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重生之佛系王爷不好撩(上) 作者:相公嗤 文案: 沈浪莫名重生了。 一脸懵逼,自省一番觉得前世略对不起前夫,但见步走步想走一条和前世不一样的路。 于是开始经商贪吃撩王爷,顺便搭救一把前夫不留名。 撩着撩着心哭:这王爷修佛寡欲好难撩啊—— 救着救着心痛:前世是这个渣前夫对不起自己。 沈浪:真是混了个蛋了。 Or: 沈浪:怎么回事?前世这人不是暗恋我暗恋得不行了吗? 顾宁远瞅了瞅刁蛮女子波澜壮阔的某处,微微一笑,语气凉凉:不好意思,本王信佛,戒肉很久了。 乐观厚脸皮小心机贪吃女流氓VS佛系口不对心深情闷骚清冷微笑顾王爷 遇未遇之人,酬未酬之情。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重生 经商 成长 搜索关键字:主角:沈浪顾宁远 ┃ 配角:万俟瞳太子 ┃ 其它:想狂撩结果自己沦陷好事多磨最后修成正果想报恩结果变成报仇真相大白最后被打脸 第1章 楔子 沈浪突然就死了。猝不及防。 沈浪是大雍朝首屈一指的官夫人。 出生书香门第,父亲当代大学士;从小家教熏陶耳濡目染,年方十四才名已冠绝大雍少男少女! 豆蔻年华花容月貌,火眼金睛挑得好儿郎,红袖添香寒窗半载即金榜题名,如今更是仕途正好青云直上。如此良婿,为官则两袖清风一心为民;为夫则后宅清净专心如一。 一句话,才华美貌家世夫家,沈浪样样皆绝。 简直令人发指!沈浪不费吹灰之力就夺得全雍都女人的羡慕嫉妒恨! 但贵夫人沈浪突然就死了。 简直天雷滚滚猝不及防。 死在了苍山寺宴上。 据说当时刺客惊宴,人群推攘,沈贵妇在品尝美食时懵懵被一头撞到地上,就被噎死了。 第2章 重生 有笛。 笛声悠扬。 沈浪睁眼,竹林青翠映入眼帘。 沈浪皱眉,疑惑: 她不是方才在苍山法宴上才挡刀噎死了么? 如何会在此处醒来? 沈浪起身,绕过身前一圈高矮的白石,环顾,努力辨认此地何方。 茂林修竹深深,一方绿湖横在眼前,白石绕湖,湖水碧波荡漾,荷叶高低不齐,轻烟泛起,伴着斜风细雨,圈圈点点。 沈浪了然。 ——苍山寺后山。 鼻尖忽地飘来一阵刺鼻恶臭。 熟悉得犹如噩梦一般。 沈浪一激灵。 ——正是她前世及笄前夕,在苍山寺后山中误入而中招,迷路又伤眼的,经典恶臭味的同款迷烟。 沈浪再看绿湖中轻烟袅袅,瞳孔霎时缩成针尖。 所谓好马不吃回头草,好汉不吃眼前亏。 沈浪拔腿就要跑。 笑话!她前世碰上此阵吃了大亏,还是哑巴亏。此番乍然醒来,敌我不明,三十六计,唯有跑为上计。 耳边笛声突然忽强忽弱,突兀刺耳,像是吹笛之人霎时气息不足。 沈浪侧望,斜前方白石旁,一方白色衣角若隐若现。 鬼使神差地,沈浪转了方向,上前查看。 果然有一人在此。 此人一身白衣,身量甚高,应为男子。许是吹笛入神,一时不察中了这迷阵之害;正一手握笛,一手扶额,摇摇欲坠。 沈浪来得巧,男子支撑不住,笛子滑落,身体却往后直直倒在沈浪怀里。 莫名被投怀送抱。 沈浪:…… 什么情况?! 待她一低头,霎时倒吸一口冷气。 沈浪此人,向来爱色。 她自己本身就是明眸皓齿,容色上佳;身边环绕的人也向来容色不差,前世的夫君万俟瞳,眉清目秀,一表人才;太子徒弟顾元熙,眉心一点朱砂,慈眉善目,唇红齿白;就连贴身侍女初一,也是小家碧玉,清秀可人。 然在此人面前却有如天上地下,云泥之别,通通不值一提。 眼前此人,远而望之,姣若太阳出朝霞;近而察之,灼若芙蕖出绿波。 世上有如此人物,她却未得一遇;沈浪莫名有种白活一世的荒诞感。 但此刻却不是赏花品月、论美之时。 男子身量甚重,沈浪不由得向前踉跄一步。 “咔!” 脚下传来清脆的玉碎之声。 沈浪将怀中人背靠在一旁白石,蹲下,捏起脚下两截断笛,细看。 笛管白皙通透,显然是用上好玉石制成。 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 沈浪眼尖,一下便看到,笛身上用细细金丝雕镂了一字——“安”。 以金丝之尊贵,以“安”之特指。 沈浪看向昏迷美人的眼色都变了——安王,顾宁远。 前世沈浪虽在婚前浑浑噩噩,婚后便忙于经商赚钱、支持寒门夫君混官场,基本没什么闲情逸致关注八卦奇闻。 但安王的名头可是太响了,连沈浪这个深居简出的贵妇都耳熟能详。 传闻中,此人是圣上唯一的亲弟弟,圣眷无以复加,无人可比。 传闻中,此人容颜绝世、风流潇洒、一顾倾城,在朱雀大街踏马走一圈,一百个女人能晕倒九十九个,剩下一个一定是男扮女装。 传闻中,此人文武双全,文可安/邦,武可定国。只是皇帝哥哥爱弟心切,不忍其劳碌,因此才一直富贵闲养着。 这样的人物,放在趋利避害的沈商人眼里,自然是能结交就尽量结交的。所谓在家靠父母,经商靠人脉,多个朋友多条路,少个冤家少堵墙。就算不能结交,也是断断不能得罪的。 而她却一见面就踩断了人家的笛子…… 沈浪再看—— 此笛,玉质上乘,式样略旧;笛身光滑异常,无一丝划痕。 沈浪鉴物眼力极好,略略一看,便知此物对这位王爷的重要性必定非同寻常。 但此刻也不是怨艾忧愁、哀叹之时。 鼻尖传来恶臭味越发浓郁,沈浪吃亏长记性,知道若在这不知名的迷烟中多待,便有危及身体之虞。 她收起笛子,转身背起这位尊贵的人物,便要择路而逃。 湖边树少竹稀,细雨纷纷如丝,落头落脸,沈浪冷静下来后才察觉到,转脸一看,美人王爷鸦青鬓发已被打湿,冰雪般的面容上也沾染上几许水痕,竟有梨花带雨之色。 沈浪心一动,视线瞥过轻烟未及的湖边,摘了一朵荷叶盖在顾宁远头上,略做遮挡;便不再停留,直直下山。 第3章 初一 正德年间,大雍朝佛法昌盛,不是国教胜似国教,上至皇室,下至平民,多奉为信仰。 苍山寺为雍都第一大佛寺,住持云空大师更是名满天下,由其主持的苍山寺法会,受到雍都百姓尤其是官贵眷属的热烈追捧,后来渐渐发展为贵族圈里交往应酬必去场合之一。 然,沈浪一家人,却都是不信佛法的。沈学士笃信儒学,沈二娘无可无不可;沈浪虽非儒学信徒,对佛法亦保持敬而远之的态度。但这种场合,沈浪作为沈家唯一后辈,免不得要来露一露脸。 只是,沈浪对无感之物,向来是能偷懒,便偷懒到底的。 因而从十岁开始参加法会,多年来真正到场、谛听经文法理的,只有侍女初一,沈浪则常常直奔后山、觅个地方酣眠一场。 今日沈浪既然在此,此日便必乃初一或十五,法会之日。 苍山之路,前山稍平缓,然苍山寺香火旺盛,法会之日更是人潮涌涌,必定人多车多麻烦多,加之这位王爷的身份又非同一般,沈浪略作思虑,便直直从略偏陡峭的后山下山了。 沈浪记得,苍山后山腰有一凉亭;她想的是,不如先把人安置于亭内,再上山搬救兵。 …… 三月的天,孩子的脸,说变就变。 下至半山腰,天气已经小雨转晴。雨后空气湿润而清新,黄昏晚霞漫天,晚风过亭、过树、过竹叶,沙沙之声清脆入耳。 沈浪把顾宁远背到凉亭,安置好;歇气时,方才掏出怀中断笛,发起愁来。 笛子,无疑是要修的。 花满楼就有手艺冠绝雍都的玉匠。交给得力掌柜花似锦,一天内必能还给自己一支完好如初的玉笛。 只是,她和这位王爷可没什么交情,如何顺理成章的把这笛子借来? 沈浪陷入冥思苦想。 忽地听见有人呼喊声——“公子,公子”,声音熟悉。 沈浪收了笛子,抬头。 有身影从山道上由远及近,观其身形,似是自家侍女初一。 渐行渐近,沈浪看清,来人一身藕色男装,布料普通,剪裁却极为出色,一张小巧白皙的瓜子脸,清秀可人。正是沈浪的侍女初一。 初一看见凉亭之中的沈浪,瓜子脸上顿时愁转喜,朗声道: “公子!” 沈浪抬目观天色,红霞满天,太阳仍在地平线上流连;便疑惑道:“天色尚早,法会应尚未结束,初一如何会来此处?” 法会之日,人潮涌涌,云空大师对佛法向来谈兴甚浓,法会往往是从早上开到晚上,不到天黑一般是不会结束的。 初一走近沈浪,摇摇沈浪袖子,解释道: “似是宫中有事,下午时有太监到寺,传皇后懿旨,把云空大师召入宫中。故而今日法会提前结束。” “奴婢看天色尚早,本是要去后山寻小……公子的。但至后山一看,竟有僧人守住树林,说后山出了些许状况,短期内许是要封山。” “奴婢便只好来此绕路,打算上去唤了公子回家。” 初一说的仔细,沈浪心不在焉的边听边点头。 她大概能猜到,突然封山的原因,必然是僧人们也发现了林中绿湖迷烟异常了。不过,当务之急是…… 主仆两人一坐一站,正说着话,旁边突然传来轻轻喘气声。 两人同时转头。 沈浪辨物眼力好,但却是选择性脸盲,除了经常见面的熟人外,对于仅有一面之雅或数面之缘的人,若非长得特别好看,或是特别难看,沈浪一般见完就忘。 初一却是认人本领特强,无论多平平无奇一张脸,只要在她面前晃过一面,便能如数家珍。上辈子沈浪混迹贵妇圈,应酬多多而无一失误,便全靠了初一这项本事。 初一乍见靠着栏杆、半躺半坐的顾宁远,定睛一看,霎时惊得捂住了嘴巴,不可置信的看向沈浪。 沈浪便知是她认出了顾宁远的身份,脸色沉痛的点了点头。 第4章 借笛 顾宁远喘息一声,睁开眼。 沈浪和初一都愣愣看着他。 俗话说,极致的美人,一身之精在于脸,一脸之精在于眼。 眼前美人,虽然头上被盖了一张绿油油的荷叶,甚是滑稽,然其长睫一颤,微微掀起,露出一双清泠泠的眼睛,如水、如星、如点漆,眼皮撩起,仿佛揉碎满天云霞,眸光流转间,波光摄人,美到极致。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沈浪呆呆的想着,又暗暗叹息,只可惜美人此刻精神不济,浓黑的眉睫仿佛也削弱了几分英气。 主仆二人都沉沦美色无法自拔时,浑然未觉凉亭外又来一人。此人一身深蓝侍卫服,一张娃娃脸上,一双眼睛滴圆。 正是当今天子精挑细选后,御赐给心肝爱弟,安王的贴身侍卫——陶初。 每逢初一、十五,陶初都要陪他家王爷来一趟苍山寺后山,缅怀生母凝妃。今日正是初一;只是到了下午,王爷突然说希望一人待着,便远远遣开陶初至林外等候。 陶初东游西逛,等到下午,仍未见王爷传信入林,至树林入口,却只看到僧人动手封林,好说歹说,费尽口舌,只说林中无人,就是不许进入。 他干脆一展轻功,直接入林,却竟是毫无人影;久寻无果,陶初此刻正自满心焦躁。 却是踏破铁鞋无觅处,柳暗花明又一村。陶初一抬眼,便看到亭中的王爷,霎时间,便如同一位气急败坏的母亲突然找回失散的孩子,不由得大喜过望,眼中焦躁亦一扫而光。 顾宁远正满脸疑惑地摘下头上荷叶,慢慢坐起,姿势微微吃力。 沈浪见状,正要过去帮忙。不料才踏出一步,身后便冲来一人,撞开沈浪;急切的半抱半扶,让顾宁远靠着亭柱,安稳坐好。 顾宁远正襟危坐,看看空空如也的双手,又看看身上,一时怔住。 沈浪被陶初撞开,踉跄两步,靠着初一相扶,勉强站回个样子。见顾宁远低头左看右看,便知其在找寻笛子。 她到现在都没想好怎么开口相借,再神不知鬼不觉的修好还他。 此事是她有错在先。观王爷这副美则美矣,却过于清冷出尘的颜色,至少沈浪是绝不相信什么坦白从宽的可能性的。 那就隐瞒到底。 他借也得借,不借也得借。 决心一下,沈浪硬着头皮上前。 顾宁远仍在低头,仿佛在思考笛子不翼而飞一事。 陶初眼里只有王爷,正眼神心疼的看着一身狼狈的王爷。 靠的这么近了,都没人注意自己,沈浪只好清了清嗓子。 “咳,咳。” 六双眼睛齐齐看向沈浪。 嗯—— 沈浪心道:很好。 她低头,居高临下,俯视着王爷,正要开口。 又自觉有求于人,气势一矮,蹲下,捧起王爷袖子,笑容灿烂道: “王爷你好,在下沈琅。”随口捏一个假名。 所谓伸手不打笑面人,顾宁远虽不知眼前这位笑得二傻子似的仁兄乃何许人也,但涵养所在,便只神色恬淡地听着。 沈浪继续: “方才王爷在山上忽然昏倒;是不才在下把王爷救出迷阵。” 闻言,陶初瞪圆了眼睛,顾宁远则继续波澜不惊的听着。 这是沈商人的小心机。 先说出救人之事,让王爷自觉对自己有那么一点小亏欠,这样她再说借笛子之事,虽然,有些风马牛不相及,略显突兀与功利,但料想这位从小富贵闲养的王爷,阅历尚浅,必定心思单纯,不好拒绝。 不料,沈浪刚开口: “王爷,在下有个不情之请。” 便遭到果断回绝。 顾宁远抬眼,黑黝黝的眼珠一错不错的直视沈浪,弄清楚沈浪来意后,忽地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 赏心悦目,荡人心魄,惊为天人。 沈浪一时失神,重生一世、商人本色的防备几乎溃堤,忍不住也随着他笑。 仿若受到鼓励,沈浪眸光一闪,正要提出借笛要求。 却见王爷形状美好的双唇微动,语气清冷,竟是想也不想就回绝: “不行!” 第5章 曲子 美人王爷声如珠玉,拒绝的却不容商量。 沈浪一愕。 顾宁远微笑依旧,下一刻已伸出手: “拿来。” 这是问她要笛子来了。 沈浪垂眸凝思,既是好言相求不行,便—— 她捂住小心肝、可怜兮兮地:“一天都不行?” 顾宁远保持微笑,不说话。 一侧的陶初却代为开口了,语气斩钉截铁:“不行!” 沈浪再看王爷淡淡微笑的美人脸,忽地,仿若受了莫大打击般,后退好几步,踉跄靠在一侧亭柱上。 沈浪边退便快速思考: 笛子,无论如何是不能拿出来的。 然,看这位王爷油盐不进的态度—— 哎。 沈浪靠柱垂头,正自唉声叹气,忽地瞥见栏杆侧斜斜伸出的竹叶,灵机一动,扯了一片竹叶,再度走至顾宁远跟前。 俯身,对上那双秋水寒星般的眼睛,诚恳道: “王爷,在下亦为精通音律之人,借笛一观,乃因真的心之所好、爱不释手,绝非那等不知好歹、附庸风雅之徒。” 许是第一次当面听人如此大言不惭、自卖自夸的,顾宁远嘴角得体的微笑僵了僵。 沈浪又道: “不信你听——” 说罢不待众人反应,手指翻飞折叶为哨,信信吹出下午醒来之时,竹林中所闻之曲。 沈浪此言其实半真半假。 沈学士对女儿向来家教极严。家学渊源所致,沈浪在琴棋书画方面向来是不落人后的,只是前世,因及笄前出版诗集《天上人间》而名声大噪,诗赋之才更为人知一些。 但在这些文人雅艺之中,沈浪最擅长的,乃是抚琴弄笛之技。 只她两世为人,其实再无吟风弄月、吹箫引凤的闲情,若不为修笛以免得罪安王之故,无论这笛子多么精品难得,她是多看一眼都没兴致的。 沈浪选择吹奏此曲,也是抱着冒险一试的心思。 王爷既然遣退随从,独自一人在幽静的竹林中吹奏此曲,且吹得下雨又中迷烟,依旧浑然忘我。沈浪猜想,其一,王爷亦为爱好音律之人;其二,此曲必定对他有非同寻常的意义,乃至他不欲为他人所知。 只是,沈浪初初醒来,听得不甚仔细,隐约记得只听见了曲子的上半阙,曲调平和清新,涤瑕荡秽。 沈浪边吹边偷瞄顾宁远一眼,见王爷不知何时敛了笑意,垂眸安静的,似正听得入神。沈浪心一横,下半阙干脆自由发挥起来。 但她乍然重生,未醒过神来便又闯了不大不小的祸,心神不宁,续出来的调子便也自带情思,跌宕起伏,不似前半首般平和。 调子一路转高,昂扬又低回,起起落落,时而平和,时而高昂,交错而奏,幸得沈浪音律功夫底子过硬,如此天马行空之续曲,竟也出奇和谐、令人耳目一新。 须臾,一曲毕。 凉亭中一时鸦雀无声。 初一对自家小姐的才艺向来没有二话——小姐的实力,不容置疑。陶初则是听不懂,但他莫名看不惯眼前这两人,有心想哼一声以示不屑,斜眼瞥到王爷入神凝思神色,又不敢,只不着痕迹翻了个白眼。 沈浪刚吹出上调时,顾宁远略觉惊讶,却很快平静下来;及至其后沈浪天马行空自由发挥之时,顾宁远则是真的惊异了。 沈浪取下竹叶,随手一收,走到顾宁远跟前,道: “王爷,如何?在下所言,可是句句真言不假?” 第6章 曲谱 顾宁远抬眼,定定看着沈浪,脸上重新挂上醉人笑意,半晌,不答反问: “不知沈公子从何处习得此曲?” 额? 不防有此一问,沈浪呆了下,不知这位王爷用意何在,一时无从答起,只讷讷道: “自学。” “从何处自学?” “……家中。” “可有曲谱?” …… 被牵着鼻子一问一答许久,沈浪回过神来—— 不对啊。 这是重点么? 但见顾宁远脸带笑意、眼神灼灼的盯着自己,沈浪艰难地抽出理智思索,商人本色蠢蠢欲动,开始计量: 这位王爷,似乎对自己瞎掰的这段曲子有非同寻常的兴趣,唔,也许—— “此曲乃在下小时所学,谱子就在家中,王爷若有兴趣,改日在下可借予一观。” 这当然是瞎扯的。但,这曲子,沈浪既然吹得出来,曲谱自然并非难事。 不过,天下自然没有免费的午餐。 闻言,顾宁远微笑不变,似是知晓这人必定还有下文。 果然—— 沈浪顿了顿,慢吞吞开口,“只是,在下对王爷的笛子亦颇有兴趣,不知……” 她点到为止,眼神炯炯的看着顾宁远。 顾宁远长睫微垂下,又掀起,思索片刻,笑意微敛,道: “一天。” 就是要这一天! 沈浪想,顺利的话,一天足够花满楼的玉匠把三支上品玉笛修得完好如初了。 沈浪放下心中大石,对顾宁远咧开大大的笑脸,正要道谢,初一却在背后不断扯她衣角。 沈浪疑惑转头。 初一伸出半截食指,指了指亭外渐暗天色,一脸忧愁道: “公子,天黑了!” 初一只说这一句,沈浪立马反应过来—— 沈学士家教极严,沈浪及笄前,是有门禁的。 门禁时间便是傍晚。 而此刻已是太阳落山。 沈浪炸起,拉起初一的手便飞快朝亭外山道跑去。跑出几步又想起什么,转头对着凉亭方向招手,朗声道: “王爷,明日黄昏,朱雀大街回柳亭,不见不散!” 说罢不待顾宁远回应,已拉着侍女朝山下狂奔而去。 倦鸟归林时分,暮色如温柔的帷幔洒落大地。 凉亭内,陶初不解道:“王爷,您如何竟把笛子借给了这位素昧平生之人?” 陶初从小跟在王爷身边,他知道这玉笛乃王爷母妃所留,对王爷至关重要,向来是不肯假手于人的。 沈浪走后,顾宁远便敛起微笑,神色转淡,静静看着凉亭外渐无人影的山道。顾宁远回想方才沈浪用哨子吹完的整首曲子,眼神划过一丝茫然。 半晌,仿若叹息般开口: “本王亦不知。” 听到这个不算回答的回答,陶初一时瞠目咋舌。须臾,他抬目看看微暗的天色,劝道: “王爷,天色已晚,我们回王府吧。皇上昨日说派御医前来,再看看王爷的失眠与梦魇之疾,兴许已经到府了呢。” …… 月明当空,星汉灿烂。晚风不息,从苍山寺一路吹到朱雀大街,飘飘忽忽,穿街走巷。 朱雀大街东侧胡同,学士府大门前,石狮傲然屹立,灯笼随风摇晃。 夜深人静,守门的两名家丁正有一下没一下的打着哈欠。 沈浪拉着初一,脸上若无其事,动作却轻手轻脚的,打算一如既往地、神不知鬼不觉、偷偷溜回院子。 不料,一脚刚跨进门槛,便闻迎头一声厉喝,惊怒交加: “沈浪!汝竟夤夜方归?!” 第7章 前世 这一声怒喝,中气十足,怒气四溢。 沈浪被骇得打了个冷战。 闭眼,心中哀嚎:被抓包了! 初一更是被吓得颤着小碎步躲到沈浪身后。打瞌睡的家丁也被惊得毛发直竖、霎时精神抖擞。 沈浪硬着头皮睁眼,面对现实,看见沈学士一身朝服,精神矍铄、满面怒容的站在身前,不知想起什么,沈浪眸中划过一丝痛楚。 却很快低头,是个乖乖认错的模样,讷讷道:“父亲。” 已准备好谛听长篇大论之乎者也的说教。 不料沈学士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沈浪一身不伦不类的男装后,深蹙着眉头,开口却竟是雷声大雨点小的,道: “去!马上回房给我好好闭门思过!明日不许出门!待为父回来再好好教训你。” 话落便绕过沈浪,行色匆匆的出门了。 这么个不是处置的处置—— 小心躲着的初一顿时瞪大眼睛。 沈浪亦愣在原地:…… 啊? 这就算了? 不敢置信。 沈浪看着沈学士匆匆离去的背影,有点怀疑道,莫非自家向来严肃不苟、墨守成规的父亲也和她一样重生了? 不过逃过一劫,还是值得高兴一场的。沈浪回过神来,才意识到自己从醒来到现在滴水未进,肚子已经非常不满的咕咕叫了。 当下道: “初一,咱们到厨房吃东西去。” …… 一时吃饱喝足,沈浪躺在久违的、及笄前的闺房中。 一灯昏黄,沈浪盯着头顶幽暗的床帐,终于可以静下心来沉思默想—— 从下午在苍山寺后山糊里糊涂醒来、一番折腾到现在,沈浪可以确定自己确是重生了。 此年代佛法流行,环境使然,纵是沈浪不信奉,对轮回重生之说也早已是耳濡目染、见怪不怪了。何况前世枯坐后院、以及夜深人静悔不当初之时,沈浪亦并非没有想过重来一世这样的念头。 不过那时仅是苦中作乐的随意想想,并未当真。 此时却是不得不好好想一想了。 沈浪想起前世的自己,平平淡淡活到十五岁,之后的人生便如脱缰野马一般,横冲直撞,向一个悲哀的结局一去不返。 夜更深,窗外更漏声声,草虫啁啾。 窗内,沈浪把十八年的短暂前生,走马灯般在脑中过了一遍。 然后慨然一叹—— 前尘往事断肠诗,谁是谁非说不清。但有一点可以无比确定,她绝不想再重蹈覆辙了。 她要平淡是福,她要把所有失控的节点一点点掰回正常轨道。 而第一个结。 沈浪想,应该是她与万俟瞳那段剪不断、理还乱的短暂婚姻。 对于万俟瞳这位前世夫君,沈浪只有两个字评价—— 人才。 而对于与这位人才的婚姻之事,沈浪亦只有两字评价—— 失策。 说起来,沈浪与这位前夫结缘,亦在苍山寺后山,亦是乍遇迷阵所致。 若非在迷阵中伤眼被救,她就不会认识万俟瞳; 若非被救命之情一时蒙蔽眼睛,她就不会冲动交托商栈之事; 若非商栈之事败露,她就不会与父亲闹翻、离家出走、执意下嫁; 若非冲动成婚…… 后来的一切也许便都不会发生,或至少,不会发展至毫无转圜余地。 黑暗中,沈浪一时眸光晶莹,水色闪烁。 第8章 水壶 这一晚,东城沈府,沈浪尚未想出个所以然,已倦极而眠。 皇城王府却是彻夜灯火通明。 卧室内,象牙床尾,陶初蹙眉而立,管家陶瑾微微弓背,背着双手来回踱步,发愁。 床头,御医满头大汗扎针用药,熬了一夜,形容甚是憔悴。 王爷又梦魇了。 前半夜先是失眠,后半夜好不容易睡着,又陷入梦魇无法醒来。 御医乃太医院副院长,常年给王爷看病的,往日多用镇静药剂为王爷安眠。今日却不知为何,用了多少药剂,又密密扎了许多针,却是收效甚微。 王爷今日不知是受了何等刺激,陷入梦魇中竟似越陷越深。 这一夜,御医领着一群药童忙到鸡鸣,王爷才如常入眠。 晨光熹微,管家陶瑾送出门,拱手连连道谢。 御医却摆摆手,摇头叹道: “我观王爷此症,乃是心疾。心病还须心药医,若再不找出根源,只怕总有一日,会药石罔效、无力回天。” 管家一时哑言失声。 御医已叹息着转身,领着一群药童,回宫复命去了。 …… 然此日有人却是注定不得安眠—— 西城远郊,苍山之邻,白山之巅。 夜空如洗,明月朗照。雨后空气湿润清新,泥土气息、树叶草香芬芳扑鼻。 白山之巅上,高树掩映间,两间草庐若隐若现,屋前平地上,有一高一矮身影并肩站立,正在长吁短叹。 这两人一名张三,一名李四;其貌不扬,均是年少便入深山学艺,得名师指点,又勤学苦练,终于学有所成,习得一身奇巧的机关工夫,手艺直追当行祖师爷鲁班先生。简单如削木为鸟、代鸽传书;深奥如设阵做法,观天文、算历法、测气象,均不在话下。 两人学成出师,身负一身绝艺,便自封了个“水壶兄弟”的称号,出山行走江湖;于三月前雄心壮志入京都,誓要干出一番大事业来。 不料初初入世,一文钱便难倒英雄好汉,无人提携,没有门道,虎落平阳,只得在寸土寸金的朱雀大街日日流浪,衣衫褴褛面无菜色,险些被巡街差人当乞丐撵出城外。 幸而祸兮福倚,柳暗花明,否极泰来,二人得遇见一位慧眼识英才的大老板,透过二人邋遢的外表,看见他们金子般的手艺,主动招揽他们干活,让其得以一展才华。 大老板巧舌如簧,寄予厚望。两人亦深信机会难得,立志一战成名,便窝在城郊山旮旯里热火朝天干了两月,美好前程正要指日可待。 然天有不测风雨—— 高个子张三手搭凉棚,看着新雨过后,苍山顶竹林上方逐渐消散的白雾,哀哀叹气。 矮胖子李四站在一块巨石上,堪堪到张三肩膀,见其绝望叹气,不甘心的举起手中新制的木质远望镜,反复看了几遍,见竹林上方白雾已几乎散失殆尽,仿佛确认了什么,也同样叹起气来: “三哥,都怪这不打招呼的鸟雨,说下就下。这下,咱们兄弟设的迷阵算是白折腾了。” 张三摸摸李四的胖头,想要安慰,却甚是不会说话,一张口反而实诚地道出了更加残酷的事实: “最惨的是布成这迷阵须得两月辰光,现在已是三月初一,就是重新找机会布置,大老板规定的清明前后的期限,是无论如何来不及了。” 李四尚未反应,张三又道: “何况现在苍山寺那帮秃颅,又把后山给封了。” “哎!” 至此,两人难得异口同声、大大叹气:“这是老天要让我们失业啊!” 叹息方落,高树丛中忽地传来两声鸦叫,仿若应和一般。 “哎——!” 两人顿时更忧郁了。 第9章 二娘 一夜好眠。 次日,沈浪起了个大早。 犹豫一下,换了一身杏色裙装。 正德九年,花满楼年度主打杏、绿二色。因而,沈老板一衣柜男装,一衣柜裙装,不是杏色就是绿色。 初一侍候沈浪换衣。 “咣当”一声,衣襟中落下一物。 沈浪低头一看,脸色就变了。 昨日乍然被沈学士抓包晚归,又乍然被高举轻放,一惊一乍之下,沈浪便忘了嘱咐初一把笛子送至花满楼修补。 然她一时大意,那位安王如此看重此笛,可不会一时疏忽。 她今日黄昏之时可是要还笛的。 还有曲谱! 她竟都忘了个一干二净! 沈浪懊恼得自敲脑袋—— 这真是,糟糕至极! 然抱怨于事无补,沈商人很快冷静下来,嘱初一送笛至花满楼,令花似锦今天内一定要找人修好笛子。至于曲谱,沈浪叹气,她今日本另有行程,且她虽音律底子好,曲谱也不是一时半会就能写好的,只能见机应变了。 …… 沈府,前厅。 沈二娘正在摆餐具。 沈浪母亲产后虚弱,生下沈浪后,没几年就去世了。她生前有两名得力侍女,其一是花似锦,乃三间商栈的中流砥柱,如今是花满楼的管事人;另一则是沈二娘,这是随嫁入沈府的,只负责照顾沈浪母亲的日常起居。 沈母死后,沈学士无意另外续弦,加之沈浪尚小,向来由沈二娘照顾,便干脆抬为二夫人。 沈学士虽贵为翰林大学士,家风却尚俭朴。前厅布置极为简单,厅内一桌,桌旁四张圆凳,桌上却仅三副碗筷。 沈二娘一一摆好后,抬目,见沈浪一身杏衫薄裙,正自廊边走近。 沈二娘露出温柔和蔼的微笑:“小浪,早啊。” 沈浪也笑:“二娘,早。” 但等沈浪坐到桌前,便笑不出了。 前世婚后,沈浪因商事与应酬两面奔波,饮食极不规律,不久便染上胃疾。养病调理之时,养成没事便吃东西的习惯。久了,便成积习,饿不饿都想吃一点东西。 何况,一晚多思,又酣睡,此刻早已饥肠辘辘,正自准备大快朵颐一餐。 然而…… 沈浪目光复杂地盯着桌上有且仅有的一盆白粥。 抬头,默默看着自家二娘,眼神无声控诉。 她需要一个合理的解释。 沈二娘笑,先说:“小浪,你不乖哦。听闻昨夜你和初一夤夜才归,还去厨房饱吃一顿才歇息啊。” 说到这,沈二娘左右看看,疑惑道:“初一呢?” 沈浪:“她去花满楼办事了。” 商栈是沈母留下的产业,全家人其实只瞒着拘执谨严的沈学士一个。沈二娘是沈母贴身侍女,对商栈之事自然有所了解,但也只知皮毛,因她的职责向来是沈家人的生活起居。听到这,便不好说话了。 沈浪看一眼白粥满盆,依旧怨念看沈二娘。 沈二娘笑呵呵地:“别瞪。晚食伤身,这是二娘特意为小浪准备的。待会初一回来,也要让她好好吃上一碗,养一养胃。” 竟说得如此义正辞严,看着自家二娘和蔼但不容拒绝的笑脸,沈浪后知后觉想起,这位二娘生平两大爱好,便是养生与八卦。 既是挣扎无用,沈浪便放弃挣扎,乖乖喝粥。 第10章 八卦 瞟到旁边空着的碗筷,沈浪微微疑惑:“父亲呢?” 沈二娘盛了一碗粥,解释道:“老爷昨夜被召入宫了,方才又捎人来信,说不用备他午饭了。我估摸着,许是晚上才能回来。” 太好了! 闻言,沈浪心中暗喜,她昨夜便计划今天要溜出去看看三家商栈情况,又担心回来赶不上沈学士昨夜怒极声称的“教训”,心里一直略有惴惴。没想到,天助她也! 霎时看着眼前的白粥都觉得顺眼好多。 沈浪喝完一碗,忽觉二娘眼光灼灼的看着自己,一副欲言又止的神色。 沈浪了然,二娘定是又想和她扯八卦了;她此刻心情大好,便乐得主动打开话匣子—— “二娘,最近几日,雍都可有什么新鲜事吗?” 沈二娘正是有一肚子八卦,不吐不快。 沈学士为人恭肃严谨,不苟言笑,在沈学士面前,整个沈家的人都得规行矩步,不敢造次。奈何沈二娘生就一颗八卦之心,以前就负责替外出应酬的沈母收集各种小道消息、家长里短;只如今她身为沈家主母,在外行事便有尺度,话不能多说一句。 她空有一腔八卦之心,却无人可对可倾。 唯有沈浪。 果然,沈浪开了个头,沈二娘便不由得竹筒子倒豆般稀里哗啦说起—— “那可多了去了!” 沈二娘神神秘秘道:“你可知老爷为何深夜被召入宫?” 沈浪配合地瞪大眼睛,一脸好奇道:“为何?” “听闻太子前几日落水生病,昏迷至昨日才醒来;加之安王向来体弱,近来梦魇之症似又加重,皇上忧弟忧子心切,茶饭不思。” “所谓主忧臣辱,主辱臣死,老爷身为朝廷大臣,岂能置之不理?昨夜反复思虑后,便决定会合司文司丞相和严松严御史,进宫面谏去了。” “噢——”沈浪拉长调子,心中亦是微惊。 太子徒弟生病了?竟还昏迷数日,似乎病的不轻? 安王向来体弱?有梦魇之症? 但传闻中这位王爷不是文武双全一派风流潇洒的么? 沈浪心中惊疑。 沈二娘叹了口气,却转了话题—— “这些大人物的新闻……哎,不说也罢。小浪,你在朱雀大街经营商栈,可知西城的草市最近也闹起事来啦?” 沈浪一脸茫然。 雍都乃大雍朝都城,除天子所居宫城、皇亲贵戚所居皇城外,东城地价昂贵,主要居住朝廷官员与富商大贾,朱雀大街隔开东西,西城为平民百姓所居。 雍都商业区分两片: 其一在朱雀大街,物美价高,也代表了大雍朝商品水准巅峰,引领全国潮流,主要为大商人所经营,沈浪便为其中一个代表。 其二则是西城自发形成的草市,品种繁多,质量凑合,价格宜人,主要是一些行商坐贾,小摊小贩,小本经营。 因无必要,前世沈浪便极少到西城一片,何况乍然重生,更是对所谓的草市一无所知。 见沈浪一脸茫然,沈二娘拨匙一敲碗沿,莞尔道:“就知你不知。” 第11章 鱼掌柜 沈二娘继续道:“我初初听了也被唬了一跳,那草市,竟有贩子殴打官差,竟还打死人了。” 沈浪本对草市的八卦无太多兴趣,闻言却是微惊。她突然想起前世及笄前后,朝廷便有了名为整顿市场、实为收取商税的新政策。 不知此两者是否有所关联? 她心有不祥预感,已是无心再听下去了。 沈二娘仍在絮絮叨叨草市打死人的各种细节,廊外忽传来细细碎碎的脚步声。 熟悉的脚步声。 沈浪心中一喜,抬头,果见是初一回来了。 沈二娘也高兴地招呼:“来来,初一,还没吃早餐吧?快来喝两碗白粥,养养胃。” 初一乖巧应声,一边看向沈浪。 沈浪囫囵喝完最后一口粥,放下碗,笑呵呵道:“二娘,我已喝了三碗了,身心通畅,胃暖肠轻。” 说着随手取过帕子抹嘴,一边起身道:“商栈另有要事,我先走啦。” 沈二娘急道:“诶!还有一件要紧的事,初一前阵说你打算出诗集,二娘听闻司丞相的千金司韶最近也要出诗集了,算算正巧和你同一时期……” 闻言,沈浪不在意的耸了耸肩,一拍初一肩膀,道:“好好喝粥,好好陪二娘聊天,今日你就呆在家吧。”言罢摸摸初一额前刘海,柔声:“乖啊。” 初一含着一口粥,鼓着腮帮子没法说话,只看着沈浪连连点头。 沈二娘还要说什么,沈浪边走边摆手,回房换衣去了,出门前隐隐听见二娘声音絮絮传来: “初一啊,我跟你说,最近这雍都书画市场,古籍曲谱价格又翻了几番……哎哟,真不知花那么多真金白银、去买这些猴年马月前的破本子有啥用……” …… 曈曈红日,朝霞满天,春风和暖,宜出行。 沈浪一身杏色男装,摇着把折扇,从东城沈府出发,沿街柳河堤悠悠踱步,赏着晨色风景,慢慢朝朱雀大街走去。 沈母留下商栈有三—— 福满楼,由沈浪外公家的旧人,鱼满堂为管事;主营饭馆酒楼生意,厨艺雍都一绝,还搭了戏台助兴,简言之,吃饭睡觉的好地方; 花满楼,由沈母得力侍女——花似锦负责;主营服装衣饰、珠宝玉器,还有雅阁不时开办诗酒茶会,吸引文人墨客、贵妇贵女……一句话,烧钱的好地方。 回春苑,除了普通药堂的供应之外,沈浪特聘了一代医痴何百草,另辟药田为其基地,专门研制针对各种奇难杂症、易感病源的新型药剂,打算有所成后再做推广。 这三家商栈,除了回春苑在街尾,福、花满楼都位于朱雀大街最繁华的中心地带,毗邻而建。 沈浪第一站去的是福满楼。 沈浪昨夜辗转反侧,反思前尘过往,认定今生改变命运的第一要事,就是尽量避开与前夫万俟瞳的纠缠。 昨日迷阵之险既然有惊无险,在迷阵初次偶遇、欠下救命之恩这一笔,沈浪觉得是已经避过了。 然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眼下第一步,还是先找到这辈子的万俟瞳,然后,保持距离。 此时春闱将近,赴京的举子基本都已到达,在雍都中找人,鱼掌柜是最拿手的。 另外,不得不承认,沈二娘早上说的草市打死人的新闻,让沈浪心中起了波澜。 她莫名觉得,此事绝不像表面看来的那么简单,绝非耸人耳目的一时谈资。 想到这,沈浪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 福满楼。 早市人潮汹涌,各种糕点菜品的香味扑鼻而来。 顶楼,专属雅间内。 鱼掌柜一双金鱼眼,唇边两撇八字胡,圆脸圆脖圆身,胖的像条中年发福的金鱼,穿一身剪裁布料均是上乘的金色万福长衫,更像披了一身闪闪发光的鱼鳞。 这位掌柜虽是笑口常开,一副憨厚老实、善气迎人的样子,其实却是沈浪外公家的旧人,为人短小精悍、八面玲珑、精明强干,是商栈里非常得力且忠心的老人。 此刻,鱼掌柜正立在案前,躬身听沈浪吩咐。 沈浪先交代了找寻万俟瞳的事宜。 “他叫万俟瞳,是一个出身寒门的举子;长相,五官清秀,身量,比我高一个头,穿着偏朴素。” 案上整整齐齐摞着一叠叠账本,笔墨纸砚俱全。 沈浪想了想,索性摊纸,提笔,蘸墨,凭着记忆飞快画了一张万俟瞳的肖像。 “请鱼掌柜务必尽快找到此人。” 鱼掌柜睁着一双鱼泡眼,瞟了眼墨迹未干的清秀男子像,便爽快应下找人任务。 沈浪放下笔,屈指一敲桌案,开始说起草市打人之事,并道出自己心中所疑;当然关于前世与重生之事掠过不提,只含糊猜测朝廷也许会干预此事。 鱼掌柜听得认真,待沈浪说完,胖手合掌一拍,道: “此事属下亦是刚刚听闻,亦颇觉事出突然,且过于惊悚;此外,眼下看来,官府关注得似乎太殷勤一些,不似寻常纠纷处理,颇为蹊跷。” 沈浪边听边点头,心想找鱼掌柜商议此事果属明智之举,经验老到的人,总是容易嗅出寻常事件背后不寻常的气息,当下请教道: “那依鱼掌柜之见,此事后续该会如何发展?” 鱼掌柜两指摩挲着唇边短小的八字胡,沉吟半晌,道: “不好说。大雍自开国以来,与民休养生息,一直是鼓励商业发展的。然自当今登位以来,所行商政不温不火,对国内商业发展境况似态度暧昧。” 沈浪想起前世,前夫万俟瞳高中之后,第一项政绩便是大刀阔斧、进行商事改革,收税纳款,为朝廷狠捞了一笔,盆满钵满,令皇上龙颜大悦,一喜之下将其超迁八级,一跃成为炙手可热的朝廷新贵。 沈浪出神间,鱼掌柜已经结合当下形势做了分析: “加之近年来与西国休战和约将近到期,边境颇有骚动,朝廷若用兵,则国库必须充盈;而观如今国内,唯商业发展遥遥领先、独占鳌头;朝廷要充盈国库,首要之选定是从整顿商事入手。” 这已经相当于道出朝廷必定会抓住草市闹事这一节,加以发挥的意思了。 果然,鱼掌柜总结道: “因此,小人斗胆猜测,草市之事,绝非偶然。”舔舔嘴唇,又补充道:“即使是偶然,朝廷也必定抓住机会,让它变成必然的缺口、改革眼下商事局面的导/火/索。” 沈浪从方才起一直沉默,听到此处,已基本印证了自己的猜测——朝廷会借题发挥,最终一定会如前世一般,出台政策,整顿商业,名正言顺的收商税。 而收税就必须实名登记商栈产业所有者。 这才是沈浪最为担心的。 沈母出身商户,这三家商栈,都相当于外公家送的陪嫁。其时商户地位低下,沈母是隐瞒了商户出身才嫁给沈学士的,多年来商栈也是暗中经营。 这些事,都是沈浪小时接手商栈,才从母亲的两名侍女——花似锦和沈二娘的口中得知。 沈浪接手商栈后,虽因经营得当,扩大了商栈经营规模与实力;然在名分上面,一直是含糊不清的。她在商栈中周旋忙碌,向来以男装示人,且主要负责决策事宜;知道沈浪真实身份的,也只有手下几位得力管事。 而商栈登记,不仅要实名,登记完毕更是要公示于众。 到那时,笃守儒学的沈学士,其女却有违礼教、抛头露面、与民争利的新闻将人尽皆知。 这个后果,才是沈浪最畏惧的。 前世,她为躲开实名登记这一关,曾拜托万俟瞳以其名义登记。然其后却不知为何,被人抓住把柄,闹得满城风雨;她不仅没有躲过,反而更被特别登记在号,以至于沈学士知晓后怒不可遏,父女两人争执不下、她愤而离家出走…… 今世,沈浪想,无论付出什么代价,她绝不能重蹈覆辙。 想到此处,沈浪豁然开朗,惊觉昨晚想的什么避开前夫万俟瞳,保持距离,这些都只是表面症结;真正重要的第一个节点,是商栈登记这一关。 朝阳不知不觉升至中天,日光朗照,微风轻拂窗棂。 雅间内,一时静寂无声。 须臾之间,沈浪已是思绪万千,心潮起伏,冷汗涔涔。 鱼掌柜一直在等着沈浪回应。 沈浪想到这许多,却都是不可对人明言之事;当下也不准备多说,只敷衍道: “鱼掌柜所言有理。但目前都只是猜测,与其妄动,不如先静观其变;再且,朝廷若真要对商业下手,绝非一人一家之力可力挽狂澜的。” 言罢挥挥手示意退下,自己则翻开账本开始查看。 鱼掌柜却未立即退下,仍旧笑呵呵立在原地,慈祥的看着沈浪。 沈浪惊奇抬头,以目示意:尚有何事? 鱼掌柜笑眯眯道:“近日对面的‘严家私厨’频频推出新品菜点,欲与我栈争抢客源。为此小人亦敦促大厨开始研制新口味,以推陈出新。” 此年代商禁松弛,近似于无,且学术百家争鸣,儒道释并行,不少士大夫并非墨守成规的儒士,因而朝廷官贵之家,私下派家人从商的情形随处可见。 这“严家私厨”,便是当朝御史严松之弟——严鑫所开连锁食栈之一,与福满楼属同行竞争。只是沈浪经商之道,向来极重货物品质,三家商栈所营之业不同,然在品质与口碑上,均是笑傲商场、从未输过。 因而听闻研制新品竞争之事,沈浪并不惊讶,也不担心。 这种事,在前世本就已司空见惯、见怪不怪,亦不足为惧。 鱼掌柜抬眼看看窗外日上中天,殷切道: “现下已近午时,公子既要看账,不如就留此用饭如何?昨日刚研制成功一道新菜,正好让公子一道品鉴,以作改进。” 沈浪摇头,拒绝道:“不必,我过会还要去趟花满楼。” 随即想想,自己作为老板,品鉴新菜品也算职责所在,带头示范,且自己一早只喝了白粥,也却是有些饿了,便又道:“掌柜可将新菜品打包两份,我带去与花管事一道品尝。” 这回鱼掌柜应了声“是”,便快步退出了。 第12章 花似锦 沈浪到达花满楼时,已日过中天。 到得如此晚,一是福满楼办公处,堆积了三间商栈的账本,数目较多,她须尽快看完,以了解商栈总体经营情况,结合她前世经验,做下一步调整。 另外则是考虑到修笛子的缘故了。她早上方才令初一送笛子来修,料想晚一点到达,也可顺道取回修好的笛子。 不料,沈浪晚了,笛子修补进度却更晚。 “没办法。” 花满楼的管事人,花似锦名如其人,一张尖尖瓜子脸,细眉杏眼薄唇,长相媚极艳极,一身打扮更是珠围翠绕、花枝招展。 此刻正翘着兰花指,把沈浪带来食盒分别拆开,摆到桌上,边叹气道: “公子,你送来的这支笛子,可是不同一般。大早上,属下刚看到的时候,瞌睡虫可都被吓死大半。” 说着,食盒一放,媚眼一抛,笑得一脸诡异的凑近沈浪,小声道: “我的大小姐唷,你从哪里得来安王爷的笛子,还碎成了两截?快快老实招来!” 沈浪不理会花似锦的调侃,抬目,轻飘飘看她一眼,花似锦就噤声了。 莫名的,她觉得这位小主子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这么想着,便听沈浪问道: “那么,这笛子,什么时候可以修好?” 花似锦收了轻佻神色,正色道:“最迟明日。” “明日何时?” “午时。” 沈浪点点头,心中却大大懊恼,不再说话。视线移至桌上菜色,三菜一汤,其中一道鱼片粥,卖相最为寻常。 而正因其卖相平平,在其余色香味俱全的菜色映衬下,才更不寻常。 这应该就是所谓的新菜品了。 沈浪举起勺子不紧不慢的细细品尝,心中却在发愁—— 这下,笛子和曲谱都无法交代了。下午见王爷时,无论如何得给出个合理解释才是。 可,该如何解释呢? 哎。 这边沈浪在暗暗唉声叹气,对面花似锦心里也不是滋味。她第一次发觉,自己这位小主子,临近及笄,大概真是长大了,她现在都猜不到主子心思如何了。 一时,桌案旁的两人心思各异,都吃的心不在焉。 半晌,花似锦没话找话道: “公子,这几日司丞相府的司韶小姐要来订雅间办诗会,顺便推出她的新诗集。然……” 沈浪看她一眼,示意她继续。 “然她所定日期与公子此前所说出诗集日期撞日子了,属下一时不知该不该允下这笔生意……” 沈浪又舀了一勺鱼片粥,慢慢咽下,干脆利落道:“答应。送上门的生意,为何不答应?” 花似锦不解。 沈浪正色道:“我正要与你说此事——我不出诗集了;烦请花管事尽快把此前送至水城印刷的样本取回。” 又道:“此外,待客如礼佛,司小姐有何要求,你照办便是。” 闻言,花似锦惊讶的瞪大双眼,媚气十足的眼眸惊呆了。 沈浪却不多做解释。她重生一世,对虚名这些东西,看得极淡;且明白,歌言情,诗言志,没有一定的人生阅历,是写不出好的诗作的。少年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拙作,现在看来简直羞煞老脸,还是不要公诸于众的好。 只是这些却不必与他人道。 沈浪看看窗外日渐西斜,转了话题,问道:“回春苑的药堂经营近况如何?” 现在时间过午,她待会便得赴约,恐是不够时间再去回春苑仔细查看了。回春苑没有掌柜,何百草又是医痴,药堂的生意大多时候由花似锦一并监管。 花似锦道:“尚好。何大夫闭关炼药时日甚久,这几日快出关了。” 沈浪点点头,垂目看着白瓷勺内、滚烫飘香的鱼片粥,忽地想起早晨沈二娘熬的一锅比牛奶还白的白粥,便道: “甚好。如此,待他出关,请花管事嘱他写几卷养生食谱,我带回去给二娘学学。” 养生自有道,不可盲目;沈浪是真的不想再一大早吃什么白粥养胃了。 花似锦便听边点头,吃的十分矜持,沈浪却是被那白粥饿了馋了大半天,几句话间,已经把桌上饭菜扫光大半。 咂咂嘴,总结一句:“这新品鱼片粥,虽然其貌不扬,口感却最是美味。” 花似锦赞同点头,又摇摇头,遗憾叹息一句:“可惜中吃不中看。只卖相不佳这一条,在花满楼便是无地可容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沈浪闻言,看看桌上、屋里处处讲究的摆设,又看看花瓶里新鲜滴露的时令鲜花,一时若有所思。 待花似锦抬头望来,沈浪却又转了话题: “花管事可曾去过苍山寺?” 闻言,花似锦笑了:“当然去过。雍都的人,谁会没去过苍山寺呢?” 沈浪面色却是难得严肃:“后山树林亦去过?” 花似锦微愣,摇头。 沈浪取过桌旁丝帕擦嘴,看着雕窗内漏进的夕阳霞光,略一沉吟,把昨日在苍山遇迷阵之事择要说了。 前世迷阵遇险后,商栈实名登记、万俟瞳春闱失利、与沈学士闹翻等事情接踵而至,沈浪便没工夫细查苍山迷阵之事。却不料重生后再次遇上,便上了心,打算细查一番。 当下花似锦惊愕道:“竟有此事?属下实在闻所未闻。” 顿了顿,又道:“不过,若有江湖术士从中作为,迷烟迷阵,也不是什么难事。” 沈浪点头,“虽是偶遇,然此事非同寻常、细思极恐,请花管事细查一番。” 言罢,沈浪放下巾帕,便离开了花满楼。 …… 笛子没修好,曲谱也没写好。 沈浪看着天边逐渐沉入山头的夕阳,一时感到颇为忧愁、一阵头疼。 头疼地逛了两条街,才磨磨蹭蹭到了回柳亭附近。 回柳亭是沧水边上的小亭,地处朱雀大街临近皇城处,人潮相对稀少。 沈浪没精打采地抬头,眺望凉亭,忽地眼前一亮。 ——亭前有人在卖糖葫芦。 沈浪走近一看,柳堤边,石凳上,一位老爷爷,撑着一根扎的粗壮结实的稻草木棍,顶端插满一串串鲜红诱人的糖葫芦,浓稠的糖浆在夕阳下闪闪发光。 沈浪口水都快下来了,忙不迭掏钱买了一串。 自我安慰道:债多人不愁,待我先吃一串糖葫芦压压惊。 暗暗祈祷那位王爷最好不要太守时;心道,他最好姗姗来迟,迟到明天也没关系。 可惜,天不作美,事与愿违,该来的还是要来。 沈浪刚咬下一颗糖葫芦,一抬眼,便看见凉亭内一白色身影,在垂杨绿柳间若隐若现。 沈浪眼力好,隐约辨出是安王身影,心中却仍没想到合理交代的好法子。 心一动,沈浪转身,有心装做看不见。 不料一转身,身后便传来讽刺十足的声音: “沈公子可真是守时,这时候还在优哉游哉买糖葫芦。” 话锋一转,语气凌厉而不耐烦: “王爷已等了公子一下午,还请公子迅速。” 这响亮的声音、这不满的语气,沈浪不用思考便知,必是安王那一脸婴儿肥的侍卫,陶初。 陶初盯着沈浪的背影,目光如剑,仿佛忍不住捅死这个十分不识好歹的人。 沈浪却不怕他,面不改色地转身,抬头,细细端详厅内一身白衣、倚栏而坐的顾宁远。 明明不冷的天气,这人膝上却盖了一张毛毯,毯上书卷摊开。微风摆柳,轻轻拂动书页一角,又被修长白皙的手指按住。书已翻了过半。 看来王爷确实是等她许久了。 沈浪不由讪讪低头,拾级而上,步入亭中。 第13章 始料未及 日薄西山,夕阳殷红,霞落云飞。柳条纤秾,袅袅点水、轻拂石栏。 沈浪走上凉亭,陶初只在亭外的大柳树旁站着,沈浪想,许是提前得到了王爷的吩咐。 沈浪迈步入亭,走近了,才发现王爷今天的脸色不太好,一张如冰如雪的美丽面孔煞白煞白,眼下还隐隐发青。沈浪无声无息站了片刻,王爷低头翻书,几页之间,已间杂了几声低低的咳嗽。 “咳。” 沈浪咽下口中的糖葫芦,装模作样的轻咳一声。 顾宁远抬头,眸如点漆、目光恬淡、神态闲适,看见沈浪走近,脸上挂起标准微笑。 待看清沈浪除了手擎半串糖葫芦外,身无别物;顾宁远笑容一僵,目含询问之色。 沈浪也看向顾宁远。 两人对视。 顾宁远神情一派闲适悠然不变,沈浪却再次被那美的过分的微笑,蛊惑得很是失神片刻,心怦怦跳,本就心虚,此刻更加色厉内荏了。 半晌,沈浪先败下阵来;低头,看一眼手中糖葫芦,故意曲解顾宁远的眼神,笑嘻嘻道: “王爷,你为何一直看着在下手中这串糖葫芦?” 顾宁远笑容凝结,嘴角微抽。 沈浪视若无睹的,走近顾宁远身边,继续自导自演: “哈哈,莫非王爷也谗这个了?” 故意调笑道:“想吃就直说呀,王爷只要开口,在下又岂会不请王爷吃一吃?” 看着顾宁远淡如远山的微笑,沈浪一时恶作剧心起,边说边把糖葫芦朝顾宁远面前一递,厚着脸皮恶心他:“请你吃!” 眼见这串沾满口水、润泽发亮的糖葫芦越靠越近,显是来者不善,顾宁远呛咳一声,道: “不用。” 同时飞快侧身。一时间,毯子书卷齐齐落地。 然而沈浪动作快,顾宁远终究躲晚了一步,红亮亮的糖浆“刷”地在白衣上染了一道。 顾宁远盯着白衣红痕,一时脸色微变,蹙眉片刻,又忍不住低咳一声。 沈浪脸色也变了——完了,事情又闹大了。 半晌,顾宁远嘴角笑意消失,深吸一口气,移开视线;再开口时,声如珠玉,语气冷冷,言简意赅道: “笛子,还有曲谱。” 沈浪:…… 她此刻自然一个都交不出来。 亭中一时静寂,只有微风轻拂,柳枝轻扫,一遍又一遍地撩拨石栏、台阶。 沈浪哑言片刻,忽地把糖葫芦放在旁边石桌上,弯腰捡起毯子,重新披在顾宁远膝上,又把书卷收拾好,放到顾宁远手中;随即一屁股坐到顾宁远身边。 顾宁远静静看着沈浪的动作,神色莫辨,仿佛在压抑着什么。 沈浪却浑然不觉,眸一弯,唇一扬,露出特别灿烂的笑容,明眸特别诚恳的看着顾宁远,道: “王爷,” 沈浪眨眨眼,双手交握,正襟危坐,打算好好“解释”一番。 顾宁远却不看她,蝶翼般的扇睫微颤,抬袖掩住几声低咳。 沈浪却是不受影响,放柔声音开始自说自话,试图讲一番歪理再次蒙混过关:“首先呢,在下要真诚地向您道个歉,我……” 不料,接连一串低咳后,忽地“咚”一声,顾宁远侧头撞到沈浪肩膀上,晕了过去。 再一次被投怀送抱。 沈浪:“……” 咳咳,实在始料未及。 沈浪愣愣抱着王爷,尚未反应。亭外陶初已飞快跃上凉亭,一下抢抱过王爷,惊慌道: “王爷!” 见王爷没反应,陶初迁怒沈浪: “都怪你!你这个宵小之徒!昨日王爷淋雨受了凉,夜晚又休息不好,感了风寒,今日又在此处等了你这混账一下午!” 沈浪惊呆了。此刻才后知后觉,为何方才看王爷的脸色那么糟糕了。 陶初放下狠话: “要是王爷有个三长两短,你这宵小就等着掉脑袋吧!” 说罢便抱着王爷飞快离去。 沈浪愣在原地:…… 回柳亭内,一时人去亭空,只剩沈浪一人愣愣发呆。 沈浪愣了片刻,喃喃道:“看来这位安王这世的身体确实很差啊。” 第14章 太子拜师 当晚,夜凉如水,月白风清,沈浪待在房间,开了一扇窗,就着溶溶月色,取一支笛子,摊纸提笔,边吹边写,硬是熬了一晚上把在凉亭瞎吹的曲子写了出来。 东方鱼肚白,晨风拂过雕窗,送来院中湿润的花香气息。 沈浪从书案起身,大大伸了个懒腰,闭着眼睛摸到床上,打算好好睡它一天,补眠。 不料一盏茶后,沈浪便被初一生生从床上扒开被子拉了起来。 沈浪怒:“初一,我要补眠,今日不去商栈了,一切行程取消。不许吵我!”说完不倒翁似的又倒回被团中。 初一一脸遑急道:“小姐,不是商栈的事情。是宫里……皇后传了懿旨要召小姐入宫。” 既是宫中之事,便不能推拒了。沈浪放弃挣扎,由着初一拾掇自己,上了太监抬来的小轿,入了宫。 不料入的却不是皇后所居的未央宫,却是沈浪前世便颇为熟悉的——太子东宫。 沈浪下轿后,惊了一刹,初一也不解,主仆两人面面相觑。 旁边的太监此时便不慌不忙,从袖中摸出第二道懿旨,尖着嗓子宣读一番。 大意是皇后娘娘久闻沈学士千金年少多才,与皇上斟酌后,特意聘为太子业余师傅。 宣旨完毕,领头太监挥退几名抬轿的小太监,便迎着沈浪二人进了东宫侧殿。 太子的东宫,沈浪前世不知走过多少遍,闭着眼睛都知道此时被带去的,正是太子书房所在。 初一侧头,小小声道:“小姐,好奇怪啊。” 沈浪无所谓地耸耸肩。 看似淡定,实则她心中亦是惊异万分——前世她是因《天上人间》名声大噪后,才被皇后召为太子师傅的。然则今世她看透了那些虚名,已经取消了诗集的出版,为何却还是被下旨召为太子师傅? 为何为何为何? 莫非,重生只是一个意外的机宜,她可以改变一些小事情,比如从迷阵轻松脱逃,但是一些关键节点和重要事件则无论如何都会照样发生? 思及此,沈浪悚然一惊:那她商栈登记露馅这件事究竟是小事还是大事?究竟能不能避开? “沈师傅?……沈师傅?” 沈浪正沉浸在若命运无法改变、自己将重蹈前世覆辙的悲惨场面脑补之中,想的冷汗淋漓,忽听有人在面前叫唤,回神,凝目。 眼前少年一身明黄礼服,周周正正,气质文雅;一张小脸上唇红齿白,眉心一点朱砂,和着温润的眼神更显得慈眉善目,犹如菩萨低眉。 正是沈浪前世又今生的徒弟——太子殿下,顾元熙。 宣旨太监不知何时已经退出殿外,顾元熙叫了好几声沈浪,沈浪却是低头想事没反应,初一急的,伸半截手指偷偷捅了捅沈浪腰侧。 沈浪回过神来,对上顾元熙疑惑又略带担忧的神色,便习惯性摆出一副为人师表的样子,淡定微笑道: “殿下。” 见沈浪终于反应过来,初一松了口气,顾元熙则露出一个春风般的微笑,随即又略略蹙眉,道: “母后听闻沈小姐博学多才,让我拜沈小姐为师;且说我与沈小姐年纪相近,故不必太拘于师徒礼仪,除了师徒相称外,其余一切平等相处即可。” 他脸带疑惑,似乎和沈浪二人一样对皇后的突发奇想感到同样莫名。 不过很快又松了眉头,微微一笑: “不知沈师傅先要教元熙什么呢?” 既是身在莫名,沈浪干脆便以不变应万变,她前世因诗成名,拜为太子师傅后首先教的也是作诗。如此,沈浪笑容端庄道: “诗。” 闻言,太子和善的面容上一派乖巧: “好。” 第15章 笺帖 从皇宫出来,初一担忧道: “小姐,明天与太子的拜师宴设在福满楼,商栈的事情会不会露馅啊?” 沈浪正搓着腰边细细的衣带,她今天入宫穿的一身杏色裙装,手中无折扇可摇,不免手痒。 闻言,沈浪沉吟片刻,道: “无事。待会让鱼掌柜安排一个特别幽静的雅间便可。” …… 福满楼。 顶楼专属雅阁内。 沈浪交代完鱼掌柜关于明日安排雅间之事,鱼掌柜当即拍胸口保证,定当妥当安排完善。 沈浪想起寻找万俟瞳的事情,便问: “昨日交待的找人一事,可有结果了?” 虽说眼下最重要是商栈实名登记之事,但,沈浪总觉得,她这位前世夫君像颗定/时/炸/弹般,因此,总要心里有数方可安心。 鱼掌柜一张笑脸上却少见地皱了眉头,答道: “公子,小的按公子嘱咐派人去了苍山寺等一众寺院、以及西城众多举子聚集的客店处一一探访,然而, “苍山寺今年不知何故,后山封山,因而不接待举子投宿;其他寺院与客店亦是查无此人。” 这是鲜有的、发生在鱼掌柜手上、找不到人的情况,鱼掌柜说罢,便看着沈浪,脸色几许不安。 沈浪闻言,神色却是平平常常。 不得不说早上太子拜师的事情确实给沈浪打了一剂预防针,她对于重生此世的不寻常之事已经可以稍稍平静看待了。 当下只是点点头,挥手让鱼掌柜退出。 沈浪低头提笔,难得用了清清秀秀的簪花小楷,写花笺。 花笺是写给王爷的。昨日沈浪熬了一宿把曲谱写出,这会笛子应该也已经修好如新。 与太子的拜师宴之约在早上,沈浪便准备邀王爷明日下午到福满楼喝茶,把笛子和曲谱奉上,顺便道歉。 无论如何,商人权衡利弊本色作祟,沈浪对这位圣眷优渥的王爷,还是很希望能够搞好关系的。 初一对沈浪与鱼掌柜的对话听的懵懂,但自家小姐与掌柜们的事情,她是不好插嘴的。 她向来是一个十分有眼色的优秀侍女。 沈浪写笺帖,初一便在一旁磨墨,看了半晌,没忍住道: “小姐,你要请安王喝茶?” 沈浪写完最后一字,簪花小楷这么秀雅的小字向来不是她的风格,一笔一划都似拘束,太不潇洒。沈浪把笔一扔,呼一口气,道: “是啊。这两日把人得罪的不轻,得好好赔罪才是。” 说着把帖子递给初一。 “你现在便把这笺帖送到王府,我去花满楼取笛子。” 初一点点头。主仆二人便分头行动。 …… 春阳和煦,天朗气清,风和日丽。 今日的天气真是好的不像话。 对沈浪而言,今日的怪事也多得不像话。 花似锦取出修补完毕的玉笛,置于桌上。 玉笛用上好的方形檀香盒子装着,沈浪启开,对着琉璃灯光细细检查,唯恐有一丝不合格。 花满楼的玉匠是全雍都技艺最为精湛纯熟的玉匠。这次当然也没让沈浪失望。 玉笛完好如新,即便在屋内三盏特制琉璃灯的强光照射之下,也完全找不出一丝一毫修补痕迹,连笛身微黄温润的光泽、暗暗的玉石纹理,都似浑然天成。 沈浪满意了,放心收好玉笛;抬目看花似锦一眼,正要问起迷阵调查之事。 花似锦已经会意,却又略带迟疑,道: “公子,属下昨夜便去了苍山寺后山,带着人整整搜查一夜,并没发现任何迷阵残余痕迹与线索。不过……倒是发现那被封的林子里,似乎移栽了一些桃花。” 沈浪抓住重点,只听了前半句,便陷入沉思—— 竟然查不到? 沈浪垂目,不语。 花似锦一身珠围翠绕、环佩叮当的妆饰,在琉璃灯下闪闪发光。 沈浪忽地注意到花似锦腰上系的一枚小玉兔—— 小巧可爱得与其一身妖艳媚俗的珠宝格格不入。 花似锦见状,笑了,“哦。这个。” 边取下小玉兔递给沈浪,边介绍道:“这是今早上在苍山寺得来的小玩意儿。似乎是寺院为了招徕更多香客,便推出了这款指路玉兔的赠品。还非要说是开过光的,有福缘得很。” 话毕,花似锦撩撩头发,嗤笑一声。 “指路玉兔?” 沈浪打量着手中半指来长、一寸宽的兔形玉饰,映着灯光,兔子腹部似装有一小块黑色物什。沈浪饶有兴致地点点兔耳,发现竟能自由转动。 花似锦已在解释:“是啊。这玉兔都不是单个的,基本是一对或是一群配套。属下昨日取得便是群兔类,为以后执行任务联络方便,便给常出任务的手下们都分发了一只。 “公子方才转动的兔耳部分,便是它指路方向所在。” “哦——”沈浪点点头,把玩着玉兔,神情若有所思;忽道,“改日,烦请花管事至苍山寺再取一对回来,我另有他用。” 花似锦不明所以,但沈浪出口的便是命令。 她微微低头,毫不犹豫扠手应道:“是。” 第16章 学士 沈浪一介名不见经传的未成年少女,突然就成了太子师傅,这事情,还是非同小可的。 至少沈浪当晚回府后,看着府内被二娘特意布置过的前厅,心情微妙复杂。 彼时沈浪踩着晚饭的钟点特意赶回,因二娘派人传话到花满楼通知自己——沈学士回家吃晚饭了。 在宫里不眠不休与几位同僚股肱之臣一起车轮战面谏皇上两日后,沈学士终于回家了。 沈浪当然要赶回家。 前厅廊前,沈浪正在询问初一送笺帖之事,走到前厅,忽觉眼前一亮。 此时正值薄暮,前厅尚未点灯,有大束桃花被置于桌上,在幽暗天色下,粉白生辉,令人耳目一新。 沈浪一怔,了然,定是春来花绽,后院的那株老桃树开花了,二娘摘来点缀的。 说曹操曹操到。 沈浪正这么想着,前厅的灯已被点亮,沈二娘从屏风后步出,笑容和蔼又带一丝调侃道: “沈太傅,你可终于回来啦?” 说是问句,却没有等沈浪答的意思。沈二娘收了桃花,开始唤家丁仆从上菜、布置饭桌。 沈浪便也一笑置之,耸耸肩到饭桌前坐下。 初一立在沈浪身后伺候。虽然她与普通侍从不同,是与沈浪从小长大的,情分非同一般,沈二娘也从不把她当普通下人对待。然沈学士却是严格拘谨守礼的拘泥性格,因此,至少有沈学士在的场合,初一是不能和沈浪同桌吃饭的。 沈浪看着满桌恢复正常、有菜有肉、卖相可圈可点的菜色,不自觉悄悄松了口气——她实在是担心二娘又来一顿白水豆腐美名其曰养生治病清心什么的。 当下不禁欣慰道:“二娘,近日何百草大夫快要出关了,小浪昨日嘱咐花管事让他务必写一卷靠谱的养生食谱,待他写好,便立马拿回给二娘躬身实践,科学养生。” 闻言,沈二娘笑眯了眼睛,喜不自禁道:“好啊好啊。我等着呢!刚好近来得空,正好练一练手。”说着竟有些摩拳擦掌、迫不及待的急切之色。 沈浪乐了,正要调侃两句,忽闻空气中飘来若隐若现的烟草气息,随即耳闻廊上传来清嗓子之声: “咳,咳。” 厅内众人霎时都噤了声,眼观鼻鼻观心、摆出一副严格遵守食不言寝不语的准则的样子。 ——沈学士来了。 瞬息间,烟草气息越发浓郁,沈浪眼一眨,饭桌主位上便传来“咯噔”一声,桌上多了一柄大烟锅子,小心抬眼一望,沈学士已正襟危坐,入座主位。 沈浪低头扒饭。 沈学士恪守礼法名教,向来遵行在家不议政、妻儿不许干政、女子不可抛头露面的礼法信条。然而今天,却不得不打破一下。 沈学士清清嗓子,一脸严肃道: “沈浪,今日皇后娘娘召你入宫,所为何事?” 闻言,沈浪放下筷子,笔直端坐着,把早晨入东宫、太子拜师、以及明日约饭的事情一一说了。然她亦知道自家父亲身为当朝大臣,召她为太子师傅之事,皇上皇后必然会提前征询父亲意见。沈学士此时不过循例一问,以方便展开训诫罢了。 果然,沈浪说完后,除了知情者初一外,沈二娘脸色微微惊讶,沈学士端方严肃的脸上却是毫无惊讶之色。 沈浪垂眸数饭粒、默默吐糟。 第17章 晚饭 一时间,饭桌上仅有杯盘交错的微响,沈浪默了默,故意自谦道:“其实女儿自知才力有限,此番亦觉唐突,不知为何会突然被召为太子师傅。” 沈浪此言其实半真半假,此时此刻,她所以说此话—— 一则沈浪深知自家父亲为人深藏若谷,定然不喜她因成为太子师而沾沾自喜,若她不发此自谦之言,待会沈学士必定要皱着眉头敲打一番; 二来,沈浪确实不知原因,但她猜皇上皇后事前应会对自家父亲有所照会,故此语亦藏了对其原因探知一二的心思。 怀疑重生命局依然不变的猜测,就像一根刺,闹得沈浪惴惴不安。 言罢,沈浪暗暗瞧沈学士神色,果见沈学士听此自谦之言,眉头不易察觉地微微舒展,又沉吟片刻,方道: “此番其实是皇后娘娘的意思……”沈学士说了一半,许是想起自己在家不议政的原则,忽的停住,只道,“既是主子青眼于你,你便好好表现便是。” 接着又询问了一番沈浪打算教导太子何物、如何教导等事宜,沈浪一一作答。 父女两人一问一答,俱是一丝不苟,饭桌上顿时氛围严肃得跟会议桌似的。待话语空隙,沈二娘抓住个空,有心活络下气氛,便笑呵呵道: “那小浪以后可要辛苦了。来来来,给沈师傅加个鸡腿!” 说罢夹了个黄澄澄的硕大鸡腿到沈浪碗里。 沈浪哭笑不得,初一亦悄悄抿嘴笑。 然沈学士却仍是一脸整肃端穆状,又问道: “沈浪,数日前,听闻你要出诗集?” 他正想说你有几斤几两我还不知道?出什么诗集?简直是沽名钓誉不知所谓不知天高地厚自以为是……荒唐! 未及开口,沈浪已经连连摇头又摆手,一口否定: “没有没有没有!女儿自知自己几斤几两,怎会有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想法!荒唐!” 说完,似察觉举手姿势不雅,沈浪连忙收手,背在身后,依旧正襟危坐、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样子。 沈学士莫名被抢白,哑言一霎,装作清嗓子又咳了两声。然沈二娘和初一却是确切知道此前沈浪预备出诗集的计划的,此时听闻沈浪连口否定,不由也惊讶看着沈浪。 沈浪神色淡定。 饭桌上一时静寂。沈二娘有心活络气氛,又想给沈浪夹个鸡腿,见其饭碗已经堆满放不下,筷子方向一转,夹到沈学士碗里;和蔼目光却看着沈浪,笑道: “不出就不出。不说这些了。二娘今日翻翻历日,竟发现小浪还有不足两月就及笄啦。”故作调侃道:“不知小浪打算怎么过呢?及笄后,小浪可就是大姑娘了!” 沈浪简直太知道沈二娘接下来要说什么了。她重活一世,最大的收获恐怕就是情爱恐惧症了。 前尘为鉴,沈浪已不相信爱情。 但此言自是不能外言,一时间又想不出转话题的好法子,沈浪只好端起手边汤碗咕咚咕咚,假装没听见。 主子饭桌上,初一是不能随意说话的,见沈浪急急灌汤,当下只轻拍沈浪背部防止她被呛到。 沈学士方才被抢白,此刻终于又有话说了: “及笄固非小事,但亦不可铺张浪费……” 沈二娘睨了他一眼,颇含责怪之色——问得又不是你。 却只敢怒不敢言。 沈学士却仿佛若有所觉,又似觉今日饭桌上出言太多,有违圣人所言“食不言寝不语”之准则,便索性住了口。 沈二娘便又看向沈浪。 沈浪已咕噜咕噜灌完一碗汤,举着空碗,弯弯眼夸道:“二娘今日做的汤特别好喝!” 除了聊八卦,被夸厨艺是沈二娘最得意事情之一。闻言,沈二娘愉快一笑,却没忘话题,执着的:“那……” 沈浪已放下碗,点头敷衍道:“我赞同父亲所言。”又扒了几口饭,道一声“我饱了,父亲和二娘请慢用。” 便搁碗擦嘴,拉着初一一溜烟跑了。 沈二娘:“……” 沈学士瞪了眼,拿起烟锅子一敲桌子,斥道:“走路也不好好走,哪里像个大家闺秀?” …… 沈浪跑到廊外,还能隐约听见沈学士的不满之声,只无可奈何地对初一吐吐舌头。 心中却是不胜感慨:要是换做前世的自己,最是忍不得父亲对自己的菲薄之言,方才也根本不会说什么自谦之言,更不会因父亲不赞同就放弃出版诗集……如此,刚才的饭桌上,便至少得不止一次针锋相对、吵闹起来。 只是重活一世,沈浪才发现,和亲近之人相处,其实大部分事情根本没必要固执己见,更不必争个输赢。吵得天昏地暗又如何,终究抵不过血浓于水,战罢两奁分黑白,一枰何处有亏成? 沈浪走到院子,抬头仰望星空万里,不觉叹了口气,不过很快便收拾好心情,回房收拾明日要拿出手的笛子和曲谱去了。 初一看着沈浪一会驻足摇头,一会无奈叹气的样子,也隐约觉得自家小姐真是有些变了,尤其在老爷面前,变得……似乎乖巧了好多? …… 皇城,王府,书房内。 书桌上,琉璃灯下,一张笺帖被置于桌案中央。 顾宁远长睫微垂,看着笺帖,神色是一派的恬淡,不知在想什么。 一旁陶初却是满脸鄙夷之色:“这姓沈的也太不知好歹了,王爷是他想请就能请的么?哼!”说着看看顾宁远波澜不惊的神色,试探道:“王爷明日不会去的吧?御医说您的身体需要在家里好好休息。” 可惜,王爷很快让他失望了。 顾宁远看了片刻,淡淡道: “无妨。本王只是去把母妃的笛子和沈公子应允的曲谱取回。” 王爷的话是不容置喙的,陶初心中纵是千万个不赞同,当下也只好讷讷低头。 第18章 相亲宴(上) 次日,沈浪先嘱咐初一出门—— “你先拿着笛子和曲谱去花满楼,找花管事,让她把装笛子的盒子换一换。” 沈浪昨夜几番检查,吹毛求疵,觉得王爷虽定不会买椟还珠,但她也要摆足赔礼道歉的样子,这檀香盒虽好,仍不是最好的。沈浪特意强调道: “笛子和曲谱,让她都换上最贵最好最精致的盒子。” 见初一点头,沈浪想起什么,又道: “再顺道去一趟回春苑,看看二娘要的养生食谱写好没,写好就一并取回来。然后你也不必急着回来, “下午取了包装好的笛子和曲谱,再来福满楼寻我。” 初一得了嘱咐,便踩着晨色出门去了。 沈浪嘱咐完初一,也来不及吃早饭,只待沈学士出门上朝后,便换上男装、乔装改扮出门。 这一日,在沈浪眼里,这是计划周详、行程满满的一天。 然而计划往往就是用来打破的。 走在朱雀大街上,呼吸着春日早晨清新湿润的空气,微风拂面、凉意侵袖,沈浪望望天边冉冉升起的红日,感到一身舒爽。 只是大早上右眼皮便一直跳,左眼跳财右眼跳灾,弄得沈浪心情莫名有些紧张。 这紧张一直持续到沈浪抵达福满楼。 …… 福满楼。 早市依旧人潮汹涌,全场客满。 鱼掌柜亲自把沈浪迎至预先安排好的二楼雅间,一边笑吟吟道: “公子昨日嘱咐的三楼雅间已经安排妥当,下午便可正常使用。” 沈浪用扇柄敲敲鱼掌柜圆润发亮的头顶,以示赞赏。 说话间,两人已到雅间门口,鱼掌柜脸上划过欲言又止之色,沈浪微疑,鱼掌柜却只躬身,道: “公子请进,太……贵客他们已经到了。” 他们? 沈浪正欲问疑,鱼掌柜已经掀开朴素而厚重的门帘。 沈浪怔忡着,也只得走进雅间。 福满楼的雅间,空间宽阔、布置简单,然一桌一椅一杯一盏,乃至墙上的挂画、榻上的棋盘,从用材到摆放,都极有讲究。且因福满楼名头大、口碑好,向来一房难订。 雅间内景象仍一如沈浪记忆所知。此时太子一身白龙鱼服,乖巧坐于桌旁,随行的小太监正在手脚不停泡茶摆桌。 雅间甚大,布帘无声,还是小太监眼尖,见沈浪进来,马上耳语汇报太子。 顾元熙方才抬头,看向沈浪,点了朱砂痣的眉眼间霎时蕴了笑,一脸乖巧,声音温温的,透着显见的愉悦: “师傅来了。” 然沈浪却仿佛被施了定身法一般,立在入门处一动不动,不仅迈不动脚,脸上的表情还活像见了鬼似的。 见沈浪没有反应,且是一脸呆滞的表情,太子怔了怔。 事实上,沈浪没有见到鬼,只是见到了此刻绝想不到出现在此处的人——她那冤家的前世夫君,未来的朝廷骨干首辅,万俟瞳。 难怪鱼掌柜方才会是一脸欲言又止的神色。 她要找的寒门举子,竟成了太子的入幕之宾。 真是…… 沈浪心中苦笑。 见太子招呼自己,沈浪压下心中震惊,回了一个微笑。 一边控制着脚步稳健,慢慢走至桌前,只是眼角仍旧忍不住的、有意无意地往窗塌处飘上一眼。 一边在心中试图为此事捋出一个合理的因果来。 太子虽比沈浪年少一岁,但自己这位小师傅此刻明显的异样,实在看在眼里。他回头看一眼窗塌边、随自己一同来的举子万俟瞳,似乎了然,心中不由好笑,脸上却是稳重的笑意,招招手道: “万俟过来,我来给你们介绍一下。” 第19章 相亲宴(下) “师傅,” 待万俟瞳走近,太子微微笑,介绍道: “这位是元熙近日结识的朋友,名为万俟瞳,乃今科举子,家在江南水城,今春特地赶来雍都赴考春闱的,……” 其实顾元熙根本无须多言,这世上,恐怕没人比沈浪更清楚这位前世夫君的了。 