里怀瑾这时候就能慢慢下地行走,可见体质有多强悍。这是世界对男主的偏爱。 相里怀瑾显然也意外姜莞会在这里,带着形于色的惊喜:“莞莞。” 郎中惊异于他的恢复速度,却并不赞成他过早下地行走。到底是断过骨头的,就算恢复得比旁人快上百倍,那骨头终究也是断过,还是循序渐进来得好。 他的眸色在月光下显得更深,像是会吸人的湖:“走走,好得快。” 姜莞负手向他走近了些,相里怀瑾呆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她微微仰头看向他,慢吞吞开口:“郎中不是说你走不得路,你怎么硬要走路啊,骨头不会再断掉么?”明明是询问,却被她说出一种天真的残忍。 相里怀瑾认真回答:“保护你。” 早点好起来,才能保护你。 姜莞甜甜一笑:“那你要多走走路快点好起来呀,我本来今日看这府上不对劲,还想偷偷潜入这家女眷院子里去看看是怎么回事。可惜你伤还没好,没人带我去。” 零零九鸡皮疙瘩掉了一地,看出姜莞分明没安什么好心。 她哪里想偷偷潜入什么女眷的院子里,话说得好听极了,只不过是想让相里怀瑾多走走路。她若真要去哪,哪个护卫不能带她去? 相里怀瑾如今伤势刚刚好转,过度训练极有可能让刚恢复好的脆弱骨头再度断裂。 她嘴上甜蜜蜜的,却是存了让相里怀瑾再断断骨头的坏心思。 相里怀瑾还很高兴的样子向她保证:“很快好起来。” 姜莞看着相里怀瑾堪称单纯的样子,心中没有半分不好受又或是负罪感,笑眯眯地哄骗他。 零零九对此不敢再发表什么意见,生怕姜莞又提起杀不死相里怀瑾的事。它不无鸵鸟地想,反正现在能杀死相里怀瑾的先置条件并不存在,姜莞想出气便出吧。 她弯弯眼睛问:“你身上还疼么?”少有的关切,她对相里怀瑾向来少有好脸色。 相里怀瑾摇头:“不疼的。” “不疼你更该多走走,只不过是小小的土龙就把你伤成这样,你再不好,我真要觉得你没用了。”姜莞在打压贬低他。 相里怀瑾点点头,忽然伸手向她脸。 姜莞脸上顿时没了笑,一把拍开他的手,色厉内荏地看向他。 相里怀瑾手被打开,也没有任何不悦,指了指自己脸颊:“汤汁。” 姜莞一愣,旋即意识到自己方才用饭时脸上不小心沾了汤汁,这才神情稍霁。她摸出帕子抵在脸上问:“这里?” 相里怀瑾摇头:“向上些。” 姜莞便将手抬了些问:“这里?” “再上一点。” 姜莞这次将手抬高了点,用眼神询问他。 “要低。” 姜莞有些烦躁,垂了垂手,就是擦不到汤汁的位置,人已经在愤怒边缘。 她抬眼看到相里怀瑾,忽然开口:“你低一些。” 相里怀瑾没弄明白她要做什么,却很顺从地弯下腰低了一点。 即便如此,这个位置对姜莞来说依然有些高。她没什么耐心,伸手勾住相里怀瑾的脖子将人向下带。 相里怀瑾的脖颈在被她碰到的一瞬间变得十分僵硬,他木木地被她勾了下来。 “这个高度正好。”姜莞骤然凑近他,专注地望着他的眼睛。 相里怀瑾连呼吸都不会了。 她再度抬手,准确无误地将脸上汤汁擦去。 竟然是将他的眼睛当镜子照。 第58章 女院 姜莞擦掉脸上的汤汁后便松开勾住他脖子的手,退得远远的,像是只做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动作。 相里怀瑾轻轻地长出口气。 姜莞将帕子抛给他:“脏了,不要了,给我丢了。” 相里怀瑾轻松接住手帕,对她笑笑。 姜莞不喜欢看他笑,侧过眼去:“走了。”她只是通知,并没有征求同意的意思,转过身就要离去。 相里怀瑾在她身后一瘸一拐地跟着她,一如既往地保持着刚刚好的距离,不远不近。 “你跟着我做什么。”他如今身体未大好,走起路来不像过去,总有轻轻的脚步声。她不用回头看就知道他在跟着她走。 “送你回去。”相里怀瑾的声音自她身后传来,干净清冽。 姜莞一边走一边翻个白眼:“多事。” 相里怀瑾听她这么说也不恼,依旧默默跟在她身后,像是她的影子。 …… 陈府女院和府上其余地方都不同。 实际上单独辟出这么个“女院”就很能说明事情,陈家的男女是不住在一处的。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男女不同席,陈留城中哪怕是夫妻也不同住。而在女院中,未嫁女与家中夫人姨娘又是不能住在一处的。 但她们也有相同之处。在这里,女人们无论嫁与未嫁,都要被锁在院中不得出入。她们被家族中的老寡妇看管着,整日看到的只有院子里的那片天空。 嫁出去的女儿就是泼出去的水,除非有重大丧事她们才能能隔着门通过府上伺候的婆子们传上两句话,与外界沟通。 平时她们是看不到陌生面孔的,就连饭菜也是丫鬟们到院墙开的长形洞那里去取。那洞只能从外面开,除了送饭时候,其余时候不会漏出一星半点外界的光。 但在女院中最惨的不是这些嫁与未嫁女,是寡妇。 寡妇们不在女院住着,住在家庙中。家庙不及府上,更为清苦。这清苦完全是人为的,陈留城的百姓们觉得寡妇合该吃苦,为亡夫守节。 当然,这是最基本的。 那些最让陈留百姓们称赞的寡妇还是那些追随亡夫而去的,多么贞洁! 陈家二少夫人就是守在陈家家庙里的寡妇之一。 她如今又跪在家庙的宗祠中,眼前是一片黑压压的祖宗牌位。她跪在地上,牌位高高地摆在上面,在幽幽烛火中她只觉得这些牌位会动,向下覆压越来越低,直要将她压死。 她再支撑不住,晕倒在地。 过了半天,外面有粗使的婆子入内检查她老不老实。婆子看着倒在地上的二少夫人一愣,旋即喜气洋洋地大喊:“哎呀,不好了,二少夫人为二少爷祈福劳累过甚,晕倒啦!” 她那语气中没有一星半点儿“不好”的意味,倒像是在说好极了! 二少夫人晕倒可真是太好了! 她这一声将整座家庙点得热闹起来,家庙中所有婆子们顿时交口吆喝起来:“二少夫人为二少爷祈福劳累过甚晕倒了!”要叫人尽皆知。 她们的二少夫人虽然在外说是得了疯病,但疯子为人守节才能更显示出情真意切忠贞不渝,更让陈家的名声大噪。 姜莞昨日走的路不少,晚上回来沐浴以后沉沉入睡,这一觉直到日上三竿她才醒来。 她向来我行我素,身边人也都顺着她来,她想如何就如何。 陈家人早早起来候着等郡主吩咐,不料到这个时辰郡主才起,一时间人人难免露出不赞成之色,只以为她太不守规矩,没有礼数。 但她是郡主去,他们又不能强用陈留的规矩约束她,只好在心中默默不满,还要给她张罗早膳。 姜莞起来被伺候着梳洗完又用了早膳,这才终于拨冗见陈老爷一面,到底陈老爷是东道主,她也不会一点面子都不给。 陈老爷昨日一直没瞧见姜莞的真容,一入门也低着头以示尊敬,这是陈留的礼数,同姜莞问好:“见过郡主。” 姜莞敷衍,惜字如金:“坐。” 陈老爷“哎”了一声,捡了椅子坐下,不期间一抬头,看到主座上的少女艳若桃李,仿佛枝头三月花,当即呆了一瞬,又很快低下头去。 昨日听声音他就知道这位郡主不是个好惹的人,今日见了她的模样就更加确信这点了。她长得漂亮,却是不好惹的漂亮,妖怪似的。 陈老爷本就迷信,一下子更怕她了。 他干咳两声,本想说的话在嗓子里卡着,艰难开口:“郡主今日可有安排,您大驾光临令寒舍蓬荜生辉,若不嫌弃,请让在下效犬马之劳,为郡主在陈留游玩做引。” 姜莞意味深长一笑:“也可,就先从你府上逛起吧。昨日夜黑,并未看得清你府上风光。” 陈老爷自觉荣耀:“是,我这就去着人准备。” 姜莞顺口问:“怎不见你府上女眷?” 陈老爷顺理成章地答:“女眷都在女院中。” “女院?”姜莞挑眉。 陈老爷丝毫不觉得一切有任何问题,同姜莞解释:“不错,在我们陈留男女不同住,女子都在女院中,平日并不出来,是以郡主未曾见到。” 姜莞点点头:“哦。”倒真像是随口一问。 她这样随意的态度叫陈老爷卸下心防,倒觉得这郡主虽然没有规矩,人还算得上包容,对于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这事也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过去陈留城不是没来过女子,那些女子中可是有对此事看不惯的,甚至有异想天开要救整座城的女人的,真是愚不可及。 姜莞的态度让陈老爷觉得她是自己人,于是问:“郡主可要见见她们?” 所谓自己人是同样占据主导地位牺牲别人满足自己利益的人。 姜莞掩唇打了个哈欠,漫不经心地道:“好吧。”倒像是多不情愿,只是顺着陈老爷的话给个面子罢了。 陈老爷也觉得这样很好,能不用他来直面姜莞,省得被奚落。 “我带您过去。”陈老爷点头哈腰,又不显得十分谄媚。 女院外有诸多守卫把守,保证了女院的绝对安全同时,也让那些女子没有任何逃跑的机会。 事实上要逃出去实在是件很难的事情,就算侥幸从陈家府上逃了出去,在陈留城中若是有女子落单在街上行走被人瞧见,必然要被抓住问讯的。 更何况陈留积习已久,一代代下来,她们或许早就对那片院子习以为常。 习惯才是最可怕的。 姜莞如是想着,就越觉得昨日那个女疯子有些意思。 女院中除了守卫,能灵活走动的就是长得高大的婆子。她们同样是女院组成的一部分,将一生交给了女院。她们的后代若是女孩,同样在女院长大,做女院中夫人女郎的丫鬟。 守卫们见着姜莞一惊,其中固然有惊异于她的美貌,更惊讶的是府上竟然有女子能这样随意走动。 “还不见过郡主。”陈老爷为他们的呆愣扼腕。 郡主啊! 守卫们立刻下跪行礼,个个眼观鼻鼻观心,老实极了。 姜莞懒得在无用的地方浪费时间,将眼一转,便露出个生动的厌烦神色出来。 陈老爷察言观色,看出姜莞不悦,立即道:“还不将门打开!” 守卫们立刻打开门,陈老爷便引着姜莞入内。为了尊重陈留风俗,护卫们皆被留在院外等候,这又让陈老爷心中舒坦许多,以为她也是个很入乡随俗,尊重风土人情的人。 女院最外有几个婆子正在洒扫庭除,见他们进来像看见什么似的,有个吓得苕帚都掉了,昭示出院子基本上不进外人。 陈老爷瞪她们一眼,她们才回过神,忙低下头继续干手中活计。 “我有几个女儿年纪与郡主相仿……”陈老爷又要多言。 姜莞黛眉一皱:“你好啰嗦,本郡主要如何需得你在一旁指指点点?退下!”她并不经常动怒,大多情况下都是直接阴阳怪气叫人承受不住自行告退。 然而陈老爷从商,是块很啰嗦的狗皮膏药,她着实懒得与之废话,便吓他一吓。 陈老爷吓了一跳,后背一下子发毛,他人又胖,一下子惊出满身冷汗,忙不迭道:“是,是。”而后急急退下。 他拿眼去瞪一旁的婆子,低声:“伺候好郡主,让郡主游玩尽兴。” 婆子们愈发傻眼,不明白世上最厉害的老爷为何会如此听从一个女人的话。在她们的认知中,老爷就是这天地间最厉害的人。 烦人精走了,姜莞愉悦起来,将这里当成是自家后院逛起来。 女院中依旧不见鲜花,看上去没有半分女子居住的气息,整座女院从高处俯瞰像一口巨大的棺材,埋葬了不知多少女人。 她在女院最外,全然听不到有哪一间院子中有什么声音。没有哭声,没有笑声,什么声音也没有。 她目光在几个院子中逡巡一遍,而后看向身旁的八珍问:“你瞧着哪间院子最顺眼?” 八珍看哪间都一样,随手指了一座。 姜莞便迈步向那间院子去。 二人对话皆落在洒扫的婆子耳中,听得她们心惊肉跳。 世上竟然有如此轻佻不规矩的女子,真,真是大逆不道! 姜莞抬手叩门,门内很快传出警惕的女人声音:“谁?” 她睨一眼握着扫把的婆子,虽然什么也没说,那婆子却鬼使神差地心领神会,快跑过来冲着门内:“是外面的郡主贵人,老爷许可,叫她在咱们这里随意游玩。” 女院中的女人们并不知道郡主是什么,但知道老爷的命令。 第59章 规矩!规矩! 院门打开,穿着粗布短衫的婆子木楞地看着门外,待瞧见姜莞后下意识叫了一声:“哎哟。”不知是在哎哟什么。 这婆子呆呆木木的,完全没有眼力见,看到姜莞也不知道行礼,只傻愣愣地看着人。 八珍要斥她无礼,就见姜莞径直入内,便也只好拎起裙子抬脚跟了进去。两个婆子紧随其后,开门的那个依旧在状况之外,看样子许久没见过外人,也没和外人说过话。 院子中陈设如常,与客院唯一不同在于其中的房子是两层楼高,却并没有楼梯相连。 二层楼上出来个懵懂的小姑娘,站在窗边好奇地探头看着她们。看身量能猜出她年纪应当比姜莞小些,穿戴都很金贵,银盘脸、樱桃嘴,一双眼澄澈清明,让人想到幽深山林中的小鹿。 姜莞向她一步步走去,她就趴在窗边向下看,眼也不眨,也不说话。 “女郎!”开门的婆子见到这颗伸出来的脑袋当即厉声道。 小女郎顿时将头缩回,不见了踪影。 八珍向房内看了一眼,发现问题所在:“这,这里连楼梯都没有,要怎么上去?”她原以为楼梯在房内,看后才发现一层里只有些家具,压根儿没有楼梯,然而房外也没上去的路,那小姑娘又是如何上去的? 姜莞在楼前堪堪停下,沉默地看向那个在院中伺候的婆子。 拿苕帚的婆子当即同另一个道:“还不想办法让郡主上去!” 另一个唯唯诺诺地点头,手忙脚乱地到院子角落去,很快弄出巨大的轰隆声。 伴随着刺耳的轰隆声,粗使婆子竟然硬生生推了座装着轮子的木楼梯来。 八珍惊掉下巴。 姜莞依旧波澜不惊。 零零九觉得荒诞至极,然而看到姜莞依旧没什么变化的神色,不得不感叹哪怕天塌下来她可能还是这个表情。 除非相里怀瑾或是另外两个男主死了,她会开怀一笑。 八珍看着婆子费力推楼梯的背影不由感叹:“这房子造的有问题,为何不让工匠来改造?或者直接将楼梯固定在这?这样推来推去的,不麻烦吗?” 婆子们很诧异地看着她:“楼梯一直放在这里,女郎万一下来了可怎么办?” 八珍一懵:“她下来,怎么了吗?” 婆子们更加奇怪,仿佛八珍连什么常识也不懂:“女郎当然不能下楼了。身为女郎,就该老老实实待在闺阁之中,出去岂不是坏了规矩!” 八珍似乎明白了什么,努力压抑着喉咙中的颤意:“她整日就一直待在房间里吗?” 婆子语气中带了几分骄傲:“那是自然,我们女郎是最知礼,最守规矩的。” 八珍嘴里发苦,胆汁都翻涌到了嗓子里,只差哇的一下吐出来。 零零九和八珍一个反应,在姜莞脑海中破口大骂:“这是什么狗屁规矩!”连系统都觉得离谱。 一个人从小到大被拘在院子中已经足够令人发指,然而事实更加丧心病狂,连在院子里都是奢求! “这简直是……”零零九找不到任何形容词。 “圈养牲畜。”姜莞优雅地踩着台阶向楼上去,裙摆像是水上的涟漪微漾开来,善良地帮零零九补全未尽的话。 房门上落着把厚重的锁,杜绝中人出门的可能。 婆子跟上从腰间摸出钥匙将门开了,到现在为止她也不知道眼前这个容貌妖里妖气的少女是什么人,全然是因为陈老爷的交代才对她百依百顺。 她所能了解的全世界就是陈府的女院,对于外界之事她一概不知。她甚至以为郡主是姜莞的名字。 门被打开,那小女郎跪坐在房中绣花,老实极了。 婆子心满意足,十分欣慰:“小女郎向来是最守规矩的。”自打姜莞入内,听她念叨了无数遍规矩。 小女郎头次见到陌生人,放下手上绣品,抬起头一直盯着姜莞看。她忽然咧嘴笑起来,很亲近道:“你长得可真好看!”她笑起来十分可爱,圆乎乎的。 两个婆子见了这么可爱的笑却立即瞪大双眼,伸手颤巍巍地指着她,仿佛她犯下了弥天大错。 “小女郎,你怎能如此笑!”二人尖声道,“这是不合礼数的!你若是对着外男这般笑,就是水性杨花!陈家的面子要被你丢尽了!” 小女郎吓得顿时闭紧嘴巴,一点笑容也没了,眼中只剩下害怕。 婆子仍然对她刚刚笑得太盛耿耿于怀,还在念叨着:“小女郎,你如今年纪也不小了,眼见着要嫁人,笑成这样到夫家是要被浸猪笼的!” 小女郎坐得笔直,低头听着二人训话,唇越抿越白,那点儿见了外人的喜悦终于全部消散,惊惶失色地哭了出来。 八珍拳头握紧,要仗义执言,被姜莞悄悄按住。 她们看着小女郎大哭,终于心满意足。这才是正确的,身为女郎怎么能笑成那样? “滚下去。”姜莞被小女郎哭得不耐烦。 婆子们愣住,不解其意。 “让你们下去,听不懂人话?”她反问。 “这……”婆子们犹豫着,下意识不想下去。郡主虽说是女人,可也是客,还是一位与陈留规矩完全不符的客。她们不大敢让小女郎和不合规矩的人单独在一处。 “有规矩要你们在见客时作陪么?”姜莞很快掌握控制婆子的关键。 两个婆子一想没这种规矩,再没有留下的理由,才不安地退下,临走时还不忘叮嘱小女郎:“小女郎,你可一定要守规矩。”又是规矩。 小女郎一直抽抽噎噎,哪怕二人离去,她依旧哭个不住。 姜莞也没有哄她的意思,冷眼旁观她哭,甚至无聊地打了个哈欠,完全没有丝毫心软或是同情。 零零九再度意识到姜莞是没有恻隐之心的。这小女郎如此可怜,任谁来了都会安慰她的。 小女郎终于哭够,才渐渐停下来。她自己取出帕子将脸擦擦,一双眼四处乱瞟,怎么也不敢看姜莞了。 她的活泼与灵气一下子不见,整个人只剩下惶恐不安,她的眼不再像小鹿,像是肿胀的核桃,成了一块烂木,失去所有神色。变化不过是一瞬间的事,规矩不让她笑。 “我好看么?”姜莞这么问她。 零零九只觉得她性子实在太过恶劣,人家方才就因为这句话被斥责,她倒好意思旧事重提揭人伤疤。 小女郎紧闭着嘴不肯说话,成了只木偶,看样子没了规矩对她来说是十分严重训斥。 姜莞问:“你是陈富绅的第几个女儿?” 那边依旧没动静,小女郎眼睛看向别处,不看姜莞。 正当零零九以为她不会再和姜莞说上一句话时,突然听到她小声问:“陈富绅是谁?” “你爹。”姜莞慢悠悠道。 “他不是我父亲,我父亲是陈老爷。”小女郎一本正经,“我是陈老爷的小女儿。” 八珍噗的一下笑出声,觉得她很天真烂漫。 “好笑么?”姜莞问。 八珍被问住,急忙解释:“郡主,我只是觉得她很天真可爱。” “天真可爱。”姜莞抑扬顿挫地念着这四个字,坐着的小女郎被她的语调吸引,不由得偷偷拿眼看她。 “这就是他们圈养她们的缘由。”姜莞并未直说“他们”和“她们”是谁,“不解世事就是他们想要的,什么也不知道才最惹人喜爱,可以将一切欣然接受,永远不会反抗。就像牲畜一样,养在一处,时辰到了就该出栏……不好意思,出嫁。她连富绅是什么都不知道,这样难道很天真可爱么?被当成猪圈里的猪,难道很可爱么?” 小女郎听不懂姜莞在说什么,只觉得她说话声音好听,又忍不住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到底年纪还小。 八珍被姜莞当头棒喝,浑身发冷,又羞又惭。不知不觉间,她竟然觉得这样错误环境下的产物是可爱的。 这分明是不正常的! “你问问她人该知道的常识她知道哪些?她知道花是什么,盐是什么吗?”姜莞又道。 八珍没有去问,答案已经昭然若揭。眼前的小女郎连楼也不曾下过,又能知道什么常识,常识都是人在日常生活中所思所见潜移默化得来的。她没有这样的机会。 姜莞没有深谈,又看向小女郎:“你要与人成亲了么?” 小女郎想像看到姜莞时那样露出个笑,牵动的嘴角很快耷拉下来,显然将婆子们的话记在心里,她要守规矩。 零零九看见她这动作,纵然是系统也生出几分心酸。年幼的女郎尚且如此,那些长大了的只怕已经不会笑了。 她有问必答:“是。”乖巧得让人心软到一塌糊涂。 “你多大年纪?”姜莞问她。 小女郎想了想道:“我今年十二,你呢?” “我比你大。”姜莞敷衍她。 八珍结巴:“年纪这样小,怎么能与人成亲?”这个年纪连月信都不一定有,怎么能和人成亲。 姜莞没说什么。 那小女郎好奇地看着八珍问:“你年纪多大?”她似乎很喜欢和人说话,学着姜莞的样子问。 八珍被她问话,结结巴巴地回答:“我十六。” “十六比十二大。”小女郎这么说了一句,“你比我要大呢。” 八珍根本不知道该怎么接她的话,胡乱点头。 她与生人说上话,开心起来,话更多了:“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不用在楼上待着,可以来这里找我?” 八珍不知道该怎么同她讲,只觉得太残忍,自由在陈留城外是很寻常的,在陈留里却是很奢侈的事情。 她求助地看向姜莞。 姜莞正儿八经地答:“我是姜莞,祁国的郡主,因为比你父亲地位要高,所以不用受规矩的约束。”竟然没敷衍人。 第60章 当真是位贞洁烈女 陈小女郎又问姜莞:“祁国是什么?郡主是什么?姜莞又是什么?”她疑惑不解,有许多问题。 八珍有些绝望,都不知道从哪里同陈小女郎讲起,她不了解的东西实在太多。 姜莞不知道哪里来的耐心,竟然愿意同她掰开了解释:“祁国是你我所在的国家,我们都是祁国人,郡主是皇室女,姜莞是我的名字。” 陈小女郎越听越不懂:“我叫陈十娘,国家是什么?皇室又是什么?”她隐隐约约也意识到自己和姜莞的不同,越发迫切地想要了解那些自己不知道的东西。 她有问,姜莞便答。二人一问一答,时间过去得极快,转眼到了用午膳的时候。 陈十娘神情恍惚,无法消化姜莞话中巨大的信息量,她以为世上只有一间又一间屋子,一个又一个院子,一座又一座府邸,根本不知道世上还有国家,更不知道什么皇权。 原来外面竟然这样大啊?她以为她所见就是整个世界。 “我该走了。”姜莞看着陈十娘失魂落魄,慢悠悠道。 陈十娘伸手想牵她袖子,又碍于规矩缩了手问:“你去哪?” “吃饭。” 陈十娘问:“你还会来看我吗?” “不会。”她想了解的都已经掌握,没什么再来看望的必要。 零零九被她毫不拖泥带水的冷酷给伤到,她连哄一哄这小女郎都不愿意。 陈十娘要哭了:“我过几日就要跟人成亲了。” 姜莞想了想,真诚祝福她:“祝你成亲快乐。” 陈十娘这下真哭了。 两个婆子没得到姜莞的允许也不敢上来,只在楼下焦虑地等着。让外人与小女郎接触,她们究竟是不放心的。 见外人也是坏了规矩,但是老爷吩咐的,她们就要照做,因为听老爷的话也是规矩。 直到见了姜莞从楼上下来,两个人才松一口气。 姜莞径直出了院子,两个婆子一个相送,一个急忙上去看陈十娘的情况。 开门的婆子看到陈十娘低头坐在房中,稍微放下心来。以防万一,她还是问:“刚刚那个郡主来可是与女郎说了什么?” 那个人说了许多。 虽然姜莞没有叮嘱过她什么都不要说,可陈十娘却隐隐约约意识到刚刚那些话不能说出去,那些都是不规矩的话,她是不能知道这些的。 所以陈十娘头一次撒谎,摇了摇头。 婆子从没想过陈十娘会撒谎,直接相信了她。 院门有节奏地被敲响,婆子笑起来:“午膳送到了,我去拿,女郎在这里等一等。”她说着转身出了房门,顺手将门掩上,转身下楼梯。 她熟练地伸臂在院墙洞另一侧的木板上敲击,墙洞那头的木板被拉开,另一侧塞了巨大的手提食盒进来。 婆子将食盒取走,那边将木板放下,这就是她一天中难得与外界联系的时候。 姜莞从女院中出来,陈老爷就在门外等着,见到姜莞有些不敢搭话,虚虚地叫了声:“郡主。” 姜莞瞥他一眼:“摆膳。” 陈老爷笑起来:“是。”又着人去摆膳。 外面忽然有陈家的下人来,见着老爷在郡主左右侍奉,一时间犹豫着不知道要不要上前。 姜莞眼尖,远远指着他:“那人在那儿鬼鬼祟祟。” 她一指,陈老爷尚未反应过来,她的护卫直接将人提溜过来,按在她跟前跪下。 下人两股颤颤跪在地上结结巴巴:“郡主,郡主饶命!” 陈老爷自觉落了面子,厉声斥责:“你在那偷偷摸摸做什么,不守规矩,陈家的人都被你丢完了!” 下人汗流浃背,老老实实回答:“小的有好消息要禀报,只是看您在郡主这里,不知该不该打岔。” 陈老爷也犹豫,又想听好消息,又要看姜莞的脸色。 姜莞笑:“什么好消息?” 下人看了眼陈老爷,陈老爷点点头,他便说起好消息:“在家庙祈福的二少夫人伤心劳累过度,晕倒了。” 零零九在姜莞脑海中聒噪起来:“这算什么好消息!” “闭嘴。”姜莞斥它,它立刻老实下来。 陈老爷脸上却立刻露出满意的神色,对那位疯了的二少夫人赞口不绝:“二郎君的媳妇虽然得了疯病,却依旧十分忠贞,真是我陈家的荣耀。”他说完又局促地看着姜莞。 姜莞点头赞成:“是啊,这位疯了的夫人还能祈福祈晕过去,简直太厉害了呢。”她阴阳怪气的,听在陈老爷耳朵里却以为是她是真心赞叹,更将她当作自己人看。 “不知道这位贞洁烈女现在何处?”姜莞表示出很感兴趣的样子,“我也想瞻仰一下她的风姿。” 陈老爷瞧见姜莞面露欣赏,更要在郡主面前表现,万一皇家也看他们知礼懂礼,更加称赞,岂不是再好不过? 但想到那个疯了的二少夫人,他挣扎了一瞬还是笑道:“她在家庙祈福,离府上还有一段距离,郡主先用午膳再去吧?” 姜莞也不急,懒散道:“那就去摆饭。” “是。”陈老爷引着她到正堂用饭。 姜莞又与之闲话:“今日我在你家女院中见到你的小女儿。” 陈老爷呆了一瞬,一下子并未想起自己的小女儿是谁。他几乎不管家中女眷,也从不会去看她们。她们一直被圈禁在女院中,只有用到时才会去想一想谁是谁。 “快要成亲的。”见他连女儿都想不起来,姜莞似笑非笑地提醒他。 一说到成亲,陈老爷才记起自己是有个女儿要与人结亲了,好像是叫十娘。他虽然不大记得女儿,却记得亲家,于是边走边接话:“是,她定下的是我们陈留县令家的小郎君,是我们高攀了。她没给郡主添什么麻烦吧?” 姜莞笑笑:“不曾,我看她天真烂漫,玉雪可爱,只不过年纪小了些。” 陈老爷听女儿得了姜莞夸赞,笑得更合不拢口:“郡主谬赞了,年纪小些倒也不是问题,县令家小郎君的身子不大好,不大能等。” 他说的委婉,姜莞却立刻听明白背后的意思。 陈十娘是嫁过去冲喜的。 姜莞问:“什么时候成婚?” “就在三日后!”陈老爷十分上道,“郡主若不嫌弃,便多留段日子吃杯水酒,那就是我陈家还有县令的大幸了。” 姜莞微笑:“也好,让我沾沾喜气。”她和气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陈老爷若是了解姜莞,这时候就该察觉到不寻常之处。可惜了,他并不了解。 陈老爷喜不自胜,嘴都要合不住了。 零零九看着姜莞挂上了神秘莫测的微笑,一下子毛骨悚然起来,就像看到一只张牙舞爪的妖精忽然安静下来对人点头微笑致意。 这正常吗?这不正常。 午膳依旧丰富,陈老爷的确下了本来讨好姜莞。 零零九都有些同情他了,要知道姜莞如果能够被人打动就不是姜莞了,他费再多心思都是往无底洞扔钱,不会有反馈的。 陈留城各家家庙一律在城西,坐马车要有一刻钟再多些时候能到。 下了马车,入眼可见一座座家庙,庙顶皆涂了黑色,远远看去乌压压一片黑,给人遮云蔽日之感。家庙之上,不见青天,不见红日。 最大家庙西面的那座家庙规模同样不小,那就是陈家家庙。 各个家庙都是一样的肃穆,大门紧闭,不叫外人窥见其中情形。 陈家家庙显然之前得了知会,这时是唯一敞着门的家庙。自外向内看,入眼便是庄严的宗祠。宗祠白天并未点灯,紧闭着门,透不出一丝光亮。 家庙外有两个守卫看护安全,其中伺候的却都是婆子,因为只有族中寡妇才会在这里主动为亡夫祈福。 宗祠后是院子,家庙中人都住在那里。 二少夫人在两个婆子的看管下用饭,拿筷子的手很稳,扒饭扒得飞快,碗很快就要见底。 两个婆子不住“哎哟哎哟”地叫唤,气得捂着心脏拿手指她:“二少夫人,你可是个寡妇!怎么还有心情用这么多饭?你该思念亡夫,食不下咽。” 她们看见二少夫人嘴边沾染的油腥,心里更堵,简直要被她气晕过去。 哪家的寡妇这样能吃?看上去一点也没有要随夫去了的飘渺劲儿。若是别人家看到陈家有个又高又壮的寡妇,简直能笑掉大牙! 婆子们上去要抢二少夫人手里的碗,二少夫人却已经飞快地将饭扒碗,鼓着脸咀嚼着将嘴里饭咽下。 婆子们抢了个空碗,被气得仰倒。 陈老爷带着姜莞向后远来,婆子们远远听见脚步声,再看看空碗,一咬牙又将空碗中盛满了饭摆在二少夫人前。 陈老爷引着姜莞入内,就看到两个婆子一脸紧张地站着,旁边二人夫人坐在蒲团上,面前摆着满满一碗饭。 陈老爷只是地上披头散发的二少夫人对姜莞道:“这就是我家那二郎君的媳妇,虽然是个疯的,却是个贞洁极了的烈女。为了与我那二儿子祈福,她在宗祠中一跪便是一日,竟硬生生地晕了过去。” 两个婆子符合:“正是呢,二少夫人思念二郎君思念得紧,食不下咽。看这满满一碗饭,二少夫人是一口也吃不下去。” 这碗饭确实够满,看上去丝毫未动。 姜莞看着这位二少夫人发亮的唇角忽然笑了:“当真是位贞洁烈女。” 第61章 二少夫人又说疯话了 夕阳烈烈,余晖如血。 洋洋洒洒的碎金盛到极致,落在姜莞被风吹起的振振长袖上,耀眼得让人不能直视。 在呜呜风中,她拉弓搭箭,薄唇紧抿不苟言笑,长发被风送在脑后招摇,合该是古书上所叙的女武神显灵。 撒手。 铮—— 长箭携风刺破长空,擦着靶子呼啸而过,砸在院墙上重重落下。 院中是死一样的寂静。女武神虚有其表,箭术不咋地。 薛管事轻咳两声:“虽然没中,但是郡主的架子已经摆得极好,旁人见了您的姿势就会闻风丧胆。” 姜莞翻了个白眼,握着弓垂手而立:“我有好生之德,只吓人不杀人是么?” 薛管事赞扬:“您已经达到箭术的最高境界,兵不血刃。” 姜莞笑出声,眼泪都笑出来了。薛管事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本事比她还大。 薛管事含笑站在一旁,待她笑得稍微停了些才道:“您的吩咐我已经派人去做,不过来回需要些时日。” 姜莞用指尖拭去眼尾笑出来的泪:“按我说的做,时间足够。”她自信张扬,一切尽在掌握。 “是。”薛管事先应下,又道,“郡主的吩咐我都会照做,但作为看着您从小长大的人,我并不希望您这么做。法子总有很多,或许可以徐徐图之,您不必选择如此激烈的手段。” 姜莞狡黠一笑:“温水煮青蛙是治不了烂透了的本的,只有新的规则在废墟上重建,一切才能新生。” “您并不是这么想的,不用拿好听话哄我。”薛管事实在太了解她。 姜莞撇嘴,将弓当成琴,拨弄弓弦道:“没错,我想看人嗷嗷大哭涕泗横流。” 她这么说着院外响起敲门声,无意间抬眸一瞥,是长身玉立的相里怀瑾。真是时光荏苒岁月如梭,任何人都很难将面前清隽的少年和恶犬联系起来。 薛管事笑着同他打招呼:“小瑾来了。” 相里怀瑾见到姜莞立时弯了眼睛,张口叫人:“莞莞,管事。”他好像又像人了许多,更加温和。 下一刻姜莞骤然从脚边的箭袋中取出只羽箭搭在弦上,霍然将弓拉开,箭尖直指相里怀瑾。她想杀了他。 相里怀瑾站在院门前静静地看着她,没有任何躲闪之意,一动不动。 “郡主……” 薛管事要告诉姜莞那是活生生的人而不是靶子,可惜话都还没说完,箭已经飞出,呼啸而去。 箭尖擦着相里怀瑾耳侧的发飞过,落在大门外发出清脆的噼啪声。 从头到尾他都不曾挪动一步,由着她将箭射来。哪怕箭分明是奔他而来,他像是无怨无悔地任她射中。虽然她的箭准头实在不够。 姜莞将弓向地上一丢,被自己气晕:“不玩了。” 薛管事含笑摇头。 相里怀瑾折回,将落在地上的箭矢捡起方向内走,又将她丢在地上的弓一并捡起,送到她面前:“莞莞。” 姜莞看也不看他,坐在院中的石凳上喝茶。 薛管事冲他招手:“放我这吧。” 相里怀瑾过去就将弓箭给了管事,他如今走起路看上去已经和常人无异,实在是让人不得不惊叹的恢复能力。 薛管事将弓箭收好,一面问相里怀瑾:“小瑾,看你身子可大好了。” 相里怀瑾点头:“已经好了,可以保护莞莞。” 姜莞手指在茶碗上轻敲,他分明在说谎,昨夜他走路还走不大好。她并没有深究他逞强要保护她的目的,对他这个行为却很满意。 他受着伤要保护她,那她指使他做什么让他伤病复发系统可怪不得她。是他自己要逞强的。 姜莞便甜甜笑了:“正好我这几日有事要做,你能回来真是太好了。” 薛管事面色古怪,显然对她这神情言论很吃不消。郡主是从来不会好声好气与人说什么的,她这样甜美,一般又要干坏事。 相里怀瑾却像是什么也不知道,开心地弯着眼睛对她笑。 姜莞说的事情不是别的,是去陈家家庙中听墙角。 二人趁夜出了陈府,向陈家家庙去。由于白日姜莞出门时并未带着相里怀瑾一起,这时候认路全靠护卫手绘出来的地图,因而略费一番周折。 相里怀瑾的身体应当还是不宜长时间运动的,如今的动作也比不得过去那样利落,可见身上是有暗伤桎梏着他,不过他依然将她的交代完成得很好,在夜色中带着她稳稳穿行。 偏偏姜莞是个很讨人厌的人,在他耳边嘀咕:“你比过去差劲许多,怎么回事呢?” 零零九忍不住道:“他伤势分明不曾痊愈。” 姜莞轻蔑:“那是他的问题,是他自己身体不好就要立刻来让我用的,又不是我逼他从床上起来干活,他不中用,就该被批评。”她实在太过理直气壮,总是对的。 零零九争不过她。 相里怀瑾全神贯注地带着她行走,陡然被她这么来了一句,也没动怒,反而失笑,轻轻答她:“我会努力更加厉害。” 姜莞才不要他更加奋发向上,不理会他了,专心去看脚下风光。 两个人是在一个又一个房顶上飞来飞去,她实在给他找了很困难的差事。陈留百姓如果知道有人在他们家庙房顶上跳来跳去,应该也要气得七窍生烟,举着火把出来追着姜莞打。 借着在房顶暂歇的机会,她观察时发现各家家庙中并没有什么寡妇。虽然寡妇本身就并不常见,但随着年月渐长,女人总要比男人活得长久,这样留下来的那些年老的女人自然也是寡妇,然而在家庙里并不能看到这些年纪大了的寡妇。 姜莞是不信陈留人能有什么尊老爱幼的美德,不至于见人年纪大了便有恻隐之心,收留她们在府上颐养天年。 “到了。”相里怀瑾的声音在她耳边想起,将她沉思打断。 隔着夜色,她乌亮的眼睛恶狠狠瞪向他,用气音表示愤怒:“我正在想事,你将我思路都打断了。”她气得恶狠狠给他一拳。 零零九看见她又在专门往人伤势上打:“你专门往他受伤的地方打,将他打得旧伤复发,一会儿走不了可怎么办?” 姜莞振振有词:“打人不捡着人痛处打就和骂人不骂人爹娘一样没有杀伤力,不让人疼的打是什么惺惺作态,我既然要打他,自然是要让他尝着疼痛的,不然是在同他撒娇?不过我是个有修养的人,从不骂人,只会说些不大中听的话来叫人伤一伤心。至于若是走不了,那就叫他出去将人吸引了我趁乱跑走就是,再不济将他推出去我在家庙中藏一藏,一到白日管事也会过来寻我的,怎么会走不了呢?” 她连打人都打得这样有道理,将一切后路已经想好。这后路里自然不包括相里怀瑾那一份,在任何时候他都是被她舍弃的。 相里怀瑾被她打了一拳正在伤处,尚未长好的骨头生疼,胸口气血一阵阵翻涌。他像是没事人般同她认错:“我错了。” 姜莞冷笑:“认错谁都会。”她说完不再理会他,因为脚下就是陈家宗祠。 她小心翼翼地揭下房上砖瓦,宗祠中的微弱光束便透出来,其中情形一览无余。 因着要供奉牌位,家家户户的宗祠都建得很高,以保留出足够余地,这便决定了其中空旷。 顺势向下看去,一道道黑漆漆的牌位密密麻麻的按辈分摆着,最下方的香案上摆着供品,两颗如豆的香烛烧着,叫人很是压抑。 便是没病的人在这里待久了也要生出些病来。 二少夫人跪在蒲团上,依旧是那身脏衣服,头发也不曾梳过,看上去邋里邋遢,蓬头垢面。 她身后站着的两个婆子倒对她这个模样十分满意,在她身后评头论足。 “二少夫人虽然痴傻,一颗心却都随二郎君一起去了,连自己也顾不得打理,终日只将自己锁在宗祠中祈福,实在是太忠贞了!” 两个婆子自顾自地演,露出十分感动的神情。 “就是胖了些。”她们又道。 姜莞看着二少夫人的身影却并不觉得她哪里胖,她只是比寻常女子要高,骨架要大,却是不和“胖”这个字沾边的。 两个婆子唉声叹气起来:“别人家的寡妇都薄得像一张纸片,风一吹就能倒,二少夫人这样高大,看上去能打十个别人家的寡妇。旁人看见,肯定要在背后议论陈家的寡妇是不是有闲心,还能心宽体胖,怎么我们陈家就这样倒霉。” “二少夫人还是该多思念二郎君,内心困苦食不下咽得好,这样瘦得只剩骨头,旁人见了就会称赞你了。” 二少夫人上午飞快用完一碗饭后到现在再没进过一粒米,这时已经明显感到饥饿。她骤然开口:“我要吃饭。” 两个婆子吓了一跳,当即震惊地看向她:“二少夫人,你思念二郎君所以茶饭不思,怎么会想用饭呢?你一定是想岔了,再好好想想。” 二少夫人便不说话了,约是看出跟她们说话是没什么用的,不如闭嘴省些力气。 她消停下来,两个婆子又继续说起她来,越看她越不满意:“二少夫人,难道你只要在这里跪着吗?你该思念二郎君到肝肠寸断,时时流泪。若是能将眼睛哭瞎,宣扬出去旁人一定会为你的忠贞感动不已。 二少夫人只跪着,没掉一滴眼泪。 两个婆子气急败坏:“二少夫人,隔壁林家宗庙的六女郎也是寡妇,人家和夫君情深意重,竟然在夫君头七那日当众自尽了,县衙为她家发了贞洁牌坊。有了这牌坊她家商税直接减去一成,你难道不想向她学习么?” 二少夫人嗓音喑哑:“林六才十四岁,什么也不知道,怎么当众自尽的你们难道心里不清楚么?” 两个婆子齐齐倒抽一口凉气:“二少夫人又说疯话了!” 第62章 和我成亲,你欢喜么?…… 二少夫人被说疯了也不反驳,静静地跪在蒲团上,由着她们在一旁哭天抢地地撒泼,自己倦怠地低着头。 两个婆子恨恨地看着她,大为头疼。 “二少夫人又要将自己锁在宗祠祈福了,不愿意吃也不愿意喝,真是让人感动。”两个婆子满脸忿恨地看着跪在地上的二少夫人,口中说着不着边际的话。 二少夫人不想将自己锁在宗祠中,想大吃大喝。 婆子们说罢便退出去,直接从外面将门锁上,叫她插翅难逃。 二少夫人听着她们走远,并不守在门外,这才从蒲团上起身,由跪着变成坐着,隔裙子揉搓起膝盖。 “喂。”她听到有人声,吓了一跳,下意识就要重新跪回去,而后反应过来这声音清越极了,根本不是那两个婆子能发出来的,便四下张望寻找声源。 姜莞趴起来,转头看向相里怀瑾:“你带了吃的么?” 相里怀瑾点头,从腰间解下锦囊给她。 姜莞打开一看,还是那些她爱吃的点心,外面分别裹着纸包,保证点心干净不串味儿。相里怀瑾是很贴心。 她将点心一股脑倒出来,从房顶上的洞向下扔。虽然她射箭不大准,丢东西的准头倒是有。 点心正落在二少夫人跟前,托点心的下落轨迹,她终于知道声音来自于哪里,一时间震惊得不知所措。 怎么会有个女孩在房顶上? 她掐了掐自己的手臂,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震撼到失语。房顶太高,洞又狭小,她根本看不清房顶上的人是谁,只隐隐觉着这声音像是在哪里听过。 “你不是饿么?快吃呀。”姜莞提醒她。 二少夫人尚陷入在陈留中有女人上房揭瓦这回事里,很顺从地捡起地上的一个个纸包揽在怀里,恍恍惚惚地打开。其中是她从未见过的精美的点心,虽然摔得碎了,依旧很让人食指大动。 她飞快地说了句“谢谢“,抓起点心就往嘴里送。 姜莞笑吟吟地看着二少夫人狼吞虎咽,坏心眼儿地吓唬她:“有毒的。” 二少夫人剧烈咳嗽起来,开始抠自己嗓子眼儿。 姜莞笑:“骗你的。反正有毒你也吃了,还不如吃饱了死。” 二少夫人一想她说得也对,重新吃了起来,只不过这次速度慢多了。 姜莞问她:“你这么怕死,那日在街上撞到我的护卫怎么不求救?” 二少夫人吃着糕点一愣:“你是那日在街上的那个……” 她顿时想起姜莞是谁,明白姜莞为什么能在陈留中这么自由,心里很是羡慕。她摇摇头:“求救也没有用的,而且还会连累你。陈留不会容许外人带走一个女子,在这一方面,整个陈留团结一致。因为有一就有二,而且他们自己也知道这些规矩根本见不得人,所以他们不会让一个女人出陈留的。” 她逻辑清晰,十分理性,哪里是个疯子能有的水准? 姜莞点头表示了然:“那你多吃些,看你在这也吃不到什么,不过我可没水给你。” 二少夫人一边吃一边说谢谢,能将胃填饱已经是幸事。 “你不是陈留人吧。”姜莞问她。 二少夫人吃好了,将地上的糕点渣直接踢到香案下面,站起来拍着身上的碎屑道:“是的,我是外嫁进来的,谁知道嫁进这么个鬼地方,倒了八辈子血霉。” “林六是怎么回事?”姜莞问。 “林六嫁的也是个短命鬼,只不过她不是从外面来的,而是这城里本来的女孩儿。你也知道这城中的女孩儿是什么样的,她们什么也不知道,轻易就能被哄着去死,然后他们就会装出很感动的样子称赞起来,再颁个贞洁牌坊。” “贞洁牌坊是这里的女人们的最高荣耀。”二少夫人嘲讽地笑,“不过或许是老天开眼,这里的男人身体都并不康健。但也是因为这个,守寡的女人很多。不少都被追随而去,拿来换牌坊了,可以减税。人命哪有实打实的利益重要。我不会被他们轻易哄着去死,他们就说我疯了。过不了多久,我大约要追随那个短命鬼去了。” 姜莞同她解释:“不康健和短命都是他们自作自受,这里的女人被拘在楼上走路都走不得,母体都不康健,如何能生下健康的孩子。他们再如此下去,只会一代不如一代,越来越差劲。” 二少夫人细细听着她话,解气地笑了:“真好,自作自受。” “你保重吧,我该走了。”姜莞同她告别,完全没有要救人的意思。 二少夫人心中的愤怒与澎湃一下子熄灭了,好不容易来了一个能和她说说话的人。但这已经够了。 她点点头:“好,你快走吧,别在陈留多待。” 姜莞笑笑,直起身将瓦片放了回去,转身对相里怀瑾道:“走吧。” 相里怀瑾“嗯”了一声,带着她飞离。 她手指勾着相里怀瑾的腰带以防被他丢下去,明显感受到肩膀上他的手臂微微颤抖。 他在疼,应该是很疼。 姜莞很快意识到这一点,仰起脸看向他。 相里怀瑾的脸白若堆雪,高鼻薄唇,纤长卷翘的眼睫虚掩着琉璃似的瞳。脱去个人观感,姜莞还是认他这一张脸好看的。 只从脸上看她全然看不出相里怀瑾在疼,他也不说。 姜莞一下子开心起来,知道相里怀瑾难受就好。 相里怀瑾顺利将她送回院子,依旧风轻云淡无波无澜的模样。他从头到尾连一声闷哼也没有,微笑看着她:“我回去了,早些休息。” 姜莞径直转身,直接卸磨杀驴,连句话也不回他。 相里怀瑾目送她进了房间将门关好,才转身离去。他脸上的笑一瞬消失,单手扶住肋骨,一瘸一拐地回自己房间,完全没有刚才恍若神仙的云淡风轻,到底是个凡人。 他将门锁好,脱去外衫,中衣上依稀可见血迹,而中衣之下肋骨缠得一层层布条已经被血洇透。 少年将布条干脆利落地解开,右肋到胸口上横着的一条伤口已经重新翻开,向外渗血。 相里怀瑾抓过药瓶拔出药塞,将药粉均匀撒在伤口上,再用干净布条将伤口裹好,眉头都没皱一下。 姜莞要在陈留多留几日的消息让陈老爷笑开了花。他自以为是伺候得好让姜莞满意,姜莞才肯多留。 翌日陈留县令就来拜见,见着姜莞比陈老爷的态度也不差,一样的谄媚。这时候他们又不说礼数,对他们最看不起的女子百般讨好,什么规矩都在脑后了 转眼到了三日后,陈家与县令张家结亲之日便到了。 姜莞观礼,在陈十娘梳妆时便坐在一旁看。 陈十娘见了她很开心,却不敢像第一次见面时那样冲她笑,只远远看着她给了个笑眼来表示内心情绪,一直老老实实坐在镜子前由婆子们涂涂画画。 她身量未长成,还是个小姑娘,穿着殷红的嫁衣显得格格不入,就像小孩儿偷穿了大人的衣裳,怪异极了。 婆子们手上动作很快,将她往成熟了画,反倒弄巧成拙,脏而老成。 陈十娘虽然年纪尚小,天真无邪,却也是懂得美丑的。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嘴巴紧抿,只觉得难看极了。 婆子们却将她夸到天上去。 “小女郎今日真是美极了!” “这才是你最好的样子。” “日后都要这般才是。” …… 出嫁后天真无邪是不合规矩的,只有这样老成持重才合规矩。明明陈十娘还是孩子,却要在一夕之间强行变成大人。 陈十娘对此更感到困惑,明明这个模样难看极了,为什么她们都要说好看?她是错的吗? 她不知所措地看着四周一张张说着规矩的脸,竟然害怕起来。 在目光飘摇处,她看到一张沉郁静美的脸。 姜莞眉头紧锁,满脸嫌弃地对她比了个口型:“丑死了。” 陈十娘像是个濒死的人忽然抓住浮木,一下子找到了主心骨。她没错,这样明明就很丑! 只不过她心知肚明,却还是不敢反抗的。 喜帕落在头上,妆成。婆子们围在陈十娘身旁向她灌输起出嫁后的各种规矩,陈十娘这两日听这些话听过无数次,都已经倦了。 外面终于传来吹打声,婆子们一下激动起来,帮陈十娘整理衣裙。她们并不是因为陈十娘成婚而激动,是因为她们可以借着送喜从院子中出来。虽然只能到女院门前,但这已经是她们能够走得最远的路。 只有伺候陈十娘的那个婆子能背着陈十娘从女院中出来,一直到院门口。这一段路将成为她一生的谈资。 自女院中出来,相里怀瑾便跟在姜莞身侧。陈老爷和张县令早已在县令府等着。 姜莞背着手不紧不慢地走,看着陈府铺天盖地的红,只想到四个字,不伦不类。这样的地方是不配有喜的。 她看着前方被背着的陈十娘忽然问相里怀瑾:“你想成亲么?像她那样,嫁娶。” 相里怀瑾向来风平浪静,便是击杀土龙回来时也没有任何波澜,依旧温顺极了的样子。然而在这一问下他难得略略睁大眼睛,答不上话。 姜莞笑着靠近她,秋水盈盈的眼眨啊眨:“和我成亲,你欢喜么?” 相里怀瑾僵在原地,耳根不受控制红了起来。 她眯眼看着他红透了的耳朵伸手狠狠一拧,皱着鼻子怒气冲冲地数落他:“好啊你,你还敢脸红,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是吧?想得美!我这辈子也不会嫁给你,死狗!” 第63章 拜堂成亲 姜莞犹不解气,狠狠踢了他小腿一脚,才负手离开。 相里怀瑾耳上红色渐渐退去。他无奈笑笑,抬腿跟在她身后。 出了陈府,相里怀瑾驾车缀在送亲队伍后,姜莞与八珍在马车中,连撩开车帘看看热闹的心思也没有。 马车外大街上瞧热闹的都是男人,看到不干净的东西眼睛会瞎掉的。 一路停停走走,姜莞安详地躺在马车中睡大觉。她为了看陈十娘梳妆打扮特意起了大早,这时候已经困得眼睛睁不开了。 好在相里怀瑾驾车驾得很稳,让她睡得也极安稳。 姜莞在迷迷糊糊中胡思乱想,想着他可真得老天厚爱,在他做皇子的时候应当是没驾过车的,后来又做了狗,也不知道他这一身驾车的技术怎么就有的。 送亲队伍行得极慢,眼看着到县令府张家还要半个时辰。 相里怀瑾握着马鞭靠在马车车壁上,面无表情地看着面前热闹纷呈吹吹打打,看上去对眼前的一切没有任何兴趣。 如果他耳根不是绯色,那就更有说服力了。 送亲队伍忽然停下,他手上使劲儿勒紧马绳,马儿温顺地踏步慢慢停下。 队伍最前面被张家小厮拦住,敲锣打鼓顿时一停。安静与满街的红毫不相称,周遭笼罩在一种诡异的氛围之中。 “快,赶快将人送过去!”小厮急得上气不接下气。 陈家送亲的负责人脸色便不大好看了,张家这样着急,完全没有礼数,快速到了张府,最后受人诟病的还是他们陈家。 是以他很果断地拒绝:“万万不可,如此于礼不合。” 小厮大喘气道:“小郎君要死了,再不去就赶不上了!” 队伍中立刻一片哗然,负责人脸色一下难看到极致:“快快快快,快走,尽快将女郎送入县令府!张小郎君情况不好了!” 于是策马扬鞭,送亲队伍立刻以完全不合礼数的速度向张府去。街上只有马蹄声与议论声,再没有方才的热闹声音。 送亲的队伍像是追命一般,骑马的夹着马腹让马快跑,走在地上的靠两条腿奔跑起来,抬着轿子的轿夫健步如飞。 坐在轿子里的陈十娘不知道发生了怎么一回事,被颠了个七荤八素,头昏脑胀。 外面是再顾不得她坐得舒服不舒服了,发狠地赶起路。她在颠簸中勉力扶着轿厢,心里害怕极了。然而她连伸出头看一眼怎么回事也不能,如果被人看到她向外张望,那就是她不合规矩,水性杨花。 本来还有半个时辰的路走了一炷香时间便到了,一行人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只觉得张小郎君还没走,他们要先一步走了。 原先成亲的各种礼数完全用不上,张家的婆子早已候在府门前,花轿一停,她直接进去将人背了出来,匆匆忙忙地向府里赶。 “郡主,到了。”八珍小心翼翼地叫着熟睡的姜莞,既不忍心将她吵醒,又不得不将她吵醒,怕她错过成亲现场。 姜莞醒得也快,在马车上睡到底比不得在房中。她打了个哈欠慢悠悠起来:“怎么走得这样快?” 八珍摇摇头:“不知道,突然便走快了,连吹吹打打的声音也没有了。”她说着从怀中掏出梳子为姜莞把睡乱的头发梳顺,又将她衣服上的绳带捋平。 “下车。”姜莞打了个哈欠向马车外钻,相里怀瑾在外面一直等着她。 见她出来他伸手要去扶她,她撇撇嘴避开他的手,自己轻盈地从马车上一跃而下。 “怎么回事?”姜莞一面向内走一面问。 张府门前瘫着刚才送亲的队伍,一路快跑过来到现在还没缓过来,一个个累得上气不接下气。见着有女人光明正大地在外行走,他们身上的疲惫好像都没有了,一个个要竭力支撑起自己去指责姜莞竟敢抛头露面。 相里怀瑾跟在姜莞身旁回头看了一眼那些人,他们便僵在原地一动不动,心中生出畏惧来。明明是人的眼睛,在他们感觉却像是被某种凶兽盯上。 反正他们进了县令府,县令一定会狠狠地惩罚他们。这么想着,一群人又顺理成章地躺回地上喘着粗气。 正堂之中,只有陈十娘一人穿着喜服手牵红绸,并不见张小郎君的身影。红绸的另一侧是穿着寻常衣裳的小厮,小厮的怀中抱着只神采奕奕的大公鸡。 整个正堂虽然用红色装饰点缀,却是没有半分喜气的。堂中安静无比,完全没有真正成亲时应有的热闹,倒像是审讯时的公堂。 张县令与陈老爷高坐上方,俱绷着脸,生怕下一刻就有小厮传来张小郎君的死讯。到时候喜事变丧事,喜堂变灵堂,两家可就晦气死了。 “不要等吉时了,速速拜堂。”张县令催促道。眼下堪称是争分夺秒,一定要先让这亲事给成了。 唱礼的也没听过这种要求,但县令吩咐只好照办。于是他清了清嗓,立刻唱起礼来:“拜堂!” 陈十娘忽然一个激灵,意识到自己正在与人成亲,礼成之后她该从一座楼搬到另一座楼,从此再也不能回陈家了。 但实际上她对陈家也没有什么归属感,她并不清楚“陈家”究竟是什么东西,只是想念自己生活了那么多年的房子。 不过总之是只能在房中待着的,换去哪里都是一样。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姜莞站在观礼的人群最后看着这滑稽的一幕,发自内心地感叹:“他说话是烫嘴么?” 相里怀瑾眼中染了几分笑意,在她没看到的地方点头附和。 唱礼的一张嘴开开合合,嘴皮子快速翻飞,催命似的要人快些行礼。 陈十娘与抱公鸡的小厮手忙脚乱地照他唱得行礼,奈何他速度太快,二人步调不一。 陈十娘头上蒙着盖头,又从没有过这样急迫的运动,起身的时候一个撑不住跪倒在地。她将红绸拉得一坠,另一边的大公鸡受到惊吓,咯咯哒地叫个不停。 场上一片混乱,张县令和陈老爷的脸都绿了,显然是觉得丢人丢大发了。 宾客们也想笑,但这时候笑又很不给主家面子,每个人只能强忍住笑意,脸都憋红了。 “礼成!”唱礼官看着眼前乱成一团,不由得赶紧宣布礼成来结束这一切。 听到这两个字,主座上的两个人终于能长出口气,甚至露出在这场婚礼中的第一个笑容来,这算是结成亲了。 接亲的喜婆将陈十娘扶起,大公鸡也被人抱了出去,场面上才好看一些。陈十娘这就要被喜婆搀下去,回到另一座绣楼上。 在场众人无人在意新娘子的去向,交口说着些吉利话。 “女郎和郎君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真是金童玉女,叫人艳羡不已。” “好一对有情人!” …… 陈十娘只觉得这些人又在说她听不懂的话了。明明另外那个人都没来,来的是只大公鸡,难道是在说她和大公鸡很般配么? 还有这些人比她自己还要高兴,不知道的还以为成亲的是他们呢。 陈十娘被带了下去,终于离开了嘈杂的喜堂,她反而很高兴。头上盖着东西,她并不能看到外面的景色,只能看到脚下的路保证自己不会摔倒。 县令府比陈府还要大,陈十娘走了一会儿就累了,不由放软了声音同搀扶她的婆子撒娇:“嬷嬷,我累了,歇一歇吧。” 婆子一顿,严厉地道:“在外停留不合规矩,少夫人还是随我快快回去。” 陈十娘只好委屈地跟着她走,脚都要走掉了。 张家与陈家没什么分别,同样是将楼梯推了过来才能到楼上去。陈十娘又觉得自己根本没有换个地方待着,这里和陈家一模一样,俨然就是另一个陈家。 或许外面都是这样的,每一家都是另一个陈家,没有什么不同。 陈十娘也不知道这是好的还是不好的,心中无可避免地有些哀伤,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难过。 她被喜婆扶着在床边坐好,胃中空空,饥肠辘辘。怕成亲时有意外,早上她便滴水未进,又折腾了一上午,这时候早已经撑不住了。 陈十娘隔着盖头央求道:“我好饿,能给我些吃的吗?” 喜婆顿时变了脸色,痛心疾首地看着她,仿佛她在提什么掘人祖坟的过分要求:“少夫人,小郎君如今病重,危在旦夕,你怎么能有心思吃东西呢?” 陈十娘愣住,原来她是不该吃东西的吗?可是她好饿啊。 她在房中饿肚子,喜堂外宾客却已经就坐,预备着开席。众人脸上喜气洋洋,场上一片欢乐的气氛。 人们已经忘记今日成亲的两个人,不住恭维着陈老爷和张县令,以及坐在一旁似笑非笑的郡主大人。 他们已经不会正常地和女人说话,更何况是要恭维一个女人。这实在是太为难他们了。 好在老天或许不忍为难他们,终于派人来打断这尴尬的场面。 “不好了,小郎君他要不行了。” 一直沉默坐着的姜莞眼睛一亮,终于来劲。 第64章 姜莞真是这个世界上最讨…… 张小郎君气若游丝地倒在床上,面色青黑,嘴唇发紫,显然已经是不大好了。 人们围在床前,将光挡了个干净,昏昏暗暗的床帐密不透风,更显得张小郎君面色可怖,叫人不敢直视。 他们不敢看张小郎君,目光落在床头诊脉的郎中身上。 郎中也不敢看张小郎君,悄悄将眼别了过去。在他看来张小郎君已经和死人无异,现在不过是靠一口气活着。 姜莞坐在门旁,未曾与他们挤在一处,连打三个哈欠,已经有些困了。 “我饿了。”她转过头对八珍道。方才在席间她一筷子未动,嫌弃众人嫌弃得厉害,而早上起得太早,她又没什么胃口,于是没吃两口早膳。这时候缓过来了劲儿,便要吃东西。 八珍摸向腰间,一拍脑门:“今日早起,忘记向厨房要零嘴儿了,我现在回去拿。” 相里怀瑾伸出手递来食袋。 姜莞抬眸看他一眼,也没客气,将食袋拿过,在桌上铺了帕子接点心渣,慢条斯理地吃起点心。 “我,我无能为力,您还是另请高明吧。”郎中诊了会儿脉,额头上不免因为病情棘手而沁出汗来,实话实说。 张县令立刻大哭起来:“我的儿!” 众人跟着陪哭,忙不迭劝慰起他来,不知道的还以为张小郎君已经死了,这时候正在哭丧。 姜莞捏着点心往嘴里送,被他们哭得食欲都没了,当下眉头一皱:“哭什么哭?人还没死,再哭要被你们哭死了。” 她这话极其不客气,却也极其有用,原先的哭声一下子小了下来。众人不免纷纷看她,见她吃着东西,不免在心中对她有所微词。奈何这是郡主,谁也不敢招惹她,只能听她训诫。 相里怀瑾又送了水囊来,姜莞诧异地看他一眼,觉得他可真是个神奇的人,身上什么东西都有。 她接过水囊小口地喝了两口水,这才对着张县令道:“派人去陈家把我的郎中请来。” 张县令顿时喜形于色,答应下来:“多谢郡主。”这就派小厮去请人。 他本来也没有多在乎小郎君的死活,小郎君病了这么多年半死不活的,对他来说是个累赘,他还要在众人面前演个慈父,反倒是死了能让他松一口气。 但这个儿子能让郡主愿意赐个郎中来为他看病,那就是他们张家的荣耀。 姜莞御用的郎中很快来了,一入门向姜莞打了招呼,便拎着药箱到床前为张小郎君诊治。 他一切脉,面色顿时严肃起来,低声道:“情况不好。” 张县令为了表示自己的慈爱张嘴又要痛哭,又想到姜莞的态度,只好讪讪地将嘴闭上,急切道:“拜托您了,您一定要治好犬子啊。” 郎中叹气:“小郎君已经病入膏肓,我也只能让他多活几日……” “那,那就请您让我这苦命的儿子多活几日吧。”张县令为彰自己的拳拳慈父心果断道。 姜莞眼睛弯弯,唇角愉悦翘起,食指在桌上轻叩。 郎中便为张小郎君施针。 众人都是外行,看不出门道,只觉得眼花缭乱,郡主的这个郎中很是厉害。 一套针术过后,床上一直昏迷不醒的张小郎君竟然眼皮颤颤,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醒了过来。 其实大家对他活不活过来并不关心,但是他活过来,众人就有理由吹捧郡主,这才是最主要的。 “小郎君醒了!”所有人欢呼。 张小郎君醒转过来,面对一水的欢呼,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明明要死了,这些人在高兴什么。 零零九不解:“你为什么会救张小郎君?”以它对姜莞的了解,她不是一个会随便救人的人,更何况还是个她压根不认识的人。她才没有这种好心。 “因为我是个善良的人,不忍心看着别人死。看到别人死了,我就会心痛无比,泪流满面。”姜莞胡说八道,毫不走心。 零零九压根不信,她要是有这好心,相里怀瑾就不会被折腾得死去活来。 “真的吗?我不信。”它勇于抒发内心想法,直面姜莞强权。 “不信拉倒。”姜莞冷酷极了,才不管它信不信呢。 一群人又要来巴结姜莞,赞她菩萨心肠,床上醒转过来的张小郎君倒无人理会,被冷落下来。 姜莞毫不心虚地收下一众赞美,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亲自出手相救。 一夸一接,其乐融融。讨好夸人的开心,被夸的也开心。 零零九都看傻眼了,被姜莞的厚脸皮再度惊呆。 “瞧见了么?都夸我善良呢。”姜莞志得气盈地向零零九炫耀。 零零九感叹:“一群瞎子。” 姜莞赞同:“你说的是,的确是一群瞎子。现在他们这样夸我,到了日后想起,只怕死的心都有。” 零零九一听,就知道她要作大妖了,不免同情起陈留人。 大婚过后,姜莞也没热闹看了,只派了护卫暗中盯着陈家家庙那里,自己则在陈留四处乱逛打发时间。 整座陈留都被她逛遍,她脾气虽坏,人却是顶顶聪明的,只走过一遍就能将路记住。 城中逛遍,她无聊起来,又要找事情做,嚷嚷着要去城外玩。她总是安分不下来的,没事也要找事。 薛管事听见她要出城就头大,上一次她出城是在安平城,那时候便遇到歹人,被困山中好几日。 他刚要拒绝,姜莞就闹起来:“我要出城!出城!如果我今日不出城玩我会死掉的,我马上就会无聊到死。” 薛管事被她吵得不行,只好应许下来:“郡主,你要多带护卫。” “好的。”姜莞从善如流,答应得飞快,“我要带着沈羞语一起去玩,她如今身子已经大好,整日闷在屋子里才要闷出病,该出去走走。我昨日看望她时同她说了陈留这里的事,她快要气死了。” 薛管事嘴角抽抽,忽然想到什么,动了动嘴唇,究竟什么也没说。 姜莞看出他的意图,微笑起来:“到时候就按我说的做吧。” 她脸上少见这种神情,当她这样笑时便什么娇纵也没有了,简直像是换了个人,总让人觉得有些心疼。 “是。”薛管事的神情也变得复杂,低下头去。 姜莞带着沈羞语坐马车向城外登山去,到了山脚下二人才下了车,徒步向山上去。姜莞的确听薛管事的,带了许多护卫,乌乌泱泱的一大群人。 但不管有多少人,相里怀瑾都走在姜莞身后。 沈羞语一面走着一面愤愤道:“竟不知世上还有这种地方,实在让我作呕。不将人当人,他们也不配为人!” 姜莞不点头也不摇头,笑吟吟地听她愤愤斥骂。 “可是整座城都如此,有什么办法呢?在根儿里都是烂的,要将一座城连根治好,太难了。”沈羞语这次没有央着姜莞救人,在姜莞身边这么久,她也学会了从实际出发,认真思考,而不是一味地想做好事不切实际。 姜莞赞同地点头。 “我想为她们做些什么,可是什么也做不到。”沈羞语看上去要哭了,是发自内心的自责。 姜莞转过头好奇又期待地看着她,连路也不看了。 沈羞语察觉到她的目光,不由一顿,红着眼眶看回去,声音还带着哭腔:“郡主,你看我干嘛。” 姜莞一本正经:“我等着你哭呢,你怎么没哭?” 沈羞语被她气到,眼泪都倒流回去了,再没有什么泪意,也不想理她了。 姜莞笑嘻嘻:“别生气嘛,你换个角度想,虽然不能同甘,但是你可以和她们共苦。等到了京城,你也要入宫。一入宫,你不是就和她们一样,也哪里都去不了。这么一想,你是不是开心多了?” 沈羞语一下子站在原地不动,哇的一下哭了出来。 这下是真哭了。 偏偏姜莞没有丝毫将人惹哭的愧疚,甚至恶劣地看着她哭哈哈大笑。 沈羞语这下是真被姜莞给弄伤心了,抽抽噎噎地哭了好久停不下来,哭得天昏地暗,撕心裂肺。 姜莞戳戳她,绷不住笑:“别哭了,别哭了。” 沈羞语可不管她安不安慰,照旧号啕大哭。 姜莞的话将她内心深处的恐惧毫无保留地揭开,让她在毫无准备之时直面自己最害怕的东西。她一直在心中默默回避自己是要进宫的这件事。 过去或许她可以认命,可一路走来,她不想入宫的心情越发强烈。她不是为了自己,她想做更多的事。可一旦入宫,她便什么都做不了了。 “别哭了,哭得好难听啊。”姜莞嬉皮笑脸,欠揍极了。 零零九都无言了,姜莞真是这个世界上最讨人厌的小姑娘。 护卫们纷纷扭过头去,看天看地,就是不看两个人的互动。他们听到一切,对郡主的恶劣行为见怪不怪。 只有相里怀瑾一直望着姜莞,深沉而专注。 “好了,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再哭我就把你丢在陈留,让你在这给人做媳妇。”姜莞凶巴巴地吓唬人。 沈羞语的哭声本来已经小了不少,听到她这么说顿时又大声哭起来,比之前哭得还要惊天动地,嗓子都哑了。 姜莞头疼不已:“好了,给你个机会做选择,你要进宫去享荣华富贵,还是要在外面吃苦受累?” 沈羞语一抽一抽的,不时打个嗝,说话断断续续:“那自然是要在宫外了,谁愿意入宫。” 姜莞点点头:“好了,记住你的话,不许哭了。” 沈羞语也没力气再哭,渐渐停了下来。她听着姜莞的话,咂摸出些什么味,不由问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姜莞挑眉:“能做什么?想问就问咯。” 第65章 我喜欢你的眼睛,挖出来…… 自打从山上下来,姜莞一直提不起劲儿,也不乱跑,反常得紧。薛管事来看望她几次,见她该吃吃该喝喝,只是不爱捉弄人和出门了,才稍微放下心来。 晚膳后姜莞照例一个人去散步,出门便撞上相里怀瑾。 她不高兴地抬眼睨他,不置一词,脸上分明写着“有事吗”,都不用她开口询问。 “保护你。”相里怀瑾一板一眼一字一句。 “别烦我。”她一把将人推开,迈开腿向外走。 相里怀瑾远远地跟着她走,依旧是保持着足够的距离,不会让她感到冒犯。 姜莞怀里揣着东西闷头走路,难得没有走两步便嚷嚷着脚疼要回去。 她今日穿的是件素色的宽松衣裙,长发上只有一支通体透亮的白玉簪做装饰,瀑布似的长发一泻而下。她鲜少有这样素净的打扮,平日里都是锦衣华服珠光宝饰,骤然如此,当真让人耳目一新。 夜风吹动她飘摇的长发和宽广的衣袖,露出她白皙而纤细的手腕。 她并不是弱柳扶风一吹就倒的纤瘦,她只是骨架子小,即便瘦也不会显得形销骨立,骨骼被匀称圆润的皮肉包裹,一看就是娇养大的。 她漫无目的地走了一阵才停下脚步站定,抱着东西抬头看月亮。 相里怀瑾站在远处默默看着她,难得见到她有脆弱时候。 姜莞向来是自信而娇纵的,仿佛整个天下都是她的,全天下人都欠她的。 少女骤然转身,难得心平气和地看向相里怀瑾:“你过来。”她平常就少有情绪平静的时候,总是在招惹别人,将旁人惹急或是弄哭。眼下她简直不像姜莞,像被妖怪附身。 相里怀瑾很听她话,说过来就过来,到她面前乖巧站好。 姜莞眼儿一转,又成了平日里的狡黠模样,转过身指着房顶颐指气使:“带我上去。” 相里怀瑾从不会问她原因,只会顺从地执行她的指令,这一点让她很喜欢。可惜他是相里怀瑾。 他握住姜莞的手臂轻轻一跃,干脆利落地带人飞上屋顶。 姜莞顺势在屋顶坐下,明明是很随性不羁的动作却被她做出了行云流水之美。她瞥了一眼相里怀瑾,很任性道:“你不许坐下,你去下面等着我。” 相里怀瑾便听话地飞了下去。 姜莞抱膝坐着,大腿上放着她刚刚一直抱着的酒坛,手臂撑在膝上托腮看着相里怀瑾飞下去。 他就在房子下方站着默默等她,一动不动。 她毫无灵魂地笑着冲他招手:“你再上来。” 相里怀瑾便又腾空飞上来,驯服地站在她身侧。 “你下去。”她像是从中感受到了什么乐趣,笑吟吟地指挥着相里怀瑾飞来飞去。 相里怀瑾恍若不知道她在作弄他,又重新从房顶上跳下,站回院子中。 她目光中带着思索,重新勾了勾手:“过来。” 零零九觉得姜莞又想出了新的折腾人的法子,她大概会让相里怀瑾跳上跳下一整夜,将他活活累死。 他又在她身边站定,静静垂眸看她,仿佛在等她下一个命令。 姜莞都不得不承认这个时候的相里怀瑾像极了狗,一条听话的狗。她眼睛一眨,便敛去所有想法,将眉头一皱,凶巴巴道:“谁许你自上而下看着我的,给我坐下!” 相里怀瑾老老实实坐在她身旁,顿时一股腾腾热气冲向她,让她觉得极不舒服。她伸出手一把推在他身上,力道之大几乎要将人推下去:“滚远一点,烦死了。” 相里怀瑾就挪动身子坐得离她远了些,她在哪里他的目光就在哪里。 姜莞坐得高,觉得自己离月亮更近,心情好好。她伸出手要摸月亮,大有一种乘风归去的气势。坐在一旁的相里怀瑾下意识抿起嘴,悄悄紧张起来,生怕她抓月亮抓得入神摔下房顶。 然而姜莞还是很爱惜自己生命的,她脸上转瞬便没了对月亮的神往,淡定地坐在原位慢悠悠道:“这世上有许多东西就像月亮一样让人向往,叫人粉身碎骨去追逐也心甘情愿。有时候你知道自己永远不可能抓得到月亮,但是你还是会去捉它,并可以为之付出一切代价。” 零零九安静地听她说话,总觉得她话中有深意,又想不到她到底在暗示什么。 一旁的相里怀瑾不言不语,坐在一旁安安静静地听她说话,也不知道能不能听明白。 她忽然将目光从月亮上移开,落在他的身上:“你有想要追逐的月亮么?” 相里怀瑾与她对视,没有回答。 姜莞从他目光中隐隐感受到坚定和温柔,只觉得可笑。她举起放在腿上的一坛酒向着相里怀瑾晃晃:“会喝酒吗?” 相里怀瑾眉心微皱:“不要喝。” 姜莞拍拍酒坛,讥诮道:“你个狗懂什么?杯中之物,能消愁解忧。我就要喝。” 他执拗地望着她,满脸不赞成,又像是在问她有什么忧愁。 她无视他的目光,将罩在酒坛上的红绸揭开,浓郁的酒香冲破坛口,让她周身缭绕起一股酒气,未喝先醉。 姜莞抱着酒坛猛灌一口,立刻呛得眼泪汪汪,酒液顺着她精致的下巴向下淌。她难得豪迈,用袖子将嘴一抹,又要将头埋进坛子里,手臂便被人禁锢住,动弹不得。 相里怀瑾握着她的小臂不让她继续喝下去,她骤然抬头,凶狠地望着他:“滚。”已然有了醉意。 他摇摇头,第一次不听她话。 姜莞便抬头望着他,眼中渐渐有泪光闪烁。 相里怀瑾一下子肉眼可见地慌乱起来,松开手也不是,不松手也不是,只好笨口拙舌地哄她:“别哭。” “骗子!”姜莞的眼睛又明又亮,因着怒火显得愈发灼灼逼人,叫人不敢直视。 “没有骗你。”他立刻纠正。 不知是气的还是醉酒,她双颊爬上不自然的绯红,清亮的眸眼泪汪汪,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让她更加艳光四射。 “你还说会一直听我的话,如今连酒也不让我喝,骗子!”她嘟嘟囔囔,已然醉了,摇头晃脑,眼看着就要抱着酒坛滚下去。 相里怀瑾立刻扑过来一把抓住她,却又怕她讨厌自己,不敢多碰她。他试图同她讲道理:“我会一直听你的话,没有骗你。” 但人是和醉鬼是讲不了道理的,她将手一松,坛子就要滚落。相里怀瑾另一只手将酒坛稳稳接住,将之放得远了。 姜莞一直重复着“骗子”二字,眼睫低垂,看上去伤心极了。 相里怀瑾从来不会哄人,只会向她解释:“从没有骗过你。” 她骤然抬头,猛地凑近他,因为腿脚不稳险些跌倒,多亏他一直握着她手腕将她拉住才没让她摔倒。 姜莞拽着他的领子,相里怀瑾怕她又乱动,于是很迁就地向她那边倾斜。 “那你肯不肯为我去死。”她咕哝着问,喝醉了后问的问题依旧刁钻古怪。 相里怀瑾伸出手想为她将糊在脸上的头发勾到耳后,又怕她讨厌,究竟没这么做。他点头:“肯。” 姜莞便甜甜笑了:“真的么?不许骗我。” “不骗你。”相里怀瑾认真回答。 姜莞看着他笑,伸出手覆上他的眼:“你的眼睛很好看,像月亮,我喜欢。” 相里怀瑾的耳朵腾一下热起来。 “你将眼睛挖出来送我吧,我喜欢像月亮的东西,会好好收着的。”姜莞往他肩上一靠,伸出手指在他闭着的眼上描摹。 相里怀瑾另一只手握住她这只作乱的手,把她手拿下,缓缓将眼睁开凝望着她:“你喜欢便来拿。” 姜莞伸出手指要戳他眼睛,他的眼睛一眨不眨,也没退意,任她手指接近,真有将一双眼送给她的意思。 手指堪堪停在他眼前,她突然将手收回,闷不作声地掉起眼泪。 她这样默默哭泣比放声大哭要惹人心疼得多,相里怀瑾再度不知所措起来,不免开口问她:“怎么了?”他还以为她是因为没有亲手摘下他的眼珠子而伤心,毕竟按照她平时的性格,酒醉的时候因为这个哭也很正常。 姜莞两行眼泪顺着面颊落下,声音中并没带着哭腔,反倒是出人意料的平静:“我要去追我的月亮了,即使知道要粉身碎骨。” 相里怀瑾定定看着她,忽然道:“我会保护你,不会让你粉身碎骨。” 姜莞眼泪一下子就不流了,因为哭过眼睛看上去愈发清澈。 她问:“你真的会一直保护我?不会让我死么?” “真的。”他郑重答。不管她这时候是不是醉酒后的胡言乱语,这都是他对她的答案。 “那我相信你,你一定要保护好我哦。”姜莞对他一笑,不是平日捉弄人时的甜笑,也不是算计人时狡猾的笑,而是毫无杂质的一个信任的笑。 “好。”这一笑之下相里怀瑾的神情都忍不住变得柔和下来。 姜莞很快昏睡过去,相里怀瑾轻轻抱起她,将她送回房中。 八珍结结巴巴:“怎,怎么回事?” 相里怀瑾轻手轻脚地把她放在床上,低声道:“她喝酒醉了,好好照顾她。” “哦,哦。”八珍张口结舌。 相里怀瑾再看了一眼姜莞的睡颜才离去,不忘将门带上。 确定相里怀瑾离去后床上原本睡得安详的少女猛然睁开眼坐起,哪有半分醉意。 八珍正预备着去煮醒酒茶给姜莞,见她醒来更加困惑:“郡主没醉么?” “没有,我骗他的。”姜莞理直气壮。 零零九也没想到她竟然是装醉,完全傻眼:“那刚才你……” 姜莞在脑海中打断它:“都是假的,是骗他的。衣裳和头发都是我刻意选的,为了叫他更容易对我卸下心防。哭也是假的。喜欢他的眼睛倒是真的,想要挖他的眼珠子也是真的。可惜他并不能自己挖出来给我,我再去挖你一定会罚我,我便没有下手。” 零零九被她骗得一愣一愣,有些恼羞成怒:“你这么做为了什么?” “当然是要算计他啊。”姜莞哪有刚才的半分可怜,冷静且冷酷,“既然我不能杀掉他,那就只好委婉曲折一些。” 零零九听不太懂。 只听姜莞道:“你知道这世上最厉害的武器是什么么?” “是刀?”零零九答。 姜莞笑出声:“是爱。爱才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武器,爱能让人心甘情愿付出所有。” 零零九听她语气一派天真地继续道:“让他喜欢,让他爱上,让他心甘情愿地保护,再让他以最痛苦的方式失去。” 第66章 追随亡夫而去 翌日天还未亮,张家就传来坏消息。 张小郎君坚持不住,终于撒手人寰。 “你早就知道他要死?”零零九看着她难得早起,对这个消息并不感到吃惊,不免发问。 “是啊,就是我派人干的事,我为什么会不知道?”姜莞觉得它好大惊小怪。 “你派人杀了张小郎君?!”零零九惊声尖叫。 “当然不会,他那里日日有丫鬟守着,怎么可能现在派人杀他?”姜莞对镜描眉,将眉尾拉长许多,愈显张扬跋扈。 “当日他病重,我叫人去请我的郎中之前就已经安排好了。郎中看似将他救活,不过是把他体内最后一点活力激发出来,就像人回光返照那样。生命力渐渐用尽,就该死了。”姜莞语气轻快,同它解释。 零零九不解:“那你干脆当日就让他死了好了,何必等到现在。” 姜莞将眉画好,又在头上比着一支支钗哪个好看。她极臭美,很爱打扮自己,总要让自己漂漂亮亮的。 “当日他死了我的人又没准备好,肯定不能让他死啊。”姜莞一本正经。 今日她十分贴心,没穿她那些花花绿绿的衣裳过去给人添堵,少见地穿了一身黑色衣裙。黑色无可避免地将她容颜中的艳丽压下,显得她十分大气。 相里怀瑾驾车带她到张家,张府各处已经用白色装饰完毕,下人们个个披麻戴孝,哀痛不已。 见到姜莞,看上去伤心欲绝的张县令哭得愈发悲痛:“郡主,小郎他有负郡主厚望,还请郡主恕罪!” 姜莞不着痕迹地抽了抽嘴角,几乎要翻个白眼来表达自己的态度。站在她身后的相里怀瑾此时却突然挡在她身前,不让张县令接近她。 她装模作样地尽力拽了两句文:“这又不是谁之过,只是张小郎君实在可惜,还请您节哀。”她说着说着不合时宜地有些想笑,但眼下又不是能笑的时候,她只好抿着嘴憋笑,越憋越想笑。 众人倒没看出她的异样,见她微微低头,以为她在忧伤,便都纷纷低下头,跟着一起忧伤起来。 人既然已死,自然是不能在家多停放的。转眼间快到夏日,再放久些人要烂了不说,郡主也该走了。 张家要尽快将张小郎君的丧事办了,这样也好腆着脸请郡主走上一遭,让他们张家门楣光耀。 张家的灵堂布置得很快,毕竟张小郎君整日里半死不活的,他们早就准备好了。如今张小郎君死了,那些准备灵堂之事的可算松了口气,终于派上用场了。 张小郎君被放在棺材中停入灵堂,供人吊唁。 几日来,张府门前车马喧嚣,前来拜祭的人数不胜数。张家的门槛儿几乎被踏破,虽然是白事,却热闹非常。 众人虽说名义上是来见张小郎君最后一面,实际上去他灵前为他烧一捧纸钱的人都甚少。大多数人都是走个过场参拜一番,便立刻去张县令面前劝慰起来,以期从他那里多获得些好感。 不过张小郎君的亲娘一直不曾露面,又或许她根本不知道这个从未与他见过面的儿子已经不在人世。 三日后张小郎君下葬,张家家庙中多出一张牌位。 身前事处理完,便该处理张小郎君的身后事了。张小郎君没在这世上留下什么,唯一需要处理的,就是他那个前几天刚过门的妻子,陈十娘。 陈十娘尚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自打过门她就不曾见过自己那个夫君。对她来说,当真是从一个地方换到另一个地方住。甚至连适应也不太需要的,反正也只是在楼上。 只是第一日她有些认床睡得并不安稳,伺候她的那个婆子却显得很开心。 她不知道这人在开心什么,明明她都睡不着觉了。 后来第二日她不认床了睡得安稳,却在熟睡时被那婆子突然叫起来。 “少夫人,小郎君他如今病重在床,你如何能安稳入睡呢?”婆子在她迷茫醒来时严肃道,说的话也让她听不太明白。 陈十娘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不能睡觉,她又不认识小郎君,为什么他重病,她不能睡觉? 但多年来成长的经验已经让她学会不再问什么,而是服从。她只得坐在床上打盹儿,门稍微有什么动静她就要强撑着睁开眼睛发呆。 婆子看着她未睡的呆滞模样十分满意,口中称道:“少夫人真是忠贞,对小郎君情深似海,听说小郎君生病,自个儿也担忧得睡不着觉。” 陈十娘只想说分明是这婆子不让她睡,不是她不想睡! 吃食上亦然。除了第一日她吃饱了,后面几日那婆子都只给她一点点饭吃。她本就还没长大,一天只用这点饭简直饿得心慌,却也没什么办法。 偏偏那婆子还念念有词:“少夫人思念小郎君,食不下咽,此番忠贞真是可歌可泣。” 于是送过来的饭一日比一日少。 直到陈十娘被带去家庙那一日,她已然饿得眼冒金星奄奄一息,需要半靠在婆子身上才能走得动路。 她被饿得骨瘦如柴,原先丰润饱满的脸一下子尖得不成样子,双颊凹陷,圆而大的眼睛在这张脸上已经不显得可爱,反倒有些吓人了。 这是她头一次来家庙,还不很清楚来这里是要做什么的,也没有人告诉过她。 宗祠中立着许许多多牌位,她不识字,借着火光看着这一块块黑漆漆的牌子却觉得心慌。 除此之外,宗祠中站满了人,形形色色的目光皆落在她身上,让她不自在极了,下意识想躲在带她来婆子身后。 她从没见过这么多人。 陈十娘这个躲闪的动作取悦了在场所有人,他们的神情顿时缓和下来,赞赏地看着这个新丧的寡妇。 “她知道羞耻,不拿眼看外男,是个心思定的。” “看她消瘦至此,想来平日里是思念小郎君思念极了,连饭都不肯吃了。” “真是个忠贞之人,怪不得今日要在这里追随张小郎君而去。” …… 众人议论纷纷,虽然都是夸赞陈十娘的话,却让她听得云里雾里。 她没有不拿眼看外男,她只是从没见过这么多人,太害怕了。 她也没有思念什么小郎君而食不下咽,是那个婆子不给她饭吃,她才会消瘦至此。 她更没有要追随张小郎君而去,她压根不认识什么张小郎君! 贞节牌坊是寡妇追随亡夫而去,或是忠贞守节三十年才能有的。若是前者要申请牌坊,则需要衙门以及左邻右舍作见证。一来保证寡妇确实是自愿殉夫,二来更好将此事传扬出去。 今日众人就是受了张家的邀请,特别来看张家这位少夫人殉夫的。方才他们已经齐齐在张家用了晚膳,吃饱喝足等着看这位少夫人是如何忠贞不渝。 火光明灭中,宗祠每个人面上的表情看上去都诡异极了。他们对眼睁睁看着人死的这件事上展现出莫大的兴趣,甚至有几分津津有味。 陈十娘不受控制地发抖,本能告诉她她好像要遇到什么不好的事情,但她却没有能力去阻止或改变,只能无力地接受一切。 有下人搬了梯子和桌子来,他们一人扶着梯子,一人爬上梯子,一甩手上结实的白绫,白绫穿梁而过,另一端垂下。 小厮手脚麻利地将两端牵起,打了个牢固的结。 这下万事俱备,只欠陈十娘。 陈十娘胆怯地看着那个长形的圈,好像预见到那是用来干什么的了。 婆子的声音适时在她耳边响起:“少夫人,时辰到了。” 陈十娘心尖一颤,不由地问:“什么时辰到了?” 婆子笑笑:“您为小郎君食不下咽,夜不能寐,如今终于有机会能结束这一切,您难道不想这样吗?” 陈十娘顺着她的话想,一下子欢喜起来。她可以结束一切,吃饱睡足,实在太好了。 婆子看她面露欢喜,当下忍着要斥责她不许这么笑的念头继续哄她:“少夫人,只要你将头伸入那套中就好了。” 两个人在这边低声耳语,不叫旁人听见,不免让一群看热闹的质疑。 “她们在说什么?难不成少夫人不愿意了?” 立刻有张家人出来反驳:“胡说八道,分明是少夫人要交代遗言。少夫人脸皮这样薄,有什么不与婆子说,难道要和那些水性杨花的女人一般将话都说给男人听吗?” 众人一想也是这么个道理,看着陈十娘的眼神重新缓和下来。 陈十娘这几日实在被折磨惨了,睡不好觉,吃不了饭,困饿交加下她已然有些神智不清,被婆子说得心动。 只要钻进那个圈里,就不会再吃不饱睡不好了。 在众人期待鼓励的目光中,陈十娘怯生生地由婆子扶着爬上了桌,伸手去够那条白绫。 婆子立在一旁,就等着陈十娘将头伸进套中吊起便把桌子挪走。 众人便提前吹捧起这行为:“真是可叹可敬!” 像是在迎合着他们的吹捧,外面忽然一片亮堂。 众人一讶,以为是上天显灵,也来赞赏这样的行为,就发现张家家庙也着火了!哪里是什么上天显灵,分明是有人蓄意纵火! “我家家庙!”人群一下子乱了,逃命的逃命去也,咒骂的咒骂起来。 陈十娘冷不丁清醒过来,低头看着自己手上握着的白绫,不明白自己是要做什么。 下一刻她便见着有人冲进家庙中向着她来,将她一把从桌上拎了下来,带着她向外跑去。 天被烧得红彤彤的,陈十娘这才发现所有家庙都着火了,滚滚黑烟直冲云霄! “烈女被抢走了!”有人瞧见陈十娘被带走,高声叫道。 第67章 那是姜莞 整座陈留笼罩在红色中,熊熊火光让之亮如白昼。 座座家庙无一幸免,全被烧得不成样子。人们纷纷从家中赶出来救火,却为时晚矣,整座城乱成一锅粥。 但对陈留人来说眼下最要紧的不是救火,而是抓人! 他们的烈女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不明人掳走,这才是最重要的事! 陈留城不能有一个女子失踪,更别说是被人带走的。 张县令站在火海之中几乎咬碎一口牙,他指着人影消失的方向顿足大喊:“都给我追!让陈留所有官兵一同去追!” 陈留人在这时候空前团结起来,自发地回到家附近地毯式搜寻,连一只虫子也不放过。 县衙中的官兵们同样动起来,城门关闭,要将一切问题都锁在城中解决。 陈十娘被人拎着脚不沾地地跑,心要从喉咙中跳出来。纵然四下喧哗吵闹,她并不知道是谁把她抓走了,却也没有吵闹哭喊,而是用一双眼渴求地看着外面的世界。 原来院子外面这么大啊。 不知走了多远,她被人往地上一放,头晕目眩,直接倒在地上。 “你打她啦?”一道熟悉的女声在陈十娘耳边响起,她本来有气无力地趴在地上,听到声音猛然抬起头,又因为长期没吃东西、动作太猛而干呕起来。 “没有。”另一道男声十分冷静,细听还能发现他语气中的无奈。 “你怎么这么惨啊?”三人此时在一道狭小的暗巷中,相里怀瑾跑得飞快,人员还没搜到这里来,姜莞便有空作弄她。 “她差点吊死。”相里怀瑾实话实说。 姜莞瞪大眼睛:“你竟然这样蠢?你要为了那个短命鬼死啊?早知道不救你啦!”她单手摸着将巷子口挡严实的马,满脸不可思议。 陈十娘这才回过味儿来,若是没这一场火,若是没人救她,她刚才就吊死了。可她不大明白“死”的意思,因而还是迷茫的,但她知道姜莞对她好,因为姜莞带她看了外面的世界。 她虚弱地道:“谢谢。”又对姜莞露出个拘谨的笑。她目前还受上次婆子教训她的影响,不敢大笑。 姜莞向相里怀瑾伸手,相里怀瑾会意,将零食袋子放在她掌心。 “快吃,吃完还要逃跑。”姜莞弯腰将零食袋子塞到她手中,看着她动作慢吞吞的,便蹲下帮她将袋子打开,把点心送到她嘴边。 陈十娘被教养地要小口小口吃点心,但饿急了,也就放下规矩,往嘴里狂塞食物。 姜莞看着她大口吃东西的样子笑得更开心,又将水囊丢给她:“喝水,别噎死了。” 陈十娘又喝了水,整个人像是重新活了过来,又有了力气。她从小到大从来没吃得这样饱过。 相里怀瑾侧耳听着外界声音,远处有马蹄声。他立刻严肃起来:“城门要关了。” “走。”姜莞二话不说,十分果断下命令。 相里怀瑾翻身上马,一手将姜莞提上来在身前坐好,再矮身将陈十娘拎起,放在姜莞身前。 他单手一拉缰绳,另一只手扬鞭一抽,马儿飞快地跑起来。 陈十娘手中紧紧握着点心来缓解自己的害怕,她不想再回去。 姜莞则拽着陈十娘,以免她掉下去。 多亏陈留城中只有男人能走动,宵禁时间也晚,县令的命令未到,城门还没关。 路上偶尔有行人路过也是看得一恍惚,尚未看清全貌三个人便跑远了。 他一路策马狂奔,很快到城门处。 城门守卫看着远方奔向的人马来势汹汹,直接站在城门口要阻拦。 “坐好。”姜莞同相里怀瑾齐声道。 陈十娘紧张地抓起马脖子上的毛,人几乎要贴在马头上。 姜莞脚一踢马身侧挂的弓,弓打着旋儿飞起,落在她掌中。她弯身从箭筒中抽出箭来,张弓搭箭,箭尖直对着其中一人,手指一松。 箭直直射出。 二人吓得一抖,下意识散开。 相里怀瑾抓住这一瞬间飞驰而过,硬生生从二人中间挤了过去,一路出了城门。而箭干脆利落地钉在二人脚边,叫人倒抽一口凉气。 “没中。”姜莞不大高兴,握着手中弓道。 “很厉害,他们都吓跑了。”相里怀瑾远不及薛管事那样会夸奖人,却还是及时鼓励。 一出城外,相里怀瑾速度不减,策马疾驰。 马背颠簸,陈十娘从没坐过马,连走动都少,刚刚又吃了东西,胃一阵阵绞痛,抓着马毛的手都使不上劲。 若不是姜莞刚刚射箭以后重新抓着她,她此时只怕要滚远了。 陈十娘已经坚持不下去,但是绝不想被抓回去的,因而强忍着不出声,只盼着能跑远一点,再远一点。 姜莞感受到身前的小姑娘开始剧烈颤抖起来,皱起眉道:“停一停,她情况不大好。” 相里怀瑾立刻勒马停下,陈十娘再坚持不住,颤抖得愈发激烈。 “先把她弄下去。”姜莞吩咐。 相里怀瑾便跳下马,将陈十娘搬了下来,又扶着姜莞从马上下来。 陈十娘一直奔波倒罢了,骤然停下,再坚持不住,哇的一声吐了出来,一张脸惨白无比,整个人不住抽搐。 姜莞立刻离她离得远远的,捏起鼻子:“噫,好恶心。” 陈十娘扶着树吐了个昏天黑地,眼前有金星打转,看这模样就是再走不得的了。 城中人不知什么时候会追出来,停在这里就是等人活捉。 姜莞待陈十娘吐得差不多了才捏着鼻子过去,瓮声瓮气:“你怎么样?”又从相里怀瑾那里要了水囊递过去让她漱口。 陈十娘接过水囊的手哆嗦得厉害,水囊在她手上跳来跳去,几次都抓不稳。 “看样子她没法继续走了。”姜莞拧眉,很显然陈十娘的身体决定了她不能再前行。 她抬眸看向相里怀瑾,相里怀瑾正好也在看她。 目光相撞,姜莞做决定:“你骑马将人引开,我带她走。”她话说得明明白白,就是要相里怀瑾去做诱饵引开追兵。 相里怀瑾毫无怨言,悉听吩咐:“好。”他觉得自己做诱饵也没什么,只是不放心她。 或许他目光中的担忧太过明显,即使他什么也没说,姜莞却读懂了他的目光:“城中事务处理完毕薛管事就会出来接我们,到时候就没事了。我带她到山上去躲着,山上树木茂密,又是夜里,不易被发现。”她难得同他解释许多。 又或许是今日两人并肩作战让关系缓和不少,姜莞冲他笑笑,从袖袋中摸出枚小东西示意他:“如果有危险我就吹哨子,你来救我。”她这话就是在安慰人了,一旦分开二人距离甚远,他又如何能听到她吹哨子。 相里怀瑾深深望着她,最后轻轻点头。 姜莞将尚在抽抽的陈十娘拉起来,半拖半拽地带人向山上走。 陈十娘也知道如今不是拖后腿的时候,咬着牙让自己镇定下来,跟着姜莞一起走,不让她有更大负担。 相里怀瑾翻身上马,目送姜莞带人离开。直到再看不到,他才慢慢转回头继续策马前行。 那些城门守卫看到他们骑马逃走,必然会沿途按照马蹄印迹追踪。不出意外,姜莞不会有事。 姜莞与陈十娘在山间小径上摸黑前进,怕将人引来,二人只能凭借皎洁的月光视物。 陈十娘从没来过这么远的地方,也没有走过这样的路。她不曾见识过危险,因而也不知道什么是害怕,虚弱过后反而看上去很兴奋。 姜莞侧目见她好奇地看着周围一切,嫌弃:“有什么好看的,和你一样丑。” 陈十娘的声音中满是快乐:“没见过。” 姜莞嗤笑:“没见识。” 陈十娘也不生气,抿着嘴笑,只看自己经过的花花草草。无论它们好不好看,她都觉得好看极了。 “我以后不用回去了吗?”陈十娘拖着腿走着突然问,孺慕地看向姜莞。 姜莞问:“你还想回去啊?” 陈十娘拨浪鼓似的摇头:“不想,我再也不想回去了。”就算是死,她也想死在外面,而不是死在那个小院子小房子里。 看过外面的世界,又怎么能容许自己继续坐井观天。 她们两个踏青似的一面说话一面往山上走,陈十娘的精神肉眼可见地好了许多。她张嘴还要说话,就被姜莞拉着藏在灌木里。 这一片在水患后已然长出了郁郁葱葱的新灌木,又是夜里,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人。 “衣服脱掉。”姜莞低声道。 陈十娘脸一下子红了:“啊?” “一会儿会有人追上来,你就躲在这里不要动,之后会有人过来接你。”姜莞已经开始解自己的外衫,看她不动,催促,“快点,笨手笨脚的。” 陈十娘被催着宽衣解带,察觉到她话中信息:“那你呢?”她依赖姜莞依赖得紧。 姜莞捡着陈十娘脱下来的衣服换上,对她道:“你将我的衣裳穿好,我去把他们引开。” 陈十娘下意识拉住她的衣袖,不想她走:“你别走,我们一起躲着。” 姜莞已经将陈十娘的衣服换上,低头看着她要哭出来的模样,凶巴巴的:“我有事要做,不要打扰我,不然揍你。快把我的衣服穿上,冻死你得了。” 陈十娘被逼着抽抽噎噎地换上衣服。 陈十娘今日穿得孝服,一身白在夜里格外显眼。如今这身白到姜莞身上,更显得她姿容俏丽,凄艳极了。 “在这藏好,不许乱动,若乱动被人发现,我便再也不理你了。”姜莞凶她,在她身上撒了不知名的粉末。 陈十娘眼中包着泪,默默藏好,眼睁睁地看着姜莞雀跃地跑远。 零零九这时候才出声:“姜莞,你真的疯了。” 姜莞一面向外走一面笑嘻嘻的:“你头一天知道我疯么?” …… 相里怀瑾骑马行得并不快,存着刻意让人追上来心思。只是一盏茶时间过去,不见任何追兵的踪影。 他忽然意识到什么,一夹马腹折身回去。 马是没法上山的,他在山脚下弃马转步行,在林间飞快奔跑。影影绰绰的树木之间,他能看到一束束火把的光。 相里怀瑾浑身发冷,向着火光而去,那是山顶方向。他敏锐地听到人声、脚步声、犬吠声。 以及尖锐的哨声。 姜莞! 那是她在求救。 他们用犬寻人,当然追不到他那里去。 相里怀瑾几乎要飞起来,已经看到前来搜寻之人的背影。他们看上去并不兴奋,反而相当恐慌。 相里怀瑾一把穿过人群,就看到一抹白影自断崖一跃而下。 虽然那并不是姜莞出门时穿的衣服,但那背影他绝对不会认错。 那是姜莞。 第68章 忠犬结局篇之管事视角后…… “还不曾找到人吗?”薛管事埋头在文书上书写,见护卫入内,搁下笔问道。 “不曾。”护卫摇头,“自从当夜小瑾浑身浴血将陈十娘送回,他再没有出现过了。” 薛管事叹息:“罢了,让人都回来吧,不必寻找。”是他执着,那孩子眼见着郡主从崖上跳下去,大约伤心惨了。 “是。” “城中最近如何?”薛管事又问。 “还有许多人不服,抱团在一处闹着要恢复旧制。”护卫汇报,“不过这些人掀不起什么风浪,郡守铁了心要肃清陈留风气,绝不会对他们妥协。” 薛管事冷笑:“那可是郡主用一条命换来的,他自然不敢再包庇妥协。” 护卫垂下头,眼中是深深的哀痛。 薛管事余光瞥见他神情,面色不自然了一瞬道:“你先下去吧。” 待护卫走后,薛管事长出口气,不由得苦笑摇头,行到窗前透气。如今郡主府的车队已经从陈家离开,住入客栈。 陈家当前焦头烂额自顾不暇。张县令已然倒台,被下大狱。太守亲临此处,事必亲躬,整治陈留。 客栈楼高,视野开阔。薛管事凭窗远眺,不远处陈留城中所有家庙付之一炬,皆成废墟,如今只剩下一片焦土。 陈留一夜,不止家庙没了,陈留人的信仰跟着一起被烧没了。所有的顽固不化被最暴力的手段毫不留情摧毁,一切新生在废墟之上重新生长。 云中郡主姜莞用自己的死叫当地郡守再不能推脱包庇,将陈留遗风旧俗连根拔起。 薛管事不由回想起当日郡主找上他时。 “在陈留数日,您也看清这里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了。”彼时姜莞并不端正地坐在桌前,面前摆着各种各样的干花瓣。她双指捏过花瓣,轻轻一撕,花瓣便发出嘶啦一声,听起来很是减压。 薛管事亦厌恶此地,重重点头。 “我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顺便呢,可以帮这些倒霉的陈留人一把。”姜莞似笑非笑道。 薛管事郑重其事:“郡主宅心仁厚。”他当时真以为郡主是嘴硬心软,不过是想救这些可怜人又拉不下脸来。 姜莞很明显看出他的想法,正经解释:“我是真有正经事要做。” 薛管事露出一个微妙的神情:“是,您有正经事要做。”更显得他不相信姜莞的话了。 姜莞烦躁:“我真有事要做,这件事呢,需要我去死一死。正好,我的命很有价值,不说别的,让本郡太守出面还是绰绰有余。陈留的问题严重,我们也不能越俎代庖占山为王,直接将所有人都办了,那样就是造反。虽然我讨厌姜琰讨厌极了,但造反实在太累,要统筹计划招兵买马,烦人得很。整天辛苦,人会老得快。” 她说着说着就跑题跑得十万八千里远,急忙纠正回来:“这里的人古板得很,让更大一级的官来压他们就好。过去这么多年,历任太守能一点也不知道陈留城中的情形么?只不过是不想管罢了。说不定他们也想这么干,只是习俗哪里是朝夕就能形成的呢?我自然可以以郡主身份逼太守来,但我又不能日日在此处,走后他是阳奉阴违我也懒得管他,但难免让有了希望的人再失望。我是缺德了些,也不想白做事。” 薛管事听得认真,心中焦急起来。听郡主的意思竟然是真要去死。 这世上有什么事要死了才能做的? “但如果一个郡主被陈留的陋习活活逼死,那样太守才不得不下狠手来让陈留恢复清明。”姜莞不紧不慢道。 薛管事不赞成:“郡主,你何至于为他们做到如此地步。”他虽然也同情陈留百姓,但要用郡主的命去换,他不能苟同。 姜莞翻了个白眼:“顺便,只是顺便,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薛管事斟酌词句:“不知郡主有何要事要做?我也好安排下去。” “我要去一个地方找一个人,那个地方只有我能去,你们去不得。”姜莞笑笑,“我要脱身,假死是最合适的由头,正好让那宦者回宫复命也有个交代。沈羞语也不想进宫,就叫她一道死了吧。” 薛管事意会,原来郡主是假死并不是真死,心下坦荡许多:“郡主孤身一人做事恐怕不便,不若带上小瑾?” 姜莞似笑非笑,纤长的指甲在桌上轻叩:“我就是要他亲眼看着我死呀。他跟我一同去,我死给谁看呀。” 薛管事愣住,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好。他一直觉得郡主对小瑾的态度格外差,没想到不是错觉。 虽不知郡主与小瑾哪来的仇,他又欣赏小瑾欣赏得紧,但他自然还是向着郡主的。 “那……当如何做?”薛管事知道郡主心意已决,“还请郡主示下。” 姜莞便娓娓道来她的计划。 自她见了陈十娘与陈家二少夫人后便有了计策,即借陈十娘之事,将整个陈留掀个底朝天。 陈十娘代表了陈留城中最大的两股势力,一个陈富绅,一个张县令。更巧的是她要嫁的张小郎君是个时日无多的。加上陈留推崇贞洁,以及林六女郎的事,张小郎君若是死了,陈十娘的下场完全可以窥见。 同样是被哄着去自尽。 姜莞要救陈十娘,根本目的就是要与陈留城中最大的势力为敌,将事情闹得最大,好达到最后的目的,即郡主看不惯陈留陈规陋习出手搭救被人哄骗自尽的女郎,被逼自尽。 这样整个陈留不倒也要倒。 为张小郎君施针的郎中是她预先已经安排好的,张小郎君的死完全在她计算之内。她预先出门以游玩的名义将山上地形摸透,并提前准备了跳崖用的工具。 陈留的火是她派人放的,她甚至留了许多破绽让那些搜寻的官兵好找到山崖上。 她早已派人回云中多调护卫过来,又遣人以她的名义请太守来,保证太守能第一时间知道她的死讯。 她知道相里怀瑾对她不同,却不敢保证相里怀瑾是爱她的。她没有办法置相里怀瑾于死地,但是让他心痛一痛还是很有把握的。 她刻意装作醉酒,要他向自己再三保证会保护好自己。救陈十娘后与他分别时,她用哨子做引,让相里怀瑾一直记着她吹了哨子就要来保护她。 相里怀瑾心思缜密,发现不对就会立刻折回。尽管她不知道她吹哨子时他能不能听到,但陈十娘总是能听到的。 只要他回到山上,就算没有听到她吹哨子,没有亲眼看着她跳下山崖,他总能从陈十娘那里,从其他人那里知道她被逼死。 而他,没保护好她。 他哪怕对她只是星星点点的好感,也要为此而愧疚之至。 古有瞽叟欲放火烧舜,舜双手执锥形斗笠自房顶跃下安然无恙。 姜莞前三世时在外游历,也在民间卖艺人那里看到同样从高处落下让人毫发无损的玩意儿,这次便用上了。 她一跃而下,实则安全飘到崖底,早随着前些日子到陈留的护卫们一道离开。 担心有人下来查探,她特意让人带了包碎骨头来,又将陈十娘的衣裙脱下撕成碎片染了颜色丢下,造成一副她被野兽吞吃的假象。 云中郡主姜莞死了,她的护卫如野兽般将山上把她逼死之人几乎屠戮殆尽,只余二三重伤活口作为证人。 门被敲响,薛管事从那夜相里怀瑾带回陈十娘时的最后一眼中惊醒。他如今想起那一眼仍然心有余悸,他从未见过那样悲伤的眼神。 那之后,小瑾便不见踪影。 薛管事收敛神思将门打开,是护卫。 “管事,太守那处理布告已出。”护卫陈述道,“太守照您所说,抄没各家各户资财的十之有七用于为各家女子瞧病,并兴办女学、女医馆、绣房等等带她们休养过来愿意者可自食其力。并从其余各郡召来寻常女子来教她们正常生活。各家不得再拘禁女子,发现者杀。需和离者尽快和离,夫家不得阻拦……”絮絮说了许多。 “张、陈二家以及参与追捕者族内三代除了可怜女子外皆被斩首,不少酸儒在衙门前大哭,求个公道。太守要斩几个人示众外便没了声音。太守让我问您做的可还好?若是还好,请您千万不要将郡主之死告到皇上面前。” 薛管事心内嗤笑,平静地点点头:“告诉太守一直照此执行,若他有其它心思,我会立刻入京告他谋害皇室血脉。” 当今皇上姜琰是个疯子,这一招也是郡主交代他的互相交换,不然一郡之守哪有这么容易听话。 而郡主也不希望她的死讯声张,毕竟她的两个目的已然达到,日后还要用这身份作威作福,一切倒是安排妥当。 护卫领命离去,沈羞语同丫鬟换了男装来与他辞别。 “沈女郎。”薛管事瞧见沈羞语不由头疼,这位也是蒙在鼓里的,自郡主死讯传出后日日以泪洗面,偏偏他又暗示不得,实在罪过。 沈羞语双眼肿得不像话,嗓音喑哑:“管事,我已经听了陈留的布告,放下心来,如今是来同您告别的。” “沈女郎往哪去?我派护卫送你。” “那就有劳管事了。”沈羞语字不成句,又带了泪意在话里,“我要去安平。如今对外来说沈羞语已经是个死人,我些许认得几个字,想回安平为女学出一份力。” 薛管事肃然起敬:“是。” 沈羞语又问:“郡主当真不在了吗?” 薛管事咬牙点头。 沈羞语一个哭腔迸出,抽抽噎噎:“我先走了,管事。” 薛管事望着她离去的背影不由再次长叹一声,陈留的女子得到解放,沈女郎也因此不必入宫,陈十娘更是免去一死,这些都是好事。 第69章 相里怀瑾视角一 相里怀瑾醒来时记不起过去,看不见未来,只有一个念头。 他是一条狗。 他虽然什么也想不起来,却本能地知道该如何做一条狗。至于尊严什么的,他都不记得了。他只知道他是狗,虽然他和周围其它狗长的差了十万八千里远。 他被拴了链子关在狗笼中,四周都是嗷嗷乱叫的狗,他是其中最安静的。他本能地换了姿势趴在笼子里,和其它趴着的狗姿势一模一样。 就连护着鼻子的动作也如出一辙,这是狗身上最脆弱的地方,一般咬架时都下死嘴往这里咬的。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知道这些,大概因为他是一条狗。 豢养他们的狗贩中途休息喂饭时见他像见了鬼:“你在耍什么花招!” 相里怀瑾懒散地掀起眼皮看这人一眼,他是狗啊,耍什么花招。虽然他能听懂这人在说什么,但他下意识清楚狗是应该听不懂的,于是直接无视之。 他这个态度让过来喂饭的狗贩子愈加惊慌:“你不要以为你装狗,我们就能放过你!” 这人太大惊小怪。他本来就是一条狗,什么叫装狗。 狗贩子叫了他们中的头领过来,头领和狗贩子一样,张嘴就是:“你以为你装狗我们就会放了你?” 他就是狗,为什么总说他装狗。 相里怀瑾不大高兴,狗一样冲着二人龇牙。 狗生气的时候都这样,他不知道这两个人为什么更加崩溃,指着他破口大骂,非说他耍花招。 他被扯着链子从狗笼中拖了出来,他们直接将他身上的碍事的布扒去,死死盯着他,试图从他脸上看出什么。 他张嘴打了个哈欠,总算把这破东西拿走了,这东西一直拘着他,让他很不自在,这下好了。 他们没从他身上得到他们想要的反应,愤怒起来,开始用蘸了盐水的鞭子抽打他。 狗疼的时候是什么样,他就是什么样。他冲着二人狂吠,把两个人更气了个半死,说着些他还在装之类的话。 一群傻/逼。 可惜狗不会骂人。 他们将他打得疼,他也不示弱,直接趁他们不防扑上去,将其中一个的脖子撕去一块肉,差点将人给咬死。那肉又臭又腥,但他还蛮饿的,也没讲究,嚼吧嚼吧给咽了。 他被人强行拉开,还没吃饱,然而就挨了两脚。他嗷嗷叫两声作为辱骂,就被人关回笼子里。 别的狗都有饭吃,他没有。 狗贩请了郎中来给自己治伤,又把郎中带到他面前来。他听得懂人讲话,也知道是什么意思,但狗不该懂,他就当作不懂。 他故意跟人作对,那郎中一来他就大叫,将人吓得落荒而逃。 挺好的,这下连水都没得喝了。 这些人并不让他死,却用尽各种手段折磨他,他很快遍体鳞伤。一开始他还有劲儿和他们较劲儿,后面很快开始摆烂。即便如此,这群人还是不肯放过他。 他们途径城镇卖狗时总要将他推销一番,人类最爱围在他面前指指点点,还不买他。 这群人总要用很同情地语气说他可怜,好好一个人变成了这样,眼里却都是看热闹的恶意。 他都懒得理这些人,狗对人类情绪最敏感好不?他们不会以为嘴上说着他可怜,他就真会傻不拉叽地亲近他们吧? 没人买他。人们说着他可怜,实际上却对他避之不及。有几个问价的,最后只说一句真当狗卖啊,也没人买。 他又不贵!而且比其它狗都厉害,怎么回事呢? 后来也有人要买他,狗贩子将他卖了。他以为自己终于能当一条看家忠犬了,狗贩子却直接杀出,将买他的人杀死,把他又抓了回去。 如法炮制数次后他发现有部分买他回去的人也的确没把他当狗,这群人和狗贩子惨烈一战,双方皆死伤惨重,狗贩子这边人更多,赢了。 狗贩子越来越变态了,只要不让他死,不给他水喝不给他饭吃都是常态,鞭打他更是家常便饭。 打就打吧,他甚至觉得这些人脑子怪简单的,只会用鞭打这一种法子出气。换他来折磨他们,肯定花样百出。 他们怒急时会要求他和别的狗厮杀,但他每次都是赢的那个。 他不再吠叫,用安静来保持体力。但伤口的恶化以及长时间被关在笼子里,他的身体还是受到了很大损伤。 狗贩子也遇到过多次袭击,皆被挡了回去。他坐在笼子里看双方人马打斗的时候才发现原来狗贩子的人数比他平常看到的要多上这么多,还好他没想过逃跑。 最主要还是因为他被拴了链子,压根儿跑不掉。 狗贩子每次受到袭击后都要拿他出气,还要说些奇怪的话,什么鱼饵,钓鱼。 他是狗,他听不懂。 越走,他们遇到袭击的频率就越少。 直到有一日,有人又要买他。 那人一过来他就感受到了,狗的感觉总是非常灵敏的,他从未见过出场阵仗这么大的人。许多人铸成人墙将她围在中央,这是否太过娇贵? 然后他就听到她说了第一句话。 “好难闻。” 很好,是个表里如一的人,其实他也不太受得了这个鬼环境。但狗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又跑不掉,改变不了它只能适应它。 隔着笼子栏杆的缝隙,他偷偷抬起头透过长发细致地打量着她。 在破败老旧的城中,一群灰扑扑的人中出现一抹亮色。 哇,是仙女耶! 真不是他以貌取人,是她长得太好看了。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姜莞,彼时他还把自己当成一条狗。后面无数次回想,只能说一句大约一切都是老天安排好的。 而且她是第一个真的把他当狗的人,而且看样子有把他买回去的意愿,他一定会好好表现! 然后他发现有点不对劲,仙女怎么会说“把牙齿都拔掉就不会咬人了“这种话呢?好像误会大了。 他被牵出来和黑狗厮杀,当然是他赢了。 他靠自己的实力被买走,不管怎么说她还是很慧眼识珠的嘛! 很快他想起来买走他那些人的下场,他决定还是不走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那小女郎说话虽然不中听,但他也不想害这么好看的人白白死掉。听她说话,就知道她这一辈子顺风顺水,没遇到过什么挫折。 于是他咬着狗贩子的裤脚不走,任狗贩子怎么打他也不走,把狗贩子气了个半死。狗贩子平常没见他这么忠心过,分明就是故意拆台。 不过他还是被买走了。 买他的小女郎看上去很有钱,手下配备的装备也很精良,相里怀瑾被安置在客栈的柴房中如是想着。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能做出这种判断,就像会做狗一样,都是与生俱来的天赋。 他吃了人家给的食物,喝了人家给的水,也决定报答一下他们,在客栈叫了整宿提醒他们狗贩子的人会过来下毒手。 外面看守他的人确实警醒了一夜没睡成觉,不过看上去并不感谢他。 他是条大度的狗,没有收到感谢也没关系。 但这群人想让他闭嘴,那就太笨了,他在提醒他们啊! 某种情况下来说他也是条很叛逆的狗,是那个小女郎出钱买的他,他对其他人并不大在乎,也不听他们的。 他们要来打他阻止他叫,他就咬人。当然,看在那小女郎的面子上他的力度轻了许多,不然这些人的手都要没了。 闹了不知道多久,小女郎带人来了。 他这么闹有没有想见一见她的原因呢?他也不知道。 小女郎在为难人,他津津有味地听着,不知不觉忘记继续叫唤。 糟糕,不能让人看出来他能听懂人话!为了不让人看出这一点,他用尿尿掩饰。假装自己忘记叫唤是因为尿了。 但是事情好像变得更加糟糕。 被她带来的那个人直接夺门而出,众人都用一言难尽的目光看着他。而她被气得要阉了他。 草。 他是想掩饰自己没听懂人话来着,结果他们好像压根没注意到,这下他真成变态了。 天地良心,他真不是故意的。 小女郎气得再也没来见过他,大约他实在让她在同伴面前狠狠丢了一把脸。为了弥补过错,他很配合她的护卫,成了一条较为听话的狗。 训他的是个脾气很好的中年人类,给他治伤,给他吃饭,他虽然很狗,但也愿意给他两分薄面。他们都叫他管事,这是他做狗以来第一次对他好的人。 终于,他有机会再见到她。 这次他表现得很好,管事让他坐他就坐。他正以为自己能得到夸奖,扫兴的来了。 狗贩子改头换面重操旧业。都说狗改不了吃屎,他看狗贩子也一样。非要绑他回去干嘛呢?一手交钱一手交狗,本来合法的买卖非要搞得这么不正当。 他生气了,随这些人一同冲杀,成了一条很威风的狗。 这群人也没拖后腿,这是他被买之后头一次没被抓回去。 能把狗贩子打成这样,小女郎身份不一般。狗贩子踢到铁板了。 不一般的小女郎亲口下令将活口全部杀掉,他终于意识到他的感觉确实没错,她好像真不是善良的小仙女。 第70章 相里怀瑾视角二 相里怀瑾琢磨着要不要趁乱逃跑,于是装出一副六亲不认的凶狗模样,打算趁众人不备溜之大吉。 但喂养他的管事笨拙地试图安抚他,让他安静下来,他又觉得这人还算不错,他跑了这人应该很伤心,于是给他分薄面回笼子了。毕竟这是第一个对他好的人嘛,他们做狗的讲究的就是一个知恩图报。 反正去哪都是当狗,干脆在这当好了,有吃有喝还有漂亮女郎看。这群人还打得过狗贩子,他不会再被带回去卖来卖去。 那管事实在是个善良多余的好人,还给他叫了郎中。 不过他是狗,用不着人类的郎中,于是他义正严辞地把郎中给吓跑了。 管事话很多,一面给他上药一面跟他说话。他听得昏昏欲睡,很想开口让管事闭嘴,可惜他作为一条狗不能说话。 他只是一只狗,人为什么要和狗说这么多话,不知道狗不想听吗! 直到管事说到那个小女郎时他才勉强打起精神听起来,听到她小时候惨兮兮的,他莫名其妙很有共鸣,就像他过去也很惨一样。 他什么也不记得了,但狗本就是靠直觉生存的一种动物,这管事既然求他保护一下小女郎,那他就勉为其难地保护一下吧。 还有,原来她叫姜莞。 很好,他决定叫她偷偷叫她莞莞。 次日莞莞带他上山打猎,狗贩子又纠集人马过来埋伏。他颇愧疚,要不是他,她也不必涉险。 其他人阻拦狗贩子一行人,他被她的手下拖着开路,其实他很想告诉他们一声别带着他跑就好了。越带着他跑,狗贩子越要追。 莞莞看上去倒没害怕,他立刻表现自己,将狗贩子们通通咬死。 他觉得自己不要太帅,简直是世界上最帅的狗。 他回头看她,打算让她记住他的风姿,正好看到她背后那片山上向下落石。他想都没想就将她扑开,山轰然倒塌。 他还没来得及庆幸,就被她一耳光打懵。 泥人还有三分火气,别说他是一条有脾气的狗。他气得把她丢下,自己跑了。 他离开后又想到薛管事的话,看在她花钱将他买下的份儿上,他决定再救她一次,等从这里出来,他就逃跑! 相里怀瑾折回救下倒在雨里的姜莞,又觉得她晕倒时候的样子好可怜,让他想到过去他身边好像也有谁这么可怜。但他什么也想不起来。 她醒过来的时候他立刻察觉,但他装不知道。他还记得她打他的事,他是条记仇的狗,不要理她。不过他能夜视,偷看她笨手笨脚摸黑走路的样子感觉她还蛮可爱,多亏她长了一张漂亮的脸。 然而他不理她,她却过来欺负狗。是可忍孰不可忍,他一口咬上她手腕警告她他可不是一条好惹的狗,附赠一声虚张声势的狗叫。 她终于老实了,傍火而眠。 尽管他也很冷,但他才不要和她在一起,她就是个麻烦精。 糟糕,他开始有些神智不清,意识陷入混沌。朦胧之中,他感觉到她趁狗之危踢了他一脚。 草。 多亏她这一脚,将陷入昏迷的他踢了个清醒,他真睡过去说不定就真玩完了。但是他敢确定无论从他记不起的过去还是到现在,这都是他见过脾气最差的女人。 人不可貌相啊,他瞎了他的狗眼才在第一眼时觉得她是仙女。 托他强大体质的福,他再一次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回来。 她见他醒来又开始烦狗,吵着闹着要他做这做那,颇有一种望狗成龙之感。狗是做不了这么多事的,他气得对她狗叫。 她竟然被他吓到,这让他感到大仇得报的快乐。 她被迫笨手笨脚地自己去找吃的,怕她死掉,他悄悄跟在她身后保护她,看着她机灵地寻找食物,灵活地上树。 看着她趾高气昂地以为只有她自己能摘到果子,他都要被气笑了,怎么有这么缺德的小女郎。 狗又不是不会爬树,至少他是会爬树的狗。 大约上天看不下去她,她被蛇吓得从树上滚下来。接她是不可能接她的,他很记仇,但他也不会看着那蛇咬她。 她上一秒还在求他保护,下一秒蛇死了,她就说他恶心。蛇是大补之物,他本来还想分她吃一口的,还是算了! 哼! 生吃一条蛇,他感觉好了许多。但他的本能告诉他事情没完,他的脑海里莫名其妙告诉他要斩草除根。他依从本能,打算休息一夜去找蛇巢以绝后患,顺便找点吃的。 但她嫌这嫌那还非要动来动去,好狗不发威,把他当病狗! 他本来想狠狠凶她一顿让她不敢再作,但她像豆腐一样好像一碰就碎,他甚至不敢用力对她,于是装死。 她睡着了,他睡不着,干脆趁夜将蛇巢清理。只是他没想到这些蛇太能生,真让他失手了。 完蛋,他的直觉告诉他她绝不可能救他的。 他昏迷等死,果然等到她来,就见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好狠毒的人类! 后来还是那个善良过分的管事救他一条狗命,他暗中决定绝对不会再理姜莞。等伤养好,他就逃跑。 不过他没能等来逃跑的机会,据管事所说,姜莞突然要对他好,教他做人。他才不信。 但她说“怀瑾握瑜”,她给他取名小瑾。他看似岿然不动,过去一切轰然炸裂,碎片一样在他脑海中零星回溯。他的回忆支离破碎,根本不足以支撑他想起他是谁。 如果全然想不起倒算了,现在想起一星半点,他需要想起全部。因为这事关他对自己的认知。 在他的记忆里,他好像不是条狗。 所以他要留在姜莞身边,一来好回忆起更多过去,二来他需要做两手准备,学会做人。万一他过去真是个人,他日后还得做人。 他不服姜莞,她就用实力告诉他谁可以做主。狗又不是骆驼,哪经得住不吃不喝,他本来就是一条聪明的狗,很快意识到谁是主人。至于主人为人如何,他不太关心,他只是一条狗,谁能让他屈服,谁就是主人。 姜莞。 他在心中承认了她的地位,对她言听计从。她教他人类是如何吃饭,如何走路,如何坐下,教他说话。 他虽然听得懂人类说话,但确实不会像人类一样行动。这个时候他不禁怀疑自己真的是人吗?他的本能全是狗的本能。 姜莞的确耐心教他,他将她当主人看,便觉得她哪里都好。看她娇纵是说一不二,看她嫌弃人是身份尊贵,看她捉弄人是活泼顽皮。 他跟在她身边,又见到她足智多谋,见她说着不救悄悄出法子,见她嫌弃百姓却又救孩子。 他学会说话,欣喜地向她说了第一句话,就挨了她一耳光。他不生气,只觉得她果然表里如一,一如既往地烂脾气。 他是个小心眼的狗,明明听得懂人话,又故意招惹她不快。他学会说谢谢,明知道她不爱听,却还是装听不懂说个没完。 看她恼羞成怒,他觉得她好可爱啊! 想起记忆是一件可遇不可求的事,他是只心胸宽广的狗,并不急于求成,在一日日相处中他发现她只是嘴巴坏,心还是善良的。 当然,对他除外。她对他的敌意很大,虽然他不知道自己哪里错了,但还是好好表现,希望能早日消除她对自己的敌意。 他想自己的好好表现她不是看不到,在破村子的时候她走哪里都肯带着他,也肯让他守夜。 他目睹她聪明地猜出村子的秘密,看她虚张声势吓唬小孩,和她一起看了村子里形形色色的丑恶,觉得她实在可爱极了。 每次他带她飞去各处都能感受到她很紧张,他又不会害她,总有一天她会明白的。 所以在她问他会不会永远保护她的时候他果断答应,哪怕是用命也会的,他们狗界就是这样,认准一个主人便会豁出性命地表示忠诚。 可她不信,总说他是骗子。 没关系,他好好表现,总有能让她相信的。 誓言应验来得太快,他刚表过忠心,他们就遇到土龙。 其实他知道她身上不该平白无故多出那么大一条口子,土龙的出现也不是偶然。他是狗,又不是傻狗。 她想杀了他,甚至不惜让自己陷入险境。 但他又苦中作乐,想她这么做又是另一种对他信任的体现。她相信他在这个时候一定会让她先走。 某种程度上这是不是也能说明他的所作所为不是无用功呢?她在生死关头肯信任他。 他让她先走,也知道她走了之后不会回来,其实他没把握打过土龙,狗和土龙差得太多。他们动物界以体重为尊。 但是能保护她就好。不让她看到他失败的样子,他说不一定在她心中还是最帅的狗! 毕竟她在破村子的时候说过,死亡总能让人怀念,一个死掉的人比活着的人更容易让人心生好感。推己及狗,应该也是一样。 当他真正面对土龙的时候他才知道什么是蚍蜉撼树,他像狗一样和它战斗,毕竟他本来是一只狗。 草。 这土龙尾巴抽他一下他撞得眼冒金星,什么也看不见了。他的利齿无法穿透土龙的皮肉,他的利爪无法让它受到致命伤害。 他快要被活活打死,身上的骨头几乎都碎了,只凭着意志与之搏斗,根本感受不到疼。他又想他应该拖了很长时间,土龙大约追不上她了,还想着或许他能把土龙撑死,土龙就不会吃她了。 土龙被他的不要命激怒,前脚踩着他嘴要落下,想把他吞了。 生死一瞬,人回光返照地想起过去种种。 他记起来了,他是人,他是相里怀瑾。 第71章 相里怀瑾视角三 土龙腥臭的大嘴即将落下,相里怀瑾脸上很难摆出一个符合他此时心情的表情,他想干脆就这么死了得了。 可惜他记起来了一切,有许多事还需要他做,他不能死在这里。 他双臂架住土龙,浑身上下传来要命的疼。凭力气他要干掉土龙纯属天方夜谭,他就地一滚躲开致命一口,生生呕出口血。他的五脏六腑好像碎掉了。 土龙没想到他还有力气反抗,警惕地趴伏在一旁蓄力,试图一击必杀。 他下意识摸上腰间,入手冰凉。他低头,心情更加复杂,是她的匕首。这匕首被他用来开门后就一直留在他这里没还回去。 他抽出匕首,用尽最后一点气力反握在胸前,输人不输阵。 土龙发动,一跃而起。 相里怀瑾屈膝举匕,借力向前滑,疼得脸都绿了,刀尖狠狠捅入土龙腹部,手腕用力将其腹部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兜头淋了他一身血。 他就地一翻,平躺在地上,土龙重重落下,砸在他身旁。 土龙死了,他也脱力,完全站不起来。 他倒在血中,雨水打在他身上,怎么也冲不尽他身上的血。 怎么办呢? 相里怀瑾惆怅极了,做狗的记忆和人的记忆融合,让他现在只想骂脏话。他如今终于有了羞耻心,想到自己做狗时种种,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想闭上眼睛一睡不起。 但人总要学会面对,他需要先离开这个鬼地方,无论日后是回晋国还是去别的地方。而目前最好的选择是回到她身边,再想办法联系旧部。一来他需要随车队去向规模较大的城池,二来他要养伤。 想到姜莞,相里怀瑾一阵头疼,分不清是脑袋被打坏了还是因为姜莞头疼。 意料之中的姜莞没再回来。 他用匕首撑着自己跪起来,颤巍巍地将身体直立,动了动腿脚。人疼到一定程度的时候是没有知觉的,他已经有些浑浑噩噩,麻木地握住土龙的嘴拖着它走。 他不知道走了多久才回到村子,他的模样将所有人吓坏。 彼时他已经是强弩之末,神智不清,强撑着等姜莞出现,鬼使神差地说了句别怕。 大概是他现在的样子很可怕,可他并不希望她害怕他。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大概是下雨把脑子淋坏了。 受伤昏迷之际,他终于有机会将做人做狗的两段记忆整合。 准确来说变狗这事他谁也怪不得,只能怪他自己,是他亲自将自己催眠,把自己当成狗。 要从晋国之事说起。 他是晋国太子,未来国君。 然而他父皇在位时便只是个傀儡皇帝,晋国由太傅一手掌握。他在暗中蓄势待发,随着他年岁渐长,太傅对他的忌惮越发浓烈。在他父皇病危之际,太傅骤然发难,他为了弱弟,落入太傅手中。 他在晋国永远是个让他不省心的祸患,会让太傅寝食难安。于是太傅将他送入祁国境内,太傅手下以贩狗为名带他向祁国深处去。 只有保证他远离晋国太傅才能高枕无忧。 他被太傅对外宣称失踪,而父皇驾崩,他年纪尚小的弱弟被态度扶植即位,继续做太傅手上的傀儡皇帝。 太傅之所以不杀他是因为哪怕他死,他的手下也会继续阻挠自己,所以太傅将他送到狗贩那里一来为了折辱他,二来也有以他为饵将他手下全部钓出来杀死的意思。即便无法全部杀死他们,但为了营救他,他们自然无暇在晋国生事,这比一刀杀了他带来的效益大多了。 太傅数十年的人力自然要比他的手下人数多,为了斩草除根,太傅定然会用尽一切办法杀光前来营救他的手下。随着越深入祁国,太傅的手下顾忌祁人,也会低调许多,相应的,他的手下也不得不在营救他的时候小心祁人。 相里怀瑾开始自救。 他一直在狗笼中认真观察狗的所有行为,待将行为要领总结下来后他将自己催眠洗脑,让自己成了一条狗。 只有先瞒过自己,他才能瞒过别人。 他的想法听上去十分荒诞,但越荒诞离奇才能越打人一个措手不及。他变成狗的消息足够让人不知所措,若是他的人能趁着狗贩不知所措的空档将他救走这是最好的。若是没有,他的行为也会让狗贩以为他是疯了,哪怕一开始对他大为警惕,后面发现他真成了狗,也在所难免会轻视于他,有了轻视,很多事情的难度都会降低许多。 他为自己设定恢复回忆的契机是与过去他本身相关的事。若是他被救回,手下自然会提起相关之事让他想起一切。若是没有,狗贩子总不能对晋国绝口不谈。 一旦在狗贩子相信他是狗后将他的记忆唤醒,他在他们的轻视下,总能逃脱。 他的计划为自己留了诸多后路,就是没考虑到他会被别人买走。 在他的想法中,首先是狗贩子们不可能真把他放走,必然是把他当作诱饵来用,怎么也不会让他脱离他们的掌控范围。其次他觉得任何正常人看到人一样的狗都应该会害怕而不是购入,所以他压根儿没想过会有人把他当狗买了这回事。 狗贩子大约将姜莞也当作救他的手下,打算如过去那样先把他交出去然后一网打尽。 但她不是,她是祁国郡主,狗贩子直接踢铁板上了。 真算起来,她的护卫不会是太傅的对手,但这是在祁国境内,太傅手下怕将事闹大,一次性无法派出过多人手,导致他真被卖给人做了狗。 他从没考虑过这种可能性,结果就是他在她手底下做狗做得很欢快。 所以说人千万不要限制自己的思路,想问题一定要全面,不然就会像他一样,给人当狗。 他想到他做狗时在她面前的种种行为他就坐立难安,恨不能换个全新的世界生存。即使人总是要面对一切,这依旧是他轻轻触碰就要崩溃的记忆禁区。 谁能接受自己给人做了狗呢? 他初初醒来依旧不大能接受这件事,好在她也没心没肺,压根儿没来看望他,这给他足够的时间得以与自我和解。 能怎么办? 做了狗的相里怀瑾就不是相里怀瑾了么?不管他接不接受承不承认,那时候的他依旧是他。 而且他做狗短短数月的习惯竟然带回了他做人的时候,他想到姜莞就下意识想对她百依百顺。 这让他的心情更加复杂。 他试着学会与这种情感和平共处,试着找到最佳平衡点来平衡这一切。他在感情上一窍不通,因而并不知道他对姜莞的这种感情算什么。 或许算是残留下来狗对主人的忠诚,又或者是其它什么,他这个时候还不是很清楚。 等离开陈留去了大城,他就会想办法与旧部联系并回晋国。她买他花的钱他会加倍奉上,尽管他也觉得这是一种很烂的处理方式。只不过这时候他怎么也没想到一切都在陈留结束了。他并没有机会和她一起离开陈留,最后也是他自己一人去往别的城池。 他做狗的时候并不怎么爱说话,因而他变回来时也不会露出许多端倪。更何况他还有正在学做人这个很好的理由,即使他不恢复记忆,他也该越来越像人的。 但他不敢小看姜莞的智慧。他不知道她是否看出什么来。 后来他每每回想,总觉得她应该是看出来了什么的。她向来冰雪聪明,没有什么东西能瞒过她,只是她没说破罢了。也可能是她并不想接受一个是人的相里怀瑾。 既然已经将一切决定好,他依旧扮演着过去的相里怀瑾。至少在分别之前,就一直维持原状吧。这个“过去”是相对于现在的他而言的,指他还是狗的时候。 他的伤势没好,却逼着自己回到她身边与她一起四处奔波。因为他留在她身边的时日无多,所以以消耗自己身体健康为代价也没关系。他这一辈子只会干这一次这种事。 他依旧在她的指挥下带她去各种她想去的地方,但现在他是以人的视角来看待她。当然无论从哪种角度来看,她都是很优秀的一个人,只不过是他对于她的感情变了。 过去他把她当作一个值得骄傲的主人。而现在呢?他也不知道。 习惯真是一种可怕的东西,即使他努力心平气和地对待那段记忆,试图接受它包容它,但它还是霸道地改变了他许多地方。 他会在出行前提前为她准备好一切吃食与水,也能忍得下她诸多娇纵行为。 他是相里怀瑾,又好像不是相里怀瑾了。 第72章 相里怀瑾视角完 相里怀瑾醒来后再见姜莞时已经出了那几个破村子,快要到陈留。再看到她时他心中着实百感交集。 她依旧很是欠揍的样子,觉得他十分没用。 他明明杀了土龙好不好。不是他骄傲,世上能独身杀土龙的人屈指可数,他算一个。 可他看着她鬼精灵似的得意模样,以及凶神恶煞的嫌弃人模样,他就觉得她说得也蛮有道理。 她做什么都很可爱,她说什么都对。 当他意识到自己产生这个想法的时候他也意识到另一件更重要的事,他好像要完蛋了。 他不该有这种情绪,但人只能控制行为而不能控制感情。融合了小瑾的记忆后,他看到她就觉得开心,大概是病了。 无论以人还是狗的视角看,她都是很好很好的一个人。 为了尽快恢复,他近乎自虐地进行锻炼,成果显著,他很快就能下床,甚至行走。 在自虐的康复训练中他在夜里遇到她,他明明知道她是刻意让他多加训练好让他痛苦,可她连骗人做不好的事的时候都还挺可爱的,让人一不小心就心甘情愿了。 她脸上沾了汤汁像是猫的胡子,他逗着她去擦汤汁,只觉得她找不到汤汁位置时的懵懂样子像一只真正的猫。 然而她却找得烦了,反将一军将他的眼睛当镜子来照。 他同样看到了她眼里的他,虽然路走得不大好,模样倒很好,也算是有一技之长。 他命硬,所以伤势没好也不影响行动。他知道她并不是个安安分分的人,所以他更不想看到别的男人带她飞来飞去。 至少他还在这里的时候他不想。 他想或许他只是如今在她身边时如此,等他离开,隔得远了,一切就慢慢淡了。 后来他无数次为自己这种想法而感到愚蠢。磐石无转移,感情就像磐石,永远不会以时空变幻而转移,反而变得愈加深刻。 他去找她时正看到她弯弓搭箭,英姿飒飒。即使箭尖正对着他,他也觉得,哦,还蛮酷的。 因此她的箭向他飞来时,他动都未动。当然,他从她的姿势已经判断出她的箭绝不会落下他身上。 有句讲句很土的话,虽然她没有射中他的人,但是! [] 相里怀瑾觉得自己的性格又受了做狗时候的很大影响,过去他向来很是深沉内敛,绝不会胡思乱想些奇怪的东西。 但做狗是他自己选的,他连找个替罪羊怪罪都找不到。 他带她飞来飞去,她依旧爱用手指轻轻勾住他腰带,对他并不放心。他哪怕做回了人也不明白自己做了什么惹她生气,是他的错。 他看着她的一举一动,是从人类的角度看,常常看她看得太过入神,但她每次都有自己的事要做,倒也没注意到他。 陪她做了许多事,知道许多,他同样觉得陈留中的女子可怜,但究竟是隐藏的既得利益者,男人实在很难和女人做到真正的感同身受。他同情她们,但中间又像隔了一层打不破的隔膜。 他在外看着是觉得陈留这样的行为可恶,但他并未遭受过真被圈禁的苦难,哪怕做狗时,他也依旧能与外界沟通,有人来救他。 但这些女人是与外界隔绝了的,也没有人救她们。她们出生于荒芜,在荒芜中死去,一辈子受人推着过去,没有一日是为自己活着的。 所以他在观察她们的苦难时不可避免地做到无法感受,这就像人看到了可怜的动物。人们会觉得动物可怜,但人能体会到动物的感觉么? 体会不到的。 他知道姜莞会救她们,但和一座城为敌的代价太大。 祁国还不如晋国,两个国家比好不行,比烂倒是很可以。晋国奸臣弄权,祁国疯皇帝当道,大哥不笑二哥,因而两国之间虽然是有摩擦,但总闹不大。毕竟说不定哪一日他们自己国家就玩完了。 如陈留这样的老城,在自己的利益遭到真正侵犯时,姜莞这个郡主的身份是没多大用处的。她的护卫虽然都是精兵良将,但与一座城的所有人对抗未免显得太过杯水车薪,而且她若私自起兵将陈留占领,那就是造反。 纵然祁国如今已经烂透了,姜莞若是第一个造反,便会成为众矢之的,一个靶子。 他想不到她会用什么方法来解决此事,正因为想不到,他反而更加觉得事情严重。 虽然和姜莞相识并不久,大部分时间他还在当狗,他却很清楚她的脾气。 她决定的,谁也无法阻止。 他心头更沉,全然不知她要做什么,只有她在问他愿不愿意同她成亲时他才有罕见地放松。 他也知道她是故意问的,但耳朵不受控制地红起来,接着就被她狠狠骂了。 他又好气又好笑,明明是她问的问题,她什么都看不出来么?未必。她明明是知晓他的心意,才会故意恶劣地发问。 可他的心意究竟是什么? 陈十娘成婚后姜莞肉眼可见地不开心起来,连门也不爱出了。他知道是和陈留有关,却无能为力,只好在她房外日夜为她守着,以期这样能为她分担一些。 他都觉得自己这么做矫情过分,但人在没办法的时候什么都愿意试试,没想到有朝一日他也成了这种人。 他终于等到她出门,见着她既可怜又可爱的样子,心里不知道为什么很难受。 她肯捉弄他跳上跳下,他便顺从地上蹿下跳逗她开心,终于获得坐在她身旁的机会。她要借酒浇愁,他头一次没有顺从她,不愿她多饮。 见她掉眼泪,他的心像是被什么给捏住,一下子无比心慌。 别哭啊,姜莞。 她落泪,他便跟着她一起伤心。 无论他平常如何逃避,他在这一刻都不得不承认,他大约,也不是大约,他的确对她心生爱慕。 虽然她把他当狗看。 她说:“这世上有许多东西就像月亮一样让人向往,叫人粉身碎骨去追逐也心甘情愿。有时候你知道自己永远不可能抓得到月亮,但是你还是会去捉它,并可以为之付出一切代价。” 他知道她的月亮是什么。 或许世人都以为她娇纵任性刁蛮无理,他却知道那些只不过是她性格中的一部分,在她的恶劣性格之下,是再不过金子一样的一颗心。 她救世间不平,真正地为民请命。 这时候的“民”大多数时候是不包括女人的,她是真正的为民请命。 她说她要拥抱月亮,他便知道她究竟想要什么。一路上他与她一起经历许多,她的月亮是最皎洁、最难摘的月亮。 他会帮她。 她又问了他同样的问题,他也是相同的答案。无论何时他都会保护她,哪怕豁出性命。 陈留城被火光点燃,他顺利将陈十娘带走。他带她出城,二人甚至并肩作战,他实在感到很开心。 快乐的时光总是很短暂,她要他做诱饵离开,那些一直压在他心中的不安开始蠢蠢欲动。 她笑着向他保证不会有事,甚至拿出了那个本来是他的礼物的藤哨。 他便为她做诱饵去引开追兵,目送她的背影离去。 他日后无数个梦境中反复出现这一次分别,他被困在这里无法脱身。 他细想便能察觉她话中漏洞,但当时的他完全被她骗过,待反应过来后他拼命赶路,在山间听到她的哨声。 他想她当时一定很害怕,她是想要他救她的。 他晚了一步,只看到她穿着陈十娘的孝服从断崖上一跃而下,他连个衣角也没有摸到。 将她逼入断崖下的一群人终于面面厮觑感到害怕,他却想姜莞被逼下断崖那一刻该有多怕呢? 她拼命吹那个哨子,当时又有多怕。 相里怀瑾杀过许多人,也不差这些人。他用姜莞的那把华而很实的刀送这些人亲自上路,还不忘留两个活口给薛管事做证人,陈留城中的所有相关之人都该为她陪葬。 他将陈十娘送回去,便再也不回去了。 他并没有直接去什么大城联系部下,而是独自去断崖下寻她。 只有染血的白色碎布,以及零星骨头。 他早该想到这是她为了陈留人部下的必死之局,一个郡主的牺牲总会让陈留中一切得到解决。 她早就做好了赴死的准备,所以才那样伤心。 她去追寻她的月亮了,如她所说,即便是粉身碎骨。 可他如果多想一想没做诱饵而是陪她一起,她是不是就不会死? 可她不死,陈留中事永远不会被昭告天下,所以对姜莞来说这从头到尾都是个必死之局。 姜莞。 第73章 他原来少年时候就这样老…… 谢家村四面环山,山高林密。层岩叠嶂颇有一石蔽目的意趣,雄奇伟岸。溪涧纵横,清泉交流,穿林绕村。满眼绿意中村落点缀其间,像极世外桃源。 谢家村村民世代居于此地,照理说风光这样好的地方不说富饶丰美,也不至于太差。然而谢家村境况并不好。 独特的地势给了他们丰沃的土地,丰沛的水源。但有得必有失,谢家村人想从山与山的包围中出去十分困难,唯有一条被人走多了的路可以出村。 这条路要跋山涉水,十分崎岖。道路极大地限制了谢家村的发展,不方便与外界联系这一缺点足以抵消任何优点。 村民们世代住在这里,已然是这片土地上的一部分,从来没考虑过搬离这里。土地山他们宽广而沉默的父亲,河流是他们温柔而包容的母亲。 他们习惯了晨兴理荒秽,习惯了带月荷锄归。 已是热夏,山中的清晨倒是自在凉爽,很是宜人。村中壮年多去田间劳作,家中老人便敞着大门坐在院子中远远近近的高声聊天,手上不停,也有自己的活计要做。 虽然是世外桃源,这里却没有什么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的。土地是他们的依附,他们世代在这里生长,但土地却不是他们的。 收成自然也不属于他们,他们只能留下其中微小的部分,其余都是要交租的。 村口外忽然有脚步声来,留守在村子里的村民们还在纳罕今日干活的人怎么如此早就回来,纷纷撂下手上的活计起身向院外去,余光一瞥顿时变了脸色。 村民们也顾不上腿脚灵不灵便,快步出了院子迎着人道:“东家……” 东家叫的不是别人,是他们耕种的这片土地主人家的管家,都是他来收租。村民见了他就想到收租,心中惶惶。 被他们称作“东家”的人正点头哈腰地与人说话,村民们一下子无言,这才注意到东家今日带了许多人来,不只有他们府上的护卫,还有一群看上去就不好惹的人。 他们虽没见过什么世面,但人与人的气质是不一样的。 他们的东家虽然让他们心慌,但他们从心里知道他们是一样的。而这些人仿佛和他们并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尤其是东家正低三下四讨好的那个被众星拱月簇拥起来的少女。 少女头戴帷帽,让人完全瞧不见容颜,只能看到她帷帽下乌黑浓密的长发。她穿得不甚华丽,层层轻纱将她包裹,轻薄凉爽,像是从天上扯下的云霞缝制成了衣裳。 他们惊异于东家竟然还有这样卑微的时候,但看到那落落站着的少女就觉得什么都说得通了。这样的人生下来就该被千娇万宠,受尽讨好,与他们是不同的。 东家见着村民们顿时转过头,脸上的讨好顿时收起来,高高在上地问:“你们村长呢?” 谢家村村长是个干干瘦瘦的小老头,闻言立刻从人群中挤出来:“东家。” 东家便道:“去你家说话。” 村长忙打头引着人向他家去,其余村民们提心吊胆,怕他来与租金有关,远远地跟在后面一同向村长家去。 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东家只在秋收的时候来,怎么今天忽然来了?” “是又要涨租金了么?”这话一出,众人齐齐沉默下来。地租再涨,他们就彻底付不起了一家到头就真成了白干活的了。 在一片沉默里有人道:“我觉得东家来不是因为地租的事。” 众人看向说话的小姑娘,只听她说:“他带了个漂亮女郎来,说不定事情和那女郎有关系呢?” 众人一想也有些道理,但他们还是怕东家来是因为租金的事,于是有人又道:“干脆将谢晦叫回来吧,有他在,咱们也能安心些。万一真是租金的事,他来也能说上两句话。” “我去叫谢晦哥吧。”说话的女孩穿得寻常,和村中其他人乍一看别无二致,但就是比旁人要多出些不知道为什么的好看。她模样看上去不是十分漂亮,但一双眼黑白分明,皮肤也较村子里的其他女孩更嫩白,算得上是个小美人。 见她出头,村民们善意地笑了:“那你便去吧,明月。” 他们都知道谢明月倾心谢晦,可惜谢晦一心扑在用功读书上,很是不解风情。村民们看二人郎才女貌,加上谢明月性格讨喜,是愿意多多撮合她和谢晦的。 谢明月不好意思地笑笑,手在裙上蹭蹭,快步向外走去。 众人更觉得她是害羞,喜欢极了谢晦。 村长家中算不上家徒四壁,也能让人看出来生活不易,不过房间打扫得倒很干净。他又搬了几张马扎来,发现数量依旧不够人坐,一时间局促地要去别人家借凳子。 护卫们不知从哪掏出坐垫系在了没靠背的凳子上,女郎这才拎着裙子从容坐下,姿态优雅地叫人自惭形秽。 “你别忙了。”东家没坐,其余护卫家丁也都没坐下,村长终于看出来这位女郎在这群人中的地位,竟然是比东家要高的。 村长讪讪地住手,不清楚他们的来意,十分紧张。 “我这次来,不是说地租的事。”东家开门见山,先给他吃颗定心丸。 村长肉眼可见地放松下来,人一松懈,脸上的褶子又重新堆起来。 姜莞隔着帷帽看得津津有味,在心中同零零九说话:“你看,人一紧张都年轻了不少。若是时时紧张,是不是会容颜不老。” 零零九不禁呵呵:“你好烦人。” 东家站在姜莞身侧道:“这位女郎是咱们家中的贵客。” 村长下意识不免多看姜莞两眼,又立刻垂下眼来不敢多看,怕自己的目光让这位女郎不悦。 “女郎体弱多病,要寻一处风水宝地静养。相士为她算过,挑下来的地方就是咱们这里,也就是说女郎要在咱们这静养,我来告诉你一声,你尽快安排下去。”东家挑明来意。 姜莞装模作样地掏出帕子,适时地以帕掩唇轻咳两声,听起来真是娇弱极了。 零零九能看到她一张脸上没有任何病色,一双含着秋水的眼灵动乱眨,咳嗽时的样子做作极了,傻子都能看出来她是在装病。偏偏有帷帽遮掩,旁人并不能看到她的神情。 零零九:“你收一收,他们现在看不见你的脸,不要如此做作。” 姜莞义正严辞:“请收回你的话,你辛辣的言辞深深地伤害了我柔弱的心灵,我忍不住要咳嗽了。”咳嗽是假的,她才不是什么体弱多病的女郎,不过找个理由能顺利住在谢家村好折磨谢晦罢了。 零零九闭嘴,不想理她。 村长一愣,立刻紧张起来:“这……女郎身娇体贵,村子破旧,我怕怠慢了女郎。”他有几分眼光,能看出来这位女郎定然没吃过苦,村子里这环境只怕会让人吃苦。 东家却道:“又不用你们伺候,你找几家条件好些能住人的人家给女郎选一选,让女郎住下。” 东家发话,村长只能听从。 严格来说谢家村的村民们和东家之间是一种雇佣关系,东家要他们做什么,他们是需要听从的。万一将人惹得不快,地租一涨,那就完了。 东家又道:“女郎不会亏待你们,既然要在你们这里住下,自然也不是白住的,不过你们可不能怠慢她。” 村长忙道:“那是自然。”开始回想起村子里有哪家人少,哪家房子好。 姜莞忍不住要打哈欠了,隐隐约约有些犯困。 院子外趴着许多村民听墙角,大门并未关,院子门也没关,东家说这些并没有要避让着不让谁听的意思。反而是越多村民们听到越好,也能省下来通知。 村民们听着不是涨租才顿时放下心,也有闲心去听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一听是那女郎要在村子里静养,众人在所难免地稍微兴奋起来。 谢家村的日子平淡如水,因为村子闭塞,少有外人来,这下要住进一位身份尊贵的女郎,已经是村子里的大事,倒不知道谁家有这么好的运气,能让女郎住下。 村长颇有些头疼,村子中人数很长一段时间都是固定的,除非有新生或者死去。因为大多数时候是一成不变的,村民们的房子盖的都是刚好够一家人住的,没有谁家会多浪费气力和材料去多盖两间屋子出来。一时间他还真想不出有谁家能多住人的。 村长头疼地向外无意一瞥,正遇上谢明月带着谢晦回来,顿时有了想法:“村子里倒真有户人家家中有空房的,您先等等。” 他对着姜莞说话时也不自觉地像东家那样将自己的身段放得极低。 姜莞端坐在凳子上微微颔首,不看表情怎么都是个端庄的小淑女。 “谢晦!”村长小跑几步从房中出来,对着刚到院外的谢晦招手,“正好你回来了,你进来。” 姜莞听清村长在叫谁后长眉一挑,在心中道:“好巧哦!” 零零九也震惊于事情的巧合,说谢晦,谢晦到。 谢晦尚不明白发生什么,村长叫他,他便入内。他身旁的谢明月不知是有意无意,跟在他身旁一同向内走。 姜莞这便看到了少年谢晦,与他在京城为官时并没有什么分别。 一样的高鼻梁窄下巴,眸色冷淡,带着几分春寒料峭的凉意,一看就是个并不爱说话的人。他眸光一转,眼神便落在正坐着的姜莞身上,这不经意的一眼像是寒潭清渊,叫姜莞切身实际感受到了寒凉。 “他原来少年时候就这样老气横秋啊,真没意思。”姜莞撇嘴。 第74章 我给你个殊荣好了 谢晦的目光如蜻蜓点水,在姜莞身上沾之即离。 姜莞不自在地皱眉,抿着唇角。如果说三个人里她最不想和谁相处,谢晦一定当仁不让。她还记得第二世时她与谢晦相处时的痛苦时光,实在是往事不堪回首。 那时她听零零九的馊主意去温柔小意地追求谢晦,送他许多礼物。谢晦的回礼全部是书,除了书,还是书。 若只是收书便罢了,她大可以将他送的书往角落一丢任之积灰。然而她每每找谢晦交谈,谢晦必会提问她他所送之书的书上内容。 为了争取谢晦的好感,她苦读诗书,就在那一世将自己这几辈子的书都看完了,还在日后谈书色变。 她不是在攻略谢晦,她是在考取功名。 而且谢晦极守规矩,她在他身边时一举一动都要注意,坐有坐相,站有站相。因为他就是如此,带着他身边的人不自觉严肃起来。 不过她读了这么多书,最后谢晦却告诉她他在谢明月母亲临死前答应她要娶谢明月,气得她狠狠给他一脚后那一世就去做别的事了。 刚刚谢晦向她看来一眼,她下意识就想坐直,多少还是有些影响在的。 “谢晦,这是东家府上的贵客,自幼体弱多病,要在咱们村中静养。如今村中各家都住满了人,我记得你家是空的……”谢晦父母双亡,只与幼弟相依为命,家中的确有空房。 姜莞没看谢晦,饶有兴致地看向谢晦身边站着的谢明月。 谢明月适时地咬起唇,抬眸去看谢晦,分明是在乎极了的样子。偏偏她又不说出口,将小女儿情态暴露无遗。 谢晦没看她一眼,松柏似的站着,淡淡开口:“不好。” 他补充道:“我与谢明都是男子,女郎是女子,年纪相仿,住在一处并不方便。” 姜莞毫不意外他会说出这种话,只顾着看谢明月,就见谢明月羞涩地弯出个笑弧,像是谢晦为她做出的这个决定。 村长没想到谢晦会拒绝得这么干脆,尴尬地站在原地,无措地望向姜莞。 姜莞轻咳两声以示自己的柔弱,娇声道:“无妨,咳咳,你避让着我就是了。”她语气虚弱,说出来的话一点也不虚弱。 众人齐齐默了一瞬,恍惚地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或许她说的是“我避让着你就是了”。 这么柔弱的女郎性子也应当是和软的,决计是他们听错了。 姜莞轻声道:“没听清么?你们避让着我就是,这样我就能很方便。”说完她掩口故意咳嗽,很是弱柳扶风。 他们没听错。 哪怕淡定如谢晦也不得不产生出一瞬间的割裂感,她说话轻声细语,说出来的话却很有力量。 谢晦难得沉默,不知道说什么好。 谢明月目光复杂地看着姜莞,闭着嘴也没说什么。 村长求助地望着谢晦,盼着他可不要再拒绝了。再一不可再二,村里的地租都系在谢晦肩上了。 谢晦喉头一滚,说了声:“好。” 谢明月的下颌线蓦然分明,姜莞猜着她要把牙咬碎了,心情大好。 姜莞虚弱地抚着心口,事儿多地嘱咐人:“你们记得将家里收拾干净了,我身体虚弱,家中有一点点灰尘就会咳嗽不已。”她尽情地胡说八道,让旁人深信不疑。 谢晦再度看向她,黑眼珠看上去又清又冷。 姜莞浑不在意,如今她可不需要顾虑着他的想法,且他看人时的目光从来都是这样,并不是对他不满。 这人很有素质,又不将她放在心上,是不会在意什么的。 果然他轻轻点头,惜字如金:“好。” 姜莞向零零九感叹:“这人说话是要钱么?” 零零九不得不承认:“确实。” 东家见事情尘埃落定,终于松一口气,可算把这位祖宗送走了。他甚至无法控制表情,露出个在旁人看来十分莫名其妙的微笑。 零零九捕捉到这一幕,对这位负责伺候姜莞的东家多了些同情。如今他终于解放,真是恭喜恭喜。 薛管事并不在她身边,而是护送宦者回京,提前将京城诸事打点好。毕竟到最后姜莞还是要去京城的。 这位可怜的东家在过去一段时间里负责姜莞的衣食住行,人都累瘦一圈,看上去健康许多。 他抑制不住自己语气中的兴奋,宣布道:“你们多照料着些女郎,今年的地租可以少交一成。”这倒不是他自己做主,是老爷亲口说的。 村长喜出望外,院外的村民们同样大喜过望,看向姜莞的目光像在看观世音菩萨。 “是,咱们一定会将女郎照顾得妥帖。” 姜莞在帷帽下撇嘴,很不喜欢这种众乐乐的场景。 谢晦依旧平静无比,完全没有被免了一成租的喜悦:“我先回去收拾。” 姜莞虚着嗓子道:“一定要一尘不染哦。” 众人已经窥见她恶劣秉性的一角,却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只好报以沉默。 原书对谢晦少年时期的描写着墨不多,谢明月也不知道在书中究竟有没有姜莞这一段儿事。若是有,她就不必担心,毕竟在书中谢晦只对有赠伞之恩的沈羞语假以辞色。 况且眼前这个女郎看上去也与炮灰一样,脾气差劲,身体不好,想来脸也应当不会好看到哪里去。 谢明月心中稍定,甚至觉得姜莞是上天赐给她的对照组。她和谢晦是同村,但谢晦实在不近人情,任她如何讨好,他们的关系也再难进一步。 谢晦对她也就比对村子里其他女孩好上那么一些,还是因为她帮着照顾过一段时间他弟弟谢明。 谢明月在心中坚定了要通过姜莞对比出她的美好,立刻对谢晦道:“谢晦哥,我帮你一起。”语气亲昵极了。 姜莞在脑海中“啧”了一声,就听到谢晦道:“不必。”和刚刚拒绝姜莞时一个口气。 “哦嚯,他怎么对谢明月这么冷淡啊。”姜莞很是吃惊,第二世在京城时他对谢明月几乎是有求必应,虽然他看上去并不是很在乎,但她觉得他这人就这样,大约身体中压根没有“在乎”这种东西。 零零九已经变了,它听到这种话也没打算再说什么让姜莞捷足先登攻略谢晦的话。它如今深知姜莞的秉性,能听它的话反而让它害怕。只要她能将谢明月驱逐出去就随她去吧。 谢晦转身离开,谢明月被拒绝也就僵了一瞬,还是要跟他一同离去。 姜莞叫住她:“你留下。”时时刻刻不忘装病。 谢明月要去追谢晦的脚步一停,回头看向唯一坐在那里的姜莞抿了抿嘴:“女郎是在叫我吗?” 她是现代人穿入书中,对古代的规矩不屑一顾。 谢家村除了老幼次序,倒也没有什么尊卑之分。虽然日子苦,但她凭着自己家传中医的本事已经将自己调养得很好,在村子里是独一份儿的好看,并仗着村里人只通简单药理,低价买入不少深山中才有的珍贵药材,只待自己能出村子的一日用这些药材换一大笔钱。 她不放心任何人,这药材必须她亲自卖才行。但谢家村出村的路实在艰难险阻,她出不去。且她家还有病重老母需要照顾,她也不能去。 如今她被姜莞陡然叫住,突然感受到封建尊卑贵贱。 姜莞戴着帷帽点头:“是啊,他也不理你,你就回来吧。我看你很想伺候我,迫不及待地要为我打扫屋子,我便给你个殊荣好了。我让你做我的丫鬟,你开心么?”她语气飘忽,惹人恼怒的程度更加上升。 她毫不留情地将实话说出来,还摁头谢明月想伺候她。依谢明月的小心眼儿程度,这几句话足够让谢明月恨上她了。 零零九看见谢明月袖子下握紧的拳头,不由提心吊胆:“你这么快就得罪她了!” 姜莞满不在乎:“反正她看到我的脸也会嫉妒无比,把我当仇人。都是我这张脸,太好看了。” 谢明月简直要被姜莞的话气坏,姜莞每句话都精准地踩在她的怒点上,她都不知道该先为姜莞直接揭出谢晦不在乎她而生气,还是该为姜莞高高在上地要她做丫鬟生气。 然而看着姜莞四周站的高头大马的护卫,她还是忍气吞声下来,僵硬地道:“女郎误会了。” 姜莞故作天真:“我哪里误会了?是误会刚刚那人没有不理你,还是你并不想做我的丫鬟呢?” 谢明月骑虎难下,若是承认前者,刚刚谢晦的态度确实如姜莞所说,未免太自打嘴巴。若是承认后者,她则要给姜莞做丫鬟。 场上笼罩着沉默,村长有心为谢明月说话,却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 谢明月几乎要恨死姜莞了,心里早已发狠要让姜莞为今日得罪她而后悔。她勉强镇定:“我粗手粗脚,怕伺候不好女郎。” 姜莞上下打量她一眼,赞同地点点头,语气幽幽:“看上去确实粗笨,罢了,你下去吧。”语气中满是嫌弃,还没忘轻咳两声保持自己给自己安排的人设。 谢明月被姜莞的话堵在原地,简直要当场与之吵起来。最后她还是忍下一切,一口牙都要咬碎了,在心里疯狂诅咒起姜莞。 谢明月快步离开村长家,脸面在乡亲们面前丢完了。 外面的村民们自然也什么都听到了,纷纷用各式目光看着谢明月。今日那女郎一说,他们才发现谢明月好像确实有些剃头挑子一头热。 谢明月在几步路内很快将情绪调整过来,一出院门眼泪就落了下来。 乡亲们到底是看着她长大的,见她落泪心立刻偏了,一个个围着她安慰起来。 姜莞坐在房中远远看着院外被人安慰的谢明月惊诧地对零零九道:“她好过分,直接哭了!” 零零九皮笑肉不笑:“是谁过分啊?” 第75章 还没有那个约定 “你干嘛放她走啊?我还以为你会把她留在你身边折磨。”零零九实话实说,确实没想到姜莞高抬贵手把她放了。 姜莞一面看众人安慰谢明月,一面道:“她恨不得捅死我,算了吧,人家怕怕。”她可以装出娇嗲腔调,很像羊叫,故意恶心人。 零零九欲言又止,很想骂她。 逗弄了零零九,她捏着帕子虚弱地对人道:“咳,我身子不好,需要人照料,一周十文,村中可有女子愿意照料我?” 谢家村村长听到一日十文直想毛遂自荐,听到“女子”二字才讪讪息了心思,去院子外安排人进来由姜莞挑选。 人们正安慰谢明月,听到村长说姜莞要挑人照料她,还给钱,当即纷纷向房内去。 谢明月站在原地,眼泪白流。她是想掉一掉眼泪让村民们心疼她,同时在村民们心中留下个姜莞脾气差的负面印象。没想到让姜莞十文钱给全部搅黄了。 她心中不甘,将牙齿咬得生疼,才缓缓放松,看上去竟然像没事人一样,完全没有任何生气的迹象。她回头看了眼热闹非凡的村长家,往谢晦那里去了。 姜莞最后选下的是个年纪和她差不多大小,梳着大辫子的圆脸姑娘,名字也好记,叫圆圆,喜气极了。 零零九不免吐槽:“你那么有钱,给人开这么点工钱。” 姜莞理直气壮:“我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再说了,十文钱可不少了,干三周就能把相里怀瑾买回来了!” 零零九是在她从崖上一跃后头一次听到她提起相里怀瑾,一时间心情复杂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她的语气过于淡定,提起相里怀瑾时的态度也很自然,越是如此,越昭示了她根本没将相里怀瑾放在心上。 她跳崖时没有看到相里怀瑾,但它却看到了的,它看到他当时有多绝望。 再对比如今姜莞如今没心没肺,将他当普通人提起,仿佛他们之间什么都没发生过,它觉得相里怀瑾实在太惨。他那样心痛,都错付了。 零零九不禁趁机发问:“你难道对相里怀瑾没有一点心动吗?” 姜莞诧异:“你难道会喜欢一只宠物么?” 院子中跑进来个八九岁的男孩,长得和谢晦有三分相似,不过比谢晦更加活泼。 他一进来好奇地环顾四周后将目光落在姜莞身上道:“我哥说家里收拾好了,你们可以过去了。” 姜莞点头,弱柳扶风般站起来,整个人看上去柔弱不自胜。 众人看着她娇怯的模样下意识便想,这位女郎的身子骨看上去真的很差,是该静养的。 谢明看着姜莞的动作不由撇嘴,对她的动作多少有些嗤之以鼻。这些身份尊贵的女郎就像瓷娃娃一样,要供起来,不能有一丝磕着碰着。 他在前面带路,心中十分烦躁,因为他要迁就姜莞,并不能走得快。想到他们家中日后要多出这么个人,他就浑身不自在。 很快便到了谢晦家,与村中其它人家的房子别无二致,比崇神村等村子好上许多。谢家村村民建房子时格外用心,毕竟房子是安身立命的根本。站在院外一看,房子真被打扫得一尘不染。 谢晦在门前笔挺地站着,他身边是笑容浅浅的谢明月。 姜莞感叹:“谢明月实在对自己够狠,换我被谢晦这么冷酷对待,是绝不可能再用热脸贴他的。” 零零九赞同:“你大概是会折磨死谢晦。” “倒也不会,请不要污蔑我,我最多只会。”她道,而后看也不看门前站着的二人,直接向院子里去。 圆圆跟在姜莞身后,看看谢晦又看看谢明月,不知道该摆出个什么表情,只好不尴不尬地干笑两声同他们道:“女郎选了我来伺候,我先进去了。” 谢明月在心中瞧她不起,认为她自甘下贱给人做丫鬟,但在谢晦面前却表现的十分温柔体贴。 她笑笑,用一种极同情的眼神看着圆圆:“那要辛苦你了。”话里话外都在暗示姜莞脾气差。 谢晦则没任何表情,轻轻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护卫们抬着大箱小箱进来,很不拿自己当外人。院子本来是不小的,陡然进来这么多人,又有箱子占位置,院子便显得狭小,看上去分外拥挤。 姜莞捏着帕子打量起谢家,看得十分认真。 “你是在找什么?”零零九看着她的模样不由发问。 姜莞一本正经:“我在找一找有什么脏污之处,好辱骂他们。你也别闲着,帮我找找。” 零零九对她的幼稚行为嗤之以鼻,才不肯帮她。 谢晦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她身后,击冰碎玉般的清冷嗓音在她脑后响起:“随我来。”他说完越过姜莞,领着众人到最东的那间房子。 “这间屋子过去是我爹娘所住,他们走后便空了下来,不过日日都有打扫,干净的。”谢晦在房前解释,难得有说这么一长串话的时候。 姜莞手心握着帕子,捏着裙边小心翼翼地将裙子拎起,露出精致的鞋面,这才慢吞吞地向房中去。 她这动作简直要将谢明激怒,这么小心,分明就是嫌弃他家的样子! 小男孩最容不得别人说他家半句不好,尤其是他这样双亲早逝的敏感小男孩。姜莞虽然什么也没说,态度却能证明一切。 他对姜莞的好感一下子降到冰点。 这却是谢明月乐见其成的,谢明讨厌姜莞是再好不过的。谢晦最在乎他这个弟弟,他弟弟讨厌的,他也一定不会喜欢。 房中同样被打扫得十分干净,姜莞特意看了墙角房顶等处,连吐丝的蜘蛛都没有,她也就没法找茬。 她没刺可挑,兴致顿减,人一下子萎靡下来开始犯困,装模作样地咳嗽两声:“将东西放进来吧,我不要用这里的东西。”她说着又嫌弃地翘起兰花指将桌上的茶壶盖翻开,而后迅速地撇撇嘴将壶盖撂了回去,用帕子不住地擦拭着手指,像是摸了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般。 谢明拳头握紧。 护卫们就将一口口箱子抬了进去,而后将箱子打开,从中拿出各种珍奇物件儿为姜莞装点起房间。 他们手脚麻利,步调统一,一看就是专门被人训练过该如何布置房子。 圆圆在一旁打下手,每拿出一件东西她就要心惊肉跳一下子,怕得要用双手惶恐地接过,直到递给下一个人后才能长出口气。 谢明的愤怒也随着箱子中一个个物件儿的出现而消失殆尽,一下子变得挫败极了。 怪不得这女郎如此嫌弃他家,她用的东西许多他连见也不曾见过。 谢明月同样惊疑不定,没想到姜莞比她想象的还要尊贵。她倒是隐隐庆幸姜莞这样娇纵了,这样不守规矩的人便是再有钱谢晦也只会不为所动。 谢晦自始至终不曾有任何神情,眼睫半垂,只叫人觉得他冷淡之至,高不可攀。他声音泠泠:“若无事,我便下地去了。”用最清冷的语气说出极朴实的事情。 姜莞觉得他也挺割裂的,她实在想不出他挥着锄头在田间劳作时的模样。他应该是裹在墨香中书写的人,没想到他还有要种地的时候。 她微微垂眼看向他的手。 袖衫中垂下的手已经有些变形的先兆,拇指、食指与中指不自觉地弯曲在一起,盖因用笔书写太多。 隔着帷帽她打了个哈欠,泪眼朦胧地点点头。 谢晦转身,对谢明说话也是一样没什么语调起伏:“饭在锅中,你饿了自热着吃。” 谢明很听大哥的话,在他面前乖巧得像只鹌鹑:“是。” 他动了动唇,似乎想要说什么,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便离开了。 谢晦离开,谢明月立刻追随而去。谢明也不想在姜莞这里多待,转身跑没影了。 姜莞在绑好坐垫的椅子上斜坐着看众人忙碌,手上无聊地捏着手帕一角转起来。 零零九提醒她:“你在装病。”她坐得实在猖狂,不像生病,像是能将别人给弄生病。 姜莞闻言不着痕迹地停下转手帕的动作,叫人:“圆圆,你来。”她捂嘴轻咳。 圆圆将怀里抱着的木雕摆件交给护卫,顺从地过来:“女郎。” 姜莞:“我要在你们村中住些时日,你为我讲讲你们村子。” 圆圆很听话:“是,女郎想从哪里听起?” 姜莞微抬下巴:“就从我借住的这户人家说起吧。” 圆圆说到谢晦眼中满是崇拜:“女郎,您住的这家主人姓谢,就是刚刚那位郎君,名叫谢晦,他还有个弟弟叫谢明,带咱们过来的那个就是谢明。谢晦哥和谢明父母双亡,兄弟两个相依为命。谢晦哥是村子里最聪明的人,他自己学着识字,白天种地,晚上念书,很厉害的。村子里谁家生了孩子都是找他起名字,而且村里有什么大事村长也会找他拿主意。之前地租的事就是由他去与东家交涉,东家竟然给我们减免许多,村子里的人都很佩服他呢!” 姜莞听得在心中不断“啧啧”:“不愧是男主之一,在这种环境下也能自学成才,出类拔萃,真受老天偏爱。” 零零九不敢吭声,它如今也意识到哪怕在书中根本没有性命的人也不是炮灰,而是活生生存在的。它给予男主的不同,带来了许多不公平。 她明知故问:“刚刚谢晦身边站的那个女孩又是谁?” 圆圆答:“是谢明月。她喜欢谢晦哥的事我们村子里的人都知道,大家都很乐意成全他们呢。” 姜莞挑眉:“她家里有几口人?” 圆圆老实回答:“只有她和她娘,不过她娘身体一直不大好。” 零零九发现姜莞提问的关键:“也就是说谢明月她娘还没死,谢晦这时候也没和她过世的娘有什么约定!” 第76章 乓—— 姜莞听圆圆将谢晦与谢明月之间的事悉数说尽,心中差不多有了计较。 谢明月差不多是在三年前来的,她就在那个时候变了性格。过去的谢明月胆小怯懦,在村子中也没什么玩得好的同伴。一日醒来她突然性情大变,变得乖巧温柔,村子里人人都喜欢她。她开始向谢晦表示好感,既坦荡又有着女孩子的羞涩。 谢明月的娘这时候确实还没死,只是缠绵病榻,身子不好。 谢明月总会向进山的村民们求些村民们并不知道功效的药材,说这药对她母亲的身体有用。村民们见她可怜,也愿意将这些药材给她,还叮嘱她不要乱用。 零零九惊喜:“那只要让谢明月的娘不死,谢明月就没机会借着他娘的遗愿叫他娶她了。” 姜莞轻嗤:“那我不如将她娘直接杀了,还省得万一日后她娘什么时候死了再说说遗愿,你说是不是啊。” 零零九毛骨悚然,姜莞的想法总是出乎它的意料。 “问题还是在谢晦身上,只要谢晦死了,谢明月有一百八十个娘也没用。”姜莞顿了顿道,“可是按你所说,我是杀不死男主的,那么问题来了。” 零零九最怕她说什么问题不问题的,她擅长从所有不经意的话中找出逻辑漏洞,从而推断出正确答案,聪明得让人害怕。 姜莞也不等零零九回答,问:“姜琰是怎么死的?” 零零九沉默,如果它是实体,已经要被吓出满背的冷汗。 “如果我没有杀死他,按照你所说,后面是谢晦与相里怀瑾到了,救了谢明月。”姜莞沉着冷静,慢慢开口,“杀掉姜琰的,也是他们,对不对。”她虽然说的是对不对,却没有任何询问的意思,已然成竹在胸。 零零九颇有种解脱的滋味,它藏着的最后一点秘密也被她猜出来。它闷闷不乐:“没错。” “我杀不掉他们,但是他们三个可以杀掉彼此,对不对?”姜莞问。 事到如今,零零九也没什么可瞒的了,老实承认:“对。” 姜莞:“所以不告诉我的原因是?” 因为她太能搞事,要是告诉她只有三个男主可以杀死彼此,她一定会做出很疯狂的举动。它不敢想。 姜莞像是明白了什么,在心中嘻嘻笑起来。 “你喜欢沈羞语喜欢得厉害,所以也很喜欢他们三个,因为他们是主角。”姜莞很肯定。 零零九承认这是它一开始的想法。 她笑而不语,零零九十分忐忑:“你打算怎么做?” “不告诉你。” 圆圆张嘴又要讲些村子里的其它事情,姜莞立刻打住,咳嗽起来:“我头有些晕,先说到这里吧。” 圆圆乖巧点头,还关切问她:“女郎可要用药?” 姜莞笑靥如花,虚弱地道:“好。” 她说着从袖中摸出枚白色瓷瓶:“倒水,要热的。” 零零九虽然沉浸在秘密完全被曝光的恍惚里,看到她拿出来的那个瓷瓶还是忍不住想笑。 她的病是装的,瓷瓶里的药当然也是假的,是叫厨子搓出来的糖丸。 “是。”圆圆去桌前拿茶壶,桌子整个变样,其上铺了锦绣华贵的百花金线桌垫,茶具更是整个变样,说是供人观赏的珍品也不为过。 圆圆不敢伸手去摸,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将杯子打碎,赔都赔不起。 姜莞慢条斯理:“怎么不去?” 圆圆这下不再忸怩,轻手轻脚地拿起茶壶,像是在拿着什么贡品,挪向外去。她压力实在很大,目光紧盯着茶壶,决定摔倒时哪怕是自己摔伤,也一定不能让茶壶磕着碰着。 “喂!”谢明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吓了圆圆一跳,让她险些将手里的壶丢出去。 “你吓我一跳!”圆圆控诉,将手里的水壶抓紧了。 谢明有些不好意思,还是嘴硬:“我又不是故意的,你出来干嘛?不伺候那个女郎了吗?” 圆圆心平气和地同他讲:“女郎要服药,我来舀些热水过去。正好,你家厨房在哪?我去烧些水。” 谢明撇嘴:“你先给我看看这个壶,我就带你去厨房。”他也是从来没见过好东西好奇,只想过过眼瘾,没什么坏心思。 圆圆犹豫一下,将壶递了过去:“你小心些,可别把壶摔了。” “知道了。”谢明也紧张,颤巍巍地将壶接过,入手的感觉是他从未体验过的柔滑无比,就像是最上乘的细腻脂粉。 他一个恍惚,全然没想到茶壶入手如此腻滑,只听清脆一声。 乓—— 茶壶碎了。 就连碎裂的声音也要比寻常茶壶的动听许多,真是质量上乘的好壶。 圆圆简直要在原地昏死过去,没了理智:“我明明说了让你当心,你怎么还是将壶摔了!” 谢明嘴唇颤抖,脸色惨白:“我,我也不是故意的。”他没想到这壶和他们用的全然不一样,如此容易脱手。 “怎么办?“他也知道壶的价值不菲,全然慌神,看着一地的碎片欲哭无泪。把他卖了大约也不值这个壶的钱。 “能怎么办。”圆圆已经开始掉眼泪了,“去找女郎吧,看看她要怎么罚我们。”她好不容易才得了份事干,能贴补家里,没想到第一件事就搞砸了。 她后悔极了将壶给谢明,现在既埋怨自己粗心,又恨谢明将壶摔坏。 谢明做了错事,下意识不敢面对,直想从这里逃走。想到自家拮据的家境,他后悔极了自己怎么会好奇要摸一摸壶,看一眼不就好了,眼泪也不受控制地向下掉。 两个人相对着哭了一会儿,还是圆圆先带着哭腔说:“走吧,跑不掉的。”她弯下身子,将碎瓷片捡起兜在裙子里,另一只手拽着抵触的谢明回房去。 两个人满脸眼泪的进来,姜莞垂眼一扫圆圆裙摆里的瓷片,已然明了发生了什么。 她颇感慨地同零零九道:“我是真没有打算这么快就搞一搞谢晦的,但老天都催着我快动手,我再不动手真的很不好意思。” 零零九麻了一麻,同样感慨,谢晦的这个弟弟实在很能惹事,要害死亲哥。 姜莞又道:“我若是真有病需要喝水吃药,按他们俩这速度,应当是我先死了水才能到。” 她做作地剧烈咳嗽,像是因为没有水送服药而病情发作。 圆圆松开谢明,满脸眼泪地上前:“女郎,女郎你没事吧?”她更加自责,觉得都是自己的错。 谢明听到声声咳嗽也揪心得慌,竟转身跑了出去。 姜莞依旧在装腔作势地咳嗽,听起来要多凄惨有多凄惨。 她在心里吐槽:“这谢明不会跑了吧?那可真是,不太行呢。” 零零九:“会不会是你咳嗽太狠把人吓跑了?你别咳了,我听着都心慌。” 姜莞:“吓跑了那就更没担当了好不好!” 护卫们都已经将房中收拾完毕,看她表演。他们是知道内情的,因而无法有真情实感的表演,只能看着姜莞骗小孩。 姜莞握着瓷瓶,刻意掐着嗓子装出气若游丝的声音:“药。” 圆圆不知所措,环顾四周怎么也找不到水,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 谢明这时候却回来了,手中抓着丑茶壶,五个指头烫得通红,向姜莞飞奔而来。 零零九惊讶:“他是去拿热水了,还是挺有担当的嘛。” “天啊,谁会喝这种壶里的水,里面不会是泥吧。”姜莞大惊失色。 姜莞看着他将壶里的热水倒在杯中,端了过来:“你快吃药!”他的目光中满是焦急,还有担忧。 姜莞抽了抽唇角,假模假样地抖着手将瓷瓶拧开,倒出颗棕色糖丸在手里送入口中,而后又接过谢明手中的水,连嘴唇都没碰,当喝过了。 总之她带着帷帽,究竟喝没喝水谁也不清楚。糖丸入口甜甜的,她嘎嘣嘎嘣地嚼,好在声音不大。 圆圆和谢明忧心忡忡地看着她,听她吃了药后不再咳嗽,才稍微松了口气。 姜莞靠在椅背上装虚弱,顺便打量二人。两个人被吓得还在哭,她一点诓骗人的愧疚也没有,甚至看得津津有味。 待二人哭得打嗝,她才慢慢开口:“我头好痛,需要歇息,有什么晚上再说吧。” 两个人傻眼了,没想到他们还不能被立刻处置,要等到晚上才能知道结果,顿时再度提心吊胆。 还不如现在直接告诉他们要怎么办。 但人是因为他们才没及时吃上药的,两个人只有羞愧难当,不敢再多打扰她,沮丧地退出房门,叫姜莞休息。 待他们离开,姜莞才从椅子上坐起,眼泪都笑出来了。 护卫们各自退出房间,都憋着笑,为她将房门带上,还不忘道:“女郎,您若是饿了记得吩咐。” 姜莞笑得没劲儿了,点点头。 谢晦在田间挥洒汗水,因着回了村子一趟,上午的话他比别人要晚半个时辰才干完。 谢明月在树下等他,等得满头大汗。正午的阳光热辣滚烫,晒在人身上不要多久,就能将皮肤晒得通红。 好不容易等谢晦忙完,她赶紧迎上去道:“谢晦哥,辛苦了,我家里今日做菜做多了,我想着送与你些,咱们一同吃饭可好?” 谢晦拿起水囊灌了些水,才摇头答她:“不了,你晚上吃。” 第77章 一百两 谢明月遭他拒绝,一下子没了声音。她垂下眼睛,露出落寞的神情,叫了一句:“谢晦哥。” 谢晦看她一眼,见她没有下文,便转开眼神,漫步到树下去,从包袱里取出干粮坐下吃起来。 他用餐的时候不紧不慢,膝上还放着本手抄的书,他一面啃炊饼一面看。 谢明月坐在他身旁打开粗陋的食盒,其中是她用心炒的菜。盒子一开,油香四溢。 谢家村的村民们一年到头来吃不到几次炒菜,多是粗面等能饱胃的东西。好吃对他们来说是一种遥不可及的事情。 她咬咬牙下血本做一次菜,没想到谢晦这样不领情。她现在坐在这里不上不下的,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谢晦专心致志地看书,一眼都没有多看她。他用完干粮又喝了两口水,彻底一门心思扑在书上。 虽然坐在树荫下,从地底冒出来的燥热还是让人无法忍受。她先是鼻尖沁出了汗,因着长发,很快她额头背后也开始冒汗,让她坐立不安。 她抿着嘴在这里干坐着,谢晦在她身旁看了一中午的书。 旁人都在树下休息,等太阳过去些再继续干活。 直到周围渐渐有人起身,谢晦才将书收起,缓缓起身要重新下地。 “谢晦哥。”谢明月终于抓住和他说话的机会,“我等你干完活和你一起回去。” 谢晦已经向着田间去:“没必要。” 谢明月看着他的背影,终于忍不住露出些不甘。她努力了这么多年都不曾让谢晦对她有所动容,这实在让她挫败极了。若不是她娘年轻时候曾经对谢晦有些恩情,她才能仗着这点能一直缠着谢晦,但谢晦从不会回应。 他就像一块冰,怎么也捂不热。 直到夕阳西下,谢晦从田里出来,谢明月拎着食盒跟他并肩而归。这个时候她又觉得或许谢晦只是内敛,不善表达,他身边可没有其他女子过。 “谢晦哥。”谢明月叫他,“上次你借我那本书我看完了,晚上我拿来还你。” 谢晦低“嗯”了一声。 谢明月开了话头,便再多说些:“那位村外来的女郎,谢晦哥你要小心。我素日不爱说人长短,但她是真的不好相处,你一定要当心。” 谢晦依旧“嗯”了一声,没说什么。 二人的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一片岁月静好的样子。 