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重生之女帝 作者:贞天 文案 太平重生,去骄奢,敛民心,南征北战扫四夷,挟婉儿之手,聚婉儿之才,登女帝之路,创“太平盛世”。 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改两人悲催宿命,圆二人百合之梦~一句话来说就是上辈子负了婉儿的公主重生,追婉儿,宠婉儿的故事~ 入坑提示: 1)百合向,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 2)文里会黑李家人,李三郎爱好者慎入 3)大唐架空,剧情与历史有出入,考据党手下留情 4)双洁党勿入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天之骄子 女强 搜索关键字:主角:李令月(太平公主),上官婉儿 ┃ 配角:武则天,李隆基等 ┃ 其它:唐朝,女帝 第1章 仲夏七月,烈阳若火般灼烧着整片大地。南山寺庙中,钟缶悠扬,僧人演唱经文声绵绵不绝。李令月立在树下静听了半刻,忽见一侍卫匆匆忙忙地赶来,跪禀道:“启禀公主,宅家1在西京发动叛乱,左右羽林将军及萧、窦等几位相公2皆已因谋逆被诛。” 仓促而又残酷的言语,将她心底的宁静打破,李令月的唇角无力地勾了勾,她抬头望向那座富饶的宫殿,轻叹道:“给我备匹马来,我要下山。” “公主?”守在四旁的侍卫婢女似是难以置信一般,纷纷跪地劝阻起来,“公主三思啊!” 李令月垂眸瞥了瞥他们,她怎会不知道自己这一去便不会再回来,可李鸦奴既已做到如此地步,那她再留在这里又有什么用呢?朝中势力已失,即便活着,也只能如蝼蚁一般小心翼翼的苟活。与其那样,她倒不如似个勇士一般英勇地赴死! “去吧,将马牵来,你们若想走,便各自散了吧。”轻挥挥手,李令月没再看那些或是哀怜或是畏惧的面庞,她转过身,径直入了一间祠堂。 祠堂里仅供着一个牌位——上官婉儿。李令月从沙弥手中接过檀香,在炉内上了三炷香。待沙弥退去,她身上的伪装也卸了下来,面对死亡没有人不会畏惧,只是她虽畏惧,但心中更多的还是不甘。 轻手抚着那冰冷的牌位,李令月冷硬的面容渐渐柔合下来,她对着牌位苦涩地笑了,“婉儿,你总谓我心狠,却哪想三郎他比我还狠。为了不让女人再颠覆他们男权,他不顾我的告诫杀了你,现在连我这个看着他长大的姑姑也不放过了。” “婉儿,我不甘心啊。当初若非我出钱出力,平了韦后,哪有他们父子的现在?如今竟是刚坐稳皇位,就翻脸不认人了。谋反?真是可笑?我李令月若真想反,他李鸦奴4还能有今天?!”她不加掩饰地咒骂两声,而后又合上眸子哀叹起来,“罢了,这次确是我一念之差,妇人之仁了。可怜我的那些孩子,还有你的诗集了。婉儿,等我下去后,再同你致歉吧。” 她低柔而又眷恋地瞥了眼牌位,随后默叹一声,似个壮士般地踏了出去。 先天二年,太平公主李令月于府内接到赐死诏书,自缢而亡。据当时的监官所言,公主至死皆未露惧颜。 ※ 头颅有些轻微的刺痛,李令月轻轻睁开眸子,入眼的是一片熟悉景象。床帏束带顶上挂着一只香囊,屋舍内摆放典雅,不远处的妆台上还放着两个磨合罗娃娃。 李令月的眉毛微蹙了蹙,她伸手抚了抚自己的脖颈,脖颈光滑,不见一丝勒痕,此外竟还比之前细嫩了许多。这委实有些诡异,她禁不住快步下床,坐在镜台前照了起来。 铜镜内浮现出一张俏丽的容颜,那女人是她,却又不是她。李令月抚着自己的面颊,一时怔忪起来,她还活着,而且还年轻了几十岁,难道说…… “公主,您醒了?” 侍女的到来打破了她的惊慌,李令月侧首瞥了瞥侍女,却发觉那侍女依旧眼熟而且稚嫩。那是她少时的贴身宫婢之一玲珑,看起来她还真是匪夷所思的重生了。 嘴角不经意地挑起,李令月抚着一个磨合罗娃娃,漫不经心地问道:“玲珑,眼下是什么年头?” 玲珑的神色有片刻的发愣,但很快便恭谨答道:“公主,现下是仪凤二年。” “嗯。”李令月垂下头,望着娃娃的神色不由轻柔起来:仪凤二年,便就是这一年,她遇到的婉儿。虽然年长于自己一岁,可是却是那样瘦弱纤细的人啊。不知她眼下如何? “玲珑,近日内文学馆有什么趣事么?”李令月问。 玲珑只觉今日的公主威仪甚足,虽未施粉黛,但却是比往日更让人不敢懈怠,她急忙思索回道:“倒也并无什么趣事,只是有一个小宫女做了几首诗,被几位先生大大称赞了一番。” “哦?此人是谁?”李令月饶有兴致问道。 “上官婉儿。” 虽然早已知晓答复,但听玲珑亲口说出,李令月仍是觉得十分快意,她唇边的笑意更重,“上官婉儿,是个好名字呢。玲珑,备马,我要去会她一会。” “公主,”想起前些日子公主不小心坠马,武后临走前的嘱托,玲珑忧虑道,“天后嘱托……” 悠悠的一个眼神递来,玲珑立即噤了声,乖乖应了声“是”便退了出去。直到把马迁到门外,望着戴幞头穿男装的公主策马而去,她依旧为之怔忪:只不过过了一夜,怎生公主就变了模样了?那样的神态气势,便就是当今天后也不过如此啊。 ※ 行马至内文学馆,李令月将马交于随从护卫,孤身一人走了进去。 馆内女子近百人,便就是这样,李令月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上官婉儿。少女从骨子里透出的文人风骨凌然于众人之上,分外显眼。李令月同教书的宦官打了个眼神,随后摇了摇自己手中的折扇,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 手持香墨,此时的上官婉儿正在作诗,沉浸于创作之中的婉儿最是可人。李令月望着这纤柔美丽的背影,心中不免多出一种失而复得的情绪,她压下内心的澎湃,静静立在一旁。看着上官婉儿斟酌落笔的模样,她又禁不住挑起唇角。待到那一首诗做完,她这才将身子微微底下,装模作样地诵读道:“势如连璧友,心似臭兰人。” 上官婉儿闻声侧起了头,恍然见到一个少年打扮的英俊“公子”,她不免有些惊吓。 看着她那受惊小鹿般的可爱模样,李令月一时竟生出作弄之意,她俯身瞥着女子,笑道:“诗是好诗。”又拿折扇挑起女子的下颚,轻佻道:“这人嘛,也是个佳人。” 久处深宫的婉儿第一次被人如此的对待,她瞥着这个浪|荡子,心里有着几分不快,但对着那张高贵而又好看的笑脸,这怒意不知为何有些发不出来。淡笑着将那抵在自己下颔的折扇推开,上官婉儿含蓄一笑,道:“贵人谬赞了。” 李令月没想她竟是这副态度,别人如此有礼,她又怎好一直轻薄下去。略带几分尴尬地抓抓面颊,李令月将折扇收回,双手作揖郑重地和婉儿致了歉,随后却又将手递了过去,“为表歉意,不知娘子3可愿同我去个地方?” 上官婉儿本想拒绝,但一对上那张真诚的笑脸,婉拒的词语便被遏在口中,她的手也鬼使神差地搭了上去。神色不由一诧,她方想起女则中所说男女授受不亲,慌张地想将手退出。没想那人竟先她一步,将她的手紧紧攒住,那举措好似怕她消失一般。 真是个奇怪的人啊。上官婉儿无奈笑笑,就这样在众人殷羡而又嫉妒的目光下,走出了阴暗的内文学馆。 外间阳光明媚,正如那人脸上的微笑一般。上官婉儿望着这个匆匆跃上骏马,再度向自己伸手的贵人,突然有些无措起来,久处在掖庭,她身为宫内最低等的宫女,还没有机会学习马术。 李令月看着那处在原地,举止有些无措的少女,略略一思忖,便料出了原由。她熟练地从马上跨下,信步走到婉儿身边,柔声道:“没关系,我教你。来,我扶你上去。” 李令月的体贴,让上官婉儿觉得有些受宠若惊,她再度忘却了《女则》中的教导,由着对方搀扶上去。待她坐稳,李令月也翻身坐了上去。 腰下突然钻来两条玉臂,不习惯与人这般亲昵的上官婉儿脸色顿时羞红起来。李令月欣赏着那抹绯红,身子不由向前倾了倾,她依在婉儿的耳边道:“现在,我们先来感受一下。” 夹紧马腹,李令月突然策马飞奔起来。马身颠簸,上官婉儿只觉自己和身后的身子越贴越近,她的面颊越发红透,可也就是在这一贴一依之间,她渐渐明了了一件事。哪有前身这样柔软的郎君,她身后的人分明是个着着男装的小娘子啊。只怪她久居掖庭,没见过什么世面才会以为只有男人才会着男装,如此她之前倒也不算是男女授受不亲了。 上官婉儿苦涩地笑笑,而她身后的李令月却仍是十分尽兴,一边带着她四处游玩,一边却又同她讲解景色并将发生在这里的趣事告知于她。 须臾,两人在一处花园下了马。园中花开遍地,姹紫嫣红。上官婉儿望着这掖庭之外的美丽景象,心中想要走出去的执念越发深了。她瞥了瞥李令月那件朱红色的圆领长袍,再看看自己旧的发暗的棕色衣衫,眼里的神色渐渐复杂起来。 这样的变化逃不过李令月的眸子,低身折了一株牡丹,她笑着帮婉儿簪了上去,“人道牡丹最是富贵,依我来看最是称娘子。娘子有此才华,日后定大有作为。”她拍了拍婉儿瘦削的双臂,轻笑道:“只是这身子太过纤弱,可该多吃些。” 又是这样又夸奖又轻佻的言语,上官婉儿被她弄得哭笑不得,那股微微的失落感,竟也渐渐逝去。她瞥着那人的明媚笑脸,点着头,轻轻笑了。 那一笑,醉到了李令月的心间。她恍然忆起上辈子,婉儿同她的最后一面,也是这样笑的,婉儿说:“阿月,待此事平息,我们便寻个僻静地方,再也不要管朝堂的事了。三郎他年少气盛,日后定会将火燃到我们身上。” 当时她还笑着承诺,说三郎是她看大的,断不会这么做。没想最后她们两个竟都死在了他手上。 真是何其可笑啊!不过上天既让她重新来过,那么她便要不负此生。望着那张清秀的容颜,李令月在心里暗暗立誓:婉儿,这一次我定会护你一生! 李鸦奴,这天下到底鹿死谁手,咱们重新来过。 第2章 亲自送上官婉儿回去后,李令月前脚刚迈进自己的屋子,后脚武后就到了。 这还是李令月重生后,第一次见到自己的母亲,八折长裙,富贵面容,虽已年过半百,但那岁月似乎只为之添了一层气势,却根本就没有消磨她的精力。她的母亲不像上位后的韦后衣着首饰尽要昂贵奢侈,她朴素节点,这一点倒是连她自己都不能与之比。 李令月有些汗颜,难怪上一辈子的她不如自己的母亲。恍惚忆起上辈子,她和母亲之间的悲欢离合,心里顿时阴郁下来,她还记得自己和母亲的最后一面。上阳宫内,政变失败落下皇座的母亲,用那双满是褶皱的手摩挲着自己的面颊,她的目光不再似以往那般锐利,此时映满了柔和,她望着自己轻声低叹道:“阿月,莫要怪娘一直阻你揽权,娘为了这个位置已经失去太多了。如今,朝堂已经归还给你们李家,收手吧。” 这一刻,她才明白为何之前自己的母亲总是打压着自己,那只是一个母亲对子女另类的爱。朝堂纷乱,于女子来说更是不易,她的母亲不想自己重蹈覆辙,再过上那个看似风光,实则从未安宁的日子。可是如今即使明白了,又有何用呢?她仍是要染指皇位,上一世已经因放弃失了爱人与自己的命,这一世她绝不放弃! 胸口一时有些发紧,李令月哀着神色瞥向自己的母亲,快步拥了上去。 武后看着怀里情绪有些激动的小女儿,心头不免讶异起来,她轻拍了拍女儿的背脊,随后将她拉开,一边打量着额头,一边关切道:“怎么了,我的儿?可是头又疼了?” 李令月摇了摇头,看着面前神色里满是关怀的母亲,眼眶竟有些发酸,她强压住这股想哭的冲动,娇嗔道:“都是阿娘不好,许久不来看女儿。” 武后最喜小女儿这幅天真可人的模样,她复又将女儿揽入怀里亲了亲,“好了,好了,都快及笄了,还是这样的爱撒娇。” 李令月也对自己这样小女儿的姿态感到羞赧,但在武后身前,她还是不敢太过暴露,毕竟对于武后来说,亲情总是放在第二位的。微撇撇嘴,她又拿出少女的姿态往武后怀里缩去,然而这次却被武后推拒出来,那满面慈爱的笑容也消了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略带责备的严肃面容,“阿月,娘不是说过了么。让你安生修养,怎么又骑马去了?而且你还跑到内文学馆,扰了人家的课堂。” 她这才刚回来,时隔不过片刻,武后那里便得到了消息。看来这大明宫内处处都是娘的眼线。李令月垂下头,像小时候一样用那种虽是认错,却没有几分知错的态度回道:“阿娘,女儿身子都好了嘛。再不出屋,都要憋坏了。再说,女儿去内文学馆才不是去扰人家课堂呢。女儿是帮阿娘视察去了。” 狡辩的言语让武后冷硬的面容多出一丝笑意,她瞥着女儿,问道:“哦?我儿这番视察,可有什么收获?” 李令月挺了挺胸膛,得意道:“女儿这次在内文学馆发现一名大才女,怕就是阿耶堂前的新科状元郎,都不如她。” “哦?此人是谁?”武后笑道。 李令月又答:“好像是叫什么婉儿,哦对了,是上官婉儿。” 李令月这边还在笑,武后那里脸却顿时阴了下来。积威日久,便就是重生后的李令月见着,也仍是会感到畏缩。只不过毕竟多活了几十年,如今的她早已会将自己的真实情感掩藏。她装出不解而又畏惧的模样望向武后,小心翼翼道:“阿娘,您怎么了?” 武后垂眸觑着她,那样犀利的神色恍若能将她看穿一样,她开口,声音较之前更显冷硬,“你可知那上官婉儿出身何处?” 李令月自是知道的一清二楚,可如今为了消除武后的戒心,她反而不能开口答出。左右望了望身旁的侍女,望见众人皆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恐惧模样,李令月疑惑地蹙了蹙眉,摇摇头,她却是大义凛然道:“女儿不知道她出身何处,女儿只知道阿娘每日帮阿耶批奏章很辛苦,女儿看着都心疼死了。若非是宫里有规定,女儿早就将婉儿带出来,押到您面前去帮忙了。” 真澈关心的言语讨得了武后的欢心,阴沉的面上再度现出了笑容,她轻戳了下女儿的额头,笑嗔道:“你还知道宫里有规矩呢。” 李令月嘻嘻笑着,她又借势赖在武后的怀里撒娇,“女儿当然知道,女儿还知道阿娘是宫里的至尊。” 至尊那是皇帝的敬称,武后听后忙推了女儿一下,斥责道:“至尊那是称呼你阿耶1的,莫要乱用。” 李令月毫不在意地撇撇嘴,她蹭到武后的耳畔轻声道:“阿娘,您在女儿心里和阿耶是一样的,更何况您做的事不比阿耶少,如何不能称为至尊?” 一句话说到了武后的心间,武后沉默了片刻,却终是怪罪地瞪了女儿一眼,“勿要乱说。” 李令月点点头,心里却有些感慨,她觉得从这一刻起她的娘亲怕就起了做皇帝的心思。眼看着母亲要走,她又伸手将其拦住,恳求道:“阿娘,婉儿很有才华的,您可不要因为人家出身低下就瞧不起她。女儿喜欢她,您将她赏给女儿当伴读好不好?” 武后无奈地笑笑,“方才你还说让她帮娘呢,现在倒又想留在自己身边当伴读了。” 李令月坦然道:“那是因为她虽然有才华,可毕竟太年轻嘛。和女儿在一起多学习些日子,她才能有资格伺候阿娘嘛。” “什么都是你有理。”武后点了点女儿的鼻尖,想起女儿之前的话,倒也觉得有些道理,她身边确实缺少有文采的心腹,若是那上官婉儿确有才华,即便是上官仪的孙女又如何,她自信自己有手段让那丫头死心塌地地效忠自己。望了望身旁不依不饶的女儿,武后终是开口应道:“好了,好了,娘依你。明日,娘便召见那上官婉儿。” “谢谢娘!”李令月欢喜地拥着武后,又是献了一番殷勤。 ※ 翌日,武后果然信守承诺召见了上官婉儿。李令月记得武后召见婉儿的事迹一直流为佳谈,她上一世未能看到,这辈子有了机会自然是不肯错过,故而早已守在了武后身侧,静静地等着佳人到来。 依旧是昨日的旧色麻衣,只是那人多添了一层粉黛,面容更显红润。李令月看着上官婉儿莲步轻挪,得体大方地走进宫内,对着上座的武后叩谢请安。起身后,她瞧着婉儿向自己这边瞥来,便送上一个亲切的笑脸,然后等待着对方惊讶的模样。 惊讶是有的,不过却也只是一瞬,一瞬之后,上官婉儿便不卑不亢地望向武后。 何等优雅大气的女子啊。李令月瞥向她的眸里满满的都是爱慕与得意。再观武后,那威仪的神色之中也透出了一抹欣赏。在掖庭长大,还能是这个模样,这个孩子确实令人期待。 武后挥手令婉儿在案前坐下,随口说了几个题目,命上官婉儿作文。上官婉儿听后,略带思量,便下笔而作,文不加点,须臾即成。 武后令侍女将成文拿来,细细读过,却也是赞叹不已,辞藻优美,文意顺畅,若可考取功名怕早已是进士出身。她垂眸瞥了眼那个仇人之女,却意外发觉对方平静的神色中透出一股期待与崇拜,此外竟还有着一丝失落。 她也想走出那个地方吧。武后阖眸,略加思索,出了这最后一题,让上官婉儿以剪彩花为题,做一首五言律诗,并且还让一旁的李令月也参与进来。 李令月听后,倒是觉得此题甚难,她在文学上没什么天赋,比之诗词歌赋,她倒更是喜欢打马球和狩猎。蹙眉思索了半天,她连个方向都还未想出,那厢上官婉儿却早已将诗作好了。 侍女将婉儿做好的诗递上,李令月心中好奇,凑过去便念了出来: “密叶因裁吐,新花逐剪舒。 攀条虽不谬,摘蕊讵知虚。 春至由来发,秋还未肯疏。 借问桃将李,相乱欲何如?”2 念到最后,她心头忽地一怔:借问桃将李,相乱欲何如?婉儿,你写这诗,可是在讥讽阿娘? 她担忧地望向武后,却发觉武后的神色略显凝重,她听到武后开口,问道:“这最末两句,借问桃将李,相乱欲何如,是什么意思?” 上官婉儿的神色依旧从容,她还未开口,李令月便插口答道:“彩花模样逼真,足以乱桃李。这也就是说一个人只要足够强大,那么即便她是个女人,也一样可以做男人的事情。阿娘,婉儿这是在向您表忠心呢。” 武后睨了李令月一眼,而后又望向上官婉儿道:“是这样么?” 上官婉儿却还是那副处事不惊的模样,她并未直白的回答,而是反问:“诗本是无解释的,若要非说这其中的意思,只能看观诗人的心境。若要问这最末两句的意思,您问奴婢,倒不如问问您自己。” 如此放肆的言论,让在场的众人皆是大惊失色,李令月眉梢微蹙,她方想开口缓解一下气氛,便见得身旁的武后拍案而起。 第3章 “好,好!阿月,真不愧是你推荐的人啊。莫说你喜欢,阿娘见着也欢喜。”一改方才的冷厉模样,武后笑容恣放,她赞许地看了眼李令月,笑着将昔日的狮子骢事件娓娓道来。这才微微颔首,踏下高阶,亲自走至婉儿身前,低首和悦道:“婉儿,你可愿随着我?” 上官婉儿依旧是那副处事不惊的模样,她举止得当的起身,对着武后施了个大礼,“奴婢愿追随天后左右!” 掷地有声,看得李令月一阵欣慰,她家的婉儿终于飞出掖庭,可以一展拳脚了。只是仅是这点还不够,她要将上辈子婉儿理应得到的宰辅身份一并还给她。 ※ 此事过后,武后当堂宣免了上官婉儿母女的贱籍,并安排上官婉儿留在身边,掌管宫中诏命。此外,还对着荐人有功的李令月大加褒奖,并许了她一个赏赐。 金银珠宝,过了一世的李令月自不稀罕,她挽着武后的臂膀,只求道:“既如此,那阿娘便将婉儿许给女儿作伴吧。” 武后自然不会舍得将好不容易看中的人才让给小女儿做女史,不过念着女儿身边也没有像婉儿这样优秀的女孩子,倒是也决定让婉儿陪在阿月的身边做玩伴且陪读左右。 李令月明白这时的自己不宜将婉儿从武后身边夺走,倒也欣喜的应了。 散场后,李令月便殷勤地跑到上官婉儿身边,同她道:“婉儿莫急,掖庭距此地较远,我送你一程可好?” 上官婉儿微一施礼,拒道:“公主莫要再打趣奴婢了,奴婢先行告退。” 李令月看着那人疏远的神情,心头一紧,却又快步追上,揽住婉儿的柔荑,深情道:“我可从未打趣你,倒是你怎生还自称奴婢?阿娘都免了你的贱籍了。” 这样柔情的模样,看得上官婉儿心头一悸,察觉到两人亲昵的举止,她方想挣脱,没想李令月却又摆出一副无赖的模样,对她笑道:“婉儿莫要担忧,我也是女儿身,万没有那男女授受不亲的顾忌。” “公主……”上官婉儿的神色现出一缕无奈,然而李令月却毫不在意,只自顾自地拉着她向自己的马骥走去,“对了,婉儿,你方才见着我,怎生都不惊讶的?不过我刚见你那副举止,倒是好生讶异了一番呢。” 上官婉儿不由苦笑,她瞥了眼李令月的颈下,竟羞得垂下了头,“公主,哪个郎君似您这般……丰腴。” 李令月听后倒是爽朗一笑,“婉儿你还说是我打趣你,眼下倒不知是谁打趣谁呢?” 揶揄的一句话,说得上官婉儿的面颊更显羞红,李令月看着更是一阵欢愉。眼看两人将至马前,她又似之前那样,体贴地将婉儿扶上马,而后再一个翻身,揽着婉儿去了掖庭。 ※ 掖庭门口,上官婉儿的母亲郑氏早已候在此地忐忑地瞭望着。此时见到婉儿和一华装少女同骥而返,她心中的忧虑收了下去,只是疑惑却也渐渐升起。她快步奔走相迎,上官婉儿见到她,倒也心情激动起来,急着想要下马。 李令月担心她自行落马会被伤到,就先行下了马,再轻手轻脚地将她搀扶下来。 情急之下,上官婉儿未来得及道谢,便向着郑氏迎了过去,“阿娘。” “婉儿。”郑氏将上官婉儿揽入怀里,细细地端详一番,这才舒了口气,“无碍便好,无碍便好。” 李令月看着相依的母女俩,倒也是一阵唏嘘,在这个莫测的年代,爬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是不够的,想要绝对的保护一个人,还是要坐到那万万人之上的位置。 “上官夫人莫忧,婉儿一切安好。天后已经免了二位的贱籍,还请两位先行回去收拾,等下我派专人来接你们去新居。” 听到李令月的话,两人才平静下来,郑氏松开婉儿,一边打量着李令月,一边有礼数地问道:“多谢贵人,不知贵人如何称呼?” “夫人唤我阿月便好。”李令月笑道。 上官婉儿一惊,郑氏也有些发怔,她见李令月这言谈举止不似一个宫婢,亦绝非寻常女官可比,怎会对她如此亲切?她回眸瞥了婉儿一眼,婉儿会意道:“阿娘,这位是太平公主。” “公主?”郑氏一愣,连忙要低身施礼。李令月先她一步拦住,劝道:“夫人无需多礼。夫人能培养出婉儿这般的奇女子,定也是明智才学之人。往事已矣,夫人有什么话不妨同婉儿回去再说。不打搅两位了,婉儿,我明日再来寻你。切记要早起,去晚了,先生可是要打手板的。”对着婉儿促狭一笑,李令月翻身策马而去。 上官婉儿看着那抹倩影渐渐消失,嘴角不由苦笑起来:真是一个肆意妄为而又潇洒恣意的公主啊。看来以后,可以时常和她在一起了。 想到此她心中竟不禁有些欢喜,她正为自己这突如其来的感觉而诧异,耳边却听得郑氏道:“婉儿,我们先回去。” 上官婉儿颔首应声,乖巧地随着娘亲回去了。 房屋内,郑氏一改之前的亲和的面容,神色凝重起来,她望着婉儿道:“婉儿,事已至此,娘也不知道此事对你,究竟是福还是祸。” 上官婉儿见母亲这幅神情,忙劝慰道:“阿娘放心,女儿省得该怎么做。” 郑氏微叹,执起女儿的手轻拍了拍,“娘见着那太平公主似是同你十分亲近,她方才的话也有提点的意思。倒还真不愧是武后的女儿,小小年纪便有此心机。婉儿,日后你同她相处的时候还是多加提防些的好。” 上官婉儿微蹙了蹙眉,想起这两日自己和李令月的相处,竟不由得反驳起来,“阿娘,女儿省得。只是公主她倒是个值得相信的人,若非是她,女儿怕还没希望带你走出掖庭呢。” “傻孩子啊。”郑氏看着自己单纯年幼的女儿,神色哀戚起来,“他们皇家的人都是没有心的,若是可以,娘真希望你能远离朝堂,无忧无虑的生活。” “阿娘……”上官婉儿缩进郑氏的怀里,轻阖了阖眸子:她应当和她母亲不一样吧? ※ 翌日一早,李令月按照约定来接婉儿前去上堂1。这一次她没有亲自策马,而是让随从驾了辆马车。马车内,李令月和上官婉儿并排而坐,想着上官婉儿这是第一次去崇文馆,李令月便将其中的一些事宜告知与她。 崇文馆隶属东宫,本来只是皇子们读书的地方,按理说是轮不到李令月这个公主的,但因武后上位之后,唐高宗的那些儿子们死的死,贬的贬,此时在崇文馆内上课的也就只有李令月的六哥太子李贤,七哥英王李显以及八哥相王李旦三人。因着人少,而李令月素来是个不输男子的好强性子,武后也便宠着她,让她和几位哥哥一起在崇文馆学习。上官婉儿也是占了她的光,才得以跟着几位皇子一齐受学士教诲。 李令月跟上官婉儿讲了下一起上课的几位哥哥,以及教书先生是当朝太子右庶子同中书门下三品李义琰李相公以及太子左庶子张大安张相公。讲着讲着,她忽而掩手打了个哈欠,身子一歪,便向婉儿的怀里靠去,“今日晨时起的太早了,婉儿让我睡一会儿,到地方再喊醒我。” 话音一落,她便再不吱声,仿佛睡死过去一般,上官婉儿看着这依在怀里酣睡的女子,唇角不由微微挑起:真是个任性的公主啊。 低头望着这近在咫尺的女子,上官婉儿忽然发现李令月的模样还真是耐看,纤长的眉毛,挺立的鼻梁,同武后有五分相像的富贵面容,这样的女子日后定当一世无忧吧。 瘦削的柔荑抬起,她禁不住想抚一抚那尚有些婴儿肥的面庞,只是方要触上的时候,她却又惊觉不妥,轻轻地放了下去。怀里的人似是察觉到她的举动,用鼻音嗯了两声,这微弱的声音可将上官婉儿吓得一怔,她忙攒住双手,无措地瞥向怀里人。没想那怀里人却只是嫌依的地方不舒服,轻蹭了蹭身子,往里面挪了挪。 上官婉儿松了口气,她垂眸自嘲苦笑,却没注意到那依在她怀里的人,嘴上正笑得揶揄。 须臾过后,两人到了崇文馆。上官婉儿轻声唤李令月起身,“公主,到了。该起了。” 李令月听着耳边的轻声细语,心中偷笑的同时,面上却满是不虞,“嗯,知道了。”说着她还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脸颊。 “公主?”上官婉儿看着不解。 李令月蹙蹙眉,倒还是未曾起身,“亲我一下,我便起来。” “公主莫要再打趣了。”上官婉儿面露苦涩,可李令月却看不到,她只阖着眼,撇着嘴,一副等着对方献吻的模样。 上官婉儿看着无奈,她眼瞧着时间便就要到上课的时辰了,想着以大事为重,彼此又是女子,便也顾不得礼数,低首向着相近的面上落下一吻。 一吻过后,李令月果然醒了过来,只是醒了之后,她还撒娇一般得将婉儿揽在了怀里,“我就知道,阿娘最疼女儿了。” “公主。”上官婉儿的头微微垂着,声音低颤,看起来既是羞愧又是无奈。李令月心下偷笑,面上却不免尴尬起来,“啊,是婉儿啊。对不住,我方才做了个梦,梦到阿娘不喜欢我了,这才把你错当成了阿娘。你……你就当方才也做了一个梦吧。” 上官婉儿轻“嗯”一声,“公主,可否先将婉儿松开?” 李令月心中不舍,倒还是顺从地松开了手,“啊,好。婉儿,时辰快到了,我们先进去吧。” 支使随从放下木凳,李令月先下了车,之后却又伸手将上官婉儿扶下,并顺手牵着她走了进去。 两人方才踏入馆内不久,便被眼前的景象骇到了。 第4章 院边杨柳下,李贤背对着二人站着,他所在的位置很偏僻,但李令月的眼尖,一眼就瞄了过去。她看见李贤的怀里还有一名男子,男子上身裸|露依偎在李贤怀里,任对方用柳条轻拂他的胸膛,咬着贝齿轻声低吟。 李令月蹙了蹙眉头,回首看向一旁不经世事的上官婉儿,见婉儿一脸的怔楞晕红,忙伸手遮住她的眸子,沉声道:“此等污秽事宜,莫脏了婉儿的眼。” 她快步揽着婉儿入门,临近门时,还不忘斜觑一眼那不加检点的六哥:六哥啊六哥,枉你文才武略,却断然料不到自己会栽在这一阉奴身上吧?摇头默叹,李令月踏入门内。 室内早已入座的李显和李旦见妹妹来了,倒是纷纷打起了招呼。李旦素来文雅寡言,便只是颔首一笑,“身子好了?”而李显见李令月身后还跟着一个身姿娇柔的美貌少女,竟是连一直摆弄着的鎏金银香囊都掷在桌上,起身迎了过来,“阿月来了,你这几天没来,可是让哥哥们担心死了。对了,你身后这小娘子是谁呀?” 李令月同两位兄长打好招呼,牵着婉儿的手道:“她是上官婉儿,以后会和我们一起读书。” 听到上官婉儿这四个字,李家两兄弟的面上均是一惊,但也只是稍纵即逝,李旦依旧温笑着同婉儿颔首,而李显却是对着婉儿憨憨一笑,“嘿嘿,婉儿,你坐我旁边吧。” 这略有些痴情的模样,让李令月忆起上一世的事情,她连忙将婉儿护在身边,牵着她坐到了自己的位置旁边,“不牢七哥了。婉儿对花粉过敏,还是坐我这边的好。” 上官婉儿不由心下苦笑,她倒是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花粉过敏了,却也并未拆穿,温顺地入了位子。 少顷,李贤和授课的李义琰也随之入内,见到婉儿之时,两人也不由得一怔,却也并未言语,相继入了座。 许是第一次见,李义琰似是对这个上官家的才女十分在意,在这课上,接连问了她几个问题,层次从浅到深,婉儿皆一一答来,文思才涌,更是让在场之人惊羡不已。 下堂之后,李贤留在此地同李义琰商谈国事,李旦欲回去涂鸦,叮嘱李令月几句,便自行离去。而那对婉儿一见钟情的李显,则殷勤地凑了过来,“婉儿,你等下要去哪,我送你吧。” 上官婉儿微微笑着,她想要开口拒绝,却早被一旁的李令月抢先,“七哥,嫂嫂们都在家等你呢。你不先回去么?” “阿月!”似是被戳中痛处,李显不满地哼了声,他方想再劝婉儿和自己一块走,没想自己的妹妹竟已经牵起婉儿的手上了马车。唉,还是做个女子好。李显摇了摇头,无奈地自行离去。 ※ 马车内,李令月想着上官婉儿即将侍奉在自己的母亲左右,她忆起昔日种种,心中却不由担心起来。手附在婉儿的柔荑之上,李令月嘱咐道:“婉儿,阿娘的性子有时候比较急,你切记不要和她相顶。像上次那样的事情,不会每次都发生。你若以后遇到了什么麻烦,或是有什么不解的,都可以来问我。我虽然文采上不如你,但其他方面却是不差的。对了,过几日,我来教你骑马,这样以后我们就能一起打马球了。” 上官婉儿头轻轻颔着,眸中的神色却隐隐有些复杂,她不懂,为什么这个初见没几日的皇家公主会对她这么好?她应该不缺玩伴吧,自己身上又有什么是她所求的呢?真是个让人看不透的公主啊。 ※ 依旧是那样体贴的亲手搀扶,上官婉儿随着李令月走到武后所在的殿内。殿堂里,武后正在批阅奏章,李令月两人进来的时候,她似正看到一个不好的消息,反手将奏折摔在了桌上。 殿内的奴婢均吓得浑身一颤,就连方才入内的两人也是不由一惊。李令月见身边的上官婉儿面色有些发白,她想大概是自己路上的言语骇到了她,心中不免有些愧疚,她轻拍了拍婉儿的手,信步走到了武后身旁,一边轻抚着武后的背脊,一边柔声道:“阿娘莫气,何事烦扰,不如说给女儿听听。没准女儿有法子呢。” 见女儿这般乖巧又亲近自己,武后不由感慨道:“阿月来了,你若是个郎君便好了。” 李令月心下微沉,在这个男权的世界确实是男儿身更好办事,但是那又如何呢?她低眉轻笑了笑,“阿娘便就是个女儿身,我瞧着您便不比那些郎君们差。女儿是您是孩子,又哪里输于郎君了?” 这话对武后来说倒是受用,那沉着的面上也不禁浮现出一抹笑来,“我儿确是不输郎君。” 李令月洒然一笑,“婉儿也不输郎君们呢。今日堂上,李相公一直夸赞婉儿呢。便就连我的那几位哥哥也是被婉儿惊艳得不能自语。” “哦?”武后将目光放到了婉儿身上,婉儿连忙垂眸施礼,武后招了招手,唤婉儿过来,待婉儿走近过后,她复又盯着那恭谦的身影良久,这才下令让她研磨。 李令月知道母亲这是准备开始教婉儿了,按照以往,此时的她应该回避。可上辈子她亏欠那个女子太多了,这一世好不容易相见。她又怎么舍得离去,自是恨不得时时刻刻的腻着,故而她今日便以伺候母亲为由,赖在了那里。 在那里,她除了可以看到婉儿,学习那些上辈子早已熟知的事宜之外,还听到了一消息——近日吐蕃频繁侵犯国境边塞,唐军无法御敌。李令月记得之前这事不久,吐蕃就跑来求亲,并且指名要迎娶她。这也就是说,她便就要出宫了。 ※ 同李令月所预想的一样,没过几个月,吐蕃便为缓和战情,派了特使前来求亲。李令月作为唐高宗和武后的独女,深受两人喜爱,自然不会被远送出去,但此番战事严紧,二人又不好直接反对。无奈武后只好招了这几个子女,一齐商议。 “阿娘,可千万不要把太平嫁过去啊。吐蕃太远了,我看那来使,黑黝黝的,定都是一群蛮夷。”李显为人憨厚,听到妹妹要远嫁他第一个便跳出来反对。 李旦同李令月年纪相近,自也是不舍,遂也道:“吐蕃路遥,若阿月真嫁了过去,日后我们再想见她怕就难了。不知有什么法子,可以将阿月留下。” 李贤身为太子,更是不愿太平远嫁,“自然不能将太平嫁过去,那群蛮夷,真当我大唐怕了他不成?!” 武后听此,面色沉了沉,她问向李贤道:“那太子意下如何?” 李贤梗了梗脖子,回道:“自然是派兵,将那群蛮夷尽收帐下!” “派兵?太子莫不是忘了,之前你荐的几位将军可是都败了。”武后不加掩饰地轻笑起来,那蔑视的神情恍若一根刺扎进了李贤心间。李贤的眉头紧紧蹙着,想要反驳,却又不敢。 李令月知道母亲和六哥的矛盾至此已经深了,再过些日子,六哥这太子的位置便坐不住了吧。她看母亲又出言讥讽了六哥几句,终是不忍再让这场面尴尬下去,出声缓和道:“阿娘,女儿可是舍不得离开您和几位哥哥的,您可一定要将女儿留下来啊。” 武后见女儿这番示弱的神情,心头一下软了下来,她忙招呼女儿坐到自己身边,揽入怀里轻抚着。李令月看着几位哥哥面上或有或无的羡慕神情,心里也不由得泛起一丝苦涩,她回首瞥了瞥侍在武后身后的女子,面露苦笑道:“婉儿啊,我可就要走了,以后你的日子可就轻省啦。” 上官婉儿将头垂下,神色略显惆怅。这哀愁的小模样,让李令月恨不得将她一把揽入怀里呵护起来,可惜她还要将戏演完,她记得上辈子帮她解决这事的便就是上官婉儿,这一次她还是要将功劳让给婉儿。 武后揽着李令月轻声安慰着,堂下一片静谧,几个皇子似是在思考对策,便就在这时,上官婉儿出了声,“天后,婉儿有一个想法,不知是否当讲?” “婉儿你说。” 等到武后的应允之后,上官婉儿便道出了想法,“婉儿记得公主曾出家为道。” 恍若一语惊醒梦中人,堂下几人均是展露笑颜,武后连连称赞婉儿几句,而后道:“好,好!婉儿当真聪颖。阿月已出家为道,这女道士是没发出嫁的。着实是一个好法子。” “妙哉!妙哉!真不愧是婉儿。”李显也拊掌称赞起来。 李令月对着上官婉儿感激一笑,上官婉儿颔首回礼。武后又道:“只是这样一来,阿月就给搬出宫内了。” “阿娘,我愿为太平寻一处道观。”李贤接话道。 武后瞥了他一眼,“太子诸事繁忙,这事便交给显儿吧。旦儿,你也去帮忙。” 李显有些受宠若惊,他连忙和李旦接旨谢恩。 武后又将目光放到了女儿身上,看着女儿依偎而又欣喜的模样,她便觉得心都软了下去,“这样你可满意?” 李令月摇了摇头,“阿娘,这样女儿一个人孤身在外,还处在那道观内,岂非要闷死?” “说是道观,娘还能真舍得你出家?”武后宠溺地看着女儿道,“不过是做给吐蕃看的,到时你的那些婢女随从玩耍器具,一样都不会少了的。” 李令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她忽又将目光放到婉儿的身上,向武后祈求道:“那阿娘,我的伴读呢?” “怎么?你还想将婉儿从娘身边要走啊?”话语虽是略带斥责,但武后的面上却不见一丝怒意。眼见着女儿向自己撒娇,又念着女儿还小,一人在外也是烦闷,若是让婉儿陪着她,两人作伴尚还好些,何况若是出了些事,婉儿这样聪颖,也能帮女儿提点一二。她终还是顺了女儿的心意,“好吧,阿娘便就将婉儿借你些日子,可不许欺负人家。” “阿娘放心,女儿得以留在这里,还是多亏了婉儿呢。婉儿是女儿的大恩人,女儿谢她还来不及,怎么会欺负她呢?”李令月笑道。她腻了腻自己的母亲,而后却又抬起头,望着那神色暗含喜悦的女子,勾唇浅笑。 第5章 上一世,武后恐女儿离家太远,相见不便,便将给女儿的道观建在了离皇城最近的太平坊内。这一世,武后仍打算如此。可李令月却觉得太平坊离皇城太近,诸事不便,倒不如往远了去。于是她就找了武后,多番软磨,终是顺了心意,将自己的太平观定到了城边风景最好的曲池坊旁。 这一次,李令月并不想像上辈子那样,集各个能工巧匠专门建一座奢华道观出来。住所也不过身外之物,与其费尽人力建一所无用豪宅,倒不如选一处尚好的屋舍,让人前去整修一番的好。她这想法,倒是甚得李治和武后的欢心,想着女儿终是长大了,二人便欣慰地应了。 整修自是比新建要快,没过几日隶属于李令月的太平观便已完工。李令月遂也同父母拜别,携着婉儿,带着一众奴仆去往了曲池坊。 沿路上,李令月见上官婉儿带着的行李太少,就绕了点路,先带着众人去了东市。 “来,看看这块青色的布。”李令月将布搭在上官婉儿的身上,细细端详着,“恩,好像不错。” 身子贴的很近,那人呼出的香兰灼烧着自己的耳廓,上官婉儿面色微赧,她说话的声音很轻,“公……” “诶。”李令月连忙伸手遮住那口朱唇,提醒道,“婉儿,这可是在外面,唤我阿月就好。我可不想一会儿被万人围观。” 上官婉儿扫了眼周围被李令月华贵姿容吸引来的男男女女们,不由得叹了口气:现在围观的人也不少啊。她轻点点头,李令月便又拿出几匹布一一比对起来,“这个不错,这个也不错。恩,都包起来好了。着你们这最好的师傅,照着这位小娘子身姿裁剪便好。” “好嘞。”掌柜遇到大主顾,自是欣喜非凡,他又望向上官婉儿道,“可否请这位小娘子到里间,我们师傅好为您量体裁衣。” “这……”方出皇城的上官婉儿对外界还不大熟悉,她情不自禁地瞥了眼李令月。李令月知她担忧,便牵起她的手,走了过去,“不牢掌柜了,我家姐姐面皮薄,量尺在哪?我给姐姐量便好。” 掌柜忙引着两人进了内间,将量尺和纸笔放置好,随后带着师傅退了出去。 李令月执起尺,作出一副裁缝师傅的架势,上下打量着上官婉儿,“咳咳,还请娘子抬起双臂,容某为君量体。” “公主又来打趣婉儿了。”上官婉儿低眉苦笑,不晓这一话过后,额头竟吃了一记轻捶,抬眼便见着李令月在那儿揶揄道:“又唤我公主,婉儿真是不长记性,该打该打。” 上官婉儿面上的笑容更显无奈,李令月帮她揉了揉额头,便又轻笑道:“婉儿啊,便就让你唤我一声阿月,有这么难么?” “没。”上官婉儿下意识地回道,回过之后却又有些犹疑,她抬头望向李令月,见李令月的神色似是鼓舞又似是期待,便抿抿嘴,轻声唤了出来,“阿……阿月。” “恩,婉儿。我来帮你量衣。”说着,李令月就低下|身,似奴仆一样为上官婉儿量起了衣。 上官婉儿有些发怔,她想不到一个身处高位的公主会为她做到这样,究竟是为什么呢?量尺贴着她的身子,那人温暖的手不时触碰着自己,惹得鲜少同人亲昵的上官婉儿羞怯不已。她那白皙的面容早已羞红,头低低垂着,唯恐被李令月发现自己的不自在。但那样明显的姿态,李令月又如何不知,不说,只不过是装不知道罢了。 “好了,婉儿,我都量好了。我们出去吧。” 握上那人伸过来的柔荑,上官婉儿随着李令月走了出去。 “劳烦掌柜了,过些日子我着人来取。”支使着奴婢与掌柜付账,李令月牵着上官婉儿走了出去,“时日尚早,婉儿我们再在东市转转吧。毕竟这东市晌午才开,等我们搬到那里,以后可没这么方便了。” 又带着上官婉儿在东市里逛了一圈,置办了一些宫内未见的小玩意,李令月这才心满意足地带婉儿回了马车。一上车,她便又摆出一副乏累模样,往婉儿身上依去,阖了眸子断了人家的推辞。 许是上次叫醒有了阴影,这次到地之后,上官婉儿没有急着唤醒李令月,她只静静地等着,踟蹰着。 只是这次,李令月却是实打实地睡了过去,见奴仆均在外间候着,上官婉儿只好自作主张先行让他们进去收拾,而她自己则任对方依偎,默不作声地望着。一路颠簸,望着望着,她的眸子竟也不禁开始疲惫,便就这般渐渐地阖了上去。 日头将落之时,李令月方从梦中清醒,她一睁开眸子,便见着上官婉儿螓首微颔,下颚顶在她的额头上,沉沉地睡了过去。 这个孩子啊。李令月爱怜地抚了抚上官婉儿的脸,她撩开车帘看了眼天色,念着日头已晚,若在车内过夜恐会受风,便轻手轻脚地起了身,随后却又不禁莞尔。一个奇异的念头涌上心头,她微微低身,竟是伸出双臂将婉儿拦腰抱了起来。 候在车外的奴仆听到车内声响,连忙将车帘掀开,将凳子置好。只是见大唐最高贵的公主拥着一个睡梦中的少女出来,他还是不免一惊。可李令月却并不在意,只顺着他的搀扶,从车内走下。 许是这一步下的有些不稳,一落地,上官婉儿就醒了过来。惊觉自己被李令月拦腰抱着,她忽然无措起来,“公……公主。” “阿月。”回复她的却只有简短的两个字。 上官婉儿抬眸觑着:明明较自己还小了一岁,这人怎么如此霸道呢?她轻抿抿嘴,终还是从了对方,“阿月,放我下来,他们都看着呢。” “哦?”李令月拿眼光扫了眼恭候着的奴婢们,奴婢们便纷纷垂下头不敢再望。李令月低下头对着怀里人狡黠一笑,否认道:“可我并未看到啊。” “阿月……”上官婉儿的脸垂得更低,她真恨不得挖个洞藏到里面去,被这么多人看到,真是羞死了! 李令月看着她那副娇羞模样,竟又是不禁莞尔,“婉儿啊,你可真是太瘦了。接下来的日子,定要好好补补。好了,接着睡吧,这一天你也乏了。” 最后一句却又说得深切无比,上官婉儿真是被这任性的公主弄得哭笑不得。她逡巡了一周,见奴婢们皆是一副想笑又不敢笑的模样,心里一阵郁结,却是两眼一阖,不忍再度望了。李令月垂眸轻笑,一路将她抱着。 直到李令月将她轻置在床榻上后,上官婉儿适才睁开了眸子,眼看着李令月又要帮自己添被,她连忙起身,带着几分不虞道:“公……”见李令月面色一沉,她又改了口,“阿月,你方才应当放我下来的。” “无碍。我阿翁是从马背上打来的天下,作为李家的女儿,我的力气还是不差的。何况婉儿你又那般的瘦。” 李令月轻笑的话语,又让上官婉儿感到一阵无奈,“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李令月貌若不解地望着上官婉儿。上官婉儿回道:“是……”支吾半天,她却也不知该如何说,便只是道:“反正下次人多的时候,你不许这样。” 李令月心中早已窃笑不已,可为了婉儿的面子,她却依旧摆出一副无知模样,乖乖地点了点头,“那好吧。今日时辰晚了,你早些歇息。明早我带你骑马去。” 看着这只顾闲玩的公主殿下,上官婉儿忙插口道:“先早读。” “好,好。”不上进的公主点点头,轻笑着走了出去。 ※ 翌日,在上官夫子的叮嘱之下,李令月苦读了一个多时辰,这才牵着匹马,带着上官婉儿走了出去。 “上官夫子请上马。”李令月牵着马缰,面带笑颜。随行的奴仆一见,连忙走上前去欲帮公主牵马,却被李令月呵退下去,“尔等在后面跟着便好,勿要近过一丈!” 奴仆应声退下。李令月唤上官婉儿过来,让她轻抚马前绒毛,而后鼓舞道:“婉儿当真是人见人爱的小娘子。你看,连它都很喜欢你呢。来,站它前身这边,试着跨上去。” 上官婉儿依言试着去做,几经失败,终还是坐了上去。 “很好,婉儿夹住马腹,不用用力,我先带你走上两圈。等你习惯之后,我们再试试。” 便就在这样缓慢的进程之中,上官婉儿渐渐学会了马术。李令月自是欣慰不已,她决定几日后,带婉儿去远一点的地方策马欢歌,感受一下洒脱的韵味,可没想到,这一次出行竟让两人陷入了一场危机。 第6章 那日,艳阳巧被云层遮住,微风吹得舒爽,李令月便将长发高高竖起以冠束住,并换了身行动方面的男装,领着上官婉儿外出踏青去了。她原本打算驾辆马车带婉儿去周边散散心,但见婉儿似乎更想自己骑马检验成果,也便顺着对方,给婉儿换了身方便行装,只是这头发却未给人冠起,依旧梳着如女子一般的发髻。 上官婉儿对此还有些不解,问她为何。可李令月的回话,只有那么一句,“因为婉儿你这样美,若是梳上,只怕我便见不到鱼儿为你沉迷的模样了。” 上官婉儿不由摇头苦笑,几日接触下来,她对李令月轻佻的言行早已见怪不怪,倒也依着她胡闹。 两人各自上了马,李令月依旧吩咐仆从远远地跟着。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去了曲江池看水。 池水清澈,李令月下马涤了涤水,忽而轻轻叹道:“唉,可惜这水有些凉。” “怎么?”上官婉儿也走了过来,低身靠了过去。 李令月见她走近,便用那尚沾着水迹的柔荑轻扫了下婉儿的下颚,打趣道:“不然,这样好的池水,正可供我与娘子濯洗。” “阿月!”上官婉儿被李令月说得面露羞红,她禁不住拾起沁在水中的手向李令月面上抹去。 池水清湛亦带着些许凉意,李令月面上一寒,但唇角却是笑容大绽,她攒住那双冰凉凉的小手,身子一旋,便将她固在怀里,戏谑道:“好啊,上官娘子竟敢偷袭本公主,该罚该罚。”说着,她竟伸出双手给婉儿搔起痒来。 “哈,公,”李令月加重了手劲,上官婉儿忙改了称呼,“阿月,哈,住,住手,旁人都在看着呢。” “放心。阿月素知婉儿姐姐面薄,可是将后面遮得严严实实,旁人见不着的。”李令月轻声笑着。 上官婉儿心下越发无奈起来,她禁不住求起了饶,“好阿月,哈,饶了姐姐吧。” 这一声“好阿月”倒是听的李令月万分受用,闻声便住了手。望着上官婉儿那笑过之后略显疲惫的面容,她忽又关切起来,抬手帮对方捋了捋发梢。上官婉儿随之抬起头,用一种看顽童的神色望着她道:“阿月,下次莫要这样了。我……” 见上官婉儿欲言又止,李令月直言道:“你不喜欢?”眼看着上官婉儿还因身份而多加顾虑,李令月便轻柔一笑,一边帮她整着衣衫,一边安慰道:“好了,以后我不做便是了。婉儿,于我,你不必顾虑那么多,有何不喜的,直说便好。” 低垂的凤眸里满满的都是深情,上官婉儿被李令月望得竟没了言语,她觉得自己现在好奇怪,怎么被一个女人望到心悸。抬手摁住自己腾腾直跳的心口,她点点头,转身跨上了马。 李令月微微莞尔,跟了过去。 ※ 越往深行,人迹越少,因着初春,树上的新叶早已长出,远远看去,便是一片郁郁葱葱的翠绿景色。 马蹄踏在地上嘚嘚作响,李令月知上官婉儿爱好诗赋,便以新叶为由,考了婉儿一番。 上官婉儿盈盈一笑,颔首间便答了出来,对词工整,文采颇盛。李令月正待思忖如何评说之时,周边竟传来一阵粗犷的嘶吼声,紧接着一众持着铁器的大汉摩拳擦掌地走了出来。 “呦,好生娇俏的小娘子啊。看这穿着,定是个有钱人家的小姐。看来今天我们是有福啦。哥几个,我们先把这小娘子劫住,不信他们不束手就擒的!”话音落后,那群莽匪便向上官婉儿围了过来。 李令月眉峰一蹙,忙从蹀躞七事1中将佩刀抽出,拦挡在上官婉儿身前,沉声安抚道:“婉儿莫怕,不过一路草莽罢了。” “郎君倒是英勇,只是看你这细皮嫩肉的,还是束手就擒的好,免得刀剑无眼伤了你。”莽匪似是不被李令月所动,依旧围了过去。 李令月唇角一挑,轻蔑地望着靠近的莽汉,见对方举着斧头一副叫嚣的模样,她忽而长刀一旋,直直向那人的臂腕砍去。 “啊!”握着斧头的手腕飞了出去,鲜血淌了一地,莽汉吃痛地倒在了地上,上官婉儿也惧怕的低呼出声。李令月瞥了眼身旁的慌张女子,面上的神情更显阴凉,“最后再劝你们一句,让开!” 莽匪拒不让开,同伴断臂的仇他们也是要报的。为首的汉子道:“快,先将他们两个拿下,不然后面那些人赶来就不好对付了。” 一群持着利器的汉子围将过来,李令月也是倍感不妙,她瞄了眼身前的方位,发觉尚有一马掠过的空隙,便摸出针筒向着上官婉儿坐下骏马狠狠一扎,“婉儿,抓紧马缰!” “嘶!”骏马吃痛,仰首嘶嚎,马蹄纷沓着,急急向前奔去,奔势迅猛,便就连那挡在前方的莽匪也不由一惊,纷纷让了开来。上官婉儿无措地望了眼李令月,任狂马带了出去。 李令月心头一软,看了眼身后急急赶来的侍从,留下句“斩立决”,便长刀一横,夹紧马腹追了出去。 上官婉儿毕竟是个初学者,面对飞速奔跑的马儿,她难免制伏不来,马身颠簸着,她亦坐不安稳,随着马身来回摇晃。李令月赶上之时,便见着上官婉儿身子斜在外面,两手紧抓马缰,艰辛却又惶恐的硬撑着。她连忙策马走了过去,双手钳住对方的腰际,巧借力道,将对方揽入自己怀里。 “婉儿,没事了。”李令月垂下头轻声安慰着。 上官婉儿的身子有些瑟缩,恍然发现自己在李令月的怀里,她不知为何,竟忍不住紧紧将对方攒住,缩了过去,“阿……阿月。” “我在。”李令月抚着她的发,微微笑着。两人均已认为此事已经平息,没想身旁那嘶吼的骏马,却又发疯一般得乱踢起来。这一乱踢,倒正好让身处附近的李令月二人遭了秧。 马蹄踢到李令月膝下骏马,那骏马受了惊吓,竟也不禁嘶声一啸,不受控制地飞奔起来。若是以往,李令月拉紧马缰便可化险为夷,可此时她只顾着安抚婉儿,并未揽住缰绳,便就这样,两人在马儿的奔走之下,被甩了下来。也是两人命数不好,偏赶到行至斜坡时,才被摔下。斜坡大概有一丈高,坡上零散着一些碎石,还间或有些断了的枝条。 李令月感慨自己流年不利,却仍是下意识地翻过身子,将婉儿护在怀里,随势跌落下来。 一路翻滚,李令月的身子隔得生疼,她好不容易停却下来,眼前的景象都又让她发怔了。灰色皮肤,身躯健壮,头部细长,獠牙外翻,鼻部微拱,哼哧哼哧,显然是一只肥壮的山猪。 李令月不禁犹疑起来,她今日回去是否要烧炷高香,感激眼前的只是只野猪,而非那难以制伏的白虎? “阿月,这是什么?”上官婉儿尚且年幼,未出去寻过猎,自是没见过这等凶兽,眼前蹦出这“庞然大物”,倒是让她又受了一惊。 李令月轻拍了拍上官婉儿的头,柔声回道:“婉儿莫忧,不过一只山猪罢了。”她探到腰间想要摸那柄唐刀,却发觉自己方才仓乱之间,早已将刀扔出,此时腰间只别着一把匕首了。 李令月瞬时镇静下来,一只小小的匕首同一个庞大的山猪,确是有些悬殊,而且……她抽出匕首,试着站起身时,竟发觉身上均是擦伤,此外脚踝还被树枝扎伤了,一动便是生疼,“呲。” “怎么了?”上官婉儿忙搀扶着她起来,关切问道。 李令月摇摇头,眼前的山猪似是饿了几天,盯着她们的眼神甚是凶厉,她强撑住身子护到婉儿身前,横起了匕首,只待山猪走近,一举刺瞎它的双眼,好趁机逃脱。 山猪磨了磨脚掌,哼哧一声,猛地冲了过来。李令月神色一凛,眼瞧着山猪越发临近,她正待攻击,却突听倏地一声,那山猪哀哀嚎着竟直直扑倒了地上。 循声望去,李令月便见尘土飞扬间,有一布衣少女,正手持弯弓,矗立在不远的树旁。 第7章 “多谢娘子。”李令月温声道谢,只是举止上依旧充满戒备,毕竟深山中鲜有人家,也不知这少女是非草莽。 “举手之劳。”少女微微颔首,收起弓便向山猪走去,方才那箭只刺穿山猪后蹄,尚未夺其性命,仅是让它无法前行。上官婉儿静静看着,还想这少女实属心善,都不忍夺那牲畜性命,却没想下一刹那,便见着少女从腰间抽出一柄大刀,狠狠向山猪刺了过去。 情势之快,竟将未曾见过血腥的上官婉儿骇得一惊,“啊!” 李令月忙将上官婉儿揽入怀里,替她遮住眸子。少女见此,似是牵住心头的哪根心弦,她忽而止了手,温声问道:“她可是令妹?” 这话自是问的李令月,上官婉儿不由羞赧起来,她明明比李令月大,却净做些惹人耻笑的事,害得他人都以为她是李令月的妹妹了。 李令月听着也有些发怔,笑着摇了摇头,她放开遮住婉儿的手,回答道:“这是拙荆。” 上官婉儿责怪地瞥她一眼,那少女却也轻声笑了起来,“娘子莫要打趣我,我虽才疏学浅,却也知晓这男装并非只有郎君可穿。” 上官婉儿听后更是自惭形秽,李令月却觉这女子有些来头,饶有兴致地问道:“哦?娘子倒是好眼力,不知如何称呼?” “乡野村妇罢了,不足贵人惦记。”少女瞥了眼李令月受伤的脚踝,关切道,“此地少有人烟,若是贵人不嫌弃,不如来我寒舍,我屋内存着些草药,正好供贵人敷治。” 李令月看了眼上官婉儿,见对方未有颇词,便应了下来,“如此,便劳烦娘子了。哦,对了,这是家姐,她素来心善,见不得鲜血。” 上官婉儿低头莞尔,心道:想不到都这个时候了,她还顾着我的面子。心中又是溢满了感激之情。 少女听后,却也是略显踟蹰,对着二人尴尬地笑了笑,“实属抱歉,为了这几日的吃食,还是要污一下两位的眼。”话音一落,她便屈下身子,双手一拖,就将那头山猪抗到了肩上。 如此蛮力,倒是让李令月二人大吃一惊。 “倒真是一个巾帼不让须眉的女子。”上官婉儿笑着赞许。 李令月的眸里也现出了笑意,会弯弓,有蛮力,这女子确是一个可塑之才。她点点头,也附和起来,“是啊。” 两人随着女子一路南行,不过须臾便来到一间茅屋旁。 “这里就是寒舍了。”女子将山猪掷在地上,整了整衣衫,这才推门走了进去,“凝儿,家里来客人了,过来迎一下。” 李令月两人随着女子踏入屋内,却发觉内间比外在更显简陋,不过左一堆茅草,右一堆茅草罢了。除此之外,屋内还有一个孩童,孩童背对着她们,她们看不清女童的脸,却能看到她衣服上满满的皆是补丁。原本孩童正趴在茅草上,持着树枝在泥土上练字,听到女子唤她,她连忙置下树枝,站起身,对着两人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两位姐姐好。” 倒是个知礼节的小姑娘。李令月更是觉得这两人并非出身乡野,她轻抚了抚小姑娘的头,那小姑娘便又引着李令月到茅草堆上坐下,一路之上亦是注重礼节,未曾触碰两人。 李令月顺着上官婉儿的搀扶坐下,心中感慨:自己上辈子出行极其讲究,如今坐在草堆上却也觉得没有甚么。果然是人活一世,对身外事的在乎都少了。她轻轻笑笑,对着那小姑娘道:“好个清秀可人的小娘子。姐姐要怎么称呼你呢?” “姐姐,我姓苏,叫……”小姑娘年纪尚小,没有警惕心,可她方一开口,女子便拿着草药走了过来,“凝儿不是在练字么?回去继续练吧。”又对着李令月二人道:“贵人,我来帮你施药。” “有劳。”李令月轻轻颔首,心里却对那个苏字好奇起来,她记得上辈子同门客闲聊时,曾听他们感慨,说苏定方苏老将军家中子嗣多薄命,儿子在战役上逝了,剩下三个孙女却也有两个被人抛尸到了荒野。当时那些人还说,这两个孙女出身不好,并非是正室所出,生母不过是平康坊里的一个妓|女。此番受灾,没准是得了主母的忌。 姓苏,莫非这两人便是苏老将军家的两个庶孙女?正思忖着,她却又见着上官婉儿屈身蹲在了自己身旁,不由疑惑道:“婉儿,这是作甚?” “帮你敷药。”上官婉儿抬起头,微微一笑,那笑容便如春风一般拂入了李令月的心田。李令月年少时也因贪玩负过伤,只是被上官婉儿这般温柔地照拂着,却还是头一次。初次领略,她倒也不禁腼腆起来,“那……就劳烦姐姐了。” 上官婉儿摇摇头,屈膝坐在地上,小心翼翼得帮李令月除了靴袜,并将脚腕拖到自己的膝上。细弱的脚踝,眼下伤了大半,鲜血都沁了出来。上官婉儿看着又是一阵心疼,她拾起女子捣好的草药,依着指示敷了上去,见李令月吃痛地咬紧银牙,她复又担忧道:“怎么了?是我手力重了么?要不还是让这位娘子来帮你吧。” “不,不用。”李令月听后,连忙阻拦起来,“是我毅力不足,你敷的很好。” 上官婉儿颦眉苦笑,一旁观望着的女子也不由轻笑起来,“你们姐妹两的感情真好。” “嗯”上官婉儿垂下了头,心道:以后若是也可这样便好了。李令月看着她温婉羞怯的模样,嘴角轻挑,抬头对女子调侃了一句,“是呢,就和你与那丫头一样。” 女子回头望了望趴在草堆上习字的孩子,神色怜惜却又满是惆怅,“可惜……”却又是欲言又止。 李令月问她,“可惜什么?” 女子笑着摇了摇头,“没什么,贵人的家仆怕是不消多时便会到了吧,我去门口候着,顺便再将那山猪砍了,烤些肉来给你们吃。”轻叹口气,女子行了出去。 李令月颔首道谢,回头望了眼专心习字的孩童,她忽而觉得这次意外收获良多。低眉睇视着眼前悉心敷药的女子,李令月只觉她是世上最最婉娈的女子,“倒真是祸兮福之所倚。” “阿月倒是豁达之人。”上官婉儿恰好施完药草,双手抵着李令月的玉足,犹豫着是放还是留住。 李令月见她这样无措,自己就将左腿拖到了草堆上,而后将上官婉儿拽入怀中,嘻嘻笑了起来,“那是,我可是个女道士啊。” 上官婉儿不由哑然,她挣扎着想要站起,“阿月,你身上都是伤,我还是坐到旁边去吧。” 李令月忙伸手拦住她,道:“婉儿莫走,我有些冷,让我依依。” 上官婉儿又是无奈,她虽感激李令月对她的体贴,但让她在一个小丫头的面前和别人亲亲我我,这却是有些挂不住面子,遂提醒道:“阿月,屋内还有垂髫孩童在呢。” 李令月倒也觉得在一孩童面前,这样做是有些伤风化,便也不再轻佻,而是转过头,问那小女孩道:“小丫头,你在练字么?” 女孩应了声,“是。” 上官婉儿素来爱才,眼看这孩童虽持树枝,却依旧练得认真,心中便不由怜惜起来。她瞥了李令月一眼,见对方没有反对,就站身走了过去。行到女孩身边时,她却意外发现这孩童年纪虽小,但却字迹娟秀,委实惹人怜爱。惜才的念头动了起来,她轻蹲下|身子问那小丫头,“都读过哪些书了?” 女孩抬起头,从层层草堆下摸出一卷已近翻烂的《古贤集》,她将卷轴捧在怀里,甚是在意,“除了这本《古贤集》,我在家的时候还读过《杂抄》和《夫子劝世词》。” 《古贤集》、《杂抄》和《夫子劝世词》均是上官婉儿儿时读过的书,对上学堂的男子来说算是常见,但对女子来说却是罕见异常。上官婉儿便又问道:“《千字文》和《急就篇》读完了么?” 女孩点点头,奶声奶气地回道:“嗯,都读完了。” 上官婉儿见着女孩便如同见到往昔的自己,不免有些惺惺相惜,她抚了抚孩童的发髻,柔声问道:“平日你便这样练字么?” “恩。平日姐姐会执着我的手教我,姐姐很厉害,会很多的诗,还读过《论语》。”提到姐姐,女孩的眸里满是钦慕之情。 上官婉儿听了,却更是为这两姐妹的遭遇感到惋惜,她回头觑了觑李令月,李令月对她微微颔首,“婉儿若是喜欢,便将她带回观内亲自教她吧。” 又是这样霸道的言语,上官婉儿听后却是笑了,“这也要问人家愿不愿意。” 两人在屋内正就着孩童聊着,屋外却传来一阵铁器的声响,紧接着门扉被人撞开,一众护卫押着女子走了进来,“参见公主,殿下是否万安?” 第8章 “我没事,把人放了。”李令月对着几人挥挥手,那些护卫便将女子放开,躬身候着。李令月见女子面带惧容,便又吩咐道:“回去牵辆牛车来,这事先不要告知天后。哦,对了,这位娘子是我的救命恩人,你们方才那样鲁莽,还不快向人家道歉!” “是!”侍卫们又纷纷向女子道歉,之后方才顺着李令月的吩咐退了出去。 “姐姐!”孩童被这突如其来的阵势吓到,女子一被松开,她便扑将过去。女子将孩童搂在怀里,望着李令月的神情满是诧异,“你……你是公主?” 李令月笑着应了,“是。” 女子被她的回应吓到,她原本只想做个顺水人情,从两人身上讨些笔墨书籍,好供给自己的妹妹,哪想这两人竟出身皇家。身子一颤,她急忙拉着妹妹跪了下去,“公主恕罪。” “恩人何罪之有?”李令月反问。 女子略显犹疑,她身边的孩童却急忙向李令月求情道:“公主不要杀我姐姐,我姐姐虽然没有户籍,但却是个好人。” 上官婉儿素以为李令月只是个被人宠坏的公主,但见她之前手起刀落的狠戾模样,一时也有些踟蹰起来,担忧她当真对这两个苦命的女子下手,忙开口劝道:“阿月……” 李令月拍了拍她的手,顺便拦下她劝阻的话语,柔声道:“婉儿莫忧,眼下我可是个女道士,不会乱开杀戒的。只是我这狼狈的样子,也不是什么人都可以看见。”鹰隼般的目光直刺向女子头顶,李令月的唇角微微弯起,“我那道馆里,似乎还缺了个女护卫。” 女子哪能不知李令月的意思,可惜她此时无论如何也不能拒绝,便只能顺着人家的套入进去,乖乖地稽首告礼,“奴苏慕蓁愿为公主效犬马之劳!” 低垂的眉眼里涌上了笑意,李令月道:“既是自己人,便就不要这么多礼了。起来吧。” 苏慕蓁拥着妹妹起身,见李令月神色欢愉,便请求道:“多谢公主,只是我妹妹……” “慕蓁放心,令妹自是随你。而且我会安排观里最好的夫子教她。”说着,李令月瞥了眼上官婉儿,俏皮一笑。 上官婉儿攒住李令月撘上来的手,又对着女子道:“观内笔墨充裕,书籍的存量也是甚多。令妹自可在内研习。” 苏慕蓁感激地点了点头,“多谢两位。” 李令月环顾了下这间屋舍,便又开口问道:“此地地处荒凉,你们两个女子又怎会处在这里?莫非是私逃的囚犯?” 苏慕蓁眉梢一颤,看着抬起头急待辩解的妹妹,忽而默叹口气,“奴既已归顺公主,便不应再度隐瞒。实不相瞒,我二人乃是苏麟之女。” “苏麟,苏将军?你阿翁便是挂在凌烟阁内的苏定方苏老将军么?”李令月暗喜,她果然猜中了。 苏慕蓁颔首,“是,只是我二人并非正室所出,家母只是……只是平康坊内的一个都知。” 都知也就是唐代的名妓,她与平常的妓|女不同,才艺超绝,尤甚会作诗。李令月听后竟又是打趣道:“难怪令妹小小年纪,便有如此才学。” 苏慕蓁尴尬地抿了抿唇,接道:“公主谬赞了。家父与家母素来恩爱,只可惜家母福薄,生下凝儿后不久便去了。家父常年出征,夫人怨他忽视她们母女,便苛责我二人。去年家父不幸在战场上罹难,夫人便更觉得我二人晦气,除了我们的户籍,将我和妹妹赶了出来。我身上没什么财物,只好带着妹妹到这荒无人烟的地方居住。” 名门正娶的当家主母,日日看着自己的夫君同出身卑贱的小妾腻着,日子久了,自然会心生怨恨,做出这些事情倒也在情理之中。上官婉儿只觉这两姐妹命苦非常,而久经世事的李令月却觉得那主母肯放两人自生自灭,还算是好的呢。 身无依靠的柔弱女子,如今只有她一个主子,日后肯定为她所用。李令月唇边泛出一丝莫测笑意,她瞥着女子亲切道:“好了,今日你既已认我为主,过去的便都让它过去吧。慕蓁有此才力,日后定有所作为。” “必不负公主所望!”苏慕蓁低首明志。 几人在那儿闲聊了几句,李令月知晓这附近除去苏家姐妹外,还有几户同样凄苦的人家,而且这些人家在长安城郊更是屡见不鲜。 这倒是提醒她了,上辈子她爱好豪奢,虽也有捐助寺院,但却仍盖不住那高高在上的奢侈形象,不受民众推崇。而她除了七位宰相五出其门,却也没什么可以令世人称耀的了。难怪上辈子人家只要把她的几位宰相除了,便可轻而易举地将她推下高台。 李令月勾唇冷笑:前事不忘,后事之师。这辈子她定要将自己的根基打牢。看你李三郎如何再来除她! ※ 回程的路上,李令月仗着自己负伤,正大光明地赖倒在上官婉儿怀里。上官婉儿的发髻因着之前的颠簸散了几缕,李令月拾起她额上那一缕,轻轻绕在指尖慢慢把玩着,面色也愈加慵懒起来,“婉儿啊,你说这日子为何偏偏是春分呢?可惜了这样好的位置,不然我们眼下便可以泡到那曲江池里,好好地去去晦气。” “阿月……”李令月的调侃话语,竟是禁不住让上官婉儿浮想联翩,脑中浮现出自己和阿月浸在池水中的艳丽景象,她便不由得羞红起了面颊,腹诽自己怎可如此污秽,真是枉读了多年的圣贤书! “婉儿,你怎么了?”察觉到上官婉儿的异样,李令月笑着戳了戳对方的面颊,她明知上官婉儿是羞红的,却偏偏装作一副关切地模样,担忧道,“怎么脸这样红?莫不是患疾了?” “没……”被李令月这么一模,上官婉儿更是羞得低下了头,“只是有点热。” “这样啊。”李令月又依了回去,她望着车顶,轻轻笑道,“那正好,回去沐个热水浴,便凉爽多了。对了婉儿,仆人烧水不易,要不我们一起洗吧?” “啊?”上官婉儿听到这话大吃一惊,眼下光是幻想便已成了这样,若真和她一起沐浴,那自己又将是怎样的一副窘迫模样。当下便连忙退却起来,“还是算了吧。阿月毕竟是万金之躯。” “勿要这么说。”李令月伸手拦住上官婉儿的檀口,面上多出了一抹不悦,“婉儿当真见外。莫非,你这是在嫌弃我?” 见李令月面上又是不悦又是心伤的,上官婉儿唯恐对方厌恶自己,忙辩解道:“不,我没有!” “没有?”李令月审视着上官婉儿,见上官婉儿一脸坚定,心里早已偷笑起来,揶揄之心又起,攒住婉儿的手,便自顾自地下了决定,“既如此,那我们回去便一起沐浴吧。这样他们烧起水来,也方便些。” 上官婉儿推脱不能,只好颔首应下。那面颊却是比先前更红了一层。 ※ 回到道观之后,李令月为苏家姐妹安排好了住处,就带婉儿回了房间。外出一天,她也倦了,瘫坐在榻上,她没有言语,只静静欣赏着婉儿的忐忑模样,等待着即将到来的初次共浴。 半个多时辰后,有奴仆前来请示,说浴室已经准备妥当,请她们过去。李令月颔首示应,正准备挽着上官婉儿过去时,门外却传来了护卫的通告声。 “启禀公主,天后到了。” 第9章 “阿娘来了?”李令月的神色瞬时沉了下去,她方才明明吩咐过不要通知天后的,竟还是有人违背。这么说阿娘在她这里布了眼线?也是难怪,如今自己不过豆蔻年华,羽翼微丰,比之那早已权倾朝野的阿娘,自是没有几个人惧怕的。不过这只是个开始,以后会怎样,那还是未知的,不是么? 面上再度泛起了笑意,李令月安抚似地望了眼上官婉儿,无奈道:“唉,婉儿,看来我们今日是无法一起沐浴了。” “阿月。”一听李令月这样说,唯恐武后迁怒自己的上官婉儿,倒是不禁笑了笑,恐惧的心渐渐平复,她泰然地前去迎驾。 俄而,武后在一众奴婢的簇拥下走了进来。李令月本想起身行礼,但奈何脚伤未愈,起身时险些吃了一个踉跄。上官婉儿见了,急忙快跑着扶了过去,丝毫不见往昔的柔弱。且这速度竟是比临近的武后还要快上一分。 “看来,这几日你二人处的不错。”望着搀扶着的两人,武后打趣道。 能被上官婉儿这样在意着,李令月的心里也如同抹了蜜一样,她攒着上官婉儿的细腕,同武后见了个礼,“是啊。婉儿这几日可没少督促女儿学习。女儿都觉得自己快要成为大学士了呢。” “贫嘴。”武后嗔怪了女儿一句,打量着女儿身上的点点伤痕,为人母的护犊之情便又燃了起来,“还站着做什么?快坐下吧。看你这副狼狈模样,怎么弄的?” 李令月在上官婉儿的搀扶下坐下,她当然不会认为母亲对之前的事一无所知,这么问大概也是想试探自己。面色萎顿下来,李令月悻然道:“还不都是那群不知哪来的莽匪,都怪他们,女儿和婉儿才如此狼狈。” “细细道来。”武后吩咐道。 李令月遂细细回道:“女儿今日在婉儿的督促下读过早课,觉得天气尚好,便就带着婉儿他们出去踏踏青。哪知,走到一处林径时,竟冒出来一群莽匪。莽匪粗鲁,惊了婉儿的马。女儿担忧婉儿被马伤到,就追了过去。也怪女儿奇数不好,救婉儿的时候,自己的马却也受了惊。这才和婉儿一齐摔了下去,弄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武后轻轻颔首,她拿目光打量着李令月和上官婉儿,二人的身上虽都是一副狼狈模样,但论到伤处,倒是自家女儿衣服破损居多,便就连站都站不稳。再观之上官婉儿身上虽也是杂乱不堪,但伤痕却是稀少。这情景,依武后来见,倒更像是自家女儿护住了上官婉儿。再一联想昔日初见婉儿那时,自己的女儿似也是对人家多番庇护,该不会是…… 武后默默端详着,却又发觉她们并非是十分亲近,上官婉儿侍立在一旁,微微低着头,而自己的女儿也没有将目光焦灼在人家身上,只是凄楚地望着自己,似是想要让自己为她做主。 也许她是多虑了吧。武后安抚了女儿几句,而后却又似想起什么,开口询问道:“对了,阿月,听说你方才带回来两个丫头?” 李令月的睫羽轻颤了颤,看来母亲确实是听到消息后才来的。虽说依她现在的势力,还不会招致武后猜忌,但毕竟是经过一世的人了,李令月在上一世看过太多母亲的残暴举动,此时听到母亲发问,她不免还是生出了几许顾虑。面上天真地笑着,李令月同武后娇嗔道:“什么事都瞒不过阿娘。女儿方才得了那两位小娘子的照拂,见两人过得艰苦,便把人带了回来。阿娘,您不会不依吧?” 武后未置可否地笑了笑,“既是照拂过你的人,便也唤来给娘瞧瞧。娘也好当面谢谢人家。” 李令月自然知道母亲是想见见苏家姐妹,至于会不会将人要走,这也不是她能决定的事,她能做的也只有唤人去叫苏家姐妹过来,并将自己的一些想法,同武后说了,“阿娘,之前女儿险些被山猪所害,幸得苏家大娘1救护。女儿瞧着慕蓁的身手不错,想将她留在身边做护卫。” “嗯。”武后打量着经过一番收拾的苏家姐妹,但觉这两姐妹模样可人,面对自己也是这般的举止有礼,想来也不是平凡人家的孩子,她盯视着二人,沉声问道,“你二人当真是住在林间的普通人家么?” 苏慕蓁用余光巡视了下李令月,见李令月并无顾忌,便拉着自己的妹妹跪下,坦白道:“天后圣明,奴与妹妹原是苏麟苏将军同姬妾所生的女儿,因家中出了一些事宜,这才住在了林间。” “家中出了一些事宜?”久处宫廷的武后自然知道这些事宜是什么,她低眉瞥着苏慕蓁问道,“你希望我为你做主么?” 李令月敛起了眉头,她的目光也放到了苏慕蓁身上,上一世她吃了不忠的苦头,这一世她用人便最讲忠诚。若是苏慕蓁一听武后会为其做主,就动了投奔的心。那日后便就是留在她身旁,也给时时提防着会被他人收买。既如此,她倒不如现在就将人给弃了。 凝神等候着苏慕蓁的回复,俄而,便见着苏慕蓁颔首回道:“多谢天后好意,只是公主曾教诲奴,往事已矣。奴亦不想再追究前事,只愿长护在公主身边,已答公主的再造之恩!” 倒还真没让她失望。李令月的唇角弯了起来,她觉得自己这次还真是捡到了一块宝,日后理应多加栽培才是。她笑着望了望身边的上官婉儿,没想竟见着上官婉儿的眉头微蹙,似是有些不悦。 莫不是吃了慕蓁的味?李令月腹诽着,却又禁不住莞尔一笑。 武后倒也没料到这豆蔻少女竟有如此忠心,她赞许性地觑着苏慕蓁,抬手唤了两人起身,继而又对着李令月说道:“阿月,你倒还真是收了一个好护卫。莫要怠慢了人家。” 李令月笑着应是,她见武后面带笑意,想来心情不错,便又拿出一副小女儿姿态,同武后娇声道:“阿娘,女儿有件事想求您恩准。” “何事?” 李令月回道:“先前女儿同慕蓁交谈,得知这附近似慕蓁那样艰苦的民众大有人在。女儿想寺庙有建‘病坊’收容病人,那女儿的太平观为什么不能建‘善坊’来收留那些掀不开锅的穷苦人家呢。” “哦?”武后听罢,又是禁不住打量起自己的女儿来,见自己女儿面带肃容,并非玩笑,她不由感叹道:“出来一趟,阿月竟是长大了。” “阿娘又打趣女儿。女儿是大唐的公主,理应为子民着想嘛。”李令月微微笑着。 难得女儿有了想法,武后倒也不好拒绝于她,遂准了她这一事宜,并又为她安排了一些守卫。李令月知道将来此地人多事杂,武后此举也是为了她的安危,自也是应了。 事毕,武后又对李令月近日的起居关切了一番,得知女儿今日尚好后就准备回宫。李令月忙起身相迎,只是她一心急便忘了自己脚伤未愈,险些跌了下去。好在上官婉儿守在身边,一见她身子微晃,便低身扶将过去,“阿月。” 近日说得惯了,过于亲切的“阿月”两字随口而出。上官婉儿心下一惊,她忙抬起头,探查起武后的反应。没想武后这时也正望着她,“阿月?” 武后的眉头轻轻蹙着,看似是对她越礼的不悦。上官婉儿禁不住便要低身告罪,可李令月却攒住她的柔荑,安抚性地望了她一眼。便就是这一眼,让上官婉儿收拾了忐忑,也便就是这一眼,让武后察觉到了异常。那样庇护却又暗藏深情的模样,于她似曾相识,她清晰的记得,自己以前也曾这么望过徐姐姐。 李令月不知武后的心事,眼见婉儿恐遭责难,便自顾自地拦了下来,“阿娘,是我让婉儿这么叫的!女儿唤婉儿婉儿,婉儿唤女儿阿月,这样不是更显亲近?” “嗯。”武后思绪蹁跹着,她睇视着面容恭谨的婉儿,又看了看那样在意人家的女儿,心中的一个念头浮了起来,凤眸微垂着,她下了一道懿旨,“说来婉儿在你这儿也待了些日子了,是时候回去帮阿娘做事了。” “阿娘!”未料到武后的决策,李令月吃了一怔,她开口方想再同武后撒撒娇,但一见武后那坚定的神情,她便也知晓对方定是另有深意。体内仿佛生出了一头铁蒺藜,心脏被铁蒺藜缠绕着,李令月痛不欲生,可面上却不能表示,只浅浅地笑着同上官婉儿告别,并叮嘱对方,回去注意休歇。 第10章 翌日,李令月便着手苏慕蓁去办“善坊”之事,也算是试探下她的能力,顺带提携一下。 苏慕蓁倒也没让她失望,不过三日,就书写出一套方案,方案内包含了“善坊”的占地布置事宜以及长安城内贫苦人家的分布概要。李令月看了,也觉得这丫头做得挺好,略作了些修改,就彻底放了手。 几日后,李令月的脚伤已愈,没了上官婉儿督促,她却仍然早早起身跑去书房晨读。书房空静,她将配给自己的教书先生让给了苏家小丫头,兀自坐在矮凳上品读。这时的她,弃了那些早已读过的经史诗集,翻阅起了《卫公兵法》。女人主政不易,她母亲是占了身份上的优势,几十年的插手朝政树立了赫赫威仪,早已让民众信服。可她不行,她只是一个公主,她的上面还有几个哥哥,若想登上大统,那她必须要比他们更强。好在她的哥哥里,能打仗的都被母亲制压,余下的性子偏柔,不善武。这样没人能打仗,那就她自己上。他李三郎当年靠军营积起了人脉,那她这个做姑姑的又哪里差了? 神情专注得浏览着,李令月觉得既然决定要栽培苏慕蓁了,那她理应也叫那丫头来学些兵法。思及此,她晨读过后,便去寻了苏慕蓁。路经外院时,耳边忽听一阵琅琅书声,李令月心道:苏家的一个小丫头可没这么大的声响。遂改了行径,转而去了偏房。 偏房早已被苏慕蓁改成了善坊学堂,李令月走近一看,这才注意到学堂竟也是男女分开的,她不由感慨起苏慕蓁对妹妹的呵护,“竟是不让其他的男子靠近,怕妹妹被人家拐走不成?这个苏慕蓁啊。” 摇头笑叹一声,李令月跨过门槛,走进了女子学堂。学堂内,并无夫子授课,有的只是一群摇头晃脑念着《千字文》的女孩子。 李令月的脸色瞬时沉了下来,“陈夫子呢?” 门口突然出现了一位华服美人,女学童的眼神悉数被吸引了过去,又见那人神色不虞,气质高贵,她们却又不敢造次,纷纷止了书声,怯生生地觑着。 苏慕凝自是识得美人是谁,她就着跪坐的姿势同李令月施了一礼,而后起身行至门扉旁,恭谨地回道:“公主莫要怪罪夫子,夫子早上有在我们学堂教过,方才才去了男子学堂。” “真的?”李令月垂眸凝视着苏慕凝。 苏慕凝的面色彷徨起来,而她身后的那些学童一听来的美人是公主,便又吓得纷纷跪在了地上。 这一对比,李令月倒是有些佩服苏慕凝了。均是总角孩童,别人是这样的畏惧她,而苏家的小丫头却还敢站在她面前说谎话。她扬唇耻笑一声,先是唤了众人起来,而后却又是无奈地笑了笑,“罢了,日后叫你姐姐再招一个夫子吧。” 苏慕凝听后,欣喜过望,她俯身对着李令月长长一揖,感激之情溢于言表,“多谢公主!” 李令月摸了摸她的头,“你姐姐呢?” “姐姐在道观外施粥呢。”苏慕凝乖巧答道。 李令月颔首,打发了苏慕凝去读书,就又去了外间。临到门口,李令月便听得一阵热闹人声,走出去一看,自家清净的道馆门口,竟是排起了长龙。 李令月扫了一眼,围在外面的均是些衣着褴褛的穷苦百姓,而她予以厚望的苏慕蓁正在那里安排一些事宜,余光瞥到她来了,便急急走来,同她施了一礼,“见过公主。” 她这一行礼,处在外间的奴仆以及候着的百姓亦齐齐跪在地上施起了礼,有些情绪激动的百姓,还一边施礼,一边抽泣地同她谢恩,“多谢公主大恩,若没有公主建这善坊,我们母子便要饿死了。” 那妇人说过之后,另外的一些百姓也纷纷叩首致谢起来,“公主善感天地,我等定日日祈祷,为公主求福。” 这样感恩戴德的景象是上辈子李令月所不曾见过的,她忽然有些明白自己之前为什么会输了。却也不得不说,这样被民众拥护膜拜的感觉,委实很好,只可惜那个人不在。 唇角无力地勾起,李令月唤众人起身,随后又唤了苏慕蓁去内堂叙事。 李令月问了些善坊的细节,听苏慕蓁一一答复,又叮嘱道:“善坊收纳贫民时,定要先审核一下身份。若遇到同你一样无户籍的人。”顿了顿,她忽而揶揄笑道:“那便试一试他,若是和你们姐妹一般秀外慧中,倒也可以收留。” “是。”苏慕蓁颔首,“公主谬赞,奴清楚了。” 李令月想起之前在学堂里的不愉快事宜,又对着苏慕蓁道:“我见你在善坊内设了学堂,不过一个夫子教两个学堂却是少了点。” 苏慕蓁见李令月眉峰微蹙,还以为她是对自己设两个学堂有所不满,惶然解释道:“公主,坊内人员纷杂,舍妹年纪尚小,为人天真,若是……若是……” “好了。”苏慕蓁没说是她不许建女子学堂,倒是让李令月颇为欣慰,拦住了言语支吾的苏慕蓁,李令月又道,“瞧你这支支吾吾的样子,我又没不准你设两个学堂。只是你妹妹是个可造之材,她眼下的进度,莫说是这里的学童,便就是世家子弟,同她一个年龄的,怕也没有几个及得上的。” “公主谬赞。”听到人家夸赞自己的妹妹,苏慕蓁的脸上不觉露出一抹笑意,对于李令月之前的那句话,她已大致明晰,“奴明白了,奴会给女学再寻一个夫子。舍妹那里,若公主应允,奴想求公主为她寻个女夫子。” “女夫子……”李令月的脑中浮现出那人持笔落字的温婉模样,她的面容不禁温柔起来,道,“凝儿的女夫子现在皇城之内,除了她,我是不会允许你再去找任何人的。” 苏慕蓁的神色落寞下来,脑袋无力的垂下,声音也颓靡下来,“是。” 李令月见她这护妹妹护到癫狂的模样,忍不住轻轻笑道:“真不知道该如何说你。武将氏族出身,居然会这样信守女戒。你可知晓,我和婉儿平日上堂时,也均是些男夫子。” 苏慕蓁的头垂得更低,李令月不忍再调侃下去,便又道:“罢了,我也不想因为这事,耽误你妹妹的学业。这样好了,眼下凝儿正处在启蒙期,不如你我暂时带着,待到她需要读《论语》等书时,再让婉儿来教?”见苏慕蓁面带踟蹰,李令月想她怕还有些顾虑,便直言:“放心,我们不会在这里待太久的。” 公主殿下都已经说到这个份上,苏慕蓁再是庇护妹妹,也不得不顺从,更何况这世上的女子又有几个能得公主点拨的。伏下身,苏慕蓁对着李令月又拜了下去,“多谢公主!” 李令月抬了抬手,“慕蓁就是爱如此多礼。令妹的事便先就此定下,至于夫子——我想你还是再去请两个吧。” 苏慕蓁微怔,心道:公主既然已经应下暂代凝儿的夫子,便就不会让她再去寻其他夫子,这也就是说要请那个陈夫子离开了。苏慕蓁不知道期间发生了些什么,但公主既然有令,她便就要遵命,“是。” 李令月笑着颔首,“如此,倒也没什么了。你先去观外盯着吧。申时若是无事,便来寻我切磋。” “是。”苏慕蓁躬身退下。 ※ 两旬后,善坊已无需苏慕蓁时时盯梢,李令月就从宫里借了个武夫专门教两人习武。如此,平日内李令月晨起时先去书室,为苏慕凝布置完功课后,就同苏慕蓁一起研究兵书。午时歇息过后,她便开始了习武,练习骑射与刀法,时不时地更要和苏慕蓁切磋一番。 大暑时分,李令月带着苏慕蓁去寻了几家富商,她定了许多粮食,积攒起来几乎足够全城百姓的食量。 苏慕蓁当时十分讶异,不过却并未提问,只遵公主的命令,几个月后再寻老板,将那些备好的粮食秘密运回,并派专人好好看守。 日子在忙碌中一天天过去,转眼就到了年尾。李令月记得年初之时,武后便会命自己回去。而她回去不久,她那可怜的六哥李贤就从太子之位上跌了下来,而这事情的关键——狡黠的笑意蔓延在唇边,李令月发觉她应当趁这个时机,去见一个人了。 第11章 李令月记得上辈子六哥李贤最怨的人,除去母亲武后之外,便就是一个唤作明崇俨的人。明崇俨是个道士,并且是个有些门道的道士,他长得丰神俊秀,兼会巫术、医术与相术,故而很得高宗与武后的宠信。 当年李贤跌下太子宝座,还与这个人有些关系。那时二圣让明崇俨为自己的几个儿子面相,明崇俨看过之后没言语,等几人走后,才对二圣说李贤的面相不好,恐不堪继承皇位。李贤得知后,就动了杀心,没想等明崇俨死后不久,自己也受了牵连,从高高在上的太子沦为了普通庶人。 有人说李贤这是杀了仙人得了报应,李令月却不以为然,依她来看,明崇俨不过是个面相好的江湖术士罢了。只不过,他甚得二圣宠信,还是有她可用的地方。 ※ 寻了个休沐日,李令月带着几个随从就去寻了明崇俨。 “明正谏。”李令月螓首微颔,算是和对方打了个招呼。 明崇俨回道:“公主有礼,贫道稽首了。不知公主今日怎有兴致,到贫道这里?” 说是稽首,却也只是弯腰合了个十。李令月倒也不在意这事,毕竟他们出道之人,向来都是如此。她微微笑着,道:“素闻道友道法玄妙,贫道特来请教一番。” 明崇俨知道公主这是在同他打趣,便也抚了抚颌上美髯,恭敬地迎她入座。 两人入座之后,李令月先就着道法同明崇俨探讨了一番。 “夫曰:‘天上忘情,乃天圣道人修炼之法。’明公所见如何?”李令月随口开了个话题。 明崇俨略作思量了一番,回道:“然也。天上忘情,并非指圣人无情,而是有情至于忘却,以无情化大爱。便就如盘古开天地时,宁死无悔,虽是无情于己,但却是大爱于众生。” 李令月饶有兴致地点了点头,继而问道:“以此言,岂非大唐的圣人也应遵循此言?” 明崇俨捋了捋长髯,道:“依贫道所见,理应如是。圣人乃我大唐之主,若受私情所扰,误了国政,岂不悲哉?” “明公果然敢言。”李令月莞尔笑着,心中忆起那个婉娈的女子,她却又不禁反驳道,“阿翁常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依我看,情之一字亦是如此。有的人因它误了事,有的人却可能因追求它而自我勉励,最终有所大成。这一切不能怪情,要怪便只能怪那个人自身不够明晰,分不清何为轻,何为重。” 明崇俨赞许地笑了笑,“公主所言亦是在理。道法自然,不可同一而语。” “明公谬赞。”李令月虚拱了拱手,想到今日前来的目的,她忽又笑着转了话题,“素闻明公相术高超,不知可否为我看上一看?” 明崇俨颔首,“公主既然有兴致,那贫道便为公主观上一观。” “有劳。”李令月微微笑着,任明崇俨细细打量,她虽然信道,但实际上却并不信这些巫术面术。不过若是这些巫术面术可以让武后改了心思,允她入仕,那她便就要重视起来,借此为自己所用。 观望之时,李令月见明崇俨的眉头渐渐皱在了一起,不由好奇道:“明公可是看出了些什么?勿要多虑,直言便好。” 明崇俨捋须回道:“公主这相……富贵之极。” “哦?”李令月饶有兴致地觑向他,她可不信只一个富贵之极便让明崇俨皱了眉头。 明崇俨望着那张笑意盈盈、实则暗藏玄机的俏脸,恍惚见到了含元殿上执掌国策的武后,竟是禁不住有些瑟缩。果然同他所观的一样,这太平公主也有帝王之相,只是想要坐稳,却不及他的兄长相王李旦。看来,几年后,这大唐又将风起云涌了。 含蓄一笑,明崇俨自然不会把这些话道于李令月听,他只含糊地回道:“是,公主贵人之相,日后必有大成。” “明公又在说笑。我一个女子,又能有何大成?”李令月虚以委蛇,她弯起眉毛娇俏地笑了,“听闻明公时常入宫谒见阿娘。” 明崇俨面色一怔,忙道:“公主,贫道入宫只是和天后商讨政事。” 李令月勾唇一笑,上辈子她就听人说过明崇俨和自己的母亲走得很近,今日一探果然如此。心头不由同情起她那位老实的阿耶,面上却仍是淡淡笑意,道:“明公为何如此心急?我只是想让明公帮忙传句话。” “公主,”明崇俨掩饰性地抚了抚胡髯,“公主如此身份,若想传话给天后,又何须贫道?” “那还不是因为阿娘更信明公……”特意顿了顿,李令月见明崇俨的额角微微跳了跳,她忽又话题一转,接道,“明公精通神道,说出来的话自是比我这个小女子更易让人信服。” “公主谬赞。”明崇俨笑着,却让人察觉不到笑意,“不知公主想让贫道说什么?” “我想让明公告知与阿娘,若是想成就大业,则必须要我在身旁。” “这……”明崇俨面上一怔,这话的意思分明就是说公主想参手政事。 李令月盈盈一笑,安抚道:“明公放心。我只是在太平观待得乏了,想回大明宫去住而已。” “公主……”明崇俨有些推脱,李令月见了,却依旧是一副言笑晏晏的亲和模样,“阿娘虽然更信明公所言,但阿耶和几位兄长那里,似是更愿意信我这个女儿和妹妹呢。” 这是在威胁他,若是不帮忙,她就要把自己和武后的事,说给皇帝皇子听。明崇俨虽然不信李令月会出卖自己的母亲,但皇家的人不可以常理来看,万中有一,他对此还真是多有顾虑。几经思量,终还是决定顺了对方的意。 “不过是一句话语,公主思家心切,贫道又有何道理不依?” 李令月看着那人虚假的笑意,心中尽是不屑,可面上却还带着笑意,拱手回道:“如此,多谢明公了。他日若生变故,我必会护着令郎。” 李令月说这话不过是忆起明崇俨过些时日便会身亡,空留个还未及第的儿子在世上,想依着这句话的情分照拂一番。本是好意,但在明崇俨听来,却觉着是对方拿儿子的安危来威胁自己。又是一阵心惊,他拱手回礼,模样倒是诚挚了几分,“承公主照料。” 李令月笑着颔首,事已办成,她想人家也不愿再看见自己,遂主动告了辞。一想到自己即将看到那心心念念的可人女子,李令月的面上便不禁浮起笑容,沿路上,她特意又跑到东市,为上官婉儿置办了几件首饰。 回到太平观后,她先去了趟书房。 书房内,苏慕蓁正把着妹妹的手,一脸温和地教她临帖。李令月看着她这温柔体贴的模样,哪里有半分横刀劈石的影子? 慕蓁真的是很疼爱她的妹妹啊。李令月摇头苦笑,她本是想来告诉苏慕蓁即将回宫,让她做好准备的,但见着两姐妹如此静谧,却是不忍打扰,自行先去了后院。 身骑骏马,手握弓弦,箭飞离弦,直中红心,竟是箭无虚发。李令月对这近一年的练习颇为满意,她想日后见到婉儿时,一定要在她面前炫耀一番,好让她对自己多些称赞。调转马头,李令月又射了一箭。 须臾之后,苏慕蓁也来到了后院。同李令月行过礼后,她也跨上马,持木刀和李令月比划起来。 李令月扬手拦下劈过来的长刀,虽是木制,但力道不弱,她这一下还是禁不住震得胳膊发麻,轻揉揉自己的右臂,李令月苦笑道:“慕蓁当真神勇,日后必可建跳荡功。” 跳荡功即是双方交战之时,兵未起,一人冲入敌方,仅凭气势便将敌人吓得溃不成军。是战事中最大的功劳,也是苏慕蓁的目标。听到李令月这样称赞于她,苏慕蓁颔首恭敬道:“公主谬赞,他日若可上战场,奴定全力以赴!” 李令月赞许道:“好!我等着那一天。” 两人在战场上又切磋了几番,事毕,李令月告知苏慕蓁不久后,她便要回大明宫去,嘱咐苏慕蓁对善坊的事做些安排,特别要盯好存粮,并直言自己会带她们姐妹两人一起回宫,让她做好准备。 约莫过了半个月,武后果然派人来接女儿了。 第12章 “公主万安,天后命吾等接您回去。” 李令月扫了眼来者身后的奢华舆马,蹙眉命道:“将这个朱里通幰1的车拉回去,换辆无甚装饰的来托行李,我骑马回去便好。” 侍卫面上一怔,料不到平日最是讲究排场的太平公主居然改了性子,但见公主面色不虞,自也是纷纷应诺。 李令月挥了挥手,示意几人先去布置,她转过身,又对苏慕蓁道:“去收拾下行李,我们要去见凝儿的女夫子了。” 苏慕蓁还是第一次见到公主笑成这样,唇角微弯,欢愉中暗藏着期待。她颔首应命,心中对高院深深的恐惧,却也被妹妹将得良师的喜悦冲散,淡笑着就去寻了妹妹。 待到几人收拾妥当,李令月便领着众人回了宫。至望仙门口时,李令月禁不住扬起脖子向里间张望起来,她记得上一世的这个时候,便是婉儿领了母亲的命前来接自己。算算日子,距上次临别已过了近一年了,想到即将见到那可爱的女子,李令月有些欣喜不已。不顾着皇家的公主形象,她一见到那梳着双环垂髻的女子背影,便喊了出来,“婉儿!” 女子闻声回过身,对李令月屈膝拜下道:“奴婢见过公主。” 眼眸细长,眼尾微翘,仅是低首微笑,都带上了一丝媚意。这样从骨子里就透出一股狐媚的女子,如何是她心爱的婉儿?李令月轻嗯了一声,她认识眼前的女子,这女子是她阿娘身前的红人——韦团儿。虽只是一个普通的宫婢,但自恃年轻貌美,不甘为奴,妄想做她的嫂子,遭到八哥李旦拒绝之后,却又怀恨于心,使了阴招,害死了她的两位嫂嫂。 李令月不喜欢这样狠毒无能的女人,因而对其冷淡的很,任其如何殷勤,皆只是淡嗯已对之。韦团儿善妒,又仗着武后的宠信,竟是膨胀得连公主都不放在眼里,当着众人的面,就敢对李令月讥讽道:“公主莫要寻婉姐姐了,婉姐姐前些日子被圣人封做了才人,此时怕是正服侍二圣,没时间来接您。” 李令月的眼眸眯了下去,她当然知道婉儿做过自己的庶母,只不过那是她母亲为了将婉儿留在宫里的权宜之计,此时她父亲年事已高,又疾病缠身,根本无心*。何况就算他有心,她的母亲也不会应允。故而她根本就不在意婉儿的才人身份,但她在意韦团儿的讥讽,这不止是对她,更是对她的婉儿。 唇角微勾,李令月笑得妖娆,“婉儿被封做了才人,团儿你莫也被封做了才人?” 韦团儿见李令月的态度渐好,竟是有些餍足,没多想便答道:“奴婢哪有婉姐姐的命好。” 李令月听出她话里的嫉妒,轻轻笑了笑,“如此,你便就还是个女使。我记得才人是正五品,而女使最高也不过六品。宫里有规矩,品级低的不可乱言上级。难道说我离开不过一年,这规矩就变了?” “没。公主……”韦团儿也不是太过蠢顿之人,只是这些年仗着武后的宠信跋扈惯了,此时见李令月并不如其他皇亲那样捧着自己,不由有些发慌,她刚想开口辩解,但却被李令月的话拦住。 “既然未变,那就好办了。韦团儿你身为奴婢,却在嚼才人主子的舌根,该当何罪?”声音冷了下来,李令月严峻着神色盯着韦团儿。 韦团儿只觉那人的眸子如鹰般锐利,仅一对视,就让她忍住了内心的委屈不甘,惊惶失措地匍匐在地,“公主,公主恕罪。奴婢知错。” “知道错了?”李令月垂下眸子瞥她。 韦团儿点点头,用她最擅长的娇柔神态望着李令月道:“是,奴婢知道错了。” “嗯。”李令月勾起了嘴角,她扫了眼身旁的护卫,“既如此,便按着规矩罚吧。”说罢,她便带着众人离去。 ※ 回凤阳阁为苏家姐妹安排了两间房,李令月便打发两人回去歇息,而她自己则叫来了婢女玲珑,好好地将这一年宫内的事宜询问了一番。 “我不在的这段时辰里,都发生了些什么?”斜倚在榻上,李令月的眼眸微阖,她一边受着婢女的服侍,一边询问道。 玲珑是她当时特意留在宫里的,临走前她也叮嘱过对方多留意宫内的各个事宜,此时主子一问,她便细细地将一些宫内琐事说了,而后又挑了几件重点说道:“二圣先前在东都住了几个月,东都的事情奴婢不知。长安这里一切尚好,只是宫内有流言说……” “说什么?” 玲珑抬了头,小心翼翼地瞥着公主,“说太子殿下……并非天后所出,亲母是您的姨母郑国夫人。” 她本以为公主听后会动怒,特意歇了捶腿的手待着谢罪,哪想公主殿下却是连眸子都未睁开,只嗯了一声,“还有呢?” 玲珑一怔,旋即又服侍起来,接道:“上官氏似是很得天后宠信,从您那回来不久,便被赐了才人之位。” 听到自己心心念着的女子名讳,李令月缓缓睁开了眸子,她低眸觑着玲珑,眸子里是不同于往常的柔和,“她在宫里待的好么?” 玲珑又是一怔,她还是第一次看见公主这幅神情,这模样活像那些谈论情郎的少女,可她的公主却是在谈论一个刚刚封为才人的婢女。缓了缓神色,玲珑挥了自己的乱想,恭谨答道:“奴婢同上官才人聊过几回,上官才人的气色不错,只是面色时不时得会泛出一抹愁容。奴婢想她应是衣食无忧,却有些心里郁结吧。” “婉儿……”李令月轻声嗟叹,察觉到玲珑的眼色有些疑惑时,却又转了话题问道,“你同婉儿见过?” “是。”玲珑颔首,“上官才人得闲会来凤阳阁转转,奴婢有幸同她谈上几句。” 李令月的唇角勾了起来,她想:婉儿得闲会来她阁里转转,证明分别之后,还是有些顾念她的。这让她欣慰不已,若是婉儿这时就喜欢上了她,那倒是比上辈子还要早呢。 “你下去吧,我歇歇,卯时唤醒我,还要赴阿娘的宴。”摆手挥退了下人,李令月阖起了眼帘,嘴角还蔓延着笑意。婉儿莫急,阿月回来了。 ※ 到了卯时,李令月特意精装打扮过后,梳着垂练髻,簪了个羊脂白玉的云头簪,着着一件海棠红长裙,娉娉袅袅地去了武后的行宫。 “女儿见过二圣,二圣万安。”低首拜过后,李令月的目光在室内逡巡,渐渐地她嘴角的笑意凝住,满室的纱衣长裙,竟无一人是她的上官婉儿。 李令月觉得有些意外,心中的欢喜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消沉与警惕。她的回归宴居然没有婉儿出席,这是怎么回事? 第13章 “阿月回来了,快走近点,让阿耶看看。”主位之上的李治招了招手,唤小女儿过来,近一年未见他对女儿也甚是思念。 李令月轻应一声,噙着笑便走向前去,距矮几还有一寸地时驻步。这样近的距离,李治虚忽着眼睛却也只能看个模糊,而他身旁的武后倒是将女儿看得仔细,笑呵呵地赞道:“我儿长高了!” 李令月颔首回礼,见到自己的父亲这幅模样,她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在她的印象里,李治一直是个慈祥的人,他待自己很好,几近有求必应,是个称职的好父亲。她念着父亲的好,一直以李家人自居,即便是后来因母亲登基改姓了武,可她还是一直护着李家的人。但是他们李家人都做了些什么呢? 七哥还好,七哥只是无能,纵容他的妻子打压她。而八哥,八哥靠着她坐上了皇位,虽然日常对她尚好,但一遇上儿子,他也不由偏了心。李令月不知道最后李隆基要杀她,是不是承了李旦的意,但她知道就算是瞒着他,她那个没有狠心的八哥也动不了自己的儿子,他也无能。 这样一想李令月不由有些同情自己的父亲,生了几个儿子,有能力的却都是短命鬼。她扬唇自嘲地笑笑,对自家兄长竟也如此的无情,还真是深得阿娘亲传,回不去了啊。 眸中有一闪而过的黯然,李令月拾起步子走上高阶,她亲昵地拥了拥自己的母亲,而后又跪坐在父亲身边,执起那双有着年轮印记的手抚上自己的面颊,摆出一副小女儿姿态娇俏笑问:“阿耶,女儿是不是比之前更美了?” 咫尺间的距离,李治终于看清了女儿的相貌,他的脸上泛出了欣喜,一边抚着女儿的脸颊,一边笑着道:“是,是。我的公主越来越美了!” 李令月娇俏一笑,起身对两人施了一礼,便回到了自己的座位。目光在在座的几位兄嫂面上一一扫过,她发觉除去自己的六哥李贤之外,其余几人还是欢喜的。只不过这欢喜也欢不了几年了,李令月垂下了眼帘,再抬眼时,却又是一片和悦笑意,“各位兄嫂好久不见,小妹敬你们一杯。” 众兄嫂连忙举杯回敬。兄友弟恭,姑嫂和睦。李治倍感欣慰,抚须笑了起来,“媚娘,孩子们都大了。已经用不着我们太费心了。” 武后的眉梢微挑,也笑道:“他们再大,在我这个娘亲眼里,也都是个孩子。” 李治的神色有些发怔,他之前那话便是暗示武后该放手了,可武后却这么回答。这让他有些担忧,不过以他仁善的本性来看,武后是孩子们的母亲,一个母亲就算再怎样,也不会对自己的儿子下手。就让她再代自己管几年朝政吧,等明允1继位便好了。他轻轻叹口气,看着言笑晏晏的儿女们,就又笑了起来。 宴会尚算和谐,李贤知自己不得武后宠爱,从一开始便沉默寡言,低头饮着杯中酒。李令月也不招惹他,只同另外几人谈论自己这一年的见闻。 须臾之后,武后见李治疲惫地搓了搓额角,也便停了宴,扶着他入了后殿。李令月同几位兄嫂客道几句,也随之告辞。 回去的路上,她的眉头是蹙着的。她记得上辈子婉儿不止接了她回宫,还参加了这个宴会,可如今她回到宫后还未见到婉儿一眼。这是怎么回事?心知武后多疑,她在宴会上竭力压制自己的遗憾失望,直到这时才将自己的不悦浮现在脸上。 “你们先回去,我去花园散散心。”说着她便掉转马头,扬鞭走了。 依着前世的记忆,李令月行到了上官婉儿的闺房。室内灯火通明,想来对方还未睡,李令月舒了口气,轻手轻脚的下了马。抬手示意宫内的奴婢勿言,她蹑手蹑脚地行了进去。 红窗格下,李令月寻到了婉儿的身影。上官婉儿正跪坐在矮几前,持笔写着什么,看那身形这一年似是过得很好。李令月满意地笑笑,她悄向前去,从后一把将对方揽住,依在婉儿的肩上,轻轻摩挲着,“让我看看,我们美丽的上官夫子在写什么。” “啊!”上官婉儿被这突如其来的亲昵骇得一怔,她急忙挣脱而出,直起身对着李令月施礼道:“公主。” “公主?”李令月听惯了她叫自己阿月,此时听到公主两字竟是禁不住落寞,抬眼向矮几上的笔墨望去,她赫然见到那句令人惆怅的诗句,“叶下洞庭初,思君万里馀。2婉儿……”你是在想我么? 上官婉儿也渐渐恢复了常态,她端庄地站着,道:“公主,时辰不早了,您该回去歇息了。” 言语疏离,同之前的亲近有极大的差别。李令月笃定这事必有蹊跷,她看了婉儿一眼,转过身就走进了内室,低身向榻上一坐,她扬着下巴便笑道:“嗯,时辰确实不早了。我今儿个就在这歇了。” “公主……”上官婉儿面露愕然,她发觉这位公主殿下还是如先前一样的霸道。而且——她见李令月招了招手,“过来,帮我更衣。”还有些变本加厉。她抿着嘴,静静望着公主殿下,没有开口。 李令月知她不满,便促狭道:“这宫里唤我公主的人甚多,唤我阿月的却鲜少。你若是唤我公主,便过来帮我更衣。” 上官婉儿当然知晓李令月的意思,她也想像之前那样唤李令月阿月,可眼下地点不同,且武后叮嘱过她,说她毕竟是李治的才人,即便只是个挂名的,也不应太过亲昵,要注意分寸。武后都已开口,她又怎能不遵从。只好为难地望向李令月,道:“公主……” 话未说完,就被李令月怒声打断:“更衣!” 她这气鼓鼓的模样,在上官婉儿看来倒像是得不到糖果的孩童在同大人撒娇,实属有些可人。上官婉儿无奈地笑了笑,“这是我的屋子,哪有你的中衣。”话虽这么说,但她还是走近了些。低眉瞥到那人的海棠色的裙衫上蹭了一些土灰,她忽然低下|身,轻轻拍了拍,“瞧你,顶好的裙子,才穿了一会儿便脏了。” 李令月扬起了唇角,用食指拖住婉儿的下颚,揶揄地笑,“婉儿怎知我只穿了一会儿?我记得我今晨可未见着婉儿。” 上官婉儿面色一怔,她早上趁着帮武后处理事务的间隙,悄悄看了李令月一眼,这本是属于她的小秘密,此时竟不小心说漏了嘴,不由羞赧起来,“这样繁华的裙子不利于骑行,你又怎会穿它回来。” “此言在理。”上官婉儿的神情自然瞒不住李令月,李令月眼下的心情倒是好了许多,她伸手握住婉儿的柔荑,一用力便将她拽向了怀里。 上官婉儿就势倾去,两人竟就这样倒在了床上,两双唇贴在了一起。 第14章 上官婉儿的面色顿时泛起了潮|红,她的眸子瞪得大大的,一副受了惊的模样,才一碰上,便立刻推|拒,匆匆忙忙地起了身。 李令月的神色也有些发怔,她方才不过是想拉人入怀,哪想力道大了,竟直接将婉儿拉倒在自己身上,而且——她摸了摸自己的朱唇,那上面还有婉儿青|涩的触|感。还真是不虚此行。 算上上辈子,这也不过是她第二次亲吻婉儿。她还记得上辈子亲吻婉儿时的景象。那时她愤懑婉儿依附韦后助纣为虐,进宫同她相谈,期间逼问的紧了,竟让婉儿将自己的心声吐露了出来,婉儿说:“我只是一个弱女子,在这深宫之中,不依附韦后还能依附谁?” 她气得反驳,“你还可以依附我啊!” 婉儿嗤笑,面上竟浮现出落寞的神色,“你?比起在公主府看你和面|首亲昵,我倒还不如留在这宫里。至少……不会心痛。” 婉儿这话暗示得十分清晰,她也不是年少稚儿,自也是听得明白,当下便怔住了,“婉儿,你……” “是啊,我喜欢你。”上官婉儿直视着她的眸子,嘴角带笑眼里却尽是凄凉,“可笑么?一个奴婢居然爱上了主子。” “婉儿!”她不喜欢婉儿自称奴婢,忙伸手拦住她,“不要说了。我从未把你看做是奴婢,我……”话到嘴边,她却不知该如何接口,她喜欢婉儿么?若单指这个人,她是喜欢的,可论到情|爱方面,她一时还真说不上来。 “我们明天再谈这个问题。”神色略显慌张,她深深地望了婉儿一眼,留下句,“今日风寒,你多添些衣。”转身逃也似得跑了。 回到公主府后,她未召面|首就躲进了屋里,她想不明白婉儿为什么会喜欢她,或者说是爱。她有什么好,可以让婉儿忽略身旁的才子贵胄,唯独看上自己?而婉儿又是什么时候爱上她的呢? 李令月开始回思,她想起以前自己和婉儿的点点滴滴,似乎婉儿是对她关爱有加。薛郎死时,是她一直守在自己身旁安慰;心情烦闷时,是她陪在一旁逗自己展颜,被阿娘逼婚武三思时,也是她帮自己出谋划策。 婉儿待自己真是很好,可这竟是源于对自己的爱么?婉儿爱她,那么她呢?她爱婉儿么? 李令月想了整整一夜都没确定答案,她不确定自己对婉儿是否有夫妻之间的那种感情,但是她可以确定她不愿再见那哀戚到灼心的神色,为了婉儿,她决定尝试。 于是翌日她去寻婉儿的时候,便说:“昨日那事我想过了。”她见婉儿瞳仁微颤,显然有些忐忑,伸手攒住了对方柔荑,面上也露出柔和的笑,“婉儿,我将那些面首赶走了。” 上官婉儿听得一颤,内心有一股暖|流冲过,她勾起唇角笑了起来,“阿月。” 见她这样欢喜,李令月也不由得笑了,“这下可安心随我走了?” 上官婉儿摇了摇头,这让李令月很诧异,“为何?婉儿你莫非不知韦后她心存不轨,妄想夺我大唐国位。你知道,这事我是不会允许的。” “若是这样,我便更不能离开了。”上官婉儿浅浅笑着,她抚着李令月微蹙的眉头道,“你当我一直留在宫里做这个挂名婕妤1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你。” “我?”李令月面色微怔,经过多年的风霜洗礼,她早已不是当年的稚|嫩少女,此时婉儿一说她便悟道,“莫非你留在宫里,一直是帮我监视韦后么?” 上官婉儿未置可否,只道:“我会稳住韦后,待三郎率人攻进来之时,开宫门相迎。” 李令月被上官婉儿的豪义感动,但她不愿其以身犯险,“不行,婉儿,刀剑无眼,若是伤了你怎办?” 见她关切,上官婉儿唇上的笑意更重,“世人都称我巾帼宰相,你还担心什么?不过三郎不是你,我想我们还需要立一份遗诏。” 那时候的李令月还将李隆基当做自己年少气盛的侄子,认为只要自己特意叮嘱,他就会听从,也便顺了上官婉儿的意。一来遗诏确实重要,二来婉儿之前在众人心里都是韦后一派,她也需要做些事情来扭转形势。 两人联手立了遗诏,而后在政变即将展开的前两日,李令月又去提点了婉儿一番。在离别时,她望着婉儿那柔和却又深沉的眸子,心里竟有些疼惜,迈出两步后,却是控制不住地转了过来。她走近上官婉儿,想都没想得就将对方揽入怀里,微低着头,对着那双朱唇深深一吻。 这是她第一次吻婉儿,也是上辈子最后一次吻婉儿。 那次之后,她再得到婉儿消息,却是有人告知她:婉儿卒了。死在了李隆基的旗下。她大吃了一惊,面前天昏地旋,坐都有些坐不稳,瘫在了榻上。她想不到一向听自己话的侄子,居然会杀了上官婉儿。心口抽痛,她咽不下这口怒气,带着满腔愁苦前去质问侄子。 李隆基对她依旧毕恭毕敬,直说自己是管教下人不利,已将错手杀上官昭仪的人诛了,希望她消气。 消气?喜欢的女子都被他杀了,她如何消得了?她第一次对侄子声色厉荏,大大地斥了他一顿。 李隆基一直惶恐听着,后来她的八哥李旦闻信走了过来,她卖了新皇一个人情,没再惩处,只说要厚葬婉儿。 就像《诗经·绿衣》篇所说的一样:“我思古人,实获我心。”李令月望着婉儿的遗物,也在追思伊人。她忆起了婉儿的好,也明白了婉儿在她心里的地位。可笑,她当时还犹豫自己是不是爱婉儿。现在婉儿不在了,她却确定了,她是爱婉儿的,婉儿的死对她来说竟比薛郎的影响还大。她近一周没有胃口,夜|夜守在婉儿的灵堂前,亲手为婉儿撰写墓志铭,一下一下地帮她雕刻。 “潇|湘水断,宛委山倾,珠沉圆折,玉碎连|城。甫瞻松槚,静听坟茔,千年万岁,椒花颂声。2” 她想:若有来生的话,她定会好好待婉儿。这一世婉儿大半时日都对她求而不得,那下一世就让她抢先吧。她要好好的追求婉儿,让婉儿过得安宁舒悦。 想到昔日的种种,李令月又一次愁上心尖,她攒住一旁微怔少女的柔荑,拉着她坐到了身边,柔声安抚道:“方才是我力道大了,我向姐姐道歉。” 只有在犯错时,才会耍赖唤她姐姐啊。上官婉儿抿唇淡笑,神色有些讪然。这是她这辈子第一次被人吻,而这个人竟然还是个女子,更为神奇的是,她居然不厌恶这种有悖礼教的事,甚至说还有些欢喜。上官婉儿啊,你真是白读了这么些年的圣贤书。 正自嘲着,她却又听李令月问道:“今日的晚宴姐姐怎么没来呢?” 上官婉儿面露苦涩,人家没邀请她,她如何去呢?她未回复,那厢李令月好似看出她心声一样,接着问:“可是阿娘对你说了什么?” 上官婉儿并未觉得武后的话有何不对不妥,但也不愿离间母女二人的关系,只道:“我如今的身份确是与以往不同了,有些事以前做得,如今却是做不得了。” 这是暗指她如今是李治的才人,不止是武后的女使,昨日的家宴并未请其他妃嫔去,她自然也无法去得。李令月当然听得出这层意思,可她还是觉得母亲做了些什么,遂直视着婉儿的眸子,有些逼问道:“我不在的这段时日,阿娘待你好么?” 上官婉儿被她盯得直想避开,可手被李令月紧紧攒着,再观那人的眸色灼灼之中却还带着满满的关切,她抿抿唇角,终还是答了出来,“天后待我很好。”顿了顿,她却又多问了句,“你呢?” 第15章 “我也很好。”李令月握着上官婉儿的手盈盈笑着,“我还给你招了个徒弟。” “是苏家的那个小娘子么?”上官婉儿问。 李令月颔首,食指轻点了下婉儿的鼻尖,笑道:“不愧是我的婉儿,真是聪颖。” 还是这样的举止轻佻啊。上官婉儿微垂下头,面上隐隐有些羞涩,李令月的那句“我的婉儿”,让她的心绪起了波澜。 而她这副略带娇羞的模样,恰是李令月的心头好,李令月不加避讳地直视着,直到婉儿禁不住抬起了头,她才摆出一副关切的模样,道:“婉儿,你的面色有些红。”伸手抚了抚,又惊讶道:“而且还有些发烫,是不是病了?” 上官婉儿更是羞得赧然,直埋着头挥手让李令月不要多想,“我没事,可能是有些累了吧。时候不早了,公主也该回去了。” 李令月自然知道婉儿这是无措了,她素来是个霸道性子,看上的东西即便在他人手中也要抢来,可面对婉儿,却是耐心得很。毕竟婉儿此时还算是个轻|稚的少女,她还不想这么早就把人家吓坏了,遂只微微笑着,“那好,我先回去。明日,你着个时间过来,我给你办个拜师大典。哦,还有,过些日子就是上元节了,阿娘那天应该会予你假,你可不许把它订出去。我要带你出宫看花灯去。” 说完,她也不顾上官婉儿刚刚启开的唇角,转身就走了出去。对着送出来的婉儿柔和笑笑,她夹紧马腹扬鞭而去。 上官婉儿看着那渐行渐远的飒丽背影,默默念了句,“近一年过去了,她还是没有变。” ※ 翌日,上官婉儿还未寻出空闲来找李令月,李令月便被武后叫了过去。 李令月到那时,武后正坐在主座批阅奏章,武团儿站在她身后侍奉,而上官婉儿则在她斜下首的矮桌上持着笔墨书写着诏书。 李令月侧眸瞥了眼颔首书写的上官婉儿,不由觉得心情大好,眉眼弯弯地向武后行礼,“阿娘万福。” “阿月来了。”武后将螓首从书卷中抬起,对着李令月招了招手,“来,过来坐。” 李令月应声,抬步向主位走去,路过上官婉儿的书桌前还不忘对着她回眸浅笑,惹得婉儿面色微怔,直将头埋在案上,不再言语。 李令月轻笑,依着武后乖巧地坐下,一路上皆未看武团儿一眼。就连武团儿对她施礼,她也未搭理。最后还是武后出声唤得武团儿起来。 “团儿起来吧。”武后对着武团儿抬抬手,而后又笑着问向李令月,“团儿如何招你了,听说你昨日将她罚了?” 李令月的唇角扯了扯,笑得有些散漫,她瞥了武团儿一眼,没说话,但武团儿却明显感到了威胁,身后的某个部位灼了起来,她咬着下唇,蹒跚着挪了几步,低身告罪道:“天后,奴婢有罪,是奴婢口无遮拦冒犯了公主。” 武后当然知道武团儿如何招惹了太平,她只是想看李令月怎么回答,没想许久不见她这小女儿竟是成长了这么多,那副威仪竟可骇得团儿筛糠般地发抖。真不愧是她的女儿啊。 武后不在意地挥挥手,示意武团儿退到一旁,便又对着女儿问道:“先前你还不想娘把婉儿带回来呢。怎么如今好不容易见到人家了,反倒不同人家问好了。” 李令月心中微疑,她昨日还以为婉儿的冷淡是武后的原因,此时见武后这样,她又觉得是自己想错了,便依着礼数对婉儿行了个同辈间的拱手礼,“婉儿好。” 上官婉儿没她这么坦然,但武后在场,她也不好表现的太过异样,只同她回了一礼,随后就又低下了头。 李令月知她面薄,怕是还在计较昨晚的事,便也不言语,只低着头装作若无其事地模样扫着案前的一叠叠奏折。竟是大部分都是弹劾她六哥李贤的。 看来阿娘在朝堂的势力要胜于六哥啊。李令月心中微叹,她还没细看,耳边便听武后调侃道:“人道久别重逢最是欣喜,怎生你二人如此寡言?” 上官婉儿面色微怔,她抬头向李令月望去,便见着李令月依旧是一副淡然的模样,听武后说罢,竟揽着对方的手臂撒起了娇,“什么都瞒不了阿娘。女儿昨夜在宴会上没见着婉儿,还以为她病了,就跑去看望了一下。” 武后“嗯”了声,神色虽观不出喜怒,可李令月却觉得她似乎在思忖些什么,她方才答出那话也是有些顾虑的,她不确定是否真是自己多想,但凭着上辈子的阅历,她清楚知道武后在宫内的眼线居多,她和婉儿的身边定也是有的,此时她若是说谎,怕是更会惹人怀疑,倒不如坦白从宽,至少还能给武后一个乖女儿的好印象。 李令月静静地候着,少顷,便听武后转了话题,“婉儿已是才人身份,不宜再去崇文馆上堂。阿月,你明年也要及笄了,娘觉得还是给你寻个太学博士私自教会的好,你看呢?” 李令月多年的经验告诉她,阿娘决定的事从来就没有可以商量的,她也不打算拒绝,只依在武后的肩上卖乖道:“女儿听娘的。只是女儿觉得阿娘比那些太学博士博学多了,不如女儿就伴在阿娘身边同阿娘学习吧。” 她想至少陪在阿娘身边,还可以日日见到婉儿。但可惜武后却是未置可否,“女儿大了,总是要嫁人的。说来娘还没问过你,喜欢什么样的?” 李令月听得一怔,她用余光扫了眼上官婉儿,却见着婉儿的手腕明显一抖,墨水沁了宣纸,她心里一揪,不愿再和武后细谈这一问题,只好太极式地回道:“女儿还小,还不急于这事。娘怎好现在就催人嫁出去,女儿陪在娘身边不好么?” 说着她便摆出一副不悦的模样,撇着嘴望向武后,武后哑然,一把将她搂在了怀里。 母女二人正亲昵着,武团儿却又抓住了机遇,她昨日因上官婉儿被罚了一顿打,此时见婉儿出错,毁了一道诏书,便想出言讥讽两句,哪想人才刚挪开步子,公主就从天后的怀里挣出,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这一眼如同有魔力一般,将武团儿吞没,吓得她腿脚发软,踉跄着就跌倒了地上。 武后闻声瞥向她,眉头微蹙,武团儿见了连忙伏身告罪。 李令月却懒得再理会她,只拉着武后的袖口道:“阿娘,女儿想请您把婉儿借给女儿一会儿。” “哦?”武后觑着她,看得李令月有些心虚,她讪笑着回:“女儿替婉儿收了个徒弟,想让婉儿抽空见见。” “不知我儿给婉儿收了哪位高徒?” 李令月笑着答道:“阿娘您也见过,就是苏家的小娘子,女儿见她比同龄人底子好些,为人也好学聪颖,是个好苗子,就自作主张的帮婉儿收下了。” 武后盯着她,那神色有些探究,李令月便又道:“婉儿若将她调|教好了,日后阿娘身边不就又多了个才女。” “我儿真是贴心。”武后笑着称赞,可那神情看着却让李令月觉得她在犹疑。李令月知道自己的母亲有多疑的脾性,她心中思量着对策,面上却摆出一副受用的欣喜模样。 武后扫了眼上官婉儿,见婉儿心神不宁的模样,叹了口气,“你既有心给婉儿收徒,那阿娘每日便予她一个时辰的假,让她去教人家。” “阿娘圣明!”李令月欢喜地抱着武后,下颔依在武后肩上时,朱唇轻轻开启,附耳道:“阿娘放心,女儿永远是站在您这边的。无论以后发生何事。” 轻声细语的一句话,惊得武后面色微怔,她难得露出讶异的表情。只是还不待她发问,李令月就走下石阶,牵着婉儿的手对她施礼道:“那么阿娘,女儿就先带上官夫子去见徒弟了。” 说罢,便拉着还在施礼的婉儿走了出去。 第16章 一出门,李令月便对着上官婉儿笑道:“婉儿,我的住所离阿娘这儿有些距离,我叫人去帮你备辆步撵吧。”说罢,她就要吩咐宫婢,然而这时上官婉儿却插了口,“公主晨时是骑马来的吧?” 李令月瞥了眼阶下被侍从牵着的坐骑,勾唇笑了笑,“婉儿真是眼尖。晨时我是骑马来的,不过眼下倒是想坐步撵了。” “是么?”上官婉儿微扬了扬下巴,那模样看似有些俏皮,“那公主便坐步撵回去吧。”转过头,她竟自己唤人为她备了匹骏马。 这举动着实惊到了李令月,李令月讶异地望着她,道:“婉儿?” “公主请便。”上官婉儿从李令月的掌心挣开,微一施礼,便走下了阶台,接过宫仆递过来的缰绳,一踩马镫就跃了上去。身姿灵巧,浑然不似初学那般的笨重。 李令月看着那御在马上行步洒脱的女子,嘴角不由泛起了笑,她欣喜,这才是她认识的婉儿,平日知书达理似个大家闺秀,但骨子里却和她一样有着种不服输的韧性,不甘落于人后。 “看来,这近一年里,婉儿还习了骑术。”李令月喃喃道着,走到自己的马前,翻身追了上去。 仗着自己的骑技好,李令月不过须臾便赶上了上官婉儿,她轻拉缰绳放缓自己的速度,并排和婉儿行着,“婉儿当真好骑术,我这半个师父都要追不上了呢。” 上官婉儿哑然,她当然知道李令月这是在恭维自己,她不善于骑射,每次在课上都是垫底的,但好在勤能补拙,一年下来,她也可以驾驭各色马种,应对一些状况了。昔日李令月坠马受伤之事,一直刻在她的心底,那次若非她不善于驾驭马匹,李令月又怎会因救她而受伤呢? 这让她愧疚不已,今日选择骑马而非步撵,也不过是为了让李令月看看,她已经可以独自御马了。 李令月没她这种心思,却仍是欣慰不已,她又同婉儿调侃道:“既然婉儿骑术这么好,不如加入宫里的马球队吧。说来我也好久没打马球了,哪天我们打一场?” “既然公主有兴,婉儿又怎敢不从?”上官婉儿轻柔笑着,心里却不禁有些为难,她以前和宫女们打过一次马球,那次她刚学会骑术,本以为可以大展身手,没想却受不了这尘土飞扬的刺激场面,只剩胆战心惊了。若是阿月看到了,怕是又要取笑她了吧? 李令月察觉到婉儿的眉间不经意地蹙了蹙,她暗自笑了笑,心中忆起上辈子和婉儿打马球的场景,不由得有些怀念,她家的婉儿文采风流,但可惜在武力上却没什么天赋,同她打得那几次,几乎每次都是惊慌失措,不是打空了,就是不小心进了乌龙。 还真是可爱呢。李令月侧首看着上官婉儿,倾慕映在她的眸里,虽是无言,但还是看得婉儿羞红了脸。 两人行至凤鸣阁,李令月先行下马,而后亲手将婉儿扶了下来,“凝儿此时应该和她姐姐待在书房,我叫她们准备一下,一会儿我们再过去。” “好。”上官婉儿颔首。 李令月领着上官婉儿进了门,两人品茗闲聊一阵,便有人通报,说是苏慕凝那儿准备好了。遂又转而去了书房。 苏慕蓁姐妹早已候在了门外,见两人过来,纷纷行了一礼,“见过公主,上官才人。” 李令月招了招手,“今日的主角是婉儿,便不要这么多礼了。我和婉儿先进去,你们开始吧。” “是。”苏慕蓁和苏慕凝相继应道。 两人目送着李令月和上官婉儿进了门,见宫婢将房门阖上,便开始了拜师礼。 先前苏慕蓁已按规矩在西南方向放好了献给老师的束脩1,也就是一筐五匹的绢帛,一壶二斗的酒,以及一案三艇的干肉。而苏慕凝也按李令月的吩咐着了件素雅的学服,收到姐姐的眼色之后,她便对着门扉,躬身问道:“我欲向先生求学,不知可否进见?” “进来吧。”上官婉儿的声音隔着门扉传来,苏慕蓁听后便推开了门,抱着束脩走了进去,苏慕凝亦步亦趋地跟着,行至堂内,接过苏慕蓁手里的束脩,屈膝跪下,对着束脩拜了三拜。而后起身向后退去,回避上官婉儿的三次回拜。 之后,便等着上官婉儿坐回主座,再正对着婉儿跪下,将束脩举过头顶,“学生苏慕凝拜见先生,这是学生的薄礼,请先生收下!” 上官婉儿伸手接过。苏慕凝又对她拜了一拜,这才起身退了出去。此时便算作礼成,苏慕凝成了上官婉儿的首位弟子。 李令月一直坐在旁边静静瞧着,她看着年少的婉儿坐在主位摆出一副师者的威仪模样,就不禁莞尔,但事宜严肃,她不好开口,此时见好不容易完事,终忍不住噗地一声笑了出来,“婉儿当真好派头,看得我都忍不住想拜你为师了。” 其实之前上官婉儿的心里也有些紧张,此时事毕,她也是松了口气,责怪地瞥李令月一眼,“莫要打趣我了,还不是你替我收的弟子。” “她姐姐要找女夫子,你是我认识最适合做女夫子的人了。我不找你,又能找谁?”李令月依旧粲笑,上官婉儿对着她无奈地摇了摇头,“天后只准了我一个时辰,我要唤凝儿进来督促,你……” “我留在这儿。”李令月莞尔轻笑,“正好欣赏下上官夫子教书时的绝代风采。” 没个正经。上官婉儿腹诽,面上却摆出了一副端庄模样,“凝儿进来吧。” 苏慕凝应声走进,她身后还跟着个默不作声的苏慕蓁,两人对着主位施了一礼,而后苏慕凝就按着上官婉儿的吩咐坐了下来。李令月看了看门神似的苏慕蓁,道她也是关心妹妹,想要考量一下这个新夫子的水平,便也招呼她在一旁坐下来,“慕蓁,你也坐吧。” “是。”苏慕蓁拱手谢过,寻了个不打扰两人的位置坐了下来。 上官婉儿想了解一下苏慕凝的进度,便问了她,“凝儿自那次别过,又习了哪几本书?” 苏慕凝如实答道:“回先生的话,凝儿已经开始接触经史子集了。只是接触的不多……” 她将所学的书籍悉数告知给上官婉儿,上官婉儿听罢,倒是赞赏不已,“凝儿当真聪颖。这进度,比之于国子学的童子可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末一句,是觑着李令月说的。 李令月听后,自也是得意道:“自然,我看上的人哪有差的。婉儿,你还不多谢我帮你收了个好徒弟?” 上官婉儿没有接话,只摆出一副夫子模样,和悦地望着苏慕凝,顺着她的进度开始讲解。 一个时辰便在上官夫子绘声绘色的讲解中消然逝去,临到她离开时,苏慕凝还有些意犹未尽,竟是禁不住攒起上官婉儿的衣袂,可怜兮兮地问:“先生,您明日还来么?” 上官婉儿拍拍她的头,笑道:“还来的。余下时辰你便将我布置的功课做了,若有不解,晚些可以来寻我。” 苏慕凝点点头,乖乖地松了小手,恋恋不舍地目送她离去。 而就在这两人谈话的间隙,李令月也笑着同苏慕蓁打趣道:“慕蓁如何?我给你妹妹找的这个夫子,可令你满意?” 苏慕蓁见妹妹听得这样入神,自是满意的很,心中对李令月的谢意更深了,当下便一记深稽拜过,“多谢公主。” 李令月挥了挥手,耳边听得上官婉儿和苏慕凝的谈话,起身追了过去,迈出屋门便同婉儿揶揄道:“我倒是有些嫉妒那个丫头了,竟是可以晚上正大光明的去你闺房。” 上官婉儿瞥她一眼,“公主说笑了。公主莫不是忘了,凝儿的身份不可在宫内肆意走动。更何况,她尚不认识我的屋子,想要去,也得麻烦公主相送,不是?” 李令月微怔,细细回味过来,倒是忍不住弯了嘴角:婉儿没提让她派人送去,而是说麻烦自己相送,这不正是暗示她,晚上可以借着送凝儿之由正大光明的来见她? 婉儿啊婉儿,你莫非真的对我动心了?李令月目露柔情,唇角微勾着点了点头,“上官夫子此言在理。” 上官婉儿没有接她的话,只微微施了一礼,便唤仆从牵了马,“公主,天后还等着我拟诏,婉儿便先回去了。” “我送夫子。”李令月笑笑,迈步跟了过去。 第17章 起初李令月还担忧武后会因自己的鲁莽而责怪婉儿,没想到了殿内,武后只是吩咐婉儿继续做之前的事宜,反而将她这个陪客唤到了偏室。 一进内,武后便吩咐宫仆悉数出去,径自坐在了主位上,她的模样依旧端庄,只是神色较晨时犀利了些许,“太平,你早日那话是什么意思?” 太平,不是亲昵的阿月。李令月警惕起来,她看着一脸郑重的母亲,不由有些佩服,不亏是阿娘,如此的开门见山。眉眼弯了起来,李令月没将惊惶摆在面上,只近前答道:“阿娘问的是哪句?” “你自己清楚。”武后蹙着眉头,看似十分不悦,她不喜欢女儿装糊涂。 李令月同武后处的久了,自然知晓她的脾气,此时看她已近不耐,便也不再伪装,直白道:“若是娘问的是女儿只对您说的那句,那便是话上的意思。女儿是您生的,自然站在您这边。” 武后微眯了眸子,她那时听李令月这么说就有些讶异,此时见她淡然以对,不似其他儿子那样畏惧自己,更是觉得有些陌生。她开始怀疑李令月这一年里都做了些什么。唇边泛起一丝浅笑,她的模样不再严肃,反而温柔起来,“说来,我还没有问我儿这一年都有何趣事呢。” 终于入套了。李令月嘴角微弯,摆出一副兴奋的模样,将预先准备的措辞道了出来,“阿娘,女儿这一年里确实遇到了一件趣事,这事儿有些神奇,旁人都不知晓,女儿只讲给娘听。” “哦?”武后见李令月露出了小女儿神色,也摆出了一副慈母模样,饶有兴致地聆听着。 李令月凑到武后身边,故作神秘道:“阿娘,您知道么?女儿在梦中遇到了仙人,仙人说女儿长有慧根,就收了女儿做俗家弟子,教了女儿玄卦卜算的法术。” 这事若是说与别人,怕是不信,可武后素信鬼神之说,听女儿这么一说便来了兴致,“哦?还有此事?” 李令月点了点头,“是。起初女儿还以为只是普通的梦呢。谁知女儿自那天之后,竟时不时地会梦到那位仙人,而且按着那仙人所授,掐指算了算,还真中了!” “不知我儿算了些什么?”武后笑着问,看那模样似是有些犹疑。 李令月庆幸自己多活了一世,说起这个谎来,简直得心应手,“女儿得知我军正与突厥交战,便算了下,结果还真如女儿所算——我军大获全胜!” 武后微怔,她有些相信女儿的话,却也有些犹疑,因为这事是上个月传来的消息,女儿若是知道也是可以的。不过,她眼下还不相信即将及笄的女儿,会用这件事来骗她。毕竟这对李令月没什么好处,反而还会讨得自己的厌。那她女儿这么说,便是在暗示她,自己算到了些什么。 “没想我儿竟还有这般神通。”眸子微微眯了起来,武后虽是笑着,却看得让人心慌,她道,“不知我儿还算到了些什么?” 李令月佩服着自家母亲的威仪,面色依旧如常,却也卖了个破绽,手指微颤,她笑道:“阿娘,天机不可泄露。” “同娘也不能说么?”模样虽依旧威仪,武后的声音却较之前软了下来,她自然察觉到女儿微颤的纤指,知道女儿还畏她,便也有些放下心来。 李令月为难地望着武后,她攒着武后的袖口,乞求道:“仙人说,若是透露天机,可是要折命的。阿娘,女儿保证此事于您无害。若是遇到不利于您的事,女儿便是折寿,也要将其告知于您。” 武后的目光在女儿的面上逡巡着,见女儿一副怯生生的模样,便也不再逼问。静默了片刻,忽而转了话题,“阿月,你对婉儿似是十分在意?” 李令月疑惑地望着武后。 武后道:“宫中女子众多,我看你却只爱同她相近。” 李令月心道:看来阿娘是发现了些什么,想来那天婉儿没来,也是阿娘的主意。她勾了勾嘴角,同武后答道:“因为女儿和娘一样,都喜欢那些不让须眉的多才女子。” 她只是无心,没想这话却戳到了武后的心窝,脑中又忆起那个素爱诗文的柔和女子,武后垂下了眸子。她不说话,李令月自然也不会开口,就这样静静地觑着母亲,暗自惊愕:难不成阿娘也…… 李令月有些难以置信,她怔怔地望着母亲,倏尔,见着母亲睁开了眸子,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这让她有些无措,“娘?” 武后挥了挥手,“近午时了,吩咐下人准备开宴吧。” “是。”李令月知道武后想自己静静,低身施了一礼,便退了出去。 ※ 午间吃饭时,武后已恢复了往日的威仪,李令月不好再同她询问之前的事,便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时不时地帮母亲和婉儿夹菜。饭毕,武后欲午歇,李令月也随之告退。 回到凤鸣阁内,李令月依旧有些疑惑:她也是有些道行的人了,武后方才的举措,她不会看错,那就是回忆起什么的模样。她之前拿自己能掐会算来糊弄武后,武后听她那句大概是以为她算到了些什么,从而才会露出那副神情。 “真想不到阿娘也有那样的往昔啊。”李令月抿唇轻叹,她还是有些不解,既然阿娘也曾爱恋于女子,为何会对她和婉儿这样?难道说阿娘之前受过那女子的伤,从而厌恶了磨镜之情? 李令月被自己的想法吓到,禁不住摇头苦笑,她还真是爱多想。即便母亲不允许两人相爱又如何?她李令月如今还会在意那些么?但凡是她看上的人,从来就没有失手过!以前如是,现在亦如是。 ※ 夜晚,如李令月所料,苏慕蓁带着妹妹前来请示道:“公主,舍妹有些问题想要请教先生,不知公主可否允许奴带她去见先生?” 李令月晚间等着的便是这句话,此时听到,自是欣然应下,“凝儿好学,我又怎好耽误她。这样吧,我亲自带你们去。” 苏慕蓁拱手,“多谢公主。” 李令月策马走在前方,苏慕蓁姐妹跟在后面,因着年纪小,苏慕凝并未骑马,而是同姐姐同乘一骥。李令月回头扫向她们时,便总会见到苏慕蓁揽着缰绳,将妹妹护在怀里的关切模样。 慕蓁真是喜爱这个妹妹啊。李令月在心里喟叹,面上也现出了一抹淡笑。 几人到达上官婉儿的住处后,李令月先带着苏慕凝去听先生讲解,解过惑后,方才让苏慕蓁陪着妹妹练字,自己已有事同婉儿相商为借口,牵着她入了内殿。 几人到达上官婉儿的住处后,李令月先带着苏慕凝去听先生讲解,解过惑后,方才让苏慕蓁陪着妹妹练字,自己已有事为借口,牵着上官婉儿入了内殿。 “公主有何事?”不在外殿相商,却要跑到内殿……上官婉儿开口问着,内里却不由得羞赧起来。 李令月见她笑得勉强,便知她心存了疑惑,倒也不直面戳穿,只灿着一张笑脸,道:“没什么事,就是想和婉儿聊聊女儿家的私房话。”说着,她就又拉着婉儿坐到了榻上,“来,我们坐着慢慢聊,我可是将一室宫婢都轰了出去,你可不许再找其他借口,不唤我阿月了。” “公主……”上官婉儿欲言又止,她虽然情窦初开,对那些具体的情情爱爱还无甚了解,不过她也不是个傻的,武后的多番提醒她也明白。她大概也看出了自己对她女儿有了好感,但是并不希望自己和她女儿有更进一步的发展。武后是能许她脱离掖庭的救命草,同样也是轻轻一句话就可以让她和母亲再回那个炼狱的主子。她不能也不敢忤逆武后,可她又盼望着和李令月亲昵相处。两相为难,让她难以抉择,恨不得自我撕裂为二人。 “婉儿。”李令月攒着她的手,眸子里溢着坚定却又柔情的神色,她开口声音更是低柔悦耳,“我喜欢你唤我阿月。” 就这样普普通通的一句话,便戳了上官婉儿的心窝。上官婉儿面色微怔,心中的天枰向着右方沉沉倾去,亦是情不自禁地应了,“好,阿月。” 第18章 自那日过后,李令月似也察觉出了什么,平日除去晨时上官婉儿来她这里授课,晚间带着苏慕凝去婉儿那里解惑之外,她均不再私下寻找,且有时李令月去武后那里请安的时候,两人也只是互相打个招呼。在旁人看来,倒也是正常的好友关系,甚至说不上多亲密,不过君子之交淡如水罢了。 可即便是这样,武后也没将心里的顾虑消去,她在两人那里都布了眼线,知晓她们每日均会见面,虽说晨时只是授课和旁听的接触,但晚间李令月会挥退宫婢同上官婉儿独处在闺房里,这让她忧心不已,不过好在据候在门外的侍女说,屋内没有什么太大的声响,有的只是两人时不时的调笑声。她也没直接拒绝,只偶尔叮嘱两人几句,便也作罢。 时间就在这看似宁静的生活中,随着日升日落悄悄流逝,转眼间便已是除夕。 除夕虽说是寻常人家歇息欢庆的日子,但对官家来说依然有些繁忙,一些受皇帝器重的官员们需要入宫参与朝会,由此宫内必又要有一番布置。这布置之事自然同李令月无甚关系,可对处在武后身边的上官婉儿来说,却是有些任务。她要查看宫仆布置的桃符以及大傩1等事宜,一日忙忙碌碌,到了开宴时才得以休息。 因着皇帝需要同大臣在紫宸殿开君臣宴,不适宜宫妃一同,于是武后便在自己的宫殿,招了后妃及自己的女儿儿媳,一同开起了家宴。李令月与上官婉儿参与的自也是此宴。 家宴不比国宴盛大,但对宴会上的宾客来说,其小心翼翼的程度却是相当的,他们都担心自己的一时之言会惹怒主座上的圣人,给自家招惹祸端。故而,在宴会上,每个人说话前都再三思忖,李家儿媳们更是时时盯着自己的孩子,唯恐他们会一不小心“童言无忌”。不过饶是如此,这两大宴会外在看着,却仍是一副喜气洋洋的模样,倒也是神奇。 按照尊卑位置,李令月的席位较上官婉儿靠前,两人之间隔着几张桌子,别说是窃窃私语,便就是隔空交谈都给费些力气。李令月也就放弃了和上官婉儿交涉的念头,只同身边临近的嫂子交流。她看着那几个被生生压抑住贪玩天性的侄子侄女,想着他们即将面临的命运,便忍不住唏嘘:世人皆道皇家子弟好,哪里晓得皇家的辛酸?便就是锦衣玉食又如何,你连你能活到几昔都不知道。 她执着酒杯,神色飘远地啄了一口。而恰在这个时候,武后觑向了她,正将她这略显惆怅的神色收在眼底,她的眉梢蹙了蹙,心里不知在思忖些什么。 众人依旧看似欢喜地举杯谈笑,看着殿内的歌舞升平。须臾后,耳边听得阵阵钟鼓齐鸣,便说明辞旧迎新的时刻到了。众人又纷纷起身,对着主座行礼叩拜起来,口呼:“福延新日,庆寿无疆!” 礼罢,宴会也进入到了尾声。武后放了几个揪着犄角的小儿外出投放炮竹,殿内只余一室女眷,虽看似和谐,但李令月总觉得气氛有些压抑。她仗着自己还未及笄,便向武后请求道:“阿娘,那几个孩子年龄还小,不如女儿出去照看下?” 武后知她待得烦闷,便应允了,“你去吧。” 李令月施礼道谢,起身经过上官婉儿的席位时,却终是忍不住,一把将她拉了起来,“娘,女儿一个人怕是看不全那么多的孩子,让婉儿陪我一起照看吧。” 前些日子婉儿一直在忙宴会的事宜,因为繁忙,她连来帮苏慕凝授课的间隙都没有,故而李令月已有些时日未曾见她,此时得此时机,按耐不住也是情有可原。武后念着她二人近日还算乖巧,便也没多加阻拦,就挥了挥手,“唉,去吧。” 李令月勾着嘴角便将上官婉儿拉了出去。 ※ 殿外,李令月的几个侄子侄女正守着一摊篝火,往里间扔着炮竹,只听噼里啪啦好不热闹。李令月想着上官婉儿前十几个年都是在掖庭过的,应当没接触炮竹的机会,于是便拉着她走近,想让她感受一下过年的味道。可不知怎么回事,她拽着婉儿向前,婉儿却偏偏一直向后缩去。 李令月回头看她,“婉儿,你不想扔炮竹么?” 上官婉儿盯着火里啪啪作响的炮竹,讪笑着摇了摇头,“不了,我在远处看着就好。公主若是想玩,便过去吧。” 李令月看了看炮竹,又看了看眉头微蹙的上官婉儿,突然就明白了对方的心境,原来婉儿她害怕啊。抿唇轻轻笑笑,李令月还是牵着上官婉儿的手走到了火堆前,她接过宫仆递来的炮竹,向火堆里扔去,便听得“噼啪”一声,吓得上官婉儿缩了缩脖子。 婉儿真是可爱。李令月笑笑,柔和地抚了抚她的背脊,道:“还是扔一个吧,去去晦气。”说着她便鼓励性地望着婉儿的眸子,上官婉儿只觉那人的眸子里韵了一汪秋水,看得她心神不宁。 既然她想我扔,那我便扔一个吧。上官婉儿接过李令月递来的炮竹,大吸口气,抬手扔向了火堆里。 “噼里啪啦。”炮竹在火堆里燃着,绿色的身躯渐渐焦黑,它在地上滚了滚,便再无动静。看上去也没什么吓人的。上官婉儿舒了口气。 李令月笑着问她,“你看,其实没什么可怖的,不是么?” 上官婉儿颔首。 李令月又从宫仆那里接来两个炮竹,一个握在自己手里,另一个递给了上官婉儿。有过经验之后,上官婉儿内在的恐惧少了许多,她接过李令月的炮竹,两人对视一眼,便齐齐扔了出去。 “噼噼啪啪”炮竹在火焰里跳跃着,正如上官婉儿现在的心。李令月侧首觑着她时,便见着她的面上露着和身旁几个孩童一样的笑颜。她的婉儿如今还是个孩子。 真好啊。李令月弯着眉毛笑笑,无论什么样的婉儿她都喜欢,虽然她不能让婉儿一辈子活得像个孩子,但却一定会保她一生太平。 ※ 除夕之后,朝廷将会休堂七日,除去元日的大朝会后,百官皆可在家休息。上官婉儿也由此得了闲时,留在自己的院内,陪陪母亲。 虽已是李治的才人,但郑氏还是为女儿准备了屠苏酒和五辛盘,以此庆祝女儿又得了一岁。 上官婉儿一一品过,而后母女二人同坐榻上,谈起了体己话。 “婉儿,又是一年过去了。”郑氏望着女儿,眼中有着看尽千帆的沧桑,“这世事啊,便如同潮水,起起落落,永不停歇。如今你跟在天后身边,万事须加小心。” 上官婉儿嘴角噙着笑意,她为母亲斟了杯茶,而后递了过去,“阿娘放心,女儿省得,天后待女儿很好,而且……”口中不由得想将阿月两字道出,但话到嘴边却又收了回去,上官婉儿抬头看着忧切的母亲,笑了笑,“而且女儿现在是宅家的才人,旁人也不敢惹。” “那便好。”郑氏的面上仍有几分愁色,她忽然想起什么,问道,“对了,娘听说太平公主回来后,给你带了个弟子。” “是,她唤作凝儿,是个聪慧好学的孩子。哪天我带她来给您请安。”上官婉儿笑道。 女儿年纪轻轻就有了学徒,这让郑氏十分欣慰,她点了点头,“好。” 上官婉儿笑笑,端着茶壶,正向自己杯里斟茶时,突然又听母亲说:“说来,公主倒也惦记着你。唉,这可惜她到底只是个公主,日后还是要嫁人,出宫的。” 握在手中的茶壶晃了晃,茶水漾出了杯子,滴在了桌上。郑氏看到女儿失神,出声唤了她,“怎么了,婉儿?” 上官婉儿回过神来,急忙将手里的茶壶稳住,一边着侍女清理,一边冲母亲摇了摇头,“没事,阿娘,我只是在想什么时候带凝儿过来。” 看着女儿这副略带憨气的天真模样,郑氏微蹙的眉头松了开来,“看你这孩子,哪里用这么急。” 她正说着,却见着一个宫婢匆匆走近,低身施了一礼,“上官才人,太平公主来了。” 第19章 李令月带着苏慕凝并苏慕蓁走近,见郑氏欲起身行礼,忙拦住道:“夫人无需多礼,我今儿个来,就是带着凝儿来给您请安的。” 她给了苏慕凝一个眼色,苏慕凝上前就给两人施了个大礼,“学生苏慕凝见过先生,上官夫人。祝先生和上官夫人福庆初新,寿禄延长!” 郑氏忙唤她起来,苏慕凝举止得体,气质柔和,看上去倒有几分似年幼的上官婉儿,郑氏见了也心生欢喜,她又唤了苏慕凝走近问话,问了些她的学业等事。 李令月趁两人交谈之际,笑着觑了眼不远处的上官婉儿,上官婉儿正凝视着自己的母亲和弟子,时不时地附和两声,她面上虽还是得体的笑,但眉间却蓄着一抹愁。李令月将这抹愁收在眼底,没直言,只坐在客座听着,待郑氏问道她时,她才开口应声,竟是全程都未同上官婉儿打趣。 上官婉儿亦是守着自己的身份,没有和她过多接触,待到李令月出声告辞之时,她方才起身笑道:“我送公主。” 李令月和上官婉儿走在前面,身后是牵着手的苏慕凝和苏慕蓁。李令月回首觑了她们一眼,命令道:“慕蓁,你先带凝儿去牵马。” “是。”苏慕蓁应声,牵着妹妹的手离开了。 四下无人,李令月也不再掩饰,迈到上官婉儿身前,正对着她便问:“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面前人目光炯炯,神色真挚,上官婉儿看得一怔,倏尔摇了摇头,浅笑道:“没有。” “还说没有?”李令月抬手抚上那微蹙的眉间,她轻轻摩挲,神色略显眷恋,“都皱成小山了。有人欺负你了?” 上官婉儿只觉那人抚在额上的手,仿佛触着自己的心房,让她的心都开始悸动,她腹诽着眼下除了你,还有谁敢欺负我。却又禁不住笑着摇了摇头,“没。我只是感慨这一年过得真快。” 去年初,上官婉儿还只是掖庭里的一个低级奴婢,眼下却成了武后身旁的红人,同时也是宫内有品级的才人。这一年上官婉儿经历的事,确是很多。 李令月柔了神色,抵在眉间的手也放到了面颊上,她轻轻抚着,神色间满是心疼,“是啊。好在都过去了。” 上官婉儿自然知道李令月指的是什么事,李令月总是懂她,她弯起嘴角笑笑,抬手将那支柔荑挥了下来,“好了,又不是见不到了。上元节后,我还依旧会去你那里教凝儿功课。” “那上元节当天呢?”李令月不依不饶。 上官婉儿无奈,笑着回道:“自然是留着予你。” 李令月面露餍足,倾着身子勾了勾婉儿的下颔,调笑道:“婉儿真乖。”说罢,便转了身子,寻了苏慕蓁策马而去。 上官婉儿习惯了她这副霸道轻佻的模样,倒也不恼,只眺望着她离去的方向,抚着下颚,莞尔无奈地笑。 ※ 新日的第七天称为“人日”,这一日皇帝会带着群臣登高设宴。自二圣并尊后,武后便随着李治一齐,只是这次她还多带了上官婉儿。李令月当日才得此消息,唯恐上官婉儿初次参与国宴遭人欺辱,她拦住正要上香车的武后,恳求道:“阿娘,带女儿一起去吧。女儿也想登高卜算,恰可同明正谏探讨一下术法。” 武后暗忖了片刻,责怪地瞥了她一眼,倒也应了,“坐后面那辆车吧。” 李令月笑着称,“是。”她快步走到那辆马车,踩着矮椅踏入车内之时,嘴角却又现出了欢喜,“婉儿。” 是了,这辆车恰是给上官婉儿准备的,车子不大,李令月坐进去倒是有些拥挤。不过她丝毫不在意,依着婉儿便坐了过去,“真是巧呢。” 李令月笑笑,先前她就估算自己这么突然,武后定不会再配新的车辇,自己没准会和婉儿挤一辆,眼下倒还真是应验了。她从荷包里将昨日裁剪过的人胜1取出,亲手帮婉儿戴到头上,“这是我昨日用绸缎裁得的梅花旛,你看看好不好看?” 人胜戴在头上,车内没有铜镜,上官婉儿自然看不清,但即便如此,她还是笑着应着,“很好看,公主有心了。” 李令月莞尔。 上官婉儿伸手抚了抚头上的梅花旛,心里却又思量起来,她昨日自也是有作彩胜的,原本是想等登高回来再送予李令月,没想今日李令月倒是跟着一起来了。抿了抿唇角,上官婉儿突然将自己头上的另一飞燕彩胜拿下,递向李令月道:“公主,婉儿未戴着彩胜,公主若不嫌弃……” 懂得礼尚往来的婉儿,真是可人。李令月当然不会嫌弃,她弯着眉眼笑道:“婉儿做的,我又怎么会嫌弃。只是眼下我看不到自己的发髻,不知该戴到哪,还给请婉儿帮我个忙。” “公主客气。”上官婉儿的身量略低于李令月,不似于李令月那样的随手一簪,她需要昂起脖子,探着脑袋扫视一番,而后才可寻个位置,将彩胜戴上。 李令月见她连戴个彩胜都这样认真,嘴角又是不经意地泛起了笑,婉儿真是可爱啊。 ※ 李治的身子不好,登高便也选了离皇宫最近的一座山。武后同李治走在前方,李令月和上官婉儿在后面跟着,从后方看,可明显发觉天后的体力要胜于天皇。李令月微蹙了蹙眉,心里不知是何滋味,她侧首看向身旁的上官婉儿,却发觉婉儿也正看着她,神色中还带着一丝关切。 李令月心头一暖,微摇了摇头,便笑着继续前行。 山不算高,不过须臾几人便已登顶。 李治站于高峰之上,对众人道了几句贺词及勉励之语,而后便放了臣子们入座享宴。李令月是女儿家,当时还不是武后主位,李治不愿女儿太过抛头露面,便特意给她支了个行障,将她安置在自己的斜后方。 李令月坐在屏风后,不由有些惆怅,她上辈子抛头露面还少了?男人当政便就是喜爱做这些无趣的麻烦事。垂眸斟了杯酒,她又拈着脚杯,默默聆听着外间事。 外间有丝竹管乐之声,偶尔还有几位学士吟诗唱和,李令月一边摇着酒杯,一边慵懒地听着,俄而,她忽然听见自己的七哥李显唤婉儿的名讳。眸色瞬时一凛,隔着帷帐便咳了两声。 李显听罢,也意识到这个场合不宜唤婉儿的名讳,即刻改口道:“上官才人,你也做一首吧。” “七哥。”李令月面色一沉,隔着帷帐都让李显察觉到了一丝寒意,他知道自己的小妹对婉儿多加庇护,讪讪笑了笑,“太平,人日便就是登高吟诗的日子嘛。” 李令月嗤然,“那七哥倒不如先做一首。” 李显面上的笑容更显窘然,他左右顾盼着,发觉众人的目光都放在了自己身上,可眼下他却没个思路,不由有些发慌,额上都隐隐沁出了冷汗,“这……这个,啊……” 李显的吞吞吐吐将座上的二圣均弄的面色不虞,而他一见着自家母亲皱了眉头,心里更加惶然。上官婉儿不忍场面就此尴尬下去,抬眸探了探武后的神色,见对方微微颔首,便起身作了首诗:“斗雪梅先吐,惊风柳未舒。直愁斜日落,不畏酒尊虚。2” “好诗,好诗!”见有人为自己解难,李显当即便抚掌称道。李显之后,一直沉寂着的臣子们也纷纷各抒己意,大多都是赞赏此诗的意境及用词之妙。 李令月静静听着,口中虽未表态,但面上却早已露出餍足的笑意:若比文采,天下间又有几个胜得过她家婉儿。 听曲吟诗的戏码演过,接下来便是观天卜卦环节。今日天气胜好,碧空如洗,万里无云,按预兆今年自也会五谷丰登,如意顺遂。前来卜卦的官员自也是如是答道,李令月听着却又颇觉好笑,她经历过一世,自然了解这一年会有诸多事宜,然而新年伊始,谁人又敢当着二圣的面说灾祸呢,又不是嫌命太长。 她将目光放到武后身上,等着武后的询问,没想武后却自始至终均未问她。李令月可不觉得自己的母亲会这么轻易放过自己,果不其然,她方一回宫,没歇多久,就又被武后召了过去。 第20章 “阿娘。”李令月过去的时候,殿内只余武后和明崇俨二人。她就又对着明崇俨颔首道:“明公。” 明崇俨还礼,“公主。 “太平,坐吧。”李令月应声入座,而后便又听武后道:“今日你也去登高了,可曾算到些什么?” 李令月料想武后应已同明崇俨谈过这个问题,此番询问,大底是想考她一番,她唇角微弯,摆出一副神秘莫测的模样道:“女儿自然是算到了些什么,不过有道是天机不可泄露,这话明公应该也深有体会吧?”说着,她便又将目光放到明崇俨身上,弯起眸子略带俏皮的一笑。 她这笑虽是模样可人,但在明崇俨看来,却隐隐觉到了威胁,他是明白人,李令月的意思他自然知晓,捋须一笑,便颔首道:“是,天机难测,亦不可随意泄露。” 李令月螓首轻颔,又望向武后道:“不过为了阿娘,也为了阿耶与大唐,有些事,女儿不能说,但却一定要做。”突然起身对武后拜下,李令月恳求道:“女儿想求阿娘一个恩准。” “何事?”武后垂着眸子,鹰隼般的神色在李令月的面上淡淡扫过。 李令月的身子微瑟,面上却依旧摆出一副镇定自如的模样,“女儿想在东都也建个善坊,并且想在上元节那日借您身边的上官婉儿一用。” 武后的眉梢紧了紧,“你要婉儿作何?” “女儿自是有用。”李令月莞尔,说罢头低低地垂了下去,“还请阿娘恩准。” 武后的目光在李令月的身上逡巡着,她并未回答,而是回首瞥了明崇俨一眼。明崇俨抚髯浅笑,依旧是那副仙风道骨的模样,武后微蹙了蹙眉,俄而,默叹了口气,“罢了,娘便依你一回。下个月我要和你阿耶一起回东都,你便也跟着吧。” “谢阿娘。”李令月笑着应声,只是头却依旧未曾抬起。 武后的眉峰又紧,神色也露出了几分难以言说的异样,“上元节那日……我会派一队金吾卫保护你们,你们都是女子,出行在外,自当小心。” 既是你们,不是你,李令月也知武后这是应允了,她不在意有旁人盯梢,只欢喜道:“是,多谢阿娘关心,女儿自当谨记。” 武后面露倦意,对着她挥了挥手,李令月知道母亲这是欲和明崇俨谈些什么,她对母亲施了一礼,略带无意地瞥了明崇俨一眼,而后便退了出去。 见女儿已经离开,武后问明崇俨道:“崇俨,你前些日子说太平对大业必有利处,可是她同你说了些什么?” 明崇俨心下微怔,暗叹这母女俩均不是省油的灯,想着自己尚且年幼的儿子,思量了几番,摇了摇头,“公主寻臣时,仅是交流道法。依臣所见,公主确是有些神通。” 武后轻“嗯”一声,未置可否,眸光却越加空远起来,“可是……我只盼她做个无忧无虑的公主啊。”声音幽幽,宛若呢喃。然而李令月却未曾听见,她想的只是如何带婉儿赏灯观月,以及甩开那些烦人的眼线。 ※ 上元节是一年内罕见没有夜禁的日子,那日一早,李令月便去寻了上官婉儿。 “婉儿。”內着一件白色翻领及膝缺胯袄子,外套一紫红襕袍,李令月依旧着着一套男装,她的身量在女子当中本就算高挑,此时再和煦一笑,端的是俊雅风流,看得上官婉儿身旁的婢女都不由红了脸。 上官婉儿含蓄一笑,道:“也对,出行还是男装便利。公主等我片刻,我去换件衣服。” “欸。”李令月忙伸手拦住,“婉儿可是想去换身男装?” 上官婉儿颔首。李令月又道:“那大可不必。” 见婉儿疑惑,李令月倏尔俯身附到了她的耳边,轻声道:“婉儿你想,你我二人是要结伴同游的,若是两人皆着着男装,在外人看来,那成何体统?” 上官婉儿哑然,这世上着男装的女子多了去了,一同出游的定是不少,李令月这么说分明是不想她换罢了。她觑着李令月,苦笑着摇了摇头。 李令月却又故作严肃道:“依我看,婉儿这身便就很好。”她见婢女欲将帷帽给婉儿带上,便又拦到,“这帷帽也省了吧。我给婉儿备了车,车上有车帘。” 说罢,她就拉着婉儿走了出去,两人顺着宫婢的搀扶,一齐上了车。 在车上,上官婉儿问她,“公主,你不骑马么?” 李令月摇了摇头,“不,今日我们坐车。养些体力,晚间才好逛夜市,赏花灯。” “原是这样。”上官婉儿颔首。李令月轻笑,其实并不只是这样,她这次出行,除去带了上官婉儿和想出来见世面的苏家姐妹并几个奴婢外,还有武后备给她的一队金吾卫。这样多的眼线,她若是骑马,自然不能做些什么,倒不如选了马车,帘子一遮,只要动静不大,便不会有人知晓两人在里间做些什么。 不过这话李令月是绝不会同上官婉儿说的,她似曾经那样,慵懒地依在婉儿身上,淡笑道:“婉儿,好久没出宫了吧。这一次,我要带婉儿好好的玩玩。等下我们先去开明坊看竹林,那里的竹林郁郁葱葱,你见着了,没准还能吟首诗来。到时,我就把它记在纸上,以后记得多了,便就为你攒了部诗集。” 李令月就枕在自己的肩上,她呼出的香气一缕缕的沁入自己鼻尖,惹得上官婉儿悸动不已,她情不自禁地歪着脑袋,用侧脸抵着李令月的螓首,嘤咛:“好。” 李令月唇角微勾,未做更多亲昵的举动,只将眸子懒懒得阖了上去。 须臾后,几人便到了开明坊,李令月扶着上官婉儿下了车,在众人的拥护之下,浩浩荡荡的入了竹林。 竹林清幽,即便地上已结了冰霜,它却依然保持着翠绿的容颜,迎风挺立着。上官婉儿看着,确是有了些灵感,她当下便作了首诗。李令月听罢,抚掌称好,当即命人拿了笔墨纸砚来,就着凉亭将其书下,而后带回了马车。 “婉儿当真好才华,你没见着凝儿那钦佩的模样,望着你的神色,可都要出光了。瞧得她姐姐都有些落寞了。”李令月将纸张收好,坐在上官婉儿身边打趣道。 上官婉儿心道:你那时眼里也是快出了光的。她垂眸笑了笑,并未出声。 李令月望着她,又说了些接下来的安排,“将近晌午了,一会儿我们先去东市寻家酒馆吃了午饭,而后再在那里逛逛,然后——对了,婉儿,你还没有听过说书的吧。这几日,寺庙里怕是正在开俗讲,我们可以去看看。婉儿,你看呢?” 依上官婉儿来见,去哪里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李令月可以陪在她身边。抿唇淡淡笑着,上官婉儿道了声,“好。” 第21章 在东市寻了家酒馆,吃完切鲙、天花饆饠等美馔后,李令月又带着上官婉儿逛起了东市。念着苏家姐妹也是许久未曾来此,她便着婢女给苏慕蓁拨了一些开元通宝,让她带着妹妹单独去逛东市,为善坊的那些百姓添些新春物什。 上元佳节,东市较以往更热闹一些,李令月牵着上官婉儿的手在各个店面闲逛着,但凡是婉儿多看了两眼的物什,她均唤人买了下来。不过须臾,那辆坐人的马车便装满了各类稀奇玩物。 见上官婉儿又拿起一个泥塑娃娃,细细盯看,李令月纤手一挥,奴仆便要上来付账。 上官婉儿低眉浅笑,将娃娃放了回去,拦住她道:“不必了,车上已经有几个泥娃娃了。” 李令月却并未听从,回首瞥了婢女一眼,那婢女便伶俐地将通宝交给了掌柜。李令月将上官婉儿看上的娃娃往婉儿怀里一推,弯眉笑道:“车上的那几个和这个不一样,还是留着吧。” 娃娃被推在怀里,上官婉儿只好伸手揽住,低着头,轻声道了谢,想着方才已买了满车的物什,上官婉儿不由觉得有些破费,就又抬头同李令月道:“也买了不少东西了。你不是说要带我去听俗讲么?再逛下去,会不会误了时辰?” 李令月自然晓得上官婉儿的意思,既然婉儿不想再逛,那她也不勉强,吩咐仆从将马车收拾出两个人的座位,她牵着上官婉儿就又回到了车上。 距东市最近的寺庙是荐福寺,李令月一行人到的时候,恰好正是下一场俗讲的开始。仆从急忙将行障支好,供李令月和上官婉儿入座其中。 待两人坐好之后,便听得一声“升座”,伴着寺庙里独有的鼓磐声,一个大耳和尚从边门走来,对着众人行了个佛礼,坐到了主堂中间的高座上。鼓磐声随之停响,那和尚也开始了唱诵。 不同于以往的僧讲,俗讲面对的是普通大众,为了让众人都能听得进去。讲师在唱诵时,不时变换着语气。李令月以往听得多了,自然不觉得有什么,但上官婉儿却是头次听书,竟是兴致勃勃,听到兴头,还随之感慨哀叹起来。 李令月见她听得欢喜,心里倒也舒悦,扬扬手就又让仆从,掏了些通宝捐赠给寺庙。回过头去,她却正看到上官婉儿面露哀伤。听个俗讲都会面露哀愁,她的婉儿还真是一个本性心软的女子。李令月斟了杯茶,递到上官婉儿身前,“怎么了,婉儿?” 上官婉儿对她道谢,嘴角微微扬着,神色却尽是惆怅,“唉,为什么他们两人都已成亲了,卫懿公却还不肯帮许穆夫人救卫国呢?” 和尚方才讲的是春秋时期卫国公主许穆夫人的故事,李令月倒是觉得许穆夫人同婉儿有些相似,均是容貌美丽,腹有诗书的才女子。她听罢,轻笑道:“不是每一个君主都是明理的人,许穆公是个昏君,他无能,也没有胆识。不过许穆夫人倒是女人中的翘楚,夫君不帮她,那她就自己救国,婉儿你听——” 高座上适时传来激昂的唱和声,“却说那许穆夫人不甘袖手旁观,亲自赶至漕邑,同兄长戴公相见,又安置难民,安排百姓习武训练,间或向齐国求援。有卫国大臣不满,斥其抛头露面,有失体统。许穆夫人听罢,当即火冒三丈,‘既不我嘉,不能旋反;视尔不臧,我思不远。既不我嘉,不能旋济;视尔不臧,我思不闷。’” “当真是个奇女子。”上官婉儿亦为之赞叹,她见李令月听得尽兴,斟酌了几番,还是问道,“公主也欣赏这样的女子么?” 李令月望着高座,颔首,“依我看,那卫懿公如此无能,当初若是许穆夫人接了皇位,卫国兴许会吞并许国,成为一个大国。” 上官婉儿微怔,她看向李令月没有言语,李令月却回眸对她一笑,“我觉得许穆夫人和婉儿很像,皆是那不让须眉的才女子。” 这是说她也欣赏自己么?上官婉儿禁不住有些欣喜,抿着唇浅浅地笑了。 李令月见她笑,猜着她心里的想法,倒也跟着一起笑了。 她二人正在寺庙听书谈笑,那厢苏慕蓁姐妹两个,却还在东市闲逛。 “凝儿,我们方才已经买了几卷布了,怎么又带我来挑衣服。我们又不知道那些人的尺寸,万一挑错了怎么办?”苏慕蓁被妹妹拉着,走进了一件绸缎庄。 苏慕凝看了看自家姐姐身上的男式胡服,撇了撇嘴,“姐姐,今日是上元节,你看街上的小娘子们都穿的那样漂亮,姐姐你怎么还穿成这样。”说着她又指着一件朱红色的百褶裙,问:“姐姐,你看这件好不好看?说来,姐姐你今天怎么穿了件和公主颜色差不多的衣服。虽说今日不讲这些,但这样终归不大好。姐姐,你还是换件女装吧。” 苏慕凝仰着头,露出一排齐齐的小白牙,对着苏慕蓁甜甜地笑。苏慕蓁喜爱妹妹这幅天真无邪的样子,伸手戳了戳她的小脸颊,笑道:“姐姐这么穿可是公主特意嘱咐的。好了,凝儿,我们也逛了许久了,再晚下去,怕是要赶不回来了。我们快点过去吧。” 苏慕凝不知道公主为什么要嘱咐姐姐穿成这样,虽然姐姐的身量在女子中算高的,穿着男装也异常俊朗,可是她还是喜欢姐姐穿襦裙大家闺秀的模样。不解地扇了扇眼睫,她挎上姐姐的手,似以往一般乖巧地走了出去。 ※ 惊堂木一拍,和尚起身施了个佛礼,这俗讲也便结束了。李令月抬眼扫了扫天色,见日头已经开始西斜,也便不再带着上官婉儿闲逛,直接就去了西市。 在西市内寻了家酒酿出名的馆子,叫上几盘小菜,几人就开始了晚宴。金吾卫亦是选自那些出身名门的男子,李令月念其辛劳,特意上了一桌美酒佳肴犒赏几人。 他们几人在邻桌吃着,李令月也斟了杯酒,自顾自地呡起来,“婉儿,等下便开夜市了,你想去哪?” 上官婉儿对长安城内的布置不大熟悉,听罢也只是盯着杯内泛着琥珀色的酒,低头浅笑,“婉儿听公主的。” 李令月爱她这乖巧的模样,若非身旁还有武后的眼线,她早就勾起对方的下颔,欺负上去了。忍了忍,李令月一把将杯中酒灌入腹中,而后笑了笑,“好,那婉儿多吃些,一会儿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嗯。”上官婉儿颔首。 第22章 酒过中旬,苏家姐妹也赶了过来,李令月打眼看了看她们,道:“坐吧。” 苏慕蓁觉得这样不合礼数,拉着妹妹便要推辞,李令月又道:“凝儿是婉儿的弟子,你是她姐姐,都是一家人,又何必讲究那么多礼数。坐吧。慕蓁,你放心,日后我会让你当得的。” 话里有话,苏慕蓁听得一怔,但公主都这样讲了,她也不敢再推脱,拱手施了一礼,就拉着妹妹入了座。 李令月先就着善坊的事宜同两人聊了几句,“善坊那边都办妥了?” 苏慕蓁颔首,“百姓们见着公主赠予的物什异常欢喜,都感激您的挂念。” 李令月执着觥筹,扯了扯嘴角,“他们喜欢就好。” 几人又闲聊了些家常,李令月见金吾卫的面上有的已泛出了红晕,她看了看窗外亮起的各色灯笼,站起了身,“好了,灯会开始了,我们出去看看,看完就回宫吧。” 公主发话,众人自然没有反对,均纷纷起身。李令月牵着上官婉儿在街上走着,上官婉儿抬着头,看着那些挂在盯视的各色灯笼,面上流露出欣喜的笑,“真热闹,以往在掖庭里,可没有这么多的灯笼。” 李令月心头一缩,垂眸觑着她道:“你喜欢么?喜欢的话,我年年都带你来。” 上官婉儿知道这话应只是句空话,公主迟早是要嫁人的,以后有了驸马怕是就会忘了她,但她还是不愿点出,只浅笑着点了点头,“好。” 上官婉儿掩藏的很好,但李令月还是察觉出她眉间的一缕惆怅,心中又是倏地一抽,某个念头越发重了。抬眼看到前方正在搞灯谜大会,李令月为了让上官婉儿忘却愁伤,就拉着她走了过去。 小小谜题,自然难不倒学富五车的上官婉儿,她一个接一个的答着,立刻吸引了众人的目光。李令月陪着她逛着,看她答道最后,似是有提点弟子的意思,就缓了答案,唤苏慕凝来猜。 苏慕凝年龄虽小,但天资聪颖,她被姐姐抱着,看了看灯上贴的谜题,转着眼睛想了想,倒也立刻有了答案。 几人在灯谜会上逗留了许久,李令月见着远处桥上,已有人点起了天灯,她觉得那场景甚有意境,就同苏慕蓁打了个眼色。 苏慕蓁会意,带着她去了一家卖昆仑奴面具的地方。 李令月拿着面具套在了上官婉儿面上,打趣道:“婉儿真是天生丽质,带了这副面具,看着也一样可人。” 上官婉儿淡笑,眸光透着面具的目孔看着摊子上的面具,古铜色脸上还画着奇怪的花,哪里能看出可人了?她摇摇头,少女的顽意浮了出来,拿过摊上的面具,她就往李令月的面上遮去,“既如此,你也带上给我看看吧。” “好啊。”李令月爽快地接了过来,面具下的脸灿灿地笑。她又回头对仆从道:“你们也选一个吧。就当做我送你们的上元节礼物。” 仆从纷纷谢过,一个个地拿着面具带上。苏慕蓁选了个面具,亲手给妹妹带上后,就又跑到了金吾卫处,“各位也选一个吧。” 金吾卫听罢,也拿着面具挑选起来。苏慕蓁向李令月方向走去,选了个和她一模一样的面具带上。而就在她走到自己身旁时,李令月忽然拉着上官婉儿的手,跑了起来,“婉儿,走,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 西市本就繁华,此时又值上元佳节,人数更是拥挤,李令月其按着上官婉儿向人堆里跑,不过须臾,便被人影附住,再难寻查。由此,当金吾卫发觉两人不见之时,亦是没有了办法,只得两手一攒,大叹一声,“不好!”而后钻入人群里,慢慢的寻觅。便就在那些人寻觅之时,李令月带着上官婉儿来到了一个较为偏静的地方。 那是一座行桥旁的堤岸,因为风口过寒,故而没有挂灯,无人问津。李令月牵着上官婉儿的手慢慢走了过来,两人相对而立。风拂过,上官婉儿看着李令月的长袍微微拂动,轻轻道了句,“好美……” 李令月心道:婉儿定是看到身后那些浮在空中的孔明灯觉得美丽,便笑着附和:“是啊。婉儿我们总算摆脱那些人了,我都听你唤了一天生疏的公主。眼下没有旁人,你是不是该唤我阿月了?” 上官婉儿知道李令月方才费了那些力气,就是为了能和自己独处,她思量了下,倒也没有驳了李令月的意,勾着嘴角唤了声,“阿月。” “嗯,婉儿。”李令月的面上露出柔和的笑,她用身子挡住身后寒飒飒的风,抬手轻抚了抚婉儿的面颊,看着那人淡笑的婉娈模样,心里便有些悸动,她低了身子,将唇附到了婉儿耳边,将上辈子欠她的那句话,道了出来,“婉儿,我喜欢你。” 上官婉儿的笑容僵了,她的面色有些惶然:她……她方才说了些什么,喜欢我?身子有些踉跄,上官婉儿向后退了一步,桥上恰又有一盏孔明灯升起,她借着光看清了李令月的脸,脸色微红,不知是红灯映的,还是方才的酒晕。 应当是喝多了吧?上官婉儿面露几分涩然,苦笑回道:“公主喝多了。” 李令月了解自己的状态,她很清醒。她想婉儿大概是觉得自己只是玩笑,那她便做些事证明好了。唇角微勾,她向前一步将婉儿揽入怀里,螓首一倾,便向那人的唇上点去。 这举动来得过快,竟是让上官婉儿怔得眸子都瞪大了,绯红爬上了耳廓,上官婉儿不知这是何感觉,这次不同于上次的意外,是那个人真真实实地吻了她。虽然只是两唇相附,但她却在羞怯中觉到了一股异样。那种感觉说不清道不明,就只是让她禁不住得悸动疯狂。 可现在是在外面,四周说不定还有天后的眼线啊!上官婉儿心头一惊,理智战胜了感性,她从李令月怀里挣开,面颊却早已红透,“公……公主自重。” “嗯?”李令月凝视着婉儿的眸子,她看到婉儿已然羞得不敢于自己对视,又见婉儿的心口微颤,心中感慨着婉儿真是可爱,手却又轻轻地抬起了对方的面颊,“不必怕。我会保护你的。” 那人的眸子里是韵不开的温柔,上官婉儿看得心中一怔,有些沦陷,却还是努力地笑了笑,“公主又在说笑了。” “是么?”李令月方想开口解释,耳边突然听到金吾卫寻觅自己的声音,眉头一蹙,她帮上官婉儿整了整衣衫,便牵着她,向外面走去,“这风大,我们走吧。” “嗯。”上官婉儿眼帘低垂,眸光中隐隐含了一抹失望。 第23章 上元节后,上官婉儿的生活又恢复如常。李令月顾忌武后的眼线,没敢同婉儿太过亲昵,只在苏慕凝早课以及晚间求学时,才同她说几句话。 日子在平静中一天天过去,转眼就到了随二圣迁去东都的时候。前些日子,上官婉儿虽如以往一样知书达理,被李令月打趣了,也会露出羞赧的神色,可李令月总觉得她存有心事。去东都的路程不近,李治的身子又不好,不宜赶路,这一路少说也给行个六七日。 李令月想武后定不会安排自己和婉儿同车,还不待武后分配,就依在李治的身旁,柔声道:“阿耶,女儿和上官才人坐一辆就可以了。” 李治宠爱这个小女儿,女儿一说,他就应了,“好。” 他身旁的武后面色一沉,瞥着李令月道:“不是给你备好车了,怎么又要和婉儿坐?” 李令月又跑到母亲身边,抓着母亲的袖子恳求道:“阿娘,女儿不也是想为您节省开支。况且,这一路要走六七天,女儿一个人在车上多闷啊。” 武后沉着脸,没出声。 李治虚乎着眼睛,皱了皱眉头,“媚娘。阿月喜欢,就依着她吧。她还小,耐不住闷,有个人陪也好。” 李令月的眸色一黯,似是有些愧疚。武后的神色虽不和悦,但还是松了口,“既然宅家都这么说了,太平你就和婉儿一辆车吧。” 李令月知道武后强势,喜欢别人服从自己的意志,她知道武后对自己存有不满,但却并不着急,只揽着武后娇笑道:“谢谢阿娘。”她趁相拥时,凑到了武后耳边附耳道:“等到东都,女儿送您一份大礼。” 武后的神色略显和悦,李令月又挪到李治身边,抱了抱父亲,同样道了谢,之后对一旁侍立的婉儿笑笑,牵起她的手就往后走。 两人顺着奴婢的指引上了车,李令月扶着上官婉儿坐下,见她眉梢皱了座小山,低身抚了抚,笑问:“婉儿,怎么皱起眉头了?” 那人的眼里又是化不开的温柔,上官婉儿看得心悸,微垂了头,“公主,你方才不应那样的。” 李令月知道婉儿是关心她,她心里欢喜,面上却摆出一副受伤模样,反问道:“怎么,婉儿?难道你不喜欢跟我坐一起么?” 上官婉儿听她声音哀伤,急忙抬起了头,“没,只是……” “你担心阿娘因此同我置气么?”李令月拖着上官婉儿的脸,手指轻轻摩挲着,神色轻柔却又眷恋,“放心。婉儿,我说过会保护你的,又怎么会不在意自己的命。” “公主……”上官婉儿涩然,她又听到阿月说会保护自己了,阿月的神情是那样的温柔,她的语气又是这么的坚定。可是这些很快就见不到了吧?上官婉儿想起前几天随侍武后身边时,曾听武后和圣上讨论太平的婚事。