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之桃夭》作者:或许有一天 文案一:温梓然一直觉得自己是个累赘,所以有些话她决定藏在心里一辈子。可她从未想过,自己的一辈子,宴黎的一辈子,竟是如此短暂。 陪不了她生,便只能陪她死。 若有来生,若再相逢,定不再负己心! 文案二:宴小将军自以为禽兽,竟然对柔弱眼盲的邻家小妹动了心——人家拿她当阿兄,她却一心想把人拐回家做媳妇! 很久很久之后她才知道,原来从始至终把自己当阿兄的也只有她自己而已…… 注:1、温梓然眼盲,前世嫁过人,不过没有洞房。不喜勿入。 2、宴黎女扮男装,前世和温梓然的关系名义上是继兄妹。 3、晋江连继兄妹也不让写,所以重生后俩人没有兄妹关系了,只是邻居(心痛……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重生甜文女扮男装 搜索关键字:主角:温梓然,宴黎 ┃ 配角:秦云书,老板娘 ┃ 其它:伪兄妹,眼盲,重生,gl 第1章 宴将军,殁了 初雪刚过,雪花在幽深的庭院之中积了薄薄一层,连空气都透着一股冷冽。 “小姐,小姐,好消息,将军凯旋了!”一个丫鬟脚步匆匆的跑入庭院,隔着老远便咋咋呼呼的叫嚷了起来,那股鲜活的气息终是将这一院的冷清打破。 紧闭的房门“吱呀”一声打开,门内站着个同样丫鬟打扮的女子,她两眼放光,一脸兴奋的对那跑来的丫鬟问道:“文清你说的是真的,将军真的要回来了?!” 名唤文清的丫鬟连忙点头,脸上的喜色掩都掩不住:“真的真的,京城里都传遍了,将军北征破了胡人王庭,将胡人的大汗和几个王子都抓了来。这可是天大的功劳,你不知道,今日府上那些丫鬟小厮见着我都客气得不行!好了,不与你说了,我要去告诉小姐这个好消息。” 墨韵闻言喜上眉梢,连忙侧过了身子,让文清进屋。 这是间书房,笔墨齐全布置雅致,上好的银丝碳在屋角静静燃烧,未起烟火却是带来了融融暖意。只一门之隔,寒风肆虐的庭院与暖意融融的书房便仿佛被分割开的两个世界。 文清进屋之后顿觉热气扑面而来,浑身的寒意似乎都要被冲散了,让人直觉重回了人间。不过今日她却顾不得感慨屋中的暖和,进屋之后便满脸带笑的迈步进了里间,然后一抬眸,便见一个容貌清丽的女子坐在书案后面,正捧着一本书回头“看”来。 激动喜悦的心情在见到这一幕后似乎都消散了,文清心里忽而有些心酸,她勉强扯着嘴角笑道:“小姐,您想看书可以让墨韵读给您听啊。” 文清脸上的笑容勉强得有些难看,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面前的人是看不见的。就好像那被她小心捧在手里的书本,其实也是看不见的…… 温梓然听出了文清语气中的变化,她放下了手中的书本,美丽温婉的脸上露出一个笑来,温言细语的安抚道:“好了,知道了,你这丫头总是爱操心。”说完顿了顿,才又小心的问道:“我刚才听到你们说……阿兄要回来了?!” 文清听到这话顿时又高兴起来,她几步上前握住了温梓然的手,高兴的笑道:“是啊,小姐,将军要回来了。而且将军此番又立了大功,封疆拜侯都是理所应当,等他回来替您做主,看这冯家人还敢不敢这般慢待您!” 温梓然也是高兴的,一双无神的黑眸似乎都比平日亮了几分。不过不像文清,她的眉眼间却并没有怨怼,浅淡间尽是平和从容:“莫要这般说,冯家也并未苛待于我。” 文清闻言愤愤不平,还想要说些什么,却是被墨韵一把拉住了,又冲她缓缓摇了摇头。 温梓然目盲,看不见两个丫鬟的眉眼官司,可她此刻也实在无心理会这些许小事。她眉眼间还算平静,但心中自是欢喜无限——这一回宴黎北征去了近两年,带着数万兵马深入草原腹地,其间几度失去联系,这大半年来更是音讯全无,足足让人忧心了半载。 但好在,他总算是回来了,建功立业都在其次,只要他回来就好! ************************************************************************* 冬日行军缓慢,消息传回京城半月,北征的晏家军才终于回到了京城。 那一日正落着雪,纷纷扬扬的雪花从天而降,若是不撑伞站在空旷处,不需多久就能白了头。然而天气再冷似乎也冷却不了京中百姓的热情,他们得了消息后便纷纷走出了家门,一大早就自发来到了城门口迎接,迎接归来的亲人,同时也迎接那传说中的狼将宴黎。 宴黎此人,其实算是梁国的一个传奇。 他乃将门宴氏之后,但自出生起便经历了旁人不能想象的坎坷传奇——据说宴黎出生时正值胡人寇边,边城告破,身怀六甲的宴夫人便在逃亡途中产子。可惜后来被胡人追上屠戮,宴夫人也死在了当场,只有刚出生的宴黎不见踪影。直到几年后,宴将军才意外从狼窝里将他寻了回来! 宴黎是被野狼捡回去养大的。有人说他生性残暴,喜食生肉。也有人说他通晓狼语,能驱使狼群。再加上他在战场上确实勇武无双,渐渐便有了“狼将”之称。 因着这般名声,世人对他多有畏惧,但随着胡人王庭告破,在这份畏惧之外又渐渐添上了敬佩。至今日宴黎凯旋,正是声名最盛之时,便有无数人涌至城门来迎他。 熙熙攘攘,吵吵闹闹,人群摩肩接踵,热闹的喧嚣甚至盖过了冰雪的严寒。 终于,有人高喊了一声:“晏家军回来了!” 这一声落下,喧闹的人群霎时一静,然后又在瞬间激动起来,就连维持秩序的官兵也拦不住涌动的人群,被众人一口气挤到了城门口。 城门外,一支黑色的军队正沉默的行走在积满冰雪的道路上,队伍沿着蜿蜒的道路被拉得老长,就好似雪白幕布上,一条蜿蜒的黑龙正在缓缓靠近。 “回来了,真的回来了,那打头骑马的将军是不是就是宴将军啊?”有人激动的高呼,顿时引得群情激奋,城门口更是一片骚动。 这些人中除了来凑热闹看宴黎的,还有很多是来迎自己亲人的。要知道,晏家军此去北征便是两年,还是深入草原凶险重重,也不知折损了多少人马,那其中又有没有自己亲人? 人人都想挤上前去看个清楚明白,但眼看着大军已近,城门口值守的官兵到底还是奋力分开了一条宽阔的道路,好歹是将大军进城的路给清了出来。 不多时,那支黑色的军队便踏入了城门,首先进城的是一队举着“宴”字大旗的骑兵。他们军容齐整,面色严肃,连带着脚下的马儿似乎都踏着同样的步调,轻易便给人以震慑…… 在大军入城的那一刻,原本喧嚣的城门却诡异的安静了下来。寒风卷着雪花呼啸飞舞,天地间却是静谧一片,唯有马蹄踩踏在石板地上的“哒哒”声,似乎成为了此间唯一的声响。 良久,一人喃喃出声:“这是……怎么了?” 这一声低喃并不大,也并没有多少人听见,但却是道尽了在场所有人的心声——这是怎么了?为什么凯旋的大军头上都戴着白布?是戴孝吗?那又是谁的孝值得整军去戴?! 答案已是呼之欲出,但似乎并没有人敢去相信,哪怕有眼尖的人已经看见骑兵后面有一具宽大的黑色棺木,正被几匹骏马缓缓的拉进城门。 终于,在人群彻底骚动起来之前,一声满含悲戚的嘶吼响彻云霄:“宴将军,殁了!” 第2章 但求同死 北风呼啸,天色阴暗,自晨起落雪就未停过,到得晌午便在地上积了厚厚的一层。 温梓然裹着一身厚厚的狐裘披风,走出小院时还能听见下人洒扫的“沙沙”声。她虽目盲,但并不需要人扶,走过一遍的路她总能记得清楚,几步有台阶,几步需转弯,根本不用人提醒。只要没人往那路中间放上障碍,她便能如正常人一般行走。 自然,文清和墨韵还是跟在她身后的,平日里温梓然走路也是不紧不慢,只今日步调略急了些。她要去锦绣堂见夫人,今日便是阿兄归来的日子,她不能亲自去城门迎接,至少也要在明日回将军府一趟——一别两载,几番牵挂,不见他安好又怎能真正安心? 一路穿庭过院,路上不少丫鬟小厮见着了这位深居简出的少夫人,皆是规矩的行礼退避。温梓然看不见,匆匆而过,也不曾看见他们看向自己的目光,或许看见了,她的心中便会有些准备。 冯府并不小,温梓然走了大半刻钟才终于来到了锦绣堂。 锦绣堂内,一家之主冯大人正与冯夫人说话。冯大人叹着气,脸上表情并不好看:“宴黎这次是立了大功回来的,他又年轻,正得陛下赏识,更进一步是理所当然……什么都好,可谁知他命不好,这都从那要命的草原上回来了,竟还死在了半道上!” 冯夫人脸色比冯大人还难看,她捏着帕子埋怨道:“老爷还说,都是你,平儿好端端的婚事偏被你许了那么个瞎眼的,还说拉拢晏家,这可好,晏家顶门立户的宴黎就这么死了。他都死了,那瞎子又算什么东西,不过是个继女,谁还会搭理?!” 冯大人闻言却是不高兴了,他冷笑了一声,说道:“慈母多败儿。你就该庆幸那宴黎死了,否则就你儿子做的那些事,他回来能打断你儿子的腿!” 冯夫人脸一黑,心知冯大人说得不错,可为着儿子仍自强辩道:“这有什么办法?平儿又不喜欢那瞎子,他心里不痛快,出去找几个可心的人怎么了?再说了,吃穿用度咱们家可没亏欠她,她占着平儿正妻的名分,两年了还没给咱们家添上一儿半女呢!” 越说冯夫人越是振振有词,可见对温梓然是真心不喜,只不过往日碍于温梓然背后有个风头正盛的宴黎,她不曾说些什么。现在宴黎都没了,温梓然的靠山也倒了,她脑子一转就想让儿子休妻。 冯大人显然很了解发妻,一见冯夫人那神色忙板起脸警告道:“你可莫要乱来。这个节骨眼上,宴黎刚立了大功身死,陛下心痛之余定是怜惜他家人的。你这时候若是闹出什么幺蛾子来,让御史知道上禀了陛下,咱们冯家定是要吃挂落的!” 他话音落下,正好外间传来了婆子传话的声音,道是少夫人来了。 冯大人闻言干脆的起身避开,临走前还交代了满脸不喜的冯夫人一句:“一会儿你说话客气些,别给人留下把柄。”说完顿了顿,还是妥协道:“就算要怎样,也得等这阵风头过了再说!” 冯夫人得了准话,这才舒展开眉眼笑道:“知道了,老爷放心。” ************************************************************************ 其实冯夫人说话是否客气根本无关紧要,温梓然在听到宴黎身死的消息之后,脑袋里便只剩下了一片空白。她无视了冯夫人假惺惺的安慰,更看不见旁人可怜同情的目光,跌跌撞撞的从锦绣堂出来后便直接让人备了马车往将军府赶。 车轮碾压过积雪的道路,马车上的温梓然抱膝坐着,清丽的脸上半丝血色也无,唇瓣被自己咬出了血也不知,那双本就无神的眸子里满满的都是茫然。 文清和墨韵也很无措,两人都没想到会有这般变故——那般厉害的将军,攻入草原破了胡人王庭的将军,没有死在凶险万分的草原,竟是在回京的路上突发急病殁了?这简直就跟玩笑一样! 然而没有人会开这种玩笑,哪怕冯家人待她们再冷淡,也不可能拿这种事来开玩笑。 墨韵见着温梓然这般模样着实担心,小心翼翼的上前唤了一声:“小姐……” 温梓然闻声微微侧了侧头,然后忽然一把抓住了墨韵的手腕,哑着声音问道:“墨韵,阿兄没有死对不对,她们都是骗我的对不对?!” 墨韵哑然,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红着眼睛安抚温梓然。可惜后者完全听不进去,她失魂落魄的松开了手,收回手的同时摸了摸自己腰间——那里藏着一把精致小巧的匕首,是宴黎在她出嫁时送她的,道是若有人敢欺负她,她便只管杀了那人,出了事自有他去顶着! 可是现在斯人已逝,又还有谁来替她这孤女遮风挡雨呢?! 终于,马车穿过街市来到将军府前,刚下车的主仆三人便都僵在了原地。文清和墨韵是看见了满目的白幡,还有府门前家丁腰上系的白布,而温梓然则是听见了府内隐约的哭声…… 所有的奢望都被打破,温梓然僵硬的站在原地根本不敢上前。直到将军府年迈的管家迎了上来,用似乎带着哽咽的声音说道:“小姐,您回来了?” 温梓然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眼睛,然后突然开始迈步向前。 马车是随意停放的,没入将军府温梓然根本不知道该走几步路。文清和墨韵想上前扶她,可温梓然却陡然间跑了起来。她在台阶处绊了下,跌跌撞撞的险些跌倒,可没等人去扶便又自己站了起来,然后继续往府内去。 老管家愣了一下,手中还拿着一条白色的孝布,反应过来后忙跟着追了上去。 宴黎的棺椁就停放在前厅,只需往那人声最盛,哭声最大的方向去便不会错。 目盲的温梓然竟真就寻声找了过去,有家人仆从迎上来说了什么,可温梓然一句也没听见。她一直向前脚下未停,穿过了庭前做法事的道士,路过了灵堂哭丧的晏家人,仍旧向前。 险些踩进烧纸钱的火盆,被人拉了一把,可不过是转了个弯,她仍旧在向前走。她终于伸出了手,抛却从容,真正像盲人一般的摸索,直到指尖触及那一方冰冷的棺木。 老管家终于追了上来,在身边劝着什么,温梓然却陡然用力向着棺盖推去。 温梓然向来柔弱,谁也不知她此刻为何会有那般大的力气,竟真的将那沉重的棺盖推开了!然后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之下,她翻身跳了进去。 没有眼泪,没有哭泣,在众人或惊诧或愤怒的斥责中,温梓然躺在了宴黎冰冷的身躯旁。 宴黎还穿着一身盔甲,头盔被取下放在了一旁,温梓然便侧躺在他身边,伸手去摸他的脸。入手冰冷,皮肉早已经僵硬,那灰白的脸色带着沉沉死气。 站在棺椁外的文清和墨韵都被吓傻了,想要伸手去拉温梓然起来,却又有些不敢。然后她们就眼睁睁的看着温梓然靠在宴黎肩头闭上了眼睛,她仍旧没有落泪,她的唇角甚至是带着笑的,三分苦涩七分释然,解脱一般的笑。 灵堂里还在因为温梓然的出格举动吵吵嚷嚷,墨韵终于发现了不对,伸手去拉温梓然。 这一拉并没有将人拉开,却露出了温梓然小腹上插着的那把匕首,血色早已晕染开来…… 第3章 六载光阴 尖锐的匕首刺入腹中,剧烈的疼痛瞬间席卷而来,疼得温梓然忍不住身子微颤。可哪怕身上再疼,也抵不过心中的荒芜,那份荒芜让人没了活下去的勇气。 就这样死去吧,靠在阿兄怀里,抱着他冰冷的身躯,生不同衾死同穴也挺好。 迷迷糊糊间,四周的吵杂喧嚣逐渐远去,腹部的疼痛也渐渐消失,温梓然闭上了本就无神的双眼,第一次感觉到了安然与解脱…… “梓然,梓然,快醒醒!”耳边忽然有人轻唤,声音是那般熟悉。 温梓然猛然睁开了眼睛,可眼前仍旧是那片熟悉的黑暗。原来人死之后,该瞎的还是瞎着吗,那她投胎之后是不是依然只能做个瞎子?好可惜,她还想着死后若真有阴曹地府就去找阿兄,还想真正看看阿兄长什么模样,是不是与她摸索猜测的一般俊秀? 床边的温婉妇人见温梓然醒了,这才松了口气,可旋即又发现她呆呆的不知在想些什么,便又担忧的问道:“梓然,回神了,你在想些什么?” 温梓然终于被这一声唤得回过神来。她无神的双眸略微动了动,继而转头“看”向了妇人所在的方向,迟疑着喊了一声:“阿娘?” 秦云书轻轻地答应了一声,又抬手摸了摸女儿额头,这才问道:“怎么样,还难受吗?” 温梓然仍有些回不过神来,阿娘过世已有三载,原来竟还没有投胎去吗?那她看见自己那般违背伦理,又轻贱性命,可会恼了自己? 这样一想,温梓然顿时有些局促不安。她抬手就抓住了秦云书还未收回的手,想要开口解释两句,却后知后觉发现似乎有什么不对,于是低喃了一句:“热的?!” 大病初醒的女儿变得奇奇怪怪,说起话来更是牛头不对马嘴,秦云书不禁担心是不是之前那一场高热烧坏了她的脑子。她越发忧虑起来,握着女儿的手担忧道:“什么热的?梓然,是不是身上热还没退,你是不是还不舒服?阿娘这就去给你找大夫。” 死人也会生病吗?阴曹地府里也有大夫?温梓然越发摸不着头脑了。 若是她双目未盲,或许便不会有这许多疑惑,因为只需睁眼一看她就能发现,眼前是比死时更年轻的母亲,而她目前所处之处却是六年前自己和娘亲在边城的家! 可惜,温梓然看不见,所以她懵懵懂懂不明所以,也吓坏了一旁的秦云书——温梓然的眼睛就是幼时一场高热导致的失明,如今她又连烧了三日,秦云书真担心这孩子再把脑子烧坏了。 秦云书刚因女儿苏醒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慌慌张张的就要去找大夫。好在这时温梓然终于压下了各种纷乱的思绪,她一把拉住了母亲,说道:“阿娘放心,我没事,也没有哪里难受。”说完之后顿了顿,又试探着问道:“这是哪里,发生了什么事?” *************************************************************************** 温梓然独自站在小院里,白皙消瘦的小手轻轻地抚摸着院中唯一的那棵海棠树。小院不知建了多久,这棵海棠树也不知在这里待了多久,然而那高大的树干之上,树皮的每一分皱褶起伏对于温梓然来说都是那么的熟悉——她只在这里住过一年,却一直记得院中的这棵海棠。 世事就是那般神奇,她以为自己已经死了,以为再也见不到阿兄,以为是在阴曹地府里再次见到了早逝的阿娘。可谁曾想一切都不是那样的,她那一刀下去,再醒过来时竟是时光扭转,回溯了六载光阴,回到了她十四岁这一年。 这一年母亲尚在,这一年她尚未及笄,甚至这时阿娘还未嫁与继父,她和宴黎也还不是兄妹! 每念及此,温梓然心中都是悲喜交加,悲的是她与阿兄唯一的牵扯就这么断了,喜的是一切还未开始便有无尽可能。若是阿娘没有嫁给宴将军,若是她和宴黎不是兄妹,是不是就可以…… 不不不,他是名门之后,是陛下最为看重的年轻将领,还破了胡人王庭立下不世之功,封妻荫子不在话下。她却只是个人人看不起,什么都做不好的瞎子,又怎么配得上他? 扶在海棠树上的手略微用力了些,也正在此时,小院的院门被推开了。 秦云书提着几包药回来了,一进院门就看见温梓然穿着一身白色长裙站在海棠树下。此时正值四月,海棠花开,有粉红的花瓣被风刮落,飘飘扬扬落在了少女白色裙摆墨色长发上,点缀了一抹红,却是为她苍白的容颜平添了一抹艳色。 温梓然其实是个美人,哪怕尚未及笄,尚显稚嫩的容貌已能窥见来日风华。见过她的人没有不夸她生得好的,然而在下一刻知道她目盲之后,所有的夸赞又都成了可惜——可惜美玉有瑕,那样的一张美人脸却配了一双无神的眸子,于是再好的风华也都打了折扣。 秦云书也觉惋惜,然而此刻见着温梓然站在院中,她却是顾不得欣赏女儿容色,急急忙忙走上前去:“梓然你怎么出来了?外面风大,你身子刚好,不能出来吹风的。” 温梓然回头,容貌姣好的小脸苍白消瘦。不仅是脸上消瘦,事实上病了这几日后,她整个人都消瘦得厉害,往日里合身的长裙穿在身上也空了许多。被院中清风一吹,那单薄的身体裹在飘扬的长裙中,直似要凭风而去一般,让人看得无端心惊。 “阿娘,我没事,就是在房中待得久了有些闷,才想出来透透气。”温梓然浅浅笑着,那笑容与秦云书温婉的笑有七分相似,只是那温婉之中又多了三分秦云书没有的执拗。她说完,又回头摸了摸身边的海棠树:“而且海棠花开了,我也想出来看看。” 秦云书无奈,上前拉了女儿往房中走:“海棠花会开很久,等你身体好了再来看也不迟。” 温梓然并不反抗,乖乖的任由母亲牵着回房。只是母女俩刚走了几步,还没来得及走到房门口,忽然便听到紧闭的院门被敲响了。 秦云书有些奇怪,她与女儿已经在这边城住了一年了,却未与什么人相交熟识,寻常这院门可是没人敲的。不过小院临街,她倒不怕有歹人强入,于是听那敲门声久不停歇便对女儿道:“梓然你先回房,阿娘去看看是什么人敲门。” 温梓然点头答应了,却又在秦云书转身离开时悄悄捏住了衣袖。 第4章 温妹妹 温梓然的母亲秦云书其实是书香门第之后,可惜一场天灾家道中落,外祖和外祖母也双双离世。幸而后来遇上了她爹,她爹虽只是个猎户,却也凭着一身本事护着她娘在那场天灾之中活了下来。后来她娘便嫁给了她爹,又有了她,夫妻二人相敬如宾却也和美安乐。 若一切就这般平淡的过下去,温梓然不会出现在边城,也不会认识宴黎,更不会有自戕与重生。 事实上温父在温梓然五岁那年便被强征入伍了,而后八载光阴不见回转。直到温梓然十三岁那年,孤儿寡母在乡间备受欺凌,兼之温梓然美貌而目盲,引得不少人动了歪心思,母女二人在家乡终于过不下去了。秦云书只得咬牙带着温梓然北上,来了这边城寻夫。 母女俩在边城寻了一年,却始终没有寻见温父,就在盘缠用尽几近末路时,将军府的人寻来了。原来温父当年入伍后便凭着一副好身手崭露头角,几年下来终于立功做了校尉,可惜一场战事全军覆没,他也为救主将而死,而那主将正是宴黎的父亲,宴擎宴将军…… 此时母女俩来边关寻人已有一年,温梓然听着突然被敲响的院门,顿时猜到了来人多半便是将军府的亲兵——因为之前那场战役全军覆没,温父又只是一个校尉,他的名字除了宴将军几乎无人记得,所以母女二人打听不到消息,足足耽搁了一年,宴擎才在机缘巧合之下得知了她们。 温梓然想到了宴将军,想到了将军府,自然也就想到了宴黎,于是脚下生根没有回房。 秦云书却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女儿向来听话,她也就放心的过去打开了院门。门外站着的果然是几个穿着军装的亲兵,见着秦云书开门便客气的问道:“请问夫人是温良温校尉的家人吗?” 温良正是温父的大名,秦云书这一年间几乎跑遍了所有军营,却都没有打听到他半点消息。此刻骤然听见有人提起温良的名字,秦云书顿时满脸惊喜的问道:“正是。敢问几位军爷,可是认识我家夫君?” 几个亲兵对视一眼,却没有回答秦云书的话,反倒是客气的道:“我等是宴将军麾下亲卫,此来是奉将军之命,接夫人过府一叙的。” 宴擎是这边城的主将,秦云书在边城待了一年自是听过他的大名,只是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与这般的大人物有所牵连,一时间有些惶恐不安——她也是个聪明人,先是听到这些人称呼温良为校尉,后来又避而不提,最后竟还得宴将军接见,心中顿时生出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秦云书有些迟疑,迟迟未曾答话,最后却是听到女儿柔和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阿娘,去吧。” ************************************************************************** 母女俩一起坐上了前去将军府的马车,秦云书仍旧有些不安,抓着温梓然的手心神不宁:“梓然,我总觉得这一趟过去没有好事。” 温梓然反倒平静许多,她早已知晓了结果,自然不会再次失态。当下拍了拍母亲的手,安抚道:“没关系的阿娘,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更何况宴将军要见您,您难道还能不见吗?” 自是不能的,前世秦云书纠结踌躇许久,最后也还是去见了宴擎。 秦云书也明白这个道理,因此忧心忡忡的叹了口气,到底没再说些什么。 这边城并不很大,从母女俩租住的小院到将军府,也不过半刻钟就到了。马车很快就停了下来,秦云书先一步下了马车,又转身扶着女儿一起下了车。 在亲兵的引路下,母女俩一同踏入了威严肃穆的将军府。 温梓然是被秦云书牵着走的,自温梓然失明之后,每到了新地方皆是如此。但让秦云书意外的是自从踏入了将军府大门,女儿的步伐便大胆从容了许多,就好像她早就来过这地方,也早在这条路上走过许多回,并不担心踏错或者冲撞。 可是这又怎么可能?! 秦云书心中正是忐忑难安,到底没将太多的注意力放在这些许小事上,只略微疑惑了下,便又将这不切实际的念头抛在了脑后。 母女俩跟着亲兵进了府,竟也没有等候,直接便被领到了正厅去。 正厅里,一身戎装的宴擎正坐在主位上,见着母女二人入内也并没有起身相迎。不过在看清二人容貌时还是怔了怔,显然想不到一个乡野出身的校尉妻女竟有这般容色气质。 秦云书自幼熟读诗书,眉眼间自有一股书卷气。此时她也没有抬眼去看那高高在上的将军大人,只带着女儿盈盈行了一礼,期间神态自若,已是将之前的惶然不安尽数压了下去。 宴擎发怔也只是一瞬,双眸清明并无沉迷。他唤了二人起身,又请二人入座,并未问秦云书为何把女儿也带来了,只目光在温梓然面上略微顿了顿,便将温良的事说了。 温良死了快两年了,他曾得宴擎看好,又是替宴擎而死的,宴擎在他死后也曾派人回去他的家乡打算给予孤儿寡母一些补偿。只不过那时秦云书恰好带着温梓然离开了,于是双方错过,直到如今宴擎亲眼见到了秦云书母女,亲口告诉了对方这个噩耗。 秦云书当即泪如雨下,温梓然再次听到父亲噩耗也难免涩然。母女俩一时哀戚起来,却都不是那等伤心了便放声痛哭的人,那默默垂泪的模样反倒更加惹人怜惜。 宴擎是个性格豪放的人,他故去的妻子也是爽利的性子,实在没与这类柔弱的女子打过交道。此刻看着面前两个女子垂泪,一时间竟也有些无措,好在面上还端得住,等了许久见秦云书终于收了泪,他也是偷偷松了口气,这才问道:“夫人今后有何打算,还要回去家乡吗?” 秦云书闻言眼泪差点儿又下来了,忙摇了摇头道:“我们孤儿寡母,回去只会受人欺凌。” 温良之前从军不在身边,秦云书和温梓然的日子便不好过,如今温良真的死了,乡间那些人只会更加的肆无忌惮。 秦云书不傻,如何能带着女儿再回狼窝?倒是留在边城,既然宴将军还能记得温良,对她们母女俩庇护一二倒也不是难事。所以她想了想还是说道:“我想带着女儿留在边城。” 宴擎见她有主意,也放心不少,便道:“如此也好。” 温良作为校尉战死,还是有些抚恤的,再加上宴擎的补偿和照拂,母女俩要在边城安家也并不是难事。此时的宴擎并没有想太多,只想着吩咐手下人多照拂便罢,恰好抬头见一少年走进了正厅,顺口便吩咐了一句:“阿黎,来见见你温妹妹,今后也多照拂一二。” 少年不过十五六岁年纪,身材颀长容貌俊秀,只那双眼睛看来却是冷冷冰冰颇为慑人。 秦云书只看了少年一眼便迅速的避开了目光,却不知身旁的女儿虽然看似平静,藏在袖中的一双手却是早已经攥紧了。 第5章 摸摸你的脸 宴黎觉得,温梓然真是一个特别的人,很特别很特别。 边城的传闻并不是假的,他确实是在母亲罹难后被母狼捡回去养大的,一直养到了五岁,然后才意外的被人发现。宴擎将他寻回来时,他不会说话也不会走路,只会如狼一般在地上嚎叫爬行,更不习惯穿衣。而后足足用了一年光景,他才渐渐适应了作为人的生活。 然而生命中起始的五年对一个人的影响却是不容磨灭的。所以哪怕后来宴黎学会了说话,学会了行走,学会了穿衣,甚至学会了读书识字,但刻在骨子里属于狼的野性却再也磨不去了。 宴黎看人时,目光是冷的,带着审视与戒备,而那如野兽打量猎物一般的冰冷目光足以震慑住大多数人。剩下的人或许被他激怒,或许因此不悦,总归这样冰冷的宴黎是不讨喜的,从小到大皆是如此,他就好像一匹误入了人类社会的孤狼,寻不见同伴。 在今日之前,与宴黎亲近的人只有宴擎。他是宴黎的父亲,又因当年之事对妻儿心怀愧疚,所以无论宴黎的性子是如何的不讨喜,他也从不嫌弃,十年如一日的对他好。 可就在今日,表现亲近的人似乎又多了一个。 温梓然柔柔弱弱的,是个长得很漂亮的小姑娘,寻常遇见这样的小姑娘,宴黎只要看上一眼,对方就能惨白着小脸扭头就跑了。然而温梓然不一样,她直直的“看”了过来,眉眼间似乎隐藏了些许激动,然后对他软软的喊了一声:“阿兄?” 也不知是小姑娘生得太好看,还是这一声“阿兄”喊得太好听,宴黎只觉得心里一下子就软了。他面上虽然依旧冷着,但看着她的目光却是柔软了下来,甚至破天荒的回了个:“嗯。” 又一次听到了阿兄的声音,又一次见着他活生生的出现在了自己面前,温梓然心中激动得无以复加——这和之前发现阿娘“死而复生”了不同,阿娘过世太久,温梓然早已经接受了她已逝的事实,但阿兄不同,前一刻还闻他凯旋,后一刻却知他已身死,这巨大的落差如何让人接受? 重生回来不过半日,温梓然的思绪其实还很混乱,此刻听到兄长回应,她几乎要忍不住起身扑进他怀里,然后好好的哭上一场。 当然,也只是想想,事实并不可能。 坐在主位上的宴擎都准备客套两句送客了,谁知竟发现宴黎对这温家的小姑娘态度还不错,顿时错愕不已。要知道,他家阿黎可是出了名的冷心冷情冷眼,初见时从来没对人客气过,就是他这当爹的,当年把他接回来时也不知被咬了多少口,至今手上还留着牙印…… 幼时之事不提,便是如今宴黎也没学会待人处事。他太冷,旁人也都怕他,于是没有朋友的宴黎就更冷了。如此和颜悦色的对待一个人,还是初见时,宴擎还真是没见过。 就凭着这份和颜悦色,宴擎也不急着赶人了。他的目光在少年少女身上扫过,然后在对上温梓然那双无神的眼眸时忽然醒悟——这姑娘看不见啊,所以才能不怕他家阿黎那冷冰冰的眼神,阿黎或许也是因此才对她另眼相待的吧? 自觉发现真相的宴将军心中滋味儿复杂,不过难得有个人肯亲近宴黎,宴擎还是很乐意的。他盯着温梓然看了几眼,又想了想说道:“温校尉是为救本将而死,他的妻女我自当好好安置。这样吧,将军府左侧还有一个院子空着,你们母女便搬过来住吧。” 说完并没有等秦云书答应,宴擎便又看向了宴黎,吩咐道:“她们孤儿寡母在外租住多有不便,搬家也没人帮手,阿黎便去帮帮忙吧。” 以往这种事从不需宴黎插手,以他的性子也从不会多管闲事,但今日他看了看温梓然,还是点头答应了——小姑娘都叫他阿兄了,帮点小忙也是应该的吧? ************************************************************************** 秦云书和温梓然离开时,是宴黎亲自送到门口的。 将军府的人都知道府上这位小将军是何等冷心冷肺的人,因此对于他亲自出门来送人很是惊讶了一回。而更让人惊讶的是出了府门,看着门头停着的那辆马车,宴小将军沉吟了一下,竟让人去牵马来,一副打算直接把人送回家去的模样! 守门的兵丁听到吩咐后惊讶的瞪大了眼睛,秦云书对宴黎还是有些怕的,闻言立刻出声道:“公子不必如此,将军府已经安排了马车送我们母女回去了,更何况离得也不远,实在不必劳烦。” 宴黎显然很少与外人打交道,他听到秦云书的话眉头压了压,开口时声音一如他这个人一般显得清冷,却又清朗好听:“我送你们回去,顺便认路。” 秦云书知道他的意思,是之前答应了宴将军,也真准备帮她们母女搬家。可看着宴黎,秦云书心里还是带着畏惧的,明明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但那一双眼睛却很是凌厉,不带温度的扫过来时,直让人觉得心头发颤……说句不好听的,宴将军都没这位小将军威势重! 因为心头存着畏惧,之前已经拒绝过一次的秦云书不敢再说什么,甚至门口的兵丁都已经听从吩咐去牵马了。这时却是温梓然站了出来,她自然是不怕宴黎的,便道:“阿兄是刚从演武场回来吧,还是早些休息莫要折腾了,府上有人知道路的。” 她说话时平心静气,娓娓道来的模样让如忍不住就想要听从。 然而宴黎却很奇怪,他心有疑问也不藏着,便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刚从演武场回来?” 这自然是温梓然对宴黎的了解,前世两人相处了近四载,宴黎的一些习惯她自然知道。宴黎每日习武不辍,只要没有战事,他不是在演武场练武便是在校场练兵,日子一成不变可谓十分无趣。而现在宴黎还没有上战场,所谓小将军也不过是喊喊而已,他手下可没兵,自然是将时间耗在了演武场。 不过这些理由是不能说的,因此温梓然踌躇了一下,便放低了声音道:“阿兄练武许久,身上大抵是出了不少汗……” 这么说其实有些失礼,因为听到的人会很尴尬,说不定便会因此得罪人。 秦云书闻言有些紧张,但温梓然却知道宴黎并不会生气,这等小事阿兄才懒得计较。 宴黎果然没有生气,只是温梓然看不到的是少年白皙脸颊染上的一抹薄红,还有偷偷别过头闻身上气味儿的小动作。不过也只是一瞬,这些下意识的反应很快又被收敛了起来。 马还没有被牵来,宴黎听了温梓然的话似乎也没有回转的意思,站在将军府门前的母女两人便不好直接上马车走人。几人站在门口也有些尴尬,却见温梓然忽而抬起了头,直直的“望着”宴黎问道:“阿兄,我能摸摸你的脸吗?” 第6章 相看媳妇吗 第一次见面就要摸脸,这样的要求实在是唐突了,尤其对象是宴黎。哪怕宴黎对温梓然的观感还不错,这时候也静默着不曾答应。 秦云书见着气氛不好,忙解释了一句:“还请公子不要见怪,梓然并没有旁的意思,她只是想知道公子的相貌而已。”说是这样说,但秦云书自己心里也有疑惑,毕竟温梓然可不是那种好奇心重,见了谁都想要摸一摸对方相貌的人,只对眼前这位小公子,倒似特别上心。 宴黎闻言略微惊诧,目光在温梓然无神的双眸上停留片刻,这才真正敢确认眼前之人目盲。倒并非他眼力不济,实在是温梓然的做派半点儿不像个眼盲之人——她没有目盲之人的那种小心和畏缩,她“看”人之时落落大方,走起路来也是不疾不徐,好似从不担心自己会磕碰难堪。 这确实是个特别的人! 宴黎心中再次下了判定,只不过摸脸这种事,他还是有些犹豫的,毕竟他不喜与人接触,更不习惯与人亲昵。 温梓然却并不放弃,小心翼翼的又问了一回:“阿兄,可以吗?” 前一刻宴黎心里还是拒绝的,但此刻见着温梓然脸上的期盼和小心,心中不知怎的就是一软。他微微眨了眨眼睛,别开了目光,而后轻轻地应了一声:“嗯。” 温梓然听见了,唇角微扬杏眸轻弯,那温柔的浅笑落在宴黎眼中,只让人觉得心都跟着柔软了起来。于是宴小将军面上不自觉柔和了下来,对之前贸然答应的举动,也不在后悔犹豫。 少女的长袖微微垂落,露出雪白的皓腕,纤细的素手缓缓探出,试探着伸向宴黎的方向。 许是只有这一刻,眼前这从容的少女才真正像个目盲之人吧?宴黎想着,脚下同时向前踏出了一步,他也没有去牵温梓然的手引导,只微微弯了腰,小心的将脸凑到了温梓然的指尖。 温梓然的手有些凉,但指尖却细腻柔软,落在宴黎脸上时就好似被最温润的玉石轻触一般,并不会引人反感,反倒是让人有些喜欢。只是温梓然自己察觉到了两者的温差,于是收回了指尖,有些担忧的问道:“我的手是不是太凉了?” 宴黎忍不住盯着温梓然的手瞥了两眼,心里略微有些异样——向来讨厌与人接触的他,似乎并不讨厌面前少女的触碰,相反莫名便生出了一股亲近之意。就好似他其实跟眼前的少女已经认识了许久许久,于是相互熟悉,于是心防卸下…… 这可真是一种怪异的感觉,反常的亲近感让宴黎心中陡然生出了两分警惕来。可是看看面前目盲的少女,这警惕似乎又显得那般多余,于是他抿了抿唇说道:“没有。” 宴黎是个直接的人,并不会说什么客套话,他说没有便是没有。所以温梓然听后也不再多问,直接伸手再次摸上了宴黎的脸颊。 这一次她抹得很仔细,从宴黎饱满的额头,到他飞扬的剑眉,再到他有着浓密睫毛的眼眸,而后是高挺的鼻梁,薄厚适中的唇……一寸寸一点点,温梓然的手指在宴黎的脸上缓缓划过,被摸脸的人眸光微闪,摸脸的人却渐渐在心中勾勒着眼前人的容貌。 其实温梓然并没有摸过几回宴黎的脸,刚开始时因为两人并不熟悉,后来便是都长大了,继妹去摸继兄的脸,无论如何都有些于礼不合。所以在前世,温梓然只摸过宴黎的脸两次,一次是在他出征时,一次是在他的棺椁内,可宴黎的容貌却被温梓然深深的刻在了心底里。 再次触碰,有些差别,但差别似乎有没那么大。 眼前之人尚且年少,脸部的轮廓明显要比记忆中柔和许多。没有经过风沙的磨砺,没有经过战火的洗礼,他的肌肤尚且细腻嫩滑,就如女子一般,只不知是否也如女子一般白皙? 温梓然想着,脑海中勾勒出了阿兄少时模样,有些欢喜,又有些遗憾不能亲眼看上一看。但好在她从来是个知足的人,还停留在宴黎脸颊上的素手只是略微留恋停顿便收了回来,而后笑眼弯弯的夸了一句:“阿兄生得好相貌。” 宴黎本就生得俊秀,稍一打扮也是个翩翩少年模样,但以往那些人在注意到他容貌前就会被冷眼吓退,所以长这么大,宴黎还是头一回被人夸奖好相貌。一抹薄红缓缓爬上脸颊,宴小将军目光飘忽了一下,又镇定的问道:“你摸清楚了?那记住了吗?” 温梓然点头,很认真的答道:“记下了,不会忘的。” 宴黎不知怎的心情就有些好,但今日脸红的次数也太多了,实在不正常。他并不想让旁人看见自己羞赧的模样,于是终于松口道:“那你们先回去吧,我就不远送了。” 说完这话,宴黎甚至不等母女俩登上马车,转身就快步回了将军府。 牵马的兵丁这时恰好将宴黎的马牵来,谁知就看见小将军一个回转的背影,还走得十分决绝。他牵着马儿愣在了原地,一时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 温梓然的出现似乎拨动了宴黎的心弦,但似乎又什么都没有改变。回府之后的宴黎去洗了澡,比平时擦洗的更认真了些,多换了一道水,然后又继续与往常一般无二的作息。 宴擎是这边城的守将,看似忙碌,但没有战事的时候其实还算轻松。 傍晚的时候,父子二人准时出现在了将军府的饭厅里,然后一同用膳。武将家也不是十分讲究食不言寝不语那一套,所以吃着饭宴擎便问道:“阿黎,你觉得今天温家那小姑娘如何?” 宴黎夹菜的动作一顿,然后诚实的答道:“还不错。” 这个答案看似敷衍,但从宴黎口中吐出却是十分难得了,落在宴擎耳中更是直接理解成极好。父亲大人顿时欣慰的笑了笑:“既然觉得不错,那今后便多相处些。阿黎你也这般年纪了,却还没有几个朋友,将来更是……”话未说完,叹了口气。 宴黎知道父亲在忧心什么,可他并不想改变什么,眼下的生活就挺好。所以他眉头压了压,说道:“我有朋友,大山他们就是。” 说起这个宴擎都不想提,那几个小子哪里是想和宴黎做朋友的,他们那一伙人纯粹是被宴黎揍怕了。宴黎打架是不要命的,一个打一群,那些小子都被揍过几回之后也只能委委屈屈的认了“凶神恶煞”的宴小将军做老大,平时见面都躲着。 老父亲在心里抹了把辛酸泪,然后说道:“不不不,阿爹的意思是让你不要总和男孩子在一起,像温家小姑娘那样乖巧的女孩子也可以多接触接触啊。” 宴黎看着他爹默了默,忽而皱眉问道:“阿爹是要让我相看媳妇吗?” 差点儿喷出一口老血的宴将军:“……” 第7章 拙劣的体贴 回到租住小院的温家母女并不知道,宴小将军那般冷心冷情的人其实也会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而且还是冲着他亲爹宴将军。 眼下回到自己住了一年的家,熟悉的环境让秦云书终于放心的表露了自己所有的情绪——两分对丈夫逝去的悲切,三分对今日发生种种的恍惚,还有五分对未来的茫然无措。 秦云书是个外表娇弱的女子,曾经从父母到丈夫,都将她护得很好。但能狠下心带着女儿远离故土,千里迢迢跑来这边关不宁之地寻夫,也可见她内心其实并不柔弱。所以也只是抱着女儿再哭了一场,自去换了一身素净衣衫,便也堪堪将情绪收拾妥当了。 逝者已去,生者却还要继续生活。 母女此行本为寻求庇护,如今温良已死,两人的未来顿时也如浮萍一般,再无倚靠。哪怕之前宴擎说得再好,但他身为主将,在战场上多的是人拼死相护,能记下温良这个人还见了她们母女已是难得。便是他如今态度再诚恳,秦云书也是不敢将母女俩的未来压在这一份旧情上的。 秦云书有些发愁,面对今日似乎尤其有主见的女儿时,便下意识的脱口问道:“梓然你说,咱们真的要搬去将军府隔壁吗?” 温梓然的情绪比秦云书平复得更快,毕竟她从五岁起就不曾再见生父,时光早就磨灭了曾经的父女深情。再加上已经经历过一回的事,哭也哭过,伤心也伤心过了,如今对于温梓然来说几乎便是旧事重提,自然接受得快。 此刻她听到母亲问话,不禁有些奇怪的反问:“为什么不呢?”想了想大抵明白了母亲的顾虑,便解释道:“阿娘放心,那将军府隔壁的小院咱们去得。那条街本就是军中将领所居,得军功者都能封赏,阿爹虽然已逝,但他原是校尉也立了战功,分一个小院给咱们母女也没人会说什么的。” 秦云书听完心头略松,却是狐疑道:“这些你怎么知道的?” 温梓然顿时哑然,她知道这些当然是前世后来在将军府听闻的。毕竟前世她没跟去将军府,许是母亲推辞了,也许是宴将军根本没提这一茬,又或许另有际遇,反正是没有搬家这一茬的。 少女无神的眼眸眨了眨,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偶然间听到院墙外的人说的。” 秦云书仍旧狐疑,毕竟她时常在外走动也不知道这些。不过转念想了想,许是因为她接触打听的都是最下等的兵丁之流,所以才不知道这些吧? 无论如何,想着那院子算是丈夫战死留下的抚恤,秦云书也安心了不少。只不过放下这茬,她又想起了其他,忙拉着女儿正色问道:“梓然,你跟阿娘说,今日到底是怎么回事?那晏家的小公子冷冰冰一个人,看着还有些渗人,你怎么就想着去摸人的脸呢?” 温梓然略微一默,下意识的垂下了眼眸——为什么要摸那人的脸,为什么要如此唐突,自然是因为情不自禁,也是为了让自己安心。如果不亲手触碰到阿兄,又如何让她真正相信自己真的回到了从前,回到了那个有阿娘也有阿兄的年少时光! **************************************************************************** 温家母女搬家其实很简单,她们本是外来之人,院子是租住的也未添置什么,收拾收拾衣裳被褥之类的,几个包袱便也收拾完了。 第二日一早,宴黎没有再去演武场折腾,准时带着马车出现在了温家小院前。 扣响院门之前,宴黎下意识的抬手嗅了嗅身上气味——很好,今日还未流汗没有汗臭,只有一股皂角的清香,应当不会再被那小姑娘嫌弃了。 放下手的时候宴黎自己都觉得这般举动的荒谬,站在原地略怔了怔,又侧头瞥了一眼随行带路的亲兵,这才再次抬手扣响了眼前小院的院门。 敲门声响起不久,门内便有了动静,来开门的自然是秦云书。她抬眼看见宴黎还是下意识有些畏惧,但转念想想眼前少年不过十五六的年纪,对她们母女也无恶意,似乎并没有惧怕的理由。这才壮了壮胆子,勉强笑道:“有劳小公子这么早过来了。” 宴黎人是冷了些,但毕竟这么多年教养,其实也并不是完全不通人情世故。此刻他微微点头示意,态度算是亲和,旁边的亲兵见他不喜多言,便主动问道:“不知可否收拾妥当?将军今日派我等前来,若有需要相助的,夫人尽管吩咐。” 秦云书对上虎背熊腰的亲兵都比对上宴黎放松些,闻言客气的笑道:“不必劳烦军爷。咱们小门小户的,也并没有多少东西,不过是一些衣裳几床被褥罢了,可以自己来的。” 其实女眷的衣裳被褥外人也不好碰,可来他们都来了,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两个柔弱女子自己将东西搬上搬下的吧。于是亲兵为难的看了一眼旁边的宴黎,想让小将军拿主意。 宴黎想了想,问道:“我们可否进去?” 秦云书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把几人堵在门外,一时失礼,忙侧身让开院门道:“失礼了,各位请进。” 宴黎带着两个亲兵进了小院,凌厉中透着冷意的目光迅速一扫,但见这院子不大,却是收拾得井井有条。院中一棵海棠开得正盛,几朵开败的海棠在风刮过时悠悠飘落,倒是别有一番风情。 温梓然便极爱院中的那一棵海棠,只不过这些眼下都与宴黎无关,所以他只是匆匆将小院扫了一眼,没见着温梓然,便开口道:“若是无事,现在便拿东西走吧。” 秦云书被他这直接的态度弄得一愣,待要说些什么,早就听见动静的温梓然却在此时打开了房门,正正对上了院中几个外人。不过边关之地民风开放,再加上今日温梓然本来也要出来同行的,倒是没人觉得有何不妥。 温梓然微微扭头,准确的寻见了宴黎所在的方向,喊了一声:“阿兄?” 宴黎闻言先是点点头,然后才想起小姑娘其实看不见,于是又出声应了一声:“嗯。”然后说道:“我来帮忙搬家。” 母女俩收拾的东西都放在屋内,温梓然开门后宴黎一转眼便看见了。他倒也不客气,说完之后便径自走了过去,温梓然听见脚步声自然给他让开了道,很快便感到身边有人走过,带起的轻风里裹挟着皂角的清香和阿兄身上独有的气息…… 院中的两个亲兵眼看着小将军亲自动手搬起了东西,赶忙走进屋子也要帮忙,却见宴黎冷冷一眼扫来,而后道:“出去驾车,不必你们动手!” 两个亲兵莫名其妙,面面相觑一阵却也怕了宴黎冷眼,答应一声后便带着一头雾水出去了。 几乎所有东西都是宴黎一个人搬的,秦云书想要上前阻拦帮忙时宴黎也只是看了她一眼,然后拿了个装衣裳的轻巧包袱递给她。然后想了想,又拿了个更轻巧的放在了温梓然手里,以示她也有帮忙搬家,接着便自顾自的把母女二人收拾的所有东西都搬上了马车。 这于宴黎来说其实不算什么,但抱着小包袱的温梓然还是忍不住笑了,不是因为宴黎帮她们母女搬家,而是为阿兄一如既往拙劣的体贴。 第8章 藕粉桂花糖糕 马车晃晃悠悠行了一刻钟,便将母女二人连带着她们的全部身家搬到了新家。 宴擎分拨给温家母女的院子并不大,四四方方一个小院,正房三间外加东西厢房各一间,拢共五间屋子住母女二人却是绰绰有余。这样的小院附近有很多,不过大多都是低级军官们携家带口的住着,少则二三人,多则七八口挤一个小院,却是远不如温梓然母女二人住着舒适。 东西仍旧是宴黎亲手搬进新家的,没有让随行的两个亲兵碰一下。谁都不知道他在坚持些什么,但秦云书见他如此热心,也终于将心中残留的些许畏惧彻底打消了,只剩下满心感激。 因为只有一个人搬东西,哪怕温家母女的行李并不多,宴黎也来来回回搬了好几趟。倒不觉得累,只是麻烦些罢了,毕竟这些衣裳被褥的,远没有演武场里的石锁压手。 等到宴黎帮忙搬完东西,秦云书本是想要请人喝杯茶的,奈何刚搬了新家,她连厨房都还没去看过,自然也没有热水来泡茶,于是只好在口头上谢了几句。 宴黎不以为意,随意的摆了摆手道句“不必谢”,却是望着正在院中慢慢行走的温梓然问道:“她这是在做什么?” 秦云书看了女儿一眼,也不知该叹气还是骄傲:“梓然眼睛不好,不过她自幼聪慧记性也好,走过的路她记一遍下次也就知道怎么走了。这会儿刚到了新家,她是在丈量院落,记路呢。” 听到秦云书说温梓然记性好,宴黎不知怎的就想起了昨日温梓然摸他脸的情形,她当时说“记下了,不会忘”想必是真的。不过思绪也就这么飘了一下,宴黎看着前方不远处慢慢踱步的少女,却是忍不住蹙眉问道:“夫人就让她一个人走?” 目盲之人多有不便,哪怕温梓然再如何的聪慧,平时看来从容得几乎与常人无异,但到了新环境一切都需从头再来。她还是有可能被地上凸起的石砖绊倒,她也有可能被院中那棵梨树的枝丫撞头蹭脸,种种对于常人而言轻易就能避开的事对她来说都是危险。 宴黎不明白,秦云书为什么就站在一旁看着,而不是去扶着女儿慢慢熟悉院子。 秦云书却道:“梓然是个有主意的人。我扶着她她会分神,这院子她自己走一遍会熟悉得更快,而且她向来很小心,不会磕着碰着的。” 然而秦云书话音刚落,面前不远的温梓然就被地上石砖掉落留下的一个小坑绊倒了。 一旁看着的两人都吓了一跳,秦云书下意识迈步冲了过去,然而她一个柔弱妇人又哪里有常年习武的小将军动作快?秦云书只觉身旁一阵风刮过,再抬眼竟发现宴黎已经冲到了温梓然面前,甚至都没等她真正跌倒就一把将人捞了起来! 宴黎的手臂修长而有力,捞在温梓然的腰间,只略微用力便将少女扶了起来。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举动的不妥,将人扶起后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问道:“没事吧?” 温梓然耳根微红,抿着唇摇了摇头,轻声道:“我没事,多谢阿兄。” 宴黎便松开了手,然后又叮嘱了一句:“小心些。” 温梓然点点头,继而想到了什么,伸手拽住了宴黎衣袖的一角,问道:“阿兄要回去了吗?” 搬家之事已经做完,剩下的收拾打扫实在也轮不到宴黎来帮忙,他似乎并没有留下来的理由,于是又下意识的点了点头,然后慢半拍才开口道:“嗯。” 温梓然松开了手,心中的失落并不表现在脸上,她又道了谢,然后说道:“阿兄稍待片刻。” ************************************************************************** 宴黎拿着个油纸包走出了温家小院的大门,门外的马车和亲兵早就回将军府复命去了,他自己则是晚了片刻才优哉游哉的出来往家走。 温梓然确实聪慧,虽然她之前摸索院子时险些跌倒,但搬来前后也不过片刻功夫,在送宴黎出门时她已经能够毫无阻碍的穿过庭院。那模样,从容得好似本就能够看清前路! 宴黎不是没有见过眼盲之人,事实上战事一起,何等伤残都是常见的。可他见过暴躁易怒的瞎子,也见过茫然无措的瞎子,更见过心如死灰颓唐不已的瞎子,就是没见过像温梓然这般……不像瞎子的瞎子!所以说,这小姑娘是真的很特别。 如今的温家小院距离将军府其实不远,宴擎说的隔壁也真是隔壁,两家虽是天差地别的模样,但其实中间也只隔着一条数尺宽的小巷罢了。 宴黎从温家出来,再绕回将军府大门回家,用不着半盏茶功夫。 可就是这半盏茶的功夫里,他也见着了几个熟人…… 高大山原本正和几个伙伴说笑打闹,一扭头看见前面路上站着个人,再定睛一看发现是宴黎,几乎扭头就想跑。然而考虑到曾经逃跑被逮回来打个半死的惨痛教训,他还是明智的收回了已经迈出去的半条腿,打了个弯挂着讪笑迎向了宴黎:“老大今天没去演武场啊?” 宴黎淡淡扫来一眼,自来冰冷的目光将几个半大少年唬得心头一颤,他却只是随意的点了点头,“嗯”了一声之后也没多说什么,自顾自迈步继续往家走。 高大山愣了一下,没想到宴黎今日就这么放过了他们。要知道,以往遇见时宴黎总少不得要拉他们去演武场切磋一二,至于结果……一群人都打不过对方,一对一的切磋会是什么结果也是可想而知的,所以众人见了他下意识就觉得浑身都痛! 可人有时候就是那么奇怪,被虐多了喊人家煞星,结果某天虐人的煞星不虐他们了,他们倒觉得浑身不自在。 高大山就有些不自在,见着宴黎从身边走过几乎下意识的转身跟了上去,搜肠刮肚的想要说些什么,但好像对着这个人也没什么好说的。最后他目光落在宴黎手中的油纸包上,终于挤出了一句:“老大这是去逛街了?还带了吃食回来。” 宴黎将油纸包收了收,护食一般。然后回头看他一眼,越发冷厉的目光如兜头浇下的冰水一般,顿时将人冻结在原地——高大山似乎终于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做了何等蠢事,于是表情一僵脚步一顿,直恨不得回到刚才抽死那个转身跟来的自己! 好在宴黎今日似乎心情不错,并没有理会他,自顾自迈步走远了。 高大山看着他的背影长长的舒出口气,抬手抹了把额头上不存在的冷汗,然后一扭头对上伙伴们看神经病一样的目光,顿时恼羞成怒道:“看什么看,快走了!” 少年们顿时哄笑一声,然后作鸟兽散。 宴黎是不在意这些的,这些少年虽然都是军中将领的子弟,但他和他们关系其实也只算一般。从小打打闹闹出来的交情,可以是越打越亲近,但如果一群人长期被一个人虐打,那亲近之余更多的肯定还是畏惧。而宴黎对于那些畏惧的眼神,其实很厌烦。 抛开这个小插曲,宴黎回到将军府时宴擎还在军营里没有回来,他便拿着油纸包径自回去了自己的小院。油纸包是离开时温梓然送的,道是母亲自己做的糕点,赠与他算作谢礼。 搬家小事罢了,宴黎并不在意,但这份谢礼他最后还是收下了。不仅收下了,回到家中打开油纸包,面对着满满一袋藕粉桂花糖糕,尝着那甜滋滋的味道,他还吃得挺开心。 第9章 脸又红了 短短三两日间,诸事既定,一切快得恍然似梦。 秦云书只用了半日功夫便将这小院打理妥当了,可当暮色渐沉,终于得闲的人站在这尚算陌生的小院里,免不了就生出了一种怅惘与茫然来。 温梓然似乎察觉到了秦云书异样,走到她身边唤了一声:“阿娘?” 秦云书这才回神,扭头看了看女儿,又抬头看了看天边那血染似得火烧云,忽而恍惚道:“梓然,你爹他……是真的不在了。” 知道温良战死的消息已经过去了一日有余,这句感慨似乎来得晚了些。然而温梓然却明白,昨日的母亲尚且处于悲伤之中,而今日这句低语中却包含了更多——阿娘没了丈夫,她没了父亲,孤儿寡母的日子总不是那么好过的,这一声呢喃其实包含着阿娘对于未来的忧虑与无措。 温梓然也不知该如何安慰母亲,以她如今模样能照料好自己已是不错,至于赚钱养家这种事,她却是真的无能为力。所以到了最后她也只能抬手抱了抱母亲,乖巧的将脸贴在她肩上,低声安抚道:“没关系的阿娘,有我在,我陪着你呢。” 秦云书闻言回抱住了女儿,长长的叹了口气,那一声叹息中带着无限的怅惘与忧虑。 ***************************************************************************** 温良的离世对于秦云书来说其实是个不小的打击,但身为人母的秦云书最为担忧的却是温梓然的未来——女儿本就目盲,又没了父亲庇护,哪怕生得貌美将来恐怕也难觅良人。 一巷之隔的将军府中,作为父亲的宴将军也并没有比秦云书好到哪里去,他看着面前端肃而立的少年,头疼的捏了捏额角:“说说,你今天又做了什么?” 宴黎淡淡抬眸,不为所动:“没什么,与寻常一般练武切磋而已。” 宴擎闻言立时吹胡子瞪眼道:“你把高家那小子的胳膊都折了,还说切磋而已?!” 宴黎听后略有些不自在,目光往旁边瞟了瞟,答道:“一时失手了。” 宴将军闭了闭眼睛,顿时觉得头更疼了,他抬手指着宴黎半晌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半晌语重心长道:“阿黎,你快满十六了,不能一直这样下去啊……” 宴黎最不耐烦听这个,闻言眉头顿时压了压,打断了宴将军的话道:“我会去道歉的。” 宴擎见着他这油盐不进的模样顿时气结,恼怒的站起身来就罚道:“成日里就知道逞勇斗狠,道个歉就算了?回去给我抄家规,不抄满一百遍给我看就别出门了!” 说完这话,宴擎转身就走,留下宴黎站在厅堂之中终于苦了脸。 宴小将军不怕苦不怕累不怕疼,要说最怕的还是抄书——许是从小被野狼养大的缘故,宴黎的体质比一般人要好上不少,练武可谓事半功倍。但相对的是他完全坐不住,更静不下心来读书习字,宴将军悉心教导十余载,他也不过堪堪读完了三百千这等启蒙之物而已。 抄书的第一天,宴黎在自己小院的书房里总共抄了三页纸,顺便咬坏了一支笔。 抄书的第二天,宴黎扔了笔墨在自己的小院里练了一天武,晚上便被罚了没有饭吃。 抄书的第三天,宴黎在书房里踱了会儿步,然后果断的翻墙逃跑了…… 将军府的围墙有近两人高,但对于宴黎来说却不算什么,他只在半道往墙边的大树上略一借力,便直接跃上了墙头。旋即手臂在青砖上略微一撑,整个人便灵巧的翻到了墙外。 落地时依旧平稳,心里还带着点儿小得意,然而宴黎刚站定便听身后传来一声:“阿兄?” 少女的嗓音轻轻柔柔,并不会引人警惕。然而刚刚翻墙逃家的小将军神经还紧绷着,乍然听到身后有人还是被吓了一跳。他迅速转身后撤一步,等到看清眼前的少女,脸上的温度却又不知不觉烫了起来——刚翻墙就被人撞见了,还是被喊自己阿兄的小姑娘撞见了,可真是件尴尬的事。 好在宴黎很快反应过来,小姑娘目盲,看不见自己翻墙。于是强自装出了一副镇定模样,想了想问道:“你怎么知道是我?”顿了顿又问:“你怎么在这儿?” 温梓然并没有回答前一个问题,毕竟感觉这种事玄而又玄,说气息又显得过于亲昵了,所以她只回答道:“新近搬来,在四周走走认一下路,不想竟是遇见了阿兄。”说道后来语调微扬,似乎有些开心,又小心翼翼的藏着这份喜悦。 宴黎并没有察觉,他左右看看,仍旧有些惊奇:“只你一个人吗?” 温梓然知道他的意思,便答道:“阿娘前两日已带我走过一回了,她还有事要做,总不能时时陪在我身边的。”说完又笑了笑,颇为自信的道:“这里并不远,我能走回去的。” 宴黎看着她的笑容,一时间也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温梓然知他不爱说话,倒是不以为意,又自顾自的说道:“阿兄怎会在此?” 到底还是问了。 宴黎抬头看了看身边高高的围墙,再看了看面前等着他答案的少女,犹豫着要不要说个谎。可小将军从来快人快语,不想回答的问题宁愿不说也不会说谎,所以他踌躇一阵后还是实话实说道:“我翻墙出来的。” 温梓然哑然,就在宴黎以为她被这答案惊吓的时候,她却灿然一笑道:“阿兄真厉害!阿娘说,将军府的围墙有两人高呢,等闲人连墙沿也碰不着的。” 温姑娘没有被小将军翻墙惊吓到,小将军反倒是被温姑娘的一番言辞弄懵了。他呆呆的看着面前清丽秀雅的少女,实在想不到之前那一番言辞会出自她口中,但不可否认的是,温梓然的一番话还是让宴黎颇为受用的,心里不知不觉便对她更添了两分亲近。 少年人,如何会没有个年少轻狂的时候? 温梓然很清楚,在经历磨难蜕变为那个战功赫赫的少年将军之前,宴黎的性子其实有些轻狂。他出身名门,父亲是边城守将,自己又有一身傲人的武艺,在这边城之地几乎可以横着走。只不过性子冷淡了些,这才没有长成个惹是生非的纨绔,可也不代表他就是个安分守己的人。 不安分的小将军在少女面前却还算稳重,他轻咳了一声,说道:“边城也不算安宁,你生得又好,难免惹人觊觎,还是不要一个人在外面乱走的好。我送你回去吧?” 温梓然自然没有拒绝,乖乖跟着宴黎往回走,路上便又问道:“阿兄为何要翻墙出来?” 翻墙的事宴黎都说了,这会儿便也不瞒她,答道:“跟人打架,阿爹罚我禁足抄书。” 不必宴黎再说更多,温梓然已然想起阿兄面对书本时苦大仇深的模样了。她忍不住笑了下,但抄书的事却不好再提,于是体贴的转移话题道:“阿兄看着也是沉稳之人,怎就与人打架了?” 这话落下,不知怎的宴黎的脸就又红了,可惜温梓然依然是看不见的。 第10章 二度投喂 为了避开将军府正门前的耳目,宴黎领着温梓然绕了个圈儿,从另一边绕回了温家小院。 温梓然没说什么,只默默跟在宴黎身边。嗅着身侧熟悉的气息,听着身旁熟悉的脚步声,她只觉得整颗心都安宁了下来,甚至有那么片刻觉得这条路如果能一直走下去就好了。 今日的偶遇是巧合,但又不是那么巧合,至少温梓然会出现在宴黎院子的墙外不算巧合。 自重生起,陪着阿娘来了一趟将军府,其实有许多事已经与温梓然记忆中的前世不同了。前世她没有陪着母亲去将军府,之后也没有搬家这回事,更没有早早遇见宴黎。 那时发生了什么温梓然并不是很清楚,只记得母亲从将军府回来后抱着她哭了一场,同时告诉了她父亲战死的消息。而后的日子对于母女俩来说有些辛苦,秦云书同样没有选择回乡,可是变卖家产带来的盘缠在这一年间已经花掉大半,于是她开始在这边城里寻找活计养活母女二人。 日子浑浑噩噩的过了数月,某日将军府的人不知怎的就又寻上门了。之后母女俩便被接走了,也没有安置到将军府外的院子里,反倒是直接被接进了将军府。彼时年少目盲的温梓然什么都不知道,直到又几月后,秦云书突然问她让宴将军做她的继父如何…… 现在回忆起来,温梓然依旧不清楚母亲和继父的纠葛到底是从何而起的,但她清楚的是现在一切都改变了。这样的改变让温梓然有些欣喜,但同时心底深处更藏着隐忧——如果一切都改变了,她们母女与将军府的关系止步于毗邻,那么她和阿兄之间的联系是不是也将断绝呢? 这样的忧虑在连续数日不见宴黎,并且完全找不到理由见对方的情况下愈演愈烈。所以今日趁着母亲外出,温梓然鼓足勇气打开院门走了出来。 边城将军府外的这条街温梓然也曾走过,虽然走的不多,可是她清楚的记得从这座小院出门后右转,行二百七十步能到将军府正门,再往前行一百八十步后右手边会有一条小巷,进了巷子再行五十步,隔着一堵墙便是前世宴黎所居的院落。 这一步一步,曾经是阿兄带着她亲自丈量的,过去许多年也不曾忘记。 温梓然果然找到了宴黎院子的墙外,只是她并没有想到宴黎会翻墙出来,更想不到那人从墙上跃下时会刚巧落在自己面前……有意而来,但一切却又巧合得犹如天赐! ***************************************************************************** 宴黎小心的将温梓然送回了温家小院,但他今日翻墙出来却是有事的,所以并没有久留的打算,只将人送到院门口便道:“到了,你回去吧,我走了。” 偶遇虽好,但相聚的时间太过短暂,让人忍不住的想要挽留。 白皙细腻的手掌在袖中微微握紧,温梓然面上一派自然的说道:“多谢阿兄。阿兄送我回来,不进院子里坐坐吗?” 宴黎摇了摇头,然后说道:“不了,我还有事。” 温梓然听到这话已是泄气大半,因为宴黎从来都是个固执的人,他要做什么事就不会半途而废。可好不容易遇见了,下次再见又不知是何时,这让温梓然多少有些不舍,她咬着唇踌躇了一下,问道:“那阿兄可否在门前稍待?” 宴黎听到这话,忍不住又想起了上一回温梓然说稍待,回头就送了他一包藕粉桂花糖糕的事——点心很精致,桂花也不是这个时节能吃到的东西,入口后甘甜中裹挟着桂花香气的滋味儿仿佛还逗留在唇齿之间,让人忍不住回味。 不动声色的抿了抿唇,宴黎的目光忍不住往温梓然身后的小院里瞥了一眼,想了想后说道:“那我跟你进去吧。”说完顿了顿,难得又解释了一句:“你知道我是翻墙出来的,如果被将军府的人看见就不好了。” “那阿兄随我来。”温梓然没有犹豫便答应了,旋即便转身推开了院门。她转身转得快,因此宴黎并没有看见她脸上那一闪而过的狡黠。 两人进了小院,走在后面的宴黎随手关了院门,尚且年少的少年少女都没有意识到“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有什么不妥。可街道上并不是空无一人的,而且这边城之中认识宴黎的更不在少数,他们看到这一幕会怎样想就全不在两人的控制了…… 这是后话,暂且不提,眼下宴黎进了小院却是忍不住四下打量。 短短数日光景,这个小院已是焕然一新。秦云书将小院收拾得极为齐整,地上那些坑洼已被填平,翘起的石砖也被压了回去,甚至就连院中的那棵梨树也被修了枝。看得出来,哪怕温梓然走过一遍之后就能记下这些规避危险,秦云书还是小心的将一切隐患都抹除了。 看得出来,秦云书对于女儿还是十分着紧的,所以宴黎很不明白,这样一个小心的母亲怎么就能放任自己眼盲的女儿独自在外乱走呢?! 温梓然自己给出了答案,她道:“阿兄且去堂屋坐会儿,阿娘不在,我去取些东西。” 宴黎听到这话方才恍然,原来面前这个看似乖巧的少女也并不那么听话,她也会趁着母亲不在家独自跑出去玩。这让宴黎有些哭笑不得,可与此同时他却忍不住叮嘱道:“外面并不安全,下次一个人你就不要随便出去了。” 这是今日的第二回 叮嘱了,让温梓然有些诧异——阿兄冷心冷情,以往可从不会在意这等小事,更不会一而再的提醒她。 不过这份劝诫中的善意谁都能体会到,温梓然心中霎时一暖,便笑应道:“我知道了,多谢阿兄提醒。”说完想了想,还是为自己解释了一句:“其实阿兄大可放心,我眼睛不好也不会走太远的,这条街上有将军府,寻常不会有人敢来这边闹事的。” 这是实话,也是让人愉悦的实话,宴黎听后心中也涌现出了两分自豪来。他眉目柔和了许多,点点头道:“你心里有数就好。” 温梓然笑了笑,又道了声要去取东西,这才转身走了。 宴黎在院中站了一会儿,并没有进堂屋坐等,而是在小院里转悠了一圈。许是新换了主人没多久,院子里并没有添置多少东西,只是将原有的物什收拾得妥当干净了些,一眼望去几乎便能将整个院子看个清楚,唯有墙角处,似乎添了一个狗窝,只是里面还没有狗。 片刻后温梓然回来,宴黎便问道:“这是准备养狗?” 温梓然知道他是看见那空狗窝了,便答道:“阿娘不放心我一个人在家,说要养条狗看家护院。只不过现在还没寻到狗崽,便只先搭了个狗窝。” 宴黎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刚要说些什么,却瞥见温梓然手中正端着个盘子。盘子里盛着的果然是糕点,切成两指宽的点心,奶白的颜色中点缀着暗红色的蜜豆,卖相极佳的同时,隔着老远似乎都能闻见一股甜甜的奶香味儿…… 目光不由自主的被吸引了过去,宴黎咽回了原本想说的话,转而问道:“这是?” 温梓然便将糕点递到了宴黎面前,笑盈盈的说道:“奶香蜜豆糕,是阿娘做了留给我吃的。家里没什么可以招待客人的,我眼睛不好,便是泡茶也做不甚好,阿兄若是不嫌弃,便用上一些吧。” 小将军闻言顿时有些心动,尤其温梓然将盘子拿近之后,那股甜腻的奶香味儿更是不住的往宴黎的鼻子里钻。然而这点心却是小姑娘的母亲做给她吃的,宴黎再是心动也不好夺人所好,因此颇为勉强的移开了目光,说道:“不必如此。” 温梓然却以为他是顾忌着颜面,前世时便是如此,于是她眼眸微转,便自顾自捻起了一块蜜豆糕,然后准确无误的送到了宴黎唇边,还劝道:“阿兄尝尝可好?” 糕点触到了宴黎唇瓣,送到嘴边的东西焉有不吃之理?更何况都碰到他嘴唇了,也不可能再放回去。因此宴黎垂眸瞥了两眼,最后还是张了口——许是温梓然的态度太过自然,小将军也忘了用手来接,竟直接张口将那糕点咬住了。 柔软的唇瓣蹭过纤细的指尖,隐隐约约撩动了心弦…… 第11章 大型犬科动物 宴小将军丝毫没有意识到那偶然的触碰意味着什么,只是故作矜持的接受了小姑娘的投喂,然后就被香甜的糕点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 浓郁的奶香,蜜豆的香甜,丝丝缕缕的甜味儿在唇齿间回味无穷,却又不会甜腻……不得不说,秦云书做糕点的本事确实是不错的,两次的点心都精致而美味,至少比起宴黎在边城吃到的那些粗糙的点心要好吃许多,也让嗜甜的他忍不住愉悦的微微眯起了眼睛。 如果温梓然的眼睛能够看得见,那么此刻便能看见宴黎早没了平日里的高冷,他一本满足微微眯眼的模样,就跟被投喂开心的大型犬科动物一模一样。 当然,能够如此放松的显露心情,也是因为宴黎知道温梓然看不见。否则哪怕是为了“阿兄”的威严形象,他也会更矜持一些的。 不矜持的小将军一口气吃掉了半盘糕点,然后很识趣的将剩下的留给了面前的小姑娘。他因自己的贪食略有些羞赧,也不好意思吃完东西就走,于是便转移话题问道:“你阿娘去了何处,怎么放心将你一个人留在家中?” 温梓然捧着剩下的半碟糕点,倒也不隐瞒什么:“阿娘出去做事了。如今阿爹已经不在,我们母女俩总也要生活下去,我这样子……也帮不上阿娘什么忙,也只能是阿娘自己在外面辛苦赚钱。”她说完顿了顿,又道:“我自己出门的事,阿兄可以不与阿娘说吗?她知道会担心的。” 宴黎本不是多嘴多舌的人,不必温梓然提醒他也没打算与秦云书说。然而听了温梓然的话,他却是正了神色,再次严肃叮嘱道:“你也知道不对,下次不许这样了。” 温梓然乖乖点头,低头时又抿着唇浅浅笑了一下。 前世两人初识,阿兄对她们母女俩可是颇为不喜,倒不曾想今生换了种方式相见,阿兄待她反而更易亲近了些。这是个好兆头,也让温梓然心中那些不可言说的小小心思破土而出——她不想成为拖累,可前世的结局却遗憾得让人无法释怀,与其如此,何苦再重蹈覆辙呢? 宴黎并不知道温梓然在想些什么,可他眼尖,因此也看到了温梓然脸上那一抹浅笑。他有些不明白,自己这般严肃的叮嘱教训,为什么温梓然还能听笑了?明明高大山那些人都很怕他冷脸训斥的,这小姑娘怎么就不怕他呢?从一开始就不怕。 心有疑虑,小将军依旧耿直的问了出来:“你在笑些什么?” 温梓然本是避开宴黎视线笑的,谁知还是被他瞧见了,少女倒也不慌,反倒是大大方方的抬起头露出了笑脸:“会笑自然是因为开心。”说完略微停顿,又用颇为感伤的语气说道:“我自幼患病失明,身边除了阿娘便再没有旁人,也没有旁人如阿兄这般关心我。” 这话听得让人容易心软,尤其说出这话的温梓然不仅娇弱美貌,还目盲。便是宴黎这等性子冷清的人听了,一时间也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小将军说不出什么感性的话来,也不习惯安慰人,他想了想说道:“我替你寻只狗崽来吧。” 话题转折略大,但温梓然却从这话中听出了些别扭的关心和安慰来。她便又笑了,那笑容明媚不见丝毫阴霾:“那便多谢阿兄了。” ******************************************************************************* 宴黎翻墙出来也确实是有事的,他要去寻高大山。 说来高大山也真是可怜。他与宴黎一样,因为父亲是军中将领便也时常出入军营,营中的演武场便是一群少年自小混迹的地方。那一日他去了演武场,偶然间发现了宴黎带来的糕点,因为没有见过这种糕点便手欠的拿了一块来吃,结果还没吃完就被小将军当场逮住了。 护食的小将军很生气,后果自然也很严重,手都被打折了,不休养个三五月别想恢复如初! 这便算了,关键是被偷吃了点心,还被罚了抄家规的宴黎觉得自己很亏,所以他今日在家中思来想去一番,最后还是决定翻墙出来找高大山算账。 高大山家也住在这条街上,只不过与将军府一个街头一个街尾,离得并不算近。这倒不是说高大山的父亲与将军府关系不睦,而是高家世代戍守边关,街尾的宅子便是他家的祖宅。 高家祖宅并不小,但院墙还没有将军府的高。宴黎也没有走正门让人通报,绕了半圈寻到高大山屋子后方的院墙,然后一个提气纵步便跃上了墙头,继而利落的翻墙入院,拍拍手就去寻人了。 高大山前几日才伤了,这时候自然也没有出门,而是被他母亲拘着在家养伤——边关这地方,又是军中子弟,动手和受伤都是常事。高家人没有追究更多,也并不十分将这事儿放在心上,高大山折了手臂还被他爹嘲讽了一番,无非是技不如人云云,气得高大山简直怀疑自己不是亲生的。 这些暂且不提,宴黎翻墙进了高大山院子时,正见着这小子吊着手臂躺在树荫下小憩。他也没有客气,走过去一把抓住对方衣襟,就把高大山提溜着坐了起来。 人高马大的小伙子,岂止百十斤重量,宴黎拎起来也不算费劲。倒是高大山,被拎着坐起来后还有些懵,朦胧的睡眼眨了眨,还没来得及因为被扰了清梦而发火,就先被眼前人吓得咽下了火气。他畏惧的往后缩了缩身子,结结巴巴的道:“老,老大,你怎么来了?” 宴黎眉头压了压,不悦道:“你躲什么?跟个小姑娘似的!” 高大山是被他揍怕了,见他皱眉就想躲,然而听到这话也只能僵着身子一动也不敢动。半晌扯着嘴角,勉强挤出个笑容来:“老大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宴黎便盘腿在他对面坐了下来,倒是一点也没有动手的意思,心平气和的问他道:“前两个月听他们说,你家里的大黑生了狗崽,还有剩下的吗?” 高家养着几条猎犬,生了狗崽基本都是送人,相熟的小伙伴家中几乎都有高家猎犬的子子孙孙。宴黎以前是看不上这些猎犬的,凶是凶,但也就叫得欢,论气势比凶狠又哪里比得上狼?因此以前高大山说要送他狗崽,他是一次也没要过,倒是捡过一只小狼,最后也放生了。 高大山没想到宴黎跑来是找他要狗的,大松一口气的同时也有些好奇,不禁问道:“老大你不是一直嫌弃我家的狗不够血性吗,怎么忽然就要了?” 宴黎瞥他一眼,心里依旧是嫌弃的,但猎犬对人忠诚,拿给温梓然养着陪伴主人看家护院也是够了。因此他便道:“我拿去送人的。你家到底还有没有?” 听出宴黎语气中隐约的不耐,高大山忙点头道:“有有有,还有三只,我这就去牵过来让你挑。”说完一跃而起,动作灵敏丝毫不受手伤影响,只不过走了两步之后还是耐不住好奇心,便又回头问了一句:“老大你是准备送狗崽给谁啊?” 宴黎没答,冲他摆了摆手,高大山便也知趣的牵狗去了。 不多时,高大山果然牵了三只狗崽回来,个个皮毛泛光活蹦乱跳的,一看便知养得极好。宴黎选了一只纯黑的,随手逗着狗,打算晚些时候就给温梓然送去。 高大山见他这模样以为没事了,正想说笑几句,却听宴黎道:“因为上次切磋失手伤了你,我爹罚我禁足抄家规一百遍……” 一听这话,高大山皮都绷紧了,只觉手臂上的伤处更痛了。 第12章 心有忧愁 宴黎都不用出言威胁高大山,一个冷冰冰的眼神瞟过去,后者立马认怂。 小将军心满意足,抬头看了看天色,拎着狗崽就出了高家——时候还不算晚,他想着先把狗崽送去给温梓然,然后再翻墙回家估计也没人发现。 然而想法是好的,现实却往往不如人意。 宴黎刚从高家翻墙出来,狗崽被吓得汪汪直叫,还没等不耐烦的他给狗崽撸撸毛安抚一下,一抬头便看见他那本该在军营的亲爹站在面前。 这就很尴尬了。性子冷清如宴黎,这会儿也愣在原地不知道如何反应,只有怀里的狗崽还不知情势,依旧扯着嗓子奶声奶气的叫着,仿佛怕人忘了它般。 “阿爹。”宴黎最终喊了一声,顺便一把捂住了狗崽的脸,也捂住了它哼唧个不停的嘴。 宴擎的脸色不是太好,也没看被宴黎抱在怀中的狗崽,只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对于自家孩子,宴将军多少还是有些了解的,以宴黎那冷清的性子肯定无事不登三宝殿。要说他是特地来高家道歉的,宴擎用脚趾头想也不会信,反倒是宴黎不服惩罚跑来找高大山麻烦的可能性更大些……如此霸道的性子,宴将军真是想想就忍不住头疼。 宴黎闻言眨了眨眼睛,他虽然不常说谎,但也是要分时候的。眼下这种情形,他能和他爹说自己是来寻高大山让他帮忙抄书的吗?当然不能啊,否则他爹就算不会像其他人教训儿子一样抽他,也得把他关院子彻底禁足。至于禁足的时间,那可就随缘了。 这当然不成,所以小将军机智的把狗崽举起来给他爹看:“来向大山要只狗崽。” 两个月的狗崽才刚断奶,身子还有些圆滚滚的,眼睛也是圆滚滚的,歪着脑袋看过来的模样很是可爱,半点没有成年猎犬的机敏威风。此刻它便睁着黑漆漆圆溜溜的眼睛望着宴擎,仿佛为了配合宴黎般,在他话音落下时还“汪汪”叫了两声。 似乎很有说服力?然而宴擎看了狗崽一眼也只是不置可否,继而一针见血的问道:“你没有去找大山麻烦吧?” 宴黎摇了摇头,理直气壮的回答:“没有。” 高大山胳膊断了,还正好断的是右手,吊在脖子上无论如何也是抄不了书的。宴黎哪怕再霸道,也不可能让高大山断着手替他抄书,因此受了无妄之灾的人其实并不是高大山,而是那一群小伙伴。也是宴黎没有时间一个个去找,索性便让高大山出面了,他受伤小伙伴总是要来看的,倒也不算多大的麻烦。只可怜了那些遭受无妄之灾的倒霉蛋。 宴擎又盯着宴黎看了片刻,没再他眼中看出丝毫心虚来,于是便也不再多问,转身便向着将军府的方向而去。宴黎自然跟上了,路过温家小院的时候脚步略顿了顿,可看看父亲的背影最后还是没有直接把狗崽送过去,而是跟着一起回到了将军府。 宴黎以为,经过刚才那一番对话这事也就揭过去了,宴将军对他向来是纵容的。却不料他爹这回却是动了真格,一扭头就又把他关回了小院,这次还派了几个军士守在院子里盯着他,不抄完一百遍家规就不让他出门,翻墙也别指望了! 小将军顿时愣在了原地,片刻后低头看了看怀中抱着的狗崽,一脸纠结。 ******************************************************************************* 与宴黎一般抱着狗崽纠结的还有温梓然,她是没想到自家阿娘动作这般快,前两日才说了养狗看家护院,昨日搭好了狗窝,今天就真寻了条狗崽回来。 温梓然和许多女孩子一般,都喜欢毛茸茸的小动物,狗崽当然也在其列。而且当初在家乡时,独居的母女俩便养了两只凶猛的狼犬看家护院,这才免了不少纠缠。如今决定在边城安家落户,还有了这么一个小院,秦云书想要养狗是理所当然的,温梓然自然也无不可。 本来没什么不好的,秦云书既然抱回了狗崽,她们母女俩养着就是。可问题是今天宴黎来了,他看见了小院里新搭的狗窝,他还说要替她寻狗崽。那时温梓然是答应了的,如果没等宴黎她们就先养了其他的狗,阿兄是不是会不高兴啊? 温梓然有些小纠结,这一点自然没有瞒过秦云书。她看着女儿,有些奇怪的问道:“梓然这是怎么了,不喜欢这条狗吗?” 狗崽一身白毛,蓬松圆滚,还不满两个月大,就连叫声都还是奶声奶气的哼唧。温梓然虽然看不见狗崽模样,但指尖在狗崽柔软的皮毛上轻抚而过,感受着狗崽在她怀中轻轻扭动着身子,温热的触感极佳,还是有些喜欢的。 温梓然没有说谎,她摇了摇头道:“不是。只是今日阿兄来过,他看见院子里的狗窝了,说是要替我们寻只狗崽来。当时我应下了,现在阿娘却已经先带了这狗崽回来……” 秦云书闻言有些不以为意:“那便一同养了吧。咱们以前也是养了两只狗,如今孤儿寡母没得依仗,你还总是一个人留在家中,养两只狗防身也是好的。” 温梓然没说,宴黎这人看着冷清,骨子里其实很霸道。他说了要送狗崽来,便肯定不乐意看见被人捷足先登。更何况这狗崽还是秦云书特地买回来的,阿兄知道后恐怕还会以为是自己拿他玩笑,或者不信他说的话吧? 说来这其实是件小事,若放在以往温梓然根本不必在意。但两人如今关系浅薄,真算起来不过见了三面,更没有前世那许多的关系纠葛,因此温梓然并不愿意惹得宴黎不快。 秦云书见女儿依旧无法释怀的模样,却是有些不解了,便问温梓然道:“如此有何不妥吗?还是说梓然你不喜欢这只狗崽,那阿娘再把它送走便是。” 事实上自从上回女儿高烧昏迷,醒来之后做母亲的便隐约察觉到了变化——女儿变得沉稳从容,也变得更有主意了,好像曾经那些因眼盲而生出的自卑都不复存在。这是好事,因此秦云书便也不曾多问,只在平时对温梓然的话更放在心上了。 温梓然闻言轻抿了红唇,想了想还是笑了:“不必了阿娘,留着吧。”顿了顿,又解释道:“我只是有些担心,这边城不比家乡,没有田产可靠,一食一饭都需真金白银来买。阿娘赚钱辛苦,若是家中还养着两只狗的话,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秦云书听完顿时有些怅然,她知道女儿没将话说完,可这话也算是说到点子上了。 她一个寡妇带着孤女,便是边城民风规矩少,想要赚钱也不是什么容易的事。可面对着目盲的女儿,她却是不能埋怨什么,只得强打精神笑道:“梓然不必担心这个,阿娘如今在城西的一家饭馆里帮忙,带些剩饭剩菜回来喂狗还是没问题的。” 温梓然不语,抬手便握住了母亲依旧柔软的手掌,心中的惆怅却是比秦云书只多不少——哪怕重生一回,现在看来她也还是个累赘。 眼盲的她帮不了阿娘什么,她不会刺绣裁衣,不能浆洗缝补,不会寻常女儿家帮忙赚钱的一切营生,甚至不能好好的处理家务,不是累赘又是什么? 层层叠叠的焦虑浮上心头,前世困扰了她十数年的自卑似乎又要冒头。可温梓然知道不能继续这样下去,她不能再这样想,否则老天赐予的这次重生便会毫无意义,她依旧会困在自己画出的牢笼中,然后错过要想的、值得珍惜的一切! 第13章 免不了暧昧旖旎 温梓然知道,宴黎向来说话算话,答应的事不仅会依言做到而且从不拖拉。她以为宴黎顶多两三日便会依言将狗崽送来,谁知一连等了好几日也没再见他,于是便也了然了——看来阿兄当日翻墙出逃到底还是被宴将军逮住了,只不知那一百遍家规要抄到何时? 撸着刚起名小白的狗崽,少女耐性十足的继续等待。 这一等便是小半个月过去,宴黎在家也闲得发慌。抄书是不可能抄书的,他如果老实抄了,那小伙伴们岂不是白忙活了?所以哪怕再不喜欢,撸狗也成了日常。 等高大山终于带着一百遍的抄书来寻他,踏进小院看见的便是宴黎拎着两只狗腿在教训狗崽。那一本正经气势犀利的模样,唬得狗崽连哼都不敢哼,垂着小脑袋可怜兮兮的,仿佛做了什么天大的错事,但其实不过是狗崽牙痒,拿他的靴子磨了磨牙…… 高大山是没见过宴黎这般模样,一时间都愣住了,可看见自家狗崽那可怜样,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老大,小狗崽都爱咬东西,教一教长大就好了,你这样训它它也听不懂的。” 一语落下,四只眼睛齐刷刷看来,宴黎清冷威严,狗崽可怜巴巴。 高大山被这一人一狗的目光看得一阵不自在,只好扯着嘴角干笑了两声:“老大不是说要拿这狗崽送人吗,怎的还养着呢?” 宴黎没理会这个问题,反倒是问道:“你说狗崽喜欢咬东西?” 高大山也知他没养过狗,便点点头道:“狗都喜欢乱咬。桌腿凳子腿,甚至连门框门槛它们都爱咬,看看我家那门,大半都被狗啃过。不过猎犬聪明,也就小时候跳脱些,长大也就教好了。” 宴黎闻言又拎起狗崽看了看,犹豫着问道:“那这小东西咬人吗?” 狗崽是不敢咬宴黎的,事实上许多动物见着他都怕。或许是因为他从小喝狼奶长大沾染了气息,也或许是早年与野狼待在一处身上沾染了狼性,敏锐的动物见着他都有几分畏惧。包括高大山家的几只猎犬,第一回 见着他都是警惕的呲牙伏身,做出攻击的姿态却不敢上前。 高大山闻言忙摆了摆手道:“不会不会,我家的猎犬才不会咬人。” 宴黎这才放下心来,万一他好心送只狗陪小姑娘,狗崽扭头就把人咬了,那乐子可就大了。此事揭过,他的目光落在高大山左手拎着的那个布包上,问道:“终于抄完了?” 小伙伴人数不少,一百遍的罚抄家规分派下去,一人也不过抄五六遍而已。即便晏家的家规再长,一天也差不多抄完了,结果生生拖了小半个月,宴黎理所当然的有些不满。 高大山才不会告诉他,大家是有意拖延看热闹,觍着脸笑道:“那什么,老大,你也知道大家都不喜欢抄书的。而且足足一百遍家规啊,你抄太快了宴将军也不能信,现在这样正好,回头你把这些交给宴将军,宴将军见着时候差不多了肯定也懒得细看。” 这话说得有些道理,宴黎知道他小心思也懒得细究,随意的点了点头。 高大山知道这事就这么过去了,他放下提着的布包,主动凑上前去又看了看自家狗崽,又问道:“老大,这狗你到底打算送谁啊?”问完略停顿,见宴黎没有要回答的意思,便又壮着胆子继续八卦道:“是不是,是不是隔壁新搬来的那小姑娘?” 宴黎本不欲多言,闻言也忍不住侧头看来:“你怎么知道?” 高大山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也忘了害怕宴黎,又往他身边凑了凑,小小声道:“那外面传闻都是真的?老大你真喜欢那小姑娘?听说人长得可漂亮了,就是眼睛不好,是不是真的啊?” 宴黎向来清冷的眼中闪过些许茫然,他问:“什么传闻?” ******************************************************************************* 边城并不大,将军府所在的那一条街更是住满了军官,因此一些传闻在既定的圈子里是可以传播得很快的。更何况经过小半个月的时间酝酿,即便军营里那些汉子们性子粗狂,并不十分热爱八卦,但时间久了该知道的也都知道。 宴擎大概是除宴黎这个当事人外,最后一个知道的。 这一日他照例在军中巡视,偶然路过一个营帐时,便听到帐中几个低级军官凑在一处说闲话。这本没什么,军官与普通士卒不同,他们的时间更自由,偶尔凑在一起说说闲话或者玩闹一番都是正常的,只要不会误了正事便好。不过还不等宴擎离开,便听到他们提起了宴黎。 军官甲先问:“最近怎么都不见小将军来?他不在,演武场那边都安静了许多。” 军官乙便道:“听说是因为把高副将儿子的胳膊打折了,被咱们将军禁足了。” 军官丙闻言嗤笑一声,说道:“得了吧,咱们军营里的小子从小就摔摔打打,折了胳膊算什么,养几个月就长好了,高副将难道还会拿这个说事?更何况宴将军有多护短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就这么点不痛不痒的小事,怎么可能真的去罚小将军。” 军官甲听了觉得有理,便又问:“那你说是怎么回事?” 军官丙顿时有些得意,笑道:“也就是你们这些没成家的不知道。我夫人早与我说了,咱们小将军啊,是有了心仪的姑娘,这些日子正往人家姑娘家跑,献殷勤呢,哪还有空来演武场!” 这一语落地,帐中顿时热闹起来,七嘴八舌的就问开了。 他们军职虽然不高,但大多年岁也不算小了,很多人可以说是看着宴黎长大的。因此除了因他是宴将军独子而对他看重之外,也有一份长辈对晚辈的感情,乍一听这消息自然多有询问。 而此时,站在帐外的宴将军已经懵了——什么什么,他家阿黎有喜欢的姑娘了?!不对啊,他这个当爹的都不知道,阿黎禁着足又哪有时间去姑娘家献殷勤? 宴擎有些不信,但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因此他想了想后主动踏入了这个营帐。 一群人本来正说着宴将军家的八卦,结果一扭头,半个当事人进来了。虽然不是被宴黎这个正主听见,但他们一群外人当着人家亲爹的面说着儿子的八卦,多少还是有些尴尬的。 宴将军虎目一扫,问出了最关键的一个问题:“你们说那姑娘,是哪家的?” 边城民风开放,对于这些事并不十分避讳提及,只是在事情未定之前乱传流言,对于姑娘家的名声到底是有损的。因此几个军官都有些不自在,最后还是军官丙期期艾艾答道:“属,属下也不十分清楚,是家里婆娘听的传闻,说是,说是将军府隔壁新搬来那家的小姑娘……” 宴擎便知说的是温梓然。他想起之前让宴黎帮着温家母女搬家的事,若是让人看见了,不明究竟的人误会了,传出些流言来也是正常的。 这事说来还是他思虑欠妥,正要开口澄清一二,便听军官丙又道:“听说是前些日子,小将军送人回家,两人在门口说了好一会儿话,最后小将军还跟进了院子。”两人孤男寡女的在小院里待了许久…… 十六岁的少年和即将及笄的小姑娘,即便不曾发生什么,传闻中也免不了几分暧昧旖旎。 第14章 长远之计 流言蜚语,日上尘嚣,终于也传到了温家母女的耳中。 秦云书忧心忡忡,虽然她一直忧心女儿目盲难觅良人,但宴黎在她心中可不是女婿的好人选。原因有二,其一谁都能看出宴黎性子冷,她怕他待女儿不好。其二则是因为宴黎的身份,他是将门之后,温梓然却是个眼盲的孤女,身份这般的不匹配,真成婚了女儿恐怕少不得要受委屈! 是的,秦云书想得很远,已经想到两人成婚后的事了。可越是想得长远,越是觉得宴黎不靠谱,那忧心的模样即便温梓然看不见,也隐约察觉到了。 这一日,秦云书回来之后又盯着女儿,一阵欲言又止。 温梓然目盲,可感知却比常人敏锐得多,当下便扭头“看”向了秦云书,问道:“阿娘是有什么话要与我说吗?” 秦云书张了张嘴,到底还是没将话说出口。她虽然忧心,但有时想想却也觉得外间传闻荒谬,毕竟别人不知道,她又怎会不知宴黎这半个月都没有登门。而且早先说好要送的狗崽到现在也没送来,八成当时便是随口一说,并未放在心上,只有自己这傻女儿当了真。 这样一想,秦云书又觉气闷,她到底没提宴黎,而是问道:“梓然,你编这些做什么?” 这几日温梓然都在编绳结,彩绳是秦云书之前给她带回来的,当时只以为温梓然是在家中待得无趣了,所以想找点事做打发时间,却没想这姑娘编起来就没完,看这模样倒像是在赶时间。 温梓然的手十分灵巧,哪怕看不见,手指翻飞间也能迅速打出一个个好看的绳结来。她闻言笑了笑,说道:“快到端午了,我编些绳结,看看能不能在端午时卖出去。” 秦云书听后心中一暖又一酸。端午佩戴绳结是她们家乡那边的习俗,不同的绳结有着不同的寓意,大多是家中女眷编制,蕴藏祝福之意。也有那孤家寡人的,便会在外面买绳结来戴,也不贵,三五文钱便能得一条极为精致的,或戴在手上或佩在腰间,也算求个吉利应个景。 以往在家乡,母女俩有田有房,虽然家中少了男人顶门立户,但收些佃租再做些零活补贴家用,母女俩日子过得也还不错。编绳结来卖这种事,温梓然以前从没做过,倒不想如今来了这边城,还要她一个目盲的姑娘来操心起赚钱补贴家用了。 秦云书颇觉心酸,半晌后才道:“梓然别编了,这边城可没有端午戴绳结的习惯。” 温梓然却不在意,手下也没停,等到编好了手中这个绳结便举起来问母亲道:“阿娘你说,我编的这些绳结好看吗?” 自然是好看的,温梓然的手很巧,小时候便是教什么就会什么。在母女俩的家乡,编绳结是女儿家都要会的,所以秦云书也从小就教她,乃至于后来即便生病盲了双眼,温梓然依旧能摸索着编出好看的绳结。不过这也是仅剩的本事了,至于织布绣花之类的本领,目盲之后自然只能放弃。 秦云书想着这些,勉强笑了笑,答道:“自然是好看的,我的梓然手最巧了。” 温梓然似乎并不为自己因眼盲而失去的那些感到惋惜,她笑容不改的道:“阿娘,好看就够了。边城没有这习俗,便也没有其他人会卖绳结,只要我的绳结好看,自然也会有人觉得新鲜花钱买的。或许等过了端午,如果有人喜欢我也还可以编了来卖。” 夕阳下,少女巧笑嫣然,明媚的脸上不带半分阴霾。白色的狗崽在她脚边转着圈,要去追自己的尾巴,察觉到主人放下绳结有了空闲,又扑腾着两只小短腿去巴拉少女的小腿,时不时奶声奶气的“汪汪”叫两声。直到小脑袋被少女柔软的手轻轻抚上,这才又满足的眯起了眼睛…… 这一幕平淡而美好,秦云书也不由得柔和了眉眼,说道:“好,阿娘和你一起编。” ***************************************************************************** 宴小将军最近挺愁的,虽说他清者自清,也并不将外间沸沸扬扬的流言蜚语放在心上,可他爹有句话说的没错——他是可以不在意自己名声,却不能不在意隔壁那小姑娘的名声。若对方因为自己名誉有暇,自己难道还真能把人娶回来? 不可能的,所以还是不要连累对方了。 宴黎心中有些惋惜,他其实挺喜欢那个不怕他的小姑娘,也挺喜欢小姑娘母亲做的糕点。然而现实总不如人意,他也只能选择放弃了,只是答应的狗崽他总是要送去的,不能食言。 宴将军瞥了眼被蹂躏得可怜兮兮的狗崽,轻描淡写道:“外面流言正传得欢,你不好亲自过去,让人把这狗崽送去也就是了。” 宴黎闻言却有些不愿,他撸着狗崽柔软的皮毛说道:“不要,我答应了就要自己送去。” 宴将军不置可否,但宴黎对温梓然态度的反常还是让他十分的上心,他又盯着宴黎瞧了几眼,不由得问道:“阿黎你与阿爹说,你是不是,是不是特别喜欢温家那小姑娘啊?” 宴黎略一思索后便点了头。也无怪他会对温梓然特别,实在是这姑娘从出现在他面前起,就与旁人的表现大为不同。她不怕他,她甚至愿意亲近他,她对着他言笑晏晏皆是出自真心。乃至于宴黎偶尔会产生一种错觉,她似乎很了解他,她们似乎相识已久。 宴擎见状顿时又有些忧心,被宴黎看见了,不禁微蹙了眉头说道:“当初不是阿爹说的,让我结交朋友,多和温家妹妹走动吗?如今怎么又因此不喜了?” 宴将军觉得有点心累,他是想让宴黎多跟女孩子待在一处,不要总跟高大山那一群小子逞勇斗狠,但找媳妇什么的……简直了,宴将军至今想想还觉得有口老血梗在喉头,随时都能喷二两出来! 许是宴将军变幻莫测的脸色太明显,宴黎终于意识到了什么,他撇撇嘴不在意的说道:“阿爹你想太多了,上次只是说笑而已。温家妹妹唤我阿兄,我自然也只拿她当妹妹的,外面那些乱七八糟的流言蜚语简直不知所谓。” 知道宴黎最不屑说谎,宴擎顿时放心了许多,旋即又有些遗憾温梓然出现得太晚——若是小姑娘再早几年出现,两人相交尚且年幼,便也不会传出这许多流言蜚语来了。而他家阿黎若是有了小姑娘那般温温柔柔的朋友,或许也不至于养成如今这般的性子…… 宴老爹豪不犹豫的将锅都扔给了高大山等人,完全不理会宴黎养成如今这般也大有他宠溺纵容的缘故。倒也不是觉得宴黎这样有多不好,可放任他成长终究不是长远之计。 宴黎却是没等宴擎在那儿兀自纠结,抱着狗崽转身就走了——他想好了,狗崽现在不适合送去,不说此时登门再入了旁人眼只会助长流言,就高大山家的这些猎犬也多的是人认识,别到时候再生出旁的波澜来。还是等风头过去了,他再把狗送去吧。 小将军举着狗崽看了半晌,末了感慨般的说了句:“你怎么就送不出去呢?!” 黑色的狗崽摇了摇尾巴,讨好的舔了舔宴黎的手,然后无辜的“汪”了一声。 第15章 “走失”的主人 端午佳节转眼即至,这一日的边城少见的热闹。大街上行人往来如织,小巷中孩童打闹嬉戏,处处都体现出了与平日整肃完全不同的热闹。 宴黎是不太喜欢凑热闹的,但架不住他有一群喜欢凑热闹的小伙伴——高大山一群人与宴黎年龄相仿,平日里打打闹闹虽然都怕了宴黎这脸冷手黑的,但或许因为自幼一起长大的情谊,也或许是因为家中父母的叮嘱,总归结伴玩乐之时倒也不曾将宴黎落下。 理所当然的,宴黎又被这些人拉了出去,顺手带上了最近日日带在身边的狗崽。 高大山见着狗崽还“啧啧”了两声,然后不怕死的凑到宴黎耳边低声问道:“老大,这狗你怎么还没送出去啊?你这样可不行,动作这么慢,再好的姑娘也跑了!” 宴黎听完反手一肘就撞在了他肚子上,接着才横了他一眼道:“胡说些什么,我只是拿她当妹妹。”顿了顿,似乎犹自有些愤懑,于是又补了句:“就是你们这些闲人,成日里说些风言风语,也不怕坏了人家姑娘的清誉。” “只是说笑罢了,什么跟什么就清誉啊?”高大山一阵龇牙咧嘴,心中还颇有些委屈。 其实边城这边是真不太在意什么清誉名声的,因为这里动荡不安又常年驻军,女子比起男子来说简直少得可怜,别说一些不着边际的流言蜚语,就算是寡妇再嫁也多的是人上门求娶。久而久之,民风开放,大家说话也都随意起来,开起少年人的玩笑更是毫无忌惮。 当初宴黎刚听高大山说出那些流言时虽觉荒谬,但其实也没怎么在意,这些日子一反常态还是因为宴擎告诉他,温家母女是从外地搬迁而来,可能受不了边城人肆无忌惮的“玩笑”。 自己都因避嫌没去送狗崽,又怎么能让高大山这家伙添油加醋呢?小将军当即不满的瞪了高大山一眼,说道:“你我不在意,不代表人家姑娘不在意,少胡说八道!” 高大山旋即恍然大悟——他就说宴黎什么时候在意这等小事了,原来是为了护着媳妇啊! 边城人娶妻不易,当地人便都格外爱护妻子,乃至于怕老婆的也比比皆是。就如高大山家,高父身为军中副将,在外自是威风凛凛,但回到家中之后却也是事事以妻为先,家中大事小情几乎都是高母拿主意。偶尔高母做错了什么,高父也只是默默地收拾残局,若是敢有什么不满,当晚就能被赶去书房。 这一群少年自幼便是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习以为常的同时,也觉得媳妇这种存在有些可怕。如高母那般讲理的还算好,还有些家中母亲是泼妇性子不讲理的,动不动便对着丈夫掐腰拧耳朵……这样事见得多了,听得更多了,以至于他们大多数人到了该议亲的年纪却全然没有这个心思。 因此在高大山看来,宴黎主动找媳妇的举动,简直就是真猛士也! 护媳妇的人惹不起,高大山自觉闭上了嘴,转而又说起了其他话题:“城西那边这两日来了个新的杂耍班子,听说还是从京城来的,杂耍和变戏法可厉害了,咱们过去看看吧。” 高大山说话很有分寸,之前的话题是与宴黎私下说的,这会儿才放开了音量与众人提议。半大的少年们正是爱凑热闹的时候,听到高大山的话后纷纷响应,一转脚便浩浩荡荡的往城西去了。 *************************************************************************** 边陲小城并不算大,城西是集市所在,平日里便比其他地方热闹几分,恰逢佳节更不必说。 黑色的狗崽在地上穿行,尺长的小身边灵活的躲避着一双双踩过来的脚,街道上往来不绝的人流让它的躲避分外吃力。然而等它一抬头,看见的还是数不尽的长腿大脚,而自己的主人却正跟着一群同伴越走越远,好像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即将走丢,狗心顿时就有些崩溃。 狗崽“汪汪”叫了几声,可惜街上太过热闹,以至于走在前面的宴黎等人完全没有听见。一群人说说笑笑,继续向前,直奔着自己的目的地而去。 终于,一阵人影交错,走在前面的主人不见了。 狗崽急的拔腿就要往前追,可惜现实哪有那么容易?一个又一个不低头看路的人,一只又一只坚定踩过来的脚,让狗崽追人的打算困难重重,最后也只能嗅着空气中属于主人的气息越来越淡薄。 