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L百合] 《重生之大唐》作者:若花辞树【完结】 高阳是知道自己此次是逃不过了。当死之际,倒是看清了谁人真诚,谁人伪善,只可惜武昭仪来送她的好意,她是无法回报了。 若是人生能重来一回,她的一世,不当这样过。 可若是,当真重来了呢? 高阳公主重生。 CP,高阳公主&武媚娘。 副CP,或许,太平与上官。到时再看。 内容标签: 穿越时空 搜索关键字:主角:高阳,武媚娘 ┃ 配角:李世民,晋阳,李治,太平,上官 ┃ 其它:重生,女皇陛下 ☆、第一章 永徽四年,高阳公主坐与房遗爱、荆王元景、吴王恪谋反,诏赐死。 时值春季,严寒犹在,昔日门庭若市之地,今冷寂如墓穴。庭院深深,甲士罗列,锃亮的盔甲在火把映照下尤为森寒可怖。 春寒料峭,这一趟又不是什么好差使,王福来只想早早了解了,好回宫向陛下复命,本也不必费事,不过是一根白绫,一盏毒酒的事,只是不知怎么,内廷忽有话来,令暂缓一缓。 此处地处府邸正中,高高的殿宇,巍峨耸然,王福来略显焦躁的在阶前来回踱步,庭院中虽站满了御林军,却是寂然无声,这样没有人声的环境,更是让人心烦,他心中急得很了,面上却因谨慎惯了,并不敢表现出来,左右不等人来,脑海中不由便想起近日这一桩大案来。 皇室阋墙,并非光彩之事,今上心中极是不悦,连带他们这些服侍人的,都不敢大声喘气儿,生怕神仙打架,遭殃的却成了他们这些小鬼。 这一回下了狱的,荆王元景,吴王恪,驸马遗爱、万彻,巴陵公主,高阳公主……他在心中默数一圈,不由悚然,宗室之中最为显赫数人俱在其中,房氏一族除却长房房遗直一脉皆伏诛,薛氏类之,听闻今日午门血流成河,头颅遍地,哀嚎之声此起彼伏,惨象不忍目睹。更有庶族学子为吴王恪鸣冤,长孙无忌令御林军镇压,乱成一团。 吴王恪之冤屈,人尽皆知,这位昔日太宗赞不绝口的皇子,今落得如此,不知千载史笔将如何记载。 念及此处,王福来打了个突,回头见那紧闭的房门,里面那位原也是天家贵胄,如今落入尘埃,竟连寻常百姓都不如。 正在此时,正门外一小内侍垂首快步跑来,到王福来耳边低语几声,王福来面容正了正,卑谦恭谨的向外迎去。 来的是现今最受圣宠的昭仪武氏。 王福来作为李治身旁颇能揣摩上意的内宦,自然不敢得罪武昭仪,侍奉起来,竟比皇后王氏更用心几分。 武昭仪漏液前来,身上披着一袭月白披风,着素衣,发髻不饰簪钗,素净清冷。王福来颇觉眼前一亮,武昭仪惯来张扬,自入宫来,从未见过她这般素面朝天,只是这样的打扮,倒是应今日之景。 王福来不及多想,快步上前低声道:“昭仪来了便好,庶人李氏就在里面,还请昭仪速去速回,老奴在外恭候。” 武昭仪点了点头,朱唇轻启:“劳中官久候。” 王福来连道不敢,在前引路。 武昭仪在殿前停下了脚步,除下披风交给了侍婢,自理衣襟,推门走了进去。刚一进去,沉重的殿门便在身后合起,发出沉闷的碰响。武昭仪抬眼看了看四周,殿中十分空阔,四周帷帐遮掩,府中如此境地,也无人用心打理,颇显出潦倒之意。 武昭仪在门前略站了站,便朝着一个方向走去,穿过几重帷帐,便见有一女子,静坐在坐榻上,闻得声响,也不过略抬了抬眸,眼中清冷,却难掩眉目间与生俱来的高傲。 武昭仪抿了抿唇,如以往一般,低下身去福了福:“见过殿下。” 这下,那孤冷的女子笑了,笑得极是讥讽:“这哪有什么殿下?昭仪莫不是入错了门?还是专来戏弄于我。” 武昭仪并未在意她的话语,自在她对面坐下了,淡淡的道:“不过一道诏书尔,天下人眼中,殿下已非殿下,在我看来,你与昔日,别无二样。” 她语气淡淡的,高阳定定的凝视她片刻,终是展颜一笑,低声仿若自语一般道:“你说的是,不过一道诏书。”可就是这一道诏书,将她逐出家门,贬为庶人!事到如今,高阳也不后悔,只深衔长孙无忌无耻,房遗直房遗爱这两蠢东西给人做了踏脚石犹不自知。她本无反意,无愧李氏,倒是九郎,吴王兄无辜冤屈,他竟能不管不问的下诏赐死,不知夜半梦醒是否还能睡得着。 武昭仪知她心气难平,任谁到了这样局面都难心平气和,她也不在意,她在宫中布置了一番,将陛下哄去了萧淑妃处,又买通宫门两名御林,悄悄递话给王福来,另外还要准备马车行装,一环套一环,十分不容易。以她的为人,如此风险又不能得利的事应当不会做才是,可不知怎么,她就是想来见她最后一面,就是想让她安安心心的去,无牵无挂。 武昭仪一双柔媚的双眸如春水一般,几乎能将人溺死在里面,她忍不住伸手,抚上高阳的脸颊,轻声的,柔缓的,呢喃着:“你尽可放心,一个长孙无忌……我定让他为你偿命,等我几年,我必恢复你公主之尊。” 高阳轻颤,眼中流露出茫然之色,平添一分极少在她身上见到的脆弱。 武昭仪心中涟漪波动,随即如刀绞一般的痛,她也觉察自己不妥,强忍着情绪波折,淡定的收回了手道:“只当还你当日在感业寺帮我。” 听她这么一说,高阳便释然了,原来是来还她这一人情的,她点点头,却并未将她话放在心上,凭她与巴陵集数家之力尚且不能撼动长孙无忌,何况她一个根基不稳的小小昭仪?高阳笑了笑,十分之豁然,纵使她不以为武昭仪果真能做到她说的那些事,她仍觉颇为暖心。自她落魄,往日亲朋都避之不及,朝中诸公不落井下石都是好的,更别提声援。她即便不悔所为,却也难免黯然,直到此时,至多一刻,她的人生便要到尽头,武昭仪能来送她,她很高兴。 高阳轻叹了口气道:“你能来,便足以令我铭记,只可惜而今我已不能许诺你什么……”她笑语,话锋一转,又道:“你无须去寻长孙无忌的不是,荣极必衰,不过时日多寡罢了,理会他做什么?”本身当日帮她,并不是要获取什么回报,只是二人投缘罢了,既如此,又何必折上她来之不易的局面?王皇后与萧淑妃,哪个都不是好相与的,她左支右绌,想必不易。 武昭仪只笑,并不说话,她知道即便她说了,殿下也未必当真,可有什么关系?总有一日,她会让天下人一起见证,她是如何完成她今日的诺言。 城中更声起,已到三更时分。门外有一阵焦躁的脚步声,显是外面的人等急了。 千言万语尚且不及出口,亦开不了口,到了这最后一刻,武昭仪便更想平平静静的,有些话,说了不如不说,有些事,她无力办到,只能当做此生遗憾。她深深凝睇高阳,那目光极力的掩饰着灼热与痛意,只让高阳以为,她果真是为回报感业寺的恩情而来。 武昭仪望着她,终究弯唇而笑,她本就生得媚极,这一笑,如美人带泪,让人惊艳不已,高阳本也是美人,只是这一回仍是晃了心神。 “今次一别……”武昭仪说到此处,顿了顿,不知如何说下去,倒是高阳淡然,只是心平气和的点了点头:“你去,只记得,抓紧了九郎,他为人糊涂,却与大节无亏,耳根子也是软了些,对你是有好处的。你只要抓紧了他,皇后与淑妃,不足畏惧。若有机会,告诉九郎,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这几乎可算得上遗言了。她的遗言,只能说给她一个只见了几面,说了几回话的昭仪听,武昭仪心下恻然不已,她道:“我记下了。”更多的,再不能成语。 二人相对颔首,就此别过。 武昭仪起身,刚走出两步,身后忽传来一阵疾呼:“阿武——” 武昭仪止步,却未转身,做侧耳倾听装,高阳见此,倒是缓了缓,笑着道:“阿武,我愿你如那当空日月,光辉永续。” 这样缓缓道来的一句话,武昭仪听在耳中了,她微微仰头,眼角清晰可见一滴晶莹的泪,她指尖颤抖着握紧,嘴唇动了动,终究什么也没说,大步走了出去。 门开启,又合上。 高阳复又合了眼,有内侍端着一壶酒进来,这是一壶送别之酒,自此往后,这世上就再没有高阳了,不知会有几个人记得她。到底,还是不甘的吧。 内侍斟了盏酒,客客气气的端到她面前,她默然接过,没有丝毫犹豫便仰头饮尽了。不消片刻,腹中绞痛不已,高阳知道,这就是最后的辰光了,她闭了眼,短短数息间,无数画面闪过,最后,停留在她脑海中的,是武昭仪那一双如春水一般柔媚无比的双眸。 ==================================================================== 永徽六年,高宗下诏称:“王皇后、萧淑妃谋行鸩毒,废为庶人,母及兄弟,并除名,流岭南。” 乙卯,百官上表,请立中宫,乃下诏以武氏为后。 又过四年,中书令许敬宗奉武后之命诬奏季方欲与长孙无忌构陷忠臣近戚,使权归无忌,伺隙谋逆。 上暗中将此事说与武后,泣曰:“我家不幸,亲戚屡有异志,往年高阳公主与驸马房遗爱谋反,今舅舅复然,朕无颜见天下人。” 武后曰:“遗爱乳臭儿,与公主谋反,势何所成?且就国舅一家之言,公主究竟如何,冤屈犹未可知。今无忌欲行窃国,非昔日之事可比,陛下危矣。” 高宗惊曰:“兹事若实,如之何?” 武后曰:“请收捕准法。” 高宗犹豫再三,终准。武后又命许敬宗屡进言,高宗深以为然,最后竟不问无忌,下诏削其太尉及封邑,以为扬州都督,于黔州安置。 武后犹不解恨,未几,再令人奏无忌谋逆,又牵扯褚遂良、韩瑗等,高宗深以为忌,再贬无忌,如是者三,终令无忌自裁。 自此,长孙氏树倒猢狲散。 再过一年,显庆五年,苏定方前后灭三国,生擒其主,高宗大悦,赦天下,武后趁此进言,请复昔日高阳公主,高宗叹曰:“往年高阳公主与朕同气。”默然许久,准之,追封高阳为合浦公主。 载初元年春,武氏以“曌”为名,取“日月当空”之意。隔年,武氏革唐命,改国号为周,改元天授,大赦天下,加尊号曰圣神皇帝。 及上晚年,常吟《如意娘》,婉儿有问,上笑而答曰:“此朕于感业寺所做。”婉儿愕然,遂以上与高宗情深意笃相贺。上淡笑不语,目光弥静,神色怅然。 作者有话要说:本来应该是白绫赐死的,考虑到殿下的美颜,还是鸩酒吧。 祝大家新年快乐。 请入坑,不客气。 ☆、第二章 远处有哀泣之声伴随着钟鼓祭乐悠悠灌入耳,高阳昏沉着意识,不知自己这会儿是到了哪。 肚腹是不疼了,却是浑身绵软,颇不得劲,就如,就如刚睡醒那般,虽使不上气力,却也没有哪处不舒服。 高阳不由疑惑,难道这便是死后的景象?那一阵阵甚为真诚的哀泣与鼓乐又是什么?总不致是与她这曾是长公主的庶人的罢?高阳欲睁眼,也没什么难处的便当真睁了开去,并未遇见什么刺眼的光芒,四周皆是幽暗,只边角点了数盏灯,可让人视物而已。 这里是……高阳撑起了身子坐了起来,扫视周身,这地方很是眼熟,仿佛是在记忆深处掩盖得极深的某处,她皱眉,费力的想,终被她记了起来,这是——立政殿侧殿! 立政殿,是长孙皇后的居所,长孙皇后母仪天下,贤惠淑德,待众皇子皇女皆慈爱有加,她幼年丧母,长孙皇后怜惜,接她到身边亲自抚养,因此她曾在此处住过数年。 然而,她怎么,到这儿来了?难道人一旦死了,便会回到此生最为留恋的时刻? 高阳满心不解,偏了偏头,却见身旁还躺了个人,粉嫩的脸蛋,软软的气息,还有那因在睡梦中亦不安生而轻颤的细长睫毛,高阳的脑海中被眼前这人彻底诈空了,这是,这是兕子,是十八娘晋阳公主。 高阳已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此时的心情了,晋阳在贞观十八年便早逝了,而今却在她身旁,又是这小小嫩嫩的模样儿,高阳已不知该如何定义自己身处何处了,再低头看一看自己显然也是十分幼稚的身量,一个十分匪夷所思的念头便压制不住的冒出来。 还没等她安抚过自己心中那一股惊涛骇浪一般的思绪,房门却被推开了,有一身量威武的黄袍男子自外头走近,高阳坐在榻上,望着眼前这名形容憔悴的男子,泪水顿时便溢满了眼眶,她捂嘴哽咽,哭声被压在喉间,越发显得伤心,嘴唇颤抖,全身都在颤抖,牙齿打着颤,终于呜咽着喊了出来:“阿爹……” 李世民是来看女儿的,确切而言,来看的是晋阳,他与长孙皇后的三女儿,长孙皇后崩,梓宫尚在宫中还未出殡,宫中人手忙脚乱,尤其是这太极宫中,因皇帝哀痛,更不敢表现出一丝不哀痛的模样,便更显得乱,两位养在先皇后宫中的公主,便略有些看顾不上。到这时夜了,便让二人睡在一处,便于照看。 是以,李世民并不知高阳也在。他一进来便看到高阳小小的身子盘腿坐着,睡眼惺忪的看着四周,十分惹人怜惜,还未等他开口,便见这女儿十分激动的哭了起来,那压抑的哭声中的痛意,连李世民听了都觉得酸涩不已,更兼那一声包含思念乃至带着些试探与不敢置信的“阿爹”,李世民的眼泪差点也跟着出来了。 他大步走上前,神色也是怅然间满含怜惜,默然地望着她,喉间也是发紧,几番忍耐,终是咽回了男儿泪。令人打了水来,亲与高阳擦脸。 太宗儿女三四十,女儿便足有二十多,长孙皇后所出嫡女四人能得圣宠自不必说,高阳能在余下的众多皇女中脱颖而出成为最受娇宠的一个,并非是只凭撒娇装乖,其中原因,一则与她生母早逝,被长孙皇后接了来养,能常与皇帝见面脱不开,二则,也是她与李世民,甚为脾气相投的缘故。 高阳无愧于她上一世吃的不少亏,只在这短短数息,便已决定要好生找补回来才好。 她擦干净了脸庞,便有些不好意思,一时情绪失控哭将出来,心中的抑郁是发泄过了,眼下的情景便很是难为情。哭倒好遮掩,阿娘生前待她极是尽心,而今她去了,她很伤心也实属正常,过不去的也只是高阳自己,到了临死的关头,丈夫斩于午门,诸子流放岭南,那样绝望的关头,她都没落一滴泪,却在见到李世民那一刻,怎么都憋不住自己心中的委屈。 李世民踱去看了看仍在熟睡中的晋阳,回过头来又安慰高阳:“好了,擦擦泪,你这样伤心,皇后知道,也会高兴的,只是也别过哀了,孝顺不可少,然哭坏了自己身子,就是孝顺了么?” 高阳低着头,手中还捏着巾子。 李世民看着便摇了摇头,叹了口气,仔细吩咐宫人必要服侍好公主方才回寝宫。 高阳起身送他直到门前,仍一直目送他,一直到李世民高大的身影彻底淹没在黑暗中。 这就是她的父亲,一位英明的君主,一位不失仁慈的父亲。高阳站在风中,满心的复杂,阿爹最疼晋阳,但她从不眼红晋阳,更不拿自己与晋阳相比,有什么好做比呢?单嫡庶便天差地别,更遑论晋阳为人颇得长孙皇后遗风,阿爹怎能不疼她?再说,阿爹对她也是十分亲近,他们父女多么和乐,连晋王治,因小时一道玩过几年,也与她是极亲厚的关系,若非房遗直阴险,以一金枕诬她与辩机和尚有私情,阿爹何致远了她,九郎登基以后又何致每一见她便是教训。 这一耻辱,高阳自是铭刻在心,也绝不会轻易就放过了房遗直,只是谁料后面又搅进了荆王叔,又有巴陵与她驸马在中奔走,遗爱又不安分,生生的捣乱了她所有部署,直到最后长孙无忌看中了时机,欲趁此除去吴王,横插一脚,才真正使事态无可挽回。 高阳不敢说自己多聪慧,但也自认不是个蠢人,自省却是会的。落得废为庶人鸩酒赐死的下场,固有长孙无忌的暗中动作,为一己之私让所有人陪葬,有遗爱为人所惑,有房遗直不辨是非,但她也不是没有责任,若她可忍一忍,忍得一时,厚积薄发,到适当时机,再雷霆一击,就不是那样一个无可挽回的局面了。 长孙无忌算什么,他朝中专权,焉知九郎未恼恨他?房遗直敢离间天家骨肉,她也不会轻易便放过了他。只不知长孙无忌是如何说服的他,他又去哄骗遗爱,令遗爱污蔑吴王李恪与他同谋篡逆,致使吴王蒙冤而死。 自然,最终房遗直也落得不什么好处便是了,清河房氏倒了,他虽活下来,但也不能重返庙堂了,以他那心比天高的性子,怕是比死了还难受吧? 高阳面上带了点笑影,女童白净嫩滑的小脸上带着一丝若隐若现的笑意,竟初显出一丝妩媚。她转而又敛了笑,此时不能笑呢,长孙皇后之丧,举国哀痛,她也该哀痛。 又想起了前世的最后一幕,她现在又重活了,不免就宽容了几分,武昭仪对她真心,她亦愿武昭仪安好,惟愿她能听进她的话,莫去与长孙无忌作对,只好好儿的按她说的做,抓紧了皇帝,便不愁日后了。 至于长孙无忌,她最后留的那句要李治当断则断的话,便是给长孙无忌的,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就算不全听进去,也总会留下一道裂缝儿,有着这缝隙,余下的只消看他慢慢的裂开便是了。 何必当真搭上阿武呢? 高阳就是如此你对我好,我亦非恶人,不会亏待了你去,阿武能在她死前来送她,她便不会一味撺掇着她去以卵击石,她也会为阿武着想。 “殿下,外面冷,快进去再睡一会儿罢?”身后侍女满面忧心的劝道。 果真是冷,适才想得入神不觉,这下被侍女一说,高阳顿觉遍体生寒,她仍一言不发,深深的望着那墨黑吞噬一切的夜空,回忆上一世的种种,她的人生,大唐公主的一生,不当是那般潦倒破碎的,今朝既能重来,她定将牢牢把握时机。 “殿下!”那侍女再一回急道。 高阳回过身,唇角含笑,望向那侍女道:“竹君,你急的什么?” 她眼角上勾,与生俱来的风流情致,语气漫不经心的,却如常年深埋潭底的寒石,令人望而生畏。那唤作竹君的侍女忙垂下头,一时竟忘了眼前这位殿下不过年方八岁,她声音便低了一些,更平添了对待成人的恭敬:“大家[1]才令好生照顾公主,公主若着了凉,谁个担当的起?” 高阳便笑了笑,那笑也是淡淡的,她不再多言,脊梁挺得笔直,小步走到方才起身的榻前,看到晋阳仍在睡,那粉嘟嘟的小脸可爱极了,令人见而忘忧。高阳也不禁暂且放下那沉沉的心事,爬上榻时,还轻轻在晋阳诱人的小脸上戳了戳,手感极好,忍不住又戳了戳,然后,晋阳毫无意外的就被戳醒了。 “十七娘?”晋阳睡眼朦胧,抬起胖乎乎的小手揉了揉,含含糊糊的唤了一声,那柔软稚嫩的可爱模样令高阳顿时母爱泛滥,毫无负担的便忘了这本睡得好好的孩子是谁弄醒的,一脸慈爱的改戳为摸道:“还早呢,快多睡会儿吧。”她老气横生的语气,还有面上自以为慈祥,落在旁人眼中其实很装大人的神色令乳母侍婢皆憋笑不已,纷纷上前来,各自哄了自己的主子安置。 高阳却不知婢子们正偷笑,见晋阳又听话的合上了眼,便也安心在她身旁躺下了。 明日且有的忙。合上眼前,高阳脑海中闪过这样一个念头。 作者有话要说:[1]:大家,是宫里与皇帝亲近的内宦宫女对皇帝的称呼,也有皇子皇女这么称呼的。大臣就叫圣上,圣人,陛下。 高阳是嫡出还是庶出不好说,一般来说是庶,但是又没有证据,也有说嫡,同样也没证据。她和李治感情很不错,永徽大案,李治也说过“往年高阳公主与朕同气”,提也没提同样涉事的巴陵公主。但仅仅这样明显也不够说明。所以就折中,庶出,长孙皇后所养。 ☆、第三章 翌日,天刚蒙蒙亮,便有侍婢来唤起身。高阳早有准备,长孙皇后仙逝,她作为女儿,定然是要早晚祭拜的,只因她是公主,且年岁不长方能回来安歇,若是成年皇子,还需留下彻夜守灵,几日下来,胡子拉碴,憔悴不堪,如此方能显出孝心。 高阳适应得极快,昨夜还为这离奇的境遇而惊恐彷徨,不知所措,现下却已摆正了心态,且应付过眼前,等闲下来再细想更多。 高阳换上粗生麻布所制丧服,草草洗漱过,便牵着晋阳的手,在众多内宦宫女们的照护下往设了灵堂的大殿去。晋阳年方四岁,尚懵懂,不知生死,只因气氛不同,小脸便显得十分愁苦。长孙皇后之幼女而今尚无封号的二十娘也有乳母抱着来叩首致哀。 高阳跪在众皇子皇女之中,并无惹眼之处,她环顾四处,太子承乾领诸弟妹大哭,极是哀恸。哀嚎间隙,可见其望向魏王泰的目光之中暗含冷意,魏王泰亦回以颜色,只是做的要含蓄的多。原来,这二人在此时便已不合了,只不过顾着一母同胞的情分,亦因阿爹还未有逾制宠爱加于魏王,心高气傲的承乾方能忍得一二,他们兄弟,在接下去的数年间,将势同水火,直到连现今这般表面的平静都无法维持。 高阳暗中一哂,再看其他,九岁的晋王治形容枯瘦,哭得快要闭过气去了。高阳隐约记得晋王还真会哭晕过去,使阿爹大赞其仁孝。稍往前些,三郎李恪,他此时尚是蜀王,等到明年,才会封做吴王,他正与同母弟六郎梁王愔轻声说话,容色憔悴,很是哀痛。他们的身旁五郎齐王祐脸上尚有泪迹,却显然并不真诚,有一张俊美无俦的面容颇具邪肆,灵活的双眸左右扫视,待落到太子身上时,竟有一缕不屑。 高阳讶异,未及收回目光,便见齐王似有所觉一般朝她看来,高阳心惊,正待点头致意,便见齐王目含哀痛的先同她颔首,而后沉重的转开眼,好像她适才所见不过一场错觉。 好生能装……高阳暗哼一声,也自挪开了眼,又去看其他兄弟,将众人的神色一丝不差的全纳入眼中。她知后事不错,但对各人的性情却因并无相交所知不深,眼下正好能做个大致了解。 她而今不过八岁,上一世这时心智还未成熟,只顾着伤心,更兼担忧自己的去处,便未曾对诸位兄长的容色言行有所留意,更未想过去了解他们的为人。她那时只知自己是公主,生来尊贵,长大后有阿爹指婚,夫婿定也是出身世家显贵,她这一生,便不该会有所不顺,故而,她天真骄纵,无所畏惧,更不懂朝堂之事与自己实则关系密切,兄长们争夺储位也与自己干系甚大的道理。 她在这深宫内院无忧无虑的长大,直到了十二岁那年,阿爹将她许配给房相之子遗爱。她闻得消息,既忐忑又羞涩,无数次的遐想遗爱是怎样一个风仪翩翩的英俊少年,终于有一回,她忍不住,悄悄令九郎去察看…… 或许每个女子,皆有这样一段朦胧如纱、甜蜜如糖的岁月罢。高阳闭了闭眼,眼角有苦涩的泪水溢出,她有四子,出事时,长子十岁,幼子尚未足周岁,一并流往岭南,岭南地势恶劣,瘴气满地,成年男丁都难成活,何况稚儿? 每一念及此,她便如受剜心之痛,这一世,还是不要嫁给遗爱了。他生性短视,却偏有野心,直到最后,连妻儿都无法看护,实在不让人安心。 只是话又说回来,这家里,又有谁依靠得?父亲可被离间,兄弟可袖手旁观,丈夫为自保攀诬她的兄弟,皇家亲缘,实薄如纸。 还不如,就依仗自己!高阳蓦然生出这样一个念头,先是一惊,随即又很坦然,若是单靠自己,好歹无需防备信赖之人背叛。 “十七娘。”忽然有一只胖乎乎的小手扯住了自己的衣角,高阳回过神,低头看去,便见晋阳一脸几要哭出来的模样,哽咽着问道:“阿娘往何处去了?” 高阳顿时心酸不已,含在眼中的泪水猝不及防的落下,她柔声回道:“阿娘做仙人去了。” 晋阳仍是不解,仰着小脸再问:“阿娘何时回来?” 高阳弯下身与她平视,满含耐心的哄她:“等十八娘长得与那扶栏同高,阿娘便回来了。” 这童声稚语的一番话说得众人皆都眼睛发酸,晋王更是再度捂面低泣起来,魏王已过去扶了他,却没说什么,只是十分有兄长风范的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一动作若是太子承乾来做,怕是更合适一些。 承乾本也想上先前,只是慢了一步,眼见魏王竟越过了他,便也站住不动了,眼中划过一道愤恨。 公主们却没有皇子间的暗流汹涌,她们相互安慰,又问高阳与晋阳这两日可好。高阳怎么知道?她昨儿夜里才来,纵使是上一世也经历过,也是岁月久远,记不起来了,可又不能不答,便引着晋阳说话。 晋阳极聪明,话说得清晰,思路也明白,有高阳在旁引着她,又有其他公主逗她笑,正应了小孩子健忘,很快团团的小脸上就有了笑影,话也说得清清楚楚,让人知道这两日虽比往常长孙皇后在时乱,可也说不上不好。 已下嫁的长乐公主听罢,先是点了点头,又向一旁自己的侍女使了个眼色,那侍女立即便明了的往外走去,高阳看在眼中,心知这是长乐公主仍不放心,让自己的侍女去与她与晋阳身边的乳母侍人说话去了,顺带也提点一二。 “阿娘……”长乐黯然,随即又与高阳正色道:“侍人们但凡有甚不尽心的,都说与韦贵妃去处置,你必要严厉一些方好,起头严厉了,后面方老实,起头若是心软,只怕他们就以为你良善可欺呢。” 高阳干干脆脆的道:“五娘放心,我自处之。” 长乐听了,便在心中点了点头,往日见高阳活泼,她还有过一阵担忧,眼下看来,是自己多虑了,十七娘虽然活泼,有时还骄纵,与大事上却不含糊。 另有其他公主,也是这么一些嘱咐。 这般,很快便到了出殡之日。长孙皇后入葬昭陵,李世民亲自送葬。当日哭声一片,长安城满城缟素,氏族庶门无不哀叹。 年幼的皇子皇女有马车,并不需徒步而行,高阳坐在马车里,暗暗寻思,等过了五七,长孙皇后便该逐渐在人们的心中淡去了,世情便是如此,任凭生前如何得人心,死去之时,人们又如何伤心,时日久了,也就人死如灯灭,烟消云散了。要仔细周划的是活着的人。 照着原本的轨迹,再过十余日,晋王与晋阳兄妹二人将被阿爹接去亲自抚养。而她也将住到山池院去,那里柳丝遮绿浪,花粉落青苔,她很喜欢,且一人独居,也好自在一些,正可让她细细规划一番,将来的路要心里有数才好。 想的是好,却又应了那句话——计划赶不上变化。 自昭陵回来路上,高阳见晋阳恹恹的,总在睡,不禁有些担忧,晋阳先天不足,身体总不大好,便问了晋阳的乳母:“十八娘这两日怎地总在睡?这样不对,回去召太医来看看。” 年幼的孩子贪睡是难免的,乳母起初也不多在意,十八娘身体弱是不错,但先前长孙皇后照料极佳,也未见有甚不对,这会儿听得高阳这般一说,也是一慌,连声应了。 高阳略有不喜,看了看睡得正沉的晋阳,未再多言,正在此时,外面响起一阵喧嚣,隐约听闻,九郎厥过去了,接着又是一阵匆忙的脚步声,大约是太医过去了。 高阳不仅不担忧,反而是心头一松,她就说九郎要哭晕过去一回,左等右等还不见晕,已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是否出了差错,又或是,此处的发展竟与上一世不同?这倒不好办了。眼下乍一听说他终于厥过去了,高阳先是松了口,接着便皱眉,九郎,一如既往的没用。 作者有话要说:目前是贞观十年。 还是一个众人蛰伏,却又有点蠢蠢欲动的时候。 ☆、第四章 这时天大寒,立政殿已生起了暖炉等两位公主回来,高阳一到宫里,便立即令竹君取了她库中最好的药材去看望晋王。这个时候,陛下一定仍在晋王宫里,她要多在陛下跟前露面,日后有个什么,陛下才会想到她。 高阳十分明白,陛下儿女已有三十不止,未来将还有数位皇妹皇弟出生,在众多的兄弟姐妹之中,若想脱颖,不能指望陛下念起她,而该自己争取,不然,只能被冷落。 竹君倒是不知高阳的想法,只是听命办事,将高阳要她问候晋王的话一一记下,又复述了一遍,见无错,才快步出去。 高阳对她的沉稳谨慎很满意,转头望了这立政殿一周,心内叹息,是该先暗中将物件收拾起来,省得到搬迁之时手忙脚乱。还有晋阳的,如今既还住一处,她也要帮着打点才是。接着又不悦,晋阳那个乳母委实呆,不戳不动,这样的人,若是将晋阳交到她手里,怎能放心? 她一面往侧室晋阳寝宫走去,一面琢磨着是要敲打那乳母一番使她不敢懈怠,还是直接设法换了她去,再寻个更为尽心的妇人来。 走至寝宫前,只见室门大张,晋阳仍在榻上沉睡,乳母却坐得远远的,自顾饮茶,炭盆也端在她自己身旁,晋阳那边倒是冷的,高阳顿时盛怒,她最恨奴仆欺主,经历得多了,更懂得许多事就是坏在他们这些小人手上的。 她心中怒极,面上却不动声色,走入内,到晋阳榻边探手摸了摸那锦被,却还好,未冷透。 乳母见高阳一言不发的走来,心下便是咯噔一响,她总觉得十七娘似乎忽然严厉起来了,明明年岁不大,身量不高,说起话来也是童音稚气,却偏生让人觉得威势压顶,心生恐惧。见她一进来便检查晋阳的被褥,乳母便更是惶恐,忙端了笑脸上前福了福,道:“十七娘来了。” 此时高阳已检查完了被褥,探手去摸晋阳的额头了,不知是天气的缘故还是旁的什么,高阳一眼便看出晋阳的脸红润得有些失常了,她是抚育过孩子的人,知道孩童发疾,最是难熬,一个不慎便要落下病根,何况晋阳本就底子弱,更是不能疏忽。 长孙皇后与她有恩,而晋阳,上一世就与她相交甚深,更不必说她们眼下仍住一处,晋阳有个什么,她做姐姐的也要有责任,不论从何处着眼,高阳皆不能坐视不理,听得耳旁那乳母仍在聒噪:“适才车上,您说得十分有理,奴本欲待十八娘醒了便请太医来为她诊脉,不想十八娘竟如此贪睡……” “噤声!”高阳低喝一声,乳母便如被锯了口一般,不敢再言,高阳瞪了她一眼,因身高的问题,她是抬起头来瞪的,效果不是很好,瞧着便如一个娇蛮的小女孩在发脾气,因此乳母脸色缓了缓,张开了嘴,欲再言,高阳却不给她机会,自走到门前,唤了自己的侍婢来,命她速去请太医来。 乳母这下真是急了,幸好她素有急智,张口便哄着高阳道:“九郎有恙,大家必是焦急,太医院此时恐忙作一团了,十七娘还是快令人追宫人回来,过一两日,等太医院得空,再召个医术高明的太医来罢。” 高阳不理她,只是坐在晋阳的身边,握着她体温明显偏高的小手,低声吩咐身边的人去倒一盏热茶来。 那乳母见高阳眼中根本没有自己,也生出些怒气来,站那里不说话了。之前十八娘多是由长孙皇后亲自抚养,她甚少有出力的时候,多是在宫人所居的房舍中歇着,又因她是皇女乳母,身份比一般宫人都高,是以众人皆与她颜面,像这般受气的,自入宫都没有过。她本是想这时请太医来,若是折腾了一番十八娘却无甚大碍,岂不就是她这乳母无力劝导之过?既十七娘不听,那她也不需着急了,到时候她至多被责骂一通,而十七娘,平日她骄纵一些便也罢了,这个时候惹出事来,必受大家训斥。 高阳余光一瞥,就知此人想点什么,暗暗冷笑,由得你张狂一时,过会儿便了结了你。 太极宫宽阔,太医院隔得甚远,一时半会儿太医且来不了,高阳轻轻唤了唤晋阳,见她迷迷糊糊的睁眼,十分倦怠的模样,便将她稍稍扶起一些,依偎在自己身上,又接过婢子奉上的茶水,喂到晋阳的嘴边。 晋阳乖乖饮下半盅,方推开了高阳的手,闷闷的道:“十七娘,要用晚饭了么?” “还早,可是腹饥了?”高阳令人拿了迎枕来垫到自己的身后靠着,好舒服一些,也免得过会儿力气不支。 晋阳摇了摇头,依旧是怏怏的,垂首闷了一会儿,她不安的动了动身子,往高阳的怀里钻进了一些。高阳感觉到她口鼻间呼出的气都极烫人,很是担忧,没有犹豫的张开双臂抱住了她,还费劲的腾出一只手来往上扯了扯棉被。 那乳母总算也想起自己的职责来,只是高阳察觉了晋阳显然就不适的模样,再不愿让她近身了,一个眼色过去,她身边的侍人立即去将人制住,不等她挣扎叫嚷便捂住嘴强行拖了下去。 高阳眼中闪过一丝满意,不枉她重生后首先便花力气调、教了身边之人。 晋阳从未见过如此阵仗,不禁害怕,只是她并不逃避,也不置疑,而是问高阳:“为何要这样对乳母?” 高阳耐心与她解释道:“她不尽职责,未曾好好照料你,待我上禀阿爹,再处置她。”她本是想先禀过陛下再由陛下决断是打是罚,但这人太过聒噪,若是过会儿太医来了还不消停,还搅扰了太医诊脉,不如先拘起来。 晋阳对乳母的感情不如对高阳深厚,但她年幼心软,就低声的求着高阳:“不能饶恕一回么?” 高阳正色道:“有的人心眼不好,即便饶过她一回,也是改不过来的,留在身边反倒不知什么时候就坏了事,不如尽早打发了,还能留条命——也算是为她好了。”喜爱一个人,难的不是纵容,而是制止。 晋阳毕竟人小,尚且懵懂,并不很明白。 而门外站了许久的李世民,却听懂了,不止听懂了,他还惊讶于这个女儿何时竟有这样的见地。 他原在晋王那,看到高阳派了人去探望,还问了许多关切的话,便顺道来看看两个女儿,走到立政殿前,又想起这是皇后生前住的地方,一时间满心怅然,只觉心痛难忍。待他慢慢的踱进来,便见高阳正令人制住了乳母,他是不满的,乳母是长孙皇后留下的人,父母身边侍奉的人,子女应当予以尊敬才是,但他并非不问缘由便给人定罪的无道昏君,便在外看了一会儿,这一看倒是让他看出了眉目来。 原来是乳母不尽心。 李世民适才的不悦全然散去,令身边的内侍高声通禀过,方负手走了进去。 一见李世民来了,晋阳恹恹的脸上也有了精神,双眸如夜空中最闪耀的星辰一般亮晶晶的,甜甜的喊道:“阿爹。” 高阳也笑眯眯的上前迎了李世民坐下后,方行了个礼。 李世民也冲高阳笑了笑,而后板着脸,故作严肃的与晋阳道:“你好生躺着,勿要出来受了凉。”看似严厉,实则疼爱万分。 晋阳就往被窝里缩了缩,脸上还带着两个清浅可爱的笑涡,显然是不怕李世民的。 李世民也笑了起来,这一笑让眉宇间横结的郁气都疏散了不少,他起身坐到晋阳的榻旁,因屋中昏暗,故而适才并未看清晋阳的脸色,这会儿坐得近了,又有雁鱼铜灯的光芒映照,连李世民都看出晋阳粉嫩的脸颊过分红润了。 他气色一沉,顿时让人感受到万分压迫,眼中柔和不再,化作一潭辨不清喜怒的深水,平静无波的对近身内侍道:“去召太医来。” 不等内侍应答,高阳便道:“早去了,想必这会儿当快要到了。” 李世民就赞许的看了她一眼,而后温声问着晋阳,哪里不舒坦,渴不渴,需不需饮水?事无巨细,问得十分全面。 不久,太医果然来了。 太医在外面就知道陛下也在了,入内来更添一分小心,搭上晋阳的脉搏后,这一分小心马上又添做了两份,见太医神色越发凝重,李世民也凝重起来,静静的等到太医收了脉枕,方沉稳的问道:“如何?” 太医斟酌了言辞,回道:“十八娘这是受风寒了,风寒之人脉象本该浮紧,可十八娘这脉象却偏又浮数有力,这是内里火气聚而不散之象——微臣先开几服药,往后,也定要精心调养方是。” 李世民一挥手,太医便忙退去偏殿写药方了。 高阳这时才出声道:“十八娘底子虽弱,前几年也一直好好的,伤风咳嗽都甚少。”她是已经想好必须要把那乳母换走,李世民不来,她有别的办法,这会儿李世民来了,就更便宜了。 李世民自然也听出了她言下之意,沉峻的点了下头道:“我有主张。”他说罢,突然仔细望了望高阳,缓缓地说道:“你好似沉稳了许多。” 高阳乍听之下还有点心惊,不过很快又觉得,沉稳一点对现在的她而言并不是什么坏事,不如就此慢慢的“沉稳起来”,便利落的道:“儿总不肯令阿爹操心的。” 李世民大感欣慰,想到太子承乾气度,魏王泰伟才,晋王治孝敬,而今一贯直率可爱的高阳也沉稳起来,不禁很觉得高兴,长孙皇后仙逝,她留下的一众儿女也算是补偿了,他要好好培养他们长大,才对得起皇后临终的殷切嘱托。 这么一想,连日来的悲伤也渐渐淡去,李世民轻声的逗着晋阳欢笑,等太医写好方子,他亲自看过后才令人下去煎药。 高阳现在对如何做一个令陛下满意喜欢的女儿非常的得心应手,即便她仍对前路怀有畏惧,感觉迷茫,但并不妨碍她打下最好最坚实的基础。待晋阳在婢子们的连番哄劝下好不容易喝下一碗苦药汁,高阳便对李世民道:“是时候用晚饭了,阿爹可要留了饭再走?” 李世民看了看墙角的铜漏,果真不早了,便摇了摇头:“不,我召了无忌,眼下怕是已在甘露殿等着了。” 听到无忌二字,高阳耳朵动了动,但她脸上没有半丝不对,上一世都没斗过长孙无忌,更别说眼下还什么势力都没有,她并不以为现在的她能和谁做对。 李世民走了,走的时候,顺手还将那乳母带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五章 从那以后,高阳再未在这偌大的太极宫中见过那位见识浅薄、自命不凡的乳母。 隔了一日,晋阳仍旧不见好,李世民得知后,便令太医长驻立政殿,直到晋阳病愈才许他回太医院供职。这一来,便一直拖到了来年二月。 贞观十一年二月,李世民改封蜀王恪为吴王,其同母弟梁王愔改封蜀王,又令此二人并齐王祐离京之藩。 长安城中一下子少了三位亲王,与此同时,宫中也发生了一件大事,皇帝宣布要亲自抚养九子晋王与晋阳公主,又将离甘露殿最近的安仁殿赐予高阳公主居住。 相较皇帝亲自抚育皇子而言,赐一座宫殿给一位公主就是一件小事,朝臣们的目光俱停留在晋王事上,然而在高阳心中,这就是大事,因为,这与上一世不一样了,上一世她住的是景致幽静大方,却并不与甘露殿如此接近的山池院!这于她而言意义不同凡响,这便意味着她可着手更改命运,意味着这世上的事并非是照着划好的道道进行的,它是可以改变的。 这一日,天高云阔,韦贵妃亲自前来坐镇,监督宫人将高阳公主的行李物件并这位公主殿下一道打包拎去了安仁殿。自此,立政殿才是真正的空下来了。 高阳听得一声低沉的碰响,回头便见立政殿庄严高阔的大门已紧紧合上,她不禁在心中细数,立政殿将会一直空置,直到十二年后,九郎即位,册王氏为后,这立政殿才会迎来新的主人,而九郎素不喜太极宫,以为太极卑下,常往东内大明宫居住,王氏为后,自然相随,这立政殿,还是空置的时候居多。 时日无多,眼下是贞观十一年,再过三年,陛下便会将她许配房遗爱,虽然不曾立即便下嫁,但天子一言九鼎,出口的话,岂能轻易更改?她要在此之前便让阿爹打消念头才行。然而,最令高阳迷茫为难的却非这一件,而是,她究竟要走怎样一条路。 她近日读史,见史上固有吕后之流乱朝乱政,为后世唾骂,亦有贤德明后自成本纪千古称颂。前者祸国殃民,为一己之私,争权夺利,后者心怀天下心胸为寻常人所不及。二者高下立判。如此细想来,她前世所为,与一个房遗直争斗,着实是目光短浅,史书又将如何记载她? 而今世,她又该何去何从? 高阳眼中的迷茫越发浓郁,韦贵妃先行,半天不见人跟上,回头一看,便见高阳愣愣的看着那冷冰冰的宫门,小嘴紧抿,一言不发。韦贵妃自然便以为她是留恋故居,忙上前哄了:“安仁殿一应俱全,样样精细,你必会喜欢的,快去看看新房舍罢,晚间陛下也会来,到时也好说道说道。” 高阳立即收敛起面上的怅然,回头笑与韦贵妃言:“正是呢,今日多谢贵妃啦,改日贵妃有要出力的但与我言,必来与您效力。” 她这一开朗,说得韦贵妃也开了笑容,虚点了她一记,嗔道:“你个鬼灵精。” “贵妃笑了就是,总不能先令您劳力,再令您劳心。”高阳回过神来就是落落大方,一面走一面笑。韦贵妃倒是真的笑出来了,这太极宫偌大,最不缺的便是人,聪明人就爱与聪明人说话,位高者,更爱与说起话来不累人的人交谈,若是高阳一直怏怏不悦,韦贵妃想必也会哄到她乐了,但心中的评价必然是不好的,不若现在,众人皆乐。韦贵妃看了眼高阳光彩四溢的面容,心道,难怪陛下如此看重十七娘。 又有韦贵妃之女临川公主也在,一行人说说笑笑,浩浩荡荡的就到了安仁殿。 安仁殿空阔,殿后还有秀丽的小花园,较之高阳从前所居山池院更为别致,亦更为宽敞,高阳生来尊贵,与饮食穿住之上讲究精细,眼光甚是挑剔,便是如此,看到眼前这情景也是满意了。陛下对她,比上一世更为关心优待。 安仁殿与甘露殿不过一墙之隔,这边刚安顿好,那边李世民就来了,还带着晋王一起,来贺妹妹入住新居。 这二人还不是空着手来的,李世民带了一方古砚,晋王携上古玉佩,充作贺礼。 高阳欢喜的收下贺礼,令人将古砚置于书桌之上,也与晋王道谢,表达了对他所赠之礼的喜欢。 晋王见此,悄悄松了口气,他真怕十七娘不喜欢,所赠之礼若不得人喜欢,岂不是尴尬?这回倒好了。 对其他皇子不了解,高阳对晋王却是知之甚深的,她笑了笑,请两位“远客”坐下用茶。 “兕子呢?怎地没来?”高阳一开口就问。 晋王先道:“兕子本也要来的,只是昨晚又受了点凉,阿爹便很不敢让她出来吹风。”语气里包含担忧。 不知是晋阳本身底子弱,竟上回一病,都引了出来,还是旁的什么,这段时间,晋阳总是不舒服,不时的就风寒咳嗽,精神也不好。 高阳忙问“太医如何诊断?” “需静养。”晋王再道。 高阳皱眉,这样可不行,上一世晋阳就是这样,一直静养着,却始终未见成效。她转头与李世民出主意道:“但凡疾病,越早医治越易痊愈,越拖延则越易入肌骨,阿爹不如延天下名医,为兕子诊治?” 李世民迟疑道:“天下名医皆供职于太医院,民间何来医术超凡之人?” “许有不愿入仕的呢?” 李世民仍有迟疑,但转而想到有些才俊隐于市而不愿入仕,这等人大多真性情,必能极言直谏,说不定还能再得一魏征那般的直臣,这两件事恰可一同执行,便颔首:“我去令人暗访。” 高阳见李世民答应了,便稍安心,她知民间有一药石名家,名作孙思邈,此时名声不显,再过几年便会以年高体健被地方官员举荐入京。此人医术高超,用药别具一格,且犹注重养生,正适合兕子眼下的情况。 一旁晋王安静的听二人说话,见高阳竟还说动了皇帝,看高阳的目光也带有一丝不同,似乎更郑重了一些,这一分郑重恰好被高阳纳入眼中,她心头猛然一动,突然生出一个想法来。 她既知后事,为何不利用这一先知,为自己谋得一席之地?这一席之地并非后宫,亦非往日房府区区一个家主之位,而是得人尊敬,说话掷地有声,做事有人追随的重权在握。不依附于任何一个男人,房遗爱不行,谁都不行。她不想嫁给房遗爱,也不想嫁给其他任何一个男人,为人、妻子,生儿育女的滋味她已尝过,也不过如此。嫁了人,她之所思所想,所谋所划便是为了另一个家族,不嫁人,她做的就全是为自己。 早先便觉谁人都依靠不住,不如只仰仗于自己,只是那时她单有这样一个念想,究竟如何实行,却是不知的。眼下她仍不知究竟要怎样去做,但眼前却已打开了一幅新天地,那里绿草悠悠,生机盎然,那里从无人踏足,竟是一片新鲜待垦之地。 她要做成这一件事,做成这一件事,不单今后有立足之地,有自保之力,且能开天辟地,做成前人所不能做之事。 高阳心跳噗噗,望向晋王的目光柔和无比,简直可滴得出水来。三位嫡皇子中,太子不肖,魏王凶险,唯有晋王,孝敬仁弱,有容人之量。上一世的事,她虽也怪晋王,但最恨的却是长孙无忌,而今,晋王在她心中又有了更大的用场。 晋王硬是没看出高阳眼底那一抹精明的算计,反为她那善意温柔的目光所感,笑容干净斯文的对她道:“而今十七娘住的近了,日后也可常来常往,有什么事,叫一声便是,我必不推拒。” 高阳偏了偏头,笑意恬然,天真无邪:“有九郎这一句,我是再不好客气的啦。” 李世民见兄妹二人和谐,亦是高兴,想到晋阳若能也这般活泼恣意便好了,下决心明日便使人暗访,定要好好的寻个名医来,治愈晋阳。 由此,父子兄妹,尽欢而散。 作者有话要说:阿武快来了,她还是个青涩的小姑娘,很单纯的,你们不要欺负她。 ☆、第六章 良才美玉难得,名医如是。宫中派出人去,过了数月仍未闻得音讯。天下良医,俱收于太医院,外面的大夫颇有不及,要打听一个医术高明人人称颂的神医并非易事。 外出暗访者一直无佳音。 皇帝自正月起便忙着广制封建的事。朝廷将高祖子荆王元景等二十一王为刺史,咸令子孙世袭,又封长孙无忌等十四位功臣为刺史,亦令其子孙世袭罔替,君臣一同,共守李唐江山。 这事是皇帝欲仿周制,以期李唐如周,国祚绵长,但长孙无忌等重臣皆以为不可,父贤,子未必贤,此制古陋。皇帝固行之。 高阳既然对自己未来的路有所打算,近日就在宫里读书,时不时又与晋王与晋阳小聚,偶尔有问晋王前朝事,晋王皆知无不言,他对朝廷里的事并不如何感兴趣,倒是初显风流多情的本性,爱与王孙游玩。 宫里同龄孩子不多,大的出宫建府,参知政事,小的才会走路,实在说不到一处,如晋王,说他小,却已懂事了,说他大,又远未到娶妻的年岁,也不能上朝听政,是个闲人。高阳与晋王看起来年龄相当,且高阳又摸得准晋王的脾气,二人往来不过一两趟,晋王便爱主动与高阳接近。 今早朝里又在争吵广制封建的事。晋王在书斋听闻后便闷闷的,跑来寻高阳说话。 高阳那时正伏于案上,头枕自己修长光洁的手臂,少女体态初现的公主殿下,莹润如芙蕖,娇艳若玫瑰,慵懒惬意的执一枚如意结在看。 晋王一来便见这样一个景象,他的姐姐们都是美人,眼前又有一枚皇家高贵优雅的美人在长成,晋王心情顿时就舒畅起来,一坐下,不等高阳发问,便忍不住主动抱怨起来:“各自分封,世袭罔替,便如周朝那般,诸侯外尊周天子,内各攘边境,无需争斗,安逸舒适,百姓和乐,有什么不好?大臣们俱可受益,真不知他们反对的什么!” 语气里颇多不满,晋王说完,又有点尴尬,十七娘比他还小呢,怎么会知道?在他看来,高阳问他朝事,也只是小女孩的好奇罢了,朝事繁琐,他听着都烦,难为十七娘还能听得津津有味。 正欲说些旁的,就听高阳懒洋洋的道:“御史已说了,父贤子未必贤,若行此事,坑害了社稷该如何?” 这一说,晋王又有了新的怨言:“纵使如此,周历八百年,总不是假的罢?” 高阳笑了笑,周历八百年是不假,周天子仿若虚设也是真的,分封之后便要之国就藩远离京师重地,长孙无忌等人,怎么肯走?必定会锲而不舍的进谏。陛下如今仍在坚持,再过两年便会叫众臣说动了。见晋王仍旧不解,便提醒了他一句:“陛下今日又叫大臣驳了,此事关乎李家天下,回来说不定就会问你,你可要想好怎么答。”虽说有太子贤德,魏王英明,但晋王也不可不通道理,此时太子在东宫,魏王于王府,隔得远,要问,也只有住在眼前的晋王是最好人选。 晋王听罢,沮丧的嘟哝:“阿舅真是多事。”转眼看到高阳手中的如意结,脸色又亮了,指着道:“这东西做得别致,哪儿来的?” “自己做来玩的。”高阳终于直起身来,将亲手编制的大红如意结放到一旁的几上,身子微微一斜,便优雅的靠到了贵妃榻上。 晋王便想讨了去赏玩:“十七娘心思灵巧,这个,不如就与我了。” 高阳笑嗔他:“与你,你又要与哪个美人儿?我的物件儿,可不能随随便便的流到什么阿猫阿狗手中。” 说得晋王也笑了,被埋汰了也不生气,忆起一事,以调侃的语气道:“宫外有流言,已故荆州都督武士彟之女,年十四,貌美无双,不知阿爹是否会召其入宫。” 武士彟?本是件风流韵事,高阳听过笑笑便罢了,只是武士彟之名似乎在哪儿听过,不由便问:“武士彟是何人?” 晋王也不知,不大肯定的道:“仿佛是个商贾?有功于朝廷,高祖才封他做官。武氏是他继娶之妻所出,也不知究竟如何貌美。”说到后面,颇有向往。 高阳也不抓着那武士彟了,心底暗笑,人之性情,果真是天生便注定了三分的,九郎而今不过十岁,能懂什么男女之事?却偏又一提美人就来精神。 这会儿,兄妹二人还不知随口一提的武氏在日后将与他们的命运紧密纠缠。 晋王没讨到如意结,回去甘露殿,碰到了皇帝,皇帝果真问他对广制封建有何看法,晋王磕磕绊绊的,将御史的话颠来倒去的表述,勉勉强强地倒也让他囫囵出了个大概。皇帝不置可否的冷哼了一声,吓得晋王一身冷汗,心中大悔,十七娘有这等算命的本事,兴许也能知道如何回答能使陛下满意?早知道就问一问她了。 隔日跑去与高阳说,高阳听罢暗笑不已,就是要你知道我厉害,就是要你慢慢的学会听我话啊。 殿下的坑挖的又深又大,上头还覆着茵茵绿草,鲜嫩可亲,安全无害,已在坑边的人还不知凶险,不断前行。 即将跌入陷阱的小白兔犹不自知,仍在叹息:“幸好太子、魏王前面顶着,不然,可真要没命了。” 高阳望着他那一脸轻松愉快庆幸,不由好笑,大约,这就是命,魏王费尽心机,结果却便宜了无心储位的晋王。 这般到了六月,高阳时不时跟皇帝打听,却是仍未有哪一位隐医的消息,只是晋阳的气色倒是比年初的时候好多了,这让皇帝与晋王都松了口气,唯有高阳,一想到晋阳年十二而亡便半点也不敢放松。 孙思邈,到底是隐到哪座深山老林里做野人去了!高阳急得要跳脚,更是觉得若是她有自己的一班人马,那么即便一时仍找不着人,也能时时掌控动向,便不会如此无力。眼看着晋阳越发懂事,性情也出落得如长孙皇后一般温婉,备受帝宠。高阳心中愈急,也只能控制着次数,务使不令陛下厌烦,又能尽可能多的探听进展。 六月初,丁巳,上幸明德宫,留太子监国,魏王泰、晋王治,连同高阳、晋阳两位公主伴驾随行。 明德宫位于洛阳,洛阳为大唐陪都。晋时有俊彦名左思者作《三都赋》,赋云:“先王之桑梓,列圣之遗尘。考之四隈,则八埏之中;测之寒暑,则霜露所均。”可见洛阳地处要塞,风景秀丽,文士云集。 高阳素喜洛阳,前一世陛下常幸洛阳,或居洛阳宫,或居明德宫,几乎回回都带她同行。而这一回,却是重生以来的第一次。高阳兴致颇高,与皇帝要求,她要骑马。 皇帝亦悦,笑意盈盈的道:“你要骑马?也可,但要与我跑一回腿,去四郎那将此信送到。”说着便有内侍奉上一封书信。 皇帝常与魏王通信,宫里宫外,只隔一道宫墙,却常派一只名作“将军”的白鹘为使,一日来回数趟。高阳大方的接过信,道:“阿爹的‘将军’呢?怎地不做信使了?” 皇帝摆摆手:“这畜生累着了,我正令人好生照料,且养上数日再放出来。” 阿爹与四郎如此腻歪,难怪承乾心生惶惑,欲篡位诛杀四郎。高阳心道,抬头见皇帝满面无奈,不禁噗的一声轻笑出声,冲皇帝扬了扬手中的信件就走了。 要骑马,便得先挑马,高阳甚善此道,到了马厩,挑了一匹温顺而不失神勇的白马,又想到一身衣裙甚是不便,这一趟来又没带骑装,便回去寻晋王要了一身刚制好,还未上过身的衣袍,晋王听闻高阳要出宫跑马,连忙也换了身衣裳,要一道。 就这么着,一人变两人,身后仆役护卫簇拥着,浩浩荡荡的出宫去了。 先到魏王府,王府门子认得晋王却不认得高阳,见高阳一身清逸宽袍,却生得着实艳丽,不似男儿,想来也知是哪一位贵女乔装了来游玩。这是常有的事。 “四郎可在府中?”这位郎君开口了。 一听这声线,果然是个女童。“我家殿下在府中。”门子恭谦的回话,又因晋王随和,便笑着多问了句:“这位阿郎面生,不知是哪位贵人?小的也好通禀。” 晋王笑望了眼高阳,答道:“这是十七郎,你称殿下便是。” 高阳闻言轻笑。 门子机灵,见此,当即便拱手作揖:“原来是十七殿下。两位殿下请入门,小的这边去请我家殿下来。” 不等晋王出声,高阳便先行抬步,昂首挺胸,颇具气势地往里行去,晋王先是一愣,而后好笑地追赶了上去。 却说魏王,此时正临摹王羲之的《兰亭集序》,皇帝喜爱王右军的书法,这是人尽皆知的,他正临出些滋味来,改日正可与陛下说道,便听仆从通禀:“九郎与十七郎来了。” 魏王倒是愣了,我家哪儿来的十七郎?再看仆从言公主二字,才明了过来,笑眯眯的去迎客。 他是个胖子,难得行动却不笨拙迟缓,行至庭前,果见那丛开得风流多情的牡丹前二人正靠在一起品论。 听到身后脚步声,高阳先回头。魏王身宽体胖,一双杏目甚是精明,神情却全然不同,温润和煦,一派礼贤下士之状。见高阳回头,他先是一笑,而后再道:“十七郎头一回来我府上,怎地未先说一声?我也好大礼相迎啊。” 高阳不欲得罪他,也无意多往来,笑着从袖中取出信件,道:“我今日是做‘鸿雁’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魏王泰小字青雀,听起来很飘逸,其实就是个胖子,李世民有一回说因为我儿太胖,行动不便,允许他的轿子抬到殿前。让太子很忌惮。 一度觉得承乾和胤礽的处境其实还蛮像,都是弟弟不听话,想弄死自己。 ☆、第七章 若放在上一世,高阳绝不会忌惮任何人,哪怕是她的父亲,大唐天子,她亦未曾惧怕——高傲天真,任谁都不放在眼中,横冲直撞,何处都敢去,何事都敢做,这便是她过去的一辈子了。 而今,她仍旧不惧谁,却已明白,有些麻烦可避则避,若是日日与人斗气,她还做不做正事了?魏王阴险凶狠,心机深沉,这样的人,高阳何必去招惹他? 却见魏王,听了她的话,眼见她从袖袋中取出了封信来,那装信笺的封子分明是陛下御用之物,顿时了悟,风流倜傥的做了个揖,双手去接:“有劳十七郎。今日未见‘将军’,我还怕是出了什么事,正想着往宫里去看看呢。” 高阳笑着将信给了他:“能有什么?累着了,阿爹与四郎,真是痴缠的紧。” “唔?”魏王一怔,随即哈哈大笑,那笑容张扬肆意,在他年轻亮丽的面容漾开,高阳面含笑意,看着他那张扬到了放肆的笑,乃至看到了他笑着笑着,忽然笑意有一瞬间的僵硬,飞快的瞟了晋王一眼,那短暂的一瞥中饱含打量和戒备。这虽然只是既气急促的一刹那,但仍完完整整地落在有意注意他的高阳眼中。 魏王很快就恢复如常,笑容仍挂在脸上,对高阳和晋王道:“唉,大了,出宫了,连见阿爹一面都要通过那一重重的宫门,走上老半天路,不像太子,就在东宫,可近侍阿爹身侧,我,着实羡慕。” 晋王不以为然:“太子也忙啊,四郎在府中悠闲自在,我也常来玩耍,太子就不行,尤其是,上一月,阿爹延请魏征为师,教导太子,太子就更忙了。” 他以为负担的事,别人甘之如饴,神往非常,高阳又看了眼魏王,果然见他的眼神并不如适才的柔和了,虽然笑容仍在,却也不那么可亲。 “得了得了,闲话莫说。我要去跑马,再迟,天都要黑了。”高阳旁观够了,不想看再看这魏王句句都有深意的说话,好似抱怨的说起二人磨叽。 晋王是习惯她忽然变脸色,魏王却以为这不过小女孩心性,加上那声音,千娇百媚的,正是一个不谙世事的深宫公主模样,生不起半点疑心,他的疑心,在太子,在吴王,乃至在还不懂事,软弱得像团面粉的晋王,却绝不会把一个个区区女子放在眼中。 “去去去,不能碍着我们十七郎跑马啊,”魏王笑道,“我要回信,不能陪你们玩了,可要我派一队护卫保护?” “不必,人尽够呢。”高阳一摆手,一手拉着晋王,一手晃悠着金马鞭往外走去。 晋王扭头与魏王道了声告辞,便顺着她的动作,快步向外走去。 走到魏王府门口,二人的马都已准备好了,高阳松开晋王,动作顺溜的翻身上马,倒是晋王,仍没她这娴熟。二人要骑马,也不能放开了骑。洛阳城繁华不下长安,街上熙熙攘攘到处是人,纵马上街,必然会撞伤百姓,倒是就是麻烦。 “你常来四郎府上?四郎带你玩么?”高阳状似无意的问道。 晋王牵引缰绳,悠然的看着街道两旁,口中回答着:“还成吧,四郎爱往陛下跟前凑,我是常见他的,不止他,还有太子,不过,太子与四郎,似乎不大对付。” 高阳瞄了他一眼,竟让他看出来了? “但也无妨,有什么呢?都是亲兄弟——我只要过两年,去往封地之时,他们别忘了我就成。六郎在封地狩猎,纵奴践踏百姓庄稼,被御史知道了,狠狠参了一本,朝里却没个人与他说话,若是三郎在,总能为他求情,偏偏三郎也去了封地。陛下生气得不行,下诏训斥——看来,在封地也得老实些,还有朝中,总要有个人能说上一两句话才好。”晋王一句一句的说,感慨颇多,但语气中没有丝毫的担心。 高阳一笑而过:“你愁的什么?你与他们不一样,你有无忌大人,还有太子魏王。” 晋王却很自然又不失真诚的接了句:“我还有你,我出事,你总不会袖手旁观罢?”听得高阳莫名的心头一颤,莫名的脑海中就闪过上一世,他们真正的,没有阴谋,没有别有所图的相交。 “哦,还有兕子,可惜她太小了——还有她那身子,真希望她好好儿,等长大了,我也带她来玩,长安街、洛阳城,有趣的玩意儿可多了。”晋王一无所觉的又说到别的地方去了。 高阳也回过神来,抛去那些所谓过往,笑了笑以做回应,左右看了起来。 街旁的铺肆一家紧挨着一家,每一家出售的商物都不同,西域的香料,大食的珠宝,突厥的皮毛,还有各色丝绸,当真应有尽有。街上的人也是各色各样的,有俊秀儒雅的大唐人,有身材高大的胡人,还有面上围着丝布,只露出一双绿如宝石的双眸的大食国人,热闹极了。 高阳也不惦念着跑马了,道:“可不是,真是好玩呢,若能天天来就好了,我们不去跑马了,就在这逛,先找个茶肆。” 晋王一怔:“可是我们是说了跑马才出宫的,不去,陛下问起来怎么办?” 高阳鄙视的看他道:“实话实说啊,跑马还是在城里,有什么关系?陛下还能吃了你不成。” 晋王这才答应,觉得十七娘很有主意,那就听她的好了,那边高阳早已吩咐了近身的仆役去寻家好的茶肆,殿下她累了,要歇脚。 所谓好的茶肆,可不好找,高阳殿下一看那些铺面逼仄的就不肯进去,看到店面大,但门面不甚整洁的也不肯,再有店中坐的客人衣饰不整、鱼龙混杂,她也不愿意。 下面人也不敢真将他们带去什么阿猫阿狗都有的地方,好不容易来了一处二层小楼,店宽六丈,内有乐声盈耳,墙上粉白,柱雕莲花,分外雅致,往来客人皆非富即贵,门前有车有轿,异常繁华。 就这了。高阳勉强点头。 二人下马入内,不想,却已满座了,晋王大为不满,与掌柜道:“速去清一间雅间来,不然,要你好看!” 掌柜已是愁死了,他也知要清不出来,必有他好看瞧,没见着这两位郎君身后一个个仆从健壮如虎么?一面好言相劝,一面令跑堂儿的快去与雅间中客人交涉。 高阳无聊的站那,突然街上有一面熟的白胡男子入眼帘,不过一刹那,那人已走过去不见了。她立即往外走去,急切的去寻找那人,却是早已融入人群,再也没有了。 那是孙思邈,高阳上一世见过他两次,一次是阿爹召见,一次是九郎登基后召见,要与他官做,他不肯,只荐了徒儿来代他做官。若真是孙思邈,他在洛阳城,必要找到才行。 高阳回身与晋王道:“我们快回宫。” 晋王被她吓一跳,结结巴巴道:“怎么了?” “看到孙思邈了,快回宫禀陛下,去寻他出来!” “孙思邈是谁?又为甚要禀阿爹?” 高阳不想与他多费口舌,孙思邈这样的人,行踪不定,谁知他会在洛阳停多久?这事耽搁不得,便道:“先走,路上说与你。” 那在边上点头哈腰请两位郎君勿急的掌柜早被他们的对话惊着了,回宫,阿爹,陛下……还没等他多做惊怕,前面黑压压的一群主仆,已不见了。 到明德宫,晋王已知道这孙思邈是何等神人了,与高阳一起跑去寻皇帝。 皇帝正教晋阳书法,听内侍禀报两位殿下求见,他一笑,与晋阳道:“正好,让九郎十七娘陪你玩。” 晋阳微微的笑,道:“还有阿爹一起。” 皇帝大笑,然后他就看到两位殿下仪态雍容的进来了。 “这,十七娘,你怎么穿了这衣裳?”皇帝惊讶道。 “儿去跑马,裙衫不便,便与九郎借了这一身。”高阳笑,脸上隐现一对可爱的梨涡。皇帝哈哈大笑,直赞“我儿如此,别有风情”,而后道:“你不是跑马去了?怎地早早回宫了?” 高阳正等着这个引子,当下就将街上偶见孙思邈的事说了。 皇帝见闻多于晋王,他一听孙思邈便悟了:“这人,似乎是前朝的时候,便有人举他做官,可惜他不肯,如你所说,眼下他竟仍是精神矍铄?” “是,须发皆白,却步履矫健。儿还听闻,此人医术已入超凡之境。”高阳回道。 “嗯……我令人去寻,此事你尽放心便是。”皇帝柔声说罢,慈爱的看向晋阳,伸手摸了摸她的发丝,晋阳早慧,心知,这应当是关于自己的事,便甜甜的与皇帝,与兄姐道谢,她这懂事又乖巧聪慧的模样,任谁都不忍心见这一璀璨的明珠,英年陨落。 高阳朝她笑,走去与她一起品鉴适才皇帝写下的几个大字。 洛阳城阔大,每日进出的人各式各样,来自天南海北,去往五湖四海,虽有朝廷派人,但要立即找出一个人,还真是不容易,尤其是,第三日,天降大雨,洛阳城汪洋一片,民居倒塌,百姓受灾,连洛阳宫、明德宫等宫宇都有毁坏的宫室。 皇帝大惊,一面命人安排救灾,一面下诏移驾洛阳宫,将明德宫赐予无家可归的灾民做避灾之用,至于洛阳宫毁坏宫室,暂且不管,先顾着百姓安危。 城中乱作一团,寻找孙思邈的事,自然暂且搁置了。 作者有话要说:hello everybody~~~~阿武在下章或下下章。 ☆、第八章 一夜倾盆大雨,洛阳城汪洋一片。 这雨下了多日,移宫至洛阳宫,高阳换上那日从晋王那得的装束带了四个护卫便预备偷溜出宫去。 连续三日未寻得孙思邈,高阳本有些担忧,但这雨一下,便成了。但凡受灾,总有这病那伤的,孙思邈乃是医者,医者仁心,哪怕他已离了洛阳,只要听闻此处水灾,必然会回来,她现下便要亲自去找他。 皇帝正忙着救灾的事,定是顾不到她的,高阳也没同晋王说,这人唧唧歪歪的,难保不坏事。她轻衣简装的便出来了,之所以亲自前来,还有一个缘由,孙思邈数次蒙召,却终究不肯做官,想来是个随性而固执之人,颇有魏晋名士之风骨,这般人物,需得诚意打动才好。 高阳上马,上一回用的皇帝手令还在手中,展给守门的将军查看,那将军只看了一眼,还未看清,便叫收回去了,高阳居高望他,和悦笑道:“这手令乃陛下亲手所书,还能作假不成?” 那将军名谓李君羡,乃是皇帝钦封的左武候中郎将,宿卫玄武门,此人甚得帝心,此次幸洛阳,他也随驾。听得高阳此言,他肃然拱手:“臣职责所在,不敢不尽心,还请殿下允臣再行查看!” 高阳摇了摇头,面上笑意已隐了去,淡淡的道:“我已与你看过了,你却不肯放行,是存心与我为难?” 李君羡单膝跪下:“臣不敢。” 高阳无聊的甩了甩马鞭:“速速让开!” 李君羡甚是坚持,定要看过那手令,高阳冷笑:“将军既如此不放心,不如与我亲去德阳殿与陛下对峙?只是陛下近日心忧水涝,不知肯不肯见你!” 李君羡欲再论,副将却来劝止了——陛下正心烦,没必要此时去触霉头,且那手令是做不得假的。李君羡瞪了那副将一眼,回过头来坚持道:“臣奉君命,宿卫宫门,查验每一个进出之人乃是臣职责所在,望殿下莫要为难,允臣再验一次。” 高阳笑了,这等有风骨的将军怎地她上一世却没耳闻?皇帝手令皆有标注期限,她手中这一道不是假的,却已不能生效,本想囫囵了过去,不想倒是遇上了这等顽固之人。 “你叫什么名字?”高阳俯视他。 李君羡依旧不卑不吭:“臣左武候中郎将李君羡。” 高阳点点头,眼中精光一现,目光在他身上停留许久,不见喜怒:“我记住你了。”调转马头,带着四名护卫,去了另一个门,以相同的方式,这回,她出去了。 要寻孙思邈,漫无目的的瞎撞是不行的,一护卫请示,该往何处去。 高阳想了想,道:“去灾民最聚集之处。”人多,伤患也多,必然是最需医者的,另,城中富裕之人便是自家房舍坏了也有亲眷处可去借住,断无露宿街头与人挤一处之理,而贫瘠之户,邻里亲舍皆为贫瘠,自顾不暇,无可援手,自然就要寻地自处,且挨过这一阵。这样的人,往往是请不起大夫的,孙思邈最有可能,便是往那些地方去了。 护卫却是迟疑,拱手道:“殿下,灾民聚集之处,鱼龙混杂,且贱人粗鄙,不识王孙,若是冲撞了您,臣等万死难辞其咎。”是怕他们衣饰富贵,遭了那些无家可归变成乱民的百姓哄抢。 高阳也不想到那些个贱人所在之处去,那地方定然是又脏又乱,让人无处下脚——可没法,孙思邈这人,以他的性情,恐怕就偏爱往那些地方钻。她摇了摇头,道:“不碍的,灾起不久,还不致生乱民的时候,再且陛下就在城中,大臣们必然尽力施救维稳,不会有事的。” 护卫只得退下。 一行五人,有一护卫在前问路,摸索着去了。 高阳以为这一去,定然是满目脏乱不堪,她为笼络孙思邈,定然要极力掩饰,兕子之病是天生弱疾,需长久调理方好,孙思邈四处行走,恐怕不肯长久留在宫里,做皇家的太医,因此,她更要表现得礼贤下士,务要以诚意打动人。为十八娘,她也得忍得这一时。 礼下于人,必有所求,这事,高阳上一世便精通,如何将面上的事做得漂亮,她也深谙其道。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越往贫穷之地走,入眼的百姓流离失所,婴孩啼哭不止,老者瘫坐路边无人扶持,民宅轰塌,无家可归的景象让高阳心中越发的揪紧,这还是皇帝在洛阳,大臣们极力施救,而洛阳又是富庶之地,若是其他地方,该是如何惨状? 高阳上一世也会做施米施粥之事,所求也不过图个善名,却从未想过所谓生灵涂炭,所谓民生维艰,那并非御史们奏本上的一句空泛泛的数字数语,而是真真切切存在。因未亲见,故而不知其惨状,因未亲历,故而不知其痛苦。 高阳下马,淌入水中,一时竟忘了来此的本意。地上还有高高的积水,很难行走,高阳云靴污了层烂泥,衣袍的下摆都已湿了,护卫心急不已,忙要劝止,高阳摆摆手道:“让我亲眼去看一看。” 前有一破庙,因地势略高,倒是没灌进水,里里外外的坐满了人。他们走过去,门外一角落靠了一名妇人,她怀抱婴孩,那孩子哭得脸都红了,泪水满面,妇人很是心急,一面哼着不知为何的曲调,一面还警惕的观察周围,她的眼睛也是红的,显然也是哭过。 高阳不由向她走去,在她跟前停了下来,那妇人起先一愣,而后忙抓紧这一根救命稻草,道:“贵人怜悯,给口饭吃罢!小儿已数日未进粒米了!” 四周的人一听,也忙哀嚎啼哭起来,欲求一口饭食。 护卫小心看高阳的神色,见她十分触动,便伸手入袖,掏了金钱来欲施舍,却被高阳喝止了:“她一妇孺,你与她这许多,她能守得住?”高阳不懂民情,也不知受灾的妇孺如何艰难度日,但她懂得何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护卫一见四周青壮之人已目露精光,忙告罪一声,将金钱收了起来,手握佩刀,威慑四下。那妇人见此,也知高阳话中有理,忙求道:“奴不要银钱,只求贵人给口饭吃。” 高阳弯身与她道:“孩子的阿爹呢?” 妇人低泣道:“逃命时叫倒塌的房梁压住了,怕是已不在了……” 家中顶梁柱不在了,他们母子日后将如何过活?高阳心中说不出的难受,四周坐了许多面色疲惫,衣衫褴褛的灾民,这些还是好的,适才那一路所见还有比之惨了百倍的,她的心从未有过沉重。 高阳直起身,转头却见不远处有一面目慈和的白胡老者正看向这边,见她回头,老者颔首一笑。 正是高阳寻找的孙思邈。得来全不费工夫,高阳却没有喜悦之情。她走了去,拱手道:“某为先生而来,欲请先生为舍妹治病。” 孙思邈捋须,神色慈祥:“不知阿郎是何人,令妹又染何疾?” 高阳答:“某为陇西李氏子弟,舍妹天生弱疾,病在肝脾,望先生亲至诊断。” 陇西,皇家祖籍所在,陇西李氏,孙思邈略略一想,再看眼前这位小阿郎通身气质,衣袍装饰便明了了,他笑道:“不想阿郎有心亲至,治病救人,医者本分,本不该辞,只是这里,委实离不得某。” 高阳略略扯了个笑,笑得也勉强,却不是因为孙思邈不肯立刻便答应随她走:“自然是百姓为先,先生若不推辞,待此处事毕,某便来接先生。” 孙思邈显是十分满意她所答,当即就应了:“承君之请,到时来此处寻某便是。” 高阳点头道谢,她本心烦孙思邈一医药大家不肯供职太医院,非要往深山老林里钻,眼下又偏在如此脏乱之地,而现下,却不这样想了,人性之光辉,莫过于此了吧?她望了望四周难遮雨水的屋檐门窗,眼前这神人又是一把老骨头了,虽知这把老骨头硬朗的很,仍是真挚的道:“我行十七,封号高阳,先生在此,望自珍重。” 高阳怀着沉重的心情出了那一片,到了冷寂的闹市,还不忘解下腰间的玉佩令护卫去换米粮送去破庙,护卫默默的看着手心托着的价值千金的玉佩,心道,本以为十七娘懂事早熟,却还是个孩子。倒不是玉佩价值不够,这玉佩换的米粮够破庙里所有灾民吃上一月了,可,哪有这么救灾的,换了米粮就送去?也得有人维持,以免哄抢啊,再且,除了破庙还有其他地方的灾民,若是闻声而来,得不到救济,聚众哄抢已得到米粮的妇孺老弱又该如何? 救灾,可不是单有金钱米粮就好的。 高阳在护卫犹豫的目光中明白了自己的愚蠢,刚斥责了人家不晓事理,没多久就轮到自己了。 “罢了,先回宫。”高阳垂头丧气。 一踏入宫门,就被等候已久的德阳殿的内侍们请走了。 “十七娘潜出宫去,可惊着大家了,快随小的去陛见罢!”内侍首领苦着脸,与高阳分说了一通,又令人去将还在外寻找的数队御林去叫回来。 高阳心情低落,一言不发的跟着,她衣衫脏乱,下摆湿哒哒的,靴子也灌水了,落魄得要命,两世加起来都没这般模样过。 一到德阳殿,李世民百忙之中放下满殿臣工来骂她:“你倒是长本事了啊?!敢潜出宫去!你不知城中这两日是什么情况!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你懂不懂!要给灾民冲撞了,朕看你怎么办!” 高阳垂着头,默默认错。 李世民看她这可怜样儿,头痛不已,摆摆手:“见了你就烦,去换了衣衫来说话。” 高阳就默默的告退了,她今日所受震撼甚大,需要消化。 回了自己的宫室,焚香沐浴,换上清爽华丽的衣裙,才有些缓过来,缓过来以后,就要问正事了,她还要去德阳殿听训,便一路走一路问。 所问者有二,一,谁人泄了她外出之密;二,李君羡做了什么; 一问,果真是李君羡,她一走,李君羡便回过神来,忙令往其他三门传话,别让高阳公主溜出去了,可惜为时已晚,而后他便迅速往德阳殿禀告,倒是个果敢的将才。 高阳在他报出名字后便想起上一世他是怎么死的了,此人堪用,说不得到时得救上一救。 这回到德阳殿,大臣们都告退了。皇帝见她打理清爽了,觉得顺眼不少,在这期间,他已问了跟高阳出宫的护卫,也知道高阳是做什么去了,语气稍微柔和了一些,但依旧很严厉:“你要做什么,说与我,何必要自己亲去?外头乱成这样,好了,吓着了罢?” 高阳垂着头,依旧显得很可怜:“阿爹事忙,怎好事事都来烦你,而且,若不是亲去了一回,怎知外头百姓这样苦。” 皇帝叹了口气:“民生维艰——这事不需你管,你与朕禁足一月,抄女则百遍,不抄完,不许出来。”又渐严厉起来。 高阳认罚,这惩罚还不算太严厉,她道:“儿领旨。”接着把孙思邈答应她的说了:“到时请阿爹派人去请,还有,儿愿捐钱以助灾民度此难关。”把本想买了米粮去与那些灾民,却又及时发现这样做不妥当说了,“救灾之事,朝廷需尽快才好,那些边缘之处灾情怕是更严峻。” 亲身体会过说来的话显然比朝上大臣空空而谈要诚恳的多。李世民晋阳起兵,也是经过苦难,见过疾苦的,可惜皇子们生于深宫长于深宫,能知百姓苦的不多,纵奴欺民的倒是不少,皇帝很高兴高阳能有这样的见地,也高兴她心存仁慈,但是功过不两抵,该罚还是要罚。 “知道了,你要捐什么,让人送来与我,回去就禁足罢。” 高阳也没苦脸,挺高兴的走了:“这就去令人收拾出来。” 皇帝一直看她出了殿门方收回目光。总体而言,他是高兴的,高阳擅自出宫本意是好的,为兕子寻医,不忍劳碌父亲,见闻之后得到的启示也是好的,民如水,社稷如舟,水可载舟亦可覆舟,皇室子对百姓理当仁爱,皇帝纵有遗憾,也是若是太子也能有此见闻就好了,而非责怪高阳。而他仍旧罚了高阳,是因为她不顾自身安危擅入险境。 作者有话要说:虽然高阳身在皇家,天生富贵,但是毕竟那么大了,也不应该说类似“何不食肉糜”这样的话来,这样的反应不知算不算正常。 那个李君羡,这货是个倒霉鬼,死得很冤。小时候看那个贾静雯演的《至尊红颜》,里面有个李君羡,嗯,这个跟那个不一样,求不混。 这回见闻,对高阳算是蜕变了吧,嗯,可能说蜕变太严重,但是对她整体的世界观价值观是有很大冲击的。 ☆、第九章 高阳对因此事被罚倒无所不满,此去收获甚丰,感悟颇深,可谓不虚了,相较之下,罚就罚吧,是她禁足又非他人也禁足了,她不能出去,旁人来也可,并不无聊的。高阳感叹了自己当真比上一世灵活得多,还懂得钻陛下话中的空子了。 一回去,她就收拾出金银玉器来,这些玩意儿值钱,却并不常用,高阳亲眼见过百姓惨状,只觉得万分心痛,而她,大唐公主,却能做甚少,只好尽己所能。这些财物虽价值丰裕,但较之满城灾民,还是杯水车薪。她一个未开府的公主虽说使的吃的皆是上乘,但私财,着实是不多的,真要捐也捐不了多少,至多也是寻如那玉佩一般价值千金的珍稀古物,但这样的东西得先换金钱,方能再换米粮,其中周折,着实不便。 若是有自己的府邸家财,办起事来可便利的多。高阳扶额,令人把她收拾的,还有护卫内侍们穿久了已不用的衣衫也收拾出来——这是可立即上身的,灾民们当是不会嫌弃——也一道也送了去。 皇帝见了她送来的那一箱金灿灿明晃晃的珍宝,全是好物,感叹了一下十七娘大方大气,又见数十件叠得整整齐齐的衣物,虽旧却十分干净整洁,又感叹了下十七娘周到,挺得意的,有女如此,皆是他与长孙皇后的功劳,想到长孙皇后,又沉默了许久,写下书信一封,令人快马送去长安交予太子,而后又召魏王晋王伴驾。 余下之事便与高阳无干了,她在禁足,出不去,消息全是婢子们打听了送了来,只闻得外面的境况一日日改善,有陛下过问大臣们自然不敢不尽心。 期间晋王携晋阳几乎日日都来看望,又有妃子们也闻讯而来安慰,高阳并不寂寞,她的宫宇反是比平日更热闹了,皇帝知悉后,也一笑而过,并不责怪。 待赈灾之事告一段落,孙思邈如他所言,入宫来为晋阳诊治,神人大夫言,殿下弱疾,幸而未酿成痼疾,尚有痊愈余地,只是需耐心调养。有他这一句,高阳便放心了。她安静了下来,因碰上了李君羡,忆起记忆角落的某事,她开始琢磨阿武是哪一年入宫的了。 高阳从未忘记那位武昭仪。说来,上一世首次见到阿武,便是在陛下的甘露殿,那日她入宫寻陛下讨一二绝色女子以赠驸马,省得他总来腻着她,让人心烦的很。不巧,陛下去了两仪殿处理政务,甘露殿只有一个小小侍女在擦拭摆设上的尘土。 那侍女,就是阿武了。 那是深秋呢,暖黄的日光照在甘露殿纹路古朴的地砖上,折起的光线正好映在了那个侍女身上,如羊脂玉一般细腻的肌肤,圆润而不失线条的手,还有那妩媚入骨的眼角,高阳合起眼,想起那时意气飞扬的自己,手提一条雕金的马鞭,轻轻地搭在阿武的下颔令她抬起头来。阿武含羞带涩,眼中似乎是有对她这唐突闯入的人的惧意,但却丝毫不逃避,那一双眼,倔强而顽强,让高阳记忆尤深,也难怪不久以后晋王便心神荡漾的与她说,阿爹身旁有一侍女,妩媚动人,令人一见难忘。 而那一日,阿武细白的脸上泛着一层淡淡的红意,大约是劳作累了,鬓角还有薄薄的一层细汗,一缕青丝悠然垂下,正好碰到了她手中的马鞭。 如此温柔妩媚,性感如桃花的女子。高阳犹记得自己那一瞬间的惊艳,口中道:“世上真不公平啊,连陛下的侍女都这么漂亮……你叫,什么名字?” 阿武抬首望了她一眼,坦诚的回话:“婢子名武媚。” 这名字倒是合她这人,她想起来了,这不就是之前深受陛下宠幸的才人?怎么就成了侍女了?她心血突起,笑道:“与其在这儿做侍女,不如跟我出去,做我的侍女,那不更好么?嗯?你说呢?” 阿武十分圆滑,既不敢违抗她,也不将话说满了,答应愿与她走,直到陛下来了,她便亲自向陛下开口讨要这小小的侍女。不想陛下竟问阿武自己的意思,阿武一改之前的犹豫不决,言之凿凿,绝不离开陛下。登时,她顿觉大扫颜面,怒从心起,气愤离去。 直到回了府邸,仍觉气愤难当,但静下心来想想,她是陛下的人,若不那样答,照陛下喜怒不定的性子,兴许就要杀了她。竟也不怪她了。 往后几次,阿武似乎都有些惧她,只离得远远的看她并不敢靠近,而她也因上一回的不悦未再搭理她。就这么过了三年,直到陛下驾崩后,她有一日去感业寺上香,又在那里遇到了阿武。 本以为她应当是恨不能离自己越远越好的,不想出了宫,反倒坦然起来,竟主动来与她搭话,只是那时,她是不好再不顾一切地将她讨去做自己的侍女了,一则身份不同了,阿武已非侍女,她一身青衣,已入佛门;二则,她那时,已颇有些自顾不暇。 高阳笑了笑,收起回想,总要报答阿武死前亲来相送,只是,不知她想要什么,已入宫的女人想要的应当是宠幸,陛下英明神武,凡事自有决断,她能说上话的不多,但晋王那里,她就有话可说了,阿武侍奉两位君王,相比已垂垂老去的陛下,她喜欢的,应该是晋王才对,如此,倒不难办。 日子就在这么琢磨中过去,转眼便已入秋,洛阳水灾已稳下来,皇帝要回长安。 到冬日,高阳听闻一则消息:“故荆州都督武士彟女,年十四,陛下闻其美,召入后宫,为才人。” “这回同入后宫的还有东海徐氏,也做才人,听说年少便有才名,也是个难得的美人儿。”晋王啧啧称赞。 二人裹着厚厚的貂皮裘衣,在花园中烤火,四处皆是雪,白茫茫的,覆盖了大片,有高高的枯枝裸露在外,甚是严寒,他们坐在亭中,四面挂了竹帘,中间生起一炉火,即可温暖又可煨酒,酒是果酒,香气四溢,酒气不足,入口却很甜。 “上一回你还在说那武氏,今朝武氏当真入宫了,你又说徐氏了?”上回不确定,但武氏一入宫,又是才人,算算时日,应当就是阿武了,高阳心中已有计较,说起话来,还挺敷衍。 晋王抿一口酒,金冠簪发,面若红粉,甚是风流倜傥,他已忘了自己说过什么,含含糊糊的:“是么?嗯,那么这二人皆是绝色了。”歪歪身子,语露惋惜:“可惜上回的事一闹,你不好再去求手令出宫了,四郎府上来了个胡姬,会跳胡旋舞,体态妖娆,纤腰楚楚,美……” “咳!”高阳咳了一声,晋王忙住口,面露尴尬的,讪讪道:“阿兄失言,你可别恼,只是,实在跳得好,若是你也能看一看就好了。” 高阳不恼,眯着眼,像只狐狸,惬意又狡猾:“陛下令你写的策论,可好了?” 晋王顿时噤声。 高阳满意地抿了口美酒,心情愉悦的享受冬日难得的宁静。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章 知晓阿武已入宫,高阳便将此事搁到了一旁,她是打算了回报阿武,却不想过早地与她接近,盘算了一下阿武前世一步步走的,坎坷是坎坷了些,漫长也的确漫长,但却十分稳打稳扎。 高阳早想过了,以一先帝遗妃之身入新帝后宫成昭仪,这样艰难到匪夷所思的一条路,阿武却走下来了,眼前刚入宫的困苦与孤单对她而言怕是更不在话下。说起来,阿武比她强大的多,也更有耐心,她暂且先顾着自己,她想要得到的,仍旧离她甚远,一点一滴都需要积累。至于阿武那里,待阿武与晋王碰上面,她再若有似无的挑一挑晋王的心跳,令他更为朝思暮想,更为难分难舍,往后阿武再为昭仪,若是心胸够大,她便助她为后,若是胆小些便让她成一宠妃,嗯,要是再有子,便可扶持此儿为东宫。 高阳一点也不介意算计那位王皇后,她同王皇后并无交情,不但如此,王皇后依仗出身名门,颇以为傲,高阳见她很不好过,更妙的是此女无子,很好,阿武生个儿子来,她就能踩下萧淑妃的儿子,让阿武子后来居上。 东宫要地,高阳暗自思忖,九郎之后,必得有一个可靠之人方好,阿武之子正好。而阿武由寺入宫,本就艰难,不信一路帮衬的她还要信谁?如此一来,她与阿武便能绑到一条船上。高阳自以为想得很周到了,虽说这些是十余年后的事,但年华本就流逝如水,与她而言,更是如弹指一挥般的飞快。 自古以来,能行一步看三步者便是大才,朝野闻之,诸王争相求之为贤。而她,却是可以一眼望到十数年之后的,她深知何人可交,何人可用,何人心机阴险,酷爱投机,更知何人当远之,要得势并不难,何况她深荷帝宠。 想一想日后,一得势的长公主与一迷惑圣上的宠妃相互依持,横行大唐,那境况,光是设想就令人心生向往呢。 高阳不由勾了勾唇角,越发觉得阿武可亲,如此渊源,可真是让人心情大悦。 心情大悦的高阳正走在宽敞的宫阶上,她今日是去韦贵妃处,昨日陛下下诏,临川公主出降周绍范之子周道务,只等公主成年便正式成婚。她是来道贺的。 周绍范早早的便效力皇帝,深受信任,可惜过早便过世了,周道务以功臣之子,一直养在宫中,与诸王相交甚深,高阳只见过他几回,只知是个颇具男儿气概的少年郎,临川与他却是自小相识,青梅竹马,韦贵妃对这一桩亲事,想必也是赞同的,说不定,还是她自己亲去向陛下求的。 走上宫阶,拐过一处雕栏,忽见不远角落有一内侍行迹可疑的朝这边要看不看的偷觑,高阳一扬下巴:“你是何人!”身后哗的上来数名身强体健的内侍,扑上去将那已欲入树丛逃窜的内侍捉了上来。架势好不吓人! 四周路过的宫女内侍都避了开去,生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那小内侍被粗鲁的揪住两条臂膀拖了过来,他不断挣扎,口中还辩解自己是好人。高阳又看了他一眼,认出来了,这是晋安公主的近侍。 宫中公主多,有晋阳、临川那般处得好的,自然就有人与她处得不好,这晋安公主便是其中最为出类拔萃之人。十三娘晋安公主,在高阳眼中就是一极其刁蛮且无礼到极致之人,除此之外,高阳对她从未有过别的看法,若是硬要加一条,脑子不大灵光许也能算得上。 就这样一个脑子不太灵光的人,这回真让高阳不解了。十三娘与她不合,吵上一架,相互间冷言嘲讽、指桑骂槐一通也就是了——往日也的确这般——又何必要使人跟着她? 扫了一眼趴在地上惊慌失措的内侍,高阳满心嫌弃——且还是这么个半点不会掩饰的蠢材。内侍却被她那冷然的目光蛰得一颤,忙低下头去,佯哭喊冤:“小的不过经过此地,不知殿下在此,未曾避开,是小的不是,再没有下回了,求殿下饶过。” 果真是其仆似主,落到她手里,还敢自作聪明暗指她霸道无礼,以为这样就可逃过了?高阳懒得与他纠缠,轻飘飘的吩咐道:“素行不轨,还敢抵赖。与我打,打到他说实话为止。” 那内侍本以为自己那般言语,公主为示并非霸道之人,必回放过他这一回才是,不想竟然如此粗暴,顿时吓得冷汗淋漓。高阳一语既出,立刻便有人端了板子来,不过两下那人便嚎叫不止,十分刺耳。 高阳看了看他的脸色,又望了眼不断落下的板子,道:“堵了他嘴。” 堵了嘴还如何说话?岂不是要打死了?公主要打死个内侍,委实容易得很!听得耳旁有人应诺,那内侍顿时大急,不顾身上剧痛难耐,大声嚷道:“是晋安殿下要小的来将殿下一举一动都回报……” 说到此处,便被高阳冷冷打断道“又胡言,还学会攀咬公主了!” 内侍霎时间面无血色,还不等他再言,一团东西就塞住了他的嘴,只能发出不知所谓的“呜呜”声。 高阳终于满意的笑了:“再打二十,而后送去十三娘那,与她说,这等背主小人,留着实在是祸患,趁早料理了罢” 内侍叫喊的越发绝望凄惨,公主却没再看他一眼,施施然地照着原先的路径走了。 不远处廊下,两名年轻冶艳的女子看得满身冷汗。原是已为皇帝赐名武媚的才人武氏与才人徐氏相伴出来走走,行至此处,便目睹了这一幕。 “这是何人?如此阵仗。”武媚娘目送那道鹅黄的身影被无数内宦侍女簇拥着走远,不禁问道,声音中有着少女特有的清甜悦耳。 徐才人已吓得面无血色,若非武媚娘驻足不动,她早便静悄悄的走了,此时见人已走远,才舒了口气,只是一张口,连声音都是虚的,果真是吓得狠了:“是公主罢?他们都称她殿下呢。” “只是不知那内侍犯了什么错处。”武媚娘目露好奇道。 徐才人顿时紧张,她本性温婉,远避是非,听武媚娘仿若十分有兴趣,急道:“阿武,你想做什么?那公主如此霸道,十分不好相与,你莫……” 武媚娘噗的一声轻笑,道:“只是随口一问罢了,阿徐莫急。”心中对徐才人后半截话倒是深以为,这公主,非但霸道,且很嚣张,不过,也很聪明呢,武媚娘又望了眼被按在刑凳上打得呜呜乱叫的内侍,衣物上红惨惨的血污令人心底生寒,然而看似严厉,实则却极有分寸,打了这么多下,还有力气叫唤,恐是皮外伤居多。那公主怕是也没想真让这内侍的命送在自己手上。这样的人,既俱城府又身居高位,活得无畏张扬,最是不好相处。 徐才人见武媚娘又往那处张望,不由便拉了她的手道:“咱们小小才人,还是避着些罢。” 武媚娘微微的笑,抬头又看向高阳离去的方向,深有所感:“是呢,咱们只是小小才人,如何惹得起?”说到后面声音渐渐的低了下去,顿了顿,目光柔和的望了眼必要她许诺的徐才人,再三答应了不惹是非,方一起离去。 那边如何,高阳一点不知,若是知道她兴许还会好心告诉已被她内定将来要联手的武媚娘,她一点也不霸道一点也不凶,非常好相处,尤其是对她,因各方因素,可以比对任何人都宽容。 但她不知,因此高阳便照着既定的行程走了下去,至于那内侍,不过一小小插曲耳,不足挂齿。也不知何时起十三娘就看她不顺眼了,从没有好好说过一句话,每一见面必是冷言冷语的。高阳着实不明白,她没得罪过她,也没抢过她东西,更没在陛下跟前说过她坏话,她平日从来都是提都不提她的,怎么就如此不对付了呢? 竟还使人窥探她,她们之间无甚仇怨罢? 寻常无事,尚且要刺上两句,她今日大庭广众之下打了她的人,就不信晋安公主能就此忍了,且看她要如何。 待走到临川公主闺阁前,高阳就将晋安公主丢之脑后了,笑眯眯的去贺临川公主将结良缘。 晋安公主的确不肯罢休,她直接令人将那被打得一背血的内侍抬去了甘露殿,哭着与皇帝告状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阿武名字的问题。。。。其实不是最为难的,毕竟她有许多称呼,不过武媚娘传奇里的那个如意,略挫,总让人觉得跟承乾他相好一个画风,还跟汉惠帝他弟弟重名了。 作者君最纠结的是高阳,这货像没名字似的,哪哪都找不着她到底叫什么。 ☆、第十一章 晋安看不惯高阳起初是因嫉妒,她二人生母皆是寒微的下等妃嫔,高阳之母生她时难产而亡,长孙皇后悯其弱,哀其母丧,竟抱养了来,高阳顿时就在诸公主间高人一等。晋安总觉高阳不过运道好罢了,除此之外又有甚出众可言?可不知怎么,陛下偏爱,诸王结交,就如一只人人都喜爱的香饽饽,晋安也不甘人后,她也有一颗得到万众瞩目的心,偏偏不及一个在她眼中除了运道就别无长处的高阳,这叫她如何服气? 有这样的心理作祟,晋安见到高阳就总不高兴,说出来的话不是明嘲就是暗讽。高阳本身就不是低调肯吃亏的脾气,都是公主,你也没有什么可利用的,难不成你冷眼看我偏我还来将就你不成?她没晋安幼稚,遇上晋安挑衅,多是忽视,只当道旁闻犬吠,全然不放心上,如此便更令晋安恼火,只以为高阳看她不起。原先出于嫉妒的一点看不惯就成了从头到尾都不对付。 这回临川公主姻缘已定,晋安在母亲宫里听母亲无意叹了一句:“范阳周氏乃著姓,无比体面,周务道父子又简在帝心,前途无量,临川殿下结了门好亲……也不知下一个轮到哪位殿下……应当,是高阳殿下了罢。”晋安顿时就炸了,刺了她母亲几句,仍是不解气,她排行在高阳前,要说亲,要出降,也该她先,怎么就是高阳了呢? 晋安不服气归不服气,以上也不过她自我安慰的几句话,事实究竟如何,她心中也明白,公主归宿如何,谁先谁后,全看陛下意思。陛下偏爱高阳!晋安一念及此便很生气,她总有种以后就要拿高阳挑剩下的东西的感觉,真是耻辱!她不在乎一个尚不知在何处的驸马,但她很在乎颜面,这回无论如何不能就这么算了!再让步,谁还看得起她? 这样一气愤,晋安便开动脑子,决心要将高阳的婚事搅混了,高阳的婚事第一回不成,自然就得靠后,肯定就轮到她了。那么,怎么搅混呢? 最好便是刺高阳之短以为把柄。但偏偏,高阳从无出错的时候,晋安咬牙切齿,狠狠道了句:“我就不信她还无懈可击了!”于是身旁不学好的内侍就出主意了,高阳殿下无懈可击皆是在人前,要说在人后如何,还真无人知晓。 于是,晋安便想出了一个馊主意来,让自己的内侍去跟踪窥视,接下去的事,十分反转,当看到自己派去的内侍被打得一身是血,晋安彻底的怒了,她就知道高阳那贱人看她不起,明知这是她的人,竟还下此狠手,这回若是算了,今后在宫里她还抬的起头? 晋安很生气,立即命令把人抬起来,她要去甘露殿寻阿爹告状! 在高阳还坐在临川公主那儿,与公主妃子们说笑时,晋安公主正跪在甘露殿痛哭流涕。待高阳聊完了天,与众人一道告辞,晋阳公主身边的宫女满头是汗的跑了来,赶在甘露殿的内侍前,将那边的情况都说给了高阳。 高阳听罢,先感叹,果然皇帝身边得有自己的人才好,接着又感叹,兕子真是乖孩子,她没白疼她。 接着她就转身在众人或担忧或看戏的目光中朝临川公主道:“十娘留步,我先告辞了。” 临川公主颔首,心中在晋安与高阳之间一做比,便道:“我这有两个宫人,适才十七娘教训那无状者时他们也在,便由他们跟着走一趟,把话说开了吧。”事发时,靠近临川所居处,自然有人瞧见了报于她,她有心与高阳结好,送上目击证人两个。高阳开心的收下了,省了过会儿再寻证人的麻烦。正式告辞了,一身轻松的往甘露殿去,行至半路,遇上了皇帝派来传召的内侍,内侍们将口谕说了,而后调转方向,一群人浩浩荡荡的一同去甘露殿。 于高阳而言,这事是小事,她即出手,就不可能不考虑后果,不为自己留后手,她思索的是,皇帝身边要有自己人才好,但,如何往皇帝身边安人呢?高阳不怕晋王,但她对李世民颇为忌惮,陛下为人君,必要之时,壮士断腕,赐死子女的事并不是没有,十几年前,玄武门事变,手刃亲兄弟都不曾眨一下眼,有这些前车之鉴,高阳从未试图去挑战陛下的耐心。 那就不好办了,高阳看了眼前方引路的内侍,又笑了,急的什么,她不出错,谁还敢怠慢于她? 走进甘露殿,耳闻晋安公主哽咽哭诉:“儿虽有不贤,然儿为长,十七娘为幼,单论长幼也该手下留情,何曾听闻妹妹将姐姐身边的侍人敲打得不成人形?”说完又一阵哀泣。 高阳走进去,才知,殿中有的,不止是皇帝与晋安,还有太子、魏王、晋王皆在,她先向皇帝请安,而后再见过各位兄长,再接着面露惊讶:“咦,这侍人怎地还在?”皱皱眉,很好心的劝道:“这样不做好事的下人,十三娘早该处置了,没的为主惹祸。” 皇帝不会偏听一面之词,晋安哭得再惨,他也不会不听高阳的话就定案,他有自己的判断,不为人所误导。听得高阳这一句,太子便道:“看来是有误会。不过小事尔,何至于伤了感情?”在他看来,小女孩吵架就是小事,远不至于弄到甘露殿来。 魏王接口:“总要说明白了,趁着阿爹也在,没有什么好隐瞒的,藏着掖着,反倒不好。”高阳一进来,看到晋安仍旧不慌不忙,他就知道谁胜谁负了。 晋王一力应和,点头称是,也不知是赞同太子,还是赞同魏王。 皇帝听了高阳的话,便知其中有隐情,待看过子女们各自的立场方道:“十三娘不要哭哭啼啼的了,十七娘也来把事情说一遍。” 高阳道:“儿说的,难免偏颇。十娘听闻此事,特遣了二名宫人来,他们是目睹了的,请陛下召见问话。” 两个宫人就来回话了。不用添油加醋,就能将谁是谁非放到人前。皇帝皱了皱眉,这事的确是十三娘的不是,但十七娘太霸道了,做事也不恰当,这样的内侍是该处置,就是杀了也无妨,但不该她来处置,而是送还给十三娘才对。 晋安早就想明白了,她就是要将情况偏到高阳不尊重姐姐,于是就哭道:“我的人,凭什么你来惩戒?还下手忒狠,那也是条人命,你就不怜悯?” 高阳奇怪:“怎么就扯到人命上了?不过小惩大诫,养几日就好了。” 躺在地上许久的内侍终于痛苦的哼了几声,众人看他的惨状,哪是养几日的事,怕是要残了吧。太子用目光谴责高阳,魏王则是对她安慰一笑,晋王很是着急,正要替她说话,就见高阳走了过去,内侍见了,吓得不行,颤颤的发抖,凭谁见了,都心生怜悯。 高阳走过去,半道还顺手拿过了边上侍立的内宦手中的拂尘,待走到,众人就见她用手柄十分顺手地戳了下那内侍血淋淋的背,内侍顿时大叫,反射性的弹了起来。 高阳很满意,笑眯眯的:“这不是挺好?中气十足。” 内侍听了,心底生寒,顾不上身上彻骨的痛意,忙趴了回去。 殿中有一瞬间的寂静,接着便是一阵哄笑。 晋安快要气死了,她明白过来了,高阳这贱人诈她,还有没用的奴才,早知就在自己宫里再添上一顿,打得快死了再送来! 皇帝擦着掉笑出来的眼泪,对晋安道:“行了,带着你的侍人回去罢,往后别再遮遮掩掩的,磊落光明些,还哪有误会?”是不是误会,他都定成了误会,算是偏袒了一次晋安,晋安见好就收,脸上一阵红一阵青,草草行了个礼,告退。但她和高阳的梁子,是越结越大了。 等晋安走了,皇帝才板起脸来,对高阳道:“好弄小聪明,还给自己姐姐设陷阱跳,你的心胸,实在是狭窄。”高阳那点计较,皇帝怎会看不出?晋安有不好,高阳就更不好,人总对亲近的更加求全责备。 高阳也没想过瞒过皇帝,她讲道理:“儿见那内侍举止猥琐,便抓了来问,不过几棍,他就开始抖搂主子,主上行有差错,他不能谏,这是一过,落入敌手,他不能忠心死事,这是二过,回去后还挑拨,令主上涉险,这是三过,十三娘若是能想一想,就没这样的事,再退一步说,她怨我不怜悯,但若她自己能存一丝怜悯,先寻太医来为那内侍治一治,就能知道情况如何,也不至于出丑。”宫里行刑,有的是掩人耳目的办法,面上看起来极凄惨,实则不过一点皮肉伤,面上看起来完好无损,实则伤入肌理,再难调治,都容易得很。 她用手段了她承认,但总而言之都是晋安自己的选择,跟她没关系。 皇帝倒是意味不明的笑了:“你还有理了?” 高阳不改口:“谁生来是为吃亏的。”摆明了是晋安先跟她过不去,她为何要退让? “你做事前,你想过没有那是你姐姐?”皇帝又道。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太子看了眼魏王,神色很讥讽。魏王倒是老神在在。 不恤手足的名声高阳是绝不肯担的,她郑重点头:“想了,而且她还小,我不跟她计较,故而就这样吧,今日的事就儿兄妹与阿爹知道,别说出去了。” 她还小,她还小,她还小,那你又有多大?皇帝是真的都笑了,从排行来看,晋安行十三,高阳行十七,自己比人家小,还敢说人家还小不与她计较? “说不过你,你自己明白在做什么就行了。”在皇帝看来,高阳很懂分寸,人也聪明,加上前次关心晋阳,为其请医的事,皇帝心中,高阳是很友爱手足的,而且,高阳不服输,不落人后,敢作敢当的性子很对皇帝胃口。这回本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看她手段挺阴险,因而才说一说她,望她引以为鉴,但事实,正如高阳所言,晋安一不会用人,二只知冲动,三连圆谎都不会,吃亏也是自己没用。 皇帝儿女那么多,哪能个个都顾到?相互之间有矛盾的时候,他自然是偏着有道理且又亲近的那一方。他看重高阳才肯说她,不然,随她去就是,哪管得许多? 太子已看出皇帝看重高阳了,魏王也看了出来,太子已正位东宫,礼法所在,他现在地位还挺稳的,倒是没什么,但魏王想要做太子,就必须有人帮他在皇帝耳边说太子的坏话顺带说他的好话。大臣固然重要,自家亲戚也不能疏漏,高阳是个好人选。但今日的事告诉众人,高阳公主不是想利用就能利用的,魏王看了眼晋王,又将生起的念头按下,先慢慢接触着罢。 作者有话要说:是不是觉得挺没意思的,两个人有爱的xx戏都没有?可是没办法,这是长篇么(我保证真的是长篇,一定不烂尾),慢慢的接触着,感情戏就会多起来。 ☆、第十二章 说罢了,皇帝要去两仪殿处理政务,儿女们皆告退。高阳与三位兄长一齐走出来,她眼尖,见太子走路的姿势略有些怪异,不由关心问道:“大郎这是怎么了?可是足上有所不适?” 太子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腿,摇了摇头,淡淡笑道:“不碍的,天儿转暖,一时不适应罢了。你们且做一处乐乐,我还有事,先走了。”有魏王在,他在此处多呆一刻都难受。 三人一齐恭送太子。 高阳看着太子细微不妥的腿脚,心中叹息,太子的足疾,非但好不了,且会越来越严重。一个有足疾、行走怪异的太子,怎能不心生惶恐?而魏王,已开始奉诏修编《括地志》,明目张胆的为己收买人心,广罗贤士了。 魏王见太子走了,暗喜不已,他要与高阳联络感情,最好能将九郎晋王一同争取过来,这样的事,太子自然不能在场。他笑得温润如玉,与高阳道:“适才我见九郎已派人去知会你,便未再多此一举,幸好,陛下看得明白,你没受损失。” 竟是晋王?高阳惊讶:“来说与我的是兕子的宫女啊。” 晋王没好气,一改他一贯温和的语气道:“是我令人去说与兕子的,那时我在殿内,脱不开身,只能暗令甘露殿的内侍去传话,他尚在当值,不能久离,只好舍远求近,先告兕子——我们快去她那看看,她应当也担心呢。” 高阳哦了一声,真是曲折,见她不以为意,晋王很生气:“你说你,做事那么深刻做什么?十三娘那性子,见人就想比一比,比赢了她才高兴,这你又不是不知,何必与她一番见识,徒生是非!”都是一个父亲所生,免不了碰面交谈,谁还不知道谁呢? 魏王也点头,语重心长道:“不值得闹,往后离远些就是了。”立场明显就倾向了高阳。 高阳心道,尔等凡人如何懂得我为何闹呢?若是没这一场,四郎你哪会在这与我说这许多?从前我们见面,可都是客气寒暄呢。正如她说的,晋安还小,她不跟她一般见识,此次也不过借此扬名罢了,既目的已达成,更兼晋王全然向着她这一意外收获,高阳笑着说:“知道了。”心情颇愉悦。 见她这样压根没将适才的小风波放在心上,晋王忍不住还想再碎碎念几句,被魏王截下了:“快走罢,我也有些时日没见兕子了,她可好些了?孙先生出京去了,可曾说何时回来?” “不曾,说是该来时他就来了。”高阳略有些愁。经孙思邈一治,晋阳明显要好得多了,气色也不是原先的浮于表面的红润,而是由内之外的一种健康的气质,这让关心她的众人都很欣慰,然而还没完全安心呢,大夫收拾了包袱欲出京云游四海了。皇帝苦留不得,只得赐千金与之,又让他允诺了回来。 魏王礼贤下士,一看到身俱贤名之人便想收归己用,故而叹道:“这等贤达名士,总是有脾气的。” 高阳抿嘴看了他一眼,看得魏王莫名的就觉得那目光里透着一丝了然,再仔细去看,高阳又是一副天真烂漫的样子与晋王在说:“兕子生辰快到了,你可不能小气。” “还用你说?你自己呢?别光顾说我,到时丢丑!”晋王反驳,二人拌了几句嘴,便目光一致地仰头看着魏王。 魏王被这两道颇具压力的目光看得很沉重:“做什么这样看我?我何曾吝惜过?”他已开府,家底最厚,理所当然每年送给弟妹们的贺礼也最重,几要与太子比肩。 高阳得意,将她的狐狸尾巴亮了出来:“兕子做完生辰就轮到我了,四郎不会厚此薄彼罢。” 又跳这丫头的坑里了!魏王一脸僵硬,明明是第一次被坑,他就很有预见地用上了又字,这灵透劲儿,若是再长几岁就好了,是个很好的帮手呢,心中略有可惜,转念一想,又庆幸,现在开始接近也好。 高阳是聪明人,理当能辨得失利益,他先与她好好的处,时日一久,她也就明白了,魏王想的还要远,高阳大婚,照目前的情形看,陛下绝不舍得让她嫁的不好,到时,通过她,还能再拉拢一权重之家,真是再划算不过了。 魏王自以为颇具胜算,也就不含糊的答应:“十七娘要什么,但说来,天上海里,我都给你去找。” 高阳小嘴甜得要命委婉道:“我什么也不缺,四郎送什么都好,贵在心意呢。”说罢,目视晋王,晋王看懂了她的暗示,没法了,点头:“知道了知道了,必不亏你就是。” 高阳一高兴,双眼就会眯得像只小狐狸,晋王早给她压迫惯了,而且她有时能出主意帮他应付陛下,因此就没想过反抗,此时见她眼睛弯起来了,就知她心情应当不错,也高兴起来。 三人各有主意,各自满意,一路上甚是和谐的去看晋阳。 晋阳生日在五月,做完了生辰没多久,齐地传来消息,齐王祐病了,病中思念父亲,请入京面圣,皇帝有所意动。 高阳闻得消息时,正在御花园赏花,甘露殿外一洒扫的小内侍疾奔而来,在她耳边说了,高阳点点头,赐予他十金:“谨记固守本分。” 小内侍姓郭,名叫义。他一见金钱,顿时眉开眼笑,本想自己地位低下,也不惹人注目,以为出头无望,不料竟有幸入高阳公主之眼,立即跪下了,高声应是:“小的必不负所望。” 高阳看中他不是一时起兴,她观察了许久了,殿中服侍的具是皇帝心腹,收买不得,如此,只好退而求其次,收买殿外的了,这郭义十分灵活,办事谨慎,且高阳赏赐的具是未做标记的金钱,就算发现了,也赖不到她头上,郭义想必也是知道的,更是谨慎小心以自保。 高阳笑了笑,郭义便退下了。 五郎要入京了,一场诸王争位算是拉开帷幕,太子与魏王怕还不知道齐王胸怀野心罢。高阳站在露天的游廊上,出神的望着骄阳之下的满池莲花,谁都不知她在想什么,还是竹君上前:“天热,殿下还是入亭避避暑气罢。” 亭中已备下清甜凉爽的酸梅汤,十分解暑,高阳走过去,坐了,小小的饮了半碗,又令人取鱼食来喂鱼。 “殿下生辰将至,苏婕妤也送了贺礼来。”竹君寻着话来说,苏婕妤就是晋安的母亲,晋安那事之后,苏婕妤特特来安仁殿道了回歉,请高阳不要记恨晋安,姿态放得很低,一点也不将自己放在高阳庶母的位置上,让高阳很感叹。 她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她的母亲生她的时候难产,却还是拼着最后一口气将她生下来方合眼,她现在真想见一见那素未谋面的母亲,她若是在,应当也是如苏婕妤爱护晋安那般爱护她的。高阳想到她的母亲到死都只是个美人,便想着是不是可以设法追封哀荣,母亲生前,她不及尽孝,身后的事,总要让母亲泉下安慰。 “帮我记着,苏婕妤日后有喜事,我们也送一份礼。”高阳说道。竹君仔细记下了,又道:“殿下长高了,去年的衣裳都穿不上了,令针线局再做新的来吧。” 长高了?高阳睁大眼睛,点了下头:“嗯,”顿了顿,弯起唇角愉快的笑着又点了下头:“嗯嗯。” 孩子乍一听闻自己长高了,总是兴奋欢乐的,竹君见她如此,只以为与所有的孩子一般,欣喜于自己离成人越来越近,便笑道:“殿下是急着长大吗?” “是啊。”高阳叹息着,很是无奈的样子:“你不知我的烦恼,我没长大,都无人听我话呢。”她想招兵买马,想搜罗自己的心腹,但她这小小的模样,谁肯追随呢?就连一个小小的宦官郭义,都颇费了把力气。 竹君见她这感慨万分的模样,不禁好笑,半是逗她半是认真道:“殿下说的哪里话?婢子们不是唯殿下之命是从?” 