沈浪心不在焉的听着太子介绍,一边不着痕迹的打量着步近的万俟瞳—— 肤色偏白,身形瘦削,一身褐色粗布衣衫,毫无剪裁可言,朴素至极,普通至极。 只一张眉清目秀的脸上,神色略微局促不安,眉宇之间尚未经官场浸染,眼神是少年初出茅庐特有的清澈。 眼前之人和前世苍山后山初见的身影几乎重合,沈浪一时微微恍惚。 沈浪走神间,太子已将万俟瞳详详细细地介绍了一遍,歇口气,邀万俟瞳坐在身旁,又拍着他的肩膀,介绍沈浪时反而言简意赅得很: “这是母后让我新拜的业余师傅,乃当朝沈学士之女,沈浪。” 万俟瞳脸上一直挂着得体的微笑,眼神却略有躲闪,此时闻言才敢光明正大地看向沈浪。 只是这一看,却是一怔,微笑凝住—— 眼前之人明明一身男装,手把折扇,一派少年清俊的样子。 万俟瞳愣愣的看着沈浪。 沈浪无辜回望,一时莫名。 还是太子先反应过来,笑道—— “女装出门多有不便,师傅外出喜着男装,万俟定是没看出来吧?” 沈浪:…… 只能说花似锦亲传的化妆技术太好了。 万俟瞳恍然大悟,笑容微微腼腆,却不失礼貌地拱手道,“沈小姐,幸会幸会。” 沈浪还礼。 一番介绍完毕,太子与万俟瞳便交头接耳攀谈起来, “万俟,方才我们谈到的边城肉粮价格不稳之事,你怎么看?” “殿下,草民认为此事不能简单看待,应与西国近年来的动态联系来看。草民听闻西国宫廷,最近似乎不甚平静……” “确实如此。他们二皇子似乎联合国师策划了一出逼宫之事……” 沈浪坐在一旁,一直走神,时不时举杯抿茶,微笑点头敷衍一下。 场景一时有些滑稽,沈浪这原本拜师宴的主角,反被晾在了一旁。 沈浪却没在意,她心中正纠结—— 从苍山寺醒来到今天,一件件小事堆叠,似乎都出人意料。她想找的人,没找到;不想闯的祸,倒是一个不落;想结交的人,还悬疑未定;没预料到的事情,倒是一一发生了。 今日又意外地遇见了前夫万俟瞳……接下来还有多少意料之外的事情?她这个重生一遭的先知者,在这变幻莫测的命局上,反而又像个手无寸铁的赤子一般。 想到现在犹无头绪的商栈实名登记之事,沈浪焦躁得简直一个头两个大…… 沈浪天马行空之间,太子与万俟瞳的话题已经从遥远的边城切换到了雍都近日新闻。 万俟瞳似不经意道:“对了,近日西城草市之事,不知殿下是否有所耳闻?” 顾元熙示意小太监续了杯茶,才道:“当然。不知万俟有何见解?” 万俟瞳眼睛一亮,道:“草民认为,此事单看似小,实则关系极大。” “哦?”太子一脸饶有兴味的样子。 说到了切身相关的商业与草市,沈浪也被提起兴趣,回过神来,开始凝神细听。 万俟瞳继续道:“此与我朝向来鼓励商业的传统密切相关。我朝自开国以来,国君心怀仁德,有意与民休养生息,因而农商并重。这在国力尚弱的朝代,诚然可取。 “然而—— “商业的繁荣,至今已成了国运的一把双刃剑。它在提升国力同时,不仅培养出新的一群食利阶层,令平民百姓趋之若鹜,舍本逐末,弃农从商的人不断增多。长此以往,不仅危害国家根本,过于庞大的商人群体亦成尾大不掉之势。 “人满则生患,从某种程度上而言,人多的地方就容易失序,草市闹事之事,不过是这一大趋势中暴露的冰山一角罢了。” 闻言,太子沉吟不语,似在思量。 沈浪则暗暗点头,这段分析,有理有据,前半段虽与数日前鱼掌柜所说观点如出一辙,后面却甚是新颖,很有见微知著、以小见大的意味。 沈浪不由再次感叹——她这位前世夫君,在政见上向来不藏拙,是个一等一的人才。当下忍不住问道: “那依你之见,解决之道为何?” 其实沈浪不用问,也是知道答案的。她这位夫君,前世便在商事改革上大刀阔斧毫不含糊,对朝廷出面进行市场再分配双手赞同,也是个帮国库捞钱的好手。 果然,万俟瞳道: “当然是改革!必须改革!” 沈浪默默在心中叹气。 太子却静静看着万俟瞳,似在等待下文。 商业改革是万俟瞳长久以来心中所想,讲到此处,万俟瞳眉飞色舞,脸上局促之色一扫而光,侃侃而谈道: “当今之计,唯有朝廷出面,下发明文政策,从草市开始,逐步以官府之力,介入市场管理。我认为,第一步,在各级府衙内特设一商务机关,由专人负责,专门管理商事。接着下令所有的行商坐贾,必须到官府进行实名登记……” 接着便开始大谈特谈具体的实行措施。 太子边听边点头,脸色平静,不置可否。 沈浪听到实名登记这一条,心中便大翻白眼、怒不可遏—— 好啊! 万俟瞳! 这要命的一条措施,原来始作俑者居然是你! 你这个罪魁祸首! 沈浪不着声色地用眼神表达了对这位故人的腾腾杀气。 后者却显是浑然不觉。 谈到商业改革,万俟瞳整个人都仿佛变了个样子,高谈阔论一发不可收拾。顾元熙似乎听得津津有味一直没有打断,沈浪则是听得怒积于胸忘记打断。 待万俟瞳讲完,已是日上中天,太子挥手令小太监去找鱼掌柜安排午饭,见万俟瞳脸上仍有意犹未尽之色,便干脆让其饭后继续。 于是,这场拜师宴,从早上一直到下午。太子向来课业繁重,这日许是大病初愈,尚在休息,又难得被激起谈兴,离开福满楼时,竟主动提出亲自送万俟瞳回陋衣巷住处。 沈浪这一日被大惊大吓,一直心神不宁,见太子都屈尊下陪,便也无可无不可的跟在身后。 另一方面,沈浪也想看看,她这位前世夫君还能说出个什么花来。 第20章 总监督 沈浪失望了。 两人送万俟瞳回到陋衣巷,整一路上,万俟瞳只是不断将雅间中所提的建议具体化。这些措施,沈浪前世基本经历过,已是见怪不怪,白眼都懒得翻了。 太子则是微笑聆听一言不发,只是临别之际拍拍万俟瞳肩膀,鼓励其好好准备将近的科考。 夕阳无限好。 陋衣巷在西城。沈浪与太子作别万俟瞳后,一同步行回朱雀大街,小太监在两人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 沈浪忍了忍,还是没忍住,道: “殿下今日,似对这位……名不见经传的举子所提建议颇感兴趣?” 两人迎着夕阳方向而走,霞辉温暖而刺眼,顾元熙微微仰脸,眉间朱砂顿时更加亮眼。他孩子气地皱皱鼻子,才缓缓道: “草市打死人的事情,不是小事,已经上达天听。父皇曾与元熙论过此事……” 太子顿了顿,蹙眉思考,似在想着措辞。 闻言,沈浪心中震惊,心想鱼掌柜所料果然不差,照这样说来,草市之事到最后,定然会发展成朝廷进行商事改革的导/火/索。或许,正如万俟瞳白日所说。 果然,太子道: “万俟如今虽只是一介举子,尚无功名,但他今日所见确实非同一般。他所言之规范商事之策,父皇……也正有此意。” 沈浪不觉睁大了眼睛,呆呆听着—— “父皇甚至想的更周详一些,认为如万俟所说的商务机关,若分设未免过散,应该增设一名总监督,统一管理这些新设机构。另外—— “为显示朝廷对此事的重视,且便于立威于下,父皇甚至已对这一总领商事规范的要缺有了初步人选。 “只是,我朝向来采取鼓励商事、不加约束的国策,此番改弦易辙之主张,动作不小,似有违背祖宗家法之嫌,父皇不好主动提出罢了。” 顾元熙笑看着沈浪,总结道: “所以,这位万俟,日后前程实在不可限量啊。” 沈浪赞同点头,对这点倒是毫无疑问。 她这位前世夫君,胸中沟壑正中天子圣意,科考不过走个形式罢了。飞黄腾达什么的,指日可待。 不过他再好,沈浪有前世为鉴,吃一堑长一智,这辈子无论如何,都是要坚决与之划清距离的。 沈浪此时在意的,是另外一个重点。 太子这一番言论,让沈浪重新燃起了希望—— 总监督。 总监督啊! 这是否意味着她只要搞定了这位总监督,商栈实名登记之事便可有惊无险、平安度过呢? 听太子徒弟所言,未来这位总监督,必定本已位高权重基础上,再手握大权…… 如此,沈浪兴致勃勃的猜测—— 会是谁呢? …… 话长路短,师徒二人一路走走聊聊,很快便回到朱雀大街。 顾元熙看着仍在低头沉思的沈浪,脸上微微笑意,提醒道: “师傅,您就送到这里吧,元熙这就回宫了。” 沿朱雀大街直走,穿过皇城,便是宫城。 闻言,沈浪一愣,回神,点点头: “嗯……好。殿下一路顺风。” 待太子与小太监身影消失在街头,沈浪方才转身,仍旧苦思冥想着、心不在焉地回到福满楼。 …… 福满楼。 沈浪走近门口,便看到初一抱着装了笛子与曲谱的、无比精致的木盒,一脸茫然地站在门口处张望,旁边陪着的鱼掌柜则满头大汗、一脸焦急之色。 沈浪顿时想起今日本来满满的行程,心中哀嚎—— 祸事了! 第21章 送药 她竟然忘了与王爷的下午茶之约! 真是糟透了!坏事了!要命了! 从初见面砸断笛子、回柳亭弄脏衣服、到今日恶意失约……沈浪觉得自己估计已经把这位受宠的不得了的王爷得罪得不得了了。 呜呼哀哉! 沈浪生无可恋的,不由得敲敲自己脑袋,嘟囔道—— 你这个猪脑袋! 闻言,初一疑惑道:“小姐你说什么?” 沈浪摇了摇头。 三人正在往顶楼雅阁走,路过三楼特意布置的雅间,看见正有杂役收拾桌子,沈浪脚步略慢。 鱼掌柜见状,不禁叹息道: “午间圆公公让小的准备午饭时,小的还以为公子另有安排,况且,有太……贵人在,小的也不敢贸然打扰。没想到…… “下午王爷与陶侍卫在雅间候了公子一下午,后来王爷不胜疲乏,才走的。小的怎么劝都劝不住……” 鱼掌柜长叹: “王爷刚走,公子就回来了。” 说话间,三人已到顶楼雅阁。 沈浪再次扼腕痛惜,问: “王爷走时,脸色如何?可有留下什么话?” 鱼掌柜沉吟道: “话倒没留;王爷脸色苍白,不时低咳,似是甚为虚弱;不过神色还好,还是恬淡安适的样子。” 这话等于没说。沈浪暗翻白眼,她与这位王爷打了数次交道,这人何时不是一副泰山崩而色不变的样子了。 鱼掌柜顿了顿,又心有余悸道:“只是陶侍卫颇为气愤的样子,走时竟把茶桌都拍裂了……” 知道再问不出什么,沈浪随意地点点头,示意鱼掌柜退下。 正垂头懊恼间,初一把手中几个盒子摆到桌面。 沈浪随意一瞥,吃了一惊,数着数问: “一二三四……这么多?” 初一把两个较大的盒子拨到一旁,解释道:“这是小姐早上特意吩咐的笛子与曲谱;”又把较小两个盒子推到一起,道: “方盒是回春堂里取回的养生食谱,圆盒里,花管事说是小姐昨日要的小兔子。” 一一介绍完毕,初一把盒子推到沈浪面前。 沈浪此时却是心烦得很,一点都没兴致看,只随意点点头,便随手拨开。 主仆二人在书桌两侧一坐一站,一时相对无言。 夕阳余晖透过雕窗,一一洒落案上、地上。雅阁静了片刻。 须臾,初一叹气,探问道: “小姐……可是在为下午失信于王爷的事情烦忧?” 沈浪给她一个白眼—— 明知故问。 初一小心翼翼道: “小姐不必烦扰,依奴婢看,事情兴许还有挽回余地的。” 沈浪蔫蔫的脑袋微抬,眼神了无生气的,示意初一继续。 “奴婢上午依小姐吩咐,去回春苑取药,曾看见陶侍卫身影经过。” 沈浪眼神呆滞地点点头。 初一继续道: “初一便问了药堂里的小童,得知陶侍卫原是来替王爷讨风寒药的。” 沈浪不耐烦道:“所以?” 初一调皮一笑:“奴婢再一问,何百草大夫闭关期间刚好研制出一种特效伤寒药,药效经过试验,效果好得惊人。 “然陶侍卫来要时,何大夫因要就闭关所得给小姐汇报,便一时硬了心肠,没透露特效药之事,只给了陶侍卫普通的风寒药。 “所以,奴婢猜测,也许小姐可以……” 初一没说完,沈浪已经会意,乐的一拍掌笑道: “所以我们可以把特效药送至王府,以表歉意!” 说时迟,那时快,沈浪说完立马提笔写帖子,措辞极其厚脸皮,大意为—— 自上次回柳亭一别,惊闻王爷身染风寒,在下夙夜忧心,特意请人研制特效药剂,日夜监工,一不小心误了下午茶之约,深感歉意!此番特意奉上特效药成果,以助王爷贵体康复。来日当另作游湖之邀,赔礼道歉。 字随心绪而发,沈浪心情迫切,便也没顾上用簪花小楷了,三下两除二、龙飞凤舞写完帖子,递给初一,道: “速速去回春苑领药,与帖子一并送至王府。”顿了顿,又道,“再去一趟花满楼,令花管事着人,暗中密切关注王爷身体情况。” 初一点点头,忙不迭去了。 补救措施告一段落,沈浪大呼一口气,后仰坐下,目无焦点的望着雕窗漏进的夕阳余晖、霞影浮尘,心情大起大落间,一时不知是喜是悲,良久,幽幽叹了口气。 第22章 食谱 沈浪自重生以来,除了迷阵里逢的一场沾衣不湿的小雨,天气都异常晴朗,日日是好日。憋了这么多天,这日夜里,惊雷如炸,第一场像模像样的春雨终于姗姗来迟。 清晨时分,窗外雨声沙沙,沈浪无比想赖床,还是抓住最后一丝理智爬了起来—— 商栈虽无事,她为太子师的正式上课日子,却从今日开始。 沈浪苦大仇深的穿鞋换衣之时,初一却从外面开门而入,凉凉湿润的雨丝亦随之扑入屋内。 初一左手握住一只白白胖胖的信鸽,鸽腿上还戴着一只特有金环,是宫里特养来传信的御鸽。 她是来报好消息的—— “小姐,今日天气恶劣,宫里传消息说太子身体不适,授课时日暂作延迟。” 闻讯,沈浪大喜,衣服换到一半,也不脱了,直接滚进被团里继续睡。 见状,初一好笑地摇摇头,也知自家小姐难得休息,给沈浪收拾好乱扔的衣服鞋子,又掖掖被子,便安静退出。 沈浪一觉睡到日上三竿,神清气爽地伸伸胳膊蹬蹬腿,呈大字形地躺在被团中央,望着雪白的帐顶,曼声而吟: “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 吟罢,又见初一推开房门,手里拿了一只灰白的雨鸽,廊上雨丝飘入丝丝凉意。 沈浪愣了,她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呆呆看着初一,傻傻问了句: “初一,我是在梦游吗?” 初一噗嗤一笑,调皮道: “当然……不是!”初一好笑着解释: “早上是宫里传信,这个,”她扬扬手中更为肥胖的灰鸽,示意沈浪仔细看,“是花满楼的鸽子。” 沈浪“哦”一声,起身问道:“花管事有何要事吗?” 初一:“今日司韶小姐在花满楼办诗会,推出了新诗集《天外飞仙》,花管事问小姐要不要去凑个热闹?” 凑热闹? 沈浪望着窗外比早上更甚的瓢泼大雨,眉头紧皱,果断拒绝: “不!今日天气如此恶劣,一切行程取消,我哪都不去。” 闻言,初一点点头,握着雨鸽出去了。 …… 沈浪睡了个心满意足的回笼觉,此刻已然了无睡意,索性起床。 洗漱完毕,草草吃过饭,沈浪沿着房间外的长廊踱步。 沈学士向来秉持女子不应过于抛头露面、应安居深闺修心养性的家教主张,因而,沈浪从小便居于后院。闲极无聊,兴之所至,后院长久以来被沈浪种满了各式花花草草,从角落里的老桃树到遍地的盆栽小样。 此日因天降大雨,院里的盆栽便被下人们搬到廊上,以免被雨水淋坏。 沈浪看着几盆缺乏修剪、长得乱糟糟的栀子与百合,莫名觉得不顺眼,左右没事,干脆抱着花盆到卧房旁的小厅中,打算好好修剪一番。 不料,刚到小厅,便看到桌上摆着一方木盒。沈浪启开,取出,是一本崭新的册子,封面上写了几个龙飞凤舞、鬼都认不出的大字。 这是一种药方专用的鬼画符,沈浪作为老板,刚好认出,这是何百草的笔迹,写的是—— “养生食谱”。 沈浪皱眉,唤初一,责道:“你为何不把食谱直接交给二夫人?放在此处作甚?” 初一正在帮沈浪搬花盆,拿修剪工具,闻言,无辜道: “小姐,花管事特意嘱何大夫写了两份食谱,这是多余的一份。” 两份? 沈浪皱眉:“为何要两份?我又不做饭。”顿了顿,又问:“花管事还说了什么吗?” “这……”初一顿时变得扭捏起来,在沈浪目光炯炯的瞪视下,才吞吞吐吐道: “花管事说,小姐临近及笄了,早晚得出阁。这这这……抓住一个男人的心,先要抓住他的胃……让小姐多看看食谱,有备无患,以防万一。” 初一半吞半吐的说完,脸红得如同熟透的番茄一般。沈浪哭笑不得,想来花似锦的原话必定比这更露骨得多。 沈浪扶额片刻,拿自己这个自作主张的属下没办法;便神色无奈的收了盒子,不再多言。 第23章 传言 雨幕如帘。 沈浪与初一坐于廊下,主仆二人一人一个小凳子,修花剪草捉虫子。 修好两盆后,沈浪抬头看着廊外大雨如注,略微失神。 初一疑惑道:“小姐,你在想什么?” 沈浪先是在想那总监督人选如何,却实在并无头绪;烦躁听雨看天,思绪缥缈间又想到初醒来时,苍山寺后山的蒙蒙细雨…… 闻言,沈浪默想片刻,忽地不着边际道: “初一,你说王爷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无论前世今生,大雍朝的王爷只有安王一个,在百姓间向来极负盛名,口碑极好。 初一不假思索,脱口而出道: “好人。” 沈浪嗤一声,以己之心度他人之腹,合上剪子敲敲初一脑袋,语重心长道: “初一,我知道王爷长得好,但你不能以貌取人啊,长得好就是好人了吗?” 初一与沈浪一同长大,尤其深知沈浪认人只看脸的劣根性。 闻言,当即不满地摇头,抗议道: “小姐你才是以貌取人!” 沈浪被噎,正要反驳,初一着重解释道: “王爷当然是好人!大家都这么说的。” 初一手托下巴,仿佛饮醇自醉: “王爷不光长得好看,且天潢贵胄金枝玉叶,又独得天子圣眷,高贵优渥至此,却无论对谁,都一视同仁,微笑以对。” 沈浪霎时想起苍山凉亭内,顾宁远天人一笑后说一不二的拒绝了她的请求、以及回柳亭内那人微笑着却语气清冷催她还笛子借曲谱的场景。 沈浪不置可否。 初一又道: “王爷慈悲为怀、礼佛虔诚,多年来每月初一、十五都亲自去苍山寺与云空大师谈经论法,从未间断。” 沈浪耸耸肩,这倒是她不知道的。前世……似乎没听闻这位王爷特别信仰佛法的事情啊? “只是,” 初一忽地叹气:“许是天妒红颜,王爷实在是……命比较苦。” 啊? 沈浪好奇:“何以见得?” 这位安王,在传言中根本就是一副天之骄子、金枝玉叶、人生赢家、不能再好命的样子了,竟有人说他命苦? 初一重重叹息一声:“哎,王爷从小就失了母妃,且先天不足,从小便体弱多病,天潢贵胄之躯,却只能三天不离汤药,常年缠绵病榻……” 沈浪哑言。 她没料到安王这世身体竟如此之差,还差得家喻户晓、人尽皆知。 沈浪想起前世传闻中安王文武双全、风流潇洒、时不时任个钦差下水城、赴边塞的英姿飒影,两相对比,落差巨大。沈浪一时竟也有些莫名的心酸。 看来安王这一世,虽然容颜依旧天人、圣眷依旧宠渥,奈何身体不给力,也就只能苦中作乐、常年微笑、当个皇家充门面的吉祥物了。 沈浪如此脑补着,一发不可收拾。 初一仍在自说自话,忽地冒出一句: “所以小姐砸断王爷笛子、还久假不归、还放人家鸽子……真是有些太过分了。” 沈浪:…… 一时有些怀疑自家侍女已被安王圈粉策反了。 不过初一所说属实,沈浪自知理亏,也就忍了,十分建设性的道:“那初一要不要代小姐再去赔礼道歉一次呢?” 初一用一种匪夷所思、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沈浪,似在说:代道歉,亏小姐你想得出来! 不过沈浪此言仿佛提醒了初一什么。 初一放下剪子,咚咚咚跑进小厅,拿出一张笺帖、一方木盒,道:“小姐,这是昨日初一送药去王府时,管家给的谢帖与还礼。” 第24章 莲香 沈浪接过来一看,谢帖倒是平平常常、官样文章;沈浪打开盒子,还礼是一颗拇指大小的夜明珠,光泽鲜润、质地上等。 虽然,沈学士家风俭朴,沈浪却好歹是名副其实的一代隐形巨贾,这种级别的夜明珠,见得可是海了去了。 真正让沈浪惊讶的,是盒子里散发出的香味—— 一阵淡淡的、却很特别的莲香。 盒为檀香盒,内底为明黄绸缎所制,绸缎留香,沈浪凑近一闻,果然香味更浓郁了。 初一道:“管家看见我送的是回春苑新品特效药,特别惊喜,便送了此珠作回礼。他说,此珠表面上看虽不算稀罕物,却是王爷私库所藏,意义非凡,不是一般人能得到的。” 闻言,沈浪若有所思。 这阵熟悉的莲香,和寻常所闻莲花制的香料不同,似是有特殊配方,掺杂了一些特别的材料制成。 沈浪记得如此深刻,因她第一次闻见此莲香时,正是前世,在苍山寺迷阵失路伤眼,在万俟瞳身上闻到此香。 奇怪的是,与万俟瞳成婚后,她便再也没有闻见过此香。 当时还笑问过此事,万俟瞳的回答是,兴许是沾染了苍山绿湖里的莲花香。 沈浪认为在理,猜测也许寺庙后山的莲花品种与众不同,其后也曾想过旧地重游,可惜婚后杂事缠身,年年都错过了花开时节,再后来,她便在法宴上三长两短、不知山高水低了。 然此刻,竟再闻此香。 沈浪不由得不惊异;同时又想起花似锦所言,关于苍山树林里的迷阵查无所得之事。 沈浪开始重新思考。 她两辈子都恰好碰上这个莫名其妙的迷阵,到底是纯属巧合?还是有人故意为之? 这迷阵,针对的是她,还是别的人? 细思极恐。 沈浪上了心,决定搞定商栈登记之事闲余,须得好好查查此事。 …… 一日春雨洗刷过后,次日,雍都天空放晴,万里无云,碧空如洗。 如此好的天气,要沈浪宅在家里,是绝无可能的。 沈浪换上一身男装,携初一出门。 先到花满楼,昨日司韶诗会推出《天外飞仙》,这是沈浪前世未有之事,她本亦为吟诗弄曲之人,便存了几分好奇,加之天气这么好,瞧瞧也无妨。 好天气,自是人人爱之。艳阳高照、风朗气清,雍都的才子佳人、公子小姐们自然是闲不住的,也都出门吟诗弄月踏青去了。 花满楼正是吟诗弄月又不用担心风吹雨打日晒的好去处。 沈浪刚到花满楼,便看见大堂牌上雅间都被订满了,大堂里的小隔间与茶座也都坐满了人。 沈浪着初一去寻花似锦,随即走近茶座区,略略站了站。 她耳力好,不过片刻,已隐约听出大部分人的聊天话题都与《天外飞仙》有关。 沈浪暗想,诗集她尚未看,写得好坏尚且不论,但看眼前这境况,司小姐和《天外飞仙》在雍都已是一夜成名、炙手可热了。 唔,这位司小姐…… 沈浪前世与其并无直接交集,在脑海中搜索与其相关的记忆,似乎仅有司丞相曾替女儿求婚于太子徒弟的传闻。臣下替女儿向太子求婚,这是大雍朝前所未有之事,当时亦是轰动一时,成为雍都百姓茶余饭后的笑谈。 沈浪凝眉,还待再想,初一已经领着花似锦出来。 花似锦看见沈浪,神色惊喜走近,转而一脸严肃道: “公子,您来真是太好了。属下正有要事向您汇报。” 第25章 诗集 花满楼,顶楼雅间。 这是花似锦处理事务与休息之地,家具均是一色的雕花沉香木,角落花瓶中时令鲜花一日三换,花香四溢,空气里都是芬芳柔软的气息。 此刻,雅间中央,圆桌上,放着一大一小两本诗集。 沈浪与花似锦均坐在圆桌一侧,初一立在沈浪身旁。 花似锦先取过较小的那本诗集。 确切来说,这本甚至不能称之为诗集,只能说是诗集的半成品,乃沈浪随意订在一起的习作手稿,封面是与内页毫无二致的纸张,其上歪歪扭扭写了“天上人间”四字,是沈浪无暇,便让初一随便写的。 花似锦递过小册子,道:“公子,印刷底本昨晚已经送回。” 沈浪接过,也没打开看,只随意递给初一收着。 咳咳,她是知道自己这册子里的水平……实在是,没眼看。 花似锦又取过大的那本册子,一张芙蓉脸庞霎时柳眉倒竖,杀气腾腾,涂了深红蔻丹的纤纤玉指,甚至把装订精美的诗集封皮捏出了深浅不一的指痕。 她双手用力、把诗集往沈浪面前重重一放,语气怪异道: “公子,你看,你快看!司小姐这本《天外飞仙》,可真是写的天上地下、妙不可言、恬不知耻啊。” 不论语气表情,这前半句还是好好的,后半句却是直接的骂人了。 沈浪闻言一怔,并没马上翻开面前诗集,只是略为惊奇的看着花似锦。 花似锦咬牙切齿说出因由—— “超过一半都是公子《天上人间》里的诗作,一字不差,一首不漏,全部打散抄进去了。” 啊? 初一惊得捂住嘴巴,连忙取过《天外飞仙》飞快翻阅。 此前,沈浪虽爱名爱诗,却不耐烦做枯燥乏味的整理工作,《天上人间》的诗作基本都是初一整理成册的。对这本小册子,初一可谓是比沈浪更烂熟于心。 一时,花香飘飘的雅间内,花似锦余怒未消,初一惊忙翻书翻得哗啦啦响。 沈浪却是不慌不忙、也不生气,反而好整以暇地端起茶盏啜了一口清茶。 在沈浪看来,这些诗作都是少不更事拈酸做作出来的东西,不登大雅之堂,她自认拿不出手,别人抄就抄了呗。 她才不在乎。 片刻间,初一已翻完了装订优良的《天外飞仙》,合上书,放回桌上,也是一脸怒火,实锤道: “小姐,花管事说的确是属实。这《天外飞仙》的上、下篇分散抄录了《天上人间》的全部诗作,这这这……” 初一手指颤抖的指着桌上的《天外飞仙》,仿佛控诉一个罪大恶极的囚犯: “这真是太过分了!” 初一一脸愤愤不平:“幸好小姐中止了《天上人间》的出版,不然,我们用的水城的工人,定然赶不上司小姐府上自家印刷的速度,到时小姐的诗集跟在《天外飞仙》后面出版,就反而变成了抄袭的那个……” 这事情简直是细思极恐。 博古通今、学富五车的沈学士的千金成了最没节操的抄袭者。 这新闻不得笑掉了全雍都百姓的大牙,届时沈浪的后背估计都能被流言蜚语戳出个大窟窿,更不用提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之下,沈学士的家法伺候了。 花似锦怒不可遏,骂道:“简直是下流至极、无耻之尤、不知人间有羞耻事!” 初一连连附和:“对!对!对!” …… 虽然这是在花满楼绝密的顶楼雅间内,内言不会出、外人也不能入,但眼见这两人越骂越凶,沈浪实在是无法淡定喝茶了,只好清清嗓子,说句公道话扑扑火: “咳咳,你们反应也太大了吧?” 沈浪平心静气的, “不过是有几首酸掉大牙的拙作撞了个雷同,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情。” 见花似锦和初一的脸上都写满不赞同,不可思议的望着自己,沈浪一脸正色,语重心长道: “何况,大雍朝律法上也没规定写诗不能雷同嘛,这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人家对我作品的一种肯定……” 闻言,花似锦一言不发。初一却是一点不买账——她辛辛苦苦整理的诗集,小姐不计较,她却是忍无可忍! 初一怒气冲冲的,一把拿起《天外飞仙》,翻开,塞到沈浪手里: “小姐你看,你先看看再说!” 既然都用强塞的了,沈浪只好从善如流地拿起来翻了翻,嘴上还是微微笑着: “你们这么生气干什么呢?看开点,这事情,虽说是做得有些不厚道……” 然而沈浪翻了几页,却哑了声音。 她瞪大眼睛,看着书页上几首酸不拉几的诗句—— 什么“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也想不相思,可免相思苦;几次细思量,情愿相思苦”,什么“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什么“他生莫做有情痴,人间无地著相思”…… 巴拉巴拉,越写越酸,酸的不堪卒读、令人不忍直视。 沈浪仿佛不敢置信一般,肃了笑脸,认认真真地又翻了好几页,发现如这般写相思、情愁的诗句散落全集、比比皆是,且都为沈浪似曾相识。 沈浪呆住。 见沈浪脸色剧变,初一与花似锦面面相觑,心想:看,果然吧,小姐怎么可能忍得了这口气呢! 沈浪想的却和她们不一样。她之所以如此惊悚,不是因为这些诗句,抄了《天上人间》,而恰恰因为,这些诗句,都不是抄《天上人间》的。 或者,确切一点说,抄的不是这一版的《天上人间》。 前世沈浪出版《天上人间》,经历了两个阶段,第一阶段是苍山寺迷阵遇险前,已经着初一整理好了习作汇总,正是初一此刻手上拿的这个小册子,这是第一版的《天上人间》。 然这最初版本的《天上人间》,前世也是没有出版的。 出版的是它的增订本。 苍山遇险、遇万俟瞳搭救后,沈浪如同每个情窦初开的小姑娘,回家养伤的日子里辗转反侧、相思难眠,由此,一时诗兴大发,便写出了很多诸如此类的相思难捱、情愁难遣的诗句。 然这辈子沈浪从迷阵轻松脱险,也决心与万俟瞳保持距离,心如古井无波,自然是写不出这等羞煞老脸的酸词丽句的。 可,现在它们却出现了! 还出现在沈浪素昧平生的无干人等的诗集上。 这不仅仅匪夷所思,沈浪甚至冒出一个更可怕的猜测—— 莫非那位司小姐和自己是一拨重生的同道之人? 这,就很是恐怖了! 不过这些都不足与外人道,沈浪合上诗集,垂眸,深呼吸,压下心中种种惊悚猜测。 初一与花似锦看着沈浪变幻莫测的脸色,一时均是莫名。 沈浪再抬眼时,已恢复淡定神色,看着花似锦,淡淡一笑道: “看来这位司小姐与我真是心有灵犀,不知花管事可否安排我与司小姐见上一面?” 第26章 爬墙 花似锦昨日发现抄袭之事后,便被一腔怒火冲昏了头脑,一时不曾留意这位司韶小姐的近日行程如何,只得说先派人打听一番。 沈浪点点头,望望窗外,已是日上中天。 与福满楼朴素而追求吃喝品质不同,花满楼的东西都是中看不中吃,经历前世胃疾,沈浪开发了享受食物的本领,并不打算留在花满楼吃午饭。 当下着重提醒一番花似锦,须密切关注安王身体状况后,便带着初一出了花满楼。 …… 花满楼与福满楼毗邻,正门都是面向朱雀大街方向;回春苑则在朱雀大街尽头,与皇城方向背道而驰。 沈浪与初一走出花满楼,在艳阳高照下步行,沈浪不由得眯了眯眼睛。 对街传来阵阵木料敲打的声音,嘈杂而刺耳。 沈浪皱眉看去—— 原是花满楼对面的店面正在装修。 沈浪眼力好,一下看清门口堆放的大批木料均是上等好木,想到朱雀大街本就寸土寸金的地价—— 沈浪摇摇头,许是又有哪家达官贵人要下海了吧。不过选在花满楼对面,这眼光,可真是…… 沈浪瞥了一眼福满楼对街的“严家私厨”—— 就算门口立了大块招牌,写着打折送新品,各种优惠……然而,客流量依旧与人潮汹涌的福满楼形成惨淡对照,冷清至极。 这就是下场了。 沈浪摇头叹气,一边摇开折扇掩住嘴角笑容—— 不得不说,看到这景象,沈商人心中还怪有成就感的。 …… 福满楼。 午饭时分,鱼掌柜正在大厨房品尝新菜,乍一听沈浪到了,急急迎出,简直笑眯了眼睛,如同一条微笑行走的金鱼。 鱼掌柜笑眯眯道:“今日刚好出来几道素菜新品,公子来得巧,正好尝个鲜,品鉴品鉴。” 沈浪点点头,也笑:“如此,便都端上来吧!”顿了顿,又补充道:“上次那道鱼片粥很不错,可一并送至顶楼,我与鱼掌柜一同品尝。” 顶楼雅阁。 沈浪不常在福满楼用饭,更多是在此处理商栈事务。是故,鱼掌柜便特意吩咐伙计摆了一方大圆桌,随即,看着圆桌上的菜品,一时略有忧色。 圆桌上仅有四道菜品。 除了沈浪特点的鱼片粥外,便是三道素菜新品——一锅蘑菇汤、一碟蕨子饼、外加一壶素酒。 尽管鱼掌柜已特意吩咐按三人分量准备,然而,用如此简陋的菜式来招待自家老板,还是有点…… 然这又是沈浪自己点的,鱼掌柜作为下属,不好自作主张加菜。 鱼掌柜一张圆脸上顿时写满忧愁。 沈浪却没注意这些,把扇子往书案一搁,便入了桌。待看见新品中竟有一壶素酒时,沈浪眼睛都发光了。 迫不及待斟了一杯,一饮而尽。 沈浪眨着发亮的双眸,抬眼见初一与鱼掌柜还呆站着,急切道: “还站着干什么,坐啊。开饭!” 说着亲自给两人各斟了一杯,沈浪自己则另外要一个小碗,直接倒碗里喝。 沈浪爱酒,也很能喝酒。她的酒量是天生的,千杯不醉什么的,不在话下。 前世及笄前,沈浪便常在后院中偷偷酿酒喝酒,只是婚后不久便患上胃疾,在严苛的医嘱之下,不得不忍痛割爱戒了酒。 醒来这几日,各种杂事与意外可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让沈浪忙得目不暇接,竟忘了此番重生,她身康体健,可以想喝就喝,想怎么喝就怎么喝。 这壶素酒恰恰给沈浪提了个醒,可把沈浪给乐坏了。 几碗素酒下肚,沈浪双眸染上浅浅水色,脑袋微醺,心情更好,极其愉快地品尝了蘑菇汤与蕨子饼,沈浪对这几道新品给予了充分的肯定: “鱼掌柜,做得好!在这场菜式角逐中,‘严家私厨’必定被我们比得无力招架、连连败退。” 沈浪放下酒碗间隙,初一手疾眼快地给添了一勺蘑菇汤进去。 沈浪愣愣看她。 初一柔声道:“小姐,空腹喝酒易醉,回府被老爷发现就不好了。” 沈浪喝了酒,心情愉快,想了想便从善如流的喝了蘑菇汤,咂咂嘴,重新看向鱼掌柜,道: “不过这素菜新品虽迎合当下众多礼佛信徒的饮食,却尚是美中不足。” 沈浪想起小厅中的《养生食谱》,爽然一笑:“若能与养生之道结合,推出药膳系列,应会更受欢迎。” 闻言,鱼掌柜仿佛醍醐灌顶,兴奋得一搁筷子直拍手,连连点头称是: “小的这就吩咐下去研究一番。” 沈浪便转头对初一道: “初一,你待会便把府中多余那份食谱取来,给鱼掌柜研究。” 初一下意识点头,随即反应过来什么,颇含笑意地看了自家小姐一眼。 沈浪一眨左眼,主仆两人顿时心照不宣—— 对花管事自作主张未雨绸缪献的殷勤,沈浪确实无福消受也缺乏兴趣,又不好打击下属的积极性,着实为难了一阵。 这下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把花似锦送的食谱转手了,沈浪乐得,又痛饮了一碗。 …… 一时饭毕,初一回府取食谱,鱼掌柜领着伙计收拾一番正要退出。 沈浪走至书案,坐下,准备埋头看账;忽想起斜对街装修的事情,便随口问了一句。 鱼掌柜转身,肃容道: “这与严御史家也有些关系。” 沈浪惊奇:“严鑫开一家亏本的私厨还不够,还要再开一家做炮灰吗?” 鱼掌柜摇摇头,一脸忧色道: “不是严三爷。是二皇子。据说二皇子这次下海,乃是请了高手助阵;小的暗地里派人去看过店内装修风格,确是颇为新奇、不同一般。” 大雍朝当今天子宠弟无极限,却甚是淡泊美色,即位以来,后宫中数得上名号的只有皇后与严贵妃二人。太子顾元熙乃皇后所出,二皇子顾纯熙则为严贵妃所出。 严贵妃乃严家第二女,长兄为当朝严御史严松,幼弟则为下海经商多年的严鑫。这位贵妃,虽然多年前便因难产而撒手西去,但她诞下的这位二皇子,却向来与母家修好,可说是被两位舅舅一路宠着长大。 鱼掌柜一说这新店面幕后主人是顾纯熙,沈浪便不说话了。 这又是一桩前世未曾发生的事情。 这位传闻中含着金汤匙、泡着蜜罐子长大的二皇子,前世只闻其放浪不羁、整日忙着眠花宿柳挥金如土,怎么这一世突然就下海与她抢生意了呢? 苦思无果,沈浪索性不想了;抬目,见鱼掌柜紧皱眉头,低头陷入沉思,沈浪不由得敲敲桌面,几许乐观地抚慰道: “鱼掌柜不必过于忧心。兴许这位二皇子与其小舅一样颇具‘从商天分’,只是图个新鲜出来玩玩,那也就不足为惧了。” 鱼掌柜是混迹商场的老江湖了,闻言摇摇头: “公子有所不知。‘严家私厨’之所以不堪一击,乃因严三爷从未将它当成营运重心,它的作用,不过是在雍都里立一块招牌罢了。严三爷真正的商业版图,乃在水城。” 沈浪不语。 这些,沈浪其实心知肚明。前世她试图开分店拓展规模时,便在水城处处碰壁,吃尽了苦头,甚至沈学士也因此波及受祸,致令沈浪悔恨终生。 鱼掌柜低着头,一时没察觉沈浪脸色变化,自顾自继续道: “小的近来一直在想,福满楼在雍都已经是发展到顶头了,再精益求精,上升空间亦不大。且,树大招风,朝廷如今对商事活动态度不明,未来最妥当的发展战略应为向地方拓展分店生意。” 鱼掌柜抬头,征询沈浪意见:“不知公子以为如何?” 沈浪压下脑中糟糕回忆,闻言,正要拒绝;雅阁门忽被推开,一人裹挟香风一头冲了进来,浑身首饰环佩叮当作响—— 正是花似锦。 鱼掌柜被同僚如此放肆无礼的举动惊了一跳,瞪直了一双金鱼眼,骇然看着花似锦。 沈浪亦是一怔,随即想起上午曾嘱咐花似锦一有王府消息便立即汇报,释然,一脸好笑的望着气喘吁吁的花似锦。 花似锦还是第一次在沈浪面前做如此失礼的举动,心有惴惴焉,拍着胸口平复呼吸;又想起进来时听见要开分店的话头,硬是喘着投了赞成票: “公子,属下……呼呼……属下也觉得开分店是个好主意。花满楼如今在雍都也是有些过于招眼了,转换策略至广种薄收模式,利于我们韬光养晦、隐藏实力、闷声发大财……呼呼……且老主子家乡亦在水城,公子就不想回去看看故地么……呼……” 沈浪不做声。 于她而言,经营这几家商栈,一为继承母业,二为兴趣所在;赚钱并不是最重要的。 何况前世已有失败教训在前,再想到有可能祸及父亲……这是沈浪最担忧的。她心有余悸,在毫无把握之前并不想再次冒险,因而方才正要否定鱼掌柜的提议。 但眼下两位得力手下一起提议……沈浪不好直接当面泼冷水,便笑道: “眼下时机尚未成熟,此事改日再议。” 说罢挥手令鱼掌柜退下,转头问花似锦: “王府可是有消息传来?” 花似锦点头:“属下正是为此事而来。”顿了顿,抿嘴笑道:“王爷服了公子昨日送去的特效药,今早已经基本恢复正常饮食起居。” “这么快?”沈浪又惊又喜,暗叹,没想到何百草这个医痴这下竟帮了大忙;怔了一霎,沈浪反应过来, “那我这便下帖邀王爷明日一同游湖踏青。” 沈浪说着就要动笔写笺帖。 花似锦一急,“属下还没说完。” 说着一把拦住沈浪动作:“御医说王爷近日旧疾未愈又添新疾,此番好不容易康复,须得好好静养一番;皇上特意拟了圣谕,谁都不许打扰王爷养病。” 闻言,沈浪蔫蔫道:“那好吧。” …… 这日下午,沈浪看账本至傍晚时分才离开福满楼。 夕阳西下,晚霞碎金般洒满朱雀大街。 沈浪走出福满楼,手举折扇,一伸懒腰,不由得深呼吸一口。 随即一呛。 她竟闻到苍山迷阵的同款恶臭味,淡淡萦绕在黄昏浮尘的空气中。 沈浪瞪大眼睛,脚步不由得跟着气味传来的方向快步而去。 她对这迷阵实在怨念太深了。 恶臭味一路隐隐约约,如同被谁带着满街跑一样。沈浪一路追到皇城中,又七拐八拐,最后停在一座府邸的围墙后。 沈浪鼻子灵,左右嗅嗅,确定—— 气味从此处便开始停滞不前。 沈浪猜测—— 要么,是这罪魁祸首就住在这里。 要么,是这罪魁祸首不知何故曾来过这里。 无论哪种可能,要揭开谜底,都必得进去窥察一番。 沈浪抬起头,看着高高的围墙,又侧头瞄瞄角落里随意摆放的几根竹竿。 一个大胆的想法油然而生。 …… 片刻光景,沈浪将手中竹竿一抛,小心踩着青瓦,爬上墙头。 沈浪先一骇:这么高的墙头上,竟还插满了玻璃片! 待沈浪小心找好落手放脚的地方,再往院中悄然一望,霎时惊吓的差点没原路掉回墙外—— 院中乃一方府邸后花园,春意盎然,鸟语花香,凉亭、假山、碧湖、绿树一应俱全。 绿树浓阴下,一方石桌、四张石凳上均铺了厚厚毛毯,夕阳余晖穿树而洒,桌凳上落影斑驳。 桌上摊着书卷,一张石凳上,顾宁远安然而坐,此刻,正微微仰头,眼神惊异地看着狼狈扒着墙头的沈浪。 一侧陶初则怒目而视,瞪着这位不速之客。 场面一时有些尴尬。 僵持片刻,沈浪呵呵笑道:“王爷,好巧啊,你在晒太阳吗?” 第27章 桃花酿 沈浪跃下墙头,无视陶初满目凛冽的杀意,拍拍衣衫上的灰尘,又抽出折扇握着,满面笑容、慢慢走至石桌旁。 一眼便看见桌上摊开的,正是司韶新出的诗集《天外飞仙》。 沈浪故作惊叹,表情夸张地赞道:“原来王爷不仅擅音律,还喜爱诗词。”沈浪笑吟吟道: “太巧了!我也喜欢!” 仿佛怕王爷不信,沈浪说着便捡了早上粗略翻阅的几句,拍着折扇,踱步,摇头晃脑地背了起来——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也想不相思,可免相思苦,几次细思量,情愿相思苦; “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顾宁远:“……” 顾宁远方才乍然见到墙头上突然出现的沈浪,惊了一下,苍白的脸上很快带上礼貌的笑意。然此刻,看着摇头晃脑背诗似背得不亦乐乎的沈浪,顾宁远笑意微僵。 等沈浪停下,顾宁远微微一笑:“沈公子此次造访,是想来向本王借诗集?” 陶初在旁冷哼一声。 沈浪连忙摆手摇头:“自然不是。哈哈……这本诗集,我已经有了!” “那……莫非沈公子是来依约送笛子与曲谱的?” 顾宁远笑看着身上别无他物的沈浪,着重强调了“依约”二字。 沈浪一噎,复而大笑:“哈哈哈,今日来得仓促,明日在下定然依约,亲自奉上。” “明日何时?” 沈浪一呆。 顾宁远又问: “何地?” 沈浪笑容一滞。 笛子与曲谱,沈浪其实早已准备好,只是本打算邀约游湖赔礼道歉时再一并奉上。然此时,沈浪看王爷这副微微笑却显然不肯善罢甘休的样子,又想到皇上下旨不许任何人打扰安王养病…… 沈浪计较一番,很快想出结果——先解决当务之急,从此地脱身再说。 沈浪笑脸灿烂道:“还是回柳亭,黄昏,如何?” 顾宁远一张美人脸上,这才露出满意笑容:“好。” 这边其乐融融,沈浪与王爷对笑着,暗想可以蒙混过关了。一侧陶初却时刻保持冷静机警,此时忽煞风景来了一句: “如此,不知沈公子这次爬墙造访,究竟是有何贵干呢?” 他阴阳怪气地,重重咬紧“爬墙”二字。 沈浪笑容不变,仿佛浑然不觉这位陶侍卫的恶意嘲讽,哈哈一笑道: “在下自然是来……看看王爷贵体康复得如何,昨日送的特效药是否用上了?” 沈浪此言自是明知故问。那药,当然是用上了。不然能好这么快? 沈浪刻意把话题引到特效药上,料这陶侍卫便不敢对自己太过咄咄逼人。 果然,沈浪此言一出,顾宁远笑容依旧安详平静,陶初的气势却被杀了一杀,尚未恢复过来,花园中忽走来一人,身后跟着两名端茶的小厮。 来人乃一名中年男子,身形微胖,一身深褚色绸衣,剪裁布料均是一等一的好,此时,正边走边笑道: “自然是用上了!沈公子的特效药名不虚传,效果好的惊人啊!王爷的贵体多得沈公子此药养护。” 他指挥小厮放下茶托,给沈浪倒茶,话锋一转,又道: “小人昨日特意送上的谢礼,不知沈公子是否已收到?” 这么一说,沈浪便知,此人便是那位送她夜明珠的王府管家,陶瑾。 这位管家,一看就是特别晓事、懂得你来我往、世故人情的。沈浪此刻,真是最喜欢这位笑面虎了。 王爷说完还笛之约后便低下头旁若无人地安静看诗,沈浪正懊恼如何对付眼前这位对自己莫名敌意的陶侍卫,这位管家一来,问题便迎刃而解—— 有这位晓事的管家在,料想陶初便更加不敢对自己如何了。 沈浪安下心。 当下满面假笑与之寒暄数番,聊聊天气与养生,再好好感叹祝福一番王爷的病弱贵体,便顺利出了王府。 …… 出了王府,沈浪浑身压力一松。 方才,真是惊吓得不轻—— 谁能料到里面居然是安王府的后花园呢? 不过,如此一来,之前的猜测便可排除一半了—— 王爷自然不可能是设迷阵的罪魁祸首的,他身体如此经不起折腾,总不可能闲得无聊、吃饱了撑的、自己迷倒自己玩玩。 沈浪脸色一凝—— 那,便是罪魁祸首不久前曾刻意去王府窥探过。 如此,沈浪估摸着,莫非这迷阵就是奔着安王而来的? 有人查彻了安王每月初一十五均去苍山寺后山,故特意设此迷阵,伺机对这位圣眷优渥的王爷不利? 寻仇?利杀?妒害?…… 越想越远,沈浪摇摇头,心想如今查无实据,还是不要妄下定论。沈浪压下心中天马行空的猜测,抬头一看,天边红日已然西沉,暮色笼罩皇城。 沈浪惊起—— 门禁! 忙不迭原路飞奔,跑回沈府。 …… 沈府后院,初一百无聊赖等沈浪吃晚饭。 因沈浪商栈事务繁忙,有时实在赶不上饭点回来,沈二娘便会帮忙打掩护,借口孩子大了要适当独立,学会自己吃饭,便堂而皇之地让初一端了饭菜,以便沈浪归家时可直接在院中吃饭。 沈学士听了,竟也没反对。 沈浪在暮色中静悄悄回到后院,见到一桌热气腾腾的饭菜,眼睛一亮。 她想起白日喝的素酒了。 当下道:“初一,拿酒来,咱们边吃边喝。嘿嘿。” 初一叠声应是,拿出一小壶沈浪珍藏的桂花酿。 还是去年中秋,沈浪与初一摘了院里的桂花,偷偷酿的。 酒香淡薄,香而不烈,余味悠长。 一醉解千愁。 沈浪三两下喝完,没醉,但一整日起起落落的情绪积郁,也霎时一扫而光,只倒拎着空空如也的小酒壶,不满道: “怎么这么少?” 初一老实道:“就剩这么多了。” 沈浪叹气;抬眼,忽看见院中角落开得粉粉白白的桃花,酒兴一起,丢了筷子,兴兴头头跑到院中,边走边道: “初一,来,咱们摘桃花酿酒去。这回要酿一大坛!” 初一看着喝了酒就兴奋忘形的沈浪,无可奈何摇摇头,却也只好收了酒壶,乖乖跟到院中。 她抬目一看,沈浪已经脱了外衣,撸起袖子,三下两除二爬到桃树上了。 沈浪乐呵呵地,摘一枝,抛一枝,兴高采烈道:“初一,快用篮子装好!” 好景不长。 月色初上,篮子还没满,院子的拱门处却传来两声重重的咳嗽声。 主仆二人均是一惊,沈浪微醺的脑袋一激灵,划过不祥预感,她慢吞吞地转头一看,果不其然—— 沈学士来了。后面似乎还跟着一名小太监。 沈浪脚下一滑,幸得老桃树枝干低矮,才没摔伤。 看见沈浪一身衣衫不整、满手花瓣泥泞、姿势不雅地瘫坐于地,沈学士一脸怒气: “沈浪!你混账!竟待在自家院中胡来!”一顿,似想起身后有外人,家丑不可外扬,便扔下一句: “速速收拾好到前厅,太子殿下有事寻你。” …… 由是,沈浪一番换衣、洗手、熏香,收拾妥当,步至前厅。 来人正是太子贴身太监,小圆子。 小圆子脸色一派正常,仿佛方才在后院门口一无所见,一本正经传达了太子殿下的意愿,大意是,天气转晴,辰光不可虚废,希望明日即恢复上课。小圆子眼观鼻鼻观心,一语不多一语不少,说完就告辞了。 真正不好过的,是沈学士这关。 沈浪今晚这一通胡闹,仿佛霎时激起沈学士的记忆,想起数日前沈浪晚归之事,声称秋后算账的“教训”。 这下好了,新账旧账,一并清算。 沈学士在前厅里沏了一壶茶,就着茶水润喉,从诸子百家讲到妇容女工,把垂头耷脑立于厅中的沈浪,狠狠教训了两个时辰。 夜色朦胧,初一与沈二娘悄悄站于厅外,有心无力、爱莫能助,只一脸担忧地,望着厅中垂手而立的沈浪。 沈浪倒是神色如常,一脸知错知乖地低头听训。待沈学士上完思想课,甩袖回房,沈浪不紧不慢走近茶几,就着壶嘴灌了剩下的清茶。搁下茶壶,沈浪方悠悠打了个哈欠—— “好困!” 立在廊外暗暗窥探的沈二娘与初一:“……” 两人对视一眼,眼神一致确认:小浪/小姐真是长大了。 第28章 还笛 次日上午,天气大晴,沈浪到东宫中授课。 沈浪一身女装,被小太监领至侧殿书房时,太子已经下了太学,在侧殿等候了。 小圆子正在替太子整理书桌,一边献宝地拿出一册《天外飞仙》,喜道: “殿下,司小姐的《天外飞仙》广受追捧,司丞相特意送了几册入宫。” 顾元熙一笑,正要说话。沈浪已进殿,听到《天外飞仙》几字,惊异地投来视线。 太子一怔,小圆子已手疾眼快卷了诗集收入袖内。 沈浪看着顾元熙脸上似有慌张之色,猜测这位徒弟是被发现秘密而羞涩了,沈浪一乐,边笑边走近书桌: “殿下,不要不好意思吗。奇文共欣赏,《天外飞仙》昨日为师也看了,写得……唔,很好,很不错!” 纵然里面全是自己前世不登大雅之堂的酸诗,沈浪依然面不改色地自夸着,大言不惭,脸色很正常,心情很微妙。 太子却是一副眼观鼻鼻观心地听着,小圆子在一旁,鼓鼓囊囊的袖子略抖。 沈浪目光如炬、炯炯有神地盯着小圆子的袖子看,仿佛在研究上面的花纹。 小圆子受不住了,看了眼太子,见后者没反应,便期期艾艾地抽出诗集,放到桌上。 沈浪随手取下笔架上一支狼毫,倒拿着,一敲《天外飞仙》精美的封皮,道: “好!咱们今日的课,就从这情诗说起。古语有言,歌言情,诗言志。诗者,根情,苗言,华声,实义; “愈穷而愈工,诗品出于人品。而性情面目,人人不同; “就拿这《天外飞仙》来说,……” …… 沈浪隔了一世没讲课,一讲就停不下来,直讲到了下午,还意犹未尽。 太子竟也没打断,两人午饭都是在侧殿里用的。 一时课毕。 太子一脸乖巧地把沈浪送出东宫,两人步行在红墙绿瓦间的宫道上,小圆子领着几名小太监在身后亦步亦趋。 顾元熙忽突发奇想道: “师傅,春闱在即,万俟孑然一身在京备考,未免有自顾不暇之时。我们要不要顺道一起去探望一番?” 这,其实就是隐晦说,这位寒门举子前程大好,目下却阮囊羞涩、艰难竭蹶,正是亟待有人伸出援手之时。 沈浪一点都不想去。 虽然,这几日冷静下来,沈浪对于乃万俟瞳最初提出商栈实名登记此事,看开不少,毕竟天子有意,不是他提也有别人来出这个头。 但她确实是希望与这位前夫保持距离的。 至于资助…… 沈浪沉吟着,笑道:“殿下,为师今日还有他事在身,此事咱们改日再议如何?” 沈浪既然如此说了,顾元熙向来听话,便顶着一张点了朱砂痣的脸,从善如流地乖巧点头,又吩咐小太监把沈浪送出宫去。 …… 沈浪却是另有要事。 上次福满楼放了王爷鸽子,这等失信失礼的失约行为,对于诚信为本经营的沈商人来说,实在不能不耿耿于怀。由是,此番沈浪便牢牢把昨日与王爷的回柳亭还笛之约记在心头,列为第一等要事。 沈浪当即回府换了男装,带上初一与笛子、曲谱,施然往回柳亭赴约。 回柳亭,黄昏。 风依旧,柳如昨。夕阳红于烧,晴空碧胜蓝。 沈浪一身杏衫,展扇而摇,步于绿柳白堤之间;心道,这回提前出门,定是赶在王爷之前了。 一抬头,看见亭前不远,石凳上老爷爷依然抱着一杆稻草木棍,顶端插满红亮诱人的糖葫芦。 沈浪馋虫一动,又想起上次那串闯了祸的糖葫芦。深吸一口气,生生忍住口水,只默默用眼神流连过每串鲜红糖浆洋溢的糖葫芦,慢慢慢慢路过,决心待还了笛子定要大快朵颐一番。 孰料,沈浪领着怀抱木盒的初一走至亭外,便迎面碰上抱剑守候的陶初。 再抬目一瞄,果然,王爷白衣身影在绿柳亭间若隐若现。 沈浪无声叹一口气。 陶初却是将沈浪上上下下、整整打量了两遍,仿佛要再三确认这登徒子今日没有带着如糖葫芦一等的危险物品,才一脸不情不愿地放行。 沈浪一任他打量,手上不慌不忙把折扇往腰间一别,接过初一怀中的檀香盒,独自上亭。 步入白石垒高的石亭,沈浪才发现,亭中并非只有王爷一人。 那位很晓事的陶管家也来了,正在小心地给王爷掖掖膝上的毛毯。 听见脚步声,顾宁远抬头,看见沈浪,嘴上又挂上了仿佛万年不变的微笑。 待看清沈浪怀中抱着的木盒后,这无情无感的笑意终于染开几分,抵达那双流珠碎玉的黑眸。 沈浪也在望着这位王爷。 经过一日的休息,王爷的气色显然比昨日晒太阳时好多了。如霜如雪的面庞上,眉目颜色深了不止一分,加之笔直的鼻梁,红润的唇,再搭上那双倾国倾城、摄人心魄的眼睛,这人,此时,美的简直有点要人命了。 沈浪压下胸口一霎慌乱的心跳,一边往小石桌上放下手中木盒,一边笑呵呵仰脸道: “王爷,真守时!” 沈浪眉眼弯弯,不待王爷回应,厚着脸皮道: “我说我。” 闻言,顾宁远一噎,嘴角笑容微抽。 陶管家则是不厚道地笑出声来。亭外陶初则朝天翻了一个白眼。 初一低头无言,暗叹:她家小姐一碰上安王,好像就变得……哎。摇头叹气。 沈浪浑然不觉不好意思,见顾宁远一双黑黝黝眼睛只专注盯着木盒,当下也不废话了,折扇一敲木盒,直奔主题道: “王爷,在下不负所望,已依约把笛子与曲谱带来。”顿了顿,又玩笑道:“王爷可要开盒验看一番?” 顾宁远当然做不出此等当着人面打人脸、有失礼仪之事。当下只微微笑道: “不必。本王……自是信得过沈公子的。” 虽知此乃寻常客套,闻言,沈浪还是满意地笑了。 对这位圣眷优渥的安王,沈浪在商言商、实事求是,还是没放弃结交的心思;又觉自己近来在这位王爷面前,确实是有些行事不周,很是心虚愧疚。 最让人不安的,是沈浪瞧着这位王爷无论何时都一副佛里佛气的淡淡微笑,实在瞧不出他有没有恼了自己。 然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礼多人不怪,防患于未然,沈浪偷偷瞄一眼王爷,一张雪白脸庞上,眉宇间仍有几分虚弱。 沈浪灵机一动,笑道: “王爷虽然大度,不计较在下几番因故拖延,然,在下心中实在惶惑不安。 “苦思良久,想到几日前的特效药对王爷贵体侥幸有益,在下便有了一个微不足道的想法……” 顾宁远安静看她,微笑不变。 沈浪便自顾自说下去。 “不瞒王爷,在下乃一名商人,那味特效药,正是不才的一位属下所制。此番,如若王爷不嫌弃,在下改日便带了他上门造访,给王爷瞧瞧失眠之症如何?” “不……”顾宁远听懂沈浪意思,下意识要拒绝,旁边侍立的陶管家突然朗声道: “太好了!”陶管家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线,爽快应下: “只不知改日是何日呢?” 沈浪爽然一笑:“择日不如撞日,不如就明日,如何?” “一言为定!”陶管家热情得仿佛当即便要上来给沈浪一个拥抱。 一旁顾宁远呆呆地看着这出乎意料的和谐情景,笑容僵在脸上—— 然这位陶管家是顾宁远母妃家里的旧人,一路看着凝妃长大,又一路看着顾宁远长大。顾宁远深知此番乃是管家关切他身体而应下,于情于理,都不好拒绝。 半晌,顾宁远笑意微敛,却只微微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这便是默许了。 沈浪心中哈哈大笑。目的达到,心中一松,眼尾扫到亭外不远的糖葫芦,馋虫又动起来了。当下不做多留,朝王爷一拱手作别,领着初一,说走就走了。 沈浪脚步轻快,一连给初一和自己各买了三串糖葫芦,头也不回的,边吃边离去。 天边夕阳沉没,亭上风拂柳摇。 沈浪一走,顾宁远便收了笑容,神色淡淡的。 陶管家见状,知王爷心里介怀,便开始语重心长的、对王爷解释自己此番冲动应下沈浪的苦心所在。顾宁远却只看着远处绿柳沙堤上,沈浪握着糖葫芦渐行渐远的背影,仿佛若有所思。 …… 当晚,皇城,王府书房内。 琉璃灯高照,室内,夜明如昼。 王爷正在灯下,凝神看着沈浪白日送来的曲谱;手边放着送还的玉笛。 顾宁远看了一会,凝眉思索一番,忽拿起玉笛依谱而奏。 前半阙是他早就熟悉的,悠扬平和的调子,清心静气、涤瑕荡秽;然吹到下半阙,调子便渐渐转高,跌宕起伏、尖锐高昂…… 然而,曲子转到下半阙,顾宁远只吹了几个调子,便觉头疼欲裂、心悸不已。 气息不足的笛声尖锐地飘了几个破碎的音调,便戛然而止。 门外守候的陶初闻声一惊,即时破门而入。 只见王爷正捂住心口,手中一松,笛子滑落案上。王爷伏于案上,额头渗出细密汗珠,一脸痛苦之色。 陶初失声惊呼—— “王爷!” 顾宁远忍住头疼心悸,艰难道: “快请云空大师来此。” …… 未几,王府内灯火齐齐亮起,管家陶瑾一脸忧色的领着云空大师,穿廊绕阁,直至书房。 书房内,顾宁远神色已恢复正常,只有脸色还微微苍白,透出几分疲倦与虚弱。 云空大师是苍山寺现任住持,而苍山寺乃雍都第一大佛寺。这一身份,可说举足轻重。 然云空大师其人,却是五短身材,一身百纳袈裟朴素至极,一张胖脸圆如鸭蛋,一脸的福相,脸上永远挂着和和气气的笑容,显得平易近人、可信又可靠。 乍一看外表,会觉得此人不过为其貌不扬一普通佛僧,然事实上,全雍都人都知道,苍山寺的云空大师,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古今中外三道九流,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博学程度并不亚于当朝学富五车的沈学士。 云空大师如此厉害,不用想,自然也被天子招揽入朝,以布衣僧人身份,料理心肝爱弟的身心健康。 实际上,于顾宁远而言,云空大师不仅为礼佛信仰上的领路人,也是有关他梦魇之境的唯一知情人。 顾宁远把桌上曲谱推至云空大师眼下,陶初与陶瑾还云里雾里,云空大师一看,却已明了事情的七八分。 顾宁远挥手示意陶初与陶瑾退下,垂眸看桌上曲谱与玉笛,神色略困惑道: “大师,为何会如此?” 云空大师光滑的头顶在琉璃灯光下反光发亮,鸭蛋脸上却是一脸凝重之色,沉默半晌,不答反劝: “王爷,依老衲之见,王爷不如就此放弃。” 顾宁远不语。 云空大师和气迎人的脸上罕见地眉头紧皱,再劝: “佛说贪嗔痴怨,皆因执念伤人。王爷又何苦对一个虚无缥缈的梦境,锱铢必较至此?很多事情,看得太清,懂得太深,真相反而最伤人。” 顾宁远眼睛黑黝黝的盯着灯光,脸上逸出一丝苦笑: “可这个梦,本王做了整整十五年。” 云空大师叹气:“也许正因王爷念念不忘,才始终不能摆脱此梦。” 顾宁远沉默。 窗外传来更漏滴答,书房内一时宁静。夜风入窗,只有昏黄的灯光轻微晃动。 云空大师一脸慈悲看着这位看似天神眷顾、实则命格多舛的王爷,眼神略有哀色。 良久,顾宁远神色淡淡,眼神却坚定不移,声音沙哑执拗:“本王偏不放弃。” 第29章 慈善 次日,春阳和煦,风和日丽,天朗气清。 天刚大亮,初一便接到花满楼的灰鸽子,花似锦传信,道王府一大早就派人送信到回春苑,说上午太医会诊给王爷看脉,实在不便也无暇接待沈浪,希望沈公子午后再带上何大夫来访。 沈浪打着哈欠点点头,表示知悉;心中默默地、重新规划好此日行程。 由是,这日上午,沈浪到东宫给太子徒弟上课。昨日拖堂太严重,虽然太子徒弟和气迎人没说什么,沈浪却无法忍受自己这种不专业行为……咳咳,尤其是,被沈学士知道了,自己肯定又得深更半夜上思想教育课了。 沈浪昨夜便认真规划了今后的上课内容,确保每次课时能严格控制在一时辰以内。是以,这日未到中午,沈浪便早早结束了授课,出宫,回府,换装改扮。 沈浪这日穿的还是一身杏色男装,换好衣服,沈浪挑挑眉——似乎苏醒以来穿的一概都是杏色。杏色的男装,杏色的裙子,连腰带和束发的簪子都是杏色系列。 沈浪默了默,没说什么,她对吃喝有要求,对穿衣服却甚是随便的,初一准备什么,她就穿什么。 艳阳高挂半空。 沈浪携初一出门,第一站却先去了福满楼。 顶楼雅阁内。 沈浪令初一把鱼掌柜和花似锦找来,临时召开了一次商栈高层会议。 鱼掌柜先汇报了关于《养生食谱》的研究与实践改良进度。虽然是同一份菜单,然做小锅小灶的家常饭菜与迎合饭馆大众口味,还是很不一样的两回事。 沈浪正襟危坐于案桌后,一边听着,一边心不在焉的点头。 鱼掌柜话落,花似锦便欲接着开口。 沈浪适时清清嗓子,先说了:“今日召集你们来,乃因另一件事。” 花似锦和鱼掌柜便都噤声了,安静听沈浪道: “上次太子殿下在此喝茶,曾带了一名朋友至此,名为万俟瞳。” 沈浪看了一眼鱼掌柜,道: “这事,鱼掌柜亦是亲眼所见。此人,乃太子好友;亦为今科举子,以后前途是无可限量的。如今,他就住在西城陋衣巷……” 昨日太子提了欲资助万俟瞳的意思后,沈浪昨夜辗转反侧,倒是认真想了想此事的可行性。抛开前世纠葛,在商言商,这位不久后便会青云直上、一路仕途锦绣的寒门举子,显然是值得交一交的潜力人脉。 且,沈浪细细回忆总结了一番,前世与这位夫君相遇后发生的事情,无论是商栈登记露馅、她离家出走、还是后来父亲因民众暴动而意外受伤……种种不幸,祸因似乎都并不能归于这位前世夫君。平心而论,沈浪觉得,实是自己的过错更罄竹难书一些。 再且,说起来,这位夫君,婚前于她有苍山寺救命之恩,婚后,也算是与她相敬如宾……实在是没有什么对不起她的。 无论婚姻还是家庭关系,沈浪确是坚决不愿重蹈前世覆辙。但对这位前夫,眼下于情于理,她似乎都应该帮上一帮。 由是,沈浪简要向两位属下讲了一番这位寒门举子如今的境况,便道: “所以,你们有空没空之时,可暗中派人看看他有没有什么需要的,比如房子漏水屋中断粮、杀虫灭鼠赶蟑螂什么的,诸如此类的需要,能帮就帮。务必让这位未来的国家栋梁,可以安心备考,无后顾之忧。” 沈浪顿了顿,又着重强调道: “只一点,我们是做好事不留名,咳咳,也不是奔着让他知恩回报的。所以,千万不能让他知晓我们的身份。懂?” 一番语重心长、有理有据、切中肯綮的说教后,两位管事深以为然地点头。 沈浪正欲结束话题,鱼掌柜忽道: “公子,小人忽然想到,既是春闱在即,京中寒士必不止万俟公子一位,以后成为朝廷中流砥柱者,必然不乏其人。观如今局面,朝廷对商事大刀阔斧乃是早晚之事……” 沈浪认真听着。 鱼掌柜道:“不如我们趁此机会,主动发起资助举子之活动,广而撒网,如此一来,待他们以后成了改革的中坚力量,碍于情面,想必会对我们商栈留情几分。如此,商栈未来的转型计划,亦当顺利不少。” 这是很深远的考虑了。沈浪一边听着,不住点头。初一似懂非懂听着,花似锦却是纤手一拍鱼掌柜肩膀,夸道: “鱼掌柜,果然有你的!” 沈浪又一次暗叹:姜还是老的辣啊! 当下便允了这条建议,并全权交给鱼掌柜负责此次资助举子事宜。 鱼掌柜一言应诺,笑意满满的退了出去。 花似锦这才开口汇报了打探司韶近日行程的结果,一番简要汇报后,花似锦建议道: “公子,依属下所查得,公子想要见司韶小姐,最好的机会,当为数日后的苍山寺法会之时。” 沈浪点头。诗集一事让沈浪惊悚,产生了这位司小姐可能也是重生的同道之人的猜想。不过,目下此事并不急,便从善如流的依了花似锦的建议。 会议完毕,沈浪伸伸懒腰,看窗外日头西行,觉得时辰差不多了,便领了初一去回春苑。 第30章 何百草 回春苑位于朱雀大街尽头。 艳阳下,沈浪领着初一穿过长长的街道,一路走到回春苑时,已热的汗下如雨。 回春苑为一座四合院式建筑。 正堂为药堂,就名“回春堂”;东西厢均为药房,院子中央撑起一座大棚,棚中辟了一块药田,用了特别的保暖设施,四季如春,培养各式药草。后堂则是何百草常年闭关炼药之地。 沈浪热的暗吐舌头,抖开扇子不停扇风,进门后嘱初一令药童把何百草领来,便直接拨开珠帘,步入前堂侧厅,坐下,等候。 侧厅是招呼特殊客人之处,墙上支了窗。沈浪随意一瞥,便看见院内高高的药棚一角,以及进进出出晾晒药草、挑水送柴的药童们。除了几名药堂伙计外,这些人,大多是因了何百草慕名而来的学徒。 须臾,珠帘微动,叮当作响。 沈浪转头,见初一拨开珠帘,一名小药童领着一身灰白衣衫、发髻斑白凌乱、眼神懵懵的何百草入内。 这位医痴何大夫,可说是回春苑的镇店活宝、灵魂所在。而这位奇人,最初,其实是花似锦招揽而来的。彼时,沈浪刚刚接手商栈事务,提出欲将回春苑转型成雍都专研药物推广的中心,花似锦便推荐了此人。 这是花似锦在各地寻购名物书画时,偶然碰见的一名奇葩。 彼时,何百草还是一名二十出头的热血青年,不知从何处习得一身医术,孤零零的藏身在一个深山老林里,守着一间破茅屋,辟了一小块药田,与世隔绝,埋头钻研各种疑难杂症。 花似锦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这位不通世事的异人说服,领到雍都,驻扎在回春苑。然这位医痴真的是除了医学相关,毫无兴趣,认人本事更是比脸盲的沈浪还差了十万八千里。 花似锦又花了整整一年,费了无数唇舌口水,才让这位认药认病不认人的医痴,认得沈浪是他的最大主顾,也是提供他所有研究支持、让他得以安心闭关炼药、实现悬壶济世医学梦想的大老板、大恩人。 因而,沈浪是这位医痴在雍都唯二认得并服从的人。 然,这位医痴却是一位颇有个性的奇葩。虽然认得沈浪是老板,但沈浪下的命令,除了让他闭关安心炼药外,其他指令执行都得看他心情、和兴趣;初来乍到时,让他写个闭关汇报总结,还得据理力争一番。 所幸沈浪对医理不通,也无兴趣,便也不干扰这位医痴,让他随意折腾。是以,两人多年来也能够井水不犯河水、相安无事、上下和睦共事——一个制药,一个卖药,合作愉快。 时光荏苒,沈浪打量着这位而立之年却已头发斑白的医痴属下,暗叹一声,对上那双除看病炼药外,便大雾朦胧、漫无焦点的眼睛,想着这番该用什么理由,说服他上王府诊治王爷。 毕竟,在沈浪的认知里,失眠应属寻常病症。前世婚后,沈浪忙得焦头烂额、经历不顺心烦气躁之时,失眠可谓家常便饭了。沈浪不确定这位难搞的属下是否会给面子。 沈浪沉吟间,何百草已经被药童领到眼前。 走至沈浪身旁,何百草微微佝偻的身躯忽地一抖、打了个激灵,随即夸张地狂吸鼻子,像只小狗一样绕着沈浪左嗅嗅、右嗅嗅,前后左右转来转去乱嗅一通。 侧厅里的众人,霎时被这位何大夫莫名其妙、形近猥琐而无礼的举动,惊的目瞪口呆。 沈浪:“……” 下意识抖开扇子护在身前,清清嗓子,正要一问究竟。 何百草却忽地扑通一声跪在沈浪椅子前,众人尚未反应过来,他已咚咚咚的用力磕了三个响头。 随即一把抱住沈浪靴子,吼道:“老板,你把衣服脱了!” 第31章 梦魇 被何百草当众抱住靴子,沈浪怒了,“啪”一声欲打掉医痴的手,斥道: “起来,好好说话!” 见沈浪不肯脱衣,何百草不起,仍旧死死抱住沈浪一双白靴,嘟嘟囔囔把原因说出来—— 原是何百草对药物气味敏感,方靠近沈浪时,便闻见沈浪衣衫上淡淡沾染了一丝奇怪的刺激性药味。这位医痴乍然一嗅,竟嗅不出药物组成如何。这可大大激发了何百草的好奇心,天下间,竟还有他嗅不出来的药味! 便无论如何都要沈浪脱了衣服给他仔细研究一番。 沈浪听完—— “!!!” 随即想到苍山绿湖迷阵的迷烟恶臭味。 难道是那时候沾染上了,没洗干净,现在还有味道? !!! 沈浪惊骇地低头嗅一嗅自己的衣襟、又抬起袖子嗅嗅袖口。她的鼻子算是灵的了,却是一无所闻。 不过不能用常人的标准来看待这位医痴手下。正好查迷阵的线索断了,交给这位医痴,也许会有意外收获? 沈浪深吸一口气,缓缓道:“好。衣服可以给你研究,但你待会要随我上一趟王府,治好王爷的失眠之症。” 闻言,何百草喜笑颜开,忙不迭的松开沈浪靴子,小鸡啄米般连连点头。 沈浪便嘱咐初一回府另取一套衣衫,换好后,方携了初一与何百草,身后跟着两名小药童,浩浩荡荡上王府了。 …… 王府内,卧室。 陶初抱剑守在门口,管家在房内踱步、唉声叹气——昨夜王爷与云空大师不欢而散,心绪不宁间,再次梦魇了。早上太医会诊的结果也不容乐观。 顾宁远正半躺于床,微微蹙眉,垂睫,来回翻着沈浪送的曲谱。 夕阳余晖透过窗棂,漏进室内,斑驳光影温柔落在那如霜如雪的完美侧颜上。 顾宁远修长白皙的手翻着谱子,人却在走神—— 他在想昨夜的梦。 这个梦是从顾宁远3岁左右便莫名出现的,那时凝妃刚去世,顾宁远虽年纪尚小,却也知道美丽温柔的母妃从此一去不返了,心绪受到极大打击,便开始做一个奇怪的梦。 梦的内容相当简单,隐约是苍山寺后山的景色——绿湖、翠竹、凉亭,暮色间,有一个模糊的绿衣少女的身影,捂着眼睛,一直哭哭啼啼的,画面摇摇晃晃、断断续续,每一次闪现的片段都略有不同,唯一不变的,是一首始终萦绕的曲子。 正是苍山寺凉亭内,沈浪吹完的那首曲子。 开始时,大家都不把这个梦放在眼里,年少的顾宁远也不以为意。但后来,每次思念母妃或因病弱而情绪不稳时,顾宁远都会做这个梦。久而久之,因梦魇又导致失眠之症。 更离奇的是,梦醒之后,顾宁远却永远只记得曲子上半首。 顾宁远向云空大师求助,云空大师从一本古籍残本上找到了这首曲子,也只有上半阙。因见此曲正好有清心静气、涤瑕荡秽之效,云空大师便建议王爷时常吹奏以静心曲。 然半阙曲子,效用却毕竟有限。 皇上知晓后,极为关切,便暗中令人到处寻访古籍曲谱,希望能找到完整的曲谱,助这位心爱的弟弟治疗失眠梦魇之疾。 然却一直寻无所获。 只有顾宁远知道,曲子上下两阕差异极大,梦中所听见的下半阙,音调高昂跌宕,决不是能抚平戾气、舒缓积郁的安神之音。顾宁远曾多次尝试自己动笔记录曲谱,然梦中每次听完,梦醒后都会匪夷所思地忘掉下半阙。 次次如此。 这也是为何,顾宁远在凉亭初听沈浪吹完一整首曲子时,惊骇难言实在无以言表了。 只是,如今得了曲谱,却依然无法解开梦魇之因。 顾宁远看着手中曲谱,剑眉深锁,百思不解。他礼佛多年,相信事出必有因果—— 却不知,那位沈公子,与自己,与此曲,又有何关联? 顾宁远锁眉沉思时,忽有仆从来报,沈公子已携何大夫前来。 陶管家连忙停止忧愁叹息,出门相迎。 未几,陶管家把沈浪一干人等领入宽敞亮堂的卧室内。 沈浪在回春苑被何百草死缠烂打脱衣服,仓促间初一便回府取了一套绿色男装以替换。 此时,王爷卧室的镂花门如笑口大开,沈浪一身绿衣,逆着夕阳霞光,右手打扇,悠然踱步进来。 顾宁远抬头,只看见沈浪绿色身影被裹在霞光金辉之中,隐约几分熟悉。他眯了眯眼睛,一时略有恍惚。 沈浪已走进房间中央,收扇,一笑:“哈哈,王爷,下午好啊!” 第32章 号脉 夕晖吐金,霞光落满一室上好的羊毛地毯。 王爷似乎不欲过多人打扰诊脉,管家与陶初被下令守在门外;沈浪左右看看,便也把初一赶了出门,自己则厚着脸皮一动不动坐在桌边。 见状,王爷不置一词。 偌大的卧室内,一时仅剩三人。 象牙床前,何百草将药箱等家伙一字摆开,便凝眉给王爷号脉。 