就在狗崽茫茫然站在街头不知所措的时候,忽然便听见一阵犬吠声从街边传来。是有同类听见了它之前的叫声,这才给出了回应,不过那“汪汪”的叫声奶声奶气的,听起来似乎比它还小。 狗崽站在街头踌躇了一阵,最后面对着满街的人流放弃了前行,转而往街边同类所在的方向走去。 那是一家饭馆。此时正值晌午,还未到用午饭的时候,但饭馆的生意却是不错,客人往来进出络绎不绝。而狗崽找寻的同类果然也是一只狗崽,与它大小相仿的模样,却是一身柔软蓬松的白色皮毛,它正蹲坐在饭馆门口,身边还坐了个漂亮的姑娘,守着个竹篮似乎在卖什么东西。 狗崽不关心那姑娘如何,但经历过之前的糟心事,现在能见着个同类却是欢喜的。它“汪汪”叫了两声,然后摇着小尾巴就跑了过去,白色的狗崽见状也乐颠颠的迎了上来。 两只狗崽显然都很少遇见同类,尤其还是跟自己一样大小的同类,因此乍一遇见便显得格外激动和亲近。两只狗的尾巴都摇得十分欢快,先是打招呼般相对着叫唤了几声,然后相互嗅嗅气味,再挨挨蹭蹭一阵,很快便熟悉了起来,玩在了一处。 饭馆门口的少女听见了两只狗崽不同的叫声,不由的喊了一声:“小白。” 白色狗崽回头看看主人,又扭头看看同伴,似乎有些犹豫,但到底还是转身跑回了主人身边。它蹭了蹭主人的脚,又讨好的舔了舔主人伸过来的手,这才回头冲着黑色的狗崽奶声奶气的叫了两声。 黑色狗崽原本踌躇的站在原地,听到叫声后终于迈着轻快的小步子跑了过去。 *************************************************************************** “你不是说你家狗崽会跟来吗?”宴黎和高大山站在围观杂耍的人群之外,已经等了好一阵了。 高大山有些讪讪,他家的狗是猎犬,比起寻常的狗来说要聪明许多。别看狗崽还小,但其实已经会认主人,也会认家认路了,如此即便走丢了也该寻着主人的气味儿找来才是。亏他出门时还信誓旦旦的说狗崽定会跟上,谁知那只狗却是一出门就掉了链子。 狗崽半路被另一条狗崽拐跑的事谁也不知道,因此高大山此刻也只能干笑着回道:“那什么,许是今日街上人多气味驳杂,它找不过来,不过这会儿应是回家去了。” 宴黎闻言又在心中唾弃了一声狗崽的没用,不过到底是准备送给温梓然的礼物,他自己养了大半个月也多多少少有了些牵挂,这时便道:“算了,你进去跟他们一起看杂耍吧,我回去找找看。” 高大山闻言忙一把将他拉住,说道:“别啊,大家一起出来看热闹的,你扭头就去找狗又算怎么回事?再说我家的狗我知道,聪明着呢,定是能找回家去,不必特意去寻的。” 然而小将军做出的决定却并不是那么容易更改的,更何况他对于那些架几个凳子爬高上低,亦或者拿个火把含酒喷火的把戏实在没什么兴趣。他抬手拨开高大山的拉扯,摆摆手便走入了回返的人流之中:“那狗蠢着呢,我还是回去找找看吧,你们先玩。” 张了张嘴,高大山还准备说些什么,蓦然想起那狗崽是宴黎准备送给温梓然的——要送给媳妇的东西又怎么能丢呢?这等事是一点儿风险也不该冒的! 高大山当即理解的闭上了嘴,唯一还有些不满的是宴黎说他家的狗蠢。 然而被拐跑的狗崽确实挺蠢的,温梓然只是随意摸了两下,它就躺在地上翻了肚皮让人撸。那小尾巴狂摇,亲近讨好乃至于毫不设防的模样,哪里还有猎犬的机敏高傲,又哪里还记得自己有个“走失”的主人…… 第16章 赠你一条红绳 宴黎寻来时,第一眼看见的却不是正和小白撒欢的狗崽,而是饭馆门口守着竹篮的温梓然。 大半个月没见,小姑娘依旧是一副恬静温柔的模样。她守着竹篮,偶尔有进出饭馆或者从旁路过的姑娘,看见她竹篮里编制得漂亮的绳结,会停下来问上两句。温梓然自然而然的与人交谈,说着这些绳结各自蕴含的祝福寓意,有些姑娘喜欢的,便会掏钱买上一个两个,然后高高兴兴的离开。 温梓然的神态很自然,有的客人直到买完东西离开了,也没发现她其实根本就看不见。 宴黎眼看着她卖出了绳结,然后将得来的铜钱小心的装进钱袋里,脸上的笑容少见的带着满足。不可否认,温梓然笑得很好看,但宴黎却还是忍不住眉头微蹙——小姑娘看不见,可城西集市这边热闹之余,人多了也免不了有些乱,她又生得这般好,独自出来万一遇见歹人了怎么办?! 心下不免再次对秦云书生出了些不满,宴黎迈步走过去时才发现,自家的狗崽正跟着一只白色狗崽在旁边扑腾。那欢快的模样,显然是早就忘了还有他这个主人,也忘了回家的事。 果然,这就是一只蠢狗! 宴黎又一次在心中下了定论,但看见狗崽竟然自己找到温梓然这边来了,却又不得不感慨一句缘分。然后他走了过去,修长的身子挡住了投射而来的阳光,在温梓然面前留下了一小片阴影。 温梓然在此之前就察觉到了。虽然街边很热闹,来往人们的说话时、街边小贩的吆喝声、狗崽嬉闹的犬吠声混合在一处,但她仍旧敏锐的察觉到了那道最熟悉的脚步声。于是在宴黎刚靠近时她便抬起了头,冲着宴黎盈盈一笑,然后肯定的唤道:“阿兄。” 宴黎还没来得及开口,此时诧异的看着她,问道:“你怎知道是我?” 温梓然很是坦然的答他:“我听见了你的脚步声。”顿了顿又解释道:“每个人行走的习惯不同,体型也不同,走路时的脚步声都是不同的。” 宴黎的听觉也比常人敏锐些,自然也能分辨出这些微妙的不同,但要他分辨出一个人的脚步声,却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多是需要熟悉之后听得多了才能准确分辨。更何况此时街上往来之人不绝,不知多少道脚步声伴随着街上的嘈杂,温梓然能一下子辨出他的脚步声确是不易。 也许在温梓然心里,他们已然熟识,所她才会记下他的脚步声? 不知为何,这样想着的宴黎心里莫名有点儿小高兴。不过高兴过后,他却也没忘了之前在意的事,小姑娘既然喊他一声阿兄,就莫要怪他多管闲事:“你上次答应过我不会再一个人出来乱跑的,今日端午,街上人这般多,你独自出来有个万一可如何是好?!” 寡言的小将军遇上温姑娘,眨眼就毁了形象,变得喜欢碎碎念。 其实前世两人相处,宴黎都是寡言少语的,更不会一而再的提醒这些“小事”。温梓然对此多少有些不习惯,可宴黎这些重复的叮嘱中,却又显而易见的带着关切,于是让人倍觉暖心。 温梓然喜欢前世的阿兄,也喜欢眼前的阿兄,即便他们还不那么相似。她听完了宴黎的责怪,这才开口解释道:“阿兄放心,我不是一个人来的。”说着她指了指身后的饭馆,说道:“我阿娘如今在这饭馆里做事,今早我是跟她一起来的,我在饭馆外卖绳结,她也有让小二哥帮忙看着的。” 宴黎探头往饭馆里看了眼,不算大的饭馆里客人却是不少,店小二端着个托盘跑来跑去忙个不停。不过宴黎有注意到,店小二上菜路过的时候往门外瞥了一眼,见他站在温梓然身边还多看了两眼,上完菜回来又看了他一眼,想必是真有帮忙看着的。 这回算是冤枉温梓然了,宴黎正有些不好意思,恰巧这时又有个姑娘来看温梓然的绳结,他便自觉的让到了一边。直到温梓然又顺利的卖出了两个绳结,收获了十个铜钱,宴黎才开口道:“你今日特意出来卖这些,是家里缺钱了吗?” 小将军向来直接,这话说得真是一点儿也不客气,换个姑娘听他这般言语只怕当场就要恼了,但温梓然前世经历不少,显然已经不在意这些小事了。 也不等宴黎心下暗悔,她便坦然的点头道:“先父已逝,我与阿娘总要继续生活。我们在这边城也无根基,只能靠阿娘在饭馆做活养家,我帮不上什么忙,也只能想这些法子补贴家用。” 宴黎从未缺过银钱——在他被宴擎寻回来前,他用不上钱财,被宴擎寻回来后,将军府自然也不会缺了银钱——但他也并非不食人间烟火,也只钱财重要,当下给出了一个自觉靠谱的建议:“其实你阿娘糕点做得极好,而且都是边城少见的,与其来饭馆帮忙,还不如自己开个糕点铺子。” 说起温家的糕点,宴黎几乎还能回味当初糕点甜香的滋味儿。只可惜那些糕点不是买来的,而是秦云书自己做的。宴黎自觉与温家母女算不上十分熟悉,自然也不好意思总跑人家家里去蹭糕点,更何况还要避嫌……如果秦云书真开了糕点铺子,他能去买着吃也是不错的! 小将军想得挺好,可温梓然却没有立刻答应,毕竟开铺子也不是件小事,不是他们俩三言两语就能决定的。还有最重要的一个问题,家中的钱财不知还剩下多少,又开不开得起一个糕点铺子? 宴黎对此有些失望,可以他的性子也不会多劝,因此不再多言。 温梓然忽而问道:“阿兄今日是出来游玩的吗,在此久留可是耽误了你?” 宴黎忙摆了摆手,这才想起此行的目的,便指着一旁好似根本没有注意到他到来的黑色狗崽说道:“不是,我是来寻狗的。”顿了顿又道:“之前说要给你寻只狗崽,却耽误了这许久,不想它倒是自己跑来寻你了。只是你这里……这狗崽你还要吗?” 看着和黑狗一起撒欢的白狗,宴黎微微蹙了蹙眉,心里隐约有些不喜。但他也明白是自己耽搁太久,怪不得温梓然又养了另一只,于是只能问了这么一句。 温梓然明明看不见,却好似能读懂宴黎的在意和纠结,她笑道:“自然要的,阿兄的好意梓然不敢辜负。”说完喊了一声小白,两只狗崽便一同跑了过来。 这下黑色的狗崽也不假装没看见主人了,它索性当自己看不见主人,忽略了宴黎后一个劲儿的凑在温梓然脚边讨好卖乖。那眼巴巴的小模样,显然是想跟着小姐姐走,再不想搭理这个对它毫不在意,平日里还时不时蹂、躏它的主人了。 宴黎见状暗自磨了磨牙,突然就不想把狗崽送给温梓然了。倒不是他舍不得,而是这狗崽蠢成这样,他觉得拿去送人实在有些丢脸。而且狗崽不认主人,万一温梓然养久了有了感情,这货扭头再被别的人或者狗勾搭跑了怎么办?! 但不等宴黎反悔,温梓然却弯腰摸了摸两只狗,然后一把将自家的小白抱了起来,递给宴黎道:“阿兄也知,我家现如今也养不起两只狗,不知阿兄能否先替我养着小白?” 温家其实也没有穷到连狗都养不起的地步,但宴黎不知道。他看着温梓然赚个几文钱也这般高兴,还以为温家穷得快要揭不开锅了,闻言虽然微怔,却也没有拒绝温梓然的提议,接过了这只看见他就摇尾巴的新狗崽——这狗崽就跟它的主人一样,都不怕他的。 宴黎随手替小白撸了撸毛,不知为何就是比对自家狗崽更喜欢几分。 温梓然虽然看不见这一幕,却也能察觉到宴黎对于小白并不抗拒。两人间的联系似乎又多了一份,让她心中忍不住有些欢喜。忽而似想起了什么,温梓然又从袖中取出一物递过去道:“阿兄,这个送你。” 宴黎抬眼一看,却见温梓然拿着条绳结。这绳结编制复杂的同时却也精致漂亮,又不同于竹篮中那些用彩绳编制的,这条绳结只用了红绳,一看便只是特意准备的。 之前温梓然卖绳结时宴黎就听了几句,也知这些绳结是温梓然家乡的特色,每一条不同手法编制的绳结都有着不同的含义。所以他接过绳结时问了一句:“这条绳结又是什么寓意的?” 温梓然见他接过,顿时笑得眉眼弯弯:“只是祈福之用,保佑阿兄身体康健,万事顺遂的。” 这是最常见的祈福了,宴黎听完不疑有他,道谢过后便要收起。却听温梓然说道:“这绳结可以佩在腰间,也可以戴在手上,我替阿兄戴上吧。” 宴黎无可无不可的将绳结递了回去,任由温梓然替他系在了手腕上。 第17章 绳结的寓意 秦云书已经在饭馆后厨里忙活了一晌午。她运气不错,出来找事做的时候这家饭馆的厨子正好请辞了,饭馆不能没有厨子,因此饭馆的老板娘让她做了几道菜后,便留下她做了厨娘。 做厨娘比打杂钱多,但其实也是一件辛苦的事,尤其是在饭馆生意还不错的情况下。即便厨房里还有两个帮厨打下手,秦云书这一晌午也完全没有空闲,直到貌美却爽利的老板娘亲自来了后厨,然后对她说:“阿秦,这里你先别管了,出去看看,我看有个小子好像在勾搭你闺女呢。” 秦云书闻言愣了一下,然后也顾不上炒了一半的菜,锅铲一扔就忙不迭的跑了出去。 老板娘见状撇撇嘴,也没说什么,随手捞过条围裙穿上后便自己提起锅铲炒起了菜。旁边正切菜的帮厨便回头打趣了她一句:“老板娘对这新来的厨娘还真是好脾气,以前老张在的时候如果敢直接扔锅铲,你这一脚就该踹上去了。” 话音落下,帮厨便被踹了一脚,然后便听老板娘道:“娇娇弱弱的女人,能和糙汉子比吗?” 当然不能比!疼媳妇的边城人都知道,帮厨笑笑过后也识趣的闭嘴继续切菜了。 而另一边,秦云书从后厨里跑出来时,见到的正是温梓然给宴黎戴绳结的一幕。她一看那鲜红的颜色,再看那熟悉的样式,最后再看一眼宴黎在女儿面前似乎不那么冷的脸,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老板娘之前说错了,这哪儿是有个小子要勾搭她闺女啊,明明是她闺女芳心暗许,然后欺负人家小将军不知道绳结的含义,在偷偷勾搭人家呢! 绳结多种多样,不同的样式甚至不同的颜色都有着不同的寓意,但除了她们当地人,外人知道的却少。红色的绳结,代表的是姻缘,而温梓然送给宴黎那个绳结表面上看不出什么,但通过特殊的手法稍一拉扯,却能成一个别致的同心结。 同心结,寓意永结同心。在温家母女的家乡,若是女子送男子同心结,便是有心慕之意。男子若是收下了,便代表着同样有意,两人两情相悦很快便会谈婚论嫁。而女子亲自将同心结给心上人戴上,则有宣示主权之意,旁人若是见了,便知这男子已有了两情相悦之人,不会再有纠缠。 边城人不懂这些,宴黎就算戴着同心结出去招摇过市,或许也不会有人明白其中深意。但温梓然的小心思和独占欲在秦云书面前,却是昭然若揭。 说实话,秦云书这一刻的心情就如打翻了调味瓶一般,真是五味陈杂。 不多时,老板娘便端着盘菜出来了,见秦云书只是远远看着却不上前阻止,不由奇道:“怎么了阿秦,那小子你认识?还是说你看上那小子做女婿了?” 温梓然快满十五及笄了,女子在这时候开始谈婚论嫁并不算早。而且说实话,宴黎虽然看着冷清了些,但却生了一副好相貌,穿着打扮亦显家中富贵。因此在老板娘看来,若是两人有意,温梓然嫁给这少年似乎也不错,便顺口玩笑了一句。 然而秦云书闻言却是一脸的一言难尽,她叹了口气,勉强挤出一抹笑容对老板娘说:“老板娘,麻烦您再帮我看着些,我……我先回后厨了。” 说完这话,秦云书扭头就走了,不走也没办法,她难道还能上去揭破女儿的小心思吗?只不过在她心里,宴黎也确实不是良配,她们母女俩或许是该好好谈谈了。 *************************************************************************** 狗也换了,礼物也送了,两人间虽然气氛融洽,但好似也没有更多的话好说了。 宴黎一手抱着小白,另一只手慢慢的替狗崽顺着毛,难得踌躇了一阵才开口道:“最近外面有些流言蜚语,也不知你是否听闻,但还请你不要放在心上。” 温梓然自然知道宴黎说的是什么,也才恍然明白宴黎为什么寻到了狗崽却迟迟不给她送来。她有些惊讶于宴黎的细心,因为以她的了解,那种程度的流言蜚语边城人其实是不会放在心上的,而宴黎对于这些事更为冷淡,可不像是会因此拘束的模样。 说不清的情绪浮现在心间,温梓然面上也只是温柔的笑了笑,恰到好处的做出了副疑惑的模样:“阿兄说的是什么?我一直待在家中,并不清楚。” 宴黎松了口气,并不想拿这些事惹少女烦扰,于是说道:“也没什么,只不过是一些闲人的胡言乱语罢了,你不知道更好。”说完看了看温梓然面前的竹篮,又道:“你的绳结快卖完了,剩下这些便卖给我吧,今日外面人多也乱,还是早些回去比较好。” 温梓然闻言忙拒绝道:“不必了,这些东西阿兄拿去也没用。” 宴黎是不放心温梓然一个人在这里的,哪怕有饭馆的人时不时看顾也一样。可他却不好就这样跟着温梓然一直待在饭馆门口,这里人来人往本就热闹,说不定被认识又嘴碎的人看见了,那流言蜚语又不知该传成什么样子。他又不能娶了这姑娘,何苦坏人名声? 小将军便难得热心了一回,打算买下东西让小姑娘早点回家,再不济进去饭馆里等她阿娘也是好的。然而此刻听她拒绝,便随口回道:“谁说没用,我拿去送人。” 这些彩绳编制的绳结虽不若宴黎手上的同心结精巧,但也都很漂亮。边城没有家乡端午戴绳结的习俗,因此今日来温梓然这里买绳结的几乎都是姑娘家,就算偶尔有一两个男子来买,也是买了回去送给姐妹妻子或者心上人的。宴黎说要送人,似乎也只能送给女子? 温梓然知道宴黎生母早逝也没有姐妹,前世也从未与哪个女子走得近,可今生有没有改变她却不知,更何况前世此时她与宴黎也是不认识的…… 念及此,心中顿时紧张起来,温梓然面上不动声色,只在袖中将手指捏得紧了紧,笑问道:“这是女儿家才喜欢的东西,阿兄说要送人,可是要送给喜欢的姑娘?” 宴黎不过随口一说,哪里有什么喜欢的姑娘。他不喜欢姑娘,姑娘们也不喜欢他,都怕他怕得紧,因此蹙了蹙眉,刚想解释什么,便听不远处传来了高大山喊他的声音。 高大山那人,可是八卦得紧,而且不知为何似乎认定了他和温梓然有些什么。宴黎可不想让他见着自己与温梓然在一处,于是忙提起篮子将里面的绳结都拿了起来,说道:“好了,这些都卖给我吧,你先进饭馆里去,回头等你阿娘一起回家。” 宴黎说完又从怀中摸出钱袋,拿了一块不大的碎银塞在温梓然手中,怕给的银子多了她也不收。 做完这些之后,宴黎便将温梓然送进了饭馆大门,然后抱着小白便匆匆走了。离开时小白扒着他的手臂回头去看主人,“汪汪”叫着满是不舍,倒是黑狗完全不在意自己主人的离去,它似乎明白自己被交给了新主人,屁颠屁颠就跟着温梓然去了,全然将宴黎抛在了脑后。 不多时,高大山果然寻来了,见着宴黎刚扬起笑脸准备招呼,便看见了他怀中抱着的狗崽,于是打招呼的话顿时变成了一句惊呼:“老大,你找错狗了,我家狗崽是黑毛的!” 第18章 老板娘 高大山咋咋呼呼的,一直说着宴黎抱错了狗,还要拉着他再去寻自家的狗崽。 宴黎见状忍不住给了他一个白眼,很想说自己没瞎,不至于连黑狗白狗都分不清。可是想起小白的来历,他又觉得还是不要与高大山说明的好,否则这小子会怎么想且不提,就他这咋呼的性子,万一再添油加醋的说出去,小姑娘的名声估计就真与自己分不开了。 没办法,索性抬手扯了高大山衣领,直接将人拉走了,直到距离饭馆足够远,他才说道:“行了,不找你家那狗崽了。你不是说它很聪明,会自己回家吗,还寻它作甚?” 高大山闻言哑然,看一眼被宴黎抱在怀里撸的小白,再想想自家那常年被拎着后颈提溜的狗崽,忍不住嘀咕了句:“有了新欢忘旧爱,老大你这是外面有狗就忘了我家小黑了啊!” 宴黎耳尖听见了,原本就显清冷的俊脸顿时更冷了,也不说什么,拖着高大山走远。 另一边,温梓然匆匆被宴黎送进了饭馆,然而她之前并没有来过这里,饭馆又是人多杂乱之地,一时间也不敢乱走——她看不见,怕撞着人,也怕撞着桌椅或者其他,伤着自己了不好,惹了麻烦就更不好了。索性站在原地,等着那位被阿娘拜托过的小二哥看见她,然后来领人。 此时正值饭点,小小的饭馆在外口碑不错,早已是坐满了客人。小二哥忙得跟陀螺似得,此刻刚去了后厨等着上菜,却是一时半会儿看不见她了。 饭馆前堂只有老板娘站在柜台后面,偶尔拨弄两下算盘珠子,更多的时候却也是闲着的。她孤家寡人一个,并不很缺钱,这家饭馆的收入足够她过得滋润,于是宁愿多花钱雇人忙碌,自己也乐得清闲。 常来饭馆的客人都知道,老板娘是个爽利又懒散的性子,这两种特质有些矛盾,在她身上却又奇异的融洽。便是因着这份特殊,也因着老板娘称得上美艳的脸,熟识的客人在结账的时候也愿意与她闲聊几句,不过美貌的老板娘愿不愿意搭理你就两说了。 今日老板娘的心情还不错,与前来结账的客人多聊了几句,然后一扭头就看见了那个安然立于堂中的小姑娘。也不知她站了有多久,偏生还有一副好相貌,此刻已是引了不少客人的目光来看。 老板娘忙左右看了看,果然不见之前那少年,于是忙打发了客人走出柜台,走到温梓然身边就拉住了她的手腕:“小姑娘家家别一直站在这儿,店里的客人也不都是好人。” 温梓然忽然被老板娘拉住手腕便是一惊,她今早随秦云书来时老板娘并不在,因此两人并没有正式见过。乍一下被人拉住了手腕,温梓然惊吓之余刚要挣扎,却又及时感觉到了拉着自己的是一只女人的手,而后果然也听到了女子爽利的声音,于是平静下来。 她扭头“看”向了老板娘所在的方向,似是犹豫了一下,问道:“您是饭馆的老板娘?” 老板娘相当无语的翻了个白眼,拉着温梓然往柜台方向走,边走边道:“我一直站在柜台里,你没看见啊?还有为什么要站在大堂中间,不知道这样很多人看着吗?你这样漂亮的小姑娘,说不定就被人贩子看上了,绑去卖了给人家做小媳妇!” 温梓然乖巧的跟着她走了,虽然看不见也没见过这位老板娘,但直觉对方并没有骗她。更何况这老板娘的性子也与她阿娘说得一般,热心又爽利,很容易便能让人心生好感。 饭馆并不很大,老板娘念叨的话说完了,两人也重新站在了柜台里。见温梓然乖乖听话她也算是满意,于是指着一旁的椅子对温梓然道:“你先在这儿坐着,你阿娘一时半会儿可闲不下来,等她忙完了你再去后厨找她吧。” 温梓然道了谢,然后才有些无奈的说道:“多谢老板娘好意,只是我看不见凳子在哪儿。” 老板娘闻言,美丽的脸庞上终于露出了诧异之色。 ************************************************************************** 秦云书在外从不说温梓然目盲之事,她会说自己是寡妇,会说自己家中还有一个女儿,可她却不会拿女儿的残缺说事。怕一些不好听的言论传入温梓然耳中,更何况她也不需要旁人无用的怜悯——她是出来自力更生做事赚钱的,并不是出来卖惨求同情的。 因此老板娘也不知道温梓然其实目盲,如果知道的话,她之前说话一定会小心许多。 当然,这些温梓然其实是不在意的。老板娘并没有说什么不好听的话,她也不是脆弱敏感得听不得别人随意的一两句埋怨,因此在察觉到老板娘的尴尬之后,她反倒主动出言安慰了两句。 温梓然被秦云书教养得很好,性格温柔言语有度,再加上多活一世带来的从容开阔,很难有什么人会对她不喜。再加上因她目盲而生出的同情,很容易就会演变为怜惜,只不过接触之后又会发现,这个娇娇弱弱的小姑娘,骨子里其实有着自己的坚持与执拗。 总的来说,温梓然这样的性子,很让老板娘喜欢,而温梓然对于老板娘的观感亦然。于是本不熟悉的两个人,在热心老板娘的主动交谈下,渐渐熟稔了起来。等到中午这一阵的忙碌过去,秦云书终于得以从后厨里出来时,两人已是有说有笑。 老板娘见着秦云书出来,便冲她招了招手,说道:“阿秦,过来,梓然的绳结卖完了,已经在这里等你许久了。” 秦云书脱了围裙洗了手脸,虽然身上不可避免的沾染了些油烟气,但看上去仍是整洁清爽的。小二哥端着几盘菜走了出来,笑嘻嘻的说道:“老板娘,秦姐做了饭菜,咱们先吃饭吧。” 老板娘冲他摆摆手,将他赶走了,目光落在秦云书脸上,不意外的在她脸上看见了踌躇。 秦云书能踌躇些什么?自然是温梓然和之前那少年的事!当时老板娘见着两人郎才女貌,虽然少年家境大概会好些,但在这女子稀少的边城也还算是相配的。可现在再看,温梓然就算生得再好脾性再好,目盲这一点却是最致命的缺陷,也无怪秦云书会如此担心。 温梓然却看不见秦云书神色变化,她听到了老板娘的招呼声,也听见了阿娘的脚步声,却不知她为何迟迟立在原地不曾靠近,也不说话。于是带着些疑惑的喊了声:“阿娘?” 秦云书恍然回神,走了过来,想要说些什么却碍于还有老板娘这个外人在场,到底不曾开口。最后也只是牵了女儿的手,温柔道:“这么晚梓然定是饿了,先吃饭吧。” 温梓然能够察觉到秦云书情绪的不对,可她什么也没问,因为她知道自己无法深究什么,该说的话阿娘会说。于是乖乖的答应了一声,然后任由秦云书将她牵走了。 难得被忽视的老板娘望着秦云书的背影,心中不知为何生出了一点儿说不出的烦闷。她随手在算盘上划拉了一下,算盘珠子“哗哗”滚动起来,原本记录的数字瞬间被拨乱,可主人却没再看算盘一眼,略微整理了一下心情,便施施然跟了上去。 第19章 我心悦他 喜欢一个人,总不是件容易隐藏的事,更何况已经错过一世的人也并不是那么想要隐藏了。 晚间,秦云书带着一身疲惫与温梓然一同回家,临走时才发现,今早带出来的小白变成了小黑。她有些讶异,心中却隐约有了猜测,于是神色复杂的问道:“梓然,这狗……” 温梓然抱着狗崽,白皙的手掌缓缓地在狗崽的背上抚过。小白的毛蓬松柔软,小黑的毛油光水滑,其实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感觉,但撸起来都很舒服。她闻言笑了笑,倒是毫不避讳:“阿兄之前说要替我寻只狗崽,就是它了。” 秦云书心中道了句果然,目光旋即落在了狗崽身上。她是养过狗的,当年温家养的那两条就是温良留下的猎犬,只不过温家的猎犬还是比不上高家精心培育的,这狗崽虽小,但看起来却是精神又机敏,显然不是随便找只狗崽来打发温梓然。 宴黎或许真的用了心来准备,这让秦云书心中一时难言滋味儿。 短暂的沉默后,秦云书又问道:“那小白呢,要回家了,怎么不见小白的影子?” 温梓然这次抿了抿唇,迟疑了一下,才答道:“我把小白给阿兄了。” 秦云书闻言顿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她听说过交换礼物的,可还没听说过交换狗崽的!而且小白只是她随手买回去的,除了长得可爱一些之外,实在普通,论价值远不如温梓然怀中抱着的这只。当然,宴小将军大抵也不会在意一只狗崽的价值,可正是如此才越发让人焦虑。 还是那句话,宴黎与温梓然相差甚远,秦云书并不认为他是良配! 年轻人知慕少艾,长辈考虑的却更多,尤其温梓然较之寻常女子更有不同,秦云书也少不得多为她操几分心。因此踌躇了一下,秦云书还是问了:“梓然,你……是不是喜欢晏家的小将军?” 温梓然听后略微怔忪——其实她之前已经有所察觉了,一个人看不见,其余的感观便会尤其的敏锐,因此她虽然没有看见中午时母亲欲言又止的模样,但却已经感觉到了那时气氛的不同。她知道阿娘或许是发现什么了,可真正听到有人问出这句话,心头一时间也是酸涩难忍。 喜欢阿兄吗?当然喜欢!她喜欢他很多年了,从前世到今生,那份埋藏在心底里的感情不断的沉积发酵,早已经填满了她的胸腔,让她可以陪他生,随他死! 然而多年的隐忍似乎已经成为了习惯,她知道她配不上他,所以从来不曾将这份感情宣之于口。哪怕重来一回,她悄悄地接触他,小心的喜欢他,可这份感情却不敢让人轻易察觉……直到此刻,那声“喜欢”被她的阿娘亲自问出了口,她听到后几乎忍不住落泪。 温梓然以为是几乎,但秦云书却是真真切切见着一滴清泪从女儿眼角滑落,滑过脸庞,滴落尘埃。 秦云书知道,女儿看似柔弱,其实骨子里却比许多人都要坚韧。她很少见着女儿落泪,因此一见之下竟有些慌了,忙掏出手绢替女儿拭泪:“好了好了,阿娘又没怪你,你哭个什么?” 温梓然愣了愣,下意识的抬手触了触眼角。那滴眼泪已经被秦云书拭去,但残留的些许湿润已足够证明她之前真的落了泪。 原来,她也不是那般坚不可摧,无怨无悔的…… 见女儿迟迟不语,秦云书也有些着急,又摇了摇女儿的胳膊,问道:“梓然,你没事吧?” 温梓然这才回神,勉强扬了扬唇角,说道:“我无事,让阿娘忧心了。” 秦云书自然看得出她的勉强,一时间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她是想劝温梓然及时明悟,悬崖勒马的,毕竟两人的不匹配是个人都能看出来——并非她妄自菲薄,只是不敢让女儿为此冒险罢了——可看着温梓然这一副明显用情已深的模样,她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劝解了。 气氛一时沉默,最后还是温梓然开口说道:“阿娘,我心悦他。” 这是回答之前秦云书的问题,其实不用说两人也已心知肚明。 秦云书长长的叹了口气,眉眼之间忧色更浓。她知道女儿固执,如果没有之前那一滴泪,她或许还能劝她悬崖勒马,但现在恐怕一切都迟了。 好半晌,秦云书又问道:“那他呢?” 温梓然知她问的是什么,抿着唇迟疑了一瞬,复又坚定道:“我会让他也心悦于我的!” 对这个答案秦云书不觉意外,她倒是有些惊讶于女儿回答的果决与坚定——她以为女儿也会如她一般顾虑重重,哪怕喜欢也藏在心里,却原来那份喜欢已足以让她变得勇敢了吗? 秦云书心中说不上是悲是喜,却是被温梓然一把抓住了手。那只手纤细柔软,手上的力道却不小,一如她此刻的话掷地有声:“阿娘,我心悦他,无论如何不会改变!”还请阿娘成全。 未尽的话语秦云书并不知晓,那是温梓然因自己可能要自私的拆散母亲与宴将军而生出的歉意。秦云书只是定定的看了女儿片刻,从那张清丽的脸庞上见到的尽是毋庸置疑的坚定。 她知道,说什么都没用了,哪怕会为此碰个头破血流,女儿仍会一往无前。 ************************************************************************** 宴黎被高大山一群人拖着在外面玩了整日,直到暮色将至才抱着狗崽与众人分别回家。 回到将军府,小将军怀中的狗崽又引了不少人侧目,毕竟只是出个门,黑狗变白狗这种事还是颇为神奇的。只不过没人会问,更不会有人像高大山那样傻乎乎的认为是小将军认错了狗。 回自己院子的时候,宴黎遇见了宴擎。宴将军瞥了一眼被宴黎抱在怀里的狗崽,随口问了句:“你不是不喜欢养狗吗,怎么又养了一只?” 宴黎不在意的答道:“没有旁的,就这一只。” 宴将军闻言似乎明白了什么,长眉一挑,问道:“这狗是谁的?” 宴黎略微抿唇,但到底也没瞒着,便道:“是温家妹妹的,我把小黑给她了。” 白色的狗崽皮毛柔软,又被养得圆滚滚的,看着煞是可爱。然而说实话,论起看家护院来,普通的狗却是远没有猎犬来得厉害。温梓然平日里总是一个人被留在家中,有小黑护着也让人放心些。 宴擎听到答案不觉意外,只是看着宴黎还是忍不住心情复杂——他看得出来,宴黎对温梓然是特殊的,哪怕两人相识不久也没有太多的接触,可那小姑娘就是那般轻而易举的打破了宴黎的心防。这对于宴擎来说原是喜闻乐见的,可想到宴黎曾经的玩笑他又忍不住多想…… 纠结一阵,也明白自己多半是杞人忧天了,宴将军摆摆手道:“算了,没什么事,你在外面玩了一天也累了,先回去休息吧。” 宴黎答应一声,没有多想,抱着狗崽就走了。 两人错身而过,宴擎隐约瞥见了宴黎手腕上似乎戴着什么,于是又把人叫住问道:“阿黎,你手腕上戴着的是什么?” 宴黎又被叫住,倒也没有不耐烦,只是略有些不解的露出腕上绳结给宴擎看:“是温家妹妹送我的,说是祈福之用。”说完想了想,又从怀中掏出几条绳结来,说道:“她今日在集市上卖绳结。” 宴擎看看宴黎腕上的绳结,再看看他掏出来的那几条,心头的惊疑不定渐渐平复下来——或许是他多想了,温家那小姑娘也许只是承了阿黎的情,顺手送了他几条绳结吧? 这般想着,宴擎也没再问什么,这一回是真放宴黎回去休息了。 宴擎以为宴黎手中的绳结都是温梓然送的,事实上除了手腕上那一条之外,其余全是宴黎强买回来的。他说是要拿来送人,原本也是准备随手送给高大山他们,让他们拿去哄姐妹开心的。可直到最后分别时,他也没拿出来送人,反倒一条不少的带了回来。 真是奇怪,明明只是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儿,当时怎么就有些舍不得了呢? 第20章 胡商 端午一过,天气便渐渐热了起来,偶尔还能听见树梢上几声蝉鸣。 夏日的边城是安宁的,因为夏日水草丰茂,北方的胡人大多会在这时候忙着牧马放羊,并没有人会选择在这个时机发动战争。战争要等到秋冬,那时边城的百姓刚刚收获了满仓的粮食,而草木枯萎之后不必再放牧,胡人便也抽出了手脚来劫掠。 不过这些距离宴黎他们来说还比较遥远。半大的少年就如茁壮成长的小树,他们还是半大不小的树苗,在成材之前没有人会急着将他们推向战场。他们只管成长,只管打磨,然后在不算遥远的将来接过父兄身上的重担……当然,这其中并不包括宴黎。 宴擎从来没有想过让宴黎子承父业,他只是觉得亏欠了这孩子,所以想让他活得自在随心罢了。 五月底的时候,边城里来了一支胡人商队。这对于边城百姓来说并不稀奇,因为这样的商队每年都会来几次,他们带着金银钱财,来交换梁国的丝绸茶叶。 不提那些金银有多少是从梁国百姓手中抢去的,这桩生意总有的是人来做。 今次的商队却有些不同,他们依然要换丝绸茶叶,但带来金银的同时,他们还带来了一批骏马——梁国说不上缺马,但论起马匹神骏来,却是不如北方草原上的异种。 边城多驻军,注定勇武之风盛行,宝马良驹这种东西永远不会缺了欣赏的人。事实也是如此,这批骏马刚被商人带入城中,便有不少人得了消息,旋即前往一观。 城西集市这一日便格外的热闹,除了与胡人商队做生意的商贾之外,也来了许多军中人物。上至来看马的各路将领,下到来看热闹的寻常士卒,在加上那些来与胡人做生意的商人,来来去去,将胡人商队所在的临时店铺挤了个水泄不通。 宴黎本也是来看马的,见着那热火朝天的情形,顿时就失了大半兴致。 他本不是个爱凑热闹的性子,如今天气又热了起来,实在不愿去人堆里挤。于是只站在人群外看了两眼,便也消了进去看马的念头,左右将军府也不会缺了一两匹好马。 这般想着,宴黎转身欲走,结果还没走出几步,迎面就撞见了一群半大少年。 高大山是被宴黎揍得最多,却也是与宴黎关系最亲近的一个。许是知道了宴黎“喜欢”温家姑娘的小秘密,渐渐倒也不怕他了,见着人还挥手笑道:“老大来得真早,你进去看过了吗,马怎么样?听说胡人那边的马要比咱们梁国的高壮,还多异种,也不知今次有没有?” 宴黎摇摇头,答道:“人太多了,懒得挤。” 高大山闻言往旁边人群望了一眼,只见那胡人店铺外里三层外三层的围着不少人,大多穿着戎装,但看那衣裳模样便知道,多半是来看热闹的。 旁边一个少年“啧啧”两声,忍不住说道:“也不知这些人都围着做什么,也买不起。要看热闹,还不如等过几日将军们把马买回去,他们去校场看呢。” 这话说得不客气,却也实在。毕竟围在外围的都是些寻常士卒,别说他们凭着粮饷根本买不起一匹好马,就是围在如此靠外的地方也根本看不清内里情形。而且大家都知道,胡人这店铺是临时搭建的,外面最多栓个两三匹马,更多的好马另有安置,所以哪怕挤到前面也看不见几匹马。 宴黎看了看头顶炙热的骄阳,还是不准备凑这热闹了,便道:“还是改日再来吧。” 高大山忙把他拦下了,说道:“别啊,过几日好马可都被人挑走了,还有什么意思?”说完又扭头冲着一众伙伴使了个眼色,扬声道:“兄弟们,开路,挤进去!” 众人闻言哄然一笑,也不嫌人多天热,摩拳擦掌的就冲着人群去了。 一群半大的少年,虽是年岁不大,但凑在一处也已经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了。尤其这些人都是从小习武,军营里混迹长大的,就算是武艺尚有不足,但至少也还有股蛮力。于是就凭这些人跟小牛犊子似得横冲直撞,也很快在人群中挤出了一条路来。 高大山拉着宴黎,大大方方的享受着众人的劳动成果,脸上还带着少有的兴奋:“也不知今次这些胡人有没有带来异种,我可是把这些年攒的银子都带来了。” 宴黎便扭头看了他一眼,问道:“你家不缺马吧?” 高大山闻言翻了个白眼,回道:“谁家嫌好马多的?”说完却凑近宴黎,脸上又显出些别样的神采来:“老大,我爹说了,今秋胡人如果再来寇边,他就带我上战场去杀一回,见见血。可家里那些马都是阿爹和兄长们的,我就想要一匹自己的马,现在拿来训个几月,到时候正当用。” 宴黎闻言微怔,定睛细看时才发现,原来身边的伙伴已经长大——少年比他高了半个头,身形健壮容貌英挺,唇上一圈浅浅的绒毛,已有了大人模样。 边关的少年长大了,总是要走上战场的,或许今秋会被父兄带上战场见血的不止高大山一人,但这其中必然是不包括宴黎的。宴黎很清楚这一点,他并不喜欢战场也不嗜好杀戮,但不知为何听了高大山的话后,心里竟有些说不清的失落来。 偏高大山毫无所觉,还哥俩好似得拿肩膀撞了撞宴黎的肩膀,笑问道:“老大你的功夫是咱们兄弟中最好的,今秋宴将军肯定也要放你上战场了吧?不过见血什么的,老大你肯定是不怕的。” 宴黎没有回答他,恰巧众人也挤进了人群的最内层。 里面正和胡商说话的果然都是军中将领,其中官职最高的是个参将,他原本正和胡商说好了要去后面看马,结果一扭头就见着了这一群少年挤进来。 都是军中子弟,对上军中将领,彼此也都熟识。少年们老老实实问了好,便有一偏将笑问道:“小子们消息倒是快,这就都来了,也是来买马的?” 少年们大大方方的承认了,还笑嘻嘻回道:“说不得要跟叔叔们抢一回马了。” 众将领闻言一哂,心中都知道是这群小子要到上战场的年纪了,所以这是要提前准备战马了。于是也不为难什么,参将大手一挥便带着众人跟随那胡商绕过店铺,去了后面。 城西的集市不小,但往来的行商却算不上很多,这胡商手笔不小,一来就直接租下了大片土地,前面临时搭了个棚子做店铺,好马全都安置在了店铺后面的马厩里。众人绕到后面一看,那红的黑的各色骏马齐聚,怕不是有百十匹之多。 劣马是没有贩卖价值的,尤其梁国并不缺马,梁国缺的只是好马。是以胡商带来的这百十匹马,竟都是神骏非常,随便牵出一匹也是让人爱不释手的。 高大山一见这些马就兴奋了,双眼放光的四处打量,似乎想要从这一众骏马之中寻出最好的一匹。不过碍于那几位将军在场,他倒不好抢先开口,只能暗戳戳的先看着马,同时也在心中暗自遗憾——最好的马定是要让这些人先挑了去。 许是高大山的情绪太过外露,被参将看见了,他便十分大方的开口道:“这里好马不少,诸位各自挑选吧,先看先得,不讲太多规矩。” 很明显,这是前辈对于后辈的维护,诸将也都没什么意见。 少年们闻言却是大喜,道谢过后便毫不犹豫的冲向了各处马厩,去相看自己心仪的马儿。 高大山第一时间向着一处马厩跑去,同时还回头对宴黎道:“老大来这边,我看过了,这个马厩里的马是最高大的,看着就神骏非常。” 宴黎虽然不用上战场,但他也是来看马的,闻言便也跟了上去。 旁边几个将军倒是不着急,还站在原地说了几句闲话,这才四散相马去了。 胡商一直陪同在侧,也将几个将军的闲话听入了耳中,等到众人散去,他方才回头问了身边一个随从两句。随从低头用着胡语回应了几句,胡商听完眼珠一转,看向了宴黎的方向。 第21章 马王?天马? 高大山的眼光不错,选的那个马厩里的几匹马确实神骏,但要真论起来,其实和其余骏马相距也不是那么大。不过有时候选东西是要看眼缘的,尤其是可能陪着自己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的战马,便更需要寻合适些的,否则一个行差踏错就可能在战场上丢了小命。 这些骏马都被照料得不错,一个马厩里只栓了五匹马,喂食的草料也是极好的。高大山走近马厩,一眼就相中了其中一匹通体纯黑,只有额上一抹白痕的骏马。 说来黑马作为战马是极有优势的,毕竟打起仗来少不了夜袭之类的行动。骑着黑马出动,便能完美的融入夜色之中。而相应的,白马虽然看着俊逸,但夜袭之时若是以白马来做战马,那简直就跟明晃晃的靶子没有区别了。也因此,在边城这种地方,黑马比白马要贵许多。 高大山一眼相中了黑马,走上前去就摸了摸马脖子,黑马当即踱开了两步,不怎么想搭理他。 这也没什么,高大山显然知道该如何讨好一匹马,他也是做好了准备来的。当即便从腰上锦囊里掏出块饴糖来,然后送到了马嘴边上。 马儿嗜甜,少见有不爱吃糖的,这匹黑马自然也不例外,舌头一卷便将饴糖收入口中嚼了起来。这回高大山再要去摸它的脖子,看着那块饴糖的面子上,黑马便没有再躲了。 高大山见状很是高兴,解了绳子便要牵马儿出来走几步,同时回头问了宴黎一句:“老大你可有看上哪匹马了?看上了我们正好一起买啊。” 宴黎已经看过附近的几个马厩了,其实这些马儿都挺高,个个生得高大神骏。然而要说像高大山那般一眼相中,却是没有的,许是他太过挑剔的缘故。 胡商不知何时来到了宴黎身旁,见他似乎没有满意的,便如寻常店主人一般招呼问道:“这些马儿太过寻常,可是都入不得小将军的眼?” 他这话说得实在是谦虚了,虽然好东西多了便不显得那么金贵了,但这些马厩中的骏马却也没有一匹是真正寻常的——商人无利不起早,若真是寻常马儿,他也不必千里迢迢带来边城售卖了。 宴黎却听出了他的言下之意,当即眉梢一挑,问道:“可是还有更好的?” 胡商闻言,脸上便浮现出一个热情的笑容来:“自是有的。我们此行还带来了一匹马王,只不过这马王性子暴烈,不服管教,若是小将军能够驯服,那马王便可以卖给你。” 这些马厩里的马儿都是已经驯服的,哪怕还有些性子烈的,也顶多显出几分倨傲来。就如高大山选的那匹黑马,虽然不怎么待见他,但半哄半用强,也让他骑上了马背,顺便在这不算大的空地里小溜了一圈儿。回来时听见胡商的话,顿时惊奇道:“还有马王?!” 这一声惊呼不大不小,顿时吸引了相马的众人,也不管选没选到合心意的,纷纷将目光投了过来。 ****************************************************************************** 所谓的马王并不在这里,用胡商的话说,那等贵重之物自然不会与寻常货色放在一处叫卖。 牵着黑马的高大山闻言默了默,心里忽然生起一股打人的冲动。就好似他兴致勃勃,以为自己选了个最好的,结果扭头就被人批判说他眼光不行,拿着破烂当宝贝! 这种憋屈的不止高大山一人有,但众人憋屈归憋屈,心里对胡商口中推崇备至的马王却是更加好奇了。于是无论有没有相中马儿,众人也都一齐随胡商去看了那所谓的马王。 胡商入城买卖,但商队却不是全部都能入城的。因为梁国与胡人之间的战争从未真正停歇过,边城对于这些胡人也多有防备,即便是熟悉的胡商进城买卖也有人数规定,还限制了进出城的时间。至于商队里多余的那些人,便是在城外临时扎营休憩。 马王也被安置在了城外,因为胡商没想到第一天就会把马王卖出去。而且城中的梁人对胡人忌惮颇深,胡人其实也不是那么信任梁人,便不愿意将珍贵的马王带入城中,让梁人有机会接触使坏。 等到一行人匆匆出了城,来到了胡人商队的驻扎地,这才真正的见到了胡商所谓的马王。 来时有人满怀期待,也有人觉得胡商言过其实,但等真正见到那马王时,却是一个个都瞪大了眼睛。最后一个少年终于忍不住,惊呼出声道:“这是天马?!” 胡商闻言脸色微变,却又迅速收敛起来,只是挺了挺胸膛强调道:“这是马王!” 然而已经没有人听他说话了,众人的视线全被那马吸引了去,口中亦是啧啧称赞不已…… 马儿神骏自不必提,比起高大山相中的黑马还要高上一头,马腿修长有力,浑身肌肉线条流畅,哪怕是不懂马的人一眼看见,也能从中看出它的爆发力。但这却不是让众人失态惊呼的理由,真正让众人刮目相看的是这马竟是生就了一身淡金色的皮毛! 不必多说,这又是草原上难得一见的异种,只是比起高大山所期待的,这匹马显然要漂亮得多。而更让人满意的是,这匹马不仅是生得漂亮,本身更是神骏非常,否则它所吸引的就不会是这一群出入战场的汉子,而该是京城那些闺阁贵女了。 众人眼睛都看直了,但惊叹过后倒也没有多少人出言欲买,因为不合适——这些人是来挑战马的,这匹马漂亮是漂亮,神骏是神骏,但确实太扎眼了。不说夜袭之类的不便,就是平日里骑去战场上,只怕也能引来数倍的敌人攻杀,那可不是什么美妙的体验。 于是在惊叹热闹之后,气氛意外的冷却了下来。 胡商见状略微傻眼,显然没想到这群人这般不识货。不过他也不去管旁人的态度,见宴黎还看着马儿,便有些自得的问道:“小将军,你看我这马王如何?” 宴黎收回目光,依旧冷着一张脸,答道:“差强人意。” 胡商闻言终于忍不住面皮抖了抖,咬着牙问道:“这马哪里不好?” 宴黎又看了马儿一眼,然后微微眯起了眼睛,答道:“太晃眼。” 胡商听到这回答,几乎呕出一口血来——要知道,这马王珍贵就珍贵在一身淡金皮毛,毕竟草原之上异种虽难得,可这金马更是百年难遇。光看着都是一身的华贵之气,尤其适合作为身份尊贵者的坐骑。不过眼前这些人,显然都是些没眼光的! 心里气得要死,可胡商还是勉强挤出了个笑脸,说道:“不说这皮毛,我这马王也是真正的神骏,而且至今未曾有人驯服过。我观小将军气度不凡,可要一试?” 宴黎凝眸看了胡商一眼,隐约觉得这人的态度有些怪异。 胡商的笑容又热情了些,将之前的勉强和不满尽皆收敛了起来。 气氛又热烈了起来,毕竟这马虽然不适合做战马,但确实也如胡商所言般神骏。又听了胡商说没人能驯服,众人顿时又变得跃跃欲试起来,最后没等宴黎答应,便有几人先站出来说要驯马了。 宴黎无可无不可的看着,事实也如胡商所言,这匹漂亮到极致的马王却是个暴脾气。它不肯戴马鞍辔头,更不肯让人爬上它的背,无论是谁上了马背它都会极尽所能的将之摔下来,顺便还会补两蹄子。若非今日这些人都算是军中好手,反应敏锐,只怕就要伤在马蹄之下了。 不多时,几个人便拍着身上尘土,灰头土脸的回来了,道一句野性难驯后也不死磕。 胡商见状又得意了两分,他知道越是难得的东西越让人心向往之,于是连带着脸上的笑容都真实了不少,却还是看着宴黎问:“小将军可要一试?” 宴黎抿唇思忖了一阵,终是迈步向着马儿走了过去。 第22章 直觉出错? 宴黎驯马的手段相当粗暴,直接跳上马背就是一顿打,打到那马王不敢再蹬蹄子摔人了,也就算是驯服成功了。这其实也是大多数人驯马的手段,只不过这匹马实在是太漂亮了,也是可想而知的珍贵,所以其他人下手往往都有顾虑,便不敢下了重手。 只有宴黎,好像并不怕把这匹百年难遇的良驹打坏似得,骑在马背上,揪着马鬃就是一顿狠打。打得马王没脾气,连蹦带跳连跑带撞还摔不下他,最终把自己折腾得气喘吁吁,也只能认怂。 宴黎便骑着驯服的马王在空地里跑了一圈儿,回到胡商等人面前时,才翻身跳下了马背。 刚被揍得不轻的马王见状刨了刨蹄子,看上去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似乎很想将这个刚在它背上耀武扬威的人踩几圈。然而对上宴黎看过来的冰冷眼眸之后,刚生出来的大胆想法又被它迅速压了下去,它在宴黎面前微微低下了头,做出了一副臣服的姿态。 周围人见状反应不一,但毫无疑问宴黎这次是出足了风头。 高大山等少年立刻围了上去,知趣的没敢伸手去碰宴黎,却都兴奋的喊着“老大真厉害”云云。其余将领见状也都忍不住露出了笑容,满意宴黎下手果决的同时,也觉得宴将军后继有人。而所有人中心情最复杂的约莫就是胡商了,他脸上一副要笑不笑的神情,着实有些怪异。 一个偏将看见了,不禁有些不满道:“那胡商,你可是有何不满?” 胡商闻言这才收起了脸上古怪神色,笑容重又变得真挚起来:“将军误会了,这位小将军身手不凡,能驯服这匹马王,着实是令人佩服的。”说完顿了顿,又露出一副可惜神情来:“只不过小将军的手段似乎重了些,可是将马王的鬃毛揪下来不少。” 众人闻言下意识的往宴黎身边的马王看去,粗看时还不觉得,只当是刚才那一番驯马弄乱了鬃毛,细看才能发现,马脖子上那一片鬃毛里竟是秃了一块! 这马王着实是生得漂亮,通身淡金皮毛不说,鬃毛上也似有华光流转。在阳光下被风一吹,那马鬃飘扬的模样更是美丽……不过现在不成了,秃了一块的马鬃被风一吹就露出来了,就好似一个美丽少女突然秃了半边脑袋,真可谓是大煞风景。 宴黎驯马手上出了些汗,这会儿还有几丝淡金鬃毛黏着,是罪魁祸首无疑了。 之前说话的偏将干咳了两声,也觉得有些坏了马儿品相,不过鬃毛这种东西早晚也能长回来的。所以他还是厚着脸皮回护了一句:“这马是给你驯好了,咱们小将军也不要你酬劳,就这样吧。” 没人想买这匹马,除了因为这马太晃眼,上战场很可能给自己拉仇恨之外,更因为它看起来就很贵!边城这些将领虽然不穷,但也没有富裕到哪儿去,而且钱财都是拿命拼回来的,又何必用数倍甚至数十倍的价格买一匹不适合上战场的马呢? 偏将的话推脱意味很浓了,至于其他人,看过了这一场还算精彩的驯马之后,也都兴趣缺缺了,便是说笑了几声,就打算四散离去。 然而胡商显然不打算就这么算了,他倒也没揪着马鬃的事不放,只是拦下了宴黎道:“小将军,我之前便说了,若是你能驯服了这马,我便将马王卖予你。如今小将军果然驯服了马王,我自觉这马称得上一句宝马,也配得上小将军,不知小将军可愿将它买下?” 一旁的马王似乎天生灵性,听懂了胡商的话,当即迈步走近了宴黎,又低头在他怀里蹭了蹭,一副撒娇的姿态,全然没有了之前的高傲睥睨。 宴黎有些不适应的抬手将马脸推开了些许,换来的是马儿可怜巴巴的眼神——那目光,就好似在控诉始乱终弃的负心汉一般,也是相当有灵性了。 胡商见缝插针的笑道:“小将军你看,马王很喜欢你呢。在我们草原上,马儿便是最忠实的伙伴,如果能有一匹心意相通的马儿,便是千金难换!” 宴黎被这话说动了些,他不是非要这匹马不可,也不是非不要这匹马不可。但一如胡商所言,如此有灵性又愿意亲近他的马,也确实是难得的。而且他将来也不必上战场,这匹金马过于耀眼的皮毛对他来说便也没什么妨碍,就单纯欣赏来说这马也实在是漂亮。 这般思量着,宴黎问道:“那这马价值几何?” 胡商闻言便知,小将军这是打算买马了,他笑眯眯的伸出了一根手指,说道:“一千金。” 周围人听见这价都倒吸了口凉气,便有人忍不住嘀咕道:“这还真是要千金来换了!” 边城是个小地方,远不如京城来的繁华富庶,一千金在这些人眼中绝算不上是个小数目。就拿高大山那匹黑马来说,虽也是草原上的良种骏马,可也不过百两纹银,这金马一出就翻了百倍。大家虽然早就猜到这马王肯定很贵,但这时也忍不住咋舌。 高大山甚至忍不住拉了拉宴黎的衣袖,说道:“老大,算了吧,这马太贵了。而且除了皮毛晃眼些,我看也没比其他马好到哪里去。” 金马许是真能听懂,顿时不满的冲着高大山打了个响鼻,顺便还动了动蹄子,一副准备踹人的架势。而这时便又显出它另一处不同来,那就是身形高大,原就比寻常骏马高上一头的金马比起人来就更显得高大了,那居高临下瞪着高大山的模样,还真有几分气势。 高大山没有被一匹马吓到,但金马表现出的灵性还是让他识趣的闭上了嘴,不过心中却是腹诽着:反正老大也没有一千金,这胡商叫价那么高,卖不出去冲他瞪眼有什么用?! 然而出乎高大山预料的是,宴黎只沉吟了一会儿便果断道:“那好,我回去拿钱。” ****************************************************************************** 晏家缺钱吗?并不缺! 边城不大,宴擎作为这边城的守将也不过区区三品武官,但晏家的底蕴却不在于此。事实上晏家是传承了几代的武将世家了,虽然如今嫡系一脉只剩下了宴擎和宴黎,但积累下的底蕴却还是在的,而这所谓的底蕴除了人脉之外,最直观的一点便是钱! 晏家有钱,有早年征战时顺手掠得,也有立下战功后朝廷的赏赐。经营数代之后,交到宴擎手里的便是一笔不小的家资,而宴擎又只有宴黎一个后辈,他要花千金买马还真不是买不起。 说是回家取钱,就是回家取钱,宴黎不过是回将军府走了一趟,前后不过花了半个时辰,便真的带着一千金回来了。他买下了见着他就兴奋的金马,然后被胡商笑眯眯的送走了。 回城时,宴黎便骑着金马,虽然什么也没做,但也可谓是招摇过市了。 就如众人之前所想,金马的皮毛实在耀眼,走到哪里都会是万众瞩目。于是不消半日,整个边城便都知道了,宴小将军一匹神骏非常的耀眼金马……虽然城中有很多人压根都没见过深居简出的小将军,但就因为这匹马,宴小将军也跟着出了回名。 对此,宴黎是不在意的,直到傍晚时宴擎从军营回来问起这事,他也是先将人带去了马厩看马。 宴擎在行伍中混迹多年,比起常人来说要更爱马,见着金马时也忍不住一阵惊叹。他情不自禁的伸手摸了摸金马,正好摸到马屁股,金马毫不犹豫的就抬起马蹄踹了过去。 所幸宴将军反应敏捷,急急退了几步才躲过被一脚踹废的悲剧,然而却也没躲过金马翻过来的一记白眼。他倒不恼,反倒是颇为惊奇的指着金马道:“阿黎,这马成精了?!” 宴黎不知道金马成没成精,不过这马也确实聪明有灵性。 宴擎也不过是感慨一句,倒也没指望宴黎回答什么。他兴致勃勃的找了根胡萝卜来喂马,结果金马却并不买他的账,反倒是高傲的扬起头颅,居高临下睥睨的望着宴擎。 最后还是宴黎接过了胡萝卜,随便往马嘴边一送,金马立时便张嘴欢快的吃了起来。 宴擎看得啧啧称奇,倒不是没见过这么听话的马,只不过那些马都是与主人长时间相处,再加上训练才有的成效。而这匹金马买回来才不过半日,竟就如此顺从宴黎,这让宴擎不禁叹道:“确是一匹好马,阿黎这一千金花得也值!” 宴黎喂完马后顺手也摸了摸金马的鬃毛,这时候摸着那一片秃了的地方,才觉得自己早先下手确实是重了些。于是又塞了根胡萝卜过去,见着金马毫不犹豫嚼了,这才开口道:“马是好马,不过那卖马的胡商好像有些不对。” 宴擎闻言顿时整肃了神色,看向宴黎问道:“怎么了?” 宴黎慢慢的摸着马鬃,却是摇头道:“说不清,就是感觉不对,阿爹让人看着些吧。” 宴擎对于宴黎的话并不怀疑什么,宴黎虽年少阅历不深,但他的直觉却是旁人没有的敏锐。便因着这份敏锐的直觉,宴擎曾经抓到过不止一个细作,眼下自然也是将宴黎的话听进去了。他心里已是将那胡商当做了胡人的细作,扭头就派了人去盯住了商队。 然而这一回宴黎的直觉似乎出了差错,宴将军派去监视的人手并未发现什么异样。 胡商在边城里待了半月,如以往那些胡人商队一般,卖完了马匹之后也采购了不少的丝绸茶叶等梁国特产。他们老老实实的遵守着边城的规矩,不曾有过丝毫异动,也没有与什么特别的人交流往来,等到货物采买整齐之后,便又浩浩荡荡的离开边城,回去了草原。 这一来一往,与以往所有的商队全无不同,他们唯一留在边城的就是贩卖的百十匹骏马。可马儿再有灵性也不过是些畜生,说不得什么也做不了什么,显然不可能是胡商留下的后手。 那么究竟是宴黎直觉出了差错,误会了胡商?还是胡商手段高超,在宴将军的眼皮子底下做成了自己的事?谁也不知道,就连宴黎一时间都陷入了迷惘。 不过随着胡商离去日久,这些迷惘渐渐便也淡了,转眼边城众人便又被新消息吸引了注意——燕王殿下奉旨巡边,不日便将抵达边城! 第23章 美好得让人挪不开眼 宴小将军得了一匹金马的事在城中传得飞快。不过比起小将军,众人的关注重点显然是在那金马上,毕竟白马黑马多见,红马花马寻常,这金马却是众人平生仅见的。 因为这份不同寻常,消息在城中传了多日也未平歇,日日还有人等在宴黎外出的路上,就为了看一眼那传说中的神骏金马。当下可与人八卦分享,来日也可留作对后辈的一个谈资。 便是这份经久不息的热议,使得久不出门的温梓然也耳闻了一二。 温梓然听到消息后便觉奇怪,一来前世宴黎可没有什么金马为坐骑,他的坐骑是从胡人将领手中抢来的一匹异种黑马。二来这金马的消息她在前世倒也听闻了些许,说是漠南草原上一个部族偶然在野马群中发现的,而后因着这匹金马,几个部落打得不可开交,最后好像是献去了王帐才平息事端。 此金马与彼金马是不是同一匹,温梓然未曾所见也不知道,但想来金马这种百年难遇的异种当今也不会有第二匹了。那么问题来了,本该在草原上引起一场风波的金马,为什么会出现在边城? 温梓然并不觉得是有人在针对宴黎,毕竟如今的小将军还不是来日令胡人闻风丧胆的狼将。没人会未雨绸缪到这么早便来算计一个半大少年,但就金马出现在边城这件事,温梓然还是嗅到了一点儿不同寻常的气息,好似危机蛰伏,风雨欲来。 前世的温梓然经过家变,历过风雨,也见过战争,但无论何时总有人护着。也因此,温梓然虽然历练出了一颗处变不惊的心,也比寻常闺秀多几分决断,但对于阴谋诡计她还是少了几分见识应对。 对此,温梓然心知肚明,所以她也不为难自己去想这其中算计,但提醒宴黎是必然的。 这日温梓然一早便等在了院门之后,她听力上佳,听见有马蹄声从将军府的方向过来便打开院门“看看”。她是看不见,也不知道经过的究竟是不是宴黎,但骑马的人总是看得见她的。 如此,在温梓然第三次打开院门,迎接第三个过路人时,那踢踏的马蹄声停在了院门口。 骑马的人还未出声,但温梓然似乎便已经笃定了来人的身份。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不需要任何理由,她就能感觉到此刻看着她的人便是宴黎。于是抿着唇笑了笑,她抬头,冲着高坐在马背上的人轻轻唤了一声:“阿兄?” 少女的声音略微带着些探寻,但听的人却觉得她似乎已是笃定。宴黎也已经不想深究温梓然到底是如何认出他来的了,这人似乎就有这种本事,能在自己出现在她面前的第一时间认出来。 不知为何,这个认知让宴黎心中有点小欢喜,面上倒是一如既往的冷清。他翻身跳下了马背,牵着金马便往温梓然的方向走去,开口问道:“是有什么事吗?” 金马新戴了马鞍辔头,却是怎样都不舒服的,这会儿被牵着也是忍不住的摇头晃脑,看上去颇为暴躁的模样。不过它被宴黎揍过几次之后已经彻底老实了,除了晃脑袋喷气之外,也只能通过不断踱步来表达自己的焦躁和不满。 马蹄踩在地面的踢踏声颇为响亮,温梓然也侧头往金马的方向“看”了一眼。她也不说什么客套话,开门见山道:“听说阿兄得了一匹金马?” 宴黎没想到她会说这个,毕竟小姑娘看不见,马儿是什么颜色又有什么关系?不过他还是下意识的回头看了眼身旁的金马,此刻朝阳初升,金色的阳光挥洒而下,照在淡金色的马儿身上,更衬得它一身皮毛熠熠生辉,神骏非凡,就好像真的黄金打造的骏马一般…… 直到那神骏的金马扭过头,圆溜溜的马眼对上宴黎的视线,然后毫不客气的打了个响鼻,于是所有的美感瞬间土崩瓦解。 宴黎沉默着收回了视线,想着温梓然许是听了传闻,才对这金马生出了好奇,于是道:“是啊。前些日子城里来了胡商,我恰巧买下的。”说完顿了顿,他又看了温梓然一眼,说道:“我今日把金马骑出来了,你想摸摸看吗,或者直接骑一骑?” 温梓然也没想到宴黎会有这般提议,正巧她也没想好怎么开口提草原金马的事。当下便是微微一笑,柔声应道:“好啊,谢谢阿兄。” 少女的笑脸在金色的朝阳下愈发灿烂,清丽的脸庞配上明媚的笑,美好得让人有些挪不开眼。 宴黎看着看着,心头猛跳了一下,这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可能失礼,他脸上微微有些泛红,但眼前的小姑娘并不能看见,所以他又很快放心起来,只觉得自己看个姑娘看得入了神有些好笑。 小将军并没有将自己这片刻的反常放在心上,他自然而然的牵起了温梓然的手,引着她去摸马脖子:“这马脾气不太好,你先摸摸看。” 金马除了体格高大皮毛耀眼之外,摸上去也并没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他的皮毛并不会因为颜色的不同而带上金属独有的坚硬。虽然马毛并不很柔软,但也远没到扎手的地步,甚至于摸着金马被打理得柔顺的皮毛,感受着那皮毛之下紧实的筋肉,手感也是不错的。 只不过摸马的小姑娘却并没有真正将心神放在马儿身上,她的手掌贴在马脖子上,心里却还在怀念着之前另一只手上的温度——宴黎的手骨节分明,修长而有力,掌心和关节的位置还有着一层薄茧,那是长久习练兵器留下的痕迹。他的手并不算柔软,却也远没有遥远记忆中阿爹的手那般宽大坚硬,但这只手曾经带给她的安全感,却是早逝的阿爹也不能比拟的。 温梓然忽然陷入了回忆之中,深深的留恋伴随着细密的疼痛席卷而来,直到掌心下的马儿不耐的动了动脖子,这才回神收回了手。 然而温梓然不知道的是,金马确实不是个好脾气。它虽被宴黎驯服,但那也只是臣服于强者,眼前这个小姑娘娇娇弱弱的,哪有半点可以使它臣服的气息?弱就算了,还在它脖子上摸个没完,这两日脾气正暴躁的金马当即不耐烦了,扭头就要去咬小姑娘的手! 这当然没能成功,有宴黎在侧看顾,不仅眼疾手快的拦下了金马的动作,还顺道给了它几拳头,又把马给揍老实了…… 这些温梓然都看不到,但躲在院门后面偷窥的狗崽却是看了个清楚。狗崽的小身子抖了抖,小尾巴也夹了起来,更不敢出去了,缩着脑袋怂成一团,只管假装自己不在。 宴黎也确实没想起狗崽来,他的眼里只有面前这个小姑娘。眼见着小姑娘不知为何情绪有些低落,他有心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半晌憋出句:“梓然你也许久未出门了吧,我带你骑马,出去走走可好?” 温梓然其实已经收拾好心情了,她虽看不见,却从宴黎的声音里听出了些迟疑来。这对于温梓然来说是个新奇的体验,因为前世两人算是兄妹关系,宴黎一开始也并不主动亲近于她,这般的小心翼翼是根本没有的。到了后来,两人经历许多相依为命,更是生出了默契,不必再见外…… 念及过往种种,再来看眼前的宴黎,温梓然只觉少年时的阿兄其实心肠要柔软许多。这对于她来说是好事,相处起来也更自在,于是无神的眼眸微动,她笑道:“阿兄今日与我在门外谈话,现在又邀我外出游玩……可是终于不再避讳流言了?” 宴黎一愣,似乎才想起早先对温梓然的拘谨态度。这实在不怪他,毕竟他本身是不将那些流言蜚语放在心上的,而且最近有了金马的事,众人的目光和口舌也放在了马上,谁还盯着少年男女那点小事?久而久之,宴黎放下了戒心,此时便有些懊恼的道:“是我疏忽了。” 温梓然并没有责怪的意思,只是浅浅的叹了口气,她等这个机会其实已经等了许久了:“阿兄竟真在意这个,其实我并不曾放在心上。” 宴黎闻言放心些许,但其实他也是个聪明又敏锐的人,很快察觉到了温梓然言外之意。于是眉头压了压,又试探性的问道:“梓然说不放在心上的……是指那些流言蜚语吗?” 温梓然眉目柔和,闻言理所当然道:“区区流言,何必放在心上?”说完顿了顿,似想到了什么,她又蹙起眉头变得踌躇起来:“倒是与我牵连过多,恐会坏了阿兄名声,来日难寻佳妇。” 宴黎听到这话忙摆了摆手,心中只觉荒谬,脱口道:“哪有什么佳妇?我并不喜欢那些姑娘,她们也怕我得紧,看见我就跑。也唯有梓然,肯与我亲近一二。”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温梓然知道自己在宴黎心中不同,心中便不可抑制的泛出了丝丝甜意,微抿的嘴角也勾起了一个弧度。她想了想,大着胆子伸手去拉宴黎的手,没拉到手拉到衣角她也不嫌弃,只道:“梓然初到此地,除了阿兄并无相识之人,阿兄既不嫌弃于我,有空可否多来与我说说话?” 小女儿撒娇似的动作,自然而然便带上了些许亲昵。 宴黎见此也说不出拒绝的话来,又想到温梓然自己都不在意流言了,他又何必太过拘束?心头骤然一松,小将军眉眼也跟着放柔了些许,便是缓声应道:“好。” 第24章 心生眷恋 初夏的清晨尚未沾染暑气,朝阳挥洒在街道上, 为晨光下所有的事物都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辉。 老板娘搬了把椅子坐在饭馆门口, 清晨初升的朝阳恰恰好迎面照在她身上, 暖洋洋的有些舒服。她微微眯起眼睛, 随手从捧着的盘子上捻起一块淡黄色的蒸糕送入口中。蒸糕切得大小正好入口, 而蒸糕本身做得松软,几乎入口即化, 淡淡的甜味伴随着蛋香很快在口中蔓延开来…… 只是一道再寻常不过的点心,但老板娘却是吃得有滋有味, 连带着喜欢多年的早餐小笼包都因此失了宠——自从知道秦云书糕点做得比饭菜更好之后, 她的早餐就换做了秦云书带来的糕点,虽是独一份, 却也是沾了被独留家中的温梓然的光。 清晨的饭馆生意冷清,因为大多数人都会选择在家吃,余下那些不会做饭的, 也更乐意在路边小摊上解决。毕竟小摊上包子馄饨、清粥煎饼,应有尽有, 却是比饭馆滋味儿更足。 小二哥一早过来, 已是将饭馆里的桌椅都擦了一遍,这会儿店里没客人, 也难得有了空闲。他蹲在饭馆门前的台阶上,扭头看着老板娘……怀里的糕点,砸吧了下嘴,终于忍不住凑上前去说道:“老板娘, 我今早还没吃早饭呢,你这蒸糕分我两块怎么样?” 老板娘微眯的眼睛立刻睁开了,扭头看向小二的时候甚至做出了个护食的动作,她不耐烦的摆摆手:“去去去,没吃东西就去隔壁包子铺买俩包子,你总不会连这两文钱都没有吧?” 小二闻言撇撇嘴,饭馆工钱给的足,他倒不缺那两文钱买包子。然而每天都能看见老板娘抱着秦姐给带的糕点,吃得美滋滋的,他多少有些好奇这些糕点到底有多好吃?可惜老板娘小气得紧,还爱一个人吃独食,这都多少天了,他连一口糕点渣都没能混上! 看老板娘那小气样,今天也是没戏了。 小二拍了拍衣摆站起身来,刚想听从老板娘吩咐,去隔壁包子铺买俩包子祭五脏庙,眼角余光却瞥见店中秦云书正冲他招手。小二的眼睛顿时一亮,又小心的瞥了眼护食的老板娘,蹑手蹑脚跑进了店。 老板娘小气护食,但秦云书显然不会。毕竟只是几块糕点而已,随手多做些也并不碍事,更何况饭馆里的人待她也一直很和气,她给他们带些吃食也算是聊表心意。于是今早她便早起了一刻钟,多做了一份蒸糕,专程带给店里的小二和帮工们吃的。 小二拿到那一包并不比老板娘盘子里少的蒸糕时,感动得简直要哭了,顺便还想拿去老板娘面前炫耀一番——他当然只是想想,否则以老板娘骨子里的匪气,他真要这么做了,相信老板娘连张包糕点的油纸都不会给他留下! 秦云书被小二脸上丰富的表情逗乐,她抿着唇笑了笑,低声道:“小王你要是喜欢这些糕点,我今后就多带些来,也分你一些。” 小二闻言悻悻的笑了,忙摆手道:“哪儿能让秦姐破费啊,我只是见老板娘每天都吃得那么香,有些好奇而已。今日尝过这一回也就够了,秦姐不必为我费心。”事实上他并不是很喜欢吃甜食,而秦云书做的糕点几乎都是偏甜的,说只尝尝倒真不是客套。 秦云书闻言自不强求,两人又说了两句便各自散去了。 门口的老板娘盯着秦云书的背影,直到看不见了才默默的收回了目光。她又往嘴里塞了块蒸糕,却是狠狠地咀嚼着,心里不知怎的就有些气闷,连带着看雇佣了多年的小二都变得不顺眼起来…… 正在这当口,重新坐回椅子上的老板娘望着门前街道,咀嚼的动作忽而顿住。 片刻后她眨眨眼,起身就往饭馆里跑去,吓得正在偷吃的小二一个激灵险些噎着,等好不容易顺过了气,抬头一看却见老板娘已经一阵风似得跑去了后厨。 *************************************************************************** 既然话已说开,宴黎也没了更多的顾虑,说要带温梓然骑马游玩自然也不是做假的——事实上他并没有与女孩子相处过,除了带人骑马满足好奇心之外,实在也不知道能做些什么。 温梓然当然知道宴黎在这方面的笨拙,事实上她也不介意具体做什么,只要和阿兄待在一处,哪怕两个人一言不发的坐在院子里发呆也是好的。因此对于骑马的提议,温梓然并没有拒绝,虽然她因目盲并不适合骑马……还有关于这金马的事,她还需与阿兄提上一提。 两个人因此“一拍即合”,宴黎高兴的便要去扶温梓然上马,结果却发现金马过于高大而温梓然目盲不能视物。又因为金马是他新近驯服的,对待旁人明显野性未改,要它屈膝让人骑乘是不可能的,说不定还会趁着温梓然爬上马背时做些什么,再惊着小姑娘就不好了。 宴黎这样想着,一时间便迟疑着没有了动作。 温梓然明显察觉到了,便扭头问道:“阿兄,怎么了?” 宴黎深心里还是很想与温梓然亲近的,闻言忙摇头道:“没事。” 说完这话,他心中倒是有了个主意。扭头四顾一番,见着此刻街道上并无行人,这才放心不少——虽然之前说过不在意流言蜚语,但这种事还是能免则免——然后忽然一俯身,一手揽在少女后背,一手勾着少女膝弯,就这么将人打横抱了起来。 温梓然显然没料到这一遭,两世之中也没有过如此经历,忽如其来的失重感让她禁不住低低的惊呼了一声。然后少女迅速的摸到了少年的脖子,两只手臂紧跟着环了上去。 宴黎的唇角难得弯了弯,清冷的眼眸中也闪过了一丝笑意,说不出为何竟有些喜欢温梓然这一瞬间不复淡定的模样。似乎就连那一声小小的惊呼,听在他耳中似乎也变得可爱起来,全不似其他女孩一般,动不动便大惊小怪的惊叫出声,吵得人耳朵生疼。 因着一分自己都未察觉的私心,宴黎短暂的停顿了片刻才开口解释:“梓然莫慌。只是我新得的这匹金马生得比一般马匹都高大,你又看不见……” 说到这里,宴黎的话戛然而止,意识到自己可能失言戳了人伤疤。 小将军显得颇为小心翼翼,温梓然却好似未觉。她紧紧环着宴黎脖颈的手还未松开,但被宴黎抱在怀中的身子其实已经放松下来了。事实上并不需要宴黎的安慰,她只要闻到这人身上熟悉的气息,一切的不安和迷惘便会尽数褪去,她甚至有些留恋于这个怀抱。 宴黎偷偷地观察着温梓然神色,见她确实没有因为自己的话而不喜,这才又继续道:“这马太高了,而且野性难驯,我怕你上马时惊着,索性便抱你上去吧。”说完顿了顿,又后知后觉般的问道:“你,我如此是不是有些孟浪了,你不会生气吧?” 从小到大就没怎么和女孩子相处过的小将军显得有些毛躁,说起话来还有些傻乎乎的,是温梓然过去从未见过的模样。 少女为发现阿兄新的一面而欣喜,对于阿兄的亲近更加不会排斥。她也不会故作矜持,偷偷将脑袋靠在了宴黎肩头,说道:“不会。”说完又强调道:“阿兄做什么我都不会生气的。” 宴黎眨了眨眼睛,总觉得小姑娘话里有话,但他也并没有深究。毕竟一直抱着人站在街上也不好,谁知道会不会有人这时候开门出来,或者从街角过来?于是他抱着温梓然稳步走到了金马旁边,然后小心翼翼的托举着小姑娘,顺口提醒着她骑上了马背。 金马果然不老实,虽然刚被揍过一回,可见着那柔柔弱弱的小姑娘骑在它背上还是忍不住不满的摇头晃脑,似乎有要将人从背上掀下来的趋势——此刻天真的金马并不知道,某些时候女主人比起主人来说更不能得罪,哪怕这女主人是未来的。 宴黎觉察之后果断抬手揪住了马鬃,又将马儿不轻不重的修理了一番。 之所以不轻不重,是因为害怕马儿乱动惊着了马背上的温梓然。而金马之所以屈服,却是因为马鬃又落在了这狠人手里——它之前被揪秃了的那块马鬃还没长起来呢,人见了说丑,马见了嫌弃,它实在不想再秃一块了,于是只好委屈了自己。 金马可怜巴巴,漆黑的马眼水汪汪的,然而并没有人在意。 小将军见金马老实了,也并没有翻身上马同骑,他抓着辔头牵着马,抬头便冲着马背上的姑娘问道:“梓然你有什么地方想去的吗?” 温梓然虽然目盲,却不是头回骑马,因此在马儿迈步走动时也并不显得惊慌。她脸上兀自带着让人觉得舒适的浅笑,说道:“我与阿娘来到边城已有一载,但其实鲜少能够出门。今日托了阿兄的福能够出来走走,随便去哪里都是好的。” 宴黎闻言顿觉温梓然可怜,如他那般拘不住的性子,是完全不能想象在院子里一关一年的日子。于是提议道:“那我先带你在城中走走吧。” 温梓然自然答应了,却要宴黎先带她去饭馆一趟,将出门的事告知阿娘,以免对方知道后挂心。 于是晨光下,少年牵着浑身泛金的骏马,载着清丽的少女向着城西饭馆缓缓而来。 第25章 谁欺负谁 宴黎和温梓然这一路走来几乎和招摇过市没什么区别。街上原本就还有不少人好奇宴黎的金马,会在两人路过时投注目光, 现在那金马上骑着的还不是往日那个意气风发的小将军, 反而是个娇美的姑娘, 来看热闹的人便更多了。 好在边城民风开放, 好在两人之前便已说清, 倒是没将众人的围观放在心上。便是有那好奇大胆的,不怕小将军冷脸, 隔着老远主动询问,宴黎也只会冷淡的回一句:“是妹妹。” 温梓然听到这般答案, 虽然明知这才是正常的, 可抓着马鞍的手还是忍不住紧了紧——妹妹,前世她就给他当了一辈子妹妹, 直到最后两人死去,她都不曾说出过一句喜欢。这一切自然怪不得宴黎,可今生再听到这两个字, 她心中却忍不住生出了诸般滋味儿。 不过这一世从一开始就改变了,她娘和宴将军, 大概再不会有什么了吧? 金马走得稳健, 哪怕温梓然有些走神也不曾出现意外,马蹄叩击着地面发出“哒哒”的声响, 摇摇晃晃见穿街过巷,竟在不知不觉间就到了城西。 城西饭馆里,秦云书正在后厨准备着食材。 饭馆的生意一直不错,从晌午开始就有客人陆陆续续的来, 一天也不知要卖出多少饭菜去。如此一来,食材便耗得不少,而且有些食材是需要提前处理腌制的,所以每日从早间赶来饭馆开始,秦云书便不得闲。唯一还好的是重活尚有帮厨来做,倒不至于真把她累坏。 当此时,秦云书刚来饭馆不久,也还未开始处理食材,只拿出了蒸糕来与后厨里的帮厨分享。 饭馆里的帮厨只有一个,逢年过节之类生意特别好时会再临时请人过来帮忙。饭馆里的这个帮厨三十来岁的年纪,看上去比秦云书稍长些许,听说已经跟着老板娘四五年了。之前那大厨走时便是他顶上的,可惜菜做得不好,最终老板娘还是请了秦云书,让他打下手。 帮厨也姓王,听说与小二哥是亲戚,倒是一副好脾气的模样,也没有因为秦云书半路杀出来抢了他大厨的位置而给人使绊子,相反还挺照顾她。用帮厨的话说便是:“边城这地方女人少,咱们饭馆里也是难得来个女人,当然得好好照顾。” 秦云书当时听了这话有些不明白,明明饭馆里就四个人,她和老板娘两个女人便占了一半,哪里是难得来个女人了?可惜还没等她开口问,帮厨就被老板娘踹回后厨做事去了…… 王帮厨平时话不多,但偶尔就喜欢拿人来打趣。便如此刻,他一口一个吃着秦云书送的蒸糕,便口无遮拦的打趣了一句:“这蒸糕做得可真不错,谁娶了小秦你也是难得的福气。不过现在咱吃着糕点,也算是沾了老板娘的光,老板娘真是好福气啊!” 这话好像没什么问题,但听在耳里怎么就有那么些不对劲呢? 秦云书左思右想也没能琢磨个明白,刚想随口应承今后多带糕点,却见老板娘已经风风火火的闯进来了。那阵势,吓得王帮厨一个激灵,迅速将蒸糕藏起来后,缩着脖子再不敢闲话。 老板娘却没有理会他,她今次过来依旧是来寻秦云书的,并且开口说出的话都似曾相识:“阿秦,你快出去看看,你家梓然真被那小子拐走了!” 秦云书愣了下,反应过来老板娘说的是宴黎,只不知老板娘何出此言? 其实自上回温梓然对她坚定的说过心悦之语后,秦云书便不太想管这件事了。她是不看好这一对小儿女的,可女儿骨子里的倔强她却是再清楚不过,她的反对或许会让女儿妥协,但妥协并不代表死心。如此又是何必呢?不过是为女儿涂添烦扰罢了! 秦云书选择了缄默,同时从心里觉得这段感情迟早会胎死腹中。毕竟一厢情愿的感情总不会长久,她便只管看着,只要那晏家的小公子不动心,女儿迟早也能从这段感情中醒悟过来。 可是现在这又是什么情况? 秦云书一头雾水,还是跟着老板娘出去了。两人走得快,出去时宴黎刚牵着马来到饭馆门口,抬着手去扶马背上的温梓然……他看上去并不是个细致的人,但扶温梓然下马的动作却格外的小心,当事人自己或许不曾察觉,但落在旁人眼中,却是一举一动都透着温柔。 **************************************************************************** 秦云书最终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深深地看了女儿一眼,便放了两人离开。 老板娘看着两人一马离去的背影有些不解,回头就问秦云书道:“阿秦,你难道就不担心吗?那俩孩子年纪也不算小了,这孤男寡女跑出去,梓然眼睛还不好,你就不怕她受欺负啊?!” 秦云书闻言苦笑,心中可谓有苦难言。她从家乡来到边城,行了不少路也见过不少人,自认眼力还是有些的。虽说她一开始就怕宴黎的眼神,但现在看来,少年目光虽然凌厉了些,却是难得的清明透彻——他或许只是单纯的把梓然当做了妹妹,反倒是梓然…… 没错,动了心的从来都是温梓然,前世宴黎甚至到死都不知道还有一个人爱慕着他。而今生种种尚未可知,至少此时此刻宴黎什么都不知道,一切尚未萌芽。 单纯的小将军便在这一日带着温姑娘走遍了整个边城,他原是不爱多言的,可温梓然看不见,他倒也能够耐心的与她讲解。 这处是个老店,那处有家酒楼,边城最好的糕点铺子叫做多味斋,可惜店里糕点做得远没有秦伯母做得好。偶然路过街头时,宴黎还指着墙角某处与温梓然说,那里有处机关,若胡人攻入城中便能借此如何如何。然而说完之后他才意识到,温梓然并不能看见,于是便有些悻悻。 但好在经过今日的相处,宴黎便发现温梓然其实对于眼盲之事并没有那么在意,于是渐渐便将态度放开了许多。偶尔说了敏感些的话,也只是略微一顿,便又转开话题去说其他。 两人的相处很是融洽,虽然她们之前相处的机会并不多,但说话做事竟是意外的合拍。以至于宴黎最后都忍不住说道:“我与梓然真是投缘,便好似相识已久。” 温梓然闻言只是笑,那笑容温暖极了,让人看了忍不住心都跟着滚烫了起来。 中午时,宴黎便带着温梓然去了酒楼里吃饭。虽然这酒楼远比不上京城的酒楼奢华,但在边城中却是首屈一指的,至少看上去比秦云书所在的小饭馆气派十倍不止。 宴黎放缓了脚步走在前面,并不需要牵扶温梓然便能听着他的脚步声跟上。少女不疾不徐的走着,若是宴黎留心些,甚至能发现身后的姑娘几乎是踩着他的脚印前行的。不过即便没有发现,温梓然这般如常人无二的作态,还是让宴黎在心中震撼感慨。 两人要了个包间,桌子摆在临窗的位置,可以一眼看见街景。如温梓然这般看不见的,吹吹夏日清风,听听街上人声也是不错的选择。 宴黎斟酌着点了菜,又给两人各倒了一杯茶,这才开口问道:“走了半日,梓然可是累了?” 温梓然伸手去拿桌上的杯盏,纤细的手指在阳光下如玉通透,看得对面的宴黎都忍不住将目光在那指尖上多停留了片刻。直到温梓然自若的握住了杯盏,送到唇边轻轻抿了一口,回道:“阿兄说笑了。今日我都是骑马,走了半日,累着的可不是我。” 宴黎才将目光收回来,一时间还没有反应过来,竟道:“梓然又不重,马儿不会累的。” 温梓然听到这话不禁哑然,差点儿失笑出声。她本意是说宴黎跟着走了半日会累,谁又要去管那匹马啊?!然而听到宴黎说什么重不重的,她又想起了晨间被阿兄抱着上马的情形,于是向来写满淡定从容的脸上也在不经意间染上了一抹薄红。 气氛一时间变得有些奇怪,还没等迟钝的小将军发现自己闹了笑话,亦或者少女红了脸颊,后者便开口强行转移了话题:“说起阿兄那匹马,我听人说是通体淡金极为漂亮的,不能得见倒是可惜了。” 这还是温梓然第一次说出因目盲而惋惜的话,宴黎闻言刚想安慰两句,便听温梓然又道:“不过关于金马,我倒是曾听家乡老人说起过一些传闻。” 宴黎听出了些意思,不禁随之问道:“我倒没听过,是怎样的传闻?” 温梓然双手捧着茶盏,无神的眼眸波澜不兴,淡淡的将前世传闻改编说道:“传闻说这金马产自漠南草原,百余年前曾有个部落偶然间发现了它的踪迹,想方设法将马套了回去。这金马看上去尊贵又漂亮,于是被部落奉为祥瑞,可惜这祥瑞却并没有给部落带去好运,反而带去了战争。有别的部落知道了金马的消息,将之传遍了草原,套回金马的小部落由此被灭了族,金马辗转在几个大部落之间。数年间,因为这匹金马,草原上起了不少争端,死了不少人。” 宴黎听得愣愣的,忍不住说道:“不过是一匹马而已……” 温梓然点点头,又抿了一口茶水:“是啊,只是一匹马而已,可胡人却将之视为神灵降下的祥瑞,最后还是几个部落的头领一同将金马献去了王帐才将这事端平息。” 宴黎听完心头一动,好似有什么联系了起来——金马、祥瑞、王帐! 第26章 燕王入城 因为温梓然的一个小故事,宴黎后来整个人都有些神思不属, 也忘了在用饭时对温梓然特别照顾些。所幸温梓然的从容是可以体现在方方面面的, 再加上宴黎之前点的菜里也没有什么她不能吃的, 便是安安静静的自己吃完了这一顿饭。 饭后, 温梓然体贴的婉拒了与宴黎继续同游, 也没有回温家小院去,而是让宴黎将她送去了城西饭馆, 打算等到晚间再跟阿娘一起回家。 秦云书见此依旧没说什么,只叹了口气便将人送走了。等她再回过头面对女儿, 发现女儿唇角翘起的那个小小弧度便知道, 今日此行温梓然该做的都做了。 温梓然出来一趟究竟做了什么?似乎什么也没做,不过是跟着宴黎在城中闲逛了半日罢了。可就是这半日, 就在她骑着宴黎的金马出现在秦云书面前时,已经让秦云书明白,她之前以为的不可能其实也是可能的——宴小将军可能并没有那么难以接近, 他甚至可能有些喜欢她! 无声无息的,温梓然便向自己的母亲证明了, 她的感情并非虚妄。 而另一边, 秦云书不知道的是,宴黎也因为温梓然的一番话彻底提起了警惕心。他没有再骑着金马招摇过市, 匆匆赶回将军府的路上,也不知扭头看了金马多少回。等到傍晚宴将军回来,宴黎更是第一时间便将温梓然所说的故事告诉了他。 宴将军闻言有些惊诧,忍不住说道:“这种传闻我为何不曾听闻?!” 事实上早在宴黎提出不对时, 宴擎便使人调查了那个胡商,顺便也查了查那匹价值千金的神骏金马。可是胡商并没有什么问题,金马他也没有打探出什么消息来,这才放心的把那匹金马留在府中,使其成为了宴黎的坐骑。可他都打探不到的事,一个深居简出的小姑娘竟然知道? 宴擎觉得不可思议,心中也是半信半疑。不过身为边城守将的他凡事都忍不住多想一二,却是越想越觉得蹊跷,几乎就要去怀疑温梓然的身份和说出这番话的用意了。 还是宴黎看出了父亲心思,他也更直接些,便道:“阿爹不必多疑。我看得出来,温家妹妹很是聪颖,她说这番话自非无心,但依我所见恐怕还是恰巧知道了这消息,对我提醒一二罢了。” 说着说着,宴黎的神情竟是不自觉柔和了许多,就连原本冷硬的面部线条都柔软了下来。 宴擎见了微怔,但还是不敢放心——虽然温家母女他曾经调查过,看着确是没什么问题,可回头他还是让人再仔细调查一回吧,也免得不小心让细作混迹到了身边。不过话说回来,如果温家母女真是细作的话,这事儿倒也没有必要提醒阿黎了,还平白暴露了身份…… 不知想到了什么,宴将军忽而笑了下,然后等他将目光放到面前的宴黎身上时,脸上的笑意又倏而止住了。他正了正神色,说道:“温家姑娘的事暂且不提,阿黎觉得这传闻可信几分?” 宴黎其实已经想了一下午了,他虽对那些勾心斗角的事不上心,却不代表他傻。想了想说道:“我觉得那些话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毕竟金马罕见,一般来说发现这等奇物之后该是要上贡的,如果那胡商将金马献与王庭,恐怕得到的好处还要多过千金!” 宴将军听完点点头,却是道:“不过阿黎或许不知,如今的胡人可汗却是个喜怒无常的暴虐脾气。讨得他欢心自然是好,但之前也有不少人平白无故死在了他的刀下,所以如今胡人对王帐敬畏居多,却是少有人愿意主动与王帐甚至可汗打交道了。” 宴黎闻言一愣,倒没想到还会有这等事。不过胡人暴虐的形象亦是深入人心的,是以他也没有太过惊诧,只是再想了想,便又道:“还是不对。胡人可汗既然脾气暴虐,那胡商便更不该将金马卖到我梁国了,否则被可汗知道他将这等祥瑞送与了敌人,定是不能饶他性命的。” 宴擎听完终是笑了,看着宴黎的目光中也透着满意,他笑道:“正是如此。就如那故事所言,金马百年难遇,虽称祥瑞但带来的却往往是争斗。草原上或许有人知道这个故事,也或许有人高瞻远瞩,因此早早便将这祸端送来了梁国,打的估计便是祸水东引的主意。” 宴黎神色肃穆,好看的眉头略微压了压,似有些烦恼的问道:“既然如此,那阿爹,这金马又该如何处置?总不能现在拉去杀了吧?!” 杀自然是不能杀的,毕竟小将军都骑着金马招摇过市许多天了,边城人都知道他得了一匹金马,那么杀与不杀都没有区别。而且金马活着的话,他们或许还能设法转圜,如果活马变死马,那可就真栽在手里没什么余地了。 宴将军听后却是笑了笑,半点不忧心的样子,他心中已有定计:“朝中刚传来消息,燕王巡边,不日便将来到边城。那金马确实不凡,又顶着祥瑞之名,咱们晏家却是留不住的。既然如此,那不如便献与燕王,他乃天潢贵胄,得一匹祥瑞金马也算不得什么。” 燕王乃是今上的皇三子,非嫡非长却是独得圣心。如巡边这等事,原算不上什么好差事,说不定遇上打仗还有危险。然而皇帝偏就寻了夏天这样不会打仗的时节让燕王来,说是让他巡边,还不如说是让他带着家小出来游玩,顺便还可以与边关诸将结交一二。 这样独得盛宠的皇子,显然很能抗事,至于他收到金马后是自己留下还是献与皇帝,便都不再宴擎考虑的范围内了。左右燕王会领晏家的情,而晏家唯一的嫡系宴擎如今都远在边关,也掺和不到京中愈演愈烈的夺嫡站队中去。 **************************************************************************** 六月中旬,正是一年中最为炎热的时节,传说中的燕王殿下终于顶着烈日抵达了边城。 说来边城并不算大,但在边境诸城之中,边城也是独一份的。因为边城地势险要易守难攻,也因为边城几乎是梁国最靠北的城镇,若是胡人来犯便是首当其冲。正因为这份特别,出身晏家的宴擎才会一直镇守于此,而近二十年来唯一失守的一次,便是宴黎出生那年。 燕王巡边是避不开边城的,再加上晏家虽然因为人丁凋零显了颓势,但在军中还是颇有人脉。所以燕王来了,来得还算早也还算快。 巡边的车队入城那日,边城的百姓夹道欢迎,使得向来井然有序的小城也热闹了起来。 宴黎这日也难得出来看了场热闹,他倒不是为了车队入城的热闹本身,而是想要看看即将接锅的燕王到底是个什么模样——说起来他好不容易驯服,还花了千金买下的坐骑就这样要拿去送人,少年心里多少还是有些舍不得,只不过顾全大局,他对父亲的打算才没有异议。 高大山似乎总有在人群中寻到宴黎的本事,他去将军府去得晚了些,得知宴黎已经出门才匆匆赶来的城门口。然而即便如此,他也很快挤入人群摸到了宴黎身边,亲亲热热的说着:“老大,没想到你竟然主动出来瞧热闹了,这可真是难得啊。” 宴黎瞥他一眼,没有理会,而正巧这时,车队也已经开始入城了。 走在最前面的是王府甲士,举着燕王的旗帜肃穆严谨,稍后则是宫中禁军,又是另一派矜贵模样。甲士多是选自军中,由身经百战的精兵组成,而禁军之中多为官宦之后,两者气质便是截然不同。不过再如何气派的军队在边城这种地方也不少见,当下众人的视线便往后移。 在这两支人马之后,燕王的车驾终于出现在了众人的视野之中。亲王仪仗的气派自不必提,富丽堂皇的车驾边尚有十二卫紧密护持。这些人又与前面那些军士不同,他们穿着各有不同,却是个个神光内敛,明眼人一眼看去便知不凡。 高大山咂咂嘴,在周围一众的欢呼声中煞风景道:“这位燕王殿下看样子还真是怕死啊!” 看这架势,巡边的队伍人数恐怕足有数千之众,胡人南下劫掠一般也就这规模了。如此自是气派,燕王安全也是无虞,但偶尔遇见像高大山这样生在北地、见多战乱又缺根筋的人,却是有些看不起燕王小题大做了。他却不想想人家天潢贵胄,自是金贵非常。 宴黎不接这话,眼看着燕王的车驾入了城,后面还跟了另一架颇为华丽的马车,终于开口道:“我爹说燕王此行还带了家眷来,看样子应该是真的了。” 高大山也看见了那架马车,不过他的注意力却没有放在马车上,反倒是一眼瞧见了马车边有个骑白马的少年。少年身形单薄,与他们年龄相仿的模样,许是因此吸引了高大山的注意:“老大你说,那个骑白马的,是不是燕王世子跟来了啊?” 燕王已过而立之年,世子与他们年龄相仿并不奇怪。但宴黎凝神看了看,却对高大山的眼力嗤之以鼻:“什么世子?那明明是个穿了男装的姑娘!” 第27章 你本来就难看 边城实在不大,而燕王的排场却不小, 因此无论驿馆酒楼, 还是城中富户的宅院, 于燕王一行人而言似乎都不足以匹配。 宴擎为此小小的烦恼了一回, 最后还是燕王自己“善解人意”的提出了可以暂居在将军府, 而多余的随行人员则分散安置在驿馆等地即可。 宴将军表面感激燕王宽容,但私下里其实早有预料。毕竟将军府也算是边城难得阔绰的宅院了, 而且燕王此行也不仅仅是巡边而已,他也是来拉拢人马寻求同盟的。如此一来, 能够借故直接入住将军府, 趁机与晏家拉近关系,也自然是求之不得。 就这样, 燕王带着他的十二卫,还有入城时高大山见着的那个穿男装的姑娘,一同入住了将军府。 燕王倒是坦然, 住进将军府的当日便与宴将军明说了,他此行带着的是长女柔嘉郡主。只不过郡主嫌久坐车中憋闷, 也正好想见识见识边城风光, 索性便换了男装出来骑马。 这是小节,无人计较也无需计较, 将军府的人很快就全都知道了。之后再过几日,等郡主穿着女装出去晃悠一圈儿,消息传开后便是连高大山等人也都听说了。 乍闻这消息,高大山当即便冲着宴黎竖起了拇指, 一脸拜服道:“还是老大眼光犀利。” 宴黎听着夸赞扬了扬眉,没有觉得有什么好得意的。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眼下宴黎看完热闹与小伙伴道别,回到家中却发现将军府一片混乱,连守门的侍卫都换了一拨还险些将他拦在门外,因此很是糟心了一回,之后本就清冷的目光便更添了两分寒意。 借宿他人府邸,却将人家的小主人挡在门外,这无疑是喧宾夺主,很得罪人了。 燕王知道后心中不禁暗骂了一声,他可不想初来乍到便得罪了宴擎,而且还非他之过——侍卫虽与他有关,但至少不是他亲自得罪人吧——于是为了弥补过错,燕王殿下也不等随从将所居院落收拾妥当,便让人去请了宴黎过来,亲自接见了这晏家的独苗。 宴黎对燕王却是天然便有些不喜,因为燕王一来他就要将金马送出去了。哪怕明知道这是阿爹的谋划,并非燕王豪取巧夺,但想着自己花费千金才买来的马儿就要这么送出去,他也还是忍不住有些心疼——如果不是真心喜欢,他又怎会舍得花千金将那马买下呢? 不过不喜归不喜,燕王殿下相邀,知道分寸的宴黎还是不能不去的。 等宴黎来到燕王暂居的院落时,里面的一切已是大变样了,不说屋舍之中添了不少物件,就连院子和附带的小花园都被精心收拾了一遍。若非宴黎在这将军府里住了多年,对这院子熟悉至极,几乎要以为自己是走错了地方!最后不得不在心里感叹一句,皇家人的讲究与奢侈。 宴黎迅速将变化的环境打量了一番,燕王却也在这短短时间里将他打量了一回,等他收回目光便笑道:“今日本王初到贵地,一切尚未收拾妥帖。忙中出错,让随行侍卫误将小公子拦在府外,是本王管束不严之过,还望小公子见谅,莫要将此事放在心上。” 这话说得不是十分软和,但对于高高在上的燕王殿下来说,已是少有的低姿态了。 宴黎忙道“不敢”,无论他心中到底是怎么想的,至少明白不能因为这些许小事便与燕王交恶。又想起自己慑人,便微微垂下了眼眸,倒是难得露出了一副谦逊姿态。 其实燕王早就已经注意到宴黎的目光了,他来北地巡边又不是真来游玩的,也做过许多准备。如宴黎这般出身将门晏家,幼时还有那般被野狼捡回去养大的传奇经历,他自然也听说过。 不见其人便已心生好奇,见了自然要多看两眼。至于宴黎的目光,在燕王看来是多了几分野性,也比常人凌厉些,但也仅止于此了——要知道,人狠起来可是要比野兽可怕得多。而宫中朝中,处处争斗,最不缺的便是那凶恶之人! 匆匆一晤,将事情说清楚后,燕王并没有留下宴黎。双方只是简单的交谈了几句,在心中对对方生出了些浅薄的印象,后者便告辞离去了。 **************************************************************************** 宴黎刚出了燕王的院子,便险些被块小石子砸在身上,所幸他听见风声后反应敏捷,略一侧身便躲了过去。然后一抬头,便看见对面树下穿着男装的少女正抛着石子看着他,见他回头还扬声问道:“你就是那个传说中被野狼养大的晏家少将军?” 对于过往,宴黎倒不避讳人提及,虽然许多人提起这事时要么畏惧要么不屑,连带着对他的态度也会变得奇怪起来。但眼下他却并不想理会这个带着些许傲慢的小郡主,也没有与之打交道的想法,于是冷冷一眼扫过之后,他便头也不会的迈步离开了。 柔嘉见状微愣,因为出身尊贵又受宠的缘故,她在京中向来是被众人追捧的存在。她说的话没人能够不理,她想做的事也没有不能成的,便是跟随父王来北地巡边这等大事,在她的坚持下最终也成行了。可现在宴黎明明听见了问话却不理她,小郡主心中顿时恼怒起来。 随手又捡了块石子向宴黎扔去,柔嘉同时抬步追了上去。而走在前方的人却似后脑勺长了眼睛般,轻巧的一偏头,就躲过了身后飞来的石子。 柔嘉看得眼睛一亮,又懊恼于宴黎那毫不在意的态度,一生气又捡了石子继续扔。她虽有分寸,捡的石子都不大,砸在身上也难伤人,但这般接二连三的“袭击”却也足够恼人了。于是走在前面的宴黎终于止住了步子,一回头正对上柔嘉抬手要扔石子,便眯起眼睛问道:“你究竟要做什么?” 在宴黎的目光下,柔嘉也有些讪讪,她随手将手中的石子扔了,又拍了拍手嘀咕了句:“这么凶做什么?”嘀咕完却又抬起了下巴,带这些骄矜的说道:“我刚才问你话,你怎不答我?” 小郡主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但在宴黎看来,眼前这姑娘显然是被宠坏了,容不得旁人半点不从或者轻忽……这样的性子宴黎可不喜欢,因此他只看了柔嘉一眼,便又走了。 柔嘉气得跺脚,宴黎于是回头说了一句:“别穿着男装做这动作,真难看。” 小郡主语塞,小郡主气结,小郡主冲了上去找场子。她一把揪住了宴黎的衣袖,气得一张小脸通红,咬牙切齿的说道:“你刚说什么?你说我难看?!” 宴黎一抬手将衣袖扯了回来,虽然没说话,但那眼神明晃晃的写着“就是如此”。然而扭过头去,宴黎却又觉得自己的举动有些幼稚了,于是他想了想,又回头道:“我是宴黎。” 这牛头不对马嘴的回答让柔嘉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犹带怒气的小脸都僵住了,好半晌才想起来,宴黎是在回答她最初那个问题。 那其实是句废话,毕竟这里是将军府,不说宴黎这般年纪的半大少年将军府里没几个,端看这人一身凌厉气势便知道,他该是宴黎无误了。而柔嘉之所以问出这句废话,其实也不过是想引个话题来说,借此来与宴黎套些交情,也让她在边城这些日子有人带着玩,不必无聊。 但到了此刻,柔嘉却已被宴黎的三言两语撩拨出了火气,之前想好套近乎的话题也早就被她忘了个干净。小郡主并没有因为小将军难得的退让而满意,她气呼呼的继续跟着,直到宴黎回头问她还要做什么,她噎了一下后说道:“你说我难看!” 宴黎盯着她瞧了两眼,抿着唇没有将那句“你本来就难看”说出来。他直觉说出来之后,这姑娘不会因此拂袖而去,反倒可能因此恼怒得扑上来咬他两口! 这又是一个不怕他的姑娘,真是难能可贵,可惜不若隔壁温家妹妹那般讨人喜欢…… 柔嘉见他不语,其实已是默认的意思,再一次被气得咬牙切齿。可哪怕是怒气冲冲,她也没有如宴黎所想那般扑上去咬人。相反她低头瞧了瞧自己身上的男装,深觉自己的美貌定是被这一身不合适的装扮拖累了,于是瞪了宴黎一眼后,她一咬牙,没跺脚,终于转身跑走了。 宴黎对这姑娘的想法一无所知,只觉她前前后后所有反应都是那么的莫名其妙。于是撇撇嘴,也没将这事儿放在心上,继续迈步回了自己院子。 大半个时辰过后,回到自己院子的宴黎已经彻底将那莫名其妙的小郡主抛在脑后了。 见着今日天气晴好骄阳当空,宴黎便抱了小白在院子里给它洗澡梳毛——白色的狗崽好看是好看,蓬松的毛发摸着也很舒服,可惜就是太容易脏了。今日这狗崽又不知钻去了哪儿,等他回来看到时小白狗都快变成小黑狗了,也只能趁着天热赶紧给它洗洗干净。 小白乖巧的任由主人施为,偶尔摇晃下小尾巴,被揉搓着甚至舒服的眯起了眼睛……比起曾经的小黑来说,被耐心对待的小白待遇不知好了多少,至于为何会有这样的差距,两只狗崽却是永远也不会明白的。 宴黎正洗着狗,小院却来了客人。他抬头一看,不是换了身女装的柔嘉又是谁? 第28章 眼瞎的姑娘 柔嘉郡主其实生得很漂亮,小小年纪就出落得明媚又张扬。事实上整个皇室就没有几个长得丑的人, 毕竟身处高位的人想要美人并非难事, 于是生下来的孩子也只会越来越漂亮。 换过一身女装, 又花了不少时间将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 柔嘉再次出现在宴黎面前时, 便是昂首挺胸一副自信模样——她在京中也一直是为人追捧的,因为身份地位, 也因为美貌,所以她自信宴黎之前那般不客气的态度, 只是因为她穿了男装, 不曾显露美貌罢了。 然而事实却有些打脸。 宴黎只是因为小院难得来人抬眸打量了柔嘉一眼,之后完全没有被对方的精心打扮所惊艳。