时不时有快步回家村民冲他们露出个善意而调侃的笑容。谢明月刻意装着害羞,好表明心意的同时让村民们更觉得他们是一对儿。谢晦依旧没什么反应,村民们也习惯于他的冷脸。 在村口二人各回各家,还没到家门前,谢晦就看到坐在院门下的谢明。 谢明见着他嗷嗷大哭地扑过来:“哥!” 谢晦被他抱住腰,听他大哭,低头看着他头顶,双手拎物,任由他哭。 果然谢明哭了一阵,渐渐松开手,抽抽噎噎地道:“哥,不好了,我办错事了。” 他哭得太猛,喝了风,连打几个人嗝后继续道:“我将女郎的茶壶摔碎了,还害她及时未能吃上药导致病情发作,咳嗽得好厉害,后面物又倒了水给她吃药,她才渐渐好的,怎么办啊哥。” 谢晦听罢眉心微蹙:“我先带你去同她致歉,至于要如何处置,听听她怎么说。” 谢明苦着脸,点点头:“是,哥。” 他还是很怕,不由得提醒他哥:“哥,我打坏那个壶很贵。” “嗯。”谢晦带着他回院子里,将手上的东西放下,才跟谢明一起到姜莞的房前。 房门外守着两个护卫,门紧闭,于是谢晦道:“我弟弟做错了事,我带他来向女郎道歉,不知女郎这时候可还方便?” 护卫转身通传,半晌出来,将门打开:“你们进去吧。” 谢晦便带着谢明一同入内,门开了个口子,他们便闻到浓郁的肉香。 谢晦看上去依旧漠然无语,谢明却不自觉吞了口口水。 好香的味道。 房内与房外简直是两个世界。屋外是最显然的夏日,即便是山中,白日时外面也像时时刻刻笼罩在火中,热得叫人喘不过气。而在房内却是冰冰凉凉,犹如深秋。一道门像是隔开了两个世界。 谢明不敢抬头,目光偷偷在地上打转,便看到墙角堆放的大量冰块。他不禁想倒抽一口凉气,这未免太奢侈了。 房中铺着长毛地毯,桌椅全部焕然一新,不说根本看不出来这里是他们家。 食物香气的来源则在于桌上,铺了桌垫的方桌上摆满了香喷喷的饭菜,叫人食指大动。 圆圆站在桌边伺候姜莞用饭,对着一桌子饭菜要十分努力才能克服影响,为姜莞夹菜。 房中只有偶尔轻微的碗筷碰撞声,以及少女的轻咳声,其余并没有什么声音。 谢晦没想到姜莞正在用饭,沉默地站在一旁等她吃完再说事。 在一片沉默中时光悄悄流逝,姜莞终于用完饭,以香茶漱口后众人只听到她道:“什么事,说吧。” 谢晦:“谢明做错事,我带他来向女郎道歉。” 谢明便道:“女郎,对不起。” 姜莞咳嗽两声,声音虚弱:“总之我也没死,就懒得追究你什么了。” 谢明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又听见她继续说:“你便将这壶的钱赔给我就是,当时是一百两银子买的,如今还是头一次用,就被摔碎了。你赔我一百两吧。”仿佛一百两是什么微小的数目,上嘴唇下嘴唇一碰,别人就拿得出。 谢明只觉得头晕目眩,一百两的巨债砸在他头上,让他完全无法接受。他颤声道:“一个茶壶怎么可能要一百两!” 姜莞冷声:“你是说我骗你咯?圆圆。” 圆圆捧了个精致的檀木盒子来,送到谢晦面前。 “碎片我还没丢,你们若是不信,自可出村去问,我还不至于拿这个来诓骗你们。”姜莞轻哼,听起来十分不满。 谢明一下子跌坐在地上,连眼泪都流不出来。一百两对他来说已经成了一个数字,他觉得自己一辈子也拿不出这么多钱,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办。 谢晦微拧起眉毛,实话实说:“如今我并不能拿出一百两。” 姜莞不假思索:“那是你的问题。” 谢晦沉默一瞬,又开口:“我会尽快将钱还上。” 姜莞睁大眼睛,不可思议:“你们现在能拿得出一两银子么?我怕我死掉了你们也还不上钱。尽快有多快啊?” 谢晦无言,眼眸微垂,长眉覆压:“依女郎之见当如何?” 姜莞笑眯眯的,认为谢晦着实上道:“要么出钱,要么出力。” “出力?” “是啊。”姜莞拨弄着指甲点头,“我要在村子里住下,平日有圆圆伺候我起居,但她力气小,有许多事情她做不了,我的护卫是护我安全的,许多活我并不想让他们干。还有我若想去哪里玩还缺个向导,这个必须你们村子里的人来做。” 谢明立刻道:“我可以。” 姜莞摇头:“你不可以。你这小孩笨手笨脚的,算了吧。” 谢晦眼珠黝黑,如玉的手指微蜷:“我来。” 姜莞上下打量他一眼:“可以,我要你干什么你可就要干什么哦。”她刻意偷换概念。 谢晦:“力所能及。” 院子中传来一阵脚步声,隐隐约约能听到谢明月的声音:“谢晦哥。” 姜莞眉头一挑,正好与谢晦的目光撞上,像是闯入并梳理,清寒彻骨。她当即道:“你不许出去同她说话,在这给我站着。” 谢明傻眼:“为什么啊?” 姜莞摆手:“不为什么,因为你们欠我钱,就该我说了算。要不然你现在立刻把钱还我!” 谢明憋得脸通红,但也知道是他做错了事才如此,只好闭紧嘴巴一言不发。 姜莞咳嗽两声又道:“你可以走了,你哥不能走。” 谢明进房间之后第一次抬起头,愧疚地看向谢晦:“哥。” 谢晦无波无澜,情绪没有任何变化:“去吧。” 谢明沮丧极了,认为是自己将哥哥害了,伤心得说不出话来。他一转眼,就看到坐在一堆佳肴后的姜莞,当即看傻眼了。 姜莞这时候并未戴帷帽,一张脸完全露出来。 外面的谢明月还在叫着“谢晦哥”,谢明却觉得自己什么都听不见了。 她随意地坐在椅子上,看上去并不端庄,却又有着让人不容小觑的周身贵气。她的皮肤像是剥开壳的荔枝,雪腻青白,没有任何瑕疵。她的脖颈修长,肩背纤薄,是最标准的扁身,带着惹人怜惜的荏弱。 她就像是画中显灵的仙子从画里走出来了,看她纤纤细致,任何人对她都不由得像对珍稀的宝物一样小心翼翼。 过去谢明一直觉得村子里最好看的第一是他哥,第二是谢明月。他哥并不能和姜莞比,但是谢明月与之相比后,他只能说太乏味了。 在一阵恍惚里他从房中出去,脚下像踩了云朵般不真实。 谢明月站在院里,看见谢明后急忙走上前问他:“你哥呢?”刚刚她去谢家兄弟还有厨房等各处都看了,并没有谢晦的踪影。 谢明欲言又止:“我哥在女郎的房里。”他现在还沉浸在刚刚看到姜莞模样的震撼里,一时间不知道怎么答。 谢明月脸上的表情一瞬间都挂不住,不由问:“你哥去那里做什么?” 谢明并不想让她知道谢家私事,于是囫囵找了个理由搪塞过去,并没说是因为自己的缘故兄长代他受罚。 然而谢明月听了更加激动,几乎要将一口牙咬碎。 第78章 活活累死的 谢明想了想,还是没将女郎不让他哥出来见谢明月的事说出来。他含混不清地道:“你有什么事跟我说吧,我告诉我哥。” 谢明月心中慌张:“我等谢晦哥出来。” 谢明就道:“他一时半会儿出不来。” 谢明月大惊失色:“他在做什么?”她不由得想到什么不好的方面去,譬如那女郎仗势欺人等等。 她是亲自领教过的,知道那女郎仗势欺人的本事很厉害。她咬咬牙,更是痛恨起这个万恶的封建社会。 她是穿书女,所有的机缘都应该是她的才对,男主自然也是。沈羞语那样圣母的原女主完全配不上这三名男主。 只是剧情尚未开展,她现在被困在闭塞的村子里根本无法施展开自己的手脚,也想不到什么办法叫谢晦出来。 有护卫入内将席面撤去,圆圆随人一同出来吃些剩饭菜。即便是剩下的饭菜,也是她一辈子不敢想的美味。如果可以,她甚至想每日都带回去和家人们一起吃。有油水的饭菜肯定怎么样都比干面好吃又有营养的。 看圆圆出来,谢明月急忙上去拉住她问:“谢晦哥怎么了?” 圆圆被她吓了一跳,鲜少见她如此焦急的样子,又不知道该怎么说,只好道:“挺好的。”没挨打没挨骂,可不是挺好的吗。 谢明月不可置信地看看她,已经认为她是在说假话,摇摇头:“我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做了别人的走狗。” 圆圆气得推她一下:“你有病吧!”而后气冲冲地走了。 谢明月已经在心中笃定姜莞靠权势将谢晦留下,抿唇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我哥真没事。”谢明补充。 谢明月完全不信谢晦没在威逼利诱之下能与一个刚来村子里的外人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姜莞站在紧闭的窗边听得清楚,转身看向谢晦:“她不信,你去和她说,你自愿在我这里的,然后回来,不然还钱。” 谢晦只看了她一眼,没有任何情绪,转身向外去。 谢明月见谢晦出来,一瞬绽开笑容:“谢晦哥,你没事吧。” 谢晦摇头,开门见山:“我自愿的。” 谢明月如遭雷击。 姜莞听得津津有味,对零零九道:“什么富贵不能淫,我看他挺能淫的,这么听话啊。” 零零九也觉得谢晦这样实在下头,他竟然因为一百两被姜莞拿捏,丝毫没有身为男主的傲气。它到现在还以为相里怀瑾是渐渐由狗变成人的,没有将他的尊严算进来。 谢晦看到她手上的书,伸出手来。 谢明月被重大打击,一时没反应过来他是要做什么。 “书。”谢晦淡淡开口。 谢明月忙将怀中抱着的书递给他,很无地自容。她深受打击,无法接受,还在努力想办法扳回一城。 “谢晦哥,我日后还能找你借书吗?”谢明月迅速想到对策,用谢晦最喜欢的东西与他搭话。 谢晦颔首。 谢明月破涕为笑:“那你现在能再借我一本书吗?” 谢晦刚要点头,就听到房内传出一阵咳嗽:“谢晦,你回来。” 谢晦便道:“改日吧。” 谢明月不明白谢晦为何会对那新来的女郎言听计从,眼睁睁地看着他转身离去,彻底恨上姜莞。 她就是故意的,要和自己争谢晦! 谢晦回房。 谢明月虽然不知姜莞用了什么手段逼谢晦就范,她却打定主意对付姜莞,先解决姜莞,谢晦自然只会是她的。这村子里没有人比她更好的人,谢晦别无选择。 “你是不是在偷偷开心?”姜莞靠窗咳嗽两声睇向他。 谢晦没问为什么,直接回答:“没有。” “看着两个人女人将你争来争去,你不开心啊?”她刚要负手在房中踱步,就想到自己这个姿势或许有些不柔弱,于是单手握着帕子顶在唇边等他回答。 谢晦终于无言,淡淡看向她,听懂了话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你要时时刻刻记住,争你可不是喜欢你,只是将你当作一个物件儿。”她绕着谢晦走,洗脑他,“要不然怎么会不尊重你的意见,硬要争呢?” 谢晦沉默地看着她,一言不发。 “你要记住哦。”姜莞谆谆教诲,看上去一个和蔼的劝学长者。 谢晦依旧没说话,只用看不出情绪的眼神看着她,既不生气,也不动容,就是完全在看一个陌生人。 姜莞最讨厌他像个闷葫芦什么也不说,依她对他的了解,他是将所有话都听进去了的,只是不回应。 她将该说的话都说了,还没想好用什么好法子折磨他,便托腮坐在拼好的美人榻上托腮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零零九觉得任谁被这眼神盯着都要出一背的冷汗,唯独谢晦波澜不惊,让人怀疑他是否有感知能力。 姜莞在心中叹气,零零九感到惊奇:“你是为欺负他而感到后悔吗?” 姜莞诧异:“怎么会,你想我是因为想不到法子折磨他也比这个要靠谱。” 零零九:“那你是因为想不到办法折磨他而叹气吗?”这确实是姜莞能办出来的事。 “不是。”姜莞笑嘻嘻,“我发现了他的秘密。” 零零九震惊:“什么秘密?”它怎么没发现。 姜莞慢吞吞说:“秘密就是谢晦是一个契约精神很强的人,只要他对你有所亏欠,你就可以以此来拿捏他。” “所以谢明月大概是真因为她娘死前的遗言让谢晦娶她为妻。”姜莞做出总结,“晚上问问圆圆就知道了,看看谢晦有没有欠谢明月她娘什么。” 零零九感到不可思议:“那你当时若是要他娶你,他也会答应咯?” 姜莞旋即拒绝:“他想得美!” 零零九无语。 姜莞叹气:“早知道他什么都肯答应,我就让他一辈子不许再理谢明月了,那样我就直接从这个破村子出去回京城,实在是我的想法保守了。” 零零九:“他现在不是对你百依百顺,你尽管吩咐他就是了。” “你这话像不像遇到神龙,龙说给你一个愿望,可以随意满足你,你对龙说,再给我来七个愿望。”姜莞冷笑。 她从榻上起身,到谢晦很前。谢晦一如既往地专注看书,也没抬头看来人。他一开始读书就总是这样,眼中再没有其它。 姜莞叫他:“喂。” 他依旧聋了一样无知无觉。 她提起裙子给他一脚,谢晦的目光才从书本上挪开,不喜不悲地看着她。 “不许看书!”姜莞瞪他,虽然还没想好怎么整他,却是不打算让他好过的。他日后会科举高中,成为祁国的权臣。只要不让他当上权臣,叫他做一辈子的山野农夫,他愿意和谢明月厮守一生也是没问题的。 谢晦摇头。 姜莞挑眉,在心中道:“你看,他果然是会拒绝的!” 谢晦继续垂眸看书,姜莞就道:“你再看书我就叫人去打你弟弟,把他打个半死,就说是你不听我话才会这样。” 零零九还是被她出其不意的话而惊到,它实在很难想象姜莞的下限究竟是什么。 谢晦终于有些动容,重新看她,慢慢开口:“打人有违律例。” 姜莞笑嘻嘻的:“还律例呢,你看我将你弟弟打死,县衙敢抓我么?还有,我连你一起杀掉,村子里的其他人当然不敢为你们报官,又有谁知道我做了什么呢?” 零零九之前还想着姜莞会不会一改常态攻略谢晦,好让谢晦日后和姜琰互相伤害,她坐山观虎斗。如今看来莫说攻略不攻略了,她不把谢晦折磨死已经是看在系统的份儿上了。 谢晦静静看她,将书本一合,十分识趣。 “你读书是为了什么?这里的人都不读书,为什么只有你要认字读书。”姜莞拣了椅子坐下,打量站着的谢晦问。 谢晦答:“为民请命。” 姜莞没想到他有这么大的目标,睁大眼看着他:“你的目标这么远大啊,你知不知道为民请命是什么意思?你为什么民,请什么命?” 谢晦便道:“我就是民。”言下之意是他是底层人民,最知道该如何为百姓着想。 姜莞来了点兴趣:“你知不知道现在的天下根本不需要一个好官。” 谢晦看她,终于露出些困惑。虽然他不大想理会姜莞,但无可厚非地想知道姜莞这话是什么意思。 “祁国已经烂到根儿里了,一个好官员根本无法改变如今的局面。”姜莞难得一本正经地同他说话,嗓音低沉,让人忍不住想要信任她。 零零九几乎没见过她这副模样,同样屏住呼吸。 谢晦问:“该怎么做?” 姜莞冲他露出个甜美的笑:“不如跟了我,我带你造反,事成之后你想怎么改祁国就怎么改祁国,怎么样?我一定给你个大官做!” 零零九突然觉得自己刚才还会被姜莞的神情蒙蔽,实在是太过不长记性。它同情起谢晦来,他刚刚明显也将她的话当真了,甚至罕见地反问了她。大概他日后再不会相信姜莞的话了。 果然他看也不看姜莞了。 “我没和你开玩笑。”她嬉皮笑脸,看上去更不正经。 谢晦没长耳朵似的不理她。 “给我滚!”姜莞一指房门,突然生气。 谢晦忽然长出耳朵,转身离开。 他一走,姜莞脸上的怒气顿时没了,悠闲地歪躺在榻上。 圆圆进来伺候,看上去眉开眼笑的,应当是吃饭吃得很开心。 姜莞直接问她:“谢晦和谢明月的娘有什么恩怨?” 圆圆老实回答:“当年谢晦哥的爹娘不在时,谢明月她娘看他们可怜,很照顾他们,送了他们不少吃的,算是恩情呢。” 姜莞食指在矮榻扶手上轻叩:“那谢晦他们爹娘怎么死的?” 圆圆突然压低声音:“活活累死的。” 第79章 谢明说的果真没错! 圆圆话音一落,零零九大惊:“怎么会有人活活累死,累了就休息一下嘛。” 姜莞嗤之以鼻:“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没有荒废的田地,依然有饿死的农夫,为什么啊?按你的话说饿了就吃点东西不就好了,怎么会饿死人呢?睁开眼睛好好看一看你的世界吧,伟大的管理员。他们用双手获得丰收,收获的东西却并不属于他们。为什么累啊?因为累不一定会死,不累一定会饿死的。” 零零九被她一通话斥得一言不发,难受极了。 姜莞道理都懂,还是装出被吓得咳嗽的样子,一脸天真地问:“为什么会累死啊?” 圆圆一面给她倒水,一面低着声音跟同姜莞道:“我其实知道的也不是很清楚,那都是大约八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地租远没有现在这样温和,一年到头来赚得几乎都要交到东家去。东家还要再交到衙门,层层上交,村子里经常什么也不剩,还要向东家那里借粮,不然是捱不过冬天的……” 姜莞向嘴里丢了颗糖,接过圆圆递来的茶碗问:“借粮?” 圆圆答:“是啊,就是借粮食。” 她苦于自己的表达能力,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我们向东家借粮食保证我们能度过冬天,然后待明年收获的时候再用交了租后剩下的粮食去还租粮的债。” 姜莞捧着茶碗听罢问道:“万一明年收成扣完后不够还债呢?还有,粮食都还债了,自己家吃什么?” 圆圆叹气:“那就只能再向东家借粮了。” 零零九忍不住再开口:“这不是恶性循环么?” 姜莞垂眼,掰回话题:“继续说谢晦的爹娘。” PanPan 圆圆意识到自己跑题,拍拍脑袋吐舌道:“说跑了,刚刚说到哪里来着?哦对,那时候地租很高,常常交了后什么也不剩,只好借粮。当时谢晦哥她娘刚生下谢明,身子正虚,谢晦爹就借了粮食,次年要还。他娘那时候刚生产完没法下地,全家重担都压在谢晦爹身上。谢晦爹又要照料一家,还要下地干活,想着交租还债,一日到头来几乎一刻空闲也没有。他爹是每日最早下地的,也是最晚离开的。一日到了很晚,谢晦哥他爹也没回来,全村人都去找,最后是在田里发现人的,手里还拿着锄头……” 圆圆嗓音带了些哽咽:“一个男人尚且受不了这么累,更何况是谢晦哥他娘一个刚生产完的女人。即使那时候谢晦哥年纪小也跟着一起下地,但是真的太苦了。后来他娘没能坚持到下一年收租,便随着他爹一起去了。” 姜莞小口小口地啜饮着茶,没什么反应。 圆圆叹息:“谢晦哥真的很苦,他那时候要照顾刚出生不久的弟弟,还要处理爹娘的后事,更要下地干活,真是惨极了。尽管大家肯帮衬着他,但对当时的他来说这一切单拎一样出来就是很惨的事情了,不必说还都是一起发生的事,只不过他还是坚持过来了。“ 姜莞倒没有任何同情,一双黑色的眼葡萄般灵气十足。 圆圆又说:“谢晦哥从小就很聪明,后来更是帮村子里减了许多次租,是村子里的英雄。” 姜莞:“若他有机会做官,你们会希望他去么?” 圆圆不假思索:“当然咯!谢晦哥如果做官一定会是个好官,我们就都不用挨饿了。” 姜莞撇嘴:“男人多是一有钱就变坏,哪怕你的谢晦哥也无法免俗,记着些。” 圆圆懵懵懂懂的:“哦!” 姜莞笑笑:“现在去告诉你的谢晦哥哥,我要沐浴,让他给我烧热水去。” 圆圆一溜烟跑出去,找谢晦烧水去了。 谢晦正在厨房干啃几口薄饼,嚼在嘴里颇给人种嚼沙土之感。他手上拿着书,借月光看书。 谢明就坐在他身旁,双膝垫在双肘下面,双手托腮。 连一日还未过去,姜莞的到来让他们颇有一种兵荒马乱之感。 “哥,对不起。”谢明嘟囔。 谢晦看他一眼,开口冷冽清寒:“过而不改,是谓过矣。” 谢明听懂,垂头丧气:“我会改正的。” 圆圆找到人了,立刻传达指令:“谢晦哥,女郎要洗澡,说让你烧水。” 谢晦颔首,表示自己知道,爱惜地将书放在离灶台极远的位置,挽起袖子去打水了。 谢明立刻跟上,也要出一份力。 …… 除却来村子那日,姜莞再未出过房门。如果不是每每到饭点的食物香气,甚至会让人怀疑有没有这位女郎的到来。 她越不出现,村子里的人对她就越感兴趣。也着实是因为谢家村并不能见到什么新鲜事物,加上姜莞的神秘身份以及从未露过面,人们对她有着许多猜测。 当然,这些猜测在谢明月的刻意引导下并不是全部向着纯良无害的方向去的,不少人开始揣测起姜莞或许并不好看。纵然她好不好看也不关别人什么事,但人们总是爱说道的。 谢明与村子里的小孩在一起玩耍,显得心事重重。 “嘿!”伙伴吓他一跳。 谢明气鼓鼓的:“干嘛?” “那位女郎在你们家住着,你有看到她长什么样吗?”同伴一脸好奇地问。 谢明顿时想到那张美得不似凡人的脸,沉默下来。 “她果真像村子里传的那样,并不好看才要戴着帽子遮脸的吗?”同伴以为他的沉默是觉得姜莞的容貌一言难尽,于是兴奋起来。 “胡说什么!”谢明突然生气,自从打破了姜莞的茶壶害她那次连连咳嗽后,他对姜莞一直很愧疚。 伙伴们被他突然生气吓了一跳,不由放低姿态问:“怎么了?哎,你别生气,大家只是好奇。” “她长的什么样和我们有什么关系,美与丑重要吗?这话是谁传出来的?她不仅不难看,而且特别好看,村子里没一个人能比得过她的。”谢明愤愤道,“你们日后如果再乱传别人闲话,咱们就不要在一起玩了。” 伙伴们被吓了一跳,不明白他哪来这么大的气,但也知道背后说人长短并不好,于是纷纷答应起他。 但谢明的话却让人更加好奇了。比村子里每个人都好看,那就是比谢明月还要好看!现在的谢明月已经是他们心中顶好看的人了,比谢明月还要好看,那得好看成什么样子? “我要去给我哥送饼吃。”谢明闷声道。这几日那位能折腾人的女郎几乎将他哥的睡前时间全部挤占,他哥连摊饼的时间都没,还是他早上起来将饼烙好,送去给他哥中午用。 “我们同你一起去!”反正孩子在村子里是事儿最少,最自由的,想去哪里玩就去哪里玩。 田垄之上不止有谢明月在一旁等着谢晦,还有姜莞。 姜莞也不是独身一人在这,她身边不止有为她打扇子的圆圆,还有为她撑伞的护卫。即便如此,她依旧一副受不得晒的模样坐在树下的赤色长毯上,娇贵极了。 不少劳作的人家时不时拿眼看向这里,倒也没生出什么负面情绪,只是觉得这位女郎实在娇弱,如此大的太阳对他们来说是家常便饭。 谢明月和姜莞没在同一棵树下,已经看着姜莞的身影咬了无数次牙。她快要被气死了,本来姜莞现在住进谢家,她就已经没有什么机会在平常与谢晦见面,如今姜莞连她中午与谢晦待在一起的时间也要被挤占,实在是欺人太甚! 姜莞坐在蚕丝织成的冰垫上,依旧被暑气惹得心烦意乱。她指挥着护卫:“那块,那块正好。” 护卫弯腰,捡起一块拇指与食指圈起来大小的石头,又用衣摆将之擦干净后交给姜莞。 姜莞接过石头,朝谢晦扔去。 零零九看着她的行为一阵无语,没见过这么又坏又幼稚的人。 谢晦背上被石头砸了一下,不免直起身子转身回头看向簇拥下的姜莞。虽然他的后背并没有长眼,不会知道是谁砸的他,但他还是第一时间锁定凶手。 姜莞大大方方承认:“好无聊啊,你快上来!不许干活了,快点!” 谢晦便弯腰重新劳作,虽然没理会她,手上动作的确快上不少。 他这次上来确实比平常要快,谢明月见他忙完,也顾不上许多,抱着书一道过来。 姜莞隔着帷帽似笑非笑地睨她一眼,也没赶她走,搞事的心思更加强烈,满脸的跃跃欲试。 “谢晦哥。”谢明月拿着书,早就想好与他搭话的借口,“昨日看这书,我有个不解之处,还希望你能为我解惑。” 姜莞瞥那书皮一眼,其上赫然是《算经》二字。 谢晦在为人答疑解惑一事上很上心,用汗巾擦干净了脸才向姜莞那里去。他一面走一面道:“问。” 零零九看着他的动作十分唏嘘,只能说不管是什么人都会不自觉受姜莞的影响,哪怕如谢晦一般的高岭之花。 它还记得是在三四日前谢晦下午从田间回来,姜莞就叫他来作弄。结果他一进门就将姜莞惹得皱起眉头,并很不给面子地斥责他:“你好难闻,洗干净再来。” 她总是能很轻易地将人弄得下不来台。 自那之后,谢晦总会处理好自己再来见她。 实际上零零九觉得谢家村的人活着已经很累了,忙碌一日又被叫来做这做那,无暇收拾自己也很正常,但姜莞实在很会打击人的自尊心。 田间忽然刮起一阵大风。 姜莞帷帽上的轻纱被卷起。 来陪谢明一齐送饭的孩子们只见波涛翻滚似的轻纱后隐隐绰绰的影子变得真实,每个人的脑海中都平地里炸响一道惊雷,尽管只是惊鸿一瞥,人人却看清了那张明艳动人的脸。 谢明说的果真没错! 第80章 赤瞳与黑瞳 “这么大风可真讨厌,把我的头发都吹乱了。”姜莞真情实感地抱怨两声,又想起自己还在装着柔弱,忙弱弱地咳嗽两声。 田垄上一片安静。 姜莞抚弄了一下帷帽上的轻纱,闲闲开口:“怎么大家都不说话呢?” 零零九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他们好像都看见你的模样了。” 姜莞恍然大悟,十分满意:“应该的,应该的。” 还是谢明最先反应过来,大步到谢晦跟前,将卷好的饼递给谢晦:“哥!” 其余孩子们都很怕谢晦,讪讪地排排站在谢明身后,眼睛盯着地面,脑海中还是姜莞的那张脸。 谢晦将炊饼接过,看向谢明月:“什么问题?” 他又对着一群孩子道:“正好你们也来了,听一听问题,看能不能解出来。” 坐在地上的姜莞牙一疼,她太熟悉这个语气了,过去他也是这么让她解题的,偏偏谢明月出的题都很怪,加上她的思维与大众并不一样,说出来后谢晦大约再也不会将她当作什么温柔贵女,因而只能装聋作哑当傻子。 谢明月见谢晦理她,知道自己这一步走对,拿着书念起来:“有一岛,岛有千人,与世隔绝。其中赤瞳者有百人,墨瞳者有九百人,岛上人并不知墨瞳赤瞳者几许,亦不知自己瞳色,只知每人眼睛不是墨色便是赤色。他们禁止谈论此事,且无论墨瞳赤瞳者,一旦知道自己瞳色,便会于次日在祭坛当众自裁。一日有外人流落岛上,众人救他,终于将他救活。” 谢明月说到这里已经口干舌燥,舔了舔嘴唇继续道:“那人一睁眼同样是个赤瞳,他欣喜地对全岛的人说了句‘哇,竟有人的眼睛颜色与我一样’,接下来岛上会发生什么。” 一片沉默。 许多孩子还没将题听懂,只糊里糊涂地知道什么红眼睛黑眼睛的。 谢晦便开口为他们通俗地讲了遍题,保证人人都能听懂。 孩子们听懂了也解不出来,但很有讨论的热情。 “会帮那个人疗伤,然后给他造船,让他离开。” “没有影响吧。” “不懂。” …… 谢明张了张嘴道:“岛上的人全部自裁?但我不知道为什么,直觉告诉我是这样的。” “不会吧,那人也没说谁的眼睛是什么颜色的啊?” 孩子们争起来。 零零九问:“你能算出来答案吗?” 姜莞理直气壮:“我干嘛要算!” 零零九:“我觉得谢明月会找你来答。” 它话音刚落,谢明月果然貌似很友好道:“女郎怎么一言不发?您眼界应当比我们要宽广许多,我想听听您的高见。” 过去谢明月就惯说这句话来用姜莞衬托她,如今一听还真是让人怀念。 谢晦看她一眼,要开口说话,姜莞顿时抢白:“我怕我的智慧吓倒你们啊。”她毫不谦虚地道,饶是谢明月也无言了一瞬,太大言不惭了! 姜莞咳嗽两声,吊众人胃口:“我的答案是……” 所有人都看向她,等她的答案。 “如果我是岛上的人,我就将这个外来者杀掉,这样什么也没有发生,岛上的人该怎么生活就怎么生活。”她缓缓坐直,隔着帷帽充满恶意地看着谢晦。 谢晦在一瞬间明白她的意思,她是在借此事告诉他如果到外界做一名与众不同官员的下场。 谢明月先为她回答的恶毒程度感到震惊,旋即又狂喜,这女郎如此恶毒,谢晦哥一定不会再喜欢她。 孩子们也没想到过这种答案,一个个傻眼地看着姜莞,说不出话,也不知道用什么语言来形容她。 果然好不一样啊女郎,想法和他们的一点也不同。 他开口,将众人的注意力转移:“谢明的答案没错。”绝口不提对姜莞答案的态度。 孩子们七嘴八舌:“为什么啊?” 姜莞对真正的答案并不感兴趣,坐在一旁发呆。 零零九既觉得姜莞的答案让它出乎意料,又确实是她能说出来的话。它不免问:“你知道真正的答案吗?” 姜莞正色:“什么真正答案,我的答案不就是对的?只要我作为祁国郡主,这就是我的答案,别人听不听得懂没关系,谢晦听得懂就好了。” 零零九说不过她,只好竖起耳朵听谢晦解答。 “所有赤瞳会在第一百零一日集体自裁,所有黑瞳会在第一百零二日自裁。”谢晦声如寒霜,说起此事叫人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 谢明月听到这答案不由问:“为什么?” 谢晦沉默,试图用通俗易懂的语言让众人听懂:“如果岛上只有一个赤瞳……” 孩子打断他:“有一百个!” 谢晦淡淡:“假设。” 那孩子便闭嘴了。 谢晦:“假设岛上只有一个赤瞳,其余人必然是墨瞳。赤瞳看到没有其他赤瞳,就会意识到自己是那个赤瞳,从而在第二日自裁。假设岛上有两个赤瞳,第二日他们看到彼此都以为对方该自裁,但他们都没自裁,便会意识到除对方外岛上还有一人是赤瞳。他们能看到其余人的瞳色,便能推出剩下那个赤瞳是自己,于是在第三日自裁。依次推下去,岛上共有一百名赤瞳,他们会在第一百零一日自裁。赤瞳都死了,剩下的人便能意识到自己是墨瞳,所以在第一百零二日集体自裁。” 众人听得云里雾里,好像明白了,又好像不甚明白。仔细一回味,还是都渐渐明白过来,唏嘘不已。 姜莞笑嘻嘻道:“其实每个人都知道自己的结局是死掉,只不过希望自己能多活一日。生活了这么多年,他们难道就真不知道自己眼睛是什么颜色的么?如果不是这个外来者的突然闯入,每个人还是能心照不宣地继续生活下去。所以对岛上的人来说,这个外来者是破坏他们平静生活恶人,杀掉他不过分吧。” 孩子们几乎要被她说服,就听谢晦冷言冷语:“别听她的。” 姜莞瞪他一眼,看看他手里的饼咬牙切齿:“噎死你最好!”然后气呼呼地站起来走人。 众人惶恐不已,生怕姜莞动怒。 谢晦淡淡道:“不用管她。” 谢明月看到谢晦的态度,彻底放下心。纵然那女郎貌美又有何用?她心地如此恶毒,脾气又差,谢晦一定不会喜欢她的。 谢晦今日劳作回去,姜莞果真立刻找起他的麻烦,让他侍奉她吃饭,又勒令他站着,不许他看书。 她理直气壮地质问:“你凭什么不让他们听我的!我才是对的。” “他们还是孩子。”谢晦神情古井无波,陈述事实,“你的想法,他们不适合听。” “我的想法可是祁国所有官员的想法哦,你不让他们面对现实,因为你也知道我说的是对的。”姜莞对他笑笑,“谢晦,你最好趁早纠正你的想法,不然你会后悔的。” 她笑得像只狡猾的狐狸。 零零九纳罕:“你竟然肯提醒他!” 姜莞纠正:“不,我只希望他能落草为寇,跟姜琰和相里怀瑾对着干,这样我就能看着他们打起来了。” 它就知道她不会这么好心。 谢晦不言不语,也不知道听不听得进她的话,看样子是不会听的。 姜莞气得抓起盘子里的糕点砸他:“不许躲!” 谢晦便老老实实站着不躲由她砸,他知道自己一躲反而会更加激怒她,索性让她出出气算了。 姜莞挽弓练下来的力气不小,实心的糕点砸在人身上生疼。她砸完人才想起来自己“有病在身”,于是装模作样的咳嗽两声。 零零九看得无奈,很难猜测谢晦的心情。 姜莞灵动地看他,咄咄逼人:“你将我丢的东西都快点捡起来,快一点!” 谢晦弯腰将地上的糕点一一拾起,像个没脾气的人。 姜莞看他任索任求,更加过分:“你吃掉,快点。” 零零九生怕谢晦在下一刻生气,姜莞实在是个很能惹怒别人的人。 谢晦却用手在糕点上轻拍,面不改色地吃起糕点来。 姜莞啧啧称奇:“谢晦,你好没尊严哦!”她讲话刻意嗲嗲的,更加欠揍,不仅语气欠揍,说的话也十分欠揍。 谢晦看她一眼,什么也没说,看上去也不恨她。 “噫!”姜莞阴阳怪气的,“你滚吧,我现在不想看见你了!” 谢晦干脆利落地转身走人,顺手为她带上门。 谢明已经有些困了,见亲哥出来,立刻从地上起来迎上去:“哥!” 谢晦将手里糕点拍干净递给他:“吃。” 谢明本来眼睛都睁不开,闻到香甜的糕点味儿顿时有了精神:“哥!是点心吗?” 谢晦微微颔首,将手里的点心都交到谢明手上:“慢点吃。”语气依旧冷冷淡淡,但说的话却是关心人的。 谢明狼吞虎咽,从来没吃过这么好的东西,一面吃一面问:“哥,你吃了吗?” 谢晦点头。 谢明又含混不清地道:“哥,是女郎给我们的吗?” 谢晦迟疑一瞬,最终还是点头。 谢明笑开:“女郎真好!不过她今日说的话可真难懂,我听不大明白,哥能听明白吗?” 谢晦点头。 “那是什么意思啊?”谢明猛吃几口后开始舍不得,小口小口地品尝起来,怎么也不舍得把到手的糕点吃完。 谢晦看他一眼,没有说话。 谢明便知道哥哥的态度,老老实实地不继续问。 “今日给你送午饭前,村子里的孩子们都在传女郎模样不好看。”谢明随意说起。 谢晦一愣。 谢明很快转移话题:“哥,明日我也想出村子,去外面看看。”明日是谢家村一月一次的出村日,各家青壮劳力出村去卖些山物。 第81章 骗 谢家村一大早就十分热闹,今日是村子里一月一度的出村日,旨在将村民们一个月来从山中寻到之物拿到村外去卖好换些闲钱。 对村民们来说多卖一文钱都是赚,因而他们总是很期待这一日。这些钱是属于他们自己的,不像田里的作物,都是要用来交租和还债的。 姜莞一大清早被吵起来,气得捶床,在房中尖叫:“谢晦,你给我进来!” 零零九赶紧提醒她:“你还病着。” 姜莞这时候全然忘记此事。 时日尚早,天刚破晓,谢晦在晨光之中坐着,雾霭落满他鬓发衣角。他手握书卷,在绿水青山的村子里本身就像是画中人。 姜莞的尖叫将画面打破。 谢晦眉头都没动,淡定地将书放下,向房间走去。待看到少女只着中衣在床上拥被而坐,他下意识侧过头去,目光落在窗棂之上。 “我快要被吵死了,你去让他们闭嘴,不要再吵我了!”姜莞一挥手袖子卷起,露出半截白玉似的胳膊。 谢晦看着窗道:“今日是村子里的出村日,出村的要将山货准备好,不出去的也会互相交换一些东西。” 姜莞捂耳朵:“我不是要你进来解释的,让他们闭嘴,不然我杀光他们!” 谢晦不说话。 姜莞发现她只要让他做他不愿做的事时,他就很会沉默。 “滚出去,让圆圆进来。”她咬牙切齿,听上去打算吃人了。 谢晦老老实实出去给她叫圆圆进来伺候了。 他和相里怀瑾不大一样。无论她要做什么,相里怀瑾都会无条件支持。而谢晦虽然也不反抗,但他有不做的事。狗虽然不是什么好狗,人也不是什么好人。 由圆圆伺候着洗漱更衣,厨房还在做着早膳,姜莞并未戴帷帽,径直向外去。她并没有不许别人看脸的奇怪要求,之所以戴帷帽是嫌太阳晒,怕将脸给晒黑了。 她这么出来,村子中许多在外交换的村民们一下子没了声音,目光纷纷落在她脸上,随后都不敢看她了。 姜莞咳嗽两声坐实自己十分虚弱,在村民之间散步,顺便看他们是如何以物易物的。 她的到来让村民们一下子拘谨起来,说话都不自觉放轻声音,动作也僵硬起来。 姜莞本身被吵醒心里是不舒服的,但看到一群人为她的美貌所倾倒,她又很洋洋得意。 虽然是一群土包子,但也还算有眼光,看到他们大惊小怪的样子,她满意了,也懒得追究他们的吵闹之罪。 谢明月正像之前每个月那样从许多邻居那里无偿拿到许多村民们并不认识的珍稀药材。 村民们一面给她药材一面同她寒暄:“明月,你娘的病如何了?这些药材可还有用?” 谢明月便道:“我娘还是老样子,用了药后有点起色,只不过她的病不是一日两日就能好起来的。” 大叔也听不懂什么病不病的,知道有些用就笑着点头:“那就好,你是个孝顺的孩子。” 旁人听了都点起头,深以为然。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谢明月倒一直伺候着她娘,从来不向人抱怨,便冲着这一点,村民们就乐意多帮帮她。 “等一下。”姜莞的声音同时在二人耳边响起,让他们的动作齐齐一顿,药材并没到谢明月手里。 谢明月僵住,不好的预感爬上她的背,她恨不得重新过一遍今日,好当做什么也没发生过。 大叔也惶恐起来,姜莞的模样看上去就不好招惹,他生怕自己哪里做得不好惹这位女郎不快。 姜莞亮着眼睛看他手中药材:“哪来的?我要啦。” “这……”大叔看看谢明月又看看姜莞,露出颇为为难的神情。一个是他看着长大的,另一个他也得罪不起。 “谢晦,给他钱!”姜莞颐指气使,对着身后的谢晦大手大脚道。她出来时并没有带护卫,只带了谢晦一起。她睡不好觉,他也别想看书,大家一起倒霉。 谢晦跟在她身后一言不发。 姜莞娇娇一笑:“不好意思,忘记了,你没钱。” 她娇纵地指着这药:“她出多少钱,我双倍给你!”财大气粗极了。 其实姜莞要这药也没什么用,虽然稀奇,但她又不是真有病。她就是幼稚,故意抢谢明月的。 大叔一下子懵住:“她……她没给钱。” 姜莞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谢明月:“你不给钱,白要人家的药啊?” 谢明月脸上火辣辣的,姜莞横插一脚让她颜面无存。 尽管她本来就是白拿别人的药,村子里的人也是都知道这件事,还很照顾她,但她依旧不能接受这件事被宣扬出来,尤其是在谢晦面前。而且她要这药的目的并不单纯,她只期望姜莞是个草包美人,只是单纯要和她抢。 大叔忙替谢明月解释:“都是一个村子里的,说什么钱不钱,太见外了。明月她娘是好人,身体不好,这东西本来就是随手摘的,是不是药还不一定,但能让她娘的病有些好转,白送给她倒也无妨的。” 姜莞神情古怪地看向谢明月:“这东西能治你娘的病啊?” 谢明月在众目睽睽只能一条道走到黑,承认到底:“没错,女郎,你若是花钱要买便买吧。虽然这药对我娘的病确实很有用,但我总不能挡了孙叔的财路。” 孙叔听她这么说,倒真不好意思将药卖给姜莞,但也不想白白错失赚钱的机会,是以陷入了深深的纠结中。 姜莞难得沉默,大眼睛望着谢明月,满脸写着“一言难尽”四个大字。在一片尴尬中,她终于再度开口,让本就尴尬的场面变得更加尴尬:“你娘她阳事不举么?” “嘶——”场面上传来一阵倒抽凉气的声音,显然众人都没想到这位女郎如此口无遮拦,而且这话分明就是在羞辱人吗! 明月她娘一个女人,如何能,如何能阳事不举。 谢晦容色冷淡地叫她:“女郎。” 谢明月直接流下泪来:“女郎,我知道你身份尊贵,爱以人取乐,可你不能这么说我娘啊!”她知道姜莞看出门道,当下立即示弱,将脏水泼在姜莞头上。 其余村民们也顿时觉得姜莞太过分了些,但又不好指责她,总之心里是不满的。 姜莞皱眉:“你哭什么呀?不是我说你娘不举,是你自己说的,现在赖我是吧?再哭我就叫人揍你,真将你打得嗷嗷大哭。” 零零九听得无奈,谢明月这招示弱害人的伎俩遇到姜莞这种蛮横无理的完全没用。姜莞说到做到,要揍她一定会揍她,可不是说说而已。 谢明月显然也意识到这一点,恨恨地收了眼泪改为抽噎:“女郎可不要血口喷人,我何时说过我娘那种话!” “这药,你说你娘吃了有用,别说你不知道这是什么啊。”姜莞笑笑,“淫羊藿,专治阴萎、筋萎、阳事不举的。你娘吃了这个有用,我真不好说。” 托谢晦看书看得杂的福,她读过不少医书,可惜并不会运用,不过认出个把药材倒不成问题。 谢明月没想到她当真认出来了,一下子慌乱起来,然而面上倒还不显,心理素质可见一斑。 她开始抵赖:“我不知道女郎是什么意思,我一个女子,哪里懂得许多事情,女郎莫要说我了。” 众人终于听出来些眉目,一下子呆在原地都不知道该怎么说。 女郎说得信誓旦旦,看上去不会有假,但明月这闺女哭得让人心疼,看上去也不像知道什么的。况且这东西若真是那功效,她要这个也没用啊!她一个女孩子。 姜莞似乎能猜透人心,差不多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当下更看不起谢明月了:“这东西的确是药,而且较你们那些药卖出的价钱能高上许多。高门大户中许多老爷都精力不济,又要逞能,便爱用这药,算是个好东西。” 村民们听她说得有板有眼的,不由开始信了。 姜莞慢悠悠道:“若不信,你们今日正好出村,拿去医馆找郎中问问就是了。不过呢,你们看起来那么笨,一定会被压价的。” 谢晦在她身后,并不能看见她的神情,但他已经能从她的语气中想象出她的神情,可见他实在被姜莞折磨得够呛,把她的模样深深印在脑海中了。 “女郎,您说的可是真的?”孙叔眉头已经皱起,不知道想到了什么。 “骗你们干嘛?你们又穷又土的,骗你们又没好处。”姜莞撇嘴,话说得极不中听,却能让人信服。 诚然,女郎身份尊贵,没必要拿他们寻开心。 零零九若是听到他们的心声,又要说姜莞就是个爱拿人取乐的人。不过她这次取乐的对象不是他们,是谢明月罢了。 谢明月努力思考破局之路,却发现自己仿佛置身死局。在谢家村过得太安逸,她行事已经忘记小心谨慎,被姜莞抓个正着,只能说是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明月,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孙叔代众多村民们问了一句。 谢明月被点名问,心都沉了下,知道事情要败露。可她是万万不能承认的,一旦承认,她在谢家村就过不下去了。她骗了村民们诸多众人认不出的药材,若是让大家知道她早能认出药来,她无法想象。 谢家村村民们虽然淳朴慷慨,但她可以说是骗了他们的钱!触动利益,没人能忍的,尤其是对穷苦百姓来说。 “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谢明月喃喃道。 第82章 欺骗的后果 谢明月说着说着眼泪掉下来:“我是真的不知道,我平常给我娘熬得这个药她喝了有用的啊。” 她情真意切,又是由众人照料着长大,众人看见她哭忍不住叹气。 姜莞笑嘻嘻的:“那你娘可真厉害。” 谢明月恨不能杀了姜莞。她自觉错就错在丧失了警惕心,没想到竟然有个识货的突然来到村子里,也没想到姜莞向来从不早起的人今日起得早。 都是她不曾防范,不然她无论如何也不会有纰漏的。 谢明月在心中诅咒姜莞暴毙而亡好将她的事遮掩过去,可惜祸害遗千年,姜莞好端端地站着,还用那种令她讨厌至极的眼神看着她。 谢晦开口总结:“带药去镇上就知道是什么功效了。” 孙叔叹口气,用复杂的眼神望着谢明月,最后点点头,将手收了回去,一篓药也被收了回去。 其余村民们心里有了疙瘩,他们尚未给出的草药这下子也不想给出去了,都存着要拿到镇上让医馆里郎中鉴定一番的心思。 他们不信谢明月了。 他们宁愿这些都是草,并不能卖出什么价钱,也不能接受谢明月一直诓骗他们。过去两年,他们给过她的不明草药数不胜数,若都是能卖钱的,他们简直要被谢明月气死。 姜莞转身踱到谢晦跟前阴阳怪气:“哎哟,你好心疼她呀,想为她拖延时间是吗?” 谢晦看她。一本正经:“你昨日说了,话不必说得太明了。” 姜莞被他气笑了:“昨日怎么不见你说这个,去死吧你。”她看出谢晦有意要保谢明月,一时被恶心得不行,连看一眼他也不愿意。 反正她的目的已经达到,只要村民们去往村外自然会知道谢明月做了什么,这是再怎么辩解也没用的。 她转身要走,又觉得这么走了不解气,狠狠给了谢晦一脚,心中舒服许多。原来揍谢晦她就会开心啊,姜莞发现了让自己开心的窍门,丢下一地烂摊子走人。 谢晦动了动嘴唇,究竟什么也没解释。 谢明月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众人,只在一旁一边哭一边想对策,却发现所有路都走不通。除非她一开始不曾存过私心去骗村民们的药材。 谢晦回头看姜莞离开,淡淡道:“各家若没需要交换的,我们便趁早出发;也能在城中多待一阵。” 村民们也没有继续交换的心思,纷纷收了东西站好,要随谢晦一道出村。 谢明月看着众人,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又想谢晦愿意为她转移话题,心中一定有她,一时又是心酸又是欢愉,说不出的滋味。 她眼睁睁地看着村民们离开,在众多留下来村民们的各色目光中,哭着回家去了。 她一到家,脸上什么眼泪都没有了,只有对姜莞的恨。在院中调整了好久情绪,她才又做出一副哀痛的样子,推开房门向屋里去。 房内一片昏暗,依稀能看到床上躺着个裹了厚被子的人影。 “娘。”谢明月开口叫道。她对原主的娘并没有什么亲情,只是知道原主的娘对谢晦有恩,她才伺候着这位重病在床的母亲。虽然不是很走心,但也是伺候了的。 谢明月的娘含混不清地应了一声:“明月。” “哎,我回来了。”谢明月答应。 “我要去方便。”她娘道。 谢明月咬了咬唇,还是长出口气,过去将她娘从床上抱了起来,将她扶着靠床坐好,而后为她穿好鞋。 她强忍着心里的躁郁,半扶半搀地送她娘方便。 一切了事,她扶着她娘重新躺下,说起话来:“娘,我有事要求你。” 谢母笑笑,很虚弱道:“哪里有什么求不求的,你是我闺女,同我客气什么?” 谢明月松了口气,对谢母的态度更好,这个女人虽然一身是病,但对女儿却是真心的好。她想的果然没错,只要她开口求,她娘一定会答应的。 谢明月放心地道:“我……我想让咱们过上好日子,从其他邻居那里要了许多他们不要的草药,想等着我长大些能出村子了拿去卖掉还些钱。” 谢母静静听着她说,没说什么。 谢明月便继续道:“但是今日有人将我白拿人草药的事揭开了,我怕极了,说是将药熬给您喝的,您喝了有用我才要的这些药,您可一定要帮我遮掩啊。” 她想的倒清楚,将一切都推到孝道上。只要她娘一口咬定这药就是有用,她就有脸面。 谢母沉默许久,才咳嗽两声道:“那些邻居不要的草药,他们为何不要?” 谢明月一下子答不上来,想着既然都坦白了,就全敞开了说,于是道:“因为他们不知道那些是药,只以为是什么没用的植物。我看见了便求着他们下次进山帮忙多摘一些,他们就会多帮我带,也没要我钱……” 谢母嘴唇颤抖:“他们为你摘了多久的药?” 谢明月一咬牙:“两年有余。” 谢母长出一口气才让身体的颤抖有些好转,几次开口都没能成功。 谢明月看着谢母骤然难看的脸色,心说不好。 谢母好一阵咳嗽,吓得谢明月急忙给她拍背倒水,生怕她被活活气死。 谢母脸色通红,气恼地看着她:“你糊涂啊!村子里向来互帮互助,你明明知道那些是药材,却能心安理得地直接收下,甚至驱使他们为你白白采摘更多,你哪里将他们当邻居?你在吸他们的血!” 谢明月狡辩:“母亲,待我将这些草药卖了,自然会将钱分给大家的。” 谢母定定地看着她:“你果真会如此吗?” “那是自然。” “你现在将这些年你得的药材从谁处得来还回到谁处去。”谢母冷着脸道。 谢明月不可思议:“娘!你若让我送回去,旁人如何看我?我不是不打自招了知道药效诓骗他们去摘么!” 谢母哭道:“咱们村子向来是互帮互助的!你那时候没了爹,年纪还小,多亏村子里的人帮我许多,咱们娘俩才能活下来。你如今明知是稀罕物,却要为私利对同村说谎,你便能保证事情一辈子不败露吗?一旦败露,就像如今这般,旁人如何看待咱们呢!” 谢明月被她哭出火气,又有求于她,只好做出赞同的样子说起自己委屈:“我也是想多赚些钱给娘瞧病,并不是有意欺瞒大家。娘觉得我错了,我将药材都还回去,您一定要为我说话。” 谢母认命地闭上眼,最后点点头。 谢明月终于笑开:“我就知道娘最疼我!” 谢母却没有任何笑意,忧愁地看着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她最后蜷缩起身子费尽气力向内一躺,背对着谢明月道:“你现在就去将药材送了吧。” 谢明月自觉已经百般讨好她,她还这样难伺候,摆脸给自己看,实在可气。不过自己有所求,她还是耐着性子道:“是,娘。” 谢母背着身子又道:“不要再骗我。若叫我知道你又骗了我,我不会饶你。” 谢明月听了这话极不舒服,仿佛她是什么时常骗人的骗子。再不舒服也只能忍下,她本来真打算阳奉阴违,面上答应,实际却不去送。但她娘这么一说,她便不敢骗人了。 两年下来,她几乎攒了四分之一屋的药材,如今要一一送回去,不说工程量大,更是让她觉得自己仿佛在割肉。 谢明月又恨起来姜莞,若不是她,自己根本不至于沦落至此。 如今对她来说已经是很好的结果,谢晦是向着她的,她再用孝道做借口,众人哪怕不信,明面上也是过得去的。 至于这些村民日后如何看她,她并不在意。终有一日她和谢晦会一起离开这里,与这些人不再相见。 …… 巴东城内,谢家村村民们蜂拥在医馆前唉声叹气,个个愤恨。 谢晦看着众人神色,最后道:“此事,请诸位不要与婶子提起。”他虽未明说婶子是谁,众人却都明白他说的是谁。 村民们稀稀拉拉地点头。 但有的被骗后却不忿:“若不与她娘说,我们过去那些药草如何讨得回?” 谢晦道:“我会亲自讨要。” 村民们一听给出的药材有保障能要回,这才没那么愤怒,只是彻底厌恶起谢明月。 “谢晦啊,过去我们撮合她与你时还以为她是个好的,又看她相貌是村里最出挑的才如此,如今我们后悔极了,你可千万不要欢喜她啊!”村民们苦口婆心起来。 谢晦淡淡:“不会。” 村民们松口气,又不解:“那你清晨为她说话……” 谢晦:“事情闹大,婶子知晓,她身子不好。”还是为了报恩。 众人松了口气,倒是怕谢晦真被谢明月拴住,如今一听二人之间不过是剃头挑子一头热才稍微放下心。 村民们又道:“这次还多亏女郎提醒我们,要不然我们不知道要被蒙在鼓里多久。” 谢晦沉默,眼睫微颤。 “我们想谢谢女郎,不知道女郎喜欢什么?”村民们无从了解这位神秘的女郎,只好询问谢晦。 谢晦摇头:“不知道。” 村民们神情变了又变,最终化为一声叹息。他们欲言又止,最后道:“谢晦啊,你也不要总一心扑在读书上。” 谢晦没说话。 村民们卖出的药材对他们来说已经是一笔很大的进账,越是如此他们越恨谢明月欺骗他们。 众人还有些要在城中逛逛,为妻女添置东西的,也有要卖山货的,于是各自散开,约定未时一刻在城门口见。 谢晦自去还书,顺便将约定好时间抄录好的书上交。 老板为他结了银子,他握着银子一出门正好是扛着糖葫芦串走街串巷叫卖的老翁。 他叫住人,清冷开嗓:“老翁,我要两串。” 第83章 病重 出村子一行人回来时月已上枝头,蝉鸣声声成了人们归来路上的奏曲,听着叫人安心。 各人一入村便互相道别,各自回家。 谢晦远远看到家门前等着的谢明月,向着她去。 “谢晦哥!”谢明月见到他很开心,眉眼间尽是笑意,“你终于回来了,我在这等你等了许久,很担心你。” 谢晦开门见山:“那些药材。” 谢明月忙道:“我已经都各自归还了。”她还是留了份心眼儿,并没有悉数归还,留了小部分在手上以便哪日真从村子出去了能有个倚仗。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谢晦点头,表示了然,绕过她要直接回家。 谢明月呆住,转眼间人就出现在她身后,她面朝空气问:“谢晦哥,你去哪?” “回家。” “等等。”谢明月以为他太累才要回去,但她话还没说完,“早晨多谢你信我,帮我说话。” 谢晦掌心覆在门上,听到她的话难得自省,思考自己说什么引她误会的话。他转过身看人:“我不曾帮你说话,你娘有恩于我兄弟二人。” 他声音冷冷:“既然你提到早晨之事,事情究竟如何你该心中有数。你虽然将药材还了,许多东西却还不回来了,好自为之。” 谢明月被他这一点,心凉了半截,但她无论如何也不想在谢晦面前露短,勉强解释:“那药确实对我娘身子有用,你若不信现在随我回家问我娘,她不会骗你的。” 谢晦只用眼看着她,什么也没说。 谢明月就知道他什么都清楚,自己如何解释都是徒劳无功。 谢晦转身进门,衣袍消失在门后。 谢明月不甘地看着关上的院门,听到门后他和谢明的说话声,忽然觉得可笑。 谢晦根本就是一块怎么捂也捂不化的冰! 谢明开心地大叫:“哥!你回来了!城里好玩么!” 谢晦将裹着糯米纸的糖葫芦递给他。 谢明的眼睛笑成两条缝,握着冰糖葫芦就是一口。 谢晦去房中将今日背回来的许多东西放下,才带着另一串糖葫芦出来,向着姜莞那里去。 姜莞有没有睡下实在很好判断,全村只有她这一间房子燃着烛火。 谢晦在门前停下叩门,门内很快传来脚步声,开门的是圆圆。 “谢晦哥。”圆圆已然叛变,完全和姜莞统一战线,对谢晦也不像过去那样崇敬,反倒因为他早上貌似替谢明月说话而不满。 “给女郎。”谢晦将糖葫芦递过去,圆圆下意识接住,他便转身走了。 圆圆低头看了看手里的东西,再看看已经走远的谢晦,最后还是将门掩上举着糖葫芦找姜莞了。 “女郎,刚刚谢晦哥送来的,说是给你的。” 姜莞刚沐浴完,赤脚坐在长毛地毯上梳刚被擦干的头发。闻言她转头瞥了一眼圆圆手上的糖葫芦,眉头一皱:“他给我的?” 圆圆小鸡啄米似的点头:“是的。” “我才不要,噫。”姜莞撇撇嘴,眉头一皱,“你吃了吧。” 圆圆为难:“谢晦哥说了,这个是给你买的。” “我不要他的东西!”姜莞一手执梳子,一手握住头发,“别拿来恶心我哦,你不吃就丢了吧。” 圆圆为难:“如果谢晦哥问起来……” “你谢晦哥没长嘴巴,不会问的。”姜莞满不在乎。 她打了个哈欠,不忍看圆圆为难:“你若是也不想吃的话丢了就是。” 圆圆忍不住道:“谢晦哥应当是为早晨的事道歉。” 姜莞笑笑:“可别自作多情了,我连多花一份心思生他的气都不愿意。” 圆圆听不懂,只能问:“那我可吃了?” 姜莞将头点得飞快,差点将自己点晕过去。 她已经做好好好睡一觉的准备,半夜外面下起雨,淅淅沥沥的雨声更加助眠。 雨声中忽然多了哭声,姜莞便是被这样一阵呜呜哭声吵醒的。她睁开眼时圆圆已经从床上坐起,尚有些迷糊地穿着鞋要去看怎么一回事。 姜莞将被子一拉,盖过整个头去,卷在其中隔绝外界一切杂音。 圆圆则开门去外面了一阵,才又在风雨中回来。 夏日就算是下雨也很难凉快,外面更加热了,还带着让人喘不过气的闷。倒是一直兑付着冰块的房内凉爽如深秋。 圆圆犹豫了一下,用气声小声询问:“女郎,你歇了吗?” 姜莞那边没动静。 正当圆圆以为姜莞睡过去了,打算跟着一起再睡时,她不耐烦地问:“夜里有什么事?” 圆圆立刻道:“谢明月她娘情况突然不好了,她刚刚哭着来找谢晦哥,谢晦哥已经跟着过去看了。” 姜莞轻嗤:“谢晦是郎中么?去看了就能好?” 零零九听了第一反应就是:“谢明月又在搞事了。” 姜莞的瞌睡去了大半,但她又懒得起来,于是懒洋洋地指挥圆圆:“你去同我的护卫说,让他们带着郎中一起过去走一遭,不许让她娘就这么死了。就算救不了,非要死,也把人给我拖住了,等白日我睡醒了再让她死。” 圆圆听得迷迷糊糊,还是照着她的话去做,披着衣裳找护卫去了。 姜莞将头往被子里一埋,大有天塌下来都不及她睡觉重要的架势。 谢明月和谢晦并肩在雨里走,合撑一把伞。谢晦极有风度地将伞都撑在谢明月头上,自己半个身子都淋得通透。 谢明月本想和他一同挤在伞下,奈何谢晦举伞的手臂架着,实在让她很难接近。 她在风雨间抬头看了眼谢晦的侧颜,手指不由紧了紧。她娘病情加重,他再冷再硬的心也该也该觉得她可怜,有所动容的吧。 那样就不枉她兵行险招,做了大逆不道的事。 她无法接受谢晦从今往后对她冷淡下来,也深知如果任谢晦冷静两日,他只怕会越来越讨厌她,因而她必须要刺激谢晦立刻与她见面,最好还要能让他怜惜她。 所以她在她娘睡前喝的药碗里加了一味猛药,果然她娘在夜里便不好了。 谢明月在雨中出神地想着,总之那不是自己的亲娘,便是出了什么岔子也没关系吧。今日这具原身的娘还说些她根本不爱听的话,不过是连名字都没在书上出现过的炮灰,纵然死了也没关系吧。 谢晦脚步快,带着她也不得不走得很快。 二人收了伞一同入内,谢明月一进屋便去找汗巾递给谢晦:“谢晦哥,你擦擦。” 谢晦摇头,径直向床边去,又叫:“婶子。” 谢明月的娘神志都不大清楚了,并没有回应他。 谢晦顿时将眉皱起,将人翻了过来,眼看着谢母出的气多,进的气少,情况很是不妙了。 村子里根本没有什么郎中,平时有个头疼脑热也大多是靠身体素质硬熬过去。他们吃得苦多,承受能力反而越强,不那么容易生病。倒也有几家能治些寻常小病的,遇到谢母这样经年累月的病便束手无策了。 因而这时候要找个能治病的郎中,怎么也要到村外去。 风急雨大,加上谢家村天然的地理环境,如今要出村去找郎中,只怕还没回来谢母就要不好了,更不必说将人背出去找郎中。 谢晦再叫几声“婶子”,终于将谢母的神智唤回了些。她目光在谢晦脸上逡巡许久,才费力将人认出:“谢晦。” 谢晦沉声:“是我。” “我大约是不好了。”谢母很了解自己的身体,一开口也没有多难过,仿佛死对她来说是意料之中的事。 谢明月这时候没有半分心虚,跟在谢晦身侧一同站在床前,哭道:“娘!”她这一哭不知道有几分真心几分假意,叫人难以分辨。 谢母看她一眼,动了动嘴唇,最后还是对谢晦道:“我的病,我心里有数,这次应当是真不好了。” 谢晦要开口,她费劲地摇了下头:“你不必多说,我的身体,我心中自然有数。”她说着看了眼谢明月,目光复杂极了。 谢明月被她这一眼看得心中发怵,又强打起精神,一个山野村妇哪里懂得什么药理,又如何会知道她动的手脚。 定然是她做了亏心事,看谁都不自在。 她哀哀哭道:“娘,你不能丢下我。” 谢晦动了动嘴唇,还是道:“您不要睡过去,我知道或许哪里能找来郎中,再撑一撑,我去去就回。” 谢明月不解:“谢晦哥,这么晚了你要……”她话说了一半,就意识到谢晦要去哪里求郎中。 那个女郎! “不可能的。”谢明月忙道,“那个女郎恶毒极了,就算带了郎中来,也不会借给咱们用的。” 她话音刚落,院子门就被人敲了起来。 谢晦看了眼谢母:“我去开门。”深更半夜,无论如何他也不该叫一个女子去开门。 谢晦出门去了院子,房中只剩下谢母与谢明月二人。 谢明月心中不自在,面上却没露出任何破绽,倒真像个心疼母亲的好女儿。她握住谢母的手道:“娘,你可千万不能有事。”这话半真半假,她需要谢母重病一遭好刺激谢晦,但并不希望谢母就这么死了。 谢母只有常常活着,她才好用谢母的名义常常接近谢晦。 “明月。”谢母嘴唇颤抖,挤了两个字出来。 谢明月俯身贴近谢母的嘴唇,也没听清她后面说的什么。 谢晦已经回来,身后是两个她完全不认识的人,但只从他们的外表她就差不多明白过来这些是什么人。 方才她信誓旦旦地说那位女郎恶毒的话就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回她脸上。 第84章 一切最终都是奔着谢晦去…… 郎中挤开谢明月,自己到床头最合宜把脉的位置坐下。 “我先为您诊脉。”相里怀瑾若在这里便能一眼认出眼前的郎中,正是为他治病的那个。 谢明月和谢晦站在一旁,静静等他把脉。 郎中一摸脉,心中便有数。他从怀中掏出个瓷瓶出来,温和地对谢晦道:“倒杯水来,喂这位夫人先服下此药。” 谢晦立刻转身要去倒水,谢明月却先他一步。 她平常对这个母亲并不如何照顾,壶里的茶水这时候只怕都凉透了,她万万不能让谢晦知道这件事。 她倒了水来端给郎中,郎中摸着冰凉的茶杯还是将药塞入谢母口中,再灌她一口水。 谢母已经没了吞咽的能力,却在郎中的帮助下,硬咽下了一口药。 见她吃下药,郎中稍放下心,才起身走远了些到房门前,好让谢母能安稳地在床上休息。 “这位夫人身子实在不大好,我方才那味药也只能让她暂时保命。倒也奇怪,她这病不该如此来势汹汹,倒像是突然被刺激了……她内里亏空得太过厉害,平日也不曾食补药补,拖到如今,已经是强弩之末。我这里有个方子,按此方子来能再多活几年。”郎中一顿,又道,“不过,我这里就有话直说了。” 谢明月生怕这郎中看出什么,一直屏住呼吸不敢出声,听到最后也没听他说出究竟是什么刺激才松了口气。 谢晦颔首:“请讲。” “以你们村子里大多数人的财力来说,并不能长久地供养这道方子。所以我直接将话说明,希望你们不要觉得我说话不中听。”郎中笑笑,“若是不打算供养到底,我个人是觉得你们最好一开始就不要用这个方子,不然既浪费时间,也浪费物力,人还不能活多久。” 谢晦毫不犹豫:“请您将方子写下,我回去取纸笔。” 郎中笑着拍拍药箱:“这里有。” 谢明月却觉得这郎中虽然是姜莞的人,话说得其实很有道理,如果花销太重,她家根本负担不起,还不如省些钱给她娘办一个的后事。但她看谢晦对此十分上心,于是忍下所有念头。 如果她娘的病能让他们多些相处的时候,那倒是很好。 郎中站在木桌旁将药方写下交给谢晦又道:“这一副药要三文钱,一日早晚各两次,中间千万不能有停药,停了就不必再喝了,切记切记。” 谢晦郑重地接过药方收好:“多谢。”而后向着郎中深深一拜。 郎中笑着将他扶起:“客气了,我也是受女郎之命来的。” 谢明月手指一紧,跟着谢晦一同道:“多谢您,还有那位女郎。” 郎中微笑:“夫人大概半个时辰后就能醒了,等她醒了,便暂时没有性命之忧。平日里夫人也要多用些肉和饭来弥补体内亏空。” 谢明月不免问:“我娘身体不好,不该更忌油腥吗?” 郎中笑:“你们村子里的油腥再大能大到哪里去?” 谢明月被看不起,沉默。 “我这就先离去了。”郎中笑呵呵地向门外去,与一直等在门口的护卫汇合,“外面雨大,不必相送。” 谢晦固执地送他们出了院子才回来。 一进门,谢明月就对他道:“谢晦哥,该怎么办?我真的很怕。” 谢晦从容不迫道:“药钱我出,你来煎药。” 谢明月咬唇,眼眶红红:“这不是小钱……我如何好意思要你平白无故掏这么多钱?” 谢晦:“你母亲于我和谢明有恩,我报答她,天经地义。” 谢明月对他这个回答十分不满,又莫可奈何,只好强笑道:“便是报恩,这些年来你帮我和我娘良多,也足够还清这些恩情了。” 谢晦看她一眼:“我也是如此觉得。” 谢明月愣住,她本是客气推脱,没想到谢晦当真就此要与她划清界限,她顿时慌起来,勉强笑道:“这是什么意思。” 谢晦冷淡极了:“你娘所有的药钱我都会出,日后同是一村,能帮衬的我依旧会尽量帮衬。”但也仅限于此。 谢明月不由叫道:“谢晦哥!” 谢晦微垂着眼,任她怎么呼唤也不为所动。 “我娘病重,我真的十分害怕,我只希望你可以多来看望看望我娘,我一个人在这里怕会坚持不住。”谢明月央求他。 谢晦瞥她一眼,眼中不见任何感情。 谢明月央求的话戛然而止,她忽然发现自己一直不了解谢晦。 谢晦好像没有任何感情。 她骤然意识到或许不是她的问题,她怎么也无法让谢晦动心是因为谢晦根本就没有感情。 …… 纵然有昨夜的插曲,姜莞一觉睡醒时依旧是日上三竿。她十分相信郎中的医术,没有半分焦急。 等她醒来梳洗完毕一边用饭一边听郎中汇报。她手中端着碗雪梨羹,勺子在碗中轻搅。 郎中道:“谢明月她娘的病确实无法好全,不过夜里我为她诊脉,倒真发现了些不同之处。” 姜莞看他一眼,示意他不要卖关子继续往下讲。 郎中如实道:“她娘脉若游丝,照理说该是身体一直亏空所致,该不会突然发病。她在夜里突然生了急病,该是有人刻意为之。” 姜莞毫不意外,喟叹一声:“真是千年难得一遇的孝女。” 零零九震撼:“你的意思是是谢明月故意害她娘的?” 姜莞:“那不然呢,她娘怎么就这么巧合在她被村中所有人厌恶之际发病呢?用自己亲娘的性命来换别人的垂怜,不知道该说她蠢好,还是说她精明过了头好。” 零零九心里发寒,被谢明月的狠心程度吓了一跳:“那可是她的亲娘!” 姜莞轻蔑:“那是谢明月的亲娘,又不是谢明月的亲娘。谢明月熟知药理,她娘怎么也不该就那么早早死了。只能说谢明月压根不将她那个娘放在心上,又或者说她也巴不得拖油瓶早些死,还能榨干一下她娘最后的价值。” “什么价值?” “一个母亲,怎么会拒绝为女儿做人生中最后力所能及的一件事呢?”她的语气天真活泼,在零零九听来,却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郎中继续道:“我为他们开了药,照您的吩咐,是那种他们负担能力之内最花钱,最需要时间的长期药。” 姜莞翘翘唇角,心情不错:“谢晦果然答应了么?” “是。”郎中点头,“一切如您所料,我已经陈述利弊,将一切说明,谢晦依旧要出钱出力,按方子抓药。” 姜莞便更加高兴:“他日后能去参加科举,自然是攒下了一些银子的。这人又死板得很,最重恩情,在这时候让他将银钱花光,我看他要如何去考试。” 零零九是听过她嘱咐郎中如此的,却没有想到她想法如此长远,一切最终都是奔着设计谢晦去的。” 它不免问:“你早知道谢明月要用她娘来做文章?” 姜莞诚实:“想过,不过没想到她这么早就用了这张底牌。这次老天都帮着我,让我无意中发现她骗人药材,不然她也不能这么快就在村子里没了信任。” 她对着郎中一笑:“你做得好,我很高兴,给你换个新药箱!” 老郎中的笑容一下子真诚许多:“多谢郡主。” 送走了郎中,在外把守的圆圆才又进来伺候姜莞用饭。 圆圆一面为姜莞部菜,一面说些她爱听的八卦:“村子里如今许多人都知道昨夜谢明月的娘险些丧命,今日一大早各家的女人们都去她家探望了。大家虽然对谢明月有意见,但谢家婶子是个很好的人,所以都是冲着谢明月她娘去的。不过这一去,谢明月掉两滴眼泪,怕是众人又要觉得她可怜,只怕也不会很讨厌她了。”尽管和姜莞相处时间不久,圆圆已经发现这位女郎格外爱听家长里短,和那些传说中动不动伤春悲秋的女郎一点也不同。 姜莞毫不在意,胡言乱语:“人与人心中的芥蒂若是那么容易消除,天下早已大同,阿弥陀佛。” 若是别的事情倒好过去,涉及到钱,就过不去了。越缺钱的人越是在意。人们只要看到谢明月,就会想到她曾经诓骗他们白采草药,只会后怕还好有姜莞提醒,不然他们只怕要被一直骗下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知道真相,又或者一辈子都要被骗下去。 圆圆摸不着头脑,听不懂女郎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零零九更懒得理她,只觉得她疯兮兮的。 姜莞刚用罢午饭,绕着房间走路消食,门外护卫便通报谢明月求见。 姜莞神情微动,同圆圆耳语两句。 圆圆瞠目结舌,结结巴巴:“我……”她胆子小,被姜莞的话吓了一跳。 姜莞凶巴巴:“快去!” 圆圆只好慌里慌张地过去开门:“明月,你进来吧。” 谢明月今日穿着素色衣衫,脸上乍一看未施粉黛,其实细看下是能发现一层脂粉的。若是脂粉细腻一些,说不定她就当真让人看不出任何梳妆打扮的痕迹。 她眼圈鼻头都泛着红色,看上去我见尤怜。一听可以入内,她这才随着圆圆小步向房内走。 第85章 人都是爱调和的 谢明月见着姜莞后露出个感激的笑容:“女郎,多谢你。昨夜若不是你派郎中去救我娘,只怕我娘情况就要不好了。”她说到这里不免又要潸然泪下,看上去情真意切。 姜莞笑容清甜:“我只是怕死了人晦气,影响我在这里静养。” 谢明月面色不变:“即便如此,我还是要谢谢你的,女郎。” 零零九惊呼:“她好像沉稳不少。” 姜莞:“连续摔了好几次跤,哪怕是只畜生也该知道疼了。她又不是傻子,有所改变很正常。别大惊小怪的,没见过世面。” 零零九被她气得够呛。 姜莞点点头,很感兴趣地问:“那你准备如何答谢我呢?” 谢明月来时也就做好了准备,眼下被她问起,心中有底,答道:“虽然有些寒酸,还是希望女郎能收下,这是我亲手做的。” 圆圆接过她手中的木盒,检查无恙后将之呈给姜莞。 姜莞只用两只手指将木盒打开,神情之中是不加掩饰的嫌弃。 盒子中满是白生生的细粉。 她皱起眉来:“这什么玩意儿。”她将盒子推远了许多,看上去十分防备。 “这是我自己做的珍珠粉,日日敷用有养颜美白之效,女郎若不嫌弃可以一试。”谢明月低眉顺眼,诚挚极了,“您若不信可以问问圆圆,过去我皮肤并不如现在光滑细腻。” 姜莞看向圆圆,圆圆点头,颇惊喜地看向那盒珍珠粉。 姜莞露出为难的神情,语气娇嗲做作:“可我不用这个就已经比你白欸。” 零零九觉得谢明月没立刻揍她已经是有足够的忍耐力。 “算了。”她将盒子盖上,从袖中拿出帕子擦拭着刚刚碰了盒子的手指。她转身要随手将帕子丢给相里怀瑾,忽而意识到他已经不在,于是将帕子搓皱收回掌心握着。 “你的心意我收下了,回去照顾你娘吧。”姜莞漫不经心地道,看样子并不想多理会谢明月。 谢明月见她收下礼物,目的已经达成,便道:“是,我这就退下。” 姜莞看着她转身的背影,呼吸忽然急促起来。她从椅子上滚下,落在长毛地毯上,转瞬间像是上不来气,人几乎要没了意识。 圆圆手忙脚乱地过去扶住她,将她腰间香囊解下送到她鼻端。 谢明月则立刻回头,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更没摆出个什么表情来,甚至下意识以为姜莞要陷害她。 姜莞仿佛在嗅到香囊后呼吸渐渐平缓下来,人的意识也慢慢回来。 谢明月这才想起这位女郎来村子里是为了养病,现在看来是病发作了。 她心思回转,立刻上前关切:“女郎,你怎么样?” 姜莞在虚弱之中翻了个白眼,没理她。 圆圆将姜莞横抱起来,费力地把她抱回床上,又对谢明月勉强笑笑:“女郎这是老毛病了,一犯病只要嗅一嗅香囊就好。走吧,我先送你出去,也好让女郎好生歇息。” 谢明月再看姜莞一眼,只见她就那样闭目平躺在床上,自有一种脆弱易碎的惊心动魄之美。 她散落铺开的长发是美的,鸦羽般微颤的眼睫是美的,连因呼吸而起伏的身形都是美的。 谢明月不甘地默默咬紧下唇,对姜莞道:“女郎,你多保重。”这才随圆圆一起出了房间。 待房门关上,姜莞利落地从床上坐起,哪有半分发病的模样。她打了个哈欠,又用帕子擦了好几遍手指,才握着帕子起身到香炉前,将香炉盖揭开,把帕子投入其中,眼睁睁地看着帕子被烧成一团焦黑。 零零九道:“你又在骗人了。” 姜莞呵呵:“这哪里能叫骗呢?这分明是演戏给她看。我身份这么尊贵,纡尊降贵给她演戏,她该痛哭流涕感激不已的。” 零零九则道:“她只怕哪一日知道你骗她,是要痛哭流涕的。 圆圆送谢明月出院子,只听谢明月貌似无意道:“女郎刚刚吓了我一跳。” 圆圆看上去魂不守舍,囫囵回答:“女郎一犯起病来的确很吓人。” 谢明月点点头,叹息:“她那样有钱都治不好这病,想来这病实在很难根治。” 圆圆与她闲聊:“女郎说她这是胎里带的毛病,叫什么哮来着?” “哮喘?”谢明月立刻接话。 “好像是的!”圆圆点头,又问,“你怎么知道的?” 谢明月忽悠她还是手到擒来:“在谢晦哥借我的书上看到过。” 圆圆点点头,送她离开院子,还不忘道:“替我向你娘问好。” 谢明月笑着点头,像是真改好了。 圆圆复杂地想着,低头快步回到房间中去,见姜莞毫无坐姿地半躺在床沿上,终于松了口气:“女郎,你刚刚吓死我了!” 姜莞乐了:“早告诉过你是假的,你还相信啊,笨死你算了。” 圆圆无奈:“您演得和真的一样。” 姜莞很受用,看了眼桌上的盒子道:“拿给郎中,让他查查这究竟是什么好东西。” 圆圆大惊:“是,难道她要害女郎!” “不知道。”姜莞斜斜地靠坐在床头,远远睨了那盒子一眼,“如果我是她,我就在里面下毒,毒死我自己。” 零零九这才明白她是推己及人了,心情复杂得说不出话。 姜莞嫌天气热,自打去过田里一次就再不肯出门。哪怕是山里,白日时暑气依旧重得厉害,在田间劳作的人们常常站着站着便倒下了,多亏人们发现得及时,不然甚至会有性命之危。 但即便如此,村民们也没有就此不干的念头。他们依旧在田间挥洒汗水,只盼着到秋日能多收获些。 姜莞捉不捉弄谢晦完全是看自己心情,她开心了要捉弄人,不开心也要捉弄人。 谢晦则是任她如何都只受着,能忍得不可思议。 相里怀瑾是一开始对自身认知有障碍,所以像狗一样对她言听计从。如果他一开始并没有被自己洗脑,与姜莞碰上还不知道是什么光景。 而谢晦也很听话,除了在某些方面格外执拗,其余时候同样十分听话。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是人,但在许多时候姜莞刻意戏弄他,折辱他,他也不以为意,就像是没有尊严一般,十分古怪。再加上他很注重有恩必报,姜莞也渐渐觉察出些不对来。 她对零零九说:“你的男主好像个个都不太正常。” 零零九大惊:“怎么会!你看谢晦,谢晦多正常!”它如今拿得出手的正常男主只剩下谢晦。相里怀瑾和姜琰已经是盖棺定论的不正常,它要据理力争,捍卫谢晦的正常,以证明男主里还是有正常人的。 姜莞没理它在脑海中吵闹,一面坐着一面打量着站着看书的谢晦。她双肘撑在椅子扶手上,双手交握,忽然问谢晦:“喂,你爹娘是怎么死的呀?” 谢晦据实以告,不见悲痛,仿佛在陈述什么结果:“过于疲累,力竭而亡。”与圆圆说得一致。 姜莞点点头,完全不真心,听起来就十分敷衍:“那真是很可怜呢。” 谢晦眉眼如旧,并未对她这话有什么反应。 姜莞好奇地看他:“你不伤心吗?” 谢晦闻言直勾勾地抬眼,冷冷淡淡地看入她眼中,目光又冷又傲。他缓缓开口:“伤心。” 姜莞狐疑:“真的么?我怎么看不出来?”她忽地起身凑近他,试图从他脸上看出什么伤心难过,一丝也没有。 他对她突如其来的接近并没有任何反应,连眼睛眨也没眨一下。 “过去很久了。”她听到谢晦如是说道,大约意思是他已经将悲伤都掩藏在心中,并不会外露。 这么解释倒也说得过去。 姜莞点点头,若无其事地退后,谢晦的神色从头到尾未曾变过。不曾因她突然接近而慌张皱眉,也不曾因她退后而松一口气或是怅然若失。 姜莞转了转眼道:“我帮你治好了谢明月的娘,你打算怎么报答我。” 谢晦反问:“你待如何?” 姜莞看着他,忽然笑开:“我要你不许再理会谢明月。” 谢晦思索后摇头:“做不到,日后不可能和她一句话不说。”他思索的时候神色十分认真,他真的在考虑日后不与谢明月说一句话的可能性,并且在审慎思索后认为此事做不到才认真答复姜莞。 他和谢明月之间有谢母作为纽带,要在日后完全不说话并不可能。 姜莞皱起眉头,看上去有些恼了,最后她好似让步道:“那你日后不许娶她!” 谢晦这下很快答应:“好。”他不曾问她为何要如此针对谢明月,很爽快地答应了她的要求,仿佛是一个没有好奇心的人。 在谢晦答应下来后,姜莞罕见地对他露出一个真诚的笑。 然而谢晦对她这笑容并没有多大兴趣,依旧微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姜莞目的达成,打发他离开,并没有他许诺不会娶谢明月的喜悦,而是十分感慨:“你看,人总是爱调和的。譬如说我让他不与谢明月说话他做不到,但我让他不娶谢明月他就觉得宽松许多,一下子就能做到了。” 零零九:“你有病吧。” 第86章 我走不动了 姜莞来了点兴趣又同零零九道:“这就是折中,与中庸之道并不大一样,不过许多时候都用得到。日后你我说不定能看到更多折中之处。” 她笑笑,忽然想到什么,眼中闪动着嫌恶与兴奋:“说不定你我很快就能见到折中的使用。” 零零九只觉得她很能讲歪理,又很疯狂,才不听她的话。 “调和折中啊。”姜莞才不管它爱不爱听,“真是怯弱极了,不过谢晦可能真是思索之后觉得不娶谢明月比较可行。总之他这人也不是什么正常人,却还要装出一副正常无比的样子。算了,我讲累了,下次遇到再讲好了。” 零零九呆住,正打算听她继续说下去,没想到她陡然闭嘴,一时之间它被吊起胃口不上不下,十分难受。 “你继续说啊!” 姜莞笑眯眯的:“不说了。”她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就是为了吸引零零九的注意力好折磨它。 零零九抓狂:“那你告诉我谢晦哪里也不是正常人!”他生动形象地用了“也”这个词,揭示出其他男主都不正常这回事。 姜莞叹息:“他努力装出正常人的样子真的很卖力,可惜遇到了我。” 她戳戳自己的脸:“没有人看到这张脸忽然接近可以做到淡定自如。” 零零九被她的离谱答案震惊,气得破口大骂:“你好自恋!” 姜莞在脑海中哈哈大笑:“逗你玩的,当然是从别的地方看出来的。待我更确定些我再告诉你吧。” 零零九两个疑惑都没得到解决,决定一段时间内再也不理姜莞了。 姜莞也不理它,趴在床上休息,很快便睡着了,可见演戏也是一种很费力气的事。 圆圆送盒子给郎中,回来见姜莞倒在床上睡着,忙为她盖上被子,免得她受凉。 中午时分,谢晦破天荒地回来吃饭。 姜莞迷迷糊糊从房中出来透气,出门见到院子里站着的谢晦,很是惊讶地咳嗽两声:“你今天怎么偷懒啊?”她虽然不是谢晦的东家,却比他的东家还要尽职尽责,奴役谢晦。 谢晦十分平静地回答:“下午进山。” 夏季太热,村民们偶尔实在耐不住暑热时便会暂时放下地里的活计,到山中淘些山货,顺便避暑。 活总是干不完的,去不去山里都不影响活干不完这件事。 姜莞听了顿时有精神:“我也要去!” 谢晦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因为姜莞宣布以后便兴冲冲地返回房中,根本不在乎他到底答不答应。 “圆圆,给我收拾东西,我下午要进山!”姜莞在村子里一直十分无聊,终于有机会去玩。 山!山就代表危险,谢晦万一不小心摔死了呢。 圆圆忧心忡忡:“女郎,你身子本来就不好,还是不要进山了。山里路难走不说,蛇虫鼠蚁也许多,您肯定不喜欢看见。村子里的女人都很少进山,更何况是您这样身娇体弱的。” 姜莞一听“蛇虫鼠蚁”立即皱起鼻子:“好恶心好恶心,你等下去找郎中要点驱虫药,我要带着。我不能看到蛇虫鼠蚁的,我看到它们我就会死。” 圆圆见她心意已决,也莫可奈何,知道自己劝不动,于是老老实实在心中记下一会儿去向郎中要驱虫药的事。 “你去过山里么?”姜莞看上去很兴奋。 圆圆摇头:“没有,山和村外连着,路十分崎岖,很是难走,我家里人也不要我往山里去,太危险了。女郎,您还是不要去了。” 姜莞笑笑:“没关系的,他们一定会保护好我的。” 圆圆还以为姜莞说的是自家护卫,于是稍稍放下心来。女郎身边的护卫看上去就很厉害,应当能保护好她。 姜莞开心地到放衣裳的箱子前抱出一套又一套衣裳铺到美人榻上,站在一旁挑挑拣拣,试图选出一套最好看的衣裳用来下午穿。 她的衣裳都十分华丽,很出风头,极少见低调朴素的。以衣窥人,可见姜莞也是个张扬的人。 她将数十套衣裙铺陈开来,挑了许久,最后感叹:“我该裁新衣裳了,这里面没有一套是我想穿出去的。”事实上这些衣裙中过半都是新的,她一次也未曾穿过。 姜莞实在是个很喜新厌旧的人。 她犹犹豫豫选了半晌,最后挑出一套骑装改良的衣裙来。说是衣裙其实并不准确,她这一身是上衣下裤,长裤阔阔,裤腿儿和节日里悬挂的灯笼一般,中宽底收,乍一看和裙子无甚区别,倒是比裙子更加方便行动。 姜莞将这一身换上,顿时又让这些时日看惯美人的圆圆再度感到惊艳。 她还未装饰长发,任由一头青丝坠下,很有种酣畅淋漓之美。上衣与裤子都是浓郁的黑色,其上用红线绣出祥云暗纹。上衣略为贴身,勾勒出她姣好的身姿,下裤极宽松,在房中倒还好,一出门遭风吹,裤腿儿灌风,整条裤子才能展示出它设计的精妙。 圆圆见惯了她平日盛装华服,少见她如此随性,耳目一新的同时更是心跳加速,不敢直视她了。 姜莞观察力本就敏锐,惊奇地凑到圆圆面前:“你害羞啦?” 圆圆脸更红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见着美人脸红心跳实在是很正常的事情。 姜莞没用圆圆打扮,自己梳了个高马尾,用深红色发带束起,除此之外她再未用其它装饰头发,这一下倒显得她英姿飒爽。 为了将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姜莞舍弃了午睡的时间,妆成之后,完完全全是个雌雄莫辨的美人儿。 圆圆红着脸:“女郎如此倒是和郎君无异了,我都有些分不出来了。” 姜莞皱眉:“谁要做男人啊,可别下我的头。” 圆圆哭笑不得:“是。” 姜莞转而又问:“我和谢晦谁更好看啊?” 圆圆完全跟不上姜莞的思路,没想到她突然有此一问,被问得结结巴巴:“这……” 姜莞怒:“你竟然犹豫了!” 圆圆立刻识相地道:“自然是女郎,女郎最好看!” 姜莞生她气,她竟然没有第一时间选她! 圆圆正在诚心认错,哄着姜莞,护卫们便在门外通报:“女郎,要进山了。” 姜莞拿过一旁中央掏空的黑纱帷帽戴上,将脸完全遮去,乍一看当真像个富贵人家里出来的小郎君。 两个护卫已在门前等候多时,腰间佩剑,肩上背着包袱,乍一看不像进山,倒像是要长途赶路。 谢晦在院中等候,见她这副打扮并未有半分异样,很快转过眼去带着谢明向外去。 今日要进山的村民们自发组织在一起,大约十余人。他们将谢晦当作头领,都很愿意听他的。见谢晦家中出来的不止谢晦兄弟二人,十来人一懵,看着姜莞有些不知所措。 姜莞十分大方地矜贵挥手与众人打招呼,像是女皇巡视她领土上的臣民。 谢晦望着她的一举一动,嘴唇微动:“走吧。”他也没有解释,直接宣布启程。 众人虽然疑惑,但是见着姜莞身后两个人高马大的护卫,还是按下所有疑惑,一群人出了村子向山里去。 姜莞来谢家村时便是从山那边进来的,不过当时她坐在护卫们抬着的轿子里,并不知道山中环境有多复杂。护卫们手很稳,一路上她不曾感受到任何颠簸。她倒是不清楚山中的具体情况。 谢晦走在前,姜莞走在队伍最后。 他没有任何迁就姜莞脚程的意思,按着平时的速度来,姜莞刚出村便跟不上了。她从不是个委屈自己的人,跟不上就大声嚷嚷:“谢晦!” 谢晦被她点名,停下脚步,回头看她。 姜莞理直气壮:“我跟不上你,走慢点。” 谢晦重新出发,倒是真听话地慢下脚步,不过他就是个锯了嘴儿的葫芦,完全不会和人沟通。二人之间的相处模式只有一人发号施令,一人听从,还不一定完全听。 有姜莞在,村民们拘谨许多,路上都不怎么敢说话,一群人在沉默中赶路。 还没到山里,姜莞很快丧失去山中玩耍的兴趣,不想走路了。她只想玩,根本不想劳累。然而走路是很无聊的一件事,尽管一路上山色苍翠,但并没有什么能吸引她注意力的事物。加上暑热,她又倦又烦,闹起脾气来。 “谢晦!” 谢晦再度停下脚步,回头看她。 村民们也停下来等二人交涉。 “还有多久啊,我不想走了。”姜莞明显地流露出不感兴趣。 “还要在这个脚程下走一盏茶时间。”谢晦只会回答,不会发表任何意见或是提出任何建议,去留都由姜莞自己。 姜莞打了个哈欠:“出都出来了,继续走吧。”仿佛她才是队伍的领头人。 但两次叫停显然打乱了队伍的节奏,谢晦思考后还是换人在前方走,自己则到了队伍最后,省的姜莞有什么事又要大声叫他,让一队人不得不停下。 谢明跟着哥哥一起到队伍最后走着,不住地回头看向姜莞,没见过这种衣裳。 果然,姜莞没走多久,又要开口叫谢晦。 谢晦道:“我就在这里,你可以不用大声我也能听到。” 姜莞“哦”了一声,刻意将声音压得极低,轻声对他道:“我走不动了,你和你弟弟抬着我走吧。” 第87章 上山 姜莞因为小声说话特意向他凑近,谢晦隔着姜莞帷帽上的黑纱与她对视。 他并不能看清她的五官,却感受得到她的目光,以及她过分亲密的距离。但这些并不会对他造成任何影响,他动了动嘴唇:“谢明还小。” 姜莞大惊小怪:“谢明小?你怎么可以说谢明小啊!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他这个年纪也不小了,是时候出一把子力气了!”她这下并没有刻意压低声音,很快吸引了谢明的注意力。 谢明不解地回头看来,刚才他隐隐约约听到姜莞提到自己,倒是没听清她在说什么。 姜莞见他回头,立刻冲他道:“你哥刚刚说你年纪小……”挑拨兄弟关系的兴奋不言而喻。 她话未说完,便被谢晦打断:“别带谢明,我一个人来。” 姜莞啧了一声:“你一个人怎么抬我啊?我把你从脑袋中间开始,竖着劈成两半,你可千万要撑住不能死,这样你就可以抬我了,怎么样啊?”她的想法天马行空,带着天真的恶毒。 谢晦没有为她稀奇古怪的想法有任何反应,很实际道:“我背你。” 姜莞顿时皱起眉看他,娇蛮任性:“好啊你谢晦,竟然想占我便宜!”她这句话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一群人听见。 众人齐齐停下脚步回头看去,虽然看不见女郎的神情,但从她刚才的话中他们都能领略她的愤怒。 而谢晦不冷不热地站在原处,静静望着她,如往常一样淡淡回答:“我没有。” 村民们摸不准这两人闹得哪一出,既觉得谢晦不是那种人,又觉得女郎不会无的放矢。 姜莞面纱下的眼睛弯成了月牙,嘴唇被她憋笑而咬得泛白。 “继续走。”谢晦下令。 村民们稀稀拉拉地重新走起来,多少在意起姜莞刚刚说的话。然而她没再追究,便也没有了下文,让人一颗心悬着,七上八下的。 谢晦重新走起来,没对姜莞说一句话。 姜莞见他不理不睬,恶心人得到的趣味瞬间完全消失。她不乐意地跟在他身后走,嘴里念念有词,也不是跟他说话的语气与模样。 她真走累了,这下也是真叫住谢晦:“我真走不动了。” 谢晦静静地看她,一言不发。 姜莞丝毫不心虚,用一种恩赐他的语气道:“你刚刚不是要背我么?背吧。”她太过坦然,连零零九都懵了一瞬,怀疑她刚刚是不是说过“占便宜”之类的话。 它是不是听错了,不然怎么会真的有人厚颜无耻到上一刻才害过人,下一刻又要人背的。 谢晦什么也没说,竟然真将她背起来。 他中午下地完回来洗了澡,身上如今是淡淡的皂角香,姜莞尚且可以接受。 她同零零九感慨不已:“谢晦可真是个不计前嫌的人。”不过这语气听起来倒怎么听也不像夸赞。 零零九也被他的大度惊得不知说什么好:“你还说他不正常,他是多么的正常啊,实在是个好人。如果我是他我肯定不会背你!” 姜莞笑而不语,觉得零零九真是笨得够可以的。她都有些心疼它这么笨了。 谢晦虽然很爱读书,身体却不像其他读书人那样孱弱。因为时常在田间劳作的缘故,他的身形清瘦,却又十分有力量。 姜莞也不见外,隔着衣裳捏了捏他的背,果真是硬的。 谢明张口结舌看着地看着亲哥与姜莞的举动,不明白二人闹的是哪一出。明明刚才他们都该要死要活地吵起来了,这时候又握手言和,变脸变得未免太快,他有些接受不了。 同时他又很忧心忡忡,这时候还没进山姜莞就要人背,进了山只怕她更不愿意走路,那不是要将他哥累死。 然而这样做的成果也十分显著,那便是她终于不闹了,队伍安静下来,这样一路进了山。 山景空濛,深入其中才知道高山巍峨,而路也是实实在在并不好走。又或者说这里根本没有什么真正的路,只有人走多了才出现的一条“路”来。 这是谢家村村民与外界联系的唯一一条路,越走越发艰险。 村民们熟练地在这条崎岖山路上行走,于山与密林的交接处改道而行,并不是沿路一直向山外去,而是一头扎进林子里。 人的到来惊起林间鸟雀,在这郁郁苍苍的山林中,终于见得返璞归真的自然风光。 谢家村的村民们很信“天养人”这一说法,因而每每进山并不会将山中之物尽数采去,而是有取有留,如此才能循环发展。 谢家村村民们也从不往深山去,只在最外捡些东西回去。山中危险,尤其是深山之中。且谢家村的村民们曾在深山与外山的交界处发现过几枚硕大的动物脚印,这让他们更加心怀畏惧。 近日虽有雨,不过是在夏日,太阳一晒一切便干了,是以路并不泥泞,在姜莞尚能接受的范围之内。 她爱繁华热闹的地方,少往山林中去,更不必说谢家村这片山中的山林比其它地方要更加原始。 姜莞粗看一眼便得出结论,这里堪称尚未被彻底探索过。 可惜谢明月没有亲自到这里来,不然也不会惦记村民们带回来那三瓜俩枣。 山中树木参天,这遮云蔽日,反倒比村子中还要阴凉。自然也少不了鸟兽,深至膝盖的杂草间偶尔能看见灵气十足的野兔跳跃。 村民们四散开来,各自去采摘或捕捉自己需要的东西。 有野草生长,姜莞并不能看清脚下土地,怎么也不肯从谢晦身上下来。 “我不要下来,地上会不会有蛇啊。这个鬼地方地上就算有蛇我也看不到的,我不。”她怕谢晦将自己丢下来,双臂紧紧勒住他的脖子,死活不愿意下来。 她看样子更像是要把谢晦勒死。 “我要摘东西。”零零九竟然从谢晦的声音中听出来一分疲惫。 它深深地同情谢晦,便是神仙遇到姜莞也要束手无策。 姜莞霸道极了,财大气粗:“不许,别摘了,摘几个破东西有几个钱啊,我给你钱,你就老老实实地背着我好了,千万不要让我尊贵的脚碰到地啊。” 谢明听得又是脸红又是无言,别扭极了。他默默转过身去采东西,不大能听下去。 谢晦也不知是彻底放弃同她讲道理还是被金钱收买,总之是由她去了。 姜莞伸着脖子看谢明蹲在一旁挖野菜,又问:“你挖的这是什么东西啊,能吃么?”她拧眉看着谢明挖的块茎上还沾着土,嫌恶得龇牙咧嘴。 谢明闷声回答:“这些是野菜,我哥做的很好吃。” 姜莞便向着谢晦问:“真的么?” 谢晦惜字如金:“会做。” 姜莞便很不见外地对谢明道:“你多挖点,我也要尝尝。” 谢明听到了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假装没听见。 姜莞趴得高看得远,见谢家村的村民们都各自采摘,不禁发出疑问:“为什么不去抓兔子,兔子那么可爱,这里的兔子长得又肥,一定很好吃。” 谢明听她前面夸兔子可爱还要感叹脾气再娇纵的女郎也会被兔子吸引,紧接着听到她要吃兔子,不由庆幸自己没将心里话说出来。 住在他们谢家村的这位显然不是普通女郎。 谢晦闭嘴,在姜莞没有明确提出问题是问谁的,只要不是刻意问他,他绝不回答。 “问你话呢!”姜莞见他不理会,在他肩上拧了一把。 “费时费力。”谢晦简单概括。 “有什么难的。”姜莞踢他一脚,“放我下来。” 谢晦缓缓蹲下,确定她双脚沾地才起身挺直脊背站在一旁。 她这时候又不怕蛇了,注意力全被兔子吸引。 姜莞对着护卫伸手,护卫立刻会意,将背上挂的长弓解下,送到姜莞手上。另一名则手捧箭筒,由她抽箭。 不止是谢明,村民们都忘记手上工作,张口结舌地看着她手上的弓。 弓华丽非常,一看就是稀罕物。 她瞄准正在吃草的野兔,毫不拖泥带水地搭弓射箭,毫无疑问的,箭矢飞过野兔脑袋,不知道落在哪里去了。 这里的野兔成精了一般,个个警醒得不得了。一支箭飞过,所有兔子一个激灵,一下子全部消失不见。 谢明看着握弓沉默的姜莞,生怕她生气,急忙补充:“这些兔子就是这样狡猾,所以我们都不抓兔子了。”他说的也不是假话,这些兔子确实很难抓,但这和姜莞稀烂的箭术并没多大关系。 姜莞看向谢晦:“你给我抓。” 谢晦根本没去尝试,直接认输:“抓不到。” 姜莞被他摆烂的态度气坏:“抓不到就去死!” 谢晦从容转身,挖草去了。 姜莞恨不得用弓弦勒死他,如果没有雷罚的话。她今日出来玩一点也不尽兴,看谁都不顺眼。 林中剩下的松鼠小鸟皆没逃过她的魔掌,都被她用箭瞄了一次,不过一次没中罢了。 村民们不论今日过得别扭不别扭,收获倒是都有。他们并不敢在山中多待,在太阳还未下山的时候就开始往山下走。 实际上今日他们已经算是下山晚的了,女郎坚持要猎中一个猎物才肯走,人们只能等她,到最后也没有一个动物死在她的箭下。 一群人中只有一个不开心的,那就是姜莞。 在山上向下眺望能远远看到升起炊烟的谢家村,到了饭点儿,家家户户都在生火做饭。人们带着大包小包向下走,眼见着终于到了林子边。 走在最前面的村民忽然压低声音,小声对着身后众人道:“林子外面好像有人!” 第88章 你说 谢家村村民们在听到林外有人后立刻全体严肃起来,不约而同地望向谢晦,等他拿主意。 无怪他们如此紧张,谢家村这个地势,但凡入内,必不可能是无心之举,定然是有备而来。 谢晦快步走到人群最前,借着树木的遮掩向外看去,一群人约有七八个人顺着山路而下,脚程很快,看样子要往村子里去。 “跟上,别作声。”谢晦低声道。 “那群人看上去和你们一样穷欸。”一道兴奋的女声在他耳边响起,他下意识侧目而视,发现姜莞不知道什么时候到他身边来了。 依旧有黑纱遮面,但即使看不到她那双眼,从她的说话语气中也能听出她的跃跃欲试。 谢晦沉吟后对她道:“你在后面慢慢走。” 就听到她当场拒绝:“我不,我要一起去。” 谢晦闭嘴,带着一群谢家村村民在山路上快步行走。下山比上山要更难,坡陡路窄,一不留神就容易滚入两侧险峻幽深的密林中。 姜莞回去时倒善心大发,没再让谢晦背她,跟着人从山上向下走。夏风习习,让她的裤腿儿中灌满了风,招摇极了。 沙土让人打滑,村民们又走得快,想尽快赶上他们,好抓住他们盘问一番。 她走着走着没了安全感,总觉得自己脚下要打滑,伸手一把抓住谢晦的手臂,还不忘嫌弃人:“你这衣裳是人穿的么?和树皮一样,好扎手,我的手都要被扎破了。”她这时候说话声音很小,让村民们十分欣慰,女郎终于懂得顾全大局,真是让人感动。 “我可没有骗你哦。”姜莞走着走着将手掌向上翻给他看,白生生的掌心红了一片,看上去可怜兮兮的。 谢晦的目光在她掌心飞快掠过,低声道:“去后面,慢慢走。” “我不嘛,我也想第一时间知道那群人是来干嘛的。”姜莞看着他一触即离的目光故意娇嗲开口,她最喜欢说“我不”,某种程度上来说,她是个很爱与人作对的人。 谢晦:“那你不要出声。” 零零九在姜莞脑海中轻嘶一声,为谢晦的勇气赞叹,同时悄悄为他点上一束蜡烛。 人说话有勇气是好事,但有些人显然是不能得罪的,譬如姜莞。 姜莞垂眸,微微一笑,乖巧极了:“好的哦,我一定不会出声的。”才怪。 仗着对山上的了解,谢家村一行人很快追上了那群闯入者。 闯入者们并未接近村子,因为有田地相隔。要进村要先经过田地,田间这时候还有人在其中劳作,他们看样子很怕人。 闯入者如姜莞所言,穿着和谢家村村民一般破旧不堪的衣裳,甚至比他们还要再狼狈些,往村子中一站完全不会显得格格不入。 只不过谢家村闭塞极了,家家户户都认脸,多出几张陌生面孔会被立刻发现。 外来的这队人在山脚下的灌木中藏着,远远看着他们抹了灰的脸上并没有什么神情,看上去苦大仇深的。 他们尚不知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姜莞等人就在这群人身后不远处伏着,默默注视他们。 姜莞蹲在草间,完全无暇顾及什么外来不外来的,正被谢晦隔着黑纱捂住嘴,尖叫被堵在嗓子眼里。 黑黢黢的虫子在青草上格外显眼,正悠哉悠哉地爬着。 “虫子!”姜莞怒视谢晦,虽然发不出具体的声音,但从他指缝中泄露出的嗡嗡声向谢晦传达了她要说什么。 谢晦屈指一弹,将虫子弹飞了,而后看着姜莞道:“别出声,没虫子。” 姜莞连连点头。 他这才慢慢松开手,姜莞立刻离他远了好些,皱眉嫌弃:“谢晦,你好恶心啊,你竟然用手去弄虫子,你不要再用手碰我!”她竟然没有立刻大声说话,这让零零九也大吃一惊。 以它对姜莞的了解,她应该大吵大闹将人吸引过来才正常。 村民们也庆幸女郎只是嫌弃人,没有闹出动静来,一颗心刚放下。 下一刻,姜莞立刻重重地打了个喷嚏,在山脚下的一片草间格外响亮。 村民们暗叫不好。 那群外来者果然警醒起来:“有人!” 谢晦目光倏忽锐利:“上!” 他在瞬间做出决定。既然已经被发现,他们没有继续隐藏下去的必要。 村民们一涌而上,将那七人团团围住。 姜莞悠然地撑着膝盖缓缓站起,立在一旁兴致盎然地看戏。她身后的两名护卫未曾参与其中,寸步不离地守在姜莞身旁。 零零九就知道姜莞一定不会默不作声,天可能会变,但姜莞绝不可能转性。 那七人显然也被这群突然出现的人吓了一跳,当下不知道因为什么,殊死反抗起来。 村民们被他们悍然的架势吓了一跳,知道这群人可不是什么好惹的,一下子慌乱起来。 谢晦突然道:“敌寡我众,人少我多,无需害怕,随我将他们拿下。”他这句话喂村民们吃了一颗定心丸。 只见敌方不过七人,我方却有十数人之多,人数上全然占优,村民们顿时有了信心。 谢晦又以身作则,第一个冲上去。他虽然好读书,但一直在田间地头劳作,身体素质十分过硬,人又年轻,带头冲锋让人不容小觑。 他确实聪明,三言两语调动起村民们的信心,又用自己先上来让众人不得不跟上,瞬间化被动为主动。 村民们在他的带领之下扑向几人,那几人一看就很有血性,亦是还手。 双方都没拿出什么致命武器,全靠肉搏,拳拳到肉的声音听起来瓷实极了。 姜莞又很嫌弃众人粗鲁,又看得过瘾。她过瘾是因为看见谢晦挨□□头,很是解气。 谢晦作为第一个上的,不少吸引火力。 最终还是谢家村村民人多势众,将对方拿下。但村民们都挂了彩,尤其是谢晦,伤势最重,几乎破相。 他本就是锋锐的长相,鼻挺且直,唇薄颏尖,眉目仿佛覆着一层凛凛寒霜,极清极寒。尤其是他从不带任何感情的目光,为他这副长相更添凛冽。 此时他颊上数处青肿,左边的眉毛与太阳穴连接处横出一道长长的血口子,正向外渗血。 七人被制住,手脚被村民们用麻绳牢牢困住,被丢在地上。 村民们简单地处置伤口,个个担忧地看着伤势最重的谢晦,向他嘘寒问暖。 谢晦沉着眉眼用手捂住伤口,面上没有半分痛苦之色,依旧是平常那副古井无波的模样,仿佛伤口不在他身上,受伤的是别人。 谢明哭个不住,抱着谢晦的另一只胳膊怎么也不肯松开。他如今就剩下谢晦这一个亲人,看着亲哥受伤,他怕极了。 姜莞终于看完热闹,护卫开道为她在人群中挤出一条路,她步履匆匆地过去,到谢晦跟前仰头看着他。 可惜了,这伤口怎么就没正好在太阳穴上呢。 众人以为女郎也看得担惊受怕,要慰问一番谢晦,就听见她道:“都怪你!” 村民们愣住,不明白怎么又成了谢晦的问题。 “要不是你非捂着我的嘴,这个纱一直蹭在我的鼻子上痒得要命,我怎么会打喷嚏,怎么会被他们听到!”她理直气壮,更可怕的是这话听起来十分有道理。 零零九习以为常,全天下的人都会有错,姜莞也不会有错。 她分明就是故意出声出卖谢晦等人的位置,让谢晦不得不与人正面对上。谢晦死了她才要开心呢。 谢晦额上的血顺着手指向下滴落,他沉静的眼中依旧没有什么感情。他没有被姜莞所害的愤怒,也没有对她刻意胡搅蛮缠的不耐,他好像对一切都不会有情绪般。 村民们目瞪口呆,倒是地上的俘虏们不安分地动起来。 姜莞余光瞥见,上去就是一脚:“没用的东西!” 一群人被踢了才老实下来,惊疑不定地看着与村民们格格不入的姜莞,似乎对她颇为忌惮。 姜莞很快发觉更好玩的事,当即撂下一言不发的谢晦,转而到这群刚被拿下的俘虏面前:“你们很怕我。” 俘虏们交换个眼神,扭过头去不看她。 “你们都不知道我是谁就怕我啊……”她尾音拖得极长,越拖越让人怕她接下来要说什么。 “看来你们是怕像我一样的人咯?”姜莞眨眨眼,负手而立,居高临下地近距离打量这些人。 他们现在的模样可比谢晦等人惨多了,彩没少挂,虽然没见血,但有几个骨头都错位变形了。 这些人衣衫褴褛,比谢家村的村民们还要瘦弱干枯,面黄肌瘦。尤其是其中有几个个子高大的,配上这一把削瘦的身材,简直让人触目惊心,就像几具个子高的骷髅。 骷髅们听到她的话,集体一僵,不可思议地看着她,果然是一群十分好猜的人。 姜莞微微垂眼,结合前些时日从安平那里收来的信,心中已经有了七成成算。不过她可不要给谢晦做嫁衣,直接揭出这群人的身份,于是胡言乱语。 “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她转过身去重新面向谢家村村民,既像自问,又像询问他人。 “你说!”她手指一指,随手点在一个村民头上。 村民就是上次送谢明月草药的冤大头孙叔,孙叔被点名,立刻紧张起来,结结巴巴回答:“女郎是好人。” 姜莞不满意,重新选人。 “女郎是美人。” “女郎有钱。” “女郎脾气好。” …… 姜莞几乎将人点了一遍,最后手指落在谢晦眼前:“你说。” 第89章 不要试图骗我 谢晦望着她白玉似的手指沉默,似乎在面对什么绝世难题。他额头上的血还在汨汨向下流,看上去格外瘆人。 饶是被他俘虏的外来者看到他如流血至此面不改色,心中已然忍不住升起惧意,这人怎么没知觉般。 姜莞看他又装聋作哑,正合她意。她直接就坡下驴装着生气,对此事置之不理。 “哑巴,活该挨打!”她冷冷笑笑,径直跑远了。 她的护卫急忙追人去了。 村民们面面厮觑,不明白事情为何急转直下。他们虽然什么也不清楚,却能看出来女郎总是因为谢晦生气。 众人劝不得女郎,只能劝谢晦:“女郎容易生气,你便是与她多说两句好听话也没关系,总不至于一言不发将她气走。” 谢晦微微抿嘴:“我不开口她至多是气走,我开口,她便要打人了。” 这话说得倒是委婉,村民们一下子没太听明白。 “将他们带回村子。”谢晦道,理直气壮地转移话题。 众人如梦初醒,谢晦不喊疼他们倒是差点将他的伤口忘了。受伤程度较轻的村民们自发出来承担起押送俘虏的责任,一群人向村子里去。 姜莞先一步回来,完全是个没事人。她才一点也不生气,也不在乎她在谢晦心目中究竟是什么形象,一切都是她刻意做出来给谢晦看的。 不过她心情的确不错,因为看到谢晦头破血流。 圆圆守在院子里终于等到她平安回来,心才放下。见姜莞心情不错,她也好奇:“女郎,山中好玩吗?” 姜莞将帷帽摘下,由圆圆伺候着盥手,摇头道:“千万别去,我后悔死了。山上全都是草,地都看不到。” 圆圆以为姜莞高兴是因为山,没想到答案如此,当下傻住,不明白山上环境如此恶劣,女郎为何高兴。 村子里一下热闹起来,谢晦他们回来了。与他们一起回来的还有那些被拿下的外来闯入者们。 拿下不安好心外来者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村民们各自从家中出来,好奇地打量着这些人,不过既不敢和他们说话,也不敢和他们离得太近,都看上去十分淳朴的样子。 外来者被送到村长那里去,谢晦与谢明以及其他人先回家处理伤势后再去审问那一群人的信息。 谢明一面简单地为谢晦上药,一面道:“哥,疼了你就跟我说啊。我,我尽量上药的时候轻点。” 谢晦嘴唇泛白,失血过多,在昏沉中他依旧保持着清醒理智:“嗯。”听上去也没有多怕疼。 谢家村并没有好伤药,一切处理全靠从山上摘下来有止血效能的草药。 谢明将草药捣成糊,而后用木板将之一点点地敷在谢晦眉尾的伤口之上。与其说是草药有药用止血功能,不如说它们将伤口强行堵住,血就流不出来了。 谢明虽然自问放轻力度,但依旧觉得亲哥忍下许多疼痛。看着谢晦眼尾的绿色伤口,他犹豫道:“要么我去向女郎求些伤药吧哥。” 谢晦干脆摇头,果断拒绝:“没必要做无用功。”听起来他并不认为姜莞会给他药,可以说是自我认知以及对他人的认知十分清晰。 谢明叹气,还是很听哥哥话的,让他不去他就不去了,开始为谢晦的伤口扫尾。他年纪小,藏不住话,手上忙着嘴里也闲不下来:“哥,那群人会是什么人啊。咱们村子向来在山里,从不招惹外人。他们竟然到山里来,也不知道是偶然还是盯上咱们了。” 谢晦回想起那些人的模样打扮,顿了顿道:“与我们一样。” 谢明惊讶:“不是山贼强盗吗?” 谢晦摇头:“不是。” 谢明彻底吃惊:“那他们来我们村子做什么?” “问一问便知。”谢晦说归说,眼中很快堆起思索神情,看样子对那群来路不明的人有诸多想法。 他的脑袋上被缠了一圈布条来保证草药不会掉落,伤势多少对他还是有所影响,但他能将这些影响降至最低。 他就像一具没有感情的机器,不会为任何牵绊所累。 “哥。”谢明又叫他,“你喜欢女郎吗?” 谢晦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种话,难得感到困惑:“为什么?” 谢明八卦地和他面对面坐下解释:“因为哥对她很不一样!哥过去从来没占过哪个女孩的便宜,也没有这么包容过谁!”他说得头头是道,看来他不是头一次想这种事。 谢晦淡淡:“我没有占她便宜,是她自己说的。” 他顿了顿又道:“我也不是包容她,她很麻烦,我不想麻烦。”面对弟弟,谢晦也是什么都肯说。两句话,就让弟弟心头的粉红泡泡消失得一干二净。 谢明没想到自己观察的蛛丝马迹都有着如此冷酷的缘故,一下子惆怅起来,只觉得一切脑补都是假的,全破碎了。 他也不是毫无知觉,毕竟相依为命这么多年,他是了解谢晦的,也自然察觉到了哥哥与正常人的不同。 他还以为女郎出现后他哥处处退让是终于有感情的体现,他还在心中悄悄激动过,没想到答案这么直白,是他想太多了。 谢晦眉眼冷锐地坐在凳子上,不知道在想什么。很快他动了动唇:“去村长家。你若累了,在家中等着。” 谢明立即摇头:“我要一起去!”这是他难得证明自己是大人的时刻,今天抓那些人他也在场,他出了一份力,何况他也很好奇那些人的身份。 姜莞房中窗户难得打开。她凭窗而立,看着兄弟二人离开院子的背影打了个哈欠,很期待谢晦回来时会是什么反应。 为了看好戏,她决定先睡一觉,养精蓄锐。 谢晦带着谢明向村长那儿去,路上正好撞上向着他家来的谢明月。 谢明月一见谢晦,便潸然泪下:“谢晦哥,你没事吧。” 谢晦看到她脑海中莫名想起姜莞的话,不许他同她说话,不许他娶她。他面上什么都不显,却对自己陡然想起姜莞的话这件事而感到不适应。 见谢晦没反应,谢明月忍不住又问:“谢晦哥,你还好么?” 他的模样显然不怎么好,这么说实在有些没话找话了。 谢晦:“你若无事,我先走了。”他对人颇一视同仁,对谁都不假辞色,都是一样冰冷,某种程度上来说他是个十分公平的人。 谢明月确实没什么正事,听说他负伤就立刻过来刷好感度了。她勉强笑笑,做出担心的形容:“我很担心你。” 谢晦走了。 她站在原处看着谢晦的背影,对他这个反应并不感到意外。他果然是没有心的。 谢晦赶到村长家时,村长正忧愁地站在院子里,地上是那七个俘虏。 俘虏们恨恨地盯着他,虽然嘴被堵上口不能言,却一个个满脸写着“要杀要剐悉听尊便”、“要头一颗要命一条”的大无畏神色,仿佛他们这些闯村子的受了极大委屈,而原本抓他们的谢家村村民才是坏人。 不过待谢晦入内,这些人顿时收起各种神色,忌惮地望着他。他们还记得眼前这少年没痛觉似的与人搏杀,他们失手在他眉尾开了那样大一条口子,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连一声轻呼都没有。 村长见着谢晦像见了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他道:“这群人什么也不肯说,一放开他们的嘴,他们还骂人!”村长显然被骂了。 谢晦静静看向一群俘虏,半晌没说话。 俘虏们被他的目光看得发怵,下意识别过眼去不敢与他对视。他们深以为这少年的眼睛有些邪门,被他一看,心里什么事都被照出来了。 事实上谢晦并未打算用目光恫吓他们,他只是还在思考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想到姜莞的话。他并不是一个会受人影响的人,但很显然姜莞在短短时间里已经给他带来了影响。即便他不想承认也要承认这一点。 谢晦微垂着眼思索,不察院中一片寂静。他暂时想不通,回过神来,终于开口:“你们是哪里人士?” 他虽然发问,却丝毫没有让人说话的意思。 “你们不是巴东人。”谢晦没有听到他们回答,却先一步代他们回答,将他们的后路堵死。 俘虏们惊疑不定地对视一眼,不知道哪里被他看出端倪。 谢晦慢慢蹲下身子,依旧俯视他们:“我想你们并无坏心。”他一面说一面拿起几人被缚的手端详,确定自己的猜测。 俘虏们神情大动,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谢晦又道:“看你们的模样、衣裳还有身形,以及你们手上茧的位置,你们并不是山贼强盗,你们也以种地为生。” “农民最依赖他们的土地,你们并非本地人,背井离乡来到这里,为了什么?”谢晦审慎地望着他们。 俘虏们终于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一切都被他说中。 谢晦目睹众人的反应微微颔首:“看来我的猜测没错,现在你们可以说说你们的来历了。不要试图骗我,真假由我判定。” 第90章 山的外面 如果姜莞在场,看到谢晦此时沉着强势的模样,必然要感叹他已经颇具后世风范,有了未来权臣的雏形。 俘虏们被谢晦强硬的态度镇住,与同伴们对视一眼,还是齐齐低下头去,态度明显。他们还是决定什么都不说。 谢晦显然并不在乎他们的态度,自我地将他们堵口的布取出。 “你们也可以选择闭嘴。”谢晦展现出一种极端的漠然,又或者说这本就是他性格的一部分。 俘虏们没想到他这么好说话,以为他别无他法,并不能怎么奈何他们,于是松一口气,打定主意装死到底。 谢晦只静静等着他们开口,于是现场陷入一片折磨人的死寂之中。确定他们并无开口意图,他把堵嘴的布重新塞回他们口中。 “村长,我盘问不出这些人有何居心。为了村子的安全,明日我会带人将他们送入县衙。”谢晦从不动粗,也不强求答案。 村长很听他的,连连点头:“都按你说的做。” 然而俘虏们一听到“县衙”二字,顿时剧烈地挣扎起来,有话要说。 村长看着躁动起来的俘虏同谢晦道:“他们似乎有话要说。” 谢晦的眼风淡淡掠过这些人,不紧不慢道:“我已经给过他们机会说话,他们并不愿意开口。” 村长看了俘虏们一眼,也不愿意多管闲事,于是道:“罢了,还是一切交给衙门处置吧。” 俘虏们竭力挣扎。 谢晦毫不留情地转身离去,几步就到了院门前,谢明跟着他走。他的手已经覆在院门之上,只欠将院门打开。 俘虏们一个个发出巨大声响,哪怕嘴被堵上,依旧不住地发出“呜呜”声。 谢晦落在门上的手放下,转身,站在门前望着他们:“我再给你们一次机会,你们愿意说么?” 俘虏们点头如捣蒜,是真愿意说了。 谢晦这才不紧不慢地重新走回去,再度蹲下身子,将塞口布拿出问:“你们犯了什么事?” 他的态度过于自然以至于让七个俘虏茫然一瞬他们什么时候交了底。 “你怎么知道的?”俘虏中最高的那个惊疑不定地问。 谢晦:“猜的,如今确定了。”他默不作声地打量几人,从他们眼神、动作以及面向中确定高个子是这几个人中话语权最大的人。 几人一愣,齐齐叹气,知道这下彻底泄露。 “我们……我们确实并非本地人,是从江阳逃来的。”高个子咬咬牙道,“之所以说是逃,是因为我们和当地的狗官起了冲突,他们要抓我们。” 几人齐齐一叹。 “什么冲突?”谢晦问。 他们便犹豫着,很难回答。 谢晦也不急,有耐心地等着他们的答案。他并不是好脾气的包容,其下隐藏的是不容置喙的强势。即无论多久,他都要他们的回答。 还是高个子他们先败下阵来:“是因为租。” “江阳狗官横征暴敛,一而再再而三地加收地租,完全罔顾我们这些农民的生死!十成租啊!我们所有的收成全贴给他们也不够租钱的!再加上前段时间水患,我们实在没法活了!村子里的孩子们都要饿死了,却也满足不了贪官的胃口。他们拿走我们辛苦劳作得来的所有粮食,要我们以妻女抵租!除了反抗,就只能饿死!我们别无选择,几家联合起来……” 俘虏们眼中露出痛色,对他们来说那些都是不能回忆的往事。可他们必须要牢记! 村长听了连连叹息,只能在心中默默庆幸巴中县令算个还有良心的官,并没有将人逼到活不下去的地步。 “你们败了。”谢晦很不给面子地揭开事实。 “是,我们只顾逞一时之气抗租,但根本不是衙门的对手。衙门以谋逆之罪论处我等,直接出兵围剿我们。同村有人背叛,带着衙门的人来,家人皆遭毒手,我们几个殊死反抗逃了出来。”他们颤抖着唇道,“汉阳衙门大肆通缉我等,我们在那里已经待不下去,只好逃出汉阳以做打算。” 谢晦眉头再度皱起,脑海中重新响起姜莞的话。 “祁国已经烂到根儿里了,一个好官员根本无法改变如今的局面。” 他抿起嘴,将她的声音从脑海中甩出,重新着眼于当下。他问:“所以你们为何要闯我们村?” 高个子苦笑:“你们误会了,我们并不打算伤害你们。我们被官府通缉,只敢走山路小道,不敢再在官道上行走,怕被衙门盘查捉回。多日如此,我们饿得饥肠辘辘。今日进山我等本想着摘些野果果腹,却看到山中有人家。我们几人一合计你们既是山中之人,应当不大了解通缉之事,便想着去讨些饭吃。东躲西藏久了,又怕一群人白日进村太过扎眼,就想等天暗些再入内。却不成想早已被你们发现,你们那样凶狠地冲上来,我们还以为你们知道什么,就反抗了……” 村长哭笑不得,没想到是个误会。但又转念一想几人是官府的通缉犯,他又不知道该如何处理,只好看向谢晦,等之定夺。 几个人该交代地都交代了,知道现如今他们的命都掌握在谢晦手上,翘首等他决定。若这少年还是要将他们送到衙门去,他们也认了,只恨未能让那狗官伏诛。 谢晦并未直接宣布几人的命运,还有问题:“你们要往哪去?” 高个子如实相告:“我们想往京城去。据说京中有个一等一的好官,叫钱大人。钱大人专门为我们这些穷苦百姓做主。我们要到京城去找他做主,如此才能让那狗官收到惩罚,也好摆脱通缉犯的名头,最好能让我们汉阳人不再受租税的苦。” 谢晦问:“你们觉得找钱大人有用么?” 几个人被问得一愣,呐呐回答:“有用啊,人们钱大人是好官,为民做主的青天。只要将冤屈告诉钱大人,钱大人一定会为我们伸冤做主的!” 谢晦低头思索半晌,淡淡道:“我们没有粮食给你,最多给你们些水和野果。你们走后,无论事成与否,不得向任何人提起你们来过这里。” 七人本以为要交代在这里,却不成想柳暗花明,这少年竟然愿意放他们一把,几个人顿时“恩人”、“兄弟”的一通乱叫,聒噪极了。 “我现在还不能放了你们,今夜过去,明日一早我会找人送你们到山外,到时再将你们松绑。”谢晦不冷不热,“若你们还有其它心思,我能擒你们第一次,便能擒你们第二次。” “还有,再叫我看到你们,我就去县衙报官。” 七人忙道:“我们不敢了。” 谢晦待几人说完话后又道:“你们既然逃亡许久,对当今祁国应当很了解。” 他们认识到谢晦的本事,不敢托大,很谦虚道:“略,略知一二,不算很了解。” 谢晦慢慢道:“我有些问题要问你们,你们如实回答,不了解的就直说不知道。” “是。”几人面对着他不由自主严肃起来。 谢晦问了许多当今祁国之事,从七人口中他知道当今祁国确实如姜莞所说那样,几乎病入膏肓。相比之下,谢家村已经算幸运的,既没有经历水患,也没有十成的租税要付。许多地方已经民不聊生,百姓生不如死。 在这样的环境下,百姓们似乎只有一人可信,那就是被称为钱青天的钱大人。钱大人虽然人在京城,却心系各地百姓。只要有百姓到京城求一个公道,他总会给人一个交代。是以他是百姓心中的希望。 人人都称赞钱大人。 谢晦脸上没有任何神情,带着谢明回家。 谢明旁听所有,当下有满心的想法和一肚子疑惑。他不禁对亲哥道:“哥,那群人好可怜,明明被欺负,还要被通缉。” 谢晦一言不发,听谢明说话。 谢明又道:“哥,为什么今晚不放了他们?” 谢晦面无表情:“纵然他们所言不假,但他们是外人,无法保证他们不对村子突然生出歹意。为了其他人,不能放了他们。”他的思虑周全,为大部分人着想。 谢明点点头表示明白,小小年纪又叹气:“原来大家都这么可怜,我原先还以为外面的人都像东家或是女郎那样呢。” 谢晦看他一眼,依旧没说什么。 “还好有钱大人这样的好官,咱们也知道受了欺负该找谁去。虽然京城离咱们这里好远,但起码有个目标,知道要找谁。”谢明脸上换上了憧憬,“钱大人可真了不起啊,在其他官员都做了坏蛋的时候他却能保持本心,不随波逐流,做出淤泥而不染的一朵莲花。哥,我会用好多词!” 谢晦“嗯”了一声,算是赞赏。 谢明眼睛亮亮地看向自家亲哥道:“可惜像钱大人这样的好官实在太少了,如果每个官都像钱大人这样,世上就应当不会有百姓再受欺负了。” 谢晦话不说满:“或许是。” 谢明:“哥,我知道你发奋读书就是为了参加科举做官,满足娘的遗愿。你一定要做钱大人那样的好官,好不好!” 谢晦顿住,在谢明期待的目光中轻轻点了点头。 整个村子中依旧只有他家亮着烛火,在一片漆黑里格外显眼。 谢明感叹:“其实有女郎在很好,这样夜里回家时能一眼看到咱们家在哪。” 二人推开门进了院子,就见姜莞搬了椅子坐在院中正对月亮,月华如水洒在她发间衣带,映衬她仿佛月中仙。 月中仙闻开门声稍稍偏头,尚有些睡眼朦胧。 第91章 他在努力装出正常人的样…… “谢晦,我说的对么?”姜莞侧过头来,眼中尚有三分困意,话也说得没头没尾。 谢明摸不着头脑,根本不知道姜莞在说什么。 倒是谢晦,瞬间明白她话中意味,眼神落在姜莞身上,却对谢明说:“你先回房。” 姜莞见缝插针:“谢明,你哥把你当小孩儿看,有事情瞒着你,不肯你听。” 谢明迈出去的脚收了回来,下意识抬头看向谢晦。 姜莞见挑拨离间成功,倒在椅子上笑得花枝乱颤,眼泪几乎要笑出来了。 谢晦转开目光,对谢明道:“别听她的,回房。” 究竟还是哥哥的分量更重,谢明闷闷不乐地低头回房,很听谢晦的话,展示出什么叫做长兄如父。 “谢明,你真怂,我看不起你。”姜莞笑嘻嘻地添油加醋。 回答她的是谢明的关门声。 她鼓了鼓腮,轻嗤一声:“好无趣哦你们兄弟两个。”她美目流转,将头倒在椅背上,仰起脸看月亮,不理会谢晦。 “不。”谢晦忽然道。 姜莞十指交叉,饶有兴致地看向他:“说说看。” 她的态度过于自然,是天生的上位者。而此时的谢晦还不免稚嫩,尚未浸入尘世,从气势上被她压制。 谢晦唇瓣抿起,良久才道:“世无良官,小人得志。” 姜莞听得点头:“接着说。” “但仍有清流不与世俗同流合污,愿为民请命。”谢晦继续道。 姜莞挑眉:“什么人啊?我怎么不知道祁国还有这种人呢?” 谢晦开口:“钱大人。” 姜莞将头从椅背上抬起,简直要笑出声:“钱大人?京城钱青天?”她的语气并不善意,嘲讽意味十足。 谢晦自然听出她的情绪,神情终于有了变化。他脸上头一次出现人性化的神色,不再是无喜无悲的模样。 他微微皱起眉头,缓缓点头。 姜莞笑容更盛:“谢晦,今日我心情好,教你一个道理,你且听好。” 谢晦从小到大全靠自学。上天给了他博闻强记的脑子,又给了他举一反三的本领,以及一颗剔透的心。他从未有过师父,甚至不曾有人为他指点过什么,全凭天赋与本能一步步向上爬。 她是第一个要教他什么的人。 尽管他清楚她不过是兴致所至,要教的也不一定是好东西。 她没等到他回答也并不介怀,大度极了,直接道:“这个道理就是,眼见为实,耳听为虚。” 谢晦顿时会意。 她很快自我否定:“谢晦,有时候眼见的都不一定是真的,更何况是道听途说。你说的钱大人和我印象中的钱大人截然不同,至于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端要你自己去看去体会。”她这话听起来竟然很是真诚,说是指导也不为过。 谢晦不知听没听进去她的话,总之什么也不说,很能藏事。 姜莞莞尔:“据我所知,这个钱大人人面兽心,惯会将人哄得一愣一愣,看似是成全人心愿,实际上呢,是将人更向深渊中推。” 她说着说着笑起来,上下打量谢晦一眼,意有所指:“还不是你们这些穷鬼太蠢了,稍微对你们好一点,就会被人骗得一愣一愣的。” 谢晦忽然抬头看向她,眼神莫测。 “再问你一次,你要不要跟我做事?等我做了皇帝,祁国随你折腾。”姜莞翘起唇角笑看着他,让人分不出是真情还是假意。 零零九只觉得看姜莞这副模样,谢晦如果鬼使神差地答应,下一刻她就会把他以谋逆之罪送入衙门。 她是做得出来这种事的。 而谢晦也不是一个会突然头脑发昏的人,除去一开始的皱眉外,他很快又变回那个淡漠的少年。 姜莞非要他回答:“你说,你要做我的人,还是要做祁国的官。” 谢晦:“祁国的官。” 姜莞不怒反笑,赞道:“好!有骨气!”她听上去并不生气,还十分欣赏他这样认死理的行为。 她盯着他的脸笑:“谢晦,不是我心眼儿小,你总有一天会为你今日的愚蠢选择而感到后悔的。” 谢晦并不怎么在意,想得十分透彻:“我做的选择,我该承担。” 他后来的的确确后悔,每每回想起此,总不明白这时候自己为何装得如此云淡风轻。 次日,那七人被如约放行。他们在山外与谢家村的人告辞,并发誓绝不会再打扰他们。 他们说罢齐齐看向谢晦,希望他还满意。 谢晦点点头,看着山外蜿蜒出去似乎无穷无尽的道路,最后道:“希望你们这一去能一路顺风,如愿以偿。” 七人畅想着未来,谢家村的人帮了他们,他们心里熨帖,总觉得未来的路要跟着一起好走起来,他们一定能走到京城找到钱青天,然后沉冤昭雪,让汉阳所有人过上好日子的。 找到钱青天就好了。 他们有了无穷无尽的动力,对着谢晦重重点头:“承您吉言,希望我们早日到达京城。”好像只要到了京城,一切问题便都能迎刃而解。 七人消失在山下,往自己梦想中的方向去了。前途一切未知,但他们心里尚存着一分希望,并愿意为了这份渺小的希望付出一切。 汉阳这几个人的事似乎给谢晦带来了很大的影响,他开始更加用功地看书外,也开始时常挤出时间去山外的世界一看究竟。 可惜他并不能走得太远,至多在巴中附近村落中走走转转。即便如此,他的眼界也更加开阔,了解了许多过去自己并不熟知的事情,意识到他的观点种种都太过依赖自己的认知,而在许多时候,哪怕同属巴中城下,村子与村子之间的待遇并不相同。 谢家村地势偏僻,远离城池,通行不便本是劣势,却又在无形之中为谢家村的村民们省去许多事端。 农民租用东家的地,便是在为东家做事,东家叫他们去做什么,他们就该去做什么。谢家村离城里太远,东家哪怕想让他们白干活,也不够路上浪费时间的。 但他看到许多来去便利的村庄中,村民中原先该在田中劳作的劳力们都被东家叫去家里做工,田间忙碌的多是尚未长开的孩子,以及沉默寡言的女人。 相比之下谢家村的人还能在自家田地劳作已经是一种幸福。 谢晦虽然嘴上不说,行动上却在践行着姜莞说的眼见为实这一点。多看,而不是用耳朵去感受。 姜莞自然知道他这些日子四处奔波的事,还随口夸了两句他这样求实的行为。 零零九听她夸奖人,尤其是夸奖谢晦时总觉得古里古怪,但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它想了半天如梦初醒,终于意识到哪里不对! 她巴不得谢晦赶紧死掉,怎么会好心指点他许多! 零零九有疑问就问了出来:“姜莞,你怎么会指点谢晦啊,你不希望他死了?” 姜莞正靠坐在美人榻上用勺子舀着冰碗里的水果慢吞吞地吃着,闻言在脑海中扔下两个字:“狭隘!” “我盼着他死,就不能教他些什么了?”她反问,目光落在碗里晶莹剔透的荔枝肉上,看似发呆,实际上在和零零九说话。 零零九道:“我只是觉得别扭,你既然盼着他死,又何必多此一举教他什么。万一他因为你的指点变厉害了又或者什么的,你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姜莞乐了,美美地吃上一口荔枝肉,眼睛弯弯:“你终于知道向着我说话啦?” 零零九一下没了声音,突然被姜莞点清立场,它身为系统却感受到了不该有的惶恐。它的心态不知在什么时候发生变化,它本该为自己的男女主着想,现在却下意识从姜莞的角度出发。这样的改变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但系统是不该被改变的。 姜莞满意地笑起来:“这有什么不好,遵从你自己的内心嘛。你想向着我就向着我,别压抑自己。好歹咱们两个现在也算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该统一战线的。” 零零九听出她语气里的揶揄,更加郁闷了。 姜莞听它不说话,偏要让它开口,于是问:“你要不要知道原因啊,要就说话。” 零零九的好奇占据上风,别扭开口:“要知道。” 姜莞便道:“我永远希望他快去死,这一点是绝不会变的。但眼下呢,我只能让他疼痛,并不能弄死他,就只好让他身心受创啦。身体暂且不说,你知道怎么让一个人心中疼痛么?” 零零九:“不知道。”它是个系统,并不会折磨人。真要折磨人还是得看姜莞的。 “让一个人心中难受,就要知道他在乎什么。让他亲眼看着自己在乎的东西被毁去,而自己却无能为力,才是最痛苦的事情。”姜莞语气快活,一说到如何折磨别人她就来劲,素质可见一斑。 “譬如说对相里怀瑾,他对我有些意思,我就当着他的面跳下山崖,让他眼睁睁地以最惨烈的方式失去我。当然,我可不是他的什么,只是他觉得在人世间再也见不到我了。”姜莞说起此事态度轻佻,“对谢晦,也是一样。” 零零九有些明白,又不太明白。 “你觉得谢晦他在乎什么?”姜莞发问。 零零九迟疑了一下答:“他在乎谢明?” 姜莞眼睛一亮:“你提醒我了,还有谢明!我这就叫人去把谢明抓来,当着谢晦的面儿把他给咔嚓了,谢晦一定肝肠寸断痛不欲生。” 零零九呆住,忙道:“别别别!”没想到自己一个回答要酿成大祸,慌张极了,急忙补救,生怕下一秒姜莞就要唤人去抓谢明。 姜莞在意识里哈哈大笑,上气不接下气。 零零九后知后觉它又被姜莞耍了,她根本没想祸害谢明,只是逗弄它罢了。 系统也有心,系统愤怒了。 姜莞话中带着笑意:“说话,别不出声。” 零零九决定一段时间内都不要理她,她太坏了! 姜莞娇嗲开口:“逗一下你,别当真嘛。话说回来,你可真笨,到现在还没看出来。” 零零九虽然刚下定决心不再理她,却又被她的话勾起好奇,不明白自己哪里笨。它纠结再三,还是忍不住要问个清楚:“看出来什么?” 姜莞笑道:“谢晦他对任何人与事都生不出感情来。” 零零九毛骨悚然:“怎么会?他,他分明对谢明很不一样!” 姜莞叹息:“因为这就是他想让你看到的啊,一个疼爱幼弟的长兄。” “到底是什么意思?”零零九无法接受。 姜莞微笑:“意思就是他在努力装出正常人的样子。” 第92章 我要摧毁谢晦的信仰 零零九被姜莞的话说得一阵发寒,不肯接受:“你胡说,你骗人!” 姜莞贪凉,将冰碗拿在手里解暑,懒洋洋的:“我很抱歉告诉你这些,但事实如此,节哀吧。”她语气极不正经,很让人怀疑她话中真假。 大多数时候她与人说话都是这样半真半假的语气,很能迷惑人心。 零零九也被迷惑,不知道她是在继续逗弄它还是谢晦的确如此。它实在无法接受唯一正常的男主角也是个不正常的,因而急切地要知道答案:“真的假的!你别逗我啊。” 姜莞搅着冰碗,努力严肃起来:“真的。”反倒听起来更像是骗人了。 她也察觉到这一点,忍不住笑出声:“对不起,没想笑的,但是太好笑了。你怎么不信任我啊,你这样我真是太伤心啦。” 零零九憋闷,完全分不清她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只能干巴巴地问:“真的吗?” 姜莞也觉得它怪可怜的,实话实说:“真的,真的,比金子还真。” 她跟它摆事实,讲道理,以增加话中真实性:“你看到谢晦对除他之外的哪个人假以辞色过么?” 确实没有。 “可他说不定只是性子冷漠,怎么就是一个有情感缺陷的人。”零零九百思不得其解。 “他对相处多年的村民没有亲朋之情,对追求他多年的谢明月没有怜惜之情,就连对弟弟谢明也只是表面上的……长兄如父。他不懂情感,根本不知道该如何疼爱弟弟,但他又聪明极了,于是他从别人那里学来兄长是如何照顾弟弟的,并用在谢明身上。”姜莞娓娓道来,“这也是他身上的最大矛盾之处。他根本不在意诸多事情,自己也自由极了,却在谢明身上展现出一种极端的父权。” 零零九默默听她说来,越听越觉得她说得有道理。 谢晦淡漠至极,却在谢明身上展现出一种违和的父亲之味,这的确是很矛盾的一件事。按照他本身不管不问的性子来,他不该在每次与姜莞交谈时强势地要求谢明不在场。 “还有啊,谢晦他与人的交往全靠契约维系。”姜莞淡淡道,“即你有恩于‘我’,‘我’会报答你。恩情就是他身上契约的表现形式。” 零零九忙道:“不对不对。” 姜莞:“哪里不对?” “他在村子里很说得上话,也愿意在村子中为村民考虑许多事,圆圆不是亲口说了吗,他为村子据理力争减了好几次租。他若是没有感情,为什么要为村子做这些。”零零九以为自己抓住漏洞。 “还是因为契约啊。”姜莞不紧不慢道,“谢家村对他和谢明无父无母两兄弟的照顾。还有,如果我所料不差,他对谢家村的照顾有一部分也来自于他的母亲。” “谢晦根本没有任何目标,他的一切行为都来自于契约,他没有想做的事。”姜莞淡淡地说。 零零九为她补充:“他不是想做个好官吗,怎么没有想做的事了。”它在说这句话时格外小心,生怕姜莞想起谢晦三番两次拒绝她后恼羞成怒。 “他想做好官是因为他父母被累死啦。”姜莞毫无同情心,“他还父母恩情,要让这世上累死的人少一些。我们去找谢明问一问就知道了。” 她叫圆圆:“圆圆,将谢明给我叫来。” 圆圆立刻清脆地答应:“是!”便一溜烟儿跑出去叫谢明过来了。 谢晦下田干活去了,谢明很容易就被叫过来。 谢明不敢看姜莞,低头看地。即便是看着地,他也忍不住生出一些相形见绌的情绪。他几乎不敢认这间屋子是他们家的了,与过去的这间房子没有任何相似之处。 姜莞并未一上来就直接问他谢晦的事,反而自认为很和蔼地与他拉家常。 “坐啊。”她道。 谢明束手束脚地坐下,甚至都不敢坐实,怕自己的衣裳将椅子上的坐垫弄脏。 “你哥不在家,你平日里都做些什么啊。”姜莞望着他问。 谢明低头回答:“读书,摊饼,扫地。” “你读书啊?”姜莞听上去很吃惊,“你家里这么穷,还有书给你读呢?” 谢明立即抬起头握紧拳头道:“当然了,那些书都是我哥为人抄书时多抄下来的。” 姜莞附和:“你哥这么厉害啊,不过你们这家庭,看书也没什么用吧。” 谢明当即反驳:“我哥说读书最有用了!他要读书考取功名,做大官,和钱大人一样为民请命。” 姜莞咂舌:“那百姓可真是够倒霉的。” 谢明没听懂:“什么?” 姜莞冲他笑,将人笑得低下头去:“你哥他为什么要做官啊?不是我看不起你们,好吧,就是我看不起你们。诸如你们这样的出身,难道不该想着如何吃饱如何穿暖才是正事,怎么会想到要去做官呢?” 零零九为姜莞的套话技术而赞叹不已,她三言两语就能将话题引到自己感兴趣的事上,同时不让人察觉到任何异常。 “因为我娘。”谢明的情绪一下子低落下来,“在我爹死了之后,我娘就常说这世道逼人去死。我哥向来很聪明,她对我哥期望很高,时常自责家中贫困,不能叫我哥读书去,不然他一定能考上功名,做个好官,百姓也不至于这么难活,就连死之前她也在念叨着这些话。她死之后,我和我哥将她埋了,我哥便要读书科举,做个好官。” 姜莞不冷不热:“真可怜。”她也没觉得谢明很可怜,只不过是应付人罢了。在姜琰的统治之下,每个人都过得很惨罢了。 零零九听得心惊肉跳,这简直与姜莞说得一模一样,也就是说姜莞的推断是正确的。 它的三个男主没有一个是正常人。 谢明没说话,肩膀有些颤抖。大约姜莞的话让他重新想起爹娘,他难受起来,到底还是个小孩。 姜莞顺势道:“好啦,我无聊,随便找你说说话也能将你惹哭,你好脆弱哦!要哭出去哭,莫要在我面前掉眼泪,我心善,可看不得这些。” 零零九听她毫不客气地自夸,只想皮笑肉不笑。可惜它是个系统,并不能做出神情。 谢明低着头站起来就要走。 姜莞嬉皮笑脸:“圆圆,给他拿盒糖吃,省得说我欺负他。” 圆圆呆里呆气地将桌子上放着的一盒子金平糖拿去给谢明,谢明却不肯要。 “你必须收下!”姜莞颐指气使,霸道极了,“不然我就让我的护卫将你哥的腿打断,让他做不了官!”她胡说八道,吓唬起小孩来毫无负担。 谢明哭出声来,一面哭一面将糖抓过拔腿就跑,生怕姜莞又要打他哥。他好委屈,想起父母双亡这件事本就让他难过,女郎还说他脆弱。说他脆弱就罢了,还要他硬收下东西,不收就要打他哥。 他哥什么时候才能做上官啊。 姜莞将谢明吓跑,很开怀地吃了两口冰碗,问零零九:“怎么样,我说的对吧?谢晦对这个世界都没有任何感情,他不爱任何人,甚至不爱他自己,更不必说爱百姓世人。他假装自己是正常人一样活着,为祁国百姓谋福祉,实际上只是为了完成母亲的遗愿。你的男主角谢晦就是这么一个天生冷漠无情,永远不会有情有义的一个人。你觉得如何?” 零零九从心底里生出些寒气来。相比于相里怀瑾狗里狗气的,明显是谢晦这样更让人心寒。 他与人世间有一层厚厚的障壁,他无法像世人一样拥有喜怒哀乐,怎么想都是一件可怜又可悲的事。 它想到谢晦只是在模仿正常人那样生活,就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觉得古怪极了。 “所以他对谢明月……”零零九开口。 “没错。”姜莞也感慨不已,“他照顾谢明月也是因为他和谢明月她娘的契约。” 零零九又觉得谢明月也够惨的,追求一个永远不会有回应的人。 姜莞:“所以你还记得我们一开始在说什么么?” 零零九:“不记得了。” 姜莞在脑海中幽幽一叹,意味不言而喻。 零零九顿时有种自己被蔑视之感,明明姜莞什么也没说。 “在说如何让谢晦身心受创。”她记性很好地提醒。 零零九这才想起来,不免感叹:“他这样根本没有心的人怎么会心里难过。” 姜莞学着老学究的样子在脑海中抑扬顿挫:“非也,非也。只要是人,就都会有弱点。钱、权、名、色,总会有想要的。” “谢晦他什么也不想要。”零零九做出判断。 “不啊。”姜莞顿时否决。 “你刚刚明明说了他对世上的一切都不感兴趣!”零零九被她气坏,以为她又在耍人,出尔反尔。 “他不是想做个好官么?”姜莞恨铁不成钢,觉得零零九蠢笨极了。它若是个聪明些的系统,也不至于被她拿捏。 零零九哑口无言。 姜莞笑笑:“他既然有要做的事,让他做不成就好了。无法完成契约对一个将契约当作自己命的人来说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呢?我也很好奇谢晦的反应。” 零零九不由倒抽一口凉气,知道姜莞要做坏事:“你要阻止他做官?” “不是的,我怎么会做断人仕途这种恶事呢?你这么想我真的让我好寒心哦。”完全听不出她有多寒心。 零零九自认为很了解她:“你寒心归寒心,做还是要做的是吗?” 姜莞大义凛然:“不!我才不会做那种下作之事。” 她话锋一转,噙着笑道:“我要摧毁谢晦的信仰,让他自己放弃。” 第93章 钱大人 夏日的天亮得要格外早。 在一片雾蒙蒙的白霭之中,京城城门前已经紧锣密鼓地排起入城的长队来。队伍已经从城门口排到了一里外,其中鱼龙混杂,三教九流皆列其中,都是等着开城门进京的。 郑三七也在其中。 他是队伍里看上去最穷困潦倒的人。他已经忘记自己多久没有进食,一张皮松垮垮地挂在骨架上,让他看起来像只人皮纸鸢。他浑身上下只有肚子是鼓的,因为吃了太多草根树皮。 他站在这里显得其他穷人都不那么拮据了,他们甚至嫌弃地站得离他远了些,怕他身上有什么病传染过来。 郑三七并不在乎旁人如何看他,他望着京城城门上的硕大牌匾出神,直到队伍动下来,他才将头低下,将脸埋进蓬松枯燥的乱发之中。 还差一点,只要进了京城就好,可千万不能在这个时候出岔子。 毕竟是京城,城中有着祁国高官贵族,还有皇上,是以入城盘查十分严格。 轮到郑三七时,守城的禁卫军齐齐皱起眉来捂住鼻子,满脸嫌弃不耐,看样子直想将他赶走,却又不知为何还是盘查起他来。 “什么名字?” “郑,郑三七。” “哪里人士?” “陇西,我从陇西来的。” 禁卫军们微妙地相视一眼,立刻挥手:“赶紧进,赶紧进!”全然不似盘问其他人那样用心,很轻易就放过了他。 连郑三七自己都没想到进京能够这么顺利。 他身后排着的商贩不乐意了,扯着嗓子让他难堪:“官爷,怎么连乞丐都放进城里啊!” 郑三七缩了缩脖子,脚步加快,一溜烟儿地跑了,生怕自己再被人抓起来扔出城去。这一路上他可有过不少次被各个城中的守卫赶出城的经历。 他远远听见禁卫军这么答:“关你屁事,少问东问西!”他这才敢稍稍放下心来,只觉得京城确实是个好地方,肯让他这样的人进。 他心中的希冀大了一些,还差一点,就差一点点。 只不过他没看到的是禁卫军们交换目光后,其中一个悄然离队。 京城中烟柳画桥,夏潮带水,一派晴光正好的繁华胜景。郑三七是这幅名画中的污点,扎眼至极。 街两道开门迎四方宾客的店铺中见他打门前经过,都要有小二出来骂骂咧咧,说他晦气。街上采买的人们见着他仿佛见到瘟疫,避开三米犹嫌不够,还要站在原处冲他指指点点。 郑三七虽然习惯了,却也架不住人数众多,慌不择路地跑。 他所经之处都是人们拿他说笑的声音:“你看这乞丐恶心死了,好像一条癞皮狗!” 郑三七不知道跑了多久,耳边的声音才渐渐少了下来。他心里那点儿希冀又碎掉了,觉得眼前白茫茫的一片,根本看不见前路。 京城这样大,他想找到钱府却如同大海捞针,根本没有人会给他指路。 忽然有人此时打他身边经过,很和气地问他:“你怎么了?可是遇上什么难处了?” 郑三七吓了一跳,没想到会有人同他搭话,态度还如此温和,一时间他心中百感交集,竟没顾得上答话。 那人很有耐心,继续问:“你怎么了?可是遇上什么难处了?” 郑三七这才回过神来,因为激动说话磕磕绊绊:“我,我,我要找钱大人,钱大人。” 他太久没和人有过正常对话,一时之间都忘记了该如何交际,只会说自己的目的。 “这么巧!”那人语气惊讶,“我就是钱大人家的下人,负责采买的,你叫我老张就行。” 郑三七也没想到会绝处逢生,生怕出现什么差错,急忙道:“我说的钱大人是钱青天钱大人。” 老张哈哈笑:“京城除了钱青天,还有哪个钱大人?” 郑三七毫无预兆地落下泪来,激动得话都说不出。他想老天还是很眷顾他的,在他走投无路时竟然让他绝处逢生了! 老张吓了一跳:“你这是……” 郑三七用皲裂的手背抹眼睛,颤声道:“我太激动了,你莫见怪。” 老张表示理解:“听你口音你也不是京城人士吧。” 郑三七忙道:“我是从陇西来的。”他这一路只靠腿走,从冬末走到了夏末。 “恁远!”老张惊讶不已,很快就露出个同情的神色,“也是来找大人伸冤的吧。” 郑三七连连点头。 老张笑呵呵的:“那就跟我走吧,我带你去见大人。” 郑三七只觉得马上就能拨云见日了,上天为他行了如此多的便利,想来也是盼着他好起来的。 可真巧啊,他无助的时候正好遇上了来采买的钱家人。这人脾气如此好,想来钱大人这个主人也是一样好脾气。 郑三七跟着老张走,一路上又有许多人对他指指点点。他埋着头,只当什么也听不见,不再将污言秽语放在心里。他现在脑中只想着一件事,不断重复着自己半年以来想了无数次的说辞,等见到钱大人时派上用场。 老张停下脚步,郑三七险些撞在人身上,急忙道歉:“对不住。” 老张面色难看一瞬,但很快被笑容取代:“大人这时候还在朝中,你先随我进府吧。到府上你先去我那里洗个澡,再换身干净衣裳,吃些东西,等大人回来。” 郑三七嗫嚅:“这怎么好,我……我在府外等着就好。” 老张忙道:“大人最是心疼你们这些进京伸冤的人,若是知道我们怠慢了你们,会责罚我等的,你就安心跟我进来歇息一番吧。” 郑三七脑海中只有一个想法,钱大人可真好啊。 他就像百姓们称赞的那样,是个为民请命的好官。 郑三七跟着老张进府,府上的下人们都没有看不起他,反而一样同情地望着他。 钱府也并不豪奢,可见钱大人是个清廉的官,郑三七更加放心了。 他稀里糊涂地跟着老张洗了澡,换了干净衣裳,又吃了这么多天唯一的一顿饱饭。他难得有这样满足的时候,甚至想盖上被子睡一觉了。 京城可真好,钱大人可真好。 老张劝他睡觉,他却不肯睡,心知自己得到这么好的对待已经足够,再睡下去未免不知好歹。他一个来伸冤的,哪里好意思吃了用了别人的,再在别人这里睡下呢? 钱大人体恤他们,他却不能忘了自己的本心。他是来伸冤的,不是来享受的。 郑三七默默在心中重复着自己见着钱大人后要说的话,等了不知多久老张终于来通知他:“钱大人要见你!” 郑三七顿时紧张起来,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摆。 “走吧!”老张笑着催促他。 郑三七急忙低头跟着他去见钱大人。 穿堂绕廊,走了许久,才到了大约是钱大人见客的地方。他垂着眼不敢直视大人,略略能看个囫囵,只见前方有道发福的人影。 他顿时要拜,却被一双手拦住。 “不必多礼,你有何冤屈要诉啊?”钱大人开口,十分和蔼。 郑三七紧张极了,忙按自己想了许久的话开口道:“我,我是从陇西来的,我家有块地,地上种树,树长得又高又大,很是喜人。陇西那里风沙多,人离不开树。” 钱大人侧耳听他说话,看上去十分认真。 郑三七继续道:“那地是我家祖上传下来的,树也是从我祖辈起就开始种的,挡了不少西边吹来的风沙。那树比人要粗许多,高得能顶上天去!” 钱大人也不打断他,有耐心地听着他絮絮叨叨。 “可是就在去年秋收后,我家的地被强占了。”郑三七说了半天终于说到正题上来。 钱大人顺着他的话问:”怎么回事呢?” “那一直是我家的地!树是我家祖祖辈辈种下来的,也有当年我祖辈买地时的地契。可不知道为什么,地一下子变得不是我家的了。”郑三七失魂落魄,“陇西县令将我们全家抓起来,把地收走,说我们大逆不道,荒废良田。” “他们将那样大的树尽数砍去,要将我家的地改作田地,种粮种菜!”郑三七说到此处激动起来,“那分明是我家祖辈传下来的地!为何县令毫无缘由就能将我家土地收去改作他用!陇西不能没有树啊大人,什么都改作田地,风沙一来,便没有什么保护的东西了。我家种树种了那么多年,树好不容易长起来,就这么,就这么被砍掉了,全给砍了!”偌大的一个人竟然说到最后哭了起来。 钱大人不免叹气,似乎很能与人共情。待郑三七的抽噎稍微停了下来,他才很温和问:“你的诉求是什么呢?” 郑三七被问住,一下子想不到自己是想要什么。他这一路上千里迢迢而来,就是为了伸冤让钱大人知道自己的冤屈。 他想要什么? 郑三七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了,他立刻道:“大人,我想将我家的地要回来,我想种树!陇西不能没树啊大人!” 钱大人依旧慈眉善目,像一尊笑着的弥勒。他摇摇头:“老郑啊。”大约是从老张那里知道郑三七的名字的。 “这事是你错了。”钱大人道。 郑三七如遭雷击,怎么会是他错了呢?明明是县衙侵占他家的土地,怎么会是他的问题?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话你听过没有?”钱大人和颜悦色地同他道。 郑三七脑中一片混沌,胡乱点头。 “既然你听过,就该知道全天下的土地都是皇上的,县衙如此,也不过是将土地收回来罢了。”钱大人同他讲道理。 郑三七糊涂了,原来哪怕他家中有地契,那块地竟然也不属于他家啊。 “县衙将土地收回,也不是为了自己啊,你也说了,县衙将土地改作耕田,可是如此?”钱大人问。 “是,是。”郑三七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满脑子都是自己错了。 “就该改作良田啊!”钱大人道,“若是人人都种树不种地,那咱们祁国粮食从哪来?人们吃什么?人人都荒废农耕,不脚踏实地,那祁国不就完了吗?县衙做的哪里不对?” 郑三七沉默不语,他觉得或许钱大人说的是对的,可陇西不能没有树啊。而且那是他祖辈花钱买下来的地,怎么县衙说收走就收走了呢? 钱大人看他不言不语,又宽慰他:“不过此事确是你们当地县衙做的不够地道,他们行事太过强硬,没有人情味儿。这样吧,我写封信给你,你拿回去给你们县令看,他看了以后会将你们全家放出,并容许你们在原先的土地上耕种。不过这个土地的租税我是不能帮你免除的,不然人人效仿,像什么话。你就老老实实种田也是一样的,一家人好好过日子就是。” 第94章 加!加!加! 郑三七失魂落魄地从钱家出来,老张亲自送他。无论结果如何,郑三七对老张都感激不尽。若不是老张,他还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摸到钱府上来。 老张看他丢了魂的样子问:“老郑,你接下来便要回去了吗?” 郑三七点点头。 老张露出可惜的神色:“也好,你早些回去,家人能早些出来。到时候一家子踏实种地,日子总能够好起来的。” 郑三七听老张也这么说,动了动嘴唇,什么也没说。 老张以为他是默认了,顿时露出满意的笑,又为钱大人说话:“这也是大人能做的极限了。大人虽然官位高,但许多事情也是身不由己。到京城来的每一个伸冤的百姓他都会亲自接见,无论再忙再累,总会给个说法出来。人要知足,换做别的官,你觉得人家会理会你么?也就是大人心善,看不得百姓受苦。你若是回去了,莫忘记大人的恩情,不要忘记同身边的人说一说钱大人是个好官。” 郑三七听着老张的话,忽然感到深深的疲倦。他已经尽己所能找到了钱大人,或许这就是最后的结果吧。 他尽力了,钱大人也尽力了。可那明明是他家有地契的地,怎么说收走就让人收走了呢? 他不明白。 但他太累了,或许他该像老张说的那样知足,钱大人愿意听一听他们的冤屈,亲自为他们解决,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了,他怎么还能要求更多? 郑三七最终沉沉地点点头。 老张的笑容更加灿烂:“这就对了。你这次回去也不必躲躲藏藏,谁敢拿你,你将信交给他们看就是。祝你一路顺风,早日归乡。这是一些银钱,并没有多少,你路上拿着用。”确实没有多少,十几枚铜板。 郑三七却惶恐极了:“我不能收!“ 老张四下看看,硬将钱塞到他手上:“这是大人的意思,你快收下吧。” 郑三七摇头:“我,我已经得了大人的帮助,如何好意思再收他的钱呢?” 老张笑道:“你若不收,大人会怪罪我的,你就当行行好,收下吧。” 郑三七见推脱不得,浑浊的泪顺着挂了彩的脸向下淌:“谢谢,谢谢大人,谢谢你,老张。” 他被彻底打动,想着或许钱大人是真的尽力了,终于认命。回家吧,回家种地也好,钱大人说得对,祁国不能没人种地。 老张目送郑三七离去,直到看不见人,脸上热情的笑才卸下,成了冷漠。他不无得意地将另一只手摊开,其中是比方才给郑三七要多一倍的铜板。 他将铜板一股脑地倒入自己腰间的钱袋子里,慢吞吞地回去复命,心中更看不起这些上京伸冤的蠢货们。 果然他根本不必将所有的钱拿出来,只给他们一小部分他们就会感恩戴德。剩下的钱他要拿去自己花销去,给那些蠢货纯粹是糟蹋了。 老张心情大好地回到书房复命,钱大人正在摩挲一只色泽饱满的鱼跃龙门转心瓶,这瓶子一看就是贵货,与朴素的房间格格不入。 他爱惜地用名贵丝绸将花瓶擦拭好,而后小心翼翼地将床下的箱子拖出来,把花瓶放入其中,才又把箱子合好钥匙收起,而后从内室出来与老张说话。 “人送走了?” 老张谄媚:“正是,走的时候还说一定会和同乡宣扬您的大恩大德。” 钱大人听得熨帖,笑眯眯的:“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哪里值得什么宣扬?”他嘴上说着举手之劳,脸上的神情却得意极了。 “您可是他们的再生父母呢!”老张溜须拍马。 钱大人自我陶醉了一会儿,又叹气:“还是这些人太不老实了,这叫做什么冤情呢?让他们种地,他们种就是了,非要去种树!你说,树哪里有粮食好呢?树要多少年才能长成啊,那粮食可是一年就能看到收获的,真是蠢笨不堪啊,怪不得一辈子只能种些这个种些那个。” 老张笑呵呵:“您说的是。” 钱大人不由得回想:“不过这些时日来京城找我的也太多了些,这个是本月的第几个了?” 老张算算:“第一十五个了。” 钱大人吓了一跳:“这么多?还都是说侵占土地改作耕地的事……地方占了这么多耕地,交的税却都一样,多少是都肥了自己了。” 老张站在一旁不说话,心知这个时候他不需要说什么,只要听着老爷说话就是。 钱大人摇头晃脑:“我为他们地方安定民心,他们却上交这么点粮食搪塞我,实在说不过去。该加一加税,算是给我的报酬。” 老张赞同:“您说的是。” 钱大人打了个哈欠:“我这可不是欺压平民,各地官员开垦那么多的地,我加一加税,是加在各地官员身上的。” 老张:“您这么体恤百姓的人,当然不会再让百姓受苦,这些加诸的税是地方官该出的,又不是百姓们出。” 钱大人点头:“正是这个道理。还有,你去与城门的禁卫军说,后些时日入京伸冤的人便不要让他们进来了,当作乞丐打出去就是,不要让他们打扰我。我累了,需要歇息几日。” 老张连连点头:“是,大人最近都累瘦了。” 钱大人忙摸上自己的脸:“当真瘦了?” 老张连连点头:“真,比珍珠还真。” 钱大人欣慰起来:“想来是操劳过度,果然应该歇息。” 老张在心中翻了无数个白眼,觉得这胖子实在心中没数。他领命向城防交代不要再让入京伸冤的进入京城中来,也庆幸自己能够歇息一段时日。 世上哪有那么多巧合呢?一切巧合都是蓄谋已久罢了。 各地将逃窜的犯人名单以及缘由上报至京城钱大人这里,钱大人手下自会帮他整理后交由守城的禁卫军那里。 禁卫军在城门进行盘查时发现名单上的人来京城伸冤时,便会一边派人盯梢,一边去钱府知会老张一声。 老张总能和这些上京伸冤的百姓们“偶遇”到,先与他们套近乎让他们放下心防。钱大人又是个惯会装好人的,打一巴掌再给一甜枣的技巧玩得炉火纯青。寻常百姓早就晕头转向,被他摆平。那些没被摆平的,当然出去京城便被解决了。 所以各处都在传扬钱大人的美名,那些对官府不满的并不会直接反抗,因为美名都会选择先来京城碰碰运气。 祁国收获了稳定,钱大人收获了美名,各地官员收获了安心。 唯一可怜的只有百姓罢了。 钱大人一道收税的命令下去,各地纷纷实行起来。 他要多收一成税,传达到各郡时各郡下发命令则成了三成税。如果各郡只收一成,那就要全部上交,自己根本没得赚,所以得加税,反正百姓也不知道上面的命令是几成税。各郡向各县传达三成税的指标后,各县向各户东家征收五成税。东家向各户农民多收七成税。 传达到到百姓那里时就是祁国加收七成租税。 姜莞早就从薛管事得了加税的消息,只差传到谢家村这里。她看着村民们尚且什么不知道的样子,每日勤勤恳恳地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还以为努力就能有回报,总有一日能攒下钱的模样,就觉得他们怪可怜的。 他们的生活看似平静,其实只需要上面一道命令就能变得一团糟。 零零九自打看了薛管事的信后就沉默寡言,许多日都不曾说话。它憋了许久,终于很不好意思地开口:“姜莞。” 姜莞故意大惊小怪:“谁?是谁在说话!” 零零九闷声:“是我,零零九。” 姜莞抑扬顿挫:“哦,是零零九啊,怎么有空一开尊口?我还以为你哑巴了,从此不能言语,还为此黯然神伤好一段时间。” 听她胡说。 零零九这下更不好意思开口,已经意识到它只要说话必然会被她奚落。 姜莞笑笑:“又哑巴了。” 零零九忽然明白自己说不说话都会被她嘲笑,于是破罐子破摔:“姜莞,你帮帮大家吧。” 姜莞懒得和它装那么多,直截了当:“不可能!” 她又笑道:“你别急嘛,这里可是有男主角在的,哪里需要我来出头。” 零零九一愣,忽然发现是自己太着急,明明还有谢晦在,在男主光环之下谢家村应当不会糟糕到哪里去。 前提条件是姜莞不动什么手脚。 在不知不觉中它竟然把姜莞放在解决问题时更有效的地位上,把自己的男主抛在脑后,这个认知让零零九更加郁闷。 “虽然有谢晦在,但是也没什么用。”姜莞笑嘻嘻,“他还太年轻,需要认识一下祁国的险恶。人微言轻,天真单纯,哪里斗得过姓钱的那只老狐狸呢?” 零零九一听就知道姜莞不看好谢晦,不由得紧张:“那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姜莞奇怪。 “他斗不过那个钱大人怎么办。”零零九叹气。 “凉拌。”姜莞满不在乎,“他斗得过我才不开心好不好,最好被姓钱的狠狠地骗,让他要做祁国的官!” 零零九一麻,只觉得姜莞真记仇。 第95章 怎么样?还想做祁国的官…… 加税的消息终于要传到谢家村。 当日艳阳高照,村民们一如既往下地干活,面朝黄土背朝天。 东家来人,谢家村的村民们并不像之前那样诚惶诚恐。自打女郎住进谢家村,东家一月要来三次,每次都抬着大箱小箱,众人渐渐习惯他们的到来。 这次虽然没抬箱子,村民们却下意识还以为东家是来寻姜莞的。 然而东家这次并未先到姜莞这里来,而是直接去了村长那里。 村长见了东家顿时在心中生出不妙之感,忙低头弯腰问:“您怎么来了,有失远迎……” 东家对他的惶恐难得没有表现出欣赏接受,反而不自在地道:“我今日来是有一件事要告诉你们。” 村长心中顿时生出些恐惧,直觉告诉他东家要说的事应当不是什么好事。 人的直觉有时候是很灵验的,尤其是在不好的事情上更加灵验。 果然,东家神色不自然地开口:“县里又下了新命令。”说完顿了一顿,像是不好意思再开口了。 村长鬼使神差地问:“可是要加税吗?” 东家听他问话,松了口气答:“是,县里的话是要再加七成税,老爷可怜咱们,只加收八成税。你将此事与村子里的村民们说一说,我就不多待了。”他大约也觉得加八成税这件事很离谱,根本不敢在村子中多留。 村长一听此事,当场待在原地,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东家别过头去,不看他的神情。 村长哑着嗓子:“东家,八成税太多了……” 东家的脸色顿时变得难看:“八成税如何多!老爷已经是最通情达理的,别的东家可是要你们九成,我们已经少收一成。你若不信大可以去问问,看看我说得是真是假!” 东家说着说着神情又复杂起来:“今年是真没打算涨你们的税,可是人算不如天算,要怪……就怪官家吧。上面一道命令下来要收税,咱们也莫可奈何啊!” 村长被他一顿话说得哑口无言,浑身发寒,全然不知该如何应对。八成,这八成又要从哪里出呢? 东家说完后底气十足,和差劲的一比,他又发自内心地觉得自家是如此善良,村民们应当感恩戴德才是。 难道苦的只有这些百姓吗?他们也苦啊。谁还不是要向上交税的。 东家又说:“眼见着就快到了收获的时候,你们再努一努力,看看能不能让地里多收获些粮食,交了税后多出来那部分还都是你们自己的。” 村长只觉得他大言不惭,恬不知耻! 每家的地就那么大,他是如何能说出“看能不能让地里多收获些粮食”这种话的。仿佛他这么上嘴唇下嘴唇一碰,地里的产量就会翻番,殊不知真正的收获全靠他们日复一日的耕耘。每块地的产量几乎都是定数,如何能是努一努力就有多的? 东家自觉给村民们出了主意,也不像刚来时那样理亏,很理直气壮道:“努一努力,努努力嘛。都是要多交税的,不单是你们一个村子。若是没有余粮,还不是你们不够努力。”他说完这句话看也不看村长,直接离开,探望姜莞去了。 村长被他厚颜无耻的话气得站在原地久久不能平息心中愤怒,良久才长长叹一口气。 这日子,怎么就那么难过! 姜莞正坐在房中听圆圆给她讲些山野趣事,手边为数不多的数盖在她脸上,给她遮去阳光,让她昏昏欲睡。 外面护卫通报:“女郎,东家来见您了。” 姜莞将脸上的书取下,精神起来:“让他进来。” 零零九一直为村民们捏一把汗,听说东家来了,知道是税要来了,如今躲也躲不过,只能接受,反而放下了心。 东家快步入内,见房中锦绣富贵,对着姜莞是和刚才对着村长时全然不同的态度,恭敬谄媚。 姜莞悠悠地望着他问:“你怎么来了?” 东家听到她声音就怕,却不得不来看她。若是被她知道他来了村子却不来探望,只怕她会怪罪。 “来传达些事宜。”东家怕她与谢家村的村民们相处出感情来,知道加税的事后不乐意要闹,便尽量模糊了道。 姜莞恍若不知,并不如何在意,随口问:“什么事?” 东家被她问出些汗来,依旧囫囵道:“是县里的一些事。” 姜莞望着他又问:“什么事啊?”俨然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 东家再敷衍不得,只能低声说:“是涨税的事。” 一旁侍奉的圆圆神情一下子变了,顾不上许多问:“不是说要减一成税的吗,怎么又要加税了?” 东家看圆圆不起,并不想搭理她,只笑呵呵地对着姜莞。 姜莞双手握着没看过一眼的书,瞥他一眼:“说啊。” 东家顿时露出苦恼的神色,忙道:“这也不是我们私自加税,是衙门要求的,咱们没办法,也只能按照衙门的要求来。” 姜莞手指在书页上划动:“涨几成税?” 东家咽了咽口水:“八成。” 他生怕姜莞动怒,急忙补充:“衙门那里要加七成,我家不过是多加了一成税而已,城里其它东家大部分是要收九成税的,还有收十成的!相比之下,我家已经十分良心了。” 零零九瞠目结舌:“十成?那是一粒粮食也不给农民留了?” 姜莞在脑海中轻哼一声答:“不然呢。” “可,可分明是他们种的粮食,怎么能不给他们留呢?”零零九不解之余更意识到当下环境的可怕。 辛苦劳作一年到头竟然是完全为别人打白工,它无法理解。 “你该问你自己吧。”姜莞疑惑,“这不是你的世界吗?” 零零九面红耳赤,尴尬极了。 圆圆的脸已经变得惨白,她虽然不知道八成税具体是多少,却知道那是他们负担不起的数目。她本以为女郎来了他们村,他们的生活总能一点点好转,却没想到县衙说涨税就涨税,让人猝不及防。 加税是至关紧要的大事,村长在东家走后终于调整过来心情,派人将田间地头劳作的村民们叫回来,要宣布此事。 他倒也不是调整过来心情,只能说是不得不接受。因为不管他接不接受,县衙是不会管他许多的,该收的税一粒也不会少。 村民们被从田间召回,尚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一个个站在村长家院子里还十分茫然。 “谢晦,你是咱们村子里最聪明的人,你知道怎么了吗?”有人问谢晦。 谢晦在太阳下静静站着,与院子中四下张望的其他人格格不入。他在田里干活时看见东家向村子里来,再加上村长突然将人叫回,差不多知道是要说什么事。 他被人询问,便答:“税。” 众人愣了一愣,旋即高兴起来:“是又要减税吗?那可真是太好了!” 他不明白村民们为什么会认为是减税而不是加税,看着他们喜悦的神情,他陷入沉思。大约人总是爱往好的方面去想。 村长颤巍巍地从房中出来,见着一院子笑逐颜开的村民,酝酿许久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谢晦再看到村长的神色,更加确定自己的想法。 “大家静一静。”村长艰难开口,“刚刚东家来传达了一件事,我这里同大家说一声。” 村民们安静一瞬,听到“东家”二字差不多知道是和租税有关,一个个纷纷好奇起来。 “是什么事?”众人问道,还没意识到要涨税的事情。 谢晦冷眼旁观,只听见村长唉声叹气:“衙门要涨税了。” 场上一下子安静下来,村民们一个个呆住,怎么也没想到等到的是涨税而不是降税的消息,皆不知说什么好。 谢晦观察着村民们变幻的神情,眼中藏着沉思,原来这个时候是该露出悲伤的神色。他并不能感受到伤心难过,也不知道该如何露出这种神情,只会模仿村民们的表情。 “是涨不是减吗?” “那要涨多少呢?” “怎么突然要涨税了?东家可有说缘由吗?” …… 村民们一下子慌了,七嘴八舌地问起村长来。 村长叹口气,一一回答:“要涨八成税,东家也没说为什么,只说是县衙要求的,不信可以去其它各处问问。不止涨咱们一个村子的税,各地的都涨。而且咱们村子已经算是涨得少的了……”他说到“少”时也实在说不下去,若说八成税还算少,那可真是人疯掉了。但与其它村子九、十成税比起来,八成税又确实算少的了。 “八成!”有村民绝望地叫。 “咱们哪里还负担地起八成税呢?这是要逼我们去死吗!前些年欠东家的粮还没还完,如今收了粮食又要再加八成交上去,我们手中连过冬的分量怕都不够,还不了债不说,大约还要再去借粮,这……这叫什么事呢?” 村民们齐齐想,这叫什么事呢? 八成税与十成税是有些差别,但又差不了多少。 区别只是前者交了后慢一点死,因为还有些余粮果腹。后者交了后死得快,因为一点粮食也没能剩下。 村长连宽慰的话也说不出,静默地伤心着。 村民们也被这个霹雳炸得头晕目眩,同样不知道说什么好。他们满腹疑惑一腔热血也不顶用,因为他们并不敢去问一问为什么,只能任劳任怨地交税。 到后来谢家村的村民们一个个散去,正好各回各家用午饭,但谁也没有用饭的心情。 谢晦也没直接上田里去,刚好趁着这时候多看两页书。 他一回家,就见姜莞站在房檐下笑嘻嘻地冲他招手:“怎么样?还想做祁国的官么?” 第96章 一群人的力量 姜莞身后房门大开,房内的凉风打在她背上清清凉凉,她才勉强愿意站在房外看谢晦的热闹。 谢晦看向她没说什么,缓缓转开目光,并不打算回答她话。 零零九觉得它如果是谢晦,它应当也不想理会姜莞的。她看热闹的嘴脸实在太过明显,很让人看着来气。 “不说话装高手是吧。”姜莞也不生气,利益受损的并不是她,她大度地原谅谢晦的冷脸,毕竟要交税的是谢晦。 他显然不大想理她,转身要进房门。 姜莞远远道:“你来嘛,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和涨税有关。” 谢晦的脚步顿住,回过头向她走来。 姜莞好整以暇地看着他过来,但见他身姿挺拔清逸,风姿疏朗,一双眼冷淡沉郁。她分神对零零九道:“如果我说我没有话要告诉他,都是骗他的,他会不会气死。” 零零九:“你最好不要。” 谢晦停在她面前,气质清冷。 姜莞面前的阳光被他遮去,陷入一片阴影之中。她仿佛陷入塞北的风雪,周身是冰天雪地的孤寒,被卷入细细密密的凛冽之中。 “什么秘密。”谢晦专注地望着姜莞问。 姜莞慢吞吞开口:“秘密就是,涨税这件事,是钱大人要求的。” 谢晦没说信也没说不信,只问:“你如何知道?” 姜莞抿唇一笑:“我当然知道,你相不相信我。” 谢晦:“眼见为实。” 姜莞笑:“你学这个学的倒很快嘛,你学了我的东西,怎么不叫我一声师父。” 谢晦沉默。 “再多告诉你一件事。”姜莞笑吟吟开口,“钱大人只加了一成税。” 谢晦微怔,眼中清寒散尽,难得有些不明了。 姜莞看到他略茫然的模样没有半分反差感而带来的心软,反倒很恶劣地道:“你自己想为什么到村子里就成了八成吧,我不想和你说话了。”她说完头也不回地转身进屋关门,将谢晦锁在门外。 她说话只说一半,深谙如何能吊人胃口这一秘诀。 零零九惊讶不已:“你也太缺德了,话只说一半。” 姜莞一面向桌前走一面回它:“怎么好话歹话都让你给说了,既要我告诉他,又要我全告诉他,世界上哪有那么好的事儿。反正他是男主,聪明绝顶,让他猜好了。” 零零九感叹:“你这么耍他,他要被你气得再不理你了。” 姜莞满不在乎:“你不会以为我很想理他吧?” 她坐在桌前的椅子上,一手托腮,目光落在墙上挂着的名贵山水画上,另一只手的食指在桌上胡乱画圈。 她甜甜一笑:“谢晦会来求我的。” 零零九不信:“求你什么啊?” “等着看咯。”她自信笃定,让零零九更加好奇谢晦那样没有心的人会因为什么回来求她。 谢晦微垂着眼在姜莞的房门前站了好一会儿才若无其事地离开。 谢明在房中没精打采地吃着饼看书,见谢晦回来,他顿时上去:“哥,你怎么回来了?不好了!” 谢晦点头:“村长说了。” 谢明看他已经知道事情经过,不由问:“怎么办啊哥?要加八成税,我们今年的收成够交么?万一不够可怎么办……就算够的话交了税还够咱们吃的吗?一下子加了八成。” 他是从圆圆那里听的加税的事,知道的比谢晦还要早,之后书上的一个字也没看下去。 谢晦依旧古井无波:“你不必操心此事,好好看书。” “可是加这么多税……”谢明心中发闷,不明白哥哥为什么总将他当小孩看待,不让他担心许多。 “我下午会去城里一趟,看县衙是否确实要求涨租,还是东家自己想涨租而推脱到县衙身上,再看周围村庄百姓是什么反应。”他如今真的践行起姜莞说的话,时时刻刻不忘眼见为实。 谢明沮丧地点点头:“希望不是真的。” 谢晦看他垂头丧气,重复道:“不必担心。” 谢晦说走就走,田间一日无人并不是什么要紧事。他一人出山,脚程快,决定先到城中查清涨税之事是否为县衙所为再做打算。 巴中县衙前已然是水泄不通,不止有谢晦,也有巴中的各个百姓来问涨税之事是东家所为还真是县衙有令。 真是县衙下令。 百姓们一个个呆站在县衙门前,不明白为何突然要加税,要等一个说法。 巴中县衙外人山人海,整座县衙被百姓们围了个水泄不通。聚集在这里的人多穿着粗布麻衣,有的身上甚至只挂了简单的布条当衣裳。他们个个被太阳晒得黝黑,脸上写满了愁苦与坚毅,肩颈手腿上分布着各种各样的疤痕。 这是生活为他们留下的印记。 谢晦在人群中伫立,端详着每个人脸上的神色,尝试模仿后发现自己的脸上很难出现这样复杂的神情。 他们是发自内心地感觉苦,这样苦涩的神情已经是浸入他们的肌理,成了一份肌肉记忆,没有尝过经年累月的苦楚,只靠模仿,是模仿不来的。 人们站在炎炎烈日之下暴晒却不退却,也不高叫呐喊,像一棵棵默默生长的树,扎根在衙门门口。 他们自发地聚集,不言不语,目的却很明确。 他们要县令站出来,给他们一个交代。 谢晦并不能感受到众人的感情,但觉得这么做确实能够逼县令出面。他头一次感受到群体的作用,或许一个百姓在县令轻于鸿毛,但一群百姓的力量却不容小觑。 他明白这一点明白得模模糊糊,大致知道这是一群人的力量,却又不太清楚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力量。 他读书读过“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但在感情上与外界有障碍,无法与人共情,便很难具体体会到缘由。 他随着群众一同站着,试图捕捉那份人人坚持站在这里的情感。 巴中县衙修葺得十分体面,高梁画柱,威风堂堂,窗明几净,朱漆明亮。比起百姓们住的茅屋瓦舍,这里不知道要华丽出多少倍。 守在门口的衙役见到这被众人团团围起的阵仗吓了一跳,本就是群混吃等死的,此时此刻也不要面子了,生怕百姓们打进来,于是直接将大门关上,屁滚尿流地去找县令去了。 