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世子悔不当初》作者:山岚之 本文文案: 宋予慈姿容殊丽、出身名门,还有门好亲事。未婚夫沈沛,乃是英国公世子,大炎朝堂冉冉上升的权臣。 谁知,这位青梅竹马的未婚夫家,却在她县主母亲去世后,立即退了婚,转脸要去攀别的高枝。 女子当自强,宋予慈抹干眼泪,扮上男装,以茶山圣手的身份,凭借种茶制茶的独绝之技,纵横商场,声名大噪。 而此时,与她“兄弟”相称的事业合伙人沈沛,看她的眼神越来越不对劲。 宋予慈思忖良久,忽而大彻大悟:原来,是我错怪他了,当初退婚,竟是为了不耽误我! 沈沛:??! 男主版: 沈沛重生后,第一件事便是去阻拦主母去宋家退婚,可还是晚了一步。 望着化身茶山圣手的宋予慈那冷冰冰的小脸,沈沛暗自叹息:造化弄人,唯有徐徐图之。 可图着图着,陵山郡的街头巷尾,流言甚嚣尘上。 “国公世子替茶山公子理鬓发了!” “国公世子背茶山公子趟水坑了!” “国公世子…他,他,他亲茶山公子了!” 而传闻中有龙阳之好的国公世子,却将个国色天香的小娇娘,堵在无人暗处,哑着声问道:“茶山公子毁了在下清誉,何时才肯对在下负责?” 宋予慈:??! 聪明伶俐的茶业大佬X闷骚腹黑的富贵权臣 架空,全是编的,小仙女们看个乐呵哈~ 内容标签: 强强 情有独钟 重生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宋予慈,沈沛 ┃ 配角:白曦 ┃ 其它: 一句话简介:重生世子追妻成功 立意:事在人为 第1章 退婚 庆昭十九年,大暑。 陪都陵山,百余天未落一滴雨,旱热难耐,可辅国公江府上的客堂内,却是冷若冰窟。 “沈夫人,话可不能这么说……” 主座之上,辅国公府的当家主母严氏寒着脸,不轻不重地将罗扇丢在手边的梨木案上,端起茶盏轻抿了抿,压抑着心头的怨怒。 宾位上,坐着另一位衣装贵气的妇人,便是严氏口中的沈夫人顾氏,英国公沈云峰的续弦。 那顾氏坐在一旁,面对严氏的怒气,虽有些尴尬,神情倒还算从容。 趁严氏抿茶的功夫,用余光打量了她几眼,软着嗓子,干笑了两声。 “咳咳,难怪人人都道江夫人慈性儿,连个山远水远的外甥女都体恤着,只是……”顾氏摇了摇手里的蒲扇,笑意更深了些,“我这作母亲的,也不能不替我们哥儿谋划。” 平日里就看不惯顾氏那破落户翻身的吃相,当下听她竟以嫡母自居,连国公府世子的婚事都横加干涉,严氏再也忍不住了。 “两个孩子的亲事,是他们母亲自胎里就定下了,怎能由着你……你们说退就退?” “哎,您这话就偏颇了,哪里是我们愿改的?要怪也只能怪他们有缘无分,偏巧在婚期前,山阴县主殁了,宋三娘子一守孝就要守三年,我们沛哥儿可等不起……” “再者说……”顾氏眼神不善,嘴角挑了挑,“宋家人接二连三遇了祸事,坊间的传言,也未必没有道……” “你,你,你……” 严氏噌得站起身,不可置信地瞪着顾氏,气得颤抖的手指着她鼻尖,正想要开骂,却听见一声莞尔。 “舅母……” 两妇人循声望去,自那满地锦屏风后,走出个袅娜纤柔的娇娘,正是宋家三娘子,宋予慈。 初见宋予慈的顾氏,看着她莲步轻移,姗姗而来,仿佛美人图里走出的神女,又惊又悸,一时忘了言语,只是不错眼珠盯着她打量。 “小慈,你怎么来了?” 严氏亦有些惊惧,不知方才那番话,宋予慈听去了多少,连忙上前去牵她,却反被她扶住。 “害舅母受委屈了……” 宋予慈福了福身,低柔的声音里透着歉意,还有一丝苦涩。 见她这般,严氏心中很是不忍。 “好孩子,你先回去,这里……”严氏回头瞥了顾氏一眼,“交由舅母处置。” 宋予慈却淡笑着摇了摇头,转过身,向着顾氏走去。 “见过沈夫人。” 宋予慈施施然,行了个周全的礼,立起身,不倨不卑地望着眼前的妇人。 “方才,夫人的话,予慈无意间听去些许,虽不甚真着,倒也不打紧,唯有一句,想要求问。” 望着宋予慈,那张明明艳若桃李的芙蓉面上,一双美目,却清淡如水,无波无痕,顾氏一时愣在原处。 “婚配之事,虽说是父母之命,却贵在心意相投,故……” 宋予慈顿了顿,眸子微闪,长长的睫毛像振翅的蝶,掩去了眼底的心绪。 “退婚一事,可也是兰……二公子的意思?” 顾氏原以为她要质诘一二,没想到却是问这个,心下一松,张口就应了。 “那是自然。”顾氏想了想,又补道,“我们家二郎如今可是公务缠身,这等儿女情长的琐事,只好托我这当母亲的出面打点。” 顾氏一面说着话,一面瞟向宋予慈。 只见她眼底微动,似有雾气浮上来,不过转瞬又恢复了方才的古水无波,便自袖中取出一份文书,递到顾氏面前。 “既然如此,这定书,便退还与夫人,往后……嫁娶无论,各不相干。” 说罢,宋予慈福了福身,一瞬也不耽搁,立即便告了退。 出了客堂,强忍的泪水,方才断线珍珠似的,大滴大滴地滚落。 贴身婢子金婵见状,赶忙迎上来:“娘子这是怎么了?” 宋于慈却一言不发,带着金婵,回到了在公府里暂居的闲梧居,也是她母亲出阁前的闺楼。 她的母亲山阴县主,是陵山郡王唯一的嫡女,备受郡王夫妇的宠爱,以至于一眼看中状元郎君,老郡王便榜下捉婿,把人给她“请”回来。 而那人,便是宋予慈的父亲,山阴首富宋家的嫡次子,宋玉安。 宋家做银庄生意,作为家中次子,父亲本无需为家业操持,怎料一次意外,父兄双双遇难。 于是,父亲便携新婚的母亲,放下光明仕途,赶回山阴,扛起了宋氏银庄的重担。 父亲机敏能干,又有母亲倾心辅助,加之背靠郡王府,宋氏银庄一日好过一日,在父亲手里,成了大炎第一银庄,而宋家,也成了大炎数一数二的巨富。 可好景不长,宋予慈十岁那年,一场无妄之灾,夺走了父亲。 因长房无人继承,旁支叔伯跃跃欲试,想借此瓜分家产,好在母亲精干,将明面上的产业清散,却把银庄命脉转入暗处,牢牢握在手里。 所以,外人眼里宋家式微,实际上,却依然坚实稳固,直到三月前,母亲也因病故去。 虽然有所准备,一面料理母亲丧事,一面接手这么大的家业,也不是件轻松事。 从小跟在父母身边濡染经商之道的宋予慈,用了整整三个月,才将一切安置妥当,便收到了舅父辅国公江淮的书信,想要接她到陵山小住。 说起她这位舅父,倒是难得的重情重义。 郡王外祖父甚是疼爱外祖母,即便只生养了一个嫡女,外祖父也迟迟不肯纳妾,后来还是外祖母怕王府无继,才逼着外祖父纳了如夫人,有了这位舅父。 按理说,庶子与嫡长姊之间,本有些隔阂,可母亲却待这位弟弟极好,宛如一母同胞。 因此,母亲出嫁后,每每遇上坎坷,舅父都倾力相帮,如今,又把这份情义寄予了宋予慈。 母亲去世后,舅父接她至陵山,原有两个打算。 一来,是怜她母亲新丧,孤女无依,想接来抚慰照顾,二来,便是要与沈家商讨亲事。 三年孝期免不了,而两人年岁皆已不小,原打算好生相商,将此事确定,谁知…… 思及此处,涩意又浮上心头,宋予慈暗暗叹了口气,进了闺楼。 见她面色不虞,金婵也不敢多问。 方才守在客堂外,只言片语听了些,虽不真切,却知道自己主子被退了婚。 金婵最是知道,此时主子心里定不好受,可自己又做不得什么,只好小心道:“今日真是诡怪,怎半丝风都没有?娘子怕是热了,奴给娘子沏碗果子蜜来。” 说着便要去小厨房,却被宋予慈拦下。 “去将我的紫金木匣取出来。” 金婵一愣,暗道不妙,却不敢违逆,磨磨蹭蹭从小库里取了来,却又见主子手握那枝竹笛,在窗前发呆。 摩挲着这竹笛上的点点斑痕,宋予慈的思绪,直飘到六年前,与沈家二公子初见的时候。 那是她父亲出殡的日子。 小小的人儿,还不大懂得生死,只知道爹爹在和尚们的诵念中,去了很远的地方,再也不回来了。 她伏在母亲的膝头哭成泪人,上气不接下气,渐渐昏睡过去。 再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间禅室里,而窗外,飘来一阵呜咽的笛声,如泣如诉,却是她爹爹最爱的曲子。 半梦半醒间,她以为是爹爹回来了,连绣鞋都未穿,急忙起身去寻,终于在禅院外的竹林间,见到了吹笛的人。 日落黄昏,竹林里光阴斑驳,吹笛的少年一身月白长衫,在她唤“爹爹”时,应声回首。 她一时看愣了。 “你不是我爹爹……为何会吹他最爱的《落梅》?” 少年没有回答,却走过来,蹲下身,望着她问:“想学吗?以后,想你爹爹的时候,便可以吹这首曲子……” 看着他含笑的眸子,盛着落日余晖,那么璀璨,又那么温暖,她如被蛊惑,说不出“不”字。 那个午后竹林里,他教得悉心,她却学得一塌糊涂,因为越是靠近,她越觉得,他很像爹爹。 声音,举止,甚至连身上淡淡的松柏香气,都那么相似。 小小的她,一心只想辨别眼前的少年是不是爹爹还魂化身,哪里能专心学曲? 最后,直到太阳彻底落下山,乳母寻来,一首《落梅》还是吹得七零八落。 她依稀记得,少年笑着摇了摇头,无奈地将笛子赠与她,道:“既然一时学不会,就拿回去,慢慢练。” 可回去后,并没人教她,所以很长一段时间她依然吹不好,不过不打紧,因为想爹爹的时候,她有了别的法子。 从乳母那里得知,那位吹笛少年,名唤沈沛,是她未来的夫君。 “夫君是什么?” 她眨着眼问乳母。 夫君啊,就是保护疼爱你的那个人……” “那不是爹爹么?” “呃……之前是爹爹,往后,就是他了……” 她听得似懂非懂,却想通为何他与爹爹莫名相像,也习惯一想爹爹就给沈沛写信。 第一封信,她礼貌地称呼他,沈二公子,他回信说,他字兰溪。 摩挲着他工整遒劲的字,她心里燃起一盏温黄的灯,从此之后,她有了兰溪哥哥,代替爹爹,疼爱她。 之后的一年多,他们维持着书信往来,直到先沈夫人去世,顾氏入府,她便渐渐收不到他的回信了。 初时她还总追问母亲,后来,渐渐长大,懂得所谓男女大防、私相授受,才知道之前与他的往来,全靠母亲与先沈夫人的手帕情意。 于是,便也不再强求,却始终坚信,他在前方等着她长大。 不成想,多年执念,一朝成灰。 她的兰溪哥哥,终究是忘了她。 “娘子……这些信,要怎么处置?”金婵抱着紫金木匣,轻声唤道。 宋予慈回过神,看着那一整匣的书信,如看见了旧时光里,她的欢喜悲伤、婉转情丝。 “先搁着吧。” 宋予慈将手里的竹笛也放进匣子里,合上盖子,挥挥手,让金婵抱下去。 她向来是个豁达的女子,哪怕兰因絮果,当初的美好,也不必刻意损毁。 毕竟岁月悠长,这些记忆,就交由时间来尘封,而她当下,还有更要紧的事。 第2章 重生 “娘子,咱们真要走着去?” 装扮成小厮的金婵,望着路上的车水马龙,不觉皱了眉头。 “那是自然。” 一身男子青衫的宋予慈却不以为然,满眼新奇地看着陪都城里独有的热闹。 “从前家里看得紧,除了山阴城,哪里都不曾去过,往后可得全靠自己,自然要多见见世面。 快看!那边有个摊子,像是卖茶叶的,我们过去看看。另外,出了门,你可得改口唤我郎……” “让开!” 宋予慈正预备拉着金婵过街,忽然身后一阵骚乱,还没看清发生了什么,便被纷纷避让的人群推搡到一旁。 而后就看见一白衣男子,骑着枣红色的高头大马,风驰电掣地冲了过去。 “哎哟喂,赶着投胎呢!” “嘘嘘!快小声点儿,知道这位是谁么就敢乱说话?他可是英国公家的世子爷。” “呵,那怪不得了,人家当下可是太子身边的红人,公务繁忙得紧啊!” “你说话可小心点,自打老郡王去了,郡王府降格成了辅国公府,咱们陵山郡当家的可就是英国公了。再说这位世子爷,不仅精明能干,模样还俊,据说啊……太子爷可有意拉拢他当妹婿呢!” “可我怎么听说,那世子爷是有婚约的,好像,好像是山阴县主的嫡女。” “嗐!老郡王都不在了,山阴县主的嫡女又如何?能跟嫡亲的公主比?再说了,如今山阴县主也殁了……” “是啊,说来也是奇事。之前,山阴县主一出嫁,夫家就死了父兄,后来连夫君也去了,人道是县主命硬,谁想呢,没几年她也殁了,难怪道人说,命硬者另有其人啊……” “你们,你们……” 金婵气得正要跳脚,想上前去与乱嚼舌根的路人理论,却被宋予慈一把拽住,二话不说,拖离了人群。 “娘子!他们,他们怎能这样胡乱编排?” “既知他们是胡乱编排,又何必多费口舌?” “可,可他们这是在毁娘子的清誉……” “清者自清,如何毁得了?” 宋予慈说得义正言辞,仿佛满心不在意,可那路人的话,飘进耳朵里,依旧如一粒石子,在心湖激荡起了些波澜。 就如方才那一闪而过的白影,虽没瞧真切,却还是入了眼,与记忆里的那抹月白,重叠辉映。 只可惜,当下也好,记忆也罢,终究成了水中月影,在无常波澜里,一片稀碎。 “好个沈家二公子,奴说怎就要退婚呢,原是要去攀高枝儿!枉咱们还当他是个贤明郎君,谁知是个瞎眼狗!” 金婵还是气不过,鼓着脸儿,嘟嘟囔囔低声骂着。 见这丫头如此为自己大动肝火,气得满脸通红,宋予慈觉得又好笑,又有些窝心。 如今,世上这般回护她的,也不剩几人了。 于是,宋予慈念头一转,佯装也生了气,跟着金婵骂。 “可不是么?这等趋炎附势的……”宋予慈四下望了望,确定没人在侧,“咳咳,瞎眼狗,哪里配得上本姑娘?!” “就是!等娘子觅得真真了不得的如意郎君,看不把他的花花肠子悔青!哼!” 而被咒悔青肠子的瞎眼狗,在穿街狂奔的大马上,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却一刻不肯耽搁地赶回了英国公府,在大门口,碰上从江家回来的顾氏。 “哟,二郎,今儿个怎这么早回府?差事都……” 顾氏见了沈沛,正要眉开眼笑寒暄一番,却生生被他扑面而来的凌厉气势吓住了。 “二郎这是怎么……” 顾氏话还没问完,便被沈沛一把拽住:“我问你,可是去过江家了?” 此话一出,顾氏当下惊愕万分。 虽跟英国公吹过几次枕边风,但她今日去江家退婚的事,并未与人透露过,毕竟她也没想过江家会如此爽快。 原本只是去试探试探口风,谁料连定婚书都被她取了回来,正预备去跟国公吹嘘一番,却被沈沛截在门口。 所以,他是如何得知自己去了江家呢?难不成,有人瞧见去通风报信了? 再者说,沈沛虽一贯与她疏离,却好歹维持着面上的礼节,他又向来沉稳内敛,再大的事也波澜不惊,从未见过这等言语举动。 另外,沈沛虽不大在意衣着装饰,却始终纹丝不乱,当下这般一脸倦容、衣发不整,实在是有些不同平常了。 顾氏心里打着鼓,嘴上却硬气,仗着有国公的默许,加上自以为摸清沈沛无心儿女私情的脾性,稳了稳情绪,佯装镇定。 “二郎今儿是怎么了?咱们公府教养出的规矩都不记得了?怎就当街与母亲动起手脚来?要不是多亏你母亲我拉下这张脸面,如何能取回这门晦气亲事的定婚书?” 说着,顾氏掏出宋予慈退回的定婚书,还有些得意地扬了扬。 谁知却更激得沈沛红了眼,方才拽着她不放的手一松,一把夺去那定婚书,气力之大,直将顾氏掼倒在地,摔了个屁|股墩儿的顾氏,全然懵了,满脸通红地瞪着沈沛,仿佛见着疯子一般。 “沈沛你……你目无尊长!竟这般对嫡母,等公爷回来我……” 沈沛却无暇顾她,正快速翻阅着手中的定婚书,忽听小厮来报,白家少郎君来请,说是茶山公子已到郡府了。 一听见“茶山公子”四个字,沈沛原本紧绷的神色,忽然变得恍惚,愣了一瞬,转身便要出门上马,却被小厮玉竹拦住。 “郎君,您这几日都宿在郡府,既然回了家,也该梳洗梳洗,不然……” 闻言,沈沛止了步,思忖片刻,便又回身往公府内走。 路过刚被丫鬟扶起,还对他怒目而视的顾氏时,略停了停步:“我的母亲早已仙去,以后,莫让我再听见这两个字。” 便看也不看一脸惊愤交加的顾氏,大步流星地往自己的院落走去,边走边跟玉竹交待。 “去将我那身月白常服寻来。” “喏!” “另外,备车,宽敞些。” “喏……!诶,郎君,您,您不骑马要坐车???”玉竹不敢置信地确认道。 沈沛却没答言,只是眼神虚一瞥,玉竹便立即闭了嘴,连连应喏去准备了。 * 浸身在温水里,沈沛才终于能静下心,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离奇,一件件拼凑起来,细细咂摸。 记忆里,他明明是在赶回陵山郡的路上,突逢暴雨,山涧路滑,与马一道跌下了山崖。 可一醒来,却趴在郡府的桌案上,手里还握着三年前的文书。 后下人来报,说茶山公子终于到了陵山郡,今日要入郡府,他才确定,自己回到了三年前。 并且,恰恰好,是顾氏去江家退婚的那一日! 得知自己回到此时,沈沛当时的心情,是活了二十五载,从未有过的欣喜。 以为这离奇的重生,是给他改写与她姻缘的机会,可谁知…… 想到这个,沈沛扶在汤盆上的手,不禁恨恨用了力,竟生生抠出了两道裂痕,汤盆里的水便顺着缝隙,汩汩往外渗。 正巧被进来禀报的玉竹看着,不禁惊呼:“呀,怎得漏水了……” 却听哗的一声,更多的水,随着沈沛猛得起身,四溅一地。 玉竹见状,赶忙抱着干巾上前,伺候沈沛穿了衣,便将他平日常用的紫金发冠取来,正预备为他簪发,却听沈沛发了话。 “今日不用这个。” 玉竹一时有些懵,虽觉郎君很有些诡怪,却也不好违逆。 揣摩主人的心意,或许是因要去见人称半仙的茶山圣手,主子也要添几分风雅,便赶忙乖觉道:“那郎君可是想要戴沉檀木冠子?” 沈沛却不置可否,默了一晌,道:“把我的发冠都取了来。” 玉竹:??? 虽彻底懵了头,不明白向来不在意衣装的主子今日是怎得了,可还是麻利儿地将库里的发冠全端了过来。 看着数十个颜色、式样、材质各异的发冠,沈沛一时有些发怔。 上一世疏懒于衣饰,常用的发冠只一两个罢了,全然不知竟有这么多,而这当中大多数,也都是旁人所赠。 看来看去,忽然,目光落在一顶青玉冠上。 玉竹惯是个识眼色的,立即将那青玉冠捧到沈沛面前:“这顶最与郎君相称。” 沈沛却并未答言,只是沉着脸,盯着那冠子,问:“这可是六年前去山阴时戴的?” 见他这般,玉竹吓得慌忙找补:“哎呀呀,可不是么!这冠子终究是旧了点,今日见贵客,还是换顶新的吧……” 说着话,就要将玉冠放下,却听沈沛道:“就这顶吧。” 玉竹:……? * 坐在阔绰的马车里,厘清了自己虽然重生,却又一次与宋予慈前缘尽毁的事实,沈沛不得谋划该如何亡羊补牢。 上一世的当下,正是太子与大皇子恶斗之时,他全然无心于儿女私情。 岂料,偏偏在不知不觉中,跌入情网,只是此时,伊人却不再属于他。 而更让他难以接受的,是在她成了别人的未婚妻后,他远走边疆,想借此忘却,却突然接到她暴毙的消息。 而为了再见她一面,更为调查她故去的真相,他不惜风雨兼程,却在天险山崖马失前蹄,至死都不知她究竟因何而死,死前又遭受了些什么。 好在重来一世,哪怕错过了好的开端,他也有的是机会,小施手段,改写彼此的命运。 然而,原本十足的信心,却在走进郡府厅堂,见着正相谈甚欢的宋予慈与白曦时,霎时化为乌有。 空余一股子幽幽酸意,自心底,浮上脸,呼之欲出。 “咳咳……” 方才眼中只有彼此的二人,齐齐转过头,才发现了一脸绿意的沈沛。 白曦:? 宋予慈:…… “哎呀呀,世子大人今日可是不舒服?怎么这个脸色?既是不爽利,该派小厮来回一声,怎还亲自过来?” 白曦,敬忠侯家少郎君,也是沈沛一道长大的好兄弟,迎了上来,满面关切。 闻言,沈沛面上一讪,整理了情绪,回道:“连日整理案卷,确实疲累了,不打紧,拜会茶山公子是要紧事。” 说着,眼神飘向此刻化身茶山公子的宋予慈。 恰巧,宋予慈亦在看他。 目光相触的瞬间,两人的心,皆不由一震。 虽反复预想过与沈沛相见的情景,可朝朝暮暮记挂六载的人,终出现在眼前,还是让宋予慈有些痴怔。 一时间,不知是现实,还是在梦中。 那人分明已褪去梦中少年的青涩,身姿高挺,面容冷俊,俨然一副立世郎君的模样,可周身的气息,却一如当年那般亲切熟悉。 而细看之下,那月白的衣衫、青玉的发冠,竟都似那时旧物…… 只可惜,他二人皆已不是那时的心境了。 又想起晌午路上听来的话,宋予慈敛了敛眼底的热意,远远冲着沈沛的方向揖了揖手,不温不火地问了礼。 “在下茶山,见过世子。” 第3章 茶山 听出她话中冷意,沈沛心中苦涩,面上却不显,三两步走上前,虚扶了她一把,一脸和旭笑意。 “久仰大名!早就听闻公子妙手生春,我等盼了良久,终究是将公子盼来了。” 说着话,摆出一副求贤若渴的姿态,将宋予慈让到了上座,自己则坐到一旁的次席。 而原先坐在上座的白曦,却没了位置,只好寻了个靠近宋予慈的下首位,讪讪地坐了过去。 因离得远,为了听清沈沛二人的对话,白曦只好向前探着身子。 而从沈沛的角度望去,却像是要往宋予慈身上贴,看得他甚为不适。 “咳咳,朝焰,你给茶山公子沏的是什么茶?如此寡淡。” 不明真相的白曦一脸无辜,坐直了身,皱着眉道:“就是你郡府里款待上宾的茶啊……” “这如何使得?茶山公子阅茶无数,如何能用这寻常客茶招待,太失礼了。 劳烦你去我书房一趟,将百宝格上的青瓷罐取来,上月新得的海山乌龙,才是款待茶山公子的茶。” 白曦:??? “这等小事,让下人去不就得了?” “书房内,尚有未阅的案卷,旁人我不放心,还是得你去。” 听了这话,白曦默默翻了个白眼,嘴里嘟囔着“你也可以自己去”,脚却已迈出厅堂,往郡府后院去了。 见白曦身影终于消失在门外,沈沛顿觉神清气爽,对着宋予慈,面上暖意更盛了些,笑问道:“公子几时到的?” 宋予慈一愣,不明他所问何意,思忖半晌,道:“路上遇了些风雨,今晨才至陵山。” 却不知,正中沈沛下怀。 他记得,宋予慈极爱亲近山水,可惜上一世,他错过了与她携手同览。 “如此说来,公子尚未来得及游历陵山风光?甚好,这就安排上。明日便可一道去。” 沈沛笑意浅浅,却将宋予慈看怔了:这人,哪里不太对劲? 他家嫡母不是说他“忙于公务”么?再者,传闻中,沈大世子不是最不苟言笑、公事公办么? 当下这副散淡模样,分明是个纨绔世家子,哪里像汲汲于利禄的肱股权臣? “多谢世子盛情,茶山心领了,不过,此行陵山,是为植茶之事,还是先谋正事。” 碰了个不硬不软钉子,沈沛从宋予慈清冷的眸子里,看见自己写在脸上的热切,才从再见宋予慈的欢喜中彻底回过神。 上一世,接到她死讯时的震惊悲急,始终如一道阴霾,萦绕于心,至死不散。以至于,重来一世,依然如鲠在喉。 而终于再见到她,哪怕隔着矫饰的男子乔装,他依然能瞧出日思夜想的模样。 不过是方才的一眼相看,沈沛那堵在心头的块垒,便轰然坍塌,而困于胸臆的洪流,便再也抑制不住地倾泻而出。 一心只想着讨她欢喜、弥补遗憾,却在言语间,失了他素日的稳妥。 想到此处,沈沛定了定神,轻咳一声,话锋一转。 “那是自然,不过,请公子游历陵山风光,亦是为了植茶之事。毕竟茶的品质,多仰仗于生长环境。 想来,只有知晓这方山水,才知何处适宜养茶,如何制出好茶,公子说是么?” 沈沛说得磊落大方,看不出一丝破绽,宋予慈只好半信半疑,点点头,算是赞同他的说法。 见好歹掩饰过去,沈沛刚预备再起个话头,便听门外脚步传来。 “好你个兰溪!果真是将这郡府当家了?瞧瞧你那书房,真是乱得一塌糊涂,害本小郎君找了许久!” 话音一落,便见白曦手捧着茶罐,热气腾腾进了门。 不知是走得急还是找茶动静大,刚刚弱冠的白曦,还未脱掉少年气,此时满面红光,很有些意气风发。 沈沛看在眼里,脸色不禁沉了沉:“多大人了,还这般没高没低?” 习惯了沈沛的日常训斥,白曦本不以为意,可触及到座上人的眼神,却像被毒箭猛蛰了一下,热辣辣得刺痛。 乖乖,沈兰溪今日是怎得了? 白曦心里直犯嘀咕。 打小一起,长这么大,从未见他用这样的眼神看过自己。 那里面,除了有直白的审视、斥责,竟莫名藏着还有一丝……嫉妒? 真是太阳打北边出来了! 文治武功、丰姿英武的沈沛,何时会嫉妒别人?更不要说被他从小嫌弃到大的自己了。 白曦正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却见沈沛目光一转,没事人一般,继续与茶山圣手相谈,不再理会他。 白曦:???什么情况? 老子费了半天劲儿取来茶,看都不看就没下文了? 虽然又气又纳闷,可对上沈沛,白曦也没法子,只好唤来下人,递过手中茶罐,命其烹煮。 再回过神时,只听茶山公子开了口。 “确如世子所言,茶的品质高低,与所生在的环境关系密切。 陵山地处谷地,常年雾霭缠绵,气候湿润,四野又多丘山,原该是茶园繁茂、茶业兴盛之地,可市面上,却鲜见陵山茶。 敢问世子,可有何隐情?” 宋予慈满面诚恳,问出久困扰于心的疑惑。 因为,此次来陵山郡,除了舅父盛情难却,更被振兴陵山茶业的邀约打动。 大炎地处多山多水的中原腹地,得天独厚,物产丰饶,可若说,最被别国觊觎的,唯数形形色|色、却又各有滋味的茶叶了。 茶一味,弥传千年,幅员万里,上至皇亲国戚,下到百姓人家,鲜有不好者。 故而,茶业乃大炎商之命脉,凡适宜之地,无有不大力发展的,因此滋养出一批以种茶制茶为业的茶士。 不同于寻常茶农,常年田间地头劳碌,茶士们而更像书院的先生,掌握着茶叶从生到死的奥秘。 而每每一种新的茶香问世,都是茶士们妙手生春的结晶,因此,他们极受大炎人的尊敬。 而当中,最被世人奉为传奇的茶士,便是茶山圣手了。 相传,初代茶山圣手乃陆羽弟子,得茶圣真传,品识百茶,可分晓当中最细微的差别。 更通晓茶性,可依自身喜好,调养培植,制出符合心愿的茶。 于是,世人皆言,茶在茶山圣手手里,便如女娲娘娘手里的黏土,温顺服帖,让变成什么样,就能成什么样。 而更难得的是,如此神力,竟可传承。 每一代茶山圣手,都会于众多拜师者中,选择一位最具天分者,收为弟子,并在临终时,将名号传承下去。 故这茶山圣手的名号,一代又一代,半仙一般,在世人间,口口相传。 只可惜,高人向来音信杳,鲜有人亲眼见识过茶山圣手的风采,更莫说,一品茶山圣手亲手所制的茶。 宋予慈却从小喝到大,因为上一代的茶山圣手,便是她仙去的母亲,山阴县主。 而这个身份,除了宋予慈,和最亲近的侍婢,再无人知晓。 事实上,告诉宋予慈,也是因县主察觉她在茶道上的天赋,决定将衣钵传与她,才将身份显露。 而在继任茶山圣手后,宋予慈才了解到,原来世人以为超脱世外的茶山圣手,其实都曾以平凡人的面貌,生活在尘世之中。 他们有商贾,有学究,有官员,有兵士,即便天赋秉异、成为传奇,也依然维持着原来的身份。 刚刚得知这秘密时,宋予慈很有些讶异,可很快便想明白了。 因为,她母亲说过,茶如人生,蕴含百味。 而同样的茶,喝在不同人口中,亦会喝出不同的滋味。 所以,想要制得世间独绝的好茶,便要在这世间经历体会,尝过千般喜乐苦悲,方懂一味茶香。 因此,宋予慈也维持着一明一暗两个身份,故当宋家三娘子收到舅父书信时,茶山圣手则收到了白曦辗转送达的请帖。 请帖上说,他陵山侯府少郎君,代表陵山郡府,邀请茶山圣手前来,研讨如何在陵山大力发展茶业。 宋予慈对于他白曦是谁并不感兴趣,却一直很纳闷,为何环境适宜的陵山郡,这些年却鲜见名茶问世。 她明明记得母亲说过,在她儿时,陵山盛产一种极独特的茶。通体泛黄,好似枯叶,却茶香浓郁、清甜可口,备受追捧。 更有好事者,借其颜色,称其为茶中黄金。可不知为何,恍如一夜消失,黄金茶的名号,便再也没人提过。 所以,她此次前来,是想一探究竟,看看这陵山郡到底发生了什么。 可今日,当她向沈沛求问时,向来波澜不惊的沈世子,却面露难色。 “公子所问,直中要害,却也是我们想请公子来此的原由。” 沈沛说着,看了看宋予慈,又望了眼天色,道,“公子初来乍到,坐了这半日想也累了,来日方长,不如今日先到此?” 宋予慈想了想,点了头,便要起身告辞,却被沈沛拦住。 “来时我见府外无车无马,不知公子如何回住处?” 宋予慈一愣,没想到他如此细心。 也是,毕竟是太子身边的红人,观察入微的本领自是远超常人。 “额,住处并不遥远,我走着回去便是了。” “天色已晚,公子初到,路不好认,不如我送公子回住处?” 说罢,不由宋予慈拒绝,沈沛使了个颜色,玉竹立即应了喏,撒腿就往外跑,边跑还边小声嘀咕:“还好郎君今日坐车来的……” 可一跑到大门口,看着那宽敞得如原就为两人预备的车,突然回过味来,一拍大腿:乖乖,原来郎君早就盘算好了啊! * 将宋予慈请上车,沈沛刚要跟上去,却被白曦身子一挡,拦了下来。 “兰溪兄,我可是在何处得罪你了?” “嗯?” 沈沛回过头,望着他,一脸不明所以。 看他这般神情,白曦自觉是自己想多了,赶忙找补道:“呵呵,没有就好,没有就好……” “为何这般问?”沈沛反问道。 “啊,没什么,就是觉得你今日看我的眼神,总透着一丝古怪……” 沈沛:…… “你没生我的气就好!不过,你这人惯常不喜形于色,我可先跟你打声招呼,若我无意中得罪了你,你看在穿一条裤子的面子上,可莫与我置气。” 沈沛揉了揉眉心,无奈道:“谁与你穿一条裤子?” “哎呀~~~兰溪哥哥,你怎能忘了这儿时情意呢?!我不管,你大人有大量,无论如何,你都不能生我的气。” 望着对未来全然无知的白曦,沈沛默了一晌,还是点点头,算应承了。 可一转身,冷意却浮上眼底。 我如何能不生你的气?! 是你,抢走了我心爱之人,却没能保护好她…… 第4章 同行 一坐上马车,宋予慈便后悔了:怎就鬼使神差听了他的话? 这车虽已比寻常的车大了许多,足以坐下三四人,可对于不熟悉的两人来说,面面相对,距离不过咫尺,终究有些尴尬。 更何况,是他二人这样的关系? 宋予慈心里七上八下,深深怀疑自己的定力,不知能否经受住此番考验。 果然,当沈沛那高大的身形一进来,记忆中的松柏香气扑面而来,宋予慈便觉呼吸一滞,心跳没出息得漏了一拍。 “咳咳咳……” 宋予慈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 “怎么了?!” 沈沛三两步走到宋予慈身旁。 心里虽急,却还是控制住了,并未伸手触碰,只是倒了杯热茶,递给她。 宋予慈却捂着口鼻,摆了摆手,示意沈沛坐远些。 沈沛:…… “好……” 沈沛垂下眼,将手里的茶盏搁在她身旁小案上,便默默坐到了车厢另一头。 宋予慈喝下热茶,又以手抚胸,顺了顺气,总算止住了咳嗽。 “抱……抱歉,让世子受惊了,在下对于气味甚是敏感……” “哦,原来如此,无碍,你没事就好。” 沈沛长舒了口气,却忽然回过味来,思忖半晌,终于还是忍不住试探道:“公子方才,是闻到了什么气味?” 为了见她,他专门沐浴更衣了,怎还会有气味?!难道,她真有远超常人的嗅觉,可以闻到一般人闻不到的气味? 可又究竟是什么气味……莫不是让她生厌了? 原不过是随口编排了一句,没想到他竟会追问,宋予慈正想着要如何圆下去,一抬眼,却与沈沛试探的目光相撞。 一身骄矜贵气的世子大人,此刻的眼神里,竟透着复杂的情绪——尴尬、不安……还有一丝,委屈? 宋予慈愣住了,默了一晌,忽而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世子难道闻不见自己身上的气味吗?” 沈沛:??! “我……” 高贵的沈世子万万没想到,竟有一日,被人当面说有味道。 然而,沈沛到底是沈沛,不过一息,隐在衣袖下的手,握紧了又松开,正如紧张的心,终化作一声轻笑。 “哦?我竟当真不知,还请茶山公子指教,我,究竟是什么味道的……”说着话,往宋予慈身边靠了靠。 看着他逐渐靠近的面容上,一双如桃花蘸水的眉眼,似笑非笑,其间泄露出的情绪,织成一张细细密密的网,要将她困住…… 宋予慈呼吸骤得一紧,又是一阵急咳。 沈沛:…… 退回原处,沈沛轻叹一声:“抱歉,原想与公子开个玩笑,是我鲁莽了。” 见他默默低着头,不再言语,止住咳的宋予慈,莫名想到受伤的凤凰,垂头丧气地舔舐自己的伤口。 一时不忍,开口道:“松柏清香。” “什么?”沈沛蓦地抬头。 “我闻到世子身上,有股奇特的松柏清香,倒不像是寻常熏香……” 听到这儿,淡淡笑意浮上眼底,沈沛向宋予慈伸出左手:“公子闻到的,可是它的气味?” 说着,撩起衣袖,露出胫骨分明的手腕来。 一串珠光水润的暗红珠串,与他白皙的皮肤,相映成色,看得宋予慈面上一热。 “咳咳,这是什么珠子,竟从未见过。” 宋予慈低下头,佯借凑近观察,来掩饰自己的羞意。 可越靠近,越将那人看得真切,连肌肤之下青紫的经脉,都看得一清二楚,更遑论那股松木清香,前所未有的浓郁。 宋予慈的脸,彻底红了…… 哪怕隔着一层黑脂,那层红晕包含的羞涩之意,依旧明晃晃地,落在了沈沛的眼里。 沈沛:?! 见她因靠近自己而红了脸,恍若沾染了露气的海棠,带着少女的矜持娇柔,沈沛那刀剑不侵的心,如寒冰遇春泉,化作一湾绕指柔。 一时间,他真想不管不顾,取出藏在胸口的被她退回的定婚书,请她回心转意,可残存的理智,还是叫了停。 默了一晌,沈沛心念一转,道:“这是玉山上赤冷松结得子,最是养血生气。” “赤冷松?传闻中,生于冰原,千年长青的赤冷松?英国公府果然显赫,这样稀罕的宝物也能寻到。” “这是我母亲留给我的……” 听他提起先沈夫人,宋予慈神色一暗,回想起那个温暖和煦的贵妇人,每每相见,总将她搂在怀里。 “自自这样的女儿,怎就不投胎在我肚里?好在你娘答应了跟你兰溪哥哥的婚事,不然,抢也要把你抢去。” 宋予慈想,若是她还活在这世上,她和他之间,或许,会有不同的结局吧…… 而她正唏嘘着,却见沈沛将那珠串自腕上褪下,递到她面前。 “既然公子喜欢,便赠于你了。” “这,这如何使得?”宋予慈忙拒绝道。 沈沛却不由分说,隔着衣袖,拽住宋予慈的胳膊,将那还带着他体温的赤松子戴在她腕上。 “此次劳烦公子出山,理应重谢,想来寻常俗物难入公子的眼,不若就拿此珠酬谢……不,作为定礼,事成之后,另有重谢。” 沈沛言之灼灼,透着不容置喙的坚持,而目光里,更有另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看得宋予慈心头一颤,思忖再三,只得无奈收下。 “世子大礼,受之有愧,在下唯有尽力而为,方不负嘱托。” 宋予慈借着几句场面话,不动声色地抽走被沈沛握着的胳膊,将身心距离都拉开了些。 机敏如沈沛,自也感到了她的疏离,心里不禁飘过一丝失落,可不过转瞬便消化了。 他明白,一切还得徐徐图之。 经过方才一闹,二人都需要整理一下思绪,一时都默不作声,车厢里骤然陷入死寂。 而车厢外,正值华灯初上,晚市的人声、车声、马蹄声,透过车窗,传了进来。 第5章 回府 宋予慈正觉车厢内安静得有些尴尬,顺势撩开车帘,陪都的热闹夜色便映入眼帘,激起她由衷的欣喜。 看着她眸子里映着灯火,神色也随之亮了起来,沈沛亦感受到了她的欣喜,心也跟着舒朗了。 “这里可比山阴热闹?” 他笑问道。 本是随口一问,宋予慈却蓦地回眸,满面犹疑地望着他,眼里的光亮一点点暗了下去。 茶山圣手向来行踪不定,只在京城最热闹的驿馆设置信栈。 世人若有事相求,需修书送于信栈,若茶山圣手愿意回复,亦是经由信栈转达。 宋予慈与白曦的书信往来,亦是经由此通路,沈沛又是如何得知她来自山阴呢? 看出她神色变幻,沈沛才惊觉自己说错了话,心念一闪,轻笑道:“是我自作聪明了,听公子口音似是山阴一带,竟猜错了。” 宋予慈自始至终盯着沈沛,没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神情,过了良久,终于还是相信了他的话。 “嗯,儿时确在山阴呆过。” “怪不得觉得公子面善,原来与我一位要紧的故知是同乡。” 听了这话,宋予慈心里一震,一心只怕被沈沛瞧出破绽,却错过了他话里的玄机。 而沈沛这厢,方才险些露了马脚,一时间,也不好多说,只是含笑望着宋予慈,想看看她的反应。 可惜,宋予慈比他还能掩饰情绪,一张净面无波无澜,恍若深渊。 他投出的问路石子,一点儿响动都未激起。 车厢内,又陷入了尴尬的死寂。 “咳咳……”沈沛打破了沉默,又问道,“公子家中可还有亲眷?还留在山阴?” “没了,我自幼跟着师父修习,师父去了,便只余我自己了。” 宋予慈说得平静,可想到父母接连去世,至亲不剩一人,路人的话又浮上心头,多少还是有些伤怀。 可她最不喜自怨自艾,暗暗自嘲一番,正要重起个轻快些的话头,一抬眼,却撞上沈沛幽深的眸子。 “无碍,往后,不会只是你自己了……” 他声音低沉,宛如古寺晚钟,虽不明话中意思,却让人莫名心安。 宋予慈望着沈沛,张了张口,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咳咳……我的意思,公子这般人物,世人千金难请,若是愿意,自有良朋益友作伴,又怎会形单影只呢?” 看出她的惶惑,沈沛回过味来,一面不疾不徐地解释道,一面暗骂自己又冲动了。 自重生以来,太多情不自禁、冲动而为。 几次引起她怀疑后,沈沛不得不警醒自己,一切尚早,需徐徐图之。 沈沛那厢自顾自说着话,宋予慈虽觉得有些不对劲,此刻却也不想再深究,因为她发现马车渐渐慢了下来。 “郎君,咱们到了。”玉竹殷勤地上前禀告。 沈沛原想扶她下车,谁知宋予慈却先行一步,跳下了车。 可一落地,宋予慈便后悔了。 上车时,沈沛问她居住何地,她编不出驿馆的名号,便随口说是最大的驿馆。 可下了车,一眼望去,两间驿馆正好门对门,光从门脸看,规格相当,真说不好哪个是“最大的驿馆”。 忖了忖,宋予慈决定碰碰运气,冲紧跟下车的沈沛道了别,便带上金婵,往人流更多的一家驿馆走去。 “等等!” 可刚走没两步,就被沈沛拦了下来,神情古怪地问道:“公子确定是这家驿馆么?” 虽不知沈沛何意,宋予慈却也不敢轻举妄动,回过身,一脸懵懂地问:“怎么?” “这间如意阁,是本郡最大的清馆……” 宋予慈:…… 大炎尚文,从官家到民间,皆文雅风流的做派,所以,连妓馆都有清雅格调的,专为满足文人雅士好的那一口,便是所谓清馆。 “咳咳,哎呀,多亏世子提醒,晌午匆匆忙忙出门,记得不真切,险些闹了笑话。” 宋予慈说着,谦谦然揖了揖手,便头也不回,带着金婵往另一间驿馆走去。 沈沛则立在原地,望着她们进了驿馆,消失在视野里,嘴角不经意浮上一抹笑意。 察觉出沈沛今日诸多反常,加之当下这“恋恋不舍”的模样,玉竹虽不明所以,但还是猜出,这位茶山公子在主子的心里,非同一般。 于是,他“贴心”地问道:“郎君,可要派几人盯着?” “盯谁?” 沈沛转过脸,方才的笑意纤毫不剩。 “没……没谁,这就都打道回府。” 玉竹再不敢有二话,立即调转了车头,请沈沛上了车。 而宋予慈那厢,一进客栈,价也不问,扔下一粒金瓜子,便要了间客房。 主仆二人速速换上带来的女装,戴上面纱,确定门外无人盯梢,才匆匆离了驿馆,回了江府。 一回到闲梧居,金婵终于憋不住了。 “好个姑……” 这么多年,背过人金婵习惯称呼沈沛为“姑爷”,如今脱口而出,才恍觉不妥。 好在宋予慈并未在意,于是忙改口道:“好个沈二郎君,可太难缠了!非要送回住处,害我们好一出折腾,娘子您说他不会瞧出什么了吧?” 金婵这样一抱怨,再联想沈沛今日言行,宋予慈也觉得确实诸多疑点,但并无确凿的证据。 加之……他们之间,也再无瓜葛,就算被他察觉出什么,她也并不在意。 不过,为了不牵连江家,该做的打算,还是不可少。 “他这般倒是提了个醒,之后,与他们的往来少不了,明日便去市面上瞧瞧,赁间宅子。” “啊?娘子要搬出去?舅老爷夫人未必答应吧。” 宋予慈哑然失笑,伸手戳了戳金婵脑门:“傻丫头,谁说要搬出去?不过是设个茶山行居,这样与他们迎来送往也就不愁了。” “果真是娘子英明!” 不理金婵张口就来的拍马,宋予慈伸了个懒腰,催促道:“好啦,今天累了一日,快去安排热汤,娘子我要好好舒展舒展!” * 闲梧居里一派岁月静好,而十里外的英国公府,却酝酿着一场狂风骤雨。 “世子爷,您可总算回来了!” 沈沛脚刚落地,老管家王福便迎了上来,神色紧张地道:“郎君请您去趟山斋。” 第6章 山斋 王福口中的郎君,便是沈沛的父亲,英国公沈云峰,而山斋,则是他平日静休的地方,鲜有人敢去打搅。 沈沛心思一缕,大概知道所为何事,便不多言,跟着王福一道往山斋去。 作为陵山郡当下的郡首,国公府有与权势相配的规格,庭院深深,几出几进,用了一盏茶的功夫,才走到了幽秘处的山斋。 那是院依假山之势而造的“山上屋”,想要进去,需经过山石所砌的山门,拾级而上数十阶,才能看见一幢精巧的亭屋。 而今日,沈沛还没进山门,便听见上面一阵阵哭天抢地。 “公爷若不给妾身评理,往后,妾身如何在这公府里自处?又有何颜面,当这公府主母?呜呜呜呜……” 哭声落在耳朵里,沈沛很是平静,眉头都不曾皱一下,反倒是王福一脸尴尬,道:“世子爷,还是您自己上去吧。” 说着话,退出了山门。 独自爬上石山,沈沛推门而入,屋里的情形便一目了然。 顾氏跪坐在沈云峰脚旁,正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着。 “父亲。” 沈沛躬身一拜,便目不斜视地望着端坐在榻上的沈云峰,毫不将顾氏放在眼里。 瞧着沈沛当下的神色,依旧与晌午时无异,毫无服软求和的意思,顾氏一时又羞又怒,又拿起哭腔,将沈云峰的腿抱得更紧了些。 “公爷啊,您快瞧瞧……” “好了,你先下去。” 一直沉默的沈云峰,终于开了口,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仪。 顾氏虽泼缠,却也是个识时务的,当下情形不由她不收手。 于是,一面矫揉着抹泪,一面利索地起了身,福了福,便退了出去。 当顾氏脚步声远去,山斋里彻底安静了下来,沈云峰才站起身,拍了掌一旁的立柱,一道暗门应声而落。 “走吧……” 看了沈沛一眼,沈云峰便背着手,先行进了暗门。 沈沛愣了一瞬,便也立即跟了上去。 进了暗门,沿着狭窄的石阶向下,不一会,眼前豁然开阔,来到了一间两丈余高的穹室。 自成为公府世子,沈沛便开始接触公府事务,加之这些年,沈云峰有意锻炼栽培,公府里外,鲜有沈沛不经手的。 而这间密室,他却毫不知情,更不论踏足了。 沈沛不由环视一周,打量起这密室里藏品——那是一圈自地至顶、密密麻麻的文案书卷。 沈沛走过去,随手拿起一卷,尚未打开,便被沈云峰唤住。 “沛儿……” 沈沛转过身,望向沈云峰,自他那向来沉寂的眼里,读出了些不同往日的情绪。 “父亲……” 沈云峰的反应,与他预想的全然不同,沈沛一时有些茫然,便放下手里的文卷,走到沈云峰面前,等候他的发落。 谁知,沈云峰却并未提顾氏的事,反而挑起别的话头:“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沈沛摇摇头:“孩儿不知。” “这里,是今上潜龙落难之时,暂居避所。” 经沈云峰一提,沈沛才想起隐约听过的传言。 当年,还是皇子的今上,母亲位份极低,不得先帝重视,出宫立府时,连个王都未封。 之后更是在皇权角力中,被牵连波及,过了一阵子东多西藏的日子。 那段经历,自今上登基后,世人便讳莫如深,随着时间流逝,更是风影传说,无人可道其详了。 今日陡然被带到这里,除了意外,沈沛的心底,更多是,却是一丝隐隐的忧虑,不知沈云峰此举的用意。 “当年,我们沈家,也不过是个寻常官宦之家,是你祖父,慧眼识真龙,这才换来沈家今日荣光。” 听了这话,沈沛默然。 祖父沈知文,当年只是图有虚衔的龙图阁大学士,作为帝师之一,负责为皇子们授课,却也因此觉察了今上的治世之能。 今上登基之后,以恩师孜孜劝教之名,多次擢升祖父,更是迎沈沛的姑母为后,又将沈后诞下的嫡子,立为太子。 世人看来,只当今上尊师重道,却不知,沈家与今上的恩情,远不止于此。 可这又与他与顾氏反目何干呢? 沈沛心里有盘算,忖了忖,还是决定向沈云峰摊牌。 “父亲今日带我来此,是想提醒孩儿,沈家如今来之不易,我该肩负好身上的责任?” 沈云峰转过身,若有所思地望着沈沛,过了一晌,才开口:“你知道,我为何娶了顾氏作续弦么?” 沈沛一愣。 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无法理解父亲为何要娶那俗不可耐的妇人,还是把公府中馈交与她。 后来,开始经办府内外的事务,越来越接近权力中心,才渐渐明白那些盘根错节、相互制衡,才隐约悟到父亲的用意。 顾氏一族,开朝之初,也曾是数一数二的高门贵户,奈何子嗣不继,数代下来,便成了有名无实的没落之家。 那顾氏的父亲顾昌伯,和所有不肖子孙一样,好吃懒做,全凭变卖老本,换得一家生计。 人不成器,子息也不旺,年过半百,才有了顾氏这个嫡女,全家便都当姑奶奶供了起来,因此当真供出了个祖宗。 脾气性格差不说,更没丝毫贵族小姐的教养,以至于到了适婚年纪,没一家好人家敢上门,生生拖成了三十岁的老姑娘。 后来,沈沛的母亲去世,公府家没了当家主母,沈云峰不喜旁支太过参与府务,才将她娶进了门。 那顾氏虽本性恶劣,毕竟活了三十多年,经历了姻缘磋磨,能嫁入公府,哪怕是续弦,也是烧了高香了。 因此,进门后的这几年,也算是勤勤恳恳、任劳任怨,更要紧的,是对沈云峰惟命是从,从未说过半个不字。 而顾家衰颓,除了银钱上需适时接济,再无其他乌糟糟的关系,更不会爬到沈家的头上。 毕竟,若为富贵,已经有了官家这门亲戚,沈家又何需其他联姻加持? 更何况,沈云峰常说:烈火烹油,去势近矣。 “当年,你母亲与山阴县主的约定,我本就不大赞同,郡王府虽降格成了公府,也仍旧家业庞大,更莫说再加上个宋家……” 沈云峰转过身,盯着沈沛,眼中神色更沉了几分:“这宋家的事,可不是表面那么简单。” 第7章 赁屋 自山斋出来,沈沛心中芜杂,却并不沉重。 毕竟重活一世,他有信心,处置这些大大小小的障碍。 什么门第家世、身世复杂,与他而言,不过都是纸糊的迷障。 经历过生死别离,这些,如何能挡住他与她相守的决心? 沈沛的拳紧了紧,暗暗发下誓言:“自自,这辈子我娶定了!” “啊嘁!” 刚躺进被窝的宋予慈,忍不住打了个喷嚏,蹭了蹭鼻尖,翻个身进入梦乡。 谁知,竟然一梦回到六年前,禅寺外的那片竹林。 少年的沈沛,手握竹笛,带着笑意向她走来,可到了跟前,又是今日马车里的模样,眉间眼角蘸着湿漉漉的情绪,盯得她直发毛。 “你……你什么意思?!” 宋予慈蓦地坐起身,才发现是一场梦。 “娘子,娘子,怎得了?可是梦魇了?” 金婵披了件单衣,急匆匆赶到床边。 而尚在回品梦中余味的宋予慈,很有些心悸,分不出神来回应金婵。 这个人,可着实是可怖! 同乘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便给她留下这般阴影,连梦里都被纠缠。 不过,细思之,梦里的他,除了那恼人的压迫感,却是好看的,一如她这些年的幻想。 老人们总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看来,倒是自己没放下了。 宋予慈想着心事,面上红红白白,看得金婵焦心,又怕惊到她,只好小心翼翼地摇了摇宋予慈的胳膊。 “娘子,娘子,娘子……” 听到金婵一声声猫儿般的轻唤,宋予慈终于回过神来,转过头,望着金婵。 见她清醒过来,金婵激动地跳了起来,连忙抱着宋予慈笑道:“娘子可算醒了,方才可是梦到什么鬼怪了?” 宋予慈想都没想,应声道:“嗯,可不就是梦到大妖怪了?一双大眼睛湿漉漉的,还冒着光,像要吃了我似的。” “妈呀,这是个什么妖怪?”金婵错开身子,望着宋予慈,眨眨眼。 “连我们娘子都敢吃?!也不打听打听宋三娘子的厉害!长虫见了都要绕道走。” “就是!诶,等等,你家娘子我明明这般温柔贤淑,怎在你嘴里,比那长虫还厉害?!” 宋予慈说着,佯装生了气,伸手就在金婵的腰窝挠起来,挠得小丫头直求饶。 “哎呀哎呀,奴错了,奴只是想夸娘子巾帼……巾帼不让眉毛,比那打虎英雄还厉害些。” “噗嗤!” 宋予慈这下彻底笑了,手一松,放过了金婵。 “不会说就不要乱说,什么巾帼不让眉毛……” 经这么一闹,睡意随着梦境一道走远了,主仆二人便一道躺在床榻上,聊起之后的安排。 “明日先在陵山城里逛逛,问问屋宅行情,再看看市面上的茶叶……” 宋予慈正絮絮盘算着,却听金婵笑道:“顺便吃些好吃的!” 宋予慈:…… “你这丫头,平日里也没饿着你,怎只记得吃?” “哎呀,娘子啊,您是不知道,听说这陵山城有间酒楼,掌勺的厨子,是从京城明月楼来的呢。 咱们此行,任务艰巨,既要发展茶业,又要调查老爷的死因……” “嘘!” 宋予慈忙捂住金婵喋喋不休的嘴,眼神里的警告锋利如刺,吓得金婵赶忙闭嘴。 过了好一会,宋予慈才松了手,金婵小心翼翼道:“娘子,奴错了……” 宋予慈半是真气恼,半是想给这丫头口无遮拦的一些教训,说了声“睡觉”,便翻了个身,不再搭理她了。 金婵自知踩了宋予慈的底线,心里虚得慌,再不敢多言语,轻手轻脚下了榻,回外间去睡了。 一夜无话。 * 次日一早,宋予慈带着金婵,找到了之前打听好的掮客王四。 “公子放心,放眼这陵山郡,没有比我王四路数还广的!什么样的房子都能找到,包您满意!” 王四龇牙咧嘴打着包票,几颗大金牙明晃晃的,甚是刺眼。 宋予慈笑了笑,并不搭言,默默跟着王四东来西北跑了个遍,终究还是没一间房子看上。 其实,她要求并不高,毕竟只是租赁个临时居所,干净规整即可。 但务必要清幽隐蔽,方便她神龙见首不见尾,在两个身份之间,转换无忧。 可惜,王四手里的房子,皆是小家小户的普通宅院,又多在闹市间,毫无隐私可言。 所以,白白折腾了大半日,最初的豪言,此刻成了闷声巴掌,打在王四挂不住的脸上。 “哎哟哟,这位小公子,您看着年纪不大,怎的这些计较……陪您瞅了大半天,怎就没有称您意的呢?” 王四呼扇着袖子,给自己猪肝红的脸散散热气。 宋予慈看了看他,默了一瞬,给金婵使了个眼色,掏出一锭银果子递给王四。 王四原以为要白忙活半日,此刻见了这分量不轻的银子,立即眉开眼笑。 “怨不得公子瞧不上,我那些屋子,小门小户随意住住还成,确实配不上您这样的阔绰人家。看来这活儿,小的是帮衬不上了。” 王四说着,拱拱手就准备与宋予慈一拍两散。 宋予慈却手一扬,将他拦住。 “王大哥过谦了,找上您,我们也是打听过的,这陵山城里的屋宅买卖,经您手的,少说也有一半。 若您都寻不到合适的,怕也没有别处可寻了。” 宋予慈说得诚恳,王四却也真切地一脸为难。 “哎哟,公子您这话说的,若真能帮您,小的能不赚这个钱? 哎,不瞒您说,虽说陵山郡里的老百姓,认我王四这张脸,买赁屋子记得起我。 可高宅大院的,都在上面的人手里呢,我这小罗罗哪里摸得着?” 听他说得真切,宋予慈暗暗忖度,倒也没错。 当年父亲去世,母亲处置明面上的产业,从来不经过这些行市上的掮客。 毕竟,消化得了大产业的人家,也都是相同阶层的门户,平日常有来往,到了这种时候,便也就直接交易了。 想来自己要找的房子,还需另麻烦个人了。 第8章 玉壶 与王四分开后,主仆二人仍旧寻了个客栈,换回女儿装,往江府走去。 路过最热闹的西市,宋予慈被一间玉器铺吸引。 看着琳琅满目的玉器首饰,宋予慈挑了许久,最后选了十来件,吩咐店家打包。 “娘子,您惯常不爱这些珠宝首饰,今儿怎买了这些?” 金婵看着大大小小盒子堆成山,很有些不解。 宋予慈专心数着金瓜子,随口应道:“不是自己用的。” “啊?!那您这是给谁置办的呢?我看您挑得仔细,还当您自己个儿喜欢呢。” 金婵嘟囔着,心里想的却是:我还当您看上新姑爷,要给自己置办新嫁妆呢! “如今看来,还要在这里盘桓一阵子,总得给舅父舅母他们送些什么……” 想起严氏昨日对她的回护,宋予慈心头一片柔暖。 母亲去了,舅舅一家愿意将她当作家人,她也想用用心,融入他们。 将金瓜子递给店家,又留下江府的地址,宋予慈正要带着金婵离开,一转身,却被一套摆在多宝格上的器件吸引住了。 那是套羊脂玉茶具,形制古朴,却在细处看出雕琢人的用心。 无论是壶还是杯,没有哪处线条不圆润平和,却又莫名透着精巧,真是是她心心念念许久的茶器。 “掌柜,这套玉茶具,什么价?” 目光在那圆融饱满的玉壶身上流连,想象茶汤在那莹白玉脂中沸反,宋予慈头也没回,背对着店家问道。 谁知,方才还将她奉为贵宾的店家,这回却是磨磨唧唧,半天没言语。 宋予慈忍不住回了头,望着店家,看他一脸为难的模样,甚是不解。 “呵……呵呵,主顾真是好眼光!只是这套茶具啊,是一位贵客寄存的,小的可做不了主……” “哦?买了又不拿走?看来也没多喜欢……”宋予慈不死心地问道。 “哎呀,并非如此。”店家暖着脸,尽量委婉地解释道,“那位贵客,闲来喜欢打磨些玉器,这套茶具,便是他亲手所制,前几日送来润光,暂时未取回……” “既然如此,又为何摆出来呢?” 宋予慈有些不甘,又有些愤懑。 作为宋家唯一的嫡女,父母唯一的孩子,从小到大,少有求而不得的东西。 可来了这陵山郡,被退了婚不说,连买套称心的玉器都不成。 一时娇小姐脾气上来,也懒得跟店家再多言语,转身就带着金婵出了铺子。 见得罪了这出手阔绰的新贵客,店家心里七上八下,生怕就此断了生意,左思右想,吩咐伙计看店,匆匆出了门。 “哦?你说江家的小姐,看上了那玉壶?” 沈沛的书房里,玉铺老板很有些忐忑,他也是抱着试一试的态度,想探探这位世子爷的口风。 毕竟以前也有过例子,世子爷一时高兴,任由他处置了,可当下这语气,他却拿不准了。 “呃……住址留得是江公爷府,但看着不像江府的几位娘子,小的从前并未见过,而且,听口音,像山阴的……”店家小心地回复着。 沈沛一听,心中了然。 店家见他半晌没开口,当他不愿出手,便赶忙找台阶。 “世子若是不乐意,便算了,小的自去寻摸些别的玩意儿,年轻娘子图新鲜,未必总惦记着一个。” 原本是店家宽慰的话,听到沈沛耳朵里,却莫名有些刺耳。 他记起前一世,他挣扎良久,终于还是没忍住,向宋予慈表白了心意,才知道自己终究是错过了。 她对他说:“再喜欢的东西,总也得不到,便不想要了……” 那日,她眸色深深,笑意浅浅,一脸的释然…… 沈沛揉了揉眉心,叫住正要告辞的店主,问道:“我那套茶具,当卖多少?” 店主一愣,心想:难不成,沈世子最近缺银子?之前,无论买卖,可从未见他问过价啊。 世子爱雕磨玉器,从十来岁时,便从他庆玉斋拿玉料,久而久之,便造就一批精品。 爱做玉,却又不爱用这易碎的劳什子,加之怜材惜物,便时不时送来几件雕琢好的成品,放在他铺中当作范式展品。 若有主顾瞧上了,便由玉匠依样仿制一件,而这套茶具,却是难再寻如此品质上乘的玉料,所以他才硬着头皮来问沈沛。 此时见沈沛松了口,店主赶忙笑答道:“这等质地匀称的大器,光是料子,少说也得百余两,加上世子爷的巧夺天工,自然是……” 店主小心掂量着,既不敢报低了得罪沈沛,也怕报得太高,回头卖不出去,砸自己手里。 “九十九两……多了少了都不卖。”沈沛却自己定了价。 店家一听,心想也不亏,毕竟东西是沈沛的,自己借花献佛笼络了新贵客,还能抽个一成跑腿费,何乐而不为? 于是,连连应了喏,对着沈沛一揖手,便要告辞,却见玉竹受命取出一锭银子,塞在他手里。 “哎呀,世子爷,您这是何意?” 沈沛抿了口茶,淡淡抬眼一瞥:“还请掌柜的将收到的九十九两,原封不动,送到我这里。” 店家默默掂了掂手里的银子,少说也有二十两,就算他抽成,也赚不了这些。 心里很是纳闷,却也不好多问,连连应承了,便退了出去,赶去往江府送东西。 第9章 久久 而江府闲梧居里,听小厮来报庆玉堂掌柜来送货,想起那套求而不得的茶具,宋予慈意兴阑珊。 “让他交与你便是了,何必让我亲自去?” 小厮有些为难,挠了挠头,道:“那掌柜说,还有件物件没结账……” 宋予慈一听,抬起头,望了眼金婵,刚想问,却忽而心念一动。 旋即,让金婵取了一包纹银,主仆二人一道来了前厅。 店家一见着宋予慈,立即眉开眼笑,将所购货品一一打开请她过目,最后,只剩下个团锦盒子,没打开。 宋予慈心里已猜中一二,却故作不知,摩挲着那锦盒,挑眉问道:“我记得东西都全了,怎还多出一盒?” 店家急忙堆上笑,献宝似的打开来,那套温润的茶具,便出现在眼前。 宋予慈眼里的光亮一闪而过,掩下唇畔漾起的笑意,正了正色,不温不火地问道:“掌柜不是不卖么?怎还送了来?” 虽说宋家不差银子,可宋予慈也不想被人坐地起价,更不想在江府的众目睽睽下,挥霍无度。 毕竟,世人眼里,宋家早不复大炎首屈一指的巨富。 听出她话里的冷淡,店家心头咯噔一下,莫非,真被自己说着了? 这娘子的喜好,瞬息变幻,当下已不稀罕了? 生怕东西砸手里,店家满脸谄笑,暖声回道:“哎呀呀,这不是瞧娘子欢喜得紧,特特去问了那主顾,好说歹说,才点了头忍痛割爱呢。” 宋予慈默了好一会,才转过身,望着店家轻笑道:“倒是劳烦掌柜了,只是,夺人所爱,非君子所为,这如何使得?” 店家一听,越发心虚,赶忙改了口:“嗨,也算不上夺爱,这原主顾呢,近些日子手头有些紧,知道娘子喜欢,便愿转给娘子,也算两厢便宜。” 话到了这个份上,宋予慈料店家也不会再坐地起价,笑意便更浓了些。 “既然如此,掌柜便开个价吧。” “不多不少,九十九两。” 掌柜试探着报了价,心里还盘算着,实在不行,自己贴补点,可又怕回头被沈沛知道,一时有些忐忑。 谁知,宋予慈一口答应。 虽不明白知为何有零有整,但宋予慈清楚这茶具远不止这个价,于是暗自欢喜,让金婵称了银子,包给店家。 一文不多一文不少,刚刚好,九十九两。 端着店家送来的银子,沈沛心里莫名踏实,他想:九十九两,九九,久久…… * 心情舒畅,梦也安稳,沈沛难得睡了个好觉。 次日一早,快马轻蹄,一路顺畅地到了郡府,却见主簿迎上来。 “禀世子,白小郎君着人来报,说今日来不了,您看,齐员外的事,是不是改日再议?” 沈沛眉尖微挑,淡声问道:“为何不来?” “好像,是去赴茶山公子之约,说是在茗山茶室,有事相商……” 一听是宋予慈约白曦,沈沛再不复方才的淡然,二话不说,跳上马,直奔茗山茶室而去。 被店家引至二楼雅室,还未进门,便听见里面笑语连连,甚是融洽。 沈沛本就冷峻的面容,更深沉了些,一推门,将那欢愉的气氛打破。 里面坐着的两人,看清楚来者,皆是一愣,不大的雅室内,一时静如死水。 好在,白曦先反应过来,即刻起身,笑着招呼道:“兰溪,你怎来了?莫不是有公事寻我?” 又见沈沛脸色不大好,也严肃了起来:“难道出了什么大事?” 沈沛抬眼一撩,从宋予慈淡淡的面上扫过,落到了白曦的身上。 “来此喝茶,听店家说你也在,就过来瞧瞧……”说着,又望回宋予慈,挂上一丝笑意,“没成想,茶山公子也在。” 全然没想过会在这里遇上他,宋予慈还有点懵,见他陡然转向自己,只得循着本能,揖了揖手,算是打了招呼。 赁宅子的事,本就是为了掩人耳目,寻上白曦已算不得已,她可不想让沈沛这在官场拼杀的狐狸掺和进来,毕竟,心眼太多…… 所以,她专门约了白曦,在公干的时辰,来这闲人打发时间的地方,谁知,还是被他碰上了。 加之,今日一见着他,又想起梦里那双湿漉漉的含情目…… 宋予慈气滞:这人,可真是阴魂不散! 而沈沛那厢,如何知她这样长的心路历程? 见她神色淡漠,一脸的不高兴,与方才对着白曦相谈甚欢时,判若两人,一时竟有些委屈。 她,就这样不愿见我? 沈宋二人心里皆装着事,都沉默了下来,好在还有白曦当中调和。 虽也纳闷向来不来茶室的沈沛,为何会出现在此处,却还是热情地请沈沛落了座,又给他倒了杯热茶,才将宋予慈想托他赁宅子的事复述了遍。 “哦?公子想寻个什么样的宅子?”沈沛喝着茶,好似漫不经心地问道。 话到这个份上,宋予慈再不乐意,也没法子。 毕竟,刚才还跟白曦形容得有模有样,总不好当着他的面扯谎,只得一五一十说了。 “真是巧了,我一友人,有一处宅子,或许,正是公子想寻的,不如,一道去看看?” “哎呀呀,这可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兰溪瞧得上的宅子,定是没的说!” 沈沛说得诚恳,再加上白曦帮腔,宋予慈不好拒绝,也便硬着头皮应了。 心想着,看一看也不打紧,到时随便寻个由头拒掉便是,谁知,那宅子却是……无可挑剔。 不仅满足她描述的所有要求,更有诸多她没顾念到的地方,皆完备周到,简直是个一等一的住处。 这要是再挑毛病,是不是就……太作了? 宋予慈暗暗叹了口气,挤出个笑脸:“多谢世子引荐,确是个好宅子。” 沈沛闻言,不怒自威的俊容上,浮上舒朗的笑意:“好,那便定下来。” 说着,附在玉竹耳畔交待了几句,没一会,便见玉竹领着个四十来岁的男子,带着借据文书赶来。 宋予慈暗自打量一番,看那男子的打扮气度,不像是宅主,更像是位家臣。 果然,只见男子恭恭敬敬行了礼,轻咳一声,道:“郎君有事耽搁了,让在下代为处置。” 沈沛点了点头,命玉竹备下笔墨,宋予慈便与那人签了文契。 赁屋之事,便落了定,沈沛这份人情,宋予慈也欠下了。 虽当家不久,人情送往的礼仪,却是自小耳濡目染。 宋予慈正盘算,要备什么样的谢礼,酬谢沈沛这“中间人”,却听他先开了口。 “公子寻得称心的宅子,也算喜事一桩,该要庆贺庆贺。且巧,此处离公府甚近,不如,就到府中一聚。” “那敢情好!我正惦记着你新得的梅苏酒呢。”白曦立即响应,就差拍手叫好。 宋予慈却愣住:“世子说,此处与公府甚近?” “嗯,不远……” 嗯,确实不远,三人一出门,发现隔壁就是。 宋予慈:??? 第10章 秘辛 走在沈公府的甬道上,无心观赏巧夺天工的亭台楼阁、雕梁画栋,宋予慈只觉自己悔恨的苦水,都快自心底溢出来。 两间宅子之间,几乎一墙之隔,宋予慈简直怀疑,站在高一些的阁楼上望去,她那新宅子里的情形,定会一览无余。 正琢磨着,眼前便蓦地出现了一幢九级高楼。 宋予慈:……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而更让她崩溃的,却是沈沛那句:“此处,便是我的居所了。” 此情此境,宋予慈直觉自己骑虎难下。 租定刚过,契书已签,更莫说方才还夸那宅子千般好,总不能只因它在沈府隔壁,就此毁约吧。 可她寻宅子的目的,不就是遮掩行踪么? 这下倒好,反把自己的行踪,送到人眼皮底下。 宋予慈又气又无力,正踟蹰该如何解决当下难题,却听白曦笑得轻快。 “得了吧,谁不知沈世子一心为公?一月倒有三十日住在郡府里,这揽月楼,怕早结蛛网了。” 听了这话,沈沛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似乎是默认了。 宋予慈稍稍松了口气,忖了忖,带着莫名被套路的怨气,半是玩笑,半是揶揄,咬牙道:“常听闻贵门千金住闺楼,竟不知世子的居所,与那闺楼好有一比。” 沈沛哑然,转过头,眸色深沉地望向宋予慈,却见她笑意浅浅,落进唇畔的梨涡里,化作醉人的蜜酒。 而那蜜酒品在沈沛的眼里,激得心头又甜又涩。 甜得是,终于又见到她千金难换的笑意,而苦涩于,那笑意依旧尚未属于他。 被他如此默不作声地打量,宋予慈一时也不自在起来,心里嘀咕:莫不是玩笑开大了? “哈哈,兰溪啊兰溪,想不到,还有你哑口无言的时候!” 白曦适时的嬉笑,点醒了各怀心思的二人,都回过神来。 “咳咳,是在下失言了,还请世子恕罪。” 毕竟是自己过了界,宋予慈赶着致了歉,又一板一眼地揖手赔礼。 看着她难得服软,施施然行礼的样子,乖巧得厉害,一如当年蜷在他怀里学吹笛的孩子。 沈沛眸色几变,万般思绪,终还是化作一抹笑意:“罢了,过会公子自罚一杯便是了。” 一时无话,沈沛带着宋白二人又游了几处,最后,来到公府后花园。 立在石桥之上,一眼扫过园中风情,宋予慈不得不在心底感慨。 这英国公府,能在短短三代之内,从寻常官宦之家,崛起至如今的地位,着实不是没道理的。 先不论别的,单说这园子,大小规格,不过是寻常府邸,毫无逾制的嫌疑,却在一草一木、一砖一石间,处处蕴藏着主人家的用心。 温文清雅中,又透着不拘一格的大气,而细看那题匾楹联,更是大有乾坤。 “春秋富佳日,松竹葆长年*(注:出自故宫倦勤斋)”宋予慈轻声念道,“真是好对!” 沈沛掩住笑意,领他二人继续向前,来到了一畦被竹篱围起的方田外。 看清了田中所植,宋予慈不禁睁圆了一双杏目。 “这……这莫非便是传闻中的茶中黄金?” 沈沛笑着点点头,打开篱门,请宋白二人入了田。 自从听母亲说起这黄金茶,宋予慈便很是好奇,可苦寻良久,却无论是制成的,还是活着的茶树,都未尝见过。 当下蓦地见到,虽只有三五株,已足够让她欣喜不已。二话不说,便自顾自地走到茶树边,蹲下身来细细观摩。 原来,所谓通体发黄,只是最顶尖的一两片嫩芽,还未生出绿意,却已有了股独到的芬香。 宋予慈盯着几株茶树,左看右看,满心好奇地研磨,过了好一晌,才想起旁边还站着两个人。 “咳咳……传闻这黄金茶,很是娇贵,气候稍变便不得成活,世上也早已没了踪迹,国公府中如何会有?” 宋予慈仰头望向沈沛,盼着能从他那套出些什么。 可惜,沈沛薄唇张合之间,给出的答复,不仅让她失望,还有些气恼。 他说:“这是公府祖传的秘密,公子若想知道,不妨自行求证,随时欢迎。” 宋予慈在心底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哼,谁想窥探你家秘辛! 而面上却不好显露,只得垂了头,瘪了瘪嘴,刚要开口拒绝,却听沈沛又开了口。 “因为,我也不知道,这几株茶树缘何能活着。” 宋予慈:…… 看着沈沛一脸正经,纤毫纰漏都没有,宋予慈虽有疑虑,可当下也只好信他。 “既然如此,那便恭敬不如从命,往后要常来叨扰了。” 宋予慈说着,揖了揖手,却被沈沛虚扶一手,免了礼。 “哪里,往后便是邻里了,常来常往也是应当的。” 第11章 护佑 沈沛说着话,笑意又浮上眼底,那双桃花目,便莫名染上了搅动人心的情愫,与那日在马车里如出一辙。 宋予慈一时看愣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自觉失态,忙不着痕迹地扭过头。 她佯装继续看茶树,可心里却并未平静,满脑子都是那人方才的样子。 说起来,世人口中的沈沛,是年少有为的权利宠儿,亦是冷傲孤清的天之骄子,与他过分轮廓分明的冷俊样貌,不无关系。 高挺的鼻峰,平薄的双唇,利落的下颌,标致地犹如刀刻的神佛石像,不怒自带三分威。 可这样一张脸上,却偏生了一双桃花目。 不经意间,便已顾盼生辉,更莫说他有意无意的笑意,透进眼底,便如一把篝火,给两汪本就缠绵的春泉,生了蛊惑人心的温度。 宋予慈摇了摇头,想要把那人的模样从脑海里踢开,不明真相的沈沛,却还以为她是为茶树之迷而苦恼。 看着她盯着茶树发呆的模样,沈沛很是满意当下的进展。 果然不出所料,再来一回,这片茶田,依旧能引起她足够的关注。 上一世,无意中让她发现了这里,顿时吸引住了她,也才有了他与她相处的契机,只可惜,为时已晚。 故而,这一次,他要早早放出这只饵,等着宋予慈快快上钩。 “公子不必急于一时,来日方长,往后有的是功夫,今日天色已晚,先一道用膳吧。” 沈沛说着,便领着二人往设宴的寒梨榭去。 跟在沈沛身后,宋予慈心里多少有些别扭。 今日从看宅,到进入沈府,再到见着黄金茶,一切看似机缘凑巧,可正是因太过凑巧,便有些可疑了,恍有一双无形的手,在暗处操纵着一切。 只是当下,她并无确凿的证据,更不明白,若真是那人的谋划,背后又有何目的。 宋予慈思来想去,正不得其解,忽而听见了个有些熟悉的声音。 “哎呀,听闻来了贵客,我当是谁,原来是白二郎君啊,可真是好些日子没来了。” 循声望去,宋予慈一眼就看见迎面而来的妇人,正是几日前,去江府退婚的顾氏。 沈白二人也瞧见了她。 沈沛沉着脸,并不预备打招呼,只是微微挪了挪站位,不动声色地将宋予慈护在身后。 白曦见沈沛默立在一旁,连面上虚礼都不做了,虽有些纳闷,却也顾不得细思,只得打起精神来,应付那妇人一二。 “可不嘛,前阵子好几桩公案,和兰溪一道忙得昏天黑地,未能来给伯母问安,我母亲嘱咐我,今日见了您,替她也问您声好。” 白曦说得真切,一双杏眼,盈着暖意,像极了深林的小鹿,透着少年人纯粹的热情。 “哎呀呀,多谢你母亲有心了,改日定要登门问候问候。” 作为沈云峰的续弦,顾氏在陵山的世家主母圈子里,一直不大吃得开。 一来,继室的身份向来都比不得元配,再者,同龄的世家夫人们,未出阁前,也多有交际。 所谓手帕交,亦讲究门当户对,顾氏的门第,远够不上那些豪门贵女。 儿时没交情,全靠当下沈家的颜面,偏偏顾氏这个人,品性上不了台面,总透着股破落户的鄙薄。 久而久之,世家夫人们,面上对顾氏客客气气,背后皆瞧不上,鲜有真心与她交好的。 这下,听闻白曦母亲问她好,很是欢喜,尤其当着沈沛的面,自以为得了多大的颜面,对着白曦更是好一阵嘘寒问暖。 白曦听着那妇人的喋喋不休,心里直叫苦,可面上却笑得温良,惹得顾氏越发掏心掏肺。 “听伯母一句劝,就算再忙,也莫要把婚事耽搁了。” 顾氏说着,小心地瞥了一眼沈沛。 “听你母亲说过,白二郎尚未有婚约吧,改日伯母与你相看相看,门第模样是其次,最要紧得是性情好,伯母娘家就有几位……” 眼瞧着就要被顾氏拉郎配,白曦脸上一阵红白,却不好直接发作,只得拿眼猛瞟沈沛,盼着他能出面干涉干涉他后娘。 谁知,那人不仅不帮腔,竟还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白曦心里把沈沛骂了个遍,着急解困,眼睛一瞥,瞧见了那个被沈沛藏在身后的人,便不管不顾地将宋予慈推了出来。 “伯母的侄女们这般好,倒也别都便宜我了,这位是茶山公子,可比我还厉害些……” 蓦地被拉到人前,宋予慈先是一惊,却很快镇定了下来。 她对茶山圣手代代相传的易容术有信心。 毕竟,她曾多次故意拿熟悉的人试探,连朝夕相处的老管家,都没认出她。 相信仅有过一面之缘的顾氏,也绝对认不出她。 果然,那顾氏不过最初时的一愣,便堆上惯常的假笑,寒暄起来。 她虽不知什么“茶三公子”、“茶四公子”,但能与沈沛、白曦这样的世家公子往来的,必不是一般人。 更难得,这位小公子,相貌看着极普通,体格还有些瘦弱,扔进人堆里,怎么都不抢眼,不像沈白二人那样能招蜂引蝶。 顾氏小算盘打得响当当,正要拉着宋予慈细细盘问,却被沈沛伸手一拦,将宋予慈护在了身后。 “夫人若没什么事,便早去歇息。” 说着,身子一侧,像护卫一般,虚虚将宋予慈护在一侧,从顾氏眼前带离。 当下,只剩白曦与顾氏立在原地,面面相觑。 好在白曦机敏,不过一瞬,便回过神来,急匆匆揖手道了别,便去追赶沈宋二人了。 “好你个沈兰溪,怎将我一人扔给你后娘?还是不是好兄弟了?!” 白曦匆匆赶来,虽不至喘,气息还是有些急,加之语气也不大好,听着仿佛真生气了。 可沈沛却并未理睬,冷眼一瞥,道:“我可没有将旁人推出来顶事的兄弟。” 此话一出,可谓正中命门,面对被他牵连的宋予慈,白曦此时回过味来,很有些尴尬。 “那个……茶山兄,我这也是慌不择路,才出此下策,实在是,对不住了……” 白曦满脸讪意,说着说着,还不安地挠了挠后脑勺,活脱脱一个没长大的孩子。 想起他方才拖她下水,当下又诚心诚意地认错,宋予慈直觉又好气又好笑,扬扬手道:“罢了,少郎君也是被逼无奈。” 说着,还对白曦投以同情的目光。 接收到了宋予慈的善意,白曦也急忙报之以善,对着宋予慈,咧开一个阳光灿烂的笑容,齐整的皓齿,都闪着光芒。 而这一幕,落在沈沛的眼里,却理解成了别的含义。 “咳咳,行了,去用膳吧,饭菜都要凉了。” 沈沛眼底暗沉,面上却不彰显,长臂一揽,便搭在白曦的肩上,将他拖离了宋予慈的视线。 白曦见沈沛难得主动与他亲近,心里的大石头也落了地,高高兴兴跟着沈沛一道往前,边走还边嘟囔。 “你这后娘可真难应付,怪不得你都不乐意在家呆着,这么想要把她顾家人四处安插,少不得要打你的主意吧?” 沈沛闻言,放缓了步子,假装不经意地向后一瞥,宋予慈正不远不近地跟在身后,似乎也在听他二人对话。 心头掠过一丝欣喜,忖了忖,声量不大不小,回道:“她打她的,我自有主张。” 白曦一愣。 他说这话原有些打趣的意思,毕竟沈沛在儿女□□上,甚是正经。 往日与他嬉笑几句,不是被横眉冷对,便是骂几句搪塞过去,没想到今日竟心平气和地回复。 乖乖,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吧! 见沈沛难得放开,白曦更来了兴致,嬉笑道:“那倒是!我们沈世子是谁呀,没准儿要当驸马爷的人,岂容她等庸脂俗粉窥伺……哎哟!” 话音刚落,白曦便觉肩上一痛,沈沛显然下了狠手。 “沈兰溪,你你你……你怎一言不合就动手啊?!” 白曦吱哇乱叫着,却对上沈沛寒如千年冰的眸子,立即噤了声。 好一会才回过神,小心赔罪道:“兰溪哥,我,我只是说个玩笑……” “天家的事,岂容随意玩笑?” 沈沛面色依旧阴沉,声音里也透着冰冷。 白曦知他着实触了雷,再不敢多言,乖乖闭了嘴。 可也有些纳闷,沈沛明明气得厉害,若是平日早就拂袖而去,怎得当下还紧紧挟着他,默不作声地往前拽。 而宋予慈,目睹了方才的一切,心里亦是上上下下,理不清头绪。 方才顾氏出现的一瞬,她多少还是有些不安,不是怕被她认出,而是一见着她,被退婚那日的情绪,还是不争气地浮上心头。 正当她不知如何面对时,沈沛那高挺的身姿便移了过来,正正好,挡在了她与顾氏之间。 犹如一道屏障,为她挡住了顾氏的审视,容她将心中的波涛,安抚平顺。 而他这细微的举动,毫无踪迹可循,宋予慈都无法分辨,究竟是有意为之,还是无心之举。 之后,当被白曦牵连,被迫与顾氏直面,他再次将她护在身后,举动就非常明确了。 只是,目的又是什么呢? 第12章 馄饨 被他护在身后时,有那么一瞬,宋予慈恍惚地将眼前的背影,与她曾幻想中会代替爹爹疼爱她的兰溪哥哥重叠。 若说心头毫无波澜,那是谎话,尤其是在触碰退婚之痛的伤疤后。 宋予慈甚至想,若是被退婚的那日,他也能如当下这般,她或许就不会那么难堪了。 可幻想如梦,好梦不长,没一会,便从白曦的嘴里,又一次听到,他与公主…… 市井之言,还可算作道听途说,那他身边最好的友人的话呢? 总不会再是空穴来风了吧…… 况且,他也并未否认,言语间,只是责怪白曦言语不忌,或许,还怨白曦唐突了天家的金枝玉叶。 宋予慈跟在沈白二人身后,默默无言地忖度着,眼底的热,也一点点消散,待到寒梨院时,又恢复了往日的清冽。 说起来,宋予慈的相貌,与沈沛恰恰相反。 身材虽娇娜纤细,但一张芙蓉面,却是丰润的。 凝脂般的肌肤上,眉若柳叶,鼻如玉坠,更妙的是,一张不大的嘴,肉嘟嘟的,像极一枚饱满的红樱。 然而,明明该是一朵娇艳的富贵花,却有一双静若寒潭的眸子。长长的睫毛忽闪之间,便似能将世间万相勘破,更莫说人心。 沈沛自与她重逢,便发现了这一点,所以到了寒梨榭,借着烛火,看清了宋予慈眼里噙着雪,也并未多想。 一顿饭下来,唯有白曦喝得开心,借着酒劲,埋怨起沈沛来。 “你说说,为何你后娘拉扯我的时候,你不帮着,怎么一碰茶山兄,你就护起来了呢?” 沈沛藏着心思,也不答言,只是看似不经意地一抬眼,望向宋予慈,却依旧对上两池寒冰。 沈沛:…… 看来这追妻之路,道阻且长。 没得到沈沛的答复,白曦不依不饶,生生又问了几遍,沈沛拗不过,便搪塞道:“我看你乐在其中,又何必帮你?” “呸!你何时坏了眼睛?!我哪里乐了?再说了,我可不想找顾家那样有名无实的媳妇,明明什么都没有,还摆世家谱。 要按我自己的意思,就寻个巨商家的美娇娘,聪明伶俐,还会赚银子,小爷我做梦都笑醒!茶山兄,你说是不是啊?” 白曦越说越没边,还把眉开眼笑地将话头抛给宋予慈,沈沛着实看不下去了,一扬手,将白曦拽了起来。 刚要让人送他回去,却听宋予慈道:“少郎君所言不差,往后遇见合适的娘子,也替郎君留心着。” 沈沛蓦地转过脸,望向宋予慈,眉心微蹙。 “怎么?难不成世子也瞧得上商贾之女?” 宋予慈语气柔和,恍若一句玩笑,眼里的冰霜却并未化开。 沈沛不明所以,张了张口,还没说出话来,便又听见白曦笑道:“那敢情好!先谢过茶山兄了。” “你醉了,让下人送你回去。” 沈沛黑着脸,不由分说地将白曦送了出去,再回来时,见宋予慈也起了身。 “多谢世子款待,今日叨扰许久,天色已晚,在下告辞了。” 沈沛愣了一瞬,道:“我送你。” 宋予慈满口拒绝,却还是拗不过沈沛,无奈,二人又一次同车而行。 此时夜幕已深,穿过陵山最热闹的街市,两旁皆是尘世的喧嚣繁华。 而车厢内,却是一片寂静。 因方才的针锋相对,二人皆各怀心思,尤其是沈沛,更是反复揣测着宋予慈的话意。 难不成,只因白曦那一番话,她又看上他了? 上一世,他初时对她无心,也不曾多留意,所以她何时与白曦有了情,他也说不清。 可他知道,她不是个随意的女子,总不会匆匆几面,便芳心暗许,更不会因为一句话,就动了心。 可是,她在席间的那番话,实在是…… 想到这里,一向沉着的沈沛,也难免有些烦乱,抬头望向宋予慈,却见她正聚精会神地盯着一家路边食铺。 那是一家馄饨摊,摊前一口大锅,正热气腾腾,等着摊主往里丢元宝似的小馄饨。 此时早已过了饭点,却依旧有三两个食客散坐在几张四方桌上,吃得极香。 难得见宋予慈的眸子有了丝温度,沈沛凑过身,柔声问道:“想吃?” 宋予慈一愣,转过脸,对上沈沛的笑颜,刚想开口拒绝,却听他已经叫停了车马,做了个手势,请宋予慈下了车。 颇有些无奈,宋予慈跟在沈沛身后,见他与摊主打了招呼,要了两碗野菜馄饨,又选了张无人的桌子,请宋予慈落了座。 宋予慈原有些不情愿,可一坐进食铺,不知是锅气太朦胧,还是灯火太温暖,总觉得有种不真实感。 她实在没想到,自己一直幻想的情景,会在此时此地实现,更没想过,会和沈沛一道。 说来好笑,宋予慈有个从小到大执着的幻想,便是像寻常人家一样,和爹爹娘亲一起,吃顿路边的野菜馄饨。 可惜,从未实现过。 爹爹去的早,母亲后来也生了病,娇小姐的一点点旖旎情怀,终究被卷入世间无常,埋入红尘灰烬。 今日路过时,她本还在沉浸在与沈沛纠缠不清的情绪里,眼前热气腾腾的馄饨摊,立即吸引了她的注意,却没想到,被他察觉。 一时幻想成真,只可惜,并没有爹娘作伴。 “两位客官久候了!” 摊主一声吆喝,将宋予慈从回忆中唤醒,所有注意,都被面前的这碗热汤馄饨吸引。 看着她眼里浮现的光亮,沈沛的心,也跟着明亮了,抿着笑意,用热茶涮好了勺筷,递给宋予慈。 被他如此周到地照顾,宋予慈也不好再别扭,冲着沈沛谦然一笑,道了声谢。 沈沛一愣,白日里积攒的阴郁,皆被那两湾梨涡消融。 而宋予慈那厢,当下只顾着碗里的馄饨,毕竟从小念到大,这会儿自然食指大动,勺筷并用起来。 此时,正值盛夏,很是炎热,被热汤包裹的馄饨,始终维持着刚出锅的温度。 奈何宋予慈心急,用汤匙舀起个馄饨,小心翼翼试了试,差点没被里面的汤汁烫了嘴。 于是,一面细细地对着馄饨吹气,一面小口小口的咬食着。 沈沛坐在对面,看着那汤气升腾着,熏入她眸子里,将那两池寒冰催动,幻化出薄薄水汽。 那模样,实在太像当年眼中含泪,却分外认真学笛的孩童了。 本不想打扰,可实在被此情此景感染,禁不住,沈沛暖声问道:“好吃么?” 宋予慈一愣,并非为了这句话,而是沈沛此刻的语气。全然不像是对她说的,更像是…… 对自己的女儿? 在她印象里,会用这样口吻问她的,只有爹爹,而爹爹走了这些年,她便再未听过这样半是宠溺半是无奈的语气。 宋予慈有些惶惑,不明白这人是怎么了,蓦地抬头望向他,想一探究竟,谁知,却发生了更让她不解的事情! 就在沈沛看清她眸中情绪的瞬间,伸过一只手来,将她不小心散落的一缕鬓发,捋到她的耳后。 宋予慈:??! 这是什么意思?难道,男人和男人之间,都这么动手动脚的?! 沈沛这石破天惊的举动,别说是宋予慈满心问号,就连馄饨摊里其他食客,也都目瞪口呆了。 其实,打一开始,沈沛二人进摊子,那些人便一个个留了神。 毕竟在这陵山郡,英国公的世子,何人不知?何人不晓?可何人见过他吃路边摊? 而与他一道的,那瘦瘦小小的公子,又是何人?为何从未见过? 市井凡人,最不缺的,就是一颗好奇窥探的心。 于是,时不时,偷偷打量着他们这桌的动向。 所以,看到了世子爷亲自涮洗勺筷,又看到了他冷俊严肃的面容上,浮现难得的温存,更看到了他眸色深深,里面满盈的笑意…… 食客们已觉看到了太阳打西边出来,谁成想,竟还有更厉害的! 啧啧啧! 众人皆感慨:这样暧昧不明的举动,是我等不付银钱就能看得么? 而被围观的沈世子,却似乎并未觉得不妥,淡定地收回手,不着痕迹地退回安全距离,对着宋予慈笑了笑。 “公子鬓发乱了,险些落进汤里,来不及说,若是唐突了,还请公子见谅。” 宋予慈:??? 一顿简单的宵夜,吃出千回百转的滋味,宋予慈早没了忆旧的心情,草草吃完剩下的馄饨,便闷不吭声地走回车里。 沈沛跟着她,也不再言语,既没有进一步表示,也不多做解释。 他想,今日就先到这里。 重来一世,他不打算再在推拉猜疑中消磨,而是一步步,将她赢回身边,也将自己送进她心里。 只许前进,不得后退。 又是先去客栈换了装,回到江府,已入亥时。 寻常日子,江府女眷们早已入睡,可今夜,后宅还一片灯火通明。 “娘子呀,您可总算回来了。” 金婵急急迎上来,满脸写着焦虑。 “怎么了?” 宋予慈不紧不慢地问道,心里却速速揣测着几种可能性。 第13章 后宅 后宅不宁,无外乎那几档子事儿。 婆母儿媳、姑嫂妯娌、夫人姨娘、嫡女庶女…… 宋予慈自家简单和睦,没有这乌糟糟的是非,可没少听她那些手帕姐妹八卦。 加之,她还有个不足为外人道的嗜好——爱看话本。 什么宫斗、宅斗、权谋斗,来者不拒,一一涉猎。 有次,被她娘亲发现,嗔她看浑书,要将她好不容易攒下的书册全烧了。 宋予慈情急之下,胡乱扯道:“世间险恶,我看这些书是为了长心眼,免得被旁人欺负!” 听了这话,她娘亲先是一愣,不过一瞬,便知她是在鬼扯,却被她一本正经护食的模样,逗得忍俊不禁。 过了好半晌,才把她揽在怀里,半哄半认真道:“我家自自,一生顺遂,何须长这劳什子?” 那时,她们都没预料到,世事无常,原该一生顺遂的娇小姐,沦落到父母双亡、夫君退婚的地步。 而当年从话本里明白的道理,今日也派上了用场。 仔细梳理一圈她这舅舅家的后宅关系,其实并不复杂。 舅舅虽是庶出,到底继承了外祖父的情种心性,除了严氏这位正室,只有一房姨娘。 而这位卫姨娘,还是严氏婚后数年未生养后,亲自送到舅舅榻上的陪嫁丫鬟。 谁知,这姨娘的肚皮很是争气,不过一两次,就有了,只可惜,未能一举得男,生了个女儿,取名江玳。 不过,这庶女生下来,倒给江府招来了孩子气,久无消息的严氏,却接连生下一儿一女,喜得江公爷直觉人生圆满。 嫡子起名江琮,嫡女起名江瑶,金娇玉贵地养着,好在严氏有成算,对一双儿女管束有嘉。 所以,当宋予慈见到这一对表弟妹时,二人皆是有礼有节的大家子嗣,脾性很是讨喜。 当下后宅起火,莫不是卫姨娘母女作了妖? 说起那对母女,宋予慈印象不深,只记得她来的那日,严氏带着表弟妹相迎,她们站在一旁,莫名有些格格不入。 后来,宋予慈每次去看望严氏,都能碰见卫姨娘,她总是眉眼含笑,恭顺有加,伺候在严氏身旁,一如还是当年身份。 不知是不是话本看多了,宋予慈总觉得,这样不动声色的小人物,往往并没有看起来那般简单。 可她一个外人,并不好插手江家宅事,更何况,一切都不过是自己的臆测。 而今日,若真是卫姨娘捣鬼,她定不会放过机会,让严氏趁机处理掉这隐藏的危机。 谁知,从金婵嘴里得知了真相,竟是严氏母女起了争执。 宋予慈:…… “为何争执?” 宋予慈想起江瑶乖巧懂事的模样,连她都想娇宠着,究竟为了何事,会与严氏起冲突? “奴也不清楚,只知道舅夫人气极,勒令表娘子面壁思过。 可表娘子也不知怎的,横了一颗心,与舅夫人置气,这会儿正在闺楼闹着呢……” 宋予慈揉揉额,心想:没看出来,江瑶这丫头,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不过,倒更合她的脾气了! 于是,也不做多想,带着金婵便往严氏院里去,想替她这位表妹妹说说情。 宋予慈居住的闲梧居,是整个公府风景最好的居所。 地处花园一隅,又僻静,景色又好,只是去往别的院落,要横穿过整个花园。 此时黑灯瞎火,宋予慈与金婵打着灯,正要穿过假山,却听外面一阵急促的脚步。 “王姐姐,你等等我!” “你来干嘛?” “嗨,还不是为了咱们那位小祖宗!她再这样闹下去,夫人会不会回心转意一说,先把自己作践坏了,我去看看小厨房可还有枣儿泥糕,她最爱吃了……” “说起来,也怨不得娘子,这千花会娘子盼了好几年,终于畔得及笄了,今年去不成,还得再等一年。” “是啊,也不知夫人怎么想的,非要带表娘子去,竟把外甥女看得比亲闺女还重。” “嘘!快小声点,夫人也是咱们胡乱白话的?” “……哎,我是心疼娘子,闹了一日了,饭也不吃,眼睛都哭肿了……” “行了,还是快去弄些枣儿泥糕,没准儿娘子肯吃呢。” 假山外,脚步渐渐远去,花园里又归于了平静,宋予慈一言不发,转身就往回走。 真没想到,这出风波,竟是因为自己。 两个丫鬟口中的千花会,她也有所耳闻,是陵山郡一年一次的盛会。 陵山多山,唯有一碧波湖,幅员万亩,蔚为壮观。 大炎人多信佛,陵山郡也不例外,湖畔有一宝刹,名为如是禅寺。 禅院外,是善男信女们种下的千朵七彩莲花,每到仲夏,争相绽放,好不热闹。 可花开得再好,也要有人赏才行,于是,便有了这千花会。 一年一次,由陵山郡的贵门牵头搭台,寻常百姓,无论贫富,皆参与其中。 娘子们花枝招展,相伴赏花,郎君们,则泅水赛舟,好不热闹。 可若单是如此,并不足以让江瑶不惜忤逆娘亲,也要争取前往。 真正让她这样门第的陵山贵女向往的,是千花会当日,在如是禅寺里的禅会。 那是仅有的,与适龄未婚的贵家子弟相聚的机会。 其实,如是禅寺最初举行禅会,是为了答谢信众,开斋讲经,奈何寺内地方有限,能接待的,不过百余人。 大和尚悲悯众生、一视同仁,香花券不卖,只按来时先后领取。 可奈何富贵人家自有捷足先登的法子,久而久之,这禅会,也就成了陵山贵门间的聚会。 不过,因名额有限,往些年,没少因谁家多谁家少,贵门之间,相互碾压掐架。 经过几番磨斗,后来,平衡下来,每户每年只能来两人。 当家主母自然是要去的,另一个人选,一般都是适龄未婚的郎君娘子。 于是,赏花会,成了赏人会,许多姻缘,便是就在此定下。 所以,当得知严氏想要带她去千花会,宋予慈很有些触动,可她不能伤妹妹的心,只好辜负舅母的好意。 “娘子,您慢些走……咱们不去舅夫人那了么?”金婵小跑着跟了上去。 宋予慈道:“先去看看瑶娘子。” “那也该往前去,怎么往回走?” “取样东西。” “娘子要取什么,奴去便是,何须您亲自跑一趟?” 可当金婵看明白宋予慈取的东西,一张娇俏的小脸都要耷拉到地上了。 一面往江瑶闺楼去,金婵还一面不死心地问:“娘子,当真要把这副头面送给表娘子?” 那可是夫人为娘子出阁时打下的金凤成祥啊! 而宋予慈自有打算,并未搭理金婵,还嘱咐她,万不可在江瑶面前说漏嘴。 金婵心里不舒服,可又不敢违逆宋予慈,一时主仆无话,来到了江瑶的闺楼。 一进院,虽烛火大亮,却没听见什么响动,宋予慈还以为江瑶睡下了,便向迎上来的丫鬟询问。 “没呢,娘子还在阁里坐着,您里面请。” 那人一开口,宋予慈便听出是花园里碰见的“王姐姐”,借着光打量一瞬,倒是个老成稳重的。 宋予慈点了点头,带着金婵,上了闺楼,一推门,便瞧见蹲坐在地上发呆的江瑶。 听见有人进来,江瑶蓦地抬了头,一双本如犬儿般明亮灵动的眸子,此时红红肿肿,好不难堪。 而那双眸子,见了宋予慈,先是闪过一丝厌恨,不过转瞬,又被浓浓的凄哀淹过。 见她这副模样,宋予慈很有些心疼,毕竟江瑶这凄哀,跟自己不无关系。 正不知该如何开口,却见江瑶站起身,规规矩矩福了福,轻唤了声:“表姐。” 孩子太过懂事,更让心疼,宋予慈忙走过去,拉着江瑶,走到月窗边,肩并肩,一道在贵妃榻上坐下。 借着灯火,细细看清江瑶当下的模样,宋予慈只想到一个词——惨烈。 好好的一朵小娇花,生生哭成了悲惨弃妇样,真是让人又心头又好笑。 到底还是个孩子,一伤心,便是天翻地覆,不管不顾。 而作为引起这场伤心的“罪魁”,宋予慈反复斟酌措辞,终于开了口。 “瑶瑶,你猜表姐为何而来?” 江瑶一愣,眨了眨不太灵便的肿眼,摇头表示不知。 宋予慈侧过身,一招手,示意立在门口的金婵,将东西捧来。 金婵心里几百个不愿意,磨磨蹭蹭,走到二人跟前,打开了锦盒。 看见那套金灿灿的面首时,江瑶的眼里,不出意料地闪现了光芒。 “表姐,这是?” 宋予慈笑了笑,取出一支步摇,簪在江瑶的发髻上,道:“送你的。” 这下,江瑶的脸上一阵红白,神情也变得复杂起来。 她原以为,宋予慈前来,是与她说教,或是,诉苦,好让她心甘情愿地将参加千花会的资格让出来。 毕竟才被沈家退了亲,急需另觅一门好亲事,若能参加千花会,自然再好不过。 其实,江瑶也同情这位表姐,可是,她也有心悦的意中人,若是错过此次千花会,没准儿就被别人抢走了…… 所以,就算不惜忤逆了母亲,并为此绝食,她也要为自己争取一二。 作者有话要说: 宅斗所占比例不多,主要是男女主之间前期你追我闪、后期双向奔赴。 第14章 江玳 所以,当得知宋予慈要将如此贵重的首饰送给自己,心里七上八下,害怕表姐想以此作为补偿,让她连怨恼的理由都没了。 江瑶正暗自苦恼,却见宋予慈起身,从梳妆台上,取来菱花镜,搁在她面前。 “自己看看,瑶瑶戴上这步摇多美!去了千花会,定能迷倒一众郎君。” 宋予慈笑言道,声音里透着真诚的温柔,一时把江瑶说愣了。 “表姐……母亲说,要带你去……” “放心,舅母那边,我会去劝说的,包在表姐身上。” “可是,可是,玳姐姐说……” “好啦,别想了,表姐又不是你们陵山人,未必非得在这里寻婆家,再说了……” 宋予慈抿嘴一笑,又拿起一枚掩鬓,轻轻簪在江瑶鬓发上。 “谁说女子定要嫁人?表姐我倒想娶个貌美良善的夫郎回家。” 这惊世骇俗的言论一出,江瑶一双眼睛睁得老大,顿时忘记了自己那点伤心意。 “夫……夫郎?” “是呀,你没看过话本么?话本里,世间道可以反过来,以女子为尊,做所有自己想做的事,比如,读书、当官、做生意,再娶上一堆英俊的夫郎~” “一堆……?” “就像男子三妻四妾一样!” “咳咳咳……” 江瑶目瞪口呆地看着宋予慈,过了好半晌,才红着脸怯怯地问道:“什么话本啊……表姐可否借我一看?” 而说话时,方才凄哀的神色一扫而空,恢复少女的轻松自在。 见小表妹终于被哄好了,宋予慈长舒一口气,道:“好说,等我挑几本给你送来。” 又将整套头塞在江瑶的手里,捏了捏她的小脸。 “拿了表姐的东西,可不许再与表姐置气了,更不许再哭了,不然,漂亮的眼睛都要坏了。” 江瑶这才低头细看那套头面,真是太过精巧华丽了,一看精工巧匠费时费心打造的,加之这十足的用料…… “表姐,这头面,实在太贵重了……我从未见过这样精致的工艺。” “那是自然!这可是我们夫人为娘子打下的嫁花……”立在一旁的金婵,忍不住抢白道。 宋予慈面色一冷,正要训斥金婵,却见江瑶急忙从头上取下步摇和鬓花,小心翼翼地放回锦盒里,推还给宋予慈。 “既然是姑母给表姐的,我便更不能收了!”江瑶忙不迭拒绝道,“再说,就算表姐不嫁人,这头面,娶夫郎的时候,也用得上。” “噗嗤。” 宋予慈被小表妹一本正经的模样逗笑了,想了想,也不再坚持,收回了头面。 “害你伤心一场,表姐总要赔个礼。既然如此,明日便去首饰店里瞧瞧,看上什么,表姐送你。” 江瑶一听,心情大好,眼里的凄哀早已散去,换上透亮的欢喜。 “那便恭敬不如从命!”江瑶说着,还往宋予慈身边靠了靠,亲亲热热地揽着她的胳膊,道,“表姐可真好,往后,就叫你姐姐,行么?” 感受到,江瑶暖暖的身子,靠在她身畔,宋予慈的心也暖了。 爹爹走后的六年间,她与母亲相依为命,从未感受过同辈间的温情。 每每看见别家兄弟姊妹间相处,目睹那亲情与友情共生的情谊,说不向往是假,可又能如何强求? 此时蓦然收获,宋予慈无比珍惜,小心翼翼地应了声:“好。” 看着江瑶吃了东西,又安抚她睡下,宋予慈才出了她的闺房,正要往闲梧居去,却在院子里遇上了江玳。 “表姐……” 江玳见了她,连忙上前行礼,宋予慈这才细细打量起这位江府长女,虽然,是庶出。 说起来,长得倒是跟卫姨娘很像,貌美算不上,却因那低眉顺目的神情,很有些小家碧玉的温婉清秀。 此时已入盛夏,夜里也有些溽热,娘子们都穿着轻薄的纱罗,她却还一身棉布衣,看起来,朴素得紧。 宋予慈不由眉心微蹙:这姑娘,果然有些小心思。 其实,对于一向乖巧的江瑶,为何会对千花会的事如此反应,宋予慈是有些疑虑的。 方才,江瑶无意中提到江玳,虽未说明,宋予慈却还是留了心。 这会儿,她一身布衣的出现在面前,宋予慈更确定,这丫头绝非心思纯善之人。 毕竟,凭宋予慈对严氏的了解,绝不会干出在穿戴上苛待庶女的事,那岂不是不贤的名声明晃晃写在脸上? 宋予慈忖了忖,想江玳能做出这样事,可见手段也并不高明,踟蹰一晌,走上前,虚虚扶了把江玳。 “玳表妹,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看清宋予慈温和的笑意,江玳一愣,忙又垂下头,支支吾吾道:“我听闻瑶儿闹脾气,不肯用膳,心里着急,就来看看。” “哦?玳表妹可真是位好姐姐啊……” 宋予慈说着,笑意更浓了些,可落在江玳眼里,莫名有些瘆人。 “表姐……表姐言重了……” 心怀鬼胎的江玳,操着软绵绵的嗓音,小心翼翼回道。 而回话时,始终半颔首,一副柔弱不禁的模样。 宋予慈冷眼看着,默了许久,久到江玳心发慌,身上都渗出薄汗。 “表姐……” “哎呀,瞧我,见玳表妹这样温婉标致,一时竟忘了情。” 宋予慈说着,上前牵起江玳的手,左看右看。 “在家时,就常听母亲讲,玳表妹虽是姨娘养大的,却很是清雅,不愧是江公府的长女。 如今来府上,见了玳表妹,深以为然。” “额,这……表姐……谬赞了……” 作为庶出女儿,就算是长女,江玳在江公府里的存在感,与她那姨娘母亲一样,向来很低。 当下骤然被夸,尤其是被比她父亲身份还高贵的姑母夸,江玳又惊又喜,当真有些羞赧地红了脸。 看出江玳的神情,宋予慈清凛的眸子,更透出丝寒凉。 而江玳正忙着自得,显见地错过了。 “记得没错的话,玳表妹,其实只晚我月余?” 江玳缓缓点了头,很是乖巧。 “表姐所言不差,我是六月底的生辰。” “呀,是我来得晚了,错过了玳表妹的好日子。” 宋予慈说着,从腕子上,取下才戴了没几日的羊脂手镯,牵起江玳的手,给她戴上。 “表姐?这如何使得?!” 江玳慌得忙抬起头,一双丹凤眼,生生睁成杏眼。 宋予慈笑意浅浅,安抚似的,拍了拍江玳的手,让她放心收下。 “那日,我见玳表妹戴着一对白玉耳坠,就想起这根镯子。 原想得空给你送去,可巧今日碰上了,就当作晚到的生辰礼吧,还望玳表妹不嫌弃。” “这,这,这……”江玳一声低过一声,“未免也太贵重了……” “哪里呀,美玉配美人,这镯子配玳表妹,一点不亏。” 宋予慈笑着,又牵着江玳的手,往廊下亮堂处比了比。 “瞧,多衬你。” “表姐……” 江玳越发不好意思了,可也不再推托,算是默默把镯子收下了。 宋予慈见她入了套,眸子一闪,话锋在不觉中,转了个弯。 “玳表妹本就是花姿月貌,又何须自轻呢?” 宋予慈依旧笑着,只是话里的冷意,明显到,被她哄得晕头转向的江玳,也回过神来。 “玳表妹,你是公府的长娘子,舅舅的亲女儿,无论谁,都不会轻瞧你。 更何况,作为长姊,也当是弟、妹的表率,只要……玳表妹自己立得住。 舅母虽然严厉,却最是心疼晚辈的,与我尚且慈爱,更何况与你? 且不论,在这公府里一纸一线,就是将来,陪嫁妆奁,又岂会短了你? 玳表妹是个聪明人,不用我说,也当知道何为好,何为歹。 也该懂得,一言一行,最要紧的,不过是个……合时宜。 而,玳表妹这身衣裳,就没那么合时宜。 若是让不知情的外人见了,还以为公府缺几尺轻丝呢。” 宋予慈的话,一句接着一句,句句切中要害。 江玳听着,脸上一阵红白,头越垂越低,几乎低到胸口了。 “我……我今日出来得急,无心穿错了,这,这就去换去……” 江玳说着,就想借口离开,却被宋予慈牵住了手腕。 “哎呀呀,玳表妹这是怎么了?莫不是表姐玩笑开过了,惹你生气了?” “没,没,是我自己……”江玳连连解释。 见她这幅模样,宋予慈很满意,于是见好就收,立即换上了热闹的笑脸。 “好啦,你没恼就好,姐妹间,又有何好龃龉的?” 宋予慈说着,看了眼爬至中天的月,笑意更浓。 “时辰不早了,瑶儿已经睡下了,玳表妹也早些回去安寝吧。” 接着,又很是亲热地握了握江玳的手。 “都是自家姐妹,往后玳表妹也常去我那走动走动,免得像今夜似的,三两句话就生分了。” 宋予慈说罢,笑着与江玳道了别,扶着金婵出了江瑶的寝院。 望着主仆二人潇洒离去的身影,江玳又气又怕,身子都忍不住颤抖起来。 宋予慈的三言两语,让她切切实实体会到,什么叫冰火两重天。 好个宋家表姐,果真不简单! 第15章 头面 可再不简单又怎么样?没了她那山阴县主母亲的庇护,不过是个商家女,连自己都不如! 仔细回想方才发生的一切,江玳气得眼都红了,忍不住在心底咒骂着。 可一低头,看见腕子上,自己一整年月钱都买不到的镯子,又瞬间萎靡了下来。 心想:矮檐之下,只能慢慢来,早晚,最好的,都是我的! 江玳这厢气得夜不成寐,闲梧居里,倒是一派祥和。 哄好了江瑶,又借机敲打了江玳。 宋予慈自认今日收获颇丰,坐在月窗前,吹着夜风,好不惬意。 可正小心翼翼收拾头面的金婵,就没那么痛快了。 尤其看着宋予慈这般优哉游哉,什么也不在意似的,就有点头疼。 “娘子……” 金婵扭过身子,耷拉着脸望着宋予慈。 “您当真一点儿不在意?” “不在意什么?” 宋予慈却眼都不转,依旧托着腮,望着窗外的月色。 “哎呀,还能有什么呀?去那个劳什子千花会呀……” 金婵说着,小心翼翼收拾好了头面,存进了多宝阁最里层,又落了两道锁,才走到宋予慈跟前。 “娘子,奴可听说,这千花会,整个陵山郡的适婚贵公子都会去,您若是能去,何愁觅不着如意郎君?” “我就是不去,也不愁呀?” 正说着,一缕凉风袭来,宋予慈扬了扬手,感受风从指尖掠过。 “‘命里有时终须有’,就像这风似的,抓是抓不住的。” 金婵可不懂宋予慈打的机锋,她只知道,夫人走前,叮嘱过她,要好好帮衬娘子。 这下,原定的夫君丢了,娘子还不肯上心找下家,这要是被夫人知道了,该多忧心? “就算老天爷有心给您牵姻缘,您也不能这么干等着呀,再说了,若不是表娘子识大体,您连那出阁的头面都要送了……” 金婵不提那头面还罢,她一说,宋予慈骤然想起夜里的事。 今日,在江瑶闺阁里,金婵又记不得她的嘱咐,胡乱插话,实在是大户人家里的大忌。 “啪。” 宋予慈丢了手里的团扇,回过身,望着金婵,眼里没了往日的温和。 见她蓦地拉下脸来,金婵还当是她又说错话,惹恼了宋予慈,赶紧闭了嘴。 “说完了?” 宋予慈站起身,走到金婵跟前,静立了一晌,盯得金婵直发毛。 “娘子……” “你还记得我是你家娘子呀,可为何我说的话,你从不曾听进去过? 正是怕你说漏了,走之前,我千叮咛万嘱咐,到头来,还是被你捅了娄子。 知道底细的,明白是我没手腕,连自己的婢子都约束不好,若是不知道的,还当我们主仆二人巴巴儿去演了出戏呢!” 宋予慈的话,越说越冷,金婵听了进去,身上都凉了。 “娘子,奴,奴……”金婵话都不利索了,“奴,奴不是有意的!” 宋予慈柳眉一挑。 “是不是有意,不在你嘴里,是在旁人的眼里心里。 别人惹恼了你,说一句,不是有意的,你就能原谅她呢?” 宋予慈直直地盯着金婵,盯地她很是心虚。 “奴,奴……” “好在,瑶瑶是个单纯善性儿的,不然,今日没这么简单。” “奴,奴知错了……” 金婵终于意识到,自己险些捅了大篓子,这回,不必宋予慈责怪,就连连认起错来。 见她低了头,宋予慈也就收了势,不再下猛药。 “哎,我知道,你也是为了我,只不过,人心复杂,这里不比家里,你的性子,也该收收了。” 宋予慈说着,牵着金婵,拉她一道坐在团凳上。 “父亲母亲去了,能说得上话的人,也就一个你罢了,我又何尝不把你当亲人?只是,终究不能由着你乱来……” 宋予慈三言两语,说进了金婵的心里。 她这样掏心掏肺地宋予慈,也是因着一起长大的情分。 更何况,无论是老爷夫人,还是娘子,都对她极好。 以至于,让她偶尔忘记了自己的身份。 “娘子说的,奴明白,奴往后,再也不这样了……” 金婵说着说着,不知是感动,还是委屈,声音里,都有些哽咽。 “只是,只是奴实在不明白,咱们带来了多好东西,为何偏偏要送那套头面?” 听她到如今,还对那头面耿耿于怀,宋予慈很无奈,却又觉得,有必要跟她讲明白。 于是,一面掏出手绢来,替金婵拭泪,一面握了握她的手心,以示安慰。 “我问你,这里是哪里?” 一句话,把金婵问蒙了。 “娘子您怎么了?这里是江公府,舅老爷的宅子呀。” “不对。” “不对?那是哪儿?” “是陵山郡王府,是曾经统管整个陪都的郡首,就算不如当年,元气尚存。 说起好东西,凭从太外祖起,这些年的累积。你觉得,作为江家的嫡娘子,什么好东西没有见过?” 经宋予慈一提,金婵才蓦地回过味来,想起夫人随嫁的首饰衣物,随便一件,都够寻常人家几年营生了。 “宋家与江府,这些年的走动,并不频繁,此次来访,本就为的是亲近和睦。 可若是因为这件事,先与公府嫡女生分了,往后,就算舅舅舅母再有心,也难维续。” “理儿是没错,可,可那头面是夫人留给您的……” 见这丫头甚是执着,宋予慈又好笑又好气。 “你呀,又不是属牛的,怎就这样认死理?就算没有那套头面,母亲对我的情意,又岂会减一分?” 这话把金婵问到了。 “物,再稀有难得,都在身外罢了,是产,又何尝不是债? 就好比那套头面,母亲定下时,不过是为我风光大嫁添上的一朵金花。 可如今,姻缘都没了,那头面留着,倒是徒增伤心了。 所以,我才想着,若是能用它,与瑶瑶修好,才不负母亲的美意。” 听了宋予慈这番原由,金婵本就睁圆了的眼,更透着万分讶异。 虽然她知道,自家娘子,打小就有些不同寻常的见地。 可夫人总说,她那都是“歪理邪说”,所以金婵也并不敢全信。 “娘子总有您的道理,可,头面送瑶娘子就罢了,怎还送镯子给玳娘子呢?” 金婵说着,小脸又嘟起来。 “那日在首饰铺子,您可是一眼就相中,可见是欢喜的,怎么随便路上遇见了,就摘了送人呢? 依奴看,那玳娘子可未必领您的情,您没瞧见,咱们转过身后,她瞧咱们的眼神儿……” 宋予慈一听,噗嗤乐了。 “快让我瞧瞧,你这后脑瓜,长眼睛了?转过身都能瞧着?” “哎呀,娘子,奴跟您说正经的呢。” “好,不闹你了,说说吧,她什么眼神?” “奴其实是心疼镯子,忍不住回头瞄了一眼,正巧撞见了……她瞪着您,眼珠子都瞪红了。” 宋予慈早都习惯了金婵言语上的夸张,听她这么说,倒也没有太惊讶。 今日与江玳说的那番话,其实,更多是想规劝她,盼着她能有所醒悟,话虽重,里面的道理却是好的。 而为了让江玳明白自己的诚心,宋予慈才忍痛割爱,送了那贵重的镯子。 谁知,到底是白费了一片苦心。 “哎,行吧,看来这镯子确实送亏了。不过,也验出来了,这姑娘,往后要多留留心了。” 宋予慈叹了口气,便命金婵去安排汤水,梳洗罢,便入了寝,一夕无话。 * 次日一早,宋予慈如约到了江瑶的寝院。 果然,心情一好,人也有了精气神,江瑶打扮得花枝招展,正是这个年纪女孩子的活泼热闹。 “姐姐!” 江瑶一见她,雀儿一般,飞奔过来,带动一身的彩帛,迎风飘扬。 一把抱住小妹妹,宋予慈直觉被江瑶的欢喜塞了满怀,也浮上了盈盈笑意。 真好,宋予慈心想,这大概,就是她羡慕许久的手足之情。 江瑶从宋予慈怀里出来,离远了几步,看着宋予慈啧啧称赞。 她一直知道宋予慈是美的,可今日见了,格外觉得美。 左看,右看,看了半天,也没看出哪里不同。 想了半天,终于想明白,原来是宋予慈这身梨黄的轻纱锦,格外衬得她白肤若脂。 就好似冬雪未消时,一枝乍然盛放的迎春花,掩盖住了骨子里的清冷,满是春意和暖的柔美。 这样的宋予慈,可真是让人挪不开眼。 “姐姐今日真美!” 江瑶搂着宋予慈的胳膊,亲亲热热地呢喃着。 “瑶瑶也美~” 宋予慈笑着,牵着江瑶就要出门,一转身,却见江玳立在月门上。 看清她的神色,宋予慈记起金婵的话,想来,昨夜转身后,江玳就是她当下的样子了。 那双原本细窄的丹凤眼,当下又红又圆,满是情绪,却不知是怒还是怨,抑或,是嫉妒。 不过,在对上宋予慈后,很快就被收拾妥当,只余一丝浓浓的涩意。 “大姐姐,你怎么来了?” 江瑶看着江玳,笑着打了招呼,一如平常。 “我……听说你闹脾气不进膳,昨夜我……” 江玳说着,忍不住瞟了宋予慈一眼,欲言又止似的。 第16章 相遇 看出江玳的心思,宋予慈心里冷笑,面上却不表。 她不过就是想说,她赶来关心江瑶,被自己赶了回去。 既表了爱心,又鄙薄了自己,一举两得,只是宋予慈料定她不敢现在挑明。 所以,江玳不说,宋予慈也乐得揣着手装糊涂,随她做戏去。 果然,江玳话一转,一边溜着眼,上下打量她们,一边酸酸地说:“瑶儿要和表姐出去?” “是呀,表姐要送我……” 江瑶刚要说出“头面”,宋予慈适时地捏了捏她的手,笑望着江瑶,示意她莫张扬。 得了宋予慈的眼风,江瑶立即住了嘴,想了想,改口道:“表姐要送我去东市。” 江瑶虽改了口,但她和宋予慈的眉眼传意,全数被江玳看去,一时更气了。 可当着面,江玳是没底气撕破脸的,只得尴尬地笑道:“那你们好好玩。” 江瑶随口应了声,就拉着宋予慈,三步并作两步,欢快地出了门。 而还立在门里的江玳,暗自握着拳,蔻丹的指甲都快戳进掌心里。 好个宋表姐,不仅抢她心悦的郎君,连妹妹也要抢了去…… “我们走着瞧!” 江玳暗骂了一声,一拂袖,转身回了自己寝院。 * “姐姐你看!这个紫金钗可好?” 陵山郡最大的首饰店,百宝堂内,江瑶左挑右看,终于相上了一支金钗。 宋予慈探身一瞧,那是一支“芙蓉千枝”,用的是大炎少见的缠丝工艺,很是别致。 “好看,很配瑶瑶。” 宋予慈笑着点了头。 见宋予慈都说好,江瑶再无犹豫,立即做了决定。 “那便这支啦,掌柜,劳烦包起来。” “且慢。” 江瑶一愣,突然想起来,这次宋予慈来买单,可自己价都没问,连忙补道:“哎呀,姐姐,我挑得开心都忘了问价了……掌柜,这个……” 宋予慈却打断江瑶,对着店家道:“这簪子的样式,应该还能打出一套头面吧?” “自然,自然,娘子若喜欢,小店能定的。只是工艺比较复杂,要劳烦娘子耐性儿等等。” 店主见要来大单,很是高兴,连连应承着。 “多久?可赶得上千花会?”宋予慈追问道。 “那没问题!将将半月就够了。” 千花会还有月余,宋予慈听了,心想正好。 “好,这是定金。” 宋予慈说着,命金婵拿出一锭金元宝。 “哎呀呀,要不得这许多……” 纵这百宝堂迎来送往都是富贵人家,店主也少见出手这样阔绰的主顾,更别说还是个年轻娘子。 “不多,这个除了是买头面的钱,还要请掌柜帮个忙。 除了我们定下的这套,千花会前,不可再有第二套。 掌柜可答应?” 宋予慈说着话,嘴角还噙着浅浅的笑意,但落在店主的眼里,却是不容置喙的坚定。 “答应,答应,全听娘子的。” “好,那便这样吧。” 宋予慈一点头,店家就忙不迭开了凭证,银证互换,就算落了定。 而直到出了店门,江瑶才回过神来,两只纤臂紧紧圈着宋予慈的胳膊,好一番感谢。 “姐姐对瑶瑶真好!” “那是因为瑶瑶好。” “姐姐对瑶瑶好,瑶瑶也对姐姐好!瑶瑶要请姐姐吃大餐!” “好,那我可要吃回来。”宋予慈笑着点了江瑶的额头。 于是,姐妹俩有说有笑,进了一旁的一品居,陵山郡最高档的酒楼。 “姐姐,你行事也太利落了吧!比世上许多郎君还厉害,怨不得你想娶夫郎呢!” 坐在雅室里,江瑶才细细回想起百宝堂的事,忍不住赞叹着。 听出江瑶由衷的赞佩,宋予慈抿了口茶,歪着脑袋,笑眼弯弯看着她。 “我怎么觉得,瑶瑶对娶夫郎的事,很是有兴趣,难不成,你也想娶一个?” “哎,我倒是想,可又没有姐姐的模样本事,那人未必愿意嫁我……” 江瑶说得一本正经,宋予慈却听出了别的玄机。 望着江瑶怅然若失的神情,宋予慈忖了忖,笑问道:“瑶瑶可是心有所属了?” 被宋予慈一问,江瑶才觉察自己说漏了嘴,咻地红了脸。 “啊?!没,没,我的意思是,没有夫郎愿意嫁我……” 见江瑶并不愿说,宋予慈也就不再问。 毕竟,女孩子的那缕旖旎情思,蓦然被撞破,终究是有些难为情。 于是,兜兜转转,两人又说起娶夫郎的事,宋予慈就兴致勃勃地,跟江瑶介绍起她看的那些话本。 惹得江瑶一阵阵惊呼,真是没想到,女子还能过那样多姿多彩的生活。 “怎么样?是不是很有趣?这次来陵山,没随身带着,回头让家里人寄些来给你看。” 江瑶却似乎等不及了。 “陵山没有的卖么?” “这个,我倒是不知,毕竟这样的书,不好在市面上明着卖,我都是托了门路,才寻到的。” 江瑶若有所思,点点头:“也是,这样的书,是得悄悄卖,不然,被郎君们瞧去了,可了得?” “是啊,可千万不能让那些自以为是的男人们知道,不然,他们定要把话本先生抓去,判个逆天之罪……” 说着,两姐妹相视一笑,像拥有了一个共同的秘密王国。 可她们不知道,正有两个“自以为是”的男人,把这秘密王国听得一清二楚。 “啧啧,这世道,真是要反天了。” 隔壁雅室里,白曦吐了一口瓜子皮,压低了声,跟沈沛调笑道。 而与宋予慈和江瑶猜想的不同,这些夫郎故事,在白曦这种吊儿郎当的世家子眼里,并不觉得“大逆不道”,反而有些古灵精怪。 “真是有趣。你说说,这些小娘子,天天不干正事,净忙着异想天开了。” 沈沛却没理他,阴沉着脸,好一会才说:“并非你眼里的正事,才是正事。” 从小到大,白曦总被沈沛数落,早就见怪不怪了。 于是,继续嬉笑道:“好好好,沈世子最是公道,不过,你说说,这到底是哪家府上的小娘子啊?这么有趣……” 白曦说着,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恨不得去隔壁敲门认识一下。 “我如何知道?” 早都听出宋予慈声音的沈沛,想起她娶夫郎的设想,脸又阴沉了几许。 “茶喝好了,该走了。” 说着,就拉着白曦往外走。 “哎呀呀,急什么啊,忙了一早,这才喝两口……” 拖拽间,白曦不情愿地嘟囔着,却还是拗不过沈沛,被拉出了雅室。 可二人刚到门口,“哗啦”一声,隔壁的雅室门,也开了,里面走出了一双倩影。 沈沛:…… 宋予慈:…… 真是冤家路窄啊! 宋予慈心想。 而沈沛那厢,哪怕再惦念女儿装的宋予慈,也一样不想此时见到她们。 更准确的说,他不希望让白曦见到她们。 果然,不出他所料,白曦此时眼睛都直了,凝在宋予慈身上,好一晌才反应过来。 “哎呀,竟然是江二娘子,失礼。” 白曦调转目光,对着江瑶礼数有加地揖了手,又转回宋予慈的身上。 “这位是……”白曦含笑问道。 没想到在这里碰见白曦,江瑶方才惊出一身汗,都不知道他们方才有没有听见什么。 此时见他笑语盈盈,心里略略安定,急忙介绍道:“这位是我姐姐。” “哦?我记得,二娘子只有江大娘子一个姐姐,怎么又多了个?” 听说宋予慈跟江府沾亲带故,白曦更来了兴致。 “她,她是我姑母家的表姐……” “哦?”白曦速速一盘算,终于转过弯来,恍然大悟,“哦!” 惊呼完,立即去看沈沛,却见他面色如井,无波无澜。 “瑶瑶,这两位是?” 白曦的一惊一乍,搅得宋予慈实在烦厌,想了想,还是得赶紧应付了他们。 “姐姐,这位,是沈公爷家的世子,这位,是白侯爷家的二郎君。” 经宋予慈提醒,江瑶才反应过来,赶紧给她介绍道。 宋予慈装出一副初识的讶异,而后,端端给沈沛二人问了福,就拉着江瑶先出了茶楼。 全然不管身后,白曦聒噪的声音,不低不高地传来。 “兰溪哥,这就是你青梅竹马的娃娃亲啊,啧啧,可真是……倾国之姿呀。” 看着宋予慈她们走远了,白曦忽而想起什么似的,直摇头。 “可惜,真可惜,换作我,就算是能当驸马爷,我也不退婚。” “谁说,我退婚了?” “嗯?不是你后娘四处宣扬的么?还放出话来,说可是国公爷的意思……” 沈沛压下怒火,转过身,望向白曦,神色冷淡。 “无稽之谈。” 白曦:? “可是好几个人都听到了,如今陵山郡可都传开了……” “婚约是我母亲定的,婚,是我要成的,轮得着她去退? 以后,莫要再道听途说,更不要,打我未婚娘子的主意。” 沈沛说着,一双眸子深沉晦暗,死死盯着白曦,一字一句,落地有声,把白曦听蒙了。 好一会,才反应过来,沈沛却已转身走了,白曦只得快步赶了上去。 “喂喂,沈兰溪,你可说清楚,什么叫打你未婚娘子的主意?我是那样的人么?!” 白曦赶得上气不接下气,却被差点儿沈沛的眼神,噎得直接断气。 “你最好不是。” 沈沛说罢,头也不回地向前去了。 第17章 婉拒 回了江府,江瑶还有些惴惴不安。 “姐姐,你说,白郎君……还有沈世子,可把咱们的话听去了?” 宋予慈一听这话,话本里浸润出来的七窍玲珑心,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别样的意味。 “白郎君?你说的是白侯府的少郎君,白曦?” 宋予慈也不明说,只是隐隐试探着。 “是呀,是呀,就是今日稍稍低一些、白一些的郎君……” 江瑶说着,小脸都不禁红了,低垂着头,继续絮叨。 “小时候,我们,咳咳,我和白郎君还常一起玩耍,可后来……就不常见到他了。” 江瑶话至此,宋予慈便能确定,这位白郎君,就是江瑶嘴里未必肯嫁她的“人家”了。 而说起白侯府,以及与郡王府的交道,宋予慈也有所耳闻。 当年,白家先祖,拜在宋予慈太外祖的麾下,助上皇打下天下。 太外祖因功得了封赏,连带着他的这些亲信,一并鸡犬升天,其中,就包括白家先祖。 与众多武将不同,白家倒很有些官道钻营的头脑,总是能找准最优资源,借势攀爬。 当年是郡王府,如今是英国公府,都是他们卖力投诚的对象。 而功夫终不负,随着英国公府的崛起、郡王府的边缘化,抓住机遇的白侯府,如今,在这陵山郡,也算得了“一人之下”了。 可这些门道,显然不是江瑶这样单纯的娇娘子,当下能领悟的。 在她眼里,不过是玩伴儿的来去聚散,有时候,甚至没有理由。 所以,对于白曦,江瑶还保有着一份纯粹的竹马之思。 这样的幻想,哪怕,到后来发现,都不过是梦幻泡影,宋予慈也是不忍心戳破的。 毕竟,她又何尝不是靠着对沈沛的幻想,熬过了许多困难的时光。 “我估摸着,白郎君并没有听到,不然,还能那样好言好语地对咱们说话?瞧他对你笑得好不欢喜。” 宋予慈笑着安慰了江瑶,顺带温柔地保护了她的桃花幻境。 毕竟因缘际会,未来会是怎样,都未可知,不如,先枕着梦,乐呵乐呵。 “真的么?!” 果然,江瑶耷拉的脑袋,直愣愣竖起来,像极打了霜的嫩苗,陡然见了暖阳。 “真的,真的,好了小祖宗,今日逛了一整日,该去歇息了。” 宋予慈说着,就催促江瑶赶紧回了寝院,自己则转身往严氏院里去了。 到了严氏的旧梅院,刚一进厅堂,严氏就迎了上来,牵着宋予慈的手,带进了内室。 “舅母正要去看你,谁知你竟来了。” 严氏拉着宋予慈在围榻上坐下,又亲自捧来一盒八宝点心,捡了块芙蓉酥,递给宋予慈。 “慈儿来,是为了瑶儿闹出的事?你别管她,舅母自有主张。” 宋予慈望着严氏,分明一张慈眉善目的菩萨相,每每提起儿女的事来,总有些怒目金刚的威严。 无奈苦笑,宋予慈心想,恐怕这次要花些气力劝说严氏了。 “舅母,予慈心知您是为了我好,可这千花会,我不能去。” “为何?”严氏很有些惊讶,想了想,又道,“若是因为瑶儿,你不必忧心。” 严氏依旧很坚持,宋予慈没办法,只有也沉下脸来,站起身,对着严氏行了个大礼。 “哎呀,你这是做什么?” 严氏也急忙下地,挽着宋予慈,扶她起身。 “不是为了瑶儿,是为我自己。” 宋予慈顿了下,暗吸了口气,定了定神。 “舅母的心意,予慈感念至极,可又不得不违逆,说来,原由有三。 其一,我就算去了,也没用。试问这陵山郡,谁不知,我与沈世子定过亲? 我不信,有哪个世家,敢接下沈家弃断的姻亲。” 宋予慈刚说了一条,严氏便默不作声了。 确实,这是最最要命的,严氏也不是没想过,但也正是因为如此,她才想博一次,要让那些世家公子,亲眼看到宋予慈。 别的不说,严氏对于这个外甥女的相貌,很有信心,且不论配陵山的这些郎君,就是送进宫,也都是掐尖儿的。 毕竟,正是血气青春,兴许,见了人,别的,就不顾了。 怀揣着这样的侥幸,严氏才打定主意让宋予慈去,可她不能明说出来。 想宋予慈,本是父母捧在手心的娇小姐,如何沦落到需要自己抛头露脸才能定下亲呢? 严氏正在斟酌,该如何打消宋予慈的这个疑虑,却听她又开了口。 “再者,为了江家、宋家的颜面,我也不能去。 他们沈家一退婚,我尚在重孝,就迫不及待地去觅姻缘,岂不更让那些人嗤笑? 还真以为,郡王的嫡外孙、宋家的嫡女多恨嫁,又多难嫁。” 宋予慈说着,向来清冷的眸子里,竟有些湿热,看得严氏好不心疼,一把将她搂在怀里。 “我的儿,莫伤心,咱们不去就是,不去就是……” 严氏说着,眼圈也红了,抽出帕子来,默默拭了泪。 “哎……你说的这些,舅母不是没想过,只是,只是实在不忍看你就此蹉跎了,毕竟女儿家的青春短……” 严氏说着,越发伤心,可又无可奈何,生生又激出许多泪来。 宋予慈窝在她怀里,无比切实地体会到,严氏对自己的用心,甚至,不输对她自己的儿女。 一时,心间无比柔软,转过头,反来安慰严氏。 “舅母,其实,我不愿去千花会,还有一个原由——我不想成婚……” “什么?” “我不想嫁人。” “这孩子,怎么糊涂了,不嫁人做什么?” “随便做什么都好……未必非得是谁家的主母、谁人的夫人、儿女的母亲……” 宋予慈说着,小心试探着严氏的面色,见她虽惊讶,却还算正常,才敢继续往下说。 “当初,愿意嫁给沈二郎君,也多是因为自小相识的情意,如今,婚约作废,也没兴致再寻个世家,把自己框住。 宋家虽然不及当年,可也是有家有产的,母亲去了,家里也只余我一人。 若当真嫁了人,自然无暇打理,才是真正断送了宋家的基业。 为了管别人的家,反而败了自己家,这样的事,怎么想,怎么不合算,倒不如当一辈子宋家娘子,乐得快活自主。” 宋予慈说得言之灼灼,严氏听出她是当真想清楚了,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毕竟,不是自己的孩子,再有心,也不能代替她的父母。 “哎,你母亲,是个顶要强的人,养出的女儿,也差不到哪里去。” 严氏说着,又把宋予慈揽得更紧了些,摸了摸她的鬓发。 “不过呢,慈儿不仅是宋家的娘子,也是江家的表姑娘,舅舅舅母家,也是慈儿的家。” 严氏一席话,把宋予慈的心都暖化了,也紧紧回抱着严氏。 “江家,也是家,舅舅舅母,是最亲的家人……” 宋予慈说着,也忍不住落下泪来。 “好了,好了,咱娘儿都别哭了,千花会的事,就听你的了。不过……” 严氏说着,拭干了脸上的泪,对着宋予慈正色道。 “我听下人说,这些日子,你总出门。 虽说咱们大炎朝,不兴前朝的那些规矩,你一个姑娘家,终究还是不安全……” 宋予慈一听,心想:果真还是来了。 带着茶山圣手的身份,来陵山的时候,她就想过该用什么理由,早出晚归,还不让舅父舅母挑出错。 刚来江家时,宋予慈就留心观察过,严氏治家颇严,所以很是深居简出了一阵子,先让她定了心。 之后,因为被沈家退了亲,宋予慈正好借着散心的由头,很往外跑了几日。 本以为还能再混一阵子,谁知,严氏还是提了出来。 迅速理了思路,宋予慈低下头,很是不好意思似的。 “舅母,予慈这阵子闷得慌,想散散心,发现陵山有好些书馆,里面都是我之前没看过的书。 所以,这些日子总去逛书馆……” 听她说去逛书馆,严氏心放了一半。 大炎好文,书馆也遍地都是,除了正经经史子集,也有许多消遣的话本。 所以,相约去书馆看书,也是大炎的小娘子们,最喜欢的娱乐活动。 而为了娘子们方便,大多书馆,都辟有娘子专区,甚至,还有专为女子开设的书馆。 去书馆,安全和名节,都不会有大问题。 “行吧,你也大了,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舅母也就不唠叨了。不过,尽量还是不要自己去,叫上瑶儿玳儿一起都好。” 严氏算是点头同意了,宋予慈也满口答应。 之后,又陪着严氏随便说了些别的话,宋予慈才从旧梅院里出来。 回了闲梧居,第一件事,便是往山阴修书。 很快,接到她飞鸽传书后,亲信小厮石桥,便赶来了陵山,按宋予慈的意思,买下了一个不大的女子书馆。 书馆开起来后,宋予慈就更光明正大出门了。 每次都先穿着女子装进了书馆,换上茶山圣手的行头之后,再去办事。 晚上,又再换回女装,才大摇大摆回江家。 严氏嘴上虽然答应了,终究还是不放心她,所以也派人跟过几次。 发现她确实一头扎进书馆,一呆一整天,也就不再说什么,任由宋予慈去了。 第18章 原由 终于全然解决了行踪问题,宋予慈一身轻松,在宋三娘子和茶山圣手间,丝滑切换。 于是,一门心思,都放在研究黄金茶上,几乎日日都泡在沈公府的茶田里。 有沈沛的首肯,宋予慈进出沈公府,畅通无阻。 而在玉竹的授意下,公府的下人们,更是把她当半个主子一般,殷勤侍奉着。 打扇、撑伞、送水、送食,妥妥的上宾待遇。 下人们很是殷勤,主人倒不常见,除了每次进府出府跟沈沛打个照面,其他的人,宋予慈一概都没见过。 而沈沛,也似乎并不上心此事,每每见着,所问皆是无关痛痒的话。 诸如,“公子累否?”,“公子热否?”,“公子吃了否?”…… 宋予慈实在怀疑,这人请她来,到底是不是为研究茶。 可她不知道,每每她在茶田里专心研究时,总有一双关切的眼睛,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深情注目。 “郎君,您看,小的们伺候的,可算周正?” 玉竹献宝似的,把每日他们对宋予慈的招待,一件不落地汇报给沈沛。 沈沛望着茶田里忙碌的背影,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 玉竹见他兴趣缺缺,又赶忙说:“白小郎君那边,最近不知怎的了,倒是常去江公爷府……” 果然,这话引起了沈沛的兴致,只见他调转目光,眼里方才的温柔,换成冰凛。 “常去?” “是啊,这五六日里,去了三趟,倒比来咱们府上还勤了。” 沈沛冷哼一声:这白家人,当面一套背地一套的本事,果真是祖传的。 “继续盯着他。” 调转目光,沈沛继续望着窗外,宋予慈纤弱的身影,在茶田里忙碌。 心想:还好下手早。 人在他这里,白曦去江府去得再勤,也不过是白费功夫。 * 这一日,是个大晴天,宋予慈又一早就到了茶田。 连续近十天的研究,总算有了些眉目,她想今日一鼓作气,确定黄金茶得以在深宅存活的原由。 于是,废寝忘食般,从辰时,一直忙到午时。 盛夏的艳阳,威力不小。 加之,宋予慈需掩饰身材,衣着比常人更厚,到这会儿,已是大汗淋漓。 宋予慈艰难地擦了把汗,抬头看了看辰光。 火|辣辣的日头,照进眸子里,瞬时,眼前一片白花花。 还没来得及反应,身子蓦地一软,整个人栽了过去。 再醒来时,宋予慈发现,自己正躺在张巨大的床榻上,而四周的气息,莫名的熟悉。 “公子醒了?” 这声音……也莫名的熟悉……好像是…… 啊! 宋予慈吓得一机灵,立即挣扎着起身,却软得使不上力,差点儿跌下床去,好在声音的主人一把扶住她。 一抬头,沈沛那张冷俊的脸,便映入眼帘,距离咫尺。 “公子当心。” 沈沛小心翼翼地扶着她,送回床榻上,又拿出手帕,替她擦了汗。 “公子是太操劳了,烈日下劳作一早,中了暑热,需静养休息。” 沈沛说着,又回身端来一碗黑漆漆的汤药,递给宋予慈。 “方才请大夫来看过,开了方子,药刚熬好,公子趁热喝了吧。” 看着眼前墨汁一般的药,还飘过一阵阵苦涩的气味,宋予慈不禁皱了眉。 肉肉的樱桃唇,不自觉地微微嘟起,唇尖儿攒成一点,好似枚小小的珊瑚珠。 作为家里唯一的孩子,宋予慈打小就备受呵护。 吃的用的都是顶好的,而专门照顾她的仆妇婢子都有七八个,鲜少让她受伤生病。 因此,缺乏对药物的耐受力,以至于,现在一闻到药味,就想吐。 “这个……不用了吧,在下休息休息就好了。” 看她明明是害怕吃药,还装出沉着稳重的模样,说得一本正经,沈沛担心之余,又莫名想笑。 这样娇弱又要强的宋予慈,正是他朝思暮想、独一无二的小娘子啊。 “不喝药,也不是不可,只是好得慢一些,恐怕,就要辛苦公子在我的卧榻上,多躺几日了。” 沈沛低着头,不疾不徐地搅动着手里的汤药,轻飘飘说出这句,却如重炮一般,炸得宋予慈脑袋一震的话。 他的卧榻?! 宋予慈这才想起来,衾被床褥间,若隐若无熟悉的气息,正是沈沛身上的味道。 一语惊醒梦中,宋予慈二话不说,端过汤药,咕噜咕噜,一口气见了底。 眉头都皱在了一起,宋予慈捧过沈沛递来的清水,速速漱了口,那股药味才终于变淡。 宋予慈从药劲里恢复过来,刚松一口气,却听见沈沛低低的轻笑。 “公子可真是厉害,喝药,也喝出气壮山河的豪气。” 宋予慈:…… 听出沈沛言语间的戏谑之意,宋予慈很有些气闷。 加上反应过来,这么大的公府,哪里不好安置她,偏偏要让她睡他床上。 宋予慈总觉得,沈沛这狐狸,是在趁机捉弄自己。 可他又是为何呢? 宋予慈想不通,所以更生气,想要回怼一二,可刚一张嘴,却被沈沛塞进一颗海棠蜜饯,封了口。 宋予慈:……?! “这下不苦了?” 沈沛含着笑,眉眼弯弯,看向她,俱是缱绻温情。 嘴里的海棠蜜饯,酸酸甜甜,在舌尖化开,而唇瓣上,还余留着,沈沛指腹划过的触觉。 而沈沛的目光,更是…… 宋予慈直觉得,自己的脸,都要烫红了,连忙扭过头,假借咳嗽,掩饰过去。 看出她的窘迫,沈沛决定今日先收手,于是站起身,退后了。 “吃了药,公子先好生歇息,养好身体,黄金茶的事,才能快些也眉目。” 沈沛说得不急不躁,平稳的气息里,透着沉着,宋予慈躁乱的心,也平复了下来。 看来,沈沛所作所为,还是为了让她早日出成果……倒是自己多心了。 于是,在沈沛转身要离开时,宋予慈开了口。 “世子请留步,在下有了些发现,想与世子探讨。” 沈沛回过身,看着她原本绯红的脸色,已恢复平常,忖了忖,便走回床榻边。 “公子当真不再歇息歇息?” 沈沛商量的口吻,宋予慈很是受用。 而他未等她答复就坐下,再次证明,他其实很在意研究的发现。 这下,宋予慈彻底放下心来。 “不必了,这件事还是早让世子知道的好。” 宋予慈说着,调整了一下坐姿,正襟危坐地对着沈沛。 “敢问世子,府上的内湖,可是自带泉眼的?” 沈沛一怔。 这么隐秘的事,就算是公府里的老仆都未必知道,宋予慈又是如何得知的? 沈宅开府,还是在沈沛□□辈。 那时的沈家,还远没有今日的权势,只是寻常簪缨之家。 而陵山郡,还在江老郡王治下。 陵山原本的风水,是西贵东贱,而西边最平坦宽阔的地界,一大半,都被郡王府占了。 剩下的一小片,则挤满了大大小小的富贵人家,又吵又闹。 作为文臣,沈沛的□□,十分不喜。 于是,不顾所谓的风水格局,在城东,一个常年不息的泉眼之上,依势建起了沈府的祖宅,也是现在公府的雏形。 而那眼泉,也就成了沈府内湖的水源。 这原本不是大事,可不知从哪跑来一个高人,跟□□皇帝献言,陵山郡是大炎的龙眼。 龙主水,有水源的地方,就有龙气。 如此一来,为了避讳锋芒,沈沛的□□,只好额外挖了一个渠,从外面引了水来,掩饰掉沈府水源的真相。 不过,没多久,□□皇帝驾崩,继位的高祖不甚接近江湖术士,龙眼之事,也就不了了之。 于是,沈府有泉眼的事,无需可以避讳,却也就没人刻意提起。 这件事,历经三四代,过去了近百年,若不是宋予慈提起,沈沛都想不起来。 “公子如何得知?” 沈沛思忖半晌,决定据实相告。 “哦,那就对了。”宋予慈点点头,“在下以为,公府的黄金茶,之所以得以存活,全靠那眼泉。” “哦?”沈沛有些诧异,“我原本以为是土质的原因。” “嗯,在下最初也这么想的,所以最初的几日,全在拿茶田的土研究,可并无结果。 前几日,看见府里的仆从,专门挑了水来浇,才得知这茶田,并不止靠天水。 所以,拿了府里的水,泡了豆种,今日长出的豆苗,竟然跟黄金茶的嫩芽一样,通体金黄,半丝绿意都没有。” 宋予慈说着,请下人去茶田边,将她培植的豆苗取来,给沈沛过目。 在仆人端来的托盘里,沈沛瞧见了两碟豆苗。 一碟绿油油,是寻常的模样,而另一碟豆苗,果然如宋予慈所说,通体金黄,与黄金茶的嫩芽无异。 “这都是一批豆种,同一日泡发,除了水不同,再无区别。”宋予慈解释着。 沈沛听了,默了一晌,问道:“那依公子的意思,公府里的水,有何独到之处?” 猜想到他会这样问,但宋予慈当下也没答案,只得摇摇头。 “还没查出来,不过,至少知道是水的原由了。那么,接下来,就可以从水源上下手,查查陵山郡近几十年,发生了什么变故。” 第19章 画本 对于宋予慈的提议,沈沛表示赞同。 “这个就交给我了,公子好生歇息,等身子利落了,再让人送你回去。” 沈沛说罢,便带着下人,退出了屋子,留宋予慈一人静休。 不知是汤药的作用,还是方才一番折腾,宋予慈确实有些疲乏了,便蜷着身,躺回衾被里,睡了过去。 梦里,全是沈沛的松竹香气。 再一睁眼,已过了晌午。 日头西斜,热度已不及正午,宋予慈便迫不及待地,从沈府告了退。 回江府的路上,宋予慈脑袋昏昏沉沉。 一面想着黄金茶的事,不知沈沛能否顺着线索,查出什么。一面,又忍不住想起,在他房中发生的事。 当时,她刚刚苏醒,比现在还不清醒,以至于,沈沛那么多奇怪的举止,都被自己忽略。 可现在回想起来,实在是,太诡异了。 且不论其他,单是他用海棠蜜饯安慰自己这一点,就很可疑。 海棠果,在大炎不常见,海棠蜜饯,更不是人人都吃过。 可却是宋予慈的最爱。 所以,小时候,每次她不肯吃药,母亲总是拿海棠蜜饯诱惑她。 “乖自自,再喝一口,再一口,就能得一个海棠蜜饯。” 可每次,都是一口又一口,非要喝完了,母亲才会真给一颗。 她气得把这事写进书信,跟兰溪哥哥诉苦,没成想,过了许久,都没收到回信,却得了一大包海棠蜜饯。 那阵子,是宋予慈最开心的日子。 捧着兰溪哥哥送的海棠蜜饯,吃在嘴里,甜在心里,连梦里,都是海棠蜜饯的味道。 只可惜,好梦不长,一次偶然的机会,宋予慈才发现,这蜜饯,其实是她母亲买的。 而从那之后,她就再没收到过兰溪哥哥的信。 所以,当年,沈沛究竟收没收到她的信,就如今日他到底为何给自己海棠蜜饯,都成了宋予慈猜不透的迷。 望着车窗外熙熙攘攘的人群,宋予慈百思不得其解,也就索性丢开手。 管他呢,这些事,都不重要了。 回到江府,宋予慈沿着回廊,往闲梧居走,却远远看见,湖心亭里,有几个人影,正对坐说笑,很是欢乐。 看不清里面是何人,宋予慈正踟蹰着,是绕远路从湖边回去,还是硬着头皮过去。 亭子里的人,倒先看见了她,站起身来,卖力地冲她招手。 “表姐!” 那人一喊,便顺着廊桥,直直向她跑来。 跑近几步,宋予慈这才看清,原来是她的表弟,江琮。 这个表弟,比她小三岁,今年十三,介于稚童和少年之间,正是生龙活虎的时候。 她到江府,还不足月,更何况,总是外出,跟这个同样不甚安分的表弟,统共也没见过几面。 今日,这个时候,在后宅花园里见了,宋予慈很有些纳闷。 “表姐!”江琮跑到她跟前,大喘一口气,“你总算回来了。” 宋予慈一听,越发觉得不对劲。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没,没,就是白侯爷家的朝焰哥来了,正说起你,可巧你就回来了。” 白曦? 自从那日在茶室见过后,她就没再跟他打过交道,连以茶山圣手的身份,都没有。 她忙着在沈公府里研究黄金茶,却是一次都没见过他。 不过,听金婵说,这些日子,白曦来了江公府好几趟。 而且,总爱在这后花园闲逛,引得一群小丫鬟们小鹿乱撞、议论纷纷。 “娘子是不知道,她们眼皮儿有多浅,把白小郎君都夸上天了,说他比画上的仙君还要好看些。” 说起婢子们的闲言碎语,金婵颇有些鄙夷。 “那要是让她们瞧见姑……咳咳,沈二郎君,还了得?” 宋予慈无奈,这丫头,虽有千般毛病,却奈何跟自己投脾气,连欣赏男子的眼光,都一致。 确实,在她眼里,沈沛的模样,才称得上完美无缺,宛若谪仙。 白曦,到底稚嫩了些,还透着孩子似的青涩莽撞,喜怒哀乐,皆写在脸上。 就如当下,见了自己,显露出莫名其妙的欣喜,甚至,都有些失礼了。 “哎呀呀,宋三娘子,盼星盼月,总算把你盼回来了!” 白曦站起身来,三两步出了亭,走到宋予慈的跟前,一脸莫测的笑意。 宋予慈:…… 大炎在男女大防上,虽不像前朝那般严苛,却终究讲究个礼数。 尤其是贵门大户,全靠着“礼”,维持着基本的秩序和仪轨。 而这些日子接触下来,白曦确实算是贵门大户贵公子里的异类。 功名上不见进益,连脾气性格,都很是散漫。 可若说他是浪荡子,却又并不与真正的酒肉纨绔厮混,一天到晚只跟着沈沛,跑东跑西,也不知在忙活什么。 思来想去,宋予慈觉得,这人大概就是个胸无大志的愣头青,开心一日算一日。 所以,当下他口无遮拦,宋予慈也不见怪。 只是,当下自己可不是茶山圣手,而是宋家三娘子,还是要拿出姿态,与这二愣子保持距离。 “予慈见过小郎君。” 宋予慈礼数周全地福了福身,很是疏远冷淡。 白曦显然感受到了她的态度,方才的热情,显见地消失了,变成一丝局促的尴尬。 “额……三娘子有礼了。” 白曦说着,也揖了揖手,算是回礼。 行了礼,宋予慈也不想多跟他们纠缠,笑着说了句:“琮儿好生款待小郎君”。 转身,就想绕过他二人,回闲梧居去,却被江琮拦住。 “等等,表姐。” 宋予慈眉峰微蹙,扫了白曦一眼,看见他脸上莫测的笑意,又转过脸,看向江琮。 “琮儿,表姐今日有些困乏,若不是要紧事,改日再议,可好?” 宋予慈说罢,江琮显然有些迟疑,眼神直向白曦那边瞟,似乎想看他的意思。 “咳咳,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就是我刚得了一套瀛洲画本,听说娘子很精于此道,特来请娘子帮着品鉴品鉴。” 宋予慈:…… 看来,那日在茶室里的话,还是被他听去了,而且,恐怕不仅是他,连沈沛也听到了。 而这下,宋予慈也才明白,为何江琮那般上心了。 所谓瀛洲画本,与故事话本一样,是当下大炎时兴的另一种消遣玩意儿。 不过,却是来自于海外,山远水远的瀛洲国。 因运输不便,所以,比宋予慈爱看的话本,还要稀有难寻。 不过,与宋予慈爱看的话本不同,瀛洲画本里的故事,多以男性为主角,而干的事情,多有些不可描述。 宋予慈一向不感兴趣,当下,更有些想不通,白曦的脑袋,究竟怎么长的? 哪儿来的自信,会把自己爱看的话本,听成这种画本? 看着那套,被摆在石桌上,精美无比的瀛洲画本,宋予慈翻都懒得翻一下,只是对白曦谦然一笑。 “抱歉,郎君怕是听错了,我于此道不通,怕是帮不了郎君了。” 说着,又转过脸,换成一个阴森森的笑,对着江琮,吓唬道:“琮儿想看浑书就自己看,只是,别让舅舅舅母知道……” 半大的孩子,哪里经得住宋予慈这番威胁,立马变了脸色。 “表姐,我,不是,这……” “哎呀呀,都怪我,没说清楚,让三娘子误会了。” 白曦大喇喇嬉笑着,适时上来解了围。 “这套瀛洲画本,可不是市面上粗制滥造的浑货,而是,专供贵族娘子们消遣的精品。” 白曦说着,拾起最上面的一册,打开来,递到宋予慈的眼前。 不看不知,这一看,宋予慈不得不承认……还挺像那么回事儿。 那册子上,虽是瀛洲惯常的画法,却在细节处,显示功力。 一笔一画间,故事里的娘子郎君,个个栩栩如生,颦笑有情。 而更难得的是,随意翻了几页,情节还很有趣,人物的语言,也风趣传神。 “咳咳……”宋予慈正了正色,“看起来,是还不错。” “哦?三娘子喜欢?” 白曦笑着,不着痕迹地收回了画本,背在了身后。 瞧出他那点儿小心思,宋予慈很有些不屑。 但作为大炎巨富的女儿,宋予慈从小就被教育:宋家娘子,不吃“要面子丢里子”的暗亏。 “没错。”宋予慈噙着笑,“方才郎君不是想请我品鉴么?怎么?又舍不得了?” 似是全然没想到,会从她嘴里听见这样的话,白曦愣了好一会,突然拍着腿大笑起来。 “哎呀呀,从前就听说三娘子爽利,今日一见,果然更胜传言。” 白曦说着,不无恭敬似的,将那套画本,如数送至宋予慈的手上。 “既然娘子喜欢,便送给娘子了。只不过……” 白曦说着话,俯下身,凑到宋予慈的眼前,一双杏眼,盛满笑意。 “还望娘子看完,也跟我说道说道,如此,我才好知道,这小娘子们的生意,该如何做啊。” 宋予慈一愣。 嗯?这人,原来是想学做买卖? 可看着他那纨绔贵公子的模样,又哪里像是诚心做买卖的样子?倒更像是在戏弄自己。 想起江瑶少女怀春的模样,宋予慈不得不警醒着,往后退了两步。 “如此,就多谢郎君了。” 道完谢,也不再耽搁,转身,就匆匆往闲梧居走去。 第20章 娥皇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 宋予慈深谙这道理。 所以,自从收了那套瀛洲画本,对于白曦寻了各种理由,频繁出现在江家,宋予慈也没多说什么,只是每次都会把江瑶带上。 白曦似乎并不在意,见了江瑶,也很是热情,俏皮话一套一套,逗得小姑娘花枝轻摇。 宋予慈看在眼里,亦有些欣喜。 心想,或许能就此成就一段姻缘,也算圆了江瑶这些年的少女绮梦。 想到这个,难免又回忆起自己曾经的辗转反侧,见花落泪,闻鸟惊心,到如今,终究是落了空。 心里正扬起淡淡的怅惘,就被江瑶的呼唤驱散了。 “姐姐,姐姐,你看这页,画上的娘子,多像你啊!” 宋予慈偏过身子,看了眼江瑶所指的画中人。 纤细窈窕,唇红齿白,根本就是画本上的女郎模子,哪里像她? 可这样的小事,宋予慈并无意与江瑶争执,于是,不无宠溺地点了下江瑶的鼻尖。 “之前没觉得,瑶瑶一说,还真挺像的。” “我倒觉得不像。” 白曦笑盈盈地凑了过来,煞有介事地仔细端详了一晌,抬手指了指旁边另一个画像。 “这个,才像三娘子。” 宋予慈一看,竟然是画中莲花座上的菩萨像,慈眉善目中,却透着股看透世事的超脱疏离。 说起来,这气质,倒确实比江瑶所指的,更像自己些。 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对于白曦这个未来妹婿,宋予慈少了几分戒备。 说起话来,也不再暗戳戳地夹枪带棒。 “少郎君说笑了,我如何能比观音大士?” 宋予慈轻笑着,把话带了过去,又对着白曦,换了个正经神情。 “少郎君,之前听你说,想要做画本买卖?” “啊?啊!是呀,听说当下很是暴利,我又刚好有些门路,不如试试。” 白曦抿了口茶,也一本正经地鬼扯了起来。 宋予慈点了点头。 “倒是没错,瀛洲隔着海,画本又怕水,遇上风浪,就算没沉,也容易毁坏。 当下市面上,确实稀少,价钱么,自然也就上去了。 少郎君门路广,若是能拿到稳定货源,自然不愁赚不到银钱,只不过……” “不过什么?” 看出宋予慈的犹豫,白曦赶忙追问道,还摆出一副虚心求教的态度。 “三娘子但说无妨。” 宋予慈犹豫一晌,终于还是开了口。 “不过,就算赚再多,相比于侯府的身家,不过是九牛一毛,少郎君当真看得上这银钱?” 这些日子,白曦每次都拿着新画本,认真倾听宋予慈和江瑶的观后感,很像要正经做买卖的样子。 所以宋予慈当下,已不再怀疑白曦的动机,可又实在想不明白。 堂堂侯府郎君,别说有的是门路进仕途,单就是躺在家底上浪荡着,也比从了不入流的商道强。 再说,商场里的尔虞我诈,细论起来,比起朝堂上的刀光剑影,怕也不分伯仲。 凭白曦的资本,又何须耗费心力,做这劳什子? 宋予慈不疑有他,只是想,或许白曦有什么难言之隐,或者,有什么特殊的目的。 既然他诚心请教,又看在江瑶的面子上,宋予慈觉得有责任,把面子里子的话,都跟白曦说清楚。 免得他入了坑,才发现并非想象那么简单。 宋予慈这厢一片好心,白曦却因自己心虚,会错了意。 还以为,精明的宋三娘,依旧是在旁敲侧击,质疑他心怀不轨。 “咳咳,这个么,三娘子所言不差,侯府确实不缺这几两银子……” 白曦一面小心回着,一面快速地盘算着。 “可是……我缺啊!出了门,哪里不要银子?小爷我朋友众多,还乐善好施,靠家里的月钱,打个尖儿都不够……” 宋予慈:…… 行吧,到底还是个吊儿郎当的纨绔。 “再说了,转过年,我都廿上又一了,别的兄弟们,奔仕途的奔仕途,继承家业的继承家业,我又不是嫡长子,总得给自己谋个营生。” 白曦说得落落大方,一张尚显稚嫩的脸上,难得出现了一丝,属于大人的企图心。 作为同样“成年”了的宋予慈,对于白曦立业的愿望,很能理解。 于是,点点头。 “既然如此,小郎君要考量的,可不止是画本好不好看。买卖上的事,看起来容易,真做了,许多门道要慢慢摸索。 我虽所知有限,但也算有些家传经验,小郎君若当真有心于此……” 宋予慈说着,有意无意间,眼风瞟向江瑶。 “看在交情上,我也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宋予慈含着笑,既不说是什么交情,也不说和谁的交情,江瑶却心如明镜,咻地红了脸。 “姐姐……” 小娇娘含羞带嗔,红着脸,偷偷拽了拽宋予慈,越发惹她轻笑。 “呀,不觉都这个时辰了,瑶瑶快带少郎君进午膳吧。” 宋予慈说着,起身告了辞,留下白曦和江瑶单独相处,走前,还不忘好一番使眼色,示意江瑶加油。 白曦看在眼里,倒也不甚在意,甚至还觉得,刚好有个幌子,天助他也。 所以,对于江瑶共进午膳的邀约,丝毫不犹豫,还颇有些兴致勃勃,一面往客堂去,一面打探江公府什么菜肴最拿手。 宋予慈见他们一道离开,相谈甚欢,远远都能听见江瑶清脆的笑声,终于放了心,转身回了闲梧居。 刚一进院,就见金婵拿着信筒迎上来。 “怎么了?” 自从赁了宅子,宋予慈便在那边安置了人手,一旦有人上门寻茶山公子,便飞鸽传书给她。 “娘子您自己看吧。” 展信一瞧,原来是沈沛查到了一些线索,邀她过府一叙。 等了这许多日,终于有了进展,宋予慈二话不说,交待一二就出了门。 到了沈公府,刚过午时,主子们已用完了膳,正是该下人们用的时候。 宋予慈一路走到花园凉亭,都没瞧见几个人,只有沈沛一人坐在当中,自斟自饮。 “世子。” 宋予慈揖了手,就被沈沛请坐了。 好几日不见,沈沛似乎很是操劳,眼下两团乌青,在他白玉一样的冷面上,格外明显。 “世子查出线索了?” 没来得及喝沈沛为她斟的茶,宋予慈直入主题,很是心切。 沈沛挑眉,看了她一眼,沉默了一瞬,点点头。 “不错,是查出些东西,想请公子一道商谈一二。” 心里却想:再不查出线索,你怕又要跟白曦跑了。 这几日,沈沛亲自忙着带人翻遍史料,尤其是黄金茶消失前后的那段时间,线索千丝万缕,难辨主因。 每天从早忙到晚,夜里回了府,还要听到白曦又去江府、一呆就呆半日的消息。 沈沛,真是身心俱疲。 可除了全力加速搜查线索,并没有更好的法子。 于是,从之前的早出晚归,干脆变成不归,全然扎在郡府的文卷室里,不舍昼夜。 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好不容易,在一本极不起眼的陵山风俗文著里,发现了有关黄金茶起源的传说。 “哦?你是说,黄金茶的出现和灭绝,都与云英矿有关?” 对于这云英矿,宋予慈也有所了解。 据传说,它有益寿延年的作用,是江湖道士丹方中,极贵重的一味,比黄金还要紧些。 可惜,大炎国境内,极其稀缺,只在陵山郡发现过。 这与黄金茶,只产自陵山,倒有些奇妙的巧合,想必,沈沛找到的,正是将这巧合落到实处的证据。 果然,沈沛点点头,继续道: “那本书上说,黄金茶,又名娥皇……” “鹅黄?倒是比黄金茶还简白啊……” 想着黄金茶的颜色,宋予慈以为是肖其色作鹅黄,不无感慨:这茶消失前,也未广泛流行,未必不是为这粗陋的名字所害。 察觉她会错意,沈沛笑着摇摇头,解释道:“虽确实是取其颜色,但命名者,并未如此随性,到底换了个文雅的字。” 沈沛说着,沾了茶水,在石桌上,一笔一划写了出来。 “原来是这两个字。”宋予慈若有所思,“如此,我倒也听过,不过,是在很早之前的一本茶书上。 如果没记错,此茶与旁的茶不同,并非生于高山之上,反出现在多水的谷地。 ‘藏云山谷涧,有茶字娥皇’,说的就是它了吧。” 想起书中所记,宋予慈有些唏嘘。 当初看见这段,还很是惊奇,却又并没深思,兜兜转转,竟然又在不经意中重逢,看来,当真是有缘分的。 沈沛微颔首,取出他找到的风俗录,递给宋予慈。 “不错,这诗中的藏云山,正在陵山郡内,曾因出产云英矿,盛名一时。” 听到此处,宋予慈联想一番,大概能猜测出一二。 “敢问世子,这藏云山,如今还产云英矿否?” 听出已被她猜中,陆远暗暗感慨宋予慈的机敏,赞许地点点头。 “如公子所想,藏云山的云英矿,早在几十年前,就被采掘一空,当下,再无出产。” 沈沛说着,顿了顿,犹豫片刻,继续道:“那日公子提及公府内泉,命人下井查验,发现了几块云英矿石,想来是之前先祖埋下的。” 宋予慈听了,翻了翻手里的风俗录,默了好一晌,抬起眸子。 “既然如此,我们便去藏云山走一趟吧。” 第21章 出行 “虽然明矿没了,怎么说,都能留下些痕迹,去一趟,说不定能发现些什么。” 听到宋予慈主动提出去藏云山,沈沛很有些意外。 本还在斟酌,该如何劝说她同行,却反被她邀约,不由一阵惊喜。 可当宋予慈听说,来去需花三日,还是不出所料地犹豫了。 陆远见着她秀眉一蹙,却又很快散开,对着他,露出不无尴尬的微笑。 “非要三日么?可否有更快捷的法子?比如……抄近路什么的。” 重活一世,沈沛每次见到宋予慈,不是冷若冰霜,就是一本正经,难得见她这般神情,忍不住起了逗弄的心思。 于是,摇摇头,颇为无奈似的,对宋予慈道:“藏云山如今鲜有人去,道路并不方便,去头去尾,三日已是最快的了。” 接着,又靠宋予慈近了些,望着她,很是诚恳地问道:“莫非,公子有什么难言之隐,不大不方便?” 宋予慈:…… 何止不大方便?实在是太不方便了! 她天天出门,舅母就已很不放心,更不要说,连续三日不归家了。 可碍于是自己先提议藏云山,更何况,她也真认为,为了清查黄金茶,非常有必要去一趟。 于是,苦涩地笑了笑。 “没什么不方便,只是不惯车马劳顿。既然如此,容在下回去预备一二,等妥当了,再告知世子。” 宋予慈说着,便起身告了辞。 望着宋予慈心事忡忡的背影,沈沛心头闪过一抹忧虑,可又很快释然。 他相信,宋予慈一定能想出办法。 毕竟,他的自自,从小就机敏,后来,更是从未让他失望过。 果然,不出沈沛所料,回书馆换衣服时,看见一群聚在一起叽叽喳喳的女郎时,宋予慈便有了一计浮上心头。 “什么?参与书馆的游学?” “是呀,就是我常去的那家,说是正值仲夏,最宜访深谷,品清泉。” 立在严氏身侧,宋予慈讨好地替她捏着肩,一下下,捏得她又酥又软。 可即便如此,也并不能打消严氏心中顾虑,两道飞鬓蛾眉,紧紧攒在一处。 “娘子家家,怎好在外歇宿三日?” “同去的,都是娘子,七、八人一道,吃住皆在一处,不会有事的。” 宋予慈锲而不舍,一面解释着,一面还掏出才在书馆画下的宣单,墨都还未干透,递给严氏。 “您瞧,征招的,都是年轻娘子,还有郡府的守兵护卫……” 为了说服严氏,宋予慈自说自话地,先把沈沛利用上,心想回头跟他招呼一声,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之前听宋予慈说,全是年轻娘子,严氏反而更不放心,当下又听有郡府守兵护卫,稍宽慰了些,却又突然回过味来。 “这书馆,是谁家开的?如何还动用得了郡府守兵?” “这个……” 没想到严氏还会往深里追,宋予慈一时编不出来,只好撒娇抵赖。 “哎呀,舅母,我不过是个书客,如何能知道那许多……总之,不会有危险的。” 说着,一双柔若无骨的纤臂,款款圈住严氏。 “我记得,母亲说过,她年少时,陵山郡就很时兴书馆游学。 三五闺中好友,一道读书,一道纵情山水,想来,这样的日子,才不负为诗酒年华吧。” 宋予慈说着,小心翼翼地,看着严氏的脸色,又试探道。 “舅母当年,就没有参与过么?” 蓦地被宋予慈勾起往事,严氏也不觉陷入回忆。 想起当年,正值青春的自己,确和闺友们,有过一段无忧无虑、潇洒肆意的日子。 只可惜,韶华易逝,出了阁,成了妻子、母亲,如此一心一意只为自己活着,是再也不能够了。 于是,再看向宋予慈时,少了几分忧虑,多了几许理解。 “哎,不是舅母拦着你,只是,你孤单单一个人,若真有什么,我们如何与你父亲母亲交待……” 听着严氏情真意切的话语,宋予慈不禁圈得她更紧了些。 “不会有事的,舅母若不放心,出发那日,您与我一道看看便是……” 严氏见宋予慈实在执着,想了想,也不再反对,只是提了个要求。 “既然你非要去,别的也就不多言了,只是,务必带两个男丁,远远跟着,万一有什么,好歹有个照应。” 宋予慈一听,知道这是严氏的底线了,也不好再讨价还价,只得乖巧地应了。 “多谢舅母!” 宋予慈甜笑着福身行了礼,又腻在严氏身旁,好一番揉背捶肩。 “就知道,您最心疼我了。” 听着宋予慈不无示好的娇语,严氏无奈叹了口气,伸出手来,点了点她的额心。 “我哪里是心疼你?是溺爱你……真怕再这么下去,你母亲要来我梦里骂人了。” 听了严氏的话,宋予慈噗嗤一笑。 “母亲谢您还来不及,如何会嗔怨舅母?” 说着,又揽着严氏,娇娇柔柔。 “母亲临去时,跟我说,舅母持家中正,又慈心慈性,让在她跟前如何,在您跟前,也一样。 所以,予慈才敢跟舅母这般……” 宋予慈说着,把头埋在严氏的颈间,无不亲昵。 看起来,既像个不谙世事的娇女儿,又像失怙的幼兽,小心翼翼地,从主人那里汲取温暖。 每每宋予慈如此,严氏总忍不住又想起她让人心疼的身世,接着一阵心疼。 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姑娘,还是在父母膝下撒娇的年纪,却要独自经历这些坎坷,岂能不让人多疼她些? 于是,也就不再执着,伸出手,把宋予慈抱进怀里。 “哎,罢了罢了,你母亲当真要怪,就让她怪吧!我的儿,你这样惹人怜爱,又岂能怨我呢?” 说着,牵起宋予慈的手,又一番谆谆叮嘱。 出门在外,要如何当心自保云云,生生说了一炷香的时辰,才放她回了闲梧居。 终于说服了严氏,宋予慈又急忙修书给石松,让他抓紧时间招揽女郎,三日后出发。 毕竟,要让严氏亲眼见真章,宋予慈不得不大费周折,做戏做全套。 次日,又去见了沈沛,跟他提出借郡府守兵的事。 “咳咳,在下有个开书馆的友人,想要办一次游学,都是十四、五岁的小娘子,家人未免忧心。 思来想去,想问世子借两位守兵,不必做什么,只需远远跟着就是,权当慰藉。” 沈沛听了,大概知道她谋划了什么,抿嘴忍住笑,点点头。 “此事好说,只是,不知,公子友人的书馆游学,是去何处呢?” 宋予慈仔细思量过,想来想去,还是让这群小娘子跟他们同路最稳妥。 毕竟七、八个年轻娘子,万一真出了什么事,她不好交待。 再说,她也要顾虑江家的府卫,有什么情况,自己好随时混入游学的队伍中。 “这个么,其实,这次游学的起因,是在下跟友人提起要去藏云山的事,他也有了兴致,所以……” 宋予慈说着,不无心虚。 毕竟,在她心中,沈沛绝对不是个好糊弄的主,任何蛛丝马迹,都可能成为暴露她的破绽。 可当下,实在也没别的法子了,还是调查黄金茶要紧。 结果,出乎意料,沈沛听了,竟不再多问,点点头,便唤来玉竹交待下去。 三日后,宋予慈先在严氏的目送下,跟着一群小娘子,欢欢喜喜出了城,再换好衣服,与沈沛在约定的地点汇合。 一切异常地顺利。 看着窗外的风光,已从人烟密集的城镇,变成旷远的山野,宋予慈紧张了一早的身心,终于也舒展了。 转过身来,满面春光含着笑,问沈沛道:“世子常出远门么?” 或许,是因为连日的相处,一模一样的马车,再次与沈沛同乘,已没有了之前的抗拒。 沈沛显然感觉到这点,受到宋予慈的鼓舞,面上也漾起笑意。 “不常,多在陵山郡内,最远……”沈沛说着,顿了顿,“去过山阴。” 蓦地听他提起山阴,宋予慈心尖一皱。 想起六年前的那场邂逅,花容上的暖意,霎时玉解冰消。 只是淡淡“哦”了一声,便调转目光,不再多言。 见宋予慈如此神情,沈沛无奈又苦涩,暗叹,看来,还不是时候。 于是,按下山阴不表,另起了话头。 “也去过别的地方,见过沧海,见过古原……” “世子见过海?” 宋予慈果然起了兴致,转过身,虽不似方才的神采,也好歹回了暖。 “嗯,跟着太子殿下,去过东海沿子,督采浦珠。” 宋予慈一双向来淡漠的眼里,闪过难得的光亮,沈沛不禁多说了几句。 按理,太子钦差的行踪,无论轻重缓急,都该严格保密。 然而,宋予慈完全没有在意什么太子督采,只是眨着满眼星光,很有些向往地问道。 “沧海,是什么样的?当真幅员万里,广于苍穹么?” 说这话时,眼前的宋予慈,瞬间与脑海里,那个问他“如何会吹爹爹最爱曲子”的小姑娘重合。 沈沛蓦地愣住了。 好一晌,才回过神来,撇过头,闷闷地应了声“嗯”。 宋予慈当他不愿多说,也就不再追问。 却不知,她要再问下去,沈沛就会忍不住告诉她:沧海再广阔,不及,你眸间星河。 第22章 古原 沈沛没有骗她,这藏云山,确实山迢路远,马车行了大半日,也还未见其踪迹。 枯坐无聊,宋予慈与沈沛,一言一语,漫无边际聊了许多,后来,说起了为何要振兴陵山郡的茶业。 沈沛一面给宋予慈斟茶,一面慢悠悠解释着。 陵山多山,又地处大炎腹地,本不是个天资优渥的地方,奈何□□看中它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才定作陪都。 有了这个身份,原本穷僻的陵山郡,人丁日渐兴旺,朱门大户,亦是连绵不绝。 “只是,此地终究不适宜耕种,加之水陆皆不通畅,当下的繁华,全靠着天家的一分眷顾,可又岂是长久之计?” 宋予慈抿了几口茶,靠着窗阑,听着沈沛的解释,不无认可。 “所以,世子就想起靠发展茶业,带动百姓生计,再互通有无,重振陪都?” 沈沛点了点头,算是默认了,过了一晌,又开了口,只是声音,压低了许多。 “除此之外,公子或许也知晓,当下皇城里,并非风平浪静。” 沈沛豁然提起皇城,宋予慈惊讶之余,更有些疑惑。 皇城里的不太平,也并非是个秘密。 大炎上下,对于太子与大皇子相争之事,也都略有传闻。 只不过,寻常百姓嘴里的,多是添油加醋的道听途说,能有三分真,都已算不错。 今日蓦地从沈沛嘴里听见,宋予慈很是费解。 她不明白,传闻中,最是谨言慎行的太子心腹,为何要跟她提起权斗。 “世子所说,可是东宫与……” “没错。” 还未等她说出大皇子,沈沛即刻打断了宋予慈,比了个手势,示意她坐近些。 不知沈沛葫芦里卖什么药,宋予慈犹豫了一瞬,还是起了身,往沈沛身边挪去。 当下乘坐的这辆马车,虽已称得上宽敞豪华,终究空间有限。 宋予慈不得不低着头,小心翼翼地挪动,因此,错过了沈沛眼底闪过的一丝得意。 “咳咳,世子想说什么?” 几乎与沈沛挨在一起,宋予慈转过头,压低了声,犹如耳语。 感受到她身上的气息,沈沛眼底含笑,也用同样的音量,靠在宋予慈耳边。 “其实,振兴陵山郡,不止是郡府的意愿,更是今上的意思。” 听说这个,宋予慈并不惊讶。 毕竟,作为陪都,总不能一直没有自给自足的能力。 长期以往,对国库来说,是笔庞大的负担。 “今上有意,下面的人,自然要做出些事来,不仅是我们,别人,也在想法子。” 不用问,宋予慈便知道,沈沛口中的“我们”指的是太|子党,而“别人”自然就是大皇子了。 “如此说来,世子请我出山,图的不仅仅一个陵山郡,还有整个大炎啊。” 宋予慈眨了眨眼,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着。 今天这一席话,换做是别人,宋予慈还可当作是无心说漏。 但沈沛,绝对不会。 她相信,他这样做,一定有什么目的。 梳理了几种可能,宋予慈更倾向于,沈沛此举是为了给她施压。 让她知道,振兴陵山茶业,关乎太子夺嫡大业。 当下,她已经上了太子的船,没有退路,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这样想来,宋予慈又觉得,沈沛真是多此一举,杀鸡用了牛刀。 “茶山不过乡野村夫,不懂朝堂风云,世子大可放心,即便没有这一层,也会竭尽全力。” 宋予慈说罢,眸子里的光亮,越发冷清了,不着痕迹地坐远了些。 见她如此,沈沛大概明白,她怕又会错了他的意思。 其实,他今日这番话,只为了让宋予慈,感受到他对她的信任。 谁知…… 沈沛无声苦笑,揉了揉眉心,清咳两声,开口解释。 “公子我自然信得过,只是,我以为,公子有权利知道,这背后的复杂。 万一……也好知道,如何适时自保。” 沈沛说得很诚恳,以至于,宋予慈都听愣住了。 什么意思? 他是不希望,自己稀里糊涂趟了浑水? 望着沈沛,看出他眸中温柔又真诚的光,宋予慈越发糊涂了。 “咳咳……在下只管种茶,别的……自是交给世子。” 宋予慈说着,陡然调转目光,不再看沈沛。 “既然世子信得过在下,在下,也自然信得过世子。” 三言两语,宋予慈用信任,回馈了沈沛的真诚。 而不知为何,宋予慈说出“信任”时,心里莫名升起一团热意,把脸都烧红了。 仔细想想,或许,是因她无意中,把心底深处,一直以来,对沈沛的信任,说了出来。 而这份信任,是在六年前的午后竹林,就埋下了种子,深深扎进了宋予慈的心里。 那是,自自,对兰溪哥哥的信任,亦或者说,是依赖。 宋予慈因这无心中的“表白”,而面露羞赧,沈沛虽未能全然理解,也依然被她口中的信任鼓舞。 长长舒了口气,沈沛一直紧绷的弦,也舒松了。 一步步,终于,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他越发沉着自如,相信总有一日,会瓜熟蒂落、水到渠成。 马车在山道上行驶,不快不慢,宋予慈和沈沛,继续有一句没一句地攀谈着。 人在旅途,最易触景生情,聊着聊着,就又提起了游历各地。 “世子去过的古原,可是西境的万骨乡?” 想起话本里的神怪故事,很多都与西境有关,宋予慈不由起了兴致。 所谓万骨乡,地处西境边陲,自古就是两军交战之地。 朝代更迭,日月相继,过往几百上千年,不知此处黄沙,埋了多少白骨,又有多少客死异乡的亡灵,不得安宁。 当地人,给这片古原,起名“万骨乡”,认为这样,便能让被困在此处的亡灵们,以此为乡,消解怨念。 当然,这些多是传说,而当下的万骨乡,依旧是兵戟冲突之地。 沈沛去那,也绝对不会是为了凭古悼今。 “嗯,曾经……呆过一阵子……” 沈沛沉吟一晌,轻描带写地带过,可事实上,他何止是呆过? 上一世,错失宋予慈后,他远走边疆,一头扎进军营了,在广袤的荒原,一住就是三年。 后来,更是死在了离万骨乡不过数十里的山谷中,永远地,“呆”在了那里。 沉浸在回忆,上一世的结局,实在太过惨痛,纵是擅长掩饰的沈沛,也难免泫色。 可毫不知情的宋予慈,却大喇喇地忽略了,灵光一闪,突然噗嗤笑了。 一声轻笑,将沈沛拽出冰冷的回忆,看着眼前活色生香的人儿,被冻伤的心,也渐渐复苏过来。 “公子笑什么?” 沈沛抿了抿嘴角,弯着眼,望着宋予慈。 “我是在想,世子是不是不大识路?” 宋予慈也望着沈沛,眉梢眼角,皆是笑意。 “嗯?此话怎讲?” 看出她的欢喜,沈沛也松了心情,语气里,透着志满意足的慵懒。 “东至沧海,西达古原,去过最远的地方,又怎能只是山阴呢?” “咳……咳咳……咳咳咳……” 宋予慈的一句话,呛得沈沛,差点把刚喝进的茶喷出来。 沧海和古原,都是上一世的事,此时此刻,尚未发生。 所以,“东至沧海,西达古原”是真,当下“最远去过山阴”也是真。 只是凑到一起,就成了宋予慈抓到的纰漏。 向来严谨的沈世子,竟在这样的小事上,失了前蹄,实在是……说不过去。 可他又能如何解释呢? 总不能告诉她,两世经历搅在一起,一时记忆错乱了…… 沈沛默了一晌,扯出丝笑。 “确实,不瞒公子,我是个路痴……” 宋予慈:…… 看着沈沛眸色几变,从被抓包的惊羞,变成此时莫名的晦暗,宋予慈莫名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果然,沈沛话音刚落,一倾身,凑到了她的眼前,笑里藏着软刀,似要将她拆解入腹。 “往后,要多仰仗公子带路了。” 沈沛说罢,还未等宋予慈反应,便抽回身,坐回原位,自顾自地闭上了眼。 而方才一瞬的气势,也一并消失了,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有他脸上浅淡的笑意,还昭彰着,刚才火光电石留下的印记。 “咳咳,世子说笑了,您鞍前马后皆是忠仆,又何须在下多事。” 学习沈沛诡谲的变脸术,宋予慈收拾了被“突袭”的慌张,半真半玩笑地,把这件事揭了过去。 一时,两厢无话。 经历了这一番风起云涌,加之坐了近一日的马车,宋予慈不觉有些疲惫。 靠在窗边看着风景,不知不觉中,睡了过去。 而怕她继续追问而假寐的沈沛,见她许久没声响,幽幽睁开眼,宋予慈的睡颜,便蓦地映入了眼帘。 虽然带着茶山圣手的伪饰,沈沛还是依着轮廓,看出宋予慈的模样来。 她一直,都是美的,上一世,他就知道。 只可惜,两世都开错了局,以至于到现在,他也只能远远观望着。 一遍一遍,在心里,描绘着她的模样,却无从触及。 就这样,沈沛眸色深沉地望着宋予慈,两只手,握成拳,忍得青筋都爬上了手背。 可面对着心尖人的乖巧睡颜,实在是,太难什么都不做了,更何况,他已生生错过了一世。 沈沛犹豫再三,终于还是探出了手,可刚要触上宋予慈,马车陡然一震。 第23章 榫卯 在宋予慈睁眼的瞬间,沈沛及时抽回手,避免了被她撞破的尴尬。 不过,因这陡发的意外,沈沛依然不无心悸,对着车外,没好气地低斥。 “怎么回事,这般毛躁?” 听见他问话,玉竹赶忙到窗前,满脸写着忐忑。 “郎君,这个,那个……” 沈沛没张口,只是无声的一眼,就吓得玉竹俯了身,急忙说了实情。 “车坏了?”沈沛不可置信。 “是,是额……”玉竹战战兢兢,“像是山路不平,颠久了,坏了个榫卯。” “这会儿,才知道山路不平的么?” 沈沛寡言,不喜无用的话。 所以,一般底下人做错了事,他鲜少用言语斥责,皆是落在实处的惩治。 久而久之,伺候的人,不用他言语,只需一个眼神,就知道,又要吃挂落儿了。 今日,沈沛竟然开口责怨,可见是气极了,车下人,无不紧张。 “是,是,是小的们没预备周全,这就寻人来修补。” 作为沈沛的贴身侍从,玉竹算是这帮下人的头领,面对沈沛的怒火,每次都是他,硬着头皮顶着。 毕竟跟在沈沛身边十来年,对于主子的脾性,总比别人更清楚些。 可当下,沈沛的神色变幻,连玉竹都有点吃不准了。 “荒郊野岭,上哪儿去寻人?!” 沈沛阴着脸,起了身,一撩长衫,下了车。 瞥了玉竹一眼,沈沛俯下身,亲自检查车的坏处。 果然,正是车轮上,一处榫卯裂开了,一半留在车上,另一半,已不知崩到哪里去了。 “都是小的们的错,出门前,没好生查看,害郎君受惊了,小的们这就去寻修车匠。” 玉竹假模假式地扇着自己的巴掌,花式赔礼认错。 而查验完车状况的沈沛,显然并不吃他这一套,转过脸,望着玉竹,眼神冰冷。 “此处,离最近的市集,骑马来回也要三个时辰。”说着,又看了眼天光,“你的意思,今夜就宿在这山道上?” “呃,这,小的不是这个意思……”玉竹赶忙解释。 “去林子里,寻段榆木来。” 沈沛并不想听玉竹废话,冷着脸,下了令。 玉竹一听,立即懂了主子的意思,连声应了喏,就带了两个人,进了一旁的树林。 宋予慈坐在车里,把方才的一切,都听了进去,不得不感慨,沈沛这人真难伺候。 如此看来,平日里对自己,算是很客气了。 当下他火气正盛,宋予慈也不得不带着几分小心,试探着。 “世子,这车,可要些时候才能修好?” 蓦地听到宋予慈的声音,沈沛转过身,脸上已不复方才的冷意。 “等下人们寻到了榆木,做个车轴榫卯就好了,公子若憋闷,也可下车散散。” 沈沛语气和缓,甚至,还带着丝笑意,对着宋予慈伸了手,请她下车。 宋予慈便就势起了身,虚扶着沈沛,下了马车。 可脚刚一落地,窝坐了一日的腿,抻到了麻筋,一时支撑不住,眼见就要倒地,却被沈沛一把揽住。 倚靠在沈沛怀里,满满都是他的气息,宋予慈不自禁地红了脸,想避开,可实在腿软,挣脱不了。 宋予慈心里七上八下,怦怦跳得厉害,也不知,离得这般近,会不会被沈沛听去。 好在,沈沛似乎一心关注着她的腿,很快找到了个石墩,扶着她坐下。 “怎么了?” 沈沛俯下身,蹲在她身旁,眉眼都写着关切。 “无,无碍,怕是坐久了,腿麻了。” 宋予慈脸还热着,怕被沈沛看了去,半垂下头,假装观照自己的腿,也就没留意,沈沛闻言,不由分说地伸了手。 “啊!世子你……” 宋予慈的惊叫,并没成功制止沈沛。 只见他一脸正色,直接把她麻了的腿,抱进了怀里。 宋予慈:…… 这是个什么状况?! 虽说她当下是男儿身,也没听说,可以这样与另一个男子亲近,更何况,这男子还是大名鼎鼎的沈世子。 宋予慈直觉得大事不妙,可又说不出,到底哪里出了错。 “世子这是要……啊!” 宋予慈正要阻拦,却被沈沛抓住脚踝,趁她不备,生生一顿。 腿上的麻痛,竟随之转瞬消失了。 宋予慈:…… 原来,是我想多了。 “好了,再休息片刻,公子就能起身了。” 沈沛说着,放下了她的腿,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灰。 看着他因自己弄脏的衣裳,还有那握过腿足的手,宋予慈心里五味杂陈。 没记错的话,沈沛甚爱干净,甚至,还有些洁癖。 小时候,每每自己调皮,弄了一身脏回来,母亲骂几句不见成效,就会搬出他来。 “你这样子,兰溪哥哥怎么会喜欢你?脏兮兮的,躲你还来不及。” 不得不说,那时候,“兰溪哥哥”四个字,实在很有分量。 宋予慈嘴上不服软,行动上,却体现了对他的在意。 也因此,导致她如今,也有了些轻微的洁癖。 所以,当她看见,有洁癖的沈沛,为了自己,不,为了茶山圣手—— 竟蹲在满是灰尘的山路上,不顾衣袍沾了泥,也不顾她鞋底、裤脚的脏,替她治好了腿。 宋予慈的心情,无比复杂…… “多谢世子……” 宋予慈说着,有些不好意思,掏出一方手绢,递给沈沛。 “你擦擦手吧。” 看见宋予慈眸中的闪烁,沈沛不是不明白,却依旧一副问心无愧的模样,接过她递过来的手帕,正正经经地道了谢。 这一下,宋予慈更有些不好意思了。 世子大人如此光明磊落,倒是自己以小人心,度君子腹了。 想明白了这些,宋予慈也不好再纠结于此,便也丢开手,恢复了正常。 只是一看到沈沛,就会又想起,他方才抱着她的腿、替她拉筋的模样。 还是,忍不住,会暗暗心悸。 好在,玉竹等人及时找到榆木,从林子里回来,才化解了他们两两相对的尴尬。 “郎君,您瞧!” 玉竹抱着一大把榆木枝,兴冲冲跑到沈沛面前。 “粗的细的都有,随您挑拣。” 沈沛默了一晌,挑了根比拇指粗一圈的榆木枝。 走到车轴旁,取出随身携带的匕首,比划了几下,便埋下头,一下下刻起榫头来。 主子亲自上手干活,一群无用的随从,此时自然是大气都不敢出,一个个都静悄悄的立在一旁。 既不敢靠太近,生怕被主子的余光瞟到,也不敢离太远,显得躲得太刻意。 一众人,噤若寒蝉,连看,也不敢多往沈沛那边看。 只有宋予慈,没什么心理负担,反而很是好奇,沈沛这双披阅公文的手,如何还会做木工。 于是,她揉着腿,小心翼翼地站起身,确定无碍了,才轻手轻脚地走到沈沛的跟前,尽量没有出声打扰到他。 站在沈沛身侧,看着那锋利的匕首,在他指尖,仿佛变成一支笔,而那榆木,就如一张随意图画的白纸。 一下一下,原本不规则的榆木枝,在沈沛的刀下,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变成了车轴榫头的样子。 见沈沛雕好了榫头,玉竹赶紧招呼底下人,把断了一半的榫取了出来,又接过沈沛手里的新榫,安进了车轴里。 “哎呀呀,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刚刚好!郎君当真是能工巧匠!” 玉竹拍拍手,望着修好了的车轴,喜笑颜开地吹捧着沈沛,却没见着,身后的沈沛脸又暗了一重。 连宋予慈听了,也直摇头,心想:这愣小子,倒是跟金婵有的一比。 当着宋予慈的面,沈沛没多说什么,伸手扶她上了车,才又转过脸来,看了玉竹一眼。 “回去自己领罚。”说罢,也跟进了车里。 车子修好了,加之中间又耽搁了许久,为了赶路程,速度比之前快了不少。 坐在车厢里,感受着比之前猛烈许多的颠簸,宋予慈有些头晕,面色也隐隐泛白。 “怎么?公子不舒服?” 沈沛察觉出她的异状,关切地问道。 “太颠了?让车慢些?” “不……不必。” 宋予慈看着窗外天光,已渐渐擦黑,几点星辰,隐约可见。 “山路崎岖,再晚些,怕是看不清了,没事,我可以再忍忍。” 看着她小脸惨淡,眼里却透着不容置喙的光,沈沛心尖一揪,怔了晌,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掏出了个小荷包,递给宋予慈。 接过荷包,宋予慈还有些恍惚,不明白,沈沛这是什么意思。 “打开看看。” 沈沛的脸上,浮上一抹笑意,仿佛知道,里面的东西,一定会让她高兴。 宋予慈望着他,犹豫一瞬,还是打开来—— 竟然是一荷包的海棠蜜饯! 宋予慈低着头,眯了眯眼,心里的鼓,敲得沸反盈天。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海棠蜜饯?” 思忖良久,带着摊牌的气势,宋予慈抬起头,直勾勾地盯着沈沛。 没有了“世子”、“在下”的敬谦称,宋予慈话里的火味,把她的意图,也明明白白摆在了沈沛的面前。 一层窗户纸,破还是不破,沈沛犹豫一瞬,还是做了决定。 “公子喜欢海棠蜜饯?”沈沛一副惊讶的样子,“那可真是巧了,我也甚喜欢。” 说罢,用一脸和煦的笑意,悠悠然,兜住了宋予慈抛来的火光。 第24章 山谷 沈沛言之灼灼,说着,又探出手,从她手中的荷包里,取了枚海棠蜜饯,递进自己口中。 看着沈沛的薄唇,嚼着蜜饯,微微起伏,眼里似也盈满了它的甜意。 宋予慈将信将疑,可也不好再说什么。 “原来如此,是在下会错意了。” 宋予慈侧过身,调转目光,望向窗外,心却还留在沈沛身上。 他爱吃海棠蜜饯,会不会,是受了自己的影响呢? 答案无从得知,宋予慈只好数着星光,沉浸在自己的揣测里。 看着她若有所思的侧颜,沈沛面上的笑意渐渐散开,只有一双眸子,还盛着方才的温热。 并未预料到,她会骤然发问,在那一瞬,沈沛也闪过摊牌的冲动。 可凭借上一世的经历,他知道,还没到时候。 还有些人、有些事,需要料理。 而在他清理完这些麻烦之前,还是维持现状更好。 不然,可能会连带着,将她拽入复杂的漩涡。 况且,至今他也没寻到,上一世她死因的线索。 也就意味着,还有更大的威胁,在他没有掌控的暗处。 所以,他更不能贸然揭底。 沈沛理清楚这些利害,不过用了一瞬,可消化这决定之后的情绪,却用了许久。 直到抵达了藏云山脚,沈沛才压下依旧得与她戴着面具相处的憋闷,换上一副轻松笑意。 “荒山野岭,轻车简行,只得请公子委屈两日了。” 下了车,看见随从们先行一步扎好的帐篷,宋予慈觉得,已经比她想象中要好得多了。 “世子客气了,已很是周全了。敢问,在下住哪顶帐篷?” 宋予慈环视一周,山脚下的平地上,大大小小好几顶帐篷,看来会分帐而居。 只是不知,是否会把她跟别人分住一处。 一路上,她也并非没有担心过,生怕一群人一道,直接幕天席地。 毕竟正值盛夏,不怕湿冷寒凉,林间露宿,也未尝不可,只是对她而言,就毫无隐蔽可言了。 想着要跟一群男子一道,近在咫尺、和衣而睡,宋予慈不无担心。 可避免沈沛起疑,决定先按下不表,到时见招拆招。 如今,见了这帐篷,宋予慈松了口气,觉得茶山圣手的身份,还是有几分薄面,要一顶单独的帐篷吧。 谁知,听了她的询问,沈沛却是摇了摇头。 “公子不住帐篷。” 不住帐篷? 宋予慈四下看了看,并没有其他地方可以住,莫非…… 瞥了眼乘坐的马车,宋予慈不无警惕地望着沈沛,心想,他该不会让她住在车里吧。 隐蔽倒是隐蔽了,可他们坐在里面一整日,车里难免也沾染了他的气息,若是宿于此处,岂不是梦里都是他? 觉察出她的紧张,沈沛暗觉有趣,却又不忍心再逗她,只得在前带路,将宋予慈领到,之前就为她布置好的寝居。 “这里……” 走进被布置得极舒适惬意的山穴,宋予慈很有些惊讶。 除了有柔软的床榻,竟还有一套妆奁,规规整整,摆在石台之上。 “公子答应前来时,我便派人来探过路,发现了这么个地方,清净幽闭,勉强可以一住。” 沈沛说着,取出火折子,点燃了石台上的油灯。 “山中蚊虫多,这灯油,有驱虫的功效,夜里就一直燃着吧。” 说罢,就要转身离开,却被宋予慈唤住。 “那世子……宿于何处呢?” 宋予慈小心翼翼地问道。 想来不会如此凑巧,能再寻一个山穴,所以,沈沛这是把最好的地方,让给了她。 那他自己呢? 宋予慈隐隐有些关心。 “我就宿在山穴外的帐篷里,公子若有事,随时唤我即可。” 经他一提,宋予慈才想起来,进山穴时,入口处,确实有个帐篷,不大,正好可宿一人。 “这如何使得?” 宋予慈眉心微蹙,实在想不到,堂堂的沈世子,竟然要为她守夜?! 看出她的顾虑,沈沛不无安慰地轻笑。 “公子可谓国之重器,惜之护之,再如何,都使得。今日舟车劳顿,公子早些休息,明日,要更劳累些。” 说着,也不等宋予慈再开口,便转身出了山穴。 此时,月已上中天,朦胧的银光,投在沈沛身上,拉出一道斜长的影子。 望着他挺阔的肩背,回想着他那句“惜之护之”,宋予慈又有些迷糊了。 不经意间,又忍不住,将他,与记忆里的白衣少年比照,最后,重叠在了一起。 “兰溪哥哥……” 宋予慈小声呢喃着。 一阵晚风恰巧吹来,吹动了他的影,也吹散了她的声。 沈沛终究是没听到那句,他期盼已久的称呼…… * 不知是白日太累,还是,因为沈沛守在外面,这一晚,宋予慈睡得格外踏实。 一睁眼,天光已大亮。 起了身,来到石桌前,发现细盐、柳枝、绢帕,一应俱全。 连铜盆里的水,也似是新盛的,纤毫灰尘都没有。 摩挲着妆奁里,精致的银镜梳篦,宋予慈的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明明应该为这份细致感动,可又隐隐觉得不大对劲。 毕竟,当下的自己,可不是宋三娘子,而是茶山圣手啊…… 再怎么说,也是个男子,如何要被如此照拂入微? 宋予慈不甚明白,怀着复杂的心情,默默梳洗罢,正要起身,便听见脚步声。 “公子起了?” 一转头,便见着沈沛,提着食盒,进了山穴。 “荒野之地,只能因陋就简,公子勉强用些。” 说着,便端出两碗,还冒着热气的鲜肉粥,一盘荷花酥饼,并几碟精致小菜。 宋予慈:……这还叫简陋? 可还不等她回话,又听沈沛问了句:“公子昨夜睡得可好?” 宋予慈尚看着餐食发愣,骤然被问,晃了晃神,才点了头。 “甚好,世子呢?” 就势坐下,宋予慈接过沈沛递来的粥,客套地回问了句。 本以为,沈沛也会随意回句“也好”,谁知,却半晌没有动静。 宋予慈不禁抬头,只见沈沛两道剑眉,似蹙非蹙,仿佛很为难的样子。 “怎么?” 沈沛无奈地摇摇头。 “甚是奇怪,明明也燃了驱蚊香,却并无用处,昨夜,并未睡安稳。” 沈沛说着,抬眸望向宋予慈,他眼下的两团乌青,比前几日还重些。 “……这是为何?” 宋予慈也有些迷惑。 因为,山穴里的驱蚊香,很是管用,所以她一夜安稳,并未被蚊虫侵扰。 “莫非,因外面风大,把香气吹散了?”宋予慈猜测道。 “或许吧……” 沈沛却不置可否,低下头,安静吃起粥来。 此时,晨光熹微,薄纱一般,洒进山穴里,正落在石台上,映下沈沛冷俊的侧颜。 而山穴外,一道醒来的虫鸟,鸣叫起伏,回荡在山谷间,越发显得悠远静谧。 体会着当下,宋予慈不禁暗叹:好一派,岁月似流水,郎君如松竹…… 只可惜,这根芝兰玉树的“松竹”,跟自己,再无瓜葛了。 不无憋闷地用完了早膳,宋予慈理了理精神,开口问道。 “敢问世子,今日如何安排?” 沈沛也刚好用完,放下碗筷,漱了口,回了宋予慈一个若有似无的笑意。 “这个……不是公子提议来藏云山的么?自然……”沈沛说着,笑意加深,“全听公子的。” 宋予慈一愣,不过转瞬回过神来,扯了扯嘴角。 心想,沈沛这人,还真是让人琢磨不透。 明明一切皆在他掌控,却还作出如此姿态…… 宋予慈无奈,却又莫名觉得,这样的沈沛,比传闻中一板一眼的富贵权臣,要生动有趣许多。 不觉,嘴角也浮上了笑意。 “既然如此,那便顺着山谷而上,看看能不能再寻到黄金茶的踪迹。” “但听公子安排。” 沈沛并无二话,两人一道,出了山穴,来到山脚营地与众人汇合。 昨夜到时,已光线昏暗,此刻,宋予慈才将藏云山看清。 “没想到,这藏云山,并非高耸险峻之山啊。” 宋予慈感慨着。 事实上,藏云山非但不高耸险峻,甚至,只是个略有起伏的山丘,只不过看起来,很是绵长。 听了宋予慈的感慨,沈沛抿了抹笑意,转过身来,望着她。 “怨不得公子,许是这山的名字,让公子会错了意。 只不过,此藏云,非彼藏云。藏云并非因其高,而是因其深。” “深?” 宋予慈纳罕。 沈沛点点头,指了指不远处的山谷入口:“公子瞧。”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宋予慈抬眼望去,除了一片迷茫白雾,什么都没看见,却忽然悟了过来。 “原来如此,云藏深涧,看来这藏云山,更要紧的,是这片谷地。” 沈沛颔首,唇边的笑意更盛。 “所以,公子的安排,甚是妥当。” 说罢,望着宋予慈,眉目里都透着似水温柔。 “咳咳,时辰不早了,还是早些上路吧。” 在沈沛的目光下,宋予慈又不禁红了脸,急忙转过头,自顾自地往山谷去了。 没听见,沈沛一声低低的轻笑。 “公子慢些走,山谷石多路滑。” 沈沛说着,三两步跟了上去,把之前预备好的手杖,塞进宋予慈的手里。 “拿着这个,探稳路再下脚。” 第25章 浓雾 循谷而上,一行人,走了两三个时辰,谷中的雾气越来越浓,如入云海。 “奇怪,这谷中不过一条浅溪,如何会有这样浓的雾气?” 拄着沈沛给的手杖,宋予慈小心翼翼地走着,可还是在浓雾中,辨不清境况。 “这山里,明水不大,却有不少暗流,加之,幽谷深邃,水汽聚而不散,也就成了浓雾。” 沈沛解释着,取出一枚火折子,吹亮了些,递给她。 “这是?” 看着那星星之火,想要照亮四下,实在是杯水车薪。 宋予慈不懂沈沛的用意,疑惑中,并未伸手接过。 “越往里,雾气越大,公子拿着它,我能一直看着你。” 说罢,二话不说,直直塞在了她手里。 火折子上,还有沈沛的温度,握着那星火,宋予慈莫名心热。 点点火光,虽未能刺穿浓云,却刺进了她的心里,汇成翻涌的暖意。 “谢……谢谢……” 听出她话语间的柔软,沈沛的唇角,浮上了一抹化不开的笑意。 而正如沈沛所料,走了又几里蜿蜒山路,山里的雾气,已到了伸手不见指的地步。 “世子……” 宋予慈目力所及,已连沈沛的衣角,都看不到了。 “我在。” 宋予慈看不见沈沛,他却能借着火折子的光亮,找着她。 “怎么了?” 沈沛靠到她的身旁,温和地问道。 “没,没什么,只是,什么都看不见,怕行差踏错……” 很快,宋予慈感觉到,一只有力的手,隔着衣袖,握住了她的手腕。 “不怕,跟着我,没事的。” 沈沛话不多,却坚定又温和,一字一字,落在宋予慈的心上。 夏日的衣裳,终究轻薄。 沈沛手心的温度,透过衣料,传到她腕上,成了这迷茫大雾中,一份稳妥的踏实。 让宋予慈忍不住,放下所有怀疑、芥蒂,一步步,跟随着沈沛,全然的信任。 而这份信任,也透过宋予慈温顺的跟随,传递到沈沛的心里。 淡淡的欢喜,浮上心头,哪怕看不见宋予慈,沈沛也忍不住,侧过身,对着她的方向,温声安抚。 “过了这一段,应该就好了。” “哦?为何?” “前面,有个风口,雾气到那,就吹散了。” 听了这话,宋予慈心里一松,可又突然觉出不对。 “世子来过此处?” 蓦地被问,沈沛一滞,脚步都慢了,而他的纤微变化,被宋予慈敏锐地察觉了。 她不过是试探,没想到,真的得到了印证。 “世子……” 宋予慈心情复杂,脑海中,闪过数种猜测。 可无论是布置精致的山穴,还是悉心的手杖、火折子,或是,当下万般迷茫中,依旧稳健的脚步—— 都昭示着,沈沛不仅来过此处,或许,根本就已调查出线索了。 那他如此费尽心机,把自己带来此处,又是为了什么呢? 世间诸多不平事,宋予慈最恨的,便是被人欺瞒,更莫说,被人提线木偶般,操纵于鼓掌。 原来,这一路渐渐建立的信任,不过是一纸糊涂账,皆在他沈兰溪的谋算之中。 想到这,宋予慈抑制不住想要挣脱沈沛的手,可她越挣扎,他却握得越紧。 “你,你松开!” 宋予慈似下了狠心,不顾眼前一片迷茫,只想挣脱他。 “自……” 沈沛一时忘情,差点脱口而出她的乳名。 好在宋予慈一门心思,跟他在手上较劲,并未在意到。 沈沛先一步反应过来,立即改了口。 “公子,此处沟壑众多,有何话,到了前面,再说也不迟。” 沈沛说着,不再任由宋予慈闹,死死拽住她的胳膊,快步往前带去。 可宋予慈哪里是个轻易服软的? 于是,一个往前拉,一个向后坠,拉扯之间,这一路走得着实为难。 就这样,万般不易,又走了几里路,终于靠近沈沛所说的风口。 那弥漫的雾气,果然渐渐稀薄,最后,彻底消散在大风之间。 “这会儿,您可以松开了吧!” 雾散了,沈沛终于看清了眼前人。 宋予慈当下的脸色,是沈沛从未见过的难堪,比在郡府重逢时,还要更差上几重。 见她这般神情,即便再多不舍,沈沛还是识时务地松了手。 而他一松手,宋予慈带着警惕的神情,立即退后几步,恨不得,离他三丈远。 “世子煞费苦心,将我带来此处,究竟所为何事?” 宋予慈揉着被久拽的手腕,面沉如水,仿佛一丝风吹,都将掀起惊涛骇浪。 沈沛虚着眼,望着宋予慈,沉吟良久,终于无声笑了笑。 “什么都瞒不住公子。” 沈沛垂下头,向着宋予慈走近了几步,在她反应过来之前,又开了口。 “公子终究,是信不过我……” 这话,沈沛说得极轻,可听进宋予慈的心里,却激起百转千回的情绪。 她还没来得及质问,沈沛竟先行发难,一句话,让宋予慈愣住了。 “我……” 宋予慈张了张口,却不知该说什么。 “确实,在查处藏云山的这条线索后,我是带人来过,一直寻到此处,可什么都没发现。” 沈沛说着,转过身,抬手指向不远处,一座低矮的山峰。 “可公子你瞧。”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宋予慈举目而望。 在那山峰的半腰,有疏疏离离几星黄,在日光下,格外显眼。 “那是黄金茶?” 宋予慈狐疑。 方才,他不是还说什么都没发现么?怎么当下又有了? 谁知,沈沛却摇了摇头。 “不确定。” 说着,伸了手,请宋予慈一道往那山腰方向去。 走了几步,上到羊肠山道上,沈沛才又开了口。 “公子请看。” 沈沛弯下身,蹲在了一株紫红色的草旁,抬头望向宋予慈。 “这株草,公子可认识?” 宋予慈低头看去,那株草,不过两三寸高,又瘦又小,远观之,根本看不清。 于是,也走了过去,蹲下身,仔细查看了一番。 只见那草红色的茎干上,生出许多紫色的穗,上面还浮着一层浅白色的细粉,很是奇特。 宋予慈摇摇头,抬眼望着沈沛,想起他的欺瞒,语气仍旧不善。 “这草有何奇异之处?需要认识么?” 听出她话里的锋芒,沈沛无奈,却也不甚在意。 “这草,确实不常见,公子不识,也极正常。 只不过,当下我们去寻茶,就不得不存着些小心,别沾上它。” “哦?这草有毒?” “草没毒,可它的草粉,却有剧毒。稍有风吹草动,就会四下飞扬。 而通过山腰的必经路上,长满了这种草,故而,上次前来,并未验证那些黄树,是否是黄金茶。” 听了沈沛的解释,宋予慈才多少有些明白,为何他还要再来一次,可又对他只字不提曾经来过,依然不解。 “世子既然来过,又何必隐而不表?难不成,是信不过在下?” 宋予慈的脸,依旧阴沉,但质问的语气,要比在山谷浓雾里,和缓了许多。 可沈沛对于她的质询,却还是很无奈。 他能说什么呢? 总不能告诉她,他堂堂国公府世子,在他们出发前,不辞辛劳,亲自带队,轻骑快马,风餐露宿两日往返,只为了,给她先探个路,布置好舒适的寝宿吧。 可宋予慈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个性,却由不得沈沛糊弄。 斟酌良久,沈沛低低笑了起来。 看着沈沛那张冷俊的脸,沾染上了莫名清欢,原本就不虞的宋予慈,更不是滋味了。 “在下不知,说了什么好笑的话,能博世子一乐。” 宋予慈的脸,在女子里,都算小的,此刻扮着男子的伪装,原本就有些稚气。 当下,她虽怒而不发,娇嗔之意,却都写在了脸上,更显得一团孩子气。 沈沛看在眼里,喜在心里,不经意间,笑意更浓了。 “是我失礼了。并非公子的话好笑,只是,我也不知,什么都没发现,又有什么好提的呢?” 沈沛说着,低下头,自嘲地揉了揉眉间,好似真的很羞恼的样子。 听了沈沛的解释,宋予慈又一次,愣住了。 揣测了千般缘由,实在没想到,沈沛竟是为了这个。 不过,仔细思量,沈沛这样的实干派,会这样想,倒确实很正常。 或者说,这才是沈世子行事风格。 平日里,他对自己的态度,实在是太过和软,以至于,她都忘了—— 眼前的如玉郎君,其实,是杀伐决断的权臣,是太子夺嫡最坚实的利刃。 “如此说来,当真是在下错怪世子了,抱歉,还望世子海涵。” 认清了这些,宋予慈没有半分犹豫,爽快地道了歉。 毕竟,知错就认并不可耻,更何况,她真心为又一次误会沈沛而不好意思。 甚至还觉得,如果换作是自己,被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冤枉误会,未必能毫不介怀。 可她相信,沈沛一定会原谅她的,毕竟,宰相肚里能撑船嘛。 谁知,听了宋予慈的话,沈沛并未如她所愿,一笑而过。 反而,面上原本的笑意,不觉地消失了。 “哦?我竟不知,公子方才是在怪我?” 沈沛似才恍然回过神,不带笑的唇角,都染上了几分冷意。 第26章 入山 “我……” 看出沈沛眼中的冷意,宋予慈怔住。 似乎,自相见以来,沈沛对她,向来都是和暖的。 不要说说重话了,连眉都鲜少皱一下,当下他骤然冷下脸,纵使爽利的宋三娘子,也不觉有些忌惮。 望着沈沛,宋予慈张张口,却又无话可说,两两相对,却又都静默无言,一时之间,气氛很有些不对。 宋予慈原本很擅长与人对峙,可那都是她占理的时候,当下这一出,显然自己处在了下风。 真是风水轮流转,向来把人逼墙角的宋予慈,竟沦为被人指摘的对象,从前的底气也就一扫而空。 “世子,在下……” 虽然不知该说什么,但当下这诡谲的气氛,宋予慈觉得,还是该由自己来打破,可她话还没出口,就听到沈沛一声低笑。 “哎呀呀,人常说我过于较真,不苟言笑,如今看来,茶山公子,倒是与我为同道。” 