也许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小郡主在他宴黎还没有狗崽更有吸引力, 所以他看过那一眼之后便收回了目光,然后低下头继续给手中的狗崽冲洗皮毛。 狗崽已经被洗得很干净了,盆中的温水也换过了两道, 洗过之后盆里的水几乎仍是清澈的。宴黎见已经洗得差不多,便将狗崽捞了出来。 小白浑身湿淋淋的被放在了地上, 下意识的抖了抖毛, 于是水花纷扬,溅了宴黎一脸。 宴黎的动作因此停顿了片刻, 但终究也没对狗崽做些什么,只从旁边抽出块布巾就将狗崽整个蒙住了,然后从头到脚一阵揉搓,把狗毛擦干了大半。 柔嘉全程看着, 她也养过狗,还是周边属国进贡的珍品,比宴黎手中这只漂亮可爱得多。因此她的注意力完全没有被小白吸引,她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自己又一次被忽视了的事上。于是理所当然的,刚还趾高气昂的小郡主,没片刻功夫就黑了脸。 终于,在宴黎绕过她,将狗崽抱到太阳底下晒毛时候,小郡主爆发了。她三两步跨出,挡在了宴黎面前,然后微仰着头问他:“喂,你没看见我吗?” 宴黎看了她一眼,那目光冷清,确确实实没有因为柔嘉的装扮不同而改变分毫:“看见了。” 柔嘉的眉毛抖动了一下,对于宴黎这样实诚的回答似有些无言以对,好半晌憋出一句:“那你就没什么想说的吗?”她说着话,下巴扬得更高了些,似乎想让对方看清她精致漂亮的脸蛋。 这举动实在有些孩子气,便是宴黎看着都一时无言,但随之而来的,便是更多的莫名其妙。于是小将军抱着狗崽,难得露出了一副困惑表情:“你想让我说什么?” 似乎为了配合宴黎的疑惑,他怀中的狗崽睁着圆溜溜的黑眼珠,也歪了歪小脑袋,似乎同样在困惑柔嘉那莫名其妙的问话。 眼看着一人一狗配合默契,小郡主再次气结。她终于意识到不是自己不好看,也不是自己穿着打扮有误,而是眼前这人压根就是个不解风情的木头啊! 终于,小郡主跺了跺脚,被气走了,走前还丢下一句:“你这样的人是不会有女孩子喜欢的!” 宴黎闻言愣在了原地,半晌后抱起狗崽,与之对视片刻,咕哝了句:“可是我本来就不需要女孩子喜欢啊。”说完略微顿了顿,又道:“而且有没有女孩子喜欢我,关她什么事?” 果然,这个小郡主就是个莫名其妙的人! **************************************************************************** 第一眼看见宴黎,柔嘉其实是有些喜欢的。 宴黎长相大多随母亲,其实生就了一副俊秀的好容貌,再加上一身清冷气质,便更加容易吸引小姑娘的目光了。而以往之所以没人敢因此接近宴黎,也多是被他如狼的目光所慑。可柔嘉不怕啊,她生来大胆,又因身份尊贵而底气十足,这世上能让她心生畏惧的人可不多。 初见时便被少年吸引了,所以柔嘉才会主动出面想要结交一二——哪怕不为更多,只是单纯的看着养眼也值得这份结交了。 可惜,宴小将军缺根弦,比小郡主在京城见过的最不解风情的人更加迟钝! 热脸贴人家冷屁股是不可能的,小郡主这辈子还没为谁折过腰,看算长得再好看也不行。所以再一次被宴黎气跑之后,柔嘉也就不打算再主动往上凑了,只是想想自己之前两次遭遇,心中到底不平,于是便派了身边随从出去,打算让人在边城里打探打探关于宴黎的消息。 如此半日过去,到了晚间,派出去打探的人便也回来了。 被柔嘉派出去打探消息的是个小厮,平日里并没有接触郡主的机会,也并没有看到过容貌俊俏的宴小将军。他单纯的以为郡主只是好奇,毕竟他们一行人都住在了将军府,于是打探的消息也是零零碎碎什么都有,不过要论起关于宴小将军的传闻,最近也只有两件…… “最近城中都在传,说是宴小将军得了一匹金马。是金色皮毛的骏马,不是金子打造的马,还能骑上街的那种。”小厮强调了一遍,他因为惊奇先说了这事,说完还是觉得匪夷所思,不由嘀咕道:“郡主,这世上还能有马儿生就一副金色皮毛?莫不是染的吧?!” 柔嘉也没想到会听见这样的消息,也不由得一愣。她虽生在皇室,见多了各地进贡的珍品,连白龟白鹿也见过,可这金色皮毛的马儿却是真的没见过。 岂止是见所未见,还闻所未闻! 说到底,柔嘉也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女,对于这等新鲜事物也是有着十足的好奇心的。她眨巴着眼睛,暂时忘了宴黎有多么讨厌,可又不由得有些不相信道:“什么金马?本郡主也未见过,再说宴黎染那马做什么?你莫不是道听途说,来诓骗我的吧?” 小厮自己也是将信将疑,但今日与他说这些的边城人却个个都一副信誓旦旦的模样,又让人不由得不信。他偷偷抬眼瞄了郡主,小心翼翼的说道:“郡主,城里的人都说宴小将军有金马,那金马定是养在府中马厩里的。您若是好奇,咱们不妨去马厩看看真假?” 柔嘉闻言还没说什么,旁边随行的侍女便已经斥道:“胡说八道些什么?那马厩是什么地方,岂是郡主之尊可以去的?!” 小厮被骂得讪讪,低下头不敢再说什么。 然而柔嘉心里却是真好奇的,毕竟她见到的宴黎冷冰冰的,也实在不能想象他特地将马儿染成金色,然后骑出去招摇过市的骚包模样……所以传闻是真的?如果这世上真有金马,那她纡尊降贵去马厩走一趟也不是不可以。不过这些就不用说出来了,她还要在下人面前保持威严呢! 小郡主于是微微抬起了下巴,一脸矜贵的说道:“好了,这事暂且不提,回头本郡主自己去找宴黎问问就知道真假了。除此之外,你还打听到了什么?” 小厮识趣的揭过了这个话题,不过接下来的另一个话题同样让他激动,不过这激动他藏在了心里:“宴小将军深居简出,不常在城中走动,不过小的还打听到了一个消息。据说前些日子,宴小将军带这个姑娘在城中游玩,他还让那姑娘骑着金马,自己在前面牵马呢。” 这不算什么大消息,比起之前的金马来说,充其量只是一个八卦而已。但世人就喜欢听八卦,小厮听说时就猜测那姑娘肯定是小将军的心上人,之后再联系郡主一来就让他打听宴小将军的消息……啧啧啧,这莫不是要上演郡主抢夫的戏码了?! 小厮的八卦之心蠢蠢欲动,很想抬头看一眼郡主听到这消息是个什么表情。然而这时候抬头,看热闹的意图就太明显了,若是让他猜中正好撞上郡主心情不佳,倒霉的可是他自己! 于是小厮最终还是按捺下了心思,低眉垂首仍是一派恭敬模样。 柔嘉的脸色果然有些不好,旁边的侍女已经被她黑沉沉的脸色吓得低下了头,大气都不敢出。然而等了片刻,却听自家郡主嘲讽十足的吐出一句:“呵,就凭他那破脾性,还真能有姑娘看上他?!” 侍女和小厮都垂着头,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模样,压根不敢吱声。不过心中嘀咕却是免不了了——郡主果然生气了,郡主果然见过那位小将军了,所以说郡主果然喜欢人家?可这才半天啊,郡主在京中不是还对那些优秀的世家公子统统看不上眼吗,这回动心也太快了吧?! 柔嘉才不理会这些人的腹诽,见没人吱声,她又将目光投向了打探消息的小厮,扬着眉毛问道:“究竟是哪家姑娘,这么眼瞎看上了宴黎?” 这个小厮还真不知道,毕竟宴黎带着人出来招摇过市也就那一回,温梓然又是个深居简出的,边城人还真没几个认识她。于是只能实话实说道:“郡主恕罪,这个小的还没有打听到。”说完又偷偷瞄了眼郡主的脸色,试探着说道:“要不,小的明天再出去打探打探?” 柔嘉没有应声也没有反对,小厮便明白这是默认了。 之后便再没有什么新鲜消息了,至于宴黎曾经的传奇经历,这些早在来到边城之前柔嘉便已经从自己父王那里听说过了。也是因此,她还未见着宴黎便已对他心生好奇,哪只这人却是半点面子不给她,于是骄纵的小郡主气恼之余,对他也更加上心了。 只是此刻的柔嘉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她随口一句“姑娘眼瞎才能看上宴黎”,那传闻中与宴黎亲近的姑娘还真是个瞎眼的…… 第29章 委屈巴巴 燕王入城是见大事,城中吵吵嚷嚷许久也未平息, 尤其最后燕王一行人还住进了将军府, 于是便连鲜少出门的温梓然在家中也听到了隔壁热闹的动静。 当然, 燕王要来边城这件事城中早有传闻, 温梓然偶然也听秦云书提起过, 只不过她没想到最后这些人竟直接住进了将军府。而这原本并不关温梓然的事,可她回忆良久, 也不记得前世燕王有来过边城,就算那时她深居简出, 但这么大的事, 总不会半点儿风声也听不到吧? 温梓然百思不得其解,可燕王那等的天潢贵胄距离普通百姓实在遥远, 所以她虽不解,但也没太将这件事放在心上。隔壁的热闹听过一阵,这事也就过去了。 又两日, 温梓然依旧独自在家,每日里晒晒太阳逗逗狗, 日子倒也过得清闲。 这日傍晚, 秦云书如往日一般,拖着一身疲惫归家。她手中拎着个食盒, 里面装着温梓然今日的晚饭,她走到自家院子门口,正要敲门让温梓然来开,却听身后一阵马车行过的簌簌声。 这条街上住的多是军中武将, 出行骑马的多,但乘马车的却没几个,至少秦云书在这里住了两个来月,还没怎么见过马车的踪迹。于是听到这声音,她下意识的回头看了一眼,便见一辆颇为华丽的马车正从她身后经过,片刻之后,停在了将军府的大门口。 秦云书本来都要收回目光继续敲门了,看见这一幕转身的动作不由得一滞,目光下意识的在将军府门前的马车上多停留了片刻。 很快,马车的车门被打开,车上先下来了一个侍女,而后又下来了一个衣着华贵的少女——几日过去,秦云书当然知道燕王一行人住进了将军府的事,只不过她素日里早出晚归,在饭馆时也多在后厨忙碌,竟是没有听说过燕王随行还带了郡主来。 恰在此时,将军府里又走出一个人来,这人秦云书认识,正是女儿心慕的宴小将军! 但见宴黎走出将军府,那刚从马车上下来的少女立时迎了上去,宴黎的出现就好似为了迎她回府一般。而后两人就站在将军府的大门口说起了话,虽然举止之间看上去并不十分亲密,可秦云书见了还是免不了心头一沉。 远远地,感观敏锐的宴黎似乎察觉到了人窥视,于是扭头看了过来。 秦云书平日里已经不怎么害怕宴黎的眼神了,但这一刻还是下意识的收回了目光。她故作无事的抬手敲响了院门,院中立刻出现了温梓然的询问声,等她出声回应后,院门很快便被打开了。 进门之前,秦云书又扭头往将军府的方向看了一眼,却已不见门前两人的身影。 **************************************************************************** 宴黎觉得有些不耐烦,家里住进了陌生人便罢了,那燕王家的小郡主有事没事还总爱来招惹他。前两日遭了冷脸还会气结退避,可自从他将金马献给燕王后,这位郡主在他面前就趾高气昂了起来,也不知她是哪里来的底气。 便如此刻,他刚要出门,却遇上游玩归来的柔嘉郡主。后者二话不说便拦了他的路,张口便道:“宴黎,你送给父王那匹金马它不听话,不让我骑。你跟我去马厩,让它听我的!” 宴黎才不耐烦理会她,斜睨了她一眼便道:“自己驯去。” 金马是前日送出去的,赶在燕王刚入城,刚听到关于金马传闻的时候。对于这种百年难遇的草原异种,谁都会好奇,尤其男人更爱骏马,燕王得知金马存在后便主动问了一句。而宴将军也半点儿没藏私的意思,不仅将金马带来给燕王看了,顺势还送了出去。 这是早便商量好的,祸水东引,可也是无可奈何之举。就算没有温梓然提醒的那个草原故事,燕王真来了,真看上了这匹马,晏家也不会因为一匹马就与盛宠在身的皇子交恶。 金马被送出去了,有燕王府的马夫好吃好喝的伺候着,燕王和郡主看着也都喜欢。尤其是柔嘉郡主,她并不在意金马的高大神骏,只那一身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金色皮毛便让她赞叹不已——她进城所骑的那匹白马与这金马比起来,卖相上岂止云泥之别! 这两日柔嘉便不止一次去看过金马,可惜金马脾气傲得很,至今为止都不肯让旁人骑乘。燕王府的马夫深知这匹马得了王爷郡主的喜爱,照料起来更是不敢怠慢,哪里又能如宴黎一般,直接上手就揍? 没奈何,也只能好好养着,所以到现在为止,柔嘉对着金马也只能看看。 柔嘉闻言便有些憋气,见宴黎不打算搭理自己,还丢下一句话就想走,忙伸手一把将人衣袖拽住了:“喂,你讲讲道理啊,送了马又不让人骑,有什么意思?” 宴黎便是此时感觉到有人窥视,他下意识的扭头看了一眼,顺着目光寻见了站在自家院门口的秦云书。不知为何,心里有一瞬间的紧张,宴黎一抬手将衣袖从柔嘉手中拽了出来,而后压下眉头不耐烦道:“马又不是送你的,更何况它爱让谁骑让谁骑,又关我什么事?” 说完这话,宴黎出门的兴致也被打断了,一转身就又回了将军府。 柔嘉站在门前气得跺了跺脚,看着宴黎的背影只觉一阵不服气,于是又抬步追了上去:“谁说不关你的事?那匹马是你驯服的,就听你的话,你说让谁骑它就让谁骑的。” 虽然小厮办事不牢靠,至今还没有打听到那个能让宴黎牵马的姑娘是谁,但传闻却也不是假的。可见只要宴黎愿意,那金马也不是谁都不能骑的,更何况他都愿意为别人牵马了,到自己这里就让他安抚一下金马,让自己骑着过过瘾又有什么不可以的? 然而宴小将军又不是马夫,他愿意替温梓然牵马是他的事,又与柔嘉有什么干系呢? 到最后宴黎也没有理会柔嘉,小郡主强求不得,也只好气鼓鼓的回去了自己暂居的院子。想想心中还是憋闷,于是在路过院中一棵高大梧桐时,她气恼的一脚踢在了树上。结果痛的还是她自己,最后在侍女的搀扶下一瘸一拐的回了房。 小郡主从小到大还没被人这般冷待过,又气脚又疼,咬牙切齿却又泪眼汪汪。可思来想去她也不能拿宴黎如何,最后只得咬牙道:“本郡主要去告诉父王,那家伙欺负我!” 说完这话,柔嘉还真准备起身去燕王那里告状,结果刚站起来就觉得受伤的脚上一疼,于是倒抽一口凉气后又跌坐了回去。等她抽着气脱了鞋袜一看脚,却见原本白生生粉嫩嫩的脚趾青了一块,拿手一碰就生疼,可见之前含怒踢出的那一脚她是真用了力。 当然,踢树时用力,树可不会疼,最终受苦的也只能是小郡主自己了。 侍女拿了药膏来替柔嘉涂抹,小郡主依旧一副委屈巴巴的模样,她抱着脚看了会儿脚趾上的淤青,却是怎么看怎么丑,于是便更委屈了。她想了想,忽而问侍女道:“那个谁回来了吗?这都几天了,消息还没打听出来?!” 那个谁自然是指之前打听消息的小厮,只不过郡主大人贵人事忙,显然不会去记个小人物的名字。侍女却是知道的,便答道:“常平已经回来了,奴婢去替郡主将他叫来?” 柔嘉便摆摆手,让侍女去了,她自己看了看受伤的脚趾,到底没忍痛委屈着再把鞋穿上,只抬手扯了扯长长的裙摆遮挡住了光脚。 不多时,小厮便跟着侍女回来了,规规矩矩的低着头,只能看见郡主一片裙角。 柔嘉在宴黎面前吃了不少瘪,但在下人面前还是气势十足的。她微微抬头,尚且稚嫩的脸上满是矜贵:“消息打听得怎么样了?” 小厮听问回道:“回禀郡主,那姑娘实在没什么人认识,小的打听不到切实消息。”说完不等柔嘉发怒,便忙补了句:“不过小的打听到了另一个传闻。” 柔嘉没说话,于是小厮继续说道:“是更早些时候的传闻。听说将军府隔壁的小院里搬来了一对母女,宴小将军对那家的姑娘似乎有意,帮忙搬的家不说,两人私下还有些来往。而除此之外,小的便再没打听到宴小将军与哪家闺秀往来了。听说,听说城中的姑娘都怕他。” 这意思已经很明显了,哪怕没人认出温梓然来,但怀疑的对象似乎有且只有她这么一个。 柔嘉却是被小厮的最后一句话吸引了注意,微怔之后不禁嗤笑:“本郡主就说他那脾性不会有姑娘喜欢的!”然而说完她又想起了还有个邻家姑娘,于是又抿抿唇,问道:“那隔壁的姑娘是什么人,你都打听清楚了吗?” 这回小厮却是打听清楚了,当下便将温梓然的出生来历细细说了一遍。末了想了想,还是小心翼翼的补了一句:“那温家姑娘,好似有眼疾。” 温家母女与外人接触不多,秦云书更不会拿温梓然目盲的事到处去说,便是偶尔温梓然出现在外人面前,她那从容模样也不像是个瞎眼的。于是外间虽然偶有传闻,却都似是而非。 柔嘉闻言也是一愣,忍不住嘀咕句:“啧,果然还是眼睛有毛病才能看上他!” 第30章 上门找茬 宴小将军是个直脾气,惹不起也不好惹, 尤其对于几次三番碰壁的柔嘉来说, 心中更是隐隐生出了忌惮, 再不肯亲身去招惹。 然而不敢招惹归不敢招惹, 小郡主长这么大却是从未吃过这样的亏, 她的恼怒已经不止是藏在心中,而是直接明晃晃的表露出来了。于是在得知温梓然的存在后, 她眼珠子一转便生出了主意来——既然宴黎招惹不起,将军府也不好得罪, 那她去看看宴小将军的心上人总不会不行吧? 这样想着, 心里隐约还有点泛酸。不过小郡主才不会承认,她对于那个能得宴黎另眼相待的姑娘是有些羡慕嫉妒的, 她只是磨了磨牙,然后做出了上门找茬的决定。 第二日一早,柔嘉如往日般陪着燕王用过了早膳, 便带着几个仆从出门了。 说是隔壁就是隔壁,温家小院距离将军府也只隔着一条窄巷, 柔嘉带着人出了将军府的大门, 转身没走多远便到了温家小院的门口。这距离,要说一句近水楼台完全不为过, 恐怕坐在将军府的墙头,隔着窄巷便能将温家小院里的一切看个清楚。 柔嘉对着面前半新不旧的院门抬了抬下巴,旁边的侍女便心领神会的上前一步敲响了院门。 小院里,温梓然正摸着小黑的脑袋发呆…… 昨晚阿娘回来后便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最后在她的追问之下终于说出了她的所见。说实话,温梓然是不相信宴黎会和什么郡主扯上关系的,毕竟宴黎的脾性她知道,那等天潢贵胄的人物定是忍不了的。而宴黎自己,也并不是那等攀龙附凤之人! 可理智归理智,在听见阿兄身边有了别的姑娘时,温梓然的心里还是忍不住有些在意。毕竟对于自己的残缺,她同样心知肚明,而有些自卑哪怕压抑在了心底,偶尔也是会冒头的。 就在温梓然想着如何再与宴黎接触的当口,她家院门被扣响了。 说实话,母女俩自从搬到这小院已经两个来月了,但院门还这没被敲响过几次。一来母女二人是在他乡定居,在边城本无什么相识之人。二来这里的左邻右舍与她们也不相熟,倒不是两人不知人情世故,只是从一开始就为了生计奔波,也就没有那么多精力去理会其他了。 此刻听到院门被敲响,温梓然第一反应就是阿娘有东西落下,所以半道又折返回来了。但转念想想秦云书似乎也没什么东西可以被落下,于是又抛弃了这个念头,那么敲门的又会是什么人呢? 念头只是稍转,温梓然的反应却也不慢。她起身穿过小院,狗崽也一路跟在她脚边,等到达院门后面时狗崽先扯着嗓子“汪汪”叫了几声,温梓然才出言问道:“是谁敲门?” 门外的柔嘉不答,自有侍女替她回道:“我家主人乃是燕王府柔嘉郡主,特来拜访,还请温姑娘开门一叙。” 温梓然听到这回答一愣,显然没想到昨晚才听说过的人今日便主动上门了。她如玉般的手指微微蜷起,扯着衣袖显露出了心底的不平静,脑海中更是有千万种想法闪过。不过也只是瞬息,她便做出了决定,抬手将门栓打开了——将军府就在隔壁,她到不担心来的是歹人冒名顶替。 半新不旧的院门缓缓打开,露出了门后纤弱的少女。少女容貌姣好,身姿楚楚,抬眼看过来时又是一派温雅从容的模样……总之很是特别,除了那一双黑眸显得深沉无神之外,哪怕是有些来找茬的柔嘉,一时之间也说不出对方哪里不好来! 这样的认知让小郡主有些懊恼,可她的骄傲显然不容她低头,当下便抬了抬下巴颇为自矜的说道:“本郡主听闻温姑娘大名,特来一见。” 因为目盲的缘故,温梓然向来深居简出,柔嘉从哪里知道她的存在简直不言而喻! 温梓然藏在衣袖中的手指再次蜷起,面上倒是一派寻常模样。她微微低头以示尊重,同时开口问道:“不知郡主有何见教?” 柔嘉扫了一眼温梓然身后的小院,问道:“温姑娘不请我入门再叙?” 温梓然略微迟疑,还是让开了门口——她倒是不介意柔嘉进门,只是郡主出行,她已经察觉到门口不止一两人相随了。这些人中定有男子,而她却并不想让陌生男子踏足她们母女二人的居所。 好在柔嘉虽然骄纵了些,但基本的分寸还是有的,略微抬了抬手后,跟随她进门的也只有之前替她敲门的侍女,其余仆从护卫则是相当识趣的守在了门外。而温梓然也一点没客气,察觉之后顺道就把院门关了,半点儿不顾他人怪异的目光。 小院里很干净,但也很简陋,除了温梓然之前坐的那张椅子之外便没了落坐的地方。 柔嘉目光在小院里扫了一圈,便嫌弃的撇了撇嘴,不过在温梓然“看”过来时,她好歹也将面上的嫌弃收敛了起来。依旧挺胸抬头,一副矜贵模样:“我听说,你有眼疾?” 不知怎的,这个问题竟是最早脱口而出的。问过之后柔嘉便有些懊恼,可看着温梓然那双明显无神的眸子,她还是忍不住好奇——说实话,那双目无神的模样简直像是眼盲,可真正的眼盲之人小郡主也不是没见过,谁都没有温梓然的那份从容,她矛盾又怪异。 如此直白的询问与戳人伤口无异,谁听了心里都不会很舒服。包括温梓然,她虽然决定要放开心胸,但乍然听见柔嘉如此不客气的询问,脸上的神色也不由得淡了些。但缓了缓,她还是平静的回答了对方的问话:“双目早盲,我并不能视物。” 这这这…… 柔嘉惊讶的睁大了眼睛,她看看院门,又看看温梓然,再看看院门,却是怎么也想不到之前给她开门,还从容来往的少女,竟是什么也看不见的!眼盲之人不都没什么安全感,哪怕走平地都要伸手摸索的吗?怎的眼前这人做事就与常人无异?莫不是开玩笑消遣她的? 小郡主将信将疑,提着裙摆悄悄走到了温梓然身前,而后抬起手掌在温梓然面前晃了晃。 这是个下意识的试探动作,很多人在试探别人能不能看见时都会这么做。于是在宽大的衣袖带起微风,轻轻拂过温梓然脸颊时,她很容易便猜到了柔嘉的动作。 秀雅的眉头微蹙,温梓然后退了一步,有些不满道:“我无需欺瞒郡主。” 柔嘉闻言略有些尴尬,可看到温梓然如此迅速的反应,她心中还是忍不住犯嘀咕:不是说看不见的吗,怎的反应如此迅速,连她做了什么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然而心中嘀咕归嘀咕,可目盲这种事,似乎也没谁会拿来开玩笑。于是见着温梓然皱眉的柔嘉,终于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了自己的失礼,她有些讪讪的开口道:“是我失礼了。” 温梓然闻言神色柔和了许多,也从这三言两语之中对柔嘉郡主的性格有了初步判断——单纯鲁直,有些自矜身份,但并非自傲到目无下尘,总的来说并不是个难相与的人。 有了这样的认知,温梓然心中提起的戒备不由得放松了些许,她放松了眉眼道:“家中简陋,亦无可以待客之物,还请郡主莫要嫌弃,暂且落坐吧。” 她越是落落大方,柔嘉便越是局促无措。她是来找茬的没错,可来之前并不知道这姑娘目盲啊!虽说她一而再的说能看上宴黎的姑娘是瞎了眼,可这姑娘真瞎了眼,她难道还能不要脸皮的去欺负不成?可事到如今,她来都来了……那打听消息的小厮叫常平是吧?回头就让人抽他一顿! 柔嘉在心中很是懊恼了一番,抛开最初找茬的意图,这会儿已是生出了退意。于是她明知对方看不见,还是扯了扯嘴角道:“不必了,我很快就离开的。” 温梓然闻言也不强求,收回了示意的素手,重新拢回了袖中。她姿态娴雅的站着,娉娉婷婷的模样即便什么也不做,便已是一副可以入画的美好风景:“那不知郡主之前所言一叙,是有何指教?” 柔嘉之前看得有些入神,她并没有其他意思,只是人对于美好事物单纯的欣赏与喜爱。此刻闻声回神,一时间竟有些哑然,好半晌挤出一句:“倒没有什么,只是听说你与宴黎熟识,好奇之下来看看你罢了。”说完又欲盖弥彰的补了句:“就是宴黎那人成天冷冰冰的,说话还难听。他对我不假辞色,所以我就好奇什么人能和他做朋友。” 至于究竟是不是朋友也无所谓了,左右面对这样的温梓然,柔嘉也是做不出什么的。 温梓然心道一声果然,她也没说什么,只温柔的笑了笑,说道:“阿兄一直很好啊。” 阿兄?很好?!柔嘉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就宴黎那冷冰冰不解风情的样子,哪里好了?不过转念一想,宴黎会帮着温梓然搬家,还会让替她牵马带她逛街,也不能说是不好……所以说,是温梓然被宴黎特殊对待着,还是自己被宴黎特殊对待了? 柔嘉抬眸,目光在温梓然犹自挂着浅笑的脸上扫过,心里觉得大抵是前者。毕竟宴黎在边城向来不受姑娘青睐,姑娘们见他都躲。毕竟温梓然看上去真的很特别啊,特别的容易让人亲近,也特别容易让人心软…… 第31章 淡淡的□□味 正如宴黎所表现出来的那般,他并不太喜欢柔嘉, 因而也并不关注她平日里的动向。于是关于小郡主忽然跑去了隔壁这件事, 他知道得也就有些晚了。 彼时他正在后院马厩里喂自己的新坐骑, 顺便与马儿交流感情, 乍然听到这消息时手一紧, 硬生生将马儿已经啃到嘴里的草料又扯了出来。这般的举动让马儿不满的嘶鸣了一声,但宴黎却已经顾不得这些了, 随手将扯出来的草料往食槽里一扔,便匆匆迈步离开了马厩。 柔嘉为什么会去隔壁, 她又要去隔壁找谁?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宴黎心里便有些着急, 害怕小郡主在自己这里受了气,跑去温梓然那里发泄——别说不可能, 以这些天他对柔嘉的认识来说,幼稚的小郡主真能做出这种事来,那么温家妹妹可就要遭受无妄之灾了。 因自己的作为牵累了旁人, 别说宴黎在心里已经将温梓然当做了妹妹,就算是个陌生人, 他也不可能无动于衷。于是带着满心懊恼, 宴黎匆匆赶往了温家小院。 小院门口,宴黎被几个王府仆从拦了下来, 为首之人客气道:“小将军还请留步,我家……” 不等他将话说完,宴黎已经抬手将人推开了,继而毫不犹豫的推开了并未拴上的院门…… 宴黎以为, 推开门他会看见一副剑拔弩张的情形。再不然便是小郡主冷嘲热讽,而温姑娘隐忍难堪。总而言之,这小院里的气氛一定不会好到哪里去。 可事实却有些出人意料,他看到的是两个姑娘并肩坐在小院里,小郡主侃侃而谈,温姑娘细心聆听。小院里的气氛一派和谐,却因为他贸贸然的闯入,打破了这一片平静,使得小郡主原本兴致勃勃的声音戛然而止,也引得两个姑娘一齐望了过来。 那一瞬间,冷清如宴黎也有了种如芒在背之感,周遭的气氛更是染上了淡淡的尴尬。 柔嘉扬起了眉头,脸上的神采是少见的得意:“哟,宴小将军贵人事忙,平日里想见你一面都难,今日怎的得闲跑来这里了?” 宴黎闻言眉头压了压,哪怕他知道柔嘉本性并不坏,可他对她实在也喜欢不起来。闻言先是瞥了旁侧的温梓然一眼,这才开口道:“我来此,又非寻你。”换句话说,关你什么事? 柔嘉一噎,继而又恼怒起来。她刚要说些什么,却被一只柔软的手按在了手背上,同时耳边传来温梓然温温柔柔的声音:“郡主莫恼,让我来与阿兄说。” 温梓然要说什么,宴黎一时间却是听不进去了,他的注意力全然被温梓然的那只手吸引了去——少女的手纤细柔软,轻轻地按在另一只白皙无暇的手背上,便好似两块上等的美玉交叠,有种交相辉映的美感。然而这原本尚算美好的一幕,落在宴小将军眼中,却莫名有些刺眼。 宴黎也不知道为什么,看见两人交叠的手心里就是一阵的不舒服,便好似自己的所有物被人侵占了一般。可理智上他又分明的知道,面前两人只要不是交恶,都与他无关。 看着看着,宴黎的思绪便不由得有些飘离了,直到温梓然说完话见他没反应,连唤了几声“阿兄”他才回过神来。之后眨眨眼,他后知后觉的问道:“你刚才说什么?” 温梓然还没有说话,柔嘉便已经轻哼道:“别人说话也不好好听,小将军可真是失礼。” 这是实话,而且并不算难听。在温梓然面前,柔嘉说起话来似乎也要温和许多,便是想要嘲讽的话到了嘴边都不由得打了个转,变得不那么犀利了。 宴黎抿抿唇,难得有些赧然,还是温梓然不在意的笑道:“没什么,阿兄不必忧心。郡主今日来寻我只是说说话,她见我独自一人待在家中无聊,便留下与我说了些京城趣事。” 两人之前说的是什么,宴黎匆匆推门进来也没听清楚,可那时院中安宁的气氛却是做不得假的。因此宴黎并不怀疑温梓然说了假话,他只是目光莫测的盯着柔嘉瞧了好几眼——就小郡主那骄纵的性子,跑来不是找茬,而是来说故事的,他怎么就那么不信呢?! 柔嘉接收到了宴黎的眼神,也读懂了他眼中的怀疑,目光便不由得闪烁了一下——她是真来找茬的,只是没想到这温姑娘不仅真柔弱,还真眼盲,面对这样的人她又怎么还能欺负得下去?至于之后为什么会发展成她给温梓然讲故事……她也不知道,反正就是讲了。 两人各有思量,却都没有说话,只用目光交流了一二,却也充斥着淡淡的火药味儿。 可惜,温梓然看不见,自然也领会不到其中的波涛汹涌。然而长久的沉默到底还是让她意识到了什么,于是按在柔嘉手背上的手指微动了下,缓缓收了回来。 这只是一个很小的动作,却无端吸引了在场另外两人的目光。柔嘉也不知出于何种心态,忽而一把将温梓然收到一半的手撰住了:“之前的故事还没说完呢,不要理他,咱们继续说吧。” 宴黎见此眉梢却是一抖,几乎忍不住想要上前将柔嘉的手拉开。然而还没等他付诸行动,就见着柔嘉挑眉冲他露出了一个颇为挑衅的笑…… 怎么就能有人讨厌到这种地步呢?! 宴黎想不明白,但好在温梓然最后还是不动声色的将手抽了回去。她面上带着浅笑,眉眼在阳光的映照下柔和依旧:“今日也听郡主说了许久,时辰应当不早了,郡主还是先回去吧。” 忽然就被下了逐客令,柔嘉显然有些不高兴,可她看了看明显匆匆赶来的宴黎之后,到底也没多说什么。事实上多了这么个人,她的故事其实也有些说不下去了,于是撇撇嘴,又对温梓然道:“梓然你整日待在家中也甚是无趣,正好我与父王还要在边城逗留些时日,不如便随我出去玩玩?” 温梓然闻言似乎有些迟疑,她略微偏了偏头,也不知恰巧还是有意,无神的双眸正对上宴黎。 宴黎心头不知怎的一动,便脱口道:“郡主自去游玩便是,梓然喜静,多半是受不了你聒噪的。” 这话简直扎心,柔嘉听完顿觉自己之前的客气都是笑话。她气鼓鼓的瞪着宴黎,一副恨不得扑上去咬人的架势:“你胡说,我与梓然说故事,她明明也很喜欢听的!” 宴黎并不与她争论,其实也没什么好争论的,事实上他就只是单纯的不想两人待在一处罢了。也不知柔嘉有没有察觉,最后她还是气鼓鼓的走了,路过宴黎身边时还故意往他脚下踩了一脚,可惜被警惕的小将军眼疾脚快的躲开了。 这一脚落空,踩在地上声音略大,虽然常人不一定会注意到,但目盲的温梓然显然是听见了的。她大抵能猜到是发生了什么事,于是微微低下了头,唇边不可抑制的露出了一抹笑意。 柔嘉不经意间回头,正巧见着这笑,便知道温梓然定是猜到自己幼稚的举动了。她霎时面上一红,也不好再纠缠什么,终是疾步离开了。 脚步声越去越远,直到消失在院门之外,小院里便只剩下了两个人。 温梓然收敛了笑容,抬起头来再次望向了宴黎的方向,问道:“阿兄可还有什么事?” 这话其实与逐客令也没太大区别了,只是比之前对柔嘉说的委婉了许多。然而落在宴黎耳中,却半点没因这点委婉而感到欣慰,他有些诧异还有些失落——虽然两人相识不久,可小姑娘之前待他可亲近了,每次都笑眯眯的,偶尔还拿糕点给他吃,怎么这次就这么想赶他走呢?! 宴黎想起了刚走的柔嘉,也想起了之前温梓然拍了柔嘉的手,那般自然又亲密的动作让他有些在意。而此刻,温梓然委婉的劝他离开,是不是也有柔嘉的一份原因在呢? 小将军觉得,以郡主那暴躁的小脾气,自己之前对她那么不客气,她肯定是记在心里了。也不知今日在温梓然这里,她有没有说自己的坏话?小姑娘不会因为这个才对自己疏远的吧? 心思百转千回,可要走的话到底说不出口,脚下也像是生根了一般迈不出去。宴黎踌躇了片刻才问道:“梓然你……喜欢听故事?” 温梓然眨了眨眼睛,眼角微弯的弧度透出些许笑意,连带着那无神的双眸似乎也变得染上了不一样的神采。她浅浅笑着,温和恬淡的模样让人见了便心生欢喜,可惜说出来的话却并不那么让宴黎感到高兴:“我没去过京城,不过郡主说的故事挺有意思的。” 小将军闻言心中涌起一股淡淡的失落来,片刻后他看着温梓然,认真道:“郡主性子有些急躁,脾气也不怎么好。你若是想听故事的话,我也可以说给你听的。” 温梓然闻言,脸上的笑容便深了一分,只看着仍是有些淡淡的,让人不易察觉她情绪的变化。而对于宴黎的提议,她亦是笑着应允的:“若是阿兄有暇,梓然自是求之不得的。” 这话听在耳中,宴黎的心情才稍稍好转了些许。 温梓然看不见宴黎的神色变化,但却似乎对他的情绪了然于心,她也不说破什么,反倒起身往厨房的方向走去:“今早我阿娘又做了些芙蓉糕,阿兄可要尝尝?” 宴黎的眼睛便又亮了起来。 第32章 心有戚戚 柔嘉忽然就不怎么在意宴黎的态度了,她只不过是想在边城寻个伙伴一起玩而已, 找谁不是找呢?隔壁的温姑娘漂亮又温柔, 岂非比这冷冰冰说话跟捅刀似得小将军好太多了? 小郡主的转变几乎是瞬间完成的, 在她踏出温家小院的那一刻起, 她来此的初衷就彻底被推翻了。 回到将军府, 柔嘉便将自己带来的行李都翻了一遍。从漂亮的荷包到精致的首饰,再到宫中御制的各种精巧玩物, 还有这一路买到的各种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她是想寻个礼物来日带给温梓然,也算是自己结交朋友的诚意, 可惜想着温梓然目盲, 她又觉得许多东西送来并不那么合意。 挑挑拣拣了半日,小郡主终于备好了礼物, 第二日一早便又去了隔壁温家。 自然还是温梓然独自在家,事实上她昨晚都没有与秦云书提过郡主和宴黎先后到访的事。于是做母亲的一无所知,仍旧放心的将女儿留在了家中, 一早便赶去了城西饭馆做事。 温姑娘如昨日一般恬静温柔,见是郡主再次造访也并不惊讶, 只是淡定的开门将人迎进了院子里。 柔嘉特意盯着她瞧了几眼, 可不管怎么看,眼前这个举止从容的姑娘, 都不像是看不见的模样。然而无论怎样从容,看不见就是看不见,这就让人惋惜了。 进了小院,柔嘉今日连侍女都没带进来, 她自己捧着个锦盒献宝似得递到了温梓然面前,然后双眼亮晶晶的对她说道:“梓然,我给你带了礼物来。” 温梓然闻言微怔,这倒是她没想到的。在她看来,皇室的郡主是何等的高高在上,哪怕昨日两人相处起来还算投机,但身份的天堑不容忽视……她没想过郡主能真把她当朋友,因此也就没想过对方会特地带了礼物来予她。 短暂的怔愣之后,温梓然落落大方的伸出了手:“那梓然便多谢郡主了。” 小郡主有察觉到温梓然那一瞬间的怔愣,她大概能猜到对方的想法,却并不在意。说高高在上不如说随心所欲,以柔嘉的身份,何等人物没见过?甚至因为皇帝的爱屋及乌,京中那一群天潢贵胄加天之骄子在她面前皆要俯首,如此何人能入她眼?自然是看得顺眼的! 恰巧,温姑娘便入了小郡主的眼,其余身份地位之类的,便不需在意了。 柔嘉将锦盒放在了温梓然的掌心,巴掌大的礼盒小巧精致,里面装着一只白玉茶杯,精致又通透。其中倒没有太多寓意,只是昨日柔嘉见了温梓然那白皙如玉的手,觉得这样的一只手若是能在阳光下捏着一只白玉杯,定是相映成趣漂亮极了。 小郡主想着想着,便不由得高兴起来,顺口道:“梓然猜猜这里面是什么?” 温梓然虽目盲,感观却是敏锐的,她没从柔嘉身上感受到恶意或者戏谑,便猜到手中锦盒里的礼物多半贵重。这让她一时有些踌躇,最后有些无奈的笑道:“郡主说笑了,这如何能猜得到?” 柔嘉倒不在意,自己献宝似得将锦盒打开了,然后又将那一只小巧的玉杯递到了温梓然手上——上好的白玉,触手温润,在阳光下闪着润泽的光,与温梓然如玉的手指恰是相配。 “这是……玉杯?”温梓然有些不确定的问道,事实上她前世也接触过好玉,触感尚熟悉。 小郡主点点头,笑道:“白玉杯,送你了,与你恰是相配。” 温梓然一时间也不知说些什么才好。她是见识过这位郡主不拘小节的,连上门找茬最后都能变成给她说故事,可见肆意。然而第二次见面就拿玉杯当礼物送她,这也太不着边际了些,又让她如何能够猜到?! 不过对方并无恶意,显然也不会接受拒绝,于是温梓然也只能坦然接受了。她将玉杯放回锦盒,先是道了谢,而后又道:“多谢郡主的礼物,可惜梓然并未准备回礼,失礼了。” 柔嘉闻言不在意的摆摆手,十分坦诚的说道:“是我贸然送你礼物,你未准备回礼才是正常,梓然不必在意。”说完顿了顿,又凑上前些许,说道:“昨日有宴黎在我也没多纠缠,不过当时提议的同游,我却是认真的,也望梓然不要推拒。” 温梓然指尖在锦盒上略微摩挲了下,便笑道:“固所愿也。” 柔嘉顿时高兴起来,抬手便抓住了温梓然的手,恨不得现在就将人拉出去走走。至于之前还被她纠缠个不休的宴黎,这会儿却是彻底被抛在脑后了。 **************************************************************************** 宴黎觉得,柔嘉比之前更讨厌了。 之前对方有事没事在自己眼前晃悠,宴黎虽然觉得烦,但想着燕王一行在边城也待不多久,无视之也就罢了。可如今不同,小郡主也不知怎么想的,竟是纠缠上了温梓然,昨日去过也罢,今日竟又去了!偏偏梓然是个温柔脾气,估计也做不出赶人的事来。 小将军完全不去想两人相处融洽的可能,只在知道消息后再次眼巴巴的追了过去。不知内情的人见了,还以为小将军金屋藏娇呢,这般紧张。至于知道内情的……好像也没什么内情让人知道? 总之十分诡异的,昨日的场景几乎再现——宴黎匆匆赶到了温家小院,推开小院院门,院中依旧是一派安宁平和的模样。只不过与昨日不同的是,今日柔嘉没有与温梓然讲故事了,而是温梓然拿出了一堆彩绳,在教小郡主编绳结! 见此场景,宴黎下意识的抬手摸了摸手腕,心头的酸意越发汹涌。他还带着温梓然送的同心结,虽然不知这绳结真正的寓意,但就因为是温梓然送的,因为她说是祈福之用,宴黎便也一直戴着了。每日里除了沐浴,这绳结便是不离身的,算是真正的贴身之物了。 然而温妹妹送了他绳结,如今却亲手教起了旁人来编…… 宴小将军觉得,心里的酸水都要冒出来了,虽然他自己尚且不明白什么是拈酸吃醋,但心塞的感觉确确实实,让人简直恨不得冲上去将小郡主扔出院墙! “阿兄?”温梓然手中还拿着一条彩绳,知他到来便抬起头来扬唇一笑。 这一笑落在宴黎眼中,又让他忍不住软了心肠,舍不得怨她什么,便只低低的“嗯”了一声。然后他便又将目光投向了一旁的柔嘉,冷着声音说道:“郡主这两日倒是闲得紧,总往这边跑。” 若是柔嘉昨日还没太多感触,今日便是真真切切感受到了宴黎对温梓然的在意——这样一个冷清又不解风情的人,本不该将任何人放在心中的,可他偏偏因为温梓然一而再的追了过来。若说昨日还是怕她为难温梓然过来解围的,今日却是单纯的在意了,在意到不想让人接近她! 柔嘉觉得,宴黎这样真是有些霸道了。她有些不喜,于是特意往温梓然身边靠了靠,就好似靠在了温梓然身上一般,眨着眼理所当然的说道:“本郡主随父王巡边就是来游玩的,自然闲得紧。难得遇上梓然,本郡主与她一见如故,想多亲近亲近又有何不可?” 宴黎见她动作,又听了她这一番话,心里便越发不高兴了。可温梓然并不是他的谁,宴黎也很清楚自己没有立场替温梓然做决定,于是只好瞪着柔嘉道:“梓然喜静,你别总来打扰她。” 小将军的目光本就犀利,如今含怒瞪来,威慑自是更胜从前。便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柔嘉见了,心里也免不了一咯噔,毕竟宴黎的凶性并不是因心性或者地位而来,实是幼时跟着野狼学来的。狼性凶猛,那是野兽的锋芒,与人相比自是大有不同。 略微瑟缩了一下,可柔嘉到底不是那些会被宴黎一个眼神吓跑的普通姑娘。她越怕,心里也就越不服气,于是最后竟也能撞着胆子瞪了回去,甚至还有些洋洋得意的道:“小将军别总是一厢情愿,梓然已经答应了陪我出去游玩。倒是你这般再三阻拦,又有何立场?” 小将军……小将军气得咬牙。他在意的事并不多,但温梓然不知为何就入了他的眼,两人甚至没有过多的接触,但却有种相识多年的熟稔。这让宴黎觉得是两人的缘分,再加上与温梓然相处时格外的平和舒适,便越发的在意起来。而对于狼来说,霸道和护食几乎是镌刻在骨子里的。 宴黎越发不喜欢柔嘉了,两个人又是唇枪舌剑一番争论,到后来许是见着宴黎也只是动动嘴皮子,柔嘉刚刚生出的那些惧意便又轻易消散了。 她得意洋洋,直到宴黎冷着张脸沉声说道:“既然如此,那游玩时,我便与你们一起吧。” 柔嘉的脸色顿时垮了下来,她不满道:“谁要与你一起?你不是忙得很吗,平日里总不见人影,这会儿倒是有空出去游玩了?!” 宴黎并不理会她,只将目光投向了温梓然,显然是要温梓然决定。 温梓然……温梓然也不想说话,她的笑容还有那么点儿勉强——并不是不想宴黎同行,事实上她之所以答应柔嘉出游,也是为了与宴黎同游。可这两人凑在一处,别管看上去如何针锋相对,但争论起来竟似自成了一方世界,全然没有旁人插手的余地! 明明在争论中心,却几乎沦为背景板的温姑娘心有戚戚…… 第33章 非常神勇了 六月的边城早已炎热起来,阳光大咧咧的投射而下, 炙烤着大地和行人。 城西饭馆里的生意一如既往, 既不会缺了客人, 也不会人满为患。老板娘懒洋洋的靠在柜台后面, 有些想去后厨看看, 可此时店里的客人也不少,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有人来结账了。 小二端着托盘从后厨出来, 走到柜台前时停了停,从托盘里拿出一碗绿豆汤放在柜台上, 冲着老板娘眨眼睛:“老板娘, 这是秦姐熬的绿豆汤,这天热了, 你也来一碗解解暑气。” 店里其实还不算热,最热的地方大概就是后厨了,毕竟整日都对着灶火。于是从前几日开始, 老板娘便让秦云书自己熬了些绿豆汤,让她自己和王帮厨没事就喝点儿, 也免得早早中了暑热。而秦云书投桃报李, 自然也不会只熬两个人的分量,老板娘便也如愿喝到了绿豆汤。 小二放下绿豆汤就走了, 老板娘端起来尝了一口,甜丝丝凉滋滋的,滋味儿正好。 老板娘就喜欢秦云书的手艺,从一开始她主动登门试菜, 到后来送给她的各种小点心,还有这两日熬的绿豆汤,每一样都很契合她的口味。说实话,当初下决心招下这么个看上去就柔弱的厨娘,也是因为老板娘真心喜欢她的菜,那时还想着若秦云书体弱干不下来,就再请个大厨的。 好在秦云书骨子里和温梓然一样,有着一股韧劲儿,即便一天菜炒下来累得腰酸背痛,也还是坚持了下来,没让老板娘再花第二份请厨子的钱。 这些暂且不提,眼下老板娘正美滋滋的喝着绿豆汤,店里却突然吵闹了起来。 此时正值中午饭点,是店里客人最多的时候,哪怕饭馆不大,这会儿里面也坐了十几二十个客人。老板娘拿眼一瞟便知道,有两桌的客人是城外军营里出来的,许是轮到了休沐,便到城中来打打牙祭。这是很常见的,而且宴将军治军严明,这些当兵的寻常也不会闹事。 然而寻常是寻常,等老板娘放下绿豆汤一看,今日闹起来的还真有那两桌当兵的。 小二拿着托盘正在中间劝架,他眼巴巴的望着被客人截胡的几盘菜,陪着笑脸说道:“客官您看,这菜是那几位客官先点的,您的还没炒好呢。这菜是不是,是不是该让小的端过去了?” 抢菜的是个生面孔,只有一桌四个人,不过看着却是气势汹汹。这会儿听了小二的话,立刻便瞪着眼怒道:“凭什么?!我们和他们明明是一起进的店,你先招待他们让他们点菜不说,还让我们干等了这么久。怎么,觉得咱们是外乡人就好欺负?!” 小二年纪不大,身子也单薄,被人这么气势汹汹的一吼也缩了缩脖子。他下意识的将托盘竖起挡在了身前,喏喏道:“不是不是,客官您误会了。可是,可是这些菜确实是那些客官的,您的还没炒好呢。” 说来小二也是无奈,这饭馆就这么大,忽然来了这两拨客人,一下子便将饭馆占了大半。他只有一个人,招待起来自然□□乏术,好在旁边那两桌都是熟客了,进门点菜只招呼一句“老规矩整两桌菜”便算是完了。等这边的新客点完菜,自然就要晚上一步了。 一步晚,步步晚,做什么都有个先来后到,旁人先点好了菜自然就要先上。小二在这饭馆里做了多年,招待过不少客人,也是难得遇上这种不讲道理抢菜的! 军营里出来的那些汉子自然也不是吃素的,他们原本坐在一旁说笑,见这情况自然也都停了话头。两张桌子坐了七个人,等了片刻见那抢菜的客人完全不打算还,于是一拍桌子也都站了起来。 双方最开始只是口头争吵,等到老板娘放下绿豆汤走出柜台时,那抢菜的客人已是不客气的一把将菜碟掀到那几个当兵的身上,口中还叫嚣着:“想吃菜?好啊,拿去!” 这一下整盘菜油腻腻的扣在身上,便是再好的脾气也要炸,所以接下来全武行的发展也是理所当然的……老板娘相当有眼力,一间那边掀了盘子就停了步子,还冲着小二招手让他赶紧躲过来。 小二也机灵,见这情形根本不敢劝,猫着腰便溜了出来,和老板娘一起躲在了柜台后面。 没片刻,乒乒乓乓的声音传来,那边几人已是掀桌子的掀桌子,抄板凳的抄板凳,打成了一团。 至于其他几个不相干的客人,也都是有眼力的,饭早就顾不上吃了,跑得比小二还快。不过说起来边城民风也是彪悍,这边十来个汉子打成一团,没几下就见了血。而那边险险跑出去避祸的客人们却不急着走,反倒是在店门外围了一圈儿,全是看热闹的。 老板娘也是心累,只盼着这些人赶紧打完,别将她店里砸得太厉害。至于赔偿问题,她是一点也不担心的,毕竟有一方是军营出来的熟客,要是对方敢砸了她的店就跑,她就直接杀去军营告状。这种事一告一个准,对方不仅得赔钱,还得受一顿军法! **************************************************************************** 夏日里天气炎热,人也容易心浮气躁,一言不合打起来是常事,人脑子打成猪脑子也不算稀罕。 饭馆内外的人都很淡定,包括老板娘在内都还有几分看热闹的闲心。但十几个人群殴的杀伤力却委实不小,以至于大堂里摔盘砸桌子的声音都传到了后厨。 秦云书本来还在热火朝天的炒着菜,猛然听到一声巨响,吓得手一抖,差点没将锅铲扔了出去。而后乒乒乓乓的声响不绝于耳,她忍不住扭头问王帮厨:“王大哥,这是怎么了?” 王帮厨原本正切着菜,这会儿也停了刀,闻言答道:“大概是有人闹事打起来了。” 说这话时,王帮厨的语气很寻常,似乎司空见惯一般。倒是秦云书眼中惊诧,还下意识的往大堂的方向看了一眼:“这,这,怎么会打起来?!” 边城民风彪悍,打架斗殴是常事,如果不是砸了饭馆,这些人在外面打估计都没几个人稀罕看的。可秦云书不是本地人啊,她是南方来的,那里的人脾气温和许多,一言不合就撸袖子这种事是少见的。倒是嘴皮子更利索,唇枪舌剑暗语伤人,言语之利胜于刀兵。 王帮厨耸耸肩,不甚在意的模样,他甚至又低头继续切起了菜。 身边的人这么淡定,秦云书似乎也没有惊慌的理由了。她紧了紧手中握着的锅铲,又往大堂的方向看了眼,心里有些担忧待在前面的老板娘——毕竟老板娘是个女人,女人天生弱势,她还生得美貌动人,万一牵扯到斗殴之中,那简直是想也不敢想的事。 许是猜到了秦云书的担忧,王帮厨切着菜顺口安抚道:“放心吧,老板娘见多识广精着呢,打起来肯定早就躲得好好的了。”说完一顿,又提醒了一句:“锅里的菜要糊了!” 秦云书闻言,赶忙将锅里的菜翻炒了两下,只是听着前面越发激烈的动静,心中还是有些惴惴。 如此过了片刻,菜出锅了,小二理所当然的没有出现来取。王帮厨切菜的动作越来越慢,他拎着菜刀看向了大堂的方向,没有之前那么淡定了:“怎么动静还这么大,这是有多少人打起来了?!” 秦云书不是个爱管闲事的人,但老板娘对她是真的好,这会儿终于还是忍不住放下了锅铲。她没有再看王帮厨,犹豫着说道:“我去前面看看吧。” 说话时犹豫,但话说完那份犹豫似乎便已经消散了。 秦云书说完话便转身出了后厨,她当然也不是热血上头要去劝架,她只是想去看看老板娘有没有被牵扯进去。另外也看看饭馆被砸成什么样了,若是砸废了,她今后还不知道该何去何从呢。 而此刻躲在柜台后的老板娘也有些不淡定了,她是不怕人砸了店就跑,可这几个大头兵又能有什么钱?若是真把她店砸得厉害了,她就算是找去了军营,让这几个人吃了军法,可没钱赔不还是没钱赔?!至于打架的另一方,也看不出有钱没钱,不过现在看来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人跑了! 老板娘心里盘算着,偶尔探出头去看看战况。正巧她这回刚一探头,就见一张板凳直直的砸了过来,唬得她连忙将脑袋缩了回去。结果那一张凳子就直接砸在了柜台后的酒架上,砸破了酒坛,酒水哗啦啦流了一地,心疼得旁边小二恨不得拿手去接。 看着小二真伸了手,老板娘赶紧一巴掌拍了上去:“接什么接,就这会儿你还想着喝酒啊?!” 小二委屈巴巴的看了她一眼,老板娘也没有理会,扭头又冲柜台侧边探出了头……又一张凳子被扔了出来,只不过这一回不是冲着她来的,但还没等老板娘松口气,却见着秦云书正好从后面出来,那张板凳就直直冲着她飞了过去,而且正冲着脑门! 这一下是完全的猝不及防,老板娘被惊得“小心”都叫不出来了,当下脑子一热就冲了上去。 说实话,她自己都没想过自己能跑那么快,这一下不仅及时冲到了秦云书面前,还抬手帮她挡住了飞来的板凳,可谓是非常神勇了。 然而下一刻,神勇的老板娘就捂着胳膊,疼得低呼了一声。 第34章 错过了什么 秦云书只是想来前面看看情况,她没怎么见过人打架, 更没想到意外来得猝不及防——她甚至都没有看清大堂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迎面便有一张条凳冲着她的脸上砸来! 直到被老板娘救下, 秦云书还有些恍惚, 回神之后方觉后怕不已。 老板娘捂着受伤的胳膊, 瞬息间便疼出了一头冷汗,可此时店中太乱, 她也着实顾不得其他,忙用受伤的手拉着秦云书就往后院躲去:“别在这儿傻站着, 桌椅板凳不长眼的。” 秦云书忙应了一声, 见着老板娘捂胳膊的动作心中也是懊悔不已。她从没觉得自己是累赘,可今日确确实实是害了老板娘, 如果不是她贸然跑出来,想必老板娘还好端端的躲在柜台后呢,哪里会受了这无妄之灾?! 这样想着, 秦云书连忙伸手扶了老板娘一把。临退走时她往店中瞥了一眼,却见大堂里原本摆放整齐的桌椅板凳如今已毁了个七七八八, 碗碟杯盘更不必说, 早已在地上碎成了一片。也亏得这些人还打得下去,这一跤跌了不仅得糊一身油, 恐怕还得被那些碎瓷片扎几个窟窿。 事实上秦云书已经看见血了,是以这一眼瞥过之后她忙不迭的便收回了目光。跟着老板娘躲到安宁的后院时,她还有些忧心道:“那些人打得太厉害了,要不然让小王也躲过来?” 老板娘摇摇头, 说的话和王帮厨几乎别无二致:“没事,他精着呢,这会儿躲着不会有事的。等一会儿架打完了,他还得上去收人家的赔偿。” 秦云书觉得,打架的那些人简直个个都是凶神恶煞,就小二那小身板也敢上去要钱,怕不是要被人按在地上打!可是想想饭馆里这些人习以为常的模样,又觉得自己似乎多虑了,于是她也不再想留在前面的小二如何,转而忧心忡忡的问道:“老板娘,你手怎么样了?” 老板娘的手还捂着胳膊,一双秀眉拧得死紧,不难看出是在忍痛。然而听到秦云书问话,她眸光微动之后,却是一脸平静的道:“没什么事,大概就是胳膊折了。” 听到前一句时,秦云书还稍稍松了口气,结果这气还没松完就又听见了后半句。她一口气顿时噎在了喉咙口,吐不出咽不下的,只一双美眸睁大了几分,全然都是惊吓的模样。好半晌顺了气才惊道:“老板娘你胳膊都断了怎么会没事?!”惊讶完又急道:“咱们赶紧去找大夫吧。” 老板娘并没有说谎,她不知道之前那张板凳究竟是谁扔过来的,但上面的力道着实不小。她拿手去挡的时候,就听见了轻微的骨裂声,而后剧烈的疼痛也分明昭示了她的伤势。可疼归疼,倒也不是不能忍,只是默默付出忍受伤痛这种事可不是她会做的。 果然,秦云书很内疚也很着急,看向老板娘的眼中更是带着满满的感激。可老板娘见了,心中却隐约觉得还差了点儿什么…… 陷入自己思绪的老板娘晃了下神,之后刚想说些什么,却见小二跌跌撞撞的跑了进来。他脸上带着喜色,见着老板娘也没注意到她受伤的胳膊,便喜道:“老板娘,前面没事了,宴将军亲自带人来了!” **************************************************************************** 军士在城中与人起了争执,乃至于大打出手,这在边城其实只能算是一件小事。只要这惹祸的人能将事情摆平,军中也不会多做计较,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 然而今日一场小事就惹来了宴将军,自然也不是毫无缘由的。 燕王巡边还在城中,正是巡查边城状况的时候,宴擎不说要装模作样的演给对方看,但至少也该维持城中安稳。这一下出了打架砸店的事不算,其中一方还是他营中军士,若是他不予理会,说不准事情传入燕王耳中就被添油加醋得不成样子了。 宴擎没有强求尽善尽美,可也不会放任这样的事发生,所以在收到消息之后,他便亲自带着自己的一队亲兵赶来了饭馆。 恰巧,秦云书和老板娘刚走,宴擎便带着人到了。 而后事态迅速被平息,等到他让小二传话店主人要予赔偿时,前后也不过用了片刻功夫。至于小二面上的欣喜,除了是因为大堂里的斗殴终于停止,不必再提心吊胆之外,也是因为宴将军亲自来了。如此无论他们店里被砸得损失了多少,都不必再担心对方赔不赔得起了! 三人很快走了出去,小二在前,秦云书扶着老板娘在后。 大堂里,参与斗殴的十余人已经全部被宴将军的亲兵拿下。一眼扫过去,个个都是鼻青脸肿的模样,还有几个脸上身上糊着血,不是被板凳拍脑门上了,就是被一地的碎瓷扎了个痛快。再有两三个被打折了胳膊或者腿的,也都可怜兮兮的在门口蹲成了一排。 宴擎靠在店内唯一还算完好的柜台边,一张脸冷得要掉冰碴子了。他素日里在下属面前便是威严,此刻再冷了脸,更是吓得众人低头垂目噤若寒蝉,一句话告饶的话也不敢说。 直到见着了老板娘一行人,宴擎才收敛了些气势,然后一抬眼看见秦云书便愣了下。不过当着众人的面儿,他倒也没有多说什么,只管与老板娘算起了赔偿的事。 老板娘瞥了一眼店中惨状,却不等她说什么,便被秦云书抢了先:“宴将军,赔偿的事可否容后再提?老板娘之前被飞来的凳子砸伤了手臂,胳膊好似折了,需得去看大夫。” 宴擎本是满心不耐,只想着赶紧赔了钱回营,此刻才注意到老板娘脸色不对。他听了秦云书的话心中纳罕,倒不是怀疑对方夸大其词欺骗于他,只是没想到一个柔弱女子断了胳膊还这般能忍——没看那几个被打折了胳膊腿儿的,现在还在门口哼唧吗? 不过纳罕归纳罕,宴擎还是立刻让开了路,同时道:“那老板娘就先去看伤吧。至于店内损失,你们且先清点一番,等到算好之后再去军营寻我。” 秦云书先道了谢,老板娘见她替自己做主也没说什么。她一双美眸熠熠生辉,盯着秦云书瞧了半晌,这才冲着宴擎客套了一句,然后便由着秦云书扶着她出了饭馆去寻大夫。 就在秦云书扶着老板娘出去的当口,宴擎看着两人相携离去的背影,不知为何恍惚了一下,总觉得自己似乎错过了什么?然而这感觉也只是稍纵即逝,很快就被他抛到脑后去了,转而又冷着脸吩咐亲兵,将这一干人要么押回军营,要么交由衙门处置。 **************************************************************************** 老板娘的胳膊没折,但伤到骨头了却是事实。医馆的老大夫给开了不少药,又将老板娘的胳膊缠了个结实,末了还叮嘱了几句,让老板娘小心修养,这些日子切莫操劳,能不用手最好就别用。 等到从医馆里出来,秦云书一手拎着药包,一手还是扶着老板娘——其实这搀扶从一开始就没必要,毕竟老板娘伤的是胳膊又不是腿,也没什么严重的内伤还需人搀扶。只不过秦云书心慌之下不曾想到,而老板娘想到了也听之任之,放任着秦云书的靠近。 两人走在午后略显冷清的大街上,秦云书低着头沉默了许久,方才道:“今日多谢老板娘相救。”顿了顿,又愧疚道:“之前是我莽撞了,贸贸然跑出来,害得老板娘受伤,实在是……” 未等秦云书说完,老板娘忽然抬手竖起一指,就那么按在了她的唇上。 两人旋即都是一愣,秦云书止住了话头,老板娘眼中也闪过了一丝不自在。不过这丝不自在却是稍纵即逝,她很快又恢复了平日里张扬的模样,收回手不在意的笑笑道:“些许小事,不必在意。更何况阿秦你既来了我店里做工,我自然是该护你周全的。” 秦云书闻言却是更内疚了,她当然知道没什么该不该,老板娘只是待她好而已,可惜自己却害得老板娘受了伤。她正懊恼,却听老板娘又道:“今日店里被砸得厉害,桌椅板凳和碗碟之类的都需得重新购置,恐怕近日里饭馆是开不了门了。” 这话听来似乎别有它意,秦云书登时抬头看向了老板娘,问道:“老板娘这是要辞退我?” 老板娘听后反倒一怔,脱口道:“怎么会?!”说完才反应过来自己之前所言或有歧义,于是又解释道:“我的意思是店里这几日做不了生意,你也不必为此忙碌了。不过等过些日子店里收拾妥当了,还是要你来掌勺的,老王的手艺可上不得台面。” 秦云书闻言松了口气,想了想说道:“既然这几日店里没事,那,那之前老大夫说了,让老板娘好生修养别用手,若是老板娘不嫌弃,这几日我便还来店里照顾你吧。” 老板娘没想到她这回如此识趣,满意的抬手摸了摸被绑得结实的手臂,而后又嘀咕了一句:“人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呢……” 第35章 防备登徒子 盛夏的边城暑热渐起,从晌午起阳光便炙烤着大地, 能将繁茂的花草都晒得蔫头耷脑。 这实在不是个适合外出游玩的时节, 皮肤娇嫩的姑娘们更愿意在这样的天气里躲在家中避暑。直到某日晚间天色忽暗, 继而伴随着雷霆阵阵, 一夜大雨滂沱。 及至次日晨间, 大雨方歇,天空中云开雾散, 灿烂的朝阳再次遍洒大地。 因这一夜大雨,温家小院里便积了些水, 好在这院子修得尚算用心, 院中自有疏水的渠道,倒不至于就这么被淹了。而且经过一夜雨水的洗涤, 空气中暑气尽消不说,更沾染着清新的水汽,让人大清早一推开门便觉心旷神怡。 昨夜雷雨交加, 温梓然自然不会不知道下了雨。她推开房门之后便深吸了口气,心情也随之疏朗起来, 而后小心的迈开步子踏入了院中——搬来两月有余, 温梓然的时间几乎都耗在了这小院之中,可以说这院中的每一处她都熟悉至极, 因而也能猜测哪处容易积水。 温梓然牵着裙摆小心翼翼的避开了两处积水,但等她继续迈步时,还是听到阿娘在旁喊了一句:“梓然小心,你脚下有积水。” 长长的裙摆其实已经在不知不觉间沾染了几个泥点, 好在院中有石砖铺地,倒也不至狼狈。 温梓然抿了抿唇,到底还是放弃了在这样的天气里随意乱走,她牵着裙摆又回到了屋檐下,扬声问道:“阿娘今日怎的还未出门?” 秦云书这几日依旧早出晚归,不过却不是忙着去饭馆里当厨娘——饭馆里的桌椅还未添置好,这些日子都是闭门歇业的——她是因着歉疚和感激,每日里忙着照顾受伤的老板娘。 照顾一个人自然要比窝在后厨炒一整日的菜清闲许多,更何况饭馆没闭门歇业也少了许多闲杂人等。秦云书便起过将温梓然也一同带在身边的心思,老板娘对此也并不介意,可惜女儿大了,倒是不愿总跟在她身边,终究还是将她独自留在了小院里。 对于酒馆被砸的事,秦云书怕温梓然被吓到,并没有对她多说,闻言便道:“不急,晚些时候再去也不迟。”这几日过去,秦云书也知道了,老板娘其实有些懒散,今日难得天气凉爽又不用开店,说不得就要多睡一会儿懒觉,她去得早了反倒是扰人清梦。 温梓然闻言也不再多说什么,自然的伸手摸索了一下,然后便在檐下摆着的一张凳子上坐下了。 小黑的狗窝不在房中在院子里,昨晚的阵阵惊雷可把狗崽吓坏了,直到晨间秦云书起来,它便一直跟在身后。不过比起秦云书,狗崽显然更熟悉温梓然,也更将她当做主人,此刻听见了她的声音,又忙不迭的从秦云书所在的厨房里跑了出来,摇着尾巴就冲向了檐下。 狗崽“呜呜”叫着,声音听起来可怜巴巴的,冲到温梓然面前就站起来用两只前爪去抱温梓然的腿。它身量不高,抱不着大腿就抱小腿,摆明了要摸摸,要安慰。 温梓然笑了笑,从善如流的伸手摸了摸狗头。狗崽果然就不叫了,反而昂着脑袋往她手中蹭,一副讨好卖乖的模样。只不过温梓然看不见,狗崽从院子里跑过,爪子还是湿漉漉的,两只前爪往温梓然腿上一扒,便是两个黑色的梅花印,将她素色衣裙染脏了一片。 当然,这点小小的瑕疵也并没有人在意,至少秦云书出来看见女儿和狗崽安静相处的模样时,并没有在意那一点脏污。她温柔的笑了笑,端着碗碟出来,碗碟里的清粥小菜并几个小蒸包便是她们今日的早餐,而除了母女二人吃的这些,老板娘也有同样的一份已经装在了食盒里。 **************************************************************************** 小院里的人走了又来,秦云书拎着食盒叮嘱了温梓然几句,离开后没多久,住在隔壁的小郡主和小将军就又相携而来了。 是的,相携而来,至少在温梓然眼中是这样的。 自从柔嘉开始往温家小院跑,平日里总有事忙的宴黎似乎也有了空闲——他盯死了柔嘉,只要柔嘉往温家小院跑,他便定要跟来而且跟得极紧,有一次甚至还翻了将军府的院墙。如此两人每每造访,便几乎是前后脚的到,落在温梓然眼里自然就跟相携而来没什么两样了。 温姑娘对此未置一词,只是脸上的笑容偶尔有些勉强,可惜针锋相对的二人并没有注意到。 今日两人又是前后脚到的,宴黎估摸着今日天气凉爽,柔嘉定是不会放过这难得能够出行的机会,于是早一步出门,少见的赶在了柔嘉前面敲响了温家的院门。 温梓然打开院门,几乎立刻的便认出了门外之人,她肯定的唤道:“阿兄。” 宴黎如今也不再惊奇于温梓然能够准确又迅速的认出自己了。哪怕他不出声,不行走,不靠近,但温梓然似乎永远都有办法在第一时间认出他来,久而久之便也习惯了。甚至偶尔的,宴黎心中还会涌现出一丝窃喜,毕竟小姑娘似乎只对他有这样的敏锐——在过去相处的短短时日里,温梓然因为目盲认错过柔嘉,虽然次数不多,但也不止一回了! 小将军的胜负心很重,在任何方面都不会认输,包括与柔嘉比较两人在温梓然心中的地位……这其实有些幼稚,也根本没什么必要,但说不清为什么就是很在意。 看着温梓然恬淡的笑容,宴黎心情不错,正准备说些什么,后脚柔嘉却已经追了过来。而且小郡主直接忽视了站在院门口的宴黎,一开口便先声夺人:“梓然,今天难得不那么热,咱们出去走走吧。” 宴黎的脸一下子就黑了,但他也没说什么反驳的话,毕竟他也是个拘不住的人,而这小院对他来说其实也是一种拘束。待得久了,会觉得无趣,虽然自己都不明白这些天为什么要在温家小院里和柔嘉死磕,但能走出去换个地方看看,也是不错的。 温梓然似乎没有察觉到气氛的微妙,她想了想,抬头对着宴黎问道:“阿兄会和我们一起吗?” 宴黎脸色好看了些,他回头看了柔嘉一眼,那目光中带着些浅浅的得意,但除了另一个当事人外并没有人察觉。在外人眼中,小将军依旧是一副冷若冰霜的模样,只有对着少女时面色才会和缓些许,连带着简单的回应都似带上了两分纵容:“自然。” 温梓然脸上的笑意便又深了两分,不再迟疑的说道:“那便出去走走吧。” 这回换柔嘉的脸色不怎么好看了,虽然她的提议得到了认同,但心里却莫名有些堵得慌。然而回过头来仔细想想,却是就连她自己也不清楚,这份堵心是因何而来——究竟是因为宴黎那个带着得意的挑衅眼神,还是因为温梓然那明显更偏向于宴黎的态度呢?! 所以说她更在意的究竟是谁?小郡主自己也说不清,不过她看了看脸冷的宴黎,再看看温柔的温梓然,觉得大抵还是温姑娘更顺眼些。 重又将心中乱七八糟的情绪收敛了起来,柔嘉自然而然的上前走到了温梓然身边。而后她低头看了看温梓然裙角那两朵梅花印,善意的轻声提醒道:“梓然你裙角有些脏污,先回去换身衣服吧。” 秦云书走时并没有提这件事,毕竟她没想到温梓然今日会出门,也不知道进来家中几乎日日都有客人前来,还是自带糕点茶水,完全不用招呼那种。既然如此,这两朵狗爪子印出的梅花便不算什么了,而且换了新衣说不定狗崽还要来扒,那么换身衣裳也是无济于事。 温梓然一无所知,听到柔嘉的话后还是下意识的低了低头,可惜眼前永远都是一片黑暗,根本什么也看不见。但好在宴黎替她解了围,适时说道:“是小黑,它在你裙摆上踩了两个爪印。” 这在雨天是难免的,不说小黑,就是将军府中乖巧的小白,今早也在宴黎的衣袍上留下了几个黑乎乎的脚印。只是面对着小白,宴小将军明显耐心许多,甚至还帮小白把爪子擦干净了,然后才又换了身衣服出来了。 温梓然意识到这一点,略微懊恼,却也不会十分放在心上。她只是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笑,便对仍旧站在院门外的两人道:“是我失礼了。还请阿兄与郡主稍待,容我先回去换身衣裳。” 柔嘉闻言忙上前道:“我陪你,顺便还能帮你选选衣裳。” 目盲还是有些不便的,哪怕温梓然能做到行止如常人,但该看不见的还是看不见。所以温梓然的衣裙都是秦云书直接添置,而每日里穿什么,也是秦云书提前为她准备好。 柔嘉理直气壮的拉着温梓然的手腕进了院门,宴黎虽有些不喜,却什么都没说,沉默着便要如往日般跟进院子。然而还没等他一只脚踏进院门,就见先一步进门的柔嘉反手便将院门关了,还振振有词道:“咱们姑娘家换衣裳,你个大男人跟进来作甚?!” 然后不等宴黎说什么,院门便“砰”的一声关上了,那动作迅速果决得仿佛在防备登徒子。 宴黎顿时气得磨牙,若不是碍于柔嘉郡主的身份,他早几天就把她扔出去了! 第36章 安宁而满足 边城实在算不上什么繁华的地方,尤其对于从梁国最繁华的京师而来的柔嘉郡主来说, 这里甚至算得上贫瘠。唯一与京城不同的是, 这里是距离胡人最近的地方, 偶尔会有胡商来往, 带来一些在胡人间流行的小玩意儿, 初见时能看个新鲜。 当然,这种新鲜柔嘉在刚来时就看够了, 如今她对于这“贫瘠”的边城已没了太多兴趣。 温梓然自里间更衣出来时,柔嘉正百无聊赖的打量着她的卧房。不大的屋子收拾得齐整, 里间摆着床铺衣柜, 外间有一套桌椅,临窗还有一张书案——这些大多是小院的前任主人留下的, 但那张书案却不似摆设,至少上面还放着笔墨和几本书。 柔嘉的目光便是放在了书案上,犹豫一阵后甚至还走过去将书拿起翻看了下。并不是什么珍贵的书籍, 只是几本打发时间用的游记罢了,可正是如此才更奇怪, 毕竟温梓然也看不见, 她房中摆这几本书做什么,难不曾还要让她阿娘来读给她听? 小郡主直觉并非如此, 却并不好相问。见着温梓然出来了,她忙将手中书册放下,笑问道:“难得出游,梓然可要梳妆打扮一番?我的侍女有跟来, 她最擅长梳妆了。” 温梓然闻言浅浅一笑,却是道:“多谢郡主好意,不必了。” 十四五岁的少女,正是年华最好的时候,哪怕素面朝天依旧是姣好动人,过多的妆容反倒会坏了那一份天然灵动。柔嘉不得不承认,这样不施粉黛的温梓然依旧很好看,只不过她心中还是微微有些惋惜的,惋惜难得能让宴黎吃瘪被关在外面,却不能让他等更久了。 带着这些许的遗憾,两个姑娘重新走出了院门,柔嘉没意外的看见宴黎黑了张脸。她扬了扬眉,带着些许得意,终于也有了几分扬眉吐气的感觉。 宴黎越发不喜欢面前的小郡主了,可是碍于她的身份,终究不能做些什么。他忍着脾气没有开口,还是温梓然敏锐的察觉到气氛有异,主动开口问道:“我们这是要去何处?” 柔嘉这才收回挑衅的目光,答道:“这边城小的很,我前些天便逛遍了,也没什么意思。要不然咱们出城去看看吧,我记得有谁跟我说过,城外有一片桃树林,这时节是该结桃子了吧?还有啊,桃林边上好像还有河流,可以钓鱼的。” 小郡主说着明显很有兴趣的模样,她生来便是天潢贵胄,桃花赏过,桃子自然也吃过,但亲手去摘什么的,却是没有的。而且小郡主本就喜欢吃桃子,得知边城外还有这样一个去处后,顿时就来了兴致,至于钓鱼什么的却都是顺带的。 宴黎听完不置可否,倒是温梓然迟疑了一下:“要出城吗……” 柔嘉也知她担心什么,便安慰道:“我那马车还算宽敞舒适,同乘没问题的。”说完瞥了一眼宴黎,也不知出于何种心态,又道:“更何况还有宴小将军在,想必他也舍不得委屈了你。” 三人间的关系一直怪怪的。说来他们身份并不平等,小郡主出身皇族身份最高,宴小将军好歹也是官宦之后,只有温梓然是个寻常百姓。换个时间,换个地点,柔嘉遇见她或许只会惋惜几句,可如今多了个宴黎夹在其中,一切便都不同了。 小将军突如其来的争风吃醋,小郡主怜惜之余的争强好胜,温梓然就这么莫名其妙的成为了两人争执中心。她们似乎将温梓然摆在了过高的位置上,可温梓然心中却清楚自己的斤两,不会自视甚高也不会逆来顺受,但好在这两人都不存坏心,于是这诡异的关系也就这么保持了下来。 如此时,也不等温梓然说什么,宴黎便道:“郡主难得说了回正经话。有些地方马车可去不了,梓然若是愿意,我亦可以带你骑马前往的。” 再次成为争执中心的温梓然颇感无奈,只得在心中长叹一声。 **************************************************************************** 柔嘉打听到的消息并没有错,边城外还真有一片野生的桃林。 春日赏花,夏日食果,哪怕是生性粗狂的边城人,对于这片桃林也是格外喜爱的。尤其是在桃花漫天的春天,边城的小伙子最爱约姑娘在那里相会,折上一支桃花,述说一片相思,十有□□便能成就一番好姻缘。而到了夏日没了姑娘小伙,这桃林里也不少来摘桃子的人。 宴黎就知道,城外军营里的那群汉子得空了就喜欢往桃林跑,不需多少时间也不需多少力气,就能拿衣摆兜上满怀的桃子回去。众人凑在一起嘻嘻哈哈的啃了,也算是尝个甜。 因为知道军营里的人喜欢来摘桃子,宴黎来时就没指望那桃林里还有什么剩余。一行人到了之后,小郡主望着空空如也的枝头,有些不敢置信:“这是桃树吗?我们莫不是来错地方了?!” 宴黎走在后面,脚下一步步走得格外重些,时不时还要扭头看看小心跟随的温梓然。他闻言轻嗤了一声:“这桃树又不是你家的,你还不许别人先来一步了?” 柔嘉这时却没计较他的语气,仍旧有些不可置信,她指着面前的一排桃树道:“可是,可是没有成熟的桃子就算了,这树上怎么连个没熟的青桃都没有?!” 树上的桃子自然不会约定好都在一天成熟,有的早些,有的晚些,甚至有的生得圆润漂亮,有的干瘪丑陋才是正常的。按理来说就算有人来摘桃子,这枝头也不该跟被洗劫过一遍似得,连颗青涩小果或者歪瓜裂枣也剩不下。但宴黎却不以为意,闲闲答道:“都被孩童摘走了。” 小孩子大多手欠,边城的孩子更是放养长大的,爬个树根本不值一提。柔嘉现在看见的这些桃树都在外围,从结果开始就被祸害,自然是什么也剩不下。 小郡主闻言愣了愣,继而大感失望。不过她站回马车上,又踮起脚尖看了看,觉得这片桃林着实不小,桃子总不至于全被人摘走了吧?这样一想,复又燃起兴致,挥手道:“本郡主就不信了,桃林这么大,定有新长好的漏网之鱼,咱们去林中瞧瞧。” 宴黎依旧不置可否。他发现了,小郡主似乎对摘桃子兴致高昂,以至于下了马车之后都不怎么粘着温梓然了,也不怎么搭理他……如此也算正中下怀,小将军可对桃子没兴趣,与其跟着小郡主浪费时间,他还不如陪着温姑娘安安静静的散散步呢。 只是可惜了,夏日的桃林里没有烂漫桃花,否则就算温梓然看不见,闻闻花香摸摸花瓣也是好的。 这样想着,宴黎也就没理会柔嘉,任由她带着几个侍女仆从去林中寻桃子了。他走在前面,时不时回过头去,就能看见温梓然安安静静的跟着,她的每一步都跟随着他,几乎是踩着他的脚印前行。这让宴黎心中有些异样,脚下的步子也迈得小了些。 随行的人几乎都跟着柔嘉走了,不多时便消失在了重重树影间。 宴黎和温梓然就这样一前一后的走着,宴黎总是走两步就要回头看看,似乎怕身后的人跟丢了。如此次数多了,他也有些不耐,于是停下了步子。 温梓然听见了,脚步跟着停下,不明所以的抬头:“阿兄,怎么了?” 宴黎盯着她瞧了半晌,忽而伸手牵住了她的手,说道:“不要总跟在我身后,与我一起走吧。” 少女的手纤细柔软,窝在掌心里直比最上等的暖玉还舒服,让人心生留恋舍不得放手。宴黎的心思不由得飘了下,第一回 如此深刻的意识到女孩和男孩的不同——像高大山他们,手掌宽阔而粗糙,人比手掌还粗糙,让人想打他们的时候,连个心软的理由都找不到。 温梓然被宴黎牵着,偏离了之前的路线,开始与他并肩而行。但宴黎没有发现的是,温梓然原本就无神的双眸似乎又放空了些,脸上更浮现起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怔忪,没过多久复又敛去。 头顶的骄阳早已重新炙烤着大地,但桃林中枝叶正茂,那投射而来的阳光便被层层枝叶分割,尽数化成了大小不一的光斑。如此再落在人身上,便没有了夏日骄阳的威力,反倒添了些别样的风情。偶尔一阵风过,那些零散的光斑便也随之摇曳起来。 两人静静地走在桃林里,宴黎偶尔会侧头看一看身边的人,心里难得生出了些安宁之感。 有这样感觉的并不止宴黎一人,温梓然嗅着空气中隐隐飘散的桃子甜香,同样觉得满足又安宁。她回想过往,与宴黎相关的记忆里几乎都是磨难,死亡、鲜血、别离,每一样都让人心中沉痛,如这般携手安宁的时候几乎是没有的。 这让她有些贪恋此刻的美好,于是不发一言,怕打破了此刻的宁静。 直到身边宴黎出声问她:“梓然,你想吃桃子吗?” 她们已经慢慢走到了桃林深处,枝头上也开始出现漏网之鱼。其实并不用特意去寻的,信步而来,随手摘两个桃子尝尝鲜也就够了。 宴黎说完也不等温梓然回答便松开了手,他常年习武身姿灵活,三两步便踩着树干跳上了桃树。等到温梓然刚因他松手生出失落,他便已经拿着两个寻常人不易摘到的桃子回来了,然后拔出藏在腰侧的匕首,三两下便将皮削了,露出里面白里透红的果肉来。 独属于桃子的甜香弥漫开来,温梓然脸上的失落掩去,她“望”着宴黎,眉目柔和。 然而就在宴黎一个桃子削好,刚要递给温梓然的当口,柔嘉回来了。她满面带笑得意洋洋,随行的仆从拿衣摆足足兜了三兜桃子回来! 第37章 强行挽尊 柔嘉的运气大抵不错,在林中发现了一棵完全没被摘过的桃树, 上面红彤彤的桃子挂满了枝头, 远远望去便让人唇齿生津。她当然没有客气, 亲自上手摘了几个之后, 便让随行的仆从将能摘的都摘了, 直装了满满三兜,这才心满意足的回去寻宴黎二人。 小郡主带着满载的收获和满脸的得意回去了, 不过还没等她来得及上前献宝,便见着宴黎已经削好了桃子。然后赶在她开口之前, 又切了片桃子, 直接递到了温梓然唇边。 带着清甜气息的桃子被送到了唇边,甚至霸道的直接轻触在了唇瓣上, 温梓然的心跳不禁快了一拍。她来不及多想,几乎是下意识的张口咬住了这片桃子,香甜的汁水瞬间沾染上唇舌, 还未咀嚼便已经有独属于桃子的甘甜自唇间缓缓晕染开来。 相识以来,似乎总是温梓然拿着小点心投喂宴黎, 这还是小将军头一回反过来投喂温姑娘。此刻他看着温梓然乖巧的咬下了他手中的桃子, 心里竟生出了一种莫名的满足感来,也没顾得上刚刚回来的柔嘉, 便问道:“甜吗?” 温梓然点了点头,好看的眉眼微弯,露出了个比平日里更加灿烂的笑容:“甜。” 小姑娘笑起来温柔又乖巧,哪怕性子再冷清的人见了也忍不住心生欢喜。宴黎的眉目更加柔和了, 常年紧抿的唇瓣也弯起了一个小小的弧度,虽然并不显眼,却是极为难得。 有人心生欢喜,便有人心头发酸。 柔嘉似乎就见不得宴黎得意的样子。眼见着小将军高高兴兴的准备再切块桃子继续投喂,小郡主却已经凑上前去,借着女子身份之便贴在了温梓然身边。她招了招手,示意随从靠近,然后带着些小得意的对温梓然道:“梓然,我摘了好多桃子回来,你也尝尝。” 一旁的侍女闻言,忙取了个桃子用随身的小刀削起皮来。她常年伺候在郡主身边,动作很是麻利,尤其是削桃子,因为郡主喜爱吃桃的缘故,每年夏日她都要削不少,削皮便更是熟练。甚至于只要多给她些时间,她还能把桃子削出各种花样来,借此也讨了不少贵人欢心。 当然,面对着目盲的温姑娘这些就不必了,侍女只是动作迅速的削好了桃子,又划成小块后,恭恭敬敬的递给了郡主。 柔嘉有些遗憾不能再让自己的侍女长一回脸,不过对于侍女的速度还是很满意的。她接过桃子之后也学宴黎的模样,兴冲冲就要喂到温梓然唇边,可惜手还没伸出去就被宴黎抬手挡了。小郡主顿时不满,怒目看了过去:“你做什么?!” 宴黎轻飘飘瞥她一眼,回道:“你那桃子酸。” 柔嘉才不信他的鬼话,反而觉得宴黎这是明目张胆的在针对她,抬手便要去推宴黎的手。然而小将军常年习武,小郡主娇生惯养又哪里能推得动?于是到了最后还是只能动口舌——小郡主气急,一把抓住宴黎的胳膊就要去咬他的手! 宴黎都没有想到,所谓的动口舌是这么个动法。他被吓了一跳,下意识手臂一震将人弹开,而后迅速将手收了回来,末了还心有余悸的盯着柔嘉看了一眼,仿佛不认识她一般。 说实话,柔嘉气急之下做出这样幼稚的举动,反应过来后也有些羞赧。但她难得能见到宴黎这般不止吃瘪,甚至有些受惊的模样,一时间心中竟生出了几分快意与小得意来。 皱了皱鼻子,柔嘉本来还准备哼上一声放句狠话,但想想咬人终究不是什么体面事,最后便只道:“你胡说八道,本郡主刚摘的桃子,哪里就酸了?还是只有你摘的桃子能甜?!” 宴黎看着柔嘉的眼神仍旧一言难尽,他这回没再伸手去拦了,只道:“那你自己先尝尝。” 柔嘉闻言“哼”了一声,嘀咕道:“尝尝就尝尝。”她说完倒是真尝了,直接就将原本准备喂给温梓然的那块桃子扔进了嘴里,然后只见她牙关微动咀嚼了两下,整个人便都僵住了。 宴黎见状眉梢微扬,小郡主却不愿他得意,强自嘴硬道:“酸酸甜甜的,我觉得滋味儿挺好啊。” 终于,小将军忍不住,轻笑出声。 **************************************************************************** 温梓然到底没能吃上柔嘉摘来的酸桃子,虽然后者嘴硬说自己摘的桃子好吃,甚至也没有让人将那些桃子扔掉,而是命人放回了马车里。但滋味儿如何,也只有亲口尝过的人最清楚——那酸爽,还是别拿出来祸害人家小姑娘,顺便丢人现眼了。 柔嘉想不明白,明明是一片桃林里长的树结的果,怎么味道差距就那么大呢?! 直到后来一行人来到河边,恰好遇到了同样出游的高大山等人,高大山冲着宴黎抱怨:“东林那边那棵酸桃树也不知被谁摘了,我阿娘还说让我顺路摘些回去做酸酱呢,这下可好,被摘得干干净净。也不知是谁摘的,这么酸他吃得了吗?还是说那个缺根筋的尝都没尝就都摘走了?” 缺根筋的小郡主额角跳了跳,她发誓,在高大山说完这番话时,宴黎冲她瞟了一眼。只是短短的一瞬,但在柔嘉眼里,宴黎那一眼中却满是对她的嘲讽…… 小郡主于是忍不住插了一句话,强行为自己挽尊:“这树也不是你家的,说不定还有别人喜欢吃那什么酸酱,才摘了桃子回去呢。” 高大山闻言却是想也没想就道:“不可能!”说完才意识到对面的是什么人,于是忙将态度放端正了些,解释道:“边城没有别人喜欢吃酸酱的,也没有人喜欢那棵树上的桃子,就只有我阿娘每年会摘些。听说当年我爹就是在那棵酸桃树下向我娘表明心意的,所以我娘才会对那棵树情有独钟。” 所谓爱屋及乌就是这样了,高大山说得相当坦然,同时也让小郡主强行挽尊都挽不起来了。尤其是在说完这一段话后,高大山又补了句:“那棵树上的桃子不好吃,边城里会来桃林的人几乎都知道,所以摘走桃子的肯定是外乡人!” 小郡主顿时无言以对,狠狠地瞪了高大山一眼,没再说什么,自顾自扭头生闷气去了。 高大山却是莫名其妙,他也惹不起金尊玉贵的小郡主,于是偷偷凑到宴黎身边扯了扯他衣角,问道:“老大,郡主怎么不高兴了,是我说错什么了吗?” 宴黎忍着嘴角没有上扬,语气淡淡道:“没有,你说的都是实话。” 高大山本是个大咧咧的性子,并没有察觉此时宴黎几乎忍不住的笑意。闻言当即就信了,傻乎乎一笑,还颇为庆幸的说了句:“那就好。” 一旁的柔嘉将两人的对话听了个全,说不气恼是假的,但也正因为高大山的这份“迟钝”,让原本可能出现的尴尬消弭于无形。同时柔嘉也庆幸,还好她提前让人把那些酸桃都搬回马车上了,否则若是让高大山可能了,那才是真正的尴尬。 这边柔嘉渐渐消气之余,还在想着回去之后要如何毁尸灭迹。那边高大山又来了精神,对着宴黎便提议道:“老大,你最近都没怎么出来走动,咱们今日好不容易遇见了,不如一起去赛场马吧。我那匹黑风已经驯好了,你的金马应该也驯得差不多了吧,咱们就比比差多少。” 一河之隔,这边是成片的桃林,对面就是宽敞的平地,一眼几乎望不见尽头,用来跑马再适合不过。然而宴黎的金马早就送出去了,送的对象还是高高在上的燕王殿下,怎么可能再任他骑乘?只不过这事将军府并没有张扬,是以高大山等人都不知道罢了。 宴黎失了马也不是什么高兴的事,正想开口拒绝,却听一旁柔嘉说道:“宴黎你便与他们比,本郡主也想看看,那金马是不是中看不中用。” 听到这话,宴黎眉头微蹙,可一旁的随从听见郡主的话,已经相当识趣的往桃林外跑去了。 不多时,金马便被牵了过来。它因不肯俯首,这些天虽然依旧被燕王府的马夫好吃好喝的养着,但到底不能外出驰骋。而一匹习惯了奔跑的骏马,若是被关得久了,迈不开蹄子也就废了,因此金马这些天虽然都快被马夫供起来了,可日子于它却并非那么好过的。 此时见着多日不见的宴黎,它顿时嘶鸣一声,也不顾还拉着辔头的随从,拖着那人就冲着宴黎小跑了过去。等到了近前,它停下脚步便将脑袋往宴黎怀里蹭,一副委屈巴巴的模样。 高大山见了还笑着调侃了句:“老大你亏待它了?这马怎么一副受了委屈的模样?” 宴黎闻言没有理会,只随手将金马的脑袋推开,又摸了摸它的鬃毛。倒是柔嘉闻言幽幽的瞥了他一眼,高大山没有看见,但却下意识打了个寒颤,觉得大热天的后背有些发凉。 少年人说风就是雨。高大山只回头看了一眼,没发现异样便将之前的种种都当成了错觉,复又兴致高昂的道:“老大我们现在就过去跑两圈?” 说实话,宴黎也还没有骑着金马全力驰骋过,这马就被送出去了,要说他心中没有遗憾定是假的,此时也有些蠢蠢欲动。不过送出去的马他并不想再有纠葛,终究也只是摸了摸马鬃,说道:“这马如今不是我的了,还是郡主来骑吧。” 第38章 忽变 最初柔嘉纠缠宴黎的理由之一便是想让他帮着驯马,毕竟一匹好马放在眼前却不肯驯服, 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一种遗憾。而到了如今, 驯马这事柔嘉已不怎么提了, 宴黎却厌烦了这样的纠缠, 面对金马时终于主动提出了帮忙驯马。 好在金马被关得久了, 本就想要驰骋一番,宴黎驯马时便格外顺畅, 也没有再使用暴力手段,就让小郡主平平安安的骑上了马背。 高大山等人并不知道赛个马为什么要换人, 也不知道金马已经易主, 不过宴黎的话他们也不敢有什么异议,再加上对于这位传说中的郡主怀有好奇, 一行人便也高高兴兴的牵着马去了河对面。 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原本热闹的河边霎时又恢复了安静。 在人多的时候温梓然并不怎么说话,存在感远不如咋咋呼呼的小郡主, 不过宴黎显然没有忘了她,甚至于会留下也多半是因为她。此刻人都走了, 温梓然才出言问道:“那匹马, 阿兄献给了燕王?” 温梓然是敏锐的,自从她将金马的消息变相传递给宴黎之后, 她便知道将军府必有应对。能将马献给燕王是个不错的选择,不仅“祸水东引”,多半还能得燕王一份人情。 周围再没有旁人,宴黎便轻声应道:“嗯, 阿爹说,这马我们留不下。” 两人没再就金马的事说些什么,不过提及此,心中总还有一种隐忧在。因为在温梓然的“故事”里,那匹金马简直就是个祸源,它走到哪儿仗就打到哪儿,胡人对它似乎有种强烈到诡异的争夺欲和占有欲,为了一匹马,甚至死了成千上万人! 这样的一匹马,如今到了梁国境内,还是由胡商明目张胆卖过来的,会带来什么后果也是难以预料。而最差的一种,便是如温梓然故事中所言一般,引来战争…… 两人兀自沉默,直到对面一行人准备好开始跑马,阵阵马蹄声响起时,温梓然才又问道:“阿兄你说,郡主会赢吗?” 宴黎抬眼望去,只见一行人策马扬鞭潇洒而去,只余下满地烟尘遮掩着背影。他想了想,说道:“郡主的马比他们的都好,但要论骑术,十个郡主也比不上高大山他们。”说完顿了顿,终是下了定论:“郡主赢不了,除非她想被马儿掀飞出去。” 温梓然听出他最后一句的调侃,于是也笑了笑,说道:“不过郡主争强好胜,输了恐怕不会高兴。” 宴黎才懒得管柔嘉高兴不高兴呢,他左右看了看,终于在河边寻见了一块圆润干净的大石,便拉着温梓然走了过去:“别在这儿站着了,他们若要跑得尽兴,一时半会儿回不来的。咱们且去坐着等,说不定顺便还能钓两尾鱼。” 温梓然的手又一次被宴黎牵住了,他之前会口口声声说要避嫌,但实际上这人却似乎并没有什么男女有别的概念。他会牵温梓然的手,动作自然而然,并不含多余的旖旎心思,也没有更多的顾虑彷徨,仿佛本来就该这么做,他也做得理所当然。 小将军心思磊落,却不知自己的一些行为在旁人眼中,该是何等的撩人心弦。 他自顾自牵着温梓然来到了大石边上,松开温梓然的手后想了想,还特地从怀中掏出一张手帕来,展开铺在了石头上,这才让温梓然坐了下去——这不过是件顺手而为的小事,但温梓然察觉到后却不得不心动,因为在前世,宴黎可从未做过这等细心体贴的事,无论对谁。 她总是忍不住拿眼前的人与记忆中那个人做对比,越比越觉得不同,但不可否认的是,眼前的阿兄依然是她割舍不下的执念。 柔嘉来时便打着摘桃子和钓鱼的主意,因此自然也带了鱼竿备了鱼饵,只不过现在她自己跑去赛马了,于是鱼竿鱼饵这些东西便也都留在了原地。宴黎便拿了两根鱼竿过来,弄好钓饵下杆后递了一根到温梓然手里,说道:“你拿着,我们慢慢等。” 钓鱼这种事,对于温梓然来说可谓相当新鲜。她听话的接过了鱼竿,静静的体验着钓鱼的乐趣,而后又察觉到宴黎并肩坐在了她身旁,心里的欢喜渐渐满溢了出来。 **************************************************************************** 时间缓缓流过,赛马的人不知道跑了多远,迟迟没有归来。宴黎瞥一眼对面宽阔的平原,又低头看了看垂落在水中的鱼线,两根鱼竿上也始终没有动静。 忽而,温梓然一把抓住了宴黎的胳膊,语气温软中带着激动:“阿兄,好像有鱼!” 当一个人失去了视觉,其余感观便会敏锐许多。宴黎闻言忙抬眼看去,果然见着温梓然那边的鱼线被扯动了两下,他眼睛一亮,赶忙伸手帮忙提竿。然而本身并没有怎么钓过鱼的小将军显然没什么经验,他提竿太早,惊动了吃饵的鱼,终是惊走了鱼儿一无所获。 宴黎看着空竿有些讪讪,扭过头正想说什么,却见温梓然脸上的笑容忽的微滞。于是到嘴边的话也跟着一转,眨眨眼问道:“梓然,怎么了?” 温梓然本与宴黎并肩而坐,在宴黎将鱼竿拿走之后,她随手将掌心撑在了大石上。这一撑,她便察觉到了些许异样,在宴黎发问时她已然蹙起了眉头:“阿兄,地面好像在威震。” 宴黎闻言,第一反应并不是地动了,而是马蹄踏地带来的震动。他脸色当即一正,也顾不得什么其他了,忙不迭将手中的鱼竿一扔便跳下了大石,然后直接俯身将耳朵贴在了地面上。 的确是有震动,马蹄踏地的震动声他再熟悉不过——边城的人大多有这本事,都不必跟着军中斥候特地去学,在长年累月的对胡交战中,他们已然练就了一身伏地听音辨数的本事——宴黎一听便知道,这动静不是柔嘉他们十几匹马就能闹出来的,心中顿时警铃大作。 从地上一跃而起,宴黎顾不得其他,直接伸手将温梓然从大石上抱了下来,笃定道:“出事了!” 温梓然并不觉得意外,事实上在边城住过一年以上的人都会有这种警觉。只不过现在正是盛夏,并不是胡人南下寇边的时节,温梓然因而还有些疑虑:“怎么了?” 宴黎干脆抱着温梓然往桃林中利于隐蔽藏身的地方跑去:“有不少人马正往这边来,这几日并没有军演,今日还是休沐,应当不是驻军。”说完略顿了顿,又道:“可能是追着郡主和大山他们过来的,我也不知是什么人,还是小心为妙。” 今日出行本是为了游玩,除了身上那把刚削过桃子的匕首之外,宴黎身上连把堪用的兵器也无。他看了看身边异常镇定的温梓然,说不上慌,但心中总是有些发沉的,而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片桃林生得足够密,骑马入林根本跑不起来! 就在两人藏好之后不久,河对面果然出现了几骑熟悉的身影,其中最引人瞩目的自然是柔嘉和她坐下的金马——当此危难之时,小郡主显然已经顾不得其他了,几乎是抱着马脖子前行的。而金马也果然不负它一身神骏,迈开蹄子之后跑得飞快,就连跑在第二位的黑风都被它甩出老远。 温梓然已经听见了动静,可她看不见眼前情形,只得低声问宴黎道:“是郡主他们回来了吗?” 宴黎却并没有答话,他的脸色不怎么好看,因为柔嘉他们实在是太狼狈了。小郡主娇生惯养便罢,可高大山等人不同,他们都是将门之后,从小便习武练骑射,一身本事只差上战场淬炼一番,很快便能成就一个沙场小将。可是如今他们却在跑,而且跑得相当狼狈,可见局面凶险。 手头什么都没有,想要帮忙也是有心无力。宴黎眯眼看着对面片刻,没做太多犹豫,转身将温梓然往背上一拉,然后背着人就开始拔足狂奔。 迅疾的风刮在脸上,身下是阿兄并不宽阔的背脊,温梓然伏在宴黎背上一时有些怔忪。不过她很快就反应过来了,能让阿兄这般紧张,甚至于抛下同伴,定是遇见了难以应付的敌人。 那么那些追击郡主他们的又是什么人呢?是不知死活跑来边城附近劫掠的马贼,还是……本不该在此时出现在边城的胡人?! 不知怎的,宴黎和温梓然都不约而同的想到了后者。 其实夏季从来不是胡人寇边的时间,因为此时水草丰茂,正是游牧而居的胡人放马牧羊的大好时节。没有牛羊,族人无法存活,没有马匹,部落无法征战,这都是关系到胡人生死存亡的大事,没有人会选择在这样的时候轻易发动战争……除非眼前有更大的利益诱惑! 当然,此时的宴黎和温梓然是没有时间去细想这些的,她们甚至不能确定究竟发生了什么。宴黎脚步迅疾,即使背着个人也跑得跟一阵风似的,没多久便跑出了桃林,来到了他们之前拴马的地方。 这里原本栓了七八匹马,大多数小郡主随行的仆从侍卫们骑乘的,不过现在因为赛马的缘故,马儿基本上都被牵走了。此刻还留在原地的,只有宴黎骑出来的那匹枣红马,外加小郡主的马车。 车夫还在车上守着,冷不丁见宴黎背着温梓然从林中跑出来还被吓了一跳,只是根本不等他开口询问,便听宴黎冷声提醒道:“快走!” 第39章 心乱如麻 一行人只是出游而已,所带的多是些吃食器具, 因为没想过狩猎连把弓都没有带。宴黎的直觉却一直在提醒着他危险, 因此完全不指望这一车一马外加一个车夫能起什么作用, 便好心提醒了一句。 车夫也是燕王府的车夫, 在没见到自家主子之前, 自然不会听从宴黎的吩咐。不过他也是有眼色的,眼见着宴小将军一路急奔而出, 说过那一句话后就去牵马的举动,也猜到可能是出了什么事, 他忙扭头去看桃林, 没见着柔嘉等人便急道:“小将军,我家郡主呢?” 宴黎已经托着温梓然骑上马背了, 他自己也利落的翻身上马,坐在了温梓然身后,闻言一扯缰绳, 说道:“他们应该马上就出来了,你也快走。” 说完这话, 宴黎也不打算久留了, 他一夹马腹便驾马而去——虽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这时候找人帮忙总是没错的, 他打算直接去城郊的军营里求助。至于身后的柔嘉等人,有高大山他们熟悉地形,入了桃林之后即便不能将人全部甩掉,想必也能反击拖延几分。 车夫没有想到宴黎说走就走, 站在原地一时间也有些踌躇。可看了看仍旧静谧的桃林,他到底不敢擅离职守把郡主丢下,便只好跳上马车做好驾车的准备,然后眼巴巴的等着柔嘉等人出现。 不多时,桃林中传来马蹄阵阵…… **************************************************************************** 柔嘉选中的这片桃林其实离城颇远,来时一行人信马由缰走了大半个时辰,换做快马加鞭的回去,少说也得要将近两刻钟。倒是距离位于城郊的军营更近些,只需要翻过一个小山包,快马一刻钟便能赶到了,算上带人回来的时间,也不会耽搁太久,应当赶得及救人。 宴黎是这样想的,也是别无选择,他带着温梓然一路快马加鞭往军营赶去。 马蹄如飞,疾风扑面,温梓然有些不适的微微别过了脸。宴黎察觉到了,下意识的抬手替她挡了挡,结果自然没什么用,却并不妨碍温梓然因此心头微暖。 因着赶时间,宴黎并没有因为温梓然的不适放慢马速,温梓然在最初的不适后,也很快便安然的微靠在了宴黎怀中。枣红马虽不若金马神骏,但也是宴将军费心寻来的良驹,驮着两人速度不减,很快便赶到了与军营相隔的那个小山包后。 小山包是真的小,抬头看去最多不过十丈高度,且坡度极缓,马儿跑上去是完全没有问题的。因此宴黎只是提醒了温梓然一句,便直接驾着枣红马冲了上去。 陡然的倾斜让温梓然直接跌入了宴黎的怀中,她目盲不能视物,虽然惯常表现的平静从容,但视觉缺失所带来的不安其实一直都在。因此这一下哪怕有宴黎提醒在前,她还是小小的惊吓了一回,忙不迭伸手抓住了宴黎驾马的胳膊,旋即反应过来不妥,又松手回身抓住了他的衣襟。 宴黎对此不适,身子略微躲闪了一下。他并不习惯与人太过亲近,尤其是让人拽住衣襟什么的,如果换个人来做出这等动作,相信无论是高大山还是柔嘉,肯定都只有被扔出去一个下场。但面对温梓然,他莫名就会多两分容忍,因而只是抿了抿唇,什么也没说便由她去了。 枣红马并不知道这片刻间发生的纠葛,它驮着两个人很快跑到了山包顶上。可不等它翻越过去直达目的,缰绳却被猛然拉住了。 温梓然察觉有异,立马问道:“怎么了?” 她看不见,但宴黎却是将远处军营中的混乱看了个清楚。他冷着脸,目光少有的带着些惊惶,可说话时语气竟是十分镇定的:“有敌袭,军营被烧了!” 这话一出,温梓然都愣住了,下意识说道:“怎么可能,现在这时节哪里来的敌袭?!” 胡人不会在这时节寇边,马贼不可能有胆子直接袭击官军,那么敌人又会是谁?温梓然不可置信,更让她不敢置信的是宴黎的态度——他勒马停在了这里,没有继续往军营去求助,这只能说明军营里的状况不佳。可是边城足有三万驻军,袭营又哪里是那么容易的?! 似乎读懂了温梓然的不可置信,宴黎一边调转马头,一边冷静的说道:“时机不好。今日是休沐,一月一次,连寻常士卒也放了假。按惯例,军营里的人大半都进城去了,余下的人也多半是在睡觉休息,突然遇袭可能反应不及。” 休沐的士卒连盔甲都没有穿戴,手边或许也没有武器,乍然遇上敌人自然不若兵甲齐全时镇定。许多人还在睡梦中就丢了性命,这样的袭营简直跟屠杀也没有太大的不同…… 诚如宴黎所言,这场敌袭真是选对了时候。若是早两日晚两日,军营不会如此放松闲散。若是早几月晚几月,哪怕是休沐军士们也会提着几分小心。可惜偏偏在这个时候,在这个例来不会发生战争的时间里,在这个大家都放心休沐的日子,战争突如其来。 温梓然听懂了宴黎的话,可她心中震动仍旧不能平息——在前世,边城没有金马。在前世,燕王没有巡边。在前世,今夏没有战争。是什么改变了这一切?是因为她的重生吗?可她只是一个登不上历史舞台的小人物而已,又哪里来的力量引起如此变动?! 宴黎已经调转马头往边城跑了,虽然他心中明白,军营遇袭,边城恐怕也有了变故。但除了回城他也不知道还能往哪里跑,更别说援救柔嘉他们了,他已是心乱如麻。 气氛一时沉凝,两人都没有说话,只余马蹄声踢踢踏踏的叩击着地面。 **************************************************************************** 入桃林前,高大山无论如何追不上柔嘉的金马,可入了桃林之后,因着林密马儿迈不开蹄子,而他又熟识地形,终于还是超到了前面。 