室内一时陷入死一般的安静,只有窗外鸟叫啁啾不时传来。 沈浪老实没多久,便坐不住了;随手拿起桌上精美的茶壶,倒茶,牛饮一通;视线乱瞄间,打量着王爷的卧室,床前靠璧有一大架古籍,堆得满满,沈浪瞥了瞥身后安静看病的医生和病人,趁其不意,蹑手蹑脚地踱近书架—— “《高山流水》”, “《阳春白雪》”, “《梅花三弄》”, “《心经》”, “《金刚经》”…… 沈浪略略一扫,不是曲谱就是佛经,心中暗自“啧啧”两声,这位王爷,真是…… 转头又被旁边高大的珐琅彩花瓶吸引了视线。 沈商人辨物能力优秀,当下便被吸引了过去,握着折扇,这里摸摸,那里敲敲…… …… 顷刻间,王爷房间内有点意思的摆设都让沈浪玩了个遍,就差没趴地上把这进贡赏赐的西国地毯也鉴赏一番了。 身后两人一直无声。 沈浪百无聊赖的,又坐回桌前,一边啜着茶,一边看着床边何百草从药箱里拿出一排闪闪发光的银针,一副要没完没了折腾的架势。沈浪端着茶壶慢慢靠了过去,看着低头安静的王爷,半晌,忽笑嘻嘻道: “王爷,你闷不闷,我给你讲个笑话听听?” 其实是她自己闷得不行了。 见王爷抬目微微笑,沈浪清清嗓子,正要开口。 何百草忽放下银针,三步并两步迈到沈浪身边,抬目看沈浪一眼,忽地身体一低,膝盖一弯,似又要跪下磕头。 沈浪早上刚被闹了一通,已忆起这位医痴的癖好——不通人情世故,不会把握分寸,便每次自觉要得罪沈浪时,都先跪下扑通扑通叩满几个响头再说。 然,此刻沈浪如何会让这奇葩在王爷面前丢人现眼,猛地一伸手拦住,急道: “男儿膝下有黄金,何大夫有话直说便是。” 闻言,又被猛力拦住,何百草从善如流,直起身,眼神懵懵的,直着脖子,大吼一声:“老板,你,出去!” 沈浪:“……” 下意识先转头看王爷。 顾宁远碎玉流光的黑眸似闪过一缕笑,若隐若现,似有还无。 沈浪被意见很大的下属直直推出门外,还一路回味着王爷的眼神,莫名的—— 她觉得这位王爷,好似在幸灾乐祸? 再欲回头一看究竟,何百草已经手脚利索地把沈浪推出门外,毫不含糊的、“嘭”一声关上两扇大门。 沈浪:“……”这刁奴……气煞她也! 初一见沈浪出来,上前关切问:“小……公子,如何,是有结果了么?” 管家与陶初也围了上来。 沈浪气愤地抽出折扇一阵猛摇,才道:“不知!” 闻言,初一低头“哎”一声,陶管家面色沮丧。陶初鼻子哼一声,翻了一个白眼,随即背过身去,身形笔直,继续立在门前站岗。 沈浪讪讪的,靠着初一,长吁短叹,无聊望天。 一时间,晚霞照天,鸟语花香间,室内外却人声静寂,几人一同在门外耗等着。 第33章 交朋友 沈浪出来不久,雕花木门霍然大开,何百草冲了出来。 管家与陶初第一时间进去看王爷,沈浪则迎上这位奇葩下属,打算问问结果。 何百草却旁若无人的、直直的从沈浪面前冲了过去。 沈浪:这刁奴,莫非当我这老板是死的?! 太丢人了,沈浪原地一跺脚,正要转头跟初一说不如悄悄走。 陶管家却从卧室里急急跑出,唤道:“沈公子,王爷请您留步。” …… 卧室内,依旧亮堂堂的。只是不知何时关上了窗户,房中央的香炉内,点了不知名的香,袅袅升起、又缓缓飘散。 王爷依然如方才一般,靠坐在床头。陶初与管家候在床尾。 沈浪握着折扇走至床头,才看见王爷闭上了眼睛,正要疑惑出声。王爷扇睫一掀,霍然睁眼,眼神清明,显然方才只是在闭目养神。 沈浪刻意不提何百草这个丢人下属,笑一笑:“王爷找在下何事?” 王爷视线看着沈浪,碎玉黑眸中平静无波,似在思考。 沈浪最不耐烦等人了。见王爷不出声,沈浪转头看看陶管家,又瞥了眼面无表情的陶初,顿了顿,正要开口再问。 顾宁远泠泠声线响起:“不知本王可否请沈公子再奏一曲?” 出声了,沈浪低头,见王爷脸上又挂上了无懈可击的笑容,彬彬有礼的邀请自己。 沈浪重生之后,第二不耐烦之事就是看着这位王爷面具一般的假笑。沈浪商海沉浮多年,他人的假笑看得不知多少,都是古井无波,偏偏对这人脸上的“官微”很有意见。 她就是觉得,这种虚与委蛇的表情,不该出现在这张祸国殃民的面容上。 当下,沈浪发难道:“自然是可以的。只是,眼下在下手上并无笛子。” 陶管家马上道:“不知沈公子需要何等样的笛子?” 沈浪露出一个似乎很好说话的笑容:“也不要如何的,就王爷上次用的那支,很对在下眼缘,看着应该也很趁手的。” 陶管家脸色疑惑,陶初马上附耳解释了沈浪这不知好歹的要求,随即哼了一声。 陶管家一时为难,他自是知道这笛子的来历的,顿时,觑了一眼王爷的脸色,犹豫着。 沈浪不知笛子来历,却从王爷态度推知此笛定然非同寻常。当下想转头好好看看王爷什么表情。 哼,想让她吹笛就吹笛,真心的笑容都不给一个,这说的过去吗? 不料,沈浪还没仔细看,王爷已道:“可以,笛子就在书房内。”抬目,看了一眼陶初。 陶初惊得圆目怒睁,随即撇撇嘴,不情不愿的去了。 须臾,笛子取回。 沈浪摸着光滑润泽的笛管,又有问题了—— “王爷为善音律的第一等雅人,当知抚琴奏笛,吹奏效果与心情相关。若心浮气躁时吹曲,便如唐突西子、刻画无盐,辜负了这等好曲子不说,更难以吹出悦耳之音来。” 这就是变相说,王爷不好意思我心情不好不想吹。 沈浪大着胆子说完,心里也有些惴惴焉,眼角余光小心瞄一眼王爷。 孰料,王爷居然忍了,脸上笑容还是不打折扣的:“那,沈公子要如何才有心情吹奏一曲呢?” 沈浪心道:当然是要美人给我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了。 嘴上当然是不敢这么说的。沈商人权衡一下,脸皮厚如城墙的,道:“在下十分、非常、特别想跟王爷交个朋友。” 闻言,陶管家和陶初的表情都僵硬了。 一个男人向另一个男人这么郑重其事的发表交友宣言,个中意思,当真是各人自行领会。 顾宁远嘴角笑意终于僵住。这位王爷金枝玉叶地长到一十八岁,人生十八年来,估计还是第一次遭遇、被人这么大方直接、恬不知耻的当面求友的。 沈浪眼神无比真诚、实在、恳切的看着王爷。 这确实是沈商人的真心话。 毕竟,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这么圣眷深厚、位高权重的达官贵人,不想结交的商人便不是合格的商人了。 第34章 药引 沈浪话落,卧室内空气都凝固了,只有温暖轻盈的霞光浮尘,缓缓流动着。 一时无人说话。 沈商人等啊等的,趋利避害的本能出来了,终于意识到自己一时孟浪了,至少,眼下时机还没成熟…… 欲速则不达。瞧着王爷僵硬的神色,沈浪深呼吸一下,随即,不尴不尬的扯了个笑容,若无其事的打了个哈哈: “哈哈哈,王爷,在下开玩笑的。” 顾宁远微笑,却不接茬。 陶管家及时打圆场,道:“那沈公子,这笛子……” 沈浪飞快道:“吹吹吹!我这就吹!” 话落,沈浪也不敢看王爷表情了,略略平复下呼吸,便横笛于唇,缓缓吹起苍山凉亭的曲子来。 一时间,偌大的卧室内,阳光无声,笛子悠扬。 一曲毕。 沈浪收了笛子,忽见管家猛打手势,是个噤声的意思;疑惑低头,只见王爷闭上眼睛,长眉微蹙,已陷入睡眠。 再看陶管家与陶初二人脸上都是一副无比珍惜、欣慰的样子——显然,王爷睡一个午觉在他们看来是极其难得、比天还大的事情。 沈浪了然,看着王爷如此宁静美好的睡颜,也不忍心打破;便指指笛子,打个手势,正要示意陶管家出外说话。 门外初一忽的惊呼一声。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面前突然窜过一个身影,往床前一蹲,一把捞起王爷的手腕把脉,又撑开眼皮,反复检查、端详。 显然,沈浪不忍心打扰王爷,她的这位医痴下属可就没什么顾忌了。 何百草反复检查一番,似乎确认了什么,便一把抛下王爷的手,站起。旁边陶管家连忙心惊胆战、手疾眼快、小心翼翼地接住,塞进被子。 沈浪一惊,何百草已满脸兴奋站到沈浪面前,咧开嘴就要大吼的样子: “报……” 沈浪见状正要阻止,孰料,何百草刚开口吼了一个字,一旁陶初已经死死捂住何百草嘴巴,二话不说直接把人拖到门外,丢开。 下属被挟持,沈浪低头看一眼仍在蹙眉安睡的王爷,便急急忙忙跟了出去。 陶初把人丢到花园,就直接回身继续守候王爷了。沈浪站到这位连连闯祸的属下面前,很生气,兴师问罪道: “方才为何不打招呼直接跑了?去了哪里?” 何百草兴奋未息,闻言一下便挺直身躯,如行军礼般,昂首挺胸的,答道: “报告老板!方才属下一时想不出治疗方法,便去了茅厕蹲着。” 闻言,沈浪忆起这位奇葩乱磕头外的另一个恶习——想不出办法就跑去茅坑蹲着苦思冥想。沈浪默默放开揪住医痴衣服的手,不着痕迹的揩了揩,才道: “此刻回来,可是想到治法了?” 何百草又一挺身:“报告老板!刚刚想到!” “何法?”沈浪急切道。 “以安神香为定神,以音曲辅之,最后佐以针灸之法。” “音曲?” “即是老板方才所奏之曲。”何百草一脸严肃解释:“属下方才苦思无果,正因安神香下,病人仍然无法完全定神入眠,才苦于寻找药引。” “然,方才观之,老板一曲奏毕,病人即可在安神香下勉强入睡。是以,老板所奏之曲,即为最佳药引。” 沈浪愣愣听着。她对医理可谓一窍不通,此刻眼神比这位医痴还要大雾腾腾。 身后不知何时跟来的陶管家却听了个大致明白,忙道:“如此,快请何大夫入内给王爷针灸。” 何百草一动不动。他只听沈浪的命令。 陶管家求助地看向沈浪。沈浪回过神来,连忙点头同意。 何百草这才一溜烟拔腿飞奔进卧室去了。陶管家在旁边陪着笑容吃力跟上。 初一默默地陪着沈浪立在原地。沈浪良久无言,一脸懵逼的,似乎还在消化何百草所言之离奇的药引之说。 第35章 福星 当下,何百草给王爷针灸完,顾宁远入睡的眉目舒展,果然睡得更沉了。 沈浪看着王爷的睡颜,默了一会,问: “此番王爷会睡多久?” 闻言,何百草停下收拾药箱动作,挺直身,两手贴腿,道: “报告老板!会睡一个时辰。” “那晚上呢?”管家急切问。 何百草听若未闻,低头继续收拾药箱。 沈浪看了他一眼,“嗯?” 听见沈浪声音,何百草再度挺起胸膛: “晚上还需要属下再一次针灸。” “以后都得如此?” 何百草拨浪鼓般摇摇头: “不必。一日两次,七日一疗程。针灸前须配上老板的笛音为引,辅之安神香,如此,七日后病人的失眠之症自解。” 沈浪惊奇:“如此简单?是否已根治此疾?” 何百草瞪了下雾漫漫的双眼,“报告老板!不能根治。” 沈浪也瞪眼,怒:“为何不选择根治?” 何百草耿直道:“病人尚有梦魇之疾。失眠仅为表症,梦魇方为根源。属下观之,梦魇乃心疾,心病还须心药医。由此,方能绝了病人失眠之根,保持心绪宁静,避免复发之虞。” 沈浪:“……” 好吧。心病什么的,确实不是医痴的服务范围。 当下不再说话。 一旁陶管家被这位脾气大过天的医痴一再无视后,再不敢贸然问话了,一直静静听着。听得王爷今晚还需劳烦两人吹笛、针灸、熏香,当即摆出笑脸,一脸热情想要留饭。 何百草汇报完毕,见沈浪无话,便背起药箱直接跑了,门外两名小药童诚惶诚恐的追了上去。 原地的陶管家,尴尬的:“……” 陶初则是哼了一鼻子——哼,狗似主人形! 沈浪也为这位个性张扬的属下感到丢人,当下摸摸鼻子,若无其事宽解道: “管家不必忧心。回春苑中尚有要务待何大夫回去处理,因而不能久留。医者父母心,且何大夫已答应过在下,今晚定会再来为王爷针灸的。” 陶管家这才安心,又热情好客的:“那沈公子是否可以留下……” 他没说完,沈浪便已笑意委婉的打断:“恐怕不行,在下亦有要事须去一趟花满楼处理。” 顿了顿,又道:“管家不如告诉在下王爷一向何时入寝,彼时在下带着何大夫一同拜访便是。” 如此,两人商议好晚上诊治时间,沈浪便挥挥折扇,领着初一告辞了。 夕阳余晖透过窗纸,模模糊糊的射入卧室内,形成一道道斜行的光柱,刻影浮尘。 陶管家吩咐仆从把沈浪二人送出王府,方收敛笑意,又站了一会,珍惜的看看顾宁远难得安睡的样子,心内宽慰。又极细致认真的、轻轻掩上雕花木门,走至门外。 门外陶初依旧抱剑而立,瞥了眼沈浪离去的方向,不满道:“皇上特意下旨不许任何人打扰王爷。管家为何对这姓沈的一再破例?且那姓何的看起来痴痴愣愣,不修边幅,简直一乡巴佬似的,哪里像一个合格的大夫……” 闻言,陶管家皱眉,肃容道: “陶侍卫说话务必注意分寸。皇上下旨乃为王爷安心养病,早日康复。然你我常伴王爷身边,如何不知御医对王爷的梦魇与失眠之疾早已无计可施?” “你口中所说邋遢村夫,乃雍都第一药堂回春苑中镇店神医,而沈公子,则为雍都商栈之首的福满楼、花满楼以及回春苑的幕后主人,更不是等闲人物。” “再且,只要对王爷身体康复,破例又何妨?只要王爷身体得以恢复,皇上绝不会计较这些细节的。” 闻言,陶初哑声了——他也替王爷上过回春苑讨风寒药,只要是雍都百姓,无人不知回春苑的名号与权威。 陶管家看着天边夕阳,沉吟半晌,忽地感叹:“我观这位沈公子,才是王爷的福星啊。” 第36章 诚意 出了王府,沈浪与初一踩着一地霞辉,往朱雀大街方向走去。 初一不解道: “小姐,我们去花满楼有什么事吗?” 沈浪正低头踩自己影子,玩的不亦乐乎,闻言,爽然道: “当然,有大事!” 初一懵懵的:“啊?” 沈浪见自家侍女一脸懵逼的表情,乐了,难得耐心解释:“晚上我还要再来一趟王府,但是现在已经太阳下山啦,所以需要初一代替我按——时回府。” 沈浪着重强调“按时”二字。 初一仍旧不解:“回府不是这个方向啊?那去花满楼是……” 说到一半,她突然噤了声。 沈浪笑看着她,初一恍然大悟—— 花似锦为搜罗名画异宝,行走江湖多年,不仅化妆技术一流,易容之技亦是一把好手。 沈浪此番正是要带初一去花满楼改改面目,李代桃僵混过沈学士设的门禁。 …… 月上柳梢头时分,沈浪带着何百草,按时到王府完成晚上的针灸疗法。方才打着哈欠,悄悄从临街的高墙潜回沈府。 沈浪一进门,便看见初一顶着一张和自己□□分相似的面皮,对着桌上一盆清水发呆。 见沈浪进来,初一一喜,顶着沈浪的脸露出一个滑稽的笑,开心叫一声“小姐”,忙不迭的拿了药粉、洗掉自己脸上的各种易容材料,随即便跑进跑出为沈浪张罗沐浴洗漱事宜。 沈浪此日从早忙到晚,真是身心俱疲;一边任由初一折腾忙活,一边忍不住哈欠连连的抱怨: “好累啊初一,以后每日要如此上王府吹两回笛子,那可真是……我早上还要去宫里上课……天要亡我!” 初一听得好气又好笑,这自作殷勤的始作俑者,明明就是沈浪自己。 待把沈浪收拾好扶到床上,见沈浪半梦半醒的,还在抱着枕头抱怨个不停。 初一也被沈浪的苦恼感染了,忧愁片刻,忽想起傍晚花管事替自己易容完毕后,拿出一枚装好的贝壳,说是从水城特地搜罗来的、西国的舶来品,送给沈浪当作食谱之事的赔罪。 初一歪着脑袋回忆,似乎,花管事在送贝壳时,说此贝壳神奇在于——完整时可用来录音收曲,就算碎了依旧是一条好汉——磨了粉掺进胭脂可美容养颜…… 看沈浪迷迷糊糊还在念叨,初一便寻了贝壳出来。孰料,等她再回来时,只见鹅毛绣枕已被主人扔到床下,被子也被踢了一半在地,床上,沈浪压着一边身子,皱着一张雪白的巴掌脸,已经睡得不省人事了。 …… 次日清早,初一在早餐时赶早把贝壳之事汇报给沈浪,并提了可行的建议—— “依奴婢看,小姐不如把曲子录下来,如此便可一劳永逸,不必每日辛苦地、跑两趟王府吹笛了。” 沈浪昨日累的狠了,今日理所当然的赖床,寻了借口在小厅里一个人吃早饭。 一夜休整,沈浪精神大好,闻言略略瞥了眼盒子里黄澄澄的大贝壳,却只点点头,便示意初一收起来。并没有初一预想中的惊喜表情。 睡足了精神,沈商人当然重新在心中拿起算盘掂量—— 此番专程带何百草给王爷治病,本就是含着些赔礼道歉,外加讨好卖人情的目的的。如今因一时疲劳,便用了贝壳录曲子,虽然治疗效果应是分毫不差,但如何比得上亲自上门演奏的诚意呢? 何况,何百草已有言在前,只要七日,王爷的失眠之症便可解了。 不过七日。沈浪想,咬一咬牙便过去了。 由此,在初一茫然不解的目光下,沈商人露出一个斗志满满的笑容:“把贝壳收好。我要日日亲自登门帮忙,直到王爷失眠之症康复为止。” 沈浪接过巾帕擦嘴,起身,拍拍初一肩膀,笑意盎然道:“如此,方显得出我结交王爷的心意与诚意。” 同一时间,王府。 何百草的针灸疗法名不虚传,顾宁远难得睡了多年来第一场好觉,此刻,心情晴朗如春日骄阳,正用着早餐,忽地,莫名打了个喷嚏。 管家一脸惊吓的帮王爷抚背、顺气,又招手令人换一桌早餐上来。 顾宁远却仿佛吃了一惊,又有几分茫然——他方才似乎,莫名的想起了那位沈公子…… 第37章 意外 事实证明,沈浪想的太简单了。 沈浪重生此世,皇后对太子的要求似乎更严格了,要求只要太子身体无恙,沈浪这业余师傅,便也如同朝会大臣一样,除了初一、十五法会之日,以及每旬一日的休沐日外,都须雷打不动进宫授课。 沈浪做了课程规划后,上课进度便有条不紊的,每次控制在一时辰内。月上中天还差一刻时,课毕,沈浪甩甩袖子步出宫门,打算回府换衣服直接上王府吹笛子,以赶上王爷午睡时刻。吹笛之事按部就班,沈浪自己就能搞定,也就懒得带上初一出门了。 孰料,第一个意外不期而至。 沈浪赶到王府时,只见大门边站着翘足张望的陶管家,神色遑急,见到沈浪,便如遇救星,转悲为喜,一脸殷勤地引着沈浪至王爷卧室。 沈浪奇怪道:“管家神色似乎不同寻常,回春苑那边尚未派人来么?” 一听“回春苑”三字,陶管家脸上的表情便如同哑巴吃了黄连,只知张嘴却是无言苦笑。转眼,二人已至卧室门前,陶管家方为难说道: “来是来了,只是……” 进门,沈浪抬头一看,房中香炉已经点上熟悉的安神药香,熏烟袅袅,王爷一如昨日坐于床头,低头看着不知名的古籍书卷。 床头摆了几案专门放置药箱。此刻,药箱旁,却只坐着一名小药童,拿着手上一排闪闪发光的银针,正一脸苦逼、瑟瑟发抖的,不时往王爷身上比划,看得人心里都要捏一把汗。 王爷却安之若素。 沈浪见状,霎时炸了——难怪陶管家一脸尴尬苦笑,原是何百草这个混账,竟旷工了! 陶管家已站到床前,看着小药童拿着银针、一副毫无经验的样子,心惊胆战地犹豫要不要阻止。 实在是,这小药童,看起来乳臭未干、自己都毫无把握的样子,他如何敢把王爷的贵体拿给这小屁孩练手? 奈何自己又请不动那位何神医。 哎。 陶管家百般犹豫,沈浪就干脆多了。 一把抢下银针,随即揪住小药童衣襟,沈浪把人拖出门外,离了王爷视线,方才恶狠狠道: “你,现在带我去找何百草!” …… 何百草正在回春苑的炼药房里,兴致勃勃的研究着沈浪昨日脱下的杏色男装。 他先用特制的药酒泡了一晚上,把衣上沾染的刺激性物质化到酒里,方才对着药酒,一点点取样,慢慢提炼、分析,辨出溶出物的成分,再慢慢计算比例,揣摩用途。 王爷的失眠之症,找到药引之后,对何百草来说便是不值一提的寻常症候了;那针灸之法亦颇为简单,简单得这位医痴实在分不出耐心再浪费时间,昨晚便连夜将法子教了手下一名药童,随即关上大门,埋头研究这神神秘秘的迷烟去了。 然这迷烟显然成分复杂,个别成分并非中土所见;何百草捣鼓一夜又一上午,尚有数种成分的比例未能计算出来。 采光不好、蒸汽弥漫的炼药房内,何百草蹲在药炉前,一边热火朝天扇风加柴,脑子却陷入苦思冥想中。 “嘭!” 炼药房大门忽被人一脚踹开。 一阵成分复杂的浓烈药味扑面而来,沈浪不耐烦的扇扇空气,心情顿时更不好了。 门应声而开,沈浪放开一脸委屈的小药童,臭着脸进门,视线尚未找到何百草,张口已是兴师问罪的架势: “何百草,你最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第38章 沈大夫 何百草显然并没有任何令人满意的解释。 被沈浪抓包后,他低着头,背着双手,像个犯错听训的小孩一样乖乖站在沈浪面前,却是一言不发,只眼角还时不时偷瞥两眼桌上摆的乱七八糟的药酒小样。 这副随便你骂依然我行我素不动若山的样子,简直要气坏沈浪了。 沈浪气急败坏地在狭窄而闷热的炼药房内来回踱步,无比焦躁的、压着嗓子又问了一次: “所以,王府那里,你到底是去还是不去?” 仿佛自觉如此色厉内荏的质问缺乏说服力,沈浪又加一句—— “你昨日可是答应过我的,何大夫!” 闻言,何百草乱糟糟的脑袋垂得更低了,良久,含糊不清嘟囔一句: “那针灸之法,实是简单得很……” 沈浪耳朵灵,听见了,当即气得怼了回去: “再简单也不能拿王爷的身体冒险!” 何况,她这老板都屈尊降贵决定风雨无阻打卡了,这手下却让一名小药童上阵? 诚意何在?! 沈浪深吸一口气,反问道:“让药童来是万万不行的!你要么亲自上门,要么,你说个大家能接受的法子。不然,” 沈浪随着何百草偷偷摸摸的目光,走到一桌五颜六色的药酒前,仿若不经意般轻敲桌子,语气转淡,却是毫无商量余地的—— “这迷烟,何大夫就不必再研究下去了。” 打蛇打七寸,沈浪这杀手锏直击要害,何百草霎时便精神抖擞的抬头了。拿出不亚于思考药物成分的认真来思考沈浪给的选项,半晌,何百草睁着一双白雾混浊的眼睛,朗声道: “这针灸之法实在简单至极,属下即刻教与老板,让老板亲自下手诊治可否?” 这…… 沈浪始料未及,转头一想,也并非绝不可行—— 其一,沈浪学东西向来极快上手,显然比小药童要靠谱; 其二,她这个老板亲自上阵,诚意方面也不比何神医上阵差。 再且,看何百草这副油盐不进的架势,显然不把这迷烟研究得透透彻彻,是打死不肯再走出这药房一步的了。 综合考虑,这确实不失为一个大家都能接受的法子。 一二三四想清楚,沈浪再看看门外漏进的一角天色,日头开始西行,时间不容拖延,便一点头,答应了。 由此,沈浪这个一饭上岗的半路大夫,便成了王爷失眠之症的主治医师。 …… 何百草因心有愧疚,又怕沈浪没收衣服和药酒,便手把手地将针灸之法教的无比详尽。 沈浪花了一顿饭功夫,匆匆学会,又在几名药童学徒身上练了练手,便到王府上岗去了。路过花满楼时,也没忘顺便嘱咐花似锦晚上及时潜入沈府给初一易容,优孟衣冠顶包一下自己。 千赶万赶,沈浪终于在王爷午睡时刻前领着小药童赶到王府。 卧室内,一地暖阳。 王爷仍靠在床头低头翻书,好似连姿势都没变过。 沈浪气喘吁吁地,笑哈哈打了个招呼:“王爷,久等了!” 闻言,顾宁远抬头,回了个看不出情绪的微笑。 陶初在门外守候。陶管家换上一卷新的安神香,喜色满满看着沈浪,待看清沈浪身后仅有的几名药童,不禁露出疑惑之色。 沈浪便把何百草有事耽搁,此后将由自己给王爷针灸治疗之事,长话短说解释了一通。 话落,门外陶初立马响亮无比的哼了一声。 陶管家脸色微微尴尬,但眼神总比看着小药童时要信任万分,神色复杂地笑道: “如此,劳烦沈公子了。” 沈浪搓着手,拿起床前玉笛,心微虚地给了王爷一个安心的笑: “王爷放心,在下定会好好的、尽心尽力为王爷诊治的。”虽然你是我第一个病人。沈浪心中默默补充一句。 顾宁远还是不变的笑容。闻言,合上书,仰脸躺下,显然是行胜于言的,听由沈浪摆布了。 第39章 胡同 针灸疗法的第二天,因医痴的恶意旷工,沈老板只得自个儿战战兢兢、摩拳擦掌给王爷诊治了。 不知为何,陶管家似特别信任沈浪,沈浪吹完曲子,陶管家收了笛子后便不再进来。沈浪小心翼翼的给闭目蹙眉的王爷针灸。 室内药香袅袅。 沈浪嗅觉比常人要灵,但凡事有好就有坏,沈浪这鼻子也比常人更为敏感。昨日沈浪是吹完笛子就出去了,在安神药香中待的时间不长,所以对药香效果并无太大感觉。 然今日,沈浪吹完笛子,又满头大汗、浑然忘我的拿着银针诊治一通,待得忙完,沈大夫已觉得上下眼皮都在打架了。 撑着神智吩咐完小药童收好药箱,沈浪眯着眼睛,瞥到卧室东窗下有一方长塌,便迷迷糊糊朝着木榻而去,眼一闭,身一倒,不省人事了。 …… 好暖。 怎么这么暖? 沈浪懵懵睁眼,看着眼前陌生的环境,本能的防意如城、一激灵站起,才发现自己就躺在一大片阳光之下,身上不知何时竟还盖上了一张软乎乎的毛毯。 沈浪懊恼的按着太阳穴、晕头晕脑的原地转了几圈,才勉强恢复神智,认出—— 窗,是东窗。塌,是长塌。 房子…… 是王爷的卧室! 沈浪隐约记得,自己给王爷做完针灸之后,困得两眼一黑、就地一倒便无知无觉了。 而此刻,香炉已经烟息,卧室内,东西两面窗户都大开,新鲜宜人的和风呼呼灌入,而床上—— 人去床空! 沈浪晃一晃头,揉一揉脸,脑袋渐渐恢复清醒。沈浪随意整整衣装、发髻,便直接打开门走了出去。 门外,夕阳余晖洒在王府花园内每一条绿草石径,陶管家和陶初都不在,只有仆从在静静扫地。 沈浪随意拦住一名扫地仆人,一问,便说,这个时辰,王爷定是到回柳亭散步去了—— “王爷从小就特别喜爱回柳亭,只要身体还能支持,每日傍晚都是循例要到回柳亭坐一坐的。” 原来如此。 沈浪安下心,又问一句随行药童的去向。仆人却道不知,猜测许是被管家安排至客房休息了。 沈浪点点头,拿出碎银子谢过仆人。心想,反正晚上也要再给王爷作一次针灸治疗,此番左右无事,索性去回柳亭叨扰一番,拉拉近乎也好啊;沈浪如此这般美美的想着,便举步出门。 …… 然而,沈浪失望了。不知是她出来太晚,还是走的路不对,七拐八拐走到回柳亭,却只见柳枝飘拂,沙堤寂寂,亭内却无人。 沈浪一半感叹一半可惜的叹了口气。 杏眼一转,忽见亭外石凳上的老爷爷撑着木棍慢腾腾起身,再一看,木棍顶端的糖葫芦已经寥寥无几了。 沈浪心思便全被闪闪发亮的糖葫芦勾走了,急急下去包下最后几串,边舔边逛,东逛西逛。不料,沈浪七绕八绕的,从柳堤绕回朱雀大街与皇城交界入口处,竟发现了一整条长长的小吃街! 小吃街深藏在一个胡同入口里,一般路过不易发现。然沈浪此时饥肠辘辘,眼光特别尖、鼻子特别灵,非同一般。 转个弯进去,一道牌坊立在路中央,天太黑,牌坊又太高,沈浪看不清牌上字迹。两边高柱各挂了一串又大又亮的红灯笼,照亮胡同内一街美景——明亮的光影后, 沈浪激动的,呼吸都颤抖了,一脸陶醉地深吸一口气——一家家小店的招牌,一清二楚;各种特色小吃的香气,扑鼻而来! 这一刻,找不到王爷拉近乎的失落早已被抛到九霄云外了。 沈浪三下两除二搞定手中糖葫芦,摸摸口袋里尚富余的钱袋子,便开始扫街大业。 许是因靠近皇城,顾客中不乏达官贵人,非同小可,这街上的小吃做的比朱雀大街上普遍要精致、美味、且颇有特色。沈浪一路走一路尝,边吃边暗暗点头,心道这味道,可秒杀“严家私厨”,和花满楼不相上下,比之福满楼,也可勉勉强强、望其项背了。 沈浪突发奇想的:王府这么近,不知王爷是否来此处尝过?哈哈。 这荒唐的念头一出,沈浪不禁失笑两声,随即又摇了摇头。 …… 快乐不知时日过,沈浪吃的不亦乐乎、逛得满心愉悦之时,不觉一抬头,发现不知不觉间,明月已经爬上屋檐、爬上斗拱了。 哎。 沈浪无比可惜地叹一口气,依依不舍的沿来路而回,看着两边各式小吃琳琅满目、五光十色的摆得满满当当,她无比留恋的、越走越慢。 然再慢路总会走完,沈浪握着满手油纸包与串串,立在胡同口、意犹未尽的想:改日定要带上初一、最好再带上两位得力手下一道来尝尝,品鉴品鉴,尽情吃、逛个够! …… 沈浪估摸着时间,一边赶路一边解决手上没完的小吃,待回到王府,刚扔掉手中最后一份竹签纸包,抬眼便见陶管家笑着迎了出来。 陶管家一脸热情,似是尚未忘记昨日欲留饭沈浪的念头,殷勤道: “沈公子,您可终于回来了?不知沈公子是否用过饭了,若尚未用,正好小的嘱咐厨房做了……” 孰料,陶管家还没说完,沈浪方才一路急急吞下肚的小吃已迫不及待给了个响亮的回应—— “嗝——” 一时,陶管家话头和笑容都被打断了。 沈浪尴尬的,不好意思地笑笑:“劳管家费心。在下方才用过了,这便进去给王爷进行晚上的针灸诊治吧。” 陶管家神情似微有失落的,默默地带路,不说话了。 …… 这晚,月朗星稀,沈浪给王爷吹完笛子、针灸完毕,再一次被安神香熏得头昏脑涨、昏昏欲睡。 一回生两回熟,沈浪在针灸上已是熟能生巧、越发上手了。一番折腾后,王爷朗眉舒展、一脸安详的陷入沉沉睡眠中。 夜色静谧,草虫间鸣。 沈浪着药童收拾好药箱。陶管家恢复笑脸,亲自把沈浪送至王府大门,见沈浪一脸疲惫之色,关切地提出让沈公子在王府将就一晚,明早再回家,再不然派王府的轿子送他回福满楼亦可。 沈浪被吓得一抖擞—— 开玩笑,她明早还得给太子上课,且她要回的是沈府又不是福满楼…… 便断然拒绝了陶管家的好意,执意坚持自己一人回去即可。 当晚,沈浪回到沈府后院时,已经连和初一抱怨的力气都没有了。在初一撑扶下,摸到自家床边,沈浪扯过被子,便直面周公去了。 第40章 蹭饭 次日,沈浪如常到东宫授课;课毕,回府,换衣,直奔王府。 沈浪今日来得早,所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正好踩中王府饭点时刻。 陶管家见沈浪领着药童进门,笑得眼尾纹都皱成花了。总算沈浪满足了这位管家留饭的执念。 沈浪尚未反应,便被陶管家一把按在饭桌前,就坐在王爷身边。身后的小药童则被别的仆从领去吃饭了。 陶管家笑呵呵的: “沈公子,赶巧了!今日可总算能留下公子一道用饭,何其快哉!” 说着便招手令仆人给沈浪摆了碗筷。 沈浪看看王爷无波无澜的神色,干笑两声,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心想这回可巧,正好把昨日回柳亭与王爷错过、没套上的近乎补回来。 沈浪乐滋滋的想着,也不正经吃饭了,吃一口、便忍不住开腔撩王爷一下。 孰料,顾宁远在饭桌上却竟是和沈学士一派的——食不言寝不语。 然碍于礼仪,顾宁远自是不会对着沈浪发脾气吹胡子,沈浪笑嘻嘻的每说完一句,顾宁远都会咽下口中食物,再给她一个标准化的官微——可就是不搭腔。 沈浪自讨没趣一番,便也没了心思;把注意力转到桌上饭菜去了。 可惜,不仅这位王爷的饭桌表现很让沈浪扫兴,这位王爷的饭桌菜品也同样让沈浪失望。 一般情况下,沈浪是不挑食的。胃疾让她热爱吃饭,同时也珍惜食物。 然今日情况特殊—— 沈浪看了满目鸡鸭鱼肉、色香味俱全的菜式,一道道尝了,心下真是五味俱全、复杂极了。 这感觉,与重生次日抱着大快朵颐心思、却遭遇了沈二娘一盆清汤寡水的白粥类似。 不,还更糟糕—— 白粥至少是诚实的白粥,坦坦荡荡,童叟无欺。 然眼前的鸡鸭鱼肉,却都是满眼的谎言—— 都是素的。 素荤。 这不是重点,福满楼的新式素菜、沈二娘近来养生食谱的家常菜,沈浪都很欣赏,一点不排斥。 重点是,这些素荤,为什么都是没有味道的? 不是淡,而是完全的、一点都没有味道! 或者说,毫无食物的味道。反而是,在淡而无味之中,有一种让人一吃就忍不住本能犯恶心的、似苦非苦、似药非药的、匪夷所思的味感。 沈浪慢下筷子,忍不住怨念的、暗暗瞪了眼顾宁远。 后者依旧神色恬淡,似无所觉。 一旁为王爷布菜的陶管家却注意到沈浪越吃越慢,一惑,便解释道: “这些菜式,都是依着御医的建议,给王爷专门做的养生药膳。今日不知沈公子竟凑巧共餐,小的便也没嘱咐厨房另作准备,”陶管家很是抱歉的,“真是对不住沈公子了。要不小的这就吩咐厨房另做一份?” 这,就未免太兴师动众了。 沈浪摇摇头,露出一个略勉强的笑容,拒绝了:“不必。” 再看看王爷如常进食的样子,沈浪仿若受到鼓舞,坚强道:“在下只是突然吃到如此特别的菜式,颇为惊奇,管家不必费心。呵呵……” 陶管家人情练达,何其晓事,如何看不出沈浪笑容勉强,又知沈浪不愿过于劳师动众,想了想,眼睛一亮,宽慰道: “如此,沈公子可慢慢进食。饭后有一道绿玉糕,乃王府新招厨娘所制。虽亦为药膳,却是风味甚佳,沈公子或可一试。” 闻言,沈浪眼睛亮了,小鸡啄米般连连点头。 待王爷停下筷子,以茶漱口之时,桌上杯盏被仆人飞快撤下。不一会,干干净净的桌面上,端来一大盘堆满垒高的糕点,仿佛知道今日有人做客,特意加大了分量似的。 虽方才被素荤打击一番,然在沈浪想象中,能放在王府饭桌上的绿玉糕,顾名思义,当是晶莹剔透、碧绿清新,无论从形状、颜色、还是气味上都该是上上一流的糕点。 然,乍一看眼前此物,盘子是普普通通的白瓷,盘中糕点,形状是朴素的方块,仿佛蒸好后由最不走心的小工随意切成一般;颜色诚然为绿色,却丝毫不晶莹不剔透、甚至能看到其上浮着磨得粗糙的米粉;至于气味…… 沈浪微微凑近,特意细嗅—— 没味道。 这被陶管家特别推荐的风味甚佳之糕点……沈浪一番考察后,不由得在心中默默吐槽—— 咳咳,卖相上看,还不如方才中看不中用的一桌素荤呢! 顾宁远神色依旧无波,待沈浪不主动与他说话后,也不官微了,只安安静静的正襟危坐,待陶管家布好糕点后,便慢条斯理、动作极其优雅的小口品尝起来。 沈浪从他神色中实在看不出这绿玉糕是好是坏。毕竟,这位王爷此刻的神色,与方才吃那味同嚼蜡的素荤时的表情、动作、眼神都毫无二致。 见沈浪良久不动手,陶管家惊讶看来,正要说话,沈浪已带着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开动了—— 没办法,刚才吃了个开头,陶管家便推荐了此点心;加之王府的素荤真是特别难吃,沈浪如今依旧是饥肠辘辘的。 不抱任何期待的切了一角绿玉糕,沈浪半含半嚼,细细品味,脸上忽露出惊异神色—— 甜而不腻,微微清香。 沈浪感叹:王府的饭食,真真是不能以貌取菜的!中看的不中吃,中吃的却又不中看。 哎。 一块吃完,沈浪迫不及待又尝一块,如此,一块又一块…… 顾宁远不知何时已停下动作,再次漱口,不再进食。沈浪却依旧的,一块又一块…… 直到偌大的白瓷盘只剩下微末的糕点碎,沈浪才放下手中餐具,对着王爷,餍足一笑。 顾宁远:“……” 不知为何,对着沈浪此刻这个表情,他觉得回以微笑略有困难。 所幸沈浪很快移开视线,笑盈盈的看着陶管家,爽快给了好评: “陶管家推荐的此道糕点,果然美味!” 随即一吐方才尝第一口便埋下的疑惑: “只不知这道绿玉糕,乃何人所制?” 陶管家方才见沈浪一副吃得停不下来的架势,便知沈公子对这道糕点真是满意至极。当下毫不藏私的,道: “乃王府一名新招的、来自水城的厨娘所制。”顿了顿,回忆片刻,补充道:“姓楚的。” “水城?”沈浪微微惊疑。 “正是。厨娘言此道糕点虽其貌不扬,却是其家传秘方,既有养生之效,又可当茶余点心。小的特意拿去给御医们品鉴辨别过,均言长期食用此糕、对王爷的体质应有改善之效,便聘了这位厨娘入府。” “哦——”沈浪了然一般,点点头。 她心中疑惑,并非因这道绿玉糕的品相与口感反差极大,而是——这道绿玉糕,与她前世在苍山寺宴上,极其爱吃的一道点心,味道甚为相像,都有一种无法形容的、特别的香味,夹杂其中。 然沈浪一时也想不出个究竟来,便不想了。 转头一瞥王爷垂眸不语的神色,那张祸国殃民的容颜就在眼前,正暴击着沈浪寡人有疾的视觉神经。 又见陶管家转身出门招呼仆人收拾桌子,一时应难察这边情况;沈浪起身,清清嗓子,十分郑重其事的,对王爷道: “王爷,你起来一下。” 顾宁远一时莫名,神色恬淡的、从善如流的站起。 两人本相邻坐在靠厅内窗一侧,一站起,窗外和煦的春阳,便透过镂空雕花的窗户,几乎落了两人一身一脸,斑驳、温暖。 顾宁远一身白衣、脸如霜雪、又挂上微微的笑容,低头微疑惑看着沈浪。 微风吹动珠帘,窗棂微响,花影般的阳光中,沈浪走近顾宁远,终于做了不知何时起一直想做的事情—— 沈浪张开双手,几乎是情真意切的、一把抱住了这位祸水容颜却佛里佛气的王爷,感受着淡淡的药香与莲香交织的气息,嘴上却很是一本正经的、大义凛然的、光明正大的,哀吼道: “王爷,你真是太惨了!” 这是沈浪方才吃素荤时的真实心情——整天吃这些味如嚼蜡的所谓养生药膳,换做自己,沈浪觉得不如死了算了。这一刻,沈浪略略体会到初一感叹王爷时的心情——王爷未免太可怜了。 当然,吃完绿玉糕之后,沈浪的心情就不是这样的了。 不过这无关紧要。沈浪打定主意,王爷若要问原因,她打死咬定都是素荤惹的祸就是了。 至于具体真实原因—— 咳咳,她也不知道。 大概就是一时……沈浪想不清,干脆把这千错万错都归为王爷美色太甚的错,这般容颜整日在眼前晃荡,她把持不住……也是情有可原的。嗯! 顾宁远却一点没有要问的意思。 他僵住了。 被沈浪抱住的一刹,他像是变成一个木头人似的,连动都不会动了。 沈浪很快放开王爷,因为陶管家很快就转身回到桌前。 陶管家看着僵立的王爷,又看看旁边用折扇杵着下巴、表情若无其事的沈浪,似微微疑惑。 沈浪呵呵笑着,仿佛任何事情都没有发生。 第41章 回柳亭 乍然被沈浪这么一抱,顾宁远的感觉奇怪极了—— 一方面,脑海中竟不由自主的掠过自己那个莫名其妙的梦境,仿佛,两者有某种相似之处; 此外,这位沈公子,年纪看起来虽比自己小几岁,然毫无疑问是一位清俊活泼的少年。 而最匪夷所思的是,顾宁远觉得,自己对这位沈公子的拥抱,竟毫不排斥,还生出莫名想亲近之感。 天晴风和,花园风景宜人。 管家在把沈浪与小药童往卧室方向引,顾宁远落后两步,望着沈浪把玩折扇、悠然前行的背影,心情十分复杂。 …… 这一日,沈浪给王爷针灸完,又睡过去了。所幸沈浪对回柳亭心心念念的,便醒的早,正好赶上管家帮王爷收拾妥当,三人正要出府的时刻。 沈浪气喘吁吁的追上去—— “王爷,王爷,等等我!” 闻言,陶初步速不减,陶管家和王爷却慢了下来……由是,三人行的散步,加了一个沈浪,变成四人行。 …… 此时正是临近傍晚时分,碧蓝天空正被红霞层层涂黄。柳堤静,微风荡。 沈浪知道自己昨日为何会与王爷错过了——她走路向来喜欢独辟蹊径、抄近路,重生以来王府这片走过几遭,便被沈浪无意识划入熟路范围,昨日便是下意识的抄了小路走。 而王爷一行人却是走的最宽敞的大路。此时,许是尚未到贵人们的归家时刻,大路人影稀少。 某种程度上,沈浪是个闲不住也憋不住的泼皮性格。静静走了一会,沈浪忍不住了,主动撩王爷说话—— 沈浪笑嘻嘻地,明知故问:“王爷很喜欢到回柳亭散步?” 顾宁远侧头,微笑,颔首。 沈浪继续:“为何呢?”她看看周围绿柳沙堤的景色,觉得也并无特别的啊。 再看王爷。 顾宁远双眼似乎茫然一瞬,似是第一次被问原因,第一次开始认真思考这个问题。 其实顾宁远也不知为何。 他是先皇最小的儿子,先皇去世、皇兄继位,顾宁远很小时就开府独居了。也不知是哪一天,顾宁远突然发现在回柳亭内静坐,偶尔看看远处小城门前熙熙攘攘、来来往往的人群,心中烦恼便能一扫而光,慢慢平静下来。 然这些,却是不必与这位沈公子多言的。 顾宁远脸色一时为难。 这么优秀的颜摆在眼前,竟蹙了眉头,寡人好色的沈浪怎么舍得难为美人呢? 便换了话题,一本正经的:“经此数日,王爷觉得这针灸之法如何?” 这问题比较好答。 顾宁远松开眉头,恬淡道:“很好。”顿了顿,似觉得这形容太粗糙、不够准确。顾宁远微笑着点头,又强调道:“很有用。” 确实有用。这几日,顾宁远不仅睡了十多年来未曾有过的午睡;更难得的是,他这几个晚上,都是一觉睡到天亮自然醒,没有失眠,也没有梦魇。 若非今日午间被沈浪一抱之后突然想起梦境,顾宁远几乎觉得自己已经摆脱莫名其妙的梦境困扰了。 思及此,顾宁远看着沈浪的目光,几分感激、又几分惊异。 自己半路出家的医术得到王爷肯定,沈浪颇为自得的哈哈大笑,又问了几个无关紧要的小问题。王爷几乎有问必答,不答的时候沈浪便主动跳过,天马行空的东拉西扯;散步的气氛尚属愉快。 转眼间,一行人已步入回柳亭。 陶管家忙着给王爷抹石凳、铺毯子;陶初则手脚迅速的摆放茶具、摊开书卷,时不时盯两眼不停逗王爷说话的沈浪,目光充满戒备之色。他对这位姓沈的,总有某种莫名的恶感,觉得这人的存在,对王爷是个威胁。 亭外柳枝如烟荡漾。 陶管家侍立于亭口石阶,陶初则被遣到亭外守候。 亭内一时只剩下沈浪与王爷二人。 王爷如往日般坐于石栏杆旁,膝上盖了一张薄毯,毯上摊开一卷书。 沈浪却耐不住静坐的寂寞,折扇一摇,在亭内来回转了几圈;发现—— 无论从哪个角度往外观赏,亭中所观,都并无出奇景色。充其量,在王爷所坐之处,可隐约看见远处朱雀大街与皇城交界地方,在小城门处进进出出、熙来攘往的小摊贩以及下朝或游玩归来的达官贵人、贵妇贵子等…… 然这也没什么好看的。 这只是一个小困惑,略想无果,看着王爷美貌如此,沈浪也不忍为难,便不想了。 顾宁远安静低头观书。 沈浪笑呵呵的坐到王爷身边,又撩他:“王爷,你整日看书的,闷不闷啊。” 顾宁远笑,摇摇头。 沈浪严肃的,折扇指控王爷:“怎么可能,王爷定是没说实话。” 沈浪巧辞令色、变相坦白自己的狼子野心—— “王爷定是无聊的很,在下来陪王爷聊聊天、解解闷如何?” 顾宁远笑笑,不置可否。 沈浪便身子前倾,凑近王爷两分。两人相距不过半尺了,这距离,放在两个大男人中间,颇是奇怪。沈浪却仿佛不觉得,低头想了什么,又凑近一点,一副要与王爷附耳私语的样子。 顾宁远无声的、不着痕迹的后退几分。 沈浪不以为意,直靠近王爷脸边,再摇开折扇挡住自己的脸;放低声音,神神秘秘道: “王爷,听闻皇上要整顿商业啦。就从雍都开始。” 这话头,颇有私议朝政的意思。大雍朝律法虽不禁止百姓议论朝政,当今天子更有效仿齐威王之意,鼓励朝臣面刺进言、爱看谏书、也不介意百姓谤讥于市集;然老百姓依然未免有所顾忌,一般不会似沈浪这般直白。 顾宁远看着沈浪的目光,带上几分不易察觉的审视。 沈浪确实是想侧面打听一下朝廷动向。 这些日子来,沈浪对总监督人选久思无果、与鱼掌柜等人讨论也几乎一无所得,可谓毫无进展。随着日子流水价一去不返,下月及笄之日逐渐迫近,沈浪可急坏了。 她本想课余闲聊时,向太子徒弟侧面打探一下。 然这一世,许是皇帝身体不佳,便提早让太子参与政事。如今,除了上课一时辰外,沈浪几乎难得见到太子,更别说闲聊了。且太子徒弟如今也算半个当政要人了,她再去敲敲打打的探问消息……沈商人想,这既不妥当,也容易招祸上身。 然这位王爷—— 沈浪咂摸着,依照王爷这弱的出奇的身体,这辈子虽然圣眷依旧,然在政事上,应该是有心无力的一名富贵闲王。而天王贵胄,无论如何总会知晓一些平头百姓不晓得的内幕。如此,既可免了担上刺探政事的嫌疑,也能碰碰运气打探下沈浪想要的消息。 当下,沈浪见王爷表情奇怪,以为是过于惊讶,便道:“王爷竟不知晓此事么?”她情真意切、唉声叹气的,“如今雍都,正处在暴风雨来临的前夜啊。” “可怜在下做的都是小本买卖,如今日日都要担惊受怕……” 把冠绝雍都的“二楼一苑”说成不登台面的小本买卖,这位沈商人,竟也毫无羞愧之色。 顾宁远嘴角抽了抽,显然对这位仁兄扭曲是非、颠倒黑白的本领有了新的认识。 见沈浪目光炯炯的望着自己,顾宁远微微笑:“皇兄欲改革之意,略有耳闻。” 哦。看来王爷虽是闲王,在此事上,恰好竟是个知情人。 沈浪心中为自己的好运气鼓掌,面上却马上表明立场了:“在下其实对圣上改革之事,极其赞同!如今大雍朝的商事局面,确实是乌烟瘴气,不堪入目!前阵子发生的草市打人之事,便是极好的负面例子。” 沈浪充分肯定了圣意,表明态度拥护改革后,话锋一转,道:“在下听闻皇上有意起用新科士人,同时有意令一位心腹之臣总领此事……” 她似不经意的,“不知王爷是否有所风闻?” 狐狸尾巴露出来了,这才是沈浪真正想要知道的——皇帝到底属意哪位心腹之人领导此事呢? 孰料,顾宁远听完,却不出声了。他保持微笑,不动声色地看了沈浪好几眼,才沉吟着,慢吞吞道:“此事……本王亦有所闻。” 沈浪眼睛亮亮地等着下文。 却是,没有下文了。 顾宁远一脸颇为无辜的微笑,嘴巴却紧紧闭上。在沈浪再三逼视下,顾宁远的视线慢慢移开,眺望远处城门人潮去了。 沈浪:“……” 商人本性,加之她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行,当下不由充满恶意的猜测着——王爷这是故意吊她胃口吗? 顾宁远却不看她了,怡然自得的欣赏暮色。 晚风猎猎,柳枝掠堤,发出沙沙之声。 石亭内,一时气氛尴尬。 亭口的陶管家似有所觉,看了一眼亭内情景,又抬眼看看入暮的天色,笑着出声提醒: “王爷,天黑了,咱们该回府了。” 转头,面向沈浪,又热情邀请道: “沈公子,今日午饭……实在抱歉。晚饭小的特意嘱咐厨房做了新的菜式,另外多做一盘绿玉糕招待沈公子,公子赏个脸,就留在王府用晚饭如何?” 沈浪看一眼小吃街胡同的方向,她本想与王爷散步完,顺道邀请王爷一起逛逛她新发现的这新鲜有趣之地。然……目下气氛不愉,沈浪已没了兴致。 便从善如流的,对陶管家点点头,应了邀。 顾宁远这才收回视线,微笑看着陶管家,示意返回。 第42章 上朝 一连数日都往王府给王爷针灸治疗,沈浪已经重新建立起新的工作规律—— 每日早上,先去东宫给太子上课一时辰,回府换衣,在王府午饭,针灸,回柳亭散步,在王府晚饭,针灸……日日如此。 这一日,却是有了些许不同。 科考在即,加之朝中似另有大事发生,此日,太子一大早便被召去御书房议事,沈浪刚讲了个开头,就提前下课了。 便也提前到了王府。 孰料,王府今日也与往常不同。 沈浪坐在前厅,疑惑且惊讶的: “什么?王爷今日上朝了?” 这真是大大出乎沈浪的意料。昨日她还自以为是的推测着,按照安王此世的奇弱体质,应该只是宠而不权,一介富贵闲王罢了。 管家也是一脸忧愁: “是啊。王爷虽身体不好,但是一直都很关心朝政。只要身体还能支持,王爷都会上朝议事,只近日来因身体多病,才辞了几日。” 陶管家无奈的:“但这几天有所恢复,王爷便说什么都不肯闲待在府里了。” 沈浪愣愣听着,看着手中热气腾腾的茶盏,脑子迟钝一霎,开始缓慢的转动—— 也就是说,安王不仅圣眷无人可比,且是参与政事的,是一位有实权的王爷。 那么,本就金枝玉叶、天潢贵胄,还有参政议政之权,位高、权重、又是皇上的心肝爱弟…… 所以! 总监督简直舍他其谁?!! 沈浪恍然大悟,兴奋的把茶盏重重一搁,被黄褐色的热茶溅湿了衣袖都没感觉;商人本性发作,沈浪眼睛亮晶晶的,立时计较开了—— 依照她前世今生的所见所闻,此时朝中局势,父亲沈学士向来官于翰林院,主管教化之事,且向来中立,议政是有的,却不适合主持改革;丞相司文向来老成练达,圆滑通透,八面玲珑,为人为官都主张以和为贵,自然也不适于操持激烈的改革之事; 至于严松严御史主管刑事、监察,严苛有余,行事却过于刻板,本就是个偏激性格,再来操持改革,就如火上浇油,用力过猛,反而容易矫枉过正,会烧的一塌糊涂;且他是二皇子母家,严贵妃虽已仙去,然依皇帝如今对太子的喜爱与倚重,当是不会扶持这门外戚…… 而她前世的夫君万俟瞳,现在尚未科考登榜,还是一无名小卒…… 所以,综合来看,这位安王,倒真是总监督的最理想人选了;沈浪前世风闻其八卦闲话居多,对于安王的政见偏向不了解,但无论如何,安王圣眷优渥,背后有皇上这个最大的靠山,就算只挂个名誉监督的牌子,这威势也很够用的了。 沈商人一番计量,醍醐灌顶,下定决心—— 此后更加要好好与这位王爷打好关系,投其所好,无微不至,无所不用其极! 说曹操,曹操到。 沈浪正兀自沉思,一旁陶管家忽地起身,喜道:“王爷回府了!” 沈浪抬头,只见王爷今日一身深红色亲王朝服,显得格外精神抖擞,国色之容格外添了几许威严之色,正慢慢步入正厅,身后陶初抱剑相随。 此时尚未到正午,顾宁远踏入门,看见沈浪已至府内等候,微微讶然,随即挂上熟悉的浅笑。 沈浪方才下定决心要与这位胜算极大的“未来总监督”好好相处,此番连忙拂一拂略湿的袖子,迎出厅中,脸上笑容比往日更多了几分真心实意,杏眸眯成一线,乐道: “王爷,你可回来啦!” 第43章 对酌 顾宁远对沈浪微笑颔首。随即陶管家引两人至侧厅用午膳,而这一日沈浪怀着“王爷就是未来总监督”的觉悟,精神是连日来前所未有的兴奋,给王爷针灸完毕,沈浪难得没陷入昏睡,而是辞出了王府。 沈浪此番,正欲去福满楼。 上午所思,此后要无微不至的投王爷所好,急王爷所需,沈浪第一时间反应,便是改善下王爷府上那不堪入口的所谓药膳。 想到,便立时要付诸行动。沈商人向来行胜于言,当下思及福满楼研究《养生食谱》也有一段时日,刚好派上用场。 如此,这日下午,王爷一如既往地步至回柳亭观景散心时,便遇上厅内一桌摆的满满当当的酒菜,以及桌边,一脸笑盈盈的沈浪: “长睡方醒,王爷必定腹中饥饿。”沈商人体贴道:“此番不如与在下酌饮一番?” 顾宁远一惊:“……” 陶管家见桌上清一色美味可口的饭菜、鸡鸭鱼肉酒饭俱全,且还散发着诱人的香气,他正要劝阻王爷体弱不可近荤腥。 沈浪已解释道:“这些都是福满楼新研制的养生素荤,食谱乃是何神医笔下所出。” 何神医一出手,便知有没有。这是连宫中御医都不容置喙的权威。 如此,陶管家便噤声了,看看王爷脸色。 顾宁远神色如常,微笑依旧;打个手势挥退了陶管家,便从善如流的坐到桌前。 沈浪体贴地舀了一碗鱼片粥,笑吟吟的递给王爷,道: “这是改良过的新品养生鱼片粥,请王爷品尝。” 顾宁远低头,品了一小口。 沈浪马上道:“王爷,如何如何?” 顾宁远笑道:“很好。” 沈浪小得意,又递过一只小巧的白瓷酒杯:“这是新品素酒,入口温润,余韵悠长,浓而不烈,香而清醇。” 顾宁远从善如流的,喝了。杯一空,沈浪立即续上,并主动与王爷碰杯。 王爷只好一杯杯喝了。 沈浪是千杯不醉,见王爷脸色渐渐泛红,开始没话找话道:“王爷,这酒好喝吗?” 一连数杯酒下肚,顾宁远一张冰雪般的俊脸便如桃花般染上几分春色,眼神清清润润的,似乎变得好说话不少—— “唔……好。” 见王爷眼神迷蒙,酒杯又空,沈浪立即手疾眼快的续了一杯,继续道:“王爷,《天外飞仙》好看吗?” “一般。” 顾宁远似是酒兴不错,也不拒绝,沈浪斟一杯,他就喝一杯。 沈浪道:“王爷似乎很喜欢看诗啊?” 顾宁远保持笑容,点头:“嗯。” “我吹得曲子呢?王爷喜不喜欢?” 顾宁远顶着张酡红的美人脸,这次笑得灿烂许多:“喜欢。” 嘿嘿。沈浪心中不由暗笑两声。 又是几杯对酌,沈浪又问了几个无关痛痒的小问题;想到近几日忙得不同寻常的太子徒弟,加之实在关心商事改革之事,便有意试探一番。 见王爷脸色已桃花脸变成绽放的醉海棠,沈浪觉得差不多了,便停下添酒,给王爷夹菜,话题开始往朝政方面拐—— “王爷每日都上朝吗?” “嗯。” “近日朝中可有何新鲜事?” “唔……将有西国特使入朝,皇兄特招群臣商议。” 原来如此。 沈浪心道。但她最关心的,还是总监督的事情—— “那……草市打人之事,就此揭过了吗?” “不。” 顾宁远摇摇头,眼神迷蒙着,见沈浪不给他斟了,便自斟自饮,嘴上却是有问必答,又乖又坦诚: “草市之事……只是暂时按下,科考之后,会有后续处理。” “是借此开始整顿商业吗?是不是要起用新科士子,同时任命一位总监督?总监督是谁呢?” 一说到这,沈浪就按奈不住了,激动的一连抛出好几个问题。 顾宁远听着这连珠炮一样的提问,怔住了,忽睁大黑黝黝的双眼,泠泠的看了沈浪一眼。 沈浪心都要提到嗓子口了,以为顾宁远突然酒醒。 不料,顾宁远睁大眼睛,开口答了个“是……”,手一松落下酒杯,人也往侧边倒。 福满楼的新品素酒,度数都是较低的,只让人微醺而不会醉。沈浪不知王爷酒量,便取了最低度数的一种,方才她空腹陪着顾宁远喝,喝得这许久都只觉润个喉、提个神而已。 ——却没想到王爷的酒量低的如此…… 见王爷像个布袋般就要往地上扑了,沈浪连忙扔下酒杯筷子,侧身向前一接,第三次的,让王爷倒在怀里。 她叹了口气,知道今日又是套不出什么话来了。这酒席,也不知有没有讨王爷的好…… 却也只能招手唤来亭外的陶管家和陶初,一并把王爷送回府里休息。 第44章 沈浪请王爷吃一次饭,王爷便醉得不省人事被抬回府。陶初的脸色恶劣的要打人了;陶管家知道这是何神医笔下出来的素膳食谱,便也没说什么,只是脸色也不太好看,这日晚饭留饭也留的不如往日热情诚恳了。 沈浪便也不强人所难,约好了晚上针灸时间后,便辞出王府。想起好几日不曾去商栈瞧过,便摇摇折扇,踱步去了福满楼。 暮色无声降临,沈浪走到福满楼时,已是满街灯明如昼,火树银花,闪闪烁烁。 灯影中,又以斜对街的百花馆最为热闹。 沈浪微惊,下午她走得急,没细看,这下才发觉,那传闻中二皇子所开的百花馆,竟开业了。还如此热闹非凡,人潮拥挤。 甫至顶楼雅阁,沈浪先问了此事。 鱼掌柜也是面有忧色,道:“是啊。百花馆是昨日早上开张的。下午公子来时,正是它午休关门之时,因而没看到。” “这百花馆,才开两日,就已经出尽风头了。如今不仅福满楼的客流量受到影响,且,继续来福满楼的老顾客,开口闭口间也是对这百花馆赞不绝口。” 鱼掌柜深深叹了一口气,仿若受到了极大的打击。 沈商人不淡定了,道:“如此,鱼掌柜就没有派人去看看个中实况如何?” “看了。”鱼掌柜更是叹气,“二皇子这次不知是请了何方高手,店内装修风格清奇,饭食招待方式更是前所未见。” “哦?”沈浪也有些好奇了。 “店内装修上,在外面看是三层,里面其实只有一层。个中有多处盘旋而上的楼梯,楼梯上每一转,设一个小隔间,保证用餐不受打扰。楼梯、隔间围栏上都辟了小槽,菜品从屋顶沿小槽道传至每一个隔间,再依次传下,样式结构极为新鲜奇特。 “此外,结账方式亦是不同一般。只让顾客入门前交付寻常一顿饭钱,便可进去随意吃,传送的菜品周而复始,能吃多少都可放开肚皮,不再另外收费……” 鱼掌柜摇头叹气:“由是,这百花馆菜品味道一般,此番却是以其招待方式出奇制胜。” 沈浪点点头,见鱼掌柜一副愁的不行的样子,安抚道:“无事,新鲜感只能吸引人一时,留不住多少顾客的。” 见鱼掌柜还要再说,沈浪又道:“掌柜放心,改日我定亲自去察看一番。” 如此,鱼掌柜便没话说了。 沈浪切入下一项事务,问道:“数日前让你们暗中帮助一位举子的事情,进展如何?” 鱼掌柜便知问的是资助万俟瞳的事情。 当下笑了,回答道:“此事,花管事负责派人在陋衣巷住所暗中处理万俟公子日常所需,小的则给万俟公子找了一份轻松又高收的工作。” 沈浪了然,这就是“以工代赈”的意思了。 鱼掌柜还待细细介绍:“就在朱雀大街上的……” 沈浪看鱼掌柜这副转忧为喜的神色,便知两位属下这事定是办得甚为妥当,转眼看到窗外天色,已是月挂东墙,临近约好上王府针灸的时分了。 便打断了鱼掌柜的介绍,匆匆又问了下大规模资助寒门举子、以及研究《养生食谱》推广药膳的事情。 鱼掌柜道:“资助举子之事甚为妥当,过两日就可完满结束;何大夫的《养生食谱》,我们已基本研究出来相应的药膳菜式,只是菜式相对仍较少,不足以推出全新的药膳系列。” 闻言,沈浪沉吟着,正欲令鱼掌柜找花似锦催回春苑再出一本食谱,又想到何百草对那迷烟研究了这几日,估摸着会有些结果出来了,便道: “你们再好好改进一下眼下的菜式;改日我上回春苑一趟,顺便催一下新的食谱。” 鱼掌柜应声退下。 匆匆议完几项主要事务,沈浪略略收拾桌面,便准备上王府。忽看见桌角账本堆叠之下,一方檀色小盒子露出一角。沈浪取过一看,正是前不久初一从花似锦处带回来的,苍山寺出品的指路小玉兔。 这是一对型的两只玉兔,小巧可爱、玲珑剔透的白玉材质在琉璃灯下更加润泽。沈浪想起沈府房间里同是花似锦送的大贝壳,鬼使神差的,便弃了盒子,把玉兔收进荷包一并带上了。 …… 夜凉如水。 王府卧室里,同样琉璃灯高照,夜明如昼。 顾宁远靠在床头,微微蹙眉,忍受着酒醒后的不适感。 沈浪还没到,陶管家唉声叹气,带上几分不满: “王爷,沈公子许是不了解您的身体,但您自己是知道的。御医说王爷不能随便喝酒,更不能喝多。小的相信何神医出手的素酒,定是对王爷身体无大碍。但,您也不该喝的如此多啊。” 顾宁远蹙眉不语。 因为陶管家盯得仔细,他从小到大,还没用过御医指定以外的酒食。是以今日这位沈公子准备的酒菜,他一半好奇一半被吸引,便喝多了。 但他懊恼的不是这个。顾宁远虽礼佛多年,性格恬静,但毕竟还是少年人心性,偶尔破破戒,其实心中还是快意的。 顾宁远困惑的是,他没醉过,也不知道自己醉后是何等样子。那位沈公子,似乎一直在问自己问题。顾宁远不确定,他喝醉后,都说了些什么。 他都不记得了。 第45章 朝阳东升,晨风轻拂,空气清新。 沈浪走在干净灰白的宫道上,正被小太监领着去东宫,准备上课。 沈浪一身浅绿女装,微风吹得罗裙下摆飘飘忽忽,沈浪边走边小心张望着—— 没办法,自从知道王爷每日上朝后,沈浪早上来东宫上课都格外小心翼翼,生怕一个不小心就与王爷偶遇了。 虽然沈浪/女装的样子和男装其实是不太一样的,不说胸线腰线这些身材差别,就是脸上,也是判若两人。初一曾真诚的评价过,小姐女装的样子,眼睛要大很多,皮肤要白很多,比男装的普通俊俏要好看好几个级别…… 然沈商人终究觉得小心驶得万年船,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一个不小心,万一王爷眼睛特别尖,到时候,她这些日子的努力可都白费了,那可真是人艰不拆、惨不忍睹。 不过这回沈浪运气总算不赖。今日是上王府针灸最后一日了,只要熬过今日就万事大吉。 提心吊胆、无惊无险的到了东宫,什么人都没碰见,沈浪一颗心才算放下来,举止自在不少。 今日太子不用议事,待沈浪讲完一时辰的诗文后,太子许是闲得,竟提出亲自送沈浪出宫的建议。 顾元熙一张眉点朱砂的脸笑得乖巧又真诚:“这些日子忙坏了,好久没与师傅聊过天,今日正好顺道一起走走。” 沈浪只得应了。 初春午间的天空碧蓝如洗,师徒两人走在红白相映的宫道上。 说要好好聊聊,却是走了好一段,顾元熙都没有说话的意思。沈浪东张西望,一边担忧着王爷会不会正好这时候下朝路过,一边打量着周围的景色。 不知是否因西国特使来朝之故,皇宫和平日都有些不一样了。宫道琉璃瓦上、各处宫门雕梁前檐,都做了一些小装饰。 看到这些小变化,沈浪忽的想起,这几日从朱雀大街到皇城到宫城一路上,似乎都有了些许不同。 莫非都是因西国特使入朝的缘故? 沈浪心中不禁暗暗惊讶—— 西国特使入朝之事,前世也不是没有,只是前世宫里绝没有这般重视,不过当作是寻常的使节来访,绝不像现在这般,重视程度甚至还波及到了大街上。 沈浪没话找话的,便开口问了一句。 顾元熙微微笑:“当然啊。师傅可知这次西国使节是以何名目入朝访问的?” 沈浪诚实的摇摇头。她不知。 太子似是叹气般解释:“大雍朝与西国的十年和约期限将近,西国使节来朝,正是以商量续约事宜为名。” 啊? 沈浪这下真是惊讶了。前世这阵子,她在迷阵中伤了眼睛,正在府中养伤,对这些朝堂之事,并不清楚。 听到这里,便了然了——既是涉及两国和约之事,关系国计民生、边境和平,宫里如此重视也就不足为奇了。 她虽不记得前世两国续约之事如何,但应该不太顺利。因到她与万俟瞳婚后,水城灾害不久,朝廷忙于赈灾之事,边境突然又发生两国摩擦,朝廷要两头奔忙,改革之事也就无力继续、半途而废了,万俟瞳……似乎也是因此而碰到仕途上最大的一次坎坷…… 但眼下,顺利续约无论如何是最重要的。 沈浪便笑道:“如此,难怪了。这是两国大事,再怎么重视都是情理之中。续约若顺利,那可是一件关乎国计民生的大好事。” 顾元熙也在若有若无的打量着宫门、宫道上的新装饰,闻言,向来乖巧和煦的脸上却是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 “那可未必。” 这回答实在奇怪,沈浪不解的看着这位太子徒弟:“殿下何出此言呢?” 似是意识到身为储君,如此出言颇为不当,顾元熙孩子气的皱皱眉,一脸懊恼的解释: “因为元熙感觉,这次西国特使,乃来者不善。且西人多诈,续约之事,真心与假意,尚未可下定论。” 这话是在理的。沈浪上辈子水城开分店受阻,就有西国外商的一份功劳;西人的狡诈阴险,沈商人亲身见识过,那可真是深有体会、耿耿难忘的。 当下,沈浪点点头,一时脸色也染上几分忧愁。 太子却恢复了和煦脸色,似想到什么,乐道:“不过等续约之事议完,宫里会办一场隆重的宫宴替他们送行,到时每位大臣可带一名亲眷参加。”太子笑道:“那时候,师傅不妨来凑凑热闹,说不定会有惊喜哦。” 话锋转到宴会,气氛顿时轻松很多。沈浪闻言也是颇为期待,愉快地连连点头。 转眼间,两人已近宫门。 沈浪正欲作别,让太子留步。顾元熙又道: “宫宴就在科考之后的晚上。”说到这里,他仿佛又想起了什么,道:“过两天就科考了,近日好久没见万俟,元熙打算这两日找时间去为他鼓励打气一番,再看看有什么要帮助的。” 太子顺口邀请道:“师傅要一起么?” 额? 话题一下转到这位前夫,沈浪怔住。想起上次也是在东宫门外,太子询问她是否要资助一番这位前途大好的寒门举子,此番,又来邀请自己给他加油鼓气。 沈浪一时有种错觉:这位太子徒弟,好像很喜欢把她与万俟瞳扯到一块啊? 又看看顾元熙点着朱砂痣慈眉善目、一脸真诚而稚气的乖巧模样,沈浪摇头,甩掉这个莫名其妙的推测。 只是,加油鼓气什么的,就算了。不说她这两日打算拉王爷去商栈溜达一通,刷刷好感熟悉感;就算她十分有空,她也是要想方设法与这位前夫保持距离的。 沈浪笑道:“殿下,不必了。据我所知,这位万俟公子,近来应该是顺风顺水的,没有什么需要特别帮助的。且,我看万俟公子今科定能大放异彩、独占鳌头,也不在乎我这点微不足道的祝福之辞了;且为师这几日另有要事在身,实在走不开……” 沈浪一条一条地说着理由,态度坚决的婉拒着。 顾元熙边听边点头,了然了沈浪的意思,也不勉强。只忍不住好笑的问: “师傅既不是考官,又不是能预知未来的神仙,此番是如何知道万俟定会高中榜首的呢?” 谁说只有神仙才能预知未来的?沈浪心中嗤之以鼻。那她这位重生一遭的人,岂非和半仙也差不多了? 沈浪被自己的想法逗得一笑,但对此事她心中还是有谱的—— 前世万俟是因商栈之事突然被人爆出,受了舆论影响不能顺利参加科考,才推迟了功名之路。 这一世,既没有商栈之事困扰,他的改革主张又依旧正中天子下怀,还运气好的不行的又结交了当朝太子……什么好牌似乎都拿尽了,只要他正常发挥,又焉有不中之理? 沈浪心中腹诽无数,脸上却是笑笑不说话,故意装出一副莫测高深的样子,逗的顾元熙一路笑个不停,引得守宫门的禁卫都投来讶异的目光。 师徒二人就此作别。 今日进出宫都是有惊无险,沈浪为自己的好运气喝彩。沈浪长长呼一口气——过了今日,她就不用频繁上王府串门,也就不用如此担惊受怕了。 日升中天,艳阳高照。 沈浪眯眯眼睛,看着眼前人影稀少的偌大宫城,开始忧愁眼下更迫切的另一难题—— 她要如何自然而然、顺理成章的,让王爷同意明日一同逛逛她的“二楼一苑”呢? 哎。 第46章 沈浪最后想到的办法,还是—— 酒。 然而事情却不像想象中顺利。王爷被灌醉一次后,显然,第二次就不太肯给面子了。 依旧是回柳亭,依旧是绿柳沙堤,黄昏红霞。 沈浪昨日发现王爷对福满楼的素酒似乎非常有兴趣,中午出宫后便去福满楼取了一小壶糯米酒,装饰成药剂模样藏到药箱里,以混过陶管家的耳目。待做完针灸后,再偷偷藏进袖子里带到回柳亭。 孰料,沈浪刚把手伸进袖子里,陶管家像是有透视眼一般,先开口道: “今日天气如此好,此处风景亦佳,王爷不如与沈公子对弈一番,才不辜负此刻春光。” 顾宁远微微一笑,颔首。陶管家便唤两名随行小厮摆开棋局。 沈浪愕然看着石桌上很快摆好的深棕色棋盘,又看看一旁两筒打蜡极佳的黑檀棋笥中、玲珑剔透的黑白棋子,一时有些不敢置信。 前世沈浪因《天上人间》一夜成名。然,很少人知道,这位传闻中才貌双全的沈学士千金,在琴棋书画之中,最擅长的是音律,诗词、画艺次之,相比之下,棋艺则不太出众了。 最气人的是,无论怎么练,沈浪的棋艺终究只是中等水平,运气好时勉强能发挥到中上。苦求不得,后来沈浪便也不强求了,不能出彩便索性藏拙。因而,无论婚前还是婚后,沈浪对于对弈这等事,都是能避就避的。 许是运气原因,沈浪这糟糕的棋艺,藏的十分过关。她那捉襟见肘的棋艺,也就一直没人知道。包括前夫万俟瞳,都无幸一睹。 沈浪前世和安王没交集,只听闻其文武双全十分厉害,至于棋艺如此具体的细节,则是一无所知。 管家摆好棋盘后,体贴地礼让客人道:“沈公子是要黑子还是白子呢?” 沈浪直愣愣的望着王爷微笑的脸;心想,棋盘都摆好了,她这时说不玩,未免有些太不给面子。 沈浪暗暗祈祷王爷的棋艺不要太好,前思后想、馨香祷祝一番,才慢吞吞道: “白子吧。” 白子先行,她先走一步,胜算应该大一些。 管家摆好棋子,便退下了。顾宁远笑容不变,摆了个手势,让沈浪先行。 沈浪自是巴不得的。 奈何天公不作美、事与愿违,沈浪很快发现,自己想的太美太天真了。 观棋不语真君子,何况此时并无旁人。亭内一时静如落针,只有随着棋局走势,沈浪渐渐变重的呼吸声。 沈浪棋艺虽然马马虎虎,棋品还是很好的。落子毫不犹豫,也从不悔棋,落了就决不回头。顾宁远则是始终游刃有余,不慌不忙。沈浪急急忙忙的落,他就不紧不慢的跟,从始至终,就连执棋的动作都是一样的优雅从容。 由此,前半场,两人下子速度较快,棋盘上很快布满半盘棋子。 胜负之势也分的很快——白子被黑子围追堵截,步步紧逼,顾宁远一侧的棋盘旁边,很快就堆满了阵亡出局的白子“尸体”了。 沈浪心中哀吼,知道自己的祈祷破灭了——王爷不仅是个高手,还不是一般的高。她往日就算和沈学士对弈,依照她对父亲下棋套路的了解,还是能挺一阵的,不至于这么快就显了颓势。 然而这位王爷的棋风,却很是让人头疼。沈浪一开始就有留意揣摩王爷布局的套路走向,然而王爷像是跟她玩捉迷藏似的,她刚觉得猜中了、想到破解之法,要令白子抬头突围,就马上又被黑子堵死了退路。 后半场,沈浪下的越来越慢,几乎每一步都要苦思冥想一番。 她都要怀疑,王爷是看她不顺眼此番故意为难捉弄自己的了。 沈浪暗暗抬头看对面,顾宁远长睫微垂,正专注地看着棋局,俊脸依旧神色不变,嘴角似有一丝微微的笑意。沈浪低头看看有死无生的棋局,半晌,把手中白子一搁,自暴自弃道: “王爷,我认输!在下技不如人,甘拜下风!” 顾宁远惊讶抬头,见沈浪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当下不厚道的、竟笑了出声。黑黝黝的眸中仿佛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事情,兴味浓浓,闪烁如星。 沈浪一时呆住。她认识安王这些日子来,天天见这位王爷一成不变的迷人微笑,本已习以为常,稍稍免疫了。然而,此刻这个笑容,仿佛才是王爷由衷发出的,是真的很开心而忍俊不禁,好似一个寂寞的孩子突然找到一个有趣的玩伴,不由自主的开怀而笑。 沈浪这么猜测着,心中来气了——看她丢人,就这么好笑吗? 顿时把原本要灌王爷糯米酒邀约的事情也放到一边,沈浪不服气的,下巴一扬,挑衅道: “不过,换一种棋子,在下可就未必会输给王爷了。” 顾宁远认识这位沈公子以来,目睹的几乎都是这位仁兄所向披靡、无所不能、无比自信的样子,吹笛、针灸、爬墙……此番,乍然发现此人棋艺上竟是出人意料的不行,又见他一脸挫败懊恼的认输样子,莫名觉得特别的……有趣。 闻言,顾宁远兴致盎然的:“哦,不知沈公子希望换哪种棋子?” 沈浪淡定的:“象棋。” 象棋也算是大雍朝比较流行的一种棋子,不如围棋深奥,上手也容易,因而在民间更为普遍。沈浪声称自己更精通象棋,也是在理的。 然邀请王爷一介围棋高手,与她比拼更简单的象棋……咳咳,也真是沈浪才好意思。 至少亭外的陶管家听了,立时被逗得不禁一哂。 王爷却没有任何嘲讽之色,依旧是微笑的,从容的,应下了沈浪的荒唐邀请:“有何不可?” 沈浪也笑了。 围棋她不行,但象棋还是过得去的。且象棋不像围棋那般精深阃奥,中间耍耍小聪明应该还是可以混过去的,沈浪乐观的想着。 