高阳闻言,就看了竹君一眼,扬起她如雕砌般线条精致的下巴,骄傲得像只小狮子:“你们是我的人,若是连你们都不能收用,我还忙的什么?不如庸庸一生得了。” 竹君一怔,这话可真不像个十岁女童能说的,但很快又释然,依她家殿下平日所为,能说这样的话倒不奇怪。 高阳却已说到别的地方去了:“我之穿戴衣物钗饰,你顾着就行。五郎病了,兴许要入京,你且暗暗备下药材,到时送去。”她见郭义是单独见的,旁人不知他们说了什么。 竹君惊讶了一下:“齐王要入京么?大家准了?” 高阳笑:“有备无患。先预备了,以免临到头手忙脚乱。” 竹君一想有理,便认真的答应了,琢磨着公主与齐王的关系亲疏,该送怎样的东西与齐王才匹配。 高阳见竹君肯用心思索,倒是很满意。竹君是长孙皇后为她选的宫人,比她长四岁,自小伴她长大,侍奉她竭尽忠心。她现下要做的事不同了,竹君作为她身边最受重用的心腹,需承担的便更重更难,如今她也许还做不得最好,但无妨,只要她愿意去做去想,她便会在一旁指点她,直到她可独当一面,绝不会抛弃她。跟随她的人,只要足够忠心,她都不会亏待。 “你尽快拟了礼单来与我过目。”高阳道。 竹君忙点头,恭敬地应了声是,她也怕掌握不好其中分寸,让殿下难看呢。 竹君礼单拟好没几日,便闻得陛下颁下诏书,召齐王祐回京养病。齐王祐一面上表叩谢君父之恩,一面马不停蹄的赶往长安。 作者有话要说: ☆、十三章 甘露殿内,一金冠束发、面如冠玉的少年此时正跪于皇帝膝下,依着皇帝的膝头,痛哭道:“不见君父,儿心惶恐,思念成疾,久难痊愈。” 皇帝满面欣慰,慈爱的笑着轻拍齐王的肩头:“我儿青春老大,竟仍如稚儿。今番入京,便好好休养,余者毋需多忧。” 齐王哽咽,目中充满孺慕与感激。 高阳一进甘露殿,便见着如此感人肺腑的一幕。 “十七娘来了。”皇帝见高阳进来,忙示意齐王起身,一面与高阳道:“快走近前来。” 齐王便垂头抬袖欲擦拭眼泪,高阳见他满面皆是涕泗,心下有点嫌弃,又不好表现出来,便极自然的转开眼,望向皇帝笑道:“儿听闻五郎入宫,便来看看,不想来得早了,竟扰了五郎与阿爹诉衷情,阿爹不会怪罪儿罢?” 皇帝大笑,他就喜欢高阳这样爽朗痛快偶又带点小促狭,那边儿齐王已打理整齐自己了,数年前他便已是俊美无俦,而今更添俊朗与成熟,那双红肿的双目与仍在病中的苍白脸色更平白的使他多了几分单薄可怜,令人心生好感。 早前高阳便感觉五郎这人,很是能装,最虚伪不过,眼下更是坚定了这一直觉。 “可惜了,快马加鞭的赶往长安,也没能赶上十七娘的生辰,”齐王笑望高阳,说到此处,低头狠狠咳了两声,抬起头复又笑容纯澈道:“不过贺礼却没忘记,过会儿便令人送你宫里去。” “那就先多谢五郎了。”高阳欣喜道,她说完这话,便见齐王眼中那一瞬即逝的不屑,高阳弯弯唇角,转头望向皇帝:“过会儿大郎、四郎、九郎就要来了。儿且去看兕子。” 说完这话,高阳便觉齐王那眼中的不屑更显嘲讽,她只做不见,皇帝并没察觉不妥,颔首道:“嗯,你去,且不必急着回去,晚上再来陪我用晚饭。” 高阳欢喜应是,转身出殿寻晋阳去了。 皇帝目露慈爱的望着高阳小小短短的背影,直到看到她小心地迈过大殿高高的门槛方回过头来与齐王道:“你病尚未痊愈,应当好生调养,我便不设宴为你洗尘了,待承乾、泰儿他们来了,你们兄弟叙叙旧就是。” 齐王一直都注意着皇帝的神色目光,阿爹也有如山岳一般宽厚仁慈的父爱,与太子魏王晋王,也与晋阳公主,乃至高阳,却极少与他。听得皇帝话语,齐王心中暗哂,面上却动容道:“阿爹关怀,儿铭感五内。” 皇帝笑了笑,挥挥手,令他去偏殿歇息,又召太医来为齐王诊脉。 高阳出了甘露殿,拎起裙角就往晋阳的房中小跑着去,她这数月来长高不少,穿的都是制衣局新量了尺寸来制的裙裳,今日所着乃是一件彩色的齐胸襦裙,头饰金钗珠玉,一张脸莹润如玉,一双眼轻剪秋水。 晋阳正习飞白书,日日勤加练习,那小手,刚会抓笔就开始写字了。高阳虽也注意读书练字,每日都花了许多时间在上头,但却没如晋阳那般真正的钻入其中去钻研。 高阳没令人通禀,走入书舍中,踱步到身形坐得挺拔的晋阳身后,只见那一张纸上所写之字,似鸟头燕尾,似鸟头凤尾,笔画丝丝露白,润燥相宜,别有一番韵味,已初得飞白之精髓。 高阳心底赞叹,也没出声,就这么立在晋阳身后,看她投入其中一笔一划,字字用心。晋阳执笔悬腕,专注于纸上,室内熏香静谧,博山炉上弥漫起袅袅的烟如云如雾,使人无比静心凝神,安逸松快。 高阳退步于身后坐榻,端一盏香片,眯起眼,无声无息地惬意饮茶。待晋阳搁笔,已是一个时辰过后。晋阳从榻上跳下来,正欲令侍女将她写成的作品挂起以细观笔劲与锋芒,就闻得身后有人语含笑意道:“较之上回又有进益。” 晋阳惊讶转身,待看清出声之人,顿时面容染上单纯的喜色,跳到高阳身前道:“你来了?” “写得袖上都沾墨了。”高阳望了眼她的衣袖,嗔怪而宠溺着道。晋阳垂头看了一眼,便笑着道:“适才都没顾上呢。”她人小胳膊短,加之衣袖又宽大飘逸,挥毫时难免便顾此失彼。 高阳笑笑,直起身,理了理她脸侧柔软的鬓发,将她带到自己身旁坐下。晋阳腹中略感饥饿,随手便取了一旁的糕点品尝,一手还托着帕子垫在身前以免点心的粉屑散在衣裙上,她动作斯文而优雅,已能看出皇室深厚的涵养。 吃了一块,觉得味道很不错,晋阳又转身仰头,十分自然的就往高阳嘴里也塞了一块,她们两口味倒是差不多,高阳不觉有异,也动起手来,二人你喂我我喂你的,一小碟精致的点心就快见底了。 “过会儿阿爹要一道儿用晚饭呢,得留着肚子。”高阳咽下最后一口,又饮了口茶压压,方开口道。 进食时,是不会开口说话的。晋阳也是如此,待口中食物皆咽下肚,才点头,又问:“五郎回来了,要一道用饭么?” “他不是病了?估计陛下会要他先回王府,待日后病愈再论是否设宴。”在这些事上猜皇帝的想法,高阳还是能够摸到一点准头的。 “那大郎、四郎总在的罢?”她日日都能见晋王,故而就不问了。高阳又猜测了一下,道:“应当是在的。”东宫离得近,皇帝常召太子用饭,魏王在宫外也常奉召入宫,应当不会临到饭前又将这二人打发走。 晋阳很信任高阳,她说什么就是什么。二人见时光还有剩,便先打发人去甘露殿看看那儿说到哪儿了,甘露殿正殿与晋阳所居处离得极近,往来也不过两刻,内侍去了回来禀道:“齐王正告退,大家令请二位殿下过去呐。” 正如高阳所料,她们去的时候恰遇上出来的齐王。一离了甘露殿,齐王仿佛就鲜活了起来,眼角带着抹桀骜的神采,他面容的苍白,更使这一神采突显至病态的极端。双方笑着寒暄,当擦肩而过之时,高阳听到齐王压低了声,在她的耳旁,用只有她二人能听见的声音,满含嘲讽地说道:“做晋王与晋阳身旁的一条狗,借以博取皇帝的目光,感觉如何?” 高阳眉头都没皱一下,嘴角保持着微微扬起的弧度,端庄平静的从他身边擦过,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到了甘露殿,众人皆在,高阳道:“适才遇上五郎了,一直咳嗽,听着真让人揪心,阿爹不如下道诏书罢,勿让不知情之人鱼贯探病,反倒扰了五郎休养。” 这是小事,无可无不可,皇帝未曾细想,便答应了,令人去办,也体现了他一片拳拳爱子之心。 高阳微笑,旁人不知齐王入京来做什么她还不知?不就是欲联络京中官员,满足他独占江山的野心?敢讽刺我,阿爹下诏不让人入王府探病,而你又在病中不好出门,我看你与谁去串联。 作者有话要说:齐王手捧诏书,泪流满面:“阿爹突然辣么关心我我好开心,但是这关心来的不是时候啊。” 高阳:“让你嘴贱,让你骂我,阴死你都不让你知道是谁下的手。” ☆、第十四章 高阳很愤怒,活了有将尽三十年,还从未有人如齐王这般羞辱到她面前的。哪怕转头就到皇帝跟前连本带利的讨了回来,高阳犹觉不够。 是以,当用过晚饭回到安仁殿,她宫里的总管内官荣誉捧着齐王贺礼呈上,高阳面上的笑意冷得几要冻住一殿侍人,看都未看一眼:“锁起来,勿让我见到。” 荣誉不明真相,只看十七娘这看似在笑实则欲杀人泄愤的神色,荣誉果断决定将齐王所赠一整车的东西都埋到库房最深的地方去,千万别让殿下再看到。 这,大约是五郎让殿下不高兴了罢?荣誉猜测,忽想到前番备下赠予五郎的药材,眼下五郎已回京了,是否要派人送去?荣誉心中很沉重,生怕提起齐王二字又让殿下发怒,但出于职责所在,又不得不出声,只得颤颤巍巍道:“齐王已入京,殿下令备下的药材……” “送去。”高阳声音平平的。 荣誉纳闷儿,莫不是,非因齐王? 送礼这样明面上的事,高阳才不会落人口实,她心中已早想好了——五郎,与我对上,不是你死,就是你死! 反正五郎是横竖都要死的,高阳觉得让他就这么死了,十分可惜,不如先看看,再有不好的人,便设法让他们做一堆,再借陛下之手一道消灭,嗯,也算这蠢东西做了件好事了。 高阳想罢,情绪倒好了些,逞一时之能算什么能耐?笑到最后才是本事。她看了荣誉一眼,补充:“带上我的名帖,送至王府门上便可,五郎病中,能简则简,莫让他劳累了。” 荣誉自以为不够聪明,是猜不透殿下心思的,跟上这样一位凡事都胸有成竹的主上,做奴仆的只消依言办事便可。他一躬身,谦卑道:“是。” 齐王以病回长安,自然就要以养病为重,为使得逼真,王府之门都不好出半步,而皇帝一道诏书下去,哪怕本有心上门拜访与之交好的大臣连同欲走齐王门路出仕的贤士也不得不熄了心思,转而想方设法地欲搭上魏王,毕竟,相较齐王,魏王前景优越,只略逊于太子。 拜高阳所赐,齐王在京待了三个月,都未与京中年轻一辈的显贵贤达熟悉,心中郁燥得很。 转眼入冬,又有御史参劾亲王在封地行不法事,这一回被参的是吴王恪,因其与乳母之子聚众赌博。皇帝怒甚,罢吴王恪安州都督之衔,并削减其封邑三百户。 虽如此,皇帝仍以为行有差错非吴王之过,说与群臣道:“权万纪为吴王长史,吴王有过,他不能匡正,罪当死!”言下之意,很偏袒吴王,吴王做错了事全因长史不能劝谏,吴王本身还是好的。 御史柳范极言直谏:“房玄龄事陛下,犹不能止畋猎,何况权万纪?” 皇帝盛怒,拂袖而去。 柳范素来忠心,又身在御史,自以匡正天子之过为本职,虽然比起什么大事小事都爱写奏本十分隆重地上谏的魏徵还差一点,但一身忠正的士大夫之风骨还是不容他折腰,皇帝因他说话直白生气走了,他也因皇帝不能纳谏,生气地走了,留下满殿大臣面面相觑。 待皇帝气略略消了,命内侍去请柳范来,他要私下与他详谈,说一说臣子当面顶撞君王是不对的。不想内侍一去,回来禀道:“柳御史已出宫去了。” 皇帝顿时更加怒不可遏,正要下令去将柳范绑进宫来,却闻晋阳公主来了。 晋阳是听闻父亲在朝上被气着了,出于关心,来看看。皇帝一听说晋阳来了,将柳范扔到一边,忙令人请了晋阳进来。 柳御史就此逃过一劫。不止如此,也不知晋阳公主如何劝谏,皇帝隔日便召了柳范来,语气平和了不少:“你为臣子,如何折我颜面?” 柳范也不是一根筋的,虽然脸上还是刚正不阿,但言语也柔软下来:“陛下仁明,臣不敢不尽愚直。” 皇帝大悦,褒奖柳范敢于犯颜直谏很有风骨,赐黄金十斤,令其归家。 “你倒是如何劝的?”高阳靠在暖暖的熏笼旁,低头望着晋阳,晋阳坐在矮榻上,捏着高阳的柔软细腻的掌心玩,听她发问,也有些疑惑道:“只是劝阿爹静下心来想想,柳御史之言,是否有理。” 高阳默然,哪里是晋阳说动了陛下,分明是陛下想起了长孙皇后,皇后在世时,每遇陛下怒责臣下,皆是如此循循善诱,极尽耐心。 “阿爹想念阿娘了。”高阳幽声道。晋阳不大明白,但她内心对母亲有一种天生的牵挂,情绪不由就失落下来,高阳叹了口气,笑着反手握住晋阳的小手,另一手轻抚她的脑后,温柔道:“阿娘就是如此,使陛下免于杀贤臣之恶名,当年魏徵……”高阳从身后揽着晋阳,徐徐地与她说一些长孙皇后生前的事,来填补晋阳童年中缺失的那一块母爱。 晋阳听的小眼眶都红了,眼底湿湿的一片,到后面竟哽咽起来。高阳有种弄哭孩子的愧疚感,但更多的还是觉得欣慰,母亲是一个人一生之中无可替代的存在,与她是,与晋阳亦是。她不禁想到前世,她的孩子,不知会经历怎样的磨难与挫折。不管过去多久,这都是她心中无法愈合的伤口。 “十七娘。”晋阳抬起头,揪住高阳胸口的衣裳,一张小脸哭得湿哒哒的,就这么仰着脸看她,高阳心中那如刀绞一般的痛意逐渐平息,也许,她对晋阳格外的关心爱护包容,就是出于上一世未能看着孩子长大的遗憾与愧疚吧。 她笑了笑,抬手亲自擦去晋阳脸上的泪痕,又令人打水来,亲手帮晋阳把脸擦干净。 晋阳出于孩童敏锐的直觉,觉得高阳有心事,但她却不说,晋阳有些难过,却不知是为何,她素来是乖巧伶俐的,当下便默不作声的,任由高阳温软的指腹擦过她的脸庞,心中不知不觉的生起一个念头,待她长大,就好了罢?待她长大便不会如此思念阿娘,也不会再面对十七娘明明怀有满腹心事,却一字不吐而束手无策。 高阳哪里想得到不过瞬息,晋阳就想了这么多?见时辰不早,亲自送了晋阳回宫。 自此以后,晋阳常安抚天颜盛怒,以其童言无忌,以其聪慧伶俐,多次解大臣之围,朝野内外逐渐赞誉晋阳公主有文德皇后之风范。皇帝愈加喜爱公主。 这是后话了。 而当下,吴王之事,本是就此熄了,不想却给了一直闲在王府的齐王一个警钟,他而今窝在长安本就步履维艰,太子精明,魏王藏奸,陛下亦非目盲耳塞,若想行事,何其艰难,何不回封地? 齐王反省,是否回京,本就是一错招。 于是,一开春,道上积雪化时,齐王以其病愈,请出京,皇帝准许了。与此同时,吴王正往京城来,二人恰好在路上擦肩。 与齐王入京之时,上表请见截然不同,吴王一踏入长安,便被守在城门的中官接引入宫了。 这回高阳没去,想必三郎要给陛下骂得体无完肤,被御史捉住了把柄当朝揭发出来,的确很丢人。 话说回来,谁人少年无过失?只盼吴王经这一回,能改好了。 高阳悠闲地在御花园逛着,身后跟了一众宫婢内宦。说来公主的日子过得着实清闲,要学的女红针线也不多,喜欢便多读点书,不喜欢不碰也无妨,只要将长孙皇后所撰的《女则》背下便可。寻常便是三五成群的说说话,再不然就跟晋安似的,到处与人争斗。 这样的日子,是很没意思的。高阳也不会任由自己这般,她多是在宫中读书写字,或与晋王说说近日陛下布置给他的课业,晋王喜玩乐,十分乐意高阳帮他完成,只是高阳也不会当真为他代笔就是了。近日来,魏王也与她走得近起来,高阳既不亲近也不疏远的处着,皇帝又时不时召她用饭或说话,再有旁的零碎琐事,高阳倒也不致于如其他公主一般无趣。 公主妃子们那头也注意着交好,公主且不说,她们将来都会连接起权重之家,而妃子们也不可疏忽,如韦贵妃一流,掌管宫务,德高望重。人情如何做,高阳是很懂得的,故而合宫上下少有人说她不好——晋安除外,她依旧好与高阳争个高下。 又兴许是已经历过喧嚣浮华,高阳平日极喜静,有人时不觉,她也融入人群之中,与人交谈,与人玩闹,但一旦只剩了她一个,她便只爱静静坐着,不出声。 今日阳光甚好,花园中雪已消融干净,青草红花,绽放出清纯之极的风采,惹人喜爱。高阳便独个出来走走,她身后跟着众多的宫婢内宦,却无一人出声,搅扰公主幽静的心情。 走了一阵,忽闻有一阵少女清脆如铃的笑声。 其中一个,还很耳熟。如果喜欢GL百合小说,欢迎加群457934926(非作者群) 高阳笑了笑,拐了过去。 只见一丛绿树之后,一群身着彩衣的宫嫔正凑一群嬉闹。 中有一颜容妩媚的女子,眼上系了条丝带,蒙住了光线,正探出手捉人,其他诸女则或四处躲避,或出声撩她,玩得不亦乐乎。 认出蒙眼之女是阿武,高阳面带笑意的看了一阵,忽然,便觉出了不对,有一绿衣女子,不时的出声,极为巧妙的绕着人走,却显然是有意引诱,阿武看不见事物,只能通过声音来辨别方向。 高阳看到武媚娘正往一处枯枝遍布之处去,前方是一丛荆棘。 她皱了皱眉,未曾犹豫,便走了过去,挡在了武媚娘的身前,本欲出声让她停下,不想武媚娘伸手便抱住了她,口中欣喜道:“捉住了!捉住了!” 高阳一怔,竟不忍动了。 接着便是要猜出捉住之人是谁。武媚娘抬手,自高阳两臂往上,一路抚摸,直到她的脸庞。 她的手十分柔软光滑,高阳嘴边噙了一抹笑意,顿起玩心,以眼神喝止了欲上前的侍婢,任由她在自己脸上抚摸。 武媚娘感觉着掌心下细腻的触感,忽然,她察觉了不对,猛然间抬手扯去了蒙眼的丝带,却见一个陌生的女子,正微含笑意的望着她。 武媚娘愣住了,一时间竟连呼吸都忘了。那人菱唇轻启,声音清凌凌的,十分好听,她道:“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武媚娘的心中一片混沌茫然,不知如何回应,怔怔地望着高阳,点了下头。 高阳笑了一下。 此时四周已静悄悄地跪了一地的宫嫔,武媚娘反应过来,脑子逐渐清明,很快便忆起眼前这人便是那日惩罚内侍的那位公主,她忙退后了一步,正要下跪,却被高阳搀住了。 武媚娘心跳重重一击,她记得这个公主很不好相与,不知她要如何处置犯上不敬的自己。 高阳有些奇怪地道:“你似乎很怕我?” 武媚娘哪敢说是?她竭力的平复心绪,笑着道:“只是初见殿下,一时不知如何言语才能不唐突殿下。” 高阳笑着摇了摇头,也不知笑她的话,还是说她不相信,武媚娘能感觉到自己得掌心都被汗濡湿了,她这样的才人,公主若要处置她,并不比处置一个内侍难多少。 高阳不知她所想,只觉得既相遇了,便是缘分,有必要提前熟识一下,于是她便装作当真是初次相见,慢悠悠地道:“我行十七,封号高阳,不知你是何人,怎地在此处游嬉?” 她的口吻显得有些漫不经心,却又莫名的让武媚娘觉得她是很看重她的,武媚娘极力定下心,恭敬地回话:“我姓武,陛下赐号武媚。” 高阳点点头,视线穿过武媚娘的耳旁,扫了眼那个跪伏于地的绿衣女子,而后冲着武媚娘嫣然一笑,转身便走了。 武媚娘的目光如上回一般,一直追随着高阳的身影,直到她走远,才发觉,这位印象当中很不好相与的高阳殿下不止未惩戒于她,乃至连一声喝斥都没有。 作者有话要说:阿武:“我们一见面,你就勾引我!” 高阳不屑:“我没有。” 阿武(语带诱导):“你忘记了?你走前还对我嫣然一笑。” 高阳:“我怎么笑都很嫣然,跟你没关系。” 阿武:“……” ☆、第十五章 细数起来,这才是武媚娘第二回见高阳公主,与上一次的霸道、冷酷、阴谋,令人胆边生寒全然不同,这一次的殿下甜美灵动可亲,担得起这世上全部的溢美之词。 武媚娘呆了一阵,回过神便看到公主离去后她所站之处数尺开外便是一丛荆棘,走上一步,脚下踩得枯枝折断作响,哪怕是睁着眼,一个不留神就会绊倒,更何况她的眼是用丝带蒙上的。武媚娘又不笨,陡然反应过来,为何高阳公主会忽然出现在她身前挡住她的去路,心间顿时不知是庆幸多些还是欢喜多些。 徐才人待高阳走远了才敢直起身,走到武媚娘身边紧张地问:“阿武,你可好?” 武媚娘看向她,弯了弯唇角以示自己无事。徐才人见此,稍稍有些放心了,迟疑着问道:“你是不是与她相识?这位殿下,看着对你很和善呢。”与上一回见的简直判若两人。 武媚娘勉强笑了笑,道:“我怎会与公主相熟?兴许是她今日心情好罢……” 边上人渐都围了过来,武媚娘止住话头,示意徐才人回去再说。旁人见问不出什么,便也事不关己地息住了,唯有那绿衣女子面色惶惶,恍惚不安。 武媚娘望了她一眼,勾了勾唇角,并未说什么。 这事到此,却并未结束。 到了晚上,房舍的隔壁忽然想起喧闹之声伴随着女子凄厉的叫喊,武媚娘起身去看,只见一群内宦拖着一名女子出来,那女子拼命呼喊挣扎,却不是做惯了粗活的内宦的对手,当真是身子着地被拖出来的。 四周房门紧闭,连窗子都不留一条缝隙,唯有武媚娘站在门里观望,那无比凄凉的女子看到了她,一时间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生生挣脱了那些宦官的手,连奔带爬地扑到武媚娘跟前,抱住她的腿,喉间发出凄厉嘶哑的哀求:“你救救我!救救我!” 武媚娘还不知根由,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眼看身后挽起袖预备捉人的宦官狞笑着走近,绿衣女子——眼下脱得只剩一件杏色里衣了——急声哭道:“他们说我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那就唯有白天——” 话还没说完,就被追上的宦官拿白布堵住了嘴,利索地将她的双手向后擒住,拖了开去。武媚娘看得心惊胆战,唤住领头的内侍道:“赵中官,李才人她,她犯了什么错儿?” 内侍倒是与她面子,停下步子,笑道:“有眼无珠,得罪人了,人家要弄死她就跟碾死个蚂蚁似的,这不,令老奴来了结了。” 武媚娘心头一跳,再问:“是要处死她么?” 内侍笑着摇了摇头:“也不致于,打上一顿,罚去掖庭做苦役,这辈子都出头无望了,呵,还不如死了。” 武媚娘看着内侍面上慈悲到极致的笑容,不禁毛骨悚然,但她还有一个问题,想到这个问题,呼吸都不由屏住了,小心地问:“李才人她得罪了何人?” 内侍敛笑,顿时就显得有些漫不经心,道:“才人还是知道得少些为好,这宫里,能知道的人人都知道,不该你知道的,你也承受不住。才人且去安睡,老奴这便告退了。”说罢了,一甩袖子就走了。 武媚娘拢了下眉头,退后一步,关起了门,又回到榻上。 宫中低阶的宫嫔不知多少,高阳想处置一个不知名姓的才人,都不用自己动手,有意无意地透出点意思来,自有人出手为她出气。 赵姓内侍了结干净了,便去安仁殿邀赏,高阳倒不吝惜,令赐金。她与皇帝一样,喜欢给人赐金,实在是金子比较实惠,于大臣而言,这是君上所赐,至上荣宠,于这些没了依靠只想攒钱傍身的内宦,金子是看得见的实在。 即便没有赏赐,能沾上公主的边都是好的,更何况公主出手阔绰。赵姓内侍笑得见牙不见眼,力声为高阳殿下效力是他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希望下一回还有这样的福分。叩首而走。 高阳其实根本没把这事放心上,不过是有人要对阿武不利,且还是如此龌龊的手段,就收拾了一下。真是讨厌,若是光明正大的与人相争,她倒不致于出手,偏生不走正道儿,叫她撞上了也是她倒霉。 正到正午,用过午膳,想要上榻休憩一会儿,门却被晋王破开了。 高阳对晋王乱闯她房门的事很不满,她都十一了,明年阿爹便该为她赐婚,晋王怎么还一派天真不知避讳。 “不好了!陛下要抽打三郎!”晋王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 “噢。”高阳回答。 晋王顺顺气,惊讶:“你不急?快去劝劝啊。” 高阳没好气:“劝什么?那是陛下亲子,还会打死不成,还有,这事儿,你该去寻大郎才是,与我说算什么?”吴王被抽估摸着也就是上一回事的后续,牵涉到朝政,来找个公主是几个意思?虽然高阳很想在朝政上插一脚,但她眼下胳膊太细,硬要参与,恐将胳膊弄折了。 晋王本是跑去找太子的,但是安仁殿近,出于对高阳的信任,以为高阳对陛下比较有影响力,便命身边的内侍去东宫,自己跑到这里来了。 “你这近啊,东宫便是要劝,也得先过来再论。”晋王实话实说,又道:“我该如何?”陛下面目可怖地亲自动手教训儿子,这还是头一次,晋王颇受了些惊吓,有些语无伦次了。 “凭心而为。”高阳答。 凭心而为,晋王不想自己哥哥被打,就点点头:“我去外面等太子,他来了再一道去。” 高阳道:“你先出去,再令人通禀,将适才的话重说一遍。” 晋王一愣:“为甚?” 高阳目露凶光,作势欲打:“谁许你不经通禀便破我房门!”女孩子的闺房是你们这些臭男人可以随便闯的么?! “!”晋王警铃大作,一不留神便忘了十七娘已长大了,他转身就跑,一面跑,一面还回过头道:“再没有下回了!”不过眨眼就无人烟。 高阳失笑,回身优雅的躺下,闭目养神。 等东宫带着晋王,以及宫外赶来的魏王等援军到,皇帝已收手了,喝令吴王闭门思过,不想明白,就不准出来。 三王劝皇帝勿动气,再由太子言吴王年少,经过事就会懂事了。心里却挺羡慕,阿爹已很久没斥责他了,若非看重,如何肯舍力气斥骂?京中有个魏王就够了,再来个吴王,他东宫之位岂不堪忧?太子说完话,与魏王对了个眼神,二人头一次达成一致,决定先合力将吴王赶出京去,以免出现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事来。 晋王不知太子与魏王的打算,却很真诚地跟皇帝说着吴王的好话,他很煽情,言语又诚挚,说得皇帝也动心了,深悔自己冲动,竟打了吴王,急忙派太医去王府看伤,还赐药。 太子与魏王无奈,你小子到底是谁的弟弟,能有点立场么?他们也劝皇帝不要生气,却绝不会如此卖力,更不会为吴王开脱,反会在言语中夹杂似是而非的用语,引起皇帝疑心,将吴王的罪名坐实。晋王,真是拖后腿,太子与魏王皆断了将他拉拢到己方阵营的念头,决定有事也不与其相商。 由是,晋王安矣,东宫与魏王府两处相争,俱不涉他。 太子与魏王难得看法一致,太子腿脚越发不灵便,寻医问药亦未见成效,自古未闻体有残疾的东宫,陛下若以此废他,他除了受辱,无他话可言;同他的郁郁不同,魏王泰在朝里朝外备受好评,陛下也看重他。太子已觉艰难,若是此时吴王再来掺上一脚,他岂不是腹背受敌?再糟糕点,当他与魏王斗得你死我活,让吴王坐收渔翁之利么? 相互之间斗得再狠,也是一母所出的同胞,旁人若想争食,他们便要一致对外。在这点上,魏王与太子观念一致。 刚一入夏,吴王便重新被封了安州都督,离京之藩去了。 高阳从晋王说与她的只言片语中推断,长孙无忌,是帮扶太子的,魏徵崇礼法,承乾为太子,正是礼法所在,而王珪素欣赏魏王,他的参入便能看到四郎的身影,吴王竟是这二人联手挤出京去的。高阳颇以为叹,不曾想,这斗得有你没我的二人竟还有志同道合的时候。果真,没有谁是一世的敌手,即便站在对面,若有必要,也是可以暂且放下成见的。 唉,做人就是不能太死心眼,高阳从此事获益良多,譬如她的婚事,说不准,就要借一借房遗直的力了。 作者有话要说:阿武:“听说你要与人订婚了。”(心上人要与人订婚,对象竟然不是我!) 高阳漫不经心:“嗯。” 阿武:“你也赞同?” 高阳:“嗯。” 阿武惊讶:“难道你竟然看好那个小白脸?” 高阳:“嗯。” 阿武:“说话!” 高阳:“如你所见,如你所想。” 阿武:“……”负心人! ☆、第十六章 摆在高阳面前最为艰巨的两大难题,一则如何避免赐婚房氏,二则,此后又如何避免赐婚旁人。 这并非一而二二而一的问题,解决了一个,余下的便迎刃而解,这是一条比一条难的事。不赐婚房氏并不多难,满朝文武,不独房氏有儿郎,真正为难的,是如何能不嫁人。大唐开国至今,除却早夭的还未有过终生不嫁的公主。 先河,从来都是不好开的。高阳一念及此,便深感头疼,乃至,她都考虑,是否便嫁做房氏妇,一来,那里熟门熟路,有的应对,二来,她对遗爱深有了解,也知如何拿捏他,仔细考量,不过就是从宫中挪至公主府罢了,这于她还有好处,公主府有她做主,在宫里却免不了束手束脚。 这么一思量,似乎都好呢。 然而,转眼一想到遗爱精神萎靡,软弱无知的模样,高阳便很不乐意,做这样一个人的妻子,实在是没劲也屈辱的很。遗爱,还不如阿武呢,好歹,阿武是有承担的,是懂得尽其绵力,知恩图报的,比起遗爱只知借她的人脉做一些不知后果的事,让她在身后跟着扫尾好得多了。 真是让此事搅得脑子都乱了,又与阿武何干呢?阿武虽好,却是女子,即便不是女子,她的能耐也差了点,有些弱呢,又退一步说,即便她才华出众,艳压京师,仍是不成,她之身份地位,也是不堪与帝室相配的。真是愁人。 高阳忙打住自己,越想越离谱。 “殿下?”竹君一入门便见公主满脸纠结,不禁就出声唤了一声。 高阳瞬间恢复正常,哼了一声。 竹君禀道:“门外有一才人求见殿下,说是,说是要奉上献与殿下道谢的礼物。”说着还满脸奇怪,安仁殿并未与那位才人有往来啊,公主相交的嫔御具是妃子往上,略低一些的九嫔之流都要掂量着身份,才敢小心翼翼地靠前。本以为殿下不会见的,不想,殿下挑了下眉,面上就有了些笑影,起身道:“宣进来。” 竹君被这出乎意料的转着弄得愣了愣,忙出去传令。 高阳见武媚娘并不多隆重,不过在侧殿奉了两盏茶罢了。即是才相识,便要合乎情理才好。 武媚娘这两日思忖许久,不论是否是高阳殿下出的手,她都可借此来道谢。入宫方不过两年,她见识过的阴谋却已太多,急欲为自己寻一靠山。恰巧殿下出现了,武媚娘抓紧机遇,独身一人往安仁殿来了。思量着若是相谈得宜,能依附上高阳殿下,她在后宫便能多一重安全。 只是,公主哪是那么容易便能容人依附的呢? 武媚娘凭着她一腔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热情来了,她抓住了高阳对她泄露的一丝善意,心内也是战战兢兢,却仍是来了。 高阳不得不赞一声,好胆略! 有一宫婢引着媚娘进来了,武媚娘竭力要做的自在一些,仍是免不了有些拘束,见了高阳,先行礼,而后奉上她礼物。 高阳笑了笑,令人接过来,放在手心细看,是一只湖水蓝的荷包,上彩绣建兰,坠了上好的珠宝,看成色,应当是陛下所赐,怕是阿武大半的家财了。就这样捧上了自家大半余财,阿武行事颇是果敢。 她见过的珍宝不计其数,这样一个小小的荷包,纵然独具匠心,也称得上价值颇丰,她也是看不上眼的,高阳放到一旁的几上,也不说喜不喜欢,眼带笑意的望着略有些不安的武媚娘,道:“礼物我收下了,不知才人今番前来,可有旁的事?” 端的是亲切亲和。 武媚娘早想好了说辞,一见到公主,竟就忘了大半,亏她心性坚韧,搜刮出最后一份理智,回道:“上一回的事,于殿下不过举手之劳,于我不啻救命,得公主大恩,不报心中难安。” 高阳眨了下眼,又透出小女孩的天真来,半是疑惑半是兴味地问道:“你要如何报答我?”那口吻,让人听不出是认真是玩笑。 武媚娘也叫她说得心中没底起来。她来前曾下了大工夫打听这位公主的事迹,得的具是赞誉,人皆道高阳殿下亲和慈悲,却无一人因她的“亲和慈悲”便敢心生不敬,人皆道高阳殿下盛宠与晋阳公主比肩,但晋阳公主是陛下亲自抚养的,而高阳公主并非嫡出。 这样的人,心中自有城府,武媚娘不敢当真拿她当一个少不更事的公主来对待。 她竭力地隐藏起心内的不确定与不经事的青涩,目含真诚,放缓了语气,又不失坚决地道:“愿以一身,偿公主之事。” 高阳倒是一怔,一双清凌凌的冷目望向武媚娘,她的眼睛太过清亮,又太过锐利,仿佛能钻入人的心中,武媚娘心下惶惶,已生不安,却忍耐着,不让自己显出丝毫动摇,装作镇定地与她对视。高阳扑哧一笑,阿武,还是太嫩了。 武媚娘让她笑得手足无措,勉力堆砌的伪装在一刹那间轰然推倒,她在公主调侃的笑声中涨红了脸,天生妩媚的眼神满是惶然,欲言又止。 高阳心生怜惜,不再作弄与她,直言道:“才人与我萍水相逢,那日的事,无须挂齿。” 将她拒绝了。 武媚娘失落,又似乎是在意料之中的,无凭无据的,人家凭何信你?何况,身为公主,高阳殿下身边并不缺使唤的人。她垂首,似乎为自己的不自量力而羞愧。 高阳不忍,伸手将自己腰间所配大红的如意结取了下来,示意宫婢拿给武媚娘:“你有心赠我礼物,这个,就当做是我投桃报李了。”等她双手接过,高阳端起了茶,暗示人送客。 武媚娘不知自己此行该如何注释,公主如此言语,应当是拒绝她了,那之后回馈之物,又该如何解释?那枚大红的如意结就在她的掌心。她不敢握得太用劲,怕捏坏了,更不敢放松,生怕一不留神便从手心滑落。 一路混沌着回到住处,却见众人皆满面喜色,武媚娘忙问有了什么好事,徐才人略带羞意地说与她道:“陛下将我册做婕妤了。” 武媚娘先是一愣,随即心底油然而生出欢喜来,连声道:“真是好!” 徐婕妤含蓄而羞涩的笑了笑,旋即含愁:“可是,我们往后就不能住在一处了。” 说起这个,武媚娘也是不舍,但她心知越往上走,日子才能越好过,便理智地劝道:“不在一处住就不是姊妹了么?我会去看你,你若有暇,也可回来看我。” 徐婕妤颔首,此时道贺的人都散去了,二人一面说一面往屋子里走。徐婕妤忽然问道:“阿武,你适才做什么去了?” 武媚娘抿了抿唇,笑道:“只是四下走走罢了,日日在此,很闷呢。”她的神色不似作伪,徐婕妤也未怀疑,一低头便看到武媚娘手中的如意结,顿时眼睛一亮:“这个,好生别致。”伸手欲取来看一看。 武媚娘一惊,手下意识的缩了一下,徐婕妤扑了个空,不由疑惑的望向她。武媚娘脸上有些发烫,将如意结装进袖袋里,歉然道:“只做了一半,还有未完之处,待我都结好了,再给你看。” 徐婕妤心思细腻,自然不信,她狐疑地看着武媚娘,见她似乎不愿多谈,心中很快便划过一个念头,徐婕妤惊恐,满面不可思议,一把捉住武媚娘的手,将她带到屋子里,将门关上了,方道:“拿来我看看。” 武媚娘不愿:“小物件而已。” 徐婕妤目含深意地望着她,道:“阿武,你别做傻事。” 武媚娘笑了笑,不再隐藏,亦未感惶恐:“你放心,我自明白我该如何。今日是你的好日子,阿徐莫因我而败了兴致。” 徐婕妤一向知道阿武胆大,她既不愿说,想必她也逼问不出,只是心间那抹担忧却如何都化不开。过了半晌,见阿武仍旧不肯改口,只得叹息道:“我们永远是姊妹。” 武媚娘如何不动容,她自是应了。 至于往后,行一步看一步吧,总有路走的。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君:阿武,殿下辣么强势,你会不会不喜欢? 阿武(一脸你好笨):她若足够强势,征服得了我,我便臣服于她,她若征服不了我,就由我来宠爱她。(这涉及到第一次谁攻谁受的问题) 高阳:“嗯。” 作者君:你们这都还没在一起呢,就不要秀恩爱了吧,小剧场不给你们了。 阿武威胁:再说一遍。 高阳微笑:你试试看。 作者君:“……”能给让你们最后幸福美好的生活在一起的劳动者一点尊重么,作者也有人权啊亲…… 小绿字部分跟正文不搭介的,我就写来乐乐,大家不要混在一起啊。。。。 或许加起来就能凑满一片番外,嗯,番外就可以省了……话说我正文才刚开始,就想番外了会不会太早 ☆、第十七章 与武媚娘那边略带忧伤与离别的凄风苦雨不同,高阳颇自得,她并不是将武媚娘当做最大的底牌,她最大的底牌是晋王,武媚娘是她顺手拉上一把,且又天生便有渊源与好感的人,也是用来制约晋王之人,她乐得看她逐步挣扎着走向成熟与强大,而非在此时拉她一把。 拔苗助长的事她不会去做,遮风避雨的事,她更是不会做,人总是要靠自己脚踏实地的一步一步走出一个利于己的局面,连她都是如此,何况而今位卑的阿武呢?再者,要释放善意也不急在一时,凡费力争取的事物,总能让人多加珍惜,她哪能让阿武轻易就搭上?总要经历一番周折方好啊。 君子有六艺,礼乐射御书数也,高阳精通礼乐,涉猎书数,粗识射御,高阳眼前所做之事极类驾车,要使车身平稳,车铃谐响,遇猛兽而避之,遇弱禽而擒之,掌控全局,颇具乐趣。 她很喜欢的如意结赠予阿武啦,要寻新的配饰来,不一会儿,又一套明珠美玉悬于腰间,丝绦飞扬,裙裾翩翩,高阳出门访友去了,此番是韦贵妃宣了各家命妇入宫,同来的还有几位身有诰命的小娘子,具是县君、郡君之流,出身高贵,行止得宜,高阳也愿与她们交好。 人脉便是如此自小日积月累而来。 高阳翩然而至,韦贵妃亲做主家来为她引荐从前没见过的几位小娘子。杜如晦之孙女,封为县君的杜子君,房遗爱幼妹房敏,长孙无忌侄孙女,一出生便封为郡君的长孙燕,诸人都在其母的带领下入宫来与宫中妃子公主相交,此外,晋安公主、临川公主、清河公主等人也在。很是热闹。 高阳一来,众人便隐隐有些以她为中心交谈的趋势,让一向视她为敌的晋安公主很生气。高阳肯理她就怪了,二人早无修补的可能,只差面上一层摇摇欲坠的表象还未揭开。她很友好的与房敏在说话,房敏方八岁,见了这么多人,还有些害怕,听公主和气,生得又好看,不由心生亲近,一句一句清楚地回话,说了几句,心定下来,便展现出她深厚的世家修养来,行止有度,宠辱不惊,令人啧啧赞叹。 这样的聚会都是笑语连连的。 没过一会儿,门外宦官通禀,晋阳公主来了。 韦贵妃颇为称奇,晋阳公主清高,这样喧闹的地方,她轻易是不肯来的,一面想着,一面忙遣身边的宫婢去迎进来,高阳听说晋阳来了,便笑着令人在自己身边添了一张坐榻。房敏就离她远了一些,回头一看,就见晋安公主正与杜子君凑在一起,窃窃私语。房敏不大喜欢杜子君,照理说房杜二家为通家之好,往日多有往来,感情也当不错才是,然则杜子君此人有个与晋安公主相似的地方,喜欢做人群中最注目的人,奈何自身魅力又不够,不具人望,便喜妒忌说酸话。 房敏撇撇嘴,这一幕不幸就落在了高阳眼中,高阳顺着她的视线望去,便见了杜子君与晋安凑得极近,很是亲密的模样。这二人凑一处去了,那可真好。高阳眼中闪过一丝笑意,心中初现了一个计策的雏形。若无其事的回过头,晋阳已在眼前了。 “十七娘。”晋阳也知道高阳身边的位置是她的,与韦贵妃相见,又与几位国公夫人见过后,便坐了过来。 高阳笑着与她道:“今日怎么出来了?我还想这边散了去寻你呢。”晋阳老在房中读书习字,这样也太闷了,小小年纪的就该活泼一些方好,今日艳阳高照,高阳便想带她去花园里走走。 晋阳一笑,面上可爱的笑涡便显出来了:“本是去寻你的,到了安仁殿,他们说你往这来了,我便也来瞧瞧。” 高阳会心一笑,拉了她的手,为她引荐,晋阳不常交际,但并不惧见人,有高阳在旁指引,更是侃侃而谈,令人心生好感,多有赞誉。 等这边散了,高阳带着晋阳转去花园,临川公主见这二人有趣,也跟着一同去了。 转至一处凉亭,三人席地而坐,令人上各色饮品来,便一面观景,一面七七八八的说开了。 高阳先问杜子君:“总和十三娘一处玩?”杜子君乃是莱国公杜钩之女,祖父杜如晦早几年便亡故了,他们家是功臣之后,加上杜钩与其弟杜荷都深负才华,皇帝很照拂他们家。 临川不知其意,问了便说了两句:“很投缘,杜氏每入宫,总与十三娘相谈甚欢,平日也有书信往来。”公主间也是相互知道些事的。 高阳目光闪了闪,适才那个初有雏形的计策又丰满了一些。她又说起房敏来:“不亏是范阳卢氏亲教养,想来他们家的人都不会差到哪里去。”房玄龄之妻卢氏,出身范阳卢氏嫡支,家族底蕴自是毋庸质疑的。 语涉这位房夫人,临川掩口而笑:“驯夫的本事才令人甘拜下风呢。”房玄龄畏妻,可是举朝皆知的。 二人转而又说起范阳卢氏来,世人倾慕世家,以七姓十家的赵郡李、陇西李、博陵崔、清河崔、范阳卢、荥阳郑、太原王为首的士族,最为高贵,李氏虽占一席之地,却远不及崔、卢、郑、李、王在世人心中的地位。往日公主们说起来,也略带了点羡慕又很愤愤。高阳倒还好,其有著姓,也易为声名所累,一举一动,做派大得很,活得很不舒心,见晋阳杯中空了,还顺手为她满上。 不想一直默然不语的晋阳却忽然说话了:“《氏族志》都已颁下了,著姓之家与其搔首弄姿不如修养自身,再洋洋自得,以为不凡,就该没落了。” 大谈五姓家族教养礼仪俱为上层,房氏得卢氏女,必有不凡之处的临川公主被她狠噎了一下,讪讪笑道:“陛下自有主张。”她还不能说晋阳说错了,《氏族志》是皇帝下令编修的,将皇族李氏提到了最高等,贬崔、卢、郑、李、王等旧士族而多抬高庶族。 然而,虽然朝廷是这么做的,但天下人的观念哪是说改就改的呢?仍旧羡慕旧士族。 高阳便打了个圆场:“时移世易,天下好位,总归是能者居之,士族不也是自微末而起,代代相传的么?孟子还说了,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为不肖子孙所累的还少么?都是平凡人罢了,命好,还要自家能维持。”轻轻捏了捏晋阳的手,示意她悠着点,说话不要这样直白。现在小不怕,大了还这样是要得罪人的。 晋阳抬头望了她一眼,闭口不言了。 临川公主顺势而下,又说到别的地方去了。 散了之后,高阳就教育晋阳了:“平日也没见你与十娘有什么不对付的,怎地今次竟拿话去堵她。” 晋阳不说话。 孩子还小,要慢慢教,不能太过严厉。高阳和煦道:“不乐与她玩,就避着好了,还是不要太过出头冒尖的好。”她上一世就吃了苦,是以引以为戒,“横竖十娘就要嫁出去了,往后也不能常见,何不客气着点?” 晋阳瞥了她一眼,哪是因为十娘呢,她闷闷不乐:“昨日依稀听闻了,陛下要给你招驸马呢,中意的似乎就是房氏。” 高阳拢眉,不对啊,应当是明年提起才是,怎地现在就说了,时日对不上了。不过,有她这不该存在的人在,事情有所更改也是正常。 “你打哪儿听来的?”高阳问道。 晋阳依旧是闷闷的:“阿爹说与大郎,我无意中听的,还未定下呢,听那声气,似乎就是提了一提。” 只是提一提,高阳立即就想开了,多半也是要定的,她并未着手去改变什么,故而小事兴许有所偏差,大事应当不会有所更改,提前了,应该是陛下欲为她早寻归宿,早建府邸,也好精细一些吧。既如此,她这里,就该要细细思量些计策出来了。 想得入神,不免就忘了仍在路上走,一不留神,拐进了一条小径,走错道儿了。晋阳伸手扯了扯她,道:“走偏了,走偏了。” 高阳回神,忙回归主道,弯身对晋阳道:“走累了没?” 晋阳伸手:“你抱我。” 高阳失笑:“我哪儿还抱得动。”握了她的手牵着,步子慢了一些,二人继续走,甘露殿就在眼前不远处了。 走了几步,晋阳就不大高兴地道:“你也要出降,九郎也快要娶妻,没人陪我了。” 高阳笑:“还早着呢。”兴许到我送你出嫁那日,我还是独身一人。 晋阳歪着脑袋想了想,道:“你喜欢房氏?” 高阳潜意识里便想否认,但一想到自己接下去要做的,不由颔首,含蓄道:“他们家瞧着叫人放心呢。”心中默默补充,放心无愧疚地去弄死那两兄弟! 晋阳明显的情绪低落了,垂着个脑袋,怏怏的。高阳略有些奇怪,弯身费劲的抱起她,远远看着,大美人抱着小美人很是养眼,却让服侍的宫婢宦官们惊得差点尖叫出声——既怕大殿下累着,又怕小殿下被摔着! 晋阳往上爬了一点,成功与高阳等高。 “哎呀,太高了,我看着不习惯。”高阳忙道,晋阳又往下滑了一些,恰好靠在高阳的颈边,脸上倒是有了笑影了。 高阳见她终于乐了,也笑眯眯的,一路在宫婢宦官们的心惊胆战中抱着她,至甘露殿前 ,被她们的阿爹截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君:“这么坏,有这样一个磨刀霍霍预备折腾你的准媳妇,是不是很有压力?” 阿武:“嗯。” 作者君:“公主对兕子比对你好,你看还抱抱呢。” 阿武:“嗯。” 作者君:“大大们说你气场弱,你这样以为么?何时爆发?” 阿武:“嗯。” 作者君:“好好说话!你都被公主带坏了!” 阿武眼刀:“她没来,我不乐意说话。” 作者君:“…………………………你用行动鲜明地展示了你弱。”祝你“翻身”无期。 我本来想说点别的,就是那种真正的“作者有话说”,但是一写就忘了,怎么也想不起来。你们帮我一起想想,多个人多分力量。 ☆、第十八章 皇帝心情不好,近日太子耽于玩乐,喜畋猎,近小人,渐不良于行,皇帝很担忧,便下诏于东宫置崇贤馆,以固太子之储位,望太子以此为勉力。可是效果,似乎不佳,太子并无改善之处,令皇帝更为忧心。 他适才在两仪殿与太子的老师谈了谈,与往日歌颂赞扬不同,此番听闻的皆是揭太子之短的言语。皇帝甚怒,太子是有懈怠,却也不致如他们口中那般一无是处。一个个都是落井下石的小人! 一怒之下,皇帝罢了太子的两个老师,气冲冲的往甘露殿来,欲召太子,与其促膝长谈,上一回,吴王受君父亲自开导,而今已全改过自新,再无不法之事,朝中有高赞吴王之声,现太子不打听话了,他亲来教一教,总会好的。 皇帝一路想一路走,走到甘露殿,便见远远的走来一群人,最前面的是高阳,不不不,是高阳抱着晋阳,晋阳躲在她姐姐的怀抱里,笑的眼睛都眯起来了。皇帝顿时展出笑意来,高阳如初雪红梅,绽放光彩,晋阳如夏荷初露,玉雪可爱,看着便让人眼前一亮。皇帝不由停下步子。 二人越走越近了,到了皇帝跟前,高阳放下晋阳,一同做了个揖,皇帝笑吟吟道:“是十七娘与十八娘来了。” 人小忘性就大。晋阳已忘了方才的不悦,小脸笑得甜蜜蜜,把今日做了什么都与皇帝说了,皇帝侧耳倾听,不时还问几句,贵妃那儿的吃食可口么?小娘子们如何?喜欢的咱们就弄进宫来天天陪兕子玩。 晋阳嘟嘟小嘴:“才不要,我有十七娘就好了。” 高阳听得发笑,这大约就是孩子的独占欲了,捏捏晋阳的手道:“多个人陪你玩还不好?” 晋阳毫无犹豫:“不好,吵吵嚷嚷的没劲。” 皇帝哈哈大笑,又逗了晋阳几句方止,令人好生送了公主回去,又将高阳留了下来。 有宫婢奉上茶来,高阳亲自捧过,侍奉皇帝用茶。皇帝垂首饮了一口,见高阳面带笑意,恭谨谦孝地侍立身旁,不由叹了口气,若是太子也能让他少操些心就好了。底下人争言太子之过,皇帝固恨这些人诋毁太子,也气太子不争气,不知修德,给人可趁之隙。 高阳观察皇帝的神色,见时机差不多了,便道:“阿爹如何叹息,可是儿不孝,令阿爹烦心?” 皇帝安慰地抚了抚高阳的手背,柔和笑道:“我儿温柔端庄,至诚至孝,怎会让我烦心呢?” 高阳欢欣地抿了唇笑,神色之欣愉与任何一个闻得父母赞誉的寻常女孩如出一辙。皇帝不由也笑了,面对这样一个乖巧懂事的孩子,他顿时就有一种想要与其倾诉另一个孩子不大乖的心情。 皇帝微微敛了笑,面露失望:“是大郎,小时也是聪明可爱,怎么大了反不懂事了,行为不检,为下所惑,储君如此,叫朕如何放心啊。” 终于来了,高阳暗喜,面做担忧装:“大郎素笃孝,为政如何,儿却不知,但观往日臣下之高赞,也当无所错,大郎本性至纯,十几年来都是好的,忽然如此,想必是受人所误。”很娴熟的扮演一个关心兄长的好妹妹形象。 太子的事,皇帝很忧愁,偏生这事关储君不贤,还不能与大臣商量,大臣若得知皇帝与东宫有隙,必会生事,他还没有易储的想法,自然是要保太子。在京皇子中,晋王还只知憨玩,于进学上,竟不如十八娘用功,魏王倒是明事理,可惜又同太子不对付,说出来的话难免偏颇,细数之下,能说道的竟只有少数几位利益无干的公主了,刚好,眼前就有一个。高阳所展现的一直都是无偏无倚,她同晋王好,但也从未忽视其他诸王,吴王蜀王几兄弟虽离京之藩,但凡有庆典生辰,她的礼是从不少的。 对着这样一个看起来很公正中立的女儿,皇帝唠叨起来颇无顾忌。 “你说的是,必是东宫小人纵横,带坏了我儿!”人人都说太子的不是,还是十八娘公正,皇帝不愿易储,少不得就会捡自己爱听的来听。 “不能再让大郎为小人环绕了!阿爹总要为大郎计,不如搜访贤德,以辅储宫,有良师有益友,大郎自会一心向好。”高阳先是语气愤愤,愤慨竟有人带坏她兄长,接着提出意见,循循诱导,很为太子着想。 有小人就去小人,再择贤士充盈东宫。主意很好,也很在情理之中,皇帝沉吟:“容我想想。” 高阳赞同:“徐徐而来,周全为要。”心里知道,已经成了大半了。 如高阳所想,皇帝主意已定下差不多了,他想起留高阳下来是有事相商,本是要关心女儿的,却反过来被女儿关心了,皇帝心间暖融融的:“来来,靠近些,阿爹有话与你说。” 高阳要做的事已做了,坑太子也坑了,眼下就很轻松,可以继续当抚慰老父心灵的乖孩子了,笑着上前道:“看来是好事。” “是好事不假。”皇帝愈发高兴了,“晋王要开府了,我已令人建邸,府邸营建总要几年,才能事事妥善,你的,也一并建了吧,早些着手,等建好了,有不喜的地方也好去拆了再改。” 建邸的下一步就是出嫁,高阳很适时的面如霞飞,低声喃喃:“阿爹不要儿了么,这么快就要我出宫去。” 皇帝笑着摆了摆手:“若能留我儿在宫中一辈子,我岂有不乐意的?只是,也不能耽误了你啊,府邸先建着,至于驸马,我必为你择一良婿!” 高阳羞答答的,轻若蚊呐:“嗯。” 看得皇帝那被太子操碎了的心,愈合了起来,虽然他儿子不太乖了,但女儿好啊,真是阿爹的小暖炉,嗯,先定下,然后迟些出嫁,至于驸马,再看看,若有比房氏好的,更改主意也无妨。高阳的品性与头脑,不管哪一方面,皇帝都觉得必要嫁得上佳才好。 接着就说到府邸建何处,这一件,高阳是可以做主的,她道:“四郎在东都有阿爹赐的魏王池、魏王堤,儿也要一个公主池和公主堤。”所谓魏王池和魏王堤,是皇帝赐给魏王的,在洛阳的潴沼三百亩,魏王命人挖成池,又修堤与洛河想接,供游人行走。每到春天,堤上杨柳依依,堤下河水清清,引得文人墨客无数,魏王之名因此二处闻于世人之耳。 人们一提魏王池魏王堤便会想到魏王,很能扬名,高阳趁皇帝高兴,她也要一处美景,让人们一提起便想到高阳公主之名。 皇帝当下心情很好,高阳说什么他都应,并且他以为这不算什么,想了想,便道:“长安城没有什么池堤可以赐你的,这样,我就将曲江南岸的芙蓉园赐你做别院,如何?” 芙蓉园位于长安东南,为前朝所建离宫,居地三十倾,周回十七里,园中广厦修廊,连亘屈曲,其地延袤爽垲,跨带原隰,又有修竹茂林,绿被冈阜,东坂下有凉堂,堂东有临水亭。 本是贞观十五年,陛下赐予魏王之地,现陛下却将此处赐给了她,高阳大喜,立即称谢。 皇帝笑道:“至于城中之邸,便取晋王邸一坊,你们往来方便,日后要去看建造如何,也好一同出行,如何?” 高阳无有不应,拜谢:“谢阿爹为儿思虑。” 皇帝抚须而笑。 出了甘露殿,高阳就什么害羞都没有了。宫中众人耳闻高阳公主要建邸,无不相贺,待听闻皇帝将芙蓉园赐给了她,心中就酸溜溜的,酸完之后,仍旧是贺,反正,就算不赐高阳,想必也轮不到她们。 唯有晋安公主又很生气,芙蓉园她去过,也有过一段流连不返的时日,这么好的地方竟然要给个贱人糟蹋了!她与高阳的仇怨,又单方面的深了。晋安越想越觉得,有高阳,所有好事便都轮不到她,这是利益相关的事,她不想忍了。 可是,不想忍,也得忍,晋安若真想与高阳别苗头,她虽不愿承认,却也自知还远不是对手,脑海中便适时地出现了韬光养晦四字。 从甘露殿出来的第二日一早,高阳收到了来自武媚娘的……玫瑰! 作者有话要说:不要说了,我造那时候玫瑰还不代表爱情,但我不听,我就不听,我任性,我一意孤行! ☆、第十九章 娇艳欲滴的红玫瑰,如一波波妖艳的花潮一般蔓延在晶莹剔透的玉瓶中,花瓣上还有翻滚着清晨的露珠,晶莹剔透,光可鉴人,阳光一照,便是万丈金光。 高阳纤细白净的手指轻抚上一朵花瓣,红色的花朵映着瓷白的手指,美得惊心动魄。她绽开一个绝美的笑容,问道:“才人呢?” “在门外等殿下宣见。” “去告诉她,花我收下了,见就不见了,若有话,说与宫人传进来就是。”高阳亲自捧了那瓶花,放到自己的书房中,而后到案前坐下,写了几字,抬首,便正对着花瓶所在的方向。 武媚娘没见到公主,并不气馁,每隔三日,便送鲜花去安仁殿,不特是玫瑰,牡丹、蔷薇、芍药,无不是风情娇艳,春色撩人之花,用的理由更是五花八门,总之是她倾慕公主良久,特献鲜花聊表心意。 高阳花都收了,放在她最常注视的地方,只是从没松口宣见。从夏日到深秋,从玫瑰到海棠,高阳从武媚娘的手中接过每一季最美的景色,收藏在安仁殿的书房中。 与高阳书房中暖融融的花香四溢不同,前朝随着皇帝一道道颁下的诏书,气氛紧绷。东宫僚属全数替换,由房玄龄、张玄素等十余名老臣顶上,兼任东宫属官,如此,东宫与前朝连成一线。不止于此,皇帝又诏令刘洎、岑文本等贤臣常往东宫与太子交谈,谏太子不当之处,使太子明是非,懂进退,终为贤君。 这般处置实实在在地表明了皇帝要保太子的决心,太子为朝中最为显赫权重的大臣围绕,只要不行将踏错,乃至错一些也无妨,只要无要命的大过错,都有人死谏保他,堪称稳如泰山。 可惜承乾,注定是要辜负皇帝一片舐犊情深了。 高阳深知,承乾所患不在小人,而在其他。先因魏王步步紧逼,后因足疾自身颓废,太子之心如雨中小舟,风浪扑打,摇摇欲坠。太子亲近用惯了的旧人,而现在,乍然革太子旧人,而起朝中端凝厚重之臣,太子孤立无援,有苦无处可诉,心中之烦闷可想而知,又有正直大臣在旁不断谏太子过失,承乾更会心生叛逆。 否则,她为何要跟陛下进谏?真当她也是要保太子么?太子德不堪匹,迟早是要废,即便陛下不愿父子离心,魏王也不肯善罢甘休。陛下既舍不得魏王,又欲保全太子,哪能事事如意?他们,早成水火之势,二者,只能容一人活下来。 高阳出手了,并不以为自己奸诈,自古为皇位手足相残的不计其数,她欲挣出一席之地,必要有所动作,况且,她虽剑指太子,然太子但凡存一丝理智,稍稍为陛下想一想,便不会任事情无可救药。 高阳嘴角微翘,东宫谏臣中有一名于志宁者,其顽固不下魏徵,迂腐甚于老学究,并以直谏为己任,言辞激烈,不死不休,光这样一个人,就有的大郎磨了。 伏笔已埋下了,高阳便暂且搁下这事。至于太子,若无天降神人相助,便必如上世那般沉不住气,退一步说,哪怕他安安稳稳到最后,也无妨,毕竟,此时不论谁来看,她都拉了太子一大把,这功劳,太子不能不记。她无忧矣。 高阳的日子过得如涓流之水,有条不紊,悠然自得。 直至某日,魏王府的宦官跪伏在她身前禀道:“王置宴席于府上,欲延殿下与晋王到府一续。” 窗外的老槐树已掉落了它墨绿的叶,光秃秃的。安仁殿的地龙也烧上了,高阳怀抱一只小手炉,诧异道:“四郎因何相邀?” 宦官谦卑地笑道:“久不见殿下,心中挂念,府上恰又进了一批新乐人,要邀二位殿下共赏。” 高阳道:“待我上禀陛下。” 宦官忙道:“已请示过圣上,圣上准了,去了殿下后顾之忧。” 高阳微笑:“你回四郎,我必亲至。” 宦官喜而拜,应命而去。 因是晚宴,高阳出门便不很早,为方便,仍旧穿得俊秀飘逸,外着洁白的狐裘,头戴束发金冠,腰间围一条白玉腰带,与晋王站在一处,二人皆是容貌出众之人,引得人频频回首。 “天是越来越冷了,等到盛冬时节,芙蓉园雪景广袤,秀丽无比,我想跟你借个地,在那里,开个酒宴,你应不应?”晋王骑在高马上,唇红齿白,眼带笑意,跟高阳借地方,于他而言,陛下将芙蓉园赐给了高阳,他要借起来就方便得多了。 开酒宴?高阳思索了晋王酒宴上会出现的人,眨眨眼,歪头道:“你带我一起玩,我就答应你。” “这有何难,你等着,我广邀俊秀之士,必让你乘兴而归。”晋王拍胸脯。 高阳一乐,笑了。 二人一面说,一面走,高阳见了街边有买木偶的,虽不如内造的物件精细,但胜在心思灵巧,她还下马买了两件。 到了魏王府,门子一见晋王来了,还有那位许久不见的十七郎同行,忙机灵的上前牵马,口称九殿下,十七殿下。 长史应声而出,见高阳装束,拱手一揖:“九殿下、十七殿下,吾主已置酒宴,恭候二位殿下。” 晋王漫声道:“长史引路。” 一行人过庭穿廊,宴会设在王府后园,一面临水,三面设窗,夏日凉爽,秋冬则下帘,帘由竹磨千遍而成,其薄如纸,水影映在竹帘,就如映在宣纸上一般,粼粼斑驳,雅致非常。 水边遍植树木,名贵花色,垒形态各样之石,假山叠起,幽静古朴。 高阳踏入此地,只见大片的梅花树,已在枝头蓄满了花苞,只待时机开放,魏王亲迎,走到高阳面前,作势前后观望,而后粲然一笑:“十七郎之丰神俊朗,真叫天下男儿无面目见人。” 高阳从腰间扇套中取出一柄象牙扇来,做风流洒脱状,仪态万千地做了个揖,含笑道:“过誉过誉。” 三人皆笑,相携入席,因有高阳,陪客不好选,便只他三人成席,也无歌舞,唯有宦官口中那一拨新进的乐人奏乐,丝竹相伴而已。 坐毕,魏王解释道:“本该邀太子一同,奈何太子近日忙于政务,竟不得闲,倒也罢了,咱们三人好好乐乐。” 晋王深表理解:“正是正是。” 高阳瞥了他一眼,暗道你个呆子,回过头与魏王道:“四郎不也忙着?《括地志》修纂,颇是繁复罢?” 魏王摆摆手:“修书立说从不是易事,也不急一时。”举杯,“来,满饮此杯!” 喝过开场酒,重点就来了。 放下酒杯,晋王又自斟了一盏,魏王说与高阳:“大郎前些时候,也实在不像话,多亏你相助,陛下以朝中之臣为东宫属官,使得东宫贤才充盈,太子回归正道。” 看魏王这牙都快酸掉的样子,高阳笑而不语,你急的什么呢?他那是不得不蛰伏,边上围了一圈老臣在耳边念叨如何为贤君,他总要装一装吧。山河易改秉性难移,这话都不知?四郎,你差就差在太性急。 魏王不知高阳所想,说罢俯身,伸手执杯,与高阳手中杯碰了一下,爽朗笑道:“太子稳固,天下之福!” 晋王深以为然:“不错不错。” 高阳笑瞥了他一眼,心下无奈,呆子果然是呆子,不紧不慢地说道:“大郎乃家之嫡长,非我之言,实是陛下之望所在。” 若说之前魏王以为高阳可用,现在见了她的力量,便是发了狠地要将高阳收拢,故而有了今日探虚实的一场宴。魏王笑道:“也是有十七娘相请。” 高阳道:“我可不敢托大,阿爹没那个心思,任谁说都没用。”陛下善纳谏不假,却不是什么阿猫阿狗的话都奉若至宝的。 魏王一听就明白了,十七娘的是在自开脱,非她助太子,不过依着阿爹,让阿爹高兴罢了。魏王心稍定,有一个说得上话的帮手在陛下身边不时进言,积少成多,比起大臣们大张旗鼓的上表言魏王之贤要好得多,后者太露形迹。 他想今日就要高阳给一准话。 高阳怎么肯给?她看好的晋王就在身边坐着呢,难不成留下话柄,让他日后想起今日情形,猛然悟过来,十七娘就在我眼皮子底下跟四郎勾勾搭搭。呆子偶也有开窍的时候。 这不找事么? 高阳顾左右而言他,怎么也不肯接了魏王的话,魏王气得咬牙,这丫头,成精了,真不好糊弄! 晋王也跟他们一起说话,可说了许久,他总有一种,他们看似说的一件事,可似乎又不是一件事。听魏王一味让十七娘常来他家做客,十七娘先说恐陛下不应,后说宫中之事众多,总四下乱走,要招人口舌,魏王皆拿话去抵,仍是要十七娘应他,竟似以势相迫。 晋王不高兴了,道:“宫里你也不是不知,人多口杂。纵是没事,也要绕出点话来,更何况还有十三娘那样只等看人笑话的?你干嘛逼她,该来就来了,非要让人给你准话,有你这么请人做客的么?这是要结仇罢?” 高阳顿时景仰地望着他,果然呆子也有开窍的时候。晋王觉得自己在十七娘眼中似乎高大了很多,挺了挺背,又道:“别迫她了,能出来我自会带她来。” 魏王讪讪然,只得自罚三杯:“是我做得糙了。” 三杯酒下肚,高阳道:“我在宫中,总不会与四郎有碍,大郎那里,我也少有接触,往来得多的,也就九郎了,我们二人都是闲人,也能说到一处去。” 表明了两不相帮,两不相误,她和晋王袖手旁观,不对,她袖手旁观,晋王懵懵懂懂。 话都这样了,魏王也不好非要扯着人家令二中择一,道:“望记今日之言。”心中仍是不甘心。 晋王心道,怎地今日四郎婆婆妈妈的,平日也挺爽快的啊,猛然又想到适才似有提到大郎,听到耳旁高阳在说:“高阳不改初衷。”晋王似乎有点明了,可又觉得自己是不是想多了,大郎四郎与他,皆体自先皇后,岂有相残之理? 可又由不得他不怀疑,若非如此,何以高阳怎么也不肯应了魏王,不过是做客罢了,哪怕虚应,往后来不来,也自有说法,何须如此坚定? 酒宴毕,三人皆饮了不少,走出那处宴厅,外面竟下雪了,宫灯照得庭院亮如白昼,鹅毛大雪纷纷扬扬的洒落,这是今冬第一场雪呢。 有侍婢送上大氅来给高阳穿上,高阳酒意上来,身子暖融融的,又嫌那大氅重,不肯穿。地上已积了薄薄的一层白雪,她轻手轻脚地踏上,走近那梅花林子。 刚来时的花苞竟已绽放了。满园梅花初发。 作者有话要说:高阳:“满园梅花初发,本该是良辰美景,可惜……” 晋王:“雪影照香梅,流光掠浮华。还有何不足?” 高阳:“←_←你在。” 晋王:“……”卧槽,我有那么煞风景么! ☆、第二十章 灯罩照雪影,影影憧憧。 高阳观赏了一会儿,回头便见晋王有些失魂落魄地站在她身后,高阳只以为他乏了,笑道:“雪天路滑,不好骑马,让人备车罢,回去一定很晚,不能扰了阿爹,又不能不禀一声,不如就与四郎借一瓶梅花,送去甘露殿,也好让阿爹晓得,我们平安归家。” 晋王露出了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他刚猜到他大哥和四哥在争斗,心中很压抑,十几年了,他出身好,前有两个能干的哥哥顶着,陛下也厚爱他,他吃喝玩乐兼与美人说笑谈心,日子过得痛痛快快,从没有这样污糟的事捅到他面前过。乍然想透,晋王真是难过。 高阳当然不知道他想的什么,还以为是怕回去晚了被陛下训呢,就安慰他:“跟四郎借身衣裳换了,再擦把脸,就闻不出酒味了,况且,陛下也未必会传召呢。”都这么晚了。 高阳一旦温柔,任谁都要动心。晋王听着她温声细语的,不禁就有了一种他们兄妹相依为命的错觉,高阳,多温柔的人,以后她的驸马若敢对她不好,他一定揍那小子! 二人同魏王阔别,各乘一车,便回家去了。 皇子公主出行从来不是一顶轿子一匹马就行了的,哪怕是微服,该有的护卫还是有,眼下天晚,又忽降雪,路上行人寥寥,车子无所阻,便行得很快。 他们由玄武门而入,入门时,帘子被风吹了一下,开了一条缝隙,正好看到李君羡守卫在飞雪之中。 竹君立即便去将帘子拢了下来,又掩得严实了。高阳收回目光,微微地喘了口气,道:“我怎么觉得有些不得劲儿。” 竹君听了就慌,回过身来一摸她的手臂,穿得不算少,但一入夜,还是单薄,尤其是刚刚还任性的不肯加一身大氅,她忙道:“恐受凉了,回去便灌一盏姜茶,再请太医来看过方好放心。” “唔,唔。”高阳觉得脑袋有些晕乎乎的,胡乱应了两声,闭目睡了。 在车上歪了一会儿,等到了她自己的地方,反倒得醒过来,照她与晋王说的,先禀皇帝,皇帝若不宣召,她才能睡。 因天太晚,高阳不欲惊动人,便没宣太医,自己喝了两杯姜汤,喝得身子整个都暖暖的才罢。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皇帝传下话来,不令王与公主面圣,好生安歇,不必记挂。 高阳这才真的除了衣裳睡下了。 第二日,正赶上武媚娘送花的日子。高阳起身一看,昨夜一场雪落下来,外面已是一片银装素裹。 今日起得有些迟了,一因昨日饮酒睡得沉,二因仍旧觉得不舒服,高阳便有些恹恹的,直到宫婢便捧了瓶梅花来,她才略提起些精神来。 “才人还在外面么?”高阳接了过来,将这一瓶与她昨日从魏王府折的那些摆在一处。 宫婢回道:“在呢,婢子见天寒,引了才人在偏殿饮茶烤火。” 高阳笑,不错,已跟她宫里的婢子们混得熟悉了。她起身道:“我去看看。” 武媚娘似乎天生就有越挫越勇的性格,也有我命由我不由天的不甘居下,虽然她而今尚且位卑,见识浅陋,然其柔软胸口之下,有一颗勃勃雄心,纵使仍被压制未曾觉醒,但她那颗炽热的心跳动出的节奏,也是与常人不同的。 在偏殿坐了一会儿,宫婢奉给她的是一盏蜜茶,暖暖的,带着一丝让人愉悦的甜意,武媚娘饮了半盏,便停下了,只如往日一般等传出公主收下花不见她的话。 殿中有烧炭盆,炭盆罩以编得极为精细的木架,摆在中央,既可取暖,可做装饰。武媚娘拢着手,背对着门而坐。 不多久,殿门被推开了,她转身,正与与那几名熟识的宫婢笑言,却意外的看到公主逆光而来,雪白的狐皮斗篷,面施薄粉,丽质天成,纤白明媚,乍然而临。 武媚娘愣了愣,忙起身见礼。高阳莲步轻移,坐在她的对面:“才人久候了。” 门仍开着,下了帘子挡风。武媚娘仍念着适才的一幕,心跳噗噗的,低着头,声音轻轻的,仿似恐惊了仙人一般:“只有一会儿。” 高阳好笑,忍不住逗她:“才人在我面前怎么总也不自在?可是我失礼于人,让才人心生厌烦了?” 武媚娘还没“色令智昏”,忙道:“岂是殿下之过?是我常来打扰,幸而殿下不嫌得入殿下门庭。” 高阳这才嫣然而笑,俯身执武媚娘之手道:“梅花初发,莫要辜负好时光。” 武媚娘的手轻轻颤了一下,旋即恢复平静,由于心中激荡,面上又欲极力平静,两相抵触,竟成了个面无表情:“蒙殿下厚爱,愿与殿下同行。” 高阳感觉得到她紧张的心情,不由觉得心情大好,好像脑袋也没那么昏沉了。 长久的持之以恒终于有了回报,高阳为报武媚娘书房长久芳菲,邀她赏花。 “昨日赴魏王兄之宴,入厅之时,天尚晴,谁料一出来,漫天白雪纷扬,梅花也开了,我便想,若有人共赏,可就是人间美事。”高阳语气慢条斯理,听在武媚娘耳中又是心头一跳,这一日,不知被她撩拨多少回了。 偏生高阳不自知,世间尚世家,世家多名士,此时魏晋之时的风气还未消散,就是女子,也是放达高洁的多。她对阿武好一些是不错,但也没想太多,不过率性地凭着感觉来罢了,昨夜见魏王府那满园满枝团团簇簇的梅花,她就想邀阿武共赏了。 想就做了,她是公主,还要看谁的脸色不成? 武媚娘走在高阳身侧,顿时有些手脚都几乎不是自己的了,不知怎么摆置才好,颇为局促,她应当也是大气之人,偏生,就是不知如何应这位殿下。 眼前便是一处梅园,园中有山有亭有蜿蜒流过的河。一到此处,便有一股令人心旷神怡的气息扑面而来。 因近掖庭,武媚娘常来,对这里比高阳要熟悉的多。开始是高阳领着她,不久便是高阳跟着她了,渐渐的自在起来。 不知何时又飘起雪来,细细的小雪片,落在层层叠叠的花瓣上,四处雪影白梅,枝干盘曲,虬枝倒悬,枯枝老树,疏影横斜,高阳穿梭其中,只觉满园兴味,绕过一丛矫若游龙般的树枝,便见武媚娘在前方朝她巧笑倩兮:“殿下,你快来~” 那边是一处浅滩,此时积满了雪,四面是花如碧玉萼如翡翠的绿萼梅,武媚娘站那处,目如秋水,色若春花,芙蓉如面柳如眉,浅笑吟吟。 高阳素来知道阿武生得好看,她以美召为才人,天下鲜有能出其右者,却从未如此时这般清晰的在心间回荡,阿武,竟是如此动人,令人神往。 她不禁快步上前,绣鞋踏在雪地,发出吱吱的响声,高阳笑靥粲然,走到了武媚娘的跟前,才发现阿武的眼神无比柔媚。 “前方有亭,本是坐观湖景的,但眼下水中覆雪,怕无好景致了,只是歇歇倒也无妨。”武媚娘自然地多了。 高阳弯唇脉脉的笑:“我令人置酒水。” 一场雪覆下,确是无甚好景致可赏了,但二人的心情一直是飞扬的。武媚娘也不似开始那般束手束脚了,她本善言,说起话来妙趣横生,高阳便一味侧耳倾听,时不时也插上一两句,本是很美好的,直到武媚娘发觉高阳的脸色不对,忧心道:“殿下面色似有些不对,可是有不适之处?” 高阳笑笑:“无妨,一点风寒罢了,睡上一夜,明日就好了。” 她那太过红润的面色让她的话听起来着实没有什么说服力。武媚娘大着胆子,探手去碰高阳的额头,高阳不及躲避,兴许她潜意识中也没想过躲避,便由着阿武了。 顾不上体会掌下细腻润滑的肌肤,只一触碰,武媚娘便觉得自己的手都被灼了一下,心下不禁急了起来,既是想高阳殿下与她一同出来,若是病了,她难辞其咎,又是一种说不出的揪心,怎么一直好好的,一同她出来,就病了呢。 她焦急道:“殿下快宣太医来吧。” 高阳不说话了,颇有种好兴致就打断的不悦。 温馨欢悦的气氛似乎随着那一句话戛然而止。 一旁的竹君是急得快跺脚了,出来前她便劝十七娘今日在殿中休息一日,莫出来了,可,十七娘哪是她能劝的住的!这下听武媚娘说了,忙冲她使眼色。 于是,武媚娘便明白了。 刚欲开口,便听得高阳淡淡道:“昨日才从魏王兄府上来,今日便病了,不是给人现成的话柄予人攻讦么?”让皇帝以为魏王对她做了什么?让太子以为有机可趁?让魏王以为她有意针对? 这两处,她躲且不及,哪会自去引火上身? 武媚娘一时默然了,她不知公主平日交际,却明白阴谋与算计是无处不在的。殿下高贵如斯,得陛下盛宠,却也不能随心所欲。 武媚娘忍了忍,终是忍不住:“那殿下就该在宫中安歇,怎么出来这冰天雪地里了呢?” 高阳瞥了她一眼,语生不耐:“不是说了莫辜负好时光?” 武媚娘哑然。 口鼻间的气息的确越发的烫了,高阳叹了口气,道:“看过景了,回罢。”扶着竹君的手,起身跟武媚娘道:“此处近掖庭,我便不使人送你了。” 说罢便走了。 武媚娘起身,看着那小小的人影众人的簇拥之下渐行渐远,不由以手扶额:这是因为玩到一半被打断了心生不悦?殿下,真是任性呢。 无奈之后,又有一种歉疚在她心中蔓延,她似乎辜负了殿下“莫负好时光”的好意。 作者有话要说:追媳妇要花心思,要有诚意(就算是被压那个)。 暧昧只要没戳破,就永远是最浪漫最让人留恋不舍的。所以有时候不敢踏出那一步还是很有道理的,舍不得打破。 哈哈,开玩笑,大家勇敢一点,仔细观察,有一双敏锐的眼特别重要,时机对了千瓦不要犹豫,幸福自己追求。 ………………今天的小绿字到底是什么风向我已经不明白了………… ☆、第二十一章 兴冲冲的开场,收尾略有些潦草。但也顾不上了,高阳到底没隐下她病了的事,当日回去还好,可一入夜便高热大作,高阳烧得都糊涂了,竹君不敢擅专,为难犹豫了一阵,咬咬牙,令人往甘露殿请示圣上,殿下若怪罪便怪罪吧。 皇帝一接到安仁殿的禀报,一刻不停的赶了过来,到安仁殿一看高阳已经意识不清了。见她没了往日活泼灵动的样子,一双柳眉深深得簇起,嘴唇抿得死紧,很难受的样子,皇帝不由也拢起眉来,先立逼太医给出个药方来,再问罪安仁殿的宫婢:“昨日还好好的与朕辞别,怎地今日就不醒人事了?”大有你们侍奉公主不尽心统统都要打死的架势。 一众宫婢吓得瑟瑟发抖,跪伏于地,莫敢开口。竹君深知公主不愿牵扯魏王,便在话中将魏王隔了开去,半句不提昨日:“今日晨起,公主见外面白雪皑皑,料想梅园必秀丽,便要去,婢子等劝阻不得,竟让公主受寒。”至于武才人,此时牵连到她并不是什么好事,竹君看得出公主待她与众不同,下意识地便将她家殿下其实是和武才人风华血月才使风寒加剧的事实隐去。 “无用!”皇帝怒冲冲地道。 众人求饶不止。 公主病中需静养,不能继续吵吵嚷嚷了,皇帝也有些烦躁,一挥手:“等公主醒了再处置你们!快滚下去!” 众人一听,心中擦汗:虚惊一场,没事了,公主才不会看着她们死呢。转身就连滚带爬地“滚”了下去,留了竹君几个在殿中侍奉。 皇帝不便多留,坐了一会儿,盯着太医开了药,盯着宫婢把万分艰难地给高阳喂了药,才走的,圣驾离去前,还嘱咐竹君:“公主醒来,先告于朕。” 高阳是第二日一早才醒的,只觉得躺进了个火炉里,烫得要命,偏生还怎么也出不去。睁眼,便觉得浑身无力,头晕脑胀,鼻子塞住了,喉咙也火辣辣的疼。 还好脑子没烧坏,还是清楚的。高阳醒来,第一个念头便是,难受死了,阿武,这回是你欠我!她才不管是谁先执谁的手,也不管最后是不是人家给劝回来的,总之任性无需解释,小孩做得久了,殿下偶也有童心。 一向健康,从无病痛的高阳公主乍然一病,是一件不小的事,不止妃子公主们嘘寒问暖,太子、魏王、晋王三人一个不少的都派了近侍来慰问,再有宫外长公主、命妇、郡主都各有心意。 “好了好了,坐得远些,过了病气你也该吃药了。”高阳摸摸正拽着她的袖子瘪嘴欲落泪的晋阳的耳朵,笑着劝道。 晋阳不肯,就算没风寒,她也每日都在吃药的,孙思邈给的药方,一日也不敢停。见宫婢捧上药,她忙去端了过来,要喂高阳喝。高阳怕拒绝了她哭,便低头就着她的小手喝了,晋阳人短,看不到高阳的进度,倾得太快了,差点将高阳呛到。饶是这样,高阳也不忍心说她一句重话,晋阳还拎着手绢要给她擦嘴角的药渍,高阳也由着她,擦干净了,方道:“好了,看也看了,你回去吧,过会儿不定还有谁要来,堵在殿里,也憋闷的很。我过两日好了,就去找你玩。” 显然是不让她留了,晋阳只得包着一包泪恋恋不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高阳看得好笑,让人将她宫外买的木偶给十八娘送去,哄一哄孩子。 晋阳公主走了没多久,韦贵妃携几位公主妃子们又来了,高阳觉得自己病了比没病的时候还累。 武媚娘是快入夜时候来的,那时安仁殿正好闲下来。高阳正要喝药,一听,笑了:“快请进来。” 武媚娘一进来,就见高阳不时地以目示意那琉璃药碗,武媚娘无奈,只得主动道:“我来服侍殿下用药罢?” 高阳做勉强状:“怎么好意思劳驾才人呢?这碗怕是凉了,竹君,换热的来。”说罢还朝武媚娘温柔的微笑。 武媚娘:“……”殿下意图你好明显。 药很快就换来了,武媚娘用一柄汤匙舀了,在嘴唇边吹了吹,喂到高阳嘴边,高阳皱眉:“烫呢。” 武媚娘很柔顺,依言又吹了吹,再送去,高阳满目歉然,若是嘴角的笑意能隐隐就更像了,她道:“凉了。” 武媚娘算是知道公主任性起来你就只能依着她,只得又舀了新的来,这回掌握的时间刚好,高阳仍不肯喝,叹息:“怕苦。” 武媚娘请托竹君道:“还请这位姐姐为殿下取蜜饯来。” 竹君面无表情的福了一福,退出去了,她知道她家公主就是想欺负人。 等竹君回来,公主又有新的话说了:“冬日汤水易凉呢。” 武媚娘一言不发的听她说下去,果然,公主殿下美目弯弯,笑着道:“才人为我尝一尝药罢?” 任谁一进来便受连番捉弄都不会高兴的,武媚娘心下有些生气了,但见高阳目含期盼的望着她,又气不起来了,不只是“不从她言恐见罪于她”,还有“她既期盼,我不忍令她落空”,哪怕明知公主是在作弄她。 就当是她病中无聊,给她解闷吧。武媚娘收回汤匙,自己抿了一口,从舌尖苦到心间,眉头都苦得皱起来了,高阳这才得逞一般笑起来。 看她一笑,好像一切都值得了,武媚娘无奈,眼中却忍耐不住得泻出几分宠溺来:“温热刚好入口,殿下就用了吧,不然就要错过时辰了。”进药是要按时辰的。 高阳总觉自己对阿武控制不住地心软,阿武对她又何尝不是?她也没换一碗新的,痛快地喝了。 竹君同情地望了武媚娘一眼,收拾了药碗下去。 另有宫婢来为高阳掩被角,往炭盆中又添了碳。 房中更暖了,高阳就这么靠着,与武媚娘说起话来:“你平日生活,可有不便之处?”阿武平日做些什么,她是不知道的,倒是记得阿武与一个徐姓女相好,可惜升了婕妤不能做伴了。 武媚娘回道:“一切都好。”心里犹豫着要不要说,欲请托殿下,助她直上青云,来日必不负今日所付。 她目下的道行,在高阳眼中一点也不够看,高阳叹息,还需磨砺还需磨砺,说来还有的是时光,但高阳不知怎么就是操心,这样单纯可不行,这样一味只想着与安仁殿交好更不行,她没想让阿武一心侍奉陛下,但,她必要得到磨练,后宫这地方,若有贤后,能得安宁,若无贤德之人管教,便是个各显神通的地方,阿武,怎么可以这么单纯呢。她们有什么交情,她竟要将希望寄托于她? 说来说去,就是觉悟不够高,眼界不够宽。 高阳觉得她真是操碎了心,就这么谴责地看着武媚娘,武媚娘让她看得心虚,垂首不语。 “你说罢,你要什么?”高阳觉得有必要点醒阿武。 武媚娘有些事看不得太清,但很敏感,已听出公主话中含不满,如何敢言? 高阳便道:“你的心思,我猜不中全部,也知道个大概。”顿了顿,缓缓道:“没有谁会无缘无故的帮谁。你一与我无助,二与我无益,今日我若应承了你,你反倒该生戒心。” 她一个公主,没事去扶持一个才人,这也太过匪夷所思了,有什么事需通融的,寻韦贵妃不来得更为方便?韦贵妃之女临川公主早已向她交好,那一个是后宫之首,便利极了,她何须自去扶持一人?又不是想篡位,需有个忠心的妃嫔为她挟持皇帝,最好能软禁,再出道矫诏,由她全权摄前朝之事,待时机成熟,大权笼络,再令帝暴亡。 高阳想到篡位二字,自己心口先寒了寒,略有压力,不过若是内有奸妃(后),外有强援,好像也不是很难的样子。高阳又把自己寒到了忙将念头抛开,抬头去看武媚娘,只见武媚娘正低头沉思。 又过片刻,武媚娘起身,郑重而拜:“谢殿下教我。” 高阳这才展颜,道:“你能想通最好,欲行近道并无过错,的确应该灵活一些,但要紧的是万万别走偏了。我的确能助你成美人,成婕妤,乃至位列九嫔。但,这些不是你的,是我予你的。你的东西,若不是自己得来,而是他人赐予,那人家也随时可以收回,那并不是你的。我希望你所有一切,都是能牢牢紧握,而非暂时拥有。” 这称得上是良言诤语了,武媚娘全听到心里去,再拜:“谨记殿下之言。” 高阳弯唇而笑,拍拍榻道:“起来吧起来吧,哪儿就用得着拜来拜去了?”很希望阿武不止记下,还要深深体悟才好。 武媚娘起身了,心中一片清明,交心之语,很感动,但也很迷惑:“殿下何故提点于我?” 高阳便笑了,抚摸她的面容,就像上一世,阿武的掌心贴着她的面容,慢条斯理着道:“我看你顺眼,还要别的缘由么?”展露出她睥睨天下的霸气来。 旁观的竹君默默的别过脸去:殿下,不要这样任性啊,没看到才人脸都红了么?还低垂螓首眼波如水,这是娇羞了么? 作者有话要说:竹君:“请叫我神旁白!” 阿武的出身决定她又很长一段需要修行自身的路要走,我初步估计,她受李世民的影响非常非常大,看她为政的手段,一则天分,二则有人在前方树立了一个名为榜样的形象,这个人肯定不是李治,那就是李世民。这一世,有一份要被高阳划分,阿武对高阳有作用,哪怕最后阿武实在难堪大任(不可能的事),她也要保她,所以高阳一定会教她,她现在有二十多年,近三十年的人生阅历,看过皇帝驾崩,看过太子造反,看过皇帝死前对身后事种种睿智的安排,还有自己被人弄死,高阳有的不只是天赋直觉,还有大多数人一生都无法有的宝贵经验。 有金手指之嫌,但也不算太严重。 最后,内个,由于我下周一要入v,所以,明天晚上不更了,下周一三更,很抱歉,望谅解,谢谢大家的支持。 ☆、第二十二章 高阳一不留心就说得有些多了,武妩媚一走,她自己木木地呆了片刻,反省,怎么就说了这么多,正如武媚娘所言“殿下何故提点于我?”,颇有些交浅言深的意味。高阳暗对自己道,必要再多些克制才好。 竹君进来,见高阳正出神,便轻声道:“殿下,该安置了呢,您在病中,更该多歇歇。”白天探病的人多,几乎就没怎么睡过。 高阳此时也头昏脑涨的,不过是硬提着精神罢了。前头皇帝以照顾公主不力为由,罚了安仁殿所有宦官宫婢一月俸银,高阳想起这事,睡前对竹君道:“这几日,都费心了,待我病愈,每人赏两月俸银,自我私库中出。” 竹君一笑,应命而去。安仁殿中所有下人都知道,多出的一月俸银,是安他们的心的,只要上下一心,忠心侍奉,公主不会弃他们不顾。 另一边,武媚娘从千般尊严气象的安仁殿出去,她仍旧是那个小小的正五品才人,被冷风一吹,脑子好像更为清明了。她是一个很会汲取外界知识与反思的人,一路行,一路思虑,未至房门就又领悟得深了一层。即便天降好运,忽然封她为妃,她能稳居么?不行,她之才干,远不及他人,哪怕一时上去了,也会被挤兑下来,到时将会更惨。 殿下之言在理,她不能一味想着借力,也当谨修自身才是。只是怎么修,又是一道难题。大臣有大臣的修法,皇帝有皇帝的修法,后妃有后妃的修法,所在之位不同,修法也不同。若是她早入宫十年,那便无需多想了,一心侍奉陛下便是,然而现在,却有些晚了,宫中最小的殿下皇子明,生于四年前,之后陛下再无皇子皇女降生,而众皇子之母,多是在妃位,这是巧合,还是陛下有意为之? 无子的嫔妃,余生必凄凉。 再观四妃,皆系出名门,生于贵胄,入侍之年弥久,她争不过,别说是现在一点根基也无,哪怕再过十年,她也争不过,其一,她弱于出身,其二她与陛下少于情分,其三,她无子可依恃,其四,武媚娘心中生起一丝寒意,正了正心神,继续想下去,其四……陛下寿不可期! 前三点对四妃而言,便是公主口中所说的能够牢牢紧握的依仗所在。而她,什么都没有。 那么,她的优势,又在何处? 武媚娘皱眉深思,房中之烛,经夜未熄。 这一边武媚娘既迷茫又心生如石如铁般的坚决,那一头开导人的高阳却因为皇帝横加干扰不开心了。 因她病了,这一整冬,皇帝都不肯放她乱走,芙蓉园还是她的,她爱借谁借谁,但晋王在芙蓉园置宴席,邀青年才俊来游玩,她不能去,她要好好养身子,好好的做皇帝的小暖炉。 高阳大为不满,她的病早好了,但无法,皇帝特意召了她去说,听闻她借了地方与晋王后,还威胁晋王,敢助十七娘私自出宫——她也不是没做过这事——就在他行宴的时候派御林去逐。晋王这没骨气的怂人马上就蔫了,心负深深的愧疚,不敢看高阳。 高阳心烦死了,她知道,此次行宴,有房遗爱一席之地,偏偏陛下不让她去。 前朝正忙得要命,为的又是那个“分封”,大臣们吵得翻了天,不止爱与皇帝唱反调的魏徵,连素来跟着皇帝走的长孙无忌都上本章,奏陈分封之劣。 “此为古物,本有弊陋,否则,何以数百年弃之不用?圣上当慎思之,请撤此诏,毋行前人之歧路。”群臣如是道。 皇帝却不肯,又无强援,简直步履维艰。就是这样的情况,他还专寻空找了高阳来告诫她,不许她出宫了。高阳如何不叹息? 等晋王宴会开完,跑来跟她赞叹芙蓉园之胜景,高阳哀叹也无用了,只得退而求其次,问与宴诸人,哪一家的郎君尤为俊秀,哪一家的又擅武力,又有哪一家的文采飞扬。说着说着,不可避免就说到了房遗爱,他是属于擅武力那一类的。 “这房遗爱可是房相之子?他们家教养很好,范阳卢氏名不虚传。”高阳好奇地眨了眨眼,又盛赞房氏家教。 晋王回忆了一下那位年轻人,道:“他啊,房氏二公子,礼仪倒是颇识,也有些放诞,诗文似乎不大懂,会舞剑,想来来日也能有出彩处。” 高阳赞同,点点头,很推崇房遗爱:“文治武功,能占二字,便不该贤遗乡野,他出身也好,将来的前程,必不会差的。” 晋王听得愣了愣,十七娘很少这般盛赞旁人啊,脑子一转,还是个男儿,自想透太子与魏王相争着实痛苦了一阵后,晋王便学会思索了,很认真的猜测了一番,难道是十七娘欲招此人做驸马?便大着胆子道:“十七娘,你怎么忽然说起他来了?你认得这人么?” 高阳泰然自若,落落大方道:“不认得,但与她们家的三娘说过一会儿话,听她提起过。” 只是听人提起?不像啊,晋王十分怀疑,但高阳的坦坦荡荡语气又是如此的率直无可疑,让晋王很看不懂。 看不懂就罢了,以后再说,这是晋王对不解之事素来的做法,撇开了房遗爱,对高阳笑道:“这一回是陛下不让,再有下回,我一定带你同往。” 高阳也没硬要扯住房遗爱不放,那就太露于痕迹了,她笑道:“芙蓉园春景也是不错,就到暮春时节再开一宴,如何?” 晋王称好,开始憧憬那时的场景了:“投壶击壤射覆不说,还可以再玩些别的?要有佳肴美酒,乐伎也不可少,之前听闻长安城中有一新鲜玩意儿……”说到玩,他最擅此道,高阳便听他说,一面兴致勃勃地听,一面好奇地提问。 这时候,房遗爱与杜子君应当已在眉来眼去了,上一世,房遗爱身边小厮阴告主人秘事于她,驸马与杜氏,青梅竹马,差一点儿就成良缘。 高阳一直知道,上一世没拿这个与房遗爱闹腾是因她不在乎,这一回却正好可以拿来做文章。高阳笑得有些阴,在她粉嫩玉肌的脸上偏生显得可爱而狡猾,这一回我这皇室公主就横隔你们这对野鸳鸯中间了,你们必要抓牢机会,好好的去把孽缘结起来。 等到快过完冬,朝堂上吵了许久的“分封之制”也有了结果,长孙无忌等一面上表固辞,一面还请长乐公主私下奏于圣上,不可倒行逆施,败坏国之根本,皇帝终从之,下诏停止分封世袭。 不等高阳和晋王讨论出来哪一天再行宴,又请哪些人,皇帝突下诏,加封房玄龄为太子太师,不久又将皇十七女高阳公主赐婚房玄龄次子房遗爱。房玄龄立即上表推辞,皇帝不许,再上表,仍不许,至第三次固辞仍被打回,这件事便定了下来。皇帝好像铁了心要加房氏荣耀。 高阳讶异,问晋王:“太子最近又怎么了?”陛下作为好似非要加重房氏的分量,并借此来提高东宫的分量。 晋王无奈道:“太子欲建宫殿,被于志宁劝止了,太子恼羞成怒,于志宁便讽太子不能纳谏,德不堪匹东宫之重任,太子暴怒,差点就要下令打于志宁了。” 高阳无语:“一所宫殿而已,不建就不建了,何必固执?” 晋王也很担忧,在他看来,最好太子之位稳不可倾,一切维持现状不变,他道:“哪儿是一所宫殿?是大郎觉得自己的威严受损,受制于人。”这是他从东宫内侍那里听来的,说太子大骂于志宁不将他放在眼中。 高阳更无言以对了,她知道于志宁喜欢进谏来获取名声,这与魏徵颇像,但不同的是魏徵之用心在于国,在于君,于志宁在于己。但万万没想到他竟如此地擅于夸大,太子修宫殿,他就说酒池肉林,将太子比作纣王之流,承乾不生气才怪! “陛下怎么说的?” 晋王回:“陛下说于志宁谏得好,不能让东宫为小人环绕而不纳良言,还让大郎拜于志宁为东宫左庶子,固行进谏之责。” 高阳:“……”她目的达到了。见晋王有些担忧,便道:“不是加房玄龄为太师了么?阿爹还是很看重大郎的。” “就怕大郎自己想不开啊!”晋王长长地叹了口气,闹下去,以后就没好日子过了,真是愁人。他很担心大郎和四郎若是闹得厉害了要他选一方怎么办,他又不懂朝事,到时该帮哪个?完全不知那两位早已放弃他了。 “算了算了,说了就让人平添忧愁,我们来做点高兴的,嗯,再过两三月就行了罢?上一回说到邀请的那些大家公子是不错,但长安城又来了不少俊彦,择一冒尖者邀了?” 高阳怏怏然:“你是主人,你做主就是。” 晋王不明所以:“刚刚不是还说的好好儿的,怎么忽然就没兴致了?” 高阳抬眉望了他一眼:“阿爹把我许给房遗爱了,我还没见过那人长得什么样。” 晋王恍然,略促狭道:“怎么啊?担心了?上一回,你说的时候还多有赞誉呢。放心!陛下所择之人,必不差的!” 高阳似是羞涩又似不安道:“怎么一样?上一回不过平白听人说有一儿郎翩翩风流,这次却……”她不说下去了,适当的停下,转开红扑扑的脸蛋望向别处,眼中湿润润的,便如一个羞怯极了的小女孩说到未婚夫婿时的忐忑与惶然。 晋王心下一软,看模样,十七娘是喜欢房遗爱的,回想一下上一次见的房遗爱,嗯,好像不是个定得下心的人,要不要去跟陛下说一说,若能厚赐房遗爱,令其知晓恩出于公主,将来也能放老实一些。 ☆、第二十三章 晋王用的是时人最常用的法子,有利有弊,利在于简洁明了,弊在于若遇上一个有抱负且心胸并不宽广的,难免反生恶心,以为被轻视。晋王不知房遗爱为人,但,做驸马,本就比公主品衔低,一口软饭是吃,两口软饭也是吃,要是能听话,多喂几口又何妨?最好能噎住他,往后都老老实实的。男人最懂男人,怎么治男人的坏毛病,晋王能摸到点头绪。 不得不说,晋王在对地位远不如他的外人的时候,也很简单粗暴,充满纨绔气息。 他想罢,就问:“那你还去不去了?” 高阳道:“去啊,但我不跟你们一起玩了,要让……他知道,说不定以为我爱四处疯玩,”高阳垂了下眼睑,然后又红着脸装作自然道:“你宴男宾,我就延一帮贵女来玩,芙蓉园大得很,不会遇到的。”最后五个字,还是放缓了语速,细声细语地说的。 晋王暗暗好笑,十七娘多豁达多大气的一个人,其实还是一个会羞涩会憧憬的小女孩,他终于找到一点为兄长的优越感来,带点宠溺的道:“由你,你喜欢怎么来就怎么来。” 出了安仁殿,晋王就去了甘露殿,恰好皇帝处理完了政事,也想见见他。 “阿爹,这回选遗爱做驸马,可真是选对了。”晋王笑眯眯的把高阳的表现说了一遍,最后还点评:“到底是小女孩,心存憧憬。” 皇帝很开心,这婚赐对了,他道:“那就给遗爱加封罢,唔,他兄长房遗直已出仕,也别盖了过去,就加封他散骑常侍,你私下与他说,此恩出自公主,若是个聪明人,就知道怎么做了。”他素信房玄龄,想必房玄龄之子也不会太差。 虽然大儿子又不乖了,但女儿婚事美好,皇帝颇有种做父亲的成功感,一高兴,他大手一挥道:“十七娘首次主宴,场面不能太冷清了,让公主们都去,人多,才热闹!” 于是,高阳不必费心如何把晋安公主也哄去她的宴会,让她与杜子君碰上面好谋划,皇帝就为她搭好了桥。 于晋安跟杜子君而言,她们现有了共同的敌人,必然会心生亲切走得更近。晋安与高阳势同水火不是秘密,但杜子君和房遗爱青梅竹马,并已有发展的势头却不是人尽皆知的,得靠晋安自己发掘,至于她会不会错过这样好的打击高阳的机会呢? 自然是不会的,十三娘想要给她难堪久矣好不容易有了机会,怎会轻易放过?高阳完全不担忧,晋安折腾的本事可不能小觑,恐怕她一想到“搅坏十七娘心仪已久的婚事,看她泪流满面”就要兴奋的觉也睡不安稳了。 就带着欲看一场大戏的心情,高阳准备好好的刺激刺激晋安那颗幼小脆弱又尤为敏感的心灵。 这是高阳首次主宴,又有皇帝之命,接到请柬的都到了,纵有一二实在脱不得身的,也好生写了帖子遣专人来说明。 满园活力鲜亮的贵女,洋溢着飞扬明亮的笑容,与四周栽满了的姹紫嫣红的花儿一交映,便如明珠璀璨,让人目不暇接。 高阳为主家,尤为神采飞扬,仿佛眉眼间都有一股浓郁的喜悦,感染在场的所有人:“今日贵宾齐至,有招待不周之处,大家多多包涵。” 众女嬉笑着答应,一开场,气氛便极热闹。 高阳怀拥晋阳,在众人的围绕之中红光满面,笑逐颜开。这样的她,落在想见她倒霉的人眼中可真是碍眼的紧,晋安和杜子君一照面,就颇有知己之感,也不知怎么的,就你一言我一语地暗讽起高阳来,说到一半,杜子君的婢女来与她使眼色,杜子君心中明白,与晋安道:“我去更衣,十三娘稍候。” 晋安见那婢子面上有些遮遮掩掩的,心中生疑,出于不便多问,她对杜子君道:“你且去。” 另一边高阳一直注意着这一边的动静,见杜子君一走,便朝身旁的宫婢使了个眼色,宫婢会意而去。 赐婚至今,不过月余,房杜二家必会看好了这对小儿女,免生是非,家人看的严实,平日定难相见,还有何时比今日更好的见面的时机?房遗爱虽然在她跟前做小伏低,却常自诩风流多情,青梅竹马了十余年的人,怎会不知会一声就各奔东西? 高阳笃定他们今日一定会见上一面,不过,不见也无妨,做过的事总会留下痕迹,房遗直还在虎视眈眈呢,遗爱还未成婚,就得散骑常侍这一加封,他心中难道没半点想法? 直到见杜子君遁出,高阳笑得更真心了些,再看那边,适才那宫婢面做急色,仓惶的低头四下观望,而后从晋安身前匆匆而过,晋安认出那是高阳近身服侍的婢女,犹豫片刻,亲自跟上去了。 高阳垂首,目光柔和的看着晋阳道:“好喝么?” 晋阳在喝一盏乌梅浆,听闻高阳此言,放下杯盏,笑谓她道:“甚好。”嘴角还沾了一丝,高阳用绢帕为她擦去,又看众人,各人皆有饮品,相互之间笑语不断。她身边还坐着房敏,高阳也很照顾她。便闻得有一清脆女声,含着化不开的笑意打趣道:“高阳公主还未下嫁呢,就如此照看阿房。” 说话的是河东裴氏之女,系属名门,今日也受邀前来,高阳与她不大熟悉,但也听出她话中并无讥讽之意,便也坦率道:“我是想与阿房亲近亲近没错,不过来者是客,阿裴于我也是怠慢不得呢,快来让我好好疼爱一番。” 裴氏笑啐道:“呸。” 众女皆笑。 晋阳环视众人,最后仰头望住高阳,她最能捉住高阳的每一丝情绪的变化,她分明的感觉到十七娘此时虽然溢满了温暖的笑容,但她的眼中分明带着一丝漫不经心。 晋阳看得仔细,那目光如若实质,高阳低头看她,笑了笑,贴在她耳边轻声问:“拘在这可是无趣了?我让竹君带你去扑蝶,如何?”年轻贵女们的宴会饮酒行赋,作画游戏,赏花扑蝶,但更多的是聚在一处说说近日时新的的玩意儿,晋阳常在宫中,稍有走动,知道什么呢?定是无趣了罢? 耳朵上呼出的清甜气息让晋阳觉得自己的耳朵仿佛都整个地张大竖起来了,她敏锐地发现,当十七娘低头看她的时候,眼中那抹漫不经心便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真切的关心,晋阳抿着嘴,开心的偷笑,摇摇头道:“不,这里好,我要跟十七娘待一处。” 高阳看着她乌黑明亮的眼眸中溢满了满目笑意,不由心都酥了,贴到她的耳旁柔声道:“等过一会儿散了,我带你去扑蝶玩。” 这回晋阳乌黑的眼睛更为明亮,笑意几乎要满出来。 高阳这才放心,十八娘本就体弱,原是不带她来的,只是见她日日在宫中,若能到新鲜地看一看风景,闻一闻花香,听一听鸟鸣,应当于她身心有益,孙先生辞别前也说过,莫总在宫室之中,日光好,也当出来去一去心胸之中的霉气。多方思虑,高阳才带了晋阳来,哪儿能让她干坐着无聊呢? 又过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前后离席的晋安与杜子君相携而归。杜子君面色惶恐,急急地看向高阳,见她仍笑得灿若春花,与宾客交流,目光一相触,杜子君便如被扎了一下,急急忙忙的转过头去,手上使劲地绞着一方绢帕,晋安倒是面无异色,乃至,仿佛还带了些许得意,扬着尖细的下巴,眯着眼遥遥向高阳致意,又到杜子君身边说了句什么,杜子君几番吐纳,也渐渐回过色来。 看来,是接上头了,晋安也目睹了那段野鸳鸯生死难舍的作别了。 这一步棋,走成了。 到宴散,晋安特意走到高阳跟前,带着一抹压抑不住的得意笑容:“十七娘得赐佳婿,还未及道一声贺。” 高阳道:“不及十三娘。” 晋安:“……”她的婚事还没影呢,十七这话是什么意思?又看不起她! 晋安努力矫正有些扭曲的面部,笑得咬牙切齿:“不是人人都要为你让路,你也不是回回都这般好运道的!” 高阳道:“承君吉言。” 果真是看她不起,连话都不肯与她好好说了!晋安要气炸了,但转念一想她有了手上这一件,多年的大仇就快得报,好戏在后头,今番就不要跟十七这贱人计较了,闹起来了,人总要说她不是!她在心中反复的说了几回有她好看才略心平气和,但不放几句狠话,她就不舒服,于是,趁着人还在相互告别,无人走过来,她就放狠话了:“你且等着瞧,必让你掩面痛哭!” 高阳很真诚地道:“十三娘千万要竭尽全力,莫再让我失望了。” 晋安哼了一声,转身欲走,高阳又说了一句:“静候佳音,十三娘可别让我久等。” 晋安跺了下脚,一步步踏在地上,很有气势地带着婢子们走了,连与众人作别都忘了。 ☆、第二十四章 晋安得知杜子君竟与高阳的未婚驸马房遗爱有私,便下定决心要将此事闹大,闹得人尽皆知,十七才会没脸。 这恰与高阳的想法不谋而合,若只一两人知晓,万一陛下为皇室颜面计,将她草草下嫁了怎么办?陛下虽是她父亲,平素也甚疼爱她,但他更是一个立志为明君的皇帝,对父亲,可依恃他的心软,对君上,便绝不能有半点侥幸。既然晋安想见她哭,那就借她手闹出去。 晋安自以为拿住了一件大利器,前两日还听闻十七对这驸马极上心,乃至为他学得闺秀起来了,晋安就更不肯放过了,至于闹出来后杜子君会如何,房杜两家是否会受牵累,又同她有什么关系?她只要自己快活就行了。 走出设宴的小园,杜子君在外等她,芙蓉园颇大,车轿都有停置处,二人一道上了晋安的车驾,又将二人的婢女都赶出车,杜子君惶惶然:“这可如何是好,你说是跟着高阳公主的婢子才到了那处的?那贱婢可是知道了?” 晋安安慰:“怎会?若是知晓,她当立即禀了十七才是,十七若是知道,哪还会这般没事人似的,”她顿了顿,仿佛想起了极有意思的事,带着抹讥讽的笑意:“十七,甚是欢喜房驸马呢。” 杜子君听前半句还觉有力,心中那根绷得紧紧的弦略有些松了下来,听到后半,便觉酸得要命,就如喝了一整坛酸醋,倒是理智仍在,言不由衷:“高阳殿下不知就好,总不能为我,误了房郎前程。” 晋安嘲笑:“事到如今你还为你那好房郎着想?他是皇家驸马,前途差不了,你呢?十余年青梅竹马,一朝他选为皇家婿,你就忍泪作别,只当前尘了却?” 杜子君一听,泪就含了满目,要滴不滴的甚是惹人怜惜:“不然还能如何?能争么?房相屡上本章推辞,圣上都不肯收回成命,诏书都下了!” 晋安仿佛感同身受,义愤填膺道:“你也别哭哭啼啼的,哭有什么用?皇家又如何?皇家也不是人人都是十七那般专爱抢别人的东西的,皇家也要讲道理,房相的本章上可没有你与房郎情同意合这一条!” 杜子君惊愕:“你是说?” 晋安放缓了语气,语重心长道:“你听我说,长孙皇后故去已多年,阿爹却既不扶正妃妾,又不择淑女正位中宫,便可知阿爹心中仍旧念着长孙皇后。陛下是我生父,我最知其为人,最是重情重义,若是知晓你与房郎的事,还哪会横插一脚?纵使陛下不是重情重义的人,但为名声,又岂会做出夺臣女之夫为婿的事来?” 杜子君缓缓的点头,觉得很有道理。 晋安见已有效果,再接再厉:“可见这事也不是无转圜的,若能上陈天听,说不定,还能请圣上为你们赐婚。” 杜子君略有心动,可转念一想,高阳公主和遗爱的事,已定了啊,不由急了,哭道:“来不及了,他们,他们都已定下了!” 晋安有点烦躁了,她还没这般耐心地哄过谁,但一想到高阳那张永远都带着高傲的面容会破碎,会撕心裂肺,会痛苦的伏地痛哭,她又充满了耐心,满不在乎道:“定了又如何?这事我家事,并非国事,两儿女定下姻缘,又没成亲,解除了不就行了?” 杜子君仍旧含着泪,说来容易做着难,怎么解除?寻常官宦人家订了亲的都难说解就解,更何况,这还是皇家。 晋安就用她催眠一般的语气,以杜子君的立场,方方面面都为她思考,叹了口气,道:“还未成婚,十七就为房郎讨了个加封,想来往后也是如此,今日一个加封,明日一个进爵,长此以往,房郎之所有皆依附公主而来,他在同僚面前还抬得起头么?他在十七面前还能大声说句话么?可怜本也是伟丈夫,偏生命途不济,只能做那懦夫,你不心疼?” 当然心疼,杜子君一想到房遗爱在高阳面前大气都不敢出,说句话都要看公主脸色,顿时痛彻心扉。她跟遗爱,本该是神仙眷侣,鹣鲽情深,可恨高阳公主横亘之间,不能相守倒也罢了,还要害得遗爱不能抬头做人,这如何能忍?杜子君的面容渐染上了无法动摇的坚决。 晋安观察她的神色变换,心道,成了。 晋安耐着性子,以看高阳笑话为动力,终于说服了杜子君,高阳依约领着晋阳捉了许多五彩缤纷的蝴蝶,直到快要入夜,才带着愉快不舍的心情回宫。 回到宫中,见了皇帝,皇帝还打趣了一句:“可见过遗爱了?”他们已定婚约,照世俗,这样说一说也是无妨的,哪怕见一见面也是可以。 高阳仍旧做娇羞状。接下去数月,每遇有人来打趣,她都如此这般,让所有人都知晓,高阳公主对房氏次子甚为心悦。毕竟不是由心而发,这娇羞状做得她自己都快装不下去了,甚是煎熬,只盼晋安动作快一些,乃至恨不得晋安有什么难处也尽管来问她,她可以帮忙,多个人多条出路啊。 奈何晋安手脚慢,高阳自己这边也没观察到可推波助澜的时机,为免被人打趣,只得少出门,于是宫中便有传言,妃子公主们都交相笑言,高阳公主在潜心绣嫁妆了。 绣嫁妆,高阳可不会,她不善女红针黹,只会简单的缝纫,连刺绣都刺得不大好,曾绣了个鸳鸯,不巧让皇帝看到了,非说是只长脖子的肥鹅,可见这水准实在是拿不出手,她平日至多也就编个如意结了。即便要做戏,也不致如此拼命,高阳窝在宫中未多行走,很是看了几部文史。 这日,她在书房,闻得宫婢通禀武才人来了。高阳搁笔,令请进来。 武媚娘来得次数少了,却并未彻底断了,她仍旧常来,带些新鲜的瓜果花朵,似乎是上一回那一番相对高阳的身份而言称得上促膝而谈的话语的作用,武媚娘对高阳更添了一份亲厚,少了一些拘束和不自在。 武媚娘被引入门来,向公主见过礼,她便漫步到窗前的高几前,将手中那捧花泽艳丽的“姚黄”替换了玉瓶中已开败了的,摆出一个别出心裁的好看样式来。 美人弄花,这一幕颇为赏心悦目,高阳纤手撑着脸侧,就这么看着,不多久,武媚娘摆弄完了,便回过身来就近择一坐榻跪坐下。 高阳伸手道:“才人离我近些。” 武媚娘出于条件反射,便将自己的手放置到了她的掌心,顺便还将高阳的手反握,往她身边靠了两个位次。 二人的手悬空交叠,这对高阳是个陌生而新奇的感受,武媚娘比她年长,自然手也比她的大一些,明明是她托着她,手上柔软的触感偏又让她觉得她其实是被包容了。这与她和兕子双手交握的感觉全然不同,好似,一个是她引领,一个是她被引领。 高阳有点不习惯这种被人引领的感觉,她抽回了手,置于案上,这动作有些突兀,让武媚娘摸不着头脑,她的手心忽然就空了,再看案上,殿下玲珑小巧的双手水嫩白皙,圆润粉嫩的指甲仿佛还透着水泽。玉手纤纤说的就是这样一幅如画般的美景了吧?武媚娘心下叹息,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若是能够放肆,她真想将殿下的手据于怀中时时观赏。 高阳被她的目光看的不自在,这回是真正的脸红了,如桃花映面,还有一点发烫,她别过头,轻咳了一声,武媚娘忙回神,殿下再如何亲切,她都不能忘了各自的身份,武媚娘找话来打破这让人心痒的寂静:“殿下是在读史?” 