然而高大山却没有半点儿超越金马的喜悦,事实上他们一行人已经狼狈至极了。 真正参与赛马的只有六个人,除了柔嘉之外,其余四个是高大山的小伙伴。再有其他人,便都是柔嘉的侍卫和随从了,还有那个替柔嘉削桃子的侍女,一行人加起来总共十四五个,去时跑马烟尘阵阵,很有几分气势,可归来已是少了大半人马。 高大山抽空扭头看了一眼,见同行的小伙伴一人未损不由庆幸,但再看看柔嘉郡主身侧护卫的只剩下一个侍卫和那个侍女,又忍不住心有戚戚。 他们是在跑出去一刻钟后遇袭的,彼时尚未到他们约定好的终点,赛马也未结束,可忽如其来出现的敌人打乱了所有的事——也不知是从哪里蹿出来的一群胡人,见着他们就跟狼见着了羊一般,嗷嗷叫着就冲了上来,完全不给人反应的时间。 当时的混乱高大山想想还有些不寒而栗,他们差点儿直接撞到了敌人面前!手忙脚乱之下,这些还未上过战场的少年几乎慌了手脚,十分的本事能使出五分已是不错,最后还是靠着柔嘉那些侍卫悍不畏死的阻拦,才替他们争取到了逃跑的机会。 这一路奔逃而来,众人身上多少带伤狼狈已极,高大山脸上甚至还溅着血。可那些胡人也很奇怪,一路追着他们便罢,竟是带着弓箭却并不用,全然一副要将他们活捉的架势……高大山瞥了眼狼狈得抱着马脖子的柔嘉,不禁怀疑这些胡人知道郡主身份,是要捉她回去做人质! 少年并不清楚一个郡主的分量究竟有多重,但他却并不想让父亲和宴将军为难,因此一路都在小心的护着柔嘉——虽然马不如人家,追不上小郡主,但有护持的心总是没错的。 桃林里树木繁茂,枝叶密集,众人来时还觉得遮阳惬意,骑马归来却因此吃足了苦头。 柔嘉好不容易直起了身子,迎面就是一条树枝拍在脸上,微微的疼痛不算什么,却吓得本就有些腿软的她差点儿跌下马背。好在跟在旁边的高大山终于寻见机会,及时伸手护了她一把,才没让她在这个节骨眼上坠马摔伤。 小郡主金尊玉贵着长大,何曾有过今日的惊惶狼狈?一双杏眼不由得蒙上了水雾,眼看着眼泪就要掉下来了,可终究还是被她咬牙忍了回去,只是坐直身子夹了夹马腹,让金马跑得更快些。 高大山看了全程,偷偷松了口气,也怕小郡主在这时候哭出来,若再由着性子闹一闹,那就真不知该如何收场了。但好在没有,小郡主的倔强在这时候看来竟有几分可爱。 不过现在并不是想这些的时候,高大山等人借着林密甩掉了一部分追兵,可他们丝毫不敢因此大意。便由高大山领着路,一行人很快穿过了桃林,出来时恰是之前柔嘉等人入林拴马的地方。而那个忐忑等待的车夫也还留在原地,见着郡主出现不由得长松了口气。 柔嘉并没有勒马停下,目光只一扫,便发现了什么,问道:“宴黎的马呢?” 车夫已经驾车追了过来,回道:“宴小将军之前已经带着温姑娘骑马走了,他说郡主你们稍后就会出来。”说完顿了顿,见随行少了许多人,他还是小心的问了句:“郡主你们可是遇险了?” 柔嘉却已是气急败坏,根本没理会车夫,咬牙切齿道:“那个胆小鬼,他竟然先跑了!” 高大山听不过去,在旁皱了皱眉,说道:“老大才不会逃跑!他该是发现不对,去军营请救兵了,这边离军营近些,咱们也往那边去吧。” 第40章 城上烽烟 宴黎其实不比高大山他们早走多久,再赶去军营打了个转, 回返时双方理所当然的撞上了。 高大山见着宴黎就是一喜, 脱口便道:“我就说老大是去军营搬救兵了。”可是话音刚落他也发现了不对, 一双浓眉当即皱起:“怎么没人跟来?” 调动军队是大事, 就这几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当然是没资格的, 即便宴黎是宴将军独子,被人尊一句“小将军”也是一样。可调不来大队人马, 求救时派几十个兵卒来救人却也不是什么难事,更何况除了他们, 这里还有一位身份尊贵的郡主在呢! 高大山满心以为能看见救兵, 谁知看见的竟是宴黎和温梓然两人独自回返,而且两人俱是面色凝重的模样……即便高大山反应迟钝, 也意识到了不对。 果然,宴黎老远看见他们便喊道:“回城去!” 高大山和几个小伙伴都没说什么,他们虽然与宴黎不是十分亲近, 但自小一起长大的信任却还是有的。此时众人齐齐调转马头,什么都没问, 可心下却都明白, 军营那边八成是出事了! 逃亡的队伍又加了两个人,气氛却更加沉凝了。 背后有马蹄声隐隐传来, 宴黎回头看了一眼,终于看见了追兵的真面目——穿着胡服,举着弯刀,气势汹汹而来的不是胡人又是谁?! 这下也不用猜了, 想必军营那边也是胡人袭营。这实在有些出人意表,宴黎回过身时还有些怔忪,但下一刻他就将目光投向了一旁柔嘉骑着的金马,目光一时有些复杂——难道真如梓然所言,这匹金马就是祸患,走到哪儿就能将战争带到哪儿? 这念头刚刚在宴黎脑海中冒出来就被他否认了,与其相信是金马带来的祸患,他更相信是人心引发了战争!不过现在想这些还为时过早,他们需要甩掉身后的追兵,也需要赶回城中! 众人所骑都是良驹,虽然一时间甩不掉身后追兵,但想要追上也非易事。只一点,小郡主娇生惯养,平日里骑马多是游玩,像这般夺命狂奔的时候可是绝无仅有的。最开始她勉力跟上,后来她抱着马脖子咬牙强撑,到了这会儿终于是强弩之末了。 高大山有些担心的看着柔嘉摇摇欲坠的身影,小郡主脸色煞白,似乎随时都会脱力坠马的模样。就在他犹豫不决的当口,却见眼前一道身影闪过,已是跃上了金马马背! 这等危急时刻,旁边还有人叫了一声“好”。 高大山定睛看去才发现,原来跳上金马的竟是一直跟在柔嘉身边那个侍女!这侍女生得柔弱又乖顺,再加上一直以来都安静非常,高大山等人几乎已经将她忽略。哪怕经历过之前变故,侍女和另一个侍卫是柔嘉身边仅剩的人了,他们也没将人放在眼中。却不料此时一看,对方的骑术竟是十分精湛。 侍女跳上了金马,告罪一声后便将狼狈的小郡主圈在了怀中,再执缰驰马。她骑术确实称得上精湛,有她接手之后柔嘉的状况显然好多了,众人也就放心的收回了视线。 一行人向着边城的方向纵马疾驰,行程很快过半。追击的胡人似乎也相当熟悉边城周围的地形,看出了距离边城不远,于是原本单纯的追击中,终于出现了第一支箭矢。 这似乎是一个信号,其实高大山他们随身是带了弓箭的,可是箭矢不多,再加上胡人一直没有射箭,他们也怕打破了这于己有利的局面,这才迟迟没有用上弓箭。但到了此时,单纯追逐的局面已被打破,而胡人天生擅骑射,他们再不反击那就是傻了! 高大山第一个察觉到了背后暗箭,他听见破空声后下意识的俯身贴在了马背上,一支利箭由此射空,却也吓得他出了一声冷汗。但不比之前猝不及防,这一回已经见过血的少年很快镇定下来,他直起身子提起弓箭,反身弯弓就是一箭射出。 要说拳脚,三五个高大山也比不上宴黎,但要说骑射,两人其实是在伯仲之间。 这一箭迅疾无比,也不失准头,箭矢狠狠地穿过了一个胡人的喉咙,直接将人射下了马背。就算没有那一箭穿喉,这般在疾驰时跌落下马也得摔个骨断筋折,更何况之后还有马蹄践踏,必是活不了的。 以这一箭作为反击的开端,可谓是相当犀利了。 高大山毕竟年少,这也是第一次杀敌,眉眼间顿时扬起了两分得色。不过还没等他得意多久,又一支箭矢破空而来,他偏头躲了,可箭矢自脸旁擦过,依然在他脸上添了一道血印,伤口倒不深,却足够将他的得意全部打散。 **************************************************************************** 耳听背后破空声响,宴黎忙按着温梓然扑倒在了马背上。 此刻的宴黎大概是最尴尬的,他空有一身骑射本事,奈何手上没有弓箭,全无施展余地。这便罢了,恰巧今日临时起意出城,连把长剑都没带在身边,想要磕飞射来箭矢都不能。如此带着温梓然躲避箭矢,全然处在被动挨打的局面,简直让人郁闷至极。 恰在此时,耳边传来一声呼喊:“宴老大,接着!” 宴黎抬头一看,是驰马跑在一旁的少年将自己的弓箭扔了过来。少年骑射普通,马射尤其没准头,便索性将自己的弓箭扔给了宴黎。至于他自己,尚有长剑在手,一时自保也是无虞。 长臂一伸便接过了弓箭,有了兵器在手宴黎心中当即一定。他随手将箭囊挂在了马鞍边,一时也顾不得其他,交代温梓然自己抓紧马鞍后,便向后一仰弯弓搭箭,直接仰射了一箭出去。 大抵是之前憋屈久了,宴黎这一箭可谓势大力沉,虽然没有像之前高大山那样一箭穿喉,但箭矢穿胸而过,却是生生将那个中箭的胡人射下了马背。之后如何不必看,想也是活不了的。 接连死了两个胡人,众人一时间气势大振,不过局面也并没有因此发生扭转。原因再简单不过,哪怕之前在桃林柔嘉他们已经甩下了不少追兵,这会儿众人身后也还缀着二十几个胡人,人数是他们的两倍有余,只那两个胡人的身死根本无济于事。 之后的一路双方相互攻击试探,胡人小心了许多,哪怕是高大山和宴黎也只寻机伤了两人,再没有像之前那边一举建功。但好在对方射来的箭矢也被众人躲开或者磕飞,并没有再出现伤亡。 众人一路夺命狂奔,眼见着距离边城越来越近,一直虚弱的被侍女护着的柔嘉却突然开口惊呼道:“不好了,边城燃起烽火了!” 此时你来我往的射箭还未停,众人的心思多半放在身后的追兵上,余下的几分也都用在控马上了,倒是没人注意到前方有变。也就柔嘉,或许是托身下金马的福,后面那些胡人一箭都没有向她射过,还有侍女护持,这才第一个注意到了边城方向飘起的烽烟。 再没有常识的人也知道,烽烟燃起意味着什么,柔嘉顿时就有些慌。 慌的其实不止是柔嘉,连高大山等人回头看见烽烟时也是心头慌乱,有两人甚至险些被身后冷箭射个对穿。他们一时没了主意,最后竟是不约而同的将目光投向了宴黎。 打仗这种事,长在边城的少年们没遇见十次也遇见八次了,只是以往他们是待在城中安全无虞,甚至年少气盛时还曾闹着要上阵杀敌。然而现实却很残酷,等到他们真正面临敌人时,身边没有了可靠的长辈护持,相反前方局势不明,后方尚有追兵,也由不得他们不慌。 好在宴黎已经慌过了,事实上在见过军营遇袭之事后,他就猜到边城多半也有变故。之前一意奔逃,也不过是心存侥幸罢了。此刻他定了定神,目光在众人脸上一扫,便道:“去西山!” 一众少年闻言完全没有迟疑,纷纷扯着缰绳往西山方向跑。 倒是柔嘉身边仅剩的那个侍卫,望着边城的方向有些迟疑:“郡主……” 柔嘉知道他的意思,燕王身边有高手,边城那边虽然形势不明,但只要城没破燕王尚且安好,他们留在城池附近是很容易被燕王府的高手救走的。然而此刻后面还有追兵,与宴黎他们分开之后,她们又哪里应付得过来?小郡主脸色依旧不好看,却是当机立断道:“跟上!” 侍女和侍卫齐齐一扯缰绳,也跟在了宴黎等人身后,引着后面那二十几个追兵就往西山跑去。 宴黎所倚仗的,不过是对地形的熟悉。就好像之前的桃林,虽然桃林不大,也不能给追兵带来多少困扰,却让柔嘉等人寻见了喘息之机。而西山比起桃林来更不可同日而语,只要他们进了山,这群在边城长大、时常混迹山中的少年自然能够利用地形聚散离合,甩掉追兵不在话下,甚至设法将人全部留下也不是不可能。 除此之外,西山上还有片断崖,站在上面正好能将整个边城尽收眼底。如此城中是个什么情形,只要他们登山一望便知,可谓一举两得了。 众人想明白后心中都是一定,只是奔逃途中几经转折,终是距离边城越来越远了。 第41章 为何而来 烈日当头,蝉鸣阵阵, 对于边城的人来说, 这只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天。 李小二在城门口附近支了个摊子, 不卖别的, 只卖些薄荷水。一文钱一碗的薄荷水里加了一点点糖, 在这样的天气里喝上一碗解暑是再好不过的,尤其是那些刚进城的人, 走了许久的路,多半正是口渴难耐的时候, 便更不吝惜这一文钱了。 今日正巧碰上城外的军营大休——军营休沐的时间是不固定的, 怕被人寻见规律生事——李小二的生意便更好了,他一边为面前的军汉续上第三碗薄荷水, 一面抬头看了看天上明晃晃的太阳,只恨不得这天气再热上几分才好。 边城的军士是最不差钱的,他们有粮有饷, 又常年待在军营里鲜少外出,饷钱多半花不出去。这难得遇上休沐能够进城, 喝上几碗薄荷水的钱是绝对不缺的, 因此李小二今日的生意比平日里好了几倍不止。这才晌午,他备下的薄荷水都已经多熬两回了, 客人依旧络绎不绝。 军汉又一口将薄荷水闷了,这才将粗瓷碗往桌上一放,抹了把嘴说道:“这鬼天气,热死了!” 旁边一个同来的伙伴闻言便笑道:“行了, 嫌热你就别来啊,这昨晚还下过雨呢,否则不得更热?”说完掏出几个铜板,将几人的水钱都给付了,拉着人往外走:“走走走,咱们进城去,回头也买点好酒尝尝,别被这几碗薄荷水把肚子都占了。” 周围几人听了,眼前都是一亮,哪里还顾得上什么薄荷水,笑笑闹闹的便入了城。 李小二高高兴兴收了钱,还没来得及将几人用过的粗瓷碗收下去,下一波客人就又到了。还是一群军汉,满头大汗的进来,头一仰就是几碗消暑的薄荷水咕咚下肚,然后又大方的给了水钱入城去。如此周而复始,小摊上一早晨就没闲下来过,直让李小二赚钱赚得笑眯了眼。 薄荷水也就天热的时候能够卖一卖,算起来一年也就卖个两三月光景,运气好遇上三次军营大休,运气不好只能遇见一次或者两次。不过毫无疑问,这些军汉每回入城都是小摊大赚的时候,李小二已经能够想象今晚回去抱着钱罐数钱的美好场景了。 又送走了一拨客人,李小二看着天色已经快到正午,知道客人差不多该减少了,于是抽空对身边同样提着水壶的妻子道:“芸娘,你先回家去,再熬两锅薄荷水,顺便把午饭做好了送来。” 芸娘笑着答应一声,放下水壶擦了擦汗,抬头刚想与丈夫说句什么,眼睛却猛的睁大了——但见不远处的城门边,忽然跌跌撞撞的冲进来了几个人,他们身形狼狈神色慌张,张口便喊着“敌袭”,霎时间便将四周的闲适打破,徒留一地死寂。 在边城,没有人不知道“敌袭”这两个字的分量,也没有人不知道喊出这两个字代表的意义。便是再不知事的孩童,也不会轻易喊出这两个字,否则引起恐慌轻则吃板子,重则掉脑袋! “敌袭,胡人来了!”喊话的人声嘶力竭的喊了第二声。 李小二当即打了个哆嗦,回过了神,再顾不得其他。摊子和钱罐在这一刻都不重要了,他拉着自家媳妇拔腿就跑,而四周与他同样反应的人不知凡几,城门口的小小摊子没多会儿就被撞翻了。 百姓仍是百姓,守城和打仗都是军队的事,至少在战争开始时他们只需要保全自己便够了。 城门口值守的军士迅速警觉起来,不及出去查探真伪,第一件事便是将城门关闭——边城虽不富裕,但作为直面胡人的第一座城池,城墙坚固是必须的,城门一旦闭合便如铜墙铁壁般轻易攻破不得。更何况胡人擅骑射而不擅攻城,惯来是不会强攻的,边城也由此多年无虞。 就在城门“轰隆”关闭的那一刻,瞭望台上的士兵看见了远处马蹄踏地扬起的烟尘,那烟尘铺天盖地,人马少说也有数千甚至上万。这规模,对于寇边的胡人来说已是不小了,士兵根本不敢耽搁,抬手便点燃了身边的烽火。 **************************************************************************** 烽烟一起,四处可见,休沐在家的宴擎第一时间便得到了消息。 宴将军急匆匆的边穿盔甲边往城楼赶,结果刚走出将军府还没来得及翻身上马,就被同样急匆匆赶出来的燕王叫住了。 这位燕王殿下的性子似乎还不错,至少他表现出了一副礼贤下士的模样,平日里不骄不躁的,也不以自己的身份自矜——宴擎觉得他是个聪明人,至少没有被皇帝的盛宠蒙蔽了双眼——但此刻,这个行事颇有分寸的聪明人却叫住了他,宴擎不禁有些焦躁:“王爷可是有事?” 燕王当然知道战事耽搁不得,立刻开门见山道:“我儿今日出城去了,宴小将军似也同往。可如今……宴将军登城之后,还望留心一二。” 其实燕王见着烽烟之后是很想让宴擎派人出去找柔嘉的,但他知道宴擎脾气,当此战时定是不允的。更何况如今城门和城外的形势如何尚不可知,燕王便也没说得太明白,只提点着宴擎,他的独子如今也身陷危局急需解救,便是要他设法救人了。 宴擎不傻,自然听出了燕王的言下之意,可他还真没注意到宴黎今日竟是出城去了。他怎么就出城了呢?这段时间宴黎不都是留在城中,招惹隔壁那小姑娘吗,好端端的他选择今日出城做什么?! 宴将军为人父,自然也是心急如焚,可此时却不是计较这些私事的时候。他绷着张脸冲着燕王点了点头,应承道:“王爷放心,末将会设法派人去接应郡主的。” 燕王点了点头,看着宴擎匆匆跨马而去,然后才又冲着身边人吩咐起来。 等到宴擎匆匆赶到城门口,登上城楼时,胡人已是兵临城下。不过城外驻军今日大多因休沐而入城,此时见着烽烟也都赶来了,将城楼上站得满满当当,看着很有些声势,也唬得城外那数千胡人停在弓箭射程之外,一时不敢强攻。 “这是怎么回事,胡人怎么这时节来了?!”宴擎看着城下数千胡骑,一时还有些不可置信。 觉得不可置信的不止宴擎,在场所有将士几乎都是同样的感觉——他们与胡人打了数十年交道,除了十七年前那一场,根本就没在夏日与胡人发生过战争。而就是那一场战事,也是从冬天打到夏天的,要说胡人在盛夏跑来攻城这种事,他们还真没遇见过。 没有人能回答宴擎的疑问,倒是城下的胡人似乎认出了他的盔甲,竟是主动有人上前喊话了 **************************************************************************** 西山里,一众少年入山之后便三三两两的分散开了。他们熟悉地形,也自有联络汇合的方法,一进山便如游鱼入水,一下子便蹿入了茂密的丛林之中。 胡人虽然常来边城附近劫掠,但要论对周边山林熟悉,自是远比不上这些少年的。不过他们的目标却很明确,见到众人分散开来后,也并没有直接跟着分散,反而只是分出了小部分的人去追袭边城的少年们,剩下竟有十余人是死死追着柔嘉不放的! 柔嘉的身边只余下了自己的侍卫侍女,外加一个高大山。眼见着这些胡人死追着他们不放,柔嘉也有些急,不禁道:“这些胡人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就追着我不放呢?” 高大山瞥了仍旧健步如飞的金马一眼,终于忍不住说道:“大抵是郡主您这马太耀眼了。” 一直被追逐,柔嘉还真没注意过这个问题,此刻她低头看了眼身下马儿那金光灿灿的皮毛,终于明白了什么,悔得肠子都要青了:“早知道我就不带这匹马出来了。”说完又哭丧着脸问了一句:“我现在换马还来得及吗?” 自然是来不及的,就连问出这话的柔嘉自己也知道——胡人都已经认出了骑着金马的她身份非凡,又怎么可能因为她换了匹马就放过她?! 几人在山中又是一阵奔逃,仍旧是高大山带头领路,东跑西窜的一时间倒也没有被追上。 跑过一阵,柔嘉又问:“咱们就这么一直逃下去吗?”问完她又回头看了一眼,脸色相当难看:“这些胡人追得真紧,咱们一个都没甩掉。” 一旁的侍卫闻言心中略有些后悔,也扭头去看高大山,高大山却镇定道:“没事,咱们等等。” 柔嘉等人并没有等多久,身后很快就传来了骚动。有马儿嘶鸣的声音,有重物坠地的沉闷声响,也有胡人大声咒骂着什么,小郡主自是听不懂胡语的,但奔逃时她最是空闲,便回头看了一眼。惊喜的呼声随即响起:“这些胡人是被伏击了?!” 话是如此,可一行人也没敢立刻勒马回返,毕竟他们都知道,这西山里是没有援军伏兵的。胡人如今的遭遇,只能是其余人解决了追兵,然后赶过来帮忙了。 宴黎想要将这群胡人留在西山并不是空想,他解决了身后的追兵之后,便联合了同样解决追兵的其余人。众人配合默契,抄近路赶去了高大山他们前面设伏,等到他们通过之后,临时制作的绊马索和弓箭乃至于山上随处可见的石头便都起了作用。 一连几场伏击偷袭,再加上切断后路,终是将这十几个胡人也留在了西山之上。 宴黎握着匕首,架在最后一个胡人脖颈上,押着那胡人问出了众人心头的疑惑:“才是盛夏,你们不在草原放牧,为什么突然跑来边城?” 在最后一场伏击时,高大山和侍卫已然折返相助,顺道也收割了两个敌人。只有完全没什么用的小郡主一直被侍女护着躲得远远的,直到此刻尘埃落定,侍女方才驾着马走了过来。 午后的阳光照射在金马淡金色的皮毛上,一如既往的熠熠生辉,漂亮得让人移不开眼。 那胡人便痴痴地望着金马,好似连架在脖子上的匕首都忘了,最终喃喃的吐出了一句胡语。燕王府的人听不懂,可长在边城的少年们却听明白了,那胡人说的是:“天马!” 第42章 坦言 胡人的目光至始至终都只盯着那匹耀眼的金马,至于马背上的两个人他却是连一眼也没有多看。如此一来, 哪怕是听不懂胡语的燕王府几人, 大抵也能猜到他的意思。 小郡主觉得脸有些疼, 她翻身跳下马背时腿还软了一下, 幸而侍女先她一步下马, 这时候便及时伸手拉了一把,小郡主便直接跌入了她的怀中。柔嘉有一瞬间感觉怪怪的, 但她生来尊贵,身边从不缺伺候的人, 再加上侍女同为女子, 她便也没太将这点小事放在心上。 其实骑马奔逃的时间也不算太久,但从未有过如此经历的柔嘉还是脸色发白腿脚发软, 比起另一边同样被宴黎护着跑了一路的温梓然多有不如。此刻靠在侍女身上,她也不想动了,便直接问道:“这胡人说了什么, 怎么一直盯着我的马瞧?” 不止胡人,事实上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金马身上。不过金马本马却是全不在意的, 它依然昂首挺胸的站着, 在众人的注视下,淡金色泛着流光的尾巴还轻轻晃了晃, 一副悠闲又无辜的模样。 宴黎眨了眨眼睛,思忖过后实话实说道:“他说你这马是天马。” 柔嘉闻言顿时一愣,目光下意识的再次落在了金马身上。她是喜欢这匹马,也是觉得这匹马漂亮得惊为天“马”, 但真有人这么执着的称呼这马为天马,甚至于因此来追杀她,柔嘉的心情就颇为复杂了。一时间,她看着金马的目光堪称又爱又恨。 少年心性,众人的注意力一时都在那句“天马”上,倒是忘了这句话是在何等情形下出口的。但宴黎记得,不比柔嘉的又爱又恨,他对金马是又惊又疑,想了想,先将匕首一挥,抹了那胡人的脖子。 胡人的惨叫声惊醒了众人,他们齐齐回头看来,却见宴黎已经将匕首在那胡人身上擦了擦,然后抬头冷静的对众人说道:“此地不宜久留,咱们该走了。” 少年们愣愣的,虽然在边城不可能不接触战争,但真要说起杀人来,今日还是第一回 。之前情势危急,根本没有人来得及去想杀人的感受,他们只是拼了命为自己也为同伴挣扎出一条生路而已。到此时,尘埃落定,众人也都恢复了冷静,再看宴黎轻描淡写的抹了那胡人的脖子,霎时间便有了不同的感觉。 有人下意识的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然后偷偷咽了口唾沫,看着宴黎的目光中畏惧更甚。 宴黎却似全无察觉般,他将匕首收回了鞘中,想了想又从怀里掏出手帕来,仔仔细细的将手中沾染的鲜血擦干净了,这才伸手去拉一旁温梓然的手:“走,我们去断崖看看。” 没有人拒绝,包括高大山在内的几个少年都相当听话,却只是远远地跟着,不敢靠得太近。最后也不知道是谁,还小声的嘟囔了一句:“宴老大果然很凶残啊……” 细碎的声音被山风吹散,依稀传入了宴黎的耳中。他并没有回头,只是之前抹人脖子时都不见一丝颤抖的手,此刻却不自觉的收紧了些。被他牵着的姑娘由此被惊动,却在下一刻用更重的力道回握了回去,两人牵着的手便更紧了些,好似拥有了某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 西山之上地势陡峭,再骑马奔驰是不行的,一行人只得牵着马慢慢走。等他们终于爬到那可以看见城中情形的断崖时,头顶的日头都已经偏西了。 清晨出门,晌午遇袭,一直奔逃到现在几乎滴水未进,众人疲惫之余更是饥肠辘辘。 宴黎侧头看了看身边的温梓然,小姑娘的模样是难得的狼狈。虽然这一路都有宴黎护持,可在这样的天气里赶路,她依旧是出了满头的汗,秀气的脸颊也被晒得通红,几缕秀发凌乱的贴在脸颊边,看着让人无端就有几分心疼。 终于,一直走在最前面带路的宴黎抬手抹了把汗,开口说道:“先休息一下吧,一刻钟之后我们再走。都去找找看有没有什么吃的,断崖上什么都没有。” 几个少年言听计从,再加上少年心性不知愁,闻言皆是眼睛一亮疲累顿消,欢呼一声栓了马就冲进了附近的山林里——山中多瑰宝,这又不是冬季万物枯败的时节,想在山里寻些野果甚至于猎些野味都不是什么难事。再不济,这附近还有一处山泉流经,去取点水回来喝也是好的。 宴黎没有跟着他们去,他带着温梓然寻了块山石坐下,在身上摸索了一会儿,竟是摸出了个桃子来。这是早晨在桃林里摘的,只不过后来柔嘉恰巧回来,还没来得及吃。不过可惜,现在那把匕首沾了血,是用不上了,于是略一犹豫后,还是准备去山泉那边洗桃子。 柔嘉的目光已经黏在了宴黎手中的桃子上,她不自觉的舔了舔嘴唇,可是看着宴黎远去的背影也知道,这桃子她是没份了。这时她才想起逃亡途中那辆跑丢的马车,也不知道车夫有没有逃出生天,不过那车上可还备着不少吃食呢…… 这样想着,小郡主的肚子应景的“咕噜噜”响了一声。从未有过如此经历的柔嘉顿时羞红了一张脸,目光也不由自主的四下扫着,就怕这一声丢脸的腹鸣被人听见了。 自是有人听见的,事实上还留在原地的几个人都听见了。温梓然耳力上佳却很有分寸,乖乖坐在那里,面上依旧一派云淡风轻的样子,只当自己没听见。侍卫也不好意思看过来,便将目光别开了。只有那个侍女,竟是毫不避讳的说道:“奴婢去替郡主寻些吃的回来。” 柔嘉的脸更红了,一旁的侍卫闻言忙道:“我去吧,你守着郡主。” 侍卫转身踏入了山林中,与此同时宴黎也很快就回来了。他拿着洗好的桃子,还用新砍的竹筒装了两竹筒水回来,桃子自然是给了温梓然,水却分了柔嘉一筒。 柔嘉咕噜噜的喝着水,看着对面要将桃子分着吃的温梓然和宴黎,心里酸溜溜的都顾不上饿了。洁白的贝齿不自觉的咬着竹筒的边缘,小郡主心不在焉的想些有的没的,却听到耳边侍女忽然道:“郡主,晏家这位小将军,看着似乎有些奇怪。” 这侍女自然不是普通的侍女。柔嘉身边不缺人伺候,可是她身为燕王长女被皇帝爱屋及乌,盛宠之下嫉妒的人不知凡几。柔嘉因此吃过亏后,燕王就在她身边安排了许多人保护。这侍女也是其中之一,她生得柔弱不起眼,却有一身不错的武功,为人更是机敏非常,帮过柔嘉许多。 小郡主对于这贴身之人自是信任的,闻言收回目光看了侍女一眼,却仍旧有些漫不经心道:“哪里奇怪了?那家伙不就那样,冷冰冰的,可就喜欢黏在梓然身边。” 侍女将声音压得更低了些:“之前那个胡人。宴小将军明明问过对方为何寇边,可那人只说了‘天马’,之后小将军就什么都没问就把人杀了。他就不想知道胡人来了多少,如今边城又是什么情形吗?” 柔嘉闻言这才郑重了些,不过想到之前宴黎杀人不眨眼的模样,心里还是有些发凉。她想了想之前的事,目光不由自主的落在了一旁正悠闲吃草的金马身上,轻声道:“你是说这金马有问题,还是胡人南下是为了这匹马?!”话虽说出口,却是满满的不可置信。 侍女没再说什么,可柔嘉也不傻,便不由得深想起来——这马据说是胡商卖给宴黎的,之后她父王巡边,宴将军便将马献给了她父王。按照柔嘉这些日子对宴黎的了解,属于他的东西他定是要据理力争的,没道理刚到手的马就这么送出去。除非其中有什么猫腻…… 这样想着,柔嘉再看宴黎时,目光便有了微妙的变化。 对于敏锐的人来说,旁人的目光落在身上是有感觉的,宴黎第一时间便察觉到了柔嘉的目光变化。他手中还拿着温梓然硬要分给他的半个桃子,回头看了过去,对上柔嘉的目光清冷慑人。 柔嘉第一次因为宴黎的目光退避了,却听见温梓然的声音温温柔柔响起:“郡主若有什么想问的,便直接问出口吧,我与阿兄当直言。” 这话一出口,便似将在场的人分作了两派,而她与宴黎天然便在一派。不过比起这个,更让柔嘉在意的是温梓然话中的深意——这看似普通的邻家小姑娘似乎知道些什么,而且听她语气,竟似还能替宴黎做主……所以从始至终都是她一个人在两人间瞎参合吗? 小郡主的思维跑偏了一下,然后便将目光移向了宴黎。 宴黎微抿着唇没说什么,因为关于金马的消息,最初确实是温梓然告诉他的。现在温梓然要把故事告诉别人,他自然没有阻拦的理由,也自觉温梓然不会害他。更何况现在“故事”似乎开始应验了,有些事柔嘉他们迟早都会知道的。 见着宴黎没有反对,柔嘉心情更加复杂,她第一次郑重的将目光移向温梓然,问道:“关于这匹金马,到底藏着什么秘密,你们又到底知道些什么?” 温梓然已料到她会这样问,便将当日与宴黎说过的故事简单与柔嘉说了一遍,末了道:“这些只是传闻罢了,真假与否尚未可知,信不信也由郡主自行判定。” 柔嘉听完倒没觉得这传说荒谬,毕竟她生来便是天潢贵胄,而上位者与下位者的思维方式是不同的。宴黎他们会质疑为了一匹马,死那么多人值不值得,可是上位者只看得到自己想要得到的东西,至于为此付出的人命,对于他们来说不过是蝼蚁。 可凡事都有一个度,若说胡人真就因为这一匹马而与梁国开战,柔嘉也只能说一句:胡人的可汗莫不是疯了?! 将话说开之后,柔嘉反而不信这一场战争是因为金马而起的。她也没问宴将军把马送给她父王是不是想祸水东引,毕竟这么一匹让胡人争夺不休的“天马”,小郡主觉得还是有那么点儿意思的,而燕王府又不是收不起……大不了再由燕王府把马献给皇帝就是了。 小郡主的不计较让宴黎暗暗松了口气。宴将军送马时也没想到会有这一出,宴黎便担心燕王府小心眼会记恨,或者以为他们献马是不怀好意。 温梓然却是早猜到这个结果了,感觉到身边暗暗紧绷的人放松下来,她才抿着唇轻笑了下,然后轻轻靠在了那人肩头。 第43章 下山不易 就在柔嘉怀疑胡人寇边的真正理由时,边城内的宴擎和燕王也有着同样的怀疑。 姗姗来迟的燕王出现在了城楼上, 从瞭望口看着整齐撤退的胡人, 长眉一挑满是惊奇:“这是怎么了, 闹得轰轰烈烈, 这些胡人就这么走了?!” 不止燕王, 城楼上的所有人都是同样的不可置信——这些胡人千里奔袭而来,甚至瞒下了行踪来到边城外, 结果就喊了那么几句话,就这么收兵回去了?而比这更不可思议的是他们喊话的内容, 这般大张旗鼓的来, 竟只是为了讨一匹马?! 城楼上的众人面面相觑,可寻常军士想再多又有什么用。他们只是偷偷地觑着宴擎, 想着城里前些日子的传闻,那草原来的金马,可是正在宴小将军手里呢。 宴擎对于这些探究的目光自然心知肚明, 他冷冷一眼扫过,满身威严顿时唬得众人不敢多看。末了他又看了一眼城外撤退的胡人, 这才道:“小心些守着, 莫要给人可乘之机。” 城上的军士齐声应是,宴擎却没有时间细细安排一切, 扭头冲着身边副将叮嘱了一句,就赶忙来到了燕王身边。后者大抵猜到他想说什么了,从善如流的转身寻了个僻静的地方,然后赶在宴将军开口前说道:“宴将军, 金马实不在城中,今日小女出城时把马牵走了。” 燕王对于柔嘉是很宠爱的,柔嘉不仅是他的嫡长女,更是他的第一个孩子,那份期待是对其他子女都不曾有过的。因此柔嘉闹着要跟来巡边,他允了,柔嘉冲他要一匹漂亮的马儿,他自然也不会拒绝。 然而宴擎听到这话却是心中一沉,真不知这是什么运道,竟是这般的巧合。如果马在城中,不管胡人说的是真是假,他都可以牵出来做个试探,想必燕王殿下也不会在此时吝惜于一匹马。可现在马不在,他家阿黎和郡主都不在,想想简直不能更糟心了。 只沉默了一瞬,宴擎便咬牙道:“王爷放心,末将这就派人出城去寻郡主。” 燕王依旧只是点了点头,却将目光望向了城外,转而道:“宴将军,你相信这些胡人都是为了一匹马来的吗?”问完稍顿,收回目光看向宴擎,燕王的目光忽的锐利了起来:“或者说,本王该问问宴将军,那匹所谓的天马,到底有什么特异之处?” 宴擎觉得此刻的燕王目光有些蜇人,但对于金马,他其实真的所知不多。 两人对视了片刻,燕王忽而收回了目光,转身向着城楼下走去:“罢了,宴将军还是先去布置城防吧,至于马的事,还是等寻回来再说吧。” 燕王走了,高副将和几个偏将却迎了过来。众人皆是一脸忧色,宴擎定下神来一问才知道,原来今日出城的还不止宴黎和小郡主,这几家的小子竟都这么巧出城去了,还都没回来! 几个当爹的面面相觑一阵,而后齐齐一声长叹——他们能说什么呢?怪老天昨夜下了一场雨,今早天气凉爽得把所有小子都勾搭出门了吗?老天爷才不背这锅呢! **************************************************************************** 宴黎他们休息的时间并不长,毕竟边城的局势正牵动着所有人的心。高大山等人只是摘了些野果,又打了几壶水就回来了,众人勉强果腹之后便再次启程。 这一日从游玩作为开端,以遇袭作为转折,奔逃作为经过,烽烟作为高、潮……到了此刻,几乎每个人都认定边城出事了。然而等他们千辛万苦的爬上了断崖,放眼眺望,却发现边城之外风平浪静,就连之前看见过的烽烟也不知何时熄灭了,没留下半点痕迹。 柔嘉再没经历过战争,看着城墙上下干干净净的情况也知道没有开过战。她不禁瞠目结舌,下意识的扭头冲着众人解释道:“我,我之前真的看见烽烟了!” 并没有人怀疑她,因为除了温梓然之外,其余人也都看见了城头上飘起的烽烟。 众人一时呐呐,好半晌才有人说了句:“没有打起来啊,都没看见胡人的踪迹,那烽烟哪儿来的?”问完他自己又嘀咕道:“难不曾是哪个新兵出错,误点了烽烟?!” 这种可能性几乎没有,因为谎报军情是死罪,新兵也不敢犯这种错。更何况他们之前杀的那二十几个胡人可不是假的,若非有大军作为后盾,就那么区区几十个胡人,有哪里来的底气追杀他们?这里距离边城那么近,就算有天马作为诱惑也不可能! 众人百思不得其解,还是宴黎最先将目光扫过全城,而后道:“城门已闭,城中戒严了。” 此地距离边城毕竟遥远,虽能窥得边城全貌,但看个大概还好,细致之处寻常人是看不见的。便只有两三人,在听到宴黎的话后细细看去,果然便见边城的街道上一个人影也无,反倒是城楼上不少军士来往,看着似乎比平常多了许多人值守。 宴黎的话得到了肯定,众人这才松了口气——虽然边城被袭不是好事,但事出反常才更让人忧心,这时听到了心中肯定的答案,所有人便都生出了一种“果然如此”的踏实感。 这实在是一种诡异的心情,至少宴黎有些不能理解他们的反应。小将军的目光在众人身上扫过,凉凉的开口道:“边城有异,但城外显然更加危险,咱们该想想如何回城才是。” 这话一说,众人刚刚升起的释怀陡然一滞。 柔嘉的侍卫最是后悔,早知道城外没有打起来,他就该带着郡主回城的。就算城门紧闭又如何,以郡主的身份敲不开城门,难道还不能让城上放个绳索下来拉人吗?而且真到了边城城门,有守城军士相护,那二十几个追杀的胡人又能算什么? 不过现在后悔也晚了,在场年岁最长的侍卫便也最先开口提议道:“城门外也没什么人,咱们原路折返回去吧。若走得快些,需还能赶在天黑之前下山。” 然而他话音落下,却并没有得到任何一个人的附和,边城的少年们都像看傻子似的看着他。最后还是高大山偷偷瞥了柔嘉一眼,解释道:“战事开始,除非迎战,城门不会开的。更何况胡人既然来袭,城外必定留有探子,咱们过去就是送羊入虎口。” 柔嘉被高大山这一眼看得莫名,不过对方都看向她了,她便也顺势借口问道:“那怎么办?” 高大山回头望了眼城池,又扭头去看宴黎,显然是习惯了以后者马首是瞻。宴黎似乎也对指挥众人的事并不陌生,抬手向南一指道:“咱们翻过西山去南门,那边入城应该容易些。” 边城为了防守,只在南北两边各开了一个城门。胡人由北而来,一边是很少打去南门的,因为绕行费时费力,还容易被城中守军从中截断。除非绕行的胡人想当孤军,亦或者笃定城中守军不敌,否则都不会轻易冒进的。南门由此一直都很安全,走小路绕行也只需要一天时间而已。 众人都没有异议,燕王府的几人对于边城不熟,那侍卫之前又闹了笑话,这时候自然也都听他们的。宴黎最后看了戒严的城池一眼,便冲着众人一招手道:“走吧。” 山路难行,上山不好走,下山更不好走。 从断崖上下来时,众人便走得十分小心,旁人都如此,温梓然就更不必说了。事实上她之前能靠着宴黎搀扶跟上众人的脚步,已是出人意料,这时候下山更需要万般小心,却是再也逞强不得了。 温梓然也有自知之明,下山时便对宴黎说:“阿兄,我骑马下去吧。” 众人上山时马一直是牵着的,一来山势陡峭骑马不便,二来众人也是有意识的蓄养马力,怕马儿跑得太累,遇见危险时骑不得了。可下山不同,下山时的颠簸更胜上山时,说不定马儿脚下一个打滑,别说温梓然这般看不见的了,就算是骑术上佳的人应付起来也是心惊胆战。 宴黎想也不想就拒绝了,因为就算是让他闭上眼睛骑马下山,他也是不敢的。小将军抿着唇,果断的将人一把捞到背上背好,说道:“我背你走。” 除了高大山之外的几个少年见状都瞪大了眼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就算之前看见两人同骑,宴黎带着温梓然不离不弃,可宴黎冷心冷情的形象可谓是深入人心了,小伙伴们完全不敢相信这冷面煞星还有如此“怜香惜玉”的时候! 宴黎却没有管旁人的目光,只将枣红马的缰绳扔给了高大山帮忙牵着,便背着温梓然大步流星的向南走去,全然不给人拒绝的余地。 温梓然也没说什么,她乖顺的伏在宴黎背上,不曾拒绝对方的好意。只是走过一阵后,突然抬手帮宴黎拭去了额角滑落的汗珠,而后将脸贴在了宴黎的肩膀上…… 小郡主从未走过今天这般多的路,早走得脚软了,看着温梓然被宴黎背着的背影不由得有些羡慕。然后下一刻,她便见着自家的侍女迈出一步到了她面前,背对着她俯下了身子,虽然什么也没说,但意思却已经很明显了。 第44章 阿郑 边城外,少年们挣扎在回城的路上, 边城中他们的父母也正忧心不已。 对于秦云书来说, 今天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天, 她一早为女儿备好了吃食, 就拎着食盒来了饭馆后院的厢房照顾老板娘。老板娘的手虽然是为了救她伤的, 但本人却并不娇气,也不因此迁怒秦云书, 两人这些天的相处一直很融洽。 今日也是一般,秦云书照顾着老板娘洗漱用饭过后, 便暂时闲了下来——她中午还得替老板娘准备午饭, 不过在此之前有一两个时辰的空闲,这时间她多半会与老板娘闲聊, 偶尔也会在老板娘这里看一会儿书。只是老板娘这里有的自然不会是什么诗词歌赋,都是一些话本而已。 昨晚雷雨,老板娘独居在这小院里, 被惊雷扰得一夜没有睡好。今早她精力便有些不济,吃过早饭之后也没什么精神与秦云书闲聊, 便让她挑个话本去看, 自己则打算睡个回笼觉。 秦云书自然不会推辞,看话本也不是第一回 了, 她答应一声后便熟门熟路的随意拿了一本。 老板娘打着哈欠正准备回床上休息,不经意间一瞥,看见了秦云书手中那册话本的名字,打到一半的哈欠霎时僵住了。她张着嘴愣了一瞬, 然后下意识的喊道:“阿秦……” 秦云书闻声回头,看着她有些不解道:“老板娘可是还有什么事?” 老板娘的目光在秦云书手中的话本上停留了一瞬,又移到了对方仍旧清秀跌丽的脸上。眨了眨眼睛之后,鬼使神差的将之前想说的话都咽了回去,反而道:“现在又没在饭馆,别总叫我老板娘了。我姓郑,单名一个苒字,你叫我阿郑或者苒娘都行。” 秦云书显然没想到老板娘会突然说这个,不过她也并没有对此表示异议,听完老板娘的话后便从善如流的笑着唤了一声:“知道了,阿郑。” 大抵是因为生在南方的缘故,秦云书的声音总是比边城人温软许多,“阿郑”这两个字从她口中吐出,也似多了几分温柔缱绻……老板娘听得心头莫名一颤,第一次觉得这简单的两个字竟是那般好听,让人忍不住想让面前之人再喊几回,也好一次听个够。 不过万幸,老板娘理智尚存,又不着痕迹的瞥了一眼秦云书手里的话本,便道:“好了,我还有些困,先去睡了,阿秦你做好了饭再叫我吧。” 秦云书毫无所觉的点了点头,目送着老板娘回去里间睡回笼觉。又等了片刻,觉得老板娘该是睡下了,也没什么需要她帮忙的,这才寻了张椅子坐下,慢慢的翻开了手中的话本…… 这一看,秦云书似乎便看得入了神,直到正午老板娘都出来了,她还捧着书没有去做午饭。 老板娘轻手轻脚的走了出来,并没有出声打扰秦云书,反倒不动声色的偷偷打量着她——但见秦云书正垂眸看着那话本,微蹙着眉略有疑虑的模样,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小心思动了动,正当老板娘想要开口说些什么事,窗外却忽然传来一片嘈杂声。秦云书被惊动,一抬眼看见老板娘就站在自己身后还被惊了一跳,旋即扭头再一看天色,脸色当即红了起来:“对不起阿郑,我看书看得入迷了,还没有烧菜……我这就去!” 老板娘却一把将她拉住了,她不像秦云书刚搬来边城不久,去岁还刚好没有战事经历。她比秦云书敏锐许多,听着外间嘈杂便知肯定发生了什么事,于是正色道:“这个不急,你在这里等着,我出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秦云书这才又注意到外间的吵闹,不过对于老板娘的话她也没有答应,反倒是跟在了老板娘身边,拉着她的手道:“别,我们一起出去看看吧,若真有什么事也好有个照应。” 在秦云书心里,她以为的出事最多是外面有人发生矛盾打起来了。这种时候女子总显得弱势,更何况老板娘独身未嫁的事也不是什么秘密,若是让人见她带着伤独自出去,以为可欺就不好了。她跟去,两个人至少看上去气势足些,应对事情也更容易些。 老板娘倒是没有拒绝,答应一声便带着秦云书一起出去了。 城门烽烟,百姓奔走,老板娘带着秦云书出去之后,根本不需要找人询问便猜到发生了什么。她脸色当即一变,拉着秦云书又退回了院子,急道:“出事了,城门那边起了战事,可能是胡人寇边了!” 秦云书听说过边城不安宁,可她来这里也一年了,真正遇上战事还是头一遭。战争是什么样的?她没亲眼见过,可书中所记“尸山血海,白骨累累”,却是想想都让人心惊。她吓得懵了一瞬,旋即想起了什么,忙挣脱了老板娘的手就往外跑:“梓然,梓然还留在家中!” 老板娘一把没拉住,就眼睁睁的看着秦云书跑了出去。 城中正乱,即使边城多年未曾失守,即使没有敌军生死威胁,但每逢战事的混乱总还是少不了的。老板娘深知烽烟燃起后城中的危险,再想想秦云书那风吹就跑的单薄身子,哪里放心此时让她一人回去?于是一咬牙,也顾不上其他,拔腿就追了出去。 街上果然是一片混乱,突然间飘起的烽烟打破了夏日边城的平静,原本因暑热少见人影的街头巷尾不知从哪里跑出了许多人。有人往南跑,有人往北奔,来来往往是不是便有冲突发生,但毫无疑问,所有人的目的地都只有一个,那就是家。 秦云书也在往家跑,期间被过往的行人冲撞了不止一回。有一次迎面和人撞上,对面是个膀大腰圆的婆子,她却是个弱柳扶风的身板,对方自是无恙,她被撞得直接向后跌倒。那婆子看都没看她一眼就继续跑了,也亏得身后有一双手托了她一把,她才不至于跌倒在地,甚至被人践踏。 被这一路的乱象弄得越发惊魂不定,秦云书白着张脸回头道谢,入目的却是老板娘那张熟悉明媚的脸。后者并不废话,反手抓着她的手腕便带着她往前走:“你不是要回家吗,快走吧。” 秦云书呆呆的,走了几步看见老板娘一手牵着自己,一手在前偶尔拨开人流的模样,忽然惊道:“阿郑,阿郑你的手还没好呢!” 老板娘抬起的手几不可察的顿了顿,脚下却是不停,爽朗好听的声音从前方传来:“没关系的,我的手快好了。更何况现在这种时候,还是先赶回你家看看梓然才是正经,你就别管我的手了。” 两人一路艰难的赶回了温家小院,所幸这条街上住的多少军中将领,因此还算安稳。然而今日出城游玩的事是小郡主临时起意的,温梓然并没有告诉母亲,秦云书两人自然也是扑了个空。 院门紧闭,小小的庭院屋舍里都不见女儿的踪影,秦云书几乎吓得魂飞魄散。 老板娘赶忙将人扶住了,她冷静许多也镇定许多,想了想问道:“阿秦,梓然在边城可有什么朋友,是不是恰巧跟人出去玩了?” 秦云书却是想也没想就摇头道:“没有,梓然不爱出门,也没什么朋友的。”她说完,一把抓住了老板娘的手,抓握的力道也是出奇的大:“阿郑,阿郑你说,是不是家里趁乱进了歹人啊?!” 老板娘目光在齐整的庭院里一扫,便知事实并非如此,更何况这温家的小院就在将军府隔壁,又哪里来的歹人吃了豹子胆敢跑来这里闹事?她脑子一转,心中便有了盘算,这时候也顾不得其他,直接问道:“阿秦你说,梓然是不是又跟着晏家那位小将军出去了?” 秦云书闻言微怔,旋即转身就往隔壁将军府跑去。 今日城外有变,将军府虽然没有乱,但较之寻常气氛自是紧张许多。也亏得秦云书家就住隔壁,将军府外值守的军士倒也认得她,可惜打探来的消息一点儿也不好——她家梓然果然是被宴黎拐跑了,拐跑了还不算,这人竟是直接将人带出城去了! 怎么能出城呢?怎么就出了城呢?城外现在要打起来了啊,她家梓然那般模样,可要怎么活?! 秦云书眼前一黑,几乎栽倒下去,幸亏一旁的老板娘眼疾手快的将人拉了回来,直接护在了怀中。可当此情形,平日里能言善辩的老板娘也不知该如何安慰,最后也只能说道:“走吧,先跟我回饭馆去,梓然,梓然那边吉人自有天相。晏家的小将军既然喜欢她,会护她周全的。” 可这样的话又哪里算是安慰?便是夫妻,大难临头也是各自飞的。真遇上性命攸关的危险,就温梓然那全然累赘的模样,秦云书并不相信宴黎会因为一点点的喜欢就拼命护她周全! 秦云书想着温梓然受难的情形便忍不住泪如雨下,一面在心里咒骂宴黎害人,一面对着老板娘说:“阿郑,我要去城门,我要去城门看看,或许梓然他们回城了呢……” 老板娘这回却并不依她,毕竟城门口危险难测,她紧抿了唇,狠心强硬的将人带走了。 而另一边,西山之上,正带着温梓然奔逃的宴黎突然侧过头,狠狠地打了几个喷嚏。他将小姑娘护得好好的,除了受到些许惊吓,连根头发丝都没让人伤着。 第45章 现学现卖 日落时分,残阳如血, 西山里奔波了整日的人终于暂时停下了脚步。 宴黎选了一块稍微平整的空地稍作休息, 事实上他并不怎么想在西山上多做停留。一则夜长梦多, 他怕边城再有变故。二则在山中过夜也非明智之选, 因为山中野兽总比山下要多, 万一撞见了总不是什么好事,平白还得浪费许多力气去收拾。 可惜凡人总是会累会饿的, 所以傍晚时迎着夕阳,有人去狩猎, 有人去采摘, 有人在生火……众人齐心协力打算先吃一顿,祭过五脏庙再谈其他。 一番折腾, 在天色彻底暗下来之前,新鲜的野鸡野兔终于被架上了火堆翻烤。 烤肉总是要时间的,因此已是饥肠辘辘的众人围着火堆分散坐下之后, 便先拿了野果来啃。今次摘来的野果都是众人熟识的,红彤彤的果子看着十分漂亮, 一口咬下也是清脆多汁, 可惜却是寡淡无味。寻常少年们都不爱吃这个,但这果子山中最多, 解渴也不错,因此摘回来不少。 柔嘉自然没吃过这种野果,不过看着漂亮心里倒是生出了几分喜欢,可惜吃入嘴中才发现其中寡淡。小郡主自幼养尊处优, 吃的用的全是最好,哪怕此刻饿着肚子,一时间也有些食不下咽。 夜色下,山林中,火光跳跃着将众人的神情映得明明灭灭。 侍女一直注意着柔嘉的神情,或者说她注意的从来都只有柔嘉而已,此刻柔嘉因为不喜而微蹙的眉眼自然没有逃过她的眼睛。若是寻常,她定会想尽办法讨小郡主欢心,可惜这里什么都没有,甚至小郡主还饿着肚子,面前的吃食却只有寡淡的果子,和因为没盐注定没滋没味的烤肉。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侍女纵使有心,此时此刻也变不出可口的食物来投喂小郡主。她的目光在红彤彤的野果上停留了一瞬,想了想挑挑拣拣拿起几个,又用随身的小刀分别切了一片放入口中,终于在几个果子里选出了一个稍微甜些的。 侍女的身份低微,再加上她寻常并不开口说话,是以众人的注意力都不曾放在她身上。只有正巧坐在她对面的宴黎,恰巧看见了她选果子的举动。 说实话,这野果真不怎么好吃,宴黎自己吃着也是嫌弃。不过看见侍女的动作之后,他却是眼前一亮,下意识的也想要挑个滋味稍好的,倒不是挑嘴想要自己吃,而是想选个送给温梓然——温妹妹总是送他香香甜甜的糕点吃,轮到他反赠时,却只有些寡淡的野果。他能怎么办?他也只能在这些野果里勉强选个稍微好些的了。 挑挑拣拣,也拿出匕首切片尝了尝,小将军终于选出两个滋味儿稍好的野果,打算送给身边的姑娘。谁知一抬头,却看见对面的侍女手中刀影翻飞,片刻间竟是将手中原本长相平平的野果雕成了个小兔子的模样,然后献宝似得递给了柔嘉…… 小郡主对侍女这把戏见得多了。她喜欢吃桃子,别的侍女只会削皮切块,也只有眼前这人会将本就漂亮的桃子雕成更漂亮的东西。有时是一朵花,有时是一只鸟,桃子在她手中会变成各种小东西,而且全都活灵活现。且不说雕好的桃子还方不方便吃,看着总是赏心悦目的。 此时此刻,众人的处境算不得好,吃的也不是美味佳肴。可小郡主捧着手中只咬过一口的野果,看着侍女费心雕琢的“兔子”,竟也生出了苦中作乐之感,忍不住弯了弯唇角。 她接过了侍女递来的“兔子”,拿在手中细细端详了片刻,而后犹豫了下,还是送到嘴边轻轻咬了一口。清脆的口感,丰富的汁水带着一丝淡淡的甜,远算不得好滋味,小郡主脸上的笑容却又深了两分。她看着侍女,眉眼弯弯的轻声说道:“甜的。” 很轻很轻的一声,带着真诚的愉悦,随着夜风传入了宴黎耳中。 小将军看了看手中刚选好的两个野果,不知出于什么心思,也学着侍女拿起匕首雕了起来。可惜结果显而易见,练过和没练过根本是两回事,哪怕小将军再是身手灵活刀法娴熟,用在雕果子上显然也不是那么回事。于是好端端的两个野果,眨眼间就面目全非了。 宴黎懊恼的抬起了头,隔着火堆又往对面看了一眼。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的目光与对面的侍女对上了一瞬,而对方似乎冲他微微扬了扬眉……不过等他定睛再看,却发现对面的侍女早已经错开了目光,正低着头,再次选起了果子。 收回目光,宴黎还有些疑惑,不过没等他继续走神,胳膊却是被轻轻碰了碰。 宴黎回头,入目便是温梓然白皙掌心里托着的红色野果,旋即便听身旁姑娘带着关切的说道:“阿兄,你今天整天都没吃过什么,先吃个果子垫垫肚子吧。” 少女生得美貌,虽然年岁尚小,却已初见风华。她温声细语的说着话,眸光虽然黯淡少了神采,却似天生一副笑颜,未语人先笑,说话时若注意去看,便能瞧见她颊边一个小小酒窝……人多好颜色,面对着这样一个姑娘,少有人是不喜欢的,宴黎便尤其容易软了心肠。 他伸手接过了小姑娘递来的野果,放在嘴边咬了一口。也不知是温梓然挑选过了,还是她运气就这般好,这野果入口竟也是带甜的。 宴黎忍不住柔和了眉眼,说话时语调也比平时温柔许多:“嗯,挺甜的。” 温梓然闻言果然高兴的笑弯了眉眼,好似宴黎这一句肯定便是称赞一般。宴黎却是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雕坏的两个野果,想了想还是狠心的递了过去:“梓然你也吃点,这附近没有水源,还得靠野果解渴。这两个果子应该,应该也还行。” 两个被雕得面目全非的果子自然是送出去了,也亏得温梓然看不见,否则宴黎还真不好意思送出手。不过温梓然接过明显被削了皮的野果,还是疑惑的问了一句:“阿兄,这果子……” 宴黎心虚的目光飘了飘,口中淡定道:“哦,我觉得这果子的皮不好吃,就削了。” 温梓然不疑有他,拿着个丑不拉几的野果就慢慢吃了起来——两个果子都是带甜的,明显是被人细心挑选过,小姑娘因为身边人难得的细致心生欢喜。 **************************************************************************** 吃过没滋没味的晚饭,又休息了片刻之后,众人顶着夜色又走了一两个时辰的山路。这一回倒不全是为了赶路,更因为烤肉的香味可能在夜间引来野兽。已经折腾了一天的众人早已筋疲力尽,实在不想再费太多心思防备野兽,索性便走远些避开了。 绕行的路走了大半,几乎是到了月上中天的时候,一行人才重新寻了个避风的空地落脚。而后升起一堆篝火,又安排好了人轮流守夜,筋疲力尽的众人很快就各自寻了地方休息起来。 侍卫脱了外衫铺在地上,柔嘉别无选择的躺了上去,闭眼前犹自与侍女抱怨着:“今日出了一身汗,又没有洗漱就睡下,我身上都快臭了!” 然而话音落下,小郡主根本等不及侍女反应或者回应,眼睛一闭就沉沉睡了过去——在过去的十多年中,这大抵是小郡主经历过最疲惫的一天了,以至于连多一刻的清醒也维持不住。 疲惫的不止是柔嘉,露宿荒野也没什么好收拾的,不必守夜的众人很快都陷入了沉睡。 温梓然睡在了柔嘉旁边,另一边盘膝坐着最先开始守夜的宴黎。她自然没有侍卫和侍女贴心照料,但小将军也很是体贴的守在了她的身侧,还帮她挡住了夏夜山间依旧有些寒凉的夜风。 火舌舔舐着枯枝,篝火噼里啪啦的烧着,时间在不知不觉间流逝。 山间的夜晚是寂静的,宴黎背靠着一颗大树,盘腿坐得端正,时不时从手边捡一截枯枝扔进火堆里,以免篝火在不知不觉间燃尽熄灭——守夜其实是件相当无趣的事,尤其在身体十分疲乏的时候,看着那火光跳动都仿佛催眠一般,让人的眼皮在不知不觉间变得如千斤重。 脑袋不自觉的往下重重一点,差点儿睡着的宴黎立刻惊醒过来。他警惕的左右张望了一番,没有见到异常这才稍稍松了口气,却是不敢再安静的坐着了,站起身来走了几圈才勉强恢复了精神。 夜早已深了,篝火边围着躺了一圈儿人,却只有宴黎一人还清醒着。 不知何时起,温梓然平缓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秀气的眉头随之紧皱,清秀的脸庞上更是写满了挣扎,好似陷入了梦魇。 已经起身走动的宴黎并没有察觉,直到细碎的呓语在安静的环境中响起。等宴黎察觉有异回到温梓然身边时,小姑娘已是满头冷汗的惊醒了,口中一时喊着“阿兄”,一时喊着“阿娘”。 宴黎赶忙将人抱起安抚,他以为温梓然是被白日的事惊着了,毕竟就算表现得再镇定,今日也确确实实有二十几个胡人死在了温梓然面前。她看不见,但血腥味儿总是能闻见的,受惊也是理所当然,白日的镇定反倒更像是强撑。 温梓然原本就无神的目光在这时候似乎越发呆滞了,她只是下意识的抓住了宴黎的一片衣角,紧紧的攥在手中。然后又在少年不断的耐心安抚中,渐渐平复下来。 好半晌,温梓然才用哭似的语调说道:“阿兄,我梦见,梦见城破了,阿娘出事了……” 第46章 “小媳妇” 橙红的火光跃动着,映照在温梓然的脸上, 衬得她脸色愈发苍白, 连带着唇上都失了血色。唯有额上不知何时遍布的冷汗, 在火光映照下微微泛着光。 宴黎是第一次看见这样仓皇无措的温梓然, 一瞬间有些心疼, 例来冷情的人这时候也少见的现出了几分温柔来。他将人半搂在了怀中,一手轻轻安抚的拍着温梓然的后背, 另一只手将她被冷汗汗湿的长发挽到了而后,轻言细语的说着:“梓然, 别怕, 梦都是假的,都是假的……” 一遍遍重复的话温梓然听见了, 身边人熟悉的气息也让她安心,可她还是闭上了眼睛——她是做了噩梦,但没有人会知道, 她梦中那些可怕的场景其实都曾经是现实! 前世的这个时候,边城一片安宁, 她与阿娘甚至还没有搬入将军府, 一切都很平静美好。可是边城从来都不缺战事,所以就在两年后, 胡人忽然集结大军寇边,猝不及防之下边城失守了。宴将军战死沙场,胡人冲入边城烧杀抢掠,将军府自然不能幸免。 温梓然没有亲眼看过当时边城的惨况, 可犹记得弥漫在空气中,仿佛永远也消散不去的血腥气。还有在胡人冲进将军府的前一刻,她被阿娘藏了起来,却亲耳听见自己的母亲慷慨赴死。她不知道自己藏了多久,也不知道胡人何时退去的,直到后来阿兄出现了,亲手将她抱了出来! 从那一刻起,冷冰冰的阿兄成了她的救赎,两人后来又几经生死,宴黎终究成为了她心中无可替代的存在。如果他们不是兄妹,如果她的眼睛能够看见,如果宴黎后来没有因为功高受人挟制,她想她会守在他身边一辈子的……当然,在生命凝固的那一刻,她也确实守在了他的身边。 往事种种,早已如尘烟消散,或者也可以说还未来得及发生。 可就在方才,就在那可怖的梦境之中,她仿佛又经历了一回躲藏,又听见了母亲赴死。她一直蜷缩在狭小的藏身之处,听着外面胡人肆虐,鼻息间萦绕着浓郁的血腥味儿,等着阿兄会如记忆中一样出现将她救赎。然而没有,梦境中没有阿兄,她的阿娘就死在了自己面前。她好似看见泊泊的鲜血染红了世界,她等待着的救赎从未出现,心中满溢的绝望几乎将人压垮…… 然后温梓然惊醒了,可被噩梦惊醒的她睁开双眼,面对的却还是那片漆黑的世界。平时她可以不在意,但在这一刻,那无边的黑暗却似恐怖的恶魔一般,让人继续沉沦梦境。 宴黎对这些一无所觉,但他知道温梓然还在害怕。小姑娘娇小的身躯被他半搂在了怀中,可对方依旧在无意识的往他怀里钻,一双小手更是紧紧的攥着宴黎的衣裳不肯松开,好似要在他身上汲取勇气和力量一般,让不怎么习惯与人如此贴近的宴小将军,完全无法做出将人推开的举动。 无奈的继续安抚着,口中的话语反反复复也就那么几句:“没事的梓然,边城不会破,咱们明天回城就能看见阿娘了。没事的梓然,还有我在呢……” 熟悉的气息包裹了周身,宴黎声音渐渐安抚住了小姑娘惊慌的心。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似乎从宴黎身上汲取到了足够的力量,温梓然的情绪终于彻底平复下来。她一手仍旧紧攥着宴黎的一片衣角,脸上露出一抹虚弱的笑容:“我被梦魇住,让阿兄担心了。”说完这一句,又忍不住重复:“阿兄说的对,边城不会有事的,阿娘也不会有事的。” 宴黎见她如此也是大大的松了口气,他没再说什么,只是安抚的拍背一直不曾停歇。 **************************************************************************** 空地中间的篝火许久没有添柴,火光渐渐弱了下来。 一双乌黑的眼眸恰在这时睁开了,初时尚有些睡眼朦胧,还被火光刺激得微微眯了会儿,但后来在主人强打的意志力下,那双眼眸中也渐渐地恢复了神采。 高大山是第二个守夜的人,强大的生物钟让他在沉睡一个时辰之后,适时的醒了过来。他揉了揉脸打起精神,刚要起身去与宴黎交接换他休息,结果一抬眼就看见对面两人正搂搂抱抱在一起——他定睛一看,此刻正紧紧相拥的两人不是宴黎和温梓然又是谁? 啧啧啧,早就知道老大喜欢这小姑娘了,护人护得跟眼珠子似得,偏还嘴硬死不承认。说什么拿人当妹妹,有这么跟妹妹搂搂抱抱的吗?情妹妹差不多! 高大山自以为看破了一切,这时候也不急着起身打破对面两人的气氛。他一动不动的躺在原地,睁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就那么看着宴黎凑在温梓然耳边一直呢喃着什么……介于此刻宴黎的神情太过温柔,受到轻微惊吓的高大山自动脑补成了情话。 就这样,看热闹看得津津有味的高大山也往了困倦,一双眼睛在火光的映照下越发明亮。直到对面的人似乎说完了“情话”,而后不经意间一个抬头扫视,双方便隔着篝火四目相对了。 高大山几乎下意识的闭上了眼睛想要装睡,然而相识多年,他清楚的知道宴黎究竟有多敏锐。于是闭上眼睛后,等了一秒,两秒,三秒……他终于偷偷睁开了一只眼睛,下一瞬就毫不意外的对上了那双带着冷意的暗棕色眼眸。 “……”不知道如何开口。 “……”并不很想要解释。 双方相对无言了一瞬,高大山还是讪讪的爬了起来。他瞟了一眼仍旧被宴黎抱在怀中的温梓然,相当知情识趣的竖起一指在唇上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唇角勾起的弧度却满满的都是了然和调侃。 宴黎脸上的温柔在抬头的瞬间就消失了,对上高大山之后脸色更冷了两分。他并不打算解释些什么,或者是因为解释了对方也不会信,又或者是因为他单纯的不想再解释了。 高大山也没有恶意,不过是看个热闹罢了,这会儿见着温梓然似乎并没有察觉到自己正看着他们,于是比着口型告诉宴黎:老大,接下来有我守着,你先抱着小媳妇休息吧。 没错,“小媳妇”,这是高大山的原话。 宴黎读懂之后表情有一瞬间微妙,可到底没有反驳什么,或者也不屑于反驳。他只是目带警告的扫了高大山一眼,而后便缓缓的将怀中刚安抚妥当的小姑娘往下挪了挪——他是不好一直抱着温梓然休息的,毕竟身份有别,太过亲密的举动落在旁人眼中并不合适。 温梓然对于环境的感知向来敏锐,但此刻却并没有注意到对面正在往火堆里添柴的高大山,她只是因为宴黎似乎带着推拒意味的动作抬头“看”向了他。那双眼眸里漆黑一片,原本墨色的眸子上仿佛被蒙了一层隔膜,于是光彩落入她的眼中也变得暗淡,徒留下一片深沉的黑。 宴黎抬手捂住了温梓然的眼睛,轻声说道:“好了,早些休息,明早还要赶路呢。” 温梓然被宴黎安置着枕在了自己腿上。她略微眨了眨眼睛,长长的睫毛在宴黎的掌心刷过,就好像两片轻飘飘的羽毛挠在了心里,让人忍不住有些心痒痒的。宴黎的掌心也轻微向外收了收,但好在温梓然也只是眨了两下眼,旋即便在宴黎的掌心下乖乖闭上了眼睛。 宴黎并没有放开手,也没有立刻入睡。他依然靠坐在那棵大树上,目光落在了重新烧旺的篝火上,半晌微微蹙起了眉,觉得心跳得有些快。 **************************************************************************** 这一夜对于许多人来说都是不得安眠的。比如西山上不断轮换守夜的少年们,再比如边城中忧心儿女的几家父母,更别提那城楼上那些目光炯炯盯着城外的值守军士了。 夜色渐渐深沉,城中最后一户人家的灯火也早已经熄灭,整个边城几乎称得上万籁俱寂。除了远方偶尔传来一声犬吠,便只有城楼上,军士们披甲执锐来回巡逻,盔甲碰撞着发出整齐的簌簌声。 今夜是胡人来袭之后的第一夜,城上的防守很是严密。虽然今次胡人来得奇怪,走得干脆,提出的条件更是匪夷所思,但对于身经百战的边城守军来说,无论胡人是何种态度,他们都不可能放松警惕。巡逻的军士半盏茶一趟,瞭望台上的人也是半个时辰一换,时刻都盯着城外动静。 振威校尉腰挎着长刀精神抖擞的走过城墙,偶尔见着两个昏昏欲睡的值守军士,便伸手拍一拍他们的肩膀,然后扯着嗓子喊一声:“都打起精神来!胡人狡诈,才偷袭了咱们城外的军营,白天还没打就先退了,说不定就是想让咱们放松警惕,然后晚上来夜袭呢!” 破锣一样的嗓子一声大吼,在这寂静的夜色里突兀又响亮,瞬间惊得众人三魂丢了七魄。不少人打了个激灵又眨眨眼,重新打起精神望着城外。 所有人的注意力几乎都放在了防备外敌上,却没有人看到,城中几道黑影正借着夜色悄无声息的向着城门靠近…… 第47章 无家可归 秦云书到底也没能去城门口看上一眼,她被老板娘直接拉回了城西饭馆——将军府所在的地方, 城破之前定是边城最安全之处, 可若是城门一旦失守, 敌军入城之后那条街也定是最危险的。与其冒着这样的风险让秦云书留在小院, 老板娘自然选择将人带了回去。 说实话, 秦云书和温梓然这对母女虽然外表柔弱,但其实内心都很坚韧。可惜再坚韧的内心, 在得知唯一的女儿身陷险境,而自己无能为力之后, 秦云书的情绪也难免崩溃。 老板娘忧心忡忡的看着默默垂泪的秦云书, 终于忍不住心中歉疚开口道:“阿秦,你别哭了。都怪我不好, 若不是我让你每日过来照顾,你守在家中梓然或许就不会轻易跟人出城了。” 秦云书红肿着眼睛看了老板娘一眼,开口时声音沙哑, 却并没有迁怒的意思:“不能怪你,是我不好。这些天一直留梓然一个人在家, 连她与宴黎交好熟识也不知晓……她那般乖巧的人, 以往哪里会随意跟着个男孩外出,定是那宴黎花言巧语哄她去的……” 说到最后, 秦云书还是迁怒了,只不过迁怒的对象不是老板娘,而是宴小将军。她当然知道自己作为母亲的失职,也知道温梓然其实早就对晏家的小将军芳心暗许, 可她以为最差的结果不过就是求而不得,哪里又会想到温梓然连性命都搭进去了? 老板娘闻言心中讪讪,左手偷偷握了握之前受伤的右手手臂——她可不敢在此时与秦云书说,她的手臂早就不疼了,虽说伤筋动骨之后确实尚未痊愈,但日常的洗漱用饭早已不成问题。她就是有点小心思,莫名就想要每天都看见她,这才装作需要她每日照料的。 明知宴小将军出了名的寡言少语,老板娘还是狠心让他背了黑锅,然后放柔了声音安抚着秦云书:“阿秦也不要太过担心,小将军毕竟是宴将军独子,他在城外宴将军肯定会派人去找的。明日我再出去打听打听,说不定梓然就跟着一起被接回城了呢。” 此时的老板娘并不知道,与宴黎他们同行的还有一个小郡主,否则肯定能扯着郡主的大旗安慰秦云书了。不过无论如何,她的话也没错,宴将军身为人父也不可能放任宴黎在外生死不知,就算没有燕王一再提醒,派人出城去找也是肯定的。 秦云书听完之后稍稍安心,也只能期盼温梓然他们在被找到之前,千万不要遇上胡人。 是夜,老板娘成功的将秦云书留在了自己房中,理由都是现成的——如今的饭馆后院里只有她们两个弱女子,若是夜间有变,比如胡人夜袭入城,再比如有歹人借机生事,她们自然还是凑在一起安全些。 说这话时,老板娘一本正经一身正气,秦云书自然就信服了。然而老板娘当时心里却忍不住的想着:胡人入城十年难遇,战时生事更是罪加一等,两件事发生的概率都小得不能再小了。她只是不希望秦云书离开自己视线,在背地里偷偷伤心抹泪罢了。 当晚两人就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秦云书想着城外生死不知的女儿,老板娘则更在意床上多出来的那个人。两个人都在默契中沉默着,时间却在不知不觉中到了深夜。 老板娘迷迷糊糊的想着明早还要出去打探消息,终于有了些睡意。然而就在她将睡未睡的当口,夜晚边城的寂静却被打破了。从一开始猛然出现的犬吠,到后来渐渐出现的人声,老板娘根本没听清外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便一下子坐了起来。 这样大的动作自然也惊醒了刚刚入眠的秦云书,她哑着声音问道:“怎么了?” 然而老板娘根本没有回答,她直接翻身跳下了床,然后一阵风似得跑了出去。秦云书望着她的背影,只听见她说了一句:“别睡了,快起来!” 秦云书还没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但她还是明智的决定听话,当即起身穿好了衣裳鞋袜。 果不其然,下一刻老板娘就又跑了回来,她挎着一个大大的包袱,手里还拎着几个水囊。顾不得秦云书看着她伤臂惊诧的目光,老板娘着急忙慌的模样简直像是马上就要拉着人去逃荒…… 然后老板娘就真的拉着秦云书跑了,只不过不是秦云书以为的往外逃。她拉着她跑进了后院堆着杂物的柴房里,然后在墙角一处不起眼的地方掀开了一块木板,露出了下面黑洞洞的入口:“快下去,这是地窖,咱们先进去躲一躲!” **************************************************************************** 城中的百姓发觉有异之后,大多都选择了躲藏。毕竟胡人就算入了城,劫掠也是第一,杀人还在其次,只要他们躲得好,多半都是能够捡回一条小命的。 而与百姓不同的是,守城的军士需要直面强敌,他们责无旁贷! 城门被打开了,早早隐藏在城外的胡人趁机冲进了城门,于是原本的攻城战生生变成了遭遇战,城中的守军可谓是猝不及防。至于好好的城门为何被打开了,却又是一段让人咬牙切齿的故事。 彼时夜色深沉,城楼上值守的军士大多将注意力放在了城外。却不料城中藏有几个胡人细作,偷偷潜到了城下,悄无声息的将几个值守的军士抹了脖子。不过还好,今夜城门的防守确实严密,巡逻的军士很快发现不对,于是城楼上下都被惊动了。 振威校尉带着十几个军士从城楼上冲了下来,与城门口的巡逻士兵一起,将那几个胡人细作围杀了。城门并没有被打开,众人因此大松了口气,同时也肯定了城外必定有敌军埋伏。 可就在众人稍稍松懈的当口,那一身正气的振威校尉却是一抬手,随他下来的十几个军士顿时反水。在其余人根本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就将原本的同袍捂着嘴抹了脖子。然后这些前一刻还在守城的将士,在下一刻亲手打开了边城厚重的城门! “轰隆隆”的声音仿若惊雷,在这寂静的夜色中传出老远。 等到今晚负责城门守卫的宁远将军发现不对带人过来,哪里还来得及?城外等了一日的胡人大军当即打马出现,然后蜂拥着冲入了城门,与城门守军进行了一场面对面的厮杀。 没有了城墙守护,步兵直面骑兵的冲杀,局面会是何等模样几乎是不用想的。而边城守军面对胡人,最大的优势大抵便是人数了——因为不确定是否能够打开城门,再加上城门的大小限制了入城的人数,所以短时间内冲入城门的胡人毕竟还是有限的。 等到宴将军得到消息,亲自带人赶来增援时,城门口早已沦为了修罗场…… 这一夜,城门口厮杀声不断,而城门被胡人趁机破坏,终究没能再关上。于是城门沦落为了双方争夺的战场,不时也有胡人闯入了城中,一路烧杀抢掠,哪怕最后被守军堵截击杀,也在城中引起了莫大的恐慌——十余年不曾被攻破的变成,再次被攻破了! 到了第二日一早,原本藏在家中的百姓跑出来不少,汇集成人流从南门逃难而去。 燕王的车驾也出现在了南门,随行的禁军驱逐着逃难的百姓,护着车驾向着城门外逃去。有那吃了鞭子的百姓望着亲王车驾敢怒不敢言,但更多的人望着远去的王驾却只有心惊,他们拼了命也想跟上车驾跟上禁军,好似如此便能得到一二庇护般。 可惜,拉车的马是好马,禁军们骑乘的也是良驹,寻常百姓们凭借着两条腿根本追不上! 只半日光景,原本还算热闹的边城便萧条了下来,连街边的商铺都一副被洗劫过了的模样。或许正是因此,入城之后没有抢到满意的钱财,胡人再次越过守军闯入城中后,便没有继续闯入民宅抢掠,反倒是分派出了大量人马,直往南门追着逃难的百姓而去。 这一日,城中四处或是一片死寂,或是闻听兵马匆匆而过。 躲藏或者奔逃,是两种截然不同的选择,所冒的风险一般无二。那些仍旧藏在家中的百姓尚且不知,他们今日的选择是何等的幸运,而那些逃出南门的人却已经有许多惨遭不测了。 边城城西,一处极为僻静简陋的小院里,燕王正负手站在院中。他面朝着北门的方向,深沉的眉眼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半晌开口问道:“城门那边,先生觉得如何?” 燕王身后站着个人,一身文士装扮,眉目间沉稳风流。他见燕王一直望着北门方向,便道:“殿下放心,北门战事虽然一直焦灼,但宴将军戍守边关二十载,也非浪得虚名。”说完眸光一转,又用一种莫测的语调说道:“倒是南门,听说已经追出去不少胡人了。” 这话传入燕王耳中,也不见他面上动容分毫,似乎早有预料一般。只是在身后人看不见的角度里,他目光幽深,带着令人心惊的锋芒。 半晌,燕王又开了口,却是先叹了口气才道:“这战事变化这般快,也不知我儿在城外如何。” 柔嘉郡主如何了?小郡主此刻正跟着一群小伙伴蹲在西山山腰,看着南门追出来的胡人对着逃难的百姓挥舞屠刀,然后抱着吓坏的自己瑟瑟发抖。 第48章 仓皇 宴黎他们在西山上露宿了一夜,第二天清晨就再次启程向着边城的南门行去。 休息了一夜, 但他们走得却也算不上快。宴黎等人常年习武还好, 像柔嘉昨日走了整日还露宿, 今早醒来便是浑身酸疼, 几乎走不动路。幸而小郡主身边还跟着两个忠心的下属, 而她本人也并不算个分不清形势就矫情的人,这才没有因此耽误了行程。 饶是如此, 一行人步下西山,看见边城南门时也比宴黎预计的要晚了一个多时辰。下山前小将军看了看依旧昂首挺胸皮毛耀眼的金马, 忽然便将马从柔嘉手里讨了过去。小郡主也没问什么, 只是没想到再见到金马时,对方已经是蔫头耷脑, 浑身的皮毛都被污泥覆盖了! 这时再看金马,哪里还有之前的威风凛凛,简直就跟去泥里滚过几圈儿似得。 小郡主没有接宴黎递回来的缰绳, 有些嫌弃这会儿身上脏得不行的金马,还是跟在她身侧的侍女将马儿接了回来。刚才被主人嫌弃的金马看着侍女, 被污泥覆盖的马脸上, 一双乌溜溜的马眼可怜巴巴的,好似下一刻就能滚出两滴眼泪似得…… 侍女淡定的移开了目光, 没有再多看金马一眼。她一手牵着缰绳,一手仍旧扶着柔嘉,就这样半搀半扶着终于将人带下了西山。 终于见到城门的那一刻,小郡主几乎要哭出来了, 她拉着侍女泪眼汪汪的说道:“终于回城了!我要告诉父王,我要告诉皇爷爷,我要把那些该死的胡人打得屁滚尿流……” 虽然流落城外也不过才一天,可是对于小郡主来说,这一天之内所遭遇的惊吓和危险却是她这一辈子都没经历过的。莫说是她,就是其余少年们见着城门也都是激动不已,直恨不得现在就狂奔下山,然后叩开城门回家去,好好梳洗好好吃饭,再好好的睡上一觉,养足了精神上阵杀敌。 所有人的情绪都很激动,下山的脚步也不由得轻快了许多。却在这时,一道柔软的女声忽然道:“等等,大家先等等,城里好像有些不太对。” 这一道声音并不响亮,再加上众人即将归家,正与同伴轻松的说笑着,以至于竟是没听清。直到宴黎也开了口,他的声音清朗中带着股冷然,一出口就如同一盆冰水从头浇下,硬生生让众人心中的激荡被浇灭了大半:“都给我闭嘴停下!” 话音落下,效果几乎是立竿见影的,原本还吵嚷的众人当即闭了嘴,山道之上重归宁静。 这一回不需要温梓然再出言提醒了,他们距离边城越来越近,四周又恢复了安静,于是城中的嘈杂声响便也随着山风传入了所有人的耳中。 高大山最先忍不住开口奇道:“这是怎么了,城里怎么这么吵?” 在边城里生活久了的人都知道,一旦发生战事,边城的百姓大多都是选择在家中躲藏的。因为两条腿跑不过四条腿,若是贸贸然逃出城去,很可能逃不过胡人的铁骑。与其如此,还不如在家中藏好些来得安全,至少胡人为了劫掠的速度,并不会特意去躲藏的人,放火另算。 这几乎是边城众人的共识了,因此每逢战事城中都安静得紧。若是此时城中发生骚动,要么是有人在城中生乱,要么就是战事有变,比如溃败,比如焦灼。 然而昨日才见着胡人踪影,这才过去一夜,少年们是完全不相信战事这么快就有变的。 众人不由得面面相觑,皆是一头雾水。他们于是停下了前行的脚步,乖乖的听从了宴黎之前的吩咐,纷纷驻足在了距离山脚不远的山腰上。十来双眼睛齐齐望着边城的方向,似在疑惑,也似在静观其变。 结果并没有让他们等多久,事实上就在众人刚刚站定时,边城原本紧闭的南城门就这样突兀的打开了。伴随着城门开启的“轰隆”声响,几个背着包袱的百姓当先冲了出来,然后是十几个,几十个,边城的百姓们拖家带口,络绎不绝的从那敞开的城门里冲了出来。 山上的众人已经看呆了,有人不可置信道:“这这这,他们这就开始逃难了?!” 这个问题不需要回答,因为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而且战时城门是不会轻易开启的,现在城门既然开了,必然是有军令……看着这般情形,众人几乎不敢去想北门的战况。 温梓然看不见情况,但她有耳朵,能听得到山下人声,也能听得见众人话语。于是一点一点的,她原本就白皙的脸颊越发苍白了,雪白的贝齿紧咬着薄唇,渐渐泛出了一丝血色。然后慢慢的,这一点殷红汇集成了一道血流,沿着嘴角滑落。 白皙的肌肤,殷红的鲜血,两厢衬托之下便是触目惊心。 温梓然自己都没察觉,却是宴黎看见了,急急忙忙伸手去捏她的下巴,口中喊道:“松口!” 这一声低喝落下,温梓然下意识的听话松开了嘴,于是独属于鲜血的腥甜涌入口中,才让她意识到自己之前做了什么。可她忍不住,忍不住去想城破之后阿娘会如何,忍不住去回忆昨夜那个警示一般的噩梦,忍不住害怕阿娘真如前世一般……不,甚至比前世更早两年死于战乱。 宴黎也想起了昨晚温梓然做的那个噩梦,他当时可以安慰她一切都是假的,可是现在呢,现在他还能说一切都是假的吗?!宴黎一时无言,只得伸手摸了摸温梓然的脑袋,无声的安慰她。 **************************************************************************** 南门出逃的百姓越来越多,不多时竟是看见了燕王的车驾也混在人群中挤了出来。相较于这些仓皇奔逃的百姓,王驾看上去从容了许多,还有许多禁军护卫在侧,看上去威风凛凛。只不过那较之寻常快了许多的车速,还是轻易暴露了这一行人撤离时也并没有那么平静。 小郡主几乎是目瞪口呆的看着王驾出现,然后在逃亡百姓中“杀”出一条血路逃跑的。她一双杏眸瞪得大大的,小嘴微张,好半晌说不出话来。最后才在众人各异的目光中挤出一句:“不对,那不是我父王,我父王才不会在这时候临阵脱逃呢!” 柔嘉确实不信,她父王不是草包,才不会在战事刚开始时就着急忙慌的逃跑。更何况跑得这样大张旗鼓,若是边城真的被破,胡人铁骑追踪而去,随行护卫的那些禁军甲士又能顶什么用? 要她说,燕王要么留在边城坐镇,若是得胜也能捞一笔军功,要么就悄无声息的走,何必让自己成了靶子? 刚这样想过不久,南门果然出了变故——真有胡人追上来了,他们对着逃难的百姓举起了屠刀! 山腰上的少年都是血气方刚的年纪,眼睁睁看着胡人屠戮自己的同胞,自然是个个都恨得目呲欲裂。然而不等这些少年们热血上头冲下去,就被宴黎一个个提溜着后脖领子拖走了。 他们一同只有十个人,还要算上基本手无缚鸡之力的温梓然和柔嘉,对上数以百计的胡人铁骑能如何?冲下去也不过是拿鸡蛋碰石头罢了! 宴黎神情冷肃,面对着几个惊慌又愤怒的少年,冷静的下了决断:“咱们走,先回山上去。” 高大山第一个不愿意,他瞪大了眼睛,一脸愤愤道:“这怎么可以?!我们的父母,我们的兄弟,我们一心想要守护的同胞都在山下,都在边城里,我们怎么可以就这么逃了?!” 宴黎闻言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他狠狠揪了根道旁的野草,反问道:“那你要如何?现在跑下去,让胡人刀下多条亡魂,这便是你,是你们选择的归宿?!”他说得不客气,反手一指南门方向又道:“你们都看到了,胡人从北门入,从南门出,他们攻进了城,边城破了!” 说完这句话,宴黎的脸色终于肉眼可见的难看了起来。他确实性情冷清,以至于看见山下惨状时,他是第一个冷静以对的人。可这并不代表他心中就没有波动,他的父亲,他唯一的亲人作为边城的守将,在城破之后会是何种遭遇,他其实可以想象。 众人的家都在边城,如今边城破了,没有一个人的心底是轻松的。可温梓然忍着,宴黎也忍着,她们都知道贸贸然的行动带来的只能是无谓的伤亡,真正的战争并不会因为他们这几个小卒子改变分毫。 许是宴黎的脸色实在太难看,高大山等人终究没敢说话。可就这么躲回西山上,众人显然也是不甘心的,于是双方对峙着,始终没有人先一步松口。 然后沉默了许久的柔嘉突然开口道:“我不信我父王就这么跑了,我要进城去看个究竟!” 她话音刚落,宴黎便厉声否决道:“不许去!” 柔嘉顿时急了,她不信燕王跑了,也不信父王会将她丢下。于是红着眼睛瞪向宴黎,怒道:“这是我的事,不需要你许不许。” 宴黎却冷冷扫了她一眼,旋即嗤笑道:“别说进城,你以为你能靠近城门?” 柔嘉顿时被堵得一噎,她扭头看向山下城门,那里时不时还会追出几个胡人骑兵来。人数虽然始终不多,但她和自己的侍女侍卫加起来也不过三个人,真倒霉遇上了胡人,那可真是连跑都没机会跑了。 小郡主一脸倔强,无法反驳宴黎的话,却也不想放弃自己的打算。正在这时,她听宴黎说道:“城中形势不明对我们也十分不利。你们先回西山,我去城中打探一二。” 第49章 入城 一群人一起行动当然是不可能的,不说还有温梓然和柔嘉这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累赘”, 就是柔嘉的郡主身份也没人敢放她轻易涉险——虽然燕王刚在众人眼皮子底下跑了, 可正是因为他跑了, 众人才更加不敢掉以轻心, 更别说遥远的京城里还有个对小郡主颇为宠爱的皇帝。 最后商议的结果还是宴黎独自入城打探消息, 其余人暂时退回西山观望。一来他的身手是众人之中最好的,没有累赘的他想要在危险之中自保也更容易些。二来宴黎的性子便是说一不二, 他既然下了决定,众人哪怕心中不甚放心, 最后也还是争不过他, 更说不不了他。 只临走时,温梓然忽然拉住了宴黎的手, 千言万语她也只说了一句:“阿兄,我等你回来。” 宴黎原以为她是要阻拦自己的,毕竟所有人中她们二人最为熟识, 哪怕是柔嘉,在这一天的逃亡中也与温梓然疏远了些。或许不是有意, 可在柔嘉自己都无自保之力的时候, 自然不会再想要揽温梓然这个“累赘”上身。可以说温梓然今后的安危,已经全部系在宴黎身上了。 然而温梓然没有, 她没有自私的束缚住宴黎,反倒给予了全副信任。这种信任让宴黎动容,连带着眼神也迅速温柔了下来,他抬手按住了温梓然的肩膀, 温声说道:“放心,我会回来的。梓然你先跟着大山他们,他们会照顾好你的。”说完顺势推着温梓然转身,将她交付给了高大山。 在高大山心里,温梓然就是宴黎的小媳妇,也算是他们的大嫂。此刻他早没了调侃的心思,听了宴黎的话便重重点头承诺道:“老大你放心,我们会照顾好温姑娘的。” 宴黎点了点头,并没有更多的叮嘱,转身便走。而就在两只手分离的那一瞬间,他才感受到了一点点阻力,也由此感知到了温梓然那几不可察的一点点担忧挽留与不舍。 不过没有关系,他会回来的,很快! **************************************************************************** 北门并没有像宴黎等人猜想的那般已经全面溃败,事实上边城的守军仍旧在顽强的抵抗着胡人的入侵。只不过城门开得越久,入城的胡人越多,伤亡也就越大,渐渐地便不能再将人全部拦下了。 宴擎看着数十骑胡人再一次越过战线,奔入城中,终于沉声下令道:“后撤,入城巷战!” 拿步兵去硬抗骑兵,哪怕入城之后骑兵没有了冲锋蓄力的便利,也几乎是拿人命在填。宴擎他们之所以在北门僵持了这么长时间,为的只是给城中百姓拖延些时候,让他们有机会从南门逃离。到了现在,越过他们的胡人已经不知凡几,而他们自问也已经拖延了足够的时间。 军令一出,所有人立刻后撤,将城门附近的那一片空地全然让给了胡人,转而分散避入了边城纵横交错的街巷之中——这里本是梁国的第一道防线,整座城市都是为战而生,城中的布局自然也多有考究,平时或许看不出来,但其实每条街巷都有为巷战考虑。 胡人的铁骑再是凶悍,在边城并不宽阔,甚至时不时还有机关埋伏的街巷里,也全然施展不开。 宴黎入城时运气还不错,前一批数十个胡人刚刚从南门冲了出去,追着那些逃亡百姓和燕王的踪迹跑远了。等他摸到城门口时,南门已经没有多少百姓再往外逃了,也不见下一批胡人追兵的踪影。 他小心翼翼的入了城,没意外的看见一地狼藉,甚至入眼就能看见十几具伏倒在地的尸体,空气中也弥漫着血腥气。若是柔嘉真的来了,只怕在城门口就得先吐一回。不过这些对于宴黎来说似乎并没有什么,他连一眼都没有多看,便迅速绕开那些尸体跑入了城中。 边城平时便不算很热闹,战事爆发之后更是一片死寂,大街小巷里都不见了人影。安静许久之后,或许会有一两个脑袋从屋后或者巷子里探出来,四下张望一番,确定没有胡人的踪影,便背着大大的包袱,拖家带口的往南门跑…… 宴黎翻墙跳进了一家人的院子,观察一番之后发现已经人去屋空,于是又翻墙去了另一家。如此一连寻了四五家,终于找到了一户主人选择藏在家里的。于是又费了一番功夫,终于将人找了出来,不等对方发作或者求饶,他便先一步开口问道:“城中现在局势如何了?” 这一家有五口人,上有老下有小,自觉逃出去也跑不远才选择留下的。被宴黎找出来的青年甚至都没看清他的模样,闭着眼睛就想要拼命,等他被宴黎轻松制住就觉得自己死定了。直到听见宴黎的问话,他愣愣的扭头一看,发现不是胡人闯进来后,眼泪“唰”的一下就下来了。 宴黎有些不耐烦,但最终还是从这青年口中得到了些答案——城是昨晚半夜破的,他们住在城南不知道具体情形,但直到今早城里才出现了胡人烧杀抢掠。然后就有许多人逃出了城去,他们是逃不了,也不相信边城守军就这样败了,所以才留下的。 这些人早早就藏了起来,不知道太多消息也是正常,宴黎没有再为难青年,让他重新藏好了。他自己则不再耽搁,翻出这家院墙之后,便直往北门方向奔去。 边城说大不大,但真要用脚来丈量,南门到北门却也不近。 宴黎一路又遇上了几批胡人,但零零散散的人数都不算多。他没有去招惹,躲着人继续往城北跑,结果刚穿过一条小巷就险些被巷子里的机关射中!所幸他对这些藏在城里的机关很熟,自己反应也快,这才险之又险的避开了,只是衣裳被划破了两处。 旋即便听暗处一人喊道:“等等等等,好像打错人了。” 宴黎本就对这些机关熟悉,听见声音后目光一扫,迅速的翻上围墙,果然便见着墙内角落里正有几个军士严阵以待。他眉峰微微一压,问道:“巷战了?” 巷战可不算好事,更多的时候代表着城破之后最后的抵抗…… 边城的守军没有几个不认识宴黎的,不说他宴将军独子的身份,就凭着宴黎之前常在军营演武场里虐人,看见的军士也是不少的。这几人自然也都认得,抬头一见是他,紧绷的神情顿时一松:“小将军是你啊。”说完又气愤道:“这些胡人使诈,城门都弄坏了,不巷战也没法子。” 宴黎于是在这些军士口中得到了更多的消息,不提那让众人恨不得食肉寝皮的振威校尉为何叛变,他直接问道:“你们可知我阿爹现在何处?” 几个军士闻言面面相觑,最后都无奈的摇摇头——他们只是普通的小兵而已,分散之后哪里还知道主将所在?更何况现在是巷战,化整为零后最是灵活的时候,宴将军也不是根柱子,他有脚是会跑的,除了身边跟随的亲兵谁又能知道他跑去了哪里? 宴黎也没多失望,至少他确定父亲暂时还好好的,一颗提着的心便也放下了大半。 当然,留在这里是不可能的,就算找不到宴擎,宴黎也得去城里四处看看——西山上还有一群小伙伴等着他呢,如果城中的情况没有糟糕到极点,相信高大山等人还是乐意回城来尽自己的一份力的。只有柔嘉,在燕王已经离开的前提下,小郡主何去何从就成了问题。 离开这几个埋伏的军士之后,宴黎再次上路。又遇上了几次胡人,也遇上过几拨打巷战的守军,避无可避的情况下他也杀了几个胡人,然后一身血的继续在城中穿梭。 因为散布在整个边城的敌人,城南到城北的距离似乎被无限延伸了。 傍晚时,宴黎带着满身的血,终于见到了藏在一处民居里的宴擎。他是被宴擎的亲兵看见,然后偷偷拉进来的,连宴擎也没想到会在这时看见他,不过惊喜很快就被惊吓代替了。对上千军万马也面不改色的宴将军脸色大变,拉着宴黎便问道:“阿黎,你伤到哪儿了?” 不怪宴擎被吓到,实在是宴黎此时的模样太狼狈。他满身都是血,身上的衣裳也破了许多处,有这两日被胡人刀箭划的,也有在西山上赶路不慎被荆棘树枝勾破的。乍一眼看去,他的衣裳已经破烂不堪了,配合当下情形,宴擎理所当然的觉得那不是衣裳破了,那全是伤口! 宴黎眼见着宴擎着急,这才抬起左手,指了指手臂上一道划伤,说道:“这里。” 宴擎呆了呆,又将宴黎上下打量了一番,问道:“只伤了胳膊?” 等到宴黎点头之后,宴擎才彻底松了口气,而后从亲兵身上讨来了金疮药和纱布,亲自为宴黎处理伤口。这一番做派落在亲兵们眼中,也只在心里叹一声“宴将军果然慈父心肠”,其余倒也没多想什么。然后偶然间看见宴黎露出的胳膊,又忍不住在心里嘀咕了一句“小将军胳膊真白真细,跟个小姑娘似的。” 宴擎的动作很快,没多会儿功夫便替宴黎包扎好了伤口。在此期间,宴黎自然也没闲着,便将这两日一夜的经历都与宴擎说了,末了问道:“阿爹,郡主和大山他们都还在西山上等着我。接下来我们该如何,要我去西山把大山他们都带回来吗?燕王跑了,郡主也不知该如何安置才好。” 高副将等人也都在城中,因为这场战事开启的时间并不长,将士们损失也不是十分严重。依宴黎所想,把高大山等人送回他们父辈身边,跟着历练也不是一件坏事,否则倾巢之下也无完卵。 宴擎低头沉吟了片刻,却掏出了自己的将牌来递给宴黎道:“不,阿黎,你和大山他们不要入城。你回西山去,带着他们重新绕回城北。昨日胡人趁机偷袭了城郊军营,但彼时军营里少说也还有近万兵马,就算遇袭也不可能全军覆没。定有人逃了,你带着大山他们一起,去城外收拢残部。” 宴黎接过了将牌,稍稍疑惑后很快明白了宴擎的意思,他收起了将牌沉声道:“我知道了。阿爹放心,我会做好的,也请阿爹千万保重。” 短暂的见面后,宴黎很快离开了这处民居,一路潜行出城而去。 第50章 一视同仁? 回返的路似乎比来时更容易一些,空气中弥漫的血腥气更浓郁了, 可他一路遇见的胡人却少了许多, 少到他一路回返只撞见过一次。再加上不必一条巷子一条巷子的去找人, 等到宴黎再次踏出南城门时, 也不过耗费了一个多时辰, 比起来时堪称迅速。 一个人行动确实便捷,赶在月上中天之前, 宴黎终于在西山上找到了那一群等待自己的人。 高大山借着月色看见宴黎归来,不由大大的松了口气, 忙带着众人从藏身的黑暗中迎了出来:“老大, 你回来了,城里怎么样了, 我们要回城去吗?” 他亟不可待的询问着,这也是众人心中着急想要知道的,哪怕温梓然和柔嘉都没有打断。可温梓然闻见了宴黎身上浓重的血腥气, 她不确定宴黎是不是受伤了,于是摸索着向宴黎靠近。后者察觉到了, 怕她跌倒, 于是连忙伸手将人扶住了。 宴黎也不卖关子,当即便将城中的情形与高大山等人说了一遍, 而后道:“城中还在对峙,守军的折损没有我们想象的大,你们不必太过忧心。父亲的意思是让我们回北城外去收拢残兵,之后或许会以此与城中守军配合, 合围城中胡兵。你们愿意便与我同往,不愿意也可以选择回城。” 少年心性,乍然听见宴黎说宴将军对他们委以重任,又见着宴黎拿出了宴擎的将牌,一个个顿时激动起来。当即便有人拍着胸脯道:“老大放心,我们跟你一起去!” 这话没人反驳,他们之前也不过是忧心城中父母,见不得胡人屠戮百姓罢了。而现在知道城内情形并没有那么糟糕,百姓该逃的也都逃了,顿时也就放心了大半,也有心思去想建功立业的事了。 一时间,众人情绪激荡起来,然后便有两道声音先后响起。 柔嘉开口询问:“宴黎,你回城见到了宴将军,他有没有说我父王究竟在何处?”显然还是不信燕王就这么跑了,不仅丢下了满城百姓,还丢下了她。 温梓然也开了口,却不是问私事,她带着疑虑的问道:“阿兄,你说晚上回城时,只遇见过一次胡人。那守军呢,遇见过几次?相比之下胡人是不是有些少了?” 宴黎的目光在两个女孩脸上扫过,先回了柔嘉:“我父亲在城破时就赶去了北门,燕王的行踪他并不清楚。”说完又回答温梓然道:“晚上的胡人是少了,守军遇见过三次。不过双方经过一日一夜的战斗之后都很疲惫,天黑之后暂时休整也有可能。” 话是这样说,不过众人今日在城外也看得分明。自从燕王的王驾带着百姓自南门逃亡后,南门里前前后后追出来的胡兵却是不少。他们虽然没有计数,但直到他们撤回西山时,追出去数百骑肯定是有的。之后的半日里又追出去多少人谁也不知道,但胡人肯定知道了燕王这条大鱼。 宴黎经过温梓然提醒也忍不住想,城里的胡人是不是都去追燕王了?燕王天潢贵胄,他若真在边境出了事,谁都不会好过。然而胡人若真被他引走了,那边城的压力也是骤然一轻…… 不确定又没有办法求证的事,那么想再多也没用。小将军向来务实,所以很快便将这个念头暂时压下了,他又看了看身边的温梓然,低声对她道:“我折返时回去看过一眼,你家小院里没人,伯母昨晚大概没有回去,她许是留宿在饭馆里了。” 将军府所在的那条街,平时最是安全,泼皮无赖都不敢去闹事。可一旦胡人入城,寻见了将军府所在,那条街就变成最危险的了。宴黎去时便见着街上不知堆了多少尸体,有胡人的,也有各家的亲兵护卫,他回去时将军府尚未被攻陷,但门口亦是血迹斑斑,轻易便能想见之前惨烈。 而在这样的情况下,隔壁的温家小院却没受太多牵连,因为里面既没有人也没有财物,胡人进去匆匆搜查一遍就嫌弃的走了。院门就那样大敞着,都没人愿意进去第二回 。 温梓然听到这句话也不由得松了口气,她当然知道这种时候将军府附近的危险,也知道宴黎回去这一趟要冒的风险。而现在她与宴黎既不是兄妹,宴黎却愿意为她冒险跑这一趟,她心中不由感动,可此时此刻,千言万语到了嘴边也只有一句:“谢谢你,阿兄。” **************************************************************************** 既然知道城中形势并非一边倒,西山上的众人也都放心了不少,也不担心胡人发现山中火光之后会派人搜山了,于是重新燃起了篝火。 除了宴黎,等在西山上的众人几乎相当于休息了整日,再加上得了个不算差的消息,又被宴将军委以重任,于是全都精神抖擞的围在篝火旁闲话。高大山还顺手画出了北城外的地形,与众人商讨究竟哪里适合藏身,那些被胡人袭营打散的残兵又会藏在何处。 少年们兴致勃勃的商议着,只有宴黎从始至终话都不多。温梓然依旧待在他身边,也不嫌弃他一身血腥气浓重,过了会儿便悄悄拉了拉宴黎的衣摆,低声道:“阿兄,你累了就先休息会儿吧。” 接连两日的奔波拼杀,对于尚未上过战场的少年来说确实不轻松。宴黎已经很疲累了,可他并不会将自己软弱的一面暴露出来,因此就连高大山这些眼明之人都没有从他脸上看出疲色,这才拉着他兴致勃勃的商议着明日的行程。可明眼人看不出来的,温梓然却似“看”出来了,这让宴黎有些诧异。 宴黎侧过头,沉默着打量了温梓然,没有说话。 温梓然好似有所察觉,她亦侧头“看”向了宴黎,然后似乎犹豫了一下,忽然伸手揽住了宴黎的脑袋。在没察觉到反抗的情况下,慢慢的慢慢的将人拉了过来,让对方靠在了她稚嫩单薄的肩膀上。 在温梓然不知道的情况下,这一幕落入了所有人眼中,谈话声不知不觉便小了下去。 宴黎自然看见了少年们惊诧的眼珠子都要掉出来的模样,可他又不在意这些人的看法。他只是略微抬眸看了看温梓然精致的面颊,鼻间嗅着对上身上淡淡的幽香,放松的同时疲惫不知不觉席卷而来。于是他顺从了自己的心意,靠在少女肩头缓缓闭上了眼睛。 不多时,宴黎便睡着了,可篝火旁的惊诧与死寂却持续了下去…… 翌日,天色微明,宴黎便醒了。醒来时他已经没有靠在温梓然的肩膀上了,可两人依旧是紧挨着的。回想昨晚的事,心中略微有些异样,可不等他想太多,便听旁侧传来一道压低的声音问道:“宴老大,你醒了?” 宴黎抬眼望去,便见左侧一个少年正目光灼灼的看着他。他手里拿着一根树枝,面前还燃着一堆即将燃尽的篝火,显然是轮到最后一班守夜的人——说来他昨晚睡得早,高大山等人也没有喊他起来守夜,竟是让他一觉睡到了天亮。 动作轻缓的爬了起来,并没有惊动温梓然,宴黎轻声问道:“怎么了?” 少年行六,众人便叫他小六,之前被胡人追击时借弓给宴黎的便是他。守夜无聊了许久的少年此刻眼中写满了八卦,他挨挨蹭蹭的挪到了宴黎身边,想要说些什么,可碍于往日宴黎心狠手黑的印象太过深刻,他欲言又止一番后也只敢瞄了温梓然一眼,压低声音问道:“这是大嫂?” 宴黎被他问得微怔,下意识的斥道:“胡说八道些什么!” 小六到底没有高大山大胆,往日里被宴黎狠揍的记忆涌现,顿时不敢再说什么。他缩着脖子又挪了回去,却没看见宴黎侧头看着温梓然,眼中闪现的迷惘。 宴黎很清楚自己的身份,所以从最开始高大山的打趣,到后来高大山口中的“小媳妇”,统统都没有被他放在心上过。可有些话听得多了,总是能动摇人心的,更何况宴黎很清楚自己对温梓然确实不同,从始至终就不同,这已经不是一句“温梓然不怕他”能解释的了…… 不知不觉间,宴黎就走起了神,具体想了些什么或许连他自己都不清楚。 时间便在宴黎的发呆中过去了许久,天色渐渐亮了起来,篝火旁沉睡的众人陆续清醒过来。在第一个人坐起身时宴黎便回了神,他忽而站起身来,与守夜的小六招呼了一声便匆匆离开了。 