望着李令月的眸色渐渐复杂起来,她知道公主迟早会要嫁人,这是她所不能控制的。可她还是情不自禁地越陷越深。 李令月瞧她神色比之前还要惆怅,心里无奈,苦笑着掐了掐她的面颊,“怎么闷闷不乐?是不是阿娘同你说了些什么?”末一句,神色突然正经起来。 晃眼间,上官婉儿仿佛看到了武后,暗叹这两母女还真是相像,她摇了摇头,武后确实没对她说些什么,武后所说的那些话都是同宅家说的。 李令月颔首,只是心里却不大相信,她凝视了婉儿一会儿,倏然直起身,一把将婉儿搂在了怀里。 上官婉儿一怔,“公主……” 李令月没有说话,只用自己的怀抱安抚她。俄而,肩上一沉,上官婉儿将下颔枕了上去,李令月唇角微翘,抬手抚了抚婉儿的背脊,一切依旧无声,然而无声却胜有声。 李令月牵着婉儿的手入座,两人比肩坐着,李令月见婉儿神色羞赧,没有打趣,只将她的头靠在了自己的肩上,“路途还远,婉儿,你要不要睡一会儿?还是我唤人拿本书来给你看?” 依照礼数,上官婉儿应该选择后者,可之前她被李令月拥在怀里,心中早已存了眷恋,那人的肩头不宽,可她依着却觉得甚为舒心。她控制不了自己的欲|望,默默阖上了眸子,“嗯。” 李令月浅笑。 ※ 这几日,除去晚上入住驿馆外,大部分时间李令月和上官婉儿都坐在车内,两人时而似第一天那样相依浅眠,时而下棋解闷,又时而唤苏家姐妹上来,教诲苏慕凝功课,同苏慕蓁聊些什么。 就这样还算安宁地到了东都,李令月牵着上官婉儿下了车,行到武后身前时,两人自觉地松了手。上官婉儿对着二圣施礼,李令月则直接走到两人身边,先腻了腻母亲,又搀扶着父亲卖乖。 李治喜欢小女儿乖巧的模样,轻手拍了拍她。李令月偷偷瞄了眼武后,她发觉武后的面上虽然有笑意,但那笑却并未达到心底。看起来,她还是给再哄哄母亲啊。 李治身体不适,不宜在外久待,没和女儿说几句,就让武后掺他回去。武后依了她,命李令月二人各自回去休息,临行前还意味深长地看了女儿一眼。 李令月知道母亲对自己有意见,不过她并不在意,只对母亲甜甜地笑。待母亲走后,她又挽起婉儿亲自将她送回了殿里。再之后,她也没有回去休息,而是唤了苏慕蓁,带她出去勘查。 这一次,李令月建善坊除了帮贫苦百姓外,还有另一个目的,她要积累民望,故而这次的地方取的并不遥远,而是靠近市中心。李令月以前曾在洛阳住过,她对这地方亦是十分熟悉,故而出了皇城直接就沿洛水河畔南下,去了南市附近的修善坊。 修善坊并不算大,两人骑马不过半个时辰便选好了地点。那是一套三进三出的宅子,不算很大,但当善坊应当够了。李令月命苏慕蓁将这个宅院盘下,又给她配了几个人,便回了宫,留苏慕蓁自己做了。 ※ 回宫后,李令月命灶房煮了锅银耳莲子羹,着人分成两份,一份唤侍女给上官婉儿送去,另一份则自己端着,亲自送至给武后。 “阿娘。”李令月将羹汤放在矮几上,同武后施了一礼。 武后的面色依旧有些不虞,螓首轻点就算是回应。 李令月心头无奈,唇角噙着笑迎了过去,“舟车劳累,阿娘也乏了吧。女儿特意命人煮了银耳莲子羹,您尝尝。”说着,她用汤匙舀起一勺,递了过去。 女儿递来的羹汤,武后虽则不悦,但还是赏脸的吃了。李令月眉眼轻弯,她又舀了一勺,只是这次武后拦了她。眼眸低垂,武后直视着李令月,眸色说不上温和,“太平,这就是你送娘的大礼?” 李令月摇了摇头,她的嘴角依旧带着笑,“自然不是。阿娘莫急,女儿说会送您一份大礼,就一定会送到。娘莫要忘了,女儿跟仙人学过术法,会卜算些事宜。” “你又算到了什么?”武后淡声问。 李令月莫测一笑,道:“天机不可泄露。阿娘放心,女儿说会向着您,就一定不会做惹您不快的事。” 武后瞥了她一眼,“哼。” 李令月抿紧了嘴唇,将笑意憋了回去,心道:自己确实还真没少做惹母亲不悦的事。不过事关婉儿,她也管不了这么多了。低垂眉眼浅笑,李令月给武后揉了揉肩,“阿娘且再等些时日,下个月底,女儿一定将大礼送到。” 武后阖了眸子,没有回应,看似在享受女儿的服侍,可心里却在琢磨,她发觉李令月这个女儿,真是越来越看不透了。 第24章 在苏慕蓁的筹办下,东都善坊很快就有了雏形。这次善坊建在繁华市段,招人更加容易,只需在隔壁的南市贴些宣传,人来人往互相一看,再口口相传,很快就传遍了全城。尚不满一月,这善坊的规模就已同长安城内相仿。 李令月夸赞了苏慕蓁几句,赏了她些布匹金钱,并予了她几日假期,让她带妹妹出去游玩,自己就去寻了二圣。 “女儿见过二圣。”李令月去寻的时候,恰好上官婉儿也在,她心中一喜,又对两人说道,“东都善坊已经建成,女儿想给学堂请两个夫子。只是女儿对此不大精通……”她略瞥了眼婉儿,而后为难地看着二圣。 武后知道女儿这是准备找自己借婉儿,羽睫低垂下来,她不虞地盯着女儿。李治也明白女儿的意思,他只觉得女儿是无人陪伴心里生闷,找婉儿也不过是为了有人陪她一起消遣,这点小事,他当然应允,便开口道:“婉儿不是正给人当夫子么?阿月你将婉儿带去一起考量好了。” 李令月面露欣喜,她感激地看了眼李治,随后又将目光放到武后身上,见武后神色不悦,便又摆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恳求道:“阿娘……” 武后对小女儿还是宠爱的,此时见她这样,又加上李治的话,也就松了口,淡着神色道:“罢了,早些回来。” “是!”李令月给了父母一个灿若骄阳的笑,牵起婉儿就走了出去。 两人骑马出了洛阳宫,直接就去了修善坊。 善坊建在修善坊的末端,两人临近时,便见着门口排了一溜小队,似是正在等着审核。 “这便是善坊么?”上官婉儿驻步门下,神态平淡,眸子里却透着新奇。 李令月颔首,“我们进去看看吧。”她笑着跃下马,将缰绳递给眼尖的仆人,又走回上官婉儿身旁,伸出了手。 还是这样的贴心。上官婉儿浅浅笑着,将手搭了上去,顺着李令月的搀扶翻了下来。李令月牵她向里走去,任坊内人投来好奇的目光。行到内院时,忽然发现苏家的两姐妹也在。 苏慕蓁正在核对来者信息,而苏慕凝则坐在一旁,帮忙记录着。余光扫到不远处的李令月二人,苏慕凝神色微怔,急忙起了身,拽了拽姐姐的袖子。苏慕蓁会意,牵着妹妹走了过去,对两人施了一礼,“见过公主,上官先生。” 苏慕蓁很聪明的没有唤婉儿才人,李令月赞许地看了她一眼,才人的身份不比公主,后宫的主子不宜出宫见外人。抬手示意两人起身,李令月就又遇到了之前的景象。善坊内的众人得知她就是给了自己衣食的再生父母,皆停下手中劳作,纷纷跪了下来,向她表示感激。 第二次见了,李令月还是忍不住心生澎湃,侧首看了眼身边的上官婉儿,却见着婉儿微怔的脸上透着一股欣慰,这是在为她自豪么?李令月弯起唇角,招呼众人起身,牵着婉儿的手就去了主殿。 苏慕蓁姐妹亦在同人交替工作后,跟了过去。 一进屋,苏慕凝就去寻了上官婉儿,向她讨教了一些课业。上官婉儿喜爱她这副好学的模样,温笑着便开始讲解。 李令月见那两人交谈畅快的模样,同苏慕蓁对了个眼色,调侃道:“慕蓁,你看凝儿见到婉儿,倒是比见到你还亲了。” “公主……”苏慕蓁颦眉苦笑。 李令月又问:“不过这也怨不得凝儿,我不是予你假期了么?你怎么还带着凝儿来这里?” “凝儿想来看看这里的善坊。”苏慕蓁笑着的面上突然露出些许疑惑,“而且近日善坊的贫民似是越来越多了。奴有些担心……” 李令月知她心中顾虑,招了招手,低声附耳道:“是时候了,你去城郊寻个地方,将粮食运过来吧。切记,此事万不能出差错。” “是。”苏慕蓁领命,只是还有些顾虑,“公主,那凝儿……” “慕蓁放心,舟车劳顿,凝儿我会帮你看着的。”李令月拍了拍她的肩。苏慕蓁再度颔首。 两人齐齐向旁边望去,却发觉上官婉儿那厢比她们更早谈完,此时也正望向她们。苏慕凝对着两人和悦一笑,而上官婉儿却在李令月望过来的时候,撇了头。 李令月暗忖:莫非是之前同慕蓁贴得太近,惹婉儿吃味了?她抿唇窃笑,同苏慕蓁道:“外间人多,慕蓁你先去帮衬下,一会儿我再唤你。” “是。”苏慕蓁知道公主要与上官婉儿独处,低身对妹妹柔和一笑,牵起她的手就走了出去。 如此室内就仅剩了李令月和上官婉儿两人。李令月站起身,踱步至婉儿面前,看着上官婉儿明显憋闷的脸,俯低着身子柔声道:“我刚听慕蓁说,请来的夫子都在偏堂,我们去看看?” 上官婉儿螓首轻颔,扫了眼李令月递来的手,没有搀扶,抵着塌子站了起来。她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生闷气,只是忍不住不满,看到李令月同别人太过亲近,她的心就开始发堵,她明知道不应该这样,可就是控制不住。 李令月将手收了回去,面色恹恹,心里却在窃喜,婉儿真可爱。她故意退到一边,静静地看着。这样不作为的举动,无疑更让婉儿生闷,脸上的神色也淡了下来,她目不斜视地向前走着,直直略过了李令月。然而方才和李令月错过身子,自己的脚就被一个东西绊住,身子不受控制地向前倾去,上官婉儿的面色一惊,她有些惊慌,担心自己会摔在地上,在阿月的面前丢了面子。 不过这惊慌却也只有一瞬,下一刹那她就发现自己跌倒了一个人的怀里,那人不必多说,自然是李令月。 李令月双手环着她,目光又是满满的温柔,她伸手抚了抚自己的眉间,神色略显忧戚,紧接着低下身落了一个吻。那吻很轻,虽是落在她的眉间,却让她感受到无尽温柔。闷怒的心渐渐平静下来,她情不自禁地缩到那人怀里,挨着肩膀依了依。 李令月轻柔地抚着她,她知道上官婉儿虽然没说,但心里已经喜欢上了她。唇角漾出一抹温柔笑来,附在婉儿的耳边,呼气如兰,“婉儿,勿要多虑。阿月的心里只你一人。” 上官婉儿不禁餍足而笑,可笑过之后,她却也突然发现自己的失态,急急忙忙地起了身,对李令月施了一礼,“公主,婉儿去偏堂了。”避开李令月直视过来的眸光,上官婉儿径直行着。 李令月苦涩一笑,她的婉儿还是像上辈子一样的不坦率啊。快步跟上上官婉儿的步伐,李令月垂眸觑着她,看着那温婉的眉眼,默叹:婉儿,若是你上辈子早些告诉我,我想,我一定早早就爱上你了吧。你是那么的温婉可人,怎么我上辈子就这么迟钝呢? 伸手牵起婉儿藏在袖中的柔荑,李令月弯眉浅笑,“我们走。” 第25章 几日后,东都饥荒爆发,民不聊生。洛阳宫内,李治和武后二人亦是忧心忡忡。 “媚娘,听说东都闹饥荒了?”李治斜依在榻上,微眯的眸子里溢满了担忧。 武后舀了勺汤药递到李治嘴边,柔声道:“莫要担心,我已着人去周边运粮了。亏得阿月那里建了善坊,还能顶些时日。” 听得百姓暂且安好,李治舒了口气,张口将药汁吞下,他又道:“阿月倒真不愧是我大唐的公主。好啊!巾帼不让须眉,和明允一样有才干!” 武后的眼帘垂了下去,她盯着棕黑色的药汁,舀着匙羹敷衍似地“嗯”了声。 喂完汤药,武后柔声哄着李治入睡,见夫郎的眼帘沉沉阖上,她方才起身离去。回到宫殿,听臣下汇报饥荒情势不久,就有宫人来报,说是太平公主求见。政事要紧,武后让女儿在门外候了会儿,等到臣下汇报完毕,这才召李令月进来。 “阿娘。”李令月进去的时候,臣子已经退下,她走近对武后施了一礼,抬眸打量了眼四周,发觉上官婉儿不在,心里有些失望。 武后招呼她坐下,问:“可是善坊出了什么事?” 李令月摇了摇头,“阿娘放心,女儿已让慕蓁去长安善坊那运些粮食过来,眼下东都善坊虽然存量不足,但熬粥分摊过去,还是能撑上几日的。” 武后颔首,神情略显疲惫。 李令月起身斟了杯茶水递给武后,莞尔道:“阿娘莫要忧虑,女儿昨日卜了一卦,饥荒很快就要平息了。” 武后挑眉打量着女儿,女儿还未及笄,可她的那双眸子却已似古井般幽深。武后接下女儿递过来的茶杯,想着女儿的话,忽然轻声问道:“苏家的那个丫头,已经去了有些时日了吧?” 李令月心下微怔,暗道:阿娘的观察还真仔细。她面不改色,只轻柔地笑道:“是。就要回来了。” 武后抿了口茶,“嗯。差不多了,也该让她回来了。” “是。算算路程,就快到了。”李令月笑着附和,心里却有些打鼓:阿娘难道发现了她私藏粮草?李令月噙笑看着母亲,好在武后没有多说,只笑着称赞她几句辛苦,便放她出了宫殿。 李令月退了出去。刚下石阶,眼前就看到一抹熟悉身影,那是她心心念着的上官婉儿。因在武后殿旁,李令月不好太过失礼,只对着婉儿颔首笑笑,趁着两人擦肩而过的间隙,用食指轻挠了挠婉儿的手心。 上官婉儿哑然,并未回头,只带着浓浓甜蜜和身后抱着奏章的宫婢一齐走了进去。 ※ 两日后,苏慕蓁带着粮食进了城,刚进城门便就引起了轰动。不只是因为粮食,还因为这个队伍有些壮观。前方是可与军粮大队媲美的运粮车队,由苏慕蓁带领,而后方则是一队百姓,他们皆背着一堆行李,想来是要去外间避荒,但一出城就遇到了苏慕蓁的运粮队,听闻朝廷要分粮,就又都退了回来。 李令月站在城墙看着,只觉苏慕蓁确是可造之材,她扬了扬手,命人将皇城门打开,放苏慕蓁等人进来,待粮草队步入城门后,又派了几个侍卫,守在城外,安抚百姓,说只待天后商量好,便开始分发,让大家都回家去等。 话已讲完,群众听不听已不重要,重要的是李令月要带着苏慕蓁去见武后。武后自也是消息灵通,她两人刚到殿门口,不用通报,便被允了进去。 不用两人多话,武后当即开门见山道:“粮食大致有多少?可够一城百姓食用?” 李令月回道:“共有三百石,足以供一城百姓吃些时日。” 武后颔首,心想等这些粮食吃完,周边的粮草也该运到了。便又吩咐李令月道:“如此便依着户籍册去城里分发吧。” “是,女儿这就和刺史商议,将娘赠予百姓的粮草分发下去。”李令月领命,带着苏慕蓁就向门外走去。 武后看着女儿的背影,暗自忖道:她并未吩咐李令月积攒粮草,这么多的粮食不可能立即聚来,这说明李令月之前就有准备。莫非女儿真的能卜算天命?想着女儿之前的话,她的眉头忽然蹙了起来,李令月曾说过会给她一份大礼,看来就是这一份了。解了燃眉之急,又将功劳算在了她头上,而且还不忘替自己谋一份人心。这丫头当真是长大了。 唇角微微弯起,武后的面上浮现出一丝笑意,那是个复杂的笑,有欣慰,有忧虑,还有一丝冷厉。 朱唇轻启,武后的话语观不出喜怒,“去将婉儿唤来。” ※ 李令月同刺史商量过后,让苏慕蓁代自己前去协助,而后就去寻了上官婉儿。临近婉儿宫殿时,她忽然发觉宫人正在向外搬运物件,心中忽然生出一个不好的念头,她走近问道:“你们这是作何?” 宫婢急忙放下手中物什,对着她施礼道:“回公主的话,天后有令,让上官才人搬到长生院内,奴婢等正在为才人搬运物什。” 李令月蹙了蹙眉,娘让婉儿搬到自己的宫殿里,这应该不是随性之举。她记得上辈子婉儿搬到武后宫殿是在武后即将登基的时候,那时候武后诸事繁忙,为了方便政事,才唤婉儿入住,而此时……李令月想,这时这么做,应该跟自己有关。 疾步走近内殿,李令月在桌案边看到正在收拾书籍的上官婉儿,心里一急,伸手便攒住了婉儿的柔荑。 会对她如此大胆的人,除了李令月,再无他人。上官婉儿并不介意李令月的亲近举动,她停下手中活计,抬起头,对着李令月淡淡一笑,“公主。” 李令月目露关切,攒着婉儿的手更紧了,“婉儿,阿娘怎么突然叫你搬去陪她了?” 武后的心思不好揣测,上官婉儿亦知自己的搬走没有那么简单,但还是淡笑着道:“公主莫要担忧。近日政务堆积,天后见婉儿每夜歇息过晚,唤婉儿过去,只是为了省去婉儿赶路的时间,可以多歇息会儿罢了。” “这样啊。”李令月柔和笑着,眸子里却隐隐透着担忧。婉儿搬到武后身边,处处受着武后盯梢,自己再想像之前那样同婉儿独处怕是不大容易了。看来阿娘对她也存了疑虑。 “婉儿……”李令月垂眸觑着上官婉儿,眼里是满满的关切。 上官婉儿知道李令月担心她,她反握上那只手,轻轻拍了拍,“公主,婉儿已经及笄了,会照顾好自己的。” 婉儿还是那样的会为她着想。心里一阵揪疼,李令月弯眉淡笑,“东西都收拾好了么?我帮你吧。” 顷刻后,李令月送上官婉儿前去武后宫殿。两人刚至偏殿,便见着了武后。武后打量着同婉儿并肩的女儿,调侃道:“怎么阿月,婉儿搬到娘这里,你还不放心?” 话虽是笑着说的,可听到李令月耳朵里,却总觉得暗有所指。她知道当权者都有猜疑的毛病,眉毛微微弯着,她快走几步,行到武后身旁,揽起武后的玉臂,娇声道:“阿娘又在说笑。世人谁不知晓,天后的寝宫可是全天下最安全的地方,婉儿住在您这里,女儿怎么会不放心。” 武后“嗯”了一声,未置可否。她看了女儿一眼道:“既然你放心,便回去吧。粮草那边也需要人去盯着。” 李令月觉得这大概是母亲的一次示威,母亲想让自己知道,即便自己能卜算未来又如何。眼下还是她当家作主,她不让自己同婉儿过多接触,那自己也只能遵从。勿要凭借卜卦再搞些小动作,否则下一次可不会这么容易就算了。 乖顺地低下头颅,李令月将眼底的戾气藏住,道:“是。” 第26章 东都饥荒之事刚过去不过两月,长安城就又传来一件令二圣忧心的事——素得二圣宠信的正谏大夫明崇俨被盗贼所害,命陨当场。二圣得知后颇为震惊,当即命大臣立案调查,并从洛阳迁回了长安。 李令月和上官婉儿自也跟着同行。这一次,李令月很乖觉,她没有同李治开口求得和婉儿同车,只对着婉儿轻轻一笑,就自行上了武后备给自己的车舆。明崇俨死了,六哥也要下去了,属于她的时代就要来临,她有耐心,不会再因心急而惹怒母亲。毕竟现在这个时段很敏感。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回了长安,一到大明宫,武后就立刻召了大臣,询问明崇俨的死因。大臣只道明正谏死于盗贼之手,但却并未捉到真凶。这样的结果显然不会令武后满意。 武后阴沉着眸子,细细想着这几日的事,心里忽然笃定下来,明崇俨的死不这么简单,长安的盗贼没有这么猖狂,敢在人来人往的道上,当街刺杀朝廷大臣,这事必有蹊跷。 她宠信明崇俨,因为明崇俨不止相貌英俊,还善于面相巫术,可以帮她卜卦推算,并且十分的知识趣,知道怎么讨她的欢心。然而堂下的那些大臣却并不怎么知识趣,他们只认为明崇俨是个江湖术士,不值得他们费心尽力,而且那些人还多是李贤的心腹。 ——明允?!武后的眸子眯了起来,她突然记起昔日自己曾唤明崇俨给几位儿子看相,当时明崇俨就说这几个儿子里,只有李贤难堪大业。莫非是他,心生记恨杀了崇俨? 心里有了主意,她当即下令,命自己的心腹暗中测查,看此事与太子有无关系。同时,却又将自己能卜会算的女儿叫了过来。 “阿月,你既会卜卦之术,便帮娘算一卦,看看究竟是谁害死了明正谏。”武后淡淡说着,神色观不出喜怒。 李令月自然知道明崇俨的死同谁有关,她知晓母亲这样富有心机,应是已经开始怀疑李贤了,此时问她大概是想证明自己的猜疑。她看了眼武后身旁侍立着的上官婉儿,见其目露忧切,却并不做声,只将她记在心里。 应声领命,李令月阖着眸子虽是副掐指估算的模样,但实际上她却在犹豫,历经一世,她对亲情看得早已较之前淡了许多,但要她亲口把自己的兄长推下高位,她还真是有些下不去手,毕竟这位哥哥去得早,留给她的印象尚好。 可上辈子就是因为一时心软而败的,这辈子还要这么输掉么?便就是自己不说,日后武后也会查到赵道生的身上,到时武后定会怀疑她说了谎话,连饥荒都能算出来又怎么算不出一个臣子的死因? 她已经输了一次了,不能再输第二次,她还要护着婉儿,必须要狠下心来! 李令月蹙了蹙眉,睁开眸子,面上一阵为难,作为未及笄的妹妹发现哥哥存了谋逆的心,她应该是恐惧的。 “可是算到了什么?”武后的神色依旧淡漠,不见怒容。 李令月咬着下唇,踟蹰着不知所措,目光一同母亲对上,便立刻骇得跪了下去,“阿娘……阿娘别问了,女儿算不出来。” “哦?”武后淡声哼着,虽未动怒,但已露出些许不虞。女儿这样,定是算到了此事同太子有关。她的儿子当真如此大胆,连她看上的人都敢动! 上官婉儿亦知武后怀疑到了太子身上,此时见李令月这样,便只剩下忧切,这还是她第一次看到李令月这副神情,让一个妹妹将犯错的哥哥供出来,确实有些残忍。身子低下,上官婉儿也屈膝求道:“天后,公主还未及笄,卦术难免会出错。” 婉儿……李令月的头低垂着,她看不到上官婉儿的神色,想来也是透着关切,心里顿时有些愧疚。 武后的目光在两人身上逡巡着,对于小女儿的逃避式回答,实际上她并不动怒,可此时看着两人互相庇护,眉头却微微蹙了起来。 “阿月。”武后垂眸瞥着女儿,声音放柔和了些,但神色却依旧肃穆,“你都算到了些什么?娘不会怪你,说吧。” 李令月颤了颤身子,将恐惧的模样演的入木三分,“阿娘,女儿算到……”抬起头,望着武后似是想到了什么,忽然露出挣扎的神情,“娘,六哥只是一时糊涂,您饶了他吧。” 武后凤眸一眯,暗道果然是太子,她正待出声,没想又听女儿哀戚道:“娘,六哥的府内虽然藏有兵器,但应是另有缘由,他万没有谋反的心!” 女儿这一句话恍若晴天霹雳一样,直直劈到了武后心头,伤她看上的人也就罢了,居然还存了谋逆的心?!看样子太子果然是不能留了。垂眸凝视着女儿的脸,武后看到李令月的脸上胆怯与恳求交替着,她想女儿毕竟还年幼,之前敢把李贤的事透露出来,应还是向着她的,更何况——她扫了眼身侧恭谨却又惆怅的上官婉儿,轻轻抬了抬手,“都起来吧。” “娘……”李令月并未起身,只战战兢兢地看着武后,似在恳求。 武后的脸上依旧难辨喜怒,她淡淡望着女儿问:“阿月,娘和你六哥你更在意谁?” 李令月听得一怔,她知道母亲平淡的面容下,一定卷起了漩涡,这个问题很好回答。她抬眼看了看母亲,嘴唇蠕动了下,“女儿……自然更在意您。” 武后的唇角轻轻挑了下,她挥了挥手,“回去吧。切记今日这事,你不可与他人提起。” “……是。”李令月迟疑了片刻,终还是顺了母亲心思,觑了上官婉儿一眼,转身走了出去。 走到宫院口,她忽然垂眸长叹口气,开弓没有回头箭,这次她卖了六哥,日后为了那至高无上的位置,还不知要做些什么。上辈子处处护着李家,这辈子却开始谋算李家的帝业,世事还真是无常啊。 凤眸睁开,李令月眼底的愧疚不见,她扬起头,步伐坚定地迈了出去。 ※ 几日后,太子私藏兵器的事便泄露了出来。武后派人去查,果然在马坊内发现了甲胄数百具,太子李贤当即被拘押。武后命人肃查东宫,东宫内侍从奴婢皆被囚禁,挨个寻查。一时内,东宫人人自危。 此事在李令月预料之中,她并不意外,依旧如常的过着日子,毕竟人都是她害的,再露出一副伤心的模样,未免矫情了些。不过,她这寻常的模样在上官婉儿看来,却更像是哀莫大于心死。上官婉儿看着忧心不已。 下堂后,她便走到李令月面前,看着正伏案入神的李令月,想要开口唤她,却又不忍心打扰她苦读,便静静立在那里默默觑着。 须臾之后,李令月方才将头抬起,看见上官婉儿站在一旁,她凝重的面上忽然现出了笑,“婉儿,下堂了?” “嗯。”上官婉儿轻点螓首,将手附在了李令月肩上,想要开口劝些什么,可还没等她说,便感觉手上一股力量传来,再回过神,自己就跌倒了李令月的怀里。臀部枕着李令月的双腿,自己的腰被那人紧紧搂着,这亲昵的举动,让上官婉儿禁不住红了面颊,她虽是眷恋,但多日在武后身边处着,早让她较昔日更为警觉。 从李令月怀里挣开,上官婉儿羞红着脸道:“公主……” 李令月洒脱一笑,起身对上官婉儿施了一礼,“对不住婉儿,许是我这些日子练武练得力气大了。” 上官婉儿涩然,李令月这样倒是将她关切的话语堵了回去。直视着李令月的眸子,上官婉儿婉娈而又释然地勾了勾嘴角:阿月,只要你没事就好。 第27章 上官婉儿走后没多久,便有宫婢通报,说二圣召她去紫宸殿议事。李令月有些诧异,她现在不过是个普通的公主,二圣召她去内朝做什么?莫非是与六哥有关?修整了一番姿容,李令月随着宫婢走了过去。 到紫宸殿时,殿内已站着几个眼熟的人,那是她的几位兄长,她走进时,哥哥们的脸上均露着一丝怔然,似是料不到这事还会让她参与,眸色中亦透着一丝怜惜。 李令月对着几位兄长颔首,走到殿中和高阶上的二圣见礼道:“太平见过二圣,二圣万安。” 紫宸殿不比平日的寝殿,作为大明宫内第三大殿,它威武雄壮,武后坐在高阶之上,堂下的人只得仰望,更是衬得她威仪无比。李令月这时见了,声音也肃穆起来。 武后唤太平起身,李令月站起身,正要退到一边,却听到父亲微弱的责怪声,“你怎么把太平也叫来了?” 这话自然是对武后说的,武后不以为然,只道:“她也大了,有些事也该晓得了。” 李治摇了摇头,没顺着梓童的心意,虚乎着眼看了看武后身旁侍立着的上官婉儿,向她招了招手,“婉儿,快把阿月带回去。” 上官婉儿自然也想把李令月带回去,李贤就要在此受裁处了,让李令月在旁看着,她着实不忍,但这事还是武后说的算,遂为难地看向武后。 武后垂眸觑了眼堂下,目光与女儿对上,便见着女儿目露恳求温顺地垂下了头,为人母的心一揪,可李令月这些日子的举动却不由得让她警惕。明明是尚未及笄不谙世事的小娘子,怎么突然就——联想到女儿可以预卜世事,她倏然醒悟过来,女儿怕是算了自己的以后,察觉到了危机,这才改了性子。若是这样的话,那她即便是让女儿做一个太太平平的公主,女儿自己也不会顺从。 眉梢微微蹙着,武后将婉儿招来,附耳说了几句话,随后便挥了挥手。 上官婉儿拾步走下台阶,向李令月等人施了一礼,温声道:“公主,随我来。” 李令月随着婉儿向外走去,行到殿外时,她忽然见着婉儿的面色有些犹疑。上前两步攒住婉儿的柔荑,李令月关切道:“婉儿,怎么了?” 上官婉儿笑着摇了摇头,拉着她要向外走,可李令月却不为所动,上官婉儿讶异,回头,“公主?” 李令月弯眉笑笑,“婉儿,阿娘不是让你带我走吧?” 上官婉儿微怔,只见李令月温柔地望着她道:“娘要是想让我走,便不会喊你来送了。婉儿莫忧,阿月已经长大了。” 阿月……上官婉儿垂了眼睫,紧握了握李令月的手,沿后门带她去了正殿,躲到了二圣身后的屏风后。 上官婉儿的手一直紧紧攒着自己,李令月心中暖和,她递给婉儿一个安抚的眼神,心道:婉儿还将她当做孩子,一个因母亲逼迫不得不出卖哥哥的孩子,所以她觉得自己此时应该是恐惧而又愧疚的,可阿娘呢?阿娘应该已经不把她当做孩子了吧? 李令月垂眸暗叹,君心难测,阿娘在登基路上确是铁血政策,此时喊她过来,应该也是为了给她一个警告,让她看看心存谋逆的人会落得什么下场。娘既然已经开始警惕她,看来她还是给做些什么啊。 屏风外传来李贤的惊呼声,“道生!” 李令月透着屏风的间隙向下望去,便见着大殿内躺着一个衣衫褴褛尽是血腥的男子,她看到自己的六哥李贤心疼地跌下身子,将男子搂在怀里,带着几分哭丧的嗓音呢喃着,“道生……” 赵道生颤抖着胳膊,缓缓抬起了手,李贤将他的手握住,就听着心爱的户奴道:“殿下……对不起,奴实在是……撑不住了。” 李贤将眼帘沉沉阖上,纵是铮铮男子,此时见着也令人哀戚。 这情景惹得李令月身边的上官婉儿心生怜悯,而正座上的武后却哼了一声,“堂堂太子竟与个户奴狎昵,真是丢我大唐的脸!” 李治也面色不虞,“明允,快松手。来人,把那户奴扔出去!” 李贤垂着的头倏地抬起,他满是戾气地盯着护卫,搂着赵道生的手更紧。 “明允!”李治怒叱,颤手指着赵道生道,“将他给朕扔出去!乱棍——打死!” “阿耶!”情急之下,李贤竟唤了父亲的昵称,他将赵道生牢牢搂着,神色坚定却又充满了恳求。 自己最心爱的儿子竟为个户奴这样,李治颇觉失望,感觉到自己要保他不住,太阳穴突突地跳着,他额头抽痛,禁不住捏了捏,“去……” 武后见夫郎这样,挪得近些,用手揉了揉李治的痛处,李治微虚着眼睛看她,轻唤,“媚娘。” 武后轻柔一笑,揽住他的手拍了拍,她往下看去,便见着自己的儿子揽着那个户奴,神色中满是怜惜,不由默叹道:她的孩子,怎么一个两个都是这样。神色肃穆着,她对着下方唤了声,“太子。” 声音低沉,韵满了威仪,李贤抬起了头,直视着母亲锐利的眸子,倏然勾起唇角嗤嗤笑了,“圣人欲如何处治我?” 自己的儿子用这样哀伤却又嘲讽的神色盯着自己,做母亲的不心疼是假的,可她所在的位置早已无法让她只做一个母亲,掌权多年,她早已体会到权利的美味,有人夺她的权,她自然不会应允,即便是自己的儿子,她也要让他得到应有的代价。 “太子好色狎昵,又存谋逆之心,实不可称太子之职,理应废除。”武后冷冷下着敕令。 这话在李贤意料之中,他并不意外,只低着头擦着赵道生唇角沿下来的血迹。李显和李旦两兄弟也料到有这结果,皆不做声。 李治素来爱这个儿子,他觉得比之于另两子明允是最适宜登大宝的人,听见武后这么说,连忙劝道:“媚娘,明允还年轻,被户奴所惑,再教教就会好的。” 武后淡淡觑了皇帝一道,道:“此子心存谋逆,宅家怎可纵容?理应大义灭亲,以儆效尤。” “这……”李治被梓童1的气势压倒,踟蹰着不知该如何言语。 武后趁胜追击道:“废李贤太子之位,贬为庶人,流放……”她看了眼微微哂笑的儿子,突然软了下来,“暂拘长安城内。将收缴的铠甲悉数在朱雀门前焚毁,以儆效尤!婉儿——”她本想喊婉儿拟诏,却突然发现婉儿被她支走,不宜露面,便瞥了眼身旁的武团儿道:“等会儿见着婉儿,唤她拟诏。” “是。”武团儿领命。 李治怜惜地看着儿子,却意外发现儿子的唇角露着丝浅笑。 娘没将赵道生处死,亦没流放他出长安,证明还是有些在意他的。政治立场让他和母亲处在了对立面,但在心里他还是把武后当母亲的,武后既对他留了丝情面,他当然也懂得知足。起身郑重地施了个大礼,李贤长声道:“谢二圣!” 武后面容有几分动容,她侧首看向了皇帝,问:“宅家,我们走吧。” 李治头痛发作,想要再说些什么,却耐不过痛处,点点头,便应了武后的提议。武后亲手搀着他起身,离去时,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屏风。 李令月知道,母亲的这一眼看得是她,李贤狎昵户奴已然让父亲如此动怒,那自己和婉儿呢? 回过头去,她发觉还未经历李唐最阴暗面的婉儿,仍在为李贤庇护赵道生而动容,她笑笑,牵了牵上官婉儿的手,道:“六哥带着他的道生走了,我们也走吧。” 上官婉儿颔首,心里却在腹诽:阿月这不是将自己比作李贤,将她比作赵道生了么?还真是会占便宜。哑然淡笑,她忽又发觉自己真是白担心李令月了,自己哥哥被废了太子位,贬为了庶人,她居然都不怎么恐惧忧心,莫非真如阿娘所说,皇家人都是无心的? 她打量了眼李令月,却见着她眉梢不经意的蹙了下,心里不由有些惭愧:上官婉儿,想什么呢?阿月几次三番救你,怎么可能没有心?你看她现在为了不让你担忧,还把惆怅都收在了心底呢。 步子迈大了些,上官婉儿贴着李令月的肩头,轻轻蹭了蹭,李令月心中一喜,纤手一揽,就将婉儿搂在了怀里。 最大的对手李贤下去了,接下来应该是她的七哥李显继任太子,算算据阿娘独揽大权还有不到三年的时间,她是不是又该做些什么了?李令月垂眸望着温婉的女子,心中默默念着。 第28章 李贤被废,二圣又立英王李显为太子,赠已故的明崇俨为侍中,谥曰庄,擢了他的儿子明珪为秘书郎,这事就算平息了。 李显的王妃赵氏,在上元二年被武后废黜,关押在内侍省的女牢中,因无法食用所给生食而活活饿死,故而李显现在尚无正妃。作为并无实权的英王可以一直没有正妃,但作为一个国家的储君没有太子妃则有些说不过去了。 那日,上官婉儿在旁侍奉时,就听武后和皇帝在谈论此事。 “媚娘,显儿都已成太子了,是该再给他娶个妻了。”李治同武后商议道。 武后没有驳了皇帝的话,淡淡嗯了声,“我会多加留意的。”她忽又瞥了婉儿一眼,李显自入住东宫后似是来她这里勤了,以往那孩子因赵氏的死没少怨惧她,此时多来请安,眼光也总往婉儿身上飘,怕是对婉儿有了兴致。他这样,不知阿月知道会如何处之? ※ 李令月上辈子就知道李显对上官婉儿存了情意,此时得知此事,自也是在意的很。每每上官婉儿过来给苏慕凝授课时,她都要叮嘱一番,“婉儿,我那日卜了一卦,你和七哥虽都是富贵命数,但命数似乎有些相顶。婉儿,你可要离七哥远些,不要和他多说话,否则怕是会……”她不忍心拿婉儿的身子做妄语,就只好牺牲她的兄长,“影响七哥找不到好的太子妃。” 上官婉儿听得哑然,李令月牵着她的手,说话的神情肃穆,可她就是知道,这是阿月诓她的谎言。说什么不让她多和太子说话,离他远些,分明是担心她被太子抢走了嘛! 螓首微颔,上官婉儿的靥上浮出一丝浅笑,“公主放心,婉儿省得了。” 李令月奖励性地搂了搂她,心里却仍不放心,她现在也盼着李显早日娶得韦氏,收收他的心思。 可当李显真的看上韦氏,向二圣去求时,李令月却又有些后悔了。不是因为韦氏之后会心怀鬼胎,她原也想找个老实好拿捏的给七哥当太子妃,但一想原先韦氏也是个好拿捏的,最后还不是变成了那副模样。与其找个会燃爆的小白兔,那她还不如就让韦氏嫁给七哥,至少韦氏她虽然有雄心,却不够精明,好对付。她之所以会后悔,是因为那日李显去求二圣的时候,她也在。 那时李显正兴致盎然地说他遇到了一个美貌女子,恳求二圣将她许配给自己。 李治见儿子两手微攒,神情里都透着痴恋,便调侃道:“显儿,那小娘子有多美啊?” 李显笑着,眼睛里透出了星光,“阿耶,她有着两道弯弯的眉毛,一双韵满星辉的眸子,小巧而又挺立的鼻子以及朱色艳丽的唇。最最要命的是她身上的那股异香,香而不浓,真真是诱|人!” 李显这明明就是男人思|春的模样,李令月微撇了撇嘴角,男人果然是三心二意的,之前还挂念婉儿,见到长相艳丽的韦氏就变了心思,看你娶了她之后,还能不能这么欢喜。想到此,她忽又看着李显幸灾乐祸地弯了嘴角。 武后活了这么久,自然也清楚男人的本性,她看儿子这样,想到自己曾处死过他的王妃,便有些心软,应道:“瞧你这副模样。好了,说说是哪家的小娘子,娘召进宫来,也看看。” 李显笑道:“阿娘,是普州参军的女儿韦莲儿。” 普州参军是个小官,背后并无什么势力。武后微勾了勾唇角,“好,阿娘明日就将她召来看看。” “谢谢阿娘!”李显喜出望外,感激地看着武后。 武后淡笑,她身边的李治见儿子皆已成过亲,想到小女儿也近及笄,便望着李令月谈笑道:“阿月,你也快及笄了,便没有什么想法?” 李令月不置可否,只笑。 李显见自己的心意达到,便也跟着调侃妹妹,“阿月,说嘛。我也好帮你寻寻,看哪家的小郎君符合。” 李令月轻笑,她的想法就是上官婉儿,你们能把婉儿给她么?螓首低垂,她做出一副娇羞的模样,道:“七哥莫要说了。我这还没及笄呢,你们就寻思着把我嫁出去。” “阿月害羞了!”李显难得见到妹妹害羞,不由多看了两眼。他这调侃妹妹的举动在上官婉儿看来,却是有些厌恶:凭甚么要问阿月喜欢哪家郎君,为何要这么快得将她嫁出去…… 相由心生,上官婉儿这样想得,看着李显的神情却是淡漠而又疏远起来。李显同上官婉儿的目光对上,自己也是一惊:莫非婉儿见他移情,伤心了?男人总是嫌自己身边的好女子不够多,也爱乱想。李显禁不住出声,唤道:“婉儿……” 上官婉儿颔首,“太子。” “婉儿,我……”李显当了太子,胆子较之前大了几分,当着二圣的面就欲解释。可他话未说完,就被李令月打断了,“七哥!” 李显一怔,忙看向她,李令月状若无意地瞥了眼二圣,又道:“七哥刚狩猎回来吧。都猎到了些什么?” 李显知道自己方才有些失态,就也依着妹妹的话,回道:“猎了些野兔,山鹰,鹿……” ※ 翌日,武后果然将韦氏招进了宫。韦莲儿长得面容娇艳,兼之很知趣,对武后毕恭毕敬,还将自己苦心研制出的香囊献给武后,很快就讨得了武后的欢心,钦点为太子妃。 没过多久,李显便如愿以偿的娶到了韦氏,他成亲那天,大明宫内热闹非凡。趁着人乱,李令月就去寻了上官婉儿。 “婉儿。”李令月从背后将上官婉儿揽住。上官婉儿心兀地一跳,她回过头,脸上有浅浅的红晕,“公主。” 这样暧昧的姿势,让她有些羞赧,好在此时人员都去忙太子的婚事,没人注意到角落里的她们。上官婉儿任李令月搂着,想起前些日他们要将李令月嫁出去的事,她却又有些抗拒,伸手挣扎了几番,她道:“公主,这儿人多。何况,今日是太子的大喜之日,你应该在内观望。” “观望?七哥我见了许多年,太子妃我也见过了,又不是我的婚事,我又何必一直待在里面?”李令月上辈子就见过李显的婚礼,自然不感什么兴趣。可上官婉儿听她最后一句,却不免有些惆怅,“你的婚事……你想成亲了么?” 李令月笑道:“是啊,我现在可想成亲了!” 上官婉儿面色一怔,她的脸色瞬时苍白下来,“你看上了谁……” 李令月听她语音发颤,想是吓到她了,就将下颚枕在她的肩上,贴着她的面颊细细摩挲,“我啊,看上了一个眉清目秀,才富五车,却总是喜欢乱想的小~娘~子~” 第29章 李令月口中的小娘子是谁,上官婉儿自然清楚,心中的彷徨不见,她的眸子向肩上那张俏脸挪去,脸上挂起浅浅的笑,不语。 李令月也收了言语,任她依偎在自己的怀里,两人在那里待了许久,最后还是上官婉儿觉得不妥,开了口,“公主,时辰不早了。我们出来的太久,也该回去了。” 李令月贴着她的脸轻声道:“好。”她侧过身,揽起婉儿的手就向内走去。 李令月牵着婉儿走进时,两人便自觉松了手,但饶是如此,还没能逃过武后的锐眼。武后的眉头一蹙,正跟母亲敬酒的李显看得一怔,忙噤了声畏手畏脚地杵在那里。 李治亦察觉到气氛不对,他顺着妻子的觑去,迷迷蒙蒙中看到自己女儿的身影,女儿和上官婉儿并肩走着,他感觉女儿真是很喜欢这个上官家的才女,为缓和气氛,便笑着道:“媚娘,阿月怕也是大了,看着哥哥们都成了亲,便拉着婉儿出去说了些女儿家的私房话。” 武后听得暗笑,心道:她这女儿同婉儿说的怕还真是私房话,就是不知有多私房。面上不好显露,遂缓了颜色,接过儿子递来的酒杯,啄了一口,“嗯。” 夜晚回到寝殿后,李治就这事又同武后交谈了起来,“媚娘,阿月明年便要及笄了,你这一年多盯梢下,瞧瞧哪家的小郎君入眼,配得上我家公主。我这眼不中用,身子也不知能撑到多久了……” 见李治说得神情忧悒,武后心里一抽,她担忧的事终于还是发生了,举止轻柔地将夫郎扶到榻上,她装作打趣地模样对李治笑道:“稚奴又在乱说,我瞧着你身子就挺好,定可长命百岁。你放心,阿月也是我女儿,她的婚事我怎会不上心。” 李治举起武后的手向自己的脸上贴去,只觉身边有这个女人在,自己就可以安心,尽管他明白现在的朝政几乎由她一手把持,可他早已离不开她了。 ※ 自那日过后,武后果真将寻驸马的事放在了心上,时不时地便传些贵妇到宫里谈话,觉得那人顺眼,便唤她带着未成亲的儿郎过来见一见。几个月下来,倒也有些入了她的眼。 于是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武后便唤了太平公主同这几人连贵妇们,一齐泛舟湖上。 李令月依令前往,她原先就听上官婉儿说武后近期召见了许多贵妇贵公子,像是要给她招驸马,她当时还笑,勾婉儿的鼻尖,说她多想,说那些小郎君哪里比得上她眼前的这个小娘子。没想,刚上了游船,便在众多起身同她见礼的人里见到了些熟悉面孔,其中最最眼熟的当属正中那着着朱色圆领襕袍的男子。 “薛绍……”李令月禁不住低声喃喃,她的脸上有错愕,有怔忪,还有几分感怀。那是她上辈子第一次动过心的人,是她上辈子最爱的男子,她的第一任丈夫,她和他之间有很多美好的往昔,亦有那不美好的结局。 李令月说话的声音很轻,处在对面的薛绍等人根本听不清,可离她较近的上官婉儿及武后却听得真真实实。武后抬眸打量了眼薛绍,见其确实仪表堂堂,再念其出身,母亲为城阳公主,虽父母早已薨逝,也算是出身名门,两人倒也算是登对。没想原本随便找来看陪的小郎君,却入了女儿的眼。武后觉得很新奇,不由多看了薛绍两眼。 她身旁的上官婉儿也在打量薛绍,薛绍面容英武,气质出众,仅看外表确是很招小娘子的喜爱,阿月会对他多加青睐,却也是没甚可说。上官婉儿唇角微扬,韵着一丝苦涩,心一抽一抽得疼。 李令月也似感受她疼痛一般,倏地回过神,同武后施了礼后,对着众人客气两声,便入了座。临入座时,她还小心翼翼地看了婉儿几眼,唯恐婉儿会因她之前的失态而不悦。 上官婉儿觑到她这副模样,却又忍不住哂笑,她难得看到李令月畏惧自己的模样,想她心里应该还有自己,就又微微安了心,只沉默着静观其变。 武后得知女儿对薛绍动了心思,游湖之时,便多考究了他些问题,薛绍对答如流,确实并非一般的纨绔子弟,腹有书墨。武后看得更加满意,而上官婉儿却生出几丝警惕,薛绍文采这样好,她亦要多加用功,不能让他比下去。 一个时辰,便在李令月的刻意回避及上官婉儿的复杂心绪下渡了过去。散场时,李令月担心上官婉儿心里乱想,出声唤了她,“婉儿。” 上官婉儿回身施礼,“公主。” 因着武后在场,李令月不好直言,便只笑道:“凝儿刚跟我说有些问题难到她了,你晚些能不能过来帮她解解惑?” 上官婉儿看向一旁的武后。武后见女儿对薛绍有了些兴趣,似也是心情大好,听此便允了她,“既然你是先生,学生有不懂的,便应去解惑。” 上官婉儿垂首应是。 李令月亦是面露淡笑,在上官婉儿离去之时,悄悄攒了攒她的手。 ※ 晚上,上官婉儿确是守信得来了。 如往常一样走到李令月的书房,可这次,没见到苏慕凝,亦没见到那个爱护妹妹的苏慕蓁,她见到的只有堆着一脸笑意的李令月。 “公主,凝儿呢?”上官婉儿讶异开口,她觉得自己好像又被阿月骗了。 李令月没有回答,她站起身,大步流星地走过,骇得上官婉儿一惊,还以为她又要做些不检点的事。哪想那人却直直略过她,径直走到门前,一把将门关了,而后才转过身,走到她身边,抓起她的手牵着她走到书桌前,压着她入了座。 上官婉儿屈膝坐下,看到案上一卷长长的墨迹纸张,便不由噗地一声笑了出来。那卷纸上显眼地书了三个大字——“悔过书”。 第30章 抬眸觑觑一旁的公主殿下,只见她面带微笑,眼底里却藏着一抹忐忑,上官婉儿忽而轻咳一声,收了收笑意,似老夫子对顽皮学生一样开口问道:“悔过书。公主何过之有?” “这……你看看就知道了。”李令月依旧笑着,笑容里却带上了一丝讨好,算上上辈子她认识婉儿也有个三十多年了,婉儿的性子她懂得,明明心里都抑郁到不行了,偏偏还不说出来,喜欢自己憋着,害人害己。亏得她多活了一世,不然眼前这个小娘子还不定要品苦水品到什么时候呢。 见了太平公主的悔过书,上官小娘子当然不再品苦水,眼下她正低着头饶有兴致的看着悔过书。李令月的悔过书虽则满满一页,但却并非敷衍,字字句句皆似发自肺腑,看着情真意切。倒还真是难得。 上官婉儿早时的积郁早已散去,眼下看了这书便只剩下窃喜。她未想到李令月这样尊贵被众人捧在掌心里的公主,居然会降下|身子向自己悔过。她又扫了眼卷上的墨字,嘴角微挑,暗忖:这应是她第一次写吧。 着实,这还真是李令月第一次写悔过书,虽是有些折颜面,但若是眼前人能欢喜,这又算得了什么呢?上辈子欠她太多,这辈子只要她欢喜便好。眉眼轻轻弯着,李令月看着上官婉儿轻勾的嘴角,忽又摆出一副待着老夫子处置的学生模样,忐忑不安。 上官婉儿抬眼见她这样,微挑的嘴角扬得更加明显了,腹诽着:阿月啊阿月,早知今日,你又何必当初?她揶揄般地轻唤了声,“公主。” “婉儿。”李令月堆着笑凑了过去,身子还微微垂着。 上官婉儿真是越见她这幅模样,越觉得好笑,她自诩自己不是个爱耍小性儿的人,但看到李令月同别的人亲昵,倒是确实会吃味,这是她读多少圣贤书都改变不了的。不过还好,只要李令月一向她示好,那股奇奇怪怪的郁气就会随风消逝,无影无踪,便如现在一样,她的脸上又露出了柔和的笑容,“薛家郎君仪表堂堂,你会多加青睐也是常情,我不怪你,只要你以后不……” 想要说下去的话,突然被她截在口里,她本想说不让李令月和薛绍进一步亲近,但忆起武后这些日子的举动,再加上李治对武后的叮嘱,她倏然明白过来,就算李令月不和薛绍在一起,日后也是会和别的小郎君成亲的。阿月是公主,她的婚事由二圣做主,即便自己不愿,又有什么办法呢?她太弱小,在二圣面前根本说不上什么话。权力看起来还真是个好东西…… 见上官婉儿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李令月大致猜到她想到了些什么,纤手附在上官婉儿的肩上,她柔声道:“婉儿,你放心,日后我都不会再多看他一眼了。那些小郎君再怎样仪表堂堂,又怎么比得上你绝世无双?” 上官婉儿惊得抬头看她,李令月的脸上温柔与坚定并存,看着真挚无比,很是戳上官婉儿的心窝。上官婉儿禁不住勾了嘴角,轻笑,“公主……” 李令月直视着她的眼睛,温声道:“婉儿,我知道你在顾虑些什么。你放心,阿月这辈子心里只会住你一人,其余人挤不进去。至于驸马……你将这事交于我,让我去和阿娘说。阿娘这样疼我,一定不舍得我嫁给一个不喜欢的人。嗯?” 说是这么说,可李令月的心里却有些发凉。上辈子她娘也不是没做过逼她改嫁的事。她还记得自己上辈子,挺着大肚子求武后不要杀薛绍的模样。那时,她猩红着眸子,哭得如泣如诉,可武后却还是淡着张脸,只让人搀扶她回去。 上官婉儿不知道这事,可只听李令月这话,她的眼眶便不禁微微红了起来,头稍稍垂下,她沉默着,似是在思忖些什么,最终摇了摇头,“阿月……” 话未说完,李令月的纤指便抵了上去,“这事我说了算。”她笑笑,不等上官婉儿再说话,便倾身将她揽在了怀里。 薛绍已是过去式,她上辈子将婉儿伤成那样,这辈子又怎好再负她。更何况薛家同她母亲早有芥蒂,即便薛绍是个好的,但他的兄长一定还会在武后登基后反她。到时候结局还是一样,薛绍不得好死,薛家被灭满门。与其这样,她还不如从现在便不再理会他,放他另觅佳人。这样,于他于己皆好。 李令月的嘴角微牵,她阖上眸子,一颗晶莹顺着右眼倾下。 ※ 既然打定主意不让薛绍在当驸马,李令月自然不会和薛绍再见面,即便是武后约了薛绍来宫内参加宴会,李令月也是尽量称病避开。她这样做,武后岂能不明白她的意思? 一日,方才散了宴会,武后便摆驾去了李令月的寝宫。 既是称病不去,李令月在接驾时亦是一副较弱的病态,她苍白着脸,走了过去,有气无力地行礼道:“阿娘。” 武后蹙了蹙眉,扶着她坐到了榻上,打量着她道:“怎么又生病了?是哪里不舒服?” 李令月扫了眼厅堂,发觉武后并未带婉儿一起,心里隐隐有些失望,她扯了扯嘴角,虚弱地咳了声,“许是近日天凉,女儿穿得少了,吹了夜风,受了些凉。” 武后听罢,当即对屋内侍候的宫婢斥道:“你们是怎么伺候公主的?” 宫婢被武后的威仪骇住,纷纷跪下请罪。 李令月看向母亲,轻摇了摇头,“阿娘,不怪她们,是女儿自己不小心。” 武后哼了声,似是仍有些不满,“罚你们这个月的俸禄。退下吧。” 见武后挥了挥手,厅内的宫婢便垂首颤颤巍巍地退了出去。 武后又唤了自己的随侍宫婢出去,这才又同李令月说道:“你即便不想见薛绍,也不该这样折腾自己。” 李令月面上微怔,心里却了然自己做的这样明显,武后肯定会来寻她说这事。为此她昨夜着薄衣连吹了一夜的冷风,这才让自己看上去似个真正的病人。抬眸看着武后,李令月的眼里突然露出一抹惆怅,她祈求道:“阿娘,您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做。” 武后眉头一蹙,直盯着李令月的眸子问:“你对婉儿,莫非已经……”话语顿住,武后不忍再说。 李令月却是涩然一笑,屈膝拜了下去,“阿娘,婉儿是个好姑娘,我们并未做些越礼的事。只是女儿对婉儿早已情深,女儿不愿负她,请阿娘成全!” “你!”武后未料到之前多番掩饰的女儿竟然吐了真情,这样不合情理,为世间大不韪的事,她竟这般同自己说了,还真是勇气可嘉。武后勾起了嘴角,并非喜悦,而是出自苦涩与无奈。 风寒让李令月的头有些发晕,武后一直无言,李令月便就这样伏地跪着,借着病态,她晃了晃身子,轻咳两声,带着病态祈求地望向武后,又唤了声,“阿娘。” 女儿的脸色惨白,身子摇摇晃晃,看似坚持不住,却还恳求又坚定地望着自己,武后作为一个母亲,说不心疼是假的。只是李令月这事,确实不是要块珍宝那样的小事,她不能立即应允,也要多番衡量。 垂眸望着病兮兮的女儿须臾,武后倏然叹了口气,“你先起来歇息吧。这事回来再说。”她站起身,想要将李令月扶起,但看着她那副恳求的模样,却怎样都不愿下手,便径直走了出去,“来人,照顾公主。” 武后推门离去,宫婢们急急赶来,见李令月跌坐在地上,她们连忙将她扶起,安置回榻上修养。 李令月躺在榻上,看向侍立一旁的宫婢们,带着几分歉意道:“真对不住,扣了你们一个月的俸禄。这样吧,你们这月的俸禄便算在我身上,如何?” “这……多谢公主!只是我等确实照顾不周……”宫婢们见公主这样体贴,心里都有些动容。 李令月莞尔道:“无碍。等下让玲珑带你们去取吧。” 公主已这样说了,宫婢们自是又纷纷跪下,向她致谢。她们暗自感慨着自己跟了个好主子,脸上皆不由浮现出了喜悦。 李令月的面上也带着抹笑,她也有些欣喜:自己在宫内又多了几个得力的眼线。 第31章 不知是否是撒谎糟了报应,武后走后,李令月的身子竟真的难受起来,她感到额头灼热,整个人晕乎乎的,手脚都使不上力。侍女见她这样,连忙招呼御医过来,并将此事禀告给天后。 ※ 夜已深,凤阳阁内烛光微灼,静谧无声。李令月躺在黄花梨榻上,她的面色略显苍白,眉头紧锁,似是十分痛苦,倏然—— “婉儿!”她惊叫了出来,紧闭的眸子随之睁开,她又梦到上辈子上官婉儿被李隆基手下砍杀的场面,因而眸里一片惊惶黯然。她的身子随着喘息而渐渐发起了颤,眸里亦多出了一丝狠戾,只是这抹恨在看清眼前人后,立刻便消去了。 她看到了上官婉儿,活生生的上官婉儿,她就坐在自己的床边,关切地望着自己,手里还握着绢帕,看那摸样似乎正准备为自己拭汗。 紧抿着的唇瞬时松了下来,李令月笑了,她将上官婉儿揽入怀中,长长舒了口气。 上官婉儿任她拥着,唇角微扬,待到李令月松了怀,方才坐起身,拾着绢帕在李令月的额上试了试,“可是梦靥了?” 李令月颔首,“嗯。” 上官婉儿反手探了探李令月的额头,面上的忧色散了大半,她撤回手,弯着眉眼对李令月道了声,“我在。” 李令月微怔,她知道上官婉儿是在回应她之前的几声呼唤,婉儿的面容温婉,可那双眸子却透满了坚定。李令月看着她,禁不住又笑了,她扫了眼四周景色,发觉天色已暗,室内除去自己与婉儿再无他人,心中舒悦的同时却又暗暗忧切起来,她望着婉儿柔声问道:“你何时来的,怎么我都不知道?” 上官婉儿笑着回道:“我酉时便来了,那时你还睡着,自然不知道。” “酉时啊,看起来我睡了很久。”李令月的话里带了几分无奈,真是想不到,不过是想演一出苦肉计,结果还真将自己折腾病了,这身子还真是娇弱。 上官婉儿轻蹙了蹙眉,接着她的话问:“我听天后说,你是受了凉,都快及笄了,怎么还这样不会照顾自己?” 话语里明显带上了一丝责备,李令月知道婉儿这是在关心她,她并不生气,可却摆出一副闷怒模样,气哼哼地反问道:“是哪个丫头多嘴,说我害自己受了凉的?你说出来,我非好好收拾她不可!” 上官婉儿没憋住,“噗”地一声笑了出来,“告诉我这事的人,你可收拾不了。” “哦?我收拾不了?莫非她是我阿娘不成?”李令月挑着眉毛哼哼,实则心里早已有数,暗里涌出一抹欣喜。见上官婉儿颔首应了,这抹欣喜便彻底地释放出来,嘴角高高扬着,她凝视着婉儿的双眸,听对方柔声说道:“你屋里的人过来禀报说你生了热病,天后政务繁忙,走不开,便唤我过来照看你。眼下你身子好了,我也该回去了。” “回去?”李令月忙牵住上官婉儿的手,她看了眼窗外,继而劝道,“都这个时辰了,你还要回去,也不怕扰到阿娘休息。”她向床内挪了挪,伸手拍了拍空出的位置,灿然笑道:“也没几个时辰睡了,你就留在这儿和我挤挤算了。” “这……”上官婉儿对上那双灼人的眸子,脸色倏然红了起来,和阿月枕在一张榻上…… 李令月知道婉儿面皮薄,也不催,只抚着额头,状似病态地看着她,“婉儿,我有些冷。” “啊?”上官婉儿颦眉,她隐隐觉得李令月这是在讹她,可她守了近乎一夜,李令月的痛苦她也是真真实实地感受到了,心里踟蹰了片刻,她忽而摇摇头,涩笑着褪了靴袜,掀被钻了进去。想起之前武后言语中的阴郁惆怅,她忽而轻声问了句,“阿月,你今日同天后说了些什么?” 李令月的眸光晃了晃,她未想到上官婉儿竟已这样聪慧,轻轻低吟了一声,她没回答婉儿的话,仅是伸开双臂环了上去,“头好痛,婉儿我们睡吧。” 李令月说得颇有撒娇意味,上官婉儿也无意深究,贴着李令月便阖眸睡了。 婉儿入怀,李令月这一夜睡得十分香甜,她想武后已然心软,她和婉儿的前景即将光明,可未想好景不长,李治的一场重病便将它彻底瓦解。 永隆元年,文成公主甍于吐蕃后不久,李治便因寒冬来袭兼或舟车劳累生了病魇。 身子疲敝不堪,李治躺在皇榻上,武后执着他的手,温柔地望着,“可好些了?” “嗯。”李治虚弱地笑着,“辛苦媚娘了,显儿这孩子太年轻,你多担待些。” 武后的脸上有一闪而过的鄙夷,李显不如李贤,他胆小懦弱还有些任意妄为,难以堪君王大任,这点她很清楚,只是却不明说,依旧笑着应道:“放心,显儿也是我的孩子,我自当多多提点他。” 李治面露几分感激,想到现在的形势,他忽又蹙了蹙眉,“文成甍了,也不知吐蕃那里会不会有新的举动。你知道,他们总是想让阿月嫁过去。” 武后明白李治的意思,想起女儿这几日同婉儿亲昵的举动,她的眉峰也拧了起来,涩然叹道:“京城的贵族子弟我也都让阿月见了,只是这丫头还是孩子心性,一点都不上心。” 在李治的心里,李令月一直都是那个天真的小公主,他的面上浮现出了笑意,“都是让我们给宠的。算来,她今年也十五了,也该许婚了。我这身子……真想见到她穿凤冠霞帔出嫁的场面啊。” 武后看着李治面上的向往神色,心猛地一揪,她拍了拍李治的手,恰逢侍女禀报说太平公主求见,武后眉眼一垂,柔声笑道:“阿月来看你了,你想见她出嫁,便开导开导她吧。” 李治淡笑。 李令月走进后,同两人施过礼数,就跑到李治榻前嘘寒问暖。李治喜欢女儿对自己的关心,他安抚地说自己无碍,话题也渐渐引到女子出嫁的方向上。 李令月心思透彻,李治一开口,她就明白了,这是想给她许婚,她笑着推搡回去,道:“阿耶又在打趣女儿,女儿还未及笄,您就要把我赶出去。” 李治笑道:“许婚后就可办及笄礼了,阿月我瞧你对薛家那小郎君似是多有青睐,不如?” “阿耶!”李令月出声打断,惊得李治眉梢一颤,她暗道不妙,忙压低了声音卖乖道,“阿耶,您身子还没好,女儿又怎好想这些?” 李治感慨女儿的贴心,他开口道:“阿月真是贴心,阿耶要是能看到你许婚,这病啊,咳,只,咳咳,只怕,咳这病就会好了。” 不知是否是费力过多,李治说到后面竟咳嗽起来,武后见状忙将绢帕递了过去。李治说完依旧捂着嘴长咳,李令月顺着他的胸口,武后拍着他的脊背,两人照顾许久,李治才息了咳声,他将绢帕置下,一抹嫣红灼了三人的眼。 李治怅然,微垂下眸,李令月和武后都揪起了眉头,两人对视一眼,李令月受不了武后略带苛责的目光,心虚地低下了头。 第32章 是夜,武后就将李令月唤到殿内叙话。李令月对此并不意外,她清楚,即便日后武后建了控鹤府,李治在她心里的位置也未曾降过。以前她不了解母亲费尽心机夺得帝位,临终前却主动要求以皇后规制入葬,现在想来应该是有愧吧。她阿耶阿娘间的感情很复杂,但确确实实是深爱过的。 李令月觉得这夜十分不妙,果不其然,她一入殿内,武后就将侍女遣走,直言不讳道:“你阿耶方才的话,你也听到了。依娘看,薛绍是个好孩子,同你也算相配,你不若招他为驸马吧。” 武后这话说得十分平淡,不带一丝怒意,可在李令月听来却满是逼迫,她当即软了神色,目露哀戚,蠕动着嘴唇道:“娘,您又不是不知道,女儿对婉儿……” “婉儿?”武后打断李令月的话,看着女儿祈求的面容,神色倏然柔和下来,“阿月,你毕竟还小,又哪里懂钦慕与爱的区别。婉儿是你接触的同龄人中最特别的,她性格温婉,骨子里却自有文人的风骨硬气,巾帼不让须眉。你觉得她很美好,美好到将你见过的其余男子通通比了下去,故而心生钦佩,恨不得同她多多相处,知晓更多。你以为这是爱意——”顿了顿,武后的话语突然怅惘起来,她哂笑一声,接道:“其实不过是对不凡者的一种崇拜罢了。” 李令月一直望着武后,她发觉在说这话时,武后的目光猝然深远起来,仿佛在透着她看着别人。是以前的阿娘么?李令月猜不出答案,她知道武后这番话是为了点醒她,让她放弃,可她好不容易重活一次,又怎么会放弃? 苦笑着摇了摇头,李令月的眼里满是坚定,“阿娘,女儿明白的。婉儿自然是个优秀的女子,她值得人钦慕,可女儿对她不只是钦慕,而是更深的爱啊!钦慕只是觉得她很好,会很想和她相处,可爱却是除此之外,还……还想……” 许是接下去的话太过露骨,武后再度出言打断了她,“好了,你不必说了。” 李令月收了话语,她将朱唇抿做一条线,凄切地望着母亲。武后的心一软,她叹了口气,道:“若你执意要婉儿,待你成亲后,阿娘可以将婉儿赐给你,让她在你府上做个女史。” 武后已然退步,可李令月并不打算领情,还未思索,她便断然拒绝了,“多谢阿娘好意,只是女儿不愿。” 武后微蹙起了眉头,模样已有几分不满,李令月见状,涩然一笑,解释道:“阿娘,您知道婉儿的才学,她这样出色的一位小娘子在我府内做普通女史,根本就是委屈了她。” 武后凝视着女儿,女儿小小年纪没为与爱人相处而昏头,反而还会挂记对方的未来,这还真是让她另眼相看。只是,讶异的同时,她不由得警惕起来,若是女儿这么做,不过是想在她身边安插一个眼线,好掌握她的一举一动,为李家抑或是她自己□□呢? 武后的神色再度莫测起来,她觑着李令月问:“你不想让婉儿离开我身边?” 李令月心头一惊,没想到阿娘想到了那里,她的心思还真是深啊。动了动唇角,李令月尽量让自己看上去真诚一些,对武后道:“若是可以,女儿真想让婉儿离开。女儿不如阿娘,阿娘是全天下最不凡的女子,婉儿跟着阿娘才能发光,跟在我身边,只会淹没她的才能。女儿不想因为自己的私欲,毁了她……” 武后未置可否,她的神情依旧难辨喜怒,“你未免太过妄自菲薄了,能做到这点,你又怎么会是个凡人。”她没给李令月反驳的机会,继而说道:“既然你不愿婉儿入府,那娘也给你一个恩典。娘准你自己挑一个驸马。” 终究还是要让她嫁出去么?李令月苦了神色,她将眸子阖上,心里一片怅然:终还是要伤她的心么?泪水顺着眼眶倾了出来,李令月沉默着,任心揪做一团。良久,她才睁开眸子,用泛着微红的眼睛望着武后,涩然笑道:“既然阿娘执意让女儿嫁出去,那就请您择日将武家的适龄儿郎都传到宫里来吧。” “你要做武家的新妇?”武后显然也未料到女儿会这样说,她的唇角泛出一丝笑意,不论出于何目的,女儿滋要做了武家媳妇就算是武家人了,既是武家人,自然是向着她的。 李令月点了点头。她已经答应婉儿不再看薛绍一眼,自然不会食言。选择武家,除去知晓日后武后会逼她改嫁之外,也是为找个熟悉的好拿捏的,这样她不同那人圆房或是做些什么,他才不敢惹是生非。 武后不知李令月的用意,她只当女儿是在向她表忠心,目色一柔,她招了招手,似慈母一样将李令月揽入怀里,轻轻拭着女儿的泪水。她虽未开口,但心里却已笃定,若是未来驸马敢置喙女儿与婉儿的旧事,那她决不轻饶。 ※ 翌日,武后便已元正将至为由,命人给武家子孙传信,唤他们来宫中小聚。武家子弟并非皆住在京都,待到他们悉数赶来时,已是正月初五。 李令月坐在武后身旁,目光从在场的武家子弟面上一一扫过,多年未见,倒还是辨识得出。那个坐她对面毫不避讳直视自己的男人是武承嗣,也是当年武后曾想当她第二任驸马的人,在他旁边那个言语讨好,面色恭谨,眼神却透着复杂的男人是武三思,他曾经意欲染指过自家婉儿,而这两人也均是野心勃勃,意图谋取皇位。 李令月唇角微挑,对着同自己举杯的武三思冷冷一哂,略过那张笑容渐渐坚|硬的脸,在角落里寻到了那个面容清俊,额首低垂的男人——她的第二任丈夫,武攸暨。 真是从小就是个软包子。李令月腹诽,酒杯高举,她对着武攸暨唤了句,“郎君,太平敬你。” 武攸暨被身旁人捅了下才反应过来,大唐最尊贵的公主殿下居然向自己敬酒了,他面一烧,心里跳脱不已,颤着双手握上酒杯,他高高举起酒水已经撒了些的酒觞,颤着牙床道了句,“公主,请!” 李令月忍下心里不满,笑着饮了口酒,将酒杯往案上一置,看了武后一眼,便已身体不适先行离席。 她知道武后明白自己的意思,过不了几日她便要被许配给那个好揉捏的软包子了,她已经决定只是和他演一出婚礼,并不会做实际事宜,可眼下心为什么还一揪一揪地疼呢? 眉头轻蹙了蹙,她跨上马驹,扬鞭一甩便开始无所目的地驰骋。 ※ “啊!” 骏马在宫里的各个地方肆意奔驰着,不知不觉竟来到上官婉儿常去的院落,李令月听到女子惊叫方才醒过神来,她连忙拉紧缰绳稳了马匹跳下马鞍。 “婉儿,你怎么样?有没有伤到?”上官婉儿被马惊得跌在地上,李令月屈身搂着她,攒着她的手,便是一顿检查。 上官婉儿被这亲近的举动羞到,她微红着脸,看李令月这样担忧,心里隐隐有些感动。拍了拍李令月的手,上官婉儿苦笑道:“我没事。你这么急是要去哪?不是在赴天后的宴么?” 李令月反手握住她的手,收了收脸上死沉的面色,莞尔,“看一群阿谀奉承的人,哪有看我家婉儿重要,趁着阿娘不在,走,我带你四处逛逛去。” 没有女人会不喜欢听情话,李令月这样一说,上官婉儿便颔首应了。李令月搀着她上马,纤手搂上腰际,闻着上官婉儿的发香,一骑绝尘。 须臾过后,两人在湖边小路策马徐行。李令月枕在上官婉儿的肩头,上官婉儿微微一笑,想着之前李令月的话,随意问了句,“你方才怎么莽莽撞撞的?是有急事,还是——”顿了顿,婉儿的话语突然轻了下来,“之前的宴会发生了些什么,害你不悦了?” 李令月愕然,这样一个善解人意的好姑娘,她知道过些日子的事,可怎么承受的来?心中思虑着,李令月沉默不语,上官婉儿当她是真受了委屈,侧过头,用脸颊轻贴着她,安慰,“我知道,你想做的事我拦不住你,但子曰:‘无欲速,无见小利,欲速则不达,见小利则大事不成。’慢慢来,我不急。你万不可因我触怒天后,同她生了间隙。” 婉儿这话让李令月听得更生愧疚,李令月紧了紧搂着婉儿的手,暗忖:与其让婉儿从阿娘口中得知自己即将嫁与他人,那她倒不如直接开口。长叹口气,李令月似下定决心般对婉儿道:“婉儿,我有件事要跟你说。” “你说。” 上官婉儿的声音还是这样轻柔,李令月再度深吸口气,“婉儿,我……” 第33章 女儿选了个自己不太看重的男人当驸马,这让武后有些忧悒,散了宴请,她便在院内踱步思量。几个儿女中,她最喜爱李令月,她觉得李令月最像她,不爱红装爱武装,落落大方,不逊男儿。她以为李令月会喜欢洒落英武的小郎君,没想却挑了个畏手畏脚的小白脸。猛然忆起自己还是李世民才人时,她也曾特意同年幼无知的太子亲近,期以太宗甍后,不受宠的自己可以躲过在感业寺了此残生的悲戚宿命。难道说—— 她突然见着孤月倒悬的湖边立着匹青骢骏马,马上还依偎着两名女子,观那身形应是方才告病退席的李令月以及本应在院内休息的上官婉儿。才方择了驸马,现下就和婉儿押呢,这个丫头当真是还未清醒!武后蹙了蹙眉头,她并不在意女儿是否遵守妇道,但她在意女儿对自己是不是阳奉阴违。她放不下权势,这一生注定是要负了李治的,李治的身子已然若风烛残年,眼下他最想见的便是女儿着红衣出嫁的场面,这个要求并不算苛求,她要帮自己的夫郎完成祈愿。 “太平——”武后唤着女儿封号,声音不大,但在这静谧的夜里却异常突兀。李令月听罢,当即回过了头,武后与她隔了片小花园,她看不清武后的神色,但凭这称呼,她也知道武后心存了不悦,是不满她深夜和婉儿独处么?担心她毁了自己愧对男人最想看的婚事? 李令月自哂一笑,侧首觑向上官婉儿,却见着她的脸上隐隐露出几分惶恐,纤手轻轻握住玉葱般的手指,李令月贴在她的脸上,轻声安抚道:“婉儿,莫怕,不会有事的。”说罢,她便先行下马。 上官婉儿颔首轻应,顺着李令月的搀扶也跃了下来。两人一齐向武后走去,李令月握着上官婉儿的手,上官婉儿攒着李令月的心。 “阿娘。” “天后。” 临近武后的地方,两人驻了步,不情不愿地松开手,低身施礼。 武后打量着这两个看着乖巧,内怀鬼胎的小姑娘,心里兀自捉摸着,俄而,忽然温和笑道:“夜里风大,你们两怎么跑湖边去了,当心再受了风寒。” 话里有话,李令月听出了内涵,这是在提醒她,装病这招已经无效了。她趁机觑了眼武后,武后的脸上并未带着怒容,然而却也看不出欢喜。李令月垂了眸子,抢在上官婉儿之前恭敬回道:“女儿见那边景色静谧,就带着婉儿去说了些私房话。阿娘放心,女儿这些日子都有习骑射,身子较之前硬朗多了。” 武后见她知趣,便也没太为难,只颔首道:“你身子无碍,娘便安心了。” 李令月卖乖,讨好地笑,“女儿知道娘关心女儿。夜里风大,您也早些回去,女儿和婉儿便先告退了。” 婚事还未向婉儿解释清楚,李令月不想放弃这一机会。今日一去,说不定明日李治就要着手给她办及笄礼。若是婉儿不知道缘由,以为她变心了,那该多心伤啊! 武后不知她的顾虑,只以为她是想与婉儿再度独处,心里存了要警戒她的念头,这次自然不会让她如愿。 “婉儿与娘同路,便不牢你相送了。”武后关切地看着女儿道,“你身上穿得单薄,早些回去吧。” 李令月心怀不愿,藏在振袖里的手攒了又紧,她踟蹰了片刻,终还是决定以大局为重,暂时不要忤逆武后。 “是,女儿告退。”恭顺地垂了首,李令月翻身上马,向寝宫走去。马蹄踩在石板路上嘚嘚作响,没走几步,她忽又缓了速度,偷偷回过了头。那抹倩丽身影早已被众多随从掩盖,她回望着人群,将千言万语悄悄藏进了眸里。 ※ 得知爱女已择佳婿,李治甚是欣喜,即便驸马姓武且无功绩,他也允了。翌日,他便命司天台择了个良日给小女儿办及笄礼。 后宫女人多,太平公主将要许婚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宫内。宫里有些身份的人,得空见到李令月少不了要奉承恭贺几句。李令月淡淡颔首,面上不显喜悲,心里却揪作了一团。消息还是在她要告诉婉儿之前传了出去,那丫头素来喜欢多想,有苦也不说,眼下会不会躲在哪里暗自神伤呢? 她想要亲自去看个仔细,但听眼线说上官婉儿一直在武后身边处理政事,时机不宜,想法便禁不住有些阴暗了。莫非是阿娘不想婉儿见她,想要她二人生了间隙? 若是这样,那她就偏不让阿娘如愿!李令月的眸子黯了下来,她有了思量,若是婉儿今日未来给苏慕凝授课,那她就已凝儿功课不会为由,光明正大的找婉儿去。 所幸在苏慕凝上课时,上官婉儿来了,由此母女针锋相对的场面暂时被压了下去。李令月一直在书房候着,此时一见婉儿来了,连忙迎了过去,顺便还递给了苏慕蓁一个眼神。苏慕蓁识趣,牵着妹妹就退了出去。 李令月握着婉儿的柔荑上下端详,婉儿的眼眸依然明亮,没有一丝的红肿,显然并未哭过,看她这样关心自己,竟还笑着调侃起来,“怎么了?我来给凝儿授课,你倒把她给轰出去了,莫非你也有难题要求教我?” 唇角微翘,带着笑的痕迹,看上去确实与往常无异,若是旁人大概觉不出上官婉儿的心思,可李令月认识她两世了,她很清楚,婉儿的心思藏得很深,此时虽是在笑,心里怕是恨不得让她把事情说清楚呢。 李令月点了点头,脸上浮了层浅笑,模样真诚地回道:“是,阿月有件事要求教上官先生。” “你说。”上官婉儿脸上的笑容不变。 “有个大家族的小女儿爱上了一位文采不输男郎的女先生。小女儿想和女先生在一起,一生一世一双人。奈何小女儿的父亲却盼望女儿出嫁,小女儿的母亲本来有些松口,但见着夫郎身子日渐病重,也改了弦。她给小女儿施压,让她出嫁。母亲□□,小女儿几番恳求均无果,无奈只好应允。但好在母亲给了女儿一个承诺,让女儿自己挑选夫郎。女儿得此机会,便选了个性子好揉捏的,打算日后晾着他。小女儿觉得这样负了女先生,对不住她,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李令月眉一弯,眸子里韵了几分恳求,问,“婉儿,你说小女儿该怎么办呢?” 上官婉儿微怔,默了片刻,忽而攒住李令月的手,柔声道:“父母之命不好忤逆,何况小女儿代表的还不只是自己一人。将事情说清楚,女先生会明悟的。大家族里的小姐成亲非是小事,小女儿理应顾及各方颜面,安心成婚。至于女先生……” 见李令月聚精会神地听着,上官婉儿忽然收了话头,娇俏笑道:“你只问我小女儿该怎么办,我已经告诉你了。快去将凝儿唤来,我还要给她授课,昨日的课题难了,想来她应该有很多题要问我。” 李令月应声,虽然不舍,但还是退了出去。她知道上官婉儿的性子,她不说,就一定有不说的道理,还是会怪她吧。踏出书房的一瞬间,她甚至后悔了那个决定,她想把婉儿留在身边,哪怕只做个普通女使。可转念一想,她却又飞快清晰过来,她不能这么做。 若婉儿只是公主府的女使,她定登不上帝位,她一个公主没有择女驸马的权利,而她的婉儿也只会和她做一辈子见不得光的地下情侣。她是公主身份尊贵没人敢说什么,可婉儿一个女使便不一样了,她万不可如此。婉儿留在宫里,即便武后现下会怀疑疏远,但久而久之定会成为武后不得为之的心腹。这样她称帝更有希望,也更有可能转变百姓的念头,让婉儿正大光明地嫁给自己。 还是要忍。婉儿,等我。默叹口气,李令月迈出门槛,怀着满心怅惘走了。 第34章 李令月的及笄礼定在了春分时节,那时雪已融,芽亦发,恰是个令人心旷神怡的好日子。 李令月望了眼搭在刚生出嫩芽枝叶上的鸟儿,嘴角没有旁人的弧度,颔了下首,便随着礼官入内。 大殿上,天皇天后早已入了主座,宾客也尽来齐,一切都同李令月的记忆吻合。可李令月却明显发现她的心变了,曾经她是那么的期盼及笄,她期盼自己长大,期盼自己可以招个好驸马,她想她那时候的表情一定很灵动,不会像现在这样,嘴角弯着,眼里却是一滩死水。 三拜三加过去,就剩下最后一步聆听教诲。李令月跪在主座前面,头微垂着,耳边听着李治与武后的教诲,一双眼睛却是禁不住向一旁觑了过去,她看到了宾客角落里的婉儿。婉儿站着,她看不到婉儿的脸,但心却仿若被针扎入一般,猝然发疼。 她今天换了发髻,往常揪在脑后的乌发全都盘在了顶上,发髻高高的,上面还插着武后方才亲手簪攒上的云凤纹金簪。她觉得自己真是变了,以往她最爱这类富贵耀眼的饰物,簪多少也不会觉得重,可这时不过一支,她就觉出累来,恨不得抬手就将那支簪扔了。 “愿我儿日后,谨言慎行,一生太平。”武后的结束词在她生出这个念头之后响起,李令月的神色一怔,她方才虽然并未仔细聆听,可最后一句,她却是真真实实感受到了情谊,她的阿娘和阿耶一样也是希望自己如封号一样一生太平的。只是—— 她抬起头,看了武后一眼,见武后面带微笑,显然是一副慈母模样,她想母亲还是关心自己的。只是在权利和她之间更关心哪个,她就不清楚了。唇边泛出一抹不知何意味的笑,李令月按着流程叩首,道:“儿虽不敏,敢不祗承!” 礼毕,宾客散去,李治将心爱的小女儿唤到身边,虚乎着眼看她,他的女儿今日着了件绛红色的翟衣,发髻高悬,很有几分新嫁娘的韵味。他禁不住有些感慨,握着女儿的手便道:“阿月终是长大了。” 李令月垂眸莞尔,心道:阿耶当真是惦记她,可惜他二人不同心。又抬眸望向了武后,武后也笑瞥着她道:“是啊,长大了,日后做事就要多掂量些,别总当自己是个小孩子。” 阿娘是在说,她不会总放任自己么?李令月暗哂,乖乖巧巧地施了一礼,“女儿谨记。” ※ 及笄礼过,下一个重头戏就是成亲。上一世李令月的婚礼定在长安城附近的万全县,那时她是个被父母宠坏的小公主,爱尽豪奢,她想让所有人艳羡,故而翟车建的很大,但万全是个丰饶小县,县门矮窄,容不下她的翟车。队伍浩浩荡荡进万全县时,随从为了让车进去,亲手将围墙拆了。她在车内听见动静,探出头去,却发觉两道的树木皆已烧枯,地上除了残枝便是随从掷下的花果。 那时的她并没有阻止,她觉得自己不需要,人生只要享乐就好,她是公主,没有人敢惹她,她也不用顾虑别人的心。可现在事过境迁,她虽然外表还年少,但心思已经纯熟,她需要人民的拥护,所以一定不能做这样的事。 于是在武后向她询问婚礼事宜时,她也表态不希望自己的婚礼消耗太多,不若将那些钱省下赐给善坊。武后应允,抬起眸深深觑了她一眼,并未多说些什么。 婚礼依旧定在了七月,七月初,李令月在顺天门受过册礼,明日便要出嫁离宫。那日夜,李治和武后感怀疼爱的小女儿即将作他人妇,一齐跑到凤鸣阁来看她。 李令月缩在武后怀里,做足了女儿舍不得离家的姿态,眼眶红红的,武后并没有带着婉儿过来,明日她就要出嫁,离了宫她又将何时再见到婉儿?呜呜咽咽的,她从武后的怀里抬起头,睁着那双惹人怜惜的泪眼说道:“明日女儿便要离宫了,女儿有一个请求。” 李治怜惜女儿,当即便道:“阿月有何请求,阿耶都应你。” 李令月心里有些感动,她抬眼望着武后,乞求着道:“明日女儿想要婉儿陪女儿。” “这有何难。你既舍不得她,便让她陪你去婚馆。”李治只觉女儿和婉儿是姐妹情深,并不觉得是什么问题,轻而易举地就答应了。 李令月浅笑,眼眸却一直望着武后。武后知道女儿对婉儿并没真正断了心思,可碍于李治的颜面,她还是颔首应了,“我会安排婉儿和你一起去婚馆。” “谢谢阿耶,阿娘。”李令月扑入武后怀里,嘴角蔓延着笑意。 翌日便是大唐最尊贵的公主成婚的日子,上官婉儿得了武后恩准,得以一直伴在李令月左右。 纤手拖着李令月的下颚,上官婉儿亲手执笔为她画着眉毛,她的阿月今日出嫁,从此就是别人的妻子了。墨笔在眉梢勾勒着,上官婉儿的神情很专注,她知道公主出嫁会在宫外另开宅府居住,以后再在宫里就少了,她要将李令月的容貌刻在心里,待她再次入宫的时候做个对比,看她过得好不好。若是好便也罢了,若是削瘦了,那她即便现在动不了那个男的,日后也会寻着办法给阿月出气。 不过,阿月这么强势的女子,武攸暨又怎么可能伤的了她呢?她相信李令月的真心,她知道她的阿月爱她,眼下只想晾着那个男人。可是日久天长,岁月变迁,他的阿月还会爱她么?上官婉儿垂了眉笔,神色也现出了怅惘。 李令月抬手握上她垂下的手,弯着那双她方才描画好的眉梢看她,道:“婉儿,你放心,我虽然搬出去了,但迟早还是要回来的。” 上官婉儿淡笑,“你将凝儿留在宫里,独把她姐姐带出去,也不怕人家丫头怪你。” 李令月本意是想说她日后会登上帝位,不过婉儿这样理解倒也没错,她却是存了一分私心,才将苏慕凝留在宫里,独把苏慕蓁带出了宫。这虽然有些对不住她们姐妹,但这方便苏慕凝接受上官婉儿的授课,婉儿孤身在宫里也不会太寂寞,而且还应对着她日后的计划。 目光觑向门扉,门外苏家姐妹正和一众宫女为难武攸暨迎妇,算算时间也有小半个时辰了。李令月将目光收回,带着几分歉意地望着婉儿,抚着她的手道:“凝儿托付给你,慕蓁放心,我也放心。我会常回来看你。” 上官婉儿笑道:“我会好好照看她,也会……等你。” 李令月舒悦而笑,内心十分欣喜,她借势将婉儿拉入怀里,对着她的脸颊轻轻一吻。上官婉儿面露几许绯红,用绢帕擦拭着脸颊,还不忘训斥道:“刚给你上好的妆,又弄乱了,也不怕人家郎君等。” 李令月抢过绢帕,沾水轻轻帮她拭着,眼里心里只有上官婉儿,“等就等吧,我又不想嫁给她。” 李令月用脂粉为上官婉儿添着妆,事罢,上官婉儿亦拿起象牙小笔,在胭脂盒里慢慢研磨,胭脂膏在水中融化,渐渐化为一滩红水。上官婉儿执起笔,在李令月的唇上点着,又拖着她的下巴,帮她绘制面花。她端详着李令月的面颊,浓眉凤眸,妆容精致,艳冶得让人心悸,它出自她的手,可她却要将这个美丽的女人送给别人了。 “好了,都过了近一个时辰了,我出去看看,不然等下怕是要摸黑障车了。”唇角弯起一抹笑容,不待李令月阻止,上官婉儿便松手出了门。 门外,武攸暨满头大汗,一直在抹自己的额头,他见门扉开启,眸里透出了光,一见着出来的是上官婉儿,这光又暗了下去,他垂下头,疲疲惫惫地施了一礼,面带几分祈求。 宫女齐齐望向上官婉儿,上官婉儿没有说话,宫女们便又开始阻拦。武攸暨看了看身后的随从,无奈又开始作诗。诗之前已做了近十首,待到现在他也开始词穷,腹中没墨的他,竟慌不择路地开始背诵前朝诗文,“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宫女们一听,顿时笑了起来,“不行,不行,郎君给自己作催妆诗!” “啊。”武攸暨苦了脸色,额上的热汗更多了。 他虽没什么文采,但却是个老实人。上官婉儿并不想太过为难他,从而扰了李令月的婚礼,她不想惹怒武后,亦不想别人说李令月的闲话,故而开口道:“郎君若一时无词,不若我帮你赋上两首?” 武攸暨也知上官婉儿是个才女,此时一听她愿意帮忙,当即深深作了一揖,“多谢上官才人!” 上官婉儿莞尔,略带思量,便吟了两首出来,对词工整,词境比武攸暨高出三个层次,武攸暨深深拜服,敬佩地望着婉儿。宫女明白婉儿的意思,转身开了门。 李令月缓缓从门内走出,上官婉儿看着她,忽而对着武攸暨调侃道:“郎君,公主是因我的诗出来的,是不是应该嫁给我?” 武攸暨怔然,方要迈出去的脚也顿住了,他讶异地看着上官婉儿,嘴巴张着,却不知要说些什么。 恰逢李令月从门内走出,她听到婉儿那句话,心里一揪,手却也攒住了上官婉儿的柔荑,凤眸觑着婉儿的俏脸,李令月笑道:“驸马,我们走吧。” 这句驸马也不知是对着谁,武攸暨抿唇苦笑,转身随着李令月去面见了李治、武后。 李令月双手合十微微躬身,武攸暨却是双膝跪地结结实实地拜了下去。 身穿花钗九树翟衣,头带凤冠,他们的小女儿终于出嫁了。李治抚须直笑,当场赐了武攸暨三品散骑常侍的官,又出言督促了几句。武攸暨叩头拜谢。 李令月听过两人叮嘱后,一一拥了父母,恋恋不舍地离去。而就在她转身的刹那,身后传来了武后叮嘱婉儿的声音,“婉儿,早点回来。” “是。”上官婉儿应声。 李令月嘴角微勾,待到武后看不到她时,又将婉儿的手牵了起来:阿娘,怕是又要让你失望了。 ※ 婚馆定在了长安城郊的华清宫,李令月乘着赤红色的厌翟车,在众人的拥护下浩浩荡荡的去了华清宫。这一次阵容虽然也大,但比上辈子却是少了许多随从,途径善坊时,李令月还特意让苏慕蓁将撒的鲜果送两筐过去。 李旦是个温雅君子,障车并未多加为难,故而这一路行的很快。须臾之后,一行人就到了华清宫。 华清宫早已被布置成了婚馆,红灯笼挂了满堂,李令月顺着婢女的搀扶下了车,脚踏在红色毡席上,她回头开始寻觅婉儿的身影。厌翟车驶在大庭观众之下,虽有珠帘遮挡,但上官婉儿仍存了一丝担忧,她怕自己和李令月忍不住会做些什么,便并未应允李令月的提议,自行换了男装带着帷帽骑马跟在随行队伍里。此时,婉儿见着李令月正在寻她,嘴角微微一扬,她疾步行了过去。 李令月见着她,弯着唇也笑,握上上官婉儿的手,两人一起进了婚馆。 在宾客的见证下,李令月和武攸暨应着礼官指示,接过小瓢盛着的酒,抿了一口。再接下来便是花烛夜。 李令月是公主,有决定是否和驸马同房的权利。她见婢女要给自己和驸马去衣衫,便挥了挥手,对武攸暨道:“今日宾客众多,你先去外面照应着,大喜的日子,多喝些酒。晚些回来,便在偏房先睡了吧。今日我的身子有些不适。” 武攸暨关切道:“公主怎么了?” 李令月揉了揉额头,“大概是舟车劳累吧。你去吧,我自己歇歇便好。” “那好吧。”武攸暨老实,洞房花烛未同房,也老老实实地退了出去。 