说完这话,她又被高阳粉嫩的面容给吸引了,高阳哪能无所察觉?带点气恼的嗔了她一眼,武媚娘呼吸一滞,胸口猛然间滚烫起来,连同心尖都在发颤,即便第一回被陛下召幸,她都不曾有过现在这样的异样而美妙的动心。 越嗔她她还越呆了,高阳“不得已”,只得答话:“读史使人明理,才人……”说到一半,高阳发现武媚娘还在出神,根本就没听她说话,不由生气,阿武竟然敢不好好听她说话,还一直盯着她看!公主的脾气可不是谁都消受的起的,往日人人说她娇蛮,也不是花架子而已!高阳提高了声音,美目圆嗔:“才人!” 武媚娘被惊醒了,小美人目含嗔怒的望着她,她结巴了:“殿、殿下,我,我……”好半天找到自己的心智,然后说了一句让她后悔多日的话:“你说什么?” 高阳深吸了口气,笑容中带上危险的气息:“你今日是做什么来了?心不在焉的在想什么?” 武媚娘当然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正因为知道她更结巴了:“我,我……”越发显得高阳说的心不在焉不是口说无凭。 高阳摆手:“才人既然心不在我这,即便身留在这也是无用的,你走吧。” 武媚娘:“……” 没给她多犹豫的机会,高阳便继续道:“竹君,送客。” 这下是真的留不得了。 自入门,到出门,统共不过一漏刻,武媚娘出了那恢弘而富丽的宫殿,看不到让她心跳异样的美人,她觉得酸酸的,好不容易来一趟,又要有多日见不到殿下了。 这也是武媚娘第一次见识高阳的干脆,或者说决绝,虽是件小事,由小见大。 ☆、第二十五章 阿武被赶走了,高阳重新提笔,又觉得从前看着津津有味、颇受启发的书册满是乏味,看看砚池中的墨也快干了,高阳又搁下了笔。 竹君奇怪,不是刚刚还挺精神的?试探道:“婢子来为殿下磨墨罢?” 高阳摇了下头:“今日不想动笔墨了。” “不如出去走走?”身为公主身边最有身份的宫婢,竹君不但要为公主办事,收拾琐碎,还兼着逗公主开心,不让她无趣的使命。 高阳道:“不去,遇上了个人,又要说遗爱,我都懒得搭理他们了。” 竹君不由好笑:“殿下喜欢驸马,他们要说就由他们说去,只是不知陛下定的婚期在那一日?嗯,纳采、问名、纳吉……六礼下来少说也要大半年呢,得准备起来,也免得到时忙手忙脚的。” 说得高阳更没心情了,房遗爱那事,她谁都没说,有点烦躁,又忍着:“这些自有专人打点,陛下之意不可度,我只等着便是,总不会让我吃亏的。” 竹君深以为然,她家殿下是绝不会吃亏的。高阳站起身,腿坐得有点麻了,竹君忙扶了她的手,在室中走了几圈,走到窗前,玉瓶中那丛阿武带来的名作“姚黄”的红牡丹娉婷袅袅。 绿艳闲且静,红衣浅复深。高阳轻抚其中一瓣,花色鲜亮,触觉饱满,她收回手,问:“阿武最喜欢什么花儿?” 竹君想了想:“武才人给殿下送的什么都有,但她自己最爱的,应当是牡丹。” 高阳惊讶:“我都不曾闻说,你从何处得知的?” 竹君道:“有一回,在御花园中见到才人为殿下精心选花,她在一丛盛放的红牡丹前驻足良久,婢子见了,便上前问好,才人与婢子叹息,”她学着武媚娘的语气,“我家西河,众香精舍,下有牡丹,其之特异,尤为魂牵梦绕。” 高阳默然半晌,面上有了恼意,一跺脚:“洛阳牡丹盛于长安,等下回去洛阳……”语意不绝,其意昭然。 竹君顿悟,原来殿下坐立不安的,是因把武才人赶走了。作为善解人意的近身侍婢,她出主意:“婢子去请才人回来罢?” 高阳马上反对:“才不要!”刚赶人走又请人回来,太没面子了。 于是竹君就说了回公道话:“殿下常戏弄才人,才人皆是好脾气,从未有怨言,今日不过略走了会儿神,就被殿下赶出去,还不让请回来,真是可怜。” 高阳不满:“我何时戏弄她了?” 竹君道:“回回都是。” 高阳纠正她:“这是我看阿武喜人,爱不释手。”目含威胁地望着竹君,大有你敢反驳试试的意味。竹君明智地改变原来要说的话,言不由衷道:“正是。” 高阳奇怪:“你和她什么时候这样要好了?阿武贿赂你们了?” 竹君没好气:“才人入宫有四年,家里带的银钱必是花销完了,才人俸米能有多少?恐怕也是紧巴巴的过的,就是有点余钱,也是换了好物来献与殿下,哪有给婢子们的道理。” 的确是这个情形,高阳对下面人收了谁的东西大致是知道的,竹君对她从无隐瞒,在这事上更是如此。那就更不对了。宰相门前七品官,并不是没有道理的,见识得多,又受人巴结,眼界就高起来了。她安仁殿诸人个个眼高于顶,平时与妃妾打交道多有客气之语,是拘着礼数,偏对武才人,以竹君为首众婢,似乎都心甘情愿的与她交好。 高阳就说:“你们对阿武倒是亲近。不过她是才人,陛下嫔御,莫要失礼了。” 竹君很明白:“岂有失礼之处?婢子们并不敢与才人多说笑,”她顿了顿,又道:“不知怎么,婢子看才人,总觉她非久居人下之辈。” 高阳听了,不由好笑:“你当算命呢?” 竹君却正色起来,认真又严肃:“不是这样说的,殿下生来贵胄,无需看人脸色,婢子们却要懂得察言观色,看人总有一两分准头。” 高阳仍旧不信,竹君才多大,见过的人才多少?就有几分“准头”了? 竹君见公主不相信,不由着急了:“不止婢子这般以为,荣誉也是这样看的,荣誉还说,与才人交好有益无害,纵使看走了眼,也不过多陪几个笑脸罢了,总不亏的。”抬出了年长的荣誉来表示自己所言非虚。 高阳一笑而过。 竹君看公主的样子,也不知她是信了还是没信。 主仆这番对话翻入生活的巨浪中,不多久就淹没不见了。高阳在宫里闷得很,倒是晋王又给她带来了一个消息——魏王跟房遗爱走得近起来了! “黏糊要命,几要同吃同住了!到底是你娶驸马还是他娶驸马!这般做法,不惧人言耻笑么?!”晋王语气又急又气,这事他还没处说,只能来跟高阳抱怨,从上一回一起赴魏王宴的景象来看,高阳应该是什么都明白的。晋王回忆那日的情形,隐约记得十七娘比他通晓事理得多,且她又谁都不应,是中立的。 晋王觉得,高阳这里是安全的。他就来抱怨了。 高阳惊悚了一下,她差点以为四郎看上房遗爱要跟她抢了,她家兄弟好像不缺这样的事,大郎那里就有一个太常乐人,美姿容,善歌舞,大郎多有宠幸,号曰称心。 等看到晋王那气急败坏的神情,才发现自己想偏差了(如果是她想的那个样子,应该是难以启齿才对),咳嗽了一声,道:“没事的,日后便是一家人了,与家人走得近些,有什么呢?” 晋王给她糊弄住了,迟疑道:“是这样么?” 高阳道:“不然呢?遗爱有兄长,他是次子,不能承爵,稍有艰难,四郎好心携他一程而已,你也是,将来也别忘了提携遗爱。” 是这样!白生气了。晋王笑起来,目露暧昧道:“你这就为他拉帮手了?不是,你怎么不脸红呢?往日不是总娇羞?现在脸红也没有了?” 高阳:我心累装不出来了行不行?口中正色道:“我都定给他了,还娇羞什么?往后一起过日子才是正经,孰轻孰重,我有论断。” 这一次的对话又被晋王转给了皇帝听,晋王也实在是闲,又没上朝又没成亲还不爱读书,大事不肯担恐受责,小事又嫌麻实则他也不通庶务,一天到晚瞎混。 皇帝听了就很高兴,夸高阳踏实明理,正好房玄龄觐见,皇帝便道:“卿家与朕这亲是结对了。” 房玄龄什么都不知道,迷迷糊糊就跟着称是,心里其实很愁,二郎这小东西近日神色惶惶,似乎有点不对头。 儿女是债,皇帝和房玄龄深有体会,皇帝子女众多,纵有魏王吴王临川高阳晋阳这样乖巧听话的,也有太子这样慢慢学坏不懂父亲苦心的,还有齐王这样似乎学不好了的坏孩子,皇帝把吴王长史权万纪调去给齐王做长史,权万纪素有正直之名,希望他能够匡扶齐王,谏其错处。 相比皇帝,房玄龄更愁,他家长子和次子手足情不佳,长子遗直深衔次子遗爱,防着他,遗爱又眼馋嫡长子可袭爵这一条,怪长兄挡在他前夺了他的好处。三子遗则倒是安分,可又□□分了,无过人处。房玄龄自己有经天纬地之才,遇到这样的子孙,也真是没办法,儿子无大才倒还无妨,他之大功,只要不犯大错,陛下看在他的份上也会多加照拂,再全家一心,好好培养孙子们,总有能顶事的,可兄弟若不齐心,家业何来兴旺? 现在次子要尚公主,还是高阳公主,据说高阳公主深荷圣宠,又有城府,遗爱有了这样一个妻子,身份也贵重了,恐怕心也要跟着大,房玄龄不得不在皇帝面前先提一提,免得皇帝支持他的女儿女婿,把房家弄得乱糟糟的:“臣子遗爱,才华人品皆不过中平,得陛下青眼,臣全家拜伏圣恩。” 皇帝笑道:“卿家太过歉了,遗爱是个好孩子,十七娘也是,他们必会将日子好好过起来的。” 房玄龄又道:“自古便有嫡庶长幼之礼法,长子无大过便不当废,臣家爵位只有一个,为宗族计,长幼之序便不能乱,公主身份贵重……” 皇帝果断道:“公主深明大义,必不乱卿家规矩。朕,也不会纵容礼法败坏!”在这种大事上,皇帝是不会动摇更改的。 房玄龄放心了。 没过多久,皇帝幸洛阳,留皇太子监国,百官随行,皇子皇女们也一并前往。 武媚娘位低不得同行,但这回徐婕妤有幸上了随驾名单。高阳派人来的时候,武媚娘就在帮徐婕妤收拾行装。 见安仁殿来人,她就见色忘友了,放下东西跟徐婕妤叮嘱一番,去了安仁殿。 高阳找她也没什么事,陛下一去洛阳,不知几时回来,她们得有些日子不见面,就欲道个别。其实是听竹君那一说,也觉得自己发脾气太过了,阿武又许久没来,高阳该软便软,主动低头。 上一回“不欢而散”,武媚娘不敢轻易登高阳之门,等到觉得抵不住心中的想念,很想要见一见,不想听说了公主心悦房驸马的事来,她就又歇下了心思。 不多时,安仁殿就在眼前了,这一条路武媚娘走得熟的不能再熟了,哪怕闭着眼,她也能摸过来。 走入门,高阳已在堂前等她了,见她一来,就笑得很殷切:“才人叫我好等。” 说起来也有些日子不见了,武媚娘远远的注视那道华服明媚的身影,殿下好像又长大了,身量高挑,容貌昳丽。 ☆、第二十六章 一条铺了整齐地砖的中路,两旁各栽草木,灌木森森而井然有序,草木之外是廊,廊下有路,通往正殿,整体又显得疏朗而开阔。武媚娘从台阶上走下,踏上那条中路,高阳立于路的末端,身旁一步远处簇拥宫婢,等武媚娘走近,她侧过身,二人正好比肩,一起走入殿中。 她们的目的地并不是正殿,而是正殿后的小庭院,廊下已置席,席上有佳肴,正对满庭花草。武媚娘抬头望天,看看日头,正好要用饭了。 高阳邀她入席,二人相对而坐。 “明日启程往洛阳,得有些日子见不到才人了,故特置宴席,与才人作别。”高阳举杯。 殿下当然不会说从上次就好久没见,不知道阿武是不是被她吓跑了,找回来看一看,若是吓跑了,就得多释放点善意,若是没有,正好她也挺想念阿武的。 武媚娘却像是看透了她的意图似的,轻轻地瞥了高阳一眼,高阳觉得那一眼饱含了然,不由有些心虚,手上还举着酒杯,她嗔了武媚娘一眼,手都酸了,还喝不喝了? 武媚娘低头闷笑,欣然满饮此杯。 酒是清淡的果酒,酒味淡,果味浓,喝起来齿颊留香,配着几案上的菜,迎着徐徐清风,很是享受。 一顿饭,主客尽欢。 饭后,高阳便同武媚娘慢行消食,随便地说些话。慢慢的就说到了最近宫里人说得最多的“高阳公主的驸马”,武媚娘是有意往这方面引的,她在一旁观察高阳的神情,欲从中探测,是否果如传言中说的那样,公主果然对驸马青眼有加。 高阳自然不知道武媚娘有意试探,她一听到驸马二字,立即就反射出早就在心中排演过千遍,力求无破绽的神色和话语:“还未成亲,就不要叫驸马了,”她笑了笑,笑容格外柔缓,对武媚娘道,“他姓房,是房相次子,家中行二,丰神俊朗,英武不凡,是九郎亲见的。” 武媚娘呼吸一缓,点了点头:“恭贺殿下结此良缘。” 高阳杏目一挑,略带嫌弃:“这些日子常听这样的话,真是没有新意,不过,看在是出自才人之口的份上,我便收下了。” 说得武媚娘呼吸又是一滞,她掩饰般的转过头去,恰见自己的住处就在眼前,之前一直是公主引着她走,武媚娘便明白这是公主好意送她回来。她沉默了片刻,徐徐道:“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多谢殿下送我回来。” 高阳就笑了笑,仿佛在说客气什么。不远处有一团宫灯走近,徐婕妤恰到此处,两拨人便遇上了。高阳微扬下颔,有点想不起来这人是谁,直到听到徐婕妤躬身下拜,口道:“婕妤徐氏拜见公主殿下。” 高阳这才想起来,很早之前见过的,她淡淡颔首,转头看了武媚娘一眼,示意她走了。同武媚娘交好,是有缘由的,至于徐氏,不过一个婕妤,高阳不致自降身份与其答话。 公主越走越远,徐婕妤直起身,很有大气不敢喘的感觉,低声对武媚娘道:“好威严,你何必招惹公主?本走不到一路去的。”对第一回看到高阳时留下的心狠手辣的映像深有余悸。 武媚娘一路目送公主,直到她的身影消失,方回过头来,轻柔地笑了笑,不答反问:“明日就要出发了,阿徐都准备好了么?” 宴了武媚娘一回,高阳算是放下了一件事,她的行装自有专人打点,无需她操心,只待翌日登车便是。 这一回众人便住在洛阳宫。 洛阳行宫虽也常用,却到底不如长安严谨,众人到了洛阳便松泛起来,呼朋引伴,四下交游,又有魏王,素爱结交才捷之士,在风景秀丽的魏王池不断行宴,洛阳城便如沸腾的滚水,喧嚣热烈。公主们亦不甘落后,待字闺中的不大方便,出嫁了的就便捷的多,交替着设宴,广邀宾朋。 御驾在洛阳停了一旬,陛下又欲幸襄城,这回便不带皇子皇女们同行,留了他们在洛阳,继续无所拘束的玩闹。 高阳觉得晋安若要下手,这是个绝好的时机,房遗爱因入魏王之眼,也留在了洛阳,常往魏王府饮宴,杜子君也恰好也随其母住在洛阳。各家家主皆不在,但下一辈的青年俊彦却齐聚东都,真是再好不过了,行事也便宜。 晋安与她的想法难得又一致了,但她却凑不齐人,宴贵女们倒是不难,宴男子却是不行,且她人缘不大好,散出请柬去,来的不过六七,很不好下手。晋安急得不行,现在不动手,等回了长安,便更找不着机会了。她说给杜子君,杜子君也是焦急不已,偏又束手无策。 高阳一直注意那边的动静,想一想也猜到她们的窘境了,她比她们更急,若是长久不绝,晋安她们放弃了,她就要去借房遗直的手来搅乱婚事,房遗直比晋安更难对付。晋安真是笨死了,高阳令人说与魏王,欲借魏王池,于池畔饮宴,又道听闻魏王近日也常有宴,不如隔着一池洛河水各开一宴,也好相互和曲来玩。 魏王与房遗爱交好本就是欲借他一人,牵住房玄龄与高阳两个,这段时间观察下来,房相更看重长子,只得舍弃,余下的便只剩高阳,此时高阳有请,岂有不应的?又以为高阳是想见遗爱,还很贴心的想是否要借机让二人见上一面说几句话。 两处定下了日子,便交予各自属官去办, 高阳想到阿武喜欢牡丹,便去了花房看花,这里牡丹盛放,花泽娇艳,远胜大兴宫,高阳精心挑了一些,吩咐竹君道:“去说与匠人,这几丛要好生养护,我要带回京去。” 竹君抿嘴笑道:“可是赠予武才人的?” 高阳笑着斜了她一眼,并未说话。主仆二人又一起挑了几丛,命人择与之搭配的花盆来,等走时移到花盆中栽种。 挑完了赠予武媚娘的牡丹,二人又看起别的来,正好搬去宴会上,也好增添光彩。 如此一来,高阳公主看重宴会,亲自挑花的消息又不胫而走。 直到行宴那日,满城权贵子女齐聚魏王池。入目朱紫,花团锦簇,竟成了连日以来最为醒目的盛况。 晋安和杜子君仍旧爱凑在一处嘀嘀咕咕。晋安这几日为这事竟疯魔了一般,绞尽脑汁,只为设法让高阳颜面扫地而后痛失心爱,只有两下齐发,只有看到高阳痛哭流涕,方能解她多年被紧紧压制的耻辱。策划连日,就在如何将人聚集过来卡住了,正不知如何是好,十七这蠢货竟自己设了一宴,真是天都帮她! 往来宾客,笑语连连,众人皆赞席上花事风骚,独领洛阳之秀,高阳佩水苍玉,发上饰九钿,气质高华,笑与人高谈。晋安冷眼旁观,一想到事发之后十七回想起现在的盛景,席上的花多艳丽,她的心必然也会泣出同样鲜艳的血来,晋安便忍不住吃吃地笑出来,那笑容,也是充满了怨毒的。 对岸忽然响起一阵喝彩,吸引了这边女子们的目光。众女正猜测那边有何繁华盛景,便见魏王身边的宦官小跑着过来,笑意满满的与高阳大声道:“公主宴上百花齐放让人羡慕,魏王殿下与欲宾客做赋赞誉,还请公主行个方便。” 原是要隔水咏花,这般雅致的心思也不知是哪个想出来的,高阳莫有不应,这边的贵女们也跃跃欲试,便令人置笔墨,或做赋或写诗,也可画下千姿百态。 人群便向池边聚拢,晋安与杜子君站在外围,杜子君神色紧张,晋安倒会掩饰,只是那眼中绽放的兴奋实在蜇人,高阳瞥了她们一眼,念头一转,便与众人笑道:“既然都要行文采之事,不如与他们比上一比?” 宴上女子多是飞扬跳脱,也不乏才华横溢之流,登时玩心大起,大声应和,这边娇语阵阵,向对岸的二郎们下了战帖,那边儿郎岂容人看扁了,又存了大展才华,要在小娘子们跟前显露风采的心思,自然爽快的答应了。 一时间气氛火热,高阳见此,便吩咐人调近旁的宫婢来守着岸边,以防有人不慎落水,这也是为众人安危,在情在理,倒无人觉得不妥,只是这么一来,四周守卫的宫婢便都调了开去,要重新从远处再调人来,便有了一段时间的空隙。 晋安正愁如何将守卫之人调开去好便于行事,高阳竟就为她办到了,她兴奋的眼睛都要红了,生生压抑着,对杜子君快速道:“大好时机,莫要错过,我们快去。” 杜子君心乱不已,胡乱的点了点头,便跟了出去。 高阳朝那边看了一眼,便状若无事的回过头来。身旁的书案上,裴氏的芍药已有初形,上了红艳艳的水墨。高阳抿唇,她可以感受到自己心跳一下一下的,沉稳而有力,震得胸腔都有些发疼了。 她一面与人品评各人作品,一面屏住呼吸等待那边的动静,终于,当裴氏的芍药画就,附近突然传来数声女子尖利而急促的尖叫。 ☆、第二十七章 伴随那几声惊呼,这边凑在几位写诗作画的女子身旁低声热烈的交谈猛然消失,众人都静了下来,屏息去听,惊叫声没有了,凝神倾听,却有无数人的脚步整齐划一的踏在地上,朝着一个方向奔去——想必是侍卫。诸女面面相觑,从各自的脸上都看到些许不安与好奇,对岸的郎君们已三三两两的朝着那地方过去。 裴氏犹豫半晌,道:“不如我们也去看看?” 高阳颔首,令几个做惯粗活,身负劲道的宫婢紧跟着她们,一群人也朝那边去。 高阳很好奇晋安会做到哪种程度,更好奇杜子君那脑子能被晋安摆布到什么地步,心中已有了准备,但当真见到,高阳还是忍不住惊叹了一下晋安虽然笨,但是某些时候还真是执着和机敏。 只见那假山的缝隙之间有一对少年少女,少女衣衫凌乱,圆润嫩滑的香肩半露,雪白凸起的胸房也是半遮半裸,满是狼狈。众目睽睽之下,她手忙脚乱地拉扯衣衫,半拥着她的少年并不比她好多少,惊慌失措地低头遮掩自己的面容,摆弄衣衫。 高阳等人赶来之前侍卫便已被那数声惊呼吸引了过来,发出惊呼的是高阳身边的宫婢,此时满面泪水的跪在地上,她的身边是晋安,晋安眼神闪烁,这凭空出现的宫婢,完全打乱了她的计划,她还强自镇定着喝斥:“噤声!吵吵嚷嚷成何体统。”侍卫到的太快,几乎是宫婢一出声,他们就赶来了,晋安慌乱之下本欲灭口,奈何无凶器,又有人证,只得喝令侍卫速将宫婢拿下,打算先发制人! 见到高阳,宫婢啼哭着扑向她,口呼:“殿下救我。” 郎君们过来要饶过半池,路途遥远,因而他们脚程虽快,确实与高阳她们不分前后的到的。高阳簇紧双眉,脸上一片凝霜,一个眼神下去,竹君便拉起了那宫婢退到身后。晋安见此,暗恨不已,深深呼吸几下,心中盘算起措辞来。 房遗爱真是什么脸面都丢尽了,闻高阳公主来了,颤抖着朝那边飞快扫了一眼,只看到一个仪态万千的少女走在诸人之前,一时之间更是无地自容,不由拼命地朝假山里面挤。 众人目瞪口呆地看这肮脏赤、裸的景象,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开口,房遗爱跟杜子君有私,被捉了个正着。众人慢慢回过神来,猛然间惊觉这里还有一个正主,都以或尴尬或看戏地目光看向高阳。 就算这是高阳纵容着发生的,此刻也不禁怒火中烧了,她稳住心神,维持场面,低喝道:“侍卫速退下!” 这群侍卫正不知怎么办好呢,闻声忙退了下去。纵使魏王自诩见多识广,也被眼前这景象惊住了,这下听高阳喝退侍卫,忙朝她使了个眼色,高阳会意,二人各自对男女宾客告罪,提前散宴,遣散闲杂人等。 众人也知留着不妥,纵使有想看好戏的,也先忍忍,纷纷告辞,打算过后再使人打听。晋王一直站在魏王身后,此时留了下来,想着有事他也好搭把手。 高阳冷着声,叫住欲随众人离开的晋安:“十三娘留一留。” 晋安勉强稳住,止住脚步,回过身来,讥笑道:“十七娘要处置家事,我还是避一避的好。” 这货真是从头到脚都透着一股浓到散不去的愚蠢的气质,高阳看都懒得看她一眼,淡淡道:“什么家事?我竟不知此处除了四郎九郎与你,还有谁是我家人?”她和房遗爱只是陛下定下,一无问期二无纳吉,六礼一步未行,照民间的说法,且还做不得数。 魏王马上也意识到这点,这是皇家的丑事,虽然现在看来几乎人尽皆知,但该做的戏还是要做,立刻也对晋安道:“不错,管住你的嘴,莫要胡说!” 晋安气急,又惧那宫婢胡言,心道留下就留下,紧要关头,她还可自辩。 魏王又道:“适才是你到的最早?侍卫说他们来前你就在了,过会儿把话说清了,我好奏禀陛下。”此事不小,必须以最快的速度奏给皇帝。 至于为何是过会儿而不是立刻,假山中的两人已摇摇欲坠,几欲昏厥了。 高阳很宽容,一扬下巴:“来个人,侍奉梳洗。” 在房遗爱同杜子君恨不得直接变成假山再也不必见人的时候,终于得以摆脱窘境。但接下去是比窘境还要难以面对的审问。 魏王关切地同高阳道:“不如你先避避?我必给你一个交代!” 晋王原先一直阴着脸沉默着,这下也开口道:“正是,万事有四郎,你,你……”这种事出来,总是女儿家名誉受损,也总是女儿家承此屈辱。 房中已无外人,高阳也不端着了,气得发抖,冷笑:“我为何要避,他既这般对我,我总要知道个缘由!” 魏王跟晋王齐齐噤声。 这会儿晋安已从惊慌失措中镇定下来了,马上想到自己的目的,见高阳已浑身发颤,料定她此时必然心神俱伤,心下大慰,还欲用话去刺痛她,刚一张嘴,就见到魏王那双冰冷的眸子中迸射出欲噬人的目光,正冷冷地满含警告的盯着她,晋安心口一颤,只得先闭嘴。 不多时,魏王的两个随从带着房遗爱并杜子君过来了。 二人羞得满面通红,房遗爱先见过魏王和晋王,再要跟高阳行礼时,顿了一下,声音都颤抖起来:“臣,臣……” 没等他憋出句整话,高阳便道:“我认得你是谁,我也认得你身旁这人,但我却不知怎么你们就混到一处去了,前路如何且不论,你总要给我个说法。”她没心思跟他纠缠,速战速决! 这时就显出杜子君深不见底的愚钝来。没问到她话,她也知不好开口,只是房遗爱吱唔了半天,也说不出话来,杜子君只得出来撑着:“如诸君所见,房郎同我早已定下终身。” 房遗爱顿时目瞪口呆,魏王等也比他好不到哪里去。 杜子君也是没办法,她跟晋安的计划是她来勾引房遗爱,而后被晋安“误撞”,接着以此为要挟,要他立即去与外面行宴的众人说明,这样一套下来,晋安是无需在众人跟前露面的,杜子君也可作痛失所爱的可怜相,只要房遗爱肯担起来,世俗总对男儿宽容些,房家又对社稷有功,总不至于当真杀了他。 这是明面上晋安说给杜子君的说法,而事实上晋安自己的想法是,她在旁观望,等他们一勾搭上,她便出去引来侍卫,必要让人当众撞破这丑事,至于接下去会如何收场,都与她无关,至于杜子君是否会供出她来,她也不在乎,她们商议之时,皆是出于一人之口,入得另一人之耳,并无白纸黑字的证据,何况,她还哄着杜子君,她若置身事外,就能以公平正义之姿为他们向陛下求情。 本来是计划的好好的,晋安觉得堪称天衣无缝,可是临到头,这宫婢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尖叫引来了侍卫,侍卫赶过来,她也躲不下去,只得走了出来。 现在就要重新收场了。 随着杜子君那话一出,高阳便笑了:“你口中的早是有多早?若是陛下下诏之前,房相固辞之时为何一字未提?若是陛下下诏之后,那时他已是我夫,你们又是凭的什么定终身!” 杜子君语塞,若说是之前,房杜二家便少不了担上欺君之名,若说是之后,他们更是既不占情又不占理。 高阳目视房遗爱。房遗爱觉得公主那双美丽的眼眸中淌着深切的失望,他是知道他身上所加的散骑常侍一衔由公主而来,也知公主对他很是看重,可事情都已做下了,他现在已没有第二条路可走,只能认了。 房遗爱满心痛苦,大好前程将就此毁于一旦,可转念一想,只要承担下来,他还算有一个敢于承担,重情重义的名声,等风声一过,有父亲的面子,起复也不是无望,便狠着心道:“我二人,是私定终身,吾父吾母皆不知情。” “噢。”高阳轻轻的点了下头。晋王不安的动了动身子,晋安嘴边挂起了一撇笑,魏王恨得要命,房遗爱心中彷徨不定,杜子君感动于情郎竟为她圆谎,房中一时无人出声。 仿佛过了许久,高阳站起身,竹君忙上前扶着她,她摆了摆手,自己站定了,再不看身前跪着的二人一眼,对魏王道:“此事非你我可定,魏王兄速上本章奏禀君父,恭请圣裁。” 魏王也起身:“一切有我,公主放心就是。” 高阳道谢,起步就走了,晋王想追上去,却被魏王拉住了:“你也是亲见者,要随我在本章后署个名。” 这事,要捂也捂不住了,这么多双眼睛都看到了,跟房家的亲也结不成了,魏王迅速在心中算计如何从此中得利,房相乃太子太师,又如何借此透过房相向太子发难,这本章要如何写才能达成目的。 本章送到的时候,皇帝正欲离开襄城,幸晋阳,晋阳是他跟随高祖反隋的起兵之处,意义非凡,许多大臣都是经过那一遭的,皇帝多有感慨,说起当年,又想到现在,不由跟房玄龄叹道:“那时青壮,只觉山河踏于脚下,日月怀于胸前,说不尽的豪情万丈,眨眼间你我行走需有人扶持,老了。”房玄龄也很感慨,房谋杜断,多少年过去,如今只剩下了他,那么多的老兄弟,一年年下来,也越来越少了。皇帝又说起他们要做亲家了:“朕女于归,卿子娶妇,二事并成一事……” 魏王的本章就是这个时候递进来的,注明了加急,底下人不敢耽搁。 皇帝一看是爱子送来的,接了过来,一面道:“是四郎的急奏。”一面抖开来看,只一眼,脸色顿变。 房玄龄奇怪,但也没发问,眼前这人是天子,而不是当年的秦王,为臣要固守本分,知道什么当问,什么不当问。不想皇帝看完后,什么都没说就把本章给了他,房玄龄更是奇怪,双手接了过来,看了一眼,面上的血色猛然间都褪了,煞白一片,他怒从心起,顾不上这是在皇帝面前,气急败坏的骂了一句:“畜牲!” 立即伏地请罪:“有此逆子,臣无颜见君上!” ☆、第二十八章 皇帝怒得气血沸腾,自十余年前在玄武门一举灭了建成和元吉,就没人给他这么大的气受过。这不止是爱女受委屈了,还有皇家的颜面!而今立朝不过二十余年,正是皇族在百姓心中声望日盛的时候,房遗爱那小畜牲,皇家的脸面全给他扒干净了! 房玄龄半句辩解的话都不敢有,伏在地上,羞愧难当,一力请罪。 皇帝气了一会儿,很快便冷静下来,事已发生了,再生气也无用,得善后。他沉着脸,道:“你别趴着了,等见了人再说!” 晋阳也不去了,下令返回洛阳。 洛阳。 高阳从魏王池回来,登车回宫。洛阳宫不及长安的大兴宫恢弘,自宫门至住处也要快得多。一众宦官宫婢口舌紧闭,面容肃穆,垂首趋步。 高阳亦不发一言,沉着脸,目不斜视地快步疾走。路上有宦官宫婢看到这架势,都纷纷低首避开,唯恐受了池鱼之灾。 高阳刚一踏入住处,里面的晋阳公主便闻着声响迎出来了。因今日必生事端,高阳恐晋阳跟去了混乱之中无人护持,且那样腌臜的事,她也不愿让晋阳看到,便让她乖乖地呆在宫里,允诺了定会早些回来。 晋阳对这样的宴会本不热心,不过是高阳做主家,她方欲前往一观,这回既然十七娘不叫她去了,她也不在意。但,看到十七娘如此小心而又郑重地来说与她,晋阳心觉有隙可乘,便做不悦状:“人人皆得邀请,为何偏不让我去?” 高阳解释:“人多,撞着了怎么办?” 晋阳不信:“往日人更多的时候都是有的。” 高阳无奈,随着兕子的年纪增加,她是越来越不好哄了,又不能直说宴无好宴,只好故作薄怒道:“你不听话了?” 晋阳作势就要哭:“好凶,阿姐不温柔了!” 高阳:“……”妥协:“你待如何?” “让我在你宫室中等你回来。”晋阳瞬间冷静下来,扳起小手指细数条件,“要上一回那个木偶,还要九郎提起过的,突厥人的吃食。” “后面那个不行,不干净,余者由你。”高阳觉得虽然这一世兴许不会有儿女了,但,做母亲的细务仿佛从睁眼的那一日起就未曾停止!真是操心! 晋阳听了,也不纠缠,忍痛割爱:“好。” 见她这么好说话,高阳又忍不住笑了。 现在高阳回来了,晋阳搁下手中纸笔,笑逐颜开地跑出来,却敏锐地发觉气氛似乎有些不对。 高阳见了她,才想起忘记往集市与晋阳买木偶了,她勉强扯出个笑来,歉然道:“我再令人去。” 此时消息还未传入宫里,晋阳并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事,但见高阳这样子,也知事情小不了,体贴道:“无妨的,你先歇歇罢。” 高阳也不跟她客气了,摸摸她的后颈,便自去更衣,上榻睡了一觉。她觉得很累,即便这一世她对房遗爱不曾产生过男女之情,而晋安所为更是她默许之下推波助澜的,可当真面对了,仍是一阵锥心,房遗爱的表现实在让人失望,不说上一世他们是做过十年夫妻的,单是眼前,他们已是定下了的! 她不悲痛,亦不伤心,唯觉累,浑身都乏得很。 高阳去睡了以后,晋阳就开始逼问她的随从了。竹君很为难,但一想到今日闹得这样大,也无可隐瞒了,便回了话:“说与十八娘也无妨,过不许久,怕是整个洛阳城都要知道了……”说到这,又停住了,房遗爱和杜子君那场面真不好对一个八岁的小女孩描述,竹君为难半晌,道:“驸……房家二郎做了对不住公主的事,被当众捉住了。公主……”简直难以启齿。 晋阳点点头,表示明白了。 竹君惊奇,当真懂了? 晋阳又问:“怎么个对不住?” 竹君:“……”原来没懂。没懂她也不能说了,说的太明白,这样肮脏的事让十八娘知晓,公主会把她发配到掖庭去做苦役的。 晋阳从宫婢这边得不到答案,就想问晋王,但又放心不下这里,想了想,便在高阳榻前坐下,等她醒来。 高阳沉沉地睡了一觉,醒来就看到了晋阳,不由心暖。 往事已矣,来者犹可追。高阳也不是沉湎忧郁的人,等陛下来,还有一场要应对呢。她坐起身,看了眼漏钟,叫了人来侍奉梳洗,吩咐人到外面去把晋阳要的木偶买来,又对晋阳道:“别坐着了,该用饭了。” 晋阳小心翼翼地看着她,见似乎当真无事了,才舒了口气,并不提房遗爱的事,陪着高阳安安静静地用过饭,又磨蹭了一会儿,方由一群宫婢护送着回去了。 皇帝来得很快,事关皇家颜面,定要尽快了解才好,不能由着高阳的名号被人挂在口中说笑。 高阳也没打算插手接下去的事,陛下心中必有计划,不是她能干预的。 果然,皇帝一到洛阳,立即令心腹重新去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这一查,晋安的作用也藏不住了。皇帝怒急,还得严令心腹不得泄露,本是房玄龄欠他,若是宣扬出晋安做的好事,就不好说是谁欠谁了。 弄清事情始末之后,皇帝便下诏了,赐婚房遗爱与杜子君,并且废除了高阳公主同房遗爱的婚约。房玄龄领全家伏听圣谕之时,差点昏了过去。什么惩罚都没有?皇帝是欲先将这事按下,留待日后慢慢的算账了? 皇帝其实憋屈的很,房遗爱不能杀,罪不至死,杜子君更不能杀,若是杜如晦还活着,他可以向杜家讨个说法,若是此次所犯为国法,他也无需手下留情,偏生,这一回是家事,若是以此向杜家发难,不免会有人议论皇帝苛待功臣之后。 但皇帝并没有那么好的耐心,不出三日,便将房遗爱身上所有官职都罢免,连同散骑常侍这一无实权的加封都未留下,用的理由是他自身修养不够,不足以出仕为官。至于这自身修养不够,谁都知道是在影射什么。 皇帝的意思很明显,我为你们赐婚,是我宽容,是我予功臣之家优待,但我绝不纵容,你们仍是野鸳鸯,仍是苟!合!房遗爱仕途绝于此,再无出仕的可能。 处理完野鸳鸯,还有高阳需安慰。 皇帝委实不愿承认自己眼拙,竟看中了这么个不中用又无人品的臣子来做女婿,想到日前高阳开心甜蜜的模样,羞得老脸通红,房玄龄无颜见他,他也无颜见高阳。作为一个尚算有良心的君王和一个尚算有慈心的父亲,皇帝心中很不安,拖了几日,再不见是不行了。只得召了高阳来,要与她补偿。 高阳也没为难他,像是看破了红尘一般,道:“阿爹为儿用心良苦,儿岂有不知?又岂会生怨?阿爹无需内疚。”凭良心而言,房氏子的确可与帝室相配了,陛下并没有苛待她,当日选了房遗爱,必然也是将她的感受纳入过考虑的。 皇帝感动不已,叹了口气,红着脸道:“我儿明理……你别为这等不忠不义之徒伤心,朕为你再择一佳婿,此番,必不再错了!” 高阳双目通红,低首,略带哽咽:“经此一事,儿实在无心婚事了。”她受到了背叛,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皇帝无措,搓着手,讷讷道:“这也的确不很急,你心中难过也是难免,只是万莫伤身了。”心里又给房遗爱记了一笔。 高阳只是低头不言语。 皇帝无奈,只得道:“下一回必多谨慎,让你点头了才算。”这事一出,高阳的婚事的确不能急了,需得冷一冷才好再提,这样一件让人瞠目结舌的大事,没个三五年恐怕都冷不下来。 高阳深吸了口气,眼泪簌簌直下,用绢帕抹去,低身一礼:“儿先告退。” 皇帝心疼又不知如何安慰,只得派身边的内侍送高阳回去。安慰完这个受到了严重伤害的女儿,他还有一个做从犯的女儿。皇帝不想见晋安,还不能立刻处置她,一处置就等于宣告于众,晋安参与了那件丑事了。正好,有快马来报,吐蕃遣使来朝,为他们的赞普松赞干布求娶大唐公主。再过半月就要到长安了。 皇帝考虑是不是把这个不省心的女儿丢过去算了,转念一想,若是如此,他当真是丢脸丢到番邦去了,又忍了下来。 过了半年,皇帝寻到晋安的差错,以忤逆之名,削其封邑三百户,勒令闭门思过半年。这是后话了。 处理完这件事,皇帝便要率众回京,接见吐蕃使者。 那时已是寒冬,高阳为武媚娘选的牡丹早已凋谢了,她又令花房加紧培育了新的来,欲带回长安,奈何牡丹在寒冷的天气中存不住,一出花房只得两三日便要凋零,高阳思索良久,最终派人快马送回长安,在它们凋零之前送到武媚娘的眼前。 近日高阳做什么都是人人称好,唯恐她念着前头的事想不开,只盼她能寻些开心才好。皇帝赐了她无数宝物,又给她加了五百封邑,高阳如今已有封邑二千五百户,在公主当中也算是多的了。 晋阳跟着她从花房中出来,好奇地问:“十七娘将这些娇嫩的鲜花赠予何人?” 高阳道:“一个才人。” 晋阳是知道才人是什么人的,她似不解:“为何要将一个才人这般上心?” 高阳想了想,眼中泛起暖意,笑道:“她是我挚友。” ☆、第二十九章 “她是我挚友。”高阳说完这话,晋阳睁着大眼睛,定定的望住她,咕哝道:“你何时有了挚友,都未曾说与我知道。” 高阳笑而不语,拉着她的手,一路慢慢的走回宫去。小径上已积雪,有专门洒扫的内侍将雪清除,扫开了一条道。明日一早就要回京,晋阳想到先前听来的小话,说道:“听说吐蕃的使者在来朝路上,要给他们的赞普求娶公主,她们都好怕被嫁到吐蕃去。” 松赞干布求了好几回了,还为此生出了一场不小的风波。先是七年前听闻突厥与吐谷浑皆得以迎娶大唐公主,便也派使者求娶,皇帝拒绝了,当时有传言是吐谷浑从中作梗,于是松赞干布便出兵击败了吐谷浑、党项、白兰羌,而后扬言大唐若不送公主和亲,他便要率军大举入侵,皇帝大怒,派兵打败吐蕃军,松赞干布惊惧不已,连忙派使者请罪,并且又一回请婚,皇帝仍旧拒绝。 这一次,是第三回了。高阳记忆之中,这一回陛下是答应了,妻以宗女。前头突厥与吐谷浑所娶公主亦非皇女,皆是宗室之女封做公主。此番做法也类之。 “阿爹不会以皇女妻吐蕃的。”高阳道。 晋阳笑了笑,简单的道:“我也这么想。” 啧,同是体自陛下,有人就蠢笨不堪,有人就聪慧颖悟。高阳无比宠溺地看着晋阳,笑着道:“不要说与她们,单看她们暗自着急,也别有趣味。” 晋阳捂嘴轻笑,眼带水泽,泛出点点狡黠。 圣驾走了有半月,将将在吐蕃使者到京前安置。隔了数月再见长安,高阳只觉恍如隔世,车驾在长安大街驶过,途经大明宫,高阳掀帘看了一眼,动了动身子,一路都在马车中,骨头都要散了。 好不容易终于到了,皇帝下命,令各自回宫休整,等晚饭,再召皇子皇女一同用饭,妃妾也自休整,洒扫宫室,归理形状,晚间或有宣召。 高阳也自回宫。 房遗爱之事已传入长安纷纷扰扰了好些日子,房遗爱长姐,嫁与韩王元嘉为妃的房奉珠在洛阳之时便早递过帖子,欲见公主,高阳令人回复:“叔母要见,侄儿自不敢辞,然若是做房氏之女而来,高阳请避之。”言明了,叔母来访,她倒履相迎,要做说客,她是不见的。 房奉珠无奈,她就是心疼弟弟就这么前程无望了。韩王得知后,劝她就此揭过最好,这莫大仇怨,谁肯轻易放下?现在又不断的提,显然是让人心中不好过,公主不好过,遗爱难道就会好过了?皇帝有的是办法来治遗爱,而今不过只削了官职,还赐了婚,完全是看两家长辈的颜面。莫要多提,惹怒了公主……房相老矣,总有作古的一日,两家功绩炳著,却也总有用尽的一日,为往后计,也别再闹腾了。 房奉珠只得作罢。 有围观的跑去房奉珠那儿探口风,房奉珠便将她家殿下的话略略包装,说了出去,众人顿悟。房家人都做罢了,别人还能怎地?当真嘲笑到高阳面上么?如韩王所言,现在为流言所误,不好治你,还有的是来日,等人家心中记上一笔,伺机而动,到时真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再看皇帝都已绝口不提,眼下再散播闲言碎语,显是给皇家找不自在。 在最初的看热闹心理过去,长安城渐渐归于平静,在圣驾回京之后,宫里宫外志同道合地一齐选择不提那事。 高阳早已做好面对流言的准备,也决定了“任人千言万语,我自岿然不动”,不想一到长安,半句闲言碎语都没听见,仿佛她从来不曾与遗爱结过亲,也仿佛洛阳之事不过一梦,现在回到长安了,就是醒来了,便也没事了。 大兴宫风平浪静的有些诡异。 这种诡异在看到许久不见的武媚娘时被打破了。 武媚娘是在第二日一早来的,端正优雅地跪坐在高阳的面前,她的眼中带了忧色,显然心神不宁。纵使如此,她仍维持着理智,先向高阳行礼,而后说了那些花儿:“隆冬时节,仍能见到如此美丽富贵的牡丹,非殿下,安得此福?”最后才是静静地就这么看着高阳。 与她不施粉黛便可显出无比妩媚风情的面容不同,武媚娘的眼眸深邃如夜空,包涵广阔,深不可测,谁与她对视,都仿佛要被深深的吸入一般。此时,这一双神奇的眼眸中淌出一种无可名状的担忧来。 高阳终于感觉到一种正常的气氛,比起人家刻意的不提,这种被关心的感觉真是要好上太多。纵使有许多时日未见,却无半丝生分,她笑言:“相隔数月,才人仍旧如初见时那般风姿卓绝。” 武媚娘:“……”又被调戏了,要调戏回来:“殿下之美貌却是一日赛一日的清丽可人。” 高阳笑得花枝乱颤:“说及美貌,我可不敢在你面前班门弄斧。” 武媚娘被调戏了无数次以后,终于可以做到不慌不忙的反调戏了:“殿下自有动人之处。”但显然她的段数没有高阳高明,高阳语不经心,她戏言道:“我不要动人,我只想动心,动你的心。”正如她说过的那样她一看到武媚娘心情就好,说这话时,高阳眼睛是弯弯的扬起,嘴角是甜甜的上翘,连声音都是如此的温柔缠绵。 武媚娘的心,就如被射了一箭,有些疼,有些麻,还有难言的甜蜜。这样玩笑之语,武媚娘当真说不过高阳,无关理智,无关毅力,只因她的心确实动了,而高阳仍旧置身事外。 高阳见武媚娘不与她贫嘴了,便得意道:“才人适才刚说了我有动人处,难道我的动人处不足以令你心动么?” 武媚娘暗道一声小没良心的,又无奈,殿下怎么会懂?都是她自己在庸人自扰。武媚娘叹息道:“怎会?殿下离京数月,我日夜思念,前番又闻噩耗,更是坐立难安,奈何身处卑位,不得往东都慰殿下之心伤,而今终于得以坐殿下前,亲见殿下喜乐无忧,我心,与殿下同喜同悲。” 纵使高阳“天生”警觉,这一回也愣是没听明白武媚娘饱含深情的一句“同喜同悲”,只当是她挂念她,也不做调戏人的风流面目了,歉然道:“让你挂忧了,只是这事难与人言,现下算是过去了,我无事,你也放心罢。” 她没听懂,武媚娘也不在意,笑了笑:“殿下好,就好了。”那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却仿佛在酝酿着什么,既缠绵又使人心惊。 这下,就算高阳在某些方面略有些迟钝,也感觉到不对了,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殿下送给我的牡丹,真是国色天色,可惜这天气存不住,若是眼睁睁看着它们凋零,就太辜负殿下的美意了。我便用它们制了两盒胭脂,与殿下分享。”说罢从袖中取出一只精致的琉璃盒子来。 高阳见武媚娘言语间神色如常,又打消了疑惑。 回京的众人安置好,吐蕃使者也来面圣了,皇帝择取了一位宗女,封做文成公主,以妻吐蕃,吐蕃使者拜谢而归。 他们一走,恰好过年,过完了年,先碍于番邦在,要维系国家颜面,后碍于正旦,衙署皆封印,未发作的御史们纷纷上本章,参劾房玄龄治家无方,教子不当。那件事,谁都知道,皇帝没追究,但不代表朝臣能看着就算了,尤其魏王,他早想好了要借此削弱东宫。 有御史言称:“亲子尚且不能教,何以师东宫?” 得众人附议。 皇太子就此少了位太师相助。 ☆、第三十章 东宫。 漆黑的夜晚,小校场让四面的火把照得亮如白昼。校场之上喊杀声震动天地,数对穿着突厥服饰的卫兵持刀对打,口中呐喊不断。 太子神色兴奋而疯狂,亲自擂鼓,一面冲着校场大声喊着:“杀啊!你们快杀!” 底下的厮杀顿时更为激烈。 东宫位于甘露殿之东,相距甚近,东宫西侧宫墙去大内不过二十余步耳,此处响动惊天动地,皇帝自无不知的。 他正坐于殿中,忽听外面有吵闹呐喊之声,披着外衣到外面去看,在甘露殿高高的露台上,无需细辨便知那声音是东宫传来的。 皇帝沉下了脸,极是不悦,“嗯,”他沉吟了一声,看了边上的宦官一眼,不耐道:“去个人,看看太子又在做什么!” 宦官低垂着头,连忙小跑着出去。 皇帝往东宫方向又瞥了一眼,拢了拢衣领,缓缓的踱步入殿。 走进内室,只见有一女子站在那里四下张望,皇帝皱了下眉,高声道:“你是何人?” 那女子似是被惊到了,忙跪下,伏地回道:“妾为才人武媚。”武媚娘被侍奉侍寝的宦官送至殿中,却不见了皇帝,正四处寻找,忽听身后有一道低沉的人声,她不由受惊。 皇帝在脑海中搜寻了一圈,想起来这武媚是何人,他威严的缓步过去,沉声道:“你抬起头来。” 武媚娘依言抬首。 “嗯,”皇帝居高临下,看了她一会儿,“你这双眼睛,倒是一层不变的固执坚毅。” 武媚娘不知这是褒奖或贬斥,心内紧张,俯首谢恩:“谢陛下赐言。” 皇帝笑了一下,意味不明,让人越发心惊:“仍爱故弄玄虚。” 武媚娘提着心,不知如何接口,小心地思考着,正欲开口,便听门外来报,去东宫查看的宦官回来了。 皇帝丢下武媚,转过身,道:“速报来。” 宦官不敢有所隐瞒,一五一十的说了个清楚:“太子殿下令人演武作乐,演武者皆着突厥衣饰,太子亲自擂鼓,参与其中。” 本是如实禀报,皇帝听罢,却陡生不悦:“你是暗指太子昏聩,演武作乐了?!” 宦官一听,腿就软了,趴到地上,连连磕头:“小的不敢,小的,小的只是如实禀报,不敢有一丝虚假!” 皇帝不肯再听:“我最恨有人阴告太子之过!”高声道:“来人!将他拖下去,杖毙!” 宦官瞬间便瘫软如泥,颤着声绝望地求饶,不过一声,就被进来的侍卫捂上嘴拖了出去。 皇帝冷冷地看着,一双幽深冷酷的眼中毫无感情,待殿门合上,他又回过身来,见武媚娘仍跪着,冷哼了一声道:“你还跪着做什么?还不来替朕宽衣!” 武媚娘脑海中还回放着适才那宦官被拖出去时不断挣扎的身子与口中绝望的呜咽,闻得这话,忙要起身,腿却被吓得软了一下,险些跌倒,她忙站直了身,上前为皇帝宽衣。 殿中昏暗,武媚娘为刚才的那一幕所惊,还有些颤抖,一不留神,替皇帝去冠的时候,勾到皇帝的一撮头发,皇帝登时大怒,武媚娘心中一片空白,只想到刚才那分明无一句过错的宦官,下意识地便伏地请罪。 皇帝本就在气头,狠狠的怒斥道:“如此愚钝,怎配为天子嫔御!”预感他下一句便是冷冷的“杖毙”,武媚娘大急,为自保,冲口而出:“妾愚钝不堪,不配为嫔御,只求陛下勿将妾驱逐,为奴为婢,只要得侍君王,武媚感沐天恩!” “哦?”皇帝似乎发现了更有意思的事,不辨喜怒地沉声道,“当真愿为奴为婢只为在我身边?” “绝无二话!”武媚娘力求让话语听起来掷地有声。 皇帝便笑了,手握众生命运的君王,如玩弄一只卑微的蝼蚁一般,饶有兴味道:“那便将你降做甘露殿的宫婢,天子一言九鼎,你永世都是一个奴婢!” 武媚娘这才感觉到那噬人的杀意离去,逃过一劫,卑微地谢恩,退了出去。 隔日,高阳奉召来陪皇帝用饭,便见武媚娘身着宫婢的衣饰,在旁侍奉,她心中咯噔了一声,面上却无半点异色,笑盈盈地与皇帝请安:“儿请阿爹大安。” 皇帝见到她很高兴:“十七娘来了,快坐,兕子同九郎去了苑囿,过会儿她也来。” “那九郎呢?许久不见他了。”高阳随着皇帝话家常。 皇帝笑了笑:“我让他多读点书。宫外的府邸已建成了,你的也是,寻个晴好的日子,可去玩游一番,也看看有什么不中意的,趁早令人去改。”他有些遗憾,原本建好府邸,下一步就该成亲了,可惜了,眼拙。 高阳只当不知,开心的道:“儿谢过阿爹。” 皇帝笑。 武媚娘上前来为公主奉茶,高阳看了她一眼,与看任何一个宫婢无半丝不同,继续同皇帝闲话:“上回见到四郎,他似乎又雄壮伟岸了。” 魏王是皇帝钟爱的儿子,说起他,皇帝神色都柔和了许多:“你也这么说?可见他当真是又胖了,肥壮之人行走费力,我看着很不忍心,不如将武德殿赐给四郎,让他住到宫里来,你看如何?” 高阳笑意收敛,想了想,斟酌道:“这本是阿爹爱惜之举,只是,大臣们怕不答应。” 皇帝略有不悦:“我爱惜儿女,他们有什么好多话的?他们难道就没有自己的儿女?就不能以己及人?”自己把这事定了下来。 高阳便也不劝了,又说到其他地方。 临近午时,晋阳回来了,见到高阳也在,很高兴的跑过去。 用过了午饭,皇帝便要去午寝,二人告退。晋阳邀高阳去她的房里,高阳婉拒:“我有旁的事,下回再来。” 晋阳便不多问了,只坚持与她约定了“下回”的日期。 高阳走出一射之地,停了下来。不一会儿,甘露殿的内宦郭义便小跑了来,这两年,郭义凭他的机灵与高阳厚赐的金钱从殿外洒扫的小内宦升入殿中服侍了。 “公主大安。”郭义跪下与高阳见了个大礼。高阳道:“起来说话。” 郭义起身,哈着腰:“多谢殿下,不知殿下有何吩咐?” “甘露殿那新来的宫婢是怎么回事?” 郭义也不知原因,道:“那原是武才人,本该昨夜侍寝的,不知怎么惹怒了大家,大家将她贬做宫婢。” 高阳皱了下眉,问:“昨夜可有异况?” 郭义对昨夜心有余悸,脸上的血色都退了不少,连声道:“有,有。”不等高阳再发问,他便一五一十地说了:“昨夜更深之时,东宫鼓乐大作,间或夹杂了喊杀声,大家命人去看……”那死去的宦官也是与他们一道当差的,平日里常有往来,不过一会儿,一个活生生的人便被打得血淋淋的断了气,郭义等人怕得很,打定了主意往后事关皇太子,能避则避。 高阳便估计着阿武是撞到陛下的余怒了,具体情形还要寻机当面说上回话才好。 由于有前世的经验,高阳并不担忧阿武会遇不测,只是这回重新亲历,她的心便多了许多牵挂,恐阿武骤然卑微,为下所欺。 被她牵挂着的武媚娘同样也想着她,今日在甘露殿相遇,她真不知是什么滋味,又见公主当她为不相干之人,她心下虽苦涩,也知这般是最好的,圣上多疑,能少一事是一事,她一婢子,先前也不过区区一才人,如何解释是怎么得公主纡尊降贵结识的呢? 武媚娘竭力行本分,侍奉皇帝起居,皇帝亦只当她宫婢相待。 如此相安。 大兴殿,群臣早朝,武媚娘为宫婢,初次见识皇帝早朝的盛况,大臣们手持象牙笏,恭敬觐见。 武媚娘侍立高台之上,心内紧张忐忑,然而初见这样的情形不知怎么竟又有些压抑的兴奋与不知从何而来的渴望。 殿上,魏徵上疏谏皇帝:“陛下爱魏王,令移居武德。此殿居东宫之西,向者海陵尝居之,时人不以为可;而今虽事易时移,臣亦恐魏王之心,不敢安歇也。”海陵即是高祖三子元吉,追封为海陵王。 魏王闻言暗恼,恨魏徵又误他,抬头见皇帝有被说动的迹象,心下一动,出列赞同魏徵:“儿臣请回府居住。” 武德殿临近东宫,从前是海陵王的居所,元吉于此与建成谋,成今上之大患。这么一说,似乎的确不合宜,皇帝一想是自己轻率了,纳了魏徵的谏言,遣魏王回府居住。又心疼将魏王置于此地,想到先前谏议大夫褚遂良上疏称魏王月给逾越太子的事,便道:“魏王招士著书,大开馆舍,其用度大涨也在情理之中,为与太子区处,便撤太子用度之上限,内库任其取用。” 大臣们已驳了皇帝一回,不敢再驳第二回,皆附议。皇帝以退为进,又为魏王谋得了更大的好处,使其广延时俊,门庭如市之时无需为金钱所制。 这样的议政于武媚娘是很新鲜的,是过去从未有过的一个崭新的天地,她听得饶有趣味,不知不觉中竟揣摩起皇帝说的话来,皇帝如何言语,大臣如何应对,大臣若有辩驳,皇帝又当如何判断。 太子听闻此事,嫉恨非常,私谓杜荷道:“陛下不知泰觊觎我之位久矣?”很怀疑皇帝是不是有心废他,现在就是在为魏王铺路。 杜荷,杜如晦次子,杜子君叔父,时为城阳公主驸马,为太子所亲昵。杜荷劝太子:“且忍,忍得登大宝那日,魏王为殿下阶下囚。” 太子恨极:“只恐等不到那日。” 杜荷不语。 以后,太子因无用度之限,越发挥霍无度。左庶子张玄素又上书劝太子。太子深恨之,大骂张玄素,以致人尽皆知。 没过几天,张玄素在上朝的路上被人击杀。一时之间,满朝皆惊。 晋王私下说给高阳,很有忌惮:“太子殿下真是心狠。”张玄素教过太子,有半师之谊,又是陛下让他劝谏太子的,太子竟然让人杀了他,这样一个没有德行的储君,连晋王这样胆小不争的人都担心若有一日,太子登基,是否会善待他这个做兄弟。 高阳不语,心道,哪儿是太子狠心,分明是魏王的阴谋。魏王等这个让太子尽失人心的机会很久了。 ☆、第三十一章 一个对谏臣不能容忍,一个对教过自己有半师之谊的臣子尚且派人暗杀的皇储,满朝上下十分忧心自己的前程,将来,新君若有行将踏错,为臣者,谏是不谏?若谏,这条命还要不要了?若不谏,臣子的本分如何保守? 与太子承乾截然不同,魏王泰广纳时俊,人物辐凑,众臣提起,莫不赞叹,于是,太子之位日危而魏王声望渐隆矣。 高阳密切地关注二人的行动,又见有御史弹劾远在齐州的齐王祐私蓄死士,便知齐王祐等不得了。那一场天翻地覆的手足相倾就要来了!她紧密地收集消息,之前她不敢擅动,一则陛下年壮精明,二则她的年纪不足以使人信服,便只能博得晋王信任、陛下宠爱,三则是一点一点的划分自己在宫中势力,收拢几个宫婢宦官不算什么,但他们却可以成为传递消息的渠道,耳聪目明,方能夺得先机。这数年,她看似什么都没有做,却在沉静的表象之下,奠定了基础,便于她将来的行事。 高阳原想设法将晋安与齐王搅合到一起,最好一网打尽,却不想晋安被陛下罚了思过,禁足在宫里,倒让她避过了。 避得过一回,又如何避过第二回?且以晋安闹腾又时时想压她一头的性子,如何肯安分?高阳从不以晋安为惧,却烦她不断地找麻烦,最好能解决了她,也免得将来防不胜防。 不过,眼下最让她上心的并非晋安,而是武媚娘。 “殿下,郭义捎来一口信,陛下往两仪殿处理政务,甘露殿独留武才人。”竹君仍旧照从前的习惯称呼武媚娘。高阳起身道:“走吧。” 武媚娘成了皇帝近身侍婢,皇帝除了召幸妃嫔,平日不论上朝听政,书房论政还是旁的什么,武媚娘总在旁侍奉。高阳便令郭义看着,武媚娘一落单,便速来禀。 眼下便是武媚娘落单了。 高阳一到甘露殿,殿前的小宦官便哈着腰上前,陪着笑脸:“高阳殿下来了,陛下往两仪殿议政去了,不在呢。” 高阳一面应了,一面朝里走:“陛下去了多久了?何时回来?” “有一阵子了,何时回来,小的委实不知。” 高阳走入殿中,便见武媚娘正在擦拭摆设物件,她到坐席坐下了,与那小宦官道:“我便在这等等,你退下吧。” 小宦官自不会违背她的命令,顺从地退下了。 殿中便只剩了两个人。 武媚娘已走到了高阳的面前,一脸惊喜:“殿下,你来了。” 高阳就喜欢看到武媚娘惊喜的模样,她道:“你如今不便,自然就是我来看你了。”眼中还透着浓浓的笑意。 武媚娘心头一暖,道:“殿下这般待我,我不会忘记殿下大恩。” 高阳也不谦逊,她本身就是欲收武媚娘为己用,余者,只是在这一目的之外顺便带来的收获:“你不忘就好。说一说,怎么就这样儿了?” 武媚娘想了想,便将那日的情形说了,说到她发觉陛下欲杀她,急中生智说为奴为婢都愿陪伴陛下左右的那一段,她下意识的便含糊了一语带过:“我求陛下,陛下便只将我降做宫婢,也算从轻发落了。” 高阳叹她运道不好:“你做了东宫的池鱼了。陛下不愿废太子,自然听不得有人言太子之过,偏偏太子又不争气。”说起来承乾也真是够愁人的。 武媚娘没说话,只是笑了笑。 “你往后有什么打算?”高阳问道。 “一动不如一静,我而今动辄得咎,倒不好再生他心了。”武媚娘说着这话,却没什么焦急不满的神色,踏实得很,但说到后面,她就露出了遗憾:“可惜不能常去殿下那里坐坐了,我总很想能时时看到殿下。” 高阳觉得哪里怪怪的,做甚要时时看到她呢?不过也没深想只当玩笑而已,反正她就总爱调戏阿武,当下也不含糊,不能只被调戏,她要调戏回来,眼角含媚,语带柔情:“不单阿武想时时看到我,我也想时时见到你呢。阿武生得美,若能时时见你,心情都能愉悦。” 说得武媚娘一阵脸红心跳。 高阳一点也没长心,还很得意,自以为功力深厚,阿武说不过她。见皇帝一时半会儿还回不来,她就叮咛了武媚娘万事小心,若有实难化解之事,令人往安仁殿传一口讯,而后便走了。 走在回去的路上,高阳回想武媚娘面红耳赤,含羞带嗔的样子,不由一阵心痒,还与竹君感叹了一下:“阿武真是个尤物,可惜没有以前乖巧了,还会来调戏我。”以前可是乖乖的任由她欺负的呢,也不知道跟谁学坏了,宫里真是个存不住天真单纯的地方。 竹君:“都是殿下带坏了才人。” 高阳一脸“你胡说,我才不信”,愉快地回去给晋王准备贺礼。晋王要成亲了,王妃出自名门王氏,听闻容貌甚美,也有令名,还是同安长公主的侄孙女。 晋王大婚,恰逢晋安解禁,她也参加了婚礼。被陛下责骂了一同,又在房里关了半年来闭门思过,她看起来老实多了,若是那双眼睛能不那么光亮阴险,倒像是改邪归正了。 晋王大婚之后便要搬出去住了,最为不舍的便是晋阳,哭着拉扯晋王的袖子,看得晋王心疼不已,好不容易才哄好了她,又去求高阳代为照看晋阳。 高阳满心郁闷,难道之前晋阳不是她照看的而是晋王这个不着四五的家伙照看的?嘴上倒是好好的答应了:“她就不是我的妹妹了?我不会让她受委屈的。” 晋王这才安心的出宫去抱着他的娇妻美妾,过幸福的人生。 对一个国家而言,每一天都有大事在发生,但并不是每一件大事都会禀到皇帝的案头上请皇帝裁决的,朝臣们各司其职,力求让皇帝过得舒服,皇帝物尽其用,务求百官和谐,天下太平。 但近日有一件事,无论如何都要上禀天子——齐王祐,反了! 皇帝大怒:“上回权万纪入京是怎么给朕说的!他说齐王必能悛改!而今又是怎么回事!” 长孙无忌面无表情的出列奏道:“权万纪已为齐王射杀。” 皇帝:“……”他自以为对这儿子仁至义尽,知其性劣,为其择长史,蓄幕僚,皆是正直刚毅之辈,又几次三番亲自手书,要他勿近小人,可他又是如何回报他这父亲的?不思悔改,竟还造反! 皇帝提三尺剑从乱世夺得天下,这李唐江山有大半是他打下来的。做了十余年皇帝,过了十余年太平日子,整个人都安逸下来,但一遇到儿子造反,皇帝立刻又恢复了当初领兵时的英明神武,一双炯炯有神的眼中镇定不慌,当即下令,让李勣率兵前往平叛,青、淄之兵助之。 知子莫若父,齐王平庸之辈,身边所聚皆宵小,能成什么事?皇帝真没把他那点事放眼中,但天子之威不容人犯,皇帝已经在考虑如何处置齐王与涉事之臣。 被儿子挑战威严,皇帝心情很不好。宫中莫不低声细语,谨慎行事。晋阳都少缠着高阳去玩了,只在她那里坐坐。 但有人却不安分,晋安似乎从齐王的事里受到了什么启发,与东宫搅到了一起。她往来东宫,为免人生疑,反倒做的光明正大,不掩行迹。高阳没往东宫发展耳目,横竖那是个不稳的地方,但将来的太子身边却有不少受过她恩惠的奴仆。 她有心惩治晋安,没想到未等她动手,晋安便急不可耐的往坟墓里钻,倒省了她的事。高阳因此心情颇为愉悦,但这愉悦的心情没持续多久,某日晋王来找她,邀她出宫游玩。 高阳道:“陛下心躁,少做点找死的事。” 晋王:“……”犹豫一会儿,难得的坚持:“我有要事说与你。” 高阳屏退下人道:“你说罢。” 晋王支吾道:“怕是不好说呢,不如烹酒煮食,我们边吃边说?” 高阳心情好,由他了,令人备宴。 及宴,晋王仍支吾含糊,脸却慢慢红了起来,很是可疑。高阳奇道:“九郎,你有话快说就是,便是帮不上忙,我也定为你守口如瓶。” 晋王忙摆手,不安的解释:“并非我信不过你,只是这事,委实,委实,难以启齿。” 高阳怀疑:“你缺银钱了?我这有一些,你且拿去支应就是。”听闻王妃管他甚严。 晋王更是面颊发烫,推辞道:“我不缺,不是,我便是缺也不至于向你讨要。”再不说就要更多误会了,晋王屈服,小小声的,含羞带涩:“你可知阿爹身边有一宫婢文采斐然,美若天人。” 这回轮到高阳无语了,试探着问道:“阿爹身边宫婢甚众,你可打听了来历?” 晋王俊朗的面容红得过分:“阿爹的人,我不敢打听,还请十七娘代为转圜。”顿了顿,露出神往的神色来,道:“就是最为出众的那一个,绝世无双,你必不会认错的。” 高阳看着他那一脸痴迷,心道:……我当然不会认错。 ☆、第三十二章 高阳觉得好烦,听闻晋安攀上太子自掘坟墓的好心情一下子就消散了。她原是预备让晋王与阿武在一起,便与上一世一样。她并无什么愧疚,命运如此。 但眼下看到晋王握紧拳头,满目期望的看着她,高阳就浑身不自在,她道:“你对她有意,却连名姓都不敢打听?” 晋王尴尬不已,掩饰般的轻咳一声,目光闪烁,不知放哪儿才好,却显然不肯放弃:“她是阿爹身边的人,为人子怎么好打听?” 高阳冷笑:“你连一个小内宦的口都封不住?”何须当陛下的面问,只要问个小内侍或宫婢便是了。晋王之前由陛下躬亲抚养,若要在甘露殿问一件无关痛痒的事儿,便宜的很。 晋王愈发不自在:“你也知道五郎作反,阿爹近日常发怒,我只恐让阿爹知道了……” 高阳捂面,她的脑海中不断浮现阿武粉面含羞娇嗔她的模样,不言身份,只论个性,九郎配不上阿武。她欲后退,但是真要拒绝九郎么?真要拒绝未来太子、继任新君么?若是他们因此生隙,她往日的苦心就全部白费了,而将来的一切又如何保障。 晋王小心翼翼地道:“十七娘,你为何掩面不语,此事与你并不难做,你就当帮我一回,我今后必不会忘记的。”皇子打听父亲身边的宫婢不妥当,但公主却可以的。 高阳眼中显出几分挣扎,问:“你当真如此在意她?” 晋王微笑:“我从未这般想要亲近一个人,”他再次恳求:“十七娘,你帮帮我,日后你有什么事,我都不会拒绝,我都会倾力相助,你帮这回。” 高阳望着他,显出几分正色来,问道:“若是问出了名姓,你又要如何安置?” 晋王一愣,他本没想许多,只见那婢子生得着实风流无双,让人魂牵梦绕,难以忘怀,几夜不得安眠,才羞红了脸来求高阳,他支支吾吾的道:“最好是将她赐予我,往后,自是……” 高阳笑了笑,垂下眼眸,轻声道:“九郎,我帮不了你这回,那宫婢,我恰巧知道,她,之前是个才人。”宫婢只要运作得当,赐给皇子无妨,但曾有过名分的…… 晋王面色顿时煞白。 高阳的手在案下紧紧的捏成拳,面容极力舒展,务求让自己看起来波澜无惊:“九郎,此事你需三思,若是让陛下知道……你莫要再想着她了,美貌女子众矣,我去为你寻觅如何?只要你,忘了她,陛下容不下这样的事……”高阳觉得自己有些语无伦次,便干脆闭了嘴。 晋王只以为高阳是在关心他,恐他冲动惹怒陛下,他勉强一笑,起身,身形都有些不稳,语气轻轻的,充满脆弱:“十七娘,你不知道,我见到她时,整个人都如在云端,我想靠近她,无比的近,我想她能在我身边……我从未如此的希冀……” 他看到高阳满面恻然,不由轻笑,摇了摇头:“既是如此,我且回去了。” 高阳起身相送。 晋王走了,高阳心情却并不平静。他们谈话之事,是屏退了侍人的,竹君见公主面色极差,眼中亦是挣扎忍耐,不由担忧,欲搀扶,高阳却挥手道:“我欲一人静坐,你出去,任有谁来,只说今日不见客。” 竹君恭敬一礼,退了出去,关上了门。 高阳独自坐在房中,不知怎么,竟湿了眼角落下泪来。 齐州捷报,大军压境,齐王祐无反击之力,束手就擒,押解进京。晋安听闻,前往东宫,说太子道:“东宫之西墙去大内二十余步,五郎逆乱必败,大郎却可效仿。” 太子惊,眼中流露出惧意,然后怒视晋安,喝道:“你胡言乱语什么!你欲破我家门,使我全家死无葬身之地耶!” 晋安冷笑:“泰圣宠固矣,大郎却迟疑不决。不效仿五郎,难道要效仿庶人勇?”庶人勇即隋炀帝杨广之兄,先为太子,后受其弟广所害,废为庶人。 太子顿足,喝道:“住口!” 晋安尤不肯停:“你起兵,我为内应,事成之后,你即位,我只愿手刃高阳!” 太子到底是上朝听政了的,眼界心性比晋安不知强上多少,起兵可不是说说便可成的事,不论其他,单这兵从何来便是难题。想到此,他倒平静下来了。太子觉得高阳挺好的,就不知晋安干嘛如此嫉恨,房遗爱与杜子君的事外人不知,皇帝却泄给太子知道了。太子对晋安毫无好感,他欲逐晋安,却又想到那句“东宫之西墙去大内二十余步”,心头一动,眼中渐坚毅起来,转口道:“此事不提,你且回去,莫要生事了!” 晋安哼了一声,道:“你要当真怕了四郎,不敢与之相争,不若早些举家投缳的好,也免得日后受辱!”说完转身就走,她就不信再多说太子会不心动。走到门口遇到一个眉眼细致的少年,十四五岁,腰身纤细,透着股媚意,见晋安,垂首不敢直视。 晋安厌恶的蹙了下眉,自他身前走过,问身前引路之人道:“那是何人?” 引路人回道:“一太常乐人,甚得太子喜爱,太子与他同卧,一时不见他,便终日不见笑容。”说着还显出艳羡之意。 晋安见此更是恶心不已,然而踏出东宫门,猛烈的日头一照拂,竟让她生出一计。 贞观十六年末,皇帝赐死齐王,废为庶人,不久,听闻太子宠幸一太常乐人,深以为耻,杀称心,又杀东宫带坏了太子的数人,太子哀甚,为之病,数月不上朝。 太子不知是晋安使人阴告,只以为是魏王告诘此事,拉他下位,心中恨意更盛,在东宫构造一室,立称心的牌位,木偶,让宫人早晚祭奠,自己常去痛苦哀悼,并在宫里起冢埋葬称心,为他树碑,还给他赠官爵。 简直悲痛不已。 晋安本就打了令皇帝与太子父子离心的念头,见太子如此看重称心,以为得计,三日两头的往东宫游说太子。皇帝是她父,她本与皇帝无仇,奈何皇帝前番斥她忤逆,又禁她足,有了一个忤逆的恶名,又如何嫁得好驸马,心灰意冷之下,便有怨心了,对皇帝也就没有了父女之情,也更恨高阳,若无高阳从一开始便坏她事,她何至于此! 有些人便是如此,生来缺乏自省的本事,但凡有所不幸,皆以为是他人所致,一心想着人人都要为他让路。脑子不够用也就罢了,踏实些少出声便是,他却偏生要出来搅事。 太子本就对皇帝宠爱魏王,又来杀了他的称心有怨恨,又怕将来不得善终,满心惶然,便天天在东宫饮酒作乐,还想出一些奇怪的游戏来和左右仆从玩,比如装作他是可汗,突然死了,令左右在他身边哭丧,按照突厥的丧仪来安置他。越发的荒唐无度起来。 适逢于志宁见太子托病不朝,还在宫里胡作非为,便当着宾客的面便切谏,十分不与太子面子。太子怒甚,想到晋安劝他的话,愈发动摇起来。待于志宁退下,便同与宴的汉王元昌道:“待我为天子,有谏者辄杀之,杀上数百人,众敢放肆耶?” 元昌本多行不法,闻言不安分,也劝太子反:“比见陛下身旁有美人,擅弹琵琶,事成,只愿殿下将她赐给我。” 太子大悦,满口答应,觉得自己也不是当不得皇帝,魏王竖子耳,只会哄骗陛下,若陛下为他所惑,改立太子,他死无日矣,不如先下手为强。当即与元昌谋。 皇太子在朝十余年,自有客卿,朝中也有不少愿追随的。他先拉拢了吏部尚书侯君集,侯君集以为功高,却不及长孙无忌等得皇帝重用,本就心有怨怼,见太子有反心,便称其为英主。又有驸马杜荷等人,纷纷出谋划策,欲得从龙之功。 太子见行事挺顺利,将齐王身边的人和追随自己的人一对比,便觉得自己果真是英主,越发觉得此事可行。忽然想到晋安说她愿意做内应的事情来,顿时又有了好一番计较。 高阳从知道晋安和太子搅一块儿起,就一直盯着晋安,见她跟东宫来往更加密切,算算日子,应该也差不多了。 上一世太子身边没什么人,虽然也有侯君集等有实权的,但是除了东宫率卫,实则并没有什么兵马。 这回有了晋安的倾情加盟,也不知会演出一台如何与众不同的戏来。 高阳预备了瓜果,坐等看戏。 她近日无聊得很,就等这场开年大戏了逗自己开心了。等了月余,迟迟不见唱。难道东宫有了和前世不同的谋划?高阳暗忖,倒也不多担心,陛下戎马一生,若是承乾几个都能成事,她也就无需韬光养晦那么久了。 到三月,一个天气晴朗的日子,甘露殿来人了,说是晋安公主前番惹陛下生气,内疚不已,今有心改过,欲置宴席,请陛下,也是想要道歉。陛下虽恼公主,但见女儿有心改好,也是欣慰的,便答应了,又令人来请高阳公主与宴。 高阳是不相信晋安会幡然醒悟的,事出反常必有妖,定然是宴上有古怪,怀着即将要看一场大戏的心态,她欣然答应下来。等宦官一走,高阳突然反应过来,行宴之处是在甘露殿,兴许会见到阿武。适才的兴奋顿时冷却。 ☆、第三十三章 高阳不兴奋了,蔫下来。竹君奇怪道:“殿下怎么又不高兴了呢?” 高阳抬眼瞄了瞄她,叹息道:“你不明白的,宴无好宴啊。” 竹君掩嘴而笑。 高阳挺郑重地对待这次宴会,一面令人择衣袍,一面去收集各项消息。晋安禁足那半年,她宫里能收买的宦官宫婢都被收买了,晋安之所为虽不说无所遁形,也差不多了。 婢子如此回报:“晋安殿下近日常往东宫,每去喜动颜色,回来时而目光闪亮,时而坐立难安。” 高阳特意去跟晋安碰了个面,晋安整个人都仿佛压抑着一股情绪,等到时机成熟就会爆发一般。这哪像她所说的要道歉呢? 做戏都不知做全套。 至行宴当日,高阳一袭红衣,盛装出席,与宴者有宫中诸妃,有年幼未受封的皇子公主,婕妤徐氏因其贤得圣宠,也得以出席。场面十分热闹。 殿中烛火通明,众人言笑晏晏,高阳见过皇帝,见过诸位妃子,又对晋安道:“今日你是主家,本以为会在你宫中,不想竟在阿爹这里。” 晋安温柔顺从,眉目低垂,很有改过自新的模样:“这里样样俱全,阿爹疼我,不忍我操劳。” 高阳笑着听完,看了眼皇帝,发现皇帝既没有爱惹祸的女儿改过自新的欣慰,也没有与女儿亲昵的慈爱,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漆黑的看不懂情绪,嘴角倒是噙了笑。高阳就明白了,冲着晋安笑了笑,坐到晋阳的身边。 晋阳见她过来,侧身低语道:“阿爹似乎有些不对呢。”她是皇帝亲自抚养的,很敏锐的就发现皇帝情绪不对。 高阳点点头,与她道:“别声张,”又看了看她身边最小的二十一娘新城公主,道:“若有乱,你看好二十一娘,别吓着她。”新城公主时年七岁,也是长孙皇后所出,长得与晋阳小时候特别像,粉嫩可爱,只是性子有些沉静,还有些固执。 晋阳神色沉了沉,伸手握住新城的小手,随即又满含醋意道:“现在十七娘最关心的不是我了。” 高阳好笑地望着她,无奈又纵容:“你看好二十一娘,我看好你,这样可好?” 晋阳就特别满足的笑起来,笑意甜美温柔,还透着一点小狡黠,高阳对她总是特别宠溺的,见她高兴,便也笑了起来。身边有婢子来添饮品,高阳回头,却见是武媚娘。 武媚娘执壶弯身,目光轻柔地望了高阳一眼,并不说话,手脚利落地做完了事,便退至一旁。高阳也回望了她,眼中倒无什么特别。 二人看似毫无交集,但一旁密切关注高阳的晋阳发现了不对。 若是当真无交集,十七娘便不会看那宫女,一眼都不会,即便无意瞟见,也不当在她身上停留。晋阳回首,恰好触到武媚娘望向这边。 武媚娘略心惊,立即挂上一个讨好的笑,与任何一个宫婢都无不同,仿佛她的目光只是恰好扫到这边,而非刻意相望。 晋阳到底单纯,和在皇帝身边浸淫许久的武媚娘在心智上有一定的差距,见此便只当自己多疑了。但晋阳觉得应当不会看错的,又去瞧高阳,高阳面上无一丝波澜,见她看过来,还轻声劝她勿饮酒。 晋阳便疑惑地想,难道真是她看错了?但她分明瞧见十七娘多看了那宫婢一眼啊。 既然行宴,就少不得丝竹歌舞来助兴,晋安安排的妥贴,丝竹并非靡靡之音,歌舞亦高雅。宴上酒食也是精心烹制,众人都很欢乐。 高阳有心要看晋安难受,晋安难受了,她就高兴,便越过她,起身举杯,为皇帝上寿,诸皇子公主皆随之,很有高阳率诸皇子公主向皇帝上寿的气势。 皇帝笑而纳之,又给众人赐食。 晋安果断被气到了,今日她做主家,便该由她来主领,退一步说,即便她不是主家,但她年长,长幼有序!还有,公主随之也就罢了,皇子何时竟也听高阳的了。高阳得意,她就气闷,她一气闷,高阳就更得意了。 高阳以前不跟晋安计较,是因晋安掀不起风浪,眼下又要跟她闹,是因给自己逗乐,也是她随着年纪增长,稍能掀起风浪了。高阳不会让敌人日益变强,必须在晋安出嫁之前便让她永无翻身之日。 晋安气闷归气闷,却也沉住了气,面上依旧挂笑,过了今日,谁都要讨好她,而十七娘,必要她跪在她的脚下求饶!晋安笑意越发的甜。 到时机差不多,晋安上前,令人捧上她备下的酒来,在殿中跪下,殿中众人皆静默了下来,望向她。晋安朝皇帝做出真心诚意悔改的模样:“儿不孝,让阿爹几番劳心,今幡然醒悟,回顾往昔,羞愤难当,也知负阿爹苦心良多。往后,儿必不混账了,请阿爹饮下此盏,原谅儿往昔的不孝。” 皇帝笑着点了点多,颇多欣慰:“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听他这般说,韦贵妃方笑着接口:“哪家父母不盼儿女好的?公主能改过,陛下是最高兴的,怎会不原谅?” 说得晋安心底真的生出了羞愤,不因过往做的混账事,而是她在众人面前卑微的跪着求皇帝的原谅,真是平生大耻,幸好,今日也是她雪耻的日子。晋安决定做得更诚心一些,低首伏地,高举酒盏:“请阿爹饮下儿的酒。” 皇帝挥手,身旁的宦官便去端了上来。 这酒必然有问题。高阳眼睛一眨都不眨的随着酒盏移动,宴上膳食饮品都是有专人打理的,陛下所食也是有专人试毒,并无下药的余地,唯一可做手脚的,便是这盏经晋安之手呈上的酒。 那边皇帝接过了酒杯,放到了唇边,抬头欲饮,晋安提着心,成败在此一举了。高阳心惊,她本以为陛下知情,但……心念一转,高阳起身惊呼:“陛下请住。” 这一打岔,皇帝便停了下来,唇上干燥,还未碰到,望向高阳,笑问:“我儿何出惊呼之语?” 满殿的目光都聚在高阳的身上,晋安尤其尖锐——只差一点! 高阳平复了一下心跳,笑着平静道:“那酒,还未试毒。” 晋安心一紧,睁大了眼瞪着高阳,惊叫:“十七娘这是何意!是疑心我加害陛下么!” 高阳认真的看向她,真挚道:“陛下万乘之尊,凡事小心些总是没错的。” 晋安心虚,极力做出愤慨之色:“我还能谋害生父么!十七娘之语太过伤人了!” 高阳扬起下颚,轻蔑道:“试一下又不费事,你怕什么?” 晋安握紧双拳,还欲再说,高阳又打断她:“还是十三娘心虚了?”她一直都注意着座上皇帝的神色,也正是如此,她的心才一点点定下来。 晋阳轻抚新城的后背,示意她莫怕,口中声援高阳:“无事是最好的,也不是说非要试出什么,不过谨慎一些。”又堵了晋安一回。 这时若再看不出那酒有古怪,便是傻子了,这殿中便没有一个不是人精,谁都不敢轻易开口。 晋安一面心慌不已,一面绞尽脑汁,欲出这困境,然而,已无需她再说什么,皇帝放下了那酒盏,扫视殿中,最后将目光定格在晋安的身上,不紧不慢地道:“这酒,事定之后,便赐给你了。”他知道,之所以作势欲饮,不过是给了晋安最后一个机会,做父亲的总不忍心当真开口杀亲子,哪怕是早已厌弃的。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晋安已知自己惨败,殿外御林脚步一致地跑进来,拿下晋安,退了下去。 高阳一言不发的坐下,案下轻轻抚慰晋阳,晋阳回了她一个放心的眼神。 皇帝不再说话,往凭几上一靠,只闭目。殿中一片寂静。 直到半夜,蜡烛又换过了三回,长孙无忌快步入内,跪地禀道:“情势已控,东宫诸人皆已拿下了。” 皇帝一点头,声音无悲无喜:“知道了,卿退下。” 长孙无忌退了出去。 皇帝目视殿上众人,笑了笑,十分阴森,指着案上的酒盏,道:“这里头放了□□。” 即便有所预料,高阳也不禁颤了颤。 皇帝垂下眼,毫无感情的道:“拿去给她灌下。晋安公主逐出宗籍,废为庶人。” 众人都忍不住发颤,低垂着头,一个字都不敢说。 皇帝哼笑,挥手道:“都自去歇着吧。”顿了顿,又道:“十七娘留一留。” 众人按尊卑秩序退了出去,人小的皇子公主则由乳母抱着,整齐划一,半点多余的声响都没有发出。 高阳仍坐在坐上,待殿中的人都走光了,她方站起身来,叠膝跪坐到皇帝的面前。 皇帝见她不慌不忙,很沉得住气,便道:“你知道那酒有古怪?” 高阳回道:“儿猜疑的。” “为何?” “十三娘本不是肯醒悟之人。” 皇帝骤然发怒:“她已不是我家的人!” 高阳一愣,心底发寒,口中吐出了一个新的称呼:“是,李庶人。” “又为何先前不说?” “儿与她同为陛下之女,且无证据,不敢擅出声。”不说,是因怕皇帝不信。 皇帝道:“那后面又为何说了呢?” “恐阿爹受损。” 皇帝点点头,一双冰冷的眼睛如一座千年古井,无波无澜,却让人莫名的心底生寒:“你很聪明,往日便见你是透彻的,不想竟如此观察入微,洞察人心——庶人李氏身边的婢子你收买了多少?” ☆、第三十四章 殿中一片寂静,静到能听见各自的心跳。 十二盏铜枝油灯经过帷幕的风一吹,微微晃动。武媚娘站的不远,看着高台之上那对坐的父女,掌心满是滑腻的冷汗。她在为高阳紧张。 高阳不知武媚娘在为她着急得手心出汗,她贯注了全部的精力应对,极力平息自己战战兢兢的心跳。晋安坐反,她身边的人一个都跑不了,必要审问,到时,免不了牵出来她收买晋安身边的宫人的事来。便想趁此先坦白。高阳想得明白,一件事风评如何,端看起先如何圆,圆的好了,便是造反,也是为了苍生黎庶,圆不好,忠君爱国也是犯上作乱。 高阳有意借她知晓那酒有古怪引出她对晋安身边的人做了手脚,不想陛下的动作远比她想的要快,他已知道了。 想坦白从宽是不行了,就必得另想法子,他们都吃过晋安的亏,最好,便是激起陛下与她一起同仇敌忾。 高阳直视皇帝那双古井一般波澜无惊的双眸,慢慢的道:“十中一二。” 武媚娘紧张地看了眼皇帝,琢磨皇帝此时究竟是如何想的,若她是皇帝,面对此番境况,又该如何处置,极力地试图从中辨析出自己能为高阳做什么。她的目光挪到高阳身上,意外发觉此时沉稳有度,举措不惊的公主,同她往日所见的全然不同。她所见的公主总不正经,爱占她口上的便宜,端的是平易近人,而眼前,纵使眼角眉梢都内敛,却掩不住骨子中的千般尊贵万般矜持,那一身华贵的广袖长裾,非皇亲不得僭越佩戴的美玉金饰,却不是它们使公主高人一等,而是因公主,它们才高不可攀。武媚娘略有些失神,随即又被皇帝透着不悦的低声嗓音惊醒,重又提心吊胆起来。 皇帝曲指扣了扣矮几,道:“说说罢,所做为何?” 高阳镇定回道:“不过自保尔,省得她要不利于我,我却束手无策。”顿了顿,又严肃的添上一句,“我不与她为恶,也不能坐以待毙。” 说到坐以待毙,皇帝便默了一下,似笑非笑:“这么说来,你还挺有理的了?” 高阳风姿优雅地倾身施了一礼:“儿问心无愧。”一派风光霁月,光明磊落。 皇帝哼了一声,似乎是消气了点。他儿女众多,看好的就这么几个,高阳一直是最省心的,从无前科。早前有长孙皇后,后宫诸事从不需他来费心,长孙皇后之后,皇帝看谁都及不上,不配后位,便一直使中宫空悬,直至如今,果闹出事来。自上回房遗爱之事,皇帝便觉晋安此人,志大才疏,记仇不记恩,为人十分阴险歹毒。他同高阳一样,一听说晋安要设宴请罪,便直觉其中必有猫腻,立即令人去查探,不需一日便前前后后探了个干净。晋安身边的人被高阳收买了的,有些话也不敢跟高阳说,主子造反,他们为奴婢的也是要没命的,但皇第一问,他们便毫无保留的都说了,以求获取宽赦。 皇帝已不愿去回想当听闻一力培养,倾注了他全部心血的长子要造反时那种失望之极的感觉,撇开高阳收买晋安身边人的事,问道:“东宫事,你知多少?” 既收买了晋安身边的人,纵是想装作不知都不行,高阳毫不迟疑,道:“东宫之事,儿只猜出一二,以为太过匪夷所思,又因无凭证,不敢乱说。况且,宴上,儿已示警。”说明了知而不报的原因,并且宴上那杯酒,她已出面让他不要喝了。 皇帝阴沉了脸,身子往后仰了仰,道:“你这示警也太晚了些,我的人都已去东宫缴械拿人了。” 高阳适时恭维了她爹:“圣天子英明神武。” 皇帝一点也不高兴,若当真英明,怎会接二连三的有人反?李佑也就罢了,本就桀骜不驯,不与他贴心,可太子不同,他自问从未亏待过承乾,几次三番的当众言明绝不废太子,东宫的幕僚他个个过问,太子的属臣他妥善安置,更是亲自询问课业,不敢有一丝不尽心。如此呕心沥血,怎么就到此番境地了…… 自知此事,便日思夜想,越想越颓丧,心痛难忍,皇帝撑着布置,与东宫对抗,力求不费一兵一卒便拿下,眼下太子幽禁,晋安赐死并废为庶人,可算能安歇一下。 至于高阳,皇帝抬了抬眼,他并不以为女子厉害一些有什么不好,只要无亏大节,谨守礼法,便无不妥了,就如皇后那样,当初建成和元吉与他争锋相对,步步紧逼,是皇后在宫里为他周旋,取得喘息之机,而登基之后,他多次暴怒欲杀诤臣,也是皇后,苦苦相劝,让他免于恶名。太子行止不端,渐失人心,魏徵却仍旧下死力保太子,哪怕缠绵病榻都唯恐东宫不稳,强撑着出任太子太师,恐怕不止因为东宫正统,还是为偿皇后当年的救命之恩罢。可惜可惜,白费了皇后的一番苦心了。 皇帝叹了口气,挥手道:“你退下吧。” 说罢往后一歪,靠在凭几上不欲再言,高阳施了一礼,起身告退。 走至殿中,身后忽传来皇帝低沉的声音,在殿中回响:“你平素看得明白,知道可为不可为,休要让朕失望,也莫让晋安成为你的前车之鉴。” 高阳略略一顿,回过身来,伏地稽首:“儿谨领严训。” “天色已晚,路难行,武媚,你送公主回去。”说完这话,皇帝翻了个身,背对着前殿,不再说话了。 高阳还在苦思皇帝说的每一句话,眼下似乎是圆过去了,但不知日后是否会旧事重提,陛下显然心不在焉,武媚娘走到她身边扶她起身她都未注意。 走到殿外,只见角落有一白净的小宦官张头张脑,一看公主出来了,大大舒了口气,小跑着上前,匆匆行了个礼,道:“小的是十八娘身边的人,在此恭候殿下。” 高阳看了看他,认出他果是兕子的人,便道:“何事?” “十八娘命小的看过殿下安好,再去回禀,殿下可有话要小的带去?” 高阳弯了弯唇,有了点笑意,也不说多,只道:“我明日去看她。” 小宦官又施了一礼,急急地走了。 高阳侧头见武媚娘跟在她身后半步远的地方,原本她是有话要同媚娘说的,同晋王相关的那件,拖了好一阵了,眼下正是个好机会,经今夜这一场,她又暂没心思说了,便道:“阿武就此止步吧。” 听她如此说话,武媚娘心头一梗,嘴上轻柔地道:“陛下有令,送殿下回宫,殿下莫让婢子为难。” 高阳便点了下头,自在前面走着。武媚娘也未出声打扰,一行人一路默默无声。直到安仁殿前,高阳止步,同武媚娘道:“想必你也知,这些日子不太平,你自保重。” 武媚娘认真的颔首,犹豫了片刻,见高阳欲走,忙拉住了她的衣袖,高阳低头看她细白的手,武媚娘便顿时被蛰到了一般,立即松了开去,此时也不适宜长谈,她压低声音,简洁明了地问道:“可需我为你传递消息?” 高阳皱了下眉,很是不悦道:“不必,你顾好自己就好!” 武媚娘显出一丝不解来,她知道那郭义就是公主的人,为的就是探听甘露殿的动静,因恐为人所觉,公主甚少动用郭义为她做什么,分外谨慎小心。现在她主动提出愿意做她的人,怎么她反倒不高兴了? 这一晚的小心应对让高阳十分疲惫,迫不及待的想入内睡一觉,她拖着疲惫的身体,竭力将话说明白,以免武媚娘自作主张:“禁泄禁中私语,你为陛下身边的人,更该谨言慎行,以免为人胁迫。”皇帝又不是死的,能容忍泄露他话语的人近身侍候么?皇帝的精明没人比高阳更清楚了,就如今夜,她看似已逃过一劫,但陛下必不会只听一面之词,定会再从他处核实,幸而她素来小心,早做好了准备。 她这一说,武媚娘就明白了,本也不是多蠢的人,在皇帝身边看了许久,她也修炼出一定的道行了,高阳若应了,她有办法神不知鬼不觉的传递消息,高阳若不应…… 武媚娘眼神愈加柔和,在这月色清幽的夜晚,便如洛河的水一般,笼罩在高阳的周身,脑海中紧绷的弦都舒缓开来。 她们已有半年未坐在一处好好说话了。高阳不由软下心来,也不表现地急切欲走,转过身来,好好地听武媚娘说话。 月下,二人相对而立。武媚娘本想问一问,不愿让她传递消息,是为她安危着想,还是怕给自己惹祸端,然而一看到高阳那一双特别清澈沉静的眼眸,她又将话咽了回去,似乎,问了也不会有什么结果。往日她明示暗示数次,公主皆以为玩笑,从未放到心上过。 武媚娘恨她不舍,爱她不得,只能也装作不知了,低声道:“既如此,我依殿下之言便是。” 她今年已有二十了,许多人在这个年纪早已为人、妻,为人母,她困于宫禁之中,做着天子身边的婢子,不论心性或其他,都已不是初初入宫之时,那个一无所知的武才人。武媚娘露出一个包容又体贴的笑容,伸手轻抚高阳的脸庞。这样的动作于她们各自的地位而言是僭越的,但从她们的交情来说,高阳十分眷恋这种同样柔软细腻的*相触的感觉。 高阳笑了笑,握住她抚摸着自己脸庞的那只手:“今日不宜耽搁,待东宫之事了了,我有一好事要说与你。” 在这样好的夜色中,摒开一切闲杂,武媚娘的心也不可思议的柔软起来,乃至还有一些酸疼,她也轻笑起来,垂下眼睑,轻声道:“那么,我便静候殿下佳音。” 接下去数月,后宫前朝皆处于动荡不安之中,东宫造反是人赃俱获的,已辩无可辨,不同于齐王造反时,皇帝毫不犹豫的赐死削宗籍,轮到李承乾,皇帝不忍他就此丧命,尽力保下了他的性命,流放黔州。 至于汉王元昌,驸马杜荷,尚书侯君集等同谋诸人,皆诛杀,祸及宗族。杜荷的兄长受到牵连,削官流放,杜子君因已出嫁,倒没被牵连,但她嫁到房家便为公婆姑嫂不喜,如今连娘家都倒了,日子更加不好过起来,房遗爱则是仍旧在家赋闲,出仕无望。 其他东宫贤达未涉事者都辟入朝廷为官,不予追究。 李承乾的事一了,储位之争便拉开了帷幕。 仿佛沉睡了多年一下子惊醒一般,前朝后宫都在热烈的讨论这一件事。皇帝也从承乾的事中走脱出来,潜心想着新储。纵观诸王,魏王泰一枝独秀,皇帝也颇看好他,然而以长孙无忌为首的几位大臣却力荐晋王治为储。 有这两位嫡皇子在前,其他皇子毫无竞争力,新储便要在这二人之中产生。 高阳近日常去看望城阳公主,驸马杜荷伏诛之后,皇帝便将城阳公主接回了宫里,令人好生照看。城阳公主因驸马的事,一直情绪低落,高阳碍于情面,常同人一起去坐坐。 这日她从城阳公主那里出来,刚一踏入安仁殿,荣誉便迎上来,低声道:“九郎来了。”如 果 喜 欢 G L 百 合 小 说 , 欢 迎 加 群 4 5 7 9 3 4 9 26 ( 非 作 者 群) 高阳挑了下眉,快步走了进去。晋王惶恐不安的坐在殿中,脸色苍白,掩在长袖下的手似乎还在颤抖。高阳皱了皱眉,示意殿中服侍的宫人都退下。 晋王这才发现高阳回来了,他猛然跳起来,扑到高阳跟前,睁着眼,因太过紧张害怕而大力喘着气,道:“十七娘,这一回你一定要帮我。” 高阳不习惯与人太过靠近,拂开他的手,镇静地道:“勿急,慢慢道来。” 晋王摇了摇头,因害怕而双眼通红,磕磕绊绊的道:“我怎能不急,一个不好,我身家性命都要交代了!”说罢,焦躁地在殿中来回的走,眼角含了泪,眉心紧紧地皱起来。 上一世因承乾的事,有一些波及到房家,她忙乱于房家的种种危机,并没有多注意易储的事,也不知怎么九郎就成了太子。此时见他如此着急上火,她也不安起来,只是高阳习惯不将情绪表现在脸上,愈是紧张的时刻,她便愈是镇定。 高阳叠膝坐下,晋王白着脸,走了几圈,扑倒她的面前,几乎要哭出来,颤抖着嘴唇道:“你快帮我想想,陛下杀了五郎十三娘,流放了大郎,轮到我,必也不会手软的,我不要死,我还,我还没活够。” 高阳看着他,冷冷道:“急有什么用。” 晋王见他如此,猛地打了个颤。 “将话与我说明白了,究竟出了什么事!” 晋王一抹眼角,颤着声道:“四郎,四郎说,我与庶人元昌牵连甚深,已有人告知陛下,四郎,四郎说,陛下得知,要将我法办,我不知如何是好,若是陛下当真……”他一把按住高阳的两臂,道:“我并没有搅入大郎的事中,我素胆小,只是与汉王府七郎往来密切了一些,说的也都是玩乐的事,从未涉及朝政……” 高阳的手臂让他的手劲抓得痛,竭力忍着没有再次拂开他,深深的皱起眉头来,低头与晋王那闪烁不安茫然无措的双眸对视,疑惑的问了一遍:“四郎?” “是,都是四郎告诉我的。”晋王道。 高阳点了下头,立即就有了一个万无一失的主意:“你现在速去两仪殿,此刻大臣们都在,你去与阿爹哭诉,无需添油加醋,只将适才同我说的话再说一遍。” “再,再说一遍?”晋王有些不确定。 高阳笃定地道:“是,陛下心中自有明镜,不会冤枉你的。” 晋王咽了咽口水,仿佛下了一个天大的决心一般,颔首道:“好。若是此劫得过,将来你有什么事,我必不推脱!” 高阳看着他这强作大胆镇定的模样,不禁好笑,道:“你只要记得欠我一次,将来答应我一件事就好。” ☆、第三十五章 于晋王而言,只要助他脱困,别说一件,便是千件万件他都不会犹豫。当下,晋王便道:“此事需不在话下。”舔了舔唇,犹自惴惴道:“我便去了,若有万一,你需设法救我。” 高阳忍着好笑,顺着他不安的神态,严肃又正色道:“君休回头,若有万一,我必舍命相救。” 晋王这才找回了点主心骨,视死如归般地用力点了下头,起身大步跨出殿去,仔细看,还能发现他的腿仍在发颤。高阳憋着笑,直到晋王走远,方掩嘴低首,再也无法忍耐的弯了唇。 这事若不是四郎告知的倒好办,要真是四郎,此时长孙无忌必在两仪殿,岂能轻易放过这把柄?高阳顺了顺气,惊讶于四郎怎地出了这昏招。 要说魏王为何突然跑去吓唬晋王,还是承乾激的。做了十六七年的太子,哪怕此时废了,也掩不住他曾是众望所归受千万臣民爱戴的嫡长子的事实,他也曾是足智多谋行止有度的,近几年他受困于魏王咄咄相逼,乱了心智,惨遭废黜,现幽于别室,即将便要押解往黔州,面对到他面前以胜利者的姿态耀武扬威的魏王,静心沉淀了多日的李承乾毫不犹豫的坑了魏王一把。 “你当陛下当真属意于你?”承乾冷笑道。 魏王居高临下,得意洋洋,伪作善意道:“昨日陛下亲口允诺,要立我为太子,正位东宫,我特来告知你,你便安安心心地往黔州去吧,好歹也曾是帝室子,不会有人与你为难的。” 哪怕已是阶下囚,也无人敢给承乾脸色瞧,同是造反,看看齐王,再看看他,便知陛下心意如何了,若是陛下哪日念起这儿子来,再翻出他受人苛待,不是活到头了么?别室看守的人皆客客气气的。他一身白衣,胡子亦刮得洁净光洁,他所余唯自尊二字,怎么也不能看着李泰得意,他做不了太子,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太子位落到李泰手上,宁可让九郎做! 承乾斜着眼,不屑道:“阿爹亲与你说的?可下了诏?可祭天了?可宣告天下臣民?若当真属意你,为何迟迟不定?” 为何迟迟不定,还不是因着九郎?魏王很不明白,同是外甥,无忌舅舅为何舍他而就九郎。纵使心中有气,在承乾面前,他仍是胜利者,仍是有优越感的,挑着一撇薄薄的红唇,笑得肆意:“迟迟不定又如何,阿爹是天子,一言九鼎,既说了,便无可更改,而你,拾掇拾掇早早去吧,再无翻身之日了!” 承乾便冷眼看着他的得意,挑起身前的一缕黑发撩到后面,极镇定地道:“你当陛下说了便是了么?满朝文武可答应?你当陛下当真要你做太子?你以为陛下果然待你好?哼,你与我一样,一点也不懂他的心思。真要对你好,便该是如待九郎那般,藏在羽翼之下多加关怀才是,你以为你招贤纳才,收买人心,陛下果真无一丝疑心?他为何从未提点于你?不过是从未想过立你罢了。纵使口头同你说了,也不过为了稳住你。” 他就这么胡乱说一通,却句句都点在要害上,魏王与他争了这么些年,为的什么?不过为一太子位,来日登基为帝耳,现承乾以过来人的姿态告诉他,皇帝心中属意之人并非他,而是九郎。他所作所为,皆是竹篮打水,到头来终会一无所获。 走到现今,魏王以为自己与东宫只半步之遥,猛然听了承乾的话,他竟有种这半步他一世都跨不过的紧张来。若是陛下当真想立他,为何无忌舅舅抵死不从?难道是无忌舅舅揣摩对了圣心? 魏王乘兴而来,疑惑而归。没看到离去时,背后承乾得逞怨毒的目光。 途经晋王邸,魏王带着不甘入内,彼时晋王正与妻妾追逐着玩,天真烂漫得很,魏王陡生不满鄙夷,要让一人永无翻身之日便只有卷入谋反之中。魏王上前同晋王说了一番话。 晋王便吓得发抖,急着寻人出主意,发现自己并无幕僚出谋划策,想起高阳曾助他数次脱困,连滚带爬的翻上马,进宫去讨主意。 晋王依高阳所言,跌跌撞撞地闯入两仪殿,扑跪在皇帝面前,痛哭流涕道:“儿与庶人元昌并无往来,儿绝无不臣不敬之心,阿爹明鉴……” 皇帝被他这突然的一下弄得懵了,大臣们也都看着他,皇帝忙拉住他,道:“无人说你同元昌往来!你说的什么混话,快快退下!” 晋王终于放了心,抹了抹苍白的脸上的泪,喘息着,正要退下,突然长孙无忌问道:“是谁说殿下同元昌往来?” 晋王想到高阳暗示他的要把四郎说出来,忙朝长孙无忌行了一礼,又朝皇帝道:“是四郎,四郎说儿牵涉甚深,不日将法办矣。” 众人皆变色。侍立在旁的武媚娘心道,若晋王此言属实,魏王便要无缘太子位了,如此,三位嫡皇子便只剩了一位。 念及此,武媚娘不由仔细看了看不明所以的晋王,那张俊秀的脸上还余泪痕,十分狼狈,看起来不似作伪。竟是个如此软弱的人,武媚娘将他同今上对比了一下,远不及陛下多矣。武媚娘给晋王下了个定义,颇为惋惜,转念一想,又觉,新君若是如此,许也不错呢。再要看他,竟发现晋王正略有些不自在的偷望自己。武媚娘吓了一跳,竭力端正了身姿,目不斜视。 晋王见那美人不看自己了,顿时失落了起来,听得皇帝令他退下,忙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退了出去,退至门边,忍不住又去看那美人,二人目光恰好又相触了,晋王心田顿时甜蜜起来,倒忘了来时的惶恐难安。 却说武媚娘见晋王走了,暗暗舒了口气,认真地听皇帝与大臣们谈论。 皇帝有所觉,颓然道:“昨日,四郎投我怀允诺,若他为太子,愿诛杀其子,百年之后,传位于九郎,朕赞其仁义,便许了让他做太子。今观九郎之言……” 褚遂良便直言道:“陛下若必要立魏王,请先安置晋王。” 皇帝感其言,怃然而泣:“立泰,承乾与治皆不得生,立治,承乾与泰可无恙。”始有立 治之心。 武媚娘听罢,默然道,陛下不得不忍痛弃魏王了,君王为天下当弃私爱(个人偏爱),要狠心的时候,必得下得了决心,不可瞻前顾后,最后反弄得不可收拾。 她又想,若要有所得,总要有所失,端看是否值得用那放弃的去换取想要的。 及散,皇帝便睡了,他近日仿佛苍老了十岁,精力不济。徐婕妤偷偷地来寻武媚娘,武媚娘见了她也欣喜,执手道:“婕妤怎么来了?” 徐婕妤做出不悦的模样,微笑道:“叫什么婕妤?怎么生分了?” 武媚娘笑笑:“阿徐。” 徐婕妤看了看四周,牵着武媚娘的手,将她带到一旁,忧愁道:“你与高阳殿下亲近,不若请她设法将你要了去吧,总好过在陛下跟前。”陛下近日越来越多疑了,甘露殿杖毙了好些宫人。她很为武媚娘担忧。 武媚娘不禁又想起那个有得有失的感悟来,淡淡的笑了笑道:“我走不开的,殿下若真为我去求陛下,陛下不会答应,且还会杀了我。”她留在陛下身边,有性命之忧,却可习得治国安邦之道,她求助殿下,殿下为她设法,兴许能走兴许走不得,若走,她凭什么?她无安身立命之道,必受制于人,尤其这人是殿下,她更不情愿。 人当自立,而后谋其他。 徐婕妤不知她所想,听她这般说,先是叹了口气,沉思片刻,而后转颜笑道:“也好,留得这一次机会,待下回紧要关头再向殿下求助。”她想的也周到,若是事事都求人帮助,别人未必愿意,但若是一次,哪怕碍于情面,都不好拒绝。 武媚娘笑而不语,她不能多留,便同徐婕妤告辞,走在甘露殿精巧古朴的长廊中,不由想到上回殿下说有一好事要说与她,不知是什么好事。 武媚娘顿时就心生期待,想着照今日之势,新储就是晋王治了,殿下说过东宫事一了,便要把这好事说给她的。武媚娘在意的倒不是“好事”,而是经由高阳说给她的好事。 等走回甘露殿,武媚娘便将一切都暂且搁到了一旁,专心服侍皇帝。皇帝睡了一觉,醒来后老泪纵横,他梦见废太子了,当下便又去别室看望废太子。父子二人摒开服侍的宫人说了一会儿话,等皇帝出来,便是一脸若有所思。 翌日,皇帝先召宗室问太子当立何人,有说魏王有说晋王,不一而足。又问公主。太子不止是天下的储君,还是皇室的继任之人,问宗室公主是出于亲戚之义。 也不是人人都问,召了几位长公主,又召长女长乐公主,长乐公主是长孙家的儿媳,偏向晋王,长公主们倒是偏喜魏王。皇帝又问高阳。 高阳回曰:“九郎仁孝,必会照看亲戚,不使我家亲人受怠慢。”只将立场说明了。 皇帝自然就想到承乾的那句“若使泰为太子,便落入了他的谋划里,臣请死于父之手,好过受辱于弟。” 这是他宠爱了二十多年的长子,开始他造反,皇帝又是失望又是怨恨,现在废黜了他,并且要流放,将来父子再无相见的可能了,皇帝对这长子便只剩心疼了,亲父子,何来隔夜仇? 承乾明着在背后捅魏王刀子,皇帝也听进去了。 皇帝花了两个月,一个一个地召见宗亲公主来问。问完了他们,皇帝叫来他所倚重的重臣来问。众人心中便有数了,皇帝已有人选。 不久皇帝将六品以上文武大臣召到太极殿,问谁当立为太子,问话的时候,皇帝是这么说的:“承乾悖逆,魏王凶险,二者皆不可立,余者诸王,谁能为储?” 礼法有云,有嫡立嫡,无嫡立长,按长幼,当立吴王恪,但他非嫡子,长幼弱于嫡庶。表面上看皇帝是有向大臣们问意见,但事实,答案只有一个。 因此,众臣众口一词地欢呼:“晋王仁孝,可为嗣!” 与此同时,魏王带着百余骑奉召入宫,刚走进肃章门,他便被拿下,幽禁到北苑,任何人不许探视。 丙戌,皇帝下诏,立晋王治为皇太子,赦天下,酺三日。 纷扰了数月的储位之争终于定下来了,站错队的比较惨,魏王泰被降为东莱郡王,他的幕僚或被流放或被贬,没什么前程了。站对了队的,也较为迷茫,因为皇太子很惶恐,并且不知道该做什么。 皇帝为了李治能坐稳储位,以长孙无忌为太子太师,房玄龄为太傅,萧瑀为太保,十分尽心,又把前太子詹事府里好用的人都拿来给新太子用。 僚属太强悍了,该办的事无需多说就能办得妥妥帖帖,导致新太子都不知自己要做什么。 而且皇太子有种做梦一般的恍惚,不知怎么,自己突然就成了太子,当真是从天下掉下了个饼饵似的,已经捡来揣怀里了,却不知如何下口。 太子连与姬妾玩耍的心情都没有,丢下他平素最宠爱的太子妃王氏与太子良娣萧氏跑到宫里同高阳饮酒。 东宫和大内毗邻,比他往日从晋王邸入宫方便的多。 高阳坐在殿中,琢磨着太子位已经定了,她是不是要去找阿武说一说那事,便听闻太子来了。 高阳镇定地起身,命人开中门相迎。 太子唏嘘地看着这与往日大不相同的架势,感慨的执高阳的手道:“一做了太子,礼节使人生分。” 高阳抽回手,踢了他一脚:“别动手动脚,太子要有太子的样子!” 太子:“……”好像也没多生分,这就好,最近学规矩拘得他浑身不自在,当即很欢乐的说:“摆出这样的架势,我还以为要行那一套呢。” 高阳无语,瞥了他一眼道:“你首次上门,当然要隆重一些,不然别人见了要说我不敬,还要说你不尊重。”就当为各自减少点麻烦。 太子一想,有道理,走入殿内,熟门熟路的令竹君置酒食。 不一会儿,酒来,佳肴亦来,太子仰头一气饮尽一杯,舒爽地叹了口气,与高阳道:“你不知我有多憋屈,那些个人,一会儿说这个做不得,一会儿又说那个做不得,什么可做,又不说,尽寻我的不是,偏生我还奈何不得他们。”能怎样?东宫臣个个比他硬气。 高阳执箸,亲与他布菜,劝道:“他们是朝中办事惯了的,明白大义,也通晓规矩,你多问就是。” 太子垂头丧气道:“我知理,他们如何,我都容忍了,也赚个好名声。就是,我总觉得,阿爹,似乎还是看重四郎,他本欲立四郎的。”能做太子他是高兴的,就算现在还不大娴熟,但总能慢慢上手,可陛下似乎不大乐意。 高阳想了想,便与他出了个主意:“既要赚名声,不如赚个够。” 太子精神一振,眼前一亮,炯炯地望着高阳道:“你说。” “阿爹不放心的就大郎与四郎,不如,你上表,请陛下予他二人优待。如此既显得你仁爱友悌,又可解阿爹之忧,岂不两全?” 太子一想,鼓掌道:“大善!”这样,陛下必然会对他满意起来,大臣们也定要赞他。 高阳见他双眼放光亮,知道他听进去了,不由矜持的笑了笑。太子得到提点,有了这么一个既刷存在感又刷好感度的办法,精神大振,但他不急着回去将事情落实,他还有一点小心思,小心翼翼地从怀中摸出一块玉佩来,拿给高阳道:“这个,你替我给那……”太子羞赧的低了下头,轻声道,“便是上回与你说过的,陛下身边的那个婢子。” 高阳原本在矜持微笑的脸庞一下子呆住了,木木地看着那玉质莹润的玉佩,都不敢碰,心道,……这不会是传说中的定情信物吧。转念又很愤然,哪有定情信物都不敢当面给的,我替你给,能算我同阿武定情么? ☆、第三十六章 自然是,不行的。 太子还擎着那枚玉佩,在眼巴巴地等高阳答应。 才做上太子,就不断地差遣她,高阳真是又惆怅又心累。让人看着她独个纠结显然不是高阳的作风,她接过那玉佩看了一眼,便丢回到太子的怀里道:“这不合适。” 太子一愣,道:“为何?这玉佩……” “这玉佩是四年前陛下所赐,是也不是?”高阳截下他的后半句道。 听她知晓这玉佩的来历,太子急急地道:“美玉赠佳人,正因此玉珍稀,我才要赠给她,以示我的真心。” 你的真心,你倒是亲自去设法同阿武说上话啊,你倒是别来求我啊。高阳一面不屑,一面很为太子着想地一本正经道:“陛下所赐之物,皆是有标记的,将作那里也必有记档,她是御前的人,若是无意让人看到了,免不了就是一场祸事,兴许还会累及九郎。” 说得合情合理。太子想想也是,谦虚问策:“依十七娘之见,当如何?” 高阳狡黠一笑,眨了眨眼道:“办法自然是有的,只是我这般尽心尽力,九郎可有犒劳?” 