等到宴黎带着野果和清水回来时,一行人已经全部清醒了。他将清水野果分给了众人,又将顺手掏的两窝鸟蛋放到了刚刚熄灭的篝火下焖熟,然后全部给了温梓然当“零嘴”。 这样明显的差别待遇众人自然看在了眼中,少年们交换着眼神,小郡主则是不满的哼唧了两句。 若在平时,宴黎是搭理都不会搭理柔嘉的。可今日不知为何,听见柔嘉不满的埋怨时,他犹豫了一下,竟是破天荒的从温梓然手中分了两个鸟蛋递了过去。 小郡主一脸的惊吓,竟是没敢接:“你,你这是做什么?” 宴黎冷着张脸,没好气道:“你不是说,都是女孩子要一视同仁吗?” 柔嘉看了看被塞到手中可怜兮兮的两个鸟蛋,再看了看温梓然手中满满的一捧,完全不觉得这是一视同仁!她越发狐疑的打量着宴黎,咕哝道:“我怎么觉得你有些心虚啊?” 第51章 过度保护 宴黎心虚吗?也说不上,可他就是不想让柔嘉再说下去了。 没有去看正凑在一起嘀咕的小伙伴, 宴黎只是不着痕迹的瞥了身边的温梓然一眼, 然后便一脸不耐的道:“既然你不想要, 那便算了。”他说着, 竟真的伸手要去拿柔嘉手里的鸟蛋。 柔嘉见状眼睛都瞪直了, 迅速的握着鸟蛋一缩手,怒道:“送出去的东西还往回要, 而且还只是两个鸟蛋,宴黎你到底是有多小心眼儿啊, 我就没见过这样的男人!” 宴黎闻言顿时没好气的白了她一眼, 到底没有坚持要回那两个鸟蛋,只是在转身离开时他低声的嘟囔了句什么。可惜声音太小, 就连站在他身旁的温梓然也没听清。 几个鸟蛋也没什么好争的,众人拿着宴黎打回来的水漱了漱口,然后啃着野果便上路了。 西山说大不大, 说小却也不小,他们从城北翻到城南用了大半天的功夫, 回返时也差不离。这一走, 就从清晨走到了午后,众人再一次爬上了西山上的那片断崖——哪怕宴黎说得再好, 可不亲眼看看城中模样,众人心里其实也还是不能完全放下的。 断崖之上视野独好,除了城中房屋遮挡之外,几乎能将整个边城尽收眼底。 高大山等人刚爬上断崖脸色便不怎么好, 因为哪怕还未看向城中,便能见天空中黑烟缭绕。那不是城楼上的烽烟,那是从城中各处飘起来的烟雾,不用想也知道定是胡人在城中放火了! 断崖上十个人,大半都是在边城里长大的,见此情形自是满心愤懑。少年们咬牙切齿的咒骂着,只恨不得现在就收拢了残兵带人打回去,将那些该死的胡人杀个片甲不留。 温梓然静静地听了片刻,咬着唇沉默了片刻,终于扯了扯宴黎的衣袖问道:“阿兄,城西怎么样了,有没有哪处被火烧了?” 宴黎自然知道温梓然想问什么,他放眼望去,但见一城四方处处都是烟火。有些地方大火正盛,有些地方已然烧成了废墟,而城西那等商铺汇聚之地自然更少不了胡人的劫掠。抢完了,或者剩下东西搬不走的,胡人自是乐意在临走时扔上两个火把…… 盯着城西几处火光,宴黎语气平静的说道:“梓然你放心,城西没事的。” 温梓然自然知道,在整个边城都遭难的情况下,城西是不可能幸免的。但她更明白以宴黎的性格是不削于说谎的,他此刻既然这样说,那么多半便是为了安抚自己。所以哪怕心中仍旧焦急,温梓然面上也明显的放松了下来,就好像已经完全相信了宴黎的话。 宴黎见此心头微松,又回头看向城中。这一次他的视线不再局限于城西,而是放眼全城寻找胡人的踪迹——也不知是那些胡人恰巧被房屋遮挡了还是怎的,宴黎看了半晌竟只瞧见了几支小队在城中游荡,人数比起宴擎告诉他的攻城人数竟少了大半不止! 就在宴黎蹙眉思索的当口,高大山忽然道:“好了,别在这里耽搁了。咱们耽搁的越久,胡人就越猖狂,还是快些下山,去收拢残兵打回去才是正事。” 这一句话惊醒了众人,少年们纷纷附和,也不再在断崖上流连,转身又往山下行去。 宴黎自然没说什么,从善如流的跟着下了山,只是这一回他的目光总时不时的往柔嘉那边瞥。一次两次的,终于是被小郡主察觉了,柔嘉也被这两日接连的赶路累得没脾气,顿时没好气道:“你好好走你的路,没事总盯着我瞧什么?” 这话说的,不知情的人还以为宴黎看上她了……柔嘉当然不是这个意思,但走在前面的少年却有好几个回了头,目光先是在宴黎和柔嘉身上转了一圈儿,又往温梓然那处看了看,眼神颇为诡异。 宴黎并没有搭理她,也没有理会其他人,平静的收回目光之后便再也没往柔嘉哪里瞧过。 众人又相安无事的走了一阵,宴黎才听见身边温梓然问道:“阿兄看郡主,是发现什么了吗?” 宴黎觉得,温梓然有时候简直太敏锐,她明明看不见,却似乎总能猜到他的心思。也不知出于何种心情,宴小将军抿了抿唇,到底还是轻声回应道:“我看见城中的胡人数量好像不对。” 这是昨日就说过的话题,温梓然果然立刻就明白了宴黎的意思,她道:“阿兄是说,那些胡人都去追燕王了吗?”说完一顿,又道:“那留在城中的胡人,应当便只是为了制造混乱,拖住守军了。” 很简单的一句话,但其实点明了许多。比如城中的局势根本没有他们想象中那么严峻。再比如戍守边关多年的宴擎不可能对此一无所觉。既然如此,那昨晚宴将军让宴黎出城,又把将牌给他让他带人去收拢残兵,到底是委以重任?还是变相的保护着这一群尚未经事的半大少年? 凭直觉,温梓然觉得是后者,可她完全理解不了宴将军对宴黎的过度保护。 **************************************************************************** 和温梓然简单的交流过后,虽然明知道温梓然只是个完全没接触过战争的小姑娘,可宴黎对于心中的揣测也莫名多了几分笃定——边城根本不需要他们去救! 其实昨晚出城时没遇见多少胡人,宴黎心里就隐约有了认知。否则战事紧急,他不可能还在西山上安眠整夜,更不可能带着温梓然和柔嘉这两个明显会拖累行程的柔弱女子,早就该将她们留在山上,然后带着众人连夜翻过西山了。 但他没有,因为从那是起他的直觉就告诉他不必着急,没有危险。 宴黎一路走一路思忖着,很快从边城的局势想到了逃亡的燕王——其实比起边城,现在逃跑的燕王或许更危险,他引走了太多胡兵,那些人恐怕不是他随行护卫的禁军甲士可以应付的。如果燕王跑得快,能赶在胡人铁骑追上前赶到下一座城池还好,否则恐怕谁都不会好过。 不过到了此刻回头再看,什么“金马”“天马”的,恐怕都只是个幌子。端看胡人追燕王追得如此不留余力,恐怕根本就是冲着这位受宠的皇子殿下而来的! 想着些有的没的,众人的脚程却也不慢,尤其走到后来山势平缓了,被忽略了整日的马儿们也就派上了用场。众人纷纷翻身上马,打算先驰往城郊军营看上一眼,结果就听小郡主嫌弃得死活不肯骑马:“这马太脏了,我才不要骑!” 裹着满身泥的金马眨了眨眼睛,一脸的无辜。 柔嘉郡主生来便是天潢贵胄,但生得娇气却不骄纵。这两日奔波不断,她走得脚底生泡也没有埋怨过一句。也是因此,高大山等人对小郡主的观感一直不错,哪怕她身娇体弱也没嫌弃过半分。岂料到了这时候,小郡主忍得疲累却忍不得脏污,竟是闹起了脾气。 还好,这并不是不可调和的,侍卫当即开口道:“那郡主便骑属下的马吧。” 小郡主很快答应下来,也不稀罕那匹原本漂亮又神骏的金马了,刚和侍卫交换了缰绳,还没来得及翻身上马就听高大山一声厉喝:“谁在那里?!” 随着高大山的喝问发出,宴黎已经抬手一箭向着树丛后射去。 此时胡人大多已经攻入城中,亦或者从南门而下追逐燕王去了,北门外反倒异常的冷清。可即便如此,谁也不能保证北门外没有胡人逗留,而他们一行只有十人,像前日一般遇见个胡兵小队应付起来也不容易,自然个个警惕非常,说一句草木皆兵也不为过。 不过宴黎这一箭却是射空了。他反应快,弯弓搭箭也不慢,可躲在树丛后的人却似更快。等到宴黎沿着之前察觉的方向射去时,树丛后的人已然转换了方位。但好在对方是友非敌,闪身出来后便冲着柔嘉拱手一礼道:“属下参见郡主。” 宴黎闻言收了弓,定睛细看,发现来人好似燕王身边的十二卫之一,也是燕王手下真正的高手。 果不其然,柔嘉下一刻便惊喜道:“中泽,你怎么在这里?我父王呢?” 有柔嘉亲口确认,原本还有些剑拔弩张的气氛陡然一松。下一刻便听那人回道:“郡主,是王爷派我等出城来寻郡主的。如今见着郡主安好,属下总算是幸不辱命。”至于燕王如何,这人却是只字未提,也不知是他也不知,还是不放心眼前这些人。 高大山等人并未多想,毕竟他们是眼睁睁看着王驾出城去的,除了柔嘉坚持不信,其余人包括宴黎也都没有怀疑。直到此刻见着这名唤“中泽”的人闭口不言,宴黎反倒狐疑起来,便开口问道:“你是燕王府护卫?昨日燕王便离城了,你找到郡主又要带她去哪里?” 那人却只看了他一眼,或许也认出了他的身份,却并不理会,只对柔嘉道:“郡主,王爷命属下将您带回身边,还请郡主跟属下离开。” 柔嘉听罢似有些为难,目光忍不住便往宴黎等人这边看了一眼。 小将军一点儿也不想挽留她,当即便摆摆手道:“既然王爷派人来接你了,那郡主你便跟着这位大人离开吧。”说完顿了顿,倒是盯着来人又问了句:“你可以保护郡主安危的,对吧?” 那人站直了身子,微微眯起眼睛看向了宴黎:“自然。” 第52章 行刺 柔嘉几人到底还是跟着那护卫走了,临走前她问过温梓然, 要不要与她一同回去。不过没等温梓然回应, 宴黎便先一步拒绝了, 他虽不确定燕王究竟有没有撤走, 但毫无疑问, 以温梓然的身份燕王是不可能欢迎她的。尤其燕王如果没走,行踪便更要保密了。 温梓然自然不会反对宴黎的安排, 柔嘉便也不强求,最后只带着自己的侍卫侍女走了。 十个人的队伍又清减了, 只余下七人。不过好在少了个身份尊贵又无自保之力的小郡主, 众人心里其实也放松了许多。至于温梓然,不是有宴黎照顾吗?更何况温梓然比起柔嘉来还要能忍, 明明眼盲体弱,可这一路奔波竟是分外的安静,并没有给众人添半点麻烦。 目送着柔嘉等人远去, 宴黎一扯缰绳对众人道:“好了,我们先去军营看看吧。” 军营这地方, 对于众人来说可是再熟悉不过了。他们都是军中将领之后, 几乎是从记事起就随着父兄出入军营,稍大些便在演武场之类的地方混迹。毫不夸张的说, 在过往的十余年中,他们待在军营里的时间仅次于家中,每日里来回奔波,闭着眼睛都能摸过去。 万幸, 城外的胡人大抵都入城去了,北门外倒是一片安宁。宴黎等人只花了两刻多钟的功夫,便赶到了曾经的军营外面,之所以说是曾经的,是因为前两日的袭营对于军营的损坏实在太过。如今放眼望去,曾经规整的营帐几乎没有一个是完整的,更别提倒伏在地无人收敛的尸体了。 六七月的天气太过炎热,这些尸体倒在这里两人无人收敛,腐败可想而知。 温梓然惯常隐忍,这时也忍不住蹙眉捂鼻,此时该庆幸她是看不见的,否则只怕会忍不住俯身作呕。不过温梓然没吐,同行的几个少年却有大半都跳下马吐了,便是宴黎看见那些腐败到一半,还被鸟兽分食过的尸体时,也忍不住喉间翻涌,连忙避过眼神才强忍了下去。 高大山他们吐得稀里哗啦的,吐完之后眼圈儿都红了,也不知是因为这一番呕吐太过难受,还是看着营中惨状悲愤交加。不过吐完之后,几人的精气神却是眼看着萎靡了下去,之前还叫嚣着报仇的少年们,此刻直面了战争的残酷之后,反倒全部沉默了下来。 好半晌,宴黎才开口道:“走吧,这里应该没有活人了。” 两天的时间过去,伤重的人早就不治身亡,伤势轻些的也早该离开了。再看这些尸体沦落到被鸟兽分食也没人收敛,便可知就算有人逃了出去,也没有折返回来的。 空气中依旧满是腐败的气息,熏得人只欲作呕,可几人还是忍着恶心回头看向了军营——倒伏在地的尸体很多很多,他们已经分不清地上的尸体谁是谁了,里面或许有他们认识的人,也或许没有。可无论如何,这些人都是他们的同袍。 高大山哑着嗓子开口道:“老大,我们不给他们收敛吗?” 宴黎沉默了一下,继而微微垂下了眼眸:“咱们只有七个人,怎么收敛?” 高大山哑然,漆黑的瞳孔中燃着愤怒的火焰。这愤怒当然不是冲着宴黎去的,他们憎恨的只是那些肆意发动战争的胡人,此刻更是恨不得将他们全部留下挫骨扬灰:“那就放把火!” 自古以来人死之后都讲究入土为安,可在边城这等战事频发之地却往往不能强求。因为每次战争都会死太多的人,有的时候同袍来得及帮忙收敛,但更多的时候将士们却是自顾不暇。所以在不得已的时候,火葬也是有的,毕竟不能放任尸体腐坏不管,最后闹出疫病来。 这是不得已的选择,但在这样的天气里放任下去,说不定真会演变成疫病,那时死的就不是一两个人了。宴黎因此并不反对,众人也迅速行动了起来。 未及傍晚,烈日犹自在天边挣扎着不肯西沉,但边城北郊的天空却亮起了火光。那火红的光芒冲天,好似将天上的云彩都镀上了一层红,较之残阳火烧也不遑多让…… 这般大的动静自然引了许多人注视。十几里外的一处山谷里,一小队穿着梁国军服的残兵便看见了这片火光。先时他们还没反应,只以为是到了傍晚,结果抬头一看却发现太阳还好端端的挂在天边呢。于是纷纷抬头去看,这才发觉那不是日落时的火烧云,而是真真切切的火光。 一人顿时跳了起来,喊道:“是军营,军营那边烧起来了!” 此言一出,顿时引起了一阵骚动。许多人气愤得咬牙切齿,都道胡人无耻,前两日袭营不算,今日还将他们的军营又烧了一遍。可小队的领头人却不这么觉得,他沉吟了片刻,说道:“都两天了,应该不是胡人放的火。”说完抬头一看众人,坚定道:“咱们回去!” **************************************************************************** 不比北门外的风平浪静,边城里胡人留下的虽然不多,却尽是残暴凶狠之辈。他们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一旦发现屋子里藏了人,即便收刮完所有钱财,也会在临走时放上一把火。若是能以此逼出躲藏着的边城百姓,看着他们在大火中挣扎惨嚎,他们便更高兴了。 宴将军手下的兵丁在全城围杀这些胡人,可边城里街巷太多,漏网之鱼总是难免,想要肃清城中胡兵也非一朝一夕之事。不过边城的南门不知何时已经关闭,守城的将士重新登上了城楼,北门也开始了修葺,城门口多了驻守的官兵——如此一眼看去,便是瓮中捉鳖之势。 柔嘉跟着齐中泽回城时,看到北门的守卫都有些惊了。不过两道城门再如何防守严密,钻进油罐里的老鼠没被逮到却是最大的问题,因此城中的百姓仍旧惶惶,而小郡主一行人走在边城的街巷中也不敢放松分毫,就怕一不小心倒霉遇上了城中流窜的胡兵。 在街巷中绕了小半日,柔嘉终于不耐烦了,开口问道:“中泽,我父王到底在哪里?” 齐中泽脸上便显出一抹无奈,实话实说道:“郡主勿怪,这个属下实在不知。胡人突然兵临城下,王爷知道郡主出城去了便忧心忡忡,派了属下和一些侍卫连夜出城寻您。当时王爷尚在城中,可谁知边城破得如此突然……属下也出城去了,哪里知道王爷现在何处?” 柔嘉听完倒也不觉得意外,但她知道燕王府中自有一套留信之法,她自己没怎么学,但燕王府这些护卫定是清楚的。现在她们在城中逛得也够久了,想必齐中泽也有了发现,便问道:“那我父王可还在城中?” 大抵是人在北门外,齐中泽并不知道燕王的王驾昨日便已从南门走了,他理所当然的点了点头道:“自然是在的。”说完又补充道:“不过当时城中混乱,王爷他们留下的印记太少,人也肯定不在将军府里了,想要寻去还得费上一番功夫。还请郡主稍安勿躁。” 柔嘉盯着他瞧了两眼,没再说什么。 一行人又在城中逡巡了许久,直到她们也看见了北面天际的那片火光,燕王府的侍卫才主动寻上了他们——燕王根本没有留下自己位置的指向,所有的印记都只是引着人在城中打转的。如果不是亲眼看见小郡主露面,哪怕是看见齐中泽回来,那些分布在暗处的侍卫也不会出面领路。 柔嘉跟在那领路的侍卫身后,隐约察觉到了一些,不过她心中却并不在意,毕竟燕王身份贵重自当小心行踪。相比这个,小郡主显然更高兴于燕王真的没有离开,他没有抛下边城的将士百姓,也没有抛下她,更没有傻乎乎的去给胡人当靶子! 一行人在领路侍卫的带领下穿街过巷,终于来到了燕王暂时落脚的小院。齐中泽看着面前的院子目光不由得一闪——燕王来边城的时间并不算长,身边带的亲信也不算多,可就连他们十二卫也不知道这个院子是何时筹备的……所以燕王是根本不信任他们吗? 不管齐中泽心中几番思量,眼前见到燕王出现时,他还是恭敬的俯身行礼道:“王爷,属下幸不辱命,将郡主带回来了。” 燕王阴沉了两日的脸上终于放了晴,他连说了两声“好”,目光却并没有落在齐中泽身上。相比起这些护卫,他显然更看重自己的女儿,当下便迈着大步向柔嘉走去,口中却斥道:“让你胡闹,边关之地也敢乱跑,这回可吃到苦头了吧?!” 刚见面就被父王训斥,柔嘉顿时瘪了瘪嘴,不过脚下却还是迎向了燕王,撒娇道:“父王你别训我了,我哪知道胡人突然发疯打过来。这两天我又累又饿不说,脚下都……” 话说到一半倏而顿住,因为柔嘉的眼角余光好似瞥见了一抹银光。她几乎下意识的扑向了燕王,结果却被燕王反手一拨挡了开去,然后便见燕王目光冰冷提脚飞踹。 他身手竟是不错,险险的踹在了那持刀之人的手腕上!旋即便听“哐啷”一声,那行刺的匕首落在了地上,锋利的刀刃上泛着幽蓝的光。 然而下一瞬,却有一道火箭冲天而起…… 第53章 事出反常 燕王的行踪是个秘密,他连身边贴身保护的十二卫都没有提前透露, 自然更不可能与宴擎说。是以在宴黎回来时, 宴擎说他不知燕王去处并非作假, 只是他比宴黎阅历丰富, 隐约猜到了事情恐怕并不简单。不过他身在边关, 并不欲参与什么,便不曾多提。 火箭破空而起, 动静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并未引起正在部署清扫的宴将军注意, 但他手下却是有亲卫瞧见了。亲卫不知其意, 却也不敢耽搁,当下便跑入了民居向宴擎报告。 宴将军听到消息后眉心便是狠狠地一跳, 来不及多想,当即便下令道:“快,集结人马, 往那火箭发出的地方去。路上如果撞见胡兵,务必要将他们剿灭!” 亲卫领命而退, 很快跑了出去, 而宴擎也没有了继续安排事宜的心情,想了想也跟了出去。 整个边城都因为那一支突如其来的火箭乱了起来, 可城中的混乱传不到城外去。甚至于远在城郊的宴黎等人根本没有看见这在边城上空炸响的火箭,他们耗费了不少时候,好不容易才将军营点燃了。 腐臭的气味渐渐被焦灼之气代替,宴黎最后看了被大火吞噬的军营一眼, 沉声道:“走吧。” 火光映照着少年们出现棱角的脸庞,这一回没人再反对,他们确实没有帮所有人收敛的能力,更何况大火一起,说不定会引来什么人呢。于是几个少年纷纷翻身上马,也不言语,就那样沉默着跟在宴黎身后远去,却将曾经的军营同袍都深深地镌刻在了心里。 一口气跑出数里路,天色也渐渐晚了,太阳开始西沉,天边的火烧云真正亮了起来。 宴黎渐渐放缓了马速,扭头问高大山道:“昨晚我睡着了,你们后来可曾商议出个具体地方来?”这就是问高大山他们有没有推测出那些残兵选择的藏身之处了。 要说其他,这些少年都还稚嫩,可要论起对于边城内外的熟悉,他们却不会比任何人差。毕竟少年人最是闲不住,他们又还没有正式入伍,闲暇时可不就是城里城外到处疯跑?昨晚几人凑在一出商量了一番,还真寻出了几个地方可能藏着人,而其中最适合的竟是西山。 当然,西山太大,他们一路来回往返了两次也没撞上,就不打算再回去大海捞针了。 高大山抬头望了望前路,回道:“老大,咱们继续往前十里,那边有个山谷,易守难攻挺适合藏兵的。咱们现在距离这处最近,不如便先去山谷里看看吧。” 宴黎没有异议,而且如今时辰也不早了,等他们寻到山谷天大概也黑尽了,说不定还能在山谷里暂时落脚——见识过军营的惨状过后,宴黎等人心里也生出了莫大的危机感,哪怕明知胡兵大多入了城,甚至于追着王驾南下了,可谁有能保证如今的北门外就没有留兵呢? 边城的战事并不需要他们几个少年力挽狂澜,那么保重己身便当放在第一位。宴黎于是领头想着山谷跑去,能寻见残兵收拢正好,寻不见至少也能有个落脚安身之处。 宴黎等人不知道的是,就在他们匆匆离开军营之后不久,陆续便有几支队伍偷偷过来查探。人数少则十余人,多则数十上百,有梁军的残兵,也有胡人的斥候。双方偶然撞见还打过一场,又在刚刚焚烧的军营外留下了几具鲜活的尸体。 这些斥候最擅长寻踪追迹,也幸亏是撞见了同来查探的残兵,否则他们寻着踪迹找上宴黎等人必定又是一桩麻烦。这些初出茅庐的少年到底还是幸运的,胡人斥候被打的打杀的杀,最后追着他们行踪而去的,竟变成了两支人数不少的残兵…… 便在少年们一无所觉的时候,因为军营那一场大火,一支残兵从山谷里出来即将于他们迎头撞上,另两支残兵跟随在了他们身后。或许不需多久,几方人马就能汇聚在一处! **************************************************************************** 时间不知不觉中过地飞快,就在宴黎等人莫名其妙“捡”着三百来个残兵的当口,燕王等人也趁着夜色转移到了另一处民居。比之前的小院更偏僻,也更加难以寻觅。 燕王坐在堂屋的椅子上,面沉如水:“齐中泽,本王自问带你不薄,你缘何背叛于我?!” 齐中泽早在一击不中之后就被拿下了,他最后能做的也只是放出了那一支火箭而已。只可惜燕王狡兔三窟,而且反应相当迅速,根本就没有等人寻来便带着一众人撤走了。 此时此刻,燕王前面还放着那把泛着幽蓝光芒的匕首。他瞥一眼就知道这匕首是淬了毒的,莫说让人刺入了要害,恐怕就连擦破了油皮都得丢了性命。而当此之时最想要他命的是何人,旁人或许不清楚,他自己又岂能不明白?只是他没想到,十二卫中竟也有背叛者! 齐中泽被捆缚双手压跪在地,却是咬紧了牙关闭口不言,也不知他在坚持些什么。 燕王看了他几眼,终究没有耐性在这时候与个小人物纠缠,他摆摆手叹道:“罢了,你既不想说,不说便是。” 他话音落下,齐中泽猛然抬头看来,眼中犹带些不可置信。可燕王既然已经发话,那便是真不需要他说什么了,哪怕他后悔想要开口也晚了,当即就被身侧两个侍卫捂着嘴拖了下去。 从齐中泽背叛,到燕王下令撤离,再到审问完将人处置了,前后也没用一个时辰。这一切发生得相当迅速,而且几乎全程都在柔嘉眼前发生的。她之前一直忍着没言语,直到此刻才收拾收拾心情,开口问道:“父王,你怎么就不问问是谁在幕后指使的?” 燕王对着女儿笑了笑,目光中却是冷意森森:“有什么好问的,左不过就是那些人罢了。”说完话音一转,温和些许:“没想到咱们父女刚见面就遇见这种事,我儿吓坏了吧?你这两日奔波亦是辛苦,且先回去好好休息,其余的事自有父王理会。” 柔嘉却不肯放过这个话题,她也不笨,脸上便显出些许忧色:“父王的行踪原是保密,可如今却已暴露,哪怕换了地方也让人知道还在城中。这里并不那么安全,父王你……” 燕王脸上的表情渐渐收敛,面无表情的他威势愈重,乃至于柔嘉见了也禁不住止了言语。 终究,柔嘉没有再说下去,乖乖听话寻了个房间休息去了。只不过他们父女俩都清楚,那一支火箭已然暴露了太多,安宁对于他们来说也只是一时的,早晚都会有人找上门来。 不过在此之前,燕王觉得他的身边应该再肃清一遍了。 **************************************************************************** 这一夜对于许多人来说,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边城中,燕王再次肃清了队伍,宴擎费心追查燕王行踪,胡兵也紧追不放。边城以南,逃离的王驾在禁军的护卫下并未来得及抵达下一座城池,与追来的胡兵正面交锋。边城以北,宴黎隔着篝火看着面前的三百残兵,同样也是满脸凝重。 比起倒霉的燕王殿下,宴黎他们的运气无疑称得上极佳——他们原是为了收拢残兵而来,但并无此经验的少年们其实毫无头绪,谁知就是军营处的那一把火,硬生生就吸引了三百多残兵自动送上门来。人虽不多,但有了这些老兵做为牵引,再想收拢队伍就容易得多了。 宴黎他们以为完成任务指日可待,但现实总比想象的复杂了许多。 见过宴擎的将牌,这些老兵再看宴黎等人时,神色便郑重了不少。在这几百残兵之中,官职最高的大抵是一个百夫长,他在袭营时也受了伤,如今一条胳膊已经没了,不过依旧是众人的头领,便是他告诉了宴黎他们一个消息:“城外还有胡兵,约莫一两千人,正是当日袭击军营的队伍。” 此言一出,高大山等人的眼睛顿时就红了。他们白日才见过军营惨状,当时个个心中都立下了报仇的誓言,谁知机会来得这般快,当下便咬牙切齿的嚷着要杀去报仇。 宴黎却比他们冷静许多,问道:“胡人大军都已经入城了,怎么还留了这么多兵马在外?” 要知道,胡人的铁骑厉害,与梁国对战时双方兵马从来不在一个等级上。比如胡人来了五千骑兵,梁军一万步卒也是挡不下的。这两千胡骑俨然便是一股不小的战力,可此刻边城里只有为数不多的胡兵在打生打死,这好端端的两千人还等在城外作甚?等着边城再将城门封了吗? 这一点也是许多人百思不得其解的,但有句话说得对,事出反常必有妖,因此这些人丝毫不敢掉以轻心。他们明知道边城里打起来了,也不敢轻易回城援助,多半便是担心这一支队伍什么时候再作为奇兵来场奇袭,使得梁军又一次损失惨重。 没有人能给宴黎答案,宴黎沉吟了片刻,还是决定道:“咱们再收拢些人马,不必急着回城,先看看这些胡兵到底想做什么?!” 第54章 “两全其美” 说是要收拢残兵,但宴黎最后却并未在这件事上耗费太多时间。因为他直觉那留在城外的两千胡骑并不简单, 而相比起收拢残兵回城, 这件事背后的军情恐怕更为重要。 宴黎思忖了半宿, 最终还是决定先设法探探那些胡兵的虚实。 人多是慕强的, 而军营更是将强者为尊这一点发挥到了极致。宴黎虽然还未上过战场, 但他也常年混迹在军营,凭着一副好身手赢得了不少赞誉, 也使得众人心甘情愿叫他一声“小将军”。再加上他此刻手持宴擎的将牌,如今站出来发号施令众人也是心悦诚服的。 高大山等人甚至有些跃跃欲试, 咬牙切齿的说道:“这些胡人趁我军将士不备袭营, 杀了咱们那么多将士,如今敌明我暗, 咱们也可以同样杀回去!” 这些少年还未真正的上过战场,一身戾气却比这些经历过生死的老兵还重。因为他们的脑子里已经全部写满了仇恨,而这些久经沙场的老兵却还能保持着清醒的头脑。所以这话暂时没人附和, 百夫长和老兵都将目光投向了看上去更为冷静的宴黎。 小将军沉吟了片刻,说道:“倒也并非不可为。不过咱们只有这区区三百人, 与胡人的两千铁骑相去甚远, 如何行事还需从长计议。”说完顿了顿,又道:“不过比起这个, 咱们还是要先弄明白这些兵马为何不进城。胡人兵力不多,不可能放任这许多人闲置的。” 事实上今次攻城的胡人拢共只有七八千,在分出近半兵马南下追踪燕王王驾之后,城中剩余的胡兵早已是捉襟见肘。如果继续下去, 城中这些胡兵用不了多久就会被守军击杀,但如果有这两千兵马入城补充,宴擎他们恐怕就要头疼了……至少边城恐怕难以保全。 没有人反对宴黎的话,百夫长首先提议道:“我等昨日在军营外遇见了胡人斥候,杀了三人,胡人那边应当已经得知了咱们这群人的存在。胡人最擅追踪马儿行迹,小将军若是想要回城,便该尽早启程。但若是想要做些什么,咱们设个陷阱以逸待劳倒也不错。” 宴黎等人闻言不由讪讪,因为他们经验不足,昨日烧完军营之后竟是引了不少人来。若非有这些老兵帮他们收拾了残局,只怕这几个少年便要被胡人斥候追上遭殃了。 不过众人羞愧过后,也觉得这提议或许可行,毕竟胡人可不是被打杀了却不报复回来的善茬。 **************************************************************************** 对于梁国而言,边境以北的游牧民族统统都是胡人,但胡人内部其实是分作了许多部落的。胡人的王庭有统御之权,但这也只是因为王庭势大罢了,其余部落虽然臣服,但到底不是铁板一块。 便似这一场突然发动的战争,胡兵拢共只集结了万余人,但其实已经包括了四个大部落和七八个小部落,最少的一个部落甚至只出了两百人。在这样的情况下,王庭出兵两千已是相当大手笔了,他们自成一股势力,由王庭的小王子霍达统领。 而让宴黎等人警惕的那两千胡骑,正是这支由王庭而来的队伍! 王庭的铁骑只在战争最初展示了獠牙,在奇袭了城郊军营获得近万斩获之后,他们便不再出动,甚至眼睁睁的看着其余部落冲入了边城大肆劫掠——战争中劫掠所得归各部落所有,王庭并不会分一杯羹,而胡人发动战争多半是为了劫掠财富,如此便显得相当特立独行。 霍达王子已经在边城以北三十里外的一处平原驻扎了五天了。他相当沉得住气,依旧每日只派出斥候往边城打探消息,自己则在营中饮酒作乐,就连手下大将也劝不动他出兵。 在这样的情况下,区区三个斥候的死亡自然是连点水花也翻不起的。这事甚至都没有传入上层军官的耳中,只有统领那队斥候的百夫长知道了这件事,却也并未放在心上:“不过是区区一些残兵罢了,何必惊动大人,我这便派人去剿灭了这些杂鱼!” 然后一支五十人小队便出动了,以他们的战斗力对付区区数十个梁国残兵自是不成问题,他们可是凭着两千骑兵便获得近万斩获的王庭铁骑——不得不说,因为奇袭军营时杀得太痛快也赢得太容易,这些被拘着的王庭骑兵们空前的膨胀了,更是迫不及待的想要再次让弯刀染血。 可惜,这些胡人终究是一去不复返了。 五十人的队伍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如果放在梁国数以万计的军队中或许根本就不会有人注意,可这支胡骑统共也只有两千人,再加上在袭击军营时折损了些,如今其实只有一千四五的兵力。在这样的情况下少了五十个人,便不是那么好瞒下去的了。 事情被传到了王庭大将图尔古的耳中,这位将军向来脾气暴烈,这几日眼看着其余部落的人冲进边城抢得盆满钵满,自己却在城外喝西北风,早已积了满心怨愤。当下便闯入了霍达王子的营帐,开口便道:“斥候昨日探到了几支梁军残兵,结果派去剿灭的人全都没有回来,王子就打算放任下去吗?” 是的,图尔古积了满心的火气,不仅是因为他们立下大功却没能入城劫掠,更因为在那一战之后所有人都龟缩了起来。他们不仅没有参与攻城,甚至于对那些从军营里逃窜出去的残兵也没有追杀,就这么在这破地方待了三天,除了斥候都不许大队人马离营! 这是打得什么仗?哪有仗是这样打的?如果眼前的不是位王子,图尔古早就提起拳头上了! 霍达王子却很淡定,他一口饮尽了杯中烈酒,目光平静的看着图尔古道:“让那些心怀鬼胎的部落替咱们去死,有什么不好的吗?” 图尔古噎了下,依旧不服气道:“可是这回边城城门开得那么容易,他们也没死多少人就进城了。现在他们抢得盆满钵满,回去之后部落的实力肯定还会增强,对于王庭来说威胁明明更大。” 霍达王子闻言轻嗤了一声,却并不与这个满脑子肌肉的家伙多解释什么。 他选择按兵不动自然是深思熟虑后的结果——梁国内有人与王庭达成了协议,对方打开城门,他们入城劫掠的同时杀死前来巡边的燕王,事成之后对方还会奉上大笔的财富。这对于王庭来说自然是笔合算的买卖,可如今草原局势微妙,霍达王子却不愿在边城折损太多的王庭勇士。 思来想去,霍达王子便有了个“两全其美”的法子。他设法让几个势力强劲的部落集结了兵力一同来攻打边城,自己奇袭了军营有了斩获后便不再出动。看似将边城内的财富全部拱手相让,其实也是将所有的危险全部丢给了部落联军,毕竟在边城戍守二十载的宴擎也不是好相与的! 至于燕王,霍达王子只要向两个部落稍稍透露些消息就好了。这些人自会为了逐利去追,他们期望着绑了梁国皇帝最宠爱的儿子,然后以此要挟梁国交换财富美人……想得很好,但王驾随行的数千禁军兵马却也有他们去挡刀子了,王庭只要坐享其成就好。 当然,就算攻城失败了,绑架燕王也失败了,对于霍达王子来说也没什么。毕竟王庭只折损了区区数百人,而其余几个对王庭有威胁的部落却是损失惨重,他们将再不能与王庭争锋。而事情成功了也挺好,毕竟人都是那些部落替他们死的,他们只要偷偷杀了燕王,就能拿到“盟友”许诺的大笔财富。 图尔古不会明白,就此事而言,王庭已经立于不败之地了! 霍达王子美滋滋的喝着酒,一双深棕色的眼眸却不见半点醉意,反而越喝越是明亮。他没有理会图尔古的暴跳如雷,依旧自顾自的饮酒作乐,而这各怀心思的两人却是有志一同的忘了那一去不返的五十胡兵。大概是因为对于他们来说,这五十人并不算什么吧…… 胡人王庭的王子和将军没将这“意外折损”的五十骑当一回事,可远在数十里外的另一群人已经对着几个被生擒的胡人搓手了。 只剩下一只胳膊的百夫长扔下了一柄带血的短刀,高大山几人立刻便迎了上去,满脸激动的问道:“怎么样,怎么样,问出什么了?” 百夫长的脸色有些发白,因为新伤不久还是断臂这等重伤,但他的神情却一直坚毅。此刻抬眼看了看围过来的几个半大少年,却是忽然咧开嘴,有些意味不明的笑了:“那两千胡骑驻扎在西北那边的草原上,他们没有入城,是因为领头的小王子下令按兵不动。” 话音落下,短暂的安静后便是众人的惊呼——这果然是一条很大的鱼,至少对于这些初出茅庐的少年来说是,只不过在两千胡骑护卫下的“大鱼”恐怕并不那么容易抓到。 高大山目光灼灼的盯着宴黎,眼中的跃跃欲试比之前更清晰了:“老大,怎么样,胡人王庭的小王子啊,咱们要不要去?” 虽是这么问,但他的眼中却分明的写着:去吧,去吧,去吧! 宴黎失笑,他骨子里也有着属于少年人的热血。可受到身为主将的父亲影响,在做决定之前他还是不免多想了想:那胡人王子不肯入城,反倒是在城外按兵不动,到底是为了什么? 第55章 护身符 宴黎知道的事情太少了,目前大半的信息还都是靠猜的, 轮到这毫无接触的胡人王子却是连猜都没地方猜了。他有些顾虑, 却也不乏果断, 当即就派了几人先去那胡人王子驻扎之地查探情况, 又派了几人出去看看能否再收拢些人手。 等这两拨人一走, 剩下的人便都收拾准备了起来。虽然宴黎暂时还没说什么,但这些老兵们的直觉却是相当敏锐的, 他们直觉宴黎已经对那胡人小王子动了心思,也不觉得这样“以卵击石”的行为有什么不妥。毕竟战场上需要冒险的时候太多了, 只要不是必死之局他们便敢奉陪! 一时间, 众人都莫名振奋了起来,毕竟袭营之事才过去三天, 所有人都还憋着一股气呢。 宴黎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心中对于冒险突袭也多了两分倾向,毕竟机不可失。不过他目光在众人身上巡视一圈儿, 最后还是落在了坐在一旁的温梓然身上。 自从遇到这几百残兵之后,温梓然便彻底沉默了下来。无论是宴黎与他们商议事情, 还是出去埋伏胡兵, 她都未置一词,安静得好似不存在一般。这并没有什么不好, 至少这份沉静让她不至于给众人添麻烦,也不至于破坏战局,所以就连之前伏击胡兵宴黎都没将她抛下。 可现在不行了。如果他们真的要去袭击胡人军营,那就是三百人对上一千五, 以一敌五哪怕是奇袭也存在不小的风险,更何况那些还是胡人王庭的精锐。宴黎不可能再带着温梓然冒险,这是对温梓然的不负责,也是给自己找拖累,所以他想让她暂时留在山谷里。 温梓然相当敏锐,几乎就在宴黎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时,她便已经抬头“看”了过来,并且主动开口道:“阿兄可是有事与我说?” 宴黎能感觉到有不少人的目光移了过来,在这种时候也不忘打趣看热闹。其实他以往是不在意旁人目光的,可如今不知为何变得在意起来,于是扭头瞪了回去。结果这些老兵可不比高大山那群少年,一个个脸上看热闹的神情反而更明显了,目光中的打趣更是毫不掩饰。 小将军心中顿时郁结,他还不明白这些人的看热闹和打趣,只是想缓和原本紧张又沉重的气氛而已。他决定不理会这些人,回过头对上温梓然无神的双眸时,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了。难得支吾了一会儿,才开口道:“梓然,如果,如果我们要去袭击胡营,那你……” 其实不必他说,在事情向着这个方向发展时温梓然便已经猜到了这个结果。她生来聪慧,前世又陪着宴黎经历过不少战事,自然不会如寻常女子一般拖泥带水。因此不等宴黎说完,她便已经善解人意的说道:“战事凶险,梓然只望阿兄保重自身,我在此处静待阿兄归来便是。” 宴黎闻言顿时松了口气,看着温梓然的目光也愈发柔软起来。他对温梓然其实一直有些歉疚,如果不是与他有了牵扯,柔嘉便不会寻上温梓然,此番出城自然也不会连累温梓然和他们一起流落在外。到了此刻更是如此,他要带着人离去了,却要将她一个盲女留在荒山野岭,如果自己一去不回…… 想到这里,宴黎心头重重一震,脸色也跟着郑重了许多:“梓然放心。你是我带出城的,无论如何我也一定会将你带回边城。” 温梓然便抿唇轻笑了起来,眉眼弯弯的模样甚是美好,仿佛对宴黎的话深信不疑。然后她想到了什么,忽然从脖子上扯出一条红绳来,红绳上吊着个玉坠,玉质普通却是佩戴多年的模样:“梓然不能陪在阿兄身边,便将这护身符赠与阿兄,也祝阿兄旗开得胜。” 宴黎看着那护身符目光闪了闪,最后竟是没有拒绝,反而微微低下了头,让温梓然亲手将那红绳戴在了他的脖子上。与此同时,他的右手摸了摸左手手腕,那里其实也还戴着一条红绳。 两人之后也没再说什么,送护身符这件事温梓然其实不是第一回 做了。这护身符是她自幼便戴在身上的,前世也曾送给宴黎,不过却要比如今晚上两年有余……念及前世重重,眼下又要再将这人送上战场,温梓然心中顿时涌起了万般滋味儿,真恨不得拦下宴黎再不让他涉险! 可惜,温梓然知道她不能,宴黎更不会听她的话。 两人各自思量着心事,也不觉得之前行为暧昧,可落在旁人眼中却全然不是那么回事了——那依依惜别的小模样,与新婚妻子送自己丈夫上战场是何其的相似,也引得不少人打趣羡慕。 **************************************************************************** 战场之事瞬息万变,机会更是稍纵即逝。因此宴黎他们并没有等多久,只等着探查的人带回消息,甚至没能等到那几个出去寻找联络残兵的军士回来,便已经出发向着胡人营地的方向而去了。 温梓然被独自留在了山谷里,宴黎为她寻了处山洞暂时安置,又在山洞外设了一堆陷阱以防万一。此刻的宴黎并没有军职在身,再加上收拢的残兵不多,他甚至无法留下人手来保护她。可温梓然依旧泰然,因为她相信宴黎能够平安归来,带着她重新回到边城! 相比之下,反倒是头一回上战场的宴黎更忐忑了几分,不过再多的忐忑也被他一张冷脸藏住了。 一行三百人,并非人人都有马,从山谷到胡人驻扎的平原却有近二十里路。凭着两条腿,众人从下午一直跑到了天擦黑,累得够呛,这才堪堪来到了那片平原。 先前来探查过的几人小心的对宴黎说着胡人军营的情况:“小将军,这片平原颇为广阔,四周也没有什么遮掩的地方,咱们得等到天黑才能摸过去。另外这些胡兵虽然龟缩营中不出,但军纪却并不松散,四周还有不少斥候来往,这些都需小心。” 其实一切匆忙,宴黎派来查探的几人也并非斥候出身,大白天的过来能探查到的消息真是相当有限,此刻所言也是笼统,乃至于宴黎就算不听他们提醒也不会出差错。之所以查这一趟,也不过是想看看之前那胡人有无说谎,免得一不小心再中了胡人奸计,被带进了沟里。 而到了此时,真正来到胡人军营之外,宴黎才感觉到了事情的棘手——他是想拿下那胡人王子的,可这么大的军营他也不知道那胡人王子在哪里,一击不中便再无机会。更别说眼前这胡营里还有数倍于己的敌人,胡乱冲杀只能是自取灭亡,而就算事成,撤离也是一个问题。 临时寻了个小山坡暂避,等着天色全黑后再行动。宴黎也下了马暂时休息,随手从地上揪了根草在指尖缠绕,同时脑子转得飞快。 时间不等人,天色倒是黑得很快,没多久便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了。 几个少年都有马,一路骑乘过来并不疲累,此刻见着天黑便激动起来。高大山首先凑到了宴黎身边,压着兴奋问道:“老大,天都黑了,咱们什么时候动手?” 宴黎的思路被打断,顿时没好气的一巴掌拍在了高大山脑后,怒道:“天才黑你就想去送死了?这会儿胡人才吃了饭,还精神着呢,咱们这些人跑去冲营送死吗?” 高大山捂着后脑勺一脸讪讪,这时候也想到父兄往日教诲,哪怕袭营也该等到半夜敌人都睡下了再说。于是他不再吱声,身边跟过来的几个少年也都偷偷缩了缩脖子,又趁着夜色偷偷挪远了。 宴黎自己想了半晌,心中多少有了点谋算,可单纯靠想有些事却是不成的。于是他将目光投向了其余老兵,虽然天黑得根本看不见彼此,但他的目光依旧炯炯:“与胡人打了多年交道,你们有谁知道胡人的军营一般如何布置吗?他们一般将马栓在何处?” 骑兵最大的倚仗便是马,胡骑尤甚。他们生在草原,牧马放羊为生,比起梁国军队来说最不缺的就是马。梁军一人一骑都难以做到,更多的还是步卒,但胡人却是一人两骑甚至三骑,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们要跑是根本拦不住的。而眼前这一千五百余众的胡兵,战马加上替马,最少得有三千多匹! 宴黎便很自然的将主意打到了这些马儿的身上,撤离时他们可以抢了马跑,进攻时也可以放火惊马让它们替他们冲营。不过前提是这些战马周围没有太多人守着,也不要距离胡人营帐太远,否者说什么都是白搭。 老兵们很快领会了宴黎的意图,然而面面相觑一阵后皆是无言。因为以往胡兵寇边都只是为了劫掠,他们会分成无数的小队,与梁军打着游击,然后趁机劫掠些百姓。梁国的步兵追在后面,往往连根胡人的马毛都摸不着,更见不到千人以上的胡人扎营! 场面一片死寂,没有人能给出答案,宴黎也不由得噎了一下。 就在这时,高大山又开了口,他似乎对这场偷袭有着异乎寻常的热情,自动请缨道:“老大,这黑灯瞎火的,反正谁也看不见谁。我胡语说得不错,不如就让我先去打探一下吧。” 第56章 上贼船 事实上宴黎的担心大半都是多余的,因为胡人对于马匹的看重更甚于粮草。没有粮食他们还可以去梁国劫掠, 但如果没有了马, 他们便如同没有腿一般, 再无纵横之力。 三千匹马都被养在了营帐周围, 胡人特地在军营里辟出了一角, 专门为了安置这些马儿。 高大山没能摸进胡人军营,他那一身装扮在黑暗里还能靠着胡语糊弄一下遇见的胡人, 真走到军营的火光下那就是找死。不过他还是借着夜色在军营周围逛了一圈儿,自然也是看到了马匹所在, 然后并不贪功冒进, 趁着没人发现便赶紧退走了…… 霍达王子显然没想到有人打上了他的主意,更想不到区区三百残兵就敢来偷袭他的军营。他一直派遣斥候监视着边城的动静, 也知道城中局势翻转,可他并不在乎,反正城里死的那些也不是王庭的人, 此消彼长之下还算是借着梁军的手替王庭解决了隐患呢! 夜色渐浓,原本热闹的军营也渐渐安静了下来。因为不用出战也不用放牧, 营中的胡人这两天闲得都有些发慌了, 天黑之后更没什么娱乐,于是只好早早睡下。 这一夜对于这些胡人来说, 与前几日并没有什么不同。他们在最初的屠杀之后,已经憋屈的在这里待了三四天了,不仅图尔古等得暴躁,军营里的其他胡兵也差不离。临睡前还有人埋怨, 他们不明白王子为什么要让他们留在城外,就这样眼睁睁的看着其余部落的人进城去抢钱抢女人。 许多人便是怀着这样的埋怨入睡的,然后再没有醒来的机会。 半夜过后,黎明之前,在人最疲乏困倦的时候,一支自暗处射来的箭矢悄无声息的打破了夜色的宁静。被射杀的并不是军营营门的守卫,而是马厩边的一个马奴。 第一箭是宴黎亲手射的,他箭术上佳一箭封喉,根本没有给那个马奴出声示警的机会。这个马奴悄无声息的倒下了,因为角度和光线的原因,不仔细看都不会知道他已然身死,还只当他是睡着了。不过宴黎他们也没有给人发现这个马奴的机会,二三十个身手敏捷的人便翻过栅栏跳进了马厩里。 他们要做的第一件事是偷马,毕竟撤退时再靠两条腿跑那就是找死了。而他们要做的第二件事则是放火,不理其他,就烧胡人的马厩。有那狠心的,不仅将马厩点燃了,还直接点了马尾巴来烧,如此一来再是训练精良的战马也得惊了…… 宴黎便是眼睁睁的看着数十匹屁股着火的惊马冲出马厩的,然后马厩的火势渐成,其余的马儿也都被带动,疯狂的向着胡人军营内部冲了过去。几乎只在瞬息间,这些马儿冲破了栅栏,踏碎了营帐,营帐中枕戈以待的胡兵或许连睁眼的机会都没有,就被他们的战马踏成了肉泥! 胡人军营几乎是在一瞬间便乱了,马群所过之处便仿佛洪流过境,将一切都冲塌了。人喊马嘶中,火盆火把被撞落在地,很快借着风势将旁边的帐篷点燃,于是又引起了一场大火。 偷袭的军士看见只觉得万分过瘾,他们才经历了胡人袭营,这时候看见同样残酷的场面发生在胡人军营里,自然而然便生出了一股报复的快感。不少人望着胡人营中的大火,黑亮的眼眸中火光跳动,那既是映照的火光,亦是他们心头燃起的火焰。 宴黎的眼中同样跳动着两簇火焰,但他显然更为冷静。眼前残酷的画面并没有让他动容分毫,开口时语气亦是平静:“行了,咱们快走,去寻那胡人王子!” 说完这话,宴黎半点儿没耽搁,避着已经疯狂的马儿和慌乱的胡人,就往军营正中那座最大的营帐而去——他猜那个胡人王子没想过会有偷袭,定是大咧咧直接住在那里。 霍达王子确实没有想过会被偷袭,他出身王庭自视甚高,因此从未真正的将梁国守军放在眼里。万余人驻军的军营,他大白天就敢带着两千胡骑去袭营,成功之后更是气焰高涨,哪里还能将那些袭营后四散逃匿的残兵败将放在眼中?就连派人去追杀剿灭,他都觉得是在浪费时间! 至于霍达王子所在,当狂乱的马蹄声响起不久,他便已经从那军营正中的营帐里走了出来。他是刚被惊醒出来主持大局的,然后面对着眼前的混乱,自认聪敏的他也有一瞬间的愣神。 不过很快,霍达王子比所有人都先一步意识到了这是一场敌袭,可惜还未等他召集人马护卫自己,身边的几个亲卫便已经软软倒地了。然后他一抬眼,就看见七八个凶神恶煞的敌人一拥而上,迅速的将他压倒了…… **************************************************************************** 胡人军营里是如何的人仰马翻,又是如何在混乱中被三百残兵杀进杀出几回合,除了当时在场的众人根本没人知道。纵是这军营闹得天翻地覆,被烧了个火光冲天,在数十里之外也是看不见的。 山谷里,温梓然一夜未眠,她在等着宴黎归来。 边城中,小小的城池里风起云涌,不得安宁之人更甚。 宴擎不愧是驻守边城多年的地头蛇,前一日火箭之事过后,他便猜到燕王多半还在城中,于是派了人寻着火箭所在去寻。可惜去得晚了,除了在路上截杀了几拨胡兵之外,等他的人赶到小院时,里面早已经是人去屋空。而后他在派人细细去查,直到今日才又寻见了线索。 没找到燕王时宴擎心中不安,真寻到了人的踪迹,他却又开始纠结了。将身边的人全部斥退,宴将军在狭小的屋子里来回踱步,走了几圈之后难得颓唐的叹了口气,低低埋怨着:“这些人,在京城争权夺势就罢了,怎么还非得牵扯到我这边城来呢?!” 宴擎虽然常在边关,但他对于京中局势显然比宴黎清楚得多,就算是猜也要比宴黎猜得更靠谱。所以在城破的那一刻,他便已经将事情猜了个大半——胡人的细作是不可能混进他的驻军中的,所以那个振威校尉之所以开城门,只能是因为梁国内部龃龉。 宴将军就很烦躁,你说这些皇子争皇位就争皇位吧,非得勾结外族做什么?真以为胡人是吃素的,还是他宴某人和边城满城的军士百姓就活该被牵累,死在这边关?! 宴擎真是一点也不想管燕王的死活,可不想归不想,他却不能真的不管。毕竟燕王受宠,如果燕王真死在了边城,他便是守住了城池也是难辞其咎。因此气恼过后,还是准备派遣人马去燕王居所附近守卫,只是他刚推门出去,还没来得及开口吩咐,却见一个传令兵匆匆跑了过来。 军情自然更重要,于是宴擎嘴边的话一转,问道:“发生了何事?” 那个传令兵单膝跪地,回话时脸上竟少见的带着些惊惶:“将军,南门外出现了胡兵。他们带着燕王的王驾,说是,说是已经擒住了燕王,要我们打开城门放他们入城。” 南门已经关了,在宴擎察觉城中的胡兵不足为惧时,南北两道城门便都被关上了,城中的胡兵也由此沦为瓮中捉鳖。只需要再过个三五日,这些过度嚣张的胡人定会被边城守军全歼在城中! 不过这个现在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燕王被擒的消息传出后,边城守军都愣住了——他们似乎才想起来,城中的胡兵之所以那么少,是因为一大半的胡兵都追着燕王的王驾南下了。所以说,这是王驾没有跑过胡人的铁骑吗?! 对于寻常军士来说,燕王殿下自然是高高在上高不可攀的,因此南门守军看着那王驾都乱了。不过宴擎心里清楚,那城破第一天就匆匆南下的所谓王驾,八成只是燕王的金蝉脱壳之计,可惜那些胡人冲着燕王而来,却根本不认识他,眼下多半是抓了假货了。 宴擎沉吟了一下,又看了看还黑着的天色,便道:“不需理会。就说天还黑着呢,咱们也看不见胡人抓着的到底是什么人,这城门自然不能开。”说完微顿,又吩咐道:“如果那些胡兵态度散漫,不妨再给他们一点教训。” 传令兵都听愣了,几乎忍不住想要提醒面前的将军,被胡人抓住的那可是燕王,皇帝陛下最宠爱的燕王殿下!可军令如山,轮不到他一个小小的传令兵质疑,于是最终还是将话咽下了,战战兢兢应下,见宴将军没有反悔的意思,这才匆匆离去。 而出了这样的事,哪怕宴擎明知道城外的是假燕王,但那毕竟也是顶着燕王名头的,其中利害不不言自明。因此他想了想,还是觉得先与燕王通个气比较好,免得让燕王以为自己慢待了他。于是一边吩咐调遣人马前去保护燕王,一边也亲自去了一趟。 大半夜里,宴将军匆匆来访,燕王得知消息之后也没有不见。他甚至轻轻笑了笑,莫名开怀的模样。旁人不解其意,但一旁的谋士却是微微垂下了眼眸,知道这位一心想要置身事外的宴将军,终于还是被迫上贼船了…… 彼时众人各有算计,谁又知何为黄雀? 第57章 出其不意 这世上从不缺聪明人,燕王自然也不会是个傻子。 从他来边关之前就猜到, 此行恐怕少不得磋磨。而他唯一没想到的是自己的那些兄弟竟然如此丧心病狂, 竟是不惜戕害了边关的百姓军士, 也要借胡人的手除了自己! 他是第一个察觉其中阴谋的人, 至于那什么天马根本就是个幌子。可他知道又能如何呢?身在局中, 大势所趋,他并不能再信任任何人, 于是瞒着所有人玩了一出金蝉脱壳。然后回头再想想,自己来这一趟光吃亏又怎么行, 当然要给自己捞点好处了。 驻守边关的宴擎, 就是燕王给自己找的好处! 别看如今晏家好似落寞了,宴擎作为晏家仅剩的嫡系也不过是个三品武将, 还常年驻守在边城这样鸟不拉屎的地方。可晏家的能量并不止于此,晏家世代将门,一代代人积累下来的不止是威望, 更有数不清的人脉。毫不夸张的说,如今朝中武将有近半都与晏家有牵扯。 不是所有人都能铭记过往, 但也不是所有人都忘恩负义。这近半的武将中, 只要还有三分之一记得晏家的好,对于燕王来说就已经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势力了——当然, 如果晏家的影响力再大些,或者宴擎的官职再高些,他也就不敢招惹了,否则皇帝对他再是宠爱也不会放任。 燕王心中一番盘算, 终于对身边的侍卫道:“去请宴将军进来吧。” 宴擎来了,他也不傻,行礼后开门见山道:“南城门外来了一群胡兵,他们带着王爷的车驾,宣称生擒了王爷,以此要挟将士们打开城门。”说着顿了顿,觑了眼燕王神色,看不出什么便又道:“末将自知王爷英明神武,那不过是胡人虚张声势,因此便让人拒了。” 燕王知道他的意思,是怕自己怪罪才来走这一遭。许多事两人其实心照不宣,但燕王显然不会就这样轻易放过宴擎,让他置身事外,因此长叹一声道:“宴将军过誉了,本王哪里是什么英明神武啊,明明是被人追得惶惶然如丧家之犬。” 这话说得有些过了,也没人会如此自贬。可这样的话出自燕王之口,听得宴擎眉心一跳,顿时将心中的警惕又添了三分。他更谨慎了,思量着开口道:“边城有变,此乃末将之过。” 燕王闻言一时没再说什么,只定定的看着宴擎,那目光似乎平静又似乎带着谴责,仿佛真觉得边城之变是宴擎的过错一般。然后在宴擎觉察到后,他又移开了目光,开口说道:“这岂是将军之过。我虽不善兵事,却也听到了些关于城破的消息,实为国贼所为!” 说到最后一句时,燕王的声音陡然加重了许多,仿佛咬牙切齿,也仿佛意有所指。 宴擎听出来了,但他并不想接茬,于是道:“无论如何,末将都有失察之罪。待到胡兵退去,末将自当上书请罪。幸而殿下万金之躯无损,末将此番带了些人来,正可守卫殿下。” 燕王倒也不恼,事实上他一直都知道晏家人从不参与皇权之争。这是晏家的立身之道,他们算是纯臣,从来都只忠于皇帝,也是因此历代帝王才能容忍晏家在军中的影响力。 对此,燕王也是欣赏的,如果他当上皇帝肯定也很喜欢晏家这样的处世之道,但他现在却需要晏家的力量——偌大一个晏家,嫡系却只剩下了宴擎和宴黎两个人,他们在军中的影响力势必会逐渐减少,那么曾经固守的那些,还有必要坚持下去吗? 燕王暗暗垂眸,心中并不焦躁,正想继续说些什么,却听外间陡然喧闹了起来。 这时节,战事未休,喧闹可不算什么好事! 燕王和宴擎心中都是一跳,宴擎甚至警觉的拔出了随身的佩刀,然后小心翼翼的向着房门走去。在他打开房门的那一瞬间,便见一道雪亮的刀光携着莫大威势,向着他的面门直劈而来…… **************************************************************************** 偷袭这种事,便是要以最小的损失,换取最大的利益。 宴黎的偷袭计划相当粗糙,也并没有多少人手可供他调动,但“出其不意”这四个字就足以弥补一切。就好像边城守军大白天就被胡人成功袭营,杀了个片甲不留,追根究底也不过是因为没想到。当时他们没想到胡人会在六月寇边,此刻胡人也没想到会有边军过来偷袭。 三百人的残兵,从胡人手中偷来的马,也能在千余胡兵中杀了个几进几出。 不过这些都只是暂时的,当疯狂的战马要么跑出军营,要么被胡兵重新收服,属于宴黎等人的优势便也荡然无存了。甚至于他们还有许多劣势,其中一点正是出于他们偷来的那些战马身上——优秀的战马不仅不惧战场上的刀光剑影,更对主人言听计从,而这个主人显然不是指偷马的人。 一声呼啸响起,听到主人召唤的战马立时转身,带着马背上的边军跑向了自己的主人。然后只在瞬息间,这人便被早有准备的胡兵围攻分尸,死得迅速又惨烈。 宴黎看到了这一幕,当即不在恋战,当即大喊了一声:“动手!” 这些胡兵常年与梁国人打交道,多少也听得懂一些梁国话,闻言不少人警惕起来,提刀戒备不已。结果他们等到的不是杀向自己的刀兵,反而见到寒光一闪,边军手中那些沾染了血色,甚至砍杀得卷了刃的刀兵齐齐向着各自的马屁股戳了下去! 一瞬间,马儿饱含痛楚的嘶鸣齐齐响起,两百余匹战马再次疯狂,驮着人横冲直撞向前奔去。 这是宴黎他们最后的手段了。三百人冲营,面对数倍于己的敌人,再是天时地利也折损了近百人。剩余的人如果等到胡兵彻底反应过来,恐怕也是跑不了的,因此他们在最后选择了疯狂的逃窜。马儿带着他们往哪里跑就往哪里跑,他们没有固定的目的,四散之后便是要追也不容易了。 当然,这是其余人,宴黎几人却不相同。他们骑的是自己的马,不必担心被胡兵操控,更何况他们还偷偷虏了胡人王子,又怎么可能像其他人一般漫无目的的逃命去? 宴黎的身边汇集了十来人,因为他们原本只有十来匹马。当下也趁着混乱,跟着□□的马匹冲出了胡人军营,一口气跑出十来里,没发现身后胡兵追杀才算完。 当此时,天际泛白,却是黎明终至! 借着第一缕天光,喘着粗气的众人看看彼此,人人脸上带血身上带伤,却都畅快的大笑了起来。笑过之后高大山看向了宴黎马背上驮着的人,一双眼睛亮晶晶的,犹自带着些不可置信:“老大,咱们真的成功了,真就把这胡人的王子抓来了?!” 另一边,少年们也都看了过来,眼睛比高大山还亮:“宴老大,咱们这是立大功了吧?” 宴黎也难得笑了,一双眼睛神采奕奕的:“走,接了梓然,咱们就回城去。” 胡人好战勇武,王子们要在王庭中立足总是少不了战功作为底气,但一场规模不大的战事势必不会出动两个王子,否则难免争功内斗。因此众人都很确定,被他们俘虏的霍达王子一定就是此次来袭的胡人中身份最高的。所谓擒贼擒王,他们意外轻松的做到了。 一群人想着已经到手的军功,个个兴高采烈,连身上的伤都不觉得疼了。听了宴黎的话后也没人反驳,齐齐答应一声,便策马向着温梓然所在的山谷跑去。 当此之时,被他们远远抛在身后的胡人军营里再一次炸了锅——比起军营被袭,战马四散,将士身死更可怕的是什么?是他们的头领,领兵的王子不见了! 图尔古暴躁的踹了一脚地上的尸体,怒气冲冲的骂道:“都是些废物,王子肯定是被那些梁国人抓走了!”骂完在原地转了一圈,又道:“来人,点兵,咱们现在就开拔去边城!” 他的亲兵自然知道自家将军的暴躁脾气,此刻看了眼堪称满目疮痍的军营,还是壮着胆子提醒了一句:“将军,袭营刚过,战马都跑了,而且咱们还没清点损失……” 图尔古没等亲兵说完,一双牛眼顿时瞪了过来,眼中带着骇人的凶光:“战马重要还是王子重要?如果霍达王子有了闪失,大汗怪罪下来是你来承担吗?”他骂完亲兵,见着四下里还无人动作,顿时又暴吼一声:“还不快去,都随本将军去边城救回王子!” 霍达王子不在,图尔古的军职便是最高的,众人不敢反驳,甚至连营地中的尸首都来不及收敛,只管收拢了跑散的战马就急急忙忙集结了。可饶是如此,这支精锐的骑兵也耗费了不少时候,直到天光大亮还有人在外面寻找奔逃的战马。 三千匹战马跑了大半,等他们寻回足够骑乘的马儿,队伍集结起来再一看,已经只剩下了八百余众——这一夜的损失,甚至高过了前几日袭击边城守军军营,饶是图尔古这样的莽夫见了,也心疼得脸皮抽搐,满心只想着去边城报复回来了。 图尔古当即便领着兵马往边城去了,只是骑在马背上,他心中也不无埋怨:霍达王子聪明又如何,得到大汗赏识又如何,身手不行被人虏了去还不是要连累他们?如果是骁勇善战的大王子来了,早带他们打进边城了,定不会是如今局面! 第58章 早就好了 温梓然在山洞里等了宴黎一夜,这一夜过得不甚艰难, 但也没有想象中那么轻松。 山林里的夜寂静得可怕, 温梓然孤身一人在此, 没有人陪伴也没有篝火取暖, 只有宴黎临走前替她寻来的几个野果鸟蛋充饥。而除此之外, 唯一能与她作伴的,就是山野间偶尔传来的狼嚎阵阵……她倒也不怕, 就这般抱膝坐在山洞口,听着狼嚎等着天明。 当黎明到来, 天光破晓, 清晨第一缕阳光洒落在她肩头,寒凉尽散, 她等待的那人便也回来了。 宴黎急匆匆跳下了马背,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急切来到了温梓然面前。而后屏气凝神,让自己的语气恢复到往日一般的平静后, 方才开口道:“梓然,我回来了。” 温梓然自然早就听见了, 她站起身来, 却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动作不变身形踉跄。宴黎赶忙扶住了她,正待询问一二, 却被温梓然抬手抱了满怀。 说实话,宴黎从未与人这般亲近过,怀抱满满的感觉对他来说陌生极了。他抬着手,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反应, 但下意识的没有将人推开,好半晌才呐呐道:“先放开我吧,我身上脏得很。” 大抵是第一次见面时留下的印象太深,宴黎一直觉得温梓然相当好洁。这当然没什么不好,姑娘家好洁才是正常,邋里邋遢才会遭人嫌弃,不过印象太深的结果就是宴黎每次靠近温梓然都难免会想一想自己身上是否干净,又会不会再被温梓然嫌弃……这其实相当反常,但宴黎本人并无察觉。 温梓然已经闻到了宴黎身上浓重的血腥气,事实上自前两日他入城一趟回来之后,衣袍上便已经染了血。不过那时与如今相比,就真是小巫见大巫了,此刻宴黎身上的血腥气浓郁得简直像是刚从血池里捞出来似得,也不知他这一夜手中究竟沾染了多少胡人鲜血。 女孩子本是该怕这些的,但其中必定不包括温梓然。她顺从的放开了宴黎,却并不是因为嫌弃了宴黎身上的气味儿,反倒是伸手在宴黎身上摸索着,担忧道:“阿兄,你可是受伤了?” 温梓然没有忘记,昨晚那算是宴黎的第一战。她不知道宴黎前世的初战经历过什么,但她记得自己被他从将军府里救出来时,宴黎有着满身的伤,那时的他真正是冷厉的像一匹孤狼。现在好像不是,但温梓然总是免不了担忧,尤其对方身上还有着如此浓重的血腥气刺激她的神经。 宴黎先时并没有多少反应,直到温梓然的手差点摸到他的胸口,于是赶忙伸手将人拦住了。温梓然隐约察觉到了这一点变化,但她目盲看不见宴黎脸上的不自在,因此未及深想,接着便听宴黎道:“我没事,只是一点小伤。咱们现在就回城,回城再处理也还来得及。” 温梓然听懂了,略微惊喜道:“阿兄果然厉害,那胡人王子可是已经被阿兄拿下了?”说完也不等宴黎回答便又道:“那咱们不要再耽搁了,现在就启程吧。” 事不宜迟的道理谁都懂,尤其他们刚生擒了胡人王子,那些胡人不可能毫无反应。所以他们需要争分夺秒的赶回边城,将那胡人王子交给宴擎,再之后要如何处置,就不是他们这群半大少年能够参与决定的了——当然,对于他们来说,到手的军功才是最重要的。 **************************************************************************** 局势变换有时候只在一夕之间,就好像宴黎在一夜之间搅得胡人军营天翻地覆,还绑了他们的王子,边城的变化也是目不暇接。 老板娘和秦云书已经在地窖里藏了四五天了,带下来的干粮还有剩余,但水却已经没有了。期间两人谨慎的没有露过头,因此饭馆虽然被胡人洗劫了三回,但躲在地窖里的两人却始终安然无恙……虽然狼狈了些,但在这样的时局下能保住性命已是不易。 为此,秦云书是感激老板娘的,但与此同时她又免不了黯然神伤——如果之前她还指望着出城的温梓然能够在宴黎的保护下安然回城,到如今她却基本不敢再报以希望了。毕竟战乱之中,那半大少年能保住自己的小命就已经不错了,又哪来的余力保护她的梓然? 相依为命的女儿可能也不在了,秦云书每每想到总免不了暗自垂泪。可伤心归伤心,人总还是要活下去的,因此在察觉到水没有了之后,她便擦干了眼泪主动提议道:“阿郑,我上去取些水吧。” 开饭馆的,院子里自然是有水井存在,因此哪怕饭馆被胡人洗劫过多次,吃的没有了也不会缺水。只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出去是很需要勇气的,否则万一一个不好撞见了胡人,后果也是可想而知——尤其是像秦云书和老板娘这般,面貌姣好的妇人,落在胡人手里绝对是生不如死! 换个人来,绝对都是不愿意冒险的,但此刻秦云书轻描淡写的说出了这句话,老板娘更轻描淡写的拒绝了:“可别,还是我去吧。你这从南方来的娇弱人,恐怕见着血就能吓傻在当场了,遇见胡人更是连跑都跑不过。还是我去吧,你好好在这里等着。” 说完这话,老板娘站了起来,随手垂了垂久坐僵硬的腰,刚要走又被秦云书拉住了胳膊:“别,还是我去,你手臂的伤还没好呢,怎么打水?” 黑暗中,老板娘的表情略微有些僵硬,因为她到现在也没向秦云书坦诚自己的手已经没有大碍了。不过都到这会儿了,这个自然也没什么好瞒着的了,她便推开了秦云书的手,说道:“没事,我的手已经好了,打得了水。”说完顿了顿,又补了一句:“早就好了。” 话音落下,老板娘已经走到地窖出口处了。她也没急着推开木板爬上去,反而歪着脑袋努力的将耳朵贴在木板上,仔细的聆听着地面上的动静。 秦云书愣在原地一时间还有些没回神——早就好了,什么早就好了?老板娘的伤早就好了吗?既然如此,她还要自己日日跑来照料作甚?觉得白给自己工钱吃亏了吗?可老板娘不像这样的人啊! 一时间,许多念头在脑海里闪过,秦云书忽然便有些糊涂了。 地窖里很安静,老板娘也没有理会秦云书此刻在想些什么,她贴在木板上听了一会儿没听见什么动静,估摸着外间应当没人,于是便小心的将木板推开了一道缝。然后又观察了一阵,这才小心翼翼的带着水囊走了出去,临出柴房前还将木板重新盖好了。 对于老板娘来说,外出打水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她也是想出来看看形势。毕竟她和秦云书不可能一直躲在地窖里,且不说胡人占据了边城会如何,万一宴将军已经将胡人赶走了,她们却还躲在地窖里吃苦,不也是一场笑话吗? 于是在打完水之后,老板娘并没有急着回到地窖,反而小心翼翼的来到了后院的院门边。她先是偷偷地听着街上的动静,发现死寂一片后又偷偷探出了脑袋去看,可还没等她看清街上情形,一只大手忽然出现,按着她的脑袋就将她推了回去! 饶是老板娘胆大,这一刻也吓得差点儿惊叫出声,好在最后忍住了,只心脏仍旧突突狂跳个不停。然后下一刻,她便见着几道矫健的身影接连蹿进了院子里……还好,这些人虽然衣袍染血,穿的却不是胡服,而是守军的军服。 老板娘按着心口,心说:吓死了,吓死了! 先前将老板娘按回来的那个军士也压着声音开了口:“瞎看什么,你不要命了吗?!” 老板娘头一回被人这样训斥也不敢反驳,她目光在几人脸上一转,发现竟还有两个熟面孔。人自然是不认识的,但肯定来她饭馆里吃过饭,于是稍稍放心,问道:“我躲了好些天了,也不知外面情形如何,宴将军将胡人赶走了吗?” 几个军士脸色都不怎么好看,黑沉沉的带着压抑。 老板娘也是人精,一看就知道不好,她心头沉了沉,果然在下一刻听到有人沙哑着声音说道:“宴将军重伤昏迷了,现在城里的守军群龙无首。”说完声音又低沉了两分:“还有那个来巡边的燕王,好像也落在了胡人手里了。本来大好的局面,现在也只能投鼠忌器。” 边城的局势,可谓是一夜反转,明明昨天他们还信心满满的能够将城里的胡人全歼的! 老板娘听完倒抽了一口凉气,脸色也不自觉的白了两分。她并不关心燕王的死活,可皇子身份何等尊贵也是可想而知的,更别说宴将军还出事了……她心中一片灰暗,有些后悔一直带着秦云书藏着了,早知道还不如寻机逃出边城更好,到如今想逃也没得逃了。 大抵是看出了老板娘的颓丧,一个面熟的军士叹口气,说道:“好了,老板娘,你还是回去好好藏着吧,能藏一时是一时。这局势,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又变了呢。” 最后一句明显是安慰,可在这样的时节能有这样一句安慰已经不容易了——此时说话的人和听话的人却没想到,这一句无力的安慰竟也能够成真。 第59章 归来 朝阳初升,新的一天再次开始, 金色的太阳懒洋洋的爬上天空, 渐渐散发出炙热的温度。 这是战事开始的第五天。短短五天光景, 对于一场战事来说其实并不算长, 特别是对于攻城战而言, 五天的时间连打开局面都不一定能够做到。然而今次却是全然不同,从战事开始到随后的发展, 可谓处处都透着诡异,乃至于守城的军士都已经有些摸不着头脑。 北城门不知何时被修好了, 因为之前打着将城内胡兵瓮中捉鳖的主意, 两道城门都已封闭。此刻城楼上下都站着守城的军士,而在他们对面却是数十个耀武扬威的胡兵——他们不是在城外, 而是在城中,大咧咧的出现对峙,仿佛一点儿也不惧怕面前人数众多的守军一般。 他们确实不怕, 领头的胡兵轻蔑的看着对面的军士,昂着下巴威胁:“快把城门打开, 然后都乖乖的把武器放下。你们的燕王殿下可在我们手里, 若是不听话,就杀了他!” 印证着他的话, 一个衣着华贵的中年男子被推了出来,看着颇有些狼狈。 守军们面面相觑,但举着的刀枪却没有因此放下——他们都知道燕王最近来了边城,甚至于之前巡营时燕王还在军营里出现过, 但他身份贵重,哪怕巡营时身边也跟着重重护卫。而这样一来的后果就是,哪怕人人都闻其名,却没有一个人真正看清过燕王的容貌,更没人认识他! 短暂的沉默过后,一个军士冷嗤一声,喊道:“昨晚南门就传来消息,说是城外有群胡人带着燕王来了,要咱们开城门。结果现在南门还没开呢,咱们北门就又出现了一个‘燕王’要开城门。你们胡人能不能说点靠谱的瞎话,或者商量好了再来说啊,说个谎话还撞一起,简直可笑。” 这话一出,众军士顿时轰然大笑起来,原本紧绷的气氛霎时间荡然无存。领头的胡兵脸色很难看,用着胡语接连咒骂了几声,他一心得意洋洋,却根本没想过对方不肯相信! 带着满满的恼怒,胡兵头领又喊道:“我们这个是真的,城外那个是假的。” 城楼上的军士竟也回了,依旧是带着满满的嘲讽:“你说真就真,你说假就假吗?咱们梁国只有一个燕王殿下,南门外的胡兵还带着燕王王驾和禁军护卫呢,你这就绑个人来,谁知道是谁啊?随便寻个人套件衣裳就来招摇撞骗,呵,真当然跟你一样傻啊?” 唇枪舌剑之下,胡兵气得青筋都爆了,然而对方不信他们也无法反驳。胡兵头领回头看看,简直恨不得拉着燕王,让他自证身份! 他确实这样做了,燕王却只抬头往城楼上看了一眼。朝阳映照得城墙有些耀眼,但比城墙更耀眼的是城楼上那些箭矢映出的寒芒——数十弓箭手已经在第一时间弯弓搭箭了,正对着他们这一行人,但这些箭矢至今没有放出……这代表着这些军士并不如他们所表现的那般不屑一顾。 他们是知道消息了吧,却不敢放自己跟这些胡兵离开。 燕王垂下脑袋,无声叹口气,头一回觉得有些无力。再想想今日之前的自己,又忍不住想要苦笑,他到底太过自负,以为聪明能够掌控人心掌握局势,岂不知战场之上瞬息万变,根本不是他想怎样就怎样的。而且就连人心,也不是他可以算计得透的。 见燕王不肯动作,胡兵骂骂咧咧气得跳脚,可城楼上的守军却“固执的不肯相信”,他们又不能真在这时候就把燕王杀了——死人可没活人值钱——于是双方就此陷入了诡异的僵持之中。 这种僵持是不可能长久的,一旦胡人发现守军们的顾虑,便会借着燕王打破僵局。不过还没走到那一步,城楼上忽然有人走动,一个小兵凑到之前说话那个军士耳边,也不知嘀嘀咕咕说了些什么。随后便见那军士眸光一闪,看了过来,挥手便下令道:“放箭!” 军中令行禁止,说放箭自然便是真的放箭,霎时间便有数十支箭矢破空而去。 燕王都被这阵势吓住了,旋即发现几十支箭没有一支是向着他射的。可饶是如此,他也吓出了一头冷汗,更别提那些对此一无所觉的胡兵了。他们只以为城上守军是真的不信,那么眼下的情形便是他们自投罗网,这些守军自然要将他们射杀。 胡兵头领怒气冲冲,可城门紧闭,又有守军居高临下的压制,他们想要打出城其实是跟打进城一样的困难。而想要攻破一座城池,显然不是他们区区数十人便能成事的,于是只好咒骂着暂时撤回了城中。 燕王此时虽然没能发挥作用,但如此贵重的人质自然没有被丢下,只是临被拖走前他又回头往城楼上看了一眼——之前还顾虑重重,这时候却忽然放箭,是又发生了什么事吗?! **************************************************************************** 宴黎他们一行人数不多,小小的队伍行动起来可比大军迅捷得多,因此哪怕绕道去山谷中接了温梓然回来,再回城时依然赶在了图尔古他们前面。 少年们刚得了战功,意气风发,只觉得多日的郁结在这一刻随着晨风消逝。 高大山在纵马疾行的间隙里抬了抬手,然后一个手刀敲在了马上俘虏的后脖颈上。于是刚刚苏醒抬头,还没弄清楚自己身在何处的霍达王子就再次晕厥了过去,继续软塌塌的伏在马背上。至于会不会一不小心把人敲出毛病来,心情激昂的少年才不会理会呢。 快马加鞭,数十里路也似转瞬即至。 远远地,众人已经看见了朝阳映照下的城池轮廓,于是愈发激动起来。 宴黎眯眼瞧着远处,金色的朝阳替整座城池镀上了一层新衣,耀眼夺目。不过宴黎最先注意到的却是被重新修好关闭的北城城门,然后是城楼上肃立的军士和来回走动的人影,接着他又看了看城楼上竖起的旗帜——很好,还是宴字大旗,边城果然无失。 这些发现让宴黎心情放松了许多,于是他也没有阻止众人,一行人便直接驰马跑到了城楼下。 城楼上的军士显然很警惕,在他们一行人跑入一射之地时,就先放了一轮箭将他们远远拦下了。然后城楼上传来军士的喝问:“城楼下的是何人?” 宴黎驱马上前,仰着头让楼上军士看清自己容貌的同时,也将宴擎给的将牌高高举了起来,开口道:“我是宴黎,奉宴将军之命出城收拢残兵。”说到这里顿了顿,似是想起自己身边没跟着几个残兵,于是又道:“我们绑了胡人王子回来。” 不比燕王,宴黎和一众伙伴在军营中长大,守军大多都认得他们。再加上宴擎的将牌,宴黎等人的身份没有问题,要入城也是毋庸置疑的。不过因为宴黎的一句“绑了胡人王子”,在城楼上倒是引起了一阵喧哗,然后很快城楼上便垂下了几道绳索,却是没有直接开城门。 宴黎看着垂落的绳索眉头一压,敏锐的察觉到了异常。 城楼上的军士并没有过多解释,只道:“今日不方便开城门,你们攀着绳索上来吧。” 宴黎没说什么,一挥手便将被阻在远处的同伴招了过来。他又抬头往城楼上看了一眼,可惜逆光看不清城楼上军士的模样,于是凑在高大山身边低语了几句,这才让众人攀绳入城。 高大山身手敏捷,第一个爬上了城楼,目光不经意间扫视了一周后冲下面招了招手。紧接着小六爬了上去,几个老兵也爬了上去,上城楼的人数过半之后,宴黎才让人将昏迷的霍达王子绑上绳索,让城楼上的人将他拉了上去。倒数第二个是温梓然,最后一个上城楼的才是他自己。 这一切都落在了城上守军的眼中,他们自然也看得懂宴黎的安排,不少人在心中轻笑:宴小将军还真是谨慎。不过也只能在心里笑笑了,因为现实的严峻让他们笑不出来。 很快,宴黎便知道城楼上的异常是为哪般了——城中局势原本大好,结果南下追击王驾的胡人回来了,他爹昨晚跑去找了燕王,然后两人被敌人一锅端了! 至于这个敌人是胡人还是其他什么人,宴黎管不着也不想管。可他爹却是因此重伤昏迷不醒,城中守军群龙无首,而燕王更惨,就在刚才还被押到了城下,胡兵以此威胁守军打开城门乃至于束手就擒。 城楼上一时静默,之前还喜气洋洋的众人笑意凝固。 小将军倚着城墙坐下,长长的吐出口气,又扭头看了一眼被扔在地上的霍达王子,无可奈何的说道:“燕王总不能不管,这王子咱们是留不下了。”说完顿了顿,又道:“胡人王子手下还有一些兵马,大概用不了多久就得杀过来了,你们且先做好准备。” 话音落下,城楼上的守军丝毫不敢怠慢,气氛陡然紧张了起来。 每个人都因为这越发混乱的局势而忧心忡忡,因此并没有人留意一旁的温梓然,更没有人注意到她同样忧虑的脸——在听到宴将军重伤昏迷的那一刻起,她便不可抑制的想起了前世,想起了前世正是因为宴擎的英年早逝,宴黎才不得不在仓促间接过了重任。 温梓然抿着唇,终于偷偷扯了扯宴黎的衣角,轻声问道:“阿兄,不先去看看宴将军吗?” 第60章 探脉 宴黎并没有立刻去看宴擎,不是不想而是不能——在明知将有敌军压境的时候, 他不可能抛下城楼上这些人应对敌袭, 独往城内去看爹。 事实上图尔古等人也并没有让宴黎他们久等, 这些胡兵丢了王子大是心急, 只是收拢了跑散的战马就匆匆而来。城楼上有那眼神好的军士, 远远地甚至还能看见不少胡兵身上衣衫破烂面庞黝黑,连伤都来不及裹, 满满的都是被偷袭之后的惨烈痕迹。 瞭望台上的哨兵见此情形咂咂嘴,在心里嘀咕了句:看不出来, 咱们小将军还真是个狠人啊, 带着几百残兵就敢去偷袭敌营! 不过这时候却没有那么多时间让他感慨,下方立刻便有人问道:“怎么样, 来了多少人?” 能登上瞭望台的哨兵都是有本事的,其中最重要的一项就是眼力。这哨兵当下只是眯眼往城外瞧了两眼,心中便已有了成算, 扬声回道:“不多,只八九百人的样子。” 城楼上的军士闻言顿时松了口气, 八九百人的胡兵不算少, 可这些人马用来劫掠还行,一些驻兵不多的镇子也都去得。可若说要靠这些兵马来攻城, 那可就真是个笑话了,除非城楼上的守军都死了,或者有人大开了城门将他们迎进来! 当然,这两个可能现在都不复存在了——自从出了振威校尉杀害同袍开城门迎敌的事后, 如今守卫两门的军士都是宴将军精挑细选安排来的。他们本就是土生土长的边城人,城中有他们的父母亲眷,自然不会如那振威校尉般肆无忌惮的打开城门,引狼入室。 不必宴黎吩咐什么,城上的老兵比他更明白该如何利用城墙的优势守城。当下一条条的命令吩咐下去,城楼上的众人也都有条不紊的准备了起来。什么雷石滚木,什么热油沸水,之前没来得及派上用场的种种守城器物全被搬上了城楼,就等着这些胡兵靠近好好的招呼他们一顿! 但显然,图尔古虽然暴躁莽撞却也不是真傻,远远地就下令让队伍停在了一射之地外。他阴沉着脸望着城门紧闭的边城,又看了看城楼上迎风飘扬的宴字大旗,一时间竟不知该不该上前了。 城楼上的守军等了又等,也没等到这支胡兵傻傻的冲上来攻城,不少人都失望的叹了口气。一个架锅烧水的军士更是直接扔了扇火的蒲扇,埋怨着:“怎么回事啊,不是说好了攻城吗,那些胡人怎么还不过来?他们不来,我这水不是白烧了?” 四周军士闻言,便有人调笑道:“没白烧没白烧,这水烧好了,正好给我们做顿午饭。” 此言一出,众军士紧绷了多日的神经也都放松了下来,“哈哈”的笑声不绝于耳,甚至伴着晨风隐隐传到了城内城外两拨胡兵的耳中……这满是畅快的笑声落在胡兵耳中无疑是挑衅,可挑衅又能如何?霍达王子的计划出了疏漏,他本人又落入敌手,眼下这些胡人可拿边城守军无可奈何。 图尔古倒是气不过,带着人马往城楼冲了一阵,可惜没冲出几丈就被城楼上的弓箭手射杀了七八人,于是又悻悻的退了回去。他们倒是不畏生死,可冲到城楼下又能如何?不说骑兵本不善攻城,他们甚至就连一架可以搭上城楼的云梯都没有,难道还能徒手爬上城墙?! 因为不可能,场面由此陷入了僵局,这也让宴黎等人暗自松了口气——即便是大胜归来,可连日的奔波再加上昨晚偷袭所耗费的精力,他们其实已经很疲倦了,这时候自然是能不打最好就不打。更何况城内还有那样一支绑了燕王的胡兵,万一他们听见动静再冒险来一场里应外合,城楼上的守军难道还能真对着燕王殿下动刀兵? 所以哪怕短暂,眼下这般僵持的局面也算是最好的。 宴黎站在瞭望口看了片刻,见着城外的胡兵始终徘徊在射程外,也暂时放下心来。他旋即想了想,对着身边人说道:“看样子一时半会儿打不起来了,你们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吧。我先去看看我阿爹,顺便也把这胡人王子带去让他看看。” 话音落下,无人反驳,守军们也不再紧盯着城外,各自散了。 **************************************************************************** 战后的边城十分冷清,城中不是没有人,但无论是各处藏匿的百姓,还是在城中行动的两方兵马,显然都不欲暴露自己。于是当众人再次踏上曾经熟悉的街道,似乎都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 宴黎牵着温梓然,走在沉寂的街道上,远远能看见城西方向升起了浓烟。不待他问,身后帮忙押送胡人王子的几个军士便已经开口解释道:“是胡人又放火了。他们知道城门封锁,出不去了,这两日便越发肆意起来,每日都在城中四处纵火杀人。” 一开始胡兵入城之后只顾着劫掠,杀人于他们而言只是顺手。如果抢东西的时候撞见了,便顺手将人杀了,但除此之外他们也懒得浪费力气去找人。可如今不同,城门的关闭和同伴的不断减少似乎刺激了这些胡兵的神经,他们已经不再忙着劫掠,反而开始避着边军杀人放火! 宴黎听罢沉默一瞬,清冷的目光向着四下看去,但见城中处处断壁残垣,空气中也弥漫着焦臭和淡淡的血腥味儿,虽不如城外军营那般尸山血海的模样,可哪里还有曾经的繁荣? 收回目光后微微垂下眼眸,宴黎已经不想去算这城中百姓经此一役折损几成了。 忽然,寂静的街道上传来“咔嚓”一声轻响,声源正在宴黎身旁。他寻声回头看去,却见是温梓然一脚踩在了一截焦木上,幸而那滚圆的焦木已经被烧透,轻易便被踩得粉碎,否则只怕得滑上一跤。宴黎见此忙开口提醒道:“梓然,现在城中乱得很,你小心些脚下。” 此刻的边城也并不安全,连小心隐藏行踪的燕王和宴将军都能遇袭,他们这几个人走在大街上自然也不敢掉以轻心。因此哪怕说着话,宴黎他们脚下的速度也是丝毫不慢,正快速的向着宴擎修养的民居赶去,只是这样的速度对于正常人来说没什么,对于温梓然却显然有些勉强了。 温梓然跟得有些辛苦,可此时此刻她自然也不会因为这些许小事拖后腿,便轻声应了一句:“知道了。”而后行路时果然越发小心起来。 宴黎见此眉头微松,牵着温梓然又向前走了几步,而后想到了什么,又道:“梓然,你别急,等我见过了阿爹,我就带你去城西寻你阿娘。” 这些天事故频发,温梓然虽然什么都没说,安安静静不给众人添半点麻烦,但她偶尔露出的忧虑却是被宴黎看在眼中的。在他看来,温梓然的忧虑无法两点,第一是她自身的处境,第二便是在秦云书的安危。前者他可以尽力保全,后者暂时也只能说些宽慰之语了。 至于现在就放温梓然去寻她娘,宴黎却是不敢也不能的——他不能一路相随,便怕好不容易护着一路安好的姑娘,会折损在此刻危机四伏的边城里! 好在温梓然也没有反对,只默默的点了点头,又往城西的方向“看”了一眼。 而后众人便一路无话,迅速的在边城的街巷中穿行。宴擎受伤之后又换了一处民居安置,距离北门倒是不太远,他们只行了两刻钟便到了附近,而后又被巡视的亲卫领了回去。 再次见到宴擎,饶是宴黎惯来情绪内敛也被惊得呆在了原地。 有医者虽是在旁候着,见状便解释道:“小将军,宴将军此番伤得不轻,身上有重伤六处,轻伤十一处。其中腰腹和胸前的两刀最为致命,右肩伤口也是深可见骨,如今虽然止了血,可宴将军失血过多,想要恢复着实不易……”若能醒来还好,这两日醒不来可就真醒不了了! 其实不必医者详述,宴黎一眼便能看见宴擎的惨状——魁梧的男子躺在简陋的床榻上,双目紧闭面色苍白,一副生死不知的模样。或许是天热的缘故,他身上只搭着一层薄薄的被单,双手和半片胸膛都露在外面,可显露之处也是层层纱布包裹,殷红的血迹渗透出来,刺目已极。 宴黎并不是不懂生死的人,或者说他其实比谁都动。此刻定定的看着父亲,好半晌没敢开口,最后还是强压下了情绪,哑着声音问那医者:“阿爹他,还能醒过来吗?” 话音落下,房中却是一片死寂,没有人敢说宴擎能够醒来。因为他的伤确实太重了,肚腹被划开,心口被刺穿,他们将人救回来时,甚至都不敢相信人还活着! 这沉默无疑已经说明了什么,宴黎的眼中第一次出现了无措——宴擎的伤势比他想象中的要重太多太多,这曾经以为如山岳般可靠的人已经倒下了——他半跪在了床前,伸出手去想要拉住宴擎的手,却看见另一只手在此时摸索着先一步碰到了宴擎的胳膊。 沉默的温梓然毫无存在感,众人连她什么时候摸到病床边的都没有察觉。直到她伸出手,摸索着碰到了宴擎手臂伤处缠绕的纱布,然后一点点的摸往宴擎的脉门。 第61章 援手与安慰 温梓然的动作有些突兀,在场众人也没有几个认识她的, 若非见她是宴黎亲自带来的, 在她靠近宴擎的那一刻, 恐怕就已经被旁边的亲卫拿下了。可即便如此, 眼看着她莽莽撞撞的碰到了宴将军的伤口, 还是有亲卫出言阻止道:“诶,这位姑娘……” 话未说完, 便被宴黎抬手打断了:“她在探脉。” 此言一出,便有数道目光落在了温梓然身上。这屋子里的要么是身经百战的亲兵, 要么是医术上佳的医者, 一个个眼力自然不俗。虽然温梓然的举止一向从容,但要从她动作间觉察出她眼有不便, 对于这些人来说一点不难,于是刚刚升起的几分希冀几分探究,瞬间就都散了。 能指望一个瞎子医术高绝吗?或许可以, 但这个瞎子不能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 只有宴黎,他棕色的眼眸中带着些微的光亮, 始终落在温梓然探脉的手上——他知道温梓然不会做无用功, 更不会故作姿态,如此既然出手探脉了, 便肯定会有个说法。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温梓然的指尖仍旧搭在宴擎的手腕上没有离开,就连候在一旁的医者也觉得这探脉的时间太长了。再加上他根本不相信这样一个小姑娘懂医,于是便开口道:“小姑娘, 宴将军的伤势不轻,你还是不要打扰了。” 温梓然闻言收回了手,却并不是听从了这医者的劝阻。她扭头面对宴黎,语气平静又笃定:“宴将军伤势不轻,但好在没有伤及要害,最要紧的是失血太多……如果宴将军能够熬过这两日,没有发热苏醒过来,伤势恢复也就有望了。” 是的,宴擎其实很好运,他的伤势看着十分严重,可肚腹的伤口没有伤到内脏,胸口的伤处也堪堪避开了心脏。这些大多不是巧合,是宴擎凭着自身的武艺勉力避开的,于是受到的都只能算是皮肉伤,若非如此便是华佗在世也救不了他了,更别提撑着一口气等到了属下的救援。 可即便如此,一句失血太多也是相当危险的事。毕竟一个人身上的血就那么些,血流多了也是要人命的,而此时并没有哪个大夫有本事替伤者输血救命。 温梓然说的这些并不是什么新鲜话,替宴擎疗伤的医者早就已经查探清楚了,若非知道这些,他们都该替宴擎准备棺材了。不过医者查探出归医者查探出,现在温梓然明显看不见,却能在探脉之后明了这些,可见她是真的懂得医理的。于是众人移开的视线又重新汇集了过来。 宴黎依旧没管旁人,他看着温梓然认真的问道:“那梓然可有办法?” 温梓然沉吟了片刻,敛袖站起身说道:“我有两个方子,一道可以止血,一道可以补血。” 这两个方子都是恰好合用的,别看宴擎受伤也有几个时辰了,可他身上伤口太深太重,如腰腹那道被拉扯得很大的伤口,此刻便还在渗血。就这么探个脉说会儿话的功夫,宴擎便已经看见那包扎的纱布上血色越来越重,医者止不住血,也只能靠着绷带压迫减少出血量。 宴黎听完眸光微亮,候在一旁的医者却提醒道:“小姑娘可以先将药方写出来,咱们立刻去取药材来。不过宴将军的伤口可不小,尤其腹部那一道,几乎是从左到右将肚腹整个划开了……这样的伤势,寻常的金疮药,止血药都是不管用的。” 医者说的是实话,军中自有上等的伤药储备,而这大夫身在边关也多与外伤打交道,祖传便有一道秘方专用来止血疗伤。可这两种伤药都在宴擎身上试过了,旁的伤口都勉强止了血,可肚腹上一道伤实在太大,却是无论如何也没用的——药膏药粉一覆上,立刻就被鲜血冲开了! 温梓然抿着唇点了点头:“多谢相告,且容我一试。” 话说到这里,众人自然也没有阻扰的道理,毕竟宴擎已经伤成这样了,哪怕是死马当作活马医也可试上一试。于是医者不再多言,他看了看宴黎不见他反对,便走到一旁的桌案边,从随身携带的药箱里拿出了笔墨,准备记下温梓然所说的药方。 温梓然听见脚步声跟了过去,却是自然而然的接过了医者手中的笔。医者诧异刚要说些什么,就见那少女已经一手提笔,一手按纸,在雪白的纸张上落下了笔墨……少女的字也并不如旁人猜测那般难看,相反娟秀文雅,让人全然想象不出这是出自一个盲女之手! 便在那医者的不可置信和暗自称奇中,温梓然很快写好了药方,旋即又叮嘱了两句煎药制药的事宜,那药方便被一个亲兵接过匆匆抓药去了。 **************************************************************************** 宴黎出身晏家嫡系,是宴擎的独子,又刚刚捉回来胡人王子立下大功,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他都是宴擎的后继之人。也是因此,有了他的首肯,才让温梓然的药得以出现在宴擎的病榻前。 可即便如此,这药也不会立刻用在宴擎身上。 一个亲卫挡在榻前,客气又坚定的对宴黎说道:“小将军,可容属下先试试这药的药性。” 宴黎并不为难他,他心中也是着急宴擎安危的,于是冷着张脸点点头,应了声:“可。” 话音落下,便听“噌”的一声,却是那亲卫拔出了随身短刀,然后毫不犹豫的在自己的手臂上划出了一道口子。殷红的鲜血霎时涌出,正是试那止血药的功用——药效不显著也没关系,但这药必定是不能有问题的,否则以宴擎现在的身体状况可撑不住再一次的伤害。 温梓然全程听着,并没有因为亲卫的不信任而恼怒,直到此时才开口道:“含口药,喷在伤口上。” 这用法,堪称简单粗暴。亲卫看她一眼,倒也并不质疑什么,依言端碗含了一口熬好晾凉的汤药。药汁入口苦涩无比,还带着股难以言喻的腥气,刚入口便让人觉得反胃!好在这药也不是用来吃的,亲卫下一刻便将这药冲着手上伤口喷了下去。 然后奇迹发生了,几乎就在药汁撒在伤口的瞬间,原本还在泊泊冒血的伤口立刻便止住了血。原先流出的鲜血被药汁冲开,露出来的胳膊上已是一道新结痂的伤口。 屋中一时寂静,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最后还是那医者指着药碗颤声问道:“这,这是什么药方?怎会,怎会……” 没等他“怎会”完,便被另一个亲卫一把掀开了。这亲卫挤上前来,目光灼灼的望着同袍问道:“怎么样,老三,你可觉得身上有哪里不适?” 被唤作“老三”的亲卫自然知道他的意思,动了动手脚又晃了晃脑袋,再等了片刻,答道:“现在好像没觉得有哪里不好。”而后又谨慎道:“再等一刻钟,如果没事这药就能用在将军身上。” 这止血药的效果堪称立竿见影,如果有什么副作用应该也不会拖延太久,更重要的是宴擎等不了太长时间了。他每一刻都还在流血,而那些流出的血液便是他流逝的生命。 一刻钟,不能耽搁更久了! 时间很快过去,亲卫依旧好端端的没有异样,医者又上前替他诊脉确认后,众人便一致决定了给宴擎用药。亲卫们小心又迅速的解开了宴擎腰腹包扎的绷带,鲜血涌出来的那一瞬间,宴黎亲自端着药碗上前,含着药喷向了伤处。 宴擎的伤口很长很深,哪怕之前用过伤药已经有了止血结痂的征兆,这时候也比亲卫试药时的小伤严重太多。宴黎几口药喷下去也没见着止血,但他并不因此惊慌,一口接着一口喷药,直到手中的药碗空了,再看时宴擎原本不停冒血的伤口已经只有血丝渗出了。 宴黎此时才是真正心安,他扭头就对身边的亲卫道:“再拿一碗药过来。” 那亲卫也是双眼明亮,兴奋得脸都红了,出声答应的同时已经扭头跑出去了。不多时直接拎着药壶跑了回来,看样子是恨不得将熬好的所有药都用上,最好能让宴将军的伤口立刻愈合! 这当然是奢望,温梓然给的药方也不是仙药,能这般迅速的止血已经堪称奇迹了。不过有了这止血药珠玉在前,她那另一道补血的方子也立刻让人期待起来,屋中原本沉凝的气氛也由此打破——似乎所有人都认定,止了血吃了药,他们的宴将军就能重新好起来。 温梓然给出药方和提示之后便没再说什么,她安安静静的站在了房间一角,并不凑上前去给人添麻烦。耳听着脚步声来来去去,房间里的人惊呼喜悦,便知自己的药方奏效了。 不多时,补血的药方也经过了亲卫的试药,被喂进了宴擎的口中。这内服补血的药物显然不会像止血药一般立竿见影,但众人看着宴将军吃了药,还是觉得放心了许多。几个亲卫便来到了温梓然面前,真行诚意的冲她行了个军礼,说道:“多谢姑娘援手。” 虽然看不见,但温梓然大抵也猜到了此时情形,她弯起唇角笑了笑,依旧从容的回答应对。直到宴黎也来到她的面前,忽然抬手抱了抱她,哑着声音在她耳边说了声:“谢谢你。” 温梓然迟疑了一下,抬手摸了摸宴黎的脑袋,算是安慰。 第62章 三条消息 宴擎伤得重,即便止了血喝了补血药, 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好转的。 宴黎平日里看着冷清, 这会儿却也是要守在宴擎身边的, 哪怕他知道北门那边还有两拨胡兵纠缠, 这时也并不想管。或者说, 至少要等到他爹醒来,不那么危险了, 才能安心去理会其他事。 这是人之常情,并没有人能够说些什么, 更何况宴黎本就不在军中, 责任和军法都轮不到他身上。于是在用过药后,宴黎便守在了宴擎的病床前, 而后一边借着疗伤的名头将温梓然也留下了,一边没忘记动用小小的权利,派人往城西饭馆去找一找秦云书。 守在房中的亲卫被宴黎打发去了门口, 候着的医者忙碌了整日也被宴黎打发去休息了,原本还有些喧闹的屋子里霎时一空。 宴黎伸手替宴擎牵好了盖在身上的被单, 顺势转身坐在了床边, 这才问出了之前大多数人的疑问:“梓然,你家原本不是猎户吗, 怎么会医术,还有那般厉害的止血药方?” 温梓然懂医是毋庸置疑的,从她主动搭上宴擎脉门的那一刻起,她就知道需要一个给出交代。或许她不说也没什么, 宴黎不会追问,但她却并不想因为这个反而让两人生疏了。于是她开了口,语气平淡又真诚:“医术是很久以前自己学的,我也并不懂太多,只会疗伤罢了。” 这话是真话,她学医确实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久到是在前世。彼时宴擎在外征战,她跟在他身边除了受他照拂之外根本什么也做不了,是个真真正正的累赘。然而温梓然骨子里有着自卑,却也有着自傲,自然不愿意永远都是累赘,所以她费尽心力学了医术,希望有朝一日能够帮上宴黎。 可惜,直到最后的最后,她也没能帮上他。 宴黎永远不会知道,温梓然曾经为他做过多少努力,此刻听到温梓然的话他倒是自动脑补出了另一种了然——温梓然的父亲原是猎户,以狩猎为生,在山中与野兽打交道受伤应该也是常事。如此一来,当时尚且年幼的温梓然见到了,或许就记在了心中,后来便去学了疗伤的医术。 虽然现在看来,温梓然那两个药方神奇了些,她的医术也学得太好了些,但这种事不需深究,或许小姑娘就是这般天赋异禀呢?没看她瞎着眼,写出来的字也这般好看吗? 宴黎又拿起温梓然写下的药方看了一眼,然后再想象自己那一□□爬子,第一次有些自惭形愧。 而后宴黎果然没再追问什么,两人守在宴擎的病床前,只是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气氛说不上轻松也说不上紧张。宴黎想着之前那神奇的止血药,又想起了这几日见到的伤亡,便拿着药方问道:“梓然,你这药方止血很是有效,能不能在军中推广开来?” 军队里的药物是又朝中统一配发的,尤其是像金疮药这样的成品药,更是早就包给一些有名的药铺供给。这样一张药方若是落在那些药铺手里,定是价值千金,只不过宴黎并不清楚这个,他只是看到了这药的神奇,所以想要拿来救人罢了。 宴黎不知道的事,温梓然其实比他清楚,更知道这药方的价值——其实这方子也不是她配出来的,止血药、补血汤、生骨散、祛瘀丸,这些都是她前世不知花了多少钱财心思才收拢来的药方! 不过这些药方她原本也是想要送给宴黎的,这时候自然没有必要矫情小气。温梓然便眨了眨眼睛,浅浅笑道:“只要能帮到阿兄,阿兄尽管拿去用便是。” 宴黎听出来了,这药方不是献给朝廷献给军中,而是给他的!于是莫名的,心中便似有一股暖流涌动,让他觉得熨帖极了,连带着眼中都浮现起了温柔的笑意。 两人说着话,却也没忘了一旁的伤患。过一段时间宴黎就要去摸摸宴擎的额头,温梓然也时不时替宴将军把脉,就怕在止住血后他又伤势恶化发起热来。但好在宴擎身为驻守边关的武将,一直未曾懈怠了武艺,打熬出的身体底子并不差。到了晚间不仅没有发热,人也终于清醒了过来。 **************************************************************************** 这一晚的边城过得并不安生,城外的胡兵想进城救人,城里的胡兵想要带着人质出城领功。在城门无法通行的情况下,这些胡兵都无奈的选择了趁夜翻越城墙,只不过如今边城战事未歇早已戒严,哪怕这两方都只选了不起眼的地方翻城墙,终究还是被发现了。 半夜的时候,消息传回宴擎养伤的小院。