他一走,李令月就退了伪装,神色不虞地招了招手,她让侍女继续帮自己除那些繁杂的头饰,又命人将苏慕蓁唤过来。方才抿酒时,她一直注意婉儿的神情,婉儿的嘴角是向上勾的,可眸光却越发暗淡,自己被婢女送入房时,她还笑着祝福她,成心惹她生气! 和紧的眉头渐渐松了开,她忽又叹了口气,依婉儿的性子,现在怕是躲在哪里喝闷酒呢吧。不行,一定要赶在这傻丫头回宫前,把她找出来。 “公主。”苏慕蓁本在屋内伤怀没有妹妹陪伴,此时得到李令月传召,立刻便赶来了。 李令月颔首,看出她神情落寞,出言安抚了几句,便急急切了正题,“慕蓁,去帮我将婉儿带过来,我有急事找她。” 苏慕蓁看出李令月的焦急,急急领命退去。 须臾后,她带着上官婉儿走了进来。 婉儿的脸上带着两抹酡红,目光微微有些迷离,想来是喝了酒,还处于将醉未酔的边缘。李令月看得心疼,当即从苏慕蓁手上把上官婉儿揽回怀里,她吩咐侍女退下,又叮嘱苏慕蓁派心腹看守房门,而后就将婉儿扶了进去。 上官婉儿坐在床上,因为喝了酒,笑得比以往都要灿烂,“公主,今夜洞房花烛,你怎好把驸马晾在一边。” 这丫头真是明知故问!李令月气得笑了,她掐了上官婉儿一把,嗔道:“你又怎好独自喝闷酒,明明不胜酒力。” “我没有醉。”上官婉儿揉了揉自己的脸颊,模样甚是可爱,她发问,“你有何急事?快说。我还要赶回去面见天后。” “大晚上的,走什么夜路!”李令月嗔怪地瞪了她一眼,她忽而俯下|身,将自己和婉儿的靴袜一并除了,又从床边拿起一条五色丝绵,将两人的脚趾缠在了一起。 上官婉儿酒意正浓,迷茫地看着她,“阿月,你在做什么?这不是你要和驸马做的事么?” “是啊。”李令月莞尔娇笑,接下来的举动,却是让上官婉儿的酒劲彻底醒了,她竟然一件一件地开始解衣衫。 上官婉儿被她的举止骇到,舌头都开始打结,她颤着羽睫问:“阿……阿月,你在做什么?” 李令月发觉上官婉儿起身想逃,一把将她拉回床上,顺手将帐帘放下,她扬起眉毛,理所当然地回道:“自然是洞房花烛。” 第35章 盛夏天亮的早,寅时刚过,阳光就盈满了厢房。朱红帷帐内,上官婉儿睁着眸子,直勾勾地向上望着,她的嘴角微微勾起,欢欣而又餍足。昨夜,她的阿月一件件解了自己衣衫,赤诚地拥着她,附在她耳边柔声诉道:“婉儿,今夜我是你的。” 那夜,李令月是她的,而她也是李令月的。她们两人紧紧拥在一起,水乳交融,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欢愉。 她侧过头,悄悄打量着李令月的睡颜,昨夜,她释放了自己压抑的爱,所以弄得李令月比自己还累。她的阿月明明是那样霸道的一个人,为了消除她的忧悒恐慌,竟然甘愿一动不动地委身其下,待她倦了,才稍稍有了举动。 身子微微撑起,她低下头,在那张可人的脸上落下一吻。 “这么早就醒了?”轻吻唤醒了她的公主,李令月笑着睁开眼睛,伸手将她搂入怀里,轻啄了一口,“再睡会儿吧。用不着这么早回去。” 上官婉儿依上公主肩头,甜蜜的笑容不减,“嗯。” 两人又将眸子阖上,过了片刻,上官婉儿的眸子又情不自禁地睁了开。虽然已醒,但她还是觉得在梦里,昨夜的景象太过梦幻,她心头鹿撞,欣喜若狂。她又侧过头看起了睡梦中的公主,目光灼灼,眼里眉梢都是笑意。 待到李令月补了一觉醒来,看到的还是她笑意盈盈的模样,李令月也笑了,戳着她的脸问:“怎么,和我洞房这么高兴?” 上官婉儿红了脸颊,垂着眸子不说话。 李令月又亲了她一口,方才缓缓坐起了身。婉儿需要回宫,她也需要回城里拜姑舅。只是才堪堪站起,她就禁不住娇吟了一声,腰有些酸,腿也有些发软,她知道她的婉儿从来就不是一只小绵羊,可没想在房事上竟也有如虎的一面。真是……待以后定要好好偿回来! 听她低嗔,上官婉儿忙下床掺住了她,关切问道:“怎么了,阿月?可是哪里不舒服?” 李令月撇了嘴,白了眼促狭回道:“还不是你。” 上官婉儿垂了额首,羞愧地不敢看她。 李令月被她逗笑,搂着她又揶揄了句,“没事,第一次生疏也是常理,待日后便熟了。” 上官婉儿的脸更红,抿着嘴不去看她。 李令月灿灿笑了,贴着婉儿的脸道:“有点烫。婉儿你真可爱。” 上官婉儿倏然撤了身子,纤手在李令月的唇上轻轻拧了一把,“身子都这样了,嘴还不老实。” 李令月朱唇一启,顺势在她手指头咬了一口,脸上笑嘻嘻的,看上去十分得意。 简直就是个没长大的孩子。上官婉儿又在李令月的脸上掐了一把,不过真可爱。 两人在房里腻乎了半天方才更衣开门。没走出去几步,竟碰上了拘谨而又焦急的武攸暨。 武攸暨见上官婉儿从李令月房内走出,他的脸上一怔,但只觉这二人关系甚好,并没有多想,对李令月施了一礼,他关切道:“公主起了,身子可好些?” “好多了。”李令月对正牌驸马的态度虽不严厉,但怎么看都有些疏离。 武攸暨的脸色一淡,抿嘴笑了笑,“早膳已备好,公主随我来。” “嗯。”李令月觑了上官婉儿一眼,见她脸上的笑意渐渐凝结,眼眸一垂,她攒上婉儿的手,亲昵地向前走去,“婉儿,我们去吃早膳。” 厅堂里,武攸暨和李令月、上官婉儿同桌而席。他轻舀着白粥,看对面两人,却觉得心里酸酸的,那两人坐得很近,她的公主还时不时帮上官婉儿添菜,甚至还亲自递喂。这让他有了种上官婉儿才是驸马,而他只是个无关陌生人的错觉。 “公主。”他开了口。 李令月也抬眸瞥向了他,“有事?” 武攸暨踟蹰了片刻,终还是把心里的期望暂且压下,改口道:“马车我已经准备好了,可以随时去见我父母。” “嗯。”李令月又将目光收回,舀起勺羹喂了婉儿一口白粥。 ※ 吃过早膳,没等多久,上官婉儿便提出起程,李令月拉婉儿到内间坐下,柔声道:“你我顺路,我带你半程。待回到宫里,若是阿娘提起,你便说昨日喝得多了,早上一时没起来。” 上官婉儿颔首,“放心,我有分寸。” 李令月莞尔,拥着她,又啄了一口,“一切小心,等我。” “嗯。”上官婉儿笑了笑,抵着李令月的肩头道,“注意修养身子。” 李令月苦笑,“好。” 两人在车上依了半道,最终还是分道扬镳。李令月随着武攸暨去拜见姑舅,上官婉儿回宫复命。 在宫里,武后见到婉儿,果然问了她为何现在才回。婉儿答道:“婉儿不胜酒力,昨夜喝得多了些,故而起的晚了。请天后恕罪。” 武后盯着她看,上官婉儿今早未施粉黛,羞怯的绯红也随着一路奔波化作了雪白,她的眉梢微微有些发蹙,看上去似是宿醉未醒,而且看她刚进来的举动,一切如常,看来也并未做些逾矩的事。武后想她应该是看心爱的人嫁于他人,心声忧闷,便也没太怪罪,只怜惜地看着她,道:“去歇歇吧。” 上官婉儿低身称“是”。 与此同时,拜过姑舅的李令月也正准备和武攸暨一齐回她宫外的府邸。 武攸暨跟在李令月身后走着,他望着近在咫尺的佳人,却觉两人距离千里,嘴唇闭了又开,他脸色苦闷,想是有话要说。 李令月受不了他一直看着自己不说,便直接开口问了,“你有事?” 武攸暨拧了拧眉梢,几番努力,终还是说了出来,“我……我想求公主唤我声驸马。” “嗯?”李令月挑了眉毛,她打量着武攸暨的神色,见他睁着眸子渴求地望着自己,心里突然有些发软,好像自之前她就一直没有唤过武攸暨驸马,难怪他会不虞。说来,他还是个可怜人,上辈子因为她死了发妻,这辈子却还因为她要做鳏夫。 怜悯地看着武攸暨,李令月不咸不淡地开了口,“驸马。” 武攸暨惆怅的脸上顿时绽开笑颜,他满脸喜色地望着李令月,李令月不想看他,又问:“还有何事?” 武攸暨似乎很好满足,听李令月唤了他一声驸马,便不再继续要求,只憨憨地摇了摇头。 李令月哑然,踏着木凳上了翟车,开始了她的征程。她在长安城内有了府邸,接下来可以做的事情更多了。 第36章 几天后,宫里传出喜讯,太子妃韦氏有了身孕。武后借此将李令月夫妇召回宫内,一家人一起庆祝。 李令月和武攸暨一齐拜见,在武后面前,李令月对武攸暨倒是比以往亲昵,她一口一个驸马叫着,脸上的笑容也盛了许多。 武后见这对小夫妻相处和洽,心里的担忧渐渐放下,她招呼女儿过来,拢着女儿的发髻笑道:“我儿气色不错,看来驸马没有亏待你。” 武攸暨一惊,忙作揖道着不敢。李令月内心哂笑,举止上却维护起了武攸暨,身子依在母亲怀里,她装作不虞模样,对母亲撇了撇嘴,“阿娘莫要欺负驸马。驸马待女儿很好。” 话方出口,李令月便不由舒了口气,好在这个时辰婉儿正在给苏慕凝授课,否则若是让她听到,那丫头不知又会乱想些什么了。 武后看似很满意女儿的反应,她宠溺地拍了拍女儿的手,笑道:“好了,娘不说了。走,我们去看你阿耶。” 李令月随武后走进内室,在金色帷帐下,她看到了阖眸休息的李治。武后帮李治掖了掖被子,回过头又牵着李令月走了出去,“方才还醒着,眼下怕是倦了,刚睡着。我们不打扰他,来跟娘说说宫外住的还习惯么?” 李令月点了点头,没急着回答母亲的话,只是反问:“阿耶的身子……” 武后脸上的笑意有些发苦,她望着女儿道:“你成亲那日倒是好些了,可最近不知怎么越发重了。宫里太医的法子都用过了,唉,我想在民间寻些偏方,可又担心是庸法,反而害了他。” 李令月见武后真情流露,没想一向强势的母亲竟还有这样心软的一面,她拥着母亲身子,柔声劝了句,“阿耶是天子,得上天庇护,会好起来的。” 武后笑了笑,微垂的眸子里竟多了一抹讥讽,不知是嘲笑李令月的话,还是嘲笑她自己的心。 ※ 李令月和武后交谈的时候,思妹心切的苏慕蓁也跑去偷看了自己的妹妹。 正值课时,苏慕蓁不愿打扰,就在门外静静站着,透着窗扉悄悄看自家妹妹用功的模样。几天不见,她家的小丫头似乎憔悴了许多,眼窝下一团黑青看得刺眼,想是没她相伴不好入睡,熬了几天的夜。 眼眸蒙起一层薄雾,她惆怅地叹了口气。屋内的上官婉儿察觉她的到来,觑着钻研学问的苏慕凝,柔声道:“歇一会吧。” 苏慕凝颔首,却还是待将手下文章看完,方才抬起头对上官婉儿笑笑。上官婉儿向门外觑了一眼,苏慕凝得她眼色,也跟着看过去,这一看,浅笑的小脸便彻底绽放了。 “姐姐!”嘴角高高扬着,她不顾先生还坐在一旁,起身就向门外奔了出去,一把扑倒苏慕蓁怀里,她倏尔觉得有些委屈,清秀的小脸皱了起来,她缩在苏慕蓁怀里禁不住哽咽起来,“姐姐。” 苏慕蓁心疼坏了,弯着身子将妹妹紧紧搂着,眼里的雾气更重。 上官婉儿见两姐妹这样,心里也有些动容,她待到姐妹两人起了身子方才踏了出去,在门外望望,没见着那抹俏丽身影,她忽而有些失望。 苏慕蓁帮妹妹拭了泪,起身对上官婉儿施了一礼。上官婉儿颔首,禁不住还是问了句,“公主呢?” 苏慕蓁是李令月的亲信,同李令月相处久了,自然也明白公主和婉儿的关系不一般。斟酌了一下言语,她恭谨回道:“公主在天后那里,想必一会儿就过来了。” “嗯。”上官婉儿颔首。 然而她等了一会儿,又等了两会儿,李令月都没来,最后还是宫女传圣人口谕让她赴宴,她才见到李令月。那时,李令月正和武攸暨坐在一起,两人相视举杯,笑得十分欢喜。 心里的刺凸了出来,她强压去自己的想法,同众人见礼。 李治那时业已清醒,坐在高阶上,他看到婉儿,吩咐她入座,又对女儿道:“阿月,你和婉儿关系素来亲近。今日阿耶特意将她唤来,你可还欢喜?” “欢喜。”李令月笑着应声,她亲自迎了上去,将婉儿拉到自己身旁的桌案前坐下,斟杯酒递到婉儿身边,她压下声音道:“等下我去看你,不要乱想。” 上官婉儿未将喜怒映在脸上,接过她递来的杯子饮了一口,“敬公主。” 李令月淡笑,手藏在桌案下,偷偷拍了婉儿的手。随后她就又回到武攸暨身边,李显看妹妹这样,倒是轻声笑了出来,“阿月嫁人后,倒是一刻都离不开驸马。” 李令月笑瞪了哥哥一眼,看似没有生气,实则早已有了将李显嘴堵上的冲动。在这关头说这句话,不是让那丫头乱想么?! 李显瞧不出她藏着气,依旧笑嘻嘻地望着她。李治见状,忽而插了口,“阿月,显儿有了子嗣,你何时也让阿耶抱上小郎君啊。” 李令月心里憋得气更浓,只是她仍旧不显,埋怨地看了父亲一眼,她娇羞地别过了脸,“阿耶……” 李治笑着觑她,又和武后感慨起女儿真是大了。武后在旁应和,脸上也是一副舒悦模样。 李令月由着他们说着,趁两人不注意,她悄悄向婉儿打量过去,婉儿桌前的酒盏又盛了满杯,她的脸上韵着一抹笑意,说不出是欢喜还是惆怅,只是一杯接一杯的饮着。 李令月心里一揪,恨不得立刻抢过杯吻上去,然而众目睽睽之下,她不能。她眼睁睁看着上官婉儿的脸色越来越红,看着婉儿撑不住在场的揶揄言语,告病离席,却只能忍耐,翘着嘴角,听心里挣扎的声音。 ※ 上官婉儿回了阁院,苏慕凝见先生脸色不好,急忙和姐姐一起将她掺进了屋。李令月走后,上官婉儿就已教养方便为由,将她招到了自己院内。 “先生?”苏慕凝担忧地唤了一声。 上官婉儿见苏慕蓁还没走,心想自己还是可以见到李令月的,便挥了挥手,强打起笑容道:“去和你姐姐闲谈吧。我没事,只是多饮了几杯,歇会就好。” 苏慕凝面露迟疑,苏慕蓁知道上官婉儿定是在宴会上受了心伤需要自己冷静,对她施了一礼,就将妹妹拉了出去。 上官婉儿并未躺在床上歇息,而是用清水濯了面颊,意欲让自己清醒,阿月就要来了,她不能就这么睡过去。 用红木将窗扉支开,她坐在床边翻起了书,昨日下了雨,晚风有些凉,上官婉儿紧了紧衣领,脸上却浮现出笑意。须臾后,她的阿月就要来了,阿月一定会同她解释今日的事,她无需多想。 她笃定李令月一定会来,却没料到,等了这么久,也只等到宫女唤苏慕蓁出宫的消息。她看着苏慕凝依依不舍地送苏慕蓁出去,那颗期待的心也渐渐冷了下来。她知道她的阿月今夜不会来了。 定是有人阻了她。可恨她如今虽是武后身前红人,却也如一个女使无甚区别。手掌紧攒了门框,她望着远处灯火通明的宫殿,眸里也映上了火焰。 权力呵。冷哂一声,她转身阖了房门。 第37章 长安公主府内,两柄□□交战,铿铿作响,枪势迅猛,但力道却有所不同,李令月敌不过苏慕蓁的天生神力,撑了几十回合,终还是落下败阵。 将□□收回,李令月挥了挥手,接过婢女递来的绢帕,轻轻试了试汗,她的脸上并未有落败的怨怼,反而透着一股欣慰怡然,“慕蓁的枪法真是越来越好了,这样的身手只留在我身边看管府苑,倒是委屈了你。” 苏慕蓁颔首作揖,恭谨地回了句,“公主谬赞,奴并未觉得委屈。” 李令月将绢帕扔给婢女,侧过身对苏慕蓁道:“跟我来。”说罢,她便挥退侍从,只带苏慕蓁信步起来。 似这样的事,以前也时有发生,苏慕蓁仅以为公主是想让她陪着说说话,未料,须臾后,她却听到公主问道:“慕蓁,你想从军么?” 从军她自然是想的,她一家虎将,自己也流着将士的血,想要在沙场上建功立业,可是她还有妹妹,她的凝儿还这么小。为了凝儿,她踟蹰了,“公主……” 李令月转身望着她,眉目温和,她知道苏慕蓁的顾虑,所以对症下药,“慕蓁可是担心凝儿?凝儿在宫中有婉儿照看,婉儿是凝儿的先生,万不会让她被别人欺负。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去太久的,不出三年,我定会让你回来。这三年,我会保证凝儿的安危。” 再过一年,裴行俭就要去了。裴行俭曾受过苏慕蓁祖父苏定方的教诲,她相信只需运作几番,苏慕蓁就可以去军营。觊觎皇位的人很多,她并不是最有利的竞争者,苏慕蓁是块好玉,她要借这几年好好打磨她,这样以后才更好用。 苏慕蓁没有立即回话,她审视着李令月的神情,公主的凤眸温和,眼底尽是坚定,那么她该信么?从军是她人生的梦,而凝儿却是她一生最贵重的珍宝,为了守护凝儿,她可以抛弃梦想,可眼下形势,她却踌躇了。她清楚公主虽然一直待她们姐妹很好,但却并不是一个纯良的善人,不忠心的人她不要,忠心却又无用的人,她将来也会不要。 “公主……”轻颤的嗓音从苏慕蓁口中留出,苏慕蓁有了决定,她知道自己若是不应,今后怕只能在公主身边当个随从,她这样卑微的身份,日后怎么给凝儿找个好婆家,怎么让凝儿过上大家小姐的舒服日子?额首轻轻垂下,她作揖答道:“多谢公主,奴愿从军!” 李令月赞赏地望着她,眼里有餍足,也有一丝愧疚。想起前几日她派人打听裴行俭的为人,她眼里的愧疚更重,裴公虽然英勇是个良将,但他却也如某些老顽固一样,信奉只有大丈夫才可入军营。在李令月看来,苏慕蓁自然不输丈夫,可若想让裴行俭接纳他,她便必须再做些什么。 目光垂落在苏慕蓁脸上,李令月的眼里染上了怜悯哀愁,她轻启朱唇,声音难得带起了颤,“慕蓁,你的月事……” 苏慕蓁本就惆怅的心一时跌入谷底,她的眼睛瞪了起来,虽然没有回答,但李令月却已然明白,她听懂了,她知道自己的意思,只是不知她会如何抉择。 静静候着苏慕蓁的回复,李令月不加一句催促,脸上也没有一分的不满。她知道这抉择对女儿家来说很难,若是苏慕蓁不接受,她也不会因此翻脸,顶多——顶多不会像现在这样重用她,但还是会留她看管府苑,做些小事。而就在她静候之时,苏慕蓁心里百折千回过后,终于有了答案。 “公主。”惊讶早已随着时间慢慢逝去,苏慕蓁的脸上一片安宁,她扯着嘴角笑了笑,幅度不大,却看得人心脾剧痛,她说:“公主,奴愿意。请公主赐奴除月事的良药。” “慕蓁……”李令月为之动容,抬手轻拍了拍她的肩,阳光映照在她的脸上,那双不挑自威的凤眸里竟也透出了点点星光,“你放心,我定会保你姐妹一世荣耀。” “谢公主!”苏慕蓁低身拜倒,深埋着头轻轻牵了牵嘴角。荣耀么?这辈子她都不会有后代了,要这些虚名又有什么用?罢了,只要妹妹能得公主庇护,一生太平便好。 ※ 夜凉如水,寒风从窗外一缕缕吹入,激地李令月打了个激灵,只是她却并不在意,依旧着着薄衫,在初秋的夜里,举杯独酌。 今早,她目送苏慕蓁出了府苑,为了避嫌,她并未亲自带苏慕蓁出去,甚至怕武后生疑,她都没敢带苏慕蓁去跟她妹妹辞别。她真是与上辈子的自己越来越像了。 仰首将一杯酒灌入,李令月朦胧着眼,她忽然看到了婉儿,那个巧笑盼兮,娴静端庄的婉儿,她扯着嘴角笑了,手也向前伸去,她想牵住婉儿的手,哪想却是揽了一手空。 “婉儿……”手颓废地垂了下来,她轻声呢喃着那人名讳,心里却又兀自剜痛起来,真是许久许久都未见婉儿了啊。那日家宴后她想见婉儿,却被武后拦住,拉着她去说了些体己话,话语说完,就到了夜禁的日子,武后和婉儿住在一个宅院,她怕武后起疑不敢贸然过去,故而失了自己的承诺。 “唉……”长叹口气,她执起酒壶又给自己添了一杯。 “婉儿,我好想你。”觥筹贴在唇瓣,她仰首想将酒杯灌入,眼前却见一个身影走了过来。眨眨眼皮,她从朦胧中看清那人的容貌,居然是那个软包子武攸暨。 “你来做什么?出去。”她淡声呵退,见不到婉儿,她心情不好,饮酒过量以至于如今都不愿掩饰。 武攸暨被她眼里的厌恶刺到,他讪讪笑了笑,将身上的外衫披到李令月身上,又起身去将窗扉掩上,“夜里风大,当心受寒。” 李令月笑了笑,看到他就想起那夜失落的上官婉儿,她毫不留情地将外衫扔掉,对武攸暨又道了句,“出去!” 这一声轰的意思更明显了,武攸暨心里受挫,低下|身拾起自己外衫,他转身走去门外,迈了两步,忽又记起什么,转过头来问她,“你方才在唤婉儿,你说你想她,可她只是一名女子……” 话未说完,他就瞧到李令月的脸色阴了下来,凤眸里韵着任谁看了都要生寒的冷光,他抿了抿唇,不清楚为什么成亲已有一个季度,公主还是不肯和他圆房,那个同为女子的上官婉儿就这么好么?新婚夜,她宁愿和上官婉儿说女儿家的私房话,也不愿和他一起共赴*。 怀着满心哀怨,他离了公主闺房,内心抑郁,竟是几日都未曾转好,为了排挤忧悒,他听了仆从建议,约了几名郎君一齐去了平康坊。 平康坊里尽是风月场所,武攸暨等人寻了家有名的院子入了,请了个都知1做席纠2行起了酒令。因着文采不好,武攸暨没少犯错,被人家灌了许多杯酒。酒喝得多了,他的脸色开始发红,看着带来的郎君们搂着院里的小娘子嬉戏,他蠕动着嘴唇,有些期许,若是公主也肯和他那样便好了。 贵族公子哥们搂着女子乐呵呵,瞧到武攸暨洁身自好,不同坊内女子亲近,便一起调侃起来,“驸马爷当真是柳下惠在世,这么多小娘子在场,都不动心。” “欸,人家武驸马的夫人是公主,金枝玉叶,他又怎么看得上这些庸脂俗粉。” 女子们听得心生不虞,但面上的笑容却丝毫不减。武攸暨闻此,也是苦笑,愁藏得深了,此时喝得晕了,他竟借着这个时机和众人诉起了苦,“莫要打趣我了,公主金枝玉叶,我也是高攀不起。” 郎君里有几个浪荡子,听他这么一说,就接了话,“你和公主都洞房了,还高攀不起?武兄真是谦虚。” 武攸暨听此眼眸一黯,灌了杯酒进去,一口长气叹了出来,“你们哪知我的愁苦,公主当真是我高攀不起的。” 浪荡子一听,眼睛一转,倏然就揶揄起来,“莫非公主未与你同房不成?” 武攸暨心中钝痛,颔首“嗯”了一声。 他这一回复,倒是将在场几人骇住了,几人连番追问。武攸暨敌不过,又加正欲同人诉说,便将自己知道的那些事一股脑和那几人说了。 心中的苦闷随着诉说一点点散去,他觉得心里舒服多了,便又多饮了几杯,直至醉晕坊内。仆从们连忙将他搀扶回府,只是刚进府里,他们便遇到了李令月。 酒气顺着武攸暨的衣衫飘了过来,李令月蹙了蹙眉头,低声啐了句,“真是副贱骨头。”瞥了那几个忐忑仆人一眼,她挥挥手,让他们去了。 翌日,武攸暨酒醒,只觉脑袋沉重,却是丝毫记不起昨日曾同那些人诉过苦。只是他不记得,自有人记得。那日一同饮酒寻乐的几人,在平康坊里玩的兴了,就会将此事说上一说。平康坊内不乏年少才子,经过众人添油加醋,竟传成公主喜爱上官婉儿而冷淡驸马,这事一传十,十传百,传得多了,便传到了宫里。 第38章 “你们听说了么?新婚那夜,驸马和公主没圆房呢。” “啊,真的么?原先只看公主对驸马冷淡,没想新婚那夜都是分着睡的。不是说公主钦点的驸马么,怎么会对他这么冷淡?” “据说是因为上官才人。” “上官才人?” “嗯。你们不知道,我是从宫里出来的,在宫里那时候,公主就很喜欢和上官才人相处。” …… 刚下马车,就听府内的婢女们窃窃私语着自己的私事,李令月揉了揉眉头,眸中一抹冷冽闪过,招来府内长史,她吩咐道:“去将那几个贱婢乱棍撵出去。” 长史领命吩咐下人过去,俄而闷棍声便夹着婢女的求饶飘了过来,李令月对管不住嘴的下人素来没有善心,她继续向前走着,随之发问:“武……”掂量了一下,她刚吐出一个字就倏然变了称呼,“驸马呢?还没下朝?” 长史应着是。李令月又蹙了蹙眉头,若是往日这个时辰武攸暨早跑来和她问安了,今日这个点还没到,委实有些奇怪,近日国家并无大事,武攸暨又是个草包,断没有被留下来商量政事的道理,此时没回来,怕是—— 李令月凛了凛心神,问:“去将那日在华清宫守夜的婢女唤来。” 四周的仆从都噤着声,李令月暗道不好,凌厉的凤眸扫向长史,便见着长史颤身拜了下去,口中懦懦道:“公主恕罪,前些时辰,那几个婢女被宫里人唤走了。” 宫里人是阿娘吧?李令月嗤然,斜瞥着颤若扶柳的长史,她想她需要找个机会,将这个武后叉来的眼线拔去了。 只是还没待她细细思索,守门的小厮便跑来禀告道:“公主,天后派人来请您进宫。” 竟是来得这样快。自己的秘密已被武后发觉,想到自己即将面对那个怨怼他人欺骗的掌权者,李令月的脸色便白了下来。母亲是个狠戾的人,除了对她,对其他任何人都不会手软,想到此她不由慌了起来。 “婉儿!”哑声惊呼着,她来不及更衣打扮,骑上马便向大明宫赶去。 ※ 骏马疾行,不过须臾李令月便到了内苑,随口招了宫婢问道:“上官才人在哪?”她见婢女只知跪地行礼,并不言语,眉峰一紧,扬着长鞭就又向武后寝宫行去。 “吁——”临到武后院内,她忽然见着一个幼小身影向着她跑来,连忙稳了马匹,低眉觑她,“凝儿?” 苏慕凝快步跑了过来,事态紧急,她来不及行礼,便对李令月道:“公主,求求您,救救先生吧。先生方才被侍卫带走了,我担心……” 苏慕凝的话还未说完,李令月便觉得心口被顽石狠狠地撞了一下,她口呼“婉儿”,跌跌撞撞坠下了马,身子染上了尘土,她却不甚在意,只仓仓起身三步并两步地向寝宫跑去。 在大殿外,她看见一个正在罚跪的男人,那个男人只着着一层中衣,从后方望去,只见他腰臀处皆覆着一层红霜,似是刚刚受了杖刑。虽只是一个背影,但认识两世了,李令月还是认出了他,他是她的驸马武攸暨。 “哼。”轻蔑的声音自鼻尖溢出。 武攸暨瞬时回过了头,目光悔恨却又带着点点期许,他蠕动了唇似是想说些什么,可李令月却自始至终都未搭理,径直从他身旁走过,她略理了理着装,便沉步行了进去。 “阿娘万安。”武攸暨的出现让她焦急的心略作平复,她行到殿中给武后行礼,头低垂着,像一个乖顺的女儿。 “你来了。”武后伸手招她过去,李令月拧了拧眉,不知武后是何用意,但还是起身走了过去,只不过没像以往那般扑倒武后怀里撒娇,而是在还有两步之隔的地方停了下来。 武后的脸上依旧不见怒意,她站起了身,将李令月骇得心头微颤,却仅是笑着捋了捋女儿的鬓发兼衣衫,“离娘这么远作甚?瞧你,都为人|妻了,还是这样毛躁,可是跌倒了?” 武后温柔得似个慈母,这样软绵绵的态度,反而让李令月惊惶,李令月点了点头,上官婉儿的安危牵着她的心脉,她实在无心再同武后周旋,眼帘一垂,便直直拜了下去,“女儿知错,请天后责罚女儿,不要迁怒婉儿。” 武后并不意外女儿的言辞,她脸上的笑意依然还在,只是眸子里多了一抹讥讽,“不知我儿何错之有?” 这样的问题实在有些羞于启齿,李令月暗咬贝齿,心怀愤懑,却仍是蹙眉答道:“那夜婉儿喝醉了,是女儿趁人之危,逼迫与她。求天后明察。” 武后垂眸觑着女儿,她真是没想到自己的女儿竟给了她这样的答案,朱唇轻轻开启,她似笑非笑道:“原来那夜你真与她行了那狎昵之事。” 李令月猛然抬起了头,她面露怔然,讶异地望着武后,难道她竟是被母亲给诳了么?不,不可能,母亲问了武攸暨和那几个婢女,她一定清楚那夜的事。 似是清楚女儿疑窦,武后冷笑答道:“武攸暨虽然没用,但他倒还真是护着你,尽管我多次逼问又杖刑了他,他还是一口咬定自己是醉酒说了胡话。说那日你和婉儿只是说了些私房话,而后就散了。至于那几个宫婢,她们更只是说你把喝醉的婉儿招来,之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李令月面上越发错愕,她未想自己竟真有出言推脱的机会,可事关婉儿她什么都顾不得了,婉儿是她心中的白月光,白月光被乌云遮住,她只想求乌云避开,至于自己这阵不成气候的小风,她则是丝毫都不介意。 深吸口气,她将满腔忧愤藏在心底,哀戚地望着武后,恳求道:“娘,您想让女儿做什么,女儿都应您。只求您将婉儿放回来,哪怕,哪怕您将她赶出宫。”她深深俯首,额头贴紧冰凉的土地,虔诚而又卑微。 武后看着那个类己却为婉儿放弃高傲的女儿,眉峰向里间紧了紧,她的嘴角依旧带着一抹促狭笑意,只是眸色复杂了些许,她凉凉道:“你若早醒悟,又怎会有今日。可惜……晚了啊。” 晚了?李令月眸子倏然瞪大,她抬起头怔忪地望向武后,期盼着自己想要的话语从她口中吐出,然而—— 武后却只是冷冷一嗤,“她已经死了。” “婉儿……”李令月的身子瘫了下去,她难以置信地望着武后,见武后只是恨铁不成钢地望着她,她忽而颤肩哂笑,俄而,猛地从地上爬起,一个倾身撞向不远处的支柱。 “嘭!” 脆弱的额头与沉重的木头磕在一起,霎时间鲜血便涌了出来。艳色的血染红了李令月的额头,同时也刺红了武后的双眸。武后面上的讥嘲早已被惊惶取代,她颤身向李令月奔去,跌坐着将女儿搂在怀里,嘤嘤啜泣道:“阿月,阿月,莫要吓娘。来人,传奉御1!” 第39章 烛火微热,李令月静静躺在榻上,往日光洁的额头被白布遮着,然而即便如此,那上面依然有丝丝红霞透出。 头很疼,脑袋昏沉,李令月身子不适,眉峰微微蹙着,她倏然醒了过来。从黑暗到光明,她还未适应,凤眸微醺着,她好像见着榻边坐着位女子,伸手向女子探去,那双手便立即被人攒了起来,她听见女子温柔而又带着几分哽咽的声音,“阿月。” “婉儿?”记忆终结在她听闻婉儿逝去,自己悲痛撞柱的一幕,没想现在婉儿竟然就真出现在眼前,李令月扯着嘴角笑了,“想不到我们终还是在一起了。”她侧着眸子向左右望了望,又是一声轻笑,“这便是地府么?比我想象中的好多了,只是怎么看着有些眼熟?” 上官婉儿握着她的手,听着她混乱不清的言语,面露淡笑,她很欣喜,她的阿月终于醒来了,她也很感动,她的阿月居然愿意同她殉情。那个人对她用情如此,她即便真的是被处死,此生也无憾了。 她看着李令月,眸里有化不开的深情,“这不是地府,这是天后的寝宫。” “阿娘的寝宫?”李令月挣扎着想要坐起观望,却被上官婉儿拦了下来,她转着眸子向自己所能看到的方向望去,发觉这里还真是同武后的寝宫吻合,狡黠的笑意自唇角浮起,却又在听得脚步声后迅速逝去,她抬手抚着额头,面色痛苦起来,“这么说,我还活着?你也没有被阿娘处死?” “你都肯为她撞柱,我又怎么敢处死她。” 清清冷冷的声音自屋外传来,武后孤身走了进来。李令月见到她,急忙想要起身告罪。武后瞧见女儿苍白痛苦的模样,轻哼一声,却还是亲手为她拢了拢被角,“老实躺着吧,头还疼么?” 李令月委委屈屈地“嗯”了一声。 武后明知女儿是在卖可怜,却还是忍不住心疼,抬手想要抚上女儿的伤口,却又担心触痛她,便又将手收了回来,淡淡说了声,“该。都及笄的人了,还这么没有分寸。” 李令月抿了抿唇瓣,看上去更委屈了,却听母亲又问道:“那丫头便就这么好,得知她死了,你也不活了?” 李令月侧眸瞥了眼上官婉儿,见她头低垂恭谨侍立着,声音和眸光一齐软了下来,“嗯。” 这一声很轻,但却戳到了上官婉儿心底,上官婉儿的头垂得更低,她的脸颊染了绯红,唇角禁不住翘了起来。 武后看她两人当着自己的面还敢这样,不由憋闷,愠怒地瞪了两人一眼,心里却倍感无奈。她当初同女儿说婉儿已死,不过是恼怒于她的忤逆失态,可看女儿悲痛撞柱时,她才发觉,自己真是不能没有这个女儿。她的第一个女儿因为她牺牲了,这一个无论如何她都要护住。更何况管不住的狼,总还是需要些东西拴住她的心。 “阿月。”武后叹了口气,“既然你对婉儿用情至此,那娘也不拦着你们了。” “阿娘?”李令月欣喜若狂,上官婉儿亦屈身拜了下去,“多谢天后!” 武后扫了两人一眼,声音突又淡了起来,“别谢的这么早。我可以不管你二人亲昵,但你二人务必保证这事不让宅家知晓。” 李治的身子不好,若是知道这事怕对修养不宜。李令月本也不打算让他知晓,当即便应了。而上官婉儿更是明白自己没有拒绝的权利,温驯地应道:“是,婉儿谨遵天后懿旨。” 武后看似对两人的态度十分满意,她点点头,又道:“不过阿月,驸马那事总是你惹出来的,你自己去解决。” “是。”李令月没有推辞,解决谣言散布她还是办得到的。 武后嗯了声,不愿打扰两人亲昵,转身向门外走去。临到门口,她忽然回头望了眼面带欣喜的女儿,心中暗叹:阿月,你终是年轻,但愿你日后不会为此后悔。 ※ 武后走后,李令月便笑嘻嘻地望着婉儿,身子不适,她不方便起来,就向里面挪了挪,“婉儿,上来。” 上官婉儿叹口气,心道阿月病了也还是这样霸道,唇角一弯,便小心翼翼爬了上去。 香肩贴着香肩,两人并排躺着,李令月握上上官婉儿的手,想要把身子侧过去,但碍于头痛,她只得作罢,莞尔笑道:“婉儿,我们好久都没贴得这么近了。” 是啊,好久都没有这么亲近了。上官婉儿感慨着,不过短短两日,没想却发生了这么多事,她和阿月的事被武后知晓了,武后想要责处她,却因阿月的壮烈中止,成全了她们两人。今后她二人在武后这里,可以正大光明的亲近了。 “婉儿,阿娘没为难你吧?” 突听李令月这么问,上官婉儿蹙眉笑了笑,“没有。那日天后着人将我带走,仅是关了禁闭,并未多加苛责。得知你出了这事,她便将我放了,让我好生照料你。天后她很关心你,我第一次见她那样心伤。你昏迷那夜,她和我一起守着你,眼睛都没阖。” 李令月知道母亲在意她,可听上官婉儿这么说,还是愧疚了。她在那日看母亲神情,就觉得其中可能有诈,撞柱也是掂了力道的,她在赌,赌她母亲会不会心软,也赌她对母亲的认识。幸好上天怜悯,她赌赢了。她没死,她的婉儿也没死,她的母亲还这样在意她,既如此,那她日后定会偿还恩情。 轻手握了握婉儿柔荑,李令月将诸多想法搁浅,一心想要放任自己的欲|望,她轻吟,“婉儿,过来,我想吻你。” 上官婉儿睫羽低垂,轻撑着凑了过去。 ※ 几日后,李令月的头痛减缓,就将武攸暨招了过来。 “公主。”一见到额上缠着白布的公主,武攸暨的就心房颤动,他不顾自己身后的伤,屈身拜了下去,“公主,是攸暨不好,害你受了天后责罚。” 这呆子以为她的伤是阿娘害的?李令月挑了挑眉,这样也好。她没挑明,将错就错道:“既如此,你要怎么偿还?” “攸暨愿为公主效犬马之劳,在公主身边侍奉。”武攸暨诚恳道。 李令月面露嗤然,“不必了。你只要把你捅的篓子给我填上便好。” “是,只是攸暨愚钝,还请公主明示。” 李令月嫌弃地觑着他,觉得他如何都不能与婉儿相比,淡声道:“你带着你这身伤去平康坊见你的那些狐朋狗友,就说是被我打的。说我不满你身为驸马还去平康坊,说你是胡言,是因我不许你偷腥而诋毁我。做得到么?” 对上李令月淡漠的眸光,武攸暨心口一寒,他醉酒误事,惹得公主厌恶了。事已至此,他怎样偿还都是应该的,即便是毁了自己的名声又如何,只要公主能欢喜便好。头颅低低垂下,他应了声,“是,攸暨做得到。” ※ 因着武攸暨的举措,谣言很快就变了方向,街巷传的都是驸马无丈夫气概,因偷腥被责处还诋毁公主的言论。武攸暨的脸面丢尽,一时成了笑谈,为此还被李治责罚了一顿。然而武攸暨却不甚在意,他只盼着公主能回来。 可他盼望着的公主,却借着这个时机一直在宫中养病,武后将李令月撞柱的事压了下来,对外只说公主是恼于驸马失言,不慎从马上坠下。 梳妆镜面映着一张明艳的面孔,美中不足的是,那女子额头落了道伤疤。李令月抬手抚了抚额首,眉峰紧凑,眼里也染上了愁霜,但凡是女子就没有不在意容貌的,她也算是遭了天谴,骗了父母,毁了娇颜。 “唉。”李令月轻声叹息。 她这副哀戚模样恰巧被散朝的婉儿看到,上官婉儿心里一揪,缓步走了过去。 李令月从镜子里瞧见她,连忙敛了哀愁,扬起笑脸唤道:“婉儿。” 上官婉儿的目光停留在李令月的额间,纤手微抬,她触了触疤痕,疤痕是温热的,可寒意却顺着指尖传到了她的心口。女子的容颜何其重要,她的阿月竟为她伤成这副模样。 心口微微颤着,她浮想联翩,再回过神来,却发觉自己的手已被李令月攥住。李令月笑着觑她,道:“今日累么?” 上官婉儿摇了摇头,余光瞥到梳妆台上的胭脂,她心思一动,低身托了李令月的下颔,打量着额上那抹红痕,用笔沾了沾调和好的胭脂,轻轻点了上去。 她神色关注,虽是在上胭脂,但那模样却更似在绘一副绝世名画。俄而,她收了手,端详着自己的成品,弯了弯唇角。 李令月将头转了过去,铜镜里映出一个娇艳美人,红色梅花开在额首,宛若画中仙子落凡尘。 李令月触了心弦,她看着镜中的自己,想起了那年因黥刑不得不点红梅遮蔽的上官婉儿。同样是面上带伤,那年婉儿的心该有多痛? 李令月扯了嘴角,将婉儿搂入怀里,凝视着她的眸道:“很美,谢谢婉儿。”倾身附上一吻,李令月在心中立誓,这辈子她万不许任何人伤婉儿颜面! 第40章 翌年初,太子妃韦氏诞下麟儿,得皇帝赐名重照。重照为太子嫡长子且生得虎头虎脑,故而颇得李治喜爱。重照满月时,李治抱着他,看他在自己怀里憨笑,只觉头疾都轻了些许,一时兴起,他竟当着众人的面,立那孩子做皇太孙。 他古往今来第一人的做法,惊得满殿愕然,俄而,太子李显同妃子韦氏连忙低身拜谢。 李令月往高台上觑了一眼,果不其然见母亲微勾的唇角带着一抹讥诮。母亲的讥讽和兄长的欢喜成为对比,李令月看着不掩喜色的李显夫妇,默默叹了口气:立为皇太孙又如何?七哥,你可知他日后死得有多惨? 目光禁不住向武后身旁侍立的女子瞥去,又是一年过去了,她的婉儿还是这样的玲珑剔透。眉眼微微弯起,她冲上官婉儿眨了眨眼睛,和兄长调侃几句道过祝贺,便撇下在一旁吃味的驸马,起身走了出去。 没有牵马,李令月在宫里慢慢走着,她在等一个人,少顷,那个人来了,她的手被人勾住,也就回了头,欢喜地看着她,“婉儿。” “阿月。”上官婉儿向前一迈,两人并肩而行。 须臾之后,两人回了上官婉儿居所。方一进门,她们便见着一个小身影依窗独坐,走得近了,这才发觉那孩子脸上竟是泪痕斑斑。 “凝儿?”上官婉儿走近轻轻唤了一声。 苏慕凝回过头,近一年的相处,上官婉儿早已是她除苏慕蓁外最亲的人,身子一倾,便想扑倒婉儿怀里撒娇,但余光瞥到李令月,她却将这举动生生顿住,站起身,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公主。” 声音里还带着哽咽。李令月知道她在为什么难过,却是毫不避讳地问道:“凝儿可是想姐姐了?” 苏慕凝没想她这样直接,怯生生地点了点头,“嗯。姐姐好久没来了,便就是过年那几日,我都未曾见她。” “这确是我的不对,我不该派她去远方做事。”李令月柔声诉着,她抬手想要抚摸苏慕凝的头发,却发觉苏慕凝竟有些闪躲。这孩子七窍玲珑,心里怕是已经想到什么了。心中暗叹着,李令月将手收了回去。 上官婉儿看出弟子的别扭,在李令月撤手时,伸手将苏慕凝揽入怀里,细声呵护道:“凝儿,先生有没有教过你要自立?你长大了,慕蓁也有自己的生活,你不能总赖着她。” 苏慕凝扁了扁嘴,没说话。她自小和苏慕蓁相依为命,苏慕蓁就是她的天,离了天太久,她的日子倍感昏暗。 缩在上官婉儿怀里睇了眼李令月,苏慕凝也在自我反思。她知道自己眼下的一切都是李令月给的,衣食住行这些东西虽然被圣人比作俗物,但离了这些确是寸步难行。在这个世上,没有甚么是白得的,除了苏慕蓁对她的关怀。 “公主。”从上官婉儿怀里退出,苏慕凝对李令月深作一揖,啜泣着向自己房间走去。 上官婉儿看自己的弟子这样,心里难免有些惆怅,她觑着李令月,神色略显无奈,“你将慕蓁派去哪了?” 李令月走近,附在上官婉儿耳边淡淡吐出两字,“军营。” 温热的气息扑来,上官婉儿白嫩的耳廓变了红色,心弦微微动着,她欢喜却又禁不住担忧起来:自李治当政以来,还从未有女子入过军营,可苏慕蓁却入了,且这事,她还从未听天后提起过,如此说来,便是李令月故意背着天后做的。阿月这样做,莫不是也动了那个心思? 上官婉儿没有明说,只细细查看门外再无他人,方才拉着李令月走向内殿,细细询问,“你是如何做到的?办这事的人嘴可严?” “放心。慕蓁是以男子身份入的。”李令月目露疲倦,心里也升出一抹愧疚,“我和裴公说,慕蓁是苏将军的外孙,只是非嫡出,且生有皮肤病,不宜同他人一齐居住。他人断不会发觉。” “纸毕竟包不住火。”上官婉儿叹了口气,暗道:凝儿同苏慕蓁关系甚好,若叫她知道姐姐现在外九死一生,只怕那丫头非给恨上阿月不可。抬眸觑到李令月眼里的愧色,上官婉儿又是一声叹息,“但愿慕蓁安好,身负军功归来。” ※ 夕阳染红着大片天幕,苏慕蓁收回长枪,寻了块空地静坐歇息。抬手抹去额前热汗,她探手伸入怀中,将藏在里间的荷包小心翼翼取了出来。荷包上绣着几株小草,草叶相依,出自苏慕凝之手。 用磨出老茧的指腹细细摩挲草叶,苏慕蓁觑着荷包,心里默默念着:“凝儿。”公主说不出三年必让她归去,凝儿三年不见自己,可经得住?算来已经过了近半年了吧。不知凝儿现在如何,有没有长高,过年时没见到自己有没有哭。也不知自己三年后真的能回去否。 上个月她随裴行俭前去讨伐阿史那车薄的十姓军,未料还没到西突厥,裴将军便因病逝去。眼下军营扎在半道,正在等候新将领。新将领是怎样的人,他会发现自己的身份么?苏慕蓁默默忖着,俄而突听阵营里一声欢呼—— “王将军来了!” 王将军便是王方翼,昔日裴行俭的副将,安西都护,现任庭州刺史。苏慕凝没见过他,不知他的秉性,随着众人一起拜见。 一个留着络腮胡须的中年汉子登上点将台,对众人言语道:“西突厥贼逆犯我大唐疆土,裴公心系国众,奈何身子年迈,旧病缠身,出师未捷身先去。我等身为大唐子民,裴公旧部,自当将灭贼逆为己任,平息战乱,已敬裴公在天之灵!” “诺!”群情激昂,苏慕蓁亦同众人应声,裴行俭念旧情,对她多有提点,她亦是感激,便就只是为了裴公,她也应当竭尽全力。 是夜,苏慕蓁如往常一般映着篝火练枪,长枪直刺云霄,回过身时,却见着一柄长剑直对眉间,她连忙横枪相抵,将剑身震了开来。手腕微悬,她正要出枪刺敌,没想那持剑的主人竟是傍晚方才见过的王方翼。 “将军。”苏慕蓁收了枪,恭谨施礼。 王方翼捋须笑道:“身子虽单薄了些,但这气势倒还真是勇猛。不愧是苏老将军的子孙。” 苏慕蓁垂首不言,裴行俭和公主都知道她的身份,王方翼知晓也不意外。 王方翼打量着苏慕蓁,只觉这个郎君眉目过于清秀,看着更似女相,想起裴公同他的叮嘱,他问:“苏秦,你身上那病可叫人看过?” 苏秦是苏慕蓁在军营里的化名,至于身上的病那更是没有,只可惜为了圆谎,她还是要颔首答道:“公主着人帮我看过了。” “公主?”王方翼面露讶异,他没想千金之躯的太平公主还会和苏慕蓁相识。 苏慕蓁继续颔首,“是。某昔年贫困,得公主相救,实属庆幸。” 李令月建善坊之举,王方翼也有耳闻,听苏慕蓁这么说,他便觉得对方是入了善坊,才得以结识公主。想到养尊处优的公主殿下竟然有此心思,真乃国之兴也。他酣畅一笑,洒然道:“儿郎志在四方,便就是肤有疾病又何妨?只要你战功赫赫,有了公爵,那些小娘子们爱慕你的必不会少。” 苏慕蓁讪然,她可从未盼过得到小娘子们爱慕。只不过王将军劝慰,总还是要表个态的,她抱拳回道:“慕秦必当竭尽所能,斩灭逆贼!” ※ 大军一路前行,至伊犁河与西突厥阿史那车薄叛军相遇,大战一触即发。王方翼身先士卒,怒吼着策马前驱,长剑扫过之处,遍地敌血。叛军为之震慑,唐军士气大涨。 苏慕蓁看得热血激昂,这还是她第一次上战场,想不到竟是方才开战就让她心笙摇晃,双腿夹紧马腹,她执着长枪也追了过去。 长枪虎虎生风,一路行进,亦是斩灭敌军数人。王方翼身在前方,竟也察觉到后方杀气,他禁不住回头觑了一眼,果然是苏慕蓁。真是虎父无犬子。面上带着赞赏笑意,他一边扬剑杀敌,一边蛊惑敌心,说些阿史那车薄的混话。阿史那车薄本就因为人狭隘,不得民心,此时突厥军一听王方翼这么说,心里更是涣散。王方翼率将士趁胜追击,不过须臾,敌方便溃不成军,大败而逃。 这一役,唐军大获全胜,可谓不费时力。只是还不待众人凯旋,三姓贵族咽面便受了阿史那车薄煽动,带领十万军队杀了过来。两军联合,来势汹汹,竟是杀了唐军一个措手不及。 王方翼看着叫嚣的叛军,眉峰一凛,再度身先士卒冲入敌营,苏慕蓁紧随其后。有了上次教训,叛军似是多了心思,在王方翼等人冲来时,唤弩手弯弓,乱箭扫射。 流矢无眼,王方翼稍不留意便被击伤臂膀,鲜血顺着手臂流了下来。苏慕蓁见状,连忙加了脚程。见身旁叛军齐齐向将军袭来,她连忙横握长枪交叠着悬了起来。 呼呼风声顺着长枪飘来,气势之重,竟是将离得近的兵士扇倒在地。苏慕蓁见此时机,忙道:“将军快撤!” 王方翼紧了紧眉头,抽出腰间佩刀,砍断箭簇便又向敌军杀去。 将军勇猛的表现激励着士卒人心,唐军阵营大喝一声,举起手中刀戟冲将过去。苏慕蓁眸色一颤,唇边一挑,挥着枪也跟上了将军。 将士英勇,士卒心聚,纵使敌方人多,唐军还是胜了。这是这一战打得苦,不能即刻撤离,王方翼将军队驻扎在热海,准备稍作休息,再一鼓作气,铲平余孽。 孤身长枪救主将,苏慕蓁凭此在军中声名大噪。士兵皆说她凭此可获个跳荡功,没准可以封个大官。苏慕蓁看着众人或羡或妒的神情,心里暗哂,握了握手中荷包,孤身走了出去。 边漠风寒,苏慕凝处在营边隔空远望,她在望长安,远在天边的长安。战场混乱,稍不留意便可将命送去,军内存粮不足,再打下去,战事更是危机,这着实比她想得要苦。此战不能拖,必要速战速决。 她一边思忖一边踱着步,俄而突听一声狼嗥,身子猛然一颤,她顺着声源望去,却见着不远处的山头竟站着个人。 是敌方的奸细么?眸色一凛,苏慕蓁握紧手中长枪快步奔了过去,她有些后悔自己的身后竟没有背弓,否则一箭射去,哪还用担心这人会不会在她来之前就转身跑掉,毕竟她二人之间有些距离。 但奇怪的是,明明那人将目光放向了她,可身子却未挪动,反而垂手抚着狼身,静静觑着。 苏慕蓁绷紧了心弦,这事有些怪,难道那边有埋伏?她向四周望了望,却只听到风声,未见任何人影。眉峰韵着寒意,她大着胆子握枪走了过去。临到近了,这才看清那人容貌,竟是个女子,而且还是个好看的女子。 棕发碧眼,高深鼻梁,长发弯曲,微翘的眼角带着一丝野性,苏慕蓁还是头次见到这幅模样的女子,竟不由看得怔了。 “想不到唐军里还有这样俊秀的儿郎。”女子露齿而笑,她这一笑更显肆意,不同于中土女子的内敛,苏慕蓁微怔,却又在她下一句话里回过神来,“早先见你英勇杀敌,身手倒是不错,有没有兴趣和我过几招?” 这人来得稀奇,而且还观过战役,想来不是奸细也身份可疑。苏慕蓁将心底的惊叹压下,淡着神色颔首,道:“好。” “呦,声音也有些秀气。”女子促狭,轻手拍拍狼头,她将狼赶走,紧接着长刀便劈了过来。 苏慕蓁横枪,反手相对。未料这女人看着好看,刀法也是俊俏,只是可惜有些阴狠。她有了抓获女子的心,故而并不手软,几个回合下来,那女子便因气力悬殊被苏慕蓁压在枪下。 膝盖贴在地上,女子被长枪压制,不得不半跪在地,战败似是让她不爽,她回过头斜觑着苏慕蓁讥嘲:“中原男子不是讲究怜香惜玉么?怎么你这个人下手这么狠?” 苏慕蓁心里微怔,面颊的红晕被夜色遮住,她的声音听起来依旧很淡,“你是何人?” 女子不说话,气哼哼地瞪着她。 苏慕蓁心里无奈,想要下手逼问,却又忆起女子之前的问话,无奈松了些力道,她钳着女子手腕,将她抓了起来,“为何要来我军营外?可是西突厥人?” 女子依然没有回她,把脸别在一边,哼道:“不是说中原男子最讲礼数,男女授受不亲,你这登徒子还摸我?” 苏慕蓁哂然,她究竟是擒到了个什么人? “跟我回军营。”淡淡说着,她也没了和女子纠缠的性子,钳着她便往山下走,而就在她转身迈步之时,女子手上力道一重,反握住她的手,附在唇边便是狠狠一咬。 “啊!”女子的牙口很好,只一下,苏慕蓁的手背便见了血。手背吃痛,她神经一颤,随机松了手,再想抓去,却发觉那女子脚程极快,只一瞬,便到了半山处。 女子仰天嗥了一声,灌木丛中闪出几双碧色眸子,苏慕蓁看得身子一冷,她知道那些绿眼睛不是人,是狼。想要追赶女子的心思被群狼遏住,苏慕蓁握着长枪,怨怒地望着女子,“卑鄙。” “兵不厌诈。”女子弯了眉眼,对着她洒然一笑。随后便向那群狼一般,转瞬消失于茫茫夜色中。 第41章 几日后,天公作美,大风呼啸而来,乱沙迷了人眼。王方翼趁此时机率大军直捣敌营。雷雷战鼓伴着肃杀声从四面袭来,竟是将毫无准备的突厥军吓得四散奔逃。 苏慕蓁跟随王方翼厮杀着,枪尖挑中一个个的心口,她在四散的鲜血中寻找熟悉身影。只是临到最后,她也未寻着她,看着遍地红斑,不知为何她竟松了口气。 银枪别在身后,她撤回同王方翼会和。这一战又是大胜,歼灭敌军七千人,虏获突厥施头目三百余,西突厥战乱彻底平息。苏慕蓁想自己大概可以锦衣还乡了,伸手探探自己怀里藏着的荷包,她没取出,将手撤了出来。右手横在眼前,她看着上面刺眼的圆形牙印,眉峰不由微微挑起,“上了药都消不下去,那丫头是属狼的么?” ※ 唐军大破阿史那车薄叛军的消息被快马加鞭送到长安。李治听闻我军大获全胜,畅然欢笑,连连赞赏我军英勇,要信使同他讲述立功人员,准备依次论功行赏。 信使领命,将有功人士一一诉了,且特意点了苏秦,说此人勇猛异常,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李治听了那人叙述,也觉这小郎君甚是英勇,心里高兴,便封了她个正五品的定远将军,还说等大军归来,他定要亲自召见。 他身旁的武后听见,附和着也称赞了几句,只是说罢,她还意味深长地道了句,“苏秦,莫不是苏老将军的后裔?真不知我大唐的这位战国先贤是何许人也。” 上官婉儿眉梢微颤,武后这话颇有些含沙射影的意味,只是信使说不知,她也不追问,只说待她归来时见了便知晓了。她隐隐觉得武后知道了些什么,待日后李令月来寻她,她便将这事诉了。 “你觉得阿娘知晓这事?”李令月蹙眉问道,她心里也有些狐疑,凭着武后的脾气,她知道自己背着她把慕蓁送入军营,早就来插手了,怎么会由着自己?毕竟这个举动可是将自己的野心都露了出来。 上官婉儿执了她的手,安抚,“左右天后未将这事儿说出来,我觉得她便就算是知道,也不会再拦着你。慕蓁立了战功,天后又觉得那王方翼是王家人,心里对他颇有微词,她巴不得能有人顶替他呢。” 李令月颔首,这也是她做这事之前的思量,她知晓母亲今后会打杀不信服的武将,到那时慕蓁就是极好的一枚棋子,母亲万舍不得杀慕蓁,自然也不会怎么责罚她。只是—— “阿月,天后那关好过,这事儿若是让宅家知道了,只怕……”上官婉儿欲言还休。 李令月懂她的忧虑,而这事也正是她的顾忌,父亲虽然重病缠身,已然无法多管政事,可他万不许大唐的基业给予女人,他可以把国事交给武后托管,却万万不会将皇位传给她。若是父亲知晓母亲日后会登帝位,只怕死时便拉着母亲陪葬了。 “不能让阿耶见到慕蓁。”李令月兀自喃喃。 ※ 因着唐军大破西突厥喜讯,李治顿觉恶疾倏好,兴致突来,他决定亲自前往泰山行封禅大典。 这决定倒是解了李令月二人的愁,李令月听上官婉儿将这消息告诉她,她拥着婉儿轻道:“如此我们便不必担忧了。我会求二圣带我同行。” 上官婉儿缩在李令月怀里,笑意蔓延在嘴角,这样她二人便不会分离这么久了,阿月真是贴心。 李令月看婉儿暗喜,微笑着在她额上落下一吻,离开时她的脸上带了一丝苦涩,二圣去泰山封禅,这也便意味着自己的父亲将要去了。 ※ 封禅之行浩浩荡荡,文武百官、扈从仪仗,甚至内外命妇皆在其中。李令月和上官婉儿同乘一车,临到举办大典时,方才分开,各自站了位置。李治率领文武百官封禅初献完毕,武后方才带领内外命妇进亚献。 自古封禅皆为天子所行,从未有皇后随行的先例。武后成了女子行封禅大典的第一人,看着坛下恭顺的众人,武后的神情带着得意。 李令月望着高处惬意的母亲,又看了眼被母亲说服而带武后前来封禅的父亲,默默叹了口气,若是父亲也有机会重生的话,只怕母亲的日子便苦了。 典礼完毕,李令月没想母亲竟和父亲提议,劝他趁此时机再封禅中岳。李治似是余兴未尽,竟也应了,并命人在嵩山南边建一座奉天宫。 奉天宫耗资巨大,但却并不实用,除去李治去过两次外,后代帝王罕少莅临。李令月眉梢微蹙,她对这举动并不赞成,抬眸偷偷向上官婉儿瞥去,却见她也暗揪个眉头,两人相视一笑,对了个眼神,便随着二圣回了寝殿。 路上,上官婉儿忽而压低声音,同李令月关切道:“公主,怎么闷闷不乐的,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少时我随二圣去东都时,曾遇饥荒,那时路有饿殍。我便动了兴建善坊的心思,前几年方在长安东都两地施行。我想在我未见到的地方,穷苦百姓亦不会少。兴建宫殿,劳民伤财,若是阿耶能将那钱拿来兴建善坊便好了。”李令月也压低了声音,只是这声音不大不小恰恰可以让前方的李治夫妇听见。 行进的脚步顿住,李治未料到小女儿竟有此见解,他回过头诧异地望着女儿,“阿月。” 李令月一惊,作势跪了下来,“女儿无心,阿耶莫要怪罪。” 李治软了神色,他低身将女儿扶起,摸着她的头,欣慰道:“阿月竟有这般心思,倒是朕这个做圣人的顾虑不周。”他对着臣下吩咐,“奉天宫不建了。” “阿耶?”李令月疑惑。 李治慈爱地望着她道:“朕要拿这些钱去给大唐最最心善的公主建善坊。” “多谢圣人!”李令月欣喜拜谢。上官婉儿垂下的面颊藏着笑意。武后看着欢喜中的两人,唇角微勾,似笑非笑。 第42章 云霞漫空,天际雾蒙蒙一片,俄而,一抹红霞从云层中探出了头,苍穹浮出血色。 李令月看了看枕在自己肩上的上官婉儿,面色柔和,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她,“婉儿,日头出来了,再不醒来,怕就要错过了。” “唔。”上官婉儿一声嘤咛,她缓缓睁开了眸子,云破日出,似剑般斩开昏暗天幕,东方肚白,有一种新生的壮美。 “阿月。”虽然已经清醒,但上官婉儿还是不愿离开那人肩头,她依偎着,眸里流露着依赖眷恋。 李令月伸手搂着她,侧过头在她额上轻轻一吻,柔和的眸子里透着一丝怜惜:阿耶快去了,朝堂即将大乱,这样温馨的日子怕是要少了。婉儿,以后的日子让我们同舟共济。 ※ 自行宫歇了一日,李治便又带着群臣前往中岳封禅,他兴致勃勃势要封遍五岳,但奈何病来如山倒,方出行没几日,他的头疾便又患了。武后见状,急忙命车马向离得较近的东都驶去。 东都太极宫内,李治枕在武后膝上,捂着头神色满是痛楚,“媚娘,朕头痛。”他抬起手,指掌微颤,似是在摸索些什么,“媚娘,你在哪?让朕摸摸你。” 武后执起夫郎手掌,将脸贴了过去,从泰山回来后,李治的头疾越发重了,眼下竟是离得这么近也瞧不清楚。她觑着微吟的皇帝,眉目温柔如水,双手在那人额上揉捏着,试图为他减缓痛苦,“我着人去请孙真人(孙思邈)了。真人医术高超,定会医好你。” 李治嗯了声,在妻子的柔抚下,他觉得自己的疼痛有所缓和,阖上眸安心地睡了。 几日后,武后派去请孙思邈的人赶回,一进殿便跪倒在地,禀报说孙真人上个月已羽化登仙,只带回来一些真人新著的书。 武后蹙了蹙眉,躺在床上的李治却已然呻|吟出声,一边招呼着她,一边惊惶诉着,“媚娘,媚娘。孙真人去了,朕怕是也要去了。媚娘……” 武后握上李治的手,轻抚他额上热汗,柔声劝慰道:“宅家莫忧,孙真人已有百岁,可宅家却仍处壮年。我已下令召民间医师能士集思广益,你会好的。” “媚娘。”李治唤着皇后的名,昏暗的眸里现出期冀。 又过了两日,侍医秦鸣鹤称有了医治方法,来到殿内,见到武后斟酌着道:“圣人之疾乃风气上逆所致,需施针刺头出微许血,即可愈之。” 当时恰逢李令月在殿中伺候,一听这言,她面色便是一怔,仔细端详着武后神色,果不其然见到母亲震怒了,“不可!天子头上怎可放血!你这逆贼分明是想害死圣人。来人,将他拖出去斩首!” 李令月眉梢一动,想起上辈子的事,她忽然出声拦道:“阿娘且慢。” 武后冷着神色回眸,面露不善。上官婉儿担忧地望着她。 李令月亦恭谨回道:“阿娘,秦侍医此言仅是诊病论疾,虽则凶险,却是为了阿耶着想,论不得罪。” 武后睨了她一眼,这时,躺在床上的李治轻声道:“太平所言在理。朕头痛的厉害,不若让秦侍医试试。” “宅家?!”武后诧异地望着李治,李治看不见她,只是拿自己微眯的眸子四处张望。武后心里一揪,连忙走近坐在床畔牵起他的手,“宅家。” 李治顺着声音觑她,眼里面上皆是苦涩,他疼得发紧,生不如死,已然受不住了。颤手回握住武后柔荑,他虚弱地说:“媚娘,让他试试。” 眼眶不知何时温热起来,武后垂着眉头,轻轻嗯了一声。 秦鸣鹤领命,躬身前去施针,针头刺入李治头顶,一滴滴鲜血顺着针尖流出。武后握着李治的心一紧,李令月也不禁攒了婉儿纤手。 上官婉儿崩了心弦,亦是紧紧回握,关切地偷瞄她。 少顷,秦鸣鹤施针完毕。李治微阖的眼睛稍稍睁开,他的眼前竟然有了颜色,抬手抚上床畔关切着的妇人,久不见笑的脸上布满欣喜,“媚娘,我见着你了。” 武后颔首,低头间一滴泪水顺着眼眶倾流。李治帮他拭去挂在面上的泪,心疼地觑着她。武后淡笑,回过头愧疚道:“方才是我失礼了,还望秦侍医莫要见怪。” 秦鸣鹤告声不敢。 武后又道了几声谢,赐过赏后,就将秦鸣鹤请出了殿。她和李治对视着,两人的眸中映着各自身影,皆是含情脉脉。 李令月看得感慨,恭贺几句,也便自请退去。上官婉儿随她出来,看她面露几分忧悒,不由疑惑道:“阿月在想些什么?” 李令月知她担心,勾起嘴角对她笑了笑,“没什么。只是看二圣这样有些感慨罢了。” 上官婉儿贴得近了些,有外人在,她二人不可过分亲昵,便只是柔声劝道:“宅家有上天庇护,定会长命百岁。” “嗯。”李令月颔首应和,心里却是清楚:李治风眩初好,不过是回光返照,再过些日子,他便要驾崩了。她上辈子经历过丧父之痛,此时想来虽仍觉心殇,只是心里不知为何还有一种异样的担忧,若是李治未按上辈子那样逝去,只怕她会有些遗憾。 眸子微微垂下,她无声叹了口气:李令月啊李令月,你真是让猪油蒙了心,为了帝位,已然心狠到这般。 ※ 永淳元年冬,大雪覆了整个太极宫。贞观殿内,皇帝李治平躺榻上,已然是气若游丝。他没有想到自己的眼睛虽然痊愈了,可这身子却是一日比一日虚弱,只怕今日就是他的大限。 斜着眸子在殿内跪侍地几个子嗣面上扫过,他看着孩子们哀戚的脸,低声叹了口气,气息之弱,竟是连自己都未听见。 真是大限至了。李治阖了眸子。离得近的武后瞧见,连忙贴了过来,“宅家?” 李治抬眸,见她面上既是忧戚又是惊惧,心里一软,伸出手想要抚她,却被力气截住,只轻轻动了动指头。好在武后眼尖,主动握住了他,“宅家,可是想说些什么?” 李治看了眼殿下儿女,又用眼神指了指内侍捧着的诏书。武后知道他这是让自己照顾孩子们,希望她按着诏书去做。只是她不知晓诏书究竟写了些什么,她开始担心,担心自己的夫郎会在最后变卦,断了她的权力。 她眼里一闪而过的惊忧寒了李治的心,李治被她握在手中的指头动了动,他攒了力气唤了声,“阿月。” 李令月一怔,抬首望了武后,见母亲颔首,方才起身近前。李治见到她,嘴角噙了丝笑意,他的指头向着李令月方向动了动。武后知晓他的意思,想他之前见着自己也并未有多少喜悦,心里不由得一凉,松了手,示意李令月接过。 李令月抚上父亲的手,那双手上还留着母亲的温度,她用红肿的眼睇着父亲,呜咽地唤着,“阿耶。” 李治心头一软,想伸手帮女儿拭泪,却是动也不得,他叹了口气,觑了眼未曾离去的武后,轻声对女儿道:“有时间,替我看看你六哥。李,李家……” 话未说完,李令月忽然觉得自己握着的手微颤着,她急忙附耳过去,李治喘息着,努力让自己的气音成话,“庇……护……帮……拦……” “阿耶?”李治的话语断歇,李令月听得不甚清楚,回过头,却发觉父亲竟阖上了眸子,“阿耶!” 惊声唤着,她抬手探到李治鼻尖,竟是没了气息。惊惧地望了母亲一眼,李令月从床边撤下,低身跪落在地。 “宅家?”武后也走近探了探鼻息,发觉李治真是逝去,她目露悲怆,回身哽咽道:“圣人驾崩了。” 殿内立刻响起众人的哀嚎。武后的眼里也蓄满了泪,她低眸睇了女儿一眼,又收回目光,示意内侍宣布遗诏。 双手禁不住攒了起来,她听见内侍尖细的声音念着:“朕之后事,务要节俭。皇位传于皇太子,军国大事有不能决断者,请天后处理决断。” 悬着的心放了下来,武后的双掌松开,惆怅的眸子微微闪着精光。 李令月抬眸偷偷觑了她一眼,暗想:这一日,终于还是来了。 第43章 永淳元年,皇帝李治驾崩于东都洛阳,群臣上谥号曰天皇大帝,庙号高宗,葬于乾陵。皇太子李显于灵柩前继位,武皇后自此成了太后,并因生了个庸弱的儿子,得以称制朝堂。 虽则仍旧大权在握,但武太后一想起李治临终前对女儿说的话,便觉如鲠在喉,她的夫君终还是怪她,怪她废了他心爱儿子的太子位,怪她于两个月前将李贤流放巴州,怪她权欲祸心不似妇人,更不像一个母亲! “呵。”轻声嗤笑着,她对侍立着的上官婉儿吩咐,“去将阿月唤来。” 上官婉儿领命退去,武太后望着她离去的身影若有所思。 半个时辰后,她见着女儿和上官婉儿并肩走了进来,趁女儿行礼间隙,轻声吩咐道:“都下去,婉儿你也先出去。” “是。”上官婉儿躬身应着,离去时还安抚似地拍了拍李令月的手。 李令月回以温笑,母亲唤她来是为了什么,她早已料到,此时亦是镇定得很,武太后唤她入座,她便笑着坐了过去,“阿娘。” 武太后面露慈笑,将一盘红绫餤推了过去,“我记得你儿时最爱食这个,现在还喜欢么?” 李令月拾起一块饼饵,咬了一口,脸上露出少女欣喜的神色,“喜欢。阿娘给的,女儿都喜欢。” 明知女儿是在故意讨好,可武太后还是受用,脸上的笑意不由真挚起来,她看着贪吃的女儿,忖着她儿时在自己膝下承欢的模样,两个景象重合在一起,她不由感慨起来:都过了这么久了,她的丈夫死了,她也过了壮年,可她的女儿却依然年轻貌美,而且如今这个孩子还让她有了一丝恐惧,她担心有那么一天自己压不住她,会被这个一直宠大的孩子推下高台。 “阿月。”她望着女儿的脸轻轻唤着,面色平淡,眸里却蕴满深情,“你那时说无论发生何事,你都是向着娘的,现在这话还当真么?” “娘?”李令月眨着眸子,疑惑地望着母亲,似是不解母亲为何会这么问。暗道母亲怕是疑心了,她弯起嘴角,用自己最真挚的表情回道:“自然当真。” 武太后凝视着女儿,又道:“那夜你阿耶唤你近身,虚着声音怕是让你庇护李家吧。” 李令月回想那日李治同自己说的话,她想那四个断断续续的字,大抵是让她庇护李家,帮李家巩固帝业,拦着母亲夺|权杀害李家子嗣。若是上一世,她一定会应着,只可惜这一世,她失望过了,还会不会这么做,她还真不敢担保。不过帮李家巩固帝业,她还是定会做的,只不过坐上帝位的那个李家人是她自己罢了。 她噙着笑,继续同母亲恳切道:“阿娘莫非忘了女儿的驸马是谁?人道出嫁从夫,女儿虽然心系婉儿,却仍嫁了个武家人,这您还不明白么?” 出嫁从夫,女儿嫁了个武家人,也便成了武家人了。武太后听得欢喜,她抚了抚女儿的脸,仿若想到什么似得,她脸上的笑意忽又凝结,“你便不怀疑你阿耶不托付于旦儿,偏要托付于你?” 李令月蹭到武太后身边,亲昵地枕着母亲手臂,笑道:“还不是因为比之两位哥哥,您更疼我一些。” 一些么?怕是不止吧。太后想若是两个儿子做了李令月那等事,只怕她早已忍不住动手了。低垂觑着在自己身畔卖乖巧的女儿,她温声说道:“你阿耶身子虽不适,但心里却如明镜似的。苏秦是谁的人,你当他不清楚?” 揽着母亲的手忽而一颤,李令月心中怔然,但仍枕在母亲臂膀没有离去。她淡然道:“慕蓁是女儿的人,但更是阿娘的人。”说完这句,她方才从母亲身上退去,直对太后的灼人目光。 武太后的脸上并未动怒,她道:“我很高兴你没有继续瞒我。只是你毕竟年轻,处事还是轻率了些。你身边少了个常常陪伴的人,军营里又多了个年轻英豪,这叫人怎不生疑?” 李令月垂了额首,她想李治那时同自己说这话,怕是把她当做了如祖姑母平阳昭公主那样的巾帼英雄,为了大唐不惜亲自挂帅,却不谋帝位,而她却没这么高尚,她一直盯着那个宝座,两辈子了。 见女儿一直垂首不言,武太后想她是知错了,本来就只想给女儿提个醒,她便又道了句,“下不为例。今后你若再搞些小动作,可没那么容易了。” “是,女儿省得了。”李令月起身,同太后行了个大礼。她知晓这个时候,恭顺是最好的回应。 ※ 翌年初,李显改年号嗣圣,这年除夕,由于高宗逝去宫内办的异常冷清,可对苏慕凝来说,今年却比往日过得更加欢愉,因为她许久不见的姐姐苏慕蓁回来了。 依偎在苏慕蓁怀里望漫天飞雪,苏慕凝还记得今早的欣喜。 晨时,她方和上官先生下了早课,公主便来了,她起身同公主见礼,耳边忽而听到一个熟悉声音,那个声音唤她,“凝儿。” 她心尖一颤,紧接着眸子就红了起来,三步并两步地奔到那人怀里,嘤嘤啜泣唤着,“姐姐。” 姐姐终于回来了,她等了姐姐好久好久,久到都快怨上公主了。她抬起头,看着怜惜望着自己的姐姐,姐姐的皮肤黑了,人好像也瘦了些,不过怀抱更加暖了。禁不住,她又抽噎着扑了进去。 李令月和上官婉儿早在这两人相拥的时候,就退了出去。 俄而,苏慕凝站起了身,她委屈地望着姐姐,拉着姐姐到案边坐了下来,她端详着姐姐,看过她俊秀的面颊,又执起一双手左右望着,看到右手背上印着一圈牙印,不由关切道:“姐姐这是怎么弄的?” 苏慕蓁看着牙印,嘴角不禁浮出笑意,她答:“被狼咬的。” “狼?”苏慕凝听得更是担忧,她心疼地抚着牙印,急急问,“听说狼牙有毒,姐姐可上药了?” “上过了。”苏慕蓁莞尔。 苏慕凝又低头细细看了,她没见过狼,不过却是怎么瞧怎么觉得这牙印眼熟,“姐姐,这真的是狼咬的么?我怎么瞧着像人牙印。” 苏慕蓁将手撤了回来,笑着掐了把妹妹的脸,“真的是狼。” “姐姐说是狼,那便是狼吧。”虽则心里不信,但苏慕凝还是不愿和姐姐争辩,她攒住姐姐的手,又细细问了行军打仗的事,前些日子公主将苏慕蓁便是近日声名鹊起的苏秦之事告知于她,验证了她的猜想。 苏慕蓁挑着些事给她讲了,即便把惊险的略了,那小丫头听得还是担忧得很,不住地问她身子有没有受伤,还想让她褪下衣服,亲自帮她查看。刀剑相向,难免受些外伤,她怕妹妹瞧见了担心,便推脱道:“姐姐没事。再说这是你上官先生的屋子,总不好叫姐姐在这里去衣吧?” 苏慕凝想也在理,撇了撇嘴,接道:“好吧。那姐姐等晚上没人了,再去衣给我看。” “……”苏慕蓁被童言弄得哭笑不得,抬起手又掐了妹妹的脸。 ※ 苏慕蓁看着怀里这个冥想中的小丫头,嘴角微微勾起,她搂着妹妹的腰,感慨不过一年未见,妹妹的身量竟高了这么多,已然快赶上她了。 “慕蓁。” 身后传来李令月的唤声,苏慕蓁连忙低身施礼,“公主。” “苏将军不必多礼。”李令月淡笑,她身旁的上官婉儿将苏慕凝招了过来,两人走到一旁谈诗论词。李令月便趁机问道:“太后今日召见你,可有为难?” 苏慕蓁摇了摇头,自回长安后,她便被武后召了过去,武后对她女扮男装入军营的事只略微有些不满,并未定罪责罚,依然赐她定远将军之位,还嘱她竿头日进,再为国立功。 李令月暗暗忖着,又道:“你今日以男装入宫,不宜在后院久留,不若先带凝儿回我府上。你的府苑我翌日便着人寻去。” 苏慕蓁明白今时不同往日,同公主道了谢意,她趁天还未暗,牵着妹妹的手,与婉儿见过礼,就与二人告退,策马出了宫阙。 她二人回了公主府,可公主府的主人李令月却依旧在殿内杵着。上官婉儿笑瞥了她一眼,揶揄道:“除夕佳节,你不陪着驸马在府上守岁,到我这儿来作甚?” 李令月弯了弯嘴角,眸里精光一现,她走近上官婉儿,一手揽着她的腰,一手勾着她下巴,挑眉,“上官娘子好记性,莫是忘了本公主真正的驸马是谁?” 上官婉儿微微笑着,没有言语。 李令月将脸贴得更近了些,她开口,将芝兰香气扑在上官婉儿的面上,“你若是忘了,那本公主便做些什么让你回忆起来。”说着她便将唇覆了上去。 窗外适时响起了炮竹声,噼里啪啦,屋内亦不输于它。 第44章 李显见惯了母亲的雷厉风行,虽则性子懦弱,但却早已起了反叛的心。去年末李贤被流放巴州,他求情不得,心里更生间隙,他料定母亲不是个甘于居后宫享福的女人,他登了帝位,也还受着母亲管制。当皇子时终日提心吊胆,当圣上时居然还是如此,李显有些承受不住,他打算扶持自己的势力来打压母亲。 皇后韦氏为他出谋划策,道:“何不提拔妾的母家?妾的父母兄戚与李氏族人皆不相熟,亦非仰仗太后关系,宅家要是重用,其必衷心待之。” 李显觉得皇后所言在理,开始重用韦氏亲族,他将韦后的亲戚悉数提拔,把岳丈韦玄贞提拔为豫州刺史还不够,还想擢升其为七位宰辅之一的侍中。他这做法显而易见,就是想让自己的势力更加强大,一步步与母亲抗衡。 少年人有志气是好事,但可惜他太过轻率,也少于思量。韦玄贞出身低微,身无功勋,擢升至此位名不副实,自然有人反对。可他未料到有人会当堂反对自己,一听中书令裴炎表示不可,他便怒了,拍案斥道:“朕是皇帝,天下是朕的,朕便就算把天下给韦玄贞又有何不可?更何况是一个侍中!” 裴炎不语,李显以为自己扬了君威,嗅了嗅自己手中香囊面露舒愉。他没有想到散朝后,裴炎竟将这事告知给了武太后。 武太后听罢,心里便有了思量,自己的儿子想做什么,她很清楚,她早就想处置自己这不听话的儿子了,没想这时候她儿子竟然乖巧地给她了机会。面色微沉,太后愠怒地望着裴炎问:“宅家竟胡闹至此,实在有负先帝所托,裴相公意欲何如?” 裴炎知道自己是臣子,他不提议,只应,“但凭太后做主。” 武太后颔首,“如此,便请裴相公帮我做件事。” “太后请吩咐。”裴炎拱手,心道李显的帝位怕是要不保。果不其然,下一刹那,他便听太后沉声道:“请裴相公与刘侍郎、程将军、张将军一齐入宫,替我宣布废黜皇帝的懿旨。” 裴炎一怔,斟酌半刻,想着皇帝昏庸无能,确实不如换成温文尔雅的李旦,遂应道:“臣谨遵太后懿旨。” 翌日早朝,裴炎便同中书侍郎刘祎之与羽林将军程务挺、张虔勖两人率军入了朝堂。几人气势汹汹,必是来者不善,李显的眉梢一蹙,身子微颤着,就连那头上冠冕也轻晃起来,他强摆出一副帝王威相,同几人斥道:“你……你们几个要做什么?这是朕的朝堂!” 裴炎没有讥讽,直对着李显的眸子,正色道:“臣等奉太后指令,宣布懿旨。”他看了身后的刘祎之一眼,刘祎之眸子一垂,展开手中太后懿旨,朗声念道:“皇帝品行有失,不堪大任,为我大唐兴旺,废李显皇帝之位,贬为庐陵王,立相王李旦为帝!” 自己刚坐帝位还不满两月,母亲就要将自己拉下来,这怎么可能?李显瞠目结舌,额前冕珠摇曳,他撑着桌面站起,盯着裴炎几人,接连狠拍案几,嚷道:“胡说!你们这几个反贼!来人,把他们给我抓起来!” 堂上之上的命令没人响应,堂下程务挺、张虔勖对了神色,便有士兵领命,踏上台阶将李显钳住,意欲将其扶下殿。 李显不能容忍自己好不容易坐上的宝座被他人抢走,他紧紧攒着扶手,挣扎着不肯离去。 一国之君岂可在众臣面前如此失礼?方才入殿的太后见着,眉梢一蹙,声音便凉了下来,“朝堂之上岂容你如此胡闹,还不下来?” 清冷冷的声音激得李显一阵颤栗,他扭过头,看着堂下庄严如令人供奉佛祖般的母亲,声泪俱下,“阿母!阿母好狠的心,儿子有何罪,要废了我的帝位?” 儿子哭得可怜,武太后的脸上也未见怜悯,只沉声道:“你当着朝中众臣说你要将天下送予韦玄贞,一国之君如此玩笑,还道无罪?” 她如淬了冰的眸子似刀插入李显的心,李显身子一软,瘫在了座上,手中香包滚落到地,他诧异地望着母亲,愕然无语。竟是一句玩笑话,就断送了自己的江山。母亲的目光这样寒冷,会否早已动了罢黜他的心思?他怔怔想着,未见着母亲示意身边的人动手,就这样呆若木鸡般被人扶出了殿。 ※ 午后,李令月来宫中探访上官婉儿。上官婉儿便似讲闲话一般将这事告知给了她。 李令月听罢一把揽住婉儿纤腰,将她安置在自己的膝上,奖赏般倾身落吻。李显登基不久便会罢黜她并不意外,也不怎么欢喜,她欢喜的是,婉儿竟对已然登上帝位的李显不动一点心思,只专心念着她的安危,为她着想,为此还抵抗过母亲让她去亲近李显打听消息的命令。 环着腰肢的手更紧了些,李令月依在婉儿发上,轻轻摩挲着,“婉儿,七哥被阿娘废了帝位。连皇帝都可以废除,阿娘的权欲越发重了。日后,切不可同她相抗,她若是为难与你,你便先周旋着,我帮你解决。我前些日子叫人养了只信鸽,明日与你拿来,你若是有事,就让它传信于我。” “好。”偎在李令月怀里,上官婉儿的唇角染了笑意。 李令月望着红扉,隔着窗看着那座恢弘宫殿,心道:七哥被贬,八哥登基,可以让她大有作为的时代终于来临。 抱歉了七哥,这一世,我不会让你再回来。李令月搂着佳人,笑靥微起。 第45章 几日后,庐陵王李显被贬出长安,迁至均州。临走时,仅余一辆车辇,盛着稀少的家什,年幼的孩童,落寞的皇子以及那还在孕期的妇人。 送行的人更是鲜少,李家众人怕招得太后厌恶,纷纷避而不见,能来的也只有不知怀着何种心情而来的李令月,还有那些同样因忠于李显而被贬黜的朝臣。 李显将孩儿与妻子安置于车上,他回头看见站在不远处隐隐带着怜悯的妹妹,转身走了过来,用一种无法言说的复杂表情凝视着她道:“阿月。” “七哥。”李令月轻声唤着。 李显默叹口气,“有时候,我真羡慕你。同样是娘的孩子,你比我幸运得多。” 幸运?上辈子交心的夫郎死在母亲手里,这辈子深爱的女人在母亲身边却不能给她应有的名分,这也算是幸运么?李令月的面上忽而浮现出一抹自嘲的笑,她看着李显道:“七哥又怎知远离这里不是好事?” 李显微怔,李令月却又适时露出笑容安抚道:“祸之福之所系,七哥放心,若有时机,我会求阿娘给你添补家计,让你做个逍遥王爷。” “逍遥王爷……”李显涩然,逍遥王爷也比落寞帝王好,他看着唯一来送自己的亲人,心里微暖。“多谢阿月惦记。”对李令月笑笑,他转身回了车内。 马蹄踏着黄沙,渐行渐远,斑驳了两边景色。李令月看着那辆渐渐驶离权力中心的车辇,面上或喜或悲,她真不知道自己已然有了称帝的心,还像上一世那样来这里送可怜的七哥作甚? 斩不断亲情么?李令月笑得嗤然。 ※ 李旦不同于李显,他更懂得审时度势,登基后,他便表明心态,只醉心于琴棋书画,不理朝政。太后武氏得以从后宫定夺军国大事转向正堂,同当今圣上一起临朝称制,近乎于独掌大权。 李令月前来给母亲请安时,见到的便是伏案半撑着额浅眠的母亲,看来是批阅奏折太过疲惫睡了过去。 “阿……”嘴才方一张开,上官婉儿便看到李令月食指抵唇示意她噤声,她将唇合上抿做一条线,笑盈盈地望着李令月。 李令月冲她弯了弯眉眼,捏着步子走到正座旁,将外衫褪去,小心翼翼地为母亲披上。 武太后虽已年近花甲,但灵智还算警觉,李令月的衣服一披上,她便睁开了眸,眼神犀利地瞥向身后,瞧到是温顺的女儿,就又变了副柔和模样,慈爱道:“阿月来了。” 李令月颔首施礼,“阿娘。” “去送走你七哥了?”太后瞥了瞥自己肩上的衣物,眸色更显柔和。 李令月应了声,“是。” 太后似并不为此愠怒,只是近来诸事烦扰,惹得她额上穴位突突跳着,她抬手抚了抚。手刚置下,李令月的柔荑便贴了上来,她轻轻揉着,倒是难得舒服。武后赏受着女儿服侍,渐渐阖了眸子,俄而,她听见女儿附在耳边的声音,“阿娘,女儿想和您说些事。” 是这丫头又算到什么了么?武后抬起眸子,出声唤宫人退去,眸光瞥到上官婉儿面上,却是一顿。李令月的话语适时响了起来,“娘,让婉儿留下来伺候吧。” 武后眸色微凛,却还是顺了女儿心意,挥挥手,示意李令月停手。李令月便顺从地将手收回,恭身立在母亲身前道:“阿娘,女儿近日总是梦魇,心神不宁,念术卜算确是发现大唐要生些事宜,只可惜女儿法术低微,算不出准确时机。” “大唐要生些事宜?”太后低眸瞥着上官婉儿递来的热茶,接过,状若无事地问,“我儿可是算到有人要害我?” 李令月抿了抿唇,为难地看着母亲,关切道:“是。女儿算到……算到……”似是鼓足勇气,她咬牙接道:“李敬业及李氏宗亲等人将会借两位兄长的名义起兵造反。”说罢,她又跪了下来,对母亲恳求道:“阿娘,此事两位兄长只是被利用,并非参与叛乱。求娘不要怪罪他们,只需提防李敬业那些群党便可。” 上官婉儿听得一怔,太后罢黜皇位会惹得众人不满她知晓,但李令月竟对武后说这些事,她倒是没有料到。只是无论李令月做什么,她都不会在意,即便是些伤天害理的事,她也会站在李令月这边,依着她,帮着她。 偷瞄着太后神情,上官婉儿静静为空茶杯里添着茶,只听太后问道:“那我儿觉得,娘要怎么提防他们呢?” 李令月看着母亲不咸不淡的神色,略作了些思量,回道:“女儿年幼,思虑不如母亲。依女儿看,最保险的方法,就是有一只忠诚于您的军队,一经发现那些人升了逆心,便下手诛灭。” “哦?我儿看那军队将领适合何人?苏慕蓁么?”太后看了眼略显怔忪的女儿,勾起唇角笑了笑,“坐吧,阿月。”她瞥了瞥身旁揪心的上官婉儿,上官婉儿即刻会意,走近将李令月扶起,并私心地将她拉到自己身旁坐下。 上官婉儿的手搭在李令月的柔荑上,两人紧贴着坐下,李令月忽而觉得心口发软,她镇定自若地望着母亲,回道:“阿娘,慕蓁确是合适,她是女儿身,若是让那些郎君知道,她的位置定然不保,恐怕连性命也会丢掉。娘大可信任她。” 太后望着那一对璧人,盯着她们藏在案下相互攒着的手,似笑非笑道:“苏慕蓁是女儿身,若是剿灭逆贼时,被他人发现,扰了军心又当如何?” 李令月似是早已料到会经此责问,从容应道:“这便是女儿想对娘说的第二件事。女儿想请娘开女子学堂。” 太后琢磨着,问:“你想要让女子入朝堂?” 李令月颔首,“是。” “荒谬!”太后斥责着,脸上隐隐带了丝愠怒,她虽然提高了母亲地位,但在心里却并不认为所有的女人都应当享有她的权力。自古以来第一人都有些狂傲,武氏亦是如此,她不觉得其他女人有资格与能力进入朝堂,可李令月偏要说服她。 “阿娘,您看着朝堂那些清一色的男人,难道不觉得厌恶么?”李令月温声说着。 没想,却遭到了武太后的冷眼,“我身边又没有美娇娘,厌恶他们做什么?” 李令月讪然,她道:“女儿只是想说女子并非不如男。娘,只有女子的地位抬起来,您日后的路才会更顺。” 武太后思忖着女儿的话,想到上官婉儿身边的女弟子,忽而瞥了婉儿一眼,“这事儿是你二人一起想的?” 李令月颔首。上官婉儿恭谨道:“婉儿只是觉得朝堂中的男子,无论谁当政都可以立住。可女子,却只有太后掌权才可依存。” 李令月看了婉儿一眼,接着道:“故而女子才是会对阿娘最最忠心的人。” 太后垂了眸子,唇角噙着丝笑意,她似是接受了这个说法,问:“那你二人觉得,仅是开了学堂,便会有女子入学么?” “儒家思想传承已久,自然让大多女子不敢抛头露面。不过,富贵人家还是会请私塾先生教授女儿。只要我们为她们添上些许好处,不愁没人参加科举。”李令月笑着,眼里皆是笃定,“到时第一波得到好处的人走出去,让旁的女子瞧见,那些人心里不平,便也会升起好学的心。届时便不愁女子学堂没人了。” 武太后抿了口热茶,似是听了进去,“你所说的好处是什么?我想应不是许些万贯家财或是爵位这些荒谬的奖赏吧。” “自然不是。”李令月攒着上官婉儿的手,对母亲笑道,“女儿所说的好处是——当朝为官的女子,其夫婿不可纳妾。自然,为了那些传宗接代的说法,我会放宽,仅是在女子不惑之年前有所出的情况才实行。” 武太后的唇角缓缓弯起,一夫一妻制倒是她一直想推行的,李令月这话倒是合了她的心思。她望着女儿,道:“确是个令女子心动的好处,只是我想那些郎君们怕是不敢娶她们喽。” 太后略显俏皮的话惹得李令月二人莞尔,李令月觑了眼上官婉儿,对上母亲揶揄的目光,笑道:“新事物都有适应阶段。再说总会有人不在乎的,不是么,娘?” 武太后禁不住嗤了一声,她挥了挥手,让那两个在自己面前越发放肆的丫头退下,“此事容我思量,你二人退下吧。” “是。”李令月牵着上官婉儿起身,齐齐对太后施了一礼,便退了下去。 坐在主位的太后看着那两个如花般的女子,眸色突然空远起来,她想若是当年徐惠似上官婉儿喜爱太平那样喜爱她,她现在是不是也会像女儿一样欢喜不已。忽而摇了摇头,她的神色倦怠起来,暗道:不,不可能。若真是那样,她怕是早已经甍了。 还想这些做什么呢?都过去这么久了。再说徐惠对她,从来就不是那种感情。眼下她业已对女子无了感觉,毕竟又有哪个女子比得上惠儿呢?哂然笑着,她深邃的眸里竟透出了软弱。缓缓将眸子阖上,再度睁开,她便又恢复了不怒自威的气度,专注地批改奏折。 第46章 自李令月提醒不久,武太后便着心腹去往两个儿子被贬之地加强监管,并借机对李敬业等人或免或降,削弱几人势力。 太后所做的这些事,以李令月来看,也不过是为了自保,可在某些人眼中却是另一番意图。 两个月后,上官婉儿正陪太后研磨书法,忽见被派往巴州看管李贤的丘神绩走近,他面向太后禀告道:“启禀太后,庶人李贤自知罪孽深重,已于室内自缢身亡。” “明允……”手中持着的笔落了下去,年近花甲的太后禁不住一个踉跄,处在身旁的上官婉儿急忙放下手中活计,赶来搀扶。