她一手端着赤金酒爵,一手托着下颚,仿似被酒气迷了眼,懒洋洋的侧视着太子,像一个跟兄长讨要玩物的小娘子,太子纵使急着要得到美人,也不由舒缓了心思,宠溺地轻笑道:“你要什么,阿兄便给你什么。” 高阳亦不客气,认真的想了想,道:“上一回,九郎应了要允我一件事,那是你还是晋王的时候,眼下你做太子了,给的东西自然也要更贵重。”高阳侧着头,看着太子,慵懒地眯起了眼,“那便答应我,若是她应了你,你必要一世善待她,维护她,她做了什么你都宽宥她,不论谁都不许欺负她,这样,可好?”她似信口胡言,却连自己都未曾察觉,她已将武媚娘的安危贫富放到与自己的事同等重要的位置上。 太子未料到竟是这样,不由奇道:“这是为何?你似乎比我还要上心。” 高阳便一脸“这有什么好奇怪的”看着太子,十分理所当然道:“这是我生平头一遭做媒,自然要求一个好结果的。你就说你答应不答应罢,若不应,就找别人去,应了,我必为你将此事办妥。” 由于她的许诺一贯很有信誉,太子答应了:“如你所言,我得到她,便一世善待她,不许任何一人欺负她。” 高阳满意的点了点头,笑意灿烂,执杯与太子相碰:“一诺千金,君子勿忘今日之语!” 太子从中察觉了许多趣味,这一番折腾,那来之不易的美人也更让他动心了,他笑着饮下这杯酒,高声让人拿箭来,郑重道:“折箭盟誓,有违此誓,便如同此箭!”说罢,一声脆响,那箭被拦腰折断,丢在地上。 高阳掷杯于地,击掌大笑,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她信手擦了擦眼角,缓过气来,仍旧是笑:“九郎好担当,果真是美人的一世良人!” 太子叫她这么一说,顿时也觉得自己是个大英雄,是个护得美人,一言九鼎的英雄,由来便少有人夸他担当,心中不由豪情万丈。他抬首挺胸,道:“好啦,你要的我都应了你,便快说说罢,这玉佩不行,那换什么?” 高阳令人换新的酒爵来,重又满上,平复了下心情,一副你很无知的望着太子道:“自然是旁人不知来历,又珍贵稀奇的物件。”就算被发现了,也有的是法子推脱。 太子听罢,想了一想,便从袖袋中取出一枚水滴状的玉坠来,同样是上佳的玉材打磨而成,玉质温润和暖,如一汪碧绿的清泉,无一丝杂质。高阳满意地接过来:“可配得美人。” “如此,便全赖十七娘了。”太子很欢乐地将事情郑重嘱托,就等着有一日抱得美人归了,也让他尝一尝英雄美人的佳话。 二人尽兴而散,太子心情舒畅地回了东宫,本欲往太子妃那去,半途却遇上了萧良娣,萧氏灵动可爱,比王氏更多了一丝意趣,然而此时,太子想着陛下身旁那让他梦牵魂绕的美人,不禁便觉索然无味,拒绝了萧氏的邀请,也未去太子妃那里,自去寻幕僚写了本章。 隔日,太子当着百官之面,亲自上表,请对幽禁中的承乾和泰优加供给,皇帝大悦,赞太子“勤学问、亲师友、敬君父,友兄弟”,带在身边,亲自教他视政处事。 李治太子之位渐稳。 而高阳,也找了个恰当的时机,去了甘露殿。 上回未答允太子,是因时机不对,也因轻易得来的人,太子未必会多加珍惜,世间貌美倾城者多矣,有几个能长获君恩?高阳不止要武媚娘受宠,还要她永永久久的久盛不衰,得到太子的信任。她出于这些考虑,那时又有种终于来了的宿命感,感怀于逃不开命运的悲哀,拒绝了太子。 而现在,该给太子一个答复了。高阳为武媚娘求得了太子一句永远善待她的誓言,只当是事先未问过她的意见,便决定了要将她送到太子身边的补偿。 阿武而今一婢子,得侍太子,来日有更光明富贵的前程在等着她,也不算折辱她了。 高阳为自己的作为找了无数个理由。带着数十宫人,一路摆足了威仪,便如她平日出行的那般,往甘露殿来了。 这两日皇帝幸骊山汤泉,带了徐婕妤同行,阿武留在宫里。 二人在殿前的假山下叙话。武媚娘容颜青春,剔去了青涩单纯,更添了沉稳和融入骨髓的妩媚,一笑便如清晨破云而出的朝阳:“我预感殿下这几日会来寻我,果真,今日便来了,这算不算是心有灵犀?” 高阳没有注意到武媚娘特意用了“心有灵犀”这满含深意的词来形容她们,上上下下地打量武媚娘,眼中满是欣赏,道:“还欠着阿武一桩好事儿呢,我这便来告诉你了,你可要听好了,莫要太过开怀。” 武媚娘满心期盼,点点头道:“殿下说来。” 高阳含笑凝视着她,掌心不知何时便多了一枚玉坠,捧到她的面前,柔声道:“好看么?” 莹白红润的掌心,玉坠绕红线,不止是它美,那双手,那个捧着它的人更美,武媚娘抑制着心间的喜悦,眼中涌动着几乎无法克制的欢喜,小心翼翼地接过,只一眼,便无比珍视的收起来,动容地道:“好看,我很欢喜。” 高阳见此,轻轻的舒了口气,喜欢就好。 武媚娘本以为殿下竟开窍了,她为这个念头激动不已,她对她的将来有千百种计划,每一种无不是同殿下相关,只要她明白了她的心意,接受了她的心意,她会想办法从那位万乘之尊的身边脱困,义无反顾地到殿下的身边去。 现在,就要实现了。武媚娘怎能不欢喜。然而,高阳的下一句话便如同一盆冷水彻头浇下,熄灭了她的所有希望。 “这是太子托我送给你的。” 武媚娘觉得自己的体内因喜悦而翻腾的热血在这一刹那瞬间凝固了,她看着高阳一如既往高贵美丽的容颜,迟疑着问:“这,这是太子殿下……” 高阳再自然不过地颔首道:“不错,你既喜欢,便莫要辜负了他的心意。” 武媚娘又拿出那枚玉坠看了看,适才还觉得千金不换的物件,此时显得特别碍眼,她抬起头,目光中淬着冷意,问道:“你是想把我送给太子?你一直以来对我多有容忍,乃至纡尊降贵地同我交好,便是看中了我的容颜,有朝一日让我为你卖命,笼络人心?”这些话称得上咄咄逼人,更称得上犯上不敬。 高阳被她逼着后退了一步,武媚娘那压抑着怒意的冷目同陛下动怒时的目光如出一辙,她先是一惊,莫名地便感到一阵害怕,不过很快她又反应过来,这个人并不是陛下,她是阿武。 高阳心虚地转开了头,不知怎么,那种又悲哀又凄凉的感觉又出现了,她不敢看武媚娘,冷下声道:“不是。太子自己看上了你,来求我做说客的,他是储君,将来就是皇帝,你若得他欢心,总比一直在甘露殿做个无依无靠的婢子好。至于我,我同你好,你受宠,我当然也是有好处可得的。” 她不明白明明是一件好事,阿武为何陡然不悦,分明开始的时候,看到那枚玉坠的时候还是高兴的,怎么忽然又翻脸。她也不想瞒她,将自己撇的多干净,她的确是要借此从她身上得到好处的。 武媚娘松了口气,不是殿下要将她送给太子就好。她把玉坠重新收起来,冷静地道:“请殿下代我回复太子,玉坠我收下了,媚娘谢过太子垂青。” 高阳愕然:“你怎么……” 武媚娘轻缓的笑了笑,歉然道:“是我失仪了。你我相识之时,废太子的位置还稳得很,我也还是陛下的才人,没道理提前这么多年便能未卜先知的为今日埋下伏笔。何况,您是公主,要养几个狡童美婢送人也不是多难的事,未必非要我,是我自视过高。” 她,她竟然将自己等同于下贱的狡童美婢,那不过是些玩物,她怎么可以如此自甘堕落。高阳深深的蹙起眉,宣告着她此时的不悦。 “殿下适才也说了我无依无靠,这世上最不能依仗的便是男人的宠爱,太子今日痴心,谁知明日会怎样?我不敢将依靠放在他的身上,我更相信殿下,不知殿下可愿做媚娘的依靠?我会回报你的。”武媚娘仿佛没有看到高阳已然动气,她似哀求,又似极力的维护自己的尊严,极力地将她们的立场分明,只当是一场交易。却偏生是这样强作坚强,更让人心软。 高阳自以自己不是男人,不会为美色所动,但面对这般看似坚强实则脆弱的武媚娘,她委实说不出拒绝的话,更无法对她动气。她口中干涩,不由自主地道:“好,我答应你。” 武媚娘便如完成了一个大心愿,笑意粲然而满怀感激。 高阳觉得一切都朝着一个古怪的方向发展,见话都说完了,太子交代的事也看似圆满的完成,便匆忙地丢下一句:“你放心,我不会不管你。”就走了。 武媚娘看着高阳称得上落荒而逃的背影,不由笑了出来,那枚玉坠也被她甚为不在意的丢进了假山里千横交错的缝隙之中,想找回来,难度不亚于大海捞针,但她丝毫不在意,反是沉稳的笑道:“殿下,媚娘初心不变,但不能再由你胡来了。” ☆、第三十七章 高阳心慌意乱地逃跑了,直往晋阳那里去,她脚下步伐太快,身后跟着的一众宫人都乱了队形,好不容易到了晋阳那里。高阳喘着气,坐下就大口饮白水。 晋阳惊诧地望了望她的身后,奇道:“跑这么急做什么?给狼追了?” 高阳捧着茶盏,听闻此言,差点被水给呛到。狼?狼没有,说是只千娇百媚的白狐倒是更恰当一些。高阳平复了一下噗噗乱跳的心,放下茶盅,大大舒了口气。 她嘴角沾了湿润的水渍,晋阳抬手以指腹为她拭去了。嘴边留下一缕余温,高阳掏出绢帕,自己擦了擦,又端庄了姿容,道:“别问了,小孩子家家的,不懂的。” 晋阳脾气好,笑笑道:“我不懂,你倒是教我啊,我也不小了。” 高阳一想到武媚娘起初极欣悦,她看的粗来,阿武是真的由衷喜悦,突然翻脸不认人,她也看的粗来,阿武是真的动气了,再接着又委曲求全,她看不粗来到底是何等彪悍的心绪,方能如此阴晴不定。高阳打了个寒噤,她身边有一个这样变换莫测的人就够了,十八娘还是温婉一些的好。 “不是什么好事儿,学来做什么?”高阳心有戚戚。见晋阳不解,也不多做解释。 宫人端了药上来,晋阳一见,一对秀致的柳眉便皱了起来:“且搁着吧。”宫人见十七娘也在,倒不多说便搁下药碗退下了。 莹润剔透的白玉药碗中是如墨一般的黑药汁,发出难闻的气味,光闻着便知其苦,别说喝了。高阳端了过来,一面用汤匙慢慢的搅匀,一面关心的道:“这药你服着可有效果?”孙思邈上月入京,又为晋阳把脉,将上回留下的药方又换了一张。这几年,晋阳用他的药,身体健壮了不少,看起来也不是小时那般弱不禁风的了,高阳颇欣慰,又担忧终究无法改变他人命运。 毕竟命由天定,她自己有奇遇,也不敢不信天命之说。 晋阳皱皱鼻子,偏开头去,任性道:“那药苦的很呢,我不要喝。就一回,不会有影响的。” 高阳耐心的哄着她道:“既规定了剂量,又指明服用的时辰,便是有讲究的,落下一回,说不定先前的数回都白费了。” 见晋阳仍旧不开脸。高阳心疼她自小便药不离身,更为柔声地劝道:“等你完全大好了,就不必再咽苦药汁。孙先生不是说你就要好了么?” 晋阳终于被说动了,回过头来,撒娇着道:“那你喂我~~” “这有何难?”高阳舒展开双眉,命人拿蜜饯来,自己一勺一勺喂晋阳喝下。一碗药尽,晋阳的脸皱成一团,急急忙忙的吃了不少蜜饯。 高阳看她这样,既心疼又好笑,不知怎么,忽然就想到许久以前,她病了,耍赖着迫阿武为她尝药,那时阿武也是这般,抿一小口,眉头便皱的紧紧的。她瞧着有趣,后面自己喝,都不觉得那药苦了。 多好的一个人,在陛下身边侍奉年余,便变得如此捉摸不定了,陛下真是害人不浅。高阳大逆不道地感慨着。 “十七娘!”晋阳好不容易缓过那苦涩的药味,就见高阳一脸茫然走神了。 “怎么?”回魂了。 晋阳探过身,小手捏住高阳的耳朵:“这里是有多无趣,你这小会儿都能走神?” 高阳忙解救下自己的耳朵,道:“人老了就爱追忆往昔,在所难免的。” 晋阳气急:“你是有多老!” 高阳:………………我有多老说出来吓死十八娘你啊。 翌日,高阳躲在安仁殿没出门,那捉摸不定的人却自己上门了。 武媚娘久未踏足安仁殿,她对这里却记忆如新。 高阳惊讶道:“你不是最小心不过?如何来我这了?” 武媚娘理所当然道:“那是我刚在御前侍奉,自然不好多与殿下纠葛,如今却是不同了,我若再与殿下装作不识,反叫人疑心。”她凭着自己的伶俐与对圣心的准确揣摩,已是甘露殿宫婢之首,识得宫中每一位公主,若是仍装作同高阳不熟,未免太刻意。 高阳自然也想的到这一茬的,她低头摸了摸自己的鼻尖,轻咳了一声道:“不知阿武此来何事?” 武媚娘展颜一笑:“殿下为我觅得好归宿,我是来谢殿下的。” 明明昨日还不甘不愿的,怎么一夜就想通了?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女人心海底针?高阳觉得自己完全摸不透同为女人的阿武,她对这根海底针持着怀疑的态度,端详了一下她今日的装扮,未曾戴那玉坠,却在腰间悬挂了她多年前赠给阿武的如意结。 “怎地未戴那玉坠?”高阳问道。 武媚娘垂首羞涩,轻声细语着道:“太子殿下所赠之物,价值何止千金?媚娘恐弄坏了,不敢轻易携带。” 高阳:…………那我送你的如意结就可以不珍惜了么?这就是所谓的旧爱难敌新欢么?明明刚送给她的时候,她也是很欢喜的。沦为旧爱的高阳沉重地颔首:“言之有理。” 武媚娘眨了眨眼,满含惶恐地道:“殿下似乎言不由衷?是我说错了什么?” “没,你很好。”高阳僵硬的抬头,杳无趣味地看天边一行白鹭飞过。 武媚娘观察着她的神色,揣摩她的话语,她就知道,殿下对她也是不同的。她不由自主的抚摸腰间的如意结,如意结的颜色仍旧鲜亮,历久弥新,同当初她从殿下的手中接过时一样,可见主人是如何小心珍藏的。 “殿下能与我说说太子殿下么?”武媚娘收敛起面上的柔情,复又开口道。 高阳诧异:“嗯?你要知道这个做什么?” 武媚娘羞涩地笑着道:“殿下年纪轻轻便是储君,我常听闻殿下仁孝,心中本就倾慕不已,如今有福分侍奉殿下,唯有用心,方能报答万一。” 高阳全然无法理解今日的阿武是怎么了,同昨日的完全是两样,她果真有这么喜欢太子么?若真是如此,又为何要求她做她的依靠。还有!明明阿武只唤她殿下的!宫中殿下多,每说起他人,阿武总会加上封号或排行,诸如晋阳殿下,吴王殿下,又或十四殿下,八殿下,唯有对她,舍去前缀,只称殿下,显得与众不同。 现在,这份与众不同都给太子夺走了!总有一日,她会唤她高阳殿下或是十七殿下! 这一认知让高阳很不是滋味,顿时失去了再交谈下去的兴致,她起身道:“阿武改日再来罢,我还有事,暂且失陪了。” 武媚娘:……似乎用力过猛了。她忙伸手拉住高阳的裙摆。高阳走动不得,不由停了下来,回头越发奇怪地望着武媚娘。 宫人们都被遣的远远的,四下无人,只有她们,武媚娘仰头回望高阳,一双天生妩媚的眼中渐渐蓄上了泪,泫然欲泣:“可是我说错了话,让殿下生气了?” 这个殿下是哪个殿下啊?高阳略有些吃味,见武媚娘楚楚可怜的模样,又无法再对她冷言冷语,不为其他,单单阿武是她上一世唯一的铭刻在心的人,她便无法对她狠心。高阳弯身,轻轻拭去阿武眼角的泪水,没好气道:“你哭什么……” 成功把人留下的武媚娘低头抹抹泪,轻声细语地道:“我只恐殿下生气,往后再入不得殿下的门了。” 高阳叹了口气:“不论你何时来,我都扫榻相迎。这样说,可能放心了?”她对武媚娘的容忍当真是无尽的,只要阿武不背叛她,余者,无论是什么,她都不会责怪。 听她如此笃定,武媚娘更有把握了,初次用力不可太过,不然把人吓跑就得不偿失了。她在心中计较着,拘谨的笑了笑:“那就好。” 这般又胆怯又娇羞的样子,真像一枚青涩的小果子,让人忍不住想要啃上一口。高阳忍了又忍,终究忍不住了,装作若无其事地道:“你往后称九郎太子就可,单呼殿下,太过亲近了。”专属自己的东西要被夺走,她决定维护一下,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来,“东宫婢妾多不好相与,尤其良娣萧氏,惯爱吃味,你小心一些,以免飞来横祸。” 武媚娘意味深长的道:“哦~~~” 像被看透了心思,高阳恼羞成怒,端出一副高贵冷艳的模样:“你爱听不听,吃了亏,勿来找我便是。” 武媚娘从善如流:“我听殿下的。” 高阳这才满意。 等武媚娘笑意满满的辞去,高阳后知后觉的发现似乎有什么奇怪的事情正在发生,但具体是什么,她又想不明白。归结于阿武今日着实反常,高阳又思考,她为何反常,莫非当真如她所言,得太子青眼,欣喜万分? 可昨日分明并不那么乐意的啊。长久以来阿武总是绕着她一人转,即便侍奉陛下,但每去甘露殿,她清楚强烈地感知,阿武的心是在她这里的。现在有人来跟她抢了,她还顺手推了一把,高阳颇有种挖坑埋了自己的困兽之苦。 ☆、第三十八章 那日所品尝的困兽之苦才是将将开始。 气血不畅便是她往后数日的写照。 自那日,阿武便常往她这里来,并非句句提及太子,却总在不经意间便流露出她对太子的爱慕,仿佛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又像是同她分享这令人面红心跳的秘密。 谁要同你分享!毋来说与我好么?高阳焦躁得很,偏生阿武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把她的心思摸得准准的,每每她心生不悦,阿武便极其信任地望着她,轻轻柔柔的说一句:“这些我只能同殿下说了,旁人,我并不敢提及,殿下莫嫌我聒噪。”将她克的死死的。 高阳不能怪罪于武媚娘,便迁怒太子。太子忙着学习治国理政,太师太傅们俱很尽心,尤其房玄龄,生怕又教出一个废太子来,挖空了心思想将自己毕生所学授给治。太子原就生性惫懒,率意任情,这日子过的苦不堪言。 好不容易偷闲,来问高阳,美人那里进展如何了。高阳说:“美人姓武,陛下赐号武媚,便是六年前,以其美艳名动长安的那个。” 太子到底学了点城府了,很想笑又极力忍耐正色,生生将一张俊脸憋得通红之中略带扭曲,还自以为很严肃的说:“她之美,由骨而生,非俗色可比。” 一看就知道这货心又痒了,高阳瞥了他一眼,淡淡的“嗯”了一声,再不张口。太子焦急不已,怎么看高阳暗示她快说,高阳都不搭腔,只得自己问:“那把玉坠给她了么?她可应了?” 高阳顿时不知从哪生出一腔怒气,既不愿看太子得逞后的得意嘴脸,又不想阿武那么快就跟了太子,便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太子道:“没,阿武贞烈,不肯答应,我说了许多回,费劲不少,总算有一丁点松动了。” 太子顿时心痒难耐,他倒是看出高阳并不高兴了,只以为是嫌武媚太过清高,忙安慰道:“但凡美人总是有些脾气的……” 高阳扭身,作势不愿听,太子忙转到她面前,拱手作揖:“十七娘,十七娘,且再使一使力,我承你大恩了。” 如此殷切,倒显得他们两个郎情妾意似的,高阳满腔酸意无处发泄,也不想逗太子了,挑眉道:“我为你辛苦一回,你倒是要如何答谢?” 肯说话就好了,太子缓过颜色,直起身,道:“将先前那玉佩与你如何?” 那玉佩是陛下所赐,价值□□,高阳道:“再添上前几日青州刺史敬上的那幅晋人顾恺之所做的《洛神赋图》!” “不行,那是传世名作,我答应了萧良娣今夜同赏。”太子不答应,见高阳冷笑着看他,只得摆了摆手,肉疼不已的道:“好了,给你给你。” 传世名画便这般落到高阳手中。得了两件稀世珍宝,又能让太子肉疼,高阳略略展颜,开心一点了。开心一点了的高阳便想要同阿武分赃,奈何阿武是个宫婢,身藏太多宝物并非好事,而且她也发觉自己心中并不是很想将太子的东西转赠给阿武,只得自己的库房中搜罗了些宝贝出来,划到另一边,重新造册登记,算是她暂替武媚娘保管的。 皇帝回宫后,武媚娘便不能总来安仁殿了。高阳半觉失落——无人陪她谈天说笑了呢,旁人都没有阿武风趣温柔,半又觉松了口气,阿武说及太子时粉面含羞的模样略碍眼。 高阳觉得自己委实是奇怪,阿武倾心太子有什么不好?该是高兴才是。但她偏偏就有一股愤懑难言的情绪在胸口压抑着。她知绝不是因阿武先侍陛下,今后又要侍新君而来的鄙薄轻视,她家就没少过这样的事,陛下后宫三千,其中有一杨氏,本是巢剌王(李元吉,李世民同母亲弟)之妻,巢剌王死后,纳入后宫,隆宠超常,已生有一子。有此先例,还有什么好忌讳的。 再者,她自觉心胸颇宽广(稍微得罪一下她,若还有利用价值,她还是可以忍一忍的,若是没有或得罪太过,呵呵,大家懂的),不拘流言,随性而为,平素也多是及时行乐,断不可能因阿武对太子心生爱慕就轻视她。 如此,她倒是为甚总是不悦?高阳百思不得其解,总不会是……记得上一世,陛下初赐婚,她不识遗爱为人,密令九郎为她探访的时候,仿佛是有过一瞬间相似的情怀。 可,遗爱是男儿,阿武是女郎,二者本不相同,又如何比较? 高阳颇为不解。 从库房出来,她手中便多了一副棋子。这副棋子也有来历,乃是晋人谢安之物,她六岁初学博弈,八岁小有所成,陛下嘉奖她刻苦勤奋,把这副棋子赐给了她。 高阳坐到窗下,摆开棋局,手执揪玉琢成的棋子,正欲自己下一局来静静心,阿武便来了。 高阳的表情顿时就纠结了,好像是高兴的,然而嘴角还未完全翘起,又垂下抿起,带着点惊恐的意味,好半晌才磨磨蹭蹭的起身出迎。 竹君在一旁看的直乐。 武媚娘这些日子所为,俱是为了点醒殿下,她慢慢的算计进展,倘或太快,没让殿下看明白就白费心思了,也要注意分寸,要是太过,反惹殿下厌烦就不美了,真可谓举步维艰,一丝一缕都经深思熟虑。 “阿武怎么来了?”高阳已经把自己的表情修正得口角含笑,风姿绝佳,接到武媚娘便回身往里走,二人在窗下对坐,中间隔着还未及收起的棋局。 武媚娘见到棋局,顿时眼前一亮,回道:“今日轮休,想到殿下,便来看看——殿下是在下棋?” 高阳托着下巴,道:“自家玩着,可要来一局?” “正合我意。”武媚娘笑应。她入宫前也是官人家的小娘子,琴棋书画亦是样样精通,尤其是弈术,曾下过一番功夫深入的。只是有些年份没碰棋子了,想必已生疏。 宫婢点了静心凝神的香来,高阳屏退众人,房中只余她们。 一招一式地摆开阵仗,格局分明,初初一看,就知二人于博弈之道,都颇有造诣。武媚娘初时手生,慢慢的便渐入佳境,由棋观人,她先松后紧,起始时潜心布局,乃至狠得下心舍去半壁江山,待她做得局一成,便是八方响应,步步紧逼,招式刁钻狠辣,阴招亟出,只求一个胜。 高阳应对不暇。 棋逢对手,人生快事,二人酣畅淋漓一战,最后武媚娘输三子,因她起始的时候慢了点,且技巧也不如高阳高明。 二人不约而同的一起木了木,好半天,还是武媚娘先开的口:“下回再来过。”并非输不起,而是,与殿下有相同的爱好真是太好了,据说志同道合者更能心灵相同。 高阳也觉得痛快,想要再寻机会下一场,正欲开口答应,窗外光线忽然暗了下来。 刚刚还阳光灿烂,怎地忽然变天?要落雨了么?庭院外忽然传来一阵惊慌失措的嚷嚷——天狗食日了! 是日蚀! 高阳与武媚娘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的脸上看到惊惶。天狗食日,是上天警示!高阳咽咽口水,呼吸都不敢大声,天越来越暗,仿佛一张大旗遮蔽日月,将整片大地笼罩,人力之渺小,由此可见。 宫人的惊叫不断灌入耳,高阳欲起身主持大局,却不觉腿软,根本没力气动。身旁有一双手臂伸来,及时地将她拢到怀里,还拍拍她的后背,口中温柔的低喃:“不怕不怕……” 武媚娘自己也怕,倒是更镇定一些,虽然她自己的手也在发抖,还是第一时间便到高阳的身边去。 高阳好不容易镇定了一些,依靠着武媚娘,她比武媚娘幼五岁,身量小,恰好被温暖柔软的怀抱包围,很有安全感。她反握住武媚娘的手,慌张的换了两声:“阿武,阿武。” 天更暗了!武媚娘一面提心吊胆地望向窗外,一面语调轻软地极力安抚殿下:“我在。” “你莫怕。”高阳又紧了紧手。两人都在怕,却都安慰对方莫怕。 “嗯。”武媚娘胡乱的答应,仍旧是惶惶然。 天已完全黑下来,宫人们都自避祸去了。高阳越发害怕,回身搂住武媚娘的脖子,把脑袋蹭在媚娘的锁骨里,她呼出的湿气就在她丰盈饱满的胸脯,武媚娘浑身都觉得酸软酥麻起来,呼吸一颤,几乎都要忘了天狗食日,上天示警的事了。 “阿武?怎么还不天亮?”高阳浑然不觉,沉浸在恐惧之中,弱弱的问。 武媚娘看看四周,温和的回道:“就快了。” 果然,不多久,天又渐渐亮起了,阳光重新普照大地。高阳渐渐放松了紧绷的躯体,猛然发觉自己现在的姿势竟是如此的柔弱!连忙从武媚娘怀里出来,通红着脸庞,低身整理衣装发饰,武媚娘的脸比她更红,胸口那里都泛起了好看粉嫩的颜色,浑身都有一种被轻薄了的羞耻感,借着低头帮忙整理裙摆,深深呼了好几口气来平复那种酥酥麻麻的心情。 整理完了,二人都不大自在,想到日蚀刚过,公主定有诸多事要忙,她也要快回甘露殿,武媚娘道:“我明日再来看望殿下。” “嗯,嗯。”高阳眼神儿四处乱飞,就是不看阿武,胡乱地应了两声。 武媚娘弯唇而笑,深深地望了眼高阳,起身辞去。 日蚀之后,高阳顾不上处置私下逃窜的宫人,只稍稍整理一下,便往甘露殿去。 到甘露殿,晋阳已在皇帝身边。高阳匆匆见过礼,关切地询问了陛下是否安好,欲召太医。皇帝倒是镇定,拒绝了召太医的建议,道:“吾无碍,十七娘宽心。” 高阳露出了一个微笑:“那便好,陛下安泰,天下之福。”她说这话的时候,努力把目光放的笔直,不让余光瞄到皇帝身边侍立的武媚娘,武媚娘如何看不出,偏偏顽心大起,等高阳终究忍不住,朝她看过来的时候,冲她眨了眨眼,甜甜一笑。 高阳顿时觉得整颗心都被火烫着了,滚烫滚烫,连同脸上都是热的发烫。 晋阳奇道:“十七娘,你怎么了?” 高阳便如做坏事被人捉了个正着一般:“嗯?没怎么?有些热。” 武媚娘顿时忍俊不禁。 过了一会儿,太子也匆忙赶来,再过一会儿妃妾们或遣人问陛下安好,或亲自来看,高阳趁此辞出,走到殿门口,终于忍不住又回头,武媚娘也正看着她,仿佛是一种默契,她知道她在看她,她也知道她会回头。高阳觉得她的心跳太过剧烈,剧烈到心都要从胸腔中跳出来了。 等日蚀的影响一过,武媚娘再遇轮休,兴冲冲地去安仁殿时,便得到一个公主住到芙蓉园去了的消息。 无需多说,显然便是为避她而去。武媚娘不由无语凝噎,一腔热情化作满腹心事:就殿下这样,纵使她当真被她轻薄,也找不着人讨要说法吧? ☆、第三十九章 武媚娘在安仁殿前呆呆站了片刻,转身回走。 她走了条小径,却恰遇太子迎面而来,太子远远看到那时常入梦的美人,顿时眼前一亮,加大了步子就走了上来。武媚娘眼角一跳,环视左右,并无可避走的岔路,便大方的迎了上去。 太子偶遇武媚娘,喜不自胜,一张俊脸上挂了欢欣的笑容,到了跟前,双唇嗫嚅着,一时倒不知怎么开口了。 武媚娘对太子的彷徨踟蹰视若无睹,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婢子见过太子。” “免礼,免礼。”太子连连道,倾身扶了武媚娘一把,武媚娘并未推开太子,就着他搀扶的姿势站直了身,太子见美人似乎并不反感他的亲近,不由喜动颜色,又上前了一步,欲同武媚娘再靠近一些。武媚娘一惊,极力忍住自己后退的*,垂首不语。 太子抿了抿干涩的嘴唇,柔声道:“媚娘。” 武媚娘略带羞怯地飞快抬头望了眼太子,慢慢地往后挪了小步,轻声道:“太子殿下。” 太子大喜,激动地去执武媚娘的手,刚碰到那温软的手背,武媚娘却快速地避了开去,太子惊愕,只道美人害羞,欲再开口安抚一二,武媚娘先于他环视了一眼他身后的随从。太子猛地反应过来,他的随从,多半是皇帝给的!这件事,决不能传去陛下的耳中! 太子惊得一身冷汗,心道还好媚娘机敏,给了她一个“莫急,等我”的眼色,便昂首挺胸地走了。 武媚娘低身恭送太子离去,抬起头来,又是一脸平静,抬步继续前行。 日蚀那日,高阳自甘露殿出来便整个人都不大好。仿佛拨开一层厚重的浓雾那般的豁然开朗,纠结多日的情绪终于明朗,终于明白那种心跳如鼓,满面羞红的情动是为何而来。高阳一点也不开心,她觉得恐慌,极端的恐慌。 阿武,是个女子啊! 高阳果断的避走欲静静神。 她要出宫并不多难,只同管束后宫的韦贵妃说上一声儿,再令人取个腰牌,记个档,便可带人堂而皇之的从玄武门走出。 公主出行有仪仗,有卫队,高阳又是已建府邸的,府邸建成之时,皇帝连同长史、家令等一众公主府的属官都给配上了,还另蓄了三百甲士。 到芙蓉园,长史带众属官来拜见主上。高阳也提起精神来接见了他们,她也想看看这一群人的办事能力如何,若是不好,趁早换了去,省得留着碍事。高阳挺满意吴王先前的长史权万纪那样忠心正直,精明能干的,可惜,权万纪后被陛下调去做了庶人祐的长史,庶人祐起兵前把权万纪戳死了。 好好的一个干材,遗憾了。 头一回相见,并不能看出深层的什么,倒是高阳给那一众属官留下了一个很不好应付的印象,长史回答高阳一个个层出不穷的问题,起先颇有些漫不经心,渐渐的便恭谨起来。 高阳问完了,笑着道:“诸君俱是才俊,若有自以才高,心心念念欲另谋高处的,不如现在就说来,就为你在我府里待过一场,我给你觅个好去处如何?” 众人顿时一惊,万不曾想公主竟会如此言语。的确有人有凌云之志,一公主府并非振翅高飞的好踏板,诸人交头接耳,低声讨论,高阳也不急,只含笑等着。 不久,讨论声止,有二人走上前。高阳亲和地问二人姓名长处,左边高瘦长脸的先长揖,恭敬回道:“下官任知古,身居录事,擅刑断,擅度算。” 另一高壮者抱拳道:“某李宗臣,是典卫,擅训兵,擅布阵。” 李宗臣一说完,便闻得有人嗤笑。高阳未搭理,先看向任知古道:“如此,近日有陈郡郡守寻辟法曹,多时未得中意者,我便荐你过去。” 任知古先喜而后疑,不知高阳说的是真是假。高阳并不理他,又对李宗臣道:“而你,吴王处缺一参军事,我也荐你过去。” 李宗臣喜而拜,高阳笑了笑,眼露轻蔑,他跪伏于地不曾见到,其他人却是看的清清楚楚。侍立一旁的荣誉便适时呈上两封荐信来。竟是早就准备好了的。众人顿时对公主不好惹的印象又上升了好大一个阶层。 虽说隋朝时便有科举,也有明经考试,但本朝使用并不多,出仕多靠举荐荫封,公主要荐上几个人也是无妨的,只要荐的出去。 显然,高阳公主连荐信都写了,绝不是荐不出去的人。二人皆拜谢接过,李宗臣仍旧在狂喜之中,任知古淡定的多,没多言,将荐信收了起来。 高阳看着这二人迥然不同的神态,道:“我荐你们去,你们不必谢我,往后自用心就是。” 李宗臣连连应是,任知古终于在眼中显出一丝懊悔,却未再开口,深深一揖。 一出手就是一个法曹,一个参军事,虽品级不高,但有能力,皆是大有作为的位置。 高阳手撑着下颚,环视众人,懒懒的道:“可还有要走的,快说来,现在不说,以后敢朝三暮四,我可不饶他!” 众人皆道不敢,却没一个人要走,都觉得留下前程更大。 高阳这才正色道:“我知诸君心意,跟我的人,我从不叫他吃亏,有二心的人,我也从不让他得意,你们记着就是了。” 长史等人唯唯应是。高阳便没有话说了。 缺了一个录事,一个典卫,长史便问了一句何时补上,高阳漫不经心道:“过两日见了陛下,再讨两个就是。” 长史肃然而退。 算是将这群人收复住了,高阳便示意他们可以走了,众人便告退,任知古却留了下来。 高阳竖掌示意他不必多言,道:“君风仪秀美,堪称良材,纵使今日不言,往后我也是如此安排。” 任知古悚然。 高阳笑了笑:“法曹位卑事繁,却正可让你历练,别嫌麻烦,于你日后有好处。陈郡郡守也是个有本事的人,扬其长而去其短,则收益多矣。” 这些话说到任知古的心里去了,他出身微末,想要出头,也只得如此,先依附一个有本事的人,而后借其势。郡守肯纳公主荐来的人,便会对他另眼相待,他的路会更容易些,省出精力来再谋其他。公主仿佛能看透他的心思一般,句句点到,还处处为他着想。任知古感激拜伏:“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下官必不忘殿下之恩。” 要的就是这句话,高阳查过每一个人的履历出身,早已有一个大概的了解,其中任知古是最为出挑的一个,这样的人留在身旁,不如放出去,若有所成,就不能忘她举荐的恩德,若无所成,也于她无碍。 高阳见过了她的属臣,想再深入发掘,不过显然,要深知一人,靠纸上几行字与见上一面,远远不够。便想要给他们找点事来做。 她要用从太子那儿顺来的《洛神赋图》办一个宴会,找一群出身显赫,举足轻重的人来品画。地点便设在她那崭新的公主府中。 还有那个陈郡郡守,吴王不会不给她面子,陈郡郡守虽是在辟人,却未必一定要用她荐的人。 高阳想了想,令人去东宫说与太子,她要设宴品画,太子来不来?那画太子似乎还未细赏过,有这么好的机会,他当不会错过。 果然,当日去人便来回话,太子说要去,只是公主行宴,延请的当是女宾,他一男子,怕场面不好看。 高阳便又让人传话,不请女宾,只宴男客如何? 太子再令人言,善,令高阳拟名单,他那儿也有几个想延请的人,便借了这回行宴一道请了。 这事儿便成了。女子立世颇不易,不说其他,单是宴客,她就不能独自宴男宾,除非出嫁了有驸马相陪,但宴女客并不能达到她想要的效果。高阳想结交有分量的人,组成一张人脉,女子当中有分量者并不多,且起的还是从旁影响的作用,真正说话的还是各家郎君。 高阳想了许久,还是得借太子之手,若是太子为主家,并借她的府邸宴客,她便理应出面与太子一同待客。 想及太子,便极容易记起另一人。高阳起先光顾着恐慌,以为阿武为女子,她有这样的情动真是不该,却忘了阿武她还是太子心仪的人,那么,她就更不该有那等念想了。 罢了,还是先冷一冷吧。 高阳平心静气,努力摒除阿武以及她心中因阿武所起的波澜壮阔,先将手上那件事办好。高阳将命令下给长史,令他速拟名单,并给了期限,三日之内要得,还告诉他,太子将会做另一个主家,同时太子给的名单也一并拿了出去,可做参考。 长史与一干人等头一次操办公主吩咐的差使,各自分工,相互讨论,好歹是拟出了一份差不离的名单来,高阳看了看,摘去几人,添上一些,又特意放进了陈郡郡守,把名单抄了一份去东宫。等太子看过,并无意见,便让长史写请柬。长史拿到一张全新的名单,自去对照旧的琢磨,哪些剔除了,剔除了的那些有何相同之处,哪些是新增的,同剔除的相较,新增的又有何优势,殿下想要的是怎样的宾客。这样下一回,他就能写出更完美的名单来。 有太子在场,与宴的人品级就不会太低。高阳很满意,却把一人惊得差点从坐榻上跳起来。 那人是陈郡郡守。 话说陈郡郡守张平,出身庶族,却很有能力,刚年逾三十,便是一郡之长,他自身有才干,但往后想再往上升,便需朝中有人为他张目,他出身不好,家中使不上力,无人相助,也无人为他穿针引线,暂没有找到靠山。 他不知高阳瞄上他很久了,两天前突然有一挺精神的年轻人拿了张高阳公主的荐书来,要做他的法曹,他还纳闷儿,他同公主并无往来,怎么就给他荐人了呢?因不明缘由,且那年轻人的能力很不错,他便暂且收下了荐书,令任知古暂回家等消息,现在猛地又收到了公主府的请柬,邀他去赴宴,那请柬末留款处,除了公主的印鉴,还有太子的! 便如瞌睡时有人贴心递上了枕头,张平大喜,也陡然反应过来,这是一场交易啊!他忙令仆从去任知古的住处好言告知,要辟他去做法曹,陈郡路途遥远,莫畏艰辛,只要勤奋肯 ☆、第四十章 人人都在忙碌,高阳想着一幅画少了些,纵是稀世珍宝,也没道理让宾客一晚上就盯着一幅画看的,于是,她想到上回在皇帝那里看到的顾恺之的另一样巨著《女史箴图》,不如借来用一用,顺便也让陛下知晓太子同她要做什么,以免他老人家以为儿女们瞒着他联合起来在外面搞东搞西。 高阳便入宫去了,为避免遇上武媚娘,她还特意算了日子,趁着武媚娘轮休的时候去的。 可谓殚精竭虑。 高阳生于宫廷长于宫廷,甘露殿中行走也是平常,无半点拘束。请了殿前中官通报以后,高阳便从容入内,如闲庭漫步一般,安闲适意。 皇帝就喜欢从容淡定的人,见高阳从外入内,笑呵呵道:“我儿好风采。”可以重新指婚了,上回那件荒唐事大家应该都忘得差不多了罢。 高阳见过礼,将来意说了一遍:“只一幅画,未免太过寒酸。” 皇帝顿时忘了指婚的事,让人去取了画来,一面还略心疼的道:“这可是孤本。” 高阳暗笑道:“儿会好生照看的,宴后必完璧归赵。” 过不了多久,画就拿来了,放在一个长长的锦盒中,盒内垫了软软的衬布,珍惜非常。皇帝命人将画展开,他今日无事,便先同女儿品论一回。 高阳在书画上下了不小功夫,譬如字,她写的只能算比平常人好,比不得大家,但她却很会鉴赏,本事精到随便取一幅名家字画来,遮去落款,她一眼就能看出出自谁手,是原本还是摹本,若是原本,优点何在,若是摹本,何处不足,她都说得不止精妙且有独到见解。 品鉴书画这样的高雅事,同内行论道才有滋味。皇帝兴致上来,说完了顾恺之又拐到王羲之。世人皆知陛下最爱王右军的行书,高阳自是投其所好,皇帝愈发兴起,到后面,高呼:“笔来!” 当场临摹了一幅王羲之的《快雪时晴贴》,让高阳来品鉴,高阳不能违心,中肯的道:“字形结构,其气外泄。”皇帝所书,太过霸道了。 皇帝就有点不高兴了:“怎么会有外泄之气?他们都说好,就你说不好。”左看右看,自己写的很不错。 高阳摇了摇头,指出皇帝几个写的不好的地方以示所言不虚:“这里,这里,张牙舞爪。”又总结:“王右军少时学于卫夫人,卫夫人书如插花舞女,低昂美容。”小时学的,对他长大以后的作品影响深远,“陛下却不然,陛下少时未研习书法,稍大一些,又为前隋暴政所忧心,心系天下万民,军阵中杀出来的热血,君临天下的宽阔胸襟,自然不同于王右军世家子弟,晚年隐居的悠然惬意。书法见心气底蕴,历练不同,见识不同,如何能像?” 皇帝一想也是,本就是不同的人,要临摹也不能完全得其气,显其质,再且高阳也没说他不好,只是说他临得未得其髓,便不生气了。之前人人说他写得像,猛然有不同的言论,很是耳目一新,想想也颇觉有理,一国之君怎会同隐士相像? 皇帝便将他刚写的这一幅赐给高阳了。 高阳开心的接过,特请皇帝用印,准备拿去挂书房。又见时辰不早,便告退了。 也许是天注定,若是皇帝未留她赏画,或是没写那一幅字都将错过,偏偏这一切都没发生,高阳便与从侧面忽然穿出的武媚娘遇了个扎扎实实。 好像都心知肚明,武媚娘见了个礼,便让到路边,高阳微一颔首,便从她的身前走过,干脆利落,谁都没有拖泥带水。 直到走远,高阳听着武媚娘的脚步消失,知道她拐过了弯,才停步回头,看那空无一人的宫道唯余枯黄的草木,秋风飒飒过境。武媚娘停在拐角处,没有向回走,亦不曾回首,只是默默的听着,听殿下停下了,听殿下又抬步走远了。 连遥远相望都没有,就这样,相逢不相识。 高阳一言不发地登车,见竹君忧心忡忡的,倒是笑了笑:“你做什么这个样子。”这个笑,落在竹君眼中也是淡淡的。 竹君天天跟在高阳身边,她也看出了一些,原本还不确定,这阵子见殿下如此刻意躲避,反倒肯定起来。她是婢子,不好说什么,况且这样的私事,掩且不及,殿下显然是不想提起的,她想谏都无从谏起。缓过颜色来,笑问:“殿下将往何处?” 高阳便想了一想,道:“闷得慌,去街市走走罢。” 竹君便去吩咐,一行人便往街市去。 京师多贵胄,也常有上街游玩的,却不会带足依仗,一来拥挤,二则也不尽兴。高阳也不想一上街便让人认出她纷纷走避,便带了三五随从,并一二婢子,其他的或远远跟着,或与车一处等候。 街市上再好的东西也比不上宫里,宫中之物,多是下面上进的,是贡品,不是最好的,谁敢进上来?还有少数乃是内造,内造之物是取最好的材料,由将作负责,寻最好的工匠制来,这样的东西专供于皇家,或可由皇家赐予亲近宗亲大臣,寻常人家是不能使用的,若被发偷着用,便是违制,将受法典惩治。 高阳本也不是抱着要淘好东西的心思来的,她是来散心。便一家一家的逛着,看到往日没见过的玩意儿,便与竹君品评一二,猜一猜用途,若是好玩,便买回去,送给晋阳或新城。 逛过了半条街,走进一家书画店里,看到一幅王右军《长风贴》,高阳终于提起了点兴趣,颔首道:“临得不错,颇具其形。” 店家便不高兴了,他那儿有两个郎君看中这幅字了,并且,他打的是真迹的旗号。 那两位郎君也是世家子弟的打扮,一袭青衫,颜容如玉,举止风雅,听闻高阳这一句,当即丢下店家走了过来。 店家恐坏了生意,忙道:“这位娘子可不能胡说,这分明是王右军的真迹,你且细细观……” 高阳笑着打断他:“真迹在我家。”陛下爱王右军,有真迹,早早的便献上去了,哪会存于民间。 店家顿时满面羞红,两位郎君忍俊不禁,高阳瞥了他们一眼,道:“若是喜欢,买下也无妨,在摹本当中,这也算上佳了。”照着陛下的心思,估计会将真迹带进陵墓里。 那两位郎君本也是看这幅字写得委实好,至于是不是真迹,尚在辨认,不过这下高阳已戳破了,便无需再论,其中面容宽厚严肃者,便道:“买下了,送去折冲府,自有人付账。” 店家喜道:“两位裴公子且慢看,某这就装盒。” 高阳本已要走了,听得这一句,倒停了下来,继续在店中看其他。 那二人显然也欲结交,只碍于高阳是女子,不好随意上前,最后还是另一沉静颀长者上前,作揖道:“不知可有能入小娘子眼的?” 高阳摇了摇头,笑意恬然:“举店上下,唯一好字,已有主了。” 先前开口的那郎君便道:“我们可让与娘子。” 话一出口,另一郎君便忙喝了一声:“七郎!” 那人立即察觉自己失言,一张温润的脸红了红,施了一礼,道:“失礼失礼。” 倒是一片赤子心肠,高阳倒是真心的笑了,看着那与她致歉的那一个,道:“你是折冲府的七郎?”她沉吟片刻,道:“是冼马裴这一支的,行七,你当名炎是也不是?” 叫她说中了,裴炎面色顿变,看着高阳的目光瞬间变得警惕起来。高阳又转向另一人,那人坦然地任她打量,一面还道:“足下莫不是有相人之术?巧的很,我也有,不才师从太史令李淳风。不如我们来猜一猜各自身份?” 高阳道:“行啊,我先来,先猜你是哪一支的子弟。” 那人笑着做了个请的手势,裴炎欲言又止,显得很不赞同。 东裴氏定著五房,分别为西眷裴、冼马裴、南来吴裴、中眷裴、东眷裴。高阳同裴炎的妹妹相熟,听她说过家中最不苟言笑者唯七郎,倒不难认出,这另一个倒要费些功夫。她仔细打量这人的衣着,同是上品,却要质朴的多,一双凤眼,看似开朗,实则深藏戒备,身形颀长健壮,发上有铜簪,高阳将目光在铜簪上停了停,又观察裴炎的态度,裴炎显然不赞同,却未出言阻止,眼前这人瞧着比裴炎年幼,裴炎严肃自傲的性格,若是族弟,当喝止才是,说明并非同一支,并且裴炎深服此人品德才学。 西眷裴河东府当家的是河东公,河东公裴律师尚了高阳的姑母临海公主,生有二子,二子皆是庸人,不符合,东眷裴与南来吴裴将近没落,在京无杰出者。 片刻,高阳缓缓的道:“中眷裴。” 裴炎目露惊讶,显然,高阳猜对了。 那人也笑:“足下好眼力。换我了。” 高阳身上的饰物不难看出身份,稍有些底蕴的人家都能瞧出她出身不凡,她也不遮掩,任人打量。 那人只看了高阳衣饰的细微之处,便露出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笑意,道:“足下陇西李氏。” 裴炎微悚,见高阳颔首,不卑不亢的做了一揖,重新见过礼。 高阳继续道:“你是,裴行俭。”猜出了中眷裴,便不难猜出这人是谁了。隋末,裴仁基为王世充俘虏,授以礼部尚书,其长子封郡公,王世充深惮仁基,仁基惧,欲杀世充,后谋划为人所泄,王世充诛杀裴仁基三族,中眷裴就此没落。眼前这人,应当是裴仁基次子,幼时为忠仆所护,活下来的裴仁基。 艰难困苦,玉汝于成。有这样的人物,中眷裴中兴可期。 ☆、第四十一章 中眷裴已显日薄西山之势,竟还有人识的出他来,裴行俭双眉一挑,唇角略微上翘:“不想我的名号能闻于殿下。” 裴炎亦是一脸惊讶,守约(裴行俭,字守约)未出仕,尚且默默无闻,裴氏多俊才,祖上的风流人物不提,便是当朝,还少么?故而,族中并无对守约青眼相加者,唯他,因一起读书,深知守约的本事。 这位殿下居于深宫,能知守约之名,不仅是心思缜密,更是知之甚广。 那边高阳起了伯乐之心。可惜这心思一起,高阳便马上意识到,这样的人本不是池中物,也未必乐意做她的千里马,心中不由一阵惋惜,亏她不是那么容易沮丧的人,真心道:“尊君之名如雷贯耳,谁人不知。况且,只要人在,还怕无出头之日么?” 裴行俭拱了拱手,不置可否,倒是收下了她的好意。 边上裴炎即便一言不发也不容人忽视,高阳看了看他,很有深意地道:“往日总听阿裴在耳边聒噪,说他家七郎如何如何,今日一见,始知盛名之下无虚士。” 裴炎想到他家九娘那活泼劲儿,想也知道不会说他多少好话,估摸着就是古板之类的,再观殿下一脸揶揄,裴炎也不好意思了,做了个揖,道:“九娘顽劣,殿下多担待。” 同人拉近距离最好的办法便是从彼此都熟悉的亲近之人入手,高阳有心与二人混个脸熟,再说了几句,又关心了一下裴九娘的婚事,他家把她说给了一家宗室,细细算一算,跟高阳还能算上五服之内的亲戚:“往后便是亲戚了。”皇家跟你说亲戚,是与人颜面,自己却不能大大咧咧的应了,裴炎一张略有点古板的俊脸谦逊道:“岂敢岂敢。” 高阳也没想拿身份压他们,笑了笑,略显疏离却不傲慢,倒让人心中自在舒坦。但另一人就不舒坦,裴炎发现裴行俭很不对劲,他正盯着公主看。 裴行俭先前只看了高阳的衣饰,现在微微将目光上掠,见到了高阳的面容,裴行俭凝目一看,不由惊骇地深吸了口气,眼中飞快的掠过复杂不明,深深的盯住高阳的脸,欲从中探索出什么。 这样的行为着实失礼,纵使笃信守约不是这等行止不检点的人,裴炎也不得不拉了他一把,喊道:“二郎。”提醒他快快回神。 裴行俭被裴炎扯了一下,这才清醒过来,肃然道:“殿下,容某冒昧一问,殿下家中行几?” 高阳不知他为何突显异色,听他又问的突兀,倒未曾因他无礼而心生不悦,反问道:“有何不妥?” 裴行俭紧紧蹙着眉头,声音倒是平静了许多:“某适才说过,拜了太史令李先生做师傅,学习天象算术,于相面也略有涉猎。” 高阳挑眉,唇角也微扬起,颇有兴味的问道:“如何?可是尊贵天成,一生平安顺遂,安乐到老?” 她这一说,连裴炎都忍俊不禁,裴行俭却是极认真的道:“非也。” 高阳惊讶:“莫不是你学艺不精,看不出来?”她才不觉得自己面相不好。 裴行俭点了点头,诚实的道:“我看不出,殿下面相之……”他停顿了一下,慎重的选了个词,“诡谲,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看不出?高阳先是诧异,太史令李淳风她是知道的,上一回日蚀之后,他曾觐见陛下,奏明他可预测日蚀,之后,还当真让他测准了一场,这样的人,当是有真本事的。 这年月的师生,师徒如父子,通常会将本事倾囊相授,裴行俭纵使只习得四五分,也称得上内行人了,怎会看不出? 高阳素信相面之说,当年陛下年幼之时,曾遇一异人,此人称陛下“龙凤之姿,天日之表,凡二十岁,必能济世安民”,言毕而走,皇祖遍寻不得,因此为陛下改名“世民”,后种种事迹,果应验。 她上一世嫁入房家,曾听阿家范氏说起,房相曾往一术士家买卜,术士明言“公知名当世,为时贤相,奈无嗣相绍何”,房相闻言怒甚,当时,三岁的房遗直恰侍立在父亲的身旁,术士指着他道“绝房氏者,此儿也!”彼时范氏怒斥术士之言为无稽之谈,她亦未在意,只一笑了之。但从之后的事来看,术士之言皆信然。 莫非因她是重生,后路非天注定,由她自己来决断?还是她的命迹已乱?高阳心下一乱,若是前者倒好,她本就欲将自己的命途拽在手中,不为人掌控;可若是后者,命迹已乱,究竟是福是祸。见裴行俭与裴炎仍在等她说话,高阳镇下心来,笑道:“看来你于相术并无天赋。公子是聪慧通悟之人,还是学些旁的仕途经济之术罢。”不愿深谈。 裴行俭虽遗憾,也不是强人所难的,想一想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自己的眼界还是窄了些,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总有一日,要去游历一番,倒是释然了,接着高阳的话道:“男儿丈夫,本就该定国安邦,惠及黎庶。”见高阳有赞同之色,又道:“我之专攻非在相术,不过是凑巧学了一些罢了,比起先生,实在浅薄的很,让殿下见笑了。” 像裴行俭这样的世家子弟,便是家族没落,该有的教养礼仪也是一丝不少的,况且以她知晓的裴行俭的性子,以为应当是蕴秀于内,先行而后言,不想,竟也会有如此慷慨激昂之语。 今日的见面应当告一段落了,竹君暗示高阳天色不早,再不走,须赶不上回府用晚膳了。高阳便同二人告别,想了想,还是说了句:“蔽府将有一宴,邀了一些俊彦来赏顾恺之的画,二位亦喜此道,不若移步一叙?”她总要留个引子再相见。 裴行俭同裴炎闻得高阳的邀请,便知道高阳是谁了,太子与高阳公主一同设宴赏画的事,几乎人尽皆知,人人都想求一请柬,往公主府一行,河东府的世子裴承先因其母临海公主的颜面,得到了一张。 便是家族鼎盛也是有资源分配的,裴炎府上是他家大郎去,他未轮到,心中也很向往。不想今日这等好事竟将在他二人头上。裴炎眼露喜意,裴行俭却拒了:“七郎正可与大郎同行,我就不去了。明经考试在即,某下的功夫还浅,暂腾不出精神来。谢过殿下好意。” 前一句是与裴炎说的,后一句是同高阳,裴炎微不可见的皱了下眉,向高阳拱手道:“得入门墙,不胜惶恐。” 高阳也没说什么,乐意来就来,不乐意来,且你有本事,我屈就就是。来日方长。 公主一走,裴炎便板起脸,明明是风华正茂的少年偏生如此刻板严肃,难得的是还不显违和:“公主相邀,你去就是,难得的机会,多识些人,你往后的路途也好平坦些。” 裴行俭心不在焉:“我本不够入殿下门墙,何必强求。” 裴炎道:“如何妄自菲薄?” 裴行俭未再言语,转身扬长而去,回家读书去了。留的裴炎在后跳脚,也只得由他去。 裴行俭的话到底在高阳心中留下疑虑,也对前路有所迷惘。高阳走出店门,令人去召了她的车来,车在不远处跟着,不多久便到了。 前方有酒楼,有一男一女临窗而坐,男子面露不耐,女子满是讨好,正是房遗爱与杜子君。 房遗爱目光朝窗外一掠,恰见高阳登车,他颇觉此人面善,又为此人容颜所惊,心下顿生倾慕,杜子君说了半天无人答话,尴尬的很,见夫君看着窗外,一面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一面问:“郎君在看什么,也让我……” 看到那人,杜子君猛地住了口。伊人登车而去,房遗爱回过头来,回味良久,见杜子君面色苍白惊恐,便问:“你识得那人?” 杜子君挣扎了半天,在房遗爱威胁的目光中,咬着牙道:“那是李十七。”她而今过的很不好,想到是自己千方百计求来的姻缘,越发觉得难堪,见到高阳,连公主都不肯叫一声。 李十七?房遗爱一怔,想了半天才想起,是高阳公主,差点儿便同他结缡的公主。想着公主适才弯腰登车的曼妙身姿,衣裙高雅飘逸,容貌昳丽脱俗,愈发觉得面前害了他前程的黄脸婆碍眼,哼了一声,起身就走。 杜子君大惊,忙拉住他:“郎君何处去?” 房遗爱阴鸷的瞪了她一眼:“何处去?自然是家去,在这做什么?” 杜子君心酸难忍:“郎君日日空闲却总在外胡混,便是腾出一日来陪陪我又怎么了?” 房遗爱冷笑:“想要人陪?我送你回娘家如何?你那娘家如今多的是闲人!” 杜荷卷进承乾谋逆中,合家受牵连,杜家目前已无出仕之人了,正在迅速的没落下去,杜子君为此没少在房家受白眼,听得房遗爱如此威胁,不得不将手放来开去。房遗爱掸了掸她抓过的地方,看都懒得再看她一眼,抬脚便走,他准备要寻个门路,设法弄一张高阳殿下那宴会的请柬来。 弄得到么?自然是弄不到的,高阳为这宴会花了不少心思,哪会容人破坏?听闻房遗爱上蹿下跳的要来,冷冷一笑,敢上门,腿打折了他!入宫跟陛下告了一状,理由都懒得找,就说房遗爱不检点,在外坏她名声。皇帝令人上门训斥,令其修身养性闭门读书,无故不得外出。对于让他,让整个皇室丢脸的人,他老人家这些年对房遗爱的厌恶丝毫未少,若非顾忌着房相,他以为他还能在长安待下去? ☆、第四十二章 高阳筹备许久的宴会终于开始,当日高朋满座,宾客盈门,京中泰半青年俊彦皆在公主府。高阳想得明白,房玄龄、萧瑀等人是同陛下一道打天下,乱世之中挣扎出来的,不能轻易为人打动,长孙无忌之流,很有自己的打算,主意不是一般的多,她也没那个本事以为自己魅力四射,谁都要拜伏,再如褚遂良这一类,已入陛下之言,是陛下要留给太子,接替房玄龄等人的位置的大臣,她动了他们,能不能奏效不说,恐反让陛下生疑。 不如从青年入手,再过十年,这一批人便能崭露头角,占据京中品级中下却地处要塞的官位,再过二十年,有一批人外放主政一方,有一批人已入中枢。而她与他们,是自少年时便有的交情,轻易,谁愿意拒绝一个从小相识又身份高贵简在帝心的公主? 太子已颇有储君风范,举手投足,风仪斐然,却少了一股需从小培养的威严之气,众人皆是精心挑选出来的有识之士,自有眼睛会看,太子在进步,这很好,奈何同他妹妹高阳公主一比,很快就被比了下去。 高阳站在那里,无需多言,便让人感觉如沐春风四字是因她才组成一词,长史有大事也皆报公主定夺,整场宴下来,给人的感觉,太子是来打酱油的,公主才是主人家,偏生,还无人觉得喧宾夺主,再自然不过。 高阳殿下不简单,幸好是公主,无忧皇位,不然无忌大人又有的忙了。前日甘露殿中,陛下问长孙无忌:“吴王颇类我,欲立之,卿以为如何?”长孙无忌力保太子,才将这事压了下来,打消了皇帝欲立吴王的念头。 这等机密之事不知怎么,竟没瞒住,传的满朝皆知。 陈郡郡守张平先拜见高阳,高阳引他见太子,太子,太子忙着同人谈论那画儿上的最出彩的一笔,见是个来钻研门路的,敷衍了一下,表示他很忙,张平差点气死,他虽出身略差,非世族,却也是一方土地主,并不是面向黄土背朝天的泥腿子,从小也是熏陶了礼义廉耻,温良恭俭让的,而今更是士人,太子竟看他不起。一回头,见公主在一旁,略带无奈道:“阿兄喜画,如痴如醉。那边还有太尉府上的公子,曾游学陈郡,颇知风土人情。”你们会有共同话题的。 张平以为,不必了,殿下你就很好,那边搭不搭得上不说,公主却已将任知古放到他的身边,他们中间已有联系了。 高阳知道她将任知古弄出去的作用起了,含蓄的表达了一下“卿之途坦坦然若康庄大道”。 主宾尽欢。 及宴散,太子还很开心的来说:“很好,下回我们再延诸君。”完全没意识到高阳当着他的面在挖他的臣子的墙角。 高阳很含蓄的笑了笑,恭谨道:“听阿兄的。” 然后太子就走了,他还有旁的事,送客的事也是高阳来做的, 裴炎登车离去,并未立即回府,令人拐去裴行俭的住处,将今日之事说了一遍。 若高阳是个皇子,与宴眼尖之人看出来高阳的意图,必会告知太子,可惜高阳不是,她是从小养在长孙皇后身边,同太子关系特别密切的公主,据说当初在立泰与立治之间,毫不犹豫的站在太子这一边,根据种种,自无人多这个嘴。 也正因高阳是公主,能看出她意图的少之又少。 众人多是在私下感叹一两句,而后口耳相传,传出殿下的贤明来,并要感叹一句,房遗爱这货蠢死了,若得尚了这位主,前途无忧,哪像如今出仕无望。 房遗爱做的事,不但今上厌弃,连同新君都不可能起用他,当真是无翻身之望。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的事,当事人岂能无知?房遗爱急如困兽,而今还好,衣食无忧,一旦父亲故去,大郎同他不睦,他如何立身?还不让人欺负到死? 不可坐以待毙,必要搏一搏才行!他也是相门子弟,岂会甘愿一世碌碌无为,他也愿有大展宏图的一日,届时俯视苍生,受人仰慕。 房遗爱便开始想办法。想来想去,解铃还须系铃人,只能从高阳公主处入手。高阳殿下当初对他很有爱慕之心。女子心软,他再做小伏低,让公主回心转意,再去向陛下请旨下嫁,到时,便是公主想要嫁给他,陛下为爱女,还能不同意?到时,他为陛下女婿,又有殿下在中转圜,往日种种自可一笔勾销。 房遗爱觉得自己的计划非常精妙,简直无任何破绽,当即令心腹书僮日日去公主府,摸清公主出行的规律,自己仔细琢磨见了公主当如何言语方能使公主心生怜惜。 过了一月,房遗爱好生装扮了一番,翻墙而出,在公主入宫的日子与殿下来个偶遇。 所谓不作死就不会死,警世良言,自不欺世人。 途径长安街,车驾忽停,高阳皱眉,正欲遣人去看出了什么事,还未开口,便听得外面有一道清朗的声音穿帘而入。 “殿下,某房氏二郎,冲撞了殿下车驾,还望殿下勿怪。”他还特意没说他不是故意的,就为让殿下浮想联翩。 高阳勾了勾唇角,房遗爱,从来就很有意思。 外面又道:“久不见殿下,殿下一向可好?” 高阳侧了侧身,舒适地靠着,未置一语,竹君本要令人驱逐这狂徒,见殿下悠然自得,便也安坐看戏。 “往日是仆对不住殿下,今已痛改前非,殿下不知仆而今过的是什么日子,身之苦尚可承受,最痛在于心中日日受煎熬。” 窗外影影绰绰的人影越发密集,高阳对竹君道:“劝他走,不走,便逐之!” 看在房相的面上,先礼后兵这一套还是不可少的。 房遗爱还在说,忽见公主车驾的门帘开了,出来了个小宫婢,房遗爱先是眼睛一亮,而后满目黯然,一张英俊的脸上黯然到了极致,让人不由心疼。周边围观者正瞪大了眼看热闹。 竹君先好言相劝:“郎君半途相扰是什么道理?尊君为政忠心,做事严谨,兢兢业业,不敢有片刻懈怠,为的不止是国泰民安,也为家中妻儿衣食无忧,出行受人尊敬,君今日所为,尊君可知?君今日所为,可曾有一丝念过父亲慈心?” 你爹的英明都叫你破坏了。 众皆哗然,以为房遗爱不孝,很为房相惋惜,一生英明,功劳赫赫,奈何不肖子孙,累及尊长。 房遗爱满脸通红,他还不肯走,今日是偷着出来的,事情闹的这样大,家里肯定瞒不过去下回想再出来便难了,必要有所进展才好。很有破釜沉舟的气概,缓缓一弯身,诚心诚意地施了一礼:“请殿下亲见。” 竹君笑道:“郎君请回吧,殿下何等身份,岂是说见就见的。” 人群之中顿时传来阵阵嗤笑,房遗爱羞耻难当,恶狠狠的扫视周边,扫视的人都不笑了,再道:“仆一片诚心,殿下便当真不念当日之前之情么?” 竹君:谁跟你有情了?跟你有情的那位是被众目睽睽之下看光了的好么。公然坏她家殿下名声!竹君一挥手,亲卫便来逐人了,房遗爱挣扎,他颇习武艺,今之境况,与困兽无二,当即反抗起来。 “与我打折他的腿。”车中终于传来女子清泠的声音,内容却让人毛骨悚然。甲士有了公主发话,当即没半点犹豫,干脆利落地围殴。 房遗爱惊叫,被竹君提供的绢帕堵了嘴。 “拖他去见房相,房相忙于公务,无暇家中,今日,我便代他教导。” 高阳说完话,甲士将满头冷汗,两条腿一点都动弹不得的房遗爱拖到一边,车驾扬长而去。 高阳一入宫便跟皇帝告状。两仪殿中,武媚娘正为皇帝研墨,高阳闯了进来,怒气冲冲的先见过礼,而后道:“房氏小儿,拦我车驾,嘴巴恁不干净,儿今番无颜见人了!” 武媚娘在高阳进来时便退至一旁。 皇帝搁笔,皱了皱眉:“真不是让他闭门读书了么?怎么又放出来了?” “大约是房府门墙太低,人人得出得入。”高阳气愤的讽刺了一句。 皇帝扣扣书案:“来说说罢。” 高阳道:“儿羞于说不出口。”令竹君来说。 竹君有问有答的将情景再现了一遍,包括打断腿。 皇帝勃然大怒,打断腿就打断腿吧,这样让长辈操心的东西,诛之亦不可惜,皇帝生气的是,房遗爱今日一闹,不止将旧事揭露在世人眼前,竟还敢说公主与他有旧情!他已在为高□□色驸马了,让房遗爱这一嚷,还怎么嫁?让人说欲盖弥彰么? 门外有宦官来报,房相来请罪了。皇帝怒道:“不见。让他教导好了儿子再来说请罪!”本还欲去查一查,现看来是不必了。 宦官受到了惊吓,颤颤巍巍的忙出去赶人走。 皇家难道要出一个嫁不出去的公主?皇帝很忧愁。又觉此女姻缘不顺,是他当日看走了眼的缘故。 心生愧疚的皇帝温言道:“这事,你已给过教训了,房相身子不好,我也不好在此时加罚他的儿子。宫外乱糟糟的,你便多在安仁殿里住吧,离我近些,我也好看顾你。” 高阳:…… 眼睛往边上故作不经意的瞥了瞥,便见武媚娘恭敬的侍立,她们并没有像以前的心有灵犀。高阳勉强道:“宫外自在呢,况且,也不是人人都如狂徒一般,敢拦公主车驾的。”她出宫住就是为的避开阿武。 皇帝摆手:“你在宫里,朕才放心。” 高阳无奈,只得道:“儿遵命。” 今日打房遗爱,一来是她想打他很久了,二来是她知陛下心思,欲借此将她的婚事再往后推,最好无限期后退,可不想竟搬了石头砸自己的脚。不由自主地朝阿武那边看去,这一回阿武也在看她,那深邃的眼中,意味不明的晦暗,不过一眼,便挪开了,仿若陌生。高阳生生的感觉到心口被扯痛。 “儿先告退了。”高阳垂首,掩下眼中的为难与痛意。 皇帝只不知,挥挥手道:“你去吧,”又想到女儿今日受了委屈,该补偿,便道:“你有一阵没在宫里了,安仁殿也不知是否齐全,便让武媚送你回去。缺了什么,补全就是,不必说与我。” 高阳施礼的动作一顿,片刻,一揖到地:“谢过阿爹。” ☆、第四十三章 二人一路出两仪殿。皇帝的意思是高阳看上了什么便给她什么,补全安仁殿的东西不过一个说辞罢了,公主居住的宫室,哪怕数年无人居住,也不会缺东西。 彼时日已西斜。二人本该并肩而行,此番武媚娘却落后了高阳一步,谨守礼仪。高阳看今日忆往昔,心里觉得很难过,但也理智地明白,这样渐行渐远是最好的。 安仁殿离得不远,很快便可见宫墙,武媚娘见快到了,尽心地同高阳出主意:“天寒,冬将至,殿下不如选几张毛皮来做衣裳?” 高阳:“可。” 武媚娘又道:“前两日突厥有进明珠者,大家本就说了要赐殿下,也一并取了来,为殿下增添光彩,可好?” 高阳:“但凭武宫人。” 武媚娘看了她一眼,见她不意多言,便也目不斜视了。 她在高阳身后,高阳看不到她的面容神情,心里有点慌,又觉身后有一道目光落在她的身上,一时如芒在背,一时又身心俱麻。从她想明白她对阿武不同寻常的情感便也明白阿武对她同样是非同寻常的。阿武在她面前露出的对太子的喜慕应当皆是伪装的,往日种种怪状,而今都解释的通了。 这已不是她一个人的事,若是只她一人倒也罢了,忍一忍也就过去了。偏生她们是相互…… 她不忍她伤心,却不得不伤她的心。罢了,往后,少去甘露殿便是,她们,本也走不到一处去的。 她们二人氛围奇怪,竹君跟在后面也不敢多说,她也忧心,只恐殿下一心软便做出出格的事来,到时便是一场轩然大波,她们这些侍奉的人必是要治罪身死,武宫人也活不成,殿下必也将失宠。 许多事,身不由己,冲动不得。 夕阳西斜,尤带余晖,偏生却让人觉得无比的萧索寂寞。 至安仁殿前,荣誉已领着诸宫人门前相迎,高阳正要让荣誉去跟武媚娘协商要“添”什么,却听武媚娘道:“殿下数月未居,安仁殿璀璨如昨。” 高阳就住嘴了,点了下头,带了她进去。 走到堂前,宫人们也都散了去,唯余几个近身侍奉的。高阳令上茶饮,招待武媚娘。武媚娘便低头小小地饮了一口,而后笑道:“殿下宫外逍遥,我在宫中都耳闻殿下宴会车来人往,人皆以登殿下之堂为幸。” 高阳就很标准的笑了笑,不见喜色也不见愠怒,将武媚娘做一个卑微的宫婢待她还做不到,但如一个不相干的人那般对待,高阳自以还是能够的,便淡淡道:“诸君抬爱罢了。” 武媚娘便垂首低笑,高阳不知她为何如此,就一直看着武媚娘,武媚娘忽然对上她的眼睛,天生便妩媚非常的眼角失落地低垂,低声道:“殿下宫外逍遥,是已忘了宫中旧人了么?” 高阳端着半盏蜜水的手抖了一下,差点就要掀翻茶盏,好不容易定下了神,把茶盏置于案上。武媚娘的语气说不上尖锐,却让人心头纠葛着疼。高阳连笑都笑不出来了,语气比方才更冷淡:“宫中有何人?陛下与诸王公主,是血缘至亲之人,如在骨髓,我便是想忘也忘不得。或是韦贵妃等妃子?也是我长辈,我入宫置礼物孝敬。”很有你管太多了的意思,生生将武媚娘话中之意转换了个概念。 武媚娘也不跟她争辩,争辩有什么用,她当初非要让殿下明白,也不是为的马上双宿双飞,不过是想让她老实一点,别总想着将她与太子送作堆。何况,旁人兴许不觉,她在陛下身边侍奉最是知道,自废太子之后,陛下的脾气坏了很多,身体也败坏了。 武媚娘坐了一会,多看了高阳几眼,想着下回再见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眼中不由流露了不舍出来,高阳本想赶她走,见她如此,到底不忍心开口了。 二人相对静坐,高阳不说话,武媚娘也由着她,本是身份之别,在旁的竹君不知怎么就觉得这是武宫人对她家殿下纵容。她连忙闭闭眼,把这个奇怪的念头赶走,见时间差不多了,再留就太久了陛下那里不好交代,正要开口,就见武媚娘起身行了一礼:“殿下喜好,我也知一二,便派个人同我前去,我也好有交代。” 高阳便指派了荣誉。 他们一走,竹君就看着高阳欲言又止,高阳一笑:“我知礼,知世情,更知而今不易,便是不为自己,为她,也不会有失礼之事的。” 纵使都知道,但那揪心的感觉,怕是不知要多久才能好了,高阳眼带黯然,静静的坐着,什么话也不多说,直到听说晋阳来了,才放下心事,打起精神来。 人生在世,谁能没几个坎,过去了就好了,不能总想着为难的事永远原地踏步。 高阳的婚事是注定了要不顺,接下去,估计就要先考量晋阳的,晋阳必须嫁得好,想想京中俊彦不少,靠谱的却不多,高阳这回行宴,还特意帮晋阳看过,本来,裴行俭倒是挺好的,风趣,又有才识,脾气也好,且依高阳来看,这人必成大器,可惜,他家现在还很配不上帝室,而且,夷三族,全家死光,命太硬了。 听陛下的,高阳又觉得陛下很不靠谱,不说帮她看了个房遗爱,单是十六娘(阳城公主)那里竟看了个杜荷,如今杜荷何在?杜家全家都被牵连入罪了。记得前世,后头陛下还帮新城看了个病秧子,成婚没多久就病逝了,害的新城姻缘很坎坷。 新城,高阳是不管的,但晋阳,高阳很不舍得让她过得不好。她自己的事儿还梗在心头难受的要命,又得想别的。 “十七娘。”晋阳戳了戳高阳的左腮,“回神了。” 高阳视线往下,就见一个初现美人风采的小女孩儿笑呵呵的看着她。把住她调皮的手指,高阳道:“你怎么来了?还想明天去看你呢。” 晋阳道:“等不得了呢,你总出宫,我没人陪,多寂寞。” “二十娘呢?”高阳问新城。 说到新城,晋阳就有些发愁起来:“二十娘不知像了谁,十分固执,不肯听人话的,还有点死脑筋。气量也窄,爱多思多想。” 晋阳同高阳说话向来不忌,她说新城是这样的,大约就差不离了。高阳奇道:“怎会养成这个样子?” 晋阳气鼓鼓道:“她还不爱搭理我。” 高阳扑哧一声笑,摸摸她红扑扑的小脸:“二十娘眼光还不好,兕子这般可人儿,她竟不爱搭理。” 晋阳任她摸,还笑了起来,过了一阵,她又愁道:“她爱不爱搭理我倒没什么,我也不喜她的性子,可我总不能不管她的。” 也是,新城是晋阳的同母胞妹,如何能不管?也不知那些人是怎么侍奉的,把好好的一个公主弄成了这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样。高阳便与晋阳出了个主意:“要不说与九郎?” “他啊。”晋阳说到太子更萎靡了,见高阳不解,想了想,还是扑到高阳的耳旁小声说:“九郎近日常到阿爹那里转悠,有一回,我看到他见到阿爹身边的一个侍婢,眼珠子都快要瞪出来了。” 高阳:……九郎他想做什么……怒道:“色、欲熏心!” 晋阳也生气,太子所为不像英主,跟着高阳一起骂:“色令智昏!” “需说一说他,让他管着点自己。”这事若为人所知,于太子不过损些名声,运气好点皇帝还会帮他压下去,于阿武却是要命的。现在连晋阳都知道了,离人尽皆知也不远了! 晋阳道:“说过了,你也知道九郎他……”自制力不大好。 高阳快要烦死了,她现在觉得自己很没有立场管阿武的事,但明知有对她不利的事,她又岂能坐视不理?想了想就道:“这事,你别管了,我来办!” 晋阳乖乖道:“都托付十七娘了,”顿了顿,想起十七娘同那个婢子似乎有些渊源,便又道:“我必密之。”这话就是为了保护武媚娘了,不然,她一公主,在闹得人尽皆知前,让一宫婢“暴卒”并非难事。 这是与高阳颜面了,高阳心知,笑了笑,嗔道:“我还不知道你。” 晋阳见高阳是喜欢她这样做的,便知她是真的要保那个宫婢,有一种早知是这样的了的感觉,很有醋意地道:“你怎么同她这样好?” 高阳不欲多说武媚娘的事,便简而言之:“我同她相识很久了。” 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晋阳看着就眼珠子滴溜溜的转,高阳知道她又在多想了,便道:“想什么呢?这事儿你不许多问,太子那儿也不许你参和,老实点,去同二十娘玩。” 晋阳不悦,低声咕哝:“我才不与她玩,她又不好玩。”咕哝的高阳都心软了,来哄她笑,方指控道:“你待那姓武的宫婢比待我好!” 高阳无奈,这能一样么?阿武若是折在这里,她这一生都要不能安心了。这话她如何能说,不止不能说,连想她也是不愿去想的,只能含糊的道:“怎么会,我最喜欢兕子了,谁都及不上的。” 说的相当言不由衷,晋阳很不开心,有人来跟她抢十七娘了,十七娘似乎还挺乐意被抢的,她觉得很有必要去会一会那个宫婢。这事她是不会先说出来的,只默默地在心里决定了。 说了些别的,晋阳又想到一事,也说给高阳听:“说来这数月宫中事很不少,太史令言,太白屡昼现,是女主昌的预兆,阿爹为这事很心烦。” 都赶到一块儿了。高阳道:“太史令还说什么了?” 晋阳仔细想了想:“太史令还说,他民间有一好友,名袁天罡,曾言,唐三世之后,女主武王代有天下。”晋阳说的挺不以为意,显是不信的。 高阳也是笑笑,不是不信,是这事查不出来,最后不过误杀一个李君羡罢了。 甘露殿中,说的也是这一件。 皇帝沉着脸,怒意都沉在了眼底,如阴云盖城,风雨欲来:“汝友之言,可信否?” 李淳风跪在殿中,回道:“臣仰稽天象,俯察历数,此人已在陛下宫中,为亲属。” 武媚娘正从外归,站在她平常侍立的地方,听得心头噗噗直跳。她年幼时母亲曾延术士为家中子女相面,那术士就叫袁天罡,彼时,她妆做儿郎而出,袁天罡一见她,惊道:“惜乎生为儿郎,若是女子,可为天下主!” 为天下主是什么意思,问乡间无知田舍翁都知道。武媚娘目不斜视,慢慢将心跳按下去,细细地听着皇帝怒冲冲道:“宫中人众矣,可能卜出具体?” 李淳风摇头:“再多就是天机了,如何能卜得出?再过三十年,此人当王天下,杀唐子孙殆尽,此兆已成……”顿了顿,似乎有什么难言之处。 关乎他李家天下的大事,皇帝一刻也停不得,忙道:“卿但说无妨。” “本该如此,可天象忽有异,似乎有救唐宗室之人降下,扰乱了。”说的语焉不详。皇帝就从中听出了可救,忙道:“快去找,把这人找出来!” 李淳风摇首叹道:“天下之大,谈何容易。” 李淳风从甘露殿出来,从侧面斜道回太史台,走出不远,便见两位小娘子相携而来,年长的牵着年幼的手,二人相视而笑,面容皆温润甜美,让人视之心旷神怡。 李淳风的目光在那年长者脸上停留片刻,缓了缓,揉揉眼睛,又仔细看,看完,他跳了起来,冲过去,扯住高阳就道:“快随老夫去见陛下。” ☆、第四十四章 高阳本是送晋阳回去,她先是纠结于阿武的事,后又烦心太子不识大体,一味纠缠全然不怕害了阿武,乃至再后晋阳说到“太白屡昼现”之事也让她深思,她要将李君羡救下来,收为己用,这需得花上一番功夫。 想得太多,脑子便疼,是以送了晋阳回来,她也顺道儿透透风。 此时已是夜幕低垂,行至此处,前方那灯火通明处便是甘露殿,高阳要避武媚娘,为免凑巧碰上,便欲同晋阳作别。 就是这时,不知哪儿来的老狂徒竟直接冲了上来,一把拽住了高阳的手腕。众人一时目瞪口呆,谁也没料到大内之中竟有如此失礼妄为之人。 晋阳急了,怒道:“快将这老狂徒拿下!” 老狂徒死都不肯撒手,口中还道:“快随老夫走!”内宦们一拥而上,使劲拉他,牵连的高阳的手腕被扯得生疼,乱成一团。 高阳从未被人这般冲撞,一群宦官宫婢将她围在中间扯不走那狂徒不说,还让她颇显狼狈。 “都与我退下!”高阳斥道。随着她这一句,宦官们都退了下去,终于又得以清净了,她深吸一口气,蹙起眉,此处近甘露殿,宫道设灯,亮如白昼,她看清了此人的衣冠,挑了下眉:“太史令?” 李淳风喘喘气,闻得高阳相问,奇道:“还会辨衣冠?果有不凡之处!” 既是太史令,不研究他的天文星象,圆周历法,来扯她做什么?高阳目光闪了闪,淡淡道:“将手放开。” 老狂徒不肯:“先与我见陛下。” 高阳顿时沉下脸来,冷冷的瞅着李淳风,又说了一遍:“放开。” 李淳风微微一颤,四周众目睽睽,眼前这人满目怒意,想必他再不松,等着他的便不是几个宦官,而是御林了。李淳风很识时务,若非是见到可使唐室免于罹难的天降之人太过兴奋,他也不致失了分寸。 手腕上的劲道已经松了,高阳毫不费劲便抽了回来,李淳风仍是固执道:“请随臣去见陛下。” 高阳轻哂一声,能让太史令如此固执失态,恐是与天象相干。那厢李淳风又看向晋阳,目光在她脸色停留许久,先是疑惑,继而恍然大悟的看向高阳,神色也不如适才的紧张了,舒缓了许多,配上他那一把花白的长须和疏朗开阔的前额,颇有几分世外高人的模样。 高阳与晋阳对视一眼,晋阳便道:“我先走了。” 高阳点头:“莫贪快,留心足下。” 晋阳微微一笑,走向了一旁的岔道,两路人就此分开。 皇帝听闻李淳风去而复返,忙宣进来,然后他就看到李淳风身后还跟着徐徐而来的高阳。 李淳风一进来,便作揖道:“圣上,臣寻到那人了!” 皇帝闻言,面容骤紧,眼中如沉密的阴云聚合,冷酷地望向高阳。天子一怒,雷霆万钧,说的并不只是皇帝手握生死大权,更是身处九重宫阙长久凝练而成的威压气势。 慢慢的,皇帝眼中的冷酷渐消,望向高阳的目光却如同她已是一个死物,殿中无人不胆寒。高阳抿了抿唇,她知李淳风带了她来必是同天象有关,却不知是如何的关联,难不成是要说她便是那个夺李氏江山的人? “都退下。”皇帝道。 众人心中已是恨不得立即便在殿外,闻得陛下命令,忙垂首轻声退了出去,武媚娘经过高阳的身旁,眉梢极小幅度的动了一下。高阳波动的心立即便定了下来。 甘露殿厚重威仪的殿门合上,阔达庄严的宫殿之中便只剩了三个人。高阳坦然一笑:“有什么,阿爹便说明了吧,儿听着委实糊涂。” 娇软可爱的小女儿还是一贯的同他亲近,皇帝就像被什么狠狠蛰了一下,将目光从她上移开,放到了李淳风的身上:“你没看错?女主武王,她同这四字有什么干连?” 李淳风怔了怔,随即反应过来,他先前已卜出那人在陛下宫中,且为亲属,却并未找出天降之人在何方。陛下便理所当然的弄混了。李淳风抹了抹汗,禀道:“臣说的是,救唐室的人找到了。” 竟是想错了。皇帝蓄势待发的身体顿时一松,眼中满是古怪。他一瞬间便已经想好了,宁可杀错,不得放过,心疼也要狠下心,关乎李家江山血脉的大事面前,一切都是可以舍弃的,现又听不是,到底是有一种虚惊一场的感觉,能不杀高阳真是太好了,而后,他用精光乍现的眼神看着高阳,接着又转为探寻。 见皇帝面色几变,最后松缓变作想要将她看穿的样子,高阳更是无惧,任他打量。 皇帝意味不明的笑了一下,很是自得,接着便温声道:“我儿去后殿稍坐。”与他先前恨不能立即诛杀她的冷酷形成鲜明对比。 高阳也不说什么,温和地行了一礼,便退了出去。 一到后殿便看到了武媚娘站在那里,仿佛早就料到她会来一般,温柔的目光如羽毛一般轻柔的落在她的身上,嘴角是婉转的笑意,温柔而宁静。 高阳觉得很欢喜,还有些羞涩,接着又是恍如隔世的怅然若失。 从前,阿武入宫不久的时候,她曾不止一次的感慨,阿武真是太天真了,因年龄阅历的限制,不懂如何掩藏自己的心思,不懂如何潜伏,更不懂怎么去得到,但现在,阿武的城府渐深,世故而老成,她已无法看清阿武在想什么。 武媚娘走上前,见高阳的衣裙被拉扯的有些乱了,便很自然的低身为她整理。高阳一低首,便见她白皙到近透明的玉颈,轻盈柔弱,充满了诱惑,高阳忙撇开眼去,耳根而不由自主的红了起来。 “殿下好脾气,太史令这般无礼,当场令御林拿下了问罪便是,何须同他废话。”武媚娘将高阳的裙角捋平了,直起身便多有不满的道。 她如此自然,高阳若再刻意冷落,倒显得惺惺作态了,笑笑道:“十八娘在,我不欲惊到她。” 武媚娘一听,颇有醋意:“殿下对晋阳殿下倒是关爱非常。” 高阳忍不住笑道:“你们两个倒是一般说法……”想到太子那件事,晋阳虽答应了她不动阿武,但私下碰上为难一番,也不是没可能,便叮嘱道:“往后你避着十八娘一些,她要生气,我须救护不得。” 武媚娘睇了她一眼,顿时风情横生:“我受欺负,你不帮我?” 这话说的委实暧昧,高阳笑了笑,避开了不答:“你知道陛下同太史令所论之事?” 武媚娘点头:“知道。”陛下心念江山,一心想着永绝后患,自然会有所偏差,而她冷眼旁观,却清醒的多。 高阳“哦”了一声,道:“如此,你既知是一场虚惊,殿中又何必急着暗示于我。”不过是一时的惊恐,她又不是忍耐不得。 武媚娘深深看了她一眼,唇角含笑,春光明媚:“我见不得你害怕。” 叮~高阳心口被戳了一箭。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越陷越深,拔不出来就追悔莫及了。高阳看着武媚娘,脑海中不断叫喊,她理智清醒,心却偏不受控制,良久,在武媚娘都以为得不到回应了,高阳外强中干地道:“不、不要你管。” 武媚娘的眼中顿时盛满笑意,温暖如春,她家殿下真是个羞涩的小可爱。 不多时,皇帝便煞风景的出现了,他看到高阳还挺尴尬的,毕竟,他是真的狠下过心要杀高阳的。 “咳,十七娘,天色不早,你也累了,回去歇了吧。”皇帝好声好气地道,颇有暂不敢见高阳的意思。高阳倒没什么所谓,陛下的冷硬心肠,她早就知道,怅然伤心倒是有一点,也不致痛不欲生,盈盈一拜:“儿先告退,阿爹也早做安寝。” 皇帝胡乱的点头:“唔唔,兕子那里许还等着,我令人去说,你不必挂心。”倒免了高阳再往晋阳那里走一趟。 高阳一走,皇帝就开始琢磨李淳风说的话。 李淳风与他交情甚深,还是秦王的时候,李淳风便在他麾下,帮他算过好几回前程,也测过好几回天气,无有不准的。有这样一手算命的本事,又是多年的忠心,李淳风自被纳为心腹亲信,皇帝相信他的话。 李淳风说:“易主之兆已成,破不得了。天之所命,不可违也。” 他便令他卜出此人所在,李淳风不肯卜:“异人已降,可生其人慈心,留下陛下子孙,已是大幸,若再行究探,触怒天命,则李氏子无遗类矣” 难不成,那坏他李家江山的人竟还动不得了?皇帝颇不甘心,李淳风不肯卜,他难道不会去找?女主武王,为亲属,在宫中,三者相合,当为何人? 皇帝在走入殿中,执笔写下宫中亲属之人,又写各人封邑、官爵,写完,同武相合的倒有不少,可这女主又是什么意思?皇帝苦思不得,抬了抬眼,便见在他身侧侍立的武媚娘,道:“你姓武?你也有个武字,你可有兄弟在宫中的?” 武媚娘笑回道:“并无,婢子的哥哥们愚钝鲁直,并没有婢子这样得以侍奉陛下的福分。”皇帝嗤了一声,又拿着那张纸,将一部分人圈了出来。 ☆、第四十五章 当夜高阳去了甘露殿之事被皇帝密了,外人只当是寻常。这等大事,连太子那处,皇帝都未露一丝口风。高阳倒是知道了她肩负重任,思索过一阵当唐室危难,她一人如何力挽狂澜?上一世她早早的便死了,莫非之后数十年唐室宗亲罹难,李唐江山葬送了? 女子所处地位越高,便越能施展。一个顶用的皇后,在关键之时能撑起一个朝廷,这样的事,不绝于史。若要以她一人之力救唐室,莫非是要她去做那人的皇后,然后兵谏,扶一侄儿上位,让社稷重回李氏子孙之手? 高阳一笑而过,没放心上。皇帝却常拿一些朝廷上的事来说与她,偶有问策,高阳的见解倒比太子还深刻。如此一来,皇帝倒不想着换太子了,琢磨着怎么让高阳忠于太子,日后太子秉国,对付不了朝臣之时,不愁无人可用,又要深思果真这般,又如何限制高阳,以免太过势盛。 皇帝想的挺好,一片慈父心怀,但高阳能服太子就怪了,她现在一见太子就心烦,尤其是近日太子似乎很闲,总来甘露殿两眼发直地望向阿武。实在是碍眼的要命。 兴许是现在已舍不得把阿武给太子的缘故,高阳是怎么看太子都不靠谱,难道他不知他外露的青眼便是阿武的催命符么? 面对阿武,她会心软会束手无策,要把太子隔开,高阳有的是办法。不多久,她便派了两个宦官在朝臣下朝必经之处窃窃私语。 一个说:“太子成婚日久却不见子嗣,长此以往,东宫恐将动摇。” 另一个说:“陛下心系吴王,常有书信往来,说不定就要召吴王回长安了。” 又举了一些例子,诸如陛下给吴王赐了什么珍贵之物,又寻了得力的幕僚给吴王,又比如太子论政太过幼稚被陛下斥责了,最后又说子嗣不繁,陛下恐是不满,哪个父亲会放心儿子无子呢?身后无嗣,偌大家业要交给谁? 很“凑巧”的传入了路过的长孙无忌的耳中。 长孙无忌动作迅猛,不出三日,便上表请为东宫采择淑女。皇帝也觉得东宫无子是件棘手的事,当即便下诏,从官宦之家为太子选取淑女,以充实东宫。 听闻此事,太子妃要端着主母的架势不曾闹,只是见太子装贤良的次数明显增加,萧良娣却顾不上许多,她原就娇蛮任性,日日都缠着太子,太子就喜欢她这般坦率直爽,不懂心机,便真让她日日缠着,无暇来偷看阿武了。 待三月后诸新选的东宫妃妾送来,太子更是无暇他顾,沉溺于美人恩中。 高阳听完在外打听趣事来给公主殿下解闷儿的宦官回报如今东宫的非凡热闹,感叹一下自己果真英明睿智,不过太子的后院也是够可以的,一个只知争风吃醋的萧良娣,一个毫无治家之才的太子妃,再加一群不甘落后的妃妾,大约足够太子逍遥一阵了。 知道太子不安生她就开心了。高阳令人取了棋子来。 竹君进来,便见殿下一人坐着,拣着棋子,自己同自己下棋。公主学奕的时候,她也跟着学过,不精通但会看棋路,走近了一看,便见殿下执白子,另一执黑子者,却是在学武宫人的走法。 殿下每一步都下的十分认真,落子前深思熟虑,尤其是黑子,更是想了又想,仿佛在试着将自己变作武宫人,试着体会她会如何下这一步棋,会如何谋划这一片棋路。 竹君觉得……这真不是个好现象,殿下,您万万不可犯傻啊。 宫中是存不住秘密的,一有异样,便会为人所知,这正是高阳要把太子隔开的原因,也是她不肯见武媚娘的原因。 但狠心归狠心,放在心上的人长久不见如何会不想念?棋下到一半,高阳忽然又没兴致了,唤了人来:“将此局封存。” 竹君:等下回武宫人来再续么? 高阳自然不会理会竹君在想什么的,宫婢打了水来,柔顺的在她面前跪下,将面盆高举过头顶,高阳净手,见天色还早,正要换身衣裳,往阳城公主处串门,便闻得有人来报,戍卫玄武门的左武侯中郎将李君羡被革职下狱了。 这李君羡运气着实差了些,隋末之时,也是战功赫赫,鲜有败绩,可惜为人处事不周,到底比跟在陛下身边的那一群臣子差了许多,守了十几年的门还未进一级,贞观初年因与尉迟敬德一起击退突厥而封的一个武连县公竟不如不封(带了个武字),而今又因有一个叫“五娘子”(合上了“女”主)的小字而为陛下所忌。 高阳白皙的手指拂过衣衫,顿了顿,未作理会。 竹君奇道:“殿下不救李将军么?” “救,却不是现在,不入绝境,不经苦难,如何知道活着的宝贵?”高阳凉凉地弯了弯唇角。英明神武的陛下是她父,如何收买人心,太子没学到,她却学了个十足。 李君羡没死在狱中,皇帝也是要脸面的,因谶杀人不能摆到明面上,最后不过将李君羡贬做华阳刺史,令立即出京就任。 李君羡离京当日,无人相送,为让他对长安保留一些美好的回忆,心地慈悲的公主殿下去了。 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城外十里亭,杨柳初发,依依留游人。 李君羡并非衣锦还乡,同家人作别后,抬头看了看天气,又深深望了眼长安的方向,叹道:“此去凶险,不知是否还有重返故都的一日。” 携子女来送行的夫人刘氏,深明大义:“君且去,居庙堂,处江湖,一心为国,但求问心无愧。” 李君羡微笑,叮嘱子女好生侍奉母亲,便要登车,高阳是这时候来的。 “将军且慢!” 不远扬起漫天尘土,一群人马由远而近,喊话的正是打头的一个精明强干的男子。 李君羡眯了眯眼,踩上车辕的脚收了回来,负手站在车旁。 人马靠近,喊话的男子郑重递上拜帖,恭敬道:“我家主人来的莽撞匆忙,然礼不可废,望明公勿怪。” 竟呼他一落魄武人为明公,如此礼遇。李君羡眸光中略带诧异,客客气气地接过拜帖,翻开看了一眼,便吃了一惊,万没想到来的是这位,忙朝前方施了一礼:“殿下驾临,臣当拜迎。” 高阳笑着上前,她今日缓带轻裘,手中拎一条金鞭,做了贵公子打扮,李君羡本以为是哪家郎君受命送行,不曾想竟是公主亲自来了。 他简单的青衫纱巾,与那年洛阳宫前威武严肃,固守岗位的大将军截然不同,高阳扶起他,仔细看了看,道:“幸好赶上了,不然就要追悔莫及了。” 世上最珍贵的便是雪中送炭,李君羡感怀道:“臣何德何能。”又担忧:“殿下此来,陛下可知否?若殿下为臣牵连,臣万死难辞。” 真是个厚道人。高阳笑了笑,道:“怕什么?陛下能拿我如何?将军何须担忧?”如此胸有成竹,倒让李君羡宽心了。 送行岂能无酒,高阳特带了一坛佳酿,亲自为在场众人皆满上:“这酒是长孙皇后故去那年孤亲手埋在立政殿,那时不知会与谁人共饮,今日始知烈酒赠英豪。” 她这一席话说的极伤感,李家幼女忍不住泪沾衣襟。 李君羡的罪名定的匆忙而模糊,一看便知是翻身无望,京中亲朋皆避之不及,即便要送行,也是昨日匆匆往府里送了程仪,并无人敢在今日露面。李君羡感慨良多,本以为要黯然而走,不想竟有如此深情厚谊。 他事君至忠,朋友至信,多年下来,从未有过一丝差错,若说过错,便是当年他最先追随的主公是王世充而非当今,以致同样战功赫赫,他却久居人下。即便如此,他也不过叹命运弄人罢了,尽忠职守,从未有过一丝怨怼,可如今,逐他出京,却连一个像样的罪名都未曾给。 看出他眼中挣扎的愤懑,高阳如何能不知他想的什么?李君羡的前半生,她了解的清清楚楚,当即便道:“夜光之珠,不必出于孟津之河;盈握之璧,不必采于昆仑之山,君何须妄自菲薄。君之忠义,我深知之。” 单听前句,李君羡已是惊讶,猛然望向高阳,到后一句更是感动不已,他见公主不过一面,便是当年洛阳宫硬拦了她出行,却未曾料到公主竟记他至今。 高阳微微一笑,高举酒杯:“今日一别,相逢不知何时,满饮此杯,望君一路顺风,前程似锦。” 无人推辞,即便不会饮酒的李家小女儿都咽下了这辛辣的烈酒。李君羡看着妻儿,嘴唇动了动,终究是没向高阳说出他的请求。 高阳岂有不知的,却未露分毫,李君羡深深一拜:“时候不早,就此别过,殿下这番情义,臣必不敢忘。” 高阳微一点头:“孤便在这长安,静候君归。” 李君羡只一笑,转身登车。 车马绝尘而去。 李家子孙皆弯腰作揖,直到车马看不到,才直起身来。 ☆、第四十六章 送行之后,一群人回城。 高阳同李家家眷顺路,便同行了。 至城中,高阳遣长史去作别,刘氏还礼,谢过高阳公主大义。李君羡临行欲言又止的无非是欲请公主代为回护他的家眷,只是二人实在无交情,他开不了这个口。 高阳对长史道:“你在宫外看护着李将军的亲眷,若有人欺上门,便打出去,无需客气。平日勿上门打搅。” 长史恭声道:“诺。”迟疑了一下,又问:“若是无人打扰,岂不是白费了殿下这番好意。”释放善意不让对方知道有什么用? 高阳一哂:“孤岂是施恩图报之辈。” 长史羞愧,正欲赞一句“殿下高洁”,就听高阳又道:“放心,李将军这般正直的人,必有小人上门相欺。” 长史:“……殿下远见。”高洁二字实在无法违心说出口。 高阳又想起一事:“裴守约举明经,如今正跟着苏定方将军学习兵法,你代我送一份贺礼去,不必贵重,显出心意就好。” 裴仁基之子?长史一凛,郑重道:“臣明白。”长史既为长史,主理一府外事,自然明白如何与世家子打交道。 有了帮手就是好。高阳笑眯眯的,又吩咐:“陛下诞辰快到了,莫忘了写贺表。”皇帝和东宫生辰,大臣宗亲都要上表祝寿,极尽骈俪文采。有了长史,她便不亲自动手了,到时誊录一遍就是。 长史:“……诺。” 压迫完了长史,殿下便愉快的回宫了,打马入玄武门,戍卫的将军已不是李君羡,高阳不由想到那年洛阳大雨,她拿着已逾期的手令欲出宫,那位忠直的将军必要亲眼看过手令方肯放行,最后逼得她不得不从另一门出。 高阳摇了摇头,时光荏苒,当时她便有心将李君羡收为己用,这些年一直等着这个时机,等他落难,她施以援手,让他承她的恩情,而后为她驱使。 跟着陛下打天下的众人都已老去,文臣武将,后起之秀不断,余下的几个,并不好驱使,提拔新人,她已外放了几个亲信出去,也有任知古这样满腹经纶满腹谋略只欠一个时机的人,满城青年才俊她通过各家女眷,也在逐渐交好。可是要等他们挣扎出来,还要太久,过几年便是皇位更迭,她无意过早显露锋芒,但也不能毫无所依。 她本来考虑过李世勣,可惜此人虽已身居高位,言语也比李君羡有分量,为人却外方内圆,总爱看风头行事,狡猾得很。这样的人可动之以利,动之以势,唯独不值得以诚相待。不如求一个人品正直,肯忠心追随的,如此想来,李君羡倒成了不二人选。 入大内,不可纵马。 高阳从马上跃下,拎着条金鞭,心神散漫、形态疏懒地往内宫走去。 经过苑囿,忽见前方武媚娘领着一群宫婢朝这边走来。 这个时辰,她要去哪儿?高阳缓缓的慢下步子。那一群宫婢走近了,只见她们手中皆捧着宝盒,里面盛着一匣匣赏赐之物。 武媚娘见了高阳,倒是愣了愣,先见过礼,而后笑道:“险些没认出来殿下来。”头戴金冠,姿态肆意,红唇雪肌,乌发秀丽,鼻梁挺拔,眉如远山。殿下的身姿仿佛满山坡的青竹,傲然不屈,她俊美到极致的面容又如隔着一层淡淡的薄雾,如此的迷蒙,带着梦一般的美。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武媚娘眼中毫不掩饰地泄露浓郁在爱意。 高阳含着笑意瞥了她一眼,侧身为她挡了挡,以免她眸光中几乎能溺死人的情感被人看到,武媚娘明白她的意思,低头一笑,很是快活的样子。 高阳便望向她的身后,问道:“这是欲往何处?” 这般大手笔的赏赐,是要送去给哪宫妃子?高阳想来想去也没想出近日有谁如此得宠。 “东宫有媵妾诊出身孕,陛下大悦,令我去颁赏。”武媚娘道。 一听是要往东宫,高阳不由皱了下眉,好不容易把太子隔开了一阵,总不能让阿武自己羊入虎口。她问道:“这是赐给太子妃的,还是新皇孙的?”肯定不会是赐给怀有身孕的媵妾的。 “是赐给太子妃,嘉其勤苦的。” 给太子妃,高阳想了想,让阿武不去东宫是不行的,这是陛下派下在差使,必不能辞,但让阿武独个过去,她又不放心,若是恰巧碰上了太子,照太子那不知收敛的性子,谁知会惹出什么事来,诸东宫妃妾可不是瞎子。 高阳道:“太子将有长子了,我也该去贺一贺,既如此,便一道吧。” 武媚娘身后那一大拨人再加上高阳带的众多仆役,将一条本算宽敞的道路堵得水泄不通。高阳说完,不需人答应,便转身,她身后的仆役皆退到两边,让出一条路来,等高阳走过去,又纷纷并拢全部转身,侍奉在高阳的身后往东宫去。 这人自说自话的就决定了,武媚娘知她的心意,这数月来,原本总在她身前晃悠的太子忽然忙于东宫诸多新纳的美人,无暇他顾,武媚娘不需多想便知其中定是有公主的手笔。虽然她们从未相互承诺,但殿下已在最尽力地维护于她,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武媚娘都很承这一份情。 两群人一前一后的往东宫去。高阳甚少来此处,多是太子跑去她那里寻她。她去东宫,算得上贵宾登门了。东宫守卫是太子身边的得力之人,自是认得她的,一面令人去通报,一面赶忙上前见礼:“臣拜见高阳殿下。太子就在宫中,请允臣为高阳殿下引路。” 大白天的不去詹事府处理正事,赖在妻妾跟前嘘寒问暖。高阳哼了一声,道:“不忙,东宫有喜,陛下令人来颁赏,来使就在身后,你们快准备着。” 举目望去,果然看到一群身姿袅娜的宫娥翩跹而来。守卫见此,不慌不乱地令人再去通报。 太子与太子妃很快就来了。太子一见来的是武媚娘眼睛都直了,蠢蠢欲动的,很想上前好生亲热一番。 高阳事不关己,待武媚娘说完了皇帝的意思,她便将预备上前的太子拉到一边,一面还招呼太子妃道:“我要去看一看我那新侄儿,阿嫂也一起来啊。” 太子妃原还在捉摸太子看那宫婢的眼神有些不对,听得高阳这一声叫唤,顿时心中暗恨,还没生出来说什么侄儿,说不准就是个女儿。皇家好没规矩,庶子生于嫡子前还如此自得。面上还得装作高兴地应付道:“十七娘这般看重,是那孩子的福分。” 高阳笑呵呵地道:“还不是瞧着阿嫂的面子。”不管是哪个妾生的,都得认作为正妻的太子妃为母,也只有太子妃能做太子子女的母亲。高阳这番话算是小小地奉承了太子妃。果然,太子妃面色转晴,笑容也真心了不少:“十七娘有心了。” 只要你们夫妻别盯着阿武就好,高阳狠狠拧了还在频频回望的太子一把,咬着牙道:“好好走路。” 太子疼得差点蹿起来,死丫头,下手可真狠。不着痕迹地揉了揉,太子又回头望了一眼,见武媚娘正低头与东宫之人交割赏赐之物并未朝这边看,眼中闪过一丝黯然,也只得如了高阳的愿,不再回望。 太子对一切美好动人事物皆有着匪夷所思的耐心。高阳见多了他的风流姿态,只是对武媚娘,他流露出了同以往大不一样的耐心与韧性。兴许阿武于九郎而言当真是与众不同的,因此,在上一世,即便知道她是先帝的嫔御,即便知道与她牵连必惹来百官非议,九郎仍旧在坐稳皇位后迎阿武回宫酬以九嫔之首的昭仪之位。 高阳的心中闪过一丝异样,好像是做了很对不住九郎的事一般,她不由自主地回头,却见武媚娘立在那里,默默地望着她的背影。她们无数次遥远地对望,无数次相顾无言,无数次把千言万语梗在嘴边无法张口。似乎是注定了,她们之间相隔的太多,也许永生都只能这样长久的,遥远的相互凝视,而不能堂堂正正地执手相依,哪怕她们的心中都已深深地种下了彼此。 高阳很早之前就有这样的觉悟,因此,她也从未奢望过果真有能够比肩而立的一日,只是,这样远远地相望却让这一份认知蓦然增添了一份苍劲的悲凉感。她想说话,身边是太子和太子妃,还有诸多宫人,她不能有一丝差错,否则便将万劫不复,高阳终于朝武媚娘饱含距离地微微一笑,复又回过头去,同太子说笑。 身后,武媚娘深深地蹙起了眉头,胸口蓦然间涌起狂躁的不安,许久,她微微地垂下眼睑,掩去眼中的情绪。 那媵妾住的有些偏,显然地位太低,太子也不大喜欢她。不过现在不同了,有了太子长子在腹中,住处没换,摆设成列之物却要精细的多。 见一群贵人过来,媵妾面上便出现了羞涩胆怯的神色,一看便知是一个性子软糯胆小的。高阳心绪不佳,无意同她交流,不过略说了一句安慰之语,便如走了个过场。那媵妾显出无措害怕之色,望向太子的目光无助而又充满依恋,楚楚可怜,很是激起了太子的怜爱。 这又让太子妃生了一回气。 高阳才不稀罕一个尚未出生的胎儿,又不是头一回做姑母,诸多王兄不知给她生了多少侄儿,她来此也不过是不放心阿武一人过来,眼下见已无事了便无意多留,正欲告辞,太子却拉住了她:“先不忙走,我有事要说与你。” 高阳正心情不好呢,太子就是罪魁祸首,她懒得同他多说,便敷衍道:“何事焦急?今日出去了一趟,累呢,我要回去歇着了。” 太子不由分说地握住她的手腕,道了句:“说完了再走。”又回头对太子妃道:“这里便拜托太子妃费心了。”扯着高阳便往别处走去。 ☆、第四十七章 而今的东宫秩序井然,往来宫人皆都面容肃穆,寂然无声,遇见绷着脸的太子与他身后面无表情的高阳公主皆退至一旁,恭敬见礼。 高阳上一回来东宫还是承乾做太子的时候,那时由于承乾荒诞无度,东宫奴仆婢女散漫无序,戳得人眼生疼,数年过去,东宫的面貌焕然一新,看来新任的东宫官员很是花费了一通气力。 不过太子显然并不喜欢这般呆板得如一潭死水一般的宫人。高阳弯了弯唇。 太子的书房很快就在眼前,太子停下步子,回身与高阳道:“我本也不愿来对你说教,向来,你都是比谁都明白事理,但这一回,你是真过于放纵了!” 高阳默然地望着他,心中想着,她放纵的事多了,也不知九郎说的是哪一件。 太子见她仍旧是不知错的样子,不由一阵气恼,推门入了书房,待高阳进去,紧闭了房门,太子才怒冲冲地道:“你出宫是去送李君羡了?” 原来说的这个。做了太子果真今非昔比了,不过才发生的事,他就知道了。高阳淡淡道:“不错,将军忠心耿直,我不愿他远赴他乡还为人所欺。”她是皇家人,她去送行,旁人便是想落井下石,也得先掂量掂量,再多,高阳也不乐意告诉太子。 太子倒是被她气笑了:“我还是头一次知道十七娘心存怜悯,满腔正直呢。你总不会不知贬谪李君羡的诏书是陛下下的。” 高阳冷冷一笑:“那又如何?”她本就因阿武心烦,偏生太子还不知好歹,非要拉着她说教,当真以为做了太子就了不得,陛下不再提改立吴王便高枕无忧了么? 太子受到冒犯,顿时便要动怒,偏生触到高阳那丝毫不惧的目光就那么冷冷的睨着他,竟丝毫不将他放在眼中。太子不由深吸了口气,耐下性子,好言好语道:“事涉朝纲,又是陛下亲下的诏书,不论你是否为李君羡不平,总得顾着陛下的颜面。”满城文武难道就没有一个同李君羡交好的么?不过是顾忌着皇帝罢了。 高阳冰冷的目光顿时变得若有所思,有如实质的目光直统统的落在太子的身上,太子让她看得浑身不自在,许久,他吞了吞唾沫,气势落了一大截:“十七娘,你可有在听我说话?” 高阳微微一笑:“听着,方才那话是谁教你的?” 太子目光一闪,到底没骗她:“是国舅,你去给李君羡送行也是他禀给我的。” 高阳啧啧的摇了摇头:“就知道。无忌大人好大的权柄,竟管到我的头上来了,阿爹都未及说什么,他就跑到你这来发牢骚了。” 太子本能的皱了皱眉,见高阳将不满清晰地摆到面上,有什么便说什么,十分坦诚,不由又和软了语气:“国舅也是为你好,触怒了阿爹,谁能救你?李君羡不过一介犯官,前途颠簸,朝不保夕,何必为这样一个人搭上自己?” 高阳一挑眉:“又是无忌大人说的?他不让,我就偏要去做,他既说李将军朝不保夕,我便定要让将军好好活着。”见太子很是不悦,高阳偏了偏头,笑道:“无忌大人果真很关心你,不知承乾与泰那里他又是如何关照的?说来都是他的外甥应当无所偏向才是吧?” 这话说的本就不怀好意,先不言承乾与泰乃是皇子,即便失势也轮不到一个臣子来关照,单论当初承乾被废,国舅可曾为他求情?泰与治争位,国舅又是如何对待的?他在太子面前倒是以一副慈爱长者的模样自居,难道承乾与泰就不是他的外甥?高阳很乐意在太子心中种点疑心。 太子抿紧了唇,面试很是不虞,眼底坚持国舅好意的态度也有所松动。高阳轻轻一笑:“我非长孙皇后所出,无忌大人待我毫无慈心,自恃长者又威严无限,见了我从不弯腰,往日我没同他计较,如今他又出言不逊,敢涉我事,看在太子的份上,我也忍了。” 说着国舅无礼,她还做出十分大度的样子,太子倒是一笑:“左右你与他也不常见,何必见罪?”语气轻松,神色却有些僵硬,并不那么适意。高阳笑了笑,从坐榻上起身,慢条斯理道:“想必陛下也知道了,这会儿说不定正在寻我。我先走了。” 她作势欲走,太子心中生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怪异,明知会受责罚,又为何去做?那李君羡就当真如此要紧?他将疑问问了出来,仰头紧盯着高阳,欲从她的面上找出答案。 高阳的面容无比的柔和,叹息着道:“九郎,我都是为了你啊。” 太子一愣,满面诧异。 高阳又道:“往日承乾为储,国舅也未见有何不满,如今承乾远谪,东宫易主,他仍旧是陛下的心腹重臣,他并非忠于你,而是忠于陛下,忠于他争权夺势的私、欲。”见太子已在深思,高阳方轻松道:“我就不同了,人心偏向,我待你如何,你当明了。” 说完这话,她就施施然的走了,很是潇洒自由。留下太子满脑子凌乱。 一向为他好的国舅竟不是忠于他的,想一想,在他入主东宫之前,国舅似乎从未对他另眼相待,而十七娘,他们素来就好,当年魏王邸,她是当着他的面拒绝了泰的示好,易储之时,十七娘也是一直站在他这边的。一者立场游离,一者始终如一,二者高下立判。 