刚苏醒的宴将军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只一双眼睛还有些神采,盯着那报信的传信兵有些茫然。 宴黎一面小心的给宴擎喂了药,一面将这一日间发生的事与宴擎说了,宴将军这才明白如今局势。他拧紧了眉,苍白的嘴唇动了两动,这才费力的挤出一句:“燕王,不能出城。” 这是必然的,燕王若是被胡人擒去,不说宴擎等人要承担的罪责,对于梁国来说也是一桩糟心事。好一点胡人会拿他来向梁国换取好处,坏一点直接将人杀了,那么幕后设局之人便也达成了目的。宴擎虽不知这是哪位皇子的手笔,但能不择手段里通外敌的人,宴擎可不觉得那会是明君。 但好在,现在城门紧闭,燕王还没能被带出城去,一切尚有回旋的余地。 宴黎虽然没有想那么多,但他也明白燕王不能在边城有失。于是虽然不舍,他还是说道:“正巧我捉了胡人王子过来,不如便拿他作为交换吧。” 宴擎闻言闭着眼睛沉默了好一会儿,宴黎都以为他是默认了,结果他却喘了口气,说道:“不急。那胡人王子,陈兵,城外,必有所图,要,要先审问。”断断续续的声音并不大,说完又喘口气攒了些力气,再道:“胡人部落众多,王庭,王庭的王子,不一定能让,他们交换燕王。” 说完这两句话,宴擎就像是又去了半条命一般,显得疲惫又无力。 宴黎看得心急,但好在这两句话已经将事情交代清楚了,他便小心的替父亲顺了顺气说道:“我知道了,这便让人去审问,阿爹你且休息,莫要再伤了身体。” 宴擎抬眼瞧着他,目光中倒不是不信任,却仍旧带着几分担忧——这是难免的,毕竟少年初长成,为人父母的总是担心孩子做事出了差错。然而他永远也不会知道,前世在失去所有的庇护之后,少年是如何迅速成长蜕变,又是如何的光芒万丈。 并没有理会宴擎的眼神,宴黎也不太会安慰人,他只管做好自己的事便是。此时他将父亲安置妥当,又拜托了温梓然帮忙照看之后,便出去寻人审问霍达王子了。 这并不是什么难事,军中也多的是精于刑讯之人,便似先前那断了条胳膊的百夫长,他在军中也不过是个寻常人物而已,却依然有本事撬开胡人斥候的嘴。如今到了边城,自然更不缺这样的能人,因此宴黎将事情吩咐下去没多久,霍达王子便被人架上了邢台。 天亮的时候,嘴巴一般硬的霍达王子,终于在酷刑之下被撬开了嘴。他无疑是想保住自己性命的,但他当然也不会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但稍稍吐露的信息也足以让人震惊失色了…… “胡兵此次犯边的目的只是燕王,至于所谓的天马,不过是王庭和贵族们糊弄寻常胡兵的借口。借着天马被梁国人抢走了的由头,让那些牧民心甘情愿的放下牛羊,骑上战马拿起弯刀。” “城中抓住燕王的那队胡兵并不是其余部落的人,而是霍达王子趁着胡兵入城,跟着混入城中的王庭精锐。他们是霍达王子留在城中的一个暗手,目的仅仅是擒获可能留在城中的燕王,而燕王身边也有他们的细作,如果燕王在城中被抓,一定便是这支王庭精锐动的手!” “梁国朝中确实有与胡人勾结者,但那人并不是寻常皇子,而是真正天潢贵胄的太子殿下!” 霍达王子一口气给出了三条信息。第一条其实无关紧要,如今谁都能看出他们是为了燕王而来,所谓天马只个幌子。第二条则是霍达王子给自己寻的生路,因为只有这样才更能体现出他的价值,至少他确实是可以换回燕王的。第三条却是个真真正正的□□了,几乎将人炸了个人仰马翻。 宴黎向来不理会朝中事,连当今有几个皇子都不清楚,可听到这样的消息仍旧免不了震惊——堂堂太子殿下,竟然为了铲除异己里通外国,是该说他傻呢,还是燕王对于他的威胁真就那么大? 朝中的事宴黎不清楚,但他明白如果这个消息传出去,将会引起怎样的轩然大波! 宴擎听到这消息时同样震惊,甚至惊得直接从床板上弹坐了起来。于是刚刚结痂的伤口再次裂开,鲜血霎时又染红了纱布,引得四下又是一片兵荒马乱。 好不容易再次将血止住,宴擎更虚弱了,只抓着宴黎的胳膊喘息交代:“这事,不能外传,这胡人王子,心思歹毒啊!” 第63章 看不起? 霍达王子的话是真是假宴黎不知道,但心思歹毒却是真的。这样的消息一旦传出, 无论真假朝中必有一番动荡, 乃至于太子储位动摇, 夺嫡之事也会愈演愈烈。 到那时, 梁国可能就乱了, 这些胡人能趁机再寻摸到些好处也未可知。 不过这些宴黎暂时还管不着,京城的夺嫡之争也离他们边城远着呢, 当务之急还是要将燕王救出来。于是在将这消息封禁之后,宴擎和宴黎还是决定要拿这胡人王子把燕王换回来。临走前宴黎又想起个人来, 冲着他爹问了句:“阿爹与燕王遇袭, 柔嘉郡主可还安好?” 这个宴擎是真不知道,毕竟当时他和燕王是独处, 听到动静开门之后便是袭杀。事后听说他带去的军士和燕王的亲卫具是损失惨重,倒是没听说过郡主出事。 宴黎听到这里也就没追问了,其实他也柔嘉的交情也就那么点儿, 知道人没事也就够了。问完之后他便将温梓然留在了这里——一则宴将军身边护卫周全,再则温梓然也能替他照料父亲伤势, 三则派去城西打探的人也还没有回来——然后带着几个军士, 压着霍达王子便大步离开了。 人一走,房中似乎便冷清了许多, 宴擎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躺着,眼睛半睁半闭也不知是不是又昏睡了过去。如此不知过了多久,宴擎忽然睁眼看向了守在床边的小姑娘,似是将人打量了一番后, 问道:“你是,温家那小姑娘?” 温梓然是知道宴擎没睡着的,毕竟她并不是用眼观察,而是靠着呼吸声作为判断。此时倒也没有因为宴擎忽然的询问惊吓,只是侧过了头正面对上宴将军,语气从容道:“梓然与阿娘,承蒙宴将军这些时日庇护,不胜感激。”说完顿了顿,又劝道:“将军伤势沉重,该多休息才是。” 宴擎这时却似有了精神,竟慢慢的与温梓然说起话来:“伤口疼,睡不着了。”说完歇了歇,又道:“你与阿黎,看着倒是亲近,你唤他阿兄?” 温梓然笑了笑,或许是因为提起了宴黎,这一笑便使得她整个人都温柔生动了起来。小姑娘便抿了抿唇,柔声和前世的继父说着话:“今次劫难,全赖阿兄庇护,梓然放得周全。” 这话说得有些冠冕堂皇,可小姑娘脸上的神采却是半点儿也做不得假的。哪怕是此刻心思并不在这上面的宴擎,也一眼看穿了温梓然脸上的温柔与缱绻——少年人的感情似乎总是这般炽烈,她们毫不掩饰也掩饰不了,同样经历过青春年少的长辈想要装作看不见也不行。 宴擎本就不是因为伤口疼而睡不着,他是想等着宴黎那边的消息才强打起精神,与温梓然说话不过是分神之用。但此刻看见小姑娘脸上毫不掩饰的神采,宴将军却忍不住眉心狠狠一跳,脸色微变的同时在心中大呼了一声“造孽”! 这世道是怎么了,就他家阿黎那冷冰冰的臭脾气竟也有姑娘看上了,莫不是瞎了眼吧?想着他又抬眼看了看温梓然……嗯,这姑娘是真瞎了眼。 当爹的无论如何也不愿贬低自己的孩子,可看着眼前明显将要痴心错付的小姑娘,宴擎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他头疼的想要揉揉脑袋,却悲哀的发现自己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于是只能认命的躺在床上,盯着屋顶干巴巴的道:“他是晏家的小将军,这是应该的。” 宴擎以为这是一场因为“英雄救美”而引起的痴心错付,但两人的纠葛又岂止于此。所以这句干巴巴的话显然没能带来任何作用,小姑娘虽然收起了满脸的温柔缱绻,但她神情间却并没有太大的改变,显然是没将宴擎的话听进去。 宴将军看得明白,可要和一个小姑娘掰扯情情爱爱什么的,显然不是他该做的事。他倒是想将宴黎的事和盘托出,但想想若是小姑娘受不住打击,他难道还要托着半残的身体看她哭哭啼啼吗?还是算了吧,想想都让人受不了,还是等回头将这时告诉阿黎让他自己去料理。 将这事放在心里,宴擎不再说些什么,闭上眼睛想要养会儿神。但可惜如今他身体正是万分虚弱的时候,想要强打精神根本就是痴人说梦,闭上眼没一会儿功夫便沉沉昏睡过去。 温梓然听见呼吸声变得轻浅绵长,便知宴擎在回是真的睡着了。于是她又按着宴擎手腕诊了回脉,确定宴将军伤情还算平稳后才又收回手重新安坐。 只不过面上不显,她心中却在回想宴擎之前的态度变化——那般明显的尴尬,甚至连句父辈对于小儿女的调侃也没有,显然是对自己表露出的情绪有所不满。 所以说,宴将军也是看不起她这个眼盲的孤女吗? 以温梓然前世对宴擎的了解,对方似乎并不是这样的人,可事不关己时人们总是大度宽宏,真轮到自己身上就又是另一回事了……念及此,温梓然也不由得长长一叹。 **************************************************************************** 从宴将军养伤的小院出来后,宴黎便想尽快用霍达王子换回燕王,也能尽早的了结此事。而霍达王子就更不用说了,事关己身,他比宴黎还急着交换。 可惜,霍达王子并未想过自己也会陷落在边城里,因而并没有与入城那队王庭精锐约定什么信号。于是到了这会儿他又一次抓瞎了,因为找不到人,简直悔得肠子都要青了。 宴黎却很淡定,他似乎并不怕霍达王子欺骗于他,找不到人就干脆将人再次带上北门城楼上。反正城里的精锐找不到,城外那支想要救人的胡兵应该还没有退却——无论如何,人都抓回来了,就这样放走简直让人不甘心,既然如此,那不如再让这王子发挥点余热。 一行人走了一路,偶然间还撞见过几个狼狈的胡兵,只不过没等他们发狠就先被宴黎他们干脆利落的解决了。那热血洒了一地,霍达王子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反正也不是王庭的勇士,今次前来这些部落的士兵折损得越多,对于王庭的统治也就越发有利。 不过霍达王子却不能再因此而感到高兴了,因为他们一路走到了北门城楼,也没有遇见王庭那批人,相反边城的守军却是越来越多了。 一上城楼,宴黎便吩咐道:“找个高些的木架,将人绑起来。” 霍达王子显然听得懂梁国话,闻言惊得瞪大了眼睛,怒气冲冲道:“你要做什么?你若是敢伤了我,我定让部下十倍还在你们的燕王身上!” 宴黎却并不理会他的话,甚至亲自找了快破布把他的嘴堵上了。然后很快,旁侧的军士便搬来了一个高高的木架,接着根本不用宴黎吩咐便将霍达王子干脆利落的绑了上去。再将那木架往城头上一竖,简直就跟边上的旗帜一样醒目。 远远地,还在边城外徘徊的图尔古等人便看见了,紧接着便听到城楼上一阵喊话传来:“那些胡人的胆小鬼们,看看,这就是你们的王子。你们是来救他的吧,可怜就连城墙都不敢靠近。你们要是没有翅膀飞不过来,也别想着救人了,回家洗洗奶孩子去吧……” 这些话都是用胡语喊出的,这些胡人自然人人都听得懂。他们脾气本就暴烈,哪里受过如此嘲讽?如果领兵的是个沉稳威严的将军,或许还能弹压一二,但图尔古自己就是个比部下更火爆的暴脾气,听到这些话已经气得虎目圆瞪了,再一见王子被绑在木架上受辱,又哪里还忍得住? “勇士们,跟我冲过去,救回王子,杀了这些混蛋!”图尔古猛地报出弯刀,刀锋直指边城。 胡兵的队伍中并不是没有冷静的人,可在绝大多数人都气愤得失去理智的情况下,少数冷静的人是左右不了局势的。因此图尔古一声令下,这八九百的胡兵顿时就以一种悍不畏死的气势想着边城的城楼冲了过去,抬着他们连夜赶制的三架云梯,简陋寒酸至极。 然后下一刻,早已经准备好的箭雨铺天盖地袭来,边城的城楼上甚至早已经准备好了轮射。霍达王子便眼睁睁的看着箭矢一轮接一轮的射出,而他带出来的这些王庭勇士一个接一个的在箭雨中倒下,就连最勇武,冲在最前面的图尔古也被箭矢射穿了胳膊…… 他恨得眼睛都红了,瞪着宴黎的眼中满是凶光,直欲择人而噬。 宴黎才不怕他呢,他的眼神也不比霍达王子良善多少,那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凶狠冷厉。对上霍达王子的目光,他不慌不忙的说道:“攻城了。虽然只有几百人,但闹出的动静也不算小,城中那些想要出城的胡兵肯定也能听见。到时候他们看见了你,便会出来了,咱们正好交换。” 霍达王子嘴还被堵着,说不出话来,但看着的宴黎的目光除了凶狠和恨意之外更有警惕和审视。他以为梁国人迂腐又愚蠢,交换了人质之后定能带着自己的人全身而退,但现在看来似乎并不是那么容易,至少眼前这人就让人很不放心啊。 宴黎没再说什么,扭过头看着城楼下那些胡兵,如飞蛾扑火般涌来。 第64章 杀心 只是几百个胡兵罢了,他们是骑兵不擅长攻城, 又没有什么攻城利器在手, 想要攻下城高墙厚的边城城楼简直是痴人说梦, 而攻城战往往是最消耗兵力的战争了。 宴黎和霍达王子就站在城楼上看了一场好戏。这八百多王庭铁骑确实悍勇, 他们就靠着那三架云梯攻城, 最成功的时候甚至真让几个胡兵爬上了墙头。可惜也只是几个罢了,寡不敌众之下, 他们甚至没能靠近自己心心念念想要救援的王子,就被乱刀砍死在了城楼上。 同样是死在眼前, 同样是热血洒了一地, 这一回霍达王子也就没有了先前那眼皮都懒得抬一下的淡定了,他死死地盯着那一地的殷红, 心疼得简直要滴血——他带来的两千王庭勇士啊,本以为能够坐收渔利全身而退,谁知竟就要折在这边城城下了。 如果, 如果此次南下的兵马都折在这儿了,那些野心勃勃的部落固然是元气大伤, 可对于损失了两千勇士的王庭就更是雪上加霜, 而他便是王庭的罪人! 霍达王子着实是激愤了片刻,但他到底是个聪明人, 而且还是个惜命的聪明人…… 城门处的动静很快传到了城内,虽然几百人的攻城战并不算激烈,可如今的边城也称得上一句风声鹤唳了。尤其是城中残存的那些胡兵,他们很清楚能够在此时攻城的只会是自己人, 于是纷纷带着希望,从四处汇集而来,小心翼翼的靠近了北门。 宴黎已经不看城外的动静了,因为双方兵力悬殊而且守军有据城而守的地里优势,这场只有几百人的攻城战很快就要落下帷幕。他将视线转向了城内,许是居高临下,许是目光锐利,他很快就发现了什么,于是侧头又对着霍达王子说了一句:“看,他们来了。” 确实是来了,宴黎咋一眼看去就发现了四五拨人。他们零零散散的分布在不同的街巷之中,谨慎的靠近城门,希望城外的同伴能再次将边城城门打开。 不过他们自然只能失望了。 宴擎忽然打了个呼啸,原本空无一人的屋顶上忽然就出现了许多人。他们显然是早就埋伏在这里的,这时候更不浪费时间,不等那些出现的胡兵反应,居高临下举弓就射。 一时间,城内也响起了哀嚎声,乱七八糟的比起城外还要嘈杂几分。 绑着霍达王子的木架早在宴黎转身时便跟着转了个方向,此刻他所在的位置甚至比宴黎还高,自然能够将城中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这一回再看着这些同族死于眼前,他已不如之前那般漠视,反而觉得后背有些发凉——他偷偷觑着宴黎,只觉这个少年远比他想象的还要狠戾。 缓缓地,霍达王子垂下了眼眸,脸上的神情恢复了平静。但谁也不知道,此刻的他已经在心中做出了一个决定,决定只要他此番能够逃出,定要将这少年铲除。报今日之仇是一个方面,更重要的是这样一个人若是成长起来,来日必成大患! 恰好,霍达王子生出了杀心,而他身旁的少年同样如此。 **************************************************************************** 胡兵是要杀的,人质更是要换的,因此城内最初伏杀了一批人后,宴黎到底没将事情做绝——他只是吩咐了一批会胡语的人,站在城楼上大喊“霍达王子在此”之类的话。 霍达王子本人听着这宣扬羞愤欲死,可显然不会有人顾忌他。 没多久,城楼下又出现了一批人马,他们毫无疑问就是王庭精锐,也是霍达王子的死忠了。别的部落听到这叫嚷声多半心中惶惶,或许跑得更快躲得更远,但这批人不会,他们反而会主动露面。 还是昨日那个被气得跳脚的头领,他的眼力似乎还不错,隔着老远都看清了木架上绑着的人,不可置信的同时激动喊道:“王子?!” 到了此时,霍达王子的嘴终于不用堵着了,仍旧是宴黎亲自动手,将他嘴里塞着的破布扯了出来。小将军颇为嫌弃的将那破布扔下了墙头,然后对着霍达王子扬了扬眉,说道:“交换的事,还是王子自己说吧,也免得再出了什么误会差错。” 霍达王子干咳了几声,又深深地看了宴黎一眼,然后对着城楼下喊出了那个胡兵头领的名字——他知道城外那些兵马多半是不行了,心里恨得要死,可无论如何他不能折在这里。于是也并没有耍什么花样,诫命扼要的说出了交换人质的事。 与自己的部下交代完,霍达王子又扭头看向了身旁的宴黎,内心里深深地忌惮,表面上倒还勉强能够维持住镇定:“这位将军,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交换人质的事自是可行,燕王也没有我的命重要。但这里是边城,是你们的地盘,若是在城里交换我们也还是瓮中之鳖,可实在没什么意思。” 宴黎自然知道他言下之意。霍达王子想要的交换是为了保住自己一条命,可如果交换之后他们还困在城中,他的小命就没有保障了。既然如此,又何必这么做,他还不如拖着燕王给他做个垫背的! 只要不是个傻子,交换人质就不可能在这样的前提下完成。 宴黎心知肚明,似乎也并不计较这个,相当有诚意的回道:“可以,咱们在城门外进行交换。”他说着,又扭头想着城外瞥了一眼,攻城的动静已经没什么了,于是又道:“城外那些人应该也没剩下多少了,我并不怕你们再耍什么花样。” 霍达王子听到这话,气得脱口喊道:“你……” 他怒气冲冲,可也只喊出了一个“你”字,因为他知道形势比人强。现在他的小命还攥在对方手里,也并不想因为一时气愤葬送了性命。于是满腔的怒火被压下,他甚至扯了扯嘴角,露出个强笑来:“既然将军这般说了,那便如此吧。” 说完这话,他又冲着城楼下的部下交代吩咐了起来。岂不知他这条理清晰的吩咐,和之前盛怒下隐忍的模样落入宴黎眼中,只会让他杀意更盛! 不多时,城外的动静彻底平息下来,城中的交代也已经妥帖。 宴黎走到瞭望口往下张望了一番,见到了满地尸首,见到了无主的战马,也听到了苟延残喘者的哀嚎……不过短短时间,之前还气势汹汹的兵马,如今已不成威胁。 想了想,宴黎没再理会这些失败者,吩咐道:“打开城门。” 按理说宴黎是没有这个权利的,但在他见过宴擎之后,不仅之前就给了他的将牌,就连调动兵马的虎符宴擎也同样给了他。有这两样东西在,宴黎就能够行使宴擎这个主将的权利,甚至于出了什么差错也都有宴擎一力承担,宴黎反倒不用担什么责任。 因此,命令很快被执行,而城门打开之后,藏起来那些胡兵便都蠢蠢欲动起来。有人来冲门,当即便被数量明显占优的守军格杀了,最后被放出城的也只有王庭那一支人马罢了。 眼看着燕王被押着,自下方城门缓缓而过,宴黎的目光也不由得深了几分——他此举其实有些冒险了,如果这些人趁着城门被打开,抛下霍达王子带着燕王跑了,他可是难辞其咎。但他的直觉向来准确,他直觉霍达王子不想死,也直觉王庭那些人不会丢下他们的王子。 好在宴黎赌对了,那些人出城之后果然没有纵马奔逃,而是老老实实等在了城下。 “一射之地,我们在一射之地外交换。”在被捆成了粽子带下城楼时,霍达王子提出了要求。 宴黎不置可否,他看着城外那支人马的数量,同样点了五十人押着霍达王子出了城。只是路过城楼下那一堆“胡兵尸体”时发生了一点小意外,之前的连翻打击下,竟还有活着弄动弹的人冲了出来,袭向了走在队伍最前方的宴黎。 宴黎可不怕这样的袭击,更不怕偷袭,他的警惕心是正常人永远都比不上的。因此那个冲出来偷袭的人很快倒在了他的马下,满脸凶恶死不瞑目。 霍达王子被押着路过时看了一眼,是图尔古,这个王庭悍将就这样死在了梁国一小将手中。 对于霍达王子来说,他此次出征算是大败,不仅没有赚到军功还损兵折将,哪怕回到王庭他的日子也不好过。此刻的他心头已经罩上了一层阴霾,图尔古的死便是在这阴霾中又添了几分暗色。可对于宴黎来说,这个人,这件事,都不过是件小插曲罢了。 一射之地并不远,宴黎等人押着霍达王子也很快到了地方。这一射之地指的是城楼与他们的距离,而两支队伍中间隔着的也同样是一射之地,甚至更远一点,足有一百五十步。 交换的双方都很干脆,之前也已经说好,并不需要过多的废话,燕王和霍达王子便被各自绑在了一匹马上。然后双方同时放手,让马儿小跑向对方的队伍,为了怕马儿被动手脚还特地堵上了耳朵蒙上了眼睛。如此人和马都有了束缚,也就不怕交换的那一刻出现差错。 也确实没多少差错,这场交换很顺利就完成了,霍达王子刚被部下拦下了马,甚至都来不及让人给自己松绑便急匆匆道:“快走!” 另一边,燕王刚被军士救下,宴黎便已经举起了弓箭——他的箭,最远能射一百六十步! 第65章 真挚 宴黎的手很稳,他的箭术在同龄人中也是数一数二的, 在他松开弓弦的那一瞬, 一支箭矢便如流星赶月般向着霍达王子的后心直射而去。 许是直觉敏锐, 也许是早就猜到了宴黎的杀心, 正夺命狂奔的霍达王子竟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侧了侧身子。因为没有解绑的原因, 胡人精湛的骑术不得施展,霍达王子能够侧开的距离有限, 终究还是被一箭射中了后背。但同样也因为没有解绑的原因,他并未坠马, 仍由马儿带着向前飞奔。 一射之地, 通常是指一百二十到一百五十步。寻常的弓箭手只能射一百二十步,再远便无法命中, 而能射一百五十步的已是凤毛麟角。宴黎能较之更远十步,差距虽不算太远,却足够出人意料。 谁也没想到宴黎这样一个小将能够有这本事, 那些王庭胡兵见状都被惊了一下,继而便是大怒。有人大喊了一声“梁人无耻”, 举起弯刀扯了缰绳, 就要冲到对面报仇。不过还没等他们冲回去,便听前方霍达王子头也不回的喊道:“都回来, 快跑!” 喊出这一声时,狂奔的马儿带,霍达王子,已经跑出了一百六十步的范畴。他背上直愣愣插着一支箭矢, 身体被捆绑在马背上,看上去狼狈又凶险。可就凭他此时还能喊出那样一句话警示部下,就证明宴黎的那一箭并未射中他的要害,至少一时半刻要不了他的命。 果然,听到霍达王子的话,那些激动愤怒的胡兵顿时收敛了情绪——他们出城时已经看见了城外那些同胞的尸首,愤怒之余也并不是没有恐惧的。再加上此时他们已明白过来,王庭出征的勇士或许只剩下他们了,那么他们就肩负起了护送王子回到王庭的重任,自然不能意气用事。 于是前一刻还气势汹汹的胡兵,下一刻就策马扬鞭而去。 这一番变故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不说对面的胡兵,宴黎带来的那些军士也都有些没回过神。他们抬头看向了策马站在队伍最前方的宴黎,或许是想要对方一个解释或者命令,可结果却只看见宴黎扔开了手中弓箭,策马追着前方的胡兵队伍而去。 众人呆呆的看着这一幕,有些反应不过来,但也有反应快的人忙喊了一句:“小将军!” 宴黎策马疾追头也没回,但他清冷的声音却从前方稳稳传来:“留下几人护送王爷回城,其余人跟我走,将这些胡人全部留下!” 从一开始,宴黎就没打算真的放霍达王子活着离开,因为他已经从那不多的交集中感受到了对方的聪明。就像他告诉他们,太子与胡人王庭勾结的事,真假不论都是一个能够促使梁国内乱的毒计!而只要这人活着,他便可以使出一个又一个的更为阴毒的计策。 这样的敌人,不能留下! 军令如山,众军士自然听命行事,纷纷驾马跟着宴黎冲了出去。一阵烟尘随之扬起,而待到烟尘散去时,原地已经只剩下了燕王和替他解绳子的两个军士。 这时候周围没有敌人,背后的城楼上也全是梁国的军队,燕王自然不会害怕什么。他抬手揉了揉被绳子磨得有些发红的手腕,目光沉沉的看着追逐离去的两支队伍,半晌后收回目光叹了口气,说道:“走吧,咱们先回城去。” **************************************************************************** 宴擎因为伤重疲惫,忍不住再次昏睡了过去,但北门的消息却还是源源不断的送了过来。 温梓然这个“外人”自然没资格打探军情,但一些无关紧要的消息周围人却也不会特意避开她,毕竟她是宴小将军带回来的。于是温梓然听说北门打起来了,温梓然又听说宴黎带着人出城去追胡人残兵了,而此刻局势早已逆转,她倒并不十分担心宴黎的安危。 再一次替宴擎诊脉之后,温梓然也意识到时间过去得有些长了。这并不是指宴黎去追人的时间长了,而是宴黎早先派去城西查探消息的那些人,耗费的时间太长了。 昨日两人归来便发现宴将军伤重,而后一片兵荒马乱的忙碌,等温梓然拿出药方替宴擎用药安置后,时间都快到傍晚了。又因为宴黎要守着重伤的父亲,他又很相信温梓然的医术,两人自然都没能如一早所言那般,看过宴将军后就去城西饭馆寻秦云书,于是只能另派了人去。 如此算来,时间过去已经不止一夜,从这里到城西饭馆再折返回来完全绰绰有余……所以说,是出了什么意外了吗?那是去往城西的军士出了意外,还是她娘出了意外? 温梓然不禁想起了前世秦云书赴死的场景,然后又想起了那夜在西山上做的噩梦,终于便有些坐不住了。她站起身走向门口,屋中守着的亲兵立刻发现了她的动作,当即迎了上来,紧张的问道:“温姑娘可是有什么事,还是将军他有什么不妥?” 亲兵说着,看了看仍旧躺在病床上安静沉睡的宴擎。许是止了血又喝过补血药的缘故,此刻宴将军的脸色并不如之前那般惨白,就连紧拧的眉头都舒展开了,看上去显得安然,并没有什么不妥。 温梓然听问也摇摇头,说道:“没有,宴将军无事,只不过我有些事需要离开些时候。” 亲兵闻言显得有些诧异,他的目光忍不住温梓然黯淡的眼睛上停留了一瞬,很快开口问道:“温姑娘有什么事大可以吩咐我等去做,小将军离开时吩咐过的,而且将军的伤如今恐怕也离不开姑娘。” 大抵是那一碗止血药太过神奇,温梓然的医术显然征服了在场所有人,乃至于原本守着宴擎帮他疗伤的医者都不如温梓然让这些人信赖。不说宴黎早就交代过众人,温梓然目盲不能单独出去,就是为了宴将军,这些亲兵也是不愿意放人走的——这外面兵荒马乱的,万一人出去回不来了怎么办? 温梓然也并不是一意孤行的性子,她闻言脚步顿了顿,说道:“可我阿娘可能还在城西……” 自胡兵入城后,城西那片地方大概是最乱的,因为那边商铺最多,储藏的货物和银钱也是最多的。这些胡兵寇边多半就是为了利益钱财,自然不会放过这样的地方,城西那几条街都不知道被胡兵收刮过几趟了,房子也烧了不少,人若真在那边可算是凶多吉少。 亲兵心知肚明,暗自同情的同时,也终于明白昨晚小将军吩咐人去寻的究竟是什么人了。他心情有些微妙,目光再次在温梓然的眼睛上打了个转,而后说道:“小将军昨晚已经派人过去了,温姑娘先等等吧,或许不用多久人就回来了。” 好似应证这亲兵的话一般,他话音刚落不久,便听到门外一片吵杂。 温梓然耳力不错,很快听到了“城西”“回来”之类的话,她心中顿时一激灵,然后加快了步子走出房门——走过一回的路,温梓然统统都记得步数,也记得途中障碍,所以只要没人使坏捣乱,她平日走动看着也与常人无异。可这回或许是心急,她走到房门前时竟是被门槛绊了一下。 一旁的亲兵见状,下意识的想要伸手去扶,结果却见一妇人冲过来将人扶住了。 秦云书一把抱住了失而复得的女儿,眼睛红彤彤的还是止不住落泪,她抱着温梓然一巴掌拍在了她后背上,带着哭腔和颤音埋怨:“你这孩子,怎么能,怎么能随便跟着人乱跑?你跟人出城也不与阿娘说一声,你是想要吓死阿娘吗?!” 自温良从军离开,母女俩相依为命近十载,又是一路扶持着从家乡来到边城,对彼此的意义毋庸置疑。这些天秦云书藏在饭馆地窖里常常以泪洗面,老板娘想方设法都哄不好,此刻终于见着女儿安然无恙的出现在面前,满心的欢喜,也是满心的怨怒,因此含怒拍出的那一巴掌并不算轻。 温梓然却是顾不上背上那一点疼的,她同样抱着秦云书,原本强撑的淡定从容也在这一刻土崩瓦解。她将脸埋在了秦云书的肩窝上,几滴眼泪浸染衣衫:“对不起,对不起阿娘。以后不会了,我没想到出城之后会这样,对不起,让阿娘担心了。” 秦云书听完便心软了,拍在温梓然背上的手轻轻顺着她的背——是啊,谁能想到只是出城去玩一趟,就能遇见胡人攻城呢?如果不是出了这样的事,女儿如果能够交几个朋友,甚至于与她心仪的少年一同外出游玩,她其实是该高兴的吧? 在知道宴黎将女儿带回城的那一刻起,秦云书对于他所有的怨憎便都散了,等再见到女儿毫发无损的出现在眼前,她对宴黎的观感就更好了。 别看秦云书没经历过战事,可她读过书也读过史,这些天老板娘更与她说过战争的残酷。因此她很明白,在乍逢大变的情况下,宴黎能将明显是拖累的女儿带回来,并不是件易事,更多的人在那样的情况下恐怕会选择将这个拖累扔掉! 因为熟知人性,秦云书不敢奢望,可少年人的情谊很多时候其实远比想象中的更加真挚。 第66章 受伤 宴黎带着人马去追霍达王子,这一追就是大半日, 直追出了百里之遥才真正将人追上。或许说追上也不那么妥帖, 而是前方奔逃的人马终于调转了马头——边城往北百里, 这已然是要踏入草原了, 而草原却是胡人的主场, 没有了边城外的地利人和,他们便也没有了再怕的必要。 霍达王子受了伤, 虽说避开了要害却也不那么好受,尤其后方还有宴黎等人穷追不舍, 更是让他连个喘气的机会也没有。也因此, 他感受到了宴黎对他那昭然的杀心! “王子,后面的追兵只有几十个, 咱们杀回去吧。”被追得满心憋闷的人不止是霍达王子一个,尤其他们这队人马还是王庭的精锐,个个都有着满心的傲气, 哪里有过这般如丧家之犬一样被人追赶的经历?跑过一时就算了,现在跑得远了, 追兵人数又不多, 自然便起了反击的心思。 宴黎对霍达王子杀意昭然,霍达王子也不遑多让, 更何况他带伤跑这一路也快到强弩之末了,闻言眼神一戾,终于改了逃命的姿态。他忽而一拉缰绳,调转马头就喊道:“勇士们, 这些梁国人欺人太甚,跟我杀回去,替我王庭的大好男儿们报仇!” 他话音落下,便有一人递了弯刀,又有一人直接拔刀将他后背的箭矢劈落——没有拔箭,只是将支棱在外的箭杆劈断了,如此既不会造成大量流血,也不会妨碍接下来的行动。不过等到回头再要拔箭疗伤时,却是麻烦了许多,霍达王子或许也要受更多的苦。 不过这些暂时都无关紧要,因为这数十胡兵已然随着霍达王子杀了回去。 从边城外追逐之始,两支队伍只隔了一百五十步的距离,双方马匹也具是精良。然而追逐出百里,胡人天生的好骑术到底还是派上了用场,那一百五十步的距离约拉越大,到如今已经拉开到了五百余步。这个距离并不会跟丢人,但如果胡人队伍不出现纰漏,想要追上也不容易。 宴黎先行一步,一直跑在最前面,也仍旧被这些胡兵甩下了四百步的距离——不是他跑不快,可就他一个人追上也只是孤军深入,送死而已——到了这时,自然也是第一个看见胡兵掉头的。 宴小将军一点也不慌,他似乎天生就不怕这样征战的场面,此时只是微微放慢了马速,喊了一声“迎敌”,然后便“噌”的一声将马鞍上挂着的长剑拔了出来。 对于奔驰的骏马而言,几百步的距离其实转瞬即逝,双方都默契的没有动用弓箭,因为这个速度的冲击或许根本没有瞄准射箭的机会,双方就将短兵相接。在这种时候,拿着弓箭只是碍事,还不如早早举起刀兵做好迎敌的准备。 很快,在这平坦的草原上,两支人马相遇、冲击、厮杀…… 其实要论起悍勇,这支胡人王庭的精锐要比宴黎带出来这些人更胜一筹,但两军相交气势为重——这些胡兵有个不那么明显,却相当重要的劣势,那就是他们的王子并不那么骁勇善战,而且此时还受了伤,不能带领他们冲杀向前,于是整支队伍便少了领袖,显得有些松散。 宴黎却是一马当先,在身后人马渐渐赶上之后,他便直接带着人冲杀了过去。他武艺不俗,下手狠辣而不冒进,根本不似一个初上战场的新丁,反倒如一枚锋利的箭头般,带领着身后的人马插入了这支胡兵当中,轻易冲散了对方的队伍。 这只是一场涉及百人的对战,可厮杀的双方却都竭尽了全力。胡兵们要杀死追兵,护送他们的王子回去王庭,而追兵们却是全然被宴黎带动着冲杀,仿佛无惧无畏。 一蓬蓬血花绽放,一个个身影倒下,这场冲突异常激烈,不过转瞬间就让草原上多了二十几匹无人的战马。它们的主人已经倒下,背上的空落让它们略微茫然,踩踏着步子略显无辜。 冲突过后是混战,宴黎的身边围着一圈人,毕竟“擒贼擒王”这个道理谁都懂。 然而宴小将军却不是吃素的,莫说周围还有许多军士相护,他自己挥剑杀敌也并不手软。一个、两个、三个,宴黎的眼神凶戾又默然,很快便将凑到眼前的敌人杀光了。 只有不足五十人的胡兵,杀戮或者被杀,都是相当迅速的。 或许只用了一炷香,或许连一炷香的时间都没用到,这场对战便有了结果。结果略惨烈,地上足足躺了□□十人,余下几人还骑在马背上的,也是个个带伤。包括宴黎,他自己都不记得是谁在他肩上劈了一刀,不过此时动动肩膀,鲜血汩汩涌出,但好像并没有伤到骨头。 到此时,宴黎身后还跟了五个伤兵,对面的霍达王子面前却只剩下了两人。 霍达王子此时已经后悔了,他以为凭着王庭铁骑的悍勇,在人数相当的时候必然不会落败。他冒险回头是有反杀之意的,可结果却低估了宴黎的厉害。早知会如此,他还不如带着人继续跑下去。跑到草原深处,追兵便不敢深入,亦或者一直跑到甩下这些人为止。 宴黎看了眼对面的霍达王子,轻轻吐出口气。而后并没有如霍达王子所想一般说几句废话,也并没有给霍达王子挑起多余话头的机会,直接带着身后几人冲了过去…… **************************************************************************** 清晨时出城,日暮时方归。 出城时的五十人,除了护送燕王回城那两个,只回来了两人,还包括浑身血污的宴黎在内。城上的守军很快被惊动了,不过这次没有再垂下绳索来让宴黎他们自己爬上城楼,而是直接再次打开了城门。因为他们都知道,北门外的敌人基本都被剿灭,不必担心再有人来夺门。 城门“轰隆”开启,宴黎并不觉得意外,让他意外的是城门打开之后燕王竟是亲自来迎。 纵使远离京师没什么政治敏感,但燕王皇子的身份摆在那儿,便容不得人轻忽。宴黎当即翻身下马,顾不得伤痛和疲惫,冲着燕王行了一礼,问道:“王爷怎的在此,没有回去休息吗?” 燕王也并不在意宴黎的莽撞,他已然看见宴黎身后一匹马上横着具尸体,看穿着便知是那霍达王子了。他目光微微一闪,继而又看向了宴黎,只见少年俊秀的脸上沾染了血色,让原本过分秀气的脸庞也添了几分戾气,于是笑道:“英雄出少年,宴小将军果然名不虚传啊!” 说着话,燕王似乎还想表达亲近拍拍宴黎的肩,结果手抬起来了才看见宴黎肩上伤口。于是手一顿又自然而然的收了回去,同时担忧道:“小将军身上有伤,本王便不多耽搁了,还是快些入城疗伤吧。”说罢竟是让开了路,明明看见霍达王子的尸体也全程没有多问一句。 宴黎道了谢,但也不敢直接进城越过燕王,于是最后还是让燕王先入了城自己再跟上。 小将军直来直往不喜欢弯弯绕,但这并不代表他傻,也不代表他什么都不懂。燕王能在获救后留在随时可能有变的北门,甚至于在他回来时亲自出迎,显然不会是单纯的欢迎他回来……他不禁回头看了看后面马背上驮着的尸体,心知燕王多半还是为了这霍达王子来的。 想了想,宴黎还是边走边开了口,将霍达王子的事与燕王说了。从在城外收拢残兵,却意外得知这支伏兵的消息,再到深夜偷袭将人绑了回来,然后掠过交换人质这一茬,尸体摆在眼前也不必多说。其实不过寥寥数语,便也将事情交代得七七八八,只没提刑讯出了牵扯太子一事。 燕王默默的听着,其间没插一句话,直等到宴黎说完后忽然道:“小将军可否将此人交给本王?” 宴黎眨了眨眼睛,一时间想明白燕王打算。不过他回头看了一眼霍达王子的尸体,想着反正人已经死透了,也不怕他再醒来挑拨离间。于是没有太多犹豫便点点头:“自然可以。” 燕王便笑了笑,忽然又问道:“之前这霍达王子被俘,可曾交代过什么?” 这话的意思很明显,之前边城城门开得措手不及,而后燕王接连遇刺、遇袭、被俘,这些事单看都有问题,更别说是凑在一块儿发生了。城里出了细作是必然的,知道实情有些脑子的人也都能猜到,这事情的根本并不在边城,所以燕王这是想问幕后黑手了。 这事霍达王子还真说过,说是太子殿下主谋欲除燕王,可他那样的人说出的话又怎么可信?至少在宴黎心里,对于这个答案是有五分存疑的,他不知道太子具体是怎样的人,可霍达王子想要借此让梁国内乱的心却是真的,说不定就是说谎骗他们呢?也是时间紧急没机会印证。 宴黎心思转的快,这时候也明白燕王向他讨要霍达王子尸首的意图了,哪怕人已经死了,但若经过刑讯身上必然留有痕迹。他不能推脱说没有审过,也不敢仗着死无对证信口雌黄,沉吟片刻方道:“殿下见谅,我并不通刑讯,此事乃我父亲兵经手。” 一句话,他什么都不知道,想知道什么就问他爹去吧。 第67章 真相的距离 对于一个远离京城,远离政治斗争中心的少年人来说, 太子是什么样的人, 燕王是什么样的人, 他通通都不清楚。他不知道燕王是贤明还是虚伪, 也不知道太子是短视还是英明, 更不知道霍达王子那句话是真是假,可他清楚那些话一旦从他口中说出, 会是怎样的后果。 宴黎并不想掺和这些皇子之间的事,更不想因为自己的一句话在整个梁国上层掀起惊涛骇浪, 甚至中了胡人的阴谋。索性便当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一切交给父亲决断——至少比起他,宴擎总是有些政治嗅觉的, 也该知道这件事如何处置才会更好。 话题因为宴黎的一句话被迫结束,燕王看着倒也没有恼怒,他笑了笑, 不甚在意的模样:“这样啊,那还是等宴将军昏迷醒来, 本王再去问吧。” 这话说完, 两人便再无交谈,入城之后宴黎也并没有继续与燕王同行。他也不去探究燕王在城中是否还是有属下, 又要往哪里去,很快与之分别打马去了宴擎修养的小院。 归来时,夕阳漫天,不过一整日过去了, 宴将军也还没醒。 宴黎刚踏进小院便看见了温梓然,她和母亲待在堂屋,并没有继续在宴擎身边守着。这却是人之常情,毕竟母女俩分别多日,又是在这样凶险的环境下,此番重逢自是需要互诉衷肠的。而且秦云书来了之后,亲兵恐怕也不敢再让她们靠近宴擎,他们对不熟悉的人防心甚重。 “小将军。”一个亲兵见着宴黎回来,顿时高兴的招呼了一声。 宴黎点点头,对着那亲兵问道:“我阿爹如今怎样了?” 亲兵便回道:“小将军离开后没多久,将军就又昏睡了,到现在也没醒。不过看起来也没什么事,之前温姑娘有把过脉,说将军一切都好。” 宴黎闻言放心许多,微微提着的心安稳放下,却听那亲兵又忧心道:“小将军肩上可是伤了?咱们那边还有晾凉的止血药和刚熬好的补血药,你也用点吧。” 温梓然出来时就听见那亲兵说宴黎受了伤,原本平静的脸上顿时显出了几分忧色。她是知道宴黎厉害的,前世宴黎征战几乎百战百胜,可与此同时受伤总是不可避免,而且宴黎从不在属下面前露怯,一旦受伤都是自行处理伤口。她知道后很不放心,这才学了疗伤的医术。 宴黎闻言扭头看了看肩上的伤口,疼痛的感觉一直都在,可时间长了倒也习惯了痛楚。此刻便见他微微蹙了蹙眉,然后果然如温梓然预料一般的道:“嗯,你把药拿来,我自己处置吧。” 这些亲兵都是随着宴擎在战场上出生入死过的,宴黎的伤势他一眼便能辨出轻重,此时自然看出他这伤势并不算严重,只是肩上的伤口自己不怎么好处理罢了。因此小将军说要自行处置,他倒也不曾提出帮忙,答应一声过后便去端药了。 温梓然抿着唇,试探着开口道:“阿兄伤在肩上?可否需要我帮忙包扎?” 这话本不该由一个云英未嫁的少女对男子说出,更何况这里也并不是没有人可以帮宴黎包扎伤口。但温梓然目盲,她又懂的医术,这些妨碍倒也不是那么要紧了。 而旁人不知道的是,温梓然曾经为了宴黎苦学医术数载,但其实一直没有派上过用场,她一次都没有替宴黎包扎过伤口,更别提其他了。因此到了今日,听说宴黎受伤,她不可避免的想要帮他包扎一回伤口,哪怕只有这一回,她也觉得自己当初的努力没有白费。 宴黎不明白温梓然心中的坚持,他看着温梓然黯淡的眼眸有些迟疑:“这……” 不止宴黎,跟在温梓然身后出来的秦云书更是看着女儿欲言又止。她当然知道女儿的心意,少女对少年的情意从未隐瞒过母亲,只是那时秦云书并不看好,只等着女儿撞了南墙好回头。可到了今时今日,知道了少年的不离不弃,她似乎也说不出什么反对的话语来了。 短暂的迟疑过后,亲兵送来了两碗汤药,止血药凉透了,补血药却是温着。 宴黎端过补血药仰头一口饮尽,俊秀的脸庞忍不住微微扭曲了一下,被那汤药的味道苦得第一次变了脸色。旁边常年只见小将军冷脸的亲兵看得乐呵,头一次发现小将军原来也像孩子一样是怕苦的,也不知将军知不知道?他偷偷将此事记下,打算回头等宴将军醒来就与他说一说。 宴小将军显然没有理会这个,他皱着脸将空药碗还给了亲兵,扭头才发现温梓然还执着的“盯”着自己。他接过止血药犹豫了一下,最后竟也点了头:“那……好吧。” 温梓然闻言,脸上顿时绽放出了笑颜,那笑容在夕阳晚霞的映衬下,灿烂明媚已极。 宴黎呆呆的看着那笑,不知为何,觉得心跳得有一点快…… **************************************************************************** 门窗紧闭的屋子里只有宴黎和温梓然两人,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秦云书作为母亲本是想跟进来的,但在宴黎无声的拒绝之下,最后还是留在了外间。 此刻宴黎已经解开了衣衫,他小心翼翼的将伤口粘黏着的布料撕开褪下,哪怕有温梓然先一步用热水化开血痂,这一步仍旧是牵扯着伤口,让他疼出了一身冷汗。最后实在是受不了这漫长有绵密的疼痛,想着长痛不如短痛,宴黎干脆一把将粘着伤口的衣服扯了下来。 似乎有轻微的撕裂声传来,又似乎只是自己的错觉,但铺天盖地而来的痛意却是真真切切的。 宴黎受伤时正在拼杀,满腔热血只想着杀敌,何时受的伤也未察觉。后来伤口痛归痛,不过好像这种疼痛也并不十分剧烈,忍忍也就习惯了。到此时,伤口再次撕裂,宴黎才是第一次感觉到了受伤时剧烈的疼痛感,饶是他性子坚韧,这一瞬间就差点痛叫出声。 痛呼当然是没有的,宴黎咬着唇甚至没有发出轻嘶,但他的呼吸声却是乱了。温梓然因而听出了端倪,担忧道:“阿兄,你怎么样了?” 宴黎额上浸出了冷汗,在一瞬间便有豆大的汗珠沿着他线条柔和的脸颊滑落。他并没有半分耽搁,端起放置在一旁的止血药,含着药一口喷在了淌血的伤口上,几乎立竿见影的止了血。他又接连喷了两口药,确定伤口全部结痂了,这才吐出口气,回道:“我没事。” 温梓然听到喷药声已经猜到发生什么了,她抿着唇没说什么,只微微蹙着眉,试探着将手中温热的帕子按在了伤口旁边,替他擦拭血迹和多余的药汁。 宴黎此时已将衣衫褪下了半边,受伤的胳膊和整条手臂都露了出来。房间里只有两个人,另一个在场之人还目盲,因此哪怕他宽衣解带,也并没有第二个人能够看见,那裸露出来的肩头白皙圆润,那褪下遮掩的手臂虽然有着隐约的肌肉线条却同样纤细……如果有第二个人看见了就能轻易的发现,这般的肩膀和手臂,根本不该属于一个常年习武的少年,反而应是女子该有的模样。 可惜,温梓然看不见,所以她距离某些真相总比一般人更遥远一些。 宴黎也没说什么,他坦然的褪下了衣衫,坦然的接受者温梓然的照料。偶尔抬眼看看伤口,再看看面前一脸认真的小姑娘,心里忍不住再一次感到惊奇——对方明明是看不见的,而他只是在处理伤口前,握着她的手在伤口处比划了一下,她擦拭时竟就真的避开了他的伤口! 这是天赋异禀吗?自然不是,而是温梓然前世练习的结果。她知道自己目盲,想要做好对于普通人而言很容易的事也会变得艰难,于是便千百次的练习,让自己能够做好。 努力总是不会被辜负的,温梓然帮宴黎处理着伤口,动作从一开始的青涩拘谨慢慢变得游刃有余。不过虽然她小心的没有碰到宴黎的伤口,可指尖还是不可避免的触碰到了对方肩头的肌肤。 那触感,温热、柔软、细腻、似乎是再正常不过的肌肤触感,可指尖那一瞬间的细腻接触,总让温梓然觉得有那么点与众不同。可到底是哪里不同呢?温梓然自己一时间也没想明白,她只知道自己的心跳有些乱了,然后脸上不自觉染上了点点绯色,也就顾不得细想了。 擦拭,上药,包扎,温梓然虽然乱了心跳红了脸,可手下的动作却依然有条不紊的继续着。 宴黎时不时看看自己的伤口,但更多的目光还是停驻在了面前的姑娘身上。他自然看见了温梓然脸颊上那抹绯红,自己也莫名跟着红了脸的同时,却舍不得移开目光。他一面在心里感叹温妹妹的好容貌,一面却开口说道:“看不出来,梓然处理伤口竟这般娴熟。” 温梓然包扎的手一顿,继而不动声色的再将绷带绕了两圈,最后小心的打了个结。末了才平静的回道:“我以前学过的,为了重要的人。” 宴黎理所当然的将那“重要的人”当成了温父,又想着温父早逝,于是不再多问。 温梓然却在这时抬手碰了碰宴黎肩头缠绕的纱布,柔声问道:“阿兄,疼吗?” 宴黎想说不疼的,可对上温梓然的眼睛,却莫名脱口道:“疼。” 第68章 甜粥 伤口疼吗?自然是疼的,宴黎又不是那种皮糙肉厚被人砍一刀连点疼都感觉不到的人。只不过他没打算对温梓然说, 因为他知道自己如果说了, 小姑娘肯定是要担忧的。然而鬼使神差, 那声“疼”还是说出了口, 于是面前的小姑娘脸上, 肉眼可见的露出了一点心疼。 不是担忧,是心疼。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差别, 落在宴黎眼中,却让他心中不可抑制的感到了欢喜。于是原本懊恼之余打算改口的一句“不疼”, 就又这样咽了回去。 温梓然知道的宴黎是从来不会喊疼的, 哪怕受了再多的伤,他也只会默默的将自己关在房中, 然后独自将伤口处理完。他骄傲又执拗,从来不会喊疼,也从来不需要她的关心。 可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眼前的少年和记忆里的阿兄不同,他对她承认了伤口很疼。哪怕少年的声音依旧冷冷清清的, 可温梓然却莫名觉得那一声“疼”里包含着委屈, 也带上了些撒娇。她很清楚这是错觉,可她还是不可避免的感到了心疼, 连带着前世的那些份一起。 温梓然触在宴黎绷带上的指尖不由得微微一颤,秀丽的脸颊上满是心疼。可能是没想到宴黎会是这样诚实的回答,她下意识的又问了一遍:“很疼吗?” 宴黎眨了眨眼睛,虽然看见面前的小姑娘替自己心疼很高兴, 但他还是不忍心让对方担忧。于是摇了摇头,想起对方看不见,便又开口说道:“唔……不疼了。”说完顿了顿,又补了一句:“梓然问过之后就不疼了。” 这话温梓然当然不会信,她又不是止疼药,怎么可能问一句话对方就不疼了。她知道宴黎八成又要强撑了,可她并不喜欢前世阿兄那般隐忍的模样,那样的阿兄让她觉得两人间总隔着一段遥不可及的距离。所以她忽略了宴黎的回答,说道:“我再去开一剂止疼药。” 宴黎闻言一下子就想到了之前那碗补血药的滋味儿,说实在的,真不怎么样。他自来嗜甜,也最讨厌苦味儿,幸而他身体不错这些年鲜少生病,于是也没喝过几次药。可现在回想起那碗药的味道,他仍旧觉得喉头翻滚,苦得他现在还想吐! 吃药?算了吧,也不会比伤口疼着更好受。 怕吃药的小将军一把拉住了转身欲走的温姑娘,着急的脱口道:“诶,别,我不想吃药。” 温梓然被拉住了手腕,回过头来时脸上带着明显的诧异。宴黎读懂了她的神色,于是白皙的脸颊倏地一下染上了红晕,可他却没松手,反倒是挺直了脊背义正言辞的道:“我是说我不用吃药。如今边城刚经历战事,城中死伤不少,正是缺药材救命的时候,我这点小伤就不用浪费了。” 然而他说得再义正言辞,温梓然也知道都是借口。毕竟人和人是不同的,身份摆在那里,全城的百姓都有可能缺药,但身为小将军的宴黎不会缺,而他本也不是那等舍己为人的热心之人。 房中陷入了短暂的沉默,温梓然没有说什么拆穿宴黎,宴黎便也当做她信了。于是拉着少女的手将人牵到身边坐下,然后才说道:“伤口不是很疼的,但我有些累了。” 这是实话,宴黎已经连续几天没有好好休息了。在山中奔波逃亡那些天不算,后来知道了霍达王子的消息,连夜跑去敌营偷袭,好不容易回城后又知道了宴将军伤重的事,守在病床前照顾了大半夜。到了今天,一早他拿着霍达王子换了燕王,又跟着百里追杀,傍晚才带着伤回来。 温梓然是看不见,否则她早该在宴黎眼中看见掩不住的血丝和疲惫了。 不必再多说什么,温梓然听后只抿了抿唇,便起身出去重新端了盆热水回来替宴黎擦了擦脸,又拿了干净的里衣让宴黎换好。等到宴黎被收拾妥帖躺在床上时,睡意几乎瞬间侵袭而来,不过他还是撑着眼皮多看了温梓然一会儿,闭眼睡去时轻轻呢喃了一声:“真好。” 是啊,真好。宴将军没死,阿娘也没死,而你还在我身边…… **************************************************************************** 宴黎这一觉睡得很沉,哪怕肩上伤口疼痛,也让他一觉睡到了第二天清晨。 晨光熹微,小院里已然有了生气。不似前几日处处小心翼翼的连说话都刻意压着声音,于是已经睡饱的宴黎很容易就被窗外的脚步声和说话声吵醒了。 抬手捂了捂眼睛,宴黎很快彻底清醒,他睁开眼看了看这陌生的屋子,慢半拍才想起昨日经历。扭头正见床头整整齐齐叠着一叠新衣,知道这定是温梓然在他睡着后送来的,于是心中一片熨帖。 窗外又响起了说话声,是个不熟悉的女声,似在招呼众人吃早饭。 没听到这话时宴黎还没什么感觉,听到“早饭”二字后,宴黎的肚子应景的叫了起来——他昨日忙着追杀霍达王子,回来之后包扎了伤口就睡了,上一顿饭还是昨天早上吃的,现在不饿才奇怪。于是饥肠辘辘的小将军利落的起了床,穿好衣服后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小院里果然热闹,不大的院子里摆着两张桌子,桌上林林总总摆着不少早饭。清粥小菜,包子馒头,并不算十分丰盛,但能在这样的时节吃到这样的早饭,已然是不错了。 宴擎有二十来个亲兵,这会儿一半都在桌上坐着了,不少人嘴里正咬着包子馒头,一见宴黎出来纷纷放下了碗筷。有人当即出声关切:“小将军醒了?伤势如何,可还有碍?” 宴黎随意的摆了摆手,示意无碍。他自幼习武,大大小小的伤也受过不少,疼痛对于他来说也不是不可忍耐的。相反,他很多年没挨过饿了,所以现下对于他来说,更要紧的是填饱肚子。不过还没等他走到桌边去拿桌上白嫩嫩的包子,却被一声“阿兄”打断了。 温梓然跟在秦云书身后,刚从灶房里出来,手中还端着个托盘,上面放着两碗热粥。 哪怕温梓然平日里表现得再从容,再不像眼盲,但她看不见的事实却是毋庸置疑的。因此宴黎一见她托盘上的粥便不由得眉心一跳,担心她不小心将粥撒出来烫着自己。于是脚下一转就径自向温梓然走了过去,然后顺手便将托盘接了过去:“这里这么多人,这些东西哪儿轮到你去端?” 说着话,宴黎便往正在吃饭的亲兵看了一眼,那目光凉飕飕的,似是在责怪他们欺负小姑娘。 亲兵们默默缩了缩脖子,还没来得及表示委屈,就听温梓然柔柔笑道:“没想到阿兄这么快起身,昨晚是我疏忽忘了让阿兄吃些东西再睡,还准备把粥给你送到房中去呢。” 宴黎一听这粥是送给他的,原本的不满瞬间消散。他微微抿着唇,脸上神情看着倒是一如既往有些冷淡,可看着温梓然的目光却是亮晶晶的。隔得有些远的亲兵们看不见,可就走在温梓然前面的秦云书一回头,就看见了少年眼中毫不掩饰的缱绻温柔。 或许与宴小将军之间,也并非是梓然的一厢情愿? 宴黎或许尚不自知,可秦云书这个过来人却能很容易的看出他的变化。最开始宴黎看着温梓然的眼神里只是平淡,没有排斥也没有什么喜欢,后来那份平淡里慢慢的也添上了几分友善,可那还不是喜欢。直到这一回时隔许久的再见,秦云书发现宴黎的眼神不一样了,他看着温梓然时眼睛里有光! 秦云书记得,许多许多年前,温梓然的父亲温良看着自己时,眼睛里就有同样的光彩。当年她或许只是迫于无奈下嫁给了温父,可她一直记得对方眼睛里的那份光彩,也从未忽视过对方的情意。 而现在,这个少年正用着同样的眼神看着她的女儿。这让秦云书莫名就放下了心,至少两情相悦远比一厢情愿来得让人放心,也更容易得到圆满。 放下了芥蒂,没有出声打扰两人,秦云书端着几碟小菜走向了饭桌。 宴黎显然没有注意到秦云书那一瞬间的打量,他的注意力全都放在了面前的少女身上。他用没受伤的手端着托盘,另一只手牵住了温梓然的手,带着她走向人少的一桌:“没事,我自己来就好,你别为我费心了。对了,你早饭吃过了吗?没吃的话一起吃吧。” 温梓然却是吃过了。事实上自从她娘和老板娘来了这里之后,饭食就被两个女人承包了。开饭馆的人,手艺总不会差的,不说秦云书这个在饭馆里掌勺的厨娘,就是老板娘其实也有一手好厨艺。只不过她懒散惯了,也不太差钱,所以很少自己下厨,这回却是难得出手给温梓然做了不少好吃的。 宴黎也不失望,简单的洗漱后便端起温梓然特地为他准备的粥喝了一口。浓浓的米香,带着丝丝的甜,显然是特地加了糖的,而且糖的分量加得正好,并不会让人觉得腻。 小将军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再看一眼桌上大大咧咧放着的一盆粥,哪里不知道这甜粥是温梓然特地为他准备的?一碗加了糖的粥或许不算什么,可被人特殊对待的感觉总是好的,尤其那个人还是同样被自己放在心里的人。 今早的粥很甜,小将军喝着粥,觉得心里也很甜。 第69章 诊错脉? 喝过粥暖了胃,又吃了两个包子, 宴黎饥肠辘辘的五脏庙终于得到了安抚。 放下碗筷又擦了擦嘴, 宴黎刚想起身, 唇上却冷不丁的触到了一个硬物。他垂眸一看才发现, 原来是温梓然突然伸手, 也不知喂了块什么东西到他嘴边。 小将军向来机警,不熟悉的人给的东西很少会碰, 然而温梓然似乎从一开始就对他很是了解,每次投喂的食物都恰好搔到痒处。而且不知为何, 宴黎很难对眼前这姑娘生出戒心来, 这次也是一样,他几乎想也没想的就张了嘴, 然后一口咬住了温梓然送到唇边的食物。 温热的唇瓣和纤细的指尖一触即离,连温度似乎都没有留下,却无端扰乱了心神。 宴黎含着温梓然投喂的食物, 舌尖一卷便有香甜的滋味儿在口腔中蔓延开来,再用牙齿一咬, 便又有独属于花生的香味儿炸开。是花生糖, 而且甜而不腻,配比得恰到好处, 不比城中最好的点心铺子里的花生糖差。只是现在兵荒马乱,那点心铺子显然不可能还开着。 嗜甜的小将军微微眯起了眼,明眼人都能看出他的喜欢。不过温梓然看不见,所以她笑盈盈的开口问道:“阿兄, 糖好吃吗?” 宴黎的目光往旁边一扫,不意外的发现了几道打量的目光。是刚换班出来吃早饭的亲兵,他们也并没有恶意,纯然的看热闹而已。宴黎也并不在意,诚实的点头答道:“好吃。” 温梓然闻言脸上笑意愈浓,接着忽然倾身凑到了宴黎耳边。后者一瞬间微微僵硬了身体,又强自稳定住心神,然后便觉耳畔一阵热气喷吐,挠得人心头发痒的同时,小姑娘柔柔的话音也传入了他的耳中:“阿兄既然喜欢,那以后就要乖乖喝药啊,喝了药有糖吃。” “……”宴黎的脸僵住了,连带着原本开始往脸上爬的绯色似乎也一并僵住了,他脸色青青白白一阵,最后带着些恼羞成怒似得低语回道:“我不是小孩子了,不用糖哄!” 温梓然此时已经重新坐直了身子,闻言却是一个没忍住,捂着嘴笑弯了眼睛。 显然,温梓然那样说是在玩笑。没人敢这样开宴黎的玩笑,即便不怕他的冷脸,看在宴将军的面子上也没人敢轻易拿他玩笑。然而此刻看着温梓然笑弯的眉眼,宴黎心里却又生不起气了,他就那样定定的看着温梓然,看着她开怀看着她笑,只觉得自己的心都跟着柔软了起来。 半晌,他叹了口气,说道:“好了,我去喝药了。” 温梓然这才敛了笑,可眉眼间仍旧是开怀的模样,她点点头道:“嗯,一会儿我再帮你换药。” 两人嘀嘀咕咕的说着话,旁若无人的模样,可她们能够忽略周围人的目光,周围人却不可能忽略了她们。看着少年少女言笑晏晏的模样,不少人脸上都带着了然的笑,他们自然也会惋惜温梓然的眼盲,可边城对待女子却是格外宽容的,因此并没有一个人面露鄙薄。 秦云书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心下略略宽慰,甚至隐约生出了些庆幸。 而另一边的灶房里,勤勤恳恳的老板娘正将晾凉切好的花生糖用油纸打包——比起点心,她做菜的手艺还要更好,可惜比起她做的那些色香味俱全的菜式,小姑娘显然更喜欢这些甜甜腻腻的零嘴。那她能怎么办?她当然只能投其所好的费心做些花生糖了! 包好了花生糖的老板娘盯着油纸包又不由得有些发愁,她会做的点心零嘴不多,这次做了花生糖,下次又要做什么呢?还有下下次,还有今后很多次…… 要不然,去向更擅长做点心的阿秦讨教一二? **************************************************************************** 宴黎又喝了一碗补血药,那味道依旧是苦得一言难尽,不过喝过药后的小将军虽然皱巴着一张脸,却坚定的拒绝了温姑娘“奖励”的花生糖。 糖可以不吃,但药也是真不想吃的,因此宴黎勉强忍过了口中苦味儿蔓延后,便说道:“剩下这些补血药都给阿爹留着吧,我就不用了。我就肩上受了点小伤,也没流许多血,而且霍达王子一死,这场战事也快要结束了,今后有的是时间慢慢修养。” 送药的亲兵不置可否,接过空药碗后目光却是往温梓然身上瞟——不说温姑娘懂医,这最要紧的两剂药方都是她开的,就今早两人间的活动落在亲兵眼中,也觉得将这事交给温姑娘决定没错。 毕竟在边城,男人怕老婆是常态,受老婆管更是常态! 这样一想,亲兵那一眼可谓是意味深长,只不过宴黎自己尚且懵懂不知,温梓然目盲也接收不到眼神示意,再多的意味深长也都是浪费。好在温梓然在此时当着医者的身份,倒是有权利对伤者管束一二,于是她想了想说道:“是药三分毒,药材吃多了确实也没什么好处。” 宴黎闻言忙高兴的点了点头,刚要称是,就听温梓然又道:“不过阿兄的伤势如何,也不是由你一个人说了算的,你且将手递过来,让我诊诊脉。” 诊脉是小事,宴黎倒也不曾排斥,只不过在挽起袖子将手递过去的当口,他似乎迟疑了一下。很短暂的一个停顿,莫说看不见的温梓然,就连一旁的亲兵也没有发觉。 宴黎的手腕白皙纤细,手腕上的肌肤更是细腻如凝脂,全不似男子粗糙。温梓然的手指刚搭上,昨日替对方包扎伤口触碰到肌肤时生起的那点异样,似乎又一次涌上了心头。她微微垂下了眸子,略微有些不解,可因为眼下还有正事要做,她也就将那一点点异样再次压在了心底。 牵袖搭脉,温梓然诊脉诊得认真。 宴黎却是不错眼的盯着她,似乎想从她脸上看出什么来。然而他盯着瞧了许久,也没瞧出什么不妥来,温梓然脸上始终平静无波,连眼睫毛都没有多颤一下。 片刻过后,温梓然收回了手,赞同似得点点头道:“阿兄的体质不错,此番也未有重伤,不伤元气,接下来静养些许时日便可恢复如初了。药喝不喝,都不要紧。” 宴黎听完,如蒙大赦般松了口气,他将挽了两圈的衣袖放下来,语气轻松的道:“我就说没事的,那些药都留给阿爹吧。”说完才想起醒来还没问过宴擎的情况,于是又正了正神色问道:“对了,阿爹现在怎么样了,他昏睡之后醒来过吗?” 只要伤口不恶化,受伤后不发热,伤者的昏睡其实也是一种自我保护和自我修复的过程,因此宴擎昏睡之后并没有人去打扰。温梓然昨日守了许久,后来又换了医者在房中守候,可他们都没有做更多的事,只不过是准时喂药,然后随时查看宴将军有没有发热,伤口有没有恶化而已。 温梓然昨晚并没有守在宴将军身边,反而守了宴黎半夜,因此并不知道情况。反倒是院里的亲兵都是轮番守在病床前的,当即便有人答道:“将军还没醒。不过小将军放心,吴大夫一直守在将军床前,将军的伤势也没有恶化,应该昏睡不了多久就会醒过来的。” 宴黎点了点头,不过还是有些不放心,便拉着温梓然进屋去看父亲。 温梓然被牵着手前行,宴黎顾虑着她走得并不快,温梓然脚下便也跟得从容。两道脚步声一前一后的响起,只是走在前面的宴黎并不知道,身后温梓然“看着”他背影的目光中,少见的带上了些茫然。 此时的温梓然脑子里其实有些乱,因为宴黎的脉象——她的医术其实并不是那么好,对于费心学习的疗伤还有几分心得,其他则不过尔尔。包括诊脉,她可以诊断伤势,也可以诊断普通的病症,但真要论经验她甚至比不上街边药方里坐诊的普通大夫——由于对自己的医术不是很自信,她很是怀疑自己之前诊断出的结果。 宴黎的身体当然没问题,除了这些天积累的疲累外,他也确实只受了一点轻伤。没重伤,没生病,没中毒,那点伤宴黎自己不放在眼里,温梓然也不会过于忧心,她在意的是自己刚刚诊出的脉象——阴气过盛阳气不足,尺脉盛、寸脉弱。 这脉象,怎么看怎么像是女子的脉象!所以说,是她诊错了脉,还是阿兄生了病? 别看温姑娘表面上依旧一派云淡风轻,但其实心里已经乱成了一团,乃至于跟随的步伐都变得机械。诊错脉便罢,她很怕是宴黎生病了,但她却无法诊断更无法救治。至于她没诊错脉阿兄也没生病,对方真是女子这种可能,温梓然却是想也没有想过的。 这又怎么可能呢?前世今生,她与阿兄两世相交,前世两人更是相依为命数载。若真有什么,她不会不知道的……想到这里,原本就乱的心,蓦地就是一慌。 恰好此时宴黎正领着温梓然进门,想着温梓然平日行走从容的模样,宴黎便没有多此一举的去提醒她要抬脚跨门槛。谁知温梓然却是在走神,这一下便被门槛绊个正着! 身体骤然失去平衡,回过神来的温梓然不由惊慌的低呼了一声。然后在下一瞬,她就被一双有力的手臂牢牢接住,继而带进了一个略有些熟悉的柔软怀抱…… 第70章 自欺欺人 能在这时候及时伸手接住温梓然的自然只有宴黎。温梓然自己也清楚,因为她刚一跌入那个怀抱, 便闻到了熟悉至极的气息, 那是她两世的眷恋。 然而此时此刻, 温梓然心中却生不出半分旖旎来, 她只觉得脑子里乱得像要炸开了。 宴黎对此一无所觉, 她小心的将温梓然扶了起来,然后有些担忧的看了看温梓然被绊住的脚:“梓然, 你怎么样,有没有伤到哪里?” 温梓然按在宴黎身前的手指略微蜷缩了一下, 紧接着又跟触电似得迅速收了回来。她因为险些跌倒的原因微微垂着头, 也未让旁人看清她脸上神色,慢了半拍才扶着宴黎的手臂站了起来, 语气看似平淡却夹杂着一丝微不可查的颤抖:“不,我没事,只是方才走神了……” 其实并不是没事, 温梓然的小腿磕在了门槛上,有些疼, 挽起裤腿查看的话或许还能见着一片青紫。可此时此刻她却顾不得这些了, 脑子里的纷乱远比小腿的疼痛来得让人在意。 宴黎本就比温梓然长得高,此刻仍旧没有看清少女脸上神色变化, 闻言略微松了口气,又懊恼道:“是我不好,没有提醒你该过门槛了,下次我会小心的。” 温梓然听她有些絮叨的说着, 听着听着心头又涌现出了两分凄然来——从前世到今生,温梓然觉得眼前的少年有很多地方不同了,可又有很多地方是时间也不曾改变的。比如说少年身上清冽又干净的气息,再比如说对方始终显得清朗的嗓音。 十六七岁的少年,早就到了变声的时候,就如高大山他们的声音已然变得低沉,完成了从少年到成年的嗓音转变。比高大山他们年岁再小些的同伴,比如小六如今也处在变声期,声音沙哑得厉害,偶尔着急说话声音大了,还会变成更难听的公鸭嗓,由此被小伙伴们取笑。 可只有宴黎,她的声音似乎永远那般清朗。少了几分属于男子的低沉,可也没有属于女子的柔媚,于是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习惯中,身边人从来没有觉出过不对。而不熟悉的人对上宴黎,首先就会被她浑身的冷冽唬住,再加上后来“狼将”的赫赫威名,便更无人敢质疑什么…… 温梓然脑袋里乱糟糟的,心中的可怕猜想似乎能在短短时间里寻出千百种证据证实,只要她愿意相信。可她偏是不肯相信,于是心里挣扎愈甚,痛苦愈甚。 宴黎说了几句,也没见温梓然有丝毫反应,她便有些疑惑的眨了眨眼,不知道身边的姑娘到底怎么了。可两人不能一直站在门口挡路,于是她抿着唇没再说什么,小心的再次牵起了温梓然的手,带着她往房里去,这一回她很小心,在进里屋时提醒了温梓然抬脚。 或许是早已经熟悉入骨,或许是对这个人执念太深,哪怕温梓然这会儿脑子乱着,觉得身边人满身谎言,可当宴黎真的去牵她的手时,她仍下意识的不会拒绝。 顺从的听取宴黎提示抬起了脚,温梓然走进里屋时仍旧有些浑浑噩噩,就连站在了宴擎的病床前,也忘了要替宴将军诊诊脉确认伤势。她本就看不见,又陷入到了自己的思绪之中,周遭的一切对于她来说似乎真的变得遥远,遥远到不听不理就能当做不存在。 宴黎能看出温梓然的心不在焉,之前说的因为走神被门槛绊倒也完全没有说谎。可她不明白,只是进个门的短短时间而已,温梓然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才会有如此变化? 屋中并不止她们二人,还有吴大夫,也还有宴将军贴身守卫的亲兵。前者没说什么,后者中有人上前一步,偷偷地打量了温梓然一眼,然后喊了声:“小将军。” 宴黎这才将目光从温梓然身上收了回来,她仍旧有些不解,可也并不想当着外人的面探究太多。于是没有去打扰温梓然的沉思亦或者走神,宴黎只看了看仍旧在昏睡的父亲,便将目光移向了守候多时的医者,略微放轻声音问道:“吴大夫,我爹伤势如何了?” 吴大夫守了宴将军整夜,这会儿看着也有些疲乏,不过除此之外脸上倒是不见慌张。他以为宴黎是怕打扰宴擎休息,于是也放轻了声音回道:“小将军放心,宴将军的伤势还算稳定,昨晚也未有发热不妥,如此继续下去的话,宴将军的伤势也会慢慢好转的。” 宴黎这才放下心来,不过她也没能在病床前守多久,便有亲兵进来通报说燕王来了。 **************************************************************************** 燕王并不是个好打发的人,事实上皇家出来的也没几个会是简单人物。所以宴黎一开始并不想与这位王爷打交道,而是将一切都推脱到了父亲身上,可谁知一夜过去她爹也没醒,到头来还是要靠她自己与去燕王周旋……宴黎想想便觉头疼,简单交代两句后便出去迎人了。 宴黎一走,熟悉的气息伴随着脚步声自身边远离,原本呆立在屋中的温梓然似乎也回了神。她脸色有些苍白,原本温柔坦荡的眉眼也似染上了一抹忧思两分愁绪,整个人看着似乎都阴郁了起来。 温梓然的心还乱着,因为那个几乎已经得到证实的猜测,她不知该如何面对宴黎,甚至于不知道自己该做出何种反应——如果,如果她的猜测是真的,阿兄真的……她该如何是好? 该哭?该闹?该抱怨?还是该怨恨? 温梓然心乱如麻,可她清楚的知道自己是没有资格怨恨的,因为一切都是她的自作主张。自作主张的喜欢上这个人,自作主张的陪她赴死,自作主张的再一次接近。一切的一切,就算是错,也都是她咎由自取,怨不得任何人! 所以在手按上宴黎胸口的那一刻,她心跳如鼓,她不可置信,她惊慌失措,但她却没有冲着宴黎出声质疑。她甚至,还想要自欺欺人。 两世的执念,忽然发现的秘密,都让温梓然无法在此时直面宴黎。恰好她现在出去了,温梓然自然也不愿意继续在这里等她回来,因此刚听见那脚步声消失在门外,她便跟着转身,然后一言不发的走了出去。期间还是被门槛绊了一下,不过这一回没人接,她自己抓着门框也没有跌倒。 屋子里的吴大夫和几个亲兵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看着向来从容的温姑娘跌跌撞撞的走了,一句话也没留下,都不由的一阵面面相觑。 不过无论旁人怎么想,此刻都没有人去阻拦温梓然,她还算顺利的从宴擎养伤的里屋跑了出去。然而踏出房门那一刻,她又不知该往何处去了,乱糟糟的脑子也容不得她多思虑,最后只得去了宴黎八成不会去的灶房,以寻求片刻安宁让她捋清思绪。 灶房里也有人,正是秦云书和老板娘在收拾早餐后的乱摊子。 秦云书和老板娘都只是普通人,在太平年月她们可以活的从容,但在战乱中她们也和所有普通人一样无能为力。如果没有宴黎派去的人将她们接过来,她们或许要在饭馆的地窖里躲到战事平歇。如果她们运气再差些,被胡人顺手放一把火烧了饭馆,说不定便要闷死在地窖里。 无论是最好的结果,还是最坏的结果,显然都不如现在这般被人接过来安置保护的好。因此两人也很感恩,过来之后便接手了小院里的一应杂事,做饭洗碗自然不在话下。 两人这时刚洗好了碗筷,老板娘擦了擦手上的水迹,便凑到了温梓然身边。她从灶台边摸出个油纸包塞到了温梓然手里,相当亲切和蔼的说道:“梓然,这是我刚做好的花生糖,你喜欢就拿着慢慢吃。” 花生糖是温梓然让阿娘帮忙做的,只是恰巧被老板娘听见了,于是自告奋勇。不过此刻拿着满满一油纸包的花生糖,温梓然的心里却跟吃了黄莲一般苦——她也喜欢吃点心,但她并不嗜甜,这包花生糖是她替宴黎要的,可现在她还能拿去给她吃吗? 温梓然捧着油纸包低下了头,将眼中涌出的一点泪痕印在了素白的衣袖上。 老板娘没有察觉,可她等了半晌也没见到温梓然吃糖,却是有些局促起来。她想起了之前温梓然拿走的那一小块花生糖,不免有些担忧:“梓然你怎么不吃,是我做的花生糖不好吃吗?” 温梓然从来也不是个会让人担心的人,更不会辜负旁人的好意。因此哪怕心里苦涩得不行,她也还是忍下了泪意,抬起头勉强扯出个笑脸来,说道:“没有,郑姨做的糖很好吃。” 老板娘可不瞎,自然看出了温梓然笑容的勉强,心里便有些着急。可抬头四顾一番却发现秦云书恰好出去了,而她总不能看着小姑娘难过,于是只好硬着头皮说道:“糖不好吃的话就算了,梓然不要吃了,下次我做更好的点心给你。” 温梓然听出了老板娘有些无措,她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更没有心思反过来安慰对方,于是干脆打开了油纸包,从里面拿出一块切好的花生糖,送入嘴里慢慢咀嚼起来。 花生糖其实做得真的很好,甜而不腻,花生的香味儿也很浓郁,咀嚼起来是越嚼越香的。只不过落在满心苦涩的人嘴中,自然是吃不出什么滋味儿来了。但好在看见她吃了,脸上也并没有露出厌恶或者勉强的神情,老板娘也就放心了下来。 就这样,一个人吃着,一个人看着,不知不觉间那块花生糖就被温梓然吃完了。 或许嘴里的甜也能中和了心中的苦,温梓然吃完一块花生糖后心情终于缓和了许多。她勉强收拾了下心情,不知怎么想的,突然开口问道:“郑姨,你能和我说说……阿兄究竟长什么样吗?” 温梓然摸过宴黎的脸,可人的长相并不是简单的摸一摸就能够在心里成型的,或许之前她心中有所描绘,但到了此时此刻心中所有的描绘却都已经被她推翻了。她忽然很想知道,宴黎到底长什么模样,能够看见她长相的人又会如何描述。 老板娘听到这个问题微微一怔,不过也并未多想,她仔细回忆了一番,却用了最单薄的形容:“小将军她很好看啊,梓然你也很好看,你们俩站在一起倒是般配。” 温梓然显然不满足这样的形容,于是又问道:“很好看是怎样的好看?” 老板娘便脱口道:“好看得像个姑娘似得。” 第71章 一片静谧 好看得像个姑娘似得…… 老板娘的话其实一语中的,仔细看过宴黎长相的人都不能否认她长得好看, 而且她完全没有继承父亲宴擎偏向硬朗的长相, 反倒是继承了曾经将军夫人的美貌。这在边城是难得的, 不过又因为幼时经历, 宴黎身上总比旁人多几分凶戾之气, 因此这偏女气的长相也就没人敢提。 灶房里的气氛一下子又凝固了,一语扎心的老板娘很快发现了温梓然的黯然。她不太明白自己说错了什么, 仔细回想了下自己的形容,似乎确实有那么些不恰当, 于是又解释道:“我不是说小将军像姑娘, 小将军英勇善战,刚立下战功我都知道的, 我就是夸她长得好看呢。” 温梓然闻言依然没什么表示,她就坐在灶间烧火时坐的小凳子上,双手抱膝, 显得单薄又孤单。 才三十出头的老板娘看着这样的温梓然,忽然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老了?不然为什么小姑娘的想法她已经全然不能理解了——宴小将军和温梓然, 她早就在两人身上嗅到了若有若无的暧昧, 到如今更是心照不宣,那她夸小姑娘的心上人有错吗?就算用错了形容那也还是夸啊! 灶房里, 两个人的对话彻底陷入了僵局,无论老板娘再说什么,温梓然都没有再回话。小院里,宴黎也是刚迎了燕王进门, 满心的不耐全都藏在了没什么表情的冷脸下。 燕王不愧是燕王,哪怕前两日刚陷入了那等危险又尴尬的境地,脱困之后也很快又恢复了往日的威严模样。也不知他如何做的,身边竟又出现了一批护卫不说,之前消失无踪的柔嘉也跟着出现了,只不过小郡主脸上没有了往日的张扬,反倒显得沉稳了不少。 宴黎的目光并没有在柔嘉身上多做停留,便冲着燕王行了一礼,而后解释道:“家父尚且昏迷未醒,不能出迎,还请王爷见谅。” 燕王不在意的摆摆手表示理解,又稍显歉疚的叹道:“小将军不必多礼。此番事端多是因我而起,宴将军重伤亦是被我连累,我又如何能再怪罪?今次前来,一则是想看看宴将军伤势恢复得如何了,二则也是想与小将军说一声,南门外的那些胡兵已经散了。” 当初南下追踪燕王王驾的胡兵也有数千之众,已经占了此番寇边兵马的一半有余。现在看来这些兵马也算是中了调虎离山之计,他们南下追上了王驾,可惜虏得的却是个假燕王。现在燕王正式在城里现了身,南门的守军自然无所顾忌,再加上真正领军的霍达王子已死,南门外那些胡兵自然不足为惧。 宴黎根本不担心南门会再有变,甚至于双方的位置该是对调,如今反倒是那些被断了后路的胡兵进退维谷。他一面想着该派兵去追杀这些胡兵,以免再给周遭村镇造成损失,一面客气的对燕王说道:“王爷费心了,家父正在屋中,还请王爷移步。” 宴黎说话并不十分客气,至少没有燕王在京时遇到的那些官宦子弟来得殷情。不过有本事的人,总不爱说软话,燕王在亲眼见过宴黎立下赫赫战功之后,倒也并不苛责什么。 他笑了笑,顺从的跟着宴黎进了门。闲话两句后燕王似又想起了什么,身子一侧将柔嘉让了出来,说道:“说来你们之前在城外遇险,还是柔嘉之过,非要拉着小将军出城游玩。那些天有劳小将军照料了,能见着柔嘉平安归来,我这个做父亲的也要替她对小将军说一声多谢。” 燕王都道了谢,柔嘉自然不能毫无表示,她第一次端端正正的冲宴黎行了一礼,说道:“之前是柔嘉莽撞,多谢宴大哥照拂。” 这一声“宴大哥”喊得宴黎鸡皮疙瘩的要起来了,她终于忍不住盯着柔嘉瞧了两眼,只不过那眼神并不是少年看见漂亮姑娘的热切,反倒有些看神经病似的敬而远之。 柔嘉明显接收到了这道目光,拢在衣袖里的手不禁紧了又紧,指甲都在掌心里掐出印子了,这才强忍住没有当着燕王的面儿对宴黎翻白眼——她知道,自己的父王在宴黎这里看出了晏家后继有人,哪怕不能收服了这父子俩为己所用,也是想要交好一番的。 两家人若是要结交亲近,最简单也最牢固的办法是什么?自然是联姻,结成秦晋之好! 柔嘉很清楚这一点,在京城听得多了也看得多了,甚至于她自己也早就为此做好了准备。然而事到临头,她却有些不愿意了,而且对面那人看上去更不愿! **************************************************************************** 燕王来边城也快有一个月了,之前只是放任女儿与宴黎来往,现在却有主动牵线搭桥之意。宴黎不傻,在抛开儿女情长的影响后,她很容易就能看出燕王的心思,不过待价而沽罢了。 对此,宴黎并没觉得生气,因为她和她爹反正都不会接这一茬。 忽略掉燕王将女儿推出来这件事,宴黎只是一言难尽的盯着柔嘉看了一眼,便将燕王带进了宴擎修养的屋子。彼时宴将军确实昏睡未醒,不过许是他昏睡的时间够长了,也许是今早人来人往到底有些惊扰,在燕王到后不久,宴擎竟也醒了过来。 宴黎见状大松了口气,只觉得亲爹醒得太是时候,否则她是真不知该不该将关于太子的消息透露给燕王。好在宴擎醒了就有人做主心骨了,宴黎爽快的抛下了烦忧,给父亲喂了早饭和汤药的同时,也将他昏睡后发生的事,以及如今城里城外的局势都说了一遍。 等到宴黎说完,早饭和汤药也都喂完了。伤重的宴将军被重新安置躺好,一旁的燕王到现在除了两句关心的话,也还没来得及插嘴说些什么。 宴擎显然比宴黎更加老练,不用宴黎将话说得明白,他便大概猜到了燕王想要问什么。或许早已猜到会有这一遭,也早就想好了如何应对,宴擎慢慢恢复神采的目光只在房中一扫,便说道:“阿黎,为父有话要与王爷说,你且带着人先退下吧。” 宴黎闻言不觉意外,答应一声后便带着房中的亲兵医者退了出去。 燕王见此摆摆手,示意身后跟随的柔嘉和两个侍卫也跟着出去了。然而房门关上的那一刻,他的目光却是落在了门外的宴黎身上,有些不明白作为晏家唯一的继承者,宴擎说话为什么要避着她? 房门一关,里面的人说话声便模糊了起来,再加上燕王他们似乎刻意压低了声音说话,站在门外除非将耳朵贴在门板上,否则已是听不清里面的人在说些什么了。 有那么多双眼睛盯着,自然没人敢将耳朵贴在门板上,于是在外间的等待便也变得无趣起来。 柔嘉只在门口等了片刻,目光很快移向宴黎,在她身上滴溜溜的转了几圈,接着忽然便伸手去抓人衣襟。结果自然没能成功,小郡主的手被宴黎抬臂挡住了,但她看着倒也不恼,顺势抓着宴黎的胳膊就将人往屋外拽:“走走走,出去,找个人少的地方我有话要与你说。” 宴黎不悦的一晃手臂挣开了柔嘉的拉扯,事实上除了温梓然之外,她排斥所有人的肢体接触。不过想起之前的事,又想起没在房中看见的温梓然,她还是自觉主动踏出了房门。 柔嘉见状撇撇嘴,倒也没说什么,跟着出去了。 宴黎走出堂屋便在找温梓然,她的目光迅速在院中扫过。留意到柔嘉跟出来了,她也没回头,只是随意的开口问道:“你找我想说什么?” 院子里并没有看见温梓然的身影,现在外间也还没有彻底安全,院门口守着的亲兵显然不会轻易放人出去。温梓然也没有理由离开。于是宴黎刚问完话便迈开了步子,开始在这个并不大的院子里找人,东走西走的片刻不曾停歇,更没有要好好谈话的样子。 柔嘉被她这一通无事气得脸都白了,可有些话还是要说,甚至不能拖延。于是她干脆抛下矜持,小跑了几步挡在了宴黎面前,皱眉看着她道:“我有很重要的话要和你说,哪怕是出于礼节,你就不能站在这里好好与我说话吗?” 宴黎在院子里没找到人,正准备去灶房里看一看,被这一拦脚步倒也顿了顿。她也不是那么着急要找温梓然,可是想起柔嘉之前喊着“宴大哥”的模样,她却觉得有些恶寒。 摇了摇头,长腿一迈绕开了柔嘉:“有什么话你直说便是,我听得见,也没有不让你说。” 柔嘉看着她这不在意的模样,心里却只觉得宴黎更讨厌了。她气鼓鼓的,可看着宴黎要走也只能跟上,在跟进灶房时,她见着四下无人终于说到:“我父王有意让你我联姻,但我不喜欢你,你去与你爹说,这桩婚事你们千万别答应。” 小郡主这话看似无理取闹,但其实她已经看出宴黎不会喜欢这桩婚事,反对也是对方会有的选择。只是因为自身的骄傲,她没有说出那句“你也不喜欢我”,而是直接提出了要求,这样也能让她这个女儿家留下两分脸面。 只是想好的话说出口,却迟迟没有得到应有的回应,灶房里莫名静谧一片。 第72章 与我何干 小郡主说出那番话时本是信誓旦旦,觉得十拿九稳, 谁知一语落地却迟迟没有得到回应, 这让她不禁有些讶异, 目光也落在了身边人脸上——她一直觉得宴黎不喜欢自己来着, 难道这家伙其实是喜欢自己的, 只是没有说出口,也并不打算推拒这门婚事?! 柔嘉被自己的猜测吓了一跳, 但好在她看清宴黎神情后便知道自己是多想了。此刻的小将军根本没有看她,她直直的看着前方, 脸上的表情有些诧异也有些慌乱, 但总的来说是相当的一言难尽。 这还是小郡主第一次在宴黎脸上看到如此丰富的情绪,她不由得有些好奇, 于是顺着宴黎的目光一扭头,就发现原本以为没人的灶房里,赫然坐着两个人!这还不止, 她虽不认识那年长女子,可相交多日, 甚至一起在城外经历危险逃亡的温梓然她自然不会不认识。 话说回来, 宴黎好像是挺喜欢温梓然的吧…… 京城来的小郡主见识显然要比宴小将军来得多,哪怕当事人还有些懵懂无知, 但柔嘉却是早就从两人的相处中看出了些蛛丝马迹来。她看得出温梓然喜欢宴黎,也看得出宴黎对温梓然的心动,少年少女之间只隔着一层窗户纸而已,她早看出来了, 才不会让自己陷入其中。 其实第一眼看见宴黎时,小郡主也是很喜欢这个漂亮的少年的。只可惜少年脾气不怎么好,还名花有主,小郡主的骄傲自然不容许她介入其中,之前种种也不过是跟着玩闹捣乱罢了。 脑子里的念头飞快闪过,也或许根本没来得及想太多,柔嘉便意识到自己之前的话被人听见了,而且落在温梓然耳中可能还会引起误会。这让她有些尴尬,对着温梓然张了张嘴,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最后也只干巴巴的挤出了一句:“那个,梓然你在这里啊?” 温梓然却似没有听见般,一双秀美拧得死紧,她空洞的目光直勾勾望来,却是正对着宴黎。 宴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有些慌,她虽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心慌,却下意识的解释道:“梓然你听我说,我和郡主什么关系也没有。联姻什么的,都是她自己多想的,和我没有关系。” 温梓然还没说什么,老板娘却已然一副护崽的母鸡似得挡在了温梓然面前,看着宴黎的目光也变得警惕——她到底年长许多,经历过也见证过太多的悲欢离合。感情这种事,可以坚不可摧,也可以瞬息转变,而在权势富贵面前,能够坚持己心的人实在是太少太少了。 老板娘知道,刚才“口出狂言”的姑娘是堂堂郡主,她的父亲更是皇帝盛宠的皇子。而与之相比,温梓然只是个眼盲还失去了父亲庇护的孤女,可谓无依无靠。两相对比之下,但凡有点野心的男人恐怕都知道该怎么选,所以宴黎的解释在她看来是相当单薄又不可信的。 温梓然能够察觉到老板娘的维护,这让她心头微微一暖,之前乍然听到消息的无措也消散了些许。她一手按在了老板娘肩头,刚想要说些什么,却听一旁柔嘉不满道:“姓宴的你胡说八道什么?我才没有乱想,我说的可是事实,我父王说不定现在就在和你爹说咱们俩的婚事呢!” 这话一出,老板娘的脸色更冷了,看着宴黎的目光几乎和看负心汉没多少差别。 刚刚镇定了心神的温梓然也不由得面色微变,顾不得心中苦涩,只觉心头发紧——此刻她全然没有去想宴黎如果女扮男装,与皇室的郡主联姻会有什么后果,只是一听到阿兄要娶别人,她心里便不可控制的酸楚起来,甚至连心脏都跟着隐隐作痛。 灶房里的气氛真正降到了冰点,宴黎看着温梓然那称不上好的脸色,只觉得额角青筋突突的跳。她心里无端有些发慌,几乎忍不住想要把旁边不断“抹黑”她的小郡主抓起来打一顿。 好在小郡主还有些自知之明,亦或者她本来也没想挑起事端。在说完刚才那一番话后,她几乎没有耽搁,扭头又对温梓然认真解释道:“不过梓然你放心,这桩婚事是我父王一厢情愿,我想宴黎也不会乐意,所以这事肯定是不能成的。” 温梓然闻言唇角略微抿紧了些,却忽然道:“这是你们的事,你与我说这些做什么?” **************************************************************************** 燕王和宴擎在房中也不知谈了些什么,不过或许是因为宴将军的身体到底虚弱,两人并没有商谈太久,不到半个时辰燕王便出来了,神色淡淡的也看不出什么来。 在燕王面前,柔嘉依旧一副乖乖巧巧的模样,看着宴黎还是客气的喊着“宴大哥”,一点儿也不像私下里张扬的喊着“姓宴的”。不过无论称呼如何,态度又如何,宴黎都不可能对小郡主有好感了,甚至于父女俩离开时,小将军望着小郡主背影的目光堪称哀怨…… 梓然好像生气了,梓然都不理她了,花生糖也没有给她,都怪柔嘉胡言乱语拖累了她! 想起之前温梓然脸上的冷淡疏离,宴黎便忍不住想要叹气,整个人也有些恹恹的。送走燕王和柔嘉后,她又在灶房外徘徊了两圈,想着温梓然难得的冷淡模样又不敢进去,最后还是宴擎身边的亲兵来唤,这才将她从灶房外叫走了,只不过走几步仍旧免不了回头看看。 这些温梓然当然看不见,不过她听得见脚步声,还有老板娘在旁边描述宴黎的反应给她听。 不过到最后老板娘都没有对宴黎的作为评价半分。因为她看得出宴黎此刻的真心,但谁又知时过境迁后,这少年会不会后悔今日错过这一条通往权势的捷径,继而迁怒于人呢? 因为不确定,所以不评价,少年人的事还是交给少年人自己决定吧。更何况她也不是梓然她娘,这些事其实也轮不到她管……这样想着,老板娘偷偷瞥一眼少女沉凝的眉眼,不由得有些惆怅。 灶房中,两人各自惆怅且先不提,病房里宴黎也是刚在床边坐下。她暂时收敛起其他心思,目光在父亲苍白又疲惫的脸上听留了片刻,开口劝道:“阿爹伤势未愈,合该多休息才是。” 宴将军便笑了笑,声音比起之前面对燕王时虚弱了几分:“我这才刚醒,哪里又要睡了?”说完这句顿了顿,好似歇了口气,才又道:“南门那边的胡兵不能轻忽,得派些兵马去剿灭。还有城中,要让人一寸寸去搜,不能再有漏网之鱼了……” 宴黎听他一样样的安排,慢慢的点头应下,现在宴擎的虎符将牌都在她手上,她确实能够调动兵马去善后。不过这些小事其实不用宴擎安排,高副将他们经验老道,大抵也会一样样做好的。 就这样断断续续说了一会儿,宴擎也发现宴黎情绪不高,于是安排事务的话音一转,又问道:“阿黎这是怎么了,可是出了什么事,给阿爹说说看?” 宴黎抿着唇盯着宴擎瞧了片刻,其实宴将军在外人面前威严,但在宴黎面前总还是宽容的。他大抵觉得当年愧对了夫人,又害得宴黎流落在外多年,这些年来便对宴黎格外的好,甚至于有些放纵。哪怕此刻身上重伤,他也还有心思去在意宴黎身上发生的一点小事。 对于当下发生的那些事来说,儿女情长确实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所以宴黎并没有说这个。她轻蹙着眉头想了想,倒是问出了一个心中疑惑:“阿爹之前与燕王说了些什么?” 其实宴黎想问的是关于“太子通敌”的事,宴擎究竟有没有告诉燕王,又或者是怎么告诉他的。她虽然不涉朝堂,京城也离边城远得很,但好奇心她还是有的,尤其是这么一个天大的秘密或者天大的阴谋摆在面前,正常人都免不了会有几分好奇。 宴擎显然知道宴黎的意思,不过他自觉宴黎不会从军更不可能参政,便不想让她知道太多掺和太多。于是想了想,只是对太子评价了一句:“太子此人,颇为中庸。” 中庸这个评价不能说不好,但用在一国储君身上显然就不算是个好词了。尤其这个储君还有一帮想要夺权的兄弟,他的地位也就注定不那么稳固。就宴黎所见,如今边城里这位燕王殿下便不是个好相与的,他有盛宠而不骄纵,人不蠢还能礼贤下士,对于太子来说当为一劲敌。 边城的事是不是太子主谋不好说,但燕王回京之后定是要掀起一番波澜的,届时朝中局势如何,储位之争又如何,都不是如今的宴擎父女俩能够妄自揣测的。 这个话题就此揭过,宴擎想起了什么,脸上顿时露出了几分古怪的笑意:“说起燕王,之前他倒与我说了另一件事,与你有关。阿黎不妨猜猜,燕王与为父说了什么?” 宴黎一听,脸色当即一黑,颇有几分咬牙切齿的开了口:“燕王是想与晏家联姻,让我娶了柔嘉郡主吧?” 宴擎没想到她竟是知道的,再看她那黑沉黑沉的脸色,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来。 第73章 原来不一样 笑归笑,但燕王想要与晏家联姻可不是小事, 就算宴黎身份没有问题, 宴擎也是不会答应的。因为晏家掌兵, 历来都不会参与皇权争夺, 更不会与哪位皇子亲近, 这个惯例不会在燕王这里打破。 宴擎到底伤重,与宴黎交代过今后对待燕王父女的态度之后, 脸上的疲惫便再也掩不住了。宴黎当然不会拉着父亲费神,便站起身道:“阿爹伤势未愈, 我再让人来替阿爹诊诊脉, 若是无事,阿爹便先休息吧, 其他的事我会与高叔他们一起处置好的。” 说完这话,也没等宴擎阻拦,宴黎便又匆匆跑了出去。 宴擎望着她离去的背影一时怔忪, 总觉得女儿走得有些着急,想了想问床边守着的亲兵道:“我昏睡这一日, 阿黎身边可有发生什么事?” 亲兵虽然细心, 但男人的关注点显然和女人不同。因此在亲兵心中,小将军换回燕王算事, 小将军追杀百里手刃霍达王子算事,小将军肩上受伤也算事。但小将军和温姑娘亲近,几个年轻人谈情说爱这些小事,是算不得大事也上不了台面的, 更不值得重伤的宴将军为此费心。 于是问过亲兵之后,宴擎也只是知道女儿肩上添了伤,其余依旧一无所知。 而另一边,宴黎出门之后就直奔灶房去了,可惜她去得晚了些,抱着花生糖的温梓然已然不在灶房里了。倒是老板娘还在,凑在秦云书身边嘀嘀咕咕,也不知是不是说了小将军坏话,态度刚缓和下来的秦云书再看见宴黎时,目光中重又带上了警惕和忧虑。 宴黎是敏锐的,当即就发现秦云书的态度又变了。她并不喜欢与不熟悉的人打交道,但秦云书毕竟是温梓然的母亲,因此她还是放缓了态度开口询问:“伯母,不知梓然现在何处?” 秦云书目光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并没有回答,反问道:“小将军寻梓然何事?” 小将军这回找人是有正事的,被问及也是毫不心虚,当即便正色道:“我父亲醒过来了,之前有燕王造访,还没来得及让人诊脉看伤。梓然医术不错,之前那两道药方也很有用,我便想请她再过去替我父亲诊断一番,也好让我父亲的伤势早日恢复。” 这理由秦云书拒绝不得,不提宴将军本就对母女二人有照拂之情,也不提宴将军守城辛苦,就是她们现在也是寄人篱下受人庇护的。因此秦云书只短暂的沉默了一下,便回道:“梓然回房去了,就是西边头一间厢房。”说完顿了顿,又道:“小将军……” 秦云书明显有话要说,可开口之后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所幸宴黎并不缺耐性,等了片刻,才听见秦云书叹息着说出下文:“梓然自幼便无父亲庇护,失明之后亦是受了不少苦楚,可万般辛苦却从来不与人说。这些年来她过得不易,也请小将军千万莫要……”相负。 宴黎没有听到最后两个字,但她已然明白了秦云书话中的意思。她心中忽然懵懵懂懂明白了什么,心跳也是从未有过的快,可万千的话语到了嘴边也只有一句:“我,我知道了。” 没能如秦云书所愿般给出承诺,宴黎说完这句便转身跑出了灶房。她脚步有些匆匆,脑子里也有些乱,右手在心口按了按,还能感觉到心跳的剧烈—— 她是很喜欢温梓然的,很喜欢温梓然的气息,很喜欢温梓然的亲近,也很喜欢温梓然喂自己吃点心,对自己好。可喜欢有的时候也是不同的,比如她也喜欢阿爹,她也喜欢吃糖,她偶尔也会觉得傻乎乎跟在身边的高大山不错……但这些喜欢和对温梓然的喜欢是不同的。 宴黎在感情上敏锐又迟钝。她敏锐的在很早之前就察觉到了这份喜欢,可又迟钝的从来没有发现对温梓然的喜欢和对其他人的喜欢有什么不同。她懵懵懂懂的靠近着温梓然,却讨厌柔嘉的介入,固执又霸道的想要霸占温梓然全部的关注,却不明白这代表了什么。 直到方才被秦云书一番言语点破,她忽而明白过来,自己对温梓然的喜欢,或许并不是对于朋友的喜欢,而是男子对于女子的那种喜欢! 想到这里,宴黎只觉得心跳得更快了些,仿佛有什么秘密终于被窥破,让人无端激动起来。 **************************************************************************** 厢房的房门被敲响时,温梓然正对着一油纸包的花生糖发呆。 今早发生了太多事,颠覆了她的认知,打破了她的心防,让她心慌意乱不知所措。可她明白,从她想要自欺欺人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证明她放不开,舍不下。 可放不开舍不下又能如何呢?现实并不会因为她的想法而改变。因为无法放下,也无法改变,甚至无法继续自欺欺人,温梓然陷入了自己设下的困境和痛苦之中。 如果没有重生,如果不曾重来,如果她就那样死在了阿兄身边。什么都不知道,什么秘密都不被揭破,只与心慕之人生不同衾死同穴,或许对于她来说才是最好的归宿吧? 只可惜,这世上从来没有什么如果。 敲门声锲而不舍的响着,敲门的人似乎极有耐性,好像温梓然不理会就会一直响下去般。这让温梓然想要继续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中也不能够,她终究活在俗世,不可能忽略身边的人,所以呆怔了许久之后,她到底还是站起了身,走过去将房门打开了。 房门外的人并没有开口,可温梓然已然知道那是谁了。即便不动不出声,可那人的气息却已然熟悉入骨,温梓然下意识的便知道,敲响房门的是宴黎。她忽然生出了些气恼,气恼自己将这人记得那般深,看得那般重,以至于想要将她抛却都好像要剜心抛肺般根本不可能! 房里房外,隔着一道门槛,两个人默默的对峙着。 宴黎的心情也还未平复,在明了自己心意之前看见温梓然,和明了自己心意之后再看温梓然,感觉是全然不同的。哪怕两人还未说话,哪怕明知温梓然黯淡的双眸根本看不见自己,可宴黎白皙的脸颊还是忍不住一点点涨红了,不知不觉脸烫得就跟要烧起来似得。 片刻,又似许久,宴黎终于顶着一张通红的俊脸开了口:“那个,梓然,我,我阿爹醒了,你可以去帮他诊诊脉吗?”说完似乎怕温梓然拒绝,又道:“还有你那两个药方,会不会需要改动?” 温梓然能听得出来,宴黎似乎有些紧张,她对此不明所以,也无心在此时理会更多。沉吟了一瞬,她开口道:“我医术不精,诊脉的事交给吴大夫或许更为妥当。至于那两个药方,止血药宴将军暂时恐怕用不上了,补血药也并不需要改动。” 宴黎听出了她不想去,甚至于在温梓然还算平静的脸上,她看出了她情绪的低落。小将军眨了眨眼睛,有些小心翼翼的问道:“梓然你,是不开心吗?” 温梓然面色平静,只是不见了往日温柔的微笑,她微微偏了偏头,空洞的眼眸直勾勾的对上宴黎,语气间也平静得不见半丝怒气:“没有,没有不开心。”说完之后顿了顿,温梓然又轻声说了一句:“但也没有什么好开心的啊。” 这话粗听起来没毛病,可从温梓然口中说出,宴黎就是觉得有种说不出的颓然来。或许是因为从一开始宴黎就没在温梓然身上看见过什么负面情绪,哪怕她目盲,哪怕她丧父,可她仍旧能够乐观向上的继续生活下去。于是这一点点的颓然,在宴黎眼中也被无限放大了。 想想两个月前温梓然还想方设法的编绳结补贴家用,再看看她此刻看似平静实则颓然的模样,宴黎莫名就有些心疼。她下意识的上前了一步,却不料温梓然听见动静竟是往后退了一步,那一步之间表露的排斥,让宴黎忍不住诧异:“梓然你……” 温梓然微微低下了头,连那双黯淡的眼眸也被长长的睫毛遮掩了起来,让人越发看不清她的神色:“我没事,阿……阿兄你还是去找吴大夫吧,宴将军还等着呢。” 宴黎本能的觉得有些不妙,虽然她根本不知道温梓然这般变化为何,而且明明早晨两人还好好的,梓然甚至还专门为她准备了甜粥,现在却一副敬而远之的态度!她下意识的抬起手,正好撑住了温梓然关到一半的门板,又因为一时不察用了受伤的那只手,肩上的伤口顿时一疼。 无师自通一般,向来能忍痛的小将军轻“嘶”了一声,毫不掩饰疼痛。 温梓然关门的手果然一顿,关心的话语脱口而出:“怎么了阿兄?你伤到哪里了吗?!” 宴黎的眼眸顿时亮了亮,哪怕明知温梓然看不见,她也伸手捂住了受伤的肩膀,蹙起眉头忍痛似得说道:“没事,就是刚才忘记肩上有伤了,也不知道伤口有没有崩裂。” 说着话,宴黎也侧头往肩膀上瞥了一眼,干净的衣衫上并没有血迹渗出。只不过疏忽是真疏忽,疼也是真的疼,所以她那番话也不算说谎。 