太后觑了她一眼,挥挥手,步履蹒跚地回到正座。 手指摩挲着砚台,她看着自己已经不复年轻的皮肤,心里死水微澜,这是第二个离开她的儿子了,世人又会编排她怨毒,逼死自己亲生儿子了吧?也是难怪,这一次就连她都觉得这个儿子是自己逼死的,她派丘神绩这种六亲不认、利令智昏的人去,就可以预料到这种下场。 只是大业面前没有私情,更何况那个孩子受他人蛊惑,一直认为自己是他的杀母仇人,他和自己不是一条心,日后必成祸端。开创新元总是会有一些牺牲,孩子,要怪就怪你生在了帝王家。 眸中怜悯被愠怒遮去,太后执起那方不算轻的砚台径直掷了下去,斥道:“自缢而亡?明允分明就是被你逼死的!” 丘神绩不敢回避,任由砚台砸到自己额头,黑色的墨水混着红色的血液一齐流下,染了他的眉头,遮了他的视野,可他还是一动不动,只匍匐着认罪,他断定自己思量的不错,太后要登基必要除了先太子,他非但不会受到重则,反而还会因此获得太后的看重。此时太后这样,应该只是想演一场戏,他配合地额首点地,颤声道:“太后息怒,臣有罪,只是先太子确是自缢而亡,臣到时不久,那户奴便去了。先太子怕是积郁成疾,想不开才……” 竟想到这个法子脱罪。太后皮笑肉不笑地动了动嘴角,暗忖若不是眼下缺少他这样忠心的酷吏,她定要将此人拖出去斩了。 “如此倒是我错怪爱卿了。”太后放软了语调,只是脸上的神色仍是不见阳光,她盯着丘神绩道,“只是我着卿家帮我照看明允,卿家却将他的死讯告知与我,又当何论呢?” 丘神绩心里松了口气,叩首回道:“臣保护先太子不利,请太后责处!” “好。”太后瞥向上官婉儿,“婉儿拟旨。” 上官婉儿执笔领命,随着太后言语,在懿旨上书了一行字——“丘神绩看管皇子不利,致庶人李贤自缢于巴州,迁为叠州刺史,望其自省慎行。” ※ “仅是贬为叠州刺史,看来我这六哥还真是不受阿娘待见。”李令月听完上官婉儿的转述,点着扶手幽幽叹着。她话刚一落,上官婉儿的柔荑就覆了上去,“莫要说了,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这里是太后的宫院。李令月撇了撇嘴,抓过婉儿的手顺势将她揽到怀里,点着她的鼻尖调侃,“我的小娘子,你莫也同那些人一样,觉得六哥是被娘害死的?” “怎么还说!”上官婉儿恨不得拿纸封住李令月那张毫无遮拦的嘴,这次她伸出双手遮了上去。 李令月喜爱她严肃忧虑的模样,低眉在她掌心送去一吻,她捧起婉儿的手,柔声道:“我知道你关心我。放心,阿娘不是冷血的人,我这样一心助她,她舍不得杀我的。” 上官婉儿无奈,依在她怀里轻叹,“君心难测。” 李令月笑着觑她,“我的婉儿这样有才华,又生得貌美,任谁都不忍伤害的。” 上官婉儿埋怨地扫了她一眼,嗔道:“你明知我在乎的是你。” “我知道。”李令月用额头抵着她,言语里韵着无尽的温柔,“我会保护好我自己,也会保护好你。阿娘和我们一样,她也是一个女人,也有自己的愁,自己的怨。不然她也不会将我召来,还允许我先来见你了。” 上官婉儿垂眸,偎在李令月怀里歇了会儿,方才恋恋不舍地离开,“快去面见太后吧。万事小心,切不要再这么口无遮拦了。” “遵命,我的驸马。”站起身,李令月看着被自己说得面色泛红的小娘子,轻轻掐了掐她的面颊,扬步走了出去。 在太后的寝殿里,她看到了孤零零的母亲,母亲的神色有些哀戚,不同于以往的威仪棣棣,她孤坐在梳妆镜前,拈着自己的一缕白发,眼神空洞不知在忖些什么。 “阿娘。”李令月的轻唤唤醒了冥思中的太后,太后透过梳妆镜看她,同她招了招手,“阿月,过来。” 李令月顺从地走了过去,她站到母亲身后,执起梳子帮母亲梳了起来。 只听武太后叹道:“娘是不是老了?” 李令月手上一滞,俯身贴在母亲的肩上,瞧着铜镜里的人道:“阿娘哪里的话,我瞧着娘一点都不老,还是这样的年轻貌美,是女儿心里最最美丽的人。” “贫嘴。”女儿的话甜到了武太后的心里,武太后突然觉得心里的压抑舒了许多,她想女儿确是比那几个儿子贴心,便反问道,“娘最美,那婉儿呢?” 李令月犹豫了一下,是讨好母亲委屈婉儿,还是顺从自己的心意,最终她选择了后者,道:“婉儿也美,她是女儿心里最最美好的人。” 武太后略有些失望,女儿怕是把婉儿看得比她这个母亲还重,她将李令月拉到身边坐下,试探性地问道:“你六哥的事,你可有知晓?” 李令月颔首,担忧地看向母亲,“娘节哀,人死不能复生。”她见母亲神色禁不住惆怅,便赌注般倾身拥住母亲,安慰道:“六哥福薄,无缘见着娘开拓创举。娘还有女儿,女儿会助娘一臂之力。” 武太后的眉头蹙了蹙,她从女儿怀里挣开,审视着女儿问:“你欲何如?” 李令月莞尔,后退两步拜倒,直视着母亲的眸子郑重道:“求太后赐女儿武姓。” 武太后神色一怔,眸子里流露出餍足神色,她笑道:“不枉为娘这么疼你。这事准了,只是不急,你且说说眼下应做些什么?” 李令月思忖了片刻,“依女儿见,应当先迁都洛阳。” “不愧是我的儿,娘也正有此意。”武太后赞许地看着女儿,想起女儿之前的叮嘱,便又道:“你手下的苏慕蓁呢?让她帮娘做件事。” 李令月听着母亲的吩咐,颔首应了声,“是。” 看着乖巧恭顺的女儿,武太后想这几个孩子里果然只有阿月最向着自己。她伸手抚了抚女儿的脸,忽觉自己果真是老了。 第47章 洛阳显福门前,武太后率着皇帝李旦及文武百官一齐哀悼自己早逝的儿子。李旦站在母亲身后,看着母亲额首微垂略显惆怅的背影,心里暗暗忖着,原本他不信母亲可以冷血到牺牲自己的亲子,可李贤的死给了他一记重创。他的六哥李贤是最得群臣拥护的皇子,他也听过底下嫌弃他软弱希望让李贤回来的闲言,而现在那些人贬的贬,降得降,眼下却是连他们拥护的明主都去了。这一切都应该是他母亲的功劳。 眉梢微微蹙起,李旦忽而想到自己近期的遭遇,他之前便表明了心态,不欲接触政务,可如今,自长安迁过来后,太后就将他迁至偏殿居住,臣子若想见他,也需要获得太后恩准,就连只能皇帝评定的国号,也被太后擅自改为了光宅。他的母亲自父亲去后,真是越来越陌生了。 耳边听着上官婉儿宣读恢复李贤雍王爵位的诏令,太后回过头瞧起了自己的儿子,眼下唯一在她身边,离她最近的儿子。她瞧见自己的儿子眉头紧蹙,满目悲凉,看着不像是在悼念他的亡兄,更像是在哀悼他自己。 这孩子是认为明允是她授意杀的,觉得他也会落得这么个下场么?武太后心尖微凉,她看到自己的儿子察觉到她目光后急忙惊惶垂首,那心尖的凉意便蔓延到了底端,果然她的这些孩子里,还是只有阿月最懂她。只可惜阿月是个女人,她还喜欢上了一个女人,今后怕是不会有子嗣…… ※ 被太后惦记的李令月此时正在尚善坊里布置自己的新宅院。来洛阳前,她找了个机会将公主府里的长史留在了长安城,并从长安善坊里寻了个伶俐丫头带了回来,准备将她调|教成自己的心腹长史。 看着那个小丫头有模有样地吩咐摆放,她忽然觉得自己眼光不错,这几天的教导没有白费。 “公主。” 身后传来男人的呼声,李令月眉梢一蹙,回过头,微颔了螓首,“有事?” 武攸暨涨红着脸,走近道:“今日朝上,我被晋封为安定郡王,迁司礼卿、左散骑常侍了。” 看着自己面前似孩童般寻求表扬的男人,李令月无奈地扯了扯嘴角,“哦,恭喜驸马了。”她转身要走,却又被武攸暨喊住,回身看着对方恋恋不舍的模样,她忽然想起什么,开口问道:“你的表兄武承嗣是不是升迁到了礼部尚书?” 武攸暨的眼皮搭了下来,他神色里的欢喜被忧悒蔽住,无力地垂了垂头,暗叹自己的官位同表兄相比算得了什么?他曾听说,太后相中的驸马是武承嗣,这样一看公主跟了自己还真是委屈了。 李令月瞧着他那副胡思乱想的受气模样就厌恶,叮嘱句“近期勿要和李家人掺和”,便转身去了别院。她想太后已经将武家人的势力抬高,属于李家黑暗的时代即将来临。这一次,会少死一些亲族么?李令月默默叹了口气。 ※ 皇帝的恭顺软弱助长了武太后争权夺利的气焰。一个月后,一名告发飞骑兵士散播反叛言论的路人,被武太后授予了五品官位,红了不少官欲份子的眼,自此告密之风兴起。朝中众人更是谨言慎行,不敢再有谋逆之心。 众人温驯的表现让武家人颇为得意,想要鸡犬升天的武家子弟开始怂恿太后登基。一日早朝,武承嗣便对自己的姑母提议,希望追封祖先为王,并建立武氏七庙。 七庙自古以来只有皇帝可立,武承嗣这话一说,朝堂众人的脸上便各放异彩,只是碍于太后权威,敢怒不敢言。唯有受武后宠信的中书令裴炎反驳,当堂斥道:“大胆武承嗣,你让太后立武氏七庙,岂非是将太后比作西汉时的毒妇吕后,是想让我大唐也像西汉那样败落么?” 武太后的眸子微微眯了眯,在她心里吕后从来不是一个失败者,西汉也并未在她手中亡败,只是刘家的势力孱弱罢了。裴炎这么说,看似针对武承嗣,实际上不过是劝诫她,让她不要效仿吕后,毁了李唐王朝。她看了眼瞪着眼睛驳斥裴炎的侄子,沉声道:“好了。裴相公对我大唐忠心耿耿,承嗣你噤声。” 裴炎扬了头颅,偏着身子似是不屑于武承嗣临近。武承嗣作了一揖,同样不屑地退了回去。只听武太后又道:“裴相公,刘氏皇族之所以衰败,是因为吕后将权力交给了外戚,而建立武氏七庙不过是为了追思亡者,又败得了谁呢?” 裴炎微扬的下巴抬得更高,他望着太后正欲反驳,哪想太后却看了眼身边的上官婉儿,之后便起了身,“今日便先这样吧,散朝。” ※ 太后寝宫里,带着苏慕凝赶来寻上官婉儿的李令月正在那儿候着。见到母亲过来,她急忙迎上去见礼,“阿娘安好。” “阿月来了。”武太后看了眼李令月身边跪着的小女孩,“苏家的小娘子也来了。” 苏慕凝稽首,“见过太后。” “起来吧。”武太后望向李令月问,“苏将军启程了?” 李令月颔首,“是。女儿瞧着这孩子一个人在家里寂寞,又想着学业,就将她带过来,好让婉儿继续教导。” 武太后嗯了声,“也好。婉儿,你先将她带回去。阿月,随我进来。” 李令月和上官婉儿纷纷应声,交错的时候,亦是默契地攒了攒手,相视一笑,这才各自行去。 随着武太后行入内殿,李令月依着母亲坐下,便听母亲问道:“今日朝堂你表哥提议建立武氏七庙,你意欲如何?” 李令月未加思忖,便笑着答道:“女儿觉得甚好。” “哦?”武太后心里舒悦,笑问女儿缘由,“为何?” “阿娘尊为天后,早已与阿耶同尊,又对我大唐立下无数功勋。仅是建立宗庙,追尊祖先有何不可?”李令月微笑回道。 这话倒是同太后在朝堂所言异曲同工,武太后十分受用,笑着拍了拍女儿的手,称赞道:“还是我儿类我。”想到李令月之前的预言,武太后的面色忽又凝重起来,“只是武氏七庙一建,那些李家人便要开始动荡了。” 李家人听得李令月心头一颤,她压抑住心头不适,笑着同母亲道:“阿娘放心,慕蓁同王将军已领兵过去,定能杀得他们措手不及。” 武太后看着女儿的笑脸,察觉到她眼里压抑着的怅惘,不由触了心弦,将女儿揽入怀里,轻声呵护道:“难为你了阿月。” 李令月依在母亲怀里,嘴角微撇,苦笑着说些违心话,“同江山社稷相比,那些李氏宗亲算不得什么,他们没有阿娘亲,又愚昧,识不得谁才是佑我大唐江山的人。” 女儿当真聪颖,若为儿郎只怕她也要顾忌了吧。武太后抚着女儿乌发,暗暗忖着。 ※ 几日后,武太后下令追尊武氏先祖,并于家乡文水建立武氏五代祠堂。此外,当祠堂建成后,她又下令改东都为神都,更改三省六部官员称呼,将门下省改称为鸾台,中书省变称为凤阁,又增设右肃政台来加强地方监管,巩固皇权。这一系列举动,更是让李家老臣心下叹息。 这些李家老臣里就包括犯事被贬的李敬业,李敬业心想武氏这么一搞,天下的李姓宗亲必要惊慌,此时若是利用的好,他便可以官复原职甚至高升做新王朝的宠臣。有了这个心思,他便联合几位同样因贬官心生不满的大臣们,举起匡扶李家王朝的旗帜大兴动乱。 只可惜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们方才聚集在扬州,便被人盯上了。 是夜,李敬业等人聚于偏宅,挑灯商量着匡扶李家的妙策。 “武氏牝鸡司晨,又逼杀我大唐太子,废我大唐皇帝,确实可恶。依我见,择地不如撞地,我们就选扬州为根据地,出兵反武吧。”李敬业扼腕道。 魏思温颔首,“李兄所言在理,恰好监察御史薛仲璋是我旧友,他亦有匡扶李家的赤胆忠心,不若让他以扬州长史造反为名将其羁押入狱。再由李兄能者居上,这扬州城便在我们的掌控之中了。” “魏兄妙计。”余下众人拊掌称赞。 魏思温抚了抚胡须,又望向少年英才骆宾王道:“骆临海1文采一流,不若为我等书写檄文,相信有骆临海执笔,天下英豪自当群起追随。” 骆宾王出身贫寒,年少成名,这样的人多少有些恃才傲物,于官场多年,他几遭贬谪,怏怏不得志,不免对当权者心生怨懑,此时得此机会,倒是与几人一拍即合,当下便执笔在卷上书写了一篇《代李敬业传檄天下文》。 众人看后只觉气势恢宏,心里的斗志愈加昂扬。翌日,便开始了行动。檄文在扬州城悄悄传布着,扬州长史陈敬之也被获罪入狱。这一系列的顺利麻痹了李敬业等人,他们丧失警惕,没过几日,李敬业就装模作样地去了府衙,自称自己是奉了太后密令,特来上任的司马,并称高州酋长谋反,要出兵讨伐。 衙役毕恭毕敬地接待了他,听他此言也面露怔然,只说要请参军过来共同商议。李敬业笑着应允,只觉一切顺利,大权即将来临。 只是福兮,祸之所伏。须臾之后,参军应着他的期盼而来,不过同行的还有苏慕蓁和王方翼。惊惶爬上了李敬业的脸庞,李敬业两股战战,苏慕蓁银枪一横,他便颤身跌在了地上。 眉梢微微蹙着,苏慕蓁厌恶地道了声,“带走。” ※ 自李敬业被押后,苏慕蓁等人又将其余党一同抓获,之后便派人快马加鞭将消息传到了公主府上。李令月收到消息,看了眼书笺,唇角一挑,乘了匹马越过天津桥就向洛阳宫赶去。 她入宫门的时间恰是夜禁初始,这个时候太后正准备歇息,故而当她赶到太后寝宫时,正遇到从寝宫里出来的上官婉儿。 “婉儿。”李令月下马,快步走了过去。 上官婉儿瞧着是她,眉眼不自觉地弯了起来,她也迎了过去,“阿月。” 夜间人少,昏黄的光恰是暧|昧,李令月就势将上官婉儿揽在怀里,抚着她的脸颊轻轻吻了上去。上官婉儿垂了眸子,羞红被夜色遮掩,她偎在李令月怀里,悄声问着,“这么晚你还过来,便不怕犯了宵禁,太后罚你。可是有急事?” 李令月贴着她的螓首,微微笑着,“当然是有急事。”她见婉儿急着挣开,便轻挑了婉儿的下巴,揶揄道:“不急。我倒觉得这时辰恰好,因为这夜禁,今晚怕是要打扰你了。” 上官婉儿眸中带笑,她拍下李令月不安分的手,轻声嗔道:“堂堂公主没个正经。我去帮你传个话,等着。” “是,上官驸马。”李令月躬身作揖,滑稽的模样逗得上官婉儿扑哧一笑,抬手点了李令月的额头,回过身她就又恢复了往常,仪态大方地走了进去。 她进来的时候,武太后还未歇息正穿着寝衣斜依在榻上看书,听到声响她抬起了头,“婉儿,可是有事?” 上官婉儿施了一礼,颔首应道:“太后,公主来了。” “这个时辰。”武太后暗自思忖,想也许是有了逆贼的消息,便开口命道,“让她进来。” “是。”上官婉儿退下,俄而,李令月便同她一齐走了进来。 “阿娘。”李令月见礼,将信笺双手递了过去,“慕蓁来信,儿方收到便赶来见你。扰了娘休息,还望娘不要怪罪。” “无碍,反正我也还未歇息。”武太后将信接了过来,展开看了一眼,笑颜便彻底绽开,“不错,那个苏家娘子确是可用。阿月,你料得也准,娘记你一个大功。” “谢谢阿娘。”李令月又将两张纸递了过去,“这是慕蓁寄来的名单,还有檄文。” 武太后挑了眉头,接到手里细细看了名单,倒是和预想中不大相似,这里面居然没有一个正统的李家皇族。她瞥了李令月一眼,神情有些复杂,“这便是全部人名?” “是。”李令月颔首,她看到名单时也轻轻舒了口气,这比她上辈子见过的少了数人,不仅李家的人没有几个,就连薛家也没有牵扯进去。因是发现的早,势力还未扩及吧。真好,这次保全了他。 武太后未置可否,她又拈起那张檄文,檄文比名单要长,夜里费眼,她看了眼密密麻麻的字,就将这张纸递给了上官婉儿,“婉儿,念。” 上官婉儿应了声“是”,正准备开口,却被李令月拦住,“婉儿且慢。” 李令月望向太后,面色有些为难,“阿娘,那檄文是逆贼用来蛊惑人心的,写得都是些胡言秽语,还是不要看了。” 武太后觑向她,淡淡开了口,“无妨,我倒想知道他们怎么说我。婉儿,开始吧。”说完,她竟缓缓将眸子阖了上去。 上官婉儿看了李令月一眼,两人互相对了个苦笑,随后上官婉儿朗声念道:“伪临朝武氏者,性非和顺,地实寒微。”方念了个头,上官婉儿便知晓李令月为何阻拦,她观了观太后神情,见太后依旧阖眸无动于衷,便继续念了下去,“昔充太宗下陈,曾以更衣入侍。洎乎晚节,秽乱春宫。……公等或家传汉爵,或地协周亲,或膺重寄于爪牙,或受顾命于宣室。言犹在耳,忠岂忘心?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倘能——2” “婉儿。”檄书尚未念完,上官婉儿便听到太后唤自己,她收了书卷,颔首待命。 武太后的眸子也睁了开来,凤眸里没有被诋毁者应有的愤恨,有的竟是惊讶与遗憾,她问李令月,“阿月,这檄文何人所作?” 李令月恭声回道:“似是骆宾王骆临海。” 太后从床上坐起,李令月和上官婉儿连忙赶去服侍,却被太后挥去。武太后站起了身,从上官婉儿手里取过檄文,走到书案。上官婉儿忙添了几盏灯,借着灯光,武太后细细看了起来。 “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武太后琢磨着檄文上的诗句,扼腕叹息着,“如此文采,宰相之过矣!” 上辈子业已听过阿娘此举,但此时亲眼见着,李令月还是震撼了,她阿娘的气量确实很大,真不愧是开创女性皇朝的第一人。她走向前去,同母亲禀告道:“阿娘,此人现在扬州。” 武太后还在看那卷檄文,她轻声吩咐着,“告诉苏、王两位将军,好生待他,等他到洛阳时,我要见他。” “是。”李令月领命,又问,“那其他人呢?” “也带来洛阳。”武太后眸里寒光奕奕,她轻启朱唇,声音清冷的可怖,“斩了。” “是。”皇者必也有足够的狠心,李令月并不意外母亲的抉择,她应了声,便牵着上官婉儿退了出去。 第48章 太后偏苑,李令月和上官婉儿并排躺在榻上,两人望着帷顶细声交谈着。上官婉儿问:“阿月,近日武承嗣等人一直向太后进言登基,并为此多番造势。太后虽不直言,但我看她对这几人颇为信任,这几个人现下又在朝堂里担任要职,我担心——” 担心他们会凭借厚着脸皮的殷勤谄媚,毫无功勋就将她压下来么?李令月嗤了一声,半撑起身在上官婉儿的脸上轻轻滑过,促狭道:“我的傻娘子,你也太高抬他们了。贫道算过了,武承嗣那厮福薄,只怕撑不过几年。至于其他人,拿他们作比,你不觉得有些委屈我么?” 看着李令月低垂着眉眼,嘴角微撇的可爱模样,上官婉儿不由噗嗤一笑,她接过李令月垂下的乌发,放在手中把玩着,柔声哄道:“是,是,确是委屈了我的公主。只是阿月,七庙既成,乱贼亦被平息,太后登基大势所趋,你也是时候让别人见识见识你的才干了。” “嗯。待时机成熟,我会的。”眉眼微微弯着,李令月看着身下的上官婉儿倏然勾了勾唇角,她道,“不说这些了。如此良宵,怎好平白度过?”轻轻压下上官婉儿挽着她长发的柔荑,李令月俯身倾了过去。 ※ 几日后,苏慕蓁同王方翼趁夜将李敬业等人带回了洛阳。回来前,苏慕蓁派人传信给了李令月,故而那夜几人到时,李令月已在城门等候。 “苏将军、王将军。”林荫树下,李令月立在骏马旁微微笑着。 苏慕蓁和王方翼见到,急忙下马施礼,“见过公主。” “两位将军无须多礼。”李令月同两人客道几句,便听着苏慕蓁问她,“公主,太后要见骆宾王,这些人要如何处理?” “这些人——”李令月回头,目光在李敬业等人脸上一一扫过,只觉精彩不已,煞是有趣。她还未开口,判党军事魏思温便扑通跪倒求道:“公主,公主,臣冤枉,臣是受逆贼蒙蔽,还请公主明见,还臣清白。” 他一说完,主犯李敬业也跟着拜下,“公主,莫要听那厮胡言,那厮最善狡辩,罪臣就是受他蒙骗,方才犯下错事。”说到最后,不知是否料到自己的结局,他言语里竟带起了哭腔。见李令月无动于衷,他面色一苦,似受了无尽委屈一般,眼泪倏然落下,双手双膝齐用,他抬起右手想要牵住李令月的衣袂,只是还未走近便被护卫一脚踢了回去。发丝凌乱,身上沾满了泥土,他来不及理会,就又扬起手臂,呜呜哭求起来。 他哭的忘情,可李令月却未升出一丝怜悯,相反她还感到了一阵厌恶。抬眸看了眼逆臣里形貌还算得体的骆宾王,李令月对着他嗤了一声,“这便是你所谓的皇唐旧臣,公侯冢子。奉先君之成业,荷本朝之厚恩?” 骆宾王敌对的眸子微微垂下,那里面似是藏有愧疚的光。李令月不再看他,留下句“先行关押”,身子一转便步入城内。苏慕蓁和王方翼押着骆宾王跟上。 临到宫门口时,李令月停了下来,她回头问:“骆临海可用梳洗更衣?” 一路奔波,虽不像其余几人形容憔悴,但骆宾王的衣衫亦染了风尘,李令月本是好意,可在骆宾王听来却是讽刺之极。下颌微仰着,骆宾王的神态略显倨傲,他苦笑着问:“公主想要予我难堪直来便是,何必如此拐弯抹角?” “骆临海真是小瞧了我,我若真想予你难堪,你还会是如今这模样么?”李令月哂笑,她看了苏、王两位将军一眼,转身走了进去,“既然骆临海不需要,我们便这么进去吧。” 夜间人少,李令月等人到太后宫苑时,恰又遇见上官婉儿出来。心里一阵欢喜,李令月笑着迎了过去,“婉儿。” 上官婉儿颔首施礼,有外人在,她将喜色掩饰,仅微微笑道:“太后方才还在挂念你们,着我出来看看,没想一出来便见着了。两位将军一路辛苦,快请随我入内。” 苏慕蓁和王方翼拱手,两人押着骆宾王入内,本为人人瞩目的才子,落为阶下囚后倒是尽被人遗忘,骆宾王心下不快,又兼他自诩大唐忠良,往前行时,不由对着上官婉儿讥了一句,“上官氏族一门忠烈,想不到竟也出了个贪生怕死之辈。”见上官婉儿驻步,回头觑他,他扬起脖颈又添了一句,“你祖父被那妖妇害死,你竟也甘心为她效命,便就不怕百年之后见到那些惨死的族人?你如何向他们交代!” 李令月的面色沉了下来,尽管她也爱才,但此刻却是真真起了杀意,她觑了眼苏慕蓁腰间别着的长剑,还未夺到手里,便被上官婉儿轻轻拍了下柔荑。暂缓下举动,她冷冷觑着骆宾王,却瞧见上官婉儿带着淡笑走了过去,“婉儿素来仰慕骆临海的文采,既然骆临海发问了,那婉儿便答上一答。” 话音一转,上官婉儿虽还是在笑,只是语声却坚定了许多,“婉儿为太后效命,自是因为太后值得婉儿效忠,至于怕不怕见到先祖。婉儿倒是想问骆临海一句,婉儿有何可惧?” 骆宾王紧着眉梢,嘴唇蠕动,刚想开口斥责,却又被上官婉儿抢了先,“骆临海自诩效忠大唐,婉儿不才,亦是忠于大唐。江山在,社稷安好,则百姓兴。叛乱战争只会让百姓陷于水火。婉儿一介女流不尚武力,唯有些许薄识,若日后有幸名垂青史,先祖亦会欢喜,觉得婉儿是在为上官家添光,又有何惧?” 上官婉儿这话绵里藏刀,听得骆宾王竟是觉得有些自愧不如,自己竟还不如一个女子看得通透,他有些讪然,但文人的傲骨让他无法轻易低头,只得佯装失望,轻轻摇了摇头。 上官婉儿不再看他,领头走了进去,李令月随后跟上,指尖凑在她掌心悄悄画了个“妙”字。 手指触在掌上带来阵阵痒意,上官婉儿噙着笑,偷偷捏了捏李令月的手,随后走进殿内,传禀道:“太后,公主带着两位将军来了。” 武太后眸光熠熠,看向苏慕蓁等人透着喜色,她称赞了两人一句,便将目光挪在骆宾王身上,骆宾王并未向她行礼,似是认定他不会有好下场一般,笔直而又倨傲地站着,他想既然快死了,那便将这可怜的风骨留下吧。 “你便是骆宾王?”武太后觑着他,声色不冷不淡,却透着威仪。 骆宾王也还是第一次看到被自己当做妖妇的武太后,看着这个肆意贬谪李氏皇族的当权者,他的心里竟生出了畏缩,他直视着太后,沉沉道了声,“是。” 武太后颔首,拿出那卷《代李敬业传檄天下文》,悠悠念了出来,“伪临朝武氏者,性非和顺,地实寒微……这是你作的?” 果然是要发作于他,骆宾王硬着头皮,咬牙道了声,“是。”可是下一刹那,令他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他居然在武太后的脸上看到了笑容,只听武太后对他道:“骆郎君好才华!让你至此,实乃吾之过错。婉儿,赐座。” “是。”上官婉儿命宫婢搬来座椅。 骆宾王看着身后的座椅,一时还未回过味来,方才那个妖妇竟然夸赞自己,还说她有过错?这怎么可能?他写了那样的一篇檄文贬低咒骂她,她竟然还这样待他?这还是那个性非和顺的武氏么?骆宾王没有入座,只怔怔望着武太后。 武太后和颜悦色,见他不坐,却也不硬催,只斥责了苏慕蓁两句,“让你们好生待骆郎君,怎弄得他如此狼狈?” 苏慕蓁和王方翼低身请罪,骆宾王见着又是一怔,难怪他一路的待遇都比那些人好,原来是武太后特意叮嘱过的,她,真的在意自己的才华? “太后……”骆宾王开口,他想说几句好话,但却发现以自己的性子实在是难以开口,便又尴尬地合了上去。 武太后似也知晓他的性子,他不说话亦未怪罪,只笑着问:“骆郎君,我这儿也有个通文采的小娘子,你可愿同她比上一比?若是你赢了,我放你回去,若是她赢了……” “那我便为太后效忠!”骆宾王昂首回应。 武太后等得便是他这句话,抿唇笑笑,她觑了眼上官婉儿,示意开始。 上官婉儿颔首,接过李令月掌心传来的信念,她笑着走了过去,“骆临海,婉儿来向你求教了。” 似之前初遇武氏考究一般,上官婉儿和骆宾王在诗词歌赋上一一比过,两人文思泉涌,势均力敌,一时难分胜负。有道是,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一个时辰后,骆宾王自觉前时讥讽上官婉儿有愧,竟是主动认输,拱手道:“上官赞德1有此文采,某之前失礼了。” “骆临海谬赞,婉儿才是自愧弗如。”上官婉儿亦是谦虚颔首。 武太后见这二人相处融洽,顿觉十分舒愉,她笑道:“依我看,你二人并无输赢,只是骆郎君你自称败阵——” 骆宾王眉目肃容,屈身下拜,字字落地有声,“臣骆宾王参加太后!” 武太后嘴角噙笑,思量道:“你之前任临海县丞,确是委屈你了,依我看,你这性子做个正谏大夫倒是合适。” 正谏大夫隶属中书省,也就是如今的凤阁,掌管谏言议论,确是比说不上话的县衙小官要重要得多,品阶也直跳了三品。骆宾王料不到武太后竟有如此心胸,非则不怪罪,反而还会升他的官,他心下澎湃,想要尽忠的心思更浓,身子拜下,他重重稽首,沉声回道:“臣谢太后赏识之恩!” ※ 因为夜禁,苏慕蓁等人便被安置在了宫中留宿。知晓苏慕蓁思妹心切,李令月借口与她叙旧,便从王方翼身边将她唤了过来,带她去了婉儿寝宫。 “姐姐!”远远瞧见那抹高挑身影,苏慕凝顾不得礼数便笑着跑了过去,一把钻入苏慕蓁怀里撒娇般地蹭了起来,“姐姐。” “这么晚还不睡。”苏慕蓁将妹妹搂在怀里,细声呵护着,“让我瞧瞧瘦了没?” 苏慕凝撇了撇嘴,“先生说我的脸好像圆润了。” 妹妹忧悒的小模样触了苏慕蓁的心弦,苏慕蓁禁不住捧起妹妹脸庞,贴近仔细瞧了一番,看妹妹一脸期待地看着她,她忽而笑着在妹妹脸上捏了一把,“傻丫头,圆润看着才美丽。” 苏慕凝摇了摇头,挣扎地避开姐姐的魔爪,小声埋怨着,“一定都是被你掐得。” 苏慕蓁哑然,凝儿怎么这么可爱。揉了揉妹妹毛茸茸的小脑袋,苏慕蓁忽然忆起身后还有两位大人物,她面色一窘,回过头讪讪垂首道:“苏某失礼了。” “无碍,这里也没有外人。”李令月温声笑着,她看了眼上官婉儿,眸里的笑意更添了几分,“婉儿,我们还是不要打扰她们姐妹两叙旧了,走吧。” “好。”上官婉儿轻笑,任由李令月拉着走了进去。 ※ 翌日,身子骨略有些疲惫的上官婉儿被大唐最尊贵的公主吻醒,她躺在李令月的怀里享了半刻温馨,而后便无奈地起身,准备随侍太后左右。 李令月亲自帮她套上朝服,依在她身后系着腰带,檀口却不安分,一直凑在婉儿的唇边喷着热气,道着她辛苦的言语。 上官婉儿被她说得面红耳赤,回过头嗔了她一眼,想要迈步离去,却又在迈了两步过后,调转回头,轻轻在她唇上嘬了一口,揶揄道:“这下可否堵住你了?” 李令月脸上笑意不减,她装模作样地用指尖夹了夹自己的唇,乖乖地住了口。 上官婉儿忍俊不禁,带着一片欢愉走了出去。 ※ 今日亦是太后临朝,只是这日朝堂有人提起了叛乱之事,提这事的人乃是中书令裴炎,裴炎手握檄文,犹豫着道:“启禀太后,近日大唐恐要发生叛乱。” “哦?裴相公何以言此?”武太后沉声问着。 裴炎看了看手里的檄文,眉头一蹙,递了上去,“太后见此便可明知。” 武太后看了上官婉儿一眼,上官婉儿会意,走下高阶将檄文接过转呈给太后。武太后慢慢看着,那纸上书的果然是《代李敬业传檄天下文》,她默不作声,神色也不显喜怒,只继续问道:“以裴相公所见,如何才能平定叛乱呢?” 裴炎眉头紧皱,斟酌着,还是将心里话说了出来,“以臣所见,那些小人造反是以圣上未亲政为由,若是太后将朝政还于圣上,相信日后必不会担心,这叛乱也可不攻自破。” “是么?”武太后嗤然,她未加厉色,只对着裴炎道,“依我看,却还有更好的法子。”抬眸瞥向上官婉儿,上官婉儿颔首,向前迈了两步,传令道:“宣骆宾王、李敬业等人进殿。” 第49章 话音落下,便见着一行人从殿外走了进来。领头的是骆宾王,他身着五品朝服,步履沉稳,恭谨地朝着太后拜道:“臣骆宾王见过太后。”余下几人亦跟着拜倒,只是较之于他的意气风发,这几人便凄惨了些,重拷加身,衣衫发髻皆是凌乱。 武太后在这些人面上逡巡一番,而后将目光停在裴炎身上,淡淡觑着他,看着他微怔的面色,抿唇笑问:“这些人裴相公可识得?” 裴炎盯着那几人,微怔的脸上渐渐恢复常态,他绷着脸回道:“臣惭愧,并未识得。” “既如此,我便为裴相公介绍一番。”武太后垂眸觑向骆宾王,轻轻抬了抬手,“这位是我新任命的正谏大夫骆宾王。” 骆宾王谢过起身,对着裴炎躬身施了一礼,“裴相。” 裴炎拧眉,正思忖着写檄文咒骂武太后的骆宾王为何会倒戈,他便又听太后话锋一转,寒声讥讽道:“骆大夫如此之才,裴相公竟不识得,莫非是上了年岁,老眼昏花了不成?” 武氏这是要借机针对他。裴炎心神一凛,暗道那妇人确实有些本事,何况骆宾王这样的才子未能官任要职,确是他的过错,他垂下头,无奈却不得不低声告罪,“臣有过。” 武太后不再瞧他,垂眸瞥向李敬业等人,她看着那些伏身言疚的人,恹恹说道:“至于这些,便就是你所谓的那些隐患吧。李司马,说说看,你们欲如何制我这个敌害。” 李敬业身子一颤,想起太后处置人的手段,便骇得话不成声,只匍匐在地呜呜悲鸣着,“有罪、告罪。”再看其余几人,不是吓得说不出话,便是同他一样跪在那里哭泣求饶,实在不成气候。 也算曾在朝为官,竟无一丝风骨。武太后默默喟叹,她觑了上官婉儿一眼,吩咐道:“婉儿,念吧。” “是。”上官婉儿展开懿旨,朗声将收回李敬业皇姓,对几人赐予凌迟,并抄没家产的指令宣读出来。饶是早有预料,几人听罢,仍还是瘫软在地,上官婉儿瞥了几人一眼,便示意护卫将他们拉了下去。 一场叛乱就这样兵不血刃的平息,武太后愈加欣赏自己的女儿,而不知实情的朝中大臣却对这个高深莫测的太后越加敬服起来。 几个月后,被眼前利益冲昏眼的武氏族人开始进一步谋划,他们以位高权重且心有不轨为由,怂恿武太后诛杀李氏皇族宗亲。裴炎听罢,又当堂反驳,武太后未置可否,她淡淡觑着裴炎,只觉这人若是不除日后定为大患。 几日后,有一告密者称中书令裴炎意图谋反,武太后听罢盛怒,当即下令将其羁押入狱。 几次朝堂忤逆当朝太后,裴炎是怎么入的狱,大臣们心知肚明,故而皆是沉默,唯有方才立下战功的旧友程务挺敢于上书求情。武太后看罢,却觉那二人关系甚好,若是她借机杀掉裴炎,那手握军权的程务挺定起祸心。她微眯了眯眸子,心道程务挺虽立大功,却也留不住了。 又过了几日,程务挺也因人告密入狱,此外同握军权且与程务挺私交甚好的王方翼因连职获罪。军中人皆知二人凶多吉少,然而却无法向太后求情,正是为难之际,苏慕蓁忽而提道:“各位莫慌,太平公主素来惜才,不若苏某去向公主求个人情。” 李令月广开善坊的事,将士们也有听闻,他们纷纷应声道:“公主广开善坊,必是心善之人,苏将军此举可行。有劳将军。” “苏某义不容辞。”苏慕蓁拱手,转身便去了公主府。 “公主。”苏慕蓁低身行礼。李令月料到她为何而来,但却并不点明,只笑着赐座。 苏慕蓁又作了一揖,她心急两位将军的安危,还不及入座,便对李令月直言,“公主,苏某此行是为了程、王两位将军,两位将军忠心为国,立下赫赫战功,此番入狱定是被人陷害,求公主施以援手,救救两位大唐的忠臣良将!”说罢,她双膝一曲,直直拜了下来。 “慕蓁,你可知他二人为何入狱?”李令月撩开杯盖,吹了吹杯中热茶,气定神闲地问。 苏慕蓁抬头觑她,咬牙回道:“两位将军定是为人陷害。” 李令月没有否认,她抿了口热茶,又道:“你可知王将军是昔时废皇后的本家?” 苏慕蓁眼睫微颤,心道太后此举怕是为了斩草除根,公主若是相助确实不易,但她仍不放弃,直视着李令月的眸子求道:“公主,两位将军皆是忠烈,为我大唐立下无数功勋,若因此殒命,岂不叫人心寒?” 李令月置下茶杯,无奈地叹了口气,“慕蓁,你知我素来惜才,两位将军若因此丧命,我确实不忍。可阿娘的心思,你不可能不懂,眼下我那些武氏表亲势头正热,我若是开口,怕是会被那些人抓住做一番说法。” “公主……”苏慕蓁涩然,武太后的心思她确实也猜到了,不过是为了日后清理障碍,而李令月这个公主自然也存了不应有的心思,她若想以女子之身涉及皇位,确是需要武太后青睐,眼下她的势力还未成形,若是因为求情让武太后起了疑心,却是得不偿失,也是为难她了。 “唉。”喟叹一声,李令月起身亲自将苏慕蓁扶了起来,她持着苏慕蓁的手安抚道,“我知你与两位将军在战争中结了情谊。你是我看重的人,两位将军又是可震慑突厥之才——”思及此,李令月忽然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觑着苏慕蓁道,“也许能从这方面入手。我尽力而为。” 公主比之太后,果还是心善明智的。苏慕蓁欣慰,感激地对李令月深深一拜,“苏某谢过公主!” 李令月望着她,微阖的唇角弯起,露出一抹莫测浅笑。程务挺、王方翼是震慑边疆的将才,上一世,因几位良将逝去,大唐受不住外乱丢失了不少疆土,委实令她痛心不已,这一世她既然有机会便要尽力去改上一改。何况若是能成功救出这二人,她的麾下不就又添了两名猛将? ※ “阿娘。”李令月入宫去寻了武太后。武太后见到她猜测着她的来意,便问:“你是来为逆臣求情,还是思念婉儿了?” 侍在一旁的上官婉儿唇角微抿,悄悄垂下了头。李令月觑了她一眼,心思动着,她走上前,凑在武太后的身边讨好道:“阿娘哪里的话,女儿此行是来见娘的。” 武太后低眉瞥着她,“哦?” “女儿自是想娘了。”看着武太后稍稍缓和的面色,李令月突然收了笑意,严肃道,“除此之外,女儿还想跟娘禀报一事。女儿方才卜了一卦……” 武太后的神色也莫测起来,她盯着女儿,道:“你可是算到那几个逆贼若被诛,则我大唐必陷水火之中?” 李令月一怔,屈膝垂首道:“正是。阿娘,女儿不是危言耸听,女儿确是看到了大唐的危机。” “你且讲讲何为危机。”武太后悠悠说着,倒是不慌不忙,并不为此惊惶。 李令月颔首应声,将上辈子所见所闻编排几分道:“裴相公及两位将军死后,娘登基为帝成为一代女皇,可那些胡人却借新朝更替内部不稳大肆犯我疆土,两位将军死后,有人效仿告密,致使我朝能将罕少,慕蓁于战乱中惨死,我朝疆土因此猝降。百姓……”她后续话语改得过重,踌躇地望了武太后一眼。 武太后不怒自威,淡淡道了声,“说。” 李令月便继续接道:“百姓处于水火,纷纷揭竿而起,朝中臣子亦有人响应,您……您……国不安宁。” 最后她想编个武太后被人害的惨死,但终究是自己母亲,她下不了那个口,只好含糊其辞,恭谨地低垂着身子。 上官婉儿被她这一番说辞弄得怔忪,只觉这事却有可能发生,但是真是假实属难辨,她有些担忧武太后会动怒,便斟了杯茶端了过去。 武太后觑她一眼,接过茶抿了口,却是未生愠怒,“阿月。” 李令月闻声抬眸,她见着武太后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一番,而后淡淡问着,“依你所见,那些逆臣多番忤逆,便就此放了?” 李令月知晓母亲已经信了几分,安了安心神,恭声道:“忤逆太后自然不能轻易饶恕。只是依女儿所见,程将军是为了求情,而王将军……”她收了声,调转话题道,“裴相公年事已高,也该还乡安享晚年了。两位将军虽也上了年岁,但老骥伏枥,还可为国效忠。似慕蓁这个年岁的将领,确是少不得他们教诲。” 这是告诉武太后,苏慕蓁是她的眼线,若是程务挺等人存了叛逆的心,她会及时告知太后。倒也有些道理。武太后垂眸深思,心道自己却是少了些将领,那程王两人年事已高,只怕没几个好年头,倒不如这几年利用一番,待到自己的忠军势力兴起,再将那几人诛灭。 第50章 闹剧似的叛乱随着徐敬业等人的斩首落下帷幕,只是笼罩在李氏宗亲身上的浓雾并未随之散去。似是为彰显自己的告捷,武太后没过几日便改年号为垂拱,更越加提拔武氏族人、重用酷吏,无形的烈火烧在李氏亲臣身畔,那唤作权欲的热流压得人呼吸艰难。 酷吏当道,但凡有人表露出对太后当权不满,无论位居何职皆会被请到牢里走一番,受尽那生不如死的折磨,便就是侥幸洗脱冤屈,出来后亦会落下个风寒骨痛的毛病。 朝堂众人对此尤为畏惧,各个谨慎言行,而李氏宗亲更为酷吏紧盯,纵使心里藏有不虞,仍是骇于酷刑,彼此敢怒而不敢言。此外更有甚者,为了保全性命,不惜出卖自己李氏皇族的脊梁,对着武太后奴颜婢膝极尽讨好。 那日,李令月去给母亲请安,便见着这样的一位。 那人是唐高祖李渊的女儿,排行靠后,论年纪倒是和武太后相差无几,原为千金公主,但不知为了何种缘故,竟认武太后做了母亲,成了武太后的安定公主。她见李令月来了,原本坐着的身子即刻站起,踏着莲步迎了过来,“妹妹来了。” 李令月心里暗哂,噙着笑亲切地回了声,“祖姑母。” 安定公主画的精致的眉毛颤了颤,转瞬后却又似姐妹一般,同李令月亲昵道:“妹妹怎又忘了,如今我已认太后为母,之前的那些都算不得了。来,你看看他如何?” 李令月顺着安定公主的指引望过去,就见着一个精壮男人,约莫三十来岁,生的一副白皮油面,可身子却结实魁梧得很。李令月又是暗暗一哂,这个曾害她和薛绍丢尽颜面的贼秃奴终于来了。她装出一副不解模样,犹疑地望向武太后道:“阿娘?” 武太后瞥了那男人一眼,唇角微弯笑意随之绽现,“阿月,这是小宝。小宝,还不见过太平公主。” 男人领命,走近对着李令月施了一礼,“见过太平公主。” 李令月挥了挥手,看着那男人油头粉面的模样她就心生厌恶,只是谁让她母亲现如今喜欢人家。默叹一声,李令月回过头凑到母亲身边笑道:“阿娘欢喜便好。” 武太后拍了拍女儿的手,面露欣慰,心道:还是女儿贴心。这事若是让那群男人知道,定又要搬出三纲五常来反她。皇帝可有三宫六院,为何她便不可了? 想到此,武太后忽而蹙了蹙眉,“小宝的出身太过低微,便就是削发为僧,有明目入得宫里,怕也要招人非议。” 您连皇位都谋着,还怕他人非议?不过是瞧上一个市井,自己面上挂不住罢了。李令月腹诽着,面上却丝毫不显,只关切道:“娘若担心这点,倒不如赐他个新身份。只可惜女儿和驸马的身份不大适宜,不然倒可让驸马认其为季父,为母亲分忧。” 得这一世改了命数所幸,李令月和她挂名驸马都是皇姓,这两个姓氏自然不适宜赐给和尚,武太后有些为难,她身旁的安定公主见“母亲”蹙眉,急忙献策道:“阿母莫忧,妹妹所言甚是,女儿虽然驸马已殁,但还有个儿子,不若让克乂认其为祖父。” 武太后瞧着自己的便宜女儿,唇角微微勾起,赞赏道:“安定甚是解我忧愁。克乂姓温,倒也是个贵族。”她又望向冯小宝道:“如此,小宝,从今日起你便改姓温,名唤——怀义好了。” “是,温怀义多谢太后赐名。”男人伏身叩谢,从今日起他便改了卑籍,成了洛阳宫里的怀义法师。 安定公主已季父礼待之,李令月看着哂然,她和母亲闲聊几句便欲告辞,安定公主亦不想打扰武太后紧随其后。上官婉儿被武太后已送李令月为由派了出来,两人肩并肩的走着。 安定公主望着太后身前的两位红人,挂着笑意行了过去,“两位妹妹觉得温法师如何?若是喜欢,姐姐倒可以寻些相似的给你府上送去。” 最后一句是对着李令月说的。李令月眉梢微紧,上辈子她因薛绍之死受了打击,确是以此事为乐消遣惆怅,可这辈子她已然有了婉儿,又如何再做得那混账事。她小心翼翼地瞧了婉儿一眼,上官婉儿对她微笑颔首,李令月心中无奈,同安定公主推辞道:“多谢祖姑母好意。只是我对身边的‘驸马’甚是欢喜,虽则那法师不错,可依我看还是比不得‘驸马’。何况我这‘驸马’素爱吃味,若是叫她看见我带男子回府,定是要叫我好过。” 上官婉儿掩唇遮笑。安定公主听罢,亦面露怔然,讪笑道:“妹妹竟如此专情,驸马真是好命。” 李令月但笑不语,安定公主知她二人素来交好,怕是要说些私房话,道过别后便先行离去。她这一走,上官婉儿便睨了李令月一眼,轻嗔道:“我倒不知阿月你对驸马甚是在意,便就是在外人面前也不忘打趣一番。” 李令月执起她的手,凑到她眼前用自己的笑容灿着她的眸子,“婉儿可是真的不知?” 目光灼灼相视,上官婉儿被她灼得面颊一红,忍不住别过头,轻轻哼了一声。 李令月就势凑近,附在她耳边轻声呢喃道:“既如此,我便让娘子好好知晓一番。”说罢,她牵起婉儿的手,就向别院行去。 上官婉儿轻拍了拍她的手,嗫嚅道:“阿月,日头还亮着呢。” 李令月缓了步子,回过头看她,“娘的性子你也清楚,如今那贼秃奴在里面,还会再招你么?” 上官婉儿淡笑,心道:连贼秃奴都唤上了,阿月对那个男人还真是厌恶啊。不过这也难怪,自己的母亲和别的男人好上了,若是她,她心理也不好受。上官婉儿望向李令月的目光不禁怜惜起来。 李令月掐了掐她的脸,叮嘱道:“不要乱想。往后我不在宫里,你切记要离那贼秃奴远些,不要与他亲近。” 上官婉儿颔首,轻轻应了一声,“嗯。” 李令月听得餍足,正要扭头时,却见着上官婉儿抬起眸子,抿着唇带着早春的笑意觑着她道:“于我来看,那厮亦不如你。” 李令月的心恍如鹿撞,她瞧着上官婉儿,怔了片刻,转过身,牵着她的手三步并两步地向别院走去。 第51章 “呜哇呜哇——” 婴儿呱呱坠地的啼声从别殿偏院传来,皇帝李旦从稳婆手中接过包裹仔细的幼儿,面上带起笑意,他小心翼翼撩开围布瞧着那个粉扑扑的哭啼小脸,微弯的眉眼忽然笼上一抹愁容,“去禀报太后,德妃产下一子,尊请太后赐名。” 宫人领命而去,须臾之后带着太后的懿旨回来,赐名隆基。 “隆基。”李旦细细琢磨着,他搂着孩子进了屋内,又柔声寻德妃要了个乳名。 窦德妃看着襁褓里的懵懂婴孩,虚弱的脸上浮出母亲特有的慈爱笑容,“宅家,唤作鸦奴可好?” 鸦不显眼,但却机警智慧,她是希望这孩子能在这艰辛乱世里,平安的活下去吧?李旦垂着眸子,温和慈爱地望着妻子,笑道:“好,便依你,唤他鸦奴。” 上辈子曾同李令月斗得不可开交的李隆基便这样诞世了,然而李令月见到他时却已经过了三个多月。 那是在李隆基的满月宴,被太后几近软禁的皇帝李旦得以走出偏殿,携着后宫家眷们忐忑赴宴。 太后搂着方才满月的小皇孙轻轻逗弄着,瞧见李令月甩开驸马正在和上官婉儿窃窃私语,她眉梢一动,不着喜怒地唤了她一声,“阿月,过来瞧瞧你侄子,算来这是你八哥第四个孩子了。” 李令月心中愕然,母亲这话分明意有所指,可自己和婉儿的事,她不是都知晓么?为何还要这么说?顺着母亲神色,她接过那个幼小婴孩搂在怀里,细细端详着:还是这么小小的一团,谁能想到他长大后会这么心狠呢?她的脸依旧噙着笑意,只是柔软的心却渐渐硬了起来。 手指摩挲着软嫩的小脸,触到脖颈时却忽而撤了下来,她虽然曾有过至李隆基于死地的念头,可眼前这个白面小人分明是张白纸,她又何必跟个婴孩置气?便就要杀他,也要等他有了害自己的苗头出来。 唇角微微弯起,李令月脸上的笑意闪着寒霜,却又是一闪而过,她抱着孩子寻了窦德妃,同她称赞了几句婴孩可爱,随即却又走到母亲身边,明着是为了伺候母亲,暗地里却只是为了躲开那个讨厌的武攸暨,好同上官婉儿再亲近一些。 只是母亲那话究竟意欲何为?这事李令月思量了许久,还是在几个月后她方知晓答案。 那日她从苏慕蓁口中得知东|突厥屡犯大唐边界,又在宫里听婉儿提起太后烦扰众人对冯小宝存有偏见,想让他带兵征讨东|突厥,用功勋堵住悠悠众口。李令月想冯小宝是个草包,当年得以战胜也是亏得他命好,到地方竟然未见到突厥兵,便打着突厥兵被自己震慑不敢再犯的旗号率军“凯旋”。若是她借此一起行军,弄个功勋回来,如此再稍加运作,便可光明正大地开府纳贤。 由此,她便去寻了武太后说明缘由,借口自己可卜卦演算,若是一齐前去定可大胜而归。她原以为武太后如今盛宠那贼秃奴,听她这样说多少会动心,岂料,她说罢,武太后却是沉默不语,她观其颜色,却也是辨不出喜怒。俄而,却见着武太后心平气和地望着她,沉声道了句与她这话不相干的言语,“阿月,你八哥已经有第三个郎君了。” 李令月微怔,母亲此时说这句话必是意有所指,她大致猜到母亲用意,却还是装出一副不解模样,讪笑着说:“是,八哥福泽绵长,日后必定还会有四郎、五郎。” 武太后凝视着她,眼里的平静让人心惊,“那你呢?” 李令月对上母亲目光,眸里的讶异遮掩不住露了出来,“阿娘?”您明明知道,我有婉儿了啊!后面的这句话,被她噎了回去。 可武太后却依然明白,她淡淡觑着女儿,说出来的话不咸不淡,却刺入了李令月的心底,“你觉得一个没有子嗣的皇帝立得稳么?” 李令月望着母亲,勾起的唇角染上苦涩,武太后这话是她一直不愿想的,她知道自己想要称帝前路艰辛。她比不上母亲虽是外姓,但嫁到李家,便被人认作李家人,而她原本是李家人,却因嫁了出去就不再是李家人。她也比不上母亲是几位皇子的亲娘,她登基除去多年揽政外,还因年岁高,迟早会还位李家,而她李家的皇子还在,轮不到她,便就是皇子死了也还有皇孙在,更不会想到她。故而,在这个朝堂变动的关头,她一定要依附母亲且尽快开府揽权,否则待到日后便晚了。至于子嗣—— 李令月的眼眸垂了下来,原先她曾想为了婉儿,当权后寻个李家子侄继承便好,可如今想来,李家子侄最有才能的便是八哥的大郎和三郎,让她过继杀害自己的三郎实属妄想,可大郎处在八哥身边久了,处在自己身边怕是有二心。更何况,前些日子她和婉儿出宫游玩,曾多次见着宫外女子卑于男子的种种行径。若是上辈子,她只当那些人是劣民,不可与自己享有同等待遇,可如今听了婉儿感慨女子福薄不若男的言语,她便如何不是滋味。 过继只能过继郎君,可若是她自己有了女儿,是不是就能传位给她,让她彻底扭转多年流传下来的男尊女卑歪念? “娘!”被自己突如其来的念头骇到,李令月失声唤着自己的母亲。 武太后觑着女儿,目光中带上了一抹怜惜,她道:“阿月,凡事总要有些取舍,更何况是成就如此大业。你且回去好好思量吧。” 李令月应了声“是”,浑浑噩噩地走了出去。这一次,她思绪浮乱,竟是连偏殿都未敢踏入,便急急忙奔出了宫。 ※ 深夜,公主府内的烛火依旧未歇,李令月坐在案旁,思忖着母亲的话语,只觉心一点点地寒了下去。上辈子她也有过子嗣,虽则其中有些令她失望,但却有乖巧可人惹她怜爱的。只是如今她有了婉儿,怎能再负她?可若是过继,几位兄长的孩子她却又觉得不贴心,存在隐患。难道真的只有自己生这一条路了么? 李令月看着阴沉的月色,幽幽叹了口气。 第52章 几日后,备受太后宠信的温怀义跟随大军从应天门浩浩荡荡地出征了。马蹄踏踏,震得道路微颤,李令月在公主府内听着外边喧闹声响,正品着茶的手一颤,俄而没了兴致,复又将茶杯置回了桌上。 经此一事,她忽然回过味来,即便是重来一回,有些事还是不能被她的意识左右,母亲的意志比现实因素更重要,纵使她并不认为有子嗣就可坐稳皇位,但只要母亲这样认为,她没有子嗣,就一定不会将皇位传给她。难得母亲说了暗示的话,她若不搭腔,会否因此失了良机,从此再难让母亲回心转意呢? 李令月望着杯盏,心绪随碧波一起荡漾,婉儿是她重生后最在意的姑娘,她不愿做会伤害对方的事,更何况今时不比往日,上辈子她还可以当武攸暨是个玩物,同他享一享床笫之欢,可这辈子她有了婉儿,同婉儿行了那事之后,只觉再和任何男子做那般事,都像吞了虫子一般令人作呕。可叫她就此收手,她却又万万做不来。毕竟皇位,那可是她上辈子决定放手,却因故而亡,这辈子立志要得的东西啊! 做帝王者最忌犹豫不决,李令月想起上辈子自己的死因,眉峰一紧,站起身行了出去。 ※ 是夜,月朗星稀,袅袅香烟自炉上燃起,上官婉儿望着身前伏案苦学的女弟子,不知为何倏然有些心神不宁,可眼下公主一心一意待她,太后那里也未有苛责,她又有何可烦心的呢? 唇角微微扬起,她垂眸又盯起眼前书卷,蓦地心头一抽,竞得疼得她不由抚上心口。坐在她身旁的女弟子苏慕凝瞧见了,忙抬起头关切问道:“先生,可是哪里不适?” 上官婉儿轻轻摆手,淡笑着回:“大抵是近日有些疲倦吧。” 苏慕凝眉梢一拧,面色带上了几分愧疚,“都是凝儿不好。先生事务繁忙,每日还不忘教导凝儿。凝儿……” 上官婉儿看着这个自己一手栽培的得意弟子,轻轻摇了摇头,她柔声道:“凝儿,先生只是突然觉得有些不适,并非患了绝症。书看好了么?可有什么不解的?” 苏慕凝抿了抿唇,上官婉儿的话语让她心颤,她庆幸自己有一个这么好的先生,摇了摇头,她将数轴卷好,站起身对上官婉儿施了一礼,“夜深露重,先生还请先行歇息,凝儿告退了。” 上官婉儿知道这孩子担心她,也不明说,便应允了,她瞧着苏慕凝的背影缓缓消失在眼前,默默站起了身,行到窗边,昂首看起了那轮明月,月儿微圆,又有什么值得她忧心忡忡呢? 上官婉儿眉梢微紧,眸里透了几分怅然。 ※ 月依旧是圆的,冷冷照射在公主府内,李令月收回望月的眸子,推开门踏进了那间被她冷落许久的屋舍。 屋里人听到门响,厌恶地抬起了眸,眸光瞥到门口那抹红色身影,他的眼里突然露出喜色,甚至可以说是惊喜,近乎失礼般的惊喜。 “公主?”他的嘴向外咧着,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对方,生怕一合眼,就变成了一场梦,梦醒那人就消散了。 真是较婉儿差了十万八千里。李令月心中喟叹,眸光更是清冷如水,她开口,一字一顿地说:“武攸暨,我们来做场交易吧。” 武攸暨面露茫然,疑惑地望着李令月,他不知道势力已经胜过自己的公主,还有什么好与他交易的,若说有的话,只怕是没有他,她不能生个孩子。可这又算是什么交易?他正为自己的妄想暗嘲,耳边却听李令月道:“我想要一个孩子。” 眷恋的眸子倏然明亮起来,武攸暨怔怔然望着他的公主,眼里尽是讶异,“公、公主……”喜悦爬遍他身上每个角落,以至于他连话都说不完整。然而李令月对他,却依然很是隔阂,她淡淡觑了武攸暨一眼,就又将目光收了回去,“别高兴的太早,我的话还未说完。” 即便李令月这样冷淡,武攸暨依然欣喜若狂,他颤着唇笑道:“公主请说。” “我想要一个孩子,可是你不能见着他。”李令月冷冷开口,面上不带一丝情分。这样淡漠的态度自然让武攸暨冷静下来,武攸暨琢磨着这句简短的话语,脸上的喜色忽而凝结住了,他咬了咬下唇,声音依然带起了颤,这是这次不是惊喜,而是惊惶,他问:“公主,你所谓的交易,是想用死来成全我么?” 李令月回过眸子,这一次她对上了武攸暨的眸子,看着这个相识两世的男人,想着她两世都负了他,目光不由柔和下来,她扯了扯唇角,笑容泛起苍白,“攸暨,你可以选择拒绝。” 攸暨。这还是她第一次这么亲昵的唤他,只可惜是这种情景。武攸暨讪讪笑了,她望着李令月,这个给了他希望又叫他失望的女人,涩然问道:“公主,在你心里是不是只有上官婉儿一人?” 李令月眉头微蹙,即便心里想着要给武攸暨好脸色,可听到这个问题,她仍是禁不住寒了面色,“是。” 武攸暨眸子一颤,虽然他早已知晓答案,但未想到李令月会回得这般干脆。他倏然笑出了声,“这样一来许多事就解释通了。我真傻,居然以为自己会得到公主青睐,真是傻啊。既不文采风流,亦得不到太后宠信,我哪里比得上上官赞德。公主又怎会喜欢我呢?”说到最后,他的语气竟然平缓起来,带着一股死气沉沉的氛围。 李令月叹了口气,想要伸手拍他肩膀安慰,却又念及婉儿将手收了回来,放在身前紧紧攒着,“我说过了,你可以拒绝。” 武攸暨没有回复,只是处在那里失魂落寞地沉默着。 李令月看他一眼,长叹口气,转身正欲离开,身后那仿若石化的男子兀地出了声,“我接受。”李令月回转过头,正瞧见那个她正眼都不愿看的男子腥红着眸,笃定地望着她,“阿月,我选择接受。” ※ 圆月逝去,难以言说的一夜便就这般揭了过去。天方微亮,李令月便扮作男装骑马赶进了宫。 “婉儿。”她到偏殿之时,上官婉儿正在梳妆,李令月接过侍女手中梳篦,站在她身后为她梳着头发。铜镜里映着两张俏丽面颊,一张温婉可人,另一张端庄大方只是眉间韵着抹愁。 “怎么了?”上官婉儿反手攒着李令月的柔荑,温声问道。 李令月的手忽的一颤,梳篦垂落至地,噼啪裂成两半,她欲将婉儿拥在怀里,可想起昨夜的事,身子忽然就僵在原地。 “阿月?”上官婉儿回过头,瞧见李令月一脸怔忪的模样,心头一悸,忙站起身端起她的脸庞张望,“可是身子不适?” 李令月没有回答,上官婉儿的话语映入她的耳内,她忽然听见心里滴血的声音,嗒、嗒、嗒。 她不回答,上官婉儿却也不恼,只伸出手探了探李令月的螓首,见并未发热,便宽了心,调侃道:“是不是起早了,还有些乏?你是要在我这儿歇息片刻,还是唤个司医给你瞧瞧?” “婉儿……”李令月瞧着那张笑靥婉娈的脸,踟蹰着正要开口,便见一侍女赶来禀报说是苏慕凝前来请安了。上官婉儿觑了李令月一眼,硬拖着将她按在榻上,方才唤苏慕凝进来。 一进来看到公主也在,苏慕凝蓦地一惊,却并未表露,依次给两人行了一礼,随后便跑到上官婉儿身前,一边打量着恩师一边关切道:“先生身子可还好?” 上官婉儿抚了抚她的发髻,笑着回道:“不必担忧,睡了一觉我已觉得好多了。” 苏慕凝下颌微颔,安心浅笑。李令月听了却倏然从榻上站起,走过来觑着上官婉儿的脸端详,“怎么,婉儿你昨夜身子不适么?” 自己的身子不在意,她的身子李令月却关心得很。上官婉儿倍感受用,垂眸笑道:“仅是有些揪心,今日起了便无碍了。” 揪心……听到这两个字李令月的心也揪在了一起,她是感觉到昨夜的事了么?李令月的目光突然深远起来,她望着婉儿柔声劝道:“还是唤个司医为你瞧瞧吧。”说着,她便要吩咐侍女去唤司医。 上官婉儿将她拦住,摇头笑了笑,“不必了,你若不放心,我晚些再唤便是。”她看了苏慕凝一眼,苏慕凝会意躬身施了一礼便退了出去。 上官婉儿凑到李令月身边,贴着她的身子问:“昨日太后嘱我今日商议女学之事,你要不要一起?” 女学之事是她和婉儿一起提议的,可母亲只唤了婉儿前去,李令月心头一黯,望着婉儿的笑脸摇了摇头,“不了,经你一说,我倒真是有些倦了,看来是要歇一歇。” “既是倦了,又起这么早作甚?”上官婉儿瞥着李令月,神色略显无奈。 李令月讪然,弯起嘴角笑道:“那还不是因为想见见你。” 她的公主还真是惯会用话来讨她欢心。面颊露出一抹羞红,上官婉儿情不自禁偎进李令月怀里,贴着她的肩膀笑容嫣然。 李令月的手攒了攒,踌躇着搂了上去,今日她原本是想来向婉儿坦白的,可瞧着这女子温婉娇弱的模样,她便怎样都开不了口。上辈子她也曾为人母,知晓生育一事并不容易,此时八字刚有一撇,她不想让婉儿这么早就承担痛苦,倒不如让她独自担负一阵,待到尘埃落定之时,再向婉儿请罪。 第53章 弹指一挥间,一个多月便已过去。外间树木茂盛,鸟鸣啾啾,李令月坐在府内,却是面色微凝,纤细的手腕搭在桌面,隔着一层纱幔正由府内医师诊断着。 泛着灰白的眉毛顶上结着细汗,虽然隔着细纱观不真切,但面对这个天下第二尊贵的女人,已过中年的医师还是不免畏惧,他战战兢兢地覆上手,轻轻把着,察觉到脉搏跳跃得十分流利,便如珠子在碗里跳动一般,这才将紧绷的心弦舒开,站起身,喜盈盈地躬身禀告道:“恭喜公主,您有喜了。” 没有预料当中的喜悦笑颜,帷帐内的人只轻轻挥了挥手,淡淡道了声,“知道了,退下吧。”中年男人听得一怔,自古女子听闻自己有喜都是欣喜的,似公主这般淡然却是少见,不过讶异归讶异,公主的命令他却不敢不从,低身施了一礼,便后退着从门口走了出去。 吩咐侍女将帷幔撤去,李令月缓缓站起身,她望了眼一旁正欲搀扶自己的侍女玲珑,淡淡一瞥,止了她欲开口的关怀喜语。她扬起头,眺望着屋外的葱葱翠绿,右手不禁抚向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这一日终于来了,真是难说悲喜。 要告诉婉儿这个“好”消息么?按现在的情况还可以瞒两三个月吧。李令月扯了扯嘴角,她不由得自嘲起来,这简直是恶性循环,明明做了错事,还一直逃避,实在不是一个王者的作为。何况,若是婉儿在她坦白之前,先从别处知晓此事,她又该如何? 不能再这么逃避了。李令月幽幽叹了口气,“玲珑,备车,我要入宫。” ※ 李令月到洛阳宫时已是晌午,恰逢武太后午歇,上官婉儿正向偏殿行去。 “婉儿。”远远瞧见那个气质幽兰的美丽女子,李令月面容稍霁,微笑着迎了过去。 上官婉儿见她亦是欢喜,就连脚步都挪得快了些,三步并两步地赶至李令月身旁,她看了眼李令月身旁侍女担忧的模样,心生疑窦,却并未表露,只温笑道:“近日你来的时辰倒是越发难预料了,可又是因为……” “想你了。”这三个字上官婉儿碍于皮薄没说出口,李令月却是毫无介意,凑到她耳畔悄声说了出来。 上官婉儿听得心头一喜,牵着她的手问:“可是还未进午膳?我叫宫人给你备点?” 李令月点点头,示意侍女退下,随着婉儿走了进去。 宫里的饭这么多年依旧没有变,李令月从小食之早已无趣,何况她此时心事重重,根本没有什么胃口,更是连筷子都很少夹动。上官婉儿见了,眉梢微动,拿着她前方的瓷碗帮忙布了几道菜,随后又递了回去,“怎么不见你动?可是这些菜不合口味?” 李令月接过她递来的瓷碗,笑着摇摇头,低眉吃了几口,却又抬起头,发觉上官婉儿并未动箸,只是含笑静静地望着自己,李令月心头一颤,这样可爱的人啊,她受得了自己接下来的话么? “怎么又停下了?不要管我,我方才在太后那里吃过了。”上官婉儿笑着,眼里韵着柔情。 李令月化在那片温柔里,持箸的手停在半空,俄而,将它置在盘上,深吸口气,沉声道:“婉儿,我想同你说件事。” 上官婉儿罕少见到李令月这般严肃的模样,她的心不安地跳动起来,掩饰性地为李令月添着酒水,她抿唇笑道:“好,待你进过膳后,我便听你言说。” 李令月颦眉,“婉儿。”她顿了顿,忽而转了话题,“前些日子,你同太后谈女学之事,不知结果如何?” 上官婉儿端着酒壶的手一滞,忆起前些日子她同太后交谈时提到李令月时,太后脸上那淡淡的神情,不知为何却又觉得惶然。她将酒壶放回桌上,攒着手笑道:“太后业已同意开设女学,只是似男子那般的科举还需等一等。算来近日也该兴起了。” 李令月颔首,她吃着早已没有滋味的珍馐,目光渐渐复杂起来。彼此沉默了一阵,李令月蓦地开了口,“婉儿,将菜撤了吧。我吃好了。” 上官婉儿没有将早已退下的宫女唤来,只是望向李令月,惴惴不安,“阿月,你要同我说的事,对你我来说,是好还是坏?” 李令月望着身前的酒杯,喃喃回道:“我不知道这对我算好还是算坏,可是对你……”李令月忽然站起身,屈膝跪在了婉儿身前,她攒着上官婉儿的双手,凝视着那双星眸,眼里充斥着愧疚、怜惜,俄而便红了眼眶,她咬了咬贝齿,叹声道:“婉儿,对不起。我终究是负了你。” 握在掌心的双手一颤,李令月的心也跟着颤动,她看见上官婉儿那双温柔的眸里渐渐蕴出了水韵,心里恨不得立刻将自己大卸八块好给婉儿出气。双手情不自禁地颤了起来,她听见婉儿问她,“阿月,你的心里有别人了,是么?” 李令月摇头,有失身份般大力,她慌忙辩道:“没有,没有!婉儿,我的心里只有你,只你一人!” 上官婉儿面色稍霁,她的唇边泛起涩然笑意,继而问道:“那么,你莫不是同他人做了些什么?”她见李令月不言语,面上的笑意越加苦涩,“是和驸马么?你——”她低下头,用悲凉的眸子直视李令月的眼睛,凄然道:“是不是有了他的孩子?” 李令月兀地一怔,愕然道:“婉儿?” 上官婉儿摇头哂笑,“你素来爱骑马,今日却是坐着车辇来的,而且方才你行的快了,侍女都是一脸担忧。看到这些,我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婉儿……”李令月望着上官婉儿,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上官婉儿的嘴角微微翘起,竟是泛起了笑意,“阿月,你既说心里只有我,但和他做这般事,是一场意外,还是有人逼迫?” “婉儿,我……”李令月看着那个强忍着泪水的女子,心头如若刀割。这时,便听上官婉儿又道:“应当不是意外吧。以你的性子,若是驸马真的做些什么,只怕如今他早已殁了。是有人逼迫你么?普天之下能逼迫你的只有一人。而如今能威胁到你的,应当不是我。是皇位么,阿月?” 旋在上官婉儿眼眶的泪珠终于应着最后一声呼唤垂了下来,李令月呼吸一滞,她凝视着面前睿智的女子久久不能平静,她想象过和婉儿坦白时的种种情景,可从未料到自己竟会如此被动,婉儿却是个世间难得的聪慧女子。李令月垂下眸子,压抑着的泪水再难抑制地滴落下来,她坚定地回了一个字,“是。” “好。”轻轻的一个好字,竟听得李令月身子一颤,察觉到被自己攒在掌心的双手开始挣脱,她急忙抬起头,焦急而又恳求地望着那位女子,“婉儿,这世上并非事事都能如人心意,事情已然发生,终究是我的错,可我发誓今后不会再让这事发生。求你,不要这么早就放弃我,我……” “你怎样?”上官婉儿挣扎几番,却还是脱不出李令月掌心的禁锢,她垂眸瞥着李令月,嘴角微微勾起,竟是带上了几分揶揄,“我的公主,在你心里婉儿是这样小气矫情的人么?”趁李令月失神的间隙,她将双手挣出,反握上李令月的双手,将她搀扶起来,“既有身孕,便该注意着身子,否则那些苦,岂不是白受了?” 上官婉儿脸上的笑容一如往昔般温婉缱绻,李令月不由得错愕,她失神地望着婉儿,上官婉儿笑着回望,将她置回坐上,余光瞄到桌案上那一杯满满的酒水,轻声道:“有身孕的人不宜饮酒,这杯我便帮你饮了吧。”伸出手将酒杯夺到嘴边,上官婉儿一饮而尽。 李令月看得又是一怔,她顿时醒悟过来,即便婉儿说自己不是小气矫情的人,可再大度的人遇到这种情况依然会心殇,婉儿她终究是惆怅的。为了帝位,这么做真的值得么?李令月有些彷徨。 上官婉儿又将自己杯中的酒饮尽,她忽又向李令月望去,“阿月,孩子几个月了?” 李令月答道:“应是不到一个月吧。” 应是一发现就告知于她了吧。还好阿月没有瞒太久。上官婉儿欣慰苦笑,她又问:“阿月,孩子的父亲……”觉得这话有些怪异,上官婉儿生生将话头掐住,可李令月听到,却知上官婉儿忧虑些什么,便又攒住她手,决然道:“孩子不会有父亲。他只有两位娘亲。” “嗯?”李令月的答话倒是出乎上官婉儿的预料,她不由有些讶异,抬眸觑向李令月的眼睛,只见那双眸里溢满了坚定温柔,她听见李令月用柔可化人的语声同她道:“婉儿,这个孩子只有两位娘亲,一位是我,另一位只能是你。” 面上不禁浮现出一抹浅淡喜色,上官婉儿终究败在了这句话上。在武后身边多年,她早已练就出察言观色的本事,她知道李令月之前的话语句句真心,可那样的缘由却还是令她难以接受,即便她处在权力中心多年,对权欲的魅力清楚无比,却还是不由得心寒,她的阿月终于还是败在了权欲上。 权力呵,权力。上官婉儿盯着面前细细为她抹着泪水的女子,悄悄弯起了嘴角。 第54章 又过了两个月,被命运女神眷顾的温怀义终于“凯旋”归来。武太后站在天津桥上亲自迎接这位为大唐立下功勋的重臣,嘉奖不吝并当场赐了他一个正三品的左武卫大将军,加封梁国公,恩宠无比,令人艳羡。事罢,武太后更是以与温师探讨佛法为由,将他请进了宫。 武太后说得含糊,可在场的明眼人均是一清二楚,武承嗣与武三思两兄弟看了眼周围的大臣们,见他们不是同自己一般对温怀义那个草包阿谀奉承,就是将头别做一边紧闭双唇不敢怒也不敢言。兄弟两默不作声地对了下神色,彼此暗道:时机确是成熟了。 ※ 自这日过后,朝堂上告密之风更胜,因徐敬业谋乱改被谪在均州的李显一家也被调回了房州。李令月坐在撵上,想着这几日宫里传来李家宗室或贬或斩的消息,撑在手上的面颊便不由惆怅起来,人果然是会变的。 她垂眸看了看自己藏在襦裙下略有些隆起的小腹,忽而发觉经此一事,竟是对亲情看得更淡了些。除去李贤的两个儿子被人诬陷险遭鞭杀时,用卜卦将二人改为流放外,其余那些本就疏远的宗族罹难,她都置若罔闻。 改朝换代,牺牲在所难免。李氏宗族是武太后登基前的绊脚石,武太后在对方发难之前先发制人,没什么好诘责的。世界本就残酷。至于那个早先为他避过一劫的男人,李令月只希望他的兄长念在夫人未去的面上,不要再这么义愤填膺,自不量力地害人害己。这一次她不会再为薛绍做些什么了,他们两人早已无交集,她仁至义尽,此时只想谋取大业,用她的一颗心好好补偿婉儿。 步撵缓缓行着,须臾便至了洛阳宫。在应天门口,她瞧见武承嗣两兄弟正上赶着帮温怀义牵马,神情专注倒是连她都未发觉,不由得嗤了一声。正待放下帷帐向内前行,她却听见温怀义同她打了声招呼,姿态随意,竟是没有一丝的尊敬,倒更像是长辈招呼,等着她来行礼一般。 李令月暗暗哂笑,颔首“嗯”了一声,垂下帷帐便吩咐继续前行。空留武承嗣兄弟两人望着步撵发怔。温怀义面色低沉,他本来就胸无点墨,近日被人捧得坏了,心里就有些膨胀,千金公主、当朝一品大臣等人都对他奉承有加,唯独李令月正眼都不带瞧他,真是令人发指!长鞭一甩,骏马嘶鸣一声,挣开武家兄弟桎梏,飞奔而去。 尘沙溅起,由着力道顿失,武家兄弟一时不稳跌在了地上,只是他二人却看似并不在意,站起身轻轻拍了拍尘土,便转身走出了宫门。 ※ “嘶——”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马鸣,李令月眉头一蹙,还不待向外观去,便又听见一声,“哎呦!” 居然是之前才看到的温怀义。抚在帘上的手撤了回去,李令月吩咐两人前去照看,便又继续向乾元殿赶去。 大殿巍峨,李令月看着殿内伏案疾书的母亲,轻轻唤了一声,“阿娘。” 武太后没有及时应声,待到手上文书批阅完毕后,方才抬起头,笑着招她过来,“阿月来了,身子可还好?” 李令月迈了步子,只是没走几步,便见着上官婉儿迎了过来,她压低声音,笑着唤了声,“婉儿。”上官婉儿螓首微颔,凑到她身旁搀扶着拾阶而上。 李令月心头一暖,却仍有些哑然,她贴在上官婉儿耳畔轻声道:“谢谢婉儿,只是我这肚子还未重到难以行走的地步。”上官婉儿未置可否,只侧眸瞥了她一眼,这一眼不着喜怒,却是让李令月彻底没了意见,她笑着将脸凑过去,赔笑道:“依你便是。” 上官婉儿的脸上依然不咸不淡,她搀扶李令月入座,便退到一旁。 武太后觑了眼候在一旁的静默女子,只觉自那日李令月同她谈及身孕过后,这个她一手提拔起来的孩子似乎就变了。虽然依旧待她恭谨有加,依旧那般的温顺娴雅,可眸子里却是有什么东西变了。她还记得那日,李令月同她说自己有身孕时,这孩子就站在她身旁,脸上总是挂着那抹看似为对方欢喜的淡笑,看得连她都忍不住心疼。说到底这二人会落得今日地步,也是她的缘故,但成王者若是只醉心情爱,不辨轻重,又如何能担此大任呢? 武太后弯起了嘴角,她拍着女儿的手,问:“近日可觉得身子有什么不适?” 李令月摇了摇头,想起今日来的目的,开口道:“阿娘,我昨日卜了一卦——” 话未说完,就见殿外传来了呜咽声,紧接着一名侍女急急禀告道:“太后,温师求见。” 上官婉儿面上寒光一闪而过,李令月的眉头微微蹙起,她看向武太后,却发觉武太后亦是蹙着眉头,沉声吩咐温怀义进来。 “呜呜,太后。”温怀义坡着腿进来,未得武太后允许便步履蹒跚地走了过去,就势扑在她怀里,可怜兮兮地抽噎着。武太后抚了抚温怀义光光的头顶,哄孩童一般柔声道:“怎么才片刻不见,你的腿便坡了?” 似受了颇大委屈一般,温怀义一听便又哭了出来,“呜呜,太后为我做主啊!” 这话一出,李令月便明白之前温怀义闹得是哪一出,她皮笑肉不笑地动了动嘴角,侧首瞥向母亲,却发觉武太后的脸上也有些无奈,“怎么了?难不成这宫里还有人敢欺负你不成?” 温怀义抽噎了两下,抬起头似有顾忌一般,偷偷看向李令月,却发觉李令月也正看着他,双眸含笑,但不知为何竟让他有些发寒。他急忙将面颊垂下,又躲在武太后怀里呜咽起来。 阿娘怎么会喜欢这样的货色?李令月不解,不过温怀义的举动她倒是清楚了,竟是想用苦肉计来陷害她,真是小肚鸡肠兼无知。她迎上武太后询问的目光,淡然以对。 女儿不开口,武太后就又将目光放到了温怀义身上,她挑起对方的脸问:“怀义,你是说公主欺负你了?” 温怀义看了眼李令月,恍若受了天大委屈一般怯生生地点了点头。 李令月嗤然,上官婉儿倒是悄悄挪了身子,趁无人注意,将案边的笔置到了地上,因着地上铺有毛毯,笔落地无声倒是没有人发觉。 武太后看着面前这个委委屈屈的男人,淡声问:“那你倒是说说公主如何欺负你了。” “公主……”温怀义用哭腔控诉着,“方才小僧见着公主,便向公主见礼,哪想公主却不搭理,还让随从惊了我的马。小僧一时不慎跌倒了地上,这才……这才害得腿坡了。” 这理由倒真是有趣。李令月听得哑然,再观武太后却也是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她瞧了瞧温怀义的腿,道:“想来是公主怀有身孕,性子不好,你便多担待些。去太医署寻个人看看,这事儿便过去了。” “太后……”温怀义不依不饶。武太后却懒得同他再言语,只哄道:“你腿若是不好,如何帮我盯住明堂事宜。我还有事同公主商量,你先退下吧。” 温怀义银牙暗咬,一副憋闷模样。李令月看他不情不愿地起了身,忽觉便宜了他,便作出一副恍然模样,同母亲道:“阿娘,您要建明堂?” 武太后颔首,反问:“怎么了?可是你算到了什么?” 李令月点了点头,踟蹰着道:“阿娘,明堂一事事关重大,关乎国之命脉,依女儿之见,这建明堂的人选还需斟酌。” 温怀义瞠目,若之前他对李令月只有些不满,此时便已升为怨恨。他辩驳道:“太后!” 武太后抬起了手,示意他噤声,“此话怎讲?” 李令月回道:“此乃天机,待女儿慢慢同您说。至于温师,女儿觉得比起建明堂,寻经书倒更适宜。” 温怀义哼了一声,他自回来后便一直在为太后寻经书,可寻到有女主治国的书谈何容易?你这个小丫头又懂得什么? 李令月倒未对温怀义动怒,她的脸上依旧带着浅浅的笑,“女儿昨日卜了一卦,倒是寻到一本合乎母亲心意的书。”她转而望向脸上刻着不忿的温怀义,柔声道:“此书名唤《大云经》,还要劳烦温师了。” 温怀义面色一怔,暗叹:莫非这个小丫头真有大神通不成?他急于求证,起身就想回去寻书,未想走得急了,未注意前方那管毛笔,直直踩了上去,只听噗通一声,竟就这般滚下了层层石阶。 这下,假摔变成真摔,温怀义只觉腿疼头晕腰也酸,真是全身没有一处好地方。他呜呜叫着,哭嚎的声音听得室内几人都皱起了眉头。武太后当即嘱咐人扶他回去,再回眸看向身旁两人,却发觉这两人都是眉头微蹙,一副爱莫能助的模样,真是挑都挑不出错。心里忽然一阵烦闷,她借口要批阅奏章,将两人轰了出去。 ※ 偏殿里,李令月和上官婉儿并排坐在榻上,八月日头炎热,侍女贴心为两人上了一盘酥山。 “啊,是酥山。”李令月自幼便爱这冰凉可口的美味,她的眼睛亮了起来,手刚捏住碗内的调羹,她还没下手,眼前那盘冒着凉气的美味就被上官婉儿挪了过去。 李令月撇了撇嘴,探出手想要小小地挖一口,哪想调羹刚过去就又被上官婉儿给夺了过来。这下李令月彻底不依了,“婉儿!” 这一声唤得百转千回,隐隐有些求饶的意味。上官婉儿听得哑然,可面上却还是一副坚定模样,“不行。” “只小小的一口都不成么?”李令月抿了抿唇。 上官婉儿倒是难得看到她这幅小女儿模样,不由噗地一声笑了出来,凝视着李令月写满期待的眸子,无情地摇了摇头,“不成。” 李令月没了力气,挺着的肩膀亦垂了下来,她唉唉叹了一声。 “怎么搞得似我欺负你一般。”上官婉儿讪然,她挖了一勺酥山凑到嘴边,就着李令月的渴望神情,张口吞了进去,“香甜软糯,只不过太凉了,你怀有身孕不宜食用。待到明年这个时候,再来我这儿吃吧。”说罢,娇俏一笑。 李令月忽觉眼前绽放出千万枝桃花,整个世界豁然开朗,之前的失态全都值得了。她又自我牺牲,学着方才温怀义的模样,委委屈屈地“嗯”了一声。 上官婉儿失笑,毫不避讳地问道:“你近日惹到那贼秃奴了?” “我只是没像武家兄弟那般为他献殷勤罢了。”李令月看着上官婉儿津津有味的模样,忽然觉得真的有些发馋,旋即将目光挪开,看着屋外的大好阳光,怏怏不语。 上官婉儿瞧她这样,却是忍俊不禁,她自顾自地吃着,随口道:“那二人为了讨好太后倒是竭尽所能。” “是啊。不过眼下倒真是需要这样的人为母亲铺路呢。”李令月附和着。 蝉鸣嘒嘒,上官婉儿望了李令月一眼,轻轻颔首表示赞同,回过头,又挖了一勺酥山送入口中。 ※ 一个月后,武承嗣于朝堂之上同太后祝贺,声称洛水现神石,石身刻了“圣母临人,永昌帝业”八个大字,希望太后应承天意登基为帝。朝中一时沸腾,虽对石块由来心知肚明,但被酷吏压抑许久的大臣们,开口时却也只敢表示:天意如此,希望太后顺应天意,诸如此类。 他们这样的态度,正和武太后的心意。只是武太后尚未应允,只说自己将要亲去洛水接受这块“宝图”,并于接受“宝图”后为自己加了个封号,号称“圣母神皇”。而就在武承嗣兄弟制造神石时,温怀义也未闲着,带病盯看白马寺僧人紧锣密鼓地宣扬大云经,将武太后说成弥罗转世,必将女主天下。 僧人舌灿莲花,百姓听着渐渐信了理,将这个主掌国家多年的女人当做了佛祖转世下凡,心中膜拜不已。官员未有百姓愚昧,可碍于酷吏,却亦是不敢怒也不敢言。 一时间,大唐内仅剩李家宗亲愤懑咒骂,却也不过是躲在家里。武太后这次的举止比废李显时更加明显,兼之她先前多番借酷吏之手除掉李氏族人,种种举措更是令李家人惶恐不安。一方是忐忑过余生,一方是反抗争光明,两方抉择,李家人犹豫彷徨,只得暂且将一腔热血压下,只待苗头兴起,便随之点燃。 第55章 酷暑未消,天气尚且燥热,地处博州的琅邪王李冲按捺不住,在当地召集适龄男子高举起李家大旗准备伐武兴唐,其父越王李贞亦从豫州起兵呼应。在这两父子的号召下,余下同武氏不对头的宗亲们只觉热血沸腾,纷纷抑制顾虑摇旌响应,可惜还不待揭竿而起,鼓舞人心的李家父子便被武太后派去的将领击灭。 噩耗传来,众人的一腔热血立刻被恐惧覆盖,他们都清楚大势已去,等待自己的只剩下死亡,遂当洛阳城传来自己被告密之时,他们并未选择赴行,而是裁了段白绫自我了结。毕竟于他们来说,比起被酷吏折磨致死,这倒是最好的结局。 “启禀圣母神皇,琅邪王李冲、越王李贞、韩王李元嘉、鲁王李灵夔……皆已服罪自缢。” 李家的鲜血溅在大唐各片土地,溅到李家亲信的心底,溅得众臣人心惶惶,但却未溅到武太后的眼里。武太后并不为此动容,相反她还有丝愉悦,面上挂着浅淡笑容,她回眸瞥了眼李令月,称赞道:“阿月,你倒真是神机妙算。” 李令月谦逊颔首,面上不露情绪,心中亦是不悲不喜。那串长长的名单里,写满了李家亲族的名讳,不过未听得薛顗两字,她多少有些欣慰,薛绍终究还是保住了命。只是这念头却也是稍纵即逝,眼下母亲的绊脚石已除,朝代更新在即,她也该为自己的下一步打好根基了。头颅微微垂下,她恭谨求道:“天下兴安,恳请圣母神皇赐我武姓。” 武太后看着这个最识时务的孩子,面上有慈爱笑意,她抬手轻轻抚了抚女儿发髻,柔声道:“不急,还不到时候。” 是啊,八哥还没让出地位,您又急些什么呢?李令月垂眸,轻轻应了声,“是。” ※ 一个月后,侍御史傅游艺上奏,声称关中百姓皆恳请圣母神皇即位,以顺天意。武太后听罢未置可否,然而她不表态,处在帝位的李旦却慌了神。为保性命,素来识时务的傀儡皇帝带领文武百官,当堂献出玉玺,主动退让帝位。 如他所料,这一次母亲并没有假意推辞,直接就准了他的奏请。他抬起头,看着母亲威仪面上暗藏着的欢喜,深深叩首,从此将属于他的朝代转送与人,退居东宫变作了皇嗣武轮。 那一日曾有贞观之治的李唐易了主,一直处于后位的武氏撤去掩人珠帘,坐在雕龙榻上接受百官朝拜,成了男权史上空前绝后的女皇帝。风云变幻,属于武周的时代开始了。 ※ 宽大的襦裙已近掩盖不住隆起的小腹,李令月向着石阶缓慢行着,她不由感慨女人孕期真是脆弱,食欲不振便就罢了,眼下竟是没走几步就觉出疲劳,不过还好她身边还有个贴心人帮忙搀扶。 “婉儿。”李令月对身边的女子笑笑,攒着对方柔荑走近书案,静静看着那位开拓新王朝的皇帝持笔挥墨。 墨点宣纸,遒劲有力,那纸上书着三个常见文字“日、月、空”,却是彼此相依,连在一起,成了个罕见的“曌”字。武皇帝置下狼毫,端详着自己的字迹,噙着舒愉笑意,问:“你们看,这个字可好?” 李令月轻轻颔首,称赞道:“日月凌空,恢弘大气,委实不错。” 武皇帝听得受用,又笑道:“朕准备唤它做照。” “日月当空,普照天下。”上官婉儿思忖着,柔声道,“日月似阴阳,依道家讲便是太极生两仪,意为有;佛家言万色皆空,空便意为无,是以菩提心境。却是个好字。” 李令月对这个字当然熟悉,但却并不多言,只应和道:“婉儿好文采。有无相合,却是无上境界,倒是正配得母亲这古往今来第一人。” 武太后面带浅笑,她看着纸上黑字沉声道:“朕亦觉得甚好。”她摩挲着纸上字迹,似是喃喃自语,“曌,武瞾。我终究是做到了。” ※ 虽已铲除不少势力,但女主临朝,不信服者仍然有之,故而自尊为圣神皇帝的武瞾依然放任酷吏胡为,朝堂上的低压仍未消散。只是这些李令月却不愿再管,一来女子当权不易,酷吏不失于一种初期的镇压手段,二来她临盆在即,更是无力插手。 身着宽大襦裙,李令月依在榻上,看着贴在她腹上的女子,面色温和,她抚了抚女子乌黑发髻,笑着问道:“婉儿,可又听到些什么?” 上官婉儿半坐起身,摇头回道:“今日他倒是安分。” 李令月抚着隆起小腹,禁不住腹诽起来:你每日对他念些之乎者也的大道理,兼之威胁他吃竹条,他哪里敢不安分?想到此她却又不禁哑然,自母亲登基不久,她便同母亲请了恩准,跑来婉儿殿里安胎。真是未想到她的婉儿这样可爱,除去对她嘘寒问暖外,还不忘替她教导胎儿。想来这孩子自未长出耳朵时便听上官夫子授课,出来后定是个人才吧?她淡淡笑着,俄而腹里却传来一阵抽痛,惊得她一声哀嚎,“哎呦!” “怎么了?”