太子对国舅生出不满的同时又对高阳多了一分信任。 只是,李君羡又同他有什么关系?为何要说是为了他? 自然,是没有关系的。高阳也就是随口说说罢了。一句似是而非的话,随太子如何以为。甘露殿就在眼前。高阳整整袍服,无惧地向前走去。 给李君羡送行,借此笼络是她在此事上的第一步,回宫以后面圣则是第二步,也是至关重要的一步。算算年数,陛下寿数无多,她不欲出头太过,却也该崭露头角了。历来皇位更迭都是一场乱战,她若无本事,不为人所知,怎么浑水摸鱼? 到甘露殿,皇帝果然不高兴,毫不客气的问责。 高阳道:“李将军,社稷臣,不当弃。” 皇帝怒道:“什么将军,他已不是将军,你视朕的诏书于无物?” 皇帝脸色阴晦,居高临下地望着高阳。殿中诸人都为高阳殿下捏了把汗。 高阳沉默了片刻,低声道:“有过改之,圣人概莫能外。”若是圣人无过,又何须言官直言极谏?皇帝积威日重,魏徵故去,萧瑀体弱,朝中已没什么人敢质疑他的言行了,即便是前几年,魏徵还在时,他也曾当着皇帝的面感叹过,陛下已不如贞观初年时那般擅于纳谏了。 今次便是如此,满朝明知李君羡无辜,却无一人敢置喙。 因谶杀人,有损圣明,他便先贬谪李君羡,待过几日寻到李君羡的把柄,再毙其命,李君羡身死,那“女主武王”的谶语自然不攻而破。现在,李君羡已被逐出京了,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谁知他的女儿会突然冒出来。 皇帝冷眼望着高阳:“你是说,朕的诏书下错了?” 高阳默认。 要给她气死了!他的女儿竟然不与他一条心!皇帝哼了一声,起身就走。 高阳还跪在那,皇帝竟然走了,那她还要不要继续跪了?莫非,陛下之意,就是要罚跪?也不知陛下何时会想起她还在这。高阳叹了口气,见四下无人,挪了下身子,将跪变作跪坐,好让自己轻松一些。 想必不需多久,今日之事便会传出去吧。这算是她第一回插手朝事了,可不能出师未捷身先死。 高阳垂着眼睑,跪坐在大殿中央。 过了许久,窗外天暗了下来,有宫婢进来点了灯烛,殿中又变得通亮,宫婢点了灯,便迅速地垂首退下,甘露殿的大门重又合上。 高阳估摸了下时辰,又想陛下既罚她跪了,一罪不两罚,此事当是就此揭过了。过些日子,陛下必会下诏赐死李君羡,到时她要设法相救,这回得做足准备才行。高阳考虑如何说服皇帝放过李君羡,追本溯源,或许,要借太史令之口才行。高阳想得入神,没发觉有人走到了她身前,默默地席地跪坐,与她相对。 高阳抬了抬眼,并不意外道:“又是你。”白日里才见过,眼下又见了。 武媚娘被她略含冷淡的语气弄得沉默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方无奈道:“你怎么了?”白天时就想问,好好儿,怎么又这样了。 殿中只有她们,本就空阔的大殿此时显得更为空旷,连说句话都仿佛引来无尽的回声。高阳拧了拧眉,欲斥她逾越,却见她就这么跪在光可鉴人的地砖上,话语到嘴边就变了:“地上凉,起来再说。” 武媚娘没动,高阳从中看出了一丝叛逆,不禁一笑,伸手挑起她的下巴,看着她的眼睛,问道:“你适才问我怎么了,你是对我不满?” 她的语气带着危险,仿佛只要她一点头,她就会以逾越不敬的罪名将她治罪,她纤细的手指强势地托起她的下颔,几乎是以一种强迫的姿态与她对视,武媚娘勾了下唇角,不避不闪:“并非不满,而是惶恐。” 高阳的目光渐渐幽深,手上微微用力,将武媚娘的下颔仰起,露出白净的玉颈,武媚娘并未挣扎,任由她摆布,直到她的拇指覆上她温热柔软的朱唇,武媚娘方忍不住颤了颤,水雾迷蒙的眼眸终于透出迷茫脆弱:“殿下……” 她是这样大胆的女子,仿佛无所畏惧,兴许正是因为这份胆量,她才会,她才敢对她,对大唐公主生出这样不容于世的情愫,而她,竟然怎么也狠不下心,哪怕明知没有结果,哪怕一时严厉,实则不过色厉内荏。高阳眼中浮现隐忍克制,缓缓收回手。 武媚娘茫然地望向她,不知她为何如此阴晴不定。 就是这样惹人怜爱让人心软的模样。拖了这么久,总该有个结论了,高阳望着她:“阿武,跟随太子,抑或离开宫禁,你选一个罢。” 如惊雷在脑海崩开,武媚娘一怔,神色迅速的恢复清明,连语气都强硬起来:“二者皆非我所欲。” 高阳凝视着她道:“你还有别的路走么?” 多枝铜灯上的蜡烛已快燃尽了,再过不久,便会有宫婢入门来点上新的蜡烛。高阳绝不相信阿武会说出第三条路,然而,她错了,阿武偏偏就开出了另一条道路。 武媚娘无比认真地凝视着她,如水的眼眸中装满了她一个人,轻声地说道:“殿下,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宫中的岁月比宫外要漫长的多,而不知哪一年开始,她想要的便只剩下一个人。 ☆、第四十八章 夜凉如水,即便是空气之中带着丝丝花香的季春,一入了夜,也透着股冷。 光亮的地砖,寒气一阵阵地渗透上来,高阳仿佛这时才察觉到冷,她动了动身子,不由自主地就想往后挪一挪,却有人阻止了她,不容她再后退。武媚娘就这么按住了她的肩膀。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她的心,她不可动摇的情意已说出来了,不论如何,今夜,她也总要得到一个答复。 高阳望着眼前这倔强的人,竟然有了一种她们好像也不是不可能的错觉,高阳不由觉得可笑,她别开头,望向不知名的某处,淡淡道:“阿武,你我情分不同一般,但凡是你想要的,我总会为你办到……唯此事,不行。” 武媚娘就默了一下,她按在高阳肩上的手顺着她的两臂下滑,就在高阳以为她会收手的时候,她转到了高阳的身侧,轻轻地揉捏起她已麻痹的小腿。 这人,怎么总不按常理来呢?她柔软纤细的玉手隔着一层柔滑的丝绸揉捏着她的小腿,高阳有些不自然,却仍维持着她淡漠的态度,与武媚娘一样,她也想今夜能有个了断。 “殿下说你同我情分不同一般,说的又是哪一种情分?”武媚娘低垂着眼睑,密黑蜷长的睫毛掩下了她眼中的情绪,状似不在意。 小腿上一下一下不急不躁,不轻不重恰到好处的揉捏,若非知道阿武有多倔强对这事又多期待,高阳几乎要放松警惕,她语气中有一种刻意的疏离和责备:“自然是相识已久的故友,我素来引你为友,待你以诚心,你不该这样回报我。” 原是责怪的话,武媚娘却偏从中听出了一些恳求,她知道她这样会让她为难,也知道她们若想走到那一步将有多少苦难在前方,但她就是舍不得放弃,不论多少代价,她都愿付。陛下身体大不如前,他要做明君,宫车晏驾之后必不会让宫人殉葬,而她也未曾有子,对承宠过的无子宫人,谁会多加关注? 武媚娘想说待陛下晏驾,便是一个很好的时机,望殿下万勿推绝,便见从后殿之中走出一个人来。 晋阳从阴影中走了出来。高阳一惊,她何时来的? 晋阳缓步走近,云鬓凤钗,广袖薄衫,面上是她一贯的优雅温润,武媚娘皱了下眉,转头去看高阳,高阳已回拢了颜色,笑着唤道:“兕子,你来的好迟。”武媚娘眼中闪过一丝笑意,待公主到她面前,便姿态安然地起身施了一礼:“见过晋阳殿下。” 晋阳仿若未闻,径直伸手扶起高阳,叹道:“来了还令你嫌弃,早知就让你在这儿待一夜,”说着,稍稍一缓,眸光泛起一股冷意,淡淡的瞥了武媚娘一眼,“这是谁?高阳殿下面前也得如此自在。”说罢,还嗔怒地瞪了高阳一眼。 十八娘知道了。高阳真不知说什么才好,本就一团乱,现还要掺进一个,兕子素淡雅,少有这般敌意外泄的时候,可见是当真气到了。她就着晋阳的搀扶站好,给了武媚娘一个安心的眼神,便同晋阳道:“走了,陪我回去。” 武媚娘便按下了欲出声的话,静静地送两位公主出去。晋阳公主待她不满是理所当然的,她是公主,要问罪,她也只能领受,这种坐以待毙的滋味着实不好受,幸而,殿下不会让她吃亏,更幸而晋阳殿下此时来了,不然她与殿下的事,怕是就要埋葬在今夜了。 武媚娘对两位公主的态度把握甚好,晋阳殿下纵使知道了,也决不会不利殿下,只会反过来治罪她,殿下岂会弃她不顾? 殿下会维护她。 高阳扶着晋阳的手慢慢地走。晋阳看看她,颇有气恼道:“你何必为一个外放的刺史冲撞阿爹,阿爹虽松口了,却犹带怒意。” 高阳一笑,并不多在意:“我有成算,你放心。”纵使晋阳不去求,陛下也不会真让她在甘露殿跪整夜。陛下如今对她寄予厚望,怎肯随意折损了她? 晋阳一听就知道其中还有她不知道得事,便也不刨根问底了。 走了一路,安仁殿就在近旁。晋阳想着适才在甘露殿听到的,就不大自在,又颇难以启齿,不知怎么说才委婉。晋阳偷偷看了高阳一眼,见她并无半点异色,自得得很,仿佛辛秘为人所知的人根本不是她。 甘露殿守卫严厉,殿中宫人各占其位,井然有序,然而今晚过去时,本该侍立着宫人的后殿却是空空如也,稍远一点,还有一个小宫婢守着,见了她便神色紧张欲入内禀报,晋阳那时便觉有异,自走入内去看,谁知就让她听了这样一篇话。 想到十七娘适才多有避忌,哪怕是拒绝,也恐伤了那人的心的谨慎模样,晋阳很不是滋味,若非在意,又何须这般小心。十七娘竟在意一个婢子。 现回想起来,她们怕不是近日才有的。晋阳搀着高阳的力道便紧了紧,引得高阳回头看了她一眼,温柔地笑问:“怎么了?” 晋阳便生出了莫名的委屈来,仰头望着高阳,迟疑着道:“我刚对她不客气,你可恼了?”十七娘这般爱护那婢子,兴许就为她生她的气了。 高阳道:“恼什么?她胆子大得很,不会被吓到的。你说一说她倒无妨,却别为难她。” 话里话外,都是维护。 晋阳哼哼道:“岂敢,武氏有十七娘护着,除了阿爹还有谁能欺负她?” 高阳笑了笑,摸了摸晋阳的颈后,柔声道:“别赌气。” 晋阳见她这样明目张胆的维护,顿觉气恼,她已认定了武氏居心不良,先是太子,又是十七娘,再往前,她还曾是陛下的嫔御,自才人降为宫人本就是受陛下厌憎,她却还能留在陛下身边侍奉,若说此人单纯,晋阳是怎么也不信的:“我看出来了,你也是不愿的,如此,设法处置了她吧,留着恐生事端。”或弄出宫,或安置到不相干的地方去,她们也能见得少一点,“你若不忍,我来与你安置也一样的,必让她过得安逸舒适,余生无忧。” 这样心机深沉的一个女子总在十七娘眼前晃悠,晋阳着实不放心。 高阳不肯答应,并非一时舍不得,照她来看,十八娘的安置甚好,十八娘自三岁后便多是她照料的,行事很能摸准她的心意,既说了出来,便有几分把握她能赞同。奈何这回,是阿武不会愿意。 武媚娘不愿意,此事便要棘手。 宫墙上倒影着绿树黑洞洞的影子,微风轻拂,影子却显得张牙舞爪。高阳想来想去,阿武那里还需再花些心思:“这事不与你相干,你只做不知吧。” 二人的婢子都落在远远地地方缀着,并无人听见她们的对话。晋阳下意识的就皱了皱眉:“你欲自行处置?”见高阳默认,晋阳不由笑了:“你若能断,何致拖至今日。” 高阳不语。晋阳很生气:“一婢子耳,你何须如此掣肘!”纵使驸马,都无需这般忍让维护的,十七娘对那个人太好了!再且,那,那还不是个郎君。晋阳先是惊讶,后面只想如何将这事掩下,倒不曾特意提出来说,想来十七娘也不会不知这事有多违背俗世观念。 高阳拧了拧眉,有些不耐,又不舍高声说她,只得极力耐着性子道:“我曾与你说过,我同她多有牵绊,她是低贱如泥的婢子亦或高贵出尘的妃子,与我而言,并没有什么区别。” 上一世相遇时,她是宫婢,她是公主,上一世离别之时,她是圣上新宠的昭仪,而她是碾入尘埃的庶人,世事无常,谁知道下回又在何位安身?而今她是何等身份,她们是否对等,高阳并不多在乎。 竟有些疯魔的样子了。晋阳满心不是滋味,她甚至想到十七娘至今不愿成婚,莫非也是因为武氏的缘故? 那武媚娘有什么好的,十七娘竟这般倾心相待。 “你既这般通透,适才何不应了她?”晋阳气道。 高阳颇为好笑的望着她这快要气得跳起来的样子,忍不住捏了捏她的小脸,道:“再生气,今晚就不留你在我殿里安置了。” 晋阳气鼓鼓地扭头不去看她。高阳在她鼓起的小脸上轻轻戳了戳,啧了一声:“生起气来的样子,还同小时一模一样。” 晋阳瞪了她一眼,拍开她乱动的爪子。高阳忧伤道:“果然是长大了呢,小时候兕子多可爱,蹬着两条小短腿,天天要阿姊抱呢。” 小时候她的确是喜欢与十七娘亲近,每一见她就格外高兴,哪怕如今,她仍旧是如此,只是长大以后,她便不好再像小时那样粘着她,倒像是不如从前亲密了。晋阳伤感,转头便见高阳含笑望着她,她灿若星辰的双眸又如春光一般让人沉迷,晋阳不禁一笑,跑到高阳的身后跳到她的身上,高阳下意识的便接住了她,将她负在背上。 “你抱不动我了,那就背着我走。” ☆、第四十九章 晋阳伏在高阳的肩上,耍赖撒娇要背。高阳岂会不应她,笑道:“你可扶好了,也是趁现在,等你再大些,背都背不动了。” 本是玩笑话,这一说,却让二人都颇为伤感。走出几步,晋阳伏在高阳的耳边默默道:“不管怎么样,我总是和你同进同退的。” 高阳一笑:“我亦如是。” 见她说的毫不迟疑又坚定,晋阳就很高兴。到了安仁殿,荣誉带着几个内监宫婢在门前恭候,见殿下背着晋阳殿下回来了,忙上前扶了晋阳下来。晋阳看看安仁殿众人,竟与寻常无异,并不因十七娘受陛下责罚而慌乱,这时回来了,也无雀跃之色,都很沉稳,不由笑道:“除了阿爹那里,盍宫都寻不出比这儿更从容有度的宫人了。” 高阳便令赐荣誉十金,其他宫人各赐一月俸米,而后再同晋阳道:“这便是御下之道了,内闱不宁,便受掣肘,此不变之理。”见晋阳点头,又对她往细了说如何御下,如何赏罚。 这些本该母亲来教,奈何晋阳的母亲去得早,韦贵妃等人身份不够,若无陛下发话,是不好同公主说这些的,偏生陛下是男子,于此小道,略有疏忽。高阳知道这些还是她自己上一世多年摸索的经验。 “赐不止嘉奖,亦为震慑,今次做得好有赐,下回若无章法便是罚。亦不可回回都赐,给得多了,得陇望蜀,欲壑难填。”高阳一边牵着晋阳往里走,一边闲谈一般地说。 晋阳很听得进去,眨眨眼,点点头。高阳见此,便柔和地笑了:“这等庶务,虽自有专人打理,但若是一丝不懂,便易为下所欺。” 殿中已设酒馔,二人自入席。晋阳听罢,就狡黠地眨了眨眼,道:“我一点不知,为下所欺,你不管我?” 高阳正探身为她斟甜酒,听这话,无须想便道:“我责无旁贷。” 晋阳便得意地哼哼。 因夜已深,晋阳便没再回去,就在高阳这里安置了一夜。二人除了路上,都没再提武媚娘,高阳不愿说,晋阳便也由她。 又过月余,有御史参华州刺史李君羡“与妖人交通,谋不轨”。皇帝当庭令将李君羡下狱,欲诛之。之后召了高阳来。 高阳召李淳风同行,当着皇帝的面就问:“向者卿云有颠覆李氏者在宫中,今李使君出为刺史,卿再为我卜,覆李氏者何在?” 李淳风回曰:“仍在宫中。” 高阳就道:“明矣。”郑重向皇帝下拜:“见兔而顾犬,未为晚也。”请皇帝赦李君羡。 皇帝仍不肯,这种事素来就是宁杀错不放过。高阳便看了眼一旁的起居舍人,皇帝皱眉,起身对起居舍人道:“你记了什么?给朕看看。” 起居舍人跪地道:“宪载,人君不可阅起居注。” 皇帝怒道:“朕怎知你有无颠倒黑白?拿来我看!” 起居舍人很有风骨,稽首再辞。 帝王起居注是修史依据,为防偏颇,贻误后代,在位人君不得亲视。高阳嘴边显出一丝讽刺的笑影来,不过片刻,便隐了下去,道:“使君误信妖人是真,当罚,却罪不致死。” 皇帝瞥了起居舍人一眼,冷笑道:“兼听则明,朕不因一家之言而降罪,亦不因一人之言而赦罪,自有众卿依国法拟罪。” 就知道陛下好面子。李君羡之事,若是暗中处置则性命不保,若由众臣议罪,则性命无忧,兴许还能保有官身。 “陛下圣明。”高阳拜道。 皇帝留了李淳风下来,高阳出来,身后跟着那位起居舍人,高阳看了他一眼,笑道:“只闻上官大人以词彩自达,竟不知大人傲骨铮铮,孤深叹服。” 适才殿中,高阳那一眼颇有祸水东引的嫌疑,起居舍人全做不知,也无意与公主多言,屈身道:“高阳殿下过誉,仪职责所在罢了。” 高阳一笑而过,解决完了李君羡的事,她心情正好,也不计较起居舍人看似恭敬实则不逊的态度,先走了。 起居舍人看着高阳离开,到皇城官署所在之地寻房玄龄,陛下今日提起,并非心血来潮,想必来日还会再提,需先寻宰相,得一解决方案才好。 翌日,皇帝又向起居舍人要起居注,舍人不从,今后数日屡出言讨要,舍人皆不从。皇帝又要观史册,态度坚决强硬,房玄龄等人无法,商量过后,挑拣了一部分给皇帝御览,皇帝提笔改了几处,尤其玄武门事变,不见原来面目。 此事为人所知,天下士子斥骂房玄龄等人丧失臣节。房玄龄惊忧交错,兼之本就病体未愈,不日病笃。 高阳闻说,也就笑笑,帝王好名,都想流芳千古,房玄龄算是替陛下揽了恶名了,陛下不会亏待他的。 果然,皇帝携太子往房府视疾,厚赐房氏,加恩其长子遗直,为光禄大夫,秩比二千石。小说君羊:肆伍柒玖叁肆玖贰陆 房玄龄泣谢君王恩,他此时所虑唯次子遗爱,至今一事无成,原本可借此事抵去遗爱过去的过失,请陛下赐一出身,奈何遗爱叫高阳殿下打折了腿,行走艰难,已出不得世了。 房玄龄心知自己时日无多,唯恐过世之后,做兄长的克扣弟弟,拖着口气要分家,遗爱无立世之本,便要多与他财帛,让他衣食无忧;遗直承爵,祖产自是不可分的,皆为长房所有,且他为宰相,可荫封子孙,如今长孙也快要到可入仕的年岁,要在这几日便去请陛下荫一实职,让孙儿官途顺遂一些;三子遗则也已出仕,便要与他积年古物,将来同僚往来,也可显出家底来,不使人看低。想的十分周到,一片慈父之心,奈何三子皆不领情,长子恨父亲偏心二弟,遗爱怨父亲临终竟要分家逐他出府,三子遗则也是一样心思,且他又亲近二哥。 碍于孝道,当面不说,离开父亲的病榻,三兄弟便闹了起来,房玄龄得知,终于病情加剧,又过半月,便病逝了,家终于没分成,又因他临终提过分家,房遗直便不肯令遗爱再住府里,房遗爱抵不过,便要这个要那个,几欲谋得全部家产。 一时之间,京中无人不知房氏三子争产,房氏三子为人笑柄。众人皆叹,子孙不肖,家业难昌。 这些于高阳很不相干,房氏争产结束之时,李君羡之罪也定了,只降为豫章郡守,已是最好的结果了。 她琢磨了一下,李君羡在郡守之位上必是待不久的,他以军功立身,必是要往军里去,如此便需门路,这倒无需担心,他在军中有的是人脉,只是得冷一时,这两年都不好动作。 可惜了,不久陛下便要亲征高丽,这是个立功的好机会呢。李君羡不行,旁人却是可以的,高阳便在李君羡来谢她之时,与他道:“武将之功,莫过于开疆扩土。而今天下承平,国祚昌盛,倒是难立不世之功了。” 李君羡不知殿下怎么说到这里了,却也知这位殿下绝不会无的放矢,便将哪个位置看似不起眼实则要紧,何处看似风光又最为凶险仔细说了一遍,高阳一笑,将自己看好的几个寒门子弟荐给了他:“不计哪处,随意安置罢,日后也只凭君调遣。” 李君羡仍是不懂,殿下怎么特意给了他人手,只觉殿下行事高深莫测,高阳也不同他说明。李君羡自是答应,他非不识轻重之人,若无殿下,他决计不得安然:“殿下之言,君羡无有不从,鞍前马后,甘为殿下驱使。” 高阳笑了笑,与明白人说话,就是轻松。 接下去数日,天渐寒,高阳便携晋阳一起,去了骊山行宫住了一月。临近正旦方归,转过一年,陛下将城阳公主下嫁薛氏。 ☆、第五十章 丁未之春,东宫有媵诞下太子长子,取名为忠,帝悦,立皇孙忠为陈王,拜雍州牧。彼时,东宫又有数女有孕,皇帝以王业渐兴颇为喜悦,在弘孝殿赐宴群臣。 高阳与诸公主跑去东宫看了李忠一回,一个红彤彤皱巴巴的小婴儿,胎发稀稀疏疏,眼睛只一条缝,还没张开,一点也没因是东宫血胤而生的好看点。 高阳知道小孩子刚生下来时就是这样的,待过些日子长开便好了,晋阳却皱起了眉,低声与高阳道:“侄儿生得好难看,阿爹怕是还没见过吧?见了必不高兴的。” 高阳抿唇忍笑,正色道:“正是,你莫说与阿爹,否则九郎又要不自在了。” 晋阳颔首,郑重道:“我一定不说。”说罢又转头去捏了捏婴儿柔软的小手,眼中透出新奇的神采来。 高阳不禁转过头去,偷偷地掩唇而笑。 出了东宫,高阳与晋阳同诸位公主作别,各人或出宫,或往大内。 “听闻九郎最爱重的萧良娣也有了身孕,若是再生个小郎君,大郎恐无立足之地。”晋阳忧心忡忡地道,“他还那么难看。”小婴儿软软嫩嫩的,虽然丑了点,仍是让人喜爱不已,晋阳第一次见到这样小的孩子,不禁为他担忧起来。 高阳闻言,奇道:“不好看你还为他忧心?” “他的手小小软软的。”晋阳有些不好意思,“捏一捏可舒服。” 高阳不由好笑,转而又劝道:“皇子皇孙,体魄健全便可,不在容貌。况且,来日他长开了,就会疏朗起来的。” 说的晋阳放心了许多:“如此萧良娣之子,亦与他无碍?” “长幼有序。能有什么关碍?九郎私爱许有别,大节上朝臣不会坐视不理的。”高阳满不在乎道。 晋阳也明白过来,叹了口气:“除了长幼,还有嫡庶,庶子为长,来日怕是有的闹了。” 主母若能强势一些倒还好,偏生太子妃脑子似乎不大好,总拎不清轻重,萧良娣又非易与之人。高阳回忆了一下,似乎,上一世直到她死,王氏都是无子,且那时陈王忠已被立为太子。想了想陈王忠长大后呆头呆头并不伶俐,他的太子位怕是坐不稳。 涉及皇子,哪一代是顺风顺水的?高阳很不以为然,颇有些冷心冷肺地想道,陈王忠生在天家,受皇室富贵,自然也要担上风险。 皇孙未过满月,边陲来报,高句丽摄政王弑主自立,凌虐黎民。皇帝盛怒,欲派皇太子领兵征讨高句丽。 太子惊怕不已,面上都冒出冷汗来,很不情愿。皇帝见了,大为失望,最终决定亲征,留太子坐镇长安。 皇帝率六军离京,起初太子因皇帝出发前大为失望的态度而惶恐不安,日日跑来安仁殿,向高阳讨教。 高阳懒得理他:“长孙无忌和褚遂良不是留下了?你去问他们。” 太子赔笑道:“我近日又不曾惹你,你做什么这般不耐。他们如何明白我的意思?只会说我多心。”说到后面,便显出十分不满来:“早前你同我说国舅并非真心为我,我还有迟疑,后数次试探,果真他不像面上那般忠心。此次,我请他代我向阿爹陈情,非我贪生畏死不敢领兵,实乃无将帅之才,难堪大任,恐贻误战机,反倒不妙。这般说辞,阿爹定会谅解我,国舅却不肯为我着想,真是让人失望。” 人便是这样,一旦疑心某人,无论他做什么,皆是别有用心。高阳微微偏头看了他一眼,哂然一笑,道:“我与你想个法子,你莫去试探国舅了,他若察觉,继而恼羞成怒,转投了恪,你少一良臣,恪多一强援,则鸿沟渐生;况且,国舅是你母舅,不论君臣之义,还有亲戚之情,你如此行事,国舅如何自处?” 良苦用心,处处为太子着想,太子动容道:“你说的是,我还需依靠国舅。”纵使起初无太子之心,做了几年太子,也渐培养出为君的气势,被人挟制的感觉让他极为不适。 高阳便笑了笑,太子要是再多试探几次,必会为长孙无忌所觉,长孙无忌定会自辩消太子疑心,她怎会给长孙无忌这个机会? “你有何良策?”太子问道。 高阳答:“自然是扬长避短。你之所长在于孝,让陛下知晓你的孝心,则余者皆不攻自破。” 太子疑惑道:“如此便行了么?” “还要怎样?”高阳很不给面子,扣了扣长几,道:“文治你不如承乾,精明你不如泰,果决干练你不如恪,你之长处为仁为孝,只要让阿爹知道你会恭孝君父,心存黎庶,善待兄弟,余者还有何可虑?” 太子倒是知道自己比不上那三人,然,那又如何,如今做太子的是他,他颇为自负道:“陛下为我父,我理应尽孝,”顿了顿,仍有些不安,“若陛下回来还生我气,还望十七娘代为转圜。” “哪一回,我不是为你竭尽所能?” 太子得到她的保证,放心的走了。 高阳半点反省之心都没有地感叹了一下,她若是身为朝臣,必是个佞臣,仗谗言幸进,哄起人来,一丝愧疚都无。 感慨完,她又很愉快的翻开长史送来的密报,前面借李君羡之手安进军中的几个寒门子皆随军出征,战功指日可待。 高阳心情颇为愉悦。 甘露殿,武媚娘望着堵在她身前双目含情的太子,甚是郁卒,陛下不在,他来甘露殿做什么。 “媚娘,许久不见,你一向可好?”太子欲执武媚娘之手,武媚娘偏了偏身,状似无意的躲了过去:“婢子自无不好,”又后退一些,屈身一礼,“还未恭贺太子殿下喜得麟儿。”继陈王忠后,东宫又添三子,萧良娣诞下四郎是心近的事。 太子自得一笑,见武媚娘低眉顺眼地垂着头,不由柔声道:“你抬起头来我看看。” 就是不想让你看才不抬头的!殿中无人,太子的随从皆留在了外面,此时高喊,必生祸端,若是屈从……武媚娘想到高阳,从前是殿下躲着她,这数月来反是她躲着殿下,生怕殿下见了她说出什么绝情的话来。若是让殿下知晓她与太子共处一室……怕是更难挽回了。 武媚娘厌极了太子,却不能有一丝不敬。入宫多年,她深知,权力可摧毁一切,太子对她那点虚无飘渺的喜欢,更是无法依仗。她依言微微抬头,面上显出一丝娇羞来:“太子殿下因何而来?过会儿韦贵妃便要来了,太子殿下可要拜见?” 韦贵妃要来?那便不能多留了。太子抱憾不已,很舍不得武媚娘,颇有些不顾一切的抓了武媚娘的手握在掌心,轻轻的揉捏,俊美的面容满是深情:“媚娘,你可想我?我日日都在挂念你。” 武媚娘只觉得腻烦与恶心,脊背上窜起一股难以忍受的寒意,她犹得撑住假象,不露分毫异色:“太子国之储二,婢子高攀不起,婢子曾为陛下才人,今生已不作他想,望太子擅自珍重,误以为念。” 太子大为震惊,不由更用力的握紧了武媚娘,急声道:“我,我如何舍得!” 武媚娘早已盘算过太子的秉性,胆小懦弱,以陛下之威名相摄,总能让他心生怯意,躲过这一回,正欲再言,忽闻身后有笑声。 “九郎这是在做什么?”晋阳悠然自在地走了进来,眼中兴味十足,很是看了一场好戏的模样。 太子大惊失色,忙松开武媚娘的手,盯着晋阳道:“十八娘何时来的?” 晋阳瞟了他一眼:“你急什么?刚来不久。”慢悠悠地走到他面前,又含笑望向他的身后。太子下意识的便将武媚娘护在身后,讨好地道:“你别与她为难,她一个婢子能如何呢?” 这话真是耳熟,一个两个,都要护着她。晋阳已在心中冷笑了,面上却是一副懵懂不知的样子:“我为何与她为难?九郎喜欢,带回去就是,何必遮遮掩掩的。” 若能带回去,又怎会忍到现在,太子讪讪地笑道:“非我不愿,她是陛下倚重之人。你千万为我保密,莫让人知道了。” 晋阳乖顺的点点头:“我明白的,你快回去吧,过会儿就要来人了。” 太子想到武媚娘说的韦贵妃要来,当下也不怀疑,回头深深握了一下武媚娘的手,便走了。 殿中只剩了二人,晋阳都不曾看武媚娘一眼,只站在那里。武媚娘上前施礼:“今番谢晋阳殿下解围。” 晋阳一笑,漫不经心:“我非为你,你不必谢我。” 她无意多谈,且武媚娘看得出,晋阳殿下很不喜欢她,便欲退下了,晋阳却道:“且不忙走,十七娘怕是正急着过来,你适才与九郎一处,总该给她一个解释。” ☆、第五十一章 殿下会来?武媚娘顿住步子,惊讶道:“可是晋阳殿下令人报信?” 晋阳嗤笑:“九郎一入殿,便有一中官直往安仁殿去,何须我报信?” “唔……若是如此,殿下怕是不会来了。”武媚娘听罢一笑,“殿下知晓我已解围,必会转头回去。” 言语之中,很是了解的样子,晋阳便很不舒服起来,十七娘如此在意她,听闻她有恙,不亲眼来看过,如何能放心? 兴许是高阳疼爱晋阳的缘故,武媚娘见了她也并不多局促,看出她的怀疑,便轻轻地笑了一声,柔声解释道:“晋阳殿下不懂,殿下挂念我的安危,只要知道我安好无事,便再无他求了,又怎么会来?”幸好,殿下已不再一心一意地要将她推给太子了,不然,真是要呕死人。 说得似乎很有道理,十七娘好像的确是不想同她纠缠,至少理智上是如此。等了一会儿,果真不见高阳来,晋阳皱皱眉,又见武媚娘说着十七娘不会来,却无半点失落,不由为十七娘不值,愠怒道:“她不来,你竟不失落?” 武媚娘似乎被她逗乐了,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为什么失落?上一回的情形公主也看到了,她不来,总好过来了以后瞅见空子便要同我断绝。” 她极坦然,半点都不隐瞒晋阳。晋阳倒不想她竟看的如此分明,仿佛高阳在想什么,下一步会做什么,她都极了解。武媚娘这种看似不经意实则万分亲密让晋阳吃味得紧,当即没好气地道:“既然她已知你与太子同处一室,你就不去解释?”难道不怕十七娘误会? 武媚娘却不以为意,满腔信任地道:“她知道我的,必不会见疑。先前她急着赶来,也只为救我于困厄。”而非要见证什么龌龊之事。 无意间被秀了一脸恩爱的晋阳怏怏不乐地回到自己的宫室,便听宫婢禀道:“二十娘来了,正在殿下的书斋里。” 晋阳不悦地皱了下眉,一面往书斋去,一面道:“怎会去了书斋?”待客应在正堂才是,为何会领去书斋? 她的书斋中有许多珍贵的古籍字帖,多是孤本,若是无意污了,便无从补损,因而晋阳的书斋除了自己和高阳,从不领旁人进去。 宫婢知晓公主爱惜那满室的古籍书画,忙解释道:“是二十娘执意要去,说是想看一看殿下新近的书法……” 说着,书斋就在眼前了。晋阳淡淡地看了那婢子一眼,那婢子立即便噤了声,恭敬地上前推开了门。 新城公主安静地跪坐在书案后,面前摊着一幅字,正是晋阳先前匆忙出去,写了一半的字,她眼眸低垂,神色严谨认真地欣赏着这一幅已然出神入化的书法,听到开门声,还轻轻颤了一下,似乎被吓到了。 新城公主是晋阳公主的亲妹妹。长孙皇后过世之时,晋阳才三岁,很是懵懂的年纪,自己都顾不好自己,一心依赖着高阳,自然就不懂要照拂尚在襁褓的新城公主。但长大后,知道了二十娘是她的同母胞妹,她便对她多有照顾,虽然不知道怎么回事,二十娘的性子非常的不讨人喜欢,一度还怀疑是不是乳母不尽心,欺负了公主,造成了现在这孤默寡言的性子——她小时候就有一个乳母不尽责,还是十七娘帮她打发走的——于是还常去新城公主那里看着,已显殿下虽小,却不是任人欺凌的。然而,即便如此,新城公主的性子却是拧不回了。 就像此时,她抬起头来,看到了走入书斋的晋阳,却没有半丝笑容,只是稍稍前倾了身子,依礼拜见:“见过十八娘。” “何须多礼?”晋阳端庄地笑道,没有半点在高阳面前的娇憨可爱,她走到一旁的长几后坐下,招呼着新城道:“别坐在那,过来饮茶。” 新城依言起身,提着裙摆,缓步走了过来,端正地在晋阳的对面坐好,有婢子奉了新烹的茶进来,顿时满室茶香四溢。 “这是十七娘那里拿来的,南人惯爱的饮法,味道不差的,你尝尝。”长安多是将茶饼与葱、姜等调料同置而煎煮。晋阳端起茶盅,饮了一口,见新城仍未动,便劝道。 新城仍是没动,只是看了那茶烟袅袅的茶盅一眼,抵触地摇了摇头。晋阳道:“你不喜欢,便令人换别的来,乌梅汁可好?上回见你喝的就是这个。” 新城公主便显出了一丝笑影来,轻轻地点了下头:“嗯。” 到底是自己的妹妹,哪怕不喜欢她沉默狷独的秉性,也是希望她能开怀欢乐的。见她笑了,晋阳也微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像一道月牙,转头去吩咐宫婢做乌梅汁送来,还特意提了一句,少搁些糖。 新城听着,眼眸中显出一丝暖意,问道:“你去了何处?” 说起这个,晋阳便不开心,弯弯的眼睛一下子搭了下来,淡淡道:“写字写累了,苑囿里走走罢了。” 新城敏锐的发现晋阳情绪的变化,想了想,问道:“遇见十七娘了?”说罢,又自摇了摇头,十八娘见了十七娘就没有不高兴的时候,可若不是十七娘,又有能让她这般气急败坏?那粉嫩嫩的两颊都鼓起一点了,必是受气了。 一说到十七娘,晋阳的情绪便更低落了两分:“不是,我今日不曾见她。” 果然,新城了然,即便不是十七娘也同十七娘相关,便道:“我也多日不见她,我们一道儿去安仁殿。” 分明是询问,却被她说成了斩钉截铁,晋阳想到武氏,就不想主动去见高阳了:“不去,你若想去,自去就是。” 新城沉默了一会儿,便站起身道:“告辞。” 说罢就走了。 如此干净利落。 晋阳都不知说什么才好,不可避免地就想到二十娘这样沉默寡言又直统统的性子,往后怎么好。 不及她忧愁完,高阳就来了。 高阳是无需通禀便直接入内的,一进来,便笑着道:“二十娘说你想我却懒得动弹,要我来看看你。” 晋阳愣愣地看着高阳:二十娘真是太善解人意了。 “怎么了?发什么愣?”高阳悠然地到晋阳的身侧坐下,支起一条洁白如玉的手臂,撑着下颔,眼眸戏谑地望着晋阳。 晋阳脸一红,欲言又止,想来想去,还是不愿提及武氏,再提也不过让十七娘徒生烦恼罢了。便道:“有些困乏,本想明日再去见你的,不想你就来了。” 宫婢送上先前要的乌梅汁。乌梅汁盛在剔透华丽的琉璃杯中,液体浓醇清爽,带着一□□人的果香。高阳便接过喝了一口,酸酸的,生津解渴,晋阳无奈道:“那是二十娘的,她没喝就走了。” “嗯?要给她送去么?我都喝过了。”高阳一脸无辜。 “给她做新的再送去吧。”适才说到乌梅汁,新城都笑了,想来是很喜欢的,晋阳不可避免的说到新城的性子,“量窄倔强,不与人言,怕是要吃亏呢,也不知怎么才好。”这也不知是第几回晋阳为新城担忧了。 高阳也是这样觉得:“刚则易损,若是无事倒好,一遇上磨难,恐要受损,现在让二十娘软和一些,也是不行了。”她不免想到武媚娘,刚则易损,阿武心心念念要同她在一起,若是终不得所愿,不知又会是个什么光景。 二人皆有所愁。 最终,高阳道:“你多去寻她说说话,上回你说她不爱搭理你,可她却为你去找我了,可见只是不知说什么罢了,你多带她走走,看多了明媚的风光,自然就心胸开阔起来了。” 这也是一个可行之法。陛下不在宫中,要出宫倒是便利,只要带足侍卫,应当不会受人冲撞。晋阳便答应一试。 接下去数月,晋阳便常携新城出宫,二人比先前亲密了许多。高阳也去了公主府住,大兴宫中一时冷清了许多。 到了秋日,皇帝大败高句丽而归。太子携百官步行百里相迎,一见圣驾,涕泗具下,诉说思念之情,见者无不赞太子仁孝,皇帝亦动容,彼时,皇帝染恙,太子步行在车驾之侧,贴身侍奉君父,由是皇帝待太子更为倚重信任。 皇帝远征高句丽回京,身体每况愈下,常宣召玄奘法师讲述西行天竺一路见闻,及听闻玄奘提及天竺方士有炼丹之术竟欲寻长生之道。 玄奘法师苦劝不得,便不再奉召入宫,常驻弘福寺译经,足不出户。 ☆、第五十二章 贞观二十二年,皇帝病重,时远征天竺的唐军大败天竺国,虏其国主,见有一庞眉皓眼,鹤发童颜的方士,忙进献给皇帝。 皇帝大悦,病渐愈,礼遇那逻迩娑婆寐,令其造延年益寿之药。年逾,药方得,上喜而服之。 高阳还远远见过那方士一眼,仙风道骨,遗世独立,颇有道家风范,她倒是不信什么长生术,若真有,秦皇汉武怕是早寻见了,何至于今? 但皇帝笃信,太子也信。 “十七娘,若是阿爹果真永生,我求赐一药,阿爹可会允我?”太子颇向往道。 高阳一本正经地道:“何须你说?若真有延年益寿之效,陛下定会赐予你的,圣上与太子共得永生,记在史上,岂不好看?” 太子兴奋不已,又道:“我要是得永生,必不吝惜,定也与你!” 高阳一笑:“我不要,我只求寿终正寝,活得越久,烦心之事也越多,我就不自寻烦恼了。” 太子大笑,坐了一会儿,便急忙往陛下身边侍奉。高阳送他到门外,眼中满是讥讽之色。上一世,她见太子,请他进谏陛下停服丹药,以免危及龙体,终究追悔莫及。太子是如何回答的? 他说:“你是心有不轨,不欲陛下得长生?又或是想陷我于不义,让陛下厌弃于我?” 经此,她就知道,对皇帝,对太子,必要顺着才好。 仙丹终究是无效的,皇帝大为遗憾,遣那天竺方士归国,又在民间遍寻道士来炼丹。 不久,丹毒积于体内,皇帝再次病重。等到贞观二十三年,皇帝缠绵病榻,已无法上朝视症。 太子日夜宿于甘露殿,衣不解带地侍疾,连东宫都甚少回去。 高阳再见皇帝之时,皇帝形容枯槁,气息微弱的躺在榻上,闻得声响,他睁开了眼,枯黄褶皱的脸上仍旧显得威严,却已是英雄迟暮。 “十七娘。”他一张口,声音沙哑而低微。 高阳行至榻前,弯身附耳,柔声道:“阿爹,你醒了?该进药了。” 皇帝微弱地摇了摇头:“药石无用,唯金丹可救我,我等不到了。” 已快殒命,仍执着于金丹,着实好笑。高阳却笑不出来,耐心地劝道:“金丹不及,不如先用药……” 皇帝兴味索然地打断她:“纵使时时灌汤药,也不过徒受磨难罢了。”他停了停,艰难地喘了口气,缓缓地道:“也到了安排身后事的时候了。” 高阳眼中一热,泪水无法抑制的流下,皇帝看了她一眼,唇边溢出一丝苦笑,道:“九郎无大才,惟有仁之一字可取,而今天下承平,已无需雄才大略之君,他这样……正好。” 高阳默然不语,等着皇帝的话语慢慢的一字一句说道出来:“虽如是,朕亦不放心,外朝,朕令长孙无忌与褚遂良辅政,二人皆老臣,居功至伟,能安心辅政九郎无忧,但若有不臣之心,你需设法除之,又或他们寿有不怠,后来者有奸佞之人,你亦多费心谋划,扶持九郎。” 高阳恭敬下拜:“儿领命。” 皇帝歪了下嘴角,面目可怖:“这山河,只能姓李,唐国号绝不能除。” “儿遵圣谕。” 听得高阳答应,皇帝似乎放心了一些,语气便又慢了许多:“你有什么要求,也可提来。” 是欲施恩于她,让她为唐宗室尽心尽力。高阳也不客气,跪在地上,诚恳地祈求道:“阿娘虽未养过儿一日,却于儿有生恩,儿多年不敢有一日或忘,今便求阿爹,请追封阿娘,并将她尸骸陪葬昭陵。”这个阿娘说的是她的生母美人管氏。 这一要求并不过分,皇帝立即便答应了。 当日,皇帝下诏,追封高阳公主生母管氏为德妃,赠谥号裕,陪葬昭陵。 诏书一出,前朝后宫激起千层浪,在这皇位即将动移的当口,陛下怎会下追封一个不为人知的嫔御?即便要追封也该追封功臣笼络后人才是,怎会想起那死了多年的女子? 前朝大臣想不明白,后宫之人只稍稍想想便通悟了,陛下此举非为管氏,而在高阳公主。 甘露殿的偏殿,数月一直弥漫着浓浓的药味,经久不散。武媚娘看着一只药炉,手中持扇,不停地扇动,以免火熄灭。 太子缓步进来,多日侍疾,他也面容憔悴,身上的衣物已多日不曾换,看到武媚娘,他黯淡悲伤的眼睛顿时迸现出亮光来,他为皇帝病重而悲伤,为将来登基后的日子而胆怯忧愁,此时看到了武媚娘,他的心中陡然开阔起来,至少,他若登基,便能拥有这个美人了。 多年夙愿,即将得偿,太子的眉目都软和起来,他大步上前,看了药炉一眼,便温声体贴道:“媚娘,阿爹不愿饮药,你不必如此勤快,反累到自己。” 武媚娘执扇的素手一紧,得体地弯身回道:“谢太子关怀。” 太子抿出一丝微笑,目光炯然炽热地望着武媚娘,张口便是豪言壮语:“你放心,纵使阿爹……孤也不会弃你不顾,必不让你无所依。” 武媚娘垂首一笑,掩去眼中的讽刺,她想要的依靠从不是太子。 “媚娘,”太子忽然伸手,猝不及防地便将武媚娘揽进怀里,紧紧地抱着,不容挣脱:“你就要是我的了!” 武媚娘顿觉一阵恐慌,强忍着心中的恶心,不断地挣扎推搡,太子却兴致大起,越发拥紧。此时必不能叫喊,引了人来,也只会治她媚上之罪。武媚娘无助极了,也深恨太子如此妄为,她忍不住低声呵斥:“太子,你快松开!” 太子怎么肯?低头便去亲吻武媚娘光滑白皙的脖子,口中还低语着:“你生气了?你不愿意?等做了我的人,你就只能跟我。” 男子与女子力量悬殊,武媚娘怎么也挣不开他,那一阵阵令人作呕的气息扑腾在她颈项间,无不诉说着今日便要被折辱了。脸上凉凉的,眼泪不知何时已滑下。武媚娘咬紧下唇,望向太子的眼中已满是杀意。 “砰!”殿门被踢开,高阳大步走了进来,眼底压抑着熊熊的怒火。 太子吓了一跳,回头见是高阳,还松了口气,笑道:“十七娘,你吓我一跳。”他的手还覆在武媚娘的胸口,面上的笑容是如此刺眼。 高阳心痛难忍,心爱之人为人强迫,她却仍只能忍耐,高阳双手都在颤抖,慢慢地握成拳,牵出一个笑来:“陛下召见。” 太子自不敢耽搁,忙整了整衣冠,回头望了武媚娘一眼,走前还柔声道了一句:“你要等我。” 太子飞快地跑了出去,高阳望向站在那里一言不发的武媚娘,武媚娘不闪不避,眼中满是屈辱,对上高阳的目光,她还笑了一下,高阳觉得她整颗心都要被这个笑剜出来了,疼得眼睛都在刺痛。 而她却又嫌不够,巧笑嫣然:“好事将成,却被殿下扰了。”那笑中仿佛掩藏了无尽的酸楚,高阳咬紧牙关,几步跨到她的身前,亲吻住那口出讥讽的朱唇。 她来势汹汹,武媚娘不防她有如此过激的行为,身子不由颤了一下,而马上,她便为那柔软诱人的触感所诱惑,抱紧了高阳,热烈的回吻。香甜的气息交融,伴随着苦涩的泪水,高阳不愿放开她,更不愿回想进门那刺眼的一幕,阿武,只能是她的,只有亲眼见过,才知道她有多不能承受失去她。 热切的亲吻,高阳含住那诱人的嘴唇,吮吸着,啮咬着,百般索取。武媚娘任由她在她的唇上肆意折腾,任由她的舌探入掘取,竭力的应和。 直到她们都气息将尽,高阳方松开了她,望着她,声音嘶哑而满怀痛楚:“你是怪我来迟了么?” 武媚娘合上眼,依靠着高阳,她轻声道:“不是,我只是……”只是什么?羞愤难忍?怒气难消?恐惧害怕?无法否认,她的确迁怒了高阳,怪她曾经想将她推向这样一个空有一个高贵身份的卑劣之人,她的确是想借伤害她,抵消自己所受的屈辱,只是话一出口的瞬间,她便后悔了。 陛下寿数将尽,她很快就要失去这最大的屏障,太子登基,若执意要她,她躲不掉。身前是高阳柔软的身躯,她怜惜地为她擦去脸上斑驳的泪痕。武媚怔怔地看着她绝美的容颜,这样的温柔,倘若已是最后一次,她是怎么也不甘心的。 如果太子不是太子,又凭什么强迫她,倘或她身处权力的顶峰,又有何人能逼迫她? “阿武,”耳边有殿下温柔的叫唤,武媚娘侧耳聆听,“我会带你离开这座宫宇。” 武媚娘先是茫然,随即惊喜。 高阳斩钉截铁地看着武媚娘:“我会保护你。”刚才那样的情况,不会再发生了,她不容许太子再染指她的人。 伴随着这句话,殿外响起宫人们惊慌失措的叫嚷:“圣上归天!” 片刻,宫阙中撕心裂肺的哭喊便响彻云霄。 大唐的历史即将翻篇。 ☆、第五十三章 太宗崩逝后,青宫践祚,统绪有归。 太宗临终前下诏,后宫诸妃,有育子嗣者,随子而居,从子封号,改称某王太妃;无子者,无论尊卑,于感业寺出家。 时间紧迫,不及筹划。高阳回忆上一世九郎将阿武迎回宫时,并未以先帝遗妃之身,之后为萧淑妃点破,遭诸臣谏止。时情势紧迫,九郎自登基便处处受大臣掣肘,诏令不得彰,心里正有郁结。这会儿又将他架到台上下不来,当即便难得的强硬起来,顶着骂名给了阿武九嫔之首的昭仪位。 她不敌九郎,然此时九郎不敌诸臣。高阳想着,不如先将阿武的身份显于众人。而后再设法令九郎疲于朝政,无暇他顾。 当日,新帝在两仪殿对着一堆本章发呆,忽有宦官惊慌失措地跑来:“陛下,高阳殿下执意要将先帝一妃带回府,此时已快出宫门了。” “什么?”皇帝站起身,连声问:“十七娘带了谁走?”他想了一圈先帝后宫,也没想出哪位太妃是高阳要带走奉养的。 宦官露出一个怪异的表情,道:“是先帝身边本为才人的武宫人。” 媚娘?皇帝更奇怪,十七娘做什么要带媚娘走? 他往前跨出两步,忽而想起他已是皇帝了,忙停下步子,握拳在嘴边咳了一声,沉声道:“召长公主过来。” 高阳很快就过来了,见了皇帝也没拜他。皇帝习惯了,并不以为怪,只问:“你要带媚娘去哪儿?” 高阳理所当然道:“自然是去我府邸。” 皇帝瞪眼:“你别闹了,她是阿爹的人,此时该去感业寺。” “她是阿爹的人,不是你想要的人?”高阳拿斜眼看他,“感业寺清贫之地,你让她去那?” 此话一出,皇帝大为紧张,慌忙四下看了看,见都是他东宫跟来的人,稍稍舒了口气,高阳鄙视地看着他。皇帝尴尬地咳了一声,高声道:“都退下。” 高阳更加鄙夷。 侍候的宫人都退下去。皇帝讪讪然笑道:“此事不宜操之过急,而今我新即位,大臣们都看着,我硬将她留在宫中,于我于她都不好。”大臣们不会同意的。他还要名声,决不肯一即位就担上一个觊觎庶母的淫、乱的名声。 “你已贵为天子,却不敢维护心爱之人。你这皇帝做着好没意思。” 言辞激烈,说的皇帝脸都红了,羞恼不已,高声掩饰心中的不满:“你放肆!” “人主岂能为人所制,今日你此处退一步,他日你仍旧要退,直至某日退无可退,君王之威扫地。”高阳委实不怕他,“向者,先帝广制封建,为群臣所止,彼时陛下曾道如周制各自分封没什么不好,今日,陛下也想做一个名存实亡的周天子?” 倒有点直言极谏的味道,皇帝敛下了怒气,他本就要与高阳长谈,此时说到这里,恰好就是一个切入口。当下便也说了:“阿爹说过,外事有不能决,询于国舅;臣属若有异心,问策十七娘。今臣强而君弱,如之奈何?” 先帝晚年信占卜,信长生,将李淳风的话奉若至宝,深信有一日高阳可救唐室。皇帝眼巴巴地看着高阳,未得权柄,不识滋味便也罢了,做了皇帝,却处处受制于人,谁能甘心? 让皇帝和大臣争斗,没空来管阿武,阿武就是我的。高阳笑道:“你强我弱,此消彼长。九郎还未立太子,青宫不可久空。嫡后无出,余者皆是庶。忠为长子,其母卑,素节(萧淑妃子)母尊,其序后,你想立哪个?” 皇帝宠爱萧氏,偏疼素节,萧氏日日在他耳边诉说素节伶俐,又有呆呆笨笨的陈王忠在一边对比,皇帝也的确动了点心思。长孙无忌欲立忠,皇帝欲立素节,二者相悖,谁胜谁败?长孙无忌积威日重,岂是好相与的,皇帝毕竟是皇帝,岂能坐等被打脸,他们嫌隙越大,争斗越多,就越没空来管旁的。 立储是一个君臣相斗的契机,皇帝若有所思,决定将立储之事提上朝,他仍担忧:“我威势未彰,他们都不听我的,怎么办?” “陛下拿出立场来,何惧无忠君之士。”这世上怎会缺少迎合君主之人。 皇帝点点头,正好可看看谁忠谁奸。 说完,高阳要走了。皇帝突然发现被歪楼了,忙扯回来:“你要媚娘去做什么?快送她去感业寺,过两年我有威信,必设法迎她回来。” 立储是正事,纳先帝之妃便是昏庸,皇帝怕即位不久就被扣一个昏君的名声,不敢把武媚娘留宫里。 高阳认真地道:“我看上她很久了,横竖你也做不得什么,不如就把她给我了。” 皇帝:“……”想想寺里的确清苦,做了尼姑要剃头,也不雅相,去公主府邸虽仍是侍奉人,却好过感业寺太多,汉武卫后原也是寄身公主府。皇帝心宽,依依不舍道:“你好好待她,莫太苛刻。” 高阳:……还用你说,谁的人谁心疼,你个怂人无发言权。 高阳挑起了皇帝对诸臣的火气,开心地携美而归。她现在恨不能九郎去死,才不会真的认真给他出主意。新继之君,威望尚浅,九郎为太子之时也无为人称道的功绩,一直荫护在先帝余威之下,此时,贸然想令人臣服,且在立储这样的大事上,大臣岂肯让步。 打压下皇帝,让他乖乖地窝着,别觊觎她的阿武,或者觊觎了也没办法把人弄回宫就是高阳的最终目的,至于之后皇帝受挫,她也能设法推托责任——她不过打头出个主意,之后如何,她不去经手就是。 高阳公主的府邸修得阔美华丽,树木山石,园池林立,诸王不及。二人穿林过道,身前有家令亲引路,身后宦官婢女无数,熏风拂面,心旷神怡。 武媚娘有十二年没有出过大兴宫。她跟在高阳的身后,默默地走着,高阳不时回首看她,她皆报以一笑。今日种种皆如梦,不敢置信她就出来了。 过了前院,家令退下,有女史早早便等候在那里。 高阳慢下来步子,等着武媚娘走上来与她比肩,一路边走边将府中的地形方位说与她。 走了许久,方到主院。高阳的居所,院前有池,碧水粼粼,青树掩映,廊下木板地,脱鞋着袜而入。 走到里面,高阳便拥住了武媚娘,武媚娘嘴角带了一抹淡笑,依偎在她温暖的怀抱中,一种名为归宿感的幸福如沸水冒泡扑腾扑腾的在她心间激荡开来。 真真切切地拥抱某人的滋味实在太过暖心。高阳叹息着,有这样的人,她怎么不早早地想开,让九郎占了不少便宜去。这都怨她。这么想着,深深觉得是她的犹豫不决亏欠了阿武,便更为怜惜地在武媚娘的耳边轻柔地道:“你同我住一处,就不另置住所了。” 这话暗示性太强,武媚娘脸红娇嗔,高阳反应过来,也红着脸,讷讷地解释:“我就是想能日日见你。” 气势陡降,高阳顿时就弱弱的。在年纪长于自己的人面前,人天性便会寻求庇护。高阳不要武媚娘庇护,她只想自己能保护她,但在私下,她并不需要表现的多么强大。 她这样脸红气弱的样子,武媚娘不由心软不已,仰头在她的眉心印下一吻,高阳如蝶翼一般的睫毛轻颤,眼中微带茫然,随即便满含惊喜,欢心地笑着:“那么,我便当你应了。” 武媚娘自然是……不反对的。 二人温馨厮磨一番,武媚娘终于显出担忧来:“我这样就跟你来了,真的无事?” 高阳满不在意:“御史参劾是难免的,但那又如何。”皇帝留下先帝遗妃于名声有碍,公主则不然,御史参一参就罢了,多半是不了了之。 武媚娘想了想,笑道:“你就任他们说么?总要自辩才好。” 高阳一怔,立即明白过来,秋瞳剪水,顿时亮如夏夜的星斗,满是惊喜与柔情。 外面如何不论,公主府中一片春光明媚。这是武媚娘到了公主府的第一日,天已擦黑,很快便要安置。 高阳遣退了众婢,连竹君都不让留在殿中。竹君先是哀叹于她家殿下终于还是把武宫人弄回家了,而后又认命地自、慰大约命中注定有这样一遭,躲是躲不开的。轻声退出去,还不忘为她们盍上门。 高阳跪坐在殿中,她的身后便是一张宽大的琉璃榻。武媚娘出浴,披着透薄的罗衣,身上带着清新的香味,赤足走了进来。 就这样开启了夫妻一般同吃同卧的生活。武媚娘身姿婉约,款款在高阳的身前跪坐,她肌肤白皙如玉,光洁□□,从颈项直到饱满的胸脯。犹带着水滴的乌黑发丝及腰,沾湿她身后的罗衣,优美的腰身,显露无遗。 彼时已是七月,最酷热的月份已过去,晚风带凉,十分怡人。高阳却觉得浑身都在燥、热。 ☆、第五十四章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柔美的月华洒在窗下的地板,银辉皎洁无暇。武媚娘有些局促地低了头,月光之下,她蛾眉轻敛,目中羞怯含情,如此绰约动人。 入梦多年的秀美倩影就在眼前了。高阳素手轻探,触碰到武媚娘身侧拘谨的手背,触手微凉。她在紧张。 她值得最小心深情的对待。高阳直起身,环住她如细绢一般柔滑精致的腰身,顿时柔肠百结:“阿武……” 叹息一般的轻唤,让人心神俱颤。武媚娘轻咬下唇,抬手捧起高阳的脸颊,如霜雪般洁白的肌肤触碰着掌心,武媚娘觉得,如果这世上有一个人可以让她忘却生死,抛弃一切,便只有殿下。她弯身,嘴唇试探地磨蹭高阳柔软的双唇,只一下,便再也分不开。 唇齿相依,交缠不息,腰上的玉臂收紧,摩擦罗衣之下敏感的腰肢,武媚娘声息渐重,情眸朦胧,如江上雾霭,脆弱而充满诱惑。 高阳缓缓站起身,吻从她的唇上一直往下。每一寸肌肤,都深情地吸吮,呼吸逐渐变得湿热,殿中的气氛渐渐暧昧。湿热的吻终于到了那玉山高处,凝脂暗香,粉滴拥雪,稍一触碰,便是满山绯红。 高阳红了脸,美人兰胸,她从未这般亵渎过谁,但那滋味却是如此的让人沉醉。淫、靡至此的情怀,高阳羞赧不已,又恐武媚娘会有所不适,强忍着不舍,微微退开一点,仰头去看武媚娘的神色。 武媚娘面容酡红,瞳眸剪水,触上高阳压抑着欲、望的探寻目光,顿时羞得不知如何是好。她贞静的容颜,她眼底那一抹纵容与顺从,再明了不过了。 轻袍缓带泄于地。 高阳牵起她的手,带着她,在月光朦胧之下,终于躺倒在那张榻上。 再也无需顾忌,再也不必迟疑。武媚娘微微仰首,高阳湿热的唇舌包含着她胸房上的玉芽,腹间蔓延起羞人到极致的无法疏解。她只好轻唤:“殿下……”一出口,那声音之中满含依恋,她像是找到了一个宣泄的绝佳之法,一声一声,仿佛来自灵魂,仿佛奉若信仰:“殿下……我的殿下……” ============================================================================= 仲夏夜苦短。 清晨鸟啼空灵,墨绿枝叶犹带露水。 皎洁的月退去,蓬勃日晖斜照入殿。 高阳睁眼,稍一转首便见身侧睡颜沉静的美人。她不由轻笑,轻手轻脚地坐起,正欲呼人侍候,想到阿武还睡着,且她们这样最好不要让人看到,便止住了。并非怕让人见到她们相依而眠,她府邸中侍候的奴仆皆是她用久的人,忠心可鉴,并不必怕有人将府中的情形传出去,但这样的事,极私密,还是莫多添奴婢们的谈资了。 高阳悄然起身,穿上袍裳,洗漱过后,坐于铜镜之前。 武媚娘醒来,便见小轩窗下,殿下盈盈背影,对着铜镜梳妆描眉。她宛然一笑,眉眼间风情更盛,稍稍坐起一点,身上便有隐隐的不适。昨夜情形历历在目,武媚娘脸颊彤红,想了想,便轻轻地披衣而起,踮着莹润小巧的玉足,悄悄走到高阳的身后,俯身从背后拥住了她。 “殿下。”武媚娘伏在她的肩上。 好像比昨日更为亲昵随意了。高阳望着铜镜中武媚娘的身影笑道:“饿了没有,先去梳洗过。” 武媚娘嗯了一声,却并未动:“殿下,我还不知你的名字。” 高阳嫣然一笑,牵过她的手,在她的掌心一笔一画,极为认真地写下一个琬字。武媚娘偏头看着,掌心轻轻痒痒的,待她写完,便握住她的手,抿唇而笑,十分满足。 =========================================================================== 用过早饭,高阳令人领着武媚娘在府中四下走走,自己驾车入宫。 宫中朝会未散,果然有言官参高阳长公主置先帝诏书于无物,私自接先帝嫔妃回府。言辞激烈,上纲上线。奏到一半,气势恢宏的大殿之外,高阳长公主闲缓地走了来。 众臣目瞪口呆。 高阳懒懒道:“首次在这殿上听闻我的名号,竟是参我的。” 生生将那言官的后半截话噎在嘴里。皇帝正听得满头瞌睡,大臣们所奏之事,他都不知道,本该由本章,本章却被长孙无忌等人收着,他这皇帝想看,那些大臣还推三阻四,让皇帝十分怀疑他们的居心。 这下高阳来了,打断了言官的奏禀,皇帝颇为幸灾乐祸。 那言官回过身来,正义凌然地斥道:“这里岂是长公主能来的地方!” 言官好夸大,多是沽名钓誉之辈。高阳兴味寡淡:“又岂是孤想来的,不过途经此地,隐约听见大人正义正言辞地参奏孤。不知道也就罢了,既听到了,自然是要来辩一辩的。”说着给堂上端坐的皇帝行参拜之礼:“臣妹拜见陛下。” “十七娘勉礼。”皇帝顿时兴致盎然,与左右道:“快,给长公主设座。” 左右未及动作,便听长孙无忌毫不留情地高声驳回:“陛下,庙堂肃穆,无女子之座!” 皇帝十二旒后的面色一沉,很不痛快。 好可怜,真是处处受制。高阳看了皇帝一眼,淡淡一笑:“不坐也罢,臣妹站着就是,这位大人接着说啊。” 还说什么?本来是代表正义控诉长公主仗着身份尊贵不遵先帝诏书,现在被她一搅倒像是背后说人坏话被抓个正着。言官噎了半天,好不容易才找到自己的声音,颇恼怒道:“此处无殿下立足之地。” 高阳一脸正色:“若照君之言,孤岂不是白受诬无处辩?未免有失公正。” 言官仰着头瞪她,高阳气定神闲。 众人皆是跪坐的,就高阳一个站着,谁要与她说话,便得仰头,很是气弱,先前陛下要设座,还不如就允了,与她一席榻,至少此时也不显得那么被动。 长孙无忌看不下去了,出列傲慢道:“朝中自有规矩,断不会让殿下吃亏,殿下且退下,再呈本章上奏自辩。” 他积威已久,说来的话,重如千钧,令人生畏。皇帝急,生怕高阳就这么走了,忙道:“既来了,便无须再写本章,显得拖沓,不如让长公主当殿自辩罢。”使眼色给高阳,让她快说。 适才已驳了皇帝一次,再驳,未免显得轻慢君主,长孙无忌等人面有恼色,却终究未言。 高阳就说了:“大人说孤不遵先帝之诏,真是血口喷人。凡事总有个先后,武氏于数年前就为先帝所废,已不是帝妃,此为先帝前谕,无子妃嫔皆没入感业寺出家,是为后诏,大人顾后不顾前,揪片面而欲定人罪,如此颠倒是非,果真磊落耶?” 告诉他们,武媚娘早不是太宗嫔妃了,她是太宗亲口废为宫婢的。 言官气死了,他做御史多年,就没见过如此诡辩还倒打一耙的:“武氏纵使成了宫婢,也先为天子妃,受太宗雨露,不入感业寺,难道还当作寻常宫人,将来放出宫去,再行婚嫁?”本就是惯例,但凡受过帝幸的,一同论处,偏偏公主要揪着身份上的漏洞。 高阳还就不让步了,紧抓说武氏已非妃嫔,而先帝诏书中说的范围是“妃嫔无子者”。然后言官便引经据典说明,但凡召幸过的,即便被废,也是一视同仁的,举了数个先例。 辩了一阵,高阳便一脸“你很赖皮,我才不要与你多费口舌”,道:“既如此,武氏为先帝妃嫔,那便是孤的庶母,孤欲尽孝心,奉庶母颐养天年,这也有罪?” 言官:“……”还能说什么?费了好大力气将武氏身份定位为先帝遗妃,自然就是长公主的庶母了,长公主嫡母生母都没了,现在要奉养庶母,又有什么错处?两可之间的事,只要陛下准了便成,陛下显然是赞同的。 殿下,你赢了。 之后要治高阳闯殿之罪,也不过禁足一月。高阳愉快地回府,一个月都在府中与武媚娘没羞没臊地卿卿我我。 经此一事,高阳长公主算是扬名了,同时长公主府上的那位为公主所奉养的武宫人也为人所知。往后皇帝欲掩人耳目不声不响地将武媚娘迎回宫是万不可能的。 更让高阳扬名的不是当殿的诡辩,而是一月后,那参劾她的言官为人揭发,齐暴敛横财,纵奴杀人等数罪,经所查为实,夺官入罪,抄没家产,流放岭南,家人皆为所累。 揭发他的人名杨綝,一年前由高阳公主所荐出仕,时任八品监察御史。杨綝受何人之命不言而喻。此事一出,物议沸腾,总归将高阳长公主不好惹的名声从宫中扬至朝廷,众臣更以高阳公主睚眦必报,心胸狭隘。 杨綝因此事连跃三级,累进大理丞,正六品下。 陛下诸子尚幼,先帝诸王皆在封地,长安忽有高阳长公主横空出世,手段强势,插足朝政,不少人开始钻营长公主府的门路。 长孙无忌等人还不致因此事与高阳过不去。且朝中发生了一件大事,皇帝他要立太子。 ☆、第五十五章 储位之争,不论哪朝哪代都是凶险。众人所争的不止一个东宫,还有各自家族的前程。如今诸王皆幼,皇后无子,有嫡立嫡,无嫡立长,此不变之理。奈何皇长子忠性木讷,出身寒,且不为皇帝所喜。 皇帝他喜欢四郎素节,他与萧氏爱的结晶。他要立四郎,以长孙无忌为首的诸臣欲从礼立大郎。矛盾便出来了。长孙无忌不会让步,素节其母尊,萧氏不好相与,推他上去,他也不会心存感念;陈王忠母卑,需大臣襄助,他为太子,必要记这一份情。 皇帝亦不相让,高阳提醒了他,不想做个名存实亡的周天子,就必要拿出威严来,他要借此事立威,且他还以为,太子,皇帝之子,立谁,是他家家事,大臣们可发表意见,但无权决定。 大臣们不这样想,天子以国为家,家事皆国事,太子,国之储二,需谨慎,不能让皇帝乱来。 皇帝即位以后与大臣的第一次争端,便是在立储这样的大事。 高阳一月禁足毕了,意犹未尽,她比较想一直赖家里。殿下近日有返璞归真的趋势,十分任性需人哄劝。于是,武媚娘推推她,好脾气地哄道:“陛下,”念出这二字,她有些别扭的停了停,往日称陛下便是说那已躺在昭陵中的老人,武媚娘侍奉他十二年,而今换了人了,她不习惯,“陛下受困,你为长公主,不该去安慰么?”殿下原本只想过好自己的日子,不为人所迫,但现在要养媳妇了,这样便远远不足。 “蠢材一个,懒得见他。”高阳不贬皇帝几句就不自在。 武媚娘继续好脾气道:“去啦,反正是逃不过这一趟的,早去早回。”高阳的心思,她猜得尤其准,高阳对付皇帝的策略,她也能看透,无非是先将皇帝捏手里,再借大臣限制君权,达到一个两相平衡,她便有时间转圜,待有一日平衡不得不打破,长公主也有了自己的资本,不是能任人拿捏的了。近日投到殿下门下的,也有几个干才呢。 高阳叹了口气,道:“我就看不惯他那蠢样。”但凡立储,总要有所纷争,皇帝总得装出高深莫测的样子才对,才好掌控全局,这个皇帝就不,他直言“四郎明理孝顺,可为太子”,将底牌掀给人看,不通为君之道。 外面的事,高阳从不瞒着武媚娘,她想知道,高阳便将知道的都告诉她。武媚娘笑着摸摸高阳圆润可爱的耳垂,道:“别气啦,他不高明,不是正好么?” 的确是正好,但高阳为宗室,看到亲戚这么不上道也是会恨铁不成钢的。见武媚娘眉眼如画,笑晏晏地望着她,高阳又一扫阴霾,笑眯眯地问:“依你之见,立谁为佳?”丝毫不以阿武曾是宫人,见识浅陋。 武媚娘素有成算,听她问,便笑答:“浑水才好摸鱼。” 高阳也是相同的想法,欣喜道:“我与阿武心有灵犀。”再没有比相爱之人志趣相投更美妙的了。 心有灵犀一词从前也说过,但那时事事皆不明,哪有此时两情相悦来得浓情蜜意,武媚娘低头一笑,很是甜蜜,思及正事,又催促道:“快去快去,我洗手作羹汤等你回来可好?” 高阳满意了,起身走到堂中,正一正衣冠,正容长揖:“遵夫人命——”调调拖得长长的,逗得武媚娘直笑。 这几日甘露殿的宫人皆轻言轻语,半丝不敢出错。纵如此,皇帝仍是因心中不快,发落了好些人。 高阳见了那些新换上的生面孔,心念一转,面上已从容弯身向皇帝行礼:“臣妹拜见陛下。” “来得正好!”皇帝气鼓鼓道,眼睛四下一扫,颇有威严:“都退下。” 宫人们忙不迭地退了出去,较之先帝在时的井然有序、忙中不乱,无法比拟。 高阳便道:“陛下身边岂可无人侍奉?纵使有密言,也需有个信得过的在旁,或秉笔,或奉茶水,怎能无一人?”她说着,还屈尊为皇帝斟了一次茶。 皇帝正恼于无人可用,不由抱怨道:“皇后无能!朕登基已有四月,皇后仍不能肃理后宫,致朕无可用之人!前朝她帮不上忙也就罢了,内廷也是如此!”气愤之余,又加了一句:“还无所出!” 简直一无是处。 高阳仿佛身受,很为皇帝难过,叹息道:“她从前也没做过皇后,正如陛下不曾当过皇帝,总是手生的,加之事情又琐碎,哪能一蹴而就?自然是要一步一步来的。内廷如何暂不论,皇后总能收拾出来,但陛下身边不能缺人。” 皇帝有些难过:“朕无人可用。” 高阳便奇道:“诸东宫旧人何在?” 说起这个,皇帝很是羞愤,仿佛耻于开口:“朕本不知,然前两日,查出有向国舅泄露禁中私语的宫人,朕,再信不得他们了!”早前在高阳挑拨下,皇帝就觉得国舅用心不纯,后国舅挡着他,他更对国舅有意见,直至现在竟有人将皇帝的话泄露给国舅,皇帝深以为耻之余,更以为国舅不是好人。 时机正好,高阳说出自己的打算:“陛下若是信得过臣妹,臣妹便与你荐一人。” 皇帝眼睛一亮:“十七娘快说来。” 高阳温良无害地笑了笑,道:“是先帝身前的旧人,但并不怎么得用,臣妹往日拜见先帝,偶有相见,冷眼旁观之下,便觉得很会办事,也很勤恳懂事,他叫郭义,不知如今去了何处差使。”一朝天子一朝臣,新帝即位,往日的老人自然要给东宫的新人腾位置。 先帝用过的人,自不会差的,皇帝默默念了两遍郭义,在记忆中搜索一圈,想出一个人像来,似乎是个稳重可靠的,便记下了,回头就把人调回来。 说完了这事,皇帝便论起正事来,半月前,他于朝上直言欲立素节,造群臣围攻,个个都正义凛然,叹息皇帝不知礼,怎能越过长子立幼子?又扯到萧氏得圣心,谏皇帝勿因私爱误国,几乎直言皇帝昏庸好色。被骂了一通,长孙无忌等人几乎要直接逼皇帝下诏立陈王忠为太子,“长子为储,是为礼也。”如此浩然地说着从私欲之言,皇帝被逼得怒极,终道了一句“你们屡止朕之政令,是欲篡位耶!” 众臣方意犹未尽地止步。 “如此相逼,他们眼中还有朕么?”皇帝愤然拍案。高阳默默地听着,听完火上浇油:“今若先帝于前,他们敢相欺乎?”就是看不起你。 皇帝有自知之明,自以比不得先帝,但如今这般满朝众口一词地指摘他,他年轻气盛,怎么受得了? 高阳深知此中玄机。满朝多少大臣?各有利益相争,相互间也有看不过眼的,怎么这回就如此同心协力?说到底,还是皇帝起头话说错了.他指明了要立四郎,于礼不合,纵使有欲向皇帝示好的,见此也不得不止一止步,他们不愿拿自己的名声相搏,换一个媚上的恶名。若是皇帝先前说的是“朕欲立太子,诸卿观诸皇子,谁佳”,而后再稍显立场,含糊地提一两句素节的好处,局面又不一样了,自有想讨好皇帝的大臣代为冲锋陷阵。 她看得分明,皇帝却不知,只以为满朝都同他过不去,高阳看他这气呼呼的样子,默默地在心里感叹一句,若是她来做皇帝,肯定比九郎好多了,单谋算人心,统制全局一条,九郎就不如她。 “接下去怎么办?”皇帝受挫,颓然道。他信不过都与他做对的大臣,却信得过高阳。一则,先帝有遗命,高阳可用,二则,他们自小情分就好,三则,高阳纵有私心,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女子不能独立,她不依附于他,还能依附谁? 诚如早先所想,高阳打定主意要浑水摸鱼,自然不能让这水清了。看看天色已不早了,出宫路上还要花费时间,她急着回家喝汤,便道:“如此,只好陛下退一步了?” 皇帝横眉:“一步退,步步退,朕威信何在?” 那么幼稚,高阳只好解释:“有策略地退,又怎会落得步步退?陛下只说大郎有所不足,也别说就不立他,再谈一谈其它三子,不单论四郎,二郎三郎也是陛下之子,怎好厚此薄彼?”其实就是对皇帝先前失误的弥补。 皇帝一皱眉:“如此,果真有效?” “陛下好好想一想。” 皇帝点一点头,想了想,如此可将大臣们从立陈王分散至立其它诸子,的确可获益。 高阳又道:“陛下如今最受制之处在于无人可用,先前先帝留给陛下的人,是时候召回来了。” “李世勣?”李世勣是太宗贬出京,留着让他施恩的,皇帝点点头:“他能依仗的只有朕,自会为朕所用。”如果喜欢GL百合小说,欢迎加群457934926(非作者群) 高阳一笑:“还有李君羡。” 皇帝愣:“他?他是阿爹容不下的人。” “阿爹容不下,你容得下,同是施恩,李君羡比李世勣又差多少?” 皇帝一想,也是,又皱眉:“就怕国舅不答应。” 说到这个,高阳也面露难色,轻声道:“一步步来吧,陛下就是没有自己的忠臣,先设法让他二人回来,待立过太子,腾出手来,再慢慢提拔新族,抑制旧族,臣妹也会为陛下留意俊才的。这样下来,陛下政令通坦,还怕再有如今的局面么?” 说的皇帝精神振奋:“不错,谁也不是生来就明事理的,我好好与他们周旋,就不信臣还能迫君,宫外事,俊才事,便有劳十七娘了!我必不亏你!” 高阳抿唇一笑:“九郎和我,何须见外?”以后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安插人了。 说完了事,皇帝欲留饭:“再召淑妃来,她为人促狭,必能与你说到一处。” 高阳推辞:“天色已晚,过会儿天黑了,不好行路。”快放我走,我家有人等吃饭。 皇帝不以为意:“留在宫里就是,安仁殿空置,就是给你留的。” 高阳咬牙,面上带笑:“何必急于这一顿?待你立储凯旋,我必来讨一杯酒喝,庆祝一番。”再不放人就要翻脸了! 皇帝恋恋不舍,只得道:“那你去。” 于是,高阳迫不及待地跑了。 ☆、第五十六章 高阳走得飞快,一眨眼就不见了。 皇帝郁闷,对着不过瞬间便只余一室空旷的大殿,闷声道:“急的什么,我还没问媚娘好不好呢。” 高阳走得飞快,此处去宫门甚远,她嫌步行慢,便命人牵了马来,公然在大内纵马,一路直奔回府。 这样凉爽的傍晚,到了府邸,高阳竟冒出汗来,她顾不得擦一擦,拎起裙摆,满含笑意地往内奔去。 武媚娘就站在廊檐下,她的身后灯火通明。也不知她在那多久了,在看到殿下的身影出现在视线之中,武媚娘便笑了。高阳忽的便觉眼眶发热,为这一刻静谧与深深的触动。她一直不愿承认,她的心中其实是怕的,是有顾虑的,她怕尚未立稳,皇帝便突然发难,她怕朝中出其不意的变故,她怕终会护不住阿武。 “殿下。”武媚娘迎出两步。 然而,不论前路多未知,她都从未想过要放开阿武。高阳笑着上前,抓紧了武媚娘朝她伸出的手,与她并肩进去。 “可有得益?”走入殿中,二人分案而坐,手却没放开。 高阳喝了口汤,享受地眯起眼来:“小有收获,把郭义安到九郎身边,把李世勣与李君羡调回京,李君羡那里,我飞书与他,叫他自行准备,京中有好位,也看他能争到何处,至于李世勣……” “此人最擅揣摩上意,也不肯轻易与人为敌,或可利用,却要防他临时反水。”武媚娘透彻地分析,太宗身边十二年,朝上诸公,哪一个她不知道? “墙上之草,端看风向。”高阳淡淡道了一句,“我先使人与郭义透个风,他是明白人,必知如何行事。” 武媚娘迟疑了一瞬,道:“宦官多无义,若是……”那边毕竟是皇帝,时日一久,矛盾一现,立场可能不动移? 高阳一哂,她可从没信过谁,除了……她望向面带忧虑的武媚娘,眼神不由自主地轻柔起来,温声解释道:“他全家都在我手中,不怕他作反。”她不会用掌控不住的人。 武媚娘顿时就安下心来,宦官是无后之人,便尤为珍惜血脉,捏住了他家人,便如扼住其喉舌,任凭驱使。 入了门灯光之下,才看清高阳额上有细汗,武媚娘倾身,自然地帮她拭去。她靠近,高阳便闻见熟悉的香气,一伸手,便将武媚娘执帕的手握住,低首亲吻她的掌心。 “殿下?”武媚娘茫然,语气颤颤的,有些羞怯,有些不安,想要抽回手,却被高阳牢牢地控住了。 “我不想吃饭了。”高阳低着头道。 “什么?”武媚娘越发不明所以,高阳冲她一笑,将她推倒在坐榻上,以身相覆。武媚娘终于明白了,热情地迎上殿下炽热的吻。 晚饭……成了消夜。 武媚娘不由埋怨道:“汤都凉了……我令人热热。” 高阳笑笑,侧卧着身子,懒懒地舔舔唇,樱唇秀色,令人垂涎。 武媚娘脸上烧红,羞赧不已,这人,在这里就……偏还做出这样唯恐人不知的风情款款。她想着,嗔怪地瞪了一眼高阳,高阳衣衫不整,胸口大片白嫩的肌肤隐隐可见,武媚娘目光触及,呼吸一滞,慢慢地又变得特别绵长,眼中包含着无可自制的欲求。 高阳便得意了,凑到她的耳旁,呼吸灼热地喷洒在她的耳廓,声音嘶哑,明明白白地勾引:“阿武,我适才吃饱了,你呢?你饿不饿?” 自然是……饿的,很饿很饿。 武媚娘禁不住心中的情动,轻柔地抚上高阳的脸颊,她明明是想的,她掌心不舍的抚摸着她,仿佛片刻的分离都不能忍受,然而她的眼神却渐渐地克制,她在迟疑,她在隐忍,分明她也想得到她,却迟迟不敢上前。 是怕亵渎?还是畏惧于未知的将来? 高阳不由轻笑,目含慵懒,淡淡地,仿若不经意一般地说道:“阿武,你在犹豫什么?除了你,我还能给谁?” 她用这样看似随性的言语做着世上最郑重的承诺。 武媚娘眼圈一红,卿倾力而来,余焉敢后退。 再次交叠的*,再次交织的呼吸。这世间也只有彼此。高阳难耐的喘息一声压抑过一声,分明整个身心都深深地沉溺在阿武充满了欲念与疼惜的抚摸之下,前一世感业寺中最后一次见阿武的场景却莫名的冲入她的脑海中。 阿武即将回宫,她去见她,回宫以后她们便有了各自的身份与立场,便再无法如在寺中一般随性自在了。 那一日,天阴蒙蒙的,淫雨霏霏,仿佛永远都放不了晴,阿武站在古旧斑驳的山门前,她一身单薄的缁衣,满面难过地望向她,说着她听不懂的话:“殿下,我不想的……我不想的……” 你不想什么?那时高阳不禁想问。然而现在,她却恍然觉悟,阿武是在说,她不想回宫,她恋慕着她。 “唔……”一声呻、吟禁不住地溢出,最羞涩的那处被充实,娇嫩的密处传来一阵不适,武媚娘不住地亲吻她的眉心,她的眼角。 不知何时,她竟已落泪—— 身体忽然被破开,高阳猛然咬紧下唇,紧紧地抱住武媚娘的身体,仿佛在这世上,她是她唯一的依靠,武媚娘缓了缓,不断地抚摸着她,试图疏解她的痛。 耳边传来缠绵至极的允诺:“永不与卿绝。”高阳依偎在武媚娘的怀里,不由弯起了唇角,因这温柔细腻的对待,竟连那种刻骨铭心的痛楚都叫她沉迷流恋。 永不与卿绝……阿武,是你说的,我便永不敢忘却。 潇潇漱漱一夜雨。 武媚娘醒来,天已大亮。窗外竹林,一碧如洗,竹叶上还衔着青翠欲滴的雨滴。武媚娘起身,替仍在熟睡的高阳掩了掩被角,走了出去。 殿中还无人收拾,衣衫散落了一地,她的脸上浮现一个温暖的笑意,俯身将衣物一一拾起。食案上的馔食都已凉透了,武媚娘正欲唤人来撤下,便见竹君捧着一盆清水,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 “嗯……”似乎没料到会看到人,竹君被吓到,见了武媚娘,一时不知该称什么。外面的人因殿下当日在朝堂上那一番言论,自然顺势便称武媚娘为太妃,但竹君清楚她家殿下与这位太妃之间的密事,再唤太妃好像……嗯……有些禁忌。 竹君便梗在了称呼上,武媚娘倒不在意,冲她温和一笑,然后竹君就看到武媚娘手中的衣物,上面隐约可见一滩凝固的血迹,竹君呆呆地愣了一下,然后痛苦地捂脸,她家殿下被吃掉了。 武媚娘顺着她的目光也看到了衣上嫣红的血,略有些局促的红了脸,却没有遮掩,坦然地将衣服收好,然后接过竹君手里的金盆,道:“我来。” 竹君默默的松手了,退了出去,准备将两位的早饭奉上。 武媚娘捧了水进去,高阳已醒了,见她进来,忙下了榻。 “急什么?”武媚娘笑道,将金盆置于几上,过来帮高阳穿衣。 “你去哪儿了?”高阳问道。 “在外面收拾了一下。” 收拾什么,二人皆心知肚明,高阳脸一红,含糊地嗯了两声。 穿戴洗漱后,高阳与武媚娘道:“今日出去走走罢。”不能让阿武老闷在府里,府中园池景致再好,也总有看厌的一日。 武媚娘自是欣喜而应。 二人便去街市上逛了。半途听闻玄奘法师在大慈恩寺开设道场,便拐去了那里。 大慈恩寺是前几年李治为追念长孙皇后所扩建,虹梁藻井,丹青云气,琼础铜沓,金环华铺,殊为壮丽。 玄奘法师风节贞峻,词论典雅,今日他开坛讲经,百姓皆风闻而来,大雄宝殿中已无余隙供以站立。 高阳不愿扰了法师讲经,便未露身份,低声询问了武媚娘的意思,一同去了别处观赏。 ☆、第五十七章 大明宫。 夜沉如死寂,悲凉之雾,遍被华林。 风,穿窗而入,重重叠叠仿佛延绵不绝的帷幕摇曳若薄纱,微弱的月光之下,影影憧憧,令人惧怖。 内室榻上,武媚娘眼睫不安地颤动,额上细汗不断,苍白的面庞在黑夜之中刺目的莹白。 “琬儿——琬儿——”武媚娘猛然惊醒,腾地坐了起来,眼中茫然空洞充斥如山岳一般沉重难以摒弃的绝望与难舍。 “天后……”绝丽温婉的少女快步进来,关怀备至地在榻前俯身,望向武媚娘的目中满是担忧,“婉儿在这。” 听得熟悉的声音,武媚娘缓缓转过头来,眼睛直直地望向上官婉儿,语露试探:“婉儿?”语一出,不及上官婉儿开口,她的目光倏然清明起来,微微一笑,带着点怅然,问道:“什么时辰了?” “快要卯时了。”上官婉儿见她已彻底清醒,方敢握一握她的手,一触之下,冷若寒冰,上官婉儿心疼道:“天后再捂一捂吧,莫受凉了。” 极寒忽然碰触了温暖,便如一道刺眼的光照射入密不透风的暗房,武媚娘禁不住颤了一颤,曾经,她黑暗迷茫的人生之中,也曾有过这样一道刺目的光线,她那时无能拥有,为之遗恨一世。 有宫婢捧了盏热茶进来,武媚娘一笑,与上官婉儿道:“不捂了,是时候起榻了。” 上官婉儿没有丝毫异议,恭敬称是,接过了热茶,无比尽心地侍奉武媚娘饮下。她不知当年掖庭之中天后为何一眼就看中了她,将她带到这所处九重之高的威严宫殿中来,更不知为何天后待她如此倚重,睡梦之中亦唤她之名,却明白天后之命不可违抗。 冬夜的卯时,天尚暗,天寒地冻,寒风刺骨。武媚娘笔直的身形在宫中尤为耀眼,她并未乘辇,一步步往皇帝所居的紫宸殿走去。 皇帝近日风疾发作,无法视政,本欲令天后摄政,却为丞相郝处俊所阻。 入门,便闻药味,武媚娘仿若不觉,一步步往里,皇帝安然高卧,她的眼中渐聚起温情,缓步上前,轻唤:“陛下。” 皇帝缓缓睁了眼,面上有痛苦之色,从喉间发出一声呻、吟,武媚娘垂于身侧的手痛快地捏紧了自己的衣摆。她关切道:“今日如何?可有好些?” 皇帝按着太阳穴,虚弱得摇了摇头:“我的病,怕是不会好了。” “怎会?陛下有道君护佑,得天赐福,总会好的。” 皇帝叹了口气,为病痛折磨了这些年,他总觉是好不了了,却又总不甘心:“让州郡都荐高明的大夫来。” 宫人捧了煎好的药来,武媚娘亲自接过,细致地吹了吹,喂到皇帝的嘴边,口中温声软语:“何须陛下提起?早已令人去寻了,奈何孙思邈已作古……” 皇帝眼中一阵黯然,孙思邈必能医治他的风疾,可惜已不在了,又见皇后尽心,不由很是愧疚:“丞相阻挠,朕也无法,先前你说北门学士皆有识之士,可议政,就许他们议政吧。” 武媚娘哼了一声,语带愤恨:“陛下读庄子,必记得这一段‘南方有鸟,其名为鹓鶵,子知之乎?夫鹓鶵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于是鸱得腐鼠,鹓鶵过之,仰而视之曰:‘吓!’世人多爱以己度人,丞相为雅士,又擅治国,不想也与俗人无异。” 皇帝一滞,疑惑道:“丞相不是这样的人,他如此言语,也是公忠体国。”到底也有疑虑。 武媚娘一笑,点到为止:“我代北门学士先谢过陛下——陛下先用药。” 药过半碗,武媚娘忽然道:“长孙津现身豫章为人所告,我已令人将他拿下,解往长安。” 皇帝一顿,只觉头更痛了,他推开药碗喘一口气道:“舅舅十二子,已唯余长孙津,放过他吧,给朕母舅留一条血脉。” 武媚娘不置可否,高声道:“婉儿。” 上官婉儿应声而入,武媚娘将药碗递给了她:“拿下去。” 婉儿行过一礼,退了出去。 皇帝的目光紧紧追随着她的倩影,直到她已出去,面上露出深切的痛苦与懊悔:“每一见她,我总想起十七娘。” “是我害了十七娘。” 岂止是你,婉儿在我身边,我一时一刻都不能忘记她,我每唤一声婉儿,便将心置于刀刃一次。武媚娘笑着,无比温柔地劝道:“殿下不会在意的。也是长孙无忌可恶,构陷罪名,残害宗室,却要陛下代其受过,背负一个戕害手足的罪名。” 皇帝默然,仍狠不下心杀长孙津。 武媚娘望向他:“长孙无忌所犯为篡逆大罪,长孙津又擅自潜逃,他已在途,沿途为人所知,陛下要恕他,置国法于何地?陛下,”武媚娘依旧浅笑,带着令人脊背生寒的冷血:“杀了吧……” 皇帝别无他路可走,只得忍痛道:“拟诏,杀长孙津。” 不多久,诏书便成,快马送了出去,武媚娘忽然道:“昔日陛下为藩,泰不利陛下,国舅不弃,一力护持,陛下方能践祚东宫。” 皇帝自然是记得的,没有长孙无忌,他做不成皇帝。 “我又听闻,太宗离世,曾拉着陛下的手,要陛下善待国舅,勿为小人所间。” 皇帝闭上了眼,眼角隐有泪,那时,他是诚心答应了的,必不疑国舅,但之后,国舅权势越大,越发傲慢,乃至以臣慢君,残害宗亲。永徽大案,他果真不知恪与十七娘无辜?不过听之任之,借国舅之手除去恪,不得不牺牲十七娘罢了。国舅虽有错,却从未想过篡位,而他为除国舅,不得不给他按上这样一个不得翻身的罪名,让他连一个子嗣没有留下。 说到底,都是他的错,为了社稷,为了皇位,他害死了那么多本该是骨肉至亲的人! 皇帝猛然翻身,吐出一口鲜血。 武媚娘就满意了,表面却如慌了心神,猛然起身,身子还晃了晃,口上万分焦急道:“太医!快召太医!” 太医就在偏殿,来得极快。武媚娘退了出去。 此时许敬宗已侯在上阳殿外,见天后,忙上前拜见。 武媚娘与他行至偏殿,屏退宫人方问:“择北门学士中善论者参与朝政,余者修书,必要扬名。” 许敬宗闻此便知天后已从陛下那里取得北门学士论政的权力,忙不迭俯身道:“是。”想了一想,又有不明:“长孙津一事,本无需禀明圣上,为防死灰复燃,暗杀便是,陛下素仁慈,常心软,说与陛下,陛下若不许,岂不为难?” 武媚娘意味不明的一笑:“陛下亲口下诏杀他,才……名正言顺。” 天后要杀人,管什么名正言顺,许敬宗仍不明白,却不问了,只在心中揣摩,作为天后脑残粉,他以为天后所做一切都有原因。 “先前找的那位大夫今何在?” 许敬宗忙答:“在臣别苑。”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武媚娘说道,“待各州郡献名医入宫,你便令人将他进上。” 令人将他进上,便是要撇清自己。许敬宗一揖:“臣遵命。” 武媚娘转身,往殿外走去,行至门口,她停了下来,道:“同是丞相,你何必让人压你一头,往日要忍,因敌我不明,现在,不必忍了。” 陛下风疾发作,令天后摄政,正戳中了许多人的痛处,都忍不得了,跳出来谏言,大义凛然地反对,谁想到天后从未想过在此时便临朝,陛下风疾看不得本章,外面递上的奏本,本就是天后在批,本就掌控了朝政,她何须多行一步去争那摄政之名,却偏偏因这名,让那么多人急不可耐,露出了尾巴。 许敬宗振奋,高声道:“臣必不负天后所望!” 武媚娘走出殿,许敬宗也速出宫,预备陷害忠良,途经紫宸殿,听闻陛下吐血,许敬宗顿时恍然,嘴边含笑,大步朝宫外走去。 ☆、第五十八章 大慈恩寺占了半个晋昌坊,是长安城中第一大寺。寺中重楼复殿,院落林立,又塑佛像,栩栩如生,令人心生敬仰。 高阳原是信奉道教的,然而这一世,她离奇的经历似乎又与佛家的轮回一说合上了,故而对寺庙佛祖,也心有敬畏。 二人先往正殿上了一柱高香,之后便往寺后园池走去。园池并不成片,有池沼,四处植草木,掩映之处,见禅房,禅房有香烛香味,房中常可闻朗朗诵经之声,增添许多禅意。 高阳携武媚娘,身后跟随四个仆役,且看且行且交颈低语。 转到一尊高大的佛像前,高阳道:“玄奘法师有心在寺中建塔,供奉他自天竺带回的舍利子,近年间,当要动工了。” 武媚娘道:“不知佛塔建成之时,是如何蔚为壮观。” 高阳便偏头在她耳边道:“到时我带你来看。” 武媚娘也转头看她,落入一双笑意盈盈的眸子当中,眸如一池洒满了桃花的春水,令人挪不开眼,武媚娘不由语中含情:“殿下莫忘了。” 高阳道:“不会忘的,忘了什么,也忘不得这个。”说的武媚娘眼中的笑意越发浓郁起来。 二人正说着,不远处风采迥异的三人越走越近,竟是向她们来的。高阳迅速调节表情,望向那三位,只见两位郎君乃是她曾见过的裴行俭与裴炎,另一位是个僧侣,身穿银灰色的僧袍,面容俊秀英飒,气宇不凡——高阳觉得极为眼熟,却记不起在哪儿见过。 三人走近了,裴行俭与裴炎先同高阳相识,先作揖见礼:“拜见殿下。” 高阳目光在那僧侣的身上停了停,那僧侣也随着弯了弯身,从容淡定,行止潇洒若流水,若是生在魏晋之时,必也是个闻名海内的高士。 不知这是何人? 高阳收回目光,笑道:“上回一别已多年,二位一向可好?” 说的时候也是一派潇洒自若。裴炎对高阳很有好感,聪明的女人不少,但能聪明到高阳殿下这般却是少见的。他家每有红白之事,公主府从不忘送上一份贺仪,贺仪也是精挑细选,既让人感觉到受了重视,又不自降身份,其中尺度,把握得一分不差。收了贺礼,必有回礼,年余下来,几回往来,折冲府与高阳长公主府已搭建了隐秘却双方都心知肚明的关系。 裴炎欣然而笑,正要说话,却被一旁的裴行俭抢了先道:“还算不错。不知殿下身旁这位娘子是何人?” 裴炎望了他一眼,伸手碰了一下他的手臂,示意他小心说话。 高阳忽然想起裴行俭师从李淳风,上回就说了她的面相,今次不知他又要说什么,不愿阿武为人议论。她笑得极为和气道:“裴郎君也说了是娘子,娘子的名姓岂是这么好打听的?倒是你身旁这位大师,好风采。” 裴炎一听就知殿下不愿人议论这位面貌出众的娘子,便接了口道:“这位是玄奘法师座下弟子,法号辩机。” 辩机亦是通晓世故之人,适时上前,俯身一礼:“小僧辩机,见过殿下。” 三人一人一语,便将裴行俭的问话岔了过去。裴行俭的眼中迅速闪过一丝冷峻,目光在武媚娘的身上停了停。武媚娘一直不曾开口,却注意着这三人的言语举动,乃至细微的神色变化。察言观色是她的长项。裴行俭在看她,她亦留意着裴行俭。 高阳与裴炎、辩机说了几句,见裴行俭神色凝重,似有心事,仿佛是看到阿武方如此,不禁就很是不快,与他们告辞了。 裴炎心知高阳不愿多谈,便道:“因在净地,不好邀殿下久滞,待来日得宜,必与殿下畅谈。” 高阳笑笑,也说了几句。 两行人便又错了开去。 走出几步,武媚娘回头,却见那裴行俭亦回首,二人目光恰好相触,只一瞬间又各自分开,若无其事的各自走路。 回去路上,高阳便不大讲话,她在想辩机。他的面容与上一世郊外茅舍当中对窗苦读的僧人逐渐重合。回首旧日岁月,竟已将将二十载,岁月如随,年华似水,昔日故人的容貌都含糊了,竟已分辨不得。高阳略有些怅然,若是上一世她未死,而今也该是一个操心着子孙庶务的老妇人。 武媚娘亦是有所思虑,也未言语。便这般一路静默地回了府。 到家。 二人各自更衣,洗去一身尘土。 已近晚饭。 武媚娘趁间隙与高阳道:“先前两位郎君,其中性躁者为何人?” 高阳一听便知她在说裴行俭了,笑答:“他是裴仁基之后。名行俭,字守约,他身旁的那位叫做裴炎,折冲府之子,二人皆是俊秀之才,裴炎比起裴行俭强在家世,”裴仁基受夷三族,世人皆知,高阳顿了顿,又颇为欣赏道,“君子不器。裴行俭举明经之后,学于苏定方将军处,颇显出天赋,已受多人赞誉,又通律法礼仪天文,甚擅书法诗史,再锤炼几年,必能成此中大家——现今任长安县令,想必无需多久便可高升。” 了解的这般清晰,显然是极为上心的。 高阳又加了句:“可惜运数不好,他夫人,去年殁了。” 连人家夫人殁了都知道。武媚娘瞥了高阳一眼,状似无意道:“你倒是知之甚深。” 高阳一愣,很快就听出了阿武话里浮着一层薄薄的酸意。想到适才裴守约总看阿武,阿武也屡有回望,高阳也醋了:“不过是记得,随口一说罢了。”纵使她信裴行俭非池中物,如今他的身份也配不上公主,何况他还是鳏夫,“倒是你,我都瞧见了,他看你你看他的。” 武媚娘起初听着还有些心虚不自在,待听得后一句,不禁就笑了,凑到高阳的耳边咬耳朵:“你怕了?” 高阳横了她一眼:“我怕的是什么,”她话音一落,便突然转身将武媚娘压到榻上,得意洋洋道:“还是你先怕吧。”说罢便俯身一通亲吻。 武媚娘好笑不已,由着她来。 待闹腾过了。武媚娘方道:“我看你对裴守约多有注目,应当是很看好他的。” 高阳搂着武媚娘不放,坦诚道:“正是,我观他是宰相才,裴炎亦是,但裴炎自有家族,怕是难以任命。” 武媚娘抬头忘了高阳一眼,摇了摇首:“裴行俭确有宰相才,但他与我们绝走不到一处。” 高阳不解:“为何?朝中人,俗世人,多因利而来。裴守约家族靠不上,我与他行便宜,他总要记恩。” 武媚娘便道:“不是这样的。利是一样,可聚英才,但不是谁都可以利相趋的,正直之士,为义,你适才已说裴行俭拜于苏将军门下,苏将军是正直之人,得此徒,必倾囊相授,苏将军无子,必视若亲子,竭力扶持。如此,裴行俭家族之缺就补上了,虽不及裴炎,却也过得去。” 高阳一愣,确是如此,然而:“即便如此,先交好,总无错。” 武媚娘神色之间便有了一些犹豫,细细想了一想,还是正容道:“殿下听我一言,为妨来日成大患,不如趁现在他羽翼未丰,先下手。” 高阳大为不解,退开一些,望着武媚娘道:“何至于此?即便他无法成友,也不致此时便扼杀,他有宰相之才,经天纬地,满腹经纶,为人亦算方正,待来日长成,便是万民之福,杀此良才,便不可惜么?” “正因此人厉害,才不得不早作打算。若因此时一念之仁放过,让他站到对立面,到时便迟了。”必要防微杜渐才好。 高阳决不能苟同,她不愿与武媚娘分歧,亦不愿欺她,只得道:“这事我做不来。” 武媚娘也知高阳绝不会应她,便叹息了一声道:“也罢,到时再寻应对吧。不过那裴炎,你往日便已多了功夫,不如速速寻机再进一步。此人有才,却不如裴行俭有准则,不如裴行俭眼光锐利,亦不如裴行俭果决,你与他有深交,待有事,纵使是他不愿做,做不得的,碍于情面,也至少不会相阻。” 这个,高阳是赞同的,先前她有意同裴行俭交好,是因裴行俭本人,与裴炎,则是他与他身后的家族。人脉便是如此一环扣一环,小心经营必有成果。 裴炎三五年内,成不了大用,其家族却已在朝中扎根了。武媚娘靠着高阳的肩膀,心中暗想着,祸端不能留,殿下不愿做,她若遇见时机,必不手软。 不过是一面之缘,几句交流,阿武就看得这样清楚。高阳总觉得她有阿武,如鱼得水,却是到此时,才将阿武的才干看清。高阳抱抱阿武,道:“以后,府中人情往来,便交予你了。我会说与长史。” 阿武抛去一切顾虑,甜蜜一笑,轻轻应了一声。 ☆、第五十九章 只凭推断此人在多年后兴许将会与己为敌,便杀一个如此精明强干,德行出众之人,高阳是断做不出的。仍旧与往日一般与裴行俭家处着,裴行俭似乎也并未察觉什么不妥,与往常无异。 武媚娘先前说时也曾犹豫,却非因为迟疑此人究竟该不该杀,而是,担心殿下因此以她歹毒与她隔阂。再是内心强大的女子,在心爱之人面前,亦免不了有一瞬的患得患失。 常人若知枕边人有着这样阴线刻毒的心思,必会心生忌惮,从而渐行渐远。幸而,高阳非常人。她对武媚娘有着最大限度的包容,她只要阿武仍旧是阿武也就够了,余者,都是可以撇开不顾的。 永徽元年夏,争吵了大半年的储位之争终落下帷幕。皇帝得偿所愿,将皇四子素节推上太子之位。政治精髓便在于妥协与平衡。皇帝在此处进了一步,便势必要在他处让一步。长孙无忌等人釜底抽薪,以幼子入主储宫名不正言不顺为由,请由皇后收养太子,记作嫡子。几番权衡之下,皇帝也只能答允了。 如此,于皇帝而言,这一役看似胜了,实则大打了折扣,太子由皇后所养,必亲近皇后与她的母舅柳奭,以及柳奭身后的长孙无忌。 于长孙无忌等人而言,此事亦显拖沓不划算,太子已有三岁了,向来与淑妃一处,受影响良多,皇后要再欲示好,必要多费周折,且淑妃亦在宫中,受陛下宠爱,淑妃要去看太子,皇后如何拦得住? 偏生太子又不及年岁出阁读书,见大臣的机会也少之又少。 太子还是握在皇帝手中。 大臣们岂能甘心?国之储二,怎能任他长歪了。大臣们本就很瞧不上只会拈酸吃醋,缠着圣上的淑妃,现在她生的儿子做了太子,自然是欲时刻影响太子,期望太子长成一个心怀仁爱的翩翩君子。 还有皇帝,做太子的时候好好儿的,擅纳谏,擅垂询,大臣们说的话都会好好听着,怎的登基以后就截然不同,竟有些许昏君特有的刚愎自用。 立太子一事,皇帝看似胜了,却让他的大臣对他抱了满腹意见。 “这滩浑水还清不了,太傅、太师、太保要择,东宫左右庶子,各品阶属官也都要配备,此时,恐怕人人都想往东宫掺上一脚。”仍旧是利益纷争,东宫诸多席位势必要多方势力瓜分,端看抢得多抢得少了,武媚娘笑得极为和气:“朝中是平不下来了。”皇帝的挫折还在后面。 “岂止朝中,宫里也乱糟糟的,皇后才干欠缺,淑妃又不肯消停,真是乱作一团。”高阳颇为幸灾乐祸,想起一事,又道:“噢,说与你一声,明日十八娘与二十娘要来。” 武媚娘正在削果皮的手一顿,抬头道:“是当来了,晋阳殿下与新城殿下都是见过的,可嘱咐了家令?” “自是说了,酒馔佳肴,歌舞丝竹都要他去预备着。”高阳道,“要那个,边儿上那个红透的。”公主殿下喜甜不喜酸,吃果子,必要熟透的才乐意张口。 武媚娘娴熟的去皮,去核,切开,然后送进高阳口中,高阳也甚为体贴大方地喂给武媚娘一片。二人你来我往的相互喂食,竟把一盘果子都消灭了。 武媚娘取了湿帕子来与高阳擦手,高阳接过了,擦完自己的爪子,顺便拎起武媚娘的也认认真真地帮忙擦了。 第二日,晋阳带着新城上门。高阳不乐意回宫住以后,晋阳与新城很是自然地走近了,晋阳也逐渐发觉,二十娘就是话少,却并不难相处,加上上一回新城帮她叫了十七娘来,她还觉得二十娘真是太懂事了。 晋阳这些天手足爱饱胀,很是体会了一通做姐姐的乐趣。 到了高阳家,高阳已携武媚娘在堂前等候。晋阳是知道她们的,见了武媚娘也很顾及高阳颜面的唤了一声阿武。新城不知,她比较呆,称太妃。高阳嘴角抽了抽,见武媚娘没什么不满,便也没更正。 晋阳掩嘴轻笑,抱着高阳的胳膊,笑道:“十七娘这里好自在。” 高阳道:“你喜欢就常来,住上数月,也无不可。”也招呼新城,“二十娘也莫拘束,只做自己家一般。” 新城颔首,武媚娘见此便与她说话,新城也回答几句,气氛便很融洽了。 “我与二十娘商量,过两日往翠微宫去避暑,今夏九郎是不得空了,就与他要一道敕书,自己去就是,你们可要同行?”晋阳说道。 高阳便望向武媚娘征询她的意见,武媚娘想了想,接下去数月仿佛都是空暇,老闷在家里,殿下也不开心,便道:“殿下若想去,便去。” 高阳就知道她的意思了,道:“定个日子,我先令人去打理。” 于是四人定下了时间,高阳负责派人去翠微宫招呼一声,晋阳便在回宫后去寻皇帝讨一张敕书。 就这么愉快的说定了。 登堂入座,晋阳道:“你不知宫里怎么个乱法,萧氏日日往立政殿去要见太子,皇后不愿,又惧九郎相助萧氏,落了她颜面,不敢很赶萧氏走。每日都是这般,让人看足了笑话。” 高阳道:“错在九郎,看不分明。”既已将太子归到立政殿,便不该再纵容淑妃,如当前这般,长此以往,中宫威严扫地,宫规亦受冲击,最要紧的是太子,小小年纪,让他听谁的?公主们批评起皇帝的错误是毫不留情的,晋阳也道:“正是,不说旁的,单是皇后,皇后与他是夫妻,夫妻本该一体,他却偏宠一个妾,皇后求援于大臣,与阿舅连成一线,真怪不得她。”皇帝与淑妃已欺上门来了,还要她乖乖让出中宫之位么?这是你不仁我不义的事。 高阳半是看笑话,半是觉得很糟心,晋阳便是真真切切的恨其不争气:“比起阿爹在时,如今真是有皇后不如无皇后,他那么瞧不上皇后,哪怕硬气一点,直接废了,扶正萧氏,都好过现在这般不分明。” 高阳心说,九郎哪有这份魄力? 这半年,晋阳眼看一幕幕,皇帝与国舅不对付,内廷后妃尊卑不定,还有陈王:“一月前尚且炙手可热,如今已无人理会。” 武媚娘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晋阳望了她一眼,看看这四周,这府邸,已被高阳与武媚娘经营成她们共同的家了,她笑了笑,道:“十七娘任性,素日也要阿武多担待。” 武媚娘掩唇而笑:“这是自然。” 新城插了一句:“为何要太妃担待?”太妃分明是借住在此,应当是做主人的十七娘担待才是。 晋阳便戳了她一下:“大人在说话,孩儿莫插言。”刚说完脑袋上就被高阳拍了一下。晋阳以袖掩面,嘤嘤欲哭:“十七娘真是好没良心,不能体会我苦心倒罢了,还要拍我嘤嘤嘤……”这可爱的小模样儿,很是让高阳心软,恨不能如小时候那般将她捞到怀里好好顺顺毛才好。 高阳将手放到她的发上顺了顺柔软的发丝,笑道:“好啦好啦,不要调皮了。” 晋阳放下袖子,望着高阳道:“这样就完了?我可不是这般好打发的。”口中说着玩笑话,那一双凝视高阳的双眸漆黑闪亮,眼底积聚着复杂的光彩柔和无比,浓郁得化不开。 武媚娘看着,心底不禁感觉到一丝异样。 两位公主留了晚饭才走,高阳本欲她们住一夜,奈何晋阳执意不肯,新城跟着晋阳,听她的,幸好夏日天暗得晚,道儿上也不难行。 “往日也没见你客气,怎地今日竟固执至此。”高阳在门上,小小的气道。 晋阳向她一揖:“往后我再来就是了。” 高阳无法儿,武媚娘便在一旁道:“令护卫相送,也好让殿下放心。”俨然女主人之势。 晋阳看了她一眼,淡淡一笑,未作推辞,待长史点了一拨护卫出来,便与新城登车而去。高阳在后面久久站立,直到车驾不见踪影,都未动一下,面容之中,满是恍惚。她好像想起了那一日,她以为自己死了,就要落入地狱,睁开眼,却看到兕子柔软可爱的面容,就在她的身旁安然酣睡。 高阳家离禁宫不远,却也有一段路。晋阳慵懒的靠在车中的榻上,便是一副意兴阑珊的模样。新城不由奇怪,问:“想什么?” 晋阳垂头,低低一笑,怅然道:“想,幸好血浓于水……” 听得新城心头一跳,不由用力抓住晋阳的手腕,晋阳淡淡道:“怕什么,我不是九郎,我看得明白。”口中说得云淡风轻,眼睛却已红了,晋阳终忍不住,掩面大哭。 晋阳是个明白人,武媚娘早就知道,偌大的宫宇,明白事理的人不多,晋阳长公主便是其中难得通晓事理,拿得起放得下的人。故而,即便她有所察觉,也没有危机感,更不会说与高阳。听高阳在如数家珍一般地说着晋阳小时候多可爱多惹人疼爱,武媚娘只能感慨,幸好她下手快,不曾犹豫,不然这个人恐怕就不是她的了。 过了好久,高阳已经从晋阳三岁琐琐碎碎地说到晋阳六岁了。武媚娘不禁以手加额道:“怎么你知道这样清楚。” 高阳笑意收敛,不再说了,过了许久,武媚娘以为她不会再开口了,高阳却突然又开口,缓缓地,满含怅然,又带着说不出的难过,她说:“幸好,血浓于水。” 话至尾音,已然哽咽。 ☆、第六十章 高阳接连几日夜不能寐,深夜辗转几度扪心自问,却没有结论。她像走入了一个死胡同,怎么也想不明白,精神也憔悴了许多,武媚娘欲请太医来看,她也不肯,恐为宫中所觉,武媚娘无法,只能从外面请了大夫来,高阳吃了几剂药,仍旧也不见好。她对此并不怎么在意。当心中的负担远远超过身体的病弱,那么也就无所谓病痛憔悴了。 怎么就到这地步了?高阳月下徘徊,抚额长叹。 “殿下。”不知何时,武媚娘站在了她的身后。高阳回头,微微笑了笑,眼中的怅然担忧还未消去,笑意也是淡淡的:“怎么出来了?” 武媚娘走到她的面前,伸手便环住了她的腰身,轻轻靠在高阳的肩膀上,并未言语。有些事是不能说的,一旦说出口,不论是谁听到,这交情便没有了,当事者便再无法相对。武媚娘明白这个道理,更何况这事,还涉及晋阳殿下名誉,殿下是说不出口的,与谁都无法开口。她也不问,只是陪着她。 她这样不逼不问,更让高阳愧疚,这几日,阿武也跟着担心坏了吧。只可惜情只能付与一人,她的心全已给了阿武,再分不出多的了。事已至此,只能庆幸血浓于水,她与兕子还是姐妹,她们是断不开的。 “进去吧,进去吧。”高阳拍了拍武媚娘的肩,携了她的手,往房中走去。 入室有灯,高阳眼下的青黑便无处遁形。武媚娘叹了口气,道:“今夜早点睡了吧。” 高阳看看她,形容并不比自己好多少,她整夜整夜地不能成眠,阿武便整夜整夜的醒着陪她,高阳不由眼中一酸,她固难受,也知她不好过,心爱之人也跟着她难过,就答应了一声,虚扶着武媚娘除衣躺下。 晋阳回宫以后,令人去探听,待闻得皇帝得空,便去要敕书了,翠微宫乃天子避暑之所,无皇帝手书准许,她与高阳去不了。 皇帝一听晋阳要同高阳、新城去翠微宫,就有些犹豫:“这个不难,你们去就是,然十七娘需迟几日,我欲幸她之邸。” 晋阳一听就觉不好,十七娘那里还有一个武媚娘呢,皇帝觊觎武媚娘多年,她又不是不知,当下便道:“陛下怎么忽起此念?” 皇帝道:“也非忽起,想了有些日子了,宗亲之间需得团结方好,十七娘与我们素和睦,更该珍惜。”他近日为政事弄得焦头烂额,听命于他的大臣不是没有,然而有些政事唯身居高位之人能知善断,高官之中以国舅为首,似乎颇不满他。这样下来,他更知宗亲要紧,他要向宗亲示好,高阳已俨然宗亲之中的佼佼者,他自然是先要施恩于她。 晋阳摇头:“不妥不妥,陛下有心便在宫中设宴,延几王来便是,让十七娘也一同,这样方不打眼,不然,你单去她家是何道理?诸位叔王那里怪你不分尊卑长幼你要如何?” 晋阳当然是哄他的,他真要去高阳家,几位叔王纵不满,又如何?天子行事,本就多不拘泥,而后再向几位叔王赐些宝物压一压他们的不满就是了。但皇帝却偏偏被她这套并不严密的说辞说服了,他现在也意识到他在朝中太过急进,已有几分君臣离心的迹象了,现在更该求稳:“你的办法更为妥贴,可惜……”不能趁机看一看媚娘了。 他话中的未竟之语,晋阳脑补得分毫不差,她未再言语,带着满腔惆怅而走。 十七娘有武媚娘,如履薄冰,前途亦是满地荆棘,一步不慎,粉身碎骨。即便她们无缘相守,她也不肯看十七娘受丝毫的损伤。她也曾万般无奈万般委屈。她迟了么?她为何迟迟不敢开口?无非怕一旦言出口,便连相见都难。许多事都是如此,只要不宣诸于口,纵使双方皆知,也无妨,然而一旦说了,悔无地矣。一拖两拖,拖到了她目睹高阳与武媚娘之间的情意绵绵,当时之痛,不啻以刀相剐。 她是洒脱之人,既如此便算了,只是心中始终有不能释怀之处。她与十七娘一起长大,为何不能终以白首? 今九郎又想起武媚娘,武媚娘为十七娘之短,十七娘断不肯舍,她也只能极力周寰。这一事,只能死死地瞒住九郎,一旦他知晓,谁知会如何?他是兄长不假,更是天子。倘有一丝风声透露,高阳危矣。 更为难的是,武媚娘,她是太宗的人,这又是一个要命的关口。若是寻常女子,公主要就要了,偏是她,一旦为人所知,公主身败名裂。 