不过管家此番却没令人备着象棋出来,加之一番棋局厮杀下来,天色不知不觉变得昏暗,绿柳亭这边,再下棋,已是光线不足了。 陶管家适时建议道: “王爷不如与沈公子先回府用膳,待饭后再继续对弈一番?” 此言在理,两人相视一眼,不约而同的点头应允,转过来对视一眼,又忍不住笑了。 顾宁远眼中星辰闪烁。相识多日来,两人相处气氛第一次如此愉快而融洽。 沈浪也是心中一震。 在王爷看不到的角度里,沈浪微微低头,故意落后一步。她疑惑的捂着左胸口的位置,方才有一瞬间,那里闪过一种久违的躁动。 沈浪难以置信——这种感觉,只在前世初遇万俟瞳的日子里,昙花一现的出现过。 悄悄地,沈浪偷看一眼侧前方王爷笑意未消的侧脸,在夜色中依旧动人心魄,又显得那么高远难近……她摇摇头,甩掉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重新跟了上去。 顾宁远笑容依旧,一无所觉。 第47章 继灌醉王爷被管家委婉敌意后,沈浪这晚又得以留在王府用晚饭了。自从上次回柳亭摆了一桌出自何神医之手的药膳素荤后,陶管家像是受到了某种启发。 虽然对灌醉王爷的素酒敬而远之,但其余药膳,还是适当被吸收到王爷的饭桌上了。 至少沈浪此时所用的部分,就是与福满楼口味毫无二致的素菜。想着第一次在此用午饭时,被御医手笔的药膳恶心的要吐的记忆,沈浪无比珍惜并享受当下可口的饭菜;看着一旁不停给王爷布菜的陶管家,暗叹一声: 真不愧为一位优秀的王府管家啊。 然而晚饭后两人并未马上开始对弈象棋。 饭后。 沈浪道:“王爷,您的失眠症这几日已基本康复了。不如待在下先帮你做完这最后一次针灸诊治,您稍息一会,我们再秉烛夜谈,尽情对弈?”顺便不醉不休。沈浪心想。 陶管家正要反对,王爷刚痊愈沈公子就撺掇熬夜玩,这岂非不安好心、也不知好歹得很? 孰料,陶管家还没想出合适措辞替王爷拒绝。顾宁远看着窗外夜色,认真思考了一会,竟答应了。 沈浪心中欢呼一声,喜色满满的道:“如此,咱们现在就去吹曲子、针灸吧。” …… 月挂中天。 沈浪与王爷在花园对弈。 陶管家提前令人往百年大树上挂了三盏特大琉璃灯,安装位置十分巧妙。沈浪坐在树下石桌上,感觉明亮得,与黄昏回柳亭的光线也相差无几了。 顾宁远挥退了陶管家。 石桌前一时只剩下王爷与沈浪二人。 沈浪下了几着,便开始耍小聪明,给王爷下圈套。结果,一试再试,却全被王爷挡回来了。一连输了几局,她也不气馁,抬头看看花园一片安静无人,对面王爷专注的看着棋局。 月明星稀,月下花前,沈商人被王爷的高超棋艺打击的麻木,便又开始想起了她的正事—— 邀请王爷明日到二楼一苑逛逛,刷刷好感。 沈浪一肚子主意打起来,便又悄悄的,从袖子里摸出被体温烘热了的糯米酒。 “王爷,”她小小声道,“管家不在,咱们来小酌一番?” 她扬了扬掌中白玉小巧的酒瓶,表情是略带狡黠的得意。 顾宁远:“……” 想起了前日醉酒后被沈浪不断问东问西的画面。 果断的摇头。 沈浪不知是失望还是可惜的:“那在下只好独个儿喝了。” 顾宁远点头,示意沈浪随意。 夜色幽寂,风动树叶。 沈浪灌了几口糯米酒后,便不好好下棋了。反正也赢不了,索性乱七八糟下一通,草草结束了棋局。 顾宁远今晚似乎精神不错,出奇好耐心,竟由着她乱来;也不唤人,自己亲自动手、重新摆好棋局。 沈浪又酌一口酒,抬头道: “王爷,您的失眠症现今已基本好了,只要保持心绪平稳,便可无虞。” 她顿了顿,眼神微微放空,凝望花园中寂静的夜色,似乎惆怅的样子—— “明天在下就不来了。今晚王爷赏个脸,我们好好聊聊天吧?” 顾宁远停下收拾棋子的动作,抬头,唇角微带笑意,一副认真倾听的样子。 玉瓶小巧,沈浪已喝了大半瓶,这糯米酒入口醇厚,软软甜甜,浓而不烈,后劲却悠长。 沈浪虽依旧心心念念着邀约王爷之事,抬目凝望王爷的目光却带了几分熏然,眼睛很亮,脑袋却开始天马行空。 第一句便是不着边际的,又是沈商人始终萦绕心中的念想—— “王爷、我们现在算是朋友了吧?” 第48章 陶管家摆好灯后便离开了。不远处守候的陶初闻言,暗暗翻了个白眼:这姓沈的,可真是贼心不改、一如既往的厚脸皮。 顾宁远微微笑,神情微怔,似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 沈浪不等王爷回答,握着小酒瓶干脆坐到王爷旁边的石墩上,以手托腮,自顾自继续道: “在下可是早就把王爷当作好朋友了。” 她微仰下巴又灌一口酒,脸凑近王爷,被刻意画小画长的一双漆眸,直幽幽的盯着王爷,反问道: “王爷可当我是朋友吗?” 顾宁远从来未试过被人,尤其是被一个男人如此的、反反复复、三番四次当面求友的。第一次是惊讶,这次……顾宁远开始认真思考了。 朋友。朋友的标准是什么呢? 太傅似乎没特意教过,皇兄也没特别提过,大概是没想到有一日会有人如此厚脸皮向顾宁远提出这种要求。 顾宁远不禁回想曾观过的书中所言—— 书上说方以类聚,物以群分,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却没说该是如何的类聚、群分。书上又说四海之内,皆兄弟也;礼尚往来,来而不往非礼也……可见书中也无定准。 回顾这几日的相处,顾宁远觉得,自己与这位沈公子,还是相处的很愉快的。且,他想起那支独独被沈浪和出下半阙的曲子……这位沈公子与自己的梦境,似乎有某种莫名的关联,他确实颇想一探究竟。 虽然,顾宁远从小到大都是一个人被众人包围、照顾着长大,但这几日,他开始觉得,有这么一个人在自己身边时不时蹦跶一下…… 顾宁远想起一个个回柳亭的黄昏,令人懊恼的糖葫芦、熏熏然的酒香、还有某人输棋后一脸惊讶、挫败又不肯服输的表情…… 垂睫思量一番,在沈浪炯炯的目光下,顾宁远轻轻点头。 沈浪欢呼一声,开心的站起身一拍手,又灌了一口酒,坐下。她双眼亮晶晶的,热切的看着王爷,一脸诚恳地得寸进尺,邀请道: “所以,王爷可否给朋友个面子,改日与我一同逛逛鄙人的三家小店面,蓬荜增辉一下?” 听了许久,终于听到谈话目的,顾宁远被逗笑了。 他发现,这才是沈商人的思维套路—— 无利不起早、无益不私聊、无事不登三宝殿……都不足以形容此人。 顾宁远细想着,这位沈公子,实在与众不同。 虽是逐利,这人却又好行小惠,讲求你来我往、童叟无欺、平等买卖,总要人心甘情愿,是以并不让人讨厌。 知晓套路,又见沈浪此刻犹如小狗般热切期待的眼神,顾宁远黑眸弯起,一时不愿答应的太容易,故意的,作出一副沉吟的样子。 沈浪等了一会,表情果然变得急了,晶亮的双眸一眨一眨,开始透出些许的不解、不自信、又不确定。 顾宁远憋住笑,直见沈浪要忍不住再出言说服时,才矜持的开口道: “好。” 太好了! 沈浪喜得一跳而起,把最后一口糯米酒喝完,欢快的举高双臂、连连转圈。 顾宁远看着兴奋过度的沈浪,微微笑出声。 月色如水洒落庭院,星明,风微,花园内树声沙沙。琉璃灯朗照,石桌上棋盘摆的整整齐齐。 白衣少年坐于一方石墩上,碎玉流珠般眼眸映入星辰亮色,映入眼前乐得不停转圈、欢呼雀跃、喜不自禁的绿衣少年。 如此星辰如此夜,无限静谧,又无限美好。 沈浪高兴得转了几个圈,才摇摇晃晃的停下,倒悬酒瓶,滴酒已无。沈浪头昏脑涨的、玉瓶随手一抛,用力过猛,瓶子飘了一个高高的抛物线,飞出院外了。 顾宁远被这人酒后无素质的行为震惊了,正要出言提醒。 墙外忽的传来一声闷哼。声音略有熟悉。 园里陶初一跃过墙,出外查看。 沈浪与顾宁远对视一眼,面面相觑。 顾宁远似听出这声音是谁,眼神闪过了然,很快恢复微笑。 沈浪却愣愣的盯着墙头,心中又惊又疑——这声音,好像她前世偶然收的一个小保镖? 前世沈浪婚前便暴露了经营商栈之事,离家出走、下嫁万俟瞳后,干脆直接以女装示人,经营商栈。婚后因商栈扩大规模,奔忙频繁,晚归难免碰上意外。 因缘巧合,在某次意外中,沈浪遇到一名路见不平、见义勇为的乞丐少年,师出无名,身手却奇好,便顺手收作了保镖。为了与初一名字对称,还给人起了名字叫十五…… 沈浪辨物能力向来好,经商理账多年,记忆也不赖。方才这闷哼的声音,沈浪一听,觉着有些像她那名小保镖。不过事已隔世,仅凭一声闷哼,显然不能下定论。 要事已了,沈浪心情大好,转身正要十分给面子的再与王爷杀两盘。她看出来了,见自己输棋而挫败,这位王爷的心情似乎会变得特别好。沈浪高兴了,自然也想要别人也高兴高兴。 正要坐下,消失一晚上的陶管家忽然出现,手上捧了一碟热气腾腾的绿玉糕,身后跟着小厮。陶管家笑呵呵走近,道: “王爷,沈公子,深夜对弈,不妨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沈浪灌了半肚子酒,正觉府腹中饥饿,闻言,不禁大喜,笑得眼都眯起来,连连点头。 顾宁远浅笑颔首。 陶管家便命人收了棋盘,将绿玉糕置于石桌中央,又分别给王爷与沈浪各摆了碗筷。琉璃灯光线柔和,石桌浅灰,糕点凝绿、方方正正、堆成小山,瓷盘、碗筷皆雪白,色彩映衬和谐又分明,煞是好看。 见状,沈浪不客气了。甫一摆好,沈浪搓着手掌便要开吃。 刚夹起一片置于最顶端的绿玉糕,抬目瞥见王爷仍旧一副不动如山的神色,沈浪心念一动,筷子一递,夹到了王爷的白瓷盘中。 一番借花献佛,沈浪做的无比顺手,无比利落,无比好意思,热情道: “王爷,王爷先吃。” 顾宁远好笑的,从善如流的咬了一小口。 沈浪这才自己开吃了,舌尖一尝到熟悉的淡香,忍不住道: “王爷,我说句话你可能不信。” 顾宁远抬目。 沈浪细细咀嚼一番,咽下口中糕点,真心道: “这道绿玉糕,我总觉得曾经吃到过。” 就在前世苍山寺宴上。沈浪心道。不过这自然是不能直说的。 顾宁远笑了,也不追问她是在哪里,眼神煦煦看她,只是点头。 星明灯亮,灯下看美人。沈浪又囫囵吃了几块,填饱肚子后,看着王爷的美色,便开始移不动眼了。她放慢进食速度,不着边际的扯东扯西,一边偷偷地、不动声色的,看了一眼又一眼。 沈浪看着王爷脸上温润的笑容,忽然觉得,王爷似乎……不像此前那般微笑着、却拒人千里了。 莫名的,心中忽比星空更加明朗。 沈浪笑得更开心了。 第49章 糯米酒余味悠长。 沈浪这晚潜回沈府时,翻墙差点没摔个狗啃泥,起身后脚步也是踉踉跄跄。 初一手疾眼快地扶住她,闻到沈浪身上酒香,打量着沈浪一副东倒西歪、站都站不稳的样子,惊奇道:“小姐喝醉了?” 心道,不该啊,小姐向来不是千杯不醉么。 沈浪今晚特别开心,闻言,笑眯眯刮了下初一嫩生生的脸颊,摇头晃脑道:“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嘿嘿。” 初一看着这醉得跟个登徒子模样的沈浪,摇头无奈,深感丢人。心中庆幸,幸好她家小姐醉的时候不多,没什么人看见。 便一如往日扶着沈浪进房,打算洗漱收拾完,给铺床盖被睡觉。 沈浪这日却很不安分,迷迷糊糊洗完脸,就一头扑到桌案前。 一阵翻箱倒箧,沈浪掏出花似锦数日前送来的大贝壳,看了一会,又不知从哪摸出福满楼带回来的小玉兔,一脸认真对初一道: “王爷答应与我交朋友了,我要给王爷送个小礼物。” 初一目瞪口呆,正要搭话。 沈浪又一脸狡猾道: “让他不能抵赖。” 说完不看初一反应,沈浪自个儿点亮琉璃灯,摸出一支笛子,摆开笔墨纸砚,低头对着黄澄澄的贝壳吹吹凿凿,认真倒腾起来。 …… 昨夜王爷答应邀约后,沈商人趁着兴头,又磨着王爷说择日不如明日,索性速战速决把参观商栈之约定于次日。 然沈浪要上东宫上课,王爷要上早朝,因而碰面时间便定到下午,福满楼门前。 艳阳当空光赫赫,阳春白日风花香。 沈浪循例回府换装后,煞有介事的收拾了一个杏色麻布手提包,装了一堆杂七杂八的东西,带上同样换装改扮过的初一,提前到了福满楼。 同样的地点,同样的下午,同样的邀约对象。沈浪不由得想起上次约王爷在福满楼喝茶却失约的事,心中戚戚,担心再出差错,干脆与初一站在一楼大堂等候。 正是午饭时间,福满楼大堂中,远处戏台高张,吹吹打打;近则客满座席,人声如潮。 鱼掌柜一张笑脸上神情颇为懊丧,他有意劝沈浪到雅阁中等候,待王爷来时,他再派人通知。 沈浪执意不愿。 鱼掌柜只好略不自在的陪沈浪一起站着等,却又被沈浪挥退了。 “我和初一在就行,掌柜若不忙,请再四处仔细察看一番,看楼内是否还有不妥当的地方。待会我与王爷兴许会认真察看一番。” 几日前,沈浪已将安王很可能被任命为商改总监督的猜测,告诉了鱼掌柜与花似锦,提前嘱他们好好修整一番,以备她带着王爷来视察,刷刷未来领导的好感。 鱼掌柜知晓事关重大,只得悻悻退下,四处张罗一番。 沈浪原本最不耐烦等人。然而今日为了公事,也就不得不勉力为之了。 百无聊赖间,沈浪开始打量大堂环境,目之所见的座席上都坐满了人,安安静静埋头苦吃者、热火朝天高谈阔论的人满目皆是。 柜台上的菜牌挂得满满当当,沈浪定睛一看,发现有不少素膳的新品已经陆续推出了,只不知顾客的反响如何。 把杏色提包交给初一,递了个眼神示意她在门口守着;沈老板把着折扇在堂内转了一周,欲听听大家对新品素菜的态度—— “哎,我说这福满楼的菜品怎么越来越贵了,尤其是肉菜,分量也不如以往的多。”西侧厅一位仁兄边吃边抱怨,嗓音大得能盖过舞台上的戏子了。 “省省吧老兄。最近边境不平静,牛羊肉都升价了。”另一人叹了口气。 “哎,大雍与西国的和约快到期了,边城的榷场如今寥落得很。咱们的牛羊肉大多都从草原上来,此番边界不宁,能不贵么?” “可,听说西国特使就要入京商议续约事宜了。形势应该还挺乐观的吧?”另一桌也加入了议论。 “乐观?”有人嗤笑一声, “西国特使来意好坏未知,但太子殿下近日方才说服内阁下了‘限铁令’,禁止铁器金属向西国输出。不然,你们以为这肉价莫名上涨,是西国二皇子没事闲得玩玩的?” 言下之意便是,牛羊肉的价格上涨,乃西国二皇子故意为之,是对太子殿下“限铁令”的恶意反击。 那人道: “这里头,你来我往,博弈是非,深得很!” 话题忽的变得沉重而忌讳,再议下去就很敏感了,有可能一发不可收拾。 这时,最初抱怨的那位仁兄夹了两筷子尝鲜的新品,终于说到沈浪心心念念的素膳上了—— “嘿,这素菜口味倒是不赖!” 另一人马上泼了盆冷水:“可是也不便宜啊。水城今春天气好糟糕,蔬果也随之涨价了。” 这人大大叹气,似乎颇为忧国忧民,出言有如杞人忧天般夸张: “再这么涨下去,雍都真是要饿死人了。” “哎,希望续约顺利吧。也保佑水城早日退灾。” …… 一圈逛下来,沈浪如愿以偿得到了素菜的好评,心情却无论如何轻松不起来。 她思绪纷乱,一时想到前世,一时想到眼前,总觉得,似乎从一开始醒来,自己就被拖进了一个深不见底的迷局之中。 心乱如麻。 第50章 人潮如织,沈浪转了一圈返至门口,一眼便看到王爷一身白衣,冰霜雪容,如约而至。一旁初一正与陶初大眼瞪小眼。 沈浪走近,见陶初盯着初一手中提包一脸鄙夷之色,似乎低声讽刺了句什么,气得初一脸都涨红了。 护短本性发作,沈浪先看一眼旁边气定神闲、长身玉立的王爷,半玩笑地替自家侍女怼回去: “陶侍卫如此看着在下这手提袋,莫非也是中意的很?” 闻言,陶初吹胡子瞪眼,仿佛在说:你哪只狗眼看见本大爷喜欢这破袋子了?! 沈浪懒得理他,转头对王爷微笑,慷慨道:“王爷,既是陶侍卫喜欢,在下改日便命人送两个同款袋子上王府去。” 顾宁远摇头失笑,不置可否。 陶初还待发作,被王爷的眼色止住,一口气生生吞进肚里。 沈浪转头对初一一眨左眼,笑睨她一眼。 初一了然,当即顺气了。 顾宁远把这一切看在眼中,却是微笑以对,不作干预。 沈浪心中大笑:当了王爷的朋友,果然就是不同。至少,朋友的地位可比侍卫高。 …… 几人于大门前耽搁片刻,鱼掌柜似是得了通报,急急迎出大门,把四人一道迎至顶楼。 顶楼雅阁。 初一与陶初被留在门外,雅阁内一时便得沈浪、王爷与鱼掌柜三人。 雅阁空间宽阔,此时背阳两侧窗户打开,午后轻风无声吹入,窗棂微响。 因之沈学士家风俭朴,沈浪虽富有三家商栈,却不喜奢靡。此处办事要地,然偌大的空间内,寻常仅有一桌案、一书架,均为上好的深色檀木所制,款式简单而实用,正是沈浪平日处理商栈事务所用。 此时却添了一张桌子,正是沈浪平日与属下一同品鉴菜式所用的大圆桌。 沈浪与鱼掌柜提前商讨过今日的察看流程,先带王爷三层上下遍逛一通,再回到雅阁,邀请王爷品尝新品素菜。 然,计划就像待下锅的鸡蛋,往往是用来打破的。 室内微风清爽。 沈浪看着王爷密密渗汗的雪白额角,心里不由得捏一把汗,担忧地把王爷按在案桌后的靠背椅上,不安道: “王爷,您是身体不适吗?” 顾宁远露出一个略虚弱的微笑,微微摇头。 沈浪却没放下心,靠的近了,更能看清王爷的脸在发白。 鱼掌柜见状也是倒吸一口冷气。 这位极受天子宠眷的安王,第一次来福满楼被自家老板放了鸽子;如今第二次莅临,又碰上身体不适…… 想到沈浪分析这位安王不日将成总监督之事,鱼掌柜忧心如焚,一时怀疑福满楼莫不是与这位极受天子宠眷的王爷八字不合,一碰上就犯冲…… 沈浪正俯身,忧心忡忡的对王爷嘘寒问暖。一旁鱼掌柜观察许久,看一眼窗外日轮过午,忽道: “王爷下朝后,是否已用过午膳?” 顾宁远正忙着应对沈浪各种询问,闻言,一顿。 这一下可算直中要害了。沈浪问了半天没问出结果,正焦躁间,此番恍然大悟,觑一眼王爷神色,已知答案。忍不住委婉的不满: “莫不是今日朝会散得迟,王爷一下朝就直接来了这里?” 顾宁远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默认了。 沈浪无语。 雅阁内一时静下。 找到问题症结就好办了,鱼掌柜抹一把汗,笑着提议: “如此,王爷不如先品尝一下福满楼的素菜如何?” 他与沈浪对视一眼。 沈浪了然,这是要把行程调整一下。不过她想的更多,被沈二娘耳濡目染,不可饥极而食,不可渴极而饮的养生之道,沈浪可谓耳熟能详。 看着王爷苍白的脸色,沈浪心念迅转,点头补充道: “不过王爷刚饿得太过,鱼掌柜挑选一些清淡易克化的素膳传上来吧。” 鱼掌柜应声下去吩咐了。 沈浪视线流转,不经意瞟到斜对面的百花馆,转向王爷笑道: “王爷先随便吃点,过会我们再去吃好吃的。” 三言两语之间,顾宁远已看出,显然因为自己急于赴约,令沈浪不得不临时改了行程。 顾宁远从小被围着照顾长大,就连上太学听课,都是几个保姆太监前后左右包围着,几乎没什么与同龄人相处机会。久而久之,别人对他敬而远之,他也养成了自得其乐、不给他人添麻烦的性格。 此番却显然给新朋友造成了麻烦……顾宁远看着笑脸明媚、神色毫无芥蒂的沈浪,心中一时惭愧;脸上笑容带上几分歉意的,点头,任由沈浪安排。 …… 由此,因王爷临时身体不适。沈浪想到晚些还得带王爷去花满楼与回春苑瞧瞧,不禁有些担心王爷身体吃不消。沈浪权衡一下,索性把原来的全楼察看行程取消了。 福满楼此处,让王爷品尝下新品菜式便算了事。 一时,三人围坐在大圆桌旁。王爷正中,沈浪与鱼掌柜各坐一侧。 餐桌中央,一中等大小、细白光滑的瓷盆中,盛了半锅新鲜滚烫的蘑菇云片粥,正是鱼掌柜刚刚命人传上来的。 沈浪低头沉思间,鱼掌柜热情洋溢地招呼王爷喝粥。 顾宁远喝了一小碗,放下碗勺,动作优雅的取过丝帕擦嘴。 鱼掌柜笑呵呵地邀评:“王爷,如何如何?这粥品,还可以吗?” 顾宁远看沈浪一眼,矜持地点点头,露出表示肯定的笑容。 鱼掌柜一双鱼泡眼眯成线,笑得脸如开花一般,手脚利索地拿起汤勺,就要给王爷再添粥,热情道: “难得王爷喜欢,王爷再来一碗如何?” 顾宁远:“……” 幸得沈浪闻言,乍然回神,拦下了鱼掌柜的动作,面带斥责:“王爷方才饿得虚弱,此刻不宜马上进食太多。” 鱼掌柜讪讪放下汤勺。有些不好意思,低头反省——他错了。被王爷一夸,他有些得意忘形,忘记了沈浪方才的嘱咐。 沈浪没跟他追究,一转脸笑眯眯看着王爷,顺藤爬杆的: “王爷既是说这粥品好,不如顺道赐个名或者写个墨宝吧?” 这一着,沈浪也是灵机忽动。 早在与初一闲聊王爷传闻时,沈商人便意识到,王爷口碑这么好,热度这么高,知名度可谓是家喻户晓,若不借机拿来宣传一番,真是可惜至极。 当时谈不上机会,而此刻,沈商人心道,不蹭白不蹭,那就不如蹭他一蹭…… 双眸亮晶晶看着王爷。 顾宁远原本就自觉给沈浪添了麻烦,心中一时略有亏欠,此番对着沈浪诚恳、热切、写满期待的眼神,只好有求必应了。 沈浪摆好笔墨纸砚。顾宁远沉吟一番,提笔挥毫,笔走龙蛇,写下“第一粥”的评价。 一时间,沈商人和鱼掌柜乐的眉开眼笑。 …… 第51章 第二站是百花馆。 这是沈浪方才临时增加的行程。 沈浪前世深受胃疾之苦,为了王爷尊贵的肠胃考虑,想着缓一缓再度进食,对王爷身体更好;加之前几日听了鱼掌柜不容乐观的分析,沈老板亦想顺道去这家二皇子开的新食栈探探店,一睹究竟。 “客官,请问四位一起吗?” 沈浪与王爷甫至门口,两列门童首先便齐齐鞠个大躬,其中站最前方的、一名脸上带痣的门童笑得特别灿烂,直起身笑嘻嘻的问道。 列队欢迎,再加上这等殷勤的态度,帝王般的待遇啊,沈浪心道,这服务可先打八分。 转脸看看身后初一与陶初,沈浪凝眉一想,心道,分开就座更便于她灵活行动,好好观察。 便靠近王爷低声商量分开就座。 顾宁远点头,没意见。 沈浪再次感叹王爷变得好说话后,便回了门童要两个隔间就餐。 带痣那位门童显然是个领队,吩咐另一位门童进去准备后,便亲亲切切地迎着沈浪与王爷进门,边走边邀功道: “小的特意给客官安排了两个靠近的、一等一好的隔间。” 沈浪笑着点头,折扇一展,客套以对:“多谢多谢。” 鱼掌柜备课在先,沈浪已知此处乃先结账再用餐,便令初一先去柜台结账买餐票,随即与王爷商量一番,让初一、陶初二人先到隔间等待。 沈浪东张西望一番,又道:“初来乍到,不知小兄弟可否带我们好好参观一下?” 领队门童表情闪过一丝意外,很快笑道:“当然可以。客官这边请。” 沈浪与顾宁远并肩走着,领队门童先带两人在大堂绕了一遭,边走边口沫飞溅的介绍。 大堂内空间偌大,装修风格以原木材料为主,色调主打胡桃黄。 三层的高度全部凿空作一大层,高阔空间内修了一幢又一幢的回旋楼梯,楼梯每一转角均设小隔间,栏杆上随楼梯曲线设传送槽,经过每一隔间的窗沿,一盘盘切好摆好的食物从上至下、轮转不停。 许是因为顾客都坐到隔间去了,堂中只有不时来去忙碌的伙计、堂倌等人,是以并不显得拥挤。三人悠然逛着。 沈浪环顾一周,粗粗一数,这样的楼梯约有十来幢,一幢约五转,粗略一算,大约有五十来个小隔间。 沈浪边看边点头,暗道鱼掌柜所言非虚,如此设计风格,确实前所未见。只是这木板间巧妙的衔接,以及托槽的灵活设计,沈浪暗暗猜测,设计者应为非同一般的机关高手才可能胜任。 领队门童解说的天花乱坠,顾宁远一直微笑听着,不时礼貌点头,偶尔回头看一眼沈浪。然门童所说,鱼掌柜早已给沈浪预习过,沈浪此时便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看的专注,听得却是心不在焉。 须臾,门童说完大堂,三人行至接近后厨之处。门童估计隔间必已准备就绪,便有意无意的,想领着二人往隔间就餐。 沈浪无可无不可的跟着走,鱼掌柜说过百花馆优势在其设计、及待客方式新鲜,不在菜品味道。是以沈浪对后厨并无侦探欲望。 顾宁远站在后厨的木板台阶前,却停住了脚步。沈浪一怔,随王爷的视线望去,发现王爷的目光停留在台阶上堆放食材的木架上。沈浪再定睛一看,乐了—— 台阶上是一小片扇形区域,尽头是通往后厨的小门,因有伙计不断进出,两幅素白的厚重门帘微微晃动,能隐隐看见里面厨工忙的热火朝天的景象。 帘门两侧堆了一高一矮两个大木架,高木架上显然放的素菜类,鼓鼓囊囊的褐色麻袋,一个接一个堆叠着。矮的木架层台较宽,放的肉食类,一盆盆红白肉类上方,简单盖一层白纱隔开蝇虫,木盆一个叠一个,垒砌码好放在一起。 顾宁远注目的正是矮木架。木架宽而矮,此刻因已过午市,肉盆子用掉不少,上方便露出一方木板墙。 然这木板墙并不是空的,其上挂着一幅笔力纵横的山水画。 沈浪被逗得不行——心道这是谁的创意?在最粗鄙、充满烟火气的肉材上,挂一幅清高悠远、阳春白雪的山水画……真是亏他想得出来! 顾宁远却是一脸严肃的盯着这幅画,驻足不语。 沈浪抖抖折扇,煞有介事的走近了看,目带兴味的、拿出在曲水回廊的诗社画廊中赏玩风物的劲头,凝目观其笔力、笔势、立意,一下顿住了—— 此画,无论山川之形、水流之态,笔势纵横开阔、意境幽远豁达,绝非出自一般画师之手。且,沈浪忍住空气中浓烈生肉的味道,俯身,凑到画纸前细看—— 画纸微微泛黄,笔墨凝结间有细微裂纹,似是陈年旧画了。她拨开木架上几个碍事的空木盆,认真的看一眼下方落款印章,顿时说不出话来了。 这是前朝大文豪苏轻尘的《忘川图》,传闻中乃一副规模极大的套画系列,共有二十幅。画的是苏大师生前四方游历之时,看过最动人或最难忘的二十处风景。 沈浪在一部残卷中偶然看过前人画评,指出其中三幅画的雍都,两幅画的水城,一副在边城,其余十四幅,则是散落各地,不知名的景色了。 沈浪辨物能力好,细细分辨画上景物,已辨出画上画的,似正是苍山一带绿竹青山、古寺大钟的风景。 这可太震惊了。 沈浪一拍手,转身看向仍旧一动不动的王爷。心道,观王爷这脸色,必是眼光太好,方才一看便认出来了。 她此时也不觉得好笑了。沈浪虽更爱经商,然在沈学士严格培养下,也算是抚琴弄曲、吟诗作赋的一介风骚之徒。挂一幅寻常山水画,于肉材上面,还可以笑这店主实在附庸风雅却弄巧成拙、品位低下。 然而挂一幅名家书画在一堆腐尸生肉上面,就是无可救药了。这等焚琴煮鹤、对花啜茶、哀梨蒸食之举,简直唐突西施、刻画无盐,大煞风景得很!但凡有点文艺修养的文人雅士,必定都看不过眼的。 沈浪心道,比这恶劣更甚之举,大概是把这画挂到灶台或茅房上。思及此,沈浪不由偷笑一番。抬眼看到王爷好看的眉目蹙的极深,沈浪便敛了笑意。沈浪大概能猜到王爷的心情——显是被气到了。 领队门童愣愣看着两人驻足不动许久,沈浪对着一副破画看来看去,顾宁远则苦大仇深的皱眉。门童一时莫名,瞟瞟画又看看人,挠挠头,有些不知所措。 沈浪恢复镇定,若无其事的笑笑:“王爷,逛了许久,雅间应该准备好了。咱们这便上去吧。” 顾宁远从小礼佛,脸上微笑本万年不变,身体不好也很少出门乱逛,今日因沈浪邀请而难得破例。 与沈浪另有所爱不同,顾宁远是彻头彻尾的风雅之人。皇家子弟享有天下最好的教育资源,只要不作不懒,学识修养自然不是一般人可比。 此时看到名家书画被如此糟蹋对待,简直前所未见、闻所未闻,顾宁远一时被惊住了。 沈浪一出言,顾宁远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便收起不满之色,恢复微笑。 见状,门童反应过来,笑容重新灿烂,忙不迭领着两人直上早已准备妥当的隔间去了。 沈浪不动声色转头,仿若不经意般看看墙上挂着的《忘川图》,又瞥一眼木架上湿哒哒的木盆,皱皱眉头,若有所思。 第52章 门童领着二人到了第三层的隔间,温馨提示了就餐方式,道了声其余两位客人就在他们下一层的隔间,就退了出去。 一方布帘放下,隔开干扰。隔间内空间不大,布置极为简单,仅有一桌,两凳,一窗;桌靠窗前而设。 这是特制的木桌,桌上置一烧锅,锅分两边,均盛有热气腾腾的汤底,一红一白。沈浪一嗅便知,白者为清汤,红者为辣锅。桌侧设了抽屉,拉开,各种调料与餐具、巾帕一应俱全。 沈浪与王爷面对面坐着。一侧窗帘早已被高高卷起,一盘盘食物从窗前小槽经过,显然需要客人自己酌量夹取,放入锅中烫熟食之。 被烧琴煮鹤的糟蹋名画之举影响心情,顾宁远对这家百花馆的印象显然并不太好,食欲也大打折扣。 沈浪今日午饭没好好吃,此时兴致勃勃的夹了一大堆菜。先特意给王爷夹了各种素菜置于清汤锅中;自己则夹了各种肉类,一咕噜倒进红得辣眼的辣锅中。 一抬目,却见王爷长睫如蝶翅垂下,看都不看汤锅,低着头,一副兴致不高的样子。 沈浪叹气,心道王爷失眠症刚好,可不能因为一幅画败坏心情、失眠复发,那她这一周吹曲针灸可就白折腾了。当下寻思着聊些别的话题分散注意力,便没话找话道: “王爷,那也许是店主在摆设时一时粗心,定非有意糟蹋名画。王爷不必因一眚而掩大德啊,这食栈最重要的不还是吃饭么?来,青菜熟了,我给您捞点。” 说罢捞起一大勺清汤中的蔬菜,倒入王爷面前的瓷碗中。瞥到红辣锅中肉片翻滚、陆续浮起,鲜红色变成熟透的粉白,沈浪换了勺子捞入自己的碗里。 顾宁远心绪确实不佳,他已把沈浪当成朋友,也就不刻意挂着微笑掩饰了。不过毕竟是长久礼佛之人,心情很快平复下来,加之不好拂了沈浪面子,抬头对沈浪一笑,从善如流地开始进食。 见状,沈浪松了口气,也低头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她从大早忙到现在,确实饿了,夹的都是牛羊猪肉一类肉菜。吃了几口,忽想起午间在福满楼听到的议论,惊奇道: “听闻最近因太子下了‘限铁令’,边城榷场贸易颇受影响,雍都牛羊肉的价格都涨了不少。” 沈浪看一眼传送槽上来来去去,堆得满满当当的肉片盘子随处可见,不禁奇道: “连福满楼如此面向大众的酒楼都不得不调整了供应量,这百花馆收的寻常一顿饭钱,肉食却是随意供应,毫不限量……” 沈浪不由的调侃一笑:“这确实是开来赚钱的食栈吧?” 闻言,顾宁远停下进食动作,慢慢咽下口中食物,方点点头,道:“太子下‘限铁令’之事,我略有耳闻。” 却不对牛羊肉升价及百花馆超量供应之事发表评价。沈浪心想,许是觉得这些实是小事,不值一提。 沈浪又道:“我还听闻西国特使入京商议续约之事呢!”还是你说的。 顾宁远泠泠目光看过来,点头,不否认。 沈浪心道:王爷真不够意思。非要问到才说。 “这次西国特使来朝,朝廷似乎特别隆重对待,然百姓们却是一头雾水,有的觉得续约在望,有的认为西国诚意一般,乐观、悲观者均有之。 “不知王爷怎么看呢?” 顾宁远取过抽屉内的巾帕擦擦嘴巴,点头肯定:“西国特使来朝商议续约、以及朝廷认真对待之事确有。至于诚意,” 他沉吟片刻,缓缓道: “目前只知副使即为西国国师,身份非同小可。不过这也不能说明什么,具体还得看议约情况如何。” 沈浪边听边吃,不一会就把一锅的肉吃完了,一时有些撑。沈浪不舍地看看窗沿陆续流过的各种肉菜,心道,这百花馆的烫菜,味道确实一般,但胜在如此豪放而新奇的供应方式,让人看了就忍不住一吃再吃,吃了又吃,吃到停不下来…… 尤其是碰上沈浪这样但求多吃而不苛求味道的食客。沈浪有心无力的看着源源不断流过窗前的菜品,往后瘫坐着,伸伸肚腹,打算歇一会再继续战斗。 顾宁远自始至终都是正襟危坐,擦了嘴巴后就再没动过筷子;看到对面沈浪撑到坐都坐不稳的样子,眸光一闪,似有笑意,却没出声。 沈浪商海沉浮,何其会察言观色,如何看不到王爷眼中一闪而过的笑意?当下表态: “这样坐,可伸展脾胃,有利于消化积食,待会才能继续奋战。”她恋恋不舍流连着窗台,说着又似觉得说服力不足,又补充一句:“这个可是经过何神医认证过的。”沈浪心道,她回去就找何百草确认一下。 听沈浪还要继续吃,顾宁远这下是真的憋不住,不厚道的笑了出来。 沈浪怒目看他,一时又觉得把这人从焚琴煮鹤引致的低落中重新逗笑,感觉实在蛮好。忽想起什么,岔开话题道:“王爷可知这百花馆是谁开的?” 顾宁远摇了摇头。他向来不关注这些。 沈浪道:“你侄子啊。二皇子顾纯熙。” 沈浪说到这里,不由得想起前世关于这位皇子放浪不羁、游走花丛、很不靠谱的种种传闻——这是一位个性独特的皇子,既不信佛,也不爱读书,鄙视名教,专爱各种不务正业、眠花宿柳、招蜂引蝶、拈花惹草…… 这么一回忆,沈浪再想起那副被糟蹋的《忘川图》,一时觉得,也许真不是粗心之故。 不过沈浪当然不敢直说出来。她笑意不减的,瞟了眼王爷的神色。 顾宁远神色不惊,听到是这位不靠谱的侄子开的店,只点点头,看不出什么情绪。 这实在不算一个好话题。 沈浪呼一口气,揉揉肚子,感觉好像缓了过来,可以继续奋战了。便重燃斗志,举起汤勺便要再烫一锅肉菜。 顾宁远一脸无奈。 沈浪举着勺子,目光炯炯的看着传送槽,眼前流过的都是绿油油的青菜,她耐心等着肉菜的出现。 却是没等到。传送槽突然停了。 沈浪一惊,抬目。她与王爷所在隔间乃第三层,正是中间位置,上下各还有两层。 传送槽不打一声招呼就停了,沈浪正不明所以,脑袋探出窗户略略一看,其他几幢楼梯还是正常传送,而她所在这幢,却莫名其妙停了。 为了保证服务周到备至,每个小隔间门外都候着一名伙计,随传随入,不传则不能入。沈浪耳力好,也懒得叫人了。静听上下隔间动静,顾客们微有骚动、抱怨之声、以及伙计道歉之声,一时纷纷入耳。 听了片刻,沈浪已知发生何事。迎上王爷微疑惑的目光,沈浪道:“王爷,运气不好啊,咱们这幢的传送槽出故障了。” 第53章 运气不好实在只是对于沈浪来说而已。顾宁远其实早已吃饱了,当下笑一笑,也不拆穿沈浪。 沈浪刚刚搞定一锅肉,但她食量大,只得了半饱,确实是意犹未尽。她探出脑袋又听了听,这次似隐约听到后厨方向传来伙计的争执声,似乎是在叫工匠马上上去屋顶修理,但是口气很恶劣。有一些客人等不了就陆续下楼离开了。 沈浪也不想等了。她看看大门外透进来的日光,影子渐渐变长,说明太阳越发西行了。看一下顾宁远的清汤锅中,还有半锅素菜,便抬目看着王爷,笑容讨好的。 顾宁远当即了然,微笑表态:“我不吃了。沈兄弟请随意。” 沈浪便笑嘻嘻的迅速搞定剩下半锅素菜,得了个八分饱,擦擦嘴,不欲多耽搁,与王爷提议着离开。 顾宁远似知沈浪心中所想,从善如流,微笑点头。 两人从桌边站起,并肩往外而走。 火锅热气蒸腾,小隔间内的空气都比外面温度要高几分。热胀冷缩,空气中混杂各种味道。除了食物气味,还有些许其他香味,一丝莲香,一丝…… 沈浪鼻子灵,不自觉的辨别着。她发现一走近王爷,香味仿佛浓烈一些,这些香味似乎就是从顾宁远身上传来的。 莲香勾起回忆,沈浪一下想起半月前初识王爷,给王府送药时管家回赠的私库明珠。沈浪忍不住靠近顾宁远,夸张的嗅了嗅。 顾宁远:“……” 笑容僵硬而疑惑。 沈浪与王爷一道走下楼梯,干脆顺口问出心中疑惑: “王爷习惯用莲香?” 顾宁远似不防沈浪忽然问起所用香料之事,愣了一下。 不知是否错觉,乍然被问及此,沈浪一瞬间似捕捉道王爷神色中一掠而过的不自在。沈浪便解释了陶管家回礼明珠盒子上的香味,以及此时闻到的。 顾宁远笑一笑,随意解释道:“正是。这是外国所贡的特制莲香,向来为母妃生前所喜,我从小就用的这款莲香。” 原来如此。难怪她闻着觉得特别。沈浪心中霎时了然,路过初一与陶初所在隔间,见二人似已听到动静,早早在帘门外候着,见状便跟上沈浪与王爷的离开步伐。 然而王爷的回答却给了沈浪新的困惑。沈浪边走边想,如此,前世苍山迷阵被救时,万俟瞳尚未科考入仕,如何会有宫中的贡品莲香?她摇摇头,猜测也许苍山后山绿湖的荷花,是从外国传入的特殊品种吧…… 他们所在的这幢楼梯,与后厨靠近。四人下至大堂时,不免经过后厨门前的木质台阶,顾宁远与沈浪均不由自主的抬目看了一眼。 顾宁远看的是木板墙上被糟蹋对待的《忘川图》,微微叹息;沈浪视线却掠过名画,瞟了一眼布帘间若隐若现的后厨,似隐隐看见一高一矮两个身影,还有方才领队伙计翻脸变得凶狠恶劣的嘴脸…… 事不关己,沈浪略略一瞟便移开视线。须臾,四人被列队门童热情送出百花馆大门。 沈浪随意看一眼,那位原先的领队伙计并不在此刻门童之列;转而又低头寻思,这一趟探店之旅,若不算传送槽突发故障,以及《忘川图》被胡乱挂放的小细节,光从顾客对食栈最基本的要求——吃饭与服务态度而言,可给这百花馆打八分。 只是,这店名却起得奇怪,明明没什么花啊,为什么起了个这么个名字?沈浪正低头陷入沉思,一旁顾宁远忽拉了她一把,轻声道: “沈兄弟小心看车。” 沈浪抬头,便看见有一人推了一大车鲜花,迅速的经过自己身边,停在百花馆门前,推车人穿的正是百花馆的工作服。花车一停,店内便涌出一群伙计,抱了鲜花入店,手脚利落开始摆设…… 沈浪抬头望天,日已西落,此番逐渐接近饭馆晚市时间了。她想,好吧,他们来得不是时候——百花馆是有花的,且该是奢侈的供应方式——每一轮饭市换一轮新鲜采摘的鲜花…… 顾宁远见沈浪驻足,见她回头看看百花馆店门,又抬头望天,一副呆呆的表情;不禁疑惑: “怎么了?” 沈浪收回视线,收拾心绪,笑道:“无事,王爷,咱们该去花满楼了。” 顾宁远点点头,看看远方夕阳,猜测今日应该来不及去回柳亭散步了。今日与沈浪许是要逛到晚上,他想了想,便转头吩咐陶初先回府,与陶管家知会一声。 沈浪见状,又见日头西落,便想起了自家门禁,也把初一拉到一边,嘱咐初一先回府, “花管事给你的易容材料还有吧?我今日要和王爷逛完回春苑再回去,许是要晚了,你便如同往日一般,扮作我的样子回院子里呆着。乖啊。” 初一点头应声,把小提袋交给沈浪,转身快步离去。 打发掉跟班,沈浪与王爷相视一眼,并肩朝百花馆对街的花满楼走去。 第54章 因王爷身体不适,察看福满楼时,沈浪便取消了拉王爷巡楼的预想。如今两人均吃饱喝足,不用担心体力不支,沈浪便笑呵呵提出要带王爷好好逛一逛花满楼的设想。 顾宁远从善如流的答应了。 两人踏入花满楼,热情迎接二人的却是花管事的副手。 沈浪扫一眼客流量不多不少的大堂,微微疑惑: “花管事呢?” 副手恭敬答道:“明日就科考了,今日福满楼结束资助举子活动,鱼掌柜似忙不过来,花管事方才便带了人过去帮忙了。管事临走前吩咐,若公子来了,让小的先迎着,她待会就到。” 沈浪点点头,索性便让这位副管事领路,带着王爷好好逛逛、介绍一番,她则在一旁跟着,不时作补充说明。 此时正是晚市,是吃饭时间,花满楼却不是一个吃饭好地方。是以吟诗作对、遣怀雅兴的客人并不多,大堂一侧的茶座区域,也就坐了不到一半的样子。 副管事带着两人逛楼,经过茶座区,听到的议论还是不少与《天外飞仙》有关。沈浪当下便想起王爷对《天外飞仙》的评价——“一般”。那是沈浪上次灌醉顾宁远之时随口套问的。 这些日子相处,沈浪多多少少也摸出了这位王爷的喜好,知道他是一位爱好风雅之人,且文学功夫修养必定不差。《天外飞仙》中,大多是她曾经的拙作,沈浪一时不禁有些好奇,不知王爷清醒之时是否一样的评价? 想着,沈浪便问了出口。 顾宁远一怔,这回没有马上作答,长眉微凝住,似在回忆又似思考,沉吟半晌方道: “《天外飞仙》,虽多是小儿女相思遣怀之作,格局不大,但胜在以情动人。” 他这次的回答中肯好多,沈浪不禁惊奇的看了两眼王爷,折扇一摇,正要调侃他上次酒后吐真言可不是这么说的。 顾宁远又道:“虽然确是文采飞扬、辞藻华丽,但客观而言,它只能属于中等之作。”顿了顿,斟酌道:“我不曾见过那位诗集作者,但观这诗文,文如其人,作者才华是不缺的,只也许尚欠缺几分阅历与历练,眼界不够,火候未到。” 沈浪虚心接受批评指摘,暗自心道:不,你已经见过作者了。 顾宁远清醒时候,难得说这么多话。沈浪见状更加笃定,其一,王爷确确实实是把她当朋友了;其二,王爷实在是个喜爱诗文歌赋的雅人。 如此,沈浪放下心,王爷该会喜欢花满楼才是。 二人边逛边聊,一时说到《天外飞仙》的那位名义作者;副管事则在前方带路,领着二人正要上二楼察看。茶座区不知为何一时热闹起来,一人朗声道: “大家有所不知,据我独家内幕消息,这出版《天外飞仙》的司韶小姐,”那人语气神神秘秘的,音量却丝毫没放低,简直怕吼得整个花满楼都不知道—— “司韶小姐将要与咱们大雍朝的安王爷结喜了!” !!! 一吼仿佛惊雷,茶座区不多的客人顿时如被捅的马蜂窝一般,“呼”的炸开了,纷纷搬了小凳子围住发言之人,各种议论—— 有人疑惑:“什么!敢问兄台如何得知?消息来源是否可靠?” 有人感叹:“司韶小姐啊,一举成名,这么快便要被拘在后宅为人妇了么?哎,可惜!可惜!” 有人不平:“有何可惜的!司小姐要嫁的又不是寻常人家!那可是圣上最宠爱的安王爷啊。” 又有人道:“王爷虽身体不大好,但是才华与颜值并存,委屈不到司小姐的。” 有人开始猜测:“此番如此突然,莫不是《天外飞仙》的名头已上达天听,皇上眼见爱弟年近弱冠,赶紧定下这般好姻缘?” “兄台所言有理,但照我看,十有八九更可能是皇上想为王爷冲冲喜,听闻王爷最近身体都不大好,令皇上忧心的很。司小姐这名气不定只是机缘巧合,赶了个巧……” …… 一时议论纷纷。 早在有人吼出赐婚传闻时,沈浪与顾宁远便停住了脚步,两人面面相觑。 副管事在一边候着,花满楼向来是各种达官贵人、文人雅客们出入之地,贵子贵女们闲的没事干,聊开了什么话都说出来,是以花满楼算是雍都消息传得较快的地方。只是如今当事人在场,副管事乍一听这种赐婚的风声,也是始料未及,惴惴不安的观察二人神色。 无疑,沈浪与顾宁远均被这爆炸性的独家内幕惊住了。 沈浪想的是:王爷若与司韶成亲,他们之间的“兄弟情”不免受到影响。那待他成了总监督,可还会帮衬着她的商栈,搞定实名登记之事? 思及此,她心情颇为复杂、奇怪,偷看一眼顾宁远的神色。 顾宁远脸上收了一贯微笑,垂眸,似陷入沉思。沈浪一时看不出喜怒之色。 然而,顾宁远虽然神色不显,此时心中却是极不平静。他震惊的,却不是传闻皇兄要赐婚自己与那位素昧平生的司小姐。其一是此事目前尚属空穴来风,毫无证据;其二是顾宁远与皇兄的感情向来极好,他深知皇兄绝不会勉强自己做任何不愿之事。 顾宁远不能置信的是,当他乍一听这种荒谬谣言,第一时间竟是看了下沈浪的神色。待见对方神色僵硬时,顾宁远心中第一反应就是出言解释。随即他被自己这种反应惊住了—— 他为何这么不愿意沈浪有所误会? 顾宁远想起自己十八年来从不近女色,王府的家丁仆从一应为男子,皇兄曾有意赐美于己,都被自己急急拒绝了。 原因无他。自母妃去世,自他受梦魇所扰,顾宁远便对女色甚是疏远,心中实在抗拒,因而避而远之。皇兄和陶管家却都曾为此百思不解。皇兄甚至与他玩笑过调侃,问他是不是实际上喜欢的是男色? …… 顾宁远长睫微垂,不觉收了笑意,内心进行严肃的自我审视—— 莫不是,自己对这位沈兄弟,竟然…… !!! 顾宁远不动声色的掀起眼帘,正好对上沈浪疑惑看来的目光,当即不自然的转开视线。 他不敢想下去。 一时间,心情更不平静了。 第55章 赐婚传闻的插曲过后,顾宁远的脸色一直没有恢复笑容。副管事惴惴不安的,时不时瞧向大门和楼梯方向,仿佛多看两眼花管事就会突然出现救场一般。 沈浪心中也是惊疑不定,各种猜想,诸多担忧。 剩下的逛楼之旅,三个人都走得心不在焉。草草逛完一圈后,顾宁远虽没主动提出快点离开的意思,但沈浪也不好意思多留他。沈商人察言观色满分,直觉王爷听完议论后整个人都不好了。 沈浪本想边逛边等花似锦回来,与她说一说百花馆中《忘川图》之事。沈浪见王爷如此在意,方才便想找机会与花似锦商议能不能购回此画,最好多寻几幅,一并送与王爷。 孰料此番出了这等情况,自是照顾王爷小情绪比较重要。加之沈浪自己听了赐婚的传闻后,思量甚多,心绪莫名糟糕许多。沈浪便也不等花似锦了,与副管事说一声就带着王爷匆匆走了。 斜阳映山落,连山晚照红。霞光跃金,遍地鳞光闪闪入目。 二人并肩走在朱雀大街上,走向街道尽头的回春苑。 街道喧闹,来往行人多在赶着晚市搞特价的商栈、挤来挤去、剁手扫店。沈浪二人却是一路沉默。 沈浪一边腹诽今日真是不宜出行,她约王爷出来一趟,王爷先是饿到虚弱、再是碰到扫兴的糟蹋名画之事,如今又碰上赐婚传闻叽叽喳喳……真是一件比一件糟心。 一边寻思着她此番是要带商栈刷好感的,不能让王爷逛得不高兴,她得赶紧寻个新鲜话题转移下王爷的注意力。 许是近来被顾宁远的佛气恬淡传染了,沈浪此刻脑袋在苦思冥想、胡思乱想,面上却不显焦急之色,摇着折扇走在街上,东张西望、视线漫无目的地四处乱飘。 这不看还好,乍一看,前方代人写信的小摊子旁边,一个背影怎么看怎么熟悉。 沈浪还在辨认。 褐色身影转过身,正是沈浪那冤家的前世夫君——万俟瞳。 万俟瞳似与小摊贩子说完事情,转身,抬头,一眼便看到人群中渐渐走来的沈浪。他面色显而易见的惊喜,手臂高举招手,朗声打招呼: “沈……” 沈浪用小指头想都知道这人接下来必是一句“沈小姐”,此番王爷就在身侧,听见了可不得大大的坏了沈商人的大局。 说时迟,那时快,沈浪来不及看顾宁远反应如何,当下拔腿飞奔至万俟瞳身前,折扇对着这位仁兄就是一顿热情猛扇,打断他的招呼。 沈浪先声夺人:“万俟兄,好巧!哈哈哈……” 见沈浪走近,狂扇扇子,万俟瞳神色惊喜又不明所以,腼腆一笑,低声道:“沈小姐,我不热……” 谢天谢地,这位仁兄可算放低了音量。沈浪也不摇扇子了,看一眼身后不远处,王爷站在原地,仿佛突然发现沈浪不见了,冰雪脸容上一时茫然,视线东张西望的寻找着。 沈浪心想要抓紧,王爷发现她在这边,必要过来,那可大大的糟糕。 当下笑笑,与万俟瞳随意寒暄几句,得知万俟瞳乃是在此处帮人写家书兼职。 沈浪不禁露出惊讶神色。 万俟瞳挠挠头,似也有些不解,道:“十日前,摊主不知如何突然找到了我,请我帮忙一下。唔……” 他不好意思的道,“开出了十分不错的薪酬,且只需要每日下午来一小段时间。我觉得也不影响复习,便答允了。” “今日是最后一日,方才结束了最后的工作。” 沈浪听了片刻,便知这是鱼掌柜“以工代赈”的详情了。 看一眼王爷方向,王爷似乎已发现她在这边了,举步就要过来的样子。 沈浪一急,欲快快结束寒暄,但她也不知这位前夫最近确切近况。重生以来,沈浪身心上都十分坚决的、欲与这位前夫保持距离,资助之事交给属下后便几乎没再管过。 急中生智,沈浪忽想到副管事方才道今日是福满楼资助举子活动的最后一日了。 沈浪眼睛一转,便道: “如此,若我没记错,明日就是科考了。我与殿下都在恭候着万俟兄金榜题名的喜讯,万俟兄可要好好加油啊!” 听到沈浪与太子都对自己有如此高的信心与期望,万俟仿佛受到极大鼓舞,肃容而立,极认真端肃地拱手作了一揖,低声道: “万俟必不负沈小姐与殿下之期望。” 见万俟还要说话,沈浪正想说如此你就赶紧回去洗洗睡好好休息明日考试。一旁忽匆匆跑来一人,衣装普通,神情焦急,见万俟瞳如见救星,久旱逢雨般喜笑颜开,道: “万俟公子,快快快,您有贵客来访……”他看一眼沈浪,犹豫下才说,“好像是从宫里来的一位公子,耽搁不得。” 万俟瞳一怔,看向沈浪。 沈浪猜测许是太子徒弟来给这位举子好友加油鼓气了;心中热烈欢呼,忙不迭道: “如此,万俟兄不必多言,这便快快回去吧。” 万俟瞳神色似觉抱歉的,也不多言了,对沈浪一拱手,便跟着传信的人一道走了。 沈浪看着远去的背影,无声的、暗暗松一口气。 一转身,王爷一身白衣,无声无息的、已站到自己身后,也不知站多久了。 沈浪惊得一跳,退后一大步,挥着折扇拍打胸口压惊,一边惊疑:王爷这么悄无声息的走近,不知有没有听到万俟瞳叫她“沈小姐”? 一边乐观的自我安慰:隔这么远,他肯定没听到。听不到的。 见沈浪仿若大惊失色的夸张反应,顾宁远一脸莫名,神色恬淡中带着不解,开口问道: “方才那人,是沈兄弟好友么?” 哦,这个好答。沈浪放下心中大石,随意道:“他啊,偶然认识的一个人,不太熟。” 沈浪心中实在不愿话题在万俟瞳身上多留,眼珠滴溜溜一转,随口胡扯道: “方才找我借钱,我没答应,随口打发掉他了。” 见顾宁远还有再问的意思,沈浪赶紧道: “王爷,天色不早了,我们赶紧去回春苑吧。” 沈浪既是如此说了,顾宁远只好点头,也不再多问。 第56章 暮色入山,月上东枝,回春苑。 相比福满楼与花满楼,回春苑规模较小,向来是由花似锦兼管的,也没个正经管事。沈浪也懒得唤小药童领路了,自个便带着王爷把前厅药堂、左右药房逛了一圈,一边逛,一边说几句无关紧要的玩笑话,逗王爷开心。 院子不大,沈浪介绍完院中的药棚药田外,二人走到了后方的炼药房前。 沈浪犹疑着:“王爷,这处炼药房乃何百草研制药剂之地。里面环境可能不太好,要不咱们到前面侧厅等着,我让伙计把何大夫叫出来,让王爷见见?” 王爷微笑:“无妨。” 沈浪把折扇与手提袋一并归到左手,抬右手、屈指敲敲炼药房大门。 没反应。 改敲为拍,仍没反应。 沈浪看王爷一眼,尴尬笑笑。心中一怒,也不矜持了,直接踹开了炼药房大门。 一阵五颜六色的烟雾迅速从房中逸出,沈浪一惊,手疾眼快把王爷护到身后,急急推到一侧墙下。 烟雾溢出,房中马上传来一声大骂——“谁!谁开的门!” 随即一人从门中跳出,满头斑发乱七八糟,随风飞舞,身形矮小瘦削,一身麻衣乌七八糟,还沾了几根不知药草还是柴草的东西。 正是何百草。 何百草显然正在提炼什么东西,冷不防有人踹门,打断了他的功夫。他怒不可遏的跳出来,看看是哪个混蛋如此胆大包天,这架势,显然非把罪魁祸首臭骂一顿,骂得那人狗血淋头怀疑人生不可。 沈浪见何百草立于烟雾中上蹿下跳,便知烟雾无毒。当下摇动折扇挥散残余的烟雾,清清嗓子,好整以暇的站出来。 何百草一见沈浪,冲天怒火霎时如同被泼雪水,噗嗤一声全灭了,立正,低头,讷讷地: “老板。” 沈浪点点头,随口叫过一个药童,令他给何百草整整仪容,再带到侧厅见客。 何百草显然不太情愿,沈浪笑着看他一眼,眼神却不带丝毫笑意:“我有话问你。” 上次何百草失约,令沈浪不得不亲自出马给王爷做针灸,一直心有愧疚;加之沈浪是大老板,又紧紧捏着何百草最近沉迷得无法自拔的迷烟研究。 何百草敢怒不敢言,低头应了。 环境如此恶劣,沈浪再不犹豫,不由分说的把王爷拉到前院侧厅,回春堂用于招待特殊客人之地。 侧厅,小药童给二人倒茶后便退下。 珠帘落下,厅内仅余沈浪与顾宁远二人,分坐于一方小茶几两侧。 沈浪随手将小提袋放于身后,握着折扇敲打掌心,沉吟片刻,转头道: “王爷可还记得我们初遇时的竹林?” 顾宁远一怔,不防沈浪有此一问,顿了顿,道:“自是记得。” 沈浪道:“那时王爷在树林中昏迷,乃中了迷阵之故。” 顾宁远疑惑。 沈浪解释道:“那时绿湖水面上,有一阵不同寻常的白烟,并非水雾,乃是迷烟。 “在下此前在别处遇到过同样阵法,因而知晓一二,也才能顺道救了王爷。” 顾宁远认真听着。 沈浪便把回来后,自己唤花似锦暗查迷阵无果、自己在大街上追踪迷香却追到王府、何百草闻见衣服上残留迷烟正在研究之事,一一说了。 “因而,今日在下带王爷来回春苑,也是想与王爷一道听听何大夫的研究结果。在下想,王爷也是受害者,有此知情权。” 沈浪一通说下来,顾宁远心中惊讶万分。 苍山寺后山昏迷那日,顾宁远也是莫名,但回来后御医也没检查出什么特别之处,他便只当是自己情绪过激,加之淋雨风凉,一时虚弱而晕倒,因而也没想到要调查一番。 却不料个中还有此一番因果。 顾宁远张口,正要说话。珠帘微动,小药童已带着收拾的干净整齐的何百草进来,顾宁远顿住。 待何百草走近几前,沈浪挥退小药童。 沈浪道:“何大夫,这位是上次失眠症的病人,我已按你的教的手法给他作了一周的针灸治疗,你现在再帮他看看,这失眠症是否已好周全了?” 何百草是重度脸盲,在雍都只认得花似锦与沈浪二人,此外对于所有人都是认病认药不认人,沈浪不指望他还认得这位王爷,便重点介绍了王爷的病人身份。 何百草闻言,便俯身捞起王爷手腕,认真号了一通脉象,吼一声:“闭眼。” 顾宁远神色一僵,反应过来是说自己,也不计较,从善如流闭上眼。 何百草退后几步观察王爷整个脸色,又上前撑开两只眼皮仔细端详一番,这儿捏捏那儿看看,确认什么;便回到沈浪面前,低头垂手而立。 “报告老板,治疗效果十分理想。若病人心绪不再剧烈波动,此后应无失眠之扰。” 闻言,沈浪点点头,顾宁远睁开双眼。 沈浪开始问迷烟研究之事。 何百草一脸严肃报告:“老板,衣服上烟雾主要成分已经基本提炼出来,其中有一味异香,单用时香味极淡,无毒,可入食料;与特定药剂混合后会产生刺激性气味,有令人短暂昏迷之效。” 顾宁远神色淡淡,沈浪继续问:“还有呢?方才炼药房如此乌烟瘴气,可是与此相关?” 何百草抬头,眼睛亮亮,语速飞快汇报:“此香非中土所有,乃来自西北边塞苦寒之地,小的方才正在试图自制此香。” 沈浪与王爷对视一眼,又问:“可有结果了?” 何百草沮丧低头,“尚未成功。衣服上残余香味太淡,个别成分比例难以把握,若能有一味浓度合适的原香,就可……”他越说越小声,不像抱怨,反似吐槽般自言自语。 沈浪等他说完,才道:“好,何大夫继续下去努力吧。” 沈浪挥手示意何百草退下。随即陷入沉思—— 上次在大街上追踪迷烟的香味追到王府,沈浪已大致猜测这迷阵应该是针对安王的。如今何百草的研究证出其中一味关键成分乃来自西北之地。 西北,西国。 如此看来,事情更加复杂了。 沈浪低头沉思,顾宁远似乎也在想别的事情,没有出言打断。 侧厅一时静默。 沈浪不自觉抬目看一眼王爷。王爷自花满楼出来,神色一直怏怏不乐的。沈浪敏锐如此,如何看不出来,方才一路上不断说笑也是为了让他开怀一些。何百草方才说了,王爷心绪不可有大波动,否则失眠症即可能复发。 皇上自王爷淋雨风寒后,便下旨不得任何人打扰王爷养病。沈浪最近却几乎可以自由出入王府,除了陶管家有意放水外,自然是有人汇报了皇上,她的诊治之法利于王爷病体。如此,王爷的失眠症若不好个彻底,沈浪要面对的,便可能是天子之怒了。 事关重大。 沈浪开始有些后悔让王爷与她一同询问何百草研究成果了。毕竟,王爷圣眷优渥,到哪里都会被保护得好好的,有人要不利于他,最多只能想想罢了。他知不知道,也许影响都不大。 哎。 沈浪自然不知顾宁远真正烦恼并不是这个。但不妨碍她认为何百草的汇报让王爷又多了一桩烦恼,当下恨不得带王爷速速离开回春苑。 沈浪笑道:“王爷,天色不早了,我送王爷回府吧。” 顾宁远不知在想何事,闻言并不看沈浪,心不在焉的点点头。 第57章 夜阑人静,月光如水。 沈浪一手握扇,一手拿着小提袋,与王爷并肩往王府方向走去。 王爷一路安静。沈浪百无聊赖的把玩折扇,扬开、收起,扬开、收起,玩得不亦乐乎。 好一会,沈浪被这寂静搅得受不住了,便侧过身,举起手提袋,煞有介事道: “王爷,这袋子我提了一天,还没打开过。” 顾宁远看她,静待下文。 沈浪狡黠一笑:“王爷不如猜猜里面有何物?” 顾宁远想都不想,直接摇头,“不知。” “不猜怎么知呢?”沈浪眨眨眼,提示道,“与王爷有关的。” 顾宁远微惊,盯着袋子看了一眼,这次思考了一会,还是诚实摇头,“不知。” 沈浪:王爷真是太没意思了。 好扫兴。 这时他们已经走过皇城大门,举目一望,万家灯火远近通明,王府大宅已若隐若现。 猜谜问题显然成功分散了王爷的注意力,顾宁远一边走着,时不时低头看一眼沈浪的小提袋。 见状,沈浪暗暗好笑,却转了话题—— “王爷是否很喜欢百花馆中那副《忘川图》?” 话题转太快,顾宁远楞了一下,慢慢点头,目露欣赏之色:“确实是一幅难得的好画,实不该置于如此酒栏肉肆之地。” 沈浪点头,若有所思。 这下轮到顾宁远疑惑了:“沈兄弟如何有此一问?” 沈浪:“哦,随口问问。” 此时已经走过回柳亭了,夜晚的沙堤格外宁静,再走一段,就是王府了,沈浪几乎可以想象到陶管家在门前翘首以盼、等待王爷归来的样子。 当下也不卖关子了。走到最后一棵大柳树下,沈浪看一眼远处可见的王府大门,停住脚步。 顾宁远随之停步,一身白衣在夜色中格外显眼。 沈浪举起小提袋,笑道:“承蒙王爷赏脸,不吝云泥之别,与在下相交。这是在下送王爷的小礼物,就当是交友纪念品吧。” 沈浪说着,从小提袋中掏出一方深色圆盒,双手握着,郑重其事的放到王爷手中。 夜风吹拂,月色仿佛也温柔起来。万籁俱静。 顾宁远愣愣接过盒子,看着沈浪煞有介事的神情、动作,星眸映入水波月色,嘴角一弯,露出离开花满楼后第一抹笑容。 看着这样的沈浪,不知为何,他先是由衷的、觉得好笑,继而胸口涌起一种奇妙的感觉,仿佛有一股无声无息的暖流熨帖而过。 沈浪也笑:“王爷打开看看。” 顾宁远低头,修长白皙的手指划过搭扣,木盒应声而开—— 一枚黄澄澄的大贝壳安安静静躺在白绸内衬中央,椎角处钻了小孔,红绳穿孔而过,尾端系了一只晶莹可爱的小玉兔,兔身雪白,兔眼珠黑;一白一黄,在朦胧的夜色中对比鲜明,格外好看。 沈浪一脸自豪地解释:“这是水城带回的留声贝,我在其中录了那首给王爷助眠的曲子,若王爷以后再睡不着,就可拿出贝壳,放在耳边听听,就再不怕失眠了!” 沈浪当即拿起贝壳做了示范,把圆圆的张口处对准耳朵,双眸晶亮:“就这样!” 沈浪言罢又点点小玉兔的耳朵,刚要解释这指路玉兔妙用,顿了顿,黄婆卖瓜般夸道: “可爱吧?” 顾宁远静静听着,看着眼前少年眸色清亮,一副自豪的不行的样子,得意洋洋的介绍着自己的礼物。 沙堤雪白,少年身后柳枝飘荡,更远处护城河水波光粼粼,然这万般景色都不如少年眸中目色狡黠、光彩熠熠、顾盼生辉,还有眉宇间那份真诚的、仿佛要把心掏出来的热情。 顾宁远胸口涨涨的,十八年来从未有过的感觉淌过心扉。这一霎,这一日的所遇种种、心中积郁都一扫而光,花满楼被谣言所致的困扰与惊疑也变得微不足道。 沈浪弯了眼睛,双眸亮晶晶看着王爷,仿佛等待主人夸奖的小狗一般。 顾宁远笑容不变,顿了许久,久到沈浪的厚脸皮都几乎撑不住了,才温声开口,依旧珠玉落盘般好听的声音,语气肯定道: “嗯。很可爱。” 沈浪得意看他,不知是否错觉,她竟觉得,王爷此夜的目光格外水亮,美若辰星。 王爷收了礼物,接下来一路上,两人都不再说话,气氛变得有些奇怪。沈浪一时觉得,此时再说什么,都会有些尴尬;便不再刻意出声。 走至王府大门,陶管家果然如沈浪所料一般,正在翘首以待王爷归来,一旁陶初面无表情、抱剑而立。 沈浪送走王爷,顿觉一身轻松;寻思着,今日虽然察看商栈不太顺利,但方才王爷收礼物时,似乎很是意外惊喜;所以,这刷好感的目的,应该是勉勉强强达到了吧。 她沿着王府高墙外街而走,正低头寻思,忽觉眼前跃过一个熟悉身影。沈浪一惊抬头,定睛一看,却是杳无人迹。 方才一瞬,沈浪恍惚觉得,似又看到了前世收的小保镖十五。 沈浪摇摇头,心道,定是今日太累了,竟有了幻觉。 月挂高空,时辰已晚,沈浪当下不再多想,快步朝沈府方向赶回。 …… 同一时间,朱雀大街,百花馆后门。 一高一矮身影,扔掉白日所穿工作服,百无聊赖走在夜深人静的街道上。 张三神色沮丧,道:“在这里干活,虽说有鱼有肉,伙食比苍山寺的厨房好,但却整日得受那鸟气!” “今日不过传送槽出了一点小故障,那领班伙计便将我们骂的狗血淋头,猪狗不如。” “我们是店老板请回来的,现在老板不管我们,大家看不起我们的手艺,如今竟连一个小伙计都可以任意欺辱我们!” 张三说着,低下头,他个子高,俯视着一旁身量矮胖的李四,目含泪水: “我觉得我的人格都受到了侮辱!” 李四认真听着,神色若有所思,道:“那三哥想要如何呢?此处好吃好住,条件已比我们初来时好太多了。” 张三不以为然摇头,眼神放空,茫然道:“好怀念大老板啊。大老板才是我们真正的恩人,慧眼识英雄,看英雄不论出身。” 李四冷静提醒:“可天公不作美,迷阵出了差错,我们有何面目再见大老板呢?” 此言在理,无法辩驳,张三哀哀叹气,一脸苦丧。 李四看着远处皇城格外明亮的灯火光芒,绿豆眼咕溜溜转动,显然正在寻思什么。 半晌,李四一拍手掌:“三哥,有了!” 张三茫然低头看他。 李四指着王府方向,仰起肉脸,笑嘻嘻道:“我们应该再去一趟王府!” 第58章 当晚,沈浪睡至后半夜,被雷声惊醒。 沈浪卷着半身薄被,迷迷糊糊看窗外,紫电划破夜色,照亮半方天空,春雷滚滚、暴雨如注,浓云泼墨、电闪雷鸣。 初一提灯进门关窗,其他仆从忙着把院中的盆栽花盆搬至檐下,院子内外出出入入,人影绰绰。 沈浪想着,明日正好恰好休沐,不用进宫上课。王府那边她也不用去了,真好。便嘱咐初一不用叫她,她要睡到自然醒。 …… 然春日的天,说变就变,这急风暴雨,来得快去的也快。 生物钟缘故,沈浪懒觉梦破灭。沈浪一大早便自己醒了;洗漱过后,伸着懒腰走到院中。 晨风掠掠,天边朝霞万里。急雨洗刷一夜,院中,雨后空气尤其清新。 沈浪走到院角的矮桃树面前,看看落了一地的桃花,心想:幸好早前便和初一摘了大部分的桃花酿酒了,不然如今……她看着满地落红残瓣、枝叶委地,摇头哀叹:真是大大的可惜了。 脑袋被晨风一吹,慢慢清醒,沈浪一边踱步,一边思考—— 最近围着安王团团转,商栈事务落下不少;难得今日无事,该好好处理一番。 她想一想,鱼掌柜提到《养生食谱》菜品少,得催一催回春苑续写;花满楼的菜品质量堪忧,得想法子改进改进;此前商议的水城分店之事须好好考虑;还有百花馆那幅《忘川图》,王爷既然喜欢,她需得投其所好,须嘱花似锦寻机购来,最好再找找其他《忘川图》系列…… 好多事情。 一件一件来吧。 沈浪如此想着,抬头忽见初一笑盈盈走来: “小姐,早膳时间到了。小姐是在院子吃,还是到前厅与二夫人一起用膳呢?” 闻言,沈浪忽想到自己似有很久没与父亲和二娘一同吃饭了,重生一遭,她知道家人对她来说才是最重要的。最近为商栈登记之事焦头烂额,也是为了避免沈学士知情后对其失望。 此外,夜深人静时,沈浪反省一番,觉得前世所以那么容易就与父亲闹翻,很大原因是针锋相对、不懂得好好沟通,还有平时也缺少陪伴了解……前世子欲养而亲不待的悲剧,她决不愿再面对一次。 沈浪眼珠一转,道:“到前厅用吧。” 她想,除了商栈登记之事要死死瞒天过海,平日里有空,也应该多抽时间陪伴一下家人,如此双管齐下,才更能保障不重蹈覆辙。 闻言,初一开心点头,挽着沈浪的手,正要陪沈浪一起前往。 沈浪方才思量半晌,已对今日行程有了安排。当下止住初一,拉着手嘱咐她到花满楼找花似锦,交代《忘川图》与催《养生食谱》之事,再到福满楼看看鱼掌柜有无要事急需沈浪处理。 “偷得浮生半日闲,我今日上午就待在府里陪伴父亲和二娘。若商栈有要事,你回来汇报于我,我下午再去商栈处理;若是没有,”沈浪乐呵呵道,“我今日就不出门了。” 初一边听边点头,一一记下,应声而去。 …… 然而事与愿违。 沈浪步至前厅,沈二娘已经摆好粥点、碗筷了。 桌上白瓷盆中盛着热气腾腾的蘑菇粥,周围放了数碟形状各异、小巧可爱的点心,沈浪略看一眼,辨出大约是松子饼、雪花酥之类。 见沈浪来了,沈二娘笑眯眯的招呼她: “小浪早,快来吃早膳。” 沈浪从善如流坐下,见桌上仅有两副碗筷,讶然道: “父亲呢?” 沈二娘解释道:“今日科考开考,老爷是主考官,一大早就出门了,估计得忙到夜里才能回呢。” 沈浪一拍脑袋,恍然大悟——昨日方才碰到万俟瞳,今日她竟把这事给忘了。真是……这记性,她自己都忍不住自我鄙视一番。 沈浪点点头,舀了一勺蘑菇粥吹凉,闻着这四溢的香味,想起上回那盆清汤寡水淡而无味的白粥,顿时感觉真是天上地下、今非昔比,当下真心夸道: “二娘厨艺真是越发好了!” 沈二娘吃着糕点,闻言乐的捂嘴一笑,谦虚道:“哪里哪里,都是小浪送来《养生食谱》的功劳。” 沈浪哈哈大笑,想起嘱咐回春苑续写《养生食谱》之事,便顺道与沈二娘一并说了。 沈二娘囫囵吞下口中糕点,笑道:“那可真是太好了。上次那本《食谱》确实菜式不多,二娘正愁着快练完了呢。” 餐桌上一时其乐融融。 沈浪注意到沈二娘进食速度飞快,异于平常,且今日聊了许久,竟也没有主动与她分享八卦消息……沈浪不禁惊奇的望了沈二娘一眼。 须臾,沈二娘又飞快吃完两块糕点。沈浪正打算告诉二娘自己今日放假在家陪她,却是还未开口,沈二娘便火速站起身,取过一旁桌上的食盒。 沈浪这才注意到二娘的衣着打扮不同平日,一身藕荷色襦裙外,罩了一件同色的薄纱褙子,头上发饰也比素日里精致亮丽许多。 沈浪一怔。沈二娘已嘱咐了仆从待会收拾桌子碗筷之事,一边提起硕大的紫檀雕花多层食盒,一边对沈浪道: “小浪,你慢慢吃。二娘今日约了姐妹们一同去曲池赴裙幄宴,这便出门了啊。” 大雍朝举国上下均喜宴饮之乐,近年来随商业发达、国力越发强盛,宴饮游乐更是蔚然成风。其中春日野宴,则是大雍朝深入民间的一项赏春活动。尤其是有钱又有闲的贵女贵妇们,更是热衷此道。 未出阁的、年轻仕女们会在早春、仲春时节举行名目繁多的“探春宴”,如司韶要在花满楼定雅间开樱桃宴,便属此类;而后宅贵妇们办宴赴宴,除游乐之兴外,更出于一种应酬交际、交流各种趣闻八卦的心思,自然也不甘落后。 这裙幄宴,便为雍都贵妇们所办宴饮名目之一。 乃于初春时节,寻一水边胜景,如沈二娘所说曲池,三五成群,游园踏青;以草地为席,周围插上竹竿,将衣裙挂起,充作临时幕帐,进行饮宴。帐内可打牌、投壶、野餐等,尽情嬉戏取乐,亦可与熟识、交友间尽兴畅聊,联络感情。 沈浪未及反应,沈二娘又道: “春光明媚,小浪有空也别宅在家里了。商栈无事时,小浪便多出去走走,踏踏青、游游湖什么的,认识认识新朋友啊。说起来你下个月就及笄啦,找个时间二娘再与你好好商量一下及笄宴之事啊。” 说着过来摸摸沈浪额头,便提着手中食盒出门了。 前厅一时空了。 沈浪:“……” 后知后觉的——好吧。父亲很忙,要主持科考;二娘也很忙,要去赴宴;所以,并没有人需要她陪,她自个儿顾好自个儿就好了。 沈浪沮丧的,化悲愤为食欲,低头多喝了几碗蘑菇粥。 第59章 沈浪用过早餐,还是回了后院。最近连日在外奔波,沈浪今日确实不太想出门了,至少上午绝不出去。难得偷出浮生半日闲,沈浪决心一宅到底。 春日骄阳,一顿早饭的时间,仆从们已将庭院的落叶残花扫的干干净净,庭中积水也在阳光照耀下,闪闪烁烁,不一会便蒸发殆尽。 景色悦目悦心,令人心旷神怡。 沈浪踏入院中,估摸着这回她吩咐的事情多,初一大概得好一会才能回来。一边低头想着自己待院子里干些什么打发时间,抬眼忽见几名仆从正忙着从檐下把花盆搬到院中晒太阳,心中一动,忙止住了: “等等,先别搬,今日得闲,待我先修剪一番,下午再搬出去晒太阳吧。” 顿了顿,想着上次与初一新做的桃花酿还没埋进土里,也不知初一放哪去了,沈浪又道: “你们把上回酿制的那坛子桃花酒寻出来,今日天气好,待会我顺道把它埋土里藏着。” 几位仆从一一应了。 沈浪说干便干。 这回初一不在,沈浪便自己动手搬凳子拿剪子,热火朝天的干起来。当下没人陪她聊天说话,沈浪撸起袖子埋头苦干,效率反而出奇的高,转眼便把檐下十来盆花草侍弄好了。 仆从们很快把上回新制的一大坛桃花新酿寻了出来,还体贴地替沈浪找出来一把小花锄。 沈浪剪草捉虫完毕,便提了小花锄,直起身子左右看看,踌躇半晌,最后还是选定了往日惯用藏酒的、矮墩子桃树下的空地。沈浪自个儿边踢边滚,把硕大的酒坛子滚到桃树下放着,便开始刨土挖坑。 艳阳当空。 顷刻间,沈浪已忙得满头大汗。院外忽传来轻盈的脚步声,随即身后传来初一惊呼—— “小姐!” 沈浪扭头一看,哦,初一回来了。初一出门时两手空空,此时却是提着大包小包,左手篮子右手包袱的,满载而归。沈浪不禁惊奇一下。 初一见沈浪灰头土脸的刨坑,连忙放了手上东西,帮着沈浪把桃花酿好好的埋了。 须臾,两人回到小厅。 初一手脚不停的端来水盆给沈浪清理,沈浪拿过毛巾随意抹抹脸、擦擦双手,打量着桌上大包小包的,问: “让你出去一趟传个口信,怎么带了这许多东西回来了?” 初一正在桌前拆包袱整理,闻言,细声回答: “这是鱼掌柜与花管事嘱咐奴婢带回来的。” 她推推小竹篮,掀开盖布,道:“这是今春最早的一拨樱桃,鱼掌柜让奴婢带些回来给小姐尝尝鲜。” 接着从包袱中取出两本册子,道:“花管事说,这是她与鱼掌柜近来做的关于水城分店的几份策划方案,特意让小姐过目。” 