巴中县令在后堂午憩至今,还没醒来。 县衙中的琐事他是不管的,自然有主簿为他处理。他只要人在县衙里就够了,并不拘要做什么。 主簿察看公文,实际上公文也没什么好看的。他们这里落后极了,除了上面传达的指令,县内都是些涉及伦理纲常的鸡毛蒜皮的小事,叫人看着犯困。 断案时也是看哪家好处给得多,便偏向哪家一些。 反正巴中离京城也远,这些人就算不服也无处可告。就算真有铁了心要去京城找钱大人告状的,那也没什么可怕的,钱大人会为他们兜好底。 县令时常觉得这些百姓们都蠢透了,世上哪里会有站在百姓一边的官员呢?他们官官之间才是同僚,利益牵扯可大得多,不彼此照料难道还真要向着素不相识的百姓不成? 两个守门的衙役一路跑进后堂,跌跌撞撞,上气不接下气,大呼小叫:“不好了,咱们衙门被那些刁民给围住了!” 他们声音因惊吓而破音,尖锐地将尚在梦里的县令吵醒,也将在衙门中打盹儿的其他衙役惊醒。 巴中县令惊得从床上弹起:“怎么了,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两个衙役连滚带爬地摸进后堂,气都喘不顺:“那群刁民疯了,一群人把衙门给围起来了!” 巴中县令脸上肥肉颤颤:“他们疯了!要造反不成?怎么回事!” “是因为税!”有个衙役听得清楚道,“先是许多人在衙门口聚起来问加税一事是真是假,得知是真事后,他们就问是什么原因。我们也打发不走他们,他们非要个结果,许多人杵在衙门门口,吓死人了。” 县令吓了一跳,脸上挂不住,愤愤道:“他们是想造反吗!” 衙役们哪敢接话,一同装死。 县令愤而起身,又坐下:“你们两个衙役难道还怕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不成?” 另一个衙役咽了咽口水,纠正:“大人,不止是几个人,我看着有好几百号人。” 巴中县令大惊失色:“那么多人!” 衙役:“您要么……要么出面跟他们说一说。” 县令苦大仇深:“不行!你们都说了那么多人,万一他们要上来动粗,本官哪里经受得住?你们快去,多叫些人手,把他们赶走。不听话的给我通通抓到牢里去,杀一儆百。那群刁民看着团结,其实都怕事得很,你们去抓一两个让他们看到下场,他们自己就散了。” 衙役们无法,只得叫上刚刚打盹儿的一起往大门去赶人。 他们在遇到盗匪时吓得四处乱窜,这时候对着百姓却突然想起自己腰间佩着长刀,于是挥刀相向。 百姓们安静地站在县衙外示威,只想要一个答案,终于等到县衙大门打开。 不见县令,只见一个个凶神恶煞的衙役。 “尔等为何聚集于此,是要向县衙示威造反吗!” 民众们被问得一愣,纷纷摇头,方才静立的气势瞬间全无,七嘴八舌地解释起来。 “我们只是想知道朝廷为何会突然涨税。” “官爷误会了,无人要造反。” “我们这就走!” …… 一听“造反”的名头,百姓们都怕坏了,乱成一盘散沙。有的急忙解释表忠心,站在外围的怕被迁怒,吓得一溜烟儿跑了。 谢晦看这样便知道要那县令出面无望,转身走人。 他不明白一群人的力量怎么一下子就没了。 第97章 但是,我不告诉你 谢晦并未再去巴中城下各村庄一看究竟,能代表村子的今日都到县衙门口来了,他已经大致见过并差不多明白他们的态度。 他的目的达到,即确定加税一事确实为官府的主意,便顺手交了提前抄录完的书后又带了几本新任务回去。 一路上谢晦还在思索那份来自群众的力量。他不明白人们能够为何自发地站出来聚在一起施压,又轻而易举地溃散。 他刚感受到那份众志成城的力量,转瞬就化为云烟。正是隐隐感受到那份力量的强大,谢晦无法理解人们的恐惧。 明明只要保持团结,这份力量至少足以让巴中县令露面,可他们轻而易举地放弃。 纵然他聪明绝顶,但在事关人与人之间的感情上,却参不透。因为他完全没有共情能力,根本无法设身处地地站在百姓立场上去想。 谢晦一路回去,心事重重。 他要满足他娘的遗愿,做个好官。过去他以为他出身一样低微,站在旁观者的视角已经足够了解百姓,如今发现不然。 他们有着他从未想过的力量,这股力量庞大又脆弱,他不明白。 直到夕阳西下,谢晦才回到谢家村。 一回到村子,谢明就先叫他:“哥,村长刚刚找你呢。” 谢晦点点头表示了然,暂时压下疑惑,向村长家去了。 村长家中不止村长一人,村子里许多说得上话的老人也在其中。 谢晦打眼一看便知道他们是在商议此次加税之事的对策,不急不缓地进了屋子。 “谢晦啊,你回来了。”村长一见谢晦回来,紧锁的眉毛舒缓了些,“你去了城里,加税之事究竟如何,可的确是官府颁布的?” 谢晦在众人殷切的目光之中,慢慢点头。 村民们的带着希望的神色顿时破灭了,还是村长低声像是在问人又像是在自问:“该如何是好?” 没人回答他。 村长等了好久,才抬头看向谢晦问:“谢晦,你看该怎么办。” 谢晦慢慢道:“这种不明不白的加税,不该交。除非官府能给出解释,说出加税之理。今年尚未收获,又不是丰年,无缘无故加税,我不信服。” 村长与其余几个老村民赞同点头,认为官府是该给出个解释。无缘无故地加税,今日是加税,明日可能就是无缘无故要他们去死了。 于是有村民问:“今日县令大人可有说缘由吗?” 谢晦:“他不曾露面。” 众人无言,但觉官府或许不会给个解释了。今日多人到衙门去,县令连面也不露,显然是打算敷衍到底。 “若是官府不给解释,咱们当真不交税吗?”村民喃喃,像在自问,又向在问其他人。 “不交税那就是抗税,与官府对着干,官府知道了如何饶的了我们?” “是啊,说是不交,但哪有那样容易。咱们不交别人交了,那就更显得咱们村居心叵测想要造反。真是如此,到时候官府派衙役过来抓人一抓一个准,咱们连辩解也是不能的。我看还是要交税。” …… 众说纷纭,村民们本不想交,仔细一想说到底还是觉得不交不行。 村长忽然看着谢晦说道:“我有个法子,或许不仅能知道为何官府要忽然收税,甚至能免一些税。” “什么办法!”村民们齐声问,想不出来是什么样的好法子。 村长转了眼神,唉声叹气:“但对谢晦太不公平,还是罢了。” “这……”人们看看谢晦,又看看村长,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好。他们想知道是什么法子,但又听村长说事关谢晦,便不大好意思问。 谢晦不明白:“是什么法子?”他没有立即答应,想知道是什么办法。 见谢晦主动开口,其余人跟着纷纷询问:“什么法子啊村长,你先说说,咱们也不一定有谢晦去做的。” 村长长吁短叹后才看着谢晦道:“谢晦,你还记不记得你家住了个身份尊贵的女郎?” 谢晦一下子明白村长的意思,没什么表情。 村民们却如醍醐灌顶,一个个瞬间明白:“是啊谢晦,你家有个能说得上话的女郎!你去问一问她!”他们还记得那女郎到他们村子住下时东家便为他们减了一成税,不然这次他们也要与其它地方一样加九成税而非八成。 “她在你家住了不少时候,想来与你们也有些交情。莫若你去问一问她,看看能不能有什么办法?”村长满怀希望地看向谢晦,虽然说了对谢晦不太公平,但还是盼着谢晦能去问上一问。 谢晦十分冷淡:“没有交情。” 村民们傻眼,没想到他回答地如此果断,不知道说什么好,尬在原地,话题一下子进展不下去。 村长顿时露出老态,疲惫极了:“那便罢了,咱们再想想有没有别的法子。” 谢晦毫无同情,实话实说。 接下来无论是村长还是村民,虽然说着想别的办法,目光却都落在谢晦身上,一会儿长吁,一会儿短叹,都盼着他能答应刚才村长那个提议。 这是他们能想出来最好的方法,除此之外他们实在想不到作为平民百姓还有什么办法能接触到地位高的人,并且一问究竟。 谢晦感受到了他们的期待却并没有给出任何反应,只在心中默默分析这个方法的可行性。 他不得不承认除此之外暂时没有更好的方法去了解更多加税相关的事宜,只不过要问的对象是姜莞,他还是觉察到一些自己不该有的感觉。 他不应该对任何人有类似于“特别”之类的感觉,在他眼中所有人都是一样的,包括谢明。但姜莞对他来说又确实是不同的,姑且不说她策反他的事,她确实教了他一些东西,这是无法否认的。 他全靠自学,她是第一个教他东西的人。因为这一点,她在他这里是不同的。 至于她恶劣的脾气,那并不重要。 谢晦思考良久,才道:“我可以去问一问她。” 村长与村民们立刻欢喜起来,连声叫好。 “但她告不告诉我并不是我能左右的。”谢晦不给村民们什么希望,免得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这也是咱们最后的办法了,你且去问,能不能成端看老天。”村民们倒看得开。 谢晦点头。 村长与村民们齐齐送他出了院子,谢晦肩负着全村人的希望。 他径直回到家中,先随谢明一起用了些饼子就野菜,又洗了澡换了干净衣裳才向姜莞那里去。 姜莞沐浴完擦干头发,正无聊地用明珠当拐,和圆圆一起在榻上抓乖玩儿。她技术太烂,整个房间里都是她耍赖的声音。 “不行不行,这个不算,重来重来!”她一输便不认账,理直气壮地要求重来。 也是圆圆性子和软由着她赖皮,说重来便重来。 零零九都被她气到,没见过这么能耍赖的,完全没有遵守游戏规则。 门被敲响,圆圆趿上鞋子过去开门,姜莞依旧趴在榻上练习抓拐,长发如墨色锦缎盖在她身上。 她全神贯注做一件事时完全没有平常惯见的娇气与傲慢,甚至很是乖巧,柔软得让人心折。 前提条件是她不说话,她一开口什么气氛都毁了,可恨得只想让人揍她。 “女郎。”圆圆开门见了来人后立刻回头通禀,“是谢晦哥来了。” 姜莞正好将抛起的明珠稳稳接在手上,五指并拢,将之纳入掌心。她缓缓抬眸,眼中带了志在必得的笑意:“让他进来。” 她分神在脑海中与零零九说话:“怎么样?我说了他会来求我的。” 零零九想不通:“为什么啊?” 她撑着自己变幻姿势,改趴为并不端正的跪坐在榻上。 她一头乌黑柔软的长发一倾而下,与雪白宽松的外衫形成鲜明的对比。她是明媚鲜妍的长相,哪怕是纯洁的白衣也被她穿出姝丽艳色来。 谢晦入内,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他虽没多大感触,却也不得不承认姜莞是好看的。 他主动说明来意:“我来请教你一些问题。”姿态倒放得正,知道用“请教”二字。 姜莞斜睨他一眼:“问,答不答看我心情咯。” 谢晦便问:“为何突然加税?” 姜莞慵懒地乜他:“白日我与你说过了,就是钱大人所为。至于为何,因为他想要更多的钱啊。各地方暴征许多土地为农田,可见今年收获不少。只让地方吃到好处钱大人哪里甘心,他当然要想个由头将好处攥到自己手中。这个由头就是税。姜琰并不管百姓的死活,朝堂之事他根本不放在心上,这些以税为名征收上来的粮食,最后都落在钱大人自己手里。” 谢晦眉头微皱,看得姜莞一乐。他聪明归聪明,可惜这时候并未挨过现实的毒打,不了解人心叵测这回事。因而头一次听到朝堂之中的龌龊之事,他尚有些不知所措。 比起后世狐狸一样狡猾的谢晦,这时候青涩懵懂的谢晦看上去是多么可爱可欺啊! “你信不信呀?”姜莞嗲嗲问他。 谢晦动动嘴唇:“我会根据更多判断真假。” 姜莞嗤笑一声,转头问圆圆:“圆圆,你信不信我的话。” 圆圆:“信!” 谢晦看着二人一唱一和不置一词,顿了顿问:“你有办法让朝廷减税么?”他的问题堪称单刀直入,问得十分突兀,可见这人是没有什么情商的。 姜莞点点头:“我当然有办法了。” 旁听的圆圆眼睛都一亮。 “但是。”姜莞恶劣地笑,“我不告诉你。” 第98章 求你,求你 谢晦沉默地抿唇望着姜莞,房内气氛一度凝固起来。 会感到尴尬的只有圆圆,在零零九看来,某种程度上来说她才是房间里唯一的正常人。圆圆已经开始抓耳挠腮,手脚不知道摆到哪里好。 她感受着这份沉默,成了第一个忍不住开口的人:“女郎,我去烧些热水给你泡茶喝。” “去。”姜莞放她离开,让她逃离这片难熬的土地。 她继续和谢晦僵持着,谁也不先开口说话。 零零九无比庆幸自己不是实体,可以躲在姜莞的意识海中无需直面这份让人心悸的沉默。两个人仿佛正在进行一场谁先开口与对方说话就会输掉的比赛。 最后还是谢晦输了。 “怎么才能告诉我?”谢晦头一次说这种话,语气都罕见地变得不确定起来。 “你求我。”姜莞一本正经。 零零九痛心疾首,对谢晦的前景很不看好。 谢晦平静地看着她:“我不会。” “你不会,但是你可以学。”姜莞义正严辞,“许多事都不是天生就会的,需要经过不断学习才能掌握。求人也是一样,虽然你天生不会,你可以不断学习来掌握求人这一门技术。人在这世上,哪能不低头,会求人是一件很重要的事。譬如现在,你就不得不求我。” 零零九已经被她绕晕,但凭借过去种种知道她完全是在胡说八道,心中对谢晦更加同情。他涉世未深,它不确定他会不会被她忽悠。 谢晦听完以后露出思索的神色,最后开口问:“怎么学?” 姜莞跪坐得腿有些麻,身子稍倾,将腿抽出,无可避免地露出小半截白皙的脚踝。 谢晦别开眼去,不动声色地看向一旁。他倒不是害羞,只是从书上学了非礼勿视。 姜莞调整好姿势,重新开口:“学又分为多种,有人教导,又或是自学。可惜我也不是一个会求人的人,在这件事上实在没法教导你,你自己努一努力自学成才吧。但我这个人心善,总是很爱帮助人。这样,你可以向我练习,我也能指点你一二。” 零零九已经忍不住了,它听懂姜莞完全就是在戏弄谢晦。她惯会说冠冕堂皇的话来唬人,仔细一听就能发现她完全是在胡扯,偏偏她又能端出一副正经架子来。 谢晦的神情在幽幽烛火下莫测难辨,他问:“如何开始。” 姜莞见他真要学着求她,悄悄咬住下唇好不容易才憋住笑,强作出一本正经来:“你先对着我说‘求求你啦’。” 零零九都替谢晦感到羞耻,既不忍心再看,又想知道谢晦会不会真的求姜莞。 但谢晦也是一个没羞耻心的男主,学着姜莞道:“求求你……了。”他或许觉得太过违和,没有学姜莞最后那个语气词“啦”。 他照本宣科,念得毫无感情,完全不像在求人。 姜莞眉头一皱,极不满意:“不行,你这哪里是求人的态度,是你求我,你该低三下四的,懂不懂呀。” 谢晦的确不懂什么是低三下四,摇摇头。 “真蠢。”姜莞觉得他无趣极了,连戏弄他都让她感到十分无聊。他是个没感情的木头,玩他就像是在玩木头。 谢晦从没被人说过蠢,当下站在一旁不言不语。 他倒也不生气,自小就意识到自己与别人的不同,并聪明地学着其他孩子的样子假装自己是个正常孩子。但情感缺失是一道鸿沟,他就算装得再像正常人,但到底不是。 “你的语气要轻一些,惶恐一些。”姜莞手中转着明珠,勉强提起兴致来点拨他,“再来一次。” 谢晦将语气放轻,惶恐却是做不到的,轻言轻语:“求你。” 这下当真有了点求人的意思。 姜莞笑了:“再轻一些。” “求你。” 姜莞笑得眼睛弯成月牙:“多说几次。” “求你,求你。” 零零九听不下去,尴尬得无地自容。它看着谢晦面无表情柔声细语地求着姜莞,只觉得自己何德何能可以看到这荒唐的一幕。 它的世界大概已经坏掉了,男主成了这副模样。 然而姜莞看上去还很乐在其中,津津有味地听着谢晦求她,时不时地点头表示赞赏。 她要求谢晦求了她好几次,笑得倒在榻上翻来覆去,眼泪都出来了。 谢晦这张冰山脸加上软和的口气实在足够离谱,效果极佳。 “好了,闭嘴。”她撑着自己靠坐在软垫上,懒洋洋地掀起眼帘,“既然你求了我,那我告诉你对策也不是不可以。” 谢晦哪怕做了在零零九看来十分羞耻的事,依旧面无表情,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般。 可见他这样的情感障碍也不全然是坏事,起码在这个时候还是有正面作用的。换个正常人来只怕在第一步开口求姜莞时就要败下阵来。 “其实对策我早就告诉过你了。”姜莞轻叩榻上的扶手似笑非笑地看着谢晦。 谢晦不明白:“何解?” 姜莞纤细的手指指了指自己,好整以暇地开口:“跟了我,包你做大官。” 谢晦看样子打算直接转身离去,大概是觉得被姜莞耍了。 姜莞直接将手中捏着的珠子扔出去砸他,明珠砸在谢晦的后脑勺和背上,噼里啪啦地落在地上。 “把我的珠子捡起来还我。”姜莞先砸的人,还要被砸的将凶器捡起来还她,堪称不讲理。 谢晦要向外走,不理她,可见没感情的人也有脾气。 姜莞凶他:“谢晦,你不捡起来还我我就杀了你弟弟。” 谢晦转回身,弯腰将掉在地上的明珠捡起,缓缓走回她身边,掌心平摊向上,是两颗烁烁生辉的明珠。 他抿唇看着她,示意她将明珠快点取回,他要离开。 姜莞又笑了,她本来觉得谢晦不识好歹,但发觉谢晦被她惹不悦后她就开心了。她缓缓伸出手将谢晦掌心的两颗明珠抓过,二人肤色一棕一白对比鲜明。 谢晦又要走,却在听见她的话后停下脚步。 “你看,你连我都反抗不了。对朝廷除了逆来顺受,你还能怎么办呢?”她刻意讽刺人时就会口齿清晰,说话的语调格外抑扬顿挫,像是老学究在念诗,但又夹杂着阴阳怪气。 零零九不免吐槽:“你可比朝廷可怕多了。他若是能反抗你,必然也能反抗朝廷。” 姜莞:“闭嘴。” 零零九识趣地不再多言。 谢晦停在原处,脑海中像有什么一下子被她点拨清明,但又抓不住。 “你来找我是想求得一个减税的法子,但你告诉我,以你们的地位和能力,一个什么样的办法能保证你们的意见压过朝廷,让朝廷为你们减税呢?“姜莞问他。 “是希望我能出面为你们说两句话么?你知道的,加税是自朝廷起,我就算有面子让东家为你们减一分税,怎么能左右朝廷?”姜莞一字一顿,“但也不是没有别的法子,你听说过一个词叫做“法不责众”么?” 谢晦当即转过身来,一双眼望进她的眼里。她不偏不倚正好说到他下午的疑惑之处,让他明白那力量从何而来。 一人为人,多人为众。 姜莞却没继续讲下去这个话题,而是问他:“上次我问你的问题,你想明白了么?” 零零九都已经忘记她问过谢晦什么,不由重新提出疑问:“什么问题?” 姜莞没理它,脸上没了笑容,审慎地望着谢晦,倒真像一名严师。 谢晦答:“层层盘剥。” 姜莞这才露出一个微小的笑容:“不错,由一成到九成离不开自上到下一级复一级想要从中克扣油水的意图。哪怕姓钱的只想捞一成油水,但发展到你们最低一层来,就成了九成。当然他为了一己私欲加税这种事本就是大错特错。所以,对于错处,没有必要遵守。” 谢晦心跳忽然加速,本能告诉他她说的话很重要。 “不遵守,又应当做什么呢?”姜莞微笑地问,像是引诱凡人的妖怪。 谢晦张了张口:“不交多涨之税。” 姜莞点头:“勉强算是孺子可教,但也不是真的很可教。你虽说着不交税,但具体执行,又能做到几成?” 谢晦想到村长与村民们也提过不交多出之税,最后还是怕被以谋逆之罪抓捕的事,忽然明白想法只是想法,一切需要从具体实际出发。 谢晦如实道:“做不到。” 姜莞点头:“所以你这个‘不交多涨之税’是无用的做法。你既然需要一个方法,必然是要一个行之有效的办法。不然这种空口一说的法子我能给你想一百个出来。”她说到最后很是嗤之以鼻。 谢晦明白许多,再面对姜莞时气质中的冷意淡了许多。他直接忘记她恶劣的秉性,将她当作传道授业解惑的师者。 姜莞察觉他态度的转变,眉头一挑,又说:“其实说来也很简单,无非两种结果,交税,不交税。” 谢晦听着默默点头。 “如果你要交税我们也没必要多说,那就来说一说不交这些税的办法。”姜莞语气轻快,逻辑清晰,“首先,你要明白一件事。如果你不愿交这些不义之税,必然要和官府对上,这一点无可避免。如果你怕和官府对上,就不要再问接下来该如何做了,不如多种种地,争取多收获些粮食。” 谢晦静静聆听。 “如果你不怕,继续来讲,接下来就是和官府对上时如何避免被他们冠上谋逆之罪。”姜莞忽然停下,望着谢晦,“我渴了,我要喝水。” 第99章 苦果 谢晦转身到桌前斟茶,亲手递给姜莞。纵然茶具名贵,他却不像圆圆一样惊惶,颇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风范。 零零九:“这不是有茶吗!圆圆还要烧水。” 姜莞一面接过谢晦送来的茶碗,一面在脑海中与零零九道:“你少说些话,这样显得你不那么蠢。” 她并未用茶,只将之搁在榻上的小几上问:“刚刚说到哪儿了?” “法不责众。”谢晦听得十分认真。 “不交多加之税,一家如是必会被当作典型抓起以儆效尤。但如果是百家、千家、万家,他们便抓不过来,也不敢抓了。”姜莞认真道。 谢晦很快明白:“联合起来?” 姜莞颔首:“联合起来,一同抗税。” 谢晦沉思。 姜莞看他陷入思考,转了转眼珠,趁他不备从袖子中摸出手帕,将接碗的手擦了又擦,再将帕子丢在茶碗旁边。 谢晦思考良久,郑重问姜莞:“如何发动群众?我今日在衙门前遇到一件想不通的事,也和群众有关。” 姜莞来了些兴致:“说说。”她看样子只是想听八卦。 谢晦顺势将下午发生之事和盘托出,同时说出疑惑:“我不明白为什么明明可以借机一鼓作气要求县令露面解释一切,一群人看到几个衙役便退却了。明明有很大的力量,他们在怕什么?” 姜莞听得津津有味,实际上是很好懂的事但因为谢晦没有共情能力而无法体会。她竟然好心解释:“他们只是最普通的百姓,有人的性格,有趋利避害的本能,有长久以来融入血脉中对官僚的畏惧,你不能指望他们和你一样。”她直接指出他的性格缺陷,毫无顾忌。 谢晦被她点出秘密,只多看她一眼,周身冰天雪地的氛围又回来了,看来不打算在姜莞面前再装正常人。 姜莞撇嘴:“诚然,众志成城,他们在有共同对抗的目标时这一点便会显得愈发明显。加税之事让他们拥有了暂时的共同敌人县令,在没有受到外界影响时你所说的那份群体的力量就显示出来了。但我刚刚说了只是暂时,在外界插手后因为各种各样的因素,只要有一人退却,便会带动许多人一同退却,这同样是群体的力量。强大又脆弱,说的就是这个了。如果你能运用好这份力量,或许你能做到的不止是抗税,还有更多。”说到最后她又意有所指起来。 谢晦喃喃:“强大又脆弱,易受外界影响。” “是啊,想要联合百姓一起你要等一个他们退无可退,不得不,且反抗的欲望到达最高点的时候。至少现在还不是那个时候。”姜莞打了个哈欠,“说累了,等你认为是时候了来告诉我一声。” 谢晦下意识选择服从:“是。”他说完自己都是一愣,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样。 因为姜莞教他许多,在这之前是从未有人这样的,就连父母也不曾如此,他一直靠自己摸索悄悄模仿他人。她教他,纵然他没有感情,但下意识对她有所不同。模仿得多了,他潜意识按常人的思路演一个看上去相对正常的人,对姜莞带了尊敬。 她是不一样的,但只是对他模仿正常人时来说是如此。然而他模仿正常人已经成了本能,姜莞对他来说究竟是不是不同的? 如果他不装正常人,他甚至懒得和谢明多说一字。 姜莞对他的反应还算满意,问他:“我教了你许多,你是不是该谢我。” 谢晦望着她:“多谢。” 姜莞白他一眼:“你就一句谢谢,糊弄谁呢。” 谢晦便问:“该如何?” 姜莞作思索状:“我还没想好,你先欠着好了。日后我要你做什么,你一定要做。” 谢晦:“有些事……” 姜莞翻了个白眼:“少来,你别装,你根本没有底线,又在骗人。” 谢晦也不装了,淡淡看她:“行。” 直到谢晦离去,圆圆才从外面溜进来,讨好地冲姜莞笑。 姜莞逗她:“锅底都要被你烧掉了。” 圆圆正色狡辩:“女郎和谢晦哥有正事要说,我不该没眼色地待在房里,留你们二人才是。” 姜莞一笑:“也没什么正事,不必回避。” 圆圆似懂非懂得点头。 零零九心情复杂极了:“谢晦也被你拿下。” 姜莞:“拿下什么?” 零零九:“你为他做了许多难道不是想拿下他吗?” 姜莞嗤笑:“你的拿下是什么意思?” 零零九措辞:“就是让他死心塌地地听你的。” 姜莞纠正:“性格使然,他永远也不会听我的。更不要说死心塌地,不可能的。我看你好容易被讨好,稍微和善一点你就觉得他被攻略,真是离谱。” 零零九面红耳赤,强自辩驳:“他已经对你很不同。” 姜莞奇怪:“稍微有所不同我就是他的唯一了么?我对你和对其他人也很不同呢。” 零零九有种自己过于自恋之感,说不出话。 “还有,我可不是为了你说的拿下他。做这一切的目的都是为了让他再也无法和前几世那样回到祁国朝堂之上。”姜莞轻笑,“一个没有势力的人,便不能对我造成任何威胁。零零九,你好像忘记我们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了。” 她抽空对圆圆道:“将茶壶还有几上的杯子和手帕都丢掉。”那些是谢晦刚刚摸过的。 圆圆虽不明白,还是照做。 零零九看得目瞪口呆,它原以为姜莞教导谢晦,对他和颜悦色,怎么也该对他观感不错,没想到全是假的。 她厌恶到连碰他碰过的东西都嫌弃。 零零九心情复杂,没想到谢晦在装正常人,姜莞同样不遑多让,也在装着对谢晦还不错。 全都是假的。 “再等一等,契机很快就要来了。”姜莞虽这么说,语气中并没有多少期盼。 接下来谢晦每有疑惑便来问她,她则全看心情回答。二人渐渐能和谐相处,表现为谢晦在她面前直接不装正常人,冷得像冰。姜莞除了回答他问题也并不和他多说一个字,绝大多数时间在彼此的沉默中度过。 夏日渐远,秋日将至。 人们似乎又忘记了加税的事,照常过起日子来。某种程度上普罗大众确实是坚强的,事在没发生的前一刻他们永远可以粉饰太平,当作什么也没发生过。直到不得不面对的那一刻。 百姓们将加税的事抛在脑后,依旧如常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并不想办法来抵抗毫无缘由的加税之事。好像他们忘了,这件事就不存在了。 谢家村的村民们也是一样,除却一开始加税的条令颁布时他们与谢晦商议过几次,后来渐渐地似乎也放下了。 不得不说钱大人下令加税的时机正好,既让百姓们提前知道这件事,让他们该气气该骂骂,做好心理准备。又不是第一时间要将税收上来,好让人们的怒意与反抗心在时间中消磨殆尽。 等到真收多涨出来税的那一刻,大众已经预先做好心理准备,并不如一开始那样愤怒,反抗的心思也不剩多少,多是愁苦地接受一切。 一切的平静直到收获的时候来临。 这个时候便是家中年纪尚小的孩子都会到田间帮忙,空气中都是麦香。 收获的季节本该是快乐的,但谢家村的田间地头却笼罩着令人窒息的沉默。他们并不是在为自己收获,辛苦了一年收获的全都不归自己,尽数上交充公。 就连孩子们也没了过去的欢声笑语,感受到长辈们的愁苦,一个个老老实实地待在长辈身边,仿佛也被传染了哀愁。 村民们一面收获一面终于想起了加税的事,收获的第一天他们就能大致推算出今年收获几何。纵然谢家村幸运地躲过了那一场水患,收获依然不尽如人意。再算一算所有要交的税,他们发觉这些收获如果只交往常的税,剩下的还能让他们勉强过活。但若要交加税,那是绝对不够的。 尽管官府还没开始下派人来收税,不少人已经开始心慌,他们便是将所有收成都交了也不够税的,这又该如何是好呢? 姜莞站在田垄外的高坡之上,俯瞰着下方一个个手持简单农具,弯腰被麦子几乎全部遮住的羸弱身影,眼中并没有什么情绪。 零零九看着一切,陡然生出些毛骨悚然的惊惧,觉得眼下劳作的根本不像人,只是一具具被官府驱使的傀儡,一切为了官府的利益,半点不由己。 “什么感觉?”姜莞问零零九。 “他们……很可怕。”零零九找不到合适的词语。 “错。”姜莞难得在说话时没有任何娇俏的语气,大约是最近常和谢晦待在一起,她也冷冰冰的。 “可怕的不是他们,是祁国。他们像行尸走肉,麻木极了,但正常人谁想如此?他们是可怜的,是他们承担了腐朽制度下的苦果,你再觉得他们可怕,对他们太不公平。”姜莞语气沉沉。 零零九难受极了,像所有出口都被堵住,什么也发泄不出来,只能一直憋闷着。索性系统是不用呼吸的,不然它一定会难受到呼吸不上来。 “在相里怀瑾治理下他们的境况如何。”姜莞不是询问,而是命令。 零零九讪讪的:“应当是很不错,书中并没有描写这些百姓的具体生活如何,只用‘政治清明’、‘海晏河清’一类的词一笔带过。相里怀瑾是明君,应当能让他们过上好日子。” 回答它的只有姜莞的冷笑,她对此很嗤之以鼻,并不相信。 第100章 和他一起出去 “是时候了吗?”夜里谢晦又来问姜莞。 姜莞没什么情绪地看他一眼,二人这个时候神色出奇的一致,俱冷若冰霜:“你要团结多少人一起联合抗税?不说和别人一起,现在这个时候你让村子里的人一致抗税能做到么?”她情绪并不大好,懒得和他装模作样。 这倒有些诡异的荒诞,他们两个能在彼此面前做自己。 “做不到。”谢晦想想,实话实说,“他们并不坚定,即便交税的日子就在眼前,税收并不合理,他们依旧做不到反抗,而是想着如何将税交齐。” 姜莞:“那你还问什么是不是时候,你觉得是时候吗?” 谢晦被她怼了一通,也不生气:“不是。”本就是没什么感情的人。 他有问题就问:“什么时候才是时候?”总之她也知道他性格的缺陷,他便不再遮掩。 姜莞坐直了些看他:“并没有特定的哪一刻一定就是那个时机,具体时间需要你自己把控。你想团结多少人与你一起联合抗税?” “越多越好。”谢晦显然明白了姜莞抗税的精髓在于一个“众”,越多的人与他站在同一立场上,官府便越不好以暴力手段对付,最终妥协的可能性极大。 “你要与他们联合在一起,首先要知道他们是谁。”姜莞面无表情道,“确定你要团结的对象,知道他们的苦难,纵然你没有感情,体会不到他们的苦楚,但你还算聪明,应当能把握住最佳时机。” 谢晦:“我要离开村子亲自去接触这些人?” 姜莞点头:“你不知道要站在同一战线上的对象是谁,又怎么团结他们?不知道他们经历了什么,又怎么知道什么时候是最佳时机?” 谢晦并没有思考多久,很快点头:“明日起我会出去一看究竟。” 秋收到了尾声,田中的庄稼已经被收的差不多,村民们难得能闲下来一段时间,他也好趁着这段时间出去为抗税做准备。 “我和你一起去。”姜莞打了个哈欠,慢吞吞道。 谢晦并不赞成:“你太显眼,带着你不好接近他们。”他还记得正是因为姜莞他才不得不与汉阳那七人正面交锋,他额上的伤至今还没好完全。 “你敢拒绝我?”姜莞不可思议地看着他,看上去又来劲了。 谢晦一直尊她敬她让她觉得无趣,反倒是拒绝终于让她有了些趣味。 谢晦听到她这个熟悉的语气,虽然并不理解她的情绪,但之前种种经历告诉他她这时候很不好对付,于是为了避免更多麻烦,他很识趣道:“一起去。”可见虽然没有感情,人也是有趋利避害的本能的。 姜莞这才露出第一个笑容:“你现在帮我去借两身衣裳我明日穿嘛,我的衣裙都太显眼,旁人一看就能看出来我尊贵极了,明日穿并不合适。” 谢晦淡淡问她:“我向谁借?” “随你咯。”姜莞眼睛眨眨,“你去向谢明月借嘛,就说是为我借衣裳的。正好我们年纪差不多大,穿着正好合适。” 她调整过来情绪,此时俨然又成了平日里惯爱找乐子的样子,全然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 谢晦看她一眼,未说什么,转身离去。 姜莞看着他离去的背影,面上笑容陡然消失不见,在脑海中不冷不热地问零零九:“你觉得他会不会去找谢明月为我借衣裳?” 零零九不答反问:“他就算借来,你会穿吗?” “怎么可能!”姜莞语气夸张,“我穿粗布衣裳会浑身不舒服,怎么可能会为了和他一道出去就穿呢?” “那你还让他去借。”零零九才明白她又是在耍人玩。 “给他找些事做嘛,何况许久不见谢明月,我都有些想她了,让谢晦帮我去问候她一番也无可厚非吧。”她语气轻佻,满不在乎,纯粹是将谢明月当作逗自己开心的乐子。 翌日谢晦天还未亮便敲了门,姜莞在睡梦中被他吵醒,气急败坏:“你这么早叫我做什么,我要砍了你的手,让你没法敲门!” 圆圆一面为她擦脸,一面偷笑,全然不怕姜莞。虽然女郎时常说要杀了谢明砍了谢晦,但都是被气急后才如此,只不过是比较另类的小女孩儿撒娇罢了。 谢晦一言不发,将手上的衣裳搭在内室与外间分割的山水屏风上,而后便退在外有礼地等她。 姜莞见他骂不还口,觉得怪没意思的,勉强睁开眼一看屏风上挂的衣裳,一下子乐了。 “你真去找谢明月借衣裳了呀?怎么和她说的?有没有提是为我借的?”她一下子清醒,瞌睡一扫而空,兴奋起来。 屏风那端良久才传来一个“有”字。 姜莞惊讶不已:“那她竟然还肯借你,真是离奇。” 谢晦什么也没说,昨日姜莞为他指明向谢明月借衣裳后,他便真听她的去向谢明月借了。村子里他认识的适龄女子并不多,谢明月算是牵扯较多的。 只是借衣服的过程并不那么愉悦,他说明来意后谢明月便又哭又闹,痛斥他良久,仿佛他是什么负心汉。 他当时一边听谢明月哭闹,一边冷静地在心中想,姜莞的话不能全信。 他这些日子听她的话听习惯了,显然是一种错误行为。他该有选择的去听,不得不承认她在政治嗅觉上的敏锐足以指导她,但她本质上还是一个很爱给人找麻烦的人。 最后他出钱向谢明月为姜莞买了两套未穿过的新装,谢明月看见钱又古里古怪地说他看不起她之类的话,不过最后收钱收得却很快。 倒不是他有心用钱折辱谢明月,他想不明白钱这么宝贵的东西为什么在谢明月那里成了羞辱人的东西,他只是觉得依姜莞的性格并不会穿别人穿过的东西。 他事先为她准备好全新的衣裳,省得她再闹。 这个时候钱又不那么宝贵,清净才是最重要的。 姜莞闹起来就不是钱能解决的事了。 姜莞由圆圆伺候着换了衣裳,这才磨磨蹭蹭地到外间和谢晦碰面。她并未碰谢晦带来的两身衣裳,而是穿了件从外表看与百姓平日衣衫别无二致,入手却丝滑无比的奇特衣裙。 只是她穿着低调朴素的衣裳,样子也很不朴素,乍一眼看上去十分违和,一看就像是偷穿别人的衣裳。 姜莞在谢晦面前转个圈,颇自恋地问:“怎么样?好看么?我这张脸真是穿什么衣裳都漂亮极了。” 谢晦很直白:“你要遮住脸。” 姜莞拒绝:“凭什么,我不要。”她爱惜极了自己这一张漂亮的脸。 “你很漂亮。”谢晦直言直语,“但太引人注目。” 姜莞眉开眼笑:“谁让我天生丽质来着,你等一等。”她听人夸她漂亮,才肯戴上帷帽。这样一遮下去她的容光一下子被隐藏,看上去只像个气质好一些的村姑。 “走吧。”她看上去对出村的热情还挺大,催促着谢晦快走,完全不见刚刚被叫起床的气愤。 圆圆看着她欢喜雀跃,只觉得此事不靠谱极了,不由叮嘱:“女郎,你要多加小心。”她并不知道姜莞出去是要做什么。 她叮嘱后依然不大放心,又对谢晦道:“谢晦哥,你要照顾好女郎啊。” 谢晦僵硬地点点头。 二人趁着晨曦微光向村外去,因着田里许多庄稼都已经收完,村民们并不需要一大早就到田间,路上并没有见许多人。 到了秋日,又是山里,早上的山路间还带着凉意。 姜莞走路走得并不稳重,看见路边好看的野花就要去攀折,停停走走,速度慢极了。 谢晦不得不时常要停下脚步等她,倒也没催促她,由她玩耍,只站在一旁默默看着。倒不是他如何包容姜莞想,是他聪明,知道催促会起反作用,不如让她玩开心了再说。 姜莞自己也能将自己哄得开心,只是看到谢晦没表情的脸就兴致全无。她从地上起来,气冲冲地向他去,将手里的花一把砸在他身上:“你真是倒人胃口。”便自顾着向前走了。 谢晦骂不还口,打不还手,将身上粘着的花瓣掸落后重新跟上她。 姜莞觉得他无聊极了,又有不得不同他一起出去的理由,只好生闷气在路上走着。 谢晦不会反抗她,却也不会哄她。 她低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忽然又不与谢晦冷战,而是快步到他身边同他说话:“谢晦,我今日出门没带护卫,你可一定要保护好我。” 零零九对此嗤之以鼻,看她表演,她昨夜明明嘱咐护卫今日在暗中保护自己。姜莞无论如何也不会让自己陷入险境。 谢晦不言不语。 姜莞便用胳膊肘撞他一下,装不下去:“听见没有!” “听见了。”零零九觉得谢晦应该很累。 姜莞这才满意,很快又事儿多起来:“我不想走了。” 谢晦难得出神自省,或许他昨日就不该答应带她一同出来。 第101章 他该不会是不行才装作…… 姜莞趴在谢晦背上,终于不必再走路,心情颇好地在他耳边哼着不成调的歌。 谢晦就像没长耳朵,脚踏实地地一步步背着她上山。 姜莞没有得到反馈,不高兴了,伸出手要揪他头发。她一伸手又嫌弃谢晦,便甩甩胳膊将袖子甩下来,手藏在袖子里揪他头发。 “我唱歌好听么?”她力道不轻地扯着他头发问。 谢晦被扯得头皮生疼,终于开口:“好听。”说起谎来没有任何心理负担。 姜莞便放过他,终于安静下来。可她安静不过一会儿,又说起话来:“谢晦。”她叫谢晦时语调十分特别,带着些娇气与让人不得不回应的强势。 谢晦并不是很想理她,明明他在她面前没什么秘密,却还要让他费尽心神来应付她,堪称是一种折磨。 “嗯。”谢晦应了一声。 “我饿了,我出门的时候没吃饭,都怪你。”姜莞义正严辞。 谢晦:“有饼。”他也没吃饭,为了能早些到城里,不过还是带了饼在身上充饥用。 姜莞撇嘴:“我才不要吃你那个饼,看着就没胃口,我要吃好吃的。” 谢晦感到她十分难搞,还是心平气和地问她:“荒山野岭,哪有好吃的?“试图通过询问来让她意识到她的想法并不可行。 姜莞十分霸道:“我不管,你想办法。” 饶是谢晦没有感情,也被她的强势堵得一麻。他又要背着她走,又要哄着她不闹,零零九都觉得他辛苦极了。 “谢晦,你快想想办法呀。”她将尾音拖得极长,磨人极了。 谢晦为了阻止她继续缠人下去,只好想法满足她的需求:“一会儿先去城里,给你买吃的。” 姜莞这才罢休,却不满足:“我要吃好的,你不要随意买些东西搪塞我。” 谢晦冷静极了:“我没钱。” 姜莞轻哼一声,态度顿时冷了下来,骂了句:“穷鬼。” 谢晦终于感受到宁静,由她去骂,二人在一片缄默中走出大山。 天光破晓,旭日东升。 在一片洋洋洒洒的璀璨鎏金中,谢晦带着姜莞一同进了巴中城。他原先是打算先到周围村落去看一看,然而她吵着肚子饿,他只好改变计划。 正因如此,谢晦更加想不通自己为什么要带着姜莞一起出来。 姜莞一直在谢家村静养,许久不曾进城,这一进城便表现出十分的活泼。 虽然时候尚早,巴中城大街小巷的摊子已经开张,油烟味儿与食物的香味儿将整座城笼罩起来。 姜莞吸吸鼻子,低廉的油味儿闻起来冲人,却又别有一种人烟热闹的气息。 不过摊贩虽多,买食物的人倒没见几个。小贩们守着自己的摊位,半天等不来一个客人,烧锅的油都熬干了,不免苦涩起来。 这也不是头一日如此,自打田间秋收以后,来买吃的的人便一日少过一日。他们大概明白原因,却又莫可奈何。” 姜莞端详着街上行人,开始对谢晦道:“谢晦。” 陡然被她点名,谢晦停下脚步看向她,以为她有什么要吃的,却听她一本正经道:“巴中城早晨向来如此萧条么?” 谢晦摇头:“过去早晨来城里卖山货时城里这时候已经很热闹,全然不似如今。” “那你说说这是为什么。”她直接在大街上考起他来。 他思维敏捷,很快说出关键:“加税之故。” 姜莞隔着帷帽一笑:“没错,可见涨税带来的萧条已经渐渐渗透进日常生活中,而这只是个开端。一个国家是由无数百姓组成,王公贵胄纵然看不起平民,但的确是由平民支撑起一个国家的运行。而现在涨税就是在从根本上剥夺平民百姓的生存力。百姓连生存也无法保证,知道这样的后果是什么吗?” 谢晦问:“是什么?” 她压低嗓门,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轻轻说:“祁国要完蛋了!”她用极欢快地语气说出这件事,带来巨大的割裂感。 谢晦沉默。 “所以为了保证祁国的正常运行,请你做出贡献,去给我买些吃的,保证这些小贩有进账。”姜莞严肃极了。 谢晦站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才问她:“要吃什么?” 姜莞打眼扫了一遍各摊,沉吟:“不知道哪个好吃,可惜你太穷了,不能样样都给我买。我头一次吃这么便宜的东西,你一定要好好选啊,选的不好吃等回去我会打死你的。” 谢晦转身去给她买吃的了,什么也没多说,看得零零九唏嘘不已。 姜莞站在原地看着他去买东西,面上笑意薄了三分。她嘴角翘着,眼中却冷冰冰的,根本没有任何要笑的意思。 谢晦很快捧着三个油纸包回来,还冒着腾腾热气。 姜莞嫌弃地瞥了一眼纸包,但又饿了,所以纡尊降贵:“这都什么啊?” “买了三样。”意思是不知道你爱吃什么便多买了几种,希望你能看在这份儿上不要闹。 姜莞眼睛一亮:“都是给我的?” “给你的。”谢晦承认。 她虽然嫌弃,听了这话还算满意,低头去看他怀里纸包装的什么。其中有窝窝样的面点、炸得金黄的软糕以及一串串丸子。 姜莞接过装着软糕的纸包,小心翼翼地将黄金软糕从袋子中挤出来,端详再三后才将之送入帷帽中咬了一小口。 颇具民间风味,很能入口。 姜莞慢吞吞吃着东西,又觉得谢晦不如相里怀瑾体贴。过去相里怀瑾为她带吃的时总会记着将水囊也给她,可见狗还是要比不通感情的人要强上许多。 她胡思乱想着,用了一半金糕,抬眼时只见谢晦还在啃他从家中带出来的饼,问他:“你怎么还在吃这个破饼?这些东西我吃不完,赏你吃些也不是不行。”倒不是她善心大发,她是想等谢晦要吃这些买来的食物后再不同意,气他一气。 然而谢晦却依旧吃着他的干饼:“你若不吃,我带回去给谢明。” 姜莞“啧”了一声,感慨不已:“谢晦你可真是穷死了。” 谢晦吃完干饼,则将姜莞吃剩下的半块软糕吃了,又将其余两个纸袋一折一放,二人这才重新走起来。 他问姜莞:“接下来去哪?” 姜莞:“按你计划的来。” 谢晦带着姜莞从巴中城出去,往巴中城外各村庄去。 与谢家村不同,山外的粮食成熟得较晚,这几日正是收获的时候。如谢家村的村民们那样,他们收获时并不见喜悦的笑容,个个苦大仇深。 田间还有背上背着婴儿的拾穗者,她们茫然地走在一片片已经收获完毕的田里,试图从地里捡拾一些人们遗漏的麦穗。 但今年人们连一支麦穗也不会放过,收割得十分干净,只余下光秃秃的土地,拾穗者们背着孩子一无所获,脸上浮现出茫然。 她们家中并没有田地,一年到头来只能靠着这时候改善一下伙食,没想到今年什么也没有。 背上的孩子又在嗷嗷大哭了,她们顾不得许多,忙将孩子从背上卸下来,手足无措地哄着孩子。 可是下一顿的着落也没有,她们哄孩子都哄得难以安心,只想和婴儿一起放声大哭。 谢晦冷眼旁观下方发生的一切,冷静分析接下来已经没有继续在这里看下去的必要,这里只会有无尽的眼泪,便转身走了。 “谢晦。”姜莞叫他,“你好冷血哦。”她虽然是谴责,语气中倒没有多少严肃批评的意思,听上去更像是刻意恶心他才这么说。 谢晦被说冷血也没有多大反应,带着她继续在各村转悠。 “你日后有了孩子你也会就这么看着他哭么?”姜莞好奇极了,跟在他身边问。 谢晦沉默一瞬:“不会。” 姜莞反倒挑眉:“你说的不会是什么意思?是不会任由他哭,还是不会有孩子啊。” 零零九听到她如是说只觉得十分好笑,又怕谢晦因她口无遮拦揍她。 谢晦的涵养显然比零零九想象的要高,没揍姜莞,只是转头看她一眼,扔下两个字:“后者。” 姜莞噗嗤一笑,与他胡搅蛮缠:“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谢晦还同她说话:“家中有谢明。” 姜莞古里古怪地上下打量他一眼,还是忍住什么也没说。他该不会是不行所以才在这里装高岭之花吧。 虽然有帷帽上的轻纱遮挡,谢晦依旧感受到她奇怪的视线几乎要将他的后背看穿。他不傻,还很聪明:“收起你那些奇怪想法。” 姜莞本来不想笑的,被他这么一说忍不住笑出声来。 谢晦听着她笑,也没说什么,由她笑了。 巴中城外就有大大小小近百个村子,村落相连,走访起来十分简单。各村田间都只有沉默、沉默,被这样死水一般的气氛影响,姜莞都不大说话了,只随谢晦看着地里一道又一道劳作的身影。 田外是砖瓦草房,甚至有被土垒起来的土房,经不住什么风吹雨打,眼见着摇摇欲坠的,随时都有坍塌的可能。 农民们将收获的粮食堆在院中,还需让家中小孩时时看着,生怕有人过来偷了抢了。 虽然这些都是他们亲手种出来的,却并不属于他们。本来今年的收成就不够交税,再少一些,当真是更加完蛋了。 近百村子,没有哪个村子里洋溢着丰收的喜悦。人们成了傀儡,只会弯腰收割,累了才稍微直起身子歇息一会儿。铺天盖地的疲倦与沉默感染了所有人,明明白日当头,却颇给人一种不见天日之感。 姜莞问谢晦:“你看到这样的景象有什么感觉么?” 谢晦慢慢摇头,他体会不到任何感情。 第102章 她的眼睛比星星还亮…… 两个人将临近的十余座村子逛了一遍,已经到了下午时分,该回谢家村了。 “谢晦。”姜莞叫人。 零零九不知道谢晦如今听到姜莞叫他名字时是个什么滋味儿,总之它听到姜莞叫他时都替他感到后背发毛。 谢晦看向她,用眼神问她要说什么。 “我饿了。”姜莞语气十分无辜。 零零九想或许今日姜莞问谢晦有什么感受时,谢晦总说没感受,也是因为姜莞时不时要说一句她饿了或者她累了,十分煞风景。 谢晦将冷了的油纸包拿出来递给她。 姜莞才不接:“都冷了,我才不吃。” 谢晦:“那就回去再说。” 姜莞在他身后碎碎念:“你好烦,你一点都不会心疼人。我这么漂亮,你当然要对我百依百顺,什么都听我的。现在我饿了,你竟然要我等,不直接……” 谢晦一把拉住她,低声道:“前面有人。” 姜莞这才暂时放过他,专心看起来前面的景象。 他们正在山与山相连之处,四处是绿树青草,很能藏人。 眼前是位须发皆白的老人家,老爷子穿着灰扑扑的破烂衣衫,左手提着只已经死掉的瘦山鸡。眼下这世道实在差劲,连山里的野鸡都是吃不饱的,又干又瘦。 他正被一群穿着官服的衙役围着,看上去孤苦无助,浑身颤抖,很害怕的样子。 衙役们围着他嘴里不干不净地骂骂咧咧了数句,将老头儿当作取乐的工具推来推去,一群人看着他惊惧的样子哈哈大笑。 零零九在姜莞脑海中义愤填膺:“这群人也太过分了!” 姜莞神情淡淡,并没有什么触动,一旁的谢晦和她神色如出一辙,也只是站在一旁默默看着,没什么表情。 几个衙役戏弄够这老者又盯上他背上背的和手里提的:“老头儿,你这些东西是哪来的?” 老人家惶恐地道:“柴是山上打的,鸡也是从山上捉的,都是正经来路。” 那几个衙役便冷笑起来:“什么正经来路,我看你这些东西都是赃物!” 老人家吓得急忙解释:“官爷明鉴啊,我这都是从山上取的,来路绝对没问题的,您明鉴啊!” 衙役们更加离谱道:“你分明已经承认是从山上砍的柴,抓的鸡,还不承认它们来路不明!” 老爷子傻眼:“官爷此话怎讲?” “这山可是你家的山?”衙役们质问他,态度并不正经。 “不,这是荒山。”老人家十分局促。 “错!”衙役们相视一眼,互通心思,仗势欺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可不是荒山,这是官府的山!” 姜莞一翻白眼儿,几乎知道这些人接下来要说什么。 只听他们道:“你在官府的山上打柴捉急,该向官府交税才是!还不快快交税。” 老人家愣在原地,尚在分辩:“过去我也在这山上打柴,从不曾有人要我交过什么税,是不是官爷弄错了?” 衙役们道:“那是过去你没碰上我们,你合该将过去的税一同交了,还不快拿钱出来!” 零零九气得直骂:“这分明是故意找茬,硬要人钱!他们这么做,如此欺负老人,就不怕天谴吗!” 姜莞问:“你会谴责他们么?” 零零九一下子说不出话。 感受到零零九的沉默,姜莞轻蔑地笑了一声。 “我没有钱……”老人嗫嚅着答,语气颇为绝望,知道这些衙役没安好心,本就是刻意找茬。 “没钱?”几个衙役一下子变了脸色,恶狠狠地盯着他,“老东西,若让我们搜到你身上有一文钱,你就等死吧你!” 几个人说着将老人摁在地上搜起身来,一搜之下确实连一个铜板也没,气得几个人破口大骂:“真是连根毛都没,个老不死的,穷光蛋!” 衙役们越骂越气,将老人家吓得蜷缩起来,双手护着脑袋。 世道再难,人也是想活下去的。 他们不甘心在老人身上没捞着半分油水,直接扯了一把,将他背上的柴都扯下,又要抢他手中的野山鸡,恶狠狠道:“你既然一文钱都没,就拿这些东西抵税吧!” 老人家再忍不住,大哭起来:“官爷,我若是没了这些东西便要真正饿死了,你们行行好,看在我这么大年纪的份儿上,饶了我吧。” “老而不死为贼!你可赶紧去死吧!”几个人对他一顿臭骂,要抢他的鸡。 几块石头从空中飞过,重重砸在几个衙役的后脑勺上。 “快跑快跑。”姜莞一把抓住谢晦手腕就跑,语气中满是恶作剧成功的喜悦。 几个衙役反应过来,捂着后脑勺回头看去,骂骂咧咧:“娘的,快追!”他们也不管倒在地上的老人,怒气冲冲地向着姜莞追去。 老人家没想到人一下子不见,颤巍巍地从地上起来,也顾不上许多,拎着柴禾和鸡就跑,生怕那群衙役再折回。 姜莞一手提着裙子,一手拽着谢晦跑得飞快,帷帽在她头上摇摇欲坠,晃动间雪雪轻纱下是她幸灾乐祸的脸。 她的眼睛像星星一样明亮,每次她捉弄人成功时就是如此,生机勃勃。 谢晦注视着她的侧脸,不明白她为何能如此生龙活虎。这种事情对她来说好像十分有趣,虽然他并不能体会乐趣之处。 衙役们在后面穷追不舍,姜莞跑了一会儿便累了,对谢晦道:“你去引开他们,我跑不动了。” 谢晦并不听她,反而反握住她的手腕带她跑起来。 这片山林就像是他家,他跑起来十分熟悉,抄小径很快将人远远绕不见踪影。 几个衙役没追上他们,气得原地跳脚,用刀砍了许多挡路的野草发泄怒气。不用回去也知道,那老头一定跑没影儿了,当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谢晦确定甩开了那群衙役才缓缓停下脚步。 姜莞比衙役们还气,一巴掌打在谢晦脸上。因为太累,这一巴掌虚虚浮浮,劲道并不是太足,声音却不小。 她上气不接下气,双手撑着腰怒不可遏地看着他,眼睛愈加明亮。帷帽上的轻纱因为奔跑早被风吹到帽顶上,露出她跑得惨白的一张脸。 谢晦被她打了一耳光也没有多大反应,一言不发。 姜莞喘了好一会儿气息才平静下来,咬牙切齿:“谢晦,你去死吧!”他竟然敢拽着她跑,她这一世从没有跑过这么远的路,此刻恨不得将谢晦千刀万剐了。 谢晦像个木头人,被她这么讲也无动于衷。 他只觉得她是他见过最有生气的人,像山里灼灼绽放的鲜花,又像是一捧火。这同样是在他无法理解的范围内,但不影响他对此产生好奇。 零零九这次替姜莞说话,因为她刚刚救了那老人:“谢晦也太过分了!” 姜莞懒得理它这种表面行为,怒视谢晦。 谢晦盯着她看,不放过她脸上任何细微的表情,很想知道她的喜怒哀乐为何如此鲜明。但他还是知道这个时候不该问这些,根据她的表情看,她在生气。 他不解:“为什么生气?” 姜莞看他全然不懂,怒火更盛:“刚刚我让你将他们引来,你为什么不照做,我已经跑不动了!” 谢晦眉头微皱,和她解释:“引不开的,他们看到我们是两人。我先跑了,他们一定会在原地找你。” 姜莞知道他说的有道理,可她就是没这么跑过,人都快要累死,便不愿意给他好脸色看。 谢晦见她冷着一张脸,没了表情,心中不舒服。他想看她脸上生动的神情,不爱看她这样漠然。 “对不起。”他措辞,“不该拉着你跑这么久。” 零零九大惊失色:“他竟然会道歉!”它实在很吃惊,还以为谢晦会几次哑巴下去。 姜莞在脑海中冷笑:“道歉也该死。” 她依旧不理谢晦,冷冷地站在原处,只有眼睛眨眨,沉默不语。 谢晦见她还不理睬,也没什么表情,连对他发怒都不愿意,心中莫名其妙地躁郁起来。他问:“你想怎么样?”总之不要不言不语。 姜莞抬眼看他,终于肯说话:“下次我要你去帮我引开他们,你愿不愿意?” 谢晦不理解她为什么执着于让他将人引开,却知道在这个时候该回答什么:“愿意。” 零零九目瞪口呆,不明白谢晦怎么就被姜莞拿捏住。 “他不是没感情吗?为什么也会这么听话。”零零九打心眼儿里感到疑惑。 姜莞扔出一句话:“男人都是贱骨头,管他有没有感情,有所求就够了。” 她露出个微小的笑容,转瞬蹙眉:“谢晦,我脚疼。” 谢晦主动弯腰:“我背你回去。” 她伏在他背上,长出口气:“累死了。” 谢晦难得见她这么疲倦,便道:“明日你在家歇息。” 姜莞将头磕在他肩膀上,懒洋洋的:“我本就没打算明日和你一同出来,你想得美。” 她忽然笑起来:“你们村子里的山货日后是不是也卖不了了?都是来路不明的东西,要收税的。事到如今,你还觉得你能改变祁国么?” 谢晦头一次被她这么问后沉默不语,并没有回答。 她没得到回应,又开始扯他头发:“那你觉得,现在到时候团结各方了么?” 谢晦这次答得很快:“没有。” 姜莞轻哼一声:“勉强有些脑子。” 她自顾着道:“你需要将他们即将坠入,甚至已经坠入深渊时拉他们一把才最有效。就像刚才那个老头,你现在去找他联合抗税,他一定很乐意,因为他已经吃过苦了。” 第103章 豺狼露出了它的爪牙…… 谢晦背着姜莞回到谢家村,她在路上的时候便说着说着话没了声音。 起初谢晦还以为她怎么了,后来偏头一看,才发现她趴在他肩膀上睡着了,大约今日一直在外马不停蹄地逛让她累坏了。 谢晦一言不发地送她回去,将她放好才离开。 零零九看着谢晦将门带上,对姜莞道:“人走了,别装了。” 姜莞疲惫地在脑海中道:“没装,真的要累死了。” 零零九看着她闭目的憔悴样子。心情复杂极了:“你也不要攻略他,何必要让自己劳累,跟他一起去呢。”它实在想不通这一点。 姜莞慢吞吞答:“因为不止谢晦该看,我也该看一看这个世界。不然我只待在房中,然后用高高在上的目光悲天悯人么?多恶心。” 零零九又觉得它从没看懂过姜莞。一开始它以为她是个乖巧听话的炮灰,后来它觉得她是刁蛮多智的妖怪,现在它发现二者都不是真正的她。 姜莞躺在床上休息了好一会儿,人简直要真的睡过去,才强撑着睁开眼,要圆圆为她烧水洗澡。 她将鞋袜脱掉,脚上的疲累少了些。只不过她这一世还没走过这么多路,脚有些受不了。 “姜莞。”零零九难得主动开口叫她。 姜莞并不意外,无聊地看着自己用脚趾数数,同时在脑海中回它:“有话就说。” 零零九:“谢谢你救那个老人。” 姜莞语气不好:“我哪里救他了?我又不认识他,干嘛要救他,闲得慌啊。只是那几个衙役长得丑,看得我眼睛疼,我才砸他们的,知道么?” 零零九习惯她这么说话,开心了些:“还是谢谢你。” 姜莞搓搓肩膀:“少来,好恶心。” “姜莞。你打算怎么办啊。”零零九谨慎询问。 “什么怎么办?”她百无聊赖地发呆。 “加税的事要怎么办?”零零九唉声叹气。 “什么怎么办?要谢晦去抗税呀,关我什么事?”姜莞的语气天真烂漫。 零零九最怕她用这种语气说话,总觉得十分瘆人,便识趣地住口不再多言。 接下来的日子谢晦日日出去,每每出去回来必要告诉姜莞他每日所见所闻,以此来问姜莞是否是时候联合抗税。 直到十数日后一日他回来时同姜莞道:“外面有消息说,自明日起,衙役要从骆家庄开始收税。” 姜莞看似在发呆,听到他说后忽然开口:“明日我随你一同出去,先去骆家庄。” 谢晦微垂眼睫:“好。” 零零九呆住:“可是可是,明天就要开始收税了,你过去看来得及阻止他们吗?” 姜莞疑惑:“谁说要阻止他们的?我只是过去看一看,请不要给我乱增加任务。” “那他们好可怜,就巴中县衙这里的衙役,收税的时候态度一定烂极了。”零零九喃喃,“百姓们要受苦了。” “收税的可不是衙役,是各田地的东家。明日出去就算看到比较惨的事情也没到联合抗税的时候,只有等到很惨,惨到能让人们忘记骨子里的怯懦,不得不站起来与之对抗,那才是时候联合起来。”姜莞语气冷漠,叫人听之生畏。 零零九觉得她陌生又可怕,在面对民生大事时的悲惨时刻,她依旧保持着绝对理性,要将成功率最大化,甚至到了冷酷的地步。 翌日大早,谢晦重新带她出山。 今日天色并不好,昨夜便不曾见到满天繁星,想来今天不会是个大晴天。山间的雾气像牛乳又像丝绸,条条缎带模样绕在人的周身,伸手去抓时又是两手空空。 “谢晦。”姜莞的兴致和不佳的天气一样,并不怎么高,“你现在怎么想呢?还觉得自己能够救祁国么?” 谢晦:“不知道。” 她听他已经不确定起来,眼睛便笑弯了:“好,那你多看一看,多想一想。”千万不要做祁国的大官。 没有谢晦,祁国在日后两国战争中完全可以早些投降,不必支撑良久。 骆家庄离谢家村有些距离,谢晦与姜莞赶到时太阳已经冒出头不少,只不过即便如此,他们到时东家的人还未到,大约还在睡大觉。 然而村子里的村民们却早早在村子里等着人来。 过去他们还能骗自己离收税还有些时日,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日日地过。但今日收税的人要上门了,他们不能再自欺欺人下去,只好苦大仇深地等着东家上门收税。 村民们一个个面黄肌瘦,发如枯草,畏畏缩缩地站在村外。年纪小的孩子并不知道在等谁,却要被大人抱在怀里等在外面,任风吹日晒,一个个脸上都皴了好大一块。 东家喜欢看人人都尊敬他们的样子,表现的好些东家说不定能从手指缝里露出些粮食给他们。 巴中城内有两大东家。一家是有骆家庄这一片土地的张家,另一家就是谢家村那一片的陈家。两家互为姻亲,几乎平分了巴中城内所有田地的地契,地契是从县衙买的。张家比陈家还要势大,巴中县令就是张家的大女婿。 张家人在快要日上三竿时才慢悠悠地来,与村外可怜等候的村民相比,他们简直不像是一个世界的人。 他们一个个穿布衣,头发油亮,一看就是菜肉没断绝过。更不同的是他们脸上的神色得意极了,与村民们的畏畏缩缩全然相反。 各家各户的税已经在院子中准备好,都用口袋装好,由东家来人们称重完毕后确认斤两无误再带回查验。是不敢有人弄虚作假缺斤少两的,过去有这么做的已经被东家活活打死,看到这下场,人们只会更加害怕。 这些来收税的大多是东家里的喽啰,地位并不高,却活的比平民百姓不知道好到哪里去。这是他们最喜欢的时候,能在最底层人民面前肆无忌惮地彰显自己的优越。 “您来了。”骆家庄的村长点头哈腰,愁苦地向来人问好。 几个人从村民们这里得到“尊敬”,满意地向村子里去,村民们紧随其后。 他们问:“该准备的都准备好了吗?” 村长忙答:“准备好了,只是……”他惴惴的,后面的话不大敢说出来。 “只是什么?”东家来人敏感捕捉到他话中的未尽之意,立刻问道。 “只是今年的收成虽好,要交够加税却是万万不够的。”村长说到这里时五官不由自主地皱在一起,像一张干巴巴的树皮。 “不够?”东家来的那几个人听到这两个字立刻跳脚,“今年收成这么好怎么会不够!一定是你们嘴馋,都偷吃了!” 村民们急忙辩解:“没有……怎么会呢?”一片干巴巴解释声响起,却依旧熄灭不了收税人的怒气。 “怎么不是,你们勤劳干活,不贪小便宜,怎么会不够交税!一定是你们私自藏了许多粮食又在我们面前卖惨!”收税的一群人怒道。 “东家,这次加了九成税,田地是固定的,就算收成好,粮食的数目也不会多上哪里去,怎么会够交多涨出来的九成税呢?”村长哀切道,努力想向东家解释清楚不是他们不想交,是拼尽全力也交不够。 东家却不听他们这些话,一口咬定就是他们不卖力,要么是他们私下里自己贪墨许多。 姜莞看得眼睛不眨,似笑非笑:“人总会陷入一个误区。” 谢晦看她,用眼神问她是什么误区。 姜莞慢吞吞道:“总要努力和畜生沟通,并以为他们能听懂自己的话,不明白对牛弹琴这个道理。” 零零九觉得她一下子骂了许多人。 东家们虽然嘴上骂骂咧咧,该收的一样没少收,强人似的进了各家院子将抵税的粮食称好后收在板车上。 一个村子的粮食收起来也快,板车上堆得高高隆起,一派丰收景象。 然而东家们依旧对此不满,站在村子中怒视着一个个含胸驼背的村民,恶狠狠道:“你们这里最多的也不过交了加税的五成,还有那么多税没交,是要我们老爷给你们补上么!” 村民们只会乞求,拼命解释:“我们已经尽力,实在是无能为力啊!东家,您行行好,这些已经是我们所有的粮食了。我们下一顿还没有着落,全都交了税,您就高抬贵手,饶我们这次吧,我们实在拿不出别的了。” 东家们一啐:“呸!老东西,少在这里装疯卖傻!你这税交不够,东家如何向衙门交齐?全让东家来贴补,你们自己偷偷留下粮食吃个饱是不?一□□猾的东西!快,赶紧将你们私藏的粮食拿出来!不然把你们村子一把火烧了,让你们自己也没得吃!” 村民们有的已经哀哭,所有人只会说那一句:“我们没有私藏粮食,这就是所有粮食了,东家你行行好吧!” 东家们并不行行好,眼见着用烧村威胁也并不能让他们再多拿出一份粮食,心知这些村民没有说谎,这愈发让他们愤怒。 他们目光扫过每一个村民,眼神所到之处村民们将头埋得更低。 “放屁!你们村子里肯定还有粮食!”其中一个东家目光倏利,恶狠狠地叫道。 村民们辩解:“真没粮食了,真没有了!” “你们没粮食,家里如何还养得起女儿?”那个说话的东家随便一指村里的一个女孩道,“你们既养得起女儿,家中定然有余粮!” 村民们傻眼了,不明白这是什么道理。难道是女儿就要活活饿死么? “既然你们不肯交粮,那就用你们的女儿抵税去!”豺狼露出了它的爪牙。 第104章 所以你叫什么? 村民们傻站在原处,尚没品过来要用女儿抵税这话是什么意思。 东家们倒是很快领略这意思,带着恶意地看了彼此一眼,气势汹汹:“没错!你既然有闲钱养女儿,你家肯定有粮食!你要么交粮食,要么拿你闺女抵税!” 村民们这才明白过来是要拿人抵税,一个个脸色惨白,忙阻止道:“东家,我们是真的一粒粮食都没了,你行行好,行行好吧!” 他们纷纷向东家跪下磕头,地上尘土飞扬,眼泪打在土里,让土的颜色更深。 大人们哭,孩子们不明所以,被吓得跟着哭。女孩们也哭,宁愿在家里当劳力也不想被拿去抵税。 “怎么会这样……”零零九在姜莞脑海里小声说,对村子里发生的一切无法理解。 姜莞什么也没说,静静看着一切。 谢晦眉头微皱,让人猜不透他在想什么,不过他也没有任何行动。 东家们才不管村民们的哭求,直接将村子里的女孩拉起来往板车上丢。 村民们扯着自家闺女下来,本能让他们在这一瞬间爆发出反抗的力量。他们将孩子护在身后,悲怆而绝望地怒视着完全不给他们活路的东家,很有壮士断腕的决绝。 人被逼到绝路上的时候反倒没有什么可畏惧的了,左不过一死。 东家们倒被人群这突然爆发的气势吓了一跳,惊疑不定地盯着这群作乱的刁民。 “你们还敢还手!”东家们气急败坏,对平日能肆意欺压的村民敢反抗这一点表示出勃然大怒。他们这份怒中更多的是恼羞成怒,他们羞耻于在刚刚一瞬间自己竟然真被这些刁民们吓了一跳。 而村民们的勇气也只维持在刚才那一瞬间,被东家们一吼之下那股劲儿顿时不见,重新变得胆怯,不知所措地望向东家,求饶起来:“东家,放过我们吧。” 东家们再度占据上风,急切地要洗刷刚才的耻辱。他们洗刷耻辱的方式是暴力,只有无能的人才爱用暴力解决一切,他们正是在无能狂怒。 拳头如雨点般落在刚才几个反抗最明显的村民头上,其余村民们看着瑟瑟发抖,再不敢多说什么,生怕拳头砸在自己头上。 四下只有拳脚相加声、被打村民的呼痛声以及被压抑的哭声。 东家们终于撒了气,再将村里差不多年纪的女孩们抓起丢上板车。 这次没人再反抗了。 地上被打的村民们满脸是血奄奄一息地躺着,手还颤抖地向板车那里勾。 东家们的脚自村民们的手上踩过,从村民中点初两个看起来力气大的:“你们过来拉车!” 被点名的不敢有任何意见,老老实实地过来推车,细看之下也能发现他们的手都是抖的。 一群人推着车离去,村子里的兵荒马乱终于停下来,一群村民们站在原地久久不能回神。 村子中大一点儿的女孩儿们都被带走,村民们一下子觉得村子空了。少的人倒不是太多,可为什么村子里一下子像没人了似的。 他们终于意识到地上还打着被打的同乡,一个个回过神来上去救人。 那几个被打的村民是东家用来杀鸡儆猴的,东家下手格外狠毒,几个人被打的脸都变了形,根本看不出本来的样貌,奄奄一息。 年纪小的孩子看到变了形的人被吓得哇哇大哭,又是一片鸡飞狗跳。 村民们心里苦极了,带着满嘴都是苦味儿,只有眼泪是咸的。 “怎么会这样呢?”有村民实在想不通,不由问道,倒也不知道是在问谁,更像是在自问。 村民们对这句问话产生了极大共鸣,他们同样不明白怎么就会这样。 明明他们已经老老实实本本分分地活着,眼见着田里庄稼日日长成,收成比往年都好,已经幻想好收获后该如何。 要先将债还了。若是还有余粮,便留着自家吃用。若是连吃的也够,那就稍卖一些,攒些银钱,存钱留着日后买牛用。如今他们犁地还都靠人,如果能有一头牛,日子一定能轻松许多。 可是怎么会走到如今这一步呢? 大约是从一开始就错了。 和郑三七一样,和祁国的许多农民一样,他们被卖给东家的田地原先都是无主的。是他们的祖辈在此定居下来,用人力开荒,荒芜的土地才变成良田。 然而就在数年前,忽然有人拿着地契告诉村民们这地被官府卖给了他们,也就是他们如今的东家。 荒地忽然有主,他们求助无门,只好稀里糊涂地认命,白做给人种地的佃农,一下子要交租交税。 或许从那时开始一切就都变了。 他们没了粮食,闺女们又被抓走,急火自心内涌起,让人只想尖叫发泄。 “是时候了。”姜莞忽然对谢晦道。 谢晦眉头微皱:“他们的粮食已被抢走,联合抗税对他们来说毫无意义。他们很可能并不答应。” 姜莞不大乐意地白他一眼:“你连试都不肯,去死吧。” 谢晦二话不说向下走,又被姜莞叫住:“你知道要说什么么,就这么直接过去。” 谢晦的眼睛会说话,问她该如何说。 姜莞轻嗤:“好好看,好好学。” 她一面踩着土坡向下走,一面念起顺口溜:“不得打,不得骂,加税收粮把女卖。贪东家,贪县衙,上梁不正下梁歪。” 零零九:“你是事先想好的么?编的好快!” 姜莞一面用嘴嘹亮地诵着顺口溜,一面一心二用,在脑海中回答零零九的惊叹:“有没有想过是我特别会骂人呢?” 零零九一琢磨,是这个道理。姜莞本就是个聪颖智慧的人,在损人一途上更是少见的才思敏捷。 村民们远远听见女子的声音先是发怔,再是哀痛不已,很快便被这通俗易懂的顺口溜勾得同感顿生,跟着用乡话一起念起来。 “不得打,不得骂,加税收粮把女卖。贪东家,贪县衙,上梁不正下梁歪。” 村民们终于找到发泄心中怨气的方式,很快跟着姜莞学会了这些话。姜莞已经闭嘴,他们依旧不住地重复念叨着顺口溜。 幕天席地皆是骆家庄村民们各异的诵声,经久不绝,满是心酸。 直到人们的声音稍微小了些,姜莞才重新道:“今日莫名其妙以女抵税,明日只怕全家都要为奴为婢。禽兽断没有喂饱的一日,一退再退,只会助长嚣张气焰!如今已到末路,再没有什么可怕。与其等着日后一步步为人做牛做马,不若自今日起联合起来,我们村民们团结在一处,问不合理的税为何要交!又凭什么将人家女儿卖来卖去!” 刚才热闹的骆家庄一下子静了下来,倒在地上那几个伤势最重,却是最积极的,听了姜莞的话用尽力气说着“好”字。 倒是那些没挨打的村民们还在犹豫。他们本就不敢和东家作对,更不必说与官府作对。 姜莞觑着他们的神色又加一剂猛药:“法不责众,只要咱们拧成一股绳,便是官府要杀,那也是杀不尽的,定会给出个说法来!儿女无辜,你们难道想让日后儿子一出生便给别人使唤用么?真成了奴婢,整个家族日后别再想出头,生生世世给人做下人去!” 姜莞一提到儿子,这些人的神情顿时变了。 若说失去女儿只会让他们心窝子紧上一紧,再让他们人哭上两声。但涉及儿子的利益,便叫他们想都不敢细想了。 儿子本就是他们的心头肉,他们辛辛苦苦勤勤恳恳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儿子能出人头地,子孙光耀门楣,让他们在九泉之下也能脸上有光。 若儿子日后世代只能只能给人做奴,他们这一家子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倒不如死了。 这么一想,村民们纷纷动容,拿眼看向姜莞。 姜莞在帷帽下微微一笑:“我是谢家村的谢晦,若官府追究起来,一切向我便是。” 这个保证让村民们彻底下定决心跟着姜莞做事。泥人也有三分火气,东家欺人太甚,老实人心里也不平!更何况有人为他们垫底,实在不行供出这个谢晦倒也罢了。 村民们越想越是,纷纷点头答应:“我们跟着你做,只是该如何做?” 姜莞温和一笑:“无需大家做什么危险之事,只消你们将今日村子里发生之事传往各村,越广越好,并求其他村民联合起来一同抗税,这便够了。” 村民们将她的话牢记在心,心中一下子好似有火在烧。他们在做一件很危险的事,但又好像是在做一件很伟大的事。 “你们若是不会说,就背我刚才背的那个顺口溜,还都会背么?”姜莞耐心地问。 村民们齐声回答她:“不得打,不得骂,加税收粮把女卖。贪东家,贪县衙,上梁不正下梁歪。” 姜莞又絮絮说了些鼓舞士气的话,才从骆家庄离开。她走后,自然有护卫扮作赤脚郎中的样子来为村民们治伤。 她心情还算不错,便愿意跟谢晦说话:“怎么样?学到了几成?” 谢晦盯着她瞧了半天,淡淡开口:“为什么说你是我?” 零零九本还沉浸在姜莞刚才那一套慷慨激昂恩威并用的讲话里,陡然听到谢晦这么一问,不受控制地咳嗽起来。 姜莞毫不惭愧:“我本来就是在为你出主意,日后都要你来出面,用你的名字是天经地义。再说了,你以为我稀罕用啊?”她瞬间成了有理的那个,仿佛她从未想过把谢晦拉下水这回事。 谢晦听罢也没多大反应。 正当零零九以为他被姜莞说服时,就听见她问:“所以你叫什么?” 第105章 可以由着我骗 姜莞难得怔住,后知后觉她确实没在谢晦面前说过自己的名字。她忽然想笑,也确实笑了。 谢晦沉默地听着她笑,执着地望着她。 姜莞笑够了才一本正经:“不告诉你。“告诉他其实并不打紧,但是她看他想知道,她就不想告诉他了。 谢晦同样正经:“你用我的名字出头,合该告诉我你的名字。” 姜莞长眉一横,十分硬气:“我用你的名字是你的福气,我就不告诉你,你能怎样?”她说着说着开始耍赖,让人十分莫可奈何。 谢晦不言不语跟着她走,姜莞都以为他放弃了,过了好久却听到他问:“怎么才告诉我?” 姜莞不理解他对名字的执着,但能看到他急她就开心,更不愿意告诉他了。她眼珠一转,笑眯眯道:“你什么时候将我哄的十分开心我再告诉你咯。” 反正开不开心也是她自己说了算。 谢晦大约是发现她的恶劣秉性,终究没再多问。 二人直接改道去陈家手下的村庄,张家这边暂时由骆家庄发展。 “你学到了多少啊?”姜莞跟谢晦并肩在路上走,不说话又觉得没趣儿,便问他话。 谢晦刚刚被她一通拒绝也没见有什么影响,依旧回答:“差不多。” 姜莞阴阳怪气地学他:“差不多。”模样欠揍极了。 谢晦听到她这么说话反而露出一个她见过他脸上的第一个笑容。 这一笑,整个世界都静了。 他冷如秋月的眼一下子变得柔和,唇角逸出一个微小的弧度,天地一瞬间琼玉初化。 零零九看得有些呆:“我是做梦了吗?谢晦他竟然会笑?” 姜莞同样有些讶然:“是有些离谱。”她也是头一次见到谢晦笑。 不过谢晦的笑只维持了一下,一眨眼的功夫他又成了平日里的高岭之花样儿。 姜莞对高岭之花道:“累了。” 高岭之花弯腰背人。多亏他经常劳作有一副好体魄,与一般读死书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并不一样。他应当是文人中很耐揍的一个。 相较于张家,陈家的手段就显得温和不少。陈家的东家或许没有张家东家的脑子那样灵活,并没有想到让人拿女儿抵税这样的损招。 但作为欺压百姓中的一员,面对交不上加税村民们他们也有着自己的办法。他们同样一边哭穷,说自己也毫无办法时心里满是办法。 他们硬要人交加诸之税,人们交不上,陈家就说自己为了交税自家也没了余粮,不许百姓们再借粮。 对张家那样直接暴露恶意的东家人们倒好下定决心反抗,然而对陈家这样卖惨哭穷的东家们却一眼看不透其本质,还以为他们是真好心,任由谢晦怎么张口宣传也犹犹豫豫,不知道该不该联合抗税。 这一犹豫,陈家早就手脚麻利地将税收了上来。 而张家那边的情况其实也不大好,每个村民在骆家庄的村民发展时都没彻底下定决心,张家收税的便来了。等东家将税都收完了,把他们村子里的女儿也收走,他们才想着再和骆家庄的人一起反抗,都实在太晚。 没有利益做诱饵,也没有不得不驱动他们反抗的动力,人们联合起来反抗一会儿就觉得毫无意义,愤怒过去后便各自散了。 谢家村中村民们听谢晦说要抗税这回事时吓了一跳,他们一向老实,从没想过与官府作对,听后吓得害怕不已。 还是村长犹豫着告诉他算了,他们都是平民百姓,不好与官府对抗。 最后愿意和谢晦一同联合起来抗税的不过二十余人,可怜极了。这二十余人中也有谢明月,可惜她跟谢晦实现反抗理想时没能带上她娘,她娘如今靠谢家村老小照顾着。 这二十余人抗税不交,将陈、张两家一同得罪,两家联合起来要捉住这些人杀鸡儆猴。 他们投奔谢晦,谢晦需为他们负责,带着这些人躲入深山。 姜莞自然不在这二十余人之列,她依旧安安稳稳地住在谢家“静养”,只不过谢晦带着谢明离开罢了。 谢晦之走让谢家村里人心惶惶,人们过去仰仗他,信任他,现在又开始说他的不是。村子里时常能听到讨论他的许多话。 “哎,谢晦怎么就变得那样极端呢?” “幸好东家宽宏大量,没怪罪咱们整个村子。” “是啊,东家真是天大的好人,还为咱们将没补的税给补上,谢晦怎么能这样不识抬举?我看是书读的太多,人心变了。” “正是,他这样可对不起他爹他娘。说到对不起爹娘,谢明月才是最对不起她娘的!她娘重病,她倒带着粮食跟谢晦一起跑了,叫咱们来照顾她,这算什么事呢?还是那位女郎好心,不忍心看她娘受罪,还请了人来照顾她娘。” “这么一想她娘倒是很有福气了。不孝女不要也罢,过去我还以为她是个好的,真是不知道她娘在她手上吃了多少苦,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 村民们已经忘记谢晦为他们减过许多税的事,纷纷说起他的不是。而对于对村子本来就没什么贡献又抛弃重病老母的谢明月,人们说得更难听些。 姜莞埋在浴桶中,水波荡漾着玫色花瓣。她鼓起腮吹一大口气,她面前的花瓣被吹开好远,在桶里空出一条线来。 她又将堆积起的花瓣用手拨回,重新吹了一大口气,花瓣又晃悠悠地漂远了。 零零九被她这样幼稚的行为弄得说不出话,直到她将桶里的水玩冷,她才从中蹦出来,一边哆嗦一边颤声道:“好冷啊……” 圆圆为她擦干换上衣裳,很是心疼:“女郎洗得太久了,水都冷了。” 零零九忍不住吐槽:“分明是你玩得太久,把水硬生生玩冷了!” 姜莞将中衣穿好,慢吞吞道:“我怎么会有错呢?错的一定不是我。” 零零九为她的自信感到叹服,忍不住说:“你是没错,谢晦可错大发了,现在有家不能回,只能在深山里……他原本可是要去考科举的!” 姜莞感到奇怪:“一切都是他自己选的,又不是我逼他的。他年纪又不小了,自己做的事还要我来负责么?男主也不能这么不讲道理吧。” 零零九说不过她,最后长长叹了口气:“真没想到事情会如此,谢晦如今吃力不讨好,税没抗成,自己还要躲在山中,官府也已经知道这事,他成了有罪之身,没法再科考。哎。” 姜莞被圆圆用干布绞头发,闭眼问零零九:“你好像很伤心谢晦这样子呢?” 零零九说不清楚:“也不止如此,我还觉得这次抗税没能成功怪难受的。” 姜莞语带笑意:“有没有想过这件事本来就不会成功呢?” 零零九愣住,半天说不出话。 姜莞动动脖子,好让自己的脑袋更加舒服,也并不急着说什么话,享受整个世界安静下来的时光。 “你是故意的?”零零九不可置信地问。 “嗯?”姜莞没承认也没否认。 零零九激动起来:“你早已经知道联合抗税根本行不通,你,你还让谢晦去做这件事!” 姜莞慢悠悠道:“我设计这个计划的时候确实是将之设定为不可能成功的一件事,但可不是我让谢晦去做的,别把我想的这么大能耐嘛。我要是什么都能让他去做,那你说我让他去死他会不会去死?” 零零九被她堵得哑口无言,说不出一个字。 姜莞反而来了兴趣问:“我若是真让他去死,他真去死了,系统会不会罚我呢?” 零零九不想理她。 姜莞谈兴大发:“知道为什么一开始就不会成功么?” “为什么?”零零九虽然郁闷,却也十分好奇。明明一开始在骆家庄时它看姜莞滔滔不绝,村民们慷慨激昂,以为事情要成了,没想到后面一落千丈,发展至此。 姜莞为它解惑:“第一现在根本就不是时候,人们骨子里的软弱妥协哪里是看到别人被欺负时就能克服的?要自己吃过苦头才知道疼。而且就算疼了他们也不会起来抗争,再说明白一些,谢晦该发展的根本就不是这些人,都是我骗他的。看上去很有道理是不是?” 零零九一寒。 姜莞继续道:“最重要的一点呢,还是要反抗,一定要拥有自己的力量。不谈力量的反抗永远都是不彻底的,不会成功的。” 零零九接话:“那不就是造反吗?” 姜莞赞同:“对啊,本来就是要造反才行。不起义总会有一道道大山压下来的。就算你暂解决了一个,但问题是源源不绝的,所以应该从根上解决。而且我好委屈呀!” “你委屈什么?” “我一开始已经向谢晦发出过善意了!” “什么时候?”零零九越听越觉得离谱,它怎么不知道姜莞什么时候对谢晦善意过。 “我之前再三!再三要他和我一起造反来着,还要给他大官当,他不乐意。”姜莞故作怅惘,“没办法,我只能设计他让他做不了祁国的官了。” 零零九绕了半天才明白姜莞的真正目的。 她从未对谢晦有过一丝一毫的好心,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阻止他成为祁国王朝末代的权臣,好让谢明月无势可借,也好让她自己报仇。 她的目的从未变过。 零零九怔忪:“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以为我真那么好心跟他去这里那里呀?累死我了。”姜莞的头发已经被绞干大半,她翻身侧躺着,“还好谢晦少不更事,虽然是个聪明人,但显然还没长成那份心机,可以由着我骗。” 第106章 冬天要来了 姜莞得意地同零零九说完了自己的成果,又过了会儿,头发也被圆圆用布绞干。她披头散发,自己用梳子慢慢将一头青丝梳通,一直微垂着头难得有些楚楚可怜。 她又用手指挖了香膏在脸、手与脖子上细细涂匀,这才算是彻底洗完澡,重重叹气:“洗澡好累啊,怎么会这么累。” 圆圆忍不住笑:“女郎太细致了。我去让人来将水倒了。”要去叫护卫。 姜莞点头。 圆圆便出去叫护卫进来,房中顿时只剩下姜莞一人。 零零九忽然开口:“姜莞,有人来了。” 姜莞不紧不慢地回他,而后装出似无所觉的样子,用手指绕着头发。 忽然一道清寒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该怎么做?” “是谢晦!”零零九同时道。 姜莞装着被吓了一跳的样子一耸,惊慌转身,眼里闪着盈盈的泪,待看清来人是谁后她眼中的泪瞬间收起,换成了浓重的嫌弃:“你好脏,离我远点,我刚洗了澡。” 谢晦甚至依言站远了点,执着地望着姜莞需要一个答案。 零零九心情复杂,谢晦还不知道他被姜莞坑得好惨,依旧直率得甚至有些稚气地问她下一步该如何做。 姜莞盘腿坐在榻上,毫无形象,将衣服向下按按后道:“说说山上现在的情况。” 谢晦刚要开口,门外圆圆就带着护卫进来了,见到谢晦像见到鬼似的结结巴巴叫道:“谢,谢晦哥!女郎你没事吧?” 姜莞看着圆圆的反应觉得挺好玩儿,挥挥手:“你们先出去,我跟他有话要说。”她前半句活泼,后半句一下子变了调,无比严肃。 圆圆脑子还没转过来,人却下意识退出房间,还顺手将门带上。 “继续讲。”姜莞向后一倒,变为靠坐。 谢晦从头到尾眼神都在她身上,就连刚刚圆圆他们进来他也不曾回头去看。他动动嘴唇继续道:“山上情况不大好,许多人都过不惯东躲西藏的日子,想要投案自首。我暂且还能安抚的了他们。时日久了不难预见他们最后还是会放弃。” 姜莞不紧不慢:“你也无需强求他们如何,管束太多,反倒容易招恨。真想走的,你硬要留也留不下。” 零零九反复品味她这句“管束太多,反倒容易招恨”,又觉得她不是完全在坑谢晦,一下子也迷茫了。 谢晦陷入沉思,复淡淡应了一句:“好。” “你呢?”姜莞忽然问了一句。 谢晦不懂。 姜莞瞥他一眼,别过脸去:“你过得怎么样啊?”看上去十分娇气动人,像是在关心人又不好意思直接问出口。” 谢晦没什么神情,只说了一句:“还好。” “哦。” 姜莞面上镇定,心里唉声叹气:“他怎么就还好呢,他要是过得不好我就能开心一些了。” 零零九对她这样见怪不怪,都懒得理她。 姜莞又问:“那谢明月好么?你和她在一起是不是很开心?” 谢晦摇头。 姜莞这才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她得到了足够多的情报就要开始赶人:“你快回去,再不走我让我的护卫把你抓住,给你送到衙门去。” 零零九为她的变脸速度而叹为观止,它从没见过过河拆桥这么快的人。 谢晦看上去也没什么反应,并没被她所威胁。他看上去只是因为姜莞要他离开他才离开,而不是因为怕被抓住而离开。 “你要坚持住,千万不要被官府抓住了,我可不想在牢里看到你。”姜莞甜甜地送出祝福。 谢晦回头看她一眼,点点头,竟然是答应了。 零零九看着谢晦离开的背影感叹不已:“我还以为你会真让护卫把他抓起来,然后送到衙门,让他去坐牢。”它根据姜莞的恶劣性子推测,深以为她会这么做。因而当她没这么做时,它感到十分出乎意料。 姜莞这才将腿放出来,垂在榻边一晃一晃:“我怎么会是这么坏的人呢?你误会我,我好伤心哦。” 零零九看着她漫不经心的神色,就知道她是在胡说八道。这话能从她口中说出来本就是件离谱的事。 圆圆与护卫们一同进来,将浴桶中的水抬出去倒了。 姜莞叫住其中一个护卫,吩咐其过来耳语几句。 旁人没听见她说什么,零零九听得清清楚楚:“去告诉还留在陈家的人,让他们告诉陈老爷一个法子,叫陈老爷去同县令商议商议。投案自首者既往不咎,官府只抓妖言惑众的谢晦一人。” 护卫领命而去。 零零九已经不知道要说什么,完全被姜莞的一通操作给绕晕,不明白她究竟想要什么,是站在哪一边的。 她既为百姓出谋划策,又为东家献策献计,可以说是什么活都让她一个人干完了。 “你到底在干什么啊?”零零九想不明白,只好问她。 姜莞叹气:“你真是不聪明,记性又差。我早就说过了,我要让他主动放弃在祁国做官的念头。” 零零九:“可是你现在已经把他弄成通缉犯,他也做不了了。” 姜莞正经解释:“做不了和自己不愿做的差别可大了。你世界里的男主总是十分幸运,自身条件优异。他哪怕现在是逃犯,日后谁能保证他万一经历一番奇遇,又有机会做大官了可怎么办?但只要让他自身态度改变,无论什么奇遇也无法动摇他不做官的心,这才是我想要的。刚才你问我为什么不直接将他送进大牢,我万一他和官府的人一接触,那个烂县令鬼使神差地看上他的才能可怎么办?还是让他在山中喂蚊子吧,这样我放心呢。” 零零九听完她的长篇大论已经晕了,却不得不承认她言之有理。人类的复杂让它感到畏惧,尤其是姜莞让它更加畏惧。 它又琢磨出些不对,问道:“那你还给官府的人出主意,这样他不是很容易被抓吗?” 姜莞笑嘻嘻的:“他要是这么蠢,那就让他被抓吧!” 零零九沉默一瞬决定不问姜莞谢晦的事,转而问道:“那……那百姓怎么办?” “我以为你都不在乎这些的。”姜莞做作道,“你一个系统这么多愁善感,不如你去做谢晦,让谢晦来做系统吧。我看他够冷漠的,比你合格多了。你做谢晦那我就不用那么费心了,反正你好笨。” 零零九气坏了。 姜莞却笑:“至于百姓啊,这些还只是开始,后面才有难熬的。谢晦给过他们机会啦,他们并不珍惜。人嘛,都该为自己的选择负责。选择妥协,就该承受妥协的代价。其实他们若是真和谢晦一起干,我的计划也不能成功。不过若是如此,谢晦就更加当不了大官。被民意裹挟,彻底成为祁国的对立面,这样也蛮好的哦!” 零零九听她说得轻松,却发现她针对谢晦的这个计划无论成与不成谢晦都要遭殃。它忽然觉得姜莞对相里怀瑾已经算是十分温柔,至少没将他彻底给逼死,只是虐一虐他的心罢了。 “而且我收拾一个县令只能解决巴中城眼下的问题罢了,连根本都解决不了,干嘛要去浪费心力。自己不觉醒就该挨打,打到醒了也不必我来插手了。我无法阻止一个王朝的进程,最多只能让它加速罢了。”姜莞漫不经心地拨弄着自己的发尾,火眼金睛地排查自己发尾可有分叉。 零零九这下彻底无话可说,又庆幸自己没有很得罪过姜莞。虽然算计系统这事本就不太现实,但它还是无可避免地对姜莞生出畏惧。 而接下来的一日日便验证了姜莞所言。 村民们一开始还庆幸着不管如何税这事总算过去了,正想安心地继续努力度日,却发现现实问题来了。 他们无粮可吃。 而东家却早已说过不再借粮,粮食都用来帮村民们补税了。陈家如此,张家很快学了陈家的话来厚颜无耻地同样这么宣布,完全忘记自己抢村民们的闺女抵税这件事。 不止巴中如此,祁国各处都如此。 除了安平。 安平县令得了姜莞的指点,上面一发话就开始哭穷。他死皮赖脸,交税怎么也不肯交多涨的那些,一问就是穷,叫人烦不胜烦又拿他没什么办法。 祁国早就从根开始就烂透了,冗官制度让有效消息很难传达,更不必说罢免哪个官员。除非姜琰亲自开口,又或是犯了极大过错的,譬如陈留那样。 而安平交不上涨的税一口咬死是自己穷,一时之间实在很难解决。 一开始人们不得已动用自家过去囤的余粮,余粮总是没有多少的,吃得差不多了他们便挖野菜、摘野果来吃。 人永远比资源要多,野菜被挖空了,人们就开始啃起草根树皮,吃土块。 渐渐有人开始饿死,渐渐人们生出各种各样的病。 饥饿最为磨人,它能加剧一切问题的出现。人们开始卖儿卖女,只为吃上一口饱饭。城里城外事端频生,人在要被饿死时不可避免地要做出许多祸事。甚至有人刻意犯事就是为了被关进牢里,这样好歹还能在牢中混上一口饭吃。 各地官府很快发现此事,为了避免这些混饭吃的行为,开始动用雷霆手段治理。无论大错小错,一律杀头处理。 如此高压之下是有过一阵太平日子,但压得越狠,反弹就越狠。 民间很快产生更大动荡,各地屡有小规模起义。 哀鸿遍野,人间成了地狱。 而以上对百姓都算不上最大的困难,因为冬天要来了。 第107章 爆发 不知从哪一日起,天一下子冷了下来。 巴中城虽然地处祁国南部,骤然一冷也叫人很受不了,一夜起来仿佛天都变了,街上零星可见在一夜饥寒交迫中死去的人。 不知是天冷的原因还是人死得太久,抬走时都是硬梆梆的。 一年四季中,冬季是祁国百姓们最讨厌的季节。 冬日无法耕种,百姓们几乎没有生活来源。冬日植物稀少,能不用花钱取得的食物也少。最可怕的还是天冷,大多数人家中尚漏着风,寒风在房中一卷,寻常被子又没多厚,稍不留神人就要病了。 百姓们最怕生病,也生不起病。 而祁国今年的冬季最是难熬,粮食都交了税,东家又不肯再借粮,全家老小要饿着肚子过冬,谁知道能撑到什么时候呢? 巴中城里,陈家门外聚集起一群百姓。百姓们在寒风中瑟瑟打颤,走近听能听到他们牙齿连连碰撞的咯咯声。 分明是冬日,陈家的青砖红瓦上都落了层白花花的霜,而这些苦等在陈家门前的百姓们却依旧穿着破烂衣衫,也没一双好鞋,脚趾挤破鞋头顽强地生长出来。他们手脚还有脸上皆生了冻疮,血糊糊的一片,看上去可怖极了。 寒风也吹不走他们,他们顽固地等在陈家大门前,已经等了不知道多少个时辰了。他们来是想借些粮过冬,若不是已经到了完全走投无路的地步,他们也不会将希望寄托在东家身上。 他们只要一点粮就够了,全然不奢求太多。 这些都是在陈家手下种地的村民,结伴而来的,只想着东家那样好心为他们交了税,也能大发善心可怜他们一下吧。谁知道这一等就是数个时辰。 有人已经摇摇欲坠,眼看着要站不住了。 陈家大门这时候终于有了动静。 门被打开,出来的是张熟脸,正是当日送姜莞去谢家村的那个东家。数月不见,没了姜莞折磨他,他重新心宽体胖起来,看上去圆了不少。 他穿着锦衣华服,怒骂一句老天,这才在众人面前露出一张肥胖的脸来。 村民们见到他像是见到了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激动极了,连声叫道:“东家!” 东家便亲切地问:“发生什么事了?”大有为村民们排忧解难的意思,仿佛他全然不曾让人白等许久。 村民们七嘴八舌:“我们,我们是来借粮的。” 东家貌似惊讶极了,很快露出可惜的神色:“借粮?不是我们不借,是如今已经没粮可借了。今年你们的粮食都不够交税的,老爷将原先囤的所有旧粮都拿去填补你们的税了,家中自己人吃还不够,需要省吃俭用,更不用说借给你们了,希望你们能理解这一点。” 村民们的希望被这番话浇灭。一个个顿时没了精神,连接下来说什么也不知道了。 “哎,东家为我们这样费心,我们确实不该过来打扰。” “连东家都没粮了,咱们可怎么办啊?” “先回去再说吧。” …… 东家看着自己三言两语就将人打发了,心中一阵痛快。这些穷人就是这样的,又穷又有着他完全不理解的善良。 明明自己都自顾不暇了,旁人一说自己困难,就不肯麻烦别人了。说好听一些是善良,说难听一些,也无怪他们穷。 村民们只得空手而回,心中还有淡淡遗憾。怎么就没人出头多央求两句呢?他们站了这么久就被打发,多少还是不舒服的。 人群向城外走,队伍中忽然有人倒下。倒得突如其来,倒得莫名其妙。他上一刻还在跟着众人一起走,下一刻就落在地上再没了动静。 村民们哗然,纷纷蹲下身子试图叫醒倒地的这个人,却徒劳无功。 有人颤抖着过去探了一下他的鼻息,惊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叫起来:“他死了!” 人们吓得连退数步,离这句新出现的尸体很远,纷纷生出来些兔死狐悲的悲怆。这人走着走着突然就死了,谁知道他们会不会就是下一个死人呢? “刚才就看见他一直在打摆子,没想到没挺下来。” “真可怜,就这么一会儿人连一点热乎气都没了。” “可不是么?这人是哪个村子的?家里少这么个劳力,又没拿回去粮食,要怎么过啊。” “是我们谢家村的。”谢家村村民喃喃道。 出于同村的情谊,谢家村一道来的将他抬回村去。人虽然死了,能落叶归根,还是让他落叶归根的好。 祁国各处都在有人倒下,面对毫无光亮的前路,有人继续与岁月蹉磨下去,有人则背水一战。 京城钱家。 红泥小火炉旁是陈年好酒,钱大人躲在房中偷吃好的。 他夹起一块肥瘦相宜的猪五花往汤锅里一涮,再蘸了蘸料,送入口中,滋味实在太好。再来一杯好酒下肚,他都浑身冒汗,哪里还会觉得冷呢。 百姓们吃不上饭,他深表同情,但那还不是他们不努力耕种的结果?他可是只加了一成税,今年各地饿死冻死的人数却多得惊人。 那肯定不是他的问题。 就连京城周围郡县也有不少人上京伸冤。他懒得与这些人说许多,一群只会向他抱怨的人,从不在自己身上找问题。 因而钱大人直接让禁卫军将这些人通通拦在城外,有些漏网之鱼进来他也推说有事一拖再拖。 钱大人又夹了一片肉想,要是这些人都勤劳一些,哪里会没钱买猪买羊呢?又怎么会在大冬天吃不上一口肉呢? 享受美食之际,房门突然被人推开,钱大人的下巴险些被吓掉。 他如今有个毛病,吃什么用什么,只要是稍微贵重一些的他都要偷偷摸摸的。因为他要在百姓面前做一个清官,清官自然是不好享受的。 “大人,不好了!”老张连滚带爬地进来,手里拿着文书。 钱大人怒:“呸,大人好得很!” 老张讪讪的,语气依旧急迫:“大人,刚刚送来的公文不好了。” “怎么了?”钱大人喝口酒压惊问。 “河间起义了!”老张慌里慌张地将公文放在钱大人面前的桌上,他需要将摆肉的盘子推上一推,才腾出来一块空地。 “哎,不就是起义吗?多大点事?日日都有人起义,怎么河间就不能起了?”钱大人满不在乎。 “贼人猖獗,河间的县衙已经被攻下来了,河间县令的脑袋被砍下来,挂在城外示众……”老张声音颤颤。 “什么!河间县令是吃白饭的么?这也能让人反了!”钱大人一怒,满脸横肉挤在一起,看上去有些滑稽。 “而且他们还从河间县令的口中得知,是您要加的税。”老张这一句话险些将钱大人送走。 钱大人怒不可遏:“怎么还将我出卖了!真是死了活该!”这下他是真的焦急起来,想到自己在百姓面前声望全无,他就绝望不已。 “所以太傅说叫您出面去各地巡查,亲自摆平此事,好叫朝廷能继续□□。事是由您加税而起,也该由您而终。民间还需要一位您这样的好官镇着,好让百姓们戾气不那么大,对咱们祁国还抱着一丝希望。”老张低声道。 钱大人脸色一变,颓废地坐在原地,只觉得汤锅都不香了。他再没有吃东西的胃口,肉也不香,酒也不醇了。 他之所以有这样大的权力就是因为他在百姓中有个好形象,朝廷需要他来肩负□□之责。虽然祁国上下官员都已经摆烂,但凡是有个一官半职的过得都还不错,他们当然是最不期待祁国亡国的,至少别亡在他们这一代。 太傅的官可比钱大人的要大,下了令他不得不照做。 一想到寒冬腊月要到各地巡查,钱大人心中伤痛极了。唯一能让他感到稍微快乐的一点是他一下到各个地方,地方的官员们又会给他许多好处。 谢家村中乱成一团,这是村子里今年死的第一个人。第一个人的死唤醒了村民们对死亡的恐惧,人人不免想到原来他们村子也是会死人的,一下子更加害怕了。 村民们看着那具冷掉了的尸体发怵,不由问起来:“这又是怎么死的呢?” 抬尸体回来的村民们便答:“饿死?冻死?又或者是向东家借粮没借成,一下子没了生的希望,总之是怎么死都有可能。” 人们齐齐沉默下来,不得不承认这话说得对。 眼下这世道,怎么死都不奇怪,不死才奇怪。 那尸体的家属哀哭起来,家里的顶梁柱倒了,家中日后可要怎么办啊? 村民们被这哭声勾得难受极了,也跟着大哭起来。他们哭这可怜的已死之人,更是在哭自己的未来。 有人在哭声中开口。 “早知道会饿死冻死,倒不如学了谢晦去,彻底不交这税!” “是啊,他如今在山上躲着,有粮食可吃不会挨饿,除了住的艰难一些,再没有什么难处。官府说着要抓他,来几次抓不住人也就那样了。他现在可快活极了吧,早知道当初真就跟他一起了。” “要么我们向他借些粮食?”有人嗫嚅着道。 这话一出,人们齐齐陷入沉默,连哭声都没了。 “我这话也就是随口一说,哪里不对你们别想太多。”刚刚说话那人看着众人的脸色不由补充道。 他哪里是说得不对,他说得太对了! 众人看向说话的圆圆他爹,目光中充满欣慰。实际上每个人都早已这么想了,只是碍于面子不好意思开口。 当初是他们不跟着谢晦干的,还在村子里说了他的坏话,怎么好意思再开口求他帮忙。 如今终于有人主动提出这件事,村民们都能放下面子,认真商议起此事。 在院子中旁听的姜莞也露出欣慰的神色。 第108章 强者与弱者 去找谢晦这件事终于被圆圆他爹点破,谢家村村民们畅所欲言,看上去是压抑已久,早就有这个想法,只是一直羞于说出口,终于有个途径发泄了。 气氛热火朝天,村民们完全忘记地上躺着的死人,说起该如何向谢晦借粮。 那死人的家人心中虽然哀伤,却也竖起耳朵听人道来,生怕自己光顾着哭而得不到好处。 众人话匣子打开说个不住,都是说些如何做能让谢晦可怜他们一些,好借他们一些粮食。他们在这时候又是在发泄自己的冤屈,不明白为什么他们一切照着官府所说的去做,他们这些听话的反倒不如那些大逆不道的。 人们的抱怨告一段落,他们觉得如今他们说来算得上字字泣血,谢晦也该有些恻隐之心,借他们点粮食吧? 他们甚至想着谢晦一同情他们,再看在过去他们照顾他和谢明的份儿上不是借,而是将粮食直接给他们。 虽然这个想法多少有点贪心,但谢晦的粮食那么多,是一年的收成,白送他们些也是绰绰有余吧。 “万一谢晦不借呢?”有人忽然问。 村民们都已经畅想起要到粮后的生活,突然被人打断,尬在原地。 “谢晦怎么会不借?”村民们底气不足地开口,却一下子惴惴起来。 刚才都是他们的幻想,事实上当时谢晦与谢明两兄弟几乎是被他们赶出谢家村的,推己及人,若是他们被人赶出去,他们是万万不会再借粮食给那些赶他们走的人的。 气氛一下子又冷下来,村民们如今走投无路,除了谢晦这条路再想不到什么其它办法。如今谢晦这条路似乎也走不通,他们纷纷觉得前路一片黑暗,再没有什么希望。 难道真就要饿死在这冬天? 如今还不算最冷的时候,真到寒冬,日日落雪,门也出不去,那才是最难熬的日子。 没有食物的话要硬生生在房中被困到饿死为止。 想到死亡,村民们齐齐打了个哆嗦,咬起牙来。 “活人总不能给白白饿死!”有村民恶向胆边生,“先去向谢晦借!如果谢晦不借,再,再想其它办法。” “什么办法?” “听说谢晦那里走了许多人,现在跟他待在山上的只有数个人……” 村民们从这未尽的话中领略出这人的意思,一个个慌张起来。 “我们怎么能下毒手呢……谢晦到底是咱们村子里的孩子。” 又有人说:“我们只是要他的一些粮食,他若是愿意给咱们,根本就不会有什么冲突。如果他不愿意帮咱们,那也是他忘恩负义在前,咱们教教他仁义二字如何写也不为过。我们不伤害他,就拿他一些粮食……他如今是通缉犯,又不能报官,没关系的。” 村民们听沉默了,一时半会儿都没什么人说话。 一墙之隔的零零九在姜莞脑海中咬牙切齿:“他们怎么可以这样!之前他们明明都是好人,你指出谢明月骗了他们,他们还买了简单的东西当礼物送给你……” 它听起来十分恍惚,仿佛受到重创。 “人本就不是非善即恶,人性非常复杂,尤其是在生死关头,善人变做恶人都是很正常的事,更何况他们不过是群普通人罢了,一切从自身利益出发,有什么对错呢?照你说谢晦逃税不尊法纪也是错咯?你这系统怎么这样,对男主和普通人不是一个标准。”姜莞不紧不慢道。 零零九答不上来,最后叹一口气:“那你让他们这么做就是为了折磨谢晦吗?” 姜莞立刻纠正:“不是我让他们这么做,是他们自己想这么做,不要什么都说是我干的好不好,我是好人。”她最后说到自己是好人时语气刻意娇嗲起来,让人听了起鸡皮疙瘩。 零零九也被她吓了一跳,麻得半天说不出话。它义正严辞地拆穿她:“我都听到了,分明是你让圆圆告诉他爹在人多的时候提出去向谢晦借粮的事。” 姜莞毫无被拆穿的自觉,底气十足:“你也说了,我只是让他提个借粮的建议,后面种种可没有我一点事,不要冤枉我嘛。我只是给村民们出个主意,不让他们饿死,怎么就错了呢?我好委屈,好伤心啊。” 零零九被腻味得不行,又驳不倒她的歪理,感到人类才会有的堵心。 姜莞收起做作,忽然很平静地道:“其实人总会有作恶的想法,有时候只差一个契机,而我,只不过是给他一个由头罢了。”她竟然承认。 “憋着多不痛快啊,释放一下也没关系的。”姜莞话中带了笑意,“我可不是给谢家村村民们一个作恶的由头哦,我是给他们出谋划策的。” “那你是……”它话说到一半,忽然意识到她刚刚说的是“给他一个由头”。它还不算太笨,很快想明白姜莞说的是谁。 “没错。”她垂眸望着自己斗篷上精细的云纹发呆,“我说的是谢晦。” “一个没有感情的人,面对全村的背叛,会做什么呢?”姜莞眼睛弯弯,“我还是很期待的。” 零零九感到一阵恶寒,被姜莞吓得完全说不出话。 墙那边在一片沉默后终于重新有了声音:“那,那就这么做吧。” 零零九心情顿时变重,这些人果然还是要这么做。姜莞何止是给谢晦一个作恶的由头,更是给这些村民们一个作恶的由头。 它更加坚定了一件事,惹谁都不要惹姜莞,它要小心自己祸从口出。 接下来村民们便商议起来如何去向谢晦借粮。他们讨论时用的借粮的名义,实际上却是在说谢晦如果不从该怎么制服他。 “谢晦有把子力气,咱们要趁着他对咱们不防备时再出手。咱们去的人最好都先藏起来,再叫几个与他相熟的人露面与他搭话。” “若他肯借,这事就罢了。若他不肯……” “若他不肯,咱们也只拿粮食,不伤人。” 零零九这么听着稍微放心了些,这些人索性还不敢太坏,没倒害人性命的地步。 姜莞仿佛知道它在想什么,不由嗤笑:“你不会真以为他们这么说,就能放过谢晦么?” 下一刻就听到有人说:“万一谢晦拼死反抗,要杀了我们呢?” “那……那我们反抗也无可厚非吧。” 确定村民们要择日不如撞日,就在今夜动手,姜莞抱着暖炉悠悠地走回房中要补觉,这样晚上才有精神看好戏。 零零九终于忍不住道:“他们这么害谢晦,你就不怕他们被逼急了伤害你吗?” 姜莞在脑海中笑出声:“你看他们为什么要向谢晦动手而不是向我动手呢?明明我离他们更近,他们应该向我动手才对。” “为什么啊?”零零九不明白。 “因为我强。”姜莞一本正经,“他们不敢冒犯强者,既畏惧我,也承担不起伤害我的代价,只好欺负比他们弱的谢晦啦。” “谢晦可是男主!”零零九更不解了。 “他们又不知道。”姜莞似笑非笑,“在他们眼里谢晦只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又被朝廷通缉,还有许多粮食,不找他找谁呢?” 零零九再也无话可说。 月黑风高夜,山里比山外要冷上许多。天气本来就冷,这些摸黑上山的村民们腰后别着柴刀,显然没有要放过谢晦的意思。他们这时候似乎感觉不到冷,一心只为了去做一件事情。 姜莞由护卫带着,远远坠在一群人后面。为了隐蔽,她还特意换了件黑色的长毛斗篷,一张脸都隐匿在斗篷带着的兜帽之下。 即便如此,她还是冷,不由在心中叹气:“我也很不容易。” 零零九呵呵:“你哪里不容易。” “我为了看热闹大晚上来山里受冻多不容易。” “你可以不看。” 姜莞笑道:“你猜谢晦会怎么做,面对村民们的恶意?” 零零九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对谢晦即将面临的事情叹一口气。 村民们对山里的路很熟悉,但即便如此,他们也找了好一番才看到远方隐隐绰绰的黑影,大约那里是谢晦那群人暂住的地方。 村民们在黑夜中借着皎洁月色彼此相视一眼,轻轻点头,一群人在这里留下,四五个人送着村长向那里去。 几个人刚走几步,空气中满是骨片敲击的清脆声响。 众人心中一紧,顺着声源看去一下子也看不出什么,只知道声音是从那几个过去的人脚边发出。只有村长等人知道他们腿碰着了一条线一样的东西,那东西一被触动,就有挂在上面的骨片叮当作响。 谢晦十分谨慎,众人共同产生这个想法,庆幸他们先礼后兵,不然人一定跑完了。 果然那黑影里传出动静,几个扶着村长的人一同轻推他:“快说话,要不然谢晦就跑了!” 村长被赶鸭子上架声嘶力竭:“谢晦别跑,是我!只有咱们村子的人。” 那边黑影里的动静才小了些,只见谢晦从中走出,在月色清辉之下远远望着下方众人。他清寒的目光让人不由心生畏惧,下意识缩了缩脖子。 他身后大约有五道人影,村民们默默想着这应该是和谢晦一伙的所有人。 村民们稍微安心,果然人数不多。 村长在下方继续道:“是我,谢晦,都是咱们村子里的人,你可以看看。” 谢晦抿唇不语地望着他们良久,在每个人都不自在地要撑不住时,才冷冷开口:“来做什么?” 村长等人悄悄松一口气,刚才还以为他看出什么,又道:“你下来些,我们离近点说,我年纪大了,嗓子疼。” 第109章 在她的天罗地网中 谢晦看着下方村民,不咸不淡:“可以。” 村民们扶着村长向高处走,庆幸谢晦对他们果然没什么防备心之余又多了几分愧疚。他们在谢晦跟前站定,都不敢拿眼看他,余光只瞥见五双脚,心知这里有五人。 谢明犹豫着,最后还是跟大家打了个招呼:“村长,叔。” 谢明月则没有那么好脸色,哆哆嗦嗦从鼻孔里出一口气表示不屑。她躲在山中这数月可是苦坏了! 原先她想追随男主总不会有错,并能让谢晦知道谁是真正和他同甘共苦的人。然而山上又苦又累,什么都要靠自己的双手,还时常有官府上来捉人,让他们不得不逃,她被折磨的心力交瘁,瘦了黑了。 好在山上除了谢晦谢明以为的其他男人都好拿捏得很,愿意为她做许多事情,不然她可坚持不下去。 只是谢晦对她从不曾另眼相看过。 一开始她跟着东躲西藏觉得苦极了,甚至想跟着前几波下山自首的人一同去官府交代了算了。只是一直惦记着跟在谢晦身边能出头,才忍了下去。 她也不由怀疑剧情如此,谢晦成了通缉犯,日后如何当时权臣的。但她后来听谢明从谢晦那说起许多山下的惨状,又觉得谢晦这行为英明极了。 谢明月想也想得出自己偷了粮食跟谢晦跑了在村里会被如何说道,因而现在见了谢家村的人完全没有什么好脸色。 谢晦:“这么晚来为什么事?” 众人不知道他这句“这么晚”是有意还是无意,做贼心虚使然,心头一沉。 “我们是来借粮的。”村长含糊道,“谢晦,山下的日子实在不好过,东家将我们所有的粮食都收走了,又不许我们借粮。冬日天寒地冻,能挖的都挖了,能吃的也都吃了。若不是走投无路,我也不会来难为你。这话我知道说出来十分厚颜无耻,但还是希望你能看在咱们过去是同村的份上,能施舍我们一些……” 谢明月张口就要说话,却被谢晦抢先一步:“要借多少?” 几个村民同时愕然抬头,没想到谢晦真肯借粮,心中愧疚感愈发浓烈。 村长咬咬牙道:“要,要三袋。”谢晦家一共收了七袋粮,他一下子要了三袋去,不可不谓是狮子大开口。 谢明月这次先开口:“你们怎么不将谢晦的粮食全部拿走!当初不肯一起抗税的是你们,现在要来拿东西的也是你们,好事全让你们占了!” 她这话让这几个谢家村来人面皮一下子红了,刚才那些愧疚感瞬间被恼怒顶替。 姜莞坐在树上看热闹,树木高大直冲云霄,即便到了冬天光秃秃的,在树顶上也绝对不会被地上的人看见,更何况她还穿了件黑得发亮的斗篷,更加隐匿在黑暗之中。 “谢明月这话说得挺有道理的。”零零九感叹过后又怕姜莞生气,立刻觑她神色。 姜莞眼中反而满是笑意:”说得是很好,我要谢谢她。” “啊?” “谢晦已经意识到不对,想用缓兵之计将谢家村的人稳住。谢明月为他出头是痛快,不过谢家村的人听了可不痛快。谢晦好不容易将人稳住,我该多谢谢她,不然真让他糊弄过去了。”姜莞语调微扬。 果然谢晦冷冷看了一眼谢明月,直接叫她不敢说话后才对谢家村村民道:“可以。” 村长等人感到不可思议:“怎么会……这……”他们看谢晦答应得如此爽快,先想的却是他们要粮要少了,再然后才是谢晦果然重情重义。 谢明月不可思议:“谢晦哥!”她觉得谢晦好说话得过分,到了有些圣母的地步。一旦开了这个头,其他人都来找他们借粮,他们还能不能安宁了。她觉得谢晦被亲情冲昏了头脑,她得把他纠正过来,可不能一直这么无私。 “这粮你不能借!万万不能借给他们!”谢明月全然觉得自己为谢晦着想,替他做主。 村长还有几个村民们没想到事情都要成了还有人来搅局,不由焦躁起来,恶狠狠地看向谢明月,生怕事情黄了。 谢明月被凶狠的目光所看依旧振振有词:“他们说着借粮,自己家中什么也没有,来年怎么会有粮还给你呢?谢晦哥,你不能借这粮。” 谢家村村民们被戳到痛处,脸色大变。他们确实没想着还,但他们不许别人这么说。 山上跟着谢晦抗税的其他人这时候也跟着谢明月纷纷开口:“谢晦,这粮借不得!”开了这个头日后其他人也来找他们借粮可怎么办? 这些人不曾跟着一起抗税,又想吃抗税的红利,实在让人恶心。 谢家村村民们手已经摸上腰后别着的镰刀,预备动手。 谢晦目光扫过所有人,包括谢明月在内的其余抗税者们顿时纷纷低下头,不敢与之对视。他这才重新开口:“我借。” 谢明不明白他哥为什么坚持要借粮,一时间十分困惑,他可不觉得他哥是什么过于良善之人。连他都不想借粮,他哥在众人规劝之下为何铁了心要借? 村民们摸向腰刀的手暂时放下,又听村长道:“实在是麻烦你了,谢晦。”只不过一来二去屡屡有人打岔,他们心中那份感激之情早已被消磨殆尽,面上无光。 谢晦又说:“不过今夜借不得你们,你们明早再来拿。” 村民们便问:“这是为何?” “便于逃跑,我们所居之处从不放太多粮食,以免人跑了粮未跑。粮食被我们放得极远,夜里并不便去取。何况你们只来了这几个人,拿了也搬不走,不如明日早些来再多叫些人来拿。”谢晦字字句句都在为他们考虑,说得人心动不已。 或许是该听谢晦的,夜里在山间走动的确危险极了。 谢家村村民们神情微动,看样子是打算照着谢晦所说来做了。 零零九看得紧张极了,这时候终于能稍微松一口气:“看来不会有冲突了。” 姜莞目不转睛地盯着下方:“别急,好戏还在后面。” “那我们……”村长犹豫着,要说明早再来。 然而谢明月却再忍不住,赌气道:“既然谢晦哥这样想给他们粮食,咱们这里不是正好有三袋,干脆现在就给他们,也好早将他们打发了。若是还不够,藏粮食的洞分明离这里也不远,你干脆就带他们去搬,看看他们能搬多少!” 她话没说完就感受到谢晦寒入骨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到最后她几乎是强撑着才能将完整话说完。 上山以来她的怨气一直没个出口发泄,如今借着此事好好说了一通。且她亦是觉得自己不让谢晦借粮是为了他好,他却丝毫不领情,一急便口无遮拦了些。 一片安静中谢明月终于察觉出些不对。 “村长。”谢家村村民这边一直没人说话,都是由村长开口,如今罕见地有人发声,声音还很大,响彻林子。 “跑!”谢晦在众人尚未反应过来之际突然拽着谢明就跑,一下子钻入黑暗中去。 其余人傻眼,不解地看着眼前谢家村众人,只见他们身后不知如何出现了许许多多身影。饶是他们再蠢,也看出不对劲,跟着要跑。 谢晦带着谢明已经跑远,剩下的人却因为没在第一时间跑脱,被谢家村村民们按住再跑不能。 谢明月看着如此多人一下子慌了,又气谢晦没带着她逃,又怕谢家村村民会杀了她,全然不知该如何是好。 手握镰刀的谢家村村民们一拥而上,将谢明月在内的三个人团团围住。 这三人看着周围一下子多出来的许多人终于后知后觉是怎么回事。 谢明月再不敢像刚刚那样刻薄,老实地站在原地。 三人被缚住,知道这些人来者不善,已经怕得直打颤。 “粮食藏在哪?”村民质问。 这下傻子也知道他们所为何事。 “粮食……”三个人要说不说的。让他们直接交代粮食在哪他们并不甘心,想也知道告诉这些村民后粮食根本就不会是他们的了。但如果不说,看这些人的神色又十分可怕,万一将他们杀了可怎么办? 毕竟他们都一点脸也不要上山骗粮了。 三人沉默着,在脑海中做天人交战。 “快说!”有人拿起镰刀靠近人脖子去,大有把人脑袋砍掉的意思。 “我说,我说!”被威胁的那个很快就软了下来,一股脑将什么藏粮食的位置都交代了。 谢明月恨恨地看着那人,但轮到她被威胁着,为了小命,她也不得不将一切和盘托出。 三个人被一同押解着摸黑去找放粮食的山洞,心里绝望极了。他们又怪起谢晦来,既然他早已看出不对,为何不暗示他们一声,如今只有他带着弟弟跑脱了! 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向着山洞去,姜莞打了个哈欠,吩咐护卫带她回去,没了再看下去的兴致。 零零九感叹:“若不是谢明月从中作梗,这些人怕都要被谢晦糊弄过去了。” 姜莞笑笑:“倒也不会,我会派人去提醒他们的。” 零零九一抽抽:“好在谢晦还是跑了,没有直接落在这些村民们的手里,损失也不是很大。” 姜莞挑眉:“你觉得他没什么损失么?” 零零九只觉得谢晦没丢了命已经很好,一时间还真想不到他有什么损失。 “谢明月等人带着这些村民去搬粮食,你以为这些村民们会留下谢晦的粮食么?”姜莞似笑非笑,“没了口粮,冬日挨饿受冻的就成了谢晦啦。” 零零九一惊,这才发现在姜莞的天罗地网中谢晦走哪一条路都是死局。 第110章 他的应对之策 在一群村民们的虎视眈眈之下,谢明月三人别无选择,被人推推搡搡着在夜色中踉踉跄跄地开路。 零零九跟着姜莞渐行渐远,看到这份狼狈仍不由道:“谢明月的嘴也太快了。” 姜莞的脸藏在帽子下,神情莫明:“从她的角度出发她也没问题。如果你不知道实情,看一群过去不和你志同道合的人来享受你苦苦斗争来的劳动成果,你会是什么反应?谢晦是你的男主,做出的是聪明人的反应。谢明月只是做出了正常人的反应罢了。” 零零九设身处地一想,换做是它一无所知也该生气的。这么一想它又觉得谢明月的行为如姜莞说的那样情有可原。 “她是考虑不周到。”姜莞不紧不慢道,“但在山上躲了这么久,长久不与外界接触,加上山中条件不好,有一肚子气也很正常,正好见人发泄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罪孽。她嘴快的苦自己也吃了,只不过连累谢晦,你就觉得她不好。” 零零九十分震惊:“你竟然会为她说话。” 姜莞语带笑意:“我是个很公正的人,不会因为个人仇怨偏私。当然最主要还是因为她坑了谢晦一把,也把自己坑了,我很开心。” 零零九:“我就知道。”知道她是因为谢明月将谢晦坑了才开心的。 “可惜没看到谢晦和村民们正面冲突,希望日后能见着。”她轻叹一口气,脸上挂着淡淡憧憬。 “谢晦这样一跑,应当不会再出现了吧。”零零九也不知说什么好,“先是被官府通缉,又被村子里的人背叛,这可真是难以承受。换个有感情的只怕已经要崩溃得不行,也不知道谢晦是什么想法。他虽然没感情,也会觉得不适的吧。” “谁知道呢?”姜莞看上去并不在乎。 “还有谢明月他们,会被怎么处置。”零零九看上去十分好奇,“他们会被灭口吗?” 姜莞嗤笑一声:“你想得太多,粮食都到手了,上头的情绪熄灭,普通人要杀个人还是得克服许多的,并不是你想的说杀就杀。当然,如果他们不是逃犯,倒是还有可能被灭口的。不过如今作为逃犯他们求助无门,想来是不会有什么性命之忧。” 零零九听得恍惚,它已经无条件相信姜莞的预言,认为所有人的行为都会在她预料之内。 村民们连夜从谢晦他们放粮食的洞中将所有粮食搬走,激动得呼吸变粗。这下村子这个冬日的口粮够了。 他们在夜色中悄无声息地将一袋袋粮食运走,没剩下一点。 谢晦和谢明趴在不远处的高草丛中,谢明面红耳赤,直接将手下的草连根薅起。 “他们,太过分了!”谢明咬牙切齿,第一次切身感受到这世界上的恶意,“明明都是我们的粮食!”顾忌会被人发现,他又不敢声张,愤怒合着委屈,让他眼眶中冒泪,嘀嗒嘀嗒地砸向地面。 谢晦依旧没有什么表情,看样子已然超脱物外,完全达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大和谐境界。 谢明泪眼朦胧地看了一眼亲哥,见他没什么反应,问:“哥,你不生气吗?” “没什么可生气,我失算了。”谢晦甚至在反省自己。 “啊?”谢明眼泪一收,不知道亲哥是什么意思。 谢晦垂眼,纵然他和姜莞一起看了人世间许多恶事,还是头一次遇到这种熟人背叛的事,因而他在事先从没考虑过谢家村村民还会抢粮这一种可能性。 纵然在这些人摸黑过来时他已经意识到事情不对,并试图将之安抚下来,把他们支到明早再来而后趁夜逃跑。 然而同伴并没有领会到他的意思,功亏一篑。 是他思虑不周,未料及此种可能,有了疏忽,才让人有机可乘。 “哥,咱们往后该怎么办?”谢明迷失了,如今过冬为继的粮食被抢走了,他们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谢晦的唇抿成一条线,难得没有回答,显然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对他来说很难立刻做出最无误的决断。 不远处谢家村的村民们已经将粮食悉数搬完,山中恢复了安静。 谢明忍不住空气中的冷意,打了个喷嚏。山间本就冷,夜里更冷。这个喷嚏显然是不大好的预兆,谢明可能会生病。 谢晦下意识皱眉,这对他来说实在是一道难题。 …… 钱大人本想多拖两日,最好在京中过了年再下去各地。虽然各地油水不少,但他更想享乐,宁愿先不捞这一笔。反正他总是要下放的,那些油水终究是他的,他为什么要冒着风雪受冻做好事呢?不如等开春再说。 然而河间以外其余地方仿佛受了河间影响,暴动不断。 太傅一而再再而三地催促他往各地去,他被逼无奈,只得在寒冬腊月往地方赶。 索性河间之事并未完全传扬至各地,冬日车马不便,信息传达有很大的局限性,且河间上一级的郡守已经出面发兵平乱。 攻占河间城的贼人都是用的破铜烂铁,哪里比得上郡守那里的正规军用的精锐武器,负隅顽抗三日后便被拿下。 钱大人到各处便端出百分之百的正经态度,雷厉风行地先将地方官处罚一通,再向百姓解释加税之事的缘由是各地层层私加,才导致税逼死人。 他态度亲和地点头哈腰亲自向百姓们致歉,一点架子也没有,人们心中的不平顿时散了不少。 百姓们也不愿意和官府作对,若不是走投无路,人人都是更喜欢过日复一日的平静日子。如今有朝廷中的大官肯为了他们亲自致歉,他们是受宠若惊的,下意识就心软起来。 朝廷中还是有懂他们百姓的好官的,他们应该再给官府一次机会。 钱大人在地方非但平息了百姓的怨愤,又断了几件孝悌礼义、伦理纲常的小案,重新让人们兴奋起来,连连呼唤起他的外号。 钱青天。 其他地方的百姓们重新听说钱青天的美名,再度燃起希望,盼着他能早些到自己这里来,将他们从水火之中救出。 在这样的希冀中,不少人满怀希望,或冻死、或饿死在这寒冬之中。只不过即便是死了,他们依旧怀揣着对钱青天的信任,总相信只要他一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 姜莞看着谢晦的冷脸,感到十分晦气,不过依旧装出一副什么也不知道的神情,惊讶地看着他:“青天白日的,你竟然从山上下来了,不怕有人来抓你么?” 谢晦神情冷淡地望着她,最终说:“我回来住。” 姜莞天真烂漫:“啊?你不怕官府来抓你了?你不怕我怕,你还在被通缉呢,万一被村子里的别人看到后报官,可千万不要连累到我哦。” 谢晦:“他们不会,我已经和他们谈了条件。” 姜莞眨眨眼:“什么条件?” 谢晦淡淡:“粮食分发,他们不得报官,由我们回村住。” “你们?”姜莞挑眉,总能很轻易地捕捉到话中关键。 “没错,我、谢明、谢明月还有其余二人都能在村中住下,待冬日过去再离开。只不过平日不得出门。”谢晦向姜莞坦白一切。 零零九看着他面无表情地诉说一切,顿时对他有些同情。他向她汇报他的一切应对之策,殊不知姜莞才是那个害他最惨的人。 姜莞微微一笑:“是个划算的买卖。” 谢晦抿唇不语。 姜莞眼睫微垂:“不过他们竟然愿意和你谈这个买卖。”真是蠢笨至极。 谢晦便将事情经过娓娓道来。 谢明月等人被抓住后被关在村子中,如姜莞所说那样,谢家村的村民既不打算杀了他们,又怕将他们放走后会有祸患,于是将他们软禁起来,一日给一顿吃,既不让人饿死,但也让人没有逃跑的体力。 谢晦在数日后才想到应对之策,将自己贴身藏的粮食留给谢明,让他在山中躲好,若他一日后没有动静,便要谢明直接去官府报官到谢家村拿人。 一切安排好,谢晦大大方方到谢家村中与人谈判。 谢家村村民见到谢晦后吓了一跳,怎么也没想到他会自投罗网,立刻将他拿下。他们如今再也无法用正常心态对待谢晦。他们抢了谢晦的粮,占了他的成果。对谢晦,他们是又愧疚又畏惧。 谢晦不慌不忙,要求与村长一谈。他处变不惊的态度很能唬人,加之他一直给人留下聪明印象,村民们还是不敢怠慢,将他押送到村长那里去。 谢晦见到村长后与之谈判,粮食之事他可以不追究,但谢家村必须收留他们五人,并将粮食均分给他们。 村长等人自是下意识便选择不同意。窝藏逃犯的代价太大,他们如今已经将粮食拿到手,根本没有必要再铤而走险。 他们相视一眼,就要将谢晦扣下。 然而谢晦只道:“我留了谢明在外,他一日之内见不到我,便会去官府报官。” 村民们傻眼了:“他是逃犯!” “是逃犯,但你们抢我交税之粮同样为事实。他报官后还能说自己被你们所害,洗脱逃犯罪名。” 村民们同样知道私吞赃物的下场,这也是他们为何将谢明月等人软禁起来,并一直在山上搜寻谢晦谢明兄弟的缘由。 他们不敢赌,被逼无奈只好咬咬牙同意谢晦的提议。实际上他们背地里是想将谢明骗来再将他们一网打尽,让他们无法报官。 只不过谢晦好像看透他们心思般,在双方达成共识后才淡淡道:“此事还有第三人知晓,我会三日一次与之报平安,如果他没收到消息,同样会去官府报官。” 村民们这下被他拿捏死了。 第111章 是你 姜莞听着谢晦说完事情经过,貌似认真地点点头:“可真是惊险,不过你们村子里的人未免太差劲了。” 谢晦不置可否地望着她。 “不过你说的第三个人是谁呀?”姜莞抬眼好奇地看着他,“是你很信任的人么?” 谢晦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脸上生动的好奇神色,缓缓点头:“是。” 姜莞更加好奇了:“不是村子里的,是你新认识的人么?” 她同时在心中与零零九道:“不愧是男主,落难也能结识新人。” 零零九深有同感,跟着赞同。 只听谢晦道:“不是。” 姜莞似有所悟,神情顿时变得像吃了苦瓜一样一言难尽。 下一刻谢晦就望着她淡淡道:“是你。” 姜莞觉得自己的胃疯狂翻搅起来,疼得厉害。她沉默地忍了半晌,终于还是没能忍住,情真意切地对他说了句:“你好恶心。” 零零九虽然觉得姜莞这话重了一些,但它听着同样不大自在,不太受得了谢晦说这种话。 “你什么时候和我说过这种事啊?”姜莞嫌弃地望着他,不大乐意和他讲话。 “刚刚。”谢晦不紧不慢道。 姜莞白他一眼:“我才不会为你去报官。” “哦。”谢晦也没有被拒绝的伤心或是生气,神情淡漠疏离。 “谢明月呢?”她懒得和他讲他的事,顺口转移话题。 “回她家了。”谢晦看上去说起谢明月时并没有多大兴致,语气平平。 “那你提醒她一下给我结钱,这段日子都是我照顾派人照顾他娘的,不然她娘早就死啦。”姜莞笑笑,“圆圆,将纸交给谢晦。” 圆圆从袖中掏出张纸递给谢晦。 谢晦接过,听见姜莞道:“每一笔花销我都让人写在上面啦,你让她把钱都还我,不然我砍了她的手抵债。” 谢晦将纸收好,对她的威胁已经充耳不闻。 “我会真的砍了她的手哦?”姜莞感兴趣地看着谢晦的神色。 谢晦看着她毫不掩饰的试探神情,心中微动,那一瞬的涟漪很快散开,他的心境很快变得如前,没有什么触动。 “还有她娘的药钱,你要付的,给我!”姜莞理直气壮地要钱。 “多少钱?”谢晦直截了当地问,根本没有怀疑她的意思。 “九十文!”姜莞随口胡扯。 谢晦从腰间摸出旧而干净的钱袋,从中摸出一块小指一节大小的碎银出来,摊在掌心送到她面前。 姜莞挑眉:“你好有钱啊!我可没钱找你。” “给。”看样子并没有让她找零的意思。 姜莞也不客气,不放过任何一个让谢晦没钱的机会。她一双眼灵动地落在他腰间的半旧的钱袋上,问零零九:“你说我让护卫将他的钱袋偷了怎么样?他一定会很伤心吧?” 零零九心直口快:“太缺德了吧。” 姜莞阴阳怪气:“怎么跟郡主说话呢?”她刻意掐尖嗓音,像个女太监。 零零九不理她了。它悄悄叹息,觉得谢晦可怜。他对姜莞的信任总有一日会变成一把刺向他自己的利刃。而他现在还一无所知,单纯地相信着第一个教导他的人。 谢晦与相里怀瑾相比,还有一点不同。相里怀瑾会一直待在姜莞身边,直到她烦了才会离开。而谢晦则会自己主动离开,还是有些距离感的。 谢晦从姜莞这里离开,太阳落山后大多数村民都躲在家中,没有什么必要的事是绝不出来的,因为到了寒冬一入夜外面冷得人很难顶住。 他打院子里出来,今也月亮躲在乌云后,洒向人间的只有些许微光。他摸黑慢行,踽踽到了谢明月家院外。 隔着小院,他听不到房中有任何声音,以为谢明月睡下,于是象征性地敲敲门,没反应后打算离去。 谢明月那边并没有动静,倒是主屋似乎听见了他的敲门声,只听见一串东西落地的声音。 谢晦知道向来是谢母住在主屋,担心是出了什么事,于是直接利索地翻墙进了院子向主屋去。 谢明月听见动静慌里慌张地出来,见到谢晦后先是欣喜,后来又有些僵硬。 “谢晦哥。”尤其是她看到学会站在主屋外后神情愈发不自然起来,“你夜里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谢晦指了指主屋:“你娘房中有动静。” 谢明月快步过来,挡在门前:“大约是我娘翻身时不小心撞到什么了,明日起来我去帮她收拾,免得这么晚入内打扰她安歇。” 谢晦垂眼,作势转身,下一刻手臂一伸将门推开。 谢明月全然没反应过来,就见谢晦闯入门中,她大惊失色,忙跟进去。 只见谢母虚弱地靠坐在床头,目光复杂地望着大门外的谢明月,床下是掉落一地的杂物。近日有姜莞的人照顾她,她身体和精神都好上许多,便有精力在床上做些针线杂活,床下都是她做杂活用的工具。 谢晦一进来便走到床前问:“您还好么?” 谢明月站在谢晦身后,脸上露出哀求之色,被房外的月光照得一清二楚。 谢明月她娘最后长长叹一口气:“没什么事,我不小心将东西碰掉了。” 谢明月的脸色这才好转,悄悄地长出一口气。 谢晦目不转睛地盯着谢母:“真没事么?” 谢明月顿时将心提起,再次露出哀求的神情。 谢母半晌没开口,最后还是叹息着道:“真没事。” 谢晦便“哦”了一声,不再追问,对谢明月道:“你出来,我有东西要给你。” 谢明月跟着他出去,倒不见平日里与他单独相处时的喜悦,看样子心事重重。 谢晦将姜莞交给他的账单递过去,谢明月见是一张纸,终于回过神来,露出恰到好处的讶然与害羞轻声问:“这,这是什么?” 谢晦不冷不热:“账单。” 谢明月:? 她想可能是她自己听错了,谢晦的口中怎么会说出账单二字呢? 谢晦解释:“你不在的这些日子,女郎派人照顾你娘,你娘才没病死饿死。如今你回来了,便将她照顾你娘这段时间的花销结了。” 谢明月张口结舌,许久才露出一个假惺惺地笑来:“应当的。” 谢晦又看了眼房内,最后道:“你早些还她,我走了。” 谢明月心里有事,巴不得他早些走,因而罕见地没多留他,由他走了。 确定谢晦离开后,她冒着冷风将院门上锁,脸都冻得发木。她这时候倒没工夫看什么账单,而是折身去了主屋,怯怯叫了一声:“娘。” 谢母道:“你终于肯来看我了。” 她心中多少有怨气,忍不住道:“若不是谢晦来,你是不是打算将我在房中活活饿死。” 谢明月忙道:“娘,我只是做了错事,不好意思来见您。”所以谢母整整一日滴水未进。 谢母叹一口气,什么也没说。 谢明月眼珠子一转,过去撒娇:“娘,我怕你不肯原谅我,所以不敢过来见你。我做了错事,我害怕……”她说到最后带领哭腔,听起来可怜极了。 谢母看她掉泪,一言不发。便是她将谢明月当眼珠子疼爱,无私奉献自己对女儿好,心中也少不得有芥蒂。 谢明月当日可是偷了全家的粮食跟着谢晦跑了,连一支麦穗也没给她留下。她生着大病,若不是有那位好心的女郎相救,只怕已经死了。也正是因为她还活着,她屡屡想到女儿丢下她的行为,不由得心生怨怼。 而且谢明月一回来并不曾来见她,而是将她孤零零地关在房中,她不由得想女儿可是真的要将她活活饿死。 谢明月从捂眼的手指缝中看到谢母毫无心疼的神情,知道自己将之抛下这事怎么也不能轻易蒙混过关,于是撒谎道:“娘,我并没有想着将你丢下。” 谢母望着她,显然不大相信这话。 “当时事出紧急,您腿脚不便,我想着先将粮食藏好再来接您。结果我这一走直接成了逃犯,官府搜查搜得紧,我也不敢再拖累您,所以一直没回来。”谢明月语气十分真诚,好像真是这么回事一般。 然而谢母听了这话只问:“那你后来可有想过我一人留在家中又该如何?” 谢明月被她问到关键,支支吾吾:“娘常说同村对咱们多加照顾,我便想着村子里其他人会多照顾您……”她这话说的不免牵强,只不过一时间她也只能想到这么个借口。 谢母唉声叹气:“旁人照顾不过是帮一把手,哪有人非亲非故能日日在久病床前伺候的照顾?多亏那位女郎心善,若不是她出手相助,你如今就只能见着我的尸体了!” 谢明月听她娘对姜莞赞口不绝,不适极了,出言不由刻薄起来:“她那样有钱,请人照顾您不过是举手之劳,来彰显她自己做作的善良罢了。” 谢母吃惊德望着谢明月,摇摇头道:“明月,你如今怎么成了这副脾气?和你过去真是一点也不相同,像是换了个人。” 谢明月听到这话心不由狂跳,她强笑道:“娘,我就是我啊。” 她灵机一动,将刚才谢晦给她的纸张拿出来道:“我之所以这么说那位女郎,是因为她说是做了好事,其实托谢晦哥将您这些日子的花销又记下来给我,要我将钱都还她。”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我全花人家的也不安心。你不愿还,将纸给我,我来还就是了。”谢母脾气很大,也是情有可原。 谢明月哪里还敢再惹她不快,生怕她再觉得哪里不对,察觉出她不是真正的谢明月就糟糕了,于是笑道:“我自然是要为娘还的,我可是您的亲闺女。” 她说着将纸展开:“不就是……一百两!” 谢明月完全傻眼。 第112章 你哪里有个女郎样子?…… 钱大人一路南下,所到之处百姓们唱起对他的赞歌。这股风潮相连,各地呼应,钱青天之名响遍祁国。 祁国各地方官员人人自危,生怕自己成了钱大人立威的靶子。 纵然大家都是一样黑的乌鸦,但官大的乌鸦总能欺负官小的乌鸦,并以牺牲官小的乌鸦为代价让自己看起来是白色的。 巴中城县令深受其扰,眼见着钱大人就要向巴中来,他愁掉了一大把头发。 县令有忧,陈张两家忙来为之排忧解难。 三人聚在一起,颇有三个臭皮匠胜过诸葛亮的味道。他们面前摆着珍馐美食,却不动筷子,直要将这些食物放冷。 三人谁也不开口,饭已经被放冷了,县令作为东道主看着餐盘中冷炙,挥手叫小厮来再换热的。 冷饭被端出,又换了热饭来。三个人看着热饭重新发呆,脑子里是一团浆糊。都是尸位素餐的人,哪里有什么头绪。 冷饭被端到厨房,厨房大师傅作势要倒。 新来的学徒睁着黑眼睛问:“师父,怎么要倒掉呢?” 厨房大师傅吞了吞口水,手下不停地将饭倒了,并低声嘱咐学徒:“这话可不能再说了,咱们是粗鄙之人,哪里配捡大人的剩饭吃呢?这些都是要送去给大人的爱犬吃的。” 学徒愣住:“给狗吃的?” 大师傅立刻严肃起来:“你在府上可不能叫大人的爱犬为狗,大人的爱犬叫将军,你需得称之为将军。之前有人在府上叫将军黑狗被大人听着,大人直接命人将之活活打死,把那人的血肉给将军拌拌吃了。” 大师傅补充:“将军咬死过不少下人,你若是在府上见了身材高大的黑狗,切记一定要绕着它走。将军咬死你,是你倒霉。” 学徒叫了句:“将军。”心中依旧有许多不解。 譬如狗起了名字叫将军,狗难道就不是狗了,就能成为真正的将军了? 但他却不敢再问的,无论如何,他只明白了一件事。在这里狗命是比人命要贵的,至少大人的狗比他们这些下人的命贵。 不过他们有幸在县令府做工已经是很幸运的事了,今年虽然外面饿死了许多人。他们在这的待遇已经强过祁国八成百姓,有瓦遮身,有粗糠咽。 实际上在县令府上做工并不如外面想的那样光鲜,县令虽然财大气粗,却不意味着他对下人一样阔绰。 县令穿锦衣华服,吃八珍玉食,却不将下人当人看。他用买牲畜的钱买他们,并用打发牲畜的钱打发他们,要他们干的也是牲畜的活。 如此想来人不如狗,倒也说得过去。 县令三人还在对菜发呆,很难不让人怀疑他们的确是一脑袋杂草。 陈、张两个东家肚子已经叫过两轮,没什么比看得见吃不着更折磨人的了。但县令不动筷子,他们哪敢先动。纵然他们心知肚明县令是在装象,假做出一副绞尽脑汁的模样,实际上啥也没想,他们还要配合他演下去。 县令的肚子咕噜作响,发出巨大的轰鸣声。他脸色顿时沉到地下,认为自己很没面子。 陈老爷立刻讨巧道:“大人苦心孤诣,废寝忘食,还是先动筷子吧。您若是饿坏了身子,百姓们只怕要哭晕过去!” 张老爷嘴笨,只会跟着道:“正是,正是。” 县令得了台阶,脸色又变得好看。他矜持地拿起筷子,夹起鱼腹上最嫩的那片肉而后放到口中咀嚼。 陈张两人这才敢跟着夹菜,并在心中感慨一句终于能吃上饭了。他们和县令一起用餐时同样是小心翼翼的,生怕自己抢了县令爱吃的被责罚。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三人齐齐抹嘴,虽然还没想出什么门道,却吃了个饱。 县令轻咳两声,大约也觉得自己只会吃面上实在过意不去,于是开口道:“你们觉得我贿赂钱大人要贿赂多少,他才肯高抬贵手放我一马?” 陈张二人一顿,俱不知这样直白的问题要如何回答,姑且沉默。 “五箱金子如何?我手上也只拿得出这些了。虽然我是一县之主,却是个清廉人。你们说……”他顿了顿,看向二人,剩下的话虽未全说出口,却很容易让人理解。 是来要钱了。 陈张二人虽然多少都与他有些关系,如今听他恬不知耻地要钱还是有些受不了。 巴中县令清廉?当真是这世上最大的笑话。便是陈张二家每年的利润都要向他献上四成,他倒好意思再向他们要钱。 两人心中已然升腾起薄怒,面上却还要装模作样。 “我家可以出五箱金子。”陈老爷咬咬牙道。 张老爷惊慌地看他一眼,显然是不愿意出这么多钱的。然而陈老爷已经卷起来了,他若不跟着出一样多,定然是要被县令记恨的。所以他也只得说:“我家也出五箱!” 县令这下心满意足:“有这么多好处,钱大人拿人的手软,应当也不会太过苛责于我。”他心中想得很好,实际上他只打算送出五箱金子给钱大人,想来作为清官他没见过太大世面,应当很好收买。而他还可以白赚五箱金子,实在太划算了。 县令招二人来坐了快两个时辰,其实就是为了要钱。在他的思想中,一切都能靠钱摆平,因为他坐上县令这个位置也是靠钱。说白了就是买官上位。 目的达到,县令送客。 两个人相携从县令府大门出来,张老爷立刻抱怨:“老陈啊老陈,你这一口直接五箱金子,我不得不跟着你出,可真是财大气粗啊!” 陈老爷讪笑:“老张,你若不给够,你觉得大人会让咱们离开吗?哪一次不是如此?还不如一次性给个痛快,省得大人心中不快。” 张老爷知道是这么个道理,当下再说不出什么,只闷声道:“又要大出血了,只盼着这么做有用。” 他长叹一声:“只盼着咱们出血有用,可别是花了钱做白工,到时将县令下了,咱们钱也打了水漂,那才伤得紧。” 陈张两家全仰仗县令做保护伞才能大肆捞钱,若换了县令就是动摇他们在巴中城安身立命的根基,因而他们出钱也不是全然不心甘情愿。 张老爷这话让陈老爷忽然想到什么,还不忘嘴上附和:“应当不会有大问题,那可是十五箱金子。” 他说完二人一齐沉默,他们都太了解县令了,这十五箱金子哪里能尽数送到钱大人手中?若真是全能送到,他们反倒不会这么担心,毕竟有钱能使鬼推磨。 两个人分道扬镳。一人向城东,一人向城西。 陈老爷一回家中,沉稳悉数不见,立刻叫来管家张罗道:“将那些陈粮搬出来,再去铺子那里搭几个棚子,我要施粥!记住了,一定要是陈粮,可不要将今年的新粮给拿去用了。” 管家太过惊讶,看鬼似的看着他。 陈老爷脸一红:“还不快去!” 管家忙不迭下去,心中念着古怪。 姜莞手边摆着一盘剥好的甜栗子,她吃东西也不好好吃,非要躺在榻上,用手将栗子仁儿高高抛起,而后张大着嘴去接。 圆圆一惊一乍地看着她这么吃东西的动作,心随着栗子一上一下,生怕她被呛着或是卡着。 来回数次一上一下,圆圆终于忍无可忍,又气又无奈:“女郎!” 姜莞将口中栗子嚼碎咽下去,弯着眼问:“怎么啦?” 圆圆看着她的笑眼心顿时软了:“女郎,这么吃东西不好,容易卡嗓子。躺着还容易积食,你吃了之后胃不舒服。” 姜莞一本正经:“你不觉得这样很好玩么?” 零零九:“没有人会觉得这样很好玩,除了你。” 姜莞叹息:“那你还真是够无聊的哦。” 她这么说着,护卫从门外进来递了密信。 姜莞这才坐起,将信缓缓拆开,一目十行将信看完,露出一个微妙的笑容。 零零九跟着一起看信,惊叹不已:“陈家竟然要施粥,看来陈老爷就是比张老爷要好上许多!” “怎么说?”姜莞坐着吃栗子,吃相斯文。 “我觉得,陈家比张家好上一百倍,虽然都是东家。”零零九大胆发言,“张家欺男霸女,陈家好歹没对谁家女儿下手,没用谁闺女抵债。” 姜莞正无聊,将零零九当作解闷儿的工具:“继续说。”自己则捻着栗子慢条斯理地吃起来。 “还有,陈家肯为百姓们将税补齐,说明他们心中还是有百姓的,而且收税时陈家也要温和许多,没有将人往死路上逼。”零零九将陈家夸得天花乱坠,生动践行了什么是就怕对比。 陈家或许没有那么出色,但和张家对比起来确实显得异常善良。在万恶的对比下,有那么一点点善良都堪被叫做—— 活菩萨。 姜莞在内心感叹:“张家可真蠢啊,明明做的都是差不多的事,好名声却都让陈家得了,看你就知道张家有多蠢了。” 零零九炸毛:“明明张家就是比陈家差劲!陈家现在要施粥了,张家那里什么动静也没有,可不就是陈家比张家要好。”它据理力争。 姜莞阴阳怪气:“这粥不给你喝一碗,我都觉得陈家不地道。” 零零九气急败坏。 “我问你,他施粥的粮是从哪来的?”姜莞听零零九一直反驳,很有兴趣让它说不出话。 “是……是收的税吧?”零零九不大确定。 “是哦,我用你种的粮食赏你粥喝,我好伟大哦。”姜莞语气夸张,很快冷了下来,“这和我用你的钱给你买礼物你要多多谢我有什么区别?” 她做出总结:“两家都是屎,还要比哪一个更臭么?” 零零九瞠目结舌:“姜莞,你哪里有个女郎样子?” 第113章 赈济 巴中城的百姓还没等到钱大人来,先等到陈东家施粥赈济的消息。这对巴中百姓来说是一件天大的好消息,尤其是对一些已经弹尽粮绝的人来说更是如此。 而对于其他勉强能维持生计的百姓来说这也是件很好的事,能少吃一顿自家的就是大赚特赚。 消息一放出来不胫而走,再加上陈家的刻意宣传,不止是巴中城,就连巴中城附近几座城的百姓也都听说,纷纷向着这里来,希望能喝上一碗热粥。 彼时陈家尚不知道自己这么宣传能引来那么多人,尚沉浸在自己善名远扬的前景之中。 就连谢家村这样在深山中的村子也对此有所耳闻。 纵然谢家村村民已经从谢晦这里抢了粮食确保他们能勉强活动,但施粥是白捡的便宜,相当于可以不花一文钱就能喝上一碗粥。 不花钱的东西就是好东西,哪怕为此要从山中出去。只可惜不能打包回来,不然他们一定要连喝带拿,捎些回来存着过冬。不止是谢家村的人,其余地方的百姓抱有相同想法。 这也不是错,在不损害他人利益的情况下让自己活得久一些只是本能罢了。 姜莞看着面前嘴巴张张合合的谢明月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并没太听清她在说什么。姜莞也能领略她话中的核心要义,那就是她认为姜莞狮子大开口,讹她的钱。 姜莞坐正了些,微微抬手,打断她的话:“不想还不还就是了,当我倒霉。总之你们一个村子都是这样,你也赖皮,很不稀奇。不过我可不会讹你一个穷鬼的钱,这话要先说清楚了。你娘吃的用的,你尽快拿条子去亲口问她,哪一样不是落在实处?你再去城里问问这些东西是不是这么个价,没见过世面不代表世上样样东西都和你们村子里吃用一致。” 她干脆利落地翻了个白眼,将谢明月气得够呛:“对了,陈家这几日正好要在巴中城里施粥,我建议你去那里凑凑热闹。那个不要钱,可以随便喝,不会有人找你要钱的。” 谢明月被她气得一张脸红一阵白一阵,余光瞥见一旁冷脸站着的谢晦,自觉没面子极了,忍不住要拿话刺一刺姜莞。 虽然攻击姜莞并不能使她找回什么面子,但能拉得姜莞没面子她就会有一种大家一起丢人的平衡感。 “陈家这样的富商有钱却愿意救天下贫苦百姓,和一些人全然不同,值得人敬佩!”谢明月望着姜莞咬唇道。 姜莞眨眼,故意问她:“和谁全然不同啊?说来听听,我也好奇。” 谢明月见她毫无羞愧,甚至大大咧咧地问了回来,怄得难受。 姜莞在心中问零零九:“你俩怎么一个德行啊?都觉得陈家是了不得的大善人。怪不得你那么容不得她,一山不容二虎是吧?” 零零九气得在她脑海中疯狂跳脚:“我和她怎么会一样!” “我看你俩没什么区别。”姜莞认真道,又抬眼问谢明月,“你真觉得陈家好极了?” “那是自然!”谢明月既是发自内心地认为陈家好,也是为了气姜莞。 她一板一眼道:“陈家肯在这时候拿出粮食救济百姓,可是比一些虽然有钱只会用于自己享乐的人要强得多。什么是大公无私,一下子高下立判了。” 姜莞笑眯眯地点头:“你说的是。”这样油盐不进的样子让人拿她莫可奈何。 谢明月看谢晦没有要走的意思,可自己和姜莞闹得又僵,实在没法硬着头皮待在这里,只好自己先走。 姜莞看向谢晦问:“你要去么?” “去。”谢晦一板一眼道,但他显然不是为了一口粥去的,而是为了见更多的人。他难得有败绩,输在对人性感悟不深之上,便要用见更多的人来弥补这件事。 姜莞点头:“那我也去凑凑热闹好了。” 圆圆惊慌:“女郎,那种场面会很乱的。您还是不要去了。” 零零九叹气,只觉得圆圆还不清楚姜莞是绝对不会让自己陷入困境的。哪怕她每次看似单独与谢晦出门,暗中总有许多护卫护她周全,绝不会让她陷入险境。 姜莞却从不曾说过此事,只是对着谢晦假惺惺一笑:“谢晦,你会保护好我的,对不对?” 谢晦神色冷淡,淡淡点头。 他这个神情该是做出摇头的动作,可他偏偏的确是点了头,看上去十分违和。 姜莞在脑海中啧啧:“你看,打一大棒给个胡萝卜不仅对驴很有用,对男人也很有用呢!” 零零九懵懵懂懂,觉得好像是这个道理。 “你看,我平常对他越差劲,稍微对他好一些他就觉得我需要他啦。”她十分活泼地解释,丝毫不觉得自己此举有什么问题。 陈家施粥当日很快到来,姜莞早上本就起不来,又因为是冬日,房间里暖和,更是怎么也叫不醒。最后到巴中城时太阳已经快到头顶上方。 今日是冬日里最冷的一日,虽然出了太阳,但日光照在明晃晃的大地上不见半分暖意,只有入骨髓的冷。 姜莞双手揣着,缀了毛的袖子中藏着暖炉。她整张脸藏在帷帽下,看着眼前排出几里的队伍瞠目结舌:“好多人啊。” 谢晦眉头微锁,只见长龙似的队伍在街上拐了又拐,一条街被占满,又顺延到另一条街。五条街上都是满满当当的人,队伍最前的那几人头上落满霜花,经太阳一晒也不曾融化。可见是在此苦等了至少一个天黑到天亮的时候。 他们一个个面黄肌瘦,矮小脆弱,站在凛冽的寒风摇摇晃晃,仿佛一阵大风来就能将他们悉数吹趴下。可他们还是咬牙站着,从下颌可以看出他们的确是在发力。大约不坚定住这股力道他们就要泄气,无法再支撑下去。人活着有时候就是靠一股精气神。 而陈家只开了两间施粥的粥棚。 姜莞和谢晦站在陈家其余铺子下门前看着,一眼可望遍全景,包括粥棚。 说是施粥,煮粥的大锅里并没有几粒米,熬得一副清水样儿,几乎能照见人影。施粥的东家拿大勺子舀粥往经不知道多少人喝过的碗里一倾,碗里便有了一碗说是清粥的白水。 队伍里头一个人立刻上前抢似的将碗夺过,直接将粥灌入口中,依旧不觉得痛快,于是拿着碗并不肯还,作出哀求的样子:“东家,再给我喝一碗吧,求你了,我饿啊!” 东家烦躁地骂道:“狗东西,快将碗还来!一人只有一碗!多了没有!” 这人只哭着哀求:“东家,求你了,我只要再喝一碗,一碗就好!这只有一碗实在不够喝啊!” 东家被他一而再再而三的耍赖惹恼,就要打人。然而想到老爷的嘱咐,他眼一瞥那人身后的长队有了主意。 姜莞用胳膊肘撞撞谢晦问:“你觉得该不该再给这人一碗?” 谢晦冷静到一种冷酷的地步,直言:“不该,既有法纪,便该遵守。” 姜莞啧啧两声又问:“换作是你,你要如何处理这事?如果你是那个给人盛粥的东家。” 谢晦便将自己代入,设身处地思索:“三令五申后不听者便命人拖走。” 姜莞叹口气:“你看看人家是如何处理的。”话里话外对谢晦的处理方式很不满意。 只见那盛粥的看也不看哀求着要再喝一碗粥的这位,而是对后面排队的人道:“他要多喝一碗,你们中间有人可能没得喝,因为那一碗被他给喝掉了,你们看他该不该喝这一碗粥?” 人们的目光一下子变得不善,纷纷道:“不该!快滚!” 盛粥的东家作苦恼状:“可是东家说了,不许我们粗暴地对待你们。这人不愿意走,我也实在是没什么办法,只能在这里拖时间。” 队中能听见他话的百姓根本不用他多说,主动上来将之拖出队伍,又踢打起那人。 那人连声告饶,人们却红了眼,将他当作是什么有杀父杀母大仇般下死手打。队伍里其他不明所以的人拿眼看着,没人帮忙,也没人敢上前越过这些打人的人去领粥。 求饶声没了,打人的人才渐渐清醒,忽然意识到自己好像和这人无冤无仇,可刚刚为什么下如此狠手呢? 他们收回了手,惊恐不已地看着地上死不瞑目的尸体,一下子四散而开。 “他,他是被冻死的!” 打人的人中有人这么道。 人们像是溺水将死之人找到了求生的浮木,纷纷巴着这句话道:“他是被冻死的!“ 那人再也喝不上一碗粥,浑身上下都是淤青,手上还继续保持着握姿。只不过手中的碗已经不见,被人夺了献宝似的交给盛粥的东家。 盛粥的眼中满是讥诮,宣判结局:“没错,这人受不了冻,竟然被活活冻死了,好生可怜。”他召来下人将这人的尸体拖走,队伍重新恢复平静。 这人不是他们所杀,是这些同为流民的将人弄死,说出去也是这些平头百姓为了抢粥大打出手罢了,可影响不了陈家的名声。 接下来好一阵没人再求着要多喝一碗粥,百姓们乖巧得过分。 零零九目睹一切:“那人分明是被活活打死的,不是被冻死的。” “那又怎样?”姜莞看着人们傀儡似的领粥喝粥随意答道,“反正只有活人能说话,说他是怎么死的就是怎么死的咯,反正也不会有人为他叫屈。” 她将零零九说得无言,又去问谢晦:“你觉得怎样?那人的处理方式可是比你高明多了?” 第114章 我要你为天下女子正名 谢晦站在原地半天没有出声,姜莞也不催他,用脚将铺子门前的小石子儿由左脚踢给右脚,又从右脚踢回左脚,显得无所事事十分无聊。 他刚从思绪中抽离,就看到姜莞的幼稚举动,沉默地盯着瞧了许久。 直到她抬头看他,他才开口:“那个人死了。”他看样子虽然不大在乎别人的死活,但在他现有的观念中,有人死并不是一件好事。 姜莞听到他说话,用脚尖儿一脚将石头踢走道:“死了又怎样?” 谢晦:“死人不对。” “日日都有人死,怎么不对?”姜莞挑眉,明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刻意曲解。 谢晦说得具体:“那么死不对。” “怎么不对?”姜莞问。 “将人打死,有违律法。”谢晦一板一眼道。 姜莞瞥他:“那你去报官啊。” 谢晦也不傻:“我是逃犯,去了先抓我。” 姜莞忍俊不禁,隔着面纱笑看向他:“你知有不平,却不报官,本就不是什么好人,何必伪善呢?谢晦。” 谢晦的心忽然被她击中,倒不是她的美貌或性格打动了他,而是因为她那句话。 本就不是什么好人,何必伪善。 他一直不明白自己学他人做人算什么,今日方知晓,是伪善。 “你娘只要你做个好官,又没要你做一个善良的官。所以谢晦,你何必让自己去适应你并不适从的东西呢?”明明二人之间有两道面纱相隔,谢晦却觉得自己感受到了她的目光。 一种充满诱惑、恶意而让人无法拒绝的目光。 “你天生就对这个世界没什么感情,何必委屈求全,假装自己是个正常人呢?很累吧。”这是她第二次在他面前谈及他的不同之处,且这一次她挑得更明,没有一笔带过。 谢晦不言不语。 零零九感到不大对劲,可它并不能插手这一切,唯有在姜莞脑海中空喊:“姜莞,你在说什么?”它再度感受到一种剧情完全不受它掌控的心慌感,上一次有这种感受还是在姜莞跳崖的时候。 只不过那次它看到姜莞背后的“翅膀”时很快安下心来,而这一次它却对姜莞这一番话产生的影响而感到茫然。 连它听了这些话都有说不出的感受,遑论当事人谢晦。 “告诉我,你真觉得那人死了很可惜,又或是很可怜么?”姜莞像极了一条诱惑人的美女蛇。 谢晦轻轻摇头。 “那你有什么感觉?” “没有感觉。”他最终道。 “你可以按你自己的想法来,没有感觉就是没感觉,何必告诉自己那是错的呢。错只是对于有感情的人进一步说是有道德感的人来说的,你没有这东西,又何必与世人一致?”姜莞舌灿莲花,零零九有预感谢晦会在失控的道路上一往无前。 “那样我会很快被旁人发现我的不同。” 姜莞抿唇一笑,气定神闲:“你就一定要心口如一吗?” 谢晦看她。 “你可以装着正常人,但用你自己的思路思考事情呀。”她慢慢揭开自己的真实目的。 “我不懂。” “人要学会伪装,所想与所做并不一定要一致。你用所做来迷惑他人,用所想在暗地里行动。” 谢晦听得懂她在说什么,却又不解:“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这才是你该在这个世上的生存之道啊。”姜莞微笑,“这样的你才是真实的你,为什么要被世俗拘束?每个人活在这世上都有其意义,你何必为了他人目光改变自己呢?” “而且谢晦,按照你的方法来,你只能做一个善良的官,而不是一个好官。”姜莞循循善诱,“你要完成你娘的遗愿,要按我说的做。” “有区别吗?” “善良的官只能服务一方百姓,因为太过善良是在祁国活不下去的。而好官却能服务整个国家。好官不等于纯善,能将国家和人民利益最大化的官才是好人。善良的官珍惜每一条性命,好官则懂得取舍。”姜莞不紧不慢道。 零零九立刻道:“你胡说,他按照原定路线走也会成为一介正直权臣!” 姜莞笑嘻嘻在心里与它对话:“那你告诉他呀,你去说,我不拦着你。” 零零九崩溃:“我说他又听不到!” “那你就闭嘴,少来命令我。”姜莞陡然严肃,将零零九吓了一跳,不敢再作声。 谢晦接受了巨大的信息量,再度不出声。 而队伍中此时又有变故,又陷入了哗然。姜莞与谢晦顺势一齐看去。 有单人前来排队的,自然也有拖家带口一起来的。 眼前便是一家七口终于排到队伍最前,除却父母外是四个闺女一个儿子。闺女手牵手站着,亲娘抱着儿子,地位一眼分明。 盛粥的东家利索地舀了七碗粥给七人,父母各急迫地喝下自己那份,儿子女儿都端着粥没动。 二人一口气将粥灌了,才管儿女。 闺女们眼巴巴瞧着父母收了四碗粥都喂给弟弟,才听见娘道:“你们四个分着将这碗粥喝了,省得又抱怨我们只疼你弟弟。一人喝一口,都不许多喝,听见没!” 四个女孩儿怯怯点头,乖巧地将分喝了一碗粥,每人只得了一口清水似的稀粥,都意犹未尽地舔舔嘴。 与黑胖的弟弟比,四个女孩又矮又瘦,还不及他身量高。偏偏他是被母亲抱着的,仿佛脚一沾地就会死。哪怕亲娘的胳膊上青筋都累出来了,也不舍得撒手。 姜莞看着这幕冷笑,语气沉沉问:“有什么感受。” 谢晦虽无法与人共情,却察觉出她话中不善,意识到她生气了。他灵巧地运用刚刚姜莞传授他的东西,违心道:“愤怒。”这是他揣摩她的情感后得到的感受。 姜莞被他气笑了:“让你学你用来骗我是吗?” 谢晦抿唇,不知道怎么说。她又让他学这些,又怪罪他将这个用在她身上,实在很难搞。 姜莞却忽然笑了:“你该愤怒,记住,日后你遇到这样的场面便要愤怒。” 谢晦并不知道愤怒是什么滋味。 “谢晦,我教你良多,你该报答我。”姜莞强势开口。 谢晦“嗯”了一声,是同意的意思。他现在还全未学了姜莞那一套去,尚且知道有恩必报这回事,不得不说姜莞拿捏他实在拿捏得很好。 先确定自己在谢晦心中的教导地位,再潜移默化地教他良多。他受她影响,不由自主地便听她的话。若是按照一般攻略谢晦,他这人永远也不会爱上谁。 “你若哪一日发达了,要答应我一件事。”她十分严肃。 谢晦被她带得不由自主正经起来:“什么事?”她上一次要他答应的还是这辈子不许娶谢明月。 “我要你为天下女子正名。”姜莞望向他,目光凛冽如刀,“男尊女卑的臭规矩,我要你打破。你肯不肯答应?” 谢晦反倒是三人中最众生平等的那个,他对一切没有感情,倒让男女在他眼中都是一般,皆为蝼蚁。 因而他只牢牢记住这是她的命令,尽管对她的想法并不了解,却愿意照做,因而毫不在意地点头:“好。” “记住你的话。”姜莞道。 零零九:“你要放过他了吗?”她开始铺起后路,实在让它觉得她有放弃谢晦的意思。 姜莞惊讶:“怎么可能?我现在又杀不掉他,谁知道他日后有什么奇遇万一飞黄腾达了,继承一些我的意志也不至于太糟糕,算他能为恶心人的世道出一份力。” “你就不怕他学了太多去万一他真有那么一日你对付不了他了呢?” 姜莞笑:“别忘了这些招数是谁教给他的,不要班门弄斧。” 她胸有成竹,自信笃定。 姜莞同零零九说话,在谢晦看来却是不言不语。她鲜有不怎么说话的时候,谢晦很不适应,反倒阴差阳错地深刻记住她厌恶眼前这一幕。 她很快回神问:“若是你,你该如何处理眼前一幕?” 谢晦意识到她说的是父母偏心这件事。 他很快想出自己的对策:“勒令一人一碗,这也是本有的要求。” 姜莞含着些意义不明的笑意问:“若他们说这是他们的家务事呢?” 谢晦显然对这些家长里短的关系并不适从,由一条队伍的事变成一家之事后他便感到棘手。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他家中只有他和谢明两人,而他是家中掌握话语权的那个,并没有见过什么家长里短,对此毫无经验。 他的聪明在与学习能力很强,而对于未曾涉及的部分,他学得快,却仍需要经历一个学习的过程。 谢晦答不上来,皱眉去看那东家的处理方式。只见他对此并没有什么反应,直接将此事揭过。 谢晦抄无可抄。 姜莞皱眉:“这个你就不要学他的了,我教你。” 谢晦洗耳恭听。 “你要将一切主动掌握在自己手中,才能占得先机,先发制人。譬如他们说这是自己的家务事,你就要将事情重新推到你能做主的情境下。我已经讲的如此简单,你说一说该怎么做?”姜莞宛如严师。 第115章 姜莞的心是铁打的 谢晦顺着姜莞有关“主动权”的话往下想,思索如何将一家的主动变为一条队伍的主动。他不愧为男主,有姜莞的提点很快掌握窍门:“一人一碗是队伍的规矩,不是家事而是公事,若让旁人学了这习惯,用武力迫使别人要粥,又声称是一家人,那该如何?” 他先交了答卷,才说起心路:“将问题由个人转嫁到所有人身上,像那个东家处理第一件事那样,一旦多数人的利益受到损害,他们就会自发维护原有条例。”说完他望向姜莞,等她点评。 姜莞点头:“学得不错。”让她窥见了上天对男主的厚爱,一颗聪明的脑袋。 谢晦第一次得到姜莞正儿八经的夸奖与认可,心湖却像一潭死水,没有任何波澜。他不明缘由地在衣袖下蜷紧,头一次对自己感受不到任何情绪而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或许是不甘。 但他没有感情,只感到心中空空的,没有喜怒哀乐。 他哭和笑都是从他人那里学来,经过长时间的模仿已经成了肌肉记忆。他通过大量的学习已经能够在完美的时机适时表现出哭、笑或是其它神情来融入大众,让自己泯然众人,不成为异类。 就连他下意识的皱眉也不过是在无数次重复下建立起的条件反射。 他观察到人思索时偏爱皱眉抿唇,便连细微的神情也学了去。后来他学着做一个人们口中常说的沉默寡言之人,许多表情便能省下,只不过那些微小的习惯还保留着。 但那不是属于他自己的神情。他不会哭,不会笑,不会发怒。他常常能感受到自己在某一个节点该对姜莞笑,却没有应有的喜悦。 现在谢晦知道自己要笑,却感受不到被姜莞夸奖后的欢喜。他若是正常人,会欢喜的。 可他偏偏不是。 姜莞不知谢晦脑海中百转千回,有些累了。她一本正经:“谢晦。” 谢晦先看向她,再看队伍,以为又有什么变故,她要借此考教。 说来也怪,姜莞似乎有未卜先知的能力,每每与他一起出来总能遇到许多事,她也总能借这些事教她许多。 但未卜先知显然是无稽之谈,只能说祁国已经不太平到一种地步,处处都是事。 他没见队伍异常,便问:“怎么了?” “我站累了,你去给我找凳子。”她不是在商议,而是在命令。 谢晦环视四周,选定大约能为她找到坐的东西的地方,才对她道:“你在这等我,不要乱走。” “好。”姜莞乖巧应道。 谢晦便去为她找东西坐,走远几步他下意识回头看,见她依旧安静地站在原地,这才彻底放心往不远处卖布的铺子里去。 姜莞确定他暂时并不能回来,方哆哆嗦嗦地伸出左手在空中打了个响指。就这一下,她暖和许久的左手一下子冻得发热发疼,重放回暖炉上捂也觉得炉子没手热,冷过劲儿了。 暗卫不知从哪里出现,一下子跪在她面前。 姜莞有话直说:“等我快要走时会给你手势,你去叫人告诉陈管家这里有可疑之徒,让他派人来捉。” “是。” 姜莞只吩咐了这么一句,暗卫便又不见了。她找不到自己之前踢的那枚石子,一下子感到十分无聊,只好无所事事地打量着不远处的队伍。 零零九:“我就知道你不会这样安分地站在这里。” 姜莞不解:“我哪里不安分,我又没有乱动好不好。站在这里白看人施粥那么久,看看他们能不能抓到谢晦,也算送他们一份掌握在自己手中的礼物。” “自己掌握的……礼物?”零零九已经完全搞不懂她。 “没错!如果他们能抓到谢晦,就可以把他送去官府。如果抓不到,那就是他们自己没用,什么也得不到。究竟是不是礼物,掌握在他们自己手中,端看他们的本事罢了。”姜莞胡说八道。 “我看你只是想折磨谢晦。”零零九揭开真相。 姜莞叹气:“我只是太没意思了,顺便告诉谢晦这世上谁也信不得!” 零零九:“可他明明是去为你找东西坐,好让你不那么累。” 姜莞语气冰冷:“这和他有可能与谢明月合谋杀我有关系么?” 零零九始知她什么也不曾忘,只是平常不喜欢拿出来说。 谢晦很快回来,真让他弄来一张交角的椅子来,椅子上甚至还有一张不新不旧的坐垫。他将椅子在房檐下摆好,对姜莞道:“坐吧,这坐垫在库房中放久了,看上去旧,其实还是新的。”他清楚她的秉性,挑剔得很。 姜莞啧了声缓缓坐下,一下子舒服许多。她晃了晃站得有些僵硬的腿,难得愿意和颜悦色地与他说两句话:“你站在这里。”她懒得伸出手,用脚尖点点希望他站的位置。 谢晦依从她站了过去,这个位置正好,可以为她将风挡住。 她的需求得到满足,终于肯安分一会儿,实际上是缩在椅子里打盹儿。 看人施粥是件很没意思的事,在没有意外前一切都是重复,不断重复。这样一碗连米也没有一粒的水能够让多少人饱腹?每个人喝的不过是一份活下去的希望。 好像喝了这碗水他们就重新吃饱,不会饿死。 其实一碗粥下去反而让人更饿了。人们听到胃里晃荡的水声反而心慌,更因为没有实物来填肚子而空虚。但人们也不敢再多要一碗,有前车之鉴在那里摆着。 她悄悄闭上眼睛,反正有帷帽遮挡,偷偷休息一会儿也不会被发现。 谢晦则对这样不断重复的事习以为常,毕竟他的成长过程就是在不断重复地学习当中度过。 有前面的事作为铺垫,后面排队领粥的百姓谨慎许多,不敢再多要什么。队伍更迭的速度飞快,可依旧一眼望不到头。 锅里的“粥”也换了又换,越换越清澈。最开始那一锅还能看到些米粒,后来米粒没了,“粥”的最上层还浮着一层白花花的米油,到最后完全是煮了一锅清水。 姜莞本来只是闭目养神,养着养着便睡着了。 谢晦低头看她时见她一直是同样的姿势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明白过来她大约是睡着了。他知道自己若是正常人,这时候也该有不同的心情。 但他只能感受到心中死一样的静寂。 谢晦稍微侧过身去,正好能为姜莞挡住更多的风。 零零九看见他这样的举动内心复杂,却不会自讨没趣将之告诉姜莞。因为谢晦永远不知道无论他是善意还是恶意的举动,都只会让她恶心罢了。 姜莞的心是铁打的。 正当队伍大概就会这样平静地运行直到结束,总有变故出现。 姜莞是在一片哭声中醒来,睁开眼看到挡在自己面前的谢晦后踢了他小腿一脚:“让开,挡着我看了。” 谢晦让出些位置正好让她看见队伍里发生了什么。 这次是老妪抱着小女孩在地上哀哭,话里满是乞求:“东家,是我错了!你要罚就罚我,求求你再给我一碗粥,我这苦命的小孙女要饿死了!你打我、骂我都行,求你再给我一碗粥,求求你了,可怜可怜我们吧。” “她怎么了?”姜莞刚睡醒,自然而然感受到些冷意,下意识将自己缩起来。 她将过错全部推到谢晦身上:“你将我全部挡住了,我什么也看不到,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才不是因为她自己睡觉睡过去了。 谢晦瞥见她的动作,习惯性地皱眉,还是将正事与她说明:“那抱孙女老人家是今日守了一夜排在队伍最前的人,她和孙女领了粥喝后又重新排起队。刚刚又轮着她,盛粥的东家一下子把她给认出来了,揭破她排了两次队。老妪胆小,一下子认了,如今正在求情。” 姜莞感慨:“真倒霉,怎么就将她给认出来了?” 谢晦应道:“因为她抱着孙女,又是一开始排在队伍最前面那几人吧。” 老妪头发稀疏花白,浑浊的眼里满是不知所措的绝望。她的外孙女被她用外衫紧紧包着,只露出一个同样稀疏的发顶,大约是年纪还小怕见风,受不得冻。 东家厌烦地看着这苦苦哀求的老婆子,恶意袭上心头:“这里排队的谁不可怜?就你和你养的这赔钱货不一般?你个老滑头,多亏我眼尖认出来你,不然你是不是还要排第三次第四次!” 他骂骂咧咧许多句:“快滚!像你这样不规矩的老婆子就该饿死!” 谢晦听到姜莞幽幽问他:“这老太不守规矩,你也觉得她该死么?” 谢晦摇头:“她罪不至死,不过的确坏了规矩。”心知自己说谎也瞒不过姜莞,他索性将自己所想如实道来。 姜莞又问:“那她这样可怜,小孙女将要饿死,该给她一碗稀粥喝么?” 谢晦再度摇头:“不该,开了这口子后人便会漠视规矩,人人都来说自己可怜,要多求一碗粥喝,是不是人人都该给?” 姜莞语气中不辨喜怒:“继续看看。” 谢晦转过眼来重新看起,场上的纠缠已经到了尾声。 施粥的东家显然对这老妇人已不耐烦,重新祭出上午时分那样的法子,发动她身后排队的人将她赶走。 只不过这次人人收敛许多,倒不是可怜她,只是怕再惹上人命官司。 老妇人被人从粥棚前拖走,因为被拖行,两条腿在路上荡出两道深深的痕迹。她被重重甩在一旁,一个不留意,怀中的女童便被甩了出来。 女童在地上滚了几滚,已经硬了,脸色青紫,看上去死去多时。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怪叫:“老太太,你将你孙女给捂死了!” 第116章 自戕 老太太大概是疯了,她扑上去抱着那个死了多时的可怜女童低头不说话,谁也看不清她的表情。 正因为她没什么动静,刚才勇敢拽她的人反倒怕了,说来也怪。 人们不怕她哭天喊地,倒怕她什么动静也没有。 一个老太太又能将一群人如何呢?他们可耻地生出了退却之心,连盛粥的东家也怕了,生怕这个老太太受不了孙女死了的打击要干些祸事出来影响他们陈家的门楣。 东家眉头拧成两条麻花,只想尽快打发了她:“你不就是想多喝碗粥么?来,给你就是,喝完赶紧滚!”态度依旧不大好。 “晚了。”老妪发出一道让人一下子没听懂的声音,像是锯子在锯木头。 东家勉强分辨出她在说什么,当即勃然大怒:“你孙女是你自己紧张!你将她给捂死了!关我们什么事?我不追究你捣乱已经是看你可怜放你一马,你还要蹬鼻子上脸,一碗不够是吧?” 老妪被他吼得哆嗦,无神的眼珠终于转转,看清楚自己怀中小孩已经没了气息。她因为憋胀瘦弱的身子显得胖了一些,只是看上去依旧像只瘦弱的小猫。 老太太嗬的一下放声大哭:“我,我将孙女给捂死了!” 众人等到她的反应,齐齐松一口气,看她不起。他们怕得是她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迁怒他们。然而看到她只会哭,他们便放心了,甚至纷纷用恶意的眼神看向她。 “看,这老太太自己做恶事紧张,将她孙女给捂死了,好可怜的小孙女!” “是啊,孩子被捂死之前难道不会有挣扎吗?她难道一点感觉都没有?我看她就是故意如此,想讹东家的粥喝!” 老太太慌忙解释:“不,我没有!我怎会害我的孙女!我想多求一碗就是为了让她多喝一口。” 人们却不听她的解释,从中发掘出些乐趣来。他们知道这老太太疼孙女,却故意充满恶意地消遣她。 看着她无措地解释,他们感到快乐。 “你看被揭穿,于是不敢喝这粥了。” “就是,不过她也有可能真没感觉到她孙女死了,毕竟她孙女那样瘦弱,和个鸡崽子似的,哭只怕也哭不大声。” “哈哈,不过这么憋死比平常还要胖上许多,老太太应该开心才对。她孙女活着也不见得能这么胖呢?” …… 一言一语如刀剜在老太太心上,巨大的愧疚以及人们的刻薄让她再承受不住,凄厉地叫了一声,突然不知哪来的力气站了起来,还在肆无忌惮发散着恶意的人们顿时闭嘴,暗怪她竟然还敢有脾气。 她目光扫过所有人,没有从他们身上得到一分善意,心里最后一口气也散了。 人们重新畏惧她,不敢看她。 她大吼一声,人几乎是飞了出去,一头撞在陈家关着的铺子前,死了。 良久没有声音。 “至于吗?”有人不愿承担逼死人的骂名道。 “就是,孩子又不是我们捂死的。” 他们逼死了人,心中没有什么愧疚,只怕老太太死了之后冤魂索命,语气终于放软。 东家反应半晌,看着自己铺子前的死老太太最终骂了一句:“晦气!”又叫人来将铺子这里清理了。 一日之内闹出了两条人命,人们却麻木不仁,只将人命当作数目,并不认为有什么不妥。反正死的不是他们自己,他们只会高高挂起,不会想到自己有朝一日可是会经历这些。 施粥重新开始,每个人都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队伍重新恢复了井然秩序。 