晋阳很为高阳忧心,一出甘露殿便立即令人去高阳那里告知,一是敕书到手,已送去翠微宫宣读,二是,陛下本欲幸公主府,令高阳慎之思之。 高阳接到晋阳传话,后一事虽说得隐晦,但她也听明白了,一面令家令派人去翠微宫安排,一面与武媚娘道:“我看他就是闲的慌。真有心团结宗室,何必单来我家……”说到此处,恐阿武尴尬,打住了话头。 武媚娘坦然,她对皇帝,本就无情,道:“别急别气,事缓则圆。” 此事要谢晋阳,若非她拦住了,皇帝一声不发的驾临,到时圣驾临门,高阳迎是不迎?要见武媚娘许是不许?见了有不轨之心又要如何? 高阳道:“要多谢十八娘,”说这话的时候,她是满怀感激心疼与欣慰的。 武媚娘道:“是欠了晋阳殿下。”她至多是感慨晋阳殿下有义,殿下怕是很难心安了吧。武媚娘记下这事,以后有机会要回报,“当今之计,速将李君羡弄回来吧。”李君羡有根基,比起新提拔之人,稳了不知多少。 皇帝弄了大半年,仍未将李世勣与李君羡弄回来。高阳也不指望他了,指使门人上奏,荐李君羡为太子太保。高阳本不愿掺和进东宫那摊水里的,无他,不看好太子。自古立嗣以嫡不以长,以长不以贤,以贤不以私,太子这位子并不稳固。 现在只好权衡了。先回来,来日再脱身便是,反正现在太子还小,不可独立行事,皆依附于帝。 高阳一面令门人上奏,一面快马传书李君羡,李君羡自有人脉,立即扇动人应和,一起上奏。武媚娘又建议高阳拉拢褚遂良,她们与褚遂良有可合作的空隙。高阳便暗令人与褚遂良通,允诺帮他推一个门人入东宫为左庶子,褚遂良宁可便宜势薄的李君羡也不想长孙无忌再壮大。几方一同使力,三月之后,李君羡调任兵部尚书,拜太子太保。原兵部尚书告老还乡。 彼时已入秋,高阳等人在翠微宫住了三月,颇为乐不思蜀。她与晋阳,还一如往常,谁都没有提。晋阳不知高阳是否知晓她的心思,高阳亦不知晋阳是否知晓她知晓,两相如常相处,谁都没有提,不但此时,终她们一生,也不会提,永远都是一个不能言说的秘密。 她们是来避暑的,翠微宫地处终南山上凉快得很。宫室是贞观二十一年才修成的,很是簇新,毫无破败之像。山光如泼黛,云烟绕苍木,雨下过后,更是清新好看。 这一日就是下了雨,高阳与武媚娘谁也没带,就两个人,到山里去转转。说是山,其实不乏大片大片的坦途,当年建宫室之时,便规划出来的,还有不少大臣们的别业,只是今年皇上未来避暑,这些别业自然也都是空置。 二人择幽静小径而行,山道树荫遮蔽,林子里有野麋林鸟出没,甚有野趣。她们走得不远,山野之间,人烟罕至,晋阳与新城跑去另一边的山池边钓鱼了,这一带都没有人,二人稍亲密了一些。 “骊山汤宫离此处也不愿,只是夏日没意思,等冬天,我们再去。”高阳道。 武媚娘欣然答允。 山中主道上有一队仪仗往山上来,皇后携太子来此处。将到翠微宫,太子将脑袋探出轿辇,望着碧绿的山林,哭喊着要去山中玩耍,谁劝都不肯松口。皇后实在无法,只得撇开仪仗,亲自带了他去。 她突然来此,是因宫中着实太乱,淑妃日日都在太子面前影响太子,她无法,只好透过长孙无忌,请皇帝应允她带太子来翠微宫少住,欲培养些母子情份出来。再者,她知高阳长公主与晋阳长公主等都在,这三位公主,比起在藩地的诸王而言,更能在皇帝面前说上话,若能交好,有利无弊。她是满怀计划而来的。 太子一下地,便无比兴奋,迈着短腿乱跑,皇后牢牢牵住他手,手脚忙乱地跟在后面,不禁又怨淑妃,好好的一个皇子被养得这样野。 他们绕过一丛灌木,竟见不远绿茵草地上有两名女子依偎而坐,姿态亲昵无比。皇后驻足而望,只见武媚娘附到高阳的耳边说了什么,高阳笑意粲然,在武媚娘的脸颊上浅浅的亲了一下。武媚娘的眉眼顿时柔和无比。 皇后满面惊讶,很快,她的眼中便闪过一道精光,低身捂住太子欲要叫嚷的嘴巴,抱起他迅速的撤离。 ☆、第六十一章 日渐西斜,秋日的傍晚寒意渐重。 高阳抬头望了望天边云彩,道:“天将暗,不如归去?” 武媚娘起身:“晚了路不好走。” 回到翠微宫入内,见宫道上有数名宦官负箱笼而走,见高阳,领头的一个忙上前来见过礼,道:“高阳殿下,皇后来了,今夜将在云露殿设宴,邀三位殿下入席。” 皇后来了?竟未令人先来报一声。高阳点点头,见他们是从西门那处过来,便顺口道了一句:“皇后是从西面的道儿上来的?” 宦官回道:“并不是,皇后自东面而上,因仪仗卫队甚重,卸行装便卸在了西门。” 高阳点了下头,武媚娘忽问:“皇后途中可下过车驾?” 那宦官一愣,不知这位为何会有此问,便道:“小的不知,行装是先于皇后到的。” 高阳从武媚娘的问话当中也想到了,她们方才就在东面儿的草坪上,本以为有公主在,山下之人上不来,山上守卫与宫人皆有法度管束,不可随意行走,便在潜意识当中想当然的以为是不会被人撞见的。谁料皇后会来?大意了! 宦官见公主已无话要问,便自走了。 高阳道:“晚间,我去试一试她。” 武媚娘道:“宁杀错,不放过,殿下应先做打算,求刺其短以要挟。”不能坐以待毙,主动出击是她不变的信条。 高阳亦以为然,寻皇后之短,她短在何处?高阳擅抽丝剥茧,皇后最为在意的便是皇后之位,为坐稳皇后,她最该倚仗的并不是皇帝,而是…… 一个出嫁的女人最倚仗的能是什么? 从宫道行至高阳所居宫宇,她已有对策,迅速修书回京。 若是她们多思多虑倒好,但若皇后当真撞见,谁知她会何时发难,她当时不现身相见而是悄悄走开,又是在酝酿什么? 武媚娘颇有种疲于应对之感,更有一种膨胀的愤懑与不足,她们总身处受制劣势。她没有对高阳说,她知道说来不过令二人一同为难,她更知道殿下已尽了全力。 这世间的礼法不容她们,世人不容她们,她们极力地隐藏着,不能为人所知,一旦泄露,不堪设想。 晚间,云露殿,高阳去了。晋阳去了一下午也不过只钓得四尾鱼,自己与新城留了两尾,送与高阳她们两尾。武媚娘便将鱼熬成汤,待高阳回来以后再一起享用。 皇后她比较有主意,在看到那一幕的时候就想出了一个自以为绝世无双的妙计,连太子闹腾也不觉得心烦了,孩子嘛总是活泼一些好,活泼才聪明。这终南山的天干净透亮,带着一种让人心旷神怡的蓝,真是好地方,她今番是来对了。 她的计划,是不能让公主知晓的。故而当高阳问她山上景色怡人,皇后车驾行在青山绿水之间,可曾心痒下车,亲自去看一看?皇后毫不犹豫地回答不曾。 于是高阳便不问了。宴终,高阳问竹君道:“如何?” 竹君回道:“婢子问过车夫了,车夫答快到翠微宫之时,太子哭闹不止,皇后带他下车走了一圈。” 情况顿时就明了了,若是皇后下了车,并未撞见什么,宴上高阳相问之时何须撒谎?高阳心口一片冰凉。 皇后到底要做什么! 要是高阳拿到人家这样大一个把柄,若是那人与她有仇,她便留着把柄,待那人危困之时,致命一击;若是那人与她有利,此时便可拿出来,谈一个好价钱。显然皇后与她无仇,那她怎么不拿出来?淑妃在皇帝面前都快将她踩进土里了,她不向宗亲之中求外援?还要等什么?高阳怎么也想不出皇后究竟欲意何为。 智商不在一个层次上的人,往往是猜不到对方要做什么的,脑回路不一样,思维方式不在一个平面。 高阳怎么也想不到皇后如此异想天开,她想去讨好皇帝。 皇帝是个深情的人,多年来一直对武媚娘念念不忘,正合了那句得不到的总是好的,日久天长,武媚娘在皇帝心中更是不容玷污的无瑕纯美。皇后急着弄死淑妃,她正在寻貌美女子去分宠,武媚娘无疑是最好的选择。可惜,似乎,那一位的身份不大对,她是先帝嫔妃。先前高阳那一闹更是将武媚娘的身份做到实处,满朝上下何人不知? 这就为难了,皇后开动起她那缺了好几根筋还自以为聪慧绝伦的小脑袋,事实证明,聪慧绝伦也不过是她自以为,皇后并未想到破解之策。但现在不一样了,她有了一个大把柄。 并且她还以为自己瞒得特别好,身边的婢子都封口了,太子那里也哄过了,长公主应当是不知道的,这样,她可雷霆一击。她所虑者唯高阳,武媚娘在她心中是非常纯良易控制的,等弄进宫,压下淑妃,武氏是杀是剐还不是她说了算? 天真之人的世界总是异常简单美好。 高阳那边已积极准备起来了,三日后她便带着武媚娘回京,晋阳与新城则预备待天冷一些去骊山住些日子,而后再回。 回京之后,高阳便召见数位门人,自大理寺入手,京中贵人犯案案卷皆在大理寺,大理丞杨綝可随意调阅,高阳要寻皇后的母亲魏国夫人及其亲族柳氏的不法之事。柳氏出事,皇后必不会不管,娘家是女子的立身根本。 高阳那里搜得差不多了,权贵之中谁无过失?魏国夫人性骄横,喜排场,其所御奴仆自也目中无人,奴仆犯事都是算在主人头上的。这样的事,旁人不来寻倒罢了,一旦来,无可遁隐,因而古今中外多少高官显爵,平日里一直是个清廉奉公的好人,一旦获罪遭查,名声扫地。 高阳寻好了证据,证人也有,令人去监视起来,并且说动了某一些在必要时刻上告,又策划了一些御史造势,只等皇后一不对,马上就发动。到时候,她们就能坐下来好好谈一谈了。若是皇后再不对,高阳很不介意与淑妃联手。 一切都准备下了,只等皇后发难,皇后却一直在皇帝身边说着武媚娘好话,这样的佳人不该使其流落在外,应当上奉天恩才是。皇帝本就心痒痒,让她说的更是难耐,连对皇后都亲近起来,皇后天真地以为这是一个良好的开端,今后她便借那一个把柄牢牢将武媚娘拽在手里,淑妃还张狂的起来么? 再等她诞下嫡子,中宫之位稳固,武氏便是弃子。 终于,皇帝被皇后说动了,他带着能干的皇后跑到高阳那里去了。 高阳正在和武媚娘游园呢,皇帝就来了,圣驾降临,总不能不让进门。皇帝张口就要见武媚娘,他早就迫不及待了。 高阳阴阴地看着他,笑容都冷了:“陛下入臣之门,要见太妃?是欲拜见庶母么?” 皇帝如何肯认庶母二字,他今日微服而来,一身玄衣,庄重而不失洒脱,一摆宽袖道:“就见一见,讲究这么多做什么?” 高阳平稳道:“非常之人,见也要有一个名目,不然臣妹不敢让陛下擅见。”只要皇帝认了庶母二字,她就能马上令人散播皇帝今日来是来拜见庶母的。 皇帝不悦:“你明知……为何总阻我!” 眼看有吵起来的势头,皇后忙解围道:“陛下见一年轻女子确有不妥,那便让我去见一见。”她见总行了吧。 也不行,高阳看着她,眼中倒不锐利,却是无比的冷,让皇后整颗心都颤了起来,几欲后退,高阳道:“她不在府中。” 皇后:“……”护得好紧。 皇帝怒极,高喝:“高阳!” 高阳道:“如何?” “你让开,我今日必要见她。” “你要搜我府邸?”高阳仍旧平静。 搜府邸,自是不行的。皇帝很是恼怒:“你为何不让我见她?” 高阳望向皇后,她现在终于知道皇后要做什么了,皇后退闪了一下,很是不敢看她。 “十七娘你快退开!”皇帝仍在怒喝。 高阳不让,这一步不能退,退了这一步与她而言比死更难受。 但是武媚娘自己出来了,高阳整个人都僵住了。 武媚娘衣袂翩然,忽然出现在了这堂上,皇帝一愣,随即满面笑容:“媚娘。” 武媚娘向他们一一见过礼,对上高阳那满目的不敢置信,她道:“殿下相阻,是因我在梳妆。”她做事必要做绝,绝不留一点可趁之隙。 高阳的心凉了,那种冷得彻骨的感觉从心口一直蔓延向全身,连指尖都冷得发疼。皇帝得意地笑:“好,好……”他说些什么,高阳无意再听,她仍不信是这样,仍要努力挽回:“见也见过了,阿武退下。”声音当中是知她至深的武媚娘才听得出的颤意。武媚娘低首克制,她不敢看高阳。皇帝忙道:“急什么?还没说话呢?媚娘与我许久不见,必有良多离情要叙。” 皇后自然迎合。高阳已彻底阴沉了脸:“时候不早,臣妹送陛下。” 皇帝大惊,高阳再道:“来人,送陛下。” 皇帝忙去看武媚娘,武媚娘向他微微颔首,他终于得到了一点慰藉,似乎今番来得都值了,得高阳冷脸也是可以忍受。 皇帝略有不足地走了。 高阳看向武媚娘,武媚娘沉默了一下,道:“我别无选择。” 高阳冷笑:“别无选择?当日跟我出宫到这府上的时候,也是别无选择么?阿武,你太令我寒心。” 武媚娘转开头去,她是真的别无选择,只要她在殿下身边一日,她们便一日受制于人,不止皇后,任何一人都有可能置她们于死地,她死便死了,殿下不行,她本尊贵无比,岂能因她落入泥尘? 今日之事,将来还会有,皇帝一日是皇帝,她们便一日无路可走,她不忍见殿下受辱,不忍躲在她身后眼睁睁地看她艰难周旋。 “殿下我的心从未变过,以后也不会变。”武媚娘合上了眼。 高阳仿佛看到了上一世,感业寺的山门前,阿武满眼都是难过地望着她,说着:“殿下,我不想的,我不想的……” 当夜,宫中便传下诏书来,皇帝展现出昏君好色的特质,不听任何人劝,要迎武媚娘回宫。 高阳拿着诏书,在武媚娘的面前用火烧了个干净,武媚娘无动于衷,她道:“我们还有往后,舍下这十年,殿下,我与你保证,就十年,十年之后谁都不能阻止我们。” “莫说十年,阿武,你只要走出这座府邸,我与你便一刀两断,再无瓜葛!”高阳红着眼,几欲疯狂,片刻,她又温柔抚摸着武媚娘的脸庞,无比轻柔地道:“你别走,我们不奉诏,诏书已经烧了,我会设法,陛下少威严,我们不怕他。不要走,你答应我不走。” 武媚娘冷静地道:“还有下一次。”她的眼中溢满了悲哀,这种无可抵挡的悲哀将高阳的心碎成粉蓟,高阳的泪布满了她从来高傲的面庞,她什么也听不进,还在劝说:“下一回自有下一回的应对,只要你在……” 她的每一句都恨不能将心挖出来。但这世间又如何容得下她们,武媚娘狠着心击碎高阳的每一寸希望,她平静地说道:“我必要去。” 高阳慢慢地站起,面上一片木然,她的动作这样缓慢,像被抽离了灵魂,武媚娘望着她,望着她的背影,望着她一步一步重若万钧地走向门口,她的身影在门框里停下,没有转身,她道:“阿武,你走了,我就死了。” 武媚娘一瞬间泪流满面。 第二日,武媚娘离开了这座她住了一年有余的府邸,高阳没有出现,登车之时,竹君捧了一只木匣子来,她目光复杂地望着武媚娘,道:“这是殿下赠你的。” 武媚娘站在那里,等着她再说下去,竹君却福了福身走了,没有半句赠言,殿下没有话要同她讲。 宫车辘辘,直往深宫,武媚娘孤身坐在其中,她打开了匣子,里面满满一匣,是皇后之母魏国夫人的累累罪证。 ☆、第六十二章 初冬梅花盛放。 高阳忽想起那年冬日,泰府上那一林梅花。自泰被逐出京,虽连番改封,太宗离世前将他立为濮王,他却再没有踏足过长安,他早已不是那个长安城中才华横溢、宠冠诸王的皇子。与他相争了半生的承乾早就不在了,贞观十七年,便郁郁而终。 昔日人都已面目全非。 高阳在一树新梅下置了一案,令人煮清酒小酌。她独酌几杯,道:“若有雪,就好了。”竹君侍奉在旁,武媚娘走了已有半月,殿下看似无丝毫异样,仿佛武媚娘从没有来过,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从容自若得很,可偏是这样,竹君更是担忧。她听见高阳说话,忙道:“得再冷一些才有雪呢,到时殿下便可在亭中赏雪了。” 高阳点了下头,一杯酒尽,树上有花瓣飘然落在,案上梅花点点,杯中亦落了一片,高阳看了一眼,便没再斟酒。 竹君实在忍不得,低声道:“武……,殿下你就不难过么?” “我难过……”高阳站起身,梅花落满了她的肩头,在雪白的狐皮斗篷上尤为显眼,她缓缓起步,宽大的衣袖飘动,仍旧风流无限,她的神色黯然,眼中带了一层散不去的哀伤,她道:“难过该如何?终日以泪洗面么?不过是让自己看起来狼狈一些罢了。” 竹君默然,外面的大臣们日日都在劝谏皇帝送武媚娘去感业寺,乃至有人抨击殿下当日所言的奉养庶母本就居心叵测,殿下未发一言自辩,名声已渐狼藉。 竹君很是不忿,高阳拍了拍她肩道:“外面如何,我是知道的,更因知道,更不该有丝毫异样,皇后已窥破我和她的私情,她既已去了,我也只能随着她的心意,极力撇清。”撇清与她的关系,撇清她们曾经相爱,装作若无其事。她少一分在意,皇后那所谓把柄对阿武的威胁就少一分,想必以她果断的心智也是可以应付的。心中的痛猝不及防,却又时时都在,高阳皱了下眉,又慢慢舒展开,伸手扶了一下梅花苍老虬劲的树干。 竹君忙扶住她,面上满是不忿,事已至此,殿下却仍处处为她考虑,她又可曾想过她走以后殿下会如何?竹君忍不住道:“既然走了,就不相干了,殿下何必如此委屈。” “我与她间已存不下情了,纵有一日她得脱身,断情也难重圆,我之所为非为往后,不过是出于相识一场的义,至于委屈,不过才开始罢了。”高阳淡淡道。 从阿武踏出这里那刻起,她们就没有往后了,十年也好,二十年也罢,断了就是断了,阿武执意要走,她要用她十年苦难,换她一世安乐,可曾问过她愿不愿意?与她而言,宁可相守着一起死了,也不愿像现在这般受着心上永无法释怀的折磨。时时都在痛悔,是她无能,护不住她。 “十七娘!”晋阳从外面跑了过来,小脸热得发红,眼睛都是红的,身后还有一拨跟得气喘吁吁的仆役。 高阳朝那些仆役挥了下手,他们便都退下了,晋阳跑到高阳面前,仔细打量了她的脸色,而后道:“我才听闻,你……”她彼时在骊山,不通音讯,一知晓,全然无法相信,立即便赶了回来。 高阳看了看她的身后:“二十娘呢?” 晋阳一愣:“她先回宫去了。”新城也是关心的,她关心陛下变成了昏君,武氏她也见过,万想不到她是这样的人,更有种受到蒙蔽嘲弄的生气,“大概是去找九郎了。”新城话不多,但极少留情,这也是往日晋阳总觉她太过固执的原因,不留情面。 高阳扶额:“这一事,你不要管了。” 晋阳跺脚,急道:“你可知外面说成什么样了?再有你……”她很觉得高阳受了委屈。 高阳却不愿她掺和,无他,晋阳对她本就有点不一般,单为这,她也不愿她掺入,不会如对竹君倾吐那般对她流露半点对阿武的思念,更不会对她说半句对阿武的不满怨恨。 “御史参我,到时我会具本自辩,你放心我不会吃亏的。” 已经吃了大亏了,晋阳伸手抱抱高阳:“你不会孤军奋战。”她到此时已基本猜透高阳的想法了,眼下这情势,最好就是撇清。 她松开高阳,道:“小时候一直是你维护我,现在我能出力了,不会有半分退缩。”她说完就走了。 进宫直接去找皇帝。皇帝已经被新城骂过了,新城言语简短,却字字珠玑,直接就说他好色无德,现在晋阳来了,骂他不恤手足。 皇帝道:“说我色我认了,谁不慕女艾?说我不恤手足,这又是从何说起!” 晋阳怒道:“十七娘怎么说?你一道诏书就接人进来,可曾想过十七娘的处境。” 皇帝语塞。 晋阳道:“事缓则圆,你又急的什么?” 皇帝红着脸:“让他们说一说就是了,朕会护着她的。” “先护好你自己吧。”晋阳愤然而走,不久宫中便有传言,高阳长公主被不懂事的皇帝气到了,半月不曾出门,又说武氏是皇帝驾临公主府时自己看上的,高阳殿下当日就不许,赶了皇帝走,谁想当夜皇帝不问高阳直接下诏,置她于不义。故而高阳殿下赌气,未曾自辩。 流言从宫中起,流出宫外,高阳的形象被挽回了大半,御史们也不好意思参劾这个受害者,只能将笔头对准皇帝。皇帝苦不堪言,他现在也觉得自己不厚道,很对不住高阳,不好意思再跟她问策。 高阳一听就知道是晋阳在帮她,也没说什么,收拾了衣物到骊山去了。汤泉要冷一些的时候去才舒适,有意趣。 高阳在那里住过三个月,一日醒来,窗外满枝积雪。 下雪了,骊山有梅园,映雪梅花格外的傲然凌寒,她一身白裘,行走其中,积雪不时从树上坠落,散落到地上,前方是花如碧玉萼如翡翠的绿萼梅,高阳远远地望去,仿佛看到谁浅笑吟吟地站在那里,目如秋水,色若春花,芙蓉如面柳如眉。那一道记忆中的身影,竟是如此动人,令人神往。 她也不想总想到她,心却完全不由她,往日的甜蜜皆成了讽刺,她不怨阿武,她为她而去,但她怨自己无能为力,也无法原谅阿武一意孤行。 她们之间的结,永远打不开。 临近正旦,李君羡终于抵京,委命书下了之后,他多留了一月等接任的太守,而后再行交接,一直忙到现在,方回到长安。 李君羡一入京,便先入宫陛见,陛见之后,直奔公主府,连家门都未入。高阳为腾出空儿来见他,也回京来了,在正堂接见了他。 李君羡一入门纳头便拜,言辞恳切:“无殿下,无我今日,臣忠于殿下,万死不辞。” 高阳笑,令人扶起他,道:“公之忠心,朝廷体鉴。坐下,无须拘束。” 李君羡撩起衣摆坐了下来,听高阳指示,高阳道:“公主政兵部,先求稳,陛下登基近两年,多处无力接近,盖因国舅相阻,公听陛下的,立足稳了,再图御林。”现在有长孙无忌把持,很多地方,她也插不上手。 “御林?”李君羡大为不解,此处干系甚重,除了想逼宫的,谁会在御林动手脚?他大为惊骇,高阳笑道:“公想岔了,御林之忠多勋贵子弟,与其结好,便是善缘,他们出了御林或主政一方,或在京居要位,百利无害。” 这套说辞看似在情在理,但又有漏洞,殿下与勋贵子弟已多结好,何必再通过御林?殿下本就经营了一个圈子,里面都是权贵,御林之中虽是勋贵子,但多年幼,又良莠不齐,无可为大事,殿下又何必花这个功夫。李君羡总觉得殿下是心有成算的,却总摸不透她究竟想做什么。总不致真想逼宫吧?平日也未见殿下与诸王往来,她没道理去逼宫。 李君羡想来想去,也只能说是殿下另有处置,应下了:“臣有旧友,多居显职,御林之事,需暗中进行,小心为上,少说得五年才能渗透其半数。”他本就是守宫门的,御林中自不乏熟人。 “无妨,公自行决断便可。”高阳也不急,没什么事是可一蹴而就的,现在她只求稳,不但李君羡,其他各处亦然。 李君羡闻言,更觉殿下有计划,且不在近期。又一想,照往常的见闻与自己的感受来看,殿下也不是无知擅动的人。人与人之间的信任需培养,高阳往日所为,皆是稳重,李君羡是相信她的,加上士为知己者死,他全家命是人家救的,本就该报答。 “遵殿下命。” 说完了这一件,高阳便与他说起他几个儿孙了,要出仕,从文从武,都要有个章程才好,李君羡的官位可荫三子,长子本就已出仕,次子与三子也都有了职位,不过都不大要紧,李君羡离中枢久了,一时半会儿也图不到什么好位。 高阳便问了他各子性情与所长,想了想,便有数了,趁年前衙署封印之前将他们重新荐去更为适合的地方。 ☆、第六十三章 《本纪第三高宗皇帝》载:“初,王皇后无子,淑妃有宠,后以哀太子素节为子,素节亲淑妃而远后,后愈艰难。上之为太子,入侍太宗,见武氏而悦之。太宗崩,武氏为高阳长公主所奉。公主爱武氏,奉之甚用心,与其游于翠微,阴私为后所破。后阴劝上,内武氏于后宫,上意动,登主之门而见武氏,是夜,未经主而召武氏为婕妤,安置蓬莱宫。主勃然而怒,闭门多日,上与主之隙由此生。 武氏巧慧,擅权数,初事后以卑辞,后重之,数于上前称其美,上愈加爱重武氏,未几,拜昭仪。武氏宠渐盛而后及淑妃皆衰,后怒,以阴私要挟,为武氏反将,上厌之甚,以后与淑妃之语皆为妒,独信武氏。 武氏伺后所不敬者而结交之,有得赏赐,必散于诸人,由是,后渐失人心,武氏声望日隆。后与淑妃每有异动,必有人密告昭仪,昭仪皆告于上。 后宠虽衰,然上未有废之意。会昭仪生皇子弘,后与母柳氏行厌胜之术于后宫,诅昭仪与皇子。因行不密而为人所知,上闻之,大怒曰:‘后欲杀吾子!’禁后之足于立政殿不使之出。 后急如火燎,置酒馔与昭仪,欲和解,会逢素节于蓬莱殿与皇子弘作耍,误食之,毙命!” 此时已是永徽四年春,太子在蓬莱殿误食皇后送来的酒馔而死。皇帝快要被皇后气死了,这般没有仁心,怎配为后!前两年,外夷屡有犯,皇帝召李世勣,又提拔梁建方等,大破外夷,渐在朝中有威信。内有美人佳儿,外有良臣与君威,皇帝觉得这样的日子很美妙。 奈何皇后这毒妇,总不令他安稳! 皇帝下定决心要废后,此事涉及储君性命,已不能善了,皇后母舅柳奭罢中书令,贬做戎州刺史,拟废后。 正应了那句万事开头难的话。过了起初那两年,打开了局面,行事便容易得多,高阳卧于榻上,静静地听着帘子外的长史回报朝上诸臣之言。 “王德俭与李义府熟识了么?”高阳揉了揉太阳穴,问。李义府最擅曲意逢迎,通言辞之利,又不容于长孙无忌,这事让他来做最是妥当,趁此,也可将他拉拢过来。 长史道:“王德俭初为中书舍人,与其他几位舍人皆交好,李舍人亦不例外。” 高阳点了下头:“还有许敬宗,孤之意,他已知否?”“许尚书已知殿下之意,他回与殿下,昭仪亦是此意。” 听到昭仪二字,高阳呼吸一顿,合了眼,满面疲惫。 长史未察,他疑惑道:“殿下欲以昭仪为后,然欲立新后,必先废后,王后未废,若无忌大人力保王后如何?”毕竟,太子之死非王皇后本意。 高阳弯了弯唇:“长孙无忌保不住她。” 长史应诺而出。 竹君捧上蜜茶来,高阳叹了口气,道:“她的手段,真是让我害怕。” 她知道皇后,胆小如鼠,其蠢如猪,不敢下毒的,只能是阿武嫁祸。一箭双雕之策,太子之位空悬,待她为后,弘便是嫡子,东宫一并到手。 可是,太子何辜,竟做了亡魂,稚子之血染红的功成名就,她怕不怕? 这两年,殿下很少提起武昭仪,每有说起,也多夹在朝廷之事中,这一回单独说起,却是害怕。竹君只能劝:“昭仪处在那个位置,也是身不由己吧。” 高阳笑了笑:“又是别无选择?” 竹君默然,高阳也没再说什么,望了眼窗外,草长莺飞,这是永徽四年的春日,她上一世就死于这个时候。高阳闭了眼,侧身睡了过去。 竹君见此,便默默地合上了窗,殿下夜间总难入眠,整夜整夜的在庭院中长坐徘徊,在榻上翻来覆去。白日能睡一些也是好的。可惜,还是睡不久,不过半个时辰,高阳便醒了过来。 她如梦初醒,急急地喊道:“竹君。” 竹君忙跑了进来,高阳一见她,便问:“今日可是大慈恩寺佛塔建成之日?” 竹君不解,回道:“正是,听闻玄奘法师会在今日亲自将舍利子放入塔中。” 高阳忙起身,光着脚连木屐都未着便跑到了外面,见天色尚早,她悄悄舒了口气,道:“快与我更衣。” 竹君惊奇,忙侍奉她更衣,而后问:“殿下可要出行?婢子令家令置依仗仆役罢?” 高阳一面往外走一面道:“不必,我一人去就可。” 竹君大急,看样子殿下应当是去大慈恩寺,那佛塔建成,寺中必是人来人往,热闹非凡,若是撞了殿下该如何?她忙去说与家令,家令亦不安心,点了十余仆役隐于人群中,暗中保护。想想仍不稳妥,若人潮太过汹涌,岂不是要冲散了?即便有事,也赶不及救护。 家令一拍额头道:“快取殿下名刺来,递去大慈恩寺,请僧侣多加看护。” 竹君一面快步往外,一面愁道:“也只得如此了,殿下多年不任性了,一任起性来仍是要命。” 家令在身后团团转,喊道:“快着些,下官亲自去迎候才敢安心。” 大慈恩寺果真人山人海,高阳叹了一声,静静往那佛塔走去。此塔谓之大雁塔,居端门之阳,雄伟若丰碑,巍峨如山岳。塔上镌刻佛像,香火缭绕,古柏站立,果真是蔚为壮观。 高阳站于人群之中,不知不远处的高楼之上,一个见到她的身影是如何欣喜若狂。 武媚娘在此已等了一整日,几要以为殿下忘了,不来了,心中不知如何无望,她却忽然孤身出现。武媚娘紧紧地盯着那道身影,眼睛怎么也移不开。 高阳在塔前立了片刻,有小沙弥上前递上两柱香。高阳接过,与他道了多谢,却只拿在手中,未将香点燃。 武媚娘痴痴地看着,她们已多久未见了?从那一日的离别,殿下便不再见她,偌大的宫宇,若是有心避一个人,真是太容易。殿下是不愿再见她了吧,那一日的场景仿若仍在眼前,一刀两断的话言若在耳。她不愿见她,她不愿见她,这个让她痛彻心扉的念头不住地冒出来,对她的思念却无可抑制的疯长,她想见她,哪怕远远的看上一眼,哪怕站在她的身后,只看一眼,她想见她,想见她…… 武媚娘贪婪地看着高阳,过了今日,下一回再见不知是何年何月。 高阳皱了下眉,她似有所觉,忽然转过身,望向武媚娘所在的地方。武媚娘顿时面色苍白,惊慌失措地后退,打翻了手旁的玉瓶,门外立即响起急切而担忧的叫唤:“昭仪?” 武媚娘道:“无事。”声音冷静得无一丝异样,她的手却不住地颤抖,心慌成一团,殿下看到她了么? 她吞了吞唾液,等了一会儿,慢慢地往前挪了一寸,又一寸,小心地望向那处,那里,已没有了高阳的身影。 武媚娘张了张唇,却什么都说不出来,苍白的脸上惶然无措,干涩的双唇颤抖着,喉咙紧得如同被人残忍地扼住,怎么也发不出声。她捏紧了拳头,掌心被指甲刻出一道道红痕,痛意猛然间激醒了她,她想起了什么,敛下一切慌乱之色,极力镇定地打开了门,往寺门追去。 高阳快步出了大慈恩寺,家令亲自在寺门前牵马等候,见她于人群中涌出,忙上前道:“殿下,殿下金枝玉叶,臣委实放心不下,亲来迎候,望殿下恕罪。” 高阳胡乱地点了下头,见他身边的马,立即接过了缰绳,道:“我先回去。” 武媚娘赶到之时,只看到高阳策马远去的背影。 ☆、第六十四章 高阳策马远去,身影渐隐没在人群之中。武媚娘一言不发地站在那处,她身旁有侍从将她密密地护在中央,不使人群冲撞了她。 家令是识得她的,若是没见着也就罢了,既打了照面,一声不吭地走开未免太过失礼。家令走上前从容见礼,道了一句:“下官见过夫人。” 武媚娘将视线落在了他身上,家令不禁打了个冷噤,二年有余不见,昭仪的目光好生噬人。他忙又施了一礼:“殿下孤身而去,下官要赶去护持。” 武媚娘目光一柔,忙道:“你快去。” 家令一揖,翻身上马,带着一众侍从赶了上去。 武媚娘回头看了一眼,大慈恩寺恢宏的宝殿隐在烟雾缭绕之中。总有一日,她要与殿下把臂重来,再游故地! 她身旁有婢子,上前轻声道:“昭仪,时候不早,再不归去,恐风声走漏。”武媚娘问道:“那几串供与佛前的念珠取了么?” 婢子回道:“取了。若有不测,便拿出来。”此处所奉为文德圣皇后,是陛下的母亲,宫中虽布置了一番,但若有意外,昭仪擅自出宫为陛下所察,也不致应对无策。凡事,都要万无一失。 武媚娘宽和一笑,道:“今日辛苦你了。”婢子忙惶恐称不敢。武媚娘未再多言,率先登车,婢子忙跟了上去,车外不过二三仆役,余者皆在人群之中,待到皇城前,再散开,各自取道入宫。 武媚娘换了身轻薄的衣裳,坐于殿中,默然无声地呆了许久,忽道:“采葛,我要见她。” 先前那婢子一时没反应过来,不解道:“不知昭仪说的何人?” 武媚娘转过头来,目光沉静地看着她:“让你来我身边的人,你必有办法将话递到她面前。” 采葛顿时面色惨白,昭仪竟是早知道的,却从未提过一句。她立即跪伏在地,却无半句求饶之语,亦未答应武媚娘先前的话。 起初不知,但随着采葛跟在她身边的时日渐久,武媚娘岂会半点不觉?当日入宫,她孤身一人,陛下安置她在蓬莱宫,如此恩宠,深受后宫嫉恨,她身边无可用之人,正欲择数宫人收服做心腹,机敏忠诚的采葛便被派到了她的身边,随之而来,是后宫隐没在各处的宫人之中一条庞大的人脉。 她就知道了,那是殿下派来的人。殿下一直都在,以她的方式,在保护她。正是这些暗中听命与她的宫人,让她逐渐立稳,反击,直至如今大获全胜。 武媚娘重复了一遍:“我要见她。” 采葛稽首道:“婢子受高阳殿下大恩,为殿下驱使已有十载。然,当初殿下令婢子忠于昭仪,便已出了殿下的门墙。”她是高阳早前背着太宗在宫里埋下的一群人中的一个。 武媚娘眼中一黯:“她不许你与她通话?” 采葛颔首:“除非昭仪有性命之忧。” 武媚娘顿时眼睛一亮:“那就告诉她……告诉她我命堪忧,危在旦夕……”她直觉自己有些疯魔了,不见她还忍得住,一旦见了,思念无半点安慰反倒愈加蔓延。 采葛本不敢拒,但此事是万万做不得的,她是个聪明人,不然也不会被高阳选来侍奉武媚娘,虽不知昭仪与长公主有何渊源,也知此时不宜乱,她道:“婢子不欺旧主。”谎报这样要命的假消息也太欺负人了。 武媚娘愣了愣,殿中无旁人,多年养下的谨慎,她一入门便遣了众婢下去,武媚娘的目光再度黯淡,比方才更为无神:“你做得好,心慌意乱之下说的话,是不能当真的,纵使发自肺腑,也只能当做胡言乱语。” 采葛不语。 门忽被推开,皇帝未经同禀未叩门自己便进了来。采葛立即起身,再自然不过地扶着武媚娘起身,武媚娘瞬间便改换了神色,笑意吟吟,道:“陛下来了,何事开怀?” 皇帝闻言,本隐忍着笑,当即便笑了出来,快步上前执武媚娘之手道:“媚娘,国舅许了朕,明日朕便下诏废后,王氏那毒妇往后再也害不到你了!” 意料之中之事。武媚娘愧疚又不安:“皇后是陛下结发之妻,因我而生隙,我心实在不安,陛下去见一见她吧,她必有话要与陛下说。” 皇帝冷哼一声,道:“那毒妇,先欲杀我爱妃,后又杀我爱子,如此不贤良,本不配为朕之妻。原先因先帝所赐,不得不容忍她,现在,”他深情望向武媚娘,“朕要立你为后,偿你这数年委屈。” 终于说出来了,武媚娘垂首道:“大臣不肯应的,陛下何必为我与大臣作对。”她身后的采葛这时悄悄退了出去。 皇帝道:“岂是朕与他们作对?分明是他们不敬朕之言。” 武媚娘见采葛出去,与门外一婢子低语了两句,那婢子便隐了出去。武媚娘弯唇一笑,与皇帝道:“皆是国之栋梁,也是为陛下着想。” 皇帝便有些不悦,哪个皇帝不愿令则行,禁则止,他们分明是要约束他:“为朕着想就该让朕过得舒服,朕要谁做皇后,就谁做皇后。” 武媚娘看了看他,心中越是为他的狂妄与薄情恶心,眼中的情意便越是深不见底,她笑着道:“陛下还是去看看皇后吧,明日她就不是皇后了,一定很想陛下。” 皇帝不想见皇后,但也不愿被人说无情,何况,皇后虽歹毒,也侍奉了他多年,也记得新婚之夜,她装作新妇,容貌婉约而秀丽。不如去见她一次,看看她可知过改过。 皇帝叹息道:“委屈你了,皇后若是早如你懂事大度,何至于此?唉,朕便去看看她。” 武媚娘一言不发,微微低首,嘴角翘起一点,眼中略带清愁不舍,看得皇帝很是心疼,果然只有媚娘是最为他着想的,重重地握了武媚娘的手道:“朕过会儿再来看你。” 皇帝一走,采葛便上前来,好奇道:“昭仪何必让陛下去见皇后,若是皇后说了什么,让陛下回心转意了岂不麻烦?” 武媚娘一面净手,一面淡漠道:“她如能有让陛下回心转意的本事,便不会弄到现在这样了。她若知晓她将被废陛下视她为毒妇,只会歇斯底里,让人厌憎——毕竟她没害过陛下,与其让陛下废了她又想起她,不如此时便彻底绝了他念。”皇帝这种性子,谁知废了王氏后,过几年见了什么不顺心的会不会忽然又忆起她的好,与其到时再生事,不如眼下就将事做绝,让王氏留给皇帝一个扭曲可憎的形象。 采葛恍然,笑道:“阿箬已去了,定能在陛下到前便将陛下适才所说那几句话传到皇后耳中。” 那几句话,足够让皇后发狂了。 武媚娘并无得意之色,她最为难受的便是功不可毕于一役,她与高阳隔得还是那样远。今日殿下已看到她了,却快速地避走开,分明是不愿见她。武媚娘心中很慌,思念是随时日累积的,慌乱也扎根在了她的心中。 她已无路可退,惟有破釜沉舟。她们,终有重新厮守的一日,这是支撑着她的唯一信念。 让武媚娘深深挂念的高阳策马回府,见到武媚娘,她心情很不好。 她刚一下马,入得府门杨琳便奔了来,见了高阳,深深一拜道:“殿下大喜,陛下已拟诏,明日便可宣读废后。” 他已升任了御史大夫,又做回了御史,官阶却高了六级,跟着殿下混简直扶摇直上,幸而他聪明,早了几年便投在殿下门下,放到现在,高阳长公主的门墙非他可攀。 高阳觉得胸口一阵闷堵,先是废后,再来便是立后了。她只说了二字:“甚好。” 杨綝面有喜色,想了一想,又道:“下官再为殿下探新闻。”后面的事才是关键,若让别人做了皇后,那还不如王氏。 高阳道:“你那里有的几件牵涉萧氏父兄的案子,可理一理送上去了。”萧淑妃儿子死了,万分伤心,先与皇后当面决裂,后又口口声声说是武昭仪害了素节,皇帝怜她丧子,很是包容她。高阳早搜集了把柄,只等关键时刻拿出来,让她无处翻身。 杨綝心中一片亮堂:“下官领会得,这便去写本章上奏。” 高阳抬头望了望天,道:“再思,快起风了。” 再思是杨綝的字,他闻言忙道:“愿为殿下鞍前马后,遮风挡雨。” 高阳一笑,返身入了内室。 当夜,果然狂风大作,立政殿中不断传来皇后痛苦绝望的嘶喊与咒骂。皇帝去了不过片刻,便怒气冲冲地走了出来,扬言再不见此疯妇,将她别处囚禁。 宫中鸡犬不宁,高阳长公主却是一片静谧。风声呼啸半夜,高阳始终浑噩难眠,不久又有雨,伴随着电闪雷鸣。高阳坐起,宽大的榻上她瘦弱的身躯犹显渺小。 闪电划破天际,映在窗纸上,高阳赤足踏在地板上,不知怎么,她很想离开这里,到无相熟之人的地方去。 若是她又一次死在永徽四年的春日,与上一世会有什么不同。 地板是凉的,高阳走出房门,孤身坐在檐下看雨。雨势渐大,春雷阵阵,高阳往后坐了坐,以免雨水溅了她。庭前一片清新,在雨雾之中显出片片的哀愁来。高阳靠着倚栏,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薄的中衣,也不觉多冷。侍婢们都遣出园去了,那时因阿武在,她不愿人见了她们的耳鬓厮磨,夜间便不令人侍奉,渴了需人倒水,凉了需人盖被,都是她与阿武相互照顾。这样的日子很快乐,可惜太短了。阿武走以后,不知为何,她也未再让她们回来,漫漫长夜,她不需任何人陪伴,她只想一个人。 人来过,总会留下点东西。这座府邸,处处都保留着阿武住过的痕迹,她利落地走了,却留她每日在此睹物思人。 高阳揉了揉作痛不止的头颅,撑着柱子站了起来,踱回内室。 雨渐渐小了,风也止了,不知明日是晴是雨。 ☆、第六十五章 王皇后众望所归地被废。接下去,长孙无忌先众人一步,请皇帝立新后。他是看出来了,他的倒霉外甥越来越有昏聩的趋势,先废后,再立后,他想立武氏。 长孙无忌、褚遂良等一干大臣后悔死了,当年皇帝迎武氏入宫是先斩后奏的,把人先弄进去了。他们没来得及谏,后面补谏,让皇帝把武氏弄出来,当时褚遂良如是道:“陛下为天下表率,行为天下之则,言为天下之律,当甚行之,勿开恶例,”不要让百姓有样学样,又道:“《诗》云:‘赫赫宗周,褒姒灭之。’臣每览前古,常兴叹不止。幽王纳褒姒之时岂知亡国之事?陛下有此为前鉴,为何不法己身?” 然后重臣纷纷上表,要求皇帝谨慎,将宠武氏等同与亡国。皇帝差点顶不住,但武氏运道委实好,西突厥来犯,窦州、义州蛮酋先后反,大臣们不得不暂放下武氏,将重心转到国家大事上。皇帝调兵遣将,打了几场胜仗,威望大涨,等外夷平,内乱灭,再扭过头来的时候,武氏有子,说什么都晚了。 弄到现在这样子。长孙无忌等人决定扭转一下,武氏一看就没王氏好摆布,陛下身边有这样一个人,非祥兆。说起来,淑妃都比昭仪合适,可惜淑妃家人在这时弄出了些事,不好提她了。且长孙无忌还查出淑妃事中有高阳长公主的手笔。 皇帝一听长孙无忌说要立新后,很开心,正要暗示人来倡昭仪,他现在有经验了,知道皇帝要保持神秘,有想法要从大臣的口中说出。长孙无忌又道:“向者先帝临崩,执陛下之手谓臣:‘朕佳儿佳妇,今以托付。’现王后已废,臣无能,愧对先帝。今再择新后,不可不慎之再慎。” 皇帝将武昭仪三字留在口中,未言。 长孙无忌又道:“皇后母仪万国,善恶由之。王者立后,上法乾坤,必择礼教之家。臣伏请选天下令族之女。”他们家就有不错的女孩,陛下你要不要考虑? 皇帝默默地将武昭仪咽了回去。他没答应长孙无忌,草草退朝了,今日不宜提议昭仪,必要有人首倡方好。 可惜,没人。皇帝遍观内外,没一个大臣肯上表。这事比当初立太子名声还不好听,无人愿做出头鸟。 皇帝很生气,武媚娘与高阳就没指望过他,默默地各自调遣,即便不曾碰面交流,却配合地天衣无缝,一个找口才好的上表首倡,一个联合大臣,只等有人提出,便附议。不久,中书舍人李义府在王德俭的撺掇下,叩阁上表,请立昭仪为后。 皇帝再问众臣,李世勣与李君羡皆称:“此陛下家事,陛下自断之。”许敬宗则当朝宣言:“田舍翁秋日多收三斛粮尚思易妇,况天子欲立一后,何豫诸公事,奈何阻之?” 大家都觉得许敬宗的话很无耻,很没有臣节。但是皇帝喜欢听,武媚娘揪准皇帝欲收拢大权的心思,趁机言许敬宗等臣之忠,褚遂良等人之“只顾自身之名而置陛下于不义”。皇帝被说服,加许敬宗为侍中,李义府为中书侍郎,将太过愤慨、言辞不敬、声称皇帝不听他的他就不做官了把笏还给朝廷的褚遂良贬去地方做都督,又让李君羡占了他的位子,把李世勣提作司空。 自此,人皆不敢言,唯长安令裴行俭,屡次说与长孙无忌,乱天下者,必是武氏。长孙无忌因忌褚遂良这个前车之鉴,不敢谏,却将裴行俭之言外泄,武媚娘说服皇帝,远谪之。 永徽四年冬,皇帝成功将武媚娘立作了皇后,赦天下。 武媚娘一主中宫,就开始反击,上表称往日皇帝要她做宸妃,韩瑗与来济等大臣当场就折损了陛下的颜面当庭争辩,如此忠心为国的大臣,请陛下嘉奖他们。 皇帝把皇后奏表拿给大臣看,他立了一贤后,大臣们深忧惧,韩瑗、来济心悸不已,屡次请求告老还乡,皇帝不准,他希望大家可以一起看一看皇后多棒,比先帝给他选的好多了。 皇后立了,接下去就是太子。因时近正旦,许敬宗等人所上立皇子弘为太子的奏疏便先放了放。 这是武媚娘为后的第一个正旦必要郑重,宗室之中有名望者皆受邀请。 往年,高阳正旦皆托病,未入宫赴宴,这回着盛装而至。 她不大有精神,本就畏寒,今冬似乎又更冷,纵入宫,也窝在轿里没下来,自武媚娘被立皇后,高阳自觉能做的都做了,再往后的路,她们也要分道扬镳了。至于阿武说的十年,高阳根本未放心上,都做了皇后,还要如何? 走到半路,遇到行走的晋阳了,高阳便捎了她一程。 晋阳一入轿,便感到一股融融暖意,四周密不透风,坐榻是厚厚的一层,还有绵柔光滑的锦衾铺垫。她不由便笑道:“想你也忙,就没去看你,今冬过后,可有想去游玩的地方。” 高阳懒懒地靠着,扯着晋阳的手指玩了两下,道:“倒没有,过了正月,我欲搬去芙蓉园久住,你与二十娘常来。” 高阳不肯成婚,晋阳有样学样,新城也没这个打算。前两个皇帝自觉劝说不动,只好问最小的,结果新城说她要跟十八娘一起。皇帝也只得随她们。 听高阳要搬去芙蓉园,晋阳心念一动,问:“那公主府呢?” “久置成废。” 晋阳便很高兴:“我与二十娘也搬去与你同住吧,芙蓉园大得很,景色也好。”二十娘的府邸没造好,又不喜独在宫中,便常去与她同住,她要去和十七娘一起,自然要捎上二十娘的。 高阳是乐意的,一个人住偌大的园子也着实寂寞,便道:“我先去安置下,你们再来就是。” 二人就此商量定了。晋阳见高阳脸色不大好,知她总头疼,便去帮她按了按。她特与医女学的手法,按起来很是舒服,高阳顺势就靠着她合了眼,慢慢地就睡过去了,没有看到晋阳眼中深深的担忧。 到殿前,高阳尚未醒,晋阳见此便示意候一候,让高阳多睡一会儿。 恰逢武媚娘过来,见高阳的轿子,四周宫人皆寂然无声地侍在,轿帘纹丝不动,妥贴地低垂。殿下应当尚在轿中。武媚娘大喜,她忙上前,掀门帘而入,却见昏暗的轿中高阳双目轻合,安然地依偎在晋阳的怀里。 晋阳抬头见是她,不过扬眉一笑,也没说话。要如何?十七娘现在我怀里,你已是败者,还欲重来么? 武媚娘神色一滞,望向高阳,自上回远远一见已过了大半年,殿下容颜依旧,只是憔悴了许多。她不由伸手去握了她的手。高阳睡得并不深,觉察到动静就睁开了眼,见是她,无半点惊讶,亦无半点迟疑地抽回了手,道:“皇后。” 晋阳看了高阳一眼,笑道:“快起来,阿嫂都来迎你了。” 听到“阿嫂”二字,高阳与武媚娘一齐色变,晋阳却无所觉一般,替高阳理了理裙裾。她这么明晃晃地在这也不避让,武媚娘纵使有话要说,也说不了,何况高阳避让之意甚是明显。 武媚娘只得先退出,等在一边,待高阳与晋阳下轿,她再道:“殿下……”高阳打断,深深望了她一眼:“不敢当,皇后呼我封号便可。”她眼中警告有之淡漠有之,唯独无爱与相思。 武媚娘对上高阳幽深冷漠的目光,心头一颤,早已种下的慌乱再次蔓延开,只是固执地看着高阳,眼底带着掩饰不住的不安。四周都是宫人,高阳下意识地便侧身为她挡去众人的视线,恐有心人见了她这样,又生是非。 如此温柔的袒护之姿,武媚娘口中发苦,多年前,她奉太宗之命往东宫贺太子得麟儿,中途遇见殿下,她也是这样,轻轻侧身,极为体贴地为她挡住众人的目光。武媚娘的眼中渐渐带了哀求,拉住高阳的衣袖,低声道:“散宴之后,我于安仁殿等候。” 她发髻上的凤钗,姿态繁复优美,色泽透亮如新,显是人心爱之物,高阳认得,这是她赠与阿武的,凤钗本是一分为二,她们各取其一,做了信物。她的早已锁进妆奁,阿武却仍戴着。 武媚娘在等她应允,高阳弯了弯唇角,眼中终于流淌出静静的难过来,轻声道:“你自保重。”既不肯答应她,也不愿她没颜面。再过的话高阳也说不出,到底,是放在心里的人,伤她亦是伤己。 高阳觉得自己的心是死了,阿武这样难过失望,她纵心疼,也无半点改口的意思。 晋阳看差不多了,不能再让十七娘跟皇后呆下去了,便用力握了下高阳的手:“时候不早,入殿吧,皇后还要主宴呢。” 高阳反射一般地回握住晋阳,晋阳明显地触摸到高阳掌心冰凉一片,她几乎能感觉到十七娘那颗同样冰凉的心,不知究竟何年何月方能再度从容地面对岁月。 武媚娘看她们交握的双手,微一抿唇,尔后轻轻一笑,道:“入殿吧。”说罢,她先行一步,擦过高阳身旁之时,倾身低语道:“我会等到你来为止。” ☆、第六十六章 殿中酒宴已备,今日是辞旧迎新,过了今昔,便是新岁,又长一岁了。 不多久,新城也到了,与城阳长公主相携而来,她本是与晋阳一同入宫的,中途被城阳截走了。晋阳见她们进来,拉了高阳的袖子一下,二人一同起身。 王公显贵,逐渐都到齐了,宴分两殿,前宴男宾,后宴女客。临川端着酒爵,各处敬了一遍,又有比她小的来敬她,说的也是展望新岁之语。见了高阳,又多一句:“又一年,总该想想大事了。”父亲做皇帝与兄弟做皇帝是不同的,长公主所受约束远比公主要小,自己挑一个看得上眼的驸马也不是难事,别看高阳岁数不少,一旦松口要选驸马,京中儿郎,仍是趋之若鹜。 边儿上城阳听见,也插了一句:“你喜欢什么样儿的?说一说,我定去与你寻来。” 高阳就说了,要俊杰,通诗文,懂明经,姿容若仙,风神俊朗,文足安邦,武能定国。 城阳:“别的都好说,这姿容若仙怎么个判法?”风姿像神仙的是什么样儿的?城阳心里,只有道士这般的方外之人才与谪仙一般,仿佛下一刻就要飞升而去。世家子弟哪有这样的风姿? 晋阳张着耳朵,远远听到高阳被围攻,连忙赶来解围,然后临川一见她来,就与高阳道:“你是一个,她是一个,还有二十娘,都跟你有样学样。” 晋阳顿觉自己无能为力,丢给高阳一个保重的眼色,默默地预备撤退,被高阳揪住了袖子,陪她一道听完了临川与城阳的念叨。晋阳咕哝道:“一说起来就没完,你做什么拉着我?” 高阳瞥了她一眼:“若不是你来,我早将话岔别处去了。” “我本是来救你的!” 高阳忍俊不禁,揪着她送去给了新城。晋阳扑到新城怀里假哭:“呜呜,十七娘好坏。”新城象征性的拍拍她,还要嘲笑她:“早在我怀里不就好了,我就不会欺负你。” 武媚娘坐上首,下面情形都看得清楚,她身边虽也有人围着,也不忘分出精神来将高阳纳入视线之中。见她与晋阳玩闹得颇为开怀,武媚娘嘴角的笑意也舒展了一些。恰好晋阳傲娇的从新城怀里挣脱出来,新城忙扶着她,以免她动作太急跌到自己,一抬头,碰到武媚娘扫过来的视线,新城微不可见地与她相对颔首。 宴过半巡,忽有小孩细微的叫声,从侧殿里传了来,皇子弘独身一人跑着,他刚学会走路,走起来也是跌跌撞撞的模样,身上穿得厚厚的,如一个粉嫩可爱的招财童子,采葛一见,忙去抱了他起来,问道:“五郎怎么来了?” 五郎还说不清话,目光转到武媚娘,便伸手要抱:“阿娘。” 武媚娘看到他,下意识地便望向高阳,却见高阳正背对着这边,武媚娘掐了掐掌心,安抚地摸了摸五郎的软发。低声与婢子道:“抱五郎去歇了。” 五郎好不容易找到了阿娘,自不肯走的,眼看就要哭闹,皇帝过来了,众人忙起身相见。皇帝很和气地令众人都坐,无需拘束,一面抱了五郎道:“我说怎么一眨眼就不见了,竟让他寻到这里来了。” 五郎细细的嗓音,撒娇着唤:“阿爹。” 皇帝得意地蹭了蹭他的脸,道:“这么夜了,快跟乳母去睡了,明日醒来,你就能长一岁。”乳母闻声,机灵地走上前,正要接过皇子,忽闻高阳道:“这是五郎?来我看看。” 这一句话简直如刺心一般,武媚娘脊背都僵硬起来,心头仿佛被人扎了一下。来前她便将五郎交与乳母,并未带他过来,谁知陛下令人抱了他来,她本极力避免这样的场面,却不想终避不过。 这样的场面本就避不过,晋阳等人都见过五郎,洗三时、满月时、周岁时,哪一回不得见?不过是高阳次次都礼到人不到,才到今日都没见过五郎。 皇帝笑着命人抱着五郎去给高阳:“姑母怎能不识侄儿?你可记好了,回头给我们五郎补一份大礼。” 高阳小心地接过来,五郎睁着一双乌黑的眼睛,抬头好奇地看着她,高阳的太阳穴骤然一跳,一时间疼得想被钝物狠狠地敲击,她隐忍着,仔细地打量五郎的容貌,终于,轻轻地道:“像皇后。”这一双仿佛能说话的眼睛,与武媚娘生得一模一样。 大殿之中已此起彼伏地响起附和之声。高阳笑了笑,笑意之中带着不易察觉的哀凉,她终于抬起头来,向着武媚娘看去。武媚娘隐忍着,她不忍看高阳此时的落寞,却也不容自己软弱退却,她对上高阳的目光,眼中满是哀求。 高阳凉凉的笑了,阿武,你在求我?你求我什么?你又有什么可害怕?这样的场面,我已想过无数次,每一想起就如死过一回一般,我便一直软弱地躲避着,唯恐压抑不住自己的嫉恨。然而,现在真碰到了,却发觉也不过如是,再是难受、难以面对,也抵不过你当日决绝离去的背影,那是我一生的梦魇。 只是阿武,当你的夫君与孩儿都伴在旁,看起来这般美满幸福之时,你可想过我孤身一人的痛苦? 皇帝还在一旁不住地道:“怎会只像皇后,也该像我才是。” 武媚娘被高阳低头的一笑彻底乱了心神,她就站在殿中,身姿孤寂无助,她与殿下之间的牵连,仿佛就在这一笑中彻底的断来,再也接不回去。 高阳动作轻柔而谨慎地将五郎送到乳母的怀中,看着她抱好了方收回看护的目光,道:“男儿肖母,女儿肖父,五郎自然是像皇后多些。”说这话时,她心在泣血,听这话时,武媚娘心如刀割。 惟有皇帝大悦,握住皇后的手,含情脉脉道:“十七娘说得是。” 武媚娘让高阳看到她与皇帝亲密,抽回了手,勉强一笑:“陛下再不过去,大臣们都等急了。” 皇帝大笑而去,顺手抱走了五郎。 殿中只有晋阳是知情人,她也难受极了,欲安慰高阳,却被新城阻止了,新城冷静地看着她,道:“人多口杂。况且,你于她们是外人,说什么都无用。”最难受不安的是皇后,她都忍住了,你又急的什么? 晋阳大惊,二十娘知道了什么? 新城笑笑,接下去任凭晋阳如何套话,她都不再开口。 宴散,高阳径直出宫,于宫门处与众人道别。晋阳目送她走,然后拉着新城,恐吓她:“快把知道的都说来,不然今夜不让你入门!”新城是借住她家的。 “我可去十七娘那里借住。”新城不为所动,还有十六娘,十娘,那么多,再不济她还能回宫,再再不济,据说外面有一种叫客舍的地方,供人借住。 晋阳瞪她一眼,回家再收拾你。 安仁殿,采葛小心翼翼地禀道:“高阳殿下已出宫去了。” 黑暗之中,墙角那一盏微弱的灯闪了一下,过了许久,武媚娘方静静地颔首,一人枯坐了半宿。 一过正月,高阳就离开了她的府邸,搬去芙蓉园长居。武媚娘听闻便知高阳是彻底与过往挥别了。她怔了片刻,眼睛里流露出伤感来,随即,又撑起精神来,眼下已到关键时刻,容不得她懈怠,她不能让前功尽弃,她所求的从头至尾都没变过。 殿下想忘,就让她想一阵吧,芙蓉园景色怡人,恰好让她养一养身子。武媚娘并不怕高阳当真忘了她,即便有一日她当真全放下,她也会让她重拾起来。她们相互欠了一世的情,怎么能就算了。 武媚娘紧锣密鼓地准备陷害忠良,高阳抽手了,她门下诸人都老实安分的很,原本长孙无忌还查到高阳在立后与先前的废后中都掺了很大一脚,她隐得深,到淑妃之事才被牵扯出来,长孙无忌正要再看高阳想做什么,高阳忽然宅起来了,什么都不做。 长孙无忌给她弄得疑惑得要命,照理,权势熏人,定会让人得陇望蜀,怎会忽然收手?难道在酝酿更大的阴谋? 没等他研究透,武后与他宣战了。武后的挑衅来得静悄悄的,却十分诡异且精妙。 永徽五年夏,有罪官刘洎之子称其父受褚遂良之冤而死,褚遂良已被贬官不在朝,长孙无忌不能坐视他受诬蔑,让武后势涨,立即命人代为申辩。皇帝听其申辩未问其事,不问褚遂良之过,武后一方败。长孙无忌于是乘胜追击,告李义府擅杀大理寺丞,夺其妻为妾。 李义府当即自辩。彼时,受弹劾之人为避嫌,应当俯身而出,在朝堂之中待罪。李义府自辩显然狂妄。御史王义方呵斥其目无法纪,令退下,李义府不退,王义方再三呵斥,李义府见皇帝未出声,才退下。 王义方是长孙无忌的人。等他将弹文念完,皇帝不问李义府之罪,反言王义方侮辱大臣,将他贬为莱州司户。隔日便有御史参太尉(长孙无忌)挟报私怨,因李义府稍有不敬而令人诬蔑。 长孙无忌大惊,这后面必有他不知道的事,问甘露殿一宫人,方知李义府之事,武后早在皇帝那里做了铺陈,言李义府之冤,称必有人诬蔑。长孙无忌方知入了局,不过一日,那名将事由泄露给他的宫人便被武后杖杀,皇帝知道,什么都没说,只将甘露殿及两仪殿宫人调配之权皆付与皇后。 武媚娘的目标根本不是褚遂良,而是长孙无忌。 ☆、第六十七章 长孙无忌吃了个亏,还无处申诉,先是因轻视不察入局,后又心急窥伺禁中。御史的奏本皇帝虽都压下了,但那宫人被杖毙,他还将两殿皆付皇后,便是很不委婉地告诉众人,皇帝对太尉已生不满。 皇帝早对长孙无忌有所不满,却一直隐忍不发,一是他根基未稳,二则先帝崩逝前要他勿让国舅为阴语中伤。现在却不同了,前两日苏定方又打了胜仗,这是属于皇帝的文治武功,他之威望再长。而这些年长孙无忌仗着自己功高,总在朝堂上与他过不去,他已不想再忍。皇后所为,恰好是他愿见的。 过了永徽五年,皇帝改元显庆,显庆元年二月,立皇后子弘为太子,赦天下。三月,徙封陈王忠为梁王,次子孝为许王,三子上金为泽王,皆出京就藩。 已有,五年了。离开殿下已有五年了。武媚娘望向窗外,不禁想殿下此时在做什么。 采葛奉了一碗汤药上来,武媚娘微一敛眉,一气饮尽。采葛犹豫了许久,此时忍不住道:“这药总吃伤身,况且皇后唯太子一子,再有一子,方稳妥。”这话有些僭越了,武媚娘搁下药碗,淡淡道:“吾自知之。” 若非必有一子方能立稳,连五郎她都不愿有。殿下心中已有伤痕,她不能再往上面多划几道了。越是往后便越难心安,她固坚定,但若殿下决心忘却,她要如何呢? 已有五年了,说好了十年,她不能再多耽搁一刻。 采葛见皇后脸色并不大好,不由再劝:“是药总损身子的。” 武媚娘一想也是,不想要孩儿是一事,自己的身子是另一事,二者不可混为一谈。想到前两日阿姐入宫来看望她,碰上了恰好在她这里的陛下。那二人相视之时眼中难掩的温柔多情,阿姐娇羞如少女,陛下俊朗如少年,这二人还自以做的隐蔽,她真不知道么? 陛下总赞她大度,既如此,她何妨再大度一回? 武媚娘的嘴角噙着一抹凉薄的笑意,复又望向窗外,这是禁宫的最高之处,这个方向依稀可见芙蓉园柔媚多姿的轮廓,她的殿下,就在那里。 高阳的确在那里,她身前坐着个和尚。这和尚是熟人,乃是辩机。 三日前,高阳外出踏青,遇见背着篓子,满身朴素的辩机在尝百草,不不不,是贴近自然。纵使他一身短打,足踩草鞋,仍从容得如同一身华彩袈裟与众生讲经一般,丝毫无亏他俊朗的风仪。因曾有一面之缘,辩机认出高阳,便上前拜见了。高阳对他有些好感,何况上一世是她拖累了人家,便一同行了一截路。 途径一处山河,高阳颇觉眼熟,辩机便道:“前朝名匠有一幅山水画取景于此。” 经他一说,果真如此。高阳大喜:“汝亦擅画耶?” 辩机并没有很谦虚,实事求是:“略有涉猎。” 知己难求,于是二人分别之时便约定了到高阳家里去鉴画。 高阳在芙蓉园安了家,很大的一处宫室园池,满天下除了皇帝怕是没有谁比她的居所更华贵广阔了。此为先帝所赐,御史还不能弹劾她僭越,连皇帝都不能轻易收回。 前尘往事什么的,随着岁月流逝,总有烟消云散的一日罢?她不求立即便忘了,只想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对阿武,不论是从前亦或现在,她做的够多了,仁至义尽,乃至之后的事,她仍千方百计地为阿武留了一条后路,必保她无恙,不让她走上王皇后的老路。 没有阿武的时候,她便希望自己的人生畅快肆意,后面有了阿武,轨迹便彻底的变了,如今,又回最初。 伤感是伤感的,但人还能一直伤感下去么?一段情罢了,不过人生之中的一小段,不足道也。 高阳就认认真真地过日子了。不时就设宴赏花,外出游玩,过得很自在。 现在她就邀请了一个和尚回家。邀和尚回家并不是一件好听的事,但她就是做了。外人看不惯也不敢说她,她连皇帝都不放在眼里,只要不造反,谁能拿她怎么办?她高兴怎么样就怎么样。 除了在武媚娘的事上,高阳从来不会委屈自己。 二人相对而坐,辩机满腹经纶,言辞风雅而不言之无物,举止自若,谈吐风雅,说到妙处还能高歌一曲,潇洒得很。 高阳就诱惑他了:“汝有才干风仪无双,入空门实在可惜的很,你还俗吧,我荐你出仕。”来帮我啊,我这恰好缺一个礼乐大家。 辩机道:“辩机少践缁门,伏膺佛道,玄宗是习,孔道未闻。今遣从俗,无异乘流之舟使弃水就陆,不惟无功,亦徒令*也。” 高阳不禁掩唇而笑:“你可真有意思。”这番话,一字不差,是当年太宗劝玄奘法师弃缁时,玄奘法师拒绝所说,彼时她恰好侍奉在侧,听了一耳朵,不想过了九年了,今日又听到。 见她笑了,辩机也颇为开心,大大方方地道:“家师之言,字字珠玑,我不知用这话拒过多少显贵了,偏生今番让殿下听了出来。” 真是洒脱又爽快。高阳心情好,亲为他斟茶。 过不多久,便有婢子来说,画都悬起了,请二位前往一观。 春日日光好,恰好可以晒一晒书画。她所珍藏,许多都是古籍,是刻在竹简上的,长久置于库中,不免潮湿生虫,故而每年都要拿出来晒晒。这次赏画,恰好便将这一项一道儿做了。 二人行走在盛放鲜妍的花木之间,一幅一幅地看过去。每一幅辩机都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很是博学。 相谈甚欢。 到黄昏,二人一起动手收起字画,放到匣子里装好,还有一部分没看的,自然又约了下次。高阳还很大方地赠他许多精制的斋饭让他待回去与师兄弟们分食。辩机也收下了。 宾主尽欢。只有一个人很不高兴。 高阳住到芙蓉园,比原先的府邸离禁宫更远了。武媚娘让她去,并不代表就放心,芙蓉园中有她的人,她需要随时知晓高阳的状况才放心,才安心,才能明确地鞭策自己。 现在得到这样一个消息,武媚娘疑惑不解之余更添不安。高阳与权贵交好是有的,也常设宴与众同乐,但辩机不一样。武媚娘记得此人,当日大慈恩寺初见,殿下对他便多加注目,多有溢美之词。 武媚娘合了合眼,她不能先乱了。她要一步一步拔除先帝老臣,或杀之或逐出长安,再简拔新人,五年之内,她要这朝中要位皆由听她话的人去占,而后,她便以皇帝失德,不配为帝,逼他退位,由她的儿子即位,太子还小,不能视政,母后临朝便是水到渠成之事,到时大权在握,谁能预她之事,她与殿下便再无人相阻了。 这一想法不可谓不大胆,时间更是紧迫。她不能乱,一步也不能行错,否则,便要花更多的时间去填补错误。她等不起,殿下不会等她。 一想到殿下不会等她,武媚娘便乱了分寸。她猛然想到,分离之时,殿下根本没有许诺会等她,她登后位之后,殿下便沉寂起来,不再如从前一般在朝中与她呼应。武媚娘忽然察觉了高阳的想法,她早已不对她们之间抱有希望,她之前所为,并非武媚娘想的为十年之后而布局,她根本是只为助她为后。 武媚娘的心口骤然一痛,她用力地咬住下唇。纵使殿下放手,她也不会算了,她们之间,从无算了这一说。 武后心情不大好,朝中众人便要有人遭殃。 从前立后之事反对的最为强烈的褚遂良已贬出京,余下的韩瑗与来济不断遭受打击,显庆元年五月,许敬宗与李义府奉皇后之命,诬告侍中韩瑗、中书令来济与褚遂良暗谋不轨。皇帝贬韩瑗为振州刺史,来济为台州刺史,终身不令他们再入朝,又贬褚遂良为爱州刺史。 自此朝中再无人为褚遂良说话。长孙无忌颇觉孤立无援,深悔瑗、济之事他因恐皇帝猜忌,未出手相助。 皇后为拉拢于志宁,又请皇帝加于志宁为太子少师,将他绑到自己船上。于志宁本无大权,见此也无能为力,只盼教好皇太子,他一生教过三个太子,第一个被废了,第二个倒是登基了,可惜不像个明君,第三个死于后宫倾轧,这是第四个,不能再有所失。单为太子,于志宁也不得不上了皇后这条贼船。 做完这些事,已是入冬,初雪翩然而至。 这一日,武媚娘听闻高阳邀辩机赏雪。她掐了掐掌心,忍了快一年了,这回她忍不得了! ☆、第六十八章 武媚娘忍不住了。她不在殿□□边,不能防着奸人有隙可趁。现在,这个奸人就出现了。 弄死一个和尚于武媚娘而言,易如反掌。但弄死和尚之后,是否会引得殿下更为不满?武媚娘抚额,想来想去,还是需一个温和一些的法子。 处理这一事,比之其他,都要谨慎得多。武媚娘万分小心,不能让殿下对她再添不满,不能把事情弄得无从转圜,更不能将殿下彻底推离。 武媚娘叹息一声,去跟皇帝说了,欲召玄奘入宫讲经静心。皇帝忙着发展新恋情,且他颇觉这段恋情似乎有损他与皇后间的情意,奈何情不自禁,身不由己,那一位也是佳人,百般痛苦之下,他选择不负佳人,因此,皇后有事相求,他必是尽力答应以做补偿的。 玄奘是高洁持重之人,皇帝待之亦甚尊重,便道:“莫怠慢了法师,法师入宫之时,先说与我知晓,我需见一见他。” 武媚娘道:“这是自然,哪有入人家门,不见其主的?” 皇帝一笑,甚觉皇后懂事体贴,心动之下,不由握住她手,叹息一般地深切道:“媚娘,我总不负你。”皇帝虽风流,也是有底线的。 武媚娘微笑回视,脉脉深情:“我知陛下,陛下知我。” 皇帝深为动情,感动地走了。 不几日,玄奘奉召入宫,先往甘露殿拜见皇帝,而后于立政殿同皇后讲经。 武媚娘召他来,并不是要听他谈经论道,玄奘也看出来了,说一些西域之行的奇闻,其中夹杂一点佛法,蕴含大道而不失生动。 听了一整日,武媚娘道:“佛法精妙,个中深意,果令人受益匪浅。” 玄奘宣了一声佛号,道:“佛法大道,劝人向善,教化德行,皇后有所得,人之幸也。”并不深入说什么。 武媚娘带着一抹亲善的笑意,缓缓道:“如此精妙之道,奈何不得天下传颂,法师开坛布道数载,获信徒几何?” 武媚娘讲究实利,往日高阳曾言天下人熙来攘往皆为利,利聚则来,利尽而散,彼时她言,除了利还有义。然而有时,这二者是可混为一谈的。玄奘道:“贫僧扬法,非为信徒。” “信徒不至则法不扬。”没人听,抑或听了不上心,又如何推行?唐初多次废黜佛寺,佛教本就艰难。 玄奘望向武媚娘,武媚娘笑道:“不依国主,则法事难立。”玄奘不图私利,但他要的利,比私利更难达成,他要弘扬佛法,将自己从天竺带回的佛经宣扬开来。 话摊开了说,便是两便。玄奘法师,从不是一个单纯的僧人,从他西行归来,频繁出入禁宫,他便不能超然物外。 武媚娘敏锐感觉到佛门是她可利用的。与玄奘交谈数日,二人达成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一致。武媚娘说动皇帝亲为大雁塔撰写碑文,不久,玄奘便往玉华寺再行译经,辩机为弟子,自然要同去侍奉师傅。 辩机终于走了,估摸着三两年间是回不来的。武媚娘总算松了一口气。默默地希望他以后都不要回来了。 辩机走了,高阳少了一个可以谈诗论画的知己。武媚娘自玄奘下手,做得隐蔽,高阳还不知是她动的手脚。辩机走前一日,特来与长公主辞别,高阳无奈道:“饯行是来不及了,待你归来,我为你洗尘。” 辩机笑着道:“何必拘泥形式,殿下好意,小僧记在心里。” 高阳还将他们一起鉴过的一幅画赠给了他。那幅画价值千金,本也是高阳喜爱之物,她拿来酬知己了。 武媚娘知晓以后,又是一阵气闷,简直想把高阳的珍藏全部都搬走藏起来! 天降大雪,武媚娘教太子念书,太子颖慧,学得极快。 “皇后,荣国夫人与韩国夫人拜见。”有婢子禀道。 武媚娘笑意微顿,随即颔首:“请进来。”婢子领命而去。 武媚娘低头与太子笑语:“五郎且去玩吧。”太子仰着脑袋,笑嘻嘻地看着她,面上有一双浅浅的笑涡,得了母亲放行的话,蹦蹦跳跳地便走了。 荣国夫人与韩国夫人走了进来,见皇后,先行参拜。武媚娘笑道:“母亲与阿姐又与我客气。快来坐吧。” 韩国夫人身边还跟了一个灵秀可爱的小女儿,见了武媚娘,怯怯地唤:“姨母。” 武媚娘怜爱地抚了抚她的小辫子,温声道:“别在殿中干坐着,去玩吧。” 贺兰敏月闻言,便朝自己的身边望去,她看的是自己的外祖母而非母亲,经得首肯,开心地跑了出去。 “今日怎未带敏之来?”武媚娘望向韩国夫人,问道。 韩国夫人自坐下,便不时地望向门外,此时闻得皇后发问,她受了一惊,忙道:“敏之外出与友交游,不肯与我来呢。”语气之中有着强作镇定的不自然。 她的母亲荣国夫人便望了她一眼,眼中略带无奈与担忧。韩国夫人半点不觉,笑了笑道:“今晨的雪落得真大,险些便要出不来门了。” 武媚娘便道:“积了雪,恰可与友观赏,敏之也大了,有自己的交游了。”她望了望窗外枝头的洁白无瑕的积雪,目含怅然,缓缓道:“若要赏雪,万岁山是最好的。往年我也与陛下提起,想与他同去观雪,奈何陛下政务繁忙,总不得空。”说罢,她笑了笑。 荣国夫人年岁已老,头脑却十分精明灵醒,她听得此言心头一颤,忙去看韩国夫人,却见她的女儿脸颊透红,眼中满是向往与跃跃欲试。荣国夫人目光沉晦,回过头来,却见皇后带着一抹浅薄的笑意,静静地看着她的姐姐。 皇后什么都知道。荣国夫人心内叹息,与韩国夫人道:“我有事要说与皇后,你去看看敏月吧。” 韩国夫人一听,便如就此解脱了一般,唇角绽出一个如少女一般纯粹的甜美笑容,白皙的手指撑了一下地面,灵活地站了起来,笑道:“皇后与母亲说就是,我去看着她。” 说罢欢乐地跑了出去,她身上的氅衣随之飘动,如一只苍茫天地间翩然起舞的蝴蝶,生动美丽,无忧无虑。 荣国夫人不安地动了□□子:“皇后,顺儿……”顺是韩国夫人闺名。 “母亲,”武媚娘的声音缓慢而沉静,“我都知道,只要阿姐不过分,她总是我的至亲。” 荣国夫人语凝,只好点了下头,干涩道:“我会约束她。”如今的境况来看,这不过分的底线应当便是不能留下子息。 “如此便好。”武媚娘淡然接了一句。 这算是得了皇后的保证了。荣国夫人稍稍放心了一些,不过片刻,她的目光中又渐渐聚敛起精光:“你在宫中,消息怕不灵通,近两日,元爽与元庆已成太尉座上宾,他们,翅膀硬了。” 武元爽、武元庆,武媚娘同父异母的兄长,少时,她屡次亲见这二人待母亲无礼。 “能飞倒是好的。”借她居高位,而今自以立稳,便欲另谋他路,哪有这样好的事情。武媚娘语气轻柔,不见半丝气恼:“就怕未至半空便跌得粉身碎骨。” 荣国夫人看了她一眼,叹息道:“还得皇后多看顾了。” “这是自然,阿兄情义,儿一时不敢忘。” 言语点到便可,多说无益。二人又说了一些其他,荣国夫人对贺兰敏之甚为宠爱,不禁便道:“敏之业已八岁,父亲早忙,母亲也不牢靠,我不得不多照看。” 武媚娘看着她已花白的头发,倒是很理解:“待敏之长大一些,便让他出仕吧。”早前用武元爽、武元庆不过是她手中无人,自然要简拔自家人,可现今,这二人竟投了长孙无忌,是留不得了。父亲还需一个承嗣之人,敏之聪慧灵秀,岁数不大,有母亲在,她是放心的。 二人站起身,边说边走,至庭院,便见皇帝与韩国夫人言笑晏晏,一起逗着太子与贺兰敏月,真是亲密如家人。 武媚娘拉住欲出声的荣国夫人,转身往回走去,行至拐弯之处,她低声与采葛道:“往后,不许太子与敏月太近。” 采葛顺从应是。 荣国夫人回头看了一眼,满地白雪之中,皇帝与韩国夫人渐渐相拥,四周宫人已都遣了下去,太子与敏月好奇地看着他们,并不知他们一人眼中的父亲与姨母,一人眼中的母亲与姨父在做什么。 隔日,皇帝与皇后道:“有些年未在冬日幸万岁山了,恰这两日好下了雪,景致定是怡人,不如,一同去观雪?” 武媚娘道:“陛下是要与群臣同往?” 皇帝摆手道:“不带他们,就咱们,哦,还有韩国夫人与敏月也一道罢。” 武媚娘抿唇笑道:“那就是去游玩的了?不带大臣是好,奏本却不会因此便少了,与其让他们扰了陛下畅快,不如我留在京中,若有急事,快马送去万岁山,可好?” 皇帝一听,便觉甚妙,只是如此风雅之事,不能带皇后同行,到底缺憾,便劝道:“朝中事耽误三两天也不会如何,你为我整肃内廷,又与我操心政事,我心实在难安。” “陛下安心去就是,我不过是代为照看三两日,陛下却是全年无休。”武媚娘劝说道,“一次不去罢了,总还要下一回。” 皇帝再一次感叹皇后贤惠,马上便令人整理行装,往万岁山看雪看星星看月亮去了。 ☆、第六十九章 辩机出京去了,实则与高阳也无太多干系,少了一个知己是不假,但她若要一人来解闷,还怕无人么?不过是懒得动弹罢了。 她夜间睡得少,干坐着也不过白白浪费辰光,便令人搜罗了许多书来看。有许多还是篆刻在竹简上的古籍,唯此一简的孤本,高阳为与之配,特令人在她内侍之中摆了一个十分古朴的书架。 古籍之所以在古,便是其时日已久,上面许多地方,皆有缺损,高阳便要将这些缺损之处补上,到处去搜罗了书册来参详,也偶会将崇文馆中博学之才召来探讨,起初博学之才是不愿到芙蓉园来给长公主殿下解闷的,只是来过一回,发觉殿下才识渊博,且藏书之丰,有一些,连崇文馆中都不可见,便很愿意来了,有时,还有借走书册去看的。 高阳本就愿与这些人交好,崇文馆诸人,学识渊博,精通礼乐,是为皇家歌功颂德的,天下新句多出自此处,他们是天下文风所在。要说高阳在各处都按了一些人手,有一个地方怎么也插不上手的,就是崇文馆,此处非大家不得入,但若已是大家,又有什么需要依附他人的?他们单凭文采便可稳居不倒。 不过崇文馆平日也没什么用,他们只在有礼法之争、修史修书时忙碌一些。高阳也不急着要在那里插什么人手,她有的是时间,多年下来,她之势力已很可观了。只是深夜之时,偶尔也会忍不住想一想,若是当初,她有力与皇帝一争,是否如今,便不是长夜孤枕了。 今日来的这位文采斐然的才子名作卢照邻,擅七言古句,诗笔纵横奔放,性情豪迈疏拔。 卢照邻是来借书的,他曾拜孙思邈为师,来此,便是投的孙思邈的名刺,请公主一见。高阳看到孙思邈的名刺,自然是见了。 卢照邻颇知礼,他出身望族,一举一动皆带出名门沉积百年的底蕴来,非是显摆,而是骨子里便是这般优雅疏朗的谦谦君子。 高阳望着他,素手托腮,笑意澹澹:“尊师可好?” 卢照邻道:“家师仙踪不定,不知又去了哪里采药,仆亦不知。改日见了他,必为殿下带一声安。” 寒暄完便说起了正事来。 “邓王辟了仆去为典签,前去封地,路途遥远,再来不知何时。听闻殿下处藏书甚丰,便欲借一二誊抄……”是来借一些珍贵书籍抄了,带走研究的。时人爱书如命,书册本就是贵重之物,孤本便只有借了来抄,因而借书是一件十分郑重之事。 高阳是长公主,国有高士,她自欢喜,极为痛快地答应了。 于是接下去数日,卢照邻每日都来抄书。高阳除了首日见过他,之后便未再召见,只是一回见了他字,极为激赏地赞了一句:“好风骨!”由字观人,可见此人傲气。 待卢照邻将行出京,恋恋不舍地摸了摸几本孤本,高阳便亲设宴为他践行了。卢照邻很高兴,请高阳将那几本书册照看好了,待他往后回京,再来抄,高阳道:“何须这般麻烦,卢郎去便是,邓王叔的门墙我还是入得的,过几日,令人抄好了,便与你送去。” 卢照邻大喜,酒后,挥笔作诗,以赠高阳。 与宴非只高阳与卢照邻二人,另有陪客数名,因卢照邻是才子,高阳所请陪客,亦是擅诗文之人,其中便有少年成名的神童骆宾王。一群人谈诗论画,说到尽兴之处,拍案高歌,举杯痛饮,很是欢快。 宴尽欢而散,高阳命家令送客,自己带着几分酒意,入了寝室,她的手中还拿着卢照邻所写之诗,卷成了一卷,依稀可见上面的墨迹。 入得内室,便见正中坐榻上坐着一个人。 高阳的步子猛然顿住,整个人便如被定住了一般,愣在原地。 武媚娘在此等了一个时辰,此时见了她,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也许是太过想念,终于见了这人,反倒觉得不真实了。 高阳反应过来,皱皱眉,并不敢再走过去,远远地望着她:“皇后深夜不眠,怎会在我房里?” 武媚娘没有生气,目光极为柔和的看着她,站起身来,朝着她走过去。高阳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眼中闪过一抹不知所措,然而不过片刻,她又是淡定的模样。她手中还拿着那一卷诗作,武媚娘见了,便稍稍侧身,取过展开,高阳由着她,并未抢夺。 武媚娘轻轻地念了一遍,眼眸之中浮起一抹复杂,她看了看高阳,叹息了一声,柔声道:“这是卢照邻的诗作?我也读过他的句子,最为深刻难忘的便是那句——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她嗓音缠绵地念着如此悱恻幽然的诗句,高阳只觉很是不堪,心中也满是压抑的难过。她别开头,冷冷道:“你来做什么?” 武媚娘不语,低下头,将那薄薄的一张纸折了几折,默默地收进袖袋中去,不打算还给高阳了。高阳咬了咬下唇,知道她那点小气的心思,却也不好同她争抢。 武媚娘放好了诗笺,还轻抚了一下袖面,她已经决定这辈子卢照邻都别想回长安了,这种人才合该在州郡多加砥砺。文章憎命达,多些坎坷,方能写出好诗,流芳百世。 这种略有些阴暗的心思,她是不会说出来的,武媚娘看看高阳,欲牵她去坐,刚触及高阳的掌心,高阳便缩开了,自走去坐下。 武媚娘弯了下唇,跟在她的身后,同她一样。 “皇后如何入得我家门?”她府里出了细作,此人身份还不低,得以在入夜之后,从外面领人行走。高阳已在想究竟何人了。 武媚娘一笑:“你猜不到的。” 无耻,往别人家中安细作,还这般洒然自若。高阳终于正眼望了她一眼。这一看,便发现,阿武,与在她身边时不一样了,气度与神采,焕然一新,这耀眼的光芒,将她的眼睛都灼疼了。高阳眼睛一热,只觉一阵刺痛,随之而来的,是心口那处如被尖锐的银针扎了一般。 她的神色不对,武媚娘也从未奢望过她来,殿下便会迎她,想必在她心中,她们之间已是过去了吧。仍在殷殷期盼着的只有她一个人,念及此处,她不是不难过,然而,若连她也放弃了,她们之间便当真完了。 此时是无需说道理的,那些道理,无须说,武媚娘明白,高阳亦明白。 坐了一会儿,始终无人开口,武媚娘道:“我不能多留,天亮前,需得入宫。”高阳的目光,终于望了过来,武媚娘抿了抿唇,轻柔地道:“我日夜思念殿下,盼能相见,然而,我也知,我今之状况,该是无颜再见殿下。”她们本就不般配,身份千差万别,只是现在,这鸿沟更是难愈。 高阳置于膝上的手颤了一下,等她说下去。武媚娘笑了笑,笑意之中说不出的凄微哀凉:“十年之约,我未忘,不知殿下可记得否?” 高阳断然道:“没有十年之约。” 武媚娘因紧张而略微簇起的眉头舒缓了一下,殿下这般言语,便是说明,她也不曾忘,她虽不抱希望,却并未忘记,她必是日日都在牵挂着这事,乃至她一说,连想都无需想,便这般斩钉截铁的否认。 这否认恰恰便是肯定。 她心中有了底气,话也敢说下去了:“殿下不愿认,我一日不忘。” 高阳不敢置信地看过来:“你已是皇后,还要如何!”见武媚娘眼角一片凛然之气,她心口一颤,光揣摩她这两句话,便可琢磨很不同一般的意味来。高阳何等机敏,当即便深深吸了一气:“你欲何为!” 时间紧迫,武媚娘出宫,除几心腹,谁都不知,她来此不是为与高阳争辩的,只是要告诉她,她当日所言,并非为自己开脱,更不是说过便算了。她如今所为,皆为那一日。十年岁月,并非朝夕,纵使情比金坚,也能磨成无欲无求了,这些话若不说,再过几年,殿下当真放开了,就说什么都迟了。 武媚娘淡然道:“太子已有,皇帝无德退位,届时主少,我临朝,海内外皆在我手。” 她竟有这般大胆的计划,高阳觉得自己的脑海之中已是一片空白,许久,她才干涩地道:“你之所为……” “只为你我。”武媚娘干脆地接道。 高阳感到一阵晕眩,她顾不上其他,立即握住武媚娘的手,极力镇定地道:“纵使你坐拥天下,你我也不会有破镜重圆的一日。你安安生生做的你皇后,人之一世,非只情一字。以一妇人之身谋国,何等艰辛……不如,安享富贵……” “那你呢?”武媚娘反握住她的手,“你过得可好?” ☆、第七十章 如珠玉,光芒四射,她先前不过蒙尘,而今,是什么都挡不住她了。高阳看着与她执手相握的武媚娘,猛然便觉一阵恍惚,不得不承认,现在的阿武更夺目了。 “我自然是好的。晨起有甘饮,薄暮而乐起,有何不足?”高阳冷静地道,阿武所言之事,牵涉甚大,一旦动手,朝廷不定。天下承平二十余年,百姓休养生息,正是复苏之时,此时一动不如一静,为私情而扰天下,非她所愿。 她说自己过得好,武媚娘是不信的,她来也不是听高阳口是心非。高阳不得不劝她:“九郎是不靠谱,但……” 武媚娘打断她:“说这样的话,劝我与他恩爱,你舒坦么?” 高阳别开头去,显而易见之事,何必再问,她寡淡道:“我早已说过,你我早已两断,”她闭了闭眼,“你与他是好是坏,也与我无关,我好言相劝,也不过是为皇家脸面计,帝后不合,总非好事。” 她这般油烟不入,仿佛当真不在乎的样子,武媚娘倒不知说什么,尤其是,她对高阳有亏欠,不论说多少次情势所迫,都不能遮掩她确实对殿下不忠。她理亏,受殿下讥诮也是应该,武媚娘一点脾气也没有,好像把褚遂良等顾命之臣弄出京、随意把内宦杖毙的都不是她一般,语气软得像只小绵羊:“而今种种皆是我错,殿下心气难平,是打是罚都好,只别不理我。” 她这样软绵绵的,高阳语气也硬不起来了,不得不和缓地说道:“朝政不稳,天下不定,兵祸过去不过二十余年,百姓受不起折腾了。”四地藩王,八面夷狄,又有流民贼匪,高阳是长公主,她是有责任感的。 武媚娘沉默了片刻,缓缓道:“必不加祸与百姓。”若能控制,中央的局势如何,与升斗小民并不很相干。 她是铁了心要做这事,无论如何,都不愿再妥协。现在的情形与当初不同了,她们都有权有势,任何一人都可在朝中掀起不小的波澜,已不必再退缩隐忍,武媚娘等了许久,忍了许久,对皇帝亦是多加容忍,为的就是重逢的一日,她如何肯退。 高阳像是从不识得她一般,满目陌生地望着她。阿武,何曾这般强势,往日,她再是有主张,也是先说与她,也只建议而已,何曾这般不肯让出一丝一毫,何曾如此胸有成竹。武媚娘让高阳冷漠而陌生的眼神蛰得难受,她欲再诉衷肠,却听高阳慢慢地开口:“阿武,你还不肯相信么?我已不再倾心于你。” 顷刻之间,武媚娘只觉一阵头晕目眩,仿佛有一只残酷的手,撞入她的胸口,捏碎了她跳动的心,痛入肌骨,她张了张口,高阳眼中没有一丝情绪,云淡风轻,似乎过往种种,于她皆是往事,武媚娘觉得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你……”高阳欲言送客。武媚娘却先站了起来,飞快地说道:“殿下要如何,我干预不得,而我,有诺必践。” 如此固执。 高阳掐住掌心,语气也彻底沉了下来:“你就不怕我将你今日所言皆告于陛下。”一旦说出去,便是篡逆之罪,谁也救不了她。 武媚娘丝毫不惧,她只是难过,难过与她们终是对立,殿下防她如防敌手。武媚娘轻声道:“你要我死,何须如此麻烦,或鸩酒或匕首,殿下有赐,我无不从。若连你都不愿我活着,我还有何可恋?”她语气沉静,望向高阳的目光甚为坦然,顿了顿,她忽而一笑:“要真能死于殿下之手,于我倒是无愧此生了。” 她说完,不等高阳的回答,亦无需高阳再说什么,轻缓地开了门,走了。 她们之间,没有告别之语,便如上一回。每次,都似在切断二人的情缘,却永远藕断丝连,永远不能真正地再无干戈。 她说得轻松,似乎当真生无可恋,但高阳知道,阿武如此言语,也不过是明白她不舍置她于危境,然而,即便知道她不过是逼她心软,高阳仍是难过,仍是觉得心如刀割。 何时开始,她们之间成了这样的境地,她永在后退,阿武永在逼近。 武媚娘出了高阳的房舍,一路无阻地走出后门,门外有车接应。 浓浓夜色之中,骏马嘶鸣,一声鞭响,马蹄声嘀嗒,飞快地朝皇城去。武媚娘满心不舍,这短短不到一个时辰的相处与她而言,真是太多短暂。 入城门,车夫出示一块令牌,守城卫士便快速将城门开启,车一入门,城门便再度合上,不过片刻,又恢复了宁静,门前又落叶打转,寂静无声。 武媚娘下了车,饶过巡逻的御林,一路朝着立政殿而去。而今宫中四处都是她的人,除了御林她驱使不动,余者皆无可虑。而御林,武媚娘稍稍地弯了弯唇,多半已落入殿下之手。 她今日出门,是经深思熟虑。数月前,她欲将御林收买入麾下,令人探查数十名校尉背景,而结果,却让人万分心惊,这掌控了御林大半实权的数十校尉,皆与李君羡有千丝万缕的关碍。 李君羡,听命于高阳。 当得知此事,武媚娘久久不能言语。除了逼宫,谁会在御林上动手脚?高阳是不会篡位的,她会如此,只会是为她预备后路。皇帝凉薄,能废一后,便能再废一后,废后焉能善终?御林,便是高阳为她准备的最后一道屏障。然而,收买御林,何等风险,亦非三年两载便可成之事,其中所费人力财力,可想而知。 高阳暗地里为她做的每一件事,都让武媚娘欲落泪。高阳心中有李唐宗室,有天下万民,但阿武,是高过这一切的,她用心地维护她,哪怕,她已是别人的妻子。 这样的殿下,让她如何肯放手。 武媚娘入立政殿,殿中有人恭候,见她回来,一言不发,齐整划一地预备洗漱衣物。武媚娘沐浴而出,天已亮。 皇帝离京三日,朝中政令皆出皇后之手。李义府、许敬宗等人愈发得意,长孙无忌诸臣更为焦急。 三日后,皇帝回京,长孙无忌陈折,请皇帝颁旨“修礼”,礼乐,自春秋之时便为人君之器,无礼乐,则天下动荡,人人知礼从礼,则秩序井然。故而,“修礼”是文治。皇帝数有“武功”,帝王生涯中,已是光辉,正缺文治,长孙无忌便送上来了。 皇帝大喜,下诏崇文馆诸人参与“修礼”。皇后进言,许敬宗为礼乐大家,与其位高权重之人为名而指手画脚,有“公器私用”之嫌,不若精通之人来督管,方无差错。皇帝答应。长孙无忌有首倡之功,果实却为皇后一党窃取。许敬宗因此事,而加司空,位极人臣。 长孙无忌惶惶难安,想皇后姓武,是武元庆、武元爽之妹,自家人必知自家人之短,便请两人来问策。 武元庆、武元爽本就不喜武媚娘,先前势单力薄,不得不借助她的势力来为自己谋官位,现似乎官位已稳,就不需要再“忍辱负重”了,便又挺直了腰杆,堂而皇之地成了太尉座上宾。他们本事有限,又说不出什么好计策,久而久之,长孙无忌便不愿费心搭理他们了,万事也只敷衍而已。 武媚娘见了这两个人,简直想立即弄死。人不独立,必有群党,一个人是成不了事的,需有人扶持才行。有谁比自家人更能放心?小时候的事,她可以先放放,但这两位兄长此时投敌,便是忍不得了。 武媚娘都不必构陷,只进言欲磨练兄长,使其不亏陛下厚待,皇帝便准了让他们出京做刺史。地方上势力复杂,豪强世家错综相连,无能之人岂能胜任?尤其是京中还无人为他们周旋,不过半年,便有御史参奏二人鱼肉百姓,苛捐杂税,中饱私囊,连同证据一并奉上。 武媚娘颇为羞愧,与皇帝道:“兄长如此不贤,愧对陛下。” 皇帝颇为大度:“是你兄长又非你,你早年离家,面都不曾见过,怎知他们是好是坏?不怪你。” “陛下宽仁,我不好不知分寸,兄长如此,我亦难见人,陛下不必因我而觉束缚。一切,有律法可依。” 于是武元爽两兄弟全家夺官流放,并且半路死于“时疾”,只剩了几个儿子,武媚娘这才解气,至于几个侄儿,且看一看,若有堪用,或可委任,无可用者,还有贺兰敏之,一样是武氏血脉。 因而,武媚娘颇为注重对贺兰敏之的培养,早早便将其投入崇文馆去读书。韩国夫人并不管他,忙着入宫与皇帝私通,武媚娘只做不觉,还很贤惠地从民间无根基无势力之家采择淑女,充纳后宫,供皇帝享用。 皇帝渐沉湎酒色,于朝政越发不上心。武媚娘趁此,令人进言:“天下大定,民生皆安,陛下三日视政一次,则无内忧,无外患矣。” 皇帝甚以为然,自此于朝政,更为放松。 ☆、第七十一章 皇帝懈怠朝政,国家总要有人管,政令总需有人发,两仪殿中堆叠而起的本章总需有人去批。皇帝见那三日他不在京,朝政依旧井然有序,便令皇后去管,些许小事,尽可判之,有大事,方上请圣裁。 高阳已是无话可说,除非皇帝幡然醒悟,亦或皇后入罪被废,否则,君权倾颓,已成不可挡之势。然而,要皇帝醒悟怕是不容易…… 那夜武媚娘一走,高阳迅速拿下了几个巡夜之人,拷问是何人将他们调开的。很快便让她寻见了她府里充当了细作的那人。 新城正怡然自得地坐在她对面,唇畔还难得地带上了点笑意。李家女儿,个个生得动人心魄,她这一笑,万物失色。 高阳没什么欣赏美人的心情,无力扶额:“你怎么就与皇后搭上了?她那人……你勿行与虎谋皮之举。”倒也没责怪她。 新城淡神色颇为认真:“十七娘,你也知道九郎那个人……”不是很靠得住,“先帝一走,你我皆成旁支宗亲,帝室之中若无人维护,宗亲落魄如家犬。九郎靠不住,不如投皇后,与虎谋皮,往往有相应的回报。” 高阳无比郁闷:“那你也不能……”把我卖了啊。 新城掩唇而笑,眼中颇有几分揶揄:“实则,是皇后先找上我的,说你一人一府,甚为寂寥,要我代为照顾。” 高阳一笑,神色无波。 新城也不是来劝她的,十七娘、九郎与皇后之间究竟如何,她也不知,十八娘兴许知道得清楚一些,不过事关十七娘,她是不会说的,纵使是对她,亦是守口如瓶。想起这个,新城便很是恼恨,十八娘眼中,除了十七娘便再容不下其他人了。新城抿了抿唇,道:“九郎,也不知他哪儿来的这许多真情实意,听闻又与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娘子好上了,”她们居在芙蓉园中,宫中的消息仍是十分灵通的,“那小娘子封了昭容,前日冲撞了韩国夫人,为韩国夫人所恶,告到九郎面前……”乱的一塌糊涂。 皇帝与韩国夫人那点事,谁人不知? “先帝纳杨妃,也不是这般让人拿来做笑料的。”你喜欢韩国夫人,光明正大地收入后宫,册封为嫔御便是,何必这般偷偷摸摸的,弄得跟偷情一般。 高阳没说话,她就看着新城,等着看她究竟要说什么。新城说不下去了,只好道:“皇帝昏聩,必有一乱,九郎是我亲兄,若有什么,还请十七娘留情。” 局外之人,看得尤为清晰,皇帝沉湎酒色,且龙体羸弱,皇后摄政,所附者甚广,单此来看,真是颇有祸起之兆。新城早谏过皇帝,一两回以后,也知道他这个人是听不进去的了,不然她也不致先转向皇后,皇后是太子生母,又掌控实权,看来比起皇帝,真是靠谱了不知多少。与其生乱,便宜了无半点情谊的藩王,不如平缓一些,只在京城乱一乱,别波及京外了。 新城这么说,是预防万一,也是知高阳对她对晋阳都是真心爱护,有话便坦诚地说来了。高阳摸摸她的脸,轻声道:“你管这许多做什么?陛下事,皆朝事,岂是我能干预?” 新城默然,也知真有那一天,于高阳而言也是殊为不易。皇帝在她与晋阳心中,实在及不上虽异母却一直维护她们的高阳。她道:“若力所能及,便无愧于心罢了。”并不勉强。 二人又说了一会儿,高阳表示,以后不能再把陌生人随随便便放进来了,新城则答应知道了,下回会义正言辞地拒绝的。 说到此处,晋阳来了,她寻新城不见,又听婢子言被高阳叫去了,便一路走了来。 又加一坐席,晋阳道:“你们说什么呢?” 高阳望向新城,新城淡定道:“随便说说。”敷衍得那么明显。 晋阳一拧眉,看着高阳道:“十七娘,你看,她总不听话。” 高阳点点头:“要教训么?可需我避一避?” 新城:“……”又不是处理家务事,十七娘你要避什么? 她们过得和谐,武媚娘那边已紧锣密鼓地预备对长孙无忌下手了。 近几年来,长孙无忌在朝中的势力不断被削弱,其门人总被问罪,依附之人渐少,政敌而日多。他早已不是永徽之初,说一不二的宰首了。 长孙无忌是一道分界,斗垮了他,朝中便再无可虑者。武媚娘计算着进程,一切都已设计清楚,见皇帝沉迷于同一名民间献上的女子的真情之中,便令人密奏,参长孙无忌意图篡逆。 长孙无忌乃先帝为皇帝留的辅政大臣,除非谋反这样的大罪,其他皆不能将其问罪。 本以为此事十分艰难,要经过长期拉锯,不想李义府等人稍稍一进言,皇帝便下诏将长孙无忌入罪下狱,可见他对长孙无忌不满了多久了。 皇帝还记得要善待老臣,还记得长孙无忌是元舅,不肯显得很薄情,便没杀他,将他流放了。其子其孙,皆受其祸。 长孙一门就此倾颓。 长孙无忌倒后,遗留了许多政治资源,高阳自然不会放过,接手了一部分,武媚娘那里知高阳下手,很大方地与她通融,接手了剩下的那部分。 事情进行得似乎十分顺遂,然而宫中却发生了一件不小的事——韩国夫人有孕了。 韩国夫人有孕,孩子必是皇帝的。她于府中诊出身孕,心内便涌起一阵狂喜,有了孩子,陛下势必更倾心于她。她谁也没说,赠了大夫十金,令其密之,自己更衣上妆,乘车入宫去了。 大夫得了她赐,一出她房门,拐了个弯,便去了荣国夫人处,将她有孕之事,吐露干净,又得十金。 荣国夫人大惊,正欲令人去请女儿来详谈——这孩子是万留不得的,便听人回禀,二娘入宫去了。荣国夫人顿时便觉不好,顾不上自己行动不便,颤颤巍巍地起身,急令人备车。 韩国夫人是去寻皇帝的,她常行走内廷,也有交好的宫人,她与一甘露殿的宦官些许金钱,请他带话给皇帝,说她要见皇帝,而后去了立政殿。 武媚娘正教太子读书,太子太傅于志宁能教出什么储君,看看承乾,看看皇帝就知道了,她更愿自己亲来。韩国夫人一来,她便柔声与太子道:“你去后殿诵读此篇,过一会儿阿娘再与你讲解。” 太子是好学之人,起身施了一礼,抱着书退去后殿了。 韩国夫人便走了进来,她风韵犹存的面上还带着少女的娇羞,眼中闪着晶亮的期盼,掩饰都掩饰不好。武媚娘不等她行礼便道:“二娘无需客气,来坐。” 韩国夫人行止动作都小心了许多,走来轻缓地坐下,笑着道:“五郎呢?”太子是个好孩子,真想也生一个这样乖巧懂事又谦虚好学的小皇子。 武媚娘自然看出她今日比往常多有不同,却无丝毫异样地说道:“在后殿读书呢,小时多学一些,长大后方能从容不迫。” 韩国夫人连连点头:“正是如此,”她又叹息道,“却也别太辛苦了,正是长个的时候,莫太拘他。” 武媚娘挑了下眉。 不多时,便有内宦入门来,笑与皇后道:“穆婕妤闻得韩国夫人入宫来了,特派小的来请。” 韩国夫人面上便显出极力压抑的跃跃欲试来,武媚娘看了她一眼,笑道:“你去看看也好。” 韩国夫人立即便起身道:“臣妾过一会儿再来与皇后说话。” 武媚娘一笑。 她刚出立政殿,便有内宦来禀报皇后,皇帝正在穆婕妤处,甘露殿早有人来禀,韩国夫人递了话与皇帝。武媚娘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转去后殿,为太子讲解文章。 皇帝等在穆婕妤那里,他对韩国夫人是有一些真心的,他们本也是因情起而聚。听闻她要见,他手边又无要紧之事,便也安排了下来。穆婕妤甚知心,韩国夫人一来,她便退了出去,留了一人在门外窃听。 室中无外人,多日不见情郎,韩国夫人泫然欲泣,情意绵绵地望着皇帝,道:“九郎……” 皇帝叹息:“你可来了。” 二人执手相望。室中涌起一阵暧昧而温馨的气氛,韩国夫人依靠着皇帝,羞涩道:“你何时迎我入宫?” 皇帝瞬间清醒了一些,支吾起来:“你我是真情,何必谈及俗事。”他并没有想过要让她入宫来侍奉,一则名声不好,韩国夫人并没有让他喜欢到愿意费心费力地与大臣周旋,二则,皇后的情绪也该照顾,毕竟,皇后是个不可多得的贤后。 看出他的犹豫,韩国夫人有些不安,但即将要做母亲,要为心爱之人生育子女的心喜悦仍是压倒了一切,她垂首轻声道:“我已有孕……” 皇帝一愣,随即大喜。自五郎之后,宫中再没有过婴孩的啼哭。若能再添一皇子,自然是一件大喜事。 门外窃听的宦官脸色一白,忙去将此事说与穆婕妤,穆婕妤也大吃一惊,无需多想便令人将此事密禀皇后。 ☆、第七十二章 有了身孕便不同了,皇子不能做野种,无论如何都得给一个出身。皇帝父爱汹涌,他想了想,此事需说与皇后。后宫之事,本就该皇后做主。 皇帝经过痛苦挣扎,终究不能让孩子生来无父,他携韩国夫人去往立政殿。 穆婕妤送他们到门外,望着他们的背景就如同望向即将就义的烈士,看韩国夫人的目光就跟看一个死人。 到立政殿,荣国夫人已在了,皇后正与夫人谈笑。多少年过去,岁月在武媚娘的身上只留下成熟的底蕴与令人执迷的优雅,却无半年风霜与老迈。皇帝闪了闪神,脸色柔和了许多,他年少之时也是风度翩翩的少年郎,人近中年,仍保留着风仪与俊朗,只是近年来,身子总不好,头风不时发作,倒让他的精气差了些。 “夫人在?”皇帝对荣国夫人颇是尊敬,能生出两个让他喜欢的女儿的老妇人是值得尊敬的。 皇后与荣国夫人一起起身相迎,韩国夫人就在皇帝的身后,红光满面的,看来气色甚好,连腰杆似乎都直了许多。武媚娘不禁好笑,连起先一点因给她添了麻烦的气恼都没有了,声音轻缓柔和道:“陛下与二娘遇上了?” 皇帝脸一红,有些不好意思开口,不过想想皇后素大度,对他又是多有体贴,想来也不是爱醋的人(辩机和卢照邻走得好冤),虽有些支支吾吾,倒也将话说明白了:“二娘有孕,是我的孩子,我不忍子无父依,便使二娘在宫中有一席之地吧。” 武媚娘想了想,韩国夫人紧张不已,若是皇后不答应,皇帝再坚持也是要花费一番功夫的,她紧紧地盯着武媚娘,全然没有发现一旁,她的母亲已经是满面死灰。 终于,武媚娘轻轻柔柔地开口了:“陛下若执意,我自无话。” 显出并不那么愿意的样子来,皇帝心软不已,柔声道:“二娘有子,也是要叫你母亲,要孝敬你的。” 武媚娘一笑,容颜舒展了一些:“陛下看,何位安置为当?” 皇帝见她似乎不难过了,便也笑得舒心,想想皇后大度,他也当有所回报,便道:“充容吧。”原本是打算昭仪的。 韩国夫人觉得充容之位太低,但眼下最要紧的还是搏一个名分,低一些便低一些吧,待九月后生子,必能再有进益。 她一个眼神武媚娘就能猜透她在想什么,当即心下冷笑,面容上却很平和:“还有敏月与敏之,二娘为陛下嫔妾,这两个孩子,也当另行安置,敏月以后也不好再随意入宫来了。” 是要避嫌的。皇帝挺喜欢贺兰敏月,她已风情初露,再过两年定是一个千娇百媚的小娘子,眼下也只得遗憾道:“他们都是贺兰家的人,自有人归处,往后,多照看一些就是。皇后细心,便交付你了。” 接下去,又商量了何时入宫,何处宫殿赐予新充容,武媚娘尽心尽力,韩国夫人喜上眉梢,皇帝也松了一口气,他的孩子不用父不详了,荣国夫人却是满心苦涩。 无知是幸福的,知道多的人往往都比较沉重。 武充容名分已定,她有孕之事便不再是秘密了。御史照例劝谏了一番,但并不那么严厉,颇有“你爱怎么就怎么,我说是因职责所在,你不听,我就不说了,反正已经说过了也不算失职”的敷衍,但皇帝不知道,他还处于妻贤妾美的白日梦中醒不来。 武充容入宫之后受了很精心的照料。孕妇总是比较奇怪,脾气阴晴不定,某日她执意要与皇帝游湖,皇帝因要接见西突厥使臣,没空与她玩,便令她自己去了。 当日傍晚,宫中忽然响起一阵惊呼,武充容落水了! 武充容与孩子一起没有了。宫中许多人都有一种终于来了的宿命感,唯有皇帝真切地伤心了两日。幸好他还有许多年轻貌美的嫔妃能安慰他千疮百孔的心灵。 武充容的生与死不过是这偌大禁宫中不起眼的小水花,与她一起死去的小皇子倒是颇让人惋惜,然而再惋惜都没有用。死去的人,是听不见活人的惋惜的。 此时已是显庆三年,武媚娘算着日子,还有两年,就满十年了,她离开殿下就有十年了。人一生当中能有多少十年?她今年已有三十六岁,从十四岁那年入宫,已过去二十二年。不知不觉,她们已相识二十余载,光阴真如白驹过隙,恍然之间便已半生。 这二十二年的漫长岁月中,有十二年,她是侍奉先帝的,八年有余她是皇帝的妻妾,陪伴殿下的只有其中短短的不到两年的时光,但这短短的两年,与她一生而言,是最为刻骨铭心的记忆。 前十二年,她逐步靠近殿下。那时她只是这宫中千万宫婢中的一个,现在想一想,也不知那时是从何而来的勇气,就敢追求她只配仰视的公主殿下。真是恍然若梦,带着那时苑囿之中花开的甜味。 武媚娘觉得自己真是老了,总爱回忆当初了,不知殿下是不是也这样,她们隔得这样远,但她总觉得殿下就在她的身旁。 朝廷当中形势良好,武媚娘略有些急进起来,大刀阔斧地排除异己,简拔新人。皇帝每三日上朝一次,总觉得朝中站位似乎不断在变,有一些大臣忽然就不见了,时常有新面孔添入。他说与皇后,皇后则拿出本章来与他看:“官员调任乃大事,我岂敢擅专?皆是经陛下之手下的政令。” 皇帝一看,的确是他下的诏令,不由摸了摸又在发疼的脑袋,道:“人员不定,总非好事,皇后多宽容。”朝廷还是要稳固为主,总罢免贬谪官员,易生动乱。 武媚娘道:“本就是依陛下之命,自然是听陛下的。” 皇帝一听便放下心来,想到多日不见太子,便问了一句:“五郎近日如何?可在攻书?” “在学,颇为勤恳。” “那便好,储君就该对自己严厉一些,不可放松了。” 武媚娘温婉一笑:“陛下之言甚是,我会转告五郎,不负陛下厚望。” 皇帝听到想听的话,十分满意,一甩袖,又去与红颜谈论诗词歌赋与人生哲理去了。 看似一切都很好,朝中已换上了许多皇后的人,余者,即便不党附,至少也是不敢反对的。武媚娘颇为欣喜,只等皇帝“醉酒失足”,便可推太子登基。 就在这节骨眼上,太子忽得重病。 许多事都是坏在小人手上,哪怕机关算尽,也抵不住从未入眼的小人坏事。因而,古往今来,常有英杰哀叹“天意”。 入秋之后,天气渐寒,太子又是孩子,本就易病,一不留神,便受了风寒。乳母恐受皇后责罚,便瞒了下来,私下用了土方来医治,结果滞留数日,太子就病重了。 继位者是武媚娘一系列计划当中最为关键的一步,若无太子,不论哪个皇子即位都无保障。诸王早已出京,身边各有势力,若得登基,必要提拔旧人,朝中必生动荡。武媚娘顿时焦头烂额。 朝中已有大臣上禀,召陈王回京,以备不测。若太子有碍,陈王居长,当为储。武媚娘一面令人压下这些奏本,一面亲自照顾太子。 皇帝这两天也收敛很多,很有慈父的样子,常滞留在东宫。 武媚娘从未有过如此心焦的时候,就朝最后一步,她与殿下之间便只剩她们自己的磨合,而无第三人来插足,却偏偏是这个关头,出了这样的事。 太子高热不退,一张白嫩的小脸烧得通红,口中不断呓语,武媚娘抱着他,抱着这软软的小身子,眼中骤然发红。 莫非这就是天意,莫非她与殿下当真如此缘浅? “阿娘……”太子毫无意识的咕哝道,武媚娘垂首,摸了摸他的脸,轻声道:“弘儿……你要快快好起来……”她心中前所未有的混乱,已分不清此时的痛不可言是因儿子之病,还是与心爱之人无法相守的痛苦与颓然。 “阿娘……”小小的孩童低低地叫唤着,声音软糯可爱,让人心酸。 武媚娘端了盏水来,喂到他的嘴边:“弘儿,喝一点,”她动作轻柔地一点点倾盏,太子干涩的小嘴唇渐渐濡湿,到底喂进了一点,武媚娘抑制自己心中的惶然与绝望,低语道:“你一定要好起来,我的孩子,你定要好好的……” 太子渐渐地睡得安稳了一些,武媚娘轻轻地拍着他,口中发出柔缓的调子,待他终于熟睡,她才小心地将他安置到榻上。 朝廷不能乱,趁乱牟利之辈不能留。武媚娘掐了掐自己的掌心,不让那种似黑暗一般的绝望弥漫她的全身,她站直身,一转头,便见高阳站在门边。 ☆、第七十三章 适才还在脑海之中念想的人,转头便在了眼前,武媚娘通红的双眼再度濡湿,她哽咽道:“殿下……” 高阳走入门来,看了看熟睡的太子,压低了声问道:“好些了吧?” 武媚娘摇了摇头:“高热不退,伤及根本。”太子不能有事,太子一旦夭亡,满盘皆成废子。最为关键之时出了这样的事,武媚娘的压力可想而知。她忍不住依靠在高阳的肩上,寻找安慰:“要怎么办?要怎么办?”殿下本就不愿等她,她也知道自己侍奉过两代君王,早已是风霜之躯,她是配不上殿下的,哪怕她已是皇后,已是大唐最尊贵的女子,她也是配不上殿下的。 