想了想,又道: “小姐的嘱咐我已告诉两位管事,花管事说《养生食谱》续写应当没问题,但《忘川图》寻购之事,她须得花几日筹划筹划。另外,除了分店之事,两位管事说另有要事待小姐处理,小姐下午若能到栈内一趟,那是最好不过的了。” 沈浪边听边点头,取了干净帕子擦干手,瞟一眼篮中红红亮亮、似还沾着新鲜露水的樱桃,馋虫大动,忙嘱咐初一洗一洗做个果盘上来。言罢取过两份册子,走至厅侧珠帘后的书案前翻看起来。 初一点头称是,收拾好水盆、毛巾等物什,便提着小竹篮退了出去。 关于水城分店之事,鱼掌柜与花似锦此前便与沈浪商议过。两人皆是态度积极双手赞成,认为朝廷进行商事改革在即,商栈把经营重心扩散转移,对未来的发展必是极好的转型策略。 沈浪却因为有前世失败之鉴,心中始终犹豫,因而当时只含糊说了日后再议。却不想过了几天,两位手下连具体策划方案都做出来了。 沈浪手上慢腾腾地翻着卷册,心中无奈叹气。 前世沈浪不是没想过开分店拓展商栈规模的。那时万俟瞳初入官场,寒门背景出身,无依无靠,步履维艰;无奈沈浪又与沈学士闹翻了,想来想去,也只能在商栈经营上多多努力,指望有钱能使鬼推磨,帮助这位夫君打点一二。 所以前世开分店之事,沈浪是抱着万分热情、满腔热忱、积极开展的。彼时,沈浪急着赚钱支助万俟瞳,也没经过仔细周全的调查与考虑,便一头热地扎进水城开起了分店。 然到了水城之后,才发现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在雍都里运营得蒸蒸日上的商栈模式,到了水城根本无用武之地。更糟糕的是时运不济,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她刚开业不久,水城便遭遇了百年难遇的大水灾,她作为外商巨贾代表,自然是要带头赈灾的。 然赈灾之事真是一言难尽、总之也不顺利。结果,开店之事好事多磨、多灾多难,慈善宣传也做得不得人心、吃力不讨好,沈浪开分店之事徒然引发了民众不满。 水城难民北上逃生,一路到了雍都;其时边境不宁,边城一带的乱状逼得边民东来,各地灾民涌入,雍都的生活水平也受不少影响,民怨沸腾、干柴烈火之下,雍都掀起一场民众暴动,阴差阳错间,殃及了主持秩序的大臣们,而沈学士正是其中一个…… 这些是沈浪最不愿意回想的片段,也是沈浪为何在分店之事上一再迟疑的主要原因。 回忆太过不堪,沈浪一时心绪不宁,无法再审读图册,索性掩卷闭目,不能自已地陷入沉思之中。 “小姐,果盘切好了,小姐要现在尝尝吗?” 初一双手捧着托盘入门,边走边问。等了一会没回应,初一把托盘置于桌上,掀动珠帘,见沈浪掩面低头,初一讶然一瞬,惊觉沈浪情绪有异,忙放轻脚步走近,小心翼翼道: “小姐,你……怎么了吗?” 听见初一声音,沈浪从几乎淹没自己的回忆中抽身,回神,扯出一个浅淡的笑容: “无事。” 见初一一脸担忧之色,沈浪忙站起身,打起精神道:“果盘切好啦?来来,我这便去尝尝我家初一的手艺。” 闻言,又见沈浪恢复笑容,初一便把方才担忧压下心底,抿嘴一笑,不再多问。 第60章 小厅,初一已把果盘置于桌子中央。 沈浪拨开珠帘出来,视线往桌上一扫,顿觉眼前一亮。 梨木圆桌上,桌布雪白,托盘是胡桃黑,白瓷圆盘上,苹果、梨子等被切成均匀小块、与鲜红的小樱桃交错,小心垒成红白相间的宝塔形,走近一看,宝塔上还淋了一层奶白的乳酪,真是好看又诱人。 沈浪看得口水都要下来了,笑睨初一一眼,毫不吝啬夸道: “我家初一真是心灵手巧,随便堆个果盘都是鬼斧神工、非同一般。” 初一脸都红了,低头不好意思道:“奴婢只是想小姐吃的开心一点。” 沈浪哈哈大笑,当即招呼初一一同坐下,便拿起叉子开吃。 沈浪此言,倒不纯粹是对初一的谬赞。沈浪母亲去得早,她小小年纪就接手商栈经营,并展露出相当的经商天分,除了沈学士亲自管教的琴棋书画这些才学外,可说无暇他顾。 等沈二娘反应过来,要教沈浪/女工刺绣等精细活时,才发现沈浪其他技能都是一学就上手,唯独在女红方面实在是朽木难雕、孺子不可教也。 所幸沈学士不怎么关注这些,沈二娘见初一手工好,想着就算出阁了,以后有这位优秀侍女看待着,也无大碍,索性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没想到除了女红优秀、认人本事过硬外,初一于这些摆设方面也是独具匠心,惊喜之下,夸赞之辞便脱口而出。 初一的反应却是害羞又谦虚。沈浪看的好笑,摇摇头也不说了。 吃了几块,沈浪心不在焉的品咂味道,忽灵机一动—— 若商栈的待客之道也如同初一待她一样,以吃的开心为待客宗旨,那如同这般好看又好吃的吃食,倒是挺适合花满楼借鉴一番的。 只是…… 沈商人审视着吃了一半的“宝塔”,挑剔地想:这般只须略费心思就能堆出来的形状,虽然好看,但放到名冠雍都的花满楼中,却还嫌竞争力不够。 唔…… 沈浪停下动作,陷入沉思。 见状,初一不解的抬眼看沈浪。 沈浪正陷入头脑风暴中,诸多念头一掠而过,想法隐隐成型。但她不善这种类型的手工细活,不确定地问道: “初一,除了这般宝塔形状,你还能堆出别的形状么?比如,”沈浪随手一指厅内挂着的一副山水画,是她平日练笔所作,初一看着好看便挂了起来。沈浪道: “你能按着这画中之景,堆出同样的花色形状吗?” 初一吞下口中水果,又看看墙上的画,点头道:“可以的啊。但恐怕需要的材料多些,除了各式颜色的水果外,还需要一些蔬菜、肉食类。” 闻言,沈浪大喜,把叉子往桌上用力一拍,站起身,背着双手,在小厅内快速地踱步转圈,脸上表情忽而皱眉,忽而微笑,双眸光芒大动、精光闪烁。 初一看着这样的沈浪,一时呆住。 半晌,像是豁然开朗,沈浪抚掌大笑,开心得俯身用力抱住愣住的初一,喜眉笑眼的道: “初一,我知道花满楼的菜品该怎么改进了!” 前世沈浪为了支持万俟瞳事业,不断扩大商栈经营规模的同时,因为急于求成,其实是牺牲了一定的市场基础的,这样其实并不利于商栈长远发展。沈浪如此重视这几家商栈,除了为了延续母亲心血外,另一方面乃因她实在喜爱商业。 然前世逐利过猛,反而折损了她对商栈经营本身的乐趣所在,且也没把商栈营运成最理想的样子。这一世,沈商人不用再为支持谁而折腰于五斗米了,自然是要好好规划经营,定要把商栈发展成心中最理想的模样。 花满楼的菜品长久以来都是中看不中用,没有发展出与其环境及市场地位相对应的独家特色,以至于每到饭点都留不住见惯大场面的才子雅客们。由是,别家商栈最火爆的时段,成为花满楼最冷清的时刻。这不给力的菜品,成为了花满楼最大的硬伤。 沈商人自重生之初,与花似锦一道品尝鱼片粥之日,便有了改进花满楼菜品的心思,然直至此刻,受初一拼果盘的启发,才有了具体的想法,当下不由大喜。 心中有了新想法,就好像最爱美的女人乍换新装,沈浪再也宅不住了,果盘也没心思吃了。沈浪嘱咐初一包好书案上两本册子,再去花满楼通知花似锦开会,随即自己换上一身杏色男装,上襦下裤、蹬一双雪白流云靴,直奔福满楼去了。 …… 福满楼。 沈浪直奔顶楼雅阁。初一通知两位管事开会后,便规规矩矩守在桌案一侧。 鱼掌柜与花似锦本就有要事欲向沈浪汇报,见沈浪临时开会,都不由一喜。 沈浪在等待过程中,先匆匆把两本图册翻了一遍。她此刻心绪平静很多,已经较能冷静看待分店之事,两本图册翻完,心中大致也有了想法。 沈浪先与花似锦讨论了改进花满楼菜品的建议—— “……花满楼以雅为主,并非普通食栈。来此流连的客人,并不是为了吃,乃是为求‘美’而来。无论是诗文书画之美,还是房屋摆设之美,侍从相貌、态度、衣饰举止之美,乃至于菜品,都应该以美为第一标准。” “过去花满楼也考虑了‘美’之标准,然却不够彻底,且过于牺牲菜品味道,亦是得不偿失。须知再美的花瓶,也应该能放得下花才名副其实;再漂亮的菜式,也要能吃得下口才留得住客。” “由是,我之建议为,花满楼今后不妨以味尚可口的冷食供应为主,侧重摆盘装饰,如参考风景画系列,采用蔬果、熟食,在味道保证的平均线上,重点取食物形态,摆出富有立体美感的菜盘。” 闻言,雅阁内三人都露出惊异之色。初一恍然大悟,鱼掌柜暗暗点头,花似锦则是又惊又喜—— “公子所言极是!属下这便吩咐改进。” 鱼掌柜沉吟半晌,也加入讨论,补充道:“若是举行诗文酒宴之时,小的以为不妨将菜式拼盘当作一项比拼游戏。由商栈准备好一应冷料食材、拼盘工具,鼓励贵客们自己动手拼盘,最后按花色美丑、效仿风物相似程度,分个高下……” “如此得来之菜品,于参与者而言,个中滋味当是更非一般。” 众人闻言皆喜上眉梢,俱觉鱼掌柜此项建议极为有理,花似锦直接对鱼掌柜竖起大拇指,沈浪边笑边连连点头,肯定了此项提议。 接着三人议论了分店之事,两本图册中分别提出三种方案,沈浪想起前世到水城所见所闻,风俗偏好,斟酌一番,肯定了其中一项园林设计的建议。但基于前世失败之鉴,沈浪还是保守地提出: “水城与雍都终究不同,水城分店于当地乃初来乍到,不宜如雍都般三店林立分设,可考虑三店合一,合并运营,风险较低。另外,何百草不宜离开雍都,水城分店,仅设一回春/药堂即可。” 见二人一时没有意见,沈浪便把分店一事交给花似锦执行。 鱼掌柜接着报告了资助举子活动的成果,称今科举子超过一半都参加了此次活动,对福满楼好评如潮,绝大部分参与者均在福满楼开了会员,说着提交了一本举子名册。 沈浪点头,不甚在意地把名册放到一旁,抬目看向花似锦。 花似锦当即汇报了近几日花满楼的经营情况,末了,重点提到: “司韶小姐的侍女昨日来花满楼定雅间,说近几日要开一场樱桃宴。”她看向沈浪,试探问: “不知公子是否需要属下安排一番,让司小姐与公子‘偶遇’一面?” 沈浪心想此事不急,摇头:“就按此前所说,过几日苍山法会再见亦是一样。不用特意安排。” 花似锦低头称是:“如此,属下汇报完毕。” 沈浪再看向鱼掌柜。 鱼掌柜又拿出一份单子,道:“近日苍山寺炊事僧人来福满楼下订,说自下次法会开始,便要改革法会流程,不再开会一整日,而改成上午论经、下午举行寺宴的形式,以便与会众人自由交流听经论法心得。” 鱼掌柜递过手中单子,道:“这是他们所定茶点的清单,除了福满楼最近推出的素膳新品外,另有小部分为他们指定的特色茶点,还附上了粗略的食谱指导。” 沈浪挑眉。 前世法会增设寺宴是在她成婚之后,如今科举尚未结束,便要提前开办,竟还找到了冠绝雍都的福满楼承包茶点供应? 沈浪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一时又想不出具体不妥之处,只朦胧觉得,重生之后,一桩又一桩事情,真是变化得令人细思极恐、应接不暇。 沈浪伸手接过清单匆匆翻阅,思绪纷扰间,忽忆起王府里品尝到的绿玉糕…… 那道其貌不扬、却与前世寺宴糕点香味颇有相似的绿玉糕。 沈浪不由凝目,将手中清单细细翻了一遍。 却是根本没有“绿玉糕”这一道茶点。 沈浪一时惊异,转念又觉得意料之中。毕竟重生以来,变化的事情实在太多太多,她都有些麻木了。 当下点点头,把清单一放,想一想也没特别嘱咐的事情,便稍微勉励几句,挥挥手让两位得力手下退下了。 一场高层会议,事无大小、杂七杂八,一直开到落日黄昏。沈浪起身伸伸懒腰,看看窗外落日红霞,不自觉一笑,喃喃道: “初一,寻常这会子,王爷该到回柳亭散步去了。” 初一正在一旁磨墨,闻言,愣愣抬头:“啊?” 沈浪摇头笑笑,对自己乍然口出此言也感到一番莫名。当下不再说话,平复心情,坐回桌前看账本了。 …… 晚风乍起,扶柳入亭。 正如沈浪所料,顾宁远一如既往的带着陶初与陶管家,至回柳亭散步看书。 陶初如常守在亭外,双手抱剑,靠柱而立。视线乱扫间,百无聊赖的瞟向不远处卖糖葫芦的老伯,撇撇嘴,双眼放空。 陶管家则在亭中就近伺候王爷。 绿柳飘拂,昨夜一场酣畅淋漓的春雨,护城河的水位都涨了几分。临水柳枝直直垂入水中,几尾鳞色闪烁的鲤鱼,正绕着柳叶游弋嬉戏,欢畅跳跃。夕阳余晖折射入水,水波粼粼,锦鳞彩光四射,眩人眼目。 顾宁远靠栏而坐,神色恬淡,垂眸观书。一身白衣净如天边雪山,膝上如常铺了薄毯、摊了书卷,修长白皙的手指按在书上,书卷却久久未动一页,显是心不在焉。 陶管家低头,刚给王爷续了一杯茶,转身,又见王爷昨夜至今,第一百零一次把一枚黄澄澄的大贝壳置于掌心,凝视出神。 哎。 陶管家无声叹了口气,近日王爷身边来回的,别无他人。他不用问,都知道这枚贝壳定是那位沈公子所赠。 只是,看王爷这架势,陶管家不由得深深叹气:王爷这才和沈公子分开不到一日,便如此念想不已。这…… 陶管家不敢细想,转头看亭外绿柳漏金,半晌,又长长叹息一声。 顾宁远黑漆双眸依旧盯着贝壳出神,听若不闻。 第61章 正德九年的早春,天气反复无常。沈浪自重生以来,十天内只下了两场雨,其余都是春光明媚的大晴天。 这几日,季节症候终于牛刀小试、要向世人展露几分颜色。一场又一场暴雨,紧赶慢赶的轮番登场。 昨日恰逢休沐停课,下午一场冗长的高层会议,沈浪已把近来商栈要事都布置的差不多了。夜间,沈商人忽想起近来雍都不稳定的肉菜价格,便寻思着次日进宫上课时顺道问问太子徒弟,那“限铁令”具体何事。 却是一大早,骤雨大作,电闪雷鸣,暗无天日。初一提着灯进来告知宫中传信,太子身体不适,今日停课。 由是,沈浪洗漱过后,无聊的搬了小凳子坐在檐下,不时看看屋外暴雨滂沱,如瓢泼、如倾盆;又看看廊上一线摆开的花盆,清一色修剪的不能再剪、水足虫稀,沈浪略后悔昨日把它们都侍弄完了。 这无聊一直持续到早餐后。 初一收了杯盏,桌上忽飞落一只毛色灰扑扑、肥肥胖胖的雨鸽,炸了一身毛抖落身上水珠,两只爪子如火柴棒般在桌上东踩一脚西蹬一下,把刚抹干净的桌子又踩了个乌七八糟。 初一脸都黑了。 沈浪却是一乐,道:“这不是花满楼的肥鸽么?”俯身左右看看,见鸟腿上没有绑纸条,不禁大笑:“不是来送信的,莫不是特意来给我中午加餐的?” 肥鸽闻言,又炸毛了,翅膀朝沈浪低下的脸猛力一扇,霎时抖了沈浪一脸稀稀拉拉的小水滴。 见状,初一噗嗤一声笑开了。 沈浪脸黑如锅底:“……” 抹一把脸,抹下一掌心水珠,沈浪不可置信的盯着眼前这昂着鸟头、十分不知好歹、胆大包天的刁鸟,正待发作。 廊上忽传来“塔塔”脚步声,随即响起一阵“格格”的笑声: “公子~” 沈浪扭头一看,重重雨幕下,一人花枝招展、步态旖旎、撑伞拾阶而上,一身环佩叮当、香风远扬,一张芙蓉脸上涂脂抹粉、红唇娇艳。 丹唇未启笑先闻,正是花满楼管事——花似锦。 花似锦一路走近、笑声不停,显然远远便看清了沈浪方才被小鸽子捉弄的情景。 沈浪没好气,欲拎起肥鸽的翅膀扔出去,孰料灰鸽子一看见花似锦,就欢快扑动翅膀飞起,路过花似锦盘旋一圈,头也不回的飞走了,直接用行动表示对沈浪的彻底无视。 沈浪目瞪口呆,缓了半晌才道:“……你养的好鸽子!” 花似锦见状不禁掩嘴一笑,柔柔开口:“公子息怒呀。小鸽子有眼不识泰山,公子别和它一般见识~” 边说边随意放了雨具,步入室内。初一捧了杯盏下去,此时又提了一壶热茶回来,给二人满上,又退出去收拾花似锦的雨具了。 花似锦坐下圆桌一侧,把手中硕大的包裹置于桌上。 沈浪见了,疑问:“何物?” 花似锦啜一口茶润润喉,方伸出染了红蔻丹的纤纤玉指,不慌不忙的解开包裹,慢声答道: “公子昨日吩咐的东西。” 说着从包裹中取出三个雕花木盒,二长一方,分别启开,道: “《养生食谱续集》,以及两幅寻购来的《忘川图》。” 沈浪取过卷轴展开,花似锦重新端起茶盏暖手,在一旁轻声解释道: “遵照公子吩咐,《忘川图》一共寻购到5幅,一幅为百花馆中的‘苍山卷’,一幅为‘边城卷’,另外三幅均为‘水城卷’。 “因公子昨日提了风景拼盘的菜品建议,属下一得此画,便命人加紧摹出副本,以作拼盘选图参考。‘水城卷’因篇幅较大,尚未摹好,此番便只带了这两幅过来。” 沈浪边听边看,果见两幅画中,一幅正是在百花馆厨房外看见的苍山竹林寺钟图景;另一幅画的却是老树昏鸦瘦马,景色寂寥苍凉,笔画线条粗中有细,留白甚多。观其笔力非凡,纸张保存完好,细看可辨旧色,显然俱是正品。 花似锦在一旁安静喝茶,沈浪细细观赏一番,便小心卷起画轴放好,边道: “两幅就够了。‘水城卷’那几幅不急,送礼这种东西,省着点、细水长流更加感人。” 花似锦点头称是。 沈浪转转眼珠,疑惑道:“只是,百花馆乃二皇子所开,花管事怎么如此顺利便购到了此画?” 不怪沈浪疑惑,这位传闻中便不着四六的二皇子,除了拈花惹草出名,性格更是喜怒无常,行事向来不按常理出牌,总的来说比较难搞。 花似锦放下茶盏,言简意赅道:“二皇子近日不在雍都,属下买通一位领班伙计,便……” 不必说完,沈浪已是了然,不由感慨一声。低头看一眼旁边放着的《养生食谱》,拿起一看,不禁一惊: “这一本好厚!何百草出关了吗?且,”沈浪翻翻只装了一本食谱的盒子,问道,“如何仅有一份?福满楼那里同样需要一份。” 花似锦觑着沈浪脸色,犹豫着开口道:“何大夫尚未出关,这是药童们根据上次何大夫所查资料续写的……” 闻言,沈浪果然瞪直眼睛,颇有不满。 这食谱,她不仅要拿来给二娘练手,更是用来推广翻新福满楼药膳系列的,可谓至关重要,何百草那医痴竟如此不上心?! 沈浪盯着花似锦,目色如锋。 花似锦一慌,细细解释道:“何大夫最近闭关炼药,已三日未出门了,属下亦不敢贸然打扰。这食谱,我看公子要得急,便命药童整理何大夫的笔记撰写而成,写好后已递过给何大夫过目,得到了何大夫的认可……” “至于福满楼处,属下早上已先派人送去一册。” 说到底,沈浪与何百草是纯粹的上下级关系,沈商人作为老板,对手下是赏罚分明、毫不含糊的,因而可以近乎不讲人情地随意踹门,下命令要求何百草配合。 而花似锦却毕竟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这位医痴请回来的中间人,可说是伯乐般的存在。除了上下级关系,还有一份不厚不薄的情谊在。 伯乐相马,难免亦惜马、爱马。是以花似锦对何百草,行事之间,终究需顾及两分情面,加之惜才、育才心理,自然是做不出沈浪无所顾忌的程度的。 沈浪其实也心中有数,听见食谱质量过关,便也不再追究下去。 二人接着又聊了一些杂七杂八的商栈之事,花似锦报告与鱼掌柜筹划分店的进度及详细方案,又简要说了司韶举行樱桃宴的准备情况。 一茬一茬汇报下来,将近午饭时分,沈浪看一眼屋外,院中依旧大雨滂沱。 人不留客天留客,沈浪一人宅在院中无聊,嘱咐初一把《养生食谱续集》送到前厅给沈二娘,便干脆把花似锦留下一道用饭。沈浪对分店之事始终怀有杞人之忧,便一边想着前世教训,一边絮絮叨叨、不厌其烦的叮嘱着筹划分店的各种注意事项。 …… 日行如转轮,时辰眨眼过。暴雨如注,刷刷下了一整天,黄昏时分才力有不逮,夕阳终于得以熬出头、露了个脸。 花似锦被沈浪留着,已喝完了三大壶热茶,妆都被熏得快化了,此时见雨势转小,心中一喜,忙要寻机告辞。 沈浪见雨小了,也大为高兴,却道:“花管事急什么,我还有事没说完。” 花似锦低头拱手:“公子请说。” 沈浪往皇城方向看看,不禁想起此前逛得意犹未尽的小吃胡同,馋虫大动,脸上却是一本正经道: “我最近偶然发现一处地方,个中食物颇有特色,值得商栈借鉴一番。请花管事这便回去叫上鱼掌柜,趁天气转好,今晚大家一同去逛逛,品鉴品鉴一番。” 花似锦心中微微疑惑,但沈浪郑重其事的发话了,她只好点头称是,回去叫人了。 送走花似锦,沈浪一拍手,心中欢呼:天地同庆,这下终于可以实现带着手下一同吃遍小吃胡同的夙愿了! 初一正好提着第四壶热茶进门。 沈浪心想,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大方邀请道:“初一与我们一同去吧。” 初一方才听了个话尾,一脸懵:“小姐,奴婢今晚不需易容代替小姐在家么?” 沈浪摇头,笑哈哈道:“不必。今日科考刚结束,父亲这两日必定都忙于阅卷,至少也要深夜才回。” 初一近来大多时候都易容替沈浪待在院中,也是闷坏了。闻言,知道无后顾之忧,初一便小鸡啄米般点头应了。 当下主仆二人一同换装出门。 第62章 当晚,月朗气清,宜出行。沈浪带上初一、鱼掌柜与花似锦,把小吃胡同从街头吃到街尾,彻彻底底地满足了口腹之欲,才横着回到沈府,并成功躲过门禁。 沈浪心情大好,加之撑得实在睡不着,索性点亮琉璃灯,推开窗户,就着溶溶夜色,把今日与两位属下讨论所得、兼之前世所历教训、晚上在小吃街交流所得,一并记录下来,对着新的分店方案修修补补。 修补工夫告一段落,沈浪眯着眼看窗外,远方已传来声声鸡鸣;沈浪扶着桌子站起,一边想着今日该是要进宫上课了,回忆着此前上课进度如何,一边念叨着要记得问问太子徒弟“限铁令”的事情。 却是伏案一夜,全身都酸麻不已,起身困难得很。沈浪迷迷糊糊的,索性直接趴桌子睡了。 未几,惊雷破空,大雨如注,檐下花香夹杂雨丝飘入雕窗。 沈浪半梦半醒睁眼。见初一轻手轻脚进门,提灯关窗,转身乍见沈浪趴在桌子上睡,吓了一跳,不由蹙起眉头、小声埋怨: “小姐,这样睡对身子不好的呀。” 一边放下灯盏,小心翼翼把沈浪扶到床上休息。 沈浪摇头:“无事。天亮了,待会得进宫上课,我在这随意眯一会就行。” 初一坚决要把沈浪搬到床上睡。沈浪身子酸麻没力气,昏暗灯影下见小丫头一脸不容商量,也半推半就上床休息了,闭眼前不忘嘱咐道: “待会记得叫我起床。” 初一连连点头,给沈浪掖好被子后,再提灯关门出去。 …… 沈浪这一觉,直直睡到自然醒。 虽然还是困极了,虽然窗外雨声不停,房内光线暗淡,不像天光大亮的样子,但沈浪总感觉自己已睡很久,也不知时辰如何了,她惦记着上课之事,揉揉惺忪睡眼,还是起床了。 洗漱过后,过檐廊,到小厅,沈浪便知自己预感是对的。光线昏暗是因雨太大了,乌云罩顶不见天日,事实上漏壶滴答不停,时间已经临近中午了。 沈浪炸毛了:“初一,为何没有唤我起床?!” 这下可好,她完美错过了到宫中上课的时辰。 初一端着刚热好的早餐进门,闻言,细声细气地解释道: “小姐,早上宫中传信,说近来天气太过恶劣,太子身体不适,让小姐这一星期都先不忙着上课呢。” 说着小心放下托盘,摆好餐具,又转身取出两封书笺,递了较小的一封给沈浪。 沈浪拆开一看,果见是太子笔迹,底下还盖了印泥。沈浪一目十行看完,太子徒弟在纸笺中絮絮叨叨说了一通,大意就是初一所言,天气不好,身体不适,停课一周。 见沈浪看完,初一又递过另一封书笺,道:“这是今早鱼掌柜托花管事转送来的,花管事说这是王府一早送来的笺帖。” 王府的笺帖? 沈浪一惊,连忙拆开。 笺帖花纹精美,字体却是普普通通的印刷体,仅事项与日期、落款为人手写,却亦是看不出派别的普通楷书。 沈浪凝目细看,发现是王爷邀请她一道游湖的帖子,邀她于三日后的下午,一同至苍山山脚下的苍雪湖中,泛舟品茗,共赏春景。 沈浪:……?! 一下子想起给王爷针灸治疗失眠之前,自己似乎也动过这种念头。 沈浪那时想的是待王爷风寒痊愈,便请他泛舟有湖,顺便还笛子、送曲谱,赔礼道歉。然后来事态发展七拐八弯,不仅还笛子的事情顺利解决,和王爷结交一事也算圆满成功,沈浪便把游湖一事抛之脑后了。 这番却竟是王爷想了起来主动邀请她。 沈浪心中惊疑:王爷什么时候变这么热情了? …… 同一时间,王府书房。 雨天昏暗,室内光线不足。晓事的陶管家早已提前吩咐仆从,点上房中所有琉璃灯。 琉璃灯光耀闪烁。 顾宁远一身白衣端坐案前,手中拿着一份内容与沈浪所观大同小异的笺帖。 他刚下朝回来,陶管家便笑吟吟把这份笺帖交到他手中。 灯光下,顾宁远垂眸细看。 笺帖款式一如不久前曾两次收到过的花笺,只这次字体却非手写,乃印刷体。只有事项一栏,用看不出师承何派别的、规规矩矩的正楷,写了邀他三日后游湖之事—— 三日后,苍山脚下苍雪湖,不见不散。落款沈琅。 署名也是同样看不出风格的正楷。 顾宁远眉目一凝。 陶管家在一旁笑呵呵解释:“王爷上朝后,福满楼一大早就送来此帖。小的一看,竟是沈公子邀请王爷游湖的,便特意留了下来。” 顾宁远神色恬淡地点点头,把笺帖随意放至桌案一侧,取过书卷开始翻阅。 半晌,一旁陶管家忍不住了,问道:“王爷,您会去吗?” 顾宁远视线离开书卷,瞥一眼笺帖上熟悉的花纹,沉默片刻,口气平平淡淡道:“沈公子对我有恩,不止是治病、甚至可说是救命之情。他邀约的时辰在午后时分,我左右无事,自是不能置之不理的。” 闻言,陶管家眼中精光一闪,连连应道:“好嘞。如此,小的这便下去替王爷安排游湖出行事宜,做好准备。” 顾宁远点头,目光再次专注书卷,不再言语。 …… 沈府后院,沈浪正在用早膳,莫名打了个喷嚏,一旁初一立马紧张道: “小姐,您不会染上风寒了吧?那游湖之事可要寻个借口推掉?” 沈浪瞪她一眼,啐道:“乌鸦嘴。”顿了下,没好气道,“王爷难得邀约,这是搞好关系的千古良机,就是病死了我也是要爬着去赴约的。” 初一抬目,愣愣看着脸上写满坚定毅然、视死如归的沈浪,一时讷讷不能语。 沈浪低头看一眼被自己咳过的山药粥,扫兴地扔了勺子,不吃了。起身看看屋外依旧乌云如墨的天色,伸伸懒腰,掩嘴直打哈欠。 落雨天睡觉天,沈浪想一想,今日反正无事,不如回去补眠,便转身嘱咐初一: “初一,我昨夜没睡好,要去补眠了。你待会到前厅告诉二娘,说午饭我……” 檐下忽传来鞋履踩水之声,沈浪转头,便见沈二娘一手打雨伞,一手挽裙角,拾阶而上。身后跟着一名仆从,提着硕大的多层食盒。 沈浪一愣。 沈二娘笑吟吟的:“午饭二娘已经带来了哦,小浪要告诉我什么呢?” 第63章 这下沈浪的补眠计划算是泡汤了。 沈二娘指挥仆从把食盒打开,将一碟碟菜品摆到桌上,边招呼沈浪: “小浪,来来来,吃午饭啦。” 刚刚吃完早膳的沈浪:“……” 初一在一旁忍不住开口道:“二夫人,小姐方才吃完早膳。” 沈二娘惊讶地看沈浪一眼,很快道:“无事,二娘还带了饭后甜点来,小浪吃不下的话就随意用些茶点好了。” 转头嘱咐初一:“初一去沏一壶热茶上来吧。” 初一应声退下。 沈浪只好不情不愿地坐到茶桌旁,叹气一声:“二娘今日没有宴请吗?” 沈二娘坐在桌子另一侧,闻言,看一眼屋外乌云密布的天色,也叹气:“这种天气,谁还有心情办宴会呀。” 顿了顿,又道:“就算有心情,这天气也办不成什么像样的宴会。就连宫中原本预定今晚迎接西国特使的宴会也延了日期了。” 啊? 沈浪一愣,这才想起太子徒弟曾经说过科考后宫中会办宴欢迎特使,还热情邀请自己随沈学士一同参加什么的。 迎接西国特使毕竟是大事,宫里肯定提前花了不少心思准备,此番竟说改期就改期,沈浪不禁疑惑, “宫宴改期?”她不太能置信的,“只是因为天气恶劣吗?” 这也太草率了吧?! 沈二娘挥退屋中仆从,自己动手添饭,随口答道:“自然不是。天气糟糕只是一个原因,我听说,主要是因为……” 她放下碗筷,身体前倾凑到沈浪耳朵,和善的眸子闪闪亮亮,小声道: “西国特使水土不服,一进雍都就病了,闭门谢客。宫里无法,只得将宴会改期了,说待续约之事了了再办。” “哦——”沈浪恍然大悟般连连点头。 心中同时确定另一件事——看这架势,二娘根本就是因为没有宴请、父亲又不在,十分无聊所以才来找她聊八卦的。 不待沈浪开口问来意,沈二娘重新端起碗筷,边道: “小浪可知二娘今日为何而来?” 不是聊八卦吗? 沈浪心中吐槽,面上诚实地摇头。 沈二娘一笑,“二娘特意来,与小浪商量下月及笄庆祝之事。” 又来了。 沈浪心中第一万次扶额叹气。 沈浪心知二娘醉翁之意不在酒,不禁无奈:二娘怎么这么关心这种事情啊?!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哎。 沈二娘兴致勃勃,沈浪却了无兴趣。沈浪耷拉脑袋,有一搭没一搭听着。 沈二娘便自顾自说了: “老爷的意思是一切从简,在家里吃顿饭就可以了。但二娘觉得吧,及笄可是一位姑娘人生中的大事,怎么能这么马虎呢?但二娘也不好替你拿主意,所以打算先来问问小浪自己有何想法。” 沈浪蔫了半晌,瞥见珠帘后的书桌,这几日她宅在家中,花满楼便派了人暗暗送来了新的账本,初一尚未来得及收拾,此时便一摞一摞堆在桌案上。 沈浪想到二娘是不会干预和打扰商栈经营之事的,眼珠滴溜溜、当即灵机一动,特意前后左右看看,确认没有外人,便仿佛要说什么不传之秘似的,一脸郑重其事道: “二娘,我与你说一事。”她故意小小声的、神神秘秘道。 沈二娘极爱八卦闲聊,见状,忙停下筷子,全神贯注地看着沈浪,静待下文。 沈浪道: “雍都市场近日来不太平静,鱼掌柜猜测朝廷最近要对商业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了,我的‘二楼一苑’在雍都名头太响了,这下恐怕要首当其冲,被拿来试刀子、杀鸡儆猴!” 她故意说得无比的夸张、严重。 沈二娘从前是沈浪母亲的陪嫁侍女,虽然她与花似锦各司其职,从不过问商栈之事。但此刻听闻商栈有难,也不禁蹙起眉头,深深担忧: “那可如何是好呀?” 沈浪严肃道:“我与鱼掌柜、花管事多次商量,倒是想出一个法子。这法子具体如何,现在还不能与二娘说,但有一点是确定的。” 沈二娘立即竖起耳朵,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沈浪扼腕叹气:“这法子最关键的,就是在及笄那日,以我名目,在福满楼办一场宴会,以方便进行具体措施。” “这也是我多次不愿与二娘探讨及笄庆祝一事的主要原因。”沈浪脸不红心不跳的道。 沈二娘深深蹙眉,无比可惜道:“既是如此,这下恐怕也只能如老爷所言,一切尽量从简,就在家吃个饭了事了。” “哎~” 见沈二娘替自己说出来了,沈浪当即深以为然的点头,连声附和。 话题突然变得严肃,饭桌上一时沉默。 沈二娘静静吃完碗中饭菜,取了帕子擦嘴,才慢慢缓过来,重新恢复笑容: “及笄宴是没办法了。但及笄之后小浪就是大姑娘啦,不知有何打算呢?” 沈浪目瞪口呆——避得了掉坑逃不过落井,原来在这里等着呢。 前世为鉴,沈浪既不相信爱情,也恐惧婚姻。当下不假思索道:“就照样过呗。” 沈二娘摇头,“二娘听闻小浪近来认识不少新朋友呢,怎么会没打算呢?” 不少新朋友? 沈浪抬目,见沈二娘神色一派笃定,心道:哦,定是二娘前两日参加裙幄宴一类宴会时,与她那些“好姐妹们”交流后有了所得。 当下苦着脸,想着打死不认,一脸无辜道:“没有啊。” “没有吗?” 沈二娘手托下巴,好整以暇的:“比如说一位唇红齿白、眉心朱砂的少年郎?” 沈浪脸黑了:“那是太子殿下。” 沈二娘一怔,顿了下,又不慌不忙道:“再比如说一位白衣胜雪、貌若天人的公子?” 沈浪面无表情:“那是安王爷。” “或者一位褐色衣衫、清秀腼腆的小兄弟?” 沈浪这下噎住了,心知沈二娘说的是前夫万俟瞳,这是万万不能乱答的,必须坚决划清界限。低头,眼珠乌溜溜一转,果断用了老办法,鬼扯道: “这下可太不靠谱了。哪有什么小兄弟?倒是前两日与王爷一道视察商栈时,在街上碰见一位褐色衣衫的仁兄,一上来就问我借钱……” 沈浪一顿,“不知二娘说的是否是这位?” 沈二娘这下没话说了。 沈浪松一口气,乘机语重心长的来了一通长篇大论,大意是她自己的事情自己心中有数、二娘不必担忧,末了,道: “……总而言之,以后二娘有事直接问我即可。万不可相信道听途说、齐东野语,更不要瞎操心。这种事情,急也急不来的。” 见沈二娘欲言又止,沈浪索性一锤定音、一脸坚决道: “就算要找,这辈子,我一定要找一个我真真正正喜欢的、我爱的不行、喜欢一辈子都恨太短的人!” 这倒是沈浪的真心话。 重生以来,沈浪多次反省,深深觉得,除了造化弄人外,自己前辈子的婚姻不幸,很大程度上,还是得归结到当时被救命之恩蒙蔽眼睛、一时冲动就草率决定了婚姻大事,以至于后来日长情淡,嗟悔无及。 沈浪既然话都说的这么不容商榷了,沈二娘望着沈浪一脸凛然又未脱稚气的神态,默了半晌,还是不忍打击小姑娘的天真心态。当下只得幽幽叹气,不再多说。 一顿饭吃完,初一才捧着沏好的热茶进门。 沈浪正与沈二娘聊到沈学士—— 沈浪:“父亲近日如此繁忙,休息得可还好吗?身体是否还打熬得住?” 说到这个,沈二娘更是叹气:“不好啊。科考开考以来,老爷日日晚睡早起、早出晚归……这两日为了评改卷子,更是熬的辗转难眠。” 沈浪拈了一块蕨子饼,咀嚼咽下,又灌下一口热茶。闻言,讶然道: “可是这一科卷子特别难评改么?” 她记得前世这一科似乎平平无奇,也没闹出什么舞弊代笔、或者题目刁钻千古难遇之类的要不得的大事情,甚至就连雍都的早报、晚报都没给予太多关注。 沈二娘也捏了一块素饼嚼着,就着热茶吞下,才道: “这倒不是。只是这科有一位举子,答卷似乎清奇得很,文采飞扬金相玉质不可多得,然其所论却似乎与老爷之见格格不入。老爷改的十分头疼,犹豫再三,不知是评优还评劣……” 沈二娘咽下最后一口点心,又笑道:“不过还好,明日前所有卷子都会评改完上交天子御选,到时老爷就可睡个好觉了。” 沈浪点点头,推推茶盏,示意初一续茶。 沈二娘接着又与沈浪分享了一些东家长、西家短的八卦趣事,吃吃聊聊的,一顿午饭吃了将近两个时辰。 沈浪不着痕迹看一眼院外雨势渐小、将近黄昏的天色,心中一声声无奈叹息。 此时,两人已经把所有茶点饭菜都清盘了。沈二娘站起身来,不自觉揉揉肚子。看一眼屋外,似也察觉天色不早了,便唤来仆从收拾桌子,初一在一旁帮忙。 沈浪掩嘴打了个哈欠,瞌睡虫扰得她一直在用意志力撑着与沈二娘聊天,此刻乍见沈二娘起身,不禁眯着眼睛、满怀期待的看着她,心中碎碎念——二娘快走吧快走吧~ 沈二娘正要转身,想起什么,停住开口:“哦,差点忘了,这几日老爷殚思竭虑,头上又添了不少白发。《食谱续集》上写甘露羹可治白发,令其返黑润泽,小浪得空可否去回春苑取些回来?” 关乎沈学士身体,这是第一等大事。沈浪一激灵,连忙嘱咐初一记下。 随即再次满心期待着二娘快些离开。 沈二娘仿若不觉,步履轻移,走近摸摸沈浪脑袋,一笑,旧话重提道: “虽然方才小浪说心里有数,但二娘还是希望,小浪有空多出去走走玩玩,认识认识新朋友。须知,韶光易逝啊~” 又道:“宫里的二皇子年纪比你还小呢,传闻近日都为追美下水城了,小浪可不能太落后呀。” 沈浪心中吐槽:顾纯熙那拈花惹草、风流浪荡的本性,寻常人岂能望其项背、与其相提并论? 但她困得眼皮都打架了,决心放弃挣扎,只求二娘速速离开让她补眠。当下露出完美微笑,乖巧点头: “好的。小浪知道了。” 沈二娘得了回应,又随手揉乱沈浪额前碎发,这才一脸慈祥和蔼、心满意足地走了。 沈浪如卸重负,想到沈学士今晚估计也忙得夤夜才回,索性晚饭也不吃了。边走边嘱咐初一: “大门小门关紧,谁都不许来打扰!” 她要睡够八百年再起来! 第64章 此后两日,雍都依旧大雨滂沱、雨势汹汹,未曾止歇。 沈浪既不用进宫给太子上课,又见天气恶劣至此,索性不出门了,就待在后院一本一本看账。 科考持续两日,其后翰林院内沈学士带领一堆文官同僚昏天黑地评改卷子,花了两日初步评完,众人选出最为瞩目优秀的二十位举子,连同答卷一并呈给天子,由天子御笔勾选,评出一甲具体排名。 但具体公布还需待最后一轮君臣共议,若众臣工都无异议,天子亦无改动之意,则于三日后公布御选结果。其实最后一道共议程序,不过走走形式罢了,虽然偶尔会有几个耿直臣子直言进谏,但基本还是以天子意思为主,御选一旦落定,结果便八九不离十了。 据沈二娘所说,昨日上午,翰林院便把拔尖的二十份卷子送入御书房了。沈浪看账间隙,心中估摸着,这时科考御选应该出结果了。前世她抱了十万分的紧张,期待万俟瞳能金榜题名,此刻,却是心中淡淡,云淡风轻了。 正想着,初一急急进门,道: “小姐,二夫人说难得老爷回来用午膳,让小姐一道至前厅吃午饭。” 闻言,沈浪无可无不可的点头。低头看看桌上账本,经过一天半的埋头苦干,剩下的也没几本了,索性下午再一并看完了事。 便打了伞,与初一一道至前厅。 …… 雨幕重重。 沈浪步至前厅时,已是一身半湿不干了。把伞交给初一,拂拂衣上水珠,沈浪穿廊直入。 却是刚踏进门槛,迎面便飞来一册书卷状物什,抛物线划过沈浪眼前,落于她脚边。 伴随的是“叮”一声烟锅子敲桌之声,沈学士的怒吼随之响起: “简直混账!写的什么垃圾!竟说‘农商并重’、‘收商税以助民生、兴军力、强边疆、益社稷’!” “怂恿天子与民争利,成何体统!” 沈浪一惊,初初听着还以为自己经营商栈之事被沈学士发现了,前世噩梦如在眼前。沈浪慌慌看一眼沈二娘,却见后者波澜不惊、微微摇头。 沈浪不明所以,俯身拾起地上书卷,定睛一看,才知原是昨日的雍都晚报。 雍都自印刷业发展不如水城,官贵人家多自设书屋、请工人刻版自印自用。但政治中心,消息不通不利于政令推行,便在官府倡导下,逐渐发展出早报、晚报两种报卷。 早报面向大众,大家都能看,多载寻常社会生活、大事奇事,大家也都能投稿,由官府部门加以筛选、组织工人作坊统一印刷。频率为每周一次更新发布,每次均为厚厚一沓,在茶楼酒肆随处可见,成为人们茶余饭后谈资。 晚报则是面向官员士子的读物,分上下版面,上半份发布天子最新诏令、最新语录、皇家最新动态、宫闱趣事等,这是不允许投稿的,由内外庭合作交流、组织专人写好,经当朝司文丞相一一过目,才可刊发。 下半份则是专供朝野士人们发挥才华、针砭时弊的言论版块,允许各地官员、太学门生、举人秀才们投稿,普通百姓若有切实建议,可经由衙门师爷等手笔,撰文投稿。 雍都晚报日日更新,主要读者群面向官员、士人,在市面上是限量发售的,除非是官贵子弟,家有人出仕,则每日均有官差送报上门,以供官员及时了解朝廷动态、政坛风向;而普通百姓若要看,则须到官府衙门中投名申请,方能阅览。 砸在沈浪脚边的,正是近两日的雍都晚报。 沈学士寻常均是带至书房细看的,今日料想是实在过于繁忙,以致不得不打破圣人“食不言寝不语”准则,把几份晚报拿到了饭桌上抓紧时间翻阅。 却是一看就气的不行了。 沈浪捡起晚报,翻了两下,见沈学士并不阻止,索性拿到桌边细细翻看。 圣人之道,最讲究尊君守礼,对于上半份既成定局的帝王诏令,沈学士定然不会忿然作色。沈浪直接翻到下半份,匆匆一扫,便知沈学士所气何事了。 下半份,第一篇策论,便为她方才念叨着的前夫万俟瞳所撰—— 《论“农商并重”对雍朝今后发展的重要性》。 此文创意造言、锋发韵流,洋洋洒洒三千字,话锋直指当下大雍朝商事发达超过农事的国情,提出朝廷应该重视规范商业发展,在政策上重视商业,将其视为与农业并重之务,积极推行商改政策,让发达的商业带领大雍朝国力更上一层楼。 沈浪只略略一看,便知父亲沈学士为何如此怒不可遏了。 沈学士为人方正谨严,是大雍朝儒学领军人物,一生奉行恪守圣人之道,主张治国应以仁义教化为先,经济上则应以农为本,认为商业乃末流,商人操控市场、赚取差价,消费而不生产,虽于各地贡产均输、货物流转分配之上略有功劳,却是微不足道。 且圣人教诲,天子之道,不应与升斗小民争利,有违仁义……诸如此类。 沈浪作为隐形的商贾代表,对父亲这等观念自然是不敢苟同的。但人人皆有思想自由,百家争鸣,信仰所趋,自当求同存异。 沈浪翻完半份晚报的功夫,沈学士越想越生气,烟锅子在饭桌上不时敲敲打打,白胡子无风而动,激动的脸色都几乎发紫。 沈二娘在一旁有心劝慰,又不知该如何开口,只得唉声叹气地低头帮他添饭布菜。 沈浪也微微吃惊,沈学士虽向来严肃端正,但气成这样还是少有的。她心中微微叹气,正欲开口说什么。 孰料,“咚”一声,沈学士猛力搁下烟锅子,嘟囔一句“不行,我要去见皇上,把这不知天高地厚的混账从榜上撤下。”,便挥手唤来仆从备轿子,匆匆出门进宫了。 沈浪目瞪口呆,转头与沈二娘面面相觑:“……” 半晌,沈二娘干笑一声,解释了沈学士此番莫名举动的来由—— 原是这几日沈学士便为万俟瞳这名举子所写答卷殚思竭虑、夙夜难寐。这名举子才学过人,却是政论所见与沈学士南辕北辙,沈学士多番思量、犹豫,还是觉此人实在是人才难得,斟酌再三,还是与众人一同评了甲等。 “昨日天子御选结束,老爷今日一早进宫完成最后一轮‘君臣共议’程序,才得了余暇回府用午膳,顺道翻阅近日堆积的雍都晚报。却不料刚看一会,便大发雷霆,怒的失态扔了报卷。” 沈二娘取过沈浪的汤碗,替她舀汤,一边猜测道: “许是那位举子最后在御选中也拔得了头筹,老爷此番又后悔了吧……” 沈浪边听边点头,吃了两口,瞥着手边晚报,一时手痒。平时沈学士藏在书房,一般轻易不许人擅动的,沈浪好奇,作为商人,各种大小消息,灵通一点总是不吃亏的。 当下放下碗筷,又拿起晚报循着日期翻阅,细细读了起来。 读到昨日的上半卷,忽见卷首印发了一份最新任命,写着: “授安王领户部监事一职……权于户部尚书之上,以王爷之尊,代朕视察户部事务……凡全国田土、赋税、户籍等部务,事无大小,安王均有过问之权……” 全文通读一通,沈浪不禁眼前一亮。商人天赋秉性,对市场变化的风吹草动,沈浪向来有惊人嗅觉。此刻观之朝中政局,沈商人举一反三、触类旁通,很快意识到—— 她此前预测的,王爷很可能被任命为商改总监督之事,现在已经实现一半了。 须知户部管天下钱粮,皇上想要重用王爷管商事,必不能一点风声不露,直接空降管事。中间必定需要一个过渡、跳板,如此,遍管朝廷上下,还有哪一个职位,能比监管户部者,对商改更有发言权的么?! 无,没有,不存在! 思及此,沈浪再也没心思吃饭了。 沈二娘刚放下盛的满满的汤碗,沈浪已推了碗筷起身,乐颠颠道: “我吃饱了,二娘慢慢吃!” 一想到明日就要与这位新官上任的户部总监事一道泛舟有湖,沈商人哪里还坐得住,自然是要抓紧时间烧烧脑子、使尽浑身解数、做出万分周全准备,好好与这位未来最顶头的领导打好交道。 由是,沈浪抽出印了任命书的一页晚报收入怀中,匆匆辞出前厅,便打着伞,携初一回院子好好准备游湖事宜去了。 …… 当晚,皇城护城河边。 连日大雨,夜空暗淡,无星无月。城墙偏僻一隅,水声幽幽,水边草地湿漉。 高个子张三躲在阴影中,饿得发慌。水壶兄弟连日旷工去王府刺探,两人已经将近三天没有好好吃饭了。 此刻,他正等待着李四去百花馆预支近来半月工钱,买来饭食以充饥肠。 李四却迟到了。张三望着黑漆漆的夜色,又望望脚下声声呜咽的河水,唉声叹气地来回踱步。 他沮丧的想:莫不是李四要不到工钱,不好意思回来?或是要到了工钱,却半路上发生不测?或是遇上歹人强盗,把工钱抢走了?…… 张三越想越焦躁,又等了半个时辰,实在等不下去,要去一看究竟时。夜色中传来熟悉的脚步声,随即跑来一个气喘吁吁的矮胖身影。 正是李四。 张三苦着脸:“兄弟,你怎么才来啊?我都快等不下去了。”他正想问是不是要不到工钱啊耽搁这么久云云。 李四一伸手把手中纸袋递给他:“三哥,工钱顺利拿到了。这是我买的馒头。” 张三一喜,手疾眼快拆开,一看就愣住—— 虽然夜色暗淡,但就着城墙上些微漏出的值夜灯光,还是能看清纸袋中只有一块块灰不溜秋的东西。举近鼻子一嗅,还有隐隐的馊味。 张三低头,小眼睛充满不解地看着李四,想问:工钱少得只能买这么几个发馊的满头么? 未及张三出声,李四绿豆眼晶晶亮亮,先开口了: “三哥,方才工钱要得很顺利,领队伙计看咱们不顺眼,听见咱们不干了,爽快结了工钱。我看天色尚早,就又去了一趟王府察看。 “你猜我打探到什么? “三哥,我花了大半工钱买通一名仆从,那人透露说,明日安王爷将去苍雪湖泛舟游湖!” 张三懵懵懂懂听着,还是没听明白。 李四道:“三哥你想,大老板让我们在苍山设迷阵,不就是为了迷倒安王爷下手掳人吗?我们明日去沿湖埋伏,伺机出手,直接把人掳了。” 闻言,张三恍然大悟,拍手道: “那就可以跟大老板有交代了。” 第65章 沈浪看了晚报消息后,就迅速赶回后院,把花似锦前两日拿来的《忘川图》翻了出来,准备送礼。 次日早上,大雨依旧瓢泼。 沈浪起了个大早,吩咐初一把账本妥当送到商栈后。沈浪自己则取了两幅珍贵的《忘川图》,冒着大雨亲自去花满楼加急定做了最好的紫檀木盒,又去福满楼点了整个药膳系列的新品素食,接着顺道去回春苑取了沈二娘要的甘露羹回府。 到了中午,名画和点心都准备妥当,送到了沈浪手上。 沈浪换上一身崭新的绿色男装,上襦下裤,边角处均绣了精致的暗花,脚蹬一双防水的云纹白靴。初一亦换上一身藕灰色衣裤,改做男子装扮。 万事俱备,人、物都已收拾妥当。只院中大雨仍旧稀拉哗啦下个不停。 初一站在檐下抱柱子望天,忧心忡忡道: “小姐,这天气好糟糕!雨这么大,咱们下午可怎么游湖呢?” 沈浪百无聊赖的俯身赏着她一手侍弄的盆栽,几株百合、水仙都含了新苞,看着不久就要开了。 初一在一旁发牢骚,沈浪等她抱怨完,才闲闲的、表了决心: “只要王爷不取消邀约,别说下雨,就是下刀子我也是照去不误的。” 言罢站起身,抬头微微看一眼天色,见雨幕中乌云颜色渐淡,料想天快开了。沈浪不由笑道: “何况现在不还没到午时么,你看着,待会雨便要停了。” 苍山在雍都西北近郊处,苍雪湖在苍山脚下。无论是从东城沈府,抑或从皇城王府出发,无论是马车还是步行,穿过朱雀大街抵达苍雪湖,都需要近一个时辰的时间。 今日非休沐,亦非法会日。沈浪估摸着安王一定是要上朝的,待他下朝再从王府出发至苍雪湖……略略掐指一算,沈浪便知自己从沈府出发,午时左右启程,应是最好的。 此外,沈商人想着,和自己的未来领导邀约,宜早不宜晚,不怕一万个早到就怕一个迟到。 沈浪信心满满的预测天色,初一闻言不敢苟同,抿嘴不语。 然而沈浪确确实实再次说对了。 初一惊异的观察天色——午时前半个时辰,倾盆雨势诡异的,变成了小雨。初一眼睁睁看着,这雨越下越细小,到了正午时分,雨果真彻底停了。 天空乌云尽散,白云来回浮动,被风一吹,竟露出了热烈的阳光。 初一不敢置信的,瞪大眼睛看着沈浪,沈浪自得一笑,道: “甚好。出发了!” …… 虽是雨停,但连日大雨下来,雍都街道、马路上处处是积水,加之沈浪携着画卷、又带了硕大一个食盒,无论步行还是狭小的轿子,显然都不如宽敞又舒适、速度也不掉链子的马车出行方便。 沈学士昨日被万俟瞳一篇倡言农商并重、呼吁商业改革的文章给气得不行,昨日至今日都在宫中奔忙,早出晚归。趁沈学士不在,沈浪神不知鬼不觉地、偷偷到书房还了晚报,又特意嘱咐花满楼准备的马车直接赶到沈府隔街待命。 如此,出行尚算顺利。 …… 苍山寺是雍都第一大佛寺,寺院建筑占据半座山顶,古刹周边绿植以绿竹为主,掺杂少许杂树如绿柳、青松等,山林四季常绿。 苍山山脚处,地带广阔、阡陌纵横,其中又以苍山寺的寺院地产居多。多是朝廷赏赐或各种出手阔绰的信徒、香客所捐。早些年苍山寺都是把田地直接租给佃农耕种创收,以维持寺庙运转所需。 不知哪一任寺院管事突发奇想,把苍雪湖近旁的田地都填了垄沟、翻成平地,生生把大片的农作物改做景观作物,种了大片的桃树、绿草。 如此一来,一到春天,湖边桃花灼灼盛开,桃红草绿。风一吹,粉粉白白的花瓣随风洒落,如雨、如雪,落入湖中,或沉或浮,沿湖沿河一路流去。 阳光草地、桃花流水,美景怡人,由此吸引雍都无数雅人骚客踏青观景。 寺院便派人在湖边近旁建了一座屋舍,专门经营观景门票售卖、连同管理游客们至苍雪湖游湖泛舟等一应事宜。 沈浪与初一抵达湖边小筑时,离未时尚有一刻,仍是日中时分。 转悠一圈,确定王爷还没来,沈商人便殷勤地、自个到小筑的窗口旁租了一艘不大不小的画舫,把一应礼盒搬到船上。再坐到船头,支了小桌,手把手带着初一沏花茶,眼角余光则时时留意着来时的道路,喝着茶、慢悠悠等着。 第66章 花茶,又名香片。乃是在茶叶新采摘时加入香味浓郁的鲜花一起闷制,待茶叶将花香充分吸收,再将干花从茶叶中剔除。用此法制茶,茶叶须能较好地吸收异味,多选用绿茶、红茶、乌龙茶等茶叶;而鲜花则必须香味浓烈,故优先采用茉莉花、玉兰花、桂花等。 此法制出的花茶,茶香极浓,茶汤色深,深得雍都一带北地人的喜爱。沈浪此刻所煮,正是最普遍也最受欢迎的茉莉花茶。 见沈浪泡了一壶又一壶花茶,初一忍不住了: “小姐,我们喝不了这么多啊。” 沈浪收回眺望岸上道路的视线,看看眼前小炉子上慢慢煮着的3壶茶,笑道: “放心!待会王爷他们来了,就喝得了了。” 言罢舀了一勺茶汤品尝,似觉味道太淡,又夹了几块香片进去。 说曹操曹操到,沈浪话一落,道路尽头便传来一阵马蹄声。 两人转头一看,只见绿草茸茸的道路尽头,慢慢驶来一驾车身雪白、装饰华贵的马车。 沈浪与初一相视一笑:“王爷来了。” 说罢又仔细调好三壶茶汤的浓淡,再抬头时,马车已驶入湖边小筑。 沈浪起身招手:“王爷,这边!” 顾宁远看见了,微微一笑。 又等陶管家安排好马车停放之事,一行人便过来了。陶初抱剑随行,陶管家手上则提了大大小小的盒子。 及至走近,沈浪走下船头迎接,看见陶管家双手沉甸甸,不由笑道: “管家辛苦了。在下已煮好茶汤以待,管家先上船喝杯茶歇歇吧。” 闻言,陶管家脸上笑容一僵,连连摇头: “不不,沈公子客气了。” 转而对王爷道: “王府还有事情待处理,王爷,小的就送到这里吧。” 顾宁远点点头。 陶管家转身把手中大小盒子一股脑交给陶初,转身刚走两步,一顿,又转头看一眼顾宁远,随即望向沈浪,语重心长道: “沈公子,王爷难得出门踏青,你们……好好玩,不用急着回来,啊。” 沈浪愣愣点头,转而一笑,拍胸口道: “没问题!” 话落,陶管家再不停留,急急忙忙走了,仿若背后有人赶着一般。 沈浪转向王爷,一边迎着人上船,脸上笑呵呵的: “王爷,真是难得!王爷居然会主动邀我游湖,在下实在是……受宠若惊!” 沈浪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 闻言,顾宁远一顿,惊异看她一眼。 身后陶初忍不住了,从大盒小盒中艰难侧头,呸了一声: “呸,真是厚脸皮!若不是哪个不要脸的人,三日前巴巴的给王府送帖子邀约,王爷日理万机,哪有功夫理你!” 沈浪闻言,一脸愕然。 话语间,一行人已上了船,陶初吐槽完,也不看沈浪反应,直入船舱放东西。 初一照沈浪此前嘱咐,方才一直在船尾与一名随行船夫商量开船时间,此时见众人皆已上船,便示意船夫开船。 画舫轻微一晃,已离了湖边。 沈浪与顾宁远站在船头。沈浪一身浅绿,顾宁远衣衫雪白。春风乍起,湖面微澜,衣角微动,两人头上,粉白桃花纷纷飘落。 花雨中,沈浪讷讷出声: “不是王爷给我发的帖子吗?” 顾宁远看一眼沈浪一脸无辜的神色,凝目思量片刻。他想起那张印刷体的笺帖,又想起陶管家迫不及待催自己赴约的神情,视线不由得转向岸上道路方向。 沈浪随他视线望去,道路尽头,只有陶管家匆匆离去的身影,慢慢变成一个小点在移动。 她后知后觉的,不能置信的看着王爷:“……不会吧?!” 顾宁远微微摇头,也是无奈的,叹了口气。 第67章 水浮落花,船在湖面悠悠而行。 微风拂过船头,桌上花茶已煮至火候,茶汤汩汩沸腾,水汽氤氲。 沈浪与王爷分坐于小桌两侧。 沈浪给王爷斟一杯茶,做了个“请”的手势。 顾宁远从善如流,端起茶盏,小口啜着。 沈浪笑道:“王爷,近日可睡得好吗?失眠之疾是否已好全了?” 顾宁远点头,微笑:“已无大碍,多谢沈兄弟关心。” 言罢,顾宁远放下茶盏,忽抬手把陶初招来,附耳说了句什么。 陶初快步走入船舱,随即取了一方盒子出来。正是方才所拿一堆盒子里最大那个。 沈浪一怔。 陶初已在王爷眼神示意下,打开纸盒—— 正是一盒堆得整整齐齐、满满当当的绿玉糕,白盘绿糕,虽其貌不扬,但领略过个中特殊异香的沈浪见状,一瞬间已是馋涎欲滴、馋虫大动。 顾宁远微微一笑,别开头解释道: “这是陶管家嘱咐特意带来,给沈兄弟解解馋的。” 沈浪闻言,便迫不及待上手开吃了。囫囵吃了两块,方才想起叫来初一,把船舱内的提盒拿出来,对顾宁远一笑: “劳烦陶管家了。不过我也带了福满楼的糕点与王爷尝尝鲜。”沈浪得意道。 初一摆开食盒内一碟碟点心。两人便在船头,就着热茶吃点心,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 “王爷,那枚大贝壳,近几日可用上了?可好用吗?” “很好。多谢沈兄弟相赠。” …… “王爷,还记得百花馆那幅《忘川图》吗?” “记得,怎么了?” “没,没什么。只是想说,待会有份惊喜要赠与王爷。” …… 沈浪吃得快,风卷残云,一下子把整盒绿玉糕都一扫而光。 当下有些撑到……沈浪索性起身,在船头来回转圈踱步,仰头欣赏春日湖畔风景。 桃花簌簌飘落,逐水、逐船而流。画舫平稳向前移动,转眼间,已离了苍雪湖主湖范围,一路沿下游驶去。两岸上景色也变了,不再是桃树灼灼灿烂,变成绿柳摆腰,长草丛丛。 沈浪中午急着出门,没好好吃饭,就吞了两块福满楼的素膳糕点了事。虽然她不挑食,但连着吃了这么多甜点,不觉也有些发腻。加之,沈浪是绝对的肉食动物,一顿无肉已是难受,连续两顿……嘴里不禁真有些寡淡无味了。 她舔舔嘴唇,低头看见水流清澈,河鱼清晰可数,不由得喃喃道:“此刻要是有一盘鱼就好了……” 孰料,沈浪话一落,岸边柳树枝梢间忽飞闪出一团黑影,从树顶直直飞落,一股脑砸在船板上,阵阵腥气扑鼻而来。 下意识的,沈浪警觉地往岸边一看,却只见风吹草动,殊无人影,并无异样。 沈浪收回视线,定睛一看地上,顿时乐了—— 是一包鱼。 纸包落地散开,几尾新鲜的活鱼散落在地,活蹦乱跳。 沈浪当即招呼初一:“来来,初一,赶紧来这里,咱们烤条鱼改善下伙食。” 初一闻声,赶紧把散落一地蹦跳的鲜鱼徒手捉了,重新包好,到船尾侍弄。 见状,顾宁远:“……” 正不知要说什么,作何表态。沈浪抬头看他: “王爷吃好了吗?方才忘记说了,恭喜王爷升任户部总监事一职。” 顾宁远微笑,笑意浅淡。 沈浪调皮一笑道: “在下为此特意准备了礼物要送给王爷呢。” 顿了顿,又道: “王爷,船外风大,我们不如进舱内看看我准备的礼物如何?” 顾宁远不知沈浪葫芦里卖什么药,沉吟片刻,点点头。 一进船舱,沈浪便献宝一般拿出两幅《忘川图》来。可惜舱内光线不好,两人最终还是到了船头赏画。 顾宁远一怔:“你把它买下来了?” 他是意有所指,沈浪一听就懂了,连连点头,解释了令花似锦寻购之事,又道: “另一幅亦是花满楼一并寻到的。” 她刚想说还有三幅“水城卷”不日就能一并送来,想了想,沈商人觉得不如留作惊喜,更加震撼一些,张张嘴,话锋一转: “王爷喜欢吗?” 顾宁远展开两幅画卷,低头各自细细看了一番,嘴角弧度上扬几分,抬头,正要说话,忽的脸色一变,惊道: “小心!” 此时两人均立在船头,王爷面向岸边,沈浪则面向王爷。 顾宁远一抬头,便见柳树高空忽地砸落一块石头,来势汹汹,落点正对着沈浪方向。顾宁远连忙抬手揽过沈浪侧身,情急中,手中一松,画卷滑落。 沈商人不知所以,视线却紧紧盯着价值连城的画卷,眼见画卷就要落地,下意识就矮身一捞。 两人一个往左揽人躲开飞石,一个往右侧出抢救画卷,作用力刚好相反。阴差阳错下,顾宁远拦阻不及,自己反而踉跄一步,跌倒在地。 王爷自然比画卷重要,沈浪把画卷捞入怀中护住,抬眼见顾宁远跌倒,不禁失声惊呼: “王爷!” 正此时,飞石直直落下,顾宁远闭上眼睛不忍直视;沈浪愣愣的,直觉抬头一看,这一仰头,稍稍错开落点,石子正正打中沈浪发髻。 束发玉簪落地,断成两截。 顾宁远闻声睁眼,便看见沈浪一身绿衣、跪坐在地,石子打落玉簪,眼前之人发髻尽散,长发如瀑落于肩头,神情呆滞地缓了好一会,才愣愣的、视线略茫然的转头看他。 那么一瞬间,顾宁远心中一震,竟觉这个身影如此熟悉,绿衣、长发、茫然的眼神。但他很快摇摇头,提醒自己—— 不,不是。 眼前此人乃洒脱不羁、古道热肠的翩翩少年郎,是自己新结交的好友。 绝非梦中哭哭啼啼让他莫名心烦气躁又无可奈何的、美丽又陌生的绿衣少女。 方才定是错觉,他一定是想太多了。 第68章 沈浪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动作飞快的卷好画轴起身,又立马俯身欲扶起王爷。 顾宁远却自己起身了,动作间,竟有些闪躲沈浪动作的意思。 沈浪何其会察言观色的人,见状不由一怔。 她倒不担心王爷识破自己女扮男装。沈浪对花似锦亲传的化妆技术向来信心十足,毕竟就连前夫万俟瞳,在初见时都被糊弄了过去。 沈浪握了一缕垂落胸前的长发,心道: 难道是自己这番仪容不整,惹了这位安王爷的厌? 虽说心里也觉得不太可能,但一时又想不到别的原因,沈浪只好讷讷道: “我这个样子,甚是失礼,真是……” 沈商人混迹商场,擅长察言观色投人所好,对道歉却甚是缺乏经验。即便绞尽脑汁,措辞仍显得干巴巴的。 顾宁远此时定了定神,抬手示意道: “不必道歉。飞来横祸,非沈兄弟之过。” 沈浪便住了嘴。 顾宁远说完,视线越过沈浪,望向岸边。 沈浪也随之眺望—— 事情实在太诡异了。 先是一包新鲜活鱼从天而降,接着是石头,谁知道等一下会是什么呢?! 然而两岸皆是柳枝随风飘荡、长草高低起伏,实在看不见人影,也看不出丝毫异样。 此地毕竟靠近苍山,沈浪想起最初醒来时,针对王爷的那个后山迷阵,心中不禁冒出一个大胆猜测: 莫非是那拨人今日又打听到王爷行踪,特意埋伏在两岸,伺机对安王出手? 这个想法甫一出现,沈浪便打了个寒噤,不寒而栗—— 若是如此,如今敌暗我明,王爷此番出行也不知有没有带了暗卫保护什么的,若是出了什么问题,她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就算侥幸逃生,回去也难逃砍头之罪。 不,依着天子对这位安王的宠溺,一怒之下,诛了九族也不是不可能…… 沈浪满腹忧愁,细思极恐—— 说不定今日根本不是陶管家突然恶作剧,自作主张安排了这场游湖之约,而就是那一拨幕后之人在操纵? 或者说陶管家也被收买了?那陶初会不会也被收买了以便里应外合? …… 沈浪越想越恐怖,自己也觉得越想越不靠谱,摇摇头甩出不切实际的想法,转头一看,王爷垂下眼帘,似在思考。 沈浪靠近一步,正想与王爷商量一番。船尾忽传出一声惊呼—— “天啊!” 是初一的声音。 沈浪与顾宁远对视一眼,正要穿过船舱至船尾察看,初一已急匆匆跑来船头,焦急道: “小……公子,王爷,不知是谁破坏了岸上所立的指示牌,船夫一时没留神,把船开过了头,如今……” 她哭哭噎噎,似是慌到了极点,连句子都说不完整了。 沈浪冷静道:“现在船到哪里了?” 初一声音颤抖,语气焦虑得仿佛天都要塌下来了: “船夫说大概还有不到半里,就要驶到水流湍急险峻的恶水滩了。” 此言一出,方才一直在船舱里擦剑的陶初便骂骂咧咧出来了,走到船尾对着船夫就是一顿臭骂。 沈浪与顾宁远相视一眼。 若说苍雪湖是雍都闻名的踏青胜地,那苍雪湖下游的恶水滩便是雍都臭名昭著的险地。 苍雪湖最初火起来的几年,游客人数激增,多得让苍山寺目不暇接。人多为患,最容易出事故。而苍山寺初初转行、进军旅游产业,难免外行手生,安全措施一时做得不够到位,顾得了在苍雪湖上游开店收门票,却忘了对下游进行全面侦察。 由是,苍雪湖开始出名的几年,也是雍都最多人在此湖下游船毁人亡、溺死水中的几年。等苍山寺的湖边小筑被官府勒令整改、加强安全措施期间,才对全湖流域做了仔细侦察。而雍都百姓则从此把下游最险峻之处,命名为“恶水滩”。 按常理,苍山寺因有了教训在前,几年前便加强了游湖的安全措施——游客租船时会再三提醒,及至河道中游,更是不光在岸上设了提示牌、水中也设了一定的障碍措施。 沈浪眸色一凝,她记得中午租船时工作人员似乎唠唠叨叨的、确实反复说了些什么,但她那时正满心焦急地等待着安王到来,也没留神听。 据方才初一所言,船夫开过头,一个原因是岸上提示牌似乎被人破坏了。 但还有水中的“路障”呢? 沈浪看一眼垂眸似也在凝思的王爷,犹豫着是否要把心中种种疑惑说出口。她觉得自从方才自己发簪掉落,变成一副披头散发的样子后,不知为何,王爷看向自己的神色,便有些不太自然,眼神也时有闪躲…… 正想着,陶初已快步走到船头,他方才在船尾破口大骂之时,似乎还顺道侦看了水流与地势,此刻一脸严肃向王爷汇报: “王爷,不光岸上警示牌遭人破坏,属下方才看过,水中拦阻设施似乎也遭到一定破坏。此番,似是有人故意为之,要……” 顾宁远一摆手,陶初噤声。 然大家都知道他接下来的话是什么了。 就算傻子都看出来了—— 此番定是有人故意为之,要对安王不利。 陶初未说完,猜到下文的初一便“哇”一声就要哭出来了,目光又是害怕又是求助地看向沈浪。 沈浪瞪她一眼,目色甚厉—— 此时是哭哭嚷嚷的时候吗? 初一合上嘴巴,眼睛红红的,努力镇定下来,抖着声音道: “小……公子,我我我……到船尾问问船夫还有没有别的办法,去帮帮忙……” 见沈浪不反对,初一抖着腿往船尾去了。 沈浪无声叹气,心道:这丫头,什么都好,认人认脸、心灵手巧,就是这胆子,有时候委实比老鼠还小。 哎。 初一一走,陶初也对顾宁远一拱手:“王爷,属下也去看看。” 顾宁远点头。 船头一时只剩下沈浪与顾宁远二人。一人白衣胜雪,仪容端整、貌若天人,另一人则一身绿衣,披头散发,两只手曲指为爪、正胡乱梳理着肩头乱发,不让风吹得太乱。 静默片刻,沈浪侧头,偷偷看王爷一眼,见其脸色冷若冰霜,沈浪心中又是一颤。 她突然觉得,最初横亘在她与这位王爷之间的那种距离感,莫名又出来了。 沈浪深呼吸几下,斟酌下措辞,才鼓起勇气道: “王爷,您看现在可……” 顾宁远没有转头,长睫却停住眨动,显然在听。 孰料,沈浪话刚开了个头,岸上忽凌空抛来一块巨石。这次巨石并不对着任何人,然情况却更加糟糕,因其落点正正对着画舫中央。 人可以飞快闪躲,船却是没办法迅速躲开的。 而此时,更恐怖的是,船头处,恶水滩险峻的水势地形就在眼前。 显然短时间,船夫并没想出办法回转上流。 情势危急万分! 纵是前世寺宴死过一次,但那时实在情景乱极,沈浪属于还没反应过来、就莫名挡刀子冬瓜豆腐了的状态。 此时清醒地再次直面死亡,一刹间,沈浪想到身旁这位尊贵的安王爷、想到诛九族的可能性,霎时行动先于意识,闭上眼将身旁顾宁远死死抱住扑倒在地,惊呼一声: “王爷小心!” 随即船中部传来“嘭”一声,画舫似遭到猛烈撞击,剧烈颤动,沈浪感觉自己身体如同风中落叶般飞出船外,随后眼前一黑,人事不知了。 昏迷前最后一段意识,仍旧是死死抱住王爷不撒手。 沈浪想:她定要尽死力护住王爷! 就算此番与王爷一同身临不测,也好过侥幸逃命、回去被皇帝诛九族牵连家人。 她这辈子,可再不能置父亲于险境不顾了。 第69章 沈浪再醒来时,是在一处浅滩上,绿草茸茸,风吹草动。 夕阳余晖洒落,不远处遍地砂砾闪烁。 沈浪躺在一处草丛中,艰难撑起身。垂目一看,裸露的手臂上略有擦伤、刮伤,沈浪稍微活动下身体,便知并无大碍。 事故前的记忆一下子涌入脑海,沈浪一激灵,连忙东张西望寻找安王影踪。 环顾间,只见霞光万道下、沙滩青草摇曳,半截画舫残骸斜斜戳在岸边。 却没看见人影。 沈浪急了,慌慌忙忙起身,然许是方才飞出船外所受震动太大,此刻手脚有些不协调。沈浪双手胡乱挥舞用力,右手往后一打,忽碰到什么,像是…… 她转头一看,顿时松了一口气。 踏破铁鞋无觅处。 原来安王一身白衣,正躺在沈浪后侧不远。 两人把半人高的草丛压出两处人形来,情景有些滑稽。 沈浪哭笑不得,当下,也顾不得四肢僵硬酸麻、不听使唤,硬是手脚并用爬到王爷身旁。 见王爷一动不动平躺在地,沈浪首先伸指一探,心中大石便落下一半——还有气息,王爷没死。 指尖触到嘴角皮肤,忽觉略有水迹……沈浪眸子一闪,瞬即想到和溺水受伤有关的知识—— 沈浪本对医道一窍不通,但她手下毕竟带着雍都第一名医何百草,沈家二娘又是沉迷养生之道无法自拔,沈浪难免耳濡目染,再加之前阵子为了给王爷医治失眠之疾,不得不顺道恶补了不少医学常识。 种种机缘下,现今的沈浪,也算对医学护理知识一知半解、略窥门道。 见王爷此副情状,沈浪一霎反应过来:王爷应该是方才意外之中呛了水,故而一时醒不来。 沈浪回忆着何百草曾提过的给溺水之人按压胸口急救之法,当下抖着手,撕开王爷胸前厚厚衣衫、以方便着力,又摸着王爷胸膛、找准位置,小心翼翼按压起来。 按压几番,顾宁远果然又吐出几口水来。 却是仍旧闭眼不醒。 沈浪忧愁的:王爷要有个三长两短,那她说不好可是要诛九族的。 当下再度苦思冥想急救之法。 忽想起书中看来的一个法子—— “……以嘴渡气,助其苏醒……” 沈浪看着王爷形状姣好的嘴唇,为难了—— 倒不是她扭捏。沈学士家风再谨严保守,沈浪毕竟前世有过三年婚姻,不是青涩懵懂、深闺未出的无知少女。 只是重生之后,沈浪一心扑在挽回商栈实名登记之事上,加之前世不幸的婚姻经历,如今的沈浪对这等风月之事,实在毫无兴趣。 虽然安王眉目如画、天人之色,沈浪作为爱美之人,初相见时难免心驰神摇,但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已是基本能把持得住,对这等美色堪堪免疫了。 乍然要作此番极有冒犯嫌疑之举,沈浪实在心有惴惴焉—— 万一王爷中途醒来,以为自己被一个男子轻薄,暴打她一顿事小,奏知他哥——皇上一怒之下,要替王爷出头,会不会把她砍头泄愤? 但若不冒险一试…… 沈浪看一眼双目紧闭的顾宁远—— 王爷要是有个山高水低,那可是铁板钉钉要诛九族的! 救,还是不救,这是一个问题。 生死攸关! 沈浪顿时陷入天人交战中。 晚风吹过,草叶间发出沙沙之声。草丛间,顾宁远长睫微微一颤。 沈浪却没看见。她低头沉思许久,终于下了决心—— 两害相权取其轻! 砍她一个总好过死全家。为了阖家安康,她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便倾身向前,捧了王爷白皙如玉的脸庞,深吸一口气,憋住,对着嘴唇亲下去—— 唇上传来柔软触感,牙关被强行撬开,渡入清新气息。 这感觉实在前所未有,有点奇妙、又很奇怪。 顾宁远一惊,长睫颤动,眼帘掀起。 便见一个披头散发的绿衣人,正捧住自己脸颊,仰头深呼吸,又俯身,长发垂落挡住大半张脸,只见其面容煞白、嘟嘴靠近,对着自己嘴唇就要亲上—— 对一个人生十八年不曾近过女色的黄花少年来说,此情此景无疑比噩梦更加骇人! 眼看自己名节要毁于一旦,顾宁远大惊失色,做出了如同所有遭遇流氓调戏轻薄的良家妇女同样的反应。 未及辨认,顾宁远已下意识抬手猛力一推,失色道: “走开!” 沈浪此刻可谓是昧着良心在救人,一面全神贯注、一面则要克制内心抗拒,冷不防被这么大力一推,她猝不及防,直直往后倒,四仰八叉、像个翻了肚皮的乌龟一般四脚朝天的、倒回方才醒来的位置上。 但她很快意识到是王爷醒来了,连忙手疾眼快爬起身,见王爷一副良家妇女被轻薄、受惊过度的反应,便知自己此前料想不幸成真—— 王爷定是误会自己了。 顿时,沈浪痛心疾首、心比珍珠更真的,道: “天理昭昭,日月可鉴。王爷,你听我解释……” 说着噼里啪啦语速飞快地把方才她救人心切、事急从权的情景分辨了一通,当然,略过了她主要是为诛九族而心急救人的真正动机。 听到熟悉的声音,顾宁远将信将疑,抬目看来,眼神似有辨认之色。 沈浪连忙双手拨开挡脸的长发,急急道: “王爷,是我啊!” 不料,顾宁远方才只是惊吓过度,此时看清沈浪样貌,双瞳却犹如针尖一般猛地紧缩,仿若看到了世上最可怕的怪物一般! 沈浪不明所以,只以为是王爷没看清楚,或是自己脸上脏污不堪、以致王爷一时没认出来。她抬袖用力地擦了两把脸,又故作轻松笑一笑,跪行靠近。 