沈沛笑着,方才脸上的冷意一扫而空,又换作平日里的和煦。 “方才,不过是跟公子开个玩笑,公子可莫要当真。” 宋予慈:……? 看到沈沛笑意浮上眼底,确定他当真是说笑,宋予慈舒了口气,可又隐隐觉得哪里不对。 这人,还是传闻中,一句废话都不多说的沈世子么? 竟然还有心与自己玩笑? 望着沈沛的背影,宋予慈眸子里,多了丝迷惑不解。 可还未待她想明白,沈沛已回过身来,手上还拿着个红泥小瓶。 “劳烦公子伸只手。” 陆远说着,语气和缓,笑意浅藏,莫名给宋予慈如父如兄的错觉。 而在这种错觉下,宋予慈几乎想都没想,乖乖地伸出了手。 “这是?” 看见沈沛倒在她手心的红色药丸,宋予慈很有些好奇。 “这是用那毒草的根茎做的药丸,可免中其草粉之毒。” “哦?竟有这等奇事?” 宋予慈打量着那小小的丸药,想找出它与那毒草的联系,却听沈沛催促道。 “公子快些吞服吧,此处离毒草密集的山地不远,一阵风吹过,就有中毒的危险。” 听他这般讲,宋予慈也不再耽搁,当即就吞了丸药,又接过沈沛递过来的腰壶,刚对上嘴。 “诶……” 沈沛一声轻呼,宋予慈滞住。 “怎么了?” 见她已碰了壶口,沈沛不好再说什么,只好笑着摇摇头。 “无碍,公子速饮吧。” 听了他的话,宋予慈眨眨眼,便不再犹豫,咕噜几口咽了水,顺了药。 将壶递还给沈沛,原以为他要转给下人收起来,却见他熟稔地盖上壶塞,装进自己的衣袍中。 这下,宋予慈才明白,他方才那声轻呼是何意,噌得一下,脸当即烫了。 “世子……这是你自己随身带的壶么?” 大炎人出行,大多会随身带个腰壶,只供自己饮用,也就都是对嘴直饮。 宋予慈接过腰壶时,以为是下人专为她预备的,没多想,就直接上了嘴,谁知…… 这要真是沈沛自己的壶,那岂不是…… 宋予慈恨不得找个地方躲起来,不然,她脸上热辣辣的红晕,都要冲破伪饰,直直透出来了。 “没错,不过,昨日才清洗过,还未来得及用。” 不知是否看出她的窘迫,沈沛不甚在意地笑了笑,算是把这尴尬化解了过去。 “时辰不早了,我们还是早些上山,回程也好看得清路。” 沈沛说着,便召唤了随从在前开路,带着宋予慈,一道往那半山腰的金黄色前进。 确实如在山下所见,这藏云山,确实很平缓,山路虽然崎岖,却并不陡峭。 一行人走走停停,不大费力,用了两个来时辰,便来到了离那片金黄不过几十丈远的地方。 眼见就能到跟前了,谁知,却平白生出一大片荆棘,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宋予慈看着眼前的荆棘丛,很有些无奈。 哪怕站在这端,能隐约看见那些金黄色树木的样子,但毕竟不真切。 更何况,为了往后培植黄金茶,他们也需要到跟前,取些茶叶和水土样本,才不负来此一遭。 “这……” 宋予慈转向沈沛,莫名觉得,他一定有什么法子,可以化解当下的难题。 感受到宋予慈目光里的期许,沈沛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泛起暖意。 他的自自,终于,越来越信任他,他也自然,不能辜负她的信任。 沈沛抿了抹笑意,转过身,望着玉竹微点了头,玉竹便像心有灵犀般,立即应了喏。 “郎君在此稍候,小的们这就动手处置。” 说罢,回头招呼了十来个随从,人手一把勾刀,风风火火收拾起荆棘来。 众人一道干活,就是迅速,没一会儿,一条将将可过人的小道,被清理出来。 “公子请。” 运筹帷幄的沈沛,对如此神速解决了难题,并不居功,反而一扬手,请宋予慈先行。 见证了方才的雷霆速度,宋予慈不得不感慨,这大名鼎鼎的沈世子,确非浪得虚名。 想来,这一行,诸多可能的难处,他都预先梳理过,也才能,处处化险为夷。 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宋予慈越来越佩服沈沛,哪怕,他们之间,有着断不分明的恩怨纠葛。 而这份佩服,落于言行,便化成更真诚的敬重。 “世子先请。” 宋予慈欠了欠身,坚持让沈沛先行。 读出她举动背后潜含的情绪,沈沛也不再执拗,微微颔首示意,便提袍向前。 紧跟在沈沛的身后,宋予慈目光所及,正是他挺拔的脊背,还有,劲瘦的腰…… 就算见不到脸,单是个背影,都能看出,此人的风姿。 怨不得大炎诸多贵女,都心向往之。 哎…… 宋予慈暗叹一口气。 这人若是在话本里,怕就是所谓的蓝颜祸水了吧。 想着想着,竟生出丝庆幸:还好婚约退了…… 不然,这样的夫君,每次走出去,怕都要收获一堆女子的芳心,又如何与她一世一双人呢? 宋予慈这厢,心中千回百转,沈沛毫不知情,一走出荆棘丛,蓦地转了身。 正要与宋予慈相商,却见她紧跟在身后,埋着头走路,看也不看,直直撞向他怀里来。 第27章 云英 “当心……” 在宋予慈还未撞上来,沈沛一把扶住了她。 宋予慈:…… “抱歉,在下走神了。” 宋予慈低下头,掩住方才惶然的心绪,谦然道了歉。 沈沛垂眸望着她,眸中含笑。 “公子方才,在想什么呢?” 宋予慈愣住,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总不能告诉他,自己在想他这皮相,可太能招蜂引蝶了。 忖了忖,宋予慈眸子一抬。 “呃……在下在想,若那真是黄金茶,下一步,该如何处置。” “那公子想出来了么?” 见沈沛果然被勾起兴趣,宋予慈不无庆幸,还好自己机敏。 于是,正了正色,煞有介事地与沈沛分析起来。 “若当真是黄金茶,就要劳烦世子,着人仔细查验,这附近,是否还有云英矿。” 沈沛听了,点点头。 “公子所言不错,确实要仔细查验,恐怕,并不好找。” “正是,这藏云山绵延百里,偏偏只有此处还有黄金茶存活,想来那云英矿,也仅顾得了此处。” 两人说着话,往来走了百来步,终于到了那片金黄前。 “奇怪。” 宋予慈蹲下身,仔细查验起眼前这酷似黄金茶的矮木。 “看起来,倒确实是种茶,只是,跟公府里的黄金茶,又不尽相同。” 宋予慈说着,摘下一枝,递给沈沛。 “世子请看,这茶树,除了最顶尖的茶芽,之下四五片茶叶,都是嫩黄色,而公府里的,只有茶芽为黄色。 对照史料,曾经的黄金茶,应与公府里的相似,而制茶时,也只取其嫩黄的茶芽,因此才世间稀有。 当下这山里的茶树,在下也说不准。” “那公子以为,该如何查证?” 宋予慈又仔细看了看那茶树,环顾四周。 “先采些鲜叶回去,用同样制茶的方式,制成成茶,再品鉴一二。” 沈沛点点头,便要招呼随从们上手帮忙采茶。 “不必,在下自行采摘即可。他们还是尽快去寻云英矿吧。” 宋予慈很是坚持,沈沛也不好再说什么,挥挥手,让底下人都散了去寻矿了。 果然,如他们所料,这云英矿并不好寻,十来个府众,放出去了好几个时辰,都未回来。 宋予慈与沈沛,坐在山石之上,大眼瞪小眼,实在等得不耐了。 “不如,我们也去看看吧?” 宋予慈提议道。 沈沛看了眼天光,诚然,再这么枯坐下去,怕是要等到日头下山还寻不到。 于是,他二人也一道上了路。 “按理,应该就在这附近。” 宋予慈垂着头,仔细探寻,没意识到,沈沛已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世子,你看这处……” 半晌没有回应,宋予慈才拾起头,发现四周空空,并无一人踪影。 “世子?” 无人回应。 山脚野地,除了偶然传来的鸟叫虫鸣,便是风吹树叶的沙沙声。 “世子你在哪?” 依旧没有回应。 “沈世子?” “沈沛?” “沈兰溪?” …… 除了山谷回音,再无人回应宋予慈。 不明白这人怎么能突然消失,宋予慈一时有些担忧,不无焦急地四下张望着。 而她的神情,全落在了暗处的沈沛眼里。 其实,并非有意逗她,方才,他远远瞟见一洼水光,便去查验是否又是水源原因。 宋予慈最初的几声呼唤,沈沛确实没听见,等他折过身来,正瞧着她一脸紧张。 相识以来,宋予慈在他面前,除了偶尔的羞涩,大部分时间,都是四平八稳的。 鲜少见到,她如此毫不遮掩的慌张,更不要说,与这慌张一道,念念有词的,是自己的姓名。 沈沛一时心动,想要多看几眼、多听几句。 所以,隐在树丛之后,静观片刻,直到宋予慈焦虑愈浓,到了他不忍的地步。 “公子,我在这里。” 沈沛自树丛后,走了出来,远远冲宋予慈招了招手。 终于见着他,宋予慈不禁大大松了口气,而这神情变化,也被沈沛纤毫不差地收进眼底。 抿着笑意,沈沛抬手一揖。 “方才走开,未知会公子,抱歉。不过,我有了些发现。” 沈沛说着,一伸手,请宋予慈随他前往水光处。 “这是?” 看着那泉眼壁上,一星青白,宋予慈心里有了成算,却还是抬眸向沈沛求证。 “公子怕也猜中,这便是云英矿。” 沈沛说着,蹲下身,拿出匕首,轻轻嗑下一小块,递给宋予慈。 “方才查验了一番,这云英矿,应是之前矿坑开采落下的,并不原生于此。” 宋予慈并不懂那些,看着手里的青白矿石,只觉得它温润生光,竟有些像羊脂白玉。 “如此说来,若那黄叶茶树,当真是黄金茶,少不了与云英矿有关?” 沈沛点点头,笑回道。 “没白走这一遭。” 如此一来,茶树看到了,云英矿也寻到了,没必要再逗留。 沈沛取出烟冲,朝天发了个信号,半个时辰,散出去寻云英矿的府卫,就都回来了。 又一次,十数人一无所获,主子一人力挽狂澜。 底下人回来时,都灰头土脸的,不敢正视沈沛。 可谁知,沈世子似心情甚好,并无与他们清算的兴致。 只是一门心思,与茶山公子轻声交谈着,面上还始终挂着浅淡的笑意。 众人长舒一口气,也都松了筋骨,在玉竹的眼风下,都很识趣地,拉开了些距离,默默跟在二人身后。 一行人下了山,宋予慈正要往那浓雾山谷去,却被沈沛拦下。 “回程,就不走那条路了。” “为何?” 看着宋予慈时时好奇的神情,沈沛既爱,又有些无奈。 于是,不顾众人齐齐立在一旁,折了个树枝,在地上为宋予慈描绘解释起藏云山的地形图。 原来,这藏云山谷,并非一条直线,而是半月形的怀抱。 他们深入山谷,如今所在,已靠近另一个谷口。 “那为何之前不走那个山谷?” 宋予慈从来不是三言两语可以打发的。 看着她那求真问实的神情,沈沛无奈又宠溺地笑笑。 “这个……稍后,公子自己就明白了。” 说着,丢了树枝,一扬手,请宋予慈上了与来时相反的路。 第28章 返程 果然,沿着另一条山路,走了不过三、四里路,宋予慈便明白了,为何之前不走这一边。 虽都地处藏云谷地,这端山路尽头,相较于来时那条,地形要复杂许多。 不仅怪石嶙峋,还多滩涂,水流虽都不大,但却很不宜安营扎寨。 如此比照后,宋予慈不得不再次赞佩,沈沛的思虑周全。 既宿得安稳,又不走回头路,若不是花了些心思谋划,恐怕做不到这般恰如其分。 再思及,这一趟,衣食住行上,大到寝居,小到海棠蜜饯,无一不是沈沛的用心。 如此一来,哪怕知道,他这般并非为了宋三娘子,宋予慈也免不了,心生暖意。 于是,忍不住,偷偷瞥了眼身旁人,恰恰好,他也正在看她。 宋予慈:…… 四目相交的瞬间,宋予慈直觉面上一热,即刻错开眼,强装镇定,仿佛方才那一瞥,不过是无意为之。 可回过头,脑海里,又不由翻腾起,那一瞥所见。 此时,已是夕阳西斜,金色的光线,撒在大大小小的滩涂之上,仿佛抛却一片碎金。 而那水里的粼粼碎金,映照在沈沛白皙的面容上,犹如一面温软的纱帐,将他原本冷俊的面容,笼罩在一派柔和之中。 好一个君子如玉。 宋予慈不由暗叹,哪怕知道再无可能,也止不住心跳如鹿。 这人要不是什么公府世子,而是穷家仕子该多好? 若真如此,她定要八抬大轿把他娶回家,藏起来,免得被别的娘子瞧去。 宋予慈想得热闹,甚至,还琢磨起,这人若真“嫁”到宋家,要给他安置什么位置。 账房? 不行,账本可是生意人的命根子,哪怕再欢喜信任,还是得握在自己手里。 掌柜先生? 不行,迎来送往抛头露面的,保不住要被哪家贵妇、贵女盯上。 思来想去,还是自己的体己侍从最适宜。 天天跟着自己,鞍前马后,不分日夜,大事小事,皆能包揽过去。 想想,就人生快意! 宋予慈正自顾自发着美梦,却突然听见一声惊呼。 “公子,当心!” 可惜,为时已晚,一个不小心,宋予慈行差踏错,踩进了一小片滩涂里。 好在水不深,只是将将好,把她的鞋袜打湿了。 宋予慈:…… 看来,白日梦真是做不得…… 行李都在车里,当下,并无可换洗的。 而放眼望去,前方,至少还有几里路,才能到沈沛令马车停候的地方。 湿了的鞋袜,黏在脚上,哪怕当下正值暑热,也容易染上寒凉。 加之,再过几日,宋予慈的小日子就要到了,若要在此时沾了寒气,怕是之后要不好过了。 宋予慈纠结几许,想着不如索性打赤脚,也比湿漉漉裹在脚上要好。 想到便行动,宋三娘子一向利落,便不顾一旁沈沛的目光,蹲下身,脱起鞋袜来。 “公子这是……” “鞋袜湿粘,倒不如不穿。” 宋予慈回着话,便把一双湿透了的鞋袜脱了下来,还拾起来,让沈沛瞧瞧,它们当真能滴下水来。 “噗……” 沈沛也是没想到,不过六年未见,当初那还含羞带涩的小姑娘,如今,仗着拥有另一个身份,便这般泼辣大胆、不循俗常。 当着一众男子,裸露一双白如细藕的纤足不说,还大喇喇把鞋袜递到自己面前,也不知,是谁教的礼数。 沈沛揉揉额,心想万不能让人知道,她这茶山圣手的身份。 不然,有的是多事之人,会质疑她作为世子妻的资格了。 “咳咳,公子啊,你这赤足,怕是不大妥当。” “嗯?有何不可?” 宋予慈很是心大,抬手指着前方,转过头,问向沈沛。 “在下看前路多是草甸,柔软如毯,赤脚走,反倒舒适。 况且,在下常年跋山涉水,行走野外,如此境况,并非遇见过,世子无需多虑。” 宋予慈说得自信满满,为了证明自己,甚至还昂首挺胸走了几步。 “世子看,在下这样,不是挺好的么?啊……” 话果然不能说得太满太急,刚刚得意完,一个不留神,宋予慈便踩在草丛暗处的石头上,刺得她生生跳起脚来。 沈沛:…… “公子没事吧?” 虽然当下,沈沛很为宋予慈的莽撞头疼,可对比于她的伤,还是心疼占了上风。 于是,一个健步冲到她身旁,不由分说地,扶着她,坐到一旁的大石上。 “我看看,可流血了?” 满是忧心,沈沛计较不了那许多,一把握起宋予慈的纤足,仔细查验。 还好,那草中暗石似乎并不锋利,未割伤她的脚,只是狠狠压出一片青红,应是皮下淤了血。 “是在下大意了……” 自觉犯错的宋予慈,再没方才的器宇轩昂,却并没心思顾及脚伤,只是盘算着,当下该如何是好。 脚伤了,湿了的鞋袜,更不能穿了,可要当真赤脚走几里路,宋予慈并无自信能做到。 宋予慈正愁云惨淡,沈沛那厢,反倒一改方才的忧虑。 确认宋予慈的脚无大碍,瞧着她面上难色,沈沛半是认真,半是玩笑,把她的心里话说了出来。 “公子的脚,虽然未流血见红,怕是也不便行动了……” 听出沈沛话中带话,宋予慈却并无心思与他周旋,只是抬眸望着他,一脸泫然。 沈沛:…… 又是这副神情! 哪怕隔着伪装,沈沛还是一如看见了儿时的宋予慈,可怜巴巴,看向他,如看着救命稻草。 “咳咳。既然公子不便行动,那便由我代劳吧。” 回避过她的目光,沈沛转了身,拿背对着宋予慈。 “世子这是?” “情势所迫,别无他法,以我为骑,还请公子莫要嫌弃。” 宋予慈:???! 听了这话,宋予慈险些没从石上弹起,望着沈沛挺括的背脊,痴愣了好一晌。 堂堂沈公府世子,竟然屈尊降贵,要来背她走山路??? 这是个什么道理?又是个什么规矩? 虽然,她当下的身份,是个男子,可也正因如此,更显诡异。 男子,如何能背男子? 在大炎,再好的友人,也不至亲密如此,更莫说她与沈沛,算来,顶多是合作关系。 他竟要为她,礼贤下士至此么? 又或者……是有别的企图? 宋予慈眼不错珠地盯着沈沛良久。 沈世子啊沈世子,越看越觉得,你不对劲! 第29章 背负 可当下,除了同意被人背,宋予慈想不出别的法子。 不过,也未必要沈沛亲自操劳。 宋予慈瞥了眼一旁站着的五大三粗的侍卫们,一时计上心头。 “怎敢劳烦世子?请位结实的侍卫背在下就是了。” 宋予慈说着,还颇有些得意,心想自己怎能想出这般好的计策。 这回,行路的事解决了,还不用与沈沛相近相亲,可真是一举两得。 谁知,这样好的计策,听在沈沛耳朵里,却如一声惊雷,咻地回过身,望着宋予慈,眸子里,满是芜乱,看得宋予慈莫名又紧张。 “怎么?世子以为有何不妥么?” 宋予慈眨了眨眼,林鹿般懵懂无辜。 被仆从背这样的事,她作茶山公子时,可没少做过,宋予慈对自己的乔装术有信心,不怕因为贴近而被识破。 在这样的情形下,陌生的仆从,于她而言,不过是个行路的帮衬,和舟车软轿并无区别。 可那人若是沈沛…… 宋予慈不过想想,都觉心跳如鼓,更莫说真被沈沛背在背上。 且不论是否会被沈沛察觉,单是自己这关,宋予慈都过不去。 再说了,让堂堂沈国公世子背她这个“男子”,要是传出去,还不知会引起怎样的轩然大波。 宋予慈以为,她的提议,该是更妥帖、更两厢便宜的法子。 但沈沛,显然不解她这番“良苦用心”。 “公子是嫌我不够结实健壮,背不了你?” 宋予慈:? 看着沈沛挑起的眉眼,似乎动了气,宋予慈除了莫名其妙,不知沈大世子缘何会在意这些,可也不得不耐性儿解释一二。 “额……世子会错了,在下只是怕劳累到世子,更何况,您这样的身份背在下,实在是不合规矩……” “仆从背你就合规矩了?” 沈沛眉尖一挑,好似更气了,看得宋予慈摸不着头脑,不明白这人到底在计较什么,一时哑然。 两两僵持不下,最后,还是沈沛先软了下来。 “罢了,情势所迫,没有那么多规矩要讲,底下人虽结实,但难免粗糙,这一路暗流颇多,并不好走,还是我背公子吧。” 这回,不等宋予慈再推脱,沈沛便牵过她的手臂,一用劲,便把她拉上了背,等宋予慈醒过神,已被背着走出了十来步了。 生米上了灶,再争执也没有意义,宋予慈心惊之余,只得老老实实趴在沈沛宽阔的后背上,动也不敢动,生怕一不小心,便走漏了她的忐忑,和那怦怦而动的心跳。 好在,沈沛似乎真把自己当作个寻常挑夫,尽职尽责地背负着她,结结实实踏稳每一步,走了许久,一句话都没说,这让宋予慈紧绷的心思,也慢慢松懈了下来。 靠在沈沛的肩头,宋予慈的目光,不受控地飘向沈沛那近乎完美的侧颜,忍不住心想,这个人,怎么会这么好看呢? 第一次靠得这样近,近到能看清他那含情目里,融融的光亮,以及那长长的眼睫,两把密实的羽扇般,张翕间,将眸子里的光亮,扇涌翻动,似是不经意间便能惑人于无形。 而他那高挺的鼻梁,从宋予慈的角度看去,笔直得像旷原之上,拔地而起的山脊,与他稳如高山的脾性真是相得益彰。 男子的皮肤,大多粗糙暗沉,可沈沛的肌肤,近看之,犹一如远观时那般好。 此时,在夕阳映照下,更显得莹白透亮,仿佛羊脂玉石般,温润又细腻,看得宋予慈忍不住想着,要是摸一摸,会是什么样的触觉呢? 宋予慈歪着脑袋,越看越入神,不成想,沈沛突然侧过脸。 虽未与她目光相对,但眸间的暖色,也将他此刻的好心情表露无遗,看得宋予慈心尖酥了又酥,脸都红了。 “可是累了?” 累? 她如何会累? 在沈沛结实温暖的背上,恍若依靠着不会坍塌的壁垒,安稳又踏实,惬意得她都快睡过去,与其说累,不如说,她困了。 此时,听着沈沛悦耳又温柔的嗓音,更如催眠的魔音般,哄得宋予慈堪堪打了个呵欠。 “没,困了……” 宋予慈眨了眨眼睛,不经心地转了转越来越沉的脑袋,本意是清醒清醒,却不知,这等举动,在沈沛的眼里,却像是乖巧娇柔的小兽,蹭着他的肩膀撒娇,顿时,心都化了。 “困了就睡吧,到了我叫你。” 沈沛的声音太暖太温柔,听在本就昏昏沉沉的宋予慈耳朵里,一如儿时娘亲哄睡的歌谣,容不得她去仔细分辨,这样的语气,与他们当下的关系,是否合宜。 于是,只是囫囵应了一声,便自顾自沉入美梦中。 也不知睡了多久,直到一阵叽叽喳喳的喧闹声从不远处传来,宋予慈才慢慢醒转过来。 “嗯?这是哪儿?” 半梦半醒间,宋予慈迷迷糊糊,一时想不起来,今夕何夕,此处又是何地。 直到看清了沈沛的后颈,以及他发迹间徐徐流下的汗水,才反应过来,自己竟如此心安理得地让大名鼎鼎的沈世子背了一路,而且,还睡了过去。 “醒了?快到车马停候的地方了,你瞧,就在前面。” 沈沛侧过脸,语气依旧是温和的关切,听得宋予慈又酥又臊,脸都热辣起来。 “呃,那岂不是……在下实在是失礼了……” 想到自己就这么昏睡着,让沈沛背了十数里路,宋予慈抱歉极了,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就听到刚才吵醒她的喧哗声,越来越响。 “你们快看!那些人是干什么的啊?怎么会从山谷里出来?” “看起来……像是官兵……” “官兵?不会吧,官兵来这里做什么?这里人烟罕至,既无好人需要保护,又无恶人需要惩治,怎么会来这里?” “是啊,没准儿,是哪家的郎君,带着自家下人来游玩吧。” “有道理,你们瞧,打头那位,看着器宇轩昂的,没准儿呀,就是谁家的郎君……” “什么郎君,你们怎么这样眼拙?那位,可不就是沈公府的世子爷么?” “呀,好像真的是,沈世子来这里做什么?诶,等等,怎么沈世子背上还背着个人?” “是的呀,怎么看着……还像个男人?” “啊,这这这……难道,之前坊间的传闻是真的?” “什么传闻啊?” “有人说啊,沈世子有那个那个特殊的癖好……” “哪个哪个啊?” “就……那个那个啊!” 宋予慈:…… 察觉出,这些叽叽喳喳议论不休的娘子们,是她暗地里组织起的游学团,宋予慈头疼不已,想着如何会这般走霉运,偏巧让她们目睹了这出。 目睹了也就罢了,竟然还生出这样的遐想,虽然与她的怀疑不谋而合,但宋予慈还是觉得,不能因为自己,坏了沈世子的名节。 于是,刻意抬高了声量。 “多谢世子一路照料,在下伤着的脚已经好了许多,既然快到了,就让在下自己走吧。” 宋予慈说着,不等沈沛回应,便着急下来,沈沛一时不备,没能兜住宋予慈,就让她从背上跳了下来。 可谁知,伤了的脚,并未改善,再加上,被背了一路,腿早就麻了,一下地,脚一疼腿一软,直直就要往旁边的水潭倒。 沈沛一惊,猛地反手一捞,虽免于宋予慈摔成落汤鸡,却因用力过猛,反带着宋予慈,往相反的方向倒去。 “嘶……” 落地前,沈沛紧紧抱住宋予慈,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当作软榻,把她护在怀里。 而他自己,不仅毫无掩护地狠狠撞在了满是嶙峋怪石的地上,还因为负担了宋予慈的重量,让这撞击更猛烈。 “世子,你,你没事吧……” 宋予慈回过神来,立即想要从沈沛的身上爬起来,却还被他死死抱着,动弹不得。 “我没事,自……公子你呢?” “我,我也没事,你快松手,我,我这就起来,不压着你了。” 沈沛闻言,这才松开手,侍卫们也赶忙一拥而上,将两人扶了起来。 “怎……怎么出血了?” 等沈沛被扶着站起身,宋予慈急忙探看他的后背,一眼就看到从肩胛的位置,透出来的血,把常服都浸染了。 “无碍,方才应该是撞在这块石头上了,倒不很尖锐,估计,是顿挫伤。” 沈沛语气平静又轻松,说着,还用脚踢了踢那块奇形怪状的石头,宋予慈看了眼,上面确实有点点血斑,很有些触目惊心。 “都怪在下唐突了……” 宋予慈心里难受极了,垂着头,许久道不出更多的言语来。 这一路,沈沛如此悉心照料她,甚至屈尊背负她走了这么久,而她,连声答谢的话都未及说,先害人见了红,如何过意得去? “公子不必自责,这点伤,算不得什么,回了陵山,擦几日药便好了。” “对,对,快回去上药。” 沈沛一语惊醒梦中人,宋予慈急忙要拖着沈沛,往车马停驻处赶。 “等等,越往后,乱石越多,而且,还不少锋利棱角,公子光着脚走不得,还是我继续背公子吧。” 沈沛神色自如,仿佛他后背的伤口并不存在,宋予慈却连连摇头。 “这如何使得?世子受了伤,如何能再负重……” 宋予慈看沈沛又要开口劝她,眸子一转。 “反正离车马不远了,不如请位侍卫,帮在下去取车中的行囊,里面有双备用的鞋袜。” 沈沛闻言,忖了半刻,便点了头,玉竹就指挥脚程快的侍卫,前去取鞋。 看沈沛停在原地,似乎是想陪着她一起等,宋予慈担心沈沛的伤,忙开口劝谏。 “世子不若先行去处理伤口,留下一两位侍卫,陪在下在此处等候即可。” 沈沛却不置可否,扬了扬手,示意余下的侍卫,原地休息,便走到旁边一块平滑的岩石前,兀的坐下,冲着宋予慈,拍了拍身旁的空位。 “不急,此处风光倒是不错,公子也来一道歇息片刻。” 作者有话要说: 各位小天使们,久候了!非常抱歉!耽美那本的更新进度大大超过预期,一直拖到现在才有精力复更这本。 现在可以一心一意写这本了,目前也已经有些存稿,绝对可以保证日更三千到完结哈。 比心心~ 第30章 疗伤 见沈沛态度很是坚决,宋予慈也不好再劝,只得默默走了过去,坐到了沈沛的身边。 一边与沈沛搭着话,一边,忍不住拿眼瞟他后背的血迹。 想到因为自己的莽撞,害得他受了这样的伤,到现在,也没能仔细勘验一二,实在心虚又担忧,生怕伤情严重了,留下痼伤。 可看沈沛依旧谈笑风生的模样,宋予慈一面安慰自己,一面,又怕沈沛是强撑的,纠结许久,才开口问道。 “世子,您的伤,当真无碍?” 沈沛一愣,侧过脸,那双好看的眸子便似两池春泉,倒映着宋予慈的影子,未成言的情绪,涟漪般荡漾其间。 “公子是在担心我?” 沉溺在沈沛的眼波中,宋予慈张张口,承认也不是,否认也不是,只得转过头,垂下眸子。 “害世子为在下受伤,着实惶恐……” 宋予慈说着话,觉得自己脸都热了,可还是尽力维持着,不想让沈沛察觉出异状。 可惜,不知是自己技艺拙劣,还是沈沛洞若观火,就听他低笑一声。 “仅仅……如此?” 听着沈沛含情蘸绪的声音,感觉到他慢慢靠近的气息,宋予慈都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一下下,似要从胸臆间挣脱。 “自,自然不仅如此,在下也是担心,若是世子伤着了,黄金茶的事,怕也要耽搁了……” 宋予慈说罢,就赶忙站起身,避过沈沛的目光,看向藏云山的方向。 “若真培育出了黄金茶,世子打算如何处置?要到这藏云山种植么?” 宋予慈知道,自己顾左右而言他的反应,可谓破绽百出,可沈沛像是黄金茶的事吸引了注意,没察觉出她的异样。 “按理说,藏云山作为黄金茶的起源地,该是最合时宜的地方,可这里地处偏远,如今少有人居住,往来道路也不甚方便。 我想,还是依就现有茶园,如此,人力不必愁,也可以帮扶本地茶农。” 说起正事,两人的态度也正经起来,之前莫名的暧昧气息,也慢慢消散。 宋予慈回过身,看着沈沛,点点头。 “在下也是这样想的,藏云山的地势,并不适合广泛种植,能长黄金茶,恐怕全靠着云英矿。 如今,此处已无天然矿藏,不如换至更开阔的山丘地域,这样,云英矿的效力,也可物尽其用。” 宋予慈说话的时候,沈沛一直抬眼看着她,笑意融融,时而点头,时而若有所思,显然很是认同。 等宋予慈说罢,沈沛从身边拾起一枝枯树枝,在脚前的平地上,行云流水地画了几划,拾起脸,招招手,示意宋予慈过来。 “这是?” 宋予慈走回岩石边,又挨着沈沛坐下,盯着地上的画端详起来。 “这是陵山郡域大致的样子,当下,咱们所在的藏云山,在陵山北部,而陵山东翼这一带,则是现下大片茶园所在。 那里不仅地势平坦开阔,更有一处不大不小的水源,待公子查验了这批野茶是黄金茶,并成功培育试种,我便上奏请旨,寻了云英矿来,埋与水源处。 如此,便可将这东部茶园变成黄金茶地。” 宋予慈听着,不无感慨地点点头。 “看来,世子早就筹谋妥当,是在下多虑了,回去之后,定早日培植出黄金茶树苗,助世子早日达成宏愿。” 沈沛笑着,抬手抱了拳。 “那就劳烦了公子了,事成之后,自然少不得公子的好处……” 沈沛这话说得稀松平常,可听在宋予慈耳里,却莫名有些恍惚,总觉得,沈沛所言的“好处”,会是什么秘而不宣的大礼。 而这份大礼…… 想到自相逢以来,沈沛无处不在的用心,还有那些投在她身上意欲不明的目光,宋予慈就大感不妥,急忙揖手回礼。 “既应了世子的邀约来了陵山,便已将此事当作分内之事,只期不负世子重托便是,其他的,便不是在下所谋求,世子不必挂心。” 看着宋予慈义正言辞的模样,沈沛忍俊不禁,又未免更生几分欢喜,点点头。 “早闻茶山圣手不仅茶术绝世,更是品格高洁,不与我等凡夫同流,如今与公子往来相知,世名果然不虚。” “哪里哪里,世子谬赞了……” 宋予慈没想到,自己随口应付的话,到了沈沛嘴里,变成了品格高洁,而且,看向自己的眼神,似乎又有些不对,宋予慈未免有些慌乱。 好在,去取鞋的侍卫适时赶了回来,宋予慈这才松了口气。 迅速穿上鞋袜,刚想请沈沛招呼众人启程,就见玉竹捧着侍卫一道带回的药和棉布,站在沈沛面前。 “郎君,您还是先处理处理伤口吧。” 沈沛却看都不看一眼,直直站起身。 “走吧,天色不早了,不急这一时半刻。” “等等。” 宋予慈也站起身,看了看那药瓶,又看了看沈沛,不曾多想,便忙跟着劝谏道。 “磨刀不误砍柴,世子的伤要紧,趁着此时天光尚明,更应先料理好了伤口。” 看出宋予慈眼中的担忧和坚持,沈沛不知在想什么,默了许久未说话,好一会才点了头。 “那便请公子近处随意转转,等这边处置妥当,再去请公子。” 沈沛扬扬手,指了指不远处的静湖,想把宋予慈支开。 “在下……想亲眼看看,世子的伤,是否要紧。” “……” 沈沛蓦地抬眼,看向宋予慈,眼风如炬,盯得宋予慈不自在极了。 “额,再怎么说,世子都因在下受伤,虽不通医术,但也想看看轻重……” “还是不必了,这伤无碍,公子不必劳心,还是去一旁散散吧。不过,莫要走远,务必顺着方才走过的路,当心草地里的暗泽。” 沈沛态度很是坚决,宋予慈也不好再强求,只得一步几回头,看着沈沛被侍卫包围着,慢慢脱去外袍、里衣,显露出结实的身姿来。 虽然离得越来越远,宋予慈还是在那草草几瞥中,看清了沈沛健硕的好身材,一时脸红心热,赶忙背过身,望着那浅滩上的日影发呆。 夕阳斜下,这片荒原尽在碎金般的光色之下,水色流金,鲜草成碧,偶尔几只白鸥飞过,一派恬然静谧。 只不过,身后不断传来的声音,搅得宋予慈心中七上八下。 “哎呀呀,郎君,这,这伤口都跟衣料黏住了,小的得先把衣料揭下来,您忍着点疼……” “呀,郎君,这伤口,可,可真不浅,肉都撞碎了,小的得把坏了的肉去一去,怕是会更疼,您可千万忍住了……” “郎君……您这伤,实在有点大,小的手不稳,要是重了,您可多担待……” “可说够了?!” 玉竹那厢喋喋不休,受疼的沈沛倒是不发一言,直到似乎实在听不下去了,才一声低呵。 “处理个伤口,哪里这么多话?” 沈沛的语气,还如平日那般,透着不容置喙的威仪,可一丝不稳的气息,还是显露了他当下艰难的境况。 宋予慈越听心越乱,哪里再看得下去景色? 犹豫了半晌,心一横,干脆转过身,向着沈沛走去。 “还是我来吧。” 走到沈沛跟前,宋予慈尽量把目光停驻在沈沛的面容上,因此,更看清了他惨白无血的面色,和那如溪流般不断滑落的汗迹。 沈沛方才一直垂着头,没注意宋予慈的靠近,骤然听见她的声音,面色一僵,更显得难堪。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挤出丝笑意,尽力用如常的语气,笑着说。 “手下人太聒噪,让公子见笑了,无碍,就要处理妥当了,公子还是……” “拿来吧。” 宋予慈不再跟沈沛争辩,直直走到他身后,看清沈沛肩胛上,那片茶碗大的还不断渗血的暗红伤口后,深吸一口气,从玉竹手上接过处理伤口的医刀,一点点,小心翼翼地处置起来。 “在下常年在山野行走,免不了有些磕碰,都是自己处置的,多少有些经验,再者,世子的伤,也是因在下所致,于情于理,在下都该出些力,世子就莫要与在下客气了。” 感受着背上骤然轻减、稳妥的力道,沈沛暗叹了口气,只得点了点头。 “那便劳烦公子了。” 宋予慈没再说什么,只专心致志、温柔细腻地祛除净坏肉,才从玉竹手里,接过止血愈伤的金创药,一点点敷在沈沛的伤口。 沈公府的良药,果然是立竿见影,敷上没一会,血就慢慢止住了。 伤口总算是处理好了,宋予慈便拿着干净的丝绵布,开始为沈沛包扎伤口。 伤在肩背,既要包扎牢靠,又不能压迫伤口,只能从沈沛胸前绕过,便免不了,要贴近沈沛□□的身体,甚至,还可能会触碰上。 宋予慈犹豫了一瞬,可看了眼一旁毛手毛脚的玉竹,便顾不了许多,咬着牙,亲自动了手。 果然,每一次绕到沈沛胸前,宋予慈便只能像从身后拥抱一般,无限贴近沈沛,甚至能感觉到,从他肌肤上,透出的热度和气息,丝丝缕缕,无形的蛛网般,缠得宋予慈呼吸都紧了。 好在,她身手又轻又快,不过几下,便把伤口包裹好了,便立即离远了几步,让玉竹等人伺候沈沛把衣服穿上,自己则故作轻松,背过身,一边望着前路发呆,一边平顺着自己乱了的心神,没察觉沈沛走到了身后。 “今日,多谢公子了。没想到,公子不仅会种茶,处置伤口也是一绝,早知一开始便请公子操刀,我也不必受这番罪了。” 沈沛又恢复了平日的泰然自若,言语间,还带着浅淡的笑意,仿佛刚才那一瞬的脆弱,从未存在过。 第31章 识破 “世子过誉了……” 宋予慈回过神,礼节性地冲着沈沛揖了揖手,便抬眼看了看天上渐渐升起的弦月,在未尽的日影映衬下,薄得像一片将要消融的冰片。 “天色不早了,世子若是无碍,咱们或是该早些上路?” 虽不确知原由,沈沛还是能看出,宋予慈似乎是,不大痛快。 以为她是累着了,沈沛便也没再说什么,冲着玉竹使了个眼色,一行人便又浩浩荡荡继续前行。 又走了几里路,终于到了车马停候的地方,上了马车,宋予慈随意冲沈沛打了声招呼,便合上眼,一副困意甚浓的样子。 沈沛见她如此,便也没言语,也合上眼,闭目养神起来。 夜间行车,马走得不快,在颠簸的山路上,晃晃悠悠,晃得宋予慈闭眼许久,也未能真正睡过去,只得无奈地睁开眼,撩开车窗帘,想看看走到何处了。 可惜,外面漆黑一片,火把的光亮,只够照清脚下的路,至于更远的山野林地,则淹没在一片幽蓝的夜色中。 宋予慈叹了口气,收回了目光,转过身,想问问沈沛,却见他靠在车壁上,合着眼似乎睡得很沉。 借着火把光,宋予慈看清了沈沛面上的轮廓,也看清了,那抹略显疲惫的神色。 可即便如此,也遮掩不住,他身上的矜贵之气,仿佛这份疲惫,不过只是因为困倦,等他睡醒了,依旧是熠熠夺目的沈世子。 这样的沈沛,实在让人挪不开眼,宋予慈盯着他看了许久,连日来愈发浓烈的情绪,渐渐浮上心头。 自相遇伊始,沈沛对她,不,准确地说,是茶山圣手,好得无以复加。 尤其是这一遭,更是悉心照料入骨,甚至,还不顾尊卑,亲自背负她走了那么远,还为了她,受了这样重的伤…… 按理,宋予慈当是满心感动,如果,她是宋三娘子的话。 可她不是啊! 她是种茶制茶的茶山圣手,更是个“其貌不扬”的小个子男人。 他沈沛究竟为何顾惜至此呢? 想起那群游学娘子的话,宋予慈心里一面打鼓,一面又安抚自己,就算他沈沛真有龙阳之好,也不该喜欢茶山圣手这样丢人堆儿里寻不着的人。 这当中,一定有什么误会。 宋予慈仔仔细细回忆起相识以来的点滴,又把诸多线索穿连起来,慢慢从千头万绪间,理出个她认为还算讲得通的理由。 来程时,就在这辆马车上,沈沛说过,请她来振兴陵山的茶业,是关乎太子夺嫡的要事,而且,大皇子那边儿,也在暗自发力。 或许,沈沛如此这般,也不过是图个“礼贤下士”的美名,让自己感怀于心,死心塌地与太子一派卖命。 坊间都传,沈世子有霹雳手段,是个绝顶厉害的人,可世人却鲜少亲身体会,沈世子究竟厉害在哪里。 看着这近在咫尺的传奇人物,宋予慈心想,所谓的绝顶厉害,便是将常人所不能,做到极致吧。 就比如,为了拉拢茶山圣手,体统规矩皆不在意,甚至还给自己招惹上龙阳之癖的名声,若以古人类比,怕是算得上卧薪尝胆了。 而任何人,被他如此礼待,恐怕都难不为他忠心耿耿、竭力效劳吧。 想通了这个,宋予慈松了口气,可在回忆起,沈沛那些细腻入微的关切时,难免又有些失落。 他施以假意,自己却动了真情,看来,还是时常提醒自己警醒些,切不能陷得太深。 宋予慈暗自打定了主意,便又合上眼,在渐渐平顺的后半程,慢慢睡了过去。 直到天濛濛亮,一行人回了陵山城,宋予慈便与沈沛告了别,带上从藏云山采来的野茶和云英石矿,辗转几次,回了江府。 出去了这几日,虽被沈沛悉心照顾了,还是免不了有些劳累,宋予慈却顾念着那些野茶,怕放久了腐坏,便在自己这闲梧居的私厨里,炒制起茶叶来。 等她三焙三晒,连续制了三日后,终于将那野茶制成成茶,再与沈府里那几株茶树制成的茶比照,确定了这些野茶,正是消失许久的黄金茶。 宋予慈很是欣慰,心想,这一趟跋山涉水的藏云山之行没有白费。 于是,拿来茶罐,将茶叶封好,想差人送去沈府,可一转念,还是让金婵先收了起来。 验证了野茶,宋予慈又翻出从藏云山带回的那一小块云英矿,不断地调配比例,想要看看,对于茶苗来说,究竟多少云英矿,刚刚好,可以培育出黄金茶。 毕竟,云英矿石在大炎十分稀少,需耗重金与外邦交易,为了陵山的黄金茶业恒久,自然要将账算细了。 宋予慈想着,等她试验出最精确的比例,再亲自带着那罐野茶,去沈府拜会沈沛,也算是有个交待。 想到沈沛,宋予慈还是未免唏嘘,好几日未通消息,不知他的伤,是否好些了。 就算他心有图谋,也确实是因自己而伤,宋予慈心想,等去沈府拜会时,还是要再带些谢礼。 于是,宋予慈唤了声金婵,想让那丫头把小库的账目取来,她看看有无得宜的物件,若是没有,还需早些去寻摸几件像样的,毕竟,送到沈府的东西,容不得马虎。 结果,唤了几遍,金婵依旧没进来,宋予慈正起身要去寻,就见她着急忙慌跑了进来。 “什么事,如此慌张?” “娘子,了不得了,那位白家小郎君进咱们闲梧居了。” “白曦?他来做什么?你们怎么也不拦着?” 一听这话,宋予慈立即皱了眉。 这位白小郎君,平日里游手好闲也就罢了,怎么还私闯娘子家的闺院,实在是太不成体统了。 “奴们拦了啊,可哪里拦得住?那位小郎君,说是跟着琮哥儿在花园里闲逛,不小心走散了,他就自己进了咱们院,听说娘子您住这儿,便要奴来请您出去一会,说是许久未见,甚是,甚是想念……” “净浑说!” 宋予慈丢下手里的茶苗,气得眉心直跳。 这江府花园,他白小郎君这些时日,隔三差五就来逛一圈,怕是连园子里有几株草,池塘里有几尾锦鲤都一清二楚,能不知这闲梧居是自己居住? 况且,就算是误入了,合礼数的做法,难道不是道了歉,规规矩矩退出去么?怎还能这样厚颜无耻地请她出去相会,还大言不惭地说,什么甚是想念…… 宋予慈揉了揉额,对金婵道:“你出去跟他说,我身子不适,睡下了,请他速速离开,莫要再做这不合礼数之事。” “娘子,奴刚才……” 金婵刚张了口,话还未完,就听窗外响起白曦的声音。 “哎呀呀,三娘子好生薄情,老友造访,怎得这样推脱呢?” “……” 看来,这白曦今日是铁了心要见自己,恐怕不是三言两语能打发,宋予慈忖了忖,便换上最周全的待客常服,出了闺阁。 刚从门内出来,就看见白曦负着手,立在回廊窗下,笑盈盈地望着她。 宋予慈叹了口气,压下心头怨怒,礼数有加地冲着白曦福了福身。 “人道小郎君行事独树一帜,今日才算真见识了。” 宋予慈似笑非笑地一扬手,示意白曦与她进院中凉亭,又转过身,让金婵沏壶茶来。 “哎呀,三娘子这口气,倒是在怨我了?可今日斗胆求见,确是有要事相求。” 白曦看出宋予慈是真动了怒,便收起了满身的纨绔气,脸上依旧带着笑,但神色上,多了几分正经肃穆。 “什么要事?” 见他这副神情,宋予慈虽依旧心有疑虑,但还是耐着性儿问道。 毕竟,前些时日,白曦确实与她问过不少经商之事,或许,他那画本买卖有进展了也未可知。 见宋予慈语气缓和,白曦面色更暖了,喝了口凉茶。 “前几日,不见三娘子,听瑶娘子说,三娘子是参与书馆的游学了?” 宋予慈看了看白曦,见他神色平常,似乎没什么异色,便点了头,但也不肯多言,怕被这满脑子精怪的白小郎君抓住纰漏。 可白曦似乎不打算轻易放过这个话题,趁热打铁般又追问了几句。 “哦,这游学是去了哪啊?三娘子体验如何啊?可有何收获?” “小郎君似乎对此事,很有兴致?” 宋予慈并不愿深谈,便反客为主,把问题,又抛回给了白曦。 “哈哈,那是自然。虽然从前也听闻过,却是从未参与过,不过,既然三娘子都愿意去,想来,应是十分有趣。” 白曦说着,又凑近了几分。 “我想着,等我那画本生意做起来,也开个书馆,专卖画本,到时候,或许也能参照着搞些这样的活动。” 宋予慈听到此处,心想,这说法倒还算合理。 既然人家寻上门来,虚心讨教,宋予慈便照着石松的游学安排,胡乱编了几句,把地点、行程、活动都交待到了,想着总能应付过去。 果然,白曦似乎很是满意地点点头。 “听三娘子这样一说,这游学可真是有趣,可惜男子的书馆并没有这样的活动,否则,我也要尝试尝试。” 话说开了,宋予慈也稍稍松了口气,也端起茶,抿了几口,笑回道。 “小郎君家底殷实,若是娘子书馆的生意做好了,自然也可再开家男子书馆,到时候,组织这样的活动,又有何难?” “哈哈,三娘子果然好见地,回头,还要请你出谋划策才是。” 白曦说着,举起茶杯,以茶代酒,敬了敬宋予慈。 之后,又随意说了几句,宋予慈看时候不早,便有了送客的意思。 白曦呢,也不好强赖着,便站起身,跟宋予慈揖别,眼见着就要出闲梧居,又突然驻了足。 “怎么?少郎君还有事?” “哦,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方才望了问三娘子,可认得我姑母家的表妹,田织造家的五娘么?” 宋予慈一愣,想不出白曦为何突然问这个,但总觉得,并非是随口乱问的,便存了小心。 “近日确实结识了几位娘子,不过记不大真着了,小郎君问这个,是有何事?” 白曦听了,笑着摇摇头,一副不甚在意的样子。 “无碍,只是我听说,我这位表妹,前几日,也参加了个书馆游学,不知,是不是和三娘子同行。” 看着白曦笑盈盈的眸子,宋予慈心一顿,愣了半晌才回过神。 “此次游学,娘子不少,许是我没在意,下次若有机会见着,或许能认出来。” 第32章 雕琢 “那我可一定组个局,请三娘子和我那妹子一道聚聚。” 白曦眸子里藏着笑,看得宋予慈眼皮一跳,只得也扯出丝笑意,又应付了几句,便迫不及待地将白曦请出了闲梧居。 等人一走,宋予慈便立即回屋修书,让石松查一查,上次游学,是不是当真有这位田五娘。 送出了书信,宋予慈静静坐在月窗下,回想刚才白曦方才的那番话。 思来想去,这人许是已知晓她并未参与游学了,不然,不必用这般试探的方式,一层层套她的话,而且,今日前来,似乎就是为了暗示她,他已经知道她撒谎。 想明白这点,相较于行踪暴露,更令宋予慈忧心的,是白曦为何要让她知道。 戏弄她?还是,以此为要挟? 宋予慈揉了揉额角,觉得无论哪一种目的,这个行事乖张的白小郎君,都要严加防范。 不过,看样子,白曦暂时没打算拿这件事做文章,不然,也就不会找到自己说这一通,而那番话,似乎更像是问路的石子,以此来试探她的态度。 如此一想,宋予慈好歹松了口气,当下最好的回应,就是以静制动,等着看白曦会再出什么后招。 做了决定,宋予慈便暂且将此事搁下,回过身,继续再书案前,悉心研究起她的茶苗来。 而白曦这厢,从闲梧居里出来,心情大好,正迈着大步要离开,却被假山后走出的一道倩影唤住。 “白小郎君。” “玳娘子?你如何在这里?” 看着从假山后缓缓走出的江玳,白曦眯了眯眼,笑着揖手问了好。 “我是来看表姐的。” 江玳说着,福了福身,一副柔顺谦恭的样子。 “哦,那你快去吧,三娘子刚沏了好茶,你去了,还能赶上喝。” “小郎君刚从表姐阁里出来?” 江玳一双丹凤眼,睁得滚圆,好似发现什么了不得的事似的。 本来,白曦不觉得,光天化日下,进了闺院有什么,毕竟丫鬟仆妇那么些人都看着,哪就能坏了清白。 可江玳这模样,倒看得他心中有了几分忌惮。 “没,我刚路过三娘子的寝院,听见丫鬟们吆喝的。” “哦,原来如此,那倒是多谢小郎君提醒,我这就去蹭蹭表姐的好茶。” 江玳抿着笑,冲着白曦又福了福身,便向前走了几步,而就要与白曦错身而过时,又停了步,侧过身,笑看着白曦。 “听闻,小郎君近来常来我们府里,又总在这花园里流连,似乎,很是喜欢? 这也怨不得小郎君,我们江家花园,确实有些奇珍异草,若是小郎君看上了什么,不便亲自讨要,不妨说与我,或许,能帮小郎君一二。” 白曦看着江玳那含混不清的眸色,愣了半晌,直到人进了闲梧院,才慢慢回过神来。 “呵,这江家娘子,可真是个个都有意思。” 看着那抹消失在院门后的背影,白曦嘴角上扬,挂上了丝浅笑,哼着小曲儿,便穿过花园,出了江府。 而江玳,进了闲梧居,倒并未如她所言,去见宋予慈,而是拐进偏房,找到当下正在歇息的金婵。 “玳娘子,您这是?” “哦,我进了院子,看静悄悄的,想着表姐在歇息,也就没敢打扰。” 说着,从衣袖里掏出个用丝帕包着的小瓷瓶。 “这个玫瑰露,是我母亲娘家外甥从西海沿子带回来的,没多少,我想着表姐许是喜欢,便送来一瓶。” “这……那奴便替娘子收下了。” “好,等表姐醒了,再告诉她便是了。” 江玳说着,便出了闲梧居,摇摇曳曳又往前院去了。 金婵拿了那玫瑰露,觉得很是烫手,便急忙来请宋予慈的示下。 “随便处置吧,备份妥当的回礼。”宋予慈想了想,“就月仙斋的八宝糕点食盒吧,买回来了,我亲自送去。” “您要亲自送去?” 金婵有些不解,毕竟那玳娘子和她的姨娘亲妈住在一起,从身份看,可比自家娘子这县主嫡女低了不少。 “那是自然,人家不也亲自送来了么?自来礼尚往来。好了,快去预备吧,娘子我这还忙着呢。” 宋予慈说着,又俯下身,专心致志地摆弄起瓶瓶罐罐,调配合适的比例来。 看着宋予慈不甚在意的样子,金婵也无法,只得应了喏,便要出门张罗食盒,却又被宋予慈唤住。 “你说,玳娘子是方才来的?” “是啊,白小郎君前脚刚走,她后脚就进来了。” 宋予慈眸子暗了暗,但也没再说什么,挥挥手,让金婵出去了。 江玳和白曦,他们两个…… 宋予慈扶着额,忖了半晌,总觉得隐隐有些忧虑,但当下,又做不得什么,只得压下了心绪,专注在黄金茶苗的培育上。 * 经过几日辛劳的培育,宋予慈终于试验出了最恰当的比例,便立即带上制好的野茶,以及她培育出的茶苗,并几份稀罕的补品,到了沈府。 前些日子,宋予慈常来常往,门口的侍卫早都脸熟了,一看见她来,便立即通报了,不一会,玉竹就亲自赶来接她。 “哎呀呀,公子您来就来,带这么多劳什子做何?” 玉竹暖着脸,假模假式地客套着,宋予慈看着他只想笑,心想这孩子,倒是跟她家金婵一个脾性,大有种能替主子做主的架势。 “上次害得世子受伤,心里愧疚得厉害,带些补品,聊表心意。” “您太客气了,老实说,和这些补品相比,您亲自来看望,才更让郎君欢喜呢。” “咳咳咳……” 宋予慈听着这古怪的话,许久没回过神,愣了片刻,才回道。 “确实该早些来看望的,只不过,想着世子心系黄金茶,在下理应早些做出些成果,也不负世子一番苦心。” “那是那是,您这样劳心费力,郎君看在眼里,喜在心头,伤也能好得快些……” 听着玉竹越来越没谱的话,宋予慈噎了噎,才生生接过了话头。 “世子的伤,该是无碍了吧?” “那是自然!我家郎君自小习武,身子骨可结实了,这点小伤,算不得什么。 不过,还要多亏公子您的妙手,初初给郎君料理得好,后面请御医来,都夸呢。” “额……不过小技,不足挂齿。” 知道沈沛伤势无碍,宋予慈松了一口气,便笑着把玉竹吹嘘她的话,随口应和过去,看了眼玉竹带她前往的方向,又问。 “这似乎,不是往世子寝楼去的路?” “公子真是好记性,郎君此刻在后花园,让小的带您往那去呢。” 宋予慈应了声,便不再多说什么,跟在玉竹身后,穿过几进院落,到了后花园,便看见沈沛独自坐在湖心的凉亭里,低着头,不知在摆弄什么。 “世子这是在披阅公文?” 宋予慈立在湖畔,不知该不该骤然过去打扰。 “非也非也,公文晨起就阅过了,当下,郎君正在雕玉呢。” “雕玉?” 宋予慈侧过脸,不解地看着玉竹,那小仆从却是得意一笑,似很为自己主子自豪。 “我们郎君自小就爱雕琢玉器,不论原料大小好赖,到了他手里,定是物尽其用,一星子也不浪费。” “哦?我竟不知,世子还有这等喜好?” 宋予慈又看了眼玉竹,才调转目光,看向湖心亭里,如入无人之境的沈沛。 “这自然不能声张,有求于郎君的人海了去了,要是让他们知道郎君爱雕玉,岂不是要送来各种玉料了? 再说了,郎君雕玉,其实也算不得喜好,照他的意思,是种静心的法门,跟什么抄经念佛一个用处。” 宋予慈一听,立即理解了,这与她每每制茶时的感受相似。 仿佛入了无人之境,一切烦扰念头皆被抛下,所有的注意,全到了指尖摆弄的“作品”上了。 如此一来,宋予慈对沈沛又多了份理解,同时,也多少有些感慨,这位玉竹小哥,脾性虽还是难免孩子气,倒是个懂沈沛心意的,难怪能被他留在手边。 不过,玉竹今日跟自己,是不是说得有些太多了?连这不该外道的事,也跟她讲得一清二楚,这么不拿她当外人? 再者说,这种贴身仆从的态度,实则是主子的态度,难道,是沈沛…… 回忆起藏云山一行,宋予慈不禁打量了玉竹几眼,并未从他面上看出什么,便也只能暂且收了疑虑。 “世子既在忙,恐怕在下此时过去,怕是不妥,不如,先去别处候着?” 宋予慈试探着。 “不必,郎君交待了,请您直直过去便是。” 玉竹说着,一扬手,将宋予慈请上了通往湖心亭的石桥。 如此,宋予慈也不好再推脱,便沿着那石桥,一步步,缓缓走向了沈沛。 眼见到了跟前,宋予慈正在犹豫,该如何既让沈沛留意到她,又不惊扰了他的雕琢,却见沈沛悠悠转过身,抬眸看向她。 近一旬未见,沈沛似乎比在藏云山时精神了不少,可见这些时日,确在悉心疗伤。 “见过世子。” 宋予慈立在亭外,抱拳揖了揖手,就见沈沛站起身,徐步走到跟前,笑着道。 “终于把公子盼来了。” 宋予慈身子一僵,又揖手致歉道:“在下怕白费了世子的苦心,回去后,便忙着制茶培植茶苗,今日终于有了成果,才敢来向世子复命。” 见宋予慈这般拘谨态度,沈沛无奈地笑了笑,便安抚似的扶住宋予慈。 “真是没想到,公子如此神速,不过十日,便培植出了茶苗,果真是妙手生春、不负盛名。” 沈沛说着,便带着宋予慈,一道进了湖心亭,宋予慈一眼就看到了石案上沈沛未完工的雕件。 “这是一只……猪?” 看着那手心大小的憨态可掬的白玉小猪,宋予慈惊得眼睛都瞪圆了。 第33章 有缘 大炎好文,世人喜好的动物,除了那些传说中的祥瑞灵兽,便是白鹤、骏马这样寓意美好的物种,犬儿都上不得台面,更莫说在腌臜里吃喝打滚的猪了。 堂堂沈公府世子,竟然用象征君子的极品白玉料,雕了一只猪? 宋予慈除了不可思议,更是心如擂鼓,怦怦跳个不停。 因为,她属猪。 儿时,她性子顽劣,总是弄得自己脏兮兮的,她娘亲就会戳着她的小脑袋,一边替她擦脸,一边气骂。 “虽说你属猪,也不能跟猪崽子似的这样邋遢吧……” 宋予慈不服气,可又不敢顶嘴,只能把委屈写与兰溪哥哥。 兰溪哥哥回信说,他觉得,小猪很可爱,不论发生什么,都能吃好喝好睡得好,无忧无虑,他还说,像小猪没什么不好,说明自自是有福之人。 这番话,让幼小的宋予慈高兴了好几日,之后,娘亲再说她像猪儿,她便把兰溪哥哥的话搬出来,把娘亲逗得又气又想笑。 “兰溪哥哥那是宽慰你呢,你个傻丫头还当真……” 娘亲言之灼灼,宋予慈虽坚信兰溪哥哥没有骗她,可又拿不出证据来,也就只能和她娘各执一词,谁也说服不了谁。 而时过境迁,骤然看见沈沛悉心雕刻的这只憨态可掬的小猪儿,宋予慈百感上心头,面色都有些绷不住了。 看出她的异状,沈沛抿住了唇边的笑意,温声道:“是啊,之前雕过一套茶具,剩下了个壶心料,一直没动,正好这几日空闲,便想着雕个茶宠。” “世子,雕过一套茶具?” 宋予慈回过神,看向沈沛,满眼的探究。 “嗯,一个白玉壶,并四个茶盏。” 迎着宋予慈审视的目光,沈沛徐徐答着,泰然自若。 “这等玉料雕成的茶具,沏起茶来,定是好看,正好在下带来了才制好的黄金野茶,可否请出世子所制的那套茶具来配?” 沈沛面色僵了僵,笑道:“我虽好做玉器,却不爱用,那套茶具,已转让给了真正爱惜的有缘人,不在我手上了。” 这下,宋予慈能确定,她从庆玉堂买回的那套茶具,正是出自沈沛之手,毕竟,跟这壶心料一样品级的白玉茶具,怕是世上再难寻一套了,一时,又惊又唏嘘。 让她一眼便相中的物件,竟然是出自他之手,或许,他和她,当真有什么冥冥之中的缘分。 宋予慈思忖片刻,决定还是告诉沈沛,这茶具是自己买的。 毕竟,话已问到此处,若是还装不知,将来,沈沛随意问起掌柜来,便能拆穿她的掩饰。 于是,她不仅说了一眼相中那茶具的情形,还好生夸赞了沈沛一番,并表示,下次有机会,会拿这套茶具请沈沛喝茶。 沈沛听了她的话,似乎很是欣喜,笑着点头应了,感慨说,这套茶具给了她,才算不辜负。 宋予慈听了,心里也欢喜,这样的际遇,也算是一种缘分吧。 就算今生与人有缘无分,至少,还有包含他心血的物件作念想…… 宋予慈收了神思,想起自己带的东西,这才又问起沈沛的伤情。 “养了这几日,已无大碍,公子不必劳心。” 沈沛不甚在意,还扬了扬胳膊,似乎为了让宋予慈安心。 “那就好……在下带了些疗伤补品,交给玉竹执事了,愿世子早日痊愈。” 沈沛听了,道了声谢,便没再说什么,一双美目,望着宋予慈,似在等她之后的话。 宋予慈这才回过神,取来她制好的野茶,以及,培育出的几枝茶苗。 沈沛见了那尖端一抹嫩黄的茶苗,眸子亮了亮,欣喜之情不必言说便泄露出来。 “想不到,公子能如此速度培育出茶苗,我以为,总需数月。” 宋予慈拿起一株茶苗,递给沈沛,点了点头。 “若是用传统的法子,从头栽培起,或许是要两三月之久,在下以为,世子定是希望越快越好,便取了长成的茶枝,扦插培植,故快了许多。” 沈沛接过宋予慈递过来的茶苗,对着天光看了看,只见那新生的芽尖,比府中茶和那藏云野茶还要金黄透亮,不似茶叶,倒似嫩黄的花蕾。 “见了公子培植出的茶苗,才知这茶缘何唤作黄金茶,这,才是真黄金色啊。” 沈沛看着那茶苗,面上浮现出欣慰的笑意,说着,便招招手,唤来玉竹。 “去让厨房备膳,今日,要与茶山公子好生庆贺一番,不醉不归。” 难得见沈沛这般好心情,玉竹自然连连应喏,脚底抹了油似的,立即退出湖心亭,赶往厨房传令去了。 而宋予慈,却有些不以为然。 “茶苗虽培植成了,可离真正栽种产茶,还差了不少,此时庆贺,怕是早了吧……” 宋予慈笑了笑,又取出她记录云英矿用量及配比的清单,递给沈沛。 “这是在下的培植纪实,详细写了茶苗培植中,每一日,云英矿最适当的用量。 当然,因培植期尚短,只验证到了幼苗期的,之后的第一批试种茶,从栽种到产茶,都需继续验证,所以,当下才是迈出第一步罢了。” 沈沛翻看着宋予慈详细缜密的记录,赞佩之余,不无感慨。 宋予慈在制茶上的严谨认真,沈沛上一世便熟知于心,更是欣赏有加,只不过,等他得知,这位让他奉为知己的茶山公子,竟是那个幼时缠着他撒娇的小姑娘时,一切都已完了。 好在,上苍有灵,让他重活一世,也给了他再次悉心品读他珍重又怜爱的人儿的机会,越品越爱,越爱便越想要早些让她属于自己。 可是……当下时机,还未成熟。 沈沛收起心思,抬眸看了眼宋予慈,嘴角扬笑,微微颔首。 “公子所言极是,庆贺尚早,不过,慰劳总是要的,不然,又如何有气力,行完这漫漫长路?” 沈沛说着,便将那本清单小心地收进衣袖,又命下人撤了石案上的雕玉器具,摆上茶具,将宋予慈带来的藏云野茶烹了。 “没想到,同样是公子所制的黄金茶,这藏云野茶,和府里的茶,口味相似,却还是能品出不同的滋味。” 沈沛一边啜饮品茶,一边感慨。 “世子当真厉害!” 宋予慈很有些惊讶。 “在下焙制这两份茶时,确实因其生在环境的不同,焙制手段也有略有差异,没想到,竟被世子尝出来了。” 沈沛笑了笑。 “原本,我也不大懂茶,不过是为了发展茶业,才四处寻名茶来品,怎料,空空养刁了一张嘴,这茶中门道,却还是分毫讲不出来。” “术业有专攻,世子懂得识茶品茶便已属难得,至于这当中门道,有机缘,在下可多与世子言说一二。” “机缘自然是有的,毕竟,如公子所言,从栽培至产茶,且需些时日,我自当多向公子请教,还望公子莫要嫌厌。” “世子言重了,您若有意研习,在下自当知无不言。” 见宋予慈点了头,沈沛笑着给宋予慈添了茶,更是对今后共处的时光,生出满心满意的期待。 “对了,上次世子提及,等茶苗培植成了,便要着手栽种适宜,下一步,可是要去东部茶园试种?在下可否随行?” 沈沛看着宋予慈一脸殷切,笑意不禁自眼底泄露。 “求之不得。原本,还想着又要舟车劳顿,公子未必愿与我同往,既然公子肯去,我自当好生安排公子衣食住行……” “不必,不必,上次藏云山之行,已太过劳烦了,世子切莫再为在下额外费这些气力。” 想起那些细致入微的妥帖,宋予慈的心底,依旧暖意融融,却也怕让沈沛徒增负担。 看出宋予慈的心思,沈沛默了一晌,未应亦未否,只是笑了笑。 “此去东山,倒是比往藏云山要便利些,有官道相通,也有民居可借宿,公子无需记挂这些,只管安心随行便是。” 宋予慈听了,知她无论说什么,沈沛都有自己的主意,便也不再多言,闷声应了,又问起何时出发。 “我今日便修书奏报与今上和太子,得了旨意,便可前往东山,估算着,三日内,应能出发。” 沈沛说着,顿了顿,似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看着宋予慈,目光犹疑。 “不过,此去东山,先要将当下分与各家茶农的地,统收进郡府,然后才能试种,就算一切顺利,来来去去,也要个十日,公子可方便?” 这一点,宋予慈早估算过了,也想好了应对之策,故沈沛提出时,她倒并不似去藏云山那般为难,直直点头应了。 “此事好说,世子只需出发时,告知在下便是。” 见她如此底气十足,沈沛也不再多言,笑应了,便转过身,命人上膳。 “虽尚未成事,但能培植出茶苗,也是了不得的进益,略备薄酒,以酬公子连日辛劳。” 沈沛话音刚落,下人们便端着食盘鱼贯而入,不一会,七碟八碗,就将这凉亭石案占满了。 又捧来十数盏风灯,挂在亭梁之上,弥补了渐黯的天光,把这水中亭榭映得灯火通明。 看着案上菜肴,在梁上明灯的映照下,风味具足,纵是不贪食的宋予慈,也不禁食指大动。可瞥了眼一旁的梅苏酒,忖了忖,决意还是在拾筷之前,先打声招呼。 “多谢世子盛情款待,不过,在下不胜酒力,怕是要辜负世子的好梅苏了。” “哦?公子不饮酒?” 沈沛挑挑眉。 那小的时候,缠着要吃我杯中梅苏的小鬼,又是谁呢? 第34章 落梅 宋予慈再三表示自己不能喝,沈沛便也没勉强,这顿庆功宴,终于还是变成让宋予慈大快朵颐的慰劳饭,一身轻松地吃了个饱。 穿着男子衣衫,吃相上,宋予慈刻意粗放了许多,沈沛倒未觉她粗鄙,反倒看出几分她儿时散漫的影子,更是添了份欢喜。 “慢些吃,没人同你抢。” 听着沈沛这如父如兄的口吻,宋予慈蓦地一抬眼,在看清沈沛眼里类似慈爱的关切后,更是恍惚了。 他这是…… 宋予慈愣神的档口,沈沛回过神来,口气一转,笑着道了歉。 “是我唐突了,看公子吃得这么香,一时想起……想起个故交。” 沈沛说得含糊,宋予慈只听明白他说她吃相不雅,虽有些不忿,但也算自己故意为之了,便取出帕子,擦了擦嘴,冲沈沛歉然一笑。 “公府里的菜肴,太过美味,一时情不自禁,让世子见笑了。” 沈沛却笑道:“哪里,公子这般……若是位娘子,定是位极可爱的佳人。” “咳,咳咳……” 宋予慈一口茶噎在喉咙里,咳了半天才顺过气来。 盯着沈沛看了许久,宋予慈想要从他那含混不清的笑意中,找寻到言外之意的线索,却反被他那双含情眉目看热了脸。 宋予慈生硬地别过脸,将自己尴尬的神情从沈沛的眼皮下挪走,心里却依旧忍不住揣测,这位沈世子,究竟是什么意思啊?! 藏云山之行的诸多出格言行,被她生归为拉拢她的霹雳手段,可这次呢? 这样暧昧的话语,若是放在话本里,该是主角郎君说与他心悦娘子的话,沈沛如何能与自己说? 难道…… 宋予慈心中兀的浮上个极可怖的念头。 莫非沈世子,为了拉拢自己,竟要出卖色相、动用美男计了?! 这念头,实在太诡谲,连宋予慈自己,都吓了一大跳,心生恶寒。 虽然大炎龙阳之风兴盛,可他沈沛未免也太自信了吧,以为不论郎君娘子,都会拜倒在他的绝世容颜下? 再说了,自己这身乔装打扮,看起来,像个食男色的兔儿爷么?! 无论何种猜想,宋予慈都很是不快,难免落下脸来。 “可惜,在下孑然一身,并无同胞姊妹,无法印证世子的奇绝猜想了。” 没好气地说罢,宋予慈便埋头用食,不再搭理沈沛。 沈沛虽瞧出宋予慈有气,却没料想到,她竟以为自己是要□□她,只当她嫌厌此话轻慢,也不好再多言,只是默默往她餐盘里,夹了几次她喜欢的菜品,便两厢默然地用罢了这顿饭。 酒足饭饱,宋予慈的心绪也平复了些,还算客气地跟沈沛道了别,回了江府。 虽被沈世子这愈发诡怪的言行惊得不轻,但黄金茶的事,宋予慈不愿因此荒废。 既然沈沛说三日后出发,她便抓紧时间把所需的茶苗、用具归整妥当,又跟严氏说山阴家里有些急事,需十来日才能返还。 严氏听说是宋家的事,便也不好多言,只嘱咐宋予慈多加小心,又派了几名府丁随行,才安心放宋予慈上路。 哪里知道,马车出了陵山城,宋予慈安排好的“宋家”府卫就迎了上来,宋予慈就势打发了江府府丁回去。 那几位府丁见表娘子有了依靠,也乐得省脚程,便客客气气拜别了宋予慈,又高高兴兴回了江家。 而等这几人一走,宋予慈便调转了马头,直奔陵山郡东,在城外官道旁的驿站等候沈沛。 到了约定的时间,沈沛如约而至,宋予慈便上了那辆熟悉的马车,跟着沈沛一道,花了大半日,到了所谓的东山茶园。 果如沈沛所言,这茶园,有人经管维护,比藏云山那荒郊野岭好了不少,而且,风光颇为秀丽,很有诗画田园的况味。 落了脚,沈沛先带着宋予慈绕着茶园,粗粗探看了一番,便察觉了此处的弊病。 “这茶园地势虽好,当下,却未善加利用。” 望着那各自成林的茶丛,形制极不规整,东一片西一片,宋予慈不免可惜。 “如此种植,不成规模,土壤不接,水肥不通,种出的茶,也良莠不齐品质难控。” 沈沛点点头。 “公子慧眼。当下这茶园,分派与不同茶户,各自栽种营生,确无法统一规格。 故而,此行首要之务,便是将这片茶园收回郡府管辖,并安抚好茶农,让他们心甘情愿留在此地,继续栽种经管。” 宋予慈看了眼不远处正在田里劳作的茶农,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不免有些忧虑。 “恐怕这并非易事。官家强令收回或许不难,可让民众心甘情愿接受,并安心继续劳作,除非给予比之前更大的好处。 若是收归公有,那这报酬自然要按劳来算,可这茶户劳力不同,以前还能靠田吃本,若是纯靠气力,怕是有人会不平了。” 宋予慈的这番话,沈沛上一世,便听过一次。 初闻时,还惊异于,她一个埋首制茶的茶士,竟还有世道经济的心胸,因而才渐渐对她更上了几分心,也才越发了解了伪饰之下的她。 而越了解,就越欣赏,越引为知己,直到,无意中发现,她竟是自幼便与他结了姻亲的宋三娘子…… 红颜知己,世所希求,沈沛虽向来不圈囿于儿女情长,却也在不知不觉间,动了心,有了情,可惜,斯人却已远。 思及前世遗憾,沈沛暗暗握了握拳,平复了心绪,才接过宋予慈的话。 “公子所言极是,故而,我的想法是,公私共有。” “这……还请世子赐教,何为公私共有?” 沈沛笑了笑,走至田埂间,一抬手,对着一片茶林划了个圈。 “以这片地为例,约莫十亩,占这百亩茶田的十之又一,本归属一户茶农,待郡府统一茶园后,这块地名义上,依旧归于这户茶农,只是要交由郡府统一管辖。 种什么、如何种,都由郡府统一调度,但产了茶,得了利,这户人家,可从总利当中,分得一份。 当然,除了分利,所有茶户无论男女老少,皆可靠务工挣酬劳,多劳多得。” 听了沈沛的解释,宋予慈之前的忧虑迎刃而解,宽心之余,更有几分赞赏。 与茶户而言,这样的安排,比他们自己靠天吃饭,要稳妥许多,算得上旱涝保收了,又可分得额外的红利,这样惠民之举,想来,应该不会有茶户不肯答应了吧。 于是,便没再说什么,跟着沈沛一道,回了他们借宿的农舍。 这一次的境况,要比山穴里好了许多,里长给他们一行人腾出了个农院,她和沈沛便住在一壁之隔的两间农舍里。 行了半日路,又在茶园里考察了一晌午,宋予慈确有些疲累,梳洗罢,便钻进沈沛为她安置的里外全新的衾被里,模模糊糊入了梦,却听到一曲她熟得不能再熟的笛声。 那首《落梅》,呜咽悠扬,丝丝缕缕,从遥远的过往飘来,仿佛一段蒙尘的回忆,在春风的催解下,渐渐露出当日的成色来。 竹林里,少年白衣,是她骤然失怙后,触手可及的浮木,救扶她度过那段艰难的时光。 本以为,这段结实牢靠的浮木,会是她往后余生的依靠,谁知,走着走着,却也没了踪迹,留她一个人,只能在梦里,枕着虚无缥缈的回忆,从中汲取,早已消散殆尽的余温。 这一觉,宋予慈实在睡得不踏实,早起醒来,看见已在院中舞了一番剑的沈沛,心底的酸涩还隐隐泛涌。 “公子早,昨夜,睡得可安稳?” 沈沛看她出了屋,便收了剑,一边拿汗巾子擦汗,一边走到了跟前。 宋予慈看了眼朝气蓬勃、满面荣光的沈沛,越发憋闷,可又不好声张,只能沉着脸,随意应了声。 看出她恹恹的情绪,沈沛当她认床,可转念一下,当初在藏云山,倒没见她如此,细忖下,大概猜出一二。 “公子昨夜,可是被我的笛声吵到了?” 沈沛一脸关切,似乎很有些歉意,宋予慈看着他,好半天没回过神来。 “昨夜,当真是世子在吹笛?” 宋予慈抬起眸子,惊讶地望着沈沛,眼下的青晕,便更加明显,看得沈沛心尖一疼。 “是,昨日贪饮,多喝了几盏茶,夜里睡不着,便吹了会笛子,搅扰到公子了,真是抱歉。” 宋予慈听了,眸子暗了暗。 “无碍,世子的笛声,如林籁泉韵,让人回味无穷,应该是,时常练习吧。” 沈沛笑着摇了头。 “我确是愿勤加练持,只是,近些年公务繁多、俗事缠身,鲜有昨夜那等闲暇,技艺都衰颓了。” “世子过谦了,昨夜的那首《落梅》,已是在下听过的数一数二的了。” 宋予慈回味着那婉转悠扬的曲调,心想,除了爹爹,就是他了…… 可惜,不论是爹爹,还是他,自己都能不能,再随着心意缠着他们,为自己吹奏了。 思及此,宋予慈眼里的光,难免更暗了几分。 而这样的神色变幻,落在沈沛的眼里,终于醒悟过来,她这一早的情绪,是因何而起了。 于是,浅笑了两声。 “公子谬赞了,我也就是这首《落梅》,能吹得几分像样,但也不过是练得多罢了。” “如此说来,世子偏好这支曲子?” “嗯,这首曲子,与我而言,意义非凡。” 沈沛转过身,看着宋予慈,在熹微晨光中,扬起那个在昨夜梦中久久不散的笑意,看得她恍惚不已,不知是梦是醒。 意义非凡? 望着沈沛那意蕴深邃的眸光,宋予慈心神乱了几乱。 这首与她而言,同样意义非凡的曲子,满满都是他的存在,而他的意义非凡里,可有自己的影子? 第35章 旧友 相对无言地望了许久,宋予慈终于还是压下试探沈沛的心念,默默调转了目光,望向远处的青山。 “《落梅》一曲,诉尽别离,确是首难得的雅乐。” “公子也喜欢?” 沈沛缓步走到宋予慈的身旁,微微侧身,在晨光中,看清了宋予慈眼底那抹怅然。 感受到沈沛靠近的气息,宋予慈滞了一下,便又回过神。 “这首曲子,在下从小便常常听到,太过熟悉了,便也说不上喜与不喜,只是一听到,便能忆起往昔……” 还有,往昔的你。 “如此说来,我倒与公子相似,这首曲子,还是在少时,由一位忘年师友所授。” 忘年师友? 宋予慈侧过脸,暗暗瞥了沈沛一眼,在看见他满面追怀过往的神色后,默了片刻,佯装不经心地问。 “所以,世子是因为这位师友,而格外喜欢《落梅》的?” 沈沛笑着点了点头。 “是啊,这位师友,不仅教会我《落梅》,更是传授了不少治世经济的道理,时至今日,依旧深受裨益。” “如此说来,世子的这位师友,应是位大儒吧?” 原本,宋予慈有过一瞬的臆想,以为,沈沛口中的这位师友,会跟她爹爹,有什么关联。 可听闻这人能让沈沛这样的权臣,至今还受益于所授,想起沈沛太子伴读的身份,宋予慈以为,这位师友,该是禁城之内的某位大学士。 沈沛却摇了头,转过身,回望着宋予慈,嘴角噙上一抹笑意。 “他是一位商人。” 宋予慈眨眨眼,心猛得一跳。 商人,难道…… “我的这位忘年师友,早年亦是有志于仕途,奈何,家中突逢变故,才转而从了商。 据说,当年,他以新科状元的身份,辞去圣上钦点的官职,还在朝堂之上,引起过不小的议论。 都道他是难得的治世英才,入了商道,未免可惜,不过,我结识他之后,却以为,他的治世才华不仅丝毫未浪费,反倒因深耕商途兼晓农业,而更知晓民生经济精髓之所在。 也是他当年的授教,我如今处理郡务才更游刃有余。” 听着沈沛的这番肺腑之言,宋予慈半晌未回过神来,好一会,才试探着问。 “世子这位忘年师友,可是宋氏钱庄的宋玉安?” 沈沛背过手,望着宋予慈,佯作惊讶。 “公子如何知道?” “状元致仕,本朝开国以来,并不多见。” 沈沛笑着点了头。 “公子所猜不错,我的这位亦师亦友的忘年交,正是玉安先生,自我十岁时,便与先生书信往来。 之后的四年间,先生每至盛暑,便会携亲眷至陵山,我也得了机缘当面求教。 这首《落梅》,便是十二岁那年,偶然听了先生吹奏,心向往之,才求请先生教习。” 沈沛寥寥几句,便将他与宋玉安的这份旧时情意,一口气说与宋予慈,听得她震惊不已,却也渐渐从自己的回忆里,找出些许与沈沛所言相应的踪迹。 确实,那些年,爹爹娘亲,总会在仲夏节气,带着她,到陵山看望祖父母。 虽然那时她不过几岁,却还是能记得,在那些夏日里,郡王府的花园内,爹爹与一位白衣少年对书讲义的画面。 原来,那个人,竟然是他。 “说起来,玉安先生授业解惑,我本想正式拜师,先生却不肯,一直待我以小友,本以为……” 沈沛说着,突然顿住了,看了眼宋予慈,笑着摇了摇头。 “说起往事,便没了止尽,让公子见笑了。” 宋予慈正听得津津有味,沈沛突然止了话,反倒让她有些意犹未尽。 毕竟,她鲜少从别人口中,听到和她爹爹有关的事,更不要说,这个人是沈沛。 可看沈沛似乎不愿再说下去,宋予慈也不好追问,便只好笑了笑。 “难得听世子忆旧,在下甚是荣幸。” 说着,又看了眼渐渐升起的日头,便冲着沈沛一揖手。 “时候确实不早了,在下要去察验察验茶苗,先失陪了。” 宋予慈离开后,沈沛唤来玉竹。 “都妥当了?” “妥当妥当,都安排好了。” 沈沛看了眼不远处的后山,眸子暗了暗。 “不可有半分纰漏,不然……” “明白明白,小的明白,郎君放心,该布置的全布置妥当了。” 玉竹的包票,沈沛听在耳朵里,心里却还是不能落定。 “罢了,我亲去查看一遍,你去告知里长,让早些带着人去议厅候着。” 玉竹听了,应了喏,便急忙转身去找里长,沈沛又亲自去视察了一圈,才找到在屋后盘弄茶苗的宋予慈。 “要与茶农谈茶园收并之事?” 听明沈沛寻她的来意,宋予慈放下手里的茶苗,拍了拍手上的细尘,站起身,看着沈沛。 “嗯,此事关系茶农民生,不可凭心而断,我想请公子坐镇,既能帮着判断茶农诉求真伪,也能从培茶制茶上,给茶农些宽慰。” 听了沈沛的解释,宋予慈默了一晌,便应了下来。 不得不说,沈沛的顾虑确实周全,有她从中斡旋的话,双方谁都糊弄不了谁,更能达成协定。 见宋予慈点了头,沈沛便带着她,来到了茶园议堂,里面乌压压,已站满了人。 沈沛打眼一扫,便微微侧身,把宋予慈护在身形之下,带到了主宾位上。 站在一旁的里长,赶忙带着堂下人,给沈沛行了礼,又开口介绍起来。 “世子您看,我们这个里,共有二十几户人家,每家每户都派了个人过来。” 沈沛点点头,招呼手下,搬来些条凳,让这些茶农都落了座。 “各位应都有所耳闻,郡府要将正片东山茶园,收并到一处,用来种黄金茶。 我这次来,是想听听诸位的意思,可有何疑虑,或者,要求。” 宋予慈坐在一旁,听着沈沛这有礼有度的话,心里不免感慨—— 这矜贵权臣,果真字字都透着度量。 先不容置喙地说了茶园要被收并的决议,又开了个口子,允许众人提出所需所求,强令之下,又不至把人逼上思路,算得上软硬兼施的好手段了。 沈沛发了话,底下众人先是一阵噤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不想当那个出头的。 茶农这样的反应,倒似在沈沛的预料之中,只见他不疾不徐地坐回了主位上,一面喝着茶,一面拿眼从那些茶农身上扫过,将他们面上的表情,尽收眼底。 “诸位若是有什么念想,不妨直说,不然,过了今日,恐怕想说就难了。” 沈沛的话,不轻不重,语气却在威仪中,带上了些许慈软,不似高高在上的官长,倒有些像悉心垂问学子的教书先生。 这样循循善诱的口吻,像极了沈沛几次与她交心时样子,听得宋予慈正入神,就见沈沛眼波一转,看向了她。 “诸位,为了替诸位解忧答疑,今日,还特意请来了茶山圣手。 茶山公子的盛名,无需我再多言了。 所以,不仅是地的事,种茶制茶的疑问,也尽可以问。” 沈沛说罢,便转过头,又看向里长。 “不如,李山里先开个头?” 骤然被问,里长却似乎并不意外,轻咳了两声,便代表茶农,问了几个实在的问题,主要是之后茶田分利,以及酬劳计算之事。 沈沛很有耐性,一一解答了里长的疑问,并且,还补充了几句,算是把钱的事说明白了。 沈沛解释清楚了最根本的利益问题,茶农们心中有了底,加之沈沛这般平易的态度,也让他们放宽了心,便渐渐有人提问。 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四,之后,问题越来越多,越问越细,而沈沛,都耐着性子一一解答。 终于,在回复了二三十个问题后,茶农们心满意足,对于收并茶园的事,再无异议。 沈沛见时候差不多了,便站起身,正要让众人散堂,突然听见外面一阵喧闹。 “官府要抢俺们的地,还要俺们当劳工!兄弟们,咱可不能任人摆布!” “对!官府把俺们不当人,要把从俺太爷爷那辈儿传下来的地收回去,俺们可不能就这么答应了!” “是啊是啊!还要把俺们田里的茶树全掘了,种上什么黄金茶,谁知道能不能成?要是不成,难道要俺们喝西北风吗?!” “对对对,兄弟们,咱们可要好好闹一闹,不然,官府就当咱们是傻子呢!” …… 听到这通喧闹,议堂里的众人纷纷探身往外看,就见一群茶农打扮的大汉,气势汹汹涌到了门口。 “哎呀,这,这,这真是胡闹……” 老里长听着这动静吓破了半边胆,赶忙伸长了脖子去瞧,究竟是什么人发了昏,敢在太岁头上动土,虚着眼瞅了半天,才发现不对劲。 “世子爷,这帮人,可不是我们里的,见都没见过,或许是山北面茶园的……” 沈沛没说话,下巴一扬,站在一旁的玉竹便立即下了口令,一队手持利剑的府卫不知从哪冒出来。 门外的众人,显然没料到,四周竟然有伏兵,当即阵势大乱,逃地逃,叫地叫,乱做一锅粥。 而郡府的府卫兵贵神速,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将那几十个闹事者绑住,送进了议堂。 之前坐着看热闹的茶农们纷纷起身,腾出地方来,给这帮闹事者一个跪着等罚的地方。 “郎君,跑了一个领头的。” 玉竹清点了人数,跟沈沛汇报,沈沛似乎并不意外,点点头,便站起身,走到刚才出言不逊的几人身旁,俯下身,直直盯着那几人,一双冷眸,似埋伏着兵甲的寒潭,仿佛随时会从中迸射出索人性命的利箭。 第36章 手段 “若是我没听错的话,刚才,是你说,官府要夺走,你太爷爷留下的茶田?” “是,是啊!你们这帮当官的,不顾俺们老百姓的死活,说风就是雨,想怎么着就怎么着。” 面对这被抓了还梗着脖子嘴硬的暴徒,沈沛倒似并不生气,冰冷的脸上,陡然挂上一抹笑意。 “你今年,贵庚?” 沈沛盯着那人的眼睛。 “三十,有了么?” “你,你问这干嘛?” “大炎男子,十八方可完婚,就按你太爷、你爷、你爹都是十八岁完婚,一完婚就有了你,你太爷今年若是尚在,该近九十了吧。 那他什么时候置办的这块田地呢?总不至于,等到你爷爷都娶妻生子了才置办吧。 这样算来,照你的意思,这片你家世代传承的茶田,少说也有个六十几年的光景了?” “对,对啊!” “这不瞎扯么?” 还不等沈沛驳斥,站在一旁看热闹的茶农里,便有年纪大的出来反驳。 “东山这片茶园,是三十年前,黄金茶灭迹之后,才被一点点垦荒恳出来的,怎么可能有六十几年?” 沈沛直起身,居高临下地望着那暴徒,面上再无一丝笑意。 “听到了吗?说吧,谁指使你们来的?” 上一世,他便想要问这个问题,可惜,当初对这一起□□毫无防备,未带足兵力,让这帮人逃去了大半,剩下的,则被他们躲在暗处的同伙,乱箭射死,以至于,一点线索都没留下。 这一回,沈沛早早布下天罗地网,不信查不出东西来。 “什么指使?俺们都是本本分分的茶农,没人指使,都是一道来讨说法的!” 谁知,这人竟然还依旧嘴硬,就算被压跪在地上,还东瞟西瞟,伺机想逃。 宋予慈站在人群中,看那人一副穷凶极恶的样子,还很为沈沛捏把汗,不知他该如何处置。 按理说,这等暴民,胆敢如此忤逆官长,若是放在其他任何境况下,早就一通乱棍,不死也弄个残废。 可当下,本就是来收服民心的,若是当众惩戒太多,恐怕会让真正的茶农兔死狐悲,难免生了离心。 细想之,这起□□背后之人的用意,可真是阴损。 所以,沈沛迟迟不动,宋予慈当他还在举棋不定,却突然见他使了个眼色,一旁的侍卫立即飞起一脚,就把那人踹翻在地。 “啊啊啊!当官的要杀俺们平头老百姓啦!乡亲们,你们不能见死不救啊,不然,俺们的今天,就是你们的明天啊!” “平头老百姓?” 沈沛走了过去,抓起那人的手,狠一握,只听嘎嘣一声,随着那人一声尖叫,他那只本来还死攥的手,便像是面饼子一样,软榻榻地松开了。 “什么老百姓的手,会生出这样的茧子?” 听沈沛一说,围观的众人便都垫着脚,探头往那人手上瞧,就看到了那只手掌上布满绝非务农能磨出的褐色深茧。 “我,我……” “还嘴硬?” 沈沛松开那人的手,悠悠站起身,面上又恢复了冰冷的神情。 “行吧,既然留着无用,就拖出去处置了,免得费神拖回去……” “官爷,官爷,别杀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啊,就跟着头儿拿了银子,只是来闹一通,别的啥也不知道,也啥都没干啊。” “是么?什么都不知道?那你们头儿去哪了,总该知道吧……” “这,这我也说不好啊,头儿他也没跟我们说啊。” 沈沛一声冷笑。 “如此看来,依旧是废物一堆,都废了手脚,再丢进山里,看看他们的头儿,来不来救他们。” 此言一出,几十个跪着的暴徒都乌泱泱叫唤起来,一边说自己真不知道首匪的下落,一边求饶。 沈沛冷着脸,给玉竹了个眼风,玉竹便立即带着一众府卫,把这群匪徒拖出议堂。 “让各位受惊了。” 等匪徒被拖远了,议堂里安静下来,沈沛收回目光,环视一周,从站着的茶农面上一一扫过,脸上又恢复了之前的暖意。 “这帮人,就算不开口,他们想做的事,恐怕你们也看得出,无外乎,就是为了破坏此次茶园收并。 不过,你们或许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破坏。” 沈沛说着,转过身,坐回主座上,又扬了扬手,请众人重落了座。 “此次兴种黄金茶,乃是陵山自给自足的民生大计,势在必行,也定能做成。 陵山山多地广,本就适宜发展茶业,能种茶的,绝非东山一处。若是东山茶园不成,便会换别的地方。 而若是换了别处,方才跟各位说的利益,便也会落入旁的口袋。 我想,诸位都是聪明人,自然不会让这样大好时机旁落。” 听完沈沛这番解释,茶农们除了觉得新鲜,也知道,刚才沈沛对他们的态度,可谓礼遇有加了,于是,对这位沈世子更生一层敬畏。 他话音刚一落,底下众人便纷纷点头应和,里长更是站起身,连连向沈沛揖手。 “世子良苦用心,我等感怀于心,请世子放心,我们里一定不负厚望。” 沈沛也起身,虚扶了里长一把,扫过众人,面上的笑意更浓了几分。 “那便有劳诸位了。” 闹了这一通,早过了饭点,沈沛就又嘱咐了几句之后几日的安排,便放众人各自归家,他也带着宋予慈出了议堂,沿着小道,往他们居住的农院去。 走在路上,宋予慈看着脚下萋萋芳草,脑子里挥之不去的,却是沈沛方才在议堂里那番挥洒自如,如一个严谨缜密的棋手,将猎物一步步诱捕进自己的天罗地网里。 这样的他,才是真正的沈世子、正扶摇直上的富贵权臣,而那个对着她温柔有加的沈沛,或许,只是一张礼贤下士的面具罢了。 思及此,宋予慈抬眼看了看沈沛的背影,心头掠过一抹的暗淡。 不知道,她记忆里玉质兰心的兰溪哥哥,可还在这身躯壳之内?有生之年,她可还能再看见他么? 宋予慈一边走,一边想着心事,便没留意,身侧的茶丛里,突然闪过一道黑影,几乎同时,一道冰冷的利光就朝她飞来。 “当心!” 宋予慈还没回过神,就见沈沛骤然转身,如俯身捕食的苍鹰一般,向她猛扑过来,一把将她揽住,旋身一转,卷着她,滚进了道旁的灌木丛里。 “你……你受伤了么?” 被沈沛紧搂在怀里,宋予慈只觉眼前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其他的感官却格外灵敏。 因此,不仅听出沈沛声音里的轻颤,更感觉他紧抱着自己的胳膊都在战抖。 而这样的沈世子,是宋予慈从未见过的。 如此紧张不安,仿佛抱着一件极易破碎的稀世珍宝,恨不能以命相护…… 突然之间,宋予慈的心,狠狠被揪了一下,哪怕知道,沈沛护的是助他成事的茶山公子,也依旧被这股珍重如命的赤诚冲满了。 “没,没……我没事。” 一声报平安,既是她对沈沛的安抚,亦是不及表露的感激。 感激他又一次护她周全,又一次,化作替她抵挡危险的盾。 “那就好,那就好,那就好……” 而沈沛似乎当真紧张坏了,在得到她无碍的回复后,声音里,虽没有了方才的恐惧,却多了丝失而复得的激动,明显得,连宋予慈都觉得有些不对劲。 不过,还未及细品,沈沛便迅速松开她,用几乎耳语的低语,让她呆在原地,一动不要动。 而他自己,却匍匐着,在那多刺的灌木丛中,小心翼翼挪了十数丈,直到宋予慈都看不见他了,才听见一阵枝叶零落的声响。 “你主子是什么人?!想死?我许你死了么?嗯!” 沈沛话音一落,便响来两声骨骼断裂的声音。 “啊!啊!” “骨头还挺硬啊,不说是吧……” “啊!” 更惨烈的一声。 “说!谁派你来的? 还有别的同伙么? 说不说?!” “啊,啊,啊……” 宋予慈藏在灌木丛中,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听到关节不断破碎的声音,和一声声尖锐的惨叫,还有,沈沛近乎疯狂的逼问声,仿佛是被碰触底线后,激发出的极致报复。 然而,被逼问的人,显然跟指使他的主子,有什么生死契约,就算沈沛再严逼,也不肯吐露半个字,到最后,干脆连□□也没了。 “郎君,郎君,您怎么……这,这人……” 听声音,是玉竹赶了过来,大概从未见过沈沛这等架势,声音也吓软了。 “叫其他人过来,把这片仔细搜遍。” “是,是,这人,要带回去绑着么?” “拿绳子,绑起来,就吊在那棵槐树上,既然嘴张不开,就给他身上多开几张嘴,看他能撑到什么时候……” “好,好……这就去拿绳子。” 玉竹一溜烟跑了,很快便带着一众府卫赶了回来。 听见有了帮手,宋予慈这才慢慢从灌木丛里露了个头,就看见沈沛向自己大步走来。 “没事了,来,慢慢站起来……” 看着伸到眼前的沈沛那双恍若白玉雕成的手,宋予慈愣了半晌,才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手,递进沈沛的手心里。 感受到那双有力又温暖的手,握住了她,一点点收紧,仿佛再也不愿松开似的,宋予慈直觉一股暖流,从相握的手心,慢慢传至她的胸口,融进她的心。 “那个人……” 宋予慈站起身,被沈沛牵扶着,跨出了灌木丛,看清了被绑在不远处的大槐树上,胳膊无力地垂落下来。 “不会让他那么轻易死的……走吧,我先送你回去。” 沈沛说着,就扶着宋予慈,要往农院去,便听见玉竹在身后叫道。 “郎君,现在就动手么?” 沈沛头都没回,冷声道,“等我们走远之后……” 第37章 防备 躺在农舍的床榻上,宋予慈回想起刚刚发生的一切,觉得不真实地像是一场梦。 为何,会有人想要刺杀她?又为何,沈沛会紧张到方才那番境地? 真的,只是怕她出了事,无法再栽培出黄金茶么? 宋予慈仔仔细细回忆着那些细节,想起沈沛几乎毫不犹豫以身相护,以及灌木丛中颤抖的声音和怀抱,这些,都只是因为黄金茶么? 一味黄金茶,值得他沈世子,豁出性命么?会让他如此害怕失去她,以至于,对向她下杀手的人,如此狠厉地报复么? 宋予慈说服不了自己,可又想不出别的解释,想着想着,不知不觉睡了过去,直到听见隐约的敲门声。 经历了方才的刺杀,就算知晓门外有府卫把守,宋予慈依旧留了心,靠在门边,小心询问来人是谁。 “我。” 听见沈沛的声音,宋予慈才放下心,连忙把门打开,就见沈沛再不见惩虐歹徒时的血气,一身清爽新衣,端着食盘站在门外。 “闹了一通,午膳都耽搁了,公子饿坏了吧。带来的厨子,做了几样清淡小菜,先简单用些,压压惊。” 宋予慈一听,忙把沈沛迎进门。 餐饭上了桌,宋予慈看着那色香味俱全的四菜一汤,都是自己喜欢的菜品,心头微动,请沈沛一道落了座。 “今日之事,是我安排欠妥,没估算到,会有人埋伏行刺,让公子受惊了。” 沈沛说着,端起茶盏,以茶代酒表达了歉意。 想到他方才的以身相救,宋予慈自然没有半分怨愤,便也端起杯。 “世子言重了,歹人行事,向来祸心暗藏,又岂能时时防备?若非世子相护,恐怕,在下此刻是生是死都未可知。” “不,不会的!” 宋予慈这话,原本是想宽慰沈沛,谁知,反引得那人霎时变了脸色,本就白皙的面上,更是打了青霜一般,一丝血色都没有,仿佛她若是有了任何意外,他一定不会放过自己。 “世子……” 看着沈沛不对劲的神色,宋予慈心惊之余,之前的疑虑,也回到心头,猜不透沈沛究竟为何这样在意她的死活。 忖了许久,别无线索的宋予慈,还是只能当他是怕耽搁黄金茶复兴,想了想,安抚似的开了口。 “世子莫要担心,黄金茶苗已经培育成了,交于有经验的茶农,再按着在下交由您的云英矿配比清单调配,就算没有在下,黄金茶也能……” “不是茶的事……” 听了宋予慈的“安抚”,沈沛的面色比方才更差了,眼底还浮现了可疑的晕红,仿佛一头被激怒的雄师,浑身散发着可怖的气息,把宋予慈都镇住了。 “那……那是为了何事?” 看着宋予慈懵懂又疑惑的神情,沈沛一腔汹涌情潮荡了又荡,终于在理智压制下,慢慢退回巢窠,恢复了些许平静。 他没办法告诉她,上一世,她的死讯,恍若一把寒冰做成的匕首,直刺入心,至死,那凛冽的寒气,和钻心的痛意,还留在他的胸口,一旦被触及,便会勾起无以言说的绝望,几近疯狂。 无以解释,便无法言说,沈沛也只能生忍下这痛意,扯出丝滞涩的笑。 “这些年,大炎与各国往来通商,除了丝布,便是这茶叶了,若是因为我护佑不周,出了意外,让茶山圣手受了损伤,恐怕,就是赔上我自己,都抵不了大炎上下的损失。” 沈沛说着,长叹一口气,面上紧张的神色减淡,却依旧恹恹,仿佛久病之后的倦惫。 这个解释,与沈沛的身份,倒算说得过去。 毕竟,他当下虽只是陵山无冕的郡首,未来,可是要陪着东宫走到至高之位的左膀右臂。 宋予慈忖了忖,便也没再说什么,点了头,表示自己以后也会多加小心。 “此处人多混杂,又多山林隐蔽,确实要更多些防备,我加派了四名暗卫,会着普通茶农装束,护在公子四周。当然,我也会时刻跟着公……” “这……不必吧……” 一听说沈沛要给她作贴身侍卫,宋予慈当即有些紧张。 虽说她易了容,可近些时日的相处,自己和沈沛,越来越熟悉,既然她能发现沈沛许多不为人知的品性,沈沛对她,又何尝不是呢? 每次和沈沛打完交道,宋予慈回了府,总免不了要细细梳理,自己是否说了什么不合宜的话,或者,做了什么不妥的事。 若是之后的十来日,要跟沈沛形影不离,宋予慈可没把握,一点纰漏都不出。 而且,就算是有惊无险,最终没让沈沛发现什么,一想到要时时刻刻都提着神,宋予慈就极不自在。 看出宋予慈那副说不出的紧张神情,沈沛失血的面色,终于慢慢有了些颜色。 “我知道,这么多人守着公子,未必自在,只是,当下情形特殊,断不可再有半分马虎。 放心,我们护在公子身侧,不会让公子察觉的……” “……” 沈沛这一本正经安慰的话,宋予慈却感受不到本分慰藉,反而,越发紧张。 若是明晃晃在眼前,她还能有个警惕,可要是都躲在暗处,不仅贼人没法留意到他们,宋予慈自己也察觉不到啊…… 哎……如此一来,倒不如明晃晃地形影不离呢。 宋予慈忖了许久,抬眼看向沈沛,认命似的开了口。 “世子如此为在下谋虑,在下,属实感激涕零,细思之,世子所言不差,我在明敌在暗,确实要多些防备。 若是有世子坐镇,也能让他们多几分忌惮,也不敢轻易下手了。” 听宋予慈改了口同意他常伴在侧,沈沛虽不知她的心思,但也舒了口气。 “那便如此说定。公子用罢午膳,再歇息歇息,过了未时,我再请公子去茶园转转。” 宋予慈点了头,沈沛便起身退出了农舍。 吃罢饭,宋予慈躺在床榻上,盯着农舍房梁上虫蛀留下的点点斑痕,心里乱糟糟的,说不上的忧愁。 哎,事到如今,只求菩萨保佑这十日无风无浪地过去吧…… 不知是宋予慈这番祈愿起了效用,还是沈沛的守卫固若金汤,之后带领茶农扦插黄金茶苗的过程,无比顺畅,再未发生任何意外。 不仅如此,在宋予慈的悉心指教、茶农尽心配合下,黄金茶苗的涨势颇为喜人,几乎全部入土生根,而宋予慈也进一步,试验出了扦插阶段的云英矿石用量,补足了之前清单上的缺漏。 到了预计好的最后一日,宋予慈早早起来,调配好云英肥水,便带着两个府卫到了茶田,一瓢瓢仔细给那些秧苗浇起水来。 “公子今日怎么这么早?” 没一会,沈沛的声音,便从身后传来,宋予慈转过身,抹了抹额上的薄汗,冲着沈沛咧嘴一笑。 “我看这天色怕是有雨,想着早些浇了肥水,免得被雨水带走。” 原本,对于宋予慈不叫他便来了茶田,沈沛还有些恼火,可对上她这灿然笑意,心中的火气便散了大半,听这解释,也算说得通,便没再声张。 “虽安生了这几日,也不可掉以轻心,不然,也就不会有功败垂成的讲法了。” 沈沛说着,走近了几步,蹲下身,看着眼前已抽长了许多的茶苗,脸上也有了喜色。 见沈沛没认真责备她,宋予慈便也不再多言,走到沈沛身边,把桶里的另一只水瓢递给他。 “世子既然来了,也帮忙浇些吧,两人一起,能快许多。你看,先舀一瓢肥水,顺着这田地走向,一株株茶苗,慢慢浇过去,别浇到苗……” 宋予慈说着,有模有样地给沈沛打起板来。 “这样?” 看宋予慈教得一本正经很是认真,沈沛也不禁心头浮上热意,学着宋予慈的样子,给那一株株小茶苗浇起水。 其实,前几日,在宋予慈教导茶农的时候,沈沛便已留了心,今日难得和宋予慈单独在茶田里,沈沛便将前几日存下的疑问,一一向宋予慈请教了。 如此,一问一答间,两人皆很是感慨。 宋予慈感慨沈沛竟听得那样仔细,问的问题,也都问到要紧处,而沈沛,则是越发体会到宋予慈在茶事上的博学严谨。 就这么,两人一边说着话,一边浇肥,很快把试种的茶田浇好,才一道回到农舍用早膳。 正在堂屋里吃着,忽听到山风裹挟着骤雨,淋淋漓漓下了起来。 “幸好公子早起,不然,今早的肥水就白费了。” 沈沛侧过脸,看着门外渐强的雨水,不无感慨。 “也多亏世子帮忙,否则,在下一个人怕也浇不完。” 宋予慈拿着调羹,搅动着碗里的粟米粥,在粥气里,望向沈沛轮廓分明的下颌,眼底微动。 正看着,沈沛嚯地转过脸来,惊得宋予慈忙垂下眸子,掩住了那抹隐秘的情绪。 沈沛似乎没留意到她的反应,递了枚白水蛋到她手边,又絮絮开口。 “这雨,看起来,要下些时候,今日怕是下不了田了,公子可有别事要做?” 宋予慈这才又抬起眼,看了眼沈沛,又调转眸子,望着门外,点点头。 “确实,恐怕只能在屋里呆着了,至于做什么……” 宋予慈忖了忖。 “不如,教农妇做些茶点,以后农闲的时候,也能把陈年旧茶变废为宝。” 看着宋予慈满面喜色,沈沛的心绪,也跟着大亮,笑着颔了首。 “从前不知,茶山圣手,除了培茶制茶,竟还会做茶点,是不是,与茶有关的,公子都无所不知、无所不能?” 沈沛说着,笑意更浓,望着宋予慈,眸子里都是惊叹的光亮,看得宋予慈脸都热了,垂下头,假意专心剥起白水蛋来。 “也并非世子想得这般,只不过是日日为伴,熟能生巧罢了……” 第38章 茶饼 原本,沈沛还想观摩观摩宋予慈制作茶点的过程,谁知,根本挤不进去。 农妇们一听说茶山圣手要教做茶点,也不管手里正做着什么活计,便都挤到他们所住的农院里,二三十个人,里三层外三层,站都站得艰难。 宋予慈也没想到农妇们会这般热情,看着人实在太多了,便只好请里长把议堂收拾出来,带着家伙什儿,和农妇们一道,浩浩荡荡到了议堂。 议堂虽然大了不少,但人人都想看得更清楚,也都一圈圈围着宋予慈,水泄不通。 沈沛虽占着官家身份,可一个大男人,实在不好往女人堆里挤,便只能揣着手,站在人群外,听着宋予慈细致入微的讲解,引来农妇们一阵阵的赞叹。 终于,从研磨茶粉,到调和茶酱,再到发面制饼,宋予慈都手把手教了个遍,最后,因为议堂没有灶,宋予慈便口头讲了,如何焙烤茶饼,便让农妇们各自回家实操演练去了。 人散了,宋予慈撑了撑腰,转了转脖子,才发现,沈沛立在门口,望着她,神色莫辨。 “世子您一直在这儿?” 宋予慈提着装满生茶饼的食盒,走到沈沛跟前,挤出一抹笑。 “嗯,听了一堂课,受益颇丰。” “世子说笑了,这等庖厨之事,何劳您挂心?” 