但她无法放弃,这两日时时刻刻都是煎熬,一念及算了,她的心就如被活生生地剜出一般痛苦难当。她怎么舍得放弃。 似乎一切都到穷途末路。武媚娘死死地揪住高阳的衣襟,她急于得殿下一个会等她的承诺,却又知道殿下是不会许诺的,一时之间,满心凄惶,满心无助。 高阳叹息一声,终究是狠不下心来,伸手抱了一下她急遽消瘦的身躯,安慰道:“别怕,过几日五郎就好了,你只照料好他,朝堂之事,有我。” 武媚娘缓缓地颔首,她的确分不开身,且她心中,她所拥有的本也是高阳的,便将朝中何人可用都说与高阳,无半点隐瞒。高阳抬手抚摸了她冰冷的面颊,低声道:“不必这样仔细……”触及她满含哀求的目光,高阳到底咽下了后半截话。 太子不好,是国之大事,高阳受诸宗亲所托,入东宫来看望。入门便见武媚娘坐在太子榻前,孤独无依的样子。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这个曾与她交颈相缠的女子有一颗如何坚韧不拔的心,她的灵魂有多强大,她的目光看得多远,她是不会被任何人打败的。武媚娘是什么样的人,高阳再清楚过。 然而如此坚韧的女子,她亦有脆弱无助的时候。 “陛下呢?”高阳行至外间,问一宦官道。 宦官是太子身边的人,闻得相问,忙恭敬回道:“陛下晨间来过一回,后有美人相邀,陛下见此处无事,便走了。” 脑子没病吧?高阳真是无话可说,本也是个颇有上进之心的君王,怎么就成这副样子了?阿武是如何将他的意志消磨到这步田地的? “既如此,东宫诸事,都不必惊动陛下了。”高阳冷淡道,并非赌气,一是,若东宫果有不测,能瞒住风声,可使她们有隙转圜,二是,东宫还是握在皇后手中更为稳妥。 宦官点头哈腰地答应,转身便去约束东宫诸人。 东宫不安,人心浮动。高阳也没打算露面,她只需在背后操纵就好了。朝中诸臣,大半归顺皇后,中层干臣有四五成是出自她门下,如此已够维、稳。高阳决定还是不要打扰皇帝风花雪月了。 李义府、许敬宗等人皆在中书,高阳密令他们有奏疏上呈皇后,皇后不得闲,自然就是隐在帷幕之后的她来审阅。有人欲趁乱摸鱼的,直接令人参劾,有人欲联络藩王的,直接安罪名夺官下狱,有人要投敌的,便举家流放。再请皇帝下诏震慑诸王,不许诸王妄动。 朝野内外,都乱不起来。 做完这些事,已过去一个月。太子稍微好一些了,但身体愈发羸弱。 太子可以愚钝,却不能体弱,尤其幼童易夭,真是让人担忧。好不容易养大了太子,眼见可独当一面,可与人争利了,他却忽然死了,真是哭都无处哭去。太子是武媚娘手中最为关键的一步,是断不可有所损失的,尤其是她唯此一子,连备用的都没有,前面几王都已长大,稍懦弱了一些,也不是蠢人,他们也各自有母家,纵使弱一些,只要不是阿斗,也能扶得起来。 诸王不可靠。 若使后宫女子嫔御生子,非亲子,无血缘,则使人有隙可乘,人心不可靠。 太子刚好一些,武媚娘就不得不考虑备选之人,十分心力交瘁。早知如此,就留下武充容的那个了。偏偏她那时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力求稳固。 那么,便唯有一法。武媚娘无力掩面。 因太子不够体壮,武媚娘不得不将皇帝“醉酒失足”的时间挪后,她对皇帝是没有半点情分的,当下手之时也不会手软,总体来说,太子救了他父亲一命。 显庆三年的冬日,皇后再度有孕。 彼时,正坐于立政殿熏得暖融融的侧殿之中,太医一号脉,眉眼一动,为求稳妥,再三确认,方拜贺:“臣恭贺皇后,这是滑脉,陛下将再添皇子。” 武媚娘笑了笑,似乎很喜悦:“说与陛下贺喜。” 太医喜气洋洋地退了出去。不多久,宫中便将人人皆得喜讯。武媚娘静静坐着,她望了采葛一眼,采葛会意,领着一干宫人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殿中便剩了武媚娘一人,她面上从容的喜悦消失了,眼中一片木然。她想了许多,若这一胎得男,则好办了,若是公主,便不尽如人意了。又想太子身体好一些了,先不要让他读书,多歇一歇,四处走走,将身子养得壮实一些是最好的。再想朝廷当中又稳固下来了,但总有人不死心,要弄事。 她想了很多,唯独不敢去触碰心底最柔软的那处,唯独不敢去想高阳接到消息会如何。太子病重,皇帝来几次,多数还是在他的温柔乡中流连,帮她顶着外事,让她安心的是殿下,那一月来,她们几乎日日都可见面,殿下对她仍是不假辞色,她却可以体会到那毫无笑意的面容之下真切的关心。 现在呢?又如何? 武媚娘低下头,眼中的泪如断珠一般滚落而下,她捂嘴,哀切的哽咽从无法抑制地从掌心溢出。 偌大的宫室之中,她无助悲痛的哭泣,心间通如刀绞,肝肠寸断,不过如是。 此时,高阳正在接见一外臣,是新任的刺史,刚从郡守升上来的。此人名作任知古,曾在高阳府上任事,后为高阳荐给了一郡守,十余年过去,现已凭本事爬到刺史之位了。 任知古极为恭敬地跪拜:“下官拜见恩主,多少年了,终于得见恩主,下官不剩感激。” 高阳带着一抹淡淡的笑影,亲扶他起身:“你已是刺史,封疆大吏,当注意言行,我所为,不过是推了你一把,当不得你如此。” 这会儿,若是任知古点点头,说“那行,我不称你恩主了,但我还是很尊重你的”,这辈子想要入中枢都不可能了,高阳会让他在刺史之位做到死,且是穷乡僻壤的刺史,对一个根基还不够稳的外臣,这点,她还是能做到的。这时便是看一个人忠诚程度的时候了,是否有了成就便翩然欲飞,不记旧恩。 翻脸比翻书快,其实是一项技能。 任知古属于有眼见之人,他在外打拼,从八品小吏升至如今二品高官只用了十余年,诚乃能臣,他惶恐地跪下了,伏地道:“无殿下,怎有下官今日?恩主所为,下官铭感五内,万不敢忘。”很担心,是不是哪里没做好,殿下要逐他出门墙。 一刺史位,有多少人在争?他郡守做得好,办事周全牢靠,但也不是非他不可,能升任,靠的是谁?不说此次,先前数次升迁,靠的是何人?中枢无人,底层官员再能干,也难升迁。任知古是很明白的。 本朝很奇怪,依附公主,比依附诸王还有前程的多。 高阳扶他起来,语气也更亲近了一点:“不要动不动就跪的,刚说了注意言行,你就如此。” 听这声音,不似生气,任知古放心了,小心翼翼地起身,择一席屈膝而坐。 这是她门下出去的旧人,嗯,两撇小须,仪容出众,精明能干,就是要这样的人,高阳开心了,留他吃饭,很客气,又将他新治所诸郡守的性情与行事都说与他:“主政一州,也当谨慎,这三年是关键,做得好,便可入中枢,为九卿,做的不好,又要再过三年,也别太过担忧,还是当初的话,有真才实学,总不会被埋没!” 任知古感激道:“下官记下了。”她一个公主,不仅知道京中众人的习性,连地方上的官员都知道得清清楚楚,不得不让人叹服。找到好靠山了,任知古松了口气。 宴散后,任知古便告辞了,他只有三日拜访故友,三日一过,便要出京,很是匆忙。 任知古刚走,晋阳便来了,她见了高阳,面上满含不忍,声音极为柔缓,带着满满的担忧:“适才有宫人来传谕,皇后有孕了。” 高阳一怔,初雪过后,天空一碧如洗,蓝得有些刺眼,她仰了仰头,眼泪终究落下。 ☆、第七十四章 春节过后,惊蛰前,天响惊雷。 民间有谚语:“未过惊蛰先打雷,四十九天云不开。”接下去月余长安的坊巷湿漉漉的。在许多达官贵人还在“犹恐春阴咽管弦”之时,高阳已在担忧今年的收成了。 雨水没有不行,太过丰沛也不行。百姓都是靠天吃饭的,若是长久降雨,误了农时,朝廷最好先备救济粮以防不测。很多年前洛阳那一场大雨,她亲眼所见的民生疾苦,对农时自然多有上心。 她名下有许多庄园,她已命人传话,今年的租子减成,不能让百姓日子过不下去。安顿依附她生存的百姓很容易,不过是她一句减免租赋的命令,顺便令人去庄园施行,以防下面人欺上瞒下。但对上整个国家的收成,便需要放到朝堂上去讨论了。 因太子病重时,许多事是经她的手,去年的秋收与赋税她也经手了,便想需入宫将这些事与皇后议一议,是不是需要拿出一部分粮来以备不时之需。 一入宫,高阳便看到尤为刺目的一幕。皇帝近日不知怎么,总缠着皇后,天雨,他非缠着皇后去赏雨。这样折腾孕妇,真是很不像话。 高阳手撑一顶青油伞,站在湿透的青石板上,透过一丛零零散散凋落的桃花,望着亭中那一对夫妇。 武媚娘的腹部已见隆起,身子有一些丰腴,却丝毫不影响她的韵味。她穿着鹅黄襦裙,十分温暖的颜色,让她整个人看起来都如蕴藏着满满的母性,她安然地坐在亭中,面前是散着袅袅青烟的博山炉,高阳几乎能嗅到那种高雅又沉静的香味。直到这时,她还能分心去想有孕之人怎能随意点用香料,又怎能在这样潮湿路滑的雨天出门。 皇帝侧身与皇后在说着什么,面上微带着笑意,不时还瞟着她隆起的腹部,皇后似乎有些不自在,以宽大的袖子自然地掩住了小腹。皇帝望了望亭外骤然变大的雨势,将手伸出亭子,又探身抚摸了一下皇后的腹部。 高阳觉得真疼,阴雨打在她的身上,雨水透过衣料,冷意骤然浸入她的身子,寒气刺骨。她长久地站立,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那亭子,似乎想要将这一幕深深的印在脑海中。直到身后的仆役取了大氅来为她披上。 高阳缓缓地转过身,亭子里发生的一切都甩在了脑后。她循着原路,走出宫去。 雨滴落在地上,与小石坑中的积水相溅,打湿了高阳足下的丝履。她望着前方,心已不在此处。 阿武,我可真后悔当初竟与你相恋。若是我们从未携手,我便是你不曾得到的执念,而如今,我却只是一段你轻易摒弃的往事。 高阳出宫,还撑着找了户部几位大臣来,与他们说了预防灾害之事,嘱他们必要记得明日上奏。此事,众人心中皆有些底,只是不如高阳重视,毕竟,灾祸起总有一个过程。早防备总是不错的,便都认真的记下了。 待他们一走,当夜,高阳就病倒了,就像是积聚多年的沉疴旧疾一齐爆发出来,太医只能摇摇头,说郁气沉积,心肺皆有损伤,不能医治,只可静养,一切,都看殿下自己了。表现在外的病征便是高烧不退,呓语不断。 晋阳与新城急得要命,凑到高阳的嘴边,却又听不出她说的究竟是什么。到这时,新城也顾不上吃醋,与晋阳一起,尽心尽力地照料,又令三人的长史一道,将来探病的诸人客客气气地送出去。 高阳病成这样,武媚娘不会不知道,她欲寻隙而出,但遇到皇帝不知怎么了,不去找他的红颜知己了,日日流连在立政殿,她只能不时召太医来询问病情,并不断地令人将有用的药材送去芙蓉园,再让她的母亲亲登门去探望。 这样的日子十分焦躁。尤其是,听闻太医回禀高阳的病症,没说一字,就如在武媚娘的心上划下一刀,自责,愧疚深深地浸没她,她不会不知殿下之疾,从何而来。 等到入夏,高阳才下病榻。 得天庇佑,京郊几地受了多雨之灾,多数地方并无大难。这样的小灾,朝廷要救便十分容易。高阳见此,也舒了口气。 出了房门,经灼热的太阳一晒,仿佛过去多年都是一场梦,而今,梦醒了。一切都可重新开始。 然而,命运是不会让人如愿的。浮华一场大梦,梦醒之后,也并不能随心所欲。 于志宁作为一个先帝信任的忠臣,碍于皇后的势力威压,不敢多言,但眼看着朝中越来越黑暗,似乎所有的大臣都归顺了皇后,似乎皇帝越来越像一个摆设,他坐不住了。 他要向皇帝进言,哪怕拼着命,他也不能眼看先帝留下的大好江山葬于妇人之手。趁着皇后怀有身孕,精力有限,他与皇帝痛哭流涕地劝谏:“不能将天下付于妇人之手!陛下观今之朝堂,比之三年之前,可还有多少旧人?留下的皆是皇后爪牙,亦或唯唯诺诺之辈!陛下,先帝对陛下寄予厚望啊,陛下!若有一日,政令不在陛下之手,陛下何来安身之地!” 说得皇帝心慌慌的。可是他对武媚娘有感情的啊,当初迎武媚娘入宫,他花费了不少力气,付出愈多,便愈珍惜,他如何舍得? 为妨被皇后发觉后杀害,于志宁十分谨慎,他的进谏是密谏,谁都不知。皇帝常去寻皇后,他总觉得皇后不是野心之人,但纵观朝堂,的确添了许多新面孔,一些耿直的老臣,或杀或流或贬,都已逐出京去了。 武媚娘自然是察觉到皇帝的怪异,但被高阳攫取了视线,她实在分不出心情去关心别人,直到高阳病愈,她才放心了一些,但心中的不安却一直伴随着她。 皇帝跟了她一段时间,又跑去花天酒地了,武媚娘多方查证,都未发现什么,只是于志宁见皇帝的次数似乎有些频繁了,她令人盯住于志宁,却未有结果。 时间容不得她多想了,生产之期渐近,在一个初秋的清晨,皇后临产。 于此同时,于志宁坐在甘露殿一侧的书案前,他的面前是一份诏书,皇帝口述,他亲执笔。 这是一份废后之诏。 皇帝仍有犹豫。于志宁咬牙,劝道:“陛下,皇后正生产,唯有此时,一举拿下,方能不动朝纲。” 皇帝沉吟:“皇后虽非元后,但,毕竟,她……”也是两情相悦之人啊。皇帝深深叹一口气:“朕心不忍。” 于志宁急得脑门上热汗直冒,此时废后之计若中断,死的便是他!葬送的就是大唐天下!他镇声再劝道:“陛下!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皇帝唉声叹气。 于志宁跪地,苦口婆心地哀劝:“陛下~~~” 皇帝摇了摇头,十分颓丧:“写!算朕对不住皇后!”废了这样一个皇后,往后谁来为他顶着朝政,皇帝想想便头痛不已,但,于志宁说的不错,皇后的确太过势大,已威胁到他了! 门外,宦官首领郭义深深皱眉,透过一条狭窄的门缝往里头看了一眼,一握拳,转身便走。 长安大街上,从皇城中奔出一匹疾驰的骏马,郭义骑在马上,不断地抽打马身,往芙蓉园奔去。 若皇后被废,朝堂、宫中势必要掀起一场血洗清算,他先依附高阳殿下,后依顺皇后,是万逃不掉的,而长公主在多处与皇后相联,亦是处境堪忧! 他们必要自救! 郭义拿出令牌,从芙蓉园正门踉跄奔入,过门槛之时,还差点被绊倒。一路狂奔到高阳面前,他喘着气,只说了五字:“皇帝……欲废后!” 高阳脸色一变,顿时站起身来。 武媚娘已三十七了,这个年纪生子,几乎是一脚踏入了鬼门关。高阳并未特意去留意,但如此重要之事,宫中自会传出,她一早起便有些坐立不安,一刻未听闻母子均安,她一刻不得安坐。 当此时,闻得皇帝欲废后,高阳紧紧皱眉,心中那一疯狂的念头,不断的挣扎,不断地挣脱理智的束缚,如燎原之火一般,燃烧了她所有欲、望。 她合上眼,面容上一片冷静,满是沉思。 郭义喘过气,抬手擦去浸入眼眶的汗水,伏地道:“殿下,请早做决断!”顿了顿,面露狠色:“当断不断,必受其乱!于大人已在撰写废后诏书,不必皇后生下皇子,她就已不是皇后了!咱们……” 高阳睁开眼,眼中一片锋芒毕露的凶光与狠决:“来人,召李君羡!” 养兵千日,用在一时! ☆、第七十五章 晌午的长安,繁华喧闹。 高阳遣两路人,先召李君羡,后控制中书省,中书令李义府、许敬宗等恭听调遣,事情来得突然,他们与皇后一体,别无选择。 高阳自玄武门入宫。数骑人马入内,城门关闭,城楼上迅速站上盔甲加身的兵士!恢弘牢固的玄武门,在阳光底下肃穆而充满岁月的沧桑与血气。除了三十年余年前的玄武门事变,玄武门从未在白天闭合过!城外经过的庶民,敏感的发觉似乎有大事要发生。 不多久,皇城四门紧闭,各侧门亦合拢。大兴宫与外隔绝。 逼宫,争的便是一个时间。 李君羡一身盔甲恭敬地跟在神色严肃的高阳身后。高阳与诸御林道:“陛下在甘露殿为强人所掳,密诏孤救驾。” 士兵低声言语,气氛陡然紧张。诸校尉隐秘地交换眼神,俯身听令,因上官听令,多年以来服从的习惯让士兵们亦提起手中之剑。 高阳弯了弯唇角,满是冷酷。 大兴宫各处以维、稳之名皆制住,迅速清理出一条通往甘露殿的捷径。唯一安稳不受外面影响的一处宫室,是立政殿。 诸御林步伐整齐地赶到安详宁静的甘露殿外,才发觉,似乎被骗了,他们从救驾变成了……逼宫!看数十位上官镇定无波的脸色,似乎,被骗的只有底下的小卒。 走到这一步,哪怕原先再忠君爱国,此时为家人性命,也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了! 甘露殿外响起侍卫与宫人们不安的惊叫,御林提起手中锋利的刀剑让他们立即消声。高阳踏过满地血水,李君羡在前,亲为她推开那堵沉重的大门。 门外照入的阳光格外刺眼,皇帝下意识地拿手挡了一下,于志宁恰好落下最后一笔,预备加玺。高阳提剑而入,步履稳健地走了过去,她所经之路,皆留下猩红的脚印,触目惊心,令人脊背发凉。皇帝惊怒而害怕,高喝:“十七娘,你要做什么?你想造反么!” 高阳充耳不闻,俯身拿起那道只差玉玺便能生效的诏书,轻轻地念了一遍,而后笑问:“陛下要废后?” 皇帝抿唇,脸色冷得如冬日寒冰。 高阳也无需他回答,将诏书至于烛上,不过片刻,便成灰烬。于志宁怒道:“殿下此举何意!果真要谋不轨么!”再望她身后林立甲士,高声道:“尔等不惧天威乎!弃械不究,只诛首恶!”欲策反御林。 无人理他,谁都知道,一有想要弃械的举动,身边亲密无间的伙伴就会抬剑杀了自己。何况,既往不咎这样的话由皇帝来说兴许能有几分可信,于志宁一个太子太傅算什么?这样的生死关头,谁肯背主! 高阳笑笑,从袖袋之中取出另一道诏书,递给皇帝:“陛下看过,便遵照行事吧。” 皇帝颤着手,接过,摊开,因恐惧,诏书几度差点从他手中滑落,他战战兢兢地看了一眼,那墨黑的瞳孔倏然收缩,他不敢置信地抬头,却见高阳冷酷的侧脸,皇帝咽了咽唾液,艰难道:“你要朕禅位给太子?” 高阳嗯了一声,李君羡从于志宁手中夺过玉玺,双手奉上,高阳稍稍弯身,顺着皇帝拿诏书的姿势,在诏书末尾盖上。 她不够威望亦无资格废君,那就只好委屈皇帝禅位了。 于志宁看到大势已去,中书省到这时都无消息,可见那里已指望不上了,高阳殿下带来的是御林的人,皇城城门必然已失守,外面的人赶不及救驾,何况,就算赶得及,无明朗讯号,谁敢闯宫? 皇帝简直不敢相信高阳会这样对他,他们……他们不是兄妹么? 加完玉玺,李君羡便指着于志宁道:“乱臣贼子,胆敢加害陛下,快将他拿下!” 于志宁立即便意识到,他要做替罪羔羊了!不过瞬间,他便被粗鲁的甲士拿下,按在了冰冷的砖面,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 皇帝看着她身后黑压压的甲士,惧怕的心忽然因看透了在劫难逃而平静下来,他盯着高阳,问:“何时开始的?”御林不是一年半载便能策反的,她为今日,究竟准备了多久? 高阳俯下身,附到他的耳边,温柔道:“从你自我身边带走阿武开始。” 皇帝奇怪地看着她,似乎不解她语中何意,然而下一刻,他的腰腹便受了一剑,他低下头,高阳冷着心肠将剑抽出,顿时,血流如注。皇帝痛苦地哀嚎,捂着伤口,倒在地上。高阳看着血液渐渐浸透衣衫的皇帝,自语道:“突然禅位有些奇怪,如果你因伤不能临朝那就合理了。” 她说罢,转头望向于志宁:“他伤了陛下,就地格杀!”陛下受伤,总要有人负责,皇位更迭,总需有个说法,他既那么多事,就他吧。 手起刀落,刀光剑影,不过片刻,殿中再添鲜血。皇帝痛得脸都扭曲了,他眼睁睁看着忠于他的臣子,没有任何错处,却在他的面前被杀害。 于志宁倒在血泊之中,头颅滚出数米,溅起一地血。连高阳的衣摆都沾上了血腥。 接下去诸事,便是召大臣,颁诏书,请太子登基,顺便把重伤的皇帝挪到上阳宫去。 大臣们自然是惊恐不已,突然之间,国家就要换主,皇帝就要换一个人来做了!那个传说中伤了皇帝的逆臣于志宁已被枭首,死无对证,皇帝又的确是伤了,站立不能,言语不能,宗室中无可主持大局的威望之人,朝中有实权的都是皇后的人——皇后在生孩子,也不能出面。 朝堂四周围了御林,手持白刃,明晃晃地晃得人心惊胆战。 少数几个知道实情的,过了今日便会将事实咽入肚腹中永不吐露——皇帝就是于志宁伤的,诏书就是皇帝的圣意。而过了这一段混乱之期,实情是什么,就不重要了。 太子迷迷糊糊地即了位,由于事出紧急,祭天等事皆后补。 虽乱,却还算有序。 接下去就是政权过度,地方不可乱。高阳坐在两仪殿,小皇帝坐在她的身旁,由她口述,小皇帝象征性的点头,诏书一道道的签发下去,藩王需震慑,边境要戒备,天下大赦,赐民爵,免徭役,减赋税。 最好将先帝留下几王召入京软禁起来。尤其是恪,高阳以手加额,几年没见了,不知这位吴王兄如何了,上辈子,他们有同年同月同日死的缘分呢。 弄完这些,她终于脱出身,慢慢踱步入立政殿,此时已到傍晚,晚霞浮于天际。 皇子仍未生下,高阳皱起了眉来。宫室中不断传来武媚娘的呻、吟,还有产婆催促的声音。她在庭前站着。忽然,天际的朝霞有了五彩的颜色,天边黑压压地飞来一群鸟儿,鸣叫着在立政殿上空绕成一圈盘旋不散。 已有宫人在惊呼:“百鸟朝凰!这是吉兆!” 几乎是同时,高阳听到婴孩的啼哭与产婆喜悦的宣告:“是公主!” 紧张的内心终于能放松,房门打开,高阳大步走了进去,原本这时应该抱给孩子的父亲看,但公主的父亲变成了上皇,还躺在床上人事不知,是来不了了。高阳自然接过裹在襁褓中的孩子。 细细的一条小眼睛,嘴巴小小的,鼻子小小的,头发却很浓密,肌肤红红的,吹弹可破。虽知刚生下的孩子都是这样,高阳还是叹了一声:“皱巴巴的,真难看。” 武媚娘抿了抿唇,虚弱地笑笑,眉眼温柔。产婆却比较尴尬,笑道:“孩子生下越是红皱,长开后便越是白嫩可爱。” 外面的事,先前怕惊扰皇后,高阳特意吩咐瞒着立政殿。武媚娘此时还不知皇帝已变作上皇,她支撑着意识,保持着清醒,看到高阳那刻,是什么都比不上的惊喜。 “给她取个名字吧。”武媚娘道,湿润的双眸期盼地望着高阳。高阳没有拒绝,她低头看着小婴孩,那软软的小身子微弱的动了动,濡湿的小舌头粉粉嫩嫩地舔着嘴唇,她睁开了眼睛,那双眼睛,漆黑乌亮,从没有哪个刚落地的孩子有这样有神的眼眸。 高阳不禁一笑,她想了想,道:“愿她一生顺遂无忧,就叫,太平。” ☆、第七十六章 高阳抱着公主玩了一会儿,就交给早已配好的乳母抱去哺乳了。 武媚娘实在疲倦,见高阳就在这里,便觉前所未有的安心,合上眼,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她睡颜安详,被汗水濡湿的鬓发贴在颊边,脸色憔悴略显枯黄,分明是这样倦怠的产妇,却并不让人觉得邋遢难看。高阳在她床榻前伫立了一会儿,目光自她的面容一路向下,终于在已平坦下的小腹停住,她怔怔地出了会儿神,忽然,弯下身去,右手小心翼翼地在那里停留了片刻。 孩子已经出来了,那里已不是她见过的隆起的模样,又隔着锦衾,其实与寻常并没有什么不同的,高阳却觉得万分脆弱,她的手在颤抖,纵使隔着一层锦衾,都不敢使一分力,蓦然,她如同被什么惊扰了一般,飞快地直起身走出去,头也不敢回。 武媚娘醒来,已是隔日,刚睁眼,看了一会儿公主,又擦了擦脸,便有宫人来禀:“中书令求见。” 这个中书令指的是许敬宗,他是代表皇后那一派人来请皇后示下的。 武媚娘现在不好见人,又恐有急事,便令人置屏风。 前朝已换代了,许敬宗心中滋味颇复杂,先行礼,而后道:“皇后,”顿了顿,又恭敬道:“此时当改口称太后了。” 武媚娘的手一抖,昨日有什么她不知道的事发生了,脑海中飞快地闪过昨日的情形,唯一反常的便是殿下竟入宫来了,彼时她累,见了殿下又高兴,便未发问。她并未发问,听许敬宗说了下去。 许敬宗见太后不语,以为她已知道了,便道:“陛下年幼,昨日及今日皆是高阳殿下代掌朝局。太后生产前,曾谕臣,若有不测,皆听高阳殿下调遣,那么,如今局势有变,是否仍是如此?” 武媚娘调查于志宁并未查出什么来,但事出反常必有妖,她并不放心,便先与许敬宗安排好了。高阳逼宫之时,中书省、尚书省、门下省皆无人救驾,便是有人在其中制约的缘故。 听到这里,武媚娘大致猜测出大约是高阳做了什么,逼得太上皇退位,扶持太子登基了。她没什么迟疑道:“自是不变,殿下之举,功在社稷,诸卿听命就是。”为高阳先前的行为稍作解释。 许敬宗还不知上皇曾欲废后,便以为高阳大长公主之举是太后的意思,心下定了定,从昨日到今日,他找不到半点主心骨,整个人都是漂浮的。得了准话退下,便回去吩咐三省六部,殿下有话,照办就是。 高阳的政令便通顺许多,可以把与诸臣扯皮的时间用来调兵遣将——她要召诸王回京。新帝登基,诸王理当赴京朝贺。诸王入京,京师防卫便要牢固。 此次与上皇登基之时不同。皇帝太小,主少国疑,易为人所趁,需做好完全之策。 皇帝还什么都不知道,迷迷糊糊的,一直跟在高阳身边,高阳说什么,他只应是就好。 这一个上午,足以武媚娘将事情全部弄清楚了,她召了郭义来问,从头到尾,郭义都知道,还是他通风报信才有昨天那一场的,不然,今日是什么情形就不好说了。说起来,他算是起了大作用,若非此事隐秘,不能宣扬,史书也该载上一笔——“志宁阴与帝谋废后,内官郭义密闻,奔告主,主反,黜帝为上皇,推立太子。” 郭义说得十分详尽。武媚娘听到高阳骗那些御林是去救驾,不禁笑了。若一开始便说逼宫,士卒怎有胆子去?心不齐,便易生变。救驾却是一件正义的事。一冲到甘露殿外,发现被骗了,也下不去贼船,一旦后退,等他们的便是族灭。 殿下机智! 又听得郭义道:“十七殿下自于志宁手中取过诏书,看一遍,当场便置烛上烧了,只剩一抔灰烬,了无痕迹。”于志宁做得隐秘,知道此事的不过寥寥数人,证据也被销毁了,此事,绝不会成为将来太后被攻讦的把柄。 高阳,是什么都为她想到了。武媚娘低首,眼角有泪,她只想马上见到高阳。眼下,已无人能挡住她们了。 郭义说完了,又请示一句:“上皇已挪去上阳宫,太后有何示下?” “嗯……使他衣食无缺。”武媚娘道,具体要做的事,她自会私下令人去办。 郭义退下。 等了一整日,直到入夜,宫门闭合,高阳也没来。武媚娘起始时耐心候着,皇位更迭,必有诸多事务,殿下腾不出身来也是正常,直到天一点点暗下来,她着急了,派人去问,高阳已出宫去了。 武媚娘一怔,昨日见殿下时未深想,此时回想起来,殿下神色颇有些意兴阑珊。她想了想,终究没说什么。 第二日仍是如此。武媚娘耐心等着。 第三日依然。武媚娘有些不安。 第四日,高阳来了,却未踏足她的内室,只看了一会儿公主,便又走了。倒是中书省时不时会有一些不好抉择的事来请太后示下的。 武媚娘低头沉思。殿下显然是在避着她。 高阳依旧忙碌着前面的事,她还要与晋阳和新城解释。 这事,是她不厚道,跟她们说起来的时候,高阳也没躲避:“他要废后,太后不好,我亦不好,为自保,只好先下手为强。” 上皇实在不像个皇帝,新城道:“他本也不管事,做上皇正适合。”说得挺刻薄,她与太后交好,正是这场兵谏的得利者,而且她跟上皇也不亲近。 只有晋阳很不高兴,事已至此,也无法了,她只能尽可能多地为上皇争取好处,衣食不可缺,礼仪不可废,不能让上皇受辱。 高阳都答应了。 她要进宫去看望上皇,高阳也带她去。 上皇在养伤,这伤养到什么时候能好,得看朝堂什么时候能肃清。见晋阳,他便痛哭流涕,晋阳看着也很不好过,恨铁不成刚,早知今日你何必当初呢! “我实未想到竟落得这番境地,十七娘看似忠心,实则藏奸已久,先帝还道若有人有不臣之心,问策十七娘。”问什么啊,有不臣之心的就是她!阿爹你和我一样被她骗了!上皇抹抹泪,身上还带着伤,可怜得很。 晋阳扶额:“好好说话,别哭了。” 擦干眼泪,上皇道:“她们要如何待我?”想到自己已从天子落到任人鱼肉的地步,不禁又是悲从中来。 终于问到正题了,晋阳道:“过几个月,想必朝中就无你使唤得动的大臣了。”她不问朝事,不代表看不明白,十七娘这几日忙的,不就是防止上皇复辟与京师稳定之事么?她同情地看着上皇,温声说道:“你只当自己还是皇帝,从前怎么过现在还怎么过,这样也痛快一点。” 上皇沉默,这个主意听起来怎么那么好呢,可是!士可杀,不可辱啊!他垂头丧气,晋阳劝了他几句,再观四周摆设用具,见他并未受到苛待就出来了。 不然,还能如何呢?现在的皇帝是她亲侄子,仍旧姓李。 高阳立在外面等她,晋阳还在生气,不想理她,饶过她就走。高阳无奈,且很心虚,只好跟在她的身后。 “兕子,你等一等我。”高阳在身后道。 晋阳头也不回,自向前走。高阳见方向不对,快步向前,与她并肩,问:“要去何处?” 晋阳嘲笑一般地瞥了她一眼,道:“立政殿。” “去那里做什么?”高阳神色一僵,皱了下眉。 身边有一群宫人经过,见她二人,避到一旁让行。皇帝换了一个,宫中却并未受到太大的影响,诸宫人仍旧是各司其职。晋阳目视前方,一面走,一面冷冰冰地回答:“二十娘在那里。”太后生长公主,还未贺过,长公主洗三,也未到场,现算安定下来了,怎好再不见?新城是代表宗室与命妇来探路的,问一问何时能进贺。 估计近期都哄不好兕子了。高阳却并不烦恼,亦不生气,温温和和地同她说话:“你等她一起出宫?” “不干你事。” 高阳叹了口气,牵她手道:“不要生气,气坏的是自己的身子,多不合算?” 这座宫殿是她们长大的地方,立政殿在甘露殿之后,是她们小时常会途径之处,这时高阳忽然牵住她的手,晋阳愣了愣,看看四周,这一条熟悉的青石板路,就如同回到小时候一般,高阳的手也如那时一般温暖,她本要挣脱,这时却犹豫了,只能板着面孔道:“不想我生气,就别做让我生气的事!”哪怕事前你说一声也好啊。 高阳理亏,摇摇她的手,不住地劝她:“是啊,是我不好,往后都不瞒你了,也不做让你生气的事了,这样可好?” 好什么,事情都发生了再说往后又有什么意思!晋阳冷着脸,不搭理她。 ☆、第七十七章 立政殿中,新城正抱着太平在看,照例夸奖了一下孩子很好看,将来有福气:“听闻太平出世之时天降吉兆,必是有造化之人。” 武媚娘道:“我不曾亲见,只盼她能如她的名字,顺遂无忧。” 新城听罢,笑而不语,她知道,太平这名字是高阳取的。 二人说了一阵,新城问名了何时可见命妇,便听有人入门来禀道:“高阳大长公主与晋阳大长公主来了。” 武媚娘顿时紧张,水润的眼眸显然比适才亮了许多,双手不由自主地理了理鬓发与衣衫。新城低头点了点太平的小嘴巴,道:“笑一笑,笑一笑。” 太平撇开头,不理她。 新城继续:“笑一笑,笑一笑。” 太平不屑地吐了个泡泡。 新城:“……”还是十八娘好玩。 仿佛听到新城内心的召唤,十八娘来了,板着面孔,身后还缀着满面无奈又带纵容的高阳。 到室内,高阳松开晋阳的手,与她一起跟太后见了个礼。武媚娘自然是让她们快坐,目光是落在高阳身上的。 在场之人皆是心知肚明之人,武媚娘也无需遮掩,她就看着高阳,往一旁让了让,身边空出一个位置来。 意味明显。 高阳像没看见一般,走到一旁坐下。新城见她一个人独坐在那边,就把太平递过去陪她。太平动了动脑袋,又吐了个泡泡,黑溜溜的小眼睛看到高阳,却是很给颜面的笑了一下,玉雪可爱。 晋阳不欲多留,看看高阳,高阳微微颔首,三人便一齐告辞。 这般齐整的同进同出,委实让武媚娘黯然,什么都不做,眼睁睁地看着殿下从她身前走掉,她就不是武媚娘了,于是—— “十七殿下且不忙走。” 高阳身形一顿,晋阳碰了一下她的手臂,担忧地望了她一眼,与新城先出去了。 殿中顿时一静。太平在高阳怀中挣扎了一下小身子,见无人搭理,张张小嘴便哭了,哭声像小猫一般嘤嘤婴的。 武媚娘松了口气,忙道:“大约是肚饿了。”令乳母来抱走。 小电灯泡没有了。 高阳又退回远处坐下,做出洗耳恭听的模样来:“太后有何吩咐?” 武媚娘沉默了片刻,轻柔道:“离我近些。” 高阳不动。 像是在赌气,又像是有意远离。武媚娘不知她究竟怎么了,虽说未到十年,也有九年了,这么漫长的岁月,她们是变陌生了么?她走下榻来,坐到高阳身前。 高阳神色淡淡地看着她,不为所动。武媚娘只能小心试探着去触摸高阳的心意:“这几日很忙?” “忙,有无法决断之事,我皆付于中书,想必会有人将本章递入,请你定夺。”朝堂里有什么事,纵使武媚娘足不出户,也知道得一清二楚。既如此,何必再问。 武媚娘神色一僵,很快便坦然道:“我知道,但我想听你亲口说,自你口中所出,与宫人上禀,如何一样?” 高阳撇开头,不想听了。 看她这别扭的样子,武媚娘明白过来了,温声道:“今日别走了,往后都别走了,芙蓉园离皇城远,省了你每日早起入宫,夜幕出宫,这般可好?” 高阳回过头,定定地与她对视,冷静地开口,一字一句道:“我不会留宿内廷,这座宫宇于我而言唯有苦涩,而无半点欣愉。”她曾不顾一切、费尽心机地从这里带走一个人,那个人却终究挣开她的怀抱,自愿回到这里。 武媚娘身形僵硬,看着高阳,紧紧地皱起眉来,有些话一说出口便满是伤害与不堪,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她几乎要冲口而出,然而望着高阳冷静的面容,她的声音,终于还是随着她的心软了下来:“你不喜欢这里,那便不住这里了,大明宫已都建好,我们搬去那里可好?”她早就令人加速营建大明宫,便是要与殿下搬去那里。这座前朝留下的古旧宫宇,岂止只是让高阳心有哀戚。 武媚娘在告诉高阳,你要怎么就怎么,什么都听你的。高阳站起了身,无所谓道:“此宫中事,太后自决断便可。若是要说这个,太后寻有司去办就是。”起步欲走,手腕却被一只湿热的手抓住了。 武媚娘在紧张,乃至掌心都发了汗,她已多日不见殿下,殿下再走,何时再见?她仰起头,看着高阳,良久,方轻启朱唇:“殿下,我回来了。” 如此漫长的分离,我回来了,你可愿再接纳?她眼中有期盼,有急迫,有绵绵无尽的情意,全部都流露在外,高阳不是不心动,过了许久,她终究挣开了武媚娘的手,偏过头道:“今时不同往日。” 高阳说罢便踏着沉稳的步子走了出去。 她没说接纳,亦没说不接纳,只言今时不同往日。现在的情形,同那时的情形自然是不一样的,所以,所做的抉择也不同了么?武媚娘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屏风后,怔怔地坐了许久,直到采葛进来,惊呼着将她扶到榻上躺下。 太后一月后重返朝堂,宣布的第一件事是举宫迁入大明宫。皇帝无知,太后临朝,一切事,皆由她做主。中书省俱臣服于太后,形若虚设。 再过数日,诸藩入京朝贺。诸王赴京,不带兵刃,因不知京中情形究竟如何,不论是高祖诸子亦或太宗诸子皆是试探而来,入京便见戒备森严的甲士,心中震慑了一番,再见伏听太后诏令的诸臣,不知诸王究竟作何感想,总之,是安安分分地来,又安安分分地走了。 唯有吴王恪,武媚娘以王叔辅政为名,将他留在京师。 任谁都知其中有诈是必然的,但辅政之名实在诱惑。吴王考虑良久,终究留了下来。他在京无人脉,十余年过去,太宗朝时的人望也消磨无几了,有的只是几个从藩地带来的幕僚而已。 与幕僚商议之后,吴王带着两个仆役,跑去了高阳那里。 吴王已年过四旬,青袍高冠,悬美玉之配,配春秋之剑,是个风度翩翩的美大叔。高阳与他向来无往来,只是许多年前往他那里荐过一个军士,那时吴王兄也是很给颜面地收用的。 十余年没见的兄妹,热情熟稔的寒暄过,吴王便问了:“诏中只云于志宁伤了上皇,上皇无法秉政因而禅位,不知究竟如何?”细细想来,其中甚多蹊跷,高阳是“救驾”之人,应当知道一些。 高阳当然不能说其实上皇是被我逼退位的,那诏书是我让人写,玉玺是我亲手盖的。不过吴王兄一来就问这个,说明他心中是有怀疑的,这不是个好现象。武媚娘将他留在京中,是便于管束,一旦有不对,也便于控制,高阳看看他,一本正经地说胡话:“我到之时,上皇已重伤倒地,于志宁手持利刃,不肯就范,御林与其争斗之间,失手杀了他。据甘露殿宫人所言,此前于志宁数番寻上皇论事,回回皆沮丧而归,事发之时,他们独自在殿中,宫人皆侯在外,不知究竟是何情形,”又道,“上皇亦不肯说。” 暗示于志宁对上皇心存怨恨,因而伤了他,至于是什么嫌隙令君臣生怨,便是“不得而知”了。 真真假假,吴王自然不信这就是所谓“实情”——于志宁是耿介文人,不像会做这种事的人!此事不像于志宁弑君未遂,倒像他护驾不得,而受污名。 见高阳是不会说与他实话了,吴王起身告辞。 留着他迟早是个祸患,也不知阿武要如何处置。高阳是不管的。 然而,不过数日,忽然传来一个消息,房遗爱入了吴王邸做清客。高阳顿时就怔住了,已搞不清这天下究竟是怎么了。房遗爱怎么又不甘寂寞地冒出来了,他又是怎么入了吴王的眼? 房遗直在京为侍郎,一直压着这弟弟,房遗爱日子过得颇为凄苦,房玄龄留与他的家财早被挥霍一空,他不得出仕,且腿有残疾,只能依附着长兄生存,日日要瞧人脸色,积年累月,心胸便不那么开阔,性子更尖刻刁钻起来。这些高阳都是有所耳闻的。 就这样一个人,吴王要他来做什么?高阳百思不得其解。 腊月前,搬迁诸事皆毕,自此,大唐的政治中心从大兴宫迁到了大明宫。大兴宫被为世人称为西内,称大明宫为东内。 大明宫本叫永安宫,是太宗为高祖所建的清暑之处。比起肃穆的大兴宫,严整之中不失开朗,园池林立,亭阁错落,逸趣横生。 腊月总是忙碌的,加上又迁新宫,武媚娘倒是很想让高阳帮忙,可惜高阳比较喜欢袖手旁观,只荐了几个熟通细务之人。武媚娘哭笑不得,通细务之人她找不到么?她是想与高阳在一处!吴王倒是跃跃欲试,可惜武媚娘留他在京不是真的就是信任他。 到了正旦前夕,众人方想起改元之事,又忙令礼部拟新帝年号,于众多字样之中选了兆兴二字,预备正旦改元。 忙忙碌碌的便到了除夕。 ☆、第七十八章 纵使除夕,也没放上皇出来。小皇帝主宴,受宗亲朝贺。 小皇帝颇有样子,行止得体,言语斯文,诸人上寿,他亦小小饮了一口。上皇在或不在,朝廷真没什么区别。但在某些人心中则是蠢蠢欲动,局势稳了下来,也无人作乱之后,人心便思变了,他们希望小皇帝听从大臣之言,而非事事顺着太后。 宴上诸人心思各异,倒是不参合这些事的人自在一些。 及散宴,高阳欲与众人结伴出宫,却被一执壶的宫婢碰了一下,酒水荡出,湿了她的衣襟。宫婢惊惶,忙俯身请罪。竹君已拿了帕子来替公主擦拭。冬日穿得厚重,沾了酒水也渗不到里面去,然而穿着一件污了的衣衫总是失礼。 宫婢惶恐道:“请殿下避出更衣。” 高阳伸手挑起宫婢的下巴,凝神看了看她的相貌,微微一笑,俯身凑到她的耳边:“谁派你来的?” 宫婢一颤,耳朵瞬间便红了,高阳仍在看她,看似温和,眼中却已生不耐,宫婢结结巴巴道:“婢子,婢子莽撞,无意冲撞殿下,非,非……” 竹君取了大氅来给高阳披上,高阳淡淡地扫了她一眼,转身出殿。因众人以为她将去更衣,都已先走了,高阳落了单。 外面飘雪,白日见被宫人清出的宫道又积了雪,湿滑不堪。高阳扶着竹君的手,与她一面走一面道:“真是幼稚。” 竹君自然知道她说的是谁,这三月中,太后为见公主,真是层出不穷的使手段。竹君抿唇一笑,不敢答话,这样妄议尊上的话,她为奴婢是不好接的。高阳也不是要人应和,吐槽一下而已。 走到一处拐角,便见武媚娘手执一盏宫灯,独自立在那处。她一身黛青襦裙,站在雪中,见高阳过来,便走上前。高阳身前的宫人低首纷纷避闪,让出一条道来,直到高阳的面前。武媚娘从容地走到她跟前。 雪似乎又大了,飞飞扬扬地漫天飞舞,高阳抬头望了眼阴沉的夜空,武媚娘握住她的手,道:“晚来天雪,道滑难行,殿下不如在内廷歇一宿?”语气不缓不急,高阳却听出她的不安与焦急。 一件污了的衣衫留不住她,她竟然亲自来了。 太后亲自来请,当着众人的面,高阳也不好拒绝,握着她的手冰凉的,还微微在颤抖,看了一眼武媚娘身上单薄的衣裙,高阳附到她的耳畔:“穿得这样薄,是欲以此打动我么?” 武媚娘身子一僵,眉头微不可见的蹙了一下,握住高阳的手忍不住欲抽回,高阳却反握住了他,将她柔弱的身躯拢到自己的大氅里。 二人行至含风殿,遣退了宫人,武媚娘方道:“我本以为你会去更衣,便在那殿中等你。之后出去的急,未顾得上加衣。”做过的她自不会狡辩,不曾做过的,她也不希望高阳误会。 高阳一脸“怪我咯”,自己计划不缜密,如此拙劣小计怎瞒得过她。 武媚娘很拿她没办法,见她面色绯红,眼中湿润,便欲抚摸她的脸颊,高阳侧首避过了。武媚娘只得收手道:“你有酒了?”适才行路之时便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酒气。 高阳没理她。 二人步入内室,窗下的方几上已置酒馔。 “新岁在即,不如我们饮一杯?”武媚娘道。宫宴素来是吃不饱的,高阳正饿着,看几上佳肴,多是羹汤饱腹之食,而非伴酒之物,便知她的心意了。 二人相对坐下,武媚娘亲手盛了一盏汤食与她,自己斟了杯酒。 高阳低头喝汤,让饥冷的胃暖一暖。待抬头,便见武媚娘已饮下三杯,动作依然是优雅自若,但倾壶的次数显然多了一些。高阳搁碗直起身,看了一眼杯中澄清的浆液,是甚为清冽的澄酒,一杯下去便可让人安眠到天明。 高阳便道:“多谢太后款待,不知太后欲何处安置臣妹。” 武媚娘道:“你非要这般泾渭分明?” “礼不可废。” 武媚娘看着她:“你待一个婢子都比待我和善得多。”高阳终于将目光落在她的脸上,武媚娘要笑不笑的:“那宫婢,年轻鲜嫩,会娇羞,会细语,你喜欢么?” 高阳坦然:“喜欢,太后可能将她赐予臣妹,我必厚待她。” 谁要你厚待她!武媚娘眼中闪过一丝黯然,口角含着冷硬的笑:“明日便让她随你回府。” “谢过太后。”高阳起身,“不必明日,今夜便可来侍奉我安置。”让那无辜宫婢留在此处,能不能活到明日犹未可知,不如顺手带她走了。 她这番言语,落在外人眼中便如果真急不可耐了。一婢子耳,还不足以令武媚娘感觉到威胁,但那酸楚苦涩却是真真切切的,她随着高阳起身,动作便不如适才灵便了,酒意让她摇摇晃晃,勉力支撑。 高阳也没有出手扶她——身后是软垫,地上是厚实的地衣,跌一下也不会伤到,她就漠然地看着。武媚娘扶着几案站好,对上高阳全然不在乎的眼神,心痛难遏,她揪住高阳的衣袖,忍不住问她:“你是打算就这般渐行渐远,避而不见了么?”三个月,不论说什么她都不愿进宫,纵使因政事不得不入宫来,也必避开她。 她做得这样明显,仿佛就是要印证那一句“今时不同往日”。今时不同往日,今时不同往日,殿下随口说的一句敷衍之语,却如魔咒折磨了她三月。 高阳敛眸:“是。” 武媚娘心口一片冰冷,她面色绯红,眼中带着温润的水色,看向高阳,满是失望。酒意汹涌而至,将她的神智焚毁,武媚娘进而握住高阳的手臂,悲凉笑道:“我再赠你几个宫婢如何?必是灿若春花,娇柔可口的,”她顿了顿,看着高阳,艰涩地吐出几字:“必是无人染指过的。” 高阳漠然不语。 “又或者,你现在不喜欢宫婢了,那便令良家子来侍奉?依旧是身家清白,冰清玉洁的处子,你可喜欢?”她口口声声地扣紧清白二字,强调无人染指,又突出宫婢这一身份来。 高阳看看她略带了迷茫的眼眸,兴许阿武已经醉了,意识还醒着,却已不能亦或不愿再克制着自己,她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么?她知道这样的话不禁让自己痛心,更是如同拿针来刺她? 高阳默了默,面无表情:“太后有赐,我自不敢辞。” 她不介意阿武侍奉过谁,也从未在意她曾是卑微的宫婢,从一开始,让她念念不忘的便是阿武这个人,是她在上一世对她付出的未得到回应的情,是她冒死相送的义,是长达三十多年以来,是从上一世,她第一次在甘露殿见到那个机敏的婢子以来,所不能忘的点点滴滴。三十余年,人的一生有多长,她的大半生,都绕着阿武进行。 她不介意,不管是太宗亦或九郎,她都不介意。但是她忘不了,忘不了那日春雨纷纷,她与九郎坐在亭中,而她却孤身一人,躲在树后看着他们万般亲密。 她宁可她们从未相识,也不愿承受这样的难堪。 这九年有余的时光,阿武离开她,又缓缓地向她靠近,而她本是不愿意这样的,却不由自主地跟着她的节奏,用这漫长的岁月为自己编织了一个固不可破的牢笼,将自己锁在原地。现在,阿武终于靠近她了,而本该相会的她却不想从牢笼中出来。 武媚娘听见高阳如同默认的回答,如被雷击一般的震惊,她赤红着眼,眼中隐有泪光,本就绯红的面颊更是涨得通红,羞愤难堪气恼。她终闭了眼,眼泪滑落:“难为你忍了这么久。” 高阳仿佛看到自己站在那牢笼中,牢笼之门紧锁,阿武来到她的面前,欲打开那扇紧锁的门,却被她的言语刺伤。她在心中低叹:阿武……让我静一静。 武媚娘已羞耻得觉得无地自容,她松开高阳的手臂,难堪地将手缩到身后,只绝望地以为恐怕连被她碰一下,殿下都会嫌脏。此时是否应当保留最后一点尊严,说一句断绝的话来,但她永远无法对殿下说出再无瓜葛的话。 酒意烧上来,武媚娘站立不稳地后退了一步,无力地扶住长几。高阳见此,便道:“明日还有大朝会,你早做安置吧。” 武媚娘低着头,点了点,声音干涩:“殿下,也早些安置。”她本是欲与高阳同榻而眠,现在是不行了,“侧殿已置软榻,你……勉强睡一晚吧。” 高阳应了,退去侧殿,一夜辗转难眠。 第二日出宫,那名污了她衣衫的宫婢便跟在了她的仆役当中。高阳起初不知,直到到了芙蓉园,那名宫婢才羞怯地上前来问安,拜高阳为主。高阳怔愣地看了她许久,不明白阿武是什么意思,她竟真的把人给了她。 ☆、第七十九章 既然给了她,她就收下了。高阳令家令来安置这个宫婢,与她差使。至于是什么差使,自然无需她费心。 高阳跑去钓鱼了,芙蓉园中有数顷荷塘,夏日莲叶田田,荷香阵阵,冬日全结了冰,枯枝败叶。高阳令人凿开了一个洞,站在那里垂钓。 大冬天,鱼儿不大灵活,一早上下来,总共给她钓到五尾,算是不错了。令人送去厨下,再令人邀晋阳与新城来,中午便喝鱼汤了。 正月初一,一上午便这么过去。 到下午,她便扫雪煮酒,风雅自在。 好像昨夜的事半点没有搅扰到她平静的心湖。说起来,这多年来,高阳心性磨砺,很能沉得住气。过两日,她看到那宫婢被家令派到了她院中修剪花枝,看她袅娜的身段,优美的姿势,高阳忽然顿悟,明白武媚娘为何将这人派给她了。 不是赌气,不是心灰意冷,武媚娘只是想借这婢子来确认高阳的心意,是否她当真已不再留恋。是,她该如何行事,如何挽回;不是,她又如何让高阳心软。 “她如何安置那婢子的?”武媚娘问道。 采葛迟疑片刻,答道:“起先是由家令安排了去修剪花枝,后面殿下在院中碰上了她,将她调去书房侍奉了。” 武媚娘心中便是先一松后一紧。若搁在以往,她能肯定,殿下是不在意那婢子的,后面调她去书房,也是因猜透了她的用意,拿来刺激她罢了,但此时,她却不敢笃定了。也许也许,殿下是真觉得那婢子惹人怜爱?毕竟与殿下而言,她们早就一刀两断了。殿下转向他人,也不算移情别恋。 一想到这种可能,哪怕知道可能性不大,武媚娘仍觉憋闷。现在才发现,将那婢子送去给殿下,真是一出昏招。 门外有人来禀,吴王有本章要上。 正月之后,吴王便忙于□□之中,誓要将太后手中之权转到自己这位王叔手里捏着。他要□□,武媚娘就给么?武媚娘不止不给,她还要吴王的性命! “请进来。”武媚娘道,无半丝慌乱。 吴王这回来是要削弱太后的爪牙,他来参李义府卖官鬻爵,手中已掌握了确凿的证据,李义府也的确做了。 武媚娘自然是保李义府的,不为其他,若是保不住,谁还肯为她卖命?两方拉锯之下,李义府只被判了个贬官罚钱。 许敬宗略有心惊,下了朝便去拜见太后道:“吴王来势汹汹,此番是一番,往后怕还有他人。”朝堂又要不得安宁。 “有何可惧?”武媚娘道,李义府为人刻薄,贪财好色,她用他,本也只做一把锋利刀刃来用,刀刃磨得太过锋利便易折,现在折了,也是意料之中的事,“让他稳住,只要不身死,何惧无来日?” 许敬宗镇定下来,恭声道:“是。只是吴王那里……” 武媚娘一笑:“他初来乍到,不识政务,你们便教教他,哪里有好事可立功也别忘指点他。”手生不识细务,又急着立功便易出错,出了错,便是一个把柄可令人攻讦,但,吴王并非莽撞之人,他未必肯上当,许敬宗不明所以,抬头望了眼太后,见她神色淡漠,一双凤眸波澜无惊如千年古井,他心念一动,顿时便明了了,俯身一揖:“臣这就去办。” 隔日,便有大臣提议,使吴王填补李义府出京后空出来中书令之职。因许敬宗约束,无人有异议。当日,吴王便拜中书令。 位置高,能做的事就多了。武媚娘看着吴王在中书省上蹿下跳,却只得人人阳奉阴违,说什么都无人听,感觉颇为赏心悦目。三省六部,她花了多少时间去渗透,吴王以为做了中书令就能政令通达,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倒也有不少人蠢蠢欲动,欲依附吴王。武媚娘也没阻止,正好看一看谁对她心存不满。她心里已有了一个章程,要将朝政牢牢掌控在她的手中,有几件事必须要做的。宗室,便是拦路之虎。世家门阀亦挡人道路。都需除去,哪怕不能彻底铲除,至少也要将他们压制得不能动弹。 世族门阀犹可,宗室却不好办,并非实施起来麻烦。轮麻烦,世族在朝野盘根错节的势力比起许多只靠俸禄爵位过活的宗室要难对付的多。她觉得麻烦,是因殿下必然不愿见宗室凋零。 武媚娘从来不是畏惧不前之人,此路不通,改走它途,总要走下去才好。 又过一月,高句丽又皮痒想挨打,来犯边境。武媚娘便放出欲令李君羡领兵出征的消息。不出所料,高阳来见她了。 “李君羡年事已高,不宜奔波,你当趁他还能动弹,还能压制鬼祟,速培养继任之人!”高阳道。她任用李君羡,李君羡对她忠心耿耿,她不会忍心看他一把年纪犹到战场上去拼杀。 武媚娘很好说话:“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高阳就知道她又被诓来了,见她笑眯眯的满是小得意的样子,不由也笑,问了一句:“欲派何人前去?” “苏定方,他熟悉边事,有胜算。”这一仗,大唐不能输,苏定方能给上皇挣威望,自然也能给太后挣威望,“再派几个不会坏事的人去。”这几个就是去攒功劳的,回来之后委以重任,必得是亲信。 很稳妥。高阳点点头,想到吴王,又道:“吴王若要从中渔利……” “刀剑无眼,出征将士血洒边疆也是有的。”武媚娘淡淡道,透着一股森冷,她扭头一看,发觉高阳正若有所思地看着她,武媚娘一阵心慌,殿下是不是不喜欢这样狠毒强势……正欲说话来遮掩,便听高阳道:“那就好。他无好心,防着他。”她说完,拍拍软乎乎的坐垫,预备走了,却听武媚娘略有些急切地道:“太平快醒了,你可要看看她?” 高阳面露犹豫,武媚娘便注意着她的神色,小心着道:“她现在能自己坐了,也长开了一些,你要看看么?” “也好。”高阳答应了,见武媚娘仍坐着,便道:“你有事忙去就是。” “我、我也无事可做。”武媚娘立即道,见高阳有些惊讶地看着自己,以为她是不想见她,难过固然是难过的,但好歹今日是见过了,武媚娘又改口道:“似乎还有一些本章,我去偏殿看看。”说到后面,话就顺了,她泰然自若地令采葛取书籍来与高阳看,又命乳母太平一醒就抱来,然后才是道了一声“失陪”,举止从容地出去。 到了偏殿,武媚娘深深舒了口气,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眼睛,平复了酸楚起伏的胸口,拿过本章,刷刷刷地黜了两个不听话的郡守,皆是临近京师的好位,又琢磨了几个人选,预备明日朝议之时提出来。 待她批完本章,走出去,却见高阳伏在案上睡着了,她呼吸一滞,忙压低声令人取毯子来。轻手轻脚地将毯子为高阳披上,又起身亲自合上门窗,不知殿下睡了多久,是否受凉。回过身,高阳仍睡得沉,她跪坐到她的身旁,忍不住伸手轻轻地触碰她颊边的鬓发,忍不住描摹她的眼眸,她光洁的额头,她高挺的鼻梁。 不多时,高阳便醒来了,睁开眼,发觉武媚娘坐在前方捧书在看,直起身,披在身上的毯子便滑了下来——大约是睡着后阿武取来为她披上的。 “醒了?”武媚娘放下书,起身走来。高阳点了下头,眼神有些迷茫,低头揉了揉,清醒了一点,笑道:“太平睡得可真久。” “早醒了,见你睡得沉,就没唤你醒。”武媚娘一笑,开了门,让人打水来预备侍奉高阳梳洗。高阳见她亲自动手,便道:“我自己来。” 武媚娘并不争,退开去。百 合 小 说 , 欢 迎 加 群 4 5 7 9 3 4 9 26 ( 非 作 者 群) 高阳擦了擦脸,而后净手,取脂膏匀面。做完这些,太平也来了。比上回见的时候大了很多,小婴孩长得快,小胳膊小腿都壮实了,见了高阳便跃跃欲试地伸手要抱,高阳接了她过来,抱在怀里逗了逗她。 太平很爱笑,一笑眼睛便眯成一道月牙,还冒出两个浅浅的梨涡,甚是喜人。她抱住高阳轻点她下巴的手,活跃地张口说着不知名的语言。 二人说笑一阵,高阳才将她还给乳母,她脸上还带着笑意,看看外面的天色,道:“再迟就赶不上晚饭了,我回去了。” 武媚娘起身相送,直至殿门外,高阳道:“不必送了。” 武媚娘停住了脚步:“殿下一路好走。” 高阳一笑,与她告别,走出几步,忽听身后武媚娘急急地唤她:“殿下!” 高阳疑惑地回首,武媚娘抿了抿唇,道:“无事,只是,太平很喜欢你,你若有空,来看看她吧。”目含期盼,又似随意,往日的明目张胆都化作此时的遮掩谨慎。 高阳沉默了片刻,终究点了点头。 ☆、第八十章 入春便逢雨季,太上皇的头疾又犯了,这回比过去任意一次都要来势汹汹。太医都被派了去,常驻上阳宫。无人苛待他,至少表面上无人苛待他。他从前宠爱的那些妃妾也一并挪了去侍奉,要酒要食从没有不给的。不看没了皇位,倒是与从前一般无二。 武媚娘防着他复辟,不使他与朝臣接触,就连皇帝都很少得见。此次入疾,吴王便要求见太上皇:“上皇龙体不适,臣等万分心焦,望太后允臣等一见天颜,方得有所慰藉。” 武媚娘看着忧心忡忡仿佛为了上皇憔悴不堪的吴王,叹了口气,你说的这样虔诚,若不是知道你没安好心,我还以为你爱慕他呢。点点头:“见上皇有何难?不过上皇头疾发作,疼痛难忍,有时还不能视物,你们轻一点,勿惊扰了上皇。” 吴王心一定,自满口答应,带着几个大臣跑到上阳宫一看,上皇还在沉睡,等了一会儿,上皇醒了,捂着额头,口呼疼痛,太医们忙蜂拥而上,果然不好。吴王看得仔细,上皇这样并不是装的,不禁觉得棘手。 他本欲借上皇复辟之名执掌朝政。这天下,本也该有他一份,当年阿爹也是属意他的,若非出身不够,哪里轮得到九郎?现在有机会了,他必要抓紧。错失一次的人往往不容许自己错失第二次。他自以心胸宽广,盛得下山河万里,不能这么籍籍无名地一辈子。 现在挡他路,就是太后。 吴王从上阳宫退出,身边还围着几个依附他的大臣。今日天气不错,春光明媚。他年过不惑,保养得宜,一头夹杂了*的乌发一丝不苟地束起,腰间配了宝剑,走起路来龙行虎步,是一个赳赳丈夫。 “殿下,上皇精力不济,怕无法与太后周旋。”是否需另设新法?一须发皆白,看起来很正气的大臣道。 吴王脸色如常,淡然一笑道:“无妨,上皇既有恙,安心养病就是,余者,自有臣下服其劳。”本来也没指望过他能帮上什么忙。 他这般稳操胜券,让大臣们也跟着满怀信心起来:“女子当政,必生祸乱,殿下代天伐乱,吾等愿献绵力!” 吴王悠然一笑,大步朝宫外走去。他们刚走,身后的殿宇当中便走出一个人来,武媚娘蔑视地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她目光凝邃,下巴微微的抬起,任谁都看得出她对吴王等人的不屑。 上皇有恙,再有一个万分关心的人就是晋阳了。她一接到消息就马上入宫去看望,高阳看着她急促的身影,很叹了口气,她不适合在上皇面前出现,太过尴尬,且她脸皮也没那么厚,把人家从皇位上拽下来,又跟个胜利者一般在人家生病的时候炫耀般的去看望,高阳自认还做不出,她是一个比较低调的人。 便没多问。 晋阳日日早去晚归,新城不放心她,每日都随着。 每日有谁入宫,有谁出宫,武媚娘都是知道的,高阳一直没来。自上回,又过去三月,高阳始终没来。 太平已经长出四颗牙了,总是喜欢捧着饼饵放嘴里啃,十分娇憨可爱,高阳也没来看她。 殿下上回是敷衍她的。武媚娘黯然不已,只是现在,她也不敢太过激进了,唯恐惹恼了殿下惹她生厌。 “阿、阿阿阿阿阿……”太平挥着胖胖的胳膊,张口喊着。 武媚娘抱过她,柔声教她道:“阿娘。” “阿、阿阿、阿阿阿……”口齿不灵活,还不会叫人,但是学得很努力。 武媚娘笑笑,眉眼间拢起淡淡的哀愁,轻声唤她:“太平……”你长大,我必不勉强你做任何事,让你肆意鲜明地过一生,不受人掣肘,不为人心忧,弥补我所有的缺憾。 高阳再入宫,是半月之后,晋阳累倒了。她每日鸡鸣而起,落日而归,在两地奔波,过了许久,终于累到了。 高阳慌忙赶来,到上阳宫,晋阳被安置在侧殿,她双目紧合地躺在榻上,面上苍白无血色,很是憔悴倦怠。有太医正在号脉,高阳耐下性子,等他诊完,正欲发问,便听新城先于她一步,急声问道:“十八娘如何了?” 太医回道:“晋阳殿下气血虚弱,又兼操劳,”他犹豫了片刻,见两位大长公主都脸色凝重地看着她,方慎重道:“想必高阳殿下是知道的,晋阳殿下先天底子就不好,不可过于操劳……以后必要仔细照料,不能再像今次这般劳累了。” 他没说究竟如何,只泛泛而谈,需静养为上,兼之温补,新城与高阳都不放心:“如何静养?如何温补?”必要他说明白。 太医被逼着写下一系列药方食补疗法,白纸黑字,很担心晋阳殿下稍有不好,便追究他的责任,为自己性命,只好再加一万分谨慎。 到下午,晋阳醒来了。揉揉眼睛,榻前有两人,她下意识地便看向高阳:“十七娘。” 醒了。高阳笑道:“能起身就回家。” 新城略有黯然,不过她早知道晋阳就是这副德行,便没说什么,帮着晋阳穿衣,连鞋袜都是她弯身帮着穿上的。晋阳有些不自在,望着她,低声道:“劳烦你了。” 新城没搭理她,出去令人置轿辇。一走出门,便见武媚娘等在那里,她步履一滞,颔首道:“太后。” 武媚娘笑了笑,见她面上的担忧已不在了,便知应当是晋阳醒了:“轿辇、太医都已令人置下了。” “多谢。”新城道,见武媚娘没有要说的,便回身入殿内。 待她们再出来,武媚娘已不在了,不知她先前在那里站了多久,又为何不入内。新城当时没说,入夜之后,单独去找了高阳,将此事告诉她。 高阳沉默了片刻道:“你照看好兕子就是了。” 新城无他话:“我本就愿意照顾她,只希望这一生都能照顾她。” 高阳看向她,她缓缓点头,高阳一笑:“只要她愿意。”她不会阻拦。 得此话,新城便放心了。同样的话,她能说与高阳,却未必会说与晋阳,她是肯定自己的内心的,至于晋阳的心在谁身上她也知道,只怪她比晋阳小了三岁,来不及参与她前半段的人生。现在也不迟,慢慢来,她们有的是岁月时光。 好像说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说,二人心知肚明。 高阳最近在想的一个事,与武媚娘不谋而合,怎么把吴王干掉,怎么震慑世族门阀,怎么让宗室老实一些,尽可能的保全他们——保全宗室是高阳一个人的想法。武媚娘不怎么在乎。 主少国疑,在皇帝长大亲政前,必须安稳地度过这十余年,不能留下祸乱。暴隋历两世而亡,两汉国祚四百余年,两者不尽相同,相似的是灭亡之后的民不聊生,战火四起。高阳觉得不能这样。 最要紧的便是加强中央集权。这个就很难了,太宗花了多大力气,都不能使世族消亡,只让他们蛰伏了一阵。 她们都在想这件事,武媚娘为手中之权,高阳为天下苍生,目标不同,过程是一致的。 武媚娘绞尽脑汁地想找个借口见高阳,然后发现这是个很好的理由,为的是正事,天下稳定,是大事,殿下必会来的,且不是三言两语就能决定的,殿下需来许多次,更不是一日两日便能办到的,殿下需持续的来。 武媚娘以手加额,叹一声:“天助我也。”头一次感谢吴王,立即令人去召高阳入宫。 高阳那边也在想需要就此事与太后进行商讨,便很自然地来了。 事业上有重合有共同语言的伴侣总能找到办法相见,也总能随着进一步的接触相互产生欣赏恋慕。 这是正事,也是她记挂在心之事,高阳没理由拒绝,就来了。 地方不在殿中,设在苑囿的亭中,春和景明,花红柳绿,一方矮几,两处坐榻,武媚娘穿着柔和的衣裙,娴静地跪坐,神色专注地亲煮香茗,等高阳到来。 这一幕实在令人心旷神怡。高阳远远地看去,只觉一阵头晕目眩,这氛围太过和软温馨,让她有点不适应。 宫人见她停步,便笑道:“太后已烹茗相候,殿下可闻见那四溢的清香?” 高阳对她一笑,道:“不好让太后久候。”举步往前。 人到,武媚娘回眸轻笑:“你来了?”取两只青瓷杯盏,茶从壶中倾泻而出,阵阵芬芳,绿叶浮于茶面,甚是清雅。 高阳敛衽坐下,道:“等久了?” “我也刚到。”武媚娘端起一杯,递给她,又低头尝了尝,感觉还不坏,便露出一个放松的笑容,等着高阳的反应。谁都知道高阳喜欢学着南人品茗。她为她欢心,特意去学了这一手,火候,茶色,方方面面苦练了许久。 苦练过的东西,至少能传递出一种诚意。高阳赞了一句:“不错。” 武媚娘得了肯定,甚为开怀,不由便道:“那你常来?我……” 高阳打断她:“来说说正事。” 武媚娘只得收声,道:“殿下先说。” 高阳便不推让了,这里就她们两个,没有什么事是不能拿出来商量的。她言辞恳切道:“立朝四十余载,宗室已达数百人不止,其中多数蒙祖荫方能立身,不足为惧,如吴王者,是少数。”希望武媚娘对宗室能手下留情,保留下她家亲戚。而且,她心中也有一个计较,对门阀下手是避无可避的,若再对宗室怀有恶意,名声不好听。哪怕最后胜了,也会遗臭万年,高阳不希望武媚娘落得这样一个下场。 武媚娘虚心听取了她的意见:“谁不想稳稳地过日子?他们不生事,我便存仁义。” 接下去便要说如何对付吴王了。 武媚娘道:“我已有法,陷阱已布。”她顿了顿,看着高阳道:“你想知道么?” 高阳笑了笑:“你没有万全的办法,是不会说出来的。既然有胜算,就不用说与我了。” 落入武媚娘眼中,便是她很想撇清的样子了,不愿涉足细处。武媚娘看看她,放下杯盏,道:“那就不说了吧。”将话题转到别的地方去。 “计划赶不上变化。不过,无目的,无方向定然也是不行的,方针不变,余者可应势而动。”武媚娘道,倾身为高阳添茶。 高阳也是这个意思,虽然她很难对阿武分出彼此,有些事就得分明:“先灭吴王,再稳朝纲,而后抑世族,再后天下定。此不变之由。”将宗室剔了出去。 武媚娘赞同。 ☆、第八十一章 两党首脑会晤,定下未来十五年乃至二十年的朝廷走向,这是绝密之事,不可为人所知。接下去,便是要向各自党徒分派任务,一步一步地朝那个方向走去。没有一个上位者会将自己所思所想皆说出来,哪怕她们已经决定了,但对下,是不会和盘托出的。她们只需依照时政,不断地调整方略,不断地布置人手,依据形势发布命令,让人去完成就是了。 这一次太后与大长公主所定之事,对唐皇室未来五十年乃至往后数百年皆产生了深远影响。此次商议,后世称为“亭上之盟”。 此皆后事,高阳与武媚娘都不知。 这处亭子三面临湖,前方是一片平坦的绿茵,连矮小的灌木都没有一处,不怕有人藏匿偷听。 如此大事,商量起来竟没有半点拖沓,高阳提出,武媚娘完善,二人各自又想了几个可行的操作方法,摘去不可行的,留下能共存的,双方都尽量的保护对方的利益,自然便无分歧。 依然是如此默契。 谈到一半,见天忽然暗下来了,发觉后面还有不少,二人决定明日再继续。 过一会儿说不定要下雨,高阳预备走了,若为雨势所阻,不知道太后又要做什么来阻止她出宫。 毫无意外的,不得高阳开口,武媚娘便率先道:“且不忙走,再饮一盏。”说罢,重新清洗壶盏,又烹新茶。 高阳走不得了,干脆安坐。 这世上能得太后如此郑重相待的也就高阳一人了。她执壶倾茶,做了个请的姿势。 清风拂面,水波徐来。景致是好的,心境也开阔,面对的人……高阳抬眼看了看对面的人,继续低头喝茶。 武媚娘已经不止是暗示了,她简直是明示,她希冀地看着高阳,希望能聊一聊天,诸如最近发生了什么,有什么喜人之事亦或有何忧愁,哪怕她说一句“晨起见庭前花开,顿有所感”这样毫无内涵的话语都好。 但高阳不接茬。 天更阴。这亭子大,哪怕下雨,也打不到里面。这会儿走,说不定半途便遇雨,更是不好。那就多留一会儿吧。 武媚娘见高阳不急着走了,稍安心,接着道:“晋阳大长公主可好?” “已大安了。只是得好生养着,本来她的底子就弱,更该保养才是,偏偏一个没注意就让她累着了。”高阳语气缓了缓,也是晋阳固执,新城都劝不住她,把自己累倒了。 她惯来如此,一说起晋阳,语气便柔缓得很,往日武媚娘不觉得什么,现在却觉得很扎眼。以前不觉得什么,是因笃定殿下专情,现在不安是因没有了那份笃定。高阳躲避的态度如此明显,那晚说的话简直如同刀割,那个她赠给高阳的婢子竟在她的书房扎根不走了。简直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武媚娘哀怨不已,又没有半点办法,总不能用强吧?她只能压下心中酸溜溜地醋意,自若地道:“万幸。好了就好。不要光顾着她,你也多留意自己,过了年后,你就瘦了不少。” 高阳低头打量自己,漫不在意:“我倒没觉得,瘦一点也好,过两月天气就热了,胖的人苦夏。” 简直是油盐不进了,每说一句都不留让人发挥的余地。这样的言谈真是冷漠到了极致,分明是在与你说的,却从语气言词之中透露出一种疏离。武媚娘撑着脸颊,侧头看她:“让人看着心疼。我心疼。” 高阳瞄了她一眼,没吱声,气势却弱了下来。武媚娘敏锐地抓住这一点变化,干涩地咳了一声,故作自然地去触碰她的手,若是殿下没有反感,她也好趁此再说些话来博得她的心软。刚一碰到,天边诈起一声雷鸣,高阳吃了一吓,身子微不可见的颤了颤,猛地将手缩了回来。 手下一空,武媚娘心也空了。 骤雨倾盆而至,伴随着滚雷,湖面瞬时间便响起嘈杂的落水之声。张目望去,只见不见边际的太液池上一片汪洋。 雨气布满了整片天地。 池边诸多柳树都淋了透湿,雨雾弥漫,竟如仙境一般。高阳起身,走到栏边。扶栏淋了雨,湿漉漉的还滴着水。 武媚娘正懊恼这雨来的不是时候,见高阳起身,便低头煎起姜茶来,也好去去寒气,以免着凉。 过了一会儿,她们就一人捧了杯姜茶,并肩赏雨了。 雨势渐小,细细密密的,落在湖面,漾起许多小波,悠闲异常。 “这样的天气,最好邀三四才子到园中,至多一炷香,必有新句出来。”高阳款款而谈,她于此道经验甚足。 武媚娘却不曾体验过,她小时虽不是家贫,却因家中关系诡谲,自有记忆起便少有放松的时候,入宫之后,除了偶尔与高阳一起,才有难得的片刻放松,其他时候,皆是殚精竭虑,开始是为生存,之后是为往上爬,说到底,仍旧是为生存,现在已在巅峰了,人生的风景却已错过大半。 “还不曾有过这般闲情,已不知有多久,没这样什么都不管,安安静静地看雨了。” 高阳弯了弯唇角,并没有说什么。 难得有这样闲暇的时候,武媚娘转头,高阳的侧颜就在她眼前。岁月让曾经锋芒的眼角趋于平和,岁月沉淀了年轻时的躁动留下沉稳与无可言表的温柔。她心念微动,忽然间就什么都不想说了,只是这样安静地并肩而立。 高阳的气息很近,武媚娘缓缓呼吸,她轻轻地握住身侧高阳的手。 高阳挣扎了两下,没有挣开,便也随她了。她目视远方,却在余光之中注意着身边的人,当看到武媚娘极力抑制自己微微扬起的嘴角,不禁也是一笑。 网布下,就该收尾了。 兆兴元年五月,陈王僚属密告陈王与妖道往来密切,行巫蛊事。 陈王忠为先帝庶长子,也曾是太子的热门人选。此事干系甚大,太后令将陈王下狱,坐囚车入京。吴王一力反对:“事尚且不明,何以因片面之语而罪人。”建议派天使好好儿地请陈王入京,顺便锁拿告密的僚属,到这大殿上当面对质。 武媚娘当然不肯让他称心,道:“这般拖沓,纵有不轨,也将证物消干净了。先锁拿陈王,若冤枉了他,自有补偿。” 吴王也不让步:“这般草率,皇室颜面何在!” 寸步不让! 武媚娘道:“诸卿何见?” 顿时有人说当立即锁拿,有人以为不可,不一而论。 最后折中决定,派天使与大理寺少卿同往,就地查办。现任大理寺少卿是杨綝,出自高阳大长公主之门。几次宫宴下来,吴王觉得他妹妹似乎跟太后很有一腿,派她的人去很不保险,于是再度据理力争,要求派宗正卿一起去,宗正卿三月前投入他门下。 武媚娘高坐台上,定定地看了他许久,淡淡地道:“吴王太过上心了,还怕少卿徇私舞弊,蒙蔽朝廷?”陈王是他侄子不假,可他侄子多了,没有八十也有五十,怎么就对陈王那么用心。 说完这话,堂上便有瞬间沉默。小说君羊:肆伍柒玖叁肆玖贰陆 吴王一脸“身正不怕影子斜”,正气凛然:“臣只恐贤王为宵小所害。” 说得挺有道理的,其实他也不过是觉得陈王之事蹊跷,多半是冤枉,想必是太后借此事排除异己,就要拦一拦,况且,陈王也是上皇之子,若是上皇那里指望不上,完全可以推陈王嘛。 人总要给自己多留一条路,吴王就在为这多一条路争。 最后是太后让步了,再接着便是谁主办的问题,照例此事有案情,应当交由大理寺,但少卿比宗正卿低了五级,且事涉宗亲,就不好说了。于是又用了一个时辰争论该由谁主理,最后吴王以他强悍的战斗力又赢了,以宗正卿为主办,大理寺少卿协理。 太后拂袖而去。 吴王觉得自己简直站在了人生巅峰,第一次从太后手中夺得胜利,真是一个良好的开端。 太后恼怒而去,以许敬宗为首的众人脸色都不大好看,随之而来的,高阳诸多党徒也很沉默,她们两家暗戳戳合作过多次,虽然多数是尘埃落定之后他们才猛然惊觉原来合作了,但是次数一多,相互之间颇感亲切。现在对方输了一局,他们也很不好意思表现得太轻松。况且被派出去的是杨綝,这一趟差使,不好办啊。 这令人心悸的沉默也只片刻,随即,诸人便又是言笑晏晏的模样。吴王恢复了谦和之状,笑与众人颔首告辞,大步走出朝堂。 许敬宗在他身后,微微一笑,朝众人拱拱手道:“该去上衙了。食君之禄,担君之忧,吾等不当有一丝懈怠。” 诸臣纷纷称是,相互结伴着走出肃穆的殿宇。似乎方才什么也没有发生。 ☆、第八十二章 “你就由他了?”说话的是高阳,她靠着靠垫,手里卷了本书,也不看,就拿手里玩。“他这般急切,我自如他所愿。”武媚娘随意地道。 一婢子端了饮品进来,一杯乌梅汁,一杯西瓜汁。武媚娘原坐在榻边,单手撑着脸侧,低头与高阳说话,听见步伐声,她抬头看了一眼,取过两只琉璃杯,西瓜汁给高阳,自己留下乌梅汁。 那婢子出去了,武媚娘怏怏不乐:“你怎么还留着她。”故人相见,分外眼红。这婢子就是她的一招败笔! “自是因我喜欢她。”高阳轻描淡写道,回身将书本方好,以免被果汁污了,才低头喝了口,见武媚娘眼中那缕浅浅的幽怨,拍拍她的膝盖,道:“行了,你该回了。” 武媚娘:“……就这么急着赶人。”好歹让我喝完吧。 “你赖在这,宫里该有人找了。”高阳见她手里还捧着乌梅汁,便道:“让人拿着车里喝,琉璃杯也赠你了,不用归还。”婢子送来的时候没注意,往里面加了冰,现还未到酷暑,这样喝寒气太重伤身,拿到车里就差不多都化了。 武媚娘恋恋不舍:“允我再留一会儿,今日并没有什么事,我要出宫一趟不容易,下回也不知什么时候了。” 你出宫一趟怎么不容易了?又无人管你,还不是你想来就来?侧眼看她装得可怜,高阳也不禁有点心软,便没有揭穿她,将她的杯子拿来,与自己的放一起。 二人虽在一张榻上一卧一坐,却相隔甚远。武媚娘暗忖自己已登堂入室,是一显著进步,便很高兴,与高阳说着话时,心情也是雀跃的:“殿下想去洛阳?定个日子,我们一同去。” 她要去,就要带动整个朝廷,麻烦得很。高阳毫不犹豫地拒绝:“你要去就去,不用和我一起。” 仍旧是这么冷冰冰的样子。武媚娘侧侧身,与高阳靠近了一些,决定先令人准备着,等殿下一出发她就跟上,这会儿却是不与她争辩了,总之是她要怎么就怎么,武媚娘尽量顺着她,含含糊糊地道:“嗯,嗯,都好。” 高阳白了她一眼。 含风殿。 等候良久的许敬宗摸摸自己半白的长须:咦,太后哪儿去了?不是说好了要商议官员考迁之事么? 话说吴王要保着陈王也是有他自己的思量的,且他本就以为不过举手之劳罢了。巫蛊之事向来可大可小,端看人如何判。他也非蠢笨之人,不过是离开京师久了,在一些事上的直觉就不那么敏锐。他只以为此事是太后要杀陈王。一个皇子,他若曾是太子的热议人选,却没有成为太子,此人多半是不得善终的。太后嫉恨他也是常理。 但作为一个好伯父,作为一个有志向,欲□□的藩王,吴王是不能让太后轻易如愿的。朝堂之上,太后退了一步,以宗正卿为主办,但同时提出了一个要求,派一队御林先行,将一切证物保持原样,谨防有人销毁。此合理之事,自然无人反对。 御林走驿站,快马而去,无人及得上,吴王本欲私下令人去通风报信,看这样子,也追不上御林,干脆也不急了,只与宗正卿道:“务必保下陈王。”想想若是其中另有阴谋,也不能让自己陷进去,又道:“尽力而为,便宜行事,如有遽变,弃车保帅。” 宗正卿领命而去,一路上压着杨綝。杨綝来前也往恩主门上讨主意,高阳就简单的多了,只说:“见到什么就说什么,如实奏禀。” 于是杨綝就乖乖让他压了一路,到了陈王府前,杨綝瞬间变得铁面无私,正义凛然,处处反过来指正宗正卿的失误。 说来宗正卿也倒霉,他位居九卿之一,也是个有本事的人,然而,隔行如隔山,再有本事,遇到没做过的事,也会觉得处处受制约。这种审案子的事他不会,杨綝却是做惯了的,自然手到擒来,如何搜证,如何诱供,何处可藏私物,何处可设密室,他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不过三日,宗正卿便快要气死了,他原以为自己是主官,且品阶高于杨綝,光这个就能压制住他——一路上来,也的确如此——可现在,分明他是主官,却处处让杨綝压一头,事情已越来越不利,杨綝已使人从陈王府密室当中搜出了香案与占卜之物。 宗正卿立即俱表上奏,参杨綝不敬上官。与此同时,杨綝认认真真将进展写了个奏疏,看到什么就写什么,无半点夸张,快马送入长安。 朝廷又是一场激辩。一言杨綝不敬上官,居心叵测,一言宗正卿无才干,徒有其表,若少卿再不做事,难道空手回来? 声势浩大,双方争的面红耳赤。 等到入秋,高阳从洛阳回来,武媚娘也紧随着她,事情急转直下,发生了令人目瞪口呆的变化。杨綝再上本章,这回,是说陈王与吴王暗连已久,约定尊陈王为帝。同时奉上证据——一件黄袍,数人证词——黄袍是从陈王别院的地下掘出来的,彼时已被烧得只剩一些边角,但足以从制式认出是黄袍。 吴王自不肯认,愤然道:“贱人污我,如何作数!我言太后有篡位之心,太后便有篡位之心么!”他身份还比那几人尊贵,说的话也比那些人更作数呢! 堂上扔着一包烧得面目全非的衣物,还能依稀辨出上面的龙纹。武媚娘不与他争辩,指着衣物道:“这个如何解释?” 吴王此时已知入套,但他与陈王绑到一起,已不得不拉他一把了:“栽赃陷害!此丝绸所制,令将作辨认,何处出丝,供往何处。”丝绸只有达官显贵才能穿,平民,商贩是穿不得的,且这种衣料一看就是珍贵上品,必然有记载。 他琢磨要如何翻案,别人却不会容他喘气。 “自然是要查的。”武媚娘道。 立即便有大臣出列道:“臣请吴王避席待罪。” 接着便是声势浩大的附议。武媚娘从臣意,拘吴王在府邸之中。吴王邸为御林所围。 查出来的自然是那布就是陈王所有,黄袍属实,陈王却有不臣之心,由一及二,吴王嫌疑难洗。 最后判罪,陈王就地绞杀,除宗籍,吴王夺爵,流岭南,其弟蜀王,亦被牵累。 “就这样,还有人赞你仁义?”高阳嘲讽道。 武媚娘一脸平静:“他这罪,本该就死,我只流他,还不仁义?”至于过两三年,忧惧而亡,也是情理当中的事。陈王出京之时,所配僚属,皆是她选的,纵使陈王猜忌,后几年陆陆续续换了几个,也换不了全部,要栽赃他还不容易?那黄袍的料子也的确出自陈王府,是去年她赐予诸王制衣之用,陈王不管内宅之事,王妃也没多精明,根深蒂固的仆役若想从库中偷一二布料,还真是不难。 这些事做起来都不难,不过多花了些时间罢了。陈王与她也是心头之患,此时一并除了正好。 这事附带而来的还有宗正卿渎职罢官,杨綝有功升任大理寺卿。至于其他吴王一系牵连入罪的数不胜数,不过他还没扎根,跟随他的人也没多少,倒避免了一场血洗。 高阳沉默了一下,最终道:“吴王那个人,总以为不得志,他能文能武,也是有才干的人,再多两年,让他拉起一班人马来,就不好说了。”幸好下手快,久了想将他入罪就没那么容易了。至于陈王,那个侄子,高阳也是知道的,总是神神叨叨的摆弄一些谶语,拿着龟壳占卜,不臣之心是有的,要说他做袍子想谋反估计暂时还是没胆子的。 但为臣者,这事是连想都不能想的。大逆不道之事,放在心中无人知晓自无罪,然而一旦露出苗头,为人所知,且又是在那个位置上,就易被人撺掇,纵使起初顾忌良多,架不住日日有人在耳边起哄,总会忍不住“赌一把”。 这种潜在的祸患不能留。 武媚娘倒没有高阳这诸多想法,她只为自己先见得意:“留他在京之时,我就开始布置了。”怎会让他壮大起来。 武媚娘这回是带了太平一起来的,她看得出高阳颇喜欢太平,便道:“乳母也带来了,她现在能让人扶着走几步,正好动,就让她在你这里住几日?” 太平听到自己的名字,抬起小脑袋,咧嘴一笑,露出两颗白白的牙,举着胳膊,迈着胖乎乎的小短腿就朝高阳跌跌撞撞的冲来。高阳接住她顺势抱起,太平看着她,胖嘟嘟的小脸便满是笑,嘴边还带晶莹剔透的涎水,高阳用帕子帮她擦干净,过不一会儿又笑出来了。 高阳忍不住一笑,点点她的小鼻尖,半是不舍半是犹豫道:“就怕入夜会哭。” “有乳母呢。”武媚娘卖力推销。终于说得高阳点头了。 太平就成了芙蓉园的长住客,方便了武媚娘以看女儿为由经常跑来。 但她事多,即便来,也停不了多久。 吴王的余党清洗得十分顺利,唯一为难的便是其中有几世家子,其父祖皆有功之臣,家族之中也多有出仕为官的叔伯子侄,必要保他们。 武媚娘也松口免了他们死罪,只令拿金钱来赎,终生不能再做官是肯定的。 李恪被流往岭南,雄心勃勃地来,走得惶惶如丧家之犬。 相比上一世,李恪死时,朝廷为人诟病,长孙无忌受士林攻讦,此次真是寂然无声。其中原因,一是,这回李恪蹦跶太厉害,不像上一回保持了一个淡泊名利的贤王形象,属于成王败寇,而非无辜被害;再有便是,太后要开恩科! ☆、第八十三章 科举制度始于前隋大业年间。太宗时就十分重视。 科举科目众多,最为人重视的是秀才、明经、进士、俊士四科,唐初之时,秀才太过难考,渐废,而俊士并不常考,故而考得最多的便是明经与进士。这两科当中又是前者易后者难。 时人许多便是明经出身,譬如裴行俭、裴炎等人。杨綝则是进士出身。 此次开恩科,与以往有所不同。以往常客登第后,还需经吏部考试,通过方能授官,通不过,则为各地节度使幕僚。此次,还要经太后当殿策问,有能之人,不愁前途。 除此之外,武媚娘还设武举。 突然加恩科,朝臣是不会同意的。选□□的人,都是来与他们争饭碗的,有何可喜?庶族出身,自己挣扎着爬上来的官员还好,士族出身,生来便锦衣玉食不愁无官做的大臣便尤为抗拒。如今朝堂,虽有科举,但仍有征辟与举荐,只不过比魏晋两汉之时要严格,所举之人若犯罪,举荐人也要连坐。 再有,科举取士是需名人推荐的,无人荐便过不了那个门槛。故而考生需得向显贵投卷,若得推荐,他们考上了,自然也要感怀,便类似于门人了。 但这一回,是直接令州郡贡士。 世上是不会缺有本事的人的,也不会缺汲汲营营欲出人头地之人。这一批人选出来,自然与显贵不相连了,升迁之时,也许会有困难,但他们也入了太后之眼,这点困难又算得了什么! 太后想做什么?大臣们总觉得她在酝酿着什么巨大的变动,都纷纷上谏。武媚娘便好声好气与他们说了:“为政之道,唯在得人。使野有遗贤,岂不可惜?况且,朝中多处空位,总不能无人践行。” 这多处空位还是因为吴王,那一批人被杀被流被黜,当然就空出位置来了,吏部升升调调,平了这些位置,便有相同数量的另一些品阶低的空出来了。这些位,恰好可以用来装这回取出来的人。 众臣心中大骂,太后你真是狡猾死了。先前,武媚娘提出要提拔一批人的时候,这些大臣也是争的头破血流的,或自己上,或家族亲朋上,不能便宜别人,那时他们还想,太后这般急切,又顾全了大家的利益,并没有让谁家特别吃亏,正是做得好。 现在看来,根本就是要腾位置。 有什么办法?那些空位是他们的人填上的,现在总不能不让朝廷选士,传出去,大臣们的名声都不好了。只得认了。 武媚娘顺利地以皇帝的名义下诏,开恩科。 而后月余,都要讨论由谁主持恩科,试题题目如何,武媚娘考虑要选实用之人,光会作诗写赋的就另外再说了,便要求再加一门实务,考生必须知道当面临某事之时,当如何应对。不要光会夸夸而谈的纸上谈兵之人。 这一科与以往很不同。让士族很不安,这仿佛就是一个预兆,预兆着太后想要做一些让他们很不舒服的事,做一些阻碍他们传承的事。 这是不能容忍的。当初他们选了太后,是因太后势强,与他们有利,现在太后似乎翅膀硬了,他们便不能忍受了。但家国大事,也不是一言不合就要大打出手的。他们选择先观望,看太后究竟欲如何。 兆兴元年冬,恩科结束,所选之士依武媚娘先前说的,填进了那几个空位里。接下去就是过年了。 朝廷内外都安分下来,好好过年。 武媚娘要做的事,她只能与高阳,以及一小撮与士族无关联之人商量,与那批人,她也不会完全宣之于口,全看个人理解。理解对了,她是在蚕食,理解错了,太后所为利国利民。 对高阳,她就没什么可以避讳的了:“他们还等着我下一步呢。”不过试水而已。 高阳抱着太平,道:“小心一点儿。他们根深蒂固。”这种事,本就不能一步走完,幸而现在,也不是魏晋南北朝时“上品无寒士,下品无士族”的局面了。门第阀阅,世代显贵。从前隋,经高祖太宗,到现在,用了多少年?也只将士族抑制一点了而已,他们把持着科举。要想将士族再压抑,至少还需五十年。她与阿武是看不到了,但她们可以开创一个局面,让继任之君再接着做。 想到这点,高阳沉下脸:“你给我收敛一点,别与他们太过针锋相对!”想到先前商量的时候,武媚娘表示,过几年可以任用酷吏,打击不听话的,留下听话的,拣识时务的人用,高阳就很头疼,“你要的是将作出的功绩传承下去,而不是一代辉煌,待作古以后,让人攻讦得一无是处!”留下一个残虐的名声,后人从这里入手,便可以轻易否认她这个人,进而再否认她做的事!而且,这样做太危险,容易引起反抗! 她表情太凶了,吓到太平了,太平瘪瘪嘴,泪眼汪汪的,高阳忙哄她:“噢,不怕不怕,姑母不是说你,姑母在教训你娘呢。她不乖。” 武媚娘委屈地缩了缩肩膀:“……” 在有人不听话,发表不同意见的时候,武媚娘认为,最好的办法,便是让他们没法说话。自有肯听话的大臣来供她驱使,待无人反对,她就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想法很好,就是有点简单粗暴。 太平不会一会儿就让高阳哄笑了,咧咧嘴,露出六颗牙,挣扎着要下地去走。大冬天,衣裳裹了一件又一件,跟个雪球一样,哪里走得利索。高阳温柔小心地扶着她,走了两步,武媚娘就有点眼红了,召了乳母来:“带太平出去走走,不好总闷在屋里的。” 一听到出去玩,太平就活跃极了,一点不留恋地迈动小短腿往外跑。 好了,电灯泡走了。殿下终于是她的了。武媚娘欣然而笑:“知道你是为我好。” “你别阳奉阴违就好了。”高阳没好气道。 她现在甚少给武媚娘好脸色。武媚娘唯有听话:“怎会?殿下之言,我定一丝不苟地奉行。” 高阳冷笑着揪她的脸:“人不要脸,天下无敌了。”阳奉阴违的事她做的还少么?夏日去洛阳就是一件! 武媚娘无奈,待她终于松手,她随口说了句:“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呢。” 听来像是嫌弃,高阳脸色微沉,瞬间变得冷淡:“你以前也不是这样的。” 话一出口,武媚娘便知自己失言了,只是说出的话又怎么收得回?果不其然,被高阳刺了一句。武媚娘深恨自己胡说,大过年的,做什么提这样让人不痛快的事。高阳说完之后,便跟没事人一般,道:“你该走了,陛下那里,你多照看。还有上皇,”高阳的眼神冷得很,“你也一并看好了。” 好像一个死局,她们之间,有太多不能提的人、事。 武媚娘低头道歉:“我失言了,你毋往心里去。” 高阳深深地看着她,眼中满是复杂:“阿武,你若想与我相处下去,就不要提以前,那些过往,让我后悔。” 武媚娘低下头,笑得苦涩,眼泪毫无预兆地从眼眶溢出:“好,我不提。只要你高兴……”只要你别离了我去…… 这数月的平和相处,武媚娘一面高兴不已,一面却很担忧,这种不提过往不提情意的若无其事,太像最后的温暖,似乎是安静的缅怀,过了这一段,彼此间便渐行渐远。 高阳递上自己的手帕给她,武媚娘接过,草草地擦了擦,也没还给她,塞到袖袋中,道:“脏了,洗净了再还你。” 高阳想说,你的眼泪,有什么脏的?只会让我心疼。却梗在喉中怎么也说不出口。原本她也不想这样冷硬,却怎么控制不住自己。 武媚娘在夜间必会回宫。 含风殿只有她一个人居住,也没有别人的气息,这个地方,是干净的。她躺在榻上,被梦魇折磨。梦中,满是殿下冰冷的眼神,还有口角那抹冷笑:“别提过往,你不知我有多后悔。” “我真是后悔遇见你。” “我好后悔!” …… …… 武媚娘惊醒过来,一身冷汗淋漓。她大口喘气,看明白了这是她的寝宫,才舒了口气,原来是梦。 心口那处紧缩的痛意还在。武媚娘起身倒了杯凉水。过了好久,才平息下来。脑海当中满是后悔二字。 她蹙起眉,低声道:“殿下,你后悔了?” 无人答她。唯有慌乱的心跳。 墙边妆台有镜,武媚娘走过去,看着镜中的自己。红颜已老,保养得再好,再细致,也不能磨灭岁月的痕迹,她抚摸着自己的脸庞,往下是她的雪白的脖颈,再往下,丰腴饱满的胸脯依稀可见。 武媚娘的眼中满是复杂。 ☆、第八十四章 那日过去,武媚娘与高阳便当什么也不曾发生一般,仍旧相处着,只是二人心中皆结了个疙瘩,那疙瘩本就在,现在显出来了就再忽视不得了。 士族还在观望太后下一步会做什么,自正月之后便个个提心吊胆的,随时准备劝谏、抗议,结果什么都没等到,太后安静得很,于那数十新取之士多有期待不假,但也仅此而已。新取之士多数在七八品上,能做什么? 士族很有一种错怪了太后的尴尬,也许人家本来就心思纯良,为国取士?都是他们想多想偏了?把自己弄得浑身不自在。 说是这般说,这种事也只怕万一,士族也都暗暗准备着,谨防不测。 他们是什么想法,武媚娘都是知道的。朝堂格局虽时间时时在变,起初她依赖这批臣子,借以抵抗老臣与上皇,而今她稳住脚了,自然就无需再纵着他们。太后逐渐亲近寒门,简拔寒士这一特征现在还不明显,她是慢慢的一点点体现出来的。 芙蓉园中,一个小女孩拖着小木屐,举着一把团扇,一步三摇地扑蝶玩。四周是一圈婢子,打扇、捧巾、执壶,样样俱全。 高阳含笑看着,转头与武媚娘道:“选几个伴当与她吧。”就一个人自娱自乐也太孤单了。 武媚娘想了想,看太平那两条小短腿,一个人都能这么起劲,再来几个玩伴,非把芙蓉园拆了不可。小时候是定性的时候,现不懂事,闹腾一点也无妨,再过一两年,便该定定性了。武媚娘道:“再过两年便为她择一伴读。” 高阳没反对,与竹君道:“照看好长公主。”又与武媚娘道:“去别处看看。” 二人皆是一身襦裙,行几步,裙裾翩然,衣带飘逸,武媚娘着紫,高阳衣红,皆是明丽高贵的色彩,衬托得她们更为强势贵气。 她们也就是随处走走。 见□□正盛,武媚娘便道:“明日休沐,不如往城外踏青?” 高阳有所意动,芙蓉园景色再好,到底是在园林当中的,哪有城外野色盎然?但一看到武媚娘,又迟疑了,阿武不好四处乱走吧?她常来芙蓉园已引得微词,再去城外,御史的奏疏怕要淹没御案了。 武媚娘一眼就能猜出高阳的心思,她不由一笑:“去吧去吧,莫负好春光。”一脸迫不及待与跃跃欲试,高阳不禁心软,答应道:“令人去准备着。”御史要怎么就怎么吧,谁还没被参过呢?十分破罐子破摔。 城外多好景,一日之内要踏遍是不行的,挑着走几处倒是不错。 武媚娘早有准备,前面就是一处亭子,她转身令婢子取舆图来,摊在亭子里,与高阳道:“就我们去,不设仪仗,以免扰民。” 这是自然,高阳颔首。 “密诏御林在城外布防,以免为人所扰。” 高阳也以为然,虽然阿武现在还没做出什么天怒人怨的事,不过讨厌她的人还是不少,为安全计,是该多设些人手,她想了想,道:“御林调动动静太大,不如用虎贲。” 城外本就有虎贲,调动起来也不引人注目,且虎贲比御林更擅潜伏。 京师三军,御林在高阳手中,金吾卫与虎贲皆为武媚娘掌控,不管调哪一路,都方便。武媚娘也道:“好,还是殿下周全,我就没想到。” 没想到就怪了。高阳不戳破她,嗔了她一眼,继续指点着舆图,圈出一个个胜景来。 武媚娘指着一处桃花盛放的地方要去。 “那里太远了,不好过去。”高阳拍了一下武媚娘,武媚娘委屈道:“我还没去过那里,听说桃林之外还有清澈见底的溪涧……下回要去不知何时。” 高阳只得道:“好了好了,依你。”把那个有点远的地方也圈出来。 过了两个时辰,二人就将明日踏青路线理出来了,将路线誊了一遍,连同诏令一起封起来,送去虎贲。 高阳还有一些担心,恐有不密,又召长史来,将府中诸多侍卫都化装为平民,明日隐在踏青的游人之中,就近保护。武媚娘则去吩咐庖厨预备明日携带的膳食。 二人分头行动,夜幕降临时,回到亭子,高阳笑着抱怨道:“就因有你,需得花费这许多力气。”要是她自己,光明正大地领着侍卫去就是了。 她说着抱怨的话,却是在笑的,武媚娘看着她微微扬起的眼角,知道她也颇为期待明日出行,不禁笑道:“累着殿下了,为您捶背做犒赏如何?”她一面说一面就绕到高阳的身后,卖力地伺候起来。 高阳也不客气,安然享受,过了一会儿,她忽然想起,阿武该回宫了,便扭过头来,仰视着武媚娘道:“你该回去了,再不走,宫门就要下钥了。” 她仰着头,红唇雪肌,乌发秀丽,鼻梁挺拔,眼眸黑如点漆,从上面望下,她雪白的玉颈下,掩藏在衣衫之中的绝美风情隐约间泄露出来。武媚娘手势一顿,僵硬的扭动脖子,将自己的目光从下面拔到高阳的脸上,然后她发现殿下好美,夜色之中,殿下的容颜柔和而娇媚,武媚娘看得移不开眼,似乎连魂都没了,心不在焉的:“还早……” “不早了,你快走。”高阳回过头去,背对着武媚娘道。 这样就看不见了,武媚娘颇为失落,她舔了舔唇角,若无其事道:“从大明宫出来,离城门甚远,哪有殿下这里便捷?不如殿下留我住一晚?” 高阳一想也是,就道:“也行。我令人为你收拾一处院落来。” 武媚娘欣悦而笑:“劳烦殿下了。” 这么高兴?她不是应该为不能同居一室而失落?高阳眼露怀疑,阿武何时这般沉得住气了。 二人一起吃过晚饭,便各自回了院落。 分别之时,也没见武媚娘挽留,高阳更为不解:难道阿武真的只为便捷留宿一夜?嗯,这样也好,她其实,还不想与阿武太过靠近。抽身而去固然不舍,但就此变回从前那样,高阳又总觉心有余悸。 那样刻骨铭心的痛,她实在是不想再来一次了。 天色还早,睡觉是不行的,高阳拿出一篇骆宾王的新作来读,看到一半的时候,有一婢子过来:“太后请大长公主过去。” 高阳搁下那素笺,问道:“何事?” 那婢子十分灵巧,笑着回道:“婢子也不知呢,只是奉命来请。太后素来睡得迟,兴许只是欲请殿下谈天而已。” 高阳便起身披了件外衣,随她去了。 武媚娘住客舍,与高阳所居院落并不太远,饶过一处假山,再往前行一射之地便也就是了。 走到客舍,并不见武媚娘在门前相迎,高阳自踱入,渐渐的便听见有人奏琴,那琴声十分悦耳,她辨了辨方向,便知是阿武在抚琴。 高阳很高兴地过去,到房舍之外,可见窗纸上倒映的那道倩丽的身影。她推门而入,放慢了脚步,轻轻地走到武媚娘的身后。 武媚娘已沐浴过了,她换了一身象牙白的寝衣,那寝衣薄纱所制,薄如蝉翼,烛光之下,高阳几乎可以看到里面透滑的肌肤。顿时,琴声便再入不得耳了,她满心满眼只有眼前那背对着她的美人。 她似乎明白阿武请她来是要做什么了。高阳抿了抿唇,不可否认,她的心中是有期盼的,但更多的却是胆怯懦弱地想要逃跑。 一曲终了,武媚娘回过头,看到高阳之时,她并不惊讶,殿下进来之时,她就已经知道了。 “好听么?”武媚娘问道。 高阳颔首:“甚是动听。”她说罢,环视四周,见一旁放了一件外衣,便取过来抖开,走到武媚娘的身前,为她披上:“别着凉了。” 她眼中有闪躲,武媚娘顺势握住了她的手,笑道:“我们去里面坐。” 高阳有瞬间的迟疑,去里面,不难猜想会有什么,武媚娘的手,顺着高阳的掌心向上滑,指腹轻轻地拂过她光洁细腻的手腕,如一片羽毛,挠得人心痒。高阳失神,脚步便随着武媚娘走了进去。 入内便见一张宽大的床榻,高阳目光一触及,便迅速的挪开,走到窗下的榻上坐下,武媚娘跟着她,却并没有坐到她的对面,而是与她比肩而坐。两张坐榻靠得极尽,几乎没有空隙,武媚娘就在高阳的身边,她的外衣松松垮垮的披在她的身上,那外衣,也只是一层薄薄的布料,此时坐下了,便更显得她寝衣当中的风情若隐若现。 高阳简直口干舌燥。 武媚娘很体贴很细腻很温香软玉,她软软地靠近高阳,几乎整个人都挂在了她的身上:“殿下可要饮水?那边案上便有茶水。殿下也为我斟一杯可好?” 高阳……高阳再无话说的,忙站起来,动作还有点慌乱急迫,都忘了应好,就走了过去。 武媚娘在身后看着她,眼睛一眨不眨,看着高阳取过仅有的两只瓷杯,一左一右地放置,满上水,看着高阳转身回来。她眼中闪过深深的笑意,目光在左边的杯子停留片刻,抬手接过那杯,无丝毫停滞地仰首喝了。 高阳也喝,她喝完,发现武媚娘嫣红的双唇沾了水后更是红润动人,加上她那双满是媚态的眼眸,简直就是一个勾人的狐狸成了精! 美人计! 从一踏入这间屋舍,她就知道阿武要做什么,然而哪怕洞悉她一切念想,她也找不到破解的办法,只因,心乱了。 高阳勉力稳住心神,背过身道:“我回去了。”她语调微带急切,不等尾音落下,便举步而走。 方走出两步,便听得身后一阵乱人心魂的轻响,武媚娘柔软的身子毫无间隙地贴上了她的后背,柔若无骨,散着使人心慌意乱的馨香。 ☆、第八十五章 马车行走。 高阳倚在榻上,执卷读着,阿武靠着她的腿,正合眼安睡。 窗外风景秀丽,游人如织,车水马龙。 于热情洋溢的长安百姓而言,春日无异是个郊游的好日子。儿郎们鲜衣怒马,扬着鞭子快活地奔腾,小娘子则在马车上,时不时掀开窗帘朝外张望,偶尔也有掷出瓜果到俊俏郎君的怀中,紧接而来的定是马车当中风铃一般娇羞的笑。 春天啊,真是个明媚多情的季节。 马车快入曲江之畔。高阳放下书卷,低头喊醒阿武:“就到了。” 阿武睁开惺忪的睡眼,缓缓撑起身来,一缕乌黑的发丝垂落,划过胸口的衣衫,与颈下那处白皙的肌肤交相辉映。高阳看着,呼吸微凝,她想到了昨夜不休不止的索取,想到阿武在她身、下难耐的咬唇低泣,妩媚的呻、吟娇喘,想到她白腻顺滑的肌肤上布满的暗红吻痕,还有二人坦诚相拥之时,那种令人浑身颤抖的悸动。 高阳不得不定了定心神,掩饰一般地取过一旁一杯酸酸的浆汁与阿武。 阿武恰巧渴了,舔了舔干涩的嘴唇,道了声谢,便喝了一口,而后道:“走了多久?”她眼下有一片深深的青黑,面上含着一丝倦怠。若非她执意要来,高阳是不会允许的,她更希望阿武能在榻上乖乖躺一日,好好歇歇,毕竟,昨夜,她似乎要得太过了。耳边似乎还残留着身子软得如一滩春水般的阿武带着可怜的啜泣哀求:“殿下……不要了……” 今日她该好生歇着才是。 高阳一扬眉梢,道:“不足一个时辰,还早得很,你可要在车上多歇一会?” “不了。”阿武低着头,捧着琉璃杯,耳根处有一点绯红。 高阳一笑而过,似乎,这样也不错,并没有她想象中的那般动荡不安。 她本不愿与阿武交欢,只想将持续了一年有余的那种不那么亲密无间却时时能会面,总能心平气和地交谈,淡淡地相互关切,并不热烈,却很让人安心的日子继续下去。但阿武显然并不是这么想的。她本以为今晨醒来,必是满心复杂不安,然而睁开眼,她却只觉得平静。 或许,在这一年有余平淡如水的相处当中,她早已做好了准备,只是她迈不出那一步罢了。 想到今晨她欲早些起身,交代一番今日的郊游事宜,身后本该沉睡的阿武朦胧着睡眼,迷迷糊糊道:“殿下要出去?太早了,门还锁着,要卯时采葛才会来解锁。”高阳不禁轻笑。她竟让采葛将门从外面锁起来了。 “殿下笑什么?”阿武搁下琉璃杯,理了理睡得有些凌乱的衣袍,疑惑问道。 高阳敛笑,摇了摇头道:“想起一件趣事。” 马车停了下来,竹君掀起门帘道:“太后,殿下,已到了。” 二人下车。高阳先落地,回身见阿武仍站在车上,便伸出手来扶了她一把。 前方人来人往,游人皆呼朋引伴,绿茵上还搭起了几个毡帐,有数名胡人在那里歌唱起舞,他们周围聚了一群叫好的人;再往远先,一群少年席地而坐,举杯畅饮;曲江上游船画舫,歌舞喧天,乃是豪族高门游宴之所。 高阳扶着阿武下车,阿武便顺势挽住了她,一起延一条稀疏地冒着杂草的小径上走着。 眼见繁华景象,高阳先观察了一下四周,认出几个装作游人的侍卫,再看前方树林,见有一棵白杨的枝条上挂了一条甚为显眼的红缎子,便知虎贲已潜伏就位了。 前方有人舞剑,森冷的剑光盘旋,颇有豪侠之气。高阳与阿武饶有兴味地过去。 只见那锦衣少年,招式风流洒脱,从容安适。这般豪情万丈,没有丝竹相配委实可惜,高阳从身后取出一管竹笛来,横到唇边,吹奏出金戈铁马一般铮铮潇然的清越笛声,很快便有人奏琵琶相和。 阿武在一旁,原本朝着舞剑少年的视线转到了身边,剑停乐止,众人喝彩不止。 阿武望着高阳道:“不想你还会笛子。” 高阳淡定道:“我会的多了。”上一世学的,这一世学的,那些或者打发时光,或者真心喜欢的乐器技艺,她学了不少。 阿武看她似乎淡然,其实略带得瑟的脸色,微微扭过头去,掩饰了嘴角上扬的笑意。 剑舞少年与弹琵琶者走来,与高阳打了声招呼,便各自散去,到别处观景去了,萍水相逢,畅快而别,甚是豪侠任气。与高阳而言,这种感觉还挺新鲜的。 她们又往前去,走着走着,游人渐少了,景致却更为清幽起来。阿武昨夜太过疲惫,今日体力不济,便扯着高阳坐到一块巨大的岩石上休息。 婢女们奉上浆酪茶饮来,二人各自喝了一口去去热气。 高阳对阿武摇了摇头,略带揶揄道:“你这个样子,那处桃花林不能去了。” 阿武并未逞强,毕竟不是小女孩了,总是将身子放在首位,只难免遗憾:“可惜,昨日还满怀期盼的。” 想到昨日她软磨硬泡地将今日的行程中加上那一处,似乎是真的很想去?高阳微一凝神,便道:“下回再来吧,年年有春日,留点遗憾也好。” 说得很是豁达,阿武一听,也不纠结了。 二人起身,再往前去,寻一处亭子,吃了点瓜果点心。 比原先定下的要早半个时辰,她们便回去了,待的时间虽不足,有满目□□渲染,心情很是不错。 归途,高阳也有些累了,靠在软垫上闭目养神,阿武仍旧枕着她的腿,张眼看着高阳合起眼后静静的容颜。 这样是已经和好了吧?虽说这一日下来,殿下并未比往日笑得多一些,也未比往日与她多说几句话,却显然要亲近温柔的多。 阿武执高阳之手,与她十指交叉,高阳睁眼,淡淡看了一眼,又合上眼,不曾挣脱。 不多久便到芙蓉园,高阳与阿武道:“就不要上上下下了,你这就回宫去吧。” 明日有早朝,肯定不能留在芙蓉园,况且太后老跑出来也就算了,还总在外留宿,也是不像话的。阿武犹豫片刻,便道:“也好。”顿了顿,略含期待道:“殿下明日可否入宫?” 高阳没做深想便拒绝了:“明日我另有事,不能来了。接下去数日都是,你也别来了。” 阿武:“……”不会是她想错了,其实她们并没有和好?可是今日的确有不同啊! 高阳已经下车了。 马车又动了起来。阿武扶额,殿下的心真是越来越难猜了,总不会是白被吃了吧。回想昨夜,殿下并没有很勉强的样子啊。摸了摸自己仍酸痛得厉害的腰肢,殿下明明吃得很满足。 