顾宁远立时一副避之如蛇蝎的样子,脸色极度抗拒的、手脚并用的、急速往身后草丛后退。他前所未有的失态、失声大吼: “你别过来!” 第70章 沈浪正不明所以,一侧草丛忽传来窸窸窣窣之声,似有人正朝她与王爷所在位置而来。 两人均不动声色提高警觉。 沈浪想起自己在船上的猜测—— 莫非那幕后之人已跟着他们到这里来了? 那可真是大大不妙、不妙至极! 沈浪与王爷经历方才一场船毁人飞的颠簸,此刻便犹如两只刚出蛋壳的小鸡仔,几乎毫无抵抗之力。 当下也顾不得王爷莫名闹的别扭了,沈浪左右看看,抖着手欲寻找一个趁手的防身物什,却是找来找去一无所获,最后只得随手拿了一块不大不小、棱角尚算尖锐的石块,侧身护在王爷身前。 草丛又响一阵,枝叶被拨动的声音越来越近,沈浪提起十万分精神—— 却是远远传来吆喝声: “王爷——” “公子——” 前者中气十足,后者悠长不息,正是陶初与初一的声音。随即草丛窸窣之声骤停,旋即草响声杂乱无章,似有人低低咒骂一句什么,草动之声往另一方向越响越远了。 沈浪心头一松,转头看向顾宁远,正想笑一声。 发现顾宁远微低头,似乎也是松一口气的样子,却仍旧神色不佳,看也不看她一眼。 沈浪:“……” 王爷究竟是怎么了? 可是她有何地方让他看不惯的么? 沈浪默默反省了三遍,还是没找到理由。按说方才渡气的事情,她已经仔仔细细解释过,王爷最初也是露出了有所理解的神情,只是后来一瞬间就莫名变了态度、变了神色…… 为何为何为何呢? 苦思无果,沈浪索性先不想了。此刻救人活命最要紧。 沈浪静下心深呼吸,恢复点力气,撑着站起身来。果见远处陶初与初一正急急慌慌地寻找他们。 距离太远,她没力气吼了。低头看到手边风吹草摇,沈浪灵机一动,有气无力的、随手扯了片草叶子,折叶为哨,憋住气用力猛吹一声。 哨声沙哑而尖锐。远处二人马上看向这边。 沈浪松一口气,瘫倒在草丛中,又摔了个四脚朝天乌龟样。看向顾宁远,后者长睫眨动,仍不看她。 沈浪也不在意,一动不动仰目看天,仿若安慰旁人、又似自言自语的笑一声: “王爷,我们有救了。” 听着脚步声踏草靠近,沈浪终于放下心中大石—— 虽然王爷好像莫名讨厌了她,但安王无恙,她便不用砍头了,更不用诛九族了。 沈浪心中一松,随即双眼一黑,头一歪昏死过去。 听见旁边的人没了声息,顾宁远这才抬眼看来。 他对草丛间靠近的脚步声听若不闻,静看一会,见沈浪似是累晕了,再无反应。 顾宁远方吃力挪到沈浪身旁。 经此一番遭难,他一身材质极好的白衣上乌七八糟、染了无数歪七八扭的泥印子、水迹沙痕,还沾上各种稀稀拉拉零零碎碎、黄黄绿绿的草叶子。 然而那张脸却依旧如霜如雪、纤尘不染、倾国倾城,那双黑黝黝的眸子随意一瞥,依旧能美出人命。 此刻那双黑眸却仿若浸了冰雪,格外清泠。他坐于沈浪身旁,手指微微拨开她脸上乱发,看着那张明眸皓齿、与梦中毫无二致的面容—— 顾宁远脸上写满不解、困惑、还有茫然,喃喃道:“为何……” …… 此处小沙滩位于恶虎滩附近。恶虎滩地势险峻、吞人性命,此地却是沙软风微、水草丰美。 夕阳余晖一缕缕、渐落西山。 沈浪示警成功,陶初与初一赶去草丛救人。 同一时间,草丛不远处,两个身影正猫着腰狼狈逃离,一高一低,一瘦一胖。 正是水壶兄弟——张三与李四。 两人速度飞快的、一路狂奔至苍雪湖不远的绿柳草丛岸边,才一泄气、坐倒在大柳树旁。 张三靠着树干,沮丧的连拂脸的草叶都懒得拨开了。他苦着脸道: “这下完了,费了这么多功夫,还是失败了。哎!” 李四被长草扰面,神色恼火,干脆把周围一圈草枝俱都拗了个干净。 闻言,他下意识道: “无事。三哥,世上无难事,这次不成,咱们还有下一次。” 张三不理他,自顾自唉声叹气: “可惜浪费了我们半月工钱,就这么丢了咸水海了……这下事情没成,也不好意思找大老板,况且找也未必能找到…… “这下,咱们可连馊馒头都没得吃了……” 他一声接一声叹息: “哎,世道艰难啊!像个人一样活着、挣顿饭吃,怎么这么难呢?!” 这点,李四也不由得不认同。 当下,两人同声哀叹——“哎!” 然而叹气怨艾毫无意义,李四叹了一声,扭头看眼前水面如镜、霞光粼粼,河面上正有画舫缓缓驶过,船头上立着一堆黑压压的人影。 为首一人头戴毡帽、一身衣饰缀满珠宝玉石,华贵万端。此人虎头燕颔、特别身形魁梧,正负手立在船头眺望远景。 李四定睛一看,猛地顿住了,一手乱挥抓住张三胳膊,另一手往河中一指,结结巴巴的: “三……三哥,你看,大……大老板!大老板又来雍都了!” 张三神情僵硬地、缓慢扭头。 李四心中狂喜,绿豆眼闪闪发亮,激动得声音都颤抖了: “三哥,这下咱们可有希望了。” 第71章 月明星稀,沈府后院。 沈浪揉着太阳穴撑起身,闻到雕窗外,夜风吹入熟悉的花香,便知自己回到了沈府。 游湖不顺、恶水滩遇险、王爷莫名疏远自己……白天的经历一一浮现脑海,沈浪一边回忆,抬头便见初一捧了热水盆进门。 沈浪迷糊道: “初一,你一个人送我回来的么?” 初一放下水盆,拧了热毛巾,伸手欲给沈浪擦脸,一边摇头: “不是啊,王爷派人送小姐回来的。” 安王派人送她回来的? 回来沈府?!! 沈浪一激灵,躲开初一手上的热毛巾,用力一把握住初一双臂,不敢置信道: “王爷怎么会知道我在沈府?你告诉他的吗?” “你怎么可以告诉他?!” 沈浪一脸崩溃地咆哮,怒视着眼前这个叛徒。 初一收了毛巾,一脸无辜委屈:“没有……奴婢与陶侍卫在草丛中找到小姐和王爷时,陶管家也带人来了。奴婢什么都还没说,王爷就让陶管家赶快派人送小姐回府了。” 什么?! 这么说在初一找到他们之前,王爷就已经认出她的身份了?! 可是,怎么可能呢?! 沈浪捂住小心脏,震惊万分,哑了半晌才回过神,弱弱问道: “王爷……可还说了些什么吗?” 初一道: “王爷还说,这段时间对小姐多有冒犯,真是十分抱歉。” 初一边说,边蹙着眉头,努力模仿着安王当时的语气: “沈小姐送与的礼物,本王不日将送回府上。至于画舫遇险丢失的两幅《忘川图》,本王也会送还相应价值的回礼。” “就这样?”沈浪不死心问道。 “就这些。”初一双手一摊。 沈浪低头沉默了。 初一把水盆收了下去,又端了些点心进房,劝沈浪吃些东西填填肚子。 沈浪摇摇头,她现在毫无食欲。 王爷到底是怎么发现她的身份的呢? 沈浪越想越不明白,不知不觉喃喃出声。 初一听见了,便取了一面小镜子,默默递给沈浪,道: “小姐,您回来后我只换了衣服,方才脸也没擦成,现在妆容还没卸掉,和小姐在草丛里的样子相差不远,您……您看看镜子便知。” 沈浪接过镜子,瞠目结舌—— 镜中人一张雪白瓜子脸,杏眸、直鼻、红唇,明眸皓齿,顾盼生辉,哪里还有半分少年郎的模样? 沈浪懂了,她对花似锦亲传化妆技术信心十足,却忘了,妆容与易容不同,花满楼用的寻常脂粉,可是不防水的。 定是她落水之后,妆容就化了,醒来后生怕不够干净,又自己用袖子擦了两把。 王爷又不是眼瞎,认出她女扮男装后,再一想“沈琅”这个拙劣的假名,哪还有不明白的! 沈浪掩面落泪—— 一落水成千古恨啊! 正自悲伤着,屋外略有动静,初一查看一番,回来手上捧了一只灰胖雨鸽,道: “小姐,花管事飞来鸽子传信,说王爷已把小姐送的曲谱、贝壳等一应物什,都送还至福满楼了,还附了好几颗珍贵异常的夜明珠……” 看沈浪脸色不对,初一越说越小声。 初一言罢,沈浪脸色灰白点头,挥退了人把自己关在屋子里。 沈浪一头埋进软被中,心中哀吼—— 完了! 安王这是摆明要和自己划清界限,断袍绝义的节奏…… 她这段时间瞎忙活这么多,这下都泡汤了! 冤啊! 第72章 当晚,沈浪辗转反侧,彻夜无眠。 次日,苍山寺法会日。 连日大雨,天空终于放晴,沈浪起了个大早。 无论剧情多么跌宕精彩,生活和日子,总还是要继续的。 沈浪昨夜想了一通,觉得自己这下是又把安王得罪了,估计还得罪得不轻。 抱王爷大腿这一计划,看来是洗牌重来了。 重来就重来! 沈浪失眠一晚,想到的法子简单粗暴、坦诚直接——堵住王爷,赔礼道歉。 沈浪想起安王每逢初一、十五法会日都会去苍山寺与云空论法讲经的传言,加之她也要会一会那位疑似重生同道的司小姐,因而这日法会,沈浪无论如何都是要走一遭的。 初一给沈浪收拾衣服,问道: “小姐,今日还是穿男装赴会吗?” 沈浪摇头: “不,换女装。” 现在换男装,再让王爷看见不是火上浇油么?! 且往日沈浪多爱着男装,部分原因是因担心安王偶遇而识破自己身份,如今反正都识破了,沈浪干脆破罐子破摔,也懒得再装了。 初一点头,喜道:“多好啊。小姐穿女装可比男装好看多了。” …… 苍山。 风和日丽,芳草萋萋,春木蔚然。 鱼掌柜初初汇报说苍山寺将要改法会为法宴时,沈浪还不以为意。她前世早见识过改革流程后的寺宴了。 然沈浪到达苍山寺广场时,才发现自己错了。 沈浪今日起了个大早,是以来得也早。她与初一到达苍山寺山顶广场时,离法宴开场至少还有半个时辰。 然而—— 广场上人群扰攘、乌压压一片人潮挤得水泄不通、简直要有哭爹喊娘的架势。几个小僧徒在艰难维持秩序,还煞有介事立了几个牌子,拉好警戒线要限流进入…… 沈浪默默退了两步。 好吧,大家冲着法宴的新名目,都热情捧场来了。 沈浪立马改变主意,不和大伙儿一起挤座位了。她拉着初一到广场旁的小茶亭内,望着上山的小道。一边想: 广场上那些人来得如此之早,大多是要争抢座位的中下级官员亲眷,他们是自由选座的,所以来得早就能占得好位置。 然而司韶是司文丞相的千金,传闻中这位司丞相极爱面子,从来不肯掉场子。这种场合,司丞相必定已经和寺里打好招呼,给司韶留了个头等坐席。 是以这个时辰,司韶必定还未来。她就在这里观望山道,待其来了,再想法搭讪几句,试探一番即可。 沈浪一二三四地想清楚,便把自己大概意思给初一讲了。 初一没有异议,点点头,又不禁叹气道:“哎,要是老爷也给小姐申请个专门位置,小姐就不必与他们一起挤了。” 沈浪想了想沈学士那副端正谨严、向来朴素低调的行事风格,若她真的斗胆提了意见要搞特权,不定一烟锅子就敲破脑袋了。 想到这里,沈浪也不由得扶额叹气。 但想到父亲吹胡子瞪眼气的不行的样子,沈浪一时又觉得有些滑稽。 那大概是,父亲最生动最像人而不像四书五经教科书的时候了。 沈浪正趣味地脑补着,初一忽指着山道惊呼: “小姐,来了来了。” 初一道: “小姐看那仪仗,如此隆重的阵仗,可不像是司小姐么?” 沈浪转头一看,愕住了。 第73章 那阵仗,岂止是隆重? 简直是太过隆重了。 此时,山道上逶迤而上的,正有三顶轿子,均为八抬大轿,前呼后拥。 沈浪眼力好,一下子就看到了为首一顶轿子,轿帘上的同色绣样,乃是凤鸣朝阳、牡丹花纹之图案;第二顶则为蟒纹;第三顶为芍药花纹路。 前两顶轿子均为雍都贵族常用的金银色轿帘,因绣的是同色花纹,且均为拼接的碎纹图样,形状碎小,寻常人不留意则不容易发觉。最后一顶则为银色帘子,上用红色丝线绣了大片芍药花纹图案,乍一眼花开欲燃,热烈似火,醒目得很。 沈浪辨物能力过人,眼力又好。这一看,已猜出三顶轿子的来人身份。 当下转头,对初一笑道: “初一猜得没错,司小姐确实在轿子里。”沈浪下巴往山道方向一扬,“就在第三顶轿子。” 司韶极爱芍药花,这是雍都众人皆知的事情。传闻司小姐满月抓周时,爬过所有准备的好物,抓了角落里一盆正开得浓艳的红色芍药,死死不放。 司丞相之女从小爱美,专爱红芍药。此事很长一段时间内,成为雍都百姓饭后笑谈的一桩奇闻轶事。 轿子逐渐靠近山门,初一看清三顶轿子的颜色图案,点头认同。 沈浪又低声道: “但今日宫里也来人了。”她指指走在前面两顶轿子,道, “那应该是皇后娘娘与太子殿下的轿子。” 沈浪把轿帘上的玄机简要与初一说了,见初一张嘴便要惊呼,沈浪忙一把捂住自家侍女的嘴巴,严肃道: “冷静!不要声张!皇后与太子今日既微服来此,定是不想声张。你不要命了?!” 三顶轿子进了山门后,便被小僧徒从侧道引入了寺院后堂,绕开了广场上拥挤的人潮。 沈浪略一沉吟,便拉着初一,悄悄绕路进了侧殿佛堂。 沈浪虽不知皇后娘娘特意出宫到此所为何事,但她知道大雍朝整个皇室,除了那位不着调的二皇子顾纯熙外,无一例外都虔诚礼佛信佛,皇后无论在这里干什么,待会都是要来佛堂拜一拜的。 今日法会日,苍山寺大殿定已装饰好以作法会、法宴之用了,皇后和司韶要来拜佛,侧殿定是首选。 然等沈浪把殿内所有佛像都烧了香、拜了一通,还是没有动静。 沈浪心道:难道自己猜错了? 侧殿离着后堂也不远,沈浪令初一在原地等候,自己则躲开僧人耳目,悄悄绕入长廊,打算直入后堂窥探一番。 寺院后堂乃由一方院子、两排屋舍,三间后屋组成。 沈浪从前没来过,但略一看屋前摆设,大致猜出,东西两排屋舍定是寻常僧仆所居,北向三间后屋建得格外精致、与众不同,应为寺内高僧居处,或用以招待特殊香客? 沈浪穿过长廊,走至后屋旁侧,听得有人低声交谈,其中一道讲话不多,声音却甚是熟悉,沈浪一听就知是太子徒弟的声音。 再窥到后堂正中一间屋子中,临时装饰摆设成的小佛堂,沈浪了然: 原来皇后娘娘是到了此处拜佛了。 沈浪正想着为何她来得这么顺畅,也没见个人出来拦一拦自己长驱直入的?就连小佛堂门前的僧人,看到自己堂而皇之进来,竟连脸色也不变一下。 她心中暗疑。 但既来之则安之,既然没人阻拦,沈浪索性大大方方走到小佛堂门前了。 孰料,刚拾阶上至门前,便见太子抬目看来,笑眯眯迎出: “师傅。” 第74章 顾元熙大步迈出殿门,眉间朱砂痣在太阳照射下闪闪发光,侧身把沈浪迎入殿内。 皇后一身金银色宫装,此时似已结束拜佛事宜,正站在一旁与一艳红宫装仕女低声说着话。 沈浪暗暗打量,那仕女一身红色宫装,身段修长,风姿绰约,风仪秀整,衣衫上绣了大片大片红色芍药花纹,亭亭玉立站在那里,如同一株开得正浓烈的红芍药。 这便是司韶了。 顾元熙带沈浪走至皇后面前,方停下脚步。 皇后一张芙蓉雪面,因保养良好,如同未满三十的少妇人一般。见太子带了人近来,皇后停下说话,一双丹凤眼略看一眼沈浪,转向太子的目光微微疑惑,道: “元儿,这位……” 不等皇后说完,顾元熙已抢着开口道: “这位便是母后给儿臣找的诗文师傅,沈学士家的千金。” 皇后闻言一怔,很快反应过来,笑容慈祥道: “看我这记性,真是……哎,沈小姐不要见怪。” 笑一笑又道:“对了,不知近来元儿功课如何?” 说着便顺道询问一番太子近来诗文课业如何,沈浪一一作答。 心中却奇怪—— 看方才这情景,皇后似乎不认识自己? 沈浪转头看太子徒弟,却见其一脸乖巧笑容,因听到沈浪给皇后汇报课业,似乎略有尴尬之色。 沈浪心道:许是我想多了吧。 皇后又与沈浪寒暄几句,便有小僧徒进门通传,说法会改革流程,讲法时间大大缩短,此刻云空大师已讲完,很快便至后堂。请娘娘与殿下移步侧室会晤。 小僧徒汇报完毕即退出门外。 皇后与太子耳语一番,太子便向沈浪与司韶抱歉一笑,道: “父皇近来身体抱恙,我与母后需先移步去为父皇祈福。师傅,司小姐,你们在此尽兴游玩吧。” 太子说完,皇后向二人点头示意,看向司韶时,和善一笑道: “韶儿,你先在此游玩,待会与我们一道走罢。” 司韶看看太子,随即对皇后矜持微笑,轻声细语道:“是。” …… 须臾,小佛堂内仅剩二人。 司韶到了廊上散步,却并未走远。她得了皇后特意嘱咐,似乎哪都不想去了,就在这里散步等他们办完事。 沈浪本就是欲来找司韶的,此番更不会贸然离去,便有意无意跟在身后,东张西望佯作赏景。 忽看到后山方向小树林被栏杆围住,有小僧徒在木栅栏开口处把守着,一些工人扛着不知什么树木树干,进进出出,似乎正往林子深处栽种什么。 沈浪心道,看来后山封山一事仍未结束。 视线一转,又见树林侧边不远处,新修了几间小木屋,也用木栅栏围起来。不过木屋简陋,没什么好看的,沈浪正要移开视线,忽见陶初的身影在木屋门后一闪而过。 有陶初的地方就有安王。 何况今日是十五之日。 沈浪心道:待会得去瞧瞧。 微风穿廊而过,拂面舒爽。沈浪看到小木屋就移不开眼了,一心想着待会见到王爷要怎么道歉。身旁忽传来女子清嗓子的声音,原是司韶不知何时竟放慢脚步,走在自己身边了。 沈浪一激灵,才想起搭讪司韶试探之事。 却是司韶先开口了: “沈小姐,听闻你是皇后特招与太子的诗文师傅?” 第75章 乍然被这样一问,沈浪愕然一霎,很快点头承认。 司韶露出一个端庄的笑容,道:“那沈小姐诗文应是做得极好的了。” 沈浪下意识道:“不如司小姐的《天外飞仙》。” 闻言,司韶转开视线,冷哼一声,道:“那算什么,不过是我父亲请人弄出来的一个本子罢了。我与沈小姐均为圈子中人,沈小姐该不会不知仕女的诗集都是怎么来的吧?” 沈浪大吃一惊。 她当然有听说过,雍都官贵之家,都会养着一些文人、食客,其中一部分专负责教导官贵子女的才学,偶尔需要之时,也会代笔一下,让公子小姐们可以有备而去参加宴会,扬名立万,体面体面。 这是历代便有的惯例。大雍朝重文轻武,立了军功得了封赏的将士,回了京都,若要在官贵圈子里立起名头,便得养着一批文人,在赴宴前做好诗词,让将军背熟了再参加宴会,以免丢丑。久而久之,这样的惯俗泛滥传开,便成官员贵人们为子女立名的一种手段了。 这也算是圈子里大家心照不宣、不成文的规则了。只是沈学士家风谨严而朴素,府上是一个食客没养,更不允许沈浪干这种沽名钓誉之事。 当日乍一看到《天外飞仙》时,沈浪心中不是没想过这种可能。只是诗文雷同甚多,令她有了别的猜测。 此刻乍然被证实代笔之事……沈浪想到那位极好面子的丞相,觉得出诗集也许亦未必是这位司韶小姐所乐意,或者决定的事情。司韶有没有参与《天外飞仙》的制作,也很难说。 顿时,沈浪心中基本释疑,这位司韶小姐,应该不是重生同道。那位同仁应该是在背后提供诗集内容之人,只是……丞相府食客门人成百上千,这又无从找起了。 沈浪心中一时略有沮丧,正沉思间,听得身旁传来质问: “我要问的是,沈小姐既然没出诗集,又是如何让名声传入宫中,使得皇上皇后都为之倾倒,召为太子师傅的?” 沈浪抬头,见司韶面容艳丽如花,神色冷若冰霜,一副不问个清楚便不善罢甘休的样子。 她心中微疑:司小姐怎么对太子师傅这件事如此执着啊? 面上却眨眨眼,作出一副认真思量的样子,半晌,沈浪也颇为困惑的,道: “我也不知。莫名就接到了皇后的懿旨……” 在司韶目光的逼视之下,沈浪挠着脑袋,把如何莫名被拜为太子师傅的事情简要说了说,默了加了一句: “也许,这就是缘分?” 闻言,司韶刚好一点的脸色,马上又黑了。见问不出什么,她冷哼一声,转身就要走。 沈浪马上拦住,“司小姐,别走啊,我还想问问,坊间传言皇上将赐婚你与安王的事情……” 还没说完,便被司韶惊怒打断,她脸上羞愤交加:“什么?!沈小姐,没有的事!你别瞎说!” 沈浪还想再问几个问题,以更确保司韶非重生同道。司韶却已极不耐烦了,又隐隐听闻小佛堂传来皇后与太子的动静,便一把甩开沈浪的手,头也不回的走了。 红衣潋滟的身影袅娜而迅速朝小佛堂翩跹而去,沈浪一边欣赏,同时大略放下了心—— 看这位司韶小姐的火爆脾气,说话直来直去、坦率可爱,若是重生同道的话,方才必定露出蛛丝马迹来。此番看来,《天外飞仙》背后,应另有其人。 而赐婚之事,似也属子虚乌有? 沈浪低头沉吟,回头看一眼小佛堂,找司韶试探的目的已经达到的,她在想要不要回去小佛堂? 好像没什么必要。 思及此,沈浪转身便走。她更想去小木屋看看能不能给安王道个歉,想个法子尽快在安王那里把女扮男装露馅之事翻个片。 正走着,曲廊另一侧忽传来初一小声呼喊: “小姐,小姐……” 第76章 沈浪抬头一看,远处急急忙忙跑来的,正是初一。 初一跑到近前,气喘吁吁的,左右看看没人,才小声道: “小姐小姐,我看见安王了,他他他……带了陶侍卫,此刻就在后山小树林旁的木屋里。” 沈浪:“哦。” 心道:我早就猜到了。要你说。 沈浪提议道:“我们现在就去小木屋看看。” 初一乖乖点头跟上。 两人择了小路绕至树林一侧,沿路不时听到扛树的工人小声埋怨: “好端端的,为啥要在山上种桃树呢?山下就有一大片,想看去看就好了。真是吃饱了没事干,净会折腾人……” “嘘,别废话了。既然接了活,就得好好干,管他种来干什么?!” “哎,也是。” …… 沈浪与初一对视一眼,恍然大悟:原来封林是要种桃树啊。莫不成苍山寺的监寺僧要把后山也发展成踏青胜地不成? 沈浪摇头嗟叹。 须臾,初一小声道:“小姐,木屋前似无人把守,咱们直接进去吗?” 沈浪一看,木栅栏前后果然没有人,便领着初一穿过栅栏,直到门前。 木屋应是新修不久,两人一走近,便闻到新鲜的、淡淡的木料清香。 沈浪示意初一敲门,自己则在门边等着,手指无意识搓捏起腰边垂下的细缕丝绦,莫名有些紧张。 孰料,初一刚一抬手,门不敲自开。 陶初凶神恶煞站在门前,鼻孔朝天一声冷哼,传话道: “王爷说了,沈小姐请回,王爷身体不适,恕无法接待。” 沈浪赶紧道:“王爷身体不适?正好我略懂医术,也许可以帮忙……” 不料沈浪还没说完,陶初冷冷扫一眼这主仆二人,便“嘭”一声关上木门。用力过猛,木门关紧后好一会还在瑟瑟发抖。 沈浪:“……” 一时噎了声音。 初一尴尬的,有心安慰又不知从何说起,只讷讷道: “小姐……” 沈浪低头半晌,道: “算了,我们到处走走吧。法宴应该开始了。” 沈浪闷头乱走,闷不择路。初一知沈浪心绪不好,也没注意提醒。如此,沈浪再抬头,发现自己又绕过广场,到了寺庙另一侧。 苍山寺坐北朝南,后山在东侧,树木葱郁,林青水绿。西侧景色则截然不同。 偌大一块草坪上,春来草绿冒尖,草地中央有一棵百年老树,二人合抱粗细,也不知是和等品种,只因其树龄极老,令人爱惜,在树周围砌了整一圈石头围基,还挂了牌子名曰“吉祥树”。 初春时节,这吉祥树枯木逢春,粗壮干秃枝丫上也缓慢地冒了些许嫩绿,比着周围葱绿蔚然,虽略显迟钝,好歹也逐渐恢复了生机,似不肯滞后于满山春色。 沈浪抬头一看,只见枝丫上挂满了大大小小的红布条,两端都绑了小石头。这种东西,沈浪不用看都知道是一些善男信女在这里祈福、许愿所留。风一吹,一些挂不稳的红条摇摇晃晃落下,个别落至沈浪脚边。 沈浪随意一瞥,认出条上字迹,求子、求财、求姻缘、求功名、求家和万事兴的条子……各种愿望,不一而足。但许是因为今日科考刚结束,榜单尚未曾公布,因而求一举高中、金榜题名的条子最多。 沈浪百无聊赖看着,初一忽一指远处,道: “小姐,前面好多人围着,不知发生何事?” 沈浪抬目一看,见果真如此, 吉祥树另一侧,一堆人围了个圈,也不知所为何事,煞是奇怪。 沈浪抬步,道:“走,我们去凑凑热闹。” 两人挤进人堆中央,才知是一位举子自科考结束后,日日来此许愿,三跪九叩,一张张许愿条扔到树上,模样极其虔诚,仿佛乐此不疲。人群见此,颇觉清奇,便一起围观,议论纷纷。 一人道:“这位公子,科考都结束好几天了,中不中均看个人造化,命里有时终须有,你这番强求,不是为难了诸天神佛么?” 说着便觍着脸笑开了,众人七嘴八舌,纷纷附和。 “是啊。下午就要公布金榜结果了,现在拜佛许愿,还有什么用?” “就是就是……” 初一闻言,秀眉倒竖,神色气愤,张口就要出言相帮。沈浪连忙按住了她。 那位书生听了,神色不变,仍旧不慌不忙的完成又一道三跪九叩之序,抛好许愿条,才拂拂膝盖,站起笑道: “兄台此言差矣。未到最后一刻,谁都不知结果如何,胜负仍待定论。我多拜一次,就心安一点。若用尽全力去尝试、去争取,仍旧未得善果,如此,我至少能减少后悔、不留遗憾。” 众人闻言,笑声静止片刻,议论声纷起,笑声掺杂其中,却是稀落了许多。 书生说完,对众人反应再不置予理会,袍子一掀,又屈膝跪下,开始下一轮三跪九叩许愿程序。 沈浪愣在原地,心中来回咀嚼书生话语—— “未到最后一刻,谁都不知结果如何;” “我多拜一次,就心安一点。” “若用尽全力去尝试、去争取,仍旧未得善果……至少能减少后悔、不留遗憾。” 仿若醍醐灌顶一般,沈浪猛然抬头,激动握紧初一手臂,眼睛亮亮道: “初一,他说的对!我应该再去试一次。一次不行,就一次又一次。这样,我总会见到王爷,此事总能揭过的!” 初一被沈浪摇晃的一脸懵然,只好呆呆点头称是。 沈浪说完便行动起来,拉着初一便转身回去木屋,打算再去窥探一番。 这次栅栏前却是有僧徒守候了。 沈浪方一说明来意,小沙弥便对沈浪二人作一揖,道: “施主不巧,木屋里的施主方才已然离去。” 沈浪望向栅栏后木屋,木门敞开,几名小沙弥正提着簸箕、扫帚出来。看来王爷确实是走了。 沈浪方才被打了鸡血,此刻扑了个空也不沮丧。她点点头,拉着初一离开。 日头西行,碧空如洗,风和日丽,白云漏光,乍一看如金甲粼粼。 沈浪眯眼望天,心中充满信心,她想: 没关系。岁月长,衣衫薄,堵王爷一事,来日方长。 第77章 遍寻王爷不着后,沈浪也没心思参加法宴了,索性带初一直接下山回府。 夕阳西下时分,两人经过朱雀大街。沈浪随意一瞥,惊觉百花馆似乎门前冷落许多,不由放慢脚步察看。 花满楼走出一人,把两人拦住。 沈浪扭头一看,正是花似锦,握一把团扇笑吟吟走来,道: “小姐,今晚宫中设宴招待西国特使,可需要属下特意准备两套衣裳换装?” 她以扇掩面,特意道, “今日水城正好运来两匹新品缎子样式,做工与彩色都是一等一的好呢。” 沈浪想起前阵子宫宴推迟的事,心道我跟着父亲进宫,特意穿新衣服肯定得挨批,当下摇摇头。 又想起方才听人说今下午科考放榜,沈浪有心去福满楼瞧瞧热闹,看一眼自己身上女装打扮,迟疑片刻,问: “科考放榜情况如何?” 大街上说话不便,花似锦把沈浪迎到花满楼门柱一侧,面色甚喜道: “小姐眼光独到,料事如神。万俟公子此番高中榜首,皇上午间待金榜一揭,便忙不迭连下两道圣旨。” 沈浪认真听着。 “一道圣旨下令推行雍都商事改革,规范商业运行。第一条便是令所有商栈进户部特设衙门进行实名登记。另一道圣旨任官,万俟公子被任命为户部侍郎,同科进士大多都任命为辅助官员呢。” 沈浪惊讶:“一中榜就任了户部侍郎这等要职?且,皇上突然起用如此大批新科进士,竟一开始就对商事改革予以这等关注重视?” 花似锦一挥扇子,不以为然道:“这还不算什么呢。” 闻言,沈浪心头顿时有种大事不妙的感觉。 果然,花似锦撩撩头发,对沈浪一抛媚眼,道: “皇上想了想,又追加了一道圣旨,任命安王为这次商事改革总监督。” 来了来了。 沈浪心中激动、颤抖,想到刚与王爷闹翻,一时又颇有心酸。 她果然猜对了。皇上心中最理想的总监督人选,就是安王。 幸好她没放弃挽回安王的想法,不然一切又都得从头规划了。 初一愣愣听了许久,并不太明白,她看看沈浪又看看花管事,望一望天边金色黄昏,想起什么,猛一激灵道: “晚上有宫宴,小姐,我们该回府准备了!” 二人均觉有理。花似锦又与沈浪讲了下新品缎子的事情,沈浪拒绝临时准备衣装,便携了初一回府了。 宫宴如此重要,沈浪想,安王身为皇家头面人物,自然要出席的。 她得好好“偶遇”一番。 …… 这一晚,皇宫御花园张灯结彩、灯火通明,宫女太监用银制托盘端着各式佳肴进进出出,令人目不暇接,排场甚大。 沈浪着上襦下裙,一身杏色衣衫,打扮与白日大同小异,随沈学士入宫赴宴。 皇室之人与西国来使要人,均坐上首,下首官员与家眷分席而坐。沈浪环顾一周席上脸孔,一时脸盲发作,除了认出白日见过的、红衣艳丽的司韶外,其余一概面目不辨。 沈浪闷闷坐了半天,目光不时留意上首坐席。 只见上首皇帝频频咳嗽,皇后在身边片刻不离地照顾。接待事宜主要由太子代为应付,沈浪定睛一看,新科状元万俟瞳居然也在太子身边,心中感觉奇怪。又左看右看一番,并无安王踪影。 金碗、玉盘、象牙筷,珍馐在前,佳酿在侧。沈浪心里牵挂着得罪安王之事,愣是毫无胃口。 开席后不久,皇上便称病退席了。 沈浪又坐片刻,不死心地几次三番窥看上首坐席,除了惊讶发现云空大师竟也坐于其中外,仍是一无所获。视线几次流连,忽对上万俟瞳看来的视线。 万俟瞳看见沈浪,似乎怔了一下认出来,随即目光一亮,仿若绽开霞光万道,惊喜莫名。沈浪抬目看时,只见万俟瞳俯身与太子耳语几句,便下了上席,直直朝沈浪走来。 见状,沈浪心中大呼糟糕。 她再不耐烦听身旁这些贵妇贵女们虚与委蛇嚼耳朵。觥筹交错间,沈浪趁沈学士不在意,嘱咐初一留在席上,自己则找了个由头躲了出去。 沈浪想,既然王爷不在,她也无谓留在这无聊宴饮中。防火防盗防老鼠,远虫远蛇远前夫,三十六计,她不如走为上计。 第78章 寺宴被拒之门外,宫宴寻人不遇,沈浪这下可真的有些忧愁了。 宫宴结束回沈府后,沈浪待在后院看月亮,心中想着这下可真是又回到起点了,明日还是去花满楼着人打探一下王爷近日行踪,再作打算。 次日,暖日晴风、春光扑眼,天气大好。 沈浪清早便溜出沈府,至花满楼着花似锦去探查王爷近日行踪,随即便去福满楼看账本等消息。 花似锦办事一如既往神速,下午便传回了探来的消息。 “王爷近日似身体不适,不怎么出门,似乎日常的回柳亭散步之行也取消了。” 沈浪听了,脸色不由发苦。 花似锦又道:“不过小姐不用担心,属下探查到,三日后宫中将会为此次科考状元举办烧尾宴,届时王爷会如期出席。” “果真?!” 见花似锦郑重点头,沈浪双眼一亮,旋即取了笔墨,开始认认真真做了如何在烧尾宴上人不知鬼不觉的堵住王爷赔礼道歉的计划。 花似锦见沈浪一副兴兴头头的样子,没忍心提醒:计划是永远赶不上变化的。 …… 三日后,皇宫御花园。 团团新晴月,千丈玉盘浮。 烧尾宴始自科考开创以来,含鲤鱼跳龙门后须烧掉鱼尾化龙之意。通常为举子高中为官、或大臣蒙擢升后向天子献佳肴以谢恩,同时在府上、酒楼中设宴席与亲友同僚共乐。偶尔也有天子亲赐烧尾宴给臣子之例。 此次烧尾宴,即为天子亲赐与应届科考状元万俟瞳,表示天子对这位科场新秀的喜爱与器重。 烧尾宴与此前宫宴一般,在御花园举行。只桌席摆放方式不同,不似宫宴上席、下首等级分明,此次烧尾宴采用的清一色大圆桌,在御花园空地上横平竖直摆放,没有明显尊卑之分,显出个“君臣同乐”的意思。 沈浪是悄悄溜进来的。沈学士与万俟瞳因晚报文章结了怨,加之烧尾宴与前次宫宴不同,非群臣必须参加之宴会,沈学士与万俟瞳不对付,自然是不来捧场的。 幸而沈浪因给太子上课,有令牌可自由进出宫门,索性便自个儿偷偷来了。 沈浪觅了个不起眼的小角落坐下,打算寻个机会找王爷道歉。 一声锣鼓敲响,司仪太监尖声高喊“开宴”。 沈浪远远看见,这次仍旧由太子徒弟主持宴会。皇上身体不好,在皇后陪同下,与宴会主角万俟瞳喝了杯酒后,便退席了。万俟瞳与太子聊着天,一边应付敬酒道喜之人,一边不时往宴席上张望,似在寻找什么。 宴会在太子主持下,气氛尚可,觥筹交错间,众人很快熟络起来,敬酒的敬酒,道喜的道喜……人影交错,令人眼花缭乱。 宴席上灯光闪闪,人影摇摇。花似锦所查不虚,沈浪很快找到了王爷所在。 王爷就坐在…… 沈浪定睛一看,心情一时有些复杂,颇不是滋味—— 王爷坐在太子一席上,旁边坐着红衣似火的司韶。 沈浪愣了片刻,压下心中奇怪感觉,一心等着王爷离席。小角落里灯光昏暗,无人留意她。沈浪不喝酒也不吃菜,偶尔有人搭她聊天都被她一律无视过去了。 沈浪专心致志、盼星星盼月亮地盼安王离席。 未几,安王不负所望地带着陶初,悄无声息地离席了。 沈浪还未起身,又见旁边一身芍药红色宫装的司韶也离席了,正小步追着安王离开的方向而去。 这还得了! 沈浪下意识起身追去。 然而沈浪与熟悉皇宫的安王、司韶不同,她无论前世今生,除了给太子徒弟上课外,真是极少进宫,熟悉的仅有东宫一片而已。 而此处是御花园,宴席之外,黑灯瞎火。 沈浪不得不就着溶溶月光辨认方向,绕了七八个弯,也不知走了多久。正懊恼时,西北角的假山水池旁边,传来隐隐约约说话声。 沈浪放轻脚步靠近。 皇天不负有心人,透过假山石洞而望,水池边,白衣与红衣在夜色中格外醒目。正是安王与司韶二人。 花园夜色空旷,二人说话声又极低,纵是沈浪耳力好,听了半天也只听得模模糊糊,似乎与赐婚之事有关。 沈浪不动声息再靠近一些,与二人仅隔着一面假山石璧,话语声清晰传来—— 司韶道:“……如此,关于坊间赐婚传闻一事,还请王爷寻机奏明皇上,以作澄清。小女子感激不尽。” 顾宁远语声温和:“司小姐请放心。” 沈浪忍不住探头看去,只见水波月色下,顾宁远一张冰雪美人脸上,露出和煦如春风的微笑。 沈浪一时胃酸:王爷又变回从前样子了,对谁都是一副风清云淡的微笑。 夜风吹拂,送来浓郁花香。脚边草丛传来簌簌之声。 沈浪感觉鞋上似有异动,低头一看,霎时骇的寒毛根根倒竖—— 一条黑不溜秋的长蛇,正缓慢地爬过沈浪右脚绣鞋鞋面,爬过右脚,又爬上左脚,匍匐往水池边方向蛇行。 沈浪一时大脑空白、全身僵硬,幸得她从小跑商,胆子大,愣是一声不吭、一动不动的任长蛇全身蜿蜒爬过脚背。 待长蛇绕过假山,沈浪冷汗涔涔、反应迟钝抬头,看见水池边摆着几盆夜来香,霎时懂了。 她还没来得及出言提醒,假山另一侧便传来司韶花容失色的尖叫: “蛇!!救命……救命!!!” 司韶吓得手脚乱挥、毫无形象乱跳乱扑。 沈浪叹了口气。 蛇本来都是近视眼,近处景物看不清,大概只是循着花香而来。司韶若不动还好,一动反而吸引了蛇的视线,弯弯扭扭地朝她□□靠近。 司韶一张艳丽的小脸上,顿时吓得毫无血色。一旁顾宁远正要伸手按住她,不料司韶手忙脚乱闪躲,身子退后的动作毫无章法,猛一把将顾宁远往后推了一下。 顾宁远身后便是水池。 沈浪也被吓到了。许是游湖一事给沈浪打击过大,一见王爷遇险,沈浪脑中第一反应就是——“诛九族”。 说时迟那时快,沈浪身体先于意识,惊呼出声: “王爷小心!” 顾不得地上长蛇蠢蠢欲动,沈浪身体往王爷方向一扑,想把王爷身体从水池方向拉回来。 王爷本正设法稳住身体,听见惊呼声,他侧目一看,脸色大变,却是已经来不及阻止了。 “扑通”一声,沈浪抱着王爷,一道掉入水中。 司韶被眼前一幕惊住了,一时忘了动作。长蛇沿着花香方向飞快窜入草丛,不见踪影。 司韶方才惊吓尖叫之声惊动御花园值班侍卫,此时远处琉璃灯光影影绰绰,一群人正快步而来。 第79章 王爷这一落水,可把众人都给吓坏了。 沈浪意识到发生什么后,下意识在水中一蹬脚站起,发现水池底部硬实、水深过肩,便也不等众人靠近,沈浪直接把王爷抱上岸。 她这次是轻车熟路了,想也不想就直接给王爷按压胸口。 等众侍卫过来时,王爷呛了两口水,悠悠醒转,对上陶初几乎气急败坏的娃娃脸,顾宁远道: “立即回府。勿要惊动皇兄……” 沈浪握着王爷的手,一直在发抖。顾宁远转头一看见沈浪,好似受到惊吓般,长睫一合,又晕了过去。 沈浪:“……” 众人:王爷莫不是被这位小姐给气晕了? 陶初得了王爷命令,便不管不顾的,掰开沈浪握着王爷的手,抱了王爷起身,随即一脸凶神恶煞、人神勿近的,直直出宫回王府。 沿途侍卫、太监都不敢阻拦,一来回王府是安王下的命令;二来皇上身体不好,此时夜深,必然已入睡,谁都不敢去骤然打扰。 沈浪有心跟上,走到半途,碰到急匆匆赶来的太子徒弟,身后还跟着万俟瞳。 沈浪掉头欲走。 不料顾元熙已看见一身狼狈的沈浪,忙拦住道: “师傅,你如何……” 躲不过,沈浪只好转身,长话短说了救王爷不及、双双落水的事情。 太子知晓安王回府后,点头道: “无妨,待会我派太医院一干御医至王府察看。” 又道:“师傅如今一身水,恐染风寒,赶紧换套衣服才是。” 沈浪深以为然点头,见万俟瞳看着自己一脸担忧,沈浪连忙开口道: “正是。我这就回府换衣,不打扰殿下了。” 万俟瞳温声开口,主动请缨:“夜深,恐路有不平,我送沈小姐回府吧。” 太子正要点头,沈浪抢先拒绝了: “不劳烦万俟公子,今日是万俟公子大喜,还是早些回到宴上比较妥当。” 说完也不等他们回应,急匆匆转身走了。 万俟瞳看着沈浪几乎落荒而逃的身影,神色懊恼而不解。 顾元熙也立在原地看沈浪背影,若有所思—— 师傅与王叔,怎么会有交集的呢? …… 沈浪一身水湿哒哒潜回沈府后院,初一正在灯下打瞌睡,见状吓了一跳,忙熬了姜汤,给沈浪换好衣服,又道: “小姐喝完姜汤洗个热水澡再睡吧,去去寒气。” 沈浪三言两语讲了皇宫中落水之事,随后道: “不了。王爷那边不知是何等境况,我得赶紧去一趟。” 初一迟疑道:“可是,王府会让小姐进门吗?前次游湖之事尚未过去,今次王爷又与小姐一块落水……” 沈浪一听有理,杏眸一转,拍拍初一肩膀,道:“不怕,我自有办法。” 言罢一口喝干碗中姜汤,去角落里翻出王爷还回来的大贝壳,塞入怀中,翻墙出了沈府。 经过前次给王爷诊治失眠之症后,沈浪对宫中御医的学艺不精有了大致认识。因而先去了回春苑一趟,生生把何百草拖到王府。 果然,陶管家听了下人通报,出来一见沈浪,焦虑万分的脸色更不好看了。沈浪也不废话,只把何百草往前一推,陶管家马上转怒为喜,笑呵呵把两人迎了进门。 王府主院内,灯火通明。 陶初依旧如同以往,抱剑守候在房门口,见陶管家带着沈浪进门,脸上略有微词,看到何百草跟在身后,便也没说什么,只面色不善盯着沈浪,冷哼一声。 王爷躺在象牙床上昏迷不醒,房内一圈御医急如热锅上的蚂蚁,七嘴八舌议论该不该给王爷下重药。 沈浪把何百草往床前一带,直接命令: “治好他。” 何百草这次竟乖乖听了,一点不闹腾。 陶管家是知道这位医痴的犟脾气的,也晓得医痴出手,便轮不到御医开口了,当即把一群碍事的御医遣了出去。 房内一时只剩下管家、何百草、沈浪与王爷四人。 何百草号脉听诊片刻,问道:“病人最近是否失眠症复发?” 闻言,陶管家一脸忧色,看了一眼沈浪,回答道:“正是。自从上次与沈公……小姐游湖回来,便一直睡不好,梦魇症夜夜发作。” 沈浪听了,下意识看向床上闭目昏迷的王爷,果见雪白脸上,眼下隐隐发青,正是休息不好的症状。 何百草听完,又捞起顾宁远的手诊脉,半晌后,把王爷手腕一抛,起身对沈浪道: “老板,病人乃是缺乏休息、且思虑过度,积郁成疾,落水只是一个□□而已。此刻观之,病人属发热之状,捂一夜被子,出几身汗散散热就好。” “这么简单?”沈浪与陶管家都不敢置信。 何百草道: “正是。只这是治标不治本。病人真正病根在于思虑过度、积郁成疾,需要慢慢调理。另外,切记须用三床厚棉被紧紧捂上一夜,不可中途揭开,否则骤然着凉,将有高热、高烧之险。” 陶管家连忙唤人搬来被子,依照何百草嘱咐给王爷紧紧盖上。 须臾,陶管家不放心,道:“何大夫不如留下王府休息,王爷体弱,若半夜又有突发症状……” 又知这位医痴只听沈浪之言,陶管家边说边看向沈浪,目露哀求之色。 何百草低头收拾药箱,动作不停。 沈浪道:“正是,何大夫今晚就留在王府候命吧。” 何百草停下收拾动作,立正点头道:“是。” 陶管家心中求之不得,见状不由大喜。 沈浪又道:“为了以防万一,我决定留下就近守着王爷,以便王爷一有需要,我就马上叫何大夫进来察看,陶管家你看……?” 陶管家犹豫片刻,看看何百草,最后点头应允。 顷刻,陶管家带何百草到就近客房休憩,卧室内仅余顾宁远与沈浪二人。 沈浪这一晚上起起落落,除了方才初一给灌了一碗姜汤外,滴米未进。见王爷安安静静躺在床上没有大碍,沈浪神经一松,便感到腹中饥肠辘辘,饿的手指颤抖、两眼昏花。 但她如今在王府不比以往,沈浪好不容易才留下来守病,心有惴惴,也不敢大摇大摆的要吃要喝。 沈浪决心自力更生。当下视线在卧室内乱飘,忽见东窗塌上茶几中央,搁了一盒物什。 沈浪摇晃脚步靠近,拆开一看,是一盒包的良好的樱桃,色泽红润,看得沈浪馋涎欲滴。又左右看看,忽见盒子上附有一张小笺帖,上有“司韶……樱桃宴”字样,簪花小楷,写得比沈浪好看。 沈浪想起赐婚传言、想起晚上坐在王爷身边的红衣身影、想起水池边顾宁远春风般的笑容……她看了片刻,心情复杂的放下盒子,闷闷坐回床前。 静夜中,琉璃灯高照,顾宁远睡颜安详美好,许是被三床棉被热的,乌黑鬓发被汗水打湿、冰雪般的面容上晕开两朵红云……好似春雨海棠、一副我见犹怜任君采摘的模样。 沈浪怔怔出神。 片刻,又被腹中传来“咕咕”、“咕咕”的声音拉回神智。 颜值终究不能当饭吃,沈浪转头看着茶几上的樱桃盒子,越看越觉得不顺眼。须臾,眼神由挣扎转向坚定—— 骨气也不能当饭吃! 沈浪三两步把盒子拿到床前,余光留意王爷的情况,手上颤抖着拆了盒子,直接开吃了。 第80章 好酸!真酸!太酸了! 沈浪一边吃一边流泪:初春的樱桃,中看不中吃,没有糖酪蘸着,真不是人吃的东西。 但她毕竟太饿了。 沈浪狼吞虎咽、囫囵吞枣吃完整盒樱桃,被酸的眼泪汪汪。 床上忽传来一声呻/吟。 沈浪动作飞快把樱桃盒子踢入床底,随即热泪盈眶的转头,正对上顾宁远虚弱微睁的双眼。 沈浪一脸感动的不行的样子,睁着眼睛说瞎话: “王爷您终于醒了!不枉我在这里不眠不休守了大半夜……” 顾宁远看着沈浪嘴边没擦干净的樱桃汁,定定神,微微一笑,抬手一把掀开被子,便要起身。 沈浪倾身拦住,道:“何大夫说王爷必须躺着出汗散热,王爷不可掀被更不能起身。” 言罢飞快拉上被子,重新给王爷捂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美丽动人的脸庞。 顾宁远微笑:“好,劳烦沈小姐唤陶初进来。” 沈浪依言而行。 陶初很快立在床前,担忧道:“王爷。” 顾宁远虚弱的又闭上了眼睛,吩咐:“不必多言,直接把沈小姐送回府上。” 什么? 原来王爷是叫陶初进来赶人的?! 沈浪大惊失色,语无伦次开口辩解: “王爷王爷,游湖之事……还有女扮男装之事,我都可以解释的……请听我一言……” 顾宁远扭脸不看她,催促道:“陶初。” 陶初向来对王爷唯命是从,方才一时迟疑,是因想到还须留下何百草照看王爷一事,这下王爷再度开口,陶初再不犹豫,二话不说把沈浪拖出王府。沿途值夜仆人投来好奇视线,沈浪有种老脸丢尽的羞愧感。 陶初把沈浪拖出王府,已有仆人准备好轿子等候。 见陶初大有一副要把她塞进轿子的架势,沈浪惊怒交加,一把甩开陶初的手,语气坚决道: “我不走。” 陶初冷笑一声:“随沈小姐的便。轿子就在这里等着,沈小姐什么时候想走了,直接坐上去就可。” 言罢头也不回的进府了。 沈浪立在原地,一脸懊丧—— 王爷方才微笑拒人千里的神色,一如苍山寺凉亭初见之时,而且,似乎根本就不打算给她解释机会了。 哎! 沈浪扶额叹气,头皮发麻,想到花似锦昨日汇报商栈实名登记命令已发的消息,又想到及笄日在即,正是实名登记截止日期,一时又闪过王爷对待司韶和善的语气,截然不同于面对自己的冷漠态度…… 越想越懊恼,头疼愈烈时,抬头忽见远处沙堤河流,大柳树随夜风悠扬飘拂……沈浪一激灵,想到苍山寺坚持不懈许愿的举子—— “不到最后一刻,谁都不知结果如何。” 霎时间,如渴得泉,如暗得灯,沈浪犹如醍醐灌顶,豁然开朗—— 对!不到及笄日结束,她都不能放弃! 商栈登记浑水摸鱼这一关,她还有希望,她定不会重蹈上一世覆辙的! 心态调整过来,沈浪心头轻松不少。 王府门口突然传来急促脚步声,一个黑影嗖一声窜到沈浪身侧,站好。 沈浪抬头一看,正是何百草,背着药箱,皓发童颜,笔直站在自己身侧。陶管家气喘吁吁追出门口,急声道: “何大夫,别走啊。我马上把沈小姐接回来,王爷现下正需要大夫照看……” 话未说完,抬目见沈浪正立在石狮子旁侧。 陶管家喜得简直要泪如雨下,颤声道:“沈小姐,您还在真是太好了。王爷突发高烧。何大夫方才进门一看沈小姐不在,不肯给王爷诊治了,扭头就走……您看能不能……” 沈浪闻言,脸色也变了,连忙道:“我这就带何大夫进去给王爷诊治。” 言罢往身旁何百草肩上一拍,催促道:“进去!” 何百草应声而动。 陶管家喜极而泣,飞快在前方带路。 …… 王爷发高烧了。 何百草一边号脉、测试体温,一边皱眉斥道:“说了千万不可掀开被子,否则会有高热高烧之虞。” 沈浪闻言,对着何百草肩头就是一掌:“少废话,快给他治。” 何百草便不说话了,诊查一番,便退到一旁桌案,刷刷刷开始写药方。陶管家连忙笔墨伺候,焦急等待。 沈浪低头瞧着,王爷冰雪面容雪白不再,此刻已经因为高热而红的像只熟透了的虾子。 她看了片刻,闲的没事干,干脆俯身给王爷掖被子,顿了顿又取过帕子给王爷擦拭一头汗水,心中想着待会王爷要是醒来,她得抓紧机会,最好在王爷没反应过来便把事情解释一番。若是等王爷清醒了,定然又要像方才一般满面笑容赶她出门。 哎。 机会说来就来,沈浪刚给王爷擦完额上冷汗,顾宁远长睫一颤,双眼睁开一线。 顾宁远还没看清眼前之人。 沈浪滔滔不绝的声音便从耳边响起,语速极快、不加句读、稀里哗啦把女扮男装、游湖落水、到今天晚上一心救王爷却造化弄人弄巧成拙的事情,噼里啪啦解释、忏悔了一通。 顾宁远吃力睁开双眼时,只见沈浪舔舔嘴唇,好似悔不当初实则大言不惭的总结道: “……由是,这段时间冒犯王爷,实非小女子初心所愿。小女子……实是一心仰慕王爷风采,才会如此一错再错,以致最后酿成大错。实在是……求王爷明察,小女子这番赤诚之心,日月可鉴。” 沈浪絮絮诉说,一副越说越愧疚的模样,音量不减,头是越垂越低。 一股脑说完,等了许久不见王爷回应,沈浪抬头,见王爷不知何时,又闭上眼睛晕过去了。 沈浪扭头看桌案边听得呆住的二人,怒吼: “何百草,快过来!王爷又晕了!” 作者有话要说:顾宁远:来人,把这睁眼说瞎话的女骗子叉出去! 第81章 何百草最终开了两副退烧药剂,分别内服外敷,陶管家接过药方、忙不迭吩咐下人抓药熬药。 经历方才王爷高烧、沈浪不在何百草不肯治的紧急状况后,陶管家给陶初讲了一篇大道理,最终,陶初依旧抱剑守在门外,沈浪得到全票通过赞成、留下卧室照看王爷。 为预防王爷再度出现紧急病情,何百草这回被一同留在卧室内守病。 卧室内仅剩王爷与沈浪主仆三人。 何百草坐在桌案旁一声不吭地捣鼓药箱,沈浪则搬了凳子坐在床前,望着王爷病的糊涂依旧美丽动人的睡颜发呆。 室内一时静寂,不知过了多久。 “老板。” 何百草悄无声息靠近沈浪,哑声开口。 沈浪被吓了一跳,回过神看何百草眼神迷蒙的神色,心想这难搞的医痴今晚好像特别听话,让干啥就干啥。许是有事相求? 沈浪问道:“何事?” 果然,何百草是不懂得委婉的,单刀直入直接提要求:“迷烟研究需要西国异香小样。” 沈浪一怔,近来为道歉之事忙乱得她都快忘了后山迷阵迷烟的事情了。 但她作为老板,虽有时不耐烦这医痴的臭脾气,但是对其研究向来是不遗余力给予支持的。 当下道:“好,我尽快找来。” 何百草猛一点头,喜形于色,大声道:“谢谢老板!” 沈浪惊得,一巴掌拍过去,“小点声!王爷需要安静。” 何百草不以为然,但还是放低音量,道,“老板放心,小人方才给病人做了针灸辅助退烧入眠,不到天亮醒不来的。” 说完又走回桌案边捣鼓药箱了。 沈浪再度低头欣赏王爷美丽睡颜,许久,幽幽叹一口气,很快伏在床沿睡着了。 …… 何百草所料不假,顾宁远再度醒来时,窗外已是东方鱼肚白。 晨风从雕花窗格送入,窗棂微响,清晨的空气清新怡人。 顾宁远体质本就是先天不足,弱的不行,前段时间经沈浪治好失眠症,才略有好转,然自游湖认出沈浪/女子身份,且面容相貌与梦中之人奇异相同后,顾宁远又陷入失眠与梦魇的恶性循环之中。 昨日落水又发热高烧,一夜折腾,顾宁远几乎一直是昏昏沉沉、意识不清。此番醒来,却是感觉好了很多,身上如同去了一座泰山般的轻快。他心头略松,欲掀被坐起,才发现被子被人压住了。 顾宁远低头。 只见沈浪双手交叠压住一方被角,少女伏着身子趴睡,半边雪白的瓜子脸都被压出浅浅红印。顾宁远一动,她仿佛若有所觉,皱皱眉头,睫毛微颤。 见状,顾宁远一惊,有些不愿与她面面相对。却只见沈浪喃喃道: “王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沈浪口齿不清嘟囔一句,便换了姿势,压住另一边脸继续睡过去了。 顾宁远怔住。 在游湖落水之前,顾宁远一直把沈浪当成难得的好友相待,同时也希望在她身上探知那首曲子与他梦魇有何关系。 但落水之后,顾宁远发现这位好友竟是一名女子,且长相竟与那梦中之人毫无二致。最初的震惊过后,顾宁远第一反应不是愤怒,而是逃开。 不知为何,他见到女子模样的沈浪后,心中涌起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这些日子来,顾宁远反躬自省,确定这种强烈的感觉,并非对其美貌的爱慕,也非是被骗之后的愤怒。 顾宁远虽不知沈浪千辛万苦接近自己出于何意,但他能感受到,沈浪对自己没有恶意。所以,乍然识破她的女子身份,顾宁远心中其实惊讶多于愤怒。 但更多的,也更强烈的,是心中有一种声音提醒他,一定要远离这个女子,有多远离多远。 被这种念头困扰,顾宁远这段时间对沈浪几乎能避就避。苍山寺法宴那日,他去找云空大师释疑完就迅速离开;回柳亭散步之行取消、宫宴不出席……都是他有意为之。就连昨夜烧尾宴,也实在是皇兄再三邀请,才不得已赴宴。 却终究没有避开。 顾宁远低头,再度凝视沈浪蹙眉不安的睡颜,忍不住轻轻叹了一口气。 吱呀一声,卧室大门忽被推开,陶管家探头察看,见王爷已恢复精神坐起,当即大喜。 顾宁远看一眼仍旧沉睡的沈浪,连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陶管家动作小声些。 陶管家点头,轻手轻脚走近。 环顾一眼房内,医痴何百草已不知去向,只有沈浪累的睡倒在床前,陶管家暗暗叹息。他知晓王爷自从游湖一事后,对这位沈小姐便抱着坚决划清界限的态度,此刻望着王爷看不出情绪的神色,陶管家一时有些担心王爷大清早就要赶人。 陶管家正要出言相劝一番,不料王爷先开口了。 顾宁远小声吩咐道:“把沈小姐送至客房休息吧。” 陶管家颇感欣慰,正觉得王爷终于心软了,听顾宁远又道:“待她醒来,马上派人送她回府。” 陶管家一愣:“……是。” 心中摇头:果然,表面善气迎人、笑如春风,实则果断坚决、自有主张,这才是他家王爷的风格。 言罢,顾宁远掀了另一侧被角起身,由陶管家服侍着洗漱、换衣。床边,仆从很快进门把沈浪挪到客房休息去了。 既然身体已无大碍,顾宁远便要如常上朝。他刚被任命为户部总监事,又被加授监督雍都商事改革的职事,比之此前,实在是政务繁忙。 商事改革一事,皇兄曾亲自与自己长谈过,关系此后大雍国运盛衰、经济命脉。顾宁远自己也颇有同感,因而已经迫不及待想要投身其中。 他想着公事,早膳时间倏忽而过,正要起身出门时,陶管家忽悠悠叹气,一声又一声,越来越大声,生怕顾宁远听不见似的。 顾宁远转头,疑惑道:“陶管家可是有事要说?” 陶管家当然有事,他从方才起便一直纠结着王爷刻意避开沈浪的事情,百思不解,叹道: “王爷为何要如此对待沈小姐呢?昨夜王爷高烧半途醒来时,沈小姐已把这段时间所以扮做男子接近王爷的事情仔仔细细解释了一番,其情可原,其意恳切。小人虽是旁人听着都觉得情有可原,佛法讲究慈悲为怀、宽以待人,王爷却终究不肯原谅么?” 顾宁远挑眉—— 昨夜自吩咐陶初送沈浪回府后,他就陷入浑浑噩噩、神志不清的状态。陶管家所说的解释、忏悔……他是真的记不起来。 不由问道:“沈小姐都说了些什么?” 沈浪昨夜一番即兴演讲致歉,讲的可谓声情并茂、感人至深,陶管家被感动的不行,记得分明,此刻便把沈浪所言原原本本说了出来,连语气和停顿都模仿的惟妙惟肖。 顾宁远安静听着,微微讶然。 陶管家说完,仿佛又被感动了一遍,不胜感慨的总结道: “所以,沈小姐之所以对王爷如此,乃出于她对王爷一片倾慕之心……爱有何罪呢?王爷为何就不能原谅她呢?再且,沈小姐这段时间所为种种,在小的看来,亦全是一心为王爷着想……” 顾宁远摆手打断陶管家没完没了的感慨。 陶管家瞧着王爷似乎不为所动的神色,退了一步,道: “王爷就算不能回应她的一片爱慕之心,一味避开终究不是万全之法。与其让沈小姐执迷不悟、懵懵懂懂地继续想方设法靠近,王爷不如寻机与她说个清楚,或是设法实现沈小姐别个的愿望,以作补偿?” 顾宁远这次没有打断,他慢慢往大门方向走着,长睫微垂、神色凝重,似陷入沉思。 到了大门口要上马车之时,顾宁远方抬头道:“多谢陶管家提醒。” 又垂眸沉吟片刻,开口道: “让我再想想吧。” 朝阳曈昽,陶管家送走王爷马车,原地伫立目送,不住摇头叹息: “不能成全的爱慕……终究太过伤人。哎!” 作者有话要说:陶管家:沈小姐暗恋王爷。 顾宁远:真的吗? 沈浪:假的。 第82章 仆人把沈浪送到了王爷卧室隔壁。 一夜折腾,沈浪这下是真累坏了,毫不含糊地一觉睡到下午。 沈浪推门而出,只见院中花园草木茂盛,几个仆人在打扫石径。夕阳无限好,晚霞生辉,景色宜人。 熟悉的黄昏、熟悉的霞辉闪耀、花园静谧,沈浪一时恍惚,眼前情景,就像她第一次给王爷做针灸后睡醒的下午。 沈浪摇摇头,回过神,拦住一名仆人,问道:“王爷呢?” 仆人道:“王爷上朝议事,尚未回府。”顿了顿,又道“王爷临走前吩咐若沈小姐醒了,马上送沈小姐回府。” 仆人说完,连忙去通知管家沈浪睡醒之事。 沈浪心道,王爷能如常上朝,想必身体已经恢复,她似乎没什么理由留下了。环顾一眼,何百草应该早就回去了。 哎。 她想起自己的主要目的,心想,昨天半夜那通道歉,也不知道王爷听进去了没有。 若没听进去,她总得想个法子再来一趟? 沈浪在廊前沉思片刻,见一时无人注意,小心推门,闪身进了王爷卧室。 卧室内窗户紧闭,王爷果然不在。霞光透过窗格子照入,光柱浮尘。沈浪掏出带来的贝壳,心想昨晚没用上,如今可总算派上用场了。 沈浪悄悄走到象牙床前,床上白绸衾被叠的整整齐齐,沈浪犹豫着打量床铺,打算把贝壳藏在一个不易发现的小角落。 尚未藏好,吱呀一声,雕花大门被人推开,顾宁远的声音从门外传入: “管家,可派人送沈小姐回……” 说到一半,忽然顿住。 听见门响,沈浪急忙把贝壳随意一藏,一转头,对上顾宁远惊异的目光。 陶管家跟在顾宁远身后进门,见状也惊住了。 一时间,室内陷入诡异的静默。 沈浪尴尬的、哈哈一笑,说了句废话:“王爷……您的身体……哈哈,果然大好了!” 顾宁远讶然片刻,很快回神,恢复官方微笑:“已无大碍。劳沈小姐费心了。” 转向陶管家,果断道:“送客。” 沈浪低着头委屈巴巴的走了,心想:昨夜的道歉果然白费了,王爷真是铁石心肠。哎! 卧室恢复静寂,顾宁远自己动手换下朝服,商事改革事务颇为繁杂,大病初愈又议事一整日,他感到有些支撑不住,打算到床上小憩片刻再继续办公。刚坐到床上就愣住了—— 沈浪方才急急忙忙的,贝壳藏的太拙劣了。织锦被单一角鼓起,边沿处露出一只白润可爱的小玉兔……的耳朵,系住兔身的红丝绳也露出半截。 顾宁远莫名想起早上陶管家所说的: “沈小姐之所以对王爷如此,乃出于她对王爷一片倾慕之心……” “王爷就算不能回应她的一片爱慕之心,一味避开终究不是万全之法。与其让沈小姐执迷不悟、懵懵懂懂地继续想方设法靠近,王爷不如寻机与她说个清楚,或是设法实现沈小姐别个的愿望……” 顾宁远把贝壳取出,置于掌心熟练地赏玩片刻,不禁想起沈浪那张与梦中无异的脸,只是一个在梦里哭的喘不过气,一个在眼前笑的明媚得意……无论哪一个,都让他为之动容、难以平静。 他垂睫思想片刻,仿若下了某种决定,往外唤道:“管家……” 作者有话要说:顾宁远:沈小姐你不要再对本王痴心妄想了。 沈浪:王爷你想多了,真的。 第83章 沈浪一出王府,心中直呼糟糕。 天气大好,又不是初一十五,又不是休沐,她该进宫给太子上课了! 要是宫里派了人来催,沈学士用烟锅子想都知道自己偷溜出来了。 沈浪连忙赶回沈府。 初一正在后院给沈浪的花花草草浇水,见沈浪回来,有些忧色的脸上霎时拨云见日,一把放下水壶,正要说话。 沈浪不等她开口,便急急问了宫里是否来人催促上课之事。 初一呆呆摇头:“宫里是传来了消息。” 沈浪心一下提起。 初一笑道:“不过是用皇鸽传信,并没有来人。太子殿下说,昨日小姐在宫中落水,今日且再休息一日,明日再恢复上课不迟。” 闻言,沈浪松了口气。初一脸色却不好了,见沈浪迟迟才回,她连忙追问这一日一夜发生的事,王爷身体可好了,道歉一事可有着落了…… 沈浪摇头进屋,长话短说:“王爷身体无碍。道歉之事,道阻且长,说来心酸,哎……” …… 黄昏,宫城门前霞光万丈,红墙生辉。 万俟瞳从宫中议事出来。皇上极为重视商事改革之事,特意在御书房侧殿设了办事处,专门供安王以及几位总领改革之事的大臣议事之用。 万俟瞳自当上户部侍郎后,除了上任当日去户部签了个到外,大部分时间是到办事处与安王等几位同僚议事,还有小部分时间则在东宫与太子斟酌限铁令之事,近几日还陪太子去了几趟司天监夜观天象。 殿下不知为何,自接待西国特使使团后,许是因为两国续约之事商量不顺利,心感不虞,近日不仅多次召云空大师进宫讲经论法,且频频拉着万俟瞳去看天象,问吉凶。 今日万俟瞳是借了“搬家”之名,才得以提前告退。 万俟瞳边走边想,自己从进京以来,结交太子、租屋备考、下场科举、发文策动改革舆论……一应事件似乎都十分顺利,尤其是科考一事。 皇上自偶然看到他在《雍都晚报》上的策论后,当晚就召见了自己密谈一番,且亲自勾选了自己的卷子为魁首,发榜后不仅赐了府邸,还赐了烧尾宴、还亲自到场敬酒勉励…… 这种种荣誉,放在一般士子上都得感叹祖上烧了高香积福了。万俟瞳却是淡然处之,他固然感激天子的恩宠,对他另眼相待,但万俟瞳进京赶考、追求功名,却并非与一般士子只为出人头地、衣锦还乡。他根本不在乎这些。 万俟瞳抬头望天,暮色四合,天边挂上几颗星星,半闪不闪。 想到心中远大的理想,万俟瞳清秀的面容上褪去腼腆之色,眼神清澈而坚定: 大雍朝立国数十年,社会发展日新月异,蒸蒸日上,如今虽看似四海升平、海晏河清,其实却潜藏危机,正是到了亟需革故鼎新、改弦更张之际。我只想实现父祖之愿,让改革带领大雍朝焕发新的生机,使国家更为繁荣昌盛、国泰民安。 而推行商事改革,则是第一步…… 路漫漫其修远兮,任重而道远。万俟瞳轻轻叹口气,望着远山月亮东上,忽想起几日前宫宴上那双月亮般明亮的眼睛,不禁分了心—— 宫宴之时,万俟瞳第一次见到女装打扮的沈浪。远远一望,只觉的皎皎如明月,明眸皓齿、巧笑倩兮,万俟瞳心中忽如被重锤猛敲,心神俱震,这几日想起沈浪时,只觉迷迷蒙蒙,仿佛若有所失。 只是,宫宴与烧尾宴上沈浪的明显躲避,令万俟瞳心有所感:似乎科考之后再见沈小姐,她便不太爱搭理我了。 他百思不解:也不知是何原因? 思量着,陋衣巷已在眼前。万俟瞳新宅落成,今日正是过来最后收拾一番搬过去的。 宅子房东是个小老头子,对万俟瞳态度一直好的出奇。 近日万俟瞳高中,报喜、贺喜的人敲锣打鼓把这条胡同都塞得水泄不通,房东更是倍觉有脸:如来佛!这简直不得了了!他这处破宅子,居然住了一个当朝状元!以后大家闻名而来沾喜气,他这破宅子屋租翻个几倍合情合理、不在话下。 小老头得知万俟瞳今晚要回来收拾搬家,天未黑就赶紧搬了小板凳、拿了蒲扇一边扇蚊子一边等着。 此刻看见万俟瞳进门,老伯顿时眉花眼笑,热情万分:“万俟大人,您可终于回来了。小老头等你一整晚啦。” 万俟瞳不好意思笑笑:“谢谢老伯,我进去收拾一下,很快出来与您结算最后的租子。” 老伯一挥扇子,连连摇头:“谈钱多俗气!我岂是这等小人?!租子不用算了,只盼着万俟大人以后多回来看看老伯就行。” 万俟瞳点头一笑,不再言语,进屋收拾去了。 老伯连忙收了扇子跟进去帮忙。 须臾,万俟瞳收拾好,打了两个包袱,房东老伯眼眶湿湿的送出门: “万俟大人,您……走好啊。记得常回来看看……” 万俟瞳感激一笑:“多谢老伯这段时间对万俟的诸多关照。” 老伯一时感怀,脱口道:“我没做什么,是花满楼与福满楼的人……”说到一半,猛地反应过来,咬住舌头。 万俟瞳自是听到了,神色一异,挑眉道:“什么?” 老伯见万俟瞳脸色一下变得凝重,不禁心颤,犹豫半晌,想着这位现在是位高权重的大人了,罪官不如罪民,且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坏事情。当下便把福满楼与花满楼在科考前暗中对万俟瞳的种种关照一一说了。 末了,老伯拍拍万俟瞳肩膀,打着蒲扇哈哈一笑道:“万俟大人不用挂怀,这是商人本心、好行小惠,福满楼之前还专门大搞了一场专门资助赴考举子的活动呢。他们这是放长线钓大鱼……” 万俟瞳没作声,沉默半晌,问:“可知背后是何人带领?” 老伯挠头思量许久,才不确定道:“这倒不清楚。不过来与我打招呼之人,言谈间曾不经意说起一位公子,好像姓沈的……” 月上高空。 万俟瞳独自走在空旷的朱雀大街上,夜已深,商栈大多关门了,大街上寂静无人。繁华地带最中央,福满楼与花满楼的招牌在路灯下格外醒目。 万俟瞳驻足仰望。 进京以来,他只去过福满楼一次,还是太子殿下带他一道,与沈浪吃早茶之时。太子殿下若要帮他,大可不必掩人耳目,也不必借助商栈名头。 且,姓沈的公子? 万俟瞳心中已基本确定,那人定是沈浪了。 只是他一时不解,沈小姐为何要如此助他?且,为何当他蟾宫折桂之后,反而不理他了? 一直闷闷走到东城御赐的宅邸大门,万俟瞳抬头望月,豁然开朗—— 羞涩! 定是沈小姐仰慕于我,又过于羞涩,不好意思明着帮他招人闲话,所以才暗暗相助,期望我能一举高中。 而近日对他各种闪躲,定是因他高中之后,身边人多口杂,沈小姐更加不方便接近自己了。也许,还含有一番让他主动的期待? 万俟瞳想到沈浪在宫宴上与自己对视一眼又急匆匆躲开,烧尾宴上匆匆离去的背影,万俟瞳越想越觉得这是姑娘家的羞涩心理,自己真是土牛木马、朽木难雕,反应太迟钝了。 这一刻,他仿佛醍醐灌顶、拨云见日。万俟瞳心道:沈小姐对我有情有义,为我百般着想,我可千万不能辜负了她。 虽说此前他心中只有改革之事,认为古人言大丈夫先成家后立业俱是谬论,不足道也。但…… 如果对方是沈小姐的话,先成家后立业也…… 万俟瞳心中忽然柔软一片,他看着天上月亮,银光灼灼,仿佛又看到沈浪那双笑得弯弯的眼睛。 万俟瞳下定决心:他定要尽快登门拜访,定不可辜负佳人一番美意。 作者有话要说:万俟瞳:在下愚钝,让沈小姐久等了。 沈浪:不客气。我根本没等谢谢。 第84章 次日,沈浪重新进宫上课。课毕,回府换上男装,打算去商栈察看一番。 这两日雍都商事改革如火如荼开始,商栈实名登记后,还要公之于众。鱼掌柜与花似锦都是商栈的老人了,是深知沈浪不能真的去进行实名登记的,因而这几日都急的不行,已经明里暗里去沈府找过沈浪多次。 沈浪先到福满楼。 鱼掌柜把沈浪迎至顶楼雅阁,把手中报卷递给沈浪,道: “这是昨日的《雍都晚报》,刊载了商事改革有关规定。” 鱼掌柜感叹:“公子有先见之明,这次商事改革果然用了不少新科士子。《晚报》是商务院一位新入职的士子送来商栈的,传信说这次由安王与万俟公子领导的商事改革大刀阔斧、动作将非常大,让我们要有所准备。” 鱼掌柜说罢,猜测沈浪这次来是要交代应对改革之策,乃商栈重大事务。他正欲唤人去叫花似锦过来一道商议,被沈浪打断了: “不必,我待会还要再去一趟花满楼。” 鱼掌柜颔首道:“是。” 沈浪低头快速浏览《晚报》,心头大致有了数,这是万俟瞳商事改革第一步,以雍都为试点,要求大小商栈、商贩,即日起要到新成立的商务院实名登记,服从官府的指示,表现好者将明榜表彰,有不配合者,官府将予以整顿。 简单来说,就是让大小商人们到官府登记名字、产业,汇报经营情况,按规定交纳税款。交的又多又爽快的,将贴榜公示,以为楷模。 这才是沈浪最担忧的。她的“二楼一苑”皆冠绝雍都,一登记在册,必是纳税大户。交多少税她不在乎,最怕的是所谓的“贴榜表彰”。上辈子就是这个害惨了她,以至于和沈学士闹崩、离家出走、懊悔不已…… 不过乍一看这份诏令,沈浪心中反而安定下来——这份规定与前世并无二致。重生以来一连串变化让她不知所以,幸好最事关重要的商事改革,目前来看还是与前世一样的,那她至少可以步步为营、放心应对。 鱼掌柜见沈浪翻完一份《晚报》,又蹙眉思考良久,以为沈浪接下来便要交代应付之策,当下竖起耳朵、洗耳恭听。 不料沈浪却先询问了这两日商栈登记情况,最后才轻描淡写地交代了务必在月末截止日期再去登记。 鱼掌柜道:“负责朱雀大街实名登记的正是今科几名寒门举子,迟几日应是没有问题。只是……” 鱼掌柜不解道:“公子,如此岂不太过仓促?” 沈浪拍拍他肩膀,给他吃一颗定心丸:“无事,到时我自有办法。” 其实沈浪心里也是七上八下,她现在与王爷关系不尴不尬,还在纠结如何才能令安王松口答应帮她。 但不到最后一刻,她绝不轻言放弃。 鱼掌柜点头称是,又简要汇报了这几日商栈情况,苍山寺法宴茶点承办圆满成功,已经订下长期合作关系;药膳系列已经成功推出,受到反响也很不错…… 沈浪一一听完,作了相应指示,又勉励一番后,直接去了花满楼。 何百草要求的西国异香样本,沈浪想来想去,只能让花似锦派人去西北榷场寻购一番。 大雍朝与西国的关系向来有如临深履薄、复杂而脆弱,自十年前订立和约之后,两国之间货物交流,除了西国使团一年一度入京进宫与受赏外,便只剩下西北边城的榷场贸易了。进宫寻找这不知名的西国异香不现实,只能让花似锦派人去边城探访搜购了。 花满楼雅间内,沈浪把西国异香事情与花似锦交代完毕,郑重嘱咐道: “此事关乎苍山寺迷阵与安王的安危,事关重大,请花管事务必重视,尽力配合何百草的研究。” 花似锦点头称是,亲自送沈浪出门。 二人来到一楼,见大堂茶座内,一群人搬凳子围成一圈在热火朝天谈论什么。 沈浪挑眉,招来一旁的副管事,问道: “他们这是在聊什么?” 花似锦知道内情,连忙向副管事使眼色,副管事却没看懂,耿直道: “在聊司韶小姐与安王的赐婚的传闻,听说皇上前几日在《雍都晚报》上特意声明此事子虚乌有,安王爷的婚姻将由其自主,皇上不会干涉。” 沈浪一听,来了兴致,走近茶座细听。花似锦没拦住,剜了多嘴的副管事一眼,叹气跟上。 只听一人煞有介事道:“我说,司韶小姐这次赐婚传闻闹得沸沸扬扬,又无疾而终,定是被安王私下拒绝,皇上知道了,怕事情闹得太难看,只好发个声明欲盖弥彰……” 众人不置可否,沈浪凝眉静听。 那人未说完,马上被尖声打断,另一人神神秘秘道: “完全不是!大家听我说,关于这事,我可是亲眼所见。” 众人好奇:“哦?你竟见到安王甩脸子给司韶小姐了?” 越说越离谱了。沈浪摇摇头,正欲走开。 那人道:“不是!我是见到,安王爷心之所系,另有其人。” 沈浪顿住。 “众位有所不知。咱们安王爷啊,平素有个习惯,就爱到回柳亭散步。我有几回远远看见,安王爷每次散步,身边都跟着一位轻衫公子,摇一把折扇,一派清俊风流,别提多人模狗样的了!” 众人:“那又如何?王爷有个把朋友,不是正常得很?” 那人又道:“可这位公子不仅与王爷把酒言欢,说说笑笑,且还投怀送抱……” 众人惊:“如何个投怀送抱?” 那人清清嗓子,声音一扬:“有一回那小公子拿着糖葫芦,脏污了王爷的一身白衣,王爷不仅不生气,还温柔地让小公子抱住自己……你说,这等的包容、这等的亲密,岂是一般朋友所能为?” “那您的意思?” “那人定然才是王爷心之所爱。”说着又扼腕叹息,“可怜咱们堂堂大雍朝的安王爷,一表人才天人之色,却竟然不爱红妆爱少年……哎,可叹!可叹!” 这一番八卦,说的细节逼真、声情并茂,似乎言之凿凿、有理有据,众人纷纷附和,又接连有人出来丰富佐证: “哎,你别说!前阵子有一回下午,我在街上似也看到王爷与一名公子在街上徜徉,气氛甚是和悦。那小公子,长得真是眉目如画、清秀得很,似乎穿的是绿衫……” “胡说!明明是杏衫……” “我说是绿衫就是绿衫!” “你分明就是乱说!” …… 一番八卦,最后以安王拒绝司韶,求皇上澄清赐婚传言,乃是因安王心系一名小公子,不爱红妆只愿断袖为结论。 