沈沛笑着摇了摇头,却没说什么,只是接过宋予慈手里的食盒,又撑开手里那柄玄青色的油纸伞,挡在宋予慈的头顶之上。 这是……要为她撑伞? 宋予慈还未及反应,便听沈沛说了声,“走吧”,就展臂虚扶在她身后,带着她一起走进雨地里。 “民以食为天,不知庖厨,如何知民?” 沈沛捡起方才庖厨的话题,宋予慈的心思,却还在沈沛为她撑起的这把油纸伞上。 今日的雨,下得绵长,淅淅沥沥,是入秋的序曲。 山道两旁,经历了丰盛一夏的树木花草,已有了颓败之意,被这雨水一打,更是湿漉漉,折弯了枝桠。 而这秋雨添凉的空旷山野中,宋予慈的心里,却暖融融的。 曾几何时,在山阴家里,一到了落雨落雪的日子,宋予慈便爱靠在窗阑边,一边听风雨,一边看着家门外,那条青石小巷里往来的行人。 更准确的说,是看那往来行人撑着的油纸伞。 那一把把花色各异的伞,像是林间遇水而生菌菇,落上雨,那伞盖之上,便被敷上一层薄薄水雾,好看极了。 宋予慈的本意,是为了看伞的,但偶尔,也会看一看伞下的人。 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在雨中彼此依偎、相携相扶,似乎这湿哒哒的雨天,也没那么令人生厌了。 也就是在那时候,宋予慈忍不住想,等她嫁给兰溪哥哥,再遇上下雨天,他是不是也会为自己撑起一片雨中晴空? 一如,当下这般。 宋予慈抬着头,看看那把玄青伞,又看向沈沛,却撞上了他似笑非笑的眸子里,满是探究的意蕴,这才回过神来。 “嗯?方才,世子说了什么?” 沈沛垂着眸子,看见宋予慈那一脸懵懂的样子,忍俊不禁,抽了抽嘴角,笑意融进了眼底。 “没什么,只是觉得,听了公子教授如何做茶饼,才知茶叶真是万用的宝物,等这黄金茶种植成风了,可要善加利用。” 方才沈沛说受益良多,宋予慈还当他是在客套,没想到他当真都听进去了,心头不免浮上热意。 “世子所言不错,茶可入饮,亦可入食,还可入药,若是善加使用,一树茶,能有好些用处。” “如此看来,我这些时日,跟公子所学,皆不过是皮毛了,往后,可还要继续多向公子请教。” 沈沛说着,微微侧了身,向宋予慈靠近了些,眼底的笑意,便更明晰地映在宋予慈的眸子里。 “咳咳,世子客气了,在下所知所能,皆由世代茶山圣手传承,本就该回向与世间茶事。难得遇上世子这般潜心学问的,自愿倾囊相与。 只是,茶一脉,实在太广博,不同的茶,种植、炒制皆有不同,更莫说其他边边角角的学问,一时难以详尽。” “不急,上次便说过,我与公子之间,有的是来日方长。” 沈沛笑意渐深,眉眼间都染上暖意,看得宋予慈脸烫心热,话听进耳朵里,也热辣辣的,仿佛沈沛口中的“来日方长”,有着天长地久的蕴意。 可他们之间,又怎么会有天长地久呢? 想起那退回的婚约,宋予慈心里的涩意又浮了上来,神色也慢慢冷了,在沈沛的注目下,转过脸,望向前方。 “是啊,等这批茶树长成,少说也要数月,够跟世子叙叙了。” 宋予慈的神色变幻,实在太过明显,沈沛看在眼里,心也跟着沉了下去。 相处了这么久,每次触碰到一些话题,宋予慈的情绪,便有了波动,次数多了,就算她未明说,沈沛又如何猜不透? 未能阻止退婚,前一世他后悔不已,这一世,又为时已晚。 所以,一开始,心急火燎,只想着怎么赢得她的心,却忽视了对于她这样的高门贵女,在将将丧母时,被夫家退了婚,该是怎样的伤害。 后来慢慢回过味来,可除了照着原有的计划,一点点推进,沈沛一时也没有更稳妥的法子。 然而,每次看到宋予慈这样的神情,就免不了跟着揪心,恨不能不管不顾告诉她,可时机……还是不对。 沈沛无奈叹了口气,跟着沉默的宋予慈一路进了农院,送她到农舍门口,又把装着茶饼的食盒递给她,才回了自己的农舍。 沈沛离开后,宋予慈把沾了水汽的衣裳换了下来,又坐在竹椅上望着雨地发了会呆,便站起身,提着食盒进了厨房。 经过发酵,茶饼已变得饱满,宋予慈生了灶火,又往锅里添了水,架上筚子,敷上一层棉布,便把茶饼一一码在篦子上,盖上锅盖,焖蒸了一炷香的时间,茶饼便熟了。 可为了增添酥脆的口感,宋予慈又倒去锅里的水,抽了灶火,就着之前的余温,把茶饼贴在锅壁上,来回翻焙,不一会,便把多余的水分焙干了。 等这茶饼温度降下来,宋予慈又烧了水,煮了一壶热茶,便带着茶和饼,敲开了沈沛的门。 “公子?你这是……” 看着沈沛还有些湿意的发梢,宋予慈掩住情绪,拉了拉嘴角,扬起手里的茶和饼。 “害世子站着听了许久,做好了,如何能不请世子尝尝鲜?” 沈沛这才注意到,之前的生茶饼,已被宋予慈焙制成了金黄色,看起来,就酥脆可口。 “没想到,不仅偷了师,还有这等口福。” 沈沛忙让开门,接过宋予慈手里的东西,请她进了屋。 在沈沛的招呼下,宋予慈落了座,正好瞥见木架上,挂着沈沛刚刚淋湿了半边的衣裳,缓了缓,才开口请沈沛品尝那新鲜出炉的茶饼。 “唔……不错,比我想得还要美味,真是外酥里绵,清香四溢。” 沈沛一边吃,一边连连称赞,听得宋予慈也多了几分喜色。 “条件有限,不然,还有许多可做的。” “公子真是妙人妙手。” 沈沛笑着抿了口茶,将最后一口咽下,便很有些认真地看着宋予慈。 “既然可做的食物甚多,公子可否想过,出一套全茶宴?” “全茶宴?” “就如当下时兴的全羊宴一样,从主菜,到甜食,到饮品,都有茶在内,光是想想,便觉得一定很诱人。” 沈沛这番提议,倒是宋予慈没想过的,细忖一二,确是可行。 说起来,茶可算得上一味调料,不管烹肉,还是烧菜,或是做糕做羹,都加入在内。 唯独,就是这用量,需小心把握,不然,众食客一顿餐饭过后,怕是要睁眼至天明了。 想想那样的场景,宋予慈忍不住笑出声,没留意沈沛脸色的微微变幻。 “公子觉得,我这念想不可行?” 听出沈沛话中情绪,宋予慈这才回过神,自知失态,急忙寻了个理由。 “没,没,在下只是惊讶,世子这样的朝中肱股,竟还有这等闲情逸趣,想出这等别有生趣的主意。” 听了宋予慈的解释,沈沛也笑了。 “公子以为,我们这些朝堂命官,满心都是拉帮结派、夺权碾压么?” 沈沛口气听不出情绪,宋予慈却连脸色都变了。 “我……在下,在下并非此意。” 这些时日的相处,跟沈沛走得越近,便越觉得熟悉,而且,这种熟悉感,是从很早之前就有的,那是兰溪哥哥身上,让她执迷了六年的感觉。 以至于,她都忘了,这个人,是太子的左膀右臂,是冉冉上升的肱股之臣,而自己,与他而言,不过是个用得上的利器。 如何能说出这样莽撞的话呢? 宋予慈收了收心绪,站起身,端手行了个大礼。 “在下失言,还望世子宽恕。” 沈沛没想到,他不过一句玩笑,竟把这小丫头吓到了,便也忙站起身,按着宋予慈的肩膀,让她回了座,又自责地笑了笑。 “公子如此,倒是我失言了,本意是一句玩笑,却让公子受惊了。” 沈沛说着,又亲自往宋予慈的茶盏里,添了些热茶,才坐下,笑望着宋予慈。 “这全茶宴的事,倒并非我现想的,之前,就想着,等黄金茶种起来,便开间茶庄兼酒楼。 品黄金茶,吃全茶宴,再加上千花会,定能吸引别处的百姓前来游玩,岂不是比单卖茶,更让陵山百姓赚得盆满钵满?” 看着沈沛眸里的光亮,宋予慈怔了半晌,才开口赞叹。 “有世子这样的郡首,真乃陵山百姓的福气。” 第39章 牧民 听出宋予慈赞赏里的真挚,沈沛会心一笑,摆了摆手。 “我这些念想,全要仰赖玉安先生的教导,是他告诉我,牧民,便要走到民生处,知民所需所长,方能利其之长,补其所需。” 又一次,听到他提及爹爹,并把他奉为指点人生的师长,宋予慈心一抽,忍不住想问他,“为什么你这么敬佩玉安先生,却抛弃他的孤女”,却终究没问出口。 其实,她也明白,退婚的事,多半不是沈沛的心意,他的心意,或许根本就没放在这些儿女情长上。 所以,兰溪哥哥与自自,注定,只能留在回忆里,如今,只有沈世子和茶山公子。 “玉安先生的话没错,但也要世子有这份待民如子的心胸,不然,也不会如此殚精竭虑,消耗心力。” 宋予慈一派真心夸赞着沈沛,只不过,带着几许酸涩。 正因他有装着万民的胸怀,所以无处安放那些小情小爱,也安放不下在回忆里等着他的自己。 然而,沈沛却笑着摇了摇头,矢口否认了宋予慈心目中的他。 “公子谬赞了。 陵山,是我从小长大的地方,生于斯长于斯,这里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都让我满心眷恋。 这里的人,与我而言,并非子民,而是乡邻,是亲友,是共生共死的同胞…… 这与爱护氏族亲眷是一样的道理,我想,公子应当能明白。” 沈沛说着,抬眼看向宋予慈,眸光和善,却带着热意,宋予慈愣在当下,半天没回过神来。 她实在没想到,传说中的权臣,治世御民却是怀抱着这样的心思,恐怕,说出去没人会信。 可看着沈沛满脸的真挚,容不得宋予慈不信。 “世子情笃,在下很是敬佩,只不过,心中亦有些疑问。” “但问无妨。” “世子对陵山是私情,可将来,去到更高的位置,与天下,又当如何呢?” 沈沛笑了,抚了抚额,似颇为无奈。 “何人说,我要去更高的位置?” 宋予慈一愣,心想,这不是路人皆知的么? “哎,这些年,颇有些道听途说的议论。虽能猜出是怎么传出来的,可也实在被这些莫须有的说法搅得头疼。” 沈沛说着,站起身,将门合上,才又坐回桌边,望着宋予慈。 “难道,公子也觉得,我是那种汲汲于名利的人?” “呃……这……” 宋予慈僵了僵,不知这话该怎么接。 沈沛这样的身世地位,就算他自己不想,也注定要沿着通天的阶梯一步步向上,而他,更是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岂有不汲汲钻营的道理? 这跟他是什么人,或许,一点关系都没有。 宋予慈许久没有回应,沈沛一直默默看着她,眼中泛涌的情绪,一点点褪去,最后,化成一汪淡然。 “不瞒公子,其实我这个人,胸无大志,若非情势所推走到今日,我更愿意,与所爱之人,纵情山水,生儿育女,相携一生。” 沈沛没说谎,上一世,他便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只是那时候,从小便承受着家族使命的他,这样隐秘的心思,连说说都难。 死了一次,诸多上一世看不透、破不了的束缚,也都迎刃而解,这一世,他不想再浪费在那些虚无缥缈的迷障上了。 而他这席话,听在宋予慈的耳朵里,着实大为震撼,甚至都要怀疑,眼前的这个人,真的是赫赫威名的沈世子么? “怎么?难道公子不信?” 在宋予慈怀疑的目光中,沈沛挑了挑眉,神色也变得含混不辨。 “没……只是……” 实在被沈沛这突如其来的自我剖白惊住,宋予慈话到了嘴边上,又觉得不合适,吞吞吐吐半晌,念头一转,回望着沈沛。 “没想到,世子竟是这样至情至性之人,着实令人赞佩,不知,什么样的女子,能有幸与世子相携白首、共度一生?” 沈沛似乎未料到她会问这个,先是一愣,又默了许久,久到宋予慈都以为,他不会回答了,才听见他吐出几个字。 “只要是她就行……” ? 是她?她又是谁? 宋予慈看着沈沛,心跳如鼓,又试探着问道。 “世子可是……心有所属了?” 此言一出,农舍里,又陷入了诡异的静默。 或许,他二人都没想到,这番交谈,末了会走到此处,更想不到,下一步,又会去往何方。 驱动航向的□□,此时就握在沈沛手里,可他却犹豫了。 按理,他该矢口否认,可当着已错过一世的她,他又如何否认自己心里有她? 沈沛一番挣扎,终于,开了口。 “是,有一位青梅竹马的佳人在心上……” 活了两世,第一次跟心上人告白,纵是叱咤风云的沈沛,也难免忐忑,说这话时,没看宋予慈,怕被她瞧出他的异状。 而宋予慈看着沈沛这等神情,心里的千头万绪,更是如遇狂风,缭乱得半晌静不下来。 他心底,当真有人了…… 可那人,又是谁呢? “青梅竹马的佳人”……有没有纤毫可能,是她自己呢? 她太想知道这个案底了,却又不敢再去追问。 是,或不是,与她而言,是天与地的区隔,一念生,一念死,生死之间,不过沈沛的一句话而已。 宋予慈望着眼前人,心乱如麻,却又半分不敢袒露,想喝口热茶压一压,壶里却没水了。 正好,宋予慈便以去添水为由,暂时离开了这让人不安的氛围,等她回来时,两人的心绪都平静了许多。 宋予慈主动挑起另一个话题,沈沛也没再提心上人的事,又絮絮聊了之后的计划,宋予慈便告了辞。 这晚,各自歇息,一场风波便过去了。 次日,该是他们原定离开的时候,宋予慈去茶田察看了一圈,又跟茶农提点了后续养护中要紧的事,沈沛则跟里长交待好扩张茶田的计划,一行人便回了陵山。 自打从藏云山归来,这二十多日,宋予慈便一心扑在黄金茶上,好不容易种好了试验田地,宋予慈打算好好歇歇,顺便想想沈沛想出的全茶宴。 于是,在家歇了两三日后,宋予慈便带着江瑶,挨个把这陵山城里各大酒楼的招牌菜吃了个遍。 “姐姐,没想到,你还有当品食大家的心思呢!” 江瑶吃着宋予慈的白食,看着她一边品尝菜肴,一边拿着纸笔认真记录,仿佛在一本正经做学问。 “噗……姐姐我可不是想当品鉴家,我是想自己试着做一做。” “什么?姐姐想要修习厨艺?难不成,这次回山阴,姐姐看上了哪家郎君,想要洗手为他作羹汤了?” 看着江瑶那古灵精怪的娇俏模样,宋予慈真是好气又好笑,放下笔,腾出手来,在江瑶光洁的额头上戳了两下。 “你呀,可真是学坏了,还会编排姐姐了。我可要想想,之前送你的话本,是不是要收回来了。” “啊,不要不要,姐姐好久没给瑶瑶新话本了,怎能连旧的也收回去?” 宋予慈听了,秀眉一挑,笑着勾了勾江瑶垂下的鬓发。 “你不是有你的白小郎君送的东瀛画本么?哪里还稀罕我送的?” 一听见“你的白小郎君”几个字,江瑶立即红了脸。 “什么呀,我……哎呀,姐姐才坏,随口就浑说,哼,我,我不理你了……” “好了好了,不玩笑了,说正经的,瑶瑶你帮我看看这几道菜,跟昨日的那家相比,谁更胜一筹?” 宋予慈说着,拉着江瑶认真比照起来。 其实,她带江瑶一道品鉴的目的,也是想看看,依陵山人的口味,哪些菜品是最适口的。 虽说沈沛最初的目的,是想吸引外埠的游人,但酒楼这样的营生,能长久经营,靠得还是当地的百姓。 宋予慈想从陵山人最喜好的菜品里,挑出跟茶最契合的来,这样,全茶宴不仅能招徕游人,亦能满足当地人的口味。 江瑶虽不知宋予慈的目的,但吃了她这么多顿白食,自然对她的要求有求必应。 就这样,两个小姐妹,有商有量、有说有笑地把陵山的美食梳理了个遍,终于整理出一份令宋予慈满意的清单。 “不错!有荤有素,有甜点,有饮品,够得上一桌子了。” 宋予慈小心翼翼收起纸笔,有了闲心,想要问问,江瑶和那白曦,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了。 按道理,两家门第相当,年龄又合适,若是真有意,不该这样含含糊糊地私相往来,若是江瑶害羞,宋予慈愿意当个牵线的,去跟舅母说道说道。 宋予慈理了理思路,刚要开口,却听见隔壁传来几声嗤笑。 “哎哟,你说的可是真的?” “那是自然!” “乖乖,那这可是了不得的事,谁知道,咱们这位世子爷,竟然有这等癖好。” “姐姐……” “嘘!” 宋予慈示意江瑶安静,江瑶便立即乖巧地住了口,以为宋予慈还在介意被退婚的事,不敢再触她霉头,便闷头吃起菜来。 而宋予慈,一听见“沈世子”三个字,便没有心思再想别的了。 分开了这几日,未再联系,却更让她有心境回味东山茶园发生的事,也更明白,自己对沈沛的心意,并非被退了婚,就真能说放下就放下的。 故而,对于沈沛设想的全茶宴,她上了心,当作自己的事一样,认真探查研究。 本想等试验出菜品之后,再去找沈沛品鉴,可此时骤然听见他的名字,竟然思绪都乱了,一门心思都飘去了隔壁,恨不得竖起耳朵把每个字都听清楚。 此时此刻,宋予慈才发现,原来自己这样想靠他近一些,哪怕见不到,听见他的消息,也是好的。 第40章 谣言 “不过,这样没什么,像他们那样的贵人们,玩女人玩腻了,玩玩男人也没什么……” ??? 宋予慈刚一静下心,仔细听着隔壁的对话,就听见这么一句,顿时就不好了。 玩男人? 这就是沈沛的癖好? 宋予慈感觉揪着的心,更紧了紧,呼吸都有些不通畅了。 之前,沈沛对她举止暧昧的时候,她也不是没怀疑过,可在东山茶园,沈沛亲口说,他心悦着青梅竹马的佳人。 佳人,佳人…… 揣摩起这两个字,宋予慈突然不确定了,佳人,似乎,也未必是女子? 一个可心的郎君,或许,也称得上……佳人? 这个人,肯定,不是她宋三娘子了。 那会是谁呢? 难不成……是白曦?! 一想到沈沛与白曦每次在一处,都亲密无间的样子,宋予慈眉心一跳,就听见隔壁继续煞有介事地描绘着沈世子的香艳事。 “诶,那你可是小瞧咱们这位爷了,人家可不只是玩玩呢。” “什么?不是玩玩,还能怎样?莫不是,要娶个男媳妇儿?” “哈哈,你瞎说什么呢,娶估计是娶不成的,但听说啊,世子爷可是动了真心了……” “噗!世子动不动真心,你怎个知道?难不成,是他亲口说的?” “嘿,诚心挤兑我么?这种事儿,哪用得着说,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对那男的,别提有多好了,比我对我娘子还要好个百来倍……” 沈沛对人好起来能到什么程度,宋予慈作为颇受他关照的茶山圣手,再清楚不过了。 可比寻常恩爱夫妻还要好百倍? 宋予慈心一滞,看来,与那位佳人相比,自己得到的沈沛的照拂,实在算不得什么。 “怎么个好法儿啊?” 是啊,怎么个好法?宋予慈也想领教领教。 “我也是听我妹子说的,说她一个小姐妹的堂叔家的小娘子,去参与了个什么书馆游学,见着咱们那位爷背着个男人,走了百来里山路呢!” 宋予慈:…… 闹了半天,原来是…… 宋予慈想,这下总算亲眼见识,什么叫三人成虎了。 她当时就怕引起这样的误会,专门扯着嗓子为沈沛澄清了,甚至,还因此害沈沛受了伤,结果,还是闹出这样荒谬的笑话。 不仅误解了他二人的关系,还如此夸大其词。 百来里山路?哪双眼睛看见沈沛背着她走了百里山路? 真是,一派胡言。 宋予慈皱着眉,正想着该如何消解这谣言,就听隔壁又道。 “不光这个呢,听说啊,早在一两个月前,就有人看见世子爷,带着个男人在街边馄饨铺吃野菜馄饨,而且啊,还动手动脚的……” “诶,你这么一说,我好像之前也听到过,不过那时候,也没这么过啊。” “那时候,在闹市里,总得留点神,背人这事,可是在深山老林里,要不是撞上那帮小娘子,谁又能知道呢?自然是情难自禁……哈哈哈哈!” “哈哈哈,这话倒是不错……” 宋予慈越听越离谱,都快坐不下去了,但她明白,以自己宋三娘子的身份,无论如何,也不该出头替沈沛辩解,更不好为了他与陌路人起冲突。 于是,忍了又忍,正想有没有别的法子,可以把这谣言堵上,就又听隔壁传来响动。 “难怪了,沈家要把那么如花似玉的宋三娘子退了亲……不过,我怎么听说,沈世子马上要与他母家表妹定亲了?” ? 见识了方才的谣言,宋予慈这回没有轻信,但还是被那个所谓的母家表妹勾起好奇心。 沈沛的母亲,仙逝了数年,按理说,应该不会有人张罗这样的婚事,难不成…… 想起那日在沈府花园,遇见沈沛继母的情形,心绪就沉了几分。 “这有什么?世子爷就算再喜欢男人,终究还是得娶位体面的当家主母,听说他这位表妹,算得上有德有貌的大家闺秀了。” “嘁,你少唬我,顾昌伯那破落户家,能养出什么闺秀?再说了,若真要说门第家世,山阴县主的嫡女,不比顾家好么?” “这你就不懂了吧!你想想看,世子好男风,这在心疼娘子上,可不就使不上力么?要是娶了那样样拔尖的宋三娘,能不跟他闹? 顾家可就不一样了,能占个世子媳的位置,哪怕是个有名无实的,也是烧高香了!” “诶,你这么一说,还真有道理。” “那是自然……” …… 隔壁说着说着,渐渐没了音,过了不久,就听他们一道出了门,宋予慈这才回过神来。 “姐姐,你没事吧?” 江瑶看宋予慈脸色不对,小心翼翼地问着。 “没事,瑶瑶吃饱了吗?吃饱我们就先回去吧……” 江瑶立即点头起身,跟着宋予慈就出了酒楼,走到大街上,才又揽着宋予慈的胳膊,柔声宽慰起来。 “照我说,沈家郎君确实太招蜂引蝶了,姐姐与他退了亲,也并非坏事,不然,总要担心那些……男男女女……” “他不喜欢男人,刚才那些,是谣言。” “姐姐怎么……哦,对,我想起来了!姐姐也去游学了,一定知道当时的情况!” “嗯……”宋予慈点点头,“当时,那位公子脚崴了,世子是为了照顾他的脚伤,才背了一段路,并不是方才说得百来里。” “原来如此啊,那下次再有人说起,我可要为沈家郎君正名一番。” 江瑶的小脑瓜一转,突然又说。 “若是好男风是传言,那娶顾家表小姐的事,也未必是真,姐姐莫要伤心了。” 听出江瑶对她的关心,宋予慈很暖,但也很无奈。 即便在她这么亲近的表妹眼里,自己也该为被沈沛退婚而难过,那其他人,就更不必说了。 “瑶瑶别担心,姐姐早把退婚的事放下了。” 宋予慈尽量扯出个自然的笑意,反过来安慰江瑶,一派云淡风轻,虽然明白,婚约是放下了,退婚的人,她还没放下…… 江瑶见她如此,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便紧紧揽着宋予慈的胳膊,一道往家里去,可东拐西拐,不小心走错了路,不知不觉到了沈公府附近的巷口。 “哎呀,怎么走到这儿来了……” “哈哈,估计是吃多了,被油蒙了心。” 宋予慈笑着开解道,拉着江瑶就要往回走,却见那辆她无比熟悉的马车,缓缓停在公府门前。 一想到沈沛或许就要从马车上下来,宋予慈心一滞,忍不住停了步子。 好几日没见,她总忍不住回味在东山共处的日子。 他的以身相护,他为她撑起的伞、为她淋湿的半边衣袖,还有那些倾心交谈…… 就算再提醒自己,沈沛与她,已经没有未来了,却还是忍不住让他走进自己的心,不思,自难忘…… 宋予慈望着那马车,心想,就算远远看一眼,也好,可那车帘一掀,下来的人,并不是沈沛,却是个袅袅婷婷的娘子。 看起来,年纪不大,说不上美艳,却是个柔眉顺目的。 “姐姐你看!那位,该不会就是顾家表姑娘吧?” 江瑶的话,提醒了宋予慈,忍不住就多看了几眼,可她又不认识什么顾家表妹,哪里能辨识出? 不过,很快,从公府门内走出的人,便帮她辨识了。 “姑母,表哥。” 她们离得不近不远,刚刚好,能听见那位娘子,端端对着门里出来的顾氏和沈沛行了礼为了安。 “诶呀呀,沈家郎君竟然亲自来迎她这表妹诶……” “嘘!小声点。” 宋予慈忍下心头酸涩,狠拽了江瑶一把,一刻不耽搁地拉着她转身往回走。 “快走吧,不然,回家又要挨舅母责骂了。” 宋予慈拉着江瑶,恨不能脚下生风,迅速远离了沈公府,便没瞧见,沈沛神情淡漠地点了个头,就骑上玉竹牵来的高头大马,往城外去了。 回了江公府,宋予慈刚进闲梧居,金婵就迎上来。 “娘子您可算回来了,舅夫人说了,让您好好梳洗打扮了去前厅。” “去前厅?” 宋予慈一边进门,一边心里打鼓,去前厅,看来是要会客,可有什么客,要来见她呢? 但舅母交待了,宋予慈不好耽搁,便忙梳洗一番,又穿上见客的衣裳,去了前厅客堂。 还没进门,就看见严氏坐在主位上,正和宾位上一位年纪相仿的夫人,相谈甚欢。 “舅母。” 宋予慈上前,端端行了礼。 “小慈,你可算回来了,快快来见过白夫人。” 白夫人? 陵山数得上的白夫人,不就是白侯府的那位—— 白曦他娘? 宋予慈心里七上八下,不知这位白夫人的来由,更不知道,舅母为什么要让她来拜见。 可无论如何,礼数是不能亏的,宋予慈便转了身,又向着白夫人行了礼,才直起身,抬眼看向宾坐上的人。 “哎哟哟,果然是位难得的美人,来来,好孩子,过来给我瞧瞧。” 宋予慈心一顿,面上倒没什么波折,垂下眸子,缓缓挪到白夫人面前,就被她拉起手,上上下下看了个遍。 “不错不错,难怪我……诶,呵呵,难怪世人都说,三娘子是挑着爹娘好处长的,真真比县主还要美几分。” 对于这样的打量和赞美,宋予慈很不自在,可就算不顾礼节,她也要顾及舅母的颜面。 于是,生忍着不自在,又应付了白夫人好些问话,终于等到严氏发话,让她先回去,宋予慈才脱了身。 回了闲梧居,又重新梳洗一番,把身上沾染的白夫人的脂粉味,终于洗掉了,才躺在床榻上发呆。 这位白夫人,究竟想要干什么呢? 第41章 混乱 想起白夫人看她的眼神,宋予慈就忍不住头皮发紧,浑身得不自在。 不像是看人,倒像是打量、挑选货品…… 宋予慈没经历过这样的情形,也猜不出白夫人的心思,但总觉得,不是什么好事。 果然,晚些时候,严氏又把她唤去旧梅院,告诉她,白夫人作为这次千花会的主理人,独独为她加了个名额。 “这……不合适吧。” “傻丫头,合适不合适,不过人嘴上一句话,既然白夫人做得出,我们也不算会白承情,舅母会帮你打点妥当的,你就安安心心去吧。” 严氏这样说,宋予慈也不好再多言,又听严氏交待了一通,才回了闲梧居。 几日后,就到了千花会,不像其他娘子那般期待万分,宋予慈只想着把自己埋没在众花之中,故而,在穿衣打扮上,也是怎么素净怎么来。 “娘子,您当真要穿这身么?” 金婵看着宋予慈挑出的那身藕色轻丝罗裙,很有些不解。 这样争奇斗艳的日子,自应该怎么炫目怎么来,如何能穿得这样清淡? 虽说她家娘子,凭着这张脸,还有这袅娜的身段,无论穿什么,都是美的,可这等境况,不该凭着衣装,美上添美么? 但宋予慈显然没有这个心思,不仅衣上不甚讲究,发饰上,更是朴素得不像话,只一支白玉步摇斜插在云鬓之上,看起来,简直像是居家装扮。 “这身挺好的呀。” 宋予慈对着铜镜转了个圈,对于自己这身打扮极其满意。 被迫参与那个千花会,已是无奈为之,她只求平平安安无风无浪的过去,其他的,并非她所求。 宋予慈一旦打定主意,连夫人都难劝服,金婵自知没那身份和本事劝她家娘子,便也只能耷拉着小脸,扶着宋予慈到了前厅,与严氏母女汇合。 “小慈,你怎么穿得这般素净?” “是啊姐姐,你这样,哪里是去参加千花会的啊?” 严氏和江瑶见了她,都面露惊讶,似恨不得让她回去重新打扮。 宋予慈却脸上带笑,柔柔给严氏行了礼。 “舅母,母亲新丧不过数月,这样藕色已算艳色了……” 宋予慈说着,微垂下头,仿佛又想起伤心事,看得严氏母女皆为不忍。 “好了好了,今日本是个喜庆日子,不说这些了,小慈这般思量,甚为周全,再说,我们小慈这样美,穿什么,都好。” 严氏笑着开解道,便一手牵着宋予慈,一手牵着江瑶,娘儿仨就出了府门,乘着马车,到了千花会场。 对于这千花会的盛况,宋予慈估想过,怎料,还是被眼前的景象惊住了。 在那万顷碧波湖畔,数以万计的游人,密密麻麻挤在堤坝上,赏花的赏花,观赛的观赛,真是热闹非凡、鼎沸喧嚣。 宋予慈最不喜嘈杂,见了这样的情形,难免皱眉,便被严氏看见了,握住她的手心,柔声安抚。 “小慈别怕,一会进了禅寺,就清净了。” 看见严氏眼中的关切,宋予慈心中浮暖,忙点了点头,跟着严氏一道下了车,在府丁的护卫下,进了如是禅寺。 果如严氏所说,一进禅寺大门,红尘喧闹,便被拦在了槛内,方外的清净自在,即刻安抚了她被搅乱的心绪。 “江夫人、瑶儿、慈儿,你们来啦。” 正走着,便见白夫人喜气盈盈地迎了上来。 几人纷纷见了礼,白夫人便带着她们三人,到了禅寺大雄宝殿东侧的禅楼,顺着楼梯,上了二层。 一进去,便瞧见里面已坐着不少女眷,严氏带着江瑶和宋予慈,与几位相熟的贵妇贵女打了招呼,便择了位置坐下。 落了座,宋予慈忍不住四下打量了一番,这才发现,右手边,挂着几席竹帘,将她们,与旁边的房间隔开。 宋予慈正好奇,那边隔着的是什么,江瑶就拉了拉她的衣袖,小心提醒道。 “姐姐,郎君们,就都坐在那边呢,你要看也别这么明显……” 宋予慈一听这话,便赶忙坐正了身子,不再东撇西看,老老实实坐等禅寺住持的开示。 禅寺的住持大和尚,年纪看着不大,却是道行极深的修行人。 面对着这些并非当真求听佛法的贵门少男女,并未端出平日庄严讲法的模样,而是循着他们这个年纪,遇上的苦恼纠葛,循循而教,又讲话本似的,将佛祖成佛的历程,讲与这些同样出身贵族的少男少女们。 如此一来,正中了宋予慈的心意,撑着头,越听越入迷,没注意,两道审视的目光,隔着竹帘望向了她。 住持讲得生动有趣,听众听得津津有味,一转眼,就到了晌午,开示才终于结束。 看着四周渐渐骚动的众人,宋予慈猜,接下来,便是所谓的“相亲”环节了。 感受着那些主母们,时不时扫过她的眼神,奇奇怪怪,什么情绪都有,宋予慈越来越不舒服,便以头疼为由,跟严氏告了假。 “怎好好的头疼起来了?” “我也说不好,估摸着,是这里人太多太闷,我想去人少的地方散散,等好了再回来。” “姐姐,要不要我陪你啊?” “不必不必,瑶瑶留下来,好好跟中意的郎君相看相看。” “姐姐……” 宋予慈笑着与严氏、江瑶别过,便下了禅楼,沿着甬道,往人少的禅寺后山花园去。 这座如是禅寺,依山傍水,若是从风水上看,是个钟灵毓秀的宝地,宋予慈之前也慕名前来游玩过,便对那后山花园很是熟悉。 地方虽不大,却是个“五脏俱全”的园林典范,亭台楼阁、假山怪石形制错落,花草树木散漫其中,看似无心,却处处都是用心。 相比与一众男女大眼瞪小眼,宋予慈更愿在此处打发打发时间,逗逗山鸟、池鱼也是好的。 于是,在内池畔,寻了块青石,宋予慈拿着绢子拂了拂,便信自坐下,正望着池水中倒影发呆,突然看见一个身影自身后闪现,扑向自己。 惊愕之下,宋予慈立即闪身,一转头,看见了个熟悉又陌生的人。 “白小郎君?” 宋予慈看着满眼猩红的白曦,惊得说不出话来,人似乎还是她认识的那个人,可这神情,却全然不是往日的散逸不羁。 “慈儿!” ??? 白曦这声称呼,把宋予慈吓了一跳,他们何时熟悉到这种境地,能让白曦这样唤她? 而更要命的是,白曦理所应当的模样,仿佛他与她本就该这般亲昵。 “小郎君口下留神!娘子的闺名,岂是外男可随意称呼的?当下无人,我便不与小郎君计较,还望小郎君……唔,你!” 宋予慈话还未说完,只见白曦疯了似的,扑了过来,一把抱住她,气力之大,似要把她嵌进身体里。 “你!白曦,你是不是疯了?!快松开,不然,我,我要叫人了……” 宋予慈又气又恼,却拿白曦半分办法都没有,推了又推,根本推不动,只得以叫人威胁他,可白曦却似全然没听进去,依旧死死抱着她,还念念有词。 “慈儿,慈儿,我的慈儿,你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我,我再不会松开了,不松开了……” 宋予慈:…… 几天不见,这人难不成得了失心疯? 当下这情形,很是诡异,宋予慈虽急于脱困,却也知道,若是此时叫人,与她反而更不利。 未婚男女搂搂抱抱,就算错不在她,受损的却是她的名节,宋予慈虽不在意会不会影响她嫁人,但也不想给宋家、江家抹黑。 于是,只得用起怀柔之计。 “白小郎君,你这是怎么了?若是有话,咱们慢慢说,你先松开我……” “不可能!不可能……这辈子,再不松了……再不能松了……” 白曦的情绪实在太过诡异,不仅不松手,还搂得更紧,仿佛抱着个失而复得的珍宝一般,语气里,甚至还带上了哭腔。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听着白曦越来越粗重的呼吸,感受他紧紧抱着自己的燥热,宋予慈心乱如麻,再这么下去,怕是要出大事! 宋予慈左思右想,实在想不出好办法,正要破釜沉舟,趁白曦不备,拽着他一块进池塘,然后伺机脱身,突然抱着她的胳膊就松了劲,紧接着,白曦就在眼前缓缓倒下。 这是…… 宋予慈终于脱了身,抬眸一看,就对上沈沛那双要吃人的眸子。 宋予慈:…… 这可真的是……太不凑巧了吧! 怎就偏偏被他看见了?而且,刚才,沈沛是把白曦打晕了么? 看了眼晕倒在地上的白曦,宋予慈立在原地,望着沈沛那也颇有些奇怪的神色,纠结了半天,也没想出来要怎么表达谢意,又怎么顺带请沈沛帮忙保密。 正默默踟蹰着,突然眼前一暗,沈沛高大挺拔的身姿就凑了上来,结实的大手一把握住她胳膊,连拖带拽,拉着她就往不远处的假山去。 一被拽进假山黑漆漆的洞内,沈沛就压了上来,靠得无比近,比白曦刚才的举动,也有过之而无不及了,宋予慈紧张极了。 “沈世子,您这是,这是做什么?” 被沈沛的气息密密包裹着,宋予慈心乱不已,不知沈沛又意欲何为。 “做什么?” 沈沛越逼越近,那张轮廓分明的俊容,近在咫尺,话语间带出的热气,都喷在了宋予慈的脸上。 “我要做什么,三娘子不清楚,茶山公子,可清楚么?” ???! 看着沈沛在幽暗里依旧熠熠闪烁的眸光,宋予慈惊了又惊,过了好半晌,才慢慢吐出:“你……都知道了?” 第42章 相见 沈沛没有回答,只是看着她,似笑非笑。 宋予慈被他盯得心念大乱,反复回忆到底哪里出了纰漏,难道是行踪上? 想了想她在陵山的这些日子,为了掩盖身份,很费了些功夫,每次都是辗转几处,又是书馆,又是行居,按理,应该不会暴露行踪…… 不然,就是易容被他看穿了? 更不会啊! 不光是茶山圣手世代相传的易容术从未失手,更是因为,沈沛只见过一次她宋三娘如今的模样,就算识破易容,也不该猜中是她。 宋予慈满心疑问,可当下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看都看出来了,怎么看出的,还重要么? 回望着满眼汹涌情绪的沈沛,宋予慈更想知道,他如今想要做什么。 “世子,不论我是宋三娘,还是茶山圣手,您这样困着我,终究不大合适吧……” “嘘!” “你干嘛……唔……” 见宋予慈不肯住口,沈沛一手捂住了她的嘴。 温热柔软的朱唇印在掌心,一股热意便从手传到心里来,沈沛看向宋予慈时,更是一派柔情暗涌…… 宋予慈:…… 虽知沈沛不会伤害她,但宋予慈还是不愿被这样辖制,刚想要挣扎着脱离,却听见假山外一阵骚动。 “慈儿去哪了?!娘,你看到她了么?” “啪!” 一声清脆的巴掌传来,紧接着便是白夫人气急败坏的声音。 “你个蠢小子,娘说了帮你,你怎还这么犯浑?!光天化日,还在这禅寺里,你怎就这么耐不住?!” “娘你别管了,我要找到她,刚才,是谁把我打晕了,你们谁看见了?!” “谁看见了?!你还想让谁看见?!要不是我留了心,发现你和宋三娘都不见了,才悄悄带着人四下找,不然,你今日就得睡在这了!” 白夫人显然是气极了,声音都有些嘶哑,不复前几日在江府相见时的婉转悦耳。 可白曦显然毫不在意,依旧喃喃自语。 “她在哪?她在哪?谁把我的慈儿带走了?!我要去找回来,找回来……” “你,你,你别再疯了!就算你找回来又怎么样?!她母亲新丧,就算成婚也要两三年后,这期间,你什么都不能做! 就算你不顾我们侯府的脸面,也要为了她想想,不然,你要她一辈子被人戳脊梁么?” “我不管,不管,我找了她这么多年,这么多年……再不能等了!” “疯了,你真是疯了,来人,给我把少郎君带回去,今日的事,谁都不许声张。” 白夫人一声令下,就听见一阵喧闹声,显然,白曦不打算束手被控,跟侍卫厮打起来。 “白曦,你这是要反天么?!给我把他敲晕了,直接送回侯府!” 此话一落,就听白曦一声惨叫,很快,外面便没了动静。 “唔……唔……唔……” 一听外面人走了,宋予慈便挣扎着,想要沈沛松手,沈沛回过神,慢慢收了覆在她嘴上的手。 宋予慈刚松了口气,却被沈沛一把抱紧怀里,力道之紧,比刚才捂着她的嘴,还让她喘不过气来。 “世子,您这是……” “自自!” “……” 这一声满是情意的“自自”,唤得宋予慈心都漏了一拍,当下什么话都再说不出了。 自自…… 是她朝思暮想了六年的兰溪哥哥,在唤她…… “自自,你一定有很多话想问,我……我也有很多话,想对你说,可很多事,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明白的。 此处不能久留,我先送你出去,等晚些,你想要问的,我都细细解释给你听,好么?” 沈沛的声音,沉稳又温和,透着耐心安抚的意味,听得宋予慈心都化了,哪里说得出“不”字? 于是,点点头,沈沛这才依依不舍地松开她,先走出假山四下探看一番,确定没人,才回过身,把宋予慈带出了山洞。 “你先回禅房,明日,你到沈府来……”沈沛说着,顿了顿,又开口,“算了,还是我去江府……” “这,这怕不妥吧?” 退了她婚约的沈沛,以什么样的身份立场造访江府?宋予慈怎么想都觉得不合时宜。 “放心,你只管在闲梧居等着我,亥时三刻,我来寻你。” “你……” 宋予慈看着沈沛气定神闲的模样,把夜潜江府这样见不得人的勾当,说得光明正大,好像这样做,并无丝毫不妥。 虽说,宋予慈并不怕沈沛会做什么出格的事,但这毕竟不是她自己的家,万一被发现,可是带累了舅舅舅母,她如何能答应? “还是我去沈公府吧……” “不可。刚才白曦的疯样你也听见了,近些时日你就莫要出门了,我怕……会出事。 你乖乖的,安心呆在闲梧居等我便是,不会有事的。” 沈沛言语间的亲切,听得宋予慈一阵心暖,忧虑的情绪便也缓和不少。 想了想,沈沛所言也有道理,白曦所作所为,确实已非常人所为,她此时出门,是不甚安全。 于是,宋予慈也不做多想,点头答应了。 得了宋予慈的首肯,沈沛也安了心,便将宋予慈送到禅楼,看着她安全回到严氏身边,才转身回了沈府。 一进门,招来玉竹,沉着脸,交待道:“去查查,白曦是什么时候不正常的,又都做了些什么。” “啊?白小郎君?不正常……怎么会……” 玉竹惊讶不已,可被沈沛眼风一瞥,立即噤了声,便连忙应了喏,着手调查去了。 坐在书斋里,回想着禅寺花园里发生的事,沈沛摩挲了掌心碰触过宋予慈朱唇的地方,眸里的神色更深,对白曦的愤怒,全化作了气力,夺回他的自自的气力…… 宋予慈这厢,回了禅楼,见了严氏,依旧称病,严氏无奈,只得带着江瑶与各家主母攀谈。 就这么,又过了一个多时辰,众人才陆陆续续退了场,严氏便也带着宋予慈和江瑶出了禅寺,坐上了回程的马车。 严氏许是累着了,一路上没怎么说话,闭着眼养神,而江瑶呢,似乎也兴致不高,甚至,还透着些许低落,宋予慈看在眼里,了明于心。 一定是因为白曦…… 宋予慈知道,江瑶这样想参与千花会,就是为了白曦,不仅能见着他,更能见着白夫人,若是两厢谈妥,这门亲事或许就定下了。 可今日,江瑶的期待,势必是落空了…… 她进了禅院花园不久,白曦就缠了上来,之后,便被白夫人令人带走,江瑶估计连他的面都没见上。 哎,真是冤孽! 想起白曦今日所作所为,宋予慈实在惊异不解,尤其他那一声声的慈儿,唤得她浑身不自在。 虽然,之前的相处,宋予慈多少察觉了白曦亲近的意图,但都是还算守礼有节的。 唯一一次越界,也不过是进了她的寝院,与今日这番搂搂抱抱相比,实在是小巫见大巫了。 想起来,那次,也不过是大半个月前,当中,都没再与白曦接触过,也不知这人究竟发了什么疯,突然就这样了…… 宋予慈实在费解,看见江瑶这副愁云惨淡的模样,也不知该怎么劝慰她,索性继续假装头疼,也闭上眼歇息。 回了闲梧居,宋予慈早早让布了膳,又痛痛快快沐了浴,将白日里经历的这些糟乱洗净了,便换上居家随常的衣裙,松松挽了个髻。 早早把下人都打发了,宋予慈独坐在月窗前,望着天外星河发起呆来。 这一日,实在发生了太多事,由不得她不细细梳理一番。 先是白曦骤然发疯,宋予慈思忖许久,还是不得要领,便先撂开手,转过神,专心想沈沛又是怎么回事。 他究竟,是什么时候,知道她的双重身份的呢? 回想着在陵山相逢后的点点滴滴,沈沛似乎从一开始,就对她有着非同寻常的关心照顾。 无论是初次见面,就送了她难得一见的赤冷松手串,还是路边的野菜馄饨,药后的一枚海棠蜜饯,藏云山的妥帖安排,东山的以身相救…… 沈沛这些百般呵护示好,用在茶山圣手身上,确实令人费解,可若是用在宋三娘子身上,就都说得通了。 思及此处,宋予慈不由自心底生出丝丝缕缕的热意,泛到脸上,热辣辣成了绯然晕色。 如此说来,沈沛早就知道,她就是茶山圣手,他对茶山所有的好,都是对她的好,是兰溪哥哥,对自自的好…… 所以,东山农舍内,他口中青梅竹马的佳人,真的是她么? 夜深人初定,宋予慈却听见自己心跳如皮鼓,一下下,直戳着胸口,气息都不稳了。 而就在此时,几声轻之又轻的敲门声响起,宋予慈通身一震,不必细想,便知是谁来了。 轻手轻脚走到门边,宋予慈小心翼翼地打开了个缝隙,便看见沈沛俊朗如玉的面容,正一派暖意地看着她。 赶紧把沈沛让进门,宋予慈探身看了眼门外,院子里空空荡荡,并无旁人,才安心回过身,关了门。 转过身,看着沈沛一身玄衣立在面前,宋予慈百感交集,终于还是福了福身,唤了声“世子”。 看着宋予慈不着粉黛却更显清艳娇媚的模样,沈沛心念几动,费了些气力,才稳住了神思,慢慢走上前,扶起宋予慈,笑意更深。 “自自当真还要唤我世子么?” 感受着沈沛渐浓的气息,听着他愈发温和的语气里,还多了丝不同寻常的柔情,宋予慈心尖微颤,缓缓抬起头,对上沈沛满眼的眷爱,迟疑了一瞬,终于还是唤出了那四个字—— “兰溪哥哥……” 第43章 负责 这一声含羞带意的“兰溪哥哥”,听得沈沛周身大震,再也控制不住泛涌的情潮,大步走上前,轻轻揽住了宋予慈。 “自自,终于……” 终于什么,沈沛并未说出口,宋予慈却都明白了。 终于以这样的身份重逢,终于,他们之间,再无隔阂。 宋予慈虽知这样亲近,并不妥当,可当下,沈沛温暖的怀抱实在太让她贪恋,也就任由沈沛揽着她,一点点将她的心都暖热了。 “夜里露水重,你怎穿得这样单薄?” 沈沛摩挲着怀里娇柔的人儿,才发现她不过穿着身居家单衣,轻纱薄绮,在这个初秋的深夜,已不合时宜。 于是,伸手解开了自己的氅衣,披在了宋予慈的身上。 裹上沈沛的衣裳,那股属于他的气息,便紧紧缠了上来,恍若沈沛的怀抱一样,宋予慈想逃却又舍不得,便红着脸,默默接受了沈沛体贴的好意。 “你啊,这么大了,也不懂得照顾自己,真当自己是男子么?” 想到宋予慈仗着茶山圣手的男子身份,光脚走路还要侍卫背,沈沛就倒吸一口冷气,揽着怀中人进了更暖和的里屋。 并肩坐在罗汉床上,沈沛犹豫了片刻,还是伸出手,敷上宋予慈那双柔荑,仔细拉到眼前。 “在东山茶园的时候,就看你总是徒手干活,制茶也就罢了,挖土都直接上手,你都不知道,我看着有多心疼,恨不得代你做了,可又怕被你察觉出异状……” 沈沛说着,翻开宋予慈的手心,看着上面细细密密的伤痕,眸子暗了暗,当真满眼心疼,看得宋予慈脸热心跳,咻地抽回手,红着脸低下头。 “没……没事的,等把全茶宴的菜品研制成形,我便好好修养修养,总能恢复的。” “全茶宴?” “是啊,在东山,不是兰溪哥哥说想做全茶宴么?我前几日试了许多菜品,总算凑齐了菜单,本来想着把菜品做成了,再跟你说的……” “自自。” 沈沛紧紧揽住宋予慈,眸中波光闪动。 他没想到,自己随口一说,宋予慈便记在了心上,而且,还当真去悉心研究了。 “谢谢你,不过,莫再亲自操劳了,把菜谱列给我,我找人去做便是。” 他心尖上的宝,不该这样操劳。 “这……还是我自己做一遍,更能掌握火候、用量,我还想……” “自自,你信哥哥,我能找到更合适的人。那些陵山菜肴,自然是本地的厨子更知该如何改进料理,又何必自己费心费力呢?” 沈沛说着,伸出手,一下下,抚摸着宋予慈乌丝似的秀发,长发绕指,把两人的心,也连到了一处。 宋予慈抬起脸,看着沈沛满脸温柔望向自己,似有说不尽的疼爱,看得她脸更烫了,很是不好意思地忙又垂下眼,点点头,不再说什么。 就这样,两人依偎在一处,静静享受了片刻的温馨,沈沛才开了口。 “自自,你有什么话想问我么?” 宋予慈一愣。 原本她确实有好些话想问,比如,他是如何知道自己是茶山圣手,又是什么时候知道的,退婚的事他知不知情,那个表妹又是怎么回事…… 可此时此刻,被沈沛温暖的气息包裹得密密实实,如此妥帖,如此安心,这些徘徊在心头的疑问,似乎,都不成问题了。 默了半晌,宋予慈试探地问道:“兰溪哥哥,往后,你有何打算?” 这回,轮到沈沛愣神了,他没想到,宋予慈一上来,便要问之后的计划。 毕竟,他们之间,有那么多没来得及解开的疑虑,他都做好了打算,与宋予慈将前世今生细论一番,宋予慈却只想往前看。 沈沛抱着怀中人,心里的欢喜更盛几分,确实,让他情牵两世的佳人,正是这般聪慧洒脱。 “不瞒自自,我今日来,正是想与你相商。” “与我相商?” “嗯。” 沈沛说着,从怀里掏出个文牒,宋予慈一眼便认出,那是她与他的婚书。 “这……” 这为何会在他的手里? 按理说,顾氏从她这里拿回婚书,要么交给沈公爷,要么,就自己收着,怎会到了沈沛手里? 难道…… 宋予慈心里正打鼓,就看沈沛嘴角一扬,把婚书塞进了她手里。 “这婚书,是兰溪哥哥和自自两人的约定,以后,莫要再胡乱给不相干的人,知道了么?” 沈沛说着,握了握宋予慈的手,似要让她把婚书握紧,又似对她把婚书给了顾氏而小施惩戒。 “……” 宋予慈刚想辩驳两句,就听沈沛又说。 “当然,定婚的事,明面上,还要再走一遍过场,只不过,要再等等。” 沈沛说着,抬起手,抚摸上宋予慈光洁的额鬓,望着她,满眼说不出的柔情。 “等黄金茶的事落定,哥哥就能把自自娶回家了,等着我,好么?” 宋予慈看着沈沛言之灼灼,似有十足把握,就算心中有疑虑,却依旧相信,沈沛说能做到,便一定能做到,只是时间问题。 于是,没再说什么,默默垂下头,看着手里的婚书发愣。 兜兜转转,这册婚约,又回到自己手里,宋予慈握着它,就像在山阴盼着兰溪哥哥的那些年,对于将来,满心期许。 “过几日,我想带着你,在陵山郡内四处转转,一起看看,是否还有适宜种植黄金茶的地方。” 沈沛牵起宋予慈的手,将她细若葱根的纤指握在手心里,一下下,摩挲着她指尖上的薄茧,磨得宋予慈心尖一阵酥麻,嗓子都有些发紧。 “哥哥……” 宋予慈小声唤着沈沛,猫儿一般,声音都有些颤。 “嗯?” 沈沛却恍若不察,垂着眸子,看着怀中面若敷粉的美人。 “你……松开我些。” 宋予慈挣扎着,抽出手,又推了推沈沛,力道不大,却让沈沛读懂了她的心意。 毕竟,此时此刻,他的心,也热得不能再热,可当下,并不能再向前了。 于是,虽舍不得,还是缓缓松开了宋予慈。 “今日不早了,自自早些休息吧。三日后,我们便出发。” 沈沛说着,站起身,宋予慈送他到门口,刚想叮嘱他小心,便又被沈沛抱了满怀。 “这几日,就莫要再出门了,就是在府里,也多加小心。” “……嗯,知道了。” 宋予慈犹豫了一瞬,也抬起玉臂,环在沈沛劲瘦的腰上。 “哥哥也……多加小心。” 沈沛身子一紧,缓了半晌,才平复了心绪,低下头,吻了吻宋予慈的头发。 “自自乖乖的,安心等着我。” 说罢,两人又偎了片刻,才依依不舍地分开,沈沛原路离了闲梧居,出了江府。 沈沛一走,宋予慈便忙关了门,手捧着婚书走到灯下,看了又看,才终于满心踏实地收进宝匣里,躺回床榻上,一夕美梦。 三日后,按着约定,宋予慈与沈沛一道出了陵山城,按着沈沛的计划,一面游览,一面探查了西侧一线的山岭丘地。 这一趟,两人再不复之前的试探猜忌,一言一行,皆是说不出的浓情蜜意。 