说来,引诱殿下之时,她也是很忐忑的,毕竟,殿下曾亲口承认已看不上她这残败的身子了。本以为殿下会推开她,乃至生怒,她便令采葛锁了这间屋舍,若是殿下生气,也让她能有隙解释,哄她消气。她假设了许多种可能,唯一不曾想到的便是在她从身后环住她时,殿下便回过身与她相拥亲吻。 阿武闭上眼,几乎还能感觉到她身上,高阳残留的体温,她分明也是喜欢的。 那么现在又是怎么回事? 阿武略带不安的回宫。 接下去数日,便未再出宫了。 朝廷永远不会真的安静下来,不几日,便接到边疆捷报,苏定方全面击退高句丽,并奉上高句丽国主求和国书一封。阿武大喜,欲乘胜追击,挥军直入高句丽国都,让他们直到何谓天兵之威。(天兵:□□的兵) 几次三番挑衅大唐,一旦战败,便立即呈国书求和,十分之没有骨气,谄媚无耻得令人恶心。不少大臣也深觉这高句丽恶心人,但出于兵事不利民生天和,且大唐素为□□上国,应当有气度,纷纷劝谏太后三思。 阿武执意要打这一仗。她并非心血来潮。此时国库充盈,且数年来天下稳定,也无重大天灾,百姓都还吃得上饭,她还召了李淳风来,问明年天况如何,可有天灾?李淳风推演了一遍他的龟壳,又翻看数月天况记载,而后观察了多日星象,上禀:“明年仍是丰收。” 多方考虑,再加上此时正是春日,稻麦都已种下了,并不会妨碍农时。阿武决定这一仗必须要打,不灭了高句丽,也要让他乖乖的,再不敢随便开边衅。 接下去便是与主和派展开拉锯。历时七日,太后取得胜利,最终以皇帝的名义,经门下省拟诏,中书省通过,再由兵部尚书做天使,快马送至边疆。 战争,并不是一道诏书便好了的。 阿武召群臣商议何处调兵,何处调配粮草,何处征发民夫。 “粮草自会宁、沈州、喜都三处调转,此三郡,明年免四成赋税。”太后无丝毫停顿的指着舆图上离战场最便利的散出郡所。 众臣默默在心中捂脸:太后似乎有□□的迹象。但这三处确实最为合适,能这般犀利地单指出这三处,连以免税补偿三郡百姓都想到了,可见太后想打这一仗并不是一日两日了。 接着便是调派往三郡调派粮草之人。进行的颇为顺利。 朝堂还算顺利,只等苏元帅凯旋。 阿武却并不怎么高兴,将近半月未闻高阳的音讯了。 这半月忙得很,她也寻不到空隙出宫。她不出宫,高阳也没入宫,二人自然是见不到的。阿武惦记着那边,令人传书过去,高阳回倒是回了,比起她洒满情意的满篇思念,高阳的回信称得上简单粗暴,大大的一张信笺上唯有四字——安好勿念! 好冷淡! ☆、第八十六章 这种种可疑迹象,让阿武不得不怀疑她是白被吃了。这一认知让阿武颇为无力,她考虑着是不是要让殿下再吃一次,抑或自己去吃殿下一次? 但不论是被吃还是吃,都暂且不行,因为,青州有人反了。 反就反吧,谁没遇上过几股“义军”?派兵去剿了就是,区区数百流民,朝廷还真没放在心上。但阿武就不得不迟一日再去芙蓉园了! 偌大一个天下,真是无一日安生!阿武怒气冲冲地召几位重臣来商议。 治下有人造反,哪怕不过数百流民,掀不起什么大风浪也让人膈应得很。阿武沉着脸,与众人商议完派何人前去剿灭之后,慢腾腾道:“令青州刺史与流人所起郡县诸官戴罪立功,安抚黎庶,待流人平,便令入京请罪。” 罢官免职是少不了的,弄不好还要累及性命。 任谁都看得出太后心情不好,说来也是,边疆战事未停,国内又起流民,谁高兴得起来?青州刺史若是循例升任便罢了,若是谁人举荐,怕是逃不过一个所荐非人之罪。诸臣在下面眼神乱飘,阿武看得清楚,心内冷笑一声。 散了以后,皇帝跟在她身边,欲言又止。他现已有了一点自己的想法了,迫切地欲表达出来。阿武压下燃烧的怒气,耐心问道:“弘儿有何见解?” 皇帝颇尊重太后,先施了一礼,而后道:“儿适才听闻,青州起流人,盖因边疆战起,使天下愁苦,故而人反,既如此,不如罢战事,平人怨。” 阿武静静地看着他,那眼中意味不明,皇帝不禁有些胆怯,他记得自己是皇帝,顶住了压力,保持着恭敬,却也不改自己的观点。 阿武轻轻一笑,问:“这是谁教你的?”流民是刚起的,皇帝不会事先知道,但能说出这番话,便是先前便对苏定方征高句丽有所不满。 皇帝眼神很正,认真回道:“无人教儿,是儿一己之见。为政者当怀仁心,有流人起,应先思己过。此前,高句丽已败,我天、朝本可受降书而赦之,实无需再加紧逼。战祸耗费钱财兵力,实为人之大患。” 小皇帝认为,先前与高句丽战,是为自卫,不得不战,现已胜了,便无需再战,增添百姓负担。 相比什么流民,这才是她的心腹大患!阿武心中已起惊涛骇浪,面上仍和气轻笑道:“可现已来不及了。诏已下,再追不回,况且,边疆粮草、兵力皆已备足,朝廷不能出尔反尔。” 朝廷的政令是不可朝令夕改的,这是为了威信。皇帝明白这个道理,脸色便露出难过的神色来,他低声道:“如此,太后可否赦流人之中弃械投降者?” 阿武颔首:“听皇帝的。” 皇帝便笑了,小小的脸上有着君子一般和煦温柔的光彩。 阿武看着,也微微笑了起来——给皇帝授课的太傅,不能留了。 皇帝说完话,便心满意足的走了,说动太后与他而言是件值得彪炳的功劳,毕竟太后越来越大权独揽,也越来越一意孤行,先前许多大臣反对征高句丽之时,太后便未听从。但现在,太后听了他的意见。 阿武看着他小小的背影。她一直注意着皇帝,这是她的儿子,本该与她站在一边,但现在看来,他们已有对立的苗头了。与她持不同观点的皇帝如何让她放心,等过几年,皇帝慢慢长大,身为天子的权欲之心觉醒,还能听得有人与他唱反调么? 阿武眼神幽沉下来。她该防患于未然了。 太后沉思之时,素来是无人敢打扰的,此时见她起身,采葛忙上前道:“太后可是要回含风殿?” “不,”阿武道,“我要去芙蓉园。” 与大臣商议了一整日,又应付了皇帝,此时已入夜。 到芙蓉园,无需人通禀,阿武便轻车熟路地走了进去。夜已深,殿下必是在的。阿武推开高阳房舍的门,走了进去。 高阳已入睡了,她躺在榻上。 阿武屏住呼吸,脱去衣物,便躺到了她的身边。 “你来了。”高阳忽然道。 阿武略受惊吓,她抬头,便见高阳仍闭着眼,抿了抿唇,轻声道:“我吵醒你了?” 高阳摇了摇头,长出一口气,伸手将阿武抱入怀里,埋首在她的发丝间,道:“我睡得浅。” 阿武抬起头,亲吻高阳的下巴,嘴唇,鼻梁,眼睛……高阳弯了弯唇,轻易地便将手滑入阿武的寝衣之内。 “明早可要罢朝一日了。”她低声呢喃,一翻身,将阿武压到身、下,紧贴着她的肌肤的掌心已顺着光滑的触感抚上那高耸的乳、房,用力地揉捏起来。 “嗯~~”阿武闷哼,那里被殿下捏得生疼,仿佛残酷暴虐的力道,竟在疼痛之中激起了她的兴奋。 高阳毫不留情地亲吻她的双唇,舌尖掠过她的上颚,肆虐她口中每一个能激起情、欲之处,她太过强势,阿武只能被动地承受。 “殿下……”她难耐地呻、吟,弓起身子来与她贴合。 高阳并未应她,手上的力道越发地重。 墙角烛燃尽,室内一片漆黑。唯余让人无比兴奋的低泣、哀求、呻、吟。 在此内忧外患的关头,罢朝一日自然是不行的。 几乎是欢好一结束,阿武便悉悉索索地摸索着起身,高阳睁开眼,窗外已有亮色,她转过头,便见阿武雪白的乳、房上斑斑驳驳的青紫,分外扎眼。高阳满足一笑,翻了个身,又合上眼。 阿武独自起身,洗漱过后回来,便见高阳已睡着了。殿下累了,适才欢好之时,她便有一些心不在焉,似乎很累,急于结束,只是后面却被她刻意妖娆的媚态缠得舍不得太快终结这场缠绵。她在榻前站立了片刻,心中渐渐升腾起一种淡淡的悲伤。 这悲伤潜伏在她的心中很久了,现在,终于释放出来。 高阳睡着的容颜十分恬静温柔,她的指尖似乎还带着*的水泽,阿武弯下身,将她的手放进锦衾之中,为她压了压被角。 窗外透进的光线比适才又亮了一点,不能再耽搁了。阿武轻手轻脚地走出去,她心中没有一丝与有情人做快乐事之后的满足与欣慰。她开始肯定,是她弄错了,殿下并没有原谅她,这段时日的不理不睬,与适才毫无怜惜的欢好,都是她的报复而已。殿下在报复她…… 不知怎么,她竟没有意外,她只觉无力。她已不想再去与殿下解释当初的离开她迫不得已,因为殿下明白;她也不想解释,她的心中从头至尾都没有放入过其他人,因为殿下知道;她甚至不敢再与殿下相见,相见之后,又是折磨,太痛了,她并非冷血心肠,她也会痛到难以喘息,就如现在,她真想将心剜出来放到殿下的手里,但她又清楚的明白,下一回忍不住相思来这里的人,定然又是她。 或许,那漫长的岁月消磨了爱意,如今仍旧执着着过去的人只有她,而殿下,是提也不愿提的。既然不愿提,定然也忘了爱了。殿下,已不爱她了。 阿武感到了疲惫。不爱就不爱吧,若是要报复,那就报复吧,是要折磨她的心还是她的身,她都承受着就是。只要殿下,别离了她去。 她唯此一个执念。 待到早朝,阿武提起精神,她比平日更为留意诸人的目光传递。果然,已有几位大臣在奏禀之时,望向她身旁的皇帝,以示他们是在向天子上奏。 阿武心内冷笑,只将这几个人记在心里。 其中以中书令兼太傅上官仪打头。当初让他做太傅,也不是阿武愿意的,只因他为人清正,令人放心,彼时上皇刚退位,阿武颇有一些应对不暇,该让步之处,便是要让步的。现在她腾出手来了。 今日议的是流民之事,平定之兵已派去,接下去还有受难之城中的百姓如何安置,流民之起是为何。她照昨日说的颁诏:“只诛首恶,赦投诚之人。” 余光瞥见皇帝一脸兴奋,阿武心内又是一阵冷笑。弄退上皇,扶他登基,便是等他长大之后再来对付自己的么?她可没有这么无私的心胸! 下了朝,阿武脸色阴沉,只要担着皇帝这一名头,便有人前仆后继的效忠,难防甚于决口之川。她忽觉得,何必要他们,有她在,这天下便可以太太平平的,皇帝,实在是多余。 她心有郁气,颇觉处处不顺。碰巧,有大臣奏禀,前中书令、被贬官出京的李义府急病死了。 阿武:“……” 流年不利还是怎的!李义府她还欲再用,竟然死了! 她忍着气愤,面色平静的吩咐追封事宜,又命照顾李义府妻儿,其子孙中,有堪用者,也荫封一职。毕竟是为她效劳的人,哪怕犯了错,她也不会亏待。 太后近日心情很不好,黜了不少曾经的东宫属臣。皇帝惊慌起来,来找她。阿武耐心与他道:“这些人心思不纯,为官不正,不能留在你身边。” 皇帝忙道:“他们皆是东宫旧人,岂能都黜了?”显得他这主上很不仁义。 阿武便道:“明知他们不好,难道还要用他们?你是皇帝,满朝文武皆是你的大臣,不当有新人旧人之别,难道你要护着他们,而后寒了其他大臣的心?” 皇帝便迟疑起来。阿武慈爱地看着他,到底还小,懂了一些道理,却不懂人心,不知如何用人。 三言两语,便打发走了皇帝。阿武看着手中的那份名单,上面的人都将是她的拦路之虎,她要一个一个都除去。 今日阳光明媚,不知不觉已快要入夏。阿武放下名单,看了看窗外,那青葱的绿芽甚是养眼。又是多日不见,高阳音讯全无,哪怕一封只有安好勿念四字的书信也无。 这是意料之中的,阿武也没多难过。她站起身,往芙蓉园去。 ☆、第八十七章 阿武到时,高阳坐在书案前,案上铺呈着一幅,她正沉迷地鉴赏。阿武并未直接进入,她倚在门边,静静看着。 金色的阳光穿门而入,在古朴的地板上映出一道光,空气中有细微的粉尘浮动,高阳就坐在那里,神色安然地观赏一幅古画。 不一会儿,她似乎发现了这不速之客,疑惑地抬起头来,看到阿武,她温柔地笑了一下:“你来了。” 说完,又垂首观画,她翘起的唇角还未放下,阿武竟忘了回话,就这么看着,痴迷不已。 又过片刻,发觉阿武仍站在那里,高阳又抬头,细长的眉毛一挑,唤道:“阿武,你过来。” 阿武发觉自己的身体已不受自制,她分明意识清醒,但身子不自觉地便随着殿下的召唤走了过去,就如她已灵魂出窍,她悬浮在半空中,看着她的躯体,朝殿下走去。她在高阳的身旁跪下,勾上她的颈,献上自己的唇。 高阳惊讶于她的热情,心念微转,她环住阿武的腰肢,吮吸起那美味的朱唇。阿武勾着她深入,一丝都不肯分离的紧贴着,唇舌交缠着。高阳逐渐收紧手臂,使二人的身子之间无一丝缝隙。隔着两层细纱,二人身躯交缠摩擦,高阳抑制不住自己的情动,她迫不及待地去拉扯阿武的衣衫,想要她,想要让她哭泣,让她呻、吟,让她颤抖。 可惜,现在不行……高阳微微喘息,退开一点,阿武不明所以地看她,那湿润的眼中水波粼粼,分外的引人迷醉。高阳却是与她全然不同的冷静,她略有些苍白的唇在阿武绯红的脸颊上亲了一下,右手绕到阿武的背后,一下一下节奏舒缓地上下抚摸着。 阿武的目光逐渐清明起来,见高阳格外贴心细腻地望着她,她不禁微微脸红,又有些疑惑,殿下不该对她有这样的神色,她当冷面拂袖,置她不理,才更符合现在她们之间的关系。 阿武疑惑着,惊惶着,她微抿双唇,提心吊胆地想着,是否现在的片刻温柔之后,便是更为让人心碎的冷言冷语。 “可好些了?”高阳见阿武转过神来,问道。 阿武颔首。 高阳便笑了笑,退开半步,一面低头为她整理衣衫,一面缓缓道:“我有物赠你。本该更早些就献与你,但朝廷接二连三地突发大事,你一直忙着,我不好来扰你,便一直拖到现在。” 阿武眨了下眼。 衣袍都已整齐了,高阳让她站起,而后蹲下身,替她将裙摆捋顺,阿武低头看她温婉的侧脸,看她动作认真,无一丝不甘愿。她心神颤动,更是惶然不安。 “幸而,现在与你,也不算太迟。”高阳仍在说道,又将阿武整理得端庄贤淑,仪态万方了,她站起身,却见阿武正失魂落魄地看着她,她略有些木然的目光随着她的动作而转移。高阳担忧地皱了皱眉,问道:“你怎么了?” “无事。”阿武收敛下目光,眼眸低垂,望着地板,问:“殿下有何相赠?” 高阳转头看了看窗外灿烂的阳光,她飞快道:“你在此候我片刻。”说罢,不待阿武答应,便转身出去了。 阿武便站在那里没动,既未寻一坐榻坐下,也未在房中走动,她静静等候着高阳,期待高阳要赠她的礼物,不论是什么,高阳相赠皆是她最为珍视之物。 没过多久,高阳便回来了,她并未入内,在门口唤道:“阿武,过来。” 阿武便走了出去。高阳在前引路,她跟在半步之后。 去的地方并不远,绕到一处宽阔的庭院,便见绿丛掩映之间,架起十余画架,上皆悬画。阿武跟着高阳走近,便看明那是一幅幅风景画。身沐阳光,慢慢靠近,便如走进画中之景,其逼真之甚,便如身临其境。 阿武入神地看着,那是一处桃林,粉色的芳菲,蔓延山林,远处花枝掩映,可见一处清澈奔腾的溪涧,阿武仿佛能听见那潺潺的水声,再往远,白云之下,青山耸立,弥漫在云雾之中。由近及远,笔触深刻及浅淡,很是彰显功力的笔法。 阿武转头望向高阳,高阳道:“还有。” 还有十余幅,阿武一幅幅欣赏过去。有静景,桃树亭亭玉立,树下游人驻足观赏;有动静,花瓣翩然落下,姿态轻盈,旋转动人。这一幅幅画,十分眼熟,看完,脑海之中便浮现那处桃林每一处景致,每一道不同角度看去的风景。 这……分明是那日踏青,没能去成的桃林。 高阳见她认出来了,笑道:“我看你很想亲眼目睹那处盛景,便代你去走了一趟。” 每幅画下皆有印鉴,刻的是高阳的名号,这是她亲手所画。 难怪那一阵,见不到殿下的人影…… 阿武喜极而泣,脑子中是一团乱麻,想说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 高阳目光淡淡的望着她,内里有着浅浅的笑意,看来温柔无比,她揽住阿武,叹息着道:“阿武,莫哭了,我想你在我身边,总是笑着的样子。” 阿武闻言,忙七手八脚地抹泪,她这难得的娇憨,让高阳忍俊不禁。 二人又看一阵,见阿武对它们爱不释手,高阳便笑道:“这些画是你的了,你带回宫去吧。” 阿武自然只有欢喜的,她想了想,小心斟酌着道:“多日不见,为何也不闻殿下手书?”既然那段时日,殿下出城作画去了,那些种种想法,必是她庸人自扰。然而,却为何无手书相见? 高阳倒是明白她的意思。当年,太宗与四郎便是如此,宫里宫外,以鸟为使,一日传书数封,黏糊得要命,让承乾几度以为他真爱的地位受到动摇。 估计阿武想要,也能弄来那种鸟。 二人往里走去,高阳道:“我知你好好在那里便可,何须手书相见。” 阿武看了看她,见她神色坦然,便知她说的是心里话,不由默了默,道:“可我想时时都能见你。”但凡相爱相念,哪有不想在一起的? 高阳看着她郑重其事的模样,不由好笑:“你怎地这般粘人了?朝堂都已肃清了?苏定方凯旋了?流人平定了?你忙得很。” 阿武无话可说。 二人入内室,婢子奉上浆饮。 又是她!阿武很不愉快,道:“这婢子怎地还在你这?” 高阳无奈,她打量了阿武片刻,扶额问道:“阿武,你怎么了?竹君已成家有子,我不好时时都带她,正需一人。这婢子是你给我的,我自是放心用她。”不好的人,阿武也不会给她,省了她费心去选新人,不是正好? 阿武无言以对。见高阳似乎有些累了,侧躺在榻上,也除鞋袜上去,从背后拥着她。 高阳合眼,睡意渐来,迷糊入梦。 再醒来,阿武已离去了。她这趟出来,也是忙中偷闲,还有大堆的本章等她去批阅。 高阳在榻上躺了一会儿,定定地看了一会儿顶上的房梁。不多久,便听得一阵“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太平跑了进来。 高阳一笑,侧身将她抱起,问道:“你又哪里野去了?” 太平眨了眨眼,直往高阳怀里蹭。 高阳让她蹭得心痒,在她的小脸上亲了一口,而后道:“不许调皮了。” 太平咯咯的笑,口齿不清地喊:“姑、姑、姑母~~”那母字的音还长长的向上绕。 高阳笑着应了,而后问:“见着你阿娘了么?” 太平茫然,转头又往高阳怀里蹭。 高阳便叹息一声,也由得她去。长公主不能总在她这,过一阵得送太平回宫去住一阵,然而她又着实不舍。 时至七月,流人平。去剿灭的将军回报,这流人是为人煽动的,煽动者是一女子,与其兄一同反,其兄辅佐,以她为主,兄妹二人策动数百百姓追随,四处郡县乱窜,又整合山匪,待平定之军到,他们已下两城,反军数目已达数千。 “倒是个有本事的,可惜了,野心之人,注定非王即亡。”阿武道。 又过月余,苏定方传来大捷,生掳高句丽国主,已装入囚车,在进京路上。阿武大悦,如此大功,可彪炳史册。大臣们亦是笑容满面,赢了总比输了好。 上半年的忙碌之后,迎来下半年丰硕果实的丰收。即便上皇又犯头疾,诸人都习以为常,且不以为然了。 国家稳定下来,虽皇帝还小,但权力未散,皆在太后手中捏着,天下亦是安定,无天灾无*,边疆又打胜仗,□□铁骑踏平了总不时犯边的高句丽。原先对上皇还多加关心的老臣,也渐渐的不再关注,有他无他,都一个样,且而今上皇头疾更为严重,纵使复辟,他也无法临朝视政。算了,让上皇安养晚年吧。 上皇病了,与他人无碍,但太平是要回宫探望的。 高阳不放心,送太平入宫,被阿武趁机逮住,不让她走了。 “太平离不得你,你不在她要哭的,”阿武忧伤道,“你忍心看她哭?” 太平应景地呜咽两声,抱着高阳的腿,一脸不舍地仰着小脸看她。 高阳:“……”小白眼狼,白喂你那么大了…… 受到热情挽留的殿下不得不留了两日,两日之后,她抱着太平回去了。阿武在后急得跳脚,却又无法,只得仍旧不时地追去芙蓉园。 内外战事皆止。朝廷似乎又稳下来。小皇帝在茁壮成长,待人接物,很有风范,已显出仁主的迹象,众臣对他,满怀期待。 于是,觉得受了忽视的太后在十一月,将皇帝太傅上官仪以图谋叛逆之罪下狱,其子上官庭芝,亦入牢狱。 满朝震惊之余,无人敢出手相救。 皇帝心急如焚,在含风殿殿外跪了一日,阿武亦不松口,直到大理寺急报,上官仪于狱中“畏罪自杀”,皇帝瘫软在地,泪如雨下。 “我知陛下心软,但人的好心是有限的,与其为一逆臣落泪,不如兼爱黎庶。”阿武居高临下地俯视他,仍旧语气柔和,字字句句,谆谆教诲。 皇帝泪眼朦胧,反问:“上官仪是坏人么?” 阿武怜悯地看着他,像看一个小可怜,回道:“是。” 皇帝怒视她,抹了把泪,推开欲搀扶的宫人,撑地起身,他到底做了几年皇帝,在此之前也是太子,无人敢违背他的心意,早已养成了一身威压,他愤恨地与阿武对视,阿武只冷淡地回视,丝毫不将他放在心上。小皇帝怒极,拂袖而去。 阿武目光阴沉,望着他远去的背影自语道:“此子疑我。”身后宫人闻得,皆寒颤不已,闭目塞耳,只做未闻。 自此,两宫生隙。 ☆、第八十八章 阿武向来是不留祸端的。 上官仪死于狱中,小皇帝便欲保他子孙家眷,但他连自己都无法独立,更何况救别人。最终,上官仪畏罪自杀,其子孙斩于闹市,家产没收,女眷皆没入掖庭为奴。 皇帝大为恼怒,他已有十一岁了,有了自己的主见,且他自以无错,上官仪做了他三年老师,教他时很尽心,也有了师生之谊,说杀就杀了,他怎能服气。现在他想保其家人都不成,这已不是一个上官仪的问题了,是他身为皇帝的尊严受到了侵犯。 皇帝长到这么大,阿武教育他也颇为尽心,故而,他脑子并不是很直愣愣。虽然承认自己此时不足以与太后抗衡让他颇觉羞耻,也接受了这一事实,他决定韬光养晦。脑海中闪过无数诸如郑庄公、越王勾践之类的先辈,皇帝压抑了自己的性子,决定待他长大以实力让太后正视他的意见。 他此时还无要打击报复太后的决心,礼义仁孝还是深深找根在他那并不多饱满的脑袋里的,他暂且只希望让人看到他身为皇帝的威严,希望日后他施政之时,太后不要在旁指手画脚。 皇帝这样的想法,真是,单纯得让人叹服。 朝堂之凶险残酷他还未曾体会。 上官仪之死让大臣们颇为不安,一种名为兔死狐悲、唇寒齿亡的情绪在朝堂之中飘荡。太后手中之权已越来越让人心惊,她在皇后之时,就曾一度大权独揽,做了太后之后,似乎更是无所顾忌。 阿武却知,不论她看来多嚣张,她始终把握着底线,一条让朝臣不满,却不会让他们揭竿而起的底线。为政者,总不能顾及所有人的利益,况且阿武也不想顾,她只需给出一点甜头,让他们为这点甜头自去争斗,不来搅乱她的政令就是。 就如此次,上官仪之死,任谁都知上官仪受污,所谓“畏罪自尽”不过“杀人灭口”耳。为何阿武敢这等明目张胆?大臣们知上官仪之冤,为何为人喊冤? 只因无切肤之痛,死的是上官家的人,并未牵连旁人。大臣们起先迟疑担忧,生怕累及自身,而后见太后并无要再降罪于谁,便埋头于争夺上官仪死后空出的中书令之位。 “有时看着他们汲汲营营,只顾蝇头小利的模样,委实惹人发笑。”阿武伏在高阳的身上,手中拿着一本奏疏,是一据闻“有望拜相补上官仪之缺”的大臣令人弹另一“有望拜相补上官仪之缺”的大臣的奏疏。 高阳扫了一眼,眼中露出一丝笑意,没好气道:“得了便宜,就别卖乖了。”他们若不争这点“蝇头小利”,转而众人一心地来斗她这太后,场面就不好看了。 阿武抿唇笑笑,提起朱笔,在上面写了几字。 待她写完了,高阳将她从背上拽下来:“你今日找我来,是为何事?” 阿武搁笔坐正,严肃了神色,道:“是为皇帝。” 皇帝为上官仪之事与太后抗衡,朝里无人不知,高阳也必有所耳闻。她请了高阳来,便是要将自己的想法说了。这是大事,最好不要瞒着殿下。 高阳想想也知是为皇帝,对这侄儿,她也甚为无奈。说他不够聪明,他知道碰壁之后便韬光养晦,说他聪明,他又明知不敌,还要为大臣出头。出头之后,引起他人注意,谁还肯给你时日韬光养晦?等你周转过来灭了自己么?你要做勾践,也要问问人家愿不愿意做夫差。 阿武性子很有些刻毒,当年裴行俭只露出一点不肯“驯服”的样子,她便要“先下手为强”,皇帝这个样子,她如何肯纵他。 一山不容二虎。高阳莫名地有一种这一日总算来了的感觉。她道:“你如何想的?” 阿武沉默了片刻,仰头看了看房梁,半晌,她方道:“我有今日局面,殊为不易。当年我只一宫婢,屡遇风险,挣扎求生,一步步走到现在,让我退,我是无路可退。” 好不容易才到今日,她是不肯让步的。这也是高阳意料之中的事,她静等着阿武说下去。 “皇帝若懂事些,明白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稳重一些,我就认了,但他这般单纯到愚昧,天下交予他,我实难安心。”阿武继续道。 这不是真话,不管皇帝贤不贤,你都是不肯认的。竟然拿这种话来骗我。高阳默默吐槽。 阿武看到高阳一脸鄙夷,默默地扭过头去,继续道:“我所思,便让他如上皇那般,安享富贵就是了。” “他毕竟是你亲子,你……” “我若有他子,便不止如此了。”阿武坦诚道,坏她大事之人,不论是谁,她都不手软。也是弘儿运气,若非唯此一子,她怎会留着这祸端。 她说得这般理所当然,高阳一时默然无语。 阿武发觉她的静默,目光直白地望着她:“你可是觉得我无情阴毒?” 高阳沉默,阿武仍旧在盯着她,似乎非要她说出一句实话来。 其实,高阳也没指望过阿武多善良,她自己也非良善之辈,心软的人,是不能在这宫廷中活下来的。她只是在想……:“我在想一事,想的有些入神了。” “想什么?” 高阳看着她,目光前所未有的幽深,慢慢地道:“想阿爹失策了。” 这话说的实在有些前言不搭后语,阿武疑惑地看着她,高阳摇了摇头,拍了拍她的手背,站起身,一面朝外走,一面道:“你想做什么,就放手去做吧。” 事已至此,她已无心力再去回转。她现在,唯有从中周旋出一条兼容之法了。 一想到逼宫是她主持,阿武一日日坐大,也是她纵容。现在这局面,可以说是她一手造成。高阳心惊之余,又颇觉……命运弄人。 她慢慢地走出去,滚边的外袍长长地拖曳在身后,只留给她一个略显惶然的背影。阿武顿时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发生了。 高阳将事情按在心底,与谁都不曾说。这事,对谁都不可泄露一字。她一路出宫,回到芙蓉园,碰见在园中玩耍的太平。 太平一见她,便笑嘻嘻地跑了过去。高阳弯身,顺势抱起她。 太平已经能顺溜地说话了。 高阳一面朝里走,一面笑着问她:“过了年,姑母就给你请个师傅,教你读书,可好?” 太平不解读书之意,但她已很懂得分辨谁是对她好的,谁是对她有恶意的,这是一种直觉,她状似乖巧地答应:“好。”若是读书不好玩,她也可以跟姑母撒娇。 一眼就看穿了她心里那点小把戏,高阳笑道:“答应了,便不可反悔。” 太平心虚,低头拨弄自己的小胖手:“是,姑母。” 这娇憨可爱的模样,真是让人爱不释手。高阳视她如亲女,便不会让她步上皇帝的后尘。让太平跟着她,将来,纵使太平做错了什么,阿武看在她的面上,也当会留几分情面。 高阳走后,阿武坐立不安,她实不知是怎么了。她本该当即追上去,双腿却如被什么固住了一般动弹不得,不论是那句莫名其妙的话语,还是最后那句话的语气,皆透着一种不同寻常。此时若贸贸然跟去,恐反让殿下生厌。 等了片刻,阿武觉得高阳应当已平复了——不论她因什么而起异样,这会儿过去应当已可平心静气地坐下说话,她忙赶去芙蓉园。 到时,就见高阳抱着太平笑语连连。 阿武顿觉摸不着头脑,不得不再度感叹,而今的殿下真是怎么都看不透了。 见她来,高阳也不曾与她脸色看,只让她坐下,神色语气都平常得很。 越是这种看似波澜不惊的场面,越是让阿武不安心。她不动声色地套话,高阳不想让她知道,又怎会落到她那点伎俩里去。阿武搜肠刮肚地说了半天,弄得心累,也没探出什么眉目来。反倒是太平,疑惑地看着她,道:“阿娘,你今日好生奇怪。” 阿武:“……”养你那么大,不是让你来拆墙脚的。 高阳也笑,低声与她道:“被你说准了,阿娘恼羞成怒了。” 太平便有些不好意思,红着小脸,细声细语地道:“阿娘,我不是有意的。” 阿武扶额:“你出去玩吧。” 太平迟疑,高阳也令她出去,太平只得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小孩不在,大人说话,便无需顾忌太多了。阿武朝高阳靠了靠,问道:“殿下适才在宫里是怎么了?为何说太宗皇帝失策?” 高阳自是不会告诉她实话的。 “想起幼年时候的一件小事,你无须放在心上。”她笑道,面上无一丝可疑之处。阿武自然是不信的,然而无论她怎么软磨硬泡,都得不到实话,磨了许久,不禁就有些泄气了:“我什么都不曾瞒你,为何你就不肯坦诚?有什么事,值得你这般守口如瓶,连我都说不得。” “我已说了,只你不信。”高阳笑意盈盈,没有丝毫生气。 分明就是在敷衍她,分明就是另有内情。说了这么久,她仍不肯据实以告。阿武本该不悦,然而触上高阳那双带笑的眼,她就气不起来。 ☆、第八十九章 从宫中追出来,一路都心怀惴惴,到了这里,又温声细语地问了半日,殿下仍不肯与她一句实话。 阿武着实是有些泄气了。 “你我之间,还有何不可言说?何必要这般藏着掖着?”阿武深为不解。 她颇有势要将此事弄明白的架势,让高阳深为头疼。额角处一抽一抽的跳动,带动内部痛意加剧,她以手抵额,撑着精神,也不再拿话搪塞她了,好声好气地与道:“我总不会害你就是。”若非舍不得你受一丝损伤,我又何需左右为难。 话到这份上,无论再怎么样,她都是不会明言了。阿武深深吸了口气,缓过自己心中那道郁结的憋闷之气,见高阳似乎又头疼了,便让她靠在自己的怀里,一声不吭地为她揉捏起来。 这种程度的揉捏早在许久之前就已对她的头痛不起作用了,高阳抿唇忍耐着,过了一会儿,她方道:“可以了。” 阿武仍旧为她多揉了一会儿,眼中是深深的担忧:“召太医来看看吧。” 眼见高阳这般难受,她哪还有什么心情追究别的。 高阳摇了摇头:“看过多次了,不妨事的。” 阿武眼中担忧未散,反倒更深了几分。不知怎么,她忽想起贞观末年,太宗亦是时常头疼,听闻高祖崩前频繁的头疼难忍,兼之如今居于上阳宫的太上皇风疾加剧,阿武心中剧烈地不安起来。 她眉宇深蹙,高阳望见,只以为她还纠结先前之事,不由好笑,忍着痛意玩笑道:“阿武,我何时让你吃过亏,你就这么不信我?” 她随意一句话说的阿武眼眶一热,顿时有湿热的泪意冲上来,她喉咙发紧,不能言语,紧紧地抱住高阳,便哽咽起来。 她哭得泪满衣襟,混合着触动惊慌还有难言的害怕。 不过寻寻常常的一句话,竟让当朝太后哭得像个天真稚子,高阳无奈地看着她,抬手揉了揉她的发丝,叹息道:“你啊……” 最终,高阳还是拗不过阿武,令人去请了太医来。来的太医是个须发皆白的老头儿,这个岁数,看诊无数,医术还是较为让人放心的。 老太医姓傅,号过脉,道一声“恕罪”,傅太医又翻开了高阳的眼皮仔细看了看。 阿武在一旁看得心焦,强压着心神不宁忍耐着。直到傅太医慢悠悠地道:“无碍,臣开一剂安神的汤药来,殿下按时服用,便好了。”阿武才慢慢将心放下,放下之后,她发现由于太过紧张,她竟有一种脱力的感觉,脊背满是冰凉的冷汗。 “这下可放心了?”高阳笑望着阿武,这会儿,她头疼已缓过来了,只是嘴唇有些苍白干涩。 阿武亦是神色憔悴,她起身倾了一盏水来给高阳,说道:“纵使太医说了无碍,也不可掉以轻心,往后,我每月都遣太医来两回。” 高阳没有拒绝,顺从地答应:“就适才那位傅太医吧,他看着挺叫人放心。” 那傅太医看着的确很让人放心。阿武未曾多想,自是答应了。 这一闹,她也不再纠结高阳瞒着不肯告诉她的事了。她并非多好奇这事究竟是什么,只不过觉得高阳不与她坦诚心中不舒服罢了。 但再不舒坦,与高阳的身子相比皆是小事。 待高阳头疼缓解,阿武才离去,走前,她再度劝高阳:“芙蓉园地势低,略有些潮湿,不如大明宫建的高,潮寒轻易打不到,你就入宫去住吧。入了宫也同在这里一样自在,不会有人拘束你的。” 上皇居上阳宫,连同他的一众宠妃都挪过去了。偌大的大明宫,除了太后与皇帝,内廷之中,的确无其他人了,高阳去住,也无人会说什么。 高阳仍旧是不肯。 但这回阿武比较坚决,她不放心与高阳离得太远,见她现在看来比较疲惫,脸色苍白得叫人心疼,便暂不说了,看着高阳睡下,方辞出来。 阿武一走,便有一婢子轻手轻脚地走进来,高阳睁眼,面上带着浅浅的倦意,问道:“太医可还在?” “在的。”婢子恭谨回道,“他等着呢,殿下可要召见?” 高阳几不可见地点了头。 阿武离了芙蓉园,一路回宫,适才不觉,现出来了,让外面的冷风一吹,她便总觉那傅太医似乎在哪儿见过,眼熟得很。然而翻遍了脑海都未翻出一个答案来。 太医署太医众多,哪能个个都入得太后之眼,有些太医,一生都不曾踏入内廷也是有的。阿武生病的时候不多,多数时候见太医都是在上皇那里,她回想了许久,都想不起来。想得脑仁儿都疼了,便只得先放放。 她回去布置了一处宫室,与含风殿甚近,也与当年的安仁殿格局相似,布置都如出一辙。只等过几日,去说服高阳。 这边进行的还算顺利。 另一方面,小皇帝相当气闷。 他自以想了一个绝妙的策略,便决定潜心学习治国之策,待某一日一飞冲天、一鸣惊人。然而事实却并非他所想那般美好,从一打头,他便面临了一个十分严重的问题——太后给他选的新太傅很不合他意。 新太傅乃是当世鸿儒,名扬四海,为人推崇。其学问自是无人可比,但也仅此而已,此人只会做学问,虽也懂一些为政举措,但他不曾秉政,言论便不如上官仪这切切实实为官做宰之人深刻,且此人好儒家,授课也多言儒家之道。 皇帝气得想掀桌,纵使他还不太大,也是知晓,作为皇帝,是无需学太多学问的。他该下功夫的,是帝王之道。故而,皇帝便不曾用心学,只在早朝听政之时,多留心,汲取他所需之物。但他毕竟小,心智不足,大臣所用潜台词,他都听不懂,弄得很是疲惫。 过了月余,太傅便去与太后告状,言之凿凿地说皇帝读书不用功,不审慎,态度十分之惫懒恶劣。鸿儒多数是有气节、脾气硬的学问人,皇帝不用功,便是不尊重他这太傅,他自是要谏的,左谏右谏,皇帝皆不纳,他便去说与太后,声称:“臣才疏学浅,不敢高居此位,为天子之师,若因臣而耽误陛下课业,进而耽误天下大事,臣是为大唐罪人,还有何面目立足于世,臣请辞去太傅之位,还请太后允之。” 太后自是不允的,当着群臣之面压着皇帝给太傅赔礼挽留,皇帝不肯,他又想到,若是这个太傅走了,是否就能换个合他心意的太傅来,念及此,便更是牢牢顶着,怎么都不肯低头。 执笔册在旁的史官默默记下一笔“帝幼时顽劣,忤师逆母,无丝毫悔改”,将顽劣二字深深地刻在了小皇帝身上。 于是太傅便成功地被皇帝气走了,他自鸣得意,却不见底下大臣失望的眼神。 阿武若不想落人口舌,是谁都抓不住她把柄的,她已想好了要对付皇帝,还不肯留下一个恶名,自然是经多方布置的。先前已说了那太傅是当世鸿儒,名扬四海,为人推崇,自然就无人说太后对皇帝不尽心。太傅一把年纪了,他有令名,其门下弟子无数,不少已出仕,最厉害那个,已位居九卿。那些弟子本还高兴能有一个皇帝师弟,现在师傅被气回来了,他们岂能甘心,师门受辱,此乃奇耻大辱。这批人再不肯对皇帝有好脸色的。而大臣们心中,这般学识渊博的太傅都给气走了,皇帝果真心浮气躁、性格顽劣,忠于李唐皇室的老臣们深为担忧,这样的皇帝,长大后若成了个暴君,那可如何是好。 在小皇帝满心期待地等着新太傅的时候,一切都往他全然没有想到,也完全无法承受的方向发展了。 糊弄小孩真是没多大成就感,哪怕这小孩是个皇帝。阿武无需做什么,只消第一步做下,之后自然皆照着她预想方向走。 太傅挂冠而去,她令人备大礼,赐那太傅,又令诸中书令相送,朝廷礼仪备至,让那太傅赚足了名声,也让太后重士之名宣扬四海。 阿武过得颇为顺心,同时也不忘一月两次召傅太医来问高阳的状况。傅太医只道:“殿下因多思多虑而使头颅受迫,故而时有头疼。只需安养便可,并无可虑者。” 阿武放心一点,转而盘问起傅太医来历,她总觉是在哪里见过他,但怎么都想不起。傅太医皆一一回答,都无可疑者。阿武更是奇怪,她决不会以为是自己记忆出了问题的,那便是有什么地方让她忽略了。 想不起,便很难受。不论怎么回忆,那深掩在风尘之下的记忆都不肯浮现,弄得阿武也头疼起来。 直到来年某日,她去看望上皇,见有一青壮之人在上皇榻前俯身号脉,阿武顿时心头一动,多年前,她曾在太宗病榻之前见过那位傅太医! ☆、第九十章 太医正当青壮,恭敬地俯身,将三根手指搭在太上皇细白的手腕上。太上皇微眯着眼,听见响动,便望了过来。 “你怎来了?”他没什么好声气道。 阿武将目光从那太医身上收回,微微一笑,道:“你觉着如何了?可有好一些?” 她神色温柔,言语柔缓,走到太上皇榻旁坐下。太上皇撇过脸去,很不想见她。 阿武也无所谓,只静静坐着,仿佛她根本不介意上皇如何对她没脸色。她此时也的确无意去关心这些。 待太医号完了脉退下,二人仍沉静,又过片刻,阿武将目光落在太上皇细白的侧脸,那里已消瘦了许多,乃至已有些凹陷,病痛折磨得他已不复从前的俊美飘逸。阿武皱了下眉,眼中流露出一种难言的担忧,而她这担忧却不是为了眼前之人。 “你头痛之时,是怎么一个痛法?”阿武问道,拢在袖下的双手交错揪紧,她此时紧张极了。 太上皇似是没想到太后竟有一日也会来关心他,自他退位,太后皆是避着他走,甚少来见。他转过头,浑浊的眼眸定定地望着阿武,冷淡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他眼中有着显而易见的厌恶,阿武却似没见到,这与她不算什么,她只迫切地想知晓,他承受着一种怎样的痛。 “你说说。”阿武道。 他们二人已多年不曾有过这样静静相处的时光了。上皇有过一瞬间的迷茫,随即,更为强烈的反感攫住了他的心神,他冷言道:“头痛欲裂,生不如死!” 阿武的身子猛地一颤,轻声重复了一遍这八字。上皇本以为她还有话说,不想,她即刻就站起走了。脚步略有些凌乱,却显得很急切,仿佛前方有什么事等着她去做,半刻都耽搁不得。 阿武离开上阳宫,立即就召了傅太医来。 太后忽然召见,傅太医当时就有不好的预感,待见了太后满是寒意的面容,他的心便一沉到底。 太后高坐堂上,面沉如水,她并未言语,却让人觉得胆颤心寒。傅太医伏地拜见,太后并不令他起身,直接就问:“大长公主究竟如何?” 虽未言封号,傅太医却明白指的是谁,他沉默了片刻,终抵不住太后那简直能吃人的目光,道: “是风疾,与上皇之状相仿。” 这本也是瞒不住的,时日久了,自会将病态显出。傅太医也不曾想过能死死瞒住,此时,不得不说了,他便直言了,太后已察觉,大长公主也怪不到他头上。 心神俱灭,也不过如是。阿武死死地咬着牙根,她按捺住自己心底几欲咆哮的怒气,再问:“当年,我在先帝那里见过你,那时先帝也是头痛难忍,召你去医治,你接触这病多年,可有好方子?” 本以为说了后,会是场疾风暴雨,傅太医都已准备好了救命的说辞,不想,太后竟又缓和了下来,他头也不敢抬,心中更是怕得要死,先前被高阳抓住把柄,让他隐瞒病情,他就觉得自己倒霉透了,现又被太后识破,跟他逼要方子,真是苦不堪言,想也知,他哪有方子?若有,早拿出来了。 阿武自也知道,不过心慌意乱之下欲求心安。故而,当听见傅太医羞愧道:“臣无能。”,她也并不意外,只是胸口那处一片冰凉,连手脚也是冰冷,她挥挥手,让傅太医退下了。 傅太医一走,阿武没什么停留地就找了太医令来,命他不论什么方子,但凡有一丝效用,便与上皇服下,必要治好“上皇的风疾”。 太医令心内不解,原本太后说的是不与上皇治,只要日日请脉,做个样子,不让人起疑便是了。现忽然要治了,比不治更叫人为难,风疾岂是好治的? 太医令自不敢多言,唯唯诺诺的退下,心中已急得要抓耳挠腮。 阿武从未想过,竟会有这样的一日,她赖以生存的信仰摇摇欲坠。 怎会如此……在她以为所有的苦难都已过去,却不知更大的痛苦还在前方。她枯坐榻上,一时想到病榻上的上皇,一时又想到多年前那如阳光一般灿烂的少女,画面在二人之间轮转,她仿佛看到病榻上的人换做了奄奄一息的高阳,这一幕,哪怕明知只是她的臆想,都让她心乱如麻,手足无措。 阿武僵直着身体,扶着采葛的手站起,采葛担忧地望着她,太后的手,冷得如隆冬的寒冰。 当阿武再到芙蓉园时,那是一个阳光绚烂的日子,高阳与晋阳、新城坐在亭子里谈笑,她们的身旁,太平正抓着一只不知从哪儿弄来的兔子,兔子让她折腾的呆呆的,放到草地上都不会蹦跶。 那画面宁静而恬美,阿武远远地站着,不忍走近,不忍打破。高阳面上的笑容清浅而满足,仿佛那被她紧紧掩着的病痛是当真不存在的。 眼泪,倏然而落。阿武捂嘴低泣。她匆匆转身,落荒而逃。 她从不曾想过,会有一日,在她的殿下面前,她会这般慌乱地逃开,只因不敢面对。她只能回到宫里,逼迫着太医令,集整个太医署之力,要他制出能医好上皇的药物。 想也是不能的,若能医好,早就医好了。整个太医署被逼的鸡飞狗跳也没办法。 动静闹得这样大,高阳不会不知道,但她那边一丝风声都无。 病人,往往比家属勇敢。 阿武再次走入芙蓉园,高阳正在池边垂钓,太平蹲在她的身边,一大一小的两个人安安静静地在池边,和谐得很。 阿武走过去,站在太平的另一侧,高阳转头看了她一眼,笑了一下,便继续盯着湖面。 她这种坦然到了极点的模样,只让阿武不安。 她完全无法想象一旦世间没了高阳,还有什么,是值得她去争取的。就如撑起她生命的支柱,哪怕她们在那漫长的岁月中分离,有时一整年都见不上一次,她皆无惧,因她知她在,纵使她嘴硬的说不肯等她,但阿武就是心安,因她在。 若支柱塌了,她如何存在。 阿武惶然不安。 太平抬起头来,仰望她。她悄悄伸出小手,碰碰阿武的手背,阿武低头,她便微微的笑了一下,带着点儿羞涩。 阿武愣住了。 高阳在这时开口,她并未回头,仍旧望着毫无波澜的池水,她道:“那时,每当听闻你有身孕,就如在我心上割下一刀,我又痛又怨,之后,便又是静下心来等待。但这怨痛,便留在我心中,实难释怀。” 阿武觉得高阳的话,便如一块块巨石,她每说一字,便在她心中添上一块,压抑而心疼,愧疚而无奈。 “但现在,我却觉得有了太平,真好。哪怕有一日,我终要先你而去,你也不必过得太孤单。”高阳冷静地说道。 其实,在很长的岁月中,她们只有彼此。大明宫、芙蓉园,人来人往,但,其实,她们只有彼此。 她说得缓慢,却清晰,鱼儿始终没有上钩,池水亦仍是波澜不兴。 阿武红了眼睛,轻轻地摇头,怎么会一样,她是这世间,她唯一在意的人。 高阳终于回过头来看她,带着一抹轻松如常的笑意,道:“上皇得病多年了,也仍好好儿的。” 但,上皇已缠绵病榻多时了,每当发病,恨不能以头抢地,且,他已病得越来越频繁。阿武满心悲怆,她坚定道:“总有办法的,集天下之能人,总有办法治的。” 高阳笑着,没说话。 她的眼神当中透出一种已看淡的安之若素的神采。 在许多时候,阿武不如高阳坚定,不如高阳勇敢,但此时,她无比坚定,她要治好高阳,哪怕,风疾已折磨了大唐的三代君王,看来如此不可抵抗,她也要治好高阳。 阿武比高阳长五岁,岁月在她们之间划下距离,她曾不止一次地想过,当她们都老迈,那距离便逐渐拉近,二人皆是白发苍苍的老妪,她们的时光终于重合,死亡,便是一件遥远却顺其自然的事。她不曾惧怕,不曾抗拒。 但此刻,阿武无力承受,她一定要治好高阳,不让她先她而去。 终于又钓上一尾,高阳熟练地将鱼儿从钩上拆下丢进鱼篓,而后放下鱼竿,在一旁的水盆中净手,擦干,再招人来将她钓的一娄鱼带回去,自己一手牵着阿武,一手牵着小太平回去。 她始终无一丝异样。 当阿武再提出要她入宫去的时候,高阳没有拒绝。不知倒罢了,若是知晓,她离得太远,阿武会不放心。 “不要告诉兕子,勿让她知晓。”高阳道。 阿武沉默片刻,点头:“好。” 其实,怎么瞒得住,就如当初高阳一心想瞒住她,也没瞒住。但阿武知道她的心思,她想的是能拖一刻就拖一刻,这件沉重的事,迟一刻让人知晓,便迟一刻让人痛苦。 ☆、第九十一章 阿武是不肯放弃的,她将高阳带入宫去,安置在早就准备的宫宇里,顺便也将太平带回宫,给了她一处宫室。 高阳忽然入宫居住,晋阳心有疑惑,但念及她与阿武多年的虐恋情深,想想便也不曾多问,问了,恐反让高阳尴尬。新城自也没看出来,只是望见晋阳那恋恋不舍仿佛永诀的眼神她就忍不住扶额,什么时候十八娘能对她也这样黏糊。 不论怎么说,高阳是入宫去了。 阿武日日与她一处,恨不得走到哪儿就带她到哪儿,连同本章,也是搬到高阳那里看的。高阳也随她了。 由此,二人倒是近了。 日思夜想的事终于成真,阿武却是忧愁多过高兴。她如今将大半心思都放在高阳身上,朝廷都不愿太管,倒是高阳常催她,太过懈怠,日积月累,恐难收拾。她想过自己这状况,不知何时就不好了,死于风疾的人,实在是多,与其到哪一日体力不支再仓促安排,不如现在就着手布置。 她预备将自己门下的那批人都给阿武,不给,以后也是白白散了,反是可惜。 这不是她召集所有人,说一声,你们以后跟着太后混就好了的,需有个过程。李君羡去年就致仕了,现在家中颐养天年,他数子皆在宦途,颇有出息。杨綝也是在稳步向前,其他还有许多,如今的那一批位高权重的老臣下去,他们就会升上来。如此,若能行得得当,可保阿武二十年顺遂,不再过得那样挣扎辛苦。 她想完了又开始设法,阿武见她想的辛苦,不禁心疼,来说她:“你就安安心心的,别劳累了。少了这些人,我难道就立不稳了?”不过多费心功夫而已。如今的情形,比起数年前,已好了不知多少。 高阳不与她争,阳奉阴违,阿武见状,气得咬牙,又不舍太过责备,憋屈得要命。 太过憋屈之后,阿武将力气都花去了太医署,立逼他们想方子,太医令愁的头发都一把一把地掉,真想辞官归家,做个田舍翁,总好过在这提心吊胆,生怕不知何时脑袋就没了。 但他不敢走,这时走,还不知能不能出得那道宫门。 真是人人都有为难事。 相比较,太平就轻松地多,她还不懂生老病死,不知悲欢离合,但她已经能四处乱跑了。这日,她穿过御园,正欲去寻高阳姑母,却遇上了皇帝。 这是她皇兄。太平颇为有礼,施了一礼,恭恭敬敬地拜见:“陛下。” 皇帝心不在焉,兄妹二人少有相处,并不亲近,只淡淡道:“免礼。”看了眼她身后的宫人,随意问一句:“三娘将往何处?” 太平一脸乖巧,道:“正欲往高阳姑母那里。” 皇帝长眉一轩,口角带点不悦,轻哼了一声,双手背后,傲慢地走了。太平看的明白,她已很能分辨人的情绪,陛下这一声不是冲她,而是冲姑母。此时不可与陛下起冲突,但她记下了。 等皇帝走后,太平也若无其事地走了。 这事儿,太平谁都没说,但她身边的宫人自禀了阿武与高阳。 阿武与高阳也什么都没说,她们想看看太平如何应变。 结果,不出三日,皇帝的寝宫之中莫名地多了许多蟾蜍,一只一只,四处乱窜,看得人毛骨悚然。寝宫中莫名其妙多了这种四处乱跳的恶心东西,简直是千古阴影。皇帝这么大的人,也是个赳赳小丈夫,自是不怕的,但架不住恶心,气得在寝宫咆哮了一通,令人立即收拾干净,一日下来,饭都不曾好好吃,喉咙间总有一股恶心散不去, 阿武与高阳听闻,当真哭笑不得,小孩子的伎俩,但能让她把东西丢进皇帝的寝宫,也是很了不得的。 高阳出于好奇,令阿武去问,阿武找了皇帝寝宫的宫人来,一问就知,那日,太平寻机跑去那里,或令人去给她扑蝶,或令人去厨下取浆饮,总之以各种借口将人都弄走了,然后她不知出于何种心思,并没有遣人去办,而是自己费劲地拎着一只大口袋就跑了进去。 听完,高阳良久无言,好半天才无奈道:“难为她亲自动手。”胆子不小。 阿武则思忖,那么多蟾蜍,她哪儿弄来的?又派人去查,费了不少功夫才得出,太医署缺了一袋制药用的蟾蜍。 “看来,费了她不少劲。”高阳感叹道。 阿武也是同感,若不查,太医署那边还没反应过来,做得倒还算利落。往皇帝寝宫中丢东西,查出来也是一桩不小的罪名。出手替她扫了尾,保证谁都查不出是她做的好事。 然后,做了好事的人就穿着一身粉嫩的裙裳,拍着小手来了。高阳看看她白白嫩嫩的小手,总忍不住去想她曾拎着一大袋蟾蜍。 太平很热情地抱着高阳的手臂,要抱。高阳费力地抱起她,让她坐到自己的身旁,问她今日都做了什么,太平便说她今日晨起写了大字,而后背了诗文,接着便出去玩耍。 于是,她们就很自然地听到,太平的玩耍场地已挪到了太医署附近。二人无奈的对视一眼,皆是一笑。 太平还不知道已案发了,说得尤为详细,哪里有池,不可靠近,恐落水,哪里有园,有假山,不可攀爬,恐跌跤,又言那里往来之人神色惶惶——太医们近日的日子的确不好过。 阿武便道:“往后不许去那里玩了。” 太平偏着小脑袋,好奇地看着她,问:“为何?” 阿武解释:“那里太过偏僻。” 太平点了点头,乖乖听话。 过了一阵,她又惦念去外面玩了。 阿武自看出来了,她垂首望着太平的大眼睛,道:“好了,你自去玩吧,勿忘到时辰回去读书便可。” 太平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高阳,高阳含笑,对她点了点头,太平这才站起身,拱着一双小手,似模似样地道:“儿告退。” 二人笑着看太平迈着小短腿跨过门槛走出去。高阳笑道:“似乎一到宫里,她就懂事起来了。” “她能这般警醒,再好不过了。”宫中不比外面,不是个轻松的地方。 高阳也赞同,她站起身,道:“去外边走走。” 外面日头正好。 二人相携而行,二人走着,阿武心中有事,便有些心神不定。 “怎么了?”还是高阳先问了。 阿武望着她的侧颜,低声道:“去人发信来,孙思邈行踪不定,暂还不曾获得他踪迹。”这实不是个好消息,算一算岁数,孙思邈此时已八十有余,这个年岁还存于世者,少之又少。 高阳神色有瞬间的恍惚,良久,她张口,却说不出一个字,转头见阿武沮丧至极,她又道:“他也未必有用。不过求个心安,有他无他,实无差别。” 阿武仰头,望了望蓝得刺眼的天空,道:“无妨的,再去寻就是,生要见人,死要有碑。何况,还有别的大夫,我已令人张榜,寻天下名医,集众人之力,总有办法的。” 实不知是在安慰高阳,还是安慰自己。 高阳一笑,想劝阿武顺其自然,却又知这话有多残忍。 张榜用的是上皇的名义,阿武借上皇的名头做事已借的很顺手了。一时间天下名医,纷纷往长安来。 此时已是兆兴四年春日,高阳似乎并无什么不妥,偶有头痛,也不很久,忍一忍就过去了。而上皇的病,却丝毫不见起色。用了许多方子,偶尔似有好转,不那么痛了,但很快又如初。 太医令看得心惊胆战,他不敢说,上皇已在不断恶化,哪怕华佗在世,也无力回天。这种毛病,本就不好治的,死在上头的人,不知凡几,起初不给上皇治,状况恶化,现在连缓解都难缓解。 阿武想趁着此时高阳病发还不那么厉害,早些寻见方子来用,那些大夫替太上皇看,自然也替高阳看,看过之后,皆言,大长公主比起上皇要好的多,但,需得好生保养,这病,一旦厉害地发作过一回,便如潮水泛滥,再难阻止。 至如防治之法,他们也说不清,很是迷糊地说一通,人人说得都不尽相同,简直将阿武逼的几欲将这群胡言乱语、只图功名之辈统统杀了。 太后暴躁得很,太医令被逼无奈,只得把脑袋别在裤袋上,试探着进言:“这病,臣当真是无能为力,所能做者,不过延缓。风疾发作,痛楚难忍,上皇回回皆痛得满身冷汗。臣治病无力,若要延缓这痛,臣这倒有一偏方。” “说来。” 太医令咽了咽唾液,颤着声道:“金丹可行。” ☆、第九十二章 太宗至死皆以为,药石无用,金丹有效。此事,阿武是知道的。 太医令一说金丹可行,她眼中便飞快地闪过一丝心动。见她如此,太医令终于放心了,这条命好歹是保住了。 阿武阴测测地看他一眼,寒声道:“密之。” 太医令忙不迭答应。 要炼丹,便要有术士。阿武想炼丹,炼出来也不是给高阳吃,这种东西,虽引得许多帝王趋之若鹜,但,总归难测。先让太上皇试试效果。 以往阿武总琢磨如何能让太上皇死得自然些,现在发觉他还有点用处,就十分珍惜他,哪怕拿他试药,也是万分小心的,毕竟,试坏了就不好了,再没有人能比太上皇更名正言顺地广招天下名医,寻求天下术士。 求士是件大事,隐瞒不住,阿武念头一起,正要命门下省拟诏,便被劝谏。哪个正经皇帝会炼丹?话不可说得这样明白,毕竟还有先帝这前车之鉴,总之是劝谏阿武,上皇状况不好,求医问药便好,不可诉于歪门邪道。 阿武才不理他们,稍有效果的法子,她就要去试,她预备不经三省,直接写榜张贴,只是这样就不那么正规了,会有损效果,但此时也顾不上了。 榜还未写成,被高阳撕了。 恨铁不成钢就是这样的。自此发现她生病,阿武就完全没了分寸,充分体现出昏庸的迹象。 高阳揪她耳朵,气道:“你究竟要做什么!这样烂的招数你还想的出来?是谁教坏了你!” 阿武见她生气,都不敢救自己的耳朵,毫不犹豫出卖道:“是太医令教我的。” “人说什么,你就听什么?”高阳松了手,沉着脸,很是不悦,当年太宗吃金丹,她还在心中嘲笑,差点她也要吃了!此非重点,皇帝得天下,居权力之顶,不愿罢手,而求长生,但凡有些见识的人,谁不知金丹有害,久食致命,更是与名声有碍,秦皇汉武,晚年的名声坏得一塌糊涂! 阿武平日也是个警醒之人,现在弄得这样,高阳半是气恼,半又觉心酸。她不是不在意自己的身体,只是病生在她身上,她反倒更清醒,知难痊愈,心中固难受,也只一味劝自己看开;而阿武,是不肯认命的。 阿武见她颜色稍缓,便商量道:“太宗服用金丹,减缓痛楚是真,虽未曾延年益寿,却不是毫无效用。不如……”她不敢说下去了,因为高阳在瞪她。 “你别出昏招。”高阳扶额道。 阿武只得答应,心中还在蠢蠢欲动。 人权力一大,便会少顾忌。高阳只得看着她,只是有时想想,这样相处,倒是也很有趣味,也很让人安心。 她很配合治疗,大夫有言,她皆遵之,这样的态度,十分让人放心。 阿武也不是时时都能陪她的。她颓唐过一阵,便振作起来,抓紧朝政,不肯让出一丝一毫的权力,手段也不那么美好,略显残暴。如此情状,落在皇帝眼中,便更是不满,奈何他说不上话,而且,在太后作用下,无人教他治国之策。便如困兽,徒在牢笼之中挣扎,本事不长,戾气反生。 皇帝原也是彬彬有礼一君子,长久不遇顺境,身为天子,却受制于一妇人,起初略有不满,而后深觉羞耻,再后便彻底站到阿武的敌对面上。 阿武没轻视他,将他牢牢控制,也没太过将他放在眼中,大部分精力还是分与前朝与高阳。过几年,皇帝成人,必有大臣请太后还政。阿武不得不为那时做准备。现在这情形,皇帝在她手上,她不会要他死,但她落入皇帝手中,死无葬身之地! 阿武素好先发制人,绝不会让自己落入难以转圜的境地。 如此一来,她便很忙碌,人就消瘦了。 高阳心疼也没办法,这些事都是不得不去做的,不做,便是坐以待毙。她只好在某事之后戳戳阿武的胸口,嫌弃道:“小了。” 阿武轻喘着气,无力的躺着,握住她的手,放到唇边亲吻,一双水眸嗔怪地望着高阳,很是勾人:“吃都吃了,还来嫌弃。” 高阳眨了眨眼,附到她的耳旁,吐出温热的湿气:“那……还要不要?” 自然是……要的。阿武屈身与她相贴,又是一通无休无止的纠缠。 似乎,一切都还算美好。 太平也在一日日成长,在她五岁那年,她给自己找到了一个小伙伴。 某日,一向在宫中横行霸道的长公主殿下,又在自寻玩乐,她在宫中走动,是无人敢拦的,哪怕是皇帝寝宫,她想去就去了,故而,此次虽越走越偏,身后的宫人也只一心护持,并不拦她。 太平蹦蹦跳跳地往前走,发觉似乎人烟稀少起来,前方殿宇也显破旧,并不如她寻常走动的地方辉煌。 宫中竟还有这样的地方,不知人间疾苦的长公主殿下东看西看,维持着她的优雅威严,大步朝前走。 走进一处小巷,便闻有一妇人恶语斥骂之声,太平止步细听,却只闻得斥骂,间或有几声藤条抽打在*上的声音,并无有人呻、吟讨饶。 她沉默了片刻,往那处走去。拐过转角,便见前方空地上,跪了一个小人儿,小人儿衣衫整洁,低垂着头,任由身前一个恶声恶气的老宫娥高声斥骂,老宫娥挥着狰狞的藤条,一下一下地抽在她身上,她也不曾求饶,只一味忍受着,四周还围了一圈宫婢装扮的人在看。 太平将目光落在那小人儿身上,她看来似乎比她还小,跪在那里,小小的一团,身体承受着残酷的痛楚,藤条挥舞,在空中发出撕裂之鸣,抽在她的身上,毫无留情。她固执地不曾求饶,却因疼痛而瑟瑟发抖。 再打下去,就要打死了吧。太平站在远处看着,她不曾出声,不知出于什么心思,她想听听那小人儿求饶之声。 可惜,始终没有。 终于,那瘦弱的身躯倒地。太平皱起了一张小脸,一扬下颔,身后的宫人便走上前去喝止了那毫无人性的老宫娥。 太平自以为威严万千地走上前,却不知她小小的个头走在一群□□,装得跟个小大人似的老成,只显得可爱。但此时,无人敢发笑。众人皆跪迎长公主。 太平未出声,她走到那小人儿面前弯身,伸手撩开她的发丝,一张清秀的小脸便露了出来。小脸因忍痛涨得通红,脸上满是汗液,沾湿了她两鬓的发丝。 太平嫌弃地收回手,站直了身,居高临下地望着她,问道:“你叫什么?” 小人儿颇为倔强,一双清澈的双眸尽是不屈,抿着小嘴不说话。 太平歪着脑袋想了想,诱惑她说话:“我是太平,你叫什么?” 小人儿开口了:“婉儿。” 太平点点头,高声道:“来个人。” 立即便有宫人应声上前,太平一指婉儿道:“抱上她,随我走。” 太平从掖庭那里带回一个小女孩,这事儿阿武自然是很快就知道了,不等她令人去问,太平就主动来说了,她希望婉儿能留下陪她玩。 往日与她玩的都是大人,这么一个与她年岁相仿且颇具性格的人,对她很有吸引力。这是出于孩子的本能吧。阿武想了想,道:“她听你话么?” 太平小脸微红:“听的。”其实是不听的,得她拿自己的名字交换,才知她叫什么。 阿武便道:“你喜欢她,留下也无妨,但你得能驯服她。” 太平不大明白地眨了眨眼。 阿武便是一笑,道:“喜欢就留下吧。” 太平顿时就很开心地走了。 她刚走,就有人将当时的情形说与阿武,随之,掖庭令也来禀告了婉儿的来历。 阿武若有所思:“原来是上官仪的孙女,身上倒是可见他的风骨。” 婉儿状况不大好,太平将她安置在一处宫室中,又令太医来看。此时,婉儿还未醒,太平也没守着她,自去书房读书。等到入夜,宫人来禀,说是婉儿醒了,她才过去。 婉儿躺在一张宽大的榻上,身上已换了一身锦缎的内衫,所覆之衾亦是绵软舒适,她自出生,从不曾衣帛,也不曾受如此奢侈待遇。 太平走入,她的目光便落在她的身上,适才已有人说与她,带她走的是长公主,她需得有礼。婉儿想着,便撑着身体坐起,小人儿的心中还是有着她狼狈的情形被看光的羞耻,因这个,她便不知如何低头,愣在那里,进退不得。 太平走近,伸出手指来戳了戳她的脸,摇摇头:“好些了?” 婉儿被戳了脸,垂首道:“是。” 太平略有满意之色,伸手捏住她的下巴,将她的脸抬起,端详了一番,比白日里见的好看多了,没了那恼人的汗液,清清爽爽的。太平道:“你可喜欢这里?” 婉儿沉默不语。 太平扬眉,以利动之:“你可想留在此处,衣帛食肉?” 婉儿对她对视,丝毫不怯:“无功不受禄。” 她身上的一切与太平而言都是那么新奇,现在便更添了惊讶,太平意外道:“你读过书?” 能说出无功不受禄这样的话来,必是进过学的,可是又不像啊。太平伸出手,比了比二人的个头,她那么小。 婉儿任她在自己脑袋上摸来摸去,这位长公主殿下似乎很爱动手动脚。她自一出生便在掖庭,知道自己将来便是要做婢女的。她抿了抿唇,神色尽量恭敬一些,然而她身上的傲骨又不容许她卑微,便显得很不卑不亢,她回答道:“家母所教。” 太平若有所思:“你的母亲,也是宫婢?能有学识的宫婢,那必是犯妇……” 婉儿小脸涨得通红,母亲受辱,她理当回护,但偏偏这人说的又是实情,她的母亲,还有她,皆是犯官家眷。 ☆、第九十三章 见婉儿小脸涨得通红,太平自以得计,后退一些,在坐榻上端坐,望着婉儿,小脸微扬,嘴角上翘,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高傲,道:“汝母罪妇,汝亦然。从吾,吾可佑汝。” 她这模样,很具有欺骗性。婉儿再早熟,也是一三岁女童,她被吓到了。罪人之后,在掖庭是饱受欺辱的,她曾亲见一玩伴,当众打死,尸体被拖去随意掩埋了,便再无人追究。人命轻贱至此。 今日,她本以为是活不下去的,她强忍着痛,想着母亲所言,人生在世,什么都可丢,银钱衣食,皆可抛却,唯风骨二字不可弃,银钱衣食,身外之物,没了只是一时没了,但风骨散了,就再也挣不回了。人这一生,也就这样了,再无翻身的可能。 她不明白母亲的话语中究竟是怎样一种深意,但她的本能令她不愿在众人的目光下毫无尊严的呻、吟求饶。 这样的毒打,不是头一次了。她总觉得,迟早有一日,她会丧生在那狰狞的藤条之下,如那个小伙伴,被一卷破席卷了丢出宫外,消失得无声无息。 婉儿抬头,长公主殿下正俯视着她,她的眼中饶有兴味。 婉儿紧抿双唇,她挣扎着,母亲说过,无功不受禄,也说过礼下于人,必有所求,长公主若与她衣食,佑她不再受辱,那她要付出什么? “殿下要婢子做什么?” 太平心内便有些苦恼,姑母曾说过,太容易得到的便不会受人珍惜,御下之道,张弛有度。她不能轻易施予恩惠。太平歪着脑袋想了想,而后微笑道:“从我,听命于我,只忠于我。” 听来简单,实则难。这并不是一朝一夕之事,亦非话面上那样简单。婉儿知道,她应了,她的一生,便是属于长公主殿下的了。 婉儿还想不到得失,她未曾深想做了长公主的人,于她而言,利弊如何权衡,她也想不到那么深。但是,她记得,刚刚,殿下说过,她从她,她佑她。 婉儿望向太平,太平努力将自己的小眼神儿变得真诚可靠,以示所言非虚。 婉儿挣扎着。 太平有些不耐烦了,这个人好磨蹭。出于小孩子的好胜之心,她不想就这样半途而废,于是,太平就学着高阳对阿武那样,努力温柔地微笑,对婉儿伸出手来:“有何可迟疑?我何曾说过假话?” 婉儿被蛊惑,将自己的小手放到太平的掌心,太平顺势握住了她的手,笑眯眯的:“以后,你就是我的人了。” 婉儿倔强的眼神满是慎重:“我事殿下以忠,望殿下待我以诚。” 太平颔首:“自然。”心中想着,阿娘说要驯服,这应当就是驯服了,不言威胁之语,让她自己答应顺从,应当就算驯服了吧? 太平眯起眼,满是笑意,很好,她驯服了一个小伙伴,明日就有人陪她玩耍了。 太平愉快地走了,留下婉儿好好休养,明日好起身陪她玩。 可惜,事情并不那么美好,婉儿半夜高热。照顾她的宫婢急得要命,几番挣扎之下,想到这小女童是殿下亲自带回来的,若出了事,她担待不起,便去报了太平身边的宫婢知晓,宫婢忙起身去看了一遭,状况实在不好。宫人是无权请太医的,情急之下,只能将睡梦中的太平唤醒,将此事禀告。 太平起先还迷迷糊糊的坐在榻上,两手揉着眼睛,一听婉儿高热不退,立即就清醒过来,爬下榻,拖着个小木屐便踢踢踏踏地跑过去,外衣都没披一件。 闯进婉儿的房舍,爬到她的榻上,坐在她身边,伸出小手在她额头上触了一下,又试试自己的,好像是有点烫。 太平满心悲伤,明日无人相伴了。高声令人去请太医来。 过了近半个时辰,太医才大喘着气跑来,太平早就倒在婉儿身旁睡着了。 众人轻声细语地将婉儿诊治一番,也没敢吵醒太平,煎了药来给婉儿服下,便让二人一道儿睡着了。 隔日,婉儿先醒来,就发现她身边多了个毛茸茸的脑袋,她出于好奇,伸手摸了两把,脑袋主人不耐的哼了一声,转了个身,就露出她白净的脸庞。婉儿两手蒙住嘴,眼睛睁得大大的——长公主殿下! 没等她回过神,门外鱼贯而入一群人,或捧裙裳,或捧巾帕,有条不紊地入内,为首一人上前,唤醒太平,太平睁眼坐起,眼中朦胧还没什么神采,众人自上前为她更衣,净面。 做完这些,她方醒过来,她如常起身,往外走,及门口,想到婉儿还病着,便回头去看,婉儿抿着小嘴,孤身坐在那里。太平小小叹口气,回身到她面前,摸了摸她额头,好像不那么烫了,她温声道:“你躺回去歇着,养好了再出来。”顿了顿,一脸难过,“若我早些遇见你,你就不必这么难受了。” 她掌心的余温还留在婉儿的额上,她心中暖洋洋的,听话地躺了回去,暗下决心,要快快好起来。 太平满心遗憾地走了,明日应当就好了吧。她不能在这里多待,她还要进学,要读书,太平能做到学玩两不误,主要就是她专注,做一事时不会想另一事。 她认真地晨读,背了一篇诗文,见天色大亮,动身去给母亲与姑母请安。 晨昏定省,是人子之道,太平是个尊敬长辈的好孩子。 太平直接到高阳那里,果然就见她的母亲也在。小时想不到太多,但现在,她的小脑袋中已能生出许多有意义的疑问,比如,为何母亲次次都这样早的在姑母这里? “阿娘,你夜里都是在姑母这里歇息的么?”太平大大的眼中满是疑惑。 高阳:“……”会不会教坏孩子。 阿武笑道:“是,我与你姑母感情好,夜里就是要睡一起的。” 太平似懂非懂:“哦。” 高阳:“……”真的要被教坏了,她连忙企图补救,就又听太平化身好奇宝宝,在问:“歇在一起会比较好么?” 阿武道:“是啊,不与她一起,我就无法入睡。” 太平又似懂非懂地点头,记在心里。 高阳:“……”这日子没法过了,怒与阿武道:“你快去上朝。”把裹乱的人赶走,她才能好好教孩子。 阿武忙道:“遵命。”弯身抱起太平,顺手将她也带走了,“你姑母昨夜没睡好,让她补一觉,你随我走。” 太平又是似懂非懂,不是睡一起比较好么,怎么又没睡好,难道晚上做什么事了么?她昨夜也没睡好,因为婉儿病了。太平带着诸多疑问跟着阿武走了。 看着阿武抱着太平走出去,太平还满脸天真地回过头来冲她挥了挥手,高阳勾勾唇角,无力地回去补眠了,睡醒了再考虑孩子的教育问题吧。 芙蓉帐暖,高阳除去外衣,侧身躺下,疏松的里衣滑下一些,凝脂肌肤上显出点点红痕,可见昨夜真是被折腾久了。高阳一看,便羞红了一张脸,忙紧了紧衣襟,一面暗道,下回不可再纵容阿武了,一面合上眼,很快就睡着了。 另一边,阿武带着太平走了,一时也不知往哪里安置她,便让她在紫宸殿后殿坐着读书,她带着皇帝在前面上朝。皇帝见太平,没什么喜悦也没什么怒色,不咸不淡的,太平看到皇帝讨厌死了,这个兄长对她不好,还给母亲惹麻烦,还不尊重姑母,在太平心里,母亲与姑母是并列第一的,兄长对她最喜欢的两个人不好,她自然也不喜欢他。孩子总是亲近对自己好的人。 但太平比较聪明,她不喜欢也不会说出来,依礼拜见分毫不乱。 皇帝没将太平放在心上,淡淡瞥她一眼,道了句免礼,让内宦来给他整理衣冠,便随着母亲到前殿去,那里已站了满殿大臣——这才是他要下功夫的地方。 阿武将一切看在眼里,哪怕不是偏心太平,她也要说一句,皇帝志大才疏,而太平小小年纪,已能从本能当中分辨如何行事才是对自己最佳,她不一定真的知道怎样做才是最好,但她本能当中,便让她这样做。 下了朝,阿武令人好生送皇帝回去,带着太平去了含风殿,考校她的功课。太平捧着课业本子,恭敬地立在阿武身边,阿武问一句,她答一句,无丝毫差错。 严于律己,方能要求他人。太平功课学得不错,早前布置给她的课业,她都完成了。 阿武一笑,将她抱在怀里,和颜悦色地问道:“你昨日从掖庭带回的那个小女奴呢?” “她病了,她叫婉儿。”太平皱皱眉头,很忧伤的样子,“也不知何时能好,但她已承诺听命于我。” 阿武笑问:“你带婉儿回来是专陪你玩的?” 太平疑惑地看着她,不然呢?她那么小,难道让她干活么? 阿武笑笑,继续道:“她的祖父是个很有学问的人,听你昨日所言,她也保留了一定风骨。这样的人,只让她陪你玩,太可惜了。” 太平眨了下眼。 “物尽其用,人尽其才,你要分辨如何用人,就要知道他长处所在。这样,你把婉儿交给母亲,过阵子,母亲再还你。” 太平想都没想,默默地摇了摇头:“不行,她承诺效忠我的时候,我答应会用诚意待她。”既然诚意相待,就不能将她当做物件随意与人。 阿武没想到,太平才五岁,她那里就有她这个母亲插不上手的地方了。 ☆、第九十四章 太平既有自己主见,阿武也不会立即驳她,看看她如何行事也是好的。阿武总共养过两个孩子,皇帝歪了,那会儿也委实顾不上他,太平是高阳带大的,她自己实在没什么有用的经验,便想将此事说与高阳,问问她是如何看待。 已经歪了一个,总不能歪第二个,不能真的把自己弄得后继无人了。她想罢,便将此事暂放一旁,抖出一张纸来。 随着皇帝年岁增长,他们的矛盾越显,日后困难,已可见一二。纵使她有生之年皆能压制皇帝,但身后事当如何?殿下与太平落入皇帝之手焉得善终?还有她的为政举措刚适行,也不能被人推翻半途而废。 阿武对皇帝已越来越没有耐心,手中的权力也远远不到她想要的,她要设法再集权。阿武想到太宗时所编《氏族志》,顿时灵光一现,有了个办法,伏案疾笔。 写到一半,忽有婢子疾奔而入,对着阿武纳头便拜,口道:“太后,高阳殿下……” 阿武笔力失控,纸上顿时漾开大片墨迹,她等不及那婢子说完,便起身冲了出去。 到高阳宫殿之外,就见里面慌乱无措。阿武已顾不上训斥宫人,她脑海中一片混乱,只一味朝里迈步,分明不过自门至殿的一小截路途,却长得让人腻烦憎恨。 终于至内室,阿武三步并作两步,扑到榻前。高阳双目紧合,脸色白得让人心惊,躺在榻上,仿佛已失去了声息。阿武颤着手,触碰她的面颊,柔软却冰凉,她顿时觉得自己理智全无,动作无措地从绵衾下找出高阳的手,紧紧握住,仿佛这样才能给她一点勇气。 太医很快就到,探过脉,拨开高阳的眼皮查看过,又问了宫婢,宫婢如实答道:“殿下如常在窗下弈棋,并无任何不适,待到一局末,起身之时,忽然晕倒,婢子等惊惶不已,一面将殿下挪至榻上,一面请太后、太医过来。” 她甫一说完,阿武便立即盯着太医,太医心内叫苦不迭,这病,没的治。他心中这样认定,偏又不能说的这样直白。起先见大长公主一切都安,以为能好一点,谁知病会突发。太医哆哆嗦嗦地,极力将话说得婉转:“大长公主殿下与上皇之状同,上皇入疾数载,药石无力,大长公主便如上皇一开始发病的样子……” 阿武闭了眼,抵制住喉咙的紧涩,艰涩道:“你只说要如何?” 太医终于停下洋洋洒洒的长篇大论,支吾道:“臣开一方子,供殿下斟酌服用。” 阿武睁开眼,看着他:“斟酌?如何斟酌?” 旁人不知,太医署诸人多是有数的,太后要救的根本不是上皇,而是大长公主。他哪儿敢将话说死,只能言辞模糊,说了半日,也没有一句准话。 阿武已听不进他在说什么了。慌乱的内心慢慢的平息下来,随之而来的是更大的惧怕,她握着高阳的手,将掌心与她冰冷的掌心相贴,企图能得到丝毫暖意。 太医说了半天,都没听到太后张口,心知已是不好,一时惧极,趴在地上,豆大的汗珠不断从额头上滚落。 很快又有别的太医陆陆续续地赶来,一进来便见他跪在那里瑟瑟发抖,跟个榜样似的,仿佛谁再含含糊糊不说准话,谁就同他跪到一处,等过一会儿,一同拖下去处置。太医们不敢有半丝侥幸,个个提起精神,终于商讨出一张方子。 阿武接过看了一遍,递给宫婢,令去抓药。而后望着那些太医,道:“你们一个个,我都记着。” 太医们快要吓死了,身上的袍子都被冷汗浸湿,唯唯站着,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他们这般贪生畏死的样子,看了只让人烦乱。他们口上不敢直言,眼神动作,相互推卸,处处说明高阳无法救治。阿武咬了咬下唇,无力与痛苦充斥着她身上的每一个角落,惧怕了这么久,侥幸了这么久,这一日终究还是来了。 她失魂落魄,不知自己说了句什么,太医们便如劫后余生一般慌忙地退出去。 阿武脱去鞋袜,躺到高阳身边,将她紧紧地抱在怀里,唯有这样切实的拥有,才能稍解她无尽的恐惧。 高阳醒来,是在半夜,一睁开眼便见室内烛火晃动,头颅当中钝钝的痛,让她忍不住皱眉。回想一下,便知道自己大约是晕倒过去了,这时看到阿武在她身边也不意外。 吓坏她了吧。高阳抬手,欲抚摸她的脸庞。然而,她的指尖刚碰到阿武,阿武便立即惊醒。她猛地睁眼,那一刹那眼中流泻的令人心碎的恐惧与脆弱完完全全落在高阳眼里,她低唤了一声:“阿武。” 阿武条件反射一般连应了两声,扭过头来深深望着高阳,仔细打量她的神采,问道:“你可好些了?”不及她回答,阿武马上又道:“太医就在侧殿,我令他们来。” 高阳点点头。 阿武便下地,趿着木屐出去。 外面有低声说话的声响传来,高阳并不能听真切,她合上眼,将手探到一旁,那里有阿武刚才躺过的体温。 太医很快就来了,仍旧是没什么好办法。先前早说过,一旦发病,就如堤坝缺口,洪水如注,再也止不住了。这些论断无需再重复,高阳和阿武都是有数的。今日便是个征兆,或者说,是个起始,往后这样的时候还有很多。 阿武冷静地站在一旁,听得太医暗示高阳状况恶化,并且他们暂拿不出根治之法,只能尽力遏制,她也没动怒,镇静地令他们去写方子。 等太医退下,阿武坐到她身边,低声问她:“饿不饿?厨下熬了粥,让他们端进来?”她冷静自持得与高阳昏迷之时判若两人。 高阳摇头:“不饿,没胃口。” 阿武也不强迫她,又问:“头疼么?” 高阳道:“不疼。”其实是疼的。 阿武知道她说的多半不是实话,便帮她按摩头部,她手法相当娴熟,轻重亦是适意,恐怕太医署中最好的女医,都难与她相比。高阳复又合眼,相对于按摩减缓的痛意,她更能感知的是阿武指腹的力道与温度。 夜已深了,高阳呼吸声渐匀渐沉。阿武轻轻地舒了口气,入眠后,应当不会疼得太厉害了吧。虽是这样想着,她仍不敢停,躺到高阳的身边,让高阳窝到她的怀抱里,背靠在她的胸口,继续用太医教她的手法,希望能让高阳睡得轻松些。 隔日,高阳醒的时候,阿武已不在了,摸摸身边的被褥,是凉的。 宫婢听闻里面声响,便轻声走入,询问高阳是否好点了,可要起身。高阳感觉好多了,便问:“什么时辰了?” 宫婢道:“已过辰时,太后走了多时了,长公主殿下在外面。” “太平在?”高阳舒展眉宇,起身洗漱了便走出去。 太平正坐在窗下,拨弄着一只木雕,她身边还坐了一团比她更小的,高阳一看便知是婉儿。听见声响,太平立即抬头,看到高阳,就向她奔去,泪汪汪道:“姑母,您好了么?”她昨日就想奔过来了,阿武嫌她添乱,让人把她抓回去,好不容易熬到今天,熬得泪眼汪汪的。 高阳弯身抱起她,道:“自是好了。” 太平两只爪胡乱的抹眼泪,高阳便笑着让她介绍她的小伙伴。 婉儿一直跟在太平身后,太平便搂着高阳的脖子道:“这是婉儿。” 婉儿礼仪整齐地拜见,高阳看她颇为沉稳,暗暗点头,令人带她下去,赐她果子。婉儿望向太平,太平眼睛还红红的,这会儿就笑眯眯道:“你跟着去吧,过一会儿我来找你。”可以蹭果子吃。 婉儿就跟着出去了。 高阳把她放到地上,道:“你倒是挺喜欢她的。” 太平仰着头,望着她道:“让婉儿跟我一起读书吧,她识字。” 高阳半蹲下身,问:“识字,然后呢?” 太平不解。 人与人之间是有差别的,有人生来高贵,有人生来低贱,太平兴许不懂,但她是有感觉的,她日日都目睹这差别。高阳本欲教她,地位有差别,人之本性尊严也有差别,二者不可混为一谈,不能因人出身低贱便看低他的人格。现在遇上了婉儿,正好可做一个教材。 高阳琢磨着说辞,触上太平求知的大眼睛,她又觉得,不如让她自己去体味,许多东西,应该由她自己经历。 太平越发不解起来,怎么姑母不说话了呢。 这时,阿武回来了,她还穿着厚重的刺金朝服不及更换,一进来就看到高阳与太平两两对视,顿时很不愉快的拎起太平,一边往外走,一边嫌弃道:“不是不让你来么?怎么又跑来了。” 速度快得高阳来不及开口,太平就被关到门外。 门外的太平瘪瘪嘴,耷拉着脑袋很不开心地走了。 高阳相当不满地看着阿武,阿武装作没看到,摸摸她的头发,问:“可好点儿了?” “好了。”高阳道,头不那么疼了,只是觉得浑身无力,“有你这样做母亲的么?太平都比你懂事。” 阿武任她说,自己忙着牵起她的手腕,按上脉搏,又摸摸她的额头,试探温度,最后亲吻她苍白到没有血色的嘴角,叹息道:“别管她了,她坚强的很,不会同我生气的。”相对健健康康的太平,她只关心高阳的状况,现在看来是好点了,什么时候又发病了怎么办?上皇先例在前,高阳只会越来越频繁的发病,越来越剧烈的头疼。 她的担忧那样明显,高阳只得停下念叨,反手抱她:“没事的,别怕。” “殿下,”阿武埋首在她的颈项间,她的气息离得这样近这样近,她的呼吸就在她的耳侧,她身上的每一寸芬芳都吸引着她,这个,与她完全契合的人。阿武鼻子发酸,缓了缓,才语气如常,道:“你要好好的。” 此时说什么都是不作数的,高阳忍着心酸,还是答应她:“我会好好的,阿武,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一字一句,说得格外虔诚,语气说允诺,不如说是在期盼。 到兆兴五年春,终于有好消息传来,孙思邈找到了,正往长安赶来。 ☆、第九十五章 找了三年,终于将孙思邈从不知哪处的深山老林里挖出来了,阿武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喜是寻见老神医,殿下之病有望,忧则惧孙思邈也是那句治不了的论断。 翘首以盼半月,孙思邈抵京,一入京师,太后便派人请他去了上阳宫。 孙思邈一身青衫,须发皆白,从骨子里带出一种翩然欲仙的世外高人之相。阿武站在太上皇病榻前,皇帝亦在,他满面忧虑,一见孙思邈,便上前一步,做出礼贤下士的有道明君之相,道:“先生可来了,朕候先生多时,快来给上皇看看。” 他一面说一面让开一步,孙思邈不疾不徐地朝皇帝做了一揖,又拜见太后。阿武此时甚为紧张,已经顾不上皇帝越过母亲说话这一不敬不孝的行为,道:“先生来看看。” 孙思邈上前,一观上皇面色,便立即拧眉,弯身抚脉,片刻,他便直身道:“这病,我治不了。” 皇帝震惊道:“怎会?先生乃神医……” 孙思邈坦诚道:“上皇病得太久了,已是病入膏肓、药石罔顾的境地,不止我,便是华佗在世,也束手无策。” 阿武一颗心坠入冰窖,她挣扎着将语气放得自然平静,问道:“若是病情再轻些,处于发病之初,先生看可治否?” 孙思邈颔首:“如此,倒可勉强一试。” 阿武重新聚起希望,两眼都在放光,连忙道:“先生随我来。”一面说,一面快步走了出去。 她走得迅速,根本不顾上皇,亦没看过皇帝一眼,皇帝让她这目中无人的举动弄得一肚子气,眼神凶狠充满戾气,孙思邈看了看皇帝的气色与双目,不禁皱了皱眉,他急于去见另一个病患,这个并不太急,便道:“平心静气乃是延寿之道,望陛下慎之。”便跟着太后走出去。 皇帝更生气了,觉得孙思邈一介闲云野鹤都没将他放在眼里。 外面早备好了车驾,若非皇帝一整日都跟着她,阿武必然在半路就将孙思邈劫走了。这会儿在上阳宫耽搁了片刻,她也甚为急切,转而与孙思邈描述起高阳的状况来。 孙思邈记得高阳,就是那个洛阳大水亲自去寻他给妹妹治病的小殿下,他对高阳印象不错,此时听闻得病的是她,颇为惋惜。仔细听罢,孙思邈道:“待我见过高阳殿下再行论断。” 阿武闻此,便止了话,二人沉默赶路。到高阳那里,她已站在庭前迎接。 “多年不见先生,先生一向可好?”高阳笑眯眯道。 孙思邈也笑,摸了摸白须,施了一礼:“劳十七殿下挂念。” 那时,高阳在他那里留的名号便是陇西李氏,行十七,封号高阳。这时故人重逢,孙思邈便称她十七殿下。高阳不免想起那时的自己,想起那一场洛阳大雨,百姓流离,灾难深重。她叹息道:“晃眼就是二十余年,我已中年,阿翁倒还矍铄。” 孙思邈笑呵呵道:“不敢当殿下一声阿翁。当年殿下妆做小阿郎外出寻医之况,多少年过去,仍是历历在目。”主要是记得她在面对脏乱的灾民时的悲悯。 阿武见他们竟然聊上了,不得不出来做主家,邀孙思邈入内详谈。 三人入殿坐下,孙思邈给高阳号脉。 得他亲自医治,高阳熄灭的希望复又燃起,这世上若还有人能救得了她,就唯有他了。孙思邈凝神静气,眉宇间渐渐染上棘手之色,良久,他收回手,望着高阳道:“殿下发病不久,但这病根埋了多年,早已渗入肌理,老夫无能,只敢姑且一试。”风疾本就是不治之症,他也不敢保证能治好。 阿武欲言,高阳截住了她话,道:“阿翁尽力而为便可。” 阿武便不言了。孙思邈见高阳不过分强求,倒是吁了口气。 孙思邈入京为上皇看病,后又被太后截走给高阳,这事儿是瞒不住的,于是晋阳她们就知道高阳的状况了。 知道了也好,能瞒这么久已经不容易了。 晋阳很不放心她,要留下照顾,高阳自是不肯的,上回她照顾上皇,却把自己弄得分外憔悴的事她还没忘。晋阳神色低落:“这样的事,你却瞒着我。” 高阳近日被孙思邈勾起那时的回忆,看到晋阳也总想起她小时候跟在她身后要她抱的可爱模样,便伸手抱了抱她,道:“那时太医都束手无策,让你知道不过多个人担心罢了——” 晋阳知道是这样,她靠着高阳,在她怀里,低声叹息:“见了孙先生,我总忍不住想当年,十七娘,若是,我们总长不大,一直在那个时候,多好。”那时候,唯有她与十七娘,没有扰人的一切事物。 那时候的确很好啊。高阳笑了笑,宠溺地看着晋阳,她重生之后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人便是晋阳,在她最无助,最茫然之时,她撞入她眼帘的便是三岁的晋阳恬然的睡颜。 阿武与新城站在门外看这分外和谐的一幕。 新城容色镇定淡然,她知道,终她一生,她都不会将自己的心意说给晋阳听,只要能相伴就好了,她也不再求其他了。阿武静静的转开身,走去了别处。 晋阳在宫里住下了,照料之事,有宫人,有阿武,她便在高阳身边陪伴她,间或往上阳宫看望上皇。新城则独自出宫,偶尔也来宫里与她们作伴。 高阳见这样,总觉不大好,与晋阳说了几回,晋阳道:“再过几日,等孙先生给个准话,我便走了。”高阳欲再言,她便道:“你别赶我。”高阳便说不出来了。 这几日,阿武在她面前出现的次数格外多,面上的笑容却少了很多,高阳深为不安,恐冷落了他,阿武却反过来让她不要多思。 这种被淡淡哀伤笼罩的环境让高阳并不喜欢,她便常让太平来陪她,太平便搬了课业本子,来高阳这里写,高阳就抢了她师傅的饭碗,教起太平来。这回阿武没有将太平赶走,兴许也是知道在治病之期,高阳心中也是颇为忐忑的。 孙思邈不负他药王之名,约莫一月不断诊断、调整,终于被他摸索出一张药方来。 他奉上药方之时,恰好众人皆在。 孙思邈颇为羞愧道:“苦思许久,只得这一步了。此方暂可稍减殿下痛楚,但此病所损寿数恐是难得补回了。” 便相当于不能治了。众人倒吸一口冷气,一室沉寂之后,晋阳率先问:“十七娘寿数几何?” 阿武看了她一眼,握住高阳的手,沉默地望向孙思邈。 孙思邈道:“观历来此病病发轨迹,殿下好生保养,许有十五年。”谁能猜透人之寿数?他也只能通过风疾的病发轨迹,而后结合高阳此时的状况,稍作判断,他顿了顿,又道,“老夫说的也未必准,宫中仙草灵芝无数,许能再延寿也未可知。” 言下之意,若有不测,提前几年也有可能。 阿武难得的冷静,唯有握住高阳的手在不住发颤:“望先生能留在京中,以备不时之需。” 孙思邈一把年纪了,再到处跑也跑不动,便答应了。他本也预备留在长安,将他一生才学皆修成书,流传后世。 晋阳双目通红,忍着泪,伏在新城的肩上,新城亦显悲色,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如此,便劳烦阿翁了。”高阳道,说罢便令人奉上诊金,送他出去。 孙思邈便出去了,余下的都是自己人。 气氛沉重的很,众人皆有心安慰高阳,然而她们只觉胸口堵得发慌,连张口都困难。最后,还是高阳道:“已有结论了,你们皆可安心了罢?” 十五年,也不算太短了。 新城扯扯晋阳:“再哭,太平都要嘲笑你了。” 晋阳抹泪。 阿武看看高阳,欲将手从她掌心抽出,高阳握紧,回头看她一眼,阿武便不动了,与晋阳、新城道:“天色不早,二位留了晚饭吧。” 二人自未拒绝。 晚饭过后,新城便拖着晋阳走了。 晋阳一步三回头的,新城见了,便没好气道:“你做什么这个样子,要是不舍,留下就是。” 晋阳瞪她一眼:“有这么与阿姐说话的么?” 新城甚为无奈地道:“是我错。” 晋阳叹息:“我知此时还是太后能安慰十七娘,我只是……” 只是不舍罢了,只是希望那个人是你而非太后,只是不能释怀,也不放心十七娘,纵使她看来能调节自己,比谁都坚强,你都不放心她。新城默默地在心中补充,她看了看晋阳,甚为勉强地弯了弯唇,望着前方,声音飘渺:“那就明日再来吧。” 晋阳低低应了一声,与新城一同登车。 车驾驶动,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夜幕之中。 孙思邈的那句“病根”埋了多年一直在阿武的心中,渐渐变作了一根刺,扎进肉里,折磨得她心神难受。 那必然是那几年留下的,她们分离的那几年。 愧疚,无尽的愧疚,害了至爱之人的愧疚与罪恶折磨着她,阿武禁不住想,若是从一开始她便不去撩拨殿下,是否就没有现在这样的结局。她本以为她会不愿,她本以为哪怕是死,她都不会舍得放弃与殿下的任何一点细枝末节,然而此时这般一设想,她竟发现,她是愿意的,若能换殿下一世安康,她愿意不再靠近,不再打扰。没有她,还有晋阳,兴许她们在一起,就无需那么多的艰难苦涩,殿下也不必落得一身病痛。这种不断的设想,不断的自问自答让阿武难受得要命,而愧疚也如冬日的飘雪一般积累,压得她喘不过起来。 只是,再设想,再愧疚又有何用,到底是回不到过去了。阿武只好后悔,只好加倍的对高阳好,只好战战兢兢的搜罗名贵的药材,继续张榜求医。 高阳很快就发觉了阿武的不对,她对她好,一丝不苟地呵护她。她们仍旧说话,仍旧相拥而眠,但有一层隔膜却在不知不觉当中生出来,阿武用这层隔膜将自己裹得紧紧的。更为出奇的是,每次晋阳来,阿武总会走避开去。 高阳看在眼中。 一日入夜,高阳躺在榻上,过了许久,阿武才过来。近日朝上有点忙,高阳是知道的。她睁开眼,看到阿武袖子上一团未干的墨迹,便知她是一直在看奏本。 “吵醒你了?”阿武抚了抚她额际的发丝,弯身亲吻高阳的嘴角。 高阳摇了摇头,阿武便微微笑了笑,到临间去洗漱。 等她换了寝衣回来,在高阳的身边躺下,高阳忽然道:“阿武,我能否邀十八娘来同居?” 阿武掩在被下的手一颤,随即,若无其事道:“可。你想做什么都可以,无需经我同意。” 高阳便确定阿武的症结是出在十八娘身上了,若在往日,她必会婉转的,想方设法的打消她这一念头。她摸到阿武的手,阿武反握住她,高阳侧身与阿武相对。 阿武闭着眼,她能感觉到高阳的气息就在她的身边,能感觉到高阳越来越近,她的嘴唇,贴到了她的上面,只一下,她又退开了,退回了原来的位置,阿武顿时感觉到一阵失落。 “那么,你夜里就不能来了。”高阳说道。 阿武睁眼,见高阳正看着她,她便马上垂下眼睑,低声道:“让晋阳大长公主陪你?”她轻声问道,不等高阳回答,她便马上又道,“嗯,也好,就让她陪你。” 二人相依而卧,中间只隔了两层薄薄的寝衣,近得能在彼此间交换体温。她这样的回答出乎高阳的意料。 高阳是知道最近阿武的心中藏了什么事,只是她不肯说,那她就不问了。然而,现在看来,似乎那道横亘在她们之间的隔膜已越来越严重。 高阳望着阿武的眼睛,阿武一触上她的目光便移开,赤、裸裸的心虚。高阳怎么都想不出阿武究竟是怎么了,若说是因她寿数太少而难过,不是应当缠紧她才是?又怎会如此大方的便答允她?莫非是因这几日晋阳与她太近,阿武醋了?若是吃醋,也该缠紧她才是。高阳试出阿武反常是因晋阳,却想不明白究竟是为什么? 阿武因高阳的探寻而浑身不自在。她只想尽量由着高阳,她想做什么都由着她。然而晋阳,的确是她不安的源泉,每见晋阳,她总想起自己那番的设想,总觉得无颜面对殿下是她害得她如此,最终忍不住落荒而逃。 阿武在心内叹息,禁不住便想起那日,她与新城看到的,殿下与晋阳相拥的和谐画面。若是晋阳入宫长住……她猛然间反应过来,殿下怎会请晋阳入宫长住?自从知晓晋阳对她的心思,她总会尽量的保持距离,固守姐妹之情,怎会让她夜里也陪她? 阿武僵硬地看向高阳,高阳目光沉沉。 殿下是在试探她……阿武不知如何言语,只得沉默着。 “阿武,你怎么了?”高阳干脆直言。 阿武伸手拥紧高阳:“没什么,我只是,只是在想,那几年,若不是我一意孤行,你是否就不必受这病痛了。” 高阳终于知道她是怎么了,点头:“是。但若你不一意孤行,兴许我们此时,就无法在一起了。总体来说,还是值得的。”她颇为理智地道。 阿武沉默半晌,终于泄气,闷声道:“倘若起初,我就不曾与你相识,你便无需受这磨难了。” 高阳一笑,温柔道:“怎会?你不来与我相识,我也会去寻你。”她们,是两世的缘分。 她说得这样温柔,满是缱绻缠绵,阿武几欲落泪,紧紧地拥抱她,想要缓解胸口涌动的感动与情潮。 高阳不由抚摸她的后背,柔声道:“你总唤我殿下,从不曾唤我名,你可还记得我的名字?” 阿武深吸了口气,牵起她的手,在上面一笔一划地写出一个琬字,就如那时她告诉她时的那般,最后一笔落下,阿武抬头,与高阳对视,她朱唇轻启,满含柔情:“永志不忘。” ☆、九十六章 新城公主,太宗与文德皇后幼女。 文德皇后过世之时,她尚且只是一名懵懂无知的女婴。在她的记忆当中,没有人人称颂的文德皇后的音容。 以帝后之情深,纵使新城幼小无知,也绝不会受苛待。但其实,也仅此而已。太宗励精图治,多数时候都在甘露殿中。躬亲抚养了九郎与十八娘后,并抽不出更多的时间照顾新城,毕竟他老人家儿女众多,那时又跟四郎打得火热,还忙于教导太子如何做一个像样的储君,对养在身边的晋阳还能经常关心,对新城,不免就多有疏忽。 几位兄长,四郎峥嵘初现,大郎忙着与他别苗头,九郎忙着四处野,几位姐姐也多出嫁,各自忙碌,并不能很顾得上她,年纪最相近的十八娘,还是连自己都照料不好的小女童。 锦衣玉食,赏赐无数,父母兄姐的关怀却极缺乏,这便导致逐渐长大的小新城性情冷清,行事也有些倔强偏执。 随着小新城一年年长大,渐渐出现在众人的目光之中,她的姐姐晋阳公主也慢慢长大。到了七八岁时,能够关心人了,她开始履行做姐姐的责任,照顾自己的同时,努力照顾新城。于是新城的生活当中便多了一个时不时出现,过问她的衣食的晋阳公主。 两个玉雪可爱的小公主凑在一起还是很赏心悦目的,新城也很喜欢这个姐姐,虽然她不曾说,并且不曾表现出来,但每当晋阳出现,新城便会格外开怀,一双水涟涟的大眼睛扑闪扑闪的,穿着粉嫩的小宫装,踢踢趿趿地跟在晋阳身后。 晋阳对做姐姐颇为生疏,她较擅长到高阳那里撒娇,然而每每触及新城小眼神中小心翼翼的依赖,她便难免心软,学着高阳的样子,努力的做个好姐姐。 但是这个妹妹似乎太沉默了。 “二十娘。”晋阳轻唤道。 新城抬头望过来,眨了眨眼。 晋阳剥了吐蕃进上的葡萄,喂到她口中。新城享受的眯了眯眼,然后低头,继续拨弄她手中的一只木匣子。 晋阳很郁闷,为什么二十娘不会说话呢?十七娘喂她吃东西的时候,她是会礼尚往来的,可是二十娘却连道谢都没有。晋阳看着她努力地拨弄手中的木匣子,但那木匣子对她而言实在有些大了,胖胖的小手并不能灵活把持。 晋阳便道:“不要玩这个了,来与阿姊玩啊。” 新城抬头,看看她,犹豫了片刻,固执地摇头,继续去开那个匣子。 晋阳很失望,不听话的孩子真是太不可爱了。门外有宫婢入屋,笑与她道:“十八娘还在这里?十七娘已在你书斋中等候多时了。” 十七娘!晋阳眼睛一亮,滑下那方软软的坐榻,跑出几步,回过头来,朝正关注她的新城笑吟吟地道:“我下回再来看你,你不要拨那个匣子了,去外面走走。” 她说罢便跑了出去。 新城抿了抿唇,低下头去,继续努力地拨匣子上的锁扣,木匣子终于被打开,里面是一对胖乎乎的大阿福,她抱起一只,终于道:“给兕子。” 兕子已经走了。 新城便只得沉默地将大阿福放回到匣子中,等下回她来再拿给她。 下回晋阳再来的时候,新城便早早的准备了好,不必与匣子奋力斗争,便直接将其中一只给了晋阳。晋阳很欣喜地收下了,用自己的香袋与她交换。新城不要那个香袋,她就想把阿福给晋阳,她们一人一个,她比较偏执,希望晋阳能再下回再将香袋给她,不要讲两件事掺到一起。 晋阳弄不明白新城简单又弯曲的心思,只以为她不要,便不给她了。 新城便有些失落,然而,兕子要了她的阿福,她又觉得开心。 十三娘意图弑父之时,新城目睹全过程。她坐在晋阳的身旁,晋阳低声与高阳交谈,但整个过程当中,她牢牢地牵住新城的手。 那杯毒酒自然是没有送上皇帝的手中。新城皱着眉头,她看得不是很分明,但晋阳一直握着她的手的手很温暖,她靠过来,低声在她耳旁安抚:“没事的,过一会儿就好了。” 她点了点头,反手握住晋阳,也学这样安抚她:“不怕。” 她的确是不怕的,那个恐怖的夜晚,公主赐死,太子废弃,新城记得的唯有晋阳手上的温软,还有她在她耳边的温暖柔和的气息。 之后好长一段时间,新城都不曾见过十三娘,直到许久之后,她明白了一些事,回想起那个夜晚,才明白在她心中的暖意融融之中,掺加了多少鲜血淋漓。 新城并不喜欢这种宫廷生活,在和善与笑意的遮掩下,底下全是肮脏和算计。有时她想想,也许在这喧嚣的内廷,能让她留恋的也就只是晋阳了吧。 可惜,晋阳并不喜欢她。 新城知道,相对与她一处,晋阳更喜欢与高阳相处。她看得清楚明白,晋阳对高阳那份纯粹的依恋已在时光的日积月累之下,渐渐走上另一个方向。但她什么都不曾说,只是在一旁看着,也不曾有任何十七娘会被夺走的恐慌。 她,从来没有属于过她。 新城觉得,自己少有的几个好处中值得一提的便是她眼明心亮。在看出晋阳心底那份慢慢生长的情意之后,她又看到了高阳对那个姓武的宫婢不同一般的情意。 太宗驾崩之后,对她并没有太大的影响,或者说,她有了更多的自由。 在高阳府上,她见到了那名被高阳赋上太妃身份强行带出宫来的婢子。新城一看到她,便知往后的日子定平静不了,如此绝色,九郎岂会放过,而十七娘又岂肯放手。 新城觉得自己像一个身在局外的人,看着局中人欢笑,看着局中人悲苦。她始终保持着一个冷静的立场。 直到晋阳在她面前垂泪。 晋阳的眼泪隐忍而克制,在马车当中,在离开高阳的视线之后,她才肯展露她的伤心和遗憾。 在那一刻,新城觉得自己,落入局中,因为晋阳的眼泪,因为她克制不住的心疼。 而在那之后,陪伴晋阳的人就变成了她。 长久的相伴必然会产生亲近,新城能感觉到随着日子渐渐走远,晋阳对她逐渐亲近。 而她,却在这样平静的相处当中越来越泥足深陷。她小心翼翼地收藏晋阳每一个笑容,每一个狡黠的表情,每一次缄默无声的走神。心头会钝钝的痛,心境会慢慢的开朗。 从宫中搬出去的时候,新城先收拾了自己的行装,而后去寻晋阳。 她到的时候,晋阳正将一只大阿福收进一个垫了里衬的匣子中,新城一眼就认出那是她小时候送给晋阳的。 “你且坐。”晋阳抬了下头,微微一笑,而后低头,动作轻缓的盖上匣子,似乎怕弄坏这脆弱的小泥人。 新城心念一动。 宫婢奉上浆饮,新城一起接过,分了一杯给晋阳。晋阳已收拾好了,除了一些自己尤为珍视的物件,其他的都有宫人整理。 她坐到新城对面,问道:“你那里如何了?” 少女曼妙的身姿清新柔软,新城对晋阳的渴望与占有就如初春破土的嫩草一般,展现出勃勃的生气与势不可挡的长势,她微微的笑,道:“都好了。” 晋阳道:“那好,明日就可出宫了。”她看了看四周,眼中流露出一种不舍来,“时光一纵即逝,以后恐怕不会特意来这里看了,以前,就是这里,我常与十七娘谈天说笑。” 新城道:“也不是去很远的地方,令九郎为你留着这里就是。”这并不很难。 晋阳抿唇不语。 新城转念就想到九郎与十七娘的龃龉。阿武已被迎入宫,十七娘虽不曾说过什么,心内必是不甘,她与九郎迟早要对上。 晋阳是不想看到这一幕的。 在所有人当中,最心软的就是她。 新城目光柔和,那些如初春破土的嫩草一般的渴望与占有在这时都化了开去,分散到她身体之中的角角落落,让她独自沉沦其中。 “十八娘,既然不舍,就去找她。”这样,十七娘再不必与九郎对上,她也不必这样在十七娘不知道的地方一遍一遍的怀念她们的小时候。新城认真地说道,“此时她必是无助的时候,你到她身边,她不会不接纳你。” 晋阳一笑,没去找高阳。 新城既是心疼,又是窃喜,这样,她还能再和晋阳一起很久。 的确是很久,世人似乎也习惯了三位公主不婚,一起住在芙蓉园里。虽然在一个园子里住着,晋阳主动去找高阳的时候其实很少,她多数时候,都是与她一起。新城算了算,其实,她们在一起的时间,要比高阳和晋阳在一起的时间多得多。她好像终于有一样能胜高阳了。 可惜,人的感觉是无法以时间的多寡来算计的。当听闻高阳患上风疾,晋阳哭成一个泪人。而她在一旁,看得揪心不已,她不善言辞,只能轻轻抚摸她的后背,克制住想要拥她入怀的冲动,一遍遍地为她擦拭眼泪。 她一直都清楚,高阳在晋阳心中是无可替代的存在,故而那一日在高阳殿外,看到她们相拥,她也没有意外,也没有醋意,她只是说不尽的悲哀,也许,晋阳永远看不到同样是和她一起长大的她。 她们靠在一起的场景是那样和谐唯美,仿佛她们生来就该如此,阿武走开了,她不愿再看,而新城留下了,她想记住这个场景,替晋阳记着。 人的一生就那么长,需要铭记的事情并不多,对新城而言,从她五岁之后,她需要铭记的每一件事都是与晋阳相关。 高阳只剩十五年的寿命,十五年并不算短暂,然而当身在其中,十五年实在太过仓促。高阳也没有撑过十五年,在孙思邈为她诊断后的第七个年头,她开始不断地发病,头痛欲裂,目不能视,又过两年,在阿武登基的那二日,高阳离开了人世,她死在阿武的怀中。 总共只过了九年零七个月。 阿武悲痛欲绝,晋阳整夜整夜的失眠守在灵前。新城也在,只是堂中所有人都为高阳守夜,只有她是在守着晋阳。 逝去的人逝去,留下的人依旧存留,高阳的气息慢慢的消失,人们逐渐忘记了她,毕竟,世间还有那么多名利需去追逐,谁会记得一个亡故的公主。 但是那些怀念她的人,会永远怀念她,记忆不会因时光飞逝而褪色。阿武遵守对高阳的承诺,未对李唐宗室大下杀手,连国号都沿用了唐,未曾更改。 晋阳一直住在芙蓉园,就如往日固守自己的位置,她仍旧很少去高阳生前住过的院子。 “天暖了,我们将书画拿出来晒晒。”晋阳与新城道。 新城抬头,眯起眼来看了看蔚蓝的天空,说道:“也好。” 一只只大木箱中装了满满的书画,有一些还是刻在竹简上的古籍。二人便一本一本,分散在一处宽阔的空地上,四周是婢子们忙忙碌碌的身影。 晒书是她们每年之中必不可少的,充满斯文气息的事,晒完了书,她们就坐在一旁,也跟着晒晒太阳。 当年深宫之中两个玉雪可爱的小公主都垂垂老去,脸色爬上了皱纹。人老之后,便不喜动弹,最好的便是在太阳底下一起说说过去那些漫长的岁月中那些最为难忘的事。每每这时,晋阳看向新城的目光总是格外的柔和。 新城说的,晋阳都知道,都是她们一起去做的。晋阳说的也是她们一起做过的事,她甚少提到高阳。 说起来,她们之间还是快乐的记忆居多。 新城不免就会想,那么长的岁月,陪着十八娘的一直是她,是不是她终于能够代替十七娘,是不是她占据了晋阳脑海当中所有的宝贵记忆。 只是,她又清醒地知道,不论是什么时候,晋阳都甚少说起高阳。 新城一生当中,只听晋阳说过三次她对高阳的不舍。第一次是在那回的马车当中,第二次是离宫前一日,她亲眼看着她将大阿福放入行装。 而第三次,便是晋阳白发苍苍,合眼离开前,她说:“我终于能再见到她。我已想念了她很久很久。”那时候,高阳已离世二十年。 那一刻,新城觉得,终她一生都不曾对晋阳吐露心声是她这辈子做过最正确的选择。 她们没有子女,晋阳的遗体是她亲自收敛。在一间阴暗的屋舍中,外面是济济一堂前来吊唁的王公,里面只有她们,寂然无声。 不假他人之手,她亲自擦洗,换上寿服,将她抱入棺中,她的动作那样轻柔,似乎稍一用力就会弄疼晋阳。晋阳的身体已经冷却,她往日白皙温热的肌肤慢慢的僵硬。新城慢慢弯下身,她也老了,动作不那么灵便了,她在晋阳的嘴角落下一个吻。这是对她最后的告别,这是她一生当中唯一一次无可自制。 希望她能原谅她,最终她还是忍不住对她泄露了这个秘密,但来世,她不会再这样了。 新城从晋阳的陪葬当中取出那只大阿福。与她的那只凑成对,带进了她自己的陵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