姜莞冷眼看着,没了捉弄谢晦的兴致。她原是打算打手势让暗卫出面救一救这老妪,谁知道老妪一个不察将孙女给捂死了,看样子也没继续活下去的理由与勇气,更没脸再活着,便由她去了。 “你去,将她和她那孙女好好葬了。”姜莞指挥谢晦。 谢晦任劳任怨:“我先去将椅子还了。” 姜莞慢吞吞地从椅子上起来,拖着脚跟他去还凳子。他在布店将椅子还了,取回押金,姜莞好奇:“你哪来这么多钱?” “抄书、为人写文章,还有许多副业,诸如一到巴中城来也会代人写信,帮人取名等等。”谢晦交代得清楚。 姜莞之前一直好奇他虽聪明,为何科举能一试即中。若无练习,连答题范板也不知晓就能让人青眼有加,未免太离谱。 原来他给人当过枪手,熟知考程,难怪如此。 说话间谢晦已经妥帖地将一切办好,带着她出了布铺门,抬尸体人的去向并不难找。 每座城城外都有乱葬岗,城中突然死了无人认领的尸体一般都会被丢到乱葬岗去,任由风吹日晒,由老天收走。 陈家的下人干活很慢,二人抬着一具尸体半天也没走多少路,大约是不想回府上干活,一路上磨磨蹭蹭,鞋底都要被蹭掉。 姜莞与谢晦很快将人追上,谢晦用两文钱将两具尸体买下。抬尸体的两个下人见鬼似的看他,似乎觉得他有什么特殊癖好,急急忙忙走了。 已经有人帮忙处理尸体,他们还能白赚两文钱,虽然诡异,但也是天大的好事。 姜莞跟在谢晦身后远远的,她有苦力,才不愿意自己沾手这些事。她与他对话声音要高两个度才能确保他听见:“谢晦,你累不累?” “不累。”谢晦背着老太太,手里抱着女童。 姜莞手上的暖炉已经变温,她“哦”了一声,没继续说话。在寒风中说话实在是件费力费神的事。 直到谢晦走走停停终于在乱葬岗外一处算得上平整的土地前停下,这里之所以没被占做耕地,是因为乱葬岗那里实在难闻,在这种地太昧良心。 他将尸体放好,又去乱葬岗外取挖土的铁器。尽管岗中的人都是被直接丢在那里,并没有人会为他们挖个坑,但这些铁器是从过去一直传下来的,之所以没被偷是因为人们嫌晦气,怕偷了沾染上阴气了。 姜莞趁谢晦取铁锹,慢吞吞到并排而放的两具尸体前,蹲下身子看着他们。 她一言不发,让零零九感受到一种沉默的窒息。它跟着姜莞的视角一起看,觉得这些人可怜极了。 “你觉得是谁的错?”姜莞忽然问零零九。 零零九:“什么谁的错……” “事情发展至此,这老太太和她孙女的死是谁的过错?” 零零九憋屈极了,什么也说不出来。它想来想去也不知道具体该怪谁,怪老太太不小心捂死了闺女?怪众人逼死了老太太? 表面上看事情的确如此,但要这么承认它又觉得远远不够。 它感到自己被什么东西哽住了,又有什么东西要喷薄而出。 “怪你。”姜莞毫不留情地指责它,“世道的错,就是你的错。” 零零九委屈极了:“可我,我也无法控制这些事情发生。书中走向是已经安排好的,我只能监管无法破坏。只有在外来者出现时,我才能找出人来进行驱逐。” “你看着书中故事发展对此从未有过任何触动?”姜莞问。 零零九尴尬:“我都只看着男女主的故事,不知道其它地方是这样。”它隐隐约约知道,但总下意识告诉自己这些炮灰不过是书上的一句“众人”、“人们”又或者是“祁国百姓”,本就是为了推动剧情的发展,在它那里根本算不上人,所以它不在乎。 如今姜莞语气平静,反让它如被当头棒喝,一下子无地自容。 “我们都是人,不是只有男女主是人。”姜莞的语气平平淡淡,却让零零九感受到一种不可名状的悲伤。 它一直逃避的问题不得不直视,即它从来没将自己世界的子民当人看过。 零零九羞愧难当,终于艰难道:“对不起。”既是对姜莞。也是对世上所有百姓。 “没关系,只希望你日后不要只想着男主。”姜莞只是在钓它是不是还有她所不知道的能力,顺便让它摆正太低。 可惜零零九的确废拉不堪,没什么多余的本事。 “我会渐渐改的。”知道每个人都是人而不是一个代称。 姜莞不置可否,慢慢站起身等着谢晦过来。 谢晦很快拿着铁锹回来,对姜莞道:“你站远些。” 姜莞不需他说便站得远远的,看他挖坑。 他下地干活惯了,挖起坑来也是信手拈来。 尘土飞扬里姜莞问了他同样的问题:“你觉得她们死了是谁之过?” 谢晦挖着土回答她:“女童之死为老太所为,是老太之过。纵然她初心为善,担心孙女哭出声被人发现,但孙女确实为她亲手所杀。而老太之死为人言所致,若论罪责,在场出言嘲讽她之人都有过错。但她是自戕,说白了是自己杀了自己,并不能追究旁人过失。” 姜莞又问:“若你为官,该如何断案。” “老太已死,无亲朋好友。着人为她下葬,不论其罪。”谢晦语气冷硬。 “好……好不近人情啊,为什么是老太之错?她最多就是失手捂死了孙女,还有大罪?”零零九无法理解谢晦的判罚。 姜莞:“杀人偿命,无意杀害孙女便不是杀人了么?若是如此杀父、杀子、杀妻等等只要冠上无意之名,便能网开一面?而且祁国律例中自戕有罪,连死也不能自己选。老太是在这世上再无亲人,若有亲人,还要连坐。” 零零九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姜莞又问谢晦:“老太死事传开,后几日施粥会有什么影响?” 第117章 钱大人来了 谢晦需要沉思,暂时停下手上动作打算先回答姜莞的问题。 他手上动作刚停,就听见姜莞叫他:“不许停,一边挖一边想!”摆明了在为难人。 谢晦倒顺从,一面挖地一面打腹稿,斟酌词句。他很快有了想法,慢慢开口:“一旦破例,其他人就会大加效仿。”说完这句他意识到后面粥棚会面临怎样严峻的问题。 或许不止会影响粥棚,道德上的束缚一旦松脱,秩序就不复存在。 “旁人效仿老妪为了多喝碗粥,或许也会捂死个把小孩。”谢晦慢慢开口。 姜莞点点头:“不过他们是不忍心捂儿子的,要捂只会捂闺女,正好还能少几张嘴吃饭,这是闺女对他们唯一的用处。” “稍微狠不下去心的会去捂别人家孩子。”她补充。 零零九无言:“这算是什么狠不下心啊!” 姜莞回它:“杀别人的负罪感要低一些。” “都一样是杀人。”零零九无奈。 “是啊,都一样是杀人。”她学零零九说话。 姜莞又对谢晦道:“开了这个头,人们的道德被拉到最低,接下来犯其它恶事也就不难。陈家施粥一日便死了两人,更可能造成了失序后果,你怎么想?” 谢晦已经挖出一个浅坑,对姜莞这个宽泛的提问最终不确定道:“好心办坏事?” “你觉得他们好心?”姜莞挑眉。 谢晦:“或许陈家施粥目的并不单纯,但施粥并不是坏事。陈家想通过施粥达成一些目的,说明在他们心中施粥也是一种行善,行善是好心。” 姜莞嗤笑一声。 谢晦记得她便是陈家人引着来村子里静养的,他原以为她是陈家的女郎,后来看她吃用贵重,便是陈家也供不起。 最让他确定她不是陈家人的还是她的言行举止,绝非等闲。 “好心不好心不说,陈家确实是在做坏事。”她慢慢道,“有些人不该死在今日,没被冻死,没被饿死,反倒因为陈家施粥没了命。不过这世道死了还是解脱,就此一生营营苟活是来人世间受罪的。” 姜莞:“你这么评价陈家,是觉得陈家还可以?“ 谢晦:“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姜莞轻哼:“张家的确又蠢又坏,陈家是比张家稍微聪明些的蠢,同样很坏。两家收的一样多税,人们却骂张家,对陈家则感恩戴德,也是很有意思。” “所以,看一个人不要听他说了什么,要看他做了什么。当然做法也分明面上与背地里,了解到的越多才越明白对方是什么样的人。此次施粥后,陈家的名声大约要在巴中广为流传,可他要好名声是为了什么?”姜莞笑了,“若只是为了声名显赫,有张家给他垫底,陈家再怎么烂也会是百姓心里菩萨。” 谢晦眉头微皱:“是为了什么?” “他们的脑子也想不了太长远的事,未来一月内巴中城里最要紧的事是什么。大约就与那事有关。”陈家自打对外声称要施粥的时候起,姜莞就心知肚明陈家真正是在图什么。 谢晦一怔,手下动作慢了起来,不确定道:“是钱大人?” “是。” 姜莞看着他挖坑又道:“用百姓自己种的粮来做好事,还能得到人们的称赞,人好像总是忘记谁是造成他们痛苦的根源。如果东家不吃这样多税,他们也不会沦落到需要赈济的地步。但他们好像永远只记得是赈济的人救了他们,真奇怪。” 谢晦与她说说停停,坑很快就挖好。他将人的尸体放入坑里,祖孙合葬,又重新填土。 印着这事,姜莞回去路上也没法让他背。二人在路上遇见不少人,都在说陈家施粥的善行,对他们感恩不已,看样子这些都是得了陈家一口粥喝的人。 直到回了谢家村,就连村子里也在对陈家赞不绝口。 谢家村村民虽然抢了谢晦的粮,差不多够过冬,然而他们还是去排队领粥喝了,能省一顿自家口粮算是一顿。 陈家施粥要施整整三日,他们打算日日都去,这样就能省下三顿口粮,省一粒米都是省,自不必说三顿。 人人都在说着陈家究竟有多好,陈老爷拥有一颗怎样金子般善良的心。 而施粥所带来的坏影响也在持续,的确有人捂了自家闺女为了多喝一口粥。老太太是无心犯错,他们则是全然地刻意杀人。 为了一口粥杀一个人听起来是一件十分离谱的事情,但这样的事确实发生了。在饥饿面前,人变得和动物没什么分别,完全由本能驱使。 巴中人的下限越来越低,城里一片混乱。 而人们依旧在歌颂着陈家施粥的善行。 施粥之后,钱大人便来巴中了。 钱大人看到的是地狱一样的巴中,满是暴力、尸体、肮脏的一座城。他做足了钱青天的样子,本来是要装模作样地来体察民情,始料不及民情至此。 他甚至被巴中人偷袭,若不是有护卫护着,他差一点被抢! 愤怒的钱大人找上巴中县令,雷厉风行地质问他巴中风气怎如此差,倒不是对这个腐朽的人间有多不满,重点在于为自己出气,他无法接受自己差点被人抢这回事。 县令尚不知道这回事,惊慌地过来见人,没忘带着他那宝贵的五箱金子。 他巴结十足地对钱大人下拜:“下官拜见大人,大人莅临我巴中城,有失远迎还望大人多多包涵。”他倒是会溜须拍马,可惜钱大人满腹的气,对巴中没有好感,连带着对县令也厌恶极了。 他不会过多表现出自己的不满,因为一位清官是铁面无私的,既不会被糖衣炮弹打倒,也不会十分记仇。 他不冷不热地问县令:“适才我去巴中微服私访,一游之下险些遭人抢了……” 他刚说到这,县令心里就是一沉,忙堆笑道:“那些贱民饿疯了,我会派人去收拾他们,还请大人多多包涵,多包涵。” 钱大人便冠冕堂皇道:“一个人不会无端杀抢,定然是因为日子难熬才铤而走险!你身为巴中的父母官,却如此失职,该当何罪!” 县令没想到钱大人一来就问罪,吓得跪着瑟瑟发抖,口中称着自己错了。 实际上钱大人一看到巴中惨状就已然决定拿巴中县令开刀。他巡游的前几个县都很能装样子,见不到什么民生困苦,就算对那些县令下手他也得不到什么称赞,他心中有数,再加上那些县令识趣,送来不少礼物,他拿人的手短,便轻拿轻放了。 巴中实在是个很好用来杀鸡儆猴的地方,这里的百姓过的苦,若收拾了县令,人人称赞他不过是时间问题。 钱大人打定主意,看着县令的目光也愈发冷厉:“你错了?一个‘错’字便能让百姓所受苦难一笔勾销不成?” 县令越听越慌,没想到这位钱大人一到他这里便会一通发火,俨然一副要他死的态度,让他很是害怕:“大人息怒,大人息怒……” 他看此处无人,也顾不上许多,忙对抱着箱子的衙役招手,衙役们木讷上前。 钱大人冷眼看着他动作,但觉颇为可笑。 “大人,我备了接风宴,准备了好酒,咱们边吃边说,您不要如此大动肝火。”县令很是死皮赖脸,缠着钱大人说这些,“还有这些薄礼,请您收下。” 钱大人沉着脸不语,也大有要看看他会给什么礼物的意思。如果是很贵重的,他倒也不是不能考虑放之一码。 县令见有戏,忙将箱子打开,里面是码得整整齐齐的金子。 钱大人被他气笑了,五箱金子是真将他当作叫花子来打发了。他谓左右:“你们拿着金子随我到县衙外。” 县令大喜,以为他这是收下金子了,又觉得不大对劲。这收礼的人怎么不笑呢? 看着钱大人向县衙外去,县令急急忙忙趔趄跟上,口中叫道:“大人!大人!” 衙门外一直有不少人,都是盼着县令开仓放粮的。如今从中走出个陌生人,人们多少新奇,不由打起精神来看是怎么回事。 “打扰诸位了,我有一事要宣布。”钱大人和善地看着众人,当真是一位爱民如子的好官。 后面追上来的县令心道不好,忙想阻止,却被人拦下不得寸进。 只听钱大人继续道:“我先介绍一下子,我姓钱。”他自信地望着众人,仿佛“我姓钱”这三个字已经能说明一切。 的确如此。 这三个字一出,人群沸腾。 “钱大人!” “是您来了?” “真是钱大人吗?” …… 百姓们的反应极大地满足了钱大人的虚荣心,他像一位亲切的长辈安抚着晚辈一样。 “是我,是我,我到巴中来了。” 又是一阵欢呼,人们向他诉说着自己的委屈,他就站在台阶之上静静听着,慈悲而包容。 待人声稍弱,他才双手伸出虚虚下压,做了个让人噤声的动作后慢慢道:“我都知道的,你们受委屈了。” 人群中有人哭起来。 “大家放心,我知道的,我都知道。过去我不在巴中,让你们受苦。如今我来了,断不会再叫此事发生。你们的委屈,我都会为你们解决。”钱大人言辞恳切,让人不由得信服。 百姓们听了这话感动不已,只觉得太阳终于照到了巴中城,但也有人并不肯再信祁国任何一个官了。 钱大人对反对的声音也并不气恼,而是很心平气和地道:“我自知空口无凭,无法让人信服,今日便以此五箱黄金为证,表我决心。” “这五箱金子是巴中县令贿赂我所用,我虽清贫,却绝不受此等侮辱。”钱大人转头对护卫道,“你们将之拿去买粮,速去速回,我要在县衙门前放粮!” 第118章 密会 “……后来钱大人的护卫果然推了十余辆大车来,车上堆得全是粮食!在场人人都分到了粮食,当日领到粮的有许多人。”圆圆的语气中满是歆羨与崇拜,“也有人没领到粮食,但大家都不担心!因为钱大人来了!” 姜莞吹散茶上浮沫,好奇地问:“你受了他恩惠么?怎么将他夸得天花乱坠?” 圆圆讪讪一笑:“那倒没有,不过很快就有了!钱大人要亲自带着官差们奔走,亲手为每一家发粮,每家都有一小口袋的粮食,咱们也能有的!” 姜莞挑眉看她。 圆圆意识到自己把女郎也带上,更加尴尬,急忙解释:“不不不,我失言,女郎恕罪。” “你何错之有?我也要的。”姜莞眼睛弯弯。 圆圆“欸”了一声,十分惊奇。 姜莞抿了口茶:“继续说。” 圆圆便继续道:“还有,县令为官多年,收的粮食不计其数,竟然都堆在仓库中生霉!即便如此他也不愿意放出些粮缓解困境!真是让人恶心,令人发指!” “此外钱大人说了,他只是加一成税,是县令狮子大开口,一下子要加九成税的!”圆圆十分义愤填膺,“若只是加一成税,今年收成好,我们完全负担地起!都是这县令昏庸无道,坑害得我们好惨。若不是他,今年也不会白白死那么多人!”她说到最后又有了哭腔,听起来可怜极了。 姜莞配合地叹息:“那可真是太坏了!” “对啊!”圆圆心有余悸地点头,“还好有钱大人。” 姜莞微笑。 零零九:“圆圆这么说,我都觉得钱大人是好官了,他这么做是为了百姓好吧?” 人类太复杂,零零九不敢胡乱评判了。 “不呢。”姜莞悠闲地喝着茶回它,“你说他为了百姓好,这肯定是不对的。他的最终目的若是为了百姓,我现在就派人去佛寺给他塑个金身了。但他这些举动,确实对百姓有益,我是个公正的人,有一说一。” 零零九再度被绕晕,弄了好半天才明白是主动与被动的关系。 圆圆:“对了,女郎,还有一件事和谢晦哥他们有关。” 姜莞已经知道,但还是装不知道问:“什么事?” 圆圆一脸喜色:“钱大人得知谢晦哥他们抗税的事后非但不生气,反而对他们赞不绝口呢!钱大人说谢晦哥他们有什么抗争精神,敢于和县令这种恶势力搏斗,并不屈服,他赦免谢晦哥等人的罪,还要嘉奖他们!” 姜莞莞尔:“那真是太好了。”显得十分虚伪。 她感慨万千:“不愧是男主,剧情怎么歪都能和大官会面,有贵人相助。” 零零九急忙撇清:“这是剧情里没有的,我不知情。” 姜莞:“又没怪你,别紧张嘛。我只是感叹他命好罢了,何况这也不是什么坏事。” 零零九狐疑,她过去一直不肯让谢晦见官府的人,如今反常地愿意,实在很可疑。 事出反常必有因,零零九直接问她:“为什么你之前不想谢晦见着官员,如今却又愿意了?”它以为是钱大人有什么它所不知道的独特之处。 “因为谢晦已经接受了我的思想,我也要试试看他如今心性是否坚定。”姜莞似笑非笑,“他若能拒绝,算是勉强过关。” “他若是同意了呢?”零零九考虑周到。 姜莞:“那就杀了他。” 零零九:“你可千万不要冲动啊姜莞!” 姜莞安慰它:“放心,放心,我不会搭上自己的。” 零零九只盼着谢晦到时候一定要好好回答,千万不要一失足成千古恨。它倒不是对男主有什么念想,只是还有犹豫,怕男主一死世界会崩坏。 最主要还是因为它不想姜莞就这么死了,它还是个很有人情味儿的系统。 一日复一日,钱大人在巴中的威望越来越高,人们对他奉若神明。他在巴中惩罚贪官,广施粮食,倾听民意,安抚民心,美名已经从巴中城飞出,飘向别的地方去。 这鼓舞了后面还未被钱大人光临过城池中的百姓们,叫他们总觉得等一等,再等一等,只要等钱大人来了一切都好说。 好官钱大人走了巴中城一半的人家,终于有空歇息。他悄悄坐着并不起眼的马车从县衙后门离开。 说起不能从前门走的原因,钱大人是很骄傲的:“哎,巴中城的百姓实在太过热情,我真是受宠若惊。” 马上中坐在钱大人对面下首位置的是陈老爷。陈老爷接话:“那是大人英明神武,值得人人爱戴。” 钱大人听他这话很是熨帖:“哎,我可当不起,当不起这些,只不过是做了力所能及的事情,不值一提的。” “人人都想见您,百姓们里甚至有一则很有趣的流言。”陈老爷十分会说话,溜须拍马也不显得刻意,还十分逗趣。 “什么流言?”钱大人感兴趣。 “百姓家中有男孩望子成龙的,都盼着能看您一眼沾沾仙气。”陈老爷讨好地道,话也不是完全作假,百姓中真有这样的说法,只不过流传并不广。他为了哄钱大人开心,特意拿出来说的。 钱大人果然眉开眼笑,却装着推拒:“哎哟,这话可太大了,什么仙人?我只不过是一介俗人罢了,怎当得起如此称赞,我实在很惶恐啊。” 二人相谈甚欢,各有目的,一路上欢声笑语,彼此都很配合着到了陈府。 马车直接从侧门驶进陈家,确保路上没有一个人看到马车里坐得是谁。 “贤弟,莫要太破费了,随意吃些就好。若不是你太热情,我怎么也不会接受你这邀请。哎,真是不好意思。”钱大人边走边说,腿走得虽快,嘴上还在谦让。 陈老爷急忙谦让回来:“是我不好,多次打扰您,您还愿意见我,实在是太宽宏大量了。这顿饭就当我赔礼道歉,还请您包涵,您真是天大的好人。” 二人推让着进了正堂,桌上已经备好冷盘。 钱大人自然而然坐在主位,对坐在下首的陈老爷道:“你送的礼物那样多,那样贵重,我着人退还给你,你怎么又送回来了。” 陈老爷笑:“不过是一些小小心意,在外都是不值一提的,只不过您太清廉。还请您收下吧,就当我们全巴中百姓对您的一些谢意。” 钱大人本来就只是推脱一番,真不想收他可以一开始就不收,也不必收了再让人退回。 陈老爷也是领会到这一点才坚持要送,不然给他几个胆子他也不敢冒犯大官。 菜色十分巧妙,做的看似是家常菜,都是有功夫在其中的。材料也都是挖空心思特意准备的,一桌菜看上去平平,吃起来却一点也不平常。 钱大人一开始看见菜色时还觉得陈老爷做人上欠缺了些,夹了一筷子后瞬间态度大变,对陈老爷有了笑容。 这菜真香! 陈老爷看见钱大人笑了后才慢慢放心。他这一步算是铤而走险,用普通的菜色和美味形成反差,好让钱大人知道他真的很会“做人”。 这样哪怕被人抓住,别人看见这一桌子寻常的菜,也不会觉得他们铺张浪费。 钱大人边吃边夸:“你很用心啊,咱们就该如此勤俭节约才是,如此,这一顿可一定要吃完,不然就浪费了。”他想吃人家家的饭理由也十分冠冕堂皇。 其实谁不清楚他的心思?只不过没人会戳穿他罢了,反而是纷纷附和。 钱大人心满意足地开怀畅食,陈老爷识趣地不和他争抢。 民以食为天,钱大人也以食为天。他吃得好,也觉得陈老爷照顾细致,便愿意和他说一些正事。 他往椅子中一靠,便道:“其实我也有忧心之事,只不过苦于无人为我分忧。” 陈老爷狠狠咬自己舌头一口让自己的嘴脸不要太急切,强忍着心急道:“若是您不嫌弃,我愿意为您排忧解难。” 钱大人便露出欣喜若狂的神情,但又很快沉下脸来:“哎,我只怕你声名不好,还是算了。” “只要能为大人排忧解难,区区声名又算什么。”陈老爷看起来要肝脑涂地了。 钱大人听得满意,装模作样地问:“你对上一任县令如何看待?” 陈老爷看上去痛心疾首:“我与他虽有亲缘,却,哎却对他那行事无能为力。我劝不动他,只好自己开家仓施粥施了数日,但仍然力量微薄,不及您成就的一毛。” 钱大人点头:“你行的善事我听说过,是个仁善之人。” 陈老爷谦虚极了:“不敢,不敢。” “原县令成了罪人,巴中虽有我在管,但我终究有要走的一日。待我走了,巴中又能托付给谁呢?巴中城刚经巨变,我是不想让一个外人来管,外人总不比自己人爱这城池。”钱大人颇为忧伤。 陈老爷激动地心要从喉咙眼里跳出来,他等了那么久为的是什么?不就是为了巴中县下一任县令这位置么! 他咽了口口水,情绪再难平静下来。他索性一跪:“大人,我对巴中很是了解,也爱巴中百姓,愿为您排忧解难!” 巴中城情况复杂,换个他并不知根底的人来掌握说不定他的努力全要白费。他需要一个胆子小,能行事,忠于他,了解巴中城的人。他可不能放弃一点利益。 其实他一早便选定了陈老爷,但总不能让他自己来主动请人做官。 索性是人便有野心,尤其是有些闲钱的。 钱大人并没一口答应,而是矜持道:“那自明日起,你也随我到处走动,看望百姓吧。” 第119章 她不理解 人们渐渐发现陈老爷总爱跟在钱大人左右,钱大人也默许了他这样的行为。 这让百姓们松一口气。他们还以为陈大人与原县令之间有亲,多多少少会受到连累,毕竟巴中城另一大东家张家已经受了牵连,张老爷以及家中做过恶的下人被悉数打入大牢。 然而钱大人却并没有让陈家连坐,反而像是有要更加重用陈老爷的意思,人们愈发觉得他英明极了,重用好人。 百姓们还没忘记和张家一比,陈家是多么的仁善,可见好人对好人总是惺惺相惜的。 他们觉得钱大人英明,更加钦佩他。 眼见着要过年了,巴中城俨然一副未受过创伤的样子,上下张灯结彩。百姓们忘记痛苦,只觉得自己活在蜜罐儿里。 他们的忘性总是很大,只要有了新的生活,过去的阴霾绝口不提,一切朝着新的方向走。 如此好又不好。 钱大人终于要来谢家村了。 谢家村也装饰起来,手巧的女人们剪了窗花糊在窗上,但春联他们却不好意思再开口像过去那样找谢晦来写。只好由村长下笔写好了给他们,待过年前一夜贴。 只不过村长的字肯定是不如谢晦的,人们怎么看这新春联都不大得劲儿,总觉得不如谢晦写的看起来舒坦。 村民们再难受也没用,破了的关系就是没法修成原样。他们也不是珍惜与谢晦间的关系,是可惜少一股字好的对联。 为了迎接钱大人明日的到来,村民们洒扫庭除,竭力要将村子里弄得一尘不染。 姜莞放圆圆回去打下手帮忙,只要她临睡前来伺候就是。她是不必沾手任何事物的,坐在房中将窗子打开,一面透气一面看院子中忙碌的谢明。 她趴在窗台上,脉脉夕阳的余晖洒在她发上衣上,让她看上去像是蒙了层雾那样柔和。 她看着谢明一人在扫地上的灰尘,便大声问:“你哥呢?怎么让你一个干活,他偷懒是吧,还有没有人性,有没有道德,有没有王法啊!”她故意这么说的。 谢明被吓得一蹦,连连抚心口:“你吓死我了。” 姜莞大笑:“你的胆子还没有米粒大吧,这都会被吓到。” 谢明扫着地,手脚还是软的,几乎握不紧苕帚,都是被姜莞吓了一跳所致。他无奈地抿了抿唇:“哥在房里看书。” 姜莞阴阳怪气:“那不就是他不干活,什么都丢给你做。” 谢明为哥哥说话:“哥没有这样,只不过他没打算迎接钱大人而我打算迎接,所以活由我来干了。” 姜莞这才在这件事上放过谢明,又问起别的来:“你哥都不接那个什么钱大人的,你干嘛要这么做,你不是向来最听他的。” 谢明不假思索:“钱大人是好官,对我们好,是真正的青天大人。他对我们这些百姓是真的很好,我无以为报,只好让家里看着窗明几净一些,让他看见了心里也高兴。” 姜莞逗小孩:“你家干净了,他高兴什么?你不如跟他说要去他家为他洒扫,他说不定会高兴的。” 谢明从没听过这样的歪理,呆站在原地傻眼。 他最后吭吭哧哧憋出来一句:“钱大人看我们过得好了,一定很为我们高兴。” 姜莞笑出声:“行。”她没事做,看人干活也很有意思,便看起来谢明干活。 谢明手脚一直很是麻利,只不过姜莞在他身边看着,他就觉得很不自在,屡屡出岔子。他只希望这位尊贵的女郎能将眼挪开,不要再继续看着他了。 姜莞不曾挪开眼,倒是院门被人敲响,谢明过去开门。 来的是谢明月。 谢明月换了身新衣,将她容貌中的优势发挥得一览无余,是个娇美的小姑娘。 她一进院子看到谢明在打扫,不由微笑,貌似与之很熟地道:“正扫地呢?谢明。” 谢明年纪小,很有礼貌:“是。” 谢明月便自来熟地说明来意:“今年家里富裕,米粮不短,我用米做了些糕点,来给你们送些。你们尝尝若是好吃的话,我再来多给你们送点。” 姜莞这才看到她臂上挽着小篮子,显得十分贤惠。 谢明十分惊讶,摇头拒绝:“你的好意我们心领了,但我哥肯定是不会收的,你还是拿回去给你娘吃吧。” 谢明月唇上的笑僵了僵,又道:“你不去问问他又怎么知道呢?这米糕真的好吃,我娘吃了好几块。她刻意掀起篮子上盖的布的一角,便有米味儿与甜味儿顺着这一角如涓涓细流淙淙流了出来,十分勾人腹中馋虫。 谢明不由吞了吞口水,却十分坚定地摇头:“我不能收,不然我哥一定会训斥我的,你拿走吧。” 谢明月恼他油盐不进,说破嘴皮子也没什么用,便道:“你哥呢?你看我去与他说说,一定能叫他同意你吃。” 谢明张张嘴想说“我不想吃”,但觉得这么说太不给人面子,只好道:“行,那我带你去找我哥。” 姜莞自去倒了杯茶继续看热闹,她认为自己十分适合这样的山村生活,因为她实在是很爱看热闹。 谢明月果真被谢晦无情拒绝,谢晦比谢明要直白得多,总之谢明月是由谢明跟着从谢晦那里出来的,谢明还在不住道歉:“我哥说话太过直接,你不要太放在心上了。” 谢明月心中发哽,这样的稀罕物偏偏两个人倔得和驴一样,谁也不愿意吃外人的东西,真是暴殄天物。 姜莞看她背影怒气冲冲,很善良地叫她:“明月!” 谢明月听到声音心里一紧,抓着篮子的手猛然用力,指腹一下子变白。她不甘不愿又不得不转过身来:“女郎。”她待看到姜莞趴在窗前,不甘更重。 凭什么一个短命鬼这样好看? 若给她这副面貌她有把握让谢晦以内的三个男主对她死心塌地,这样一张脸再加上她在现代的本事简直是如鱼得水。 姜莞懒散地打招呼:“做了吃的?” “是。”谢明月忽然意识到姜莞的意思,但她很想装着不懂。 “不孝敬我啊?”姜莞一开口就是要气死人。 谢明月心中不爽,心疼她的米糕要交代在姜莞这里,却也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就再与姜莞交锋,很识趣地走来,将篮子放上窗台:“这是我做的米糕,并不是什么稀罕物,女郎可以尝尝。”只不过她对着姜莞实在是说不出什么若是喜欢她再多做些之类的话,她看见姜莞就头疼。 姜莞笑眯眯的:“那我就笑纳了。” 谢明月低头:“是,明日钱大人要来,我还要回去整理家中,就不在这多留了,女郎保重。”她生怕姜莞又向她要债,只想将之避开。 姜莞问:“钱大人要来,你整理家中做什么?” 谢明月:“自然是要给钱大人留个好印象的。钱大人为我和谢晦哥我们平了不白之冤,又对百姓是打心眼里的好,是我们的恩人。能让恩人看得舒心,这是我们应该做的。” 姜莞笑笑,重复她那句话:“能让恩人看得舒心,这是你们应该做的?” 谢明月颔首:“不错。”她想这时候若是谢晦在偷看二人交锋,也会被她的不卑不亢的态度打动。 姜莞咂舌:“那我也是你和你娘的恩人,你能不能让我舒心一些?” 谢明月脸色一下子全白,陡然想起还有这种事。然而话已经放了,她也没什么别的法子,只好硬着头皮问:“女郎想如何?” 姜莞:“还钱!还我钱!” 谢明月脸上一烫:“如今问还负担不起,请女郎再等一等。” “我以为你可以用米来做米糕是发迹了呢。”姜莞很会刺人。 谢明月低头道:“不过是些小道,不值一提,女郎若无其它事我就先告退了。” 姜莞也没多为难她,本就是兴致所至来给她添一添堵的,得到了她的答案,于是很痛快地放她走了。 谢明看着谢明月离开才稍微松一口气,若是女郎不在,只怕谢明月还要纠缠一会儿才肯走。 姜莞感慨不已,在心中道:“若是别人也就算了,谢明月竟然也觉得钱大人是个好的,这我可是万万没想到。她果真是什么穿越女吗?” 零零九也有同感,谢明月刚才那番夸赞钱大人的话和圆圆说的简直一模一样,如果不是检测出她的确是来自异界的灵魂,它甚至以为如今的谢明月也是在谢家村土生土长的人了。 姜莞同样是对她融入谢家村中思想转变得这么快而惊奇不已,照理说一个人的思想该是最难改变的,前几世谢明月很爱拉着男主畅谈一些人人平等之类的话,怎么如今倒能欣然接受这些落后制度的存在? 从谢明月过去说的那些话中姜莞可以感受到她在穿越前生活在一个极理想的国度,人人生而平等,不分高低贵贱,三六九等。 姜莞不大明白在那样的国家生活以后谢明月为何能如此心安理得地接受现在的生活。过去或许可以说是她在谢家村中被条件束缚,但她能真情实意在当今世界夸赞一个深思后就知道并不是什么好东西的官员,姜莞的心情十分复杂。 她好像对这个世界尊卑贵贱有序并不排斥,甚至要融入其中,想去做最尊贵的那一个来压迫别人。 她口中的平等只是为了展现自己与旁人与众不同的工具。 姜莞不能理解。 零零九也不能理解。 “她真是穿越女。”零零九怕姜莞不信,还是补充道。 姜莞叹一口气:“我知道。” 第120章 谢晦,你快答应啊!…… 众人期待已久的钱大人终于降临到他忠诚的谢家村。 钱大人是带着陈老爷一起来的,天冷山路滑,两个人上山几次险些跌下去,却又不好半途而废,硬是为了树立起个好形象硬生生坚持下来。若是让百姓们知道他们畏难畏苦,他们原先光辉的形象可就要一下子暗淡了,这会是非常大的损失。 陈老爷默默记住谢家村,想着日后自己当上县令可一定要避开这里。 二人吃了午饭才来的,这么一走,他们都觉得中午饭白吃了。 直到看见村门口站好的,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村民们,他们才稍微得到安慰。 至少这些穷酸的百姓还知道迎接他们,不是什么白眼狼,姑且算他们没有白来。 村民们见着二人就要下拜,钱大人快步上前:“哎,不必多礼,不必多礼,我是来看望你们的,又不是要你们跪的。你们再跪,日后我就不敢来了。” 村民们被他的话打动,感激不已。过去他们见着县令总要跪拜,拜得不好县令还要发火。而真正体恤他们这些老百姓的官,是不忍让他们下拜的。 钱大人带着众人向村子里走,他早就恨外面太冷,迫不及待地想要找个地方避避风:“咱们都别在这里站着,进去说,进去说。” 村民们以为钱大人是关心他们,怕他们冷,心中更加熨帖,随他一同向村内走。 钱大人看着人群最前的老者笑问:“您是村长?” 村长被点名,荣耀加身:“大人英明!” “你来带我参观参观你们村子,顺便为我介绍一下如何?”钱大人十分和善。 “是。”村长激动地声音发颤,钱大人是多么高高在上的人物啊,竟然愿意让他来亲自介绍。这传下去可是光宗耀祖的事情。 谢明月看着人群最前方的钱大人,心里感慨万千。也不是没好官,只不过没让他们遇上罢了。 祁国有这么好的官员还能覆灭,一定是三个男主中身为皇帝的姜琰的过错! 想到书中暴戾恣睢的男主姜琰,在谢晦这里受挫的谢明月重新斗志昂扬起来。谢晦对她不为所动,但这种暴戾男主她还是有信心拿下的,他们最喜欢和他对着干的人。 谢晦再厉害,最后不还是要为姜琰做事。纵然姜琰是个末代皇帝,那也是谢晦的上司。 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村长在前方带路。 村子里实在没什么好介绍的,不是这家,就是那家。偏偏村长有种被赋予责任的使命感,严肃地为钱大人介绍着十分枯燥的事。 钱大人面带微笑地听着村长无聊的介绍,根本不想了解哪间破屋子是谁家的,却还要装出很感兴趣的样子,时不时点点头,再反问一句“是吗”。 村民们都被介绍到,纷纷露出与有荣焉的神色,都觉得自己荣耀加身,在钱大人面前有了名字。 直到介绍到谢晦家时,钱大人神情才有所松动:“谢晦?可是那个谢晦?” 村民们面面厮觑,还有哪个谢晦?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往人群中的谢晦身上瞅。 谢晦倒没什么反应,被点名了也无甚表情地站在那里,眼睛眨都不眨。 村长谨慎地问:“不知道您说的是哪个谢晦?” 钱大人笑呵呵:“就是那个敢于抗税的谢晦!他不是你们村的吗?我记得是啊?是我记错了吗?” 村长听他说起谢晦抗税之事忽然惴惴不安,最后还是转身点出人群中的谢晦道:“那个,那个就是谢晦。” 钱大人本就随口一问,看自然也是随便一看,谁知道这一看之下他反倒眼前一亮,不由问:“你是谢晦?” 谢晦不冷不热:“是。” 村民们在背地里简直要跺脚叹气,深以为谢晦这样冷脸是对大人的不尊重,于是纷纷斥他:“谢晦,你怎么跟大人说话呢!” 谢晦不明白自己这么说话有什么问题。 反倒是钱大人呵呵笑着,看上去并不当回事:“无妨,年轻人嘛,很有勇气。咱们啊,就缺少这份勇气。面对不公呢,就得像年轻人一样,敢于抗争!你带着人们抗税是正义之举,像原县令那样的人,就该狠狠地反抗他!” 村民们更觉得原县令很通情达理,能容忍谢晦的冒犯,还为他找借口,说好话。 谢晦听到如此夸赞并没有什么反应,没有什么尊重地看着他。 钱大人也难得一愣,没见过这么油盐不进的年轻人。照理说听他这么一鼓舞,人怎么也该激动起来,要为国效力。 这位怎么看上去不痛不痒的。 钱大人劲头没了大半,还不能在众人面前露出不虞,只得继续道:“我不会罚你,你且放心。非但不罚,还要奖赏你!” 谢晦大概觉得这样不为所动也不大好,很冷酷道:“不必。” 他还不如闭嘴,这么说显得他更加欠揍。 钱大人惊讶,这么多人,谢晦是第一个拒绝他奖赏的人,这个种地的年轻人究竟知不知道“钱大人”这三个字在祁国代表什么?他竟然敢拒绝。 钱大人又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现在的年轻人总是太浮躁,喜欢用这种与众不同的方式来吸引人眼球,倒也有些心机。 他自以为看穿一切,愈要让这虚伪的年轻人在他面前点头哈腰:“我的奖赏你且听了再拒绝啊,年轻人就是太年轻气盛,做事太急切了。” 谢晦实在不想听他说教,若他什么也不知说不定还会被他训教,然而他经过姜莞教导,哪里还会被这点话忽悠,又觉得再不听他说他还要纠缠,于是道:“您请说。” “你愿意去县衙做事吗?”钱大人轻咳两声,“原县令手下许多贪官污吏已被整治,衙门百废待兴。我看你性情虽然激烈了些,却是个有识之士,能分辨是非,你愿意为巴中百姓出一份力吗?” 百姓们的呼吸肉眼可见地变重,恨不得能立刻替谢晦答应。他们期待地看着谢晦,虽然早前已经放狠话说谢晦从此不再是谢家村的人,并将之从族谱上除名,但这个时候他们又想着谢晦不是谢家村的人还能是哪里人呢?血脉亲情可是割不断的。 谢晦就是谢家村的人! 而如今,他们谢家村要出一个在县衙做事的官爷了! 村民们屏住呼吸,半天等不到谢晦回答,一时间都焦急起来,在他身旁小声叫道:“快答应啊!你还在等什么啊,谢晦?” “是啊,你如此艰苦还要读书认字,不就是想科考当大官吗?如今有了机会,你怎么还不答应?” “你忘了你娘的遗愿吗?当个好官,谢晦。” …… 谢明月重燃对谢晦的追求欲,终于感受到光亮的男主光环,即便在山野之中,也总能得到大人的赏识。她同样盼着谢晦能快些答应,好让她可以跟着一起往巴中城里去。 “谢晦哥,你快些答应啊。” 谢晦看着一群人期盼的目光,认真思索起他答应下来后是究竟是他来当这个官还是他们来当这个官。 他沉默不语,钱大人也不心急,这样山村中的小年轻只怕听见这样的好消息已经喜得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虽然那年轻人看上去并不怎么高兴,但或许是他不会笑呢? 谢晦在所有人的期许中扔下一句话:“不了,我无心为官,请您恕罪。” 村民们又惊又气,也顾不得是在钱大人面前,几乎疯了似的质问谢晦。 “你怎么不答应?你怎么敢不答应!” “这可是钱大人,你怎么敢拒绝钱大人?” “谢晦,你这不肖子孙!” …… 谢家村村民们上一刻还在将他当作荣耀,下一刻恨不能将他撕碎了。 钱大人的笑也干在脸上,像还未完全撕下的面具,看上去虚假极了。他很快将神情变回,依旧是那个时刻笑眯眯的钱大人,看上去十分随和,并未因为谢晦的拒绝而失态过。 他刻意等着众人将谢晦谴责一通,心头那点郁气早就散了,很心平气和道:“无妨,无妨,是我唐突冒昧了。大家给我个面子,莫要再斥责他了,不然岂不显得我在仗势欺人了?”他后半句话用开玩笑的语气说出,体面极了。 村民们依旧愤怒,好像是谢晦害他们错过了当大官的机会一般。 谢晦冷硬道:“多谢大人。” 钱大人只是在那一刻感到自己被冒犯,很快就原谅了谢晦的行为。他甚至很可怜谢晦,一个只有一张脸的山野村夫,还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机会。也不知道他日后明白过来自己究竟拒绝了什么会不会非常后悔。 谢晦的事被揭过,村民们尽量将气氛恢复,重新簇拥在钱大人身旁争着和他说话,没人愿意理会谢晦。 一群人最后终于到村长家院子外,只不过村长家太小,显然是进不去这么多人的,而让一部分人站在外面则很不符合钱大人向来的慈悲。 但这也难不住钱大人,他慈悲地看了一眼在场众人问:“这便是咱们村子里的全部人吗?我都记住啦!外面天太冷,咱们都快些回去吧,别被风吹病了,不要再在这里聚集,都知道了吗?” 村民们只想流泪,能有这样一位在乎他们的大人为他们做主,是他们多少年修来的福气。 唯独一人扫兴,是弱弱开口的谢明月:“村子里还有人未到……”她说话声音算得上小,但在一片伤心中格外明显。 村民们哭声都顿了顿,不期想起确实还有人未到。 只是,只是那位女郎她也不是村子里的人啊! 第121章 心慌慌 陈老爷在听见谢明月那句话时已经想起她说的是谁,当即头皮一麻,陷入无穷无尽的黑暗回忆中。 钱大人倒是真没想到还有人没来,虽然他也并不曾下令规定各家各户人人必须要出来迎接他。他很有自信,不由问道:“是怎么回事呢?有什么困难吗?” 谢晦不喜不怒,睇向谢明月:“因为她娘重病,无法下床。” 谢明月面皮一红,全然没想到谢晦无情到直接用她娘来堵嘴,心里又是恨他无情,又气他护着姜莞。 钱大人一愣,听到是这么回事便露出忧愁的神情:“病可严重吗?药还够吃吗?” 谢明月不得不回答:“还够的,多谢大人关心。只是我说的不是我娘,是另有其人。” 钱大人不是傻子,从二人对话中得出信息,还有人未来。他本身并不是很在乎谁来或不来,只是二人推拉的态度引起了他好奇心,他好奇问:“是谁呢?” 村长急忙撇清:“那女郎并不是,并不是我们村子中人……” 陈老爷一头一身冷汗,这时候叫风一吹,人清醒过来,急忙道:“那是名柔弱的尊贵女郎,因有病在身,方士说她得寻一方山清水秀之处静养。她便一直在谢家村疗养身体。她是个好清静的人,想来大家也是平日里不多与她交流,才忘记了的。”纵然“好清静”这三个字用在这里十分离谱,他还是咬咬牙说了出来,希望钱大人看在这三个字上不要去招惹她。 虽然他并不清楚那女郎的身份,但她折磨人的花招让人记忆犹新。她离开陈家的那日,阖府上下含着欣慰的泪好好庆祝了一番。 或许人总是会下意识选择忘记让自己痛苦的事情,陈老爷自打姜莞走后过起安稳日子来想到她的时候并不多,刚才谢明月说起,他才记起自己究竟忘记了什么事。 村民们连连点头:“是。”他们这么齐声附和是怕被姜莞的不敬之罪连坐,急忙撇清关系。 倒也十分矛盾,在村民们眼里钱大人明明是个好官,但他们潜意识中还是将他当作一个祁国中一个最普通的官员,怕这事或那事惹他动怒。 他们究竟有没有真正将钱大人当作青天呢?或许是有的,但一个钱大人并不能改变他们骨子里就怕官这回事。之所以对钱大人表示出无上的热情,是因为他们盼着能和钱大人一直维系着这样平和的关系,哪怕钱大人只是虚情假意。 钱大人愈发感兴趣起来,一个在村中养病的小女郎,不止整个村子关注,就连陈老爷也关切得紧,他便道:“静养不来见人是正确的,我若为此怪罪那女郎,岂不是个小心眼的人?我不会怪她的。不过既然知道村里有病人,我便不会坐视不理,先去你家看看吧。”他笑着对谢明月道。 谢明月没想到没让大官怪罪姜莞,甚至将火引到自己头上,只能带着钱大人往自家去。 好在她娘是真病不是装病,这一去之下叫众人同情起她娘来,却并不同情她。当日她随谢晦抗税的时候可没想过她娘的死活,她哪有半分可怜?若不是有女郎照顾…… 说到女郎,村民们也不是傻子,自然能看出谢明月一个劲儿地要将祸事往女郎身上引,更瞧不起她恩将仇报,打算将此事告诉圆圆,好让她来提醒姜莞。 钱大人留了碎银,又温言安慰谢母几句,哄得谢母眼泪止不住,嘴中叫青天叫个不停。 钱大人艰难地从谢母的热情下辞别,村民们都在谢明月家院外等着。 从谢明月家出来,钱大人要向外去,却陡然被谢明月叫住:“大人。” 钱大人看向她:“怎么?你还有事?” 谢明月重重点头:“我有一事不知道对是不对,大人见多识广,我想让大人帮我掌掌眼。” “好,你且说来。”钱大人倒也痛快,认为小事而已,举手之劳。 “和那个女郎有关。”谢明月说着从袖子中摸索出张纸,“我当日随谢晦抗税,将亲娘留在村中,那个女郎派人照料我娘,我很感动。只是后来她让我还钱……” “她既替你救了你娘,你该为你娘还这钱的。”钱大人谆谆告诫。 谢明月面色一白,很快道:“是该还的,只是那女郎要得太高,我负担不起。我想请您帮我看看,她方子上写的东西是真这么贵吗?若真如此,我说什么也要还上的。”她将手上的方子递给钱大人。 在谢明月看来,姜莞一定是故意给她难堪才编出来的方子。一个人怎么能在短短几个月内便用花去百两银子? 她抬眼偷看钱大人的神色,只见他眉头渐渐锁起,神情逐渐凝重,她就知道姜莞是骗她的! “若真按这方子说的所用之物,便是百两也不够。只是方子里许多东西都很稀罕……”莫说拿来给一个素不相识的山野妇人用了。 谢明月苦笑:“若真是那样稀罕的东西,我娘不过是一个村妇,那女郎不紧着自己用,又怎么会给我娘用呢?” 钱大人没将话说死,只道:“正好我也要去看望她,便替你问问此事。”他虽没一口断定姜莞骗人,但这样严肃的态度叫谢明月十分放心。 二人从谢明月家出来,和一群村民会和后就往谢晦家去。谢晦早趁着钱大人去看谢明月她娘的功夫给姜莞通风报信去了,还是村长领着钱大人过去的。 钱大人路上再三道:“大家莫要跟着我了,外面风大,你们在院外等着还要吹风,我实在于心不忍。” 村民们怎么也不肯走,就要跟在他身边。 钱大人便露出包容而无奈的笑,像极了一个好官。 门前等着他的不是谢晦,而是两个穿着黑色劲装腰佩长刀的护卫。护卫的脸都十分普通,也没有什么骇人的气质,让人看一眼完全记不住容貌,转身便忘了这么个人。 钱大人却从这两个守院门的护卫身上嗅出些不寻常的味道。 护卫的要义才不是远远一看就能靠一股霸气将人吓退到十万八千里外,那是镖师的要领。身为护卫,最重要的是保护主人。 而这样平常脸的护卫在京中权贵里是最吃香的,既能在暗中保护主人周全,不易被敌人发现,能打人个出其不意,又不会抢了主人家的风头。 还有他们腰上的长刀形制也与普通长刀并不相同,刀柄比寻常长刀长出一截,这倒让他觉得十分眼熟,仿佛自己在京城也见过这样的长刀。 钱大人越想越心惊,难不成这在山间修养的小女郎还能和京城有什么干系? 他悄悄思索期间,两个护卫却开口说话了:“大人,女郎等你多时了,请随我来吧。” 钱大人不知是那女郎年幼不通礼数,还是她的确有这样将他当手下人看待的底气。他更倾向于前者。 因为他在京中的位置已经很高,能如此随意待他除了皇亲国戚,连太傅家女眷也对他尊敬有加。 而皇家大约是作孽太多,子息凋敝,到这一代已经没有女儿,只有姜琰一根独苗。若不是没得选,谁会让姜琰这样的人当皇帝呢? 而姜琰是真正的后宫佳丽三千,他不止是广纳妃子,还时常微服出巡,哪怕是□□,被他瞧上的他也要大张旗鼓的将之掠夺入宫。 钱大人时常想要是姜琰少造些孽,这么多年来也不至于一无所出。 姜琰到如今膝下一儿半女也没有,百姓们常在民间悄悄说是他作孽太多,老天看不过去,让他一辈子都不能有个孩子。 看,哪怕做了皇帝,没有孩子也要在背后被百姓们议论纷纷。哪怕暴戾如姜琰,也免不了要被人说无后为大这样的话。 不过人们是不敢当面提这些的,就连文武百官也不敢说这种话。 光禄大夫曾上书催促姜琰子息之事,姜琰翌日竟难得上朝直接将此奏折拿出来与百官分享,并说不知朝上有人如此关心他子孙后代之事。 他表示十分感动,并要纳光禄大夫入后宫,让之为皇家开枝散叶切身实际出一份力。 百官傻眼,完全没料到姜琰还有这样荒唐的行为,自然是拼死劝谏。 不过姜琰若能听得进去谏言也不会是个响当当的昏君。他不顾百官阻止,硬生生将光禄大夫纳入后宫,还更加荒唐地给他封了个美人。 自那之后,再没人敢提他有无后代的事。 钱大人被两个护卫带着向内走,村民们在院外等着,看着刚刚钱大人进去的背影怎么都觉得不大对劲。 钱大人的威风好像都不见了。一直以来他虽然平易近人,但人们能感受到他是个大官,只不过是个很亲切的大官。 刚才一下子他好像不像个官了,倒真像来谢晦家做客的客人。 两个护卫引着钱大人到房门前道:“大人,您请进吧。” 钱大人不知为何,为官多年的本能让他心慌起来。上一次他这么心慌还是因为和百官齐跪在殿外,阻止皇上纳光禄大夫为妃。 第122章 熟悉感来源于何处?…… 钱大人按下心慌,想起自己是知名的大人,推开门去。 “大人来了,咳咳。”他甫一推开门,就听到一道懒散的女孩子声以及零星的咳嗽声。 循声望去,他这才发现这间外表平平无奇甚至有些破烂的屋子中有多华贵。这一愣神,房门被护卫从外关上,他被吓了一跳。 “我吹不得风,还请大人见谅。”零零九看着姜莞一面抓着糖吃一面刻意掐着嗓子的虚弱模样无言。 有一道屏风之隔,钱大人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他一下明白这小女郎是在同他讲关门的缘由,于是很和蔼道:“是我疏忽了,女郎莫怪。”他拿出对平常百姓的那副态度对姜莞,将她当成娇贵一些的小姑娘。 姜莞轻轻地应了一声,在心中狂笑,吵到了零零九。 钱大人倒有些莫可奈何,还有些不确定的惴惴不安。这房间装饰华贵,可见在这静养的这位女郎身份并不一般,他为官多年十分谨慎,并不敢轻举妄动。 “大人请坐吧。”姜莞莫名其妙占据上风,安排起人来。 钱大人思索,顺着她话在屏风前的蒲团上跪坐下来,便看到蒲团前的小几上摆着倒好的热茶与精致的点心。 女郎的声音适时响起:“舍下简陋,招待不周,还请大人莫要见怪。” 钱大人摸不准她这是实话还是谦词还是实话,只顺着道:“怎会怎会?饭食只要能饱腹就好,我对吃喝一道上一直不如何在意。” 姜莞赞叹:“那您可真是个好官。” 钱大人察觉到话题一直被这个貌似柔弱的小女郎引导,意识到后自然有型不悦,试图将主动权夺回:“听说女郎你身子一直不大好,可请了郎中看?” 姜莞做作:“请了,不过是胎里带的病,并没有什么立竿见影的药,只能一直用药温养身体。”她撒谎不眨眼。没病硬说有病,还说的和真的一般。 钱大人叹息:“地方郎中医术并不大好,女郎若真想治病,我建议你还是到京城去瞧病,那里郎中多,有不少名医。” 姜莞柔弱道:“大人可认识什么名医么?” 钱大人谦虚:“识得些许……” 姜莞便道:“那大人为我找一位神医吧。”她说话声音轻轻柔柔,和她说的东西完全不一致。 钱大人也懵了一瞬,确定她是直接吩咐他去给她找个神医,连请求也不是。他从未遇见过这么理直气壮的人,惊讶得不知说什么好。 那些平头百姓只要他从指缝里漏出一点好来,他们就会感恩戴德,哪有主动要的? “大人不是最体恤百姓的吗?连这点忙也不肯帮?”姜莞的语气中隐有不悦。 钱大人也觉得这女郎太不识好歹,难得没了平日一贯的和气道:“便是我体恤百姓,你也不该如此理直气壮地索要。女郎,难道我体恤百姓,就该事事操劳?” 姜莞反问:“你不操劳,难道要我操劳?是你做官,还是我做官?你既然为官,为百姓着想不是理所应当?你既认得神医,让他帮帮我怎么了?”她一连串的反问扔出去将人砸了个劈头盖脸,偏偏她语气十分笃定,让人不得不信服。 钱大人从没遇到过这么胡搅蛮缠的人,被气了个仰倒:“胡搅蛮缠!无理取闹!” 姜莞丢了颗糖在口中嚼,嘎嘣声不绝于耳。她眉眼间漾着笑意,装出愤怒语气:“大人不帮就算了,何必动怒?我也知道你们这些大人嘴上向来说得好听,办起事的倒没有几个,那就罢了。你既然不打算给我治病,又何苦要问我许多?我让你帮我,你又不愿意,烦死了,滚吧!”图穷匕见了。 零零九就知道她装不下去多久,这么快就暴露本性。 她本来就没有病,就是故意气钱大人。她是个将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痛苦之上的人,看到钱大人生气,她真是开心得不得了。 尤其是他爱装出一副唬人的和气模样,实际上最贪得无厌的就是他。 钱大人大惊:“你说什么?” 姜莞懒得和他费口舌:“不愿意帮忙就滚,别留在这碍眼,装模作样的。” 钱大人:“你怎可!”他对这样的女郎还真很有心无力,他身为一个堂堂大官,和个小女孩计较未免有失风度。但不治一治她,他又堵着口气,很是难受。 且她这副刁蛮嚣张的态度让他感到极为熟悉,只不过一时之间没想起来这与谁相似 他冷静下来,按下怒气道:“我可以为你寻医,只不过名医花销不小。我为官多年,并未攒下多少银钱,并不能请得动名医出诊。” 姜莞嗤笑一声,没说什么,好意思在她面前哭穷,忒不要脸。 她咬字道:“没事儿,我有钱。”听起来怎么都很阴阳怪气。 钱大人恢复正常态度,打定主意在郎中上做手脚,又和善道:“既如此,这事我就放在心上。” “我没钱你就不放在心上了?”姜莞反问。 钱大人选择性忽视她这句话,又道:“此次来一是看望女郎病情,二来我受人所托,想问女郎一件事。” “嗯。”她连说个“问”字都懒。 “是,是村子里一个小姑娘托我问的。”钱大人没记住谢明月是谁,一下子有些尴尬,“是说你行善事照顾她娘……” 他起了个头就被姜莞打断:“又是这事,我同她说过爱还不还,倒也不必日日扒着这事说的像我害她似的。早知道我就不该好心救了她娘,将她活活饿死多好,省得我救了人还要被被救的人怪罪干嘛要吃用这么好的东西,还不起这钱。” 钱大人听她这冷血无情的话更觉得语气耳熟极了。 他没想到是这么一回事,实际上钱大人也是个利己的人,一听之下同样觉得姜莞没错,明白过来自己被当作枪使。 但他作为一个好官,却不能真就站在姜莞这边,只说:“原来这其中还有诸多缘由。只是你这用的材料殊为珍贵,她们这样的山里人家便是还上一辈子也不一定能还得起这钱。” 姜莞:“他们便是还上一辈子也不见得能还得清年年欠下前一年的债,怎么不见你为他们着想?”百姓们每年的收成刚好够交税,自然没粮过冬。没粮过冬便要向东家借,借了来年又要还,来年还要交税,又要还债,永远攒不下钱。 钱大人顿时严肃起来,没想到她一下指出如此尖锐的问题,不知她是有意还是无意,心中已然隐隐有了杀意。 他可以对胡搅蛮缠的小女孩有所包容,却不能容忍有人看出当今祁国的本质。他的任务是粉饰太平,只有安抚下祁国百姓,才能让摇摇欲坠的祁国在风雨之中安立。 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祁国哪怕要垮了,但凭借其规模也能强撑好一阵子。但若从内部崩溃,虚有其表的祁国就会哗啦一下,一下子倒下。 祁国不怕外患,因为同样的晋国也没强到哪里去,自家国内破事一堆,近来倒听说晋国那位传闻中失踪已久的太子回来了。 总之两个国家一样烂,反而形成了相对和平的局面。战争会加剧国家的灭亡,两个国家虽然烂,但高官贵族的想法都一致,即如果要亡国请一定不要亡在他们这一代,所以他们并没有开战的打算。 祁国百姓们尚在混沌懵懂的时刻,钱大人并不傻,一直踩在人们的底线上压迫他们,保证能将百姓的价值榨干到最大,同时又不会引起他们的反抗。 这一次若不是各地方官为自身利益大肆加税,他这只加收一成税的计策也不会翻车。 钱大人原本是打算先加一成税看今年收成以及百姓们的反应来决定后续,若引起的负面情绪并不大,再加上今年收成好,他就会在明年继续加税。 税一成成地加,直到百姓们反抗的声势大了他才会停下,待百姓们习惯后他再继续上加。 温水煮青蛙,不外如是。 而面前的小女郎一句话直接指出关键,让他不得不重视。这种思想是不能让百姓知道的,一旦百姓们知道怎么努力未来依旧是日复一日的循环,祁国就要完了。 钱大人语气温和,心渐渐硬下来,笑道:“我到现在还不曾见过女郎,不知女郎可方便一见?我也好将你面色记下,见着名医了说与他听。”到底是记她的长相还是记她的面色,只有他自己清楚。 姜莞立刻将糖罐子的盖子盖上,歪坐着道:“我就在这屏风后面,大人要见,请尽管绕过屏风。” 钱大人听她毫不设防,当即从蒲团上起身,缓步绕过屏风,吓了一跳。 他一眼看到的是女郎身后门神似的站着的两名护卫,意识到房间不止他们二人。 而后他才看到地上跪坐得一塌糊涂的女郎,她一副懒散、漫不经心的模样,这副神色更让他觉得眼熟,仿佛他时常能看到的一个人。 钱大人被这份相似震得有些混乱,不由发问:“不知女郎姓甚名谁?是哪里人士?” 姜莞含笑看着他,只说了三个字:“我姓姜。” 姜! 钱大人的脑子嗡的一下炸开,终于明白自进屋起他一直感受到的这份熟悉来源于何处。那副眼高于顶目中无人的嚣张,和御座上那位一模一样! 这世上除了那里的人,还有几个人能姓姜?敢姓姜的? 皇家子息凋敝,先皇虽只有一子,但皇家却的确还有一名在外的郡主。 那是被赐了国姓的云中郡主,姜莞。 第123章 斩首 钱大人威风凛凛地来,神情恍惚地走。他离开时再也无法保持平日里对百姓的和颜悦色,看上去十分狼狈,慌不择路只想离开。 村民们不明所以,尤其是谢明月,还等着钱大人为她讨回公道,怎么也没想到他跑得这样快,快得她连人背影还没看清就不见了。 这样着急,简直像是急着去投胎。 只有和钱大人一起来的陈老爷自以为知道是怎么回事,对之报以深刻同情的同时,更加畏惧姜莞。钱大人对上那女郎尚且如此,真不知道她究竟是什么身份。 这可是京城来的大官啊,和那女郎见了一面后的神情竟与那女郎借助在他家时他们陈家阖府上下的神情如出一辙。 真是造孽。 姜莞从房中出来,倚在门框上目送钱大人离开,眼睛弯弯的,却没有什么笑意在其中。 零零九看着钱大人跌跌撞撞的背影又是同情又是想笑:“你刚刚刻意学了姜琰的动作和神情来吓唬他。” “玩一玩嘛。”她话里话外都是不以为意,将人完全当作取乐的工具。 谢晦听见动静,从房中出来,向着她走来:“钱大人走了?” 姜莞点头。 “他要我去做官,我没有答应。”不用姜莞问,他便主动汇报,执拗地望着她。 姜莞微微挑眉:“所以呢?” 谢晦抿唇不语,看得出他对她这个反应并不满意,但他不说。她不想他做祁国的官,他便没有做,虽然影响他下决定因素有许多,这不过是其中一种。 零零九:“钱大人果然要他去做官!”身为书中世界管理者的它也不由为男主幸运而感慨不已,只得说是天命之子。 “但是谢晦没答应!”零零九听起来比谢晦还要激动,它为谢晦逃过一劫而感到开心。 “没答应才正常,他若答应也不堪为男主了。”姜莞有些冷,便不欲在外多停,转身进了房间,顺手将门带上。 谢晦被关在门外,望着被关上的门没有神情。 他方才在房中看着钱大人离开,那位大人从姜莞那儿出来后便是一副受了巨大打击的样子。 她究竟是什么人? 连京城来的官都不敢直面她,她的身份……又该有多高贵? 他能感受到一些信息,可他甚至又去主动控制自己不要细想。他难得陷入矛盾中,而这样的困境,他本能地知道不能也不该找姜莞开解。 钱大人从谢家村回来后整个人陷入一种萎靡的状态之中,整个人一直没精打采,直接表示自己不打算再去剩下的村落,要陈老爷代他去。 到处跑虽然辛苦,陈老爷却很愿意做这种事。这说明什么?说明钱大人在放权!让他渐渐代替出面。 陈老爷欣喜地接下任务,看着钱大人憔悴的样子生出些同道中人之感。可惜回来之后钱大人更加忙于公事,并不再提谢家村之事,他也不好再劝慰什么。 钱大人飞速将巴中公事处理完毕,并简单地善了个后,硬是在年前从巴中离开往下一座城去了。 陈老爷顺理成章地接收了县衙之事,成为钱大人钦点的新一任巴中县县令。 百姓们对陈老爷,也就是如今的陈县令感到十分满意。一来他是被张家衬托出来的大善人东家,二来他是钱大人钦定的人选,人们相信钱大人的眼光。 至于原来的县令以及张家人都被钱大人关入大牢,本是要等着年后问斩,钱大人走时又吩咐陈县令将之早些处理了,杀头的时间便从年后提到年前来。 不止是谢家村,钱大人到过的处处都有种雨过天晴、揭过昨日之感。 将旧的地方官杀掉,就仿佛是旧的不好的东西都已经被根除,人们日后便能过上新生活一般。 偏僻至谢家村,村民们也吆喝着三五成群要去看原县令和张家老爷被杀头。 谢晦过来同样是请姜莞一同去看杀头的。 零零九只觉得他着实没什么感情,姜莞好歹也是个女孩子,他竟然要拉着她去看砍头,实在是够离谱的。 而姜莞也同样离谱的答应了:“可以。” 圆圆听到姜莞要去看砍头,兴奋地跟她告假:“女郎,那我那日能不能也出去啊?” 姜莞笑:“你若想去,一道去便是了。” 圆圆摸摸后脑勺:“我就不打扰女郎了,我爹也要出山,我和他一道就行。咱们村子里好多人那日都要去看热闹呢,我还是头一次出村子!” “头一次出村子去看杀头啊?”姜莞上下打量她一眼,“死人有什么好看的,不如去玩。” 圆圆不好意思地笑笑,而后展现出从未有过的恨意:“原先县令欺压我们良久,村子里还因为他收那么重的税死了人,还有张家欺男霸女,我们都很恨他们。只有看着他们死了,才算给枉死的父老乡亲们报仇。” 零零九都被她这股恨吓了一跳,有些愕然,想不到平常看上去软乎乎的圆圆竟然还能这么恨一个人。 谢晦也看向圆圆,不明白她哪里来的情绪。 这是钱大人洗脑下的成果,他将百姓们过去痛苦的根源都推卸到两个恶人,也就是县令和张大人身上去。 实际上根源并不在此,但百姓们的仇恨已经转嫁到他们身上去。 只要将他们杀死,百姓就会感到出了一口恶气,以为过去的苦难已经结束,彻底安心,能够再度勤勤恳恳踏实种地。祁国也能自然而然地稳定下来。 姜莞倒很明白:“如今的陈县令过去和原县令以及张家走得都很近,陈大人该不该和他们一起去死?” 圆圆没想到姜莞如此口无遮拦,吓得忙四下看了一眼,生怕有其他人听到这话:“女郎,您可千万不能说这种话了。” 姜莞问:“为什么呀?” 圆圆一本正经:“陈大人是,是不同的。之前的县令还有张老爷都是恶人,陈老爷与他们混在一处,那是不得已而为之。他已经尽自己所能地庇护我们了,为我们补税。只可惜当时县令权力太大,他当时不过是个东家,并没有什么别的办法。如今他做了县令,巴中以后的日子一定能好起来的!”她话中充满希望,眼前仿佛已经是未来。 零零九听着圆圆的话,有些混乱:“或许圆圆说的是对的?陈大人可能与县令与张家都不是一路人。将这两个最恶的人给惩处了,说不定真能太平了。” 姜莞笑而不语。 谢晦依旧没什么表情,永远让人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杀头之日到来,巴中城人声嘈杂,锣鼓喧天。百姓们脸上带了丰足的喜悦,仿佛今天不是要看人杀头,是有什么重大喜事。 人们自发向菜市口去,喜气洋洋。沿街的商铺重新开起来,过去商铺不是张家的,便是陈家的。如今倒都成了一家,都是陈家的了。 张家垮台,城中有权有势的富商只剩下陈家。加之陈老爷搭上钱大人,在钱大人的默许下更是对张家铺子进行低价收购,终于成了巴中城一家独大的局面。 陈大人如今既是巴中城最大的官,又是巴中城最富的富商。尽管他要将每年盈余的七成都送到钱大人手里,但整座城的三成利对他来说已经足够。 前县令与张老爷经过这段日子的牢狱生活人一下子瘦了一半,精神亦衰弱不少。二人早已被告知今日是什么日子,是以并没有什么吃断头饭的心情。 尽管不吃这顿人也要死。 “快吃吧。”狱卒冷嘲热讽,“不然等下去了还要做个饿死鬼。陈大人心善,向来是看不惯有人可怜的。” 两个蓬头垢面的人听到一个“陈”字忽然抬头,不由问道:“什么陈大人?巴中哪里还有个陈大人?我怎么不知道?” 狱卒讥讽地看着二人,一拍脑袋:“你们还不知道啊,咱们巴中如今的县令已经成了陈大人了,今日就是他来监斩你们。” “哪个陈大人?”两个人声音都变了,隐约知道,却又不可置信。 “还有哪个陈大人?”狱卒的表情变得奇怪,“当然是你二人最为熟悉的那个陈大人了!” “凭什么我二人下狱杀头,他反倒为官!”质问声声。 狱卒反倒为二人的不平感到疑惑:“你们自然是不一样的!你二人处处压迫我们平民百姓,而陈大人则是为我们百姓着想的青天大老爷!” 两个人这才知道他们为何一直等不来陈老爷下狱,原先他们还以为他是散尽家财躲过一劫,却没想到他已经青云直上,做了大官!还是踩着他们的尸骨做了大官! 前县令和张老爷又气又恨,竟没早早看出这人狼子野心,被他摆了一道,尽给人做了嫁衣! 他们哪里还有心情吃什么断头饭,几乎要被生生气死在牢里,直到被上了枷锁带去杀头,关在囚车里在街上巡游,面对着百姓们的诸多谴责时他们才清醒过来。 他们开始疯狂呐喊,试图让百姓知道陈大人与他们是一丘之貉:“你们的陈大人与我们根本就是一路人!过去压迫你们的桩桩件件都有他参与!” 姜莞戴着帷帽,在轻纱下轻笑:“真蠢。” 谢晦做出判断:“他们说的是实话。” “已经晚了。”姜莞微笑,“百姓不会信他们这话,甚至更加觉得是这些人坏,要拖陈大人下水。” 果然人群中只有嘘声。 “看,这些恶人死到临头还要攀扯好人。” “是啊,我们难道不信陈大人的话,要相信这些害我们人的话?” “恶人就是恶人!快将他们的脑袋砍去,省得再妖言惑众!” …… 原县令和张老爷看着百姓们全然不信的模样一下子茫然了,他们这会儿说的都是实话,怎么又没人肯信了呢? 那陈大人确实不是个好的,过去害人的桩桩件件哪样没有他参与?只是他惯会装无辜,难道真就不关他事了吗? 在这份茫然中,囚车驶入菜市口,二人被从车上拽下,押着在台子上跪下不得动弹。 远处高坐的监斩官赫然是他们再熟悉不过的一张脸。 陈大人学了钱大人的神情,和气地问他们:“还有什么遗言,快说了罢。”他这副不以为忤的态度重新激怒二人。 台上一片骂声。 来观刑的百姓们同情起陈大人来,能叫这两个恶人这么骂,他们可不是死敌吗?这就说明陈大人和他们根本不是一边的! 午时已到。 陈大人掷下令牌。 刽子手们等候多时,令牌落地,他们饮下烈酒喷在刀上,手起刀落。 台下一阵尖叫。 姜莞什么也没看见,眼前的风光全被一只手遮住。她没能看成最关键的热闹,气得跳脚:“谢晦,你有病吧,挡我做什么!” “脏。”谢晦抿抿唇角,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在屠刀落下的那一刻会去遮她的眼睛。他自己都弄不明白的事,自然也没法向姜莞解释。 姜莞气得狠狠推他一把:“我没能看到最想看的,你上去,你再死一次,叫他们砍一次你的头来给我看好了。” 谢晦抿唇不语,还在追究他自己刚才为什么会挡住姜莞的眼睛。 他不明白自己。 第124章 他的不由自主不受控制…… 谢晦皱眉看着自己的手,不明白手为什么有了自己的想法。他自己根本不明白为什么会有遮姜莞眼睛这个动作,所以那个自作主张的行为应当不是来自于他。 而是来自于他的手。 他的手有它自己的想法。 姜莞转头,只看见他低头望着自己的手看,依旧气呼呼的:“你看自己的手有什么用,它已经捂了我的眼睛,你就该赔我的头!” “赔你的头?”谢晦不解地将目光从手上移到姜莞身上,还要说话,监斩官陈县令倒是开口。 他从位置上起身,向着法场旁芸芸人海点头致意。 百姓们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声,地上还陈着两颗血淋淋的人头。 他双手下压示意百姓噤声,百姓们便顺从地闭上嘴,期待地看向陈大人,等他发言。 陈大人清了清嗓,看着地上的人头,心中快意极了。过去二人一直骑在他头上作威作福,如今巴中城终于成了他一个人的一言堂。 他嘴角不受控制地上扬,陡然想起自己还要发言,便慷慨激昂道:“乡亲们,害我们的恶人已经被就地正法了!” “哦哦哦!”人群中再度爆发出热烈的叫声,人们过去所受的一切苦难似乎都随着恶人头颅的落下而结束。 一切愁苦与愤恨随着叫声释放出去,人们从此改头换面,过上新生活了。 陈大人双手再度下压,人群中的声音渐渐又小下来。 他道:“我既为官,绝不会辜负尔等!从今往后,你等只管静心种地,无需忧心旁事,我会为大家将一切杂务处置好。只要咱们兢兢业业种田,踏踏实实做人,日子何愁不兴隆?” 百姓们被他勾勒出的未来所打动,这下不止有欢呼声,还有掌声,以及抽噎声。 姜莞摸了摸自己的胃,又开始泛恶心了。她兴致缺缺,最想看的砍头一瞬也被谢晦搅合了没能看成,转身便出了人群。 不需她吩咐,谢晦自然而然跟上她来,从她按着胃部的举动得出结论并问:“你不舒服?” 姜莞:“是啊,我就想看人脑袋滚下来,结果你将我挡着,我什么也没看成。我现在要气死了,气得反胃,什么也吃不下了,要饿死了。” 零零九听她胡扯,不由惴惴,生怕下一刻谢晦愿意将自己的头砍下来供姜莞取乐。 但谢晦并不是个没脑子的人,他只说:“对不起。” 姜莞气哼哼地不再理他,直到除夕也不愿意和他说上一句话。 他有什么要问的当面问她,两个人明明面对面,她也要将话说给圆圆听,再由圆圆十分尴尬地将话传给他听。他可以听两次解释,一次姜莞亲口说的,一次圆圆转达的。 十分幼稚地表达出她的不满。 谢晦终于明白她是真的很想看砍头。 他便道:“下次砍头我一定带你去看,不挡着你。” 姜莞冷笑:“还下次,你想得美。” 圆圆跟着传话:“女郎说还下次,你想得美。” 零零九除了无言只有无言。 谢晦定定看她,从她话中嗅出不寻常的意味,直接问道:“为什么?” 姜莞微微垂眼,将目光瞥开:“我本就是来此静养,如今我感受到自己好了不少,当然不会在这一直住下去咯。你们这儿破得要命,我都快要煎熬死了,我巴不得快点离开。” 她眼珠一转,噙着讥诮地看向谢晦:“你不会以为我要一直在这里住下去吧?” 圆圆来不及传达这两句话,直接着急问道:“女郎,你要走了吗?” 对着圆圆,姜莞的神情柔和下来:“是呀,大约等开春暖和一些,我就要走了。” 圆圆一着急便有哭腔迸出:“女郎要向哪去?日后还会回来吗?” 姜莞思索,漫不经心地答:“谁知道呢?我只想着离开的事,还从没想过要不要回来。大约我日后身体哪一日又不好了,可能就回来养病了。” 零零九却明白她的意思。她身体不好本就是假话,日后哪里还会再有不好的一日需要回来静养? 说白了就是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圆圆眼眶浅,含着泪说不出话,只好用低头来掩饰,只不过肩膀一耸一耸,还是暴露了她在小声啜泣。 谢晦脸上难得出现空洞的神色,他双目没了焦距,虽然是落在姜莞身上,但显然又没在看她,不知道脑袋里在想什么。 他知道她有要走的一日,却没想到这一日来得这么快。 姜莞笑嘻嘻地看着谢晦失态,终于开心了:“今日厨子做菜做得多,我恩赐你们随我一同用晚膳,勉强同意你们陪我一同过年。怎么样?欢喜吧?还不谢我隆恩?” 谢晦和圆圆尚沉浸在她宣布的上一条消息中,都没功夫配合她。 姜莞不大乐意:“行了啊,都差不多得了。我身子好你们难道不开心么?不许再哭,像是在给我哭丧一般,我不喜欢!” 圆圆顿时止住哭声,被她气得要命:“女郎!我不哭就是了,你莫要咒自己!”能将圆圆这样好脾气的人气成这样,足见姜莞的本事。 姜莞嬉皮笑脸:“我从不信这些,若是哭一哭就能将谁哭死,那我什么也不用干,日日在房间里哭人就是了。” 她说着说着目光不自觉地飘到谢晦身上,正好与回神的谢晦目光对上,让人毫不怀疑如果可以的话她要哭死的就是谢晦。 即便如此,姜莞也没有被抓包的心虚,反而挑衅地冲着谢晦挑挑眉,要多欠揍有多欠揍。 谢晦看着她鲜活的神情便安定了,淡淡道:“我去叫谢明来。” 姜莞不乐意了:“你还真好意思!”倒也没有出尔反尔,吵着不带他了。 她转头看向憋着不哭的圆圆,想到八珍和沈羞语,不由软和口气:“好了好了,或许我先一步死了,便走不了了呢?” 圆圆听着更加伤心,痛哭出声。 姜莞在心中疯狂呐喊:“天呐,她怎么哭得越发厉害了!” 零零九:“你哪里是在安慰人,你分明是在往人家心窝子上插刀!” 姜莞理直气壮:“我只是预先给她做些铺垫,不然我真死了那日她怎么受得了!怎么没有人能懂我的慈悲?” 零零九瞠目结舌:“你又要……” 姜莞古灵精怪地“嘘”了一声。 圆圆还是很快收拾好情绪,去厨房帮着传菜。 一入夜,山里的温度便格外低。姜莞住的这间屋子遭护卫修补过,墙面并不漏风,糊窗的窗纸也换过,多猛的风吹也不会将窗户吹破。 房中烧着地龙,穿着寻常的冬装在其中都热。 因而姜莞只着春夏之际常着的轻薄小衫盘腿坐在榻上握着香囊轻嗅,嘴里没停下来嚼东西吃。 圆圆端菜来,正好撞见谢晦带着谢明过来,谢晦还顺手为她开了门。 她喜气洋洋道:“多谢谢晦哥。” 她将托盘中的菜从木罩子下取出摆好,看向姜莞,见她在闻香囊,不由有些担心地问:“女郎,您又病发了吗?” “穿得薄有些受凉,方才有些喘不过气,不过已经好了。”她从榻上下来趿上鞋子,随手将香囊丢在榻上,向着圆桌来。 谢晦与谢明虽然都不是第一次来,却是第一次留在她这吃饭。谢晦还好,谢明年纪小则忍不住地东张西望。 谢晦见她过来,不由问:“你这是什么病,能治好吗?” 姜莞看他一眼,还是不大乐意和他说话,她抿了抿嘴道:“治不好,只能苟延残喘。” 谢晦下意识皱眉,自从他的手自作主张捂住姜莞的眼睛后他便会格外注意自己的一举一动,他很快意识到自己这个皱眉的行为也是身体自作主张产生的反应。 明明他对姜莞治不好这句话没有任何心理波动,可他还是会不受控制的皱眉。这和他下意识学着做人时出现举动的原因并不同,他在姜莞面前并不需要掩饰自我,不需要听到客观上不好的消息来皱眉。 但他的眉毛自己皱起来了。 姜莞在桌前坐好,颇有些自得地当东道主道:“坐呀坐呀。” 谢明受宠若惊地坐下,没想到姜莞这样热情。果然日子是要过好了吗,连女郎都变得温柔起来。 谢晦在姜莞身边坐下,还在思考自己举动的缘由。 他自己越发不受自己控制,或许并不是什么好事。 圆圆很快将菜都布置好,惊得谢明惶恐起来,不知道姜莞怎么突然对他们这么好,忽然生出一种这是断头饭的错觉。 圆圆将所有菜分作四份,每人一份。 用饭时各人无言,只有轻微的餐具碰撞声。 姜莞一面吹着热汤一面问:“你们各自在家中用饭时也是这样不说话吗?” 圆圆差点咬掉舌头:“不是的。”她只是怕动静太大引得女郎不悦,女郎向来是很讲究的人。 “那你们干嘛不说话啊,我还想体验一下你们平日里是怎样吃饭的。”姜莞满脸好奇。 圆圆和谢明会意:“这就说话,这就说话。” 姜莞忽然用胳膊肘撞了下看似发呆的谢晦,待他看来时冲他一笑:“你也说话。” 谢晦不知道说什么,便应了一声:“好。” 第125章 新春快乐 今晚的一切都美得像在梦里。 姜莞在这个夜晚表现出从未有过的温和与好奇,她对百姓间的生活看上去实在很感兴趣,侧耳倾听旁人说话时表现出十分的专注。 谢晦望着她在烛光下含笑的眼睛,这是他从未见过的生动神情。或许是他读书还不够的缘故,他甚至想不到什么精绝的词藻来描绘她灵动的目光。 她会耐心地回答圆圆和谢明笨拙的问题,并在最后笑嘻嘻地补充一句,是骗你们的。 完全是她的风格。 譬如谢明刚问了她富贵人家的夫人为什么看上去不会老。 谢晦觉得这是很蠢的问题。虽然谢明是他的弟弟,但问出这个问题,还是很蠢。 不必干活、不用忧心明日、有人伺候又有物力财力支持,自然是老的比旁人慢。 然而姜莞却因为这个问题笑得更加开心,所以他止住自己解答的动作,专心看向她。 她努力敛去脸上笑意,试图让自己看上去正经一点,未果,只好翘着唇角道:“因为她们都是喝人血的!” 圆圆和谢明大吃一惊,大叫出声:“什么!” 姜莞反倒因为他们信以为真的态度而逼着自己不笑出声:“真的,她们只喝男孩的鲜血。因为男孩的血阳气重,阴阳调和,人就能长生不老。” 圆圆看向谢明,眼中露出好奇之色。 谢明吓得瑟瑟发抖:“我的血不好喝!” 姜莞拿腔拿调:“没关系,药也不好喝,再难喝不是照样可以捏着鼻子一口喝下去?” 谢明险些从凳子上抖下去。 谢晦一把摁住他,刚要同他解释,就听到姜莞哈哈大笑:“这么离谱的话怎么会有人信啊?”她眼泪都笑出来了。 谢明呆住,抬头傻乎乎地看向一旁扶着狂笑的姜莞,才意识到自己被骗。他羞窘又无奈,对姜莞无言。 姜莞笑嘻嘻:“笨死了,笨死了!” 圆圆跟着轻轻笑起来。 谢明也觉得自己的反应好蠢,不由得拍拍自己脑门跟着笑起来。 谢晦该合群地笑的,但是在姜莞面前他不必如此,便依旧无甚表情地坐在原处。烛火同样将他变得柔和,只不过因为他没有感情,他眼中依旧是冷淡与高不可攀的疏离。 姜莞在语笑嫣然中回头看他一眼,或许出于礼貌对着他笑笑。 谢晦便再度不受控制地扬起一个僵硬的笑容来。他很快意识到这个笑并将之收回,因而这个笑容不过是昙花一现,存在时间短得近乎于无。 三个人越说越尽兴,幼稚地要比着守夜。 圆圆和谢明到底年纪小,加上从没在这么暖和的房子里待过,二人很快昏昏欲睡,不久便趴在桌子上睡着了,脸上还挂着酣甜的笑。反倒是身体一直“不大好”的姜莞倒很能熬,一直精神奕奕。 姜莞用口型指挥着谢晦让二人一人睡床,另一人睡榻地安置好,而后对他指了指门。 谢晦会意,就见她钻到屏风后飞快地换了衣裳,又穿戴好斗篷,轻手轻脚地向门外去。 谢晦跟着她走,从未见过她这样的一面。但他知道她在今夜是开心的,所以才会有今夜纯稚的一面,像是天上的月亮一样皎洁。 很久之后他才知道她今夜的确是开心的,她很开心要在他心上捅上一刀。纯稚也是假的,都是她骗他的。 但此时今夜依旧美如幻梦,连老天也识趣地送来簌簌白雪,二人一推开门见到的是天地间一片银装素裹,清寒月光被雪覆盖的大地反射出大片大片的白茫茫,竟成了人间罕见的美景,明明是在夜里,地上却是亮的。 姜莞一脚踏入雪中,雪直接没过她枣红色羊皮小靴子的鞋面,雪地被她踩得嘎吱作响。她站在雪中转了一大圈,双臂张开像在拥抱天地。 “下雪了欸!”姜莞的眼睛亮晶晶的,不过今夜没有星星,做不出比较。 谢晦看到雪想到的除了诸多咏雪的诗词外,便是来年收成应该会好上许多。他识趣地没讲自己的想法宣之于口,以免打扰到她的兴致。 他只是默默走到她身边,为她将兜帽拉起来戴好,而后退到一旁看她提着裙子在雪里跳来跳去。 姜莞忽然背过身去,在雪地上忙碌起来,还不忘恐吓他:“我还没说好时不许过来偷看,听到没有!” 谢晦当真听她话便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仿佛那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 姜莞几次三番回过头防备他见他真的很老实地一动不动,撇撇嘴:“你好无趣,不让你偷看你就真不偷看了。” 谢晦品起她这句话的意思,料想她应当是希望自己上前一看的。 然而他刚要动,她便仿佛身后有眼般立刻转过头来,一脸得意:“就知道你人不老实,竟然还想着偷看,被我抓住了吧!不许动,不然我日后不理你了!” 零零九终于见着什么叫怎么做都是错了。 谢晦这下真一动不动,只有眼睛在眨,雪很快落满他的发间肩头,衬得他像只雪人。 姜莞忙活完回头吓了一跳:“你怎么真的一下也不动啊,都要被雪埋起来了。”她说着不忘咳嗽两声以示柔弱。 零零九:“你说他要动你就不理他了,他哪里还会动。” 姜莞在心中一阵恶寒:“快别说这些!” 谢晦依旧没动。 姜莞明白了:“好了,你可以过来了!” 谢晦这才动动,将身上的雪抖落,慢慢向着姜莞过去。他站定,只见院子里的雪地上赫然是两个大字。 姜莞。 他明白这是什么,忽然觉得大家说的话或许没错。 日子是在一日日地变好。 谢晦在心中默念她的名字,又想这是他收到过的最好的新年礼物。 姜莞得意洋洋:“怎么样?我的名字好听吧?” 谢晦“嗯”了一声,没说什么别的。 姜莞不满足于他的冷淡,弯腰顾不上手冷,团起一捧雪掷在他脸上,咬牙切齿:“夸我!快点,夸我!” 零零九目瞪口呆。 偏偏谢晦被砸了一脸雪也不气不恼的,顺着她的意思夸:“好听的名字。”倒也说不出什么别的。 他夸人的伎俩拙劣,却什么都懂。钱大人的反常、陈家的尊敬有加以及锦衣美食都有了答案。 她姓姜。 天下哪有人敢姓姜? 姜莞倒对他这夸奖感到敷衍极了,不大乐意:“早知道不告诉你了,你好敷衍,一点都不真心实意。” 谢晦听出她不高兴,解释:“我真心实意。” “还会犟嘴了,天呐!”姜莞震惊。 谢晦看出她是故意的,说不过她,于是聪明地不将重心放在这上面,伸手为她将肩上和帽子上的雪掸落。 姜莞跟他说话就像是一拳头打进棉花里,他从不会反驳,让她单方面的欺压很没意思。 零零九就觉得姜莞这样欠欠的,别人全让着她她还觉得欺负人欺负得不够舒服,旁人若是反抗了,她又觉得这人狗胆包天怎么还敢反抗。 好话坏话都让她说完了,旁人是怎么说都不对。 姜莞很快想到了别的法子整他,揣着凉冰冰的手对他道:“给我堆个雪人!” 她的话很好懂,谢晦立刻弯腰操作起来。 他的手陷入细细密密的雪堆中,针扎的冷痛感立刻传来。他却像没有感觉一样继续团着雪球。 姜莞要求颇多:“你不要弄深层的雪,脏死了,我只要最上面那层,这样雪球才好看。” 谢晦便老老实实地只为她取最上那层雪,团了个圆滚滚胖乎乎白花花的雪球来。 姜莞看着喜欢,理直气壮地掠夺劳动成果:“我要这个!” “冷。”谢晦双手如今都产生了热涨与针扎共存的不适感,便不愿意让姜莞与他一般。她娇气极了,冻得难受又要嚷嚷。 姜莞聪明地冲他眨眨眼,将双手缩在袖子里,伸出双臂笑道:“你放我胳膊上,有袖子就不冷了。” 谢晦沉默地看着她的幼稚行为,最终拗不过她,将雪球放在她的臂弯中。 姜莞抱着雪球眼睛弯地像月牙,满脸的兴高采烈:“喜欢!”她喜欢的是纯白无暇圆不溜秋的雪球。 谢晦听她高兴,又为她去堆雪人了。 她抱着雪球后乖觉了不少,站在一旁也不捣乱,安安静静地看着他将雪聚在一处。 谢晦这时候反倒要时常回头看她以防她出什么意外,她鲜少有这么安静的时候。平常她哪怕没有事情也要弄出些动静来,这个时候倒乖得很。 谢晦有些摸清楚她的脾气了,只要顺着她来,做她喜欢的事,她便不会捣乱。 这样有些像猫。 说来她也和猫一样的骄傲、矜贵,以及不识好歹、不知感恩。 谢晦难得有胡思乱想的时候,在遐思中他将雪人堆成。是个有半人高的,没有一丝杂质的纯白雪人。 姜莞抱着谢晦给她团的大雪球嘻嘻一笑:“好丑啊,没有眼睛,没有鼻子,没有嘴巴。” 谢晦于是用枯枝为雪人画上眼睛和嘴巴,又从厨房里捡了小胡萝卜插在雪里,当雪人的鼻子。 姜莞咂舌:“更丑了!什么丑鬼雪人,我要做噩梦了。” 谢晦默了一瞬,要去将雪人的脸抹平。 “不行,不许碰,我的!”姜莞跳到雪人前一挡,宣布所有权。 零零九:“那分明是谢晦堆的。” 谢晦便不动了,承认那是她的雪人。 姜莞这才开心:“好了,虽丑了点,但是我的雪人,但是也很丑。” 零零九:“合着怎么样都很丑。” “看你给我堆了一个这么丑的雪人的份儿上,新春快乐。”姜莞不情不愿道。 谢晦神情清冷,语气却很轻很轻:“新春快乐。” 第126章 她死在新年的第一夜 雪霁初晴。 百姓们纷纷推开房门,就看见一片大地真干净。村子上下洋溢着喜悦的氛围,各家各户亲近的串起门来,一派热闹。 小孩们的追逐打闹声、大人们的攀谈声、雪被踩陷的嘎吱声等等交织在一处,只靠声音也能形成一幅辞旧迎新的新春愿景。 姜莞熬了一夜,到后半夜眼睛已经睁不开,硬是抱着她那雪球撑到天光破晓鸡唱三声才肯回房歇息。 她临走前将自己心爱的雪球交给谢晦,殷切地嘱咐他:“这是我心爱的宝贝,我将它交给你了,你一定要替我保管好它!” 谢晦接过雪球,思索半晌该怎么回答她,最后还是只说了一句:“好。” “我已经记住它的样子了,你千万不能让它化了。如果看到它变瘦,我就会非常伤心,伤心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听到没有。”姜莞困得眼睛都睁不开,还一副凶巴巴的样子。她连打数个哈欠,眼眶红红,都是困的。 谢晦点头,认真回答她:“听到了。”对待这颗雪球的态度同样十分重视。 姜莞这才满意,踩着外皮湿漉漉的靴子进了房间,将累赘的衣裳一除倒在床上呼呼大睡。 她房间太暖和,雪球是不能拿进来的,一旦拿来就会融化,所以她才将雪球托付给谢晦。 当然以上不过是最浅显的原因,她只是想让谢晦明白一个道理。 就像对那颗雪球一样,有些东西不是努力过就能一直拥有的。他再紧张那颗雪球,也总有融化的一日。 谢明和圆圆在姜莞进来时便醒了,意识到自己在哪留宿一夜后二人大惊失色,但他们很快意识到那是姜莞默许的。如果她不愿意,他们两个早在夜里就被丢出去了。 二人睡在屏风外,蹑手蹑脚地起床,悄无声息地从房中出来,就看到天幕低垂与雪相连的震撼美景。 谢晦并不意外会等到二人起来,站在雪人前抱着雪球转身对二人道:“这是女郎的雪人,只许看不许摸。” 两个人都很畏惧谢晦,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谢晦交代了这些才回房休息,实际上他也困倦得厉害,只不过并不能从神情上看出什么。他将雪球摆在自己房间的窗口,下面垫了张空白的纸张,免得雪球被弄脏。他是开着窗睡的,担心一关上窗雪球便化了。寒风呼啸着钻入房中,他也不觉得冷。 谢明月一早就来送腌肉了,这是她用现代工艺腌制而成的,哪怕谢晦不重口腹之欲,她也相信他也难抵挡这样的味道。 因为她在其中加了罂粟壳。 这是她上次跟人一道去巴中城里看砍头时趁机将之前剩下的药材脱手,小卖了一些钱。她又用这些钱最后买了些肉和调料。 开门的不是谢晦而是谢明,这便出乎谢明月的意料。 谢晦是那种无论三九还是三伏都会早起读书的人,这么多年来她在别的方面上不怎么了解谢晦,在谢晦的自制力上却很有领教。 谢明月以为谢晦在读书才让谢明来开的门,不免问道:“你哥呢?这么早就在读书吗?” 谢明挠挠头:“昨夜他和女郎一起守岁,刚刚才睡下。” 谢明月的指甲无知无觉地嵌入自己掌心,她可以接受谢晦对所有人一视同仁的冷漠,无法接受他对某一个人是不同的。 而眼下,他似乎对那个骄纵任性的女郎很是不同。 “女郎可真是任性,硬要你哥哥陪她守岁,你哥还要看书呢。”谢明月似是无意将责任都推到姜莞头上,这么说她心里可以舒服一些。 谢明不懂这些弯弯绕,急忙解释:“不不不,我哥是自愿的,女郎是好人,没强迫他。我哥还给女郎堆了雪人。”他侧身让开些,让谢明月能清清楚楚看到院子里那个大雪人。 谢明月被谢明这一通解释将自尊心戳了个粉碎,头晕目眩地不知怎么回答:“哦,是吗?” 谢明再度肯定:“当然!” 她攥了攥手里的肉,忽然就不想给出去了,谁知道她将这给了谢晦,谢晦会不会又送与姜莞吃。 于是她僵硬地扯了扯唇角:“我只是来祝你们新春快乐的。” 谢明笑起来:“也祝你新春快乐!” 谢明月转身离去,腌肉外的一层油纸套上全是她指甲掐出来的印子。她为谢晦的肤浅而感到失望,明明那个女郎除了一张脸全是缺点,他那样的高岭之花却会对这么肤浅的人青眼有加。 但她又想不通若谢晦真对这女郎有意,等到真正剧情中怎么会没有这女郎一丝一毫的影子? 谢明月本想靠着春节和村民将关系修补好,因着一大早谢晦的事也没了兴致,坐在家中与亲娘两看两相厌。 她这个娘不知怎么,自打她从山上回来后便对她没有好脸,任她怎么讨好每日也都是阴测测地看着她,叫她日日都压抑极了,却又不得不伺候。除非她不打算在谢家村待下去。 谢明月因着每日面对这张阴郁的脸,气都不顺。能不在家中多待,她是不愿意在家里多待的。偏偏她娘也不似之前那般温柔,如今时不时要叫她做事,让她很难有时间到处走。 今日是新春,谢明月也懒得费心思去弄什么饭菜,胡乱做了些和她娘相对着用饭。她不上心,她娘也不上心,家中没有丝毫新春的气氛,冷得叫人害怕。 姜莞在夕阳时分才醒来,一觉险些将人睡傻。她醒来先去院子里检查了自己的雪人,又去谢晦房中看雪球。 谢晦难得醒得比她晚,她刁蛮地推开门时谢晦立刻醒了,一双眼中罕见地没有清寒,看着姜莞窗前的背影发呆,以为自己还在做梦。 姜莞前后左右打量一番自己的雪球,确定它没瘦后才哼着歌花蝴蝶似的转过身来,猩红色的斗篷像是翻飞的蝶翼。 她轻盈地跳到床前,居高临下地望着目光困惑的谢晦,笑嘻嘻的:“谢晦啊谢晦,起得比我还晚,可真懒啊你。” 谢晦头昏脑胀,动了动唇,不知道是梦是醒。 姜莞并没有多逗留,而是很快乐地同他说:“我要去各家发礼物了,你继续睡吧!”她话没说完人就一溜烟不见了踪影。 谢晦想大约确实是梦。 他向来无梦,难得做梦竟会梦到她。 谢晦很快重新睡了过去。倒不是他懒,是他开窗睡了一夜,被风吹着,染了风寒,人才困顿,连是梦是醒都分不出。 姜莞带着圆圆一起出门,拿了大包小包的礼物发给村中村民们。村民们感到稀罕不已,感恩戴德。 只余下几家,姜莞从圆圆手上拿了份礼物来道:“我走累了,去送了这家礼物,你为我将其他几家送了。” 圆圆纠结道:“是。只不过……” 姜莞恍若什么也不知道:“只不过什么?” “只不过那家是谢明月家。”圆圆吞吞吐吐。 姜莞满不在乎:“那又如何?她还能吃了我不成。” 姜莞和圆圆分别,向着谢明月家去。她装模作样地叩门,很快就有脚步声传来。 谢明月惊喜地打开门,看到是姜莞后脸上的笑意瞬间顿住:“女郎。”倒还没彻底失态。 “我也懒得进去坐,赏你的。”姜莞嘴脸嚣张,将东西往她怀里一丢。 谢明月想说她不稀罕,但她如今确实能省一笔是一笔,于是很能屈能伸地将礼物收下道:“多谢女郎。” 姜莞啧啧打量她,她的恨意几乎成了实质,偏偏还能将东西收下,实在是个狠心的人。 “女郎若是无事……” “有事。”姜莞笑眯眯地打断她,“走吧,出去聊聊。” 谢明月看到她的笑脸背后发毛,不由挺直脊背来抵抗这种感觉:“女郎要聊什么?” “聊一聊谢晦啊,来不来随你。”姜莞直接转身离去,压根不怕她不跟上。 谢明月听到“谢晦”二字果真咬紧牙关,神情动摇。她转身将礼物在院子中放下,将门关上追了过去。 姜莞负手走得不紧不慢,很快听到身后的踩雪声。 “你要说什么?”谢明月追上她问。 姜莞向村外走,慢条斯理道:“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咯。” 谢明月深感被她耍了,但见四下无人,恨不能揍她一顿,又顾忌她带了什么护卫所以没动:“你要往哪里去?” “爱走不走。”姜莞冷酷极了。 谢明月舍不得谢晦,只得跟着她走,很快感受到冷。 “你究竟要说什么?什么和谢晦有关?”谢明月忍不住问。 姜莞终于转过身来,神情十分恶劣:“我要说,谢晦是我的,你个村姑别肖想他了!” 零零九在姜莞心中倒抽一口凉气,纵然知道她今日要做什么,也被她的作死本事吓得不行。 谢明月被她气得半死,圆滚滚的眼珠瞪得几乎要从眼眶里掉出来,几乎要伸手打姜莞。 姜莞顿时警惕地跑远了些,一脸戒备:“他本就不喜欢你,若是喜欢你,这么多年了怎么一点苗头也没有?只有你蠢,看不透这些!” 谢明月被她揭开遮羞布,恨得双目充血,看样子要将姜莞撕成碎片。 姜莞又道:“我看你与一般村姑也不一样,何必吊死在一个男人身上?你认得草药,不如做些别的,也比巴着不喜欢你的谢晦好。男人算什么东西,你是真丢人!” 谢明月只听得进“巴着谢晦”这句话,以为姜莞是在捍卫谢晦,气道:“你说我,你又何尝不是如此?不然也不必到我面前向我耀武扬威!” 姜莞摇头:“我们不同。” “有什么不同?”谢明月咬牙切齿。 姜莞眨眨眼,十分做作:“因为是谢晦主动喜欢我的,我可不喜欢他。” 谢明月脑袋一嗡,彻底被她激怒,也顾不上暗中有没有护卫,要来打姜莞。 姜莞面色却一下子变了,先一步攥着领口蹲了下来,浑身颤抖,头向上仰,呼吸不畅的样子。 谢明月的怒气顿时下去,以为是姜莞又在装模作样,惊疑不定地问:“你又在作什么妖!” 姜莞哆嗦着嘴唇,兜帽头上滑落,谢明月看见一张惨白的脸,连嘴唇都是白的,半分血色没有。 “香……囊……”姜莞颤抖着手去摸自己腰间,却没抓住。颜色鲜艳的香囊落在雪地中格外显眼。 谢明月骤然想起姜莞有病,目不转睛地盯着雪地中的香囊,不知道在想什么。 姜莞此时俨然已经出的气多进的气少,跪倒在雪地中无力地去抓那香囊,眼见着她终于能碰到。 谢明月面无表情地将香囊一脚踢远。 姜莞甚至没有力气抬头看她,只想着抓住香囊。 谢明月踢了一脚后心中恶意的闸门大开,她一不做二不休,又踢了一脚,直接将香囊踢得滚了几滚,在雪中彻底不见踪影。 姜莞已经没了动静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谢明月深呼吸一口,转身就跑,根本不敢查看地上姜莞的情况。 “人走了,别装了。”零零九提醒姜莞。 姜莞躺在雪里犯懒:“再躺会儿,累死我了,演戏也很不容易好不好!” “你这么躺要生病了。”零零九不知不觉已经关心起她。 姜莞抬头看着天上不知何时升起的皎洁月亮,眼睛眨眨:“月亮出来了。”没头没脑的一句话。 她躺着从腰带中抠出枚丹药含在舌下,对零零九道:“月亮出来了,谢晦就该找过来了。我吃了药后便没有意识了,你可要帮我看好他,他若是敢轻薄我,我就让护卫砍了他的爪子!” 她说完便合上双眼,身体没了起伏,和死了一样。 过了一会儿,远处依稀有脚步声传来。 第127章 谢明月死了 谢晦醒来时窗外罕见地出现了日月同辉之景,夕阳与新月同时挂在湛蓝色的天上。 他从床上费劲地坐起,立刻以手撑额,人才稍微清醒。他很快意识到自己生病了,但这并不妨事。 谢晦将衣物穿好向窗边去,窗棂上还残留着甜香。他很迟钝地才嗅到这股香味儿,后知后觉或许那不是梦。 院中只有谢明在借着雪光看书,见谢晦出来,他将书卷放下拍拍身上的雪屑说:“哥,要吃东西吗?昨日和女郎吃剩的饭正热着,我打算当晚饭吃的。” 谢晦嗓音微哑,向姜莞房间看了一眼问:“女郎呢?” “去各家送礼物啦。”谢明后知后觉,“不过她天还亮着的时候就去了,这时候还没回来。” 谢晦心脏忽然难受起来,他想或许是风寒作祟。不过谢明的话倒证明了一点,他确实没做梦,她的确来他房间了。 “哥,你生病了吗?我听你声音哑了。”谢明探头探脑,关切极了。 “不碍事。”谢晦神色冷淡,只盯着院门看。 院门外很快有动静,门被推开,进来的却是圆圆。 谢晦心脏的不适感更加强烈,他不由自主地蜷起手指,神色依旧平静问:“怎么只有你回来了,女郎呢?” 圆圆听了反倒大吃一惊:“女郎还没回来吗?她只去了一家,该早回来了呀!” 谢明也觉察出不对劲来:“我一直在院子里看书,女郎若回来了我一定能看见,她还没回来!” 谢晦沉声问:“护卫没有跟着你们两个一起去么?” 圆圆慌神,连连摇头:“不曾。女郎说只是送些礼物,让几个护卫一起帮忙送东西了,没贴身带着谁。” “护卫都回来了么?”谢晦因着生病,喉咙干渴,四肢无力,但都不碍事,他完全可以忍。 “我去看看。”圆圆慌里慌张地跑进柴房,那里自从姜莞住进来后就被改作她护卫们住的地方。 一句话的功夫,圆圆便四名护卫一起出来,面色都不怎么好看。 “人都回来了,除了女郎。”圆圆眼睛已经红了,“女郎会去哪里呢!”她声音中带了哭腔。 谢晦依旧十分冷静,语气严肃,带了极强的压迫感问:“你们中是谁最后和女郎分别?” 圆圆哭道:“是我!最后是我和女郎各自分开,女郎去了一家送礼,我送了四家。” 谢晦嗓子很难发出声来,但他罔顾自身生理上的不适问:“你将最后分开时的情形详细说明。” 圆圆吓得脑子一片空白,眼下只有泪珠断了线地落,说起话来颠三倒四:“当时只剩下几家,女郎手中只剩下一份礼,就只送那一家,然后我们便分开了。” “是哪一家!”谢晦很会抓关键。 “谢明月!是谢明月她家!”圆圆哭了满脸眼泪道。 众人听说是谢明月家,心中都升起些不好的感觉。 “劳驾各位在村中村附近搜寻,我去谢明月家一问究竟。”谢晦看向四个护卫道,依旧不失理智。 四个护卫也很给他面子,沉默地点点头。 “圆圆,你跟我来。谢明,你去和护卫一起找女郎。”谢晦分工明确,两方立刻行动起来。 他带着圆圆直接向谢明月家去,步履飞快,将生病的事都忘在脑后。 圆圆跟不上他的速度,小跑着追他道:“谢晦哥,你走慢点,我追不上!” 谢晦这才将步履放慢,沉沉道:“抱歉。” 他很快到谢明月家门前将门叩响,门内许久才有开门声,院子门才被打开,是一脸迷茫的谢明月。她看到谢晦后露出一贯惊喜的笑,待看到圆圆后才将笑容收敛。 圆圆看她这表情一愣,张口便问:“女郎来给你家送东西了吗?” 谢明月眼睫微垂:“来了,怎么了?” 圆圆看了谢晦一眼道:“女郎给你家送完东西后便不见了!你可知道她去哪了吗?” 谢明月仿佛很吃惊的样子,摇摇头:“她将东西给我后便走了,你们也知道,我与她并没有什么话说。” 圆圆听谢明月答得有条不紊,顿时没了主心骨。若女郎在此之后失踪,谁会知道她去了哪里? 谢晦终于开口:“她将礼物给你后她去了哪里?” 谢明月被谢晦问起有些慌神,但早已将说辞想好,这时候依旧对答如流:“我不知道,她也不会告诉我她要去哪。”十分合理。 谢晦道:“那你呢?” 谢明月不解其意:“什么我呢?” 谢晦看向她,目光如刀:“她走后你去了哪里?” 谢明月不敢与之对视,将头转向一旁:“我自然是在家中。” “一直在家中?”谢晦强调“一直”二字。 谢明月被他紧锣密鼓地追问逼的没有喘息的功夫,不由道:“是,我一直在家中。”她心中虽然紧张,但确定自己一路上回来不曾被人看到,又有了底气。 “谁可以证明?”谢晦不依不饶,冷冷发问,仿佛他已经确定事情和谢明月有关。 “……我一直在家这种事要怎么证明?”谢明月声音中带了急躁,“难道谢晦哥觉得女郎不见与我有关?” 谢晦:“她消失前见的最后一个人是你,你认或不认都是嫌疑最大的,除非你能证明她在见你后还见了别人。至于你是否一直在家,让开。” 谢明月潜意识让出半个身位,谢晦刚要入内,就听到谢明由远及近的哭声:“哥!不好了!” 谢晦和圆圆回头看去,见谢明疯了似的跑来,脸上眼泪模糊一片:“不好了,哥,女郎死了!” 谢明月激动得自上而下打了个颤,果然死了!她十分理直气壮,几乎要大笑出声,若不是顾忌着谢晦还在这里,怕被他看出什么来。 圆圆直接靠在谢明月家外墙上,几乎要昏死过去,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 谢晦定定问道:“你说什么?” 谢明堪堪停下,嚎啕大哭:“哥,女郎死了,在村外有段路的雪地里被发现的,她的护卫已经验过,是她病发,没带香囊所致。” 圆圆却一下子不知哪来的力气哭道:“不可能!女郎每次出门时我都为她特意将香囊挂好,她绝不可能没带!” 谢明月听到这话心中一慌,不由悄悄深吸口气告诉自己没事,不会有人知道是她干的。 谢晦道:“走吧,去……” 他有些茫然:“去看看她。” 谢明知道他说的“她”是谁,哭着在前方带路。 谢晦和圆圆跟上去,倒是将谢明月暂时放过。 谢明月犹豫一番并没有直接跟上,而是悄悄回院子里将门带上。 谢晦听到关门声耳朵一动,依旧先跟着谢明走了。 他那股做梦的感觉又涌上来,虽然跟着谢明快步走着,周遭一切都像被什么东西隔了一层般,有道厚厚的障壁。 他在走时下意识低头看看自己的手,脑袋里传来的撕裂般的疼痛感说明他没在做梦。 可是她怎么就突然死了? 他想不通。 明明她在临走前还来他房中看了她喜欢的雪球,他还为她将雪球保存得很好,雪球还没化,为什么她先不在了? 谢晦百思不得其解。 他和抱姜莞回来的护卫们在村口相撞,他终于见到了姜莞最后一面。 往日她是天地间最鲜活生动的,现在却很安静地躺着,双眼紧闭。她的妆容被雪脱去,只余下一张比雪色还要惨白的脸,大约是还没死多久的缘故,她神情很安详,像是因为天气太冷睡着了。 只是她死了,眼睛再也不会睁开了。 护卫们面色沉肃地抱着姜莞回去,四周是谢明和圆圆的哭声。 谢晦却发现自己依旧没什么感觉,他不得不承认他诚然不是正常人。他该悲伤的,可他连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唯有沉默地站在原地。 女郎病死的事很快在村中传遍,村民们哀恸不已,各家自觉将挂在外的喜庆东西收起,生怕女郎的手下迁怒于他们整座村庄。 但并没有。 次日女郎的护卫便将女郎装在一口薄棺中运走,颇有些仓皇出逃的意味。人人唏嘘不已,女郎来时是那样风光,临离去了,却荒凉无比,叫所有人都反应不及。 “哥,女郎要走了。”谢明说到这里眼泪又不住地往下流,“你不去……不去送她最后一程吗?” 谢晦抿了抿唇,摇头。 谢明不解,吵嚷起来:“女郎对咱们这么好,哥却连送一送她也不愿意!自她死了后连谢明月都掉了眼泪,独哥你一滴泪都没掉过。女郎还和你玩得那么好,我替她不值!”他说完便转身跑了,大约是去送姜莞最后一程去了。 谢晦听着谢明数落自己,心中没有半分涟漪。他不想看到她那口临时的棺材,显得她可怜兮兮。她不该是这样,他不承认。 姜莞是世上唯一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她会明白他的反应。唯一了解他的人死了,世上只剩下他一个。 他也想掉一掉眼泪,可是他甚至不会因此感到悲伤。 谢晦头一次对自己产生厌恶,他同样替姜莞不值。 …… 姜莞醒来时已经出了汉中境内,马车正在往京城方向去。 睡了两日滴水未进,她肉眼可见地瘦了一圈,精神倒还不错。 零零九终于松了口气,尽管它感受得到姜莞平安无事,但只有等她醒来才彻底安心。它不由道:“你下次别玩这个了,吓死我了。” 姜莞猛灌几口茶,笑嘻嘻的:“不好玩吗?让大家新年都没得过。” 零零九正要“呵呵”她,突然感受到什么,颤声叫起她来:“姜莞……” 姜莞:“你发什么神经?” “谢明月死了。”零零九不知用什么语气说的这句话。 第128章 凤凰结局篇之有关谢晦…… 长途行军中,谢晦难得生病。 他的体质向来很好,已经很久没有病过,或许因为这一阵军中事务繁杂,他的精神不自觉紧张起来,而紧张久了身体多少吃不消,人便累垮了。 他躺在床上经历着罕有的昏沉,不期想起好久之前的那个傍晚,像是上辈子发生的事。 记忆的闸门突然打开,主动封尘的记忆像是海潮汹涌袭来。他闭上眼,任由自己被海潮淹没。 他从没忘记过她的样子。她的一颦一笑、气急败坏、洋洋得意,甚至装哭耍赖时的细微神情都被他刻印在脑海中。 但也仅限于此。 他对她的死生不出一丝一毫悲伤的情绪,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总会梦到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她猩红色的斗篷像是翻飞的蝴蝶翅膀,她笑嘻嘻地站在床头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说:“我要去各家发礼物了,你继续睡吧!” 不要去。 聪明如谢晦也时常想如果当日他拦住她不让她去,是不是就有另一种结果。他明知道世上没有后悔药卖,却还是不由自主地回想此事。 索性他也没让姜莞孤单。 姜莞死了的当夜,谢晦没有立刻回家,而是在谢明的带领下去了他们发现她的地方。他打发谢明回家,自己则在附近找寻起姜莞的香囊。 那只香囊确实像凭空消失了一样不见踪影,但他找不到便在姜莞倒下的印子旁坐着发呆,看着雪里隐隐约约一个蜷缩起来的人影。 姜莞的想法向来古灵精怪,他哪怕坐在这里也猜不到她死前在想什么。 谢晦这一坐就是半夜。静谧的村外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有人踩雪而来。 他将自己藏起,见到一个很眼熟的身影在这里站定四下张望起来,是谢明月。 谢明月很快确定方向,直接从坡上下去,弯腰在层层雪堆中扒拉着什么。直到摸索到东西她才撑腰站起,是只颜色鲜艳的香囊。 谢晦从她身后悄无声息地走出:“给我。” 谢明月吓得尖叫一声,手中香囊掉落在地,待看清是谢晦又惊又怕,不知如何是好。 谢晦定定向她走来,弯腰捡起掉在她脚边的香囊转身就走。 “谢晦哥,你听我解释。”谢明月慌张追上来,“我没有害女郎。”只是在她发病时将她的药踢远了。 谢晦手握香囊,不明白证据已经摆在脸上还有什么可说:“滚。”他并不生气,却不受控制地说出这个字。 姜莞时常让人“滚”来“滚”去,他想自己能说出这个字多半受她影响。 他并没有将谢明月的罪行公之于众。一旦揭出,官府还有诸多流程要走,且只要谢明月嘴硬,大概率要纠缠许久,最后不见得能判她个什么。 他本想让谢明月到姜莞灵前忏悔,然而次日她的护卫便抬着棺材带她从谢家村离开,以她的身份不可能在谢家村设置灵堂。 姜莞被人匆匆带走,但谢晦还是要给她一个交代的。 他在姜莞离开后的那日上门找上谢明月。 谢明月提心吊胆了两日,不知谢晦究竟打算如何。如今谢晦上门,她倒是有种“终于来了”之感。 他立刻报官她反而是不怕的,只要她咬死不认,旁人还能将她屈打成招不成?且姜莞确确实实是病发而亡,谁能证明是她所为?当然这一切都建立在她并不知道姜莞身份的基础上。 但她心知自己与谢晦是彻底完了,于是将门打开默默等他发难。 谢晦开门见山:“走吧。” 谢明月心中惴惴:“去哪?”她害怕谢晦,他看她的目光愈发冷淡,像是在看什么死物。 谢晦皱眉:“去向她道歉。” 只是道歉啊。 谢明月长长地舒了口气,终于安心。只是道歉的话她当然无所谓了,动一动嘴皮子又不会少两块肉。 谢明月不禁想谢晦到底是书中伟光正的男主,手段都是光明正大的,除了让人道歉又能有什么报复手段呢? 谢晦带着谢明月在月下一路走,到了当日姜莞倒下的地方才站定。 谢明月不喜欢这里,一到这里来便浑身不适。虽然她可以嘴硬说姜莞是自己病死的,但姜莞到底是因她而死,她自己心知肚明。 “谢晦哥。”即便谢晦不会信她半个字但她还是要狡辩,“我可以向女郎道歉,但是我真的没有害她,她是自己病死的!真的,我不骗你!” 谢晦难得有不耐:“跪下。” 谢明月深感受辱,咬唇不肯下跪。她可是现代人,怎么能对一个死人下跪? “不是我干的……” 这是谢明月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话。 谢晦手起刀落,直接抽刀将她头削下,圆滚滚的脑袋沾血滚了好远,身子还直挺挺地站在原处。 好一会儿切面才反应过来,向外飙血。 谢晦也不知道在对谁说话:“你最爱看砍头,我将害你的人砍了,你会笑一笑么?” 他干脆利索地将谢明月的尸体收拾好,回去沐浴又换了身衣裳才重新向谢明月家去。 谢母卧在床上,听着动静笨拙地翻身,要看来人。 谢晦过去贴心地帮她翻过身来,才坦坦荡荡跪下:“伯母,对不住。” 谢母凝视着他,慢慢道:“你有何对不住我的?” 谢晦果真很没有感情,直截了当:“我将谢明月杀了,她害了女郎。” 谢母听罢也没有伤心难过,只是问:“是她杀的吗?” 谢晦:“是。您想要我的命可以随时来取。若您担心我死在这里会带来麻烦,我到别处去死也可以。谢明日后会照看您,您不必担心。”他实在是太体贴了。 谢母怅然,叹了口气:“你走吧,我也不要谢明照看。” 谢晦静静看向这个毫无痛失爱女之情的母亲:“您知道了。” “那是我的女儿,我怎么会不了解呢?我的明月是最孝顺的孩子,虽然胆小懦弱,不及她会说话,可在我心里永远是最好的孩子!我是明月的娘,明月是我亲手养大的,有一点变化我都知道。更何况……”谢母终于哭出来,“更何况是换了个人呢?她以为她装得很好,可是我一直都知道那不是我的明月!我的明月不会骗乡亲们的钱,不会扔下我不管,更不会害人性命!” 谢晦微垂着眼,沉默不语。 “我一直不曾点破只是想着万一有一日我的明月回来了呢?她还用着我的明月的身体。如今看来是我错了。我该一开始就杀了这个妖孽,省得她败坏明月的名声!”谢母说到最后发起狠来,将床捶得哐哐作响。 “你走吧。”谢母一下子又失了所有力气,“如果可以,请你帮我将明月葬了,那到底,到底是明月的身子。” “好。”谢晦答应。 谢母动了动嘴唇,最后道:“我会告诉乡亲是她害了女郎……” “不是明月所为,她也已经死了,不必多此一举。”谢晦神色自若,“明日我会带着谢明离开。” 对谢晦,谢母还是有亲情的:“你要到哪去?外面世道不易,还是留在村里吧。” 谢晦眼前忽然浮现姜莞的脸,他眨眨眼道:“去一个能实现我抱负的地方。”去一个不认为钱青天是好官的地方。 他还有母亲的遗愿不曾实现,以及她教他良多,他还不曾多加运用。 后来他带着谢明一路走,终于到了一个没有钱大人一手遮天的地方。 “军师,军师!”谢晦被人摇醒,过去重重皆被他抛在脑后。他一双眼澄澈清明,全然没有病态。 “到哪里了?”谢晦从容坐起问。 “将要到王都了,王都内外已被主上控制住,一切皆如您所料。”士兵话里话外充满敬服。 谢晦微微颔首:“吩咐下去,大军暂在城外驻扎,等主上命令。” “是。”士兵退下传令。 …… 新朝更迭。 谢晦依旧一路高升,坐稳太傅之位。他是王上最信任的臣子,为王上排除万难,扫清一切障碍。 晋国在王上的治理之下蒸蒸日上,他以铁血手腕肃清叛乱,还晋国太平。 谢晦知道这是一位拥有雄韬伟略的王,也是一位宅心仁厚的王。更可贵的是他们的政见在许多地方有诸多相似之处,尤其是在对安排世间女子一事上,这位王罕见地展示出他的慷慨。他不仅一力促成男女平等,甚至愿意向女子放权,在晋国设立女官。 他知道这位王的眼界绝不止于晋国,果然晋国稍定,一日王对他道:“谢晦,我要去祁国一段时日。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我记得你是祁国人,若你愿意随我一起去我倒省下向导,你可要同去?” 祁国啊,明明没过去多久,他都快要忘记在祁国的许多事。提到祁国他想起来的只有那个死掉的人,姜莞。 或许他该回去看看。 谢晦应下:“是。” 晋王治下百姓的生活才能真正好起来,是以他是祁人,却愿意为晋王出谋划策。 那位年轻的王难得露出忧郁的神色:“其实我去祁国……”他后面的话并没有说出口,但谢晦是头一次见这位几乎拥有一切的王流露出一角真心实意的不知所措。 谢晦想大约每个人都有一段伤心往事,包括这位几乎无所不能的晋国新王。 相里怀瑾。 后来谢晦随相里怀瑾乔装入祁,祁国果然越来越烂,遮羞的钱大人面目被揭穿,皇上干的荒唐事越来越多,百姓人心惶惶,几乎要揭竿而起。 唯有京城依旧繁花似锦,浑然不知亡国将至。 谢晦站在京城大街上忽然感受到来自身后的那道熟悉目光,顷刻间他与世界间再度产生了一道厚厚的隔膜,天地间唯有那道目光带来的熟悉感。 他四周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可他却仿佛被四处扑面而来的浪潮淹没。 他按下那股心悸感,猛地回头,只有来来往往的祁人。 京城中的祁人无论男女多是盛装打扮,过眼皆是锦衣华服,独独没有他识得的那份华丽。 谢晦仍不死心,目光四下逡巡在寻找着什么,直到下属唤他,他才重新冷静下来,转身离开。 直到回到客栈,他依旧有些失神。 他怎么会感受错呢? 那道似笑非笑、满是揶揄、喜嗔交加的目光,这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人有。可他又分明清楚有那道目光的人早已经不在人世,她死在了一年前的新年夜。 谢晦的手贴上额头,手是冷的,额头也是冷的,他没生病,所以不是梦。 他不由自嘲地想,难不成他装的像人也终于成了人,有朝一日终于会想念她。 第129章 三个人里最贱的 京城繁华,鳞次栉比,红墙绿瓦。 城中栽种着四季应时的花树,烈烈凛冬,寒梅枝头抱香,雪似的白梅交织出一片洁净天地。风一吹,落下的不知是雪花还是梅瓣。 伴着满城飞花,有关京城新来的那位皇家郡主的流言蜚语尘嚣日上。 百姓们交口说罢最后都是一叹,姜家人全是一个德行! 当今圣上姜琰自不必多说,但凡他有三分良知,祁国就不会沦落到如今地步。他的后宫可比菜市场还热闹,男女老少,应有尽有。 旁的不提,只说年前不久他新纳的那位美人,就是已然年逾五旬的光禄大夫,男的。 倒不是姜琰荤素不忌到这种地步,他就是纯粹为了恶心人才如此。士大夫活一口气,一下子从官员变成宫妃,是个人大约都不太能接受。 光禄大夫屡次要以死明志,皆被宫人拦住不说,姜琰还兴致冲冲地过来刺激他,说只要他死,就要全族为他陪葬。 光禄大夫这个年纪不仅已然娶妻生子,都已经有了孙子孙女。为了族人,他也不能一死了之,但不死,他又让家族蒙羞。 姜琰最爱看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样子。 而这位皇家郡主姜莞,也就是当今圣上姜琰名义上的妹妹,虽然与姜琰并无血缘关系,但二人在某些方面几乎如出一辙。 她初到京城就向各家郎君广发名帖,众人一琢磨才发现她还不是寻常的广撒网,被她递了名帖的都是京城中有才有貌的郎君。名声不佳的、丑的她倒是不理会。 郎君们一开始都不搭理这位从偏远地区来的郡主,架不住她以势压人,叫他们不得不去。但凡见过她的郎君都对之念念不忘,偏偏她绝不和人再约会第二次,这就让许多春心萌动的郎君齐齐失魂落魄,患了相思病般为她寻死觅活。 不少郎君到郡主府外求她一见,甚至有当家主母不忍看儿子受相思之苦,亲自向郡主递帖子要说和的。 这些人只得到郡主的一句话。 “无论是人是物我都只喜欢新的,你们都已经旧了,不要再来烦我。” 无论是世家大族还是平头百姓都哪里见过这样的女子,说她什么的都有。偏偏她根本不在乎世人目光,依旧我行我素,听到说话难听的直接叫手下当场将人舌头割了。 人们再不敢说她坏话,又怕自家青年才俊被她染指。走投无路之下,奏折雪花般往宫里递。 姜琰心情好的时候才会看两眼奏折,照例是胡乱批阅的。不过要紧的奏折也递不到他这里来,都由太傅回复。 倒不是太傅弄权,是他懒得处置这些,尽交太傅手上。而重臣们因为他放权的举动反而更加忠心,倒也不是忠心为君,只是他们不用造反就能拥有权力,自然要尽心尽力地维持现状。 姜琰在宫中向来是随意着装,最常披发跣足。他生得雌雄莫辨,艳丽逼人,一副昳丽容貌,大凡变态都是这类长相。 他长发一散下来,双兔傍地之感愈加强烈。若不是他胸前实在太过坦荡,一定会被人认成女子。 姜琰今日心情显然不大好,提着剑在后宫之中闲逛。各宫宫门皆紧闭着,虽然并没有多大用。就连路上的宫人们都不见了,生怕触他霉头,被一剑砍死。 他漫无目的地走,并没有一定要到哪里去,忽然听到婴啼声。 姜琰一下来了兴趣:“宫里哪来的孩子?”他可不觉得那是他的孩子。 伺候他的大太监道:“您之前抢了中书侍郎的夫人,她当时身怀六甲,这时候大约是已经生了,所以有孩啼声。” 姜琰早就不记得什么中书侍郎的夫人,只向着有小孩哭声的那间宫室去。宫门紧锁,他一脚踹开。 哐—— 婴儿哭声更大。 宫室中尘土飞扬,两个伺候的宫人瑟瑟发抖,不敢看他。 他兴高采烈地往房内去。中书侍郎的夫人死死抱着婴儿缩在床尾,根本不敢抬头望他一眼,只感到有阴影遮住她眼前所有的光。 她心说完了。 “孤要看他。”姜琰弯下腰来将手中剑一丢,直接将婴儿抢来。小孩儿特有的柔软让他心中戾气横生,手上力道骤然加重。 婴儿便嗷嗷大哭起来。 姜琰愈烦,手上力道越来越重,恶声恶气地威胁:“不许哭,不然孤杀了你!“他语气中的暴戾让人丝毫不怀疑这句话的真实性。 夫人怎么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幼子死在面前,哭求道:“皇上,求你饶了我们母子吧!” 姜琰听到求饶声忽然展颜一笑,端的是艳绝秾丽:“饶什么?孤不过是抱抱他罢了,看把你吓的!这可是孤的儿子,孤要立他当太子!”他胡说八道,顺手将小孩一抛,嘴上说着要立之当太子,手上压根儿不在乎小孩的死活。 夫人惊叫一声,扑倒在地,险之又险地将孩子接住。 姜琰低头看着她救子心切的模样,十分满意:“你救太子有功,又是太子的生母,孤封你做皇后!” 夫人又惊又骇地看着这位少年皇帝,终于意识到他根本就不是个正常人,是个完完全全喜怒无常的疯子! 这分明不是他的孩子,半分皇家血脉也无,怎么能做太子呢? 可她却不敢说一句反驳的话,生怕他立刻杀了他们母子。 大太监提醒皇上:“皇上,封后很是麻烦,还要经历祭祀大典……” 姜琰扶额:“停停停,那就不封后了。”显然封帝大典让他烦不胜烦,他不想再经历第二次麻烦。 他蹲下身子一把抱住这位几乎魂飞胆破的夫人语气低沉:“委屈你了,孤只好先封你做贵妃。” 夫人什么话也说不出口,宫室之中只有她上牙碰下牙的牙齿打颤声,咯咯咯咯。她人抖成了筛子,可怜极了。 姜琰装了一刻神情,等不见答复,不悦:“贵妃,你怎么不谢孤?” 夫人从嗓子中挤出一道颤声:“多谢陛下。” 姜琰神经病般笑得坐在地上,眼泪都出来了。他笑了好一阵子才站起来,根本没管地上的母子二人,即他的贵妃和太子,捡起剑直接向外走去。 夫人看着他的身影彻底离去,才终于出了口气,浑身上下尽数湿透,满是涔涔冷汗。 她看看怀中孩儿,想想神经质的姜琰,只觉得前路没有一丝光亮。 姜琰一面走一面脱衣,他心情好时就会如此,到御书房时他已经未着寸缕。 宫人们纷纷垂眼不敢直视,待他进了书房也不敢有丝毫放松。 他摸出一卷盖了玉玺的空白圣旨,蘸墨而书,不消多时便写完。他写完后欣赏一番自己的大作,将圣旨丢在大太监脸上:“去给孤昭告天下。不是都喜欢关注孤的后宫之事么?如今孤有继承人了,大家总能开心了吧?” 他眼中满是讥诮,以及不加掩饰的恶意。 想也知道他这道立别人家孩子为太子的圣旨发出又会在前朝引起怎样的轩然大波,但他明知结果还要这么做。 大太监着人传旨,姜琰无聊,好奇地翻阅起一旁递进宫的奏折。 文武百官早知道他是什么德行,几乎不会再往宫里递折子等他定夺,眼下御书房中倒多了不少奏折,他想知道是什么样的大事让他的好大臣们束手无策。 姜琰翻了几本,见都是说同一件事,神情愈发古怪。 他随手一扬,折子脱手飞出,只听他古怪地问:“孤还有个妹妹?” 大太监低眉顺眼地答道:“是,您或许不记得了,但皇家确实还有个郡主,封地在云中,承袭国姓。虽然云中郡主和您并无血缘关系,不过说来她确实是您的妹妹。” 姜琰牙齿一疼,啧了一声:“孤的好妹妹叫什么啊?” 大太监思索:“好像,好像是叫姜莞。” “姜莞啊。”他吟诗般语气抑扬顿挫,“这些折子全是参她的,真不愧是孤的妹妹!好!” 姜琰神情古怪地站起,□□的苍白身体上满是各种各样的疤痕。他伸了个懒腰,不知道在盘算什么。 大太监不敢直视也不忍直视,恭敬垂首。 …… 姜莞披着银鼠皮的披风,领子和帽子上缀着一圈毫无杂质的雪白绒毛,倒衬得她看上去娇气极了,全然是个被人捧在手心里娇养大的小女郎。 她一双眼比天上的星星还要明亮,正专注地盯着石板上烤得流油的五花肉。她浑身上下暖烘烘的,衣裳上熏的甜香扑面而来,叫人心驰神往。 姜莞对面坐的是个羞涩的英俊少年郎,正熟练地用公筷翻夹着烤肉,以保证肉的每一面都被均匀炙烤。 “好了!”少年对姜莞露出个腼腆的笑容,站起身为她将肉夹入调料碗中。 姜莞开心,送他一个甜甜的笑:“你做得好,我很喜欢。” 少年被她这个笑迷得七荤八素,看样子哪怕她说要天上的月亮他也愿意去给她摘。 零零九叹息着摇头,又有一个上当受骗的。姜莞的喜欢只不过是随口说说,她一天能对一百个人说喜欢,不见得她真正喜欢哪个。她只是喜欢别人对她百依百顺,喜欢别人讨好她、供着她。 少年只顾着给她烤肉吃,自己一口也没吃上,不过看他傻笑的样子能够看出即使他什么也没吃,却已经从伺候姜莞中得到极大的满足。 他看着姜莞大快朵颐的模样心都化了,不由哄道:“我以后日日都来给你烤肉吃好不好。” 姜莞百忙之中抬头看他一眼,口齿清晰:“不好。” 少年愕然,她明明那么喜欢他烤的肉,怎么会不好! 只见她慢条斯理地将玉箸搁下,用帕子擦擦嘴道:“我只喜欢新的东西,你和烤肉都旧了,我不想再看到第二次。”她满不在乎,完全没有刚才说“喜欢”时的神色。 零零九看着少年一脸仿佛天塌了的神情深表同情,怎么能信姜莞的话呢?信她的话最后受伤的只会是自己罢了。 姜莞优雅起身,冲着少年最后一笑:“多谢款待。”便向亭外去。 自有八珍为她卷起帘子供她进出,只留下少年及其小厮在亭内失神。 她似有所感,抬头向墙头看去,什么也没有。 零零九大呼小叫:“刚刚明明有人在那里偷看你!” 姜莞步履轻快地向外走去,志得意满:“鱼上钩了。” “什么鱼?”零零九不解。 “烂鱼。”姜莞随口道。 零零九这才知道是谁:“是姜琰?!” 它记得还未到京城时姜莞便说过姜琰是三个人里最贱的,越去贴他他反倒越不愿理会,要引得他来主动。 第130章 英雄救美的美人 祁国朝堂上乱成一锅粥。 原因无他,皇上竟然立了个毫无血缘的孩子做太子!更离谱的是这孩子的亲娘是皇上抢来的,人家有原配,原配依旧在朝为官,是正儿八经的中书侍郎。中书侍郎的夫人入宫时便身怀六甲,生出来的孩子是谁的傻子也知道。 朝臣们知道皇上不靠谱,但他将中书侍郎的孩子立做太子,将中书侍郎的夫人立为贵妃这种行为还是让他们很窒息。 更窒息的是大臣们也联系不上皇上。 姜琰快乐地公布了这个消息后人就不在宫中,不知道跑哪里玩去了。 过去大臣们还会长跪在殿外逼他出来见面,后面发现姜琰铁石心肠,根本没有道德,绝不受道德绑架,也不在乎御史怎么批他后世怎么看他,随这群老臣们想跪多久跪多久。大臣们也就不跪了。 威胁只能用于在乎的人身上,像姜琰这种巴不得带着大家一起死的皇帝,威胁他等于自讨苦吃。 朝上依旧在吵,姜莞则几日不曾约见新郎君,只在府上休息,闭门谢客。 郡主府外依旧有许多郎君排队盼着见她一面,她这时候很是一视同仁,一个不见。 姜莞躺在榻上,面上敷了一层厚厚的玫色花膏,只有一双眼和一张嘴巴露在外,看上去十分吓人。 零零九看着她这样害怕,躲在意识海里不肯出来,闷头问她:“你不是说姜琰已经上钩了吗?怎么这几日又没了动静?” 姜莞闭目养神:“我不出门,他当然没动静咯。” 零零九后知后觉:“你故意的!故意不让他接近你?” 姜莞慢吞吞道:“他本来就是贱骨头,你越冷着他,他就越要倒贴。譬如你看他那时候对谢明月,到手后也不过泛泛。只有谢明月不理他时他才稀罕人稀罕得不得了。你说他对谢明月有多少真情?也不见得。他最后动手杀谢明月时可没有半分迟疑。” “他连自己都不爱,又怎么指望他爱别人?” 姜琰自毁倾向严重,世上万物都没有什么他在乎的。他以决绝的姿态要带着整个祁国慷慨赴死,怎么可能爱人。 姜莞觉得脸上开始发紧,伸手一摸,花膏果然凝固。她抬手一撕,一层人脸形状的玫色薄膜便被她揭下。她坐起身来赤脚踩在长毛地毯上行走,顺手将薄膜丢掉,用清水洗脸。 八珍给她端来炖好的桃胶雪燕,顺口闲话:“郡主,外面又下雪了。” 姜莞晾着手上的水道:“那不是很好?我喜欢下雪。”她有诸多奇怪的习惯,譬如手湿了就不乐意碰东西,要等干了再摸。 八珍为难:“可是,可是外面还有好多郎君在等着,他们若是生病,只怕他们的娘又要来找郡主的麻烦。” 姜莞浑不在意:“冷了不知道走,那是他们脑子有病。亲娘不去带他们治治脑子,过来寻我麻烦是什么意思?又不是我把他们的腿打断了让他们在府门前不走的。说到底他们在外集聚还挡了我的门,让管事多修书几封,请他们的娘将他们带走。不然有新的郎君来约我去玩,他们还挡路了。” 她渣里渣气,只惦记着新郎君,旧郎君在门外被风吹雪打,她连眼都不眨。 她待手上差不多干了,才端起碗慢慢吃起东西:“对了八珍,你去将我的花名册拿来。” “哎!”八珍折身喜气洋洋地去给她拿花名册去了。 姜莞手上这份花名册上满是京城优秀的青年才俊,薛管事提前来京城打点一切之余顺便为她备下了这样一份名册。 她递名帖时便是按着名册来的,约哪家郎君出门也是从名册上随意点人,颇有种女皇帝翻牌子之感。 零零九见她拿花名册出来,好奇:“你终于肯给姜琰一个接近你的机会了吗?” 姜莞好整以暇地翻阅着京城男子图鉴,从中找了个模样顺眼家世不高的点了点:“让人去给这位御史中丞家的周小郎君递帖子,我邀他元宵佳节同游。”她语气强势,完全不考虑周小郎君会拒绝她的可能性。 “是。”八珍记下照做。 姜莞这才拨冗对零零九解释:“吊他吊得太久他就没耐心了,该收网了。” 周小郎君得了姜莞的邀约自是欢天喜地,莫说拒绝了,他恨不得张扬地让全京城的人都知道。 如今整个京城的郎君都以得到云中郡主的邀约为荣,其余未见过姜莞的郎君得知她约了周小郎君,嫉妒地说酸话。 再怎么犯酸,元宵夜还是如约而至,人永远阻挡不了时间的脚步。 不少未见过姜莞的郎君都想趁着此日一睹郡主芳容,见过的也想再见她一面,元宵当日郡主府外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然而他们注定失望,姜莞前一日就已经从府上离开,他们必然是要扑空。 日落月升,到了元宵夜,整个京城才真正热闹起来。雪也很识趣,在这元宵这日突然停了,只见积雪不见落雪。 街上千树开花,花灯相连如昼,灯下是歌舞百戏,杂耍卖艺,叫人眼花缭乱,目眩神迷。 焰火纷纷将天照得通明,拖着尾巴坠下宛若星雨。五陵年少,千金贵女,呼朋唤友,前仆后继。 周小郎君只身一人站在桥头紧张极了,他不时左右环顾,心中七上八下,静静等着那位郡主到来。他又不确定她是否会如约而至,他知道她有多受人欢迎,万一被人牵绊脚步…… 胡思乱想之际,周小郎君但感肩头一动,下意识转过身来,就对上一张近在咫尺戴了半张狐狸面具的娇容。 面具后的人眼儿弯弯,笑时倒与狐狸有些不谋而合,狡黠明快。 周小郎君脸涨得通红,下意识退远两步,那股甜香也淡了些。他结结巴巴开口:“你……” 姜莞下半张脸并未被面具遮挡,唇角上翘:“戴上。”她伸出手,手里是张同样遮掩上半张脸的玄鸟面具。 周小郎君顺从地将面具戴上,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甚至不知道狐狸面具是不是他等的那个人,但他心跳得好快,连周围焰火的砰砰声都成了背景音,他只能听到狐狸面具的说话声。 “你怎么呆头呆脑的呀?”姜莞噙着笑问,眼睛比天上炸开的焰火还亮。 明明有面具相隔,周小郎君却感受到她的明艳,不敢抬头看。他无比确信这就是郡主,能牵动京城千万郎君心的云中郡主。 他更加确定今日之后自己也会成为郡主府外的一员。 “我……”周小郎君平日也算嘴皮子利索,这时候倒真像只呆头鹅,磕磕绊绊地说不出话。 姜莞轻笑:“我到京城以来还不曾在京城街头好好逛过。我长得太漂亮了,到哪里都容易引起轰动,是以不能轻易出门……”她说着一蹦一跳地从桥上下来,周小郎君急忙追上她。 周小郎君走在她身旁,耳边是她清越的声音,他觉得自己此时是世上最幸福的人。无怪那些郎君都对她念念不忘,她实在太可爱了。 “你怎么也没点儿反应?”姜莞问他。 周小郎君脸一红,无比庆幸自己戴了面具:“你说得对。” 姜莞问:“啊?什么对啊?” 周小郎君:“你漂亮。” 姜莞愣了一下,开心地笑起来:“你嘴甜,很会哄人,我很喜欢。” 零零九听得皮笑肉不笑,她又来了,花言巧语。 周小郎君听了她这话果然连该怎么走路都不清楚了,喝了酒般在路上同手同脚:“我,我说的是实话。” 零零九更加唏嘘,无论是个中老手还是懵懂少年,总会被她三言两语骗得心花怒放。偏偏姜莞就是个说话不走心的,在感情一事上昨日说的话今日就可能忘,好听话都是用来哄人的。 二人很快在姜莞的刻意引导下熟络起来。 周小郎君俨然一副情窦初开的青涩模样,自告奋勇地要给姜莞介绍京城胜景。 他在姜莞鼓励的目光中指着不同建筑滔滔不绝,渐渐自信起来。 零零九唏嘘:“你简直像哄孩子一样。” 姜莞脸上笑着,脑海中的语气则平静极了:“对这种单纯的喜欢,我会略微尊重那么一些。” 零零九突然一悚:“你不会真打算找个人……”它扭捏起来,不是很能说出后面的话。 “找个人什么?”姜莞问。 “谈婚论嫁吧!”零零九忍不住说出口。 “关你屁事,我想怎样就怎样。我要找百十个面首养着,日日换不一样的人玩,那又怎样?”姜莞攻击性极强。 零零九倒不是反对她嫁娶,只是很无法想象姜莞有朝一日嫁给谁。如今听姜莞说打算养面首,它反倒觉得顺理成章,很能接受。 姜莞分心和零零九说话,一面不着痕迹地敷衍周小郎君,前方忽然一阵骚乱。 人群爆发出一阵惊呼,姜莞就见一道火红色身影向她而来,蛇一般地缠上她的腿。她动了动腿,发现自己被禁锢得动弹不得。 好一位力大如牛的美人! 抱着姜莞双腿的是个在雪地中依旧穿着雪雪轻纱的美人。美人在骨不在皮,长发绾作螺髻,因被追逐落下了丝缕长发,更显媚态。她身上环佩铿锵,戴了不少首饰,珠光宝气。 美人在街边卖小吃摊子的缭绕雾气中缓缓抬头,下半张脸隐没在薄纱之下,一双美眸顾盼间隐有泪意,紧抱着姜莞哭道:“女郎救我,有人要轻薄于我!” 姜莞看着这张熟悉的脸陷入沉默。 她倒没想到姜琰会以女装来接近她。 第131章 白眼狼姜琰 姜琰本就是美人,平日在皇宫中兴之所致也会换上女装。他穿女装时比他后宫中任何一位妃子都要美。 眼下他扮作舞姬,双臂缠着绯红的轻纱,身上要处也被薄纱遮掩。但纱实在是种很暧昧的材质,总有种朦胧勾缠欲语还休的推拉之感。绯红的纱与他青白的皮肤相互映衬,更显他娇媚与清纯交织。 周小郎君没去过青楼楚馆,从未见过这样大胆轻浮的“女子”,焦急万分地望着姜莞,又不敢随意下手将人拉开。 姜琰十分入戏,真把自己当舞姬了,楚楚可怜地流眼泪,我见犹怜:“女郎,求你救我。那个大胖子……” 随着他话音落下,后面追赶他的人们终于气喘吁吁地赶上来,很敬业地指着姜琰破口大骂:“小婊/子,给我站住!还敢跑,看老子不打断你的腿!” 其中为首的就是姜琰口中的大胖子,满脸横肉,嗓门最大,骂得很真情实感。 姜莞毫不怀疑这是他的心里话。有许多真心话,都是借着玩笑的语气说出。 不过大约姜琰交代任务时也没说自己是皇帝,一来他就算说了别人也不会信,二来那胖子如果知道姜琰是皇帝,大概是不敢指着他骂“婊/子”之类的话。 姜琰投入极了,跪着往姜莞怀里钻:“女郎救我,这胖子要逼良为娼!我卖艺不卖身,他要逼我陪别人睡!” 他正常说话时是低哑的男声,刻意装女人时声音变得略微尖细,就成了很有磁性的女声,有魅力极了。 可见这位帝王除了治国方略,会的花招不少。 姜莞伸出冰凉的手指抵在姜琰额头上,他跪在地上本来钻得很带劲,愕然发现自己在她这一点之下动弹不得。 他和姜莞较劲,却发现自己丝毫无法寸进。 姜琰不由狐疑,难道妹妹是个高手? 姜莞扫他一眼:“还愣着干什么?不趁他不跑赶紧将他捉走?”是对着胖子一群人说的。 姜琰看着姜莞面具下冰冷的眼,突然感觉姜莞应该是他的亲妹,他们血管里流淌着相同的血,冷血。 姜琰感受到自己冻僵皮肉下的血液隐隐沸腾,这是一种找到同类的愉悦。 胖子等人也没想到姜莞会是这么个反应,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将戏唱下去。人家根本不愿意救风尘,他们也不好强买强卖。 周小郎君挺身而出:“女郎,他看上去怪可怜的,要么救一救他吧。”他一是觉得姜琰穿得这么薄跪在冰天雪地里实在很可怜,二来也有在姜莞面前显示自己善心的缘故。其中有没有看姜琰貌美心生怜惜,倒不好说。 姜琰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是啊,我好可怜,请救救我。女郎,你难道忍心让那个大胖子玷污我吗?他说了,一旦把我抓回去他就要先睡我!”后面这段纯属他自己瞎编,胖子露出愤怒的神色,不满他给自己加戏。 群众们露出各种各样的神情,不少人对地上这个跪伏的柔弱貌美舞姬动了心思,开始向胖子询价。 偏偏这些男人还一副正义之色,仿佛不是为了私心,而是真心帮扶弱女子一样。如果他们的目光不是一直黏在姜琰身上,那会更有说服力。 男人一大爱好就是喜欢劝妓从良,这能给他们带来极大的成就感。 姜琰感受到这些视线越来越来劲:“女郎,他们的目光好可怕,要将我吃掉一样。我若是被带走一定会很惨的,同样是女子,求你救我!” 若是不知情的女郎只怕已经要被他生动的演技骗过,要为他赎身。 姜莞只冷冷看他表演,不为所动,甚至隐有不耐。 周小郎君上当受骗,对胖子道:“我要出钱为他赎身,要多少钱?” 胖子见周小郎君和姜莞是一起的,终于松一口气,只想赶紧把姜琰交代他的事办完:“五十两。” 姜琰就不乐意了,他凭什么这么便宜!要不是还在扮演柔弱舞姬,他要气得提剑杀人了。 然而姜莞突然开口:“五十两太贵,十两。不卖我们就走。” 周小郎君想说他有钱,在姜莞的淡淡一瞥之下识相闭嘴。 胖子:“也行。” 周小郎君顿时敬佩地看向姜莞,竟然一下子省下四十两银子。 围观群众们见这美貌舞姬如此廉价,纷纷要加价将他买走。胖子见这么多钱心都在滴血,可惜他真不能加钱把姜琰卖了。 姜琰灵活地从雪地上站起,亲切地挽住姜莞的胳膊,俨然一副好姐妹的样子道:“我只要跟着女郎,才不要和你们这些臭男人在一处。”他还演得挺上瘾,说这话时脸都不红。 姜莞一巴掌拍开他的手,不给他挽着。 她越不让姜琰碰,姜琰就越不安分,牛皮糖似的站在她身边不老实。他手一伸上来就被姜莞重重拍开,打得他手腕上的金铃叮当作响。 零零九看着都疼,姜莞可没和他打情骂俏,巴掌拍得实在极了。她时常练习射箭,挽弓的力气可不小,如今这股力道全用来打姜琰的手,姜琰的手背很快肿起来。 周小郎君付了钱过来,未曾发现二人间的动作,对他们爽朗一笑道:“我已经付了银子,你且放心,日后不会有人再逼迫你了。” 姜琰多情的桃花眼上下打量他一番后利索翻了个白眼,娇滴滴道:“你也馋我身子吧?不然这么殷勤做什么?” 他自然知道周小郎君是和姜莞约会的,当即蹬鼻子上脸,凑到姜莞跟前:“女郎,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他一定是看我貌美才急着救我,你可千万不要上了男人的当!我在烟花之地见过的男人多了,他们多是负心薄幸,见色起意。”他说得煞有其事,仿佛自己真是风尘女子。 什么是白眼儿狼,姜琰就是白眼儿狼。 周小郎君刚救了他,他就开始说人家的不是。倒也不是姜琰看不惯周小郎君,他谁都看不惯,他只是单纯喜欢坏人感情。 周小郎君没想到自己救下的舞姬转眼就在姜莞面前说他坏话,气得脸一下子涨红:“我没有!” 姜琰眼儿媚:“那你为何要救我?你说!” “我只是可怜你……”周小郎君一开始是鬼迷心窍,被这舞姬的楚楚可怜打动。但舞姬和郡主相比,傻子也知道哪个重要。他也没想到这舞姬根本不是红袖添香,而是个搅屎棍。 “可怜就是一个男人变心的开端呢。”姜琰说得头头是道,“男人就喜欢女人示弱,可怜比爱可重要多了。一旦一个男人开始可怜一个女人,他就会处处偏向她,不自觉地向她倾斜,开始多加照顾她。爱或许不能让一个女人获得优待,但可怜一定可以。” 零零九麻了:“他哪里知道这么多东西的!” 周小郎君被他的长篇大论砸晕,完全驳他不动。 姜莞瞥了一眼洋洋得意的姜琰,不紧不慢道:“他买了你,他就是你的主人,你去到他身边站着。” 姜琰眼中掠过不加掩饰的乖张,让人全然不怀疑谁做了他的主人第二日就会没命。 “我不要他。”姜琰完全没有被人买下的自觉,“女郎,我要跟着你。”挑挑拣拣的。 他不是毫无眼色,看不出姜莞不喜欢他。只是他才不在意姜莞的感受,他就是要跟在她身边。尤其是她越不想他跟着,他就越要跟着。 逆反心理在姜琰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他很爱和人作对。 周小郎君也糟心极了,根本不想要他:“女郎,他既然一直吵着要跟着你,我就将他送给你了。” 姜莞看向姜琰,姜琰立刻隔着绯色面纱对她露出一个千娇百媚的笑。 “我不要他。”姜莞冷若冰霜。 姜琰牙齿开始跳疼,明明笑着,一双眼中笑意渐渐退去,耐心已经用了大半。 姜莞一而再再而三拒绝他无不激发着他心中潜藏的戾气,他本就是行事随心的人,待他腻烦了他便是当场亮明身份也不无可能。 姜琰是没有廉耻心的人,当朝皇帝做舞姬的事公之于众对他来说后果也不过是多几个人骂他罢了。 正当他捏着手指纠结是要将姜莞直接带走还是杀几个人出出气再将她带走时,就听到她又开口:“他一个舞姬有什么用,我收了他难不成要日日看他跳舞?” 姜琰又不想杀人了,他要展示出自己是一个有用的人,于是赖皮道:“女郎,我很会伺候人的,你就留我在你身边伺候你吧。”他完全不会伺候人,说起来却跟真的似的。他向来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只要能先留在姜莞身边,后面再说。 姜琰又觉得悄悄留在妹妹身边比大张旗鼓地把她抢进宫有意思多了,他决定多玩一会儿。 “你会伺候人?”姜莞定定望着他。 姜琰毫不心虚:“是的是的,我可会伺候人了。” 姜莞似笑非笑:“那我姑且将你留下,准你做个丫鬟。” 姜琰细声细气:“是。”看上去还挺上瘾的。 姜莞转头看向周小郎君,对他甜甜一笑:“钱我会让人送去你府上的。” 周小郎君忙道:“不过十两银子,当我送女郎一个丫鬟。” 姜琰站在一旁阴阳怪气:“那你送十两银子的礼物也够寒碜的。”他已经忘记自己就是这十两银子的礼物。 姜莞淡淡看他一眼。 姜琰不知为何识趣地闭嘴。他闭嘴后很快兴奋起来,他竟然会听从于一个眼神! 他激动得后背发麻,浑身汗毛竖起,直想将姜莞的眼睛挖出来研究研究究竟是为什么。 周小郎君被姜琰刺得面热,张嘴想要解释,又笨口拙舌地不知从哪里说起好。 姜莞十分体贴:“我知道你的心意。” 周小郎君感激而依恋地望着她。 姜琰又不高兴了。 第132章 我叫妍妍 人群看完热闹各自散开,气氛恢复依旧。 “你自己回去。”姜莞对姜琰道,大有要和周小郎君继续把臂同游的架势。 姜琰和周小郎君一人站在姜莞一侧,呈分庭抗礼之势。 姜琰个子不矮,但因为骨架纤薄,皮肉匀称,加之又不好好站着,蛇似的在姜莞身边扭来扭去,说是个高挑美人丝毫不违和。 他直接拒绝:“我不!” 姜琰说完了才想起自己是个丫鬟,哼唧道:“女郎,人家初来乍到,不认识路,就让人家侍候你出游吧。” 姜莞的护卫都在暗中保护,明面上确实没带丫鬟,不好打发姜琰离去。事实上哪怕她带了八珍来,她也不放心八珍独自带着姜琰离开。 依她对姜琰的了解,他多会将人杀了,然后回来哭着说遇到意外,继续赖着不走。 “我们走。”姜莞懒得理他,直接侧过头与周小郎君讲话。 周小郎君看向姜琰,姜琰阴测测地回望他,目光冰冷粘腻,像条在暗中生存的毒蛇朝人吐信子,让周小郎君感到浑身在一股湿气当中,哪里都不舒服。 姜莞似乎感受不到两人间的暗流涌动,向街市去。 二人目光撤去,急忙跟上她。 三人行,很快成了街上最招眼的一道风景线。 姜琰在冰天雪地中穿得轻薄不说,他的嘴也很欠。有他的衬托下,零零九发现姜莞竟是那样的柔和,俨然是佛光普照的圣人。 周小郎君为了讨好姜莞,她目光落在什么上他便买什么给她。 元宵佳市,街上卖的多也不是什么贵重之物,多是凑趣讨巧所用。蛾儿雪柳黄金缕,样样被姜琰的坏嘴巴贬斥一通,样样不合他意。 他见惯了好东西,又嫌这个廉价,又嫌那个俗气,不是嘲讽就是奚落。 一路走来各个摊贩被他得罪一遍不说,周小郎君也只能忙着为他善后赔罪,被搅合得兴致全无。 周小郎君真后悔救了这么个祸害!所以说人千万不能见色起意。他看这舞姬貌美可怜才想施救,早知如此他一定不会有半分恻隐之心。 他看这舞姬就是在馆中嘴太欠了才会被人追打。 姜莞看着周小郎君脚步虚浮有气无力的样子也不忍心继续折磨他,今日本就是借他来钓姜琰,如今他已经没了利用价值,她便好心地放他离开。 姜莞还是很给面子地对周小郎君笑笑:“今日我很开心。” 姜琰在一旁嗤笑出声,听她骗人。 周小郎君稍微得到安慰:“你开心就好,我,我下次还能约你出来玩吗?”不带这个扫兴的丫鬟。 姜莞很遗憾地告诉他:“不能。” 姜琰早就听闻她的习惯,如今能亲眼目睹,兴致勃勃地站在一旁看她拒绝别人。 周小郎君一下子垂头丧气,没想到今日尽力表现还被拒绝。 “你已经很好了,是我不好。”姜莞微笑,“是我这个人性格所致,喜新厌旧。我只喜欢新的,我们已经见过面一同玩过,你便旧了,我就不喜欢你了。” 周小郎君完全傻眼,没想到世上还有这种话,根本不知道怎么应付。 一旁姜琰狂笑出声,还没忘记掐着嗓子扮作女子。 姜莞转身走人,姜琰一边狂笑一边跟上她:“女郎,等等我。” 姜莞全无等他的意思,郡主府的马车就在前方停着,她踩着马凳上了马车。 姜琰要跟着一起上车,被手持马鞭的护卫拦下。 他微扬起头,似笑非笑地看着那护卫,只有唇角是上扬的,眼中一片冰霜。他几乎要和护卫动手,姜莞的声音再度适时响起:“你不许上车,跟着车跑。” 姜琰啧了一声:“凭什么啊?”他是觉得妹妹有那么点意思,不是意味着自己可以像狗一样被呼来喝去。 “凭什么?”姜莞的语气中透露出惊奇,“凭你是我的丫鬟。” 姜琰心中戾气消散,神经病似的点头:“没错,我是丫鬟!”他被这句话诡异地安抚下来,竟然真肯跟在马车后跑起来。 零零九这才终于稍微放下心来,忍不住长出口气,很是心力交瘁。就方才姜琰出现这短短一段时间,他就动了两次杀意,还好每次都在将将要动手时巧合地被姜莞安抚下去。 但凡有一点差错,方才已经血流成河了。 相比于相里怀瑾和谢晦,姜琰是三人中危险程度最高的。他说不定在什么时候就会突然发疯,一旦发疯必要伤人性命。 零零九十分艰难开口:“姜莞。” 姜莞十指贴在琉璃暖炉上暖手,闻言在脑海中答话:“怎么了?” “我觉得姜琰太危险了。”零零九十分恳切,“要不然我们还是跑了吧。”它的任务目标谢明月已死,现在只是单纯跟在姜莞身边陪她过完这一辈子,不免为她着想。 无论哪一世,零零九都十分害怕姜琰,总要向姜莞提议跑路。它也不是无缘无故地害怕姜琰,上一世姜莞跟在姜琰身边,零零九跟着目睹他许多疯狂举动,很受刺激。 人是有救的,像姜琰这样喜怒无常的疯子根本没得救。 它在姜莞身边许久,看她从容应对两个男主,不免放下对姜琰的警惕。然而刚刚一看到姜琰,它发现姜琰丝毫未变,恐惧又重新涌上来,只想拉着姜莞逃跑。 反正谢明月已经死了,姜莞就算不理会姜琰也不打紧。 姜莞屈指弹了弹暖炉,悦耳的清脆声在马车中回响。她不紧不慢问:“跑什么?他不是给我做丫鬟呢?” 零零九毛骨悚然:“他在你身边才更可怕吧!万一他发疯了第一个伤到的就是你。” 姜莞语气平静,轻描淡写:“那就不要让他发疯不就好了。” “可他是疯子!疯子发疯需要什么理由,怎么能说不发疯就不发疯。”零零九觉得姜莞根本没把姜琰当回事,这是要吃大亏的! “他今天不就没疯么?”姜莞淡淡问。 零零九反应了好一会儿,不得不承认这个结果,同时意识到另一件事:“你在试图掌控他?”它语气震惊,感到不可置信。 姜莞侧耳听着马车外马蹄声以外的踩雪声,愉悦地翘起唇角:“凭什么放过他?”她说的是她放过他。 “我这个人向来很公平,既然大家都有可能害我,那么我就要一视同仁地对待大家。”姜莞语气轻快,“既然无法证明究竟哪一个是害我的人,我只能送大家一起去死了,真的很抱歉,要怪就怪那个害我的人吧。” 零零九一阵恶寒,听着她用嗲嗲的语气说出最狠绝的话。她说着抱歉,却没有半分歉意。 它看着面容沉郁静美的少女,忽然意识到她才是最疯的那一个。 马车一路从郡主府偏门而入,直到府上,姜莞才从马车上缓缓下来。 姜琰一路跟着马车跑回郡主府,终于见到他的好妹妹在一群下人的簇拥之下从马车上下来,然后把他抛在脑后,进了院子。 他辛辛苦苦跑了一路,她竟然把他给忘了。 姜琰牙齿又疼起来,杀戮的欲望渐渐高涨。 “姑娘。”一道和气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他暴躁地转过头,眯起眼看向身后的中年男人。 薛管事和气地笑:“郡主命我先带你去院子里安置,待你梳洗好、换身暖和衣裳,郡主会召见你。” 姜琰心中戾气被暂时抚平,她依旧没有发现他是男人,还真将他当作丫鬟对待,这让他觉得有趣。 他只要不无聊,牙就不会痛。牙不痛,他还挺乐意继续做丫鬟的。 姜琰扮过许多身份,车夫、书童、走卒、乞丐等等,他抢的人都与他这些身份有过交集。可惜世上的人大多无趣,他们只在某一刻是有趣的,多数被抢入皇宫后就成了一个模样。倒不是他们的脸变得一样,是他们唉声叹气痛哭流涕的神色如出一辙。 姜琰讨厌无趣,无趣的人死掉好了。 他谢绝丫鬟的伺候,洗完澡并未穿衣裳对镜而坐。他的个子比寻常女子高出不少,坐在梳妆台前镜子照不见脸,黄澄澄的镜子里是他修长的脖颈。 没了面纱的遮挡,他的喉结便显得格外突出,叫人一眼就能看出他是男人。 姜琰摁了摁自己的喉结,确定自己没法把它摁进去后,便将手边的茶碗一摔,而后悠闲地捡起地上的碎瓷片向脖子上一划。 脖子上向外冒出汨汨鲜血。 他将旧纱裙的内衬撕成一条条缠在脖子上,丝毫不管有没有止血。他很小的时候就发现了一个关于自己的秘密,只要他不把自己作的死透,多重的伤都能够很快痊愈。 他是个怪物。 姜琰慢条斯理地将脖子上的伤口包扎完毕,而后穿上一件件女人的衣裙。他身材修长,裙子短出一截,露出寻常女子都不会露出的鞋面来。 他将毛绒的外衫拢好,感到十分新奇,他还是头一次伺候人。希望妹妹能多有趣一些,让他不要这么快无聊。 姜琰曾在首饰铺子做过小二,梳头发不在话下。他除了治国以外,什么都很擅长。 姜莞穿得简单,由八珍为她细致地绞着头发,姜琰就过来了。 他脖子上缠着布条非但不显得突兀,倒更显艳色撩人。这次他来没戴面纱,一张雌雄莫辨的脸完全露出来。 先入为主,八珍丝毫没发现异常,可见姜琰的容貌十分有迷惑性。 他学起女子行礼也有模有样的:“郡主。” 姜莞动动身子,八珍擦头发的动作暂时停下。 “你叫什么名字?”姜莞坐直问他。 “我叫妍妍。”姜琰恬不知耻。 第133章 他的奇怪情感 姜莞听他毫无羞耻地自称妍妍,就当是耳旁风,又问:“你脖子上是怎么回事?” 倒是零零九觉得他变态极了,一个男人该是什么样的心理能说出他叫妍妍这种话。 姜琰听着她问,面露委屈地将脖子上的布条翻上些许,露出血淋淋的伤口。 八珍拿着干帕子的手一颤,被这狰狞的伤口吓得浑身发软。 姜琰下手从来不分什么轻重,像是没有痛感。更准确地来说,他迷恋痛感。疼痛让他感到快慰,更何况他这一具得上天青睐的身体可以让他肆无忌惮地去伤害自己。 他恍若不知自己的伤口有多可怖,将之暴露在姜莞面前。 实际上他就是成心的,故意吓唬姜莞。他想看到姜莞花容失色的模样,想想就能让他激动到颤栗。 姜莞如他所愿的皱起眉头,只不过接下来她并不是害怕而是极端的厌恶:“快盖上,好恶心。”像看到苍蝇那样反感。 姜琰第一次没料到她的反应,拽着布条的手顿在当场,布条没了牵扯重新弹了回去,将他的伤口遮住。 她说他……恶心? 姜莞板着脸训他,眼中依旧是不加掩饰的嫌恶:“你若想在我身边好好伺候,先记住第一条。” 姜琰还沉浸在她说他恶心中,失神地望着她的嘴开开合合。 “我讨厌丑东西。”姜莞又娇又凶,“你的伤口很丑,我不喜欢。” 姜琰很快缓过神来,对她撒娇:“是。因为脖子上有伤口,所以要包起来。”很顺理成章遮掩喉结的手段。 姜莞没再深究伤口的事,看了八珍一眼。 八珍从看到可怕伤口的惊惧中回神,重新为坐在椅子中的姜莞擦起头发来。 “回去了去找管事拿药和干净布条。”姜莞提了一句。 姜琰还以为她嘴硬心软,几乎要觉得没趣,世人大多如此,都是伪善,却听她说:“你脖子上的红布看上去好土,丑到我的眼睛了。答应我,换干净的布条包扎好么?” 姜琰:“行。”原来是嫌他土,根本不是心软。 姜莞好像对他极不满意,并没有什么再和他说话的兴致。她神情倦怠,倒让姜琰不满足于安静,想要同她说话。 “郡主,我日后要做些什么?”姜琰寻了个话题开口。 姜莞慢吞吞问:“你会些什么?” 姜琰上前几步,俯视着椅子中的姜莞:“我什么都会。” 零零九只觉得姜琰一接近,它就有种被毒蛇给缠上的阴湿与窒息感。 姜莞轻轻抬手,八珍将动作停下。她动了动有些发僵的脖子颐指气使:“你来,为我擦头发。” 姜琰从未给人擦过头发,却大大咧咧接过八珍手上的干帕,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要动手。 姜莞在他动手以前开口:“你若是擦不好,这双手也不必要了。” 姜琰听了非但不生气,反倒斗志十足,擦个头发也变成了很有挑战的事。 他再度感叹难道是姜这个姓氏的问题,他们姓姜的都是一样嚣张跋扈,不当人的。 姜琰十指修长,骨节分明,手上裹着帕子向她浓密乌黑的长发去。他一开始动作还有些生疏,默不作声地观察着姜莞的神情。 见她并没有要砍他手的意思,他渐渐摸到窍门,手法愈发熟练。 姜莞不得不承认到底是男主,上手东西上手得就是快,哪怕是给人擦头这样的小道。 姜琰望着姜莞因为舒适而渐渐合上的眼,心中忽然不爽。 他究竟是为什么要在这里伺候人! 姜莞感受到他动作一慢,语气冷下来:“你手不要了。” 姜琰觉得自己真贱啊,听着她这么冷言冷语他反倒爽翻了,也没继续纠结缘由,老老实实为她绞头发了。 倒不是任意一个人冷冷对他说上两句狠话他就会感到很爽,换做旁人对他这么说话早被他一剑戳穿。 对他这么说话的人首先要足够引起他的兴趣,其次要有足够的底气,最后一定要是发自内心地看他不起。 三个条件中不满足任意一个条件都会被姜琰视作冒犯,结果是被他一剑捅死。 不过他注意力很难集中,为她擦了会儿头发目光便不住地往她太阳穴那里瞟。 他能感受得到她身体是不作伪的放松,只要他想,他现在可以随时取走她的性命。譬如他可以轻轻一按她的太阳穴。 但这唾手可得的生杀予夺权反倒成了吊着驴子的胡萝卜。他既觉得就这么将她杀了是件很没意思的事,又手贱地想在她太阳穴按一下,轻轻按一下。 这种矛盾感让姜琰更爽了。 姜莞并没有给他爽多久的机会,她倦怠地动了动眼皮,人醒了。 姜琰这下颇遗憾刚刚没直接弄死她,人生就是有遗憾才被称作人生。 他娇嗲问道:“郡主可还满意妍妍伺候?” 姜莞甩了甩长发,用下巴点点桌上的玉梳:“为我梳发。”她的态度十分理所当然,不曾说什么满不满意,好像他天经地义该伺候她。 姜琰的心情时晴时雨,这会儿想得到姜莞一句称赞,就拼命地表现自己。 他取了梳子来,认真地为姜莞梳起头发。 姜莞的头发又厚又长,姜琰为她梳头时要极小心留意,不然就会扯着她的头发。他难得聚精会神做一件事,梳个头竟然也被他梳出着魔的架势。 待他为她梳完头发后他终于从那种过分专注的状态中脱离,心情糟糕透顶。 还没等到他牙齿来得及疼,姜莞就指使他:“为我拿镜子来。” 姜琰听到她说话才垂眸看她一眼,见她长发服帖,缎子似的垂在脑后,很是乖巧可人,他便顿时生出巨大的成就感来。 这颗完美的头是他的杰作。 他也想让姜莞看一看他梳头的成果,完全忘记自己刚才还在生气,积极地给她拿镜子去了。 姜莞终于承认他的手艺,半侧过脸对他露出个笑容:“你做得好,我很喜欢。” 姜琰听她用敷衍别人那套来敷衍他非但不生气,反而觉得她更有意思。就是这样对人对事都处处敷衍才有意思,要是个古板周正的,他还觉得没趣儿。 他觉得姜莞该是他的亲妹妹。 他到现在为止对姜莞那副无动于衷的神色依旧印象深刻,她遇到人被欺压时那份波澜不惊的铁石心肠实在很打动他。 只不过后来姜琰才知道她并不是对欺压之事铁石心肠,只是对他铁石心肠罢了。 姜琰以丫鬟的身份留在姜莞身边,他每次觉得没劲时姜莞又会做一两件有意思的事让他想着那就再当一会儿丫鬟好了。 总之祁国暂时没了他也照样转,他回去还要对着一堆老脸,相比之下还是姜莞可爱。 尤其是他发现姜莞是真正的喜新厌旧后,他觉得姜莞更可爱了。 “郡主,云中是什么地方啊?”姜琰一面为她剥栗子一面问,真把自己当丫鬟了。 姜莞敷衍:“很远的地方。” 姜琰语气天真:“那为什么要从很远的地方来京城啊?”他用丫鬟的身份询问自己想知道的事。 姜莞歪头捻了颗他刚剥好的栗子送到唇边:“因为京城青年才俊多。” 姜琰惊奇:“郡主要青年才俊是打算选个夫婿吗?” “夫婿?”姜莞摇头,“没有啊,我只是看到年轻俊美的男子就会高兴。”取悦自己可没有错吧。 姜琰更好奇了:“云中难道没有年轻俊美的男子么,你要千里迢迢到京城来?” 姜莞不疾不徐地嚼着栗子,口齿间一股甜味儿:“你知道我只喜欢新的东西吧?” 姜琰还真知道这么回事,点点头。 “云中的,腻了。”姜莞扔下几个字。 姜琰深有同感,人最怕的莫过于腻了二字,他一下子将她暂时视为知己。 “你这样每日发名帖也怪累的。”姜琰瞥一眼她手侧的花名册,“郡主,你既然是皇上的妹妹,何不求他帮一帮你?”他变着法子撺掇她去求他。 姜莞将册子放在膝上,一面吃一面翻阅起来。她显然对这些才俊兴致缺缺,不然也不会任由油手在上面飞来飞去,毫不爱惜。 “这事要怎么帮?”姜莞琢磨了一下,也不是很不可行,但肯定要挨骂。 姜琰给她出馊主意:“皇上只有你一个妹妹,肯定对你有求必应!” 他只说了前半句话,就被姜莞打断:“名义上的妹妹罢了,皇上不见得认识我。” 姜琰给自己脸上贴金:“皇上无所不能,一定认识你的。”他说这话时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她,很让人心慌。 姜莞从名册中抬头看他一眼:“他既然什么都知道,还不为我安排一切,想来也没将我当妹妹,那我求他也没用。” 姜琰被她的逻辑说服,半天说不出话。他伸头看了眼她那名册上甚至还有画像,深感她是一个认真的人,连找男人这种事都如此上心。 他反省了一下自己如果治国有她找男人这股认真劲儿,大概祁国早就蒸蒸日上,吞并晋国了。 但还是别了,他更想抱着祁国一起死。 这么一想姜琰也不想让姜莞顺利下去,打算搞破坏。 有的人天生就是坏,哪怕平安顺遂成长之路无波无澜,他也依旧是坏。 姜琰就是这样的人。 他放下剥完的板栗往她身边挤,姜莞一巴掌拍开他:“手也不洗,脏死了,不许过来坐。” 姜琰只好去洗手,被她拍过的地方火辣辣的疼。他就纳闷儿了:“你手劲儿怎么这么大啊?” 姜莞反嚷嚷道:“我打你的时候我的手也很疼!”好像是她受苦了。 第134章 开开 姜琰挨了打哼哼唧唧地洗了手,黏黏糊糊地又贴了过来。 “郡主,我帮你掌掌眼。”他甚是自来熟地依在姜莞身边,同她一起看起名册来。 姜莞毫不留情地将他脑袋推远:“滚远一点。” 姜琰也不气馁,她越不让他贴着,他就越要贴着人坐:“我好歹也是烟花巷子里出来的,京城中的郎君我都略知一二。我帮你看看,也省得你被他们骗。”他嘴上胡言乱语,鼻端是姜莞身上的甜香。 尽管她此时并未穿外衫,身上却依旧有股淡淡的甜味儿。 姜琰觉得这味道比她平日熏得那香好闻多了,她平常那熏香那甜味儿腻得他牙隐隐作痛。 姜莞转身,抬手将名册往他身上一丢:“你看。” 姜琰本就是信口雌黄,没想过姜莞会给他看,却不料她真将册子丢给自己,人当下一愣。他神情古怪:“你真让我看啊?” 姜莞白他:“不是你自己要看的?不看还我。”伸手要抢。 姜琰立刻正色,将册子紧紧抱住:“看!当然要看!”这么好的机会给他,他不捣乱都对不起自己。 他对姜莞诡异一笑,飞快将册子翻了一遍。 只是这一看之下他看谁都不大顺眼,不禁感叹祁国果然是要完蛋了,就这些子臭鱼烂虾也称得上是才俊,他看大家都别活了。 “就这啊?”姜琰嫌弃不已。 倒不是他看不起大家,其实就是他看不起大家,只说模样,大家就比他差远了。虽然他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但这些人连金玉其外也没有,不免太过分了。 姜莞静静看他,他闭嘴。 她慢慢凑近他,近得可以数清他有多少根睫毛:“你一个舞姬,眼光怎么这么高啊?” 姜琰兴奋起来,不由自主地舔了舔一侧的尖牙,根本没在听她在说什么。他眼前是放大了数倍的姜莞的脸,这样一张脸在面前实在很影响人的听力。 姜莞看着他将要兴奋,径直伸出手,精准无误地摁住他脖子上的伤处,力道沉沉。 姜琰闷哼一声,以一种介于痛苦与舒爽之间的目光望着姜莞。他脸色煞白,额上沁满冷汗,脖颈剧痛无比。 身体的本能反应是痛苦的,但他的精神愉悦极了。 姜莞恍若不知他的怪癖,手上力道更重了些:“问你话呢。” 姜琰只顾着爽了,哑着嗓子问:“什么?” “你一个小舞姬,眼光怎么这么高?”姜莞重复一遍,缓缓将手松开不再看他,找帕子擦手去了。 姜琰对她将手收回的行为不满,但到底也没贱到求着她多给一点疼的地步,转了转脖子答道:“他们哪个有我好看?都没我好看我当然有资格说他们了。”逻辑缜密。 姜莞嗤笑:“人家又不靠脸吃饭,你靠脸吃饭。” 姜琰将要亮出自己的皇帝身份吓姜莞一跳,告诉她他也不是靠脸吃饭的! 然而姜莞直接打断他的酝酿,一转话题:“对了。” 姜琰注意力立刻被转移:“怎么了?” 姜莞长睫眨眨:“你的卖身契送来了,你叫妍妍?” 姜琰存心去骗一个人时会将一切都准备好,自然也不是他费心去准备的,是他身边那个大太监备下一切的。 “是啊,人家叫妍妍,郡主都忘记了?”姜琰很满意自己这个名字,恨不得将本名也改作姜妍,从今以后他就是祁国皇帝姜妍。 谁知姜莞却皱起眉头,神色严肃:“你这名字冲撞了皇上,犯了忌讳,要改一改。” 姜琰感觉大事不妙。 “‘妍’这个字是用不得了,不过到底是你的名字,改动太多也不大好。莫若去个女子旁,这样既不犯忌讳,又沿袭了原来这个‘妍’字。”她神情和缓,“以后你就不叫妍妍了,叫开开。” 姜琰神情僵住,一下子从妍妍变成开开对他的打击看上去很大,他不太能接受这个名字。 姜莞望着他,冲他甜甜一笑:“开开,你喜欢这个名字么?” 不管姜琰喜不喜欢这个名字,姜莞都很喜欢。她觉得自己实在是太聪明了,能将他的“妍”字这么拆开。反正他也不是女子,这个女子旁去掉得很是精妙绝伦。 姜琰抗议:“你才开开!”他就算拆开了也是炎炎。 姜莞明眸善睐,神里神气地瞪他一眼:“怎么和主子说话呢!”她说着抽走他手上的名册,背过身去自己看起来。 姜琰看她又在捣鼓那本破名册,气不打一处来。在他看来上面所有人都不配跟姜莞出去玩,尤其是姜莞还对他们很感兴趣。 姜琰眼珠转转,苦口婆心:“郡主,男人都不是好东西,天下的男人一般黑。” 姜莞不知道他又发什么神经。 姜琰看她有反应,不禁再接再厉,传播起奇妙的思想:“不仅男人不行,人就不行!”他慷慨陈词。 “人才是这个世界上最大的罪人!”姜琰目光热烈,“所有人都该死掉,还世上一个和平。世界中如果没有人类,天地间就会宁静下来。” 姜莞:“你有病吧?”她毫不怀疑下一刻姜琰要为了天地的宁静邀请她去死。 零零九也听得晕了:“开开问题太大了。”它很喜欢开开这个名字,听上去傻里傻气,能让它忘掉一些姜琰的疯。 姜琰被骂也不生气,反倒正色:“总之,男人不行。他们,更不行。”他轻佻地抬起下巴一指她手上名册。 他的话虚虚实实真真假假疯疯癫癫,不知有多少真心多少假意。 姜莞无视他:“你说了不算,摆清你自己的位置。该倒茶了,这位女郎。”目光又在名册上流连。 姜琰不满地去给她倒茶,心里全是坏主意。坏主意太多,他又纠结起来,不知道哪一个更妙。 是姜莞选了哪个他就杀掉哪个好?还是他随姜莞一道过去搞破坏的好?或者说他将姜莞杀了一了百了更好? 他在这里纠结,姜莞将名册一合:“我这一路来听的都是钱大人的清名,人人都道他是好官,想来虎父无犬子,倒不知道名册上怎么没有钱家郎君,不然我也想一睹优秀家风,看看什么是清廉。” 姜琰轻嗤:“天下乌鸦一般黑,钱二不在京中为官,被他爹下放到京城附近的小城里历练去了,过个三五年就能名正言顺地提回京城做大官。” 他虽然不管事,却又什么都知道,让人不得不怀疑他是因为很爱八卦才对这些如数家珍。 姜莞便显得很忧郁:“那可真是可惜。” 姜琰以为她是在说不能见到钱二而可惜,老大不高兴。 姜莞则是感慨按剧情发展祁国很快就要完蛋,钱二怕是没有机会回来做大官了,真是可惜。 说来钱大人倒是快要回京了,薛管事查到许多事,都和这位清正廉明的钱大人有关。 “那就换一个吧!”她又兴致勃勃地重新挑选起来,姜琰从她的脸上看不出一丝可惜,没心没肺。 姜莞很快敲定约会对象,这次虎贲中郎将家的郎君,孟郎君。 姜琰看她选了这人,立刻啧啧:“这人看着正经,有个别院豢养了不少女人。”他在评判这件事时语气中性,并不觉得他养女人有什么问题,只是陈述一件事情罢了。 零零九:“那可真是够恶心的!道貌岸然!” 姜莞似乎毫不在乎:“反正我只是要看他的脸。” 姜琰心说那有什么好看的,姜莞想看漂亮的不如自己照镜子。他倒没再说什么,心思早就飞到如何搞破坏上了。 姜莞这边送了名帖出去,那边很快就有了答复,自然是连连答应。 出游当日,姜莞带上了新丫鬟姜琰。姜琰今日打扮得格外妩媚惑人。 他身材细长高挑,人又不怕冷,穿着春日里的长衫和衣裙,显得他单薄如纸,标致风流。他一张脸也是刻意妆点过,特意将五官往柔和了化,前些日子他刚将冒出头的胡子刮得一干二净,肤如鲜荔,乍一看他完全是个风情万种千娇百媚的大女郎。 这样的丫鬟在高门大户中要被叫做狐媚子,被当家主母打了发卖出去。 姜莞倒由着他折腾,看他这副喧宾夺主的样儿就知道他打的是什么主意。她也想看他作妖,与先前的郎君不同,孟郎君可不是她随意点的,是她刻意选的。 雪一直断断续续地下,今日出门天上还飘着星星点点的小雪。 孟郎君也是个颇有情趣之人,邀姜莞到京郊河边凿冰钓鱼,极为风雅。 二人相约晌午时分在河畔见面。姜莞起得迟,到河边时晚了好一阵子。她丝毫没有抱歉,仿佛别人等她是天经地义的事。 而孟郎君也是位温柔客,虽然等得心焦面上却不显,见郡主府的马车到了便巴巴地快步到马车外等姜莞下车。 今日他终于有机会一睹这位名满京城的郡主芳容。 他心痒难耐,装得彬彬有礼,一双眼虽然垂着,余光不住地向车帘那里瞥。 车上终于有了动静,他偷偷一觑,下来的是个衣衫轻薄窈窕修长的身影,待向上瞧时,便看到那张媚态横生的脸。 孟郎君见着美人便走不动路,这一看眼神便收不回来,黏在姜琰身上,竟然是看痴了。 姜琰看他这个反应更加来劲,大大方方地冲他抛了个媚眼,叫孟郎君本就涟漪泛起的心湖更加不安宁了。 孟郎君见美人如此热辣大胆,心更痒了,上来便想恬不知耻地蹭豆腐吃,一步到姜琰身边,叫道:“郡主。” 第135章 冰钓 倒不是孟郎君憨蠢。 他从未见过姜莞,只听人人赞颂她的美貌,一见到车上下来貌美的姜琰,下意识将他当作郡主也无可厚非。 更不必说姜琰本就故意盛装打扮,再加上他是天生的帝王,稍露出一点气质就是贵不可言,有天家风范。 姜琰做作地微微张嘴,很惊讶道:“郎君认错人了,奴婢不是郡主。”他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抽出把伞来,将伞打开。 孟郎君心一慌,还来不及分辩,就听见车上又有了动静。他带着认错人的慌乱抬头一看,就见出来了个冰肌玉魄的小美人儿。 说她是小美人儿不是因为她不够美,是因为她看上去比姜琰小许多。实际上姜琰将妆卸去二人看上去就差不多大小,他刻意把自己往妖里妖气造作,瞧上去就成熟了。 只这一眼,孟郎君就能分辨出谁才是真正的郡主。 他一想到自己刚刚认错了人,冷汗直流:“郡主恕罪,在下眼拙。” 姜琰趁这孟郎君低头谢罪的时候收起装出的吃惊神色,对着姜莞眨眨眼,伸手要扶她下马车。 姜莞在众人面前没一巴掌将他的手拍开,不大情愿地虚虚搭着他手下来,压根儿什么也没碰着。 姜琰看出她不情不愿的,笑容愈发灿烂。 不情愿好!他就喜欢勉强人,不然后宫中也不会有那么多抢来的人。 他个高,站在车下给姜莞打伞也绰绰有余。实际上他觉得她实在事儿多,这雪未必有盐粒大,她在车上吵着要打伞,不给打就砍手。 姜琰在她身边才发现一天十二个时辰,她除了睡觉以外每时每刻都在无理取闹。 姜莞站定后才不紧不慢地开口:“不知者无罪。”她心想确实够瞎,将皇上认成郡主。 孟郎君听她语气泛泛,又见她神情平静,心中更是升起一种征服欲来。他很快从美色中缓过来,打定主意要将这郡主拿下,便更要表现起自己来:“郡主,我已经派人将冰凿好,请随我来。” 姜莞矜持地抬抬下巴,示意他带路。 她刚走了两步就看向一旁给打伞的姜琰,不肯走了。 姜琰:“呵呵,不可能背你,自己走。”还真把他当丫鬟了,可真是惯得她。 姜莞就叫:“孟郎君。” 在前方慢行的孟郎君这才发现姜莞没动,忙折回来:“郡主。” “这地好恶心,你背我走。”姜莞命令他。 地上因为新落的雪很快融化,变得泥泞起来,但也不至于到走不了路的地步。她就是娇气。 孟郎君哪会不愿意,立即就弯下腰恭请郡主上身。 姜莞便趴在孟郎君背上,由他背着走,从头到尾连一个眼神也没施舍给姜琰。 他不乐意背,自有人乐意背,她才不会和他置气呢,愿意背她的人可以绕京城一圈。 姜莞被孟郎君背着走在前面,背对着身后的姜琰,什么也看不见。 但零零九可是将姜琰的神情看得一清二楚,他盯着二人的背影看了会儿,竟然笑了。 这笑容它一点儿也不陌生,每次姜琰发疯前必然会这么笑。它忙告知姜莞:“不好了姜莞,姜琰要发疯了!” 姜莞嗤笑:“他有什么脸发疯?” 姜琰笑罢跟上二人,果然没疯。只是他笑罢沉下了脸,怎么看怎么让人畏惧。 零零九看得提心吊胆,生怕他从哪里摸出把剑直接将两个人戳死。 孟郎君背着姜莞到河畔,河面上果真结了层厚厚的冰,看起来像砖一样厚实,能承人在河上滑冰。他已经叫手下在河畔附近的冰面上凿了小口,只见上层是冰,冰下是奔腾的活水,好一番奇异景象。 河畔铺了长毯,毯子上是蒲团矮几以及一应糕点热茶,有一柄巨大的伞挡在毯子上,遮阳又遮雪。 可见孟郎君是费了心思要讨好姜莞的。 孟郎君小心翼翼地姜莞放下来,他不事运动,已经累得要气喘吁吁,只是在姜莞面前努力保持着体面。 姜莞连个“谢”字也没有,站在原地俯瞰着冰下流水,对孟郎君道:“你花了心思,我很喜欢。” 姜琰过去听到她这么敷衍人怎么都觉得好笑,今日听了则高兴不起来,看着在一旁快要累死的孟郎君沉思。 孟郎君听了她这句“我很喜欢”仿佛一下子获得新生,整个人都神清气爽,觉得自己做的一切努力都没有白费。 姜莞揣着暖炉在蒲团上坐下,眨着眼问:“这要如何钓呢?” 孟郎君答:“和平常垂钓一般,不过冰钓能钓上更多的鱼。冬日食物少,鱼会争先恐后地往钓钩上撞。” 他宽和一笑:“我带了厨子一同来,这厨子极擅做鱼,只要钓上鱼来就能拿到后面让他去做,郡主喜欢吃什么口味的鱼?” “我要喝鱼汤。”姜莞的一切“我想”都用“我要”来代替,因而她语气听上去总是十分骄纵。 “我这就为郡主钓一条鱼来。”孟郎君很会哄人。他抬手,小厮拿了钓竿来,他拿着钓竿向河边去,走远了些。 姜莞坐在伞下看着他钓,完全没有要自己动手的意思。她根本体会不到什么自己动手的乐趣, “我来为郎君装饵吧。”姜琰又冒了出来,站在孟郎君身边娇声道。 姜莞神情不变,看他狐狸精似的表演。 孟郎君听到姜琰说话就很有反应,浑身热血往一处涌。他爱煞美人,并在别院中养了不少美人。这些美人都是他用各种手段得手的。 