沈浪被吃瓜群众这强大的想象力与神奇的脑回路震撼了,心中不由苦笑:若是王爷真与她有断袖之情,倒也不赖。到那时她攀攀交情,指不定商栈登记之事不费吹灰之力就解决了。 这么想着,沈浪自己也觉得荒谬至极,轻笑一声,不再停留,摇摇头走出花满楼。见花似锦亦步亦趋跟着,似欲言又止,沈浪道: “花管事有事不妨直说。” 花似锦妙目盈盈,略有疑惑之色:“不知公子与司小姐在法会上可见到了?” 沈浪便知她要问的是诗集抄袭一事,索性把《天外飞仙》幕后代笔之事简要与她说了,末了,强调道: “所以,《天外飞仙》之事实在怪不了司小姐。我今后也不打算出诗集,关于这件事,你们就烂在心里最好。” 花似锦叹气一声,点头称是。 沈浪又交代一番商栈推迟登记之事,得了花似锦应声,才转身离开。 两个商栈走完一趟,又到黄昏时分,沈浪走出花满楼,伸个懒腰,感受着暖洋洋的霞光,正打算回家,忽见对面百花馆门前来了一队官兵,封门贴条,旁边围满了看热闹的百姓,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不停。 沈浪好奇,走近一看,结合群众议论,很快知道这是百花馆最近机器故障频频,受到顾客很多投诉,都没有停业修好机器故障再开工。 商务院昨日方才成立,一开门办公,就接到了百花馆楼梯坍塌砸伤人不赔偿的投诉。 须知朝廷最近正着手商事改革,整顿商业秩序,正恨不得多些诸如此类的负/面/新/闻,好作为导/火/索、扩大宣传来拉拢民心支持改革,草市打人之事如此,不料今日百花馆之事更加给力。 这可真是顶风作案、猖狂得很,天堂有路你不走,偏偏撞到枪口上。 商务院众士子新官上任三把火,查到百花馆幕后是二皇子当家,一下想到,这可是响当当的反面教材,当即上奏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今日就派了人来查封百花馆,停业整顿。 围观群众依旧议论不停: “是啊,二皇子也太能为了些。他二舅开‘严家私厨’争不过花满楼,我看他开这‘百花馆’,也就为争回口气,现在却…… “真是世事无常、天意弄人,越比越伤人……” “就是就是!照我看这雍都商栈,早就该整顿整顿!那些个富商巨贾,有两个钱就看不起平常人,店大欺客,那副嘴脸可真是……别提多惹人憎了!总之,皇上让安王爷主持这次商栈改革,真是急大家所需。” “就是就是……” 沈浪围观一阵,越看越无趣,转身离开,心道: “看来安王这次领导改革,是要用雷霆手段,大义灭亲、雷厉风行、不容情面。这下好了,就算真的断袖也救不了她了。” 哎!那可怎么办呢?! 作者有话要说:沈浪:听说王爷是断袖…… 顾宁远:你可以来试试。 沈浪:呵呵呵呵呵…… 第85章 暮色四合,如轻纱温柔洒落。 沈浪回到沈府后院,正碰上从前厅蹦蹦跳跳赶回来的初一,手里还提着个小篮子。 沈浪惊讶:“初一,你出去了?” 初一欢快跳到沈浪面前,点头如啄米:“是啊,小姐。二夫人让我陪她出去逛逛。” 说罢,一伸手到沈浪眼前,摊开掌心。 沈浪低头一看,是一块小小的银子,躺在初一粉嫩柔软的掌心中,闪闪发光。 沈浪好笑道:“哪来的银子呀?” 初一便乐呵呵地把方才与沈二娘逛街,逛到商务院门前看热闹的事情说了。 原是二皇子顾纯熙刚一从水城追美回京,就接到了商务院开来的罚单,要他在府衙门前认错、缴纳罚款。 二皇子一看罚单下用的是安王的印玺,知晓这位王叔说一不二的性格和身后无人比你的宠眷,知道事情没有转弯余地。 顾纯熙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上午接到罚单,下午便煞有其事背着一把藤条,瞅准了皇城内商务院上班时辰,便往那大门前一跪,背了一篇文绉绉的《忏悔录》。 “小姐,你不知道,今下午那商务院门前,可多人瞧热闹了,人挤人的,把一整条街道都围了个水泄不通。” 沈浪心中骇然,看来,这位二皇子不仅风流好色,还是个活脱脱的浑不吝。这么一闹,可不是让皇家的体面都扫地了?! 她有些好奇安王是怎么应对的,问道:“后来呢?” 初一道:“二皇子来的不巧,王爷下午有事进宫去了,最后还是万俟公子出来,好声好气地劝了二皇子进门商量。二皇子起来之后,还笑眯眯的,吩咐随从给围观群众一人一两银子,说大家看热闹也辛苦了,拿去百花馆喝杯茶吧。” 沈浪:“……” 沈商人严重怀疑顾纯熙就是瞧准了安王不在,没人压得住他,才这么大闹天宫的。这混不吝莫不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其实目的在亲身给百花馆做做宣传的吧? 沈浪把初一的手合上,笑道:“确实辛苦了。这银子,初一就留着喝茶吧!记得去福满楼喝。” 初一不理沈浪调侃,拿着篮子进屋,忽想起什么,到小厅取出一张帖子递给沈浪: “这是中午小姐走后,王府派人送来的帖子。” 沈浪接过,拆开略略一扫,是请她明日下午到王府喝茶的。她一下子想起上次陶管家自作主张发的游湖笺帖,心中惊疑:这次莫不是又一场恶作剧? 当下问道:“谁送来的?” 初一吐吐舌头道:“还能有谁,那个讨人厌的娃娃脸呗。” 沈浪了然,是陶初。 陶初向来看不惯她接近王爷,既然是他送来的,那必定是王爷亲自吩咐了。 沈浪再仔细观摩笺帖笔迹,发现这次帖子乃全手写,字迹端正隽秀,矫若游龙、自成一家。 她怔了怔,猜到这必是安王手书。 沈浪心道,真是字如其人,乍一看赏心悦目,细细看去又觉自有章法,稳若泰山。当下不再有疑。 只是,王爷昨日才忙不迭的要送她回府,一副不愿意多看她一眼的样子……今日如何就送来了茶帖? 哎。 …… 虽是满心疑惑,但对于安王的邀约,沈浪是求之不得的。 次日下午,拾掇一番,便穿了一身规规矩矩的浅绿襦裙,罩了一件薄薄轻纱褙子,如约上王府赴约。 陶管家特意把茶桌摆在王府后花园的凉亭内,沈浪一到,便被陶管家笑吟吟领着,一路直达凉亭外。 凉亭在花园深处,旁边垒砌了假山重重,阑干外凿了一方荷池,春冻未消,塘中绿肥红瘦,风过水皱,拂面微凉。 王爷一身白衣,坐于茶桌一侧,低头翻看奏折。沈浪在亭外站立片刻,顾宁远若有所觉,转头望来,黑眸眨动。 远是花园春景蔚然,近则美人白衣黑发,眼波清清如水,落入沈浪眼中,犹如惊鸿一瞥。 沈浪清咳一声,拾阶而上,笑着打招呼: “王爷,恭喜恭喜!” 顾宁远放下奏折,示意陶管家与陶初退到亭外,方微笑道:“何喜之有?” 沈浪道:“王爷又升官啦,商事改革总监督,好威风!” 顾宁远微笑不语,抬手示意沈浪坐下。 沈浪落座桌前,方才看到茶桌旁还置了一方矮桌,小炉子炭火温吞,上面搁着一把紫砂茶壶,颇为精巧。 顾宁远挥退众人,自己动手取过布帕,养尊处优、修长白皙的手亲自提起茶壶,给沈浪倒茶。 茶汤黄、水汽白,茶香扑鼻而来,清新中略有糯香,沈浪仓促一闻便知这是陈年的普洱,配上顶尖的紫砂壶煮出,实乃第一等好茶。 又见王爷亲自给自己倒茶,沈浪受宠若惊,当即玩笑的心思收了不少,道了声谢后便静静低头品茶,普洱茶须趁热喝才最有滋味;一边在等着王爷开口。 安王煞有其事发帖子邀约品茶,又盛情招待,沈浪用鼻子想都知道肯定有大事情。 凉亭内一时静寂,两人对坐,无声品茶。 顾宁远看着低头啜茶的沈浪,眼前女子一身绿衣,容色与梦中越发相像,他每看一眼,心中莫名的抗拒就多一分,想要远离,又忍不住一探究竟。 他这次邀请沈浪来,主要是想委婉和她说清楚的。陶管家之言,顾宁远虽然觉得略有夸张,但……想到沈浪这段时间种种作为,顾宁远思想一番,还是决定做出这次邀约。 沈浪低着头,不曾察觉顾宁远的不着痕迹的视线。 她正惴惴不安地等着,心中一再犹豫、思量着自己是否要再给王爷解释一次女扮男装的事情? 约摸过了半盏茶时分,顾宁远清澈的声线响起: “沈小姐。” 沈浪猝不及防,霎时如被触动机关的弹簧,下意识挺背、抬头,道:“在!” 话落在心中暗骂自己傻气,嘴上忙不迭的就要再解释以便女扮男装的事情:“王爷我真不是故意的……” 顾宁远摇头打断她,笑容平静道:“关于此事,沈小姐不必向我道歉。大雍以宽治国,每个大雍百姓都有着装自由。” 沈浪连连连连点头—— 王爷你能这么想真是太好了! 顾宁远顿了顿,抬头看她,又道:“我要问的,是另一件事。” 沈浪伸长耳朵听着。 顾宁远叹了一口气:“这段时间,沈小姐对本王诸多关怀与帮助,究竟是为何呢?” 沈浪不假思索,马屁张口就来:“因为小女子一心仰慕王爷风采……” 作者有话要说:顾宁远:沈小姐究竟意欲何为? 沈浪:你猜?O(∩_∩)O~ 第86章 沈浪语气如此自然,仿佛说今天天气这么好一样。 顾宁远握茶杯的手抖了下,搁下茶杯,一脸认真道:“谢谢,但是……对不起。” 这语气、这表情、这较真的样子,显然是误会了。 沈浪低头琢磨:我没说错话吧? 王爷人品好、家世好、长得又好,在大雍家喻户晓、人气很高,雍都男女老少都仰慕王爷风采啊。 绿衣少女低着头不说话,茶汤水汽氤氲,顾宁远看不清沈浪的表情,以为她是被自己的直白伤到心了,一时说不出话来。 有人一心爱慕自己,而自己心中却有莫名抗拒,无法成全。顾宁远心中感到十分抱歉,虽然他没经验,但也能猜到这种滋味大概是极不好受的。 想到梦中绿衣少女哭哭啼啼的样子,顾宁远心如针扎,有细密的疼痛突如其来、忽闪而过。面对眼前这位沈小姐,不知为何,顾宁远心中总有各种各样奇怪的感觉,前所未有的轮番轧过心底。 陶管家的劝告忽闪过脑海—— “与其让沈小姐执迷不悟、懵懵懂懂地继续想方设法靠近,王爷不如寻机与她说个清楚,或是设法实现沈小姐别个的愿望,以作补偿?” 顾宁远心情复杂地开口:“沈小姐的感情,我实在无法回应。” 沈浪:??? 心道:王爷果然是误会了,我要不要解释一点什么?但是…… 沈浪正纠结,忽听顾宁远声线放低、近乎温柔: “不知沈小姐是否还有别个愿望,若本王力所能及,也许可以一助。” 沈浪猛然抬头! 惊喜的、兴奋的、激动的……乞浆得酒、喜从天降、如同天上突然掉馅饼,沈浪大喜过望,一时有种被砸懵的错觉。她心跳加速、呼吸急促、得全身都微微颤抖,一时失了反应,只两眼发直地愣愣看着顾宁远。 顾宁远叹气,黑黝黝的眼珠,隔着茶汤热气,静静看着沈浪,等她回答。 沈浪暗暗深呼吸,尽量保持冷静理智、不被突如其来的惊喜冲昏头脑,好半晌,才稍微稳住颤抖的声音,道: “我……我先回去想想。” …… 喜从天降,王爷突然抛出橄榄枝,乐得沈浪心花怒放、欣喜若狂,辞出王府到沈府后院一路上,都是飘飘然恍若羽化而登仙、喜形于色、心情大好! 然福无双至,乐极生悲。 沈浪喜气洋洋的神色一直持续到当晚夜深。 夜深,沈二娘来看望沈浪,手上拿着一盒包装良好的茶饼。初一见了,连忙下去备茶招待,被沈二娘打发下去睡觉了。 沈浪喜笑颜开,随意拆开一看,怔住了—— 素白礼盒中,垫了价值不菲的丝绸内衬,中央躺着红纸包装的茶饼,用红绳系了精致的同心结。 沈浪愣愣看向沈二娘,满脸疑惑。 沈二娘在小厅桌子前坐下,叹气道:“这是万俟公子今日下午亲自送来的。” 沈浪听着。 沈二娘解释:“小浪许是不知。这是水城的习俗,哪家公子若是对姑娘有意,就送与茶饼,若姑娘收下茶饼,就表示接受公子的心意,公子就可以接着正式提亲了。” 所以这茶饼是……万俟瞳向她示爱? 沈浪手一抖,猛后退一大步,离了盒子远远的,道:“不!” 沈二娘见状,心中了然,松了口气道:“我也觉得颇为贸然,莫不是小浪此前有何等行为,让万俟公子生了误会?” 又道:“幸好今日下午他来之时,府里只有我一人。老爷自从科考之后,与这位万俟公子便是意见不合,若见了他来给小浪送茶饼定情,怕是得气的不行。哎。” 沈浪眼珠一转,“那万俟……公子还说了什么吗?” 沈二娘道:“也没说什么。我瞧着这位万俟公子,倒是个腼腆善性的人,坐了大半时辰,除了坚持留下茶饼外,也就问候了一下我和老爷身体安康,统共也没说几句话。” 沈浪正要放下心,沈二娘又道:“不过他走之时说今日来的不巧,明日下午再来一趟见见小浪。” 沈浪闭眼扶额,一副不堪其扰的样子。 沈二娘见状笑了:“小浪,这是你的不对了。无风不起浪、事出必有因,若你无意,便不要耽误人家。明日万俟公子来时,小浪正好把茶饼还与他,顺道说清误会。小浪看呢?” 沈浪蔫蔫的趴回桌子,苦大仇深盯了一会素白色的礼盒,唉声道: “好吧。”看来也只有这样了。 沈二娘慈爱地摸摸沈浪额发,柔声:“真乖。” …… 与前夫万俟瞳保持距离,早已被沈浪列为仅次于商栈登记的一大要事。昨夜沈二娘带着茶饼来访后,沈浪被闹得一整晚都在辗转反侧。 二娘所言有理。定是她有什么地方让万俟瞳误会了。不然他不至于贸然登门拜访,还送出这等引人误会的定情礼物。 可她自重生以来,与这位前夫近距离碰面次数半只手都数的过来,到底是哪里让他感觉良好想太多了呢? 沈浪立即陷入深刻自我反省中。 夜深草虫鸣,唧唧唧唧唧。沈浪盯着床前的琉璃灯罩发呆,忽地灵光一闪! 资助! 想来这辈子,她对这位前夫做过的唯一事情,就是曾让鱼掌柜与花似锦暗中资助过一番。重生一世,她知道万俟瞳备考不易,这一番暗中帮助,既是出于不得罪未来权贵的心思,也看过曾经三年夫妻情分上。 沈浪心道:定是有人泄露了消息。 将心比心,若她是万俟瞳,突然知道有人一直默默帮助自己不求回报,咳咳,的确是很容易想歪的。 沈浪忽而想到白日王爷对自己的误会,似乎也是因为自己莫名示好一再不余遗力地接近,让王爷摸不着头脑? 咳咳,当然,对待安王爷,沈浪自己知道心知初衷并不纯粹。王爷误会了要主动帮她实现愿望,沈浪正如大旱望云霓、心之所往、求之不得,自是不会拆穿这个美好的误会。 不过对于万俟瞳…… 诚然这人已是状元之尊,眼看青云直上是一只闪闪发光的金龟婿,诚然沈浪是商人本色,但前世教训太过深刻,那段婚姻冷暖自知、太一言难尽……这一世,他再显贵无匹,也与她毫无关系。 沈浪心道:明日定要好好与他说清楚。 …… 次日,沈浪进宫授课完毕。在家等了大半下午,不见万俟瞳上门,索性自个带了茶饼出门。此番她特意换上衣柜里最朴素不惹眼的衣裙,做了灰扑扑的打扮,大步流星地往皇城堵人。 此次商事改革,太子顾元熙也颇为关注。沈浪日日进宫给太子徒弟上课,知道这次朝廷的动作可谓神速。科考一放榜,皇上就下旨授官众士子,宫中当日即成立了临时办事处,供安王与万俟瞳等几位领头人物议事商讨之用。 过了三天,皇城的商务院正是揭牌成立,公开办公。宫里的临时办事处也就随之取消了。不过皇上毕竟偏爱安王,不愿其过于奔波劳碌,商务院就在王府不远处,大门出来,沿护城河流向,穿过绿柳沙堤、回柳亭,就是王府大门。说是半个邻居也不算过分。 沈浪是算着时辰出门的,走到商务院大门外的河提上,靠着柳树等着,心中想着待会如何委婉不得罪人的与万俟瞳说清楚。 等了半盏茶时分,沈浪估摸着离商务院众人下值时辰差不多了,便抬目张望着。 却是一抬头,便见万俟瞳从衙门出来,很快发现了柳树旁倚立的沈浪,喜形于色的快步走来。 走到沈浪面前,万俟瞳顿住脚步,仿佛有些不好意思、又颇为紧张的,微微低了声音,道: “特意提早一刻下值,想去沈府再度拜访的。不想……却在这里见到了沈小姐。我真是……” 他低头喜笑,像是不胜欢喜,又不知该如何形容。 沈浪心中叹气:是了,这人,前世就是这样的。可惜。 万俟瞳一脸抱歉的,道:“沈小姐必是久等了,我真是……不好意思。我们找个地方坐坐好么?” 万俟瞳环顾一周,他近日方才来商务院上值,不熟悉周边环境,此刻乍然一看,似并无一个可以坐坐的好去处,便道: “圣上赐了我一座府邸,这几日刚刚收拾好。不知沈小姐是否愿意赏光一去?” 见沈浪垂眸不语,万俟瞳又道: “或者我送沈小姐回府上,顺便拜望一下沈学士大人。近日杂务颇为繁忙,说起来我还没有好好拜谢过主考的恩师呢。” 沈浪连忙摇头:“不不不,我们就在这里随意逛逛就好。” 开玩笑,你若真去拜见沈学士,那可真是火星撞地球,后果不堪设想。 万俟瞳抬头,视线逡巡周围,点头:“也好!我观此处绿柳沙堤,景色甚好,今日与沈小姐一行,方不负美景,万俟不胜荣幸。” 沈浪正要阻止,万俟瞳已经走到前方,回头,手一动又收了回去,脸上温润一笑,柔声道: “沈小姐?” 沈浪看着熟悉的柳树长堤,心中莫名一惴。然当下也不好拒绝,只得叹一口气,迈步跟上。 第87章 黄昏柳堤,夕阳把两人的背影拉长,投在浅白沙堤上。 两人一时都没有开口。 万俟瞳视线如柳条飘忽,时而仰头看绿柳摆腰、时而低头看浅白沙堤、时而转头看护城河水缓缓流淌,偶尔艰难的看两眼身旁同样静默的沈浪。 沈浪背着双手提着重新包装好的茶饼礼盒,在心中过了三遍措辞,终于还是开口,委婉而坚决地拒绝了万俟瞳的心意—— “万俟公子,也许是小女子的某些作为不够妥当,使公子有所误会。您这一份盛情,小女子十分感激,也颇觉受宠若惊,但……无论如何,请恕我无法接受您的情意。” 说罢把手中礼盒一递,万俟瞳却没有接,他愣在原地,不解的、困惑的、茫然的: “可是,房东老伯说是沈小姐让福满楼帮我……我以为……” 沈浪心中一叹:果然是资助一事露了馅。 看着万俟瞳惘然带着痛楚的神情,沈浪心中不禁内疚,但她此时决不能心软。 沈浪定定神,毫不犹豫的拉出太子徒弟,她隐晦道: “太子一直十分看好万俟公子,自从福满楼与万俟公子初识不久,殿下便提到要资助万俟公子科考……” 万俟瞳艰涩扯出一抹苦笑,已然明白: “所以,沈小姐、福满楼的帮助,其实都是殿下的意思?” 沈浪转开视线,没有回答。 然而气氛至此,没有回答便是最好的回答。 沉默再次在两人之间徜徉,这一次却比之方才截然不同。情感是一把双刃剑,我们用它来伤害别人之时,往往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沈浪低头,再次抬手递过礼盒,当她等着手臂都要僵硬酸麻之时,礼盒被人一把接过,仓促的、狼狈的、颤抖的…… 她再抬起头,沙堤上已经没有人影了。 沈浪转头看着护城河中潺潺流淌的河水,夕阳余晖投入水中,波光粼粼,然而河水在流、霞辉渐消,一切都会过去,没有什么敌得过时间。 沈浪长长叹一口气,再抬头时,惊觉自己竟已走到回柳亭附近;回柳亭依旧,沈浪忽有种不祥预感,她僵硬的、缓慢的抬头—— 就看见了亭上一身白衣的王爷,正似不经意的转开视线,眺望远处城门。旁边陶初见沈浪抬头,狠狠翻了一个白眼,做出一个嘴型,沈浪眼尖,一下子想认不出都难—— “水性杨花。” 沈浪再一看王爷,心道:完了完了。王爷你可千万别改变要帮我实现愿望的想法啊。 …… 当晚,沈浪放心不下,找了花似锦搭梯子,夜探王府。 还是很久前那片墙头,沈浪一翻上去,惊喜发现玻璃片竟没有了,心头一喜,行动干脆利落进了王府花园。 琉璃灯高照,顾宁远正在书房翻阅奏折,近日商事改革启动,雍都汇报民生的奏折多了许多。 夜风吹入支开的雕窗,清凉宜人。窗棂忽然一响,顾宁远抬头,便见沈浪一翻身进了书房,笑呵呵道: “王爷,晚上好啊!” 顾宁远怔了怔,眼中划过一丝显而易见的惊异,随即挂上标准微笑。 不料,沈浪不等他开口,便叽里呱啦地把下午回柳亭的事情,来龙去脉都解释了一遍,仿佛怕王爷有丁点误会,再三强调道: “……总之,我与万俟公子之间,纯属非常、无比正直清白、光明正大的关系,王爷不要误会。” 说完眼睛坦诚无比直视顾宁远。 顾宁远微微一笑:“我没有误会。” 沈浪眼睛一亮。 顾宁远又道:“不过,这些事情,沈小姐也不必向我解释。” 沈浪嘿嘿一笑,心道:你冷任你冷,你淡任你淡,反正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幸好我已经解释完了。 顾宁远微微摇头,低头继续看奏折。 书房内一时只剩下奏折翻动之声。夜风拂动纱帘,如秋蟹爬沙。 半晌,顾宁远微觉口渴,端茶要喝,一抬头,忽发现沈浪还在,就安安静静站在房中央,眼神呆呆的,不知在想什么。 顾宁远讶然:“沈小姐还有何事?”他顿了顿,自然而然地想到两人间唯一没解决的事情—— “沈小姐可是想好了愿望了吗?” 沈浪正在出神,乍一听这问话,她有些不好意思的,觑着王爷笑意平静的脸色,笑容狡黠的: “什么愿望都可以吗?” 顾宁远:“须是本王力所能及之事。” 沈浪一拍手,笑哈哈道:“好!我的愿望就是,我再要三个愿望!” 顾宁远呛了口茶,不敢置信地看着沈浪。 沈浪用厚如城墙的脸皮顶住顾宁远的如炬目光。 顾宁远很快冷静下来,微笑拒绝:“不可以。” 沈浪以退为进,她本来就没想着王爷会答应这个恬不知耻的要求。还有三日就是她的及笄之日,也是雍都商栈实名登记的最后一日,这正是她方才出神的原因。 瞧着顾宁远无波无澜的微笑,沈浪不经意道: “王爷,三日后的晚上,我会在福满楼办一个小小的宴会,不知王爷到时有空吗?” 顾宁远看她:“这算是愿望吗?” “当然不算!” 沈浪立即否认,随即笑眯眯道: “不过,王爷到时若去捧场,我一定告诉王爷我的愿望,而且一定是王爷力所能及,动动手指就能做到的事情!” 沈浪心想:匿名登记个商栈,确实是动动手指的事情。我没撒谎。这么一想,沈浪顿时理直气壮、毫不心虚抬头直视王爷,几乎是拍胸口保证道。 顾宁远垂眸,沉吟片刻,复抬头微笑道:“好。” 沈浪马上兴奋地奔至书桌前,一拍桌子道:“成交!” 顾宁远看着被某人一拍即乱的两沓奏折,静默片刻,选择再喝一盏茶。 作者有话要说:顾宁远:我有种不祥预感,仿佛被坑了。 沈浪:别想太多……你就是被坑了。 第88章 顺利邀请到王爷,沈浪心情大好,哼着歌儿回了沈府。接下来三天,沈浪早上如常进宫给太子上课,下午大多泡在商栈处理事务、布置三日后及笄宴的事情。其间,沈二娘来了一趟后院,与沈浪商量及笄日一家人一起吃晚饭的事情。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三日后,正是三月最后一日,恰逢休沐,沈浪不用进宫给太子上课。一整天都在紧张晚上的宴会。 傍晚,沈二娘给一家人准备了丰盛的晚餐,沈浪在家陪二老吃饭,一并受了礼物与训诲。回到后院,待夜色微深之时,沈浪携初一偷偷翻墙出了沈府,直奔福满楼。 这一日,东主有喜,福满楼提前关门。沈浪自个安排的小宴,就设在福满楼的一楼大堂。 大门紧闭,宾客皆从后门而入。一进门,可见大堂内挂满了各式花色的琉璃灯,高高低低、串联交错,乍一看如同浓缩版的元宵灯会。 福满楼大堂场地宽阔,妆饰布置华丽炫目,然宴会规模确实小,七彩灯盏下,大堂内摆了三张桌子,一桌放置各式吃食、糕点、酒品饮料,另外两桌分别招待商栈骨干员工,以及沈浪特意邀请来的朋友。 沈浪从来不是形式主义的人,前世及笄不堪回首,今世办这个小宴,亦是别有用意。沈浪与初一刚到,鱼掌柜便汇报了宴会布置基本顺利,只是花似锦昨日启程去了西北边城寻购香料,得过两日才能回来,说着递上了花似锦准备的礼物。 沈浪点点头。鱼掌柜欲言又止,沈浪正想询问,身旁初一忽小小惊呼一声。 沈浪转头,原是太子徒弟到了。 这是她第一位客人。沈浪笑: “殿下,来的真早,快请里面坐。” 顾元熙摆摆手,就站在入口处小角落,先与沈浪说了祝福语,然后十分抱歉的: “师傅,不好意思。元熙在宫中还有事需要处理,这下是偷溜出来的,实在不好多留。” 沈浪理解地笑笑,皇上身体不好,太子徒弟要逐渐接手政事了,忙是正常的。当下塞了一包糖果给他,道: “如此,殿下快回去吧。被发现就不好了。” 顾元熙点点头,乖巧一笑,带着小太监走了。 沈浪目送太子徒弟离开,正要与初一入内,后门布帘忽被掀开。 以为是安王到了,沈浪惊喜转头,却见是一身红衣,面容冷傲的司韶,带着一名侍女入内。 沈浪正疑惑,她没请司韶啊。 司韶开口就问: “沈小姐,可曾看见太子殿下?” 沈浪惊愕片刻,想到司韶与皇后关系极好,莫不成是皇后派来监督太子徒弟的? 当下道:“殿下此时应在宫中。”马车走的快的话。 司韶还没回应,身后侍女先开口了,语气如出一辙的冷傲:“胡说!就是不在宫中我们小姐才……” 被司韶喝断:“碧桃住口。” 司韶转向沈浪,点头:“既是如此……” 司韶抬头,见大堂内灯光交错、火树银花,亮如白昼,司韶笑意盈盈的道: “看来我来得巧,沈小姐正在这里举行宴会呀?不知我可否参加?” 显然她并不相信沈浪的话,决定自己在这里守株待兔。 沈浪心中叹气:不知司韶是如何这么肯定太子必定会来这里。不过当下不好拒绝,只得笑着答应: “当然可以。来者是客,司韶小姐这边请。” 沈浪吩咐初一在门口等着王爷大驾,自己亲自把司韶主仆二人迎到桌席一旁坐下。 灯光流转间,员工席上悄悄多了一个人,正是万俟瞳。 沈浪自然不会邀请他。万俟瞳是从太子处无意得知今日沈浪办宴庆祝及笄,犹豫许久,还是忍不住来一趟。他感到沈浪不会乐意见到自己,又确实希望默默见证沈浪这一个重大的人生时刻,索性提前到来,向鱼掌柜请求入场。 鱼掌柜不好得罪这位官场新贵,又见其情真意切,加之沈浪曾让他们暗中帮助这位万俟公子,鱼掌柜猜测沈浪对其应是与安王一样,抱有结交之意。然沈浪没有邀请他,鱼掌柜也不敢过于自作主张,便把万俟瞳安排在员工席一个不起眼的、比较昏暗的角落。 此刻,见沈浪迎着客人进进出出,万俟瞳的视线在一片灯影中,默默的追逐着沈浪的身影,心中苦涩,一口一口抿着酒。 沈浪安排好司韶落座,又去察看一遍宴席酒食供应顺畅后,初一便小跑过来,告知安王爷到了。 王爷依旧是一身白衣,许是夜深露寒,穿的稍微厚实些,灯光下依旧风流意态无可匹敌,笑容恬淡,身后跟着侍卫陶初。 沈浪连忙笑吟吟迎接,把人安排在司韶旁边座位上。司韶不请自来,沈浪只得在友朋席上仓促添了位置,一时间又实在不太愿意让这位司小姐坐在自己身侧。 司韶见到安王也来了,冷傲神色微收,与王爷打了个招呼。安王回以微笑致意。 沈浪:“……” 她忽然成透明的了。 当下清嗓子开声:“感谢王爷拨冗莅临,真是蓬荜生辉,不胜荣幸。” 顾宁远也回以微笑:“沈小姐不必客气。”又低声道:“沈小姐记得与本王说好的话就可。” 说好的话? 沈浪愣一下,反应过来王爷说的是她保证过今晚告诉王爷那个力所能及的愿望。 沈浪点头,笑意朗然:“当然的。” 不一会,人大致来齐,宴会在一片和乐的气氛中开始,觥筹交错间,杯盏发出轻微磕碰之声。 司韶来了许久,还是没有等到太子,不禁有些惊异看向沈浪。 沈浪给王爷倒了一杯果酒,对上司韶探视的目光,一脸无辜之色,仿佛道:我就说太子在宫中啊。你非不信。这下白等了吧? 司韶气得,取过一旁酒壶,一杯一杯续酒。 沈浪好整以暇的看着,还是顾宁远先看不下去了,温声道: “司小姐,空腹饮酒易醉,你还是缓着点。” 司韶对王爷一笑,嫣然点头。 沈浪:“……” 无量佛,怎么回事?她又变成透明人了?! 不过正事要紧,小宴的目的就是请来王爷,然后沈浪灌醉他,在王爷半梦半醒之时说出希望匿名登记商栈的愿望,趁王爷脑袋迷糊,忽悠他答应,然后赶在商务院夜晚下值前,交上登记表。 她已经嘱咐鱼掌柜写好登记表了,只待灌醉王爷,带到雅间动动笔墨签个名了事。 司韶等不到太子,便自个儿在一旁自斟自饮,旁若无人。 沈浪视若无睹,举起酒杯对王爷一笑,准备开始劝酒:“王爷我敬你一杯。” 顾宁远却并没有举起酒杯,自从上次回柳亭一杯倒后,顾宁远就被陶管家勒令不许再外面喝酒。虽然最近他感觉自己身体逐渐恢复很多,但还是坚持尽量不碰酒。 沈浪又道:“王爷,今日是小女子及笄之日,王爷赏脸喝一杯?这是果酒,不醉人的。” 顾宁远看她片刻,慢慢端起酒杯。 沈浪满眼期待的看着。 作者有话要说:沈浪:想与王爷一醉方休。 顾宁远:好。 第89章 沈浪目光炯炯地看着,顾宁远举杯至唇边。 “噗”一声,大堂灯光忽然灭了,宴上忽一片漆黑,不见五指。 众人瞬间陷入恐慌之中。 沈浪心中闪过不祥预感,随即马上想到诛九族的可能,第一时间把王爷往自己身后一拖,却是感到王爷同时也在用力把沈浪往他身后一拖,作用力交错间,两人一起往侧边倒去。 而沈浪方才站立之处传来“噗噗”之声,似是棍棒猛打□□的声音,旋即似有男子闷哼一声倒地。 这幅情景,显然是歹徒趁乱行凶,已经有人被袭击了。 众人此时也都猜到是有歹人闯入搅乱宴会了,然一团漆黑中敌友不明,大家你推我挤越闹越乱。鱼掌柜就坐在员工席上,他毕竟是见过大场面的商栈老人了,很快镇定下来,知道恢复照明是最重要的。当即摸索着去找备用蜡烛,一边高喊道: “大家不要慌,马上就重新点灯了。” 然而鱼掌柜这声呼喊仿佛更加快了不速之客的行动,棍棒袭人后,王爷身旁忽的传来一声女子尖叫,随即又麻袋拖地的沙沙声一闪而过,只听得有人哭喊道: “救命!小姐!” 众人心中又是一跳! 幸好鱼掌柜动作极快,这时已经组织伙计,点亮一枝枝粗大的蜡烛,大堂内很快恢复照明,众人心中也慢慢安定下来。 沈浪与安王一起倒地后,幸得陶初一手一个接住。一片混乱中,沈浪也不知发生何事,只知道不能让安王有丝毫差错,因而手上一直紧紧拉着王爷的手。 烛光渐次亮起,沈浪心中镇定下来,马上放开顾宁远的手,扶起顾宁远。随即转身找鱼掌柜清点人数,却是脚下一时不察,被绊一下。 沈浪低头,只见万俟瞳倒在地上。她吓得马上退后一步,随即不敢置信的蹲下—— “万俟瞳你……谁让你来这里的?” 头顶传来鱼掌柜战战兢兢的声音,“公子,对不起……” 沈浪了然了,要扶起万俟瞳,一伸手,却发现手掌染了半手淋淋的鲜血…… 沈浪也顾不得计较了,万俟瞳倒地位置正在沈浪方才座位旁边,沈浪不用想都知道他是替谁受了罪。当下一脸焦急道: “万俟瞳你怎么样,还能说话吗?” 万俟瞳听见沈浪声音,睁开一线眼帘,艰难地扯出一抹笑容,说出的话却是风马牛不相及—— “沈小姐及笄快乐。万俟……心慕沈小姐……” 沈浪视线一霎模糊了,她用力眨眨眼睛,道:“谢谢,你先别说话。我马上带你找大夫。” 说着令伙计找来担架,让他们直接抬入上房安置好。 万俟瞳拉着沈浪的手不放,沈浪下意识回头看一眼王爷。 顾宁远正着鱼掌柜清点人数,安排众位宾客各就各位坐好。忽见沈浪看来,顾宁远朝她点点头,给她一个安心的眼神。 沈浪便不再看他,一路跟着担架上楼。安置好万俟瞳,沈浪立即就要亲自去回春苑请何百草过来。万俟瞳受伤不易搬动,花似锦不在,便只有沈浪一个人能请得动何百草了。 万俟瞳却依然紧拉着沈浪的手。 纵然此刻事急从权,沈浪心中还是有些懊恼。但这人刚替自己挨了一棍,于情于理,她都不能甩手不理。 沈浪耐着性子转头,打算安慰一番让他放手,却见万俟瞳不知何时眼睛已经睁的大大的,费力地集中精神看着沈浪。 见沈浪终于看向自己,万俟瞳另一只手也颤抖伸出,两手交叠握住沈浪左手,哑声道: “沈小姐,万俟心慕与你……” 又来了。 沈浪扶额叹气,眼下这副情状,她也不能说出太狠的话来。 正不知该如何回答时,忽听万俟瞳握紧沈浪的手,沈浪抬眼,只见万俟瞳眼中盛满困惑、不解、茫然,他苦涩道: “太子说福满楼之助非他授意……沈小姐,为何要欺骗万俟,如此拒万俟于千里呢?……” 这就更不好回答了。 情爱之事,不能成全之时,向来是长痛不如短痛的。这问题抛出来,沈浪心乱如麻,又不欲违心骗人骗己,知道自己怎么答都免不了伤人,索性不打算答了。 沈浪微笑道: “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万俟公子先好好休息,我马上找大夫来看你。” 说罢不等万俟瞳反应,沈浪用力掰开万俟瞳双手,嘱咐伙计好好照料后,急急忙忙出去了。 大堂内,顾宁远与鱼掌柜已经重新恢复宴会秩序。见沈浪下楼,顾宁远神色依旧平静,鱼掌柜却是一脸严肃。 沈浪心中有不祥预感,正要相问,顾宁远打了个噤声手势,随即三人进了柜台后侧的账房。 除了顶楼专属雅阁外,账房是福满楼第二大重地。鱼掌柜关上门仍不安心,又放下厚重布帘遮挡,待沈浪与安王进屋中说话,自己则站在布帘旁留意门外动静,确保法不传六耳。 沈浪问:“王爷,情况如何?” 顾宁远道:“司韶不见了。我方才已令陶初把司小姐侍女带至王府看着,并令在场众人不得泄露今晚宴会遇袭之事。” 他看着沈浪,目色温润,给人一种安定之感,温声道:“此时暂时不要声张为好。” 今晚惊变骤起,沈浪此时还有些回不过神来。此时见到王爷恬淡安然的眼神,沈浪心中渐渐安稳下来。 沈浪点点头,知道王爷说的有理,司文丞相爱女如命,加之皇后娘娘向来喜爱司韶,若知此番事宜,福满楼必定吃不了兜着走。如今,暗暗找回司韶,平安无事送回丞相府才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沈浪与顾宁远交换一个眼神,便知双方想到一块去了。 沈浪叹气道:“今晚真是不好意思,给王爷添麻烦了……” 顾宁远微然一笑:“不必客气。” 沈浪:“那个愿望……”她一时欲言又止。 顾宁远微微摇头:“此事可容后再说。” 沈浪正要说话,忽有人猛烈拍门,叫嚷道: “掌柜的,楼上那位公子状况不好了……” 沈浪一激灵,想起要找何百草之事,猛一下往外跑,路过鱼掌柜,急匆匆丢下一句“尽快把宴会散了”,便直接飞奔出门。 第90章 回春苑在朱雀大街尽头,饶是沈浪使出吃奶力气飞奔,来回一趟也花费了不少功夫。沈浪拽着一脸迷蒙的何百草回到福满楼时,鱼掌柜已经令人把宴会散了,场地收拾干净,伙计们也基本打发回去睡了。 大堂内只有初一愣愣坐着,沈浪不许她到处走添乱。安王与鱼掌柜在一旁谈论着什么。 何百草来到大堂内,忽然一激灵打起了精神,双眼浑浊变清亮,犟了性子不肯随沈浪一拖就走了。 救人在即,沈浪没工夫留意这个医痴的小情绪,当即用力一踹把人踹上楼去了。 何百草在楼上给万俟瞳诊治,沈浪来到大堂,加入安王、鱼掌柜的谈话中。 三人围成一桌,正在反复讨论方才宴会遇袭的种种细节,企图寻找出绑架者的蛛丝马迹,便于按图索骥救出司韶。 鱼掌柜道:“方才我与王爷已仔细询问宴会上的众人,然从口供上看,均没看出任何线索来。” 沈浪看向王爷,见其点头,显然同意鱼掌柜的说法。 沈浪环顾一周已摆设得整整齐齐的大堂,问道:“方才清理场地时,可有别的发现?” 鱼掌柜摇头。 初一听问,忍不住转过头来,她方才有参与清扫过程,在这问题上有发言权。初一唉声叹气道: “没有!什么都没有发现。就连打了万俟公子一棍的凶器都没个踪影。” 这,可就难办了! 沈浪蹙紧眉头,没人看清、没留下任何证据。沈浪心中一叹,若她不是受害当事人,这下简直要忍不住为这绑匪的干净利落鼓掌了 一时间,大堂内众人都陷入愁思中。 楼梯上忽传来动作极大的脚步声,踢踢踏踏,杂乱又刺耳。 沈浪皱眉抬头,见何百草急匆匆下来了,她正要开口教训,何百草已无比乖觉地站到沈浪面前,言简意赅汇报了万俟瞳的状况。 “……头颈部位遭到重击,失血较多,目前已陷入高烧昏迷中。小人已给病人开了相应药方,照料得当,应该过两日即可恢复。” 闻言,沈浪视线投向鱼掌柜,鱼掌柜会意,当即道: “小姐放心,小的定当竭心照料妥当万俟大人。” 沈浪点头。 何百草汇报完毕,药箱往桌上随意一搁,眼神发亮,绕着大堂打转,伸长了鼻子左嗅右嗅、东嗅西嗅,活像个没有尾巴的小狗一般。 沈浪初时没留意,此时见状,杏眸忽凝住—— 何百草身为一代医痴,嗅觉极其灵敏,尤其在药草上,简直到了常人不可想象的地步。沈浪嗅觉也算过人,但与这位医痴一比,那是没得比的。她坐在此处甚久,并未发觉有气味异常。 然对医痴不能用常理推断。 眼前何百草到处嗅闻的样子,让沈浪想起,此前她穿着沾染了苍山迷阵白烟的衣服,何百草抱大腿死活要沈浪脱下衣服给他研究的事情。 那时的何百草的反常举动岂不与此时毫无二致?! 难道? 一片寂静中,沈浪猛然起身,绕到何百草面前,立定,一脸严肃道: “何大夫,告诉我,你闻到了什么?” 何百草沉迷在嗅闻中无法自拔,忽见沈浪立在眼前问他,忙端正回答: “老板,是和衣服上一样的西国异香。” 沈浪心道:果然!这次宴会遇袭,与苍山迷阵的幕后之人脱不了干系。 众人尚是茫然,听得沈浪又问: “那何大夫可否沿着异香气味寻觅携带者的去向?” 何百草不语。 沈浪了解这位医痴,没把握和没兴趣的时候,都会选择沉默。然找回司韶事属急迫,而这是眼下唯一的线索了。 沈浪道:“找到此人我能更快帮你弄到异香样本。” 何百草马上道:“小的试试。” 沈浪连忙走回桌前,与众人简要说了异香之事。 本来花似锦在是最好不过的,花似锦可以带着一堆弟兄与沈浪一起行动,然此刻无法,沈浪便打算自个跟着何百草一起先去窥探窥探,再作打算。 这一来不知需要多少时间,沈浪拉过初一,小心叮嘱道: “我要出门几日,你让二夫人替我到宫里向太子殿下告假几天,然后你就扮做我的样子待在府中‘养病’,不要让父亲发现我不在。” 沈浪在回到桌前,顾宁远一抬头便道: “我与你一同去。” 沈浪一愣,心想安王体质奇弱,出门定然不便,且此事与他关系不大,此番青龙白虎同行,吉凶全然未知,实在没必要扯上王爷,正要拒绝。 却听顾宁远淡淡的声音带了些许上位者的威严,不容拒绝道: “本王与沈小姐一同去。” 好吧,王爷的架子都摆出来了。沈浪乐观想,这也无妨,兴许大吉大利,他们很快就能救人回来了。 当下点头道:“好吧。” 随即又与鱼掌柜交代一番: “第一,切记让今日宴会中的伙计们都守口如瓶,尤其在我们尚未归来之时;第二,此去道上,我会尽量在路上做些暗号标记,若我们明日未能顺利返回,花似锦一回来,让她务必带人去找我们。” 鱼掌柜郑重点头。 交代完毕,三人出门沿街而走。沈浪让何百草在前方循香味带路,她与安王在其后步步紧跟着。 何百草一路嗅嗅闻闻,七拐八弯,沈浪与顾宁远在身后亦步亦趋,三人一直追出城外。 雍都有两条护城河,一条在皇城外,为护城内河;一条则在雍都整个城郭之外,名护城外河。 此时,夜深人静,更夫敲梆子之声远远传来。城门早已关闭。顾宁远亮了王爷身份,值夜的卫兵马上恭恭敬敬打开城门,让三人出去,还温声温气的再三叮嘱众人注意安全。 沈商人见状,暗叹一声。王爷的身份与魅力平时不显山露水,紧急时刻马上派上用场了。 何百草彳彳亍亍走到护城外河的大桥,忽停住脚步,吸鼻子深深一嗅,随即浑身激动的左拐,躬身而行,钻到桥洞之中。 沈浪与顾宁远相视一眼,连忙弯了身子跟上去。 护城外河河面宽阔,此时更深人静,水流奔涌之声清晰可闻。石桥之下,是一处斜坡,坡度临河渐低,沙砾遍地。 沈浪与顾宁远走到桥洞旁边,只见何百草早已钻入桥拱之中,抱着一身夜行衣,一脸迷醉地嗅闻。 沈浪:“……” 无语片刻,转向王爷正欲提议打道回府,却是猛然杏目圆睁,惊呼出声: “王爷小心身后!” 顾宁远疑惑转头。 却是“咚咚”两声同时响起,沈浪与顾宁远蓦地眼前一黑,人事不知。 桥洞内,何百草一脸无知无觉的捧着散发浓烈异香的黑衣,如获至宝。回神转头时,沙坡上已无人影,只有地上一根粗壮的木棒,突兀的横在砂砾之上。 何百草晃晃脑袋,也不觉得有何不对,贴心抱着一身夜行衣,心满意足回城去了。 第91章 当晚,月明星稀,皇宫。 商务院值夜小官知晓皇上重视商事改革之事,从亥时末便已督促众同僚整理好商栈登记名册,及至午夜子时更声“邦邦”传来,忙不迭的抱了一摞名册,快马加鞭,直奔禁宫。 宫门已锁钥,小官因带玉牌而畅通无阻,直直送至帝寝。 雍景帝与安王天生体弱不同,早年体质还是可以的,后来许是勤政过甚,积劳成疾,慢慢衰弱下去。 雍和殿内,太监从白玉钩中解下明黄幔帐,小声道: “夜已深,皇上该就寝啦。” 雍景帝摆摆手,他刚喝完药,口中苦甚,偏偏御医说了不能吃蜜饯,只得忍着。苦味刺激的他神经清醒,睡不着。更漏滴答,已过子时,他放下手中奏折,正要离开明黄案桌。 殿外忽传来太监通传之声。 雍景帝清咳一声,问:“何事?” 太监尖声禀报:“商务院当值官送来登记名册。” 嗯? 雍景帝顿了顿,又坐回御座上,肃容道:“传。” 须臾,太监从品官手中接过名册,双手捧至御案前。 雍景帝命令加点数盏琉璃灯,翻开名册,仔细阅览。 景帝常年勤政、日理万机,阅览速度非同一般。看至顾纯熙开百花馆被投诉一栏,目光一掠而过,并不做声。 待看至朱雀大街,“二楼一苑”登记一栏均为空白时,景帝顿住了。 他放下名册,屈指敲敲福满楼花满楼那几处空白,问道: “这三处何以并无登记?” 值夜官急着进宫汇报邀赏,并未好好检查过造册。此时冷不防被皇上这么一问,他正好是受过福满楼资助恩惠的新科士子之一,虽霎时抖软了腿,嘴上还是颇有义气的道: “这三家商栈在雍都名头极大,想来并非有意赖着,应为一时登记缺漏所致。” 景帝摇头,并不相信他的说辞。既然名头极大,又如何会轻易漏记,显是个中别有隐情。他招招手,唤来暗卫: “唤暗网查查这三家商栈的主人是谁,朕要马上知道结果。” 暗网是皇家专门为搜罗天下信息而建立的一支皇家暗卫,搜罗而来的信息包含从国家机密绝密到市井鸡毛蒜皮,无所不包、无所不知,且其速度极快。只因其并不对外公开,因而叫暗网。 景帝摆手让值夜官退下,随即继续翻阅剩下的名册;尚未翻完,暗卫已返回汇报消息。 “回主子,这三家商栈,现今都是沈学士之女,沈浪所有。这本是沈家主母的嫁妆之一,后因其难产体弱,八年前过世前将商栈交到沈浪手上,并在其经营下,成为雍都商栈之冠。” 暗卫汇报完毕,身形一闪,来如风,去无踪,转眼不见。 景帝沉吟。 这沈浪……他有印象。 月前,皇后曾赞此女诗艺之才不可多得,因而与沈学士一说后,求为太子业余诗文师傅。但让景帝更动容的,还是安王府中近日来多次派人传信,说此女屡屡救了宁远的性命,同时治好了宁远的失眠痼疾。 但陶管家所言沈浪一心爱慕宁远之言,景帝并不全信。他毕竟是上位者,且站在旁观角度,一时间,已明白沈浪接近皇弟的企图—— 沈爱卿笃信儒学,为人苛直,坚守礼仪。近日来对商事改革始终态度冷淡,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反对所谓的天子富有万方,不应与民争利。 如此笃儒近腐的沈爱卿,定然不可能忍受家眷在外从商。沈浪生母当年暗中保留商栈定有他因,而沈浪如今保留商栈,甚而有发扬光大之意,显然与其母亲有关。 如此一想,沈浪接近皇弟宁远的心思,便昭然若揭了。 不过…… 景帝沉吟,宁远对这沈小姐的态度却颇可玩味。 他这位皇弟天资风流,却体质奇弱,从小到大,从父皇到自己,都对他爱若不及。只是宁远自从小时凝妃过世,便陷入梦魇之疾,更是对所有女子都避而远之,以致景帝一度担心这位皇弟以后的成家问题。 而如今,听传信之人所言,宁远似独独对这位沈小姐不同,喜怒哀乐皆有。至于沈□□扮男装,被安王识破之事,景帝是不以为然的,他认为这是小儿女的情趣,谁没年轻过呢? 陶管家毕竟靠的太近,当局者迷。 景帝转而一想,若论才貌,沈爱卿之女在一众贵女中,应属佼佼者;更难得是宁远喜欢。宁远今年已是十八,已到适婚之年,景帝又想到云空大师与一众御医都曾多次隐晦提到,宁远梦魇之疾,主要为心病所致。 宁远的梦魇是从凝妃过世开始的,景帝猜测所谓心病应与凝妃早早逝世有关。然而逝者已矣。景帝心想,若宁远与这位沈小姐结成良缘,兴许郁结之情能逐渐消解,重新健康起来。 年轻人懵懂青涩,总是容易当局者迷。为了宁远的健康与幸福,景帝觉得,他很有必要在其中助推一把。这么一想,景帝就打算找个机会召这位沈小姐进宫见见自己与皇后,然后择日赐婚。 一旁小太监见景帝看名册久久不愿就寝,悄悄派人唤了皇后过来。 皇后一进雍和殿,见景帝果然正在翻看名册,不顾休息,柳眉倒竖,佯怒道: “皇上,您忘记御医今日是如何说的吗?喝完药后,您就该赶快休息,您若倒下,这大雍可怎么办呢?” 景帝一见皇后,大喜,也不顾皇后脸带怒色。他笑吟吟把赐婚想法与皇后一说,想听听皇后意见。 自安王出生后,安王的事就是皇家大事,这是皇室惯来的传统了。皇后一听,注意力一下转移,却是芙蓉面眉心微蹙,道: “听着甚好。只是,皇上难道忘了,您前日方才特意在《雍都晚报》上公开说过,安王婚姻自主,您不会加以干涉。君无戏言,这转头就赐婚……用民间的话来说,可是有些打嘴巴,失了天子颜面罢?” 景帝一听,正要说宁远的幸福比他自己的区区颜面要紧,治世以德不以虚名诸如此类大道理。 皇后又道:“且强扭的瓜不甜,皇上纵是有心促成良缘,也不宜做得太过于张扬,反倒不美。” 皇上一听,知道皇后已有主意,便虚心求教道:“娘娘所言有理,朕愿闻其详。快说快说。” 皇后嫣然一笑,附耳至景帝耳边,道: “皇上可择机下密旨与沈小姐,然后……” 却是说到一半,便停住不说了。 皇后面容一肃,转头看一旁太监,喝道:“小顺子,还不赶紧来伺候皇上入寝。” 景帝一愣,皇后调皮道: “皇上先去就寝,具体细节,臣妾明日自会一一告知。” 第92章 山间晨露深重,草屋栅栏门半人高,所用木头粗壮,幸而间隔甚宽,阵阵草木香随风吹入,也算颇为通风透气。 沈浪被凉凉晨风一吹,抖了一激灵,霎时苏醒。 后脑头颈处传来一阵酸痛,沈浪坐起身,艰难转动脖子,环顾一周。 晨光熹微,从栅栏门缝照入,弱的投不下丁点影子。 沈浪眯着眼辨认半晌,大致认出这是一件十步见方的小草屋,遍地铺了软软稻草。角落里似有两人,一个靠墙而坐,一个仰躺着一动不动。 沈浪凑近一看,靠坐的是王爷,一身白衣隐约可辨。那躺着这位……沈浪伸手随意一摸,衣服上绣纹极其反复,却丝毫不扎手,衣服材质用料与绣工都是一等一的好。沈浪当下无疑,这必定是司韶。 沈浪一凑近,顾宁远就睁开眼睛,草屋内光线昏暗,然而顾宁远黑黝黝一双眼睛里,竟可见光芒隐隐闪烁,顾盼流转,润泽生辉。 沈浪心道:老天可真是太偏心了,让这人长得如此招人妒忌。 面上却笑呵呵道:“王爷,你醒啦?” 顾宁远:“嗯。” 沈浪道:“王爷身体可有大碍?我可以摸摸你的后脑袋吗?” 沈浪这话其实是纯关心,她自觉自己头颈酸痛,便猜测安王也是昨夜不小心被敲闷棍一同绑来的。她摸摸后脑袋是想确认一下王爷的伤势如何。 然这话落在顾宁远耳中,就有些莫名其妙、不知沈浪意欲何为了,顾宁远静了片刻,才道: “无碍。不可以。” 沈浪怏怏的:“哦。” 随即蹲行到小栅栏门后,扒着木头间隔看看外面情况如何。然而沈浪睁大眼睛左看右看,极目眺望,却只看到门外一小片泥地绿草,深山早晨,鸟鸣都稀疏,沈浪一无所得。 沈浪心中哀叹一声:及笄后第一天,在匪窝中醒来,既不知身处何地,吉凶未卜,真是时运不济、境况堪忧。 忽又猛然想到:及笄日既过,商栈登记便也截止了。她因担忧王爷不允而思前想后不肯早说,却不想这一拖拉,她的“二楼一苑”这下可都成为“黑户”了。 沈浪心中惴惴:不知黑名单会不会上榜公开? 正兀自担忧间,屋内忽传来一声浅浅的呻/吟,声音沙哑。 沈浪回神,摸到司韶旁边,一触碰到她滚烫肌肤,便知要糟。 顾宁远微微转头看来,目含询问之色。 沈浪言简意赅道:“司小姐发烧了。” 没想到她最担心的体质奇弱的王爷没病倒,这位司小姐却说病就病了。 顾宁远道:“我看看。”随即动作缓慢的起身。 看这架势,沈浪便知道王爷被闷棍敲得不轻,估计后脑袋肿的包包比她更大,难怪不让摸。 沈浪拦住:“别,王爷别动,我把司韶搬靠近您一点,方便看。” 沈浪说做就做,顾宁远只得坐回远处,接过沈浪递过来的司韶手腕,低头把脉。 顾宁远从小到大,感冒发烧是家常便饭了。三折肱为良医,他久病成医,当下一号脉,便知道司韶无大碍。 沈浪却丝毫没有松一口气的意思:“要是一直耽搁在这鬼地方,小碍早晚得变大碍。还是尽早想想办法为好。” 沈浪再次回想了苍山迷阵异香、游湖翻船、再到昨日宴会遇袭,她心中将这些事情串起来一想,便估摸出这些事情十有八九都是针对安王爷的。 她能想到的,顾宁远自然也能想到。 朝阳初升,晨寒渐退,草屋内光线逐渐亮堂起来,远处山林间传来鸟声啁啾。 草屋内,沈浪开始与顾宁远认真探讨此次灾祸缘由。 沈浪问:“王爷,可是你最近得罪了什么人?大概是这个月之前。” 顾宁远摇了摇头,他从前虽然日日上朝,但失眠与梦魇缠身,身体一直不好,也没管过什么实事,基本相当于一个闲王。近来也是沈浪替他治好失眠之疾,身体渐渐便好,皇兄才把商事改革之事交托与他。 沈浪蹙眉:“这可真奇了怪哉!” 默了默,又道,“王爷莫非从未调查过此事?” 顾宁远道:“有。派出之人查到水城,线索就断了,似乎有人特意掩护着……” “王爷查到的也是与西国有关?” “嗯。” 沈浪心道:这可就复杂得很了,大雍与西国关系不尴不尬,边禁向来极严,如今西国之人竟可到深入雍都行刺安王,又在水城得人庇护,这其中牵扯之广,真是细思极恐。 她对官场之事不甚了解,纠结半天,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栅栏门外忽响起“咚”一声,有人影一闪而过。沈浪连忙走到门前察看,只见门外放了一个油纸包,袋口半开,散发着热腾腾的馒头香气。 应是绑匪送来的食物。 三人昨夜被掳至今,尚是滴米未进。沈浪已是饿得眼都花了,方才与王爷说话也是为了分散注意力。此时见到一包馒头,忙不迭伸手取了进来。 油纸包不大不小,穿过栅栏门木头间隔略费力,沈浪捏捏纸包缩小体积,然后一把扯进来,这真应了猴子偷桃的故事,拿在手里拿不到嘴边。 顾宁远见状,也走了过来,温声道:“让我试试?” 沈浪低头看看王爷养尊处优、洁白如玉的双手,摇头,这等粗活就让她来做好了。随即一咬牙关用力一扯,纸包扁了大半,终于透过木隔挤了进来,栅栏门上锁的铁链哗啦作响。 沈浪一乐,满面得意:“看!我拿进来了!” 顾宁远垂眸看着沈浪被擦红的手背手指,片刻不语。 沈浪换了手拿着纸包,正要把王爷赶到屋里吃东西,余光一瞥忽注意到门上的铁锁—— 正是市面上随处可见的普通铁锁。 沈浪灵机一动,这下真是笑容满面、激动万分,她压低声音道:“王爷,我有法子出去了!” 第93章 顾宁远惊讶看她,沈浪却卖了关子,推他进屋,道:“先吃饭吃饭!” 二人正在吃着,顾宁远细嚼慢咽,情状犹如品尝山珍海味,沈浪饿得慌,也不顾什么形象了,狼吞虎咽,三两口一个吞下。幸而馒头数量够多,沈浪大开吃戒,此番也能够吃。 司韶闻到食物香味,也悠悠醒了过来,慢慢坐起。 沈浪道:“司小姐,这有馒头。非常时期,司小姐将就着吃点吧?” 说着沈浪手往衣服内衬擦擦干净,捏出一个馒头递给她。 司韶接过,许是虚弱,神情没了一贯的冷傲,微笑道谢。 沈浪笑了:“不客气,我想向司小姐借样东西。” 司韶一愣,忽觉耳朵一痒,沈浪伸手过来,竟拔了她一个耳坠。 她虚弱的没法反抗也没法生气,只能呆呆看着。 顾宁远也被沈浪这举动惊得莫名。 沈浪笑道:“待会你们就知道了。” 花似锦为寻购名品书画,早就混成了半个江湖之人,沈浪早年闲得无聊,便向她求教了些许技艺。撬锁便为其中之一。只是沈浪学来玩玩,博而不深,不过对付普通铁锁,倒是绰绰有余了。 只是撬锁向来需用细铁丝,沈浪衣饰都是低调朴素风格,浑身上下没适合物什,倒是一眼看到了司韶垂耳的红玉扇坠。 沈浪摆直了耳坠上弯曲的铁丝,至栅栏门后窥探半晌,确定此时草屋外没有人影后,便两手穿过木隔,飞快动作开始撬锁。 须臾,屋内两人仅闻“咔嗒”一声,锁开了。 沈浪解开门上缠绕的铁链,乐呵呵道:“王爷,司小姐,我们赶紧走吧。” 两人连忙起身跟上。顾宁远行走如常,司韶却尚在发热,勉强走出门口已有些发晕,身子直摇晃。 顾宁远见状,正要回头帮忙,沈浪知王爷体弱,一把推开他,道:“我来。” 说罢回头一蹲,把司韶背起直走。 三人一出来,才发现身后是两间并排的草屋,一大一小,间隔不过数尺。关着他们的,正是较小一间草屋,另外一间,不用想都知是绑匪所在。 草屋出来,开门见山,沈浪所料不差,此处果然是深山老林中。 三人脚下是一小片泥地,尚属平旷,不远处绿草茂盛,两侧草丛之后均是密林,四面八方,景色毫无二致。 这下,简直无路可走了。 忽大草屋内传出轻微脚步声,沈浪与顾宁远对视一眼,更不用选择,两人直接往小草屋一旁的方向,疾走入林。 刚进入林子,便听得草屋方向传来惊声大吼: “三哥!人跑了!” 随即身后传来追赶脚步声,沈浪与顾宁远连忙加快速度,奔了一会,沈浪忍不住转头一看,见追来的只有一个人,且是个子矮胖,似乎行动不甚敏捷的样子。 三个对一个,怎么算都很有胜算。 沈浪拉住顾宁远,道:“王爷,他们只有一个人。” 顾宁远瞬间了然沈浪意思,两人放慢脚步,拐进一处土坡后。沈浪放下司韶,随即与顾宁远一同伏在土坡后,手中握着拳头大小石头,眼睛直盯林中小道,打算伺机出击。 矮胖匪徒蒙了半边脸,脚步颠颠跑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沈浪心提到嗓子上,手上握紧石块,慢慢抬起手臂,正要动作—— 却是身后草丛窸窣,旋即司韶猛地尖叫失声:“啊!蛇!” 匪徒马上停了脚步,往三人藏身方向看来。 沈浪心道:糟了!暴露了! 迟不叫早不叫,偏偏这节骨眼叫!沈浪不由得转头瞪了司韶一眼。 顾宁远看见了,拍拍沈浪小臂,沈浪一怔,心道算了,此时不是追究责任时候。 两人再转过头看路上,均大惊失色。这一转眼,矮胖匪徒便没了踪影。 这下可变成敌在暗,我在明了。 形势极度不利,沈浪低声道:“我们被发现了,快走。” 一转身,看见司韶,沈浪没好气:“司小姐方才叫的中气十足,想来身体已无大碍,接下来自己走吧。” 司韶自知理屈,低下头,讷讷不敢作声。 沈浪转头对顾宁远道:“王爷,我们走。” 风吹草动,几个人走了两步,沈浪忽顿住脚步,侧耳细听片刻,道: “你们有没听到什么声音?” 司韶摇摇头,正要回答,忽地又失声“啊”了一声。 沈浪这下真怒了,瞪视她:“司小姐,又怎么了。” 司韶目光惊恐看着沈浪身后,颤声道:“王……王爷他,” 沈浪下意识转头,没见人,司韶接着道:“王爷掉下去了。” 掉下去了? 沈浪一愣,低头察看,只见脚边泥地上,莫名铺了有一层稻草,覆满方圆半丈大小,此时王爷人影不见,只有稻草中央闪出一道缝隙,阳光漏入林间,缝隙中隐约可见水光闪闪。 司韶道:“王爷方才就是一脚踏空,掉了进去。” 沈浪连忙蹲下,拨开覆盖的一层稻草,果见中央是个小水潭,潭深水满,沈浪一眼就看到王爷靠在坑壁上,挣扎几下,吐了几圈泡泡,看着沈浪,无力闭上眼帘。 沈浪大惊失色,连忙跳下水坑,一把抱起王爷,吼道: “司韶接住,把王爷拖上去。” 司韶乖乖应声,两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王爷拖出水潭,司韶再把沈浪拉上来。王爷昏迷在地,剩下两人都累得筋疲力尽半瘫在地。 司韶捂着胸口直喘气,沈浪一口气尚未缓过来,想起“诛九族”,连忙侧身察看王爷情况。刚一低头,身后猛然响起一声厉喝: “双手举起,不许动!不然有如此鸟!” 说罢树上响起一声嘶鸣,随即一只死鸟坠落在地,鲜血染泥。 司韶立马举起手一动不敢动了,沈浪身体僵硬、缓慢地转身—— 只见方才追来的矮胖匪徒,此刻手上拿着一把弹弓,对准沈浪,因为蒙住嘴脸,沈浪只能看清对方一双绿豆眼乜斜,咕溜溜转动,死死盯着她的动作,慢慢走近。 方才还是三个对一个,此刻三个老弱病残,对方弹弓技术优秀,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形势逼得人低头。 司韶吓得大气不敢出,沈浪瞥一眼一旁不省人事的安王,慢慢举起手,垂头丧气道: “壮士饶命!” 第94章 由是,三人又被抓回草屋。 情势却比早上更糟糕了。司韶出外面一吹风,一惊一乍出了汗,高热倒是慢慢退去。 这回倒下的却是安王。 沈浪苦着脸,她给王爷按压胸口,王爷倒是吐了几口水,看上去好了些许,只是仍旧不醒。 沈浪摸着王爷一身湿衣,蹙眉半晌,忧心道:“这样下去不行,王爷肯定会感冒的。” 司韶也知道事关重大,却也一筹莫展:“那怎么办呢?你还能把王爷衣服脱了?” 沈浪道:“好主意!” 说完就动手。 司韶立即尖叫一声,双手捂脸,被沈浪一脚踢走,“你!去门口要柴火来,我们要给王爷烘干衣服。” 司韶不敢置信:“这里都是稻草,怎么生火?” 沈浪怒瞪她一眼,司韶气势不足,又实在不敢看沈浪脱安王衣服,委屈巴巴挪到栅栏门边,经过逃狱事件,门上锁链依旧,只是门外泥地上,放了一张木凳,蒙面矮胖子亲自来监守三人。 司韶扒着门,有气无力的叫嚷: “来人!来人!再不送点柴火来就出人命啦……” 屋里,沈浪开始给王爷剥衣服,此前游湖意外之时,她为了给王爷按压胸口呛出积水,也剥过一次。但对比今日,真是小巫见大巫。那一次只是拨开外面几层,方便按压着力,这一次王爷全身里里外外都湿透了,里衣都得剥掉。 沈浪剥了外面基层,开始觉得不对,她吸吸鼻子,忽觉王爷衣服上传来浓烈的莲香,且衣服越往里,莲香香味越浓郁。待剥下里衣露出光裸的胸膛时,莲香反而淡了不少,似乎……被另一种气味冲淡了。 沈浪一时好奇,回头见司韶正扒着门跟矮胖子叫嚷要柴火,趁没人留意,沈浪低头凑近顾宁远胸口微微一嗅—— 没了衣服遮挡,莲香淡弱许多,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淡而醇郁的,奶香味,与牛乳相似,又多了一丝清新。 奶香与这种特制的莲香混杂,形成一股似莲非莲、似乳非乳,十分奇特的清香。 沈浪心神大震! 她认得这种香味! 前世苍山寺迷阵伤眼,沈浪失路乱撞,为人所救。她年纪小,乍遇险境,虽被人救到凉亭,却情绪崩溃地拉着对方哭哭啼啼一整晚,整的那人一直似乎不知所措,也不知如何安慰她,只默默任她拉着一直哭。 沈浪哭得累了,就睡了过去,半梦半醒间,鼻尖萦绕的,就是这种似乳非乳、似莲非莲的淡淡清香。次日醒来,凉亭内残香极淡,沈浪眼睛没好,却是平静下来了。察觉身旁坐着一人,耳边不时传来翻书声,沈浪连忙求问恩人名姓,由此结识万俟瞳。 后来再未闻过此种奇特的香味,沈浪猜测也许是苍山后山的莲花品种特殊所致。她一直认为,前世救她之人,就是万俟瞳。 她欠他救命之恩,又怦然心动,后来阴差阳错成就一段孽缘、三年婚姻不幸,沈浪每每回想,虽是嗟叹,却是觉得因果如此,无从怨艾。 然重生以来,先是在迷阵中碰到安王共历险境,接着又从安王身上发现了气味相似的特制莲香,如今更是在安王身上,闻到与前世凉亭内毫无二致的混合香味…… 沈浪饶是再迟钝,此刻也幡然醒悟—— 虽然不知次日万俟瞳如何会出现在她身旁。然前世迷阵里,真正救她脱险的恩人,是安王,顾宁远。是那个上辈子传闻中文武双全、风流潇洒、踏马而过能迷倒一条街雌性生物的王爷。 司韶与矮胖子李四据理力争半天,终于得来了几根柴火,又拿来打火石,凯旋转身,却见沈浪趴在安王光裸雪白的胸膛上,怔然不动,眼中似有水光晶莹。 司韶被这景象骇住了,疑惑道: “沈浪,你怎么了?” 沈浪正陷入深重的回忆中,若她前世一开始就认错了恩人,那她后来的经历的一切灾祸无常,此刻想来,她那短暂的一生,不仅失败无比,简直就是一个天大的笑话,荒唐无比、可笑至极! 回忆与懊丧如潮水浸没心头,沈浪一时不能自已。听见司韶问声,沈浪回过神,平复一下情绪,笑道: “无事。王爷上衣已经被我脱下来了,我们先把火生起来要紧。” 司韶点头。两人当即合力动手,生火烤衣。 …… 搬小凳子看守草屋的矮胖子,正是水壶兄弟之一,李四。 自游湖之事后,水壶兄弟意外碰见了最初慧眼识英雄让他们布迷阵的大老板,老板再次给了他们一包新制香料,又提前付了酬劳,让他们再次潜入苍山寺后山布迷阵。 然后山封山后,苍山寺僧徒看守颇严,水壶兄弟潜入布阵行止仓促,撒到一半,张三手脚一个不利索,把剩下半包香料都抖落在自己身上了,异香沁入肌肤,张三当晚身体就垮了一半。 水壶兄弟改变主意,打听了安王夜晚会去福满楼赴宴,便买通伙计里应外合,直接把人掳了,再向大老板邀功领异香解药。 然昨晚一系列行动完毕,张三回到草屋,整个身体便都垮了下来,此刻正在草屋内半死不活地躺着。 李四被司韶磨得烦躁,丢了几根柴火进去,想起自家兄弟病着,放不下心,又进大草屋看顾片刻。 然水壶兄弟自昨晚掳人得手后飞鸽传信给大老板,至今仍不见回音。没有解药,李四看着自家奄奄一息的三哥,虽急如火烧,也束手无策。 怕草屋里三人又出事端,李四略略停留又回到小草屋外守着。却是方一坐下,便看见沈浪扒着栅栏门,似在瞧着新锁上的链锁发呆。 李四想到这几人早上竟撬锁逃出,当即没好气道: “不用看了!这锁方才已被我改造过,别的不敢说,这手艺我是绝没有含糊的,你再能撬了逃出,算我不是英雄!” 沈浪确实在发呆,不过不是想着撬锁。 她与司韶方才给顾宁远烘干衣服侍弄妥当后,炭火考得草屋暖和,顾宁远慢慢转醒,沈浪一想到他就是自己前世错过没认出的救命恩人之后,心情十分复杂,找了个借口出来一个人冷静一下。 冷静下来,沈浪立马意识到,王爷体弱,这次落水侥幸没病,然此地绝不可久留,当下决不是心乱纠结之时,天大的事也要等出去再说。便努力压下心绪,开始思考脱身之法。 她正回想着上午出逃一事的经过,虽然出逃失败,但她已至少确定了两件事—— 其一,此地离苍山不远。沈浪清清楚楚记得,他们跑至林中时,她听到了独属于苍山寺的古朴钟声。司韶也许没听到,沈浪却是五感过人,听力极好,;加之寺院晨钟暮鼓,沈浪对苍山寺可谓两辈子的纠葛,绝不会认错。 只是她对苍山周围一带不熟悉,一时无法判断具体是何地。 其二,绑匪人数极少。否则不会在他们三人出逃之时,只有一个人屁颠屁颠追出来;且此地仅有两间小草屋,一间用来关人,另一间想必住的人也有限。但敢于绑架安王,在太岁头上动土,这票绑匪要么就是不知天高地厚,要么就是有人在故意操纵。 她虽然对那幕后之人毫无头绪,但从迷阵到绑人,共通点是都有西国异香的出现。事情非同小可,那人想必不是简单人物,很可能涉及国家之争…… 沈浪琢磨着,趁那幕后之人应尚未赶到,眼下正是最容易脱身之时。 她正想着,忽听到李四冷笑嘲讽,沈浪抬目,见矮胖子已取下蒙面布,下半张脸长得倒也不辜负了那双绿豆眼,其貌不扬。 沈浪耿直道:“我不撬锁,我饿了。” 沈浪没说假话,出逃一遭又被抓回,一番折腾,天色已过午,早上的馒头早消化光了。 李四闻言,绿豆眼一转,恶声恶气道:“那就饿着,早上就是给你们吃太饱,才逃了出去!还要费大爷力气抓回来!” 沈浪大惊失色,她上辈子吃过胃疾的苦,经不得饿,一顿不吃饿得慌,当即抱着栅栏木,没节操嚷开了: “别啊,砍头之前还得给顿饱饭吃呢!” 李四一跷二郎腿,双手抱胸,仰头望天,听若不闻。 沈浪再接再厉—— “壮士!” “英雄!” “好汉——” 叫的一声比一声凄惨、如夜枭哀鸣。 李四被吵闹的不行,他毕竟是手艺人出山,也没历过多少世面,大体上还是讲究人情道理的。见沈浪饿一顿就一脸如丧考妣的模样,他掏掏耳朵,说了实话: “嚷什么嚷!没钱了,你们又没给伙食费!早上那包馒头本来是打算给你们吃一天的,谁料到你们看着人模狗样,食量比猪还大……” 见沈浪又要开吼,李四也苦着脸嚷:“小姐你行行好,一顿半顿的,忍忍就过了。要不你们乖乖呆着,我去林子里瞧瞧有没果子兔子抓两个回来……” 说完检查一下锁链,确定他们应该逃不出来方才转身,忍不住小声抱怨道: “真是的!我兄弟病得快死了我都没哭……” 沈浪也不计较这人语言粗俗,当即抓住了重点,大声道: “等等!壮士,回来!” 李四脸色很差的转头,瞪眼道:“又怎么了!” 沈浪一举手,笑嘻嘻道:“我不白吃你的,我会看病!” 李四惊异看沈浪一眼,绿豆眼滴溜溜转着,须臾,转身回来。三哥病得要死不活了,李四觉得不妨死马当活马医,姑且信她一回。 第95章 沈浪当然不会看病,她唯一学会的,就是给王爷做针灸,以及从沈二娘那里耳濡目染的微末养生常识。这只是缓兵之计,沈浪需要出去草屋,行动自由,方才能做下一步打算。 李四信不过沈浪,绿豆眼一转,给沈浪双手绑了一段特制的链铐,方才放她出来。 李四道:“这种链铐只有全天下只有我们兄弟俩知道怎么开,你要是跑了,就得一辈子带着这副链铐。” 沈浪连连点头,千般保证她一定不跑。 李四带沈浪到大草屋。 草屋内,张三躺在一张破床上,眼睛半睁半闭,目光呆滞,一副只有进气没有出气的样子了。 李四哀愁地坐在床边,招手让沈浪过来: “你快给看看,三哥自撒了一包香料落身,就变这样了。” 沈浪依言走近,捞起张三手腕,煞有其事地号脉,又撑开眼皮仔细看看。 老实说,沈浪什么都没看出来。不过她方一进屋,就闻到一股与迷阵白烟一模一样的刺激气味,何百草曾形容这是西国异香,但在沈浪看来,这味道实在臭不可闻,她一闻到就忍不住掉头欲走。 这熟悉的恶臭味,加之李四所言,沈浪再看张三这症状,心里已经猜的八九不离十。她前世在苍山寺后山迷路,正是因为在这恶臭味的迷阵里滞留过久,异香沁入脆弱的眼部肌肤,才短暂失明。 迷阵里的恶臭味,比之眼前此处简直是小巫见大巫,沈浪不用想都知道床上瘦高个定是被这香料侵入皮肤,破坏身体最基本的皮肤屏障,染了病症,又加之异香过浓,现在香味透过肌肤,随血液循环,许是影响到神智了。 见沈浪越看越蹙眉,神情严肃、连连叹气,李四紧张道: “我三哥他怎么样了,还能救么?” 沈浪沉吟道:“救自然是能救的,只是……”她犹豫着。 李四焦急道:“只是什么?你倒是说啊!” 沈浪道:“我一人学艺不精,须得与另外两位朋友商量一番,才好决定用药。” 李四将信将疑:“你莫不是想骗我把他们放出来好一块跑掉吧?” 沈浪心道:兄弟你真聪明。 面上却连连摇头: “不不不,壮士你想太多了。本人擅长诊治病症,而我那两位朋友,一位是久病成医,最擅长用药;一位则是富家千金,见多识广。” 见李四犹疑,沈浪又道: “俗话说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我一人诊治,得花上一个月,两个人一起,半月即可,若是三人一起商量,不出三天,你这兄弟定能治好!” 李四看看床上命在旦夕的张三,一咬牙答应了。 须臾,顾宁远与司韶二人也被放出来了,只是不出意外的,两人的一双手脚上都戴上了链铐,李四又将恐吓沈浪的一番链铐只有他能开的言论重复了一遍。 顾宁远与司韶听完,不置可否。一旁沈浪赶紧道: “壮士,放心放心!我们绝对跑不了的。医者父母心,我们三个这就开始商量药方,你先去摘些果子来。” 李四有一片刻,回头给沈浪脚上锁了一副链铐,方才出门。 大草屋内,张三已然昏迷过去,只剩下三人拖着手铐脚铐站在房中。 沈浪先到屋外看看,确认李四走了,这才捡了一块石头进屋,拖着链铐蹲下就砸,“嘭嘭”几声,沈浪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了,链铐却丝毫不损;她掏出早上撬锁的耳坠试着开开,果然毫无作用。 这厮匪徒说的竟一点不虚。沈浪寻思一番,商栈里似乎真没有什么机关手艺特别出彩的匠人,恐怕真得留在这里等他开锁方能离开。 沈浪连声叹气,一边招呼两人坐到房中仅有的一张木桌旁。 三人围坐木桌边。 司韶一直搞不清楚状况,忍不住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顾宁远也转过视线看着沈浪。 沈浪转头看一眼昏迷的张三,方才不紧不慢地把自己对匪徒动机、幕后之人的想法,以及方才忽悠匪徒要帮他医治兄弟的事情,一五一十说了。 司韶一脸佩服的看着沈浪,惊奇道:“了不得!沈小姐竟还精通岐黄之术?” 顾宁远神色波澜不惊,沈浪帮他做过针灸治疗失眠,所以他闻言并不惊讶。 不料,沈浪老实道:“不会啊。所以才要找你们来。” 司韶连忙摆手:“我可不懂医。” 沈浪不在意一笑,“没关系,我也没打算治。” 闻言,二人均一脸惊异看向沈浪。 沈浪正要再说,草屋外响起一阵脚步声,随即门吱呀一声,被一下推开。 