只不过,还是要避人耳目,所以,点点情愫,皆于无声处在两人之间暗暗勾缠,宋予慈虽难免有些害羞,心里却是甜的。 这日,他们到了陵山西脉最陡的高山之中,难以当日往返,便在山中扎了帐篷,宋予慈那顶,就在沈沛之侧。 有沈沛的地方,宋予慈便很是安心,尽管山林中飞禽野兽啼鸣不绝,宋予慈还是沉沉睡了过去,却在天不亮时,便被沈沛唤醒。 “哥哥?” 宋予慈揉了揉惺忪睡眼,痴愣愣地望着面前的沈沛,不知出了什么事。 而她这副懵懂模样,比平日里更显得娇柔可爱,像极了儿时,沈沛心头温热,笑着摸了摸宋予慈的发顶。 “走,哥哥带你去看样好东西。” “什么好东西啊?” 宋予慈任由沈沛牵着她,沿着被月光照亮的山路,走到一处悬崖尖石上。 “这里是?” 就算漆黑一片,宋予慈还是能看出,再向前,便是万丈深渊,沈沛带她来此处,是要做什么? “来,坐下。” 沈沛不知从何处寻来一抱干爽的松枝,又脱了自己的氅衣铺在上面,便拉着宋予慈坐下。 “快了,再等一盏茶的时间。困得话,就靠着我睡会儿。” 说着,伸过手,扶着宋予慈的脑袋,靠在他宽阔的肩膀上。 闻见沈沛散出的青松之气,宋予慈安心不已,就又往沈沛温暖的怀里靠了靠,闭上眼,细细体味当下的温情,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自自,醒醒,你看!” 在沈沛低声呼唤中,宋予慈缓缓睁开眼,没想到不过一会功夫天光就亮了起来,而顺着沈沛手指的方向,一轮红日正从茫茫云海间浮升。 “日出?” 宋予慈眨眨眼,看着眼前壮阔的景象,渐渐回过神来。 “是啊,西山日出,算得上陵山一景了,没想到,今日运气这般好,还能把云海一道看了。” 沈沛说着,转过头看向宋予慈,只见她未作伪饰的面庞上,被晨光敷上一层红晕霞光,像极了在朝露滋润下,缓缓盛开的海棠。 “自自……” 沈沛探出手,扶着宋予慈的下颌,抬起她的脸,忍了又忍,终于还是没忍耐住,向着那抹饱满红润的朱唇,轻柔地,吻了下去。 沈沛,在吻她?! 宋予慈心头大震。 感受着唇间柔软温热的力道,宋予慈紧张得,连睫毛都像两只被惊扰的蝴蝶一般,微微颤动。 这一天,宋予慈并非没想过,每次看那些话本时,那些郎情妾意的情景,也曾偷偷幻想过,若是,有一天,她终于和兰溪哥哥在一起,他们会不会也这样甜蜜…… 可幻想未及成真,她便被退了婚,便以为那些少女情思,彻底成了泡影,谁知,竟还有峰回路转的机缘。 宋予慈在这美梦骤然成真的惊喜中,渐渐回过神来,可还未及她反应,便听见不远处一阵窸窣。 沈沛皱着眉,松了她,两人便一同循声望去,瞧见了不远处,一个背着竹笼的山农,也正一脸惊愕地望着他们。 “我,我可什么都没看见!” 那老农在他们的目光中,吓得一抖,背着竹笼就迅速跑开了。 一出小插曲,破坏了原本的气氛,宋予慈正有些尴尬,不知该如何面对沈沛,就见他又凑了上来,反过来,靠在她肩头。 “怎么办?这下本世子的名节,彻底被茶山公子毁了,公子可一定要对我负责啊!” 第44章 线索 对于沈沛这突如其来的耍赖举动,宋予慈哭笑不得,但又莫名泛上一丝甜意。 “如此说来,本公子也只好勉强收下你了……” 沈沛蓦地直起身,看着宋予慈好一会,突然“噗嗤”一笑,又展臂抱着宋予慈,靠回她肩头,默了半晌,吐出了个“好”。 宋予慈抿了抿嘴角,探出手来,抚了抚沈沛歪侧的长颈。 “哥哥,在东山时,你说你最想做的事,是和心爱之人,纵情山水……是当下这样么?” 沈沛并没有回话,只是抱着宋予慈更紧。 准确地说,那应该是他上一世最想做的事,而这一世,只要能和她在一起,做什么都是好的。 沈沛不说话,宋予慈还以为他睡着了,便也没再说什么,两人相拥着,享受这天地静谧的良辰美景,当真一对神仙眷侣。 之后,他们又继续西行,终于在考察确定了几处适宜种黄金茶的山地后,打道回府。 分别之前,沈沛再三嘱咐宋予慈,好好在家呆着,哪里也莫去。 宋予慈想了想,便答应了。 这一趟,她又寻了个探望宋家亲戚的理由,出来这些时日,严氏心里难免记挂,就算不是顾忌白曦,宋予慈也打算老老实实在江府呆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好好孝敬孝敬疼她的舅母。 哪想到,她一回到江府,还未来得及去跟舅母请安,严氏就找上门来。 “舅母。” 宋予慈刚梳洗罢,就见严氏扶着侍婢进了门,便赶忙迎上前。 “小慈,你这一去,可去得太久了。” 严氏一见着她,口气不大好,似是对她这趟行程颇有埋怨。 宋予慈只当严氏担心她,便忙做起小儿女撒娇的那套,上前缠着严氏的胳膊,摇摇曳曳。 “我也想早日回来陪舅母的,只是,我那堂姑母过了寿辰,非又留我在她家住了几日……” 宋予慈说着,赶忙请严氏在主位落了座,又双手捧上金婵端来的热茶,敬给严氏。 “你啊,就是这般乖巧,哎,怨不得讨亲戚长辈的欢心。” 严氏接了茶,抿了口,便搁在案上,又腾出手,把宋予慈揽进怀里。 “我的儿,舅母今日来,其实,是有件正事,想问问你的意思。” 严氏骤然严肃的口气,听得宋予慈心里咯噔一下,对于她接下来要说的“正事”,有些隐隐的不安。 而见宋予慈半晌不回话,严氏也有些不自在,但犹豫了片刻,还是开了口。 “小慈啊,之前你说,想一辈子作宋家娘子,舅母并未说什么,是因为眼前没有合适的人家,便先由着你。 可当下,有门般配的亲事,舅母觉得,该说与你听听。” 严氏这么一说,宋予慈方才不好的预感便应了验,心里乱了几乱,但还是镇定下来。 她的婚事,没有父母做主,舅父舅母虽亲,但也需宋家点头,而宋家,她那几个偏房叔伯们,早被她娘亲敲打地不敢管她家的事了,说来说去,决定权只在她一人手里。 这件事真正的难处,是怎样劝说真心为她好的舅母,而不至让她伤了心。 宋予慈想了想,便抬起眸子,望着严氏,未语先有情。 “舅母这样为我着想,要是娘亲泉下有知,定能安心了……” 说着,宋予慈要回抱着严氏,靠在她肩头。 “可是舅母,我真的不想嫁人。我生性疏懒,又贪睡爱玩,实在不是当贵门主母的料子。” “傻孩子,未出阁的姑娘,都是你这样的,嫁人的时候,谁不是满脑子盼着和夫君夫妻恩爱,哪里会想到这些。 都是后来,做了媳妇,当了娘,渐渐才有了章程,知道行事高低、如何上上下下打点妥当了。 你当下不会,慢慢学,总能学会的。你孝期还有两年多,跟在舅母身边,光是看着,过个一年半载就都会了。” 对于严氏的说法,宋予慈不是不懂,甚至,也很认同。 确实,谁也不是天生的当家女主,都是摸爬滚打学成的,可这个从天真少女到精明主母的过程,要经历多少坎坷、伤痛,又岂是三言两语便能带过的? 宋予慈不是不知道要学,更不怕学不会,而是不愿意,为了自己不爱的人去学、去经历这磨砺。 想想跟沈沛的约定,宋予慈心里更有底气,垂下眸子。 “舅母就别劝我了,学东西,最怕的不是难,是没有那颗心。 这辈子,若是遇不上像爹爹和娘亲那样相互爱重的良配,我是懒得费气力去学做个合格的贵门主母的。” 一听她把自己爹娘都搬出来当范本,严氏知道强劝不得,默了半晌,才又换了个更和软的口气道。 “小慈啊,你还没问是哪户人家的郎君呢,怎知就不能像你爹爹和娘亲那样?” 宋予慈心想,只要不是沈沛,谁都不行,可这话又不能说与严氏,想了想,才回道。 “那舅母不妨说说看?” 反正陵山就那么几家,总能被她找出些不合适的毛病来,可严氏一说,宋予慈整个人都呆住了。 “白曦?他们……来提亲了?” 虽说在禅寺花园有那一出莫名其妙的遭遇,但宋予慈只当白曦发了什么癔症,过了这么久,也该好了,可谁想到,他们白家竟然还帮着他来求亲了! “怎么样?” 严氏看宋予慈神色莫辨,一时也拿不准她的意思,便又试探着问道。 “不妥。” 宋予慈一口回绝。 “这……哎,你这丫头,怎,怎么这么任性。说起来,白侯府当下在陵山,可是坐稳了第二把交椅,沈家之下,可就是白家了。” “舅母也说,沈家之‘下’,才是他们白家。” 宋予慈说着,直直抬起头来,望着严氏,丝毫不再闪躲退让。 “而且,我还听说,这位白小郎君,跟沈世子的私交颇好,总是跟前跟后的。 若真的嫁过去,无论是深白两家,还是,与沈世子,都免不了要打交道。 舅母以为,我该如何自处?” 宋予慈这番话,严氏何尝没顾忌过? 可白家打了包票,说等完婚之后,便让白曦带着宋予慈,去西海沿子他舅舅手下历练,且要个几年才能回来。 到了那时候,且不说情势又变成何样,就说几人年纪大了,过了少年男女小性小情的年纪,兴许,也没那些计较了…… 严氏看着宋予慈,刚想再劝两句,把这些话说与她,就听宋予慈又开了口。 “再者说,舅母可知,瑶瑶心悦白小郎君?” “什么?瑶儿?!” 宋予慈郑重地点了头。 “原本,之前就想跟舅母说,看看能不能帮瑶瑶主动争取一二,没想到……” “可,瑶儿她……” “瑶瑶说,小时候,她便常与白小郎君一处玩耍,近来,也多有接触,且不论白小郎君如何,瑶瑶是当真喜欢他的。 作为姐姐,就算没有其他顾虑,也不该夺妹妹所爱,更何况,我与白家、白小郎君也诸多不合时宜。 舅母就算不为了我,也为我和瑶瑶的姐妹之谊,莫要再劝了……” 宋予慈的这席话,震得严氏半晌没回过神来,过了许久,直到听到宋予慈小声唤她,才醒过味来。 深深看了宋予慈一眼,见她那一脸坚决,严氏长长叹了口气。 “哎,孩儿大了,真是各有各的主张,舅母是管不了了……哎,也罢,不逼你了,至于瑶儿,你也帮我劝劝,她那样傻里傻气的,白家,怕不是个好归宿。” “舅母,可瑶瑶真心喜爱白小郎君……” “她喜爱人家,人家喜爱她么?更何况,在这样的富贵门第里,夫君的喜爱,不过是个慰藉,真正管用的,还是自己的手段。 瑶儿这样……哎,我和你舅舅,想给她物色个门第低些的,只要能一辈子对她好,让她无忧无虑就是了。” 宋予慈听了这话,心底微动,没再说什么,只是抱着严氏又撒了会娇,哄得严氏半分不再与她计较,又留严氏在闲梧居吃了私厨小菜,酒足饭饱了,才送严氏出了闲梧居。 送走了严氏,宋予慈觉得,白家上门求亲的事,要跟沈沛通个气,便修了书,正要着人送出去,就收到了外面送来的线报。 展开那字条,看清上面的消息,宋予慈当即手都微微发颤。 找到了,终于找到了,她爹爹出事时,本该跟他一道的账房,隐秘多年后,终于暴露了踪迹。 宋予慈激动万分,给沈沛送信的事也暂时搁置,立即收拾了行头,出了江府,找到了线报里,那位账房所在的铺面。 坐在马车里,宋予慈盯着店铺里的情况,想等只余那账房时,再进去试探一二。 没想到,那人竟自己出了铺子,急匆匆,不知要往哪去。 “跟上!” 宋予慈一声令,马车便立即带着她,不远不近地跟在那账房身后,直跟到了一处暗巷之中。 马车进不了巷子,宋予慈便叫了停,刚想下车打探情况,就见一队府卫,不知从哪里蹿了出来,堵上了那账房。 这是,怎么回事? 府卫是沈沛的人,他为何要找账房? 看着账房被府卫带走,宋予慈心知不能再跟过去,只好悻悻地乘车回了江府。 夜里,坐在油灯下,宋予慈翻看着这位账房先生的生平,发现了个不容忽视的信息。 这人如今干活的商铺,竟然是沈家的? 宋予慈大惊,又想到在巷口带走账房的府卫,心中升起一阵恶寒。 沈家…… 外祖父去世不久,爹爹就莫名遭遇了事故,死在了归家途中,而也是从那个时候起,沈家才真正在陵山崛起,成了这陪都府的郡首。 沈家、江家、宋家…… 爹爹的死,会是因为这个么? 宋予慈握紧那几页薄纸,心也跟着皱成一团。 第45章 信任 虽然知道,不能因为捕风捉影的只言片语,就胡乱揣测,可宋予慈还是抑制不住地起了疑心。 而疑心这物什,就如荒原上的野草,只要落了籽、生了根,便会像野火一样,蔓延开来,除之不尽。 一时之间,宋予慈都不知该如何面对沈沛。 按着他们之前的约定,宋予慈这段时间,安心呆在江府里休养,彼此见不着面,便靠着每日的书信传情。 可自从知道了账房的事,宋予慈便不再给沈沛回信了。 因为,她实在不知写些什么。 在发生这样的事后,宋予慈没办法装作若无其事,继续跟沈沛纸短情长、互道相思。 她也不觉得,应该拿这件事质问沈沛。 且不说爹爹的死,跟沈家,到底有没有关系,就算是有关系,这件事,沈沛也未必知情。 问他,不仅问不出什么,甚至,还会打草惊蛇…… 看着那一张张载满沈沛情意的信笺,宋予慈捂着脸,比刚被退婚时,还愁肠百结。 兰溪哥哥,你们,会是我的杀父仇人么? 兰溪哥哥,这些事,你知道么? …… 兰溪哥哥,我们之间,为何这样难? 宋予慈眼圈一酸,指缝间,便有了一丝湿意。 * 宋予慈一直没回信,沈沛那厢倒是依旧一封不落地每日送来。 虽然字里行间透着关切,却没有逼问她为何不回信,只是关心她,是否身体不适,又或者,是不是遇上什么事了。 宋予慈却始终没有回应。 她本想着,自己调查清楚,那个账房究竟是怎么回事,可惜,自从被府卫带走,那个账房就再没出现过,谁都不知他去了哪。 对于刚寻到的线索就这么断了,宋予慈确实有些气恼,又不能直接问沈沛要人,便只能动用别的法子,深挖那账房身上的事。 可越挖,心里的疑惑就越大,不安也越盛。 原来,这位账房姓刘,原本就是陵山郡的人,在跟着她爹爹前,在给陵山的一家铺子干工,而这家商铺,正是如今他所在的铺子。 这也就意味着,刘账房,在来宋家之前,就是沈家的人。 六年前,她爹爹在外出归家的途中,遭遇暴雨,连人带马坠下山崖,与他一道的刘账房,也一并消失了。 本来,在山崖下,发现了两匹马并两具骸骨,官府又找了亲眷认尸,便都以为,爹爹和刘账房都遇难了。 谁知,在她来陵山之前,收到一封未署名的密函,说是在陵山见到了刘账房,只不过,容貌有些改变。 宋予慈对于这位刘账房,还是有些印象的,每次被爹爹抱到钱庄里玩,总见着他忙里忙外,很是精明能干。 可那时她年纪尚晓,再加上隔了这么久,容貌什么的,实在记不大斟酌了,但那男人举手投足时的样子,宋予慈却记忆深刻,以至于那日在店铺外,一眼就认出了他。 而他活着,几乎无需拷问,便能知道,爹爹的死,绝非意外。 不然,为何会凭空多出一具尸体,又如何会被刘账房的亲眷一口认定? 显然,是有人谋划了这场“意外”,而这位金蝉脱壳的刘账房,显然是最大的嫌疑人。 本该死了的人,不仅活着,还活得这么光明正大,宋予慈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看来,站在这位账房身后的人,可不简单。 而在当下的陵山郡,能这样只手遮天,包庇一个杀人犯的人,能是谁呢? 答案似乎呼之欲出,可越是这样,宋予慈反而越觉得不对劲。 尤其是那封密函,出现得不早不晚,恰恰好,是她动身来陵山前。 似乎,那封信,并非是为了帮衬她追查爹爹被害的真相,反而像是连着吊钩的鱼饵,一点点把她拽入更大的陷阱。 那个陷阱,会是什么呢?又,图谋着什么呢? 宋予慈一下下摩挲着手里的茶盏,想着宋家转入暗处的钱庄命脉,越发觉得此事可疑,自己万不能义气用事,否则,可能真的会给宋家带来灭顶之灾。 不知不觉,夜已深沉,宋予慈揉了揉额,正准备吹灯安寝,突然听见几声门响。 “谁?” 宋予慈握着爹爹留给她的短马刀,小心翼翼地站在门口,低声问道。 “自自,是我。” 几日未见,骤然听见沈沛的声音,宋予慈本能地先是一喜,可几乎瞬间,便又紧张起来。 “你……怎么来了?” 宋予慈不开门,沈沛倒是没想到,本以为她不回信或许是病了,如此看来,是有意躲着自己。 “自自,你先开门,这样说话不便。” 宋予慈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打开了门,而沈沛一见着她,便立即将人拥进怀里,仿佛说不尽的思念。 “自自,你怎么了?为何不回信?” 沈沛怀抱着宋予慈,一挥手,便把房门带上了,才又卷着宋予慈,进了里间。 “究竟怎么了?为何,这样看着我?” 对上宋予慈谨慎的眼神,仿佛看着令她恐惧的恶人一般,沈沛心一抽,忍不住探过手,抚上宋予慈的脸。 “自自,你说话啊,有什么事,跟哥哥说好么?” 沈沛的声音,与宋予慈而言,实在太具有蛊惑,更何况,那语气里的情绪,丝毫听不出矫揉作假。 宋予慈一时也迷茫了,不知该如何面对他,更不知该如何言说。 这件事当下实在太错综复杂,每一个人,都有可能在当中扮演着什么角色。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宋予慈实在不敢轻信任何人。 于是,就算沈沛再追问、再循循善诱,宋予慈始终三缄其口,只字不言。 可惜,她再谨慎,还是疏漏了,沈沛打眼一瞧,便看清灯下的几页纸上,皆是刘账房的名字。 “你,都知道了?” ??? 这话,是什么意思? 知道什么了? 难道……当真是他们沈家做的?而且,沈沛还知情?! 宋予慈当下就坐不住了,立即站起身,跳开几步远,满身都写着戒备。 看她这般模样,沈沛头疼又无奈,可也明白,这件事,换了谁,都会如此反应,宋予慈已经算是冷静镇定的了。 想了想,沈沛还是决定坐在原处,先让宋予慈平静下来。 “自自,你听我说,这件事,很复杂,本想着,等全部水落石出了,再告与你知道。 可既然……你已经知道了,我便先说几句。 我不知道,你了解了些什么,可我跟你保证,玉安先生的死,跟我们沈家,没有关系。 而且,当下正有别有用心的人,想利用这件事,兴风作浪。 那位账房,我已经着人控制了,嘴很硬,但找到了一些能撬开他嘴的东西。 要不了几日,便能真相大白。” 沈沛说着,看宋予慈似乎有些软化,才缓缓站起身,又试探着,一步步靠近。 宋予慈还在仔细揣度沈沛所说的这些话,便没留意,他走到了跟前,在她未及反应时,便又将她轻轻揽进了怀里。 “自自,你这么聪明,一定能看得出来,这件事就是在针对沈家,而且,这盘棋还不小。 从当下掌握的线索看,这盘棋从极早之前,便已谋篇布局,这会儿才在慢慢收网。 能这样明目张胆针对沈家,对方的来头不会小,所以,我才担心你,不希望你被卷入其中,成为一枚棋子。 你相信哥哥一次,用不了多久,我便能证明给你看,好么?” 沈沛的话,轻柔,却无比坚定,落在宋予慈心里,仿佛一个个踏实的脚印,有着势要带她走出泥潭的决心。 宋予慈抬起头,对上沈沛关切的眸色,想了想,终于开了口。 “你能告诉我,为什么,你会注意到刘账房么?” 沈沛一愣,旋即点点头,心想,这个问题,问得可真是精妙。 若他解释不好,恐怕,宋予慈是不会相信他了。 “你还记得,我们在东山的时候,有一帮匪徒冒充茶农闹事吧。” 宋予慈点点头。 “那日,我让府卫故意放走了他们领头的,一直跟踪尾随,用了许久,才终于等到他去找花钱雇佣他的主顾,正是那位刘账房。 细查之后,才发现,这位不起眼的账房先生,身上的疑点可真是不小。 不仅潜在我们家很不起眼的一家铺子里,还跟你们宋家,以及,玉安先生的死有牵连。 在拿到足够证据后,我便让府卫控制了他,关在别人寻不着的地方,用了些法子撬他的嘴。” 听了沈沛的解释,宋予慈细忖之下,觉得还算合理,可当下,她还是不能全信他。 “既然如此,那我就等着你的信,相信……”宋予慈犹豫了一瞬,“相信兰溪哥哥,能为沈府洗脱罪名。 时候不早了,你请先回吧。” 宋予慈说着,便从沈沛怀里挣扎出来,就要往门口去,一副赶人的架势。 她还肯叫他兰溪哥哥,沈沛略感宽慰,可依旧不足以让纾解被她怀疑的痛,更受不了她这样疏离冷漠的样子。 沈沛想了又想,终于开了口。 “哎……原本,想着等一切尘埃落定,再让你知晓结果,可当下,看着你这副模样,我实在难过得厉害。” 沈沛说着,几步走到宋予慈跟前,伸出手,由上而下,抚摸着她如丝般的乌发。 “凭着当下掌握的信息看,这件事,操控刘账房的,恐怕是白家,而白曦,或许就是让你知道刘账房的人。” “什么?!” 这一下,宋予慈比怀疑上沈府时,更震惊了。 “白家不是还要靠着你们……” “白家之前,还靠着江府呢,如今又怎么样?” 沈沛冷冷哼了一声。 “这些年,父亲虽用着白家,却从未真真信过他们,果然,江山易改,秉性难移。 白家这次,可是攀上高枝了,怕是想借机铲除了沈家,自己当上这陪都郡首之位。” 听了这个解释,宋予慈突然豁然开朗,似乎一切都解释得通了。 第46章 风雨 “那,他们把我牵扯进来做何?” 宋予慈虽明白,沈沛的解释,很讲得通,但还是有点迷惑,白曦一面向她求亲,一面又要把她卷入这场风波的目的。 “若真如他们谋划的那样,绝不仅仅是拿一起凶杀案,败坏沈府的名声,而是牵扯上操控大炎银钱命脉,甚至,是颠覆皇权的重罪…… 而要掀起这场轩然大波,需要投下一枚小石子,你,作为玉安先生唯一的子嗣,正是他们寻上的那枚石子。” 听了沈沛的话,宋予慈倒吸一口冷气,如此一来,便都串在一起了。 白家让她发现爹爹的死因,无论如何,她不会善罢甘休,白家一定会适时出手,帮她“为父报仇”,把事情做大。 之后,或许就是沈沛所说那样,给沈府,扣上一个牟图银钱命脉的罪名,连带沈府身后的太子,恐怕也会被拉下水…… 这用心,可真是歹毒啊! 而且,这盘棋实在谋得长远,或许早在十几年前,刘账房到沈家铺子做事,便开始布局了。 想到这,宋予慈不禁背后生凉,总觉得即便有沈沛回护,她也难以在这场浩然风波中独善其身。 “那当下,我该如何?” 宋予慈抬起脸,望着沈沛,忧虑写在了脸色,看得沈沛满心不忍。 “你什么都不必做,只需呆在一个安全的地方,平平安安,等事情过去。” “江府不行么?” “江府的守卫,只能防君子,我这两次出入,几乎毫无阻碍,若你一定想呆在这里,我便派府卫暗中守护。” “这……” 想想江府这么大,要派多少精锐暗卫才能守得过来?想沈沛当下应该最是用人的时候,宋予慈不想给他添乱。 “如果不在江府,我能去哪呢?难不成,回山阴?” “不可,回山阴的路上,有好几段人烟稀少的地界,恐怕更是危险。” “那……该如何是好呢?” 宋予慈皱起眉,沈沛看得心疼,抬起手,替她抚平那褶皱,忖了忖,开口道:“不如,来沈府吧……” “去沈府?” 宋予慈睁大眼睛,盯着沈沛,以为他在玩笑。 看宋予慈这副神情,沈沛哭笑不得。 “当然,不是以宋三娘子的身份,而是,茶山公子的身份。 前阵子,你不也常来沈府么?这次,也一样。” “怎么会是一样的呢?之前我不过是去拜访,同在沈府住下,如何会是一样的? 何况,我设的行居,就在沈府旁,这么近,不宿自己的住处,反住进沈府,旁人会怎么想?” 宋予慈实在觉得不妥,不仅是寻不到恰当的入住沈府的理由,更因为,她不想在这个档口,给沈沛找麻烦。 毕竟,外面已经有了他好男风的传言,她若是以茶山圣手的身份住进沈家,恐怕,又要引起一番闲言碎语,若被有心人利用,小事也能变大。 可沈沛似乎毫不在意,安抚似的摩挲着宋予慈的额发,扬起个含混的笑意。 “这个时候,就莫要担心这些细枝末节了,你的平安,是我唯一记挂的,其他的事,都不打紧。 自自,跟哥哥走吧,实话讲,只有你在身边,我才真正能安心。” 沈沛说着,又把宋予慈搂得更紧了些,毕竟,上一世宋予慈的死因,他到如今都未有任何线索。 这一世,他不敢有丝毫松懈,生怕稍不留神,她便又会从眼前消失,沈沛实在承受不起失去她的煎熬了。 沈沛的话语,近乎恳求,听得宋予慈不由地心生动摇,可还是有些顾虑。 “那沈公爷,沈夫人,还有,你那个表妹……” “什么表妹?” 沈沛有些讶异。 “就是前阵子,你还亲自去接的那个?” “亲自去接?我何时……哦,你说顾家的那个?” 沈沛说着,突然回过味,垂眸看着宋予慈莫辨的神色,低低笑了。 “自自,是吃味了?” “我,我没有……” 宋予慈撇过脸,掩住眸子里闪动的情绪,却被沈沛抚着下巴,掰正看向他。 “当真没有?” “没有!” 宋予慈斩钉截铁地否认了,可通红的面色,却将真心暴露无遗。 “哈哈,自自说没有就没有吧,不过,你可是误会我了,那日,我不过是出门,正好遇上她进府。 她是来看顾氏的,呆了一阵子,就回去了,这公府里,可跟她没半分关系,自自就莫要多想了。” “我哪里……” 听了沈沛的开解,宋予慈心头的那抹酸涩尽散,一时之间又有了小儿女的娇态,看得沈沛忍不住低低一笑。 “好了好了,不说笑了,这件事,思来想去,你入沈府呆在我身边最是稳妥。 自自只管安心来,旁的,无论是我父亲,还是你舅父舅母,我都会打点好。” 看着沈沛一脸成竹在胸的神情,宋予慈眨了眨眼,便没再说什么,低下头,默默应了。 其实,呆在他身边,安心的,又何止是他呢? * 按着约定,宋予慈次日便以茶山圣手的身份,住进了沈府。 本来,宋予慈还想着低调为之,趁夜深无人之时,从偏门入府,沈沛却不答应。 “越大张旗鼓越好,或许,有意外之喜。” 住进沈沛的那座九层寝楼,宋予慈还时不时回想着沈沛这句话,还有他说话时,嘴角扬起的莫辨的笑意。 会是什么意外之喜呢? 宋予慈抱着膝,坐在月窗前,看着楼阁之下,蝼蚁般细小的草木人影,还是没想明白。 在这里住了十日,她几乎没出过楼,饭菜皆由下人送来,一切起居都在楼阁之内。 沈沛似乎很忙,每每到了深夜,才见他略显疲惫的身影进了寝楼。 大多时候,她已经睡下了,朦胧中,依稀感到有人来到她床榻边,轻柔地抚摸她的面庞。 虽然没能睁开眼,但那熟悉的气息,还是让她无比安心。 而今日,很奇怪,天还未暗,沈沛便回了楼,只是一直没来看她。 宋予慈坐在窗边,看着有人自楼里进进出出,从傍晚忙到月升,才渐渐消停。 实在坐累了,宋予慈吃罢仆从送来的饭,洗漱一通,正预备睡下,突然响起敲门声。 “自自,是我。” 听见沈沛的声音,宋予慈忙走到门边,一开门,便被沈沛抱了满怀。 “这几日,外面闹得厉害,分身乏术,让你受委屈了。” 沈沛抚摸着宋予慈的长发,满心的歉意。 “哥哥尽管去忙,我能顾好自己。” 宋予慈却柔声安慰着沈沛,伸出纤臂,环住沈沛消瘦了的身子。 细细体会着宋予慈的温柔体贴,沈沛身心俱是一暖,将她搂得更紧了些。 “过了今夜就好了……” 宋予慈抬起眸子,看向沈沛,才发现不过短短数日,他的面容便满是疲惫,看起来,似乎都沧桑了。 看来,这几日真是打了场硬仗。 而她,躲在他为她筑起的壁垒里,依旧岁月静好,安稳无虞。 宋予慈心念几动,拾起手,抚上沈沛的面容,望着他,眷爱又不安。 “今夜,是有什么大事么?” “可大可小,不过自自今夜不能宿在这里了,我会为你另安排个住处。” “为何?” 沈沛将她保护得一点风浪都感受不到,宋予慈虽很是感念,却也因为毫不知情,而难免担忧。 “哥哥,这件事,也有我的血海深仇,不该这样袖手旁观,虽说帮衬不了什么,可我也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看出宋予慈的忧虑,沈沛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开了口。 “谁说自自没帮衬什么?自自不知道,你可帮了大忙。 因为你进了沈府,十来日不曾出府,白曦那边,已乱了阵脚,恐怕,今夜就会来冒险寻你了。” “什么?!他,他的疯病还未好么?” 宋予慈实在不能理解,白曦为何突然对她如此上了心,竟然会为了她要冒险入敌营? “他究竟疯没疯不好说,但能知道,他已是狗急跳墙了,所以,今夜自自要躲远些,免得被他伤了。” “躲到哪里?” 宋予慈觉得,除了沈沛身边,并没有绝对安全的地方。 “哥哥,我还是跟着你吧,我可以再易容成别的模样,谁都看不出来,跟在你身边,充个小厮,好不好?” 宋予慈说着,揽着沈沛的胳膊摇了摇,娇滴滴的样子,实在让沈沛难以说出“不”字,加之,想了想,今夜可能的混乱情形,沈沛也觉得,或许宋予慈在他身边,才是最安全的,于是,点了头。 “跟着我可以,但自自得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今夜无论看见、听见什么,都不可冲动行事,务必乖乖呆在我身边,寸步不离。能做到么?” 沈沛语气恳切,是不容置喙的坚定,宋予慈想了想,点点头,应了下来。 于是,沈沛等着宋予慈易容乔装完,仔细查看了一遍,确实没有纰漏,才带着宋予慈一道出了房间。 宋予慈本以为,沈沛会带她出寝楼,却见沈沛一转身,进了她寝室旁边的屋子。 “一会,我们就在此处呆着,不过,除了你我,还会有其他人,任何情况下,你都莫要开口。” 听着沈沛严肃的口气,宋予慈点点头,并无异议,但心里却一直打鼓。 为何沈沛一直怕她冲动呢? 今夜,究竟会发生什么呢? 宋予慈正百思不得其解,就听见房门有了响动,一下乌泱泱进来许多人,沈沛便立即迎了上去。 “陛下,太子,父亲。” ??? 什么情况? 皇帝都来了?! 宋予慈不及深思,立即跟着沈沛拜了下去。 “起来吧,兰溪啊,朕大老远地过来看好戏,你可别让朕失望哦。” 皇帝说笑着落了座,但这口气…… 宋予慈光是听听,后背就渗了汗,可沈沛似乎并不在意。 “请陛下放心,定不辜负陛下此行。” 第47章 落石 和如此人物共处这间小小的偏室,宋予慈总算明白,为何沈沛反复叮咛她,让她无论听到看到什么,都不要开口。 真所谓伴君如伴虎,哪怕是沈家如此地位,又跟皇帝如此姻亲,也半分马虎都错不得。 无论是沈沛的父亲,还是沈沛,对于皇帝有一句没一句的问话,都答得十分谨慎,堪称滴水不漏。 可即便如此,宋予慈也听得出,皇帝对于事态发展成如今这样,很有些不满。 “真是没想到啊,朕这么大把年纪,还要给这俩兄弟断官司,真是……没一个让朕省心的。” 皇帝这话一出,太子立即应声跪下,太子一跪,满屋子的人也都赶紧跪了。 “儿臣不孝,让父皇劳心了。” “哎,罢了,本想着,你们兄弟二人,该是兄友弟恭、和气相扶,谁知……罢了罢了,都是命…… 朕老了,也管不得这许多了,由着你们折腾吧。来来,都起来,时候不早了,戏也该上了吧。” 沈沛站起身,对着一旁的侍卫低声说了句,就见那人出了屋,很快又回来,附在沈沛耳边低语了几句。 “陛下,人已往城东来了,估摸着,要不了一盏茶的功夫,就该到了。” “嗯,行吧,那就再等等吧。” 皇帝说着,合了眼养神,其余众人便都大气不敢出,只是把油灯都灭了,整个屋子就陷入一片恍若无人的死寂之中。 果然,约莫过了一盏茶的时间,一阵若有若无的轻响越来越近,很快,便到了宋予慈之前睡的屋子里。 “慈儿,快跟我走!” 听见隔壁传来的声响,宋予慈一阵心惊,却被沈沛暗暗握住的手,稳住了心神。 “怎么会是你?!宋三娘子呢?” “哟,白小郎君,您还好意思问,为什么是我啊?要不是你把我卖了,老子这会不知道在哪逍遥呢!用得着在这守株待兔? 不过,我倒是没想到,等来的会是你,还以为,该是沈世子呢……” “少废话!宋三娘子在哪儿?!” “宋三娘子?哪个宋三娘子?哦,我知道了,就是那个让你不惜把你爹埋了十几年的棋子暴露的宋三娘子? 那小娘们儿确实有几分姿色,可值得你不惜毁了白家、毁了大皇子么?!” “我没功夫跟你扯闲,快说,宋三娘子在何处?!” “您没功夫跟我掰扯,我却要与您说道说道。要是说不好,你这辈子就别想再见你那心头宝!” “你?!你把宋三娘子怎么了?” “呵,我能怎么她?当然是好吃好喝供着了,不然,我拿什么跟你还有沈世子做交换呢?!” “你要交换什么?” “交换什么?你们白家,给我妻儿下了药,要是不为你们卖命,他们就活不了,就算我为了你们杀了宋玉安,你们也不肯放过我,还让我继续埋伏进沈家当探子。 这我也就认了,毕竟,这些年,白侯爷不算亏待我,可你小子,怎么就敢为了个娘们儿,把我卖了?! 如今好了,不仅你们拿我妻儿威胁我,沈家也拿着他们不放,小郎君,你说,我要跟你们交换什么?!” “你先把宋三娘子交出来,你家人的事,之后再议。” “呸!你们这帮达官显贵,说话就跟放屁似的!‘之后’?怕是我一把人交给你,今日就不能活着走出这间屋子吧。” “那你要怎么样?” “小郎君,我刚才都说那么明白了,你又何必装傻?你要是能把我妻儿从沈沛手里救出来,从你爹那拿到解药,再给我一千两黄金,我就把你那宝贝三娘子,还给小郎君。” “你妻儿在沈沛那,你为何不问他讨要?” “哟,小郎君,您这话说的,我要是问沈世子要着了,是不是该把三娘子给他呢?” “你!行,我可以答应,但我怎么知道,宋三娘子当真在你手里?” “喏,这个,你总该认识吧……” “这……你,你怎么会有这个?!” “怎么有的?自然是从那小娇娘白白嫩嫩的身上取下来啊……啊!你,你,你敢打我!老子豁出去……哎哟……” “你到底把她怎么样了?!说!” “小郎君,您这下手可真狠啊,再打一拳,您这辈子都别想再见着您那位三娘子了!” “你!好,我让你打两拳,你让我见她一面,我便去给你弄你要的东西。” “小郎君,您这年纪年纪不大,口气倒是不小,红口白牙一张嘴,包票倒是打得畅快。 不过,我倒是想知道,您打算,怎么从沈世子手里救我的妻儿,又怎么哄你那狼子野心的老子,把解药给你。 你要是说不出来,我便也信不了,您当真能做到。” “你可真是够谨慎的……” “被你们这帮人中龙凤坑过几次,自然长心眼了。” “行,我也不怕告诉你,我这有沈沛想要的东西,足够换你妻儿性命。” “什么东西?” “这你就别管了……” “噗,小郎君,你不会以为,你这么一句空话,我就能信你吧!” “不然你想如何?” “说明白些,让我听听,到底值不值我妻儿的命。不然……休想糊弄我。” 那边突然安静了,宋予慈能感觉到,这边各怀心思的众人,都因为这安静,紧张起来,当然,也包括她。 好在,沈沛温厚的大手,一直紧紧地握着她,让她多少有些慰藉。 “少郎君不愿说,我也不勉强,看来,还是直接找沈世子,更稳妥一些,毕竟宋三娘子这娇滴滴的俏佳人,总不好一分两半,给你们一人一半。” “我手上有我爹和大皇子合谋的字证。” 白曦此言一出,宋予慈能感觉到,周围的气氛顿时变了,沈沛握着她的手,都骤得一紧。 “怎么样?还有什么要说的?别说换你妻儿的性命,就是换你九族都绰绰有余……” “哈哈哈,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只不过,不知道,少郎君用自己的九族和大皇子的前程换,究竟值不值?哈哈哈哈哈哈哈……” “你少废话,这下可以让我见宋三……你不是……不是刘……啊!” “哈哈,对啊,我是玉竹啊!小郎君,您可真是眼拙啊,说了这么一车话,竟然都没认出我……来来来,兄弟们,动作麻利点!” 对面一阵乱响,听得出,有兵器械斗的动静,没一会,就有府卫来报,白曦被擒了。 之后,便是就地开了堂,皇帝亲自审了白曦,接着,连夜抄了白家,从白曦住处,果然翻出他私存下的大皇子密函。 如此一来,人赃并获,宋玉安被害,以及沈家被污蔑,都得以沉冤昭雪。 大皇子被软禁,白家则通通下了大狱,等候问刑。 一切水落石出,宋予慈松了一口气,搬回江府后,便收拾起行囊,想要回山阴,去她爹爹坟前祭拜,让他知道,害他的人,终于伏法了。 离开前的一晚,宋予慈去探望了江瑶,看见她因白家的事而憔悴,宋予慈多有不忍。 “姐姐放心,我没事的,白家……是罪有应得。还好被查了出来,不然……” 江瑶说着,哑了下去,显然是情感与理智在打架。 宋予慈只得安抚一二,并保证,从山阴回来的时候,会带新话本给她,才让江瑶脸上有了丝笑意。 回了闲梧居,宋予慈又理了遍行李,确定不缺不漏了,才歇下,可睡着睡着,觉得头有点疼,却又死活醒不过来。 朦胧间,好像有人背着她走了好远,又扛在马背上颠簸了许久,最后到了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 “水……渴……” “慈儿,你醒了?” 宋予慈本还有些恍惚,可这一声惊悚的“慈儿”,吓得她立即清醒了过来。 “白……白曦?!你,你怎么……” “你终于醒了……来,喝水。” 蓬头垢面的白曦,握着个腰壶,送到宋予慈的嘴边。 “你放开我!” 宋予慈想伸手推开揽着她的白曦,却是一点气力都没有,浑身软绵绵的,软烂的面团一般。 “慈儿,别动,我现在很累,你消停点,不然,我不保证,不会再把你弄晕。” “你!你想做什么?” “我想做什么?我为了你,到了这个地步,你还问我想做什么?” 想到白曦所作所为,似乎真是因为她,而害了白家满门,宋予慈就觉得眼前这个人既可怕又癫狂,不知道他究竟为何会这样。 可不管他因何如此,显然,当下绝对不能刺激他,否则,这亡命之徒,还不知会干出什么事来。 “白曦,你这是要带我到哪去啊?” “带你回去。” “回去?回哪儿?恐怕这会,大炎上下都在搜捕你,你要带着我一起逃命么?” “自然不是。我要带你回上一世。” “上一世?你,你,你当真是疯了吧!” “你不信就算了,不过,要不了多久,你就都明白了。来,把这个水喝了。” 宋予慈警惕地看了白曦一眼,便撇过头,咬死不肯喝那腰壶里的水。 “慈儿,你信我,我千辛万苦回来,就等着这一天,只要你喝下去,我们便能回去。 什么荣华富贵、诰命夫人,都是你的……快,喝了它,喝了它什么就都回来了。” “白曦!你当真疯了吧!你要是想死,别拉上我,我可不愿意陪你。” “谁说我要拉你一道死?你想错了,我只是带你回去,你跟我回去,你……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娘子,我一定要带你回去。” 白曦说着,揽着宋予慈的手越收越紧,箍得她都喘不上气来,万般难耐,不禁挣扎起来。 “你,你浑说什么呢?!” “上一世,你我成了亲,你身上有几处痣我一清二楚,你若实在信不过,我们对一对便知……” “你,你,你,你这个登徒子!” 宋予慈气极,想挣扎着从白曦怀里逃开,却被他越揽越紧。 “慈儿,别动,别动了,再动,我要忍不住了,我好想你,我……” “你,你放开我!” 感受到白曦开始撕扯她的衣裳,宋予慈大惊失色,连打带推,却始终阻止不了白曦越来越放肆。 而就在她快要绝望的时候,突然“嗖”一声,是锐器刺穿皮肉的声音,白曦一声闷哼,终于停了手。 “自自!” “哥哥……哥哥是你么?哥哥快救我!” 宋予慈冲着那声音嘶喊求救,不过转瞬,沈沛的气息便涌到面前,宋予慈直觉得周身一松,很快,落入了另一个真正让她踏实的拥抱。 “自自,对不住,哥哥来晚了……” 第48章 完结 怀抱着昏睡过去的宋予慈,沈沛的手,还止不住地颤抖。 马车在山道上缓缓行进,轱辘碾压碎石的声音,回响在山谷里,也一下下,敲打在沈沛的心上。 他真是后怕极了,要是再晚来一会…… 沈沛也是没想到,白曦竟然知道郡府地牢的密道,等侍卫发现时,人已没了踪迹。 白曦出逃,沈沛第一反应便是去江府,谁知,宋予慈竟真的失踪了。 好在,白曦行动仓促,诸多线索未及清除,沈沛举全郡府之力,按图索骥,终于及时赶到,在南面苍山里,找到了两人。 射杀白曦后,沈沛一路抱着宋予慈,再不敢撒手。 而宋予慈,则窝在他怀里,呜呜咽咽转述了白曦说过的那些疯话,听得沈沛心惊不已,当即便明白了,白曦这惊世骇俗举动的原由。 原来,他也回来了。 而且,他还想把宋予慈带走。 这一世,与白曦而言,唯一个宋予慈而已,他只要把她带回另一世,这里人和事,都不过是梦幻泡影,根本不足挂齿。 怪不得,他可以那样不管不顾,恐怕,别说搭上白氏九族,就算是毁天灭地,估计他也在所不惜。 还好,宋予慈并没有疑心,只当白曦疯了,这会,更是在自己怀里恬然安睡。 沈沛觉得,苍天厚爱,让他终于还是守住了他与自自这一世的姻缘。 回了陵山,沈沛将宋予慈悄悄带回了沈府。 虽说白曦死了,他还是不敢掉以轻心,毕竟,人在江家出了一次事,且不论守卫松懈,就是江府里的人,也未必干净。 看着躺在床榻之上安睡的宋予慈,沈沛心绪杂乱,想着这婚事,可不能再等下去了。 * 宋予慈清醒后,在沈府里休养了好一阵子。 等她身心慢慢恢复,沈沛就当故事一般,跟她讲了白曦如何逃走,又如何伙同江玳,在她窗外点了迷魂香,并把她带到了南苍山。 得知江玳参与其中,宋予慈讶异不已。 “那要如何处置她呢?” 江府长女,哪怕是位庶女,做出这样的事,若是传出去,定会让江家颜面受损,不仅舅父舅母无光,还会影响江瑶、江琮的婚嫁。 “放心,江玳交由江公爷自己处置了。这件事,一星半点,都不会透露出去。不仅是江玳的作为,外人也不会知道,白曦越了狱,又劫持了你。” 听了这话,宋予慈松了一口气,除了感念沈沛的妥帖,更体察了他对自己的这份用心。 这件事若是传出去,哪怕自己是被掳掠的一方,也免不了被人猜忌,在南苍山中,白曦对她做了些什么。 “自自放心,宋三娘子,已经启程回了山阴,你就安心在我这休养,直到……” 沈沛说着,忽欲言又止,转过脸,背对着宋予慈,站起身,缓了一会,才又回过头,冲着她温和一笑。 “算了,自自好生休养,等到了时候,你自然便知道了。” * 一如沈沛的安排,宋予慈呆在沈沛的寝楼里,好吃好喝,很过了一阵闲适自在的日子。 每日,沈沛都会来陪她说说话,告诉她白家公案的进展。 一转眼,到了秋后,这桩大案的犯人们,都受到了应有的惩罚。 杀的杀,充军的充军,一场血腥权斗,才算真正结束。 一切尘埃落定,沈沛紧锁了一秋的眉心,终于舒展,对着宋予慈,也不复佯装的云淡风轻,甚至,还有了一丝喜色。 “自自啊,若是我被发配边疆了,你愿意同我一道么?” “发配边疆?为何?” 宋予慈很有些紧张,生怕沈沛不经意间,惹恼了那难伺候的皇帝。 “大皇子的事,终究还是冒进了,原本圣上也希望两方势力相互制衡,如今,大皇子被幽禁,太子一方独大,沈家该收收锋芒了。 所以,父亲让我自请去边疆历练,圣上答应了,最快,下月便出发。” 沈沛说着,靠近宋予慈,松松揽住她,声音温柔得仿若诱哄。 “自自之前不是说,也想去看看万骨乡么?若是和我一道……” “好。” 宋予慈没有半分犹豫。 跟着兰溪哥哥一道,游历山水、遍访古迹,是她自小的梦,如今,美梦要成真,她如何能不抓住? 得了宋予慈毫不犹疑的应诺,沈沛除了激动,更是满心甜蜜,于是,搂得宋予慈更紧了些。 “还有个好消息。” 沈沛说着,从手里掏出个梨黄色的卷轴。 “这是?” “宋氏三娘予慈接旨。” 沈沛收起面上的笑意,一本正经地打开了卷轴。 宋予慈直愣愣看着沈沛,默了半晌,突然反应过来,立即就要从榻上起身跪地,却被沈沛一把揽住。 “逗你的,这旨是给咱们两人的,哥哥已经替你跪过了。” “给咱……们的?” “嗯,你瞧。” 沈沛摊开圣旨,宋予慈这才看清,原来是皇帝赐了他二人婚约。 “这……” 宋予慈抬起眼,不敢置信地望着沈沛。 记得他把婚书交还给她时,就信誓旦旦地说过,一定会再光明正大地与她重定婚约,没想到,竟然用这样任谁都无法更改的方式。 “如何?哥哥可是说到做到?” 沈沛将圣旨递到宋予慈的手里,和那诺言一样,千斤重。 * 三年后,陵山郡,大暑。 江府里热热闹闹,闲梧居里,更是一片喜气。 两位儿女双全的贵妇人,并两位能说会道的喜娘,再几个活泼喜庆的侍婢,围着宋予慈,七手八脚地替她梳妆打扮,吉祥话满屋子飞。 宋予慈呢,只是带着浅浅的笑意,任由众人为她精心点缀着。 今日,是由宫里定下来的她与沈沛成婚的日子,据说,是请国师亲自相看的大吉之日。 宋予慈看着镜中人,华服金饰,娇美精致,像个被精心描绘的彩泥瓷器,无奈地抽了抽嘴角。 罢了,不过是唱一出戏,与别人看罢。她和她的兰溪哥哥,早已不在意这些虚礼了。 这三年,他们一道走遍河山,虽恪守着礼制,却早已像寻常夫妻一般,相敬相爱,相伴相依。 今日这出,不过是给亲朋一个交待,就比如,立在她身边连连抹泪的严氏。 “真是没想到,你们这两个孩子,当真是天助姻缘,论谁都拆不散。 哎,舅母真是高兴,这下,也不愁,将来见了你父亲母亲没法子交代了……” 严氏说着,又是一番喜极而泣,宋予慈连忙牵起她的手,娇滴滴地安抚着。 “爹爹娘亲去了这些年,全仰赖舅父舅母疼爱,如今嫁到陵山,便只把江家做娘家,免不了时时回来叨扰,还望舅父舅母莫要嫌厌。” “我的儿,疼你都来不及,如何会嫌厌?” 严氏反握住宋予慈的手,又嘱咐了好些话,让她有时间了便常回江家,只管当这里是自己家。 宋予慈自然连连应了,又与江瑶说了几句亲热话,就听喜娘催促着,上了喜轿。 这场由皇帝亲定的婚姻,婚礼上,自然少不了天家的照拂。 皇帝虽未到,却让太子带着贺辞并一对玉如意来主婚。 这样大的阵仗,陵山郡已有几十年没见过了,自然热闹非凡,也累苦了这对小夫妻。 宋予慈倒还算好,行了拜礼,便被送入了洞房,而沈沛,一直陪着宾客,闹到了深夜。 等进洞房时,已通身的醉意,被近侍扶着才勉强进了门。 宋予慈坐在喜床上,看着沈沛脚步散乱地一步步靠近,竟有点莫名心慌。 这样带着酒气的他,少了平日里的温润,多了几分外露的凌厉霸气,看得宋予慈既紧张,又有些心悸。 “哥哥……” 宋予慈小声唤着,想用平日里撒娇的称呼,唤起沈沛几分温柔怜爱,谁知,却被他一把揽进怀里,嚯得掀开了挡住她头面的红罗纱,用有些发烫的指腹,压住了她的唇。 “自自,从今以后,要换个称呼了……知道么?” 看着沈沛那盈满情意的眉眼,近在咫尺,滚烫的气息,带着清冽的酒气,拂在她面上,宋予慈紧张地,连睫毛都在颤抖。 “那……那要唤什么?” 沈沛望着她,一点点凑近,近到沾了薄汗的微凉的鼻尖,抵在了宋予慈早已绯红的耳根上,柔软的唇瓣,更是一张一合间,刮磨着她颈侧娇嫩的皮肤。 “自自这样聪慧,如何能猜不到呢?来,唤一声,给相公听听。” 沈沛低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仿佛搅动了一场烈火,将宋予慈的身心,自上而下,从里到外,全都裹挟入内,再分不出一丝清明,来抵抗这烧之不尽的热意。 红绡帐暖,春宵一度,沈沛借着酒劲,终于将心尖上的珍宝,一层层霸道又温柔地剥开,品尝到了那桃源秘境的甘甜。 而宋予慈,纵使羞红了脸,却也心甘情愿地,在一声声娇如猫叫的“相公”中,随着她如父如兄、万般爱重的兰溪哥哥,共赴爱欲沉沦。 几番比幻想中还酣美百倍的浓情蜜意后,沈沛将宋予慈,紧紧搂在怀里,温柔无比地亲了又亲,身和心,都被彻彻底底得到所求珍宝后的喜悦充满。 而宋予慈,在这温暖踏实的怀抱里,也品味出了美梦成真的快意。 这如松竹朗月的郎君,终于还是走到了她的身边,牵着她的手,许下往后余生的诺言。 而这诺言,既属于现在的他们,也属于当年的兰溪和自自。 少年相识,青年结发,他们还有漫长的一生要走—— 相扶相伴,从青丝,到白头。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番外暂时没精力写了,之后有机会再补哈。 感谢小天使们的陪伴!期待下本再相逢~ 给预收文《重生女配只想当文娱巨佬》打个广告,当然,也求求作收,么么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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