买过惨的小将军满心以为会得到温姑娘的温柔以待,谁知回过神来的温姑娘只是抿了抿唇,然后又把门关上了。然后隔着门板,小将军听到温姑娘说了一句:“阿兄既然牵扯到了伤口,还是快些回去换药处置一下吧。” 这算是关心吗?可为什么完全没有了以往的温柔和亲近?! 宴黎望着关闭的房门呆站在原地,先时只觉得莫名其妙,过了片刻忽然想起了什么,开始变得慌张——梓然一直把自己当阿兄,这次不会是看出了她的心思,所以才变得这么冷淡的吧? 第74章 一日之间 在被温姑娘拒之门外之后,宴黎并没有在门外等多久, 也没有再去敲门, 只是盯着房门沉默了片刻就灰溜溜的走了。因为她心虚, 她突然发现除了偷偷喜欢上拿自己当阿兄的小姑娘外, 她还对对方隐藏了一个大概很重要的秘密——她其实并不能当人阿兄, 她也是个姑娘来着! 女孩子的话,可以喜欢上另一个女孩子吗? 宴黎在离开的时候, 忍不住也想了想。这个问题对于旁人来说或许答案是否定的,甚至于问题本身就有些离经叛道, 但对于宴小将军而言, 答案却是不言而喻的。 不去考虑旁人的看法,不去纠结世俗所赋予的对错, 只问己心的话宴黎早在想起这个问题之前就已经有答案了。而宴黎大多时候活得自我,关于感情的事自然也不会太在意旁人的看法,因此这个问题只在她脑海里转了个圈儿, 就被她毫不在意的放下了。 温梓然不肯出面,宴黎最后也只能去找了吴大夫, 只是这一来一去便耽搁了不少时候, 等到她带着吴大夫回到宴擎病房时,宴将军已经闭目养神着等了好一会儿了。 听见人终于回来了, 宴将军睁开眼有些不满道:“阿黎你怎的去了这么久?” 宴黎当然不会告诉他,自己差点儿就把这受伤的亲爹抛在脑后了。她面无表情的脸看上去有些严肃,说出来的话也好似变得诚恳起来:“我自然是替阿爹请大夫去了,只是找人的时候花了些功夫。” 这话音刚落, 被宴黎找来的吴大夫便不由得看了她一眼,那目光略微有些怪异——宴擎养伤的小院并不大,吴大夫的住处正好是在温梓然隔壁,因此之前隔壁的动静他都听见了。虽然宴黎确实是去请温梓然过来看诊的,但结果……那难道不是少年人打情骂俏闹矛盾,所以才耽搁了时间吗?! 吴大夫在心里咂咂嘴,到底背下了这口锅没说什么,收回眼神后便恢复了一脸正色。他仔细的替宴将军诊了脉,确诊之后神色终于一松,露出了两分笑意来:“将军的伤势恢复得不错,应当还是温姑娘的良药奏了效,如今将军只需好生修养着便是。” 此言一出,屋中众人脸上具是露出喜色,宴黎也很高兴,她问道:“那吴大夫,阿爹既然已经好转,之前的药方需要改动吗?” 吴大夫闻言又看了她一眼,摇摇头道:“温姑娘药方神奇,不是我等庸才可以擅改的。再说也只是补血药而已,将军伤重失血过多,眼下正需要补血,这药还可以吃上一段时间。”说完见着众人神色轻松,他顿了顿,忽而又道:“将军的性命已然无忧,但将军的伤……” 听出了吴大夫话语中的迟疑,众人也意识到了不对,一时间都安静的将目光投了过来。 边城是梁国北境第一道防线,晏家人在此镇守已不知多少年月,对于边城的人来说,“宴将军”这三个字已经不是一个称呼,而是一种信仰了。吴大夫很清楚宴擎对于边城的意义,而且宴将军正值盛年,小将军尚未长成,边城最需要的是晏家有序的传承,而非任何变故! 但显然,天不遂人愿,变故来了。 宴擎身为当事人,自然是最清楚自身伤势的。他目光微深的看了吴大夫一眼,完全不理会众人或担忧或探究的目光,开口道:“好了,你们都先下去吧。” 原本盯着吴大夫的目光都移向了宴擎,不过宴将军的命令却没人敢不听,于是亲兵们面面相觑一阵后还是退下了。只是看宴擎的态度便知,他的伤势恐怕并不轻,离开的众人也是忧心忡忡。 宴黎自然没有走,宴擎看她一眼后倒也不赶人,转而看向了吴大夫:“好了,吴大夫,你有什么话现在就可以说了。”说完微顿,又道:“我的伤势自己清楚,你大可以直说。” 吴大夫便叹了口气,目光落在了宴擎的右肩上,哪里裹着厚厚的纱布,包裹着的是一道狰狞至极的伤口:“将军可知,您右肩上这道伤,这道伤太重,斩断了筋骨。您这右手,算是废了!” 宴黎闻言陡然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的看向了宴擎——她并没有看到父亲被救回来时的惨状,自然也不知道那时的伤口有多狰狞可怖。所有人都急着救下宴将军的性命,她也以为当父亲性命无忧之后一切就都会好转,可怎么会,怎么会就这样……废了?! 正值青春年少的宴黎不能想象,如果就这样失去了一只手,生活会变成什么样? 然而宴擎却很平静,他今年三十有七,自十四岁随父兄出入战场至今已有二十三年。这二十三年间他失去了父亲和兄长,见过太多次马革裹尸,与之相比只是废了一条胳膊根本不算什么大事。甚至于这伤也是他计算好的,用肩膀硬抗刀刃,用一条手臂换回性命,总归值得! 宴擎只平静的点了点头,回道:“我知道了,这件事还请吴大夫暂时保密。” 吴大夫的脸色比宴擎还沉重,因为他知道废了右手对于一个武将来说意味着什么。他有些忧心边城的未来,可还是点头答应了下来,然后就被一旁的宴黎扯住了衣袖问道:“吴大夫,我阿爹的手,就不能治吗?他的肩膀,他的手臂看上去都还好好的啊!” 小将军少见的焦急起来,吴大夫闻言却只能叹气:“看上去好好的有什么用?小将军,将军的肩胛骨都要被砍碎了,筋脉也都断了,老夫医术不精,根本治不了。” 宴黎看着老大夫无可奈何的神情,缓缓松开了手。她紧紧的抿着唇,皱着眉头看向宴擎的手臂,似乎想要让宴擎动一动胳膊,证明他的手还没废。 宴将军的手臂自然没动,此刻也没有出言安抚宴黎,反而开口遣退了吴大夫。等房中只剩下父女二人时,他平静的脸上才终于露出了忧色,半晌抬起左手搭在了宴黎肩头,幽幽叹道:“阿黎,爹的手废了,将来可能再也护不住你了,你今后可怎么办啊?!” 头一回,宴擎开始后悔起当初的决定,因为晏家的担子实在太重。 **************************************************************************** 这一天,宴黎都过得浑浑噩噩的,她不明白为什么事情刚刚才向着好的方向发展,转眼一切就又变得那样糟糕?比起与温梓然的那些儿女情长,现在的她更忧心父亲的伤势。 宴擎的伤确实很重,损失的精气也并不是简简单单昏睡个两天就能恢复的,因此他只清醒了不到两个时辰就又昏睡了过去,而宴黎却在他的病床前守了整日。 直到傍晚,天色将暮,亲兵推开窗户洒进满室斜阳,然后开口唤她出去吃晚饭。 宴黎的性子本就冷清,也并不是个藏不住事的人,因此当她踏出房门那一刻起,任何人都不能在她脸上发现端倪。不过出门之后没走两步,她清冷的目光便是一凝,落在了饭桌旁那一道素白的身影上——是温梓然,午饭时没有出现的她,晚饭到底还是出来吃了。 这一日间着实发生了不少事,不说温梓然的认知颠覆,就是宴黎心中也有过百转千回。到此刻再相见,其实不过相隔短短几个时辰,却已有恍然隔世之感。 还记得晌午吃了闭门羹后心虚的离开,此时的宴黎却似乎已经将那些事都放下了。她的脚步只是略微停顿,就径直走到了温梓然所在的饭桌旁落坐,然后拿起饭碗举起筷子,却是先替温梓然布起了菜。她的动作和态度都是那般的理所当然,仿佛这本就是她该做的。 温梓然拿着碗筷的手几不可察的僵硬了一瞬,然后又平静的吃起了饭。 她并没有拒绝宴黎的照料,因为这本也是做不到的事。眼盲之人的不便正在于此,哪怕她表现得再从容,可日常中有些事该做不到还是做不到。既然如此,那么对于别人的好意就不要轻易辜负,哪怕她现在仍旧满心复杂,哪怕她现在也还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宴黎。 宴黎替温梓然布好了菜,看着对方不紧不慢的将饭菜送入口中,自己这才开始用饭。这一顿饭她吃得慢条斯理,比起平时来说速度慢了许多,一顿饭吃完却是恰好与温梓然同时放下了碗筷。 同桌用饭的人吃得比两人都快,等到宴黎和温梓然放下碗筷时,桌上已经没有了旁人。温梓然忽然觉得不自在,她一言不发的站起身来,想要离开,可还没来得及转身就被宴黎拉住了手腕:“梓然,你先别走,我有事想要与你说。” 宴黎常年习武,掌心带着习练兵器留下的薄茧,她的手并不柔软,却带着让人安心的温度。这温度曾经是温梓然最眷恋的,此刻再次触及,哪怕物是人非也依旧让人忍不住失神。 等到温梓然回神时,她已然被宴黎拉着重新坐回了凳子上。这时候再要离开就显得太过刻意了,所以她稳了稳心神,还是开口问道:“阿兄若有事,还请直言。” 宴黎垂眸,沉吟了片刻问道:“梓然你医术不俗,我想问问筋断骨折,你可有办法治?” 第75章 害怕失去 有那么一瞬间,从容内敛如温梓然脸上也忍不住露出了些许复杂。 在宴黎突然伸手拉住她的那一刻, 温梓然还以为对方是要与她说什么要紧事……虽然结果对方问的确实也算是要紧的事, 可与她所想的却是全然不同。她还以为阿兄会问她为什么突然那么冷淡, 她还以为阿兄已经察觉到了什么, 甚至于会给她一个解释! 可其实, 在阿兄心里,她根本就没有那么重要吧?所以生不生气无所谓, 冷不冷淡也无所谓,而自己这一天的突然疏离落在对方眼里, 或许只是无理取闹?! 这样的念头在温梓然的脑海中盘旋, 她不可抑制的又陷入了前世伴随自己多年的无力感中,深深地压抑让她有些喘不过气来。但好在宴黎在这一刻打破了沉默, 也打破了压抑,她有些着急的问道:“梓然,你怎么了?脸色这般难看, 可是哪里不舒服了?” 温梓然恍然回神,这才将自己从前世的记忆与情感中抽离出来。只不过还是有些恍惚, 甚至于在听到宴黎那清朗的嗓音时, 仍旧不可自已的感到了心动。 藏在袖子里的双手猛的拧紧,温梓然也不知道自己耗费了多少忍耐, 才将心头的悸动与酸涩统统压下。只是再开口时,她的声音较之寻常略微沙哑了些:“我没事。”说完清了清嗓子后,声音似乎也恢复了正常:“对了,刚才阿兄说了些什么, 抱歉我没有听清。” 宴黎明显察觉到了温梓然的不妥,看向她的目光也忍不住带上了些忧虑。可她看得出来,温梓然并不想说,于是也暂时压下了满心疑虑,又说了一遍:“我是想问问,梓然你有没有办法救治骨断筋折之伤。”说完几乎没有停顿,又补了一句:“实在没有办法的话,我也不强求。” 温梓然这回却是将宴黎的话听进去了,不用猜她也知道必定是宴将军的伤出了问题。因此凝眸沉思了片刻,她说道:“我得先看看宴将军的伤势。” 宴黎闻言,一双眼睛顿时亮了起来,毕竟温梓然没有一口气就回绝不是吗?她有那么好的医术,有那样神奇的药方,说不定真的能将阿爹的肩伤治好呢?! 只这样一想,宴黎的心中顿时就火热了起来。她猛地站起身来,仿佛一刻也不愿意多等,拉住温梓然就往病房里跑:“那你现在就跟我去看看。” 温梓然猝不及防被拉得趔趄了一下,结果还没来得及感到惊慌就被一条手臂环住了腰肢。腰上被搂得紧紧的,宴黎的手臂一如既往的有力,她的怀抱也还是那般柔软中带着熟悉的气息,让人忍不住觉得眷恋又安心。耳边是宴黎尴尬又歉疚的声音:“对不起梓然,是我太着急了。” 虽然眷恋,可温梓然还是很快站直了身体,纤柔的手掌按在宴黎肩头,将人微微推开了些许:“没关系,宴将军的伤势是我疏忽了,我们现在就过去吧。” 这实则也怪不得温梓然,毕竟她看不见,旁人一眼可见的伤口对于她来说也是难以探查的。所以她替宴将军诊过了脉,给出了两道救命的药方,而对于伤口本身她却做不了更多了。即便到了此刻,知道宴将军的伤势不轻,温梓然能做的其实仍旧有限。 因为温梓然的推拒疏离,宴黎心中头一回涌起了淡淡的失落。这种情绪对于她而言相当的陌生,也让宴黎刚才高涨的情绪顿时像被一盆冷水兜头浇下般,瞬间冷却了下来。她甚至拘束的收回了牵着温梓然的手,低垂下眼眸说道:“嗯,那我们过去吧。” 进屋时宴黎又一次提醒了温梓然小心门槛,但事实上温姑娘相当聪明,这两日的光景早已经将整个小院和几间屋子的距离陈设都记住了。她没有走神,自然也就不会被门槛绊倒。 两人顺利的进了屋子,宴黎回头看了一眼好端端竖立在那儿的门槛,竟莫名有些失望。 **************************************************************************** 对于目盲之人而言,探查伤势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尤其宴将军肩上伤得又深又重,于是连伸手触碰都要小心翼翼的,以免碰裂了刚结痂不久的伤口。 温梓然试探着确认了宴将军的伤处,更多的还是通过吴大夫的讲述了解伤势。其实吴大夫行医数十载,医术并不会比温梓然差,只不过温梓然先前拿出的那两道药方着实厉害,这才让人产生了一种她的医术高明,甚至于吴大夫远远比不上的错觉。 两个医者凑在一处,嘀嘀咕咕的商量了许久,宴黎守在旁边也听不太懂。直到夜色深了,宴将军再次醒来,两人似乎也还没有商量出个定论来。 宴擎对于自己的伤势很清楚,在选择牺牲掉这条手臂换取性命时他就知道,那一刀足够废了他的手,这样的伤势根本无法拯救。但当他第一次昏迷醒来,第一次知道自己那样严重的伤势也被人救回了性命,知道温梓然给出了两道神奇的药方……此时此刻,他是不是可以奢望一下呢? 渺茫的希望在心头酝酿,宴擎看了看守在病床边的宴黎,到底没有开口询问。他打起精神说了些话,将宴黎的注意力从温梓然两人身上拉扯回来,又用过了饭吃完了药,直到亲兵帮他解开绷带换药时,满脸凝重的吴大夫才终于开口喊了停。 换药的亲兵不明所以,不过还是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满脸疑惑的看着他。 宴擎看着吴大夫的神色就将刚升起的那一点点奢望彻底抛弃,因为不奢望不强求,他的态度反而变得平和起来:“怎么了,吴大夫,我的伤不能换药吗?” 吴大夫依旧一副眉头紧锁的模样,似乎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咬牙道:“换药的事先不急,我有些话想要与将军说。” 宴擎只是微一沉吟,便将房内的亲兵都遣退了,心头却是又燃起了一点点火苗。 房中再无外人,吴大夫这才踌躇着开口道:“将军,方才我与温姑娘商议了一番,觉得您这肩伤或许还可以一试。温姑娘有接骨良方,我虽未曾见过,但有那止血药珠玉在前,想必也是非凡。只不过,只不过接骨续筋并非易事,以将军现在的身体和伤势,恐怕受不住。” 这一次宴擎没有再急着失望,宴黎也是目光灼灼的盯着吴大夫,问道:“所以呢?” 吴大夫看看面前两人,又看看温梓然,最后咬咬牙道:“还请将军早日养好身体,一个月后我替将军重新接骨续筋。”说完顿了顿,又道:“届时重新撕裂伤口,将军恐怕少不得要吃些苦头,而且伤势耽搁太久,恐怕,恐怕恢复起来也不会完好如初。” 这样的伤势当然是立刻接好骨骼经脉才是最好的,又有温梓然费心收罗来的良药,不说能够恢复个十成十,恢复个七八成总还是可以的。但宴擎现在就跟个瓷娃娃似得,身上到处都是伤口,一碰就可能鲜血四溅,谁又敢去折腾?再加上他之前本就失血不少,这会儿再在他那血淋淋的伤口上接骨续筋,无疑是在雪上加霜,说不定一个不好,还能要了宴将军刚救回来的性命。 宴擎显然很明白自己的处境,他也不怕受伤吃苦,听完后面上倒还平静。他想了想,只问道:“如此,我的伤能够恢复到何种程度?” 吴大夫也没有把握,便扭头看向了温梓然。 温梓然虽然看不见,但似乎也察觉到了一屋子的人目光都落在了自己身上。她微微垂眸想了想,倒也坦然道:“如果吴大夫筋骨接得不错,再配上我的药膏,将军的手或许能够恢复三成。” 恢复三成是什么概念?就是原本能够挽弓提剑的手再也拿不动刀兵了,甚至连重一些的事物也拿不动,细致一些的动作也做不了。但日常来说,能够抬得起胳膊,端得起饭碗,拿得动笔墨,比起原本整条手臂都废掉不知要好上多少……这或许,也是极限了。 宴黎听完解释后微微皱眉,倒是宴擎洒脱许多,他甚至开怀的笑了起来,只是笑语中仍旧透着两分虚弱:“这样啊,也很好了,还要多谢吴大夫和温姑娘为我费心。”说完话,见着宴黎闷闷不乐,便又费力的抬起左手拍了拍她的肩:“好了阿黎,阿爹也不是总要自己上阵拼杀的。” 这也是实话,领兵的主将大多时候并不需要像先锋一样冲杀在前,他们更多还是坐镇后方指挥全军。可战场总归危险,靠别人保护永远比不上自己有本事。 宴黎皱眉想了会儿,突然道:“今后阿爹出战,我便相随左右护你周全。” 话音落下,宴擎和温梓然的脸色都是一变,差点儿同时喊出了“不行”。宴擎根本就没想过真的将宴黎送上战场,否则他十四岁便随父兄上战场,不会拖到现在也没让宴黎从军。而温梓然则是本能的想要反对,她不想宴黎再次踏足战场,她害怕前世之事重演。 前世宴黎究竟是病死途中,还是另有隐情,温梓然不知道也无力深究。但她并不想让宴黎再上战场了,更何况她本是女子,又为什么要像个男儿般在战场上出生入死呢?! 只是短短的一天时间,温梓然的想法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她还没有接受心慕的阿兄突然变成阿姐,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宴黎,但相比之下她更害怕的是再次失去…… 第76章 我喜欢她啊 总的来说,宴将军的伤势也算是峰回路转, 宴将军本人对此相当满意, 并且已经决定等身体恢复一些就开始练习使用左手——无论如何, 他也不想将晏家的担子压在宴黎身上。 简单的商量一番, 天色已经不早了, 吴大夫和温梓然先后告辞。 虽然如今大家都同住在一个小院里,宴擎所在的屋子距离温梓然等人暂居的厢房也没几步路, 可宴黎还是坚持将人送了回去。路上宴黎几次想要与温梓然说些什么,结果纠结了太多时间, 等到她终于打定主意要开口时, 就听温梓然道:“我到了,多谢阿兄相送。” 宴黎抬眼看了看眼前熟悉的房门, 一时哑然,旋即又开口道:“梓然,我有些……” 没等宴黎将话说完, 就听“吱呀”一声,面前的房门已然打开。开门的秦云书看了看两人, 目光最后落在了女儿身上, 问道:“梓然,这么晚才回来, 没事吧?” 温梓然便冲母亲笑了笑,应道:“我就是去宴将军那里看了看,没事的,倒是劳烦阿娘久等了。”她说着话, 自然而然的迈步,从宴黎身旁走向了自己和母亲以及老板娘三人暂居的屋子。直到进了房门,她才回头说了一句:“时候不早了,阿兄也早些回去休息吧。” 看似礼貌周全,但熟悉温梓然的人都能感觉到有什么变了。宴黎看着似乎有意疏远的温梓然,只觉得心头堵堵的,莫名觉得难受。旁观的秦云书也微微皱了眉,望向两人的目光越发探究。 当着长辈的面,宴黎就算有再多的话也只能暂时咽下。她盯着温梓然清丽的脸庞多看了几眼,清冷的月光似乎也替那张脸镀上了一层冷色,最后宴黎只闷闷的回道:“这样啊,那我就先回去了,梓然和伯母也早些休息吧。”顿了顿,又补了一句:“过不了两天,你们应该就能回家去了。” 温梓然闻言面上平静,可藏在袖中的手却不由的紧了紧。 她突然意识到两人如今的距离是多么的近,她们同住一个小院,她们同张饭桌吃饭,甚至于她只要愿意,喊一声阿兄对方就能听见。可一旦战事平息,一旦她们回归到之前的平静生活,那么两人的距离将被无限拉远。这不仅仅是两座院子的距离,更是她们身份上的差距! 温梓然胡思乱想着,因为自己的某些想法变得焦躁,而一旁的秦云书却已经得体的回应道:“多谢小将军,也请小将军替我们母女向宴将军道谢,多谢他这几日的庇护。” 两人实在没什么好说的,寒暄两句之后,宴黎便只能告辞回去了。 宴黎一走,秦云书便将温梓然拉回了房间,房中老板娘正在整理自己的地铺,见着两人回来便抬头笑道:“梓然回来了?我听那些当兵的说了,你这医术可是不错,还救了宴将军一命。刚才也是去替宴将军看诊了吧?这样不错,以后有宴将军撑腰,你们母女也不必怕人欺负了。” 温梓然听着老板娘絮叨,她心中本就烦闷,自然热络不起来,勉强笑笑回应两句简直像是在敷衍。开着饭馆的老板娘自然也不会看不懂人脸色,渐渐的便止住了话头。 老板娘不再说话了,但不代表秦云书不会过问,事实上她将女儿今日的情绪变化都看在了眼里,也早就想和女儿好好聊聊了。只不过白天没时间,晚饭后温梓然又被宴黎拉走了,所以直等到现在快半夜了,她才找到机会和女儿好好说会儿话。 拉着女儿到窗边坐下,秦云书倒也没有特别避讳老板娘的意思,便问道:“梓然,你今天怎么了?早间还好好的,后来怎就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温梓然抿着唇,心中羞窘难以自抑,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去说这件事。哪怕当初喜欢阿兄的事,她也是坦坦荡荡的对着母亲承认了,可到了此时此刻,她又要怎么告诉阿娘,她突然发现自己喜欢的其实不是个少年郎,而是个同自己一样的姑娘?! 少女沉默着,平静的眉眼中却似乎透着无措与心伤。 都说知女莫若母,温梓然的神情变化自然躲不过秦云书的眼睛。她从一开始就不看好女儿对宴黎的感情,觉得两人间的差距太大,终究难成佳偶。可后来眼见着宴黎眼中也有了钦慕,知道了两人在城外遇敌不离不弃的经历,她以为会有不同的,可此时看来似乎是她一厢情愿了。 秦云书抬手抚了抚女儿柔顺的长发,轻声问道:“是因为宴黎吗?” 温梓然的指尖微微颤了颤,抿紧了唇没有说话,可此时的不语岂非就是默认? 秦云书盯着女儿透着倔强的脸庞看了片刻,忽而叹气道:“若是忧愁,若是不安,那便散了吧。这世上总不是只有你,也总不是只有他,何苦总盯着一人不放呢?” 看似柔弱的秦云书说起话来却是洒脱,然而温梓然却半点没有继承这份洒脱。她放不下的,两世的执着,两世的眷恋,又岂是一句“散了”就可以舍弃的?! 片刻后,温梓然扑进了秦云书怀中,用带着哭腔的声音说道:“阿娘,我放不下!” **************************************************************************** 宴黎并不知道温梓然此刻的矛盾与痛苦,更不知道这一切的起因都是她隐瞒的身份,还有那一声声的“阿兄”。回去的路上她只觉得不解,完全不能理会温姑娘突如其来的冷淡疏离——就她观察而言,温梓然明显没有察觉到她的小心思啊,更不可能因此厌恶排斥她! 百思不得其解,也只能将这事暂且放下,宴黎只希望今晚过去,一觉睡醒的温妹妹能恢复常态,明早继续温温柔柔的喊她“阿兄”。 不管这是不是奢望,宴黎是抱着这样的希望回去的。她并没有直接回自己的房间换药休息,而是先去了宴擎的房间,看他换好药后有没有立刻休息。如果没有的话,他们父女俩或许也还能说说话,她爹之前明显有话要说的模样,只是当时碍于屋中还有旁人在便没开口。 宴擎确实还没有休息。一则他之前昏睡了太长时间,暂时还不想睡觉,再则他见宴黎执意要送温梓然回去,隐约察觉到了些什么。于是趁着宴黎去送人的功夫,他专程问了亲兵关于宴黎和温梓然的事,然后惊讶的发现在这些亲兵眼中,这俩年轻人黏黏糊糊已然成了一对! 宴将军便有些不淡定了。虽然他之前就看出了温梓然对他家阿黎有好感,但那是对方不知道阿黎也是女子,少女痴心错付虽然可惜,但在他眼里并不算大事。可现在这又是怎么回事?难道阿黎真是男装穿久了,便忘了自己其实也是个姑娘,还真要娶个媳妇回来?! 在宴黎回来之前,宴将军已经捂着脑袋头疼了半晌。因此等真的见到人了,他也就忘了最早想要与宴黎说的话,反而一开口便问道:“阿黎,你和温家那小姑娘到底怎么回事?” 宴黎眨巴眨巴眼睛,大大方方的承认了:“也没什么,就是我喜欢她啊。”说完却是眉头一皱,又烦恼道:“不过梓然今天好奇怪,都不太搭理我。阿爹你说,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惹得她不高兴了?那我明天是不是该做些什么,讨她高兴,或者给她道个歉?” 难得遇见一个能问的人,宴黎说这话时神情也是异常认真,那目光灼灼满脸严肃的模样,简直让人以为她是在请教她爹什么家国大事。 然而被问题兜头砸了一脸的宴将军却哽了哽,差点喷出一口老血来。有生之年没想过会被女儿询问如何讨好姑娘,他深吸了口气,强忍下满心的荒唐,开口时却仍旧带着满满的不可置信:“你,你刚才说什么?!” 宴黎已然将父亲的神色变化尽收眼底,她也将宴擎此时的心情猜了个七七八八。然而小将军依旧不为所动,她很认真的反问宴擎:“梓然才刚救了父亲的命,父亲觉得她不好吗?” 宴擎闻言眼皮颤了颤,还是实话实说道:“她自然很好,可这并不代表你们……” 没等宴擎将话说完,宴黎便已经接口道:“既然很好,又为什么不可以?我很喜欢她,把她娶回来给阿爹当儿媳妇,难道不好吗?” 宴擎忽然觉得自己这十来年的教导算是白费了,宴黎这固执的模样分明是没将世俗礼教放在眼中。她依然我行我素,从不将旁人的眼光和看法放在眼里,对于她所执着的事,更不会因为旁人的劝阻而退缩。而这个所谓的“旁人”里,自然也包括了他! 父女俩无声的对峙了片刻,宴黎眸光清亮毫不退缩,宴擎看着这样的她却只觉得头大。半晌后宴黎忽然放缓了语气,有些无奈的道:“其实在遇见梓然前,阿爹不是也担心过我会孤独终老吗?现在有了梓然,这样不是很好吗?” 确实,以宴黎那样的性子,宴擎也不知道哪家男儿能够匹配,他甚至也无法想象宴黎嫁人的模样。可即便如此,这难道就是她娶个姑娘回家的理由吗?! 宴将军觉得,自己依然不能接受! 第77章 喝了我的粥 宴黎骨子里其实是个固执又自我的人,她并不在意别人的看法, 对于自己认定的事也从不轻易放弃。如果宴擎不是她亲爹, 如果宴擎这些年来不是对她这么好, 她或许也根本不会费心与他多说什么。可如果说过之后宴擎不接受, 她还是会选择我行我素。 父女俩这一晚的谈话最终不欢而散, 宴擎也因为这个插曲忘了最初的目的,直到人走了他还捂着脑袋满心懊恼——早知道, 早知道会有今天,他当初就不该因为那份歉疚, 对阿黎这般放任的! 可惜这世上从来没有早知道, 也从来没有后悔药,所以宴将军哪怕有再多的憋屈郁闷, 也只能默默往肚子里咽。而已经长大的少年并不会因为父亲的阻扰,便选择退缩。 这纷乱的一天终于过去,当晨光再次洒落大地, 便又开始了新的故事。 虽然昨晚与父亲谈完话已是深夜,但宴黎第二天一早还是准时起了床。她洗漱好来到院子里, 院中果然已如昨日一般摆上了饭桌, 比她起得更早的亲兵已经围在桌边吃起了早饭。 宴黎目光飞快的在院中扫过,坐在了和昨天一模一样的位置上, 而后满心期待的望着灶房——之前一眼扫过她就瞥见了灶房里那一片素白的衣角,梓然此刻就在灶房里,而且刚才院子里亲兵们与她打招呼的声音不小,梓然定是听见了的, 所以今天她还会特意端着甜粥来给她吗? 眼眸亮晶晶的小将军怀着满心的期待,可惜等了将近一刻钟,同桌的亲兵都已经吃完换人了,她也没等到那一碗甜粥。岂止是甜粥,她甚至都没有等到温梓然出面! 所以说,梓然还在因为某个她不知道的原因,生着她的气吗? 昨晚才对着亲爹放过大话的小将军顿时蔫儿了,她兴趣缺缺的看了眼桌上熬得浓稠却略显寡淡的白粥,又看了看桌上刚端来的包子小菜,到底还是没什么胃口。最后还是什么也没动,小将军想了想觉得不能坐以待毙,于是干脆起身自己往灶房去寻人了。 灶房里当然不止温梓然一个人,秦云书和老板娘也都在。她们俩还在准备早饭,蒸包子做小菜忙得不可开交,倒是一旁的温梓然其实没什么事做,她眼盲在厨房里帮不上什么忙,基本上就是坐在灶房的一角发呆。宴黎出现前她还帮忙端个盘子,宴黎出现后她就连灶房的门都不出了。 老板娘见着这状况,终于忍不住找了个机会凑到秦云书身边,然后小声问道:“梓然这到底是怎么了?她和宴小将军闹别扭了吗?” 秦云书其实也不甚清楚,她这女儿自来心思便重,有什么话都喜欢闷在心里。昨晚虽然扑在她怀里哭了一场,可为什么难过为什么要哭,又与宴黎有什么矛盾,温梓然却是一个字也没说。她刚想摇头回老板娘一句“不知道”,结果一抬头却瞥见宴小将军正站在灶房门口! 宴黎已经看见温梓然了,她带着些踌躇走进了灶房,目光刚落在温梓然身上,对方就好似有所察觉般别过了头。那周身满溢而出的拒绝和排斥,让不知内情的小将军有些不解和委屈。 眼见着小将军眼巴巴的望着自家女儿,秦云书都有些看不下去了,她是不知道两个年轻人这是闹了什么别扭,但这样下去总归是不行的。尤其秦云书作为年长者,更能看清两个人或者说是两家人的差距,所以她主动打破僵局,上前问道:“小将军过来可是有事?” 听到秦云书询问,宴黎这才将目光从温梓然身上收了回来,那股委屈劲儿也随之收敛了。目光在灶房里扫了一圈儿,宴黎最后支吾着说道:“我就是,过来拿碗粥。” 亲兵们都是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正是能吃的时候,所以早饭为了方便这些人取用,包子和粥都是整锅整锅的往外端。宴黎说要喝粥,外面的饭桌上其实就有现成的,不过此刻谁也没有不知趣的去提醒,老板娘更是直接打开了刚熬好的一锅粥,让宴黎自行取用。 宴黎这一回没有去看温梓然,她自己拿了只碗,然后从粥锅里舀了大半碗粥。不过盛好粥之后他也并没有急着离开,反倒是在灶台边翻翻找找不知在找些什么。 老板娘看得好奇,便开口问道:“小将军,你这是在找……” 话还未说完,老板娘便看见小将军打开了一只陶罐,然后终于找到目标似得开始舀陶罐里的东西。她这两天在小院里帮忙做饭,这灶房早就摸熟了,因此一眼便认出宴黎打开的那个陶罐里装的是糖。所以说小将军刚才翻翻找找的,是在找糖吃? 老板娘感觉怪怪的,实在无法将战场上英勇无畏的小将军,和眼前这跟个孩子似得爱吃糖的少年联系在一起。不过无论她是怎么想的,小将军本人却是毫不在意,她舀了一大勺糖到热粥里,脸上终于露出了些满意的神情。然后她端着这碗粥,犹犹豫豫的凑到了温姑娘身边。 温梓然坐在灶房里的小板凳上,宴黎便捧着粥碗半蹲在了她旁边。两人间只隔着不到一拳的距离,虽然连衣角都没有挨着,但熟悉的气息早已经笼罩了温梓然全部的感官。 心弦紧绷,排斥感犹在,可身体却早已经下意识的接受了对方的存在…… 宴黎永远都不会明白温梓然此刻的矛盾。她手上迅速的搅拌着碗里的粥,一面是将刚舀的糖搅拌均匀,一面也让这碗刚出锅的粥尽快的凉下来。过了片刻,感觉粥的温度大概变温了,她才带着几分小心的开口问道:“梓然,你,你吃早饭了吗?” 温梓然短暂的沉默了一下,还是开口回道:“我吃过了。” 这并不是假话推脱,但温梓然今早其实并没有什么胃口,连平日里一半的饭量都没有用到。不过这也无关紧要了,毕竟温姑娘本人并不会觉得饿。 宴黎闻言却忍不住有些失望。她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粥碗,又偷偷瞄了一眼温梓然精致的侧脸,皱着眉头有些踌躇,最后试探着开口道:“那,那你还能再吃一点吗?” 话音落下,却并没有等到对方出言拒绝,一勺带着米香和丝丝甜香的热粥便被宴黎热切的送到了温梓然唇边……瓷白的勺子,雪白的粥,衬着温姑娘略显浅淡的唇色,竟也有种别样的美丽。以至于宴黎看着看着,竟有些舍不得移开目光了。 温梓然没张嘴,似乎是在无声的拒绝着。 宴黎也没有动,她固执的举着勺子,半晌才开口说道:“礼尚往来。梓然你昨天给我准备了甜粥,今天换我给你准备,你为什么不吃呢?” 温梓然被长发遮掩着的耳朵微微发烫,因为她想起此刻灶房里并不止她们二人,宴黎的话阿娘和老板娘肯定都听到了。而昨天那碗粥,其实是她偷偷为宴黎准备的,甚至为了找到糖罐,还费了她不少功夫。那般小女儿的心思,该是独属于两个人的小秘密,又岂能为外人道? 温姑娘一时羞窘,对于送到嘴边的热粥更是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另一边,旁观了全程的老板娘忍不住偷笑,既笑小将军笨拙的讨好,也笑少年人感情的单纯。而同样看了全程的秦云书就更不必提了,她虽然还是不知道这两个年轻人到底为了什么闹别扭,可既然梓然放不下,小将军也愿意学着哄,两人重归于好也只是早晚的事罢了。 正巧一笼包子蒸好,秦云书便拉过了老板娘,两人一同将刚出屉的包子端了出去,顺便将灶房暂时留给了两个别扭的年轻人。 灶房里只剩下两人后,性格温软的温姑娘到底还是拗不过固执的小将军,张嘴吃下了那一勺粥。加了糖的粥甜丝丝的,虽然算不上多美味,却意外的让没什么胃口的温姑娘有了吃下去的欲望。所以在察觉到宴黎继续投喂的动作后,她开口道:“我自己来吧。” 温梓然伸出了手要去接粥碗,宴黎却别过身子避开了她的手,坚持道:“我喂你吃。” 说着话,又一勺粥送到了温梓然唇边,微温的热度刚好入口。温梓然深知宴黎的固执,不得已只好再次张嘴吃下了粥,吃完却蹙眉道:“你别喂了,我不吃了。” 宴黎喂粥的动作顿了顿,收回的勺子无意识的在粥碗里搅动着,她觑着温梓然的神色,小心翼翼的开口问道:“那梓然,你还生我的气吗?” 温梓然闻言微怔,脸上一瞬间闪过的复杂神情宴黎有些看不懂。不过也不等宴黎深究,她便听温梓然语气平静的说道:“阿兄多虑了,我没有生阿兄的气。” 宴黎才不信呢。她把勺子扔在了粥碗里,伸出一根手指点在了温梓然的眉心,不满道:“你说谎。眉头皱得这般紧,怎么会没有生气?!”说完顿了顿,声音又弱了下来:“梓然,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惹你生气了?我哪里做错了,你与我说,我能改的。” 改吗?可是这种事又能怎么改呢?! 温梓然在心里叹了口气,觉得需要改的不是宴黎,而是她深藏在心底的那份情谊。如果不再爱慕,如果只是把眼前人当亲人,或许她便不必矛盾,不必痛苦了吧? 许是见温梓然久久不答应,宴黎又端起了粥碗,然后底气不足的说道:“你不想说就算了。咱们继续喝粥吧,你喝了我的粥,就别生我的气了好吗?” 第78章 请教 果然,底气不足的“威胁”是没有效果的, 温梓然虽然吃了那碗粥, 可该不理人的时候还是不理人。这让放下豪言壮语要娶温姑娘当媳妇的小将军有些着急, 却又无可奈何。 用过甜滋滋的早饭, 温梓然就去找吴大夫了, 昨晚两人虽然已经商量过宴将军的伤该如何救治,可真要动起手来却不是说说那么简单的。有许多事她还要去与吴大夫商量, 比如这段时间宴将军的用药,再比如接骨续筋前吴大夫需要做好的准备等等。 这是正事, 宴黎不能打扰, 看着一老一少商谈她也插不上话,最后只得眼巴巴的等在了外面。时不时瞥吴大夫一眼, 那目光都是冷飕飕的透着哀怨。 不过小将军到底也没闲到整天跟在姑娘身后打转,小半个时辰之后,消失了好几天的高大山便找上了门。他这几天也没闲着, 跟着父兄在城内清剿残余的胡兵,经过了这次战事洗礼, 整个人都迅速的成熟稳重了起来。到今日城中基本上已经安稳了, 他才找上门。 宴黎看着一身簇新铠甲的小伙伴却是兴趣缺缺,再加上昨晚睡的时间不够, 她没什么精神的问道:“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高大山抬头挺胸,已然有了军人的模样,不过面对宴黎时他还是满脸的笑:“老大,宴将军的伤势好多了吧?你这两天应该也没什么事, 咱们出城去追击那些逃匿的胡兵啊。” 看得出来,少年正是一腔热血的时候,说出邀请时整个人都显得神采飞扬。他这几日都在城中清剿胡兵,错过了宴黎交换人质和追杀霍达王子的事,心中多少有些遗憾,不过也因此对宴黎更加信服。而这一回追击胡兵也不算小事,高大山一下子就想到了正在家“闲着”的宴黎。 宴黎闻言想了想,她倒不喜欢战场,也不喜欢杀人,更不稀罕什么战功,可总闷在这小院里守着爹也没什么意思,温梓然又莫名其妙不理她了,日子更显得无趣。于是也没有犹豫多久,她便点头同意了:“那行吧,等一会儿我去跟我阿爹说一声,咱们就走。” 高大山自然应是,还陪着宴黎一起进屋去看了宴将军一趟。 这两日恢复下来,宴擎的情况显然比之前要好上许多,虽不至于能下床行走了,可至少精神是好了不少,也不再成日的昏睡。高大山来时,他也已经醒了,两人见面后高大山顺便带来了高副将的问候,以及这些时日城内清剿胡兵的具体消息。 宴将军听完点点头,说道:“这段时间高副将费心了,你回去与你爹说,还要劳烦他安抚百姓整顿防务。等这场战事彻底结束,我替他请功。” 说道请功,高大山的目光就不由得往宴黎身上瞟。以前他们一群小伙伴都只是摄于宴黎的武力,对宴黎敬畏多余亲近,可这回宴黎就带着那么几百个人夜袭了胡人军营,大获全胜不说还生擒了胡人王子,之后又有那斩草除根的百里追击,一群少年早就对他心服口服了。 高大山身在局中,尤其明白宴黎生擒了霍达王子的意义,整个战局真正的扭转正在于此。所以比起高副将在城中勤勤恳恳的清剿胡兵,处理杂事,高大山这样的少年显然觉得宴黎的战功更甚。 不过话说回来,当爹的总没有亏待自己儿子的道理。因此高大山瞥过宴黎一眼之后,倒也没说什么,乖乖应承下了宴将军的话,然后顺便提了一句和宴黎一起追击胡兵的事。 宴将军并没有要让宴黎上战场的意思,此番宴黎立下战功也多少阴差阳错的缘故。因此一听这话,宴擎便皱起了眉头想要拒绝,只是不等他开口,宴黎便主动道:“阿爹,你就让我去吧,在这院子里我也帮不上什么忙。” 宴擎盯着宴黎瞧了两眼,最后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竟是轻易的同意了。 出了房门,宴黎又盯着吴大夫暂住的厢房看了两眼,最后想着温梓然这两日对自己爱答不理的态度,到底还是没有上前。她只换了身衣服,便跟着高大山一起走了。 两人骑马离开,街道上除了搜查巡逻的士兵外还没见到寻常百姓走动,倒不担心在城中驰马会误伤了人。高大山低头瞧一眼自己身上的簇新银甲,再看一眼宴黎与往常一般无二的装扮,不由得问道:“老大,咱们是要出去打仗,你都不换一身盔甲的吗?” 宴黎闻言不在意道:“我没有盔甲啊。” 高大山顿时诧异的“啊”了一声,倒不是他大惊小怪,而是边城里像他们一般出身的少年,因为注定会上战场的缘故,盔甲兵器还有战马这些都是早早就准备好的。高大山显然没想过宴黎会没有盔甲,更想不到宴将军根本就没打算让“小将军”上战场! 宴黎对于他的诧异不置可否,也并不打算解释什么,她看着身边并辔而行的小伙伴,突然道:“咱们不说这个了。大山我问你,你知道怎么讨女孩子欢心吗?” 高大山也就是个半大的少年,遇见漂亮姑娘他也会多看两眼,可再进一步的接触就没有了。再加上边城的姑娘本就不多,他其实都没跟姑娘说过几句话,此刻乍然听见宴黎的问题,面上就是一红,然后结结巴巴的说道:“老,老大,这个我怎么知道?!” 宴黎瞥见他面红耳赤的模样就知道没戏了,可好不容易遇见个能问的人她又不甘心就这么算了,想了想又问道:“那你阿爹如果惹了你阿娘不高兴,你阿爹都是怎么哄你阿娘的?” 将军府没有女主人,所以宴黎连寻常夫妻相处都没见过。不过这样问的话,高大山就知道怎么回答了,他想了想答道:“我阿爹就给我阿娘买礼物道歉啊。”送完礼物两个人当天就早早回房,第二天他娘一准就不生气了,他爹也能乐呵一整天。 半大的少年隐约已经明白了些男女之事,所以后面的话高大山没好意思说,不过他说出口的话已然给了宴黎启发。小将军低头看了眼仍戴在手腕上的绳结,又摸了摸胸口挂着的平安符,突然意识到总是温梓然送她礼物,她还没送过温梓然什么东西——小黑不算,更何况她还换回了一只小白,而且经过这一场战乱,两只狗崽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活着,又有没有跑丢。 想到自己收了两回礼物都没有回礼,宴黎顿时懊恼起来,也觉得温梓然忽然不搭理自己情有可原了。她皱了皱眉,想了半晌还是继续向高大山寻求帮助:“那,那你阿娘一般喜欢什么礼物啊?” 没有母亲教导,自幼跟在父亲身边长大的小将军,其实不太清楚女孩子的喜好。倒是高大山在这方面比她强了不少,当下不在意的列举道:“很多啊。比如漂亮首饰,再比如漂亮衣服,实在不行漂亮的花花草草也可以。”说完总结道:“总之女人都喜欢漂亮的东西。” 宴黎听完若有所思的点点头。而一旁被三连问的高大山终于忍不住了,就算坐在马背上他身子也往宴黎这边倾了些,然后贼兮兮的笑问:“怎么了老大,你惹温姑娘不高兴了?” 少年人对于感情的看法都很单纯,高大山不会在意温梓然的身份配不上宴黎,也不会因温梓然目盲便将她低看一眼。从一开始,高大山的调侃就是认真的,他是真觉得宴黎喜欢温梓然,再加上几人在城外也算一同经过生死,他便越发觉得两人在一起没什么不好了。 提起温梓然,宴黎的神情肉眼可见的柔和了不少,这让常年见惯了他冷脸的高大山忍不住啧啧称奇。然后又好奇道:“老大,温姑娘那般好脾气,你怎么惹她生气了?” 宴黎,宴黎她也不知道啊! 心头暗自惆怅,但实话却是不能与小伙伴说的,因此宴黎只是冷冷的瞥了高大山一眼,接着没好气道:“好好骑你的马,问这么多作甚。” 高大山啧啧感叹了两句过河拆桥,对于宴黎的冷脸倒也不以为意。 两个少年揭过这个话题,又随意说了几句闲话,话音伴随着马蹄声飘散在边城炙热的夏风中。他们驾着马儿踏着轻快的步伐,没多久便赶到了南门,见到了几个同样初上战场便热血上头急于表现的小伙伴,也看到了在南门内刚刚集结的五千兵马。 晌午时分,宴黎便拿着分派的干粮随同兵马出了城,温梓然却是直到午饭时才发现宴黎不见了。 人总在她面前晃悠,她会觉得心烦意乱,可人不见了温梓然心里又忍不住着急。她在院子里走了一圈儿,确定没有听见宴黎的声音也没有察觉到宴黎的气息,这才拧着衣袖回了灶房。也不等她开口问,秦云书便说道:“小将军跟人走了,说是出城去追击残兵。” 温梓然一听便蹙起了眉头,着急的脱口道:“她怎么还要去战场?!” 老板娘奇怪的看了她一眼,秦云书也忍不住说道:“梓然,宴黎是宴将军的独子,他当然是要上战场的。”说着顿了顿,又叹道:“如果你担心他同你父亲一般,还是……” 温梓然怕秦云书又要劝她放弃,她心中还有坚持,并不想总听见动摇她的话。于是下意识的别过了头,打断道:“阿娘,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她肩上还有伤。” 秦云书对于女儿的反应不觉意外,摇摇头炒自己的菜去了。 第79章 焦虑 宴黎这一回出城追击残兵其实并没有什么危险,打仗都是士气为先, 胡兵溃败已成定局, 甚至就连领兵的霍达王子都已经死了, 尸体还被燕王从城头扔了下去。南门外那些胡人早就慌了, 此刻宴黎他们追击的, 就是一群溃兵,对着寻常百姓还能逞勇斗狠, 真对上军队就只想着跑了。 出城两日一夜,大半的时间都在追逐的路上, 马儿倒比人先累。 第二天傍晚, 宴黎和高大山等人便随着一支小队回了城,几个少年还有些意犹未尽, 一路精神百倍的说笑打闹。便是高大山也是一脸的神采飞扬,忍不住吹嘘着:“我这一回砍了五个胡兵,要不是他们跑太快追不上, 我肯定还能杀更多!” 旁边少年有起哄的,也有不服的, 更有佩服的。他们中不少人其实还是第一回 上战场, 不像高大山之前已经跟着宴黎在胡人军营杀过一个来回了,头一回杀人有人手抖, 也有人扭头就吐了,甚至一个人头都没收获的也大有人在,所以他们对于高大山的佩服也都是真心实意。 高大山被吹捧得有些得意洋洋,那一身银甲上沾染的暗色血迹也都变成了勋章。不过他还有自知之明, 杀敌他是杀了,可就是在这样的追击溃兵时他也挂了彩。 低头瞄了一眼包扎好,却还用不上什么力气的左腿,高大山又觉得有些泄气。其实他们之所以这么早就跟着队伍回来,还是因为这群初上战场的毛头小子不顶用,一群人里十个伤了九个,唯一完好的那个是宴黎,不过小将军还是随他们一起回来了,这让高大山觉得自己是拖累。 想到这儿,高大山便收起了脸上的得意和失落,他扭头看向旁边的宴黎,真心说道:“老大,其实你又没受伤,也不用这么急着回来,留在外面还可以多攒一些军功呢。” 这次追击溃兵真是个难得攒军功的好时候,毕竟军功也是靠斩获来计,这样的溃兵杀起来,可比平日里凶悍的胡兵容易对付多了。高大山他们之所以那么积极的出城来追击,也是想着多攒些军功,如果不是受了伤,他们肯定是不甘愿在此时回城的。 宴黎却是不在意这个的,也不理会少年们或兴奋或失落的心情,她正举着把匕首在照脸——利刃雪白,曾经沾染的血污早已经被宴黎擦拭干净,如今举在面前恰好能映照出她的脸。于是小将军便拿着匕首当铜镜用,时不时照一下脸,然后扯着衣袖去擦脸上干涸的血迹。 听到高大山的话,宴黎不以为意道:“谁说我没受伤的?我肩上有伤,两天没换药了。” 高大山却没管伤不伤的了,他看着宴黎擦了好一会儿脸,浓眉拧成了一团,最后终于忍不住别扭的问道:“老大,你这是干什么呢,对镜梳妆吗?!” 头一回被人用“对镜梳妆”来形容,宴黎虽为女子,心中却只觉得说不出的古怪。她又往那雪亮的刀刃上瞥了一眼,旋即手指一旋,随手将匕首插入鞘中,接着没好气道:“胡说八道什么呢?我只是怕脸上都是血,回去以后不小心吓着人。” 高大山闻言低声嘀咕了句:“反正温姑娘也看不见,吓不着她就是。”说完见到宴黎愈发不善的目光,他顿时头皮一紧,赶紧话锋一转说道:“老大你还是别擦脸了,反正也擦不干净,还不如等回去再洗。而且就这样回去让温姑娘见了,她肯定心疼,说不定就不生老大你的气了。” 这话说得宴黎眉梢一扬,微微有些心动,最后也就真没管那沾满血污的脸了。然后伴着少年们慷慨激昂的说笑声,一行人打马回城。 出城两日,边城其实也没有多少变化,只不过城里大概已经彻底清查过一回,躲在家中的百姓渐渐出现在了街道上。然而与战前相比,曾经还算热闹的边城算是彻底萧条了下来,街上的行人不及以往十之一二,就算还有军士巡逻来往,也显得冷清。 见宴黎入城之后脸色凝重,高大山不由得开口劝道:“老大,没事的,之前有许多人为了逃避战乱南下了。现在战事平息,他们的户籍也都在这里,要不了多久人就会回来的。” 高大山以为宴黎是在忧国忧民,然而他劝解的话音刚落,却收到了宴黎的一个白眼,她道:“这我当然知道。可是现在人都跑了,城里的店铺也都被抢了,我该到哪里去买礼物?”说完又忧虑的往城外高耸的西山上瞥了一眼,嘟囔道:“不会真要去山上挖些花花草草回来吧?” 忧国忧民的高大山:“……” **************************************************************************** 宴黎回到小院时,众人已经开始收拾行装打算搬回将军府了。 城门刚破时,将军府算是众矢之的,曾经被不少胡兵攻打过。之后开始巷战,宴擎也不可能堂而皇之的回去将军府住,受了伤也只能寻个偏僻隐蔽的小院暂居养伤。不过现在城中已然恢复了秩序,这小院里的众人自然也可以各回各家了,而宴擎还没搬走只是因为他的伤势暂且不宜移动。 宴黎的归来没引起太大的反应,几乎就跟她离开时一样悄无声息。因为这些久经沙场的老兵都知道,这一回出城追击溃兵不会有多少危险。小将军连敌营都敢闯,连胡人王子都能绑回来了,如今这点阵仗就跟骑马出门遛一圈儿没多少区别,完全不用担心。 当然,这只是那些老兵们的想法,小院里除了宴黎以外的三个女人还是偷偷为她担心了一回的。尤其是温梓然,哪怕表面上不动声色,但秦云书明显发现女儿在院子里待的时间长了。 总是待在院子里做什么?自然是等心上人平安归来了! 秦云书看破不说破,还专门在院中阴凉处放了一把椅子,坐在上面恰好能看见院门,看不见也能听见院门口的动静。温梓然被老板娘领过来时没说什么,昨天也装了一整天的若无其事,可整夜过去都没等到宴黎回来,今天有了空闲果然便在那椅子上坐下了。 温梓然不是头一回等征战的宴黎归来,可这却是她头一回感觉到焦虑。 或许是知道了宴黎女子身份的缘故,曾经在温梓然心中能征善战厉害无比的阿兄,如今也让人牵肠挂肚起来——温梓然总忍不住会去想,宴黎有没有受伤,受伤了谁能帮她处理伤口?她的力气够不够大,是不是比不过那些凶悍的胡人?她在外面露宿荒野,和男人们混迹在一处真的没关系吗? 以前从来不会考虑的事,这两天温梓然想了许多,越想越觉得不放心,连原本的纠结和难堪都被抛在了脑后。于是当她听见院门口有了响动,马蹄声停在院门口,接着传来宴黎那熟悉的脚步声时,她下意识的站起了身,甚至往前走了两步,从阴凉的树荫中踏入了烈日骄阳下。 宴黎一进门便看见了院子里的温梓然,她眼眸一亮,旋即快步迎了过去。 小院里有微风拂过,吹动树枝摇曳,从枝叶间洒落在地的光斑随之一阵明灭摇晃。风里带着独属于夏日的灼热气息,同时也裹挟着一股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温梓然对这种血腥气并不陌生,甚至于在曾经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都对这股气味儿相当熟悉。那是曾经阿娘罹难时萦绕在她鼻间的气息,也曾是阿兄将她救出生天时对方怀抱中最浓郁的气味,让人惊慌恐惧,可也让人心安神宁…… 目不能视的人,总很容易被其他感官影响。温梓然又忆起了前世,于是不可避免的走了会儿神,等她回过神来时才发现,之前明明已经走到她面前的人,似乎又退开了? 温梓然的第一个想法就是阿兄受伤了,因为宴黎以前只有受伤了才会特意避开她,以免她担忧追问。刚落下不久的心一下子又提了起来,温梓然一面抬手向着宴黎所在的方向摸索,一面眉头蹙着,看上去担忧又急切的询问道:“阿兄,你怎么了?” 宴黎当然没有受伤,她之所以退后是才想起来自己身上满是血污。她记得小姑娘有些洁癖的,汗味儿都嫌弃,就更别提她现在满身的血腥气了。为了不让自己更遭嫌弃,小将军果断退后几步,说道:“梓然你别担心,我没事。我,我先去换件衣裳,一会儿再来找你。” 说完这话,宴黎赶忙跑了,顺带提了桶水回房打算先擦洗一番,然后以最好的姿态出现在温梓然面前。却是全然忘了早先想让对方为自己心疼的打算。 温梓然却是不知道这些的,她听见宴黎的脚步声急追了两步,脚下失了分寸险些绊倒。幸而秦云书听见动静出来了,正好将她扶住,却是被她一把抓住了手臂问道:“阿娘,你帮我看看阿兄怎么了,她可是又受伤了躲着我?” 宴黎跑得快,秦云书基本只看见了她的背影,但她那一身血污实在有些骇人。甚至于她从院子里跑过,空气中都残留了一股血腥气,秦云书也不知道她究竟有没有受伤,于是犹豫道:“这,我也没有看清,不过小将军刚从战场上回来,衣服上全是血……” 温梓然听后虽然明知道这是正常的,可心头还是忍不住重重一跳。 第80章 你不管我了? 宴黎还记得温梓然之前突如其来的冷淡,一心惦记着别再惹人嫌, 倒是没有注意到自己这样不说清楚就跑的行为, 该是让人何等的担忧。 拎着桶水回了房, 因为不是在将军府的缘故, 这临时居住的小院也多有不便, 立刻烧水沐浴是不可能的,所以只能先将就着先用凉水擦洗一番。宴黎想着要赶紧收拾干净出现在温梓然面前, 于是刚进屋随便将门一插,转身便开始脱衣服。 宴黎的动作很快, 三下五除二便将外衣扒了下来。她没有穿盔甲, 这两日杀敌的数量也远远不止高大山那五个,外衣上全是血, 原本的颜色早已不见,只能看到一片暗红。 外衣除下,中衣也是血迹斑斑。小将军本人其实也是个爱干净的人, 之前跟高大山他们在一起时还不觉得如何,等看到干净美好的温姑娘后, 便立刻嫌弃起自己来。这会儿脱着衣服, 也是微蹙着眉,一脸嫌弃的模样, 脱下的衣服更是直接扔在了地上,不大想捡起来了。 中衣刚脱到一半,宴黎便听到身后的房门被敲响了。这小院里的屋子简陋,根本没有屏风遮挡, 宴黎被吓了一跳,赶紧捂了衣服回头问道:“谁啊?” 哪知话音刚落,便听“吱呀”一声,房门便被推开了。 宴黎懵了一下,她记得自己之前是插了门的啊?不过眼下这个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小将军不可能就这样光着身子让人看了去。因此身体比脑子更快,宴黎飞快的蹿到了门边,一手捂着衣服一手就准备关门——不管门外站着的是谁,她都打算趁人没进来直接把人关门外了。 然而等宴黎三两步跑到门边,抬头一看,却是与站在门外的温梓然四目相对。 气氛一下子尴尬起来,小将军甚至忘了温姑娘根本看不见,对上少女目光的那一刻,她就倏地一下从脸颊红到了脖子,连带着关门的手也僵住了。 门外的温梓然也有些茫然,她就是敲了下门,想问问宴黎究竟有没有受伤,谁知这门刚敲两下就自己开了?她是不知道宴黎之前因为着急,插门的动作太匆忙,以至于门栓根本没有插好才被她敲开了,她还以为宴黎根本就没有插门,也没有在做什么私密的事。 看不见门内宴黎的狼狈,温梓然的态度自如多了,不过敏锐的她还是很快察觉到了空气过于安静,以至于气氛都有些奇怪。她略有些疑惑,试探着喊了一声:“阿兄?” 这一声似乎惊醒了什么,宴黎猛然回神,想起自己还半光着身子站在门口,随时都可能有人经过将她看了去。然而门外的人是温梓然,之前还生着她的气,宴黎却是不能再一言不发就将人关在门外了。于是还有些空白的脑袋也没多想,宴黎伸手一把就将温梓然拉进了屋子。 “哐当”一声,敞开的房门终于被合上了,捂着衣裳的宴黎小小的松了口气。 此刻的小将军并不知道,晚温梓然一步过来的秦云书恰巧看到她拉人进屋的一幕。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本已是不妥,还有更不妥的是秦云书看见了小将军赤条条的手臂,两人进屋后还立刻把门关了! 哪怕秦云书觉得宴黎人品还行,见着这一幕也几乎五雷轰顶,拔腿就要冲过去拍门。恰巧这时有几个亲兵从屋里出来了,还在院子里耽搁了许久。而秦云书作为母亲害怕坏了女儿名声,于是只能停下步子,咽下了满心惶急,眼巴巴的差点儿把小将军的房门门板瞪穿了。 **************************************************************************** 屋中,宴黎和温梓然间的气氛也有些怪异,两人大眼瞪小眼一时都没有说话。 温梓然没想到宴黎会将她拉进屋,动作还那般着急又突然。宴黎也没想到自己会突然把人拉进来了,还是在她衣衫不整的情况下。 小将军到底脸皮薄,虽然明知温梓然看不见,可现下的状况还是让她尴尬不已。于是她小心翼翼的看了对面的人一眼,然后将捂在胸口的衣服拿了下来,也不嫌弃上面的血迹脏污了,偷偷摸摸开始穿。 宴黎的动作已经放得很轻了,但目盲之人耳力较之常人总要敏锐许多,所以那窸窸窣窣的穿衣声还是传入了温梓然的耳中。温姑娘不傻,她甚至聪明得厉害,此刻听见穿衣声再联系之前宴黎那着急的动作,便不难猜出当下的情形了,于是红唇轻抿,清丽的脸庞也偷偷爬上了一丝绯色…… 说到底,还是因为知道了宴黎女扮男装的身份,否则哪怕看不见,知道阿兄此刻可能没穿衣服,温梓然也不可能还坦然的与她共处一室。 中衣穿好系上衣带,宴黎总算有了些安全感,但因为之前的意外她还是下意识的捂了捂衣襟,又回头看了一眼被插得好好地门栓。等确定一切都没问题了,紧绷的神经这才松缓下来。宴黎重新将目光移向了对面一言不发的姑娘,问道:“梓然突然敲门,是有什么事吗?” 温梓然的脸还红着,很想问宴黎更衣为什么不将门插好,她难道不知道自己是女儿身,被人看见了要吃亏的吗?心头有些埋怨,更有种说不出的在意和着恼,可质问的话终究问不出口,所以最后她只能微微别过了脸,说道:“我就是想来问问,阿兄这回出去可有受伤?” 还以为温梓然这么着急来敲门是出了什么事,见她是问这个,宴黎也不由得松了口气,旋即又因为喜欢的人为自己担忧而高兴起来。她双眸晶亮的看着温梓然,已然将之前的尴尬抛下,语气柔和道:“之前不是与你说了,我没事的,你别担心。” 温梓然便应了一声。她之前担忧宴黎为她着急,可这时候经历过那样一场尴尬事,哪怕看不见,她也并不想在这房中久待了。不尴不尬的问过那么一句,也算是为自己之前的冒失一个交代,听到宴黎回答后温梓然便准备离开:“阿兄没事的话,那我就先走了。” 话音落地,人已经抬步向着房门的方向走去。 之前衣衫不整时,宴黎心里便没什么底气,可如今她穿好了中衣又见着温梓然主动示好,心思顿时就又活络了起来。而且两人这才说了一句话,她也并不想就这么错过了相处的机会,便在错身而过的时候突然伸手一把将人拉住了:“梓然,你先等等。” 本就心慌意乱,又被突然拉住手阻了去路,温梓然下意识的挣开手臂后退了一步。可是感受着身旁熟悉的气息,她又很快平复下来,抿抿唇问道:“阿兄是还有什么事吗?” 宴黎低头看了看自己被挣开的手,略微有点小失落。不过这点小事她也没有放在心上,眸光在温梓然姣好的脸庞上停留了一瞬,又移开:“没,没什么,就是之前的肩伤,我该换药了。” 说完话,小将军又将目光移了回来,眼巴巴的望着温梓然。那目光略炙热,哪怕温梓然并不能看见,还是感觉到了一点点不自在——她知道她在看她,甚至于宴黎这两日的态度转变得相当明显,换做以前温梓然必然是欣喜的,可现在却是满心的复杂,难以言表。 宴黎的意思温梓然听懂了,她垂着眸,短暂的沉默后说道:“我一会儿将药送来。” 伤药宴黎这里当然是有的,甚至昨天她就是自己换的药,没有麻烦过温梓然。可此刻听到温姑娘如此“无情”的话,小将军心里还是免不了一阵委屈。她少见的垂头丧气起来,还是眼巴巴的看着温梓然,清朗的嗓音也带上了委屈和控诉:“你不管我了?!” 温梓然是看不见,可她何曾听到宴黎用这样的声音说过话?本就彷徨无措的心瞬间就软了下来,只是仍旧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宴黎,便只否认道:“我没有。” 宴黎说着委屈巴巴的话,目光却是一直关注着温梓然的神情变化。她看出了温梓然的心软,也看出了温梓然的犹豫,虽然满心不解,却还是不愿意放过这个亲近的机会,于是道:“那你等我一会儿,等我清理一番,你便帮我换药。” 温梓然此时已经反应过来,她第一次知道宴黎竟也有这般无赖的一面。这让她有些茫然,记忆里阿兄冷淡却强势的印象在她心中渐渐崩塌,而面前之人更使她无措。 见温梓然久久不曾答应,宴黎心里有些没底,她又试探着问道:“可以吗?” 温梓然总是拒绝不了宴黎的,哪怕如今的阿兄早就不是她心目中的那个阿兄了,连带着曾经可以生死相随的爱慕,现在看来都变成了一场笑话。可只要宴黎还是那个宴黎,温梓然也还是那个温梓然,她就拒绝不了她。 得到了满意的答复,宴黎委屈尽消,一双星眸顿时又恢复了往日的光彩。甚至因为温梓然看不见,她的唇角还偷偷弯了一下,带着一点点的窃喜——高大山说的果然没错,女孩子总是心软的,没事卖个可怜装个委屈是真有用! 宴黎心满意足,但她也不可能真留温梓然在这里欣赏她擦洗更衣,哪怕温梓然看不见也一样。所以她便与温梓然说好,让温梓然在门外稍等片刻,她擦洗完就换药。 打开房门准备将人送出去,谁知一抬头,却正对上了秦云书几乎喷火的目光…… 第81章 重回将军府 宴擎白日里又睡了小半日,临近傍晚时才醒来, 醒来之后便有亲兵来问搬离的事。城中基本已经安定了, 而这院子毕竟狭小又偏僻, 却是远比不上将军府住着方便。 这并没有什么好犹豫的, 宴将军当即拍板搬回将军府。事实上就算亲兵不提他也想搬回去了, 前两日宴黎说的那些话他还记着,也知道以宴黎那样的性子轻易并不会放弃。可其他事宴擎宽宽心也就随宴黎去了, 他女儿一心想娶媳妇这种事,又让他怎么可能轻易接受?! 温梓然很好, 温温柔柔的小姑娘, 父女俩还救过他的命。如果宴黎真是个儿子,就算温梓然有目盲这样的残缺, 宴将军肯定也是二话不说就答应这场婚事,甚至主动撮合也不一定。 可宴黎不是啊,所以这样的走向就有些扎心了。宴将军怪不到小姑娘头上, 也拿宴黎没什么办法,就只能想方设法将两人分开。都是从少年时走过来的, 少年情浓谁都明白, 可少年人也是最不定性,今日喜欢的, 明日或许就变了心……宴擎也只能这样安慰安慰自己了。 有了宴将军拍板,搬离的事便是再简单迅速不过的,转眼间小院里的人就要各回各家了。 宴黎知道这消息时微微一怔,都说知子莫若父, 反过来亦然。宴黎很快就明白了宴擎的打算,包括之前他轻易松口让自己跟高大山走,都不过是为了让自己少些和温梓然的接触。 想到这里,宴黎不禁在心头苦笑。她爹这边不同意,想方设法分开她与温梓然便罢了,今天又让温家伯母误会了,以为她轻浮浪荡,差点让那温婉的妇人对她动手。她还没来得及解除这个误会呢,就这样搬走,怕是她以后想见着温梓然都不容易了吧?! 宴黎还想在最后争取一下缓和的机会,于是看了看天色跑去找了她爹,开门见山便道:“阿爹你伤势才刚稳定下来,这时候不宜颠簸。再说今日时辰也晚了,咱们还是过几天再搬吧。” 宴将军便是这个小院的中心,这里是他养伤的居所,亲兵是为了保护他而在,大夫为了替他疗伤而来。宴黎为人子,温梓然是她带来的,然后再牵扯出秦云书和老板娘,可以说整个小院的人都是因为宴擎而聚集。他一走,众人自然四散,可他不搬离,其他人也不会主动提出离开。 宴黎看得明白,宴擎这个当爹的自然更明白。他闻言没好气的看了宴黎一眼,也并不想与她分辩她那些小心思,同样直来直往道:“不必,我身体没事,将军府也不远。” 父女俩的脾气其实一脉相承,宴擎往日里在宴黎面前多是和善,对她的要求也多有迁就,可骨子里父女俩是一样的执拗。宴黎或许执拗更甚,但也不代表宴擎就是个轻易妥协的人。相反他阅历更深也有自己的坚持,认为不对的事他并不会轻易妥协,比如宴黎喜欢温梓然这件事。 最终,小将军也没拧得过亲爹,亲兵们还是手脚利落的将一切都收拾好了。等将消息通知了所有人,再把宴擎从屋里抬出来,外面天色都已经暗了下来。 此时能住在这个小院里的,都是因为宴擎聚集而来,而且多是值得信任之人。宴将军为人和善,也并不因身份觉得高人一等,等被亲兵抬出院子后,便对吴大夫和秦云书等人表达了谢意。 吴大夫自然连道不敢,秦云书虽然也同样客套了两句,可态度明显有些冷淡。 宴将军眼明心亮,自然看进了眼里,他虽与秦云书接触不多,但毕竟是自己曾经帮助过的人,对于对方的性子为人自然也有过一些了解。秦云书不是那等不知好歹的人,相反她性子坚韧知恩图报,经过这一回的事,她更该满怀感激才是,无缘无故不会对自己如此态度。 想归想,宴擎眼下却不会多嘴问什么,只简单打了个照面,亲兵便将他抬上了马车。不过在最后被抬上车时,宴擎回头看了一眼,恰巧便看见宴黎凑到秦云书母女面前想要说些什么,结果秦云书护着女儿对宴黎怒目而视的一幕…… 宴将军收回目光有些疑惑,他是最知道宴黎性子的,看似冷淡其实护短,只要是被她放在了眼里的人,她会用自己的方式待对方好。就像高大山,当初宴黎便替他打过架,也教过他骑射。如今宴黎喜欢上了温梓然,宴擎毫不怀疑她会把人捧在手心里护着,然后想方设法待对方好! 既然如此,秦云书又有什么不满意的呢?宴擎看着对方不像是发现了什么,那么便是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又发生了什么吗? **************************************************************************** 到底经历过一场战事,将军府之前虽有人守卫,但在这里攻打骚扰的胡兵着实不少,以至于后来还是被胡兵寻机攻破了一回,将军府里也遭遇了一场洗劫与破坏。 宴擎对此倒不放在心上,这在战争中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了,而且这一场破坏远比不上十六年前那一回城破后果严重。当时将军府完全守不住,连身怀六甲的将军夫人也只能选择逃亡,并且在那一场逃亡中丢了性命。如今不过是折损些钱财罢了,更何况晏家的家底也不在这里,便谈不上心疼。 当然,在一行人回来之前,将军府已经重新整理过了,除了大门上暂时去除不掉的刀痕和石砖缝里没有清理干净的血渍之外,看上去一切都还好。 宴擎直接被抬回了主院,同行的吴大夫又替他检查了一回伤势,确定这一场并不算远的搬迁没有对宴将军的身体造成伤害,这件事才算是尘埃落定。而后各自散去,各自忙碌,就连宴黎也没有在宴擎自己久待,只守了一会儿便回自己的院子去了。 将军府并不小,但因为原本只有两个主人的缘故,宴黎所居的院子距离主院也并不遥远。胡人虽然不懂府邸布局,但在府中一阵横冲直撞后,最容易闯入的也就是主院和临近的院子了。宴黎的院子并没能幸免,而且因为时间仓促顾及不到,这里没来得及好好收拾,还有些凌乱。 宴黎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儿,又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儿,不出意外的没看见小白的身影。她倒不在乎自己屋子里的东西被人损坏了,可丢了这条狗还是让她有些在意——无论如何,这条狗也是温梓然交给她的,在没察觉自己心意之前她就养得精心,现在丢了更觉得遗憾。 也不知道狗崽跑到哪里去了,更不知道之前那兵荒马乱之中狗崽有没有出事,甚至这么多天没人投喂狗崽会不会已经饿死了? 宴黎越想越觉得狗是找不回来了,她站在房门口,望着院子不报希望的喊了一声:“小白。” 狗崽都很聪明,宴黎养了快两个月,小白早就已经知道自己的名字了。往日里只要宴黎站在房门口一喊,无论小白钻到了哪个犄角旮旯里,都会颠颠儿的跑到她面前,小尾巴摇得欢快。 宴黎这回本是不报希望的一喊,谁知过了会儿竟听见了“汪汪”的犬吠声,然后一阵窸窸窣窣传来,便见一只半大的狗崽从墙边角落里蹿了出来。不过可惜,等宴黎定睛一瞧却不是她想找的小白,反倒是条瘦骨嶙峋的黑狗,也不知从哪里跑进的院子。 小黑狗跑到宴黎面前,蹲下身子又冲她“汪汪”叫了两声。 宴黎本不想理会的,一眼瞥去却又觉得这狗有些眼熟,这让她俯下身子盯着狗仔细瞧了瞧,然后试探着喊了一句:“小黑?” 黑狗闻言顿时从地上蹦了起来,黑色的小尾巴摇得飞快,显然对于宴黎认出它极为高兴。 宴黎看着黑狗眨眨眼,虽然不知道温梓然那边的小黑为什么又跑回了她的院子,但这样也行吧,虽然找不到小白,但找到小黑她好歹又多了一个去温家登门送狗的理由。 正这样想着,宴黎却听见小黑之前蹿出来的地方又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音。她寻声望去,等了片刻又见着一个小小的身影跌跌撞撞的跑了进来——虽然一身白毛已经脏得看不出原来的模样,可自己养了两个月的狗崽,宴黎又怎么会认不出来?这后跑出来的狗崽正是小白! 这一下宴黎可是真高兴了,她几步过去就把狗崽抱了起来,入手轻飘飘的,比她上一回抱它时轻了许多。小将军顿时有些心疼,一边毫不嫌弃的撸毛,一边皱眉嘀咕:“怎么瘦了这么多?!” 小白也摇晃着小尾巴,伸出舌头舔了舔宴黎的手,又冲着主人奶声奶气的“汪汪”叫了两声。这叫声弱弱的,远比不上之前小黑叫得响亮,听着都觉得底气不足,再加上之前小白跑在了后面,还跑得跌跌撞撞…… 宴黎下意识一皱眉,回过头怀疑的看了一眼眼巴巴望着她的黑狗,忽而说道:“你们一直在一起?小黑你不会是抢了小白的吃的吧?” 摇着尾巴,短短几天就把自己饿得瘦骨嶙峋的小黑:“……” 宴黎没注意到小黑摇动的尾巴都僵住了,她转身去两只狗蹿出来的草丛后看了一眼,却发现墙角不知何时多了个小小的狗洞。 想了想没有理会,抱着小白又招呼了一声蔫头耷脑的小黑,去给它们找吃的了。 第82章 哄都哄不好 温梓然一家是在天黑之后才到家的,同行的还有老板娘。 温家小院还算幸运, 或许也是托了温家几乎一贫如洗的福, 虽然小院与将军府毗邻, 可却简陋得让那些劫掠的胡兵都懒得来翻第二回 。也是因此, 家里虽然乱糟糟的, 也被砸坏了不少东西,但损失到底不算太大, 比起老板娘在城西的饭馆不知好上多少。 城西的饭馆被胡兵来来去去收刮了七八遍,别说钱之类的了, 就连米都没给老板娘剩下一袋。当日秦云书和老板娘被宴黎派人接走时看见了饭馆的惨况, 这也是老板娘今日会随母女俩回家的原因。 秦云书一进门就动手收拾起来,别的不说先是要将路给清理干净——她和老板娘倒是没关系, 可梓然看不见,她只是熟记了道路然后按照记忆来走,路上如果多了什么障碍, 哪怕是个小石子也可能将人绊倒。而现在院子里屋子里都乱糟糟的,她差点不敢让女儿进门。 不敢进门当然是夸张, 不过温梓然走进小院之后, 却是由秦云书亲手牵回房里的。 温梓然知道家里的状况大概不会太好,秦云书刚进门时那忍不住的一声轻叹并没有被她忽略, 此刻便不愿意干等在一边什么也不做。她问道:“阿娘,现在家里怎么样,有什么我能帮忙做的吗?” 秦云书是将温梓然送回她房间的,进门便看见屋子里也被翻得乱糟糟的, 不仅箱柜全开,连衣裳被褥也都被扔得满地都是。在让她心里有些介怀,同时又无可奈何,便只得答道:“没事,咱们家里也没什么好东西,不怕丢了什么,就是有些乱,我和你郑姨收拾一会儿就好了。” 老板娘就站在门口,也帮腔道:“是啊梓然,没事的,一会儿就收拾好了。” 温梓然听完也就不再说什么。她自幼便被母亲教得性子坚韧,失明之后也不曾放弃了自己,因此除了学会自理外,她也会做一些家务。只不过看不见就是看不见,她要做家务也要在固定的环境下,现在家里乱糟糟的,她是真帮不上什么忙,便只好不去添乱了。 秦云书见她没有坚持,交代了几句后便与老板娘一同出去收拾了。 两人点上灯火忙碌了将近半夜,才勉强将院子屋子都收拾了出来,只不过那些被人碰过或者扔在地上的衣裳被褥,还要等来日全部重新浆洗一遍才能再用。 因为被褥这些都还没换,这一夜温家小院里的三个女人全部和衣而卧。温梓然自是睡在她自己的卧房里,独自一人辗转反侧,思量着自己的心事。而另一边的主屋里,老板娘却是和秦云书躺在了一张床上,温家本就只有母女二人,也从未有过客人留宿,当然找不到第三张床。 月光清冷,穿过半敞开的窗户洒落房中,将屋中的事物映得影影绰绰。 有些老旧的大床上躺着两个人,秦云书忙碌了整日再加上晚睡,这时候已是睡得熟了。而在她身旁,另一个身影却是在缓缓的移动,从最开始规规矩矩的平躺,慢慢转过身子,变成面对着秦云书侧躺。两个人脸对着脸,不到一臂的距离,不说呼吸相闻,却也显得亲近。 老板娘没睡着也睡不着,她睁着眼睛看着秦云书的睡颜,眸色深深目不转睛。也不知这样看了多久,她终于缓缓的伸出手,轻轻地触碰了一下秦云书的脸颊。 温温软软的,哪怕没有二八年华那般吹弹可破的肌肤,也依旧不能否认手感极佳。 浅浅的温度从秦云书的肌肤上传来,到了老板娘指尖心间渐渐变得滚烫。她收回手又盯着秦云书看了半晌,终于鼓起勇气慢慢的支起了身子,不过还不等她探身过去,老旧的床榻便因为这些许的晃动“吱呀”一声响了起来,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有些刺耳。 秦云书似被惊扰微微动了一下,床板又“吱呀”一声响了起来,老板娘刚半支起的身子顿时僵在了原地。过了许久,未有动静,那僵直的身子这才渐渐松缓下来,却是再不敢造次了。 **************************************************************************** 清晨,阳光明媚,又是一个好天气。 秦云书一大早便对老板娘道:“阿郑,城里现在也太平了,你是不是该回去饭馆那边看看?虽然东西被抢了不少,可桌椅板凳这些肯定也还有没被砸坏的,回去收拾收拾,过些天也好再开张啊。” 小饭馆被洗劫了个彻底,但万幸的是没有哪个胡兵手贱再放一把火,所以房子是保住了,里面的东西虽然被破坏了不少,但肯定也还有幸免于难的。老板娘的日子还要过下去,这饭馆作为收入来源迟早要重开,现在赶回去收拾一番才是正经事,秦云书也还要在饭馆里做工,自然不好耽误。 老板娘却不着急,她摆了摆手然后开始撸袖子,一脸不以为意的道:“这个不急,反正店里都那样了,早一天晚一天也没差。再说城里刚太平,谁也不知道那些闯进来的胡兵还有没有漏网之鱼,不过将军府旁边肯定安全,我先在你这儿借住几天再回去不迟。” 说着话,老板娘将捡起来的衣裳一股脑的仍进了洗衣盆里,看那架势是想帮忙洗衣服了。 秦云书见状忙将人拦下了,她记得老板娘一直都很懒散来着,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般勤快了。不过不管老板娘是怎么变勤快的,她的家务也没道理让老板娘帮忙做,于是拦了人说道:“诶,阿郑,你别动手,昨天已经够麻烦你了,这些我来便好。” 老板娘有心表现,自然没有松手:“我如今借住在你家,帮忙做点事是应该的。” 两人你来我往的说了几句,一时间倒也没争出个所以然来。不过不等她们继续争执下去,温家小院的院门却是少见的被敲响了。 秦云书微怔,回头看向院门,也想不出这时候来的会是谁。 老板娘趁机将洗衣盆从秦云书手里抢了回来,同时伸手在她背上轻轻推了一把,说道:“好了,有客人来了,这些交给我,阿秦你快去开门吧。” 反正水缸里现在应该也没水,秦云书倒是不急着跟老板娘争什么,理了理衣裳就去开门了。 站在门外的人似乎并不出人意料,秦云书见着来人也没觉得意外,只是脸色却是肉眼可见的冷了下来,语气也有些冷硬的说道:“你来做什么?我不会再让你见梓然的!” 没错,站在门口的正是大清早就跑来窜门的宴小将军。 宴黎难得苦着张脸,再次解释道:“伯母你相信我,我真没有对梓然图谋不轨。昨天,昨天那真的是意外啊,我就是当时衣衫不整,有些着急才把梓然拉进屋的,我们之间没有半点逾越。” 秦云书却是一点都不想听这些解释,在她心中已经给宴黎打上了轻浮的印记。说什么着急才把人拉进屋,正常人的反应不应该是直接关门吗?明明知道自己衣衫不整,还把个姑娘拉进房门,说不是图谋不轨有谁信?不过就是欺负她们孤儿寡母,和那些欺男霸女的纨绔有什么不同?! 怒火还在心头积攒,并没有半分消退的意思,秦云书沉着张脸就要关上房门。她听不进去宴黎的解释,也庆幸宴将军为人正直,否则连将人拒之门外恐怕都难。 老板娘还不知道昨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见着秦云书这般姿态有些诧异,忍不住探头往院门口看。结果还没看到门外的宴黎,倒先发现一旁温梓然已经出来了,于是凑过去问道:“梓然,昨天发生什么事了,你阿娘怎么气得这般厉害?” 秦云书性子温婉,老板娘认识她几个月了也没见过她生气,今天这可是破天荒头一遭。而且看样子还不是普通的生气,是气到哄都哄不好的那种! 老板娘看着院门口的闹剧,在心里为小将军默哀了一秒。 温梓然抿抿唇,没有回答老板娘的问题。其实昨天她也和阿娘解释过了,一切都不过是巧合罢了,而且阿兄其实是女子,又能对她做什么?可惜她娘完全听不进去,以至于对宴黎的观感一落千丈,闹到如今这般田地也不知是好是坏。 院门口,宴黎还眼巴巴的不肯放弃,她抬脚支住了正在闭合的房门,忙不迭的将手中抱着的黑色狗崽递了上去:“伯母,你别急着关门啊,我是来送狗的,你家小黑跑去我那里了。” 秦云书看着递到面前的狗崽愣了一下,已经洗干净顺便吃了两顿饱饭的小黑识趣的冲着主人“汪”了一声,乌溜溜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秦云书,小尾巴摇得欢实。 对于自家养了两个月的狗,秦云书还是喜欢的,尤其小黑很聪明也很听话,哪怕她知道这狗崽其实是宴黎送的,此刻也没有拒之门外。反而松开了关门的手,将饿瘦了几圈的小黑接了过来,只是依旧没好气道:“好了,狗也送到了,你走吧。” 送完狗就这么走了?怎么可能! 小将军趁着秦云书抱狗顾不上院门,一个错身就从秦云书身边闪进了院子,然后下一刻就看见了站在厢房门口的温梓然。她脚步略微一顿,下意识拘谨起来:“梓然。” 第83章 委屈与执拗 秦云书是真不想见到宴黎,也真不想让她再和女儿接触, 至少现在是不想的。但平日里看着冷冰冰的人, 想不到脸皮竟也挺厚的。不说趁着她抱狗的间隙溜进了院子, 而且还厚着脸皮的要求帮忙干活, 赶都赶不走, 拎着她家的水桶就跑去挑水了! 这样的做法秦云书并不陌生,在家乡的小村子里, 那些看上人家姑娘的毛头小伙多是这样做的。主动上门砍柴挑水,努力讨好老丈人, 还能有机会多看两眼心爱的姑娘, 直到把人娶回家。 套路见得多了,宴黎那点小心思秦云书看得明明白白, 但如今她可不想让自家女儿嫁这么个轻浮浪荡的人。所以哪怕宴黎努力讨好,她也没给过半分好脸色,就算抢不过让宴黎抢走了水桶去挑水, 她也毫不留情,人刚走她就直接把院门锁上了, 也省了她赶人的力气! 栓好院门, 又拍拍手,秦云书这才松了口气。 一旁的老板娘看得目瞪口呆, 抱着洗衣盆的手也在不自觉间撰得紧紧的。趁着秦云书还没过来,她又压低了声音问温梓然:“梓然啊,你家小将军到底做了什么,惹得你娘这般不留情面?” 温梓然也是哑然, 好一会儿答道:“也没有什么,是阿娘误会了。” 在宴黎登门之前,温梓然其实并没有将昨天那场误会放在心上,毕竟在她心里自己是没吃亏的。她们之间什么也没发生,只不过是说了几句话,哪怕宴黎当时衣衫不整,可她都看不见,能有什么关系?再说衣衫不整的是宴黎,被人看到的也是宴黎,怎么算都不是她吃亏吧? 可秦云书不这么想,事情是怎么发展到如今这个地步的温梓然也不清楚。想到当时是自己主动过去敲门,还把没插稳的门敲开了,温梓然难免有些心虚,隐隐的也替宴黎觉得有点冤枉。 老板娘不满足于这样敷衍的回答,还想再追问两句,却见秦云书已经转身走了过来。她知道这或许算是母女俩的私事,于是也闭了嘴,抱着洗衣盆干笑了两声,喊道:“阿,阿秦。” 秦云书微怔,旋即意识到或许是自己之前的反应太过,吓着老板娘了。这让她略微赧然,走过来的脚步也略微顿了顿,然后也不去抢老板娘手里的衣裳了,直接转向了厨房:“没什么事,我先去给小黑弄点吃的,这些天没人喂它都饿瘦了。” 小黑其实刚被宴黎投喂过,喂饱了才送回来的,但此时听见主人说要给它做吃的,仍旧高兴得摇着尾巴汪汪叫——没办法,在将军府和小白的待遇对比太过惨烈,宴黎对小白是抱着宠着,对它就是不屑一顾,哪怕也被洗了澡喂得饱饱的,可哪比得上在温家得宠? 一颗差点儿碎成渣的狗心,在秦云书这里终于被黏上了! 小黑跟着秦云书进了厨房,院子里的老板娘抱了半天的洗衣盆也累了,顺手放在了水缸边的地上。然后她打开盖子往半人高的水缸里一瞧,可怜巴巴就剩下缸底还有一点水了,别说洗衣服,就连中午做饭都没水用。她只能把盖子又盖了回去,无奈的叹了口气。 又等了片刻,敲门声响起,不用猜也知道门外是谁。可门是秦云书锁上的,老板娘也不敢开,于是只好看向了还在院子里的温梓然,问道:“这门,还开吗?” **************************************************************************** 宴黎是没干过什么活的,虽然她出生之后经历坎坷,但无论是在山林还是回到将军府,显然都没有让她干活的道理。就算不是家务,而是劈柴挑水这样的体力活也是一样。 温家小院里并没有水井,将军府里倒是有,但宴黎显然不好回自己家去挑水,她爹知道得跳脚,最后只能去了街尾。毕竟这条街上像温家那样没有水井的小院也不少,因此街头和街尾都有水井,街尾的离温家小院稍远了些,不过不用从将军府门口经过。君羊八二四五二零零九 宴黎就这样拎着两个水桶跑去了街尾,没费什么功夫便打满了两桶水。提在手里拎一拎,虽不比她练武时举的石锁压手,但一直拎着还是有些沉的——其实她看到过别人挑水都用扁担,但谁叫她跑得急,没来得及在温家找找看呢? 没奈何,小将军只好提着两桶水回去了,走了大半条街的距离回到了温家小院外,结果就看见了两扇紧闭的大门。她心中顿时觉得不好,忙放下手中的水桶敲了敲门,结果却是没人应。 宴黎头一次做这样讨好人的事,还被人嫌弃的拒之门外,心里忍不住生出了些挫败和委屈。她盯着紧闭的院门站了片刻,张了张嘴想要喊些什么,可最后还是将话咽了回去。她知道院子里是有人的,也知道自己敲门她们听见了,那么再喊什么也是无济于事。 小将军委屈,可小将军从来不是个轻易放弃妥协的人。她低头看了看脚边放着的两桶水,又扭头看了看旁边一人来高的院墙,忽然一咬牙,拎起桶水后退了两步…… 小院里,老板娘见门外的敲门声已经停了好一会儿了,也不知门外的人是不是受不了委屈离开了。她心里其实有些不赞同秦云书的做法,毕竟温梓然的倾心和宴黎的诚挚她都看在了眼里,这样的两个人即便身份上不那么般配,可若真心要在一起也并不是什么坏事。 老板娘不知道前一天发生了什么,可温梓然都已经说是误会了,秦云书这样将人拒之门外便显得相当不近人情了。所以她便在这事上多留意了两分,听到院门外久无动静,也是忍不住向着院门走了过去,边走还边嘀咕道:“就这么走了?少年人脸皮还是不够厚啊!” 温梓然其实也还在院子里,说不上是不是在等宴黎,但人回来了她没去开门却是真的。 老板娘嘀咕着刚走到院门边,便听旁边墙上一阵响动,她下意识的抬头去看,便见着那墙头上猛地蹿上了一道身影。等她惊吓过后定睛一看,那爬上墙头的不是她以为已经走了的宴黎又是谁? 温梓然也听见了些动静,可这响动有些陌生,不禁出声问道:“郑姨,怎么了?” 老板娘张了张嘴,又看了看厨房的方向,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答话才好。不过也不等她回答,便听墙头上的小将军开口道:“郑姨,这水桶你接过去吧,我就不进院子了。” 说着话,一只水桶从墙头递了过来。 老板娘听着小将军跟着温梓然喊她“郑姨”,怔愣的抬手去接。水桶入手却并不很沉,她低头看了一眼,桶里的水已是洒了大半,只剩下了小半桶。 隐约猜到了事情经过,老板娘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抬眼间却看见了少年眼中的倔强和那紧抿的唇。宴黎也没有说什么,甚至没有去看院子里的温梓然,她把水桶递给老板娘后便翻身从墙头上跳了下去,没一会儿又翻上了墙头,只是费力打来的水又只剩下了半桶。 院门就在旁边,可水都提过来了,却偏偏要用这样费力的方式送进院子,想来也是可笑。但宴黎非但没有提开门的事,等到老板娘将两桶水都倒入水缸之后,她还要回了水桶,又跳下去打水了。 少年人的执拗似乎有些可笑,但那份用心同时也令人动容。 老板娘终于忍不住了,走到温梓然身边对她道:“梓然,我看小将军对你真是挺好的。他那样的出身,以前肯定没挑过水,今天跑来帮忙就不提了,现在这样还不肯走,是用了真心的。” 温梓然闻言眼睫略微颤动了一下,忽而转过身道:“我知道,之前只是阿娘误会了。” 说完这话,温梓然转身回了厢房,但看似平静冷淡的她,其实脑袋里已经乱成了一堆浆糊——阿兄这些天的态度她不是不知道,可越是如此她才越觉得茫然和荒谬。明明她们都是女子,她做这些又是什么意思呢?对方可不像她,糊里糊涂什么都不知道,就对女子付出了真心! 此刻的温梓然全然不相信,宴黎也是因为爱慕才做出这些事的。虽然除此之外她找不到其他理由,虽然宴黎的表现其实已经相当明显…… 温梓然和老板娘都没发现,早在老板娘将第一桶水倒进水缸时,秦云书就已经站在厨房门口看着了。她看见了宴黎翻上墙头,看见了依旧紧闭的院门,也看见了老板娘倒入水缸里的半桶水。最后宴黎接过空桶,一脸冷峻跳下墙离开的模样她同样看在了眼里。 很明显,小将军生气了。秦云书觉得以宴黎的身份,她这辈子大概还没受过这样的委屈。可即便如此,对方也没有走,可见今日过来还是有几分诚心的。 秦云书并不是个喜欢棒打鸳鸯的人,见到这样的场景,态度也不由得软化了几分。她犹豫着是不是交代老板娘两句,让她等下次宴黎挑水回来替她开门,却忽然觉得裙角被什么扯了一下,低头一看正是小黑咬着她的裙角,见她低头便用乌溜溜的眼睛可怜巴巴的看着她。 哦,对了,给小黑的饭还没做好呢! 第84章 愿意吗? 因为小黑的打岔,等到秦云书再想起给宴黎开门时, 院子里的水缸都半满了。 半人高的水缸, 半桶水半桶水的往里倒, 也不知是送了多少趟, 即便秦云书仍旧心怀芥蒂, 也免不了有了些许惭愧。所以到最后也没让老板娘帮忙,秦云书亲手将院门打开了。只不过开门之后她也没有留在院子里等宴黎提水回来, 便直接转身回了房,一副不曾原谅也不想多管的样子。 不多时, 宴黎又提着水桶回来了。她翻了几次墙头也有经验了, 如今提水都只提大半桶,熟悉爬墙的动作之后这大半桶水也洒不了多少, 也免得浪费太多力气。只不过没想到这趟回来,却是见着紧闭的院门已经开了,似乎不再将她拒之门外。 憋在心里的郁气因此散了一半, 宴黎却没有立刻就进去,反倒是站在门口往里张望了两眼。 温梓然和秦云书已经先后回房, 此刻院子里只剩下了老板娘一个人, 有一下没一下的揉搓着洗衣盆里的衣裳——经过小将军翻墙头送水这样的高调打岔,秦云书显然已经忘记了早先两人抢着洗衣服的事, 反倒是为了避人直接回了房,闹得老板娘洗衣服都没有了热情。 怀着与宴黎一般无二的心,却被坏了好事的老板娘发现了院门外的人,顿时没好气的看了她一眼, 说道:“你还站在外面做什么?阿秦亲自给你开的门,你不进来我就关门了。” 宴黎听完,说不上高兴多些还是失落多些,却也不矫情的提着水桶走了进来。她径自走到水缸边将桶里的水都倒了进去,然后拎着两个空桶走到了老板娘身边,似乎犹豫了一下才问道:“郑姨,伯母是不生我的气了吗?” 老板娘愤愤的揉搓着衣裳,看都没看她一眼:“我都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怎么知道阿秦有没有生气?”说完又压低了些声音,想了想抬头看向宴黎:“不过小将军的苦肉计倒是用得真不错。” 宴黎也没有反驳,她看得出老板娘对她多是善意,更何况之前的执拗未尝就没有这个意思在里面。她是执拗,但她又不傻,爬墙头送水这种事,吃力又丢脸,如果真没有半分好处谁会去做?而好处是什么,现在也是显而易见了,温家母女就没有一个是心硬如铁的! 见老板娘这里问不出什么,宴黎想了想也没有再耽搁,拎着水桶就又出去了。 一缸水,半条街,没有扁担全靠手提,其中半缸水还是从墙头送进去的,饶是宴黎自有习武体力上佳,等到水缸被填满时也已是满头大汗了。期间老板娘不是没有找来扁担让她挑水省力,只可惜小将军果然是没干过活的,扁担实在用不好,最后只能自暴自弃的继续用手提了。 水缸装满了,时间也差不多到了晌午。周围人家里已经陆陆续续飘起了炊烟,然而温家小院的两个主人却依旧没有露面,只剩下宴黎和老板娘这两个外人在院子里面面相觑。 片刻后,老板娘洗完了衣裳,甩了甩手上的水珠,说道:“好了,小将军,人也不出来,你还是先回去吧。”说完声音略放低了些:“好女怕缠郎,明天再来就是。” 宴黎看着老板娘,不置可否,但温梓然和秦云书对她避而不见她也没什么办法。想了想走到温梓然的厢房门外,轻轻敲了敲房门说道:“梓然,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回去了。”说完微顿,目光往正房所在看了一眼,还是补了句:“我明天还会来的。” 说完,脚步声远去,就站在门后的温梓然几番迟疑,打开房门时宴黎已经走远了。 **************************************************************************** 提了一早上的水,还爬高上低翻墙头,却是比在演武场练武一早上还要累人。宴黎回到将军府时不仅饥肠辘辘,还少见的感觉到手臂酸软——她是蹙着眉,揉着胳膊进的将军府大门。 门口值守的军士似乎盯着宴黎瞧了好几眼,宴黎目不斜视的走了过去,结果进门没多久还是被人叫住了。来人是宴擎身边的亲兵,见到宴黎便道:“小将军回来了,正好将军让我请您过去。” 宴黎之前爬墙沾了一身灰,拎着水桶翻墙还时不时撒些水在身上,于是早间穿出门的一身天青色外衫已是脏污得不成样子了。这原本也没什么,毕竟习武之人摸爬滚打,练会儿武脏了衣裳也是常事,可现下穿着这身衣裳去见亲爹,宴黎也能意识到其中的不妥。 小将军脸上没什么表情,一本正经道:“那你先回去吧,我换身衣裳就过去。” 谁知亲兵却没有答应,反而小心翼翼的对她道:“小将军,将军的意思是让您尽快过去,衣裳脏了也不妨事的。”其实宴擎特地交代过,就是要看看宴黎此刻狼狈的模样! 宴黎也不傻,她低头看了一眼身上脏兮兮的衣衫,也不再分辩什么:“那走吧。” 两人很快来到了主院,一进院门就看见了正在院中榕树下乘凉的宴擎。他半躺在树荫下的躺椅里,旁边还有一张小案上摆着几样饭菜,看样子是准备在院子里用午膳了。 宴将军确实恢复得不错,受伤至今不过数日光景,原本足以致命的伤势已经恢复了许多,不仅伤口结痂愈合,就连他原本因失血而惨白如纸的脸色也渐渐有了血色。如果不是腰腹上那道伤口太深不敢贸然动作,宴黎相信以她爹的精神头,已经能够下床四处走动了! 果不其然,宴黎刚一走近宴擎便看了过来,说话时已经恢复了些许中气:“哟,回来了?” 宴黎闻言眉梢微跳,脸色愈发冷峻了。她也没回话,径自走到躺椅边的小凳子上坐了,看上去比半躺着的宴擎还要矮上小半个头,而后反问道:“阿爹叫我过来是有什么事吗?” 宴擎盯着她那一身狼狈瞧了两眼,又扭头冲着身边守卫的亲兵示意,亲兵们很快会意离开。院子里只剩下了父女二人,宴擎这才没好气的开口道:“怎么样,温家的墙头不好翻吧?” 宴黎就知道会这样。虽然她提水时可以避开了将军府正门,宁愿多走两步去了街尾的水井,可她这么大个人在别人家墙头爬上跳下的,将军府门前的守卫也不是瞎子,怎么可能看不见?而且就算他们看不见,当时偶然路过的邻居们看见的应该也不少,这件事根本就是瞒不住人的。 小将军在外人面前能厚着脸皮抢事做,回来面对自己亲爹时,还是不可抑制的感觉到了窘迫。她抿紧了唇,一言不发,却不料此时饥肠辘辘的肚子“咕咕”的叫了起来。 宴擎自是听见了,不禁嗤笑一声:“怎么,忙活了半天,连顿饭都没有混上?” 宴黎气结,可亲爹说话虽然不客气,但说起来却是一语中的——她何止是没在温家蹭上饭,温家伯母因为不想见到她,可是连午饭都不做了! 小将军在外被人嫌弃,回家还被亲爹奚落,可是委屈坏了。她没看宴将军,却看见了旁边小案上似乎没怎么动过的饭菜,反正肚子是真饿,干脆毫不客气的端过来就开吃。 宴擎也不计较这个,见她开始吃饭眉宇间反而放松了些许。都说自家孩子自家疼,他也就宴黎这么一个女儿,又怎么会不心疼她?所以在听说她在温家吃了闭门羹,却固执的翻墙都要给人打水时,身受重伤的宴将军都差点儿没气得跳起来,可把他那些亲兵吓坏了。 现在话说到这里,宴擎的脸也绷不住了,干脆语重心长道:“阿黎啊,都说天下何处无芳草,别说你跟那温家姑娘本就不合适,你看温家人也不喜欢你,又何必自讨苦吃呢?” 宴黎吃饭的动作很快,倒不是宴擎没有教导过她礼仪,也不是她在军营里跟那些莽汉学得粗鲁,而是从记事前就养成的习惯。此刻宴黎嘴里就塞满了饭菜,闻言迅速的咀嚼咽下,开口时语气依旧是那般的坚定不移:“我明天还会去。” 宴将军闻言微滞,旋即就感觉额角的青筋跳了跳。他还算完好的左手在躺椅扶手上重重一拍,整个人都差点儿从躺椅上弹起来:“你这孩子怎么就说不听,这事是你能任性的吗?!” 宴黎早有预料般的放下碗筷,然后一把将激动的亲爹按回了躺椅上。她从不会退让,因为一次的退让或许就代表着永远的妥协,因此她将宴擎按回去后只是严肃了神情说道:“何为任性?这本就是我与梓然两个人的事,只要我和她愿意,阿爹又何必强求?” 婚姻之事原也不是两个人的事,而是事关两个家庭,结两姓之好。但显然,宴将军从来没指望过拿宴黎的婚事做文章,宴黎也是心知肚明才会这般说。 宴擎却是被气笑了,他再次一针见血的问道:“那好,我问你,人家温姑娘愿意吗?” 宴黎哑然,不仅仅是因为近来温梓然对她态度大变,更重要的是她似乎忘记了一件事——她明白自己心意也不过是在这三五日间,这些天尽想着怎样讨好挽回了,没明白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惹得对方不喜,更不知道温梓然对自己是何种心意。 她现在去表白的话,温姑娘真的会愿意吗?! 第85章 坦白 宴黎从主院回去之后就一直在想,她在想温梓然的态度, 也在想自己如果表白的话, 对方会有多少接受的可能。不过想了一阵, 她有发现了另一个问题, 那就是温梓然一直喊着她“阿兄”, 她如果有心要与对方在一起,那女子的身份是务必需要提前告知的。 想着这些剪不断理还乱的事, 小将军也有些烦躁,回到自己的院子后抱着迎出来的小白狠撸了一阵, 最后还是决定明天要跟温梓然谈谈——表白的事或许可以押后, 但欺骗绝对不能长久! 有了决定,时间也过得很快, 转眼就到了第二天清晨。 宴黎收拾妥当出了房门,临出院子时迟疑了下,喊了声“小白”, 然后抱起摇着尾巴颠颠儿跑来的狗崽去温家。她是想着昨天送了小黑才混进了温家大门,今天如果秦云书还不想让她进门的话, 她再把从温家抱过来的小白递过去敷衍一下未来丈母娘。 然而事实比小将军想得还让人无奈, 她还在担忧温家的院门不易进,结果却是连自家的家门都难出——或许是昨日宴将军看出了她的冥顽不灵, 又心疼她送上门去给人嫌弃,今日竟是直接让守门的军士将她拦了,不许她出府。 被禁足过许多回的小将军会怕这阵仗吗?当然不,扭头回了院子她就翻墙出去了。 拍拍衣角, 绕路去了温家小院,敲门之后意外的没有再吃闭门羹。只是开门的秦云书看着她的目光仍旧有些冷淡,只是看见宴黎抱着的狗崽微微一愣:“这是……” 今日的入门工具小白丝毫不知道主人的意图,比起小黑它有些傻乎乎的,哪怕此刻早已经忘了曾经在温家小院生活的经历,见着对面的秦云书也依旧摇着尾巴,然后奶声奶气的叫了几声,表现得活泼又亲人,让人不自觉便会生出好感来。 宴黎像昨天一样把狗递了过去,说道:“这是小白,就是温家以前养的那只小白狗。我养了快两个月了,想着梓然一直没再见过它,或许也会想要看看,就把它抱过来了。” 小将军说得一本正经,但经历过昨天,谁有能猜不到她的心思? 秦云书一脸的一言难尽,不过最后还是把小白接了过来,这毕竟也是她亲手买回来的狗不是吗?更何况小白其实比小黑热情多了,尾巴摇得欢快就不说了,刚接过来就往她怀里钻,还拿粉嫩嫩的小舌头去添她的手,惹得秦云书也忍不住多了几分喜欢。 宴黎见状暗自在心中夸了声“好狗”,然后自然而然的跟着秦云书走进了院子,比起昨天乘人不备偷溜进来可是从容多了。 老板娘还在温家,城西饭馆的烂摊子她似乎暂时不打算去料理了。宴黎来时她和秦云书正从屋里往外搬家具,倒不是大件,都是些桌椅板凳之类的小家具,断了腿脚或是砸了面板,全是在这场祸事中损坏的,也是并不富裕的温家为数不多的损失了。 这些东西搬出来当然不是为了扔的,而是想要看看能不能修理。老板娘的算着时间提醒秦云书的,见着宴黎的到来露出了一抹了然的笑:“哟,小将军来了啊?”招呼完便问:“这些你会不会修?” 可以说,老板娘使唤起人来是相当的不客气了。 然而宴黎清楚,老板娘这也算是好意,对方显然看出了她有意讨好温家母女,所以才替自己揽事表现的。可是看着堆在院中的那一堆破木头,她又有些迟疑——砍柴挑水她没做过,修理家具这种事她更没做过啊,也不知道会不会越修越坏? 想归想,可为了找到和温梓然说话的机会,她还是硬着头皮点头道:“我可以试试。”没有将话说满,她又道:“如果我把东西修坏了,回头我赔新的过来。” 