上官婉儿急忙凑了过去,攒着李令月的手问,“是那孩子又踢你了么?” 腹里似藏着几捆荆棘来回旋转,李令月疼得额头冒汗,她捂着肚子艰难地摇了摇头,“婉,婉儿,好痛。” 上官婉儿目露怜惜,她侧眸看了眼李令月的腹部,脸色立刻怔了起来,她摸了摸湿润的长榻,愕然道:“阿,阿月,你流了好多的水。来人,去禀告宅家,传奉御!” 须臾之后,在主殿忙政务的圣神皇帝赶了过来。 “阿母。”李令月虚弱地唤着。武瞾走近,瞥了眼为女儿拭汗的上官婉儿,见上官婉儿并不挪步,心中无奈却并不怪罪,只同李令月柔声道:“安心,仅是快生了。我已唤了稳婆过来。一会儿有婉儿守着你,不会有事的。” 上官婉儿微怔,回过头对女皇道了声谢,即刻又转过头一瞬不眨地盯着李令月。少顷,稳婆入门,闲杂人等被斥了出去。武瞾看了看虚弱的女儿,抚了抚她的头,安慰两句也走了出去。屋内仅剩下她二人与几位稳婆。 “婉儿,疼。”双手紧紧攒着上官婉儿的左右手,已经有过生产经验的李令月还是痛的面色苍白,因着下部用力,她手上力道也不禁重了起来。 双手已现出红痕,然而上官婉儿却并不搭理,她只凝视着李令月的脸,听着她那似撒娇般的诉苦言语,柔声哄着,“不怕,我在。”耳边听着铜盆里水晃荡的声音,她回过头看了眼被染红的血水,眉梢紧拧。 这时,李令月突然吃痛唤了声,“啊!”紧绷的心弦瞬间断开,上官婉儿撑着剜心之痛,禁不住红了眼眶,“阿月,若是实在吃痛,那……那我们便不要这个孩子了。” 屋内稳婆听了这话均不由得一怔,想这关键时刻若是放弃,难保不一尸两命。思及此,其中一个连忙劝道:“贵人切莫这么说,依奴婢看孩子就要出来了。公主再使些力气。” 李令月自然知道上官婉儿是关心她才这样说,不过她为此牺牲了这么多,若是现在放弃,那倒真是前功尽弃了。她对着婉儿笑笑,深吸口气,拧着眉头运劲,“啊——” “呜哇——” 几经努力,婴孩终于落地。稳婆松了口气,抹了把头上的汗,恭贺道:“恭喜公主,是个女婴!” 女婴……李令月心中暗叹,她的身子虚弱到极点,视野也现出了朦胧,抬眸觑着稳婆抱来的孩子,她抿着唇轻轻笑了,双手早已松在一旁,她无力举起,只好望向婉儿,轻声道:“婉儿,我们有女儿了。” 我们的女儿?上官婉儿心头一悸,原本对这孩子说不明晰的感情渐渐化作疼惜,她接过稳婆手里的孩子,看着襁褓里的尚未长开的孩子,轻声逗趣道:“你这丫头,还未出世便让阿娘好受,真该吃板子!” 李令月哑然,柔声说道:“抱她去见宅家吧。请宅家给她赐个名。” 向来皇帝只为孙辈的男婴赐名,李令月这般请求,也是在试探母亲,看母亲对她,对这个孩子是什么态度。上官婉儿明白她的意思,点点头,走了出去。 “宅家,公主生了名女婴,还请您为她赐名。” 武瞾看着婉儿怀里的女婴,听着她的请求,回答得有些暧昧,“赐名一事不急,阿月还好么?”说着,她便抬步走了进去。 ※ 是夜,朗月无星,因着上官婉儿陪伴,李令月早已沉沉睡去。然而便就在她做美梦时,洛阳宫外的公主府内,却传来一声侍女的惊嚎,“啊——” 第56章 尚善坊是洛阳城里距皇城最近的坊间,坊内住了许多朝中权贵,其间最惹人瞩目的便是处在东边的府邸,它的大门开在坊墙上,虽然看着与坊内其余府邸无他,甚至还朴素了些,但因是当朝圣神皇帝爱女太平公主所居之地,来往行人均会不由注目望上一望。 “啊,孝球!”梁王府外出置物的侍女瞧见公主府的大门上挂了白纸球,讶异地低声惊呼,意识到这是在公主府旁,她却又急忙闭了嘴,低着头匆匆走了过去。转角踏入自家府邸,她方才舒口气,同身旁的姐妹们嚼舌根,道:“前些日子还没见着,怎么今儿个就挂上孝球了?能在公主府上挂孝球的,不是公主就是驸马了吧?真不知道是他二人哪个出了事。” “是啊。按这规模应该是驸马吧。公主受圣人宠爱,若是她定早就满城风雨了。”旁边的侍女也跟着附和,几个人七嘴八舌地说着,却都没辩出个实质,还是方才侍候过梁王的小厮凑过来,才道出几句实情,“你们前几天没出府不知道,孝球已经挂了有两天了。我刚听王爷说,驸马是夜里殁的,那时候公主正在宫里临盆。啧啧,竟是死了都未曾见过孩子一面啊!” “啊!真是个可怜人。”侍女们听罢纷纷哀叹,有人问,“那驸马是因何殁的啊?” 小厮摇了摇头,不以为然道:“天家的事谁能断的清?不过公主没了驸马,对我们王爷来说倒是件好事。” 府中婢女都记得几年前武三思未得公主亲睐于府内纵酒失意之事,此时听到小厮言语,未曾深想,却也纷纷点了点头。 ※ 在榻上修养了三日,李令月方可下地行走,只是身子虚弱尚且需要他人搀扶。外间日头正旺,她在床上躺出了霉,便唤玲珑搀扶,缓缓行到屋外,坐在藤椅上吹起了春风。 袅袅花香被风扑入鼻息,本是馥郁馨香,奈何李令月却叹了口气,似梁王家仆感慨驸马的言语她在宫里也曾耳闻,便就是她身边的贴身侍女玲珑也说过类似的话。 真没想到,他在这事上是这么的勇敢。李令月从石桌上拈了片飘落的桃花瓣,垂眸觑着,轻声叹道:“真是花落人亡,好个春啊!”指腹摩挲着花瓣,她缓缓阖上了眸子,这时却听身后一女子柔声道:“花开正浓,怎生悲起春来?” 声音温婉,赫然是上官婉儿。李令月的唇角弯了起来,若不是身子不许,她真想一把将那女子揽入怀里,只是这想法刚生出苗头,她便想起自己府内那尊冷冷的尸体,心里蓦然一怔,她面上的笑意倏然浅淡起来,“婉儿。” 上官婉儿觉出李令月的怪异,却未点出,只问:“身子可好些了?” 李令月抓了她的手,应道:“有人搀扶着可以出来溜溜,总算不必终日卧床了。” 上官婉儿看了玲珑一样,李令月会意冲玲珑挥了挥手,玲珑躬身退去。李令月回眸,正斟酌如何开口提出回府时,便听见上官婉儿轻柔道:“既然可以走了,那便回府瞧瞧吧。” 李令月微怔,上官婉儿看她明显怔楞的模样,无奈地抿了抿唇,她抚着李令月并未盘起的秀发,揶揄着,“便就觉得我会吃那个人的醋么?”她哂笑,声音越发轻了起来,“说来,他也不过是我们与她之间的牺牲品。” “婉儿!”李令月攒着上官婉儿的手紧了紧,“切莫再这么说了。” 上官婉儿淡笑着看向李令月,抚着发髻的手也垂了下来,“安心,我知道分寸,亦不会多些想法。” “她”指的是谁,两个人都默契的没提,但彼此却心知肚明。李令月看着上官婉儿宠辱不惊的模样,心里突然有些不是滋味,她终究还是没有保护好婉儿,让这个懵懂良善若莲花般的女子被世俗侵染了。 “婉儿。”李令月轻声喃喃。上官婉儿知她心中所念,却也只是弯了弯唇,“好了,府上的郎君殁了,公主也不好一直不出面。走吧,我扶着你。” ※ 斩榱加身,李令月以未亡人的身份归府,长史见着她,急忙相迎,询问是否可实招魂之礼。李令月应允,借着上官婉儿的搀扶向内行去,未走几步便见着驸马久居的殿外候着一名江湖术士,想来这就是等候为驸马招魂的复者了。李令月轻轻颔首,“开始吧。” 复者领命,将驸马礼服往左肩一撘,向东一走,便手脚并用地爬上屋顶。李令月同上官婉儿坐在侍女置好的榻上,两人齐齐抬头,面上均是一副通透模样。招魂只是自古以来的一种礼节,若是再三召唤那人便能回魂,这世上便再无离世一说。人去了便就是去了。 复者连呼三声后面露哀怆,向着北方将驸马礼服置下,公主府内下人急忙用藤箧收住,从东阶入堂覆在早已冰冷的驸马身上。 李令月站起了身,上官婉儿搀着她,两人入了灵堂。灵堂静穆,无风自凉,李令月挥了挥手,侯立两旁的下人应声退去。 “听说,他是在那孩子出生之夜自缢的?”上官婉儿轻声道。 “嗯。宫里人刚将喜讯报过去,少顷,便带回了他自缢的噩耗。”李令月从香台上择了三根香上到炉上,涩然叹道,“他懦弱了一辈子,没想到在死这事上却这么勇敢。” 上官婉儿垂眸凝思,俄而,走上前,在李令月身旁上了柱香。李令月侧首,淡雅一笑。上官婉儿揽着她的身子,在彼此眼眸里寻找对方的身影,静了片刻,上官婉儿忽而道:“待玄儿长大后,让她来这里上柱香吧。” “玄儿?”李令月会意过来,原是上官婉儿替两人女儿起的乳名,“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1婉儿,你对这孩子还真是看重。” 上官婉儿淡淡笑道:“自然,她毕竟是你我的孩子。”说着,她向灵柩看了一眼,声音倏然低了下来,“何况,他也不能白白牺牲。”你也不能白白牺牲。 ※ 桃花开了又谢,时光倥偬,转眼三月已逝。李令月和上官婉儿的玄儿降临尘世也满了一百天,这日便是她的百岁宴。因着武攸暨丧期未过,这位备受宠爱小皇孙的宴礼办的十分简朴,仅仅是将居在东宫的武轮一家请来吃个饭。 “阿月,这孩子真是类你,瞧这眉眼,一看便是美人胚子!”武轮的王妃刘氏对着乳娘怀里的孩子称赞着,余光瞥到身后被儿子牵在手里慢慢走来的李隆基,她笑了笑问:“鸦奴,小妹妹瞧着可好?” 李隆基前两个月方满周岁,如今也不过是个牙牙学语的小人儿,听主母问,他也不知听没听懂,便点了点头奶声奶气地道了声,“嗯。好。” 众人闻声揶揄,李令月瞧着那个刚到她膝盖的小人儿,却发觉这小儿也正抬头懵懵懂懂地望着她,果然孩子还是这个岁数最可爱。李令月对着他柔和一笑,刹那间自己临终前的景象回闪过眼前,心兀地冷了下来,她果然还是不能原谅这个孩子,只是叫她对眼前的小娃娃下毒手,她的荣誉心却不允许,不过好在时间还长,何况若是他还不知事便去了,也太过便宜这个白眼狼了,不是么? “阿月,玄儿虽然好听,可孩子已经百岁,也该有个名讳了。”刘王妃的一句话将李令月从回忆里拉了回来,李令月对她摇了摇头,借着这个话题望向了圣神皇帝,“你们也知道我素来不爱笔墨,玄儿的名讳我倒是指着娘帮我想呢。” 刘王妃一怔,她说这话只是随口问问,未想李令月却将它引到了皇帝身上,自古得皇帝赐名的孙辈都是极受瞩目的郎君,女子从来由父母直接取名,不过玄儿命苦,方才出生便没了父亲,公主这样问,也只是想给这孩子一个恩宠吧。刘王妃收了心,由着怜悯她推了推沉默不语的皇子武轮。 武轮心尖微颤,自从皇位退下,他再同母亲相处便会不由得彷徨,生怕一着不慎身首异处。眉梢蹙着,他正斟酌言语,却见着母亲对妹妹招了招手,“阿月,来,陪娘到外面走走。”堵在心头的石头落下,武轮情不自禁舒了口气。 李令月瞧见他的窘迫,暗叹一声,将玄儿转交到上官婉儿手上,亦步亦趋地跟了出去。 外间风凉,李令月感慨母亲年岁已长,走近想要搀扶却被武瞾挥去,“朕还未老到自己不能走。” “是。”李令月颔首,恭谨地退了下去,“女儿也只是想同娘亲近一些。” 圣神皇帝顿住脚步,月光映照之下竟是噙上了笑,她转过头,凝视着略显不虞的女儿,慈爱地抚了抚,“你的几位兄长若有你一半心思,只怕如今这帝座上的便不会是我了。” 李令月望向母亲,开口想要辩解,却又被母亲拦住,“阿月,你是我唯一的女儿,也是我最喜爱的孩子。你应当明白我之前的意思。” 李令月点了点头,母亲拖了这么久都不给玄儿赐名,她自然清楚原因,母亲是希望自己能有个小郎君。她也明白在这个男权社会里,小郎君比小娘子对她更有利,可是她不会再做背叛婉儿的事了。那事太苦,婉儿心痛,她身心俱痛。深吸口气,她沉声道:“如今驸马已殁,女儿不会再有其他子嗣。” 武瞾嗤然,“我看你是根本不想再要孩子。玄儿出生,攸暨便自缢。你二人之间定是定下了某种协议,想不到攸暨那样懦弱的人,却敢为了你这样。” 李令月没有辩驳,只颔首叹道:“确是我负了他。可娘也说过凡事均有取舍,女儿也只是选了自己觉得对的。” 武瞾思忖了片刻,俄而,应了一声,“想必他也是选了自己觉得对的。罢了,这事既已过去我也不提了。阿月,你当真决定好以后都不要子嗣了么?” 李令月对着母亲询问的目光,郑重颔首,“是。女儿会和婉儿一起将玄儿培养成远胜郎君的人。” 武瞾听罢点了点头,用一双深不见底的眸子望着女儿道:“既如此,娘便为你的独女赐个名。她的乳名叫玄儿——”斟酌须臾,她接道:“正名便唤作武易凰吧。” 李令月心中一喜,急忙询问:“不知易凰取的是哪两字?” 武瞾睇她一眼,淡声回道:“日月为易,百凤朝凰。” 日月为易,百凤朝凰,亦是指阴阳交替,凰主乾坤,是顶顶好的兆头。李令月颇为受用,恭谨地向母亲拜了一拜,“多谢宅家赐名!” 圣神皇帝看着暗喜的女儿,唇角微动,不知是讥是笑。 第57章 武攸暨入殓后,李令月便时常留在上官婉儿院内,外人或是以为她为排遣忧患来寻好友慰藉,均为之动容,然她二人身边的人都十分清楚,大唐内最尊贵的公主殿下放着自己的府苑不住,跑来挤偏殿的原因只有一个,那便是她想和大唐最有文采的女子上官婉儿在一起。 “玄儿,来,叫上、官、娘、亲。”李令月望着襁褓中的女儿,带着笑意一字一顿的教导着。要知道能被大唐第一公主如此耐心对待的人甚少,可这小丫头却十分的不给面子,不论娘亲怎样哄诱,她都是啄着小指头茫茫然地盯着对方。 “都六个月了,这孩子居然还是不会喊娘亲。”李令月瞧着孩子瞳仁清晰的大眼睛,无奈地撇了撇嘴,上辈子她家老四1可是三四个月就会喊娘了。她用手轻轻拨开女儿含在嘴里的小手,哪知那孩子嘴一撅,面色一苦就又将指头放回去,有滋有味地唆了起来。 大户人家最重礼仪,即便是孩童无意识的吮手指,也是必须要纠正的事。李令月对着身侧侍立着的婢女道:“去取些盐巴来。”侍女领命退去,李令月看着懵懂无知的婴孩,默默喟叹道:“真的可以把未来托付给你这个小东西么?” 话音落后,躺在小床上的婴孩不知为何将品得有味的指头松开,眯着眼对娘亲笑了笑。她这一笑,便将嘴里唯一的一颗小下门牙露了出来,看上去滑稽却又可人。李令月哑然。 须臾之后,奉命取盐巴的侍女并玲珑一起走了进来。玲珑禀告道:“公主,梁王求见。” “这人倒真是寡廉鲜耻。”李令月嗤了一声,自武攸暨死后,武三思就时常来寻她,不是带些珠宝首饰送她,便是拿他人代笔的诗句念给她听,即便她每次都理得敷衍,这人却仍是乐此不疲,真真是烦死个人。李令月清楚他之所以总来寻自己,定是为了能做圣神皇帝的女婿离皇位更进一步,不过可惜她并不打算让对方如愿。 挥了挥手,李令月道:“说我身子不适,不宜见客,让他走。”她垂下眸子,一看那小丫头方才老实了一会儿,就又吃起了指头,眉梢一蹙,她伸出手,道:“将盐巴给我。” 轻手将女儿细嫩嫩的小手揪出,李令月将盐巴涂上,就又将手放了回去。孩子无知,不懂盐巴为何物,只觉手指是世上最美味的食物,母亲把手松开,她就又将指头含了进去,可这次美味的指头突然变了味,小小孩童被齁得面容紧皱,哇地一声就哭了起来。 “量大了?”李令月一怔,她正要俯身抱起女儿哄劝,身后便传来一声轻笑,“怎么,你又将玄儿惹哭了?” 李令月回过头,对着来人笑了笑,“婉儿,这如何怪得了我?那丫头多不让人省心,你又不是不知。”说着,她低身想把孩子搂在怀里,哪想手刚一过去,那孩子就挥着小手哇哇哭得更欢了。 李令月郁猝。上官婉儿却是掩唇暗笑,她走到李令月身边,身子微弯,便见着那哭闹不已的孩子止了扑腾,抽噎着伸出了手,上官婉儿就势将孩子抱入怀里,回过头对着李令月微微笑了笑。 李令月微怔,下一刻却是瞠目结舌,只见自己的亲生女儿在上官婉儿的轻哄下,呀呀叫了起来,“啊~唔~哇~娘~唔~” “她刚刚说了什么?”李令月诧异地看着自己最重要的两位女性。恍若听到她疑问一般,上官婉儿怀里的婴孩适时又叫了起来,“娘~啊~” “……”李令月愕然失语,她方才教了这么半天,这小祖宗都不说话只知道吃手指,婉儿一抱着她她就乖乖叫了,还真是知道要讨好谁。哼,小兔崽子。 她抬起手,在女儿肉乎乎的脸上轻轻掐了一把。怀里的小丫头立刻皱起眉头,将哭未哭地望向上官婉儿,那模样别提多可怜了。李令月看着憋闷,学着女儿模样,委屈地觑向身旁女子,“婉儿,你说这丫头到底像谁?” 你二人模样相近,她自是像你。上官婉儿哑然,对着李令月嗔道:“都是做母亲的人了,怎好和襁褓里的女儿计较。依我看,玄儿便很令人省心。” 是啊,和你在一起不哭不闹,连指头都不吃了,自然省心。李令月腹诽着,面上却是涩然淡笑。 少顷,玄儿在上官婉儿怀里安逸睡去。李令月便招呼侍女将孩子抱回婴儿小床,揽着婉儿的手走了出去。 上官婉儿问道:“阿月,方才梁王可是又来扰你了?” 李令月枕在上官婉儿肩上,苦恼道:“是啊。他也不知是着了什么魔,便觉得攸暨去了,我就要跟了他。哼。” 上官婉儿神色一黯,李令月察觉过来,急忙将她揽入怀里,哄道:“他这人便是没有自知之明,不知我这一辈子认定的驸马只有才高八斗的上官赞德一人。” 上官婉儿颔首淡笑:是啊,你是驸马的公主,我也曾是先帝的赞德,我们两人倒是扯平了。 李令月见她微笑,便以为她已释然,就又搂着她道:“对了,还未至午时你怎么就回来了?可是思念我不成?” 上官婉儿为了让她听得欢喜,笑着点了点头,“是,我便是思你如焚。” 这个回答却是让李令月受用无比,李令月捏着婉儿下巴,轻轻吻了上去。上官婉儿面颊微红,默了会儿才道:“沈奉御在宅家那儿。” 上官婉儿口中的沈奉御唤作沈南缪,是个年过中旬温文尔雅的男人,原本仅是尚药局的司药,因偶得神圣皇帝垂青,便连升两级做了专门侍奉皇帝的奉御。 李令月自然知道沈南缪为何得母亲看重,权力会让人膨胀,她的母亲自登基后便较之前更为放纵,仅一个市井无赖已然不能令她满足,她需要更多的新鲜来排遣自己面临的各方压力。 脑中忽然忆起前些日子偶然瞧见温怀义用眸光亵渎婉儿的场景,李令月目光一凛,莫测笑意在唇角蔓延,“婉儿,前些日子宅家不是又动了建明堂的念头吗?如此,做女儿的便为她卜上一卦吧。” 第58章 那日微风和煦,云卷云舒,嫩草出芽,早春探出了头,李令月看着欢喜,便带着上官婉儿与小玄儿出宫踏青。几人沿着洛水一路东行,途径白马寺时,李令月念着玄儿尚幼,不宜舟车劳顿,就进寺中稍作歇息。似公主这般的贵人降临,白马寺自然不敢怠慢,皆是殷勤相迎。 李令月命乳娘带着小玄儿前去歇息,随后便带了婉儿去佛堂上香。眼眸轻阖,她跪在蒲团上虔诚地为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几位女子祈福,那时她的心境一片宁和,未料不过少顷,这平静如水的心便掀起波澜。 “温怀义。”睁眼间,她猛然瞧见处在一旁的白马寺住持弯着红润的唇,一脸垂涎地上下打量她身侧的上官婉儿,这举动无疑触怒了她,她很想手起刀落直接将这贼秃奴斩与刀下,不过时机还未成熟,她还不想过早做出惹母亲不悦的事,便只冷冷地提醒着。 岂料,那贼秃奴却不领情,竟是一毫都未收敛,扫过面无表情的上官婉儿过后,还带笑同她说些粗鄙言语,“赞德真乃绝色,难怪宅家公主都喜欢把她带在身边,确是赏心悦目。” 上官婉儿手微攒,面上却仍未显露,李令月知道婉儿跟在圣神皇帝身边步步为营,早已不是当初那个会冲动的小姑娘,她会寻找合适时机为自己报仇。可李令月却是见不得有人欺负婉儿,既然对方如此不知好歹,那她也不介意将对方的脸踩在脚下。 唇角轻勾,李令月一个侧踢就将温怀义踢翻在地,俯视着那个匍匐着的低微刁民,李令月哂道:“温师可是宅家身边红人,怎好对我行此大礼?” 温怀义呸了一声,想撑地站起,背上却又挨了一记,“哎呦!”他整个人趴在地上,鼻子和石砖碰到瞬时红肿不堪,没一会儿就流出了血,“李令月,你敢……” 听到贼秃奴喊自己爱人的名讳,上官婉儿荣辱不惊的脸上突然泛出愠色,只是她还未有动作,便见着李令月腿一抬,那沾着些许尘灰的靴子就直直落在了温怀义光光的头上。 “温师的身上似是占了胭脂气?”李令月嗤道。 温怀义听了这话,正要动怒的脸上突然现出惊惶,只是头贴在地,无法让人瞧见,他讪讪道:“你……你需要胡说!” “我是不是胡说,你自己清楚。”李令月淡笑着,“好自为之。”厌恶地瞥他一眼,李令月攒住婉儿的手走了出去。 方才离开那贼秃奴不久,上官婉儿便对着李令月道:“阿月,你错过了一个好时机。” 上官婉儿口中的好时机是什么,李令月稍作忖思就会意过来,婉儿是想借着温怀义身上的脂粉气做文章,可她方才一时冲动说了出来,害那个贼秃奴有了提防。不过,这也不算什么,她比婉儿多活一世,倒是知道仅是白马寺里藏有女人,还不足以让母亲动杀意,她还需要更好的时机。她对着上官婉儿相视一笑,道:“是啊,不过若是能令你解气,倒也值得。” 看到温怀义匍匐在自己脚下,上官婉儿却是解气,她无奈地笑道:“阿月。” “欸。”李令月攒着她的手,洒然笑着,她凑到上官婉儿身旁,附耳道:“莫急,我还未解气,不会这么便宜他的。” ※ 思绪飘回至今,李令月瞧着身旁的秀丽佳人,眼里溢满怜惜:要快点,快点登上那个位置,好让她活得不这么委屈啊! 是夜,李令月便去寻了母亲。那时圣神皇帝的身边仅有上官婉儿和几名宫婢,沈南缪不在,李令月舒了口气,这倒是更好让她运作。 “都入夜了,你不歇息,到娘这儿来作甚?”圣神皇帝觑了身旁上官婉儿一眼,上官婉儿低眉颔首,未与之对视。 李令月知道要在母亲面前如何表现自己,她装出一副小女儿模样,撇嘴道:“阿娘,女儿方才小憩得神仙托梦,不敢懈怠,这才撑着困倦前来禀告阿娘。阿娘怎好错怪婉儿。” “那倒是娘的不是了。”圣神皇帝面露慈爱,对着女儿招了招手。李令月顺从走近,回禀道:“娘前些日子不是在为明堂之事烦扰么?女儿为了给娘解忧,倒也时时卜卦适宜之人,但多次不得其解。想来也是我那位神仙师父眷顾,特此给女儿托了一梦,说——” “哦?说何人适宜?”圣神皇帝来了兴致,李令月不好扰了她的兴致,便接道:“说是若由右侧眉峰长痣的郎君监造,那我大周必定国祚绵长!” 右侧眉峰长痣的郎君指的自然是武后身边的新任红人——沈南缪。上官婉儿听得心头暗笑,不过为了“占卜”效果,她倒只是淡然,既不插话也不表态。 圣神皇帝听着女儿的话,心里也在思忖,她有些怀疑女儿话语的真实性,可转念一想,即便是女儿和温怀义互相不对付,从而选了沈南缪,那也没什么,依她看沈南缪倒是比只识粗鄙的温怀义要好得多。她斟酌着,俄而,轻点了点头,“除去右眉有痣这点,可还有其他?” 李令月回道:“并无。不过神仙倒是有警告我,建明堂时一定不能出差错,否则我大周的命脉……即将不保。” 圣神皇帝深不见底的眸子微微眯起,她沉着面色点了点头,“朕知道了。” 卦术已说了七分,为了达到十分,李令月便又苦恼道:“可眼下到哪去找右眉有痣的人呢?眉间有痣的我倒看到过,工部便有一位。只是眉藏痣的我倒还未见过。婉儿你有见过么?” 上官婉儿觑了眼圣神皇帝,轻轻颔首道:“倒是见过一位。” 李令月面露喜色,急忙问道:“是哪一位?” “新晋的沈奉御。”上官婉儿回道。 李令月蹙着眉,讶异地问:“沈奉御?他的眉间竟藏有痣么?” 这句话倒是让心下暗哂的武瞾微怔,她只以为女儿是在窜通婉儿演戏,但此时一想,女儿却也有可能不知此事,沈南缪的眉黑而重,常人若不仔细看确实难以发觉。李令月平日不招沈南缪医治,见他的机会甚微,确有可能不知晓。想到她也是前些日子才注意到的沈南缪,圣神皇帝不由开始忖思:莫非真是天意?是上天将南缪派来解她忧思? 额首轻颔,武瞾的唇角泛出喜色,“既是天意,那朕便命沈奉御去监造明堂。” ※ 圣神皇帝轻轻的一句话,原本隶属尚药局的沈南缪就又升了一级,成了奉御外兼工部侍郎,自然他这个侍郎属于斜封官,有职无权,只专管明堂一事。 小小尚药局的司药一跃成了正五品的工部侍郎,明眼人一看便知晓这事同圣神皇帝脱不了关系,诸如武承嗣等阿谀奉承之流便又争先恐后地前来巴结。他们一去逢迎沈南缪,谄媚温怀义的人便少了许多。原先宾客盈门的白马寺一时冷清下来,近乎门可罗雀,这可让虚荣惯了的温怀义颇为愤懑。怀中的女施主已然不能令他消愁,他愤而起身,准备进宫去瞧一瞧这个宅家面前的大红人是个何方神圣。 ※ “两位王爷不必亲自前来,您这样真是折煞小臣了。”看着眼前带着珍馐美酒前来问候的两位武家大臣,沈南缪眉头紧皱,作揖低身,眸子里透满了为难。 当事人实难承受,前来殷勤者却依旧笑意盈盈,“明堂乃我大周命脉,沈侍郎身兼大任如何承受不起?此时已近酉时,不知沈侍郎可否赏脸,陪我兄弟二人饮上一杯。” “这……”沈南缪为人憨厚,不善应酬,听到武承嗣这样说,心里有些犹豫。他身旁的武三思察觉到,立刻帮腔道:“沈侍郎不必担忧,劳逸结合方可成大事。” 两位王爷盛情难却,沈南缪正要答应,却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冷笑,“呦,两位王爷今日可闲,可惜我是出家人不宜饮酒,否则倒可请两位去寺中饮上一杯。” 三人一起回首,便见着一个穿着僧袍的人站在不远处,似笑非笑地盯着他们,赫然正是温怀义。 “温师。”沈南缪不喜与人结怨,低身同对方施了一礼。武家两兄弟对视一眼,念着这人还未彻底失势,便也笑着凑了过去,“啊,温师!我们兄弟正商量着明日去寺中拜望呢,没想今日便见着您了。真是有缘,有缘。” 温怀义嗤了一声,“免了!明儿本住持没空!”他扒开挡在身前的武家兄弟,飞扬跋扈地走了过去,上下打量了沈南缪一眼,不屑道:“瞧你这模样,儿子都可以当爹了吧?” 沈南缪眉一颤,瑟瑟不敢回复。原本来献媚的武家兄弟却也处在一旁,并不吱声,似是在等待些什么。 俄而,便听见温怀义又冷言道:“一把年纪还来迷惑宅家,真是不知羞耻。” 沈南缪心一怔,却因着怕事性子不敢反驳,温怀义素来是个吃软怕硬的主儿,此时一见沈南缪只知道低声下气,眉一挑举起手就向他脸上打了一拳,心道:毁了你这张英俊的脸,看宅家还宠信你么? 他本就身高体壮,一拳下去便将医师出身的纤弱男人打翻在地,鲜血从沈南缪的鼻尖流出,沈南缪捂着脸,低声哀叹着,“呲。” 温怀义冷冷一哂,低头瞥着他,“真是文人,一拳就倒。你不是大夫么?自己给自己看看吧。”说完,他瞪了武家兄弟一眼,甩袖离了此地。 武家兄弟瞧着他的背影冷笑,下一刹那便向沈南缪迎了过去,一边一个将他扶起,嘘寒问暖道:“沈侍郎可有碍?” 沈南缪抚了抚鼻尖鲜血,涩然挥了挥手,“没事。要让两位王爷失望了,小臣恐要先回去歇息。” “沈侍郎哪里的话。”武家兄弟体贴回道,“侍郎身体不适,便让我兄弟二人送您回去吧。” 沈南缪暗自苦笑,他本就是个怕事的人,不想同这帮权贵牵连,奈何世事难料,他无法抉择,已然同这世上最大的权贵有了牵连。这便是他的命么?沈南缪叹了口气,“如此,便麻烦两位了。” 话音刚落,一个宦官就迎了过来,“沈侍郎,宅家传您过去呢。呦,您这脸是怎么了?” 沈南缪叹道:“无碍,不小心摔了一跤。公公安心,不会让宅家久等。” 宦官担忧的也正是这点,他看了沈南缪一眼,低身道:“那奴就先回去禀告宅家了,您多保重。” 沈南缪涩笑颔首,有了宦官传话,武家兄弟倒也不争着相送,彼此道过珍重就各自散去。沈南缪看着这些虚伪的人,目光平淡,脸上仅余苦涩,这便是他的命啊! ※ 黑夜无声,月高悬着。李令月瞧过攒着小手入睡的小玄儿便回到内殿,等待上官婉儿的归来。 “怎么样?”目光觑到那抹藕色身影,李令月立刻站起身迎了过去,“可还解气?” 上官婉儿握了握李令月递来的手,摇了摇头,“那个贼秃奴脸上的伤已经好了,现在也没添新伤,宅家让他在宫里歇息呢。” 沈南缪的性子李令月倒也清楚,会有这个结果也在她意料当中,她揽起婉儿的腰将她拉入内室,两人同榻而坐,“同我说说方才都发生了什么。” 上官婉儿淡笑。之前她在圣神皇帝身旁侍候,听到宦官禀告沈南缪被打之事,还以为凭着沈南缪近日盛宠程度,定会让武瞾生怒。没想武瞾听罢,竟只是淡然浅笑,恍如听到什么有趣事一般,“怀义便就是这么个冲动性子,他还没走远,去,把他给朕叫过来。” 少顷,沈南缪便先一步到了,圣神皇帝见着面颊红肿的他,倒也关怀备至,问他怎么了。沈南缪确实将包子性格发挥极致,这么大的靠山在眼前,他却只是低身道自己不小心摔到了。武瞾不置可否。 又过了须臾,温怀义到了。想来他是早有准备,料定沈南缪告了他的状,一进来就红了眼睛,扑在皇帝膝上啜泣告罪,说自己是思念宅家,一时冲动,下次不敢了。 皇帝淡淡应了一声,便转问沈南缪,“南缪,你不是说是自己摔的么?” 沈南缪吓得俯首,生怕自己这一个欺瞒触怒皇帝。然而皇帝的脸上却还带着揶揄笑意,她示意沈南缪起身,就又低眸觑着身前跪着的人,“怀义,如何说你也是伤了南缪,不若让南缪打回来?” “这……”温怀义面上一惊,回过头眼里的惊惶愧疚便化作了怒意仇恨,他狠狠盯着沈南缪,没说话却将沈南缪看得一怔。沈南缪连声道:“不,不必了。只是误会,误会。” 算你识相。温怀义痞笑了笑,转过头又是一副乖顺模样,“宅家,您真是许久都不来白马寺了……” 俄而,沈南缪便以养伤为由同上官婉儿一起出了宫殿。 “就是这样了。我观察过,从始至终,宅家的脸上都不见怒意,有的反而是点点笑意。”上官婉儿目光深远,似是在惆怅些什么。 李令月搂着她,暗道:母亲应当是未将这两人放在心上,遇到这事却也觉得有男人为自己争风吃醋颇有有趣罢了。不过这也无妨,本来她便认为这点小事不至于动的了温怀义。她抚着婉儿的脸,温和道:“不必担忧。我会让你解气的。” 上官婉儿哑然,她凝视着李令月道:“你便就觉得我这么小气?那个贼秃奴还不至于让我气这么久。我担忧的是明堂。”她叹了口气,“我看了工部的图绘,耗资巨大,不知又有多少百姓遭殃了。” 李令月眉目柔和地觑着她,只觉为这女子做任何事都是值得的。上辈子明堂毁了又建,确实劳民伤财,她心底里也不大喜欢这个只为彰显皇权的宏伟建筑,凑身至上官婉儿面前,她对着婉儿的唇,吐气如兰,“放心,你不喜欢的事,我亦不会让它发生。” 语毕,她便半推着将对方压了下去。这一夜必当好眠。 第59章 对付一个胸无点墨,爱好虚荣,性子冲动且拎不清实况的人并不是一件难事。更何况温怀义上辈子便折于她手,李令月对付起来更是得心应手。这一次,她不想再用上辈子派宫女杖杀那样毫无计量的粗暴手段,她要用兵不血刃的方式让他自取灭亡。 温怀义最大的靠山是圣神皇帝,只要圣神皇帝不再宠信他,那以他昔日作风,当朝权贵必将对其落井下石。李令月清楚,朝中许多人都在等着他失势的那一天,她也明白,即便她不去做,那一天终会来临。可是她等不及了,她需要尽快出去建功开府,光明正大的吸收势力!她伸出了手,将这个可恨却又可怜的人往黑色漩涡中推得更近些。 “那个老男人究竟哪里好了?宅家真是昏了眼!”温怀义吃着弟子剥好的葡萄,含到嘴里却有些发酸,“呸!”粗鲁地将葡萄吐到地上,他想起还在洛阳宫里的沈南缪便愠怒丛生,“脸刚好就爬上宅家的床,害得宅家都不传召我!不过是一个老大夫,哼,居然还有脸来建明堂?!” 他愤愤咒骂着,身前侍立着的小沙弥听到最后一句,忽而灵光一闪,凑近谄媚道:“方丈所言极是,明堂乃圣人皇权象征,只有方丈您才是最适宜的人,那个老男人如何有资格建明堂。” 温怀义痞气十足地哼了声,“建明堂?等他建好,我非一把火将它烧了!你去着人拿个麻袋趁夜教训那个田舍奴1一顿!” “是!”小沙弥笑着应声,却不急着走,“方丈,您方才一席话倒是令我想到个法子。” “说来听听。”温怀义对他招了招手,那小沙弥便压低声音附耳道,“田舍奴日后若是建得明堂,那圣人必将对其宠信。您不若给他找些麻烦,让他自乱阵脚,您再自荐平息,到时圣人见您运筹帷幄,平定乱事,必当对您刮目相看!” “好像有些道理。”温怀义撇了撇嘴角,“不过要怎么做呢?” 小沙弥唇角一勾,“您方才不是说要一把火将它烧了么?” 温怀义呲了呲牙,他拍了拍小沙弥的肩,赞许道:“瞧不出你还真是个伶俐的。好,这事就交给你办,办得好我重重有赏!” “多谢方丈!”小沙弥欢喜躬身,微垂的眸上一片寒光。 ※ 乌云压着洛城,天际灰蒙蒙一片,低沉的气压在大殿里盘旋着。 “吐蕃乱事未平,近日突厥那儿又生了事端。众位爱卿,有何想法便都说说吧。”圣神皇帝端坐在高高的皇位上,目光冷峻。 在她下首,各方大臣都低着头,有些是在思忖,有些却是在惊惶,吐蕃战乱已经将几位久经沙场的老将军都派了出去,眼下朝堂缺人,军队人员缺乏,倒是不知该如何是好。 “臣愿为圣人解忧!”沉默之中,一名穿着缺胯衫的武官走了出来,这人赫然便是苏慕蓁,一个在他人眼中长相俊秀的小郎君,亦是众人心中最合适出征的人选,她年纪轻轻便多次跟着王方翼、程务挺等人征讨突厥,且多次立功,实属少年英才。 “你?”圣神皇帝低眸睇着她,看着这个大殿下方唯一的女子,淡淡开口道:“朕知道了。” 圣神皇帝不再言语,下方再度安静下来,俄而突有一宫仆急急忙忙跑了进来,上官婉儿将他拦住,便听着那人轻声禀报了些什么,婉儿目光一怔,挥退宫仆,转过身便对着武瞾低语道:“宅家,明堂出事了。” ※ 大火笼罩着整个殿宇,热流顺着风向扑面而至,温怀义看着站在明堂前慌得如同热锅蚂蚁般的沈南缪禁不住促狭起来,他走近沈南缪身旁,趁对方未察觉,一脚便踹了下去,“本法师算得果然不错,你这田舍奴当真是个祸星!阴天都能将明堂焚毁!” 沈南缪趴在地上,低垂的头上眉头微蹙,温怀义的出现让他清醒过来,这场火并非天灾。他注视着那个在夜间闪着光亮的和尚,看着他脸上露出与袈裟不符的痞气轻蔑,不由拧了拧眉头,“温师。你便不怕我向宅家明言么?” 温怀义一惊,随即又是一脚踹过,“当真好笑,你犯了错事,还想嫁祸于我!” 沈南缪本就文弱,受了他这一脚,竟头磕在地,吃痛加上惊惶整个人就这样昏了过去。 “没用的老男人。”温怀义嗤笑着,他身边的小沙弥见了却不由担忧起来,“方丈,这人虽然没用,但眼下圣人正宠他,若是圣人不分是非信了这个贼人,您待如何?” 鄙夷的笑意凝结在脸上,温怀义的眉头揪了起来,数日的冷淡已然让他不敢相信自己在神圣皇帝面前的地位,小沙弥这句话如同冷水浇到他头顶,让他瞬间发寒,“你……你说我该怎么做?” 没有心思的人便就是好糊弄。小沙弥心中暗讽,面上却满是体贴,他望着温怀义,似是做了一番挣扎方才咬牙道:“方丈,只有死人才不会乱说话。” “轰隆!” 灰蒙蒙的天际突然闪过一道霹雳,白色的光照到温怀义较好的面上,从远处看却是一片狰狞,“说得有理。”昔日,他为一己私利,借着皇帝庇护为非作歹,死于他手中的富商、弱女子不计其数,此时再多一条中年大夫,于他这般狠心的人来说,却也算不得什么。他瞥了小沙弥一眼,小沙弥便会意,叫着其余弟子一齐将昏迷中的沈南缪扔了进去。 雷声停,风未歇,大火依旧在这寂静的夜里燃着。 ※ “快盛水熄火!”温怀义猛拍向楞在一旁宫仆的头,他急声吩咐着,见对方大惊未醒,就又踢了他一脚,“还不快去!”抬起头,看着这只见黑雾不见雨滴的苍穹,啐了一声,“妈的!雷也不打了,就知道刮风,也不下点雨,害我这么累!” “轰隆!”话音刚落,又是一道雷劈来,温怀义吃了一怔,还以为是老天怪罪,便急急匍匐在地,口中喃喃着,“上天莫怪,上天莫怪,奴有口无心,有口无心。” “怀义?” 他正念念有词,耳边却听一女子沉声唤他,转过头便见着圣神皇帝被众人拥护着,脸上不着颜色。温怀义看得诧异,倒还没彻底憨傻,知道低身对皇帝施礼,“小僧见过宅家!” 圣神皇帝面露几分柔和,招呼他起身,心中料想:怀义定是在向上天祈福,希望大火早些灭掉。 见皇帝面带笑颜,温怀义松了口气,他站起身,眼看着天上落下细细雨滴,忙走到武瞾身边,接过宫仆手上的油纸伞为皇帝遮挡。 “南缪呢?”巡视着眼前匆匆行走的人们,圣神皇帝淡声问道。 “这……”温怀义脸上的笑容僵硬起来,做了坏事他虽然不后悔,但面对皇帝的质问却会心虚。 他这一犹豫,圣神皇帝倏地醒悟过来,斜觑着问:“你为何会在这里?” “轰隆!” 又是一声惊雷,细雨结丝,倾盆猝降。 “噼啪,噼啪。”上官婉儿面容淡然,心里却不由微叹:看来今夜怕是要受凉了。可就在她以为大雨即将落到头顶沾湿衣衫时,一抹倩影移了过来,画着梅花的油纸扇遮在她的头上,回过头正瞧着那人带着柔和笑意对着她微微颔了下首。冷雨便在刹那间化若春风,即便夜微凉,她也是暖的。 “阿月,你也来了。”圣神皇帝轻轻说着,没有回头。李令月应了一声,“是,女儿见明堂这儿泛了红光,便过来看看。” 圣神皇帝不语。 这时,却见着一个小沙弥踉踉跄跄跑了过来,噗地一下拜了下来,“圣……圣人,饶……饶命啊!” “轰隆!”雷声伴着暴雨落下,温怀义的心倏然搅作一团,他料想这个时机小沙弥出来不会有好事,趁对方未多说,便斥了上去,“大胆!竟然惊扰圣驾,还不退下!” 小沙弥惊恐地望着他,对着皇帝噗噗磕头,“圣人,这火……沈侍郎……” “住嘴!”果然不妙,温怀义动了杀意,他握着伞就想砸向小沙弥,却被武瞾拦住,武瞾淡淡觑他一眼,“怀义,让他说。” 温怀义心有不甘地退下。那小沙弥又惶恐道:“圣人明鉴,此事皆是方丈指使,与小僧无关。小僧万没有那个胆子毁明堂,杀……杀人。” 武瞾的眼睛眯了起来,“杀人?” “轰隆!” 温怀义的脸色在闪电下衬得发白,他兀自挣扎着,“胡……胡说!”手腕一松,伞险些落地,幸而李令月手快,先一步接住为母亲遮起了雨。 大雨滂沱,红色的火败于阵中,现出了焦黑的废墟。武瞾举目眺望着,幽幽叹了口气,“南缪在那里吧。” 温怀义心一颤,只听圣神皇帝又道:“怀义,我可以容忍你的小性子,但你委实不该动毁明堂的心。” “噗通”一声,温怀义跌在了雨里,泥泞溅上华贵僧袍,他呜呜哭求着,然而这次武瞾却没有微笑,她只是转过了身,“阿月,随你吧。” 第60章 带他入云端的人转过身,仅余他跌在泥里,他的圣上不要他了,再也不需要他了。想到这,温怀义的身子不由发起了抖,思绪游于体外,他整个人都发了怔,俄而倏然瞧到眼前现出一双金丝凤头履,似是霹雳袭身一般,他猛地扑了过去,“宅家,宅家!”口中嘤嘤唤着,可是却没能扑倒那温暖的身体,他扑了个空继续跌进泥里。 “夜里光暗,温师勿要认错人。”疏远的声音飘入耳内,伴着雷声,温怀义蓦地惊醒,他撑起身子,失神的瞳孔忽而聚焦起来,“李令月!是你对不对?是你派那个贼秃奴来害我!” 自己便就是个贼秃奴,竟然还敢说别人?李令月嗤地一笑,她觑了眼跪在一旁的小沙弥,小沙弥抬起了头,眸中惊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寒入骨的恨意,“方丈莫要错怪公主,小僧乃是自愿为之。” “你!”温怀义听得瞠目,转过身就和他扭打在一起,“我和你有什么仇?我看你机灵一直把你带在身边,好处从没少过你,你居然这么害我?!” 温怀义身高体壮,小沙弥年龄小自然斗不过他,没两下便被对方攒住脖颈,但即便面颊涨红,他仍然咬着牙愤然盯着对方,不求饶却也不向李令月等求救。 李令月看得赞赏,瞥了身旁侍卫一眼,左右两名侍卫便一齐向前将温怀义制住。小沙弥抚了抚泛青的脖颈,咳了两声,转过头却又是一脸的恨意,“我为什么要害你,我还想问你为什么要害我一家呢?!” 眼帘被雨遮住,小沙弥的眼眶湿润起来,他又记起去年一家去南市置备物品,正逛摊子时自己年轻貌美的姐姐便被一群僧人围住,他和家人前去相助,但对方非但不放人,反而变本加厉,对他上了年岁的父母动粗。那时他年纪小,对方一巴掌便将他打晕了过去。等到他再醒来,就发现父母躺在地上一动不动,面颊紫青。年幼的他颤抖着去推搡他们,让他们醒来,哭丧着问他们姐姐去哪了。可他没得到回应,他的姐姐丢了,而他的父母却也真真辞了这灰暗的人世。 旁人见他可怜,提防了他一句说是太平公主在附近修善坊内建了间善坊,专门收留可怜人,让他去试一试。他无家可归,便去了,没想竟真得到收留。人有了住处,身子得到安置,可心中抑郁未得慰藉,他仍难以释怀,他想念自己的亲人,想寻找她的姐姐,想向那群贼秃奴报仇! 因为年幼,他尚不成熟,坊里的人见他闷闷不乐就来问他,他压抑得太久了,需要解脱,就忍不住将心理的苦说了出去。可说罢,他倏尔有些后悔,来到善坊后他听人提起过,说害死他一家的人是白马寺住持温怀义,是当今圣上的红人,位高权重。他很担心人群中有想依附那贼秃奴的,会把他给供出去。 他日日提心吊胆,却不料那人却将这事告知给了坊间主事,主事是公主的亲信,深知公主对温怀义的不满,便将此事告知给了公主。没过多久,他便得了公主召见,得了恩赐混到了憎恶的人身旁,然而他苦苦寻觅的姐姐却仍未寻到,听寺里人说她刚到寺中不久便因不堪受辱自刎了。那时他的心情难以言诉,只觉天崩地裂整颗心都被扯成了碎片,他想要冲过去将那个贼秃奴乱刀砍死,但想到自己的处境却是收了手。他太渺小,不是那个人的对手,还是需要从长计议,他决定依附公主,听从公主的吩咐。 蛰伏多年,他终于在前几日等到公主指示,得以将恨不得生啖其肉的人推进万丈深渊。白光闪在他的面上,犹如恶鬼般狰狞,他咧开了嘴,无声狞笑。 李令月眉梢微蹙,回身看向处在一旁的上官婉儿,她凑了过去,淡漠的面上现出柔情,“夜里风凉,你先回去歇着,嗯?若是受了风寒,我可是要心疼的。” 上官婉儿粉颊微红,微抿的唇上带着点点笑意,“好,那你早些回来,我还有事同你说。”转过身,她将即将到来的残忍置于身后,心平气静地走了回去。 李令月叹了口气,看着被恨意蒙蔽的小沙弥,道:“宅家既已将他交给了我,我便将这任务嘱咐给你。你去吧。”说完,她便偏过了头。 小沙弥俯身对她叩了一首,感激道:“多谢公主!”她挥了挥手,少顷便听到温怀义惊恐的叫声,她蹙了蹙眉,转身离了这个阴霾的地方。 ※ 回到宫殿,李令月见上官婉儿正坐在镜台前收拾妆容,她悄悄走近,挥退婢女,亲手帮她扯下珠钗。 “阿月。”尊贵的公主为自己做着下人的事,上官婉儿却不以为然,她言语如常,似是对公主的服侍早已习以为常,“事情已办妥了?” 李令月微微颔首,执着玉梳子为她梳理长发,“你方才说有事要同我说,是何事?” 上官婉儿看着铜镜中那人的轻柔举动,嘴角噙笑道:“适才宅家接到急报,突厥叛乱了。” 李令月动作一滞,转瞬却又继续梳理起来,“原是这样,难怪阿娘晚上这般容易就将那贼秃奴交给了我。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伸手抚着婉儿的一头青丝,她又问:“慕蓁可有同阿娘请命?” 上官婉儿瞥着铜镜里的李令月回道:“有,不过宅家未置可否。”似是想到什么,她突然回过头将李令月的手攒在掌心,“阿月,你……你莫不是打算和她一同去?” 李令月用空闲的那只手抚了抚婉儿的面颊,柔声哄道:“婉儿,我只是去打仗,你莫非不信我的能力?” 上官婉儿瞥她一眼,嗔道:“我自然知道你力大如牛。可是……” 力大如牛应当是说慕蓁吧?李令月哑然,她倾身将婉儿搂入怀里,柔声道:“莫忧,那贼秃奴多次去突厥都可平安归来,我岂能不如他?何况慕蓁多次征战突厥,对那里熟悉的很,有她在,我又怎么可能出事?” “但……”上官婉儿仍在犹豫,她知晓这对李令月来说是个不可多得的机遇,不过内在的风险让她不愿放人。 “八字还未有撇,何须自扰?”李令月拿食指抵住她的樱唇,眸里透出几分忧悒,“慕蓁这个女儿身尚未被众人知晓,我这个公主可是一直站在他们眼前,想要出去怕也不是易事。” 上官婉儿见她惆怅,目光染上怜意,不过苏慕蓁可以出征,李令月自然也可以,她望着李令月的眸子,幽幽叹了口气,“你若真想去,我倒有个法子,只是……” “会有风险?”李令月轻轻笑了笑,她贴到上官婉儿面前道,“无妨,为避风险又怎可成大业?再说,有你和玄儿护着,我又怎会不化险为夷?” 上官婉儿抿唇浅笑,她看了看近在咫尺的明媚笑颜,额首轻颔凑了过去,“你不是自诩李道长么?依我看,只要……”她倏然压低声音,附在李令月的耳边将办法说了出来。 李令月听罢颔首,搂着婉儿赞许道:“确是个办法。真不愧是我的婉儿。” ※ 翌日,宫人从烧成黑炭的明堂里抬出三具尸体。若是以往,这事足以令宫中沸腾,可如今只有明堂附近的宫仆谈论此事,其余众人口中闲谈的却是另一话题。 “听说了么?今日公主上早朝了。”角落里正在打扫的宫女们中凑到一起叽叽喳喳地说着。 “上早朝?公主也像上官赞德一样做官了么?”拿着扫帚的宫女疑问道。 引开话题那人又道:“不是,不过也快了。听说公主主动请缨出战突厥呢。” “真的么?”她旁边的小宫女讶异着,面上藏不住崇拜神色,“公主当真英勇,不输郎君!只是至尊能应允么?” “我看不止至尊,当朝的那些大臣们只怕也不应允吧。真是,依我看公主便比那些王爷强得多,还建明堂帮助穷苦百姓呢。”拿扫帚的小宫女嗤道。 “呸。快堵上你的嘴。”旁边人听她这么口无遮拦,连忙啐道,“可别乱说话,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不要命了?” 口无遮拦的宫女苦着脸捂住嘴,脸上还颇为不屑。引起话题的小宫女面露无奈,轻声道:“当时诸位大臣确实不满,纷纷斥责公主,可是公主临危不乱,面对众人诘责,一一反驳,还当场立下军令状,说若不能打胜仗则提头来见。” “啊!”宫女们又是一阵骚动,“公主真是女中豪杰!” “咳咳。”转过弯,玲珑竟瞧到了一群小宫女,她心里好奇凑了过去,没想就听到这群小丫头在谈论她侍奉的公主殿下。 宫女们一见她来,连忙止住话语,低身施礼忐忑散去。玲珑看着这群年轻面孔,摇头淡笑,她忽然觉得自己一直侍奉着的公主殿下,在宫女心中似是已可比拟先贤。 公主应该可以飞得更高吧?她回过头看向远处的公主偏殿,眸里透出几分期许。 第61章 木质方格上,黑白子纵横交错。李令月看了看棋盘上明显多于自己的黑子,执着白子轻磕了磕桌面,噙笑向着黑子间的断口点去。本应连在一起的黑子断作两边,上官婉儿眉眼微弯,她置下一子道:“阿月近来真是勇猛,方才在朝堂上气势惊人,眼下对弈却也不失威猛。” “说得我像个莽夫似的。”李令月望着她,微弯的唇角带了几丝揶揄意味,她落下一子道,“也罢,是夜我便让你见识下何为猛。” 暧昧的语气听得上官婉儿面颊绯红,她垂下头掩饰性地看向棋盘,却恍然发觉自己原本稳操胜券的阵势乱了,白子在她的强压下有了生机,而且还逆转了局面,这不由令她想起今日早朝时的情景—— “除去苏将军,可还有人愿前去突厥,为我大周平乱?”低沉的女声响彻殿内,然而回应她的却只有沉默。圣神皇帝盯着堂下一众臣子,眼眸倏然透出一股狠戾,她初登基不久,纵然那些反对派都已被她诛灭,但堂下这群男人想要将她拉下来抑或看她自取灭亡的仍然不少,更何况前几个月吐蕃叛乱,余下的那些将军除去告老还乡,驻守关口的,其余皆被她派去抵挡叛乱。眼下朝堂上专职武官甚少,且经验不足者居多,但真未料到除去那个苏家丫头竟没人敢站出来了。 圣神皇帝的目光游曳到她武家的两位子侄身上,看着那两人低垂的身子不由嗤然:就这样的胆识,竟也妄想做帝王么? “魏王、梁王。”她低声唤着两人称谓,留意着这二人在她声音落时微颤的模样,眼底尽是哂意。 “这……圣,圣人,依臣所见,战争劳民伤财,不若和亲,以秦晋之好来平息乱世。”武承嗣躬身说着,他言罢武三思亦随之附和,“突厥乃莽荒之地,民众愚氓,若得见皇室贵人必将顶礼膜拜,自愧弗如,还请圣人为了我大周百姓三思。” 圣神皇帝没有接话,她的眼里依旧韵着嗤然,武三思最近做了些什么她很清楚,她的这个好侄子对太平求而不得,竟是开始想要将她的女儿嫁出去,真是荒谬!侧首瞥了眼侍立一旁的上官婉儿,她看见婉儿平淡的面上隐隐藏着波澜,心里不由一怔,暗忖她这两位侄子日后怕是一个也留不住了。 幽幽叹了口气,她正想开口,便见着一侍卫急急忙忙跑了进来,上官婉儿走过去听那侍卫说了几句话,轻轻颔首,转身凑到她身边低身道:“宅家,公主在殿外候着,说有急事想要入内。” 她的女儿寻着这个时间过来,定然是思量了些什么。武瞾眸色深远,她觑了眼面色泰然的上官婉儿,唇角微挑,道:“让太平进来。” 内监高声传召公主入内,少顷便见着李令月身披戎装阔步走了进来。殿内一时哗然,朝堂乃是男子商议国事的地方,如今上面多了两位女流不说,现在又来一位,这大唐——不,眼下是大周了,真是变了天啊! 嘈杂的声音纷至沓来,李令月充耳不闻,她直视着龙座上的母亲,沉声道:“圣人恕罪,女儿并非枉顾纲常,只是适才仙人托梦,这突厥一战女儿必要前行,还请圣人恩允!” “这……这女人怎么能上战场呢?” “皇子还在,怎么能派一个公主去?” “这不合礼法啊!” 朝堂上充斥着微弱的贬低质疑声,李令月面色坚定,圣神皇帝看着女儿,心里倏然惆怅起来,她原本保护得如同金丝雀般的贵公主,眼下竟然主动请缨,想要去沙场沾染血腥了。仙人托梦?这一次是真又是假呢? 也罢,你既想出去立功勋,便让我看看你有什么本事来对付这些迂腐的士大夫。圣神皇帝面色从容,对着下方不咸不淡道:“公主欲出征突厥,不知诸位大臣可何异议?” 诸如女人不宜上战场的话,再度从诸臣嘴里冒了出来,李令月看着这些义正言辞的人,只觉好笑,她真想让这群人看看苏慕蓁的真模样,看看他们会是何种表情。更好笑的是,武三思居然暗示她去突厥和亲,求而不得反生怨么?你又算是个什么东西? 李令月瞧着武三思道貌岸然的模样,淡声道:“自古从宗室子女里择人和亲的也不少,我记得梁王家似是有位适龄的小娘子。梁王执意如此,倒不如……” 她话未说完,武三思便插口道:“不,不可。我家三娘尚未及笄,她母亲早逝,又怎好远离故土?” 李令月颔首,“梁王怜惜女儿,不愿让其远行,那其他宗室可舍得让女儿走?” 武三思不语,武承嗣一见太平将目光移向了他,却也是一怔,推脱道:“我家二娘已有婚约,不能为大周解忧,臣惭愧。” 李令月淡笑,她环视着堂上众人,噙笑道:“既然众位大臣都不愿将女儿送出去,那为何又不应允我出征为各位省去这个难事呢?” “公主,您千金之躯,怎好出去抛头露面,沙场不比街巷,若是有个闪失又待如何?”凤阁鸾台平章事狄仁杰目露关怀,他喟叹道,“可怜狄某不懂兵法,不能为国分忧。” “狄老言重了。”李令月知道狄仁杰虽然多遭贬谪,但却深受母亲倚重,后期若得他认可,那自己登基便有了一半助力,她感激道,“多谢您关心,只是太平自幼敬仰阿翁,从小便是从马背上摸着刀枪长大的,这一点圣人最清楚。”她看向高高在上的圣神皇帝,圣神皇帝亦低头觑她,笑道:“这倒是真的,你自幼便不让我省心。” 李令月颔首浅笑,回眸时特意在上官婉儿面上扫了一眼,并对她安抚一笑。她回过身,站在大殿前方,面上的笑容逝去,取而代之的则是皇者特有的威严坚定,“诸位大臣对我出征多有颇词,我想归其缘由,大抵是担心我一个女人会打败仗。既如此,那我便在这大周最崇圣的地方向圣人起誓。我必将战胜归来,若不幸战败,则自刎剑下,绝不苟且!” 这话便是表明了要以死明志,如此气魄倒是令男儿折服,大臣纷纷有些动容,有人劝解她,说她不必如此,希望她三思后行。李令月却亦是从容,“各位不必再劝,太平今日敢立此状,便是有了必胜的决心。我一定会平息战乱。”转过身,她对着母亲身边的上官婉儿温柔一笑,这才抱拳道:“还望圣人恩允!” 圣神皇帝看着她,听见下方责难渐渐平息,唇角微动道:“既然诸位大臣没有异议,那朕便允了公主的请求。” ※ 思绪飘回到棋盘,上官婉儿落下一子,只是黑子刚点在盘上,对面便传来一声粲笑,“婉儿,我赢了。”白子一点倒真是破了她的局,她精心布置的黑子成了一盘散沙,唇带浅笑,她轻轻嗯了一声,“你赢了。” 李令月把玩着手中白子,笑得促狭,“无妨,便就是你输了,是夜我仍然奖励你。” 上官婉儿哑然,低眸间一丝红晕自面上浮起。 第62章 洛阳宫圣人偏院,苏慕凝看着飒爽英姿的姐姐,嘴微撇着,眼里写尽挽留,可嘴上却不言明,只乖巧地嘱咐姐姐天冷勿忘添衣,沙场勿失警惕。 妹妹的乖巧让苏慕蓁欣慰的同时却又不失愧疚,妹妹不希望她走,她自己又何尝想离开,她的妹妹还未及笄,若是这仗打的久了,只怕她都来不及参加妹妹的及笄礼。可寄人篱下便要受制于人,何况公主于她有知遇之恩,更让她以女子之身做了大将军,这份恩情重于泰山,即便公主仅将她视作棋子,她亦赴汤蹈火,在所不惜。俯身将妹妹揽入怀里,苏慕蓁搂着那瘦削的肩际叮嘱着,“凝儿,姐姐这一仗不知何时归来,你切记万事当心,若遇难事便同你师父商量,万不可冲动行事。” 苏慕凝依在姐姐怀里,诺诺颔首,“是,姐姐我知道,皇宫不比外边,我会谨慎。” 苏慕蓁抚了抚妹妹的头,关怀道:“女学已开,相信女子科举不日便会开设,姐姐等着你夺得魁首。到时,姐姐便接你回家。” “嗯!”苏慕凝莞尔,双手揽着苏慕蓁的腰际紧紧贴着,“公主正在殿内和先生告别,姐姐在陪我会儿吧。” 一想到妹妹将会许久见不到自己,苏慕蓁的心便软成一片,她牢牢拥着苏慕凝,眼里沁满怜惜,“好,姐姐陪着你。”抬眼望向不远处的宫殿,苏慕蓁倏然盼望李令月同上官婉儿多叙些时辰。 ※ 身披甲胄,长身玉立,上官婉儿望着近在咫尺的李令月,只觉那人脸上的温柔笑意已然恍到自己心尖,让她整个人都悸动起来。她微微失神,却觉面上一暖,抬起眸便见着李令月抚着自己的面颊,语带关怀道:“婉儿,我要走了。” 上官婉儿轻轻颔首,低眸帮她整着衣衫,“嗯。放心,玄儿我会替你照看。”她瞥了眼方才学会站立,一直扒着自己裙袂的小丫头,笑道:“只是你这个当娘的不在,日后她若跟我求学,只怕免不了要挨些竹板。” 李令月瞧了眼依旧贴着婉儿大腿不放的傻丫头,低身将她抱起,“我便未瞧着你对凝儿上竹板,怎生就欺负我家小玄儿。”她觑了怀里的女儿一眼,这一见却又不禁哑然,她家的蠢丫头被自己抱着居然还呜呜叫着,张着两只小手向上官婉儿伸去,“娘,娘。” 到底谁是你亲娘啊?李令月轻轻掐了把女儿软乎乎的小脸颊,看上官婉儿伸手,就将女儿递了过去,“这个蠢丫头还真是黏你。” 小玄儿依在婉儿怀里唆着手指,黝黑的眼里闪着精光,一副欢喜满足的模样。只是下一霎那,她圆乎乎的脸上便现出了苦色,只因自己的小手被母亲取了出去,她抬起头,用那双茫然的大眼睛向婉儿求助,然而亲亲的上官娘亲却只是淡瞥着她,寒声道了句,“不准。” 小玄儿小脸一瘪,撇着小嘴分明是一副受了委屈却忍着不哭的模样。李令月抚了抚女儿的头,心道:等她下次归来之时,这丫头怕是已经可以满地乱跑了吧。不知道那时候,她还记得自己么? “若是怕她忘了你,便早些回来。”纤柔的声音飘入耳内,李令月抬起眸子,正对上那双韵着深情的翦水秋瞳,她轻轻颔首,郑重地“嗯”了声。 笑意从唇边蔓延,上官婉儿见她转身欲走,心尖一颤,忙不迭伸手挽住她。 “婉儿?”李令月回过身,温和地望着她,却见上官婉儿抿了抿唇,噙笑对她道:“阿月,切要珍重。” 恍若春水敲开心扉,李令月整个人怔在原地,上官婉儿的身影映在她的眸里,那里面藏着压抑着的眷恋情深。 “婉儿。”单手捂住小玄儿的眼睛,李令月倾身吻了上去,“等我回来。” ※ 为了不将自己的软弱展现给他人闲话,李令月选择了在宫内和妻儿告别,而非让婉儿带着玄儿站在城墙上送她,为了不让自己伤感,她特别嘱咐婉儿不要同母亲随行,由此城墙上便只站着大周朝的至尊——圣神皇帝武瞾。 她的母亲站在高高的城墙上俯视着她,螓首微颔,不怒自威。从那深远的眸光中,她恍惚忆起昨夜,母亲将她唤到身前语重心长地叮嘱一番,而后话锋一转,眸色冷冽道:“那日几位将军的模样你也见着了,大周不需要无胆不忠的将领,这次出征,你便为娘多寻些得力将领吧。” 这话便是暗示她在出征时寻个机会将那几个人除去,虽然残忍了些,但于她来说倒不失为一个好时机,她手下的猛将太少,除去苏慕蓁,其余那几位有些情分的大多年事已高,确是需要添些心腹。只不过—— 她回过头瞧了瞧自己副将,那个一听大周有难便自请出征的叠州刺史丘神绩,这个上辈子被她母亲兔死狗烹的残忍走狗。心倏然凝重下来,她思量着丘神绩好权欲,为了功绩他可以残杀数千无辜百姓夺作自己功勋,这样的一个人在身边,确是隐患,不若寻个时机将这人一起除去。只是还望在她下手之前,征程不要出大差错。 抬眸望向高墙上的母亲,李令月握着女皇赠予的节钺低首施礼,马栓轻拽,她带着一众大军浩浩荡荡离了东都。 眼瞧着女儿的身影渐渐模糊,高高在上的女皇忽而背过身子,艳阳照映着她的脸庞,幽深的眸里泛起盈光,她挥去前来搀扶的侍女,径自踏下高阶,内心里软成一片:阿月,你定要平安归来。 ※ 大军一路北行,纵是紧赶慢赶,行至云中古城时亦是用了一月兼一旬。云中古城处在大周与后突厥边境之地,昔时人数便少,此时一赶上战乱更是鲜有人烟。李令月带着大军驶入城内,少顷便见着前来迎接的安北都护府官员。 官员罕少,为首的是个中年汉子,留着一脸络腮胡,看见队伍领头是个女子,不禁微微一怔,但还是恭谨行礼拜见了他心里觉得有些可笑的主帅公主,“安北副都护卫达廉见过公主,温水已然备好,还请公主随臣回府稍作歇息。” 李令月暗哂,心道自己这光明正大的女子身份还真是会惹人轻视,她赶了一路,风吹日晒就为了过来泡个澡么?心中不虞,李令月的面上却仍挂着得体笑意,她轻轻颔首,道:“卫都护有心了,若是在应敌时亦如此,那本帅便无忧了。” 她觑着那个笑容越显勉强的汉子,心道这人还知些脸面,没像都护那样拼死抗敌,从延海西之同城退居云中古城,避敌百里仍知羞耻。她来之前便从沿路百姓那里打听了安西都护府的事,得知那时事态危急,突厥攻势猛烈,敌众我寡,战势堪紧,卫达廉未同都护一样执意死撑,而是带着少数将领将百姓安置到内陆,也算是形势所迫,算不得什么叛国的大罪。之前这么说也不过是想给他个下马威。 扬起手止住卫达廉即将脱口的解释,李令月吩咐道:“将士们一路奔波也倦了,将温水留给他们,再置些简易小菜。我和苏将军出去探探,少时便归,勿须留候。”说罢,她便转身去了。 ※ “公主。”一路风餐露宿,方至边土便又马不停歇地打探情境,苏慕蓁对这个自幼锦衣玉食的贵公主有些担忧。 然而这位贵公主却不以为然,仍自顾自地看着地情,“慕蓁勿要多虑,你受得,我便也受得。这儿人迹鲜少,风干露重,昼夜温差虽大,但沿路不乏溪流,且土地肥沃,倒是个适合耕种的好地方。” “是。”公主这样洒脱,倒是令苏慕蓁倍感欣慰,她目露赞许亦步亦趋地跟着对方,俄而,却倏然见着草木高深处藏着匹灰黑色的狼。棕色的眸子阴损而凌厉,苏慕蓁对李令月唤了声,“公主小心。”身子一转,护在李令月身前,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狼这种动物,她以往出征时见的多了,知道他们鲜少独行,只怕附近还藏着几匹。 李令月对狼也有一些了解,大抵是这种动物很狡猾,若被啃噬恐会殒命之类的粗浅知识。她狩猎时曾射杀过狼,故而对这种动物并未十分畏惧,目光在四周逡巡着,她突然发现在那只灰狼身边竟藏着一角衣衫,颜色发棕和土衬在一起委实不易发觉。 “慕蓁,那里好像有人。”李令月盯着衣角,淡声说着。 苏慕蓁也将目光挪了过去,之前她只顾盯着狼群,未注意那一角衣衫,此时听公主提醒,脑中不知为何浮现出突厥女子的妩媚英姿。鬼使神差般向前走去,她将银枪竖在身前,等待着狼群作难,未想方走两步,耳边便听得一阵梭梭声,身旁的那些狼群竟兀自散了。 李令月挑了眉毛,苏慕蓁却也觉得讶异,她扒开草丛,倾身探去,竟真看到一位做着突厥装扮的女子。女子身材倾长,轮廓分明,只是衣衫褴褛,身上遍是血污。会是她么?苏慕蓁摒了呼吸,她低身擒住女子下颚将她的脸别了过来,面颊点点乌青,唇角垂着血痕,然而那眉眼却亦是精致昳丽。 “是她!”苏慕蓁凝视着那张熟悉的脸,心尖蓦地一颤,同李令月告了声罪,揽起女子便向府衙赶去。 第63章 匆忙赶回府衙,苏慕蓁来不及同下属多说,只差遣他们去寻军医,夺门便进了厢房。将女子安置在榻上,她觑着那因划伤而若隐若现*,想到之后的军医将要将它看到眼里,心中便不是滋味。眸光在女子身上逡巡,脸颊不知为何便红了起来。苏慕蓁别过身子,强迫自己将眸子阖上深深吸气,待平静过后,却也未转身只用余光瞄着边角,将被褥一扬,结结实实盖在女子身上。 做过这一切后,她方才觉得有些安心,但一想到军医需要把脉,却又蹙起了眉头,撩起被角将女子的纤纤细腕露出。她看到女子手腕上沾着泥土,从怀里摸出临行时妹妹赠予自己的巾帕,在铜盆里浸了浸,半蹲着便为女子擦拭起来。 “火急火燎地赶回来,我还当你是为了给她治病,怎么连军医也未请?莫非是瞧人家是个娇滴滴的小姑娘,不忍让军医碰了?” 调侃的话语飘入耳内,听得苏慕蓁一阵羞赧,之前她听到声响便抬起了头,一见是李令月,心里的警惕消了下去,取而代之的却是惊惶失措,她为一个陌生女子涤手被公主瞧见了,此外公主的揶揄竟真衬了她的心思,虽然在她看来榻上女子并非是个娇滴滴的小姑娘,但她确实不想让外人碰她,尤其是男人。 “公……公主。”缓缓直起身子,一向坚定的目光倏然飘忽起来,苏慕蓁躲避着李令月的审视,讷讷道,“臣已经唤了军医,只是还未至。” “这样啊。”李令月凝视着苏慕蓁,看着她一手提拔的女将军语带娇羞,心里哑然的同时却也不由得暗自警觉,她方才注意过那个突厥女子的衣物,虽然被铁器划伤,但看衣料应当也是贵族女子才可享受的规格,那个突厥女子不简单,慕蓁对她这样上心,莫非两人是旧相识? 正思忖着,李令月却听门外有人禀报说是军医来了。她将眼底的思虑隐去,对抬起头示意她的苏慕蓁笑道:“她是你救得,余下的事我便不插手了。你将她安置好后,来寻我趟便是。” 苏慕蓁一怔,这才意识到自己此番冲动已然惹了他人非议,颔首道了声,“是。”恭送李令月出门后,她方才直起身,对侍立在一旁的军医道:“劳烦你帮她诊诊脉,若无大碍,你将伤药留下便可以走了。” 军医花白的胡须一抖,抬眸看着这个他们心中“杀神”一般的少年将军,只觉他虽然还同以往一样言语温和,只是那双眸子里的冷厉,却是怎么藏都藏不住。他们的“杀神”将军竟然有了意中人,真是难得呦。 军医走近,看到榻上的异国女子,眸光一亮,暗道:小苏将军原是好这口,难怪京都多位贵女提亲他都敬谢不敏,确是个独特的美人啊! “待老朽为娘子探脉。”军医领命,拈着两指为女子诊脉,俄而,他抬起头见苏慕蓁一副关切模样,捋须笑了笑,“并无大碍,只是劳累过度外加受了些风寒,服几副药便好。” “有劳刘司医了。”苏慕蓁绷着的脸松了下来,眼看着军医要走,忙唤道:“且慢。”她外伤的药还没要呢。 军医止步,回身对她施礼道:“将军放心,稍后老朽会着人将外伤药一并送来。” “如此……便多谢了。”苏慕蓁下颌微颔,神色略显赧然。 未过多时便有人将外伤药送来,同苏慕蓁说服用的药尚在煎,让人醒了后知会他一声。苏慕蓁颔首,接过药便将人请了出去。将门扉掩紧,她回过身看向榻上昏睡中的女子,面颊又不禁红了。她虽是女子,但除去妹妹之外还真未同他人这般亲昵过。 捻起被角,苏慕蓁看着女子身上的道道血痕,为了上药方便及不错失伤口,心一横,利落地帮她除了衣物。侧身坐在榻上,她将女子倚在自己肩上,小心翼翼地为她上着药,纤指摩挲在女子的裸背上,苏慕蓁的眸光染上怜意,女子的背上横着三道长刀印,血肉横翻,最深的竟已可见骨。 她究竟经历了些什么?轻手敷着伤药,苏慕蓁的目光竟有些湿润,她倏然发现除去那三道横着血水的刀伤,女子身上大大小小的伤不计其数,有些尚且青紫,有些却已经结疤留痕,永远刻在了她的身上。 早先的窘然被怜惜取缔,苏慕蓁把女子搂在怀里,细心包扎着,待到伤布已近成衣,她方才站起身,将女子安置回去,重新用被褥遮住。昏迷当中,女子的眉头自始至终便未松开,苏慕蓁俯下|身探出食指抚了抚,柔声喃喃,“是战乱害了你吧?不要怕,唐……不,是周军来了。我不会允许有人欺负妇孺,你会好起来的。只是,等你醒来怕是又要说我是登徒子了吧?” 低眸觑着眼前的异族女子,苏慕蓁的嘴微微勾起,想她如今做的事倒真是落实了“登徒子”的名号。 ※ 同士兵吩咐好没她允许不准任何人踏入房间后,苏慕蓁方才去寻了李令月,她到那时,李令月正持笔在案上书些什么,见她来了,却也只是轻轻一笑,“慕蓁来了,坐。” 苏慕蓁谢过,寻了个偏位坐下,见公主一直盯着案上的字不语,心里透出一丝不安,她如今的一切都是李令月赐的,她也心甘情愿为其驱使,只是若那人怀疑了她的用心,从而害到了凝儿可怎么办?她倏然站起身,同李令月抱拳道:“公主,那个突厥的小娘子……” 李令月抬起了头,道:“她和你是旧相识吧。” 苏慕蓁颔首,李令月又道:“你在战场上认识的?” 苏慕蓁斟酌回道:“臣与她算不得相熟,也仅是在边疆孤山有过一面之缘。” “哦?”李令月饶有兴致,抚着腰间的香包,眼里带出几丝眷恋,这香包是临行前上官婉儿怕她风餐露宿无法洗涤,特意缝来为她遮蔽异味的。她笑道:“孤山佳人,听来倒很是有趣,不妨说予我听听。” 苏慕蓁恭声领命,将之前巡视偶然发现女子,并被女子咬了一口的事告知给了李令月。李令月听罢,暗忖道:能同苏慕蓁对得上的女子都不是普通人,那个突厥女人布料华贵,若非落难贵女便就是个奸细。她拿眼睛瞄了苏慕蓁手背一眼,勾唇笑道:“慕蓁,你与那位小娘子还真是有缘。不过,你既也说昔时对她存了怀疑,如今她身份未明,也勿要失了警惕。” 苏慕蓁颔首应声,“是。臣省得。臣已经派人看住了她的居所。” 额首轻颔,李令月知道苏慕蓁虽对女子动了些心思,但她素来识大体,不会因小失大,便也安心让她去了。 临行前,苏慕蓁走近对李令月施了一礼,也就因着这次靠近,她方看清案上究竟书着些什么,那是一首五言律诗—— “叶下云中城,慕君余万里。 夜凉残被寒,孤影望锦屏。 欲请星伴月,贪封洛阳书。 书我心中意,愿君长安好。” 竟是依着上官婉儿的《彩书怨》改的诗词,虽用词不如上官夫子高明,但诗中蕴含的情意丝毫不少。公主很在意凝儿的夫子啊!苏慕蓁瞧着公主盯着墨迹的笑容,猜想她应是想到了上官婉儿,心里为之动容,低垂的眸里泛起柔意,悄声退了出去。 ※ 东都,洛阳宫。 红窗月下美人顾。上官婉儿拥着小玄儿同苏慕凝闲聊着,她的头微微扬着,目光觑向九重天上的明月。她怀里的小玄儿似是被她带动,竟也睁着懵懂的大眼睛跟着仰望。 苏慕凝见玄儿的表情滑稽,禁不住掩唇淡笑,她跟着二人的目光望去,只见明月孤悬,高不可攀,着实像极了洛阳宫里的贵人们。先生是想公主了吧?也对,公主乳名阿月,也难怪先生见到月便想起公主,就像她一看到草木茂盛的园子便会想起自己的姐姐。 目光从夜空下垂到窗边,看着风中飘零的落叶,苏慕凝的神色倏然空远起来:姐姐,不知你如今可安好?有没有再遇到那匹会咬你的狼? ※ “嗷呜——” 静夜里倏然响起一声狼嗥,苏慕蓁眉峰一颤,打着瞌睡的脑袋瞬间清醒,她猛然抬起头,一见榻上的女子仍处在昏迷当中,心里不知应放松还是惆怅,便又站起身,向门外的士兵询问:“哪里来的狼嗥?” 士兵们也有些茫然,“突厥多狼,但此地乃在城内,四处围墙且有人把守,怎也会有狼?” 苏慕蓁蹙起眉头,叮嘱下属看好住所,持着银枪走了出去,方才听声大致在东边,她沿路赶去,终于在朱红大门外见到了几闪绿光。守门的士兵见着野狼均是一怔,纷纷严阵以待,苏慕蓁赶到那时,正有一人挽着弯弓向狼群射了一箭。 “嗖!”箭簇如风,来势汹汹,狼群闪着碧绿的眸子,直视尖峰,待到弓矢临近旋即向四周跃去,便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躲了过去。 挽弓的士兵嗤了一声,还要再射,却被苏慕蓁拦住,“等一下。”向前行了两步,苏慕蓁站在士兵前方,冲狼群喊了一句,“她没大碍,正在府上修养,你们回去吧。” 头狼轻嗥一声,耸耸头,转身带着群狼走了。眼前的景象太过玄幻,士兵们不由惊叹,对苏慕蓁钦佩不已,“苏将军真是神了,竟连这些狼都能说退,不愧是我军将领!” 苏慕蓁讪笑推却,她对此实不敢当,之前这么做也不过是尝试,她觉得女子每次都有狼相伴,那些狼没准就是女子圈养的,来此也可能是关心女子,没想竟真让她猜中了,倒是有趣。淡笑着向府内行去,苏慕蓁没走几步竟又遇到闻声赶来的李令月,遂对其施礼道:“公主。” 李令月颔首,“慕蓁,可是之前的那些狼群前来寻那位小娘子了?” 苏慕蓁感慨李令月的一针见血,恭声回道:“依臣愚见,大抵如此,不过臣已经将它们赶走了。公主请安心歇息。” 李令月“嗯”了一声,转身入了房门。苏慕蓁便又向自己的房屋行去,一个怪异的念头浮了出来,她突然怀疑那些狼是不是为了女子离开使得声东击西之计,心里一阵惊惶,她三步并两步地赶了回去。 屋外守门的士兵状态如常,苏慕蓁知晓并无异常,心下稍安却还是谨慎地问了句,“屋里可有声响?” 士兵摇头回道:“未曾听闻。” 苏慕蓁颔首,推门走了进去,看到榻上那抹身影仍旧安然睡着,她舒了口气,依着床边木凳坐下,凝视着女子微翘的唇,她噙起了笑,心想:看来恢复的不错,她都会做美梦了。心彻底安了下来,彻夜的疲倦渐渐侵袭,苏慕蓁不禁打起瞌睡,头低垂着,她的眼帘上下打仗,正当她败于睡意,将眸轻阖时,耳边突听一记风声,她感激有人对她伸出了手,眼眸未睁,她的手便将那袭来的暗爪擒住。 “啊,是你啊?” 睁开眼,她便见着榻上女子勾着唇角看着她,撇嘴嗔怪道:“你倒真是个登徒子。” 苏慕蓁的眸光带起暖意,只是脸上却仍紧板着,“你醒了,我去唤人传药,你好生歇着。”她起身要走,手却被女子牵住,面上不由一红,她坐了回去,眼看女子攒着她的手,摩挲着她手背的牙印,她的心就开始颤栗,她不习惯与苏慕凝之外的人亲近,但却因女子重伤不忍推拒。 女子的面上闪过一阵怜惜,抬起头却带了几分怨懑,她质问道:“我身上的衣服是你去的?” 苏慕蓁再绷不住,彻底红了面颊,她垂着首,轻轻道了声,“嗯。” 女子哼了一声,又问:“药也是你上的?” 苏慕蓁用鼻音再度“嗯”了声。 “登徒子!”女子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话音不大,却听得苏慕蓁面红耳赤,“对……对不起。” 苏慕蓁的道歉声若蚊蝇,女子正想冲着手背再咬一口解气,听到这话却不由平息下来,她抬起头侧着面颊瞥向苏慕蓁,只见那位小将军清秀的脸上满布红晕,如同盛开的格桑花一样可爱诱人,令她不由得想将那人逗上一逗。 “好了,看在你救了我的份上,我就不咬你了。不过——”眼眸瞄着苏慕蓁的一举一动,突厥女子促狭笑道,“我们突厥女子虽然不像你们中原人那样重视名节,但你看了我的身子,难道不需要负责么?” 泛红的面颊因为这句话低得更深了些,苏慕蓁嗫嚅道:“这……我……我……” “我什么?你想赖账?”突厥女子扬起下巴,捏着苏慕蓁的手暗自加劲,“难怪阿娜1说中原男人多不可信。哼!登徒子!” “……”女子手劲不小,苏慕蓁吃痛得皱起眉头,然而却也因理亏强忍着没有发作。她不出声,突厥女子见了倒觉得有些心疼,真是个有趣的中土小将军啊。她松开了手,苏慕蓁旋即将手收回,揉搓着低声喃喃:“我……我去给你热热汤药。” 她起身要走,却又被女子拦住,“回来。太晚了,明早再说吧。”听说中土的药都很苦,她才不想喝。 苏慕蓁坐了回去,犹豫地问她,“你的身子……可还受得住?” “没事。”女子笑笑,看苏慕蓁还要起身,又拉住她的手,撇嘴道,“又怎了?还走?” 苏慕蓁低眸觑她,“我去帮你拿些吃的。” 苏慕蓁的说话的声音小,女子听了又不禁莞尔,她在荒郊野岭里躺了许久,确实饿了,就应了苏慕蓁的话,放她出了门,“去吧,拿些现成的就行,挺晚的了,不要打扰别人。” “好。”女子的话听得苏慕蓁甚是舒悦,点点头,她便出了门。 须臾后,苏慕蓁端着一面碗汤走了进来。女子探了探碗边,发觉有些烫手,便问她,“不是不让你打扰别人么?怎么还让人家生火。” 苏慕蓁顺着榻边凳子坐下,避开女子的目光道:“是我生的火。你吃吧。” 女子一怔,看着面前扭捏的中原将军,眼眸眯成一条线,脸上尽是笑意,伸手想要将苏慕蓁手上的碗握住,可手一伸出来,她便止了举动,垂眸看着自己只余伤布的身子,她突然觉得体力不支,连碗都端不起来,复又将手缩回,瞟着苏慕蓁道:“登徒子,我受伤了,你喂我吧。” “啊?”苏慕蓁惊得抬起了头,看着女子仰着头一副理所应当的模样,不由苦笑,“好吧。”她端着碗,拿着筷子一口一口地递向女子。女子慢慢吃着,吃了两口后,她又让苏慕蓁给她舀了勺汤,“嗯,虽然淡了点,但也不是吃不下去。” 苏慕蓁哑然,继而为她夹着。女子又吃了两口,便表示好了,她让苏慕蓁给她拿绢帕拭干嘴角。苏慕蓁摇摇头,倒也纵容地做了。女子勾起嘴角餍足地笑了笑,“谢谢你,登徒子。对了,你找到我的时候,看到我的那群小狼崽了么?” “嗯。”苏慕蓁点了点头,“方才他们不放心你,还跑到府外打探。” 女子脸上一惊,惶然问道:“那你们没伤它们吧?” 苏慕蓁笑着安抚,“放心,他们这么聪明,不会有事的。我将他们劝走了。” 女子松了口气,“那便好。谢谢你,登徒子。” 苏慕蓁见她微笑,便也跟着笑道:“随手之劳罢了。那些狼是你养的?” “不是。”女子摇了摇头,深邃的眸里闪着柔光,“应该说,是它们养的我。” 苏慕蓁怔住,她望着女子,踟蹰着不知如何开口。女子倒善解人意地接了口,“很惊讶吧?我从小是和狼在一起的,直到阿娜找到我。” 苏慕蓁目光微涩,心道:难怪她身上这么多伤,怕是自小时和狼群在野外伤的。女子觑了她一眼,笑道:“别这样看我,这没什么好可怜的。我们突厥人以狼为图腾,能和狼这么亲近,不知多少人羡慕我呢。” 苏慕蓁抿唇淡笑,看女子这么坚强,反而越发怜惜起来,女子已醒,明日公主便会对她盘问一番,若是答得不对,只怕公主不会留她。心中一阵忧虑,她不由开口问道:“看你的衣着,从狼群里找到你的应不是一般人吧?” 女子瞄着她,淡哼了声,“你在套我话么,登徒子?” 苏慕蓁忍俊不禁,这女子还真聪颖。她笑道:“我只是想知道该如何称呼你。” 女子盯着苏慕蓁的双眸,探寻她眼底深意,待发觉那里仅有温柔笑意后,撇嘴回道:“罢了,说来我现在也算是你们唐军的阶下囚。今天不同你说,明天也许就有人对我威逼利诱了。这样好了,只要你许我一起铲平阿史那骨笃禄部族,我便将我知道的都告诉你。” 阿史那骨笃禄是后突厥的颉跌利施可汗,可是这次苏慕蓁出征所要征讨的对象,要铲平他正和她意,女子是突厥人也许正是求而不得的助力,她不会拒绝,“好。我答应你。” 女子弯起唇角,笑靥灿若娇兰,“登徒子倒是爽快。你放心这交易不亏,我叫阿史那馥离。” 阿史那是突厥可汗的姓氏,向来都是贵族才有的姓,倒也合了苏慕蓁的猜测,礼尚往来,她也将自己的名讳报了,“我叫苏……苏秦。” “我知道。”阿史那馥离勾着唇角,瞥着苏慕蓁道,“大唐近来最英武的小将军,我突厥近来最畏惧的煞星,也是多次轻薄于我的登徒子。” 她如今是脱不了登徒子的称谓了么?苏慕蓁讪然,“如今应称大周了。” “哦。我倒忘了,你们中土女主临朝,倒是给天下女子长脸了。”阿史那馥离目露崇敬,她瞟了苏慕蓁一眼,眸色暗昧不明,“女子何必不如男,对不对,苏将军?” “是。”苏慕蓁应和,心里正感慨那人不再唤自己登徒子,未料对面便又传来一声,“登徒子,夜这么深,你困不困?你若是倦了,我们可以先休息,明日我再给你讲故事。” 苏慕蓁哑然,只觉这女子说话真是有趣,她虽然原本有些倦意,但同女子说了几句倒是渐渐清醒了,便摇摇头,“你说吧。我听完再去歇息也不迟。” 阿史那馥离啧啧舌,“中原人还真是有精神。”她向里面挪了挪,冲苏慕蓁努了努嘴,“上来吧,我给讲一会儿了,你就当睡前故事听好了。” 事情转变太快,苏慕蓁一时难以接受,不由怔然,“这……” 见她推脱,阿史那馥离又撇了撇嘴,“天都快亮了,你还打算回去?过来,看都看了,摸估计也摸过了,你还担心什么?反正都是要负责的。” 苏慕蓁张口结舌,脸颊不经意便红了,“我……我依在这里便好,你说吧。” 阿史那馥离瞟她一眼,嗔道:“叫你过来就过来,我一直躺在这儿累了,想要个东西靠,你还扭捏了?哪里像个将军?” “……”苏慕蓁觉得自己又被女子将了一军,她救回来的大抵是位姑奶奶吧?真是难伺候,还硬逼着她去做那“登徒子”。苏慕蓁叹了口气,见女子一副不依不饶的模样,只好褪靴斜倚在了榻边。 阿史那馥离翘起眉头,得意地挑了挑,她半撑起身子在苏慕蓁的身上蹭了蹭,寻了个舒适姿势枕了上去,“好了,不许动了。你想知道些什么,一个个问吧。” 女子的脸贴在她的肩上,只要低下头便能看到那长而卷的睫羽,苏慕蓁心中悸动,面颊泛红耳朵也现出赤色,“你为什么会出现在城郊,可是阿史那骨笃禄伤了你?” “哼,不是他伤的,不过和他脱不了干系。”碧色眸里闪过一丝狠绝,阿史那馥离寒声道,“这事说来话长,我慢慢跟你说——” 阿史那馥离自幼与狼群同吃同住,直到九姓铁勒思结部族的可敦发现,才从荒野回到人群。那时她大抵四五岁,一身泥污,不谙世事,便就连普通的食宿都和狼群一样,将脸直接趴在碗里,大口吞噬,不说礼仪,便就是一丝女儿家的特性都无。若是有人靠得进了,她便觉得处境堪忧,猛扑过去就要咬人家。 这样一个举止粗暴的小姑娘自然不会惹人喜爱,馥离在穹庐2里住的并不愉快,她总是想要逃跑,可每次跑出去的时候,她都会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那是将她带回来的女子阿史那柔真,和其他的人不同,这个女子不会将厌恶的表情摆在脸上,亦不会露出惶恐模样,对她退避三舍,相反每次都会对她露出笑意,张开温暖的双手将她揽入怀里。柔真的声音很柔,怀抱很是温暖,小小的狼姑娘从未被人这样对待过,呲着的牙不由慢慢松开,她懵懂无知的心也暖和起来,歪着身子将自己的脑袋靠在了女子身上。 柔真就这样搂着她,抚着她那杂乱的头发,温和地笑着,“小丫头,我给你起个名字吧。叫馥离好不好,正配你。” 馥离和突厥的狼同音,小小的狼姑娘听不懂,但却觉得那个女人笑得很美,美得她不由笑了笑,憨憨地点了点头。 从那天起,她便有了名讳——阿史那馥离。女子的温柔让馥离有了眷恋,她不再想要离开,且渐渐恋上同女子相处的时光,她喜欢依在女子怀里,听她讲解故事,喜欢被女子攒着小手,一笔一划地书着字体,女子给了她安逸,她第一次体会到有母亲是什么样的感觉。那是狼群所给不了她的温情。 年复一年,在女子的悉心教养下,馥离出落得越发水灵,她身姿修长,落落大方,引得无数部族儿郎钦慕,但因着自幼同狼相处,她的心依然带着野性,却是令他们望而生却,不敢对这个骁勇善战的小姑娘大肆追求,怕招的人家不满,一记长鞭弄个血流成河。 柔真多年无出,思结可汗便将馥离当做自己的独女,馥离感慨两人的恩情,亦将保护部族视为己任,她多次同思结可汗出征,凭着狼群侦测外加利落身手,倒也对战事多有相助,立下了赫赫战功。 因着东|突厥可汗归顺大唐,思结部族近年甚是安逸,除去西突厥外倒也并无纷扰。馥离也便安心处在部落里,享受着可汗父母的宠爱,但前两个月,这一切却彻底破碎了。她的部落遭到了邻邦侵袭,那是哥舒勒带领的后突厥部族,他刚掠夺过契芯部族,如今又来骚扰他们。 思结可汗立刻带着群众抗击,馥离亦竭力保护部族,然而哥舒勒带领数万大军,人数已近思结部族的两倍,即便几人拼死相抗,却还是不能与之敌。馥离还记得自己昏倒前最后一个场景,她拿着长刀横批向了哥舒勒,哥舒勒臂间衣物撕裂,留下一道猩红刀印,下一刹那,她跨下骏马便被箭矢击中。马鸣嘶吼,她身子不稳飞身下马,俄而便被一群敌军围住,心知情势不妙,她咬着牙劈砍着前方敌兵,鲜血在眼前弥漫着,那里有敌军亦夹杂着她的,敌人太多,她顾了前方便失了后方,身上的伤口越加越重,神智开始有些模糊,她透过人群看向被哥舒勒一刀击毙的可汗,泪腺瞬间崩溃,狼嗥在口间蹦出,她撑着最后一丝力气嘶吼搏杀。 