过去他时常以自己藏美颇丰为傲,今日见了姜莞主仆方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美人,势必要将这二人弄到手来。 只要搞定郡主,那个高的美人自然也就能收入囊中了。而郡主看上去除了娇气些倒好像很好哄骗的样子,他说什么她都顺着话说。 “这样的粗活还是让我的下人来做吧,姑娘莫脏了手。”孟郎君很有风度道。 姜琰抿嘴对他一笑:“无妨,奴婢本就是下人。” 姜莞听他在那为达目的满口胡话。 孟郎君直勾勾地望着姜琰,低声道:“那就有劳……姑娘了。”他说着伸出手,将鱼竿摊在掌上。 姜琰从他手心拿过钓竿,小指刻意在他掌心画了个圈。 这圈画得孟郎君心潮澎湃,几乎想立刻拉住他手把他摁在地上! 在郡主面前和她婢女勾勾搭搭让他生出一种偷情的快感,他决定改变方法,先把这勾引他的婢女弄到手再说。 姜琰十指修长,为他将钓饵串好,又将鱼竿交还给孟郎君,这他没再给孟郎君什么甜头,反倒更引得他心里冒火。 姜莞古怪地看着二人间暗通款曲,怪同情孟郎君的。不知道他如果知道在这和他勾勾搭搭的是皇上,会不会更加兴奋。 孟郎君接过钓竿,深吸一口气,潇洒扔下鱼钩钓起鱼来。 他坐下,看着依旧在身边伫立的“女子”,愈发觉得姜琰个子高挑。他的尊严有些受伤,不能接受一名女子比他还高,但姜琰太美,这股不甘变味儿,就又成了动物生理本能的那些事。 “姑娘,河边风大,你不如一起到伞下去,别吹病了。”孟郎君看她穿得薄,被猎猎风吹得裙袖飘飘,怜惜起美人。 “我无妨,郎君不也坐在这里钓鱼,我陪着郎君一起。”姜琰仿佛十分体贴。 孟郎君也想和他在这里勾勾搭搭,但又怕被郡主发现,不由回头偷看一眼姜莞,见她坐在伞下摆弄茶具才稍微放下心来。 他兴奋地钓竿都拿不稳了,沉声问:“你不必过去伺候郡主吗?” 姜琰听到他如此发问不由似笑非笑:“郡主需要自会叫我。” 孟郎君彻底放心,有闲情和姜琰说些风花雪月:“姑娘喜欢吃什么鱼,我为你钓上两条。” 姜琰假作思考状,最后嘴甜道:“只要是郎君钓的鱼,我都喜欢。”他说完憋不住笑,悄悄撇过身子无声狂笑。 孟郎君大受鼓舞,今日一定要多钓上几条鱼来! 他忽然想到最根本的问题还没问,不由开口:“还没问姑娘芳名?总是姑娘姑娘地叫,倒生疏了。” 姜琰本想说他叫妍妍,又不想这人也提及什么犯了忌讳的事,于是皮笑肉不笑:“我叫开开。” “开开?”孟郎君一愣,从没遇到过这么难夸的名字。 雪渐渐大起来,盐粒成了柳絮。 孟小郎君钓了快要半个时辰,依旧颗粒无收。他有些急,不明白今日鱼是怎么了,如此不给面子。过去他冰钓,鱼都和傻子一样争先恐后地往他钩子上撞,今天的鱼呢? 姜琰垂眸在他身边站着,十分体贴:“兴许鱼都给冻死了。”他说这话像在说鱼被淹死了一样离谱。 孟郎君听了他这话更加尴尬,找补道:“这钓竿不顺手,我换一个。” 姜琰勾起唇角:“是。” 孟郎君狼狈地起身去换钓竿,姜琰趁机到姜莞身边,矮身对她道:“看到没有,男人就是这么没用。” 姜莞瞥他一眼。 姜琰又说:“不仅没用,还心里没数,也不看看自己什么样,就敢肖想你我。”他说这话时语气绵绵,像条没骨头的蛇。 姜莞:“你管他呢。” 姜琰看孟郎君换了新钓竿又向河边去,忙跟了过去。他实在太过积极,旁人看来这是个野心勃勃很想上位的貌美婢女。 但郡主都没说什么,众人也乐见其成,他们的主子最爱美人。 零零九好奇:“孟郎君怎么钓不上来鱼?他也不会蠢到用平常自己根本不擅长的东西在你眼前显摆吧?” 姜莞:“因为姜琰。鱼没脑子,但有趋利避害的本能。姜琰身上杀伐气息太重,他站在孟郎君身边,孟郎君一条鱼都别想钓上来。” 零零九感叹:“真缺德啊!”那孟郎君可要丢大人了。 第136章 卧冰求鲤 姜莞吃光一屉点心,喝了半壶茶,孟郎君那里一个鱼苗也没。她吃饱喝足,就没了兴致继续傻坐在河边吹风。 她叫了声:“开开。” 姜琰回头看她,目光询问。她总不至于终于吃醋,让他走开吧。想到这里他就手痒,想把孟郎君的脑袋直接摁进冰洞里。 “吃饱了,走了。”姜莞起身,站在长毯上不肯向外踏出一步。 姜琰听着要走就高兴了,也不打算继续站在原处吓鱼,还很有礼貌地对着孟郎君道:“孟郎君,郡主要走了,我也只能先和她离去。” 孟郎君急了,他夸下海口却一条鱼也没有,人都丢尽了,这时候见人要走,他急忙阻拦,伸手要抓姜琰的手腕:“开开姑娘,你和郡主再等一等,鱼马上就要上钩了。” 姜琰看着他摸过来的手,眼里的冷能簌簌掉下冰来。他轻盈旋身避过这只手,似笑非笑道:“郡主看到你我拉拉扯扯可不好,若郎君有意,夜里咱们在这儿见面。” 孟郎君心旌摇曳,被姜琰勾去了魂儿:“好!” 姜琰轻横他一眼,咬唇:“千万不要告诉旁人此事,不然郡主该罚我了。” 孟郎君情真意切地点头:“我绝不与别人说。”他自然怜惜美人,怕她被罚。 姜琰紧张兮兮地补充:“这是你我之间的秘密,不要和第二个人说起嘛,连小厮也不要说哦。我只要你一个人,不然我就不来见你了。” 孟郎君被他哄得晕晕乎乎,满口答应:“好,这是我们的秘密。” 姜琰于是冲他绽出个如花笑颜:“郡主叫我,我先去了。”说着便向姜莞走去。 孟郎君这才又想起来郡主要走,不由着急跟上:“鱼很快就要上钩了,再等一等。” 姜琰到伞下直接把人抱起,微微一笑:“郡主,我们走。” 姜莞猝不及防被他抱起,气得抿嘴垂下手去拧他腰间的肉。 他张扬爱美穿得轻薄春衫,姜莞手一伸就探到他腰间,轻而易举地捏住他腰间的肉,转了一圈。 她披着斗篷,手在长长的袖子下掩着,谁也不知道她的动作。 姜琰腰上一疼,垂眸看她生气,笑了:“你不愿意走在泥里,我好心抱你你还掐我,哪来的白眼儿狼。” 姜莞懒得和他多费口舌,一直掐着他不撒手,姜琰腰上的疼没断过。 他又疼又爽,也不嘴贱了,享受起来。 孟郎君还在后面追,可不知为何,硬是追不上抱着个人的丫鬟。他累得双手撑着膝盖气喘吁吁,恨得要将河里所有的鱼都捞上来杀掉。 他丢了这么大人,不用问也知道自个儿在郡主心中是个什么形象,要将她弄到手怕是来软的不行。 好在他也不是一无所获,还有那丫鬟。 想到今夜,孟郎君心中火热,不快稍微下去了些。 “郎君,咱们怎么办?”小厮战战兢兢地上前问。 “人都走了,还在这干嘛?当笑话吗?”孟郎君恨得转过身来狠狠踢了小厮一脚,气急败坏地朝自家马车去,全没了冰钓的兴致。 大约不止是今日,日后也不想再冰钓了。 小厮挨了一脚也不敢有任何怨言,勤勤恳恳地去收拾残局。 他一瘸一拐地走到河边,将竿一提,只见上面挂着条正在挣扎的大鱼。 他觉得这时候和郎君说钓上鱼了郎君大约会更加生气,于是四下偷瞥一眼见并无人在,悄悄把鱼从钩子上取下来放了。 姜琰抱着姜莞一路回到马车前,腰上都疼得没知觉了。他却像没事人一样,走路依旧很稳。 零零九看得目瞪口呆:“他变态啊?” 姜莞手指都疼了,不情不愿地撒手。 姜琰遗憾极了,怎么就这么没了。他把人并不温柔地放下,姜莞险些滑倒,直接拽住姜琰的袖子。 “站都站不稳。”姜琰笑她。 姜莞站定狠狠推他一把,一言不发地上了马车,在车中对车夫道:“不许他上来,我们走。” 车夫唏嘘地看姜琰一眼,驾车离去。 姜琰耸耸肩,半点儿也不生气,拖着脚往回走。 姜莞坐在马车中,神情平静,半分生气也没有。 零零九倒是害怕不已:“你把他丢下来,他会不会报复你啊。” 姜莞:“他这么贱,怎么会呢?”全然没了在马车外时的薄怒。 零零九弄不明白姜琰这种人怎么会不生气的。 待姜莞用了午膳,姜琰终于磨磨蹭蹭回来了。他径直过来见姜莞,哭哭啼啼:“郡主,我的脚好疼啊。” 姜莞瞥他一眼:“今天不想看见你,快滚。” 姜琰竟然也没多缠人,哭哭啼啼地走了,一看就是装的。 姜莞今日出门一圈后便一直在房中歇息,姜琰被勒令今日不准来伺候,仿佛是走得累惨了,也一直在房中闭门不出。 入了夜,姜莞沐浴完擦干后趴在榻上翻名册。乍一看她手上这本名册完全就是那本京城美男花名册,让人不禁感叹她着实用功。实际上这本名册与那本花名册上内容截然不同。 纵然是同样格式,一面是画,另一面上却不是原先那本郎君上的喜好成就,而是罪责。 她眼下看的这页赫然就是孟郎君的画像,只是旁边却写着圈养女子、骗人骗身、猥亵幼女、勾结花楼等等罪行,很叫人触目惊心。 门被推开,护卫跪在屏风外道:“郡主,人不见了。” 姜莞将册子合上:“不必管他,照原先的计划行事。” 护卫听到“计划”二字正色:“是。” 零零九听见姜琰不见就紧张起来,只觉得他一不在眼皮子底下就会疯狂作妖,不免颤抖:“他跑哪去了?” 姜莞倒并不担心姜琰不见踪影:“恶人自有恶人磨了。”她好像知道他要去哪。 …… 姜琰一出郡主府,就有宫廷内侍牵了马给他。小太监看他一身女子打扮,吓得冷汗涔涔。好在这位大爷并没有多话,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骑马离去。 守门的禁卫军早就得了大太监嘱咐,知道今夜有人要出门,遥见打马出城的是个女子也不敢多问,心中是万分好奇。 姜琰策马疾驰,一路很快到了河畔,才翻身从马上下来理理头发,小步向着与孟郎君约好的地方去。 孟郎君孤身一人在河边吹了好久的夜风,头昏脑胀,要不是惦记着姜琰的美貌,简直要走人。 他还想着一会儿等姜琰来了一定要好好和他亲热亲热作为补偿,这就看见不远处向这里而来的身影。 他激动地迎上,美人果然如约而至,于是张开双臂就要抱人。 姜琰轻巧地避开他,嗔道:“你怎么这么猴急。” 孟郎君以为这是情趣,十分受用地跟着他:“开开姑娘,可让我好等。” 姜琰对着他笑:“郡主睡下我才能来,让你久等啦。” 孟郎君等了许久的怨气因为美人这句话一下子就散了,只想要甜头:“那开开姑娘可要补偿于我。” 姜琰歪头,在月下看上去十分单纯懵懂:“郎君想要什么补偿呢?” 孟郎君觉得这丫鬟纯粹是在勾引他,这么晚约人而来,男女之间,除了那档子事还能是什么?分明在这里明知故问。 不过夜还长着,他也有闲情逸致陪他好好玩玩。 “我自然想要你了。”想着接下来要做的事,孟郎君说话放肆不少,眼直勾勾地盯着姜琰。 “想要我啊……”姜琰掩唇娇笑,“郎君说话还真是大胆。” 孟郎君只想向他展示什么是更大胆的,就见美人轻启朱唇:“我还惦记着郎君的鱼汤,郎君可做了?” 孟郎君白日不过是哄他,真钓上鱼了自然也愿意讨好他给他做鱼汤,可后来没钓上鱼,这就成了他心里的痛。 姜琰此时提及,孟郎君颇觉得伤自尊,但为了美人还是忍着:“你且让我亲亲,日后我给你做许多鱼汤。” 姜琰不乐意了:“我现在就要喝。” 孟郎君苦恼:“此时旷天野地,我就算有鱼也没法给你煮汤,美人,你这不是难为人吗!” 姜琰退而求其次般,看了眼河:“既然如此,那郎君就为我捉条鱼吧。只要你为我捉条鱼,想对我做什么都可以。” 孟郎君听见想对他做什么都可以,只恨不得能直接将他扑在地上任意施为。可这丫鬟不知为何总让他不敢那么放肆,或许是长太高的缘故,所以孟郎君耐着性子道:“现在没有钓竿,我要如何捉鱼?美人刻意难为我。” 姜琰失笑,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孟郎君慢慢道:“孟郎君可听说过一个故事?” 孟郎君便问:“什么故事?”还以为姜琰要与他调情。 “卧冰求鲤呀。”姜琰微微一笑,“你若是真喜欢我,想要和我亲热,就让我看到你的真心嘛。你去冰上躺着,将冰面融化,然后为我捉一条鱼,好不好呀?” 孟郎君面色一僵,隐隐觉得不对,但还以为他是在说笑,不免道:“这么冷的天躺在冰上,人会被冻死的,开开姑娘难道忍心看着我冻死?” 姜琰笑着,没说忍不忍心,只道:“你不肯为我捉鱼那就是不爱我,既然如此,那还是罢了,今夜就当我不曾来过。”说完转身要走。 孟郎君深觉被他涮了,终于再忍不了,看着姜琰的背影一把扑上去,竟然是要来硬的! 姜琰像是身后有眼,侧过身去,伸腿一绊。 孟郎君一头栽进雪与泥中狼狈极了,他晃悠悠地起身,凶相毕露:“臭婊/子,还在这装什么清高……” 话未说完,他就被狠狠摁进泥土中,怎么挣扎也挡不住那凶狠力道,人几乎要窒息而亡。 第137章 我喜欢他做我手里的一…… 姜琰面无表情地蹲着,骨节分明的手重重摁在孟郎君的后脑上,口中发出娇媚的女声:“郎君,郎君你怎么了?你起来啊!” 孟郎君挣扎的双臂渐渐失了力气,像两根面条一样软了下来。 姜琰慢慢松开按着人的手,揪着衣领将人翻了过来。 孟郎君好似死了,仰面朝天,口鼻中皆是土屑,一动不动。 姜琰细致地为他擦去脸上半干半湿的泥土,轻轻推他:“郎君别装了。”很笃定他是在装死。 孟郎君暴起,狰狞着要去扼姜琰的脖子,嘴里念念有词:“你这个恶毒的贱婢!” 姜琰单手抓住他伸过来的双手,力道之大让孟郎君挣扎不得:“郎君好生粗鲁,书都读到你肚子里了。” 孟郎君终于从暴怒改为害怕,意识到姜琰并不简单,立刻求饶:“开开姑娘,我错了,我不该唐突你,求你饶了我。” 姜琰问:“那你还喜不喜欢我?想不想睡我了?” 孟郎君手骨被他拧得生疼,不住龇牙咧嘴:“不,不了!”早知道这丫鬟如此歹毒,他从一开始就不会招惹他。 要怪还是怪他以前遇到的女子太过温顺,总能叫他得手,他哪里想得到自己会在一个小小的丫鬟身上阴沟里翻船! 姜琰皱眉,女声一下子变作低沉的男声:“你竟敢不喜欢孤?” 幕天席地,妖媚女子口吐男声,诡异地让人浑身发颤,带来极大的割裂感。 孟郎君傻在原地,脑中嗡了一声,人仿佛被雷劈了一遭,全麻了。 他全然丧失了思考能力,不知道自己该先震惊于哪件事。 是美娇娘成了男儿身?还是姜琰那一声“孤”? “对了,孤可不叫开开。”姜琰神清气爽,终于能大声宣布自己的名字,“孤名姜琰。” 姜琰缓缓松开他的手,好整以暇地望着他:“郎君,说话啊。” 郎君张着嘴说不出话,郎君掉头就跑。 孟郎君连滚带爬地转身就跑,在雪泥之间深一脚浅一脚的奔行,好似有鬼在追。 姜琰气定神闲地起身,手中多出来把匕首,他轻轻一掷,匕首飞过奔跑的孟郎君头顶,堪堪落下插在他脚前,叫他膝盖一软,吓得直接跪下。 姜琰拖着脚晃悠过去,河水冰封,天地间只有细微的踩雪声。踩雪声调动着人的神经,什么时候这个声音停了,姜琰就到了他的身后。 姜琰在孟郎君的身后站定,他的影子将孟郎君的影子全部盖住,带来极强的压迫感。 “跑什么啊,郎君。”姜琰又变作女声,声音仿佛被夜风吹着打旋儿钻进了孟郎君的耳中。 孟郎君两股颤颤,对着空地磕头:“我有眼不识泰山,求您高抬贵手,饶了我吧。”他对着空地磕头,一刻也不敢停歇,仿佛他一停下来就会死。 “那郎君还喜不喜欢我?愿不愿意为我捉鱼?”姜琰掐着嗓子笑问。 “喜欢!愿意!”孟郎君涕泗横流,只会顺着他的话说,什么愿望也没有了,只想活着。 “你起来。”姜琰活泼地道。 孟郎君哆哆嗦嗦地起来,汗流浃背,不敢不从。 “你既然喜欢我,愿意为我求鱼,就脱光了去冰面上躺好。”姜琰终于暴露出自己的趣味,“我想看卧冰求鲤,你快去求给我看。” 他看着孟郎君打颤的背影,恶意地勾起唇角:“只要你能为我求来一条鱼,我就将此事揭过,放过你,怎么样?” 孟郎君像是在黑暗中见到了唯一的光,再不情愿也要顺着光走,那是唯一的活路。 他瑟瑟发抖地朝河上:“我去,我去求鲤。” 姜琰双手环胸,看着他一步步向河上去,补充道:“要脱衣服哦。”他男声时语气俏皮让人直起鸡皮疙瘩。 孟郎君听见他说话就是一个哆嗦,一面走一面脱得什么也不剩。 “还有鞋袜。”姜琰就像猫戏老鼠,并不急着杀死孟郎君,只将他当玩具来取乐。 孟郎君在寒风中抖得像枝芦苇,赤着脚一步步踩在泥泞的地上,又冷又怕,人都恍惚起来。 他踩到冰上,冰凉刺骨之感终于让他清醒了些,他终于明白姜琰根本就是在戏弄他。 这样的天人躺在冰上哪里还能活下来呢? 孟郎君痛哭流涕,发自内心地后悔招惹姜琰。他日后绝不会再色迷心窍,这次能不能放他一马? 他转过身来,脸上脏得不能看,原来是一直在无声地哭泣。 “快去。”姜琰沉下声音,叫人心慌。 孟郎君原想求他放自己一马,听见催促,顿时哭道:“陛下,饶了我吧,这冰太冷,我躺上去哪里还能活呢?” 姜琰笑:“胡说,卧冰求鲤的王祥都没死,你怎么会死,快去。” 他变脸迅速:“你若想现在死,我成全你。”他大步向孟郎君走去。 孟郎君看他追来,屁滚尿流地往冰上爬,这下也不再说冷,龇牙咧嘴地躺在冰面上,不住翻动身子,人几乎要弹起来。 冷到一定程度时人就会感到刺痛。 他像一条濒死的鱼在冰面上来回翻滚,似乎马上就会缺水而亡,不同的是他不是被渴死,是被活活冻死。 姜琰兴致勃勃地看着他躺在冰上弹来弹去,捧腹大笑,决定回宫了也要从冰窖里取冰,让活人躺在上面给他表演这个看。 这可比什么赤脚走炭火好看多了,他也不喜欢丑的。 孟郎君终于消停,适应了冰的温度,躺在冰面上用体温试图将冰融化。刺痛过后孟郎君什么也感受不到,整个身子都被冻麻了。他想或许是要好起来了,终于感受不到痛苦,这样坚持下去,一定能将河水暖化,拿到鱼的。 他脑子渐渐不清醒,只有一个信念在心中,那就是鱼。 抓到鱼,他就能活下来了。 姜琰好奇地观察着孟郎君的变化,像个天真的孩子。只不过他不像孩童那样探索世界的奥秘,他探索的是人将冻死时的点滴变化。 孟郎君开始感到热,甚至将四肢平摊开来好缓解这股燥热。 他眼皮子渐渐发沉,像有什么东西糊着眼睛,怎么也睁不开。 孟郎君想他就睡一会儿,等冰面软和些一定醒过来,于是顺着身体的需要闭上双眼。 姜琰看着他闭眼就已经知道结果,无聊地打了个哈欠。他懒洋洋地开始解自己的衣带,脱得□□往冰面上走,人体的体温让他与冰面接触时忍不住打了个舒畅的哆嗦。 他缓缓蹲下,用手适应了冰上的温度才慢慢躺下。 即便是姜琰,也有些扛不住这股冷,但他却十分享受。与孟郎君不同的是在身体发热以前他意犹未尽地起来,只让自己保持着针扎般的疼痛。 他舔舔嘴唇,恋恋不舍地从冰上离开,压根没管孟郎君的死活。 孟郎君还在睡着,并且再也醒不过来。他渐渐和冰成为一体,无法分开。 姜莞一夜好梦,丝毫没受姜琰失踪的影响。 她一觉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梳洗完毕坐在桌前懒惰地用着早午饭,就有护卫进来在她用饭的时候向她汇报许多。 “那位寅时二刻从外面回来,之后一直在房中闭门未出。” 姜莞点点头,不疾不徐地咀嚼着口中食物。 “别院里的女孩子们都已经被趁夜救出,暂时安顿在京郊农庄,其中有许多人情况都不太好,已经派了郎中过去。但郎中只能医身,医不得心……尤其是那些女孩子里还有不到十岁的,什么也不懂,可怜极了。”护卫说起这话音调未变,语气却足见态度。 姜莞神情莫测,只听人汇报消息,一句话也不说。 “至于孟郎君果然已经死了,不过死法不太光彩。”护卫说到这里才像是终于出了一口恶气。 “他是自尽。”护卫挠挠头,感到匪夷所思。 姜莞搅合汤的手一顿,询问地看向护卫。 护卫继续报:“人们发现他时他就在昨日那条河的冰面上躺着,啥也没穿,活生生给冻死了。因着低温,仵作也判断不出他究竟是在什么时候死的。不过他身上并没有什么外伤,也没有被人逼迫的痕迹,只能按自杀定论。他冻得可严实,人们要将他从冰上取下来时硬生生揭掉他后背上一整块皮,他都和冰冻在一起了!” 八珍听着想吐,皱起眉来:“你和郡主说这么详细做什么,郡主还在用饭呢!” 姜莞倒是一点也没耽误吃,弯唇笑笑:“没事,我听得很开心。” 八珍迷茫了。 护卫将大小事宜一一汇报等姜莞定夺后便要下去,姜莞叫住他:“叫开开过来伺候我。” 护卫便顺便去为姜莞叫人来。 零零九听了这么多,后知后觉:“是姜琰把孟郎君给杀了?” 姜莞在脑海中“嗯”了一声。 “然后你早就知道这件事会发生,还趁着姜琰把人杀了将孟郎君畜养在别院中的人给救出来了?”零零九努力盘逻辑。 姜莞:“差不多是这么回事。” “你早就想孟郎君死,所以才带着姜琰去见他。也就是说,你在利用姜琰?让他为你杀人?”零零九好像终于弄明白了一切。 姜莞喝掉最后一口汤,缩在椅子里答疑解惑:“也可以这么说。” 零零九倒抽一口凉气,被姜莞借姜琰杀人的这个举动震惊,再度感受到疯的不是男主,是姜莞。 “如果让姜琰知道你利用他杀人,他会气疯的!”零零九在脑海中都不敢大声说话,生怕被姜琰听到,当然姜琰也听不到这些,只是它太怕了。 “利用这话其实说得不太对,什么叫利用?姜琰杀人本就是他自己想杀,我不过是借了这个东风罢了。”姜莞一本正经,“又不是我让他去杀的,怎么能说是我利用他!”她翻脸不认账。 “只不过呢,我只是恰好让他接触了孟郎君,而孟郎君又恰好不合他心意罢了。”姜莞语气轻松,“一切都是恰好,最多只能怪我让他见到了孟郎君罢了。也是那孟郎君自己讨人厌,惹姜琰不快,又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她顺手拿过搁在一旁的册子,又向八珍要了笔,在孟郎君那一页上打了个大大的叉,分明就是早有图谋。 姜莞起身,将册子重新塞进枕头里,床上依旧是她平日里常翻的那本郎君花名册。 只不过如今再看这本风流的名册零零九完全生不出什么旖旎的情绪,这分明就是本生死簿!名字被记录在册的郎君都不会有好下场。 名字是姜莞写的,杀他们的人是姜琰。 姜莞抚摸着花名册的封面,忽然对零零九道:“反正姜琰也爱杀人,不如杀一些该杀的,让我们都痛快。我喜欢他做我手里的一把刀。”当然一个使用不慎,这刀也很可能割伤自己。 零零九觉得姜莞真是疯了。 第138章 你可真够贱的 早在进京之前,甚至还在云中时,姜莞就已经安排好了一切。 所谓垃圾是被放错地方的宝贝,姜琰足够垃圾,但也有其用处。 京城势力盘根错节交织复杂,她要做一些事殊为不便,直接碰撞容易打草惊蛇。她需要一把勇往直前、势不可挡的刀为她神挡杀神佛挡杀佛,肃清一切障碍。 姜琰就是这么一把合适的刀。 至于他是男主或是疯子都不重要,他总会为她所用的。 在姜琰正式做她的丫鬟以前,姜莞约见的郎君都是并无问题的正经郎君。自姜琰成了她的丫鬟后她所制定的计划被她坚定地推行着。 姜莞拎着花名册重新在桌前坐好,桌上已经被八珍收拾干净。她要再次选新的郎君了! 零零九看着她兴致勃勃挑选的侧脸,只觉得名册上的人可恨又可怜,不知道哪个人会是下一个倒霉鬼。 门被推开,姜琰顶着两个硕大无比的黑眼圈从门外进来。他本就肤色白皙,眼下的青黑便格外明显,挂在脸上像是被人揍了。 姜莞看见他这副像是挨打的模样,心生愉悦,早知道刚才用饭的时候就该叫他来,配合着这张脸她可以多吃几口饭。 姜琰神情困倦,闭着眼进的门,摸索着到姜莞面前站好。 姜莞兴奋地问:“你被谁打了?”她的语气实在太过雀跃,让姜琰被她气醒,勉强睁一只眼看她。 一看之下姜琰彻底气清醒了。 姜莞一脸期待,单手托腮望向他,脸上写满了期盼他被人打。 他要伸手扯她辫子,被她机敏地侧头躲过,一巴掌又落在他手上。 啪—— 姜琰仅存的那点儿困意也被她打走,气得盯着她笑:“你昨天不是说要一整天不理我?”他刚囫囵睡着就有护卫过来敲门,说郡主要他伺候,气得他要抽剑杀人。 只不过他现在并不在宫中,床头没吊着他平日那把剑。 他在床上坐了好一会儿,决定等他对姜莞没了兴趣,就把郡主府上下的人都捅死,气死他了。 姜莞撇嘴:“我就是说话不算数,现在非要你伺候,怎样?” 平常都是姜琰说话不作数耍赖,头一次有人赖皮到他头上。他还记着自己丫鬟的身份,纠结了一下子道:“成,你这丑头我也看不下去。” 他主要还记着上次姜莞洗完澡他给她梳头发带来的成就感,这时候就手痒了,想给她梳头。 姜莞用名册丢他:“你头才丑。” 姜琰精准接过她用来砸人的名册,不还她了:“过来梳头。” 姜莞不动如山:“还我册子。” 姜琰已经在菱花镜前等她,册子也放在梳妆台上:“要就过来自己拿。” 姜莞眼睛本就大,翻了个极明显的白眼,踩着地毯过去拿名册。她为了用饭方便让八珍随意为她绑了个辫子,倒真没认真梳头,也就坐在镜子前翻名册,顺便让姜琰当苦力。 他爱做丫鬟就让他做去。 姜琰给她把头发解了,先用梳子为她梳发。 姜莞垂眸翻着名册忽然开口:“孟郎君死了,你知道么?” 姜琰梳头的手不停,一梳到底,半分失态没有。他似笑非笑,唉声叹气:“是么?怎么突然就死了。”好像事情完全与他无关。 “嗯,在昨日我们去的那条河上冻死了。”姜莞语气平静,没有半分提及死人时该有的惋惜或悲伤。 “好可怕,他抓不到鱼就想跳河啊。”姜琰漫不经心道,注意力都在姜莞道头发上,“你看,男人果然都不是好东西。他昨天在河边还想那什么我,我不想你伤心,就没告诉你。还好老天有眼,让他死了。” 零零九听着他含笑的声音再度确定姜琰就是个变态无疑,明明人是他杀的,他却像个没事人一样。 看上去杀人还不及姜莞的头发重要。 姜莞不过顺嘴试探他一句,果然像姜琰这种人不会对自己杀过的人有任何反应,也可能是他压根儿不觉得孟郎君是他杀死的。 她翻动着名册,心中早有人选,只是装模作样,显得人选不过是她随意敲定。 姜琰绾髻的手法十分熟练,为她将头发统共一分为二,上层梳成各种繁复花样,下层披散开。 他从她首饰盒中挑出最贵重的发簪为她插入发间,可见他审美。 不要对的,只要贵的。 姜莞抽空抬眼看了看镜子,严词拒绝:“我又不出门,这簪子沉得要命,我不要。” 姜琰却道:“这样好看。”他很满意自己给姜莞梳得这个头,并执拗地认为这个发型就该配最名贵的簪子。 哪怕是姜莞头上这一枚,他依旧觉得不够贵重,正琢磨着回皇宫一趟拿根贵气的簪子给她戴。 “沉。”姜莞重复。 姜琰的手毫无预兆地突然抚上她的脖子。 他的手指冰凉,激得姜莞浑身汗毛倒竖,像是被什么冷血动物贴身一般。 姜琰似乎完全没有感受到她的异样,捏了捏她脖子:“脖子是细,怪不得顶不住重的。” 姜莞噌一下站起来,摸过桌上刚刚被他拿过试戴的簪子就往他手上扎。她扎人的力道带出了呼呼风声,一看就不是闹着玩。 姜琰吓了一跳,向后跳了一大步,不然她这一簪子一定能将他的手扎个对穿。 他好像隐隐明白姜莞的反应为何如此激烈,不过一点也不气她这个举动,反倒觉得她这样气呼呼的模样好玩。 “你干嘛生气?”姜琰摩挲着下巴问道。 姜莞三两步走到他跟前,抬手摁上他的脖子。她的力道可比姜琰捏她脖子要大上许多,姜琰脖子上本来长了新肉的伤口一下子裂开。 “嘶。”姜琰轻嘶,伤口被重新扯开的疼比她直接摁在破裂伤口上还要疼。不过他都很喜欢。 姜莞看着他陷入痛苦和愉悦交加中,轻嗤一声松开手:“开开,你可真够贱的。” 姜琰神情更加古怪,究竟还是没告诉她就连她骂他也能让他感到愉悦。 那样实在贱得不知道她会不会害怕。 姜莞重新平静地回到凳子上坐着,继续看她那本名册。 姜琰则站在她身后奇怪地看着她的背影。 …… 孟家一片大乱,孟夫人哭昏过去数次,昏了又醒,醒了又哭,哭了又昏。 孟中郎将同样大哭不已,完全不能接受白发人送黑发人这种事发生。 而且这事除了哭,他们都找不到个发泄的出口。他们该怪谁?他们能怪谁呢? 孟郎君被发现时独身一人光溜溜地躺在冰面上,身上没有任何受伤的痕迹,脸上甚至带着梦幻的笑容。 除了自尽,旁人想不到任何可能性。 这样的死法实在不体面,何况自戕还是重罪。 孟家人根本不敢张扬,连丧事都不敢大办,悄悄地将孟小郎君下葬。 孟小郎君别院中的女子们离奇消失,看守别院的小厮吓破了胆,急成热锅上的蚂蚁,根本不知道该如何交待。 但郎君的死讯让他们大起胆子,想出个推卸责任的法子,说那些女子给他们下药偷跑了去,这样他们受的罪责能轻些。而且郎君已死,根本不会有人细查那些女子的去处。 果然孟家此时一片乌云盖顶,只顾着伤心,根本无暇理会此事,暂时没有追究,更不可能大肆声张追捕。 是以旁人完全不知道那些女子不见。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他们平日里就不将那些女子当人看,认为她们不过是自家儿子的玩物,跑走了也就当丢了几只宠物,根本不是什么足够让人放在心上的大事。 姜莞终于肯放下名册,宣布下一位郎君是谁:“左仆射家的秦郎君看上去温文尔雅风度翩翩,听说是个风流人物,我想见他。” 姜琰不耐烦地给她捣花膏。他下手很重,瑰丽的花瓣几乎被他捣成碎末,瓶底都要被他捣掉。 听到姜莞这话,他停下手里动作抬头:“他更烂。”他不由怀疑起姜莞的眼光,选出的人一个比一个差劲。 他想了想或许不怪姜莞,要从京城郎君中挑选出一位还过得去的,实在是大海捞针,鸡蛋里面挑骨头。 总之祁国是要完蛋的祁国,郎君也是要完蛋的郎君。 不过秦郎君是一群完蛋郎君中的完蛋,自诩风流潇洒,常流连于烟花之地。 姜莞“哦”了一声,似乎并不在乎这位秦郎君的品性。 姜琰看着姜莞满不在乎的神色,心中不爽,发泄在手上,瓶子底一下被他整个儿敲下。他眼疾手快地接住瓶底,上面还有一大团被敲碎的花瓣,殷红的花汁顺着缺口向下流。 “啧。”姜琰难得有心虚这种情绪存在,偷眼看了下姜莞,若无其事地将瓶底重新拧上。 倒能严丝合缝地安上,可惜碎了就是碎了。 他一下子烦躁起来,牙齿剧烈跳痛,人很快没了耐心,心中充斥着杀人的欲望。 “你发什么呆,继续给我干活。”姜莞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姜琰抬头,就看到她正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还很不人道地催促他干活。他攒着的怒气一下子没那么旺盛,直截了当地将碎瓶子拿出来给她看:“破了。” 姜莞上下看他一眼:“破了就破了,多大点事,郡主府缺你一个瓶子么?看你一动不动,我还以为你在给这瓶子哭丧。” 姜琰一下子又不生气了:“你给瓶子哭丧。” 姜莞嗤笑:“你打碎了瓶子,你给瓶子哭丧,我要揍你为我的瓶子报仇,我给你哭丧。” 姜琰觉得她讲话实在又欠揍又好玩,将事情办砸的愤怒全然消失,又不想杀人了。 零零九看他笑起来才松口气,要知道刚刚姜琰坐在那里一言不发阴沉着脸的样子有多恐怖,还好姜莞及时发现。 第139章 呵呵 “不想梳可以不梳。”姜莞静静坐着,很有精神地瞪向菱花镜里给她梳头的姜琰。 姜琰实在足够敷衍,一直拿着梳子在她头上划拉,半天不见他绾发。 他站着,个子又高,镜子并不能照到他的脸,却能照见姜莞的脸。他从中敏锐察觉到姜莞的怒视,不情愿地动手。 姜琰平常很爱打扮姜莞,每次为她梳头都要精心梳上好久,还要给她戴很华贵的首饰,保证她看上去又娇又贵。 这是姜莞新发现他的又一癖好,很爱给人打扮。 不过今日要去会秦郎君却不见姜琰像平日一样积极为她妆点,他俨然一副要摆烂到底的模样,忙活半天也只是将她头发梳顺。 经姜莞怒视,姜琰终于随手为她用一支通透清润的玉簪将部分发束起,要多敷衍有多敷衍。 “好了!”姜琰一抚掌,“你平日总说首饰坠得你脖子疼,今日听你一回,给你从简打扮。”他说得大公无私,好似真是为姜莞着想。 姜莞懒得理他,伸手就要拔头上的簪子,叫八珍来重新为她梳头。 姜琰一把握住她手腕:“干嘛?不好看吗?” 姜莞狠甩手臂,将他手甩下来:“我这张脸梳什么头不好看?” 姜琰乐坏了,她还挺自信的。 姜莞却又道:“我今日要去见秦郎君,你给我打扮得这么素,我多没面子!” 姜琰听她为了秦郎君才不满自己这么给她打扮,决定杀了秦郎君。 他看着她还要摘簪子,抿嘴快人一步,先为她将簪子取下。 姜莞一头长发披散下来,姜琰咬牙切齿:“给你重新弄,麻烦!” 姜莞冷脸:“你以为我稀罕。” 姜琰想揍她,然而看见她在镜子里比他更加生气的模样,气极反笑,轻轻扯她头发:“你生什么气?你凭什么生气?”他给她梳头,她不满意还生气,真是惯的她了。 “烦死了!你梳不梳头!”姜莞任性地吼他。 姜琰头一次被人吼,神情冷了下来,面无表情地盯着姜莞。他手里还是刚拔下来的簪子,被他这么拿着完全不像饰品,像是能夺人性命的利器。 零零九在姜莞的意识海中瑟瑟发抖,感觉事情要遭。 姜莞似乎丝毫没嗅到危险,直接叫道:“八珍!”她又不是只有姜琰这一个选项。 姜琰听她叫人也不继续冷脸了,将簪子往梳妆台上一丢,重新拿梳子给她梳头:“别叫了,给你梳。” 姜莞冷言冷语:“谁稀罕。”倒也没狠狠拒绝,一定不要他再梳。 姜琰竟然没继续反驳她,沉默地给她梳头。 他牙齿不疼,但是痒得厉害。他往往在牙疼的时候喜欢杀人,但这次不同。他头一次牙齿发痒,不过牙痒痒好像并不会让他想杀人,是不同的感受。 比起杀人,他更想在姜莞因赌气而微微鼓起的脸上狠狠咬一口! 他倒不是对姜莞有什么欲望,如果想撕咬人也算欲望的话,那他是有的。 姜琰没再跟刚才一样敷衍她,给她梳了个漂漂亮亮的发型,又像往常那样往她脑袋堆砌珠玉,把她打扮得像个有钱的美丽妖怪。 姜莞这才开开心心地去换衣裳。 见她花蝴蝶般盛装打扮,姜琰决定一定要杀了秦郎君。 姜琰来了,姜莞都是带他出门赴会,照例上了马车向与秦郎君约定好的地方去。 看着姜莞眉眼间如沐春风,姜琰开始扫她兴:“秦郎君不是好鸟,以青楼为家。”他不知哪里来的这样多小道消息,倒和姜莞册子上的内容不谋而合。 姜莞古怪地看他一眼:“你过去在楼里常看到他?” 姜琰这才想起自己的舞姬身份,郑重点头:“没错,他每次一来都要点许多姑娘。”这倒被他给阴差阳错地说对了,他这么说纯粹是为了污秦郎君一把。 姜莞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又道:“我也想去楼里看看。” 姜琰倒开明,也不拦着她,只说:“没什么意思的地方,有什么好去的。” “想去。”姜莞说。 姜琰看她似乎眼巴巴的模样,顿了一顿,淡淡的:“想去就去。”去青楼又不是去皇宫,有什么可为难的。她若想去,皇宫也能去得。 姜莞听他不痛不痒的,瞥他一眼:“你懂个屁。” 把姜琰给气笑了。 二人一路上随意说话,很快到与秦郎君约定好的地点。 秦郎君倒没像孟郎君一样整什么幺蛾子出来,再约姜莞往城外吹风。他在京城最大的酒楼中定下包厢,二人见面也好一同吃饭谈天。虽说没什么新意,胜在不会出什么岔子。 姜莞到时,秦郎君早已经到了,正在楼上等她。 小二看过名帖,引着下车时戴了帷帽的姜莞往楼里去。她戴了帷帽,姜琰并没戴,二人一同走着还是招摇,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便是在前方引路的小二也要偷偷回头看几眼姜琰,惊异于他的美貌。而丫鬟都有如此长相,这位戴帷帽的女郎又该是什么天仙模样? 作为京城最大的酒楼,太平楼中进出来往多是贵客。朝中重臣、世家大族、五陵年少之流宴请做东皆爱在此处。 今日一样,楼中有许多贵客,贵客包括且不仅包括朝中重臣,他们聚在一起是为了商量法子阻止皇上荒唐地立太子,尽管如今他们并不能找得到皇上。 酒过三巡,贵客们有些从包厢中出来透气,站在二楼向一楼大堂看。他们一开始都是被姜琰夺目的容貌所吸引,再细看他的脸,终于觉得有些眼熟。 一般哪怕是聊正事也要配上好酒好菜,大臣们喝了酒多少有些醉了,然而看到那张熟悉的脸,不管醉得多狠,人一下子醒了。 不过姜莞与姜琰很快上了二楼,向着与他们相反的方向去,因而大臣们也只是惊鸿一瞥,好似看清了,又好似没看清。 几位出来透气的大臣面面厮觑,谁也没先开口,却都明白了彼此的意思。 “这酒后劲儿太大,咱们还是少喝些吧。”其中身份最高的尚书令开口。 其余大臣急忙附和:“正是,正是,酒喝多了,人容易眼花。” 这便是要一同将刚刚见着姜琰的事咽在肚子里,绝不向外说出一个字。 皇上跑去给人做丫鬟这事怎么也不光彩! 一时间大臣们倒不大在意立太子的事了。皇上跑去给人做丫鬟肯定另有所图,他肯定又要作什么妖来。 大臣们只想弄清他又要干嘛,免得他又突然做了什么吓他们一跳。 相比于已经知道的立太子之事,大臣们还是对他不知道做了还是没做的未知之事更加恐惧。 人总是爱调和的,大臣们一想也不是很不能接受立太子的事了,只要皇上不再惹是生非,他想立谁也不是不可以商量。 姜琰自然也看到了他的几位爱卿,不过他这时候并没有什么与之叙旧的闲情雅致,他正跟姜莞说秦郎君的坏话:“这秦郎君好小气,请你一同用饭却连酒楼也不包下来,看不起谁呢。” 姜莞还未说话,在前面引路的小二倒呵呵笑起来:“姑娘有所不知,要包下我们太平楼可不容易,需要许多银钱哩!” 姜琰顺势道:“他都不愿意为你花钱,呵呵。”一切尽在呵呵中。 小二好心办坏事,不敢再多说什么,生怕话又被这位漂亮的丫鬟学去说郎君的不是。他不禁为那做东的郎君捏一把汗,倒是可怜,被这俏丽丫鬟不喜。 姜莞只淡淡瞧他一眼:“你等会儿别吃。” 姜琰得意洋洋:“不吃就不吃。”他也不稀罕吃什么秦郎君的东西。 小二听着又觉得这主仆二人说话甚有意思,总之主子不大像主子,丫鬟更不像丫鬟。 说话之际终于到了包厢,小二为姜莞开了门便不便入内,只弯着腰道:“女郎请进。” 姜莞微微颔首,带着姜琰入内。 包厢中很不负京城第一酒楼的盛名,布局巧妙,清新雅致。 秦郎君等候多时,听见开门声便早早站起身来迎姜莞,姿态飒沓从容:“见过郡主。”全然不像风月场中的常客。 姜莞也没说什么久等不久等之类的客套话,便是久等了又如何,合该等着她的。她不冷不热道:“免礼。”顺便抬手将帷帽取下,姜琰自发接过。 秦郎君稍稍直起身子,正好瞧见姜莞摘下帷帽后的脸。 难得的,他眼中只掠过一抹惊艳,看上去对姜莞倒不似寻常郎君那样见了便喜欢不已。 然而他这态度又引了姜琰不快。 这秦郎君凭什么当例外?人人都对他这便宜妹妹喜欢不已,秦郎君也不许不喜欢,必须喜欢。 二人皆不知姜琰所想,各自坐下。 倒是秦郎君跪坐后时不时抬眼看一下姜琰,目光中倒也不是喜欢。 姜琰敏锐无比,自然察觉到他一而再再而三地相看,语气娇媚:“郎君请我家郡主吃饭,怎的一直看我?” 这话说的实在是很直接,秦郎君哪怕一直淡定,但陡然被揭破小动作也有些挂不住脸。 姜莞适时地露出疑惑之色,叫秦郎君不得不出言解释:“我只是看郡主这丫鬟有些面善。”作为左仆射家的郎君,秦郎君自然有幸远远得见几次姜琰,只不过一来并不常见,二来正常人也很难往陛下这方面去想,是以他只觉得姜琰很有些眼熟,一时半会儿倒想不起是在哪里见过他。 姜琰笑笑:“过去我是暖玉楼里的舞姬,兴许郎君是在那里见过我。” 暖玉楼便是京城中最大的花楼。 姜琰并不怕秦郎君想起自己是谁,哪怕秦郎君当场磕头叫破他身份,他也不在意的。 第140章 向来如此,便是对的么…… 听到暖玉楼,秦郎君的神情不自然了一瞬。毕竟在郡主面前说起花楼,他多少不自在。 秦郎君想或许是在花楼中与这舞姬照过脸,于是端起杯子抿口茶来掩饰尴尬:“兴许是吧。” 姜琰却很没眼色,似乎并不能看出秦郎君不想谈此事,继续道:“我过去常在暖玉楼中看见郎君呢,郎君可是我们那里的常客。不过郎君倒没很喜欢哪一个,总是随意选了一个就进房间了……” 姜莞这下觉得姜琰是真在暖玉楼里干过,不然不能这么清楚, 秦郎君爱去花楼的事并不是什么秘密,但此时反应却十分剧烈。他脸色黑成锅底,一双眼冷冷看向姜琰,像要将他扒皮拆骨。 姜琰冲他咧嘴笑笑,十分挑衅,而后立刻变换嘴脸躲到姜莞身后:“郡主,秦郎君好凶!” 姜莞瞥他一眼,看向秦郎君:“他不会说话,不用理他。” 打狗也要看主人,秦郎君收回目光,只道:“如此不守规矩的奴婢,郡主该好好管教管教。” 姜琰看死人似的看着他,听他说要管教自己,忍不住哈哈大笑,出格极了。 秦郎君看他浮夸举止,眉皱得更深,看模样极为不喜姜琰。只可惜他不是这狂婢的主子,不然一定要好好收拾他一番。 姜莞抬眸瞧姜琰一眼,姜琰才摸摸鼻子收了笑声。她微微一笑:“倒也不用郎君教我这些。” 秦郎君一哽:“是我失言。”看样子已经颇为扫兴。 姜莞却兴致不减:“既说到暖玉楼,郎君便为我讲讲那里吧。” 秦郎君顿住,没想到这位郡主竟与他谈此事,虽然他对这位郡主无意,但也觉得与她谈及此事似乎并不大好,于是说:“暖玉楼是男子们的去处,郡主一个女郎,知道这些并不大好,我还是不说了吧。” 姜莞搞不懂他怎么这么喜欢给人当爹,一会儿教她管教丫鬟,一会儿又觉得这里不好那里不好,不适合她听。 她觉得秦郎君有些太自信了,好心开口:“你大约想错了。” 秦郎君不解,疑惑地看向姜莞。 “我不是请你给我讲一讲那里。”姜莞坐得笔直,一字一顿,“我是命令你,你懂吗?” 姜琰无声地笑,看秦郎君脸色不断变化,心里怎么就那么舒服呢。 秦郎君的大男子风度与男人的尊严被姜莞打击得一塌糊涂,他想怒斥,想拍案起身,但对面坐的是他得罪不起的人,他只好被迫答疑解惑:“暖玉楼中可以听曲看舞,也有女子做皮肉生意,是富贵乡,京中不少男人爱去那里取乐。”他大约心情差劲到极点,说话也不客气。 姜莞听得认真,又问:“听秦郎君说,那里是极好的地方?” 秦郎君判断不出郡主的态度,心中有气:“对男子来说,那里确实是极好的地方。有软玉温香,有佳肴美酒,去了让人忘记尘世烦恼。不少人流连其中醉生梦死,不愿出来。”他说着说着倒真情实感起来。 日后的京城倒和暖玉楼无甚分别。各地起义,只有这里依旧依旧夜夜笙歌,并不知外界疾苦。也或许是知道的,但仍要做鸵鸟,享乐至最后一刻。 姜琰颇不赞成,他在那里扮舞姬时只觉得那里空气都是恶心的,秦郎君说的都是屁话,他还顺手杀了几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蠢货。 下一刻姜莞就点他名:“开开,那里如秦郎君说的一样好么?” 秦郎君听着姜琰的名字微微摇头,对这样不雅的名字很看不上。 姜琰:“他骗你的,里面烂得很。你看我,若不是没有你就要被那大胖子睡了后给全京城的男人睡了。”他虽然全是胡扯,但这事情却是真切发生在许多别人身上过。 秦郎君被他反驳,恨他极了:“你是女子,自然体会不到其中乐趣。” 姜琰噗一声笑出声来,神经病一样。 秦郎君不明白,为什么郡主会有个这样讨打的丫鬟。 姜莞好似十分天真:“为何女子不能体会其中乐趣?” 秦郎君被她问得有些招架不住,搞不懂她怎么有如此多的问题,又不得不回答她:“女子在那里是为男子带来乐趣的,自然不能体会到什么乐趣。” 他不知想到什么下流事又笑笑:“当然也有能体会到乐趣的女子。”他说这话时态度轻蔑。 零零九当即在姜莞脑海中道:“姜莞,我好讨厌他!” 姜莞哄小孩般道:“嗯,我也讨厌他。” 姜莞又问:“京中有如暖玉楼这样供女子去消遣玩乐的地方么?” 姜琰感觉姜莞可真好玩,她要是他的亲妹妹,和他一起在皇宫长大,两个人大约能将祁国臣子气死大半。 秦郎君大骇,仿佛姜莞说了什么大逆不道之语,结结巴巴:“郡主怎能,怎能有这般想法!” 姜莞诧异:“为什么不能?” 秦郎君面色涨红:“自古以来都是女子伺候男子,哪有什么男子侍奉女子的地方。”他梗着脖子,像一只被掐着颈部的公鸡。 姜莞依旧提问:“向来如此,便是对的么?”她语气平静,只有疑惑,并没有什么赌气的意思。 姜琰不笑了,难得安静地站在一旁听她说话。 秦郎君说不上来,只好道:“总之京城是没有这种地方的。” “哦。”姜莞并未再追问什么,这让秦郎君悄悄松了口气。但他实在被姜莞和姜琰气得够呛,如今能安坐在这里纯粹是因为姜莞的身份压着他。 秦郎君不由地想民间传言倒也不是不可尽信,他如今是觉得郡主与皇上虽不是亲生兄妹,却也差不了多少。都是一样的……麻烦。 他想到皇上,忽然心中有什么一闪而过。但他却没能抓住那飞速掠过的念头,什么也没想到。 小二这时在门外问:“饭食已备好,贵人可要用饭?” 秦郎君不敢再自作主张,看向姜莞。 姜莞点点头。 姜琰很狗腿子地大声道:“传膳!”皇家气势十足。 小二们鱼贯而入上菜,终于将房内一问一答的怪异氛围冲淡了些。 秦郎君花钱花得还是实在,一桌子菜色精致丰盛。 姜琰由站变为跪坐,为姜莞布菜。他十分投入于自己的丫鬟角色,尽善尽美地扮演起来。用饭时倒是无人出声,这是秦郎君见到姜莞以后最放松舒适的一段时光。 姜莞这时候遵守食不言寝不语的准则,由姜琰伺候着用了饭。 她看似安静,实际上在脑海中和零零九说话说得起劲:“怎么没有男子侍奉女子呢?姜琰现在不就在侍奉我么?他的身份不比祁国哪个男人都尊贵。” 零零九十分认同,幸灾乐祸:“还真是,不知道秦郎君若知道这回事是个什么想法。他爱摆着他那架子,好像他是个男人有多了不起似的,我好讨厌他。” 姜莞淡淡:“是啊,男人又有什么了不起的?男人便不是人了?” 零零九:“姜莞,你快整他!” 姜莞:“不必我动手。” 零零九看着姜莞身旁兴致盎然地给她布菜的姜琰不由沉默,不明白他做这种事为什么做得十分开心。 大约疯子的世界与正常人是不同的,它作为正常系统是无法理解疯子的想法的。 用过一餐饭,这次会面就到了尾声,秦郎君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 姜莞也没要继续同他去哪里逛一逛,便在太平楼外分别。 秦郎君今日在姜莞这里受挫,又与她聊起暖玉楼的事,这时一分开,便叫小厮驱车往暖玉楼去,要好好泄一泄愤。 姜莞则乘马车回郡主府。 姜琰坐在马车上一直看她,连掩饰一下眼神也不。 她不想给他看,伸出手将他脑袋扭到一边。 姜琰又把脑袋转回来,接着盯着她看。 姜莞骂他:“你烦死了,不许看,再看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姜琰这才眨眨眼,直勾勾问:“你想做女皇帝么?” 零零九在姜莞脑海中惊呼:“他他他他在说什么!” 姜莞将他头拧过去:“犯病了是吧?马上把你脑袋砍了。”显得她好像不知道姜琰的身份。 姜琰这次被她把脑袋拧过去倒没再执拗地转回来,坐在她外侧陷入思索,不知道在想什么东西。 马车本来平稳地行驶,忽然一个急停,姜莞从车椅上滚了下去。 姜琰眼疾手快,揪着她的衣领子把她提起来,把人摁座椅上问外面:“怎么回事?” 外面驾车的护卫与其惶恐:“郡主恕罪,街上有个老人突然从巷子里出来,冲撞了马车。” 姜琰打了个哈欠:“直接撞死得了。”若是他策马有人突然冲出来,他才不会勒马,直接踏着人过去。 姜莞问:“人怎么样?” 护卫答:“人不知是吓晕了还是怎么,昏过去了。” 姜琰嗤笑:“给他一刀人就醒了。” 姜莞拧着裙子要下去看,姜琰也不想一个人坐车上,长臂一伸为她将帘子打起,先她一步出去,要扶她下车。 姜莞才不理他,径直下去。 姜琰讨了个没趣,摸摸鼻子跟上她,一起去看那倒霉老头。 护卫正在昏倒的老人身边,那老人很难看出是个人形,瘦骨嶙峋,好像只剩下一把骨头。他身上的衣裳破烂不堪,根本看不出本来颜色。他结成块的头发让人无法看清他的脸,诠释出“蓬头垢面”这个词的真正含义。 这样一个人简直是不该出现在京城中的,他与京城的繁华街巷格格不入。 姜琰问:“这是人啊?” 第141章 做权力最大的人 “这真是人么?”姜琰盯着地上几乎成了一团的老人问。 姜莞看他一眼:“不是人是什么?” 她转头吩咐护卫:“你带这老者先回去,请郎中来给他瞧瞧。” “是。”护卫应下,又问,“那您呢?” “吃多了,想走走。”姜莞冷脸,仿佛是真的吃饱了要散步消食。 “是。”护卫将昏迷不醒的老人送上马车,驾车离去。 零零九提醒姜莞:“姜琰一直在看你。” 姜莞自然感受得到姜琰的目光,他是个存在感很强的人,他的目光存在感和他人一样强。像是被某种剧毒的冷血动物盯上,让人浑身不适。 “走了。”姜莞负手向前走,当不知道姜琰在看她。 姜琰走在她外侧,忽然开口:“为什么要好心?” “哪有好心。” 姜琰嗤笑:“明明就是要将马车让出来给那个东西,还说自己要走走。你那么懒,能坐着不站着,能躺着不坐着。”他看着姜莞因为走路头上的发髻一直在晃,手痒去摸。 “你烦不烦人!”姜莞一只手抓住他作恶的手腕,将他掌心翻向上,另一只手用力打他掌心数下,才狠狠甩开他的手。 姜琰手心火辣辣的,诡异地生出一种被夫子管教之感。 当然他念书时是没被打过手掌心的,但他偏偏在此时生出这种奇怪的感觉。 他看着姜莞头上颤动的发髻,遗憾地咂咂嘴,追上她说:“我不喜欢你做好人。”他在她身边待久了,也学会她那套“喜不喜欢”的话术。 姜莞挑眉看他:“你算老几。” 姜琰忍了好久才忍下那句“我是你兄长”,只说:“不许好心,那种东西就该死掉。”他看了恶心,所以不该活在世上。 他从来没见过那样的人,肮脏、腐朽、酸臭,世上一切负面形容词用在那人身上都毫不过分。那人甚至没有人形,浑身皮包骨头,四肢拧在一起,像牲畜,像虫豸,就是不像人。 姜琰见过最穷的人是京城中的乞丐,他们穷困潦倒破烂不堪,甚至衣不蔽体,却也没到那个东西的地步。至少京城的乞丐们是有人形的,能看出来他们是人而不是什么别的东西。 而刚刚那个老人,他很难将那种东西和人联系在一起,看到那种东西他心中就忍不住升起无数焦躁,只想将那种东西从世上清除。 如果不是这段时间在姜莞身边他的情绪稳定许多,他一定会不由分说地将那个东西杀死。 他潜意识不去思索想这么做的缘由,就像过去杀人那样从不需要原因,只是他想杀,可他又隐隐知道这是不一样的。 “为什么?”这次是姜莞问他。 姜琰神情忍耐,缓慢开口:“看得恶心。” 姜莞停下脚步看向他:“你看得恶心就要人家去死,你好霸道啊。”这显然不是夸赞。 姜琰低头看她长发垂落肩上,乌黑的眼珠又清又冷地望着他,长睫上下忽闪,倒不想反驳她,只想这么瞧着她。 他也没什么好反驳的,他就是看人恶心就要人死。 天渐渐黑下来,余晖穿过她蝶翼般的长睫在她眼底洒下熠熠流金,衬得她瞳仁又黑又亮。 姜莞难得认真地望着他,很正经道:“开开,那是人。在祁国,杀人有罪。” 姜琰杀过不知道多少人,头一次有人跟他说杀人有罪。他不耐烦听这些,虽然是姜莞说的,但他还是不耐烦。他甚至又不觉得姜莞是同类,只觉得她和朝堂上的大臣一样面目可憎。 他几乎一下子丧失对姜莞的所有兴趣,杀意在心中暴涨。 “活着是每个人的权利。”姜莞似乎并不怕他的暴戾,直视着他满是戾气的眼,“他没有做错事,他就不应该死,没有人有毫无缘由生杀予夺别人性命的权力。” 姜琰嘴上什么也没说,却在心中反驳。他是皇上,想杀谁就杀谁,这是他的权力。 她握上姜琰的手腕,把他五指攥成的拳头舒展开,垂眸看着他有薄茧的手掌道:“如果你乱杀人,我会杀掉你。”她慢慢抬起头重新对上他的眼。 她又补充:“如果你无缘无故被人杀了,我也会帮你报仇的。”她好像全然不知他的身份,说起话来十分郑重。 姜琰和她相视良久,另一只手缓缓松开,心中的暴躁变成了烦躁。他突然若无其事地笑:“我又没说一定要杀他,干嘛这么认真。不过那种东西,怎么配被叫做人啊。” 零零九松一口气:“他刚才的样子可一点也不像开玩笑。” 姜莞松开他的手,缓缓走起路来:“那就是人,我这一路上走过来看到了许多那样的人。” 姜琰不知在想什么,心不在焉地和她犟嘴:“那不是人,是怪物。”样子和怪物一样,怎么能说是人呢? 姜莞:“是人。” 姜琰并不是个会沉浸在某种情绪中的人,他很快重新找到乐趣,即和姜莞顶嘴:“是怪物。” 姜莞:“是人。” 他看她不厌其烦地反驳觉得好玩极了,至于刚才杀与不杀人的问题早被他抛在脑后。他当然不会就这么听从姜莞的话金盆洗手当个好人,他只是被她那句如果他被人无缘无故杀了,她会为他报仇而取悦,暂时不想杀她了。 他当然还是会想杀谁就杀谁,不让她知道就好了。 姜琰却不大愿意去想另一件事,如果她知道他是姜琰,他被人杀她还愿意为他报仇吗? 零零九在姜莞脑海中同样在问这个问题:“你真的愿意为姜琰报仇吗?如果他死了的话。” 姜莞:“怎么可能?我闲的没事做啦,谁杀了姜琰我要感恩戴德为他建庙立像。” “那你刚刚还那么说。”零零九嘀咕。 “我刚刚叫他什么?”姜莞问。 零零九想了一下:“开开。” “对啊,如果开开无缘无故被人杀了我当然会为他报仇,可他是姜琰。”姜莞平静极了,“他永远也不会只是开开。” 零零九涌起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它陷入一种惆怅的情绪中,只想叹气。 姜莞又笑起来:“其实那些话都是哄他的,你也上当啦?” 零零九的愁绪顿消,没想到这些让它感慨万千的话全是假的,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好,但它又觉得那些话不完全是假的,至少它能感受到姜莞刚刚在说“开开”时还是有那么一点点真心实意的吧。 它分不清她说的话是真是假,总是真真假假,让人难以分辨。 姜莞淡淡道:“刚刚的话你细听就知道根本站不住脚,只是用甜言蜜语安抚姜琰罢了。在这个环境下谈权力本就是很好笑的事情,谁的地位高,谁就有绝对的权力,可以随意掌控他人性命。就像男人地位高,暖玉楼中那些女子只能是他们取乐的工具。他们可以罔顾那些女子同样是人这件事,将她们当做货物、玩具甚至是动物或是其它什么,但就是不会把她们当做一样的人。古时战中食物短缺,将领将妻妾当作食物烹煮,分而食之,同样不将女子当人。即便在当前,高门贵女和山野村姑在实质上并没有多大分别,从根本上她们都依旧无法掌控自己的人生,需要被父亲、兄弟、丈夫甚至儿子来决定自己的命运。” 零零九听得心堵,仿佛四面大山向它覆压而来一样压抑,有想让姜莞闭嘴的冲动。言语虽不是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却比实质上的东西更能够带动情绪。 “权力当然有用,有了权力才能当定规则的人。秦郎君能欺压其他女孩却要对我百般依从,不就是因为我的权力大于他么。”姜莞道,“祁国已经烂掉了,要改变一切,就要去做权力最大的那个人。” 零零九觉得她话中隐隐有别的意思,却不敢细想,那是书中世界完全没有过的东西。 姜琰难得安静,随她一起慢悠悠地往郡主府走。 “走不动了。”姜莞没走两步就站定耍赖。 姜琰看她一眼,笑了:“有马车不坐,走两步就说走不动了,还说自己没好心?” 姜莞白眼一翻:“反正走不动了。” 姜琰又想伸手摸她头上的发包,于是就伸手摸了,典型的好了伤疤忘了疼,记吃不记打。他摸了喜滋滋地拔腿就跑,姜莞气得拎着裙子追着他打。 姜琰跑得飞快,她追不上,直接摆烂停在原地生闷气不追了。 姜琰意犹未尽地折回,刚在她面前站好就被她提着裙子猛踹。 姜琰乐在其中,象征性地躲两下,被她踢了个实在,倒也不觉得很疼。 反倒是姜莞很快踢累了,撑着腰大口喘气,不理他了。 姜琰逗她说话:“我看你还有力气打人,怎么就走不动了。” 姜莞恶狠狠地瞪他一眼,一言不发。 姜琰摸摸鼻子,感觉自己这下是将她得罪的有点狠,便凑到她面前道:“我抱你回去。” 姜莞终于理他:“你想得美。” 姜琰咂舌:“我看你也累得轻,爱抱不抱。” 他故意学她平常刁蛮的模样,将头一别,娇气极了:“谁稀罕。”学得惟妙惟肖,零零九忍不住在姜莞脑海中笑出声。 姜莞皱眉:“你好幼稚!” 姜琰在她面前蹲下:“也不知道谁小孩儿脾气,摸摸头发就恼,一天到晚哪来这么大脾气。” 姜莞趁他蹲下眼珠一转,从他头上很没风度地跳了过去,得意极了:“你要长不高了。” 这是一个很冒犯的动作,零零九觉得她一天不作死心里难受。 姜琰蹲在原地半晌没动,零零九以为他是要被姜莞气死了。 “姜莞,快跑吧。”零零九好心提醒姜莞,它觉得任何人都不能容忍一个人从自己头上跳过去这种举动。 第142章 开开,你好像我娘…… 姜莞警惕地跑远了些看着姜琰,见他没什么反应才远远喊了一句:“喂。” 姜琰的双肩开始抖动,背影看上去一颤一颤。 零零九喃喃:“他真被你气疯了。” 姜琰越抖越厉害,笑声越来越大。他笑得坐在地上,一整条街上都是他的笑声。 “真疯了。”零零九更加确定。 他坐着转过身,抬头看着远处的姜莞问:“你怎么想的?能做出来这个动作?” 姜莞不答,就看着他自己笑。 姜琰笑了会儿终于笑够了,撑着地慢吞吞站起,向姜莞这里来。 姜莞看他过来,立刻拎着裙子跑远了些。 姜琰:“过来,不打你。” 姜莞气哼哼:“你敢!”说是这么说,她看上去依旧戒备无比,只要他有任何出格的举动,她就会像兔子一样一溜烟儿跑了。 姜琰到她跟前,又憋不住笑:“你跑得过我吗?还跑。” 姜莞大约也想开了:“你敢碰我你就等死吧你。” 姜琰笑:“你刚刚还说不能随意杀人!” 姜莞理直气壮:“你先惹我的!” 姜琰盯着她看,想知道她怎么这么雄赳赳气昂昂。 姜莞把他脑袋拧向另一边,让他去看墙。 姜琰转回头:“走了,你晚上还用了饭,我可什么也没吃。” 姜莞毫无同情心:“是你自己说过不吃秦郎君的东西,又不是我不让你吃。” 他听了笑,重新在她跟前蹲下,懒洋洋地警告她:“再敢从我头上跳过去就抓住你揍。” 姜莞故意问他:“什么意思啊?” 姜琰要起身:“自己走回去吧。” 姜莞立刻跳上他背,勒住他脖子:“快走。” 姜琰故意:“要勒死了。” 姜莞就去戳他脖子上的伤,指尖力道十足。 姜琰被她戳得一疼一疼,爽得不想说话,背着她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姜莞趴在他背上,附到他耳边轻声道:“你真是太贱了。”她说的时候摁他伤口的动作也没停下,让姜琰只会闷哼,反驳不得。 一路到郡主府,姜莞换了衣衫,薛管事过来同她汇报那路上捡来老者的情况。 “郡主,那老人并非受车马惊吓才昏迷不醒。”薛管事语气沉重,“他是将要饿死了。” 姜琰正从外面进来,刚刚他在街上滚了灰在身上,是以也换了衣服。他根本不信世上有人会被活活饿死,尖酸刻薄:“这世上还能有人被活活饿死?那我只能说活该,蠢成这样也应该去死。” 姜莞只问:“如今情况如何?” “人还未醒,已经喂了米糊下去,暂时没有性命之忧。郎中为他诊了脉,他身体差得惊人,大病小病都有,只是先喂了饭,倒也不好立刻喂药。”薛管事答。 姜莞点点头:“姑且救着,人醒了知会我。” “是。”薛管事垂头应下。 姜琰蹭到她身边站着,颇嗤之以鼻:“我说了那种东西根本不是人,人哪能把自己给饿死?去要饭也不至于活活饿死。”他姿态高高在上,自以为懂民间疾苦,将他人贬得一文不值。 姜莞看他:“就是人。” 姜琰笑:“犟嘴。” “不要将你自己往别人身上套,每个人吃过的苦都不同。你没经历过,就不要妄加评判别人。”她板着脸说教他。 姜琰听得头疼:“哪学来这么说话的,听得我头疼。”换旁人在他面前这么说,他早要杀人了。 姜莞讽他:“多念书。” 姜琰笑了:“我自打遇着你就没见你翻过一次书,你在这让我多念书,真是……” 姜莞被指出不爱看书,毫不心虚:“懒得理你。” 老人醒得比姜莞想象得要早,在她将要上床歇息前人醒了。 姜琰刚给她擦干头发,又将她头发梳顺。他看着姜莞披发的乖巧模样十分满足,诡异地生出一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奇妙感觉。 他身为皇帝一无所出,当然是自己刻意为之。他觉得活在世上已经足够累了,也不想再多拉个谁来世上受苦,就让祁国结束在他这一代,还不会让有心人日后再利用谁来光复祁国。 然而每每他将姜莞打扮得漂漂亮亮,他会莫名其妙自得,看她被妆点的美丽,他有与有荣焉的成就感。 姜琰觉得自己挺变态的,思考着等他日后对姜莞失了兴趣回宫要不要弄个女孩儿养着玩。 姜莞从榻上坐起,伸脚勾鞋。她的鞋被她上榻时踢得甚远,翻着躺在地上。 姜琰知道她要去做什么,不乐意了:“这么晚了还去看他做什么,睡你的觉。” “想去。”姜莞脚不想沾地,双手撑着榻,一只脚踩在脚凳上,另一条腿伸得十分长去碰鞋子。 姜琰看得直皱眉,对她直直白白说想做某件事时又没什么办法,只好拎着她的中衣领子将人拎回榻上:“坐着,我给你拿。” 姜莞看他弯腰取鞋给她,洋洋得意:“你不是不想我去嘛,还给我拿鞋子啊。” 姜琰学她的语气:“想去。” 他将鞋递给她:“都这么可怜巴巴的,还能拦着你不让你去?” 姜莞伸脚,盯着他看:“你帮我穿。” 姜琰不惯着她:“自个儿穿,手不用就变成笨手了。” “你来。”姜莞口气强硬,将他当奴婢,“快点儿,丫鬟!” 姜琰看着她眉飞色舞的模样,想把鞋丢她脑袋。他又想着自己这时候确实是她的丫鬟,十分勉强地半蹲在她脚边,万分不乐意地拿着鞋子往她脚上送。 她的鞋面上镶嵌着大颗宝石,能闪瞎人眼,鞋底又厚,一双鞋华贵之余确实很重,当得起贵重二字。 姜莞穿了鞋子在脚上,恩将仇报地将脚踩在他肩上,还踏了两下。 姜琰被她踩出了些不一样的感觉,状若无事地问她:“你干嘛?” 姜莞恶毒地盯着他看:“你明明很爽嘛,在装什么?” 姜琰目光一下子变得锐利,伸手抓她脚腕,却被她反应极快地躲开,抓了个空。 姜莞缩回脚,灵活地从榻上下来跑去屏风前穿外衫,不理会他。 姜琰追过来,姜莞立刻背靠屏风面对着他,衣服举在身前,学他刚刚说话:“你干嘛?” 姜琰看她还会搞怪,就知道她一点也不怕,倒真拿她没什么办法。他余光见她披散的长发落在她眼前,忽然伸出手去撩她这缕头发。 姜莞下意识向后退,撞在屏风上。 姜琰的手便落在她耳侧,郑重其事地为她将那缕头发拨过去,别在她耳后。 四目相对间,气氛有点怪。 姜莞十分诚恳:“开开,你好像我娘。” 姜琰从头到脚一麻,那点奇怪氛围早就烟消云散。他又想笑,若他真有姜莞这么个闺女,大约早就要被她气死了。而且他要是,也只能是她爹,当不了她娘。 姜莞绕过他穿好外衫,又披上斗篷,理着兜帽问:“你要一起去么?” 姜琰看着她圆滚滚的后脑勺答:“去。” 姜莞便向外走:“我还以为你不会去呢,你那么讨厌那个人。”她甫一推开门,冷风吹了她个劈头盖脸,她并未束发,长发因此糊了一脸。 她站在门外将粘在脸上的头发扒拉下来,跟着她出门的姜琰看见她这副模样哈哈大笑,不过还是很有良心地过来帮她把头发摘下去,又把她兜帽拉起来给她戴好。 姜莞:“都怪你不给我绑头发!” 姜琰手痒,想捏她:“你本来都要睡了,为什么给你绑头发,自己非要出来。” 姜莞走在前面,嚷嚷:“就是你的错。” 姜琰:“行。” 那老者与郡主府上小厮们住在一处,这时候房中十分热闹,薛管事、伺候的小厮还有郎中都在。 姜莞兴致勃勃地推门入内,房中一下子安静,众人就要向她行礼。 她摆摆手,止了这些繁文缛节,向床前去。 床上躺着的老人家已经醒了,这时候坐在床上,见着姜莞过来,就要从床上滚下去。 姜莞:“你躺好,不要动。” 老人听懂了,十分紧张地在床上动来动去,看上去十分惶恐。 姜莞这才看清楚老人的模样。他双颊深凹,整张脸都是陷下去的,像是头骨中没有血肉,只糊了一张皮在上面。尽管他已经被下人洗刷干净,看上去却依旧是脏兮兮的,好像脏污已经浸入他骨子里,将会伴随他一生,这与他脸上生得许多疮疤也脱不了干系。他局促不安地张着嘴,口中发出一股异味儿,一口黄烂的牙便映入人眼帘。 姜琰眉头已经皱成了小山包,即便眼前这老头经过收拾有了那么一点人形,他依旧很难将之当人看待。他只觉得这老头又黑又瘦,与其说他是人,不如说他是只可怜的老猴子更为贴切,亏姜莞看见这种东西还能面不改色。 姜莞并未露出什么嫌恶之色,转头问一旁的薛管事:“他可有说自己怎么会沦落至此?” 薛管事先摇了摇头,很快补充:“不是他不说,是他说不出。他是个哑巴,不会说话,只会比划,一时间倒弄不清他是什么意思,要慢慢询问。” 姜琰听了这话神情微滞,忽然想到自己在姜莞面前说过的那些话,下意识将唇抿起。 这老人口不能言,乞讨怕是很难。 姜莞却没有扭过头向姜琰展示自己的先见之明,对老人道:“我车马让你受了惊吓,你且暂时住下,伤好再离去。” 老人口中发出“啊啊”声,伶仃的手脚比着动作。旁人根本听不懂他想说什么,也不明白他想表达什么,但能从他的神情中看出些他的焦急与感激。 姜莞又对薛管事交代:“想办法问出他的来历与目的。”而后便离开了。 她来得快,走得也快。 姜琰又看了一眼这个可怜的老猴子,烦躁地跟着姜莞出了房门。他心中又出现那种似乎有火在烧的感觉,问姜莞的语气很冲:“为什么要对他这么好?” 第143章 嘘 姜莞并没回答姜琰那个“你为什么要对他好”的问题,反倒反问他:“如今你还觉得他不是人么?” 姜琰固执己见,恶毒极了:“他是一只丑陋的哑巴猴子。” 姜莞同样坚持:“他是人。” 她在他抬杠之前快人一步开口:“开开,你穿的衣衫,吃的五谷,皆出自你说的猴子们之手。”她强忍着叫他“姜琰”的冲动。这些话她不止想告诉开开,更想告诉姜琰。 姜琰不以为意:“所以呢?” “猴子不会为你织布种地。”姜莞兜帽上的白毛被凛风吹得招摇,遮去她下半张脸,显得她一双眼更加明亮。 姜琰面无表情地与之对视。 姜莞没有任何退却之意,目光澄澈。 姜琰忽然笑了,骨节分明的手在她毛绒绒的兜帽上一揉,连带着一起揉她的脑袋:“女儿,这些话对我没用,我还是觉得他们是猴子。这种生活在最底层的人,使命就是生产,也依靠生产而活。他们除了不停地产出,不停地繁衍后代,后代接替他们上一辈继续产出,子子孙孙无穷尽矣。他们的一生中只有生产,生产供给上一层的东西,生产下一代。他们不过是支撑一个国家的工具,算不上人。人有喜怒哀乐七情六欲,而他们只有活着这个念头。”这一刻他不是开开,而是姜琰。 他难得一下子说这样多的话,细听之下就能发现他完全熟悉一个国家是如何运作的。 姜莞很快意识到他并不是什么都不懂,相反地,他看得很透彻,但他依旧要荒唐到底,带着整个祁国一起完蛋。 这说明他并不是昏庸无道,他只是单纯地想要祁国灭亡罢了。 姜莞拍开他的手:“你才是女儿。”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道不同不相为谋,姜琰并不是不懂,而是本就有与他自身的思维模式。一个人最难改变的就是思想,姜莞并不指望自己三言两语就能将姜琰说动,那太离谱。 姜琰也没再提刚才的话,做回神经病,笑呵呵地逗她玩:“你说我像你娘的,好女儿。” 姜莞作呕吐状:“你好恶心。” 姜琰看着她大笑出声。 姜莞回去便睡下,都是八珍守夜。 姜莞并不信姜琰,不愿让他守,姜琰晚上总有许多事要做,也不想被拘在一处。二人难得就此点达成共识,默契地不打扰彼此。 她躺在床上不管睡不睡得着都习惯闭上眼睛。 零零九小声叫她:“姜莞,你睡了吗?” 姜莞清醒地答:“还没有,怎么了?”某种情况上来说零零九陪她过了几世,她确实对零零九要格外耐心一些。它虽然是个蠢系统,却也不是完全不能教化,更何况并不坏,只是囿于书中原有的思维罢了。 “哎。”零零九先一叹气,而后道,“我觉得姜琰和我想的一点也不一样。” 姜莞闭眼躺得很平:“怎么说?” “我以为他是个没文化的疯子,祁国才会被他糟蹋成这样。”零零九听上去有些迷茫,“但是晚上听他说话,好像并不是这样的。” “他又怎么可能真什么也不会?”姜莞语气平平,“制衡大臣们为他卖命,却又能让他们生不出反意,这就不是普通人可以做到的。” 她忽然想到什么,兴致勃勃道:“到底也是你的男主,怎么就将他想得不堪?” 零零九也才想起这茬,讪讪的:“我太害怕他了,总觉得他不是男主,是坏人。” “是坏男主罢了。”姜莞做出总结。 这边一人一系统说着话,另一边姜琰也没直接回房歇息,他还没忘记自己要杀了秦郎君,悠闲地翻墙出了郡主府往暖玉楼去。 暖玉楼中夜夜笙歌,不管外面有多天寒地冻,楼里永远四季如春,灯火通明,的确是个让人醉生梦死的好地方。 秦郎君红着眼回过神,才从疯狂的状态中出来,惊愕地抽回自己刚刚扼在别人脖子上的双手,大叫一声,从床上滚了下来。 床上稚嫩的女孩儿双眼暴凸,舌头掉在嘴外,浑身上下满是青紫痕迹,尤其是纤细的脖子上一双红色的手印格外显眼。 秦郎君披头散发地从床下爬到床边,伸手去探女孩子的鼻息。一点气息也没了。 他本就剧烈跳动的心一下子一个急停,心险些从喉咙眼里蹦出来。 人竟然被他弄死了! 他焦躁不安地在房中走来走去,袒露着并不好看的身子,整个人像是被浇了一盆冰水,遍体通寒,茫然无措。 都是那五石散不好!他那方面实在不行,需要吃药才能提兴。但五石散吃多了,人的脑子总要不清醒。加上他今日在郡主那受了气,更要发泄得狠一些,于是更是吃了过量的药,刚刚一个激动就把楼里的女孩子给掐死了。 秦郎君如今是有后悔的,却不是后悔女孩子的死,是后悔她一死自己沾染上了人命官司!他还有着锦绣前程,万万不能被一个妓子给耽误了! 他冷冰冰地看向床上的女孩儿,心忽然又定了。 方才是他太过慌张,暖玉楼可不会蠢到将此事声张。他们做的是不光彩的买卖,并不能为世人所容,哪怕死了人也只能自己受着。如此一想,秦郎君心头大定。 花楼并不会不为世人所容,京城哪个男人没来过暖玉楼?不为所容的是暖玉楼中牟利最多的“私业”,也就是他秦郎君常来光顾的,年纪很小的女孩子。年纪小到一旦暴露出去,无论是买方还是卖方都会被世人戳着脊梁骨痛骂。 暖玉楼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货源,可以供应上源源不绝的新鲜的女孩子。这世上还是无能的男人更多,而越是无能的男人越喜欢在弱小者身上找存在感。且受当下环境的熏陶,男人多是自以为是,很大男子主义的。于是这些懵懂、弱小的女孩子就成了暖玉楼中最受欢迎的货物。 秦郎君就是这些货物的受众之一。他不爱成熟女子,只爱年纪小的。是以哪怕见到郡主容色倾城,但终究因为她年纪大了一些让他喜欢不起来。 他一直以来那方面都提不起劲儿,与正常的妓子同睡时他总觉得人家会在心中笑话他,只有这些年纪尚小的女孩什么也不懂的,才能让他完全放下心,从她们身上找到身为男人的强大。 每每看到这些女孩子们被他施暴着求饶,他的自尊心都得到了无比满足。 诚然这些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女孩子们在这里并不配被当作人,只配被称作货物。这些货物年纪最大的只有十二岁,年纪小的却不知道有几岁了,是一个说出来会被人用唾沫星子淹死的年纪。 她们比不得暖玉楼那些能光明正大做事的女子,暖玉楼的主人做这些也怕被谴责,因而无论她们有没有名姓,在暖玉楼中都只有“一二三”这样的编号,没有个花名。 秦郎君食用五石散的药效在惊骇中渐渐退下,他想暖玉楼应当也是不敢将此事声张的,心便定了。 他的心好不容易安定下来,门又被突然敲响。他做贼心虚,被吓了一大跳。 “郎君可要用茶?”门外有道娇媚的女声响起。 秦郎君总觉得耳熟,却也并没如何放在心上,暖玉楼中的女子声音他大多都很耳熟。他摸了摸喉咙,是因为刚才杀了人的紧张而有些干渴,房中茶壶里的水都冷了,他也要喝些热茶,于是道:“进来吧。”正好他也好叫这奴婢去叫他们管事的来处理此事。 门应声而开,秦郎君不自在地看了一眼门的方向,隐隐见进来的是个高挑而风情万种的绰约女子,他又觉得有些眼熟,但心中烦乱也无暇顾及这究竟是谁,只沙哑开口:“壶放在桌上就好。” 那丫鬟应道:“是。”顺手将门带上,才袅袅娜娜地行到桌前将茶壶放下。 “还有。”秦郎君颇不自然,“叫你们管事来,我有事要与他商议。” 丫鬟就问:“是什么事呢?管事如今正忙,郎君有什么困难可以直接同我开口。” 秦郎君不耐烦道:“你能做什么主!管事忙就去叫你家主子来。” 丫鬟娇娇一笑:“我能做的主可多了,郎君想要我做什么主,尽管说来。” 秦郎君以为这是个想要趁机爬床的在这里勾引他,也想将这不识趣的丫鬟吓个知难而退,直接道:“我不小心玩死了一个妓子,还不去叫你们楼里能说得上话的人过来处置!” 那丫鬟听罢果然惊恐地捂住嘴巴,秦郎君不屑地想着女人就是如此胆小怕事,这会儿不见她继续做作想要爬床了,就见那丫鬟向着这边走来。 秦郎君又不适起来,床上还躺着他刚杀的人,他潜意识想遮掩,却不经意间发现这丫鬟他下午刚见过。 “你不是在郡主身边伺候,怎么又回暖玉楼了!”秦郎君看着连衣裳都没换,还是下午那一身的姜琰问道。 姜琰胡言乱语:“自然是为了郎君你了,奴想着郎君晚上就会来暖玉楼撒一撒气,果然如此呢。啊呀,怎么将人给弄死了,真是可怜。”倒也听不出他在可怜谁。 秦郎君只觉得哪里都怪异,皱着眉头思索起来。作为郡主的丫鬟再出现在花楼本就是极反常的事,他心揪起来,直觉事情不对,趁姜琰注意力在床上女孩的身上时张嘴就要呼救。 下一刻他的口鼻便被死死捂住,声音全被淹没在大掌之下。 娇媚的丫鬟冲他微微一笑,示意噤声:“嘘。” 第144章 秦郎君后悔了 “郎君杀了人,怎么还好声张。”姜琰紧张地眨巴着眼贴在秦郎君耳侧,呼出的热气让秦郎君耳后起了一粒粒鸡皮疙瘩。 秦郎君嘴被捂得严实,什么声音也发不出。非但如此,姜琰的手劲儿太大,他几乎要被闷得没了意识。 姜琰在秦郎君耳边哼着刚从后院摸进来时学会的歌,一手快要将人捂死,另只手随意将床帐扯了下来,用脚踩着撕成长条。 他干坏事的动作十分熟练,可见是时常做这种事的。 他单手就能用布条在人身上打几个结,将人五花大绑起来。 这时候秦郎君已经闷得大脑缺氧,昏死过去。 姜琰快乐地将手松开,把人捆成一团动弹不得,嘴里又填了布堵上,才唱着歌用脚慢慢去碾秦郎君摊在地上的手。 秦郎君指骨生疼,抽痛着醒了过来,人仿佛刚从水里给捞出来,浑身汗涔涔的。他张嘴想要痛呼,却发现自己嘴被堵着说不出话。 姜琰五音倒是全的,只是他并不大声歌唱,而只是小声哼歌,且他来得匆忙只是顺耳一听,因此哼得都是来来回回那几句,叫人听一会儿便厌烦了。 秦郎君越听越怕,总算看出这丫鬟来者不善,却不知道他究竟想要什么,心头愈紧,只盼能留住自己一条性命。 他刚刚杀女孩子时也就怕了一瞬,就想着善后的事,完全没想到风水轮流转转得这么快,他这么快就成了案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姜琰坐在凳子上品着刚刚端进来的茶水,全然没有丫鬟的自觉,垂眸扫了眼死鱼似的秦郎君,顺手将茶杯放下:“郎君醒了。” 秦郎君“唔唔”,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姜琰笑眯眯的:“郎君想说什么?哦,我忘了,郎君说不了话。不过没关系,您说不说话都不打紧。” 秦郎君十指剧痛,听着姜琰的话心头更沉。他可不是孟郎君那样见色起意的蠢货,要更聪明些,很快领略到姜琰话中深意。 什么情况下他说不说话才不重要? 自然是没必要说了。 姜琰懒得听他求饶。若是能在这儿多待一会儿,他倒是不介意听人痛哭流涕的求饶,慢慢将人玩死。但他要早些赶回去,免得被姜莞发现他杀人的事。 这么一想,姜琰都觉得杀人这么痛快的事都变得不痛快了。 他心情不好,也不唱歌了,直接恶意十足地向秦郎君宣布:“你要死了!” 秦郎君头皮一麻,脑海中炸开,不明白他不过是说了这丫鬟两句不是,她怎么就要杀了他!这未免也太记仇。 姜琰欣赏着秦郎君变幻莫测的神情,由不解到恐惧再到哀求,总算是开心了:“没有原因,我就是要杀你,所以也没必要求情。” 秦郎君被宣判死刑,打起颤来。 姜琰又哼起刚才的歌,在安静的房中听着格外瘆人。 暖玉楼为客人服务,一切都做到尽善尽美。厢房中隔音甚好,外界的声音不会传进来,里面的声音也很难传出去,大吼大叫除外。 他站起身,绕着秦郎君踱步,正在思索好为之安排一个有趣的死法。 姜琰杀人纯粹是为了自己痛快,从不是为了报仇或是解恨,想杀就杀。 他余光瞥见床上横陈惨死的小女孩,心中有了主意:“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你已经为你自己选好死法了,我这个人一向很尊重人,那就按照你自己选的死法来吧!”他愉快地搓搓手,在房间里找起用来捂死秦郎君的合适工具。 秦郎君在地上翻腾着,注定起不了什么风浪。 他不想死!不要杀他! 姜琰找了半天,还是觉得床帐顺手好用,将之拎在手中,和颜悦色地蹲下问:“我允许你说最后一句话,说吧。”他果真将秦郎君的堵口布取出。 秦郎君嘴一空,声嘶力竭:“救——”嘴就被重新堵上。 姜琰讥诮地看着他:“我说什么来着,男人都不是好东西。给你机会你非要求救,我不高兴了。” 秦郎君不知道这丫鬟不高兴了会有什么后果,反正都是要死。 姜琰手一翻,手中凭空变出把刀。他手起刀落,饶是秦郎君口中堵着布,悲惨的叫声依旧不可抑制地溢出,十分雄厚响亮。 “啧。”姜琰看看手中染血的刀,“脏了。”他懒得擦刀,直接将小刀收回刀鞘之中,打算等回去了随意寻个地方将刀丢了。 秦郎君还在嘶吼,下身被血洇透。他从床上下来根本没穿衣裳,这时候他本就不好看的身体变得更加惨不忍睹。 他被姜琰给阉了。 “别叫了,叫了也不能长回去。”姜琰说风凉话,欣赏着秦郎君的痛苦,“好了,看你这么疼,孤来帮你一把,很快就能不疼了。” 姜琰说完一笑:“咦?孤刚刚说了‘孤’吗?”他分明是故意的,这时候已经用回本音。 秦郎君在疼痛之余听到他这声“孤”,意识竟然一下子变得清明。见到姜琰时的熟悉感很快有了解释,他根本不是什么见了鬼的舞姬,自己也不是在暖玉楼见过他才会觉得熟悉。 他是皇上! 姜琰和蔼地将秦郎君口中的布取出,秦郎君也不哭喊了,沉浸在丫鬟是皇上的震撼之中。怪不得不需要理由,这人是皇上啊! 布将秦郎君的整个脸盖住,姜琰掩住他的口鼻死死摁住。 秦郎君终于开始挣扎,但徒劳无功。他被捆着,什么力气也使不上,只能不甘却认命地接受死亡的到来。 这一刻他终于对床上那个不知道姓名的女孩子感同身受,他开始后悔起来。如果他没有杀掉那个女孩,那皇上就要对付两个人,他一定有机会呼救。 是他将自己的活路给堵死了! 秦郎君在剧烈的悔恨中死去。 姜琰闻着房间中并不好闻的气味,学着姜莞做了个欲呕的动作,而后将秦郎君脸上布摘下随手一丢,又将人身上的捆绳解下,才嘀咕一句:“我女儿那么漂亮你还敢不喜欢她,真该死!” 他低着头从房中退出,混入楼中,哼着歌从正门光明正大地出去。 天一明,暖玉楼中的客人都各自穿衣离去,看上去又是人模狗样的。倒有些房中留宿的客人还未起来,需要一个个敲门去叫。 秦郎君之死终于被发现。 姜莞照例起得晚,坐在桌前将早饭午饭并在一起用。她端着粥碗坐得随意,手中握着勺子在碗里搅和。 护卫站在桌前与她汇报京城每日新鲜事,这时候就说起秦郎君的死讯:“秦郎君死了。” 姜莞拿勺子的手顿都没顿,显然这个消息完全在她意料之中。她只好奇:“死在哪里?是怎么死的呢?” 零零九听了也不知道是什么感觉,感慨不已:“姜琰又去杀人了,他果然不是一个可以轻易改变的人。”它以为姜琰听了姜莞昨晚那些论调后怎么样也会老实两日再说,没想到他压根儿没当回事,当夜就去将秦郎君给杀了。 护卫如实道:“死在了暖玉楼中,死得很是凄惨。”他犹豫着要不要将惨状说给尊贵的郡主听。 姜莞主动问:“是怎么个惨法?” 护卫交代:“他被阉割,然后给人活活捂死了!” 姜莞胃口大开,多吃了两口粥:“好惨,可抓住凶手了么?”当然不可能,凶手这时候正在房中睡觉,到现在也没过来伺候。 护卫果然说:“凶手是暖玉楼里的姑娘,已经自尽了。大约是秦郎君用强过甚,逼的人家不得不反抗,反抗后就悬梁自尽了,倒是第二日楼里的管事发现的。” 零零九:“怎么可能是楼里的人杀的,一定是姜琰干的,不然他不可能现在还没起来。”它一下道破关键,姜琰若是平常,一定已经起得大早来给姜莞梳头。他现在还没起,只能说明昨日夜里又去偷鸡摸狗了。 姜莞淡淡吩咐:“去查真相。” “是。” 姜莞又道:“盯紧暖玉楼那里,后续一起发展随时向我汇报。” “是。” 姜莞觉得姜琰这把刀用起来顺手极了,她正想搞些事情试探暖玉楼中的水有多深,姜琰倒为她代劳。她心情不错,便没像上次那样硬生生让姜琰起床。她可真是个赏罚分明的人。 护卫离开后,薛管事又来了,说的是那老者的事。 “老人不能说话,不会写字,与他交流颇费功夫。他又要多休息,如今只得了少许消息。”薛管事一本正经,“尚不知他是从哪里来的,拿出舆图给他指出城池让他辨认,他满脸茫然,大约是从什么村子里出来的,连自己是哪县的人也不知道。” 姜莞托腮听着,手指在桌上微点。 “他来京城是找人来的。”薛管事正色,“问了几次知道是来找他孙女的。只是他口不能言,也无法描述出孙女长得什么模样,我们有心帮他找人,倒也无能为力。问他孙女是怎么丢的,又是为何要到京城来找人,他看样子有许多话要说,又说不出来,可怜极了。护卫只能等他喝了药清醒时尽量多问些,想来还需要点时日才能问清事情。” 姜莞不紧不慢道:“那便慢慢问,总不少这一口吃的,一个老头儿也吃不了几两饭。“她明明是好心,说出的话却很不近人情。 薛管事明白这是郡主的善良,笑着应下,又说起些别的事来:“祁国如今有钱大人走这一遭,各地又平静下来,算来算去,钱大人快要回来了。” 姜莞愈觉得姜琰好用。 “还有安平,安平那里如今发展得极好,已有压过一郡的势头,不少人都向那里投奔,想在那落籍。还有沈女郎在安平中已然成了女学的负责人,变得很不同了。”薛管事语气赞叹。 姜莞听他说到沈羞语,神情一动:“有些想她了。”想欺负她。 第145章 女孩子们 姜琰直到下午才醒,哼着他从暖玉楼中学的歌过来找姜莞。 姜莞今日也不曾出门,叫人挪了椅子在院子里,正缩在椅子中晒太阳。她没出门也就懒得不曾上妆,天生的黛眉无需描摹,不施脂粉也自有桃花般的气色。 姜琰看着她晒太阳打盹儿,嗤笑:“你这么闲也不看书,还让我去看?” 姜莞差点儿做梦,被他吵醒,困顿地拿眼横他:“你好烦,一来就吵我睡觉。” 姜琰扰人清梦成功一乐,靠着她椅子腿儿坐在地上:“我刚睡醒,还吃了东西,你平日无聊就睡觉么?” “当然不。”姜莞双腿从椅子中下来,平举在空中将自己舒展开来,“我还会数首饰。” 姜琰哈哈大笑,觉得她真是不干正事第一名。 姜莞伸手从椅子扶手下穿过拍他脑瓜顶:“闭嘴。” 姜琰眼泪都笑出来了,说起胡话:“我平常都没有无聊的时候,大家都休息了,我还要唱歌跳舞。在我们暖玉楼里若是舞跳得不好,不叫人满意,就会被打发去卖身。” 他全然是在胡说八道,他无聊的时候就在后宫行走,看谁不顺眼就把谁杀掉。 姜莞挑眉:“那你是后来跳得差劲才要被人抓去卖身的么?” 姜琰一顿,憋笑胡扯:“没错。” 姜莞侧过头看他一眼,一本正经:“可见勤能补拙也没什么用,你那么练还是要被抓,果然是太笨了么?”她变着花样说他笨,在损人的时候脑子总是转得很快。 姜琰再度夸张地捧腹大笑。 零零九沉吟:“这明明是骂他,他难道听不出来吗?” 姜莞:“听出来了,但他很贱,喜欢被骂。” 零零九无言,都不知道该怎么说姜琰才好,是够贱的。 姜琰鲜少有这么平静的时候,大概姜莞是个很会虚度时光的人,带着他也一起犯懒,啥也不想干。 真是太可怕了,姜莞简直是吞噬时间的怪物,姜琰一边跟着她放空自我一边如是想道。 姜莞忽然开口:“秦郎君死了。” 姜琰毫不意外:“哦?怎么回事呢?” “听说是对楼里的女孩子强迫太甚,人家将他杀了又把他给阉了。”姜莞复述道。 姜琰皱眉:“谁跟你说的这些,你一个小女郎,也不怕脏了你的耳朵。”他展示出一颗拳拳慈父心,对女儿的心理健康表示担心。 “这算什么?”姜莞轻蔑极了。 姜琰刻意装模作样地咳嗽,愁眉苦脸:“女儿!是谁将我那天真烂漫的女儿变成这样的!为娘真是好心痛,要心痛死了。”时刻不忘自己还在装女人,可谓是不忘初心。 姜莞拍手娇笑:“好死。” 姜琰顿时收了神通,叹气:“家门不幸啊,家门不幸。女儿不孝。” 姜莞故技重施,要将手穿过扶手去打他,被他一把握住:“女儿,你如此野蛮,日后婚事可怎么办!”他确实开始为姜莞的婚事发愁,倒不是担心她脾气大,是觉得这么完蛋的世道没有男儿配得上她。 “我要养一百个面首!”姜莞说到面首就发自内心的开心。 姜琰一琢磨:“也成。” 若是要嫁人,那这些郎君们都显得这样不好,那样不好,总有诸多缺点。但养面首就不同了。养面首只要每个人真是有一个看得到的优点就行。 就像他的后宫一样,尽管大家都够烂的,但是每个人也有那么一点长处。不过他后宫中的人皆不是因为得了他喜欢才被抢进来的,他要么是觉得其人有些趣味,要么就是和人有仇,好将仇人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折磨。 姜琰越想越是,深以为这事十分可行。 “还是养面首好。”姜琰赞同地点点头,开始哼歌。 姜莞:“难听死了。” 姜琰便唱得更大声。 这歌调子有些朴实的简单,再加上姜琰是匆匆一学,来来回回就只会唱那么几句,便听起来更加好学,让人忍不住想要跟唱。 “不许唱。”姜莞要去掐他的嘴,好让他闭嘴。 姜琰灵活地躲开:“女儿,今天晚上我就唱这个哄你睡觉好了。” 姜莞冷笑:“你哪天晚上不是自己先溜回去睡觉的。” 姜琰摸摸鼻子,倒也不好说自己总要偷偷溜出去杀人的事,只恳切道:“今天,今天一定。” 姜莞冷酷:“晚了,用不着你了!”她倒没说八珍比他好多了的话,怕他小肚鸡肠斤斤计较去害八珍。 姜琰日后还要杀人,便只是笑嘻嘻的,并没继续辩解。 姜莞又突然叹气:“先是孟郎君,又是秦郎君,怎么和我一同游玩过的郎君命途这样坎坷,总会死了呢?” 姜琰毫不心虚:“他们命中有此一劫!” 姜莞懒得理他了。 接下来数日姜莞也不曾选出新郎君来,只在府上闭门不出。她仿佛真感到自己有些克夫,善良地不愿连累别人,真不约人去玩了。 姜琰看她消停下来,终于有些后知后觉的心虚,决定放过下一个与姜莞同游之人。最主要还是因为姜莞不出门,他同样很无聊。 但他也不是一定就会放过那人,如果那人让他觉得不大行的话,他想了想,还是得杀掉。 他就是如此眼里揉不得沙子。 姜莞这边虽不再约见新郎君,那老者之事的进度却是有了突飞猛进的进展。 姜莞在府上也没事做,就带着姜琰去看老人家。 姜琰见了那老人依旧没什么好脸,但姜莞也没指望他能笑容可掬地嘘寒问暖,只要他别杀人就行。 老人见了姜莞依旧下床要拜,被她制止。他模样粗陋,却很知感恩,虽然他不会说话,但从他殷切的眼中每个人都能读出他有多感激。 他如今好了许多,清醒的时间也就更多,因而询问开展十分顺利。 薛管事便站在床头向姜莞汇报所得,顺便让老者一起听着,看有没有什么错漏。 “老人家来京城是找孙女的,他孙女应当是和村子里一大群同龄女孩一起被带到京城来的,带她们来的人说让她们在京中各家做丫鬟赚钱。如今过去一年了,孙女没什么消息,他十分担心,便上京城找人来了。”薛管事一面说话一面用目光询问着老人家。 老人每听一句便连连点头,张着嘴“啊啊”不已。 姜琰站在窗边抱胸看着老人蠢笨的姿态,面上满是讥讽之色。他十分高高在上,是看不起老人这副模样的,也不明白姜莞为什么会把这种低进尘埃里的东西当作人看。 这种东西甚至无法表达清楚自己的意图,为什么算人? 姜莞颔首表示知晓,当着老人的面道:“那便派人去查一年前各家可有收入什么新丫鬟。” 老人跪在床上连连磕头,薛管事急忙制止。 姜莞又问:“孙女多大了。” 老人便伸出一双手来。 姜莞问:“十岁?” 老人不住点头,恍如捣蒜。 “便按这个年纪去查吧。”姜莞吩咐,“管事随我出来一下。” 薛管事去送姜莞,床上的老人又感恩戴德地不住磕起头来。他没有别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唯有如此笨拙。 姜琰讥诮而可怜地看了眼老人,随着姜莞一道离开。 到院子里,姜莞才站定道:“京中不会有哪户人家缺少丫鬟需要到哪个不知名的村子里收人,更何况人年纪还这样小。“ 薛管事面色不佳,同样是想到这一点:“若真如此,只怕人在不在京城都不好说。” “先按刚刚说的那样查。”姜莞神情莫测,“倒不必局限于哪个府上,其他需要用人的地方一起去查。” 薛管事应下:“是。” “想办法问出他从什么地方来,他不会说话,村子中应当有会说话的人,这样也好查一些。”姜莞下命令。 “好。” 薛管事重新回老人那里去,小院里只剩下姜莞与姜琰二人。 姜琰看她沉郁的面容,忽然问:“为什么一定要帮他找到孙女?” 姜莞:“因为我无聊。” 姜琰神经病似的笑起来,也不知道哪个字戳到他笑点。 姜莞补充:“许多大事都是潜藏在一件又一件小事中。一个老人的孙女没了音讯是小事,一个村子中许多女孩子没消息了就不是小事。何况一个村子只是你我知道的,真正有多少人在重复这个老人的痛苦谁也不清楚。” 姜琰神情冷淡:“可是这关你关我什么事?”旁人痛苦至死,他也能袖手旁观,甚至笑看别人去死,所以无法理解姜莞的行为。 “所以说我无聊么。”姜莞理直气壮。 “行。”姜琰不能理解,就将之当作姜莞的兴趣爱好,也不打算多管闲事。 看姜莞似是很在意这事,他好心提点:“其实京中的确有一个地方需要年幼女孩的。” 姜莞抬眸看向他:“暖玉楼。” 姜琰笑而不语。 “可是她只有十岁,去年就更年幼了,只有九岁。”姜莞眉心微蹙,说到这个岁数不由想起了差不多年纪的二丫。 村子里的女孩本就吃不饱穿不暖,比正常岁数的孩子看上去要小上许多,九岁的孩子看上去只有七八岁大也很正常。 姜莞胃里泛恶心。 姜琰揉了揉她的发顶,将早上为她梳好的髻揉得一塌糊涂,言传身教:“女儿,这本就是个恶心人的世界,所以大家一起死了得了。” 姜莞打他手,索性将已经弄乱的头发扯散披着。 姜琰手被打得通红,又要贱兮兮地凑过去:“女儿别生气,我重新给你梳,好不好。” “滚开。”姜莞用五指将头发梳顺,怒视姜琰,不让他碰。 姜琰乐呵呵地袖手旁观,哼起这几日他最爱哼的歌来看她忙活。 房中一下子闹出噼里啪啦的巨大动静,薛管事与小厮们连声问起怎么了,想来是那老人家出了什么岔子。 姜莞刚将头发捋顺,就见房中连滚带爬地蹿出来个羸弱的影子,一轱辘到姜琰跟前,污糟的手拽着他衣裙下摆。 是那老人。 姜琰的脸色黑如锅底,不用说也能让众人知道他心情糟到极点。他抬脚要将人踹飞,才没有什么一星半点儿的同情。 老人可经不起他一脚,姜莞见状拉住他的手,姜琰这才忍住自己踢人的欲望,硬邦邦道:“快把他弄走,我可不知道我能坚持到什么时候,弄死他可不关我事,他自己找死。” 薛管事等人这时候也追出来,掰着老人的手将两人强行分开。 姜琰牙尖痒得厉害,虽然不想杀人,却需要什么别的方式来发泄一番。 第146章 有需求所以有供给 姜琰的裙子上被抓皱一块,碧澄澄的裙角凹进去一块,要多显眼有多显眼。 偏偏那老人不知道是哪来的力气与执着,死命地要往姜琰脚下去,哪怕被小厮们拉着,他依旧不住挣扎,焦急地看向姜琰。 见众人拦他,他急迫地扭头看看众人,又指向姜琰,口中发出喑哑的“啊啊”声。 姜琰听到这鹅叫似的声音眉头越皱越紧,下颌线因为牙关紧咬而越发明显。 姜莞捏捏姜琰的手指,又问管事:“他怎么了?” 薛管事同样感到奇怪:“本来还好好的,突然就从房里跑出来。” 老人看众人不明白他的意思,不住地冲着姜琰“啊啊”叫,意思已经十分明显。 事情与姜琰有关。 姜琰突然开口:“你找我有事?” 老人浑浊的眼睛一亮,点起头来,兴奋地“啊啊”。 “突然找我,因为我刚刚做了什么与你有关?”姜琰审视着老人问。 老人再度点头,皴裂的脸上露出喜悦的笑容,似乎很高兴有人能明白他的意思。 姜琰看到这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别过眼去,心中只有厌恶。他问姜莞:“我刚刚做什么了?” 姜莞:“你把我头发解开了!” 姜琰心中郁气淡了些,笑起来:“肯定不是因为这个。”说是这么说,他还是看向老人一眼。 老人焦急地摇头否定。 “我还……我还干嘛了?”姜琰想不起来。 姜莞帮他一起想:“你还唱了难听的歌。” 她随口一说,却不成想老人因她这句话又剧烈地反应起来,不住“啊啊”着表示赞同。 众人瞬间明白:“是歌!” 姜琰啧了一声,神情古怪,重新哼了一遍刚刚哼过的歌。 老人听到他哼歌越发激动,口中满是“啊啊”。 姜琰收声不唱:“这歌和你孙女有关系?” 老人自然又是百般点头,两眼笑出褶子来,看上去开心极了。 姜琰怪可怜他的,怕是他知道自己从哪里学来的这歌后便不想笑,只想哭了。 姜莞却道:“或许是巧合,万一别人也会唱呢?” 老人坚定摇头,这下倒很显然,这歌大约只有他孙女会唱。 姜莞看向姜琰,哪怕不问也对这歌的来历差不多心中有数。但还是需要一个答案,所以她开口问:“你从哪里学的?” 姜琰丢下三个字:“暖玉楼。” 薛管事等人的脸色一下子变了,那里可不是什么好去处。才十岁的女孩,算起来去年也不过九岁,怎么就被带到那种地方去了? 老人眉开眼笑,露出这么多天第一个发自内心的真诚笑容,感激地灼灼望着姜琰。他显然不知道暖玉楼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只知道终于有了孙女的下落,这对他来说实在是个天大的好消息。 众人都不知道该用什么目光看他,只觉得他可怜极了,却默契地都没同他说明暖玉楼是做什么的。 人们只觉得这样一个可怜的老人哪里还能经受得住这样大的打击,便让他再高兴几日吧。 姜琰专注地望着那张老红薯般的脸,脸上浮现出一个嘲讽的笑容。他自觉已经十分好心,没直接在老人面前揭破暖玉楼是娼馆妓院。 姜莞向薛管事交代查探暖玉楼之事,带着姜琰离开。 那老人欣喜地目送姜琰离开,是发自内心地将他当作大恩人了。 姜琰出了院子,终于将憋了许久的冷笑笑出来:“真蠢。” 姜莞倒很平静,松开他的手:“怎么蠢了?” 姜琰尖酸刻薄:“京城招丫鬟想也不用想就知道是天上掉馅饼的事,也不想想这种好事怎么就会轮到他们头上?他们配么?活该被骗!” 姜莞伸手掐他:“都是被骗的人的错,骗人的没错是吧?” 姜琰腰间一痛,再度嬉皮笑脸:“怎么会呢?骗人的最该死。但是他们这么蠢,也不配做人。人为什么是人不是动物,因为人比动物聪明。而这么蠢的人,我看说他们是动物更加合适。” “错了。”姜莞瞥他一眼,“人和动物最大的区别在于人会掌控自己。” 姜琰挑眉。 “譬如说管住自己的嘴,不要奚落别人。”姜莞阴阳怪气他。 姜琰乐了:“你说的没错。”他也觉得自己不是人! 零零九在姜莞脑海中叹息:“太惨了,真是太惨了。好不容易找到孙女,却又是在暖玉楼。为什么已经够惨的人只会惨上加惨?” 姜莞:“听说过一句话么?” 零零九一愣:“什么话?”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零零九沉默下来,事实的确如此,它只见过过得差劲的人越来越差劲。这能怪他们不努力吗?作为被压迫者活着就已经很难了,努力也是在泥沼中努力挣扎,但大多都只有被泥潭吞没这个结局。 姜莞不和姜琰客气,直接问:“暖玉楼中为何会有年纪尚幼的女孩子。” “女儿,因为有需求啊。”姜琰似笑非笑,“有人需要,所以暖玉楼才会供给。” 姜莞:“我觉得好恶心。” 姜琰收了笑容,摸她披散下来的头发:“是挺恶心的,世界不就这样儿?有人的地方就会藏污纳垢。” 他说着说着又跑题了:“所以人都死了才对这世界最好!”他说得一本正经,看上去他的确打心眼儿里就是这么想的。 姜琰看姜莞凝眸沉思,笑嘻嘻的:“想做什么就去做,你姓姜,祁国还是姜家的江山,不必畏首畏尾。”这话不无暗示之嫌,但更像看热闹不嫌事大。 暖玉楼的背景让人不容小觑,秦郎君之死就像一粒石子投入一片幽深的湖中,除了一开始有过一丝涟漪,很快湖面再度变得平静,暖玉楼重新开张。 “秦郎君死状凄惨,一看就不是暖玉楼推出的那个已死的小姑娘能做到的。”薛管事一顿,拿出决定性证据,“而且咱们走了门路得来的消息说,那个小姑娘死的比秦郎君还要早,而且不是自缢,是被人活活扼死的。” 姜莞托腮,轻启朱唇:“如此蹊跷,秦家人不曾去闹么?” 薛管事答:“秦家人自然不依,但闹了一日不到就被劝走了。” “谁劝的?”姜莞问。 “说是暖玉楼中的管事。” “秦家在朝中也有三品,这么轻而易举地被人劝走,暖玉楼背后的人是谁呢?”姜莞似是问人,也像是在反问自己。 薛管事正色:“虽说传闻不能尽信,但是空穴不来风。” 姜莞微笑:“是说钱大人么?”薛管事为她搜罗京中消息时便有一条传闻,说钱大人是暖玉楼背后的东家。 薛管事轻轻颔首。 “有可能。”姜莞淡淡的,并未肯定下来。 “暖玉楼背后之人若真是是钱大人,咱们倒是不便动手。强龙不压地头蛇,在京城中与权臣对上,若事成倒罢了,只怕一个不慎事情不成,又暴露了您多年的谋划。”薛管事分析利弊。 一个郡主拥有太大的势力这件事并不是一件值得瞩目的事。 “暖玉楼中布置的人手如何?可查清那些女孩子是否真在暖玉楼中,被关押在何处?”姜莞并未直接回答,反倒问起话来。 “暖玉楼管束甚严,咱们的人进暖玉楼没多久,在其中只能做些杂活收集消息,很难触及楼中内幕。但楼中确实有挂羊头卖狗肉之事,许多人在暖玉楼中开了厢房却并不叫人进去陪伴,单独进房。”薛管事道,“初步推测暖玉楼中有秘道,那些年纪甚小的女孩应当就是从秘道被送入房中,从而完成这种见不得人的交易。” 姜莞拍板:“既然如此,我去暖玉楼走一遭。” 薛管事大惊失色:“郡主千金之躯,怎能踏足那种地方?” “想去。”姜莞只这么说。 薛管事立刻妥协:“好的,我这就去为您安排。” “啥?”姜琰将梳子丢在梳妆台上,义正言辞,“我不许你去那种地方!” 姜莞闲闲抬眸扫他一眼,不必多言,一个眼神就将自己变意思表达分明。 你算老几? 姜琰十分严肃:“你不能去!” “为什么?”姜莞开尊口问。 “不许去!”姜琰态度坚决,“你一个小女郎,去那种乌烟瘴气的地方像什么话。我去为你找那些女孩被关在哪,你不能去。” 姜莞慢悠悠说了俩字:“想去。” 姜琰盯着她发顶的旋儿看了好一会儿,咬牙切齿:“我跟你一起!”这是他最后的让步,他绝不可能让姜莞自己一人去暖玉楼。 他梳起男子头更加熟练,然而姜莞一张脸怎么看都是女子,梳个男人头反而不伦不类,让人一眼就能看出是女扮男装。 姜莞摸摸头上束发的冠,笑得直打跌:“你这是什么东西?好丑,快给我解开。” 姜琰臭着一张脸道:“你不是要去暖玉楼?”他看着她眉眼清丽,也觉得这男子头简直是在冒犯她,直接将簪子一抽,让她头发落下。 “去暖玉楼就去嘛,你干嘛要把我打扮成这样。我才不要当男人,谁要当男人啊,你别恶心我!”姜莞张牙舞爪,显然对女扮男装这件事十分抵触。 姜琰终于听明白了:“你要穿女装去暖玉楼?”他说完自己都笑了。 “不可以吗?”姜莞理直气壮。 姜琰笑了:“可以,怎么不可以!太可以了!” 他本来是很抵触姜莞去暖玉楼的,然而这时候一听她要穿女装去,他的态度顿时大变,由不赞成一下子变得十分赞成。 天大地大,看热闹的心最大。 姜琰也想知道暖玉楼看到女子上门会有什么反应。 第147章 口头冒犯没什么大不了…… 暖玉楼照常开门,畅迎八方来客,女子除外。 “女郎,咱们这里不接待女客,您体谅则个,还是去别处玩耍吧。”暖玉楼外迎客的小倌张口结舌地解释,急出了一头汗。 这,这世上哪有女子逛花楼的? “为什么我不能来?”戴着帷帽的少女十分疑惑,像是真不懂缘由。 “这里是男人来的地方,女子是不能来的!”小倌被她问昏了头,从没见过这样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 他求救地看向女郎身边的高挑丫鬟,想着女郎不懂事,做丫鬟的应当懂事一些拦一拦。没想到这丫鬟满眼笑意,袖手旁观看笑话呢。 真是个懵懂的主子和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丫鬟! “为什么男人来得?女人来不得?”姜莞又问。她总有许许多多的问题问不完。 小倌被问得哑口无言,不知道该怎么同她解释才好。这哪里有什么为什么呢?花楼从古至今都是女人伺候男人的地方,哪有女人来找乐子的? 暖玉楼外渐渐围起不少看热闹的男人,人们一看是个小女郎要进暖玉楼中来,虽看不清她容貌,但听她说话声音好听,纷纷露出微妙的笑容,其中还带着下流。 有人帮腔:“女郎,男人来这儿是找乐子的,你一个小女郎也找不了乐子啊!” 一群人哄堂大笑,目光肆无忌惮地在姜莞身上打量。 姜琰顿时不笑了,阴沉着脸看向每个放诞大笑的人,将他们的容貌记在脑中。 零零九在姜莞脑海中瑟瑟发抖地看着姜琰的神情,生怕他当场发疯。 人们笑着笑着也不大笑得下去,那漂亮丫鬟的眼神好吓人。不少人当真被那种神经质的目光吓着,讪讪地向楼里去,不愿沾染晦气。 只有极少数依旧没什么眼色,还站在这里看热闹。 零零九颇佩服这些人,死到临头眼里还只有男女间的那点事,这让它很想学着姜琰的神情说一句死了活该。 姜莞字正腔圆:“你怎么就知道我找不了乐子呢?” 留在这里的人笑得更大声,连门前的小倌也忍不住跟着笑起来。 有人在人群中多嘴,开起黄腔:“女郎身上也没有能找乐子的玩意儿啊,哈哈哈——” 他的笑声戛然而止,当胸开了个大洞,洞正向外汨汨冒血。 “杀人啦!” 人群作鸟兽散,惊恐地看着姜莞身边的姜琰。他像是吃饭喝水那样稀松平常地将一把刀捅进开黄腔那人的心口,还愉悦地拧着刀柄在其中搅了搅。 若不是顾虑着女儿的健康成长,姜琰就直接将人活着片成片,那才有趣。 想是这么想,姜琰心中不可抑制地焦躁起来,他当街杀人,还不知道姜莞会是什么反应。 仿佛看透他的心思一般,姜莞的声音适时响起:“怎么不能找乐子?我现在就很开心,这不就是乐子么?” 她的嗓音清甜,人们这会儿再听哪还有什么泡在蜜罐里的感觉,只觉得是要人性命的魔音。 “什么是乐子?”姜莞再度发出疑问,这下没人敢再轻佻地回答她,“我杀了人就很快乐,还需要什么工具来让我找乐子?现在我要进暖玉楼找乐子,有谁不同意的么?” 哪里有人敢不同意的?这都当街杀人了!那人也不过是说了句稍微有些冒犯的话,就被这女郎的歹毒丫鬟给杀了。 要说这丫鬟漂亮是真漂亮,可心狠手辣也是真的,杀人时眉头都没皱一下,真是个蛇蝎美人。 蛇蝎美人姜琰心情大好,他这样小心眼的人最喜欢的就是付出有回报。他看不惯那人开姜莞的玩笑,所以当街行凶,如果姜莞再吓得不行,他就只能再给姜莞一刀了。 他明明是为了她才杀人,可接受不了她对此感到害怕,再背刺他一刀。明明是为了她好却像是在害她。 姜莞优雅地提着裙子向暖玉楼中走,那小倌忽然恶狠狠道:“你得罪了暖玉楼,不会有好下场的。” “这么厉害?”姜莞随口问,要多敷衍有多敷衍。 暖玉楼中此时蹿出拿棍的护卫,把姜莞主仆二人团团围住,护卫后跟着个一脸严肃的中年男人,大约就是楼里的管事。 姜莞打量着眼前众人,料想暖玉楼中应当已经够乱,目的达到,便悠然地站在原处与人周旋。 管事目光在姜莞与姜琰身上逡巡而过,态度强硬:“我不知道女郎受何人指使来寻我暖玉楼的不是,只能说女郎你该擦亮眼,有些旁人的话不该全听。”他自然而然地以为姜莞是他们暖玉楼哪个常客的家眷,过来砸场子的,过去也不是没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他目光最后落在地上依旧凉透了的尸体上,眉头一跳。他在暖玉楼中也是见多识广,看过各种死法,如此干脆利落的死法反倒是最少见的。 这分明就是故意要人性命,一开始就没留手。 管事不由重新看向姜莞,他确实没见过哪家女郎杀人不眨眼,心中不由打了好几个转,揣测起姜莞的身份来。 或许这不是哪家女郎,是被人派来故意搞他们暖玉楼的。 一念及此,管事神情愈冷。 “没人指使我。”姜莞搞不懂他的想法,“你这里开门做生意,我为何做不得客人?”她重新发问,听得刚刚在门前迎客的小倌头皮发麻,这女郎又开始问问题了! “暖玉楼只接待男客,接待不得女客!”相比于小倌,管事的口气则更冷硬强势。 “为什么不接待女客?”姜莞又问。 “女郎莫要胡搅蛮缠。”管事皱眉,并不回答,认为姜莞就是在明知故问,在此处捣乱。 “我站累了,进去说吧。”姜莞吩咐。 管事被她波澜不惊的态度一麻,合着他说了半天不接待女客都是对牛弹琴。 “暖玉楼已经报官,女郎纵人行凶,还是先与禁卫军说清吧。”管事换了个角度阻拦她,怎么也不肯让一个女人以客人的身份踏入暖玉楼。 纵然暖玉楼并不是什么高雅之处,甚至用女子来做生意,这里的人却是最看不起女子的。 “禁卫军来了,让他们入内寻我,就说我姓姜。”姜莞隔着帷帽微微一笑,向内走去。 管事听到“姜”字时一个恍惚,在姜莞踏入暖玉楼时根本没反应过来,就让她这么走进来了。 暖玉楼外待姜莞入内后一下子炸开了锅,京城中哪还有第二个姓姜的女郎,这不就是前一段那位名满京城的风流郡主! 如今郡主又纵容下人当街行凶杀人,人们更加觉得她是沿袭了姜家一贯作风,果然是姜琰的妹妹。 众人已经忘记是这人先满口胡言,侮辱姜莞。大约口头上的侮辱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旁人不过是开玩笑调侃两句,郡主就痛下毒手,实在是太过心狠手辣了。 口头上冒犯两句没什么大不了的已经成了当下祁国中心照不宣的事,女子若追究了,那就是开不起玩笑。 暖玉楼门前的男人们倒现在也不觉得死掉的这个男人做了什么错事,只是同情他遇到了这个世上最小心眼的女人,云中郡主姜莞。 他很快跟上,顿时变得谄媚:“郡主大驾光临也不提前知会一声,暖玉楼有失远迎,还请郡主恕罪。”倒是绝口不提刚刚百般拦她的事了。 暖玉楼中静悄悄,无论是来寻欢作乐的男人还是在楼中长大的女子皆默不作声,偷眼看着这诡异的一幕。 若说暖玉楼中谁最看不起女子,那一定是管事。他总管暖玉楼诸事,早就将自己凌驾在所有女子之上,认为女子都是天生下贱,该成为男人取乐的工具。 如今看他在这低三下四地讨好一个女郎,众人心中微妙地升起些痛快出来,却又好奇起她是谁。 “暖玉楼不是不接待女客么?”姜莞再度发问,听得姜琰笑出声来,还挺记仇。 “郡主哪里是一般女客,郡主是金枝玉叶,与普通女子可不一样。”管事变脸飞快,一边在前方引着姜莞往厢房去。 “郡主来玩什么?我叫人安排。”管事这时候完全将姜莞当作座上宾,极尽奉承。 “寻常人来玩什么,我就来玩什么。”姜莞语气平平,像真是来找乐子的。 管事一噎,心说寻常人玩的您也玩不得,却还是哄道:“旁人来都是要漂亮女人伺候。” 姜莞拍板:“我也要!让你们这里的漂亮女子都过来。” 管事更觉得她就是过来玩玩,便想着叫人过来陪她一起玩,等她玩够了她就会自己离开,于是当真派人去叫暖玉楼中的女子过来供姜莞挑选。 姜莞在厢房中的矮榻上坐下,姜琰与暖玉楼管事一左一右站在她身侧,她面前是一排排环肥燕瘦的各色美人。 她们形色慵懒,眉目笑着,笑意却不曾到达眼底,眼中是冷的。哪怕是冬日,暖玉楼倒应了暖玉楼名字里这个“暖”字,暖和极了。但也因为这份暖和,她们不得不穿着清凉衣衫,半露肩头或是胸口。 女人们见到房中坐着的姜莞吓了一跳,没想到真是要来伺候女孩子,便顿时收了平日里的作态,将衣服拉好,一个个拘谨极了。 她们一来不想叫好人家的孩子看扁自己,二来也是不想将那些脏的臭的带到其他女孩跟前来。 管事看她们变了个人般,心中瞧不起极了。一群妓子,以为装上一装就是良家了?真是不要脸。 姜莞像是不知房中暗流涌动,兴致勃勃地挑选起来。 第148章 您还要找她么? 姜莞选了三个女人留下说话,其余女子虽然未被选中,倒有些松了口气。在暖玉楼中太久,她们已经不大会正常地和外面来的女子说话。 过去找来的女子都是来打骂她们的,却不曾想过若有的选谁又会做这种事。 落选的女人们从房间退出去,被选中的则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露出些不知所措的神情。 “你不走么?”姜莞看向管事问,“旁人过来玩,你也要在房中看着么?” 管事一讪:“我这就走。” 女人们更好奇这位女郎是谁,能得到管事如此对待。 管事不敢朝着姜莞发火,只能凶那三个女子:“好好伺候女郎,女郎若不满意,我唯你们是问!” 姜莞沉默地看着这一幕,并没出言呵斥管事。她若不能一下子将这些女孩子们带走,先怒骂一顿过了嘴瘾,最后还是要这些女孩子来受罚。 但她总会带她们离开的。 管事终于离开,将门带上,房中三个女子目不转睛地盯着姜莞,不知道该如何伺候她。但他们倒也没让场子冷着,小心翼翼地到姜莞身旁站着,不敢碰她,怕她嫌弃她们脏。 姜莞将帷帽摘下随手丢给姜琰,冲着三人大方一笑:“我叫姜莞,请坐下吧,你们叫什么?” 姜琰精准接住她丢过来的帷帽,饶有兴趣地看她和人说话,觉着自己又见到了她不一样的一面,很有意思。 三个女子看着姜莞的脸失神片刻,很快回过神来相视一眼,不自在地两左一右坐在姜莞两侧,从右到左介绍起自己来。 最右坐着的是个头发微稀眼睛却很大的女子,她飞快地介绍完毕:“我叫喜舞。” 坐在姜莞左侧的女子很快接话:“我叫喜乐。” 姜莞问:“是哪个乐?” “乐曲的乐。”喜乐被她稍问一句就惶恐极了,急忙回答,生怕自己哪句说的不合这位女郎的意。 结果姜莞只是一问,便看向坐在最左的女子。 那女子自打入门以来脸上一个笑容也没有,看上去冷冰冰的,这时候回答问题语气里也冷得能掉下冰碴子般:“喜冰。” 姜莞好奇:“喜舞、喜乐意思是你们二人一个善于跳舞,一个善于唱歌么?” “是。”二人齐声答。 “那喜冰是什么意思?你会制冰么?”姜莞一双眼亮晶晶地望着喜冰,这时候才表现出她这个年纪应有的活泼可爱。 喜冰下意识避开姜莞的眼睛,从没接触过这种目光,她很不习惯:“不会,因为我话少。” “哦,冰山美人!”姜莞笑嘻嘻的。 喜舞和喜乐忍不住一笑。 喜冰面颊爬上一抹绯红,更不敢看姜莞。 房中一开始的尴尬气氛被姜莞轻而易举地化解不少,三个女子终于不像一开始进来时那样拘谨,只觉得这女郎天真可爱。 姜琰越看越觉得不对劲,他女儿是从哪里学来这些哄女人的伎俩! 姜莞先吵着要和喜舞学跳舞,喜舞自然不肯教她。她们楼里平日跳的舞哪里是正经人家女子能学的。 姜莞便又要与喜冰学着如何冷下一张脸来。喜冰天生如此,教不了什么,倒是被姜莞缠得不行,不冷冰冰了,咬着唇又羞又恼。 倒是姜琰成了喜冰,脸冷得像是终年不化的寒冰,能给人做冰棺了。 但没人理会他就是。 姜莞笑吟吟地看向喜乐,喜乐不用她说,先一步道:“女郎,我那些歌你都不好学。” 姜莞眨眨眼,没问为什么不好学,这时候多问就是让人难堪了。 “那我教你唱歌吧!”姜莞一本正经。 三个女子从没见过这么活泼可爱的小女郎,俱失笑,转瞬又觉得怅然。 可惜平日里的客人却都不是这样,若都是这么可爱的女郎就好了。男人就是臭狗屎,哪有活泼可爱女郎的一根头发丝好? 喜乐顺着姜莞道:“好,女郎教我唱歌。”哪怕没有管事叮嘱,她们也乐意顺着姜莞。 姜莞在三人的目光中突然露出一个与她刻意装出天真烂漫完全不同的微笑,让她脑海中看戏的零零九警铃大作。 下一刻就听她哼起姜琰哼的那段歌来。 喜舞和喜冰安静地侧耳听着姜莞哼歌,唯有喜乐神情立刻变了,用一种不可思议的奇怪目光望着姜莞。 姜莞只哼了一遍,很快就结束。她已经从三人中找出知情者,倒是暗叹自己运气好,一下子就从暖玉楼中选出了看上去与老人孙女有些渊源的喜乐。 她倒并不以为喜乐会是老人的孙女,看喜乐的骨量也知道她不会是九、十岁。 喜乐很快收拾好神情,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低下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喜乐,我哼一遍你能记下来么?”姜莞目光纯粹地望着喜乐。 喜乐张了张口,最后只是轻轻点头,什么也没多说。 “这么厉害!”姜莞貌似不可置信,“那你快哼一遍给我听。” 喜乐便哼唱那段,细听之下能发现她与姜莞唱的在细微处有许多不同。 姜莞兴奋地鼓掌:“好厉害!” 喜舞和喜冰跟着鼓掌。 只有姜琰看她故意装成小女孩的样子心花怒放。 女儿!他的女儿! 他不由想若是姜莞平常也愿意在他跟前这么装一装就好了,哪怕是骗他的他也开心。可惜姜莞连装都不爱在他面前装。 喜乐听到夸奖却也没有一开始的喜悦,她心中只有诸多疑惑,想问却又不敢问,但憋在心里好奇心折磨着她不说,她更怕错失机会。 这位女郎可是连管事也要礼让三分的存在,万一,万一呢? 喜乐终于控制不住自己,尽量若无其事地问:“女郎是从哪里听来这歌的?这是乡间俚曲,没想到女郎这样高贵的人会哼这种歌。” 姜莞好似十分惊讶:“是吗?这歌也是我从旁人那听来的,只听了调,并不知道歌词。” 喜乐心中那点期待一下子消失了,原来女郎不过是随意听来的。 姜莞又补充:“前些日子我的马惊了个外地来的人,我吓着了人家,心里多有歉意,便收留人在府上医治。” 三人虽不明白她怎么突然提及此事,却都听得津津有味,似乎对外面的事很感兴趣。 “那人又老又穷,可怜极了,我也无聊,就问他为什么要到京城来。”姜莞语调不紧不慢,引人入胜,“他说他是来找孙女的。” 说到这里,喜乐眉头一跳,心中的希冀重新燃起,带着隐隐的盼望看向姜莞。 喜舞和喜冰不知从哪里听出来些不对,沉默下来,只静静听着,完全没了刚才与姜莞说话时的激动。 “他说他孙女大约一年前被人带着来京城,到京城中的大户人家给人当丫鬟了。”姜莞慢吞吞地说话,一边观察三人面上神情,“我答应为他找孙女,不过去各家各户查了,也不见他孙女的影子。那老人好伤心,时常哼这歌,我就学了一些。” 喜乐双手放在膝头,不自觉攥紧那里的裙子。 喜舞和喜冰同时看向喜乐,隐约有些焦急。 喜乐却还在犹豫说与不说。看这女郎年纪尚小,暖玉楼中水深不可测,她怎好将这女郎拖下水来。 不要看那管事如今对女郎毕恭毕敬的,他的凶狠女郎不曾见过,他们却见过。一旦触及到暖玉楼的利益,管事一定会用各种下作手段害人。 所以喜乐不想害了姜莞。 但这又是一个机会。 暖玉楼中有着许多见不得人的污糟事,她自己已然不指望能脱离苦海,大不了就此一生。但还有许多孩子,她们不该如此。 “女郎。”喜乐下定决心声音颤抖。 姜莞笑看向她:“怎么?” 喜乐看着姜莞的笑脸一个恍惚,再度犹豫自己要不要让这位女郎搅如是非。但想想暖玉楼中的许多女孩,哪怕这位女郎能将那一个可怜的孩子救走也好。 喜乐看看一旁沉默的喜舞与喜冰咬咬牙道:“女郎,那首歌是这么唱的。” 她定定神,开口是优美唱腔:“山花开到漫山开,漫山遍野红又白。蝶蜂戏花时时舞,仙女赏花下凡来。” 姜莞一笑:“好听,你好厉害!” 她转瞬又疑惑起来:“不过你怎么会唱这歌的?那老人与我说这歌只有他孙女会唱。” 喜乐直接向着姜莞一跪:“女郎,这是我从楼里一个小女孩那里听来的。” 姜莞忙将她扶起来:“听来就听来,你跪什么?你说的那小女孩可是九、十岁模样?但怎么会在你们这里,是做下人么?” 喜乐哑着嗓子摇头:“不是,她也是我们这里的姑娘。” 姜莞适时地发出惊诧:“她也要卖身么?可她年纪那样小,怎么会呢?” “是。”喜乐咬牙道,“暖玉楼不止有我们这样明着做皮肉生意的,还有一道暗线,就是专门做年纪小的女孩们的生意。那些禽兽也知道这么做不光彩,所以那些女孩们在暖玉楼中从来不会露面,以免被人发现幕后的勾当。她们被畜养在地下,就是暖玉楼后院中的地窖里,只有有幸活到十四岁才有资格到地上来做妓子。” 她含泪道:“我这么清楚,是因为我们都是从下面上来的。” 喜舞和喜冰咬牙切齿地点头。 “他们将我们畜养在地窖中一来不易被人发现,二来我们没有光照,就能显得更加幼嫩,更符合男人们的口味。”喜乐开了话匣子,便不再顾忌什么,“女孩在楼中是最值钱的,因为在十四岁前,她们只会卖破身那一次。” 喜乐冷笑:“这当然不是暖玉楼有良心,体谅我们年纪小。是因为那些贵客都是禽兽!他们既然喜欢幼女,便只喜欢幼女的第一次,一旦没了第一次,他们便嫌脏,所以暖玉楼索性哄抬价格,只需十四岁前的女孩伺候那一次。” 姜琰想捂着姜莞的耳朵不让她听下去,又见她神情认真,到底没上手。只是他记恨上了暖玉楼,做恶心事就算了,还让他女儿听见,是该死了。 喜乐继续道:“年纪小时遭遇那些禽兽,一般能从床上下来的不死也要脱层皮。暖玉楼是不会好心救治的,全看自己能不能熬过去。若能熬过去,等长大了就和我们一样做妓子,若是不小心没了,那就没了。” “女郎你要找的那个女孩就在地窖之中,不过她已经……不好了,您还要找她么?”喜乐说着忐忑地看向姜莞,生怕她露出世人们常见的厌恶之色。 “要找的。” 不止要救那个女孩,还有暖玉楼中所有女子。 第149章 都是骗他的 三人听到姜莞肯定的回答松了口气,松口气后更是无穷无尽的庆幸与后怕。 还好女郎答应了,看样子起码暂时和她们是一边的。如今回想,刚刚她们像是中邪一般,莫名其妙地和这位女郎推心置腹。 姜莞若是知道她们的想法,一定会很诚恳地为她们答疑解惑,不是她们的错,是她用了手段。 在一开始姜莞就刻意装得单纯可爱,与三人拉近距离的同时也让她们卸下心防。她再通过一步步试探确认三人中有知情者,引着对方一步步说出真相。 当然,能成功最重要的原因还是喜乐三人心善,为地窖中那些女孩着想。但凡她们有一星半点坏心思,事情也不会进展得如此顺利。 明明自己已经泥足深陷,却还想着要将别人从这吃人的地狱中救走。” 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三人更放开了些。 喜舞愁眉苦脸:“女郎,你且试一试能不能带走那个女孩,若是不能,您千万不要强求。” 姜莞没说好或不好,却问:“你们又是怎么到这里的,也和那女孩一样,是被骗过来的么?” 喜乐摇摇头:“我们三个都是家里交不起税,被充公抵税后卖进来的。” 姜莞皱眉:“抵税是抵押给官府。” 喜冰冷冷淡淡开口:“就是官府将我们卖到京城来的。不好看的都送到当地的娼馆中去了。” 零零九在姜莞脑海中大怒:“这也太过分了!官府明明该为民做主!” 喜乐适时道:“女郎,若是不成,您千万不要强求。我知道您应当身份贵重,但暖玉楼在京城开了这么多年,背后的人身份一定更高。这些年楼里出了许多事,不乏有大官来闹,最后都不了了之。若是不行,就还是……” 她声音轻飘飘的:“还是算了吧。” 姜莞摇头:“不会算了。” 三人顿时急了,只觉得姜莞初生牛犊不怕虎,急忙拦她:“女郎,你千万不要冲动!若为了我们这样的人将自己搭进去,那就得不偿失了。” “没有得不偿失。”姜莞对她们一笑,“我很厉害的,相信我。” 她这样可爱,叫她们更加不放心了。 姜琰醋死了,姜莞动辄对他非打即骂,怎么就不见她这样来哄哄他! 姜莞莞尔:“现在和我讲一下地窖在哪,还有那个女孩长什么样。”她并不只打算救那女孩,但要先救她是有考量的。 其余三人会被送入这里是地方官所致,倒要看看那女孩是否一样。若真是如此,便能断定不少地方官府与暖玉楼间形成了一条皮肉买卖的链条关系。 而且喜乐三人抵税被卖不好追究,但老人的孙女却是实打实受了诓骗被骗到暖玉楼中的。发难也要有个由头,二来她也答应过那老人为他找孙女,那个女孩子是最合适的突破口。 她需要更多证据才能将暖玉楼彻底摁死,最重要的是将暖玉楼的幕后之人挖出来。不然她担心将女孩子们救出来了她们也会被报复。 要斩草除根。 暖玉楼将人压迫到极致,白日女子们休息完毕,还要培养传人。传人自然是地窖里的那些女孩子,喜乐也是在那个时候发现这个爱唱歌的女孩。 三人连说带比划地描述一通,极尽详细,却还是不大放心:“女郎,还是算了吧。”她们越说越觉得不现实。 喜乐皱眉补充:“地窖中的女孩暖玉楼是不会卖的。” 姜莞微笑:“我很厉害的!” 见说不动她,众人完全没了或能救人的激动,尽数去担心姜莞了。 姜莞在暖玉楼中睡了一宿,三个女子说什么也不愿意跟她一起睡大觉,坐在一旁看她睡了一晚。 次日她清晨从暖玉楼中出来,整座京城也就知道那位郡主荒唐地在暖玉楼中过了夜。 这怎么也是个不好的名声。 禁卫军并没来寻姜莞,只将那人的尸体给处置了,大约也是不想和皇家正面对上。更有可能是因为禁卫军不入暖玉楼,不能搅和了楼里的生意。 从暖玉楼中出来,姜琰就一直用实际行动,即不说话来证明自己心情糟糕,试图让姜莞主动开口哄他。 然而姜莞当不知道,也不理他,迎着尚冷的晨风散步似的走。 姜琰更生气了。 “吃早饭吗?”姜莞看着路边热气腾腾的小摊随口问姜琰,这样更像他自己跟自己较劲了。 姜琰还在独自跟她闹别扭,很有骨气:“不稀罕。”倒还是学着她的语气说话。 姜莞瞥他:“学人精。” 姜琰听到她这句话又想笑:“一天天毛病怎么这么多。” 姜莞信步向摊子走去:“老板要一碗馄饨。” 姜琰在她旁边坐下,还真不吃,就拿眼看她。 “看什么呢?”姜莞缩着脖子坐在木板凳上好奇地看向姜琰,心情看不出好是不好。 姜琰想了想还是决定有话直说:“你为什么不和我扮可爱。” 姜莞双手揣在袖子里,闻言脸一皱:“你好恶心!你竟然想让我对你做这种事!” 姜琰气笑了:“都是暖玉楼出来的,对她们可以,对我就不行是吧。” “你和她们怎么一样!”姜莞义正言辞。 姜琰听得心头微动,女儿心里有我。 “你那么欠揍,不打你你不舒服,干嘛要对你扮可爱。”姜莞对他一笑。 姜琰被她这个答案弄得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最后只能默默认命。 “而且如果哪一天我突然对你那样子,你难道不会觉得我对你另有图谋,要暗算你么?”姜莞好奇。 还真是。 洒了葱花的小馄饨冒着腾腾热气被端上来,姜莞双手合起哈了哈气,拿起筷子又放下,眨眼看向姜琰:“姐姐。” 姜琰胃一酸,险些吐出来,果然她不适合对他扮可爱。 “有话直说。” “我不想吃葱,你为我挑。”姜莞立刻变脸,骄纵地指使起人做事来。 姜琰垂眸扫了眼碗里密密麻麻的葱花,不解:“那你让他们做的时候就不要放。” 姜莞理直气壮:“不放怎么会有味儿!我想用葱出味儿,但是我不想吃葱。” “事儿精。”姜琰学她刚刚说“学人精”的语气,把碗拉过来一边冷笑一边为她挑葱。 姜莞软了语气:“开开,你真好。” 姜琰怪不适应的:“行了。” “你会永远对我这么好么?”姜莞歪头好奇问道。 零零九一看就知道她又在用她的惯用伎俩,只要姜琰答应,就会和相里怀瑾与谢晦一样被她奴役。 “不会。”姜琰十分果断,他自己都无法保证自己会一直活下去,怎么会说什么永远。 姜莞呵呵一笑:“那你去死吧。” 零零九捧腹大笑:“他不上钩!” 姜莞在脑中冷笑:“他不上钩?他不承认罢了。” “反正谢明月已死,你也没必要让他对你怎么怎么的。”零零九道。 “有的。暖玉楼之事,我要他主动站出来为我摆平一切。”姜莞语气无波无澜。 零零九就知道姜莞不会无缘无故对姜琰忽然有好脸色,但还是感慨不已:“所以你……” “所以都是骗他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允许他在身边是骗他的,不知道他的身份是骗他的,允许他为我梳妆打扮是骗他的,对他时好时坏是骗他的,都是骗他的。”姜莞毫无感情,“只是为了利用他罢了。” 零零九看着她满脸嫌弃地指出姜琰挑葱花挑得一点也不干净,不由恍惚地想这也是假的。 昨夜姜琰在暖玉楼外生事,暖玉楼中郡主府安插的探子终于趁机将暖玉楼中格局分布彻底摸清,并画了地图悄悄送出来。 再加上姜莞问出的地窖位置以及孙女的长相,计划有条不紊地推行着。 地窖之中与暖玉楼里完全不同。 暖玉楼中经久不灭地燃着熏香,整幢楼中都是醉生梦死的味道。地窖中只有潮湿、腐朽、腥臭等各种让人上不来气的味道。 没上过楼的与上过楼的被分开看管起来。相较于没上过楼那边的不安胆怯,上过楼的女孩子们这里只有一片死一样的寂静。 她们多是靠墙低头坐着或是闭眼躺着,看上去和死了并没有多大分别。只有少数几个刚被扔进来的在地上辗转呼痛,但很快她们也会变得和大多数女孩一样,成为死了一样的人。 老人的孙女已经不大能感受得到疼痛,她不知道自己是已经习惯了这种疼痛,还是身体的伤口慢慢长好了。 但好像都不重要,在这里死了还是活着并不会有多大分别。 地窖口那里传来动静,女孩们就知道是送饭的时候到了。这里没有门窗,在这里的女孩们甚至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她们不知道外面是天亮还是天黑,只有在这个时候才能抬头看一眼地窖口外是亮是黑来确定是不是又过了一日。 在这里哪怕侥幸熬过去不死,也总有一日会疯掉。 老人的孙女已经没力气再用嘴唱歌,她只能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唱着家乡的歌。她想爷爷,也想回家了。 地窖外是暗的,只有微弱的黄光照进来。 地上下来数个小倌,一个个拿着烛台皱着鼻子,看上去都受不了这里的味道。他们手中拎着巨大的食盒,待从梯子上下来,就将食盒一放,从中拿出饭来分给每个女孩。 几乎是不会有女孩吃饭的,也只有那些极饿的会吃上两口,不过也只是吃两口罢了。 发饭的小倌到老人的孙女面前低下头,看上去和其他放饭的没什么分别。 他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别让人看出来,你爷爷在找你,将饭吃了。”便很快到下一个人面前,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 老人的孙女豁然抬头,分不清是自己想家想出了幻象,还是确有此事发生。 第150章 这当然不是一件小事…… 送饭的那个小倌再没有回过头,老人的孙女更不确定刚刚是醒是梦。 她揣着一颗砰砰乱跳的心,从地上撑着自己一点点坐起来。 “哈!你们看,不还是有人要吃饭么?我看她们也就是装装,哪有人真想死。真要是贞烈,那就啥也别吃,活活饿死。”有小倌指着坐起来的老人孙女笑道。 其他女孩们看向吃饭的老人孙女,眼中露出被背叛的愤怒。 老人孙女听了这话去摸碗的手迟疑了一下,被羞辱得不敢用饭。 原先并不是所有女孩子都萌了死志,有的女孩更加坚强,经历了这种事依旧想要活下去。但这些送饭来的小倌每次都要极尽刻薄,仿佛她们吃一口饭就是□□,是不知廉耻,是不为自己守节,是犯了多么大的罪过。 那个为她打饭的小倌忽然转过头来看向她,冲她悄悄点头。 不是错觉。 老人的孙女端起碗大口吃起饭来,将伤人恶语通通抛诸脑后,仿佛什么也听不见。 她这样反倒叫那些小倌们自讨没趣,他们也只能说些刻薄话,倒真不敢对这些女孩儿们做什么,毕竟女孩们日后还是暖玉楼里的摇钱树。 是以他们只能阴阳怪气地多说两句刺耳的话来掩饰自己的尴尬,但也只有这一张嘴。 有人开头,其他女孩子早就饿得不行,于是皆咬咬牙也坐起来用饭。 小倌们只有一张嘴,挤兑一个人还行,一群人如此他们也只能说些她们听过的话,无非是不知羞耻等等,人们听惯了,倒也觉得就那样了。 不少女孩子们纷纷坐起来报复性地拿碗过去吃起饭来。 小倌们看自己的话对女孩子们再造不成什么伤害,各自气得不行,又莫可奈何。 饭碗都是要收走的,以免被人偷偷藏起成了凶器。 地窖中重新恢复安静,变得一片漆黑。这里也不许有火,不许有光明,暖玉楼的人怕女孩们破罐子破摔,一把火烧了这里。 老人的孙女吃了饭后并没有什么感觉,抱膝静静坐在黑暗中又激动又伤心地想着爷爷来找她的事。想着想着她很快感受到困意,很快失去意识倒在地上。 翌日又到了放午饭的时候,地窖口再度打开,老人的孙女在地上一动不动,并不起眼,但细看能发现她身上连呼吸起伏都不见。 昨日放饭小倌神色如常地一一放起饭来,直到了老人的孙女面前,他照例将饭放下,装模作样地道:“吃饭了。”像是在饲养某种家畜。 老人的孙女依旧不动弹。 他推了推人,女孩被推得仰面朝天,没有声息。 小倌伸手探探她的鼻息,叫了声:“有人死了!” 女孩子们中一阵慌乱,纷纷向这里看来,眼里满是恐惧、无措还有伤心。 几个小倌向这里来,确认女孩已死,各自没有丝毫同情,冷漠地道:“晦气。” 没人追究女孩是怎么死的,在这里怎么死去都并不叫人意外,只要不干扰到其他人就行。 饭被放完,今日吃饭的人多了不少,或是死亡带来的恐惧让女孩子们重新升起求生欲。 小倌们收了饭,将老人的孙女抬了出去。 女孩们看着被抬走的人,说不清是羡慕还是同情。如果用死来换自由,究竟值不值得? 乱葬岗中多了一具尸体,乱葬岗中又少了一具尸体。 …… 老人的孙女醒了过来,看着头顶的轻纱帐幔,脑子一时间没转过来。 “郡主,她醒了!”女孩的头被吵得一疼,意识渐渐回笼,喉间又干又渴,不明白自己现在身在何处。 她记忆中的最后一幕是自己太困睡着了,怎么睁眼却不在地窖中了?她是死了么?这里不像是地狱,应当是升上天界了么? “叫郎中来。”她听到另一道女声,很快就看到一张完美无瑕的脸出现在她头正上方。 “你去倒水过来。”姜莞吩咐姜琰。 姜琰:“不可能。”他绝不可能伺候姜莞以外的人,他可是祁国的皇帝! 姜莞瞥他一眼,他立刻道:“也不是完全不可能。”便过去倒了杯水来。 姜莞接过茶杯,扶着女孩一点点坐起来,将水递过去。 女孩颤抖着接过茶杯,痛饮几大口水,喉咙的不适才稍微缓和下来。 “你没死。”姜莞直接道,“你爷爷到京城来找你,正好撞上我,我便受他之托为他找你。” 女孩听到“爷爷”二字顿时激动起来,话还没说出来,眼泪就不受控制地往下掉。她受了好大委屈,吃了好多苦,她想家,想爷爷。她爷爷来京城找她,那样远的路,她爷爷还不会说话…… 她既为自己哭,更为让爷爷受苦而哭。 姜莞并不擅长安慰人,转过头看向姜琰。 姜琰从她眼神中领会她的意思:“你不想她哭得更惨,就别让我来。”他难得诚实,显然对哄小孩之事深恶痛绝z 姜莞:“你爷爷没事,如今身体很好,只是很挂念你。” 听到爷爷没事女孩心里好受许多,又听到爷爷挂念她,她如今却成了这副样子,更是悲从中来,觉得没脸再见爷爷。 她是那群女孩子里比较大的,已经明白自己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也更明白这种事有多为世人厌憎。 她完了!这一辈子都完了!哪怕爷爷找过来她也完了! 姜莞听她抽抽噎噎地哭,只好生硬地转移话题:“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已经知道姜莞是她的救命恩人,自然对她有问必答:“我叫山茶。”她声音微弱,语气怯怯,像是某种快死掉的小动物。 姜莞又问:“你是哪里人?” 山茶:“我是池子村人。”她只说村子,和爷爷一样,并不知道什么郡县。 “池子村隶属什么县内?”姜莞问道。 山茶摇头不知。 倒是姜琰随口道:“好巧,是陈县。你还记得之前说的钱大人家的郎君么?他就是陈县的县令。”他倒是乐呵起来,钱郎君出大事,姜莞一定会对之十分失望,从而认同他天下男人一般黑的思想! 零零九听着他随口便能说出祁国内境内任何一个村子的归属,更加不觉得他昏庸无道,心中复杂极了。 山茶听到“钱大人”三个字时明显一颤,脸上厌恨与痛苦之色交加。 她还不会掩饰自己的爱恨,二人很快捕捉到她的异常,还是姜莞开口:“你知道钱大人?” 姜琰来了兴趣,好奇地看着床上的山茶。 山茶紧咬牙关,自醒来便一直激动的心情才稍稍平复下来,带着浓烈恨意开口:“就是这个钱大人亲自到我们村子作保!说能为村子里的女孩们介绍去京城做活的好去处,一定是规矩森严的高门大户,我们村里的人才肯相信他,让他将所有女孩都带走了!若不是他亲口保证,我们也不敢相信这样的好事能落在我们头上。换做其他人,我们一定不会信的。可他是我们那里的父母官,平时又对我们很好,我们从没想过他会是坏人,更没想到他直接将我们卖到这里来!” 姜莞重复并总结:“他以招工之名带走你们,说是送你们去京城的高门大户中做丫鬟,实际上将你们卖入暖玉楼中?” 山茶连连点头,眼中又蓄了泪。 “他该死,不怪你们。”姜莞语气平淡,却是这样平静的语气反而让山茶觉得更加踏实。这其中没有同情或是怜悯,是毫无感情色彩地、公正地评判。 山茶的眼泪便落下来了:“女郎,你能不能先不要同我爷爷说你找到我了?我,我还没做好见他的准备,我不会让你为难,过几日我一定去见他。” 姜莞神色平静:“我从不会为难,你先养好身子,等你想见他了随时可以去见他。” “谢谢你。”山茶小声道,“谢谢你,女郎,愿意为了我这样的人费心,我会报答你的。” 她说完又十分痛苦:“我这样的人早些离开女郎应该才是最好的报答。” 姜莞听到她这么说,顺势坐在床头:“我很有钱,再养一万个你这样的小丫头片子也绰绰有余。”她神情严肃,绝不容许别人质疑她的财力。 山茶到底年纪还小,被她夸张的话吸引了注意力,算起来养一万个人需要多少银钱。 “这当然不是一件小事,我不会劝你轻而易举地放下或者……忘记。”姜莞平静地凝视着她,试图将这份平静传递给她,“你有权力报仇,我会帮你,会将暖玉楼打倒,会把它幕后的人揪出来,会将送你们来的人抓住,会把所有欺负你们的人杀掉。” 山茶放在锦被上的手紧紧攥起:“真的吗?” “真的。”姜莞十分肯定,“但我需要你帮我。” 山茶要起身,被姜莞一把按住:“女郎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现在你要先养好身体,我怕他们还没遭到报应,你先死掉了。”姜莞十分直白。 山茶坚定点头:“我一定会,女郎放心。” 姜莞低头扫了眼她攥被子攥得发白的手指,又道:“这虽然不是小事,但也不是什么一辈子过不去的事。你年纪还小,日后可以游历名山大川,可以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可以做一切你想做的事。时间久了,你就能发现有些事也不过如此,值得奋斗的事多了去了,男人算什么,贞操又算什么。” “贞洁只是男人为了奴役女人往女人身上套的枷锁,不必听他们的屁话。只要你不将他们当回事,就没人能羞辱得了你。大环境下羞辱之事总会发生,我向你保证,日后这样的环境会一寸寸变化。” 山茶听得心神摇曳,手指渐渐将被子松开。 一直一言不发的姜琰终于开口:“的确不是什么大事,你若是愿意,可以进宫当皇后!” 他一想当皇后忒麻烦,顿时改口:“当贵妃!” 山茶惊恐地看着这个胡言乱语的丫鬟。 第151章 安平来的女医 冰雪消融,枝头一点春,村民们重新回到田间地头劳作,翻起地来。 暮冬初春交接之际,空气中弥漫着寒意与湿气。 人走过齐小腿高的野草地,裤腿儿上都是白花花的霜。从草地中出来,便到了一片坡连坡的土堆上。自土堆向下望去,只见农田里泥土翻飞,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们正在辛勤劳作。 “大人,您的衣角脏了。”山羊胡的主簿大惊失色,仿佛不是大人的衣角脏了,是大人要没命了。 钱郎君,即如今的钱县令微微一笑,展示出他的达观:“无妨,衣沾不足惜。” 随他一同来视察民情的官员们一同站在简陋的土坡上恭维起他来,十分滑稽。偏偏他们还都沉浸其中,与下方的农民们像是在两个世界。 “大家都歇一歇,不要这么辛苦,身体是自己的。”钱县令朗声道,自以为十分体恤百姓。 村民们已经沾手干活,想趁机一鼓作气将地犁完。他们买不起牛,只好用人力来犁,工程量极大,本就要与时间赛跑,想一日多做些,也好尽快播种。这时候突然被叫停手上的活,村民们只有一口气上不来之感。 他们不想歇息,只想干活,又不得不先去欢迎大人,最后还是将手里的活计放下,齐刷刷地向土坡下去,踩了满腿的泥。 “乡亲们不要只顾着忙,也要常常休息,不要将身子累坏了。若是劳累过甚累坏了身子,日后可怎么办?目光要放得长远一些。”钱县令虽然不事农桑,对种地也一窍不通,讲起大道理来却是一套一套的。 村民们早就被教导得不敢反驳,只会低头说是,想着等大人走了他们再干活。 钱县令看着他们呆笨的模样,带着优越感地摇摇头叹道:“大家一会儿歇一盏茶的功夫再下地。” 他觉得这些村民们死脑筋,不懂变通,一定会削尖脑袋要干活,于是道:“李衙役,你一会儿留在这里监督大家,一定要让他们休息。”他自以为这样强势手段让村民歇息会叫他们更加感激他。 但村民们的脸上沟壑更深,看上去只有愁苦。 一对儿夫妇自见钱县令过来就一直彼此相看,胳膊肘互撞。 见钱县令有离去之意,还是农妇站出来恳切地叫道:“大人!” 钱县令很和气道:“怎么?” “民妇有一事想问。”农妇努力措辞。 “问来。” “民妇之女在去年这时候按您说的去京城做丫鬟了,一开始还有散碎银钱寄回来,如今过去半年有余,却是再无动静了,民妇,民妇很担心她。”农妇想尽力将话说得文雅,语速极慢。 其余村民们同样竖起耳朵听,他们的女儿也再无音信。 钱县令压下眼中不耐,毫无破绽地喟叹一声:“哎。” “可是出了什么事?”农妇颤声问。 “你放心,她们都很好。”钱县令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道,“只是京城繁华,去的女孩都被繁华迷眼,不愿意再回咱们这里了,更不要说和你们联系。我派人去找了许多次,她们全都说不愿意再回来,叫我不要再去打扰。我一直不知道该怎么同你们说这件事……没想到你们主动问起。哎,是我错了,我不该带她们入京。”他看上去诚恳且愧疚,叫人们不由得相信他的话。 村民们受了莫大打击,显然都不肯相信自己闺女是这种人,但大人说的话他们又不得不信。大人为她们找了那样合宜的活计,怎么会骗他们呢?都是他们闺女嫌贫爱富。 去了京城那样好的地方,心都野了。 村民们开始记恨这些从村子里出去的女孩子们。 农妇却连连摇头:“我闺女不是这样的人!” 钱县令讥诮地看着农妇,很痛心道:“我知道大家都很难相信这件事,但是事实的确如此。若是不信,你们可以亲自去京城问问。”他只说了去京城问,却没有告诉他们女孩子们都在京城的哪家哪户。 钱县令这样坦荡,愿意让他们去京城问,直接将他们最后一点怀疑给抹除。 若是真有什么事,钱县令怎么还敢让他们去京城呢? 农妇听到这话只摇头,她说什么也不肯信闺女就这样留在京城不愿回来。可家中离不得人,她哪里有功夫再跑远去找人? 钱县令也正是看准这一点,敢放话叫他们去京城。 无人再问什么,钱县令心满意足地眺望田地,突然看到一块没有开垦过的土地,不由指着那里问:“那是谁家的地,怎么还没开垦?” “是山家的。”有村民答,“山家只有个不会说话的老头和一个小孙女相依为命,他那孙女也上京城去了,一直没有音讯。他担心孙女,就徒步上京城去,到现在也没有回来。那块地就荒下来,还没人垦种。” 钱县令听到山家老头上京城时眉头微不可查地皱起,没想到真有人这么死心眼往京城去,但转念一想那不过是个口不能言的老头罢了,能掀起什么风浪呢? 他便重新笑起来:“既如此,谁家便先为他垦着地吧,说不定他很快就会回来。”他嘴上这么说,心中却不这么想。一个不会说话的老人从陈县去京城,这么远的路只靠一双腿走,只怕还没到京城就要死了,怎么还会回来? …… 八珍同郎中在房中为山茶瞧病,姜莞同姜琰先从房中退了出来,在院子里等候。 “你乱说话会吓到她的。”姜莞严肃指责。 “我哪乱说话了?”姜琰理直气壮,觉得自己的话能起到安抚人心的作用。没看到他们出来的时候那个小女孩都不哭了。 是不哭了,变成害怕了。 “我那皇兄。”姜莞瞥他一眼,“声名不好,你让她进宫不是吓唬人么?” 姜琰嘻嘻哈哈:“入宫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有什么不好的呢?” “那你入宫去。”姜莞懒得和他废话。 姜琰被她启发,想到好玩的事。他也可以给自己做妃子!他又当皇上又当皇后,比抢别人进宫要好玩得多。 那平日大臣们该叫他陛下还是娘娘? 房间之中,山茶好奇地看着八珍身旁的郎中,确切来说是医女,眼睛一眨不眨。好奇更占上风,忍不住问:“你是郎中吗?” 正从药箱中拿出瓶瓶罐罐的女医抬头看她一眼,大方一笑:“是。” 山茶见人冲着自己小,顿时很不好意思地别开眼,很小声道:“女子也可以做郎中吗?那你是不是还识字?”郎中要给人开方子,自然是要识字的。 女医很爽快道:“识字!” 山茶眼中便浮现出羡慕,认字是很了不起的事,更何况眼前的女郎中不仅识字,还会行医,实在是很厉害的人。 “你年纪小,要想学认字很容易。”女医将药箱腾空,为山茶诊起脉来。 山茶本来很怕见郎中,如今见为她看病的同样是女子,一下子觉得安心,倒没那么怕。她摇摇头,并不以为自己可以学认字,那都是有钱人家的郎君女郎才可以学的,而她都这样了,这辈子都完了,还说什么认字呢? 女医是知道山茶身上的事的,她是郡主特意从安平调来的,就是为了给暖玉楼中出来的女孩诊病。见山茶萎靡不振,她便想办法与之说话:“我也不是一开始就是郎中,前年这时候我还在家里烧菜煮饭,伺候一大家子。” 山茶被吸引注意力,不由问:“后来呢?” 女医为她诊脉,确认她脉象还好,稍微定心,陪她说话:“后来郡主来了,安平的一切都变了。郡主你知道是谁吗?” 没人告诉过山茶谁是郡主,但她很快想到睁开眼第一眼看到的那个漂亮女子。 看山茶不说话,女医笑笑:“刚刚出去那个顶漂亮的就是郡主,郡主来了之后,安平的女人都能读书认字。” 山茶睁大眼:“所有女人吗?” “是,只要想学,都可以去女学读书识字。” 山茶又摇头:“可是我没钱……” “没钱就去做活赚钱,有绣坊、女医馆等许多地方都很需要女人做工,而且女学几乎不要花什么钱。”女医一本正经地跟她讲述起来,“过去我为了一家子忙里忙外,得不到半句好话,反倒将自己累出一身病。命是自个儿的,只有自个儿心疼,后面我看街坊四邻的女人都向外走,我也就大着胆子跟着一起去。谁成想我在医术上还有点天赋,我就决定学医。我先在女医馆中给人打下手,看得多了自己跟着学,也学了一手医术,能给人看病。每次为人治好病,我这心里甭说多高兴了。” 山茶听得入神,浑身上下都火热起来,不由问:“安平在哪里?世上还有这么好的地方?” 女医也说不上具体在哪,只说:“离京城有些远,坐马车要不少功夫。等你病好了若想跟我一起回去,我就带你回安平去。” 山茶嗫嚅着:“您为我诊病,也该知道,我,我是这样的人,我已经不好了。” 女医一愣:“好妹子,这算什么要紧事!等你去了安平自己想做什么做什么,哪里还记得这些事情。只要你自己厉害起来,底气足,哪个男的还敢说你什么?那些满嘴胡话的都会被关到大牢里清醒清醒,出来保证乖顺得和猫儿一样。” “县令还管这种事么?”山茶听得激动,她喜欢这个地方。 “那是自然,衙门里有不少女官。郡主说了,只有女子为官,才能切实地保护到咱们女人的利益。” 第152章 路是自己选的 山茶听了女医说的话很受鼓舞,伤病好得很快。她年纪小,很快就能下床走动。只是被关在地窖中太久,人长时间不动,还要慢慢复建才能渐渐恢复如常。 她最爱问安平的许多事,展示出对那里的无限期望,看起来像从未受过创伤。 八珍和女医都为她的快速恢复而感到开心,不住地说她坚强。在一片坚强声中,山茶更加卖力地拄着木拐行走,大有要在一夜之间变正常的架势。 “你的腿不想要了么?”姜莞孤身一人突然出现在院子里,将暴走的山茶吓了一跳。 山茶立刻停下脚步,不知所措地看向姜莞,叫了一声:“郡主。”她发育不良,拐杖虽然是为她量身定做,看上去也过大。 姜莞本想到院子中的石凳上坐着,但看石凳光溜溜冷冰冰,她便嫌弃,到山茶身边抄手站着:“你想做瘸子么?” 山茶被她的气势压倒,急忙摇头:“不,不想。”她其实是在心中隐隐升起了自毁的念头。她想更加努力,好获得众人的另眼相待,证明自己是个有用的人,这何尝不是另一种不正常。 “不想就让你的腿歇歇,它们在说‘累死我了,累死我了’,你听不到么。”姜莞一本正经地说鬼话。 山茶要笑不敢笑,心中惴惴,不知道郡主有没有发现她的心思,听话地不再走动。 “坐下。”姜莞看她依旧站着,索性直接吩咐她坐下。 山茶小心翼翼地将拐杖靠石桌放下,慢吞吞地屈膝坐下,腿部因为过量运动而牵扯得肌肉酸痛,叫她险些一下子跪倒。 姜莞讥诮地牵扯唇角,又觉得这副刻薄模样肖似姜琰,还是面无表情说:“疼吧?” 山茶点头。 “知道疼为什么还要走?”她又开始一贯的盘问。 山茶抿唇不语。 “是要将腿走废了要我养你一辈子么?”姜莞话说的极不中听。 山茶急忙争辩:“不是的!” “那是什么?” 零零九看着山茶被逼答话的模样,不大忍心:“姜莞,你对她温柔一些,她很可怜。” 姜莞不理它,对山茶道:“蠢。”掷地有声。 山茶傻乎乎地抬头,看向姜莞,像是没听清姜莞说话,又像是不明白姜莞为什么要这么说。 “你以为你将腿走坏了,她们就会高兴么?自然,你的身子你自己做主,我说这些并不是为了叫你迎合旁人的感受,所以你更不必为了别人喜不喜欢你而要将自己活活走死。” 山茶顿时紧咬嘴唇,带着被看破的局促。 “有些人呢,哪怕你将自己活活走死也不会喜欢你。”姜莞寻了个例子,“比如说我那个人高马大的丫鬟。” 山茶想想那个神经质的丫鬟,就忍不住打个哆嗦,心说她也不想讨那个丫鬟的喜欢。那丫鬟长得虽然也很漂亮。可看上去总是怪怪的,叫人畏惧。 “我知道了。”山茶干巴巴的,也不知道她是真知道还是假知道。 “还有,你在害怕。”姜莞迟疑了一下,手摸上山茶的脑袋顶。 山茶抖了一下,内心深处最隐秘的想法被揭穿,甚至不敢抬头看姜莞。 姜莞心平气和地同她道:“你若是不想见你爷爷,那就不见,我寻个借口打发他回去。你若是不想让他知道什么,也绝不会有人多一句嘴。” 山茶闻言精神一振,若是不让爷爷知道,那她还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回去过过去的生活。 这念头只是一瞬,很快她摇摇头,面露痛苦:“我,我不能这么自私,还有许多人在暖玉楼中,我要帮郡主。” “不必。”姜莞神情冷漠,“你以为自己很重要哦?没有你,暖玉楼该倒还是会倒。”所以你不必有太大压力,想做什么选择就做什么选择,不必被道德绑架。 山茶心中动摇,低头闷声道:“我不知道。” “若你再不爱惜自己,我也不会多说什么,世上有千万条路,端看你要走的是什么样的路,人该为自己的选择负责。”姜莞语气堪称冷淡,在零零九听来实在有些残忍。 山茶忽然道:“郡主。” “嗯?” “我要告诉爷爷一切。”山茶沉声道,“虽然我不重要,但,但我想帮大家,哪怕是一点点也好。”她说到后面底气全无,意志却不改。 “不。”姜莞郑重极了。 山茶怯怯地看向她。 “你很重要。”姜莞对之一笑。 山茶遭这一劝,果真没再继续自虐似的练习。或许是心门打开了,她反倒恢复得更快。 只是临近到见她爷爷,她还是产生一种近人情怯的畏惧。哪怕二人如今只有一道门之隔,山茶的手扶在门上,反倒怎么也推不开这门。 姜琰带着姜莞趴在房顶上看,舌头顶了数次后槽牙,殊为不耐:“怎么还不推啊,我去帮她一把吧!”他语气雀跃,显然不是真心想帮山茶从困境中走出来,只是想从后面踢山茶一脚。 “皇上不急太监急。”姜莞看也不看他。 姜琰:“说谁太监呢?”他从不在性别之事上发疯,反倒更加厌男,时时刻刻都在向姜莞科普男人有多不好。这大约是他的自我厌弃程度太深,带着他一起讨厌起男人。 “谁接话谁是太监。”姜莞说完又觉得自己被他带的幼稚极了,缄默无言不再理他。 姜琰自讨没趣,反倒一直在那烦她,问个不停:“谁是太监谁是太监谁是太监……” 姜莞一把掐在他腰间,姜琰老老实实地享受去了,不再胡闹。 这时候山茶终于动了,她将手从门上放了下来,冲着门内怯生生地叫了一声:“爷爷!” 门内很快有了声响,老人几乎须臾将门打开,激动地看着门外的山茶笑,笑着笑着就落下泪来。他急忙拿衣袖擦眼睛,笑看向山茶。 他不会说话,只能用一双眼睛来表达自己的情感。 山茶刚刚在门前告诉自己无数次一定要忍住别哭,做足了心理准备,却在看到爷爷的一张脸时再忍不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老人拍着孙女后背,眼眶同样红了,又说不出话,只能焦急地“啊啊”着,试图安慰山茶。 山茶听到爷爷的声音,哭得更凶,将嗓子都哭哑了。不在最亲近之人面前,她始终要做到坚强,只敢在夜深人静时悄悄地哭。如今看到家人,她终于放肆哭出来,让人听着就揪心不已。 “好难听啊。”姜琰刻薄开口,毫无同情心同理心。 姜莞淡淡瞥他一眼,他笑着闭嘴。 山茶哭声渐止,怎么也不敢抬头看爷爷。她哭成这样,爷爷一定也和她一样伤心,她本来一直不想哭就是不想让爷爷伤心。 老人拍拍山茶,山茶不得已抬起头,两个人眼睛都是红的。她鼻子一酸,又想哭了,到底还是忍住。 老人笨拙地用手比划,并不是什么通用的手语,只有这爷孙二人能懂。 山茶看了,眼泪再度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她爷爷问她:“谁欺负你了?爷爷给你报仇。” 她爷爷是这样瘦的一个老人,怎么斗得过那些恶心人的畜生。可即便如此,他还是像她小时候被村子里的小孩欺负的那样,要为她出气。 山茶不住摇头,话在唇边怎么也说不出口。 她要怎么告诉她爷爷,她被卖进妓院,又被人强占了身子。她爷爷又哪里受得了这些? “有爷爷在,不怕。”老人抿着嘴十分严肃,他一张脸上向来是拘谨与感激,如今却是从未有过的坚定。他颤颤巍巍的,看上去人都站不稳,却怎么都要为山茶出气。 山茶哭道:“爷爷!”她带着哭腔,几乎是字字泣血,将自己身上这些日子发生了什么和盘托出。 老人越听越颤,却始终不曾倒下,沉默地看着山茶的发旋。人的气质有时候变得极快,就在一瞬,老人看上去比先前还要苍老,头上的白发也一下子多了许多。 “爷爷……”山茶泣不成声。 姜琰饶有兴味地看着眼前一切,啧啧道:“这老头又有什么办法呢?一只老猴子又能做什么?除了愤怒,也只能认命吧。” “爷爷为你报仇。”老人沉默半晌,用手这么比划,“爷爷带你回家。” 山茶知道爷爷绝不会嫌她,只会心疼她,但正因为这样,她才一直不敢与爷爷见面。她不想让家人难过。就像爷爷会哭她所哭,她也会因爷爷伤心而伤心。 山茶将糊眼的泪水抹去,将自己的想法说出:“爷,我还不想走。郡主救了我,现在暖玉楼里还有许多和我一样的人没救出来,我得帮她们。还有一定要戳穿县令的真面目,不能再让其他孩子吃这样的亏。爷爷,只有我出面作证,才能揭穿他的真面目。” 老人沉默良久,叹了口气,比划:“对不起,爷爷没保护好你,你受苦了。” 山茶又想哭了,吸吸鼻子:“是他们太坏了,这世上的坏人太多了。” 老人连连用手比划对不起。 山茶与爷爷说通,便听从姜莞吩咐,按照下一步计划行事。 陈县距京城并不远。姜莞安排好人手,带着山茶与老人往陈县,更确切地说是往陈县下的池子村去。 姜莞并未直接露面,老人带着山茶往村子中去。 村民们见着这对安然无恙回来的爷孙露出一百二十分的惊讶,村中一下子沸腾起来,谁也没想到这个孱弱的老人真能将孙女带回来,他们立刻追问起自家闺女的下落。 第153章 猴子们 老人和山茶回到村子的事在姜莞的刻意推动下很快传到陈县之中。 钱县令得知后大惊失色:“是那个哑巴回来了?”他刚视察完春种不久,还记得这个不知死活的老头,只是怎么也没想到他竟然没死。 非但没死,据说还将他在京城中的孙女带回来了。 主簿答:“正是。” “那他可和村子里的人提起过什么?”钱大人语气焦躁,事情牵扯到他苦心经营多年的形象。 他哪里还坐得住! “倒是不曾,我派人草草打探,他带着孙女回村后一直闭门不出。”主簿讨好道。 钱县令稍松口气:“毕竟这样不光彩的事说出去旁人都要笑话他们,算他们还知道要脸。” 他还是不能完全放下心来,不安地站起,立刻叫来当值的衙役下命令:“你们现在立刻去……”他想不起来老人是哪个村子的人,看向主簿。 主簿适时地接上话:“去池子村。” “去池子村将那老头杀了,把他孙女带来。”钱县令阴着一张脸吩咐,“记得装成强人。” 衙役领命:“是。” 只有斩草除根,他才能彻底放心。 不是他心狠手辣,事关他的清名,他在百姓心中的形象,总是需要有人牺牲。 到了夜里,衙役们脱下官服,换上夜行衣往池子村去,身上沾着露水,风尘仆仆。钱县令足够重视此事,为了确保万无一失,足足拍了五名人高马大的衙役来对付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和一个还未长大的女孩。 池子村中寂静无声,村民们早早安置, 第二日还要早起下地。 一行人悄无声息地潜入村中,踩着月光到老人家门前。 山茶的家在月色下看上去像座废墟,衙役们根本不用花费心思去开门,轻松地潜入她家院中。 两间房房门从房内落了锁,但门却摇摇欲坠,风一大便发出极其刺耳的嘎吱声。 衙役们三两成组,各向一间房摸去。 房门被很轻易地推开,在一片黑暗中他们依稀可以看到床上裹着被子的黑影。他们默不作声到床前,还未来得及动手,便脑后一疼晕了过去。 一夜过去,钱县令派的衙役仿佛泥牛入海,再无声息。 钱县令既不见衙役回来,派人去村中探查村中又没什么异常,反倒不确定发生什么,更不敢声张,于是又派了一队衙役在夜里往池子村去。 依旧一去不复返。 钱县令不明白哪里出了岔子,人没带回来不说,自己的人马还都消失不见!这让他不得不生出莫大的恐慌。不过是要解决一个老人和一个女孩,怎么就这么难? 他更加不敢亲自到池子村一看究竟,生怕自己也一去不回。但县衙一下子缺了如此多衙役,钱县令必须尽快解决问题。 池子村,他不去也得去。 钱县令畏惧,想出了一个好法子,他不趁夜去,他白日去,看看这村子究竟有什么古怪! …… 姜莞和姜琰今日才往池子村去,姜琰兴高采烈,大有山高任鸟飞的快活。 姜莞看他兴致盎然,难得没有出言阻止,由他怀揣美好幻想多活泼一会儿。 倒是姜琰很快察觉出她的反常,十分警惕:“你为什么不阻止我?”这种人就是你对他好他还怀疑你另有图谋,是该多揍一顿。 姜莞掀起眼皮看他一眼,虽然什么也没说,却足以让姜琰明白她在想什么。 你有病吧。 马车停下,意思是池子村到了。 “这什么鬼地方?”姜琰从马车上跳下去,很快又跳了上来,“女儿,咱走吧,这地方不是人能待的。” 他堵在马车门帘外,一本正经地看着姜莞。 姜莞十指在他身上推一把,他就轻飘飘地从马车上落了下去,姜莞才不紧不慢地从车上下来,脚踩在稀软的泥中,的确很有一种让人逃跑的冲动。 她沉默地看向姜琰,姜琰领会到她的眼神,哈哈大笑:“我就说不能待,下都下来了,走吧。”若是只有他一个人嫌弃,他便会抗拒走这种路,但是感受到姜莞同样嫌弃,他就快乐起来,反而要继续往池子村去。 “你过来。”姜莞叫他。 姜琰顺从地过来,看上去怪开心的。 姜莞一把揪住他腰间衣裳:“你在前面走,将路踩平实。” 姜琰临危受命,依她的话,用叫为她将黏糊糊的泥地踩瓷实再由她过。护卫们集体在前方开路,才叫这泥泞的路好走一些。 “这种地方真能住人么?”姜琰不能接受,再度发问。 自马车上下来向村子里去,就能开始看到零零星星的村民。 村民们同样用好奇目光看着这群陌生的客人,手上干的活都停了下来。他们仰着头,就能让人完全看清他们的脸。 按照姜琰的话说老人是一只猴子,这里的人只能说是一群猴子。 他们一个个污污糟糟,蓬头垢面,骨瘦如柴,细看能看到他们身上有来回跳动的跳蚤。他们站立着,身上的衣服几乎挂不住,随时可能有脱落的危险。从破衣服的缝隙中,人们能看到他们嶙峋的肋骨。 姜琰直接转过身捂住姜莞的眼睛,不想让她看到什么该看的不该看的。 姜莞将他的手扒开拿下,瞥一眼姜琰,倒是在说他大惊小怪。 姜琰烦躁地皱起眉头,厌恶极了这个地方还有这些村民。他带着浓浓鄙夷开口:“不是人住的地方果然住的也不是人。”他又开始了他的非人论,即眼前这些池子村的村民在他眼中并不能算得上人。 他在看到这些真正社会底层的百姓时便会展现出非常的攻击性,如果不是姜莞尚在他面前,他会将这里的所有人屠戮殆尽。 有人的地方就有房子,池子村中房屋罗列并没有什么规律,更不讲究什么风水布局。在这里,房子多是随意一盖,能遮风挡雨,让人晚上有个睡觉的地方就足够。 更何况在姜琰眼中这些一排排低矮的土屋并不配被称之为房子。 这些“房子”的土墙遇到稍微大一点的风便会扑扑簌簌地落下飞扬的尘土,这时候在房子下的人是不能大口呼吸的,一旦深吸口气,便会喝进一嘴沙土。 土墙下则是修建得蜿蜒曲折的沟渠,这便是村民们日常便溺的地方。这里更不能看了,其中什么秽物都有。此时刚开春,天寒地冻,还不曾生出什么蚊蝇虫豸,但可想而知等天热些,一旦到了夏日这里又是一副什么光景。 而在如今,土墙的灰土味儿与沟渠中的各种秽物味儿混在一起,发酵混合成更刺鼻的味道,熏得人睁不开眼。 “我要死了。”姜琰咬牙切齿,闻着这股味儿道。 村民们不明白这群衣着光鲜的人是因何而来,又是什么人,在一幢幢土墙一一扇扇木门后畏惧而好奇地望着姜莞等人。 他们不敢来问一问姜莞等人是来做什么的,连与这些“上等人”对话的勇气都没有。 受外界环境影响,姜琰越走越不舒服,杀戮的欲望逐渐高涨。尤其是他在看到暗中窥视的一双双眼中麻木僵涩,哪怕有着好奇,这些眼珠子依旧洋溢着迟滞笨拙的气息,他的忍耐达到顶峰,忍无可忍。 “为什么要打破这些猴子们的平静,就让他们继续当愚笨的猴子好了。”姜琰简直无法理解世上为什么会有这种地方,陈县距离京城不到百里,却与京城像是两个世界的城池。 看到池子村里的这些村民,姜琰都生不起什么讽刺的欲望。 人之于动物又有什么可优越的呢?他甚至慈悲地不想打扰这些人形猴子,让他们继续在这里过他们一直以来的蛮荒生活。 像他们这样的人类出现在这里简直就是人闯入了动物族群,破坏了猴子们的生活安定。 “他们是人。”姜莞微蹙着眉,对这里的味道显然也不大能接受,但在姜琰的衬托下她显得那么礼貌。 “女儿,不是长得像人就是人的。”姜琰苦口婆心,“他们连话也不敢问一问,根本无法像人一样进行正常沟通,这也是人么?” 他已经将池子村中的所有村民开除人籍。 “村子里的所有女孩都被骗去暖玉楼。” 姜琰听懂她话中含义,满不在乎:“无论是人还是动物都会被买卖。” 他脸上浮现出恶意的笑:“女儿,你还不懂男人究竟有多恶心无耻。暖玉楼中哪怕用牲畜做皮肉生意,也会有男人到那里去寻欢作乐。对他们来说,只要能让他们纾解欲望的,即使是头猪……” 说到这里姜琰有些语塞,倒不是词穷,只是觉得自己在姜莞面前说这些并不合适,于是烦躁地撸了把头发尽可能遣词造句文雅道:“即使是头猪,他们也能下得去手。”这句话含蓄许多,他想说的其实并不是下得去手,而是下得去某种男人特有的器官。 “钱大人很快要到了。”姜莞吝啬言辞,在这里多说一句就要多呼吸一口浑浊的空气,她尽可能少说话。 有护卫听到动静从村子深处出来接他们,村民们更是看得要掉出来眼珠子,他们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村子里多了这样许多人。 一群人到了山茶家,山茶从家中出来,亲热地迎接姜莞,又有些局促:“郡主,我去给你倒水喝。” “我不渴。”姜莞问,“可还好么?” “都好!”山茶说到这里眼中满是仇恨之色,“如您所料,这些天夜里果然有人摸黑到我家来,叔叔们将他们都抓住扔在后山里审问过了。”叔叔们是姜莞留在山茶家的护卫们。 山茶眼眶一红:“那些人是衙门里的衙役!他们是来杀我和爷爷的!”相较于一般贼人,山茶更不能接受衙役们脱下官服就成了伤天害命的强盗。 哪怕回村子前姜莞已经为她做了诸多心理预设,她也因为暖玉楼之事知道陈县钱县令等人的真面目,但知道一个衙门的人都是一丘之貉,她还是无法接受。 姜琰“啧”了一声,也让人看不出他是个什么态度。 倒是老人虽然沉默,看上去接受得更好,只是对姜莞露出个微小的笑容。他和之前刚到京城时已然大不相同,他不再像之前那样局促,更容易想事情出神,变得愈发沉默,像一块沉默而坚韧的老岩石。 村子中一阵骚动,山茶探出半个身子遥遥一看,回头严肃起来:“钱县令来了。” 姜莞等人在院子中等着,山茶扶着爷爷向外走去。 山茶临出门时不由回过头看姜莞一眼,姜莞一脸平静对她道:“别怕。” 第154章 这种人模狗样不做人事…… 钱县令看着从各个低矮土屋中走出来的一群行尸走肉般的村民,他胃里反酸,直想呕出来。 每每视察,他总去田垄之上而尽量少往村子里来,就是为了少与这些动物似的村民接触。起码站在高地,他不会和这些动物有所接触。 然而今日他不得不往村子里来,这会儿被一群臭哄哄围住,他只能屏住呼吸,憋得身子粗了一圈。 留在村子里的都是不能劳动的老弱病残,比寻常村民要更迟钝些。孩子们用黑黢黢的眼睛望着钱县令一言不发,只有老人会叫两声“大人”。 钱县令还要维持自己“爱民如子”的形象,对他完全看不起的村民们笑脸以待。这个形象有助于他日后接替父亲衣钵,做祁国第二个“钱大人”。 “大家最近过得可好?”他问了句废话,事实上看着眼前的土屋,谁也问不出一个“好”字。 村民们便毫无灵魂地说:“好。” 他们甚至不理解什么是过得好与不好,主簿要他们说“好”,他们就说“好”。 钱县令在心中嗤笑这群愚民只会说“好”,余光看见不远处相携而来的爷孙二人,一下子确定目标。 倒不是他还记得山茶的爷爷什么模样,是因为山茶是村子里唯一的女孩。 山茶搀着爷爷到人群最后站着,隔着无数人头,她看钱县令的眼神只有恨意。 钱县令就知道她一定是从京城回来的,不由一个激灵,弄死这对儿爷孙的念头愈发强烈。 他早已想好对策,隔着人群严肃看向二人问道:“我顾忌你们面子,叫衙役夜晚来叫你们,你们倒如无事之人般在这里。”他这么说一来是恐吓这对儿爷孙,二来也是想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问出衙役们的下落。 他打心眼里看不起池子村中所有人,并不以为衙役们是到池子村才失踪的,说不定是在路上遇到麻烦。 之所以走这一遭,他一来要确认衙役们究竟有没有到村子里来,好缩小搜寻范围,二来就是强行将这对爷孙带走。至于理由并不重要,他只要随口编织一个罪名,这些村民们根本无法甄别真假,直接吓得要饶命。 山茶按下恨意,照着姜莞之前教的说:“衙役大人们都在我家做客,大人若不嫌弃也来坐坐吧。” 钱县令一愣,全然没想到会有这种回答,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 他觉得这小女孩大约是在非人的折磨下失心疯了,说起胡话来。他此次前来带了十余衙役来保卫他的安全,哪怕看出山茶刻意引他到家中去,他却感到一种看透一切的可笑。 即便他跟过去又能怎样?纵然这对爷孙恨透了他要找他报仇,但要碾死力量微薄的二人,他甚至不必费吹灰之力。 抱着看热闹的心思,钱县令好笑开口:“那就去你家坐坐吧,我也看看我那些衙役究竟在做什么。” 山茶扶着老人转身,在前方带路。 钱县令想这小丫头大概连来了衙役也不知道,只想把他诓骗到家中报仇。 这一路倒比钱大人想象的好走,完全没有那种踩一脚泥的事情发生。他甚至期盼起这对爷孙报仇的伎俩,想看他们拙劣的举动好用来嘲笑。 破院中一丝人烟也无,钱县令故意问道:“你说的衙役何在?若是蒙骗本官,你可是犯了大错要受罚的!”他已经想好抓走山茶一家的托词,就顺水推舟说她欺瞒官员便是。 山茶面无表情地转过头来:“您跟我进来就知道了。” 还装神弄鬼! 钱大人看了衙役们一眼,衙役们便会意,将他簇拥在中央好保护好他的安全。 钱大人看她死到临头还嘴硬,笑着摇头:“那就进去瞧瞧,看你能不能将他们变出来。” 一群人跟着山茶到院子里,当最后一个随行的衙役入内,院门声音不大不小地关上。 众人终于嗅出不对劲来,只见山茶家低矮的土墙上瞬息之间出现数十余佩宝刀的护卫,人人顷刻间变了脸色。 再去看山茶,只见她已经扶着老人一溜烟跑到房门处,房中隐隐约约可见几道人影。 姜琰大步从房中出来,口无遮拦:“再多待一秒我就会横死在这。” 山茶听了脸一红,显示出十分的难为情。是她家里太穷了,让贵客不舒服。 他身后的姜莞拧着他衣服直接将人大幅度转了半圈又丢回房中,也是姜琰纵容她,配合着她来,不然她也拽不动他。 姜琰被扔回房中,又嬉皮笑脸地出来,看到院子中的一群人后顿时变脸,显得十分凶恶。就是他们害得他要来这里受罪,杀杀杀! 钱县令没想到房中还藏着许多人,终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试图与姜莞沟通:“本官乃陈县县令,不知女郎这是什么意思。”他聪明地看出姜莞是一群人中最有话事权的,试图从她这里获得交涉权,同时自报家门来威慑她。 此时他还以为山茶遇到了什么不知天高地厚又身份尊贵的女郎来找他报仇。 “什么意思?”姜琰冷笑,“意思是让你去死!”说出心里话。 “胆敢谋害朝廷命官!”钱县令大惊失色。 姜莞懒得看二人在这打嘴仗,招了招手,墙上的护卫跳下墙来,轻而易举地将人捆住。 “钱县令。”