李四用衣服兜着一摞野果回来了,一进门就问: “商量出法子没有?” 司韶心中一慌,侧头躲开视线。 沈浪示意两人不要做声,随即倒转凳子,抱手靠桌而坐。 沈浪笑道:“当然有法子!” 李四一喜,连忙找了簸箕装好果子放到桌上招呼三人。 沈浪问道:“这里附近可有山泉水潭之类?” 李四道:“有一处山泉。” “那就好办了!”沈浪擦了一个果子,边吃便开始指挥: “你首先去打两桶山泉水回来,给你兄弟擦擦身子。” 李四依言忙活,三人围坐桌边吃果子。 须臾,李四道:“擦好了!” 沈浪背过身子接着吃果,道:“若有衣服,再给他换一套。” 李四点头:“我把我的换给他。” 须臾,李四又道:“换好了。” “好的,这便到我动手了。” 沈浪摩拳擦掌走到床边,一副准备大显身手的样子,顾宁远与司韶被沈浪勒令只能吃果,不准出声,此刻都安安静静坐在桌旁,眼睛却忍不住看向床边。 李四立在床头,目光炯炯看着。 沈浪一举手正要动作,忽地转身瞪视李四,厉声道: “独门手艺,拒绝围观!转身!” 水壶兄弟本身是手艺人,自然晓得独家手艺密不外传的规矩,当即听话转身。 沈浪见状,朝桌边二人一眨眼睛,随即掏出耳坠,用抻直的细铁丝一侧,对着张三身上的穴位一个个戳下去。 何百草教针灸之法时,首先教的便是认穴之法。沈浪此刻急中生智、举一反三,专门找敏感性穴位刺戳,料想方才令李四擦掉了皮肤残余香料,此时再加上穴位刺激,这人只要未毒入膏肓,定能哼哼两声清醒一半。 果然,沈浪把提神醒脑的穴位都刺戳一遍后,张三闷哼着呻/吟一声,紧闭的双眼撑开一条线,迷糊不清嘟囔道: “水。” 李四闻声,连忙转身,激动道: “三哥醒了!” 沈浪飞快收起耳坠子,肃容道:“还不赶紧端碗水来?” 不远处坐着目睹了全过程的顾宁远与司韶,见张三果然哼声醒来,都惊呆了。 司韶嘴巴微张,愕然半晌,喃喃道:“沈小姐真是太谦虚了,太有才了。惊才绝艳还虚怀若谷,真是太帅了,我也要拜她为师!” 顾宁远凝视沈浪,眼神若有所思,片刻,也忍不住嘴角微扬。 第96章 沈浪一番大展身手后,张三醒过来,喝了一碗山泉水,没说两句话,又昏过去了。 但经此一遭,李四已经用顶礼膜拜的眼神看着沈浪了,对此前沈浪所说三天就能治好张三的话已深信不疑。 沈浪施展身手过后,仿佛略有疲惫的样子,她肃了面容,慢慢走至桌边,李四连忙大献殷勤,一边帮沈浪拉开凳子,又亲自擦了果子递给沈浪,笑容可掬问道: “神医,神医,敢问我三哥这是什么病?” 沈浪接过果子,自己又擦了一遍才送至嘴边,闻言,沈浪深深皱眉: “这病症太过复杂,《本草》上亦未曾见其名目。” 李四不知《本草》是何物,但此刻沈浪说什么就是什么,他又问: “那,神医接下来如何医治?” 沈浪一瞪眼,“独门手艺,不可细说。” 李四懂得,便转而问诊治时间。 沈浪道:“凡事不可操之过急,方才这诊治之法,一日一次即可。” 李四道:“如此三日后我三哥就能康复如初吗?” 沈浪闻言,咽下口中果肉,忽地一拍桌子,“嘭”的一声,桌旁三人都被吓了一跳。 沈浪怒目而视李四,眼神是□□裸的鄙视,她怒道: “都说了是疑难杂症,怎么可能这么好治?!” 李四委屈道:“那该如何?” 沈浪咂咂嘴,开始循循善诱,放柔了声音道: “还差一味药引子。” “是什么?” 沈浪微微一笑:“酒。要彻底治好这病,第一步非得有酒不可!” 李四一愣,将信将疑的;对坐的司韶一时没忍住,满脸不可置信道: “酒?” 沈浪一脸坦然,声调微扬:“当然啊,酒可是个好东西,有病治病,没病养身。” 闻言,顾宁远忍不住抬目,眼神微妙看了沈浪一眼。 沈浪不动如山。 李四却哭丧了脸:“可是我们没钱了啊,这可怎么打酒去?” 沈浪淡然一笑,道:“不怕,我有法子!” 李四一看,只见沈浪一伸手,拔了对面司韶头上的明珠簪子,递给他,道: “救人要紧,你拿它去当了吧。” 李四看着掌心价值连城的珠簪,脸色迟疑瞥了一眼司韶。 沈浪抚慰道:“没事,小姐不会见怪的。” 说罢对司韶一使眼色,司韶连忙小鸡啄米般点头。经过方才一番诊治功夫,司韶已经对沈浪刮目相看,一改从前冷傲之气了。 李四还是不说话,脸色犹豫。沈浪察言观色向来在行,猜出李四的顾虑,连忙去过簪子,往桌上用力一拍,抠出珠子复又递给李四,道: “好了,簪子上有标记,珠子是没有的。壮士你就放心当了买酒吧。” 李四这下不再犹疑,猛一点头,见门外天色尚早,当下大步流星便欲出门下山。 沈浪在身后大声道:“记得多买点回来啊!要去福满楼买最好的酒才有用!” 李四应声去了。 …… 当晚,李四依言买来了福满楼最好的酒,搬了两桶上山。沈浪大喜过望,当即好好过了一把酒瘾,馋意大解。 次日下午,沈浪指挥李四用酒给张三擦了一遍身体。酒精能溶解香料,这下沈浪再用耳坠子铁丝刺激穴位时,张三的感觉更灵敏了。沈浪做完一套功夫下来,张三已经能坐起来,和李四说说话了。 油灯昏黄,有夜风吹入屋中,光焰摇曳。破床边,沈浪不着痕迹收好耳坠铁丝。 李四为张三介绍沈浪,“三哥,这就是救了你的那位神医。” 张三连忙道谢,有气无力的道:“谢谢神医。我本来以为,我必死无疑了。” 一低眼看见沈浪手脚上的链铐,张三瞪视着李四,道:“这是怎么回事?” 前夜绑人时,张三绑回顾宁远,沈浪是李四绑的。张三经此一遭糊涂昏病,显然已经忘了沈浪是何人了。 李四连忙附耳解释了一遍沈浪三人的绑票身份。 张三听了,再看向沈浪的目光,便含了满满的歉意。 沈浪不以为意,打过招呼后便回了桌边,与王爷、司韶三人围坐着,吃李四打包回来的福满楼饭菜。 昨日珠子当了不少钱,李四是个机灵的,买了两桶好酒外,又一连打包了许多饭菜上山。 因沈浪指明要福满楼的酒才有用,李四信以为真,他不知沈浪乃商栈老板身份,又想着前天是拉黑了灯又穿了夜行衣装扮绑的人,料想不会认出自己,便依了沈浪嘱咐,买酒买菜都去的福满楼。 张三与李四说了一会话,问询几句,得知仍旧没有大老板回信。张三视线投向桌边,望着埋头吃饭的沈浪背影,眼神复杂的、叹了口气。 沈浪此法是治标不治本,张三没清醒多久又睡过去了。三人吃完饭,李四连忙到桌边收拾,就着剩饭剩菜囫囵吃了。 沈浪心知自己此次诊治张三乃是侥幸为之,方才两人低声议论给幕后老板传信之事,沈浪耳力好,不声不响的,听了一句不落,便深知此番必须得尽快另想法子脱身。 李四正在胡噜胡噜埋头吃着。沈浪看着,心道这匪徒也还算谨慎的,昨日下了一趟山,便一次性买了数日的酒食上来,许是终究怕被人撞见,今日便不肯下山了。 而沈浪却是非要他多下山几趟不可的。 沈浪懂得鉴物,司韶那颗簪珠上确实没有标记,但其玉润亮泽、价值连城,在整个大雍都是不可多得的,就是不知道当铺掌柜够不够识货,能不能反应过来立马上报官府。 然而等了一日一夜还没任何消息动静,又不知那个幕后老板何时就会突然赶到……而安王万金之躯在此,司丞相也不是好相与的,一个都不能有丝毫差错。 种种压力下,沈浪整日价提心吊胆的,心想鸡蛋不可放在同一个篮子里,便有意再让李四多下山几趟,希望能有人认出赶来相救。 诸般想法掠过心中,沈浪看看埋头狂吃的李四,又看看呆坐着出神的司韶、再看看神情恬淡的王爷,最后垂眸盯着桌子,夸张的、大大的叹了口气—— “哎!” 李四吃的差不多了,盘子一扫而光,他擦擦嘴,抬头看沈浪,问道; “神医为何突然叹气?” 沈浪正等这一问,连忙一脸忧色道:“我是担心壮士兄弟的身体啊。” 李四马上紧张了:“三哥身体怎么了?不是明日便可大好了么?” 沈浪眉头紧皱道:“本是如此。但我今日仔细一看,发现壮士兄弟这病症,实在是千古难遇之奇疾,欲要根治,须得天时地利人和,加上药石调理,才能有一线希望。” 李四直愣愣听着。 沈浪开始信口胡说:“不才粗懂风水之术,方才掐指一算,明日天朗气清、此处又山清水秀,这天时与地利吗,勉勉强强都算有了。” 转而一叹:“可惜独独少了个人和。” 李四连忙道:“那,依神医之法,这人和该是如何得来呢?” 沈浪沉吟片刻,余光一扫顾宁远,忽脱口而出:“冲喜!” 李四:“如何如何呢?” 沈浪朝正襟危坐的王爷瞟了一眼,旋即对李四道:“壮士把我等请来此处,想必知晓这位白衣公子的尊贵身份。” 李四一点头。他不认得沈浪与司韶具体身份,这位白衣公子是他们的主要目标,他知道这是安王。 沈浪长叹一声,信口开河道: “不瞒你说,我与这位公子,乃是一见钟情,私相授受,暗定终身。奈何我们长辈坚决不允,我们无法,只好决定请朋友们吃顿好的当做散伙,随即两人深夜出城私奔,从此天涯海角神仙眷侣,只羡鸳鸯不羡仙…… “却不料方一出城门,便被二位壮士请来此处。此处山清水秀风景优美,正适合隐居厮守,我们对二位壮士心怀感激,眼下见壮士兄弟命在旦夕,自然不能袖手旁观。” 三人听闻此言,神色各异。 司韶看看脸不红心不跳说的顺理成章的沈浪,又看看一旁面无表情端坐如钟的安王,惊得嘴巴能塞下鸡蛋了。 顾宁远则是一眼都不看沈浪,他知道沈浪言出必有因,故而垂眸不语,只神色微有冷意。 沈浪这个故事精彩的,李四听得一愣一愣。趁沈浪歇口气的功夫,他不解道: “可是……这与我三哥的病有何干系?” 沈浪一拍手道:“这关系就大了。你若趁日子帮我们操办了喜事,喜气盈堂,病气消减。天时地利人和一到位,我再施展一番独门手艺,壮士兄弟的病症立时便可不药而愈!” 李四猛然起身,道:“那现在就办!” 沈浪叹气,道:“现下尚是不可。办喜事须得预备一番,且我掐指一算,壮士兄弟下次诊治时间,最好是在明日晚上,亥时之间。” ……如此这般,沈浪施展三寸不烂之舌,成功说服李四明早再度下山,置办喜庆物什,又仔细交代一番须得如何布置屋舍、如何须得成礼之后才算冲喜完成…… 李四一一应了。待沈浪说完,他又口诵复述一遍,待沈浪确认无误,他便急不可耐的,忙忙出门到小草屋收拾地方去了。 一番乱七八糟的胡扯,沈浪说的舌敝唇焦,待李四走后,她方松下一口气。 司韶眼睛如沈二娘一般,写满八卦之色,笑嘻嘻道:“我才知道,原来沈小姐和王爷竟是两情相悦,互定终身了。” 沈浪一噎,“冲喜”之事是她方才福至心灵,信口胡诌的,此番说完才回过神来。沈浪慢慢转头,便见顾宁远眼眸一闪,微微一笑看她: “本王也是方才知道。” 第97章 气氛一时尴尬。 沈浪对上顾宁远似笑非笑的目光,霎时求生欲高涨,干笑出声: “哈哈……王爷你听我说……” 顾宁远静静看她,不带表情的。司韶也托了下巴听着。 沈浪便把自己方才急中生智想到利用冲喜、忽悠李四多下山留下蛛丝马迹的打算一一说了。 司韶道:“若他行踪隐藏太好,始终没被我们的人发现、跟踪怎么办呢?” 沈浪看了顾宁远一眼,语重心长道:“所以才说鸡蛋不能放在同一个篮子里。若你的珠子没被识出来,这匪徒又走得好不被跟踪发现,嗯,我们还可……” 说着沈浪倾身向前,示意两人凑耳过来,沈浪附耳把自己明日的计划简单说了。 司韶一叹道:“沈浪你真厉害!这都想得出来,难怪你要买这么多酒!” 沈浪连忙谦虚摆手:“过奖过奖,失礼失礼。” 司韶道:“我也要拜你为师!” 沈浪讶然道:“有何不可?不过此时容后再议。” 看王爷仍静默不表态,沈浪道:“司韶小姐,你可否出去门口待一下?不用走远,就在门口站一会就可。” 司韶看看沈浪又看看安王,露出个“我懂得”的笑容:“可以可以!不过拜师之前我叫你沈浪,你也别叫我什么小姐了。” 这是小事,沈浪连连点头。 司韶拖着链铐出去了,桌旁只剩沈浪与顾宁远二人。 沈浪挪挪凳子靠近王爷,手臂交叠置于桌上,侧头,眼神诚恳看着王爷,道: “王爷觉得,我方才所说之法不好吗?” 顾宁远垂眸看桌,片刻道:“此法确可出其不意。” 沈浪蹙眉苦恼道:“那王爷何不与我一试呢?咱们困在此处,显然吉凶未卜,司小姐身体还未康复,王爷在此,王府不知乱的如何了,皇上应已忧虑万分……” 沈浪一条一条数着必须尽快逃离此地的理由,顾宁远静静听着。 待她说完,顾宁远长睫如蝶翼掀起,黑眸直视沈浪: “沈小姐事前并未与大家商量,本王不喜被人强迫。” 沈浪辩解道:“因为我也是刚才想到的,来不及商量啊。”她可怜兮兮,“对不起咯。” 顾宁远又道:“且,我已说过,沈小姐的心意我很感激,但请恕我无法回应。” 前两日听王爷如此说,沈浪心中无知无觉;自昨日发现这位王爷方是自己前世瞎了眼没认出来的那位救命恩人时,沈浪此时再听,心情就有些复杂。 但当下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沈浪压下万般思绪,弯眼一笑道: “王爷还答应了要帮我实现一个愿望呢!” 不及顾宁远回答,沈浪一眨眼,眼眶湿湿、眼泪汪汪的与之对视: “这就是小女子的小小心愿,请王爷成全吧。” 顾宁远没话说了。 沈浪心中一松:搞定! …… 次日,李四按照沈浪种种嘱咐,买来花烛、红盖头、红枣花生喜蛋等物,生生用一天时间把小草屋布置成一个临时新房,又在大草屋里贴了红纸、重摆桌椅,做成临时喜堂。 沈浪则趁其不注意之时,悄悄收起了角落里张三换下的、沾满了异香香料的衣服。衣服破破烂烂,沈浪花了点功夫抖下一把香料,在每个酒坛子里都放了一撮。 沈浪指定福满楼的好酒,当然是多重考虑的。 福满楼的花雕是全雍都最香最醇厚的酒。除了解解馋之外,沈浪想着,若鱼掌柜未能发现异常,她加点香料进去,香料多则是毒,少可致幻,成亲夜难免喜庆喝酒……只要迷翻了匪徒,相信她们三个就算拖着链铐,也能走出这鬼地方。 至于这锁解不解得开,沈浪心想,天下无难事,一切等脱身再说,否则等那个什么大老板一来,后果可就不堪设想。 待到了傍晚,司韶给沈浪化了个浓妆,嘴唇涂得芍药般红艳,沈浪自己盖上红盖头,随即拉过木头人一般不太配合的王爷随意拜了两拜,就自己掀了盖头,坐到酒席上了。 酒逢酒友千杯少,灌酒这种大事,还是得沈浪亲自来。 顾宁远看着红唇娇艳的沈浪,怔了怔;司韶则是看着沈浪自掀盖头的利落动作,目瞪口呆;李四是粗人,他对这些繁文缛节一窍不通,当下也没觉得不对。 沈浪坐到酒席上就发现自己失策了—— 糟糕!白天撒香料太兴奋,把所有酒坛子都撒上了。这下好了,都不能喝。 沈浪杏眸一闪,举杯道:“壮士,来,我敬你一杯。” 李四今天也被这气氛沾染的喜庆,想着三哥待会身体便能大好了,加上方才他在林子里接到了大老板鸽子,说是已经派人来接应,早则午夜,晚则明早必定到达。 真是梅开二度、喜事连连,人逢喜事精神爽,李四猛地一推酒杯,桌上众人一惊,正担心是否计划有变,便见李四取了一个大碗来,爽然道: “小杯子喝酒有什么意思,还是大碗来得痛快!” 沈浪求之不得,一连敬了三杯,李四灌下三大碗,忽看着沈浪依然满着的酒杯,瞪眼道: “你怎么不喝?” 沈浪自然不会喝这加料的酒,随意胡诌道:“新娘子按习俗是不能喝酒的。” 奈何李四三大碗下去,酒意上头,梗了脖子不讲道理,粗声粗气道:“喝这么一小杯,有什么关系!来,快喝下,这是你自己的喜酒,怎么能一点不喝!” 沈浪干笑着。 桌席上一时陷入僵持状态。 李四扭头一看,发现端坐着的顾宁远与司韶,又不满了: “他们呢?他们怎么也不喝?!你们是不是想灌醉我,要……要逃跑?!!” 不待众人反应,他嘻嘻一笑:“告诉你们,没用!大老板今夜就会派人来了。等把三哥身体治好,你们一个都跑不了!” 说的高兴,他又自个儿端起大碗猛喝两碗,喝完又盯着沈浪: “喝啊!” 沈浪听了半晌,笑容僵硬,知道事情再不能耽搁了,她一仰头,正打算不顾一切喝了这杯酒。 却是手上猛地一空,顾宁远夺过她的酒杯,仰头一饮而尽,道: “我代她喝。” 司韶星星眼看着王爷,道:“王爷与沈浪果然是两情相悦,真爱啊!” 李四见顾宁远抢过酒杯喝了,哈哈大笑,直接举起酒坛子开喝了。 沈浪看一眼王爷,见其似乎没有马上醉倒,转头瞪着李四,心中一怒: 这混账为什么还不倒?! 难道她香料下的分量太轻了?! 正想着,“咚”一声,李四连人带酒坛子,一起倒地。 沈浪心中猛然一松,看看床上张三仍无动静。沈浪扯下身上累赘碍事的妆饰,打算趁天色未黑,收拾收拾家伙赶紧寻路下山。 一旁司韶忽惊叫出声:“王爷!” 沈浪闻声转身,只见王爷不出意料的再次不胜酒力,直直往地上倒去。 沈浪猛地伸手一接,顾宁远便倒入她怀里。 司韶双手一合,惊叹道:“诶?投怀送抱呀。” 沈浪没工夫和她玩笑,赶紧道:“司韶收拾一下,我扶王爷到小草屋醒醒酒。事不宜迟,等王爷一醒,我们马上离开。” 司韶连连点头,应声而去。 第98章 沈浪把顾宁远扶到小草屋。 依照沈浪吩咐,小草屋已被李四收拾干净,墙上贴满红纸,墙角放了一张小床,床前有小桌,桌上摆了一对花烛。 傍晚时分,屋内光线昏暗,沈浪把顾宁远扶到床上躺着,随手点了红烛照明。旋即转身去舀了一碗山泉水进来,沈浪小心抱着王爷,打算给灌下醒醒脑子。 她心中担忧:酒量是练出来的,王爷上次醉过,这次一小杯酒,应该醉得不深,怕就怕在王爷这奇弱的体质,遇上酒里的香料,不知道会不会后果很严重啊? 转而又乐观的想,她与王爷在后山竹林初见时,王爷就中过一次这异香的招了,说不定也有了一点抵抗力? 沈浪胡思乱想间,手上动作不停,转眼已将大半碗泉水给灌了下去。 顾宁远轻哼一声,比徽墨更浓的卷睫一颤,悠悠醒过来。 沈浪杏眸一亮,搁下碗,俯身,大喜道:“王爷,你醒啦?” 顾宁远悠悠睁眼,眼神迷蒙又纯真,对上沈浪明亮如星的杏眸,呆呆失了反应。 沈浪一看,心道: 糟了!香料起作用了!王爷已经迷糊了! 正忧心如焚间,草屋外忽传来人群扰攘之声,沈浪大惊,第一反应是匪徒那大老板可能提前到了,她一转身正要出门察看,手上冷不防忽被人用力一拉。 沈浪猝不及防,身体一下没稳住,脚一滑、侧身一倒,随即感到身下一软,倒在了一处温热的地方。 远处暮色四合,草屋内,红墙喜庆、红烛高烧,微黄烛光盈堂。屋外人群扰攘之声渐近,屋内却仅有花烛“毕波”微响,安静又温馨。简陋至极的小床上,人影交叠,姿势暧昧而亲密。 呼吸相闻,沈浪心跳如雷,慢慢睁眼:果然,她倒在了王爷身上。 沈浪心道:好了,这下轮到她投怀送抱。一抬眼,正对上顾宁远茫然、迷惑又失控的眼神,黑的如同旋涡、又如深不见底黑洞,他怔怔看着沈浪,手指抚上她的脸庞,喃喃出声: “你……到底是谁?” 沈浪被顾宁远用这么引人犯罪的眼神看着,她本就禁不住这人美色,加之这两日对这人的心情越来越奇怪,当下差点把控不住。 这下不听则已,一听回神,心中忧愁的:完了,王爷果然是被迷得不轻,已经犯糊涂了! 她抬手拍拍顾宁远雪白泛红的脸颊,正要说话,栅栏门忽猛被踢开,随即有人大喊道: “王爷——” “小姐——” 来人正是陶初与花似锦。 沈浪被绑次日,花似锦就赶回了雍都。她正在与鱼掌柜商议寻人,忽碰上李四来买酒,一买就是许多,且是送往苍山方向。 苍山地属雍都郊外了,周围土地大多为寺院庙产经营,没什么人住着,而苍山寺的和尚是不喝酒的。花似锦见李四一脸不像好人样,如此大手笔买酒买菜,目的地又如此诡异,当即觉得可疑。 花似锦派了兄弟暗中跟着,却是跟着跟着,竟跟丢了。正一筹莫展之际,李四又下山了,正是沈浪忽悠他购置喜庆物什冲喜之用。花似锦这次不敢掉以轻心,连忙派人上王府叫上陶初,带着大帮人手一起行动。 然这矮胖子李四却惯会甩人,加上白山地势高险,幸而太子实在忧心安王与沈浪安危,坚持派了大内高手相助,花似锦又嘱咐大伙兄弟带上此前配好的指路玉兔……饶是如此,一群人也花费了好一番功夫才终于跟上,发现了草屋所在。 因不知匪徒实力如何,花似锦与陶初保险起见,潜伏半天打算至天黑行动,人一出来,就碰到拖着锁链进出的司韶,马上把人救了。 接着踹门找人。 沈浪一听这声音,正要欣喜若狂起身,却是顾宁远手上一紧,沈浪又倒回原地,两人交叠着。这次情况更微妙了,沈浪起身时趔趄了一下,身体前倾半分,再倒下时可好,两人眼睛对着眼睛,长睫扑扇互相骚扰,鼻尖微错,四唇……相贴。 门口两人见状,当即非礼勿视。 花似锦意味深长呵呵一声,夸张地捂脸转身而出。陶初惊愕一下,未及反应,被花似锦回身一脚踢了出去。 沈浪:“……” 他们是不是误会了什么?其实什么都没有的啊! 沈浪一时羞怒,猛力推开顾宁远搂住的双手,拖着链铐趔趔趄趄跑了出去,很有落荒而逃的意味。陶初就在门外守着,见状马上进门看待王爷。 沈浪心中微乱,但看到花似锦,她马上想起正经事—— 那两名匪徒显然手艺过人,她须得让花似锦暗中留下两人,这链铐说不定真得这两个宵小才能打开。 看一下天黑如麻,沈浪心道那幕后老板估计快来了,人数不知多少,花似锦和陶初急着救人,人手必然有限,他们这行人得赶紧撤回雍都方能真正脱险。 要紧事一件接一件,沈浪在大草屋找到出入指挥搜索匪徒的花似锦,把自己的想法一一说了。花似锦便有意无意拦住王府侍卫,让自己手下把水壶兄弟两人拖走了。 沈浪再找出张三换下那套破烂衣服,捏着鼻子交给花似锦,道: “这衣服上残留着那西国异香的香料,正是何百草所找之物,你去交给他。” 花似锦扠手应声,沈浪又道: “对了,那两个匪徒先送到回春苑,你派人看着他们,另外嘱咐何百草给那瘦高个诊治一番,那人正是中了异香之毒。” “另外,幕后之人据说今夜就到,我们人手有限,不宜硬拼。你留下两个机灵的窥看情况,其他人等立即撤退,王爷中了轻微异香,此刻救人要紧!” 花似锦一一应了。 沈浪交代完毕,连日来的压力一松,郁积的情绪翻涌上头,身心俱疲心力交瘁,身体一晃就晕了过去。 花似锦顿时吓得花容失色,一边眼疾手快接住沈浪,一边吩咐兄弟大伙们速速下山。 第99章 沈浪醒来时,花似锦已经叫来花满楼技术最好的几位工匠们,想给沈浪看看手脚上的链铐。 由于链铐加身,花似锦估摸着沈浪不好回府,便直接送来福满楼雅阁内。 此时,雅阁内立起一道山水屏风,把偌大的空间隔开两半,一半仍是书桌账本,办公之地;另一半则置了床账、几案、镜台、绣墩,布置成一个临时的休息处。 沈浪正坐在休息间的几案旁。 几位工匠看过后都摇摇头,表示无能为力。 “花老板,这位小姐身上的链铐设计实在太精巧了,用的也是特制材料,似铁非铁,似木非木,请恕我们技拙,小姐还是解铃须找系铃人才是。” 鱼掌柜与花似锦听了,都是皱眉。 花似锦柳眉倒竖把工匠们赶了出去,关门回来,正欲吐槽几声,便见沈浪笑道: “没事,大不了我再在这里待几天好了。天无绝人之路,总会有办法的。” “对了,回春苑那边情况怎么样?”沈浪问道。 花似锦道:“依照小姐吩咐,昨晚把那破衣和两名匪徒都带去了,何大夫果然乐得合不拢嘴,二话没说就着手给那瘦高个匪徒看病了。” 沈浪点点头,望着窗外天色已是正午,道,“依照何百草的速度,现在估计已经有结果了,你这便去看看。” 花似锦道:“是。” “还有,王爷昨夜也中了一点异香,何百草若已研究出结果了,你顺道带一瓶药剂回来。” “好。” 沈浪接着又问了昨夜留下窥探的人有没发现什么情况。 花似锦犹疑片刻,才道:“据汇报,后半夜来了人,均为蒙面打扮,但手下兄弟观其行迹与言语,似是西国武士。” 沈浪蹙眉。 花似锦又道:“不过他们人数不多,到草屋没有发现之后便迅速撤退了。我们的人暗中跟着他们下山,最后发现他们的行迹似去往苍山山脚一带……” 沈浪点点头,接着又问了鱼掌柜这几日商栈这边的情况如何。 鱼掌柜道:“回小姐,除了花管事发现的那位匪徒之外,商栈并无特殊之事。” 沈浪心中暗疑,“我们没有及时上交登记文书,商务院的人没有来催促么?” 鱼掌柜:“此事……小的心中也是奇怪,特地叮嘱伙计留意了,却是并没有人来问及此事。” 沈浪点头不语,半晌又问, “万俟大人的身体可好了?” 提到这茬,鱼掌柜皱起眉头,叹气一声:“回小姐,小的正要禀报此事。万俟大人自那夜后,高烧始终不退,后来还说起了胡话……太子派人询问,何大夫又开了一些救急药剂后,状元府的人就把万俟大人接了回去。” “太子?” 鱼掌柜点头:“太子殿下非常关心万俟大人,说他会找人看顾好万俟大人的。小的不敢阻拦……” 沈浪了然,挥挥手,两位管事便退下各办各事去了。 室内恢复清静,沈浪走到床边,身体一仰倒在被褥上,身体呈“大”字形伸懒腰,迷糊道: “可累死我了。再睡一会。” 花似锦中午便送来回春苑消息: “何大夫昨夜治好瘦高个后,两名匪徒今早就不辞而别了,留下了两把小钥匙。迷香的解毒药剂正在配,属下已吩咐回春堂的人,下午配好就派人送来福满楼。” 沈浪接过钥匙开锁,链铐果然很快解开了,便嘱咐花似锦赶紧把钥匙送去王府,再送去给司韶开锁。 花似锦应声去了。 好不容易解开链铐,沈浪如释重负,心中一松。睡饱喝足,看看窗外天气大好,便忍不住出去逛逛——这几日闷在山里,可闷死她了。 说走便走。 却是一出福满楼大门,便碰到初一急急赶来,见到沈浪,又惊又喜,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又哭又笑: “小姐,你可总算回来了!” 第100章 初一一头扑入沈浪怀中,抱着就哭,惹得路人都纷纷侧目。 沈浪心中还在想着商务院无人来催促登记之事,见状,只能哭笑不得的给拍拍背安慰着。 “这几日府中可有发生什么事吗?父亲有没有发现我不在?” 初一哭的稍稍停歇时,沈浪问道。 初一摇头:“没有。老爷日日在忙,没有发现。但是二夫人见小姐连日不去前厅吃饭,昨日来瞧小姐,就发现了。” 沈浪点头,“无事,我回去会与二娘说的。” 主仆二人走在朱雀大街上。 却见百花馆门前人群汹涌,沈浪乐了:“走,我们瞧热闹去。” 沈浪拉着初一挤进人群中央,只见百花馆前门大开,一人指挥着工匠、工人进进出出搬运东西。 那人一身粉色轻衫,腰束玉带,头戴小金冠,正举着一把折扇颐指气使、挥挥喝喝: “诶诶,这位大爷你干什么?招牌不用摘,蒙起来就行。进去进去……重点把中央的楼栋设置全拆了!一个不留!……” 沈浪看着这粉衫少年的不着四六的样子,一时觉得略为眼熟。听得耳边众围观者窃窃私语: 一人说:“百花馆这是开不下去要闭馆的节奏吗?可是看他们也没摘招牌啊?” 另一人道:“看这架势,要重新装修吧?” 又一人道:“不过拆了也没什么好奇怪的,菜品味道一般,生意拼不过福满楼;伙计又都是势利脸;还出安全事故!前不久机器故障还砸伤人了,商务院贴了封条要求整顿的!” “可这传闻不是二皇子开的吗?” “皇子又怎么样?皇子犯法还不是与庶民同罪……” 沈浪有一耳朵没一耳朵的听着,听了半晌,忽被人揪一下袖子,沈浪转头一看,初一指着粉衫少年的身影,小声道: “小姐,我看那个人好像二皇子呢,上次在皇城商务院门口见着和这个差不多……” 沈浪前世与这位二皇子没什么正面接触,对其长相印象不深,但初一是认脸高手,既然她这么说了,便是八九不离十。沈浪一听,赶紧就要走——顾纯熙前世今生都是个麻烦主儿,哪有他哪就不太平,跟这种后台又硬自个又任性的人最好避而远之。 这时围观众人看了一会工人干活,也觉无聊,开始渐渐散了。沈浪拉着初一刚转个身,身后忽传来清脆而少年声音,语气不着正经的: “诶,那位小娘子,等会……” 沈浪假装没听见,拉着初一加快了脚步。 身后脚步紧追来,“说你呢,穿杏色衫儿那个,拉着小丫头那个。” 沈浪刚走到福满楼门口,肩膀忽被人用折扇一拍,掰了回身。 正是顾纯熙,此刻气喘吁吁站在沈浪面前,笑嘻嘻的看着她,道: “我说……这位小娘子,我话还没说完呢,你跑……跑什么跑?” 沈浪:“素不相识,且男女授受不亲。” 顾纯熙嗤的一笑,折扇平伸至沈浪面前,似要用扇尾挑起沈浪下巴的动作。 沈浪一躲。 顾纯熙嗤笑:“躲什么呀,看,这是不是你的小香囊?” 沈浪回过头,见扇尾上果真挑着一个精致的小香囊,还散发着微微的药香。 沈浪惯常男装出行,极少携带香囊,当即道:“不是,谢谢。” 福满楼人来人往,见一个浪荡公子正在调笑女子,都忍不住偏过头看上一眼。沈浪颇觉不爽,顾纯熙凑近一步,沈浪当即拉着初一后退一步。 顾纯熙嘿嘿一笑,道:“其实这是我的,水城带回的香囊。今日我与小娘子一见如故,就把它送与娘子如何?” 沈浪皱眉,正要拒绝。 不远处顾元熙正巧步出福满楼大门,看见沈浪,温润的声音带了笑意,乖巧的:“师傅原来你在这里啊。” 沈浪正在想着怎么摆脱顾纯熙这明显没事找事的纠缠,听见太子徒弟的声音,如释重负,回头打了个招呼。 再回身时,只见顾纯熙把香囊往沈浪怀里一塞,便飞快转身走了,摇开折扇边扇边自顾自道: “哈哈,今日天气可真好啊……哈哈。” 竟有些仓促间落荒而逃的样子。 沈浪:“……” 这一转眼,顾元熙已经走到沈浪面前,齿白唇红,朱砂照面,笑的一脸开心: “师傅,元熙刚来福满楼瞧你,鱼掌柜说你出去了,没想到一出来正巧碰上。” 沈浪:“嗯。殿下找我有何事么?对了,这几日有些事情,我拜托二娘向皇后请假了。” 顾元熙点头:“母后已经与我说了。早上听闻师傅外出归来,我这番特意来看望看望。” 沈浪听花似锦汇报了太子派出大内高手相助之事,知道太子已经知晓被掳一事,便道:“谢谢殿下关怀,此番有惊无险,为师无恙。” 沈浪又问了一番司韶的情况,顾元熙一一回答,说已将其安然无恙送回丞相府,司丞相并未发现异样。 顾元熙沉吟片刻,又道:“此番出来,还有一事。” 沈浪看他。 顾元熙道:“父皇嘱咐元熙交予师傅一函,方才见师傅不在,元熙已交予鱼掌柜转交。” 沈浪讶然,“是什么东西?” 顾元熙又道:“父皇说师傅看了就明白了,还请师傅看完后,好好考虑一番。” 沈浪愣愣点头。 顾元熙又道:“近日真是多事之秋,师傅与王叔遭遇不测,万俟又病倒了。”他叹一口气,“早上听闻万俟已然苏醒,父皇嘱我去看望一趟。师傅,元熙要先走一步了。” 沈浪点头。 顾元熙走后,沈浪与初一回福满楼雅阁。 一边走着,初一忽细声道: “小姐,我发现二皇子和太子殿下虽是兄弟,但方才一看,真的太不一样了。” 沈浪心中正思量着皇上究竟交予自己何物,闻言,随意答道:“人心不同,如其面焉,一龙生九子,不足为奇么。” 第101章 沈浪回到顶楼雅阁,鱼掌柜亦步亦趋在背后跟着,道:“花管事方才已差人送来迷香药剂……” 沈浪点头,她现在更关心太子徒弟说的皇上信函,问了鱼掌柜。 鱼掌柜道:“就放在桌案上。”说完低首立在案前。 沈浪坐下,拆开信函快速翻阅,只见字体雄逸,如龙跳天门、虎卧凤阙,多力丰筋,点画皆筋骨;不看内容,只观这字迹便扑面而来一种隐然的气势。 沈浪不认得雍和帝的笔迹,但她认得信末那枚“雍和居士”的朱砂印泥,前世雍和帝在改革之初与万俟瞳君臣相洽,如鱼得水,沈浪在万俟瞳书房中曾见过皇上题书赏赐的书画,便按了这般模样的印章。 雍和居士,是雍和帝的别号。如此,此信,极有可能是皇帝御笔亲写的信函。 沈浪心神大震。天子御笔,这是何等大事。沈浪放下信件,挥手示意鱼掌柜退下,又洗手焚香,方才回身细细阅读。 信函仅有两页,内容言简意赅。沈浪看完,对商栈登记的疑惑当即大解。 皇上御笔所写仅有二事—— 其一,沈浪继承母业经营“二楼一苑”之事他已知晓,商栈没有及时登记之的原因,他能猜到沈浪顾虑沈学士的反对,一片孝心令天子动容。商栈登记之事目前已被皇上亲自压下。 沈浪心道:难怪没有人来催促鱼掌柜与花似锦,原来是皇上以天子之威亲自压下此事。接着再看下去: 此外,沈浪近来帮助安王治好失眠之疾,又遣医痴料理安王身体的多番心意,皇上作为安王兄长非常感激,同时也听闻了沈小姐有意于安王之事。皇上能理解沈浪的一腔爱慕,同时也了解安王性格,因而愿意助沈浪一臂之力,则商栈之事可保无虞。 最后侧重强调,“以一月为期,其间任凭沈小姐便宜行事,但务必得安王自愿同意方可结成佳缘。朕会适当给予帮助,但不会干涉安王意愿。” 沈浪看到这里,大吃一惊。 她她她……没理解错的话,皇上的意思是,让她主动去追求安王?若能求得王爷与她喜结连理,那皇上将亲自为她庇护经营商栈之事,无须她多加忧虑? 沈浪眼神一瞬放空—— 如果是这样的话…… 那真是,太!好!了! 此前她千辛万苦与安王周旋种种,费尽功夫的接近,也不过是为了让安王最后卖个人情替她匿名登记一下商栈。 然而匿名登记终究不是长久之法。 若能得皇上亲自庇护,那么,即使有一日父亲沈学士真的知晓此事,有皇上在一旁说情,父亲不得不给皇上一个面子,那十之八九便不会与她计较那么多。 这才是真真正正一劳永逸之法! 沈浪领会到这一点,当即忍不住笑出了声—— “哈哈哈哈哈……” 她不知道为何王爷与皇上都突然误会自己对王爷由此心意,但眼下看来……如此真是天赐良机,再好不过了! 沈浪站到窗前,俯瞰楼下朱雀大街人来人往,熙熙攘攘,一时间不禁出神。 虽然经历前世,她实在恐婚不已。但眼下为了商栈之事可一劳永逸解决,又是另一回事了。且,在被掳去草屋里,沈浪发现原来安王才是前世自己真正的救命恩人,再思及王爷,心情便复杂许多,比之以往大有不同。 她还捋不清楚这份微妙的心情,但是,皇上所说的建议……如果为了商栈永保无虞需要牺牲婚姻,如果对象是安王的话……沈浪想,她愿意。 御笔信函中附有一片小小金色令箭,用来传信入宫的最优先通行的令牌。想必是皇上虽然说了给她三日时间充分考虑,实则还是希望沈浪尽快作出决定。 虽然不知皇上因何觉得自己与王爷适合结缘,但沈浪此时已无须犹豫,当即回信应下这件从天而降的大喜事。 回信之后,沈浪反而忧心了。 初一方才先在休息间替沈浪整理床铺妆台,完了便静静站在案桌前等候沈浪下一个吩咐,见沈浪看了信件后脸色多变、大喜大悲,不由好奇问道: “小姐,你在担心什么呢?” 沈浪叹气:“担心怎么让王爷答应娶我……哎。” 初一冷不防一听,惊得捂住嘴巴。 沈浪却想起前日在草屋里,她为了忽悠李四下山,说出了冲喜的主意,让王爷作为替她实现愿望而配合一下。如今……马上就要打脸了。 此时想起,真是懊悔不已。 沈浪心道:这下可真要糟糕。 第102章 顾宁远自从白山脱险后,休息一晚,次日因链铐未开,不便上朝,便到书房投入到商事改革的政务处理中。 安王近几日虽然不在朝中,万俟瞳也病倒休假,但商事改革因开了头,加之当今皇上对此事的重视,因而虽然两个领头人物不在,改革事宜依然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顾宁远缺席了几日,再送到他案头的商栈登记名册已经是经圣上朱笔御批过的了。商务院派了几名小吏过来候命,以便随时传报这位改革总监督的指示。 书房内静如落针,顾宁远一页页细看着登记名册。看到“福满楼”等“二楼一苑”均为朱笔御批“待定”时,顾宁远眉目一凝,看向小吏,问: “这是怎么回事?为何独独这三家不用登记?” 一名小吏躬身答道:“这三家,皇上说他另有安排,说还请王爷不必过问了。” 闻言,顾宁远点点头,切入下一项事务中。 …… 如此,到了中午,王爷遣退众小吏,打算稍作休息,下午继续办公。 陶管家笑吟吟的进来禀报花管事派人送来小钥匙,陶初接过钥匙便俯身给王爷试用,链铐应声而开。 见状,陶管家感叹道: “这必是沈小姐费了功夫才从匪徒那里得到的钥匙,沈小姐必是一得到钥匙便给王爷送来了。真是有心!” 顾宁远不置可否,仿佛一点听不出陶管家明显为沈浪说好话的意思。一旁陶初听着,立马吹胡子瞪眼了: “要不拜那位沈小姐所赐,王爷岂会遭受这等被掳之险?!” 陶初心想:王爷第一次碰到沈浪,便在苍山后山中异香昏迷;第二次虽说那姓沈的勉勉强强歪打正着治好王爷失眠痼疾,但瑜不掩瑕,其后王爷因游湖而船毁遇险、烧尾宴上落水、加上这次参加夜宴而被掳……没有一件事情不与那所谓的沈小姐脱不了干系。 总之,陶初心中已然认定,王爷与那位沈小姐定是八字不合、相生相克,一遇上那位沈小姐定然没好事情。他以后务必要千方百计帮助王爷离那姓沈的有多远离多远。 顾宁远昨日替沈浪喝了那杯加料好酒后,休息一晚精神才勉强恢复,处理一上午政事后,此时精神头已经不足。见眼前陶管家与陶初言语不和,眼看要口角相争,他连忙摆摆手制止,不温不火道: “以后沈小姐的事,不必多说。是是非非,是好是坏,本王心中自然有数。” 这话答得真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陶管家听了,心中叹气,为沈浪可惜;陶初则心中一喜,只道王爷心中所想必定与自己相同,决心要从此将姓沈的拉入黑名单,不再来往。 而顾宁远此时,脑中莫名浮现沈浪红盖头下娇艳的红唇,如春雨海棠,诱人遐思。他皱皱眉,压下将将纷乱的心绪,又喝了一盏茶。 …… 夕阳西下,福满楼雅阁内,沈浪把近几日积存的商栈事务一一处理完毕,心中还是没想到一个合适的既不打脸、又能理直气壮顺理成章向王爷一表衷情的法子。 既是苦思不得良策,沈浪心道,那中策下策不妨也试一试,总好过原地踏步。皇上给的一个月时限,可是不太宽裕。 沈浪看一眼窗外红霞满天,天色将近黄昏,站起身,一把拿起桌案上的药剂玉瓶,便往外走。 初一连忙跟上:“小姐,你要去哪里呀?” 沈浪边走边道:“王府。我给王爷送药去。” 第103章 沈浪最后想到的法子,就是直截了当的,上门送药为名,开门见山求亲。 然而天公不作美,沈浪与初一刚来到王府大门,便见陶初在大门处指挥侍卫进出,似在训诫什么。陶初乍一眼见到沈浪,脸色一黑,不等沈浪走近门口,便大步上门拔了门栓,把沈浪与看门的侍卫都一并关在了门外。 沈浪:“……” 拒之门外的意思这么明显。沈浪也不气馁,她今日反正是一定要见到王爷不可的。沈浪转头看初一,撇撇嘴道: “初一,我们走。” 初一愣愣的:“小姐,我们回去吗?” 这么轻易放弃,可不像她家小姐的向来风格啊。 沈浪:“怎么可能?!” 一扬下巴,道: “大门不让进,自有过墙梯。” …… 沈浪与初一找来梯子,接着便来到老地方,嘱咐初一记得还梯子然后回沈府混过门禁之后,便轻车熟路的翻墙进了王府花园。 自上次夜里翻墙发现墙头没有玻璃片后,沈浪这次爬的更轻松了。轻轻跃下石墙,沈浪一抬头,更乐了——她看见了陶管家。 陶管家乍一见沈浪跳入花园内,也吓一跳。 沈浪道:“陶管家,马上带我去见王爷,我身上有王爷需要的要紧物什。” 陶管家讶然:“何物?” 沈浪摸出药剂:“王爷在白山被掳时中了些许异香,这是解药。” 陶管家犹疑着,沈浪又道: “这是何百草大夫配的独门解药,只有我才知道如何服用。” 陶管家想起王爷昨日到早上以来精神头一直不太好,加之宫中御医看过之后,也说王爷似服用了什么要害之物,却是前所未见,一时找不出对应解药。 犹豫片刻,陶管家道:“那好吧。你跟我来。” 沈浪正疑惑陶管家为何这般犹疑,便听陶管家叹气道: “沈小姐有所不知,非是管家不肯带你见王爷,而是陶侍卫自从把王爷解救回来后,思及王爷近来每次遇险都与沈小姐有所关联,便坚决要让王爷远离沈小姐,不让沈小姐再来叨扰王爷。白日里为这事情还专门训诫了府中的侍卫队,正准备加强府里的安防设施……” 沈浪听了,想到近来王爷碰上自己,似乎好像总是凶多吉少……一时竟无法辩驳。但眼下要她远离安王,是万万不能的。 月上东墙,夜风微凉,花丛飒飒。 陶管家带着沈浪七拐八弯,绕了无数个假山花丛,才把沈浪带到王爷卧室侧窗外。 侧窗半开,漏出屋中泛黄的琉璃灯光。窗户不大,被旁边茂盛的花丛遮了个七七八八。 陶管家道:“沈小姐,实在不好意思。王爷这个时辰应该刚回卧室不久,卧室大门已经被陶侍卫重重把守了。沈小姐若实在想见王爷……” 陶管家往身后半开的窗示意:“就从这里进去吧。” 沈浪:“……” 陶管家说完就走了。 沈浪左右看看没人,翻墙爬窗这种事她重生以来干得也不算少了,当下也不迟疑,直接翻窗而入。 室内琉璃灯高照,光线充足。沈浪朝里一看,王爷似正在床上看书,床帐上投下半个侧身而坐的影子。 沈浪猫着腰,蹑手蹑脚靠近床侧,掀开半透纱帐。 只见王爷手握书卷,却是精神不足的,闭上了眼睛。鬓发黑软掠过额角,眉如翠羽,长睫垂下、浓浓掩住眼眸,鼻梁直挺,唇薄而红,睡颜安静而动人。 沈浪蹲在床头看了一会,才发现王爷手中的书卷,竟是她很久前乱写一通送出的笛子曲谱。 须臾,沈浪蹲的脚都酸了,便坐上床沿,心中始终牵挂着如何向王爷表情一事,低头想着想着,不觉出了神。 正苦思冥想之际,听得身侧纸页微响,沈浪一惊抬头,对上王爷黑黝黝的眼睛: “沈小姐。” 第104章 珠玉落盘般好听的声音响起,顾宁远神色波澜不惊道: “不知沈小姐深夜到访,有何贵干?” 沈浪被王爷这乍然出声,吓一大跳,一蹦三步退后,捂住胸口,仿若惊吓的不行: “我我我……” 急中生智,她掏出药剂,想起准备好的借口,道:“我来给王爷送药的。” 顾宁远一怔。 沈浪连忙屁颠屁颠的又走回床头一坐,把药剂递给王爷。觉纱帐阻人行动,沈浪手疾眼快挂上了。 没了纱帐阻挡,象牙床上光线更加充足,琉璃灯光照耀下,顾宁远一身白色中单、模样慵懒,他随意倚靠在床帐上,长睫一眨,眼皮撩起,黑眸如星辰漩涡,随意一瞥即如惊鸿掠水、动人心弦。 沈浪想起前世竹林,想起草屋醉酒的拥抱,心神微乱。但正事要紧,她压下心中震撼,忙不迭转身到桌前倒了一杯茶水,递给王爷,说了服用药剂的注意事项。 顾宁远静静听着,完了,按沈浪所说把药剂服下,道: “谢谢沈小姐关心。” 沈浪笑呵呵:“不客气不客气。” 她手脚挥舞的,显然表面虚心实则嘚瑟。 顾宁远微微一笑,道:“如此,药送到了,请沈小姐……” 沈浪对安王这个微笑可真是不能太熟悉了,当下一见,心中立马有不好预感,扑通一声跪下床前,张口抢道,急急忙忙里也不忘带上哭腔: “王爷……我还有一事相求!” 这下轮到顾宁远惊住了,他顿了顿,放柔声音,温声道: “沈小姐有话直说,不必行如此大礼。” 沈浪猛摇头,道:“王爷先答应我再起来。” 心想看王爷之前对随口一说的愿望便如此重视,重诺如此,她此番必先求得一诺,方才有可能实现雍和帝交予的求亲重任。 孰料,沈浪不说还好,这么一说,顾宁远心中顿时惊疑,莫名泛起不祥预感。 沈浪何其会察言观色,偷眼见王爷一时顿住了,赶紧举重若轻道:“只是一件小事情。王爷不用动手指就能办到。”心道:只要你点下头就可以了。 说着一抬袖子,一副又要哭的样子。 顾宁远无奈的,不置可否道:“你先起来。” 沈浪一喜道:“王爷这是答应了?” 顾宁远微微一笑:“万事好商量。” 沈浪当即见好就收,坐回床头,眉开眼笑、开门见山:“我想嫁给王爷。” 此言一出。卧室内顿时静寂。 顾宁远笑容一下僵硬,想都不想便断然拒绝道: “不行!” 说罢高声唤道:“陶初,送沈小姐回府。” 陶初应声而入。 沈浪被拉到门口,死死扒住门框,控诉道:“王爷,好歹咱们也同生共死过一回,给个面子呗……” 顾宁远的回应是给了陶初一个轻飘飘的眼神。 陶初立马巧力掰开沈浪扒住门框的手,把人“请”走了。 陶管家为王爷关上大门,守在门口,无声叹气。 卧室内恢复安静,仿若从未有人来过。 顾宁远翻了几页曲谱,心情一时不能平复。他移开枕头靠里一侧,摸出那枚黄澄澄的留声贝,放到耳边。 梦中熟悉的笛音在耳边盘旋,凉亭内哭哭啼啼的绿衣少女,与方才女子巧笑倩兮大胆求亲的场景,一幕幕在脑海中交织、重叠。 寂静中,顾宁远抬手,轻轻捂住左心房——那个位置,仿若受到重击,掀起从未有过的惊涛骇浪,再不能平静。 第105章 同样的星空,同样的夜晚。 东城状元府内,却是另一番不同寻常的气氛。 万俟瞳今早上退烧苏醒,中午太子来探望过后,替皇上传话特意多批了万俟瞳的假,让他再休息一天再去商务院继续当值。 却被万俟瞳拒绝了。 他拖着尚未恢复的病体,下午便坚持去了一趟商务院当值,希望通过工作缓解内心的压抑与苦闷。却是繁重的公务之后,仍旧无法祛除心内的烦忧。 烛光摇曳,书房内,万俟瞳看着下午从商务院带回来的公文,却是越看越走神—— 高烧昏迷三天,万俟瞳做了一个可怕的梦。 梦中,雍都三月,草长莺飞。 万俟瞳如不久前一般入京赶考,只因家境贫寒,住店难以维持,他便到了苍山寺投宿。夜晚读书之余,他到后山散步纳凉,却是偶然在凉亭内遇到一名正在昏睡的绿衣少女。少女白肤黑发,睡颜娇憨,捂着眼睛侧睡于亭中,仿若掉落人间的天使。 最让万俟瞳震撼的是,这少女长着一张与沈浪一般无疑的容颜。她孤身一人在暮色中安静昏睡,如此情景,让梦中的万俟瞳既是疑惑又是担忧,又有种暗暗的欣喜,鬼使神差的便在凉亭内看了一夜。 次日醒来,少女问了他的名字,后来他们书信传情、两情相悦,不久后竟成了婚,从此相敬如宾,和和美美…… 梦里不知身是客,万俟瞳沉迷梦境,三日内迟迟不肯醒来。然何百草的药名不虚传,梦终究醒了。只是万俟瞳却不愿意醒,即便醒后依然是心绪不宁,一想到沈浪,便觉情不能已、情不愿醒。 夜色空蒙,书房内仅有烛光与人影相映,万俟瞳怔怔出神: 此梦他尚未想出个所以然,并未告诉任何人,包括知他信他的太子殿下。万俟瞳从来不相信这些怪力乱神之事,但此梦实在令他无法忘怀……素闻苍山寺云空大师佛法造诣极其了得,万俟瞳心想,他不如择日去拜访一遭? 烛光点点映在清秀公子的脸上,眼神眷恋而坚定。 …… 却说沈浪被陶初送出王府外,硬塞上轿子送回沈府。沈浪又岂是乖乖听话之人,当下半路跳了轿子,又回到王府后墙打算老路重爬。 反正没有玻璃片,翻个墙就是眨眨眼的功夫。 沈浪失算了。 夜深人静,王府墙外突兀响起一声女声尖叫,划破长夜—— 王府内方才重新装好碎玻璃片的众侍卫,一个个都停了手上动作,面面相觑:“什么声音?” 陶初轰走沈浪回来,见状不由得冷了娃娃脸,怒道:“都愣着做什么!不用干活吗?!” 众侍卫纷纷汇报方才墙外听到的可疑尖叫。 陶初听言,饶有兴味的:“哦?”慢慢走近墙边,他功夫极好,即便在大内亦乃不可多得的高手,向来五感过人,是以耳朵一贴近墙壁,便隐隐听见墙外传来沈浪的痛苦喘气的声音。 陶初翘起嘴角,特意拉长声音道: “你们,啊,赶紧再装上一轮玻璃片。前阵子是王爷有好生之德,怜惜入春了燕子北归怕伤到小鸟,依我看,现今春冻未消,倒是要好好防范那些最爱翻墙的宵小!” 言罢长长冷哼一声。 墙外捂着被玻璃片划伤手掌的沈浪:“……” 陶初,本未来王妃跟你势不两立! 第106章 顾宁远自此夜被沈浪猝不及防的求亲之后,次日,首次给陶初下了明令——此后沈小姐若再登门,都无比礼貌婉拒,谢绝叨扰。 此令一出,陶管家唉声叹气,悲天悯人;陶初却是乐不可支,当下亲自做了一对木牌,挂在大门石狮脖子上,上面用狗爬书法写着—— 狗与沈某人谢绝入内。 沈浪当日以及其后数日再来,自是都不得入内了。 不过沈浪也不急,既然王府不让她拜访,她便也就不去拜访了。 沈浪天天除了进宫给太子上课,就是去商栈溜达,不时再与沈二娘聊聊养身与八卦。自她手掌受伤后,沈二娘心疼的不得了,探春宴都推掉了好几遭,唠叨着手是女人的第二张脸啊怎么可以伤着,天天张罗着给沈浪变相食疗以形补形。 沈浪这么淡定,自然是事出有因——无他,沈浪突然想到,她是有后援的,此时她既然无法可施,便当轮到雍和帝所言“朕适当予以帮助”的时候了。 果然,淡定不负有心人,行到水穷处,便是云起时。沈浪优哉游哉在家养猪一周后,宫里突然给回春苑下了一道圣旨—— 安王身体不适,失眠与梦魇似有复发之虞,着王府管家去请回春苑何百草大夫上门诊治。 这道圣旨可有意思。 传旨太监上安王府,当着安王爷的面给陶管家宣旨。陶管家一听完,长跪不起,过去抱着王爷的大腿—— “王爷,何大夫的个性您是亲眼所见的,他除了沈小姐的话谁都不听啊。小的可怎么奉旨请大夫啊……” 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把在场众人都震撼一番。 雍和帝果然太了解他这弟弟了,陶管家是从小带大安王母妃又带大安王的老人,安王一见此情状,扶额叹息一番,便令陶初扯了石狮脖子上的“拒沈”木牌。 陶管家连忙接了圣旨去回春苑。 沈浪正在回春苑内,从后堂炼药房中挖出闭关的何百草,一一询问着西国异香的研究成果。 何百草迷蒙着双眼汇报:“已研究出原香对应解药,但此异香兼容性极大,极易与其他香料混合,可用可食,至于难以辨别。若与他种药香混合,则极难察觉,解药研制难度也将大大增加。” 沈浪点点头,正要继续问,珠帘忽“铃铃铛铛”被人一把捋起。 小药童探头道:“外面有陶管家来访,说奉旨请沈小姐与何大夫上王府给安王爷诊治病症。” 何百草听若未闻。 沈浪露出个不出意料的笑容,不经意般摸摸手上刚拆纱布的掌心,极和蔼一笑: “是么。有请有请。”小药童正要走,沈浪又道:“等等,你去问问,陶侍卫可一并来了?” 小药童出外一问,回身汇报道:“没有。” 沈浪笑了:“这样啊。那你去告诉陶管家,说何大夫最近闭关炼药劳苦,极其需要陶侍卫的亲自保护才能出门,让陶侍卫来了再去。” 小药童出外直说了。 未几,回春苑外马蹄声踏踏,小药童再进来汇报—— “陶管家与陶侍卫一并来了。” 沈浪道:“请进请进。”小药童正要出去,沈浪又招手道:“等等等等,你去说,何大夫此次奉旨给王爷瞧病,可不能像以前那般马虎,需要准备好一番家伙。唔……” 沈浪沉吟片刻,道: “你去请陶管家进来,让陶侍卫回去招呼他手下的侍卫队,把王府内最大最豪华的三架马车拉来,去花满楼与花管事禀告一声,说要运取此前何大夫定好的治病必备神器。” 小药童要走,沈浪又高声嘱咐道: “诶,记得转告陶侍卫,要怀着一颗善待北归南燕的爱心,轻拿轻放,若那些瞧病家伙出了什么闪失,有个毫发差错,何大夫心里一不高兴,兴许就不愿意上门了呀。” 小药童连连点头,出门转告。 却是门外陶初五感过人,沈浪这一番话说的音量又大的仿若他听不见,不等小药童转告,陶初已朝廊柱一甩马鞭,冷哼道: “姓沈的,你别欺人太甚!” 陶管家连忙和声和气诸般劝慰,劝他奉旨为上。陶初好不容易把一腔冲天火气压下,转身要回府领侍卫队办事,身后忽传来笑呵呵声音。 沈浪手托茶盏,慢悠悠踱出廊上,朗声道: “等等!” 陶初转身,以为沈浪要收回成命,心道:哼,还算这姓沈的有点良心。 却听沈浪不紧不慢道: “陶侍卫别来无恙啊,赔了柱子钱再走不迟。” 陶初眼一瞪,怒不可遏,当场就要发作。被晓事的陶管家眼疾手快拦住了。 沈浪心花怒放:小样,看你还敢得罪你未来的主子。 第107章 顾宁远近几日确实睡不太好,但不是失眠症复发,而梦魇,事实上,从游湖认出沈浪的真实模样后,就再也没复发过了。这也是他始终迷惑不解的一点。 虽然与沈浪的接触中总是多灾多难,但顾宁远自己知道,在沈浪与何百草的共同调理下,他的体质似乎变得好了不少,至少在被掳时掉进树林水潭中竟也无碍,这在以往是无法想象的。 昨日送来药剂解了异香之毒后,顾宁远身体就更无大碍了。因而何百草来到,只是皱皱眉,继续开了几副日常调理的单子。这种简单的连庸医都难不倒的小问题,真是侮辱医痴的智商,乃至何百草整个过程都臭着脸。 何百草开完一串药单后,陶初带领的侍卫队也从花满楼运来了沈浪指定的东西。 整整三大车物什。 待搬到王爷卧室里时,沈浪一拆封,众人都惊呆了—— 所谓的治病神器,原来是古琴、棋盘、画架、徽墨湖笔……等一连串文人骚客吟弄风月的好帮手们。 陶初当即冷笑:“沈小姐这次是不是太过分一些?”骗人都骗上门了。 沈浪面无愧色,转头瞟一眼收拾药箱的何百草,问:“何大夫,这些东西是不是你同意送来王府的?” 何百草背好药箱,迷蒙着双眼,想都不想便道:“是。”又道:“老板我走了。” 沈浪挥挥手,转头看一眼陶初,眼神挑衅。 顾宁远看着,忽然把陶初和陶管家都支使了出去。 卧室内一时仅剩下顾宁远与沈浪二人。 顾宁远靠在床头,望着沈浪,黑眸如墨一般:“沈小姐,请问你这是?” 沈浪一摆手,道:“王爷,您先别说话,看着就好。” 沈浪在家苦思一周,决定改变策略,心想与其开门见山,不如投其所好。沈浪反复想着重生以来与顾宁远的每次接触,她听到的传言,她自己观察所得,以及其他明里暗里得来的有关这位王爷的种种信息,最后总结出—— 王爷喜爱文艺。 而文艺,最是难不倒经沈学士严格家教养大的沈浪了。 只是重生以后她看透许多,也倦怠许多,不爱这些吹拉弹唱写写画画的东西,这几日便着花似锦好好准备了一番,预备着送来王府一展才艺。回府后又是多番琢磨,想着安王不知为何似对凉亭她乱吹一通的笛曲格外情有独钟,索性便做了相关准备。 沈浪乐观的想着,也许王爷见了同好之人,就能对她多几分好感呢,说不定一高兴,就冲口而出答应她了呢。 由是,沈浪把各种琴棋书画的必备工具在王爷卧室内一一摆开,然后根据自己提前想好的、与笛曲一脉相承的配套琴曲、书画,一一表演一番。到了棋艺,沈浪一怔,想起曾经与王爷对弈出的丑,暗暗把棋盘藏了起来。 顾宁远静静看着,不说话,脸上无喜无怒,一副慈悲弥勒佛的样子。 沈浪一番折腾完毕,陶管家端了一托盘绿玉糕敲门,刚好听了个尾音,满面笑容赞道: “沈小姐此曲真是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 走近对王爷道:“王爷午饭没吃多少,现下进点点心吧。”说罢在床上置了小几,摆好两副碗筷。 沈浪闻到绿玉糕清淡香气,便坐不住了。一曲奏毕,忙不迭放下古琴,凑到小几前,与王爷对坐,乐呵呵道: “方才这一番琴曲书画之艺,王爷觉得如何呢?”是不是很棒很厉害,要爱上我了? 孰料,顾宁远掀起眼帘,瞥了她一眼,冷淡道:“不怎么样。” 沈浪:“……”夹了绿玉糕的手都僵了。 旁边站着的陶管家一时尴尬。 顾宁远又道:“沈小姐若自行表演完毕,还请搬了这些东西一起走吧。” 沈浪:“……”完全吃不下去了。 陶管家心中叹气,正想说两句话救救场。却见沈浪忽的一摔筷子,动作仓促的起身,冲了出去,一边走似还不时抬起袖子抹眼泪。 沈浪一走,室内霎时恢复死寂。 顾宁远也慢慢放下了素白的象牙筷,垂眸道:“管家,都撤了吧。” 见状,陶管家实在忍不住了,连连唉声道:“王爷,沈小姐如此才貌双全,又对王爷有心至此……王爷对沈小姐也并非毫无感觉,又何苦如此拒人千里呢?” 顾宁远转脸不答。 陶管家无可奈何,只得叹气一声,收拾了东西转身出去。 雕花木门缓缓关上,卧室内只剩下顾宁远一人。 暗淡的光影里,顾宁远左手微抬,扶额蹙眉—— 方才听沈浪奏琴之时,他心中震撼无以复加,差点就把控不住要予取予求了。可心中情不能已的感觉越甚,那份莫名的抗拒便越加浓烈,仿佛……仿佛若一个控制不住心软了,此后必定会后悔莫及! 顾宁远闭上眼睛,卷睫在阴影中微颤—— 他心中不得不承认,方才的故作冷漠,已经用尽了他所有的克制。面对沈浪的靠近与示好,他一次比一次难以拒绝,完全无法做到无动于衷。若再来一次,他真不知自己是否还能克制住。 佛说因果因果,有因必有果,有果必有因。顾宁远不相信他心中对沈浪的莫名抗拒感是毫无来由的,有果必有因,若一时放纵,其后一定会有某种更可怕的后果。 他不敢拿沈浪去试。 幸好,看方才的样子,沈浪应该会消停一段时间了。只是,想起那个落泪奔逃的身影,顾宁远心神一颤,她……会很伤心么? 自己又是为什么,明明动容不已,却还是心中抗拒呢? 这份抗拒,从何而来? 寂静的卧室内,只有雕窗内投入的日光,温暖和煦,悄悄洒落。 第108章 精心准备的才艺,最后却换来一句冷漠的“好走不送”,真是佛都有火。 沈浪一时怒急攻心,眼眶泛起泪意,没忍住直接摔筷子走人,直直跑回沈府,也不理初一叫唤,自个进了房间一个人呆着,生闷气。 她真是……好气。 这个人,这个人怎么可以这样?! 太过分了!原来她用心准备一周的才艺,在王爷眼里就是不值一提吗?难道是她技艺生疏的不堪入耳入目?可是她明明找花似锦试听试看鉴赏过一番了的。 想了半晌,沈浪最后归结为——一定是安王看她不顺眼,所以连带听曲赏画时都有了偏见,戴上有色眼镜,故意找茬。 这样一想,就更气了。 独自气了半天,到了初一在外面拍门叫唤吃晚饭时,沈浪后知后觉—— 她在对待这位王爷的事情上,怎么越来越沉不住气了呢? 像下午这般甩袖而去的无礼行为,换做此前,那是一万个她都做不出来的。 而且听曲赏画,人各有所好。安王也许只是不爱这一卦的,她却为何连这点小事都如此介怀? 沈浪被初一拖到小厅用晚饭,还一直在反思着这个问题。不知不觉,便问出了声: “你说,一个人要是莫名对另一个人的事情特别在意,这是为什么?” 初一近日待在府内,与沈二娘聊八卦多了,想都不想便道:“动情了啊。” 沈浪:“……?!” 动情了?! 再一想这种状况最初开始,应该是草屋被掳回来之后。 难道,难道自己自从知道王爷是她真正的救命恩人之后,再见美色当前,便不知不觉动起了歪心思? 沈浪悚然一惊。 前世她对万俟瞳也不是没有心动过,但婚后这种感觉就慢慢淡了许多。沈浪重活一世,反省之后深深觉得——爱情是不可靠的,它来的猝不及防,走的更加让人束手无策。 这么想着,沈浪又忍不住问: “那要是一个男子,对一个女子总是爱答不理,接触日久,甚至连礼貌性的微笑都难以给出,这又说明什么?” 初一道:“那定是这名男子对女子毫无感觉,一点都不想敷衍下去了。” 沈浪心中一苦:原来王爷对她是这样的? 那她还上赶着献殷勤,岂不是越发面目可憎语言无味?难怪王爷越看她越不耐烦的样子。 哎。 沈浪叹一口气,却不气馁—— 她是不可能放弃雍和帝抛出的橄榄枝的。只是,连番失败,让她不得不好好反思。 雍和帝的意思,是只要王爷答应与她结缘,无论这缘是真是假是善是孽,他都不管也不会知道,只要王爷点头,让她有了王妃的名头,就算完成了雍和帝交予的任务。 沈浪细思—— 如此想来,她其实不必苛求一定要王爷心甘情愿与她做名副其实的夫妻,照目前看来也不太现实。相反,只要王爷出于某种原因,愿意让她成为名义上的王妃,就已足够了。 沈商人心中的算盘马上敲开了,退一步海阔天空,若只是需要装装样子,估计她与王爷之间,还是有的商量的。 只是,沈浪心中懊恼:她身上有什么事安王感兴趣的、愿意与之交换的呢? ——愧疚感。 沈浪想起顾宁远最初误会她一腔爱慕而他无法回应之后,主动提出要满足自己一个愿望。虽然之前的愿望配额在被掳时已经用完了,但前车之鉴,她不妨再次以情动人,争取王爷的恻隐之心。 沈浪心道:安王礼佛如此虔诚,如此这般,当可一试。沈浪心中星火点点,重又燃起新的希望。 第109章 顾宁远用尽所有克制的再次拒绝,果真让沈浪消停了几天。但也只是几天。 四月十五,苍山寺法会日。 沈浪鼓起信心,决定在这天再次出击。她能屈能伸地想,刘备拜访诸葛亮还得三顾茅庐呢,她这才被拒绝了两次,不算什么。 但这次却不能再莽撞的想当然了。 沈浪心道:这一次,她要以情动人,攻心为上。 是以,法会前一日晚上,沈浪在初一的帮忙下,打着冷战,坚持洗了一个长长的冷水澡。 初一手上不时加两块福满楼保鲜库中取回的冰块,一边不解:“小姐何苦如此作践自己呢?” 沈浪道:“哎,你不懂得。” 就是要柔柔弱弱、弱质纤纤,才更容易打动人心。且沈浪反省一番,深觉自己从来在安王面前表现的太强势了,乍然柔弱一会,方能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正是仲春时节,夜晚还时有凉意,倒春寒说来就来。沈浪咬着牙关又泡了一会,感觉头已经有些晕晕的了,才抖着身子站了起来。 初一忙不迭给沈浪擦干头发与身体,一边叹气,忍不住道:“小姐,您最近好像……长胖一些。” 沈浪讶然,随即羞了个大红脸——她知道初一说哪里了。咳咳,不说还不觉得,似乎重生以来,她的身体比之前世好了许多,能跑能跳不止,爬墙翻窗更是手到擒来轻而易举,就连身体的发育……好像也好了很多。 她自己也是心中莫名,难道是心宽体胖?然而她自重生以来便一直为商栈登记之事日夜操心,根本没有很心宽的时候…… 想不到答案,沈浪摇摇头,钻被窝睡觉了。 明天还有大事要干。 …… 次日,苍山寺法会日,沈浪拖着成功感染风寒的病体上了苍山。 阳春二三月,草与水同色。苍山之巅,晨钟古朴,林木蔚然。 沈浪心中的计划是—— 听闻后山尚未开放,安王此日定然还是在小木屋内与云空大师论经讲法。她可在法宴上溜达一圈,寻机磨蹭到小木屋附近,然后寻机进去向王爷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如此这般,当是天衣无缝、完美无缺得了。 却是事与愿违。 沈浪一到法宴场地,便被突然冒出来的司韶拉着各种寒暄。这丫头一身红衣,带了个侍女碧桃,不肯在专属坐席上好好呆着,偏偏像块牛皮糖一样跟着沈浪,甩都甩不掉。 沈浪:“司小姐,我还有事情,咱们改日再聊如何?” 司韶笑嘻嘻:“都说了不要叫我‘司小姐’了。” 沈浪扶额:“司韶,我病了啊,不要纠缠一个可怜的病人好么?” 司韶抱着沈浪胳膊,蹭呀蹭呀乱蹭一通,才道:“可以啊,你先答应收我为徒,像对太子殿下一样。” 沈浪:“此事得从长计议。”见司韶柳眉倒竖,不肯善罢甘休的样子,沈浪心中叹气,连忙道:“好好好,徒弟先放开我胳膊。”要被扯断了。 “好!”目的一达到,司韶变得十分好说话,很快就遂了沈浪的愿,不多做纠缠,回坐席上去了。 沈浪如释重负,一看日上中天,天色近午,连忙拉起初一: “快快快,王爷待会就该与法会退席的云空大师讲经论法了,我们得赶先去一趟。” 却是天意弄人。 沈浪与初一紧赶慢赶到了小木屋前,正要推门而入,被一左一右两名僧徒拦住: “施主,木屋今日已被预定作安王祭奠凝妃之用,任何人不得入内。” 沈浪愕然:“……” 但既然是王爷母妃的忌日,那于情于理,确实不宜打扰。沈浪心中一苦:这真是……太不巧了。 日已过午,法会变成了法宴。沈浪咋咋呼呼奔波半天,早已头晕脑胀,加上计划一再被打乱,一点凑热闹的心思都没有了。 初一扶着沈浪,主仆两人沿着后山树林旁的小路直接下山。 沈浪一边走,边闷闷道:“怎么没人告诉过我今日是凝妃忌日呢?哎。” 初一一听,无辜解释:“小姐,奴婢告诉过小姐的。小姐问我安王爷传闻那日,奴婢就说过了。” 沈浪转头与初一对视一眼,心想:那就是她当时对王爷不够上心,没记住了。哎,怪得了谁? 因沈浪身体不适,两人走得极慢,磨蹭好半天,才走到半途。 半山腰的凉亭在前方若隐若现。 沈浪抬头看见,不由得怔住了。 这个地方,前世后山迷阵,沈浪迷路伤了眼睛,王爷把她救出在此处,而她却在这里认错了救命恩人; 重生之后,再遇迷阵,阴差阳错,她把王爷救出在这里,初次相见,却是冤家路窄,大家都没给对方留下好印象。 想一想,真是天意如刀,轮回重演。 沈浪此刻再看着空无一人的凉亭,两世经历走马灯般在脑中倒转,物是人非的感觉一霎涌上心头,心中蓦地一痛。 骄阳渐渐猛烈,沈浪挣脱初一搀扶的手,踉跄脚步靠近凉亭,却是摇摇晃晃,终究撑不到终点,两眼一黑,直接倒在亭前。 跟在其后的初一见状,失声惊呼:“小姐——” 山道上刚做完祭奠仪式,避开人群觅了小路下山的顾宁远闻声抬头,见沈浪如一口麻袋般伏身倒在凉亭前,绿衣身影一动不动。顾宁远玉白的面孔上,霎时变了脸色—— “陶初,快,我们快去看看!” 第110章 几人合力把沈浪抬到凉亭的栏杆石凳上。石凳细长,躺一个人刚刚好。 沈浪脸色煞白,额头上冷汗淋漓,打湿了额发。 一旁初一满面焦急,陶初则面无表情负手而立。 顾宁远从方才起,眼睛便一眨不眨的看着昏迷的沈浪。此情此景,傍晚的凉亭,昏迷的绿衣少女,除了没有那悠长的笛声之外。这一切,在顾宁远看来,便如同噩梦突然重现在现实之中。 顾宁远心神大震,颤抖声音问: “她……怎么了?” 沈浪虽然没有明说,但初一早已敏感猜到沈浪突发奇想要冲冷水澡,定然与安王爷有关。她虽然也很喜欢这位王爷,但是在她心中沈浪才是最重要的。当即愤愤不平道: “小姐她感染了风寒,今日因有事要与王爷细说,特意撑着精神赶来参加法会。” 初一脸上写满委屈之色,哭哭噎噎道:“但是听闻王爷正在木屋内祭奠母妃,小姐不好打扰,便打算下山回府。却是来了此处,呆呆看一会亭子后,身子便支撑不住倒下了……” 顾宁远闻言,慢慢转头,目色凌厉看向陶初:“我有说过,祭奠过程不准打扰么?” 质问的声音微微低沉,仿佛暴风雨前的平静,陶初自被雍和帝派来伺候王爷以来,还是第一次看见王爷如此动怒的样子。 闻言,一旁初一不禁愣住,陶初却是一激灵,低声道: “是属下所言。” 顾宁远闭了闭眼睛,缓缓道:“出去。” 陶初低头应声:“是。” 初一仍旧愣愣站在原地,陶初走到半途,忽回身把初一一并拖出亭外。 傍晚时分,微风过亭,阳春风花,清香阵阵。 凉亭内一时仅剩下顾宁远与沈浪二人。 顾宁远低头看了一会闭目躺着的沈浪,伸手探探额头又把把脉搏,确定沈浪并无大碍后,思想片刻,索性一掀雪白袍角,蹲在沈浪面前,想着等她醒来。 凉亭内静如落针,微风无声在两人间徜徉。 沈浪确实并无大碍,重生以后她体质变好很多,方才只是一时情绪过度,气急攻心,加之大半天的疲累,一时体力不支晕倒在地。在亭内吹了一会宜人的凉风后,沈浪慢慢清醒。 “咳……咳。” 沈浪蹙眉一眯眼,霍然睁开眼睛,对上正俯视着自己的美丽黑眸。 沈浪,这次是真有些意外的:“王爷?” 顾宁远原本正在出神,闻言,回过神来,微微一笑,温声开口:“嗯,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语气中似不胜欢喜,而声音竟是前所未有的温柔。 沈浪心中一跳,慢慢反应过来——所以说,真是不出所料,柔柔弱弱的病人就是比较容易骗的王爷同情的。她这次剑走偏锋,果然没错! 沈浪一激动,马上坐了起来,连声道: “我没事,我很好,劳王爷费心了。” 一下子说了不少话,声音微微沙哑,沈浪不以为然,手伸出扶起顾宁远,道: “王爷快起来坐着,蹲久了不好的。” 顾宁远从善如流的:“嗯。”起身从石桌上给沈浪倒了杯热水,才坐下道:“初一说,你今日找我,是有事要说?” 他微笑如春风:“沈小姐有事不妨直说。” 沈浪接过水,心中却在想,这么温柔的王爷,真是前所未见,而且这笑容也不是流于表面的,笑意从眼底延伸开来……她好感动! 这般温润包容鼓励的眼神,这般和声细语的口气,温热的水杯暖意仿佛直达心底,沈浪心中一软,差点就忍不住想把雍和帝与自己的任务交易和盘托出了。 幸而最后一霎想起君无戏言,而信中再三强调此事不可外传。沈浪艰难的定了定神,才颤抖嗓音道: “嗯!我是想给王爷认错的。” 顾宁远一怔。 沈浪抿了一口热水,抬头,杏眸直视顾宁远,眼神无比真挚、声音低而柔,她道: “明明王爷此前已明白说过,无法回应我的感情。我却还是一次又一次控制不住自己……” 沈浪一脸悔恨且抱歉的,捂脸低头:“给王爷造成困扰,真的很抱歉。” 她声音越来越低,语气越来越懊恼,“只要一看见王爷,我就无法控制自己的心,我……” 沈浪微顿,颤抖着呼吸,仿佛痛下决心的:“我以后都不会再来打扰王爷了。” 这番话说完,凉亭内顿时陷入死一般的静寂。 沈浪已经不敢看顾宁远的表情了。她这次把话说得这么绝,唯一打的算盘,就是——以退为进。 王爷却一直没有出声。 沈浪等了等,坐不住了,更进一步地,神色慌慌张张的: “我……我说完了,先走一步。” 说完就起身,往石桌上一搁茶杯,迈步就要走。 却是左手被人一把拉住。 “不——” 顾宁远终于出声,沈浪讶然回头,却见王爷微微低头一闭眼,复又抬起,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般,一双黑曜石般的眼睛,仿佛装下漫天星辰,闪烁,璀璨。 顾宁远深深的看着沈浪,唇瓣微张,又停住了。 静默在晚风中无尽蔓延。 沈浪愣愣等着,等得心中快要放弃希望举手投降时,听见顾宁远缓缓道: “我答应你,沈浪。” 作者有话要说:好的!《佛系》上部的结局就到这里啦,下半部就是轮番刀子雨,改革和西国阴谋也会展开,有些复杂。目前笔力有限,感觉写不出来,先写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