鲜血混着泪水在脸上纵横,馥离的力气终被抽空,双腿失力,她半跪在地,眼看着敌军临近,不由绝望地阖上了眸子,她终还是赶不回去保护阿娜。 “阿娜,博吧。3”目光迷离起来,她的耳边突听一片狼嗥,四周的敌军似是惊惶,她撑着眼皮去望,却见着同自己相伴的狼崽子们一个个呲牙涌了进来,猛扑在敌兵身上撕咬着,唇角无力地牵起,她翻身跃上临近的一匹大狼,在敌方的怒吼中,又挨了几记,颠簸着没了意识。 “大致便是这样。”阿史那馥离仰着头,空洞的眸里含着一抹期冀,“阿史那骨笃禄为了扩宽自己的疆土,不顾旧日情分对我们这些九姓铁勒下毒手,这个仇我一定要报。登徒子……”她转过头,望向苏慕蓁的眼里闪着祈求,“阿娜同骨笃禄是同宗,她一定不会有事,对不对?博吧我没有护住,我不能再让阿娜陷在困境。” 阖上眸,这个素来乐观的女子竟满是怅惘,晶莹的泪珠顺着面颊滑下,滴在苏慕蓁的心尖,苏慕蓁心头一颤,伸出手将女子揽在怀里,柔声抚慰着,“她会没事的。明日我便向公主说明,我会帮你将可敦救回来。” 湿润的眸子睁开,馥离贴在苏慕蓁的身上,勾唇笑了笑,“原来你不是主帅啊。不过谢谢,登徒子。” 总算恢复了原样。苏慕蓁面上带笑,感觉自己的衣袖被人扽了扽,她低下眸子,便见着阿史那馥离盯着前方道:“作为回报,我会带着我的部族一起参战。九姓铁勒是杀不尽的。” “嗯。”苏慕蓁看着馥离眼里的坚毅决绝,欣慰地笑了笑。 ※ 翌日,李令月正在用早膳时苏慕蓁便来了。李令月舀着碗里的白粥,对行礼的苏慕蓁笑道:“慕蓁一早便来了,可是那位小娘子醒了?” “是,昨夜便醒了。如今正睡着。”苏慕蓁微弯了弯身子,“臣有一事相求,还望公主应允。” “哦?”李令月听前半句便觉那女子牵了苏慕蓁的心,她不露声色,只瞥了眼身旁座位,“还未进膳吧?坐下来,我们边吃边说。” 苏慕蓁觑着李令月深邃的眸子,颔首领命,她无心吃食,便只恭声道:“公主,那位小娘子名唤阿史那馥离,是东|突厥九姓铁勒思结部落首领的养女,思结部落前些时日被阿史那骨笃禄这个贼人派兵突袭,思结可汗寡不敌众,已经不幸逝世了。” 李令月持箸的手一顿,她望向苏慕蓁道:“你想求我允你带兵去思结?” 苏慕蓁颔首,她站起了身抱拳道:“思结可敦生死不明,还望公主恩准臣带兵前去查看。” 李令月觑着碗里的白粥,思量道:“后突厥的人此时应还在思结,能将思结部落伤成这样,他们的兵力应当不弱,那个小娘子的身子何时能恢复?” 苏慕蓁回道:“依臣愚见,至少还需一旬。” 李令月斟酌着,若阿史那馥离所说为真,那后突厥近日必将攻向多览噶等部,多览噶北面是同罗部族,同罗部族的首领素来亲中土,亦是最早归顺大唐的铁勒部族,若得他相助,两面夹击倒是能将后突厥大军给予重创,不过那个小娘子的话当真可信么?李令月未置可否,“慕蓁,等那位小娘子醒了,你知会我一声,我去瞧瞧。” “是。”苏慕蓁知晓李令月心中仍存顾忌,躬身退了出去。待她走后,李令月便对下属吩咐,“着几个人去思结看看。” 晌午日头高升之时,苏慕蓁前来禀告,说是阿史那馥离醒了。李令月心道这丫头心还真大,在周军营里还能睡得这么安稳。她嗯了声,起身赶了过去。 “思结郡主,睡得可好?”李令月笑着问好。隔了一日,阿史那馥离的面色已然恢复了些许,虽仍无力的依在榻上,但好在身上不再只是伤布,多了件白色深衣,她听出李令月话里的打趣,不卑不亢地回道:“为了早日康复,我自然要多睡些时辰,否则怎好为公主您效力呢?” 倒是朵带刺的花儿,难怪引得慕蓁青睐。李令月颔首,前行两步坐在床榻边的木凳上,她端详着女子的异域模样,笑着问道:“我听苏将军说,你希望我们出兵去思结?” 阿史那馥离觑了李令月身后的苏慕蓁一眼,眸里闪着亮光,她的态度瞬时温顺下来,“是,我阿娜尚在思结,您若能帮我将她救回,我必效犬马之劳!” 这个态度令李令月觉得舒服许多,她温声回道:“思结既已归顺我朝,也便是我大周的子民,我帮你救思结可敦也未尝不可。只不过……” 她话未说完,阿史那馥离便插了口,“您怀疑我的身份?我愿向蒙哥·腾格里4起誓,若我所说有一句假话,天打雷劈不得好死!”目光坚定,她说得从容,苏慕蓁在一旁听了却是恨不得上前堵住她的嘴,“公主……郡主救母心切,请您相信她。” 李令月瞥苏慕蓁一眼,神情不着喜怒,她试探的神情令苏慕蓁心头微怔,自己竟又一次失态了。苏慕蓁垂眸暗叹,静默着不再言语。 李令月叹了口气,苦笑道:“我的话还未说完,你二人何必如此激动?” 两人复又讶异地望向她,李令月轻笑道:“我要说的是只不过我对这边地形不熟悉,要救他们,怕也需要你带路。” 阿史那馥离欣喜而笑,感激地看向李令月,“真不愧是大周朝第一位出征的公主,还请您尽快准备,不出三日我便可同行。” 不出三日?这丫头还真是拼命。李令月正感慨着,耳边便又听到苏慕蓁沉不住气的声音,“你伤的这么重,还是不要逞强了,多歇些日子,我先去思结帮你看看便是。” “哪有这么娇气?”阿史那馥离撇了撇嘴,她盯着苏慕蓁道,“我可是在狼群长大的,生命力最是顽强,这点小伤不碍事,不必担心,登徒子。” 苏慕蓁红了面颊,她小心翼翼地觑向李令月,果不其然见着公主正揶揄地打量她,“登徒子?” “公主……”苏慕蓁赧然,直想顺着地缝钻进去,可她旁边的突厥女子却还往里添话道:“太平公主,您是周朝主帅,这位苏将军多番轻薄于我,便不应负责么?” 李令月看了眼面红耳赤的苏慕蓁,哑然失笑道:“应该。你放心,我会让她负责的。”只要你并非奸细。 第64章 翌日,阿史那馥离急于寻觅母亲不顾外伤未愈便下了地,她三步并两步地向外走着,没想刚到门口就被守卫拦住,劝她回去。突厥人大多性子直爽,阿史那馥离更是个中翘楚,她不是傻子,看得出中土人在提防她,当即便和守卫争辩起来,嚷嚷着想要出去见苏将军,但无论她怎样说,守卫就是不让步。心里的火烧了起来,阿史那馥离扬起了手,她正想给守卫一个教训,未料苏慕蓁便来了。 “郡主!”眼瞧突厥的狼女郡主动了脾气,苏慕蓁急忙跑了过去,阿史那馥离见着她,扬起的手收了回去,只是心火未泄,她的脸上依然带着愠色,目光斜觑,她哼了一声,道:“苏将军,你若不来,只怕我还见不成你了。” “郡主……”苏慕蓁大抵察觉出是守卫的效命惹了突厥郡主不耐,她不想让馥离将火迁到那些尽忠职守的士兵身上,就笑着关怀道,“身子可还好,怎生便出来了?” 阿史那馥离听她这话,心里越发憋闷,瞥着她就又哼了一声,“还不是想去寻你商量出兵之事。哪知您这的守卫都不让我出去,是怕我一个女人会带着狼群来害你们么?” 言语中的不满显而易见,苏慕蓁知道她误会了,便开口解释,“不是,郡主……” 阿史那馥离截口拦住她的解释,不虞道:“你莫不是忘了昨夜公主说了什么?她可以答应过让你给我负责的。你便是这样负责的么,登徒子?” 又是负责,又是登徒子,守卫两人听得互相默契对视,他二人这幅心照不宣的模样,直将苏慕蓁看得面露绯红,想到这事不久就会传遍整个军营,她的头就垂了下来,“郡主,可否里间说话?” 苏慕蓁话语低喃,明显是副羞赧模样,阿史那馥离看得哑然,紧绷的面容松缓下来,她“嗯”了一声,回身走了进去。 “郡主,你误会了,门外两人并不是要□□你,而是担忧有人闯入,扰你休息,才守在门外的。”苏慕蓁出声解释,只是说到最后也发觉了问题,她突然意识到自己仅吩咐守卫不让其余人进去,并未限制馥离的出行。看来公主还是不信任馥离。 眼看着苏慕蓁的眸里藏了几许无奈,阿史那馥离轻拍了拍她,“登徒子,你也不用为难,我知道你们中原人心机重,没关系清者自清,不过我这找你确实有些麻烦。不如这样好了,你搬过来?” “呃?”苏慕蓁觑着她,眸子瞪得大大的,眼里尽是诧异。她还没表态,那厢阿史那馥离就又说了一句,“不想搬过来?那我搬去你那里也行。”她上下打量着苏慕蓁,眸色暧昧又莫测,“反正你都是要为我负责的。” 突厥女子真是直白。苏慕蓁受不住,心道:若是馥离知晓她是个女子,回想起这些话来,怕是要无地自容,抑或是拿刀砍她吧?她讪笑道:“郡主,你怕是不晓得,苏某有疾,不宜同人亲近。若是苏某负责,只怕委屈了郡主。” “借口!”阿史那馥离嗤了一声,她瞥着苏慕蓁道,“有疾,你是不举么?” “……”苏慕蓁的唇角不由抽了抽,她本就是个女子,若按实情来说,她还真是不举…… “这……”这实难开口啊!苏慕蓁面露难色,话语也支支吾吾的。 阿史那馥离一见她这样,心里大致通晓,叹了口气,抬手拍了拍她,安抚道:“抱歉,我戳到你痛处了。” “……”苏慕蓁哭笑不得,不过好在馥离不再提及同居的事,否则她这女扮男装的身份只怕不保,也算是因祸得福。心里泛出一丝苦涩,她侧过身子,正想岔开这个尴尬的话题,未想余光扫到一抹嫣红,退到馥离身后细细一觑,这才发现那丫头为了救母亲,竟是连自己身后伤口开裂都不管,真是胡闹! 苏慕蓁斥了一声,“快回床上去,我给你换药。” 大抵是她声音还不够清冷,阿史那馥离并不在意,只随意道:“无碍,只是小伤,出兵才是大事,我们走吧。” “回去。”苏慕蓁寒了面色,言语清冽,不容置喙,同方才的窘迫模样截然不同,阿史那馥离看得一怔,倒是乖乖地坐了回去。 苏慕蓁跟着走近,她抬起了手,想到换药便需要替馥离解衣,动作便迟疑下来。阿史那馥离回眸瞥她,揶揄笑道:“怎么,不是说给我换药么,登徒子?” 苏慕蓁两颊绯红,低声道:“不若我出去寻公主来帮你吧。” 她正退去,手却被阿史那馥离钳住,阿史那馥离瞟她一眼,撇嘴道:“我可不敢劳公主大架,罢了。”她松开手,开始轻解罗裳,这豪迈举动看得苏慕蓁瞠目,她急忙转过身,背对着馥离,呼吸不由加速,“郡……郡主。” “可是你说要给我换药的。”阿史那馥离看着呆子般的苏将军,扑哧一笑,“看来我是要委屈自己了,登徒子,你注定要为我负责。” “……”苏慕蓁语塞,她觉得自己真是作茧自缚。 见对方还处在原地不语,阿史那馥离叹了口气,她劝道:“不是要上药么?你转过来啊。别想你们中土的那些道德礼仪,你就把我当匹狼好了。反正狼都是不穿衣服的。” “……”苏慕蓁无语,却是不由莞尔,“郡主,若是前面伤口无碍,可否请你趴到床上?” 阿史那馥离挑了挑眉头,“你莫不是要打我不成?” “……自然不是。”这位突厥郡主脑袋里都装了些什么?苏慕蓁啼笑皆非。阿史那馥离也改了口,“谅你也没这胆子。好了,我趴好了。你转过来吧。” 苏慕蓁调转过头,身姿婀娜,背脊皮肤白皙却并不光滑,那上面覆满白布,白布下遮着道道伤口,眼下正沁着血迹。苏慕蓁眉头一揪,小心翼翼地为她重新换药。 “呲。”药粉洒在带血的伤口,阿史那馥离不由吃痛,低声唉吟一声。这一声听得苏慕蓁手腕一抖,她关怀道:“很痛么?我轻点,别怕。” “嗯。”阿史那馥离蹭了蹭枕着的手臂,逞强道,“我又不是中土的弱女子,哪有这么娇气,你继续。” 苏慕蓁继续,阿史那馥离咬紧牙床尽量不让自己呼痛,须臾过后,苏慕蓁看着白布覆好的美背,舒了口气,“好了,郡主……”她轻声唤着,却发觉无人回应,探头去看,这才发觉阿史那馥离竟阖眸睡了。 明明身子虚弱,还这样逞强。苏慕蓁弯唇浅笑,她抚了抚馥离的头发,道了声抱歉,轻轻将她抱了起来。许是她的怀抱温暖,阿史那馥离贴在她身上竟不由蹭了蹭,那乖巧模样不似匹狼,反倒似只讨宠的小猫。 “馥离……”苏慕蓁不经意地喃喃,她低身将女子放在榻上,覆好被子,盯着那美丽的异国容颜笑了笑,转身走出了房。若是负责,似乎也很好? ※ 接下来的两日,馥离依旧嚷嚷着身体已好可以外出,苏慕蓁则软硬兼施,安抚着待她伤不裂时才可出行。待到第三日,两人又为这事争吵时,李令月走了进来,“怎生吵了起来?苏将军,你可是欺负郡主了?” “是!”苏慕蓁还未回复,阿史那馥离就插了话,“公主,您答应过我,她要负责的!眼下她就这么负责,每日占我便宜不说,还不让我出去救母亲!” 占便宜?李令月促狭地觑着苏慕蓁道:“这便就是你的不是了。” “公主……”苏慕蓁无语凝噎,若说欺负,这几日明显是阿史那馥离欺负她比较多。所谓的占便宜也不过是帮馥离上药。她的“不是”还真多啊。 李令月觑了她一眼,转过头对着阿史那馥离笑道:“不过郡主也是有些冤枉她了,苏将军虽然未允你出行,却是派了别人先去探了探。” 苏慕蓁垂下了眸子,自那日馥离禀明身份后,她便欲着亲信前去思结查探,未料下属禀告说公主已经派人去了,此时公主竟将功劳分给了她,这真是令她有些自惭形秽。 “是么?”阿史那馥离看着苏慕蓁,撇嘴道了谢意,“谢谢你啊,登徒子。真是的,你做了这事,为什么不一早告诉我,害我担心。眼下思结情况如何?” 苏慕蓁语塞,人她还未见到,自然不知结果,便求助似得望向李令月。李令月笑道:“人方才回来,苏将军还未见到。郡主,你的母亲还活着,此时尚在思结可汗营内。” “阿娜!”阿史那馥离目光炯炯,感激地看向李令月,“多谢公主!”回过头,她又冲着苏慕蓁欢喜道:“登徒子,我们这就起程去救阿娜吧!” 苏慕蓁不是主帅做不了这个主意,只得试探性地望向李令月,李令月对她二人笑道:“既然郡主救母心切,慕蓁你便带她去吧。” 苏慕蓁颔首,却还是有些担忧,她问阿史那馥离,“郡主,你的身子可受得了颠簸?不若我为你备辆马车?” 阿史那馥离不以为然道:“何须多此一举?马车跑不过马,你若实在担心我,不如——”她眉眼弯弯,目带揶揄道:“你搂着我,我和你同乘一骥好了。” “郡主……”苏慕蓁越发觉得突厥女子与众不同,实在令她无言以对。 这二人还真是登对。李令月在一旁瞧着这二人的欢喜模样,唇角一弯,她调侃道:“便就这样吧。苏将军,你同我来。” “是。”苏慕蓁觑了眼面露得意的阿史那馥离,憋闷地走了出去。她知晓李令月唤她出去,定是要商议出兵思结之事,未料除此之外竟还交给了她一个新的任务。 第65章 所谓新的任务不过是让她趁机将那几个惹到圣神皇帝的将军除掉,苏慕蓁听得眉梢微蹙,她清楚公主做这事的缘由,也明白触怒皇帝理应受到惩罚,但可惜她并非心机深沉之人,做不成那些阴谋算计,唯一能做的大抵也是让他们在战场上英勇逝去。 着副将带一路小队将公主的书信送至同罗,苏慕蓁便带着大军动了身。为了不让哥舒勒发觉,她将人马分为几批沿东西南三路前行,欲合北部同罗大军一起将其剿灭。 马儿微颠,苏慕蓁揽着缰绳的两手绷的直直的,她有些紧张,那个异族女子正同她面对面坐着,马身一颠,女子的身子便是一颠,时不时地往她的身上依去。此时马儿跑得一快,那女子竟整个人贴在她身上不动了。 “郡主。”女子的香软贴在自己怀里,苏慕蓁的心恍如鹿撞,她目视前方,神色木然道,“若是颠簸不适,不如我帮你换辆马车?” 阿史那馥离双手搂着苏慕蓁的腰,面颊藏在肩下,声音闷闷的,“不用,我没事,赶路要紧,你可以再快点。” 苏慕蓁愕然,出发时她便被这个理由拒绝过,不过那时馥离是背对着她,颠簸中馥离的背总是和自己的铁甲磨蹭,她见馥离吃痛,就又提议换马车,哪想馥离摇了摇手,撑着马鞍一跃翻了个身,却是面对面地坐在了她的鞍上。 马鞍不大,两个人的腿又十分纤长,未过多时,阿史那馥离就将腿架在了苏慕蓁的膝上,那时一向大方的她竟也不由红了耳廓。如今,为了赶路,她更是似个八爪鱼般趴在苏慕蓁的怀里,苏慕蓁怀疑馥离的脸现在也许同她一般都是发烫的。柔情在唇边化开,苏慕蓁觑了眼怀里的女子,轻道:“那好,我再快些,你睡吧。一觉醒来,我们便到了。” “嗯。”阿史那馥离抓着苏慕蓁的衣角,缓缓阖上了眸。她睡了一觉,醒来后未至思结,却已偎在苏慕蓁的怀里。这时天幕低垂,夜已黑,劳累了一日的周军业已扎营歇息。馥离看着披在身上的衣物,心里一暖,她觑着自己并不软和的大枕头,俏皮地笑了笑,“说什么一觉醒来就到了,登徒子你又骗我。” 偷偷瞄了眼周围的士兵,发觉守夜的兵士正向她这边窥着,狼一般悍厉地回瞪过去,她扭过头做贼心虚般依在苏慕蓁的怀里。 ※ 两日后,苏慕蓁的大军驻扎在思结边界,阿史那馥离知她在等同罗那边的消息,但却仍是心急如焚。苏慕蓁想要抚肩安慰,思及自己如今的身份却是止了手,只温柔笑道:“放心,我派探子去看了,你阿娜没事。” “嗯。”焦虑使得阿史那馥离答得心不在焉,她在帐内来回踱步,俄而忽然驻足道,“思结部族是杀不尽的。登徒子,我去寻他们,到时我们里应外合,一齐将哥舒勒屠了!” 见她转身便走,苏慕蓁担忧道:“郡主,你的身子……” “放心,你还没负责,我才舍不得出事。”下颔微扬,阿史那馥离笑得骄傲,“三日后,思结可汗营帐见。” 与此同时,思结可汗营帐里,阿史那柔真坐在昔日馥离的营帐里,睹物思人。哥舒勒掀帘走进,英伟的脸上泛出愁容,“柔真。” 阿史那柔真垂眸觑物,不语。 哥舒勒叹了口气,“柔真,同罗那边似是派兵过来了,唐军那边近日似也不安分,我看过不了多久这里便乱了。你要不要先回母家那里避一避?” 阿史那柔真扯了扯唇角,涩道:“母家?我的家早被你破了,可汗去了,馥离去了,我也该随着他们去了。” “柔真!”哥舒勒动了怒,他攒起柔真的玉腕吼道,“胜者王,败者寇。我们自幼相识,你何必一心念着那个向着大唐的刀下魂。柔真,我……我一直念着你。” 阿史那柔真瞥着她,目光清冷淡无人情,她勾了勾唇角,将手收了回去,别过头再不言语。 ※ 同阿史那馥离约定的日子到了,苏慕蓁亦在前日收到副将口信,说同罗大军已于今晨到达,择着四方势力,她篝火一扬趁夜带兵袭了过去。 大军从四面八方袭来,纵使哥舒勒兵力充足,也难挡四面围攻,更何况是夜大营竟走了水,早已乱作一团。军心一乱,哥舒勒扬着长刀应敌,心里却还挂念着营帐里的阿史那柔真,他一刀劈开挡在前方的敌众,看了看四周溃不成军的下属们,眉头一揪,咬牙冲进了帐内。 “柔真!”惊惶的言语在看到账内情景时瞬间哑住,他万没有想到已经被自己砍成重伤的阿史那馥离竟会出现在这里,目光狠戾起来,他一步步趋近馥离,“是你!你烧了我的营帐!” “是我的营帐才对,哥舒勒。”阿史那馥离护着母亲,冷冷地觑着对方。 哥舒勒狞笑,扬着长刀就向馥离劈去,馥离猛向后退,奈何营帐不大难以躲避,柔真急道:“馥离,快出去!”说着,拦在她身前将她向帐外推去。 “柔真……”哥舒勒急忙收住刀,冷峻的眸里透着股伤心,他叮嘱一声,“别出去”,掀帘走了出去。到外面,他的目标依旧是馥离,馥离身子带伤,行动较以往慢了两拍,直对一个八尺猛将确是落了下风。 刀锋顺着鼻尖划过,带去她一抹青丝,阿史那馥离银牙紧咬,哥舒勒刀刀紧逼,分明冲着她的命去的,她方才躲过一击,下一击淬不及防便来了。身前是敌方猛将,身后还有一些小兵卒,阿史那馥离渐渐躲避不及,眼瞧着背上便要挨刀,这时却听倏地一声,长刀落地带着叮铃声响,一个人影跌在了地上。 阿史那馥离转过身,目光讥诮却又带着一丝阴狠,她顺过敌兵的刀,直愣愣地刺到哥舒勒的心口,见哥舒勒蹙眉未呼痛,又向里间剜了剜。 “啊——”痛苦的叫喊声在馥离听来似乎十分悦耳,她一想起这人杀死了自己养父,痛伤自己,害得他们一家家破人亡便忍不住心狠,刀一点点地剜着仇人的心,馥离的心荡漾未宁。 这时,营帐内走出一个端庄女子,女子瞧了瞧馥离手下已然没了呼吸的哥舒勒,幽幽叹了口气,“好了,馥离,他已经死了。” 阿史那馥离磨了磨后槽牙,冷嗤着扔掉长刀,想到方才适时飞来的箭簇,她不由向远方望了望,见到骏马上那抹持着银枪的俊俏身影时,弯了弯眉眼,对那人笑了笑,随后将身边怔楞的敌兵们骇走,和女子交谈起来。 苏慕蓁赶过去时,便见着两人站在营边用突厥语在说些什么,见她靠近,那两人都觑了她一眼,这之后她便只能看懂柔真的笑意以及馥离笑意里的羞容。 俄而,阿史那柔真向苏慕蓁招了招手,“苏将军。” 苏慕蓁敛枪走近,“夫人。” 阿史那柔真打趣地看了女儿一眼,笑道:“听馥离说,将军要为她负责,不知是哪种负责?” “这……”苏慕蓁哑口无言,柔真却自顾自笑了起来,“按中原人的说法,遇到将军这种情况,大致是要以身相许?”见苏慕蓁的面颊微红,柔真又笑道:“自然,我说的以身相许指的不是将军,而是馥离。你救了她,她也会报答你。” “夫人言重了。”苏慕蓁拱手,她欲推脱,那厢馥离却不虞道:“阿娜,我又不是中原女子,登徒子若是不想我报答,随他便是。好了,登徒子,谢谢你帮我把阿娜救回来,你们此行不是为了阿史那骨笃禄么?我帮你。” “郡主仗义。”苏慕蓁带笑颔首。 似血般的火光被溅筒灭去,仅余灰烟袅袅,天渐渐亮了。 几日后,李令月带着剩余部队赶来,两军会合,苏慕蓁将战情回禀,我军伤亡较少,那两个得罪武皇的人仅牺牲一人。李令月颔首,知她心软,便也不苛责,只问:“慕蓁,泰水可同意将女儿嫁与你?” 苏慕蓁面颊一红,嗫嚅道:“公主……您便不要打趣臣了。郡主说了,此事暂且不提,她要先帮我们平了那阿史那骨笃禄。” 李令月莞尔,暗忖:大抵是你这个呆子不懂人家的心吧。她挥了挥手,携着苏慕蓁一齐见了同罗可汗与思结可敦。 ※ 突厥夜寒,寒冬甚之,干冷的风拍在李令月的面上,三年过去了,她的脸早已不复方来时那般柔嫩,皮肤微糙,可眸色却是坚毅了许多,看去不似娇宠的公主,更似个威仪的将领。 三年来,她风餐露宿,与军中男儿同食同宿,丝毫不矫揉造作,令无数男儿折服,原先感叹朝廷竟派个女人出征的安北副都护卫达廉业已自惭形秽,为自己当初的有眼无珠后悔不已。他万万没料到养尊处优的公主殿下居然可以和兵卒同宿,且丝毫无女子的脆弱心软,她杀伐果断,运筹千里,实在是比那位连来都不来的旦皇子强了许多。 这样的公主若是即位却也无可厚非,分明是国家之兴!此时的他早已将公主看作下任君主,一接到京都书信便马不停蹄地赶了过来。 “有劳卫都护。”笑着挥退卫达廉回去歇息,李令月觑着信上的熟悉字迹,眉眼染上笑意,黄沙被风带起乱了离人的眼,眷恋的声音自空中飘扬,“婉儿,我来了。” 第66章 艳阳灼灼,烤的人额上尽是热汗。东都洛阳的城墙上,上官婉儿眺望远方,急切的心较烈阳更热。她已经等了三年多了,这三年朝堂动荡,李家少了些亲人,武家增了些势力,就连养在她身边的小玄儿,也已经从牙牙学语的小娃娃变成了会背千字文的俏皮小丫头。 她垂眸看着带在身旁的小丫头,笑着问:“玄儿,想不想你阿娘?” 婴儿时期的记忆早已化作泡沫飞逝,小玄儿的脑中并没有阿娘的身影,她只记得是上官娘亲将她养大,在她看来上官娘亲就是她的阿娘,上官娘亲近些日事务繁忙,都没有好好陪她呢。笑嘻嘻地点了点头,她攒着上官婉儿的手奶声奶气地唤了声,“阿娘。” 上官婉儿哑然。被官员护在中间的圣神皇帝见到这幕不由笑道:“婉儿,这丫头待你倒是比待阿月还亲。” 是啊。不知阿月回来会不会吃味?上官婉儿垂眸淡笑。这时却听圣神皇帝身边穿着白色襕袍的郎君道:“宅家,瞧,周军凯旋归来了!” 年过花甲的皇帝睁着早已模糊的双眼努力地眺望着,她的双眸复杂难测,除去关怀忧切外,似还藏了些别的什么。 上官婉儿亦随着她远望,跳动的心变得越发躁动,她的阿月终于回来了,这三年不知她过得好不好,边疆风寒露重,不知她瘦没瘦,身上有没有伤。急切的心使得她攒着玄儿的手沁出热汗,小玄儿瞪着大眼睛抬头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比自己还高的城墙,无奈地撇了撇嘴。 思念的身影越发近了,上官婉儿终于将那人刻在了眸子里,百军之前,策马徐行,一袭戎装,英姿飒爽,她的阿月好像黑了些,身子也消瘦了。灼热的眸里韵出忧虑,上官婉儿望着那个身影蹙了蹙眉头,俄而却是渐渐笑了:不过,她总算是平安归来,而且看上去更美了。 “臣武令月参见圣人!”在城门前停住,李令月下马带着大军与圣神皇帝见礼。从方才她便瞧到高墙上那抹温柔身影,“婉儿,婉儿。”心里默默念着那人的名,她恨不得生出翅膀飞上城墙,将这位小娘子揽入怀里好好亲昵一番。 圣神皇帝抬起了手,看着女儿不复白皙的面容,她的心也微微触动,“太平公主护国有功,赐骠骑大将军,封镇国公主,特许开府!” 话音刚落,大臣们的面上均不约而同地现出诧异,有人想要反驳,但碍于墙下百姓欢呼雀跃,还是忍住,打算回去后再行上书奏明皇帝。 镇国太平公主?倒是比上辈子早了些日子。李令月唇角微弯,她对着高墙上的皇帝拜去,口呼万岁,“谢圣人!” “圣人英明!”跟随在李令月身后的士兵及围观的百姓们纷纷欢呼,一片喜庆场景。上官婉儿看得欣慰,可她不远处的武家兄弟却是阴了面容,皮笑肉不笑地动了动嘴角。 圣神皇帝察觉了,却不动声色,只看着自己乖巧的小孙女,同上官婉儿温声道:“玄儿许久都未见阿娘了吧?是该好好聚聚。婉儿,既然她离不开你,你便带她去吧。” 这便是暗示上官婉儿今日不必侍候她,尽管去陪李令月吧。上官婉儿自然求之不得,颔首应了声,“是。” 待到圣神皇帝带着文武百官撤去,李令月示意下属先行回家歇息,扔了马便跑上了高台。 “婉儿!”她兴奋地唤着,正想冲过去把婉儿揽入怀里飞转,却扫到一个小小的身影偎在婉儿身边,好奇地打量着她。 “这是玄儿?都长这么大了。”李令月低下|身,正想抚触女儿的小脸颊,哪想小丫头竟不赏脸,一看到她就向上官婉儿的身后缩去,“娘亲。” “乖,玄儿,这是你亲娘。”上官婉儿的眸里溢满温情,她的阿月终于近在咫尺了,她抚着玄儿的手将这小丫头推到了李令月面前,柔声诱导道,“来,唤阿娘。” “阿~娘~”小玄儿学着上官婉儿的话懦懦唤着,眼看李令月又要碰她,便又挪着小脚躲到了上官婉儿身后。 见女儿扒着婉儿衣袂,避自己如避恶人一般,李令月忧悒地扯了扯唇角。 上官婉儿捕捉到她这抹神情,眉间微蹙,淡瞥了小玄儿一眼,小玄儿脖子一缩,撅着小嘴委委屈屈地走了出来,“阿娘。” 李令月伸手拍了拍她的头,瞧她一副想躲不敢躲的模样,便是一阵神伤,“好了小丫头,阿娘不逼你了,你去寻你上官娘亲吧。” 小玄儿像个得知那边有鸡的狐狸一样倏地一下便窜到婉儿身后,小小的身子躲在朱红裙摆后,圆圆的大眼睛却还不住张望着。李令月噗地一笑,她望着上官婉儿道:“婉儿,会否是我这风吹日晒,将面容粗糙了,这孩子便忘了我?” “你走时她才多大,哪里会记得?”上官婉儿掩唇淡笑,她觑着李令月的眉眼道,“确是黑了些,怕是玄儿未曾见过这样黑的人,有些畏惧吧。” 李令月错愕地摸了摸自己的脸,“三年没在意,竟已经这般可怕了么?”她焦虑地望着上官婉儿,涩然道:“娘子,你可也厌了我?” 上官婉儿嗔她一眼,“玄儿还在这儿呢。”见李令月期许地望着自己,她抵不住,悄然摇了摇头:在我看来,你比之前更美了,而我也更眷你了。她笑了笑,温柔而又俏皮,“一路奔波,你也累了,回府歇歇吧。正好洗洗你这一脸黑尘。” “好。”李令月攒了上官婉儿的手,柔和的眸里暗藏炽热,“我们一起。” ※ 氤氲袅袅,雾气模糊了两个人的身影,泛着热气的浴池里,不时传来阵阵欢语。 “还是家里舒服,有热水,有美酒,还有——”李令月抬起头,轻勾了上官婉儿的下颔,“美人。” “没个正经。”上官婉儿瞥她一眼,蔼蔼雾气里倏然见到一缕红痕,她不露声色,只对李令月温声道,“转过去,我帮你拭背。” 李令月笑着转身,双臂依在石阶上,慵懒地躺着。纤手抚上细背,水珠依在指尖细细摩挲着,咫尺间,上官婉儿看得清楚,阿月的背不复光|滑,红痕道道写满了伤。 该有多疼啊?!上官婉儿无声抚触,低垂的眸里刻满怜惜:三年了,阿月时常给她寄来书信,可信上却从未提起她曾受过伤。 “阿月。”温热的泪水顺着脸颊滴到李令月的背上,落进浴池的水中,上官婉儿阖了眸子,“这三年,你受苦了。” “哗!”哽咽的嗓音听得李令月心尖一颤,她急忙转过身将婉儿揽入怀里,“可是看到我背上的伤了?不要多想。婉儿,都过去了。我现在一点也不疼。” 上官婉儿睁开眸子,梨花带雨的模样更是惹人怜惜,李令月牢牢搂着她,正想逗她笑,却见婉儿挣脱她的怀抱,正对着她细细打量起来,“除去背上的,还有哪里受过伤?” 李令月身子一缩,躲进氤氲水中,弯唇笑了笑,“没有了。” 上官婉儿觑着她,韵着诗情的面上看上去竟有些似笑非笑。李令月忖道:这三年,婉儿在宫里怕也过得不轻松。她勾着唇角,眉梢半挑,笑得妖冶戏谑,“许久未见,你莫不是思念起了我的身子?” “没个正经。”上官婉儿无奈轻嗔,俄而间却听水声微动,眼前的人站了起来,雾气依旧,胴|体时隐时现。她方想趁此时机,寻觅对方身上的伤痕,哪想眼睛还没盯清楚,那人便倾了过来。 唇齿相近,她听到那人缥缈的呢喃声,“婉儿,我确是思你日久。” 第67章 一场贪欢,挥走了茫茫雾气,也放凉了一池温水。上官婉儿偎在李令月怀里,听着她心口的跃动,轻道:“方才你也见着了,宅家的身边又多了两位小郎君。” “嗯。”李令月状不在意地应着,她绾着上官婉儿的发,一副世家公子的轻佻模样,“张家的五、六郎。” “你怎生清楚?”上官婉儿抬头觑她,眸里带着分讶异,张家兄弟她也是近日才识得,李令月常年在外竟也知晓,莫非她走之前就注意到了这两位容貌俊美的小郎君? “你莫忘了,我可是太平观的观主,会卜卦,有大神通。”李令月揶揄着,她见上官婉儿瞥她一眼,忙把脸贴在婉儿颊上轻哄,“放心,我对那两个面首不感兴趣。” 上官婉儿心里受用,语气却仍是不咸不淡,“今日百官皆穿朝服迎你,唯他一身莲花白衣,个中缘由你自应清楚。” 李令月用唇蹭了蹭婉儿的脸,轻声笑道:“娘子放心,阿月万不敢动那心思。不过——”她忆起上一世,张昌宗曾害婉儿遭受黥刑,眸色便沉了下来,“我总还是该会会他们。” “这倒是,那两人是武承嗣与武三思举荐的,听说之前他们曾打听过你。”上官婉儿笑得嫣然。 李令月想她这三年未归,却是让上官娘子害了相思,心生不虞。下颔摩挲着锁骨,她轻吻上婉儿的唇,哄道:“夜都深了,我们去哄玄儿歇息吧。” ※ 弦月孤垂在天际,李令月二人过去时正见小玄儿抱着卷书,正襟危坐地同苏慕凝念着,“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日月盈昃,辰宿列张。”苏慕凝引导着,余光忽而瞥见李令月同上官婉儿走来,急忙站起身,作揖道:“公主,先生。” “在教玄儿习《千字文》?”李令月言语亲和。苏慕凝毕恭毕敬地回道:“是,既然公主与先生来了,凝儿就先告退了。” 上官婉儿察觉出弟子眼里的失落,轻声允了她,“回去歇息吧。” 苏慕凝又对着两人施了一礼,这才迈步离去。小玄儿看了看离开的苏慕凝,又看了看进来的李令月二人,本来高扬的嘴角突然垮了下来,小声嘟囔着,“阿娘是坏人,把凝夫子吓跑了。” 玄儿的声音不大,但奈何李令月的耳朵尖,眼眸瞥过去,她见小家伙心虚地埋在书里,不由哑然,同一旁促狭觑她的上官婉儿对视一眼,李令月走了过去,她问小玄儿,“学的这样认真,阿娘奖励你,明日带你出去踏青好不好?” 小玄儿抬头看了她一眼,皮肤虽然还有些粗糙,但那人笑容亲和,眉眼细看下去也生得漂亮,好像和上官娘亲的感觉很像。她撇了撇嘴,站起身,挪着两条小腿跑到婉儿身旁,小手一张就把上官娘亲的双腿环住了,“上官娘亲,玄儿困了,要睡觉。” 上官婉儿见李令月面露涩然,轻轻拍了玄儿的头,柔声问道:“玄儿不想让阿娘哄么?你阿娘可是横扫突厥的大元帅,丝毫不输于凝夫子同你讲的苏将军。” 小玄儿扑闪着大眼睛懵懵懂懂地望向李令月,俄而倏然歪了脑袋,试探着问:“阿娘,你会讲故事吗?” 李令月瞧着女儿这幅古灵精怪的模样,眉眼带起笑意,她应道:“自然会。” “那……”小玄儿抬头望着上官婉儿,奶声奶气地诉求道,“上官娘亲,玄儿今晚可以让您和阿娘两个人陪么?” 这丫头分明还是不放心和她同处。李令月心下冷哼,她便不知那丫头为何从出生便喜欢贴婉儿,莫非是随了她? 上官婉儿觑着李令月,轻声笑道:“自是可以。你阿娘今夜会为你讲故事,我与她一同守着你入睡。” 大大的眼睛笑成一线,小玄儿模样餍足。 ※ “征战不比朝堂,日日风餐露宿,便就是你阿娘这样的身份,也无人照拂。突厥荒野没有水井,赶路时水便更加珍贵,有时遇到湖泊,纵使我很想一跃而下濯洗灰尘,却也只得生生忍住,带领众将弯腰取水。”李令月慢慢回忆着,一只小手攒上了她的袖口,她想小丫头是心疼自己了,便低下头温柔地问:“怎么了,玄儿?可是阿娘讲得无趣?” 小玄儿摇了摇头,小手一缩,眨着眸子对两人道:“方才玄儿还在奇怪,为何上官娘亲和阿娘一直在浴池里不出来,原来是这个原因。”一定是阿娘太臭了,上官娘亲才在那儿帮她洗这么久的。小玄儿笃定地点了点头,心疼地看了眼上官婉儿,又复杂地觑了觑李令月,“府里水多,阿娘定要多洗洗,把之前的补回来。” 真是个体贴的好女儿。李令月弯了嘴角,笑得不那么真切,“嗯。阿娘会带着你上官娘亲多沐浴的。” 上官婉儿睨她一眼,李令月揶揄浅笑,“玄儿,阿娘继续给你讲故事好不好?” “好。”在女儿甜糯的唤声下,李令月从到云中古城后讲了起来,上官婉儿在一旁细心听着,李令月声音温婉,虽然避重就轻省了些内容,但她还是听出了些什么。眼看着还未讲到苏慕蓁带军去思结,小玄儿就沉入梦乡,李令月也止了陈述,“小丫头真是倒头就睡,我才刚开了个头。”她抚了抚女儿额上碎发,俯下|身在那软乎乎的小脸蛋上落下一吻,轻站起身,望着上官婉儿暧昧地笑,“玄儿睡了,婉儿我们也该睡了。” 清秀的面上浮过一丝绯红,上官婉儿瞟她一眼,“你特意上书让慕蓁留守突厥,莫非与那位思结郡主有关?” 李令月应了一声,“是,不吵小丫头睡觉了,我们回去说。” 上官婉儿点点头,任由李令月挽着走了回去。 ※ 三年前,得周军相救后,阿史那馥离便随着苏慕蓁南征北战。她二人认识时日不久,但因皆为猛将,对战事颇有研究,几个月下来倒是越发亲近。周军突破契苾那晚,李令月召开宴会,同契苾、同罗等族可汗庆祝,借以缓解多日战事劳辛。 突厥人好酒,更喜以酒论交情,突厥部族的可汗们更是将苏慕蓁的英勇看在眼里,纷纷敬酒。苏慕蓁不好拒绝,一一举杯回敬,烈酒下肚,未过多时她便有些晕了。昏昏沉沉间,她站起身抱歉告退。阿史那馥离见了,连忙追出去,搀着她回了屋。 “登徒子的酒量真差,才这么几杯就醉了,脸真烫,快躺下,我濯条巾帕给你擦擦。”阿史那馥离将苏慕蓁安置到榻上,转身寻了条巾帕放在铜盆里沁了沁,回过头却瞧见苏慕蓁在榻上说着胡话。 “呜,阿娘,您放心我会照顾好凝儿,您安心去吧。”眼眸闭着,苏慕蓁的面上透满悲怆,“凝儿别哭,姐姐会保护你。” “姐姐?”阿史那馥离挑了挑眉头,早先同乘一骥时,她就对苏慕蓁的身份存了怀疑,这时听苏慕蓁这么一说,倒是更为确定了,用沾湿的绢帕拭了拭苏慕蓁的额头,她看着依旧“凝儿,凝儿”唤着的苏将军,倏尔动了坏心思:是不是真的,验证一番不就好了? 纤手向下移去,阿史那馥离笑得狡黠。 夜尽天明,苏慕蓁也从梦中清醒,睁开眼的刹那她便瞧见阿史那馥离托腮倚在榻边休憩,想来是照顾了醉酒的她一夜,心里倏然柔和下来,她正欲起身将馥离抱到榻上,就见着馥离睁开了眸子,“醒了,头还疼么?” 苏慕蓁摇了摇头,说话的模样很温柔,“不疼了,谢谢你,回去歇歇吧。” “不急。”阿史那馥离笑得晦涩,她盯着苏慕蓁,让苏慕蓁觉得心里发毛,总觉得昨夜似是发生了什么,担忧道:“郡主,怎么了?” 阿史那馥离继续笑着,如问菜价一般轻松地问了句,“登徒子,你是女人吧?” “轰隆”一道闷雷自脑中响起,苏慕蓁瞬时怔住,她无措却又震惊地望着馥离,问:“你……你如何知晓?” 阿史那馥离噗嗤一笑,瞥着苏慕蓁的薄被哑然道:“你自己瞧瞧你的衣着便知晓了。” 苏慕蓁掀开被子,忐忑地向里望去,苍白的面蓦地红了起来,说什么衣服?她的身上根本就没有衣服! “你——”苏慕蓁欲语还休。阿史那馥离抱着双手,大大磊磊地回道:“急什么?登徒子,你便没见过我的么?礼尚往来,我们也算是扯平了。难怪你不愿负责,原是这样。” 红晕在面颊散开,苏慕蓁恨不得捂住耳朵钻进被窝,她银牙暗咬,既担忧阿史那馥离将此事泄漏,又怨她轻薄自己,两相结合,只得压了后方,淡声问:“郡主,可否先出去,容我换件衣衫。” “知道你皮薄,放心我不会同外人说,你换吧。”阿史那馥离嗔她一眼,带着笑容走了出去。 苏慕蓁叹了口气。这事过后,她便去寻了李令月,希望李令月可以将馥离送回思结。 李令月听她将事情说完,不由掩唇一笑,“竟是这个缘由,馥离知道了你的身份,这对你来说确是个隐患。不过馥离英勇善战且熟悉突厥,比你我更适宜同其他部族交涉,若是她走了,不说你,我便也不舍。” “公主……”苏慕蓁踟蹰着,李令月的一番话她也有考量,几个月相处下来,她和馥离磨合的很好,在战场无往不利,若是馥离真走,她心里也会不舍。只不过,馥离不走,万一这消息透露出去,怕是不止对她,便是整个战事都会受到影响,军心一乱,满盘皆输,她不能让弟兄们牺牲得来的成果化为灰烬。 李令月也明白苏慕蓁的顾虑,不过在她看来,若是馥离得知苏慕蓁赶她回去,发生此事的可能性会更大。她轻声劝道:“慕蓁,你怎么看馥离?” “臣……”苏慕蓁忖思着,将两人相识起的点点滴滴串在一起,她恍然发现也许馥离早就发现了这个秘密,她记得自思结一战,馥离便旁敲侧击地说她似个女子,又向她打听自己的往昔,莫非是她多虑了?苏慕蓁抿唇回道:“郡主洒脱大方,为人不拘小节,沙场英勇,对战事颇有谋略。是臣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请公主恕罪。” “我恕你什么罪?”李令月轻声笑着,“去和馥离好好谈谈,我想她也有话想同你说。” “是。”苏慕蓁退了出去。 与李令月所言,阿史那馥离确实有话想同苏慕蓁说,她见苏慕蓁从李令月营帐走出,便迎了过去不虞地质问道:“登徒子,你莫不是想让公主赶我走吧?” 苏慕蓁一惊,做贼心虚般垂下了头,“没……对,对不起。” “罢了,瞧你这样子,就算做了也没成功。好了,跟我回帐里说。”阿史那馥离转过身,苏慕蓁跟了上去。 营帐里,苏慕蓁见阿史那馥离自进来便坐着不语,只好躬身抱拳走了过去,“郡主。” 阿史那馥离抬起头,止了她的道歉,无奈地撇了撇嘴,“免了。实话同你说好了,自见你时我便怀疑你是女的,后来同乘一骥就更怀疑,原先我是打算等你亲口告诉我。可昨夜你自己醉酒说漏了,我便好奇没忍住,自己寻了答案,这是我不对,我向你道歉。我知道中土女子弱势,你女扮男装从军自有缘由,不过我相信眼下大周女主天下,终有一天你可以以女子身份驰骋疆场。在那一天来临之前,我不会多嘴,你安心便是。” “谢谢,郡主。”苏慕蓁心里一软,话语也柔和的不成样子。 阿史那馥离无所谓地挥挥手,吩咐她入座,便又好奇道:“你总是说凝儿,我知道凝儿是你妹妹,是亲妹妹?” “是。”苏慕蓁应声。阿史那馥离觉得心里舒服了些,又问:“既然我们说开了,你又是我的救命恩人,就不要这么拘谨了。你是周军领将,我总唤你登徒子也不大好,不若这样你我直呼姓名如何?” “这……”苏慕蓁犹豫着,从内心里她早已将对方唤作馥离,此时馥离提出来,倒是令她有些惊喜。 阿史那馥离洒脱道:“你若怕别人说闲话,那我们便私下这么称呼好了,还是说比起名讳,你更想我唤你登徒子?” 苏慕蓁哑然,扶额叹道:“如此,我便失礼了,馥离。” “嗯。”阿史那馥离欢喜回应,“秦哥哥。” “噗嗤。”苏慕蓁忍俊不禁,对方赤城,她自也回以真心,“唤我慕蓁便好。” “慕蓁?”阿史那馥离心里舒悦。 苏慕蓁解释道:“那是我的真名,苏秦只是化名。” “苏慕蓁。”阿史那馥离默默念着,仰起头满意地笑了笑,“好,今日起我便唤你慕蓁。” 两人说开后,距离倒是越发近了。在征战路上,未撘营帐时,阿史那馥离便已两人均为女子且自身惧寒为由,硬贴在苏慕蓁身上歇息,苏慕蓁抗拒不得,旁人也早已将馥离看作苏夫人,无甚闲话,唯有暗处中的一人冷眼相待,却也无计可施。 三年下来,两人不止战事睥睨,情感上也有了质的飞升。听到李令月接道神圣皇帝懿旨回宫后,苏慕蓁便急着求道:“公主,可否让臣留下?” 李令月问其缘由。苏慕蓁说是担忧妹妹接受不了自己给她带回个“姐妇”,又怕馥离离不开草原。李令月理解,便以苏慕蓁需镇守边疆为宜,将她留了下来。 这些事,李令月挑拣着同上官婉儿说了。上官婉儿听罢,摇了摇头,“原是如此慕蓁才未归来,倒是可怜了凝儿,凝儿可是日日念她。” “那我寻个理由,将慕蓁召回来?”李令月打趣着。上官婉儿白她一眼,“你当我不知晓你的心思,慕蓁留在边疆于你有益,如今还不是她回来的时机。” “娘子便是聪颖。”李令月拥她入怀,亲昵地蹭了蹭。 自回来后倒是越发腻人了。上官婉儿从她怀里脱出,见她又要缠上自己,便正色道:“噤声。我要同你说些正事。至于这些……”她看了眼李令月受伤而又期待的眸子,软了口气,“少顷再说。” “阿月唯娘子话语是从。”李令月笑着回应。 上官婉儿敛容道:“之前在信里也同你说过,年初东宫的太子妃刘氏和侧妃窦氏都在宅家召进宫后,不知所踪,至今未见尸骨。太子得你回来,自然会求你。不过,她们什么下场,你应该清楚。” 李令月颔首,自然是死了。 上官婉儿继续道:“宅家年事已高,今时不同往日,自武家兄弟将二张送来,她便渐渐不让我守在身边。” 李令月清楚婉儿的意思是说母亲的疑心病更重了,她攒了婉儿的手,轻道:“我明白,眼下除去你和那两个面首外,阿娘最常带在身边的就是武团儿了吧?” “不愧是李道长,确是有大神通。”上官婉儿扯了唇角,模样带着愁容。武团儿曾因她吃过一顿藤杖,从此便记下了仇,此番得宠更是狗仗人势,总来寻她晦气。虽然从未在她这里讨过好,但仍是惹人厌恶。 李令月也知道因为婉儿和自己的关系,母亲不会像上一世那样对婉儿百般亲信,不过敢招惹她的人,真是活腻了!她哼了一声,“看来是时间久了,她都忘了那顿板子的滋味。也罢,我来提醒她便是。” 上官婉儿看她一副为自己出气的模样,掩唇笑道:“我说这话,不是让你着人教训她的。你放心,她还动不了我。”声音放低下来,上官婉儿意有所指,“阿月,听说武家兄弟曾指示她诬告两位后妃。” “哦?武家那两人还真是心肠狠毒。”李令月弯起唇角,笑容妖冶却又透着丝寒意。 乌云将月色掩住,想来这洛阳的天又要变了。 第68章 似是疼惜女儿多年在外奔波,圣神皇帝特许了李令月三日休憩。在府上同婉儿缠绵三日过后,李令月方才应邀,前往洛阳宫赴皇帝的家宴。 “嘎——啊——嘎——” 从应天门进皇城,李令月走着走着便听到一阵怪异声响,声音很大,听起来像是鸭鹅痛苦的哀嚎声。李令月蹙了蹙眉,她问向身旁的上官婉儿,“宫里的膳房搬到这儿了?” 上官婉儿盯着声音来源,笑容得体的脸上带着丝讥讽,“膳房未搬来,倒是牲畜都搬过去了。那儿是控鹤府。” 原来是阿娘的后宫。李令月大抵猜出声音来缘,她正要探探那二人如今对自己是个什么态度,便揽起婉儿的手,向府里走了进去。 “哥,是不是火不够旺?你看我这只鹅都不跑。” 府院里架着几座铁笼子,铁笼空间不大,除去正中间的炭火盆及边上装着作料的铜盆外,只余一只鹅行走的空间。张昌宗瞧着那只鹅处在笼边傻站着不跑,不由着了急。鹅不跑,不喝五味汁,那他的美食怎么能成? 张易之向笼子里望了望,招招手,便有一奴仆殷勤过来,向盆里加了团火。 “嘎——啊——” 炭火高涨的刹那,白鹅亦扬起了头,拍着两只黄板掌嘎嘎地跑了起来,火旺空气也如同燃了起来,它跑得倦了,就低下头,躲在铜盆里饮几口五味汁,再之后,又继续绕着火盆转圈,周而复始。 “安心,这便成了。”张易之挥着手中折扇,微微笑着,一派书生指点江山的意气模样。 张昌宗兴致盎然,他一瞬不眨地盯着铁笼,俄而倏然惊呼起来,“啊!掉毛了!”肉香自笼内飘出,味道浓郁,李令月和上官婉儿却紧了眉头。张易之瞧见两人过来,笑着施礼道:“公主。” 听兄长这么一说,张昌宗才将目光自被烤掉毛的鹅上挪开,觑见上官婉儿的一霎,眸光炯亮,仿佛心头开出花儿般欢喜雀跃,“婉姐姐!” 李令月眉间的小山更重,她淡淡盯着张昌宗。张易之心思微动,瞥了弟弟一眼,张昌宗才觉失了礼数,低身作揖道:“昌宗见过公主。” 李令月轻轻“嗯”了声,“两位郎君好雅兴。” 张易之听公主说得不咸不淡,却仍是笑迎了过去,同她客道交谈。反观他的弟弟张昌宗却对李令月不甚关注,径直便走到上官婉儿身边,邀功一般道:“婉姐姐,鹅就要烤好,等下宴上就可以吃了。” 上官婉儿同他笑了笑,标准的亲和笑容,让人分不出真情或是假意,却令李令月心里发堵,借口圣人召见,她挽着上官婉儿走了出去。 “离那个面首远些。”方迈出控鹤府的大门,李令月便下了敕令。 上官婉儿唇角微勾,一副满不在意的自在模样,“我与那二人同侍宅家,免不得要相见,如何远离?” 李令月停了脚步,侧过身子,同婉儿直视,凤眸微挑,面色不虞,“那便不许他再唤你婉姐姐,合着他也不过小你三两月,何必总姐姐姐姐的唤着,把你都唤老了。” “这是他的自由,我碍不着他。”上官婉儿微微笑着,心里却在腹诽:连人家只小她两个月都知晓,阿月对他还真是上心。 李令月哼了一声,目光收回,攒着婉儿的手却并未松开。 少顷,两人来到圣神皇帝殿前,适时晚宴未开,皇帝便将上官婉儿支开,独将李令月唤至身前,问:“听说苏卿和那思结郡主走得很近?军中对她还有个戏称,叫什么‘突厥可汗’?” 李令月心下微怔,她知道有人先行同母亲告状了,突厥一战,苏慕蓁的功绩远在他人之上,心思诡谲者必将不满,会是谁呢?李令月暗暗思忖,谨慎回道:“娘也说是戏称,如何当得了真?苏将军曾救过思结郡主的命,思结郡主知恩图报,故而两人便时常亲近。所谓突厥可汗,也不过是营里人对思结驸马的调侃罢了。” 探寻的目光落在李令月的身上,圣神皇帝打量着女儿,近了距离,她才发觉女儿的肌肤上了脂粉却也不复往日娇嫩,手掌抚上女儿的脸,目光不经意间便柔和下来,“思结郡主亦是良将,过些日子,不若让苏将军带她回来给朕看看。阿月,三年军中生活,可还适应?”有没有想过娘?碍于皇帝尊严,末一句被省了下来。可她还是如愿听到了女儿的答复。 “先前有些不惯,但日日处在那里业已为常,只是每逢十五望月时,总会怅惘,想东都,想婉儿,也想阿娘。”眉眼弯着,李令月说话的声音很是轻柔。 见女儿这幅模样,圣神皇帝不愿再苛责,便笑着问:“你便不想玄儿?” “也想,但没有想阿娘想得多。”李令月笑着,颇有几分卖乖的架势。 圣神皇帝哑然,与女儿调侃道:“你便是想阿娘,也没有想婉儿想得多。” 李令月颔首淡笑,算是默认了。 ※ 酉时,日头未歇,来赴家宴的人便齐了,除去东宫的太子一家外,还有武承嗣、武三思与张氏兄弟。 三年未归,这还是李令月回来后的第一次家宴,未想竟已变得连她都不由唏嘘。高阶上圣神皇帝端坐正中,张氏兄弟及武团儿处在两旁侍候,她心爱的婉儿以照看玄儿为由,坐在了自己身旁。她的右侧是李旦一家,本是太子储君,却坐得较她离皇帝还远,她同兄长见礼,目光自人群逡巡一番,更是忍不住怜惜,八哥家比上一世的人丁更稀少了。 “阿月,时久未归,玄儿可还记得你?”似是有意同太平亲近,太子的面上尽是笑颜。 李令月看了眼身旁的小玄儿,小玄儿却抬头望向上官婉儿,见上官婉儿颔首,方才嘟着小嘴不满道:“舅父,玄儿认识阿娘。” 童言无忌,憨态可掬,听得众人一阵哄堂,李令月掐了掐女儿的小脸,撇嘴笑道:“别听这小丫头说得好,初回府时,她可是连娘亲都不愿叫。” 上官婉儿掩唇轻笑,小玄儿又鼓起小脸颊,躲在上官娘亲的怀里撒娇,“上官娘亲,阿娘欺负玄儿。” 上官婉儿搂着她,附在她耳边哄着,让她当堂唤李令月娘亲,借此反驳李令月的话。小玄儿人小,素来唯上官娘亲的话是从,这一听便又窜到李令月面前,奶声奶气地唤了声,“娘亲。” 众人又是一阵捧腹。李令月将女儿揽到怀里亲昵地蹭了蹭她的小脸,眸光却试探性地瞟到太子席上,她打量着太子一家的神情,发觉李成器抿着唇,目光担忧而又恳求,他身旁的李隆基却是微微笑着,只是笑不过面,眸里透着丝厌恶。 小小年纪就能有此心机,不亏是帝王的料。李令月勾了勾唇角,状若无意般开了口,“莫要再打趣我家的小玄儿了,我家丫头比不得三郎,鸦奴不过年长玄儿一两岁,看着倒是较她沉稳许多,八哥真是教养有方。” 李隆基眸光微闪,垂头谦逊不语。太子亦不知妹妹为何突然提到自己可怜的三儿子,却只得陪笑道:“鸦奴话少,哪里有玄儿可人?” “八哥谬赞了。”李令月举起觥筹,敬向太子,闲话家常般道,“你家大郎也是个通诗律的俊才,小妹可要同你多取取经。” 李旦举杯饮酌,颔首相应,一副手足情深模样。 圣神皇帝默默望着,带笑的面上拂过一丝嗤然,目光从太子的几位儿郎面上一一扫过,她倏然发觉李隆基竟和太宗有几分相似,眸色便这样黯了下来。 ※ 充斥着虚情假意的宴会散场,李令月与上官婉儿一人一边牵着小玄儿从殿里走出,方下石阶,便听到太子在身后唤她,“阿月。” 李令月回过身,同兄长笑道:“八哥有事?” “方才你不是说想向我请教,眼下可有时间?”太子说话的声音很轻,眼神左右飘闪,显然是在顾虑些什么。 明明是储君,在宫里却如同做贼一般。李令月心中感慨,轻轻点了点头,她让婉儿带女儿先行回去,独自和太子回了东宫。 “阿月,你方才说羡慕鸦奴。鸦奴能成这番模样,多亏了他阿娘,可如今……”太子止了言语,面色一阵怅惘。 李令月从来时便知晓他的用意,但却并不点明,只等兄长一点点将他两个后妃之事慢慢道来。李旦叹了口气,从武团儿恃宠而骄,于他举止轻佻,被他两个后妃撞见,说落了几句从而结下梁子谈起,直说到最后母亲将二人唤走,至今未归。 “唉,你那两位嫂嫂皆是温婉纯良的女子,如何会施那厌胜之术?其间定是误会了。阿月,母亲素来宠你,兄长不求你别的,只希望你能开开口,同上官赞德打听一番,看看她们是否还活着。若是不幸逝世……”太子阖了湿润的眸子,轻轻叹息,“便帮哥哥求求母亲,让她们安葬吧。” 太子竟被一个奴婢逼成这幅模样,实在令人扼腕。她的这个兄长真是同七哥一样性子软弱,竟然两世都需要她出手。李令月摇了摇头,“八哥,你是太子,何必对一个奴婢顾虑?” 李旦抿唇苦笑,“太子?若是可以,我真想离开这洛阳宫。阿月,母亲……”察觉失态,他及时转了话语,哀戚道:“阿月,在这洛阳宫里,哥哥可以求的也只有你了。” 李令月兀自思量着,于她来说,她和李旦并未有多大的仇,只是李旦虽然孱弱,但他的太子身份却着实碍着她登基。要怎么做,才能在不害他性命的情况下,将他拉下来呢? “阿月。”李旦又唤了一声,颇有几分苦苦哀求的意味。 李令月看着惆怅的兄长,轻声叹道:“八哥,如今洛阳只有我们两兄妹在,我自然会帮你。只是——” “只是什么?”李旦急道。 李令月蹙着眉头,为难道:“武团儿纵使再得娘宠信,也不过是个奴婢,你便觉得她当真有那个胆识敢害两位嫂嫂?” 李旦眸子一颤,便又听李令月继而反问:“八哥,你当真认为她要害的是两位嫂嫂吗?” 面色瞬时怔住,李旦寻思着妹妹的话,暗自揣测:先前李显与李令月都在外,洛阳同他看不过眼的,大抵只剩武家人,而武家人里最忌讳他太子之位的,也只有武承嗣和武三思这两兄弟。可是如今他连东宫都出不去,又如何防的了他们?李旦晦涩苦笑,“阿月,便是知晓幕后另有他人,我又能做的了什么?” 李令月嗤地一笑,“八哥勿要妄自菲薄,李唐忠良仍盼着你能继承大统,你说他们若知晓那二人要加害你,又会如何?” 李旦细细思量,忽觉豁然开朗,却仍顾虑道:“只是东宫布满母亲眼线,我要怎么将这个消息传出去呢?” 上套了。李令月用壶盖舀着杯中茶沫,轻声道:“不妨以退为进。” 作者有话要说:看了眼大纲,感觉胜利在望~最迟8月也可以完了~~~看来前年就想开的那篇文,似乎有时间开了……(*/ω╲*) ps.感谢以下几位亲的地雷~爱你们~(づ ̄3 ̄)づ~ 钕伴男装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7-03 21:50:44 羞羞哒一指流沙酱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7-03 22:01:55 莫方抱緊我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7-04 00:27:02 度日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7-04 19:52:01 第69章 “臣才疏学浅,难担当太子重任,还望陛下恩允,许臣撤去太子之位。” 紫宸殿上,太子李旦居于百官之前,躬身下拜,他的脸隐藏在灰暗的两袖之间,声音低沉却仍如一石激浪般响彻群臣的心底。安静的朝堂瞬时乱作一团,各方大臣都纷纷出声劝阻,恳求高座上的皇帝罔若未闻。有些是真情实意,有些却只是假意逢迎。 圣神皇帝的目光自堂下众臣一一扫过,最终落在首位的太子身上,“太子,清楚你在说些什么吗?” 李旦闻声抬起了头,高座上的皇帝不着喜怒,眸子幽幽的深沉,恍若早已将他看了个一清二楚。心里忐忑不安,他复又将头垂下,咬着牙强撑道:“请陛下恩准!” 圣神皇帝嗤了一声,“今个儿便就这样吧。散朝。”站起身,她瞥了眼正待搀扶的上官婉儿,轻轻唤了声,“团儿。” 武团儿急忙快步走近,搀扶着皇帝回宫,途径上官婉儿时,她扭头看了对方一眼,唇角高扬,眉眼里尽是得意。 ※ 回到寝殿,武团儿服侍着皇帝入座后,便听皇帝问上官婉儿,“太子的事,你可已经知晓?” 上官婉儿心下微凉,屈膝下拜,恭敬而又顺从,“宅家圣明,婉儿不知。” 圣神皇帝觑着她不语,过了少顷她方道:“太平这些日子不是留在宫里陪你么?团儿,你去看看,若是公主在便将她唤来。” “是。”武团儿娇声应着,心中舒悦无比。 武团儿赶过去的时候,李令月正在逗弄玄儿,听她传令,抬首间温柔便化了作了冷峻,“知道了。” 淡淡的一句话,直将武团儿眼底的笑意凝结,武团儿身子一颤,低身恭顺地应了声,“是。” 李令月蹙了蹙眉头,她身为骠骑大将军理应上朝,但皇帝迟迟不允,想来忌讳那些大臣的激愤言语,此时唤她过去,八成是怀疑太子的事与她有关。她斜斜勾了嘴角,这事确实与她有关,不过她才不会承认。 “玄儿乖,去找你凝夫子习字,阿娘过会儿便回来。”轻拍了拍女儿的头,李令月起身走了出去。 大殿沉闷无声,上官婉儿独独跪在殿中,高阶上圣神皇帝正襟危坐手持书卷,武团儿站在一旁轻摇蒲扇扮演着她家奴的角色,余光瞥见一抹红裙踏入殿内,她急忙将唇角蔓延的笑意掩住,垂下头静默不语。 “臣武令月觐见,宅家万安。”李令月走到上官婉儿的身旁跪下,右手轻轻握上婉儿的左手,侧过头,两人都在对方的面上看见柔和笑意。 圣神皇帝没有抬头,只淡淡吩咐侍婢退下,见武团儿依旧侍立在侧,她不虞地蹙了眉头,“团儿,你也出去。” 武团儿眉峰一紧,虽是不愿,却还是乖乖退了下去。 圣神皇帝将书卷置在桌上,抬眸幽幽望向殿下二人,她问李令月,“前些日子,听说你去了趟东宫?” 李令月颔首应道:“是,女儿多年未见兄长,心中思念,便应邀去了东宫。去时仅女儿一人,婉儿并不知情,请阿娘明鉴。” 倒是护着她。圣神皇帝觑着女儿,又问:“你八哥都同你说了些什么?” 李令月回道:“八哥问我在突厥过得好不好,关怀了几句,还——”她止了话语,看了眼威严的母亲,又接着道:“还同我说了两位嫂嫂的事。他怀疑这事与武家的两位堂兄有关。” 圣神皇帝微虚着眸子,神色略显凝重,她没有料到女儿连这话都轻而易举的坦白出来,是有所图谋,还是真心相待?她看着女儿恭谨安宁的脸,一时辨不真切,又问:“他怎样同你说的?” 李令月思忖道:“八哥觉得武团儿是两位堂兄的人。” “团儿?”圣神皇帝面色阴沉,武团儿是她武家的户奴,同武承嗣两人相识不足为怪,但若是那两人安插在她身边的人,便不能再留。她又望向女儿,“可有证据?” 李令月踟蹰道:“八哥久居东宫,并无证据,故而……” “故而便寻你相助?”圣神皇帝淡声问着,言语里透着丝嗤然。 李令月颔首,“是。想来是八哥多虑了,还望阿母不要怪罪。”她垂下|身,恭谨地拜了下去。 圣神皇帝看着殿下默契俯首的二人,想要诘责,却发觉寻不出差错,她老了,精力不比往昔,身旁的人一个个都在谋她的位,若是无一人可以信任,那还真是可悲。低声轻叹,她决定借此时机试探一下三方势力,便道:“既然你八哥求你相助,你便去查吧。” “阿娘?”李令月面露诧异。圣神皇帝不加理会,仅挥了挥手,“去吧。” “是。”李令月搀扶着上官婉儿起身,两人一齐回了偏殿。 ※ “可好些了?”上官婉儿宅内,大周的镇国太平公主身子半蹲,纤手附在红肿的膝盖上,帮她心爱的女人揉着伤。 上官婉儿点点头,伸手拉她起来,柔声道:“不碍事。”李令月方才也跪了许久,但一进屋便为她敷药疗伤,丝毫不在意自己的身体,这令她欢喜却也忍不住心疼,“我帮你上点药吧。” 李令月摇了摇头,单手将她揽入怀里呵护着,“不用,我不疼。” 上官婉儿枕在她的肩上,眉眼里韵着甜蜜,她道:“你那日见太子,怕是怂恿他退位了吧?” 李令月颔首应声,她回忆起上一世李旦的经历,不由叹了口气,“八哥素爱风雅,若能就此脱离朝堂,于他倒不失为一大幸事。” 上官婉儿也跟着叹息,“我知道你顾念兄妹情谊,太子是无心机,但他背后的势力却不得不防。” 李令月轻轻勾了唇角,她贴着婉儿的螓首,细细摩挲,“安心,我会让他的势力慢慢顺服的。” ※ 自那日朝堂请辞后,太子便告病于东宫,不问世事。群臣一时议论纷纷,有些人怀疑太子受人所迫,想要搭救,亦有些人认为这是个绝好的机会,应当将他拉下马。两方势力参杂,数之不尽的奏章上到皇帝面前,若是以往,这些奏折应当先让上官婉儿过目,可如今圣神皇帝一见着她,便想到觊觎皇位的李令月,挥挥手就又让她退了出去,“你去寻阿月吧。唤易之和昌宗过来。” 少了服侍,上官婉儿亦乐得清静,她奉旨去寻了李令月,李令月见她倒是欣喜,“怎生这个时候就回来了?莫不是思我成疾?” 上官婉儿瞥着她,笑嗔道:“是,是,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一刻不见你,我便害了疾。” 李令月拥她入怀,轻轻吻了口,抚着她的脸关怀道:“阿娘又起疑了?她让你出来,莫不是让那两个面首帮她翻阅奏折?” 上官婉儿涩然颔首。李令月怜惜地望着她,叹道:“娘迟早要后悔。” “不说这个了。”上官婉儿收起惆怅,温和地望着她,“太子之事,你可想到办法了?” 李令月挽着上官婉儿的发,眸色温情,说出来的话却令人不寒而栗,“武团儿恃宠而骄,毫无风骨,无论是软是硬,都可以令她屈服。不过我近日不悦,不想让她吃软。婉儿你说,若是那两个面首用来烤鹅的笼子放个人进去,会是何景象?” 上官婉儿眉峰微颤,诧异地觑着她,“你便这么恨她?” 李令月想到武团儿对上官婉儿的态度就生厌,不过她到底不是个残忍好杀之徒,眼见上官婉儿有些受惊,便笑着安抚道:“我确实讨厌她。不过我又不是商纣的妲己,没那折磨人的兴致。这么做,也不过是学阿娘的那些酷吏,吓吓她给她个教训罢了。” 上官婉儿松了口气,虽然不喜见那残忍场面,但她对武团儿并无好感,只叹道:“宫内人多口杂,你且先回府上安排此事,过些日子我便寻个事宜将她带过去。” “好。”李令月轻声应着,心道:八哥请辞,武承嗣和武三思应当也心急了吧? ※ 诚如李令月所言,武家两兄弟一见太子请辞,心思就动了起来。前些时日,他们见李令月大胜归来,开了府邸,门客纷至沓来,便有些心慌,心想一个太子不够,如今又多了位公主,公主虽为武家妇,但是敌是友尚不清晰,此时难得太子让位,倒是为他二人创了个好时机。借着张氏兄弟正得宠,他二人便施了重金,希望两人能帮他吹吹枕边风,说说好话。 拿人钱财与人消灾,张氏兄弟一得皇帝召见,眼看堆满书案的奏章都在议论太子之事,张昌宗便装作不解的模样问道:“宅家,怎生这些书信都与太子有关?” 圣神皇帝瞥着被分作两摞的书卷,轻轻嗤了声,“倒是势均力敌。可有提议换王储的?” 张昌宗回道:“有,有提议让庐陵王回来的,但更多的还是希望立魏王。” 圣神皇帝蹙眉问道:“可有提及太平公主的?” 张昌宗摇了摇头,“并无。” 圣神皇帝面露犹疑,她原以为这是太平搞出来的计量,哪想竟没有一人提她,莫非是她错怪了阿月?抬头看了看正阅奏章的两兄弟,她忽而问道:“依你们看,太子、庐陵王、魏王、梁王还有太平公主,谁更适宜继任皇位?” 张昌宗笑了笑,他开口想要答魏王,却被兄长拦住,只见张易之轻轻伏身,谪仙般淡然地回了句,“兹事体大,我二人只懂些文墨,不理政事,还望宅家恕罪。” 张昌宗恍然明白兄长的意图,跑到皇帝身边,轻轻为她捏了捏肩,“是,我和兄长只知道如何侍奉宅家,讨宅家欢心,旁的那些一窍不通。宅家莫要嫌弃我们兄弟。” 圣神皇帝拍了拍张昌宗谄媚却又俊俏的脸,满意地笑了笑,她知道这两人同武家兄弟有关,不过没关系,只要他们识时务便好,反正于她不过是个消遣。 作者有话要说:ps.感谢以下几位亲的地雷,爱你们~(づ ̄3 ̄)づ~ 钕伴男装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7-10 21:25:40 莫方抱緊我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7-10 21:53:24 羞羞哒一指流沙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7-10 23:47:31 度日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7-17 02:07:01 第70章 1314 是夜无星,武团儿侍奉御前,眼瞧着张家两位谪仙般的郎君过来,她抿了抿唇,还是知趣地低下了头,对两人施了一礼,应着皇帝的吩咐退了出去。 “团儿。”方走出门便听见上官婉儿唤她,武团儿斜了眸子,在这宫里谁人不知她是皇帝面前的红人,哪个见了不唤她声姐姐,你上官婉儿都是失宠的人了,竟然还分不清情势。扭过头,她敷衍似地唤了声,“赞德。” 转身离去,可途径上官婉儿身边时,她的手却被对方攒住。清润冰凉的物什滑入掌心,武团儿眉眼带笑,她发觉自己掌心的物什分明是一个玉镯,夜间光暗,她看不清晰,但想来应是个好东西。这个上官婉儿,总算开窍了。武团儿哂然笑道:“这是何意?” 上官婉儿看着武团儿忘乎所以的模样只觉可笑,却还是温和道:“为答谢娘子于宅家的细心侍候,公主特在府上设了宴,不知娘子可愿赏脸?” 瞧瞧,大周的镇国太平公主都来巴结她了。武团儿更是得意,她扬着下巴哼了声,“公主好意,团儿不敢推辞。只是这夜已深,怕是快到宵禁了。” “娘子放心。公主已备好专车,府上亦安排了住处,翌日定会将娘子送回,万不会让娘子受宅家苛责。” 上官婉儿态度谦逊,只听得武团儿飘飘然,摸着手上玉镯,她想:到了公主府上怕是有更多珍贵物什。贪婪爬上了她的面颊,武团儿点头轻笑,“如此,便麻烦赞德引路了。” “请。”上官婉儿亲执灯笼,武团儿慢步在后,借着灯笼的微弱光芒,她偷偷瞄了眼腕上玉镯,浑体通透,翠绿欲滴,确是个好货色,只是好像有些眼熟?正待拿起细看,耳边却听上官婉儿唤她上车,便想大抵天下间的好镯子都是这般模样,遂不加细想,扬着小嘴踏上了车。 本是武家户奴,却坐上了宫中贵人才能乘坐的朱红车鸾,武团儿坐在主位,看着侧位上的上官婉儿甚是餍足。尊卑颠倒,她竟也当了真,摆出一副主子教导下人的模样,同上官婉儿说着如何讨好宅家,如何与武家人交好,还暗示武承嗣较李旦更易立嗣,只听得上官婉儿腹诽嗤然,面上却还是摆出婉娈笑意,不置可否地轻轻颔首。 少顷,朱红安车便至了公主府。府卫看见急忙上前,似迎贵宾一般将武团儿迎进了府里。 这太平公主还真是识时务,比她那位兄长聪慧多了。武团儿沾沾自喜,趾高气昂地往前走去,丝毫没将一旁的上官婉儿看在眼里。上官婉儿却也不恼,仅随着身旁面带讥讽的侍从亦步亦趋地行着。 须臾过后,两人来到一座庭院。弦月悬空,溪水潺潺,朱红的灯笼挂在溪边凉亭顶上,带着朦胧的光。凉亭内李令月闲闲而坐,武团儿眯着眼睛向亭内石桌眺望,却发觉桌面空空,并无佳肴,心里猝然发慌,却还是自我勉励,镇定地同李令月见礼,“奴婢见过公主。”眼看李令月无视自己,招招手将上官婉儿唤了过去,她又虚伪地添道:“公主赐宴是奴婢的荣幸,只需着人唤一声便是,何必麻烦上官赞德。” 李令月牵过上官婉儿的手,揽她坐在身侧石凳上,方才回过头,对着武团儿轻轻一笑,“不麻烦上官赞德,你又怎么会来呢?” “公主说笑了。”武团儿眉峰微蹙,心中异样更甚,耳边突听李令月吩咐侍从,“点火。”她不由一怔,颤颤转过了身,这时她才发现距她三尺的地方竟有一个铁笼子。笼内摆着团篝火,篝火旁放着个铜盆,铜盆里似是调味料,如她在控鹤府见到的如出一辙,仅是变大了些。 这场景若是放在宫里,她大抵会认为张家兄弟将要烤驴肉,可放在公主府,却令她有些发慎,惴惴不安道:“公主,可,可是要烤些什么大物什?夜已深,便不要劳烦了。” “不劳烦。大物什好不容易才至,自应好好款待。”李令月微微笑着,示意府中下人,“请武娘子进去。” 瞳孔瞬间收缩,武团儿一片怔楞,双手被侍从钳住,她拼了命地挣脱,却还是被硬塞进了笼里。烈火在身侧撩烧着,热气还未被风吹来,她的额上便已沁了汗,“公,公主,这是何意?” 李令月盯着自己涂满蔻丹的芊芊玉指,漫不经心地回道:“既是晚宴,自是要准备食材。” 武团儿额上冷汗如瀑,身侧火焰腾烧,热量已然传了过来,她亦清楚李令月的用意,心惊胆战地向笼口奔去,想要逃脱,但门锁已经别上,纵使她拼了命地摇晃,铁笼也不见丝毫松动。 李令月撇了撇头,下一刹那便有人围着笼边摆上木材,再用火把点燃。内有火盆,外有篝火,武团儿夹在里面,只觉热气蒸腾,身上热汗淋漓,额上冷汗却止不住地往外沁。她死死把着铁栏摇晃,可铁栏距火太近,已经烧得发红,不过俄而便将她的手灼伤。武团儿急忙把手收回,后退两步,举着手哀哀地觑着,那双引以为傲的葱葱玉手竟已红肿,脚板也因燥热不由自主地挪动起来,再待下去只怕她就要同那些畜生一样,生生被赤焰烤死了! 惶恐失措间,她向凉亭望去,正看到上官婉儿偏过头同李令月说些什么,眉峰一紧,她倏然斥道:“上官婉儿,我是你带出来的!她这样对我,出了事,你怎么向宅家交代?!” 上官婉儿抬起头,依旧是那副不悲不喜的模样,幽幽道:“自然是听公主的。” 李令月笑着攒住她的手,对着武团儿嗤道:“先前见张六郎埋怨鹅烤不熟,我还当他心急,此时一看,似是火力不足。来人,再添把火。” “别,别!”眼看侍从抱着木炭走近,武团儿惊恐地嚷了起来,现在已经热成这样,再添下去,她定会如那些鸭鹅一般烤的皮肤化掉,身子发焦。可李令月不发声,侍从又怎会听她的,木炭一捧捧地扔向火堆,空气焦灼得越发厉害,武团儿控制不住左右跳蹿,此时的她看着不似皇帝身边的红人,反而更像一只任人戏耍的猴子。 “啊!不要,不要再加了!”武团儿摇着头,顶上发髻摇摇欲坠,死亡近在咫尺,这种折磨令她崩溃,她终于承受不住屈膝拜了下去,哀声恳求道:“公主,公主饶命啊!” 李令月置若罔闻,只打量着身侧上官婉儿,见她微微蹙眉,便关怀道:“这儿有我在,你若是禁不住,不如先回去歇息。” 上官婉儿摇了摇头,她觑了眼跪在地上不住叩首的武团儿,轻轻叹了一声,“阿月,勿要忘了正事。” 李令月笑着颔首,觑向武团儿时却是一副冷漠模样,“我当你是个伶俐人,却连状况也摸不清么?” 武团儿止了动作,抬着磕得红肿的额头,求饶道:“公主,公主饶命。奴婢再也不敢招惹上官赞德了。求赞德恕罪,您大人有大量,就帮奴婢求求情吧。” 李令月噗嗤一笑,凑到上官婉儿面前私语道:“她倒通透,看得出你在我心里的位置。” 上官婉儿嗔她一眼,“你再不论正事,只怕我们今晚就真要吃烤肉了。” 李令月哂然,她问向武团儿,“上官赞德不是小气之人,我唤你来也不仅仅为了这事。你手上的镯子瞧着不错,是谁送的?” 武团儿愕然,她手上的镯子不是上官婉儿方才送的么?垂首觑向腕间,借着周遭烈焰,她方才将镯子看个仔细。碧绿中点着墨绿,这样上好成色的镯子,她之前便有一个,那是武承嗣送的。莫非—— 武团儿恍然大悟,焦急道:“公,公主,奴婢知错了,奴婢不该受魏王唆使,残害两位后妃。” 李令月唇角微勾,又问道:“仅是魏王么?” 武团儿身子一颤,此时的她已然知晓李令月的用意,纵是四面楚歌,她也忍受不住炙烤,顺从应道:“不,不,还有梁王。魏王与梁王为了逼太子下位,支使奴婢诬陷两位后妃行厌胜之术。他们,他们要谋反!要谋害太子,还要,还要谋害宅家!” “真是个伶俐丫头。”李令月笑着称赞,示意下人熄火,将笔和纸送进笼里。武团儿咬咬牙,为了不受折磨,硬着头皮将方才所说书了下来,在众人的目光下签字画押。 做过这一切,她才被李令月放出来,得以跌在地上喘息,想着自己方才的手书,额上便又开始渗汗,禁不住爬了两步,哀求道:“公,公主。” 李令月低眸觑她,“何事?” 武团儿嗫嚅道:“求,求公主饶奴婢一命。” “我不是将你放出来了?”李令月淡然笑道。 武团儿眉峰一蹙,“公主清楚奴婢的意思。武家两位王爷皆受宅家看重,奴婢写了这样的书信,只怕他们留不得我。” 李令月心道:何止武家两位王爷,太子、满朝大臣,便就是她,又有哪个饶得过你?螓首轻颔,她应道:“你若是上朝作证,我倒可以考虑向宅家求情,留你一命。” “这,公主……”武团儿有些犹豫,她担忧自己上朝成为众矢之的。 李令月又道:“主动作证与签字画押的意味不同,太子想做什么,你应当清楚。他素来仁和,念在你帮过他,兴许会饶你一命。”她见武团儿踟蹰不语,却也不催,只淡淡一笑,“不急,我给你一夜时间思忖。” 吩咐下人将武团儿送去歇息,李令月揽过上官婉儿的手,肩并肩地回了寝殿。 ※ 翌日早朝,太子依然抱病未至,按捺不住的武承嗣开始了他的举动,他命凤阁舍人张嘉福将百人请换太子的表呈上。张嘉福亦给其党羽王庆之使了眼色,王庆之领会,当即跪拜求道:“《左传》有言:‘神不歆非类,民不祀非族。’陛下既姓武,自应以武家人为皇嗣。臣请陛下响应民意,立魏王为太子!” 武三思心中暗哂,却跟着武家众臣拜倒,附和恳求。 圣神皇帝冷眼瞧着堂下,静默不语,卯时初到,她便听上官婉儿汇报,说太平公主已经查清太子事宜,欲在早朝回禀。她清楚李令月要搞个大动作,却还是念起这几日的奏折,冷冷一哂,许了她。 “陛下,太平公主觐见。”耳边听得宫人传话,武瞾唇角微勾,轻轻唤了一声,“宣。” 作者有话要说:ps.感谢以下几位亲的地雷,爱你们~(づ ̄3 ̄)づ~ 莫方抱緊我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7-17 22:32:25 娇羞的一指流沙酱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7-18 00:15:13 钕伴男装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7-18 10:13:15 度日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7-20 08:23:28 第71章 1314 殿内祈求“顺民意,立魏王为太子”的呼声截然而至,武承嗣与武三思对视一眼,复又回过神,将心里突生的忐忑抑住,不咸不淡地觑向前方。太平公主在这个节骨眼过来,定然没个好事。眉梢微蹙,武承嗣给张嘉福施了神色。张嘉福会意,当即悄声同身边人议论公主怎可上朝堂议论国事。 风言风语传入耳内,李令月却置若罔闻,仰着头步伐沉稳地走了进去,“骠骑大将军武令月见过陛下。陛下万年!”未表明自己镇国太平公主的身份,李令月只言其将军官职,为得就是要讥讽那些多嘴的人,皇帝亲封的骠骑大将军不可上朝堂是多么的可笑。 圣神皇帝挥手令女儿起身,唇角蔓延着淡淡笑意,“你今日过来,可是查到了些什么?” 李令月恭声回道:“是,陛下所托,臣不敢懈怠。臣已查出陷害太子之人,还请陛下过目。” 圣神皇帝觑了眼身旁女官,上官婉儿会意踏着莲步盈盈走了下来,李令月将手中书信奉上,在婉儿取信的刹那轻轻触了她的手,两人对视一眼,错开目光时,面上均有浅淡笑意。 她二人如胶似漆,见了面便生出欢喜,可殿内其余人却没她们这雅兴,听了那句话早已沸腾不已。太|子党延颈举踵,等待着皇帝的宣判;魏王党却有些忐忑,直觉大事不妙。 武承嗣与武三思两兄弟的目光一直焦灼在那封书信上,眼看着手持书信的皇帝眉峰一蹙,他二人的心就是一颤,总觉得太子联合公主要给他们下套,俄而竟瞧见皇帝觑了他们一眼,更是彷徨不安。 轻轻将手中书信置下,圣神皇帝望着大殿中央的女儿,不虞道:“难怪朕今早见不到团儿,原是被你带走了。”复又看向武承嗣二人,沉声问道:“有人指认你二人欲谋害太子,你们可认罪?” 心弦砰的一声绷紧,武承嗣与武三思扑通跪地,如受害者一般哀声反驳道:“陛下,臣冤枉!臣与太子无仇,为何要陷害他?” “太子久居东宫,除去今日告病,一直身体康健,便说是陷害,臣又做了些什么,还望陛下明察!” 听两兄弟这么说,张嘉福等人亦愤愤出声,希望陛下明鉴,将那个造谣生事的人送到推事院严加拷问,已证两位王爷的清白。 圣神皇帝看着这些群情激昂的臣子们,唇角微挑道:“指认的人并未说你已毒害太子,而是说你二人为了逼太子下位,设计害死了他的两位后妃。” 武承嗣微怔,他已知晓那个供认出他们兄弟的人是谁了,忙道:“陛下圣明,我二人虽不能比圣贤,但却做不出此等劣事。望您明鉴,勿要听信贱人的谗言!” 武三思亦跟着附和,“树大招风,我二人对大周忠心耿耿,兴许招了某些人的惦记。您定要明鉴,勿要让奸人得逞!” 他这话分明是暗指公主意图不轨,她心系李氏王朝,看不得武家人掌权,在挑拨她与母亲的关系。李令月嗤然,她瞥着两兄弟道:“两位堂兄可是觉得一纸画了押的证词算不得什么?” 武承嗣不以为然道:“自然。这样的证词,公主出得,他人便出不得么?” “明日若有人拿着一纸书了公主意图谋反的证词,你会认么?”武三思跟着冷哂。 李令月便晓得他二人狗急跳墙,会开始咬她,轻轻莞尔,她对着圣神皇帝道:“既然证词不能令人信服,还请陛下允许证人入殿。” “准。”纶言一下,武团儿便忐忑不安地走了进来,左右窥视一眼,她硬着头皮拜倒,“奴婢见过陛下。” 武家兄弟的面色凝重,恨不得将武团儿生吞,他们原以为李令月用酷刑逼了武团儿做假证,拿到证词便会将这个奴婢弃了,哪想眼下那贱婢居然还活着,而且还敢上朝堂指认他们,真是胆大包天! 如箭般的目光从四面八方射来,武团儿身子微颤,她窥了李令月一眼,见对方微微颔首,咬牙道:“奴婢愚昧,几个月前受了魏王和梁王的教唆,行了错事,致太子妃与侧妃遭遇不测,实在该死!” “你信口胡言!”武承嗣直起身子,愤然怒视着武团儿,“分明是你自己居心叵测,如何怪得了我们?!”又抬起头,哀戚道:“陛下,您勿要听信贼人,这贱婢鬼迷心窍,一只麻雀妄想飞上枝头变凤凰,入不了太子的眼,就生了毒心,实在与我兄弟二人无关啊!” 武三思低头口呼冤枉,微垂的眸闪着寒光,似是在思量些什么。 神圣皇帝望着堂下几人,面色微凝,她问:“武团儿,你说魏王和梁王教唆你谋害太子妃,可有证据?” 武团儿眉峰微颤,咬唇答道:“有。魏王曾送给奴婢一个玉镯。”她将玉镯摘下,双手奉上。上官婉儿接过,递回给皇帝。皇帝捻在手中打量,只见这玉镯成色极好,确是出自宫中,好似还是她赐给魏王的。正思忖着,她却又听武团儿道:“魏王将玉镯送给奴婢,希望奴婢充当他的眼线,将陛下的一举一动告知于他,还与奴婢说,若是奴婢可以把两位后妃害死,就为奴婢寻个好婆家,保奴婢富贵终生。” 皇帝拈着玉镯的手顿住,她没有望向武团儿,而是扫了眼自家女儿,见李令月目色沉着不着喜怒,竟不禁有些欣慰:她的这些孩子里,终究还是有个类她的。再看自己的两个侄子,武承嗣愤怒地反驳着,怒道:“荒谬!你这贱婢勿要信口雌黄!我何时让你充当眼线了!”声音微颤,竟是有些心虚,毕竟他当时送那玉镯是怀了这个心思,而武团儿也时常将皇帝的事告知于他。可事已至此,他只能硬撑下去,继续反问道:“你说我要谋害太子,为何要对两位无辜的后妃下手?我意欲何为?实在可笑!” 武团儿酝酿着措辞,方一张着嘴,话还未出口,身侧便传来一声哀叹,“陛下,臣有罪!”竟是出自她同要谋害的武三思,武团儿瞠目结舌,愕然失措。 李令月眉梢微蹙,心中已然料到不妙,她望向高阶上的上官婉儿,见着婉儿微微摇了摇头,便沉下气,默不作声地观望着。 圣神皇帝亦忍不住嗟叹,她早先便觉得武三思不会甘愿一直处在兄长下位,没想这一天来得如此之快。未动声色,她顺着武三思的话问:“梁王,你有何罪?” 武三思伏地痛哭道:“兄长心存夺位之心,以致做了错事。臣未能遏制,实乃臣之过错,还请陛下重重责罚!” “你!”武承嗣目眦欲裂,攒着胸口瞪向自己的兄弟,一时没了言语。只听武三思又哀声求道:“陛下,兄长也是一时被猪油蒙了心,纵使在您身边安了线人,为得也只是给您分担,得您宠信,日后好继任太子之位,万没有伤您的心,请您从轻发落!” 真是自己的好弟弟!武承嗣忿然作色,牙齿咬得咯咯直响,他看着一副关怀贴心模样的武三思,只觉分外悲凉,竟不由得咧嘴笑了起来。笑声无力,听到心里更觉哀戚。这一次只怕他是要亡在这里了。 李令月听见他的笑声,看着潸然求情的武三思,暗自忖道:上一世武承嗣是因病而亡,至死未与武三思结怨,这一次却是武三思主动将他供了出来,也不知他是为了逃刑,还是早就存了怨怼。本想一举除了两人势力,没想竟生了这个变故,看来她还是高估了这二人间的兄弟情义。 心下哂然,她抬起头等待着母亲的宣判。只见圣神皇帝面不显色,依旧是那副不怒自威的莫测模样,“武家郎君在朝堂上哭哭啼啼成何体统?朕还没判你斩首。” 武家亲臣听了这句,亦从方才的震惊中清醒,纷纷恳求道:“陛下,两位王爷对大周忠心耿耿,此事兴许有隐情,还请陛下三思啊!” 圣神皇帝不置可否,只问:“魏王,梁王所言,你可承认?” 武承嗣拧着眉头,扼腕恨声道:“臣不认!臣冤枉!姑母……” 眉梢微蹙,圣神皇帝止了他的言语,敕令侍卫将武承嗣三人带下暂关牢内,交由司刑寺①择日审理。 早朝散去,李令月便回了府,她原以为母亲会着她细谈,未料三日过去,宫里也无人传唤。 这倒有些奇怪了。李令月托着腮兀自思量着,武家势力最旺也是最有可能继位的两个侄子入了狱,母亲似乎并不焦心,莫非她不想保这二人?指尖微敲,李令月忽又变了念头:不对,这几人现在被关在推事院内。虽未命来俊臣主审,但那人是母亲脚下的一条疯狗,仗着皇宠有恃无恐,若是他先行逼供,那案件极有可能反转。若是这样,自己就危险了。 眉梢蹙在一起,李令月倏然有些惊惶:这几日婉儿不来,她得不到母亲那边的消息。这让她怀疑母亲是不是对她诬陷武家子侄的行为不满,想要给她个教训。若是这样,那武团儿便不能留。 眸色阴寒,她正斟酌如何除掉武团儿,便听有人来报,说是武团儿已在牢内殁了。 作者有话要说:注:①司刑寺:就是大理寺。女皇执政期间十分喜欢改名,光宅年间就把大理寺改成司刑寺~神龙年间又改了回去~~~ ps.