她开门见山,并不愿意在村子里多待,速战速决,“和暖玉楼的交易证据在何处?” 钱县令脸色倏变,奈何嘴被堵着说不出话。 “不好意思,忘了你不能说话。”姜莞给护卫一个眼神,护卫就去将之的堵口布取出。 “你不要被这丫头蒙骗,什么暖玉楼之事,我并不知晓!”钱县令一口咬定。 “嘴给他堵上,去他家去衙门搜。”姜莞生动演绎什么是快刀斩乱麻,只给他一次机会,不好好说话就不要说话。 她本就没有打算彬彬有礼地审出下落再派人搜寻,这种人也没必要让她好好对话,只是为了将他从衙门引出,免得事情声张惊动京城诸人,她才强忍着等了两日。 钱县令失去说话的权力终于意识到这不是女孩子的小打小闹,疯狂发出呜呜声。 姜莞似乎听出他在说什么,一面盯着向她这里爬来的蚂蚁一面道:“我知道对朝廷命官大不敬是罪过,但是你这种东西连人都算不上,就别说什么官不官的了。” 她转头看向姜琰,指着钱县令道:“这种人模狗样净不干人事的才不是人。” 姜琰打量钱县令两眼,笑了:“了解。” 他又补充:“那些村民也不算。”不忘初心。 “去将村民们都叫来吧,山茶,你做得到么?”姜莞显然不是问她能不能做到将村民们都叫来。 “我可以的。”山茶握拳,坚定极了。 “好。” 村民们都看着钱县令向山茶家去,这里动静又不小,早就引起不少村民的注意,但没人敢过来一看究竟。 老人和山茶一同出了院子叫人,非但要将村民们都招呼来,更要把田里干活的村民们也叫回来。 “爷,我去叫田里的人!”山茶痛快极了,没想到这么容易就将这坏县令拿下。 老人摆手,笨拙地打手势:“我去叫,你别跑了,累。”说罢老人就向田间去了。 山茶揉揉眼角,眼尾泛酸,却并没有掉下泪来。郡主信任她,让她为村民们讲事情经过,她高兴的。 日子总会一点点好起来的。 她甚至不敢回想在暖玉楼的日子,但这依然不影响她喜欢未来。 田间的村民们看老人急急忙忙跑来一通比划,勉强弄明白他是来叫他们回村的,还以为村子里出了什么大事,一群人急忙往回赶。 待看到村外的空地上围着一圈圈村民,归来之人急忙挤过去,一看圈中是被五花大绑起来的钱县令和一众衙役,顿时吓白了脸。 “这是怎么回事?!” 山茶从姜莞身边离开,站了出来:“自打我回来,乡亲们问我和我爷爷家中女孩儿下落我一直没说。” 村民们听山茶提及此事,心里多少不痛快。他们只是想知道自家闺女如今过得如何,没想到这爷孙二人闭口不答,一回来就锁门在家,叫他们问也不好问。 “我怕大家知道真相后会和我与我爷爷一样遭人毒手。”山茶一字一顿道。 村民们大惊失色,不知道事情怎么这么严重。 “不过如今将他们抓起来我就能放心说出真相了。”山茶扫了眼地上的钱县令冷笑道。 村民们看看钱县令,又看看山茶,再看看山茶身后的姜莞等人,心中像是隐隐明白了什么,又并不明晰,反倒堵得慌极了。 有村民担心山茶连累他们,先开口道:“有什么还是将大人先放了吧,这可是大罪!” “先听我说完。”山茶对村民们说出这种话并不感到失望,将袖子撸起,露出胳膊上未完全褪下的青紫印记。 过去了段时间她手臂上的伤看上去更严重了,在寒风中细瘦的两条,让人看了就心惊肉跳。 村民们看得皱眉头,不由吸口凉气。 老人的眼眶悄悄红起来,不忍心地转过头去。 “我们被带到京城并没有去县令大人许诺的高门大户中做丫鬟。”山茶深吸口气让自己的声音不那么颤抖,“我们所有人都被卖到青楼去了。” 村民们脑海中当的一响,像是有无数口钟在他们脑中被齐齐敲响,耳中都在嗡嗡作响。 山茶说起到京城中发生之事,的声音中有细细的颤抖,更招人掉眼泪。她的词藻并不华丽,胜在天真朴实,反倒更能引人共鸣。 第155章 做不到多没面子 村民们听罢山茶的话,许多人呆在原地一动不动。有人几乎昏死过去,被身边人搀住才勉强没倒下。有人抱头蹲下,叫人看不见神色。有人直接冲上前来拳打脚踢起钱县令,口中念念有词。 “你真不是个人!不是个东西!” 也没人为钱县令遮挡拳脚,钱县令口被堵着叫不出声,只能在鼻间发出呼哧呼哧的声响,被打得十分够呛。村民们常年拿农具,力气非同一般,钱县令被打得挂彩不说,甚至能听到他身上骨骼断裂的声音。 姜琰目不转睛地看着村民们揍钱县令,深以为钱县令身上疼痛应当是次要的,让他更难受的应当是一双双脏手脏脚落在自己身上。 换位思考,若他是钱县令,他觉得这些手脚落在他身上他会一头碰死。 姜琰撇嘴:“这么看他们倒有了一点点人味儿,一点点。”他伸出手吝啬的比划,拇指和食指乍一看贴在一起,果真只有一点点。 姜莞看他一眼,看钱县令被人揍得差不多,终于轻飘飘开口:“好了,可不能动用私刑,还不拦拦。” 钱县令本就被揍得两眼发黑,听到这句话更是喉头一甜,险些昏死过去。 他都已经挨完了打,现在才出来惺惺作态地阻止。 接下来便该由姜莞收尾:“我姓姜,是当朝郡主,比他官大,此事由我来管。”她话说得直白。 村民们却立刻听懂她在说什么,纷纷要拜。 钱县令听到“郡主”二字后彻底昏死过去,没想到眼前这女郎竟是京城中的第二个祸害! 第一个是姜琰。 “别拜,我斋戒祈福,不能接受人跪拜,会损毁我的功德。”姜琰笑出声,转头看向姜莞,只见她神情严肃,完全看不出是在胡说八道。 但她昨晚明明吃了炙肉! 村民们懵懵懂懂,听得云里雾里想,但“别拜”两个字还是听懂了的。他们见到钱县令都畏惧,如今见到身份更高的姜莞更加畏惧,也更听她的话。 姜莞毫不啰嗦:“很快我就要到京城将村子里的女孩子们救出来,若你们想去也可以一同跟去,不想去的留在村中,此事不强求,端看个人意愿。明日清晨前将你们的意愿上报给我。” 村民们连连称是。 零零九万分感慨:“怎么会有人不愿意去呢?大家刚刚这么愤怒,都把钱县令打成猪头了,怎么可能不去。” 姜莞古井无波道:“会去才稀奇。” 她又道:“不是人人都会像山茶的爷爷一样。” 所以她才会应许一个可怜老人的请求。 姜莞留了护卫在村中看护村民,带着一行人回陈县。陈县中大部分衙役都已经在她手上,她轻而易举地控制陈县衙门与县令府,并将之封锁,由护卫们搜寻陈县与暖玉楼往来文书证据。 或许钱县令从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在阴沟里翻船,与暖玉楼的交易契据皆放在书房的匣子中。非但如此,其中还有他与诸多官员往来书信,内容堪称精彩。 他与亲爹钱大人的书信中抖露出许多周国朝堂内幕,姜琰对此不感兴趣,反倒对那些内宅之事很上心。偏偏钱家父子也是碎嘴子,爱在信中闲聊各种私事,实在是让姜琰看了个爽。 重要书信为钱县令亲笔书写,又有官印在上,足够作为证据。 暖玉楼向部分地方达成输送幼女协议,谢晦的老家巴中城与陈县皆在其中。县令将自己县中的女孩子们卖出,暖玉楼就会给丰厚的利。 他们就是为了钱才将女孩子们出卖。 反正卖的也不是自家女儿,并不心疼。 钱大人也并不是所谓的幕后黑手,当然他也干净不到哪去,他就是暖玉楼女孩子们的直接加害者,即暖玉楼的客人。 京城官员没几个是清白的,哪怕并无此意者也会为了捧一捧场,甚至同僚之谊等等与同袍一起到暖玉楼中享用一番。 他们是不情不愿的,但在这种事上从不会推拒。 毕竟女孩子们的命哪有让他们融入官场来得重要呢? 之所以说到捧一捧场,那就不得不提暖玉楼背后真正的东家,当朝的一品大员,连钱大人也要听命于其的秦太傅。 秦太傅造暖玉楼,一来是为了赚大钱,二来也是为了更好掌握朝堂。谁能想到暖玉楼背后是德高望重的秦太傅呢? 官员们只知道暖玉楼背后是个谁也得罪不起的大官,他们为了讨好那个大官便常宿于暖玉楼中,却没人敢往秦太傅头上想。 古话道“太岁头上动土”,在祁国这句话就成了“太傅头上动土”。 姜琰不理朝政,秦太傅把持朝堂。秦太傅位高权重,照理说已经有足够丰裕的财富,却依旧不惜被人戳着脊梁骨骂也要建立暖玉楼并从事见不得光的勾当,可见人总是什么时候也不嫌钱多。 而他需要这么多钱的目的就让人不得而知了。 “精彩,真精彩。”姜琰放下信纸感慨不已,“信中那些模样歪瓜裂枣的也能生出许多事端,可见真是丑人多作怪。”在他眼中世上就没有几个长得好看的人。 姜琰并不在乎朝堂大事。一来可能是因为他彻底放飞自我,摆烂到底。当皇上时他就不看奏折,做了丫鬟自然更不会去扫自己的兴。二来大约是他对所有事情了如指掌,根本不必多此一举。 姜莞核对信件无误,将信纸折好放回。 姜琰看她忙完,凑过来问:“怎么样?惊险么?意外么?” “有什么惊险的。”姜莞无法理解,“天下乌鸦一般黑,不意外。” 姜琰哈哈大笑:“没错,天下的乌鸦一般黑。” 姜莞眉头微拢:“暖玉楼背后之人我并不一定应付得了,身份是我意想中最坏的结果。” 姜琰不高兴了:“难不成是当今圣上?”他夹带私货,偷偷称自己为圣上,并且面不改色,毫不羞耻。 “怎么会是那个懒鬼?他连整个祁国都不管,还会管一个青楼?”姜莞诧异地看向姜琰。 “呵呵,敢说圣上是懒鬼,等着吧,这就举报你!”姜琰皮笑肉不笑,被“懒鬼”二字冒犯到。 姜莞不理睬他的幼稚行为。 姜琰硬要找她说话:“你可是郡主!既然幕后人不是你尊贵的皇兄,你就没必要怕别人。” 姜莞瞥他一眼:“你懂什么。” 姜琰心说他若不懂祁国就没人懂了,面上却道:“除了你皇兄,你不必怕任何人。“ 姜莞笑笑:“我虽上郡主,身份上高他们一等,却并无实权,算起来并没有什么处置官员的权力。” 姜琰转转眼珠:“反正现在你也没杀到暖玉楼去,一切尚有回旋余地,不若咱们就这么算了。反正那些人与你非亲非故,你有圣上一个亲人便够了。” 姜莞果断:“不成。” 姜琰:“怎么不成?” “我都放话要为人报仇了,做不到面子往哪儿搁啊。”姜莞理直气壮。 姜琰笑出声:“也是,怎么也不能堕了面子。” 姜莞抿起嘴,一言不发。 姜琰难得没犯病,温和开口:“女儿,反正说啥你也得去,就别想太多了。” 姜莞:“不。” 姜琰一愣,怎么又“不”了。 姜莞依一翻白眼:“我在想夜里吃什么宵夜,看这么久信,我饿了。” 姜琰便想起白日她在村子里的鬼话,提醒她道:“无论吃什么,反正都不能吃肉,你在斋戒。” 姜莞踢他一脚,将信递给一旁护卫后走人:“你才斋戒。” 姜琰跟上她闲话:“我又没有什么愿望,斋戒也没用。” 翌日下午,一行车马缓缓驶入京城。托郡主身份的福,入城盘查时禁卫军并没细致检查,直接将装着钱县令的马车放进城内。 钱县令努力想在车中弄出动静吸引人注意力,未果。 一进城门他就知道彻底完了,要出大事。 姜莞将人带回郡主府,而跟随而来的池子村村民只有五人,其中还包括山茶爷孙俩,也就是说池子村只有三名村民过来接人。 零零九在马车上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只有三个人来,明明昨日大伙反应都很激烈。” “昨日激动也是因为骤然得知热血上头,一群人更能激出血性,再加上钱县令当时还不了手。过了一宿想通了,也就觉得闺女丢人,或许还有什么别的不重要的理由,总之就不来了。”姜莞云淡风轻地推测。 “可并不是那些女孩儿的错!他们怎么能嫌弃她们丢人?!”零零九无法理解。 “但眼下祁国确实对女孩子的生存太苛刻了,尤其是并不开化的村中,贞洁是命。”姜莞看样子很能理解池子村村民们的想法。 零零九齿冷:“怪不得你说并非人人都是山茶的爷爷。” 它沮丧起来:“她们出来看不到自己的家人该有多难受,尤其是还来了三个村民。” 姜莞平静:“治好伤以前,我会将她们分开住。” 零零九的愁绪散了些,很快又被新的忧愁取代:“但她们还是会知道结果。” “至少那个时候她们身上的伤势差不多要痊愈了。” 零零九也想不到什么更好的法子,只能如此。 姜莞站在窗前看云卷云舒,去留无意。她为今夜之事做了两手准备。姜琰愿意出手就是皆大欢喜。若姜琰看个乐子,城外有她的兵马一旦奉召入城能将暖玉楼直接踏平。 尽管这时候暴露她的一些底牌并不明智,但还是那句话。 她已经答应人了,做不到多没面子。 第156章 拾玉簪 救山茶、去陈县、捉县令、拿证据、回京城、上暖玉楼。 姜莞毫不拖泥带水,中间一丝拖沓转圜的时机也不曾留下。她坚定到几乎不近人情的程度,一往无前地执行起自己每一步预定下来的计划。 暖玉楼中照常是莺歌燕舞、醉生梦死的一片歌舞升平。 郡主的车架停在暖玉楼外,其上刻着偌大的一个“姜”字,招眼无比。 暖玉楼外的宾客见到刻着这样大“姜”字的一辆辆马车都心说一句晦气,不得不让路出来。 他们自然有所耳闻姜莞曾在暖玉楼外杀人又在暖玉楼中过夜的事,已经认定她是一个荒诞不经的郡主,和姜琰一样奇怪。 数十辆马车如长龙般将暖玉楼团团围起,马车繁复荣华,因而并不会让人联想到肃杀之类的冷硬词藻,只让人觉得大富大贵,郡主可真是有钱。 人们还没嗅到这一辆辆马车带来的不是锦绣,而是杀机。 马车停下,姜莞坐在打头那辆马车上不曾下来。 她肃着一张脸,刻意学了谢晦平日的神情,看上去极为高不可攀。她只是故意装模作样,觉得这样好玩,并没有什么压力。 姜琰好奇地看着她这一张冷脸,伸手要捏她脸看看者表情是不是真实的,就被姜莞一巴掌把手打开,并得到她恶狠狠的一眼。 他嘻嘻地笑:“哪儿学的表情,老气横秋。” 姜莞看着他微微一笑:“过去有个男孩对我不同,我从他那里学的。” 姜琰头一次听她提起其他男人,顿时严肃起来,深感女儿要被猪拱,又怕语气太重姜莞直接不理他,于是僵硬地问:“什么男孩?现在在哪?你喜欢他么?” 姜莞想了想道:“不知道。”她不知道谢晦在哪。 但姜琰却以为她是害羞,对谢晦有那意思又因为自尊不好开口所以才说的不知道,他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充血的大脑清醒些。 “女儿,跟我说说那男孩儿叫什么,长得如何,哪里人士,我看看他究竟配不配得上你。”姜琰义正严辞。 姜莞突然嘲讽地看向他:“就你?老老实实当丫鬟吧,倒挺会装模作样的,不知道还真以为你有什么本事。” 他还真有很大本事。 驾车的两名车夫下来一名到暖玉楼门前凶神恶煞蛮不讲理道:“郡主上次到你们这里来丢了一支名贵的玉簪,本想着你们这里会有些眼色主动将簪子奉还,没想到一直没个动静。郡主的东西哪怕扔了不要也不能落在你们这里,此次她亲自前来,还不将玉簪呈上。” 守门的小倌都换了人,一听“郡主”二字也是慌乱,更是不知什么玉簪之事,只好堆起和气的笑打算先将人稳住:“您说的话小的听明白了,我这就差人去问问是怎么回事,您在这稍等。” 护卫面无表情地盯着他:“快去!” 小倌才没去找什么玉簪,径直去叫了管事来。 管事一面叫人去将楼里所有玉簪拿来,一面急急忙忙赶到暖玉楼外。 “郡主大驾光临,暖玉楼有失远迎,还请郡主莫要见怪。”他深谙打狗看主人的道理,对着姜莞的护卫也能笑得卑微,又看这护卫五官冷峻之余有些柔和,心中感到奇怪。 “簪子呢?”护卫冷声问,声音低沉,不辨雌雄。 “我正在叫人去拿,您且稍等。”管事心里百转千回,揣测姜莞此次前来的真正目的。这距离她上次到暖玉楼来也有些时日,若是为了一只簪子她无论如何也不至于如此大费周章,是以他并不很相信什么来取簪子的话。 但他也摸不准这郡主的想法,她连暖玉楼都可以来,万一真是因为丢了簪子呢? 但他从没听过什么簪子的事。 暖玉楼中鱼贯而出诸多小倌,手捧木匣,匣盖打开,足见其中一支支绿油油明晃晃的玉簪,让人毫不怀疑他将楼里所有玉簪都拿出来了。 “您看,这里哪支簪子是郡主的?”管事虽不知道郡主真正的簪子什么样,却想碰碰运气,万一其中就有郡主的那一支,又或者有样式相同的能将此事糊弄过去。 护卫一双凤眼扫过十余个盒子,并未仔细翻找,一口咬定:“这里并没有郡主的簪子,你们私吞了。” 管事心中恼怒,这人看也不看就直接咬死没有,显然意不在此,分明就是故意来找茬的! 他面上的笑几乎都挂不住,沉声道:“您先看一看呢?您看也不看就说没有,是不是太过武断,对郡主也不负责。” 护卫冷笑:“有没有我看一眼便知!郡主的玉簪独一无二,你刻意拿些劣货糊弄于我,说!东西是不是被你贪墨了!” 她语气严厉,反倒让管事心虚一瞬,怀疑起可是真有那簪子的存在。 他实在想不起当日姜莞穿什么戴什么,只记得她模样甚美,如今说起簪子,便也不能确定有没有这一回事。 “我去叫当日在房中伺候的姑娘们来。”管事再度服软。 “不必,我等亲自去寻,看看郡主的玉簪究竟被尔等藏在何处!”护卫冷笑,抽出腰间大刀。 清脆的拔刀声像是某种信号,除第一辆马车外其后所有马车上一跃而下无数护卫,马车的阻挡加上护卫的包围,一下子让人们清醒过来,嗅到不一般的味道。 如此大动干戈,怎会只是为了一支小小玉簪? 管事见势不妙,立刻大喊同时向后退去:“来人!”暖玉楼打手绝对服从管事,也顾不上什么郡主不郡主,立刻上前护住管事。 下一刻冰凉的刀刃就破开层层护卫,架在管事的脖子上。 “在京中无故行凶违反律法!纵是郡主,也不能如此嚣张!”管事怒喝。 护卫们小跑而来,直接冲入暖玉楼中,一下将暖玉楼控制下来。 暖玉楼中无论女子还是嫖客皆被这突如其来吓得一阵惊叫,楼中乱糟糟一片,尖叫声、哭声、瓷器摔打声什么声都有。 管事终于意识到什么,也不顾脖子上的刀声嘶力竭:“快去报官!叫禁卫军来!”暖玉楼在京中安然伫立二十余年,已经被从不会有人冒犯的长期氛围中养得放松警惕了。 他们从没想过有人敢对暖玉楼下手! 打手拼了命也要跑出去叫人,只见刀光闪烁,人尚未到大门前便被一刀刺死,死状凄惨。 死人了。 血味儿弥漫,然而暖玉楼中燃的是最能遮味道的熏香,是以人们一下子并没嗅到什么铁锈味,只眼睁睁看着人倒下,颇有些不现实之感。 “你们疯了!”管事不敢相信对方就这样动手,完全不惧暖玉楼幕后之人,“你们可知暖玉楼是何人所建!” “我们只听命于郡主。”意思是让他不要说这些废话。 “搜。”为首的护卫沉声道,其余护卫行动起来向一间间厢房去。 管事咬牙切齿:“你们究竟想做什么!”他余光中瞥见这些肆无忌惮的护卫中有男有女,又是不明白这郡主发的哪门子疯。 男护卫在房外守着,女护卫将房中的女孩子们带出。 女孩们受了莫大惊吓,口中说着“不要杀我”,一旁的女护卫们不知道在低声说些什么,女孩子们才被渐渐安抚下来,被带着从楼上下来。 还有护卫向后面去。 管事哪能见得别人往后院去,当下什么也顾不上喊道:“拦住他们!拦不住你们都一起陪……” 他话未说完就少了一条腿。 刀太快,痛感来得太慢,他惊恐地眼睁睁看着自己腿没了,迟钝地大叫出声:“我的腿!你竟敢!我的腿!”一屁股坐在地上,看着自己切面平整的断肢又哭又痛。 护卫笑笑:“郡主同我等讲过一个故事,说人哪怕失去四肢但只要喂水喂饭也能将就活着,可以将其当花瓶养,我想见识见识是不是真的。你再多叫一声,你猜接下来你没的是手还是腿?” 众人听得毛骨悚然,浑身汗毛倒竖,起了一粒粒鸡皮疙瘩。 这护卫心狠手辣就罢了,但哪个女子平日会说起什么将人削成人棍的事? 姜家人果然都是疯子! 管事不明白暖玉楼哪里得罪了这个疯郡主,只盼着秦太傅得了消息速速前来。事情闹的这样大,禁卫军也该来了!后院那些东西决不能被公之于众! 但他被这狠辣的一砍之下吓得闻风丧胆不敢再喊,只盼禁卫军速速来,这些护卫们慢点发现地窖。 护卫们早入了后院,直奔地窖而去。 后院中慢慢传来稚嫩声音,管事两眼一黑,完了! 姜莞算着时间,听暖玉楼内安静下来,就知道事情差不多成了。但眼下只是开始,难得是后面如何应对禁卫军以及……秦太傅。 “郡主,一切差不多就绪。”马车外驾车的车夫时时望着暖玉楼中动静,向姜莞禀报。 “好。”姜莞刚应下,姜琰先一步跳下去等她,随她向暖玉楼中去。 姜琰看着门口那摊血肉,皱起眉来,对护卫的处理方式感到不满:“他们竟然不把这个打扫干净,好恶心啊。“和姜莞在一起久了,他偷学了她那套口头禅去。 姜莞拎着裙子踮着脚小心翼翼地绕过那摊血渍,看上去比起害怕,她更像是不想把新裙子弄脏。 倒在地上的管事看到少女不咸不淡连眉毛也不抬的模样,越发心寒。她若有正常少女对死尸的畏惧,或许他都会不那么冒寒气。 只见姜莞终于绕过地上血肉,看着管事扑哧一笑:“这人少了条腿,好像个可以拆装的玩具。” 第157章 竟然会将希望寄托在一…… “这腿切得精细,还能接回去么?”姜莞好奇地望着断腿问,眼神清澈又残忍。 被夸赞的此次行动护卫首领抿嘴一笑,终于显露出一些柔软。 管家瞳孔一缩,骤然明白他看到这个护卫究竟为什么会一直感到奇怪。 她是个女的!这个砍他腿的护卫,竟然是个女人! 事实上护卫并未刻意遮掩自己的身份,只是管家先入为主,从没想过这等强势且武艺高强的护卫会是女人。 他靠女人赚钱,又最不看不起女人,看到强大者首先便往男人身上想。 如今他被砍了腿本就疼痛,发觉这护卫是女子后他不仅是身体上痛苦,精神上也痛苦极了。 他接受不了自己被女人砍腿。 管事浑身被汗浸透,断腿之处剧烈抽痛,几乎要将他痛死了。 姜琰观察一阵,点头:“一盏茶内叫太……郎中来给他接好腿,运气好能长好。”他语气笃定,建立在无数次实践上。 他过去确实曾将人腿砍断又让太医给人接上,实在是很慈悲。 管家听着自己的腿还有救,不由恳求地看向姜莞,想求姜莞救救他,还没开口,就听到少女说话。 “那砍了再接还能好么?”姜莞又问。 众人一愣,什么砍了再接,刚刚不是回答过了么? 姜莞见旁人并未理解她的意思,盯着那断腿继续道:“就是接上再砍断,再接上再砍,一条腿能经受多少次这样砍呢?” 她纯粹地发问叫人更加心惊,不明白人怎么能想出这种折磨人的法子。 零零九十分担忧:“姜莞,你千万不要学姜琰啊!” “对这样的人我觉得砍腿都太轻了,你能帮我想个更恶毒的法子么?”姜莞虚心求教,又意识到自己舍近求远,“我该问姜琰,他擅长这些。” 后院的女孩子们还未出来,暖玉楼外便传来震天的脚步声。 禁卫军来了。 护卫们团团围住暖玉楼,禁卫军团团围住护卫们。一旦动起干戈,定然会致使暖玉楼产生不可计量的损失,且又因为姜莞的特殊身份,是以禁卫军们并不曾轻举妄动。 秦太傅在禁卫军最前方,其后是十数朝臣,悉为文官。 秦太傅头发斑白,梳得倒是一丝不苟,没有半根碎发落下。他的脸上因为岁月侵蚀蒙上一层褐色的老年斑,皱纹堆在眼角唇角,老态龙钟。 他人老,一双眼可不老,至少这时候依旧能审慎地盯着姜莞瞧。 姜莞没心没肺,感觉不到任何压力,瞥他一眼,高贵冷艳地别过头去,不理会人。 姜琰悄悄背过身去,没叫人看清模样,但秦太傅身后有两名之前在太平楼中参与过议事的大臣一眼便认出姜琰来。 那日在太平楼中他们看到姜琰便去追查他在哪里给人做丫鬟,然而那家女郎进太平楼时递的是秦郎君的赠帖,楼中并不知道她身份。 他们刚要找秦郎君追查时谁知道秦郎君当夜就死了。 大臣们哪里还敢再查,只当不知,更不曾与外人提及此事过。 如今在这里看到失踪已久的皇上,这两个知情的此时后悔极了跟秦太傅过来,只希望皇上千万不要发疯,最好只是来看热闹的,不要偏帮哪一方。 秦太傅得了姜莞一个冷脸,一口气挂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真没想到他这么大个人站在这姜莞真能当没看见。 谈判时的先机十分重要,谁先一步开口,谁就落了下风。 “郡主。”秦太傅叫道,“您这是在做什么。” 姜莞漫不经心:“我的簪子丢了,让他们自己给我找他们敷衍我,我就自己来找了。” “您找簪子,地上的人又是怎么回事?”秦太傅从小处问起。 “地上的人死了!”姜莞仿佛很惊讶他连这也看不出来,“哦,那一个一直聒噪,我就将他的腿砍掉啦。” 秦太傅所想之话一下子派不上用场,因为姜莞根本不觉得自己有错! 管事忍着剧痛挪动起自己的手指向后院。 这个动作被一直留意他的秦太傅捕捉到,秦太傅面色一冷,立刻下令:“封锁暖玉楼中各处!” 禁卫军们踏入楼中,要将楼内的护卫也团团包围彻底制住,其最本质的目的在于阻止他们在后院的一切行为。 姜莞不冷不热道:“拦住他们,不许他们入内。” 护卫们顿时上前挡住禁卫军们,不许他们继续深入。 双方兵刃相向,剑拔弩张,只要一个火星就能点燃。 “怎么那么喜欢通风报信儿呢?”姜莞垂眸看向地上指路的管事,“削掉他的手,我不喜欢。” 女护卫抽刀比划两下。 先前一直在楼中的女孩子们和嫖客已经看过断腿,因而对这双手横飞的一幕并没有多大惊慌。 倒是来的大臣们吓得又是尖叫又是长嘶。 秦太傅也想不到姜莞猖狂至此,竟然当着他的面行凶伤人,气得面皮在抖:“郡主未免也太不将我祁国律法放在眼中!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将郡主拿下!” 禁卫军们再不僵持,与阻拦他们的护卫战在一处,刀枪之声不绝于耳。 秦太傅看姜莞丝毫不知悔改甚至纵容手下反抗,嘴唇抿得死紧,连下垂的脸都显得紧致许多。 “你老眼昏花,有错的是他,本郡主替天行道,收他一双手都是便宜他了。你包庇罪犯,是何居心?”姜莞反问。 “他何错之有?”秦太傅冷声问道,看上去正直极了。 姜莞尚未回答,后院中的护卫们终于回来一些,他们身后是披着外衫根本走不了路的年幼女孩子们。 这显然只是部分,人还尚未救完。但在听到前面金戈交击之声后他们知道必须要拿出暖玉楼犯罪的证据来,所以询问有哪些女孩子愿意到前方出面作证。没有什么比人证更铁的证据。 而出人意料的是几乎每个女孩都愿意站出来当揭露暖玉楼的证据。 护卫们留下大部□□体实在不好的女孩子,带一部分向楼中去。 秦太傅看见这些年幼的女孩脸上还能勉强维持住凝重神色,心中终于意识到姜莞才不是来寻衅滋事,她是不知道从哪里知道这些女孩们的事,竟然是要来给她们出头,毁了暖玉楼! 他脑内掠过无数念头,俨然动了杀心。 “看见了么?这些女孩年纪最大的不过十一二岁,暖玉楼用之招徕生意,你说他该不该死?”姜莞垂眼看向地上已经痛晕过去的暖玉楼管事微微一笑。 秦太傅道:“她们卖身入暖玉楼,暖玉楼要她们做什么,她们就该做什么。” 姜莞冷笑:“姑且不说她们是如何进暖玉楼的,这样年纪让她们接客,这一点就够让参与此事的所有人被千刀万剐。” 秦太傅作为幕后黑手,自然也是参与此事之人,听到姜莞说要将他千刀万剐,他胡子都因为呼吸粗重而翘起来。 他不清楚姜莞知道多少内情,斩草除根的念头越发浓重。 “何况她们如何进暖玉楼的……”姜莞一顿,“是因为各地官府与暖玉楼相勾结,向暖玉楼中输送幼女。” 她并没有让哪个女孩子站出来亲口说出来,只觉得她们已经够苦,没必要再将伤口撕开给人看。 秦太傅已然听不下去:“暖玉楼有错自有官府处置,郡主越俎代庖处置此事并杀人伤人有违王法,速速将郡主拿下!” 他根本不愿再让姜莞说下去,直接下了死命令要尽快制服姜莞。 她的护卫虽然骁勇善战,但禁卫军也差不到哪去,何况这里是京城,禁卫军的数量远超郡主护卫。 只不过眼下这些护卫们殊死抵抗,加上暖玉楼中容不下太多人,双方才有来有回。实际上只要时间再久一些,护卫们就要陷入颓势之中。 “为什么不让我说下去?”姜莞问,“是因为事情与你相关,戳到你痛处了?” 秦太傅:“一派胡言!郡主疯了,快将她拿下!” 大臣们帮腔:“郡主纵凶杀人,与庶民同罪!” 姜莞从袖中掏出信笺,冲秦太傅摇摇:“陈县的钱县令如今就在我外面的马车上。我为何什么都知道?因为我从他那里搜出许多有趣的信,信上将一切都交代得很清楚。怪不得你这么着急,毕竟动了你的利益,你说是不是呢,暖玉楼的东家?” 随秦太傅一起来的大臣们也大吃一惊,旋即低下头去装什么也没听到。 “用暖玉楼敛财不够,还要用根本没长大的女孩来换取财物,真够恶心。”姜莞冷下脸看他,眼中满是嫌恶,“人证物证俱在,禁卫军该抓的是你,不是我。” 秦太傅彻底翻脸:“杀了她。” 有大臣颤声:“大人,她是郡主!” “郡主犯下错事不知悔改拼死抵抗,刀剑无眼,不小心要了郡主性命。”秦太傅在宣读未来将会发生的事。 姜莞仿佛终于知道害怕,不自然地别开脸,手指紧张地微微蜷起,还在强作出一副有底气的模样:“你敢杀我?!” 秦太傅见她惧怕,终于有种出口恶气的畅快。他面无表情:“我没有杀郡主,是刀剑无眼,郡主太不小心。” 姜莞怒视他:“我姓姜。” 秦太傅想到御座上的那个人,心中本能地升起畏惧,但很快被他按下。皇上根本不会追究许多事,只要他轻描淡写一笔带过。那个人连国家都不在乎,何况一个没有血缘的妹妹。 “那又如何?” “皇兄会杀了你为我报仇。”姜莞冷冷道。 秦太傅终于露出一个笑容,到底是年轻女孩,竟然会将希望寄托在一个疯子身上。 第158章 他嘴角挂着愉悦的笑 护卫们双拳难敌四手,已经有禁卫军在护卫的防线上撕了个小口出来,有零星的禁卫军杀入暖玉楼大堂,向姜莞去。 女护卫俨然成了一尊杀神,接近姜莞的禁卫军被尽数诛杀。 每当一个看似要接近姜莞的禁卫军被利索杀死,秦太傅面上不显,心中都觉得可惜。 失神可惜之际,秦太傅突然听到自家这边传来惊呼。 他猛然抬头,只见大体局势仍是他这边稳扎稳打占据优胜地位。只是姜莞身边那个一直背身过去的高大丫鬟忽然回头罢了。 难不成这丫鬟丑得惨绝人寰,让人不得不惊呼? 秦太傅揣着疑惑抬眸望去,待看清那张脸后他同样忍不住惊呼出声,大脑一片空白。 向来沉稳的秦太傅入仕数十年来头一次失态。 他是彻底乱了,皇上怎么会出现在她身边! 姜莞只是个徒有空名的郡主,因为姓姜,才叫人不那么敢怠慢。她虽说是祁国皇室中人,但从小在偏远封地长大,到她这一代,封地甚至都没了。 若说二人真有什么兄妹情谊,秦太傅是决然不信的。 见都没见过,又没有血缘之情,哪来的情谊! 姜莞不着痕迹地蹙眉眨眨眼,像是不明白他们在震惊些什么。 姜琰抬手轻轻拍拍她脑袋顶,弯腰从地上死尸手中捡起长刀掂量两下,提刀向秦太傅走去。 他迟迟不出手不是因为要多看会儿戏,是没想好怎样出场显得霸气一些。但他思前想后觉得自己这一身女装怎么也很难霸气起来,还是算了。 禁卫军们面向姜琰,在看到他脸之时哪还敢继续动手,顾不上正与人厮斗,齐齐扔下手中兵械单膝跪地。 秦太傅尚在想应对之策,膝盖已经先一软跪下。 大臣们前仆后继跪倒在地,以头贴地,展示出自己的绝对忠诚。 护卫们面面厮觑,不明所以,但对方已经缴械投诚,他们不好步步紧逼,只好无措地转身看向郡主,等她下一步指示。 姜莞面无表情地看着姜琰的一举一动。 姜琰从下跪的禁卫军中提刀穿过,到秦太傅面前站定,嬉皮笑脸地挥刀。 太傅的头颅利索地与脖子分开,生动形象地演绎出什么是身首异处。 大臣们中有几个受不得这刺激,被直接吓出失禁。 姜琰抖抖刀,刀面上的血点被他甩的到处都是,溅在太傅身后的大臣身上脸上。 这可是当朝太傅,三朝重臣! 就被皇上这么一刀砍了脑袋。 大臣们死咬舌尖才能压抑住要从喉头迸出的尖叫。 暖玉楼中一片死寂,针落可闻。 姜琰盯着太傅的头颅看了好一阵,突然痛哭流涕:“孤不曾杀太傅,是刀剑无眼,太傅太不小心了。” 众人毛骨悚然,头皮发麻,终于再度见到姜琰彻头彻尾的疯子行为,一个个骇得将头埋得更低,生怕成为他下一个杀戮对象。 他一面猫哭耗子假慈悲地干嚎,一面弯下腰将太傅的一颗头拾起抱在怀中:“太傅!孤的好太傅,你怎么就死了啊!太傅!” 他貌似哭得情真意切,暖玉楼中回响着他的哭声,让人越听越发受不了。 刚刚分明是他眼睛眨也不眨地将人头削去,现在也是他在这里哭丧。 人们分不清他是真情实意还是虚情假意,但无论是哪一种,先将人脑袋砍下又把人脑袋抱在怀中痛哭流涕都不是正常人能做出来的事。 零零九沉睡的畏惧被他的神经质唤醒,疯狂在姜莞脑海中尖叫:“姜莞,快跑,姜琰终于按耐不住暴露出真面目了!” “都是你们!”姜琰转悲为怒,目光落在禁卫军身上,“你们怎么就没保护好孤的太傅?” 禁卫军们齐齐打了个寒颤,知道下一个受罚的恐怕就是他们。 想到自己曾对皇上刀剑相向,他们恨不得当场一死了之。但自戕的后果更重,若他们当场自戕,皇上就会找出他们的家人加以折磨,这都是有先例的。 他们只能默默等待着死亡降临,由皇上亲手了结他们。而等待这一过程无疑是最难熬的。 “太傅之于孤,如同亚父。孤亲之敬之爱之,怎料他今日遭此毒手!孤心甚痛,心痛欲绝啊。” 大臣们与禁卫军们常看他发疯,这时候只怕自己死了。 而暖玉楼中的女孩子们和嫖客哪见过这架势,见皇上发疯,人都脱力,目瞪口呆。 姜琰疯名在外,人人只闻其名未见其人,如今亲眼见了,只觉得还不如不见。皇上如此疯癫,万一一刀削去他们脖子上的脑袋也不是不可能。 护卫们更不知所措,姜琰虽说不是与他们朝夕相处,但郡主去哪都带着他,他与他们也是脸熟。 他们知道郡主身边的这个高挑丫鬟脾气古怪,却从没想过他会是皇上。 皇上怎么会男扮女装给人做丫鬟呢? 正常皇上是不会,但姜琰显然不在正常皇上的范畴。正常皇上根本不会抱着人的脑袋大哭,更不必说这脑袋还是他自己亲手砍下来的。 众人不敢看他。 穿着女装的皇上只看脸能让人完全相信他就是个高些的女孩子,可惜他如今衣衫染血,说话又是男声,还抱着一颗头,怎么看怎么诡异。 姜琰哭了会儿偷瞄姜莞,见她眉眼间只有怒意,当下状似无意地将眼神挪开,继续道:“都是你们保护不力!” 禁卫军们心一颤,终于要来了。 “孤要为太傅报仇!”姜琰声嘶力竭,抱着太傅的脑袋在人群中闲庭信步,路过之地便是一片血色弥漫。 姜莞转头低声:“将她们带下去。” 实际上姜琰拿起刀时那些年幼的女孩子们就被扶着她们的女护卫们一个个蒙上了眼睛。 听到姜莞吩咐,护卫们虽然怕姜琰怕得厉害,却还是护着那些女孩儿悄悄退回后院。 正常人总是害怕疯子的。 姜琰胡乱挥舞着手中刀,或劈或砍或削,所经之处无论是禁卫军还是大臣皆如被割的麦子一样形态各异地倒下。 他抱着脑袋杀人时终于不哭,长久以来压抑的杀戮欲望在今日得以宣泄。他都忘记继续装模作样,快乐地徜徉在杀人的天堂中,嘴角挂着愉悦的笑。 有人再忍不住发出呕声,尸山血海莫过于此。 暖玉楼中浓郁的熏香也再掩不住浓郁的血腥味,姜琰杀了足有百人。从暖玉楼大堂到暖玉楼大门,没有一个活口。 姜琰后知后觉地咂咂嘴,他大约是手太重了,怎么人都死了? 姜莞会不会觉得他变态啊。 姜琰将头往地上一丢,随手指了个跪在门外浑身瑟瑟发抖的禁卫军道:“你来当禁卫军统领。” 过去的那个刚才死在他的刀下了。 “给孤彻查暖玉楼之事。”姜琰并不走心地吩咐,“将这些他们的尸体给我吊在暖玉楼外。”他说的是秦太傅一干大臣。 新任禁卫军统领没有加官进爵的喜悦,只有对疯子的无尽害怕:“是。” 姜琰交代完毕才带着不知道什么情绪转身向回走,一下子没想好该对姜莞第一个摆出什么样的表情。 他只好面无表情,又好奇姜莞会怎么面对他,又害怕她的处理方式是他接受不了的。 他刚杀了个痛快,即便她的处置方式真的会让他不那么满意,他也不会立刻想杀她的。 姜琰向姜莞走去,护卫们自发挡在姜莞跟前,作出要和姜琰拼命的架势。 姜琰牙痒痒,笑起来:“让开。”他缓缓将刀举起,对准最前面护卫的面门。刀尖已经抵在那护卫的脑门上,只要再用一份力就能将刀劈入人脑中。 即便护卫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却也没有后退一步。 “都退下。”姜莞开口,听不出什么情绪。 姜琰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 护卫们绝对服从姜莞的命令,虽然放心不下她的安危,却还是犹犹豫豫地退下。 姜琰刚要迈步向她走来,就听到她厉声呵斥:“你不许过来。” 姜琰以为她是怕了,心中烦躁起来。 “你好恶心,能不能洗干净再来和我说话。”姜莞觉得自己快吐了。 姜琰闻了闻自己身上的味道,牙齿不痒了,变回嬉皮笑脸的开开,用女声同姜莞说话:“女儿。” 姜莞顿时面露愠色:“骗子!” 零零九为她的精湛演技叹服,她明明早就知道这是姜琰,此刻脸上竟能生动浮现出被背叛之色。可见她果真是个理不直气还壮的人。 姜琰不是骗子,她才是骗子。 而姜琰看上去对此一无所知。 姜琰见她瞬间生气,终于真的手足无措。他原本只是想用个小俏皮化解一下严肃的气氛,但现在看来他反而把事情变得更糟。 他从未低三下四过,也不知道该如何哄人,姜莞又不愿意让他挨近些,真是束手无策了。 姜莞面无表情地看他,反倒是姜琰眼神躲闪,不敢与之对视。 姜琰焦躁起来,只觉得姜莞像一只刺猬,让人无从下口。 他鬼使神差地灵机一动,用本声道歉认错:“爹错了。” 众人面面厮觑,摸不着头脑。 “滚!”姜莞这下是真生气了,拎着裙子直接转身离去。 前面死了一大片人,过是过不去了,她打算从后院走,顺便看看那些小女孩还好么。 姜琰被她吼一嗓子也没生气,心里反而怪美的。 他环视四下,人们识趣地纷纷低头,装作什么也看不见听不见。 姜琰叹气:“女儿不孝啊女儿不孝。” 女儿整出来的烂摊子还要他收拾,女儿不孝。 第159章 自愿是男人美化自己行…… 无论年纪大小,女孩子们自暖玉楼后门上了马车,在滚滚夜色中离开京城。 姜琰想着要为姜莞善后,又懒得动脑子,直接将暖玉楼中烂摊子通通交给这位新上任的禁卫军统领去处置,自己则随意寻了厢房让人烧热水来给他沐浴。 他低头闻闻自己身上的味道,脸色骤变,是怪恶心的。 只是接暖玉楼中所有女孩离开就耗费了两个多时辰的功夫,天边暮色沉沉,好似渐渐有隐隐约约天光穿破低垂夜幕,大半祁国依旧笼罩在一片模模糊糊的黑色中。 姜琰沐浴完毕,换了禁卫军从宫中取出的常服,还刻意将头发梳整齐,就跑出来找姜莞玩。 门被正常地推开,暖玉楼中却一下子寂静无声,禁卫军们停下手头所有事情,整齐划一跪下。 守在他房门前的禁卫军遍显示出十分的畏惧,颤颤开口:“皇上。” “郡主呢?”姜琰看也没看地上跪着的禁卫军,张口就是问姜莞下落。 “在后院。” 倒是姜琰惊讶:“还没走?等我么?”他愉悦地翻身下楼,快乐地向后院去。 直到他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大堂中,暖玉楼内才逐渐有声响。 后院中灯火并不明亮,一是顾及女孩子们刚出地窖,二来也是怕她们在过于明亮的地方触发应激反应。 这里比大堂还要难闻,是各种疾病的味道混合在一起。 姜琰一进院中就远远看到姜莞在院子中央蹲着,身姿窈窕,长发如锦。她身边的护卫一人手提一盏绢纱灯为她照明,相隔迢迢,他只望见她眉眼间暖意融融。 她进门时穿的那身深紫色襦裙不知从哪里蹭了灰渍,虽然并不显眼,但姜琰还是一眼发现。 她纤细的手腕从黑色斗篷下延出,在夜中明晃晃的,像是某种引路明灯。 沿着她手看去,姜琰这才发现地上躺着人,而她的手正在被那团躺在地上盖着锦被的东西握着。 他知道那是什么,被关在地窖的女孩子们,但他实在没有什么同情心,更准确地说他无论做什么都像是个旁观者。 他哪怕杀人,也不是为了救暖玉楼中的女孩,只是因为他想杀人,以及一些被他深深掩藏在心中永远也不会说出的缘由,与情爱无关。 姜琰向着姜莞走去,视野越见明晰,彻底看清地上躺着的那是个什么怪物,随之而来的是刺鼻怪味儿。 他大约什么味道都闻过,突然闻见这么让人耳目一新的腐臭味,胃没忍住翻搅几下。 但为了自己在女儿面前新形象的帅气,他面上一片云淡风轻,甚至没有口出恶言! 等姜莞看见他了,他再说一句“这是人么”。 与地上的玩意儿相比,池子村的那些村民不仅是人,甚至是上等人。他们四肢健全,与之相比实在太有人形。 地上的女孩经被子一裹完全看不清四肢,像是一条“人”。开春时候又是夜里天寒地冻,她竟能吸引来尚未彻底苏醒、昏昏沉沉的苍蝇在她周遭乱晃。她面上还有脖颈上各生出一个巨大的脓疮,烂了大半张脸,可见森森白骨,以及向下滴答的脓水。 这女孩脖子烂得已经不大能发出声音,握着姜莞的手上有无数个小肉瘤。她沾之即离,很快放下手,依稀费劲地露出一个满足的笑容。 姜莞为她将手塞回被子里,这女孩很快被人抬走。 姜莞才缓缓站起。 姜琰啧了一声来故意吸引她的注意力。 姜莞回头,一时间对他穿男装感到并不适应。 他容貌昳丽,皮肤是泛冷的青白色,换回男装后他身上的女气一下子消失殆尽,美得惊心动魄。 姜琰眉眼弯弯,笑容可亲,看着院子里几乎都是躺在地上、形状各异的女孩,低声对姜莞道:“我刚才要吐了!” 他这才意识到院子里剩下的女孩们大约都和刚刚被抬走的那女孩一样,根本无法站起。 姜莞面无表情,没有说话。 姜琰摸摸鼻子,见她不理睬,开始说些鬼话:“那样没救了吧。”他也不是什么单纯的男傻子,一看就知道那是什么病。 花柳病千奇百怪,只是那女孩大约年纪还小,这就显得她无比可怜。 “嗯。”姜莞应了一声。 看她肯和自己说话,虽然态度冷淡,但姜琰依旧十分开心,事情比他预期的要好得多。 姜琰:“那干脆别救了!” 姜莞瞥他一眼:“你早晚要死,还吃饭做什么?” 姜琰被她堵得一噎,又神经质地笑起来。 他笑了一阵见姜莞不搭理他,又缠着她说话:“接下来要怎么做?” 姜莞看他一眼,目光疑惑。 “还有这么大的一幢楼,你不会要将里面所有女人都带走吧?”姜琰明知故问。 姜莞:“不带走留下做什么?继续做这个么?” 姜琰伸手要戳她的脸,被她一巴掌把手拍开也不恼:“那日后就没有暖玉楼了么?” 姜莞目光泛冷:“怎么?你还舍不得?” “我当然不,我要舍不得也是舍不得做不了舞姬了!”姜琰义愤填膺。 姜莞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问:“你觉得暖玉楼还有存在的必要?” 姜琰来了讨论欲:“不是我觉得,是人们的选择决定。暖玉楼建立并欣欣向荣发展或许证明其有存在的必要。” 他看不出是真心如此以为还是只为了引着姜莞说更多的话。 “暖玉楼的存在就是错的。”姜莞十分果断。 “如果没有这些幼女的事,暖玉楼该不该存在?”姜琰挑眉看她。 “不该。” “为什么?”姜琰看上去很认真,“有需求就有存在。” “本来就不应该有这种需求。”姜莞甚至微微一笑,“而且这种需求也不是没有别的应对之策嘛,为什么一定要暖玉楼存在?” “什么应对之策?”姜琰吞吞口水问,直觉告诉他这个回答的攻击性会很强。 “阉了呀。”姜莞微笑,“这样日后都不会存在这种需求,还省钱了,不好吗?” 不好吗? 姜琰摸摸后颈,感到一阵发冷。 “挺好。”他识趣道。 “如果有人自愿做暖玉楼中这种事呢?”姜琰问。 “你这样讲好恶心啊。”姜莞皱起眉头,“你这么说意思就是女人自愿做妓子,男人才会做嫖客。” 姜琰本意并不是如此,但经姜莞一说,他才意识到无论本意如何,他表达的确实是这个意思。 “可是在这种皮肉关系中谁才是主导的一方?为什么总要怪罪受害者。女子自愿这种话根本就是男人美化自己行为,装出不得不去嫖的无耻谎言。”姜莞冷笑,“是她勾引我的,不是我自愿的。”她学男人的语气学得惟妙惟肖。 “是这样吗?”姜莞冷脸反问,“真别,真的别觉得男人那东西有多好,好不好?上面又没抹罂粟,不会真以为能让人上瘾吧?不是为了钱,你以为谁愿意做这个啊。就是因为钱大家违心话说的太多,男人才会自我感觉如此良好。还自愿?别逗我笑了。” 姜琰听了又气又好笑,好笑占据上风,他忍不住笑出声来,觉得她生气也怪好玩的。 “跟我来。”姜莞突然对他道。 姜琰不知道她要带他去哪,还是很顺从地跟上她。 姜莞带他折回暖玉楼中,禁卫军们见着姜琰再度纷纷下跪。她抬眸看他一眼,步履加快。 姜琰气急败坏,他好不容易和姜莞说话让她暂时忘了他是皇上的事,这下倒好,众人一跪显然又让她想起此事,不想理他了。 她带着姜琰往一层大堂深处走,竟然是一间间排列密集的小房子。 “住在楼上的都是已经在暖玉楼中出头的人,这里才是大多数女孩住的地方。”姜莞说着将门推开,她今日倒没诸多挑三拣四,嫌这嫌那。 门发出刺耳的吱呀声,房中依旧是香的,但香味儿冲脑,显然这香并不贵重,倒与暖玉楼的华贵格格不入。 “为什么会有这种地方?”姜琰觉得暖玉楼好歹是全祁国最大的花楼,好歹也该上档次些,眼前却有许许多多间这样连转身几乎都觉得局促的房间,实在不体面。 这间房中只有一张小床,床用来接客。两把椅子都不是的凳子,一张小桌。桌子既是用来放镜子梳妆打扮的,平日吃饭也是在这里。以及墙角一个夜壶。 “因为来这里的也有并不是王公贵胄的普通男人,量多低廉也是很好的赚钱方式。因为便宜,她们需要大量的劳动才能赚取更多银钱。”姜莞语气平静,说的已经非常委婉,“所以她们很容易就染上病。后院中躺着的女孩多是住在这里。” 姜琰不适起来,他也不知道自己因何不适,只是从心底传来焦躁。姜莞这样平静如水的态度反倒让他感受到她的痛苦。 她为什么要痛苦,他不许。 “实际上这里的每个女孩多多少少都有些病,你看刚刚握着我的手的那个孩子,你觉得她会是自愿的么?” 姜琰沉默。 姜莞倦怠地叹了口气,从房中出来。一门之隔,外面繁华热闹,房中逼仄狭窄,门隔开了两个世界。又或者说是一间间门内才支撑起暖玉楼的鼎盛,而其中才是真实的世界。 “还有,姜琰。”她叫了他的名字,叫他心头突的一跳,“你忘记她们是怎么会在暖玉楼中的么?” 姜琰更加无言。 “是强迫、是欺骗、是蛊惑。”姜莞望着他的眼,“因为知道正常女孩根本不会做这些,他们只好用下作手段。” “所以怎么会有自愿呢?” 第160章 那……那就叫我一声爹…… 女孩子们被安置在京城外山明水秀的山庄中养伤,山庄中无论是护卫、女医还是厨子等等,多是安平来的女人。 没有什么比日常生活中的潜移默化更能改变人的思想。 然而不幸的是不少女孩患病太重,即便被救出来也太迟太迟,接二连三死去。但对她们来说,没有死在暖玉楼中已经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 姜莞坐在床头,床上的女孩对她尽力笑笑,用气声道:“郡主,我感觉好了许多,我是不是就要好起来了。”这怎么看也不像是要好起来的样子,不如说更像回光返照。 姜莞看了眼她烂得愈发严重的脸,神情平静:“好好吃药,会好起来。”实际上病到骨子里哪还能治,但总不能就此放弃,这时候才是最折磨人的。 零零九看着姜莞不动如山的神色,当真打心底里佩服她。她是真正的铁石心肠,这么说不是贬义,而是褒扬。 近些日子死了不少姜莞从暖玉楼中救出来的女孩,每个女孩临死前她都会过去探望,甚至目送她们离世。 零零九不知她心中是什么感受,至少它从未在她脸上见过一丝悲伤。她就像一块磐石坚不可摧且冷硬。 哪怕它并不是人,送人离世的场面看多了,多少会感到不适,甚至有些崩溃。它不由替姜莞气馁,明明她都那样费尽周折地救人,结果还是死了不少女孩。 为什么人这样脆弱? 它不知道姜莞会不会有挫败感。 床上的女孩动动嘴唇,努力发出声音:“我可以叫你姐姐吗?你好厉害,有你这样的姐姐,以后就没人敢欺负我了。” “好。” 女孩开心起来:“姐姐,如果人真有来世,我一定会好好报答你的,多谢你。” 房中其他女人忍不住别过头去捂住嘴尽力不哭出声,这孩子说感觉好了许多这话分明就是为了让她们宽心。若真是如此,又何必说什么来世之类的话。 她分明是知道自己情况不好。 “别说傻话。”姜莞为女孩将额前遮住眼帘的碎发拨开,“好好休息。” 她仿佛完全看不见女孩脸上的脓疮,全不似平日里那样娇气。 女孩忽然开口:“姐姐。” “嗯?” “如果我死了,我想叫全京城人都能看见我的尸体。”女孩说了句奇怪的话。 姜莞问她:“为什么?” 女孩十分得意:“我知道姐姐想为我们讨个公道,可如果不让别人看见暖玉楼在我们身上做了什么,他们总会觉得是我们造作,把小事闹大。我们的命是不算命的。” “好。”姜莞答应下来。 零零九没能忍住在姜莞脑海中啜泣起来,它为自己刚才有“白救”之类的想法而感到惭愧。姜莞帮助她们,她们哪怕是死也要用尸体帮助其他在世的女孩,让这些女孩子们能好好活下去。 这怎么会是白救? 明明这女孩的年纪还这么小。 女孩得到姜莞的承诺,心中最后一块石头放下,一下子感到十分疲惫,体力不支地闭上眼睛:“我说话说得有些累了,我睡一会儿,要吃药了记得喊我。” 姜莞微顿,抿唇道:“好,睡吧。” 有人再忍不住,从房中快步跑出去,院子里传来隐隐约约的哭声。 女孩大概是太累了,很快就睡了过去。她一开始呼吸均匀,身体起伏渐渐微弱,很快就没了动静。 姜莞伸出手在她鼻端一探,从床边站起向外走去:“不必叫人葬她。” “是。”带着哭腔。 姜莞自房中出来,院子里的女人见着她先叫了声“郡主”,而后问:“小苗她已经?” 姜莞轻轻点头。 女人号啕大哭,房中跟着一起迸发出哭声。 出了院子,是守在门口的姜琰。他实在是个很无所事事的一国之君,暖玉楼之事后依旧不曾回过皇宫。朝中死了大把大臣,更没人敢触姜琰的霉头,过来请他回宫。 官职空缺,朝中疏漏,他依旧浑不在意,仿佛祁国不是他的国。 “又死了一个。”姜琰听着院子里上气不接下气的哭声,语气肯定。 姜莞看他一眼,没有否认。 “所以何必救她们呢?出来也是要死,说不定看到更美好的东西还会心有不甘。如果因为不甘心而怪你救她们救得晚,不然她们也不会死,你岂不是救了白眼狼。”姜琰推己及人,想法十分阴暗。 “我尽我所能,问心无愧。”姜莞没有半分动摇。 她绝不会因“如果”开头的话而有所迟疑,更不会因自己没有救到太多的人而感到愧疚。救人本就是好事,救一人是好事,救一百人也是好事,因为好事而自责是错误的。 从某种角度上讲姜莞的确是个理智到冷酷无情的人。 姜琰见这么问根本无法引起她情绪波动,不由直接道:“你怎么不哭?” 姜莞不解:“你怎么不哭?” 姜琰哈哈大笑,趁姜莞不备快速出手将她发顶揉乱,夸她:“女儿啊,我真是爱你这性格。” 姜莞狠狠给他一脚。 姜琰挤眉弄眼,佯装痛呼。见姜莞不爱理他,他又自问自答:“你怎么不问我是什么样的性格?好吧,我告诉你,我爱你……” 他幼稚地大喘气吸引她注意力,依旧没能得逞,不悦地补充:“我爱你这到死依旧冷硬如铁的性子。” 姜莞停下脚步看他:“你很闲?” 姜琰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地点头。 “你是皇上。”姜莞强调。 姜琰理直气壮:“我做皇上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享受!如果不能享受谁愿意做皇上?吃力不讨好!不能只让人干活不让人享受!” 姜莞淡淡:“我看你也没干活。” “呵呵。”姜琰被拆穿,皮笑肉不笑。 “你闲着便为我做一件事。”她只让人办事,从不提报酬。 偏偏姜琰也贱,乐意之至:“什么事?” “你去颁条条例,不许祁国再设青楼。”姜莞吩咐。 姜琰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瞧了会儿,浑不在意:“行。” 姜莞难得对他露出个好脸色,真心实意道:“谢谢你。” 姜琰忸怩:“你真心谢我,那……那就叫我一声爹吧。” 姜莞转身就走。 姜琰嬉皮笑脸地去拉她手腕:“别走别走,叫声皇兄,皇兄就行。” 姜莞这才站定,没有任何情绪地望着他。 姜琰哄她:“你在暖玉楼中都叫了,如今叫一声也没关系。” 姜莞面无表情:“皇兄。”叫的明明是皇兄,却有种叫仇人的感觉。 姜琰听了觉得怪不对劲的,琢磨半天也没有他想要那味道,不大得劲儿。 “听完了,快去做事。”姜莞把他当下属使。 姜琰被她的冷酷无情伤害,本想耍赖不干活,在她极富压力的目光之下还是妥协:“不过是一道圣旨的事,我很快回来。” 他颁布任何旨意都并不与大臣们商议,专断独行极了。 小苗之后,其他得病将死的女孩听了她的事,做出同样决定。 有段时间过去,郡主虽从未差人问她们家在何处,但山庄总有少许外人满脸忐忑地来看望人,她们知道这些人是被探望者的家人。只是愿意到山庄中来的家人寥寥无几不说,哪怕来了的也有见不得女孩如今模样,吓得跑了回去。 至此,她们便彻底明白郡主不知从哪里得到她们家在何处,瞒着她们悄悄通知过她们家中。只是她们大约是让家中蒙羞,被家里放弃。 暖玉楼之事在京中闹得沸沸扬扬,姜琰虽是个昏君兼暴君,但他有极大的一点优点,他从不堵祁国百姓的嘴。 百姓怎么骂他他都并不在意。 暖玉楼关停,人们知道是官官勾结贩卖幼女,逼之为娼,倒不敢在明面上说什么反对的话,也有对暖玉楼的骂声。 但骂声多是因为暖玉楼威逼幼女,与暖玉楼中年纪正常的女子并没多大干系。只是贩卖幼女可恶,但是年纪相当的女子被逼着干这一行却没什么问题。 然而姜琰一道突如其来旨意叫祁国上下的男人们齐齐不乐意了,日后设娼馆竟是违反律例的大事,参与之人一旦被发现只有被凌迟处死这一下场。 这道旨意十分富有姜琰的个人色彩,严酷至极,并没有什么转圜余地,敢开就要被凌迟,片成一片片。 重罚之下哪里有人还敢顶风作案,而没了娼馆,男人们都觉得自己的日子暗淡无光了。 反对声最多的就是那些文人墨客、才子雅士,他们深以为皇上手段毒辣过头,如此做是在因噎废食。 暖玉楼固然有错,但处罚暖玉楼就是,何必要连累其它青楼楚馆? 学子们旁日最爱到花楼中寻花问柳,好展示出自己风流倜傥。如今无处可去,一群人聚在一处喝酒,皆是不满。 “皇上实在矫枉过正,将所有花楼封了,我们日后哪来灵感吟诗作对?若无红袖添香,这世上真是少了诸多乐趣。” “也不知我那心肝儿现在如何,她被那疯子郡主从暖玉楼中带走。她爱我爱惨了,如今被带走与我许久不曾见面,只怕她想我想得茶饭不思,哎。” “日后不能开设娼馆,那些暖玉楼中的妓子又该如何?她们本就是用身体伺候人的玩物,哪里会什么别的本事?不做这个又能做什么?皇上此举不仅是叫我们不快,何尝不是断了她们的活路?” “是啊,暖玉楼中香软豪奢,女人在那分明是享尽清福。只消伺候伺候人就能过上纸醉金迷的日子,这样大的好事她们哪里舍得放弃?” …… 几个学子交口说着,深深理解彼此,更觉得自己很懂女人心。 一群人好一阵长吁短叹,目光短浅又高高在上。 第161章 可不可笑? 郎君们心中苦闷,酩酊大醉一场,当夜宿在酒楼之中。 翌日起来,人人头脑昏沉,更兼杯中之物不能消愁,心中反倒愈加空落落的。 一群人结伴而行,群体的感染性最强,他们在一起情绪相互传染,催生出磅礴愤懑,向暖玉楼相携而去。 他们要为暖玉楼那些无辜失去活路的女子们写诗作赋! 要叫世人知道皇上此举有多严酷!这些女子没了生路又有多可怜! 暖玉楼在京城中心,阡陌纵横,四通八达。 时辰尚早,沿街只有小贩的摊位……怎不见小贩生火做饭? 郎君们虽然感怀时事,心中幽愤,但其实也不是很幽愤,饭还是要吃的,只是小贩全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他们果真怜惜暖玉楼中的女子么? 自然不。 那又为何要自以为体贴她们? 当然是为了他们自己。自古才子总是要红袖添香,有许多香艳事迹才堪被称一句风流。他们从未设身处地为那些女孩考虑过,也不曾真正了解她们过着怎样水深火热的生活。 女孩子对他们来说只是立自己人设的工具罢了,在他们眼里根本不是人。 他们要彰显风流,就会咏诵些描绘女体下流诗句。男人们很爱听这些淫词艳曲,于是传播得也就更广,文名就这么被传扬出来。至于被他们写进诗中最女孩名声与感受如何他们却是从未考虑过的,这是恩赐,该开心才是,不开心就是不给面子,故意拿乔。 他们也会让自己显得忧国忧民,有大志向大抱负,这时候又用到女人,只不过之前的旖旎情愫、风花雪月都像从未存在过。他们翻脸如翻书,叫她们“商女”,写她们不知亡国恨,只会唱靡靡之音,以此来警醒世人。 他们还会咏暖玉楼,极尽所能地描绘出暖玉楼中富贵豪奢,好堆砌华贵词藻还显示出自己超凡文采。 …… 郎君们高高在上地将自己想法强加在女孩们身上,自以为是地觉得自己足够慷慨,愿意寻她们接待是对她们的一种恩赐。 “人都哪去了?有钱不赚,怪不得一辈子只能做些低等活计。”说来真是奇怪,一条街上一家开张的都没有。 郎君们无法,只得按下饿意,向着暖玉楼去。 越近暖玉楼人越多,渐渐有了炊烟。 几人叫了清汤面后坐在桌前闲聊等上菜,便问起摊主暖玉楼附近今日怎的这样热闹。 前些时间因为暖玉楼里一下死了许多人,百姓们纷纷不愿经过此处,暖玉楼附近街上的生意受到极大影响,小贩们见状也不向着这里来了。 “因为暖玉楼外摆了许多楼里女人的尸体!”摊主说起这话时先是四下瞭望一眼,紧接着才低声道,看上去像是怕惊动什么东西。 郎君们纷纷皱起眉来,倒胃口:“谁干的?” “还能有谁,自然是那位郡主。” 他们相视一眼,心头涌起无边愤怒,连饭也顾不上用,齐齐站起来往暖玉楼去,要为那些曝尸在外的女孩们讨回公道! 这一刻他们觉得自己是怜香惜玉不畏强权的英雄。 “郎君们,面!”摊主慌忙叫道。 “如何还吃得下!”郎君们义愤填膺。 面摊摊主气得“哎”了一声,对这些郎君们感到不满。面已下锅,若不盛出来,煮着煮着就烂了。然而盛出来也没人吃,放一会儿面就坨了。数把面就这么糟蹋了。 一群人快步到暖玉楼外,就见人山人海,将暖玉楼团团围了一圈又一圈。 他们将人拨开挤了进去,衣装被挤得凌乱,头上生出汗来,不体面极了。 几人终于到最前面来,终于松一口气,无意抬头看向前方,同时吓得大叫出声。 “啊呀!” 他们看到眼前场景心猛得一提简直要跳出嗓子眼去,人也要两眼一黑昏死过去之余并猛呕些酸水出来。 这,这都是什么东西。 暖玉楼前呈圈状向外辐射地摆放着一圈圈尸体,尸体面目全非,模样骇人,一群摆放在一处,给人以巨大的视觉冲击。 死去的女孩们遍体肉瘤,浑身溃烂,一根头发也不剩。像一棵棵盘根错节的老树,树身上满是虬结。她们活着的时候身上就全是腐肉,如今死了,肉便更不能看,有苍蝇围着这些尸体打转。 郎君们跌坐在地上大吐特吐,胃里本就空空,这下吐得更是什么也不剩,反倒激起更强的呕吐欲。他们口中发苦,几乎将胆汁都要呕出来了。 这些是什么? 总之绝不是他们认识的那些暖玉楼中女子! “这些尸体凭什么摆放在暖玉楼门口,有碍观瞻!有碍观瞻!”有郎君稍微缓过来些,怒声斥责。 “叫人看了直做噩梦,还不快快撤走!” 郎君们好转了些就张罗着叫人快把这些尸体搬走,总之绝不许这些尸体停在暖玉楼前。分明是那郡主性情恶劣刻意吓人将这些不知是从那里弄来的尸体停放在这。 “凭什么?”他们耳边响起一道女声,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是个穿白衣戴帷帽的女子。 “凭她们都是曾在暖玉楼中的女子,被暖玉楼活活害死。”姜莞隔着帷帽不冷不热道。 “一派胡言!”郎君们这时候根本不肯信这话,“暖玉楼中女子都是吴盐胜雪,是红袖添香,是颜如玉,怎会是这些……”他们手指因愤怒而颤抖地指着面前尸体。 “怎会是这些肮脏东西!” 姜莞冷笑出声:“郎君随意请仵作来验验她们死因,就知道她们是不是这暖玉楼中女子了!” 几名郎君被她这么一喝几乎叫破了胆,心神动摇。 “她们死于花柳病。”姜莞瞬间平静下来,反问他们,“知道这病从何而来么?” 郎君们连连摇头,实际上知道的,只不过不愿意接受罢了。 长久以来耳濡目染的腐朽思想作祟,在他们心中哪怕是妓子,虽不能是冰清玉洁,但也不能与什么样的人都睡过。她们只能睡如他们一样的才子,万万不能与那些胸无点墨的富商有所首尾。他们自以为是如此,却从未想过现实是什么样。 “花柳,寻花问柳,听上去多风雅的病症,发作起来却一点也不风雅。”她冷冷道,“初期尚有药可医,只不过你们现在看见的都是病症晚期,救不了性命的。她们死前眉发全无,目不能视,鼻梁断坏,遍身脓疮肉瘤。” 听着姜莞描述,在场不止郎君们,其余男人们也胃中翻涌不止,恶心得不行。 “你们该不会以为这些尸身是放了一段时间才拿过来给你们看的吧?”姜莞哂笑,“她们都刚死不久,昨夜还活着。” 她不紧不慢继续道:“而她们活着的时候,就是你们如今看见的这副会叫你们做噩梦的模样。好啊,你们问凭什么将她们停放在暖玉楼前,凭她们就是被暖玉楼所害!是被你,你,还有你,你们所有男人所害!她们停在这就该接受暖玉楼的吊唁,接受你们所有人的吊唁!你们就该睁开眼睛好好看看她们的模样,才知道自己有多恶心!” 男人们恼了:“这与我们何干?她们本就是做皮肉生意,与人滥交才得了病,是她们自己下贱!” 其余人纷纷附和,羞恼不已,皆不肯承认是他们给这些女孩带来的苦难。 姜莞不怒反笑:“她们是被逼着进了暖玉楼做妓子,你们也是被逼入内做嫖客的么?” 一片沉默。 “可是,可是……”这人“可是”了半天试图反驳姜莞,什么也没可是出来。他们还真不是被逼的,这能怎么反驳呢? “她们不下贱,下贱的是你们!” “你!”男人们恼羞成怒,面红耳赤地看向她。 “还有你们。”姜莞将目光落在那些自视清高的才子身上,“也别觉得你们比其他男人好到哪去,都是一窝臭虫,就别争你们比谁要香一些了,都是一样恶心。” 郎君们十足的优越感被她击碎,不可思议地望着姜莞。 他们怎会与其他男人是一路人,他们有才学,怜香惜玉,与那些粗鲁的男人是不同的。 “是红袖添香?是吴盐胜雪?你们在恶心我,也在恶心她们。相比于那些进楼直接嫖的,你们这种还要写词作曲美化她们苦痛的人才更令人作呕!”姜莞隔着帷帽厌恶十足地望着他们。 郎君们仿佛被人用铁掌扇了一耳光,他们引以为傲地才情被贬得一文不值。 “治国方略一窍不通,只会不吝笔墨来歌颂她们本不该经受的折磨。你既将之写得这么美好,何不脱光衣衫一起进楼做个姐妹?好男风也不是什么羞耻之事,我看你们用此靡丽缱绻,应当是很羡慕这种生活。喜欢你就加入啊!” 郎君们气得顿足,但语速实在不及姜莞,根本插不进话。 “在你们笔下,妓子一定是貌美的。粉汗生香,玉骨冰肌,是娇滴滴,佩罗襦宝带。那些容貌平平甚至容貌不大好的女孩根本就不配被你们称作妓子,是也不是?但你们敢说她们不存在么?你们刻意忽视她们,只刻画自以为美的女子,何尝不是将所有妓子一概而论?一叶障目!” “她们还不许不体面,便是痛苦,在你们笔下也一定是楚楚动人,哀怨缠绵。在你们心里她们只会为思君不见君而痛苦,为情意绸缪痛苦,为误了良宵痛苦。你们甚至剥夺她们痛苦的资格,要求她们连痛苦都必须是温驯无害的!她们必须愁肠百转,不许为了自己痛苦!” “你们还写芙蓉青帐里,写香袅龙涎,写簟舒寒玉,她们必须住得华贵才配得上你们的身份才情是不是?暖玉楼如今无人,你们尽去大堂深处看看,瞧一瞧大部分女孩究竟住的什么环境!” “至于她们朱颜不再,也是总有好下场的,左不过是老大嫁作商人妇。怎么?如此为安排捏造个好结局你们就能心安理得地好做嫖客了?” 姜莞缓步走到一具具尸体前低眸道:“睁大你们的眼睛好好看看,这才是暖玉楼中女子真正遭受的,这就是她们的结局!你们要写,就请写一写她们现在的模样,如今的结局,不要再想当然地将她们的一切尽数美化的如梦似幻!现实是悲惨的,她们不美不好,所有痛苦也俱是因为你们才会加诸于身!” “而你们呢?”她转过身来面向大众诘问,“你们甚至至今都不明白她们痛苦,还为皇上颁下关停青楼的法令不满。你们吃人,你们吃了她们的血肉,还要用文字来歌颂她们的痛苦以彰显自身,要将她们最后一滴血榨干才满意!” “即便如此,你们利用完了她们如今反而认不出这些停下暖玉楼前的都是你们害过的人,还说她们有碍观瞻,可不可笑?” 第162章 送你们一起上路,开心…… “听说你为我说话,爹很欣慰。”姜琰回皇宫数日,一回就来找姜莞,看样子完全记吃不记打,口出狂言。 山庄事务渐少,女孩们默默养病,剩下事物也好处置,姜莞指了女护卫暂理山庄诸事,自己清闲下来。 彼时她正蘸了花汁往脚上涂,突如其来的声音致使她手一抖,一笔涂出趾甲范围。她默不作声地用帕子将涂出去的花汁擦去,但多少还是在皮肤上留下红色。 姜琰看她手抖涂出去,啧了一声:“手怎么这么不稳啊?” 他要抢她手中朱笔帮她涂,被她反扣住手腕一把拽近。 姜莞另一只手也没闲着,蘸了小碗里的花汁,在姜琰脸上涂了个大大的红叉。 姜琰在乎形象,揽镜自照去了,旋即爆发出惊天笑声:“我觉得我这么也俊逸非凡,哈哈哈哈!” 他模样本就生得雌雄莫辨妖里妖气,脸上两道红痕更显他诡异非常,像是地狱里爬出来靠美貌杀人的某种怪物。 “我什么时候为你说话了?”姜莞一面问一面将最后一个趾甲涂好,不明白他从哪里听来这些失实信息。 “你那日在暖玉楼外骂人,你说我颁布律法是对的。你为我说话,你心里有我。”姜琰到她身边熟稔地坐下,情真意切。 姜莞将眼一闭:“那律法本就是我提议,我为自己说话。” 姜琰专注看她羽扇似的睫毛,随口道:“暖玉楼中参与者已经定下量刑。” 姜莞睁眼,正好对上他一眨不眨的眸子,面无表情:“什么下场?” “在京城所有人眼前自己及全家老小被蘸盐水的刀子活活片成两千片,怎么样?”姜琰说到这里一下兴奋起来,在榻上扭来扭去,坐得不安分。 “……” 姜莞知道凌迟,但用蘸了盐水的刀来割人这种极有个人特点的事显然是姜琰特意吩咐过。他是一个精通酷刑的皇帝。 只不过她原本打算带着能走路的女孩过去观刑,他一下子弄得十分痛快,倒是解气,但她也不好直接带人过去。 “你觉得下手太轻了么?我也觉得。我本来有许多活泼的好主意,保证能让你出口恶气,譬如说将他们家中最受宠的小孩做成肉糜,再强迫他们大口吃喝,最后将他们所有人都活活打成肉糜!”姜琰本来说得来劲,又失落下来,“但那些人都说此举太可怖,会吓着你,你觉得如何?可是这个法子更好些?若是更好我就叫他们这么做!” 他说起这些一派天真无邪,展现出单纯对折磨人的热切,像是纯稚孩童。 零零九已经在姜莞脑海中狂呕出声。 姜莞否决:“切成一片片挺好的。我打算带她们一起过去观刑,你将人都做成肉酱,她们就吃不下饭了。” 姜琰遗憾咂舌:“那就下次再打吧。”还惦记着他那肉酱。 他又问:“你吃过人肉么?” 姜莞不明白什么让他产生这种错觉:“没有。” “噢。”也看不出姜琰有什么情绪。 “还有那些去嫖幼女的。”他回宫这几日又处罚许多人,险些将这事忘了,“我已经着人去将他们阉了。一般嫖客我倒没罚,不然没人给我干活了。你若还不解气,我就派人将他们偷偷杀了。” 姜莞想到什么,蓦然抬眸看向他,眼底漆黑一片。 姜琰从没见过她这样的目光,像是从遥远的时光中望来,叫他心头一颤。在这样的眼神下他忽然觉得好像做了什么错事,头一次局促起来,也不似平日那样满口胡话:“怎么了?” 姜琰看了他好一会儿才平静地收回目光:“没什么。” 一定有什么。 姜琰竟然问不出口,她那个眼神分明是在控诉。他虽然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却莫名其妙地没有问出口的勇气。他心中隐隐约约有个想法,却是不能问出来的。 二人难得在相处时陷入一片沉默。 零零九一头雾水:“你们怎么了?” 姜莞:“找到了。” 零零九仍然不解:“找到什么了?” 姜莞平静:“那个与助谢明月杀我的人。” 零零九也不是完全很傻,大惊失色:“是姜琰?!你怎么知道的?” “事实上他的嫌疑本就最大。祁国京城外动手,是相里怀瑾的可能性便不太大,且我死的那时候由第一世验证过,他当时在祁国,我对在人群中见到他高高在上那一面印象深刻,不然看狗时也不会一眼认出他。在第二世时我接近谢晦,并未发现他豢养私兵,便也不会是他。而姜琰刚刚说……”姜莞住口不言。 “你若还不解气,我就派人将他们偷偷杀了。”零零九记得清楚。 “是啊。”姜莞不痛不痒道,“大约他也是这么对谢明月说的。” 零零九心情复杂,完全被姜莞说服,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目光看待姜琰。 他无论有心还是无意,都杀了她一次。 姜莞不恨死他才怪。 “怎么办呀?”外界沉默,姜莞脑内也难得安静下来,过了许久零零九才颤巍巍问道。 姜莞比他想象得要平静许多:“该怎么做就怎么做。” …… 这档子事后姜琰又不知道跑哪去了,大约是姜莞对他来说已经不新鲜了。但不知是身为老父亲还是作为皇兄的自觉,他并没有把姜莞纳入宫中。 姜莞遣女护卫同女孩们说明行刑之事,女孩们非但不害怕,反倒兴致高昂,除了实在不能站立的,稍微能站立一点的女孩都吵着嚷着要去看行刑。 一统计下来,竟然要去半数还多。 姜莞也没拦着,一道带过去。 人一多就容易成为众矢之的。 行刑当日是晴朗的好天气,风清云淡,天朗气清,温暖和畅。 女孩们这是从暖玉楼中出来后第一次出门,怯怯地期待着外面世界。 暖玉楼中事给她们带来经久不灭的阴影,这段时间修养过后她们心情好了许多。姜莞今日带她们出去,也有让她们彻底与过去告别的意思。 她不可能一辈子养着她们,一直养着人没病也容易出问题。 毕竟伤害她们的人死得那样惨,虽无法弥补她们受过的苦,但多少能叫她们解气。 姜莞从不反对对手段残忍之人处以极刑,他们活该。在祁国这样乱的环境下,只有酷刑才能成为约束人们行为的一道准绳。 一群人出门得早,到法场时法场外还是站了不少人。 见一群女孩来,人们很快意识到什么,对她们避如蛇蝎。这样明显的避讳,女孩们向来敏感,一下子便察觉了。 她们出门时高高兴兴,叽叽喳喳地讨论着那些殴打辱骂过她们的人能撑到第几刀死,这时候情绪一下子低落下来,显得闷闷不乐。 “这不挺好?”女孩堆中的姜莞满不在乎地开口。 女孩们想这哪里好?人们看见她们像看见了什么脏东西,她们又不想被卖入暖玉楼…… “向前去。”姜莞吩咐,众人簇拥着她向前去。 人们见了这许多观刑的女孩,再看周围人避之不及的态度,就知道她们是什么人了。于是他们也向两旁撤去,像是碰到她们就会死。 女孩们来到人群的最前方,能将法场中一切看得分明,只是这会儿谁也不太有心情看。 “看,他们庸人自扰,不用我们开口就给我们让出路来,让我们有最好的观看位置。不用管别人做了什么,好处最后在谁手上才重要。”姜莞郑重道。 庸人自扰。 女孩们头一次听这个成语,结合语境很快明白它的意思,很喜欢它! 这些人爱惺惺作态就惺惺作态,最后好处全叫她们拿了。他们就生气地站在她们身后看她们的后脑勺吧! 旁人还在她们身后嚼舌根,女孩们已经七嘴八舌地各自说起话来,将他们当耳旁风。 虽未到行刑时候,犯人们已经一个个被带入刑场吊起,好方便行刑。 姜琰罪及全家,刑场上男女老少、高矮胖瘦应有尽有。 人群中发出骚动,没想到这件事这样严重,受刑者竟然还有孩子。 皇上未免太心狠手辣,但觉这其中有太多无辜人了! 他们不敢说皇上的不是,矛头便转向这些受害的女孩。 也是奇怪,有人总是很能共情加害者,明明与加害者非亲非故,却能与之一起伤害受害者。 受害者不过是被强制没了尊严、染了病、丢了命,加害者可是全家遭到连累。 人群一起说女孩们本就不是好东西,这些人因女孩们丢命实在可惜。 女孩们纷纷低下头去紧咬嘴唇,心中不甘又疑惑。明明她们受到伤害,这些人都是罪有应得,为什么要向着这些人说话? 其中说的最欢的是一男一女,皆一副市侩样儿,口无遮拦。 “里头许多大人都是好人,只不过卖了些年纪小的女孩到暖玉楼就要被剐死,真是太可怜了!”男人很能为男人开脱,他说的话引起人群中男人们的共鸣。 姜莞接茬:“你既然觉得如此可惜,就替他去死。”她全然不是在开玩笑,挥了挥手,就又混在女孩子里的女护卫直接将人拖出去。 男人顿时挣扎起来,大声叫道:“你这是当街行凶!你才该死!” 他妻子也帮腔:“那些妓子本就是下贱胚子,凭什么叫国家栋梁受罚?大人们冤枉,我男人也冤枉,遭你仗势欺压。”她恨极了暖玉楼中女子,暖玉楼还在时他夫君便常常因为那些女人舍她而去!都是那些女人带坏了她夫君! 姜莞懒得多说:“一起送进去剐了。” 女护卫直接将二人押走,送入法场中。 人群一下子安静下来,这才意识到姜莞身份非凡,且不是在说笑。 “喜欢帮他们说话就继续说,看你们挺赞同这些犯人,送你们一起上路,开心吧?”她问。 第163章 跟我进宫住段时间吧!…… 最后女孩们还是没能坚持着看完行刑就匆匆离开,现场血腥得她们承受不住,人成了血人。 但还是很痛快的。 她们回去将没看多少的行刑过程转告给因病没能到场的女孩们,已经是足够她们讲上好一阵的谈资。 恶不是没有恶报。 山庄再度恢复平静, 第一批被关在地窖还未来得及送入暖玉楼中的女孩已经大好。姜莞便开始安排她们离开。 女孩们听说自己要被送走,顿时产生自己又要被抛弃的情绪,一个个害怕极了。 害怕的情绪在整座山庄蔓延,无可避免地导致人人自危。 “我说什么来着,做好事只要做得不够好,施恩不成反倒结仇。”姜琰又重新回来,像是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实际上在这一世也的确如此。 姜莞格外淡定:“无所谓。” 姜琰稀奇:“真的无所谓啊?你别偷偷伤心。”他说着伸手要就拨开她垂在眼前的碎发一看究竟。 姜莞一巴掌将他手拍开:“我本来就不是为了让她们感激我才救的她们。” “不让她们感激你为什么要救她们?”姜琰不懂。 “因为千金难买我乐意。”姜莞轻哼,“她们若要感激我我就不开心了。” 姜琰盯着她看了会儿,发现她确实是真心实意这么想的,有点想不明白:“为什么?” “不为什么,就感觉怪得很。”姜莞撇嘴,“因为感激对我来说是没用的东西,所以我可以不用为了她们的感激而做我不想做的事情。比如说现在,我可以将她们送走,也不必担心她们会不会怪我。” 姜琰忍不住笑了:“你可真是……铁石心肠啊。” 姜莞不以为意:“你说是,那就是,不反驳。我又不能养她们一辈子,纵然可以,养着养着人也要被养坏掉了。人已经得救,就该自谋出路。” “谁都不该将谁当作离不开的救命稻草。” 姜琰听着目光闪烁,不知在想些什么,总之对她那句“我又不能养她们一辈子”有很大感触。 女孩们见哭求不成,心渐渐冷了,也只能配合。 有的要回家,姜莞便遣人送她们回去。有的想在京城安置下来,姜莞也送了安置费用。有的要去安平,就有护卫护送他们过去。 但也有彻底放弃自己,要继续干这一行的。 要继续做这一行的女孩们说的是气话,但许多真心话都是带气说出来的。她们多是在暖玉楼中吃苦吃得少,地位也要高上许多。 与望不见前路的未来相比,她们更宁愿遵循过去,过能看得见的生活。至于先前的痛苦都是许久以前的,她们差不多已经不大记得当时的痛苦了。 人体会自动保护自己,将痛苦的记忆刻意淡忘。 况且她们过惯了声色犬马的生活,骨头已经被琼浆玉液泡酥了。这段时间她们自己伺候自己已然累坏,有真心真意要改悔安定的念头。但姜莞陡然说起要将她们送走,她们那点坚持下去的动力便没有。 既如此,还不如回去该做什么做什么。 姜莞只派人告诉她们祁国如今禁娼,并将之强硬打包送去安平改造思想。她从不强迫人做任何事,偶尔破例一次。 她这里事了,祁国一下子出了很大问题。 钱大人等涉案官员无论中央还是地方,皆被不由分说地一起拉去刑场上片了,中央地方一下空缺出许多官位,可惜姜琰全然不在意,随意点人做官。 地方百姓尚不知情,只觉得皇上可怕,于是民怨四起。 不止是民怨,官员也因他这次行为感到惧怕,铡刀随时会落在他们头上,秦太傅说死就死。 民怨官怨在暗中发酵。 而这一世没有谢晦这样为他操劳国家的官员,姜琰看样子也完全不在乎什么民众的意见,大有加速祁国灭亡的架势。 姜莞将密信投入香炉中烧去,姜琰的声音就自门口响起,她若无其事地将香炉盖盖上,转过身去。 京城中已经传遍这对儿兄妹之间不为天地所容的不伦情谊,说的十分暧昧缠绵,仿佛亲眼见过。 大概是说当今皇上甘愿做郡主的丫鬟,并在郡主府住下云云。 总之在百姓心中姜琰与姜莞都不是什么好人,传奇这些桃色谣言人们也因为窥私欲而更加卖力。 姜琰杀了几个人后谣言明面上止了,背地里如何也只有百姓知道。 姜琰笑嘻嘻地进来同她道:“跟你商量个事。” “什么事?”姜莞走到桌前坐下,给自己到了茶,没倒姜琰那份儿。 姜琰也不客气,自己过来倒茶在她对面坐下才道:“跟我进宫住段时间吧!” 零零九在姜莞心中大声示警:“来了来了,他要骗你入宫!” “哦。”姜莞没答应也没拒绝,只是表示自己知道了。 零零九:“千万不要答应他!他终于本性暴露,进宫就出不来了!” 姜琰兴奋地问:“那你答不答应?” “我听说你很爱将人抢宫里去。”姜莞不咸不淡道。 “呵呵,都是谣言。”姜琰神情坦荡,毫无愧色。 姜莞:“要我去做什么?” “去看看嘛,再说了我那儿比你这里大多了,住着更舒服。”姜琰满脸单纯。 姜莞不理他。 “其实爹就是想让你看看爹的宫殿!”姜琰说出实情。 姜莞自桌下一脚踢在他腿上:“也行,我让八珍去收拾。” 姜琰十分大方:“宫里什么都有。” 皇上将郡主接入宫中住的消息很快又在京城传遍,人们并不感到意外,甚至可以说是在意料之中。 他们就等着哪日皇上也给郡主一个位分,来验证他们的谣言为真。 皇宫极尽豪奢,天下财富尽汇于此,与姜琰的容貌十分相配。 姜莞能来,姜琰是发自内心的欢喜。他像个拥有宝贝的小孩,将他珍爱的宝贝展示给他的朋友。 为了迎接姜莞,他头一日是在宫中住下,翌日起了大早如同公孔雀般花枝招展地打扮自己。 侍奉他的大太监少见他如此高兴,不由跟着笑:“您看样子十分喜欢郡主。” 姜琰一愣,梳辫子的手微顿,旋即自若道:“是啊,这世上哪个父亲会不喜欢自己的女儿。” 大太监失笑:“郡主和您年纪差不多大,怎么会是您女儿。您要是看她可爱,想要个女孩……” “打住。”姜琰听得头昏脑胀,将一绺头发与大红色的发带辫在一处,并汇入所有头发扎成高马尾。 他实在是个很会打扮的人,今日更是穿了黑红色龙袍,与发辫相称,愈显得妖异俊美。 为了给姜莞足够的排场,他将宫中所有妃子宫人都拎出来,一同在宫门前候着她来。 他打眼儿一看后妃中除了年纪小的,男女老少皆有,质量也是参差不齐,一下子觉得这样的队伍不太能拿的出手。 这些人自被他抢入宫后就不许死,一直被养在宫里郁郁,是以看上去都不大精神。加上被姜琰传召,众人更有要被杀死之感,便更如霜打的茄子。 “都精神点啊,你们这样让孤女儿看到,她会笑话孤的!”姜琰龇牙咧嘴,拔剑恐吓诸人,极没素质。 众人被吓得一激灵,倒是精神了,面上依然愁苦不已。 那位可怜的夫人如今成了贵妃,抱着与姜琰并无血缘关系的太子站在人群中,反而是最扬眉吐气像那回事的。 姜琰不在宫中这段时日,她见生活无望,回去不得,索性做去这个贵妃。在宫中除了姜琰,她头上再无旁人。她成了后宫里最大的,无论吃穿用度皆比过去在府上要好得多。除了不能出宫以及害怕撞上姜琰外,她的日子堪称完美。但姜琰总不在宫里,她渐渐也不是很怕。 她不由想这样似乎也没什么不好,她甚至想要更多,想要姜琰不会伤害她和她的儿子,想要总领六宫的实权。 后宫开销等内务诸事皆由姜琰身边的大太监掌管,若她能将这权力抢来就好了。 贵妃想得很清楚,无论是谁想在宫中活下去都要仰姜琰鼻息,但姜琰实在太可怕了,她的确没有勇气去讨好他。 这一鼓勇气鼓到了姜琰回来,她就听说姜琰要将那个郡主接进宫中,危机感一下子来了。 她抱着怀中裹得严严实实的孩子,心中依旧不忿,凭什么她来就要让他们所有人候她大驾? 再看姜琰,贵妃心中更恼。 他就像一只花枝招展的孔雀不停地来回踱步炫耀自己,压根儿没管这些他身后之人的死活。 “姜莞怎么还没来啊?”他一上午也只会说这么一句话。 “郡主可与您说好要什么时候入宫吗?”大太监亲切问道。 “她说午时一刻到。”姜琰的声音不大不小,听得诸人脑袋一疼。那他何必要这么早就带他们在宫门口受冻呢?就算是现在,也要再等半个时辰! 贵妃忍不住开口:“陛下,小孩子受不得冻,臣妾能不能先抱他回去,免得他冻害病了。” 她不着痕迹地迈出争宠第一步,无论那郡主怎么来,她都不会抱着孩子迎接的。 姜琰听她左一句“陛下”,右一句“臣妾”,不由回首看看是谁将话说的这样肉麻。 事情过去有一段时间,这段时候他待在姜莞身边经历的又多,一下子没想起这是谁,不由问道:“你谁啊?” 贵妃脸色一白,更能感到宫中其余人看她不起。她如此讲话分明就是已经就范,便是对原来的丈夫不忠,这时候只怕旁人都在背后戳她脊梁骨。 而姜琰竟然不记得她是谁了! 第164章 如果他治国有这七成认…… 马车车驾行驶在宫道上,姜莞背倚靠背闭目养神,零零九吞吞吐吐,终于忍不住问她。 “既然不是相里怀瑾和谢晦,你觉得他们二人如何?” 姜莞眼皮都未颤动,显然已经预料到它会问这么无聊的问题。 “什么如何?” 零零九听她肯接话,殷勤道:“就是为人如何!你喜不喜欢他们?” 姜莞问:“如果我都喜欢呢,你觉得哪个比较好?” 零零九被她问住,真诚地思索起这个问题,还念念有词:“两个人我觉得都不错!相里怀瑾武功高强,谢晦脑子聪明,长得还都挺好看的。” “那就都选吧!”姜莞十分豪迈。 零零九:“你在选什么?” “你不是问我喜欢哪个?我都选!”姜莞理直气壮。 “你两个都喜欢啊?”零零九失声。 “喜欢?”姜莞问,“当你问出这个问题时到我现在说话已经过去数秒,你问的是我当时喜欢谁,还是这一刻的我喜欢谁,又或是下一刻的我喜欢谁?其实我在这么问你的时候时间也在过去,你想问的究竟是你问我的那一刻我喜欢谁?还是我问你的这一刻我喜欢谁?还是下一刻我喜欢谁?但说了这么多时间又已经过去……” 零零九立刻叫停:“下一刻!下一刻!” 姜莞不紧不慢:“下一刻的事情还没发生,我怎么知道我下一刻会喜欢谁呢?” 她就是在无聊涮它。 在零零九反应过来之前她很快又道:“再说了我觉得他们都挺喜欢我的,我就算都选,他们应该也不会介意吧?” 零零九注意力被很快转移:“都选的意思是?” “既然都喜欢我,那他们一定能为我排除万难。何况也不是多难的事,只不过要容得下彼此的存在罢了!”姜莞理所当然。 零零九听着感觉离了大谱,已经无法呼吸。 “郡主,到了。” 驾车的护卫话还未说完,姜琰的声音就响起来:“你终于到了!” 马车车帘被他从车外打起,他跳上车亲切地将她接下来。做丫鬟做久了,姜琰还有些服侍她的本能在。 姜莞被他从车上拖下来,见到一眼望不到头的一群人,沉默。 “这些都是我的后宫,你看怎么样?”姜琰洋洋得意,仿佛在展示自己的收藏。 零零九:“不怎么样。” “很多样。”姜莞十分诚恳,这群人的确看起来花样百出,就是不像姜琰的后宫。 姜琰听她应当算是夸赞,便露出真情实意的笑容,叫众人退下:“好了,你们都下去吧。” 众人等了一上午只为这么一瞬,但谁也不敢有任何不满。出来这一趟没有死人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他们不敢再奢求什么。 贵妃随着人群走,刚升起那点宫斗的心思也没了,姜琰根本就不记得她是谁,她哪里还能争什么宠? 她越想越觉得姜琰过分。 姜琰不记得她也就罢了,他连太子也不记得! 姜琰刚带着姜莞上了自己的八骏辇。 只有一辆宽敞车架,车上宽至可并排坐四人。车架顶上用金线缝制而成的华盖遮风挡雨,车身两个车轮巨大,车头站着膘肥体壮毛光水滑的八匹骏马,八匹马体型几乎完全一致,显然就是用它们拉车。 “这真是……很符合姜琰疯子性格的座驾。”零零九看得目瞪口呆。 用八匹马拉车很难说不是在给自己上刑,万一马不听话,就变成八马分尸了。 姜莞难得赞成:“确实。” 她同他并肩坐着,这才发现八匹马身上的缰绳都格外长,怪不得车上没有供人驾车的前室,竟然是由姜琰来亲自驾车。 姜琰骨节分明的手将过分长的缰绳攥在手中,对姜莞粲然一笑:“坐好。” 姜莞看看车上也没什么绑带,不明白要怎么坐好。 姜琰将攥缰绳的右手抬抬:“挽住,别掉下去了。” 姜莞提醒他:“你可以驾慢一些。”说是这么说,她还是挽住姜琰的臂弯。 姜琰一拉缰绳,马车几乎是飞了出去。 姜莞耳边只能听见呼呼的风声,长发被风吹得张牙舞爪,直往面门上糊。她侧目而视将头发扎起来的姜琰,无言,他倒跑马跑得很欢快。 怪不得要选体型相仿的马,这样步距相似。 姜琰驾车到尽兴,在车上怪叫。车风驰电掣,大有扶摇直上九千里的意味。 一路上不曾见一个宫人,倒不是大家惜命,通通避让开了,是因为他们刚从宫门那离开,还没来得及回来。 八骏辇一路飞驰,最后缓缓停在寝宫外。 姜琰笑嘻嘻地转过头来,看见姜莞头发被吹得乱糟糟,顿时笑得前仰后合:“你好像疯子!” “很好笑么?”姜莞轻轻甩头,头发重新回到背后,但不用照镜子她也知道自己现在大约并不如何精致。 她问完话,姜琰犹如被掐住脖子的鹅,笑声戛然而止。 他憋笑憋得脸通红,忍了半天才忍住不笑出声,从车辇上跳下冲她伸出手:“走,哥哥给你梳头去。” 姜莞居高临下地弯腰将他手拍开,自个从车上利索地跳下来。 姜琰被她打得手掌心疼,向手心吹气。 他并未直接带她入内,反而倒马跟前,小孩儿似的同她献宝:“怎么样,这马威风吧!” 姜莞十分公正,微微颔首:“威风。” 姜琰便对她咧嘴一笑,露出两颗尖牙,带着她向内走道:“太仆寺想求这些马去配种好生战马我都没同意。”他听上去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世界这么糟糕,马生下小马也是受罪,还是别生了。你不生,我不生,世上就安生了。”他无时无刻不在宣扬人与物是导致世界完蛋的根源这一想法,并身体力行地践行着带大家一起去死这一行动纲领。 他见姜莞不理睬他,偏要问:“女儿,你说是不?” 姜莞:“你好烦,我只想把头发梳好。如果我的头发不被快点梳好我就会当场死掉。” 姜琰也不继续他的哲学探讨,抓着姜莞的手腕带她到他寝宫之中。 历代皇帝寝殿其实都并不大,最好站在门前能一眼看遍,防止有刺客隐匿其中。但姜琰显然不是个害怕刺客的皇帝,他的寝殿格外大,且奢靡,因为他也不怕御史言官骂他。 姜琰带着姜莞到宫殿中,只见珠帘玉壁,光可照人。 姜琰虽然模样浓艳,审美却很过关。他整座宫殿都表达了他浓烈的厌世思想,无论装潢还是家具都是白的。 银白、纯白、米白…… 也不是单一的白色,极富层次感。 但白总给人拒人千里之外的距离感,以及毫不留情的冷淡。在这样的地方住久了,人的性子很容易出问题。 姜琰是自身本来就有大问题,所以反而不会被外界影响。 况且要将这里打扫得一尘不染,宫人一定煞费苦心。她都想得到宫人打扫得他不满意,他提剑砍人的场景。 “我为你准备了许多漂亮衣裳,都是我觉得你穿了会很好看的!还有各种首饰,都送给你!”姜琰冲她招手,带着她到白玉打的梳妆台前坐下,“你等一等。” 姜莞:“我早上刚换的新衣服,不要你的。” 姜琰便停下脚步,端详她今日来穿的衣裙,攀比道:“没我找人给你做的好看。” 姜莞懒得和他比。 姜琰拿起白玉梳,为她将毛毛躁躁的头发梳顺。他实在是个攀比心很强的人,这时候还要比来比去:“八珍给你梳的头发不好看,没有我给你梳的好看!” 姜莞:“梳不梳?” 姜琰将袖子卷起,露出青白的小臂。他过于瘦,小臂上不知是青筋还是血管,藤一般缠绕其上。 “你知道我怎么让那些马那么听话的么?”姜琰一面为姜莞梳头一面跟她找话说。 “你说。”姜莞十分不给面子。 “你猜一下嘛!”姜琰非要她猜。 “杀鸡给马看。”姜莞胡说八道,信口开河。 姜琰将梳子插在她发间,蹲在地上笑成神经病:“怎么会杀鸡给马看啊,怎么能说出来这种话的?” 他笑得肚子疼,眼泪都出来了,摇晃着起身为她梳头:“不是,因为不听话的马都被我杀了,所以剩下的都是听话的。”他说完又是一阵狂笑。 “我帮你将头发扎起来,不然一会儿坐车你头发又要乱。”姜琰只是通知并不是提议,他这么说的时候手上已经在为她捆头发了,“还是你想梳辫子?”他又为她将发带解开,由着她一头长发倾泻而下。 “随便,反正我怎样都漂亮。”姜莞对自己极有信心。 “那我给你梳辫子吧,女孩儿就该漂漂亮亮。”他说这话时格外认真,颇像个好父亲,然而姜莞并不是他闺女。 姜莞也想漂亮,难得乖巧地答应:“好。” 姜琰看到她乖顺的模样心中像是灌满了热水,说不出的古怪感觉。他飞速在她脸上掐了一下,被她拽着手重重打了好几下也开心。 他从首饰盒中取出打了孔的各色宝石,给她编小辫的时候缀进她发间。他从没做那件事这么认真过,如果他治国有这七成认真,祁国早就变成了一条腾飞的巨龙。 经他这么一打扮,姜莞瞧上去倒有些异域风情。她这段时间因为操劳女孩子们的事瘦了许多,五官更加明晰,脸愈发小。 姜琰端详着表示十分满意,说起话来有些变态:“真想给你换一双绿眼睛上去,一定更加好看。” 姜莞看他:“我觉得你的眼睛就挺好,你挖了送我吧。” 姜琰又狂笑。 第165章 臣姜琰,叩见皇上…… 姜琰为姜莞梳好小辫,带着她在八骏辇上痛痛快快绕着皇宫跑了好几圈。 宫人们已经各自归位,马车所到之处人人退避三舍。还能活在宫里的宫人显然对姜琰驾车产生了十二分的警惕,虽然他驾车从没有固定路线,但车上挂了铃铛,人们听见铃铛声就知道要跑。 姜琰平日还会刻意纵马踩死人取乐,姜莞坐他身边,他就想等她走了再踩人好了。 “我吹得头疼!”姜莞张嘴就喝了满口的风,话还是清楚无误地传到姜琰耳朵里。 姜琰意犹未尽地勒马停下,带她下车。 “走,吃饭去。”他冲她一笑,“你想吃什么?其实也没得选。” “那你还问。”姜莞觉得他好爱说废话。如果这个世界因人而亡,那一定是因为像姜琰这样爱说废话的人太多了,世界是被吵死的。 “你不斋戒了么?“姜琰还记得她在池子村的鬼话。 姜莞直接问他:“要吃什么?” “你最爱吃炙肉,宫里有厨子之前去过晋以外的沙漠小国,从他们那儿学来了一手烧烤技艺,我让他烤肉给你吃。”姜琰笑嘻嘻,“如果你不满意,我就砍了他一双手。” 姜莞瞥见他含笑的眼,冷冷淡淡:“你不会这么说了然后刻意让他烤很难吃的肉来给我吃吧?” 她似笑非笑:“反正你砍的也不是我的手,若是不好吃,不用你砍,我先将他的手砍了。” 这下换做姜琰皱眉头:“什么砍不砍的,女孩儿家不许说这些话。”他变脸如翻书,真不说什么砍不砍人之事了。 但能在上朝的太极殿外吃烧烤,着实是只有姜琰能办出来的事。 好在大臣们被他训练得已经脱敏,并不会再为这种事情动不动就跪在殿外。人总要学会成长。 拾阶而上,文武百官平日上朝分左右而行,皇上则走中央。 眼下姜琰毫不避讳,拉着姜莞从中央一同走上去,还回头对她得意洋洋地笑:“怎么样?爽吧?” 姜莞望他:“为什么会爽?” “这里只有皇上能走哦。”他像某种和人类分享玩具的可爱小动物,只看脸的话。 姜莞看着他嘴巴闲不住的张张合合,终于发现他身上的天真感来源于何处。 他拥有两颗尖尖的虎牙,一说话或是一笑,虎牙就会露出来,才显得如此残忍的一个人有时候有天真的童稚。 姜莞:“你停一下。” 姜琰不解,还是顺从地停下脚步。 姜莞走到他跟前:“张嘴。” 姜琰更困惑:“啊——”他十分无聊,嘴长得巨大,声带还在一直发出“啊”的声音,十分吵闹,让人想给他两拳。 她用帕子裹着手指,戳戳他的尖牙。 姜琰大惊失色,一下子跳得好远,控诉地望着她:“你怎么可以这样!”活像被人轻薄了。 姜莞只是摸了一下他的牙,又不是摸他什么地方,不明白他一天天哪儿来的戏瘾。 见姜莞不以为然,他就失去演戏的兴致,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言了:“女儿,男人的牙齿摸不得,摸摸我的就算了。”说着他带她继续向上走。 “你不是男人么?” “我是你爹!” 他被姜莞追着打。 二人打闹着上去,御膳房的大厨已经热了烤架,见他们来,颤巍巍问:“皇上,我开始烤了?” 姜琰点头:“烤吧。” 铁钎子将一串串肥瘦相宜的羊肉串好,往烤架上一搁,刷油,放的调料倒是不多,但一瞬间香味儿就出来了。 也不知道这厨子用的什么法子去的腥膻,闻起来有羊肉风味儿,却不会熏得人作呕。 姜莞专注地看人烤串,姜琰又不乐意没得到她的注意力,站起身将厨子挤开:“我来烤!” 大厨哪敢说不,由他去了。 姜琰动起手来完全有模有样,可见他学起东西来的确是很快。他若是不做皇帝,只做个手艺人怕也能十分成功。 大厨提醒他:“皇上,时间好了。” 姜琰便抓着串下来,坐回姜莞身边,将一把烤串摆到她面前的铁盘里。 “厉害吧?”他看一眼就能学会,真是上天的格外优待。 “厉害。”姜莞真心实意地夸赞。 姜琰愣了一下,很快笑道:“趁热吃。” 大厨这时候已经重新接手,风风火火的烤起来,太极殿外一片烟雾缭绕,让外人看了很难不怀疑姜琰正在纵火烧宫。 姜莞将一半分他,在姜琰准备痛哭流涕之前出言阻止:“吃你的,敢说女儿有孝心之类的话会把铁钎子插进你脑袋。” 姜琰嘴贱,正打算说这些呢,被她察觉,他就偷偷憋笑。 肉串上因为刚从烤架上拿下来上面还滋滋冒着油泡。 姜莞一口下去,调料放得正好,汁水和肥油在口腔中漾开,十分解馋。 “好吃么?”姜琰端详着她认真咀嚼的脸问。 “好吃。”姜莞点头,“吃多了有些腻。” 他将一碗浅棕色的奶推给她:“喝这个。” 姜莞放下铁钎端起碗抿了一口,奶香中带着淡淡的甜味儿,正好中和了口中的油腻。 “我更喜欢这个,甜的。”姜莞双手举碗,冲他晃晃。 “羊奶煮开放了糖。”姜琰冲她露出两颗虎牙,“知道你吃惯好东西,怎么样,这个还新鲜么?” “挺好的。”姜莞自从发现他的虎牙后每次他一咧嘴,她都会抓紧机会看他虎牙。 大厨最后还是保住了一双手,姜莞和姜琰吃好了就将烤架撤去,两个人倒在椅子里。自这里向下看去,只见一阶阶石阶一眼望不见头,磅礴气势迸然而出。 “这里景色好吧?”姜琰坐没坐相。 “还好。”姜莞同样坐得也不端正。 “但是只有能坐在这里的人才能看哦。”他话中像是有什么深意。 姜莞也没看他,垂眸向下看去,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带你进去看看,别坐着了。”姜琰一天天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折腾,这会儿又要带姜莞进太极殿去,从没想过此举合不合适。 殿中空无一人,大概姜琰已经提前知会过宫人不许来这里捣乱。 大殿金碧辉煌,这里是历代皇帝上朝之处,姜琰懒得改造这里,因为他也并不怎么上朝。话说回来,这还是今年他第一次来太极殿。 他十分喜悦地跟姜莞分享了这个消息:“我今年还是第一次来这里,和你一样!” 零零九忍不住在姜莞脑海中吐槽:“这也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吧。” 姜琰看上去倒很高兴,在空荡荡的大殿中“啊”了一声,笑嘻嘻地同姜莞说:“你听,有回音。” “这里这么空,当然会有回音了。”姜莞跟在他身后当饭后消食,慢慢踱步。 姜琰个高腿长,跑得极快,一瞬就到龙椅上坐着,目光犀利地盯着下方负手而立的姜莞。这一刻他难得真正像一位皇帝,有着至高无上的气势。 但他很快嬉皮笑脸:“刚刚很吓人吧?过来坐!” 他挪了挪位置,空出一半龙椅给姜莞坐。 姜莞慢悠悠走上来,忽然道:“这是龙椅。” “是龙椅。”姜琰哄她,“只不过有些稀罕,但也不是什么特别稀罕的东西。你是我的……”女儿二字他没说出口,因为姜莞的眼刀已经飞来了。 他十分识趣,改口:“妹妹。” 他亲热地拉着姜莞一同坐下:“我的就是你的,龙椅自然也是你的,坐一坐没关系的嘛。” 姜莞坐下又听见他问:“感觉怎么样?爽的吧?” 姜莞中肯评价:“凉,硬。” “你若喜欢,上面可以绑个坐垫,这样坐起来就不冷不硬了。”姜琰仿佛在推销龙椅,一定要把它给卖出去。 姜莞神情平静:“又不是我的龙椅,我给它绑坐垫做什么。” 姜琰笑容一滞,很快重新笑起来,拍拍她肩:“女儿,你要有远大的志向,万一有朝一日它就是你的呢?凡事都要考虑周全。”他看上去又在胡说八道了。 “坐在这里其实能看清下方每个臣子的神情,但他们以为你什么也不知道,还会自以为是地欺瞒你。这时候你就会感觉!他们都是傻子!”姜琰笑得前仰后合,挤着姜莞了。 姜莞才不会让着他,伸出手抵着他的右臂,不让他越雷池一步。 “我下去你看看。”姜琰显然十分热衷于奚落他的臣子,从龙椅上直接翻身跳下去,向着其上的姜莞叩拜。 “臣姜琰,叩见皇上。”他行大礼行得十分标准,仿佛真是一位忠心的臣子参拜他的新王。 零零九已经在姜莞脑海中看傻眼了,不明白怎么就是姜莞坐在龙椅上,而姜琰在下方参拜。 究竟谁才是皇上啊。 姜琰虔诚地以头贴地,等了半天没等到姜莞叫他平身,不由抬起头看她。 只见姜莞坐在龙椅上垂眸望他,神情复杂,又是他读不懂的情绪。 但不得不说她实在很适合坐在那里,即便是她如今并不是广袖华服,她坐在那就只让人有唯一一种感觉。 不容置疑。 姜琰刻意忽略她让他心悸的目光,插科打诨:“公报私仇,不让我起来是吧。” 姜莞轻出口气:“你要起就起来,还需要我说什么吗?” 姜琰一本正经:“做戏做全套,我既然对你行礼,你也该配合我说一声爱卿平身。” 不明白他这是哪里来的奇怪扮演欲。 姜莞抿抿唇对他道:“平身。”略了“爱卿”二字。 但显然姜琰要求并没多高,他已经十分满意地从地上起来,自下而上地含笑望向她。 第166章 乞巧节 四季更迭,一年过去,又到了次一年的夏日,即是过了一年多的光景。 一年多来,祁国如在原文中那样,各地大小起事不断,但地方尚有余裕镇压。而京城依旧在纸醉金迷中,祁国的皇帝对外界是什么样的态度,京城诸人对外就是什么样的态度。 姜琰日日与姜莞混在一起纵情享乐,时常带她到祁国其它城池去玩,并不如百姓们想象的那样对外界之事一无所知。 也有次二人所逛城池正好遇上有人起事,姜琰当场犯病,冲杀在守军之前,浑身浴血将起义者斩于剑下,次日他依旧如没事人样继续陪姜莞游玩。 不见他终于意识到事情严重性立刻回宫,他还是那副半死不活的,依旧坐等祁国灭亡的样子。 哪怕回宫也不见他上朝议事,他俨然不将这些当一回事,烂摊子通通丢给朝臣,爱管不管。 朝臣们因为暖玉楼之事早就对姜琰心生不满,在原著中姜琰并不曾怎么遇刺,而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总有不知死活的人要来杀他。 也不知道大臣中有多少蠢蠢欲动。 但作为男主的姜琰总展示出上天对他的格外优待。祁国气数未尽,他总能逢凶化吉,杀手尽被他斩于剑下。 他同样是个擅于折磨他人的人,这个他人就包括杀手。 若是杀手捡着他和姜莞在一处时刺杀,他就会变得格外温和,并不直接要他们的命,还会亲切地亲手为他们将下巴卸下来,以免他们自杀。 凡是被他问出主使者是谁后,无论是谁,都会遭到他疯狂的报复。 他狠毒的手段更让人人自危,空缺出的官位也就空在那里了,他甚至不再让人补上。 如果说祁国本就在下坡路上势不可挡地向下滑,姜琰的行为无异于是给正在下滑的祁国安了两个轮子,让之滑得更快。 在他身边亲眼目睹他的一举一动,姜莞意识到他不是一个合格的帝王,却是一名不容置喙的强者。 而姜琰对她的感情已经被外界妖魔化到一种完全不属实的地步。 姜琰究竟将她当作什么呢? 显然不是男女之情。姜莞发现他从不去后宫安置,似乎并没有那种需求。而根据他悲观的人生观来看,或许与他不愿留下下一代有莫大的关系。 他倒不是心疼自己的后代出生在这混乱的世上,他是心疼这个世界,不想让世界上再多一个人加剧世界的负担。 这个人的想法简直奇怪极了。 而今日是乞巧节,歌舞升平的京城街上热闹极了,甚至特意设下乞巧市。 姜莞到了夏日便食欲不振,逼着哄着都不大肯吃饭。 她倒在榻上抱着冰碗解暑,时不时用勺子舀一颗冰过的去皮去核荔枝送到口中。 “今儿过节,出去玩。”姜琰拿了许多到她面前。 若说他哪一点格外变态,就是他十分爱打扮她。可惜姜琰并没有过什么后代,所以说他也一定不是因为移情才对她如后辈那样,他就是性格如此。 姜莞看也不看铺了一桌子的衣裙,只说:“懒得去。” “街上有许多人,你镇日在房中闷着人都要闷出病,多出去走走,最好交些朋友。哎不是我说,你怎么连个同龄的手帕交都没有。”姜琰宛如一个全然不会说话的老父亲,招嫌极了。哪怕是他这张脸说出这种话,也不会使这话变得能入耳,反倒显得他都没有那样好看了。 姜莞拿眼横他,啥也没说。她当然有同龄的朋友,八珍、沈羞语等等都是她的朋友,只不过如今不在她身边。 他懂什么。 “改明儿我传召各大臣家的女儿入宫,你看你喜欢哪个,让她们陪你玩。”姜琰随口一说,又决定许多人的未来。 只怕他传召各大臣女儿入宫,女孩们只会吓得半死,根本不管是进宫来做妃子,还是来给姜莞做玩伴的。 “走吧,你已经半个月没出过宫门。”姜琰今日看上去格外有出宫的欲望。 姜莞苦夏,夏日向来没精打采的。她打了个哈欠,终于盘腿坐起,并将冰碗放在一旁,用手指指角落中的浅碧色裙装:“就这件吧。” 姜琰将衣裳递给她,看她不大乐意的模样失笑:“多出去玩。” 姜莞抱着衣裳坐着:“我又不喜欢乞巧节。” 姜琰挑眉:“为什么?” “乞巧节向织女乞求一双巧手,盼着日后能嫁个如意郎君。”姜莞冷笑着说,“不喜欢。乞求得到好手艺就够了,才不是为了男人。” “那就改改。”姜琰语气轻松。 “改什么?”姜莞好奇地看向他。 “改成男人向牛郎乞求一双巧手,盼着日后能嫁个如意女郎?”他看上去怎么也不大正经。 姜莞笑出声,旋即又道:“可牛郎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姜琰素来只听说女孩们为牛郎织女凄美的爱情落泪,从没听过姜莞这种说法。他来了兴趣,好整以暇地看向她,示意她多说一些。 姜莞指指桌面上的杯子,姜琰为她倒了水来。 她捧着杯子喝了两口水润嗓才道:“织女是仙女下凡,到凡间洗个澡,不知道做了什么孽撞上牛郎和他的老黄牛,衣服被偷了要在凡间受罪。” 姜琰听得好玩,这些在牛郎织女的故事中从来都不是重点,时常被人忽视。人们只歌颂牛郎与织女一年一见的坚贞爱情,同情他们被棒打鸳鸯。 “若是你,你好端端地锦衣玉食,旁人却捡了你的软肋来胁迫你同他睡觉,逼你住寒窑瓦房过苦日子,要你为他生孩子,你乐意么?”姜莞问他。 “我想到这种可能性就会死。”姜琰看上去已经想弄死牛郎了。 “你都不愿意哦,何况是仙女呢?”姜莞垂眸道,“谁洗个澡被偷衣裳会爱上偷衣贼啊?世人还爱用‘忠厚’、‘老实’之词来形容牛郎,他可是贼,就应该被斩断手脚挂起来。” 姜琰听到要折磨人,顿时来劲,帮着出谋划策:“不该挂起来,应当将他斩断手脚扔在地上,逼他一直爬行取乐。他若敢停下,就让他手脚再短一截,要么让他被斩死,要么让他活活累死。” 姜莞看他说得有模有样,不知道还以为他真抓住了牛郎。 她抱着衣服趿上鞋子绕到屏风后换衣裳,她的声音隔着屏风闷闷地传来:“老黄牛指使牛郎偷衣服,最后又触断头上的角做船让牛郎去追被家人带走的织女,你猜它实际上是什么?” 姜琰:“是什么?”他的注意力完全被姜莞的话吸引了去,根本没注意到她在换衣服。 “其实老黄牛就是牛郎的爹娘,教他巴着织女留下织女,让织女为他家纺织做工,还要生儿育女。他们为牛郎奉献了自己的一生,连死了尸体上的角也要给儿子追老婆用,血肉要给儿子做干粮,真是可歌可泣啊。”姜莞在屏风后阴阳怪气。 姜琰听她这么一说,也觉得怪恶心人的。他身份高贵,更能与织女共情,想想自己要是经历这些,管他什么牛郎老黄牛都要被他剁碎了当肉酱。 敢算计他。 “不过传说之事,真假难辨。这种故事大约也只是男人编出来让自己心中舒坦一些。毕竟癞□□吃不到天鹅肉,只能写个故事来吃一吃了。”姜莞已经换好衣裳,头发是下午睡醒刚梳的,也不必再打理。 姜琰听她牙尖嘴利地在这损人,只觉得好玩。 “不过。”姜莞顿时严肃起来,看样子倒有些吓人。 “不过什么?”看她这模样,姜琰不由自主地坐正了些。 “不过空穴不来风,哪怕是传闻也该有个事实依据。什么牛郎织女,说不定是人为了给自己脱罪扯出来的离谱借口。譬如谁家突然多了个貌美媳妇,男人就说是天上的仙女下凡来报恩的。实际上这媳妇是偷来、抢来、买来的,谁也不知道。”姜莞做出总结,“总之男人都怪恶心的。” 姜琰点头:“你说得对。” 二人很快将这段闲话抛在脑后,乘马车出宫。 百姓很热衷于庆祝之事,但凡是个好节,京城各处总要张灯结彩,到处都十分热闹。 七月七离八月十五还有好久,天上的月亮离圆满还远着,像一柄浸泡过冰水的刀。 姜琰带着姜莞在街上行走,纵然姜莞有帷帽遮脸,但他还是吸引了许多人的注目。他目光流连在每个小摊上悬挂的五颜六色的长绳上,很感兴趣的样子:“这些绳子是做什么用的?”绳子又长又细,显然无法支撑起一个人的重量,不然姜琰还以为祁国已经到在街上卖绳子供人上吊的地步。 摊主看他衣饰不凡,忙道:“女子用这些绳子编成手链送给心上人,二人能永结同心,一辈子不分开。” 姜琰嗤笑:“我怎么没听说过乞巧节还有这种传统。” 摊主脸一热,这都是为了卖绳子编出来哄女孩的谎话,这人是不是要找茬啊? 姜琰又问:“若我收到许多女子送的手链,能不能与许多人永结同心?” 摊主惊掉下巴,从没有人问过这种话。 这人怎么这样不要脸! 姜琰最后还是买了好多条绳子,正跟摊主指指点点挑挑捡捡说要哪种颜色的,姜莞却突然灵活地钻入他怀中,完全被他双臂挡住,让外界窥探不到分毫。 姜琰挑一挑眉,并未问她为何,直接四下望去,只见不远处有个清隽男人正在四下张望,像在寻找什么。 他的声音在姜莞耳边响起:“女儿,你认识他?” 第167章 个顶个的荒唐 能被姜琰视作模样尚可,可见谢晦样貌出众。 不知道这段日子他经历了什么,身上已经完全看不出大山的影子,只留下清和冷。他看上去越发有人味儿,已经完全是后世“谢太傅”的模样。 零零九在姜莞脑海中疯狂尖叫:“谢晦!是谢晦!”它兴奋极了,似乎很高兴在这里看到谢晦。 事发突然。 姜莞也没想到会在这里看见他,只能感叹一句人生何处不相逢,下意识便躲在姜琰胸膛。 她死遁时遁得十分痛快,后来剧情也根本没按原文走,她刻意派人在书中“一饭之恩”与“送伞”的两个时间蹲守,并没有发现相里怀瑾和谢晦的影子。至此她便放下心来,二人大约不会再在京城出现,因为动机已经不存在。 她想就算要见相里怀瑾,也大约是在祁晋两国交锋时,而现在还早,她从不是个杞人忧天的人,根本不去想如果的事。 而对于谢晦,他已经不会再效忠祁国,姜莞都觉得这辈子再不可能与之相见。 真是造化弄人。 姜莞在姜琰胸前斟酌词语,语气怅然:“有些过节。” 姜琰在她头顶上“啧”了一声,没再说什么,目光一直落在谢晦身上。 他本就是个攻击性极强的人,这样大大喇喇地望着谢晦,谢晦不察觉才不正常。 谢晦半转过脸,与之对视,眼神平静如水。 姜琰冲他咧嘴一笑,露出两颗尖牙。 谢晦礼貌性地微微颔首,转身离去。方才那个焦急四望的人仿佛不是他,他好像从未想在人群中寻找过什么。 姜琰扯姜莞帽子上的轻纱,漫不经心:“人走了。” 姜莞这才脱身站直,将帷帽扶正。 “什么过节?我为你杀了他啊。”姜琰语气古怪,手中握着刚才摊贩那里买来彩绳。 “那就拜托你了。”姜莞语气诚恳。 虽然谢晦并不是害她的人,但只有男主可以杀男主。姜琰主动招惹谢晦,谢晦想来也不会堕了男主的威风,二者最好你来我往,让她坐收渔翁之利。 零零九还在叹息:“终于又看到谢晦了,你怎么不去和他见面。”看样子它已经全然忘记姜莞是怎么和谢晦分开的,只记得他是男主了。 姜莞语气忧郁:“我怕我见了他将他给吓死。” 零零九这才想起来死遁这回事,顿时觉得还好姜莞刚刚躲得快,不然得多尴尬啊。 谢晦甚至因为她的死杀了谢明月,真不知道如果他知道事情真相会是什么反应。 “怎么办啊?”零零九再没了故人重逢的喜悦,干巴巴问。 “回去先派人查查他怎么会出现在这。”姜莞在如此让人无言的情况下依旧保持着难能可贵的思考能力。 她颇乐观:“这局面也还好,他又没看到我,总归相里怀瑾不在这里,没有让三个人同时撞见我。” 这种可能性零零九想都不敢想,只是产生类似于这种的模糊想法都已经让它生出莫大的尴尬感。 “从没见你躲过哪个,他谁啊?”姜琰不得不承认自己就是不爽,烦躁地问出来。 哪怕她同意他杀了那人他也不爽。 “他叫谢晦。”姜莞很快接受撞见谢晦这一事实。 姜琰若有所思:“女儿,你知道如今晋国的太傅姓甚名谁么?”他虽然已经不管祁国,但不知从哪得来的灵通消息,对别国的家长里短了如指掌。 姜莞头疼:“你该不会要说是他吧?” 姜琰安慰她:“许是同名同姓。” 零零九终于听明白,不可思议地道:“谢晦如今成了相里怀瑾的人?” 姜莞安慰它:“许是同名同姓。” 零零九:“怎么还会有第二个谢晦轻而易举地成为谢太傅啊!” 它有些崩溃:“姜莞,乱了,剧情彻底乱套了,谢晦跑去辅佐相里怀瑾了!” 姜莞感叹:“他倒是学得很好,祁国与他道不同,他便跑去晋国施展自己的抱负,也是十分聪明。” 零零九:“现在是你夸他的时候吗?所有剧情都乱掉了……” 姜莞问:“剧情乱掉有什么大问题么?” “倒是没有,只要没有其它位面的人在这里,世界就不会崩塌。”只是一切都不受控制的发展,让它心中很没有底,不知道世界要朝哪个方向发展。 “儿孙自有儿孙福,世界发展成什么样,并不是几个人就能左右的。”姜莞不紧不慢道,“你看我,哪怕撞见谢晦不也是不慌不忙么?” 我看你是要彻底摆烂,零零九心想。 “啧。”姜莞想到什么忽然啧了一声。 零零九:“怎么了?” “谢晦如今和相里怀瑾相熟,他们只要稍微一对就知道无论是骗相里怀瑾的还是骗谢晦的那个人都是我。”姜莞感慨万千。 零零九听她说到这里头皮都麻了,有气无力:“他们总不会是找你报仇来的吧?” “应当不是,再说了我与他们有什么仇!”姜莞理直气壮起来。 “你骗了他们!” “骗一下就和我计较,那也太小心眼啦!”姜莞倒打一耙。 姜琰不知道她脑内情形,看她站在那里发呆,扯扯她帷帽上的轻纱:“还要去玩么?” “没兴致了。”姜莞实话实说,从不委屈自己。 “那就回去。”姜琰也没硬缠着她玩,“晋国太傅出现在京城为了什么,我也很好奇。” 姜琰上下打量姜莞一眼:“该不会是来找你寻仇的吧。” 姜莞皱眉:“怎么可能!我和他只不过有些小过节,又没有什么深仇大恨。” 姜琰点点头,想法转变很快:“我看他姿容尚可,想来能成为晋国太傅他也是有那么些本事在身上,既如此,不若将他捆来给你做面首吧。你不是一直想养许多面首么?” 姜莞想到谢晦的冰块脸,实在提不起什么兴致:“那人摆着放还行,真和他在一起会闷死的。” 她的过来人之言气得姜琰眉头乱跳:“你和他在一起过?” “没有,只是一起,不是在一起。”姜莞纠正他。 姜琰牙都要咬碎了。 …… 另一边谢晦回到客栈之中,脑海中是京城中风土人情。这里的人们已经被琼浆玉液冲昏了头,骨头也被泡酥了,一旦晋国大军进发,祁国疆土哪挡得住晋军铁蹄。 若不是晋国平定时间还太短,晋军尚且需要一段时间来休养生息。 他负手而立站在桌前垂眸看着桌上舆图,已然在心中勾勒起路线。晋军入祁的路线。 他一心二用,实际上忙正事只是他让自己转移注意力的手段。 在长街上他分明察觉到那道熟悉的目光,不会来自于别人的目光。但他又是当年亲眼看着她被殓入棺中,大约是他站在祁国的土地上想起故人。 房门被敲响。 “郎君,主子叫您过去一叙。” 谢晦将舆图卷起:“我知道了。”他说罢推开门,只见门前站着个看上去鬼机灵的小厮正等着他。 “大……郎君,祁国街上好热闹啊。”小厮一边带路一边和他说话,嘴上还有刚刚吃东西没擦干净的芝麻。 “今日是乞巧节,所以热闹。”谢晦为他解释。 “这里的东西也好吃。”二人说着走到长廊尽头,小厮一下子收起谈天说笑的随性,对门内恭敬道,“主子,郎君来了。” “进。”门内传出一道平静声音。 房中不止有一人,祁国一行十余人皆在房中。 小厮站在门外望风,谢晦举步入内。 见人齐,站在窗边向外眺望的相里怀瑾收回目光,慢条斯理地将窗合上,对众人露出个温和的笑:“走遍祁国,诸位感觉如何?” “祁人已经废了!”说话之人说完才想起谢晦也是祁人,飞快地看他一眼,露出个讨好的笑容,“看这街上歌舞升平,实际上祁国已经摇摇欲坠,百姓们还对此一无所知。” “我大军若攻,他们怕不是一合之敌!” “祁国亡国只看时间长短,哪怕我大晋不出手,祁国国内起事不断,终有一日会改朝换代。” …… 人们七嘴八舌地讨论,观点各异但都有一点相同。 祁国要完。 “若要攻祁,何时为最佳时机?”相里怀瑾平和地抛出问题,如今他已经是一名熟练的上位者,精通利用属下的智慧解决问题。 房中再度热闹起来,有说宜早不宜迟的,有说还需要静候时机,等祁国再乱一些的,谁也说服不了谁。 相里怀瑾含笑望向谢晦:“太傅以为如何?” “等。”谢晦被提问,素来冷淡的眸中波光一动,旋即再度归于冷寂,“两国交战不是小仗,短也要数月,长更不知道要打到何时。晋国初定,便要立刻派兵打大仗,若有人趁机在国内作乱,我们反而自顾不暇。且攻城容易守城难,祁国再弱,终究有底蕴摆着。要想一鼓作气拿下,我只能说如今还不是时候。不若等祁国内战,待他们内战消耗许多,晋坐收渔翁之利。” 众人将他的话掰碎了听,皆不由微微点头。 相里怀瑾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在最后决定下达前,没有任何人能猜透他的想法。他微微笑着:“祁国可还好玩么?有没有什么新鲜事?” 这便代表他已经心有丘壑,结束上一个话题了。 臣子们会意,放松下来,说起所见所闻。 “要说这祁国亡国也不亏啊,如今祁国皇室只剩下两人,我在街上听,无论是他们的皇上姜琰,还是那位郡主,真是个顶个的荒唐。” 第168章 骗子 无论是相里怀瑾还是谢晦,皆多多少少听说过那位郡主的事情。 人们在谈到姜莞时皆用郡主称呼,他们知道祁国有一位风流荒唐的郡主,堪称姜琰第二,却不知那就是姜莞。他们不知道祁国皇室人口凋敝至此,只有那么一个郡主。 晋国诸人说到八卦就来劲了。 “据说那位郡主长得是真好看,可惜咱们不能在祁国多留,是没眼福欣赏了。改日……”说话那人尊敬地看了眼相里怀瑾,“改日晋军攻占祁国,四海统一,咱们就自然能知道那位郡主的模样了。” 相里怀瑾含笑不语,在臣子们闲聊时他从不插嘴,作侧耳倾听状,绝不表现出任何倾向。 谢晦更是冷淡,一言不发。他向来不爱说闲话,人们也习惯了。 “真是可惜。”人们感到惋惜,“不过祁国有这两兄妹,何愁不亡。” “是啊,一个叫姜琰,一个叫姜莞……” 这人一句话未说完,就突然感到莫大压力。 皇上与谢太傅齐齐看向他,一并问:“什么姜莞?”二人说罢同时看对方一眼,目光中皆是讶然,很意外对方也对这个名字敏感。 “姜莞,姜莞就是祁国的那位郡主啊。”众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明明他们一路上谈过不少关于那位郡主的事,怎么今日反应如此剧烈。 相里怀瑾脸上笑意全无,全然不是众人熟悉的那个温和皇上。他缓缓开口:“她叫姜莞?” 谢晦悄悄攥起手指,等待答案。 “是叫姜莞。” 问话的两人一起沉默不语,房中陷入一片诡异的安静。 晋国人不傻,想也知道如今的怪异氛围与那位郡主有关。他们想不通的是这郡主为什么能让二人齐齐失态,这中间又有什么龃龉? 这可是皇上与谢太傅啊! 他们要好奇死了。 “且先退下吧。”相里怀瑾失态不过一瞬,脸上重新挂起笑容。 众人心中痒痒,却又不敢向相里怀瑾问明缘由,只好按下疑惑向房外退去,同时对那位素未谋面的祁国郡主更加感到好奇。 她究竟是何许人也? 过去祁国人常说祁国的少年郎一颗心系在她身上他们还不太信,如今却是不得不信了。 “太傅留下。”相里怀瑾补充了这么一句。 谢晦也有话想问他,顺从留下,随手将房门掩上。 众臣站在门外讪讪地瞧了眼被毫不留情掩上的客房门,总觉得这个祁国是没那么容易能离开了。 相里怀瑾在谢晦面前便敛起笑意,不必做作。 谢晦是他的左膀右臂,他亲眼看着谢晦一点点成长起来,并力排众议让一个祁人成为晋国最年轻的太傅。 他和谢晦要说多有交情,倒也没有。 只是共患难以及最重要的一点,即谢晦的思想时常让他感到亲切熟悉,所以他对谢晦有想特别的。 “你认识姜莞?”相里怀瑾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语气说出这句话,因为他现在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 如果他们口中说的郡主就是他认识的那个姜莞的话。 谢晦比他好不到哪去,默默点头。 “我无意窥探你的过往,但事关重大,我需要向你确认些事情。”相里怀瑾都很佩服自己如今还能心平气和地坐在这里款款而谈。 他应该立刻前往祁国皇宫找到她一问究竟。 谢晦点头,即便相里怀瑾不问,他也要问的。 “她很漂亮。” “脾气差。” “十分娇气。” 相里怀瑾每说一个词,谢晦便煞有同感地点点头。 这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姜莞,就是她没错。 “你此次来祁国祭拜的是她?”相里怀瑾推己及人,“身边的灵牌也是她的?” 她能死在他眼前,难保不会死在谢晦眼前。 谢晦愣了一霎,“嗯”了一声。 相里怀瑾深吸口气,转身到窗前将窗户打开好让自己清醒一些,同时也是暂时回避一下谢晦。 谢晦僵硬地坐在原处,不知道摆出个什么表情合适。 他们都知道彼此有一段伤痛往事,并都十分贴心地不在对方面前提及此事,生怕揭破对方伤口让人难堪。 但没想到大家心上是同一道伤口。 伤口还是假的。 祁国除了皇姓姜以外再无第二个姜家,更何况她是皇室中人,他们两个都知道的。 相里怀瑾心情起起落落,最后面无表情下定决心。 他转过身来靠窗看向谢晦,见他微微张大的眼中有着淡淡茫然,心中稍微平衡。 “你是什么时候认识她的?”相里怀瑾问。 谢晦据实以告。 相里怀瑾矜持地笑笑:“我认识她要认识得比你早些。” 姜莞纵身一跃的场景他至今还历历在目,这是他近两年来一直无法解开的心结,每每入梦便是这一段循环往复。 他自己无法放过自己,却没想到她早已脱身逍遥。 谢晦听见相里怀瑾如此道,十分微妙地问:“她也是在你面前死过一次么?” 这话问得堪称意味深长,相里怀瑾看着谢晦那张一如既往古井无波的脸,不愿意以最大的恶意揣测别人。 太傅一定不是在意有所指她弃他而去选择了他这种事吧。 相里怀瑾不情不愿地颔首承认,与谢晦没什么好说。 事实上他的确想知道更多,想知道她与谢晦间诸事,也想知道她为什么要在他面前死上一遭。 而这一切问谢晦的话并不见得他全然知晓,他需要去问一个知道一切的人。 相里怀瑾已经许久不曾冲动过,她的名字就像是某种咒语,激发了他体内某种残存的“狗性”,让他忍不住要去以身犯险。 谢晦大约也需要缓和心情,起身沉重开口:“若无旁事,臣先行告退。” 他想自己果然没有感觉错,在街上那道目光想来就是她的。只是不知她为何避而不见,她定然看见他了的。 相里怀瑾正想将他支开,若无其事地点点头:“且下去吧。” 谢晦告退。 相里怀瑾直接同守在门前的护卫叮嘱自己要在房中静养,莫要让人入内打扰,有事明日再议,就束起头发换了夜行衣打窗口一跃而出。 他在夜色中穿行,隐隐约约想起带着姜莞飞来飞去的日子。 骗子。 …… 姜莞沐浴完毕,穿着一袭白色小衣在榻上由八珍往她脸上涂花膏。她白瓷样的脸上一下子成了玫粉色,与莹白如玉的脖子成了鲜明对比。如瀑般的乌发垂落在她腰际,因她身上色块颜色少,愈显得她像清清淡淡的水墨画。 八珍为她涂好花膏才忍不住吐槽:“方才我拿东西的时候出了宫殿,就看到皇上他提着弓带了浩浩荡荡的人马不知道往哪里去。不知道哪家这么倒霉惹上他,今夜要完蛋了。” 姜莞心说她还真知道是哪家如此倒霉,男主之间的事就让男主去解决吧。 她打了个哈欠,脑海中的零零九却道:“他去抓谢晦了!” “不一定。”姜莞一本正经,“或许是杀呢?” 零零九:“……那谢晦就要被他杀死了。” “真遗憾。”姜莞的语气中听不出有多少遗憾,倒是挺幸灾乐祸。 “他是晋国的太傅,若是被姜琰杀死了,相里怀瑾一定会为他报仇的,对不对?”她语气中罕见地没有多欢快。 零零九以为她是良心发现,为谢晦将要遭遇的一切感到愧疚或同情。 “外面有知了叫。”姜莞没头没尾地说了这么一句。 “啊?”零零九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她要顾及着脸上的花膏不掉下来,因而躺得极其板正,并不能肆无忌惮地来回翻身。她也懒得看书,躺着看书对眼睛并不好。自然,就算不影响眼睛,姜莞也不会看书的。 姜琰向来纵着她,怕她不得安眠,日日要宫人上树为她抓干净所有知了。 今夜又有知了叫,是有外人带来了新的知了。 八珍的声音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在房中,姜莞拉拉衣裳缓缓坐起,不知道如今发生的是她心中第几种猜想。 零零九后知后觉:“姜莞,好像有人来了。” 姜莞:“你终于发现了。” “怎么办啊?”它问。 几乎在她坐正的那一刻,她感到榻后站了个人,那人一下子捂住她的嘴,还留有余地,没打算将她捂死。 她一下子知道这是谁。 是她想法中最倒霉的那一种猜想,相里怀瑾。 姜莞在相里怀瑾掌心轻轻叹一口气,认命地由他捂着嘴,一动不动。 相里怀瑾被她的不抵抗弄得无所适从,一腔情绪无从宣泄,甚至不知道开口第一个字要说什么好。 她骗他她死了,而他现在甚至无法狠下心对她凶神恶煞地吓她一吓。 大约是做狗做惯了,他想。 姜莞轻轻一推,就将他掩在她嘴上的手推开,坐着转了半圈看向相里怀瑾,忍不住噗嗤一笑。 只见他依旧是黑黑沉沉的一双眼,鼻梁挺拔,不过下半张脸被蒙面巾覆着,但还是那个人没有错。 相里怀瑾被她笑得脸上一热,带了三分恼意以及七分说不出的情绪叫她:“莞莞。” 他叫了这么一声后终于神清气爽,万千情绪都包含在这两个字中。他并没指望姜莞能懂些什么,他自己都搞不懂自己。 “你怎么来了?是来刺杀我的么?”姜莞歪过头问。 他刚刚潜入殿中毫不纠结地弃刀用手,就是不想用刀指着她,没成想她是这么想他的。 实在没良心。 “不是。” “那你来做什么?你是要继续做我的狗么?”姜莞一下子笑容更盛,好像很期待他是来做这个的。 第169章 不要她做人质 零零九看着眼前场景,忍不住做了个吞咽口水的动作。尽管它只是个系统,并不会分泌出口水。 相里怀瑾听着她的话不由笑笑,她还不知道他的身份。 他现在是晋国新君,又怎么会愿意做她的狗? 只是她的脸虽然被花膏所覆盖,他依旧能看到她唇角勾起的一个大大的笑弧。他想她很期待他做回她的狗,这分明是极不尊重他的想法,却诡异地让他感到愉悦。 她想要他。 想要他做她的狗也是想要。 “不。”相里怀瑾还记得自己此次前来为的什么,“我有话要问你。” 零零九一惊:“来了!” “问什么啊?”姜莞看上去一无所知,望着他的眼神坦荡极了。 “为什么骗我?”相里怀瑾说到正事语气正经,深深地望进姜莞眼中,在这一刻是晋国的王。 “你说话就说话,凶什么凶!”姜莞愤愤望向他,抬手撕下脸上结成膜的花膏,朝天素面完全绽露在相里怀瑾眼前。 相里怀瑾一颗心一下子跳得好快,语气不由自主变得温柔:“我没凶你,我只是在问你。” 姜莞假哭:“过去你从不肯对我说一句重话,不知道你这段时间到哪儿去了,现在动辄对我好凶,你不是我的小瑾了!” “……我错了。”相里怀瑾明知道她是故意为之,却也拿她没什么办法。他见到她就像狗见到了主人,哪条狗能忍住对自己主人示好? 零零九瞠目结舌地看姜莞胡搅蛮缠,相里怀瑾百般包容。 拜托,她明明又在骗人,好歹等她掉一滴眼泪再哄呢? 姜莞抿去唇角笑意,故作勉强:“那你又为什么说我骗你?” 相里怀瑾自始至终一直专注地望着她,神情微顿:“我一直以为你死了。”他这话说得平静,隐去背后无数难捱日夜。 “我没有死啊。”姜莞没心没肺,“是你自己以为我死了,薛管事让你留下你还跑了,这也能算是我骗你么?” 相里怀瑾无奈:“我眼睁睁看着你从山上跳下,只觉得在那种境况下你全然不可能活下来。后来我去山下寻你,只找到你的血衣和零碎骨头。我以为你死了,还将这些埋入土中给你做了个坟。” 他没说他现在还贴身带着那骨灰,实在太蠢,也不知道是谁的骨头。看姜莞如今四肢健全,显然不会是她的。 零零九听得唏嘘,十分同情相里怀瑾被这么骗。 但姜莞显然没有任何同情心,甚至倒打一耙:“你还咒我!是你自己跑掉自己以为我死了,现在还回来说我是骗子,什么话都让你说了,我好冤枉。” 相里怀瑾又道:“我错了。” 零零九对她胡搅蛮缠的本事刮目相看,明明就是她骗人在先,如今倒成了她有理。 姜莞得意地望着相里怀瑾,眉飞色舞:“就是你错了!” “是我错了。”相里怀瑾不是不知道事情蹊跷,也不是不知道一切若无准备怎会从断崖上一跃而下依旧平安无事,但她说他错了,就是他错了。他并不想追究许多。 因为相比于被欺骗的愤怒,他不得不承认心中更多的是失而复得的庆幸。没什么比知道她还活着更好的事了。 他也不想帮谢晦问姜莞为什么要再死一次的话,谢晦有疑问,就该自己问。 姜莞微微一笑,带着好奇问:“这些日子你去做什么了?” 相里怀瑾被她问到,颇不知该从何说起,最终道:“我去将家务事处理了一番,如今是晋国的皇上。” 姜莞露出抹惊讶:“你果然不是狗么?”她看上去有些可怜兮兮的沮丧。 零零九大惊失色:“可重点难道不应该是他如今成了晋国的王么?” “我怎么会是狗!”相里怀瑾更加惊讶,他那时候虽然脑子坏掉了,但从外表看也是人而不是狗吧! “我以为你是某种稀有动物,人头狗脑之类的。”姜莞胡说八道,“我还很开心有一条很能干的漂亮狗狗,原来你不是狗啊。”在得知他不是狗后她看上去一下子兴致缺缺,甚至不大想和他说话了。 相里怀瑾又想笑又无奈。 姜莞仿佛这时候才注意到他是晋国国君,讶异地看着他问:“那你认识谢晦么?” “认识,他如今是我的太傅。”相里怀瑾虽不爽她提及谢晦,却依旧很有耐心地为她答疑解惑。 做狗使然,他对她十分有耐心。 “那糟糕了。”姜莞语气难测,“今日我在街上看到了谢晦,姜琰恰巧也在,他见我一直瞧着谢晦就问我那是谁,说要将他帮来给我做面首。我也不知道谢晦如今是你的太傅,就告诉了姜琰他的姓名。” 相里怀瑾越听她说,面上的笑容越来越淡。 “姜琰要为你找面首?”相里怀瑾皱眉问。 零零九瞠目结舌:“这是重点吗!” 姜莞乖巧点头:“没错,他要将大祁所有的俊秀郎君都招来给我做面首。” 她说罢一顿,上下打量一番相里怀瑾,露出些遗憾神色:“可惜你不行。” “我为什么不行!”像每一个男人那样,哪怕是相里怀瑾,被姜莞说到“不行”时也显得异常激动。 “因为你是晋国人啊。”姜莞好像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样激动。 她还记得自己前面的话尚未讲完:“我不知道谢晦的身份,但姜琰是知道的,他将我送回宫后就带着人马出去了。以我对他的了解,他应当是去捉你的人了。” 相里怀瑾看看她一本正经为他分析的模样,低声道:“我先走了,有空再来看你。” 姜莞觉得他好笨,竟然不懂用她做人质去拿捏姜琰的道理,未免太光明磊落。她好心提醒:“你若要去救人,可以用我做人质与姜琰交换。姜琰很疼我,你用我同他换,他什么都肯换的。” 她倒不是要自己陷入险境,只是相里怀瑾真将她当作人质带去的话姜琰一定会发疯的。届时二人结下不死不休的仇怨,她就可以坐享其成了。 谁知相里怀瑾听了她这话反倒面色沉沉,一言不发。他什么也不说,整个人却在宣告一件事。 他生气了。 “谢晦就值得你为他以身犯险去救么?”相里怀瑾沉声问道,心中酸楚,“姜琰又对你有多好,你便如此相信自己一定能拿捏得住他么?他不肯救你可怎么办?” 姜莞在脑海中问零零九:“他发的哪门子疯?” 零零九有些明白,但不是太明白:“酸酸的。” 未等到姜莞回答,相里怀瑾就冷静下来,只说:“我不会用你做人质,有空回来看你。”他再深深看她一眼,便开窗跳出离去。 姜莞目的未达成,在脑海中冷笑:“谁稀罕他看,最好一起被姜琰抓起来折磨!” 零零九吓得不敢接话。 …… 莫说这里是祁国国土,这里是京城。在京城,姜琰怎么也不能让人给跑了。 他一骑当先,带着大批禁卫军从宫中鱼贯而出。长街尚沉浸在节日气氛之中,被这肃杀一洗顿时氛围全无。 人人俯首帖耳跪倒在地,不敢直视最前方马上的皇上。 他们虽不敢直视天颜,却心知肚明那是谁。 在整座京城敢如此嚣张的,除了姜琰不会再有别人。 直到人马离开,人们才敢稍稍抬起头看看已经忘不见的背影,在心中唏嘘感叹。 不知道是谁今夜如此倒霉,这么晚了还要被皇上盯上。 谢晦等人下榻的客栈四面被禁卫军们团团围住,水泄不通。但凡有人从中出来,必会落入禁卫军手里。 楼下震天响的脚步声惊动客栈诸人,人们开窗向外望去,只见十里长街人山人海,就连房顶上也满是弓兵,让人插翅难逃。 楼前的高头大马上散漫坐着单手持弓的妖异男子。 “这是……”晋国臣子们虽未见过他,这时候却对他的身份呼之欲出。 谢晦一眼便想起这就是他在街上见过的那个古怪男人,心中微沉,大约知道是哪里出了岔子,让他们的行踪暴露。 是他太不小心,没想到在祁国京城还有能认出他之人。 姜琰显然也看见了他,甚至颇有闲情逸致地冲他招手。 “太傅,咱们怕是难跑。” “是啊,我向外一看只见天罗地网,便是长出翅膀,也定然难逃。房上还有弓兵,飞出去必会为弓箭所伤。” “皇上不见了!” …… 众人一顿,看向说话那人,是皇上门前的小守卫。 “我以为皇上睡得沉,就推门叫他,结果发现他根本不在房中,房里被褥也没用过的痕迹。” 谢晦眉头一跳,几乎知道相里怀瑾往哪里去了。 他尚未来得及开口,就听到破空之声传来。 他不由分说将窗边人挤开,一把拉上窗户。下一刻羽箭箭头带着火苗,死死钉入窗棂。火木反应,只听轰的一声,火势在窗上蔓延开来。 晋人大惊失色,吓得脸泛白。 若是方才太傅反应不及时,这带着火的箭就要飞入他们房中,将房内点燃。 楼内外各处传出尖叫声来。 “疯子。”人人变色,骂出口来。 祁国皇帝便毫不顾忌那些住在客栈中的祁国子民么?他根本不在乎那些平民百姓的性命么? 答案是肯定的。 姜琰再度搭弓、射箭,视子民如猪羊。他满不在乎,只想将客栈中藏着的猎物逼出。至于旁人,是死是活对他来说并无多大干系。 一箭又一箭,带着火星钉入木楼之中,整座木楼浸入火海。 而作恶的皇上眼中甚至带着愉悦笑意。 第170章 你是愿意做晋国的太傅…… “我先下去,你们在客栈中找个安全的地方待着,和祁人混在一处,不要暴露。”谢晦对一众晋人道。 晋人们大惊:“太傅!你若出去,必会被捉!” 谢晦神色自若地为他们解释:“姜琰此次就是奔我而来,只要我出去,大家就能少受些罪。好在每次住客栈我们都是分开登记,姜琰若不细查,你们不必出头,想法子救我便是。” 众人依旧不愿放他去犯险:“万万不可。” 说话之际姜琰又是一箭钉入窗上,整座客栈陷入熊熊火海,里里外外都是沸腾的尖叫。 客栈晃了一晃,俨然不大牢固,房上落下黑色碎屑,火光将人面照得通红。 谢晦神情骤然变冷:“皇上不知去向,你们还要守在这里等他归来,这是命令。” “是。”臣下们听到“命令”二字神情一肃,不敢再出言阻止。 “晋与祁尚未开战,若姜琰做了什么,那是他之过。”谢晦此时还有余裕思考良多,“你们可借机开战,理由正当。” 晋人们眼一红,知他是在为最坏的可能性做交代,暗中咬牙切齿,恨透了姜琰。 “不必自责,是我思虑不周。”谢晦宽慰众人。 客栈外姜琰身旁肃立的禁卫军们看着他嬉皮笑脸地往高楼之上射出带火箭矢,一个个不由自主手脚冰凉。 人群如开了闸的洪水般从客栈中跑出,被守在门外的禁卫军们通通捉住。 姜琰扫一眼人群,微微抬眉,又向手下示意要箭。 禁卫军统领看着他张狂模样,脑中一片空白。他用羽箭蘸了火把,将熊熊燃烧的箭恭敬呈上,忍不住多嘴:“皇上,再这样下去,楼要塌了。” 他说罢自知失言,满身冷汗地跪倒在姜琰马下。 姜琰顺手接箭搭在弓上,在微醺的夏夜晚风中他低笑起来:“塌了,然后呢?”满不在乎的样子。 然后呢? 众人听见他这么问不由去想然后,却发现这能有什么然后,然后不就是楼塌了么。 百姓们瑟瑟发抖,可是谁在乎呢。 当他又要射出一箭时,搭在弓弦上的手指蓦然放松。他突然改换瞄准方向,箭尖直指客栈大门。 人群尖叫声中,客栈中走出来个身量修长的清逸男人。 他眉心拢起,眼睫低垂,显然对姜琰的所作所为极不赞成。 炎炎夏日,又有烈焰交映,明明是极热之中却因为他的出现叫人生出些冰凉的爽快。他如苍山覆雪般清寒,让人观之只能想到“冷寂”一词。 姜琰借着火光与月光看他,却没有什么欣赏美的眼睛。 他觉得这人太冷,配给姜莞很不合宜。 姜莞需要人宠着哄着,这算什么?冷着一张脸是要姜莞去哄他么? 他处处是成见,怎么看谢晦都不顺眼,手指一松。 带火箭矢向谢晦飞去,引得人声喧哗。百姓们纷纷捂上眼,几乎已经遇见到这个少年人的死状。 火箭矢却并未向着谢晦的要害去,带着火擦过他的鬓角,火焰燎过他的鬓发还有耳侧的皮肉,他倒是一直一副神情,脚步顿也未顿地向姜琰走去。 姜琰未吓到他,还算认可地点点头,勉强算谢晦有那么些胆识,这一点堪堪配得上他爱女。 “捆起来。”他挥挥手,打了个哈欠,看样子是不打算再要箭。 但人们依旧不敢对此掉以轻心。 禁卫军们忙上前将谢晦五花大绑起来,送到姜琰跟前。 姜琰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地打量着谢晦,不情不愿地承认地还算有那么一点气度,冲之露出尖牙恶劣一笑:“带走!”这当然是对禁卫军所说。 他调转马头,人群自发让出一条路来,供他打马而过。 每个人在此时都展示出惊人的服从性,只想将这尊杀神尽快送走。 “其余人等也给我揪出来,一个也不要放过。”姜琰怪腔怪调,特意在谢晦面前如此说。 实际上他对其他晋国人完全没有兴趣,也没有什么国仇家恨。 因为他实在是个很一视同仁的人,只要是人类,他就觉得大家一样烂,不分什么祁人晋人,能一起死了最好。 谢晦听了心头微沉,面上却滴水不漏,好似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姜琰看他无甚表情,没多大滋味儿地咂咂嘴,觉得这是个无趣的人。和他在一起,姜莞大约会闷死。 他莫名其妙地轻哼一声,打马而行。 看样子还真是为了抓谢晦而来。 这时候正是人该熟睡的时辰,客栈中人毫无预兆地醒来便身处火海,向外跑则被禁卫军捉住,好生冤枉。 只能说姜琰真是疯子、暴君! 谢晦被禁卫军们推搡着前行,掩去眼底神色。 离姜莞更近一步实在殊为不易。 姜琰纵马而归,问过宫人,得知姜莞已然睡下,心中满意。女儿果然没心没肺,很快就将旧相识忘记了! 他这下看谢晦也不是那么不顺眼,怪可怜其,下令将人带到自己宫中来。 谢晦双膝触地,一言不发。他跟世上大多数人都没什么好说的,跟姜琰更没什么好说。尤其是姜琰总用一种看后辈的古怪目光看他,让他愈发无言。 姜琰绕着谢晦兜了好几个圈子,才在榻上一坐,看着他问:“你认识我女……妹妹?” 谢晦反应了一下他说的妹妹是谁,沉声问:“姜莞?” 他脱口而出姜莞这个名字,记忆一下子陷入细细密密的风雪中,眼前是连绵起伏的雪山,是她最后了无生气地被护卫抱在怀中。 “还能有谁?”姜琰不由冷笑反问,心中对谢晦的观感不断下降。连姜莞是谁也不知道,怎么做旧相识的? 谢晦被他讥诮的话语唤回神思,罕见地露出一个细微的笑弧在唇边:“还好。” 还好她没死。 他并不能体会到什么感情,这一刻却是发自内心地感到欢喜。他不知道那是不是欢喜,但他的唇角不由自主地想要向上牵动。 姜琰看不惯他笑,抓起茶杯砸向他:“不许笑。”还管人笑不笑,实在管得很宽。 谢晦额上本就有块明显的伤痕,经他这么毫不留情地一砸,早已愈合的旧伤红肿起来,再度发疼。 他对疼痛也没有多大感受,倒是收起脸上笑意。他向来不爱笑,只是知道姜莞还活着才愿意笑。 姜琰姑且算他识趣,问他:“怎么认识的?” 谢晦并不想说,便闭嘴。 姜琰本来要动手折磨他,忽然转性:“我与姜莞是兄妹,你猜我杀了你她会不会为你同我生气?” 零零九若在这里定然要说:“非但不会,她还很开心你能落入她的圈套,并立刻想办法派人通知相里怀瑾此事。” 谢晦束手就擒是为了见姜莞,并不是过来送死。 他冷静开口:“我的身份你清楚。” “谁在乎呢?”姜琰对他满怀恶意一笑,两颗尖牙像某种动物的利齿,随时能将人的喉咙咬断。 “请便。”他来此本就做好最坏打算,此时见姜琰根本不是计较利弊之人,便懒得多费口舌。 姜琰沉着脸看他良久,突然一笑:“你想得美。” 谢晦想不通他又在发什么神经,缄默无言。 “死人向来是最难打败的,你想在姜莞心中留个磨灭不了的印记,想得美。”姜琰的脑回路异于常人,让人捉摸不透。 谢晦看姜琰表演,决定啥也不说。他什么也不说姜琰尚能如此兴致勃勃,他若多说两句姜琰指不定要如何兴奋。 最重要的还是他对姜琰没话说。 “晋国太傅。”姜琰念道,“你辞官吧。” 谢晦充耳不闻。 “太傅再好及我女……妹妹的万分之一么?”姜琰是觉得远远不如的,一双眼紧盯着谢晦的脸,要看他反应。 谢晦果然抬起头来,困惑地看向他,完全不懂他在说什么。 做太傅和姜莞又有什么关系? 姜莞若知道他如今在晋国尝试用她的想法为女子正名,想来会开心的。他想亲口告诉他这些,等她做出一个评价。 姜琰领略到他的不解,嘻嘻一笑:“你是愿意做晋国的太傅?还是愿意做姜莞的面首?” 谢晦这才明白过来他的意思,难得露出失措的尴尬。 他从没想过给姜莞做面首。此番被抓,他一直以为是身份暴露,姜琰看他是晋国太傅才要抓他,同时想要借他拿捏晋国。 但如今看来,是他思虑过度。 姜琰抓他压根儿不是为了什么祁国晋国,是为了姜莞。 事情起因完全不在谢晦的想象之中,是以谢晦难得陷入困境。他所有的应对之策都基于两国交锋,但显然姜琰从没考虑过什么大局。 他过去的对策白想了,需要再想新的对策。 然而此时此刻他很难静下心来。 姜琰的声音宛如魔音在他脑海中来来回回。 “你是愿意做晋国的太傅?还是愿意做姜莞的面首?” 他真没想过做姜莞的面首 第171章 看不起你 绿树荫浓,帘卷薰风。 旭日嗤地吐出第一抹新焰,大地便开始被笼罩在炽热之中。 姜莞醒来时大地已经被万丈日光炙烤,房中却冰冰凉凉,珠帘在不知哪里吹来的自然风下轻轻摇曳。 八珍打了水来为她洗漱,并在一旁偷偷八卦:“郡主,昨日皇上好晚才回来!据说箭筒里的箭用去许多不说,还带了个男人回来!” 人们对姜琰带了个男人回宫的第一反应就是八珍这样,看来后宫又要添人了。 姜莞听懂八珍语气后掩藏的八卦意味,不由顺着去想谢晦成了姜琰的妃子,神情一下子古怪极了。 想想自己要叫谢晦一声皇嫂,她就觉得又激动又恶心。 说曹操曹操到,姜琰适时地从外面进来。 八珍赶紧闭上嘴,装作什么也没说过的样子。 姜琰见姜莞刚睡醒,忍不住道:“你天天睡得好早,为何还能起得这样晚?”他是真的想不通,感觉她实在是个能吞噬时间的怪物。不仅吞噬她自己的,连带着别人一起当闲人。 姜莞瞥他一眼,敏锐地捕捉到他眼下青黑,就知道昨夜他没睡多久。她向后一靠,坐在椅子里,一边由八珍为她擦手一边阴阳怪气:“我可不似哥哥。” 姜琰听她叫哥哥就牙齿痒痒,忍不住蹭到她身边去:“我怎么了?”他明知道她一叫哥哥就没什么好话,偏还忍不住要问。 “听说你昨夜带了个男人回宫。”姜莞好奇地望向他,目光闪烁。 她说的回宫可不是回皇宫,是回寝宫。 姜琰立即会意,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伸手去掐她的腮:“呵呵。” 姜莞一把拍开他手:“说不上来就搪塞我。”她看上去已经笃定他带了别的男人是为了满足自身需求。 “姜莞。”姜琰被她气笑,连名带姓地叫她,“我为了你……” “你找男人!”姜莞嚷嚷着抢白。 “我把谢晦带回来了。”姜琰可不想她再误会什么,直接说明一切。 原书中也极少描绘男女主之间的误会桥段,可见大家都长了嘴,根本没有误会一说。 姜莞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你看中的竟然是谢晦么?” “我看中个屁。”姜琰恨得想咬她一口,“不是你要养面首,我看他模样尚可,看上去像是有几分长处,才将人带回来的。” 他深吸口气又道:“这人虽然闷了些,但也无需你时时与他相处,只要他有一技之长便是。你若觉得尚可,我这就叫人弄他来服侍你。” 姜莞洗了手,并未回答姜琰,反倒问他:“若他做了我的面首,你如何与晋国交代?” 姜琰诧异:“还需要交代什么?” 姜莞:? 姜琰:“他隐姓埋名到祁国来,我又不知道他是谁,抓他做面首怎么了?他谁啊?他说他是谢晦他就是么?我还是姜琰呢。” 姜莞一乐:“你不就是姜琰?” “要不要!”姜琰恼羞成怒问。 “等我打扮完吧,我想漂亮些再见他。”姜莞的意思是想让自己漂亮一些,顺便见谢晦。 姜琰听起来完全不是那回事,心里泛酸。 她想打扮得漂漂亮亮见谢晦! 姜莞不知道他哪根筋搭错了,就见他撇嘴帮着梳头,看她用饭,怪不高兴的。 零零九:“酸酸的。”它觉得这几日皇宫里四处洋溢着一股酸涩的氛围。 不过三个男主正面撞上倒完全没有发生原书中那样强取豪夺的剧情。 倒不对,也应该是强取豪夺了,只不过如今是姜莞强取豪夺谢晦。 姜莞用好饭,以香茶漱口,眨着眼对姜琰道:“你去派人将他带来,正好我也好久没见他了,有话要问他。” 姜琰抬手,自有内侍去将人传唤过来。 不多时,谢晦便被人带来。他被五花大绑,手脚皆被缚起,但因为是谢晦,所以看上去并不狼狈,反倒因为额角被姜琰砸出来的伤有些楚楚可怜。 姜琰看他越发不顺眼,因为他一进来目光就黏在姜莞身上。 姜琰突然意识到什么是引狼入室。 姜莞看看地上温顺跪着的谢晦,再看看一旁没好脸色的姜琰,很快做出取舍:“你出去。” 姜琰张口结舌:“我出去?” “你一大早在这里就没好脸,我看着不舒服,现在不想看见你了。”姜莞有一说一。 姜琰心梗极了,看看地上依旧望着姜莞的谢晦,脾气上来:“我走是吧?我走就走!”说着人就怒气冲冲地离开。 姜莞屏退下人,这才起身到谢晦跟前,煞是嫌弃:“你怎么沦落到如此地步?” 谢晦上来被她说教,顿时回到在谢家村的日子。纵然他如今权势滔天,姜莞在他心中始终是不同的。与男女之情无关,在他心中,她是他的老师。这种感情比男女之情要牢固许多。 他没有感情,却莫名很喜欢她这样的语气。 “听说你做了晋国太傅,在晋国做了许多利民生的好事?”姜莞训斥完他后又问起话来。 谢晦点点头:“是。” 她伸出手在他头上轻轻摩挲一下:“做得不错。” 晋国出台的举措她都有所耳闻,原先以为是相里怀瑾所为,如今看来是二者皆出了一份力。 谢晦没什么反应,却知道自己这时候是该高兴的,于是牵动起嘴角给姜莞一个笑容。 姜莞惊讶起来:“你会笑啦?” 他过去便会笑,只是不常笑,如今笑得倒能让人看出熟练。 谢晦面对姜莞很有倾诉欲,全然不似在晋臣面前那样沉默。晋人若看到他又笑又说,只怕是大跌眼镜。 “做官,偶尔要笑。”笑着笑着便熟练了。 姜莞便显得很同情的样子:“哭笑不能自主,还蛮可怜的哦?” 谢晦想想,认真回答:“还好。”看来他是真的十分适应官场,毕竟没有感情,也就不会在其中沉浮。 姜莞叹气,望向地上的谢晦:“可是你好像暂时做不了官了。” 谢晦微怔,看向她眼中,姜琰的魔音在他脑海中再度响起。 他好像明白她的意思。 “你知道我哥哥他比较难说话。”姜琰不在时,姜莞一口一个哥哥,叫得十分熟练。 谢晦听她叫姜琰“哥哥”,心中骤然生出难以勘测的想法。祁国许多传言他都有所耳闻,如今知道姜莞就是与姜琰有诸多传言的郡主,他的心情一下子变了。 “他是知晓你的身份的。”这点谢晦并不意外。 “所以要他放你走实在是件不大可能的事情。”姜莞到这里说的还是实话。 谢晦默默听着,偶尔附和点头。 姜莞看上去难得有些苦恼:“只是不放你走,你就没有什么别的选择了。” 谢晦面上稳重,心中扑通扑通。 “要么被我哥哥关着,要么就只能……”她一顿,突然转身去桌前倒水。 谢晦纵然是个冷情冷性的人,心依旧被吊得悬起来。 偏偏姜莞倒水倒得慢吞吞的,轻拿轻放,又小口喝了些水才重新回来。这个过程的时间已经够谢晦胡思乱想许多事了。 她站定,俯视谢晦,露出个无奈的笑:“要么就只能委身于我,做我的面首。” 她盯着谢晦瞧瞧,又改口道:“当然,做我的面首是很荣幸的事情,不能说是委身,让我想个恰当些的词汇。” 谢晦只觉得姜莞的脾气从没变过,一如既往地唯我独尊。 他贴心为她补充:“嫁。” 姜莞双眼圆睁,重复:“嫁?你的意思是嫁给我么?” 谢晦并不是要嫁给她,只是为她寻觅个合适词汇填上。偏偏她的话意义不明,他反驳不是,不反驳也不是。 “不行的。”姜莞一本正经地解释,“你若做我的面首,自然不能算是嫁给我。换算起来,你只不过是我的妾室,只有我的正妻,也就是日后的郡马才算是我明媒正娶进门的。” 谢晦许久都没有这样眉头直跳的污糟感受了,他上一次这样眉头直跳,还是姜莞刚到谢家村时非要和他一同进山那会儿。 可见人都是有克星的,过了这么久姜莞依旧是他的克星。 零零九在姜莞脑海中听得也是一阵发麻,直想问问姜莞这都是什么胡言乱语。 她是要谢晦给她做妾? 她真是疯了! 姜莞冲着谢晦展颜一笑:“那你要不要给我做面首呢?”她看上去对此还挺感兴趣的。 她当然不是对谢晦感兴趣,而是对谢晦会不会愿意给她做面首这件事感兴趣。 夜里谢晦还信誓旦旦地想他不想给姜莞做面首,这时候却不由认真思索起来这件事。 他不是为了给姜莞做面首才答应的,只是被关起来不便于让人营救。在她身边应该好走一些。 “好。”谢晦很快说服自己答应下来。 零零九感到不可思议:“他竟然答应了?”它以为谢晦会清冷到死,也不会同意这种荒诞要求,尤其是在姜莞刚刚胡言乱语后。 姜莞:“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大丈夫能屈能伸。” 零零九不接受:“这也太能屈了吧!” 姜莞:“还真是。” 看不出她对谢晦答应做她面首这事有多大热情,姜莞看着谢晦突然笑开:“其实问一问你的想法也就真的只是问一问罢了,你做出什么决定并不重要。” 她灵巧地绕着他转了个圈,神态灵动:“因为决定权在我这里欸!现在我要你做什么,你就必须要做什么。我让你伺候我,你就必须要伺候我。” 她恶意满满地看着他:“问问你不过是看你什么态度罢了。” “谢晦啊谢晦,你可真轻贱,让你做面首你便做,看不起你。” 第172章 省得他红颜未老恩先断…… 看不起你。 谢晦抬头看向姜莞,见她好整以暇地看向他,忽然意识到她性格中的恶劣成分。 她是心有丘壑,但不影响她性格差劲。准确来说她向来如此,她甚至从未试图掩盖过自己的坏脾气。 谢晦无奈,倒也生不起什么气。她坏得明明白白,让旁人还能说什么?骂她她大约更来劲。 某种程度上来说她和姜琰实在很像亲兄妹。 姜莞看他没什么反应,顿时兴致缺缺,用脚尖踢踢他:“既然你这么想做呢,那我就满足你好了。”她顺手将掉在鬓边的长发别在耳后,蹲在地上讲谢晦的头托起,逼他直视自己。 零零九觉得她这样忒欠揍。 她将手甩开点评:“模样还算周正,带你出去也不辱没我的面子。”她又拍拍谢晦的脸,真将他当玩物了。 谢晦沉默,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要感谢父母给予他一副好皮囊。没想到兜兜转转,他竟然还要靠脸吃饭,真是世事变迁,造化弄人。 姜莞花蝴蝶似的翩跹而过,从梳妆台的抽屉中取出小刀,向谢晦走来。 她行云流水地下蹲,长发在腰间摇曳,抓着小刀十分专注:“你别乱动啊,要不然割到你了可不关我事。” 谢晦无奈:“好。” 姜莞故意哆嗦着手给谢晦割绳子,几次冷刃故意贴在他手腕的皮肤上。 谢晦纹丝不动,实在是个很临危不乱的人。 姜莞本还想他如果害怕,她就趁机在他手腕上割几刀子,当然不致命。 虽然她如今已经诚然与谢晦没什么大仇,但她心眼儿小,过去谢晦对谢明月好以及攻略他时受过的苦实在很难让她有什么好脸色对他。 谢晦又感受到她毫无缘由的讨厌,不知道是哪里得罪了她。 姜莞将绳子割去,才坐回桌前把玩着小刀明知故问:“谢明月如今怎么样了?我走以后你们之间就没障碍了,你可是能与她尽情在一起了吧。做了你的太傅夫人么?” 零零九再度认识到姜莞做事有多滴水不漏,换做是它,它早已默认谢明月的死讯。而姜莞却装作不知,按照常理来说,她也该是不知。 谢晦听到谢明月三字并没有多大触动,他甚至回想了一下谢明月是谁。 “没有。”谢晦十分平静,“她死了。” 姜莞半分掩饰也无,露出发自内心开心的笑容:“真的么?她真死了啊?” 谢晦看着她笑,倒有了迟来的答案。他先前总是在想他为她杀了害她的谢明月,她泉下有知是否会高兴一些。 如今虽然大前提谢明月害她并不成立,但她知道谢明月死了后果然很高兴。 “是,真的死了。”他亲手将人杀了,人断然已经死透,再无活过来的道理。 姜莞笑容甜蜜,自己开心了好一阵才问他:“她怎么死的呀?是老天开眼么?”尽管差不多可以猜到谢明月的死因,但她想要知道确切的缘由。 “我杀的。”谢晦也不隐藏。 姜莞很不可思议地望着他。 谢晦张张嘴,很平静道:“我以为她杀了你,就为你报仇,将她杀了。” 姜莞头一次听谢明月的真正死法,与她所料不差。但她倒很喜欢谢晦这样为她报仇不顾礼法的举动,也愿意对他多笑两下:“你做得很好,我很喜欢。” 她眼珠一转,十分浮夸地惊讶道:“你怎么还跪着呀?快点起来,过来坐。”她刚才一直没叫谢晦起来谢晦当然是跪着了。 事实上她本就打算让谢晦多跪些时候,只是他做的事让她高兴,她才准许他提前起来。 谢晦从容起身,尽管腿脚麻了,却依旧保持翩翩风度,缓慢地到姜莞身边坐下。 姜莞亲手倒了水递给他:“其实她就是要害死我,你做得没错。” 谢晦手腕脚腕上都是被绳子勒入皮肉的淤痕,姜莞却像没看见般。她压根没将他放在心上,也就不会管他到底受没受伤。她甚至不愿装出嘘寒问暖的样子。 谢晦都清楚,但清楚了又能怎样? 他握着她送来的茶杯缓缓饮水。 姜莞托腮看他喝水,一面继续道:“当日我约她单独谈谈,后面我突然发病,要拿我的药囊。我发作时手没拿稳,药囊掉落在地上。她一脚把我的药踢飞,然后人跑了。” 谢晦突然伸手去怀中一阵掏摸,看得姜莞直皱眉头。 “你干嘛?”哪怕光风霁月如谢晦,她依旧看不惯这种动作。 谢晦艰难地从怀中掏出那枚形色依旧的艳丽香囊,向她那边送送:“是这个?” 姜莞这下是真的惊讶,没想到他连这个也拿到手了,怪不得谢明月会死,实在死得不冤。 她点点头,目光在香囊上流连,却并未拿过:“是这个,真没想到会在你那里。”索性她做事向来周到,哪怕病是假的,香囊中所装药材却都是货真价实。是以她刚刚看到谢晦掏出香囊虽然惊讶,却不惊慌。 “我从谢明月那里得来的。”谢晦说了句废话。 他不曾说的是后来他与谢明一路向北,路上有数次断顿没钱,他也没想过将金线缝制的香囊卖了。 那时候他想这是姜莞留在世上的唯一东西,虽然如今想来却是好笑极了。 “既然到你手上,那就当我送你好了,不必还我。”一个香囊罢了,她又不缺,何况被谢晦贴身放了这么久,她嫌弃得慌。 谢晦也没推辞,将香囊收回放好。 “当做我谢谢你为我报仇的礼物吧!”姜莞觉得自己实在聪明。 零零九忍不住:“你再吝啬些好了!” 姜莞理直气壮:“那本来就是我的香囊,我如今送他了还不算礼物啊?” 谢晦深深看她:“不必谢我。”他从未想要过她一个“谢”字,当日他都以为她死了,难不成要下去找她听她说谢谢。 姜莞甜甜一笑:“我有礼貌嘛。”她这时候又看起来很是乖巧,一点儿也看不出她捉弄人时的坏劲儿。 她正对谢晦笑着,门忽然被推开,姜琰入内,正好看见姜莞脸上还未来得及收敛起的明艳笑容。 好啊,她居然对谢晦笑得这么开心! 姜琰一下子变得面目狰狞,恶狠狠地看向谢晦。 谢晦恍如不觉,捏着茶杯的手指分毫没有用力。他无意间抬起头,举杯对姜琰示意,暗中得意。 姜琰深感被挑衅,指责:“他不过是一介面首,怎么可以和你坐在一处?此于礼不合!”他平时最不守礼法规矩,这时候却正气凌人大公无私,俨然是祁国商鞅。 谢晦不愿让姜莞为难,牢记自己身份,从姜莞跟前站起,退到她身后站着。 “啧。”姜琰越看他越不满意,怎么都觉得这不是太傅,这是勾引郡主的狐狸精!就连站着姜莞背后的可怜模样也是处处显得娇媚,在勾引人。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欺负他了。 姜琰挑衅地在谢晦原来的位置坐下,让他知道谁才是真正的主子。 “你确定要他么?”姜琰扭扭捏捏地问。 “一个面首,你吞吞吐吐,好烦。”姜莞责怪他。 姜琰心里老不乐意,也不愿给姜莞留下个小气吧啦的印象,瞪谢晦一眼,闭嘴不再说此事。 谢晦眼中藏着隐隐笑意看向姜琰,怎么看怎么都像是仗着姜莞对他的宠爱向姜琰示威,类似于“看,你拿我没办法吧”这种得意。 姜琰觉得自己不大忍得住,不由跟姜莞提议:“我越看他越喜欢。” 姜莞正在饮茶,一口茶险些喷出来。 零零九大叫:“乱套了!” 姜莞眉心微蹙:“我的面首!” 姜琰讨好地对他笑笑:“你又不是会永远喜欢他,等你哪日对他没兴趣了就将他送与我好了。” 姜莞不解,警惕极了:“送与你做什么?” 姜琰:“我把他收入后宫,让他做你皇嫂。” 姜莞感叹:“你可真是……” 姜琰洗耳恭听,等她夸赞,却不料她道:“太淫/乱了。”她画龙点睛,做出最后点评。 谢晦被她妙语连珠逗笑,看上去并不是很怕自己给姜琰做后宫这件事。 反正他也没什么感情,更没有什么羞耻心。大概只要不将他关在很难寻找的地方让晋人无法营救,哪怕将他送给姜琰做妃子他也不大在意。 姜琰听她说出那两个字,默然无语,是挺那啥的,但不知道她从哪学的这个词。 “你可真出息啊。”姜莞感叹,“要和我抢男人。” 姜琰胡说八道:“万一你不喜欢他了,我也好再给他一份活计,省得他红颜未老恩先断。”倒不见他对其他人这样。 姜莞阴阳怪气:“哎呀,活菩萨转世了,这一烧得不少舍利子吧?” 姜琰嘴皮子功夫这会儿不是姜莞的对手,聪明转向第三人,将之拉入战场:“你会伺候人么?”俨然一位挑三拣四的恶婆婆。 谢晦还真不会,但他却显得异常淡然:“会些。”想让他离开姜莞,实在天真。倒不是他有多粘着姜莞,是他不想到姜琰后宫里做妃子。 羞耻心是一回事,但能让自己过得舒服一些,他又何必日日与姜琰待在一处? 姜琰没想到他还真会,不由发问:“你会什么?” 谢晦:“面首需要的我都会。“这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回答。 “草。” 姜琰不知道想到哪里去了,愤愤起身,一拳挥向谢晦。 谢晦也不是木桩,会站在那里任由他打,转身躲开之余不忘还手,可见他也不是表面上看的那样风平浪静,对姜琰也甚是不满。 零零九惊呼:“打起来了!” 姜莞坐在原处兴致勃勃地看戏:“打得好,打得再响亮些。” 看样子让她劝架根本不可能,她不煽风点火就是好的。 第173章 他情愿她对人人不屑 姜琰本就是尊杀神,杀招频出。 谢晦也不差,自小挑起一家大梁,又随军征战,同样学的是一招毙命的本事。 两人打在一处,出手就是要对方的命。 姜莞看得眼都不眨,倒是有出言阻止。 不过不是呼吁二人别打了,是阻止外面的禁卫军入内干涉,保证二人争斗的绝对公平。 “姜莞,再打要出人命了!”零零九在姜莞脑海中弱弱说道,但见二人拧在一处,显然有同归于尽的架势,它都茫然了,不明白两个人怎么就一下子打起来了。 姜莞拨弄了一下指甲,才不疾不徐地在脑海中回零零九的话:“我知道啊,如果两个人闹着玩我就不看了,谁要看打闹,当然是双方要弄死彼此才看起来有意思哦!” 零零九听着她雀跃的语气毛骨悚然,这才想起来最疯的正是这位坐山观虎斗的。而她的目的就是要姜琰死。 如今有男主为她杀姜琰,她阻止才是不正常。 无论是谢晦还是姜琰,两个人的身上都严重挂彩,大有不死不休的劲头。 门外忽然有宦者通传,说有要事。 姜莞颇遗憾地放人入内,很亲切地问:“是有什么事呢?” 宦者见打在一处的两人吓了一跳,但见姜莞并没有什么反应,就知道自己最好不要多嘴,颤颤巍巍道:“晋国使臣忽然入京求见。” 皆要一击必杀的两人齐齐一顿,姜莞趁着这功夫拿起桌上茶杯向二人扔去,一人挨一下,不偏不倚。 “使臣来了,别打了。将我地上的毛毯都蹭得好乱,快爬起来!”姜莞口气恶劣,却十分有效。 两人从地上起来,中间像被一条紧绷到极致的线系着,那根线随时可能断,正如两人之间的关系那样紧张,随时可能会因为一下外力而再度重新打起来。 “使臣求见。”姜莞看看握着茶杯冷笑的姜琰,又看看拿着茶杯不言不语的谢晦道。 姜琰说起话来嘴角都被撕扯着生疼:“不见,我又没见过什么晋国人。” 谢晦声音喑哑:“我是。”他虽是祁国人,这时候再不抓机会彰显他的重要性显然要被姜琰疯狂报复。 姜琰摇头:“听不见,有人说话么?”他说着一瘸一拐向姜莞走来。 姜莞:“你要见,事关两国。”她倒不打算如今就与晋国开战,这也是因为她自己的私心。 若是姜琰与谢晦私底下谁打死了谁,她倒有的是办法斡旋。现在晋国将此事摆在明面上,她觉得扫兴之余,也不能再放任两人打起来。 姜琰脸色臭极了,又挂了彩,简直能阴沉得滴下水来。 “什么晋国使者,冒牌货吧,晋国为什么突然来使者啊?”姜琰说着这话时恶毒地望着谢晦,眼睛眨也不眨,大有不见使者直接弄死他的架势。 谢晦孤零零地站在原处低下头,看上去十分可怜的样子,也不回答姜琰的阴阳怪气,看上去愈发显得像是姜琰无理取闹。 姜琰哪里遇到过此等绿茶男,气得牙痒痒,又想怒火中烧地揍人。但他也聪明,知道自己这么做才是上了当,于是强忍着冷笑看人。 而姜莞看热闹不嫌事大,爹味儿十足道:“你不要无理取闹了,你看看他都不说话了,多可怜啊。”俨然一副被妾室迷惑的昏聩老男人样。 她说完自己忍不住吭哧吭哧地笑,感觉装笨蛋真的很容易让自己感到快乐。 姜琰听见她笑就知道她是故意为之,他暂时不理会谢晦,向姜莞走来,像个跛子。他伸手去掐姜莞的脸,被她气笑:“故意气我是吧?” 姜莞把他手拍开,将人打得龇牙咧嘴:“使者来了,你赶快接见去吧!” 谢晦站在稍远处看到二人亲昵动作,说不清是什么神色。 姜琰看向宦者:“将人带去大殿候着。” 宦者松一口气,终于有借口离开这里,于是忙不迭应下:“是。”而后匆忙退去。 姜琰这才重新看看谢晦,又看看姜莞:“你选谁?” 姜莞正悠哉悠哉地喝茶,陡然又被扔了个问题,不大乐意回答:“什么选谁啊?”她大概知道姜琰说的是什么,觉得他真是幼稚得可以。 “我和他,你选谁?”姜琰用问题证明了他的确十分幼稚。 “为什么要选?”姜莞不解。 姜琰:“必须选一个,你选谁,有我没他,有他没我。” 零零九深以为他又在发疯,急忙提醒姜莞:“姜莞,你一定要好好选,不然我看他要疯。” 姜莞淡淡道:“有什么好选的?你是我哥哥,他是我养的面首,都是我的,我都要,干嘛要选?” 姜琰又不能真逼着她如何,只是看她一个态度罢了。现在知道他在她那里是哥哥,而谢晦不过是个面首,他自发觉得是自己赢了。 他得意地瞥一眼谢晦,趾高气昂。 如果他没受伤的话则会显得更有说服力。 姜莞放下手上茶杯,坐正了些道:“既然谢晦是晋人,此次晋国使臣前来想必与他有关,一会儿我带他与哥哥一同过去看看。” 姜琰被她一口一个哥哥叫得开心,瞥谢晦一眼,气哼哼道:“他不过是一介面首,哪有资格往大殿去。”他这时候竟然异常遵守一辈子都没遵守过的规矩。 “面首是没资格,将他当作我的下人就好了。”姜莞很会变通,又起身从柜子里取了伤药给二人一人一瓶,叫他们自己上药。 因为就近原则,她先将药扔给谢晦,才又给了姜琰。 然而就这么一个动作又让姜琰不开心了。 “你为什么先给他药后给我药,你果然更在乎他吧!”姜琰嚷嚷。 谢晦涂药的手一顿,眼如深湖,藏着难辨的情绪。 姜莞觉得姜琰的思路实在是很异于常人:“因为他离得近。”她实话实说。 谢晦的手这才重新动起来,深湖中的情绪消弭得无影无踪,他本就不该拥有情绪。 姜琰被她这个理由说服,依旧不大满意的样子,坐在那里哼哼唧唧。 姜莞忍不住在脑海中与零零九吐槽:“我不要养一百个面首了!” 零零九好奇:“为什么?” “男的太烦了。”姜莞说的不止是姜琰,也有谢晦。谢晦在那里不动声色地装可怜,试图让姜琰背一切责任,也让人生气。 零零九想到刚刚谢晦和姜琰大打出手的场景,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姜琰胡乱上了些药,晾了那晋国使臣好久,才对姜莞道:“走吧。”她要去看什么他从不会拦着,哪怕是上朝他也愿意带姜莞一起,只不过他不愿意上朝罢了。 姜莞看了眼谢晦,谢晦将药瓶放好,自发到她身后站着,他也是一瘸一拐的。 姜琰看他同样没讨到什么好处,这才高兴了些,从大门处出去。 姜莞紧随其后,谢晦便跟在姜莞身后。 零零九看着这一幕十分唏嘘,打死它它也想不到有朝一日男主们能如此“和谐”共处。虽然这并不和谐,但好歹也是共处。 姜琰伤成这样还要驾他那八骏辇,并且说什么也不愿带着谢晦一起坐,铁了心地要谢晦在后面跟着跑。 谢晦茶味儿十足地对姜莞坚强道:“无妨,我跟着就是。” 姜莞冷酷无情:“那你就跟着吧。” 零零九作为旁观者觉得姜莞可真是渣透了,渣男好歹还会说两句甜言蜜语哄一哄人,她连好听的也不说,全然只顾着自己开心。 姜琰见她如此冷硬,又高兴起来。他情愿看她对人人不屑,也不愿见她处处留情。 他一高兴,驾起车来又是手舞足蹈,路上险些踩死好几个宫人。他与姜莞坐在马车上,谢晦在其后追着。 零零九感叹:“谢晦可真可怜,你之前还感谢他为你杀了谢明月,这时候又将他丢在一旁。” 姜莞语气不佳:“你什么意思?觉得我对他不好?” 零零九讪讪的:“我不敢,我只是觉得他既然为你杀了谢明月,或许你该对他好些。” 姜莞:“我都将药囊送他了,跟他算是两清。再说了,我又没求他为我杀人,是他自己自愿为之。至于对他好些啊,我这人从不同情男人。他可是晋国太傅,没必要因为让他跟一跟车就觉得他可怜吧。” 零零九一想也是,姜莞救的那些女孩不知道比他惨多少。 八骏辇很快在太极殿外停下,姜琰扶着姜莞从马车上下来,见车后空无一人,不禁感叹:“你看他也就那样,连车都追不上!”他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贬低谢晦。 “谁跑得过马?”姜莞倒不是为谢晦说话,只是单纯地发表疑惑。 姜琰这才老老实实地闭嘴,带着姜莞往殿里去,口中充斥着对各种的不满:“你说为什么要修这么多台阶呢?是想将皇上活活累死在这里吧。” 姜莞走着也累,难得赞同地点点头。 “赶明儿我让人将这台阶都填了。”姜琰愤愤。 “那要怎么上去呢?“姜莞好奇。 二人随意说话便进入太极殿中。 来访的晋国使臣只有三人,见人从大殿外入内,三名使臣立刻站起行礼:“晋国使者见过皇上、郡主。” 姜琰到龙椅上坐下,并要拉着姜莞和他坐在一处。 姜莞才不要和他挤着坐,自叫人挪了椅子来,坐在椅子中。她坐好才抬眼打量使臣,目光顿了一瞬。 下方站着的所谓使臣不是相里怀瑾又是何人? 姜琰若是知道晋国国君在以使臣之名出现在祁国皇宫,只怕要很爱惹事地将他直接杀死在这里。 第174章 你是处子之身么? 姜琰居高临下,审视地望着下方相里怀瑾,忽然开口:“你抬起头。” 姜莞心想果然都不用她开口,姜琰又不是傻子,自然看出相里怀瑾与众不同的脸。 但凡书中长得有些好看的大多不凡,尤其是男女主必然要美得帅得各有特色。姜莞能有此容貌还是多亏了自己努力长得好,倒是和原著没多大干系。 毕竟世上总要有好看的炮灰,也要有不好看的炮灰。 相里怀瑾依言抬头,神情自若,丝毫没有慌张。 姜琰自觉下方的晋国使者与谢晦模样很难分出高下,他瞬间有了聪明的想法。 “晋突派使臣至祁,所为何事?”姜琰慢吞吞问。 “此次前来,盖因我晋国太傅,谢晦。”相里怀瑾不卑不亢道。 姜琰眉头一挑,装聋作哑。他在不回答别人问题一道上有着惊人的天赋。 “谢太傅他……”相里怀瑾刚开了个头。外面又有脚步声传来。 大批宫人终于跟上,其中就包括谢晦。 宫人们轻手轻脚地进殿站好,谢晦同样步履无声地站到姜莞身后。待看到下方的站着的相里怀瑾,他险些绷不住脸上神情。 好在他自控能力向来很好,并没有极其失态,但也实在是…… 皇上真是胡闹。 相里怀瑾看见姜莞身后的谢晦也愣了一瞬,一夜未见,谢晦进展竟如此快,这就已经站在姜莞身后。 姜琰干嘛吃的? 姜琰好整以暇地看看谢晦,又看看相里怀瑾,笑了:“相识?” 谢晦沉默不语,在他搞不清楚相里怀瑾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时,闭嘴是最好的办法,省得双方言辞有冲突,被看出问题。 “是与那位大人相识。”相里怀瑾答道。 “大人?”姜琰笑着摇摇头,“郡主身后站着的那位可不是什么大人。” 