感谢以下几位亲的地雷,爱你们~(づ ̄3 ̄)づ~ 莫方抱緊我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7-24 22:13:16 羞红脸的一指流沙酱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7-24 22:18:39 钕伴男装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7-25 04:13:28 喏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7-27 20:15:43 度日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7-31 13:42:35 第72章 武团儿殁了?李令月讶异挑眉,这个节骨眼死了,定然不是寿终正寝,是母亲授意,还是来俊臣自作主张,抑或是太子那边着人下了狠手?只怕还会有人想到她吧? 垂下眉,李令月敲着桌面微微莞尔:真是越来越有趣了。 ※ 是夜,风雨大作,武承嗣窝在推事院的牢房里,只觉那轰隆雷声就是自己的催命符,每响一声,他活着的时日就少了一年。 “兄长。”武三思的声音从隔壁牢房传来,轻轻一声却听得他勃然大怒,“住口!你这个狗鼠辈、穷书汉①!做了这种事,还有脸唤我兄长?!” 咒骂声不绝于耳,可武三思却似未听到一般依旧正襟危坐,淡然地觑着他,“兄长,推事院是个什么地方,你也清楚。现在武团儿死了,你说接下来死得是谁呢?” 武承嗣身子一颤,武三思的脸在雷电的映衬下忽明忽暗,清寒的话语一句句打在他的心间,武团儿死了,接下来死得是谁?是他,还是武三思呢?心中惊惶,口中竟有些发干,他哆哆嗦嗦得去碰水碗,未想碗还刚贴到唇边,武三思的声音就又传了过来,“兄长,听说武团儿是被毒死的。” “啊!”目色一怔,武承嗣急忙将碗推开,缩着身子疑神疑鬼地瞥向四方。武三思隔着铁栅栏看他,拿起碗轻轻抿了口水,好似在笑。 ※ 一旬后,司刑寺开堂公审,圣神皇帝居在高位,司刑寺卿与秋官(刑部)②尚书、侍郎会同御史中丞位列三方,旁观者诸如太子、太平公主、当朝宰辅等人则分座两侧。 武承嗣与武三思拖着镣铐步入公堂齐齐拜向皇帝,李令月在一旁觑着,倒是觉得这两人虽都有些形容不整,但武三思的面色明显较武承嗣好上许多,看来她预料的事即将发生了。 她静静觑着,见司刑寺卿同皇帝见过礼后,例行公事地对堂下问道:“宫婢武团儿道你二人意图谋害太子,谋危社稷,你二人可认罪?” 武三思急忙拜道:“罪臣认罪,罪臣不应被兄长蒙蔽,以致兄长犯此大错!恳请陛下重责!” 历经牢狱苦,武承嗣这几日的精神时常失控,听了堂弟这话,他的太阳穴猛地跳起,眉梢、唇角亦不禁抽搐,“你……你……”刚吐出两个字,他竟觉得心里发慌,鼻尖里有出无进,脑袋嗡嗡作响,带着土灰的手攒紧胸口,他身子发软将自己缩成了一团。 武三思惊呼一声,就近扑了过去,咫尺间的距离,李令月等人只看到他扶着兄长的两肩,满是关怀地同武承嗣说些什么,却听不到武三思那阴凉狠毒的声音,“兄长,你看到姑母的脸色了吗?阴的可怖,她要杀你。” 武承嗣捂着脑袋摇晃,想要抬头查看,却又听武三思道:“兄长,我看到团儿了,她一脸的血,就站在你的前面。”说着他红色衣袖伸到武承嗣面前晃了下,红袖如血,刺了武承嗣的双眸,牙根禁不住打起了颤,本来攒着胸口的双手也不停颤栗,心殒胆落,兼之他未入狱时便染了风寒,积累下来,身子正是虚弱。 武三思几句吓唬的言语,却听得他唇角白沫并着鲜血齐留,武承嗣全身抽搐,哆嗦着跌倒在地,进而一动不动。武三思愕然惊惶,小心翼翼地触到兄长鼻尖,内心大喜,却是哀恸道:“陛下,魏王暴薨了!” 圣神皇帝眉梢微蹙,她武家的两个子侄还真是让她看了场好戏。心中冷嗤,她沉声下令道:“着尚药局看诊,若是真薨了,令仵作再行查看。” 等了许久的堂审在武承嗣的暴毙中落下帷幕,圣神皇帝又将武三思关了回去。几日后,仵作验出武承嗣并未死于毒素,而是突发急症。圣神皇帝听罢,沉吟片刻,传令剥去武三思的梁王爵位,降为夏官(兵部)③侍郎。 ※ “阿月,宅家让我来传令。”上官婉儿微微笑着,她将身后侍婢挥去,同李令月一齐入了偏堂。待上官婉儿入座后,李令月便屈膝拜了下去,虽是知道她是在例行程序,但上官婉儿还是有些哭笑不得,“你便知我将人支开,是舍不得你吃罪,又何必还要如此?” 李令月抬首笑笑,攒着她的衣袂道:“许久未入宫中,害你思我成疾,于心有愧。你若是心疼我,便快些宣旨,好让我起来。” 上官婉儿瞧她一副卖弄乖巧的模样,更是忍俊不禁,戳着她的鼻尖道:“油嘴滑舌,你害我生了疾,跪一跪便罢了?” “不知娘子想我如何?”李令月用齿贝轻咬上官婉儿手指,见婉儿面红耳赤羞得垂了眉头,又柔声道:“婉儿想怎样,阿月都依你。” 上官婉儿的唇角泛出笑意,她抚着沾有李令月温度的指头,揶揄道:“那你便先跪着吧。”从案边持起皇帝懿旨,上官婉儿将李令月告发叛逆有功,特许登朝堂的旨意宣了出来。 李令月口呼万年,接过懿旨,站起身为婉儿添了杯茶,“有劳娘子了。” 上官婉儿看她这副殷勤模样,笑着调侃道:“我说了两句话你便为我斟茶,你跪了这么会儿,难不成要我……”说到最后竟是没了声,低着头任耳尖发热。 李令月目光敏锐,察觉到上官婉儿露了羞,伸手轻触了触粉色的小耳朵,“今夜不回宫,阿娘可会怪罪?” 上官婉儿的耳尖更是粉嫩,她呢喃道:“不会,宅家眼下有张家的两位郎君,夜里不需我侍候。” 李令月撇了撇嘴,瞧着上官婉儿那副娇羞又带着些不虞的可人模样,心里便如入了小兔一般腾腾跳着,她将婉儿揽入怀里,用自己的气息为耳尖添着颜色,“既如此,今夜你便留下吧。明日我们一起回去。” 上官婉儿用鼻音“嗯”了声。 是夜红绡帐暖春风度,李令月的身上已沁出几许薄汗,她躺在榻上轻轻呼着气,武承嗣虽然去了,但挡在她帝业路上的人仍有许多,李旦一家、武三思、各位朝臣甚至是她的母亲武瞾,所有人都可能拦着她登基,唯独——她低下头轻手拭了拭怀里佳人的香汗,眼眸里有化不开的温柔。 上官婉儿笑着问:“你在想什么?” 李令月吻着她的额头,低声回道:“我在想你为何如此之美。” 上官婉儿嗔她一眼,反问道:“在想明日之事,还是朝堂?” 李令月目露赞许,抚着她的眉眼道:“我的婉儿便是聪颖,武三思的谎话如此明显,阿娘久处朝堂不可能看不仔细,我觉得她是在下另一步棋。” 上官婉儿附和道:“近几日,我同宅家在一起时,也未听她要另立太子,我想宅家留下武三思有她的顾及。” 李令月颔首,“阿娘她现下疑心病重,怕是我们几个,她谁也不信。” “不过宅家既允你登朝堂,便不会阻止你笼络人心,这于你甚是有益。武三思近日与来俊臣、张氏兄弟交往过密,但……”上官婉儿将手附在李令月的柔荑上,声音轻柔却又坚定,“你有我。阿月,我会帮你的。” “嗯。”李令月笑得璀璨,指尖微屈,两双手紧紧攒在一起,名唤爱的红线让她们交织在一起,牢不可摧。 ※ 翌日,李令月初登朝堂,与一众男儿共商国是,谈吐不凡,对政事颇有一番见解,倒是让那些朝臣另眼相看。公主身带武勋,又兼治国之道,虽有许多见解动摇了男尊地位,可较之于心在书画江湖的太子与阿谀奉承的武三思,她确是好了许多。若她为男子,只怕他们会甘心辅佐于她吧。 自秦汉始,男尊女卑的思想便侵蚀着世人心理,那些大臣有此念头李令月并不奇怪,她讶异的是母亲的手段。今日朝堂除去她一个公主以朝臣的身份临堂外,声称告辞的李旦也以太子身份重新出现,至于方才因罪贬谪的武三思,却也受了皇帝重用,掌管府兵、军官任选及兵符发放。 一个有叛乱前科的官员竟然手握兵符,虽然未有皇帝指令,他不得下发,但在他人看来,这已然代表圣神皇帝还未放弃这个侄子,武三思依旧有继位的可能。 武三思有可能,李旦身为太子更有可能,而她登了朝堂前来附庸的人也渐渐多了,由此可见,圣神皇帝这一举倒是避免了太子一家独大的场面,也让那些看不惯她一个女子临朝的大臣们不敢轻举妄动,就势逼宫。倒不啻为一步好棋。看来,目前若要正大光明地继承皇统,她还是应该博取母亲的信任,多顺着她些。 李令月如是想着,却未料事与愿违,不过两个月,她便做了忤逆犯上之事。 作者有话要说:注:①狗鼠辈、穷书汉:当然大家一看就知道是骂人的,穷和汉在唐代属于脏字,嗯~ ②秋官:《周礼》分设天、地、春、夏、秋、冬六官。大家都知道武皇有改名的爱好,她当政时将六部改了周礼的称呼。对应来说就是天指吏部,地指户部,春指礼部,夏指兵部,秋之刑部,冬指工部。 ③夏官:同上~另武三思原为夏官尚书,侍郎属于副官,所以是降级啦~不过大家也知道,好多地方二把手才是做事的,一把手只负责吩咐~因此副官的权限未必比正职小~ ps.感谢以下几位亲的地雷~ 钕伴男装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7-31 21:43:02 莫方抱緊我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8-01 08:19:05 度日扔了1个火箭炮投掷时间:2016-08-01 09:05:43 第73章 “行文流畅,引用得体,内容一针见血。若是开女子科举,凝儿定能夺得魁首。”上官婉儿看着苏慕凝递来的文章笑着赞许。 苏慕凝心生欢喜,拱手谦逊道:“先生谬赞,凝儿愧不敢当。” 上官婉儿抚了抚她的头,想到日后李令月登基女子科举就会正式开设,内心欣慰不已,“那天会来的,到时你姐姐看到,定会以你为荣。” 苏慕蓁是苏慕凝心里的依赖,听到姐姐两字,她的心便泛出暖意,“姐姐……” 师徒两正说着话,屋外突然传来一阵叩门声,“婉姐姐,你在吗?” 上官婉儿的眉梢不可抑制地蹙了蹙,她看了眼同样敛眉的苏慕凝,温和一笑,转身推开了门,“张侍郎,可是宅家有吩咐?” 张昌宗位居春官(礼部)侍郎,却并无实际功业。听到上官婉儿这么问,他摇了摇手中的牡丹花,亮着一口白牙灿烂地笑了笑,“没有。我见着外间花儿开得艳,想邀你一同游园。” 上官婉儿心中厌恶,却还是婉娈道:“侍郎有心,只是婉儿还需教导弟子,只怕不能与侍郎同游了。” 张昌宗面色惆怅,委屈地望着上官婉儿,“婉姐姐。”他伸出手想将手里的花递给婉儿,可手还没抬起就见着上官婉儿道了声失礼,转过身便走回苏慕凝身旁。心里一阵怅惘,张昌宗攒着花束,心不甘情不愿地合上了门。 ※ “又没将花送出去?”看着弟弟垂头丧气地走了进来,张易之抚着琴弦,轻声调侃道。 张昌宗将花扔到地上,愤愤地坐了下来,“婉姐姐定是担忧触怒宅家,才不肯与我亲近。哼,都怪那个老妪!她怎么不早点死!” 张易之狠拍了下琴面,瞪着弟弟怒斥道:“住口!你日子过得美了,不想活了,竟敢这样说宅家?” 张昌宗被兄长的话语怔住,不敢再言,心里却仍在怨懑。 张易之劝道:“六郎,勿要再有这种念头,我们能有今日,都是宅家赐的,若是她崩了,只怕我们便要坠入阿鼻。” 张昌宗思忖着兄长的话,积攒的不虞渐渐散开,他长叹口气,“可宅家已经年过七旬,也没几年活头了。” “所以,我们需要考虑新的靠山。”张易之目光锐利,他盯着弟弟问,“太子、太平公主、梁王,你会选谁?” 张昌宗想到上官婉儿便笑着道:“太平公主。” 张易之扶额,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自己的弟弟,“太平公主?你还真是被美色误了心智。你难道瞧不出公主与上官赞德的关系吗?选了她,你若是碰赞德,只怕公主会亲手将你大卸八块!” “啊?”张昌宗有些茫然,“公主和婉儿的关系是好,可我这幅模样,配婉儿也不算亏了她吧?公主何必如此动怒?” 张易之摇了摇头,“痴儿,痴儿,你便没瞧出公主与赞德的关系?” 张昌宗目光怔忪,看上去略显迷惘,俄而倏然站起了身,“兄长,你莫是说公主与婉儿有磨镜之好?!” 张易之颔首。张昌宗却像吃了只苍蝇,来回蹦跳,在自己采来的牡丹花上狠狠跺脚,“竟然!这样!恶心!实在是太恶心了!” “怎么会这样!”他狠狠踩着蔫蔫一息的花朵,待到花朵被他碾成黑色,方才停下脚,试探地问向张易之,“哥,你说婉儿是不是被公主胁迫的?” 张易之轻抚琴弦,漫不经心道:“也许。”他思忖着后路,暗道:眼下三方鼎立,张昌宗这样,他不能投奔公主。太子那边又多是古板之辈,对他们兄弟多有鄙夷,眼下看来,只有武三思一人了。只是不知他会不会怪罪他们之前没为他说好话…… “六郎。”抬起头,他正欲和弟弟探讨一番,哪想屋里却只剩一地残花,无奈地摇摇头,张易之抚着琴弦默默深思。 ※ 心绪拂乱,张昌宗在宫里漫无目的地行着,竟不经回到后花园,看着满地盛开的花朵,他倏然记起几天前,好像看到过上官婉儿同太平公主在这里待过。那时太平公主从地上摘下一朵极艳的牡丹簪到上官婉儿发间,上官婉儿是何神情,他背对着看不清晰,想来应该是蹙眉不悦或是伪装欢喜吧。 “上官婉儿。”目光飘向远方,张昌宗的眸子微微眯着,这还是第一次他心系的女人不为他所动,上官婉儿熟读经史子集,怎么可能会有那种爱好?定是太平公主威胁于她,仗势欺人!若是如此,那他便应该去救她。 低身摘下一朵嫣红牡丹,他攒在手里,快步向上官婉儿的宅院走去。 临近宅院时,他忽然瞧见上官婉儿正坐在湖畔花田间的凉亭内观书,风儿轻动,上官婉儿的发丝微拂,阵阵花香随风飘来,竟是让张昌宗看得呆了。他深深吸了一口香气,抿抿唇笑着走了过去,“婉姐姐。” 上官婉儿攒着书卷的食指轻轻一颤,她将将厌恶藏在心底,抬起头温和道:“张侍郎。” “婉姐姐,这样好的兴致,不知在看些什么?”张昌宗探头看了眼上官婉儿的书卷,距离之近竟是可以听见对方的呼吸声,实在很是失礼,可张昌宗却不觉得,依旧笑盈盈地看着婉儿。 上官婉儿眉微蹙,起身收回了书,“日头西垂,我也该回去了。侍郎请便。” 张昌宗拧了拧眉川,转过身时却又是一副乖巧的模样,“婉姐姐且慢。我想同姐姐请教些事。” 出于礼仪,上官婉儿驻了步,张昌宗将她请回凉亭入座,看了眼四周并无他人,便将自己摘来的花向婉儿头上簪去,只可惜花刚靠近那头青丝,上官婉儿便又起了身,“张侍郎!” 张昌宗无辜地看着她,“姐姐何必动怒,昌宗也只是瞧着那花好看正配姐姐罢了。” 上官婉儿心下冷嗤,难得生得一副好皮囊,却这样败坏读书人的名节!她淡声道:“侍郎莫要忘了身份。今日之事,婉儿便当未看见,告辞。” 张昌宗眯了眯眸子,上官婉儿冷淡的回复令他倍感受挫,他想定是婉儿有所顾忌,便轻声问:“姐姐也是读书人,又为何做些有损读书人身份的事呢?” 上官婉儿不加理会,径直向前走着,未料稍瞬便听后方道:“太平公主时常为姐姐簪花吧?” 上官婉儿停了脚步,回过头冷冷地瞧着他,未说话却是看得张昌宗微怔,张昌宗快步走近,讥讽的神情不见,脸上挂着讨好的笑,“姐姐莫怕,太平虽是公主,但她并非无所畏惧。我会想办法让宅家将她赶出东都,一辈子都害不得姐姐。” 上官婉儿怔然,张昌宗一片关怀贴心的话语在她听来却更似残忍的玩笑,这个禁脔在说些什么?他要让自己好不容易盼回来的阿月再度离去,一辈子都不得相见?开什么玩笑?! 抬眸淡觑了张昌宗一眼,上官婉儿瞧出他眸子的期冀,唇角微勾,轻笑了笑,“侍郎何出此言?公主与婉儿是多年闺中密友,我二人并无间隙,她又害得我什么?”顶多是害了相思之苦,害得她这眼底心里再也容不下他人罢了。 “婉姐姐?”张昌宗眨着他那双明亮的眸子,不解地望着她,这时他倏然看到上官婉儿的眸子亮了起来,冷漠的面上泛出暖意,她在笑,欢喜地笑着。婉儿想通了么?她终于知道他才是她的依靠了么? 张昌宗面露欣喜,他心中雀跃,还不待开口,那一腔热血就化作了冰雪凝结,他听见身后有女子调侃道:“晚霞,湖畔,遍地嫣红,你二人处在那里倒是融了进去。” 上官婉儿微微笑着,轻唤一声便走了过去,李令月就势攒住她的手,抬起头带着几分桀骜觑视着张昌宗,“婉儿邀我一同晚膳,张侍郎可愿一起?” 张昌宗的目光焦灼在上官婉儿身上,他仔仔细细瞧着婉儿的神色,面带淡笑,未见丝毫的不悦与厌恶,与待自己的冷淡截然不同,莫非婉儿当真喜欢她? 张昌宗起了个激灵,瞧着那二人忍不住露了鄙夷,“婉姐姐,你太令我失望了。” 上官婉儿嗤然不语,张昌宗转身便走,李令月瞧着他愤懑的背影,轻轻哂了句,“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①”她回过头,瞥着婉儿问:“他来寻你作甚?” “他来帮我。”上官婉儿促狭道。 “帮你?”李令月嗤笑,“真是不自量力。你需要他帮?” 上官婉儿哑然,“他觉得我受了你的欺负,所以要帮我。” 李令月错愕了,“你受了我的欺负?”轻笑着,她忽而一把将婉儿揽入怀里,对着咫尺的朱唇呼着香气,“这我可不应他。你同他处得这么近,害我受了心伤,今夜定要好好的‘欺负’你。” 上官婉儿面露潮红,轻轻推却道:“大庭广众,你又没个正经,方才还说‘人而无仪,不死何为’,瞧瞧你这仪态。” 李令月笑着松了手,端庄地处在一旁,装模作样地捋了捋衣袖,“娘子帮我。阿月整不好仪容。” 上官婉儿嗔了她一眼,走近为她理着衣衫,敛容道:“近日我们还是注意些。张昌宗为人狭隘,今日他怕是已知晓我二人的关系,回去后定会同宅家嚼舌根。” “莫忧。”李令月抚着上官婉儿的青丝浅笑,“不过两个跳梁小丑罢了,他张昌宗锱铢必较,我李令月便能容忍他碰你么?” “阿月,我躲过去了。”上官婉儿轻道。 李令月笑着称赞一声,仰着下巴却还是一副不虞模样,“我不管。他终究对你动了心思。”垂眸觑着婉儿,她的目光倏然柔和下来,“这事有我便好。你在宫内切记忍耐,勿要因此触怒宅家,他们蹦不了多久了。” 上官婉儿颔首,李令月微微一笑,十指交握,两人向宅院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注:①“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出自《诗经·相鼠》,字面挺直白的,大家应该也看得懂,算是古代骂人的话啦~简单来说就素补药脸~~ ps.八月都要过半了,为了激励俺能在八月内完结,俺准备去申个榜,于素下周四应该会有一波井喷式更文~~大概是持续一周的日更或隔日更交替~嗯,希望这种更文频率能维持到结文…… 再ps.感谢以下几位亲的地雷,爱你们~(づ ̄3 ̄)づ~ 妹子xxx(以上内容不和谐,已被哔掉)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8-08 09:52:52 莫方抱緊我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8-10 08:08:16 度日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8-10 09:57:38 第74章 “又去自寻无趣了?”张易之看着弟弟懊恼地走了进来,寒声问,“你可有说些失礼的话?” 张昌宗未见兄长不虞模样,自顾自坐下灌了口茶,“哥,我不明白,那个太平公主有甚么好的?上官婉儿宁愿选她也不选我?!” 听了弟弟抱怨的话,张易之非但没想安慰,反而蹙眉冷起了脸色,“你到底同她说了些什么?将你之前的所作所为通通告知与我!” 张昌宗叹了口气,便将之前与婉儿相见的情形与兄长说了。张易之听罢,狠狠摔了茶具,“你这竖子!” “哥,你作甚骂我?”张昌宗感到有些委屈,他被婉儿拒绝已经很受挫了,如今自家兄长还来骂他,他到底何错之有? 张易之责怪道:“倒真是被人宠惯了。你以为那上官婉儿于你礼待有加,便是个善茬了?如今好了,除去她,又惹上个太平公主。六郎,我二人得宅家赏识,好不容易才将没落的家族带起,你这一举,非要让我们一败涂地啊!” “哥?”张昌宗见兄长这样严肃,心里有些发虚,悄着声问,“有这么严重吗?” 张易之叹道:“上官婉儿既然这么回你,便见着她同公主当真是两情相悦。你竟还同她说要拆散她们二人,是想让她记恨你,将我们兄弟两当成眼中钉,连根拔起吗?” “哥……”张昌宗的声音越发无力,他垂下了头,心里泛出悔意,“我……我觉得,她应该同那些人不一样。” “不一样?”张易之气得笑了,“这宫里又有谁是真仁善呢?便就算她不一样,太平公主也容不下我们。六郎,事到如今,我们只好先发制人了。” 张昌宗问:“哥,我……我要怎么做?” 张易之寒着一张俊面,冷哂道:“你方才不是说了,要将公主赶出洛阳?” 张昌宗愕然,俄而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 因着弟弟这出,张易之只好同武三思联络起来,武三思亦想依靠他熟悉宫内情景,便不计前嫌收揽囊中。武三思清楚圣神皇帝善猜忌,他自己手里的张易之、来俊臣都是能给皇帝吹耳边风的人,如此棋子,怎可不用?他狡黠一笑,准备利用舆论,让圣神皇帝相信太平公主和太子都是姓李的,他们想光复李唐,只有他才会誓死效忠大周。 张昌宗被张易之带入其中,只是日日瞧着上官婉儿,他便想起那时情景,上官婉儿对他百般抗拒,可对太平公主却是笑容婉娈,这到底是为什么?鲜少受挫的张昌宗不解,上官婉儿成了堵在他心口的刺,拔不出剜着还疼,久而久之,他竟再也难忍受上官婉儿那副公事公办的模样,心里的爱意成了怨懑,他想要报复。只是这次他聪明了,他知道做事前需要同兄长商量。 “你想要给上官婉儿一个教训?”张易之抚着控鹤府前的白鹅,轻轻笑着,“你想让她活,还是死呢?” 兄长的话问得轻松,张昌宗听得却是一颤,他思忖着,上官婉儿既已委身公主,便已经脏了,他虽是喜欢婉儿,却也心生厌恶,不愿再碰。张昌宗有些偏执,得不到的不如毁去,他将兄长手中的白鹅推入笼中,无邪笑道:“当然是死。” 张易之挑眉看着弟弟,勾了勾唇角,对着侍从道:“添火。” ※ “听说了么?赞德和公主原是那种关系,难怪二人走得这么近。” “是啊,公主出征前还把小娘子托付给赞德照顾呢。” “我听说啊。只要公主在,夜里赞德殿里就会传来轻吟呢。” “啊,真料不到赞德竟是这样的人。” 宫婢嘈杂的言语传入圣神皇帝耳内,虽未听真切,但只言片语也足以令她失了游园兴致,寒着面同身边内监吩咐道:“将这几个口无遮拦的贱婢杖毙。” 内监领命,俄而便传来宫婢的求饶声,圣神皇帝充耳不闻,张昌宗搀着皇帝徐徐行着,面色一如往常那样天真和善,“宅家莫要动气,那几个小奴才死不足惜,切莫伤了身子。” “传令下去,若宫内再有人非议公主,立即杖毙。”圣神皇帝的面上如覆寒霜,近些时日宫内竟频频有人说阿月和婉儿之事,若这事传到宫外,只怕阿月的势力将会受挫。她好不容易培养出的女儿,便要毁了。不过听来卿说,近来阿月和太子走得很近,看来还是应当让三思官复原职。 回到集仙殿,圣神皇帝便令上官婉儿拟旨将武三思官复原位。上官婉儿自然也清楚近些日宫内的闲言,她知晓这是张昌宗动的手脚,不过好在眼下宫外还没有碎语流出,阿月的名声还是好的。只是武三思心怀异鬼,皇帝恢复他梁王的身份便罢了,竟还要将公主手里的兵权给他,这岂非要朝堂大乱?她叹口气,躬身拜道:“宅家还请三思,武侍郎未立战功便获兵权,于理不合。” “于理不合?”圣神皇帝自然知晓这不合理,不过她所举有她的目的,哼声嗤道,“你是怕他官复原职后会抢了公主的势力吧。拟旨。” “宅家。”上官婉儿再度恭敬拜道,“武侍郎身无功勋,封王无理,又无军功,不善掌兵,若将公主的兵权交于其手,只怕兵众不从,必起内乱啊!” 圣神皇帝默然不语,处在他身旁侍候的张昌宗却笑了笑,“婉姐姐说得过了,这天下的兵都是宅家的,怎会内乱?除非他们心里的主子是别人。” 圣神皇帝眼眸微眯,上官婉儿亦蹙了蹙眉,抬首恳求道:“宅家……” 圣神皇帝止了她的言语,斥道:“朕意已决,你拟旨便是,再多说,朕便治你个抗旨不遵。” 上官婉儿尚在踟蹰,圣神皇帝却将集仙殿内的供奉们唤来,奏乐笙歌,好不快活。上官婉儿蹙了蹙眉,幽幽叹了口气,她正要执笔,耳边却又听张昌宗道 :“婉姐姐叹什么气?可是心有不悦?” 上官婉儿唇角微动,那是一种想笑而又不想笑的幅度,她未理会张昌宗,垂着头自顾自地磨着墨。圣神皇帝见她这样,倏然拧了眉头,她清楚张昌宗对上官婉儿存有好感,也清楚他二人间的矛盾,她是将张昌宗当做玩物,但也容不得他人触碰,尽管上官婉儿一直对此有所避讳,可她却还是不满。眼下她舍不得动这玉人般的张昌宗,也只好拿可怜的上官婉儿泄气了。 “都下去。”圣神皇帝轻轻一句话,堂内一众儿郎便退了下去。上官婉儿仍在磨着她的墨,圣神皇帝觑着她,倒是有些欣赏,上官婉儿是女子中的翘楚,只可惜她也是个祸水,沾了她的女儿,又染了自己的禁脔。 猛然忆起昔日她曾将上官一家近乎灭族,圣神皇帝的眸子便又阴了下来,这样七窍玲珑的小娘子,应当还是记恨于她的吧?眼下太平眷着她,只怕她说什么太平都会依,若是她怂恿太平谋逆……瞳孔微微收缩,圣神皇帝觉得也是时候试探下女儿了。 “婉儿,你恨朕么?”圣神皇帝觑着上官婉儿,眸子幽幽的深沉,看不见底。上官婉儿抬眸觑她,倒是未料到皇帝会同自己说这句话,不过终究还是一样的。直视着皇帝目光,她恭谨回道:“宅家想听婉儿说些什么?是阿翁之事,还是公主?” 圣神皇帝的唇角勾了勾,“朕想听你说真话。” 上官婉儿颔首,恭声道:“阿翁去时,婉儿尚在襁褓,对此事尚不熟悉,于您说不上恨。虽落入奴籍,但若非如此,只怕我还见不到阿月,看不到朝堂的风景,也算是因祸得福。至于您曾为公主择婿,阻止我二人在一起。”上官婉儿轻声笑了,“这便更很不得了。您是她的母亲,择婿也是为了她好,我与她的关系确是见不得世人。您如今为了她要杀我,我也不会恨您,顶多是有些遗憾,恨自己为何不是儿郎子。” 圣神皇帝眼帘微垂,眸色带了几分柔意,“你倒是实诚,也聪颖。朕是对你动了杀意,只是朕不会下旨。” 上官婉儿用那双不着喜怒的眸子望着皇帝,俄而拜了下来,“婉儿可以自缢,但婉儿想求宅家一个旨意。” “你想要什么?”圣神皇帝问。 上官婉儿答道:“婉儿想让您立公主为储君。太子无心朝政,庐陵王稚气未脱,武侍郎昏庸无德,公主虽是女子,但外征突厥平战乱,内建善坊赢民心。朝中钦佩她的大臣不在少数,即便顾及她的女子身份,相信假以时日也会真心信服。还望陛下以大局为重,立公主为储!” 圣神皇帝觑着她,目光深远似是在思忖些什么,少顷,她问:“为何你执意让公主称帝?你难道不知,若你求朕将太平外放,朕会允你一同,让你二人在边疆做个鸳鸯眷侣。” 上官婉儿婉娈笑道:“婉儿自然知晓。可婉儿不能让公主的心血东流,也不能置大周的未来于不顾。还请陛下恩准!”她重重叩首,心里却静如止水:阿月,这怕是婉儿最后能为你做的事了。 圣神皇帝轻轻阖了眸子,她原本只是想考验女儿,未想听了婉儿这话却是动了心思:婉儿说的不错,她的这几个继承人里,只有太平是最合适的,但可惜她是女儿身。她的女儿从什么时候起开始执着帝位了呢?明明儿时只是一个会依在母亲怀里撒娇的天真小公主啊! 幽幽叹了口气,圣神皇帝抬眸道:“朕可以允你,你去吧。” 上官婉儿涩然拜道:“谢陛下!” ※ 夜风透过窗棂带来阵阵寒意,上官婉儿处在案前,持着笔书着她的飞白体—— “阿月卿卿如晤:妾今以此书与君永别矣。 曾盼执子手共余生,奈何世情苦,纷争误。妾今之为非人所迫,实乃不愿误君,恕妾不辞而去,君万珍重,勿忘本心,妾于彼岸祈君为帝。 今夕别昔难再见,愿妾为星夜伴月,夜夜流光相皎洁。①” 书下落款,上官婉儿将笔置回架上,回过头望了望那旋在梁上的白绫,轻轻莞尔,“未料还是我先去了,权力呵。” 踏上木凳,她将头枕在绫上,悄悄将眸子阖了上去,昔日与公主的往昔在脑中飞速流转,唇边泛出笑意,她一脚踹开木凳,默默叹了一句:阿月,永别了。 作者有话要说:注:①卿卿是夫妻间的昵称~呃,写这段时,俺发现俺的文言文知识已然还给了语文老师~于素,只好委屈我们的婉姑娘~她应该是要写大长篇骈文的,奈何她妈我木这水准……(*/ω╲*) 哈哈哈,发现乃们对俺好木有信心啊~其实俺也是~_(:з」∠)_(前面那句划掉)~发现这周上了个你看不见我榜,俺的一腔热血瞬时冷结~不过这周比之前更得多还是可以保证的……预告下下一发更新在周六晚8点左右~ ps.感谢以下几位亲的地雷~ 钕伴男装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8-14 21:47:41 莫方抱緊我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8-14 23:02:25 欣喜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8-17 13:49:27 度日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8-18 18:51:36 第75章 “婉儿!” 木凳坠落的刹那,一道人影穿了进来,李令月惊呼一声,飞奔着将上官婉儿救下。“婉儿,婉儿!”她将上官婉儿揽入怀里,捧着双眸紧闭的脸一遍遍地呼着,心悸然跳动,她慌成一团,对着外间连连唤着,“奉御!传奉御!” “阿月?”缓了几口气,上官婉儿方将眸子睁开,有气无力地唤了她一声。声音不大,却听得李令月欣喜雀跃,搂着她便吻了下去,吻过后却又忍不住诘责,“你作甚寻死?!” 上官婉儿没有回答,她凝视着李令月,凝视着她深爱的女子,凝视着那女子眼中的泪,“阿月,你哭了。” 李令月别过头,一把抹干泪水,回身后泪又抑不住地流了下来。上官婉儿看得心头揪疼,抬着纤指为她拭泪,婉娈劝道:“哭什么?我不是还活着。” 李令月哼了一声,本想继续责怪,但瞧着婉儿脖颈上的红痕,却又禁不住心疼,银牙暗咬,她将上官婉儿抱起轻轻搁置在床,盯着那张带着浅笑的脸撇嘴道:“我先去寻奉御,回来再同你算账。” 上官婉儿见她吃味的模样,倍觉可人,轻轻点了点头。李令月转身便走,临到案前,却瞧见那卷书信,她信手拈起,浏览过后却不由拧了眉头,回过头用那双红肿的眸子瞪着上官婉儿,沉着面孔将一纸书信撕成碎片,“来人!看好上官赞德,她若再做蠢事,我唯你是问!” 寒眸自赶来的婢女面上拂过,带来阵阵颤栗,李令月轻哼一声,转身走了出去。 少顷,李令月带着奉御回来,目不转睛地盯着奉御看诊,待确认婉儿确实无碍后,方才命他退去。心口的大石这才沉下,挥挥手将正欲侍奉的宫婢赶下,李令月执着药膏轻抹上婉儿脖颈的红痕,不虞道:“我闹过一次便罢了,你跟着凑什么热闹?说什么愿妾为星夜伴月,夜夜流光相皎洁。待到我只影系人间,怕是只剩嗟叹如何同生不同死了?你想让我疯么?” 上官婉儿躲闪着李令月的目光不语,李令月看得无奈,用两指将她的脸扳了过来,“知道错了么?” 上官婉儿听见她教训玄儿似的言语,抿着唇颔首。 李令月舒悦浅笑,又像逗女儿一样抚了抚她的头,“这才乖。那我就原谅你了。”放下手,她的神情忽又凝重起来,“婉儿,答应我,无论阿娘同你说什么,你都不要做傻事。阿月的心不比石头,你若去了,只怕皇位我也没心思求了,要跟你一起化作星星去了。” “阿月。”上官婉儿为之动容,原来较之皇位,她更在意的是我么?笑容便这样无声地绽了出来,上官婉儿凝视着眼前的女子,只觉曾忍受的一切都有了意义。为缓解气氛,她道:“我还以为你会化作月亮。” 李令月抚着她的脸笑道:“是啊,我是更喜欢月亮。可天上的月亮只有一个,我若化成了它,那些星星都围着我,你还不吃味?”轻点着婉儿鼻尖,李令月慢慢起身,命令道:“老实躺着,一切等我回来。” “阿月。”上官婉儿揽住李令月的手,她清楚李令月要去寻皇帝,她很担忧。李令月轻拍了拍她,“放心,娘舍不得我死,否则她也不会派人着我来看你。”留下微微发怔的上官婉儿,李令月转身走了出去。 ※ “陛下万年。”李令月向着长生殿上的母亲施礼,恭敬却又生冷。圣神皇帝心头一凉,挥退满殿宫婢,她凝视着女儿问:“你来了,见过婉儿了?” 李令月颔首,屈膝拜道:“太平恳请陛下放过婉儿,勿要因一些琐碎迁怒于她。” “琐碎?”圣神皇帝听着女儿淡漠的称呼,凄凉而又清冷地笑了笑,“你将那事称作琐碎,你可知若是满朝皆知晓你与她的关系,将会是何局面?” 李令月颔首,满座朝臣皆迂腐,知晓她和婉儿的关系,怕是再没人会拥护她了吧?苦心经营的权势与心中所爱的上官婉儿,这二者舍了谁,于她来说都不啻为割心挖肉,均是一步输步步输的死棋。她不过是恋上位小娘子罢了,为何上天要这么折磨她?她重生的意义又是什么呢?李令月迷茫失措。 圣神皇帝见她迟迟不语,亦知她已陷入两难,却仍为难道:“婉儿向朕求了你的储君之位,朕允了她。你是聪明人,应当知道如何择选。” 于他人来说,这无疑是个绝好的交易,可对李令月来说,倒不如让她选择自缢来得痛快。脑中忽而忆起上一世她曾挺着怀胎七月的肚子,跪在这殿内恳求母亲放过薛郎,可最终母亲还是以自己的帝位为重,驳了她的祈求,薛郎死了,而她也被迫嫁给了武攸暨。面上的温度渐渐退了下去,李令月抬头看着母亲,圣神皇帝也看着她,看着她带着恨意的眸子觑着自己,“阿月,你恨朕?” 李令月瞬时清醒,将眼底的不虞隐去,涩然笑了笑,“您要逼死女儿么?” 圣神皇帝叹了口气,她还未忘却那日李令月听闻婉儿已逝,头破血流的悲壮场面,她的女儿过不了情关,会因一个女子散失理智,这样的人,如何掌管江山? “朕知道你的抉择了。”圣神皇帝淡声说着,她挥了挥手,“你去吧。” 李令月咬了咬牙,俯身一拜退了出去。 ※ 门扉轻动,一个萧瑟的人影走了进来,上官婉儿轻声唤她,“阿月。” 李令月勾起唇角笑了笑,阻了她下榻的举动,依着她躺了上去,“婉儿,我原不想走这一步的。” “阿月?”上官婉儿转身看她,面上透着讶异,她猜到了李令月话里的深意,攒上她的手劝道,“切莫冲动,此事还应从长计议。” “放心,我知道眼下时机未到。”李令月反握住她的手,轻轻摇了摇,“我想长安了,明日我便向娘告假,我们回芙蓉园歇上几日可好?” 上官婉儿知道李令月这是要以退为进,抿唇轻点了点头,她应了声,“好。” ※ “公主那边情形如何?”圣神皇帝逗着笼中黄鹂,随口问着候在一旁的张氏兄弟。 张昌宗看过信,气得绷起了脸,张易之怕弟弟失态,便抢来看上一眼,笑着回道:“信上说公主与赞德日日泛舟湖畔,不问政事,便就是出宫,也不过是带着小娘子出去打猎踏青。” 圣神皇帝嗯了一声,“听说苏秦的大军将至长安,叫他好生盯着公主,若是公主同苏将军会面,便想法子将上官婉儿带回来。”说罢竟觉得脑袋一沉,扶着额头晃了晃身子。张氏兄弟见状忙一左一右掺了上去,殷勤地问着冷暖。 圣神皇帝阖眸歇了片刻,再睁开时却见着一片模糊,她想她的大限怕是近了,可是皇位传给谁呢? ※ 一旬过后,圣神皇帝身体越发羸弱,她将政事推给太子,自行退到迎仙宫修养。虽是暂时命太子建国,但朝中仅剩的太子、梁王两派却是纷纷动了心思。 以张柬之为首的李唐派将此当做兴复李唐的良机,他们不感激圣神皇帝令太子监国,反而很是担忧她的举棋不定,怕今日还是李旦做太子,明日李旦犯了个错,便如同李显一般被推下皇座。圣神皇帝登基时为排除异己,诛杀了无数李氏宗亲,这些李唐派自然对此存有颇词,他们怨恨不已,密谋着要行步险棋。 梁王武三思亦对此举不满,认为姑母偏心,更倾向李旦,这让他有了危机。联合来俊臣等人,他借着张氏兄弟的手一封封地上着书信,今日告发太子意图忤逆,明日便告发张柬之等人与羽林将军走得很近。 圣神皇帝被疾病所累,终日昏昏沉沉,每当清醒时,张氏兄弟便将接到的信件念给她听。张昌宗嫉恨李令月与上官婉儿,趁着皇帝识不得字,便自己编排着长安事宜,说李令月与苏将军相谈甚欢,已随大军向洛阳赶来。圣神皇帝听罢,眉梢紧蹙,寒声问她安置在公主身边的人,为何未将上官婉儿带回。张氏兄弟正犹豫,外间忽传来嘈杂声响,叮叮铮铮,好似冷兵器交接在一起。 “去看看怎么回事。”淡声吩咐着张氏兄弟,圣神皇帝在侍女的搀扶下坐起,命道,“给朕更衣。” 侍女颤巍巍拿来朱色龙袍,圣神皇帝任其服侍,听得外间突来的一声,“除二张,清君侧!”她倏然阖眸叹了口气,威仪的面上掠过一丝怜悯。 须臾过后,外间的声响渐渐平息,门吱呀一声开了,圣神皇帝透过铜镜,看到信步走来的熟悉身影,冷冷一哂,“你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啊~最近得了码完推倒重来的病……_(:з」∠)_那么下一章顺利是周一更,不顺利就是周二更……_(:з」∠)_ ps.感谢以下几位亲的地雷,爱你们~(づ ̄3 ̄)づ~ 莫方抱緊我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8-18 22:06:21 喏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8-18 22:31:44 欣喜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8-18 22:52:55 页彦城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8-18 23:00:44 钕伴男装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8-19 08:20:52 妹子被……(以上内容不和谐已被一指流沙吃掉)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8-19 18:38:17 一指流沙酱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8-19 18:38:27 第76章 “陛下万年。”李令月向着殿内走近,对着梳妆台前的圣神皇帝盈盈下拜。圣神皇帝拈着支银钗,也不看她,只自嘲般地笑了笑,“朕还未打理好,你便来了,连个梳妆的时间都不给朕留。” 见女儿依旧恭敬跪着,圣神皇帝嗤了一声,“心有愧?还是在等朕的敕令?” 李令月涩然,她的母亲终究怀疑了她,唇角微撇着,她的声音依然平静谦和,“女儿救驾来迟,让阿母受惊了,心中确实有愧。” 圣神皇帝又嗤了一声,“这么说朕倒应该感谢你?感谢你为朕除了五郎和六郎,又一次将朕身边的人清了。” 又一次?看来母亲对那贼秃奴的死仍是介怀。李令月抿唇苦笑,“张家的两位郎君现在偏殿,阿母若是想见他们,女儿便将他们唤来。” 圣神皇帝面色一怔,却是未料到张易之两兄弟还活着,回眸瞥了女儿一眼,见李令月垂着眸面色恭谨,未有惧意,她欣慰女儿的资质,却也为眼下的情势惆怅,抬手命李令月起身,她问:“外面还有谁?太子、梁王?” 李令月颔首,径直走向妆台,用白玉梳篦理着母亲的发,长发在她指尖流走,她赫然发觉九五之尊的母亲竟也留不住一丝青发,时光匆匆便就是这般的无情。惆怅自她的眸色中韵开,又被圣神皇帝的眸子捉住,圣神皇帝弯起唇角,轻声问:“阿月,娘老了吧?” 李令月垂着头不言语,圣神皇帝又笑了笑,“说来,有你时娘就已经老了啊。” 声音轻柔,全然不见朝堂上的冷硬威仪,李令月瞧着这样的母亲,心里微微触动,不禁轻声唤了句,“阿娘。” 圣神皇帝笑着,带着母亲般的温煦暖意,“娘老了,你们都成大了。娘还记得小时候的你,还不及镜台高,却已拿着长弓跟在兄长身后,君子六艺样样都不落下。如今,只怕他们都不及你了。” 李令月盯着桌面的簪子不语,她想母亲已然知晓局面,接下来就要看她这一局能否赌赢了。 “不用挑了,就用那只银鎏金簪子吧。”耳边听得母亲吩咐,李令月攒着簪子的手迟疑了,“娘,会不会太素?” 圣神皇帝摇了摇头,“娘这个年纪早已不在乎这些了。” 李令月目露怅惘,轻手将簪子簪了上去,而后便见母亲站起了身,她顾及母亲身体连忙搀扶,却被挥拒。圣神皇帝对她笑了笑,“歇了几日,娘感觉好多了,这几步便让娘自己走吧。随我出去瞧瞧。” 李令月应声,亦步亦趋地跟在母亲身后。 “吱呀”一声,朱红门扉被婢子推开,圣神皇帝终于见着外间景象。红色的灯笼,红色的火把,红色的地面,红色的夜晚,赤红染了洛阳宫,还真是热闹啊。 圣神皇帝向着阶下望去,只见张柬之、崔玄暐与左右羽林将领被大军齐齐围住,长刀架在他们的脖颈上,闪着阴冷的光。在这些人之前,还跪着两个华服男子,一个是太子李旦,另一个则是方才被复职的梁王武三思,他二人见皇帝出来,纷纷告罪,一个口呼让陛下受惊了,一个哀鸣救驾来迟。 同李令月相比,确是相形见绌,圣神皇帝眸中现出一抹憾色,她不怒自威道:“朕方才听外间喧闹清君侧,这邪佞可除去了?” 太子与梁王瑟瑟不语,张柬之等大臣心志消沉,正当一片沉默时,突有一人道:“启禀陛下,公主已将扰乱朝纲的佞臣来贼屠诛!” 圣神皇帝顺着声音望去,发觉这人处在苏慕蓁的营里,赫然竟是自己一手提拔的丘神绩——她安插在李令月身边的眼线。他也反了?圣神皇帝蹙了蹙眉,她未接过丘神绩的话,而是瞧着苏慕蓁与阿史那馥离道:“太平,这便是你从突厥带回来的女将军?” 阿史那馥离对着圣神皇帝拱了拱手,若非李令月以她与苏慕蓁的婚事为酬,她根本不会参与这场皇室内争,不过方才经历了那些,她倒有些庆幸自己来了,若是皇位落到另两人之手,只怕她都不想归顺大周了。 她还记得之前的情景—— “清君侧,除二张!”洪亮的号子自玄武门一直响到长生殿外,听得阿史那馥离头疼,她一边揉着自己的脑袋,一边同苏慕蓁抱怨,“慕蓁,你们中土打仗还要喊口号么?” 苏慕蓁语塞,“这……” 这时,二人忽然见到长生殿里走出来两个清俊郎君,那两个小郎君一见着外间刀光剑影的景象,吓得便惊呼起来,“哥,他们要杀我们!” “莫怕,快回去。”张易之拉着弟弟欲逃回内殿,身后却听砰的一声,厚重院门被木桩撞开,一众人马走了进来,为首的是凤阁侍郎张柬之,太子李旦在那群人的身后,离得较远神情模糊不清。 红色的火光刺得张昌宗两腿发软,方一迈步,他便跌在了地上。张易之只得拽着弟弟前行,身后又传来“除二张”的声响,箭镞伴着风声呼啸而至,张易之叹息着阖上了眸,他原以为自己即将殒命,哪想那箭簇却被一把□□砍断,一个陌生将军挡在他的身前,再接着,他突然听见院外的大军躁动不安的声响。俄而,便见着一抹英姿挥着□□御着骏马潇洒而来。 “太平公主?”张易之讶异低呼,张昌宗听到亦不禁抬起了头,看到李令月的刹那,他惧怕地咬了咬牙,“哥,是她,她来了,她知道我们害她,要来杀我们了!” 张易之拧眉不语。 李令月却看都不看这边,只吩咐人将这两位空有容貌的小郎君架到偏殿。张易之二人便这般失魂落魄地离了此地。 苏慕蓁与阿史那馥离带着一众兵马赶到李令月身边护卫,张柬之等人见这阵势,心中已清楚几分,他们倒未料到已然退到长安的李令月竟也有反叛之心,有人讥讽道:“公主莫是瞧那两位郎君长相俊美,想留下自己享用?” 苏慕蓁扬起长弓想要将口出污秽之人射杀,却被李令月拦住,李令月盯着那人道:“李将军,羽林军是皇帝的禁军,你惊扰圣驾,可真不愧为羽林卫大将军。” 那李将军被李令月盯得心头微颤,他恍然发觉李令月同圣神皇帝是这般相似,却还是硬撑道:“末将这是在清君侧,是为了陛下好!” 李令月莞尔,“清君侧需要带着太子来么?我便不信那两个男宠死了,你们便会走。” 李将军愤懑不语,他看了眼张柬之,张柬之对李令月道:“公主也是深明大义之人,莫要忘了自己的姓氏。” 李令月笑着觑他,命人将武三思等人带来,张柬之见着被羁押行进的武三思,不禁蹙了眉头,他的人马莫非晚了一步?竟被李令月抢了先。 “太平,太平。”武三思小跑着奔向李令月,扑通一声便拜了下来,指着张柬之等人哭道,“我是带府兵除那些奸佞的,我跟你一条心,你放过我,别杀我。我……我是你堂兄啊!” 方才李令月当着武三思的面,命人将来俊臣乱刀屠了,此时武三思的面上还沾着血,显然惊魂未定。李令月不喜他身上的鲜血,后退两步,当即便有人将武三思钳住。武三思呜咽悲鸣,李令月却充耳不闻,只看向人群中的太子道:“八哥,你为何同王都尉同乘一匹?可是有人胁迫?” 李旦自人群逡巡一圈,感受身后那人的身子微颤,不由轻叹口气,他原本便无心皇位,如今那些人为了李家朝堂,男子为尊,硬生生用那些虚妄的大道理将他架到了这里。如今他退也不是,不退也不是,当真是两难。 “咱们的动静这么大,只怕扰了宅家清梦。八哥,不若你同我一起进去给宅家陪个不是?”李令月云淡风轻地笑着。 李旦瞧着她,竟有些自惭形秽,他的这个妹妹若是男子的话,只怕今日这出便不会发生了吧。轻叹一声,他让王同皎搀扶着他下马,徐行至殿前,轻轻跪了下去,“我在这向母亲请罪便好。你去吧。” 一片哗然,张柬之等人寒了心,左右羽林军不攻自破,纷纷扔了刀剑。苏慕蓁的大军将众人围住。武三思见了,又对着李令月哭求,“太平,太平让我同你一起进去。我要向姑母请罪!” 李令月从他身旁走过,目不斜视。同李令月一齐擒拿武三思的丘神绩见着嗤了一声,“您一身血污,莫要惊了圣驾,还是先在这里候着吧。” 听了这话,武三思竟也不恼怒,反而乖顺地跪了下去。 当时那两人的举动,实在是令阿史那馥离汗颜,枉为九尺男儿,竟无一丝血性,啧啧。 阿史那馥离这样想,圣神皇帝见了这个场面亦为之赧然,她的这些儿郎子们竟无一人比得上太平。圣神皇帝看着面带愁容的儿子道:“太子,如今奸佞已除,你也该带着你的人回去了。” 太子连着李党众人均诧异地望着皇帝,圣神皇帝不以为然,又觑向女儿道:“你也让他们回去歇着吧。” 李令月迟疑了片刻,冲着苏慕蓁道:“带将士们回去歇息。” 苏慕蓁领命,张柬之等人见此亦纷纷退了出去。武三思被晾在原地,心中惊慌失措,匍匐着冲向皇帝,陨泣唤着,“姑母,姑母!” 圣神皇帝垂眸睇他,俄而叹了口气,“去换身干净衣服,朕在殿内等你。”说罢,她又看了眼李令月,“阿月,同我进来。” 李令月颔首应声,踌躇着跟了进去。 作者有话要说:ps.感谢以下几位亲的地雷~爱你们~(づ ̄3 ̄)づ~ 钕伴男装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8-21 08:07:20 我……满面潮红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8-21 11:45:02 莫方抱緊我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8-21 14:04:26 第77章 厚重的门扉阖上,圣神皇帝恍若脱力一般踉踉跄跄打起了颤,李令月见状连忙掺了上去,关怀道:“阿娘?” 圣神皇帝眸色悒郁,挺着身子想要自己站起,却还是败给了年华。垂眸默叹,任女儿搀扶入座,她抬起头见女儿依然侍立在侧,笑了笑,很慈祥,“勿要担心,坐吧。” 李令月点点头,依着母亲坐了下去。圣神皇帝问她,“讶异娘之前的举动?” 李令月颔首,她确实对母亲的做法存有疑虑,依母亲雷厉风行的性子,那几个人不说都杀了,至少也会给他们个教训,怎么可能就这样放走了?这其中一定另有隐情。她正思忖着,耳边便听圣神皇帝道:“阿月,你会否觉得杀了他们才是万全?” 李令月微怔,抬眸觑向母亲,却见圣神皇帝的面上依旧带着柔和笑意,这才舒了口气。 圣神皇帝也不等她作答,直接便道:“朝堂不比沙场,尔虞我诈比刀光剑影危机更重。你今朝杀了他们,便就是登了帝位,其他人也会将你当作乱臣贼子,来日想方设法的废了你。” “娘!”李令月惊呼,面上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可心里却没有丝毫的胆怯。圣神皇帝亦不同她做戏,只拍着她的手道:“阿月,你应当清楚,同娘相比,你坐这个帝位要更艰辛。太子除了,旁人会说你残杀手足,梁王灭了,李家人或许会感谢你,但你也知道你是公主,还是位嫁出去的公主,即便是姓李,他们也会把你当做武家媳妇,你觉得那些人会心甘情愿地臣服么?” 李令月阖了眸子,圣神皇帝的话确是她心中的一根刺,她也曾想过这个问题,那时她的解决方法是做霸君,将一切不服从她的人通通换掉。可这种方法需要时间。李令月叹了口气,圣神皇帝又抚了抚她的发髻,“梁王是武家势力最重的人,他若在,李家那边也会顾忌几分。” 李令月倏然明了母亲的用意,抬起头,用那双闪着亮光的眸子一瞬不眨地望着母亲,感激道:“阿娘,女儿……”她确是想过登基后,改国号为唐。那时的她一直觉得自己是李家人,是大唐人,可重生后历经种种,这种执念渐渐淡了,她开始醒悟,她是父亲的孩子,也是母亲的孩子,随父姓随母姓又有甚么差别?到如今,听了母亲这番话,她对母亲的感激之情更重,更是不想再改国号了。 目露坚毅,李令月对着母亲颔首笑道:“女儿不会将国号改为唐。女儿要让大周的名号响彻宇内,八方归附,四夷来王。” 圣神皇帝听着欣慰,笑着抚了抚女儿的头,“好孩子,确是有志气,娘的心都要叫你搅乱了。” “阿娘?”李令月听得几分诧异,圣神皇帝见了,又笑了笑,“娘既然同你说这些,便是认定你的储君位置。你无需担心。”倏然叹了口气,圣神皇帝的眸子越发深远起来,她看着李令月,却好像透过女儿在思念他人,过了片刻,她方回过神,问:“是了,你在这,婉儿呢?” “婉儿在我府上照看玄儿,此时应当睡了。”李令月恭声回着,心里却禁不住犹疑,母亲此时提婉儿作何?莫不是另有打算? 见女儿面露忧虑,圣神皇帝心下微涩,却不点破,只点点头,便又道:“阿月,方才外间不是传什么‘清君侧,除二张’么?既如此,你便帮他们清了吧。” “阿娘?”李令月愕然,早先她便想将这二人杀了,但为了母亲颐养天年时能有个照应,才忍住这个念头,眼下母亲居然主动提出让她杀了那两人,却是令她讶异。不过转念一想她倒也明白母亲用意,这是在讨好□□派,也是在彰显她未来明主的趋势,不由对母亲感激起来,反握住圣神皇帝的手道:“娘,你若怜惜这两位郎君,留下他们也无妨。” 圣神皇帝叹息一声,摆了摆手,“他二人确是我纵容了,你若心疼娘无人相伴,便将婉儿借与娘吧。” 李令月的头嗡了一声,她诧异地望着母亲,好似未听懂母亲的话。圣神皇帝攒着她的手,柔和笑道:“你不要多想,娘如今的模样,你也瞧见了。我只想着她来解解闷,过不了多久她便可以回去了。” 这话是说自己命不久矣。李令月听得潸然,她默了片刻方才缓缓点头,应了声,“好。娘若欢喜,女儿便让婉儿陪您。” 圣神皇帝莞尔,虽是在笑,却看得李令月一阵怅惘,她方想说些宽慰的话,便见着一宫婢从外间走来,禀告说武三思在外面候着。 圣神皇帝听罢,挥挥手,未让武三思即刻进来,而是同女儿问起玄儿的事,母女二人唠着家常,唠了近半个时辰,圣神皇帝方才让李令月回去歇息。李令月踟蹰,她担心武三思会挟天子令诸侯,但却拗不过母亲坚持,只得怏怏退去。 圣神皇帝看着女儿的背景,眸色渐渐复杂起来,有惆怅,有遗憾,也有不舍,坐惯高位的人都不可能轻而易举地下来,她眷着皇位,可她亦担心自己临死都没一个儿女真心待她。她的孩子丢的太多了,实在是不想让这最后的几个也先她一步去了啊。 眸子阖上,圣神皇帝幽幽叹了口气。 ※ 李令月出门的时候,恰遇到武三思,奴颜婢膝诚惶诚恐的模样实在令她厌恶,可想起母亲的叮嘱,她还是扯着嘴角唤了声梁王。 武三思喜出望外,咧着嘴想要同李令月套近乎,只是话还没开口,便见着李令月转身走了。心中惆怅不已,武三思凄然冷笑,迈着沉重的步伐进了宫殿。正座与他处在一个地面,座上的圣神皇帝业已垂垂老矣,可不知为何他见着却觉那人若处云霄,高不可攀,他颤巍巍地跪拜,自称有罪,阖了眸等着宣判,未料等了刹那,却听圣神皇帝沉声道了句,“三思,你清楚眼下的情势吧。” ※ 从长生殿出来,李令月踏着月色便回了公主府,府内灯火阑珊,如以往那些平常的夜不尽相同,她不顾着夜禁从宫内赶来,为得就是将心中喜悦诉与最爱的人听,眼瞧着寝殿还燃着烛火,她眉梢一喜,推开门便唤了声,“婉儿!” 上官婉儿从内间走出,比着手指示意她噤声,李令月顺着里间望去,正觑见小玄儿睡得香甜,她点点头,牵着上官婉儿蹑手蹑脚地出了屋。 两人寻了偏殿坐下,李令月把今夜的事同上官婉儿一一诉过。上官婉儿听罢,倒也为李令月欢喜,就连李令月邀吻她也没拒绝,对着那俏丽的脸颊便亲了上去。李令月勾着唇角别过脸,示意她另一边也要,上官婉儿竟也未拒绝,李令月餍足不已,一把将婉儿揽入怀里,礼尚往来般吻了朱唇。 这一吻极深,足有须臾。李令月慢慢起了身,望着怀中婉娈的佳人,她想起母亲的话,眉梢不经意得蹙了。上官婉儿抚着她的眉头,柔声问:“阿月,怎么了?” 李令月叹了口气,“婉儿,阿娘同我说,想让你陪她。” 上官婉儿眸色微怔,俄而却是淡然,“我是宅家的女官,宅家想让我陪伴,我从命便是。” 李令月搂着她,贴着她的额首,轻声安慰着,“婉儿,娘的意思是想让你陪她到最后,她不是想为难我们,我感觉她是真寂寞了。婉儿,不知为何,我总觉得娘曾经恋过一位小娘子,那位小娘子应当如你这般秀外慧中,风华绝代。” 上官婉儿噗的一笑,抬手轻推向李令月,打趣道:“你倒真是有根三寸不烂舌。好了,我没有不虞,我清楚宅家的打算,她从高位上下来,定然吃闷。你也不要多想,宅家这个年岁,于我也只是当女儿,并没有些其他念想。” 李令月抚着婉儿面颊,娇嗔道:“什么女儿,应当是新妇、儿媳。” “是,是,是。新妇,儿媳。”上官婉儿顺着她连连应着。李令月听得欢喜,微勾了唇角,暧昧地笑,“方才你好像说了我的舌头,你想不想知道除了说话外,它还能做些什么?” 上官婉儿面颊泛红,不置可否,李令月却当做默许,倾身贴了过去。 ※ 这厢芙蓉帐暖,那厢苏慕蓁几人却也未眠。 “姐姐,这就是你信上说的阿史那郡主么?”苏慕凝揽着苏慕蓁的臂膀,好奇地看着身前褐发碧眼的突厥美人。 苏慕蓁颔首,正待让妹妹见礼,哪想不见外的阿史那郡主前行两步,勾着苏慕凝的下巴便端详起来,“小凝儿,确是个俏生生的小娘子,难怪你姐姐眷着你,我看着也欢喜。你也唤我姐姐吧,反正我们很快就是一家人了。” “一家人?” “馥离!” 苏慕凝的疑问与苏慕蓁的呵斥一齐蹦了出来,阿史那馥离瞧了瞧险些恼羞成怒的苏慕蓁,撇撇嘴,又笑着逗苏慕凝,“来,唤声姐姐让我听听。” 苏慕凝看向苏慕蓁,见姐姐应允,方才浅浅一笑,唤了声,“馥离姐姐。” “乖。”阿史那馥离拍了拍苏慕凝的头,很是欣喜。 苏慕蓁扶额,她将妹妹护在身后,催促阿史那馥离去歇息,阿史那馥离不肯,苏慕蓁更是无奈,只好揽着妹妹另寻房间。 到了苏慕凝在公主府内的房间后,苏慕蓁舒了口气,苏慕凝许久未见姐姐,心里正是雀跃,她斟了杯水给姐姐,又帮姐姐褪了沉重盔甲,揉起了肩膀。 妹妹的贴心让苏慕蓁欣慰不已,她心疼妹妹,又牵了苏慕凝的手拉她入座,细细打量起来,俄而,更是欢喜一笑,“我的凝儿长大了,已经是个大姑娘了,快要及笄了吧?” 苏慕凝听得赧然,声音也小了下去,她禁不住撒起了娇,“凝儿不想及笄,不要出嫁,要一辈子陪着姐姐。” “傻丫头。”苏慕蓁抚了抚这个不喑世事的小丫头,嗤的一笑也不当真,苏慕凝却撅起了嘴,“姐姐,你是不是有阿史那郡主,便不要凝儿了?” 苏慕蓁一怔,讶异地问她,“怎么这么说?” “方才阿史那郡主说很快我们就是一家人了,姐姐你是不是答应了人家什么?”苏慕凝望着姐姐,模样委屈透着几分可怜。 苏慕蓁却有些不好回答,她避而不谈,只尴尬地笑了笑,“凝儿不要乱想,你馥离姐姐不止是突厥的郡主,也是我大周的将军,她帮了姐姐不少忙。” “所以,你和她便如同公主与先生么?” 在沙场攻无不克的苏将军听了妹妹的话,整个人僵在原地,风还没吹,她便已经懵了。 作者有话要说:爪子又犯病了……这个月不能完结都是它的错~_(:з」∠)_ ps.感谢以下几位亲的地雷,爱你们~(づ ̄3 ̄)づ~ 页彦城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8-23 22:41:34 莫方抱緊我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8-23 23:34:22 页彦城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8-24 08:10:47 妹子被我……嗯?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8-24 19:50:36 度日扔了1个手榴弹投掷时间:2016-08-25 01:49:58 第78章 五更天,天将明未明。 公主府内,李令月依然酣睡着,上官婉儿见了轻轻揪了揪她的耳廓,呼气如兰道:“阿月,五更了,该起身准备早朝了。” 李令月探出手把婉儿捣乱的柔荑攒在掌中,眸子依旧阖着,她搂着婉儿道:“娘子莫不是忘了,如今还是太子监国,我们此时应当还在长安,没有宅家的敕令是上不了早朝的。” “那你便甘心将今早的热闹错过?”上官婉儿盯着李令月的睡颜道。 “错不过的。”李令月笑得狡黠,她倏尔睁开了眸,暧昧道,“昨夜那番娘子竟也不倦,不如今夜我们依旧如此?” 上官婉儿面颊微红,对着李令月嗔道:“没个正经,还不快睡。” “诺。”李令月低首在上官婉儿的额头落下一吻,阖上眸子搂着美人睡了。 ※ 与此同时,惯于晨起的苏慕蓁业已早早醒来,此时她正持着柄银枪在院内挥练。 “哟,苏将军起了?” 阿史那馥离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带着股酸意,苏慕蓁没回应,而是做出防御阵势,果不其然,下一霎那她的准备便派上了用场。两柄弯刀顺势砍来,阿史那馥离的身影跃至身前,模样依旧明媚,只是一双眸子却染上嗔意,被这么一个美人直勾勾地盯着,苏慕蓁不由有些胆颤,她讪讪笑笑,唤了声,“馥离。” 阿史那馥离哼了声,又一刀砍在枪身上,“还知道我呢。我初来这个地方,你也不知道关心,晚上也不来寻我。说,昨夜你同谁在一起?都做了些什么?” “馥离……”苏慕蓁笑得涩然,她将长|枪收回,轻拍了拍阿史那馥离的肩,哄道,“昨夜未去寻你,是我的不是。只是凝儿还小,她自幼读圣贤书,我担心她接受不了。你不知,她昨夜竟问我,你同我可是公主与赞德那样的关系。” 阿史那馥离拨开她的手,上下打量着她,非但不同情,反而好奇地开了口,“那你怎样回的?” 苏慕蓁叹了口气,“还能怎样,自然是含糊其辞,硬生生地转了话题,还好凝儿乖巧,没有一直逼问,否则我真不知该如何作答了。” 阿史那馥离不懂她为何这么多顾忌,但苏慕蓁坚持,她便也顺着对方,腹诽了句,“中原人的心思真多。” “姐姐!” 两人正聊着,就听走廊那厢传来苏慕凝的声音,苏慕蓁下意识向后退去,阿史那馥离见状却嗤了一声,抬手搭上了她的肩,亲昵地蹭在一起。 “凝儿。”苏慕蓁心弦紧绷,分外发虚。阿史那馥离却很是大方,咧着嘴冲苏慕凝挥了挥手,“小凝儿早啊。” “馥离姐姐。”苏慕凝看了眼两人贴在一起的脸颊,不露声色地向阿史那馥离见礼。 阿史那馥离暗道:“这小丫头果然是读圣贤书长大的,这么多礼数。”她笑着挥挥手,苏慕凝却已兀自免礼,径直走向苏慕蓁,拈着帕子为她拭了拭额上的汗,“起风了,姐姐小心受凉。” 苏慕凝体贴姐姐,苏慕蓁亦心疼妹妹,伸手为妹妹理了理衣衫,柔声道:“你也是。穿得这样单薄,小心受风,快回去添些衣服。” 苏慕凝颔首,揽着姐姐的臂膀道:“凝儿方才着人准备了早膳,姐姐一起吧。” “好。”苏慕蓁喜爱妹妹的贴心,笑着应了。 两人一齐迈开步子,这时却听身侧传来一声轻咳,苏慕蓁一怔,连忙回过头,带着几分歉意道:“馥离,一起去吧。” 阿史那馥离睃了她一眼,呼之欲出的不虞,“不必了,中原菜我吃不惯!”说罢,兀自转身回了屋。 苏慕蓁僵在原地,苏慕凝看着姐姐脸上浮现出的懊恼,悄悄撇了嘴角。 ※ “阿娘阿娘,快瞧,玄儿画好了。” 午歇过后,李令月便同着上官婉儿在书房教导女儿,听女儿这样雀跃,李令月起身向玄儿书桌走去,她看见案上铺着张画,说是画也不过是孩童拿着墨笔在宣纸上随意游走罢了。 李令月不想扰了女儿的兴,便仔仔细细瞧过,头上竖着三根毛,身子是个一边三道杠的椭圆,尾处好几条长道,李令月心想这大抵是一只两条腿的简笔鸡,秉着鼓励女儿的念头,她违心称赞道:“不愧是小玄儿,这只山鸡画的真形象。”说罢,她便等待女儿欣喜的神情,她想她这样昧着良心,小玄儿一定会亲昵地搂着她吻她脸颊。 岂料,事实是残酷的,小玄儿听她这么说,非但没有忻悦,反而扁了小嘴,拿起画纸踏着小步伐哒哒地跑了。 竟是连句话都不同她说。李令月挫败不已,她默默跟在女儿身后,看见女儿停在上官婉儿身前,扬着张小脸,甜甜笑道:“上官娘亲,玄儿作了幅画。” 上官婉儿将书卷置下,抬起头婉娈笑道:“是凤凰啊。”没有称赞的话语,可小玄儿听了却是笑得灿烂,她连连点头,“嗯!还是上官娘亲好。” 李令月愕然,无奈地抚了抚小玄儿的脑袋,正当小玄儿嫌弃,想将身子挪开时,屋外走进一名府卫,那府卫禀告道:“公主,萧御史来了。” 萧御史也便是萧至忠,当年李令月提拔上来的宰相之一,虽然名唤至忠,但却是个为了功名利禄可随意换主的人。李令月不喜奸诈小人,可目前形势却是这类人最易利用,她轻道:“着他去正殿候着。”又转过头对着上官婉儿揶揄笑道:“说热闹的人来了。” ※ 李令月在正殿接见萧至忠,萧至忠态度殷勤,对着她恭维一番,方才道出今日朝堂上的大事—— 太子李旦于朝堂请辞,惊动圣驾,圣神皇帝卧在榻上被人抬入观风殿,当着朝臣的面询问是否执意退位,太子表态意决,圣神皇帝便允了他的请求。朝堂乱作一团,有人请她三思,有人询问新储君应当立谁。圣神皇帝不做回复,反而问群臣心中的储君是谁。 这一下,倒是较之前更令群臣诧异。百官顾忌太子仍在堂上,不敢开口,他们有的等待张柬之等宰辅先言,有的则在等待梁王的党羽出声。只是等了片刻,这些人都未开口,俄而,竟是武三思主动提出,说是太平公主平定突厥,于大周功不可没,理应立为储君。朝臣怔忪,却也有一部分人响应,但大部分人还是持观望态度,不做言语。圣神皇帝亦未置可否,只点点头,便散了朝。 萧至忠道过这些,不忘说自己是支持李令月那方的,又一阵殷勤,这之后方才告辞。 上官婉儿自偏殿漫步走近,李令月回头觑她,她亦微笑已对,温婉道:“看来,你这公主怕是做不了几日了。” 李令月向她的方向迈了两步,咫尺之间,她倏然挽起对方的手,促狭道:“你这赞德也做不久了。” ※ 自萧至忠走后,朝臣陆陆续续又来了几位,李令月一一见过,虚与委蛇了一番后,竟把昔日的劲敌武三思给等来了。经过那夜宫变,武三思在李令月面前再无气焰,他垂头拱手走进,那模样不似位王爷,倒更似名家仆。 人家卑躬屈膝地来了,李令月不好赶人,便处在那里又将早堂之事听了一遍。不得不说当朝一品大员奴颜媚骨地站在自己面前,确是令人惬意。李令月静静听着那些讨好言语,态度疏远却不失笑意,一口一个堂兄唤着,可那看人的神色却怎么看都不像看亲戚,反而更像看自己的臣属。 武三思心中会意,银牙暗咬,他依旧带着谄媚的笑同李令月表着忠心,他说了近一个时辰,可李令月对此却只回了四个字,“我知道了。” 武三思怏怏告退,上官婉儿看他垂头丧气的模样,轻声问道:“宅家派给你的人,你便这样冷淡?” 李令月嗤了一声,“我留他一命便已是他的造化了。不说他了,叫上玄儿,我们一家去用膳。” ※ 翌日,圣神皇帝便已太子无心朝政为由,命太平公主赶至洛阳监国,李令月不顾洛阳与长安的距离,收到敕令后,转天便从府上去了洛阳宫。外间谣言太子辞位缘由宫变败落。她来的这样快,更是让那些未参与宫变的群臣对这事信了几分,只是女人当权,他们终究存有不服,残留的□□为了令太子东山再起,开始抹黑她。 未过几天,太平公主逼宫残害太子与梁王之事,在洛阳城内竟是人尽皆知。 武三思想要当着朝臣解释,却被李令月拦住,李令月反问朝臣,若她真要逼宫,如何留得那几人性命? 群臣想到太宗皇帝,纷纷止了言语。这事未过多时便平息了,可不满公主当权者甚多,一次不行,他们还有下一次,这一次他们说太平公主贪恋美色,多番纵容张氏兄弟作恶,太子想要为民除害灭了二张,却因此被她记恨,丢了储君之位。 风言风语传到李令月的耳中,只听得她哂然冷笑,回过头瞥着一旁挥墨的上官婉儿,李令月道:“婉儿,他们说我沉湎美色。” 上官婉儿想着这几日的芙蓉春宵,腹诽了一声,“确实如此。” 作者有话要说:写这章时,我就在想馥离一定想说:我喜欢的人是个妹控,肿么破,在线等,挺急的~23333 ps.感谢以下两位亲的地雷,爱你们~(づ ̄3 ̄)づ~ 莫方抱緊我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8-29 00:33:12 我……满面潮红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8-30 18:58:39 第79章 谣言止于智者,平于事实。未过几日,李令月便列出张氏兄弟的罪责交由司刑寺审理,确认无误后依律法对张氏兄弟处以极刑。 施刑那日,天津桥下观者云集。二张久居宫中,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其氏族仗着二人的势多番欺压百姓,早已是民声载道,此时看新君要斩首张氏几兄弟,均额手称庆称赞公主圣明。 天津桥上几名着污色囚服的犯人哀恸哭鸣,为首的张氏兄弟却异常安静,张易之眉峰深锁,眼眸微阖,似是无可奈何也似从容赴死,他身旁的张昌宗却没他那般冷静,原先是不信圣神皇帝当真将他两兄弟交由李令月处置而怔楞失神,如今一见刽子手向其走近,想到之后的血腥场面,他再也忍不住嗷地一声嚎了出来,“宅家,宅家!哥,我不想死!” 张易之撩起眼皮瞥他一眼,目光沉如死水,“六郎,宅家的意思你还看不出来么?连太子两位后妃之死也算在我们身上了,呵,他们就是想让我们兄弟死。清君侧,除二张。”嗤然哂笑,张易之转过头复又将眼皮垂下。 张昌宗目光怔然,过了须臾方才回过神,不信命般得凄声求着,“公主,公主,昌宗错了,求您饶了我!宅家,宅家救我!” “时辰已到,行刑!” 监斩官一声令下,数把大刀齐齐举起,刹那间,哭喊声戛然而止,数个头颅落地,几场说不清是喜是悲的人生就此落下帷幕。 ※ “公主,张氏一干逆贼已斩讫,百姓无不欢喜,纷纷啖其肉已解昔日苦恨。” 听过下属回禀,李令月挥了挥手,那人施了一礼退去,李令月转身寻了上官婉儿,“婉儿,二张除了,不知为何我竟有些感伤。” 上官婉儿抬眸觑她,神色似笑非笑,李令月瞧了,未等她开口便揽过她的手哄道:“他二人去了,我阿娘身边便缺不得你了。” 上官婉儿哑然,嗔道:“便知晓你会这么说。阿家①患疾,做新妇的理应服侍。你也无需担忧,合着我也未出皇城,待宅家歇息,我大抵还可以回去陪你。” 圣神皇帝处在上阳宫修养,李令月本应住在东宫,但因皇帝未下令,便只得暂居在长生院。长生院是皇帝寝宫,亦是上官婉儿的原住处,只是距上阳宫较远,步行大约需要半个时辰,即便上官婉儿言语带了丝讨好,李令月也还是舍不得她来回奔波,扼腕道:“婉儿,要不我也搬到上阳宫去吧。” “又说胡话。”上官婉儿用食指点了点了李令月的唇,柔声道,“你是真不晓得宅家的用意么?我过去了,宫里的谣言会少,你也会时不时地去上阳宫看看。宅家这是一举两得。” 只怕不止如此。李令月撇了撇嘴,她总觉得母亲另有用意。思虑再三,终有了两全之计,“这样好了,你把玄儿带过去,便说玄儿关心阿婆且离不开你。” 上官婉儿看出李令月面上吃味,倩笑着道了声,“好。我将玄儿带去,她这样可爱,兴许宅家见了欢喜,便允你一直住在长生院了。” 一直住在长生院的是皇帝,李令月听她打趣,便也揶揄道:“如此,我便为娘子的小嘴添添蜜。”说罢,她手臂一揽,倾下|身向上官婉儿的樱唇吻了上去。 ※ 不知是否因上官婉儿讨了圣神皇帝的欢喜,一个月后圣神皇帝竟真将皇位让位给了李令月。 那日李令月散过早朝,念及许久未见的妻女,策着马便急急赶去了上阳宫。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初入殿内,李令月就听女儿用尚且稚嫩的童声念着古书,料想此时上官婉儿大抵正在教女儿读书。再向里走近,这念头却又变了,书案处空无一人,她料想中的二人均处在内殿,玄儿正背对着她一板一眼地诵着经书,上官婉儿站在玄儿身边模样温婉,而她的母亲圣神皇帝则倚在榻上带着慈祥笑意默默看着自己的小皇孙。 一长段的《大学》背过,小玄儿猛地扑到圣神皇帝怀里,扬着小白牙奶声奶气地撒娇道:“阿婆,阿婆,玄儿背得好么?” “好,好。”圣神皇帝抚着玄儿的头温声道,“你阿娘似你这年岁可未像你这般好学。” 这话虽是在夸女儿,可李令月听了却有些不是滋味,然而更让她不是滋味的还在后面。 玄儿听罢,撇着小嘴不满地哼了声,“阿婆不要将玄儿同阿娘比,阿娘只晓得舞刀弄枪,从未给玄儿念过诗句,玄儿想她现在应当也不会背。” 这个死丫头!李令月勾了唇角,似笑非笑地走了进来,“那阿娘今夜为小玄儿念几首诗如何啊?” “啊!阿娘……”小玄儿小脸一僵,嗦地一下站起身,挪着两条腿刺溜一下跑到上官婉儿身后,拽着上官娘亲的衣袂探着小脸偷偷张望。 李令月同母亲见礼,圣神皇帝看她母女这样不由哑然,“阿月,你这女儿可是比你儿时还要活泼。” 李令月讪然,她扬着笑脸径直走到婉儿身前,上官婉儿察觉攒着自己衣袂的小手抖了抖,俯下|身将玄儿哄了出来,“玄儿乖,昨日才教过你‘仁之实,事亲是也’②,如今怎好这样对你阿娘?何况你这话倒是冤枉了她,你阿娘不仅会念诗,还会作诗呢。” “阿娘会作诗?”小玄儿眼睛瞪得大大的,满是不信,“作过什么?” 情诗。上官婉儿笑着抚了抚她的头,推着她站到李令月身前,“去同你阿娘道歉。” 小玄儿撅了撅嘴,抬起头怯生生地看向李令月,“阿娘……” “嗯?”李令月饶有兴致地瞧着女儿,小玄儿回过头觑了觑上官娘亲,又瞧了瞧榻上的阿婆,见两人都无意帮衬,苦着小脸作了一揖,“玄儿说错话了,请雍容大度的阿娘原谅。” 一番话听得在场三人忍俊不禁,李令月笑着揪了揪女儿的小耳朵,“你都说我雍容大度了,我怎好不原谅你。”手松开后,便见着小玄儿如避瘟神一般躲到上官婉儿身后,嘟着小嘴揉着自己微红的耳廓,诉苦道:“上官娘亲,阿娘又欺负玄儿。” 上官婉儿拍了拍玄儿的头,见皇帝有意同公主独处,便找了个借口将玄儿带出去。李令月看女儿任婉儿牵着,走到自己身旁时倏然加快脚步,不禁摇头苦笑。 圣神皇帝调侃道:“这么大的人还同女儿计较,瞧玄儿都不亲你这个阿娘了。”抬手招呼李令月近身,又问:“听说,你今日在朝堂提到了开放女子科举?” “是。”李令月躬身施礼,女子科举是她揽获忠臣的措施之一,她知晓母亲在位时虽提高了女子的地位,但母亲的执政理念仍是偏向男子,否则也不会开了女子学堂却迟迟不设科举。 圣神皇帝颔首不语,又对着女儿招了招手,李令月走近坐在踏板上,回握住母亲递来的手,圣神皇帝欣慰冲她笑了笑,“娘既然允你监国,便是将国家交于了你。这一个多月你做的不错,比旭轮要好许多。三思也被你堵住了口,不敢乱传谣言,忠心待你。如此,我倒是可以放心将皇位交予你了。” “阿娘。”李令月的心一颤,从前盼着这话千百遍,此时听到却带起了犹豫,凝视着母亲慈爱却又疲惫的面庞,她抿了抿唇,柔声道:“娘受上天眷顾,定可如意延年。女儿……” 自古皇帝传位均在寿终正寝那日,圣神皇帝明白女儿的意思,亦知晓她心中的执念与彷徨,止了女儿的话语道:“知道你是好孩子。娘的身体娘自己清楚。这些日在婉儿与玄儿的陪伴下,娘的身子好了些许,可人终究不能同天斗,娘是天子,却也逃不出生老病死。即便再不愿承认,娘也还是老了。” 见女儿惆怅,她复又笑道:“娘斗了一辈子,到这个时候便让娘歇歇吧。也该是时候享享天伦了。来,同娘说说,除了女子科举,你还想做些什么?” 母亲的话说得情真意切,李令月听得感慨动容,垂下头乖巧地应了声,“是。”她同母亲探讨了些登基后想将颇有微词的大臣换掉的念头,又谈论了些重民生的治国之策。 圣神皇帝听罢,赞许地点了点头,叹道:“你倒是比朕还要大胆。国事说完了,我们再谈谈家事,你那两位兄长……”李令月正要表态,却见母亲摇了摇头,“罢了,儿孙自有儿孙福,娘不管了。” 圣神皇帝觑着李令月,看着自己的独女,自己最为亲近的人,想着她自小到大的经历,幼时天真无邪,受尽宠爱;及笄后,虽有过一次不幸的婚姻,但却从未放弃,历经万险,不顾世俗闲语,同心爱的女子相守终身。心绪倏然乱了起来,她抚了抚女儿的脸,带着几分感慨弯了唇角,“阿月,娘有时还真是羡慕你。” 作者有话要说:注:①阿家:就是公婆里的婆婆~ ②仁之实,事亲是也:出自《孟子》~ 下周有三天假期,应该可以多更点~(??????)?? ps.感谢以下几位亲的地雷,爱你们~(づ ̄3 ̄)づ~ 莫方抱緊我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9-06 00:31:18 钕伴男装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9-06 13:32:52 度日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9-06 19:15:44 第80章 “婉儿,这冕旒好重。”梳妆台前,李令月拨着额上十二旒,听白珠相触清脆作响,不由抱怨。上官婉儿瞧着她冠上金饰、玉簪、充耳皆已置好,低下|身为其系好缨绳,欲起身时却被李令月攒住柔荑,抬起头便见今日即将登基的皇帝哀怨地望着自己,“好不容易娘给了你假,你便不会哄哄我?” 上官婉儿哑然,收回手,将李令月轻轻拽了起来,打量了一圈衮冕过后,方才抬眸瞥了李令月一眼,见她面带愁容忍俊不禁,倏然低身拜了下去,“妾武氏婉儿见过陛下,宅家万年。” “噗嗤。”上官婉儿还未拜下去,便被人伸手扶起。面带狡黠,李令月摸索着婉儿下颔调侃道:“说来,你如今还是赞德,赞德原是后宫宫妃的化名,这样看,你便是我的后妃了?” 上官婉儿睃她一眼,“照你这样说,我不知嫁过几任皇帝。” “自然只有我这一任。”李令月扬着下巴,语气虽柔却带了几许霸气,她忽又想到什么,摩挲着婉儿下颔道,“未免落人俗套,我予你换个称呼如何?皇后怎样?” 上官婉儿面颊泛红,轻手推开她,嗔了一声,“不好。都要做帝王的人了,怎好还如此轻佻?” 李令月不以为然,“你若觉得皇后不好,那我便换个称呼。皇孋、君妇?还是我为你创一个‘才淑’?” 上官婉儿知她情重,心中感激却亦推拒,“你方才登基,勿要在大典说这些。赞德已是正一品,亦属后宫妃嫔,你再擢升,我怕是要坐到你头上了。” “如今你不已经坐到了么?”李令月攒着上官婉儿的手,双目相对,眸中深情若水,“放心,我知道如今还未到时机,该是你的一个都少不了,你便乖乖等着接受便好。”抬首轻吻向婉儿额头,李令月吩咐宫婢入内,一众人浩浩荡荡走了出去。 ※ 贞观殿上,李令月高居皇位受百官跪拜,听着那齐齐的圣上、万岁,心绪不禁激昂,上辈子未坐到的位子坐到了,上辈子没办成的事办成了,她成了母亲之后,也是有史以来第二位正统的女皇帝!这之后,她所遇到的烦恼应当比母亲更多吧。 李令月回过头,瞥了瞥侍立一旁的上官婉儿,上官婉儿正巧也在看她,两双美丽的眸子对在一起,带来两抹韵着深意的微笑。 “阿月,恭喜你,你的努力没有白费。” “婉儿,谢谢你,这天下是我的,可我是你的。” ※ 践祚礼后,李令月正式成了大周的皇帝,历经武后临朝的臣子们再度迎来了女子即位。除去依旧期盼恢复大唐的臣子外,一些郎君亦开始不满女性称帝,不仅因为经书子集上崇尚女子温婉,也缘由他们担心自己的地位会因此一落千丈。 未过几日,天津桥前竟有人用鸡血书了几个大字——牝鸡司晨。 “牝鸡司晨?”李令月置下手中文书,嗤地冷笑,“我母亲还未仙逝,他们便敢这样说,真不知晓是幼稚,还是未长脑子!” 上官婉儿持了杯茶递到李令月面前,安抚道:“我方听说梁王已经将血迹清了,查出来是谁了么?” “不查我也知道。想做这事的人怕是多了。”李令月灌了口茶,缓了些情绪,方才道,“不过我倒要感谢他,没有这事,娘还不见得放你回来。” 上官婉儿淡笑,“玄儿还在上阳宫等我,瞧你这也无大碍,我便回去了。”见她要走,李令月忙拦住,“等等,我心里憋闷的很,你再陪我会儿。我还有其他事想问你。” “这般委屈作甚?好,我不走。”看李令月带了笑,上官婉儿又揶揄道,“我等你问完再走。” 李令月板了脸,佯怒攒了上官婉儿双手,一把将她拉入怀中,贴着她的耳廓哼道:“娘子这般忤逆,可是希望我今晚做些什么?” 温热的气体呼在脆弱的耳廓,未过多时,那张俏脸便和耳朵一同红了,上官婉儿双手被她攒着无法举起,只得缩在她怀里遮掩,缓了会儿,她才探出头来,埋怨道:“宅家便不怕有人进来?” “不怕。若有那不知趣的,直接斩了便是。”李令月勾着唇角,神色颇为桀骜。 上官婉儿白了她一眼,哂道:“暴君。” “这话可是大不敬啊。”李令月渐渐将脸颊凑了过去,“若是你不吻我,朕可要治你的罪了。” “无赖。”方才缓和的绯红再度爬到面上,上官婉儿阖眸深吸口气,扬着面颊吻了上去。 “这才乖。”李令月松开上官婉儿的手,上官婉儿寒着眸子觑她,欲站起身,却又被李令月揽住,“就这样坐会儿,不好么?我有件事想同你说。” “什么?”似是对之前的事情不满,上官婉儿的声音冷冷的。 李令月贴着婉儿的面颊讨好得蹭了蹭,温声道:“我预开女学,想命凝儿去周边瞧瞧。” “你想看看周围女子的学问如何?”上官婉儿问。 李令月颔首,“原本我是想带你去的,可如今那些人偏偏不安生,要给我找麻烦。你又同我置气,我不敢带你出去。” 上官婉儿嗤了一声,“你分明是怕太上皇不放人。” 李令月弯了唇角,这是默认了。上官婉儿又嗔了她一眼,再开口时却带了丝公事公办的意味,“让凝儿出去倒正好历练她。只是,她出去,苏将军应当也会跟随。说到慕蓁,你打算何时恢复她的身份?” 李令月叹了口气,“我原本想登基后便恢复她女儿身,哪想她不愿意。” “哦?” “说是担心自己恢复身份后,娶不到阿史那馥离了。”李令月忍俊不禁,“你说,她堂堂一位大将军,居然有这念头,好不好笑?” “不好笑。”上官婉儿态度冷淡,站起身,这次是真的走了出去。 李令月忙起身追去,问:“婉儿,时辰不早了,留宿可好?” 上官婉儿头也未回,只寒声回了句,“不了。”未作停息,她径直向前走去。 李令月看着那渐行渐远的背影,无力地拧了拧眉:看来,她这次又要写悔过书了。唉……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中秋快乐,送各位一个节礼~假期三天日更~(>^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