相里怀瑾突然觉得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事情发生了。 “那是郡主今早刚收入的面首。”姜琰不紧不慢道,还不忘端详着相里怀瑾的脸色。 草! 郡主的面首。 相里怀瑾觉得自己脑袋被炸成了烟花,谢晦好快的动作啊,他一不留神谢晦就成姜莞的面首了。 他脸皮都麻了,面无表情地张嘴道:“皇上,您大概有所误会,那是我们晋国太傅,所以我与他自然相识。” 姜琰故作惊讶:“是么?可他已经亲口答应做郡主的面首,根本不曾提及过什么太傅之事啊……”这纯粹是姜琰栽赃陷害,谢晦一开始便说过自己是晋国太傅一事。 相里怀瑾看看谢晦,见他依旧没什么神色,却并不信姜琰的话。 “总之那是我们晋国太傅,还有诸多官员,也被您拿了去。”相里怀瑾平静道。 姜琰摇头:“不知道。”他当然知道,昨夜他让禁卫军好好善后的,大约这使者所说的诸多官员就是客栈中谢晦剩下的同党。 相里怀瑾见他装疯卖傻也不急,直接说明:“昨夜您在太平楼外纵火放箭又带走的许多人中就有我晋国官员。” 姜琰笑笑:“如此良辰美景,说那扫兴的话做甚?开宫宴,一同吃喝,纵情享乐岂不美哉?” 如此明目张胆的糊弄。 相里怀瑾脸上笑意一下淡了:“不若先议正事,议罢再吃喝。” 姜琰:“如果我没有吃饭,我根本无法与人谈论正事。”他完全学会姜莞的话术,并且在大庭广众之下耍无赖。 相里怀瑾望向姜莞,也觉得自己不亏:“那便先用饭吧。”他好久都没和姜莞一同用过饭了。 姜琰觉得这小使臣颇识趣,比谢晦看起来要顺眼多了,心中想法越发坚定。 大太监着宫人下去摆宴,这段时间空下来,姜琰也没有要谈正事的意思,反倒说起闲话。 “你叫什么?”姜琰十分八卦,很感兴趣地盯上相里怀瑾,让人不得不怀疑他是不是想将之纳入后宫。 若真是如此,祁、晋两国倒真要一战。 为了捍卫皇上的尊严罢了。 相里怀瑾古井无波:“臣姓萧,单名一个瑾字。”他说这话时目光有意掠过姜莞,带了些微不可查的笑意,是他们二人之间的秘密。 姜莞听到他如此回答同样换个姿势,目光停在他身上。 “萧瑾啊。”姜琰咀嚼其名,“你可有婚配?” 哪来的七大姑八大姨?! 好八卦的皇上! 相里怀瑾从未被人如此直白问过婚嫁之事,加之姜莞坐在一旁。他耳朵一下子热起来,深吸口气道:“臣未曾婚配。”他才不是回答姜琰,这话主要是说给姜莞听的。 “未曾婚配甚好。”姜琰露出满意的神色,也很难让人明白他究竟在满意什么。 相里怀瑾并未搭话,出演一名正直的使臣。 “那你可还是处子之身?”姜琰笑眯眯地问话。 姜莞抿着唇角,生怕自己笑出声来。 谢晦闭了闭眼,昨夜他同样被姜琰问了一样问题,没想到今日就被问到自家皇上头上,他的心情实在是复杂。 相里怀瑾更是瞠目结舌,脸一下子红起来。 他知道姜莞的哥不是什么正经人物,却没能想到他会在大庭广众之下问出这种话。 这话实在很是冒犯,莫说相里怀瑾还是皇上,便是这句话随便去问什么人,也是要挨上一顿好打的。 姜琰看着相里怀瑾羞怒的脸,更来劲了,甚至坐直了些。 相里怀瑾要极努力才能摁住自己上去揍人的冲动,余光里是姜莞带着轻轻笑意的微亮眼睛。 他一下子躺平,觉得这又不算什么了。 姜莞见过他更加狼狈不堪的时刻,他在谷底的时候正好是在她身边的时候。 相里怀瑾瞬间平静下来:“还是。” 姜莞眨眨眼看向他,倒也没太大感触。 反倒是零零九在姜莞意识海中飞上飞下:“啊啊啊啊!姜琰他太过分了,怎么可以当众问这种话,他真是个疯子!” 姜莞没表示出任何态度,和看闹剧一样。 零零九很快从羞恼中抽身,又感叹:“不过相里怀瑾可真是守身如玉啊。”它一面这么说着一面偷瞄姜莞的神情,十分贼眉鼠眼。 姜莞似笑非笑:“我从不以贞操论人短长。不过我呢,个人喜好,只喜欢干净漂亮的男子。” 零零九听得一愣一愣的,绕了半天才明白她的意思,大约是说她不会看不起处子与否,但她只喜欢干净的男人。 姜琰越看相里怀瑾越满意,很亲切地道:“做使臣很苦吧?” 相里怀瑾觉得若是使臣天天要应付姜琰这样的人那确实够苦,但还是敷衍道:“还好。” 姜琰感到十分吃惊:“怎么会还好?天天应付我这样的人难道不觉得辛苦么?” 零零九忍不住吐槽:“倒很有自知之明。” 相里怀瑾一惊,难不成姜琰竟然会读心之术?但转念一想又觉得是无稽之谈。若姜琰真会读心术,这时候早知道他是晋国国君,眼下哪里还会如此风平浪静。 相里怀瑾呵呵一笑,十分违心:“还行。” 姜琰不信:“你说谎。” 相里怀瑾心说那能怎么办,总不能直说确实如此吧。他不想与姜琰胡搅蛮缠,学着他装聋作哑一言不发。 姜琰却开心了:“我知道你心中如何想,做使臣也诚然是件很辛苦的事。” 众人沉默,不知道他这又唱的哪一出。 谢晦隐隐觉得眼前场景十分熟悉,有些做梦似的幻觉。他好像知道姜琰接下来要说什么话。 “做使臣如此疲累,不若换个活干。”姜琰甚不正经地哄道。 相里怀瑾一怔,以为姜琰是想策划他反水,没想到这人如此胆大,挖墙脚挖到他自己头上来了。 姜莞打了个哈欠,伸出手来垂眸观赏起自己的手指。她同样知道姜琰接下来要发表什么惊世骇俗之言。 “不若做我女……皇妹的面首。”姜琰挑衅地看向谢晦,“皇家之中,我最宠爱她。你们若能将她伺候好,我自少不了恩赏,不必做使臣四处低头要好得多?” 相里怀瑾愕然站在原处,露出入宫以后的第一个震惊的神情。 草。 姜琰在说啥? 自打姜莞“死”在他面前后,他罕见地再有什么情绪波动,种种感情、情绪,仿佛随她一同去了。 也正因此,他行事甚至带了无情。 然而眼下他觉得他的情绪都回来了。 谢晦沉迷地看着姜琰,面对他挑衅的目光,头一次隐隐约约品明白了些后悔是什么滋味。 他何必要与疯子论短长呢?害得疯子为了报复他捎带上了自家皇上,这是怎样混乱的场面? 谢晦昨夜有姜琰在一旁讨嫌,是以未曾睡好,如今他听见姜琰在那里疯狂招徕相里怀瑾做姜莞的面首,他头好痛。 零零九已经在姜莞脑海中完全傻眼,想不明白它的世界哪里出了问题。 姜莞叹一口气:“你不觉得这事应该先问过我的意见么?” 喜气洋洋的姜琰一顿,立时从龙椅上走下来蹭到姜莞身边去:“是该先问你的,我太开心了,一下子忘掉了!”他嬉皮笑脸,极不正经。 “那你愿不愿意要他做面首?”这兄妹二人宛如强盗,俨然已经定下相里怀瑾其人,大约他的意见实在不重要。 相里怀瑾一听要询问姜莞的意见,本来就复杂的心情愈发复杂,却是很想知道她的答案。 她愿不愿意。 姜莞装模作样做思考状。 姜琰又补充:“你若不愿意也无妨,我总不至于叫他辞了官无处可去。总之我这宫中还余下许多空位,他做妃子也是做得的。” 第175章 中庸、制衡 姜莞素白的手指在椅子扶手上轻叩,相里怀瑾敏锐地捕捉到她的小动作,知道那是她素来思考时惯爱的举动。 “多这么一个面首也不多。”姜莞沉吟道,“模样倒是够资格了。” 她说罢含笑看向相里怀瑾,将所有难题都推给了他,偏偏还让人丝毫无法狠下心来责怪她。 三人听到她的答案,心中都是不同滋味儿。 姜琰拍板决定:“既如此,萧……萧瑾,你便收拾收拾到宫中来吧。”他深谙制衡之道,绝不容许姜莞的面首中只有一人。只有两相牵制,相互平衡,他才能稍微放下心来。 相里怀瑾心中多种情感交织在一起,却仍旧保持理智,心知他先是晋国国君,再是相里怀瑾。 无论他究竟如何想,他断然是无法留在祁国做姜莞的面首的。 是以相里怀瑾极冷静道:“我无法……” 他话只开了个头,就见姜琰坐正,一双眼中笑意全无:“你无法什么?” 姜琰罕有面无表情的时刻,哪怕杀人时也喜爱故作姿态,装得大喜大悲。他面无表情时叫人看了心慌,总觉得他整个人被层什么黑暗的东西笼罩着,像是下一刻就会掏出利器将人捅死。 相里怀瑾丝毫不惧他夜叉般的面色:“我身负晋国使命来此,使命未成我却留在祁国,我问心有愧。” 姜琰向后一倒,背靠冰冷龙椅一笑:“你要的人我可以放了,并派人送他们安全回晋。但是你和他,需要留下。” 他少与人讨价还价,说起这些话时也是强势得不行,很难让人相信他真的会放人。 他怎么看都像是只会撕毁合约的人。 相里怀瑾闭眼一瞬,再睁眼时道:“多谢皇上厚爱,请您先放了他们。”他想法似乎变得甚快,这就好像又要留下来了。 他身边站着的两名晋臣再忍不住,豁然抬头,直要开口说话,却在相里怀瑾的一个眼神下重新低下头去,看上去一口牙咬得死紧。 姜琰看到这一幕依旧噙着笑,眼中划过几道若有所思。 而谢晦则依旧面无表情,哪怕国君很快要与他共侍一夫,他依旧一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冷酷神情。 零零九大惊:“他他他,他这是同意下来了么。” 姜莞优雅地打了个哈欠:“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能弄走几人是几人。他又怎么会想真心留在这里,换你选你是喜欢做皇帝还是做面首?” 零零九小声说:“我做不好皇帝,我还是做面首吧。”它自己也觉得这么说十分没有追求。 姜莞一叹:“虽说人各有志,但你这也实在是……罢了,做面首也没什么不好,吃软饭也不容易的。” 姜琰突然笑起来,似乎毫不意外相里怀瑾会答应下来他的话。他怎么看都不大有像是要放人的架势,更像是在诓人同意后不履行承诺。 但晋人没得选。 他心情大好,为姜莞后宫中又塞了人而感到喜悦。他冲相里怀瑾招招手:“你便可以直接去郡主身后站着了,尽早适应你的新身份。” 相里怀瑾向着姜莞走来,顺从地在她身后站定,顿时感受到铺天盖地的熟悉感。他过去便是时常在姜莞身后,如今时过境迁,倒是重新站回来了。 姜琰看着姜莞身后一左一右的二人,忽然觉得不大对劲。 他还未来得及细思是哪里不对,大太监又来了:“皇上,宴席已经备下,您看?” 姜琰再看一眼相里怀瑾与谢晦二人,笑笑:“摆宴。” 一行人便向昭阳殿去。 昭阳殿许久未用,因为姜琰也不□□请别人。他倒是常常请姜莞用饭,但他也是不去昭阳殿的,直接在太极殿外烧烤。 东宫西宫列宫相望,延绵郁起。 昭阳殿中,金粉描绘的如意云纹贴地,龙涎香涂壁。 姜琰这次宴请由于被宴请对象之一的相里怀瑾已经成了姜莞的面首,这下只有除了他以外的两个晋臣如坐针毡地坐在殿中。 姜莞跪坐在矮几前,跪在她身侧一左一右的是相里怀瑾与谢晦。 宫人们鱼贯而入,托盘上是各种精致菜色。 一盘盘珍馐在姜莞面前被放下,相里怀瑾已经熟练地拿起筷子预备给她备菜。他过去就常干这活,如今做来更有行云流水的熟练。 谢晦知道二人有一段往事,如今看见相里怀瑾的动作,便不受控制地去想究竟是什么样的往事能让他做这些手到擒来。 谢晦也习惯伺候姜莞,但并没如何伺候过她用饭,这么一比明显落了下风,不及相里怀瑾来得亲昵。 姜琰看着相里怀瑾殷勤伺候的模样不爽起来,平日伺候姜莞的活都由他做,现在看相里怀瑾伺候姜莞不说,二人之间还有一种别样的默契,他就不乐意了。 谢晦怎么那么没用啊!明明是他先来的,反而被这个后到的钻了空子。晋人能不能争起来,最好互不相让,这样其乐融融地看起来有什么意思。 姜琰连用饭的胃口都没有了,看着相里怀瑾为姜莞布菜,心里怄得慌。 这不是引狼入室么? 一顿饭在姜琰的不爽,谢晦的沉思中用完。唯一开心的大约只有相里怀瑾,倒是找回了久违的感觉,即伺候姜莞的感觉。 姜琰愤愤地用筷子戳着盘中餐,一双眼几乎粘在姜莞身上。 可惜姜莞埋头用饭,看也不曾看他一眼,终于让他知道了什么是喜新厌旧。 姜琰心痛。 谢晦见二人一人伺候一人用饭根本没有插足的余地,倒是很快转变思路,与姜莞说起话来:“谢明很想你。” 相里怀瑾握着筷子的手一顿,看向谢晦的目光沉沉。 二人本来在一片默契之中,就被他一句话打断。 姜莞咽下口中食物,侧目看向谢晦,似乎并不了解场面之下的暗流涌动,眨眨眼问:“是好久没见谢明了,他如今在哪里,晋国么?” 谢晦自然而然地接话:“是,他在晋国都城,正在师父那里学习。” 姜莞露出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问:“是在学什么?” 谢晦便答:“文武各学一些。” 姜莞笑吟吟的:“这个年纪就应该玩嘛,学也不那么重要,现在不玩难到要等他长大再玩?你不要逼他太紧了。” 谢晦点头:“你说的是,回去以后我会对他松些,不叫他如此紧张。” 姜莞给他一个笑容。 相里怀瑾觉得这笑容刺眼,将已经剔除鱼刺的鲜嫩鱼肉夹在姜莞面前的小碟中道:“莞莞,吃鱼。” 姜莞顺手夹过鱼肉咀嚼,毫不与相里怀瑾客气。 谢晦默不作声地听着相里怀瑾这声“莞莞”,觉得刺耳。 姜莞兼顾二人,一会儿用些相里怀瑾处理的菜品,一会儿又与谢晦说两句话,不偏不倚,对谁都十分公平。 零零九在脑海中看着她游刃有余地处理二人之间的关系,没有偏向任何一人的同时还将二人都安抚得服服帖帖,让他们在良性循环中不断竞争。 它真是十分佩服姜莞。 姜琰用中庸制衡之道让二人互相牵制彼此,但还是姜莞将这一套玩得更是炉火纯青。在三人的关系中她就是三角形的顶点,占据着最上方的地位,同时保持住三角形的稳定性,让自己永远位于最上。 姜琰坐在上方终于看到二人互不相让,也不觉得开心,反倒看着一起不顺眼起来。他也不甘示弱,在上方胡乱找些由头与姜莞说话:“饭菜可还可口?” 他刻意吩咐大太监,让之交代厨子按照姜莞道口味备菜。只是看姜莞用饭也察觉不出她吃得究竟满不满意,因而才有此一问。 两个晋臣本在埋头用饭,突然听到他问话不禁吓了一跳,一个个急忙抬头看向姜琰,胡乱咽下口中饭菜预备答话。 然而二人抬起头才看到这位暴戾恣睢的皇帝目光从头到尾压根儿没落在他们身上,于于是也不确定这话究竟是不是问他们的,一个个惴惴起来,不知该不该答。 好在姜莞也没让他们纠结太久,抿了口谢晦用银匙盛得甜汤开口:“还好。”她日日吃的不就是这些,姜琰这么问实在是没话找话,但她也不吝于分姜琰一些注意力将之安抚一番,省的他发疯。 况且她若只在相里怀瑾与谢晦之间周旋未免显得刻意,偶尔兼顾一下姜琰也好提升二人的危机感。 姜琰见她还有功夫顾及自己,顿时如炸了毛的猫般被安抚下来。虽然他依旧看二人不顺眼,但也不至于到一定要将他们弄死的地步。 姜莞总是要有面首的,他作为老父亲虽然觉得世上千千万万男子都配不上他女儿,但也总要学着放手,不好将姜莞一直拴在身边阻止她做这做那。 所以尽管他不乐意见姜莞对二人假以辞色,但他讨厌的一直是谢晦与相里怀瑾,他从没迁怒于姜莞过。 “你若喜欢哪道,我便让御膳房在日后多做一些。”姜琰展示着自己的权威,同时居高临下不无得意地望着二人。 这是他能做到的,他们能做得到么? 第176章 和男人交流让我好疲惫…… 三人没有一刻闲着,但凡姜莞醒着,他们必要微微一笑,而后在姜莞面前争奇斗艳,像三只开屏的孔雀。 姜莞一开始还觉得有趣,以刻意平衡三人关系为乐,从中甚至摸索出了些平衡大臣间的要诀。 三人对她的感情不一而同,但处理关系法要诀以小见大倒是通用的。 宴席撤下,两位使臣被安排去宫中歇息。 姜琰不高兴就爱作弄别人,又不好对姜莞发作,只好将矛头都转向两个使臣。他身体力行地践行着并不值得提倡的酒桌文化,软硬兼施要两位使臣喝酒。 相里怀瑾尽力阻拦,然而两位使臣依旧被见缝插针地灌了不少酒,二人醉熏熏地被抬走。 殿中除了侍奉的宫人以外就只剩下面面相觑的四人。 姜琰怎么看二人与姜莞贴在一处怎么不满,于是皮笑肉不笑地扯扯唇角:“都已经用过饭了,你们也不必总待在郡主身边伺候,去一旁坐下吧。” 相里怀瑾微笑:“莞莞若是渴了,也需要有人为她倒水,还是罢了。” 姜琰眉头一皱:“你叫她什么?”他感到不可置信,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什么莞莞。 谢晦眼皮不抬,不动声色地剥了葡萄放在姜莞面前的冰碗中,看得零零九一愣一愣的。 这大约就是传说中的闷声发大财。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相里怀瑾还未曾发现谢晦的小动作,继续同姜琰掰扯:“莞莞啊。” 他极快适应了自己的新身份,并对此感到骄傲:“我既然已经是郡主的面首,再郡主郡主地叫她未免显得太生硬,叫个昵称也能显得亲昵一些。” 零零九听得目瞪口呆,对他适应新身份的能力而感到震惊。 怪不得他当狗当得也很自然,哪怕不做狗了见到姜莞时也并不显得尴尬,因为他实在很能认可自己的任何身份。 譬如现在,他就像个花枝招展的妖精,十分生动地跟姜琰叫板。 姜莞用筷子插着葡萄送入口中,对谢晦露出一个笑容。 谢晦看上去对这个笑容并没有太大反应,好像一棵老树,又仿佛已经入定的老僧,完全不近女色的样子。 只不过仔细看他也能看出来些分别,他明显剥得更认真了。 可见姜莞的话不是对他完全没影响。 姜琰已经气到发疯,他原先想用相里怀瑾制约谢晦,毕竟二人样貌差不多,应当有相仿的竞争力。但他没想到刚才还看上去正气凛然的相里怀瑾摇身一变,变成了十分欠收拾的嘴脸,比谢晦还要可恨。 最可恶的还是他一个面首竟敢叫姜莞“莞莞”。 他凭什么? 姜琰冷笑:“你只是面首,看清你自己的身份,郡主的名字也是你能叫得的?” 相里怀瑾面色一白,显得委屈之余又有些楚楚可怜。他没理会姜琰,反倒不安地看向姜莞颤颤巍巍问:“莞莞,我不能这么叫你么?” 姜莞这才从葡萄中抬起头,并不大在意:“你想怎么叫就怎么叫。” 相里怀瑾矜持地抬头看向姜琰,微微一笑:“莞莞看来不大在意我这么叫她。” 谢晦适时道:“莞莞,喝茶。”他擦了手又为姜莞倒了杯清茶,并不让她吃太多葡萄。 相里怀瑾与姜琰齐齐听到他这一声莞莞,二人纷纷闭嘴转而看向他。见他面前摆了许多葡萄皮,又见他奉上清茶,瞬间也没有继续彼此斗嘴的欲望,皆感觉被谢晦钻了空子。 最感到不适的还是姜琰,他油然而生出一种辛辛苦苦种的白菜就这么被猪拱了之感,心肝儿直疼。 这什么东西,也配叫姜莞一声莞莞。 姜莞接过茶瞥一眼上方坐着的气得将要杀人的姜琰道:“不过是称呼,哥哥何苦在意?”她鲜少叫姜琰哥哥,是以姜琰听了她这句话后瞬间被安抚下来,心中虽不大舒服,到底也没有那样计较了。 左右他和姜莞才是世上最亲近的人,他们是兄妹,有共同的姓氏,而这两个面首又算得上什么呢?只不过是姜莞生命中的过客罢了。 姜莞这辈子只会有他这么一个兄长,却会有无数面首。 根本不用姜莞再开口多说什么,姜琰已经将自己安抚好了。 “你若喜欢,叫我莞莞又或是阿莞也是使得的。”姜莞又补充一句。 这下姜琰高兴了,开心于他享有同样待遇,并有姜莞亲自哄他。他已经将姜莞的解释当作哄他了。 而不大开心的又成了相里怀瑾,他向众人炫耀他与姜莞之间的不一般,却不成想独有的称呼被谢晦偷走,也被姜莞解释得仿佛并不重要。 相里怀瑾沉默地坐在一旁,瞧着为姜莞添水的谢晦,只觉得太傅真是不动声色的狡诈。 他一直知道谢晦善谋略,却不曾想在这种事上谢晦也要谋算,真是太阴险了。 说来说去,最后倒是谢晦得的好处最多。 相里怀瑾陡然警醒,瞬间对谢晦生出十二万分的防备。 此时不在晋国,他们不再是亲密无间的君臣,他们是敌人,需要彼此从姜莞那里争得宠爱。 这么想来他实在是适应能力很强,已经极快融入了面首这一身份。尤其是他刚刚对着姜琰的模样,实在是很生动的外室嘴脸。 他不仅做狗做得十分出色,做面首做得同样不错。 姜莞看着闷闷不乐的相里怀瑾又道:“你是第一个这样叫我的人,还有哪里不开心的。”她这话虽是说教的语气,却奇迹般地让相里怀瑾重新愉悦起来。 是啊,他与莞莞认识得最早,旁人如何能及。 如此一想,相里怀瑾心满意足。 姜琰正要试着叫一声阿莞来舒服舒服,就见姜莞舒了个懒腰打哈欠道:“我困了,要回去歇息。”她说罢自己站起身来,三人一同跟上她。 相里怀瑾与谢晦一左一右跟在她身后,姜琰则有得天独厚的优势,与她并肩而行。 姜琰的快乐十分简单,在这时候获得了巨大的优越感,便十分快乐。 姜莞回宫午憩,将三人关在门外,终于获得安宁。 她往床上一倒,感到久违的疲惫。 “和男人交流让我好疲惫。”姜莞在脑海中叹息。 零零九深以为然,它同样发现问题,男人争起宠来也差不到哪去,比内宅争斗不遑多让,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实在很让人心神疲惫。 毕竟姜琰一个不开心就要直接杀人,而内宅之中是没有这样明目张胆的血腥的。 零零九同情起姜莞来:“一个两个面首就这样,日后一百个面首可怎么办啊。”它发自内心地感到担忧,对姜莞的后宫前景实在不看好,一群不省油的灯。 姜莞冷笑:“还一百个面首,这两个我就要很快将他们打发了。” 零零九吃惊:“你并不打算收下他们吗?” “他们哪一个是能安安份份待在这里的?”姜莞反问,在床上翻了个身,不小心压到自己瀑布似的长发,忍不住将眉蹙起,撑着身子将头发从身下□□。 “那这算什么事啊?”零零九喃喃,总觉得是姜莞吃了亏。 本就是几个男人之间的不慎,倒连累姜莞收面首。收面首就罢了,相里怀瑾与谢晦又不能一直安安份份地在这里做姜莞的面首,总有一日要离去。 他们跑了,众人又要如何看待姜莞? 姜莞宽慰它:“没关系,我也不会吃亏。” 零零九:“……这要如何不会吃亏?他们总会跑掉。” 姜莞微笑:“总不能让他们来去自如,白白跑了。” 零零九一愣,没太明白她的意思。 姜莞哪里会毫无代价地哄人呢?自打看到相里怀瑾混入宫中做使臣的那一眼起,她心中已然有了成算。 姜琰哪怕不主动提出留下相里怀瑾,姜莞也会百般暗示将他留在宫中做自己的面首。而姜琰的配合,只是让她少一道程序罢了。 将相里怀瑾与谢晦都扣在自己手上,姜琰不明白相里怀瑾的价值,她却清楚。 二人要走,必然要先过她这一关。 而她又怎会轻而易举地放他们离开呢? 相里怀瑾与谢晦如何想她并不要紧,他们会不会因为过去那些“私情”从而向她吐露计划也并不要紧。 只要他们在她手上,要离开祁国必然要经她首肯,而她就可以借机与相里怀瑾谈判,扒下一层油水,以及签订一些合约。 至于感情在整个计划中只能起到一些推动作用。 三人对她的感情她如何看不出来?但没关系,感情也是可以利用的。 男人的本质是贱,哪怕被骗依然甘之如饴。 她何尝不是利用相里怀瑾对她的情意让她留在宫中,换一个人相里怀瑾哪肯留下做面首。对谢晦亦然,哪怕谢晦对外有感情障碍,他依旧愿意暂时留在她身边。 他们对她的信任成为她挥向他们的刀刃。 但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相较于虚无缥缈的感情,姜莞更喜欢能够实实在在握在手里的东西。比如说权力。 至于对姜琰,她没有一刻不在利用姜琰。 她编织的网已经渐渐收起,将整个祁国网入其中。 第177章 我可以是 姜莞一睡便到了晚上,实际上她下午便醒了,但实在不想与三人多说什么,就在房中装睡。 她趁着这时候将接下来的谋算好好梳理一通,谋断而后定,胸中有丘壑。 直到黄昏时分,她才装着刚醒来的样子在房中梳洗打扮。 她醒来的消息刚传出去,三人便齐刷刷来了。 饶是零零九看到三人齐齐而来的样子也不由得打了个寒噤,为姜莞感到窒息。这种时时刻刻被人黏着的压力实在太大,让人无法呼吸。 在原著中沈羞语同样是被三人强取豪夺,只不过她远不及姜莞自由,更没有自主的权力,在三人手上浮浮沉沉,像是漂泊无依的浮萍。 原剧情里沈羞语被姜琰金屋藏娇,是完完全全被他十分变态地用手臂粗细地锁链锁在床边,并有宫人十二个时辰内严加看护。 沈羞语后来精神上都出现了些问题,还是谢晦一直试图救她,才没叫她精神崩溃。 最后在相里怀瑾攻入祁国,她才被解救,算是有了个好结局。 但伤痕已经存在,注定是无法恢复如常的。 况且谢晦与相里怀瑾并不能做到真正体贴与无微不至。 一个新皇,一个权臣,又哪里能对弱者做到真正感同身受。 他们是报恩,是同情,是怜惜,又或是喜欢,但这些感情只足以让他们去请郎中为她诊治,根本不会有人在意她心中想法。 担心她因在姜琰那里的创伤使她性格偏激伤害自己,他们派人时时看管着她,这反倒加剧沈羞语的不适。 她已经被看管够了。 最后书上一笔带过是好结局,或许沈羞语彻底心死安静下来不吵不闹对男人们来说十分省心,的确是好结局。在相里怀瑾的统治下世界渐渐好起来了,也是好结局。 一个女人的心情如何根本无人在意。 所以当三个人在姜莞醒后纷纷过来时,零零九感受到久违的压抑。 它忽然意识到男主们根本没变,还是一如既往地专断独行。他们还是像过去对待沈羞语那样根本不给姜莞喘息之机,还并不觉得自己哪里有问题。 而姜莞在它看来做得已经非常强势,在三人中也占据主动权,可是男人似乎永远没有分寸感,也不懂得给他人空间。但凡他们喜欢,便要时刻在一处,根本不顾对方想法。 就像姜莞醒了,他们就要立刻过来,说是三个人争宠,实际上也是只顾着自己的感受。 姜琰挤过相里怀瑾与谢晦,率先入门:“你睡了好久!” 姜莞一面由八珍梳头,一面漫不经心地答:“不能睡么?” 姜琰顺手接过八珍手里的梳子,为姜莞梳头。 相里怀瑾与谢晦这才入内,看见姜琰的动作,皆缄默不言。 相里怀瑾到底在姜莞身边久,熟悉她的习惯,转身去桌边为她倒了温水让她在梳妆时捧着喝。 而谢晦则一直站在她身边等她吩咐。 零零九只觉得可怕,若是姜莞性格不那么强势,又或是她没有手段,是不是就会和沈羞语一般下场。 姜琰哼笑:“自然能睡,你爱做什么做什么,还有谁能管得了你?” 姜莞没好脸色:“那就闭嘴。” 看出她心情不佳,三人倒识趣地未曾再说什么。 姜莞又问:“你捉的那些人放走了么?” 相里怀瑾同样看向姜琰,心中窃喜。姜莞主动帮他询问,姜莞心里有他。 姜琰一怔,不大高兴,以为姜莞这么快就向着相里怀瑾与谢晦说话,闷声道:“人还在牢里。”其实他关着这些晋国臣子们也没多大用处,毕竟他是一个盼望祁国灭国的人,自然也不会针对晋国做什么。 万一他一不小心将晋国弄死,祁国反倒势大,又不知道要僵持到什么时候才能灭亡。 但他就是要扣着这些人,因为他是个损人不利己的人。 他得不得到好处无所谓,大家一起得不到好处烂掉才是最好的。 “你既然答应了,就快将人放了,要不然我被他这么伺候都觉得不舒服。”姜莞嚷嚷。 姜琰轻嗤一声:“你平日被人伺候我看挺理直气壮的,也不见你觉得不舒服。” 姜莞:“你若直接将他抢来,不答应他许多要求我自然理直气壮!明明你先答应的又不做到,我好没面子啊。” 姜琰一听她这么说便忍不住笑了:“是我的错,我不该答应这些。” 姜莞指责:“别嬉皮笑脸,本就是你的错!” 姜琰笑得前仰后合,手中梳子都拿不稳了。 相里怀瑾与谢晦看他性情变化多端,忍不住皱眉,为姜莞的生活环境感到不满,心中有了决断。 姜琰笑够了才道:“对不起,是我的错,下次一定不答应许多,直接将人捆来给你,好不让你那么内疚。” 姜莞微笑:“这才对么。” 姜琰听到她这么说,顿时又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出来了。 他心情实在很好,也不愿意姜莞不爽,很爽快地答应下来:“我这就派人将他们放了,开心了吧?” 姜莞撇嘴,翻了个白眼:“你放了他们我开心什么?我连人都没见过。” 姜琰笑着为她梳头,一面随口问:“那你要见一见他们么?” “不要。”姜莞拒绝得很快。 姜琰彻底高兴起来。 相里怀瑾与谢晦同样心情不错,他们一直担心的被抓捕到牢房中的官员被放出,他们实行计划时也能更加放开手脚。 难得一片其乐融融,所有人看上去都还挺高兴的。 但凡四人在一处,场面就很难安静下来。在经过一夜聒噪后,姜莞终于等来了安静的睡眠时刻。 姜琰扭扭捏捏一直不愿离去,端要看姜莞今夜要如何睡。 便是相里怀瑾与谢晦也不由自主有些紧张,怕又期待着她拉他们履行面首的职责。 姜莞恹恹地看着众人:“都留在这里做什么?” 众人一顿,领会到这是让所有人离开的意思。 姜琰乐了:“你好好歇息。” 而后他又看向相里怀瑾与谢晦二人,志得意满:“还不快走?” 三人齐齐从殿中退出,彼此相视一眼,各自散开。 姜莞坐在矮榻上敷手,看上去没有半分困意。 八珍倒张罗着要为她关好门窗,好不让房中放了冰块的冷气窜出。 姜莞漫不经心道:“留一扇窗户别关严实。” 八珍虽然不解,却很听她话:“是。” 忙完房中琐事,她便凑在姜莞跟前一边帮她敷手,一边同她闲话:“郡主新得了两个面首,倒是很好的事情!” 姜莞笑笑:“这有什么好的。” “大约是因为那两人模样还不错,看上去还挺赏心悦目的。若是踏实本分那就再好不过了,不过世上男人但凡有些姿色便心思活络,郡主还是要提防着些。”八珍十分贴心地为姜莞出谋划策。 姜莞很是受用:“我知道了。” 八珍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道:“我远远看见其中一个,只觉得那人长得很像小瑾。”她坡感慨,完全没看出那就是相里怀瑾,只以为是二人长得极其类似。 陈留一事后小狗小瑾伤心欲绝,消失在茫茫人海中,这事让郡主府上下许多人都感到难受。 毕竟是这样一条忠犬。 姜莞沉吟,十分诚心地问:“或许你有没有想过那就是小瑾呢?” 八珍愕然,看上去十分惊慌失措,不可置信地开口:“怎么会!小瑾不是一条狗么!” 零零九同样大惊失色:“怎么会有人真以为相里怀瑾是一条狗!” 姜莞先在脑海中讥讽一番零零九:“我看你当时也是把他完全当作狗了。” 零零九脸热,还真是。 她又很耐心地对八珍道:“大约得到什么奇遇,被老神仙点化成人了。”这话说得堪称十分离谱。 八珍偏偏还很是信服这个理由:“竟是如此么?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神仙竟然能让小瑾由狗变成人,真是太厉害了!” 零零九忍不住吐槽:“是姜莞神仙吧。” 二人在这里说着相里怀瑾,留的那扇窗便传来动静。 八珍听着声响从脚榻上站起身来:“我过去瞧瞧是什么声音。” 姜莞打了个哈欠:“不必,你去外面守着,我又事情要做。” 八珍呆呆地点头,就真不去看发生什么,乖巧地到殿外候着了。 姜莞不由在心中感叹:“若男人都能像八珍这样可爱,我还是愿意与他们相处的。” 零零九不知说什么好。 姜莞背对着暗处道:“你还要藏到什么时候?” 相里怀瑾便从房间的阴影里走出,整间房中不知道什么时候多出来了个人。 “我刚来,怕吓到八珍,总不好再将她打晕。”相里怀瑾顺从地到姜莞面前站好,不好意思地笑笑,与白日在姜琰面前殷勤献媚不同,这时候他看上去很是清澈。 不像是相里怀瑾,只是小瑾。 姜莞才不好心请他坐下,自己独占一张榻,半分要分享些位置的意思都没有。 “你不怕吓到我么?”姜莞胡乱问。 相里怀瑾一滞,立刻认错:“对不起。”也不找什么迫不得已的借口。 姜莞瞥他一眼,很直白道:“来做什么?总能见到你我都有些烦了。” 相里怀瑾委屈:“过去日日在一处,也没见你烦。” 姜莞眼睛微微睁大,眼睛便变得又大又圆,和猫一样:“过去和现在怎么一样!过去你是狗,如今你还是狗么?” 相里怀瑾险些一口气上不来,猝不及防直面他做过狗这回事! 好在他脸皮很厚,望向姜莞:“我可以是。” 第178章 齐聚一堂 “我不要。”姜莞无情拒绝。 相里怀瑾被她拒得飞快,一时间都没反应过来,颇不甘问:“为什么不要?”他都愿意低下头来给她做狗,她却不愿意收下。 姜莞坐正了点:“你又不能真给我做狗,嘴上说说谁不会呢?”她目光冷淡地落在相里怀瑾身上,根本没将他再作小瑾看。 相里怀瑾听见她话不由一顿:“我……”面色苍白。 姜莞懒懒抬眉:“为什么不反驳我?” 因为她说得没错。 他情之所至一时开口要做她的狗,但又哪里真能这么做呢?他肩上还有晋国,又不是姜琰那样自毁之人,怎么还能像过去一无所知时那样去做她的狗。 他再也不可能只是小瑾。 但他又矛盾地拥有小瑾的情感,不由自主地想要亲近姜莞,这便导致他十分矛盾与割裂。 姜莞不紧不慢地补刀:“所以你要如何做我的狗呢?为了让我看到你的诚意,就将晋国送给我好了。” 她狡黠地眨眨眼睛:“让我看到你的诚意,就这么做吧。” 相里怀瑾被她的话吸引,尽管办不到,却还是要问:“如何将晋国送你?” 姜莞抿嘴一笑:“当然是将皇位给我,让我来做皇帝,你来做我的狗了。” 相里怀瑾失笑。 之所以会感到好笑是因为他认为这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他看到姜莞的能力,也知道她所做许多民生大事,但女子要做皇帝,根本就是一件很荒诞的事情。 纵然她有能力有势力,但天下人根本不会信服一名女子。不说天下人,便是官员也要第一个不同意,无论是祁国还是晋国。 姜莞看到相里怀瑾脸上笑意,冷下脸来,将腰后靠枕抽出,狠狠砸向他。 相里怀瑾不躲不闪,被她砸了个正着。虽然有些疼,他看上去倒也不大在意。 “滚,做不到就滚,看见你就烦!”姜莞嚷嚷,面露厌恶之色,又很恶毒地道,“既然做不到就一直留在这里给我做面首吧,我明日就会告诉姜琰你究竟是谁。他若知道你是晋国国君,你猜他会怎么做?” 相里怀瑾无奈:“莞莞,你若真这么做我也不会怨你。” 姜莞古怪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我不信。” 相里怀瑾挑眉:“不信什么?我真不会怨你。”他笑容诚恳,将姜莞扔来的靠枕抓在手中,看上去真的永远不会怨恨姜莞。 姜莞嗤笑:“你有脱身的手段了是不是?” 相里怀瑾温和地望着她:“莞莞,你向来是最聪明的。” 零零九本来还要为这样的甜言蜜语心动一刻,立刻被相里怀瑾的回答下头。 怪不得他不会怨恨姜莞,因为他早就想好方法溜之大吉。 零零九怪心寒的,姜莞若是笨一些是不是还要被他这些话哄得心花怒放? 果然上位者绝无一心只扑在感情上之人,哪怕如相里怀瑾这样曾经将姜莞奉若主人的人,在大是大非面前也绝对不会站错立场。 他首先是相里怀瑾,才是小瑾。 姜莞眼睛乌凌凌地望着相里怀瑾,一言不发。 相里怀瑾刚要开口说话,窗棂一动。 姜莞啧了一声:“看来今晚我这很是热闹,不止你一个客人。” 相里怀瑾抱着靠枕腰一猫钻入她榻下躲起,姜莞好整以暇地坐在原处一动不动,也不慌忙,和看戏一样。 男人身姿颀长,从暗处出来。他动作写意,像条优雅的黑色大猫。 是谢晦,姜莞毫不意外。 “自窗登堂入室,可不是君子所为。谢晦,你熟读圣贤书,书都读到哪里去了?”姜莞背后少了靠枕,便歪坐着,好不正经。 横躺在榻下的相里怀瑾听着姜莞叫出来人姓名,顿时不爽。 谢晦看着一派正气的,竟然也是个趁夜扰人的登徒子! 谢晦在她身前不远不近地站着,向她行了一礼:“非常时刻,权宜之计。”他找起借口时也显得十分光明磊落。 姜莞轻哼一声,坏心眼儿地没提相里怀瑾就在这里的事,反倒问:“这么晚了,你过来做什么?” 谢晦张了张口,只说:“过来看看你。” 姜莞看着他毫无感情的眼,结合刚刚相里怀瑾过来,心中有了猜测。 她手掌撑在榻上,食指屈起,在榻上轻叩:“你很快要走了?”她虽是问话,语气却十分肯定,哪怕是猜测,她也胸有成竹。 谢晦眼眸深深,应该感到惊讶,但因为感情缺失,他的心湖依旧平静非常。 “是。”既然被她猜中,他也不打算有所隐瞒。 “所以你是要来做什么?”姜莞淡淡看他,也不见什么喜怒,“是要向我炫耀身为面首的你要离开,而我却莫可奈何么?”她随口乱说,只是为了激谢晦多说。她哪里会莫可奈何,只要在祁国境内,她便有成百上千种方法将他们留下。 谢晦微愣,旋即摇头:“并非如此。” 姜莞默不作声,只用一双眼清澈地望向他,心情显然不佳。 “我少有与你单独相处的时刻,便想借机过来看你。”谢晦低声道。 榻下的相里怀瑾似笑非笑地磨牙,只想大声告诉他如今他们也没有单独相处,他还在这里呢! “所以你要说什么,我不喜欢猜。”姜莞抿起嘴角问,显然很没耐心。 谢晦与之面对面,竟然一下子相对无言。他本就不是一个爱说话的,在姜莞的眼神下原先想好的话皆被堵在喉间,一字也说不出口。 姜莞看着他缄默的样子忽然笑开:“谢晦啊谢晦,这么久了,你都是太傅了,怎么还是这样笨。” 相里怀瑾在榻下听到她语气松快地对谢晦说话,心中极不是滋味儿。她怎么对谢晦便是如此温和,甚至带着长辈对晚辈的教诲之意。 谢晦闭嘴站在原地一言不发,只用一双眼看着她。 “你有事要求我,是不是?”姜莞笑嘻嘻地看着他,已然猜到他来意。 谢晦轻轻点头,刚要说是,殿外便传来八珍的结结巴巴之声。 “皇,皇上。”她见着姜琰向来是这样紧张,因而也不会显得有多突兀。 谢晦目光顿时凌厉,四下一扫,同样看向榻下,矮身钻入。 姜莞都来不及告诉他下面还有一个,就见他没入其中没了声响。 还好她家大业大,整张榻够宽。不过再宽的榻也不是床,两人怎么躺肯定都窄,可惜她不能立刻下床看榻下风光。 榻下确实拥挤。 相里怀瑾在听见八珍叫“皇上“时便下意识地将自己缩起,果然下一刻榻下就多出一人。 榻下昏暗逼仄,两个人必须完全侧身躺着才能勉强躺下。 榻顶离地面很近,更不容许人一上一下躺着。 相里怀瑾与谢晦便以一种极其拥挤扭曲的姿势背对背躺着,还需要时时收腹,不然总让人觉得很容易将榻给撑爆。 看不见彼此的脸也很好,至少这样不会太过尴尬,尽管下面已经足够尴尬。 相里怀瑾洞察人心,这时候也很难猜透谢晦心中究竟在想什么。 他心中倒是只有一个很通俗的想法。 草。 姜琰这时候已经入内,见姜莞在榻上懒散躺着,沉下眼问:“怎么没睡下?” 姜莞瞥他一眼:“你这样随意进来,我睡了也要被你吵醒!”她理直气壮地指责姜琰,反倒怪罪起姜琰来。 可见她是一个十分给别人定罪的人。 姜琰说不过他,只带着笑道:“担心你安危,过来看看。”他似乎意有所指,像是知道什么,又像是虚张声势,什么也不知道。 “在宫里我能有什么事?”姜莞直直看进他眼中,先发制人,没有任何心虚。 姜琰含笑在她榻上坐下,又是一副随意的样子:“那就是我多想了。”仿佛他只是夜里睡不着,胡乱出来走走,顺便到她这里来。 感受到姜琰坐到榻上,下方的谢晦与相里怀瑾同时紧张起来,二人能够感受到彼此背上的热度,更尴尬了。 “我此次前来还是要告诉你一句话。”姜琰十分正经道。 姜莞不理不睬,显然知道他又要说什么鬼话。 “男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榻下倒着的相里怀瑾与谢晦听到此话,都有种被姜琰恶意中伤之感。但夜半翻窗而入此举确实又印证了他这句话,是以他们心中十分复杂。 姜莞难得接他这话:“你说的没错,男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姜琰听见她罕见地接话,非但没显得高兴,反倒若有所思。 他抬眼看向歪倒在榻上没个正形的姜莞,趁机抬手揉揉她发顶,一击脱离,很快收回手,绝不被她打中。 “除了哥哥,世上男人对你多有私心,便是对你好,也有所图。你要擦亮眼睛,千万不要被他们花言巧语哄骗。自然,谁敢骗你我就将他的皮剥了给你出气,给你缝个人皮鼓玩可好?”姜琰不忘初心向姜莞灌输这些思想,语气却很暴戾,说到最后内容也很血腥。 因着说的是正经话,他甚至没开口叫她女儿。虽然这话听上去也不怎么正经。 相里怀瑾与谢晦听着姜琰一字一句,心中不知在想些什么。 姜莞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姜琰,忽然问他:“哥哥对我便没有私心么?” 姜琰与她对视,目光不闪不避,笑开:“是,哥哥对你没有私心。” “那哥哥对我好,是对我有所图么?”姜莞歪头又问。 零零九恍惚地觉得这一幕十分熟悉,它忽然意识到过去相里怀瑾还是小瑾,谢晦还不是太傅时,她也曾这样问过他们,会不会永远对她好。 第179章 她的条件 姜琰上下打量姜莞一眼,轻嗤一声:“天下在我手上,我图你什么?”这也算是间接回答了她的话。 姜莞望着他不作声,并不满意他这样不直接的回答。 姜琰啧一声,伸手要拧她脸:“不图,不图,什么也不图你的。我的就是你的,你的还是你的,满意了吧?” 相里怀瑾与谢晦齐齐入神听着,这会儿倒也不觉得背靠背尴尬。 姜莞一巴掌拍开他的手,哼一声:“骗吧就。” 姜琰笑了:“哪里骗你?” 姜莞:“你的皇位还是你的,又不是我的。” 相里怀瑾听到这话忍不住手指一动,静静听姜琰的答复。 姜琰笑起来:“你若是喜欢,那就是你的皇位。”他这话听来既像是玩笑,又像是他肺腑之言。 相里怀瑾微微垂眼。 姜莞毫不客气,很直接道:“我很喜欢。”很喜欢很喜欢皇位。 姜琰笑笑:“那就是你的皇位。” 姜莞撇撇嘴,根本不信他的话,又懒得与他多费口舌。 他若真心这么想,就该将皇位双手奉上。 但没关系,她也有自己的办法。想要什么从来都要靠自己争取,旁人送来的东西拿在手里也不安心。 姜琰看她神情,并未再多解释,反倒少有的温和:“早些睡吧。” 姜莞不大在意地点点头,敷衍了事。 姜琰从榻上起身,下方的相里怀瑾与谢晦重新攥紧手指,屏住呼吸,生怕被姜琰发现出异样。 姜琰并未看榻下,他反倒向殿内走去,为姜莞将窗户由内插上,一边道:“夜黑风高,多注意些。” 他为她关好窗户,便离开了。 零零九惊出一身并不存在的冷汗:“他是发现什么了吗!” 姜莞百无聊赖地舒了舒筋骨:“发没发现又有什么关系呢?” 零零九一愣,后知后觉的确没关系。因为哪怕姜琰发现了什么,他显然也没有要追究下去的意思,怪不得发没发现并没关系,却不知道他是因为什么没有发疯。 偶尔零零九也会觉得姜琰并不是一个疯子,但绝大多数时候他还是在发疯。 静等片刻,殿中一片沉默,像是有黑色的河在其中静静流淌。 过了好一会儿确定姜琰没有折回,姜莞才敲敲榻边冷笑出声:“还要藏多久呢?“她语气不佳,看样子因为今晚的事早就没什么耐心。 榻下这才传来窸窣的动静,在一片静谧声中也不显得太过突兀,就像是物体自然发出的声音,让人很难想象榻下还藏了两个人。 先出来的是谢晦,然后是相里怀瑾。 二人出来后皆不自觉地舒展手脚,动作却也并不大,看来都是并不会将不适暴露的人。 他们面色如常,并没有因为对方的存在而显得有多尴尬,大概是在下面的时候已经尴尬完了。 姜莞看看二人,似笑非笑:“过来的目的是?” 二人相视一眼,目光一触即离:“是有事要与你说。” 说来也很奇怪,二人单独在这里时总要与她叙上好久的旧也不说正题,反而是两人都在场时就能一针见血直接说出问题。 这么一想,人多也没有什么不好,竞争力一上来,人人都爱直接切题,不说废话。 姜莞同样并不喜欢叙旧,她很少回忆过去的事情。主要也因为零零九的存在,她的过去实在太多太多,真要回忆需要好久。 “什么事?”姜莞懒洋洋地问。 “宫外有人接应我们,但出宫是个问题。”谢晦冷静开口,到底他是臣子,有他在不至于让相里怀瑾亲口回话。但看样子,相里怀瑾还是挺想亲口回话的。 姜莞并不怎么感兴趣地听着,闻言笑笑,并没接话。 这便让人有些难堪。 谢晦已经坦然说出出宫不易的事情,看样子是需要姜莞的帮助。但姜莞并不接话,这就让谢晦接下来求人的话并不太好说出口。 她哪里会什么也不懂,就是刻意给人难堪。 而难堪并不大重要,有求于人便要做好被折辱的准备。重要的是姜莞这样的态度,实在是看上来不像会帮人的。 “我们需要你的帮助。”谢晦请求,语气诚恳。 姜莞笑出声:“我很好奇,你们为什么会觉得我会帮你们啊?”她是发自内心地感到惊奇,难不成自己在他们眼中是个很念旧情的人? 谢晦沉默,换相里怀瑾开口:“或许说是交易更为合适。” 姜莞慢吞吞地抬起眼看他:“说说看。”依旧看上去并不感兴趣,只是为了打发时间才听。 “你帮我们出去,同样我也为你做事。”相里怀瑾十分冷静道。 零零九晕头转向,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发展到这一步。 相里怀瑾不是向来对姜莞很是深情专注,为什么二人如今能很冷酷地面对面站在这里谈交易。 他们不该是这样的,难道过去并肩为民请命的情谊都是假的么? 姜莞听着点点头问:“你要为我做什么呢?”她终于露出些感兴趣的神色,但感兴趣的对象是相里怀瑾要为她做什么。 相里怀瑾望着她道:“由你决定。” 谢晦一言不发,同样看着她的一举一动, 姜莞忽然笑起来,在他人看来她这是毫无征兆地笑。她这么笑总让零零九想到姜琰,不得不承认这对兄妹在某种程度上极为相似。 “不会真将我当做小女孩哄了吧,我怎么一点也感受不到你们的诚意?”姜莞笑着笑着眼中笑意泯灭,突然收敛笑容,明艳的脸严肃起来竟然给人带来极大的压迫感与窒息感。 “拎拎清楚。”姜莞将腿伸展开,四肢修长,“现在是你们在求我,拿那一套画大饼的话术忽悠谁呢?既然是你们有求于我,就将你们能为我带来的切实利益说出来,你们能为我做什么也说明白。而不是上嘴唇与下嘴唇一碰,说一句为我做事。” 姜莞笑笑:“这世上愿意为我做事的人太多了,你们与别人比优势在哪里?既然与别人没什么区别,我又为什么要选你们呢?毕竟要帮你们出宫的风险那么大,你们一走了之,而我还要在这里对着姜琰,凭什么要帮你们?” 相里怀瑾听她如是道竟然笑开:“抱歉。” 姜莞摇摇头:“既然谈交易就没有什么抱不抱歉,各取所需罢了。你也不必感到歉意,说话说得不中听我只会不帮你。” “我如今是晋国国君,有些底蕴在手。荣华富贵,功名利禄,凡我能做到,你所需要,只要你开口,我都可以为你做到。”相里怀瑾温和地同她谈判。 “荣华富贵我又不缺,功名利禄对我无益,我都不想要。”姜莞都不大喜欢。 “不止如此,只要我身为一国之君能做到。”他已经敏锐地察觉她口风并未咬紧,知道她是故意钓他,但除了说服她以外别无选择。 只要他在祁国皇宫一日,他就需要姜莞的帮助。 他扮作使臣入祁宫后一系列发生的事情都是他在进宫时不曾考虑过的,原本他是想与姜琰交换,顺便看一眼姜莞。 只不过他失策,姜琰的思维显然不是正常人能理解。而若只有他一人,他也可以脱身,但还要将太傅身份暴露的谢晦带走便不容易了。 这才造成二人皆交代在祁宫中的怪异局面。 姜莞点点头:“这样啊,那你似乎是比一般人要强一些,但我好像没什么需要你做的,所以我还是决定不帮你了!” 她很愉快地笑,看看相里怀瑾又看看谢晦。 相里怀瑾沉默一瞬:“莞莞,你需要的,不然就不会容我在这多费口舌。我们或许可以开诚布公地谈谈,虽然是交易,你也不必如此防备我,试探我的底线。我愿意与你交底,只要不伤害晋国利益,我都可以做。” 他诚恳极了,连零零九听了都被打动了那么一点。 “或许我只是想看你们求我?”姜莞对他的话不以为意。 谢晦与相里怀瑾便说不出什么,她不配合,谁也勉强不了她。 “送你出宫,可以。谈交易,也可以。”姜莞终于松口,正儿八经地与人交涉起来,“但一切都要听我的,我所有要求你都要答应,不要与我讨价还价。主导权全在我这里,你们没了我无法出宫,我却不是非帮你们不可。如果你对我的要求有任何异议,交易终止,不要再在我面前提帮你出宫的事情。记住我的话,我只给这一次机会,别让我下头。” 零零九听着她喋喋不休强势非常,更是震惊于她的手段。 它是知道谢晦与相里怀瑾被困在祁国宫中皆是她的计策所致,而她煞费苦心,为的就是今日与相里怀瑾谈判,借此拿捏晋国。 而在整个过程之中她完全没有暴露出自己操纵的迹象,甚至到现在她都是一副被动模样,仿佛真是相里怀瑾与谢晦有求于她。 相里怀瑾与谢晦也是真的有求于她,但所求皆是被她设计所致。 如果不是姜莞直接叫破谢晦大名,谢晦也不会被姜琰盯上。如果不是她要谢晦做面首,谢晦也不会被掠入宫中,相里怀瑾也就不会随之出现。 当然她没想到相里怀瑾会直接以使臣的身份出现在这里,他来了自然没有放他走的道理,至此两人落在姜琰手中,便是落在她手中。 她轻而易举地利用姜琰来达到她自己的目的,而相里怀瑾与谢晦还在这里与她交易。 他们的困境便是由她带来的呀。 相里怀瑾听了她一串话后十分干脆:“好,你说。”因为别无选择,不到最后一步他也不想完全与禁卫军起冲突。 一旦起冲突,就要逃回晋国,并不容易。 “我的条件很简单,五年内晋国不许向祁国开战。”姜莞微微一笑道。 第180章 击掌立誓 相里怀瑾与谢晦怎么也没想到姜莞会提出这么一个要求,纵然心中早已波澜四起,面上却依旧什么也没显示出来。 他们俱知道她聪明,却没想到她只根据他们来祁国这一点便能推断许多,甚至猜测出他们来祁国的根本目的是什么,并以此做交易。 相里怀瑾与谢晦深入祁国最主要目的便是知己知彼,根据祁国现有国情做出最佳的作战方案。 相里怀瑾不止是国君,更是主帅。而无论对于以上哪种身份,他都是极为合格的。 他大胆而果断,遇到的唯一变数就是姜莞。 如今他与谢晦陷入困境中,而唯一能用来做交换的竟然是他们一开始到祁国的目的,是很难抉择。 相里怀瑾与谢晦下意识想开口问她有没有别的选择,话到嘴边却又咽了下去。 她已经说过不接受讨价还价,以她的性格,是绝对会做出因为他们的话而感到不满最终取消交易这种行为。 姜莞望着二人莫测神色,重新强调:“五年哦,一日也不能少。” 谢晦终于开口:“可以提问么?” 姜莞一合掌,眉开眼笑:“当然可以!我这个人做交易讲究你情我愿,从不强迫别人,有什么问题尽管发问,我想回答的都会回答。”言下之意是不想说的你也别想听到答案。 谢晦直白道:“姑且不说事情敲定与否,口头上的承诺并可靠,盟约也可以撕毁,双方若真达成一致,如何保证‘五年’交易的存续。” 他貌似是为姜莞说话,保证她的利益。毕竟她需要做的只是帮他们走这个短暂的动作,而他们则需要保证五年内不对祁国发兵。 谁能保证这个交易一直存续? 如果他们回到晋国便撕毁盟约,姜莞的利益要如何保证。 然而谢晦这个看似为姜莞着想的问题却并不是真正为她,他只是想知道她的应对之策。以她的聪明,他不信她考虑不到这一点。 姜莞颔首,赞赏地看着他:“问得好!我也是不信合约的,一张纸实在太脆弱了。所以……” 她灵动的眼睛眨眨,望着谢晦:“所以我需要一个保证,一个能保证五年来晋不入祁的东西。” 相里怀瑾眉头微皱,因为她的不信任。但正因为她的不信任,他才如此喜欢她。 聪明人有魅力,姜莞是聪明人中最聪明的那一个。 如果她泯然众人,与寻常人别无二致,他一开始只保留潜意识时就不会心甘情愿做她的狗。 “什么东西?”相里怀瑾矛盾极了,照理说姜莞提出这种要求已经是站在他乃至整个晋国的对立面上,可他隐隐感到热血沸腾,迫切想知道她的所有计策。 姜莞眼神没离开过谢晦,缓缓揭开自己真正的意图。 “我要一个让晋国无法轻举妄动的人。”姜莞的目的昭然若揭,“将那个人留在我身边五年,五年后我放人,晋国随意。” 就连零零九也听出来她要的是谁:“你要谢晦留在你身边做人质?!” 姜莞甚至还有余裕分心搭理它:“变聪明了!” 零零九一下子茫然,搞不清楚她的真正目的究竟是什么。 谢晦猝然抬头,目光撞进她的眼中,只见她眼中已然是胜券在握的笑意,仿佛已经十拿九稳将他抓在手里。 他的心脏强而有力地跳动着,已经听懂她的言下之意。 他明明什么感情也没有,却莫名感受到血管中的血液加速流淌。 他在为她做出的这个决定而感到兴奋。 谢晦蜷了蜷手指,并未直接表态,而是转头看向相里怀瑾。他这时候还不忘自己身为臣子的本分。 相里怀瑾第一反应便是不可,却并未脱口而出。很显然他已经有非常的自控能力,并已然陷入谈判情景中,将自己的情绪掩饰得再好不过。 事实上他在姜莞面前流露出的倾慕、欢喜等等也是脑中自动筛选后认为可以释放出的情感。他的喜欢完全藏得住。 相里怀瑾静静深吸口气,看着姜莞道:“谢晦不可以,他是太傅。” “我只听过国不可一日无君,没听过国不可一日无太傅的。只要有你在,晋国就不会乱,谢晦在不在不要紧的。”姜莞已然开始上眼药,降低谢晦的重要性,“何况我又不是要永远留下他,只要五年,五年后我将他原样奉还。” 相里怀瑾微微抿唇,并没被她绕进去:“我入祁宫本就是为了谢晦,若不能将他带走,我这一趟完全是在浪费时间。”还要和她做交易将自己送走。 姜莞微微一笑:“你以使臣身份出现,不也是为了谢晦要与姜琰谈判么?只不过现在谈判的对象变成我了。” 她微微侧首,面向相里怀瑾的半张脸上艳光四射,迷惑心神:“你这一日也看到了,姜琰喜怒无常,没有信誉。与我谈判难道不比与他谈判更加安心?何况他已经知道谢晦身份,你以为什么样的条件能让他将谢晦放了?” 她舌灿莲花,让人不得不相信她的话。 “在祁国,只有我可以保下谢晦。”姜莞慢条斯理道,“你在姜琰那里只不过是一个使臣,我放你走并无大碍。但谢晦是太傅,我只能保他在我身边周全,并不能放他直接离开。不然姜琰迁怒于我,我该如何自处?我为自己着想,你们不会怪我吧?留下谢晦,既是保护我二人周全,同样也是一个不发兵的保证。两全其美,难道不好吗?我只是多留他五年罢了。” 零零九觉得姜莞即便真把谢晦给放了,姜琰也根本不舍得怪罪她。 但相里怀瑾与谢晦显然不清楚这一点,他们几乎要被姜莞说服。 姜莞含笑看着二人,知道她的目的就要达成。 相里怀瑾转头看向谢晦问:“你意下如何?” 谢晦没有表露出任何倾向:“但凭皇上做主。”他是个再合格不过的臣子。 相里怀瑾便看向姜莞,慢慢开口:“最后一个问题。” 姜莞牵动唇角:“问。” “为什么要五年时间?”相里怀瑾问。 “我随便说的,‘五’比较顺口。”姜莞笑眯眯的,让人无从分辨出她所言真假,“想好了没有?要不要做这个交易?” 她好整以暇地等着相里怀瑾的答复,对他的答案已经十拿九稳。 相里怀瑾一叹,无奈地看向姜莞:“莞莞,我有的选么?” “有啊,怎么没有?你若不满意,咱们不做这笔交易便是。你们二人安安心心在这里做我的面首,我也不会亏待你们的。”姜莞一本正经。 “谢晦留下。”相里怀瑾最终敲定,长叹口气,“我保证晋国五年内不会进犯祁国,帮我离开。” 姜莞对他甜甜一笑,抬起手来,袖子滑落,露出一截白玉似的手臂:“击掌为誓。” 看到她开心,相里怀瑾沉郁的心情才有所好转,与她击掌。 啪—— 算是有了盟约。 “是为了姜琰才有这么一个要求么?”相里怀瑾收回手问。 姜莞半真半假:“我只是见不得百姓受苦,你知道的,一旦大战爆发,苦的还是百姓。”她说起这话时十分认真。 相里怀瑾却盯着她不放:“但在姜琰手下,祁国百姓只会日复一日地受到煎熬,长痛不如短痛。” “是啊,长痛不如短痛。”姜莞一字一顿,“你说的对。” 便没有下文了。 “我会尽快送你离开,现在我累了,想休息,你们走吧。”姜莞目的达成,立刻下逐客令。 相里怀瑾与谢晦还要收拾心情,将今日只是梳理一番,便也没有多言,悄悄翻窗走了。 零零九觉得这真是好漫长的一夜,发生了许多事情。 它心中有千百疑问,忍不住发问:“姜莞,你到底想要什么?” 姜莞将鞋子一踢,舒舒服服地躺下,看上去心情大好:“我什么都想要。” 零零九:“你让晋国不得进犯,想要太平,这一点我明白。但是为什么要让谢晦留下?” 姜莞目的达成,不吝于为它解惑:“因为谢晦是我教出来的人,我不要他为晋国出谋划策,难道这是很难懂的道理么?” 零零九豁然开朗,怪不得她要将谢晦留下。实际上她哪怕将谢晦放走,以姜琰对她的疼爱以及对祁国的不在乎,他根本不会责怪姜莞。 她口口声声说的什么为了保命全是骗人的,她就是不想让晋国占她的便宜罢了。 “还有,他既然是我教出来的人就该留在我身边为我效力!”姜莞理直气壮,这才是她的真实目的。 她非但不要谢晦为晋国效力,还要策反他为自己做事。 五年和平,一个谢晦,姜莞还是觉得自己赚得不少。她还想要更多,可惜再狮子大开口容易让相里怀瑾意识到什么。 她要五年太平是真,为了百姓也不假,但这五年更是为了给她自己和祁国一个喘息之机。 另一面相里怀瑾与谢晦在夜幕中悄然回去,皇宫中禁卫军如常巡逻,很容易让人抓着间隙小范围的移动。 仅限于一宫之中的悄然移动。 二人同归相里怀瑾房中,显然还有事商议。 回来也不好再点灯,以免被人发现异样。两个人只好借着透过窗的皎洁月光在黑暗中辨别彼此以谈话。 相里怀瑾回来第一句话便十分幽怨:“你很开心吧。” 谢晦眉头微扬,很平静道:“怎会,不能为国效力,臣心如刀割。”他的胡扯是很不动声色的胡扯,他压根没有感情,哪里来的心如刀割。 第181章 月亮 “你哪里心如刀割,你分明乐在其中!”相里怀瑾推己及人。 谢晦叹气:“您说是,那就是。”不反驳。 相里怀瑾盯着谢晦瞧,在暗处里他的视力依旧很好,全然不影响视物。他看了半晌才问:“你想留下么?若是不想……” 谢晦义正严辞:“您的身份断然不能暴露,晋国需要您。与郡主交易是最妥当的选择,只要您能安全离开祁国,臣做什么都甘愿。” 相里怀瑾看他大义凛然的模样,总觉得很古怪。他很快发现古怪的缘由。 谢晦无疑是一个合格的臣子,是忠诚的,但也是缄默的。他像是没有任何情绪的苍松,从不会表示出任何热烈的喜怒哀乐。 哪怕在当初晋人对他祁人身份反应过度,怀疑他的忠诚时,他也没有像刚才那样长篇大论,只是默默用行动打动所有人。 所以他突如其来的宣誓忠诚本就是件很反常的事。 相里怀瑾看透:“你是很甘愿留在姜莞身边吧。” 谢晦不置可否:“晋国不能没有您。” 相里怀瑾陡然道:“我很羡慕你。” 谢晦一言不发。 “你肩上没有一个国家,可以留在她身边。”相里怀瑾低声道,语气中满是羡慕,“五年。” 他立刻补充:“这是我个人的心里话,与身份无关。” 谢晦默默听着,没有给出任何反应,与刚刚表忠心时简直判若两人。这才是真正的谢晦,冷心冷肺,没有任何同理心。 “好好照顾她。”相里怀瑾很快从糟糕的情绪中抽离,慢慢开口。 谢晦默默点头,看上去油盐不进,几乎要成仙。 相里怀瑾一下子被传染得失语,说不出话来,与之大眼瞪小眼地面对面站着。 良久他叹一口气:“五年变数太大。” 他深深看向谢晦:“太傅可会变?”当他叫谢晦太傅时,他便是晋国国君。 谢晦认真回答:“花鸟树木,何不会变?人亦然。五年光阴岁月,变老是常事,我也会变。” 相里怀瑾笑:“你知道的,我说的并非变老。” 谢晦只道:“我心不变。”做好官、为苍生的心不会变。 相里怀瑾深深看他:“那就好,五年后我会亲自接太傅回来。” 谢晦没说好也不好。 翌日姜琰没再扣着晋国许多大臣,大手一挥将人放了。 至于相里怀瑾,则在数日后被姜莞安排悄悄送出宫去。临行前他已然换了宦者衣衫,却还要到姜莞这里走一遭。 姜莞上下打量他一眼:“你还不走,当心误了时辰走不脱了。“ 相里怀瑾洒脱地笑:“我有话要同你说。这些日子一直没有机会与你单独见面,只好趁着这时候过来,说完我便离去,不知下次见面是何时。” 或许因为他那句“说完我便离去”,姜莞耐着性子看他,百无聊赖地问:“你想说什么?我可没什么好和你说的。” 她的话干脆又直白,让相里怀瑾听了哭笑不得。 他有些委屈:“我想与你好好说话,莞莞。” 姜莞别过头去连看也不看他了。 相里怀瑾很诚恳道:“与你在一起那段日子是我最快乐的时候。” 姜莞听到他这么说,翘翘唇角不置一词。 他不用她问,便滔滔不绝地说起自己为什么会变狗,最后又是如何好起来的。 姜莞本不爱听人叙旧,这时候倒听得津津有味。她一直以为相里怀瑾是装狗,没想到事实与她所想有所出入。 她倒真被相里怀瑾逗笑,将自己催眠成狗这种事真是别出心裁! 零零九也听得津津有味:“小瑾果然是真的狗啊!过去我一直想不通他为什么会由人变成狗,现在才想明白。” 姜莞听了后终于肯看他:“我还是喜欢你做狗时的样子,不会说话,很可爱。” 相里怀瑾笑笑:“我也……我也很喜欢那时候的我。” 他微微垂眼,露出十分的忧郁:“只是如今却不能再回到那时候,但如今看见你,我还是很开心。” 姜莞抿嘴:“那是小瑾开心,不是你开心。” 相里怀瑾执着:“我就是小瑾。” “你不是。”姜莞一口否决。 “小瑾的确是我。”他换了种方式道。 “这倒没错。”姜莞竟然同意他这种说法。 零零九被绕晕:“他到底是不是?” 姜莞在脑中回答:“小瑾是他,但他不是小瑾。” 相里怀瑾望着姜莞:“在你面前时,我可以永远是小瑾。” 零零九兴奋起来:“哦豁,他在向你剖白心迹!” 姜莞却没什么反应,只平静地说:“不可能了,小瑾之所以是小瑾,就在于他没有人的特质。你变成人,你便永远不可能再是小瑾。更何况你还不是寻常人,相里怀瑾。” 相里怀瑾听她称呼自己全名,心一下子漏跳一拍,又想到她说不可能,心中更是被万千苦涩填满。 “好好做你的一国之主。”姜莞一双眼像是沉沉黑夜,“你做得很好。” 她知道相里怀瑾在祁国颁布的诸多政策,真心实意地夸赞于他。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执着于小瑾这个身份,他做相里怀瑾明明做的十分成功。 人与人不同,姜莞并没有什么情感需求,她对于男女之情十分淡薄,也就不明白相里怀瑾为什么还时常回望过去。 他在她身边短短数月,她只觉得他十分好用,能带着她在各处穿梭,并保护她的周全。 突然被姜莞夸奖,相里怀瑾不由自主地开心牵动唇角说:“我一直记得你说的每一句话,还有做过的每一件事。过去我一直以为你不在了,便想将晋国建设成你喜欢的样子。想你泉下有知,看见这样的晋国也会高兴。还有祁国,这次我与谢晦来就是为了查探祁国情形,好为日后攻打祁国做准备。”他竟然一股脑将什么话都说了。 零零九大惊失色:“还好你先与相里怀瑾有约定了,不然晋国真要攻打祁国!” 事实上姜莞在京城看到谢晦的第一眼时再结合日后发生之事便猜测到他来祁国的真正目的。 相里怀瑾心平气和地望着姜莞:“不过有了与你的约定,五年内晋国不会进犯祁国。但莞莞,哪怕你多给祁国五年时间,你我都心知肚明,祁国不过是在苟延残喘。只要姜琰一日在位,祁国百姓便会永远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我知道你,你是最看不得他们受煎熬的。” 姜莞平静地望着他问:“你想说什么?” 相里怀瑾却突然学着她的语气念了一段话:“这世上有许多东西就像月亮一样让人向往,叫人粉身碎骨去追逐也心甘情愿。有时候你知道自己永远不可能抓得到月亮,但是你还是会去捉它,可以付出一切代价。” 这是她在陈留时与相里怀瑾单独相处微醺时说的话。当时她说这些话以为相里怀瑾是人,为了打动他好完成自己的计策,却不曾想他一直记到现在。 这话半真半假, 姜莞眼睫微动:“你还记得啊。” 相里怀瑾笑看着她:“我一直记得。” “哦。”姜莞看上去兴致缺缺,完全没有被打动,也只是对他能原原本本背出她的话而惊讶。 “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一些事情。”相里怀瑾不紧不慢道。 姜莞挑眉看他:“什么事?” 相里怀瑾却未直说,只道:“固然我是相里怀瑾,我也是小瑾。你要捉月亮便去,我会一如既往像过去那样帮你。就像在陈留那样。” 姜莞听罢露出个微妙的笑容,知道他已经想出一切。 她终于心平气和地对他道:“谢谢。” 第182章 祁国不完蛋谁完蛋…… 相里怀瑾在姜莞的安排下顺利离开皇宫,轻松得让人感到不可置信。他一日未在京城多待,立刻与被放出的臣子们回国,一行人并未走官道,也未在城池落脚,一路上抄小路往晋国回。 姜琰在相里怀瑾离开数日后才发现姜莞身边少了个人。 姜莞宫内有口人工开凿的大湖,湖中引水,在姜莞搬入这里那一日放了鱼苗养了湖里,一年过去,鱼苗长成一尾尾大锦鲤,在波光粼粼的水中游弋。 姜莞坐在湖畔,头顶上是野蛮生长的参天大树,正好为她投下阴凉的婆娑树影,免她遭受日晒。 谢晦像一棵覆雪苍松直挺挺立在她身侧,手心向上微拢摊开,是一把鱼食在掌心。 姜莞从他手中抓过些鱼食向湖里丢,鱼儿争先恐后地围在她脚下,一条条抢破了头去争她丢下去的鱼食。 她噙着笑低头望着鱼儿抢食,看上去很是坏心眼儿。 谢晦手上明明握着一大捧鱼食,她偏偏每次只捏一小撮,喂的时候更是只从指缝里扔下一点点,众多鱼根本不够抢的。 甚至要翻出水面跳起来抢。 她明明有很多鱼食,却不愿给鱼全部吃饱,非要看它们饿极争来争去。 谢晦看着她兴致勃勃的样子,并没有对她这种很不人道是行为进行谴责,只静静看着她天真恶毒的行为。 他忽然转头看向门处,身子稍微挪动,自然而然地将姜莞挡在后面。 姜莞还一无所知,用一丁点鱼食在那里戏弄鱼,笑得花枝乱颤。 “你咋这么坏呢?”姜琰神出鬼没,突然出现在她身后,声音低哑。 姜莞被吓了一跳,险些从池边滑下去。 谢晦眼疾手快地抓住她手臂,姜琰一把拽住她背后的衣裳。 姜莞一只脚踩进水里,鞋子进了水,又被拽上来。 她扭着身子将二人的手挣开,撑着池畔爬上岸站起来,对着姜琰又踢又打。最后她气得将湿了的鞋袜脱掉,狠狠向姜琰砸去。 姜琰龇牙咧嘴,被她砸了个正着,倒也没躲开,由着她出气。 姜莞一只脚光脚踩在地上,气得要命。 姜琰垂眼看见她露在外的脚,抬手唤来大太监:“去为郡主拿双新鞋袜来。” 大太监笑呵呵地应下:“是。”实际上他早已不做服侍人这样的小事,但对象是姜莞,他识相地不去拒绝。 谢晦这时候已经从房中回来,明明是跑着却也有一番不疾不徐的气度,手中拿的俨然是新鞋袜。 姜琰盯着他瞧,眼中是莫名神色。 谢晦似乎感受不到他的眼神,旁若无人地蹲下身子,而后平静地抬起头对姜莞扬扬手上崭新鞋袜。 姜莞面无表情地抬起一只脚。 谢晦从袖中掏出帕子,为她将脚擦干净,而后把鞋袜给她穿好才若无其事地站起来。 大太监这下停在姜琰身边,倒也不好再去拿鞋袜,只觉得眼下气氛怪异非常,恨不能不在此处。 姜琰扬起了个不知道是什么意味的笑容,颇讥诮道:“谢太傅高高在上,倒很做得来这些服侍人的小事。” 谢晦面不改色:“如今我已不是什么谢太傅,只是郡主身边的……闲人罢了。” 姜琰还要开口嘲讽他,便被姜莞打断:“你来做什么?”她语气不佳,一下子将姜琰所有注意力吸引了去。 毕竟讥讽谢晦虽然有趣,但是哄姜莞开心更加重要。 “我来看看你。”姜琰嬉皮笑脸,“来看你都不成么?” 姜莞:“不成,我刚刚被你吓得险些掉水里。你不要来看我,我讨厌你。” 姜琰甚是受伤:“我又不是故意的,谁知道你在这里喂鱼,我也没刻意吓你,是你胆子小。” 姜莞重复:“我刚刚被你吓得险些掉水里。” 姜琰笑一声,突然大步到池边纵身而跃,湖中溅起巨大水花,有几尾鱼被砸得从湖中弹在空中,又重重落了回去。 水花如雨点般纷纷而下。 谢晦一下子挡在姜莞身后,用手盖在她头顶,免得她被水溅湿。 姜莞被姜琰神经病的行为气得愤愤转头,视线全被谢晦挡住。 她一把将人拨开,只见姜琰灵活地游到湖边,半个身子浸在水中,头在水外看向姜莞,半分没有做错事的自觉。 “现在我整个人都湿了,你该解气了吧。”他用自己的方式为姜莞出气,手段十分极端。 姜莞冷冷盯着泡在水里的姜琰,只觉得晦气:“你爱跳就跳。”便转过身回殿中。 谢晦回头看了一眼姜琰,眼中无波无澜,就随着姜莞一同离开。 姜琰哪儿能看姜莞就这么走了,灵活地从水下跳上来,急急忙忙追人去。 大太监看得心疼不已,忙道:“皇上,您当心着凉,我差人去拿衣裳给您换!” 姜琰不以为意:“天这样热。”便急急忙忙追姜莞去了。 谢晦得了姜莞示意守在殿门外,姜琰要入内便被他拦下。 二人本就不对付,姜琰一下子更是似笑非笑,看他不顺眼:“好狗不挡道,让路。” 谢晦像个人偶,只传达姜莞的意思:“郡主说你身上脏,不得踏入殿中。” 姜琰轻嘶一声,觉得这确实是姜莞能说出来的话,向内看一眼并没见着姜莞身影,也耍赖不得,只好转回身换衣裳去。 他离去前还不忘恶狠狠地剜谢晦一眼,恶意满满。 谢晦对此视而不见,确定将人打发走了才回殿内。 姜莞闷闷不乐地坐在榻上,八珍正偎在她榻边给她剔樱桃里的果核哄她。 “我要喝茶。”姜莞冷不丁道。 八珍正忙着,手被果肉占着,这话自然不是说给她听的。 谢晦立即会意,转身到桌前为她倒茶,冰凉的果茶从湖中倾泻而出,芬芳的果香在房中弥漫,细听壶中还有冰块碰撞的叮当声。 谢晦握着冰凉的茶杯,眉头下意识地皱起,却还是将冷茶递给她,不忘提醒:“这茶太冷,你喝了对身子不好。” 姜莞将茶杯接过,半分没顾忌地将茶水大口饮下,眉眼舒展开来。 谢晦见劝她也不听,倒也拿她无法,只好自己在心中默默盘算着如何将她的茶都换做热的。 她极爱食冷物,对身子总不大好。 姜莞刚将心中火气压下,姜琰飞快地换了衣服过来。 姜莞直接抓起手边的瓷杯砸向他,被他稳稳接在手中:“女儿,不要这样暴躁。你脾气这样大……” 他本想说她脾气这样大日后嫁人可怎么办,后来又一想她日后也不嫁人,至多去一个贤惠大度的,这话便说不下去了。 “罢了,脾气大就脾气大吧,大些也好,省的被人欺负。”姜琰笑嘻嘻地将茶杯放回桌上。 谢晦不冷不热地看着他,默默在心中防备着他。 姜琰看姜莞不肯搭理人,又只见着谢晦,仿佛后知后觉好久没见过另一个叫萧瑾的,便开口问:“怎么只见太傅啊,另一个呢?在躲懒么?” 谢晦心中自然而然一紧,但他向来没什么表情,也让人看不出什么变化。 姜莞则更加坦然,用勺子舀着樱桃肉送到唇边,让人分不清是樱桃红还是她唇红。她樱唇轻启,毫无遮掩:“我让他走了。”十分直接,竟然说的是实话。 “你让他去哪了?”姜琰挑眉问。 “还能去哪,让他从哪来回哪去咯。”姜莞淡淡的,看上去只是在说一件十分微不足道的小事。 姜琰得知此事似乎并不惊讶,甚至没有任何被先斩后奏的不满,只是不咸不淡地问:“回晋国了?” 姜莞点点头,只看着碗里晶莹的果肉,根本不将这当一回事。 只有谢晦悬着一颗心,担心她被兴师问罪,默不作声地行到她榻边,防止姜琰盛怒之下伤害到她。 令人出乎意料的是姜琰并未动怒,只接话道:“你的人,你自己处置便是。” 谢晦这才悄悄放松,并未让任何人察觉。 姜莞不冷不热:“本来就是如此。” 姜琰很是随意开口,到她榻上坐下,和她挨得很近:“不过你将他放走可不要后悔。”他这话说得似是而非、暧昧至极,仿佛已经看透相里怀瑾的身份,在提点姜莞什么。 倒是姜莞很坦荡道:“有什么可后悔的?他又不是什么重要人物。” 姜琰但笑:“一旦放了他,下次要再抓他可就不容易了。” 姜莞:“我为什么还要抓他?放他走已经是看不起他了。”她撇撇嘴,一副很看不起相里怀瑾的样子。 姜琰看着姜莞慢慢笑了:“你不会后悔就好。”真就不追究相里怀瑾的去向了。 这么久观察下来,谢晦不得不承认姜琰虽然是个暴君,是百姓心中完全不合适的皇帝。但他也需要承认姜琰对姜莞实在很好,好到了娇纵的地步。 和他听来的姜莞的身世完全不同,姜琰简直就像是姜莞的亲兄长,连她吃饭喝水也要时时看着,以防她出现什么意外。 姜琰很宝贝她。 谢晦精准认识到这一点。 姜莞听到他提起相里怀瑾,又开小差,随意去算他如今走到哪里了,总之是姜琰如果要搜应该需要搜寻好一阵的地方。 姜琰又忍不住叹息:“你不喜欢他了其实也不必放他走的。” 姜莞回神看他一眼,并不信他狗嘴里能吐出什么象牙。 果然姜琰看上去十分严肃,一开口净说鬼话:“我上次在太极殿说了,他若实在没个出路我这里还有位置留给他。他若愿意,我可以封他个美人才人的,省的他再长途跋涉回国。” 姜莞懒得理他。 谢晦也并没有什么皇上被人侮辱的羞耻感,表现的十分平静。哪怕姜琰要纳他进宫,他也并不会有太大波动。 下一刻姜琰的目光就落在谢晦身上,对谢晦咧嘴一笑,尖牙明显:“哪日你不想要谢太傅了也莫放他走,我对他很有兴趣,不介意封他个妃。” 谢晦只当有狗在叫,并不与狗一般见识。 相里怀瑾之事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被揭过,轻松得让谢晦不由自主沉思。 相里怀瑾一走,姜莞身边只剩下谢晦一个。 姜琰对谢晦意见甚大,留他一人在姜莞身边他甚不放心,又要张罗着给姜莞广纳面首。 俗话说得好,一个和尚挑水吃,两个和尚抬水吃,三个和尚没水吃。 如此推断,一群面首能让谢晦一点宠爱也分不到。 姜琰想到这一点,便十分郑重地与姜莞开口:“我下道圣旨,给你广开个后宫,让天下适龄男子进京参选如何?” 谢晦终于皱眉给他眼神,感到很不可思议。 姜琰竟然要选身强力壮的男子给姜莞做面首也不愿意征兵,祁国不完蛋谁完蛋。 第183章 不见百姓涕泗流 姜琰有心为姜莞广开后宫,又被她一句话堵回来。 “我看到太多男人就会死。” 倒也不会,只是想到要坐在殿内看一上午男人,她就要昏倒了。 姜琰与谢晦虽然水火不容,但大多数情况下都是姜琰主动招惹谢晦,谢晦并不搭理他,这让他少了许多乐趣。加之有姜莞在,姜琰行事也不至于太疯,倒也没生出什么事端。 京城外又是大小起义不绝,姜琰仿佛对此一无所知,照旧今朝有酒今朝醉。 看样子哪怕明日晋军铁蹄就会踏破京城,也耽误不了姜琰在前一夜吃喝玩乐。 他最近有了新的法子找乐子,并热烈邀请姜莞参与其中,即观看后宫诸人的才艺展示。他都忘了自己抢过些什么人入宫,因而每看到一个人他都感到十分的耳目一新。 就像是从许久不穿的旧衫中摸出银子一样让人感到惊喜。 谢晦看着姜琰的种种行为,终于知道谢家村为什么是那样的,巴中城为什么是那样的。 他对姜琰不满,却不会问姜琰,而是向姜莞道:“姜琰不是明君。”他又找回了在谢家村时的感觉,前方总有人指引他该如何前行。 姜莞点点头:“你说的太委婉了,直说他是昏君就是。” 谢晦改正:“姜琰是昏君。” 姜莞不置可否。 “祁国会在他的统治下灭亡。”谢晦冷静地预示着祁国的未来。 姜莞翻了个身,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所以呢?” “你不会坐视不管的。”他抿着嘴,风霜淡去,又有在谢家村时那样直率的影子。 他如今不是谢太傅,姜莞再清楚他的性格缺陷不过,他可以完全在她面前做自己。 姜莞笑笑:“为什么?” 为什么她不会坐视不理? 谢晦脑海中一下子浮现出许多缘由,因为她在巴中看到一对祖孙受难也会将他们亲手埋葬,因为她亲自教他为官之道,因为她要他为天下女子正名等等。 但千言万语最后到他唇边,只化做一句:“因为你是姜莞。” 因为她是姜莞,所以他相信她一定不会眼睁睁地看着祁国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姜莞看着他直率的目光,突然觉得谢晦没有那么讨厌,坐正了些对他道:“无论做什么都不能一蹴而就。”没头没尾的。 谢晦垂首默默品味她这话,不知道想明白没有。 说姜琰,姜琰到。 姜琰喜气洋洋地入内,任何时候看上去都还挺开心的,大约是因为他爱笑。除了做作时候,他连杀人时都是笑着的,很难不让人怀疑哪一日他要死掉也是含笑九泉。 “我已经叫后宫诸人备好,咱们到御花园看他们表演去!”他兴致勃勃,似乎很为自己这个主意感到满意,还要拉着姜莞一同去欣赏。 姜莞竟也没有要向过去那样不给面子,赏脸地点头,换了件华贵的外衫跟着姜琰一同往御花园去。 已是初秋,御花园中隐隐有些衰败颓废的迹象,不过大体上来看这里依旧华丽繁复。 嘉木繁荫,交织成林,彩旗昭昭,纸燕迎风。应季花木满园,美不胜收。 花丛中单辟出大片空地来,摆了胡桃小几、金线坐垫。几上奉着琉璃碗、白玉箸、熏香笼等一应器具,珍美异常。 除此之外,园中远远站着花花绿绿的诸人,大约这些人就是姜琰所说的表演者,也是他的后宫。 零零九远远望着众人,很有感慨:“上辈子杀人放火,这辈子才会给姜琰做妃子吧。啥也享受不到,每天要提心吊胆会不会被他杀死,还要为他表演节目。” 姜莞也觉得大家伙可真倒霉。 二人坐在厚实的软垫上,并不是当下最时兴的跪坐坐法,皆是随意一坐,姜琰甚至要歪倒在地上,看上去实在很是放诞不经。 落座后便有宦者提壶而来,向夜光杯中斟满琼浆玉液。 谢晦跪坐在姜莞身侧,为她将碗碟布好。如今他已经能很熟练地伺候姜莞,可见人的适应能力总是很强。哪怕如谢晦这样的高岭之花也会为生活所迫,不得不学着伺候人。 不过谢晦本也不是什么出身优渥的世家郎君,是从大山里飞出的凤凰。 姜琰执杯一饮而尽,酒液顺着他唇角向下流。过去他也不大爱喝酒,近些日子来倒是迷上了酒,不过他千杯不醉,怎么喝也总是清醒的,不知道这是不是老天对男主的优待。 他对着姜莞笑笑,沾了酒液的嘴唇显得愈发妖冶,仿佛人刚生吃了小孩。他将空酒杯一掷,招一招手,大太监便弯腰凑过身来等他吩咐。 “传人来。”姜琰发号施令。 大太监便立在他身侧高声呼道:“陛下有令,各人依序上场!” 乐师们在花丛中跪着,闻言击缶的击缶,击鼓的击鼓,硬生生弄出了偌大的阵仗来。 随着鼓乐声,远方诸人抖得愈发剧烈,大约这乐声在他们听来是在催命。 姜琰的后宫多样性向来很高,男女老少,高矮胖瘦。 即便谢晦有所耳闻,待看到第一位上场的是个两鬓依稀白发生的中年男人,也不由迟疑一瞬,疑惑地看向姜莞问:“这也是他……”剩下的话倒很含蓄地未说出口。 姜莞看他一眼,明白他在问什么,点点头道:“是。” 这位年逾五十的中年男人正是去年年前姜琰纳入后宫的光禄大夫,人如今未见如何消瘦,可见姜琰很是大度,也没不给他吃喝。 但对于这种文人来说苟活着反而比一死了之更叫人难熬,尤其是姜琰还给了他丰沃的生活环境,这让他更生活在煎熬之中。 他的眼中都没有光了! 光禄大夫被人推搡着上前站定,暴露在众人的目光之下他更是头晕脑胀,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姜琰是认得他的,用一种很冒犯的眼光将人上下打量一番,而后开口道:“爱妃,你要为孤表演些什么?” 光禄大夫听到“爱妃”二字时很明显打了一个哆嗦,仓促地闭上眼去,看上去要晕了。 零零九看得目瞪口呆,不知道姜琰是怎么对着这样一张饱经风霜苦大仇深的脸叫出“爱妃”的。 他在恶心人一途上一向不遗余力,只要能恶心到别人,他是不大在乎自己的感受的。 姜琰不是损人不利已,是损人又损己,比损人不利己还要高出那么一个层次。 谢晦冷眼旁观眼前一幕,对姜琰的恶劣行径有了新的认识。无论做他的妃子还是做他的臣子,都真是倒了大霉了。 遑论光禄大夫既是姜琰的臣子,又是他说妃子,实在是倒了大霉中的大霉。 “臣赋诗一首,献予陛下。”光禄大夫犹自称臣,这大约是他最后的倔强,怎么也不肯自称臣妾。 姜琰也没纠正他这个错误,注意力都在他要赋诗一事上,整个人很兴致勃勃地撑着小几对之道:“要吟什么诗?念给孤听听。” 光禄大夫上前两步,整个人陡然有了精气神,显得精神奕奕,与方才霜打的茄子模样判若两人,仿佛偷吃了什么仙丹妙药。 姜莞望着光禄大夫大义凛然的铿锵模样,在心中啧了一声。 零零九好奇发问:“怎么了?” 姜莞语气难辨:“大约这人要糟。” 零零九摸不着头脑:“怎么会糟?” 姜莞并未说什么,只托腮看着眼前一切,便听那光禄大夫高声吟诵:“宫中花鸟多依旧,丝竹不绝舞难休。但见瑞脑消金兽,不见百姓涕泗流。” 他话音落下,乐声停止,御花园中安静得让人呼吸都不由得放轻。 第184章 秦女郎 一时间万籁俱寂,无人开口。 在场众人纷纷沉浸于一片恐惧之中,没想到第一个上来的光禄大夫竟是来砸场子的。他不会歌舞,作诗倒是没什么问题。 问题在于他所作之诗讽刺姜琰贪图享受,不知黎民百姓疾苦,又是当众吟诵,简直将姜琰的面子全部落下。 人们将头埋低,全然不敢抬头看姜琰的脸色。 这与指着人鼻子骂有何异? 谢晦抬眼看向姜琰,姜莞同样转头看向姜琰,零零九在姜莞脑海中看向姜琰。 姜琰面上笑意渐渐淡去,面无表情地看向在秋风中站着的光禄大夫一言不发。 光禄大夫本来还凛然地站着,俨然一副引颈就戮、慷慨就义的正气模样。在姜琰毒蛇似的目光下他气势越来越弱,心里愈发慌张。 逞一时之快过了嘴瘾,迎接他的是无穷无尽的后怕。 谁知道姜琰会怎么折磨他呢?还有他的家人…… 光禄大夫遭风一吹,又对上姜琰的眼,一下子心神俱丧,几乎要倒下。 他本是因为姜琰突然要他们献技表演,认为自己被当作玩物,加上被困深宫许久心中幽愤才一时热血上头有此举。 现在除了后悔,也只剩下后悔。 有节奏的掌声在御花园中响起,宫人们听见这富有节奏的掌声不由自主地将头埋得更低。 这时候会鼓掌的除了姜琰也没别人。 姜琰脸上没有任何神情,一双手却很有节拍地鼓掌,看上去分外割裂,头与身子简直不属于同一人。 这样傀儡似的行为看上去诡异极了,让人不由自主惊出一身鸡皮疙瘩。 “作得好啊。”他的声音和神情一致,平得吓人。 “不见涕泗流,谁涕泗流了,你且说说。”姜琰平静问询,仿佛真只是单纯不知,要人给个答案。 光禄大夫咬牙强撑,只字不发。 “说啊?孤问你话呢。”姜琰把玩着手中空空如也的酒杯漫不经心问,“说不上来孤让你全家涕泗流。” 他说到这里终于有了些神色,是天真的笑容,尤其是两颗尖牙更显得他可爱无比,只是他说出的话很不可爱。 光禄大夫晃了一晃,几次旁人看着都感觉他要倒下了,却又硬撑着没倒。大约是因为家人牵绊,他这时候若倒下,姜琰定然要拿他开刀。 如今他骑虎难下,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零零九看得唏嘘:“这人真是……作死,明知道姜琰脾气不好还要招惹他。” 它如今也变化很大,换做过去一定是要说些这人真可怜,请姜莞救救他们之类的话。 “说不说啊?”姜琰还在咄咄逼人,看上去没了耐心,笑意收敛,越发阴沉。 光禄大夫不得不开口:“皇上罔顾苍生,民间百姓叫苦不迭啊!”他说完这句话,压在心头的重担一下子卸下,整个人反倒轻松起来。 但他也知道自己将要面对的是姜琰的怒火,瞬间心死。 姜琰啧啧:“说得好啊!”他重重一合掌,掌声清脆响亮,将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没人信他在夸赞光禄大夫。 “光禄大夫这么懂民间疾苦,是孤让你受委屈了?你素日里吃不饱穿不暖,这么能共情啊?”姜琰笑眯眯的,“既然你不想见瑞脑消金兽,日后也就不必见了。将美人房中一应物件全部搬走,给他留个空房。在院子里给他打口井,饭食也不必再送,分他些种子和农具,让他自己在院中垦地,种什么吃什么。” 光禄大夫愕然地站在原地,没想到姜琰竟然没有大发雷霆要当场弄死他。 然而转念一想,种子需要时日才能生长,从如今起至少也要半年才能长成能吃的东西。更何况他也不事农桑,甚至连一桶井水也提不上来,又要如何生存下去。 过去他一心求死,如今面对生存困境他反而发现自己又不那么想死。但要他开口乞求姜琰也不可能,他刚作诗骂了姜琰,哪里好意思低头。 “将人拖走,带回去。”姜琰挥挥手,并未动怒。 宫人们见了光禄大夫就觉晦气,生怕他一人连累所有人受过。此时见姜琰不愿理会他,自然忙不迭将之拖走。 姜琰自然不在乎别人骂他,只是看不得人一面享受着他给予的生活一面放下碗骂娘。 大家都一样烂,凭什么你可以骂我? 光禄大夫被带走,远方候场的宫妃们更是害怕。谁知道姜琰会不会突然想起刚刚光禄大夫作诗,而后迁怒于他们身上。 “下一个。”姜琰重新挂起欣赏的笑,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 接下来是个弹琴的碧玉女郎,姜琰一看她她便惊吓得弹错音,一首曲子弹得不成样子。 她弹完曲几乎要落下泪来,强忍着不做声,不然怕姜琰更加生气。 若姜琰是个正常皇上,这也不失为一桩曲有误圣上顾的美事。可惜姜琰连正常人都不算,更不必说是正常皇上。 姜琰果然听完不住拍桌,笑得要从坐垫上滚下去。 女郎泫然欲泣,看见姜琰爆笑更加不知所措。因为他笑也不一定代表他开心,她就见过姜琰谈笑间用剑捅死过宫中嚼舌根的老妪。 “你弹得这是什么啊?也太难听了!”姜琰笑得前仰后合,流下泪来,动作极为夸张。 女郎的眼泪大颗大颗落下。 姜琰看她哭,笑得更缺德了:“我说你你不能不爱听啊,你弹得真是太难听了。这手还要它干嘛?” 女郎听他这么说哭得更加伤心,抽抽噎噎,上气不接下气。 她几乎背过气去,就听到姜琰满怀恶意道:“既然没什么用,不如……”砍了。 姜莞打断:“你话好多。” 姜琰笑嘻嘻的:“下一个。”也没再说要砍人手的事。 女郎抱着琴飞也似的跑了。 接下来园子里则渐渐热闹起来,姜琰的后宫堪称丰富,其中做什么的都有,表演起来也是五花八门。 有人杂耍,有人唱戏,甚至还有耍猴的。反倒是那些寻常后妃们的歌舞没什么人表演。 姜莞看得津津有味。 零零九也跟着目不暇接,喃喃感叹:“这哪里是后宫,这分明是市井。” 耍猴的那个得了姜琰重赏,叫其余人一下子也不那么紧张,纷纷卖力起来。 反正也躲不过,不如尽力表演,说不定还能得些奖励。 时至日暮,猩红的天上摇曳出一抹鎏金。踏着余晖,霞光中朦胧走出来一个宫装女郎。 女郎大约正值二八芳龄,与方才上来的人截然不同,一看便是大家出身。 她生得素净淡雅,身上一股清冷气质。一双柳眉杏眼上脂粉味并不浓,反倒有些洗尽铅华的淡然。 她抿唇轻轻笑,落落大方地行了一礼:“臣妾见过皇上。” 姜琰挑眉:“你谁?”实在很不客气,但他也真记不住这是谁。 若是刚才零零九还以为姜琰是坏心眼儿故意捉弄人,经过刚才许多人,它觉得姜琰记不住谁是谁实在再正常不过。 它砍了许多都觉得头昏脑胀,让它重新再分辨谁是谁也很难分辨出来。 清冷女郎也不生气,温和回答:“臣妾是罪臣之孙女,爷爷是秦太傅。” 姜琰顿时面露嫌弃:“你怎么没被拉去剐了?”他没有半分怜香惜玉又或是欣赏美的精神,开口就要追责。 清冷女郎面上终于浮上些尴尬,声音微微颤抖:“臣妾已入宫三载。”大约意思是因着她已经入宫做了妃子便没有被拉去凌迟。 姜琰上下打量她一眼,四下一片寂静,宫人们在一片沉默中总觉得姜琰下一刻就要派人把这位秦太傅的孙女拉去片了。 “继续。”姜琰并未杀人,目光一直落在秦女郎身上。 秦女郎青白的面色才渐渐有了血色,向着姜琰微微颔首,一抛水袖。 鼓乐声起,秦女郎唱起歌来。 她的声音十分空灵,歌声比百灵的声音还要动听。只不过她唱的歌并没有词,全靠她的好嗓子哼调。 秦女郎水袖如蛇,在空中翻起柔美的弧度。她纤腰不盈一握,随着渐起的歌声腰肢款摆,罗裙翻飞,水袖招摇。 她步履轻飘,水袖拂出的微风带着四周花草亭亭随舞。她乌黑的长发一倾而下,更显她人娇小。 她空灵的声音渐渐带了情绪,婉转歌声变得幽幽,在一片灿金斜阳里更显寥落,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哀愁,让人不由想问一问她为何事牵绊,如何才能让她排解愁思。 鼓声渐急,秦女郎足尖点起,愈转愈快,歌声也渐渐凄切。 姜琰听着她尖利的声音渐渐皱起眉来,露出明显的不适。他压低了眼睫,没什么欣赏水准地敛起眉目,不想看了。 正是他这出神的一刻,秦女郎歌声戛然而止。她翻飞的身子变向,直冲着姜莞而去,清冷的容颜变得狰狞,目眦欲裂,与方才判若两人。 她水袖中多出一柄匕首,被她握在手里刺向姜莞。 “姜莞小心!”零零九在姜莞脑海中疯狂示警,生怕她受到伤害。 姜莞瞳孔一缩,下意识向后躲去。 姜琰抬起眼看见这幕,立刻起身跨桌而去。 匕首没入皮肉声。 谢晦要更快一步,秦女郎匕首刺入他肩头。与此同时她整个人一歪,被姜琰活生生地踢出数米。 “你怎么样?”姜莞仿佛受到莫大惊吓,十分紧张地凑到谢晦身边问。 守在园中的禁卫军们一拥而上,将落在尘埃中的秦女郎团团围住,加以兵戈。 秦女郎披头散发,不甘地看向毫发无伤的姜莞,再看看向她走来的姜琰,忙不迭执刀入腹,竟是自尽了。 姜琰难看的面色顿时更加难看,站得不远不近:“传太医,务必将她救活。” 立刻有宫人跑去传太医。 秦女郎不甘地望着姜莞,腹中绞痛让她咬牙切齿。听到姜琰要传太医救她,她急忙将刀插得更深一些。 姜琰冷嘲热讽,故意激她:“孤杀你全家,你是脑袋坏掉眼睛瞎了,连仇人也认不出了么?等你到九泉之下秦家人都要再被你气死一次,恨你不中用。” 秦女郎听他这话果然被激怒,尖叫起来嗓音刺耳,全然没了方才的动听:“你懂什么?你不是最疼爱姜莞,只有杀了她才能让你活着痛苦!” 姜琰大踏步向她走来,禁卫军们自发让出条路好让他到秦女郎面前停下。他蹲下身子,冲着秦女郎露齿一笑。 秦女郎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一笑弄得恍惚一瞬。 姜琰立刻将她腹中刀柄拔出刺入,循环往复。 秦女郎闷哼一声,很快痛得叫不出声。 姜琰如此重复数十次,秦女郎直接被扎成筛子,浑身上下数十个血洞,整个人成了血人。 姜琰也成了血人。 第185章 杀 金乌西坠,地上分不清是血色霞色。 姜琰随手将刀一丢,匕首便扬着血迹飞入花丛中。 他缓缓起身,身上淋漓鲜血滴答滴答向下滴着,划过衣角,划过他白皙的手指。他玄色的衣袍几乎被洇透,但黑色太深,显示不出红色来,就仿佛身上湿了大片。 最可怖的还是他的一张脸。他本就是妖冶的长相,秦女郎飙射出的血溅在他脸、脖子以及手上,斑斑血迹与他苍白的皮肤形成鲜明对比,愈显得他有种渴血的瑰丽,像是地下钻出的邪恶生物。 秦女郎死不瞑目,不知是痛死,是失血而亡,还是伤重致命。她脸上尚显示着痛苦以及不可思议,明明姜琰已经要传太医救她,怎么就突然疯了似的对她痛下杀手。 零零九颤颤巍巍:“姜莞,他将人当……当……”它惊慌不已,一时之间竟找不出合适词语来形容刚才那一幕。 “姜琰他将人不当人似的捅,秦女郎都成蜂窝了。”零零九终于想到合适词汇,几乎破音。 沉睡在它心中的恐慌重新被唤醒,它又想喊姜莞快逃。 姜琰徐徐转过身,哪怕是禁卫军们都不敢看他一眼,侍立的宫人们更是将头低得不能再低,脆弱的甚至想自发向后退去。 远处目睹一切尚未上场的后妃们中已经有人看到那暴虐一幕直接两眼一翻吓昏过去。 他若无其事地走到姜莞身边,目光越过谢晦,对她一笑:“没关系,要害你的人已经死了。” 姜莞像是受了莫大惊吓,手指攥着谢晦的手臂,还在微微颤抖。 她并未对姜琰的话有太大反应,反而深吸口气问谢晦:“你还好么?”少见她如此关心过谁。 零零九也觉得稀罕,按照往日她那种天下人皆亏欠她的脾气怎么也不会因为谢晦替她挨了一刀而有所动容。 它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缘由,只当姜莞知道谢晦不是真正害她的人后或许对他有愧。 但姜莞哪里是会对人有愧的人呢?她那样理直气壮。 姜琰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一双眼只停在谢晦身上,烦躁地舔了舔尖牙。他垂眸扫了一眼谢晦肩膀,只见偌大的血洞被姜莞用衣裙上的碎布暂时堵住。 他直勾勾地望着从她裙上撕下的碎布,不由自主想若是没有谢晦挡这一下,这入骨的伤就要落在姜莞身上。 一念及此,他转身离去。 零零九这才长长地松一口气,又好奇他到底要干嘛去。 远远只见他弯腰提起秦女郎的脚,拖着人往花园深处去,谁也不敢阻拦。 地上蹭出一道深深的人形血痕,向着花草中蔓延开来。 姜琰不知道做什么去了,太医们终于急急忙忙赶来。见伤的是谢晦而不是姜莞,太医们很不人道地齐齐松了口气。 姜莞起身,让出位置给太医,由着他们为谢晦包扎。 零零九看着她萧瑟的身影忍不住安慰:“谢晦的伤势虽然看着吓人,但不会有性命之忧,你别害怕。” 姜莞不冷不热:“我没怕啊。” 零零九:“你明明看上去很怕!” 姜莞:“你也说是看上去了!” 零零九懵了一下,没大明白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姜莞悄悄背过身去,仿佛不忍看谢晦肩上伤口。 而谢晦却敏锐地察觉到她的情绪,转过头来道:“我没事。”他也是个很奇怪的人,向来不怎么称呼姜莞,只有相里怀瑾在这里时他跟着叫过一句莞莞,后面也没再这么叫过。 姜莞听他说话,重新转过身,抿着唇角一言不发,好像是发自内心的愧疚。 零零九此时完全不信她脸上的神情了,刚刚它与她说话时她分明一点愧疚也没,这时候听上去又有种故作镇定的坚韧。 都是假的。 谢晦的伤势说轻不轻,毕竟秦女郎那匕首确确实实将他整个人扎穿。但也算不上太重,因为只是外伤,并未伤及他五脏六腑。 太医为他包扎完毕,便向他交代许多注意事项,又约定好日日来送药汤、换药的时间,才拎着药箱快快离去。 事已至此,表演自然也进行不下去。 姜琰早不知道带着器官漏了一地的秦女郎去哪了,姜莞也并未在此等他,反倒难得对谢晦假以辞色,勉强扶着谢晦起身,与之并肩回宫。 她一看就是不大会照顾人的人,一举一动都有着不知所措的小心翼翼。 谢晦与她并肩慢慢走着,看她要扶不扶无所适从的手指不由轻叹:“我没事,你不必如此介怀。” 姜莞将手渐渐放下负于身后,与他并肩向回走,又开口问:“你要坐车驾么?” 谢晦难得见她堪称殷勤小意,略略一想只觉得她大约是被秦女郎那来势汹汹的凶恶模样吓到,又见他伤口可怖才如此乖觉。 他摇摇头:“无妨,就几步路的事。”御花园离姜莞的宫殿并不远,他也没有坐车驾的习惯。 姜莞便也没有嚷嚷着要自己坐车先走,温驯地亦步亦趋跟着他。 谢晦又道:“你别怕。” 姜莞抬眸望他,一言不发。 “有什么危险我都会先护你周全。”谢晦说起肉麻的话但又因为语气冷淡而不显得那么腻味。 即便如此,姜莞还是没忍住牙一酸,面上神情险些挂不住。 零零九也听得有些害羞,不知道姜莞给谢晦下了什么蛊。 谢晦是三人中最清冷的,因为天生条件,也不能对姜莞生出什么感情,甚至连喜怒哀乐都是假的。他能说出这种话,真的很让人惊慌。 姜莞不由开口:“你怎么会突然说这种话?今日又为何为我挡刀?”她了解谢晦的情感障碍,才不信他会为她打动,冲破障碍深深爱上了她。 天生的难题永远是一道厚障壁,根本不会因为情之所至而有所改变。谢晦根本就没有情,哪里来的情之所至。 谢晦十分平静:“我与陛下有过约定,要好好照顾你。” 原来还是契约作祟。 姜莞接受了他这个解释,又问:“那你伤口疼么?”她完全没对远在晋国的相里怀瑾有半分感谢。 谢晦实话实说:“有些疼,但可以忍受。” 姜莞默不作声地点点头,四下一望,见服侍的宫人们都远远跟在后面,低声对谢晦道:“你是为我受伤,我会让太医给你配最上等的伤药。但伤你的人不是我,是秦女郎,也是你自愿为我挡刀的,你可不要想我会报答你。” 零零九:? 这跟它想象的完全不一样,它以为姜莞要说些感激之语,怎么也没想到她如此理直气壮。 谢晦听了她这话也不心寒,接受良好:“我知道。” 姜莞这才对他露出个笑容:“今日多谢你替我挡刀啦,要不然这刀割在我身上还不知道要多疼呢。我很怕疼,肯定忍受不了。” 零零九忍不住了,这才是真正的姜莞,方才在御花园看上去可怜弱小的不知道是谁。 谢晦点点头:“换做是你,是该忍不了的。”他知道她自小娇生惯养,以她的性格怕是手上有道口子都要哭天抹泪。 刚刚匕首刺过来时他也不知道身体为什么比脑子快上一步,径直为她挡了那么一下,但清晰的疼痛的确让他第一反应便是还好受伤的不是她。 若是她,她一定忍不了这疼,要哭闹不休。还有在场许多人,大约是要一并受到牵连。他虽然是晋臣,也天生的没有感情,但也不想见到血流成河、尸殍遍地的景象。 然而姜琰去花丛中好一阵,才用衣裳兜着一团不知道什么东西出来。 等等,他哪来多出来的一件衣裳? 细看之下依稀能辨别出那件千疮百孔的衣裙衫那位不知死活的秦女郎今日穿得那件。 那秦女郎呢?众人不敢问,也不敢猜测。 姜琰将一包东西丢给大太监,面无表情地吩咐:“将这些分给与秦家有所关联的所有人家,让他们烹而分食。去查,她在世最在乎谁。” 大太监接了一包热乎乎的东西,胃中不受控制地翻涌起来,但还是忍住,心平气和道:“是。” 他动了动嘴角,似乎要劝姜琰什么,但识趣地忍住,按姜琰的吩咐行事。 他想说秦女郎已经死了,再报复谁也不会让秦女郎感到痛苦。但他终究什么也没说,姜琰一旦决定要做什么,谁也阻止不了。 姜琰四下一望,见没了姜莞身影,茫然一瞬才问:“郡主呢?” “谢郎君处理完伤势,郡主就与他先回去了。”大太监汇报。 姜琰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的血衣,以及渗透到他皮肤纹理结痂的鲜血,漫不经心地摸摸鼻子:“孤要沐浴。” 他手掌上的鲜血染在脸上,看上去格外凄艳。 大太监应道:“是。” “今日在场所有禁卫军护卫不周,杀。宫人反应不及,杀。与刺客有接触者,杀。”姜琰语气轻快地下着命令。 大太监听得额上冒出冷汗,宫中已经没有许久一下子死这么多人。自打郡主入宫,皇上的性情稳定许多,宫中也就偶尔死一两个人。 秦女郎真是害人! 也不知道她为何会鬼迷心窍,竟然要杀姜莞。 姜琰自御花园中而出,园内一片惨叫,鲜血浇灌了园中花草,让之显得更加鲜艳。 他沐浴完毕换了干净衣裳,确定身上没味道后才去寻姜莞。 姜莞正坐在绣墩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对面将汤药一饮而尽的谢晦开口:“难喝吗?” 姜琰脚下一顿,没有直接进入殿中。 只听谢晦答:“还好。” 紧接着他便听到姜莞拉药碗的声音,只听她说:“好难闻,要是我一定喝不下去。” 姜琰顿时又想到今日险些就是她受伤,是她要喝这药。 第186章 零零九顿时毛骨悚然…… 姜琰进殿,便看到姜莞目不转睛地托腮望着谢晦,俨然一副十分专注的样子。 他心中一梗,又看到谢晦肩头缠的绷带,才忍住没说什么奚落谢晦的话。 “你护着郡主有功,想要什么?”姜琰自然而然地坐在姜莞身边发问。 他沐浴后又换了干净衣衫,完全让人联想不到他下午时满身是血的恐怖模样。 谢晦瞥他一眼,客气答道:“分内之事。” 姜琰莫名啧了一声:“你倒是很会说话么?” “肺腑之言。”谢晦正色道。 姜琰心中复杂,撇过头看向姜莞,话却是对谢晦说的:“你难道不想借此机会回晋国?” 不等谢晦回答,姜莞先一步开口:“他是我的人,只有我才有权决定他去留。” 姜琰望着她圆睁的眼,莫名其妙地联想到一种动物,豹子。他以为她要动怒,于是立刻补救:“我就是问问他,你自然是他的主子。” 他很擅长嬉皮笑脸,实在让人难以认真生他什么气。 姜莞抿唇不言,又开口道:“我想出宫。” 姜琰想都未想,顿时一口回绝:“不行。” 姜莞冷静望他:“可是今日在宫中我险些被人一刀捅死,我不想再留在这。今日有谢晦为我挡刀,明日后日呢?一个谢晦能为我挡几次?” 谢晦在旁听着,犹豫一瞬未曾开口。他想他可以为她挡许多次刀,但她现在显然不是在问话。 姜琰见她不是说笑,同样认真起来:“我也可以为你挡,你不要出去住。” 他心情烦躁,像是整颗心被一张剪不断的丝网狠狠网住:“且宫外哪有宫里安全?今日秦女郎之事难道还没让你明白现在世上不仅有人要杀我,还有人要杀你!” 纵然他说出这些话,心中却是最难受的。若说世上谁最不希望姜莞受伤,他自认为一定是他自己。 宫中都有人想杀姜莞好让他痛苦,宫外有多危机重重自然更是不言而喻。 姜莞沉默地望着他,让姜琰难得有不想与她对视的念头。是他连累了姜莞,他的宠爱反而为她带来性命之忧,她要走也是人之常情。 他别开眼,看向桌上的茶盏继续道:“你到宫外若是百密一疏,就有性命之危,何况在外又有谁护着你?” 姜莞不冷不热:“我多招些护卫,日日在府上守着我。” 姜琰便露出睥睨天下的鄙夷神色,自然不是鄙夷姜莞,而是针对她所说的护卫:“你的护卫焉有禁卫军好用?” 这话倒是不假,在京城之中禁卫军人数远超她护卫人数,真算起来的确是禁卫军更胜一筹。 姜莞垂眼:“今日也未见禁卫军上来保护我。” 姜琰一下子讪讪的,又与她保证:“那些废物已经死了,剩下的人会好好保护你。” 零零九听到他轻描淡写地说那些人已经死了便不由打了个寒颤,再度认识到他不将人命当一回事的可怕态度。 姜莞依旧低着头,长睫将她眼中所有神情都盖去,让人难辨她神情。 “可是他们又不听我的,守在我身边让我觉得我像个人犯。”姜莞语气松了些,看样子也不是一定要出宫。 姜琰微微一怔,旋即笑道:“他们怎么敢不听你的?谁不听你的你杀了谁就是。” 姜莞语气嫌恶:“我才不要。” 姜琰便神情自然地解下腰间一块铁质令牌递到姜莞面前:“拿着这个便没人敢不听你的了。” 姜莞看到令牌缓缓抬眸,只见姜琰笑容坦荡,仿佛在做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她也没矫情客气,将令牌拿在手中,入手冰凉。 她并没有问这是什么之类的无意义问题,将铁令牌翻来覆去地看,又问:“那你怎么办?” 姜琰冲她露齿一笑,瞧上去狂妄极了:“便是没这令牌,谁又敢不听我的?” 姜莞不客气地将令牌收起:“姑且不走了,再住几日看。” 姜琰发自内心的开心:“哪里都不及宫中安全,你住在这里是最好的。” 他再看向谢晦,也不觉得他像平日里那样烦人,反倒说:“你救郡主有功,放你走不可能,我已经吩咐太医给你用最好的伤药为你治伤,你好好养伤就是,暂且也不必服侍郡主了。”他这话同样是说给姜莞听,让她少对谢晦上点心,反正他已经为她嘱咐太医多加照顾谢晦了。 谢晦只应一声:“是。”要多冷淡有多冷淡,堪称敷衍学高级学者。 姜琰觉得这就算是看望完谢晦,直接将他冷在一旁,又缠着姜莞说话:“你今日可是怕坏了?我看你像是受惊的样子,太医可给你开了安神汤?” 姜莞难得心平气和地与之说话:“我不喝药,难喝。” 姜琰:“你不喝你晚上做噩梦!”他明明是关心人,说出的话却十分欠揍。 姜莞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不理他了。 姜琰自知胡说八道,和她保证:“日后不会再有刺客近你身了,那秦女郎我也已经处理,你想不想知道她是什么下场,让你解解气?” 姜莞看着他兴奋的模样摇摇头:“不想。” 姜琰话到嘴边儿说不出口,憋得难受,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 谢晦默默瞧着这对儿兄妹互动,目光深邃。 姜琰嘴上虽然不正经,今日却在姜莞这里待到深夜才走。他虽然什么也没说,可见对姜莞今日突然遇刺一事还是心有余悸的。 送走姜琰,姜莞梳洗完毕靠坐在床上歇息。她一下子并不能睡着,便看着闪动的烛火打发时间,手边放的是今日下午姜琰送与她的令牌。 可对禁卫军发号施令。 烛火明灭,她神情愈发难测。 八珍差人进来将浴桶中的水抬出,确定人都走完,没留在殿中,这才从怀中掏出信来交给姜莞,而后机警地端了座烛台来。 姜莞将信拆开,把信纸放在烛火上炙烤,信上很快显示出文字。 她一目十行将信看完,而后把信重新递给八珍。 八珍就着烛火将信纸烧尽,而后丢进香炉中,才转身过来到姜莞身边听从吩咐。 姜莞随意抬手,将手边令牌递给她:“明日将这个交给管事。” 八珍不问缘由,只是照做:“是。”而后小心翼翼地将令牌贴身收好。 姜琰总要缠着姜莞,但八珍却是极自由的,作为姜莞身边得脸的丫鬟,她可以随意进出皇宫。 零零九不理解地看着眼前一切,傻乎乎地问:“那令牌不是姜琰晚上才给你的吗?” 姜莞目光落在不远处左右摇摆的烛火上,平静回答:“是啊。” “那你……”零零九也不知道要说“那你”什么好,令牌既然是姜琰送给姜莞的,她自然有权处置,但是她将令牌交给薛管事做什么?难不成让薛管事做禁卫军统领吗? 零零九心中依稀有着更加隐隐约约的想法,却又不敢细想。 姜莞又从床上起身到桌前站定,八珍眼疾手快地上来为她磨墨。她蘸墨而书,笔走龙蛇,字迹与她其人完全不符。 她人长得明艳,字却如同雪浪奔冲,一倾银河般张狂。都说字如其人,在这里看又好像不是那么回事。她只是骄纵,大约是没有狂到这种地步……吧。 她书写好,将纸一折交给八珍:“明日将信一块送去管事那里,让管事把信送去晋国。” “是。”八珍又将信收好。 零零九看姜莞这架势,但觉山雨欲来,不由轻声问:“你要让相里怀瑾做什么?” 姜莞淡淡的:“让他假装发兵。” 零零九完全摸不着头脑:“为什么啊?你不是刚与他约定让他五年内不得进犯吗?” “假装。”姜莞强调。 “那又为什么要让他假装发兵?”零零九不解,“这样难道不会令祁国上下人心惶惶吗?” 姜莞沉默了一下才道:“因为我就是要祁国上下人心惶惶啊。” “啊?”零零九愣住,突然被她这话惊出一个激灵来,只觉得浑身发冷,细思之下只觉得可怕极了。 姜莞等了半天没等到它下文,折回身到床边向被子中一钻,躺了下来。 八珍为她吹熄了灯,在外间守夜。 “姜莞,你想做什么啊?”零零九小声问道。 姜莞脑海中的声音没有半分困意,很冷静道:“我在做我一直做的事情啊。” 她从头到尾如一,一直没有变过,是向着同一个方向坚定不移地走,所做都是为了一个目标。 零零九不明白她一直想做的事是什么,显得有些茫然。 但姜莞自己心里清楚就足够了。 她将话说的更明白些:“你以为那个秦女郎为什么要杀我呢?” 零零九顿时毛骨悚然 第187章 密谋 已入了夜,热闹非凡的京城随着月影西移渐渐安静下来。万家灯火一盏盏熄灭,整座城被吞噬在一片黑暗之中。 侍者提灯在前方引路,行人衣摆自草上掠过,在泥土上留下匆匆忙忙的脚印。 秦左仆射府上书房中还燃着烛火,房内站着十数名大臣。这些大臣们有的是先秦太傅的心腹,其余二人倒是熟脸,是先前与姜莞共同出游而后被姜琰虐杀的孟郎君与秦郎君的父亲。 来者将门推开,书房中沉默饮茶的诸人皆起身相迎。 “让诸位久等了。”来人顺手将门带上,提灯的侍从伫立在门外望风。 “哪里哪里。”房中众人看上去对之十分尊重。 只见来人将黑色斗篷上的兜帽取下,露出一张十分可靠的脸来,不是薛管事又是谁? “琐事牵绊,白日显眼,相约夜里商谈,打扰之处还请诸位宽恕则个。”薛管事满脸谦和的笑容,说起话来也让人如沐春风。 众人听着舒心,大计本就仰仗着他,人们都很给这位并不是官员的管事面子。 “这话就严重了。” 薛管事与诸人寒暄一阵,劝道:“咱们坐下说。” 这才纷纷坐下,是要说正事了。 “今日听说临川一带又有人揭竿而起,算下来祁国东西南北边陲小城皆不安宁。祸患皆是自小处生出的,千里之堤,溃于蚁穴。陛下如此不管不问,祁国怕是……哎。”薛管事虽未说完,但在场所有人都齐齐在心中补了一句“要完”。 有人顺着他话应和:“正是如此,陛下贪图享乐,不知百姓疾苦,是要将祁国千百年基业葬送了啊!” “暴君无道,天下大乱,要想山河太平……” 定要除了那昏君。 每个人心中都这么想,但姜琰积威太重,没人敢说出口。 谁敢做第一个说出这话的出头鸟呢? 薛管事又道:“前些日子皇上又在宫中杀了上百人。” 众人对此有所耳闻,此时传得沸沸扬扬,但一下子死上百人又实在不大像真事,他们倒不曾想竟真是真的。而且皇上还送了赏赐给他们,虽然赏赐也有些奇怪就是。 “真是荒唐无道!”有人怒道。 “草菅人命!” “是可忍孰不可忍!” …… 人们咒骂,却并不说什么反抗的话。 薛管事听着百官咒骂,露出忧愁神色:“正因如此,郡主被他软禁在宫中我才时时忧心。郡主日日以泪洗面、茶饭不思,我只希望能早日将郡主从宫中接出来,好带郡主回云中去。” 大臣们听他言辞恳切,又见他脸上愁绪万千,设身处地一想,谁待在姜琰身边都该是怕的,于是很信薛管事的话。 “若我等能帮上忙……” 只是他们尚且有些举棋不定,因为要做的是大事,是要与姜琰翻脸的,众人心中多少惴惴。 万一大计不成,姜琰的报复他们哪里承受得住。 所以他们惯用些画大饼的伎俩来糊弄人,只说自己要帮忙,却不具体说自己能帮着做些什么,显然也并不诚心能帮忙。 薛管事却并未接这茬,用一种怜悯的目光看向诸人:“各位若不信,前些时候可得到宫中赏赐?” 有人点头有人摇头。 “那肉羹,是用秦太傅家留在宫里那位女郎的肉做的。” 房中连呼吸声都停了下来,其中多是秦太傅旧部,不少人都被赏赐了肉羹。他们原先以为这肉羹是皇上用于检测他们忠心与否的东西,却不曾想…… “呕。” 有人嗓子眼浅,当即呕了出来,房中顿时弥漫起一股子酸味儿。 人们再一回想,那肉羹味道确实不对,况且实实在在只是发给了与秦家有关连的人家中。 到这里正事便说不下去了,在这里的诸人都陷入一片愤懑之中。 薛管事用同情的眼神望着他们,叫守在门外的侍从进来将地面清扫,又重新换了热茶来。 即便如此,在场绝大多数人也是惨白着一张脸,看上去受到了极大打击。 薛管事又道:“大家若不信,尽可以差人到宫中问问有没有这回事。” 哪里还有人不信呢?以他们对姜琰的了解,姜琰绝对是干得出这种事情的。 原先他们齐聚在这里,其中还有人举棋不定,不知道要不要参与其中。如今却是都有了主意,咬咬牙真打算与薛管事合作了。 看样子皇上根本没打算放过他们这些秦家旧部,既如此不如先发制人,奋力一搏。 他们都是看见了秦太傅的下场的,自然不想束手就擒。 “我看大家今日都不大好,那我改日再来,咱们到时候再商议此事?”薛管事十分贴心道。 “就今日吧!”这会儿倒是他们不想让薛管事走了。 薛管事便重新坐下:“那就今日谈吧。”他显得十分随和,旁人说什么,他便听从什么。 众人见他如此好说话,与他合作的念头更加强烈。 这样一个好说话的人作为合作对象是最好的,他不会有什么怨言,很好掌控。而且眼前这位管事的愿望是那样微小。 他并不要权力,他只是想救出那个可怜的郡主。 他不会对他们有任何威胁,更不会参与进权力的争夺之中。 臣子们很快做出决断,看着薛管事笑得愈发灿烂。 “为今只有尽快成事,了结暴君,才能还祁国一个海晏河清。” “是啊,我大祁如今内忧不断,国中各处纷纷起义,又有外患晋国虎视眈眈。只有尽快由能者上位,才能还天下一个太平。暴君当诛!” “暴君当诛!” …… 臣子们此事下定决心,完全不像一开始那样只说些空话大话给人画饼。 “既然要行事,咱们得暂时推出个头目来,不然人人都能做主,未免太乱。” 人们点头,但人人都想做这个头目。为今要举大计,如今的官位自然算不得什么,一旦事成,整个朝堂都要重新洗牌! 但暂时由谁来先做这个头目呢? 没人开口,各人都有自己的心思。 在沉默之中,薛管事很温和地笑起来:“莫若如此,大事所成之前还请各位大人赏脸,由我来做这个统筹调度的人。等事成之后,也过去许久,大家也该商议出个结果,到时候我也要随郡主回云中,具体如何诸位大人们再做决断可好?” 人们听他说话皆被说服,如今选谁上去都难以服众,不如选个最没有利益相关的。 “那就有劳管事了。” 薛管事毫不费力地在一群人中取得了话语权,带着众人商讨起来。 一群人你一言我一语,都觉得尽快行事最好,事情拖得越久越容易生出变数。万一地方起义与晋国那里出什么事,他们再动手就晚了。 “但不可师出无名,动手也该有个名目才是。” 众人便绞尽脑汁地去想大事所成的名目,要找个什么样的借口才好杀入宫中行事。 七嘴八舌中,最后还是薛管事统一言行:“有刺客杀入宫中刺杀皇上,咱们是过去救驾的。” 人们听见薛管事这话,都忍不住一拍大腿叫一声绝,这是多么好的借口啊! 以找刺客之名入宫,说出去也是他们忠心耿耿,万一事败,也不是必死的局面,还能容他们狡辩。 且将一切推在一个并不存在的刺客头上,到时候姜琰死了也有一个担责的替死鬼。 是刺客将皇上杀了,他们救驾来迟。他们痛心不已,再辅佐一个傀儡上位。最后大权还是在他们手中,代价是一次宫变以及几滴鳄鱼的眼泪。 人们越想越觉得这主意甚好,为薛管事的绝妙想法赞叹不已。 既然师出有名,大臣们便说起自己具体能贡献些什么出来。 因为秦太傅过去身居高位,他们作为部下也是很有一些实力在手。无论是人手还是部署,都能拿出来。 薛管事微笑着听着众人安排,巧妙地演出一个温良无害的敦厚管事的形象。 人们讨论得热火朝天,他只想赞叹郡主料事如神。 眼下这些人都是郡主点名可以使用的,果然在三言两语之下,这些人便被他忽悠到一条船上。 郡主选人并非随意点选,皆是有其原因。 这里所有人都与姜琰有仇有怨,又在朝堂上占据较为重要的位置。 譬如秦太傅的旧部们,看到秦太傅惨死,自己也是日夜难寐,生怕姜琰哪日翻起旧帐就轮到他们去死。 再加上秦女郎之事,这群人心黑,自然不甘为案板上的鱼肉,策反很是容易。 而秦郎君的父亲位居左仆射,孟郎君的父亲又是虎贲中郎将,二人的身份也是十分有用。薛管事将他们儿子的死因一说,他们对姜琰的恨意就来了。 姜琰在姜莞身边做侍女的事在暖玉楼那次闹得沸沸扬扬,稍查就能查的出来。 秦左仆射与孟中郎将记恨姜琰,同时也为权力所驱使,是以顺理成章地加入其中。 这些人聚在一起也是很可观的一笔力量,但郡主从没指望他们做出什么来。 郡主只是需要一个名头,正如这群人捏造出一个并不存在的刺客那样,姜莞只是需要一群人确实进宫作乱。 而真正能威胁到姜琰的,姜莞从没指望过这些人,她习惯将一切都掌握在自己手上。 “咱们虽有些人手,但要与禁卫军抗衡,实在是远远不够啊。”人们清算完自己的力量,不由得发起愁来。 薛管事双手自然垂下,不动声色地握着袖袋中冰冷的令牌微微一笑:“郡主届时会想办法将禁卫军都支开,大人们请放心。” 第188章 失踪的姜琰 谢晦伤势好得很快,毕竟同样是男主,要得老天厚爱。 太医将他肩上绷带解开,见伤口处已经长出粉红的新肉,赞叹不已:“这样的恢复能力真是让人叹为观止。不消多久,应当就能痊愈了。” 姜琰本坐在姜莞身边喝茶,闻言将脑袋伸得好长,越过姜莞去看谢晦,见他肩上的伤口果真好了许多,若有所思。 姜莞见他生长出来的新肉忍不住在心中与零零九交流:“当男主就是好,三个男主都有这种恢复很快的本事!真羡慕啊!” 零零九默了一默,发问:“有没有想过如果不是你,他们也不会显示出这方面的长处。” 如果不是姜莞,无论是相里怀瑾、谢晦还是姜琰大家都能省去受许多伤。 姜莞:“有本事不展示出来算什么道理,就该好好展示展示!” 零零九毫不留情揭穿她:“我看你只是想让他们受伤。” 姜莞承认:“没错!” 零零九对她的坦荡哑口无言,无意间看见姜琰沉思的目光,提醒姜莞:“你看姜琰,他在想什么?” 姜莞顺着零零九的提醒看去,只见姜琰身上难得出现作为人的体质,即思索。他身上向来是兽性占上风,无论是从不假思索地下命令来看,还是从他杀人无忌来看,他更像是按照本能生存的某种野兽。 “不知道。”姜莞猜不到他在想什么,他会思考就是一件很罕见的事情。 姜琰突然抬头问谢晦:“你过去受了伤也是这样容易愈合么?” 谢晦肩膀刚被换了药,听姜琰问话,很淡淡地回答:“是。” 说起来他的确是三位男主中性格最好的那一位,因为对不存在什么情绪,所以对万事万物都是一样的客气。 哪怕被姜琰那么招惹,他依旧对之没有什么芥蒂,有问便答。因为他未将姜琰放在眼里,对待不重要的人就是这样。 姜琰目光微闪,很快变得兴奋:“你能再表演一次么?” 谢晦不解他在说什么,便向他投去带着淡淡疑惑的目光。 姜琰越过姜莞,站在谢晦面前。他忽然抓住谢晦正被包扎的手臂,太医直接被他挤开,下一刻谢晦便感到肘上一疼。 姜莞语气不佳:“你在干嘛?” 谢晦手臂上被姜琰划出一道不深不浅的口子,淋漓的鲜血顺着伤口向外冒。 他面无表情地望向姜琰,显然需要姜琰给他一个交代。 姜琰看也不看谢晦,只对着姜莞笑笑,将袖子一撸,自己胳膊上也出现了一道血口。 只有细看才能看出他指缝中莫名其妙多出一片泛着冷光的薄刃。 太医惊恐:“皇上!” 姜琰手上的刀片一瞬便没了,根本让人看不出被他藏在了哪里。他睨太医一眼,右手食指抵唇,做了个让人噤声的手势:“嘘。” 他看着谢晦道:“看看咱们两个的伤口谁先愈合。” 零零九被他的奇怪想法迷惑:“他到底想做什么啊?” 姜莞不言不语,只看着二人手臂上的伤口,而后深深地看向露齿笑的姜琰。 谢晦垂眸瞥一眼伤口问:“为什么?“显然并不想与他做这种实验。 姜琰毫不正经:“试试,试一试。“ 也没说在试什么。 不过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谢晦反抗不得,总知伤口也不太深,便让姜琰随意胡闹去了。 二人就这么相对而坐,手臂上各是一道长长浅浅的伤口晾在空气中。 零零九还在姜莞脑海中表示疑惑:“他们在干什么?” 姜莞垂眸掩去眼底神色,不经意道:“谁知道呢?在胡闹吧。” 零零九看得肉疼:“谢晦伤势还没好,姜琰又给他添了道新伤,可真是……” 姜莞看上去也并没有要阻止的意思,任由二人这么折腾:“随他们去。” 过了不久,滴答滴答的血先后停止流淌。 姜琰眉头一挑,露出一副果不其然的神情。 谢晦似有所觉,看了姜琰一眼后依旧保持缄默。只不过在这之后他显然心不在焉,神思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姜莞依旧沉默不语, 就这么静静候着,殿外的太阳渐渐落下,天色愈发黢黑。 而在此时谢晦与姜琰二人手臂上的伤口已经一前一后地开始愈合,看得太医大为震动。 姜琰面上露出一个很难描述的神情,忽然转过头看向姜莞,以一种极怆然的目光看向姜莞。 姜莞冷静地与之对视,神色沉沉。 他对她露出一个毫无灵魂的笑容,起身向殿外走去。大太监向姜莞露出个无奈的笑,匆匆忙忙地上去追姜琰了。 太医张了张口,没敢叫出那一声“皇上”。 姜莞开口:“你下去吧。” 太医在这里煎熬了一下午,终于能脱身,对姜莞更是感恩戴德,连连拜谢以后立刻跑了。 谢晦慢条斯理地将衣袖套上,静静看向姜莞:“他……” 姜莞满不在乎:“不必理会。” 谢晦果然没有好奇心般不再追问。 他安静下来,零零九却被一下午这接二连三发生的事弄昏了头,不禁问姜莞:“姜琰究竟怎么了啊?” 它想了半天也不明白姜琰是怎么了,尤其是他最后看向姜莞的那个眼神,纵然它是系统,也能品出藏在其中的万千情绪,虽然它无法细品出那些情绪究竟是什么。 但它觉得姜莞一定知道。 姜莞却依旧一副冷冷淡淡的模样,不咸不淡的:“谁知道呢?又发疯了吧。” 零零九摸不着头脑,觉得姜莞说得不大对,但也想不出姜琰是怎么了,只好接受了这个解释。 姜琰这一回去,再也不见人。 过去他日日夜里要来与姜莞一同用饭,从未缺席过。今日回去后却破天荒的没再过来,实在反常。 然而姜莞似乎早有预料,也可能是压根儿不在乎姜琰,总之对他没出现这回事并不意外。 一夜过去,次日也不见姜琰身影。 一日,两日,接下来一连数日姜琰都没再出现过。不止是没来姜莞这里,他是在整座皇宫中都没了踪迹。 过去一年多时间姜琰日日在宫中,已经让人忘了他是个爱失踪的人。所以他不见的前几日宫中还有些人心惶惶,然而过了几日人们也就很快适应了这回事。 毕竟郡主还坐镇宫中,有什么要紧的。 谢晦都发现了姜琰不知去向这一事,但还是没问出口。他对姜琰并不感兴趣。 然而零零九却对此很感兴趣,十分好奇姜琰去哪里了。它对姜琰这一年来有多黏着姜莞很有感触,所以在他一声不吭便消失时迫切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在它看来姜琰就是莫名其妙地玩失踪,依姜琰对姜莞的感情,怎么也不该不告而别啊。 姜莞却对此并不理会,哪怕前朝不少大臣明里暗里向姜莞递消息,并试图弄清楚姜琰的去向。 她对谁都只有一句话,不知道。 她不知道,也没追查,表现出十足的漠不关心。 就连零零九也不禁为姜琰感到些不公,不论他是个什么样的皇帝,他对姜莞实在是掏心掏肺,而姜莞对他的回应却太少太少。就连那么一点小小的回应,零零九也怀疑是她出于利用才对他稍假辞色。 但它也不能指责姜莞,毕竟姜琰确确实实与谢明月联手杀死过她一次。她要报仇,无可厚非。 而只有历代皇帝才有资格的恢弘寝宫中,香笼中的龙涎香也掩不住殿中的朦胧醉意。 姜琰靠床而坐,地上翻滚着数不清的酒坛。 他仿佛整个人被丢入酒缸之中,从头发丝到脚底都弥漫着一股酒气。 他披头散发,胸膛大敞,一双眼微眯,其中却再清明不过,哪里有半分醉意,上天对他的偏爱赋予了他千杯不醉的本事。 而他暴露在空气中的皮肤上是一道道刀痕,已经在愈合了。 门外响起脚步声,大太监的声音很快响起:“陛下,该用饭了,可要送饭进来。” 姜琰“嗯”了一声,他就算是心情不佳酗酒,也没有打算将自己活活饿死。 大太监便道:“陛下,奴才这便进来了。” 姜琰应下。 大太监于是轻手轻脚地推门而入,争取不吵着姜琰。他步履轻盈地绕过一地酒瓶,安安稳稳地走到席地而坐的记忆跟前,将食盒放下:“今日御膳房做的都是些清爽小菜,您尝尝可还合胃口。” 姜琰撑着自己缓缓坐直,乌黑的发因为他的动作落在他白皙的胸膛上少许。 他这时候也不爱笑了,一张脸上面无表情。偏偏大太监他并没有流露出什么异样神色,仿佛早就对他这模样习以为常。 姜琰将食盒打开,见其中一盘盘绿叶子菜,像是换了个人样很平静地拿起米饭就着菜慢条斯理地用起来。 从他用饭的动作可以看出他压根儿没醉,只不过因为抬手而下滑衣袖之下小臂上也是入骨的刀痕。 姜琰一筷子一筷子地往嘴里送饭,心不在焉的。 他屡屡咀嚼完毕几乎要张嘴说话了,却又重新闭嘴。 大太监慈爱地看着欲言又止,也不插嘴。 姜琰终于还是开口,嗓音嘶哑,语气无波无澜:“郡主可曾来过?” 大太监似乎并不意外他会问这么一句话,很亲切地回答他:“不曾来过。” 姜琰顿时什么平静也没了,心中一股股烦躁涌起,又问:“可曾差人过来问过?” 大太监摇摇头道:“也不曾。” 姜琰天真无辜的眼中顿时涌起无数的不可思议,闷闷不乐地磨起牙来:“不吃了。” 大太监笑:“您何苦与自己置气。” 第189章 她要杀他,就一定会重…… 姜琰没了用饭的胃口,挥袖扫出一块没酒坛子的空地,砰的一声倒下。 大太监无奈摇头:“您何苦呢?” 姜琰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很直,像是婴儿天生的睫毛,是他一双眼天真无邪感的重要来源。 “烂透了。”姜琰有气无力道,“就这样吧。”他语气潇洒,颇有看透世事的萧索,宛如得道高僧将要坐化入定。 大太监便叹:“只要您想……” 姜琰顿时睁开眼一下打断他:“我不想!” 大太监看了他一会儿,才长长叹了口气。 姜琰望着他:“我……”罕有的开不了口。 他一张脸上满是茫然,看着大太监的眼中只有迷茫。 大太监一看就知道他又陷入过去时常有的痛苦之中,根本不敢打扰他,只静静地守在他身旁。 姜琰在自己身上摸索起来,才从腰间摸出匕首,在身上狠狠划弄起来。 大太监偏过头去不敢看他。 疼痛让姜琰目光渐渐清明,他低头看着自己身上淋漓的血口子讥诮一笑。 “我去拿药。”大太监转身欲行。 “不必。”姜琰根本不将伤口当一回事,“你知道的,我不会死,只是一点小伤罢了。” 这样的伤放在正常人的身上让人如临大敌,但对姜琰来说这根本算不上什么。 大太监显然是很了解姜琰的,听他这么说也就没动,只是扭过头去不忍看他这副模样。他那句“您何苦呢”又在嘴边,终究没说出口。 “日后你便伺候在姜莞身边。”姜琰冷笑道。 大太监看他这表情,又听他这语气,怎样都觉得十分割裂。他只默默听着姜琰吩咐,永远不会反对。 “她会带你看你一直想看的东西。”姜琰语气变化极快,一会儿激动一会儿失落。 大太监听见这话一愣,不可置信地看着姜琰:“您的意思是……这太离谱了,不说大臣们,便是天下百姓也不会同意。” 姜琰终于重新露出两颗尖牙,脸上是恶意十足的笑容:“可是这关我什么事呢?旁人什么想法与我何干?姜莞需要面临什么又与我何干?” 大太监显然还不能接受这个消息,失神地站在一旁苦笑。 姜琰说到这里语气轻快:“怎么样?也该有动静了吧?” 大太监听他说起正事,立即补充:“是,便在月内,要很快了。您还有机会……” 姜琰却摇摇头:“没有机会了,我也不需要什么机会。” 他目光阴郁地望着自己身上伤口:“跟着姜莞,她是个很有本事的人。”他在“本事”上着重咬字,听上去恨不得将姜莞咬死。 “您也很有本事。”大太监还想再劝说他。 “不。”姜琰神情冷漠,恶狠狠的,“一切按照我所说去做。” “是。”大太监深吸口气,显得十分无奈,却依旧听从他的吩咐。 姜琰目光游移,落在不远处的窗棂上,看样子注意力又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十分心不在焉的样子。 大太监问:“您要出去见一见郡主吗?” 姜琰听到这话顿时皱眉,赌气般地道:“不去,这么久了她也不来看我,我干嘛去找她?自甘下贱么?” 他顿了顿又道:“姜莞若是知道悔改主动过来寻我,你一定要立即告诉我,知道么?” 如果她还是主动低头来找他了,他也不是不可以重新理她。他向来是个宽宏大度的人,只要她过来找他就行。 大太监忍不住笑:“是。” 姜琰果然日日只在房中待着,每每大太监来送饭时他总要问一句“郡主过来寻孤了么”,得到的也都是一样的答案“没有”。 她压根儿就没想着过来找一找他,他不出现,她照旧过她的日子,可真是一如既往至死冷硬到底的心肠。 姜琰忍了半天冷冷开口:“是不是她来找过我,你刻意将消息瞒下来,不说与我?” 大太监哭笑不得:“郡主确确实实没来过,您若是想念郡主,我这就去请她过来。” 姜琰当即否决:“不要,你若敢主动去寻她,孤便杀了你。” 又不让人去寻,人不来又不满,还一直念叨着人家,恍如怨妇。 似乎看出了大太监的想法,姜琰恼羞成怒:“孤要报复她!” 大太监看他虚张声势,根本不信他会报复,但还是很配合地应和着:“是是是。” 感受到自己被敷衍了,姜琰更加张牙舞爪:“孤真的要报复她!” 大太监压根不信,只是很赏脸道:“是。” 姜琰只来回道:“孤要报复她。”也不知道要如何报复姜莞。 他忽然一下子不知道想到哪里去了,眉飞色舞道:“她总会回来找我的。” 大太监完全跟不上他的思维。 姜琰却又高兴起来,很笃定她会回来。 她要杀他,就一定会重新回到他身边。 …… 姜琰到底还是没等来姜莞。 这个秋日十分反常,连绵的雨经久不绝。天仿佛漏了,有大雨倾盆而下。 滚滚乌云挟着撼天震地的天雷,大有山雨欲来、黑云压城之势了。 天上的雨已经不是雨点儿而是水团,累累砸在地上,便是拳头大小的水洼。 “郡主,这鬼天气真是,您不要坐在窗前看雨了,当心头冲着冷风着凉。”八珍一面沏了热茶过来送到姜莞手边,一面不厌其烦地叮嘱她,只看她坐在窗前赏雨的模样就忍不住多说两句,生怕她生病。 姜莞完全没有要动一动的意思,还是散着满头长发倚窗而躺,因为殿外还有长廊,廊外还有屋檐,所以雨水根本不会溅入房中,这使她可以清爽地看雨。 窗外雨色空蒙,在厚厚密密的一层雨帘中依稀可见目光所及之内所有宫殿的轮廓。雨雾实在太大,竟然隐隐约约生出些只有高山之上才能见到的雾霭,乍一看整座皇宫被笼罩其中,仿佛蓬莱仙境。 “不怕。”姜莞慢悠悠地道,也看不出她心情好是不好。她抱着热乎乎的茶盏,盖子一揭开就有腾腾热气直冲上来。 她十分幼稚地将头埋低,用脸去接这些热气。 暖呼呼的蒸汽一下子都落在她脸上,她有一种在蒸自己脸的感觉。 八珍站在一旁无奈地看着她的动作,再度开口:“郡主,你不要玩杯子,多喝点茶暖和。” 姜莞理直气壮:“就玩就玩!” 八珍都不想跟她说话了,也对她没什么办法,只好由她去了:“过去秋日都不怎么下雨的,今年倒是反常,一场雨下个没完,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你们才能见着太阳,眼下断断续续下了半月,身上都黏得慌,感觉骨头都湿掉了。” 姜莞点头,只不过想法与八珍不大一致:“这时候下如此久的雨是不好,地里的种子刚埋下去,这么个下法不知道要毁多少种子。”她目光绵长悠远,这时候全然没了刚才的幼稚,让人捉摸不透什么样才是真正的她。 “不过这几日雨就要停了。”姜莞又补充道。 她不是信口开河,是因为拥有前几世的记忆,对祁国各灾各难的时间印象深刻。 “能雨停可真是太好了,雨停了就能见着太阳了,到时候我要把被子枕头什么的都拿出去晒一晒!”八珍相信姜莞的每一句话,已经开始畅想起雨停时要做什么了。 姜莞却慢悠悠道:“雨停了之后也不见得有太阳。” 八珍摸不着头脑。 姜莞却打了个哈欠,没再继续深聊此事,而是很感慨道:“这种下着雨的天气实在很适合让人蒙头睡大觉!” 零零九听她又在说些很不正经的话,真是对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不止是宫中,宫外有些敏锐嗅觉的朝臣们望着乌云遮天蔽日将整座京城掩映其中的阴沉景象,纷纷皱紧眉头,暗道一句。 “要变天了。” 近来朝堂之上不少官员小动作频频,稍微机灵一些的已经开始站队。 大家都是千年的狐狸,要做什么尽管已经尽力遮得密不透风,但只要有心,也能稍微推测出些许。 这些被推测出的答案让人不敢置信,但几乎是所有人都选择了沉默。 明眼人都知道祁国的君王已经抛弃了整个祁国,所以对于这种大逆不道的行为,人人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姜琰已然失去臣心,但他也不在乎这些。 明月皎皎,护城河水位暴涨,好在京城水利修建得十分完善,并没有水淹之虞。 奔腾的护城河在夜色中发出低吼声,像是某种护城的野兽,京城在护城河包围中酣然沉睡。 更深露重,秦左仆射府上的书斋依旧燃着烛火,门外立着许多把雨伞。 书斋之中,众人集结,无论成败皆看明日,房中气氛凝重,人人沉肃极了。 只有薛管事依旧和气笑着。 他这副忠厚老实的模样让众人看了略微定心,但对未知之事的恐惧还是占据上风,何苦他们要对付的不是别人,是姜琰。 “我这里有个好消息。”薛管事和和气气地开口。 人们听到好消息才精神一振,纷纷期待地望着他问:“管事带来什么好消息了?” 薛管事也不卖关子,直接揭晓:“三日后禁卫军会被支去城外整整一日不回京城,各位大人还是要把握住机会。” “当真?!”房中诸人震惊问道。 “郡主费尽心力才将他们骗出去,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大人们。这一次若错过,下一次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薛管事握紧拳头显得十分激动,让人更加相信他所言。 实际上郡主根本没费心思,他只要拿着令牌差遣禁卫军就足以让所有人暂时离开京城。 但话总要说得好听,只有显示出艰难,这些人才会被逼得尽快动手。 郡主已经不想等了。 果然臣子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咬牙道:“那就三日后夜里动手!” 第190章 宫变 丰沛的雨水浸润土地,人们却感受到的是忧不是喜。前年水患的影响至今还未消弭,每每想起,总让人心惊胆颤,害怕重蹈覆辙。 百姓不再见雨欣喜,他们怕雨。 在民众惶惶不可终日,将要崩溃之际,雨终于停了。 雨停当日,禁卫军浩浩荡荡出城,不知去向。 百姓们议论纷纷,只左右讨论着这些人要往哪里去,猜测又是哪家惹了皇上不快,要遭毒手。 而文武大臣们却从禁卫军的离开中嗅到不寻常的味道,愈加紧张起来。若真有什么事要发生,今日禁卫军不在,不正是最佳时机么? 人们不言不语,默默等着。 不知是真的还是带了个人色彩,他们总觉得今日的京城气氛格外沉重。 在波澜不惊中,京城入了夜。 今日云销雨霁,四处都是被荡涤的清新气息,各家各户关门闭户,一家家预备休息。在泥土的芬芳里,铁蹄摸黑入京。 大批禁卫军根本不在城中,兼有内应在城中,京城城门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被打开。 马蹄声声,脚步急促。汹汹来者显然早有预谋,直奔禁宫而去。 守宫门的禁卫军眼见着一片乌压压的来人,潜意识感到事情不妙,一边派一个人去通风报信集结禁卫军,另一个则在宫墙之上与人斡旋。 “来者何人?”守门的禁卫军色厉内荏,高声叫问。 “我等前来救驾!”下方的人朗声回答,“我等得到密报,有贼人趁今日京中防守空虚派遣刺客欲谋害陛下!还请速速打开宫门。万一错过时机,只怕陛下就要遭贼人毒手了!”这人说话言之凿凿,竟真有些做作的可信度出来。 宫墙上的禁卫军犹豫起来,向下望望又回头看看:“我需要向陛下禀报,由陛下来决断此事。” 羽箭倏忽射出,禁卫军倒在墙头。 “你!”为首的官员惊疑不定地望向出手的薛管事,“万一惊动了宫里的其他禁卫军可怎么办!” 他们更惊讶于这位平常看上去十分和善管事出手的狠绝,不禁惶然地望着他,总觉得是第一次认识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薛管事在心中对城墙上的那位小将说了句抱歉,箭头上涂了烈性麻沸散,所以小将倒下时连挣扎也无。 夜里众人并不能看清箭矢的具体去向,只隐隐看见是扎在人身上,而那人连哼一声也无,便以为薛管事直接一击要了人性命。 “大人安心。”薛管事依旧是那副好说话的神色,“郡主已经将所有禁卫军都调出城去,如今除了守门这个,宫中再没有别的禁卫军了。不然动静这样大,怎么还不见人来?” 人们四下环顾,诚然没见到有过来巡查的禁卫军,震惊之余又带着好奇:“郡主究竟是用何手段才将人支走?” 薛管事含糊其辞:“城外发现了一处宝藏,禁卫军们都去寻宝了。” 所有人都觉得不可置信,这理由未免太过离谱,禁卫军又不傻,如何会信? 迎着众人疑惑的目光,薛管事像是极不情愿地开口:“因为宝藏是真的。” 嘶—— 四下发出一片嘶声,众人皆不可思议地望向薛管事:“是什么样的宝藏,需要调动所有禁卫军去?” 薛管事摇头:“我也不清楚,是郡主发现的。” 人们哀叹不已:“咱们才是同盟!如此岂不是便宜了那些禁卫军?” 纷纷赞成。 薛管事犹豫着道:“可郡主只想从宫中脱身,用一堆宝藏来换自由实在是很划算的事。她若不用宝藏为饵,禁卫军又如何会真正出城?” 众人一愣,皆被他的话说服,同时对他的信任更上一层楼。从头到尾他都表现出救郡主第一,与他们利益全无冲突。即便在此时也没任何破绽,他们哪里还能不信? 不过他们的策略倒要改改了。 合作关系总是不稳固的,能一直延续下来只是各取所需罢了。虽然薛管事的目的与他们毫无冲突,但作为宫变的见证者,他们焉能放这对主仆远走高飞。 况且还有禁卫军被支出京城完全是得了姜莞授意,为了让事情彻底清清白白,他们也不能将姜莞完好无损地放走,她只会是与刺客勾结的叛党。 姜莞主仆绝不可能活生生地离开京城。 只不过他们如今知道姜莞手上还有个宝藏,有宝藏的诱惑,姜莞可以不那么早死。众人交换了个眼神,便明白彼此的意思。 变诛杀为活捉。 但定然是第一个找到姜莞的人才能得到最大的好处,甚至可以独吞宝藏。 人们面上一团和气,心中却各自生出心思。 杀姜琰并不要紧,但一定要先将姜莞抢到手上! 毕竟他们人数众多,一人一口口水也够淹死姜琰的了。但对姜莞不同,人人都有着私心。 薛管事仿佛不曾察觉这些暗流涌动:“大人们,快派人开宫门吧。”像是极迫切迎接郡主似的。 为首的官员抬手,便有数名下属一甩钩爪,借此攀上墙头。 “大人,您可要记得不能伤害宫人,直奔皇上去便是。不然万一有人走漏风声,咱们名声便不好了。”薛管事好心提醒。 大臣们拧起眉头,宫门已然打开,成功近在咫尺,就嫌弃他啰嗦了。 “知道!”又不急于今日,捉了姜莞,杀了姜琰,这皇宫也让他们住住。 宫门被从内打开,两扇深红色的大门缓缓张开,怎么看怎么像一张吞噬生物的兽口。 臣子们心头涌起些不妙之感,但还是按下这种莫名其妙之感,一群人纵马入宫。 薛管事谦和地随着一众官员打马入宫,看上去是个十足的好人。 众人都有些怜悯他了,他尚且不知道等待他的是什么,还做着能救郡主脱离苦海的梦吧? 烛火噼啪,爆了个灯花。 姜莞难得做一些看上去像是正事的事情,她竟然在下棋。 女子少见地衣着端庄坐在案前,案上摆着棋盘,棋子星罗棋布样在盘上,黑黑白白,交错无状。 姜莞对面却没坐人,她一手黑子一手白子,竟然是自己在和自己对弈,看上去十分高深莫测。 零零九惊讶极了:“姜莞,你竟然还会下棋!”她从未在它面前展示过这一点,加上她实在不爱读书,叫它一直以为她是个只认字的娇气包。 姜莞漫不经心,十分诚实:“也不是很会,但反正是我自己和自己下,我想让谁赢就让谁赢咯。”她这话中仿佛包含了万千意味。 她真没有谦虚,若要她和别人下棋,她一定输得很快,因为她真不会下棋。但她可以把要和她下棋的都杀掉,她会不会下棋就不那么要紧了。 姜莞专注地望着棋盘,乍一看真的很有架势,完全让人看不出是个绣花枕头。 零零九就见她又在棋盘上添了几颗白子,然后兴致勃勃地将黑子全部取下。 零零九看的眉头狂跳,终于信了她根本不会下棋这回事,她那几步根本不足以杀掉所有黑子,但因为她掌控着整张棋盘,所以她想如何就如何。 她不可能输,因为规矩是她自己定下的。 姜莞心满意足地与自己手谈一局,手指细致地捋了捋耳上坠着的长流苏耳珰,愈显得她眉眼精致,让人不由感叹老天不公。 八珍侧耳听着外面动静,不由叫道:“郡主,外面好像很吵,不知道出什么事了。” 姜莞不慌不忙,颔首表示了然:“没关系,很快就会知道了。” 八珍就乖巧地不再探听外面的动静,给姜莞倒茶喝去了。 纵然官员们尽量少弄出些动静,但大批人马入宫,四下搜寻,哪怕不想生事,也引得宫人们惊恐地哭叫不已。 官员们看着不受控制的局面,心中烦躁涌起,几乎要下令诛杀哭闹着。 薛管事却适时从旁劝导:“先找皇上要紧。” 先头的士兵们回来,带来了一个并不那么好的消息:“皇上……皇上并未在寝宫,不知到哪里去了。” 所有人心头一寒。 “搜!务必要在宫中搜到皇上!”秦左仆射咬牙切齿,心中涌起一阵阵莫大的畏惧。 人手四散而开,所有人同样浑身冰冷,今日说什么也要找到姜琰,不然他们都要死! “怎么办?皇上他,他不在宫中。我们分明已经派人监视数宫门一月之久,绝不可能让他悄无声息地跑了。”一月之前皇上确确实实在宫中,未曾见他出宫就说明他不曾出宫。 他还在宫中,可是他去哪了! “都给我找!通报下落者赏金百两,活捉者赏金千两,得皇上完整尸体者赏金万两!得之身上部位者按部位行赏,手足四肢千两、头颅五千两,躯干三千两!”这群叛臣中官位最高的持节都督开口,不可谓不阴毒。他是秦太傅的旧部,手上养了不少私兵,都用在此次宫变之中。 他不止要带来的所有士兵帮着搜查,更要让后宫众人背叛姜琰,做杀死姜琰的一把刀。 皇宫之中嘉木华池被悉数破坏,叛臣们看样子哪怕掘地三尺也要找到姜琰。各宫宫人们被聚在一起由士兵们挨个认脸,绝不让姜琰有可趁之机。 薛管事在众人惊恐不定之际很和谐地开口:“大人们,我先去接郡主。尚未见到郡主,恐怕她见到动荡心中害怕,我先将事情与她说明,免她受惊。” 众臣听到“郡主”二字,来了些精神。姜琰跑了,姜莞总不能跑。 只是他们各自悄悄派去活捉姜莞的人马,怎么都没有回来呢? 第191章 她何尝不是要用他们顶…… 寝宫之外,各大臣手下私兵好巧不巧在此处碰面,各人脸上皆是心照不宣的微妙神情。 所有人的目的彼此心知肚明,都是为了掌握寝宫的主人姜莞。谁第一个得到姜莞,那方势力就能率先得到京城外的宝藏位置,活捉姜莞的人自是少不了奖赏。 他们彼此戒备,停在宫门外,谁都没有贸然做第一个开宫门的人。 这个时候谁在众目睽睽之下争头筹,反倒容易成为众矢之的。 在众人暗自盘算之时,宫门突然开了。门外一众私兵吓了一跳,怎么也没想到这门竟然会从内部打开。 诸人此时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这位郡主真是被娇惯坏了,外面响声震天,她倒好,什么防备也没有,还将大门敞开。 众人此时都不知该说她天真无邪好,还是说她无知愚蠢好。 大门大开,门中走出个穿绿罗裙提着宫灯的丫鬟。 八珍见到外面许多人却并没有露出什么意外的神色,一双眼反倒审视地在众人身上转了个圈,带着人人都能察觉的嫌弃,而后慢吞吞地开口:“你们,随我进来吧。” 她这样的态度反而让众人一愣,不敢踏入这宫内。 难不成郡主早在宫中设伏,就等瓮中捉鳖? 所有人心中堆满疑惑,踌躇不定。 八珍走了一半发现人都没跟上来,又折回身去:“还愣着做什么?郡主有令,要你们入内!” 众人被她这一吼清醒了些,反倒带着更大的疑惑一齐入内。 若真有埋伏,早就该现身了,也不差这一门之隔。 人们心中有了底气,倒也不是那么害怕姜莞,先后步入宫殿。只不过想是这么想,他们的手还是下意识握紧腰上的刀。 “郡主。”八珍到姜莞身后站定。 私兵们这才有暇环顾四下,只见雕梁画栋,崇阁巍峨,而他们此行的目标就坐在锦鲤池畔的石凳上,身边站着个光风霁月的男人,手边摆着个燃着袅袅白烟的香笼,而她目光根本没落在他们身上。 顺着她目光看去,人们才发现她正看鱼呢。 安静的人群顿时浮躁起来,宫中根本没有他们以为的伏兵,大概这郡主将他们当作来救她之人了吧! 姜莞缓缓收回目光,看向众人:“你们此行来的目的我已经知道了。” 众人心说你不知道。 “但我只愿意跟随强者走。”姜莞嗲嗲地道。 人群一惊,她竟然真知道他们的真正目的,又很快意识到她在说什么,一时间有些迷茫。 “所以你们决出胜负吧,我现在只有一个丫鬟和一个面首在身边,又跑不掉,最后谁赢了我就跟谁走。”姜莞宣布。 她声音刚落下,就有刀光闪烁。 鲜血喷薄而出,溅在姜莞脚下,有人趁人不备率先动手! 院子里顿时乱成一锅粥,刀枪兵械碰撞之声、厮杀声不绝于耳。 姜莞小心翼翼地挪了挪腿,使一双脚离那滩血迹远了些。 零零九看在眼里,眉头狂跳。她真是一如既往地不曾变过,大难临头还这么矫情。 谢晦站在姜莞身侧,顺势向前站了些,是个不动声色的保护的姿势。 姜莞却不乐意他这个小动作了:“你站远点!挡着我看热闹了!” 谢晦沉默地退回。 零零九要窒息了,没见过她这样不识好人心的。 而眼前瞬间变成修罗地狱,来擒她的各家私兵被她轻描淡写地挑唆后杀在一处,要取彼此性命。 姜莞颇无辜地牵了牵唇角,抬起眼眸兴致勃勃地望着眼前艳冶可怖的一幕幕,像是绮丽的噩梦。 “真是一出狗咬狗的大戏。”姜莞在心中做出评价。 零零九看了也不得不承认她说得对。 根本不用姜莞做什么,他们彼此就将对方的人手消磨殆尽,待清醒过来时场上已经不剩多少人。 尚剩下一条命的私兵们清醒过来,迷茫地望着彼此,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一下子变成这样。 人们死的死伤的伤,如今还健全的没剩几个。 “打呀。”姜莞用手指堵着香炉冒烟的小孔火上浇油,“放心吧,你们打得只剩下一个人我也会跟着剩下的那个人走的。快打呀。还剩下这几个人,我又该跟谁走呢?” 宫灯的亮光显得她艳色逼人的一张脸上明暗分明,她绮靡的眉眼上是漠然疏离的讥诮。 她还觉得不够。要让这些人继续自相残杀给她看。 但剩下的私兵看上去没有那么容易再被她挑唆起来挥刀相向,依旧警觉着对方,但不再厮杀。 “真无聊。”姜莞不乐意了,“不杀就滚。” 她这样不客气的话将人激怒,剩下几名私兵咬牙切齿地看着她,反倒联合在一起:“先抓了她,再说别的。” 姜莞认同地点点头:“早这样不就好了,可惜。”她松开手指,白烟再度涌起。 私兵们但觉被她耍了,挥刀向着姜莞。 姜莞眼睛眨也不眨,依旧挑衅地望着众人,似乎并不怕他们过来。 谢晦已经摆好攻击的姿势,可惜他并没有一把趁手的兵器。 私兵们提刀而上,谢晦迎敌。他到底是靠脑子吃饭的,并没有学过许多武艺,杀人全靠判断人体最薄弱的地方好一击毙命。 毕竟是男主,杀几个喽啰还是绰绰有余。 而姜莞颇有狐假虎威之风,坐在池畔游刃有余地看着众人。她当然游刃有余,她啥也没干。 院外终于传来震天撼地的脚步声。 零零九慌张起来:“他们所有人都来了!姜莞,快跑!” “跑什么跑?多没风度。”姜莞鄙夷它。 零零九被她气得够呛,死到临头了她还在说没风度! 亏它已经觉得姜莞高深莫测,她分明一点没变!还是一如既往地在作死的大道上高歌猛进。 “里面是什么状况。”外面人声响起。 这里死伤众多,姜莞虽然点了香,也盖不住成河的血散发出的浓郁味道。 谢晦将最后一个人解决,回到姜莞身边,并夺了武器回来。他虽有是非观,但过于薄弱的情感让他对杀人之事并不抗拒。 就像他杀谢明月时也没有任何犹豫。 小兵战战兢兢地进来探路,待看到遍地死伤后连滚带爬地出去汇报。 他们只说了其中死了好多人,在叛臣们面色难看惊疑不定之际,八珍再度提灯而出,对着门外一众叛军道:“郡主有令,命各位入内。” 零零九听着八珍这句话,忽然生出一些梅开二度、时间循环的错觉。 姜莞刚刚也是这么让那些打头的私兵进来,挑唆他们自相残杀的。 叛臣们的脑子显然比派来的私兵们的脑子要好用不少,他们相视一眼,径直向内去。以他们带的人手根本不必惧怕姜莞在耍什么花招,何苦此时还未撕破脸,他们大可以说是为救姜莞而来。 纵然做了足够的心理准备入内,待看到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众人还是忍不住眼皮乱跳。 京城连绵的细雨早就消磨了他们骨子中的意志,尽管他们恶事没少做,但看到实打实的血肉、尸体,他们还是有些上不来气的惊慌。 姜莞:“你们动作太慢,让我等了好久,我要罚你们。” 叛臣们听她言辞天真,以为她是在怪罪他们救驾来迟,还是决定先哄着她说出宝藏的位置再翻脸。 为首的持节都督很是和善,亲切地道:“臣等救驾来迟。” 姜莞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人,或许因为她目光太夸张,让众人也意识到些不对劲。 地上尚未死透的私兵通风报信:“她什么都知道了。” 叛臣们一愣,品他这句什么都知道,回过味儿后立刻去找队伍中的薛管事。 薛管事已经没了人影,不知道什么时候走的,竟然完全没被人发现! 他表现出的绝对忠诚以及温和让人根本没有对他升起防备,人们根本没注意到他不见了。 这时候便是傻子也该意识到不对劲,郡主知道一切,薛管事又怎会不知道。偏偏他还顺着他们演出一副一无所知的模样,让他们明里暗里嘲笑无数次。 现在看来他们才是傻子! 而姜莞明知道他们要做什么还是调走所有禁卫军哄他们入宫,为得究竟是什么? 人人毛骨悚然,惊恐地看向姜莞。 “你究竟想要什么!”持节都督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这句话。 姜莞做作地从池畔上站起来,裙裾如泛起的涟漪漾开,口齿清晰地抑扬顿挫:“孙太傅旧部带兵逼宫,行谋逆之事,欲杀陛下以颠覆正统。郡主姜莞舍命相护,与乱臣贼子殊死相搏,方平定此乱。然贼人心狠手辣,陛下于乱中丧命。郡主一怒,将贼人悉数绞杀!” 他们想利用她背黑锅,她何尝不是要让他们顶下所有罪名 第192章 他话未说完,人便死了…… “你竟然利用我等!”叛臣们气急败坏,怒不可遏地望着刻意打扮得光鲜亮丽的姜莞。 姜莞冲之甜甜一笑,很爽快地承认:“是呀。”她这样果断承认,毫不反驳,反而更叫人心梗。 “禁卫军已经悉数出城。”他们亲眼目睹的,“郡主为了诱我等入宫真是煞费苦心,可也忘记如今自己身旁无所依仗了吧。”这是在试探姜莞,看她是不是在唱空城计。 “人……有人!”有士兵大叫起来,惊恐地看着宫墙上方。 其上不知何时站了整整一排弓兵,箭尖直指在场每一人。 众人不由得腿一软,被这阵仗吓破了胆。 更可怕的是他们明明留了人在宫外候着,随着这些悄无声息站在墙头上的弓兵们出现,那些被留在外的叛军们就像从未来过一样没了声息。 那样多人,无论怎么,挣扎的时候也该有个动静。 “求……”他们终于害怕,想求姜莞高抬贵手放他们一马。但话还未说完,就被她打断。 “绞杀。”姜莞咬字清晰,声音不大不小,却在空旷宫中格外明显。 箭如雨下。 无论臣子还是士兵终究是□□凡胎,哪敌得过金戈兵刃。 连痛呼都没有,箭上淬了见血封喉的毒药,人堆人堆出一座座肉山。 谢晦瞳色深深,望着姜莞。他那样聪明的人,到此时此刻也明白姜莞究竟在做什么。只不过从他的神情中并不能判断出他的倾向。 但这并不重要。 谢晦的想法不重要。 姜莞根本没看他,掂着裙摆翻来覆去地看有没有染血。 “郡主,三千一百余叛军悉数伏诛。”薛管事自宫门外入内,绕过地上累累尸骨向姜莞通秉。 姜莞点点头,站得远远的,绝不给血迹任何弄脏她衣裙的可能。 “为今只差一步,您大事可成。”薛管事并未直说差的那一步是什么,也没说大事是什么。 只听姜莞开口叫道:“哥哥看了这么久的戏也该出来了吧。” 下一刻她人转了一转脖颈一凉,姜琰持剑从锦鲤湖旁平日为姜莞遮阳的大树上一跃而下,一掌击开毫无防备的谢晦,另一只手握长剑,将姜莞卷入臂弯中,冷刃贴在她喉上,稍一使劲就能划破她喉咙。 “姜莞,怎么还好意思叫我出来啊?”姜琰语气不止不佳,堪称凶神恶煞。 他另一只手向姜莞的脸捏去,煞是用力,带着发泄的意味,几乎要将她的脸颊掐烂。 姜莞眼中泛起泪光,气恼地瞪向姜琰:“你敢捏我,我要你死!” 她看似赌气,但他们都知道她说的是实话。 谢晦抚心口,冷冷凝睇姜琰:“放了她。” 薛管事亦道:“放了郡主。” 弓箭手所有箭矢悉指向他。 零零九在姜莞脑海瑟瑟发抖,根本不敢说话。 姜琰看着她掉眼泪,心中痛快又难受,恶声恶气:“不是要我死,你哭什么。” 姜莞恨恨道:“我掐你你也哭。”姜琰那一下可没留情,她的脸上多出两道红生生的指痕。 姜琰一同她说话就生出逗她的兴趣,嘴贱:“你掐我试试?我不哭。” 姜莞掐他勾住她脖子的手臂,硬得像石头:“你不要脸,皮糙肉厚,放开我!” “我不。”姜琰收起脸上轻松的笑,面无表情地垂首盯着姜莞,“你都要杀我了,我怎么会放掉你呢,莞莞。” 姜莞却突然开口:“杀了他。” 姜琰啧了一声,抬眼看向众人,笑容满面:“杀了我,她也得死。” 众人便不敢轻举妄动,场上陷入僵局。 姜莞却道:“杀了他,他不忍心杀我的。” 便更安静了。 人们心中一下子不知道是什么感受,但皆惊讶于她话中内容。 尤其是谢晦抿唇望着二人不知在想些什么。 零零九:“姜莞,不可以,你间接杀了他系统也会杀了你。而且你杀不了他!” 它说完一愣,忽然意识到谢明月已经死了,姜莞只剩下姜琰这一个仇人,她要和他同归于尽也不是不可能。 因为只要她死了,在现场的谢晦必然会为她报仇,彻底为她杀死姜琰。 一环扣一环,对姜琰来说这是个怎样都是死的定局,只要她想他死。 姜莞安慰它:“放心,我已经提前交代过他们不许杀姜琰。”她全然没打算与他同归于尽,她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零零九稍微放了点心,但眼下场景它实在很难真正放心。 倒是姜琰嗤笑:“姜莞,你好狠的心,我好心寒。我不忍心杀你,你却很忍心杀我。我哪里对你不好,要你一定要杀我?”他前面说起来语气轻佻,后来越说越发认真,隐隐带了委屈。 姜莞也不象征性地挣扎了,抬眸与之双眼对上。 又是之前那种让他欲逃的目光。 姜琰觉得自己一颗心简直被她抓在手里肆意揉搓,他忍不了,将剑一丢松开她,眼中满是红血丝,咬牙切齿:“不许靠近她!”一句话将试图接近姜莞的所有人逼退。 他看上去像正处于发疯前兆,随时随地可能发疯。 他烦躁地在原地转圈,仿佛一只没头苍蝇。 “走吧,单独谈谈。”姜琰一把抓住她手腕引得众人惊呼,大步流行地带着她往宫室中去。 姜莞也没再闹,由他拖着走,自己没骨头似的也不愿意费力走路。 姜琰感受到手中重量,被她气得发笑。 姜莞对身后担心众人道:“我没事,你们在外面候着。” 姜琰听到她说话又忍不住冷笑,直接拽着人一脚将殿门踹开,把人拖了进去又把门重重甩上。 人们听着这重重的关门声忍不住一个激灵,更加对姜莞说的那句“我没事”没什么底了,却又碍于命令不得入内。 殿内,姜琰面色苍白,望着她呼吸急促,眼中红血丝越发多起来。 姜莞反倒自在地找了椅子坐下,似要看他发疯。 “你知道我在还点你那熏香,生怕我不发疯,你死得不够快?”姜琰的呼吸慢慢平静下来,冷嘲热讽。 零零九这时候才知道她一直玩的那个那个香炉中的香有问题,它还一直以为她无聊兼幼稚才一直玩那个香笼的。 姜莞撇撇嘴:“那个又不是为了对付你的。再说了,是你自己要来,我又没要你来,你自己闻了香要怪我,我好冤枉。” 姜琰听她狡辩,轻嗤一声,直接换了话题:“你倒乖觉,知道要说的不能让他们听。” 姜莞挑眉,不置一词。 “从哪说起呢?”姜琰眨了眨眼,像是在问她,又像是自问。 姜莞慢悠悠地给自己倒了杯茶,茶水尚温。她出去还没多久,大家死得太快了。 “你不杀我我也会将皇位给你。”姜琰认真道。 姜莞抿了口茶:“首先,给是你将不想要的东西送我我,这个字我不喜欢。其次,我要名正言顺地坐上皇位,让天下人莫敢不服。” 姜琰哂笑:“你志向高远。做皇上哪里好,要你如此费心算计。更何况祁国,值得么?” “我想做嘛。”姜莞任性。 姜琰却道:“大兴安平,清神鬼之风,破陈留旧习,教习谢晦,救娼/妓于水火,也是你想做的?” 零零九惊愕:“他什么都知道!“那他还这样纵容姜莞,它都看不懂他了。 姜莞虽惊讶,却不意外。她反倒认下:“没错。” “值得么?”姜琰重复发问。 “想做就做,管什么值得不值得?”姜莞满不在乎。 姜琰听罢狂笑起来,将殿外诸人吓了一跳。 倒是姜莞皱眉骂道:“有病。” 姜琰听她骂人笑得反而更起劲,整个人直接倒在地上蜷缩成一团笑个没完,神经兮兮。 零零九听他发笑整个系统都感觉不好了,极佩服姜莞还能若无其事地坐在原处。 “整个世界都是假的,值得么?”姜琰笑岔了气,摁住右侧肋下躺着仰视她。 零零九险些炸开,一下子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震惊”二字都太过浅薄。 他为什么会? 姜莞玩着茶杯的手连停也没停,看上去完全不意外。不知道她是心理素质极佳,还是早就猜到。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姜莞十分平静。 “谢晦、我、或许还要加上一个相里怀瑾?是那个萧瑾吧。”姜琰难得说话慢悠悠的,“我们三个又在其中充当什么身份?” 零零九完全崩溃,姜琰简直将一切都猜出来,他为什么会意识到不同? 痛觉是真的,香味是真的,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世界为什么会出现岔子? 姜莞终于将杯子放下,吝啬地将目光分给他:“你疯掉了,在这里说胡话?” 她这种反应似乎也在姜琰意料之中,至少他完全没有表现出得不到答案的癫狂。 零零九声音变调,带着细细的颤抖:“姜莞你问问他为什么会察觉。” 姜莞语气古怪:“我问他不就是承认世界有问题了么?” “可他已经猜到,他究竟是如何猜到……”零零九受了极大打击,字不成句。 姜莞才不问,她要让姜琰和零零九都憋得难受,谁也得不到答案。至于她当然不会因为这两个问题而不适,她已经知道世界真相,且对姜琰的心思并不感兴趣。他就算看破又如何?得到的反而是加诸于身的痛苦。 越聪明的人越痛苦正如是。 姜琰从地上坐起来,依旧要仰视她:“你不说也无事,我的判断不会有错。” 零零九从姜琰身上依稀看出来些姜莞的气质,二人皆是一样的自信到自负的地步。 “我知道你知道的。”他又说了这样一句。 姜莞俯视着他,一言不发,由他说话。 “所以我不理解为什么明明是假的还要为之做上许多事,值得么?”姜琰迷茫地看着她,是真不明白。 姜莞从椅子上起身,到姜琰面前蹲下,难得主动地握住他的手。 零零九吓了一跳,觉得这两人今日都不正常极了。 姜琰也吓了一跳,下意识要将她手甩开。他也不该不习惯与人肢体接触,至少姜莞每每打他的时候他看上去挺享受,完全没有不习惯的样子。 “你干嘛?”姜琰不理解。 “我是热的。”姜莞一本正经。 “……”姜琰看傻子似的看她。 姜莞抬手给他一巴掌,又道:“你是疼的。”她卯足了劲儿,打得响亮极了,自己也立即受到反噬,被劈得一下子没了知觉,索性直接坐在地上。 “草。”姜琰半张脸都疼麻了,不可思议地盯着姜莞,半晌骂出一句。 “所以别说什么真的假的之类的蠢话。”姜莞艰难开口,舌头都麻了,“你是真的,我是真的,无论祁国还是晋国百姓也都是真的,所以哪有什么值不值得?” 姜琰闷声不语,良久笑开,再度倒在地上打滚,捂着自己麻了的半张脸:“你手劲怎么这么大啊?”与二人初见时说得一模一样。 没再说什么真的假的。 姜莞勉强撑着自己坐着,没搭理他。 姜琰忽然道:“其实我知道你不会杀我。” 零零九惊恐:“他又猜到了!” 姜琰凑近她,贴着她问:“不说远的,今日你有众多机会杀我也没动手,为什么?” 姜莞有气无力地推他:“滚开,离我远点。” 姜琰嬉皮笑脸:“你不想我死。” 他不气不馁,又凑上来:“我从陈留还有谢家村那里得知,相里怀瑾与谢晦之前都以为你死了。” 他一只手抚上姜莞的后颈,呼吸滚烫落在她耳后:“你可真狠心,这次也打算死在我面前让我心痛么?” 姜莞恢复了些气力,抬眸望他,滴滴答答的温热血点溅在她脸上,她终于露出一个意料之外的神色,无措地看向姜琰贯穿心口的长剑。 这一剑当心穿过,姜琰再无任何活下去的可能。 “这次换我来让你心痛好了。”姜琰对她露齿一笑,向后倒去。 姜莞伸手扶住他,姜琰浑身重量砸在她身上。 “我不会心痛。”姜莞很快回神,失态也只是一瞬。 姜琰凭借男主优越的身体素质尚有余力抬起手狼狈地掐掐她脸:“我真爱你这副到死的铁石心肠。” 姜莞平静无比地望着他,没再拍开他手。 姜琰尽力说话,看样子有许多事要交代:“这些日子你为何不来寻我?我生你的气,要报复你。” 姜莞语气冷硬:“所以你是要以死来嫁祸我弑君?我已经控制皇宫,历史由我书写。” 姜琰还想哈哈大笑,被心口伤处牵动,痛得喘不上气:“不是!我要让你心痛!” “我不会心痛。”姜莞依旧是那一句。 “你比我适合做皇帝,做你想做的。我将东西都留在李愚那里,他会忠心为你。自然,你信不过他也可以不用他。”纵然是男主,姜琰气息还是很快微弱下来,在姜莞脸上的手也开始颤抖。 李愚是他身边的大太监。 姜莞一句话也不说,只望着他。 “莞莞,我要死了。”他声音几不可闻,手也落了下来。 姜莞将他抱得近些,免得他直接一头落在地上砸死,却听到他喃喃道:“其实我死了并不是为了叫你痛心,你之前认得我,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是不是?我都不记得了,是你的眼神告诉我的。如今我用一条命还给你,希望你能原谅……” 他话未说完,人便死了。 第193章 丧钟一响,便是国丧…… 姜琰再也不动了。 零零九震撼至极,半天没有出声。它就望着姜莞托着姜琰的尸体坐在地上一言不发,不敢打扰。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隐隐有些骚动,大约是因为姜莞与姜琰在其中待得太久,他们担心姜莞安危。 “姜莞,姜琰死了。”零零九小声叫她,生怕她陷入什么情绪当中。 姜莞慢吞吞地将姜琰放在地上,再没有将目光给他分毫,撑着地从容起身。她鲜少拿重物,手臂这时候便隐隐酸胀,可想而知明日大约要疼得抬不起来。 她凭桌子而立,甩手臂缓解酸涩。 零零九忍不住安慰她:“姜莞,你若难受就哭吧。” 姜莞甚是诧异:“我为什么难过?为什么要哭?”语气平静无比,哪有半分伤心? 零零九张口结舌:“我以为你一直不做声是因为姜琰死了你心里难受……” 姜莞:“他都不指望我会为他伤心,你在想什么?” 零零九哑口无言,这才对姜琰形容姜莞性子的那句话深有体会。 至死的铁石心肠。 它看得听得都不由眼热,若不是身为系统并不会掉眼泪,它都要哭了。而姜莞无动于衷。 姜莞解释:“我将要即位,要着手做许多事,刚才在按轻重缓急为它们排清先后。” 零零九听她说起即位之事,一下子兴奋起来,又不由得为她多加考虑:“虽然你已经扫清了最大障碍,但你是女孩子,事情应当不会很顺利。姜琰一死,祁国大乱,臣子们一心只想让自己受益最大,怎么也不会允许一个女子做皇帝。” 它忧心忡忡,不是泼姜莞冷水,而是认真地为她分析艰难前景。祁国终是个传统上男尊女卑的国家,女子连为官也不能,更不必说做皇帝。可想而知姜莞登基会遇到来自民间与朝堂上的多大阻碍。 “不允许就去死。”姜莞恶声恶气,“哪里轮得到他们说不?”她目光轻蔑。 零零九好言相劝:“都杀了就和姜琰一样了。”是暴君。 “放心,杀几个剩下的就学会识趣了。”姜莞漫不经心,“何况我不想任何人喜欢我,不想臣子们喜欢我,也不想百姓喜欢我。” 零零九觉得这话耳熟,她好像之前在哪里也说过类似的话。 “官员与百姓站在一边,就必然要与我是对立的。”姜莞顿了顿道。 零零九摸不着头脑:“我不理解,大家和谐相处不好吗?为什么一定要搞对立?只要你做一个明君,为百姓好,他们也一样幸福快乐。” 姜莞语速飞快:“没有谁该是谁的主人,当然我作为郡主享受了别人的侍奉说这些实在很不要脸。说来这些话我还是从谢明月那里听来的。” 在第二世攻略谢晦时,谢明月总要展现出她的独特,会说一些平等之类的话。 姜莞虽不喜欢她,也觉得她只会夸夸其谈,但对她这些空洞的思想还挺感兴趣,总会故意说些其蠢无比的话来刻意引着她为衬托自己说这些思想。 零零九听她说起谢明月也是一愣,都不大记得谢明月说过什么了:“她还说过这些?“它感到很不可思议,觉得这话实在不像是从谢明月口中说出来的。 姜莞听它说罢才不紧不慢道:“如今我才不怀疑你要驱逐谢明月的目的。” 零零九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啊?”它的目的不就是为了□□吗?它早就告诉姜莞了。 姜莞轻叹,语气诚恳:“对不住,我将你想得太聪明了。” 零零九想揍她。 “是我想多了,我以为你急于清除她是因为她的思想与当下格格不入,世界不能容忍这种思想的存在。”姜莞也着实想不到谢明月还有什么别的特别之处了。 谢明月既然是从别的世界来的,带来的应该是那里的思想,可惜她除了思想以外还常畅想一些造物的存在,大约也是那个世界的造物,可惜谢明月没能力做出来。 零零九一麻,没想到自己时时刻刻在被姜莞试探,整个系统都不好了。 姜莞在零零九怒气冲冲地开口之前打断了它积攒的怒气:“所以既然并不是畏惧先进思想带来的时代变革,我也可以放心去做我想做的。” 零零九又弄不明白了。 只听她带着遗憾道:“原本我这次还想多留谢明月一会儿,等将姜琰处理了就接她入京。我本来还想装着与她是一个世界来的好骗她更多,没想到谢晦手快,将人杀了。” 她也就是这么一说,当日她假死何尝不是逼着谢晦动手杀人。若是他没动手,谢明月还有命在,她便会这么做。 姜莞停止甩手臂,径直向殿门处走去。随着她一步步走近殿门,零零九不知为何都为她紧张起来。 她一推门,就意味着新的时代要来临了。 一个女子称帝的时代。 姜莞缓缓将殿门拉开,门外忙碌诸人亲眼见她平安才松一口气,待又看到她溅了满脸的血如冰天雪地之中的点点红梅,又是忧心不已地簇拥上来。 “郡主您……” 姜莞抬手打断众人嘘寒问暖:“不是我的血。” 众人才稍稍安心,旋即意识到不是姜莞的血那就是姜琰的血。 姜莞眨动眼睫,落在她睫毛上的血都凝住了,眨动时带来不大不小的牵扯感。她想姜琰是报复了她,将她弄得这样不体面。 “姜琰死了,将他尸体暂时安置好。”姜莞吩咐,一国之君的下葬便是走个过场流程也殊为复杂。 虽是国丧,但也应当不会有什么百姓为他掉眼泪就是,更甚者人人说不定会拍手称快,乐见这个暴君之死。 在场所有人听到姜琰的死讯皆是脑海中空白一瞬,露出茫然神色,好一会儿才渐渐回过神来。 姜琰死了。 只有谢晦俨然一副听了陌生人死讯的模样,看上去完全没有触动,只是伸出手将手帕递到她面前。 姜莞侧身接过帕子握在手中,就见姜琰身边伺候的大太监捧着红漆木匣向她这里来。 谢晦上前两步挡在姜莞面前,隔绝大太监看她的目光。 姜琰已死,大太监冲着姜莞来很难不让人觉得他是要为姜琰报仇。 姜莞将人拨开,审视着大太监。 大太监和蔼开口:“这其中是皇上留给您的东西。” 一片沉默中薛管事笑道:“让我先来为郡主检查一番吧,郡主千金之躯容不得闪失。” 大太监看上去一下子老了不少,却依旧和煦地笑:“您请便。” 姜莞并未阻止薛管事。至此,她也并不信任姜琰,不信任眼前这个慈眉善目的太监。 尽管伸手不打笑脸人,大太监这样好的态度让人实在很难对他生出恶感,甚至让人觉得他根本不可能做出害人举动。 薛管事同样和和气气地接过匣子,空中称抱歉,却并不客气地将匣子由内而外细致检查一番。 匣子中实际上也没装多少东西。 一卷圣旨、一本簿子、一块令牌、一方玉玺、一道虎符、一把钥匙并几封信。 薛管事仔细查验,并未发现伤人之处,才将之呈上。 谢晦自然而然地为她捧着匣子,姜莞伸手将最显眼的圣旨取出,缓缓展开。 “这……”零零九看清圣旨上写得什么后心情更加复杂。 这是一道禅位圣旨,圣旨上是姜琰亲笔书写他多年来沉溺酒色浑浑噩噩,已经不宜为帝,将皇位传与姜莞。 有这道圣旨在,大臣们再反对,姜莞也占据了名正言顺这一点,立于不败之地。 尽管姜莞与姜琰并没有什么血缘关系,但祁国皇室人口凋敝,为今也只剩下姜莞一人。她再无瓜葛,但也姓姜。从血脉继承上来说,也没有比她更合适的继承者了。 “信您可以有空再看,都是陛下想与您说的话,并没有什么要紧事。簿子中的东西也不要紧,是各家密事,陛下先前无事便爱看这些东西解闷儿。”大太监适时地提醒,“令牌能号令陛下手中暗卫,暗卫与禁卫军一明一暗,一个在明处为您行事,一些不那么好放在台面上的,您可以交由暗卫去做。” 姜莞拿起玉玺把玩,入手冰凉,大太监便为她讲解:“这是传国玉玺,您知道是做什么的。” 她将玉玺放回匣中,又拿出奇形怪状的虎符。 大太监便道:“这是虎符,可号令三军。” 姜琰专断独行,将一切权力都握在自己手中。 姜莞又捻起钥匙冲着大太监摇摇,大太监会意:“这是陛下私库的钥匙,陛下交代了,一切都留给您。” 姜莞颔首,表示了然。 她对着大太监微微一笑:“我初登大统,有许多事尚不熟悉,还请您留在我身边提点着我。” 大太监忙恭敬道:“提点不敢当,能留在陛下身边,是奴才的福气。” 他这句陛下一出,像是点醒了所有人。 宫中众人齐齐下拜高呼:“参见陛下。”声声震耳,山呼万岁。 整座宫中唯有姜莞一人是站着的,她抿了抿唇,语气稀松平常:“起来吧。” “谢陛下!”众人起身。 零零九语气轻轻,总觉得不大真实:“姜莞,你做皇帝了。” 姜莞“嗯”了一声,听上去并没有多喜悦。 她直接吩咐大太监:“鸣丧钟,传文武百官入宫。”她竟是要直接料理后事,甚至不给她自己喘息之机。 丧钟一响,便是国丧。 大太监严肃应道:“是。” “管事,将守在城外的禁卫军唤回。”根本没有什么宝藏,她只是命禁卫军暂驻城外,一来观察京城周围动向免得出现岔子,二来让背黑锅的完全放心制造宫变。 薛管事应下:“是。” “虎符也交由你,命三军将领回京。” 第194章 凤凰篇番外之姜琰的过…… 人之初,性本善。 这是姜琰开蒙时学到的第一句话。因为这句话,他对现今书本上的一切内容一直持批判态度。 一派胡言。 他就是天生的坏。 他并无兄弟姐妹,是以一开始也并不知道同龄孩子是不似他这样恶毒。 彼时他年纪尚小,还没有那么多作恶的手段,但也是足以令宫人闻风丧胆的存在。他这时候虽然还没体会到杀人的快乐,但天生有烦躁情绪作祟,一旦烦躁牙齿便疼,只有虐待别人时这种情绪和疼痛才会有所纾解。 后来他杀了一只鸟,才找到让自己烦躁时更加愉悦的方式。 姜琰是皇族的唯一血脉,也是未来会承继大统的太子,自他降生,宫中所有人都小心翼翼对他,哪怕他还是个孩子,人人也都服从他命令。 但在生命与皇权之间,有人选了性命。 姜琰那时还小,宫人们虽然因为常年累月伺候人身上都有病痛,但不想被一个孩子杀时,带着求生欲望发狠地跑,竟然真叫他跑出宫去,撞上来看望姜琰的他的母后。 姜琰的父母俱很特别,二人连在大庭广众之下装一下帝后情深来安抚民心也不愿意,是明面上的冷冰冰。 对姜琰,他们也是不冷不热,并不似寻常父母那样对他多加爱护。二人生他仿佛是为了交差,生罢由宫人精心养着他,也常来看望,却的确是没有什么父子情谊、母子情谊。 但他父皇母后又有共同之处,即都很懒惰,躺平不做事。 他父皇擅于敷衍,并身体力行地敷衍自己范围内的所有人。敷衍臣子、敷衍百姓、敷衍皇后、敷衍儿子,敷衍一切。 祁国已然开始衰败,贵族掌权,各地天灾人祸,他爹不闻不问,每日只想躺在宫中睡大觉。与大臣商议时他父皇便是满口“好好好”、“是是是”,让人怀疑他一旦动脑可能会当场暴毙。 他母后则连敷衍人都不愿,在宫里辟了个佛堂日日穿着僧袍吃斋念佛抄经,不像是皇后,像尼姑。若不是剃度会被百官声讨太过麻烦,他娘大约要直接将头发绞了做个合格的尼姑。 姜琰到底是孩子,对父母还存着孺慕之情。虽弄不懂三人间的怪异气氛,却是渴望亲情的。 在他父皇母后跟前,他野兽般的直觉告诉他只有乖巧才能得到他们两句软语,所以他一直装模作样。不过他也并不知道自己对那些宫人的所作所为十分过分。 但这个跑出去的宫人毁了姜琰在他母亲面前的形象,望着他母后骇然的脸,姜琰聪明地意识到是自己行为不大妥当。 皇后即刻派人叫了皇上来,二人难得有这样严肃时刻,将姜琰软禁在寝宫中看着他唉声叹气。年纪这样小就杀人为乐,长大该是个什么样的昏君? 那时姜琰还不算很会察言观色,并未意识到二人愁苦之中还带着“果然如此”的释然与恐惧。 姜琰只怪那个私自跑出去的宫人让一切败露,心火上涌,想杀了他。 皇上皇后终于分给唯一的儿子一些眼神,二人开始向他耳提面命做一个善良的人。看着姜琰对“善良”二字并不理解的模样,他们终于意识到自己教养孩子上的失职。 姜琰这才知道杀人不对,虐待人也不对,他过去做的许多事情都是错的。 此时亲情在姜琰心中尚占据重要地位,为了与他父皇母后多说两句话,他竟然认认真真试图改悔。 瞧见姜琰努力,皇上皇后与他也因为日日教诲的缘故,关系亲密了些。 那是姜琰人生中最快乐的一段时光。他压抑着心中的恶,为了父母亲做一个合格的太子。但他了解善恶之后就明白,他就是天生的恶人。 后来他见过寻常父母是如何对待孩子后也不曾对他父母不同对待有所不满。毕竟世上有他这样天生就坏的人,有他父皇母后这样不爱做爹娘的人也正常。 后来祁国每况愈下,在他父皇在任期间起过数次□□,如他父皇这样懒散的人也不得不提起精神来敷衍人。 姜琰看出他爹压根儿没想解决问题,但他年少正热血,意气用事,又聪颖机敏,学了许多治国之策,便问他父皇:“为什么不好好做事?做个好皇帝?” 他知道他父皇在民间因为懒政名声并不好,他忍着屠戮百姓的冲动之余,又不解他父皇为何不努力。 他父皇便用极复杂的目光望着他,最后同他说了一连串莫名其妙的话:“怎么努力都徒劳无功,何必努力?” 姜琰当时还不明白这话的意思,只以为他父皇是懒到头了。 宫人们也渐渐松了口气,以为太子过去是少不更事才那样可怖,如今该是改过来了。只是谁也没发现皇后宫中神不知鬼不觉地少了个宫人。 正是当初那名冒死从太子宫中跑出去幸得皇后相救的宫人,皇后为保护他,也给他份活计,便将人留在宫中。 一日日也没见出什么岔子,皇后便忘记这号人了。 不止皇后宫中,其余宫中也偶尔少人。但在皇上都不管事的环境下,下方也总是打马虎眼,少人也就遮瞒过去。是以从表面上看,宫中一直风平浪静。 后来大约来自民间的压力太大,他父皇还是日渐憔悴,很快病危。 姜琰十二岁时父皇殡天,他即位做了新的皇帝。 临死前他父皇握着他的手道:“便随祁国任意发展吧,你不必过多干涉。” 姜琰便问:“为什么?“他长大了些,意识到话中有深意。 大约人之将死,他父皇摆了一辈子烂,这时候也愿意多说一些:“因为没用,无论你怎样努力,祁国也好不起来。是天要亡祁国,非你我之过。” 姜琰镇静听着,心中早已翻起层层波浪。观他父皇神色是这辈子从未有过的清明,就知道他不是病糊涂了在说胡话。 皇上依旧滔滔不绝:“你可知商纣?” 姜琰应和着他:“知道。” “纣是暴君么?纣可不是!但天要亡纣,所以纣必亡!”皇上煞有其事地道,看上去又像是在神神叨叨。 姜琰微微皱眉,默默品他话中意味。 “就像祁国,天要亡祁,所以做任何补救也没用。你就顺其自然,千万不要努力。”这时候龙床上的皇帝像一位真正的慈父,“最叫人失望的就是努力后一无所获,事情反而更糟!孩子,我不想你失望,你千万要听我的……” 姜琰仿佛被他这句“孩子”灼伤到,唇角下压,看上去要多不悦有多不悦。 皇上的目光开始变得浑浊,口中念念有词:“一切如梦幻泡影。”竟是翻来覆去地念着半句佛谒。 父皇驾崩后,姜琰的母后是在一日午后饮了见血封喉的毒去了,并留信给他说明是自裁,以免姜琰迁怒旁人。 姜琰还是迁怒了旁人,当日宫中血流千里,他积攒多年的烦躁瞬间爆发。后来宫中大换人,几乎每个宫都是新面孔,可见当日究竟死了多少人。 而姜琰还是未听他父皇的,要自己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性格决定,他选出忠心武艺高强者组建了一支禁卫军与一支暗卫。他似乎是天生的皇帝,有着狼一样的狡狯,在做皇帝一途上无师自通。 他除朝中弊病,励精图治,胸有成竹地看着祁国向好的方向发展,自以为能人定胜天。 然而一切报应来得太快,他越发改革祁国,祁国各地便接连降下灾祸。不止是天灾,还有毫无征兆的暴动。 人类太脆弱,一次天灾就能夺去好多百姓的性命。 姜琰越推行利国利民的政策,天灾便越发严重。而在屡屡天灾之下,百姓们叫苦不迭。纵然姜琰尽力治灾,民间还是怨声载道。 人们没了亲人,流离失所,不由怪罪起姜琰。 先皇在世都不曾有这样多祸患,怎么他一即位便是大灾小难不绝?一定是皇上私德有亏,才连累百姓受苦。 姜琰本就不是个好脾气的人,助人反而得到诸多怨言,他哪里还愿意救民于水火? 为了证明自己的猜测,他实验数次终于得出结论,是如他父皇说的那样,天要亡祁。他越在祁国中推行好计,祁国便会以计策的绝妙程度来降下大小灾祸。 计策越是绝妙,降下的灾祸也就越重。 一切如梦幻泡影。 姜琰更聪明,不止意识到是老天不让祁国好,是老天拥有自己的意识。他们在意识的控制之下,就像棋盘上的棋子被操纵,一切结果都是安排好的,上天绝不允许它的目的被改变。 纵然他可以控制自己的行为,看上去是自主的,与棋子并不相同。但这就是真正的自主么? 他出生以来的恶,毫无缘由的烦躁,不都是在暗中操纵着他这个人? 他是真正的自主么? 第195章 凤凰篇番外之姜琰的过…… 那就一起下地狱吧。 姜琰摇身一变,变得极富有哲思。大约是人活着是世界上的祸害,大家一起去死世界才会好。 秉持着这样的思想,姜琰不再在暗处杀人,将恶毒本性暴露无遗。他杀人是为了整个世界好,人们应当感谢他。 毕竟这个世界不喜欢人类。 但凡它对百姓有半分恻隐之心,也不会无情降下天灾人祸。还是因为祁国要推行利民政策。 姜琰变成了暴君姜琰。如果说先皇与先皇后之死让他失去禁锢自己的锁链, 文武百官惊愕于他的转变,言官们反应最为剧烈,几乎指着怒斥他专权自恣、暴戾无道。 姜琰欣赏着臣子骂他时怒不可遏的神情,只在想一件事。 这么活灵活现的神色怎么都是假的呢? 烦躁如惊涛拍岸,一波接一波地袭上他心头。他不开心,便要杀人。 大家不要生气了,你我都不是真的,何必这么认真? 姜琰便将叫的最大声的几位官员砍了,果然一下子清净许多。他并不在意其他大臣是恨他还是怕他,过去他还不知道世界是假的时他就不在乎旁人目光,更不必说现在。 大臣们在一次又一次的减员中终于学会安分守己,不再出头惹他不快。 而姜琰也越发放肆,连早朝都不去。他肆意欺压官员,杀害宫人,掳掠百姓。 人人自危,当恐惧占据绝对上风时便再也不敢反抗,由这暴君任意施为。 果然他不再为改善祁国而努力后,天灾顿减。 他最后一次是废贱籍,招致来了席卷大半祁国的水患。 后来他在调查姜莞时发现正是这场水患让姜莞在安平始获名望,建立起她自己的“理想国”。 但天地良心,他这次废贱籍还真不是为祁国百姓着想,他只是为了自己方便混入民间各处玩耍。在此之前他已经不知做了多久暴君。 已经知道世界是假的,姜琰试图观察每一个人,看有没有与他一样发现这个秘密的。 他扮过各种各样身份的人,做过高门大户里的下人,也在京城沿街乞讨过。在酒楼中做过大厨,也在花楼中做过妓子。不做皇上时,他做什么都很快乐。尤其看到人性各面,无论好的坏的。他遇到有趣的人就要将之强行弄回宫中封妃。 男人女人,有老人却没有孩子。不是因为他没那么禽兽,而是因为小孩爱哭闹,他看到小孩便会烦躁想杀人,断没有把自己讨厌的东西放在自己眼前的道理。 他模仿过各种人生存,都是起初有趣,后来便腻烦了。 他想将世界真相广而告之,但所有人都不会信他的话。 姜琰冷眼旁观一切,端看这个世界究竟想要变成什么样,偶尔也会想会不会真是他疯了? 他的存在即是虚幻,惊疑又让他多梦,梦中是更加奇诡斑斓的世界。 在梦中,他小得像一只蚂蚁,无数巨物怪兽都在追杀他。 每每被噩梦惊醒,他要好长一段时间才能缓过来。他总是被梦中千奇百怪的死法弄醒,梦里任何一个五彩斑斓的怪物都能够轻易地虐杀他。 梦境是潜意识的投射,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正是这个道理。 姜琰意识到自己的一切行为在暗中被“世界”操纵,在梦中他便被自己幻想出的怪物生杀予夺。 即使醒来,他也只是从一个虚幻的世界换到了另一个虚幻的世界。从容易被发现的虚假变成了隐藏在深处的虚假。 但假的就是假的。 在这种精神压力之下,姜琰开始恋痛。哪怕一切都是假的,痛觉是真的。他身上无数伤痕皆是他自己所为,也正是因为恋痛,他发现了一切是假的的又一证据。 他的伤口愈合得极快,他虽然不通医理,但在认识到世界的本质后意识到这完全不合常理。 所以他开始在人身上实验,但看上去有这种能力的只有他一个。他不确定这是与生俱来还是发现世界秘密后的报复,不过没关系,他可以试。 姜琰告诉被他用于实践的宫人世界的秘密,但这些宫人依旧没有什么生理上的变化。 不同的只有他一个。他只要不将自己作得死透,总能很快好起来。 在梦中他是被怪物操纵的蚂蚁,梦醒后他是世界中的怪物。 姜琰这样恍恍惚惚疯疯癫癫的活着,大臣与百姓们在背地里叫他疯子、暴君。他众人皆醉他独醒,只觉得所有人都是笨蛋。 直到遇见姜莞,他们是那样相似,又在某些方面完全相反。 姜琰是被宫里无关痛痒的奏折引起看姜莞的兴趣的。 到很后来的时候他才意识到她是故意引他注意,就像她对相里怀瑾与谢晦那样。 年幼时对亲情的渴望到底对姜琰有所影响,他父母已去,又无兄弟姐妹,而姜莞是他名义上的妹妹。其实有这一点便足以让他去宫外看一看她。 但她若让他生不出什么兴趣,他也就当自己没有妹妹。就像他杀掉千千万万个人那样,杀掉一个妹妹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 姜琰在与她相识前跟着偷窥她许久,自以为了解她性情。她骄纵、任性、娇气,其中有很大一部分与他尚不知世界的秘密时相似。 可以说如果她没有那张漂亮的脸,有这种脾气一定会被人追着打。 他对症下药为妹妹精心设计了许多个相遇的场面,考虑到她只喜欢新男人这个问题,寻常男人一定不能在她身边留下多久,他聪明地将自己变成女人,还是个很楚楚可怜的女人。 姜琰以为任何女孩看到他给自己胡编乱造的这个身份都会忍不住同情他并为他落泪,给他赎身将他留在身边那还不是板上钉钉的事! 他失策了。 姜莞竟然毫不动容,甚至要把他哪来的送回哪去? 怎么这么恶毒呢?真不愧是他妹妹! 后来姜琰才意识到她大约从第一眼就认出他是谁了,但也依旧不影响什么,只不过她从对女孩恶毒变成了单对他一个人恶毒。 某种情况来说这也是一种对他的特殊对待! 最终他如愿在她身边做了丫鬟,还真被她训练出了奴性。她是一个善于训狗的人,特长是将人变成狗那样温顺。 姜琰最开始时常在“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与“算了暂且忍她一忍”中来回切换,每当他失去耐心开始生出烦躁时她就会恰到好处地变得有趣,将他安抚下来。 他并不傻,屡屡如此他甚至怀疑她是刻意为之。但他可以确定他们素未谋面,姜莞不可能见过他,更不可能了解他,所以他到底是按下猜测,当她是天生会折磨人的妖精。 她也果然如他窥探的那样爱与年轻俊俏的郎君同游,但选人眼光实在太差,大家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倒也不是担心姜莞上当受骗或是嫉妒作祟才将与她约会过的郎君杀了,他只是单纯地想杀人。 在姜莞那里杀不了人他快要憋死了,遇见他是大家倒霉。 他一直以为姜莞与他是同类,直到那个死狗一样的老人出现。 但她在他面前的转变又绝不是突兀的,并不会让他感受到她之前是在装模作样。 她的铁石心肠与助人并不矛盾,她是残忍的也是仁慈的。 姜琰颇不要脸,只觉得姜莞如此像极了他未得知世界真相前的样子。他看见她就像看到过去的自己,他的妹妹。 姜琰看着她为在他看来根本算不上人的东西们费心布置,不由恶毒地想告诉她世界是假的。 但他又忍住,姜莞可是他妹妹。他将对父母的亲情转嫁到姜莞身上,但他又实在是个不正经的人,所以一口一个女儿叫她。 姜琰早就知道祁国烂掉了,也清楚暖玉楼中一切内幕,却一直对此不闻不问。 不过姜莞要管,他自然是要为她撑腰的。 无论是朝中大臣要阻拦她,还是世界意志要阻止她,他都不允许。 秦太傅来了,不允许百姓好的世界意志却不曾降下灾祸示警。哪怕他听从姜莞的颁布废除娼/妓的法令,心里预期的天灾也未曾出现。 姜琰忽然意识到世界又不同了,但他已经没有再让祁国变好的力气。 他清楚地感受到姜莞的野心,非但不觉得冒犯,还为此感到高兴。她想要皇位,他便双手奉上。 直到此时他才派人去查她过去一切,她也无心隐瞒,他一查之下便很快得知她所做种种。知道她的势力,知道她的野心,知道一切都是她的算计。 以及她与相里怀瑾和谢晦的过往。 这时候相里怀瑾与谢晦已经声名远扬,一位是晋国新君,一位是晋国权臣。他是第三个被她刻意接近的。 哪怕知道一切是她安排好的,姜琰也生不起气,姜莞可是他妹妹。 他知道姜莞为了达成目的迟早有一日会对他下手,为了方便她行事,他特意将她接近宫中。与她有一年多的相处时光是他赚了,这些时间里他不曾再做光怪陆离的梦。 他抓住谢晦和相里怀瑾也是为她,她的野心不止一个祁国。 但她将人放了,放就放吧,本来也是为了她才抓的人。她不知与晋国有了什么契约,但能帮上她也还好。 秦女郎行刺一事将他从美好梦境中唤醒,他如此动怒更是怪姜莞以他的名义让自己陷入险境。一查之下他才知道有人在后宫中刻意煽动那些厌恨他之人去行刺她来让他痛苦,秦女郎听信了这话。 这是她的手笔。 她是为了他的禁卫军令牌来的。 她想要,姜琰便给她。 其实她直接开口向她要就好,他也会给她的,她完全不必犯险。只是从头到尾她都没信过他。 而也是因为这次刺杀,姜琰终于找到与他有一样惊人恢复能力的人,谢晦。 他看见姜莞平静的眼,联想到她刻意接近的三个人,他、谢晦、相里怀瑾,终于意识到她并非什么不知,相反她知道一切。 她的绝望目光,她的毫不意外,一切都有了解释。 姜琰受到极大打击。 她那样了解他或许真有缘由,他一定是在什么时候对不起过她。 而死是他早已为自己安排好的结局。 第196章 都给我喊,不许停…… 百官未至,姜莞坐在太极殿中单独的小书房里翻阅卷章。 大太监为她又掌来一盏灯,好让房中更明亮些,免得她瞧字将眼睛给瞧坏了。 暖融融的烛光映照着房中作为隔断绣金龙的华贵屏风上,衬得金龙更是满身流光,将要活过来般。 屏风影子被投射在姜莞身后,她与龙的影子正好重叠。 房中只有轻微的沙沙翻书声,书上是大太监亲笔所记自姜琰即位以来所行历历大事小事。 越看,姜莞对姜琰越有新的认识。 书中所记姜琰十二岁即位时便将朝政牢牢把握在自己手中,完全没有少年天子的青涩稚嫩,是一位天生的皇帝。 他大刀阔斧兴修水利,减徭役赋税,行惠民之举,可谓十分聪明。他深知祁国弊病在于官场冗官,民心悬浮。先利百姓,保证国之根基,再在官场上徐徐图之。 然而也只是一开始如此,很快他便只做恶事。 书上好事恶事都记,接下来姜莞一目十行,只见全是恶事。这书大约也只是大太监随手记录姜琰成长,没有半分润色,文字朴实无比,姜琰的恶毒与疯狂跃然纸上,让人触目惊心。 他最后一次行好事是为她颁布废除娼/妓,之后也只有御花园屠杀一场恶事。 姜莞将书合起,将之平整地放在桌上。 她双肘交叉撑在桌上,显示出十足的随意:“伺候多久了。”就像是在闲话家常。 大太监恭敬答道:“带您一起,有三任皇帝了。” 姜莞心说好倒霉的人,又问起书中之事:“我看哥哥他一开始也有施展抱负,怎么后来事情尚未做一半便不做了?” 大太监苦笑:“此事……我是一直在皇上身边伺候的,敢保证话中没有半句虚言。” 姜莞看时便觉察到其中反常之处,又因信息量太小并不能推算出背后隐情,此刻听大太监说来,顿时有了兴趣,托腮道:“说。” 大太监便转身到一旁书架上取下一本《祁国当朝史记》呈予姜莞:“此书只是用于佐证我所言非虚,您翻翻就可。” 他声音平缓,言词简洁,显然是常行汇报之事,格外熟练:“皇上每宣扬大计,举国则会蒙受严重灾祸。” 姜莞叩桌子的食指一顿,很快恢复原状,继续有节奏地敲起桌子。 大太监见姜莞忍不住表态又道:“您看时间先后便知晓。皇上名声如此差劲,我不必为他辩驳什么,只是确有其事,非皇上不行善事,是天之过啊!自那之后,皇上便多了好些怪异习惯。” 姜莞脑海中的零零九忍不住一个激灵。 姜莞垂眸沉吟,又听那大太监继续道:“皇上有诸多毛病,但若年幼时有人悉心教导,引他向善,大约也不至于此。” 姜莞不语,如今说这些又有何用? 她何尝看不出姜琰后来知晓一切,又何尝猜不透他心中想法?但凡她去瞧他一眼,说不定他便会有生的希望。 但她一次也未曾去过。 她要姜琰死。 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守在门外的谢晦暂时充当禁卫军行护卫之责。他如今是晋国人,身份又很微妙。 “何事如此无状?”谢晦一开口就又让人镇定心神的奇妙功效。 传话内侍慌张道:“大臣还未来齐,但听闻陛下死讯个个激动异常,在大殿中哭闹发怒,又不服郡主手下护卫约束,殿里乱成一锅粥。” 姜莞面不改色,显然早有预料。 “劳您传旨,并为他们讲明事情经过,让这些人乖觉一些。”姜莞对大太监慢悠悠道,说的不是别的旨意,正是那道姜琰禅位之旨。 大太监应下:“是。”便从桌上的红漆木匣里揣走圣旨,步履匆匆而去,佝偻的脊背挺直,很有气势。 零零九不由为姜莞紧张起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群大臣果然不是好相与的,只怕今夜难过。 剧情已经崩得零零九几乎忘记原本剧情是什么,但见自己没有什么排异现象,也就躺平任姜莞折腾去了。 多年伴于姜莞身侧,零零九早已成为她的形状。姜莞是个极擅长洗脑旁人的人,系统也不例外。何况她虽强势,说的话都有诡异的道理。 自省之下,它发现自己诸多不足。 它的世界,它的子民,过去它眼中却只有主角。 “姜莞,你一定可以的!”零零九为她鼓劲儿。 姜莞慢慢在脑中道:“废话,我有话要问你。” 零零九许久没被她提问过,紧张无比:“什么,什么事?” “姜琰是怎么回事?”姜莞开门见山。 零零九被问得无言,半晌没开口。 姜莞有节奏点桌子的手一停,零零九一悸,脱口而出:“因为世界决定姜琰是亡国暴君,姜琰绝不能违背世界的安排。” 零零九说罢将自己深深缩在姜莞的意识之中,生怕自己被姜莞责怪。 纵然姜莞如今不能拿它如何,它对姜莞已经是又敬又怕。 “那么相里怀瑾与谢晦,还有沈羞语为什么没有限制?如你所说,相里怀瑾也该受剧情控制吞并祁国,谢晦也该受限做祁国太傅,沈羞语更应该无论如何都要被送入宫去。”姜莞语气冷静,几乎在它说完的下一刻便直接接话,让零零九根本无暇思考。 零零九被她问住,一下傻着说不出话。它不是不想回答,是它也不知道为什么。 姜莞坐在椅子中单手支肘做思考状,并没有催促零零九。但要命的沉默让它越发紧张,它从未如此努力地动过脑子。 姜莞扫了眼将要燃尽的香,从椅子上缓缓起身:“慢慢想,想不出来就不要说话。”说着负手向门去。 零零九晕头转向地思考,事关它的世界,它也急于找出答案。 谢晦守在门外,见她出来微微地下头颅表示尊敬。 姜莞打量他一眼:“随我一起去。” 谢晦:“是。”顺从地跟上她。 守在小书房外的宫人尚未从宫变之事中恢复心神,此时却还是整整齐齐地跟在姜莞身后。因着她已经在宫中住了一年多,姜琰又听她的并将两块令牌都交予她,皇宫易主几乎没受到任何阻挠。 还未到殿中,一众人便听到殿中吵嚷非常,素日端庄肃穆的太极殿宛如街市。哭的、闹的、喊的、叫的,乱七八糟。 姜莞本就在太极殿正殿后的小书斋中,此时俨然是从皇帝日常出现的门中入内,而非与大臣一般,从正门入内。 烛火通明的殿中没有丝毫容人躲藏的暗处,这是建造时便设计好的,绝不允许刺客有驻留暗害之机。 是以姜莞前脚踏入殿中,太极殿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附着在姜莞身上,包含着恶意善意等千百意味。 姜莞迎着所有人目光直奔龙椅而去,步履缓慢坚定,在其上从容坐下,睥睨百官。 下方众臣炸开了锅! 他们绝不允许一个女人坐在龙椅之上。 “你怎敢!”臣子们的眼珠凸出,几乎要从眼眶里掉出来。 “大过!此举是大罪过!” “是大不敬!皇室列祖列宗要被气得从皇陵中爬出来!” …… 大臣们红着眼,有些激动的奋力上前,似乎要将她直接从皇位上直接扯下来。 可惜姜莞的护卫筑成人墙,将大臣们全然挡住,让之无法上前分毫。 姜莞纹丝不动地坐在龙椅之上,毫不掩饰脸上嘲弄,以一种极轻蔑的眼神望着下方诸人。 她本就把所有大臣激怒,再加上这种目光,简直是在火上浇油。 零零九忘记思考,全身心观看眼前场景,对姜莞稳稳拉仇恨的本事再度有了新认知。 原以为她做了皇帝怎样也会收敛一下,做个稳重的人。现在看来她非但没有稳重,反而变本加厉。 过去零零九担心她走在路上被百姓追着打,现在它担心她被大臣揍。 “郡主未免太有失体统!龙椅岂是能随便坐的?请郡主速速下来!”说话的臣子脸皮都在颤抖,看样子看到女人坐皇位就会死。 大臣们原本七嘴八舌地试图将姜莞骂下位来,此时却齐齐随着道:“请郡主速速下来!”声势浩荡,在殿中带了回响。 这便是在逼姜莞下来。 姜莞向龙椅中一倒,好整以暇地瞧着诸人,非但没有半分屈辱难过之色,反而像是在看乐子。 大臣们一声声喊着,平日在朝堂上各有阵营各怀鬼胎,在这一时刻却展现出惊人的团结。 他们罕见地有了相同目标,绝不能让女人做皇帝。 姜莞悠哉悠哉地听着百官齐声高喊,目光在每个人脸上掠过,是在认脸。 人们见她眼皮抬也不抬,又一声声喊着嗓子发干,一下子底气不足。 不说别的,这位荒唐郡主的脸皮可实在太厚了,换个任意女子,这时候都该顶不住压力哭了吧? 姜莞听声音渐有颓势,终于开尊口:“都给我喊,不许停,谁停下孤便杀了谁。” 百官们听着她话,又望见她眼中古灵精怪的恶意,忽然毛骨悚然,像是看到了另一个姜琰。 第197章 一样的震天撼地 朝臣们被姜莞这不可理喻的命令气得够呛,但宫中现在尽是她的人,她若真想杀谁,也只是一句话的事。 出于对此的忌惮,不少大臣们也不敢听,脸红脖子粗地硬撑着叫喊,生怕自己一停下便真要被她痛下毒手。 但也有不信邪的,嗓子干极,就真闭了嘴。他们料定姜莞是在虚张声势,刻意拿乔,并不信她真敢杀人。这些人还是少数,做官总是越做越怕死的,他们也不是不怕死,还是看不起姜莞罢了。 这些人刚将嘴闭上,便有视觉敏锐的护卫将他们抓了出来。 被抓了他们才知道慌张,一个个竭力挣扎起来:“滚开!你们是什么东西,也配来碰本官!” 他们被单独拖出来后显示出无边的惊恐,好像终于意识到姜莞不只是说着玩玩,而眼前的郡主也不是一个只会嘴上说说的。 她都敢直接坐在龙椅上! 其余官员一面转身瞧着这里的情状,一面口中还在高声重复“请郡主下来”,场面上有种诡异的滑稽。 零零九看得要笑又不敢笑,但觉眼前一幕也是又好笑又让人压抑。 为首的禁卫军抬眼请示姜莞,姜莞抬抬手。 血溅太极殿。 几人临死前还是张大眼睛不可置信的模样,没想到姜莞一句话也没说就直接处死他们。 呐喊声断了一瞬,很快紧锣密鼓地接上,一下子由喊变为了诵,如老和尚念经。这下百官声音也不高了,像是被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追赶似的,其中满是颤抖与疲惫。 姜莞以帕子掩着口鼻,向来不爱闻血腥味儿。 她这副娇气模样落在大臣们眼中反叫他们更加心惊胆颤,这样孩子气的残忍反而让人畏惧。何况她见死了人哪有半分害怕?她只不过是厌恶难闻的气味呢! 护卫们熟练地上来打扫现场,将尸体抬了下去,又多点了两笼香,味道才渐渐给盖住。 姜莞重新将帕子放下,依旧没有叫停的意思。 原本是这些大臣们要姜莞下不来台,但被逼着重复让姜莞下不来台的话,那尴尬的哪里是姜莞?是他们。 何况姜莞哪有丝毫下不来台的意思,她看热闹不嫌事大,高兴还来不及。 众人越诵声音越小,嗓子火辣辣的,面皮也火辣辣的。 “没吃饭么?声音大些,拿出气势来!”姜莞挑三拣四,看人声音小了还不乐意。 大伙本就是在梦中被叫醒向皇宫来的,哪里吃过饭。这时候被逼着叫喊,只觉得自己像极了笑话,却又不得不听她的大声起来。 不然刚被抬走那几个就是不听话的下场。 姜莞着谢晦沏了茶来,在众人跟前慢条斯理地饮起茶来。 众人嗓子刺痛,早想喝水缓解一番。眼下只能眼睁睁看着姜莞有一搭没一搭地抿茶,他们喉间渴意愈发地重了。 直到她用罢一盏茶,绝大多数人都被折腾得低眉耷眼,看上去没了活力,姜莞才将茶盏递给谢晦,叫了句:“停。” 文武百官这时候听极了她的话,叫闭嘴就闭嘴了。 “先皇禅位于孤,你们有何不服,尽管说来。”姜莞笑眯眯的,看上去很好说话。 人们嗓子冒火一样,张张嘴都怕有团火从嘴里吐出来。他们有一千个一万个不服,这时候也不好说了,一下子都成了锯嘴的葫芦,一声不吭。 “让孤下去,诸卿家又觉得谁适合坐这位置呢?”姜莞煞感兴趣地发问,打算有一个记一个,通通杀掉,这样不就没得选了。 众人顺着她的话一想,一时间还真找不到个合适的人来做皇帝。 当今姓姜的只剩下姜莞一个,名正言顺的也只有她了,再没什么旁人。若要换,难道换个不姓姜的?那岂不更算不上什么正统。 可惜姜莞不是个男子,若他是男子,如今也不会招致众多反对。 皇位哪里是女人可以坐的? 他们反对,并不单是在反对姜莞一个人,更是在反对女子掌权。 想想男人要屈居在女子之下,他们就呼吸不畅,绝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姜莞做皇帝就是这样一个苗头。一旦女子做了皇帝,男人不都要听她的话,他们怎么能忍受呢? “世上从没有过女子为帝的先例……”有官员小声开口,起了个头便没了下文,怕一说多就要被杀。 “那今日起就有了。”姜莞微微一笑。 百官一口气上不来,被她气得头晕眼花,也看出来她是坐定这个位置,心中发起愁来。 于情,姜莞作为皇族最后一个姜家人,除了她没有更合适继承皇位的人;于理,姜琰传位于她,皇位便是她的。 于情于理姜莞都是这世上最该做皇帝的,可她怎么就是个女人呢? 她是个女人,她就不该做皇帝! 人们畏惧她的护卫,不敢说实话,心中却是打定主意不愿认同她的。只要等三军将领带兵进京奔赴国丧,到时候什么护卫哪有大军厉害?他们硬请姜莞下来也不是不能。 “不说话了?是认命了?”姜莞挑眉望着众人问道,轻而易举地将人的火气拉到顶点,“其实你们认不认命,赞不赞同,都不重要。这个位置只有我能坐。” 众人被她的狂妄气得眼黑,真是好极了,她既然瞧不起他们,他们也不屑于为她卖命操劳! 百官畏惧她的护卫,不敢直说不满;又爱惜自己的权势,不愿辞官放权。二者催化,叫他们打算阳奉阴违,一面等三军上京,一面看无人帮助之下姜莞手忙脚乱操持朝政能闹出什么样的笑话。 “孤传唤你们来不是为了与你们商量,只是通知你们孤要继位。”姜莞漠然道,“先皇为乱臣贼子所害,丧葬照办。” 司丧葬事务的礼部侍郎应道:“是。” 其余官员拿眼去横礼部侍郎,深以为他背叛集体,竟然听姜莞的话去做事。 礼部侍郎有苦说不出,但凡他敢说一个“不”字,他相信姜莞就会立刻要了她的命。她证明了,她敢杀人的。 “谁还有不满?尽管说呢?”姜莞看上去并不是个稳重踏实的皇帝,她并没有为了让自己做皇帝就向男人的方向靠拢,还带着女孩子的特性。 百官们见她如此张狂跳脱,不免在心中唉声叹气,便是这样活泼,也是不合适做皇帝的。哪个皇帝不是喜怒不形于色,女孩到底是女孩。 见没人答,姜莞便笑起来,仿佛有种终于摆平一切的愉悦,看得人更是心中冷笑。到底是女孩,哪里懂得朝堂上更多龃龉,怕是根本不解“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其意。 他们自然不满,最不满的就是姜莞是个女人。 “没有不满日后就要好好做事。先皇不爱管事,孤却最喜欢看人忙碌。今日已将话说清,日后列位还是朝堂上的股肱之臣,孤已经很大度地饶过尔等的不敬之罪,若谁还是阳奉阴违,可别怪孤未曾提前知会过。”姜莞笑笑,“除了爱看人忙碌以外,孤最爱看杀人。” 人人一颤。 姜莞安抚人心:“不过放心,孤从不会错杀一个好人。” 她这么一说,众人更害怕了。什么是好人?什么是坏人?不全都是由姜莞定夺?说白了还是她想杀谁就杀谁。 零零九看着文武大臣无论心中怎么想,面上都老老实实地在下方站着,心中既为姜莞暂时过了一关而感到舒心,又担心她手腕太硬,反容易将人逼急,从而使人狗急跳墙。 它不由将顾虑说给姜莞听。 姜莞反问:“你想出答案了?” 零零九一下语塞:“还没……” 姜莞却道:“他们对我不满,却挑不出我别的错处,只能用我是女人这一条站不住脚的理由来攻击我。而我要向他们证明女人可不止是温柔体贴的代名词,也可以是狠毒的、杀伐果断的。至于狗急跳墙,我巴不得他们犯蠢来多给我空出一些位置向朝中安插自己的人。在绝对武力面前,任何狗急跳墙都上不得台面。兔子急了还咬人,可又有哪只兔子能将人咬死呢?谁敢咬人,我就将谁大卸八块!” 零零九忍不住瑟缩,只觉得姜莞简直再适合当皇帝不过,铁石心肠又聪明的人都很适合成大事。 它如此一想,脑海中飞快闪过一个念头,而后愣住。 “该说的都说了,诸卿家也且回家去换身妥帖衣裳,白日还有丧礼。”姜莞终于从龙椅上起身,看样子要离开。 大臣们终于松一口气,要目送她走。 姜莞对着众人一笑:“孤要走了。” 人们愣了一瞬,很快了解她话中深意。她这是要逼着他们表态呢! 百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没有愿意做第一个向她下拜称臣的。他们虽然迫于她的手下不得不忍受她坐在龙椅之上,可若自己主动下拜,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他们至今还没做好心理准备,要他们主动向姜莞俯首称臣,真是太难太难了。 一群人踌躇不定,姜莞也不急,就站在龙椅前,看来众人不给她个满意答复她绝对不会离去。 场面僵持之际,有人跪了。 大臣们再度感到被背叛,大家一起不跪,法不责众,姜莞难不成还能将所有人都砍了不成?最后谁都不跪,她不还是要走。 偏偏有人跪了。 一个人跪了其他人不跪,那就是其他人不识趣。 于是一个个朝臣纷纷下跪,只不过是时候早晚。殿中除了姜莞,再没有站着的人。 众人齐声道:“恭送陛下。”也是一样的震天撼地。 第198章 世界的真相 姜莞冲着众人一哂,刻意走下龙椅来长袖一拂才离开。她十分幼稚,今日穿的衣裙有两道宽大的袖子,如那样一甩,袖子带了劲风直逼人面门,像是打了冲在最前几位大人一道响亮耳光。 人被她气得抖成筛子,这样的女子怎堪为帝! 姜莞才不管别人痛不痛快,她自己高兴了就成。 众臣望着她离去背影上的满满愉悦,简直咬碎了一口口牙。 姜莞走了,大太监还要为她将事情打点妥帖,便劝着沉默不语的文武百官道:“各位大人还是快快回去更换衣衫再多少用些东西再过来吧,陛下脾气大,若见谁来晚了想是要发火的。” 臣子们极不情愿地四下散开向殿外走,至今还有些大梦一场的恍惚。 眼前是在梦里还是梦外?怎么姜琰那样命硬的人就死了?还换了个女人坐在皇位上。 个别清醒些的已然认清事实,不由惆怅地与大太监叙话:“李公公,您怎么会……”怎么会愿意辅佐一个女子呢? “这是先皇的意思。”大太监答得滴水不漏,“何况也没有比陛下更合适的人选了。难道诸位想让祁国改国姓不成?” 他说罢又呵呵笑了:“我口无遮拦,还请诸位见谅。” 这仿佛随口一说倒让众人瞬间清醒,如今皇室除了姜莞一人。他们也变不出第二个姓姜的。这话方才姜莞也说过,可他们混不在意,只想着千万不能让女子为帝。但若真推举个不姓姜的上去,那他们才真是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辈! 众人作难起来:“可陛下……到底是个女子。”说到“陛下“二字时他们刻意含混不清,想用这些小花招来表示自己不屈,坚决不赞成女子为帝。 大太监正色:“陛下若做得不好,大人们可尽管指责。然而陛下什么还没做,就要遭到大人们的反对,大人们是不是太苛刻了?” 怎么会? 听到大太监言语的所有人下意识都在为自己开脱,不是他们苛刻,是女人天生就不该做皇帝。 有人反驳:“女人天生就该仰仗男人而活,她们就像是菟丝子一样没有任何独立能力。更何况是在一国之中当家作主?若陛下葬送了祁国千百年来的基业,咱们所有人岂不是叫后人辱骂?” 大太监已经意兴阑珊,看出这些人根本迂腐到极点,是怎么也说不通的。但凡姜莞是女子的,他们就要反对,还要伪善地找出诸多借口来预言不曾发生的祸事并推到姜莞头上。 何况大家或许将自己想的太重要了,后世人们哪里会记得他们是谁? 只会记得祁国曾经有过一位女帝。 大太监道:“那等发生了什么再说吧,陛下虽未曾规定时间,诸位大人也别来迟了。” 众人在他面前讨了个没趣,真散开了。 直到出了殿门人们才敢稍大声音说话,都是对姜莞的不满。但木已成舟,他们只能暂时忍下姜莞做皇帝这件事,只盼着她能早点犯错,便齐心协力地弹劾她。 至于姜莞犯错,在他们看来根本就是板上钉钉的事。 她的命令他们根本不会听从,她就算是皇帝,也只能是一个光杆皇帝。只有些护卫傍身,令不能行,又有什么用呢? 臣子们交头接耳,想着各种方法去限制第一位女皇帝的出现。 他们阻止不了她登基,便要用千方百计来阻止她的政绩。 姜莞负手从太极殿中出来,东方已经隐隐露出鱼肚白,红日在团团云后蓄力,只待奋力一跃将大地照亮。 她沉默着,旁人自然也识趣地闷头跟着她走。 众人还以为她是心中感慨,实际上她正在脑海中审问零零九:“想出来了么?” 零零九如吞了黄连般苦涩极了,却又很佩服姜莞的折腾精神。她只要醒着,几乎无时无刻不在折腾,不是自己直接折腾,便是指使着人在折腾,总之将折腾进行到底。 零零九慢慢开口:“想出来了。” 姜莞反倒很是吃惊:“竟然想出来了!” 零零九无言,颇有被人小看的气愤,又觉得自己平日里确实有些笨,反驳不来她的话。它吭吭哧哧,最后道:“是因为你。” 姜莞沉默一瞬,反问:“因为我?”她语气里有十足的气势,不像是在说因为我,而像是在说你在搞笑。 零零九怕她不信,急忙强调:“因为你,就是因为你。” 姜莞:“说。” 零零九便解释:“其实也与我有关。” 姜莞不言不语,听它继续往下道。 “我是书中世界的管理者,代表了整个书中世界,是整本书意识的集合。书的想法就是我的想法,相反,我的想法也是书的想法。”零零九努力地使用着自己的表达能力,“一开始我的……我的想法你也是知道的,我没有将书中每一个人当作真正的人来看待,我也一直觉得书中发展就该走剧情,就应该让相里怀瑾来拯救世界,女人该依附男人生存……”它越说声音越小,一面偷觑着姜莞的脸色。 姜莞看上去神色平静,并没有什么反应。 零零九便继续说:“这是整本书赋予我的观念,我,我没有在狡辩。后来因为你,我的观点被潜移默化地改变。我开始认真对待书中每一个人,知道你们都是活生生的人,知道女子也该是自由独立的,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而非仰人鼻息而活。知道我先前有多差劲,掌管的书里竟然这样坑害百姓等等。”它说来说去,说到最后又不太好意思说起来姜莞改变了它什么,总觉得在正主面前这么说话太难为情,便用“等等”一笔带过。 姜莞也只默默走着,姜琰的寝宫暂时未被收拾出来,她要回自己那去歇息一会儿。 这样天色暗暗的时刻实在很适合人静下心来散步,但她还是出声:“备车,我走累了。”果然是做了皇上也没改变,依旧是娇气的。 她先头沉郁地走在路上,还让人以为她转了性。 “继续说。”姜莞坐上车辇直接向后一倒闭目养神,谢晦在她脑袋将要磕到车壁时眼疾手快地递了枕头过去,让她脑袋落在枕头上。 零零九这才继续开口:“书的观念作用于我,我的观念转变同样作用于书中。在你的影响下,我觉得沈羞语该追求自己的生活,不应当到宫中葬送了自己的性命,我的观念改变,书中世界随之改变,对沈羞语的禁锢就没有了。谢晦也是因为我受你影响,看到你行事改变他的观念,就觉得他也没必要做祁国的太傅,所以他也失去束缚。对相里怀瑾也是一样,你都做皇帝了,干嘛还要让他来一统……” 一切答案都有了解答。 姜莞又问:“若是姜琰没死,此时他再推行政令。” 零零九会意:“不会再有天灾阻止他……对不起,其实他为你废除娼/妓时就已经没有天灾惩罚了。” 姜莞语气平静:“你不该对我说些。”她很不爱听人道歉,错误已然铸成,又岂是三言两语能消弭的。 零零九沮丧:“可是姜琰已经死了。” 姜莞轻飘飘道:“那可真是太遗憾了,你便抱憾终生吧。” 零零九听了半天才听出来她是在阴阳怪气自己,但也没有办法生气。 姜莞又问:“既然你说你的意识作用于世界,那你能给我变个谢明月说的大炮出来么?” 零零九瞠目结舌,被她为难:“怎么可能?我也只不过是书中意志的体现,代表着整本书的观念转变罢了,我上哪里去给你变大炮出来!” 姜莞也只不过是随口一提,根本没指望它能做到,但言辞依旧犀利:“你可真没用!” 零零九被她伤到,伤心地缩进她意识海中去了。 姜莞的世界这才彻底安静下来,她觉得真相滑稽到让人发笑。 很快便到了她寝宫外,宫中已经一尘不染,像夜里根本没有发生过宫变。 到了寝殿,姜莞并未直接睡下,到桌前拟了名单出来交给谢晦:“今日我要忙许多事情,你看到薛管事回来将这个交给他。” 谢晦顺从:“是。” “刚才随我一同去太极殿,有什么想法?“姜莞抱着茶盏问他,像是在谢家村问过的无数次那样。 “他们眼光很差。”谢晦实话实说,话中的“他们”自然是指祁国的那些大臣。 姜莞忽然眉飞色舞,说了句不相干的话:“我如今可是皇帝哦!” 谢晦微怔,以为她是在炫耀,道了句:“恭喜。” 姜莞面色古怪地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又面无表情道:“如今我是皇帝,你是要做什么?贵妃?皇后?你想得美。” 谢晦这才明白她在说什么,好在情感缺失并不会让他感到尴尬,只是意识到他们之间并没有那方面关系,做面首还好说,真要册封他是很麻烦。 “你想做什么?”姜莞又问了一遍,她方才的意思是在告诉他她如今是皇帝,不必让他再以面首身份待在她身边。 是出于什么想法说出恭喜的呢? 谢晦这下会意:“但凭陛下吩咐。” 姜莞眨眨眼,早已为他想好了去处:“正好我要召许多人到京城来,你便跟着其中来的安平县令一道,为他做下属,向他学习。” “是。”让谢晦去向别人学习,他也很顺从地答应,没有半分骄矜。 她要将安平的运行模式推广开来,谢晦作为男主,很善于学习,不加以利用可惜了。等他将安平推广开,再让他回来做重臣处理朝堂大事,继续利用。 第199章 丧仪 宫中的丧钟同样敲醒了京城中沉睡的百姓。 各家各户被惊得点灯,在如豆的烛火中愣愣听着宫中传出来的钟声,半梦半醒。 上到耄耋之年,下到三岁稚子皆明白一个道理,宫里钟声一响,就是皇上驾崩了。 皇上驾崩了这个事实让众人一时之间很难接受,是那个暴君死了吗? 都说祸害遗千年,如姜琰那样的祸害怎么会这么突然就死了? 百姓们日日骂着姜琰快些死吧,却发觉他死了自己也没有想象中的高兴,反倒心里像堵了些什么,说不上来时什么感觉。 年纪大些的便想起皇上一开始好像也是有过行好政策的时候,但都是旧时回忆了。只是人一死,每个人便会在所难免地美化他的形象。 或许姜琰死了也不好。 百姓们最怕的就是一个“变”字,他们更习惯日复一日安定又平稳的生活。但谁都知道一旦皇上驾崩,新旧交替必然会生出变化。 神仙打架,小鬼遭殃。 政权更迭一般都要伴随着血肉,朝中一件小事落在百姓身上,也是让普通人遭不住的苦难。 旧的去了,新的就要来。 对于新的皇帝他们毫不了解,纵然他们可能一辈子也见不到皇上,但新皇上的任意举措都会影响他们的生活,他们一无所知,便惴惴不安。 要是姜琰不死就好了,他们宁愿生活在水深火热一成不变的环境中,也不愿意有所改变。 身份高一些的富商大贾已经在推测新任皇帝会是谁,但想了半天也不曾想到皇家有合适的人选。 有门路的便向在朝为官的大人家中打探消息,想听些关于新帝的口风。然而传回来的消息都很让人摸不着头脑。 官员们含糊其辞,并不肯说是谁。 群臣缟素,服麻衣白衣,纷纷向宫中赶去。 禁卫军已然归来,命各家各户穿麻衣白衣,禁舞乐,服国丧。 人们看到忙忙碌碌的禁卫军才有了些真实感,后知后觉皇上是真的死了。 无论是真心还是假意,京城中实实在在是一片痛哭之声。 百姓们也不知是真在为姜琰之死伤心,还是在哭自己不确定的未来。 灵前同样是一片哭声。 姜琰并未如其他皇帝那样早早准备遗诏,大约一开始他想的是和祁国一起完蛋,也不会有下一个祁国皇帝出现,自然没必要再留遗诏。 灵前原该宣读遗诏,此时也只能读他留下的那道简短的禅位诏书。 当朝太傅如今空缺,便由大太监李愚代为宣读。 旨意上寥寥数语翻来覆去都是同一个意思,即姜琰要传位给姜莞,听得下方跪得一眼望不到头的百官更是心梗。 姜莞跪在最前,朝服尚未量身定制,便显得宽大无比,衬得她仿佛十分柔弱。她微低着头,静默地听着上方宣读,神情冷漠,毫无任何哀愁之色。 大太监宣读完毕,姜莞双手接旨后不急不慢地站起转身,由背对变为面向众人。 她起来了,大太监才唱道:“诸大臣起身!” 大臣们这才从地上起来,垂首而立。 “行君臣之礼。”灵前即位的流程十分简单,不过走到这一步也已经是确立了君臣名分,待丧期一满再补办登基大典就是。 国不可一日无君。即日起天下百姓都该知道皇上是谁。 百官一默,心中不情不愿,却也只得一个个跪拜行大礼,口中念道:“拜见陛下。” 姜莞俯瞰诸人,分明是故意迟迟不开口,让人跪在地上俯首帖耳折磨人玩。 人们气得眼前发黑,又不敢扰乱丧仪,只好咬牙忍着。跪在地上以头贴地是个不容易做的动作,他们坚持一会儿便两股颤颤,浑身打哆嗦,在心里将姜莞骂了千万遍。 良久,姜莞才闲闲开口:“起来吧。” 大臣们忙不迭直起腰板,却没有重新站起,因为接下来还是要跪的。 群臣入临,哭吊皇上。 下方很快传来哀哀哭声,大臣不愧是大臣,连哭都听起来那样真心实意,仿佛有多舍不得姜琰。 也可能是他们真心很舍不得姜琰,毕竟姜琰一死,就轮到女子即位,大人们怎么能忍受一个女子踩在他们头上呢? 若要他们来选,他们定然会选姜琰而不是姜莞。 姜琰再差劲也是个男人,而无论姜莞做得多好他们也不会信服的。 一片哭声中,不哭的姜莞格外像个异类。她敷衍都懒得敷衍,面无表情地跪在原处,只差在后背上贴个“在混时间”的条儿来昭告众人她在做什么。 零零九听着各类哭声,浑身发麻,又问姜莞:“姜莞,你不装着哭两声吗?”文武百官此时盯着她的一举一动,她的任何小错处都会被人无限放大,当作攻击她的理由。 姜莞:“我都做皇帝了,天下我最大,干嘛还要装哭!” 她过于理直气壮,让零零九都不由得懵了一瞬。是啊,她都当皇帝了,干嘛还要装着做什么。 “可是……”可是百官大约会以此为由大做文章。 但零零九想了想也实在轮不着姜莞怕谁,大家不怕她就已经是她的恩赐了。 零零九这么想着,下方悲恸的大臣们也在这么偷偷交头接耳。 众人虽然跪得十分分散,但在巨大哭声的遮盖下,低声说话也并不是很难。 “皇上怎么跪在那里一动不动,可哭了么?” “便是抽泣肩膀也要一耸一耸,她跪得那么平,哪里是哭了的样子。” “她刚刚行大礼时刻意作弄我等,这样恶劣的人,又哪里会掉眼泪。她看着我们狼狈没笑出声就是好的,还哭……”这个倒是无意间说中了姜莞的脾气。 …… 朝臣们装模作样地哭两嗓子后又热烈说起闲话。 “姜家人都是一样的冷血无情!她身为女子,连女人都有的柔软心肠也没有,她是个异类!” 众人沉默,很同意这种说法。 姜莞不哭姜琰,同样刺激了他们的脆弱神经。她凭什么不为男人掉眼泪?当他们发现她毫无哀色,敏感地又被她冒犯到了。 “那便弹劾她……”官员们绞尽脑汁地罗列罪名试图说她做得不好,但是也没哪条律例规定丧仪不哭是大错。他们可以从道德层面谴责她,但因为这一条就弹劾她也实在是太小肚鸡肠。 然而姜莞怕他们谴责么? 还真奈何不了她。 丧仪从白日直到夜里,姜莞跪了一会儿做做样子便直接走了,引得下方臣子连连问她要上哪去。 姜莞一本正经:“朝中诸事尚需要孤来操持,尔等便跪于此处好好为孤尽心。”这话乍一听是没什么问题,可细细品来就不是那么回事。 尤其是姜莞说出要操持朝中诸事,怎么听都像是在胡说八道。 便有老臣哭道:“丧仪一日未到,陛下毫无哀容,匆忙离去,实在是于情不合,于理不合!先皇若有在天之灵,定然是要后悔传位于陛下的!”就是刻意给姜莞添堵。 姜莞:“大人这一片忠国忠君的忠诚真是让孤感动,把大人请上来,让他代孤来哭。若他不哭了只管将他打哭,直到他将我那可怜的哥哥哭回来再让他停下。” 原本准备帮腔的大臣们纷纷识趣闭嘴。 老臣被架上台子,面红耳赤:“陛下未免欺人太甚!” 姜莞点点头:“没错,我就是欺人太甚,你待如何?” 老臣震惊地望着她,没想到她连一点声名也不要,痛快承认。 “快哭,你这样忠心耿耿,哥哥瞧见一定高兴。他会不会回来倒不好说,不过倒极有可能将你带走,你可一定要好好哭哦!” 姜莞信口开河,说的话却令人毛骨悚然。什么将人带走,意思是这老臣神不知鬼不觉地死了也是姜琰将人带走了,与她没有半点关系。 这不正是在含蓄地要人性命? 老臣被禁卫军们逼哭,姜莞冲着下跪众人挥一挥手,眉飞色舞地离开。 “真是残暴无道!毫无礼数!”人们偷偷骂。 “将祁国交给这种人,我怎能心服口服?难道咱们便没有一点办法,真要让她做了皇帝不成?” “她不是已经做了皇帝?” 人们便装模作样地哭两嗓子,答不出来这话。 都已经灵前即位,姜莞做皇帝本就是木已成舟的事。 “不是还没办登基大典?只要没办大典,那就是没正式即位。等三军将领一来,想也是对女帝不满意的。到时候咱们一商量,逼她……” “逼她退位,由谁顶上呢?” 人们也想不到由谁来顶上,但坚决反对女人做皇帝,于是义正严辞:“怎么也该要男人来顶上。” 这话引得不少人十分赞同。 他们不怕祁国乱,或者换句话说,比起祁国大乱,他们更不能接受让一个女人做皇帝,哪怕她是个好皇帝。 姜莞回到御书房中一连起草数道圣旨,借着几乎所有大臣都在灵前下跪,将朝堂之上的官员小小变动一番。 她并未一下子将官位中诸多缺漏补满,只是升了几个,降了几个。无论是升是降,她动的都是自己信任的人。 这些人多是从安平出来,近一年才被姜莞以各种手段安插在朝中,一直做着小官磨资历,此时提拔倒也并不显眼。而贬官也不见得是真贬,一个无实权的“高官”和一个手握实权的官员,大多数人更会选择后者。 朝堂上哪里全是不服她的,只不过服从她的并不发表意见,才显得全是反对之语。她默不作声地将心腹混入反对者中,反对者还沾沾自喜,以为全是应和自己的人。 将圣旨上盖好玉玺,姜莞才从案牍中分神,将之卷起收在一旁。 薛管事从外面进来了好一阵,一直候在她身旁,终于开口:“您的旨意都已经传下去了,三军将领不日便能入京。如您所料他们带了不少人马来,想必来者不善。” “无妨。”姜莞看上去并不在意,“让你做的其它事可安排好了?” “是。”薛管事善良地笑笑,“此次归京的诸将领家眷已经在路上,到底身份尊贵,怕是要比诸位大人晚到几日。” 姜莞微笑:“人总要有耐心等待,不是么?有什么比在京城与家人重逢更快乐的事呢?” 零零九听得心惊肉跳,暗说那些三军将领的家眷本就是做人质用,他们看到自己亲人被带到姜莞这里,怕是要恨死姜莞了,哪里会高兴得起来。 “晋国那边也回了消息,小瑾说一切听您安排。”薛管事又道。 姜莞翻了个白眼。 第200章 竟让这样一个女人做了…… 姜莞对相里怀瑾兴致缺缺,从桌屉中取出皇宫地图来,以朱笔在其上勾勒描摹:“届时这些将领们的家眷到了,就一起先住进皇宫里来吧,人多热闹。皇宫是天底下最安全的地方,住在这里想来大家才能更安心。” 更安心为她做事。 薛管事含笑道:“是,到时候我会增派禁卫军严加防守,保证宫中绝对安全。” 零零九心说是保证那些将领绝不能救出家人吧。 它又提醒姜莞:“你当心那些人气急败坏,狗急跳墙。” 姜莞慢条斯理,胜券在握:“没关系的,只要有一个人妥协就够了。” 零零九一下子没太懂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就听薛管事又请示她:“陛下,先皇后宫当如何处置?” 姜莞坐在椅子中沉吟:“愿意走的就拿钱走人,不愿意的就送他们去干活赚钱。” “是。”薛管事表示了然,本想接着问什么,最后还是闭了嘴。 姜莞敏感地捕捉到他的疑惑,点名:“管事,您要问什么?” 薛管事不好意思地笑笑:“小事而已,只是想着后宫空置,您可要招些好看的郎君入宫,平日看着也赏心悦目?” 姜莞撇嘴:“我看见他们就心烦,哪里会赏心悦目?你还不如多给我弄些镜子来,这样我多瞧瞧自己不比看谁都要顺眼。” 谢晦赞同点头。 薛管事同样认可。 文武百官盼着三军将领快些来,姜莞也盼着三军将领快些来,大家虽然盼着的目的不同,但殊途同归,都有相同的欺骗。 这一刻,君臣同心! 丧仪以日代年,要二十七日后才下葬,举办葬仪。葬仪之后选定黄道吉日,才好办登基大典。 二十七日停朝会,却不需要大臣们日日都入临哭丧,七日入宫一次便是。 不需要入宫时,大臣们便待在府上,或去官位上点卯,日子平静得让人有些心慌,虽然过去他们也是这样一日日混过来的。 姜莞只是每日看似随意提拔或贬了几人,更像是小女孩在赌气要发泄怒火,却又因为手中的东西太过名贵而不敢真怎么样,只能弄出些不痛不痒的声响来吸引人注意。 朝臣们渐渐不那么紧张,到底是女人,空有兵力又有什么用?看得明白奏折吗? 直到第二次入临前夜,三军将领派前锋先来送信,信上写次日一早大军将至城外。 姜莞将信折起放在一旁,才问薛管事:“来了多少人?” “十万大军。”薛管事面色凝重。 姜莞幽幽一叹,神色不悦:“孤都在圣旨上说了让他们不要带兵,怎么不听话呢?” 薛管事脸上出现个微小的笑意:“是他们错了。” “错了就该罚呀。”姜莞一板一眼,“今夜想来有人高兴坏了,孤为大家助助兴,明日到城上亲迎孤手下忠心耿耿的士兵。” 薛管事正色:“我这就下去安排禁卫军与暗卫。” 姜莞笑嘻嘻的:“好。” 谢晦如今并没有被用智慧的时候,索性仗着男主的体质被她当护卫用。反正他也并不容易死,用来当肉盾挡一挡刀枪很合宜。 做皇帝有一点不好,需得日日早起。 姜莞趁着丧仪不必开朝会躲了好几日的懒。今日不得不早起,她臭着一张脸显得愈发严肃。 因着这也是她头一次在百姓面前正式露面,需得好好起来准备。 天未破晓,京城长街两侧便被围了个水泄不通。虽然有禁卫军维持秩序,街上依旧吵闹极了,人们聚在一处谈论着终于要露面的女皇,十分激动。 百姓是知道即位的是那位小疯子郡主姜莞,民间早就炸开了锅。 出人意料的是百姓的反应比大臣们的反应还要大,其中不乏有人背地里煽风点火的缘由,但最底层的男人们被姜莞做了皇帝极大地冒犯到了。 他们面红耳赤,恼羞成怒,为了展示出自己对此事的不满,他们联合起来到京城闹市中抗议。 祁国不要一个女皇帝! 但没多大用,毕竟是乌合之众,捆几个杀几个,也就各自散了。 虽然将男人们气得在私底下骂姜莞骂得更狠了,不过也没什么。姜莞若是对他们笑脸相迎,他们照样要骂她的。对于这种贱骨头,打得狠了就怕疼了。 日出东方,长街之上远远传来一阵悦耳的铃声,伴随着的是整齐划一震耳欲聋的脚步声。 这样浩荡的声势将街上所有的人声荡平,人人只见打头的步兵四人一排,手执长戟,一眼望不到头,打头阵自远处而来。 人们望了不知多少士兵,才终于等到雕着龙头的宝马香车。拉车的宝马通体又黑又亮与整辆车颜色一致,没有一丝杂毛,脖颈修长,马头宽阔,体态昂扬。 百姓们哪见过这么好的宝马,看得眼珠子要掉出来了。 这是姜琰的八骏辇中唯一一条还在宫中的,剩下七条被她前些日子送去御马监,叫它们好好配种,生出战马。 马监当即换了队站,一个个纷纷指天发誓,愿以死效忠陛下。 姜莞很和善地道不必不必,配不出好马大家以死谢罪就好。 叫臣子们对她慷慨的感激瞬间降下许多,只想一心一意为她办事了。 她明明有叫大臣们对她感恩戴德的本事,偏偏就不那么做,任性极了。 无论是望江楼上坐着的大臣,还是街道两旁站立的百姓纷纷伸长脖子,想一看香车中的女皇究竟是什么模样。 云中郡主初到京城时与不少郎君同游过,她的美貌至今流传在外,为人交口称赞,甚至到了妖魔化的地步。 奈何车窗上挂着重重黑纱帐幔,依稀能看到其中有个人影,但人影究竟是什么样却也看不太清楚。马车走动太慢,帐幔纹丝不动,严严实实地向下耷拉着,让人看掉了眼珠子也看不到什么。 来阵风就好了。 每个人都这么想着。 队伍不紧不慢地向城墙处去,没等来吹看纱幔的微风,却有刺客从当街酒肆二楼向下跳,看样子是要落在马车前室上直接入内刺杀姜莞。 百姓们齐齐大叫:“哎哟!”到底是没见过生死的,他们不由为这位女皇紧紧捏一把汗。 驾车的谢晦只抬眸看了一眼天上落下来的刺客,左手抓着缰绳,右手已握在刀柄之上。 “打开车帘。”离得近的百姓们听到一道清越的女声,乍没反应过来是谁在说话,就见驾车的谢晦握刀的手从刀上离开,向后打起车帘。 几乎是同一时刻,车中一道接一道地飞出数道箭矢,数量正对应着落下来的七名刺客。 箭矢通常是照着人心□□伤害最大,这几箭却穿颅而过,将人的脑袋射了个对穿。刺客们还没落下来,就在半空中当场毙命,失了重心狠狠砸在地上,引得下方的人们惊声尖叫,向后退去。 民众们哪见过眼下红白乱流的场面,呕的呕,哭的哭,叫的叫,场面上乱成一团。 不过禁卫军以戟挡着,人群再骚动也只是吵闹,并没有造成前进的阻碍。 车队依旧不急不缓地行进,谢晦重新将车帘放下。站得远些的百姓们的目光骇然地从刺客们的尸体上移开,只隐隐瞥见马车中只坐了个穿黑衣的女子,脖子以上并没看清,好像是正红色的嘴唇,她的膝上是张几乎衣衫颜色混起来的黑弓。 车中再没有别人,箭出自她手。 箭是陛下亲手射的与陛下是女人这两件事一下子不知道哪一件更让人更难承认。 楼上的其余刺客与围观官员们被吓得心神俱丧,魂飞魄散,面如金纸,只觉得那箭像是钉进了自己的脑壳中。 零零九比外面的人还要吃惊:“姜莞,你什么时候练就了这么好的箭术!”它知道她常常练习射箭,但昨日下午她还不大能射中靶子。 姜莞手上力道很足,因而每每打姜琰都能将他打得生疼。箭又是郡主府特制的箭,其锐无比,只待她完全掌握三军后便投入军中使用。 她幽幽一叹,十分落寞地将弓往地上一丢,用脚把之踢进座椅下:“我的箭术并没有精进,只是我换了个角度思考。” “什么意思啊?”零零九不解。 “我既然瞄准了人射不中,想着那就不瞄准人射便能射中了。方才我瞄的是人腿,本想留下活口,好彰显我宅心仁厚,没想到将人脑袋射开了花,真是,哎。”姜莞揭晓谜底,语气颇为怅然,也听不出是真是假。 零零九瞠目结舌,为她的奇思妙想感到震惊。它晕晕乎乎,只道:“这下不宅心仁厚了。” 姜莞点点头:“可不是吗!他们若是落得慢些,不就射中胸口了!这当然是他们的问题,自己找死,还害我在别人面前显得那么毒辣,真晦气!我好冤枉啊。” 那几个刺客若是能听到姜莞这么说怕是要再被活活气死一次。 接下来一路安静许多,一行人很顺利的到达城楼下。 禁卫军们沿城墙而立,做出精神奕奕的面貌。 谢晦勒马,将车停稳,才到车下为她打起帘子。 人们只见车中先探出一只莹白如玉的手,便是对比极强烈的黑色。 姜莞穿的是漆黑如夜的墨色衮衣。左肩以红线绣日,右肩以白线绣月,大臂上是金、红、绿三色勾勒而成的金龙,背上是山,袖上以彩线饰以火、华虫、宗彝。 她头戴冕冠,长发以玉簪束起,冠前后垂五彩珠。 她穿了层层叠叠,看上去并不纤细,却更将衮冕的气势穿了出来。她毫未避讳自己艳丽多姿的眉目,并未刻意让人将自己向男性化方向去化,人们完全能分辨出这不是什么雌雄莫辨的美人,这是女皇陛下。 大臣们屏息垂眸,不敢直视她的帝王威严。姑且不说她做皇帝做得如何,这份气势却是十足的。 不知是谁开了跪下的头,城上百官纷纷向她下跪行礼。行了礼后又暗骂自己膝盖软,怎么说跪就跪。 姜莞踩着石阶一步步登上城楼,走到最中央站定,负手而立。 大太监才为她开口:“诸卿家免礼。” 群臣这才从地上起身,站在她左右身后。 姜莞远眺天际,只见旭日东升,绿树红色。 她微微侧首,凝眸细听,道了一句:“来了。” 来了?什么来了? 百官听了她的话翘首以看,只见远处什么也没有,暗笑她判断失误。 事实上姜莞今日来接三军将领便叫这些看不惯她的大臣们心中好笑,以为她是怕了大军才亲自相迎。 正发笑着,人们听到一阵阵轰隆声,再抬头一看晴光万里,哪有要下雨的意思? 这时目力所及之处才渐渐有黑影出现,轰鸣声是重骑兵的马蹄声,越近,这声音越大,仿佛是从地面传来,震得人双耳麻,双脚也麻。 旌旗猎猎,声如惊雷,势如闪电。 马蹄卷起地上尘土,洋洋洒洒,几乎遮云蔽日。 骑兵们奔腾而来,万余人之多,齐齐在城门下急急勒马,看上去要直接闯入城中。 骑兵们还有一眼望不到头的步兵,正跑步前来。 旗下打马立着数名将领模样的军士,姜莞漫不经心地打量着他们,猜测哪个是大将军,哪个是骠骑将军,哪个是车骑将军,哪个又是卫将军。 她这次召回的只有这四人,甚至在信函中说明大军留于边疆。他们果然不听话,眼下十万大军是下马威的意思。 姜莞打量着下方将领,将领们同样也在看着她。 但见她一双眼睛摄人心魄,浑身上下是毫不遮掩的女态,他们就不满! 京城的官是怎么做的!竟让这样一个女人当了皇帝! 第201章 你们最好祈祷晋国不会…… 姜莞忽然侧身对谢晦耳语两句。 一旁大臣竖起了耳朵去听,也并没听着什么东西,狐疑地看着姜莞,不知道她要做什么。 她抱胸俯瞰下方黑压压的兵群,神情愈发阴沉。 百官偷觑她脸色,看了一眼便吓得低下头去。自姜莞登基以来,她一直带着各种笑容出现在人前,这是他们头一次见她沉下脸来。 人们想,她在生什么气? 是气自己手中的士兵不如别人多?还是气三军将领不尊重她,至今未曾下拜?抑或是也看出来这浩浩荡荡的大军是威胁她所用,气自己不得不就范? 谢晦一手捧木盒,一手拿弓,从城楼下上来。 待下方全部人站定,大太监李愚从谢晦手上接过木盒取出其中之物,俨然是祁国虎符。他将之握在手中掌心向外对着下方十万大军,后面的士兵看不看得清并不重要,这四位将军能看清就够了。 “尔等见到陛下,为何不拜?”大太监站在城墙上高声问道。 将军们依旧不愿下拜,但虎符在姜莞手上,他们不得不拜。纵然他们如今掌管三军,三军却并不跟着他们姓,这十万大军依旧是姜家的大军。 见虎符不拜,便是谋逆。 四人只当这法子是李愚想的,皆低声骂了句:“老不死的。”才相视一眼,从马上翻身下来。 “参见陛下。”他们行礼。 身后骑兵跟着下马,十万大军齐齐参拜,随之道:“参见陛下!” 大军齐齐下拜,声势浩荡。 百官们看得热血沸腾,有这样的支持,何愁不能将姜莞从皇位上拉下。 姜莞依旧没什么表情地站着,也没开口叫人起身。她从谢晦手中接过黑弓,又从箭筒里抽了箭出来,搭箭,张弓。 朝臣们瞥见她手上动作,惊慌失措:“陛下这是……”这句“陛下”他们叫得情真意切,生怕姜莞手一松直接射杀哪位将军,祁国就要一下子乱套了。 下方跪着的大军听到城楼上喧哗,纷纷抬头看,就见城楼上那位女皇陛下正很有架势地张弓,以箭尖对着将军们。 将军们分不出她瞄准的是谁,但齐齐被她这个举动激怒。 “陛下这是何意!”大将军深感被侮辱,抬头质问。他不信姜莞敢当众射杀他们,但也怕她没勾稳弓弦,箭真飞出来了。 姜莞便一下子分辨出这个就是将军中身份最高的那个,离得实在有些距离,靠脸认人着实是难为人了。 她低声说了两句,大太监高声为她传话:“陛下问你们为何不遵从旨意。” 几人愣了一下,旋即失笑。她那旨意上刻意强调只要将领来,不要带大军一同入京,心思昭然若揭,不就是想轻而易举地控制他们。如今见着他们带来十万大军,大约是怕了,气急败坏了。 “陛下明鉴,我等一路行来恐有危险,才以大军护身。”这摆明了是借口,护身何须十万大军出动?意不在此罢了。 姜莞又动了动嘴唇,手上的弓箭一直没放下。 大太监顿了顿,替她道:“无虎符私自调兵,罪同叛国。士兵不认虎符随行而来,同样当诛。如今祁、晋接壤,尔等带大军入京,边境空虚,若晋人借此机会开战,你们就是祁国的罪人!” 城楼上下一片哗然。 将军们何尝不知没有私自调兵遣将的道理,但他们并不认姜莞这个皇帝,又要逼她退位,所以还是义无反顾地带着大军来了。 原以为她看见大军怎么也该忌惮,并不敢与他们翻脸。却没想到他们连京城大门还未进,她便站着城楼上对他们一通指责。 偏偏他们也是得意忘形,未将女帝放在眼中。如今她所说他们句句不能反驳,但要认罪又难以心甘情愿。 他们一不愿承认自己有错在先。虽然是有无虎符不得私自调兵的规定,但这些士兵跟随他们将领在边关多年,早已是认人不认符。二来更不愿意向一个女人认错。而且相比于前者,他们更难接受后者。 士兵们熟背军令,被她一喝更是羞愧难当,再联想到她后面所说,不由面色灰白。 若晋军真趁此时发兵,他们就真要成罪人了。 到底是大将军,很快冷静下来,跪着遥遥看向姜莞冷笑问道:“那陛下待如何?十万士兵违反军纪,您是要将我们这十万人处死在京城外吗!” 他摆明了是在威胁姜莞,姑且不说姜莞想不想这么做,以零零九对她的了解,她应当是想的。但她如今却是没能力,也不能这么做。 她只要敢表示出任何处死众人的意思,下方十万人便不是归来的将士,而是打入京城的叛军。 但她若说不,就是自打嘴巴,否定了自己前面说的一大段斥责之语。 大将军这句话问的不可谓不诛心。 零零九气得在她意识海中哇哇大叫:“这人好坏!” 姜莞在脑海中回它:“跳梁小丑。” 她忽然展颜一笑,手指一松,箭矢破空飞出,挟风带出锐利啸声。 众人一惊,没想到她真敢出手,见她没有任何惊慌之色,才知道她不是不小心脱手,分明是刻意为之。 箭矢穿过在风中招摇的猎猎旌旗,张开的旗帜瞬间被箭穿破,被箭坠得耷拉下来。 姜莞终于没再让大太监代为传话,站在城墙上开口:“目无军法,这旗你也配用?”她射穿的是祁国战旗,祁国士兵皆以此为荣。 “你!”无论将领还是士兵,急得连陛下也不叫了,目眦欲裂。 她的话像是响亮的耳光,叫每个人脸上火辣辣的。她毁了战旗,便是说他们不配做祁国兵士。 零零九看着群情激愤,很为姜莞担惊受怕。 “陛下欺人太甚!”大将军怒道。 “连最起码的军规也遵守不了,你们配做士兵?说你们是乌合之众也不为过,孤何错之有?尔等按罪当诛,但兵该堂堂正正死在战场之上而非内斗之中。今日孤留你们一命滚回去戍边,若还有些羞耻心,便割发代首,当你们砍过头了。”姜莞不冷不热,话音落下,“你们最好盼着晋国不会趁机进犯,不然便是一死,你们也难赎罪!” 大将军身边的骠骑将军反驳:“晋国与祁国多年和平,怎会突然发兵,陛下未免危言耸听了。”说是这么说,他心中却不安起来,这向来是要倒霉的先兆。 “所以孤说你们还是默默祈祷晋国别这么做,不然你们所有人都是祁国的罪人。”姜莞说罢转身,很快消失在城墙之上。 城外诸人许久没有反应过来,待回过神时是愈加高涨的恼羞成怒。 士兵们有的一手拿刀,一手握着头发,也不知道该不该割。 大将军此时恨透姜莞,用刀撑着自己起身谓身后道:“都起来吧!” 将士们这才犹犹豫豫地起来,完全没有一开始刚到城外的整齐划一,看来姜莞的话是让他们受了不小的打击。 京城城门此时被打开,大军暂时驻扎城外,四位将军骑在马上向城内走,也没有什么威风了。 城楼上的大臣们纠结一下,还是谄媚地过来相迎,到现在还指望着大军让姜莞退位的事呢。 大太监在城门处等着四人,见面便是笑着行礼:“见过诸位将军,将军们风尘仆仆,远道而来,辛苦了。” 伸手不打笑脸人,将军们一肚子气,对着大太监也不好撒,只能做些平日里他们最看不上的事,阴阳怪气:“比不上还未入城便被陛下责骂一通辛苦。” 百官们便七嘴八舌地说些劝慰的话开解他,看样子若不是大太监还在,众人甚至要骂姜莞来为他们出气。 “陛下性子是有些骄纵,也不过是担心边关才发了通脾气,实际上还是很为将军们着想的。她已经命人备好孝服,又在宫中摆了宴席,只待将军们吊唁完毕,便为您接风洗尘。”大太监笑道。 将军们听了这些话面色虽好看了些,但依然对城外之事耿耿于怀。 最莽撞的卫将军心直口快:“怕不是鸿门宴。” 大太监和善地笑起来:“您还是这样爱说玩笑。” 卫将军想起大将军的嘱咐,缄口不言。哪怕皇上这次安排的不是鸿门宴,他们也总要安排一场鸿门宴给皇上的。 将军们过去入京都是得到百姓们的夹道欢迎,这次打马而过,京城百姓们却反常地不欢迎人了,一个个脸上还带着未散尽的恐惧,看上去精神状况不大好。 一切的反常让这几位久未进京的将军们都感到不适。 将军们换了孝服,由大太监带着去向姜琰的灵前,事实上他们对姜琰死活也并没有什么太大感触。 当然,姜琰在位时压根儿不管军中之事,这让他们几乎在边疆做了好久的土皇帝。也正因为此,他们入京想带大军便带了,压根儿忘记了什么军纪军规。 在得知是由郡主即位时将军们感到愤怒之余也很兴奋,何尝不是他们的机会来了? 若能在京城做皇帝,谁愿意在边关做土皇帝。 至于名正言顺? 但凡是个男人即位,他们就不敢直接反了,但谁让如今皇位上的是个女人。他们根本不需要任何理由,只要造反就会得到祁国所有男人的支持。 存着心思,四个将军在姜琰的灵前装模做样地痛哭流涕,来演出自己的忠君爱国。 百官们也跟着哭个不住,实际上心中都要激动死了。 将军们终于来了,马上就能将姜莞赶下皇位了! 想到这里他们几乎要笑出声来,装着下撇的嘴角不住往上翘,滑稽极了。 第202章 我为你们准备了一份厚…… 自古文臣武将向来看不惯彼此,今夜却齐聚一堂,展现出惊人的团结,目的只有一个。 取女皇而代之。 “边关离不得人,我等早日回去才能安心。”大将军叹道,是欲擒故纵,也有两分真心实意。 自打听了姜莞在城楼上的斥骂,他极不安心,右眼连跳了两日,总觉得要有大事发生。 文官们听了这话,一下子慌乱起来。听大将军的意思是要走了,那姜莞可怎么办? 便有人试探着问:“将军打算何时回去?” 骠骑将军替大将军答道:“后日,后日我们便要回去了。” 京中百官一听这话,彼此交换了个略带焦急的眼神,迟疑着未曾开口。 几个将军一看没了下文,在心中犯嘀咕,不知道他们怎么忽然又不说话了。没人接话,戏又要怎么唱下去。 双方各自心怀鬼胎,明明是有相同目标,却又要算计彼此,生怕对方多占了便宜,因而一直不能开诚布公地谈谈。 各饮一杯茶来缓解尴尬。 最终还是武将性子更急些,大将军率先放下杯子开口:“你们这些京城官员也实在是,怎能妥协让一个女人做了皇帝?” 听到正事,众人都来了精神。 文官们假哭,撕心裂肺:“将军有所不知,我等已经尽力,但陛下她实在心狠手辣,以势压人,我们也无法反抗啊!她当夜就杀了好几个不听话的大臣,手下有禁卫军与她自己的护卫,我等若不苟且偷生,只怕这次您回来见到的全是不认识的人了!“ 人们连声附和:“是啊!是啊!” 四个将军也见识过姜莞的厉害,一方面下意识不愿相信她是个有能力的女人,另一方面又不得不生出忌惮,想方设法地对付她。种种造成了他们的矛盾心理。 “女人当权着实不是回事。”大将军做出评价。 众人一听,知道有戏。 “是啊,若能让她退位,真是救黎民百姓于水火之中了。”朝臣们说完偷觑他脸色。 大将军顺着台阶下:“吾辈上阵杀敌,就是为了报效祁国。如今国家有难,我等焉能视而不见?此次带大军回来也是正有惩凶除恶之意,只是事成之后祁国若无人管,那就不是我想看见的了。我可不想让百姓从一个地狱落入另一个地狱。”他只差直说事成之后不安他来做皇帝。 人群之中一派沉默,都是千年的狐狸,谁还能听不懂这言外之意? 事成之后他要做皇帝,要其他人怎么甘心。纵然到最后众人还是会妥协的,但在此时此刻他们还是要犹豫一会儿。 大将军又补充道:“要想行事,就只有明日夜里陛下在宫中办践行宴这唯一机会。明日若不举大计,后日一早无论如何我也是要带大军回去的。到底边疆离京城甚远,陛下很难将手伸过去。” 陛下是不容易将手伸得那么长,但整座京城都在陛下掌控之中。 京官们也不犹豫了,齐齐道:“还请将军出手相助,我等愿效犬马之劳。” 大将军闻言,一脸仿佛被赋予了什么使命般郑重:“我必全力以赴,祁国绝不容许女人当权。” 这一刻大家的思想达到极度默契,几乎发出共鸣。 是什么让他们宁愿谋逆?是一个当了皇帝的女人。 登基大典一旦结束,祁国真由女人当了皇帝,日后男人岂不是处处要低女人一头? 大将军目的达成,更觉得不枉来这京城一遭。早在姜琰在位时他就有谋反的念头,只是姜琰疯名在外,加上他名不正言不顺才一直忍着。 如今换了姜莞做皇帝,真是天在助他。 四人离开,向京城外去。他们并未住在京中,实在担心熟睡时姜莞会对他们做什么。 踏着月光,大将军长出口气,志得意满:“若我得道,自然也不会亏待你们!” 骠骑将军与卫将军皆满口“恭喜”,只有美须髯的车骑将军一言不发,看上去很有心事。 大将军自然发现下属心事重重,带着些微不悦问:“老赵,你是怎么了?今日一直没精打采,心事重重,可是遇上什么难事了?” 车骑将军赵将军本身就是四人中最沉默的,相比于上阵杀敌,他更是军中的智囊,因而众人一开始也没发觉他不开口有什么不对。 车骑将军扯出个勉强的笑:“只是回京城以后日日不大适应。” 大将军失笑。 骠骑将军调侃道:“那你可要快些适应,咱们日后要长留在京城了。边境风沙大,你向来疼你媳妇,正好也能带着她享福了。你还不高兴吗?” 车骑将军面色惨白了一瞬,好在有夜色掩饰,并没有十分明显。 “高兴,我真高兴。”他喃喃道。 “明日成大事,还要你来想个万全之策。不过咱们人手这样多,怎么想都能成事。”大将军颇自负。 实际上换谁手握十万大军,都觉得此事必成。兵力上的绝对优势,哪怕直接攻入京城也只需要费些功夫罢了。 车骑将军深吸口气献计:“明日由我推说身体不适,留在城外,将军带亲卫进去赴宴以麻痹陛下,再遣人将城门打开,放大军入城,将军趁机拿下女皇作为俘虏,您以为如何?” 这法子实在有些简单的粗陋,就像把大象装进食盒中需要先打开盖子、再放大象、最后合上盖子一样粗陋。 具体打开城门要如何做?需要多少人手?与禁卫军起了冲突又该如何?要具体怎么做才能拿下女皇?万一被反制陷入重围又该如何?都没想过的。 造反分为内应进城、开城门、大军进城三步;拿下姜莞则分为赴宴、出手、拿下三步。 但乍一听也让人挑不出什么错处。 三个将军毫不怀疑他的忠诚,还很关心他:“你的身体要紧吗?可要叫郎中来看看?” “乍一来不习惯罢了,蒙头一睡就好了。”车骑将军道。 “哈哈,也是!咱们男人哪有恁多讲究,大被一盖能治百病。只有女人才吃药也好不起来,就像咱们的陛下一样,哪里知道边关苦寒呢?”大将军笑道。 “我一会儿拟信一封,明夜调兵用,大伙儿都在上面盖个印,不然军中士兵并不全听我的话。”车骑将军正色道。 三人点头:“我们也提前嘱咐手下一番。” 姜莞皱眉看完信纸上的内容,不由问道:“我为什么要知道边关苦寒?” 她将信向后一丢,谢晦、薛管事与大太监三人围在一起读完了信,沉默良久。 他们只觉得车骑将军大约很爱他妻子,连这么无聊的话也一字不落地记录下来,好向姜莞投诚。 大太监叹息:“偏见已经刻入骨中,想要洗去这些偏见,道阻且长啊陛下。前些日子先皇刚驾崩,许多官员便说您是女子,日后一定会生出如何如何的祸患。” 姜莞感慨:“这真是一种奇怪的情趣。” 薛管事不解:“什么情趣?” 姜莞高贵冷艳吐出四个字:“举贷吃屎。”贷款吃屎。 众人沉默地更加厉害,没想到她能一下子想出这么生动形象的词语形容。 薛管事与大太监对她的粗鄙言辞并没有太大反应。薛管事是习惯了,姜琰则要更粗鄙。 一切尚未发生,尽想着对方的坏,不想着对方的好,确实是举贷吃屎了,这么见不得人好。 “将军们的各家眷可有折腾?”姜莞关心起肉票,不,是她爱卿的家人。 “已经掳出来许久,一开始还有人哭闹,如今大多习惯了。”薛管事汇报。 “姑且先伺候着,明日将他们打扮得光鲜一些,等人弄走了叫他们该去做什么便做什么去,宫中不养除我以外的闲人。”姜莞打了个哈欠,十分双标。 也不算很双标,她出脑力也是出力。 “是。”薛管事便琢磨起日后京城按照安平那样运行后女人和小孩能做什么。 今夜朝中无眠的人甚多,直到夜间分晓以前,大多人都是睡不着的。 姜莞即位不过数日,民间风向都变了少许。 因为人人头上有一位女皇帝,男人们自尊心受挫,不知是错觉还是真的,看家中的女人们腰杆子硬了许多。 他们如今再冷嘲热讽打压女人,家中的女人便会搬出姜莞来堵嘴,将人噎个半死。一来二去,男人们哪怕动手也只能证明自己的恼羞成怒,在家中的威风是一日不如一日。 姜莞还未做什么就已经给男人们日常带来足够的不便了。 赶她下来势在必行。 当夜,欢送三军设下的践行宴在宫中。她只请了三军将领,对十万大军不管不问不理不睬。这三日她甚至不曾亲自去城外看一看军中其余将士。 也有朝臣貌似为她着想地劝她去城外巡察一番,皆被姜莞拒绝:“孤只召四位将军回来,又没传召他们。他们不问自来,凭什么要孤去看他们?你们自己骨头贱,莫想着孤与尔等一般,滚!”也确实如此。 见劝不得,大臣们颇垂头丧气。他们本就是想骗姜莞出城,一旦出城,任何保护都抵不过十万大军,奈何她就是不去,还冲人发脾气破口大骂,真是吓死人了。 姜莞独坐金殿之上,下列数席,三位将军跪坐于矮几之后,禁卫军披坚执锐,分列两旁。 “怎么少了个人啊?”她将眉一皱,不满意了。 将军们可没想过一开始就与她撕破脸皮,此时她半分防备心怕也没卸下,于是大将军出言哄她:“车骑将军身体不适,还请陛下恕罪。” 姜莞微讶:“啊?那可不巧了!” “怎么不巧?”大将军问。 “我为你们准备了一份厚礼,他如今不在,岂不是辜负了我的心意?”女皇陛下此时像个苦恼的小女孩。 “我们代他拿回去便是。”大将军呵呵一笑,还当姜莞是因为送礼物人无法亲自接受而不悦。 “那可不成,是带不走的礼物。”姜莞微微一笑,神秘极了。 第203章 倒霉的女皇,内忧外患…… 袅袅白烟在殿中香炉里打旋儿上升,让富丽堂皇的殿内多了些仙气缭绕的意味。 “带不走的礼物?”大将军一愣,右眼皮跳得愈发快,不由下意识皱起眉来,发出疑问。 “是啊,不能给你们带走。”姜莞笑笑,瓮声瓮气,“但你们看了一定会高兴的。”她神秘兮兮地冲人挑挑眉,艳色如波光潋滟开来。 什么东西? 众人只见她扶着矮几坐正了些,腰板儿挺得笔直,微阖眸做作地架起双臂,抚掌:“带礼物上来吧!”她像是个向众人炫耀的小女孩。 将军们看她可爱,心中对她轻视更甚,祁国可不需要一个可爱的皇帝。 一阵孩子们的不情不愿声响起。 卫将军武艺最高,耳朵也最尖,同样是最没规矩的一个,听到孩子声不可置信地站起来。 大将军刚要呵斥他言行无状,见殿门处进来的一行人也不由愕然,张着嘴半天才怒道:“你们怎么来了!”他看看殿门处一字排开战战兢兢的列位亲眷,再回头看看笑容得意的姜莞,一瞬间出离愤怒了。 四位将军的亲眷有数十人之多,此时见了主心骨一路上害怕、委屈等各种情绪一涌而出,皆各种各样地哭起来。 姜莞慢悠悠开口:“哭什么哭?再见面应当高兴才是,都给孤笑,不许哭!” 她厉声威胁,哭声一下子小了许多。 大将军拳头握起,看看妻儿爷娘,再看看上方说风凉话的姜莞,当真是心火中烧,急怒攻心,喉头一天。 卫将军哪里还能按耐得住,要跨过桌子去见人。 刀戟立刻加诸人身,叫他顿在当场。 “陛下这是何意!”大将军从牙缝中挤出来问,三人齐齐看向她。 姜莞夹了片薄如蝉翼的牛肉在口中咀嚼,咽下后才缓缓开口:“好意。怎么还不跪下谢主隆恩?孤担心你们上京太久,见不到家人心中难过,又或是忧心他们安危寝食难安,于是特意遣人将她们接入京城,还让他们住进皇宫,世上最安全的地方,你们不感谢孤反倒质问孤,真是恩将仇报!” 大将军怎么也没想到姜莞如此狠辣,竟然算计到他家人头上,也不知道她从什么时候开始布局,更不清楚她是如何找到他们的一家老小。 他们驻守边境,都是暗中养着家人,以免被报复。 他若是问问姜莞,姜莞也会很乐意为他解答,是从姜琰留下的那本八卦册子上找到的。 大将军闭上双眼,右眼依旧跳着,努力思考对策。刚才他看了一眼已经魂不守舍的卫将军,就知道今日大事要完。 他只能尽力将损失降到最小。 “我等不过进京入临,无需多久时日,明日就要离开。陛下未免想得多了,全然不必如此麻烦。”大将军深吸口气缓缓道。 “还是有必要的。”姜莞仿佛不会好好说话,语气娇嗲,“明日果真能走么?不接管皇位么?” 众人头皮一麻,心凉了半截:“陛下说笑。” 纵然他们此次来目的昭然若揭,却也是不能承认的。也没有哪个臣子会在皇上跟前认下自己要造反。 “没有说笑。”姜莞笑眯眯的,“孤当然是再认真不过了。” 她再次做作鼓掌,大太监拿出信交给她。 姜莞以袖将矮几上扫出一片空位,很放荡不羁地用肘弯撑在几面上拆信。她扬起手中的信纸冲三人招招:“今夜要调兵入城,还有三位大人的私印,是怎么一回事呢?” 她刻意捉弄人时总是能轻而易举地讨人嫌,说话字正腔圆抑扬顿挫,宛如诗朗诵。 “那是什么?”大将军的牙齿发出咯咯打颤声,不愿相信。 “是你们自己盖章的信啊。”姜莞颇同情地望着他们,今日说话时鼻音总是很重,“想赖账是吧?” 便是最愚鲁的卫将军也意识到不对。 他们被出卖了。 车骑将军这两日的吞吞吐吐全都有了答案,三人脑海中乱糟糟,胸口气得发闷。 今夜不会有大军入城。 姜莞适时开口:“没关系,还有人证。车骑将军弃暗投明,揭发尔等要造反一事,好险单纯的孤就要上当了。” 她自卖自夸,让人堵心极了,真想揍她一顿出气。 不到最后一刻将军们还不愿相信是兄弟背叛,直到姜莞提到车骑将军。他们才知道事情再没有转圜余地。 姜莞意犹未尽,还在絮叨:“你们也别怪他了,他也不想这么做,都是孤逼他的。” 众人一顿,怒视着她。 她神情丰富,随着话中内容展示出多变的情绪:“孤以他妻子还有他肚子里的孩子为由,与他好好谈谈。他很不情愿地答应了在你们中给孤做内应。”她顿了顿喝口汤,毫不掩饰地观察着众人的反应。 三位将军面露悲愤,相比于家人们被姜莞抓住,他们更无法接受被兄弟背叛,还是一起征战沙场多年过了命的兄弟。 姜莞安慰他们:“你们也别太伤心了,他当时也哭得很惨,一面哭一面说对不起你们。”她越这么说,众人心中越如火烧般难受。 她哪里是在安慰人,分明就是恶劣地杀人诛心。 没人想和姜莞说话,姜莞一个人也不大能提起劲,也就不想继续演戏,恹恹道:“拖下去关着。”还不到杀他们的时候。 三人暴起,骤然发难,向姜莞去。 姜莞正挑挑捡捡地选自己爱吃的吃,立刻被人团团围住。她瞪大眼,很是吃惊:“你们疯掉啦?” 他们才没疯,这才是最佳解法。 只要掌握了姜莞,事情就还有转机。 但怎么会头脑发沉,浑身乏力,昏昏欲睡。 姜莞被众星拱月地笼着,忽然站起,将人群拨开向下方焚香的香炉去。 三人伸出手要抓他,不动还好,能勉强站着,一动便如三座肉山一样轰然倒塌。 姜莞盯着死死保持清醒瞪大双眼的三人,幽幽道:“何必呢?”而后到香炉跟前用手将香掐灭了。 三名将军搞不明白,为什么他姜莞的人闻了这香并没有关系。也是因为最聪明的车骑将军倒戈,三人想法简单,进来时见殿中如常,也就未曾防备。 “这东西狗熊都能迷倒,你以为你们比狗熊还厉害?”姜莞靠着香炉得意地笑,家眷们又痛哭起来。但因吸了香,哭声并不很凄惨。 “带走带走。”姜莞摆摆手,不大耐烦听人哭。 人便被拖走。 她走到三人面前,从袖子里摸出锦帕覆在鼻子上狠狠一擤,鼻子里便飞出来两团堵鼻子的棉球。 姜莞吸吸鼻子,这才觉得呼吸顺畅:“憋死孤了。” 她将帕子揉成一团,挥一挥手:“这几日与几人来往密切的直接杀了,召文武百官入宫,言明将军造反之事。”她有个风吹草动就爱传人入宫,叫朝臣们不知道多少个夜里没有睡个好觉。 “是。”薛管事领命。 “毒妇!”卫将军舌头都麻了,还要咒骂姜莞。 “成王败寇,孤若落到你们手中又能得到几分好?只不过我家也没人给你杀。哎?这么一想孤真是做孤家寡人的最佳人选!”姜莞信口开河,“大家都很恶毒,就不要彼此谩骂了。孤现在不杀你们,后面还有好玩的,等着看。” 三人恨透了她,也发自内心地畏惧起她,不明白她还要做什么。想问一问,他们却已经被带走。 虽是夜里,宫中又因为文武百官的到来而热闹起来。 朝臣们看到龙椅上怆然无泪痛心疾首的姜莞痛斥将军联合文臣造反,心中一阵阵发寒。 将军事败,十万大军在城外不发,显然是她赢了。这也意味着这位女皇将要掌握军队,他们几乎再没有办法逼她退位。 群臣恍恍惚惚地看着龙椅上的女皇,终于注意到她毫无悲色的眼中是满满捉弄人的嘲讽。 她什么都知道! 臣子们脑中一白。刚刚姜莞又拖许多人出去杀了,如今朝中剩下不过数十京官,少得可怜。 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殿外有人急报,说要立刻禀报陛下。 姜莞立刻收敛神情,端正高坐:“传。” 殿外内侍快步入内,到百官最前,见姜莞便拜:“陛下,不好了!晋国大军压境,虎视眈眈,怕是不日之内就要进犯!” 大臣们哗然,惊恐之上再添惊恐,完全没有继续内斗的心思,只有对外敌无穷无尽地忌惮。他们也顾不上什么女皇不女皇的,只知道如今边境无兵,晋国只要进犯,必能踏破祁国河山。 他们在顷刻之间怪罪起刚入狱的三名将军,若不是他们要带兵入京,边关又怎会空虚!陛下分明在信中说了不让他们带兵士来!他们为了自己做皇帝,是要害整个祁国陪葬啊! 众人越想越恨,恨不能立刻手刃那要害死万千生灵的三人。 相比于被女皇统治,他们更不想打仗,更不想亡国。如今看起来姜莞,他们都觉得她是那样的顺眼。 至少她在城上当着众人的面还在痛斥将军带兵入京的行为。 那时候他们以为姜莞是怕大军威胁她皇位,如今才知道她的担忧不无道理,切切实实发生了。 女皇微微皱眉,面上并没有表现出十分忧虑,让百官更觉得她十分稳重,刻意安抚人心。 “孤知道了。”姜莞缓缓开口,良久未语,看来这件事的确很让她苦恼。 若是什么别的麻烦让她无法展颜,朝臣们这时候心中只怕要偷偷乐开了花。但现在祁国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们不由绞尽脑汁真心实意地要为女皇出主意。 “将军可真是害人不浅啊!” “自己作乱就罢了,如今外人打进来,我们连还手的力气也没有!” “是祁国的罪人!” …… 想不到主意时,臣子们只会无休止地抱怨。 姜莞双臂微微抬起,手向下压,百官立刻噤声。 “原车骑将军即日起擢升为大将军,我另点几人暂代将军之职,与大将军一同带军回边关,做好抗击晋国准备。另发兵最忌师出无名,众卿放心,晋国国君不见得会轻举妄动,我去信一封,令人沿途换马快速送去问明缘由。打,便迎战,要谈,咱们谈就是。”姜莞难得正儿八经地说话,朝臣们听得一愣一愣,感觉她被鬼上身了。 “是,但凭陛下吩咐。”他们慢慢反应过来,这句陛下叫得真心实意。 无论如何,姜莞很快做出决断并给出解法又不露怯,已经很让他们心服,不过嘴硬还是要嘴硬的。 姜莞不动声色地看着众人神情变化,默默感叹果然当国内矛盾尖锐时,只要给出一个外敌,矛盾就迎刃而解,大家忙活着对付敌人去了。 第204章 她的本事可大了,只怕…… “如今不是你们心心念念的大将军带兵回来造反,啥没干成不说,叫国门对着晋国大开,晋国人马上就要打进来,现在让女皇给他们擦屁股!”老板娘将碗往桌子上重重一磕,说闲话的食客一下子讪讪地住了口。 “哎……”食客们畏惧她的泼辣,只道,“现在说这些做什么,晋国打进来可怎么办。女皇本就是皇上,合该为咱们老百姓着想。” 老板娘将手一揣,皮笑肉不笑:“你前几日还在说女皇是女人,不堪为帝,今儿个改口倒快,可见也是发现自己拥护的将军是个废物,并不及女皇。” 她目光掠过一桌人,似笑非笑:“你们可得记着,如今是女皇想办法护咱们周全的,是你们一直盼着的将军害了咱们祁国所有人!”她说罢转身就走,看样子也没打算与人理论。 食客们面红耳赤地说些什么“天经地义”、“女子不如男”、“将军辜负他的期望”之类的话,食摊顿时响起一片快乐的笑声。 “老板娘,结账。”女子穿着一身寻常水洗发旧了的衣裙,脸上并未如何涂脂抹粉,却也掩不住动人容颜以及超凡的气度。 她只坐在这里静静用饭,便让人的目光不受控制的往她身上落。刚才那几个食客刻意说话引人注意,也是为了她。 她自信地迎着所有人打量的目光,毫无怯意。明明该是楚楚可人的脸,又因为截然不同的淡然与坚毅形成一种矛盾的反差。这便是她的独特之处。 老板娘撒了一把面在锅中,趁着煮面的功夫过来收钱。对着面前的女郎,她莫名其妙地生出些不明所以的敬畏,很不好意思地笑:“十五文。” 女郎掏出荷包来仔细点了钱放在桌上,起身微微颔首道:“很好吃。” 老板娘得了她的夸奖,笑容才不那么拘谨,连声道:“谢谢。” 望着女郎离去的背影,老板娘眼中满是激赏赞叹。这女郎满身矛盾,实在很吸引人。她看着如菟丝子一样柔弱,却又独来独往,一看便是个有决断的女子。她吃穿皆不名贵,但举手投足间自是大家风度。 老板娘每日在这里迎来送往,练就了一双慧眼,很能看出一个人究竟是装腔作势,还是真材实料。刚刚那个女郎必然是富贵出身,看她举手投足就能看出。但富家女郎多是羞怯的,并不能这样坦荡,真不知…… “哎呀,面!”老板娘将钱一收,急忙到灶台前看锅去了。 沈羞语一路回了客栈,正好撞见回来的安平县令。 安平县令见她两手空空,忍不住笑着打趣:“沈山长不是要去给陛下买礼物么?怎么空着手回来了?” “她哪里需要我的东西。”沈羞语咬唇,神情幽怨,“方才我去京城闹市里走了一遭,她的名声可好极了,哪有您在安平说的那样艰难。人人都在夸她,骂那些将军,短短数日,风评便全然变化了。她的本事可大了,只怕如今都记不得我了!” 安平县令听得大汗淋漓,忍不住怪自己多嘴,在这位安平女学的山长跟前提及女皇陛下。 沈山长自回安平以后像是变了个人,稳重刻苦,为安平女学发展与女子进步做出巨大贡献。 她向来内敛沉稳,直到听说如今的女皇还在世的消息后又哭又笑,从此女皇便成了她的逆鳞,谁提起她就会像换了个人,冷嘲热讽,尖酸刻薄。 后来安平县令才知道姜莞在她面前“死”过一次。 那确实是女皇不地道了。 沈羞语一面气恼姜莞骗她,一面又忍不住想知道她的一举一动,想知道她过得好不好。 听说姜莞名声不佳,与京城郎君厮混,她不许人传这样流言,又恨姜莞不顾名声,又担心她是不是要做什么大事。 听说姜莞砸了京城最大的花楼,救了许多女孩,她又感到欢喜,却又不许自己为她欢喜,这个骗子。 听说姜莞入宫,她又时时为姜莞担忧,没有消息对她来说是最好的消息。 再到姜莞登基,她与安平县令还有安平中许多要员都被接入京城面圣。 沈羞语快要佩服死姜莞了,但又惦记着她当年骗她死了的事,她可为姜莞掉了好多眼泪。 她知道做女皇不易,原本打算放下这些宽慰姜莞一番,顺便买些礼物安慰她。然而走遍街头巷尾她发现姜莞哪里需要人安慰,人人都是向着她说话的。 这位女皇在危难当头成为了百姓们的倚仗,在人人无知无觉时闯入了人们心中。 安平县令满头大汗,不知如何是好。 沈羞语很快调整过来,对安平县令道歉:“我没控制好,让大人听我苦水,实在抱歉。” 安平县令很和气地笑:“无事,无事。”他倒很同情沈山长。作为与姜莞打过交道的人,她耍人实在是很稀松平常的事。 二人说着话时有人在他们耳边道:“县令大人?沈山长?” 两人齐齐吓了一跳,待看到穿着低调华贵的老人又是疑惑,直到看见他身后一整队的禁卫军才意识到这或许是宫中来人。 “我是在陛下身边伺候的,陛下差我来问问诸位可准备好了,能入宫么?”大太监笑问。 沈羞语与安平县令一凛,交换了个目光:“准备好了,我等这就去唤人过来。” “有劳。”大太监看上去十分感谢。 骤然进宫,安平众人皆惶惶然。一行人分了数辆马车往宫中去,其中大多数人都未曾见过姜莞,只知道她是安平的大恩人,但那毕竟是女皇。 祁国第一个女皇帝。 女皇帝姜莞今日兴致很高,零零九也十分开心,没想到这么快就能再见到沈羞语,也不知道她如今过得怎么样。 对于沈羞语如今过得如何,零零九是十分在意的,尤其是知道她的未来是由它变换心态后影响的,它更是多了一份紧张,生怕她如今过得还不如入京。 姜莞坐在上书房的累累案牍之后,将脑袋磕在一摞摞奏折上,双手自然下垂,一双眼灵动地转着,很不似皇上。 门外渐渐有了动静,姜莞立刻坐直,气势顿生。 只听大太监在门外询问:“陛下,安平县诸位已经带到。” 姜莞故作冷酷:“进来。”她觉得自己此时一定让人畏惧,吓吓沈羞语。 这样清寒的嗓音如琳琅碎冰,让安平众人心头一凛,更添敬畏。 沈羞语听着并不熟悉的语气,心中又失落又难过。她好像不认识姜莞了。 目不直视是宫中礼数,众人垂头站定,望着脚尖,不熟练地行大礼:“见过陛下。” 姜莞装模作样地道:“起来吧。” 人们便乖巧顺从地起身,依旧望地。 零零九对姜莞吓唬人的幼稚行为感到无言,她简直像民间七八岁的男生,忒讨人嫌。 “你别吓他们了。”它忍不住道,“我看沈羞语都要哭了。” 姜莞狐疑:“真的假的?她怎的还这样爱哭?”她就是逗逗他们,怎的这样脆弱。但听到沈羞语要哭,她好兴奋!不过考虑过她已经得罪狠了沈羞语,她还是遗憾地放弃把沈羞语惹哭的念头,打算与她和好了再把她弄哭。 零零九忍不住道:“分明是你太恶劣!”它都看出来沈羞语变化良多,才不信姜莞什么也没看出来。 姜莞顿时缓和语气:“逗逗大家,别紧张嘛!” 零零九顿时又觉得她像个并不会开玩笑的中年男人。 众人这才稍稍放松一点,依旧不敢掉以轻心。 姜莞慢条斯理,语气悠扬:“大家都是熟人,算起来我还是从安平开始发迹的。如今我能坐在这里,离不开各位的一份功劳。” 众人愕然,不解其意。 安平县令适时解释道:“陛下还是郡主时我便真心追随,自多年前水患之后,安平重大决策皆来自郡主,不,陛下。如今安平欣欣向荣,与陛下息息相关,都是陛下指导有方。” 除了姜莞的人以及县令本人与几个心腹,鲜少有人知道此事。 乍一知晓安平数年来的快速变革与姜莞有关,所有人都面露惊讶。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惊讶于那样多计策出自陛下之手好,还是惊讶于陛下从那么早就开始……布局,或者说是实验。 沈羞语惊得抬起头来看向姜莞,心中纷乱,又是吃惊又是敬佩。那时候她只想着水患,远远未想过那么多,出城后还大病一场,没想到姜莞自那时就有鸿鹄之志,真是厉害! 只不过沈羞语这一抬头正好对上姜莞的目光,就见姜莞对她轻佻地挑了挑眉。 她又羞又恼,脸一下子红了。 第205章 你若还生气,咱们就先…… 姜莞勉励众人几句后便招手:“赐座。” 大太监令禁卫军搬了舒适的椅子入内,请众人坐下。 人们拘谨地落座,对获得这份殊荣感到受宠若惊。 姜莞又问起一个个对安平改变的看法,所有人看她并不严肃,反倒是个年纪不大的活泼小姑娘,不由渐渐放下心防,也愿意和她说些自己的看法。 不得不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句话实在很有道理。 祁国前进的方向一直掌握在姜莞手中,她目的向来明确,但为达目标又有很长的路要走,一路上总有不确定的时候。她唯一能衡量自己做得正确与否的就是看自己的法令颁布下去是否有利于绝大多数百姓,以及女子。 她本是想通过畅所欲言拉近距离好吩咐大家去为她尽心尽力做事,一听之下倒从中受益匪浅。 因为本就是百姓出身,安平城这些入京的人们诉求也更加直接。因为直接,也体现了百姓们的真实需求。 姜莞拿了纸笔认真记录下来,更显她郑重其事,重视每个人的意见。 沈羞语坐得离姜莞不远不近,望着她一举一动颇感慨,只觉得如今她做女帝已经做得很像模像样,心中很为她高兴。 起初人们还不敢很大胆发言,后来看姜莞实在很和气,谈兴也就越发浓了。 一场谈话,君臣皆欢。 姜莞微微一笑:“其实此次召你们前来京城,是有要事要托付你们去做。” 众人不知是何事,心中惴惴,却也硬声道:“必竭尽全力,不负陛下所托。” “这样很好,我很喜欢。”姜莞夸了两句,“孤有意将祁国各城皆改作安平那般。”她开诚布公,直接说出自己的想法。 “你们皆是安平各行各业最出色的人物,最了解安平是如何发展起来的,我要你们创造许多安平。”姜莞深谙说话技巧,该自称“我”时便自称“我”,以拉近双方距离。在希望别人为她做事时,她向来很会说话。一旦不有求于人,她就最为气人。 “是。”是人都喜欢被认可,得到女帝的肯定,众人心中比吃了蜜甜。又听她要求许多,更觉得是她信任他们的表现,当下人们只差满口保证。 姜莞又予以封赏。 她在户部之下单辟出一个部门出现,负责全国安平化的推进。新部门最高官位同三品,门下各人也有五品官职。 一下子成了官身,众人颇有惶恐的喜悦。尤其是其中不乏女子,根本不敢相信自己还能为官,冒着被姜莞责骂的风险也要再三确认。 “陛下,我们也能为官吗?” 姜莞诧异:“谁们?” “我们。”女人们指指自己。 “为什么不能?”姜莞睁大眼,“你们不想做么?” 确定这任命是给自己的,女人们脑子一下子热起来,只觉得全身上下的血液都涌上头顶,眼眶都热了。 “想的,想的。”她们连连补充,生怕陛下一个不悦收回成命。 没有什么比自己的努力得到实际回报更有意义的事了, 姜莞反应过来,对之一笑:“我都可以做皇帝,你们自然也可以为官。” 人人喜悦,除了沈羞语。姜莞并没有给她安排什么一官半职。 在最初的喜悦后,众人很快意识到这回事,满怀歉意地看向沈羞语,又看看姜莞,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提醒陛下忘了个人。 沈羞语自然是有失落的,却也不会因此埋怨或记恨姜莞。她倒很快想好,实在不成再回去继续做她的山长。 事情已经交代妥当,姜莞大有卸磨杀驴的意味,打发众人离去,又叫住沈羞语,语声娇嗲:“沈山长,你留一下,我有事要交代给你。” 众人便露出和善地笑看向沈羞语,目光中皆是恭喜,各自从御书房中退了出去。 沈羞语原要走了,又突然被留下,后知后觉要与姜莞单独相处,倒有些不知所措。 说到底是姜莞骗了她,可她竟然对姜莞有些心虚,也实在是很奇怪。 “咱们好久不见了,我很想你呢。”姜莞从桌后站起,亲昵地过去挽住沈羞语的胳膊,在她身边坐下,俨然一个好姐妹。 沈羞语目瞪口呆地看着她,怎么也没想到她脸皮这样厚,绝口不提过去骗她的事。 她望着姜莞喜气洋洋的一张讨好的笑脸,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口出狂言:“你不是死了么?”她说完幽怨地望着姜莞,眼眶红了。 那时候她真以为姜莞死了,回安平的一路上眼泪就没断过,后来更是每每想到此事便会心痛如绞。 零零九在姜莞脑海中吭哧吭哧地憋笑:“女主哪有那么好糊弄,我就知道她一定忘不了这事。” 姜莞嘴一扁,恶人先告状:“原来你盼着我死啊,亏我一做皇帝就想着将你接来。知你要来,我还开心了好久。这几日烦心事可不少,知道你来,我都不心烦了。” 沈羞语急忙解释:“我哪盼着你死了?”她听到姜莞说起烦心事,对之一下子心软了。 “那我还活着,你开不开心?”姜莞凑过去问。 沈羞语听她这么问,心中一点儿怒气也不剩,反倒很是想笑。她可真是世上最无耻最可爱的人。 但沈羞语依旧沉着脸,反而问她:“我若是还生气,你怎么办?” 姜莞理直气壮:“你若还生气,咱们就先别说话了。” 沈羞语又无奈又好笑:“你怎么这样啊!” 姜莞对她微微一笑:“我没让你与他们一同,你生不生气?” 沈羞语摇头:“这有什么好生气的,你如此做,自然有你的理由。” 姜莞在脑海中与零零九道:“你看,沈羞语好可爱,比相里怀瑾他们可爱多了!” 零零九忍不住道:“你既然觉得她可爱,就少欺负她。” “我哪有要欺负她。”姜莞分辩。 她对沈羞语笑笑,并不很严肃道:“我是有我的理由,想请你帮一帮我。” 沈羞语问:“你想我帮你什么?” 姜莞拉她起身,带着她到桌前来。沈羞语也配合着她走,尽管不知道她要做什么。 只是看到桌上堆成小山的奏折,沈羞语还是忍不住眉头直跳。她见不得东西摆放得杂乱。 姜莞从中抽出一本簿子,翻了一眼确定是自己要找的那本,将之递给沈羞语。 沈羞语很佩服她这乱中取物的本事,能一下子抽到自己要的东西,可见姜莞已经和这份乱融为一体。她接过簿子问:“这是什么?” “你看看就知道了。来,你坐着慢慢看。”姜莞请她坐下,自己也没闲着,拣了奏折批阅。 托姜琰的福,秦太傅一死,又换了皇帝,折子重新纷纷扬扬地往她这里递,不再经大臣们之手。 也实在是因为京中大臣经过她与姜琰两个人的摧残后没剩下几个。 这正是姜莞想要的,不破不立。 沈羞语先看了会儿她批阅奏折,才将目光落到姜莞交给她的册子上,好奇地翻开第一页,神色大为震动。 其上赫然是龙飞凤舞的数个大字:京城女子现状及日后境况改良之我见。 她攥着书页的手指泛白,向下看去。 房中一片安静,只有笔与纸摩擦的沙沙声,以及书页翻动的细微声响。 由于事先得了姜莞交代,房外一直无人前来打扰,在这样的环境中人极容易全神贯注。沈羞语读得又快又认真,看完后依旧心旌摇曳,半晌无法回神。 她沉浸在文字中良久,才慢慢清醒,见姜莞尚在看奏折,她抿了抿嘴,决定先不打扰姜莞。 然而姜莞却几乎是立刻捕捉到她“看完”这一行为,将笔一搁,抱胸问她:“你觉得如何?” 沈羞语头一次被姜莞以这种陌生态度对待,顿时心跳加速。她明白这是姜莞对她的考验,更是慎重对待:“鞭辟入里。这里是京城,在祁国中应当是除安平以外女子身份地位最高的地方。但实际上哪怕是在这里,女子过得依旧很不好。当然这种好是我与安平对比后得出的,或许安平对女子对一视同仁也应当有更进步之处。但京城如此,可见祁国女子地位之低下。要想改变,怕不会如安平改革那样容易。安平城小,但一旦推及至京城乃至整个祁国,阻力必然是巨大的。” 姜莞微微颔首,没说好也不好,用眼神鼓励她继续说。 沈羞语指尖死死抠住掌心,她感受到自己心跳得飞快,脑海却十分清明,更是滔滔不绝:“至于阻力来源于何处?那必然是祁国的男人。他们占有千百年来的统治地位,是从女子身上压榨利益的最大受益者。一旦提高女子地位,那就是要让他们放弃自己的利益。他们必然不会同意。” 第206章 她们的长处 沈羞语提及来自于男人的阻挠后,神情十分幽愤。 姜莞点点头:“还有呢?” “还有……”沈羞语一愣,刚刚是有继续要说的话,却因为上头的幽愤话到嘴边一下子忘记了。 姜莞指指她手上的册子,沈羞语顺势垂眸看了一眼册子,才想起自己要继续说的话:“还有,最大的阻力来源于我们女人内部。” 姜莞颔首,示意她继续道来。 沈羞语便喃喃道:“像在安平时你说的那样,因为千百年来便是被欺压的,我们还不清醒,根本未尝过‘平等’的滋味,也就习惯了如今的境况,就像是我们天生该被欺压。”她说到被外力阻挠时还能咬牙切齿,说到内部的问题,便显得茫然。 她是个聪慧的人,自然知道现在的条件有多艰难,而要从根本改变人的思想,又有多不易。 何况改变思想并不是只派人去说教便能成的,安平女子的自我解放的关键正在于一道又一道给予她们实权的政令。 当她们真正掌握权势,可以为自己而活,甚至不用说教,便能觉醒自立的意识。 姜莞笑眯眯地看着她:“你说得很好。” 沈羞语摇头,不敢居功:“不,都是你在册子上写过的,我不过是重复一遍。” 姜莞却笑:“你能从这么多的文字中提炼出要意很了不起,难道你没有发现你有一样很厉害的本事?” 沈羞语发懵:“什么厉害本事?”她自己怎么不知道。 “可以哄我开心,难道不厉害么?”姜莞嬉皮笑脸,很不正经。 “你这人可真是……”沈羞语忍俊不禁。 姜莞便问她:“你肯笑了,你终于不生气了!”可以欺负了。 沈羞语轻哼:“我哪里还敢生气,我若生气你就不同我说话了。” 姜莞煞有其事:“你知道就好!” 沈羞语看她依旧未变,欢喜之余又忍不住心中酸楚:“你这些年很不容易吧。” 姜莞在心中感叹:“沈羞语实在太善良了。”这么快就原谅了她,还很体谅她起来。 零零九:“所以你可少折腾些她吧。”说是这么说,它倒庆幸自己思想转变。 正是因为没有入宫,让沈羞语去追寻自己想做的事情,她如今才能这样快乐,依旧保持着一颗善良的心。想到原著中沈羞语最后的处境,零零九便是一阵心疼,更加赞同姜莞的做法了。 没人该天生不像人似的活着。 姜莞蹬鼻子上脸:“是很不容易!所以你得帮我!”她实在很可恶,生动形象地演绎出什么叫打蛇随棍上,知道沈羞语心疼她后直接命令起来。 沈羞语小声问:“我要怎么帮你?” 姜莞握上她手:“做祁国的女官!” “啊?”沈羞语张了张嘴,“刚刚那些,不都是祁国的女官?” “我要你尽力让每个祁国女子都读书识字。只有认字明白道理,才能清醒得更快。”姜莞说出自己的目的。 沈羞语一愣,很快意识到这是多么重大的任务,下意识就想摇头。她虽然做了安平的山长,却没有信心管理整个祁国的女子教育。 一县与一国,天差地别。在安平城里她主要行教书之责,但若管理一整个祁国,那必然是要负责布置调度,教书其次,她从没做过,没信心做好。 “我怕我做不好。”沈羞语低声道,“这么重大一件事,你要不要换个有经验的人做。” 姜莞眼睛睁得又大又圆:“你做得好!” 沈羞语自我否定:“我害怕。” “如今祁国中没有比你做女山长更有经验的人了。”姜莞肯定她。 沈羞语深吸口气,不由在心中问自己做得到吗。 姜莞命令她:“你做也得做,不做也得做,你以为我在同你商量么?” 沈羞语被她推了这么一把,反倒生出些破罐子破摔的勇气:“是。” 姜莞兴致勃勃地将朱笔拿起,起草圣旨。 沈羞语虽然自小受家中的礼仪教育,但一县之长说到底并不是多大官员,哪怕被选入宫前很是给她恶补了一番宫中礼仪,如今过去这么多年却又都忘记了。 姜莞拟旨,她好奇,便贴过去看,真论起来,是不合规矩的。 姜莞看她一眼,也没阻拦或是呵斥她,由着她看。 沈羞语很感兴趣地看着,很快惶恐起来:“女学祭酒,不受国子监管制,是不是太放肆了。” “有我放肆么?”姜莞头都未抬,取了玺印来一压,圣旨便成了,“我登基时,人人都说女人不能称帝,但凭什么?这不过是男人定下的规矩,我要打破这规矩。” 沈羞语一想还真是,哪有比女皇更不循规蹈矩的。 “这就好了吗?”沈羞语觉得新奇极了。 “嗯!”姜莞将玺印放回,完全没有防着沈羞语的意思,而后直接将圣旨递给她,“女学已经在布置,其中都是我的人,你到时候拿着圣旨直接去就是了。” 沈羞语犹豫一下,还是大大方方地接过圣旨,认真观阅起来:“你的字写得真好看,极有风骨。” 姜莞笑笑:“那是自然,我喜欢漂亮,字也要写得漂亮。” 沈羞语听得忍不住抿嘴一笑,感兴趣地问:“拟旨原来这样简单啊,我家中鲜少接旨,动辄有旨意,都要十分郑重,沐浴焚香,三跪九叩的。” 姜莞:“麻烦。” 沈羞语就知道她嫌麻烦略去了许多步骤,很认真将圣旨抱在怀中:“我一定会妥帖收起。” 姜莞瞥一眼她认真慎重的模样,懒洋洋的:“丢了也没事,我再给你写一份儿。” 沈羞语噗嗤一笑,从心道:“我又觉得你做了皇帝也并不耍威风,好像还有些看不起。” “看不起什么?”姜莞问。 “说不上来,感觉就是看不起,具体看不起什么我也说不上来。”沈羞语缓缓摇头。 “做皇帝本就没什么了不起的,皇位只不过是一把钥匙。”姜莞倒在椅子里道。 “钥匙?”沈羞语抱着圣旨坐得端正,见姜莞姿态放松,她也忍不住悄悄坐得不那么端庄,然后发现可真是太舒适了。 “是啊,皇位不过是治国的钥匙罢了。”姜莞打着哈欠道,“做皇上反而更累,哪有什么好威风的。” 她顿了顿,又笑起来:“不过能气那些大臣还是很爽的!” 沈羞语忍俊不禁,又想她说起登基时人人反对,笑之余又生出些哀伤:“那时候很不容易吧。” “没有,很容易。”姜莞很果断道,“他们反对也只敢嘴上说说,后面嘴上说说也不敢了。我杀鸡儆猴,杀了几个讨厌的,大家便都很老实了。实际上也不大老实,至今朝中定然还有人想要反我。但我就喜欢看他们讨厌我还要为我做事的样子,不好好做事我就杀了他们。” 沈羞语的忧伤戛然而止,望着姜莞只觉得连安慰也不必安慰了。她永远不是一个会委屈自己的人,往往都是她让别人受委屈罢了。 “何况他们反对我的那些话我听了只想笑。”姜莞忍不住笑道,“我名正言顺,他们挑剔不出任何错处,只能怪罪起我是女人。当女人又何错之有?” 沈羞语心中不平:“是啊,女人比他们灵巧,比他们要细致,比他们聪明!” “但他们不许宣扬女子的长处。灵巧成了难登大雅之堂的女红,成为为男人牟取利益的手段,做出的东西多用在了男人身上。须知纫针都是很不容易的,需要眼明手快又有耐心。有这样品质的做什么不成?细致也要为他们服务,成了为他们打理后院,执掌中馈的帮手。他们也不许女人聪明,不给她们识字的机会。因为当今科举的存在,男人读书成了自然而然的事。猪一样的脑子但只要多……”姜莞觑沈羞语一眼,换了措辞,“只要是男人,就能享有家中识字的权力,再聪慧的女孩也只能为他们读书而付出。” “不过要解决这样的困境也很简单。”姜莞得意地冲沈羞语挑挑眉,“给女人同样的出路就够了。甚至不必偏向她们,只要做到公平,她们自然而然就能活得很漂亮。譬如说女子同样可以通过科举入朝为官。” 沈羞语激动起来:“只要有这么一条出路,许多人就能换个活法。” “不止这一条呢。”姜莞微笑,“所以你的女学就至关重要了。你教她们识字之余更要教她们扬长避短,发挥她们的长处。部分体力较弱,便不要要求她们能变得力大如牛。” 沈羞语一下子感受到自己责任重大,严肃起来点头。 “你先在京城中将女学办好,再从中选出优秀学子到各地去。届时县令他们已经将路铺好,女学发展便能十分顺利。”姜莞指点她,“不过女学中为你打下手的人数不少,夫子还只有你一个,你要自己想办法多发展些夫子哦。女学中的夫子当然只能是女孩子!” 沈羞语顷刻间头大如斗:“早知道我就从安平带些夫子来了。” “京中那么多识字女郎!你可以去寻她们帮助,总有愿意的,靠你了!”姜莞坐正了些,拍拍她肩,为她加油。 沈羞语叹口气,开始想如何办好女学。她又想到旁的事,将女学之事暂时按下,先问起别的:“对了,晋国要打进来了可怎么办?咱们是不是完全打不过晋国?”她虽然不清楚晋国国力,但知道祁国交到姜莞手上时将要完蛋。 “我去信给了晋国国君,大约不日之后要与他有场会面,当场与他谈谈看。”姜莞道。 第207章 我不同意 沈羞语听姜莞有去和谈的意思,不由为她着急:“要去哪里谈?如何谈?晋国既然能直接打进来,为什么还要谈,可是有什么阴谋?你若去了京城谁为你看着,朝中那样多看不惯你的人,万一趁机作乱可怎么办?还有约定的地方一定十分危险,你可怎么办。” 姜莞躺在椅子里听她分析,夸赞:“想法很全面。” 沈羞语看她还有闲情逸致做点评,气她态度随意,不顾性命:“哎!你这样,我可真是……”隐隐约约要哭了。 姜莞才没有宽慰人的善良,眨眼等着看她哭。 沈羞语被她盯着反而哭不出来,最后长长叹一口气,不说话了。 姜莞伸出手去扯她袖子:“你怎么了?” 零零九看她还好意思问,真是为沈羞语掬一把辛酸泪,姜莞没有心的。 沈羞语只道:“我知道你心里已有成算,你向来是最聪明的。我也不问你许多,只提醒着你,你还是听听,看有没有疏漏。若没有那是最好,有了便尽快补漏,你也安全些。” 姜莞歪头看着她,一言不发。 沈羞语别过脸去,扯扯袖子没扯出来,也就不扯了。 姜莞的声音突然在房中响起:“我都安排妥当的,你为我着想,我很喜欢。日后你继续这样,我知道了很欢喜。” 哪有这种人,答谢别人的关心时也充满个人喜恶。 沈羞语也头一次听到这种答谢,别扭之余又想笑,果然是姜莞的风格。 她憋着笑道:“反正你胸中有丘壑就好。” 姜莞忽然道:“对了,晋国国君你认识的。” 沈羞语反倒很诧异:“我认识?”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认识什么晋国国君。 姜莞点头,无比肯定:“认识!” “谁啊?”沈羞语凝眸思索半晌,着实想不到是谁,好奇问道。 姜莞想了个她印象深刻的描述:“之前我养得那条狗你还记得吗?” 沈羞语很快就想起来,面色白了一瞬,显然对相里怀瑾的印象还停留在“当众尿尿的狗”上。 “真的假的?”她不可置信,“他不是狗吗?” 姜莞顿了一顿,在脑海中对零零九道:“你二人是该成为朋友。”有着一样的想法。 零零九讪讪的,知道它和沈羞语都被姜莞纳入笨蛋的范围里。 姜莞望着沈羞语:“他人模人样的,为什么会是狗?” 沈羞语面色更白:“他如果是人他还那样……可真是……”看样子沈羞语并不大在乎相里怀瑾是皇上,而是对狗做人这件事感到很惊奇。 “不过他怎么做了晋国国君的?”沈羞语又好奇。 “谁知道呢。”姜莞慢吞吞道。 沈羞语顿时又紧张起来:“陛下,我觉得你还是别去了。”原先她不知道那狗是晋国国君就罢了,如今知道了,反而更加不赞成姜莞去和谈。 “为什么?”姜莞问道。 沈羞语一本正经地回答:“男人向来都很爱面子,你看了他最狼狈的一面。他一定为了自己的面子要借机生事,让你也一样狼狈。” “有些道理。”姜莞点头,“可是我若不去,晋军打进来了可怎么办?” 沈羞语便沉默下来。 若晋军发兵,必定生灵涂炭。 “放心,这世上只有我欺负旁人的份儿,没有旁人欺负我的份儿。”姜莞安慰她,“你好好办女学,日后许多事都要靠你。” 这句话还真很有用,沈羞语被诡异地安慰到。从过去到现在,姜莞诚然是根本没有吃过亏的,她说这句话还真很有说服力。 和谈之事敲定,民间很快将此事传扬得沸沸扬扬。传播的口径一致,皆是对女皇的歌功颂德与赞美。 女皇为了百姓不顾个人安危,欲长途跋涉至艰苦边境与晋和谈,这是多么为国为民的大无畏精神。 在如此条件下,连朝堂上的大臣们对姜莞都罕见地带了些敬佩的讨好。他们同样是和谈的受益者。只要不打仗,就能继续做他们的官。 而民间同样如此,过去不服女皇登基的声音熄灭许多。但凡有说女皇不好的,就会有人出来为女皇说话。 “你们既然已经享受女皇为祁国带来的和平,怎么还好意思在这里说女皇的不是?若觉得女皇不好,那就叫晋国打进来好了,正好先将你们这些不领情的打死。” 一旦如此,那些说姜莞坏话的声音就都不见了。 只是他们不在明面上说,却在背地里诅咒姜莞此次去和谈被人杀了才好。 在万众瞩目之下,女皇踏上了和谈之路。京城事务由大太监李愚代掌。 已近深秋,天地间一股萧瑟之意,初升的太阳叫秋风一吹,摇落了满地金光。 万山红遍,尽染的层林中曲径蜿蜒直上,露出叠叠绯色之中隐隐约约的古刹。 溪水穿寺而过,丹枫叶子顺水而下,清澈醴泉几乎是透明的,三两红叶像是船儿。 在悠扬的钟声里,花木掩映的禅房之中,相里怀瑾缓缓开口:“莞莞,答应你的我都做到了。”他不知从哪里寻来一串檀木佛珠绕在手上,衬得他眉眼很有平心静气的宁静。 姜莞把玩着一片干干净净的红叶,慢条斯理地应了一声。 “你总不爱理我。”相里怀瑾委屈控诉,哪怕二人相对而坐,她也是一直在摆弄她手上那枚叶子。 “理你做什么?”姜莞不解。 相里怀瑾想了想,理他确实没有什么必要,便换了话题道:“还未曾恭喜你继承大统,做了皇帝。” 他真心实意地道喜:“如今我才明白你在宫中为什么会提五年不战的要求。”她不是为了姜琰,而是为了自己的江山稳固。 “怎么?你后悔了?”姜莞将叶子嘎哒一捏,红叶应声碎成几片。 相里怀瑾笑:“我答应你的自然不会后悔,不过我一开始并未想到你会称帝,如今很为自己的狭隘想法而自惭形秽。你很适合做皇帝。”无论是智慧,还是一颗为国为民的心,姜莞都再适合不过做皇帝。 姜莞将手上的碎叶洒在桌上,手上沾了叶子碎屑,她专心致志地将碎屑一点点从手指上摘去:“那你好好惭愧。” 相里怀瑾忍不住笑出来,又有些无奈:“我并不想与你刀剑相向。”见她在擦手指,他从袖中拿出帕子递给她。 姜莞接过帕子,总觉得很是眼熟,一面将手擦干净,一面皱眉望着手里的帕子:“那就不要刀剑相向。这帕子是我的?” 相里怀瑾很高兴地笑:“是,之前你在尊神村里用来垫门的,后来我拿走了。” 姜莞撇嘴,将帕子团成一团丢回给他:“还你。” 相里怀瑾有耐心地将帕子折起放回,温柔看她:“不要刀剑相向是莞莞日后也不会对晋国发兵么?” 姜莞似笑非笑:“平白无故,为什么向晋国发兵?“她也没将话完全说死,只反问他。 “或许一统天下总是每个皇帝的梦想。”相里怀瑾失笑,有话直说,并不遮掩。 姜莞轻嗤:“那可不是我的梦想,不要代表我。” 相里怀瑾无奈:“好,可纵然你我相安无事,后世始终无可避免要交战。” 姜莞抬眸看他:“所以你想说什么?” 相里怀瑾有些紧张:“其实有办法不必打仗,也能让祁、晋联合,甚至一统。” 姜莞的似笑非笑更加明显:“你说说看。” 相里怀瑾知道自己的目的大约已然被看出来,此时斟酌措辞,很认真道:“事先说明,我这么提肯定也是为着我自己的私心。” 姜莞便只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并不接话。 “我先说我的私心,我心悦你。”相里怀瑾表明心迹,十分坦荡。 姜莞抬手:“我有话要先问你,你回答了我再继续说。”她的强势并不会让人冷汗涔涔喘不过气,更像是与生俱来的天经地义。她从不说我希望,而是用“我要”来替代。 “请问。”相里怀瑾很顺从。 “你在我身边做狗,那样狼狈的时候被我看见,你不想杀我反而喜欢我?还是你想将我骗到手再折磨我?”姜莞这是从沈羞于那里得来的思路,也很好奇相里怀瑾究竟是怎么想的。 相里怀瑾微怔,摇头:“为什么会这么想。实际上你见过我的狼狈,才是世界上与我最亲近的人,我在你面前反而可以更加坦荡地做自己,毕竟我连你的狗也做过了。因为在你面前也没有什么面子可以丢,反而更加自在,所以喜欢和你在一起。做狗时的记忆我都清清楚楚在脑海中记着,我钦慕你追寻月亮的勇气。” 姜莞的疑问得到解答,示意他说下去。 “所以我有一个主意,自然也是要先问你的意见,看你同不同意。”相里怀瑾觑着她的脸色继续道,“如果你我二人……” “我不同意。”姜莞不等他说完直接表态。 相里怀瑾并不意外,倒也没显得很沮丧,只说:“虽然我知道你不会同意,但我还是不死心想问一问你,你果然没同意。” 姜莞心平气和地与他道:“我并不相信任何情感联结的保证,比起这个,我更喜欢白纸黑字的契约,当然契约可以随时撕毁,但也比毫无根据的飘渺东西要可靠。何况你说的方法有一个必然条件,那就是我们需要有一个后代,让他来执掌两国达成统一。如果你生孩子或许还可以考虑,现在么,你想也别想。我最讨厌小孩子,何况谁知道生出来的是个什么。万一生出来一个笨蛋,难道将统一大业交在它身上?” 相里怀瑾默默听她训话,郁郁寡欢,双耳只听进一句话。 如果你生孩子还可以考虑。 为什么男人不能生孩子! 相里怀瑾急了。 “还有。”姜莞淡淡道,“我并不打算将皇位传给下一代。” 一来她也不会有下一代,二来祁国总不会永远有皇帝的存在。 第208章 他知道她在利用他 相里怀瑾听罢,水洗过似的眼珠又黑又亮地望着姜莞,带着困惑:“那祁国怎么办?” “祁国自然有它自己的去处。”姜莞满不在乎,眼睛忽地一转定定看向相里怀瑾,“你也不想和我兵戈相见,对不对?” 零零九看到她这个专注的眼神就知道不好,她又要开始迷惑人心了。 “没错。”哪怕是必要,相里怀瑾也并不想与她对上。 “那祁国和晋国不要交战。”姜莞语笑嫣然,甜甜地看向相里怀瑾,“我觉得很好。”她从不问人好不好,只说自己的感受。 相里怀瑾看见她笑,明知道她存着心思,却还是顺着她的话道:“我也觉得很好。” 祁国晋国并没有什么友谊,贸易往来也仅限于民间,且并不频繁。祁人晋人虽不是什么你死我活的关系,但也没有多好,双方没必要都不会到另一个国家去。 之所以先前一直不曾开战,是因为大家都很烂,自顾不暇。这两年晋国刚好了一些,就存着攻打祁国的念头。若是祁国先好一点,祁国定然是也要先打晋国的。 相里怀瑾说得那句话也不全然有错,没有哪个皇帝不想一统天下的。 姜莞眨眨眼:“你说的那个法子我不同意,我想一个办法叫祁、晋两国相安无事。” 相里怀瑾作洗耳恭听状。 “只要双方百姓利益牵扯够深,有了感情,就打不起来了。”姜莞微笑,“所以你我以两国身份缔结盟约,支持贸易往来,互通友好。祁国会向晋国降部分税以显示诚意。” 相里怀瑾做主:“晋国亦然。” “有了买卖,有了利益,就是有了牵扯。只要不生巨变,总能和缓地一直这样下去,真是太好了。”姜莞拿腔拿调地唬人。 相里怀瑾笑笑:“好。” “那就这么说定了。”姜莞拍板决定。 相里怀瑾伸出手。 “做什么?”姜莞看着他的手掌问。 相里怀瑾理所当然:“击掌为誓。” 姜莞不大乐意地攥了拳头,给他掌心一拳,算是击掌为誓过。 相里怀瑾感受着掌心又痒又麻之感,不由得笑道:“此次来你还有什么别的事想做么?”他分明知道那是她想要的结果,却依旧很配合着她来达成目的。 姜莞何尝不清楚他的想法,相里怀瑾分明几次三番将心意宣诸于口。然而她实在是个并不道德的人,她知道相里怀瑾的心意后几次三番拒绝他倒是很正常的事,但她却利用他的喜欢对他予索予求,要他答应她在政治上的诸多要求。 “不打起来就够了,回去我可是劝阻了战火的英雄。”姜莞也不在他面前掩饰,眉飞色舞,洋洋得意。 在百姓们看来,诚然是女皇英勇无畏、能言善辩、坚定不屈地为他们争取来了和平。 实际上都是假的,不过是姜莞为了快速巩固政权、建立威望的手段罢了。她要推行政令,官员的阻碍并不妨事,毕竟大事她只会交付给信任的人做,重要的是百姓要按她说的做。 而一位救民于水火的皇帝,她的话人总会听的。 相里怀瑾猜不透姜莞目的先后,不知道她究竟是先想到祁国安定才正好利用他的承诺树立威信,还是她究竟先想到用他树立威信再顺势保证祁国安定。 总之她一步步竟是相连的,前后照应,没有一步多余,像一张巨大的网让她想要的无从脱身。 晋国大军压境是姜莞提前数日递信安排的,按着收信当日回推,信应当是在祁国宫变当夜寄出,也就是说当夜姜莞便安排好接下来要发生的事。 诚然事情几乎完全按照她的意愿进行着。 大军的离开是她完全预见的,为了保证将领一定会带大军入京,她刻意在圣旨中强调千万不要带兵入京。看似害怕,实际上对人的逆反心理利用得十分到位。 而她差人送去圣旨时并派了一行人在大军前脚离开之际,后脚将四个将领家人掳走。 如今四个将军成了害国门空虚的叛徒,女皇是舍身护国的明主,不费吹灰之力,大军落入姜莞手中。 她是闲敲棋子的棋手,一切都要严格按照她布置的来。 相里怀瑾忽然道:“如果此时晋军攻入祁国,你会生我气么?” 姜莞不急不恼,神秘兮兮地望着他轻声道:“你猜猜从京城离开的十万大军现在在哪?” 相里怀瑾便笑开:“不会的。” 姜莞也笑:“不会就好。” 相里怀瑾笑罢又道:“谢明这次跟着一起来了,你要见见他么?” 姜莞来了点兴趣,笑眯眯的:“可是我并没带谢晦一起来欸,我怕你带人将谢晦带走,再派兵打我。不过我好久没见他了,带他来吧。” “好。”相里怀瑾从蒲团上起身向外去,对门外守卫吩咐两句,又坐回来,“我既然答应你了,就不会反悔,你放心。” 姜莞:“我就不信。”酷爱与人犟嘴。 谢明很快被人带来,门外是少年人变声时的粗嘎嗓音:“女……祁国的陛下就在这里吗?” 姜莞听见这声音当即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出来了。 相里怀瑾无奈地含笑看她,房门被谢明推开。 谢明如雨后春笋似的窜个子,之前他比姜莞要矮许多,如今他个头看上去与姜莞差不了多少。 他一眼就看到倒在蒲团上笑成一团的姜莞,呆傻地站在原地,像在梦里。 纵然他哥被留在祁国时他就已经知道姜莞平安无事,如今见她鲜活地笑,还是一瞬间有种想哭的冲动。 “女郎,你还活着啊!”谢明扁嘴呜咽。 他不说话还好,姜莞原本笑得都要止住。他一开口,姜莞又笑起来。 “你怎么成了被人掐住脖子的鸭子了?”姜莞边笑边道,成功扫兴,让谢明将要落下的眼泪成功倒流回去。 谢明恼羞成怒:“我才不是鸭子!”久别重逢的欣喜与感激一下子淡了,只剩下羞恼。 “还说不是,你听!”姜莞哈哈大笑。 谢明聪明地闭嘴,绝不给她任何继续嘲笑自己的机会。 零零九愿称她为扫兴之王,任何局面都能被她搅得一团糟。 相里怀瑾眼中积着笑意,为谢明说话:“他很思念你,听说我这次来是要与你和谈,吵着嚷着要一起过来。” 谢明立刻分辩:“我只是为着我哥才要过来的,和她并没有关系!” 姜莞笑盈盈地听着:“你哥正被我当小奴隶使,这次并没有来,你若想见他可要失望了。你想哭么?你这声音哭起来是什么样的?是不是也很难听?” 谢明咬牙切齿:“我不哭。” 姜莞看他要哭不哭的,为他挽回些颜面,又看向相里怀瑾问:“你过去也曾这样过么?” 相里怀瑾含笑点头:“男人都有过,长大一些就好了。”虽然是在回答姜莞的话,他又何尝不是安慰谢明,担心他自尊心受挫。 谢明听着这话脸上的燥热才退了些,他哥和陛下都曾经这样过,他这样也是正常的。 然而姜莞依旧没心没肺:“可是真的很难听欸!”她脾气骄纵,并不喜欢考虑别人的感受。哪日姜莞怕人伤心说话小心翼翼的那才是见了鬼了。 谢明转身要走,没法儿跟这人相处。 “你别走呀。”姜莞叫住他,“你不想见你哥吗?” 谢明眼睛一亮,又黯淡下来:“我哥也没跟着一起来,怎么见他?” 姜莞便道:“他不来,你去便是。那可是你亲哥,你难道就不想他么?”她开始拐骗谢明,将谢明留在祁国,谢晦便彻底没有后顾之忧,可以专心为她做事了。 谢明还真很想念谢晦,有些犹豫。 姜莞添一把火:“回去我也该办登基大典,你来了可以观礼。” 谢明意动。 姜莞又看向相里怀瑾问:“你要一起来么?” 相里怀瑾反倒因为这句话眉开眼笑:“来。” “正好你可以正大光明地来为我助阵!”姜莞利用他达到最大效益。晋国国君在她登基大典上的出现可以让人更加忌惮。 相里怀瑾也很心甘情愿地答应她:“好。”能让人利用也是自己的本事,能帮上姜莞他还是很开心的。 他做的这些又不会折损晋国利益,而和平是对天下百姓都好的事情。 尽管他知道她不过是需要时间休养生息,但不到必要时刻,他很愿意与她维持现状。 “那我也要去。”谢明根本没多纠结,“只不过要耽搁学问了,也不知道哥知道了会不会生气。” “你来祁国一样可以学,难不成到祁国就不识字了?”姜莞狐疑。 谢明一想也是,渐渐安心。能看到姜莞好好活着他还是开心的,他想他哥一定比他还要开心。 姜莞在寺中待了数日,其间吃喝玩乐,数日后才离去,并携晋国国君一同回京。 和谈成功。 几乎是她从寺庙中出来的同一时刻,民间在她的刻意操纵之下传扬起各个版本的女皇据理力争与晋和谈的事迹。 听来很是天马行空,但越是离奇,百姓越爱听,总之百姓间满是对女皇为国为民的歌颂。 而和谈的结果也很让人满意,尤其是许多商贾早已对晋国之物眼馋,此番互通贸易若把握得当更是发家致富的机遇。谁能为他们带来利益,他们便向着谁,女王此举无疑成了他们的再生父母。 寻常百姓更是为不必打仗而感到欢喜,缔结盟约让他们更放下心来,相信日后不会有战火频生。 在交口称赞之中,女皇回京,二十七日孝期已满,登基大典开始。 第209章 这是祁国的第一位女皇…… 秋风萧索,斜阳西沉,霜花满庭,衰草曳曳。 北雁人字状成群结队南飞,灿烂的霞光里是越飞越远的雁影。 庭院之中或站或坐有几人,正中央支了桌子,桌子上是数口被煮开的铜锅。这个天气实在是很适宜吃汤锅,热腾腾的雾气秋日的冷寂都驱散了。 除却汤锅以外,桌子中央摆放着尚未被烹煮的剩菜剩肉。 大部分人都已经吃饱,从桌边起身到别处去玩。桌上只剩下谢明依旧在与菜肉奋战,他年纪小,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吃多少也不觉得饱。 沈羞语与姜莞坐在一处,看她捏着一小撮一小撮鱼食往水里丢着折磨鱼之余,又捏起自己袖子嗅来嗅去。 姜莞盯着湖里争先恐后向空中跃起争食的锦鲤又问:“怎么了?” 沈羞语嘟囔:“总觉得身上一股肉味儿。” 姜莞笑呵呵:“你将自己也给煮了?” 沈羞语白她一眼将袖子一放,知道不是自己错觉,便不闻了。她顺口同姜莞汇报:“女学的事我已经有了眉目,这些日子我亲自登门拜访那些识字的高门贵女,多亏了你的旨意,倒是人人都愿意叫我进门。 虽然愿意做夫子的并不多,但也叫我生拉硬拽来几个,算是够用。但是我一直忧心着学生之事,女院至多能管人温饱,若是愿意来此处学习之余打下手做做杂活,也能挣点银钱。 不过许多家中比起让女孩识字,还是更想叫她们为家里做活赚钱。当年在安平中就是,明明许多女人都已经从家里脱身,但依旧还有饿也要饿死在家中的。他们明知道有好起来的法子,但就是要拖累着家里女人一起不好过,损人不利己的。 哪怕你下了女人可以参加科举的旨意,也很难有立竿见影的效用。如今还是男人看不起女人,女人也看不起自己的大环境。” 姜莞将手中一捧鱼食扬了,不紧不慢地开口:“这样的环境暂时改变不了,换角度想不也是机遇?我这道女人可以参加科举的旨意一下下去,你知道朝堂民间多是什么反应么?” 沈羞语是知道这个的,他们俱是笑女皇异想天开。他们已经打骨子里看不起女人,也并不觉得她们能与他们争什么,所以非但没有表示出抗议,甚至巴不得看看第一次科举有没有女人参加,好以此取笑,更打击人。 “他们不以为意,难道不是更好?他们是嘲笑着,但同样也没有意识到自己一点点将独属于男人的权力放开。他们最初的目的是恶劣的,需要看笑话的。却又何尝不是无知无觉地将这机会让了出来。这样多好,只不过用些嘲笑就能换来垄断的东西。若是他们不笑,做出强烈反对,这权力才不好争取。就这样一点一点,潜移默化地将应得的权力拿回来,笑便给人笑吧。” 姜莞嘴角噙了浅笑:“也有人嗅觉灵敏,意识到我此举将在日后带来什么,很是上书反对,但皆被我按下去了。只要绝大多数男人没有危机感,第一次科举有女人参加了,便彻底打破千百年来女人不得入仕的传统。不过第一次科举的结果定然是又要让他们笑好一阵,到时候可以借着他们的嘲笑再慢慢放些权力出来。” 沈羞语听得震撼,忽然觉得平日那些刺耳的笑声也不算什么了,心中带着隐隐快意。 笑吧笑吧,就在这笑声里,她们会慢慢将一切该有的取回。 姜莞狡黠地看着她:“民间难能可贵地出现一致的嘲笑是不是?男人总是利用又自大的,随意挑唆两句,他们就觉得自己是很了不起的。” 沈羞语恍然大悟,是陛下插手了男人们的想法。 “民意虽然看不见摸不着,若是利用得当,也是不见血的武器。”姜莞话风一转,“但咱们刚刚说的都是大处,小处如何劝女孩读书,还要仰仗你费心走动呀,祭酒。” 沈羞语隐有所悟,又被她一声祭酒叫得脸热。 姜莞着人打水洗手,最后是谢晦捧了盆来。 他身披余晖,高峻挺拔,人是亮的,连盆里的水也是波光粼粼的。 相里怀瑾就跟在他身边,劲瘦坚韧,像一片削铁如泥的冷刃。 姜莞就着盆将手洗了,问起相里怀瑾:“你那时登基大典后可还有什么举措?” 相里怀瑾认真答她的话:“初初登基,为笼络民心总是要以庆祝之名大赦天下。” “大赦天下啊……”姜莞拖长了腔,“你们觉得呢?”她问的自然是剩下二人。 沈羞语看了眼谢晦,见他没有要开口的意思,自己先道:“我觉得不大好,大狱中或有谁是冤枉的,但更多是穷凶极恶之徒,放了他们岂不是害人。”她显然是不赞同的。 谢晦待她说完才开口:“可两厢结合,罪大恶极者依旧关押牢中,罪轻者放出以彰陛下仁德。” 姜莞神情古怪:“仁德?我是个仁德的人么?” 三人难得生出些同感,无论怎么说姜莞和“仁德”二字都并不沾边。 相里怀瑾则迂回道:“但为稳固统治,总要显得自己十分仁德。”他揭晓了做皇帝的奥秘,即看上去很仁德。 姜莞想了想道:“那让他们畏惧我也一样的。”她果然不是个仁德的人。 “相比于大赦天下,我更喜欢大杀天下。”姜莞一合掌,“我不要赦免谁,将牢狱中的穷凶极恶之辈都在我登基大典之后一起杀了吧!恶人都死了,不出去祸害人,不也是另一种大赦天下?” 三人哑口无言。 零零九忍不住道:“你就是想杀人吧?” 姜莞:“嘿嘿。” 零零九便感慨不已,姜莞真是身体力行地让百姓千万不要爱戴她。明明谢晦那个主意就很好,她偏偏不用。 一群人又讨论起其它治国之策。 秋风送来远处丹桂飘香,真是个棒极了的傍晚! …… 月末,登基大典在京郊巍峨的云山上举行。 云山山如其名,很有云山雾罩的高大,是京城方圆百里以内最高的山,颇有些飘渺仙山的气度风范。 姜家人都很能折腾,早在不知道多少年前便在山上筑土设祭坛,多是祭拜天地祭祀社稷所用,皇帝登基也来这里报天之功地之功。兼逢个什么连年大旱,皇上总是要向上天忏悔罪过以求甘霖,也是在这里祈雨。 照理说原本也没有什么规定哪个祭坛一定要修建在高山之上,但姜家高祖却道只有在高山之上才能心胸开阔,一览众山小云云,愣是建了个让子孙后代劳累不已的祭坛。 祁国历代皇上即位总是要在心中将老祖宗都骂一遍的,也是十分孝顺。 天尚沉沉黑着,姜莞睡了不到两个时辰就被叫起,由人为她熟悉打扮。她困得眼睁不开,倒是八珍与沈羞语个个精神奕奕,在房中支使着人们忙来忙去。 姜莞并不是头一次穿绣龙衮的正经朝服,她本是睡眼惺忪,玄色衮冕加身后顿时一扫慵懒。倒不是衣裳真有什么超脱气质的本事,是实在穿得太重,将她压得也不困了,自然人就不慵懒了。 她起得早,京中文武百官也没有能晚起的,甚至要起得更早,仔细梳洗打扮后乘车驾在皇宫正门外静候。 姜莞被人簇拥着从殿中出来,天上依旧挂着星星,未见一星半点儿要出太阳的意思,可见时日多早。 相里怀瑾在殿外闲闲倚柱而站,见她出来顿时迎了上来,显然有事要说。 姜莞抬手暂时屏退左右,用眼神问他要做什么。她难得没有什么说话的兴致,要保留体力将整个大典完成。 相里怀瑾掏出锦囊递给她,朗朗一笑:“祁晋大典虽不全然相同,却应当都很累人。我给你准备了过去你爱吃的零食在里面,你若饿了累了偷偷吃些。”他这时倒像是在尊神村、在陈留时的样子,总会为她贴心带着许多她爱吃的。 姜莞瞥他一眼,将锦囊接过藏在袖里。 相里怀瑾见她收下,毫不掩饰开心地笑笑。 出了宫殿,姜莞直接上了车驾。 车驾辚辚,马儿萧萧,伴行车驾开路,一路往宫门处去。 宫门大开,门外排场惊人,百官皆乘车列其中,一眼望去浩浩荡荡,不见尽头。宝马雕车,彩旗华盖,哪怕是在夤夤黑夜之中,依旧能见流光溢彩。 车马启程,向云山去。 直到动起来,零零九才小心翼翼地出声:“这规模也太宏大了,做皇帝好爽啊!”它刚刚被磅礴气势吓得说不出话,终于意识到姜莞要当皇帝了。 姜莞从袖中抖出零食袋子解开,捏着糕点往嘴里送。怕出现在高台上要如厕的不雅举动,整一日皇帝都一般不吃任何东西。但少吃一点也没问题,毕竟饿晕在上面更丢人。 各家各户百姓也都早早起来,在门外跪迎车驾经过。 姜莞一面吃东西一面在脑海中回零零九:“原本是要更宏大的,不过我与姜琰杀了不少大臣,这还算是人数少了。” 零零九就闭嘴了,看着她吃了一衣裳的糕点渣,又为她庆幸车外是看不到车中的情况。 一路上天渐渐鱼白,再到旭日东升,直到车驾在云山之下停下,天已经完完全全亮了。 一番折腾排序,姜莞在最前站定,身后是友邦来客,文武百官。 她穿着厚重的朝服,一步步坚定地向云山上去。 零零九这时候又心疼起她来,真不知道什么祖宗能在这地方设下祭坛,自己吃苦也要子孙后代一起吃苦,可以说是损人不利己了。 姜莞平日走两步就要嚷嚷着自己走不动路,今日却难能可贵地没有一句抱怨,缓慢而踏实地走着每一步。 朝臣们跟在她身后一起向上去,越走越是汗流浃背,上气不接下气。 人们只能在她身后远远望着她的背影,本存着看她抱怨走不动的心思,却领略到了她坚韧不拔的意志。 零零九却知道事实上根本不是人们以为的体面。 姜莞刚在脑海中跟它说了,她也已经走不动路,但是看着所有大臣要跟她一起劳累,她就又有了走下去的无尽动力。 可见姓姜的都有些损人不利己的心的。 姜莞越走腿越沉,终于在郁郁葱葱间看到了山顶的祭坛,以及祁国的壮美河山。 自山顶向下望去,只见山脉连绵起伏,如绿色波涛。绿波之下是真正的波澜,长河咆哮而过,两岸是青翠欲滴的坦荡平原。 再向远看去,依稀能极目眺望至黑点似的京城,以及周遭各县。 各地被日光照得暖融融,这是祁国的江山,也是姜莞的江山。 百官在她远眺之际一个个终于上来。 姜莞在祭坛前下拜,文武百官亦跟着下拜。宣读遗诏后姜莞背下早已备好的稿子表情达意,而后立起献香。 太阳不知何时爬上人头顶正上方。 姜莞转身面向百官,百官再拜,山呼万岁。 这是祁国的第一位女皇,经登基大典,受万人参拜。 第210章 经年 女皇姜莞即位,改年号为初熹。 百姓与官员们皆在惴惴不安中迎来了女皇的执政,并对此报以悲观态度。但很快他们发现女皇的能力似乎并没有他们自己想象的那样糟糕。 除去一些天马行空之外却并不影响什么的无谓政令以外,即创办女学、女子工坊、绣房等等供女子读书做工以及准许女子参与科举之类,她并未像其他继任的皇帝一样风风火火地立刻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 百姓们,尤其是男人们在闲言碎语的刻意引导下,很看不起这些举措,深以为姜莞是在异想天开。 自然也有人对此感到不满,但当大部分人并没有异议,因此小部分人的反对并不奏效。 尤其是看到政令一开始推行并不顺利,那些反对者的警惕心也一下子弱了下来。 积重难返,又岂是几道政令就能改变的。 政令推行不顺在于沈羞语负责的女学无人问津,绣房等做工的地方倒很受欢迎。二者的差距在于一个需要花钱,一个则能够赚钱。 沈羞语对这局面多少有些心理准备,在安平一开始也是如此。百姓们的心思也好猜,从古至今并没有女子科举的范例,哪怕有这条路可走,大多数人也是没想过尝试的。他们是最不喜欢变革的,照样延续从古至今一家人奉养一个读书人的惯例罢了。 为了叫女孩们读书,沈羞语自京城挨家挨户敲门,磨破了嘴皮去劝女孩学习。只劝还不够,她还说起女学有与其它处相同甚至更多的工钱,才说动一些女孩们家中放人。 一些家中情愿女孩们在家做些无钱的活计,也不愿意她们到女学中做工。 他们生怕女孩们读书识字,从此心野了不受人管教。 但女学中还是迎来了一群无论目的是什么的学生。 与此同时,类安平的改革在各地悄然发生着。 姜莞并没解释改革的具体内容,只量出安平的各方面进步的数字并要求被选中各县完全配合原安平县令调度。 点点滴滴变化的种子在祁国中洒下,但无论如何从第一年来看,女皇并没有做什么实质性的事情。 人们的生活并没有什么变化,如此一来对百姓们来说无论是谁执政仿佛并没有太大区别。他们只要日子和平安稳,也就不太关心当权者是谁。 平民男性中一开始对女皇当政反抗得很是激烈,但随着一日日过去,见生活无恙,也就懒了下来。 三年后的第一次科举如姜莞之前预言的那样,有极小部分女性参加,却无一人及第。 这叫男人们大松一口气,同时开怀大笑起来。他们不看女人学习的时间,只从中得到了无上的优越感。哪怕同样是未曾及第的男人,也好意思腆着脸来笑话女人不行。 在这样的环境下,姜莞又下了一道旨意。 无论贫贵,女子可以任意抛头露面,行买卖等事与男子一般。 这道旨意自然引起不少大儒的反对,女子就该在家相夫教子,在外抛头露面算什么事?如此一来置伦理纲常于何处? 大儒们齐齐上奏,当着女皇的面慷慨陈词,态度激烈。 姜莞听得昏昏欲睡,等众人发泄完便走了,旨意倒是完全没有要更改的意思。 她觉得自己已经十分厚道,肯拨冗听人撒泼。大家已经很有福气地向皇上撒了气,还有什么不满的? 至于旨意,那是绝对不可能撤回的。 而那些没有官身的大儒想要联合学生以及其余百姓用民意向皇上施压,却发现其他人对这道旨意的反应并没有很大反对。 女子做工这些年来的普及,叫百姓们几乎习惯女子出门做活。总之不过是去女工坊与在外做工的差别,反正都是干活,也就这样吧。 而这些在书院读书的学生们家中姊妹甚至亲娘都在女工坊等处劳作,他们的学费以及日常花销都是她们赚的,他们哪能反对女人做工?难不成要断自己活路? 反对的声势根本没有起来,就结束了。 城中越来越多的女子能在街上见到,不仅是行买卖的平民女子,连贵族女郎上街都勤了,也不再戴着帷帽。 她们家业丰富,手上有许多铺子,过去请掌柜照料,如今却爱自己常来看看。不少贵女因此发现贪墨之事,及时止损。 而没了掌柜,又要找新的掌柜。 女郎们怕那些老掌柜们心思太大,那些在女学当夫子的女郎倒是从手下选出善于算数的女学生去试一试,效果倒也很好。 女学生们年纪各异,虽然经验不足,但心思细腻,又肯做事,且支使她们的银钱比支使那些老掌柜要便宜许多。在女郎们家中贴心老嬷嬷的帮助下女学生们很快就上手。 旁的与女学没关系的女郎见各家铺子欣欣向荣,也央着在女学的姐妹们帮着找些人来帮忙。 一来二去女子们渐渐承担起祁国的小部分税收。 年年岁岁,地方各城改革初见成效,兼以轻徭薄税的政策,百姓们得到很大喘息。因着生活压力变小,民间农、工业反倒发展更快,粮食产量较之过去不断上升。 初熹七年,女皇在科举中添设工、农二科,更是鼓励此两业发展。科举中相关知识考校甚少,多是选拔实用人才。 有改良耕犁者,女郎不拘出身,将老农委以重任。 同年女皇又下旨意,正式宣布女子与男子同工同酬。 这本就是大势所趋,女子近些年在祁国的地位已经是以不可阻挡之势地上升。许多行业都招了女工,私下薪酬与男子也相差不太多,如今是明面上不许苛待。 初熹九年,祁国“安平化”的城池已过半,“安平化”在国内推行越发迅速。 而谢晦并未如约定那样在五年后回到晋国,他向相里怀瑾递信请辞,从此世上再无晋国太傅谢晦,只有小官谢晦。 祁、晋两国加强贸易通商,联系日益紧密,友谊同样深厚,短时间内是再打不起来的了。 而本年科举,开始有女子中举。 男人们在此时后知后觉这些年来让出了些什么,他们开始惶恐开始反对,但为时晚矣,木已成舟,事已成定局。 始有女子通过科举入朝为官。 女皇对此并没有表现出格外优待,照例分配官职,这让男人们稍微松一口气。但与女子共事,实在让他们不适应,他们甚至想动用手段进行排挤女官。 动歪心思者被女皇以雷霆手段处理,朝臣们这才想起女皇脾气并不好,只好忍气吞声与人共事。 此后一发不可收拾,女子在朝堂上渐渐活跃起来,尽管这是一个并不短的过程。 同时女学更加兴盛,无论是京城还是地方,女子都成了受欢迎的学生。 非但如此,与晋国来往贸易中有女商,军中有女将,杏林中有女医。 初熹十七年,得陛下示意,编修著书,赞扬各行各业妇女楷模。 一切仿佛被一双大手所推动,女子地位提升成为大势所趋。 事实上也的确有一双大手在暗中推动。 女子地位上升,民间同样愈发繁荣。工部这些年来多收实用人才,其中大小造物无数,极大地促进了农业的发展。如今仓廪丰足,几乎人人有衣穿,有饭吃,催动民间手工业同样发展。 人们早已习惯女帝的各种政令,甚至已然忘记一开始是如何反对女皇的统治的。 女皇如今年逾四十,依旧无后,连一妃半嫔也无。她将“孤家寡人”四字践行到极致,看样子日后也是如此。 过去陛下登基不久,曾有人动了活络心思想往陛下宫中塞人,陛下在朝会上颇自恋问:“孤风华绝代,世上何人配得上孤?”将众人问得哑口无言。 她实在很能叫人堵心,谁提议她选秀,她便将那人不良于行告诉其夫人,并做主和离,将人家中搅合得鸡犬不宁。 一来二去,人们也就暂且随她去了。总之祁国如今发展得正好,人人安居乐业,这难道不是最好的吗? 沈羞语总管天下女学,待女学成熟后姜莞直接封之入朝为尚书令。官员们早知道这位女学祭酒的种种壮举,因此封她为官也是心服口服。 初熹二十七年,朝堂中男女官员达到了相当的比例,甚至隐隐有西风压倒东风的架势。女子在祁国彻底翻过身来,地位不可同往日而语。 “陛下。”沈羞语亲手奉了茶来,只见累累案牍中的女人抬起头来。 时光并未折损她的美貌,只为她沉淀下绝代风华。过去她是明艳动人的倾城色,如今动人不减,却因为气势叫人不敢抬头看。 第211章 姜曦 姜莞将桌上堆成小山的案牍一推,腾出片空地来,顺手接过茶盏向后一倒,没骨头似的躺在椅子里,一如既往地懒惰。 “怎么了?”她不紧不慢地问。比起过去,她如今更是践行起一个“慢”字,做什么事都颇有些悠然之感。 “前些日子您颁布的那条‘一夫一妻’的政令叫许多人生出不满。”尚书令负责整理文书传达命令,如今沈羞语进宫同样是将每一道政令的影响反馈给陛下。 沈羞语在心里依旧把姜莞当作莞莞看的,可为官多年,她亦知晓礼不可废,如今再也不像初出茅庐时那样会将脑袋凑到姜莞身边看她写圣旨。 她已经懂了君臣有别。 姜莞漫不经心:“闹便闹吧,我这个人向来温和,损了别人的利益还不成还要堵嘴不让别人哭么?不过他们怎么好意思哭呢?我又不曾强迫人和离,是他们待人不好,让人想与他们和离。早知如此为什么不好好待人,失去了才知道哭。倒也不是后悔自己做错了事,只是后悔日后没人帮忙操持家务罢了。” 沈羞语听她妙语连珠忍俊不禁:“是,如今虽然吵得凶,但许多女子都站出来与男人和离,这势头已经不可阻挡。也正因为此,他们才吵得凶。” 说到这里,沈羞语眼中又流露出些遗憾:“可惜还有许多女子因着卖身契的缘故无法和离。” 姜莞面露思索之色,揭开杯盖抿一口茶:“买卖人口需令行禁止,卖身契也该废除。具体实行不能太过冒进……” 沈羞语一愣,旋即将头摇成了拨浪鼓:“陛下,此举本就十分冒进。您若是做了,会叫天下人反对的。” 姜莞侧目看她。 沈羞语生怕她要立刻下一道废除卖身契的政令,苦口婆心地与姜莞分说起来:“若是禁止买卖人口,高门大户中伺候的下人要从哪来?还有百姓……”她说到这里又止住语声。 她本想说百姓多靠卖身维系生存,但转念一想早已是今时不同往日。如今他们哪里还需要卖身度日,祁国十分发达,许多地方做工的人手还不够呢。 “可若是没了卖身契,如今伺候人的下人该怎么办?不说别处,皇宫中的许多宫人又该怎么办。还有高门大户中的下人,他们只会服侍人,若将他们赶走了,他们做什么好。当今世上做奴仆的人还有不少,真没了卖身契,不说那些久被伺候的人如何习惯,便是咱们国里突然多出这么一大票人来,也是会乱糟糟的。”沈羞语考虑周全,有理有据。 姜莞笑笑:“如今的确还不是时候,不过即便废止卖身契,祁国也不会因此大乱。只不过是废除卖身罢了,想做下人的依旧可以给人做下人。” 沈羞语听得不大明白。 “只不过变一份关系罢了。”姜莞看她没听懂便换了话说,“从主仆关系,变做一种……”一种新的她还没想好用什么词语来形容的关系。 “变做一种不涉及人身归属的契约关系,这里的契约是指付钱做下人的关系,不想做了可以随时终止契约,不再以主家的意愿为主,人人享有终止与否的自由。”姜莞说到这里微微笑笑,“你说的没错,如今确实还不是实行这个的时候,我的想法也太理想化,还不够成熟,需要更加完善。” 沈羞语听得心动荡,望着姜莞说不出话。 良久她才十分诚恳地叫了一句:“陛下。”话中包含着万千情感。 姜莞眉头一皱:“你不要这么叫我,听起来好恶心哦!” 什么气氛都叫她破坏得一干二净。 零零九忍不住在心中无声笑开,姜莞哪怕做了皇帝,这么多年过去性子还是不曾变过。 初熹三十年,女皇不知从哪捡了个女孩,并日日带在身边抚养。 朝臣们非但不反对,还很是惊喜。 好歹这也算是有了继承人,大家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继承人是女孩?这虽然让不少男人暗地里不满意,但也莫可奈何,总之并不是很让人接受不了的事情。 反正祁国已经有了一个女皇,再多一个也并不是什么要紧事。 女皇从政多年,臣子们早就知道她是个霸道的皇帝。如今她肯拨冗找个小孩敷衍一下大伙,大伙就该感恩戴德了。 索性国家如今的运行十分平稳,日后的皇帝哪怕并不出色,只要稳重就已经足够让祁国继续繁荣下去。 初熹三十六年,朝堂上新旧更替,一批怀抱热血年少气盛的官员上任。 女皇如今已经执政三十余年,无论是民间还是朝堂上早已变了样子。物质生活的富足让人们的思想也越发超前。他们的追求日益提升,更加重视“人”本身。 对于女皇,百姓以及官员们都是又敬又怕。如姜莞所期待的那样,她在人民心目中的地位无法动摇,但人民又不是全然无条件地爱她的。 作为皇帝,她实在是太合格。 初熹四十年,女皇年逾半百。她难得在宫中举办大宴宴请群臣,在宴会上她教导群臣读书识字明理乃立国之本,定要叫人人识字,国家才能更聪明。 她少有地教导什么,多是发号施令。不少朝臣却因为她这些话很有感触,如今朝中多是女子为官,她们更能体会到读书的好处,也更加感激陛下给她们的机会。 晋国来使,与女皇相见。使者与女皇年纪相仿,二人在御花园中相谈许久。其后女皇又带使者在宫中游览,三日后人离去。 “你若想要他,将他留在宫中就是,不过是你一句话的事。”少女站在姜莞身后神情冷淡,别扭开口。 姜莞站在城墙上看着人群远去,最后成了一粒粒黑点消失在视线尽头才转过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开口的女孩。 “谁说我想要他了?”姜莞慢条斯理地开口。 少女被她目光吓得转过头去,嘟囔:“你少有送人离去,我还以为你对那位晋国国君有些不同。” “你又知道他是谁了。”姜莞挑眉。 “那是自然!世人都知道晋国国君心悦与你。我观他气度非凡,哪里是一个使臣能有的风度。”少女得意地冲着姜莞笑。 “我并不喜欢他。”姜莞向女孩走去,“只不过想出宫了才站在这里。” 女孩不解:“你若想出宫随时可以出去,世上哪有人能拦得住你。”可以看出她实在很崇拜姜莞,认为姜莞的能力无穷大。 “我说的出去是出去我就不回来了!”姜莞语气恶劣,全然没有做长辈的自觉。 “……”女孩张着嘴说不出话。 “姜曦,你先解释你为何在这里而不是在宫中读书。”姜莞微笑问道。 姜曦就是多年前姜莞捡回来的女孩,因着合眼缘,便被她带在身边当作继承人培养。姜曦的身份也十分简单,家中孩子实在太多,父母便将她丢了。姜莞当时正在各地视察,便捡到了她。 “我担心你难过嘛!我还以为你与他有些过去,见人走了心里不舒服,还想安慰你的。”姜曦唉声叹气。 “他一把年纪,就算过去有什么,我如今也只会喜欢看年轻貌美的男子。何况过去也只是他单单倾慕于我,但我这样的人,是个人见了都要喜欢,这也是很常见的事了,习惯就好。”姜莞态度严肃,十分认真。 姜曦瞠目结舌:“你可真是……” 姜莞负手下台阶,姜曦急忙跟上她:“那你要不要养些面首打发时间?一个人不没趣吗?” “不是还有你?”姜莞不疾不徐道。 “我不一样。”姜曦长大了点,很爱问她些爱情相关的东西,“你有没有喜欢过谁?” “有的。”姜莞一面答一面向下走。 “什么?”姜曦十分激动。 “祁国。” 姜曦被她这个答案砸得晕头转向地站在原地,半天没缓过来劲儿。 第212章 大结局 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但这句话似乎并不适用于女皇陛下。 每每上元佳节,女皇登楼与民同乐。 百姓在城楼下仰望陛下,只觉得年年岁岁,陛下都未有任何变化。尤其是她看向人时似笑非笑的眼神,实在是几十年如一日的藐视一切。 “那难道不是因为他们站得太远,根本看不清我的脸么!”对于流言,姜莞颇理直气壮地给出答案。 姜曦已然长成大姑娘,从累累奏折之中抬头,无奈望向在榻上闭目养神的姜莞:“陛下可真是……”她被姜莞养大,学了姜莞的五成脾气。 在这五成脾气里,又有八成学到了姜莞情感上的淡漠。除去对着姜莞,她对谁都冷冰冰的,大约也与她小时候的遭遇有关。 女皇从不吝啬于展示她的慷慨,她在国家的发展方向上有着让人不容置喙的专断,但她又肯将实权切切实实地交付在有真才实学的官员们的手上。甚至对于并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子,她也肯悉心栽培,并亲手教她处置朝政。 但她对姜曦的培养方向又与培养普通的君王很不相同。 姜曦却对她的任何决定都无条件服从,姜莞教什么,她便学什么。姜莞要她如何做,她便如何做。 她言听计从地过分,时常让零零九怀疑姜莞是不是给姜曦下了蛊。 姜曦看女皇闭眼休憩,于是噤声,继续低头处理起政事。她目光在手中的奏折上一顿,拿起奏折起身到窗下的美人榻前轻声道:“陛下。” 姜莞懒洋洋地张开眼睛:“怎么?” “您叫我一直留意的消息又出现了。”姜曦双手呈上奏折。 姜莞接过,淡淡一扫,复又合上,递还给姜曦:“将我那两道旨意发出去吧。” “是。”姜曦接回奏折,为她将多年前就准备好的两道圣旨发了出去。 奏折上是陇西县令絮絮常事,其中十分矜持地提及城中发展如今有些过速。因着与晋国相邻,陇西与晋国的贸易往来也更加密切,因此陇西城中手工业发展迅速,甚至到了人手缺少的地步。 这实在是很甜蜜的烦恼。 陇西县令又在奏折中提出城里的解决方案,即雇佣人手。 雇佣并非陇西首次提起,早在一年前已经有安平及早期安平化的城市提出过。一年之中此言更是屡见不鲜。 过去姜莞曾与沈羞语说起思想尚不成熟,不是时候。如今她设想周全,也到了时候。 祁国平稳发展,陛下许久没有发布过大政令,如今一出手便是两条,叫祁国一阵动荡。 一条是关闭牙行,禁止买卖人口,买卖双方一经发现皆斩首示众。 另一条是自即日起祁国内不得再签卖身契,以雇佣关系替代。雇佣双方签订契约只规定做工,与人身自由无关。过去签订卖身契者攒够赎身钱便可赎身。 这两道旨意涉及利益重大,上至姜莞自己,下至黎民百姓皆要受到各种各样好的坏的影响。 旨意一下,折子如雨向宫中递。 文武百官如今家中还有许多下人,废止卖身契他们日后让谁伺候。 然而姜莞对纷纷扬扬的折子视而不见,直接以身作则,与宫中乐意继续做工的宫人们签订做工契约。 宫人们签订了要在宫中做多少年的契约,尚还有些云里雾里,反应了好久才意识到这契约是完全利于他们的。他们不必卖身给宫中,做够了签订的年数可以续约,也可以出宫做别的亦或是养老。 有姜莞做榜样,朝臣们发现原来并不是不叫人伺候他们,而是换个说法,不少人放下心来。 但姜莞的政令带来的最大影响从不是立竿见影的,眼下看是还以人身自由,只要持续下去,人人做工有了钱,谁还愿意做伺候别人的下人。 百姓们是最朴实的,却也是最聪明的。他们有着狡猾地直觉,能粗略地分辨出对他们好与不好。 姜莞的政令十分好懂,且如今并不是什么缺衣少食的年代,百姓全然不必卖儿鬻女,不一辈子给人做奴仆难道不是好事么? 于是便造成了民间感激,中上层反对的局面。 但数十年执掌政权,女皇已经将百官把持在手中,令行禁止,说推行什么就要推行什么。她从不反对人人抗议,尊重每一个人表达的权力。 只不过大家说不说,与她听与不听,采纳与不采纳完全是两码事。 在祁国,不止女人的权力越来越大,百姓的权力也越来越大。 女皇却渐渐老了。 纵然她是个很能与时间较劲的人,但自然规律不可逆转,她必须顺应天时。 八珍为她梳发,眉头忽然一跳,偷偷摸摸地从她头上拽下一根白发。 姜莞立刻察觉:“长就长了,你拔它做什么?” 八珍吓了一跳,这位在宫中说一不二的大宫女难得露出些局促:“被陛下发现了。” 姜莞白眼:“我头皮疼。” 八珍便不好意思地笑了。 姜莞伸出手:“给我看看。” 八珍犹豫一瞬,还是将拔下来的白发交付在姜莞手中。 姜莞捏着头发翻来覆去地看,最后将之往桌子上一丢。 零零九:…… 她揉了揉有些发痛的头皮:“叫姜曦来,我要交代后事!” 零零九:“这只是一根白头发。” 姜莞气势汹汹:“这根白发意味着我为祁国付出良多,我要享受!” 零零九头晕目眩,差不多明白为什么皇帝但凡到了晚年总要有些昏聩之举。 姜莞不止叫了姜曦,还分别密召沈羞语、谢晦等如今在朝中很有分量的九位大臣相见,六女三男。 大家却有相同的反应,皆被姜莞气个半死。连向来冷静自持的谢晦也难得露出怒容,最后还是无奈答应了她的要求。 女皇仿佛也无法避免年迈昏聩,竟然要大兴土木,广招民夫。 臣民们一再劝谏,她仍置之不理。 百姓们如今思想很是开阔,不再像过往那样逆来顺受,同样对此很有怨言。 若为陛下好大喜功而修土木,他们是万万反对的。 似乎因为自身地位的上升,以及自我意识的觉醒,陛下如今在他们心目中也不似过去那样是天是地,需要无条件遵从。 人们更有了批判力,通俗来讲更加没有自我牺牲与奉献意识,这当然不是统治者乐见的,却是姜莞乐见的。 初熹五十年,朝中最具实权的九名大臣联合入宫向陛下劝谏,痛陈利害关系,劝陛下回心转意,史称五零事变。 陛下仿佛被当头一棒呵醒,痛哭流涕,深以为自己做错事情,并从中吸取经验教训,当夜将这九人分为四五人两组,四人者称上院,五人者称下院。 女皇慷慨地将权力赋予上、下院,上院司法,下院行政,女皇依旧存在,司法与行政行为通过需经由女皇批准方可实行。 同时上院中必须始终遵循三女一男,下院中必须始终遵循三女两男的原则。若有例外,女皇具有重组权,势必捍卫此原则。 此制一出,朝中百官乃至哗然。但人人都有心思,巴不得自己手中权力越多越好,陛下肯分权实在是再好不过的事情。因此他们并没有表现出很反对的意思,象征性地要陛下三思,也就没下文了。 不少大臣们猜测是九人联合逼宫,迫使陛下做出如此决定。但看陛下后来早朝时并未表现出震怒或是其它,又不大确定了。 零零九颇为这几人叫屈,事情的真相总与人们想象的完全不同,甚至毫不沾边。 所谓五零事变也并不如人们以为的严肃紧张。 九名大臣很是严肃紧张,“被逼宫”的女皇陛下嬉皮笑脸。她虽然上了年纪,却依旧能显得很不正经,让人不由自主地拳头攥紧,要被她气个半死不活。 政令也是姜曦在内的十一人一同商讨出来的。 更直白些来讲,是姜莞命令他们九个“逼宫“,从而叫她可以推行她想要推行的制度。 九个人苦大仇深,不情不愿,明显被逼无奈,姜莞看上去更像那个逼宫的。 这是女皇在位时最后的变革。 越明年,女皇的身体一下子垮了。她一辈子运筹帷幄,连身体垮了看上去都像是早有预谋。实在是她将身后事安排地太过完善,让死亡看上去都仿佛是她自己安排好的。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姜莞要做的都已经做完,在世上也没什么好活,命令零零九给她一个不痛苦的、体面的死法。若不是顾虑着一下子死了实在是让众人接受不了,也容易让祁国不安定,她就选择暴毙了! 零零九痛哭流涕地答应,听上去像是姜莞要把它给了结了。 床榻之前,姜曦的嘴抿得白到毫无血色。 姜莞反倒看上去如没事人般,但太医为她诊过脉,她内里已然亏空,只是看着好看。 “我有预感,今日我将要死了。”姜莞一如既往地扫兴,微笑看向姜曦,“你如今做皇帝做得很好,祁国也很好,我能放心走了。” 她想了想,还是实话实说:“其实你们好不好我都能放心离开,刚刚说的是场面话,你明白吧?” 姜曦完全笑不出来。 “总之我问心无愧,能做的都做了,日后祁国如何,端看你们自己。”姜莞心平气和,“不过有一事是寸步不能让的,不然我宁愿大家都去死。” 姜曦瘪嘴:“你说,我都听你的。” 姜莞便道:“祁国日后的皇帝只能是女子,知道么?” 姜曦连连点头。 姜莞这才又露出个笑容:“你放心,我同样吩咐过上院下院,若有哪个鬼迷心窍地传位给男人,上院下院可以直接诛杀,换人为尊。” 姜曦默默听她说着,眼睛越来越红。 “你日后若有心仪之人,大可与之在一起,只要不昏了头脑就好。祁国女皇没有规定不能娶亲,只要你不被男人所操纵,我是支持你谈情说爱的。”姜莞在生命最后不忘八卦,“我看谢明的孩子好像很喜欢你。” 姜曦摇头:“我谁也不喜欢,我要与你一样!” 姜莞:“你是你,不是第二个我。” 姜曦倔强极了:“我要与你一样!” 姜莞便道:“随你。我死之后,遗诏已经将后事安排妥当。如今我也只想对你说两句话。” 姜曦重新抬起头,很虔诚道:“您说。” “你先是姜曦,后是女帝,做得不开心了就让别人去做吧。”姜莞笑眯眯的。 姜曦嗬的一下哭了出来:“您能不能别死啊!” “人终有一死,你日后也要死,不必强求寿数。我这一辈子过得尚且从心所欲,很满意了。”姜莞平静道。 初熹五十一年腊月一日,女皇驾崩。 祁国上下,举国悲恸。 上院的谢大人在女皇下葬之后的一个夜里悄然离世,走得安静。 晋国国君于次年驾崩,遗诏中留有一条永不主动与祁开战,成了后人眼中他心仪女皇的铁证。 沈羞语终身未嫁,如姜莞一样捡了个女孩抚养。 祁国蒸蒸日上,并未因为女皇的死而有所变化。 …… 空间之中,零零九颇唏嘘,最后大家都是形单影只的。 姜莞看着姜曦愈发杀伐果断,向着冷血无情的方向发展,不由在空间中感叹:“姜曦后来和我一点也不像了!” 在这里,她恢复了年少时的模样,一如当年初到安平时那样活泼靓丽。 零零九插嘴:“你让她做自己的。” 姜莞露出满意的神情:“她做得很好,不想看了。” 零零九一颤:“你再看会儿……你不想看看祁国后来变成什么样了吗?”姜莞一旦离开系统空间,便要彻底消失在这世上。它与姜莞相伴多年,敬佩喜欢都有之,根本不舍得她离开。可它也知道姜莞根本不愿一直在系统空间中做一抹孤魂。 “不想!儿孙自有儿孙福,儿孙没福是儿孙笨,也不关我事!”姜莞理直气壮。 零零九想哭。 姜莞望着它促狭地笑:“你是不是很喜欢我?舍不得我?” 零零九连连点头,想着姜莞要离开,毫不掩饰心中所想。 “可我活了四世,已经很累了。”姜莞明明笑着,却让零零九清清楚楚感受到她的疲惫。 “对不起。”零零九大哭,“如果不是我选中你,你也不会这样累!” 姜莞摇头,依旧笑着:“不,我很感谢你让我有这四次机会重头来过。正因为这份不同,我才想多做一些事。这世界是你说的书中世界,可每一个人,包括我在内,都是活着的人。” 零零九痛哭流涕:“我知道,我现在知道了。”PanPan 姜莞伸出手虚虚在它头上摸摸,它并不是实体,她也摸不到:“你的进步也很大。” 零零九头一次听她夸自己,心中却被浓浓的悲伤填满,完全开心不起来。她这一走,世上再没有姜莞了。 “总有一别,我有最后一个请求希望你能答应。”姜莞鲜少用了“请求”这个词。 “你说,我一定做到。”零零九问也不问,直接做出保证。 “你跟随我许多年,知道我的心意。”姜莞慢吞吞道,“我希望你能如对待姜琰那样对待整个祁国。” 零零九一愣,愕然:“是,是什么意思?” 姜莞莞尔:“一旦祁国有男人掌权或是任何复辟的苗头,便发动天灾。”她一字一顿,目的明确。 零零九诧异半晌,想着这是最后一次与姜莞见面,又想着这是她头一次请求,它同样是完全支持姜莞观点的,如今潜意识几乎是姜莞思想的化身,只不过需要化天灾的被动为主动。 它点头答应。 姜莞真心实意:“多谢你。”直到上一刻她对零零九也不是完全真情实感,算计着它让它答应她的要求。 零零九摇头,叫道:“姜莞。” 姜莞再对之一笑:“我走了。”她话音落下,便在系统空间中彻底消失。 与其日后让男人有机会反扑变本加厉地压榨女人,她宁愿在有苗头之际便有天灾示警。强如姜琰也不敌世界意志的决断。 零零九从她这里学来了思想,日后世界中便有女人当政的世界意识束缚。 在她发现姜琰的秘密后她就开始更加潜移默化地影响零零九的思想,担心零零九的潜意识仍旧不稳,她才有了刚才的请求。 零零九答应,日后便留下了女人做主的潜意识。哪怕在世界中有男人竭力反抗,世上依旧有天灾能让人看清这个世界究竟需要什么主导。 是女子。 这是她留给世界的最后一道保障。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