小将军觉得,只有蛮力根本不会修理的她,有很大的几率让这堆东西彻底报废,所以说起赔偿来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但秦云书显然无意占这个便宜,她已经把小白放下了,狗崽在她脚边打了几个转,很快就被发现它到来的小黑勾搭走,两只狗崽又玩到了一处。 秦云书看了两只狗崽一眼,说道:“不必了,随便修修就好,反正也已经坏了的。” 宴黎明智的没有争辩什么,只不过看着那堆破家具的目光越发如临大敌了——实在修不好的话,她主动把这些都劈成柴,未来丈母娘会不会看在她勤快的份儿上,稍微不那么生气啊? **************************************************************************** 温梓然今天并没有出房门,但宴黎来时她就听见敲门声了,之后无论是院中几人的对话,还是修理家具时乒乒乓乓的声音全都被她听在了耳中。 说实话,温梓然其实还是很想见到宴黎的,毕竟两世的执念不会轻易消散。但与此同时她又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宴黎,怎么面对全然不同的“阿兄”,和她心中不曾消退的执念。所以在这样的情况下,听到对方的声音,与对方相距咫尺,却不与她相见,或许便是最好的选择了。 温梓然在房门后呆站了许久,到最后也没有打开房门真正的见一见宴黎。 但显然,今天和昨天不同,昨天宴黎默默的提完水就回去了,可今天却是有满院子需要修理的破家具。这些东西本就是院子的前任主人留下的,也不知用了多久,本就有些腐朽破败经不起磕碰,现在坏了要修理,还是让宴黎这么个新手来修,难度可想而知。 一个上午下来,也不过堪堪修好了两张凳子。虽然院子里也多了一堆“柴”,但秦云书并没有因此迁怒宴黎,中午时还多做了些饭菜留了宴黎下来一起吃。 小将军终于还是在温家混到了饭吃,而温梓然也不得不出来与她同桌而食。 四方的桌子一人一面,宴黎和温梓然相对而坐,中间隔着整张饭桌。然而即便如此,吃饭时宴黎也自然而然的照顾起了对面的温梓然,替她布菜,帮她盛汤,忙得不亦乐乎。 老板娘看得直呲牙,看完宴黎和温梓然后又去看对面的秦云书,却见这当娘的只顾着低头吃饭,似乎对饭桌上的一切视而不见。 秦云书没有再拦着两人相处,也不知是消了气解了误会,还是选择放任自流了。 不过总的来说,今日饭桌上的气氛还算不错。等到一顿饭吃完,秦云书和老板娘一起将碗碟剩菜端进了厨房,堂屋里也终于只剩下了宴黎和温梓然独处。 其实两人每天都有见面,包括昨天吃闭门羹,宴黎坐在墙头时也是见过院子里的温梓然的。只不过因为秦云书阻拦的缘故,两人在那日的误会后并没有机会私下里再说什么话。今天也不知是秦云书一时疏忽了,还是有意留了这个时间给两人说话。 当然,宴黎并不在意这个,她也不知道老板娘她们什么时候就会回来。她探头看了一眼厨房的方向,收回目光后开门见山道:“梓然,我有些话想对你说。” 温梓然神色平淡,听到这话也没什么反应,只是微微偏了偏头,好似在听。 宴黎的神色很郑重,可话到嘴边却有不知为何迟迟吐不出来。她看着对面少女娇俏的模样,心头一时间怦怦乱跳,好半晌也只支吾的道:“我,我……” 小将军向来是个果断的人,温梓然认识她两世也没见过她如此迟疑的模样。于是原本的漫不经心也被收敛了起来,她等了片刻仍旧没等到“我”之外的话后,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阿兄想要说什么?” 宴黎闻言皱了眉,忽而道:“你别叫我阿兄!” 温梓然一怔,抿唇不语。 宴黎一看她神色便知她误会了,她心里本就七上八下的,见此情形着急之下竟脱口道:“别叫我阿兄,你要叫就叫我阿姐吧。” 温梓然顿时惊诧的瞪大了眼睛,倒不是因为这话本身。她早已经知道宴黎女子的身份了,只不过她却是没想到宴黎竟会主动将这事与她坦白。毕竟前世两人相识更久,还曾经相依为命,可阿兄也没向她透露过只言片语,她还以为这是对方永远也不会说出口的秘密呢!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温梓然以为的秘密宴黎并不在意,她不说也只是因为觉得没必要——她是男是女,对于无关紧要的人来说又有什么关系呢?而她告诉温梓然,也只是因为对方已经不是无关紧要的人了,她的身份对于两人的相处和关系来说,有着莫大的影响。 不过宴黎话说出口自己也觉得别扭,她不敢去看温梓然的反应,但好歹话已经开了头,便又道:“不,算了,你别叫我阿姐,我听着也很奇怪,你可以像阿爹一样叫我阿黎。” 说着说着,似乎觉得自己有些跑题。宴黎抬手揉了揉额角,然后鼓起勇气抬头看向了对面的少女,认真道:“称呼其实无关紧要,我的意思是说,我其实是女子,你明白吗?” 温梓然明白吗?温梓然当然明白,毕竟这也是她自己探寻来了真相! 可拢在袖中的手还是不自觉的捏紧了衣袖,温梓然心里有些乱。她不知道宴黎为什么会突然对她说这些,却总觉得这一番话会带来未知的改变,所以她没有再喊“阿兄”,只压下了心头的纷乱反问道:“你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吗?” 第86章 要凉啊 “你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吗?”温梓然问这话时,整个人都紧绷了起来。 宴黎见她这模样, 第一反应就是对方不信, 她皱了皱眉, 还是觉得要把话说清楚。她是对温梓然动了心的, 便也想要与温梓然有个将来, 而这一切都不该建立在欺骗的基础上。 小将军有自己的执拗,也有自己的骄傲, 所以她仍旧正了神色说道:“我知道,我也没有与你开玩笑。”说完微微吐出口气, 又道:“还有一件事, 我……” 话题既然已经开始,宴黎便狠了狠心, 打算将自己的心思也一并说了。她不知道温梓然能不能接受,但早些说了也好让双方都有个心理准备——如果温梓然只是一时不肯接受,她大不了多费些心思死缠烂打, 如果对方真的厌恶排斥,那她也能及时抽身, 不让自己陷得太深。 宴黎打算得很好, 不过温梓然却并不配合。 温梓然不知道宴黎还想要说些什么,但就前一件事已经足以在她心中掀起滔天巨浪了, 她还没有消化完,也接受不了宴黎进一步的刺激。因此听到宴黎这话,温梓然立刻便站起了身,凳子腿同时在地上摩擦出一声刺耳的响动, 她道:“这些原本与我无关,你也不必与我说。” 说完这话,温梓然抬步便走,果决迅速得根本不像是目盲。等到宴黎从对方的剧烈反应下回过神来,便见温梓然已经疾步走出了堂屋。 宴黎怔了怔,下意识的起身去追,谁料手刚伸出去还没拉着温梓然半片衣角,就见着秦云书和老板娘从厨房里走了出来。她们大抵是听到之前的动静出来的,可有前两日的前车之鉴,刚在温家博了点好感的宴黎可不敢再当着秦云书的面儿做什么了。 讪讪的收回手,宴黎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温梓然快步回了厢房,那纤弱的背影,似乎有些仓皇。 **************************************************************************** 又在温家忙碌了大半天,临近傍晚时宴黎才抱着小白回了将军府,不过这一回秦云书没再留宴黎吃晚饭,或许是因为中午时温梓然那仓皇的模样又让对方误会了。 走出温家院门,宴黎抬头看了看偏西的日头,也觉得有些疲惫了。 因为满怀心事,回去将军府时宴黎早忘了早晨亲爹其实下了令让她禁足,她就这么抱着狗堂而皇之的从将军府的大门回去了。不过好在这种事以前也发生过了不止一回,所以将军府门口守卫的军士虽然有些一言难尽,但到底没将人拦下。 宴黎是在快走到自己院子时才想起这茬的,她脚步因此顿了顿,便也将这件事抛在了脑后。还是那句话,反正也不是头一回了,她爹大抵也没真指望她会听话吧? 小将军没将禁足的事放在心上,然后一回自己院子就惊呆了——她不过是出去了半日,结果回来一看,院子临街原本近两人高的围墙竟又加高了,如今都快有三人高了!这高度,莫说寻常的盗贼歹人翻不进来,就连她想要再翻墙出去,都不是简简单单借个力就能行的了。 这明显是要将禁足的事坐实,诸事不顺大概就是这样了。 宴黎抱着小白看着那高高的围墙,难得有些暴躁,虽然明知是怎么回事,但她还是找来管家问了一下。管家一脸的真诚,看着自家小将军笑眯眯道:“将军说府里的围墙太矮了,胡人来攻时起不了什么作用,所以还是全部加高一些来的让人安心。” 回来路上虽然还没看见其余的围墙动土,但管家既然这么说了,便证明这也是早晚的事。这让宴黎僵着脸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毕竟胡人攻进城里十年都难得有一回,没必要急着加高围墙,还是从她院子里开始加。可就为了不让她往温家跑,她爹至于吗?! 宴将军觉得很至于,甚至在听到管家形容宴黎当时难看的脸色时,还忍不住笑出了声。 果不其然,到了第二天宴黎想要出门时仍旧被门口的守卫拦了回来。小将军气鼓鼓的,却也没什么办法,她倒不是不能态度强硬的出了将军府,硬闯那几个军士也拦不住。可她爹总是拦着,她也不能总是去闯,所以说到底最后还是需要宴将军松口,这事才能算完。 没奈何,宴黎只好转道去了主院,刚进去正房就看见亲兵在帮宴擎换药。他伤口恢复得不错,可解下绷带一看,身上的伤疤是新伤叠旧伤,光现在还结着痂的伤口就遍布了胸膛,只看着便让人觉得触目惊心,也让原本有些气势汹汹的宴黎,一下子就放软了态度。 虽然刚受伤时宴黎也帮忙处理过伤口,但宴擎还是不习惯让宴黎看这些的,见她进来忙赶人道:“出去出去,有事一会儿再说。” 宴黎抿抿唇,转身走了出去,等了大约半刻钟才有亲兵出来喊她。 换药更衣后的宴擎半靠在床上,脸色较前两日看着又好了些。他半点不意外宴黎今天会来,可无论对方说什么,他都打定主意不会轻易松口的:“如果你是想出去,那便不用说了。正好前些天你也累了,身上还带了伤,这些天就在府里好好养养吧。” 宴黎的肩膀和手臂上都有伤,可比起宴擎的伤势来说,那就只能算是无关紧要的小伤了,否则前两日她就不会陪高大山他们出城走那一趟。 亲爹的意思很明显了,宴黎无奈坐在了病床边,她看着父亲其实有些不明白:“阿爹你把拘在府里到底有什么意思?你能拘着我一天两天,甚至一月两月,难道还能让我一直不出府去?还是说你要利用职权,把住在隔壁的温家母女赶走?” 宴擎的性子就算不是刚正不阿,也做不出那等滥用职权的事,但宴黎说得其实也没错,现在把人关在府里也不过是治标不治本罢了。只不过宴将军现在重伤未愈,实在抽不出精力来理会这事,便只想把事情暂时拖着,如果少年人的新鲜劲儿能过去,那就更好了。 不过宴将军没说这些,他只道:“我看温家人对你也是无意,温家那小姑娘今年也该及笄了,说不定过些时候便能定下亲事。” 在边城这种光棍一抓一大把的地方,姑娘家基本都是不愁嫁的,哪怕温梓然有目盲的缺陷,但她长得好性子好还会医术,愿意求娶的人也一定不会少。就算温家初来乍到寻不见佳胥,宴将军随口牵桥搭线也不是什么难事,更何况小姑娘本对他有救命之恩,帮这点忙不算什么。 宴黎也想到了这些,所以听宴将军说完便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她一下子站了起来,皱眉盯着宴擎看了一会儿,然后转身就走。 宴擎的表情也不怎么好看,他拧着眉一脸威严的模样,喝道:“回来!” 宴黎脚步顿住,转过身却并没有回去,脸上的神情有些冷。 宴擎看着宴黎这模样就有些头疼,可面对离经叛道的女儿他也确实没什么法子,便只能收敛了神色再次语重心长道:“阿黎,你就算喜欢,也总不能害了人家姑娘一辈子。你喜欢温姑娘,可有没有为她想过?她还不知道你的身份,如果她知道……” 没等宴擎说完,宴黎便皱着眉头打断道:“她知道了。” 宴擎听到这话怔了怔,似乎有些没反应过来,旋即惊讶道:“温梓然知道了?!” 宴黎便闷闷的点了点头,再次确认道:“她知道了,我昨天跟她说了。” 宴擎一听,眉梢便扬了起来,一双眼睛里精光闪烁:“然后呢?温姑娘说什么了?” 虽然宴擎一意反对,但宴黎并无意隐瞒什么,她颇为郁闷的说道:“她没听我说完就跑了,可能是不太信。”说完顿了顿,又道:“不过没关系,下次我再找机会与她说吧。” 宴擎听完微微别过脸,几乎就要闷笑出声了——宴黎不知道,但他清楚啊,他早看出温梓然其实也喜欢宴黎,只不过是不知道宴黎的身份将她当男儿喜欢了。到现在真相大白,小姑娘那颗错付的痴心只怕都要碎成渣了,哪里还会再给宴黎接近的机会?! 得了,都不用他出手,阿黎自己就把自己的后路断了。 宴擎提在心口的大石一下子便落了地,他已经笃定宴黎没戏了,这时候便相当开明的说道:“这样啊,那随便你吧,只不过爬墙头这样招摇的事以后就不要做了。”说完想了想,又补充道:“还有不管怎么说,姑娘家的名声也很重要,人家不一定会答应你,你也不要坏了人家名声。” 怎么说温梓然那两道药方也救了宴擎的命,他也并不希望温梓然就这样“毁”在了宴黎手里,毕竟就算是边城这样民风开放的地方,“夺□□”这种事也没人敢做。 宴黎对于父亲态度这番转变也是莫名其妙,她直觉这背后有什么她不知道的事,可也明白就算问了对方也不会说。她怀疑的盯着宴擎瞧了两眼,小心应道:“我知道了。”说完顿了顿,又问:“那我现在可以出府去吗?” 宴擎略一思忖,便道:“别总上赶着,过两天再去吧。”再过两天,估计小姑娘那颗碎成渣的心就更凉了,彻底没戏。 这一天宴黎都没能离开将军府,但无论是她还是宴擎都想不到,其实温梓然等了她一整天。 第87章 小白来了 深夜,月明星稀, 温家小院里虫鸣阵阵一派安宁。 厢房里, 床榻上, 温梓然正闭目沉睡。她只穿着一层薄衫, 床单薄被也都带着刚洗涤过的轻微皂角味儿, 生活似乎已经恢复到了原本的平静安宁。 忽然,沉睡的人皱起了眉头, 紧闭的眼皮下眼珠转动,光洁的额头上也渐渐冒出了细密的汗珠。不过片刻光景, 细密的汗珠聚集起来, 顺着额角滑落,跌入她如云的秀发之中, 很快便将乌黑的长发也汗湿了一片。然后床榻上的人骤然惊醒,猛的坐起身来…… 温梓然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眼前却仍是一片熟悉的黑暗。窗外洒入的月光再是明亮, 对她而言也起不到丝毫作用,更何况刚从噩梦中惊醒的她, 根本也无暇顾及这些。 她大口大口的喘着气, 身上冷汗簌簌而落,不过片刻便将她身上单薄的寝衣汗湿了一片——她又做噩梦了, 她梦到了前世的事,梦到了那个寒冷的冬天,那场让人冷到了骨子里的雪,还有那时听闻噩耗时的天旋地转, 和透彻心扉的痛楚。 良久,温梓然终于喘匀了气。她走了会儿神,闭上了空洞的双眼,缓缓蜷缩起来的单薄身躯却透出了浓浓的疲惫和无力来。 其实重生至今也不过数月光景,但前世的事对于温梓然来说,也是真的恍如隔世。她回到了几年前,这时候阿兄还在,阿娘还在,甚至宴将军也还在。她以为自己这是老天给她重来一次的机会,让她抓住自己错过的那个人,可现在看来,或许不过是让她体会另一种失去罢了。 温梓然的手按在了胸口,脸色苍白,每一次的呼吸似乎都带着痛楚。 她喜欢宴黎吗?这当然毋庸置疑,她甚至能陪着她同生共死。可宴黎喜欢她吗?不曾!前世两人做了一辈子的“兄妹”,宴黎对她只有庇护包容,从来没有半分逾越。如此重来一世,物是人非也罢,痴心错付也好,终归还是没有如愿以偿这个结局的。 白天宴黎对她坦白了,她竟然对自己坦诚了她的女子身份。天知道当时的温梓然有多慌乱。虽然她早就知道了宴黎的身份,这些天也想过许多许多,可在她接受之前,对方就已经斩断退路将她推开了——如果喜欢,如果在意,对方又怎么会如此坦然的对她说出那样的秘密? 在温梓然看来,宴黎今日的坦白其实就是看出了她的心思,然后隐晦的拒绝。 温梓然有自己的骄傲,所以不等宴黎将拒绝的话说得太明白,便提前打断了对方。但付出的真心也不能轻易收回,所以她茫然无措,所以她仓皇而走。 但有些事,逃避是不能解决的,自欺欺人更是做不到,于是便有了这一夜梦魇。 夏夜的微风不似白日燥热,也带上了些微凉意。这难得的夜风本可在这盛夏夜里一解暑热,但落在温梓然那汗湿的单薄衣衫上,却无端让人觉得寒凉。 床榻上蜷缩着的人,微微打了个颤…… **************************************************************************** 老板娘已经在温家住了两天了,城中彻底平静下来,有从南门逃难的人陆续回归,街道上也出现了许多普通百姓。换句话说,一切都已安定,她也没有继续赖在温家的借口了。 秦云书已经和老板娘商量好了,今日两人便一同去往城西,看看饭馆的损失顺便收拾一番。谁知做好早饭却迟迟等不到温梓然出来,她亲自过去叫人,房门敲了半晌,打开后露出的却是一张憔悴的脸——面色苍白,眼下青黑,好似一夜之间温梓然便生了一场大病。 从未见过女儿如此模样的秦云书被吓了一跳,当即便要去请大夫,却被温梓然拦下了:“阿娘,不用请大夫了,我自己也会些医术。我没生病,只是昨晚没有休息好罢了。” 秦云书闻言狐疑的将人打量了一番,不提温梓然此时的憔悴模样,她其实一直好奇女儿的医术是从哪里学来的?不像宴黎等人,她们母女俩相依为命,女儿学过什么会些什么,她是再清楚不过的。然而之前当着外人的面她不方便询问,现在面对着女儿憔悴的模样,她同样也不好多问。 将其余的疑问压回心间,秦云书担忧道:“好好的怎么会没有休息好?” 温梓然并不想回答,可见母亲没有要放过的意思,只好道:“昨夜做了个噩梦。” 秦云书便不好再细问了,不过也因为女儿今日身体不佳的缘故,放弃了原本的打算。等到三人用过早饭后,她便站在门口送走了要为自家饭馆奔波的老板娘,后者是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两人相处多日,更是经历过一同躲避战乱的艰难,情谊早已是今非昔比。如今乍然分开,秦云书心中也浮现了些许怅然若失。不过转念想想,饭馆也就在城西,老板娘即便离开也是在同一座城里,更何况她今后还会回饭馆做事,那一点点的怅然便也瞬息消退了。 收拾屋子的事简单却也繁琐,前两日有老板娘和宴黎帮忙,温家里比较麻烦费力的事已经打理得七七八八了。不过还有些琐碎没有处理干净,秦云书送走老板娘后便在院子里慢慢做起事来。 温梓然也在院子里,她坐在宴黎昨天刚修好的一张椅子上,没有选择房檐或者树荫下,而是直接坐在了空旷的院子中间。灿烂的朝阳毫无顾忌的洒落在她身上,没有正午时的灼热,却带着显而易见的暖意,晒得久了,似乎便能将那股从内而外生出的寒意驱逐…… 秦云书忙碌了一会儿,抬头见着女儿还仰着头晒着太阳,便忍不住劝道:“梓然,回屋吧,晒太久小心晒黑了。还有你昨晚不是没有休息好吗,现在也没什么事,你再回房睡一觉好了。” 温梓然没有动,依旧是那副仰着头静静晒太阳的模样,许久才道:“不用了。” 秦云书并不多劝,因为大多数时候温梓然心中都是有成算的,再说晒晒太阳也不能算是坏事。直到晌午要去做午饭了,她才恍然明白女儿在院子里呆坐一上午的用意——一直面对着院门的方向,她其实是在等隔壁的小将军吧?只可惜前两日赶都赶不走的人,今天却并没有坚持过来。 说不出该有怎样的感慨,秦云书摇摇头,径自去了厨房准备午饭。 夏日晌午的太阳已经很灼热了,可温梓然依旧坐在院中没动,耳边时不时能听见厨房里阿娘做饭的动静。也不知过了多久,小院的静谧被打破,一阵略有些刺耳的“哗哗”声突兀传来。 温梓然闻声抬头,直直的看向了院门的方向,那“哗哗”的声响正是从院门处传来。而比她更快的是趴在她身边同样懒洋洋晒太阳的小黑,它一下子来了精神,颠颠儿跑到了院门后面就冲着紧闭的院门“汪汪”叫了几声,同时摇着尾巴一副兴奋模样。 “哗哗”的声响自然不会是有人造访的敲门声,更像是小动物拿爪子刨门的声音。而随着小黑的犬吠,门外回应似得响起的“汪汪”叫声,也恰巧证明了这一点。 温梓然一下子就想到了昨天宴黎带过来的小白,她细心敏锐耳力上佳,记忆力也不错,昨天刚听过的奶声奶气的犬吠今天自然不会就忘了。她忽而抿唇,心中生出些希冀又怪异的情绪,却不及深想便站起了身,然后径直走过去打开了院门。 院门外空无一人,只有一条白色狗崽在院门打开后,从她脚边蹿进了院子。 温梓然便又失落起来,虽然她仍旧没想好要怎样面对宴黎,可那也是在两人能够见面接触之后的烦扰。而像如今宴黎不再出现,她所有的烦恼似乎都变成了杞人忧天。 关上院门,缓步走回椅子旁边,温梓然摸索着椅背重新坐下。 厨房里旋即传来了秦云书的问话:“梓然,怎么开门,是有人来了吗?” 温梓然压下失落,语气淡淡的回道:“没有。”说完顿了顿,又道:“是小白来了,也不知道它怎么从将军府跑出来的。” 秦云书午饭做到一半,闻言便没有再多问,不过小白却因为听见自己的名字丢下了小黑,转而奔着温梓然过去了。它摇晃着尾巴很是热情,扒着温梓然的腿转来转去,好像是在讨摸讨抱。 黑乎乎的爪子在温梓然素白的裙角上印下了几个梅花印,不过当事人并不能看见。又因为小白着实热情了些,温梓然便也无奈俯身,伸手在它身上摸了摸——纤细的手从小白的脑袋摸起,打算顺着脖颈脊背一路撸下去,结果刚摸到脖子上便顿住了。 小白的脖子上多了一个项圈,不过这并不是重点,重点是项圈上好像还别着什么东西? 温梓然看不见,察觉有异后也并没有出声向母亲求助询问,只是自己慢慢的摸索,半晌才从小白的项圈上解下两样东西——一朵花和一张纸。 毫无疑问,这是有人特意别上去的,而不是小白自己从哪里意外蹭来的。 指尖轻触着柔嫩的花瓣,温梓然一时有些沉默,片刻后展开了写着一行字的纸,纤细的指尖在那用浓墨写就的字迹上缓缓摸过。 第88章 燕王辞行 温梓然的房间里有书,那并不仅仅的装饰, 而是她特意买来也确实能读的, 只不过她读书的方式与正常人有些不同罢了。她看的书需是用浓墨手写, 浓稠的墨汁干涸之后会在纸张上形成微微的凸起, 她便凭着那微微的凸起识别文字, 慢是慢了些,但也不是不能读懂。 这是前世宴黎替她想的法子, 然后让她慢慢练就的本事,目的只在于给她寻个打发时间的事做。当时的将军府书房里藏书过百, 全都是让人用浓墨誊写的, 比宴黎自己要看的兵书还多。 而今日,温梓然摸着那张纸上浓墨写就的字, 心中也不免生出些复杂情绪来——原来时移势迁,阿兄也还是愿意为她耗费心思,想出这样的法子来与她交流吗? 还没去读纸上的字迹, 温梓然心里便已经柔软了两分,旋即沉下心去读纸上那为数不多的一行字。 纸条果然是宴黎写的, 不过她也并没有多说什么, 只是简单的交代了一下自己今日不能过来的事。这倒并不出乎温梓然的意料,毕竟这是小白头一回带信过来, 宴黎不知道它能不能准确的将信送到,也不确定信送到温家小院后是先被温梓然看到还是先被秦云书看到,自然不能写得太露骨。 只这一句交代,温梓然便安心了许多, 她将字条叠好收入袖中,眉宇间隐约的愁绪彻底平和下来。想了想又拿起了那朵花细细摸索,花开正盛,指尖触及下的花瓣柔软,可惜不知是何颜色。不过摸索完放到鼻尖轻嗅一番,淡淡的花香涌入鼻息,那一点遗憾也淡去了…… 女子多是爱花的,温梓然并不例外,只不过这还是前世今生,宴黎头一回送花给她。温梓然捧着花有些高兴,唇角一弯,整个人便都温柔明媚起来。 秦云书恰在这时端着菜走了出来,一眼瞧见温梓然的笑便奇道:“怎么了,这么高兴?” 温梓然闻言手一缩,下意识的便将那朵不知名的花藏在了袖中。她抬头面向秦云书,抿唇一笑,颊边隐隐约约可以看见一点酒窝:“没什么,只是许久不见小白了,和它玩着有些高兴。” 小白又听见了自己的名字,凑到温梓然脚边摇着尾巴往她身上扑腾,时不时还奶声奶气的叫两声,看上去确实一副高兴兴奋的模样。温梓然听到了犬吠,便也顺势将狗崽抱了起来,从狗崽的小脑袋一路摸到了尾巴尖儿,直把小白撸得在她腿上翻身露出了小肚皮。 不管秦云书信不信这话,见到这一幕也只是好笑的摇了摇头。她对此并没有多说什么,端着手中两盘刚炒好的菜就去了堂屋,末了叮嘱道:“要吃饭了,别总跟狗玩,一会儿先洗个手。” 温梓然柔声应下,也并没有立刻就把狗崽放下,仍旧一副亲昵的模样。 小白美滋滋的享受前主人的亲近,圆滚滚的小肚皮被温梓然轻轻抚摸着,一双狗眼都舒服的眯了起来。而一旁原本还与它玩闹的小黑却有些不满了,扑腾着也去扒温梓然的腿,“汪汪”的叫声中气十足,以至于根本没人能听出其中的委屈。 温梓然听到叫声只是随手摸了摸小黑的脑袋,扭头仍旧将小白好好的抱在怀里,直到秦云书将饭菜都准备好喊吃饭了,她才放下了怀中的狗。 小白见状亦步亦趋的跟了上去,昂首挺胸,精神十足的模样。小黑也跟着主人进了堂屋,却是一副蔫头耷脑的模样,看着小白的眼神中写满了哀怨。 **************************************************************************** 今日午饭的饭桌上,温家只剩下母女二人,略微显得有些冷清。而与温家小院一墙之隔的将军府里,却是难得热闹了起来,原因无他,消失了几日的燕王再次露面了。 边城的战事已经告一段落,甚至南门外那些四下逃窜的胡兵也已经被剿灭得七七八八,这一回与胡人的战争,梁国可以说是大获全胜。不过这只是在军事方面的结果,事实上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一场突如其来的战事背后并不简单,甚至于那背后的阴谋才是重中之重。 不过宴黎并不关心这个,她甚至都没有问过她爹宴将军一句,他究竟有没有将霍达王子供认出太子一事说出来?对她而言只要边城尚且安稳,那么遥远的京城里,谁当皇帝对她来说都是一样的。 对于这些,宴黎可以不在乎,但燕王身处局中显然不会如此。 接连忙碌了几日,燕王此行基本就是来告辞的,他对着宴擎二人一脸诚挚的说道:“边城之事已了,全赖将军与小将军力挽狂澜,本王自会替二位表功。不过本王在这里也耽搁了足够长的时间,巡视之事乃是皇命,不好耽搁,此来便是向将军辞行的。” 宴擎闻言眸光微闪,却也没有多说什么,依旧是一副有礼却疏离的态度:“边城凶险,末将便不求王爷久留了,此祝王爷巡视路上一帆风顺。至于表功一事,此番边城被破,百姓流离,甚至累的王爷也身陷险境,都是末将不察之过,实在无法厚颜贪功,还请王爷莫要再提。” 燕王主动提表功的事自然是想卖晏家一个好,毕竟宴擎镇守边关多年,资历早已经够了,有了这一场胜仗之后官职再往上升一升也是常理。有他上奏提议,宴擎总要领两分情。而且晏家后继有人,除了宴擎之外,他此番表功还打算好好赞一回宴黎,也算是一举两得了。 因此对于宴擎的推辞,燕王也只是笑笑不语,私下里他连表功的奏折都已经写好了! 两人接下来又寒暄了几句,不过说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宴擎并没有问燕王这几天在忙些什么,燕王自然也不会透漏自己的打算。寒暄过后宴擎又命人摆宴,强撑起身体与宴黎一起陪着燕王一同用了午饭,也算是他提前替燕王送行了。 饭毕,宴擎伤重继续卧床休养,宴黎亲自送了燕王出门。 出府的路上,燕王一边走,一边不着痕迹的又将宴黎好好打量了一番——十六岁的少年身姿挺拔,虽比他矮了半个头也生得一副俊秀容貌,可一身冷厉的气势已然不容小觑。 晏家多将才,眼前的少年已然初具风采。 燕王又想起了那一日宴黎追击霍达王子回来时的场景,她染血的脸上写满肃杀,更有一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韧劲儿。这样的人燕王很是欣赏,因此哪怕宴擎之前已经婉拒过,他还是多问了一句:“小将军与我儿年岁相当,更有共患难的情谊,临行前小将军是否要去与我儿道个别?” 这话说得很委婉,但即便没有柔嘉当日直言,宴黎也能明白燕王的意思。可惜小郡主虽生得明艳动人,小将军却并无它意,便直言道:“王爷出城时,宴黎会代父亲出城相送。” 这便是不愿私下再见,也对柔嘉无意了。 燕王于是不再多言,态度略冷了两分,被宴黎送出将军府大门后便径自登车离开了。至于他现在居于何处,又为何不搬回将军府暂居,宴黎不关心也不想知道。 送完燕王回到将军府,宴黎想了想便又去了主院。进门就看见宴擎又在院中置了躺椅晒太阳,显然是修养多日躺不下去了,又不敢活动筋骨,只好晒晒太阳聊胜于无。 见着宴黎回来,宴擎抬眼瞥她一眼,便问道:“燕王与你说了什么?” 宴黎照例坐在了宴擎身边的小凳子上,不在意的将燕王的话复述了一遍,末了皱了皱眉,十分直白的表明了态度:“我不喜欢柔嘉。” 宴擎听得哭笑不得,他是越发觉得自己真把女儿养成了儿子模样,否则哪个姑娘家遇到这种事,首先想到的都不可能是喜不喜欢吧?不过这件事宴擎也不打算在与宴黎争辩什么了,毕竟说得再多她也不听,便只敷衍道:“这样更好,燕王这一走,咱们与他也就少有交集了。” 父女俩又说了几句,宴黎到底还是忍不住好奇,多嘴问了一句:“燕王就这么走了吗?他这些天不声不响都做了什么,不会有什么连累到阿爹吧?” 宴将军一脸的不在意,他说道:“咱们与燕王素无仇怨,燕王尚有劲敌又何必对付咱们,更何况晏家也不是随便捏的软柿子。至于燕王要走,约莫不是想要继续巡边,而是寻见了什么证据,打算讨点利息回来了。” 这一回胡人突然来犯,不仅边城损失惨重,燕王也丝毫没讨得了好。不说他安排王驾南下,金蝉脱壳时舍弃了多少兵马,躲在边城又折损了多少人手,就只他被胡人掳去这一点,对于他的名声威望就有不小的打击,弄不好现在京中已经有人以此来做文章了。 燕王可不是个闷头吃亏的主,如今突然要走必定是有了成算,宴擎觉得多半是当初打开城门那些细作中,有人落在了燕王手里——比起趁战乱刺杀于他的那些刺客,这些开城门通敌的细作显然才是更大的筹码,有了他们燕王也能迅速逆转局势! 不过这些都是宴擎的猜测,他没有与宴黎细说,宴黎也并没有细究。 父女俩又说了一会儿闲话,宴擎看着似乎有些疲倦了,宴黎便告辞回自己的院子去了。今天她虽然没能出门,却在下午等回了一条出过门的狗。 第89章 海棠花 燕王走得很快,或者说是有了底气, 走得迫不及待。 就在他去过将军府之后的第二天, 重新组织起来的王驾便已经准备就绪, 离开了边城。只是经历过之前那一场祸事, 马车是从南门胡兵那里重新夺回来的, 御林军和随行甲士也折损大半,原本浩浩荡荡数千人的队伍, 离开边城时已经不足原本的三分之一,甚至十二卫也没剩下几个了。 这样的队伍在边境行走已经有些危险了, 不过前来送行的宴黎并没有提出调派边城兵马护送, 原因双方心知肚明——经此一事,燕王的巡边之路恐怕很快就要夭折了, 而剩余那些兵马护送燕王父女回京还是足够的,晏家没必要在这样的情况下再多做什么。 燕王走得相当爽快,等他们一行人离开边城, 折腾了月余的边城也彻底恢复了平静。 因为送行,宴黎又耽搁了一天没能去温家, 回府之后简单的与父亲交代两句过后便回去了自己的院子。刚踏进院门没多久, 便听见墙角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宴黎脚步一转便走了过去。 小白吭哧吭哧的从墙角的狗洞里钻了出来, 一身雪白的皮毛上也沾染了不少尘土,跑到院子里后便迫不及待的抖了抖毛。然后它发现了近在咫尺的主人,顿时兴奋的摇着尾巴跑了上去,围着宴黎又是蹦又是叫的, 直到吸引了足够的注意力,这才在宴黎面前坐下,拿圆溜溜的眼睛望着她。 宴黎低头瞧了一眼狗崽浑身写满求表扬的小模样,略微失笑之余,也在狗崽期待的目光下,从腰间的荷包里掏出了一块肉干递到了狗崽的嘴边。 这是宴黎新添的零嘴,除了偶尔自己吃之外,大部分时间就是为了小白准备的——肉干滋味鲜香,硬度正好,十分适合无聊时吃着打发时间,也十分适合狗崽磨牙。对于宴黎这样嗜甜的人来说,肉干并没有多少吸引了,不过小白却是极喜欢的,用来作为奖励正好。 果不其然,狗崽一见到肉干眼睛都亮了,张嘴就把肉干咬住,小尾巴也摇得更欢了。 宴黎瞥了眼狗崽摇得飞起的尾巴,心情也莫名好了起来。她随手在小白的狗头上撸了一把,然后便将别在狗崽项圈上的那张纸条解了下来,同时心满意足的回了房。 这是小白从温家给她带回来的第二封信。昨天她尝试着写信时还担心自己的法子行不通,准备不行的话就换成麻烦些的木板刻字。谁料温梓然就是那般厉害,她只是将写字的墨汁研得浓稠了些,那一点点的痕迹竟也让她辨认了出来,只不过回信有些简单,只有“知道了”三个字而已。 今天这一封,是早晨出门前宴黎写好让小白再次送信,得到的回复。 宴黎展开纸张,一目十行的将温梓然的回信看完了。相比起昨天那简简单单的三个字,今日这封信的内容显然要多得多,不过这也是因为宴黎去信内容的不同,得到的不同回应。 看完了信,宴黎蹙起眉喃喃低语了一句:“海棠吗……” 其实昨天已经去信说了情况,道明最近可能都去不了温家,宴黎今天是没必要再往温家送信的。但刚试过书信交流,小将军新鲜劲没过,今早才又写了封信让小白送去。信中除了说明今日要为燕王送行,不能再去温家之外,也顺便问了一句温梓然喜欢什么。 问这个,是因为宴黎还惦记着送礼物讨好,而她自己并不知道该送什么给温梓然合适。之前当着温梓然的面儿,她不好意思直接问,现在写信的话倒是没什么问题了。 温梓然也没有避而不答,回信中就直言了自己喜欢海棠花。 宴黎得到这个答案就比较头疼了,因为现在这个时节,早就过了海棠花的花期,整个边城都不可能再找出一朵海棠花来。她倒是记得之前温家母女租住的小院里有一棵海棠,她去帮忙搬家时正是海棠花开的季节,可现在温家小院里种的就是一棵梨树了,现在倒是结了不少梨子。 小将军开始暗搓搓的思量,去把那棵海棠树挖回来的可能…… **************************************************************************** 挖树是不可能的,几十年树龄的大树根本挖不回来不说,万一挖回来种不活就更麻烦了。所以到了第二天,温姑娘并没有收到一整棵树作为礼物,她只在小白的项圈上摸到了一根簪子。 温梓然的手很敏锐,纸张上浓墨写就的字她都能分辨得出来,那簪子入手简单的摸过一遍,她心里也就有数了——檀木做的木簪带着些淡淡的幽香,打磨得颇为细致,做工却略显粗糙,簪身上刻着几朵小花,只不过摸了半晌她也没摸出那究竟是什么花。 虽然摸不出来,但想要猜出来却并不难。 果不其然,等到温梓然将随簪子送来的那张纸条细细摸读了一遍之后,她的猜测果然就得到了肯定。木簪上刻的正是她昨日说过喜欢的海棠花,而且这簪子也并不是宴黎出去买的,而是她昨天花了一整天功夫自己动手做的。只不过是头一回做,做工粗糙了些,刻的花也不像。 小将军在信中信誓旦旦的保证,她每天做一支簪子,肯定能把海棠花雕好的! 礼物这种东西,其实不必有多贵重,尤其是对于这些犹带天真的少年少女来说,一份心意远比贵重的礼物更让人动容。温梓然虽然比实际多了许多年阅历,心理也早不是真正少女般天真,可收到这份用心准备的礼物,得到那一句信誓旦旦的保证,还是让她忍不住抿唇笑弯了眉眼。 收好纸条,细细摩挲着木簪的温梓然并不知道,她的一举一动早已经落入了秦云书眼中。后者眼神复杂的看了女儿一眼,又看了看突然接连三日往家中跑的白狗,终究只是一叹,没说什么。 而后几日小白果然是日日都来,每天都会给温梓然送上一根木簪,做工粗糙却打磨光滑,完全不假他人之手。温梓然摸索着,也能感觉到木簪越做越精细,上面雕刻的海棠花也渐渐有了些样子,可想而知宴黎为了亲手做好这么一支簪子是费了多少心思。 回过头,温梓然便从床头摸出一个小匣子,打开之后便可见里面已经整整齐齐躺了七八支檀木簪。她指尖在这些簪子上轻轻摩挲过,然后将今日新得到的一支也放了进去,而后合上匣子重新放好。 七八天的功夫,足以让宴黎这个手并不笨的木工新手,渐渐在雕工上有了进展。 同样的,七八天功夫也足够让原本就恢复良好的宴将军,伤势好转可以下床行走了。他养了小半个月的伤,也在床上躺了小半个月,这对于向来喜欢舞刀弄枪闲不住的武将来说简直不能忍,于是一得到吴大夫的首肯,宴擎半点不耽搁就起床活动了起来。 碍于腹部那道好不容易愈合的巨大伤口,舞刀弄枪宴将军是不必想了,不过在将军府里走动一番倒也无妨。而走出了主院的宴将军头一个去的,就是宴黎的院子。 亲兵在宴擎耳边禀报:“小将军最近都没有出门,好像是新迷上了木工,这两日让人送了不少好木料进院子。”说完忧心忡忡:“将军,木工这些都是小道,您快去劝劝小将军,可别让他玩物丧志啊。” 如果之前军中众人称宴黎一句“小将军”,只是因为宴擎和晏家的威望,那么在宴黎领残兵夜袭敌营,生擒胡人王子,立下一系列功绩之后,众人的称呼也就变得心悦诚服了。他们认定了宴黎是晏家的后继者,自然不能眼睁睁看着她不练武,转而去刻木头玩。 宴擎听完虽然诧异,但感觉也还好——女孩子就算玩木头,也比玩刀枪靠谱啊! 想归想,但能走动之后,宴擎还是第一时间去了宴黎的院子,打算看一看她这些天究竟在做些什么。要知道,就在宴黎闭门做木簪前,她还一门心思往隔壁温家跑呢,那时候宴擎又是加高围墙又是出言忽悠的,以为最多能把人关个三五天,谁料三五天过了,七八天过了,宴黎也还没有出门。 这简直不可思议!毕竟就算是在温梓然出现之前,以宴黎那样坐不住的性子,也不可能忍受关在小院里七八天的生活……突然就性情大变,阿黎莫不是病了?! 默默的将“脑子坏了”这样的想法在脑海中划去,宴擎顾虑着伤势,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走进了宴黎的院子,见到的情形与亲兵所说无二——洒落阳光的小院里,宴黎正坐在一棵树下,一手拿着截木头,一手捏着刻刀,正全神贯注的雕刻着什么,连院子里来人了也不曾注意。 阳光下,少年的侧脸精致俊美,全神贯注的模样仿佛自成了一个世界。 宴擎很少看见宴黎这样沉静的模样,竟隐隐从她身上看到了自己夫人曾经的影子。一时看愣了神,好一会儿才出声唤道:“阿黎。” 宴黎正在雕花,手下刻刀翻动,便有木屑簌簌飞落。听到这一声喊,她终于回过神来,看向父亲有些惊讶:“阿爹你怎么来了?!” 宴擎不答,盯着宴黎手里基本成型的木簪问道:“你在做些什么?” 宴黎眨了眨眼睛,依旧耿直的答道:“是给梓然的礼物。” 第90章 生辰 宴擎总是拿宴黎没什么法子的,更何况现在宴黎只是待在自己院子里刻刻木头, 他又能说什么, 不让人再送木头过来吗?这显然不现实, 他不让人送木头过来, 难道宴黎就不能自己出去找?而且现在人自觉留在府里, 不与温梓然接触,总归也算是一件好事。 所以到最后, 宴擎也没能做些什么,只是站在宴黎身旁看了会儿便带着满脸一言难尽走了。 时间如流水, 转眼便到了七月下旬, 天气渐渐转凉,宴黎的木簪终于雕得有模有样了。而经过这一段时间的恢复, 整个边城也渐渐恢复了旧貌,其中最明显的就是曾经损失惨重的那些店铺,近些日子以来也慢慢重新打开门做起了生意。 老板娘自那日回去了城西饭馆, 便忙碌开了,白日都在城西整理被胡兵破坏的饭馆, 晚上才会带着一身疲惫回到温家借宿。先时只她一人整理, 后来秦云书见温梓然无碍便也去帮忙,最后小二哥和帮厨也都去了, 几人合力用了四五日功夫,才终于将曾经的饭馆收拾出来。 当然,收拾出来的饭馆也被胡兵砸得七七八八了,值钱些的东西更是分毫未剩。也不知老板娘从哪里又寻出了银两, 重新为饭馆添置了不少东西,近两日才让饭馆重新开张。 日子恢复了旧貌,秦云书自然也恢复了工作。她将每日里大半的时间都耗在了城西饭馆,温家小院里又只剩下了温梓然与小黑,一人一狗为伴。 这一日清晨,宴黎惯例将昨日新雕好的木簪和纸条一并别在了小白的项圈上。狗崽冲她“汪汪”叫了两声,在被塞了肉干之后,便欢快的摇着尾巴从墙角的狗洞里钻了出去。 也不知是最近加餐太多,还是小白正在长身体,它这些日子以来长大了不少,宴黎不止一次看见狗崽蹭得浑身是灰,也不止一次看见狗崽窝在墙角打洞。不过狗爪子显然敌不过青砖,狗洞至今未被扩张多少,以至于小白从狗洞出入时总是灰头土脸的。 宴黎看着狗尾巴消失在洞口,转身就出了小院。 狗崽钻出狗洞后抖了抖毛,如往日般小跑着从将军府大门前经过,带着主人的礼物和书信来到了温家小院前。然后它抬起爪子挠了挠门,如所料般没有多等眼前的院门便开了。 “小白。”开门的少女轻声喊了一句。 狗崽立刻欢快的回应了一声,然后双腿一抬跳过门槛,从温梓然脚边蹿进了院子。温梓然听见动静笑了笑,自如的关上了院门,回到椅子旁边时,小白已经端端正正的坐着等在了那里。 温梓然落坐之后一抬手,熟稔的在狗头上摸了摸,同样递过去一块肉干。小白得到了双倍的投喂,高兴得将尾巴摇得更欢了,也不理会温梓然从自己项圈上取下今日份的木簪和书信。只等到温梓然收回了手,它便叼着肉干颠颠儿的跑去找小黑了,把今天的肉干分对方一份。 狗窝里的小黑看着小白这傻乎乎讨好的小模样,傲娇的别过了头。不过等到小白再次凑过来表示亲近之后,它还是“勉为其难”的分享了小白的肉干,然后两只狗又玩到了一块儿。 对于两只狗的互动,温梓然看不见也不甚在意。她习惯性的将宴黎送来的木簪再次摸索了一番,哪怕眼睛看不见,渐渐地也能摸出木簪上刻着的花样了——她喜欢海棠花,因为那是她失明前看到的最后一种花,记得深不曾忘,渐渐地便也喜欢了。 纤长圆润的指尖在雕刻的海棠花上轻轻抚过,记忆中的海棠花似乎已经活灵活现的出现在了这支精巧的木簪上。温梓然不得不感叹,宴黎在做木工上还是很有些天分的,前两日送来的簪子她就已经觉得雕刻得很好了,今日的木簪却是更为精致。 阿兄这木簪还要刻到何时,送到何时? 温梓然有时候也忍不住会想,但想过也就罢了,毕竟比起见面或者彻底断了联系,这样的接触对于温梓然而言是安心又让人舒适的。她不必做些什么,也不必为什么忧心烦恼,只在每日清晨等一只狗,等一份礼物,等只言片语,生活也变得安宁而让人期待。 今天也是一般,温梓然细细摸索过木簪之后便展开了信纸。今日的信纸上只浓墨重笔的写了四个字,温梓然摸索了一会儿便认出了那有些歪斜的字迹,是“生辰快乐”。 温梓然微微一怔,恍惚间才想起今日是自己的生辰,今日过后她便再次及笄成年了…… **************************************************************************** 将军府与温家小院毗邻,两家中间只隔着条丈余宽的小巷,小巷左边是温家的院墙,小巷右边就是将军府高大的围墙。原本将军府的墙就比温家小院高,前些天再加高之后,隔着小巷坐在墙头上,隔壁院落里的一切也都能尽收眼底。 宴黎现在就横坐在将军府的院墙上,一条腿随意的垂落在墙外,一条腿微微支起撑着手臂托着腮,眉目柔和的望着隔壁小院中的那个姑娘。 她是不出门了,也并不再往隔壁跑,可该见的人她想见也还是能看见。甚至于比起亲自跑去隔壁,温梓然却避而不见,她爬墙头看人还要更容易一些,而且看见的全是温梓然最真实的模样。 小将军其实很容易满足,觉得这样就挺好。 有巡逻的军士偶然从墙下路过,看见地上印下的阴影吓了一跳,抬头一看却发现并不是什么刺客歹人,而是自家的小将军不知何时爬上了墙头。 近三人高的围墙,摔下来也不是件小事,哪怕小将军已经不是不知轻重的顽童年纪,下方的军士们看着还是忍不住捏了把汗。几个军士也没有多想,便有人开口喊道:“小将军。” 将军府和温家确实太近了,尤其是在这堵墙边。墙里的人喊了一句话,墙外想要听见并不难,再加上目盲之人原本耳力就好,这边军士刚喊了一声“小将军”,那边温家小院里的温梓然便听见了,而且下意识的便侧头向着这边“看”了过来。 宴黎原本正美滋滋的看着小姑娘收到礼物后,绽出温柔笑意的模样,冷不丁被温梓然扭头看来,下意识便被惊了一下。她都忘了温梓然其实是看不见的,在温梓然将目光投来的那一刻,她只有种做坏事被抓包的心虚感,身子一晃差点儿没从墙头上掉下去。 将军府里的军士看见了,更是被惊得一跳,好几个人冲到墙头下伸出手准备接人,同时又有人冲着墙头上的人喊了句:“小将军小心!” 宴黎回过头来,目光冷冷的瞪了这些愣头青一眼,怒斥道:“闭嘴!” 军士们见宴黎这模样也知道她没事了,更何况这三人高的墙头说翻就翻,小将军的本事显然也不是他们能比的。几个军士顿时悻悻的闭了嘴,又见宴黎没有吩咐只有恼怒的模样,几个人对视一眼后,便趁着宴黎没有理会,闭上嘴顺着墙角溜了。 至于小将军爬墙的事?反正这是她自家的围墙,她爱爬就爬呗,左右也没人管得着! 坏事的军士们果断的撤了,可留在墙头上的小将军仍旧直面着隔壁温姑娘的“注视”。虽然此时已经反应过来的宴黎已经想起了温梓然根本看不见的事,可是面对着对方的目光,她还是感受到了莫大的压力,心跳都在不知不觉间加快了许多。 半晌过后,宴黎都已经决定干脆跳墙出去,去温家真正与温梓然见上一面时,温姑娘却默默的收回了目光。她拿着木簪和书信,起身回了厢房,进门之后还没忘记随手把房门都给关上了。 宴黎见到这一幕,瞬间就泄了气——她是觉得现在这样挺好,可也不能一直这样下去啊! 小将军只以为温姑娘是不想见到自己,这才避回了房中。却不知温梓然知道宴黎就在附近看着自己,看不见的她心中更多的还是慌乱与无措,因而选择退避。 至于因欺瞒而生出的怨愤气恼这些情绪,其实从一开始在温梓然心中就没有占据多少分量,她也并不是个不懂体谅只会苛责的人。所以对于宴黎,她更多的是不知如何面对,不知如何面对曾经的阿兄,也不知如何面对心有爱慕,甚至于至今不能放手的自己。 捧着木簪在房门后站了片刻,终于平复了心情的温梓然这才长长的吐出口气,带着木簪和书信走到了床边。她熟门熟路的取出了收藏木簪的匣子,却在将手中这一支木簪放进去前顿住了动作,想了想又将匣子合上放了回去。 今天是她的生辰,同时也是她十五岁的及笄礼。虽然平民百姓对于及笄礼没有太多讲究,可阿兄在今日送了她木簪,或许并不是想让她好好藏起来的意思…… 温梓然抿了抿唇,终是拿着那木簪走到了梳妆台前。 简陋的梳妆台上并没有镶嵌铜镜,目盲的温梓然用不着铜镜也不需旁人帮忙,摸索着将梳理整齐的长发解开披散了下来。简单的梳理过后,她灵巧的纤手微翻,很快便将那一头柔顺的青丝挽出个简单的发髻,最后用宴黎送的木簪固定。 指尖从打磨圆润的木簪上滑落,温梓然终于又生出了更多的遗憾,遗憾自己看不见阿兄送的礼物,也遗憾看不见自己此时的模样。 第91章 我心悦你 温梓然的及笄礼过得很是平淡,秦云书虽然没有忘记这重要的日子, 可对于寻常百姓来说, 也并没有为此大操大办的习惯。所以这一天, 温梓然只是受到了两份分别来自于宴黎和母亲的礼物, 然后又在晚间享受了一顿大餐, 她十五岁的生辰也就这么不咸不淡的过去了。 第二天一早,温梓然又如往常一般等在院中, 等着小白和书信的到来。 是的,温梓然已经不等新木簪了, 因为她突然明白过来, 之前一连许多日送来的木簪,或许只是为了昨日的那一支作为生辰礼。现在她生辰已过, 昨日宴黎送的那支木簪也已经做得足够精美,今日确实已经没有了继续送下去的必要。 至于为什么要在生辰礼之前就每日送木簪,导致昨天收到簪子时全无惊喜……温梓然抬手摸了摸发髻上的木簪, 觉得大抵是因为宴黎不想让自己的付出无人知晓,她付出了多少努力, 雕刻了多少簪子, 每一点的进步她都想让温梓然知道——这人有时候耿直,有时候却也心机。 温梓然想着这些, 抿着唇忍不住露出了些许笑意,浅浅的酒窝在颊边浮现。 初秋时节,灿烂的阳光依旧炙烤着大地,晨起时温暖的阳光渐渐变得炙热起来。温梓然坐在梨树的树荫下, 也能从枝叶间洒落的阳光感觉到太阳的温度在渐渐升高。 对于目盲之人来说,时间是很难判断的,可即便满目黑暗,周遭逐渐升高的气温也足以证明时间的流逝。温梓然伸出手,白皙细腻的掌心向上摊开,承接着洒落天地的灿烂阳光——她很快便从掌心感受到的炙热温度判断出,此时最少也该到晌午了。 不知不觉间,温梓然便等了一个早晨,然而往日里准时准点跑来挠门的小白今天却没来。她不可避免的感觉到了失落,但失落的却不止她一人,不知何时趴在她脚边的小黑也目不转睛的盯着院门,明显是在等待着什么。 是不需要送礼物,所以连小白都不过来了吗? 温梓然忍不住这样想,失落的同时有些无措,可无措之余更多的还是恐慌——宴黎已经许久未曾登门了,如果连小白都不来了,那么她们之间的联系是否要就此断绝了?! 没等温梓然胡思乱想更多,院门方向却再次传来了狗爪子挠门的动静。她微微一怔,反应比她更快的却是小黑,只见一道黑影倏地从她脚边蹿出,飞快的跑到院门后冲着门外“汪汪”叫了起来,边叫还边站起身子去扒拉门板,整个一副亟不可待的模样。 当然,还未成年的小黑身量明显还不够,再怎样扒拉门板也没能将门栓打开放狗进来。最后还是温梓然起身走了过去,打开院门放进了一只活蹦乱跳的狗崽。 小白因为迟到受到了小黑热情的欢迎,两只狗扑腾在一起,却是比往日更亲近了几分,也已然忘了旁边的主人。 然而温梓然关上院门后,却很认真的问狗崽道:“小白,你今天怎么来得这般晚?” 狗崽不会说人话,当然不能回答。小白听到温梓然喊自己之后,只是摇晃着尾巴,如往日一般乖乖的凑到了她腿边,任由温梓然摸索着去取它项圈上的东西。 项圈上果然没有了木簪,温梓然却意外的摸到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锦囊。费了些力气解下后打开一看,里面除了信纸之外还有一个掌心大小的木雕,合上手心堪堪一握。 温梓然疑惑,一时也不知这木雕是什么,宴黎又为什么换了这木雕来送她?不过与之前收到木簪一样,她没有急着看信,而是细细的将手中那个小小的木雕摸索了一遍,很快就摸出了这才掌心大小的小木雕其实是个小小的人像。只不过具体是谁,木雕太小她一时之间也未能分辨。 可是好端端为什么又要雕个人像送给她? 温梓然有些不明所以,而让她更为不解的是,这人像不似之前的木簪,从一开始简陋到逐渐精致,直送了十几二十支簪子才迎来了最后精致的成品。这人像似乎已经很精致了,如果她能看得见的话,或许一眼便能认出雕的是谁! 怀着疑惑收起了精致的人像,温梓然又取出了一同送来的书信,她细细摸索着辨认纸上的字迹。纸上和昨天一样浓墨重笔的写着四个字,辨认出来并不需要多少时间,不过昨日读懂之后是恍然,今天的四个字却是让温梓然彻底的呆愣在了原地。 许久之后,温梓然又拿起那小像摸了摸,这一回她在小像的右脚下摸到了一个小小的“黎”字。 **************************************************************************** 宴黎近来沉迷木雕,甚至连武艺都有些荒废了。将军府里每日都要往她院子里送些木料,而那许多的木料显然不是一根簪子就能用完的。因此温姑娘虽然每天都能收到一支木簪,但宴黎刻的却远不止于此,她只是挑出每日所做最好的那一支让小白送去而已。 当然,除了木簪之外,宴黎还做了些“私活”练手,其中最用心的就是对着铜镜雕自己——小将军觉得,或许有朝一日她能将这木雕的“自己”送出去! 及笄之礼一过温梓然就算是成年了,十五岁的姑娘议亲已是不早,宴黎始终记得宴擎当日打的好算盘。想想温家伯母对自己的误会与排斥,再想想昨日小姑娘听见自己就躲进房中的举动,宴黎挫败的同时,心中也升起了浓浓的危机感与紧迫感。 于是踌躇再三,她写了纸条送了木雕,选择在亲爹动手前孤注一掷…… 今早小白的迟到,正是因为宴黎犹豫了太多时间,不过当孤注一掷的决定做下,小将军也绝不会选择退缩。她是跟在狗崽后面出门的,因为这些天太过安分,宴将军的禁足令早已经过去了。宴黎顺利的从将军府大门出去了,刚出门就恰好看见隔壁温家的院门打开,小白跑了进去。 宴黎并没有叫住开门的温梓然,反而是等到对方将院门关上了,她这才放轻了脚步向着温家小院走去。她知道温梓然耳力好,而且莫名的总是能在第一时间察觉到她的到来,可宴黎今天并不想这么快就被对方发现,于是隔着堵院墙也是蹑手蹑脚的靠近。 终于,在没有惊动温梓然的前提下,宴黎偷偷爬上了温家的墙头。 人在独处时往往是最真实的,所以宴黎爬墙也是想看看温梓然看到信后最真实的反应,不过等她真的爬上了小姑娘家的墙头,她又有种要做坏事的莫名羞耻感。 羞耻是真羞耻,紧张是真紧张,但兴奋也是真兴奋。 宴黎目光灼灼的盯着温梓然的一举一动。她看着她取出人像,看着她摸索自己的小像,又看着她取出了那张写着自己心意的信纸,细细摸读,直到最后整个人都震惊得僵了身子。 雪白的贝齿紧咬下唇,小将军扒在墙头上的手指不自觉的收紧再收紧,在土墙上留下了几个不深不浅的印子。与此同时,心跳也在一瞬间变得飞快,“噗通”“噗通”的好似要从胸腔里飞出来一般——她紧盯着温梓然,不想在自己喜欢的姑娘脸上看见厌恶。 幸而,并没有。 温梓然脸上的震惊显而易见,但除此之外好似并没有什么厌恶的情绪,她甚至连眉头都没有多皱一下。只是在读懂信上所书之后呆愣了许久,最后又拿起了那小像摸索起来。 宴黎的眼睛渐渐地亮了起来,心里有股立刻翻墙进去的冲动——她不知道温梓然会不会接受自己,但在她知道自己身份的前提下,自己的那封信并没有让她表露出厌恶,那就证明一切都还有争取的余地。而只要有希望,小将军从不惧挑战! 似乎连老天都察觉到了宴黎的冲动和犹豫,正在扑咬玩闹的两只狗崽一抬头,就正好看见了小半个身子扒在墙头上的宴黎。小黑愣了愣,小白意外见到主人,却是立刻“汪汪”叫着跑了过去。 两只狗崽平时都很乖巧,没事并不会放声大叫,更何况是这样兴奋的叫声。因此温梓然一听便察觉有异,她下意识的蹙了蹙眉,有些紧张的扭头向着宴黎所在的方向“看”去。 再一次偷看暴露被抓包,小将军却不似昨日一般慌张无措。她一双黑眸亮晶晶的,干脆的双手往墙头上一按一撑,整个人便轻巧的翻上了墙头,然后利落的跳进了小院。 温梓然已然听到了翻墙落地的脚步声,但心慌意乱之下并没有认出来人,于是第一次对这宴黎问道:“谁在那里?” 宴黎闻言心中竟生出了一点小失落来,不过在她意识到这一点后却又觉得自己矫情。迅速收拾了一下心情,她答道:“是我。”说完迈步向着温梓然走来,直走到少女面前一臂距离,这才停下了脚步,又道:“我想你了,过来看看你。” 小将军从来直言不讳,温梓然听到她的话却不禁一怔,然后猛的站起身又微微向后退了半步。少女的脚后跟踢到椅子,向后拖曳发出一声轻响的同时,原本放在她膝上的白色信纸自她身上掉落,飘飘荡荡落在了地上。 那纸上龙飞凤舞写着四个字,此时正被宴黎鼓足勇气轻声说了出来:“我心悦你。” 第92章 嫁我行不行 “我心悦你。”少年人清朗的声音中带着郑重和坚定,一听就并非玩笑。 然而温梓然听见后还是免不了生出来一种荒谬感。她忍不住又往后退了一步, 清秀的小脸上表情也难得有些呆愣, 似乎根本理解不了此刻听到的话。 宴黎当然看出来了, 她心中不由得更添了两分忐忑——她虽不惧世俗, 但却并非不了解纲常伦理, 自然也知道自己的心动和表白是多么的惊世骇俗。然而她已经送来书信试探了,少女看过之后明明没有太多反感, 怎么听到她亲口说出就是这般反应呢? 难道是因为对方并没有当真?从她一开始揭露自己的女子身份,到现在亲口表明心意, 温梓然或许都只当成了自己的一个玩笑! 这样想着, 宴黎心下便忍不住一紧,而且她思来想去竟觉得这个可能性不小。毕竟好端端的“阿兄”变“阿姐”, 一般人都不会轻易相信吧,再加上两人上回说完之后便一直没有再见,或许温梓然根本就没有将她当时的郑重其事当回事, 又或者没将她现在的话当回事。 念及此,宴黎也不免跟着往前迈了一步, 更郑重的说道:“梓然, 我说的都是真的。” 温梓然这会儿脑子里正乱着呢,闻言也不知道该给出怎样的反应是好。事实上从刚认出纸上字迹时她的心就乱了——些微的惊喜伴随着更多的不可置信, 或许正如宴黎所料一般,她将这当成了少年人的玩笑。可与此同时,清楚知道宴黎性情的她又觉得对方并不会拿这种事玩笑。 两种念头在脑海里交织,宴黎的出现让惊喜稍稍压过了猜疑, 可那份不可置信仍旧在她心头翻滚不休,让她脑袋里空白一片,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如今的场面。 宴黎又等了片刻,见温梓然还是不说话,脸上的表情也有些微妙,终于还是忍不住伸手拉了拉对方的衣袖,再次问道:“梓然,梓然,我说的话你有听见吗?” 温梓然当然听见了,她终于收拢了思绪,开口时声音却难得有些干涩:“我听见了。可是阿兄……不提私相授受,你上一回与我说,与我说你是女子,如今再来说这些,莫不是消遣于我?”说完顿了顿,终是抬头直面着宴黎问道:“你是女子,亦或者你心悦我,究竟哪一件是消遣?” 宴黎哑然,面对着温梓然竟完全没有面对自己父亲时的理所当然,甚至因为对方的质问隐隐有些心虚。她沉默片刻,忽然伸手拉起了温梓然垂落身侧的手,郑重其事的说道:“我说的都是真的,无论是女子,还是心悦你,没有一句是假话。” 温梓然的手掌纤细柔软,宴黎的掌心却因练武带着薄茧。那带着薄茧的手按在了温梓然细嫩的手背上,以一种不容拒绝的霸道姿态,将她的掌心按在了自己的心口之上。 手掌之下覆盖的,是略显绵软的微微起伏,伴随着节奏分明的噗通心跳。 温梓然知道那是什么,手指不自觉的蜷缩了一下,脸颊渐渐爬上红晕的同时,也下意识的用力想要将手抽回来。然而宴黎比她力气大,也比她更固执,按着她的手掌并没有丝毫松缓,就那样将她的手掌死死的按在自己胸口上,似乎想要借此表达什么。 两个人僵持着,然后温梓然的脸越来越红,原本些微的红晕此时已经演变成了一片绯色,也烫得吓人。她终于忍不住羞赧,有些失态的喊道:“你,你放手!” 宴黎从善如流的放松了按着温梓然的手,却仍旧牢牢的将那柔软的柔荑握在掌心,像是怕把人吓跑了一般。她目光澄澈的望着温梓然,心脏“噗通”乱跳的声音自己似乎都能听见,固执而又郑重的问道:“那你现在,肯相信我了吗?” 温梓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她心悦宴黎,心悦了两世,哪怕知道对方同为女子也舍不下放不开,可到了真正面对的时候,她的心还是慌张无措的。 好半晌,温梓然才别过了头,轻声道:“我信了又如何,难道你我还有将来?” 宴黎听到这话却是神色松缓下来,她还是少年人,想不到未来和一辈子有多长。她只是觉得喜欢,就想要争取,听到温梓然这明显松动的话便道:“我心悦你,你也心悦我,那我们为什么没有将来?”说着收紧了握着温梓然的手:“只要你不放手,我就能一直牵着你。” 温梓然听得出宴黎话语中的认真,可也从她的话语中听出了少年人独有的天真。她的心里又暖又酸,只觉得五味陈杂,却不得不狠心说道:“可你我都是女子,我们以后都是要嫁人的。” 宴黎闻言皱了皱眉,她觉得温梓然大概没明白的她的意思,于是抬起另一只手按住了温梓然的肩膀,又认真道:“那我做男儿,梓然嫁给我可以吗?” 这话出口时宴黎并未过多思量,可话真的出口了,她却又突然羞赧了起来,红晕从耳根一路爬上了脸颊。不过还好,温梓然看不见,否则她刚才特意营造出来的严肃气氛恐怕立刻就能土崩瓦解,她自己也得在喜欢的姑娘面前羞得抬不起头来。 温梓然当然不知道,她那英明神武的“阿兄”在她面前总是动不动就红脸,可听到宴黎的话,她自己也是忍不住羞赧的。甚至如果是在知道宴黎身份前听她如此说,小姑娘立刻便能欢欢喜喜的答应,但现在她却已经不敢如此,她免不了思量,也免不了顾虑。 比起年少冲动的宴黎,温梓然的心思明显要深许多。 **************************************************************************** 在温家消磨了大半日,向来不进厨房的小将军甚至努力为温姑娘准备了一顿午饭——虽然她实在没什么手艺可言,连续糟蹋了温家三份食材后,还是认命的出去打包了饭菜回来——可一番努力讨好,却并没能得到温梓然的点头认可。 日头偏西,傍晚将至,街道两旁的人家再次陆续燃起了炊烟。 温梓然站在院门边回头对宴黎说道:“时辰不早了,阿兄该带着小白回去了。” 她还是叫她“阿兄”,或许是叫了多年改不了口了,也或许是温梓然自己也并不很想改口。宴黎对这称呼倒是并不在意,她在意的是温梓然的态度:“梓然,你要赶我和小白走?” 没有达到目的,宴黎的语气竟有些可怜兮兮的。 温梓然的思绪便有点飘,她忍不住去想前世那些被“狼将”威名慑服的人,如果知道宴黎竟会用这种语气说话该是个什么表情?不过她飘飞的思绪也是一放即收,面上还是一副温雅淡定的模样:“时候不早了,我阿娘也该回来了,她不会喜欢我们私下里共处一室的。” 宴黎想说她们没有共处一室,她们只是在一个院子里而已。但想到之前秦云书的误会,还有前段时间对方对她的提防,小将军也忍不住泄气:“那我明天再来吧。” 说着话,宴黎也在偷偷观察温梓然的神情,见她脸上并没有排斥,心情这才好了些——她就说啊,梓然以前明明也很喜欢她的,虽然女孩子曲曲折折的心思她有些猜不透,可变心也没这么快的! 果然,梓然不是不喜欢她,只是顾虑太多罢了。 小将军在心里安慰了自己一通,对于今天没能立刻得偿所愿也就不那么在意了。她俯身将同样依依不舍的小白抱了起来,然后在小黑的跟随下走向了院门。 温梓然听见了脚步声,心里竟有些松了口气的感觉,赶紧便将院门打开了。 宴黎走到门边停下了脚步,温梓然还以为她又有什么话要说,担心街上有路人经过会听了去。然而她不知道的是,宴黎比她更在意门外街道上是否会有路人看见什么,于是先探头往门外瞧了几眼,发现此时大多数人都回家吃饭了,街上没什么人才放下心来。 温梓然也没听见街上有脚步声,便问道:“阿兄可还有什么事?” 宴黎郑重其事的点了点头,说道:“是还有件很重要的事。”话音落下也不等对方追问,她忽然便一探身凑了过去,然后飞快的在小姑娘白嫩的脸颊上亲了一口。 温梓然眨了眨眼睛,便觉有一道呼吸突然扑在面上,然后脸颊就被什么软软的东西碰了一下,如蜻蜓点水般一触即离。因为看不见的缘故,她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双眼不自觉睁大的同时一张脸倏地便涨红了,只觉得又羞又恼,头一回发现阿兄竟真是个轻浮之人! 宴黎已经做完想做的事,并不打算留下面对小姑娘的恼羞成怒,她心满意足的抱着狗崽跑出了温家院门。身后小黑下意识的跟着追了一段路,恰好追到了将军府门口,守门的军士乍一瞧还以为自家小将军被狗撵了呢,差点儿如临大敌的去打狗。 好在小黑跟到将军府门口就停下了脚步,又瞧了两眼被宴黎抱着的小白,便悻悻的回去了。 守门的军士见状重新回去站好,却见鬼一般发现他们向来冷冰冰的小将军,抱着狗崽进门时竟是笑着的,而且笑得特别贼! 第93章 若有所觉 秦云书回来时,看见的就是温梓然脸颊红彤彤的模样。她有些不明所以, 又有些担忧, 走上前去摸了摸女儿的额头, 问道:“梓然, 你怎么了, 脸这么红是生病了吗?” 温梓然的脸颊烫烫的,可额头的温度却还正常。她抬手捂了捂脸颊, 当然知道自己脸上为什么这么红这么烫,可事实却是不能宣之于口的。等秦云书摸过她的额头之后, 她便微微偏了偏头, 尽量用平静的语气回道:“可能是今天太阳晒久了吧。” 给完解释,温梓然又催促着秦云书快些吃饭, 她尽量让自己做得坦然,可却不知她今日的一言一行落在母亲眼中都是满满的不自然。 知女莫若母,秦云书一下子就猜到了些什么, 目光不由得往隔壁的将军府瞥了一眼。 温梓然若有所觉,心里不自觉有些发虚。她伸手拉住了母亲的手, 一边将人往堂屋的方向牵, 一边再次说道:“阿娘,我饿了, 我们先去吃饭吧。” 秦云书也并未纠缠什么,或许在她知道女儿心意的那一刻起,她就知道自己无法改变什么了,因为温梓然柔弱的外表下有着一颗固执的心。而她身为人母, 唯一能做的也就是替女儿保驾护航,顺便好好调、教一下即将拐走她女儿的“未来女婿”,让对方知道得之不易。 母女俩穿过庭院走向堂屋,即将进门的那一刻,秦云书的余光好似瞥见了什么。她回头一看,却是一张纸被风吹落在墙角,雪白的纸张上似乎隐有字迹。 这年头,纸张不算稀罕物,但写着字的纸就很少见了。因为读书不易,不识字的人太多,尤其是北地这样文风不浓的地方,许多百姓一辈子所见的字也就是衙门的告示、房契地契、外加年节时贴在门口的春联了。在这样的情况下,温家的小院里也不会无端出现这样一张纸。 秦云书怔了一下,便猜到了什么,她将带回来的食盒交到了温梓然手里,吩咐她先拿进堂屋,然后自己便走过去将那张遗落院中的纸给捡了起来。 纸上墨迹淋漓写着四个大字,饶是秦云书阅尽千帆已为人母,看见那纸上的字迹也不由得有些不自在。毕竟她这做母亲的,看见女儿如此私密的信件也由不得她不在意。她旋即将纸张叠好收起,打算回头悄悄放回女儿房间,同时一边在心里埋怨女儿粗心,一面嫌弃纸上字迹难看。 此刻的秦云书只以为温梓然和宴黎私下有着书信来往,这样的事她之前就已经撞破过几回了,也看见过宴黎送来的那些簪子。因此这一回虽然看见了这般内容直白的书信,她虽觉得少年孟浪了些,却也没说什么,甚至将女儿今日的反常都归结于此。 岂不知,自家女儿今日可是被人“轻薄”了,也幸而如此,才让小将军躲过一劫。 **************************************************************************** 小将军今日虽未得偿所愿,但最后总是尝到些甜头的,因此一整天都兴奋非常,回到将军府陪父亲用晚膳时,也是一脸神采飞扬的模样。 宴擎已经知道宴黎今日出门的事了,见着宴黎这模样不用猜也知道她去了何处,又为何这般高兴。他不由得有些牙疼,又有些不解——不是说温家姑娘已经知道阿黎是女子了吗,那好端端的姑娘,就算痴心错付也不该将错就错吧?! 宴将军百思不得其解,同时想起自己身体养得差不多了,肩伤也该重新救治,少不得还要请提供药方的温梓然过府相助,便又是一阵头疼。 罢了罢了,管不了也不想管了,宴将军有些自暴自弃的纵容。 宴黎是不知道自家亲爹心头的沮丧与无奈,她自觉已将事情与温梓然说得明白,两人关系即将明朗,高兴的晚饭都多吃了一碗。晚上还给近来劳苦功高的小白加了餐,只等第二天再去温家——她是看出了温梓然并非无意,打算磨也要将人磨到手。 然而到了第二天,她再带着小白登门时,温家的院门后便只剩下小黑的犬吠声了。等她翻上墙头再一看,院里哪还有温梓然的踪影?! 没错,温梓然今天不在家,她被秦云书借口带去城西饭馆了。 经过这些天的折腾,城西饭馆基本已经恢复旧貌。小二哥依旧热情洋溢的招呼着客人,老板娘也依旧懒洋洋的靠在柜台后面拨弄着算盘珠子,只不过经过之前那一场祸事,饭馆的生意肉眼可见的冷清了下来,正午饭点时大堂里也只稀稀拉拉的坐了两三桌客人。 没什么客人,也就没什么账算,老板娘一早上寻着各种借口往后厨跑了五六趟,频繁得就连小二都有些看不下去了。尤其今天温梓然还在,他忍不住提醒了一句:“老板娘,收敛点啊!” 老板娘刚从后厨端回来一盘炸黄豆,是秦云书特地为她准备用来磨牙的小零嘴,扔两颗到嘴里一嚼嘎嘣脆。她原本心情正好,听到小二的话后顿时丧气,扭头往柜台后那一小片地方瞥了一眼,而后无力的摆摆手道:“知道了,知道了。” 小二便不再说什么,拎着托盘又往后厨端菜上菜去了,客人不多也忙活个不停。只是端菜出来时看着老板娘的身影,还是忍不住在心里“啧啧”了两声。 老板娘是管不着小二怎么想,她端炸黄豆回到柜台后,把装黄豆的盘子往那乖巧静坐的少女面前一递,说道:“炸黄豆,你娘做的。” 温梓然失明之后其他感观都变得敏锐起来,此刻自然也闻到了那炸黄豆的香味儿,她犹豫了一下才摸索着抓了一小把,轻声说道:“谢谢郑姨。” 炸黄豆虽然是秦云书准备的,但这黄豆本身可是饭馆的,像她阿娘这般的举动若是换了旁人做老板,只怕早就嫌弃得想要辞人了。可老板娘不会,她不仅自己吃得欢快,招呼起温梓然来更是热情非常,再加上之前遭遇,温梓然也是真将眼前人当做亲近的长辈了。 而现在,亲近的长辈分完炸黄豆后凑到了小姑娘身边,笑眯眯的问她道:“饭馆里人多眼杂,阿秦向来不爱带你过来,今日梓然怎么来了?” 温梓然昨晚在房中摸到了那张丢失的信纸,便知道阿娘已然看到了,她因此忐忑了整晚,结果秦云书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说。直到今早突然开口要带她来饭馆,而她自己想起宴黎也觉得心里乱糟糟的,又知道对方今天肯定还会来,有些无法应对,便从善如流的跟着来了。 当然,这些温梓然是不会对旁人说的,哪怕是一句很熟悉很亲近的老板娘也是一样。她抿着唇笑了笑,温声道:“饭馆里热闹,阿娘只是不放心将我一个人留在家罢了。” 老板娘不信,一则温梓然本身并不是个会让人觉得不放心的存在,再则秦云书来饭馆做事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从来将女儿留在家中,又怎么会突然觉得不放心?不过等她眼珠一转,便猜到了什么,于是又有些八卦的问道:“对了,你家隔壁那宴小将军如何了,还会往你家跑吗?” 温梓然脸上的笑容顿了顿,一时沉默下来。 老板娘也看出自己的问题似乎过界了,但她有意与温梓然示好,也看出了两个年轻人之间的情谊,便忍不住多嘴说了一句:“其实我觉得小将军挺好的,你们俩站在一起很是相配。” 温梓然闻言又怔了怔,脸上的笑容彻底收敛起来,眉宇间竟是染上了两分愁绪。她抿着唇,半晌迟疑道:“郑姨觉得,我与阿兄相配?” 老板娘似乎看出了些端倪,但她只以为温梓然是因自己目盲而自卑,她便拍了拍小姑娘纤瘦的肩膀,语重心长道:“别管旁人怎么看,你喜欢他,他也喜欢你,这便够了。”说完顿了顿,又认真道:“你郑姨做这生意,见过形形色色的人,看得出来小将军是真心还是假意。你别怕。” 温梓然垂下了眸子,长长的睫毛遮住了她空洞的双眼,也掩住了那一丝茫然。 恰在此时,已经忙活完的秦云书从后厨走了出来,解下围裙走到柜台前,隔着柜台问两人道:“梓然,阿郑,你们在说些什么?” 老板娘见她出现,赶紧收回了拍在小姑娘肩上的手,捧着炸黄豆与秦云书笑道:“没什么,我们就是吃零嘴闲聊呢。阿秦你忙活这么久累了吧,来吃点黄豆休息一下啊。” 小二隔着几步远瞧见这一幕,尤其是老板娘那一脸的讨好,再次觉得没眼看的别过脸,在心里“啧啧”了两声——也不知道是秦云书傻,还是老板娘没用,事情都明显到这般地步了,可两人的关系却还是这般不远不近的处着,老板娘不急他看着都急! 要问小二哥发现这种事为什么毫无反应?开玩笑,边城这种地方,男女比例失调到了极点,尤其军营里根本不会有女人出现,男人和男人处着有些什么也就不稀奇了。 类似的事见得多了,小二哥自然淡定。只不过想到老板娘和秦云书两个女人也内部消化了,边城的汉子一下子又少了两个媳妇人选,年轻的小二哥也有些淡淡的心疼……所以他就不帮老板娘参和了,静静的在一旁看戏就好。 老板娘对此一无所觉,也毫不在意,她只管捧着零嘴对秦云书嘘寒问暖。 温梓然在一旁静静地听着,却是隐隐约约觉出了些不对来。 第94章 挺多的 宴黎并不算是急性子,但她也懂得趁胜追击的道理, 在她看来温梓然对她不是不能接受, 而是顾虑太多, 那么追得紧迫些或许才是更好的选择。 于是在温家吃了闭门羹后, 小将军倚着院墙思忖了两秒, 还是决定去城西饭馆瞧瞧。 当然,摄于未来丈母娘的威势, 小将军并不敢将事情做得太过明目张胆,最后到底是纠集了以高大山为首的五六个少年, 陪着她一同去了城西饭馆。不过对面着这些被她从小揍到大的小伙伴, 小将军是不会将自己的目的摆在明面上的,只让高大山出面说请众人吃饭去。 城外敌寇尽灭, 少年们近来也都闲下来了,虽然少不得有人脸上身上还挂着彩,不过得了消息后却是全都出来了。面对着宴黎, 也不再是以前那般敬而远之的态度,相反嘻嘻哈哈热络了许多。 一行人赶着正午饭点到了城西饭馆, 先时还是正常的点菜喝茶, 后来也不知是谁眼尖,竟是瞧见了坐在柜台后面的温梓然。于是很快的, 宴黎那点儿小心思,就成了司马昭之心。 小六当初也跟着宴黎在城外奔波逃命闯营擒王,自觉关系亲近了几分,也瞧见过宴黎对温梓然的维护在意。这时便第一个凑到了宴黎身边, 用贼兮兮的声音笑问道:“少将军,这次不是大山约我们出来,是你约的我们吧?”说完不等宴黎回答,手一指柜台:“我看见温姑娘了。” 称呼从“宴老大”变成了“少将军”,也是这一众少年对于宴黎身份实力的认可。 然而小将军并不在乎这个,她或许注意到了,却不曾将心神分在这上面丝毫。只是见了小六的动作,她下意识的扭头往柜台方向看了一眼,果然看见了少女半隐在柜台后的沉静侧脸。 宴黎虽未答话,但有了小六开头,在座众人顿时都来了精神——少年人正是朝气蓬勃的时候,除了建功立业,最感兴趣的无非就是知慕少艾那点儿事,更何况宴黎在他们心里一直都是心冷手黑的冰疙瘩,却是没人想过最先有了旖思的会是她。 就连经过磨砺稍稍稳重了的高大山,这时候也忍不住凑到宴黎身边问道:“老大,我听说你前些日子翻了温家的墙头?” 此言一出,几双亮晶晶的眸子顿时望了过来,全都是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模样。 宴黎白了众人一眼,本不想搭理的,结果想了想还是承认道:“我确是对她有意,可她好似总躲着我,你们可有什么法子?” 嬉笑着的众少年闻言顿时一滞,面面相觑后竟是无言——半大的少年虽是逐渐长成,但一群没对象没成婚的毛头小子又哪里知道该怎么办?别看他们起哄嬉笑,其实好些人根本连跟姑娘说句话的经历都没有,更遑论相处之道,小将军这回算是问错了人。 半晌,才有个少年支吾道:“少将军既然喜欢温姑娘,为何不上门提亲呢?” 在边城这种地方,适龄的姑娘是很少的,所以哪怕这些少年个个都有些家世,却无一人会有那玩弄感情的心思。在他们单纯的心思里,喜欢上一个姑娘就是该正儿八经的娶回家,甚至下手还得果断,否则说不定什么时候喜欢的姑娘就会被别人瞧上,然后捷足先登了! 因此少年的话语刚落,满桌的人皆是赞同的点头,相当认同这个主意。 宴黎听完却是忧愁的皱了皱眉,其实她也这样想过,提了亲就是将两人绑定了,她也不需要这样小心翼翼的。可是,可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爹不同意啊! 想着亲爹那锲而不舍想要拆散两人的态度,小将军惆怅的叹了口气。 **************************************************************************** 正午的饭点将过,饭馆里的客人虽然不多,但陆陆续续的到来总是让人不得空闲。 炸黄豆吃完许久的老板娘偷偷摸了摸肚子,还是觉得有些饿,于是和温梓然招呼了一声之后,又拿着这光明正大的借口跑去了后厨。 后厨里一如既往的弥漫着油烟味儿,老板娘轻车熟路的摸到了灶台边,一边寻摸着吃食一边偷瞄忙碌的秦云书——她来后厨其实很少主动与秦云书搭话,怕打扰了对方惹人嫌,多数时候便只悄咪咪躲在旁边盯着人看上几眼,心满意足之后便会回去前面大堂。 恰好一道菜炒好,秦云书端着盘子扭过头,正对上老板娘看过来的目光。 秦云书的动作一顿,很快又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她开口问道:“阿郑过来是有什么事吗?”她没有问老板娘为什么又过来了,因为相似的经历太多,她已经习以为常。 老板娘偷瞧被抓包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从一开始略有慌张到现在神色如常,她捧着自己刚寻到的吃食抬了抬手,展示给秦云书看:“没事,阿秦你忙你的,我就是有点饿了,所以来寻些吃的。” 秦云书闻言不置可否,但恰巧进来传菜的小二听见后却忍不住暗自翻了个白眼,然后默默在心里吐槽:一天吃八顿还随时都饿,老板娘怕不是要变成猪了!不过在心里吐槽归吐槽,小二面上还是一本正经的报出了客人新点的菜,端着托盘出去时又在老板娘耳边嘀咕了句什么。 老板娘听清后眨眨眼,难得没有在后厨久留,端着几块糕点就又出去了。她往大堂里张望了两眼,然后笑眯眯的戳了戳柜台后少女的胳膊,小声道:“诶,梓然,你家小将军来了。” 温梓然闻言微怔,因为饭馆嘈杂再加上宴黎他们离得较远的缘故,她还真没察觉到对方的到来。然而听到老板娘这样说,她还是下意识的往大堂的方向偏了偏头,习惯性的去寻找那人的踪迹。稍待片刻反应过来后,又悻悻的垂下了眼眸,有些懊恼。 老板娘将这些尽收眼底,她并没有成人之美的习惯,却是有意要与温梓然打好关系,便总是有意无意的开导她。此刻看清温梓然的反应后,她仍旧笑道:“小将军对于我这小店来说可是稀客,今日梓然你来,他便也来了,怕不是追着你来的吧?” 这话中似乎带着几分打趣,事实上已经见识过小将军翻墙头的老板娘本就对宴黎的心思心知肚明,再加上温梓然那模棱两可的态度,她说这话也并不算突兀逾越。 温梓然又想起了早些时候老板娘说的相配,还想起了老板娘对于自己阿娘那过分亲昵的态度,心中有些念头已是逐渐分明。她沉吟片刻,忽而开口问道:“郑姨觉得,女子和女子之间,可有未来?” 她不问喜欢,也不问伦常,只问将来。 老板娘听到这话却是一僵,她并不知道宴黎女子的身份——并非宴黎长相硬朗,看不出女子模样,而是她自幼养成的一身气质举止都不似女子——再加上本身心里有鬼,听到温梓然的话后便下意识的代入了自己和秦云书,一时竟被这问话唬得一跳。 下意识的左右张望了一番,发现身边没有人可以听见之后,老板娘才稍稍松了口气。 她再看向温梓然,本想说些什么忽悠过去,可转念又觉得不妥,于是思量再三后郑重答道:“人的路都是自己选的,问心无愧的话又何必担心没有未来,无路可走?”说完一顿,又道:“女子与女子,男子与男子,只是个人选择不同罢了,无惧旁人眼光便好。更何况边城这样的地方,对这种事恐怕是最宽容不过了,梓然不必太过忧虑的。” 温梓然很快抓住了一些重点,她蹙了蹙眉,疑惑道:“女子与女子,男子与男子,都可以吗?这岂非不合人伦?还有为何边城会对这种事宽容?” 老板娘既然已经开了头,这时候倒也坦然起来,坐在温梓然旁边与她细细说道——老板娘闲时也爱看些话本野史,便与温梓然从断袖分桃说起,慢慢说到了边城的现状。其实龙阳这种事在边城真不算稀罕,因为见得多了,于是习以为常,再然后变得宽容。 温梓然听得目瞪口呆,她幼时失明,虽然后来在宴黎的提议下学会了摸读,可在不愿意过多麻烦别人的前提下,她能读到的书籍其实相当有限。至于断袖分桃之类,也并非什么上得了台面的风雅事,温梓然之前自然是从未读过,也从未知晓。 因为不知道,所以更慌张,自觉异类的温姑娘才会如此彷徨无措。 用了不少时间消化了老板娘的话,温梓然许久未能平复心情。许久之后,她犹有些不可置信的问道:“这种人,我是说断袖龙阳,很多吗?” 老板娘抬起眼皮望了望头顶的天花板,其实这种人在边城说多也多,只要留意总能发现,但说少却也少,因为龙阳断袖在人群之中毕竟是少数。不过她想了想还是选择了前一个答案,坚定的对温梓然点点头,说道:“嗯,在边城,挺多的。” 温梓然闻言恍然,轻声呢喃了句:“这样啊……” 老板娘见她如此很想问一句“这样是哪样啊”,不过并未等她开口,却先有人过来结账了。于是只好按下满腹的忐忑,先招呼起了客人。 第95章 可以吗 温梓然很清楚,老板娘的话不仅仅是为自己解惑而已, 但对方那番话无疑也是打破了她一直以来的认知——她以为自己违逆人伦, 以为自己心思可憎, 可原来她那本不该存在的爱慕不仅能够得到回应, 更有许多人也是与她一般, 同为“另类”?! 一整日,温梓然都是恍恍惚惚的, 乃至于宴黎后来跑过来与她说话都没能得到回应。 到了晚间,饭馆打烊, 秦云书与老板娘告别, 提了灯笼牵着女儿回家。 这一日她虽忙碌,但饭馆生意到底还是不如从前, 她也寻到了不少机会出来看女儿。因此她看见了追来饭馆的宴黎,也发现了温梓然的深思恍惚,免不得便将二者联系了起来。 边城平时虽无宵禁, 但天黑之后的边城却显得十分安静,尤其是在经历过之前那一场祸事之后, 夜晚的边城更是少了几分人气, 母女二人走在街上几乎遇不见几个行人。便是在这样安静的氛围里,秦云书突然开口问道:“梓然, 你很喜欢宴黎吗?” 温梓然本还有些走神,乍然听到这话也回过了神来,她不知道自己的脸上飞快染上了红霞,却是故作镇定的反问道:“阿娘何出此言?” 小小的灯笼晕开昏黄的光, 却足以将少女的情态显露无疑,秦云书自然也看到了女儿脸上的羞怯——其实这问题问与不问都没什么差别,秦云书自己对答案也是心知肚明,只是相依为命养了十几年的女儿,就这样送出去嫁作他人妇,她心里总是不舍。 夜晚静谧的街道上,母女二人的脚步声轻微却又明显,直走过了小半条街,秦云书才再次开口道:“梓然,你已及笄,也是时候考虑婚事定亲了。” 温梓然乍然听到这话怔了一下,显然被这话题跳跃弄得有些懵,而且在前世秦云书也从未对她说过这样一番话。彼时她年纪甚至更大些,可阿娘也只是将她带进将军府安宁生活,谈婚论嫁这种事却是一回也没提过。至于后来嫁入冯家,那便又是另一番际遇了。 少女微微发怔,有些羞赧也有些慌张,蹙眉道:“阿娘说这个作甚?!” 秦云书看着自家“傻闺女”有些无奈,索性便将话说白了:“梓然,若是晏家有意,宴将军早就该使人过来提亲,而不是放任宴黎平白纠缠于你。而若是晏家无意,宴黎与你便是私相授受。这样的名声,你担不起,阿娘也不可能看着你行差踏错。” 温梓然明白过来,边城这边确实民风开放,少年男女有所接触不算什么大事。但在她们家乡,甚至于梁国的大多数地方,却都是礼教森严的,哪怕是定了亲的未婚男女,也鲜少有见面的机会,就更别提像宴黎那般没名没分就敢翻姑娘家院墙的了——阿娘对此显然多有不满。 然而明白归明白,温梓然除了抿抿唇,却根本不能说些什么。因为她清楚的知道,宴将军不可能为自己的女儿向另一个女子提亲,而她也不会再对另一个人动心。 气氛一下子低沉起来,隐隐的让人有些心慌…… 其实秦云书说这话多半也只是提醒女儿罢了,她当然知道边城的民风,因而也没太将宴黎的举动放在心上。但此刻见着女儿反应,她心头却是忍不住狠狠一跳——难道宴黎并没有过谈婚论嫁的打算?那之前种种,甚至于她昨晚捡到的那一张表明心迹的书信,都只是逗着她女儿玩的?! 这般想着,秦云书提着灯笼的手忍不住收紧再收紧,眼中也只剩下了一片暗色。 此刻的她全然没有想过,若事实真是如此,温梓然这般态度也该是清楚并且默认的。偏心眼的亲娘只在心中暗恨,同时在心里将宴黎骂了个半死。 不远处将军府内,正谋算着将人明目张胆拐来的小将军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 宴擎的体质本就不差,再加上有良药相助,伤势恢复得也是极好的。吴大夫仔细替他检查了一番,欣喜的发现或许不用等满一个月,宴将军的肩伤就能提前处理了。 宴黎第一时间知道了这个消息,打着请温梓然帮忙的幌子就去了隔壁温家小院。 意外又或者不那么意外的,小将军吃了闭门羹。她看着温家紧闭的院门有些忧心,实在不明白之前态度明明有所缓和的温家伯母,为什么又忽然转变了态度? 没奈何,小将军故技重施的爬上了温家院墙,一眼望去并未在院子里发现温梓然的身影。倒是看见了秦云书正在院中,一无所知的小将军并没有多想,大胆的开口喊道:“伯母,我有事来请梓然帮忙,不知你可否……” 没等宴黎将话说完,她就看见了秦云书回过头时的冷脸,话音顿时一滞。说实在的,这挺难得,因为秦云书本身性子温婉很少发脾气,她难得的冷脸近来似乎都给了宴黎。小将军敏锐的察觉到了不对,却不等她细细思量,就见着平日里好脾气的秦云书突然操起了一旁的扫帚! 短短一瞬的思考过后,宴黎果断的跳进了温家小院。 秦云书显然都被她这选择弄懵了,原本就是做做样子的扫帚挥到一半,也不知道该不该继续打下去。不过她脸色难看却是真难看,提着扫帚质问道:“谁许你进来的?!” 往日里总靠着一身冰冷气势唬人的小将军,这一次却是被未来丈母娘身上的气势唬住了。她甚至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一小步,这才觑着秦云书的脸色小心开口道:“我有事请梓然帮忙。” 秦云书闻言皱了皱眉,想也没想就拒绝了:“你走吧,梓然不想见你。” 宴黎更懵了,暗自思忖着是不是自己上回太孟浪,偷亲温梓然不仅惹得她恼了,还让秦云书知道了?这样想着,宴黎看着秦云书提扫帚的手心里就是一虚,可思来想去这时候也不能退缩,于是只好硬着头皮道:“伯母,你听我说,我阿爹的伤出了些问题,需得梓然过去帮忙看看。” 她并没有说假话,当日宴擎肩伤难治,最后这续接筋骨的事是温梓然主动跟吴大夫提的。虽然最后因为温梓然目盲,具体操作只能由吴大夫动手,可在这种时候将人请去看着也是情理之中。 然而秦云书不知道这些,她不知道宴将军伤势严重,也不知道自己女儿的大胆提议。前些时候她询问温梓然医术时,后者因为难以解释,甚至只说自己偶然间得了几个厉害方子。秦云书听后相信了,所以她并不相信宴黎此时所言,皱着眉头就要挥扫帚赶人。 小将军看着打过来的扫帚还在思量要不要躲,结果扫帚挥到一半还是停住了。 秦云书到底是温婉性子,做不出那等泼妇举动,只是心中到底不忿,放下扫帚后气道:“温家并不欢迎你,还望小将军自重,莫要再做那翻墙入户的无赖行径。” 宴黎被说得有些讪讪,可走是不可能就这么走的,不再登门更是不可能。她偷偷望了一眼厢房方向,意外的发现房门虽然紧闭,可窗户却是开着的,而且那大开的窗户后面分明站着个窈窕身影! 看见温梓然的宴黎更不可能就这么走了,她收回目光又瞥了眼秦云书手里的扫帚,猜测这东西八成没有什么杀伤力。放心不少的同时,对这母女二人的态度更为不解了,于是也不再提让温梓然跟自己走的事,反而问道:“可是我有何处做得不妥,惹得伯母生气了?” 也就是宴黎,才能如此耿直的问出这种话了。 秦云书被噎得有些说不出话来,然而看着小将军那真心求教的小眼神,她略滞了滞,还是决定给对方一个解释的机会:“宴小将军,我且问问,你对我家梓然到底是何居心?” 是何居心?当然是拐回家做媳妇的居心了,她难道表现得还不够明白?! 宴黎眨了眨眼睛,在心中腹诽,面上却是一派正经模样。她思忖了一下措辞,最后还是决定开门见山:“我心慕于她,想要与她相伴余生。” 直白又真挚的表白,虽然是对着未来丈母娘说的,但听到的人并不会怀疑她的诚意。 这让提着扫帚的秦云书开始迟疑,她下意识的想要回头去看看厢房里的女儿,怀疑是否是女儿误解了什么,进而误导了她。不过当着宴黎的面,好歹是忍住了,秦云书沉默了一下后怀疑的看着宴黎,问道:“这么说,你是有意想娶梓然的?” 秦云书的问话却是让宴黎的眼睛亮了亮,后者脸上全无排斥,相反开口时语气中还带着些显而易见的小期待和小兴奋:“伯母同意将梓然嫁给我吗?” 宴黎的期待毫不作伪,以至于刚还气势汹汹的秦云书一时无言。片刻后她默默放下了扫帚,抬眸发现宴黎还盯着她瞧,只好带着些不满与懊恼的开口:“自古以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什么都没有,一张嘴就要求娶,哪里有这样的道理?!” 父母之命啊……小将军有些惆怅,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磨得父亲松口。 比小将军更惆怅的是秦云书,不仅是因为闹出了一场乌龙,更因为这事情的发展走向,让她怀疑是自家女儿和人商量好了,一起来套路她这个做娘的! 她明明,也没有棒打鸳鸯的意思好吗?! 第96章 少年心思 虽然不明白自己做了什么使得对方误会,但秦云书的态度还是让宴黎在意外至于感到了惊喜——未来丈母娘对自己的观感起起落落, 小将军还以为求娶不易, 谁知最先松口的竟还是秦云书。 念及此, 小将军对自己的亲爹也不由得腹诽了几分, 因为比起秦云书对自己的挑剔, 她爹可是一直都说温梓然很好的。然而很好归很好,宴将军却是至今未曾打消拆散二人的想法, 至于顺她心意主动上门提亲什么的,根本是想也别想! 想起那句父母之命, 宴黎又忍不住惆怅得想要叹气。她在院中等了会儿, 秦云书自去了厢房与温梓然说话,母女俩也不知说了些什么, 一刻钟后温梓然才从厢房里走了出来。 宴黎见状主动迎了上去,眉目疏朗的喊了声:“梓然。” 温梓然自是看不见宴黎此刻神情的,但从她尚且轻快的声音里便能听出, 小将军此时的心情并不坏,也并没有在意之前秦云书举着扫帚“迎接”她的事。而对于自己之前避在厢房不曾替她说话, 宴黎显然更不曾放在心上, 她的感情单纯而又诚挚。 说不清心底情绪有多复杂,温梓然浅浅一点头, 应道:“阿兄。”喊完人又问道:“还未有一月吧,宴将军可是伤势反复了?” 宴擎的肩伤相当严重,严重到废了一条手臂,这样的伤势对于武将来说是致命的, 更别提宴擎本身镇守边关的重要性。如果不是温梓然说可以治,或许他已经无奈选择上奏折辞官了,而现在即便没有辞官,他的伤势也是不足为外人道的,知情的人还是那几个,说话也多有隐晦。 旁边的秦云书不知道温梓然说的一月所指,可宴黎显然明白。她神色间并无紧张,简单的将事情说了一遍:“有梓然良药相助,阿爹伤势恢复得很好,吴大夫便说宜早不宜迟。” 宴擎的伤其实当时救治是最好的,奈何彼时伤重,实在不堪折腾,在保住手臂和保住性命之间,众人都毫不犹豫的选择了后者。拖到如今,严重的后遗症是免不了的,但作为替宴将军疗伤的医者,吴大夫显然还是希望他的伤势尽可能恢复,于是便将约定的时间提前了。 温梓然了然,听到宴黎说宴将军身体无碍便也放心了,她之前已经与阿娘说好了,此时便也干脆道:“既如此,那我便随阿兄去吧。” 宴黎顿时高兴起来,她又看了看一旁的秦云书,后者虽是一脸的不放心,但好在也没有阻止。此时的小将军难得机灵了一回,忙对着未来丈母娘表态道:“伯母放心,梓然跟我过去将军府,我定会好好照料于她,不会让她受委屈的。” 秦云书闻言看了她一眼,觉得这保证真是……她还没答应将女儿嫁过去呢!不过有了宴黎保证,她还是放心不少,毕竟当初战起时城外凶险,宴黎都将梓然照顾得好好的,现在更不必说。 最后微微点了点头,便算是放行了。 **************************************************************************** 第二次正式踏足将军府,温梓然对于将军府的一切仍旧是熟悉入骨了然于心,不需人引路也走得从容又坚定。而与记忆中不同的是,她一脚踏过将军府门槛,便感觉到了四周若有似无的打量。 将军府本该是戒备森严的地方,现在她已是外人,被人注目亦是理所应当。温梓然因而没有多想,却不知四周打量的目光全然不是那么回事——小将军进门时又是笑着的,如果上一回大家还觉得惊诧和不明所以,现在看见小将军带回来的姑娘,众人便也恍然大悟了。 这可是未来少将军夫人,当然是要趁现在好好看一看的! 宴黎显然不喜旁人对温梓然的打量,护食一般将人遮挡起来,然后顺着那些打量的目光一一瞪了回去,直瞪到众人收回视线才罢休。 温梓然并非毫无所觉,这才真正恍然,心中也不由得生出了些许新奇。不过这些小小的情绪藏在心中便好,她神色如常的踏进了将军府大门,对于宴黎偷偷牵过来的手并未拒绝。 两人一路行到了主院,进院门时宴擎正在练武——宴将军伤势恢复之后便也闲不住了,再加上他知道自己右手今后多半不顶用,这些天竟就练起了左手剑。招式动作初时有些别扭,但经过这些天的练习,竟也渐渐有了些样子,而且随着身体好转力气恢复,一招一式间变得虎虎生威。 宴擎一剑划过,扭头就看见了站在院门口的两人。 今日宴黎出去得早,此时也才刚过清晨,灿烂的朝阳洒落在两人发间衣上,便仿佛替两人镀上了一层金光。恍惚间一眼望去,少年俊秀少女清丽,哪怕是宴擎也生出了些登对之感。 不过旋即宴将军就眨了眨眼睛,将那一瞬间的恍惚抛在了脑后。他先是淡淡瞥了宴黎一眼,而后收起了手中长剑,面对温梓然时态度竟很是温和:“温姑娘今日怎的有暇前来?” 温梓然盈盈行了一礼,倒是一派落落大方的模样:“我听阿兄说,宴将军伤势恢复得不错,所以过来替您看看。”说完顿了顿,又道:“不过方才听见将军舞剑,剑声破空,想必将军恢复得定是不错,那么早些治疗肩伤也是好的,说不定能恢复得更好些。” 伤势的事吴大夫已经与宴擎细细说过不止一回了,但温梓然有那几张神奇的药方做敲门砖,宴擎对于她的医术自然也是报以期待的。此时听她这般说,便不由得扬了扬眉,问道:“那温姑娘以为,现在疗伤的话,我这手臂能够恢复到几成?” 温梓然思忖片刻,决定实话实说:“耽搁许久,顶多再多恢复一成。” 宴擎闻言一默,对这结果显然也是心知肚明,只是面对着似乎能够“化腐朽为神奇”的温梓然,他还是免不了多了两分期待。结果如此他也说不上失望,笑了两声便将这话题揭过了,却是又问道:“温姑娘如何知道我是舞剑,而不是舞刀或者其他?” 温梓然浅浅一笑,答道:“自然是因为声音不同。” 前世温梓然被宴黎救下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爱黏在后者身边寻求安全感,而宴黎本身又是个勤于练武的,所以她会的每一种兵器破空声,对于温梓然来说都已熟悉至极。 宴擎不过随口一问,闻言眉梢微挑,将生出来的一点点疑虑放在了心间。而后双方也不再废话,宴将军从善如流的伸手让温梓然诊了脉,又一一回答了后者对他伤势的询问。端看态度,是半点儿看不出他对温梓然有什么不满排斥的,可惜就是接受不了宴黎喜欢人家姑娘。 吴大夫很快也来了,两人又就宴将军此时伤情和接下来的救治商议了一番。宴黎全程插不上嘴,可她的目光也全程黏在温梓然身上,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少年人的心思。 宴擎越发觉得没眼看了,又想起之前乍然看到两人同来时心中生出的那点恍惚,终于遗憾起阿黎为什么不是个真儿郎来。可惜遗憾终究只能是遗憾,宴将军便趁着吴大夫和温梓然商量的空隙走到宴黎身边,压低声音却威严的说道:“收敛些!” 宴黎从来就不是个对父亲言听计从的性子,这类话最近更是听得多了,闻言只看了宴擎一眼,目光又黏回了温梓然脸上。结果却意外的发现少女似乎听见了,也回头看了过来。 温梓然侧头“看”了过来,空洞的目光却并没有对上宴黎的,相反直勾勾的看向了宴擎。 不知为何,身经百战的宴将军竟从这目光中感觉到了些许压力。并非威严肃穆不可抵挡的压力,而是谴责一般让人心生歉疚的压力……一瞬间,宴擎便也明白,宴黎的那点儿暧昧心思并非一厢情愿,这个曾经痴心错付的姑娘,或许是真的收不回自己那一颗真心了! 若是两人已经两情相悦,那他这个做父亲的还有坚持反对的立场吗?或许仍是有的,但宴擎不着痕迹的皱了皱眉,总觉得有种让人牙疼的无可奈何。 因为这一个小插曲,宴擎之后再没有说过什么,他甚至有些走神,就连吴大夫和温梓然何时交流出的结果也不曾留意到。不过结果吴大夫还是告知了他——眼下一切都好,他的身体也已经恢复得很好,流点血不会再造成太大的损伤,所以他们决定明日便动手替他疗伤。 接骨续筋是个精细活儿,尤其对于这种刀剑造成的外伤,温梓然在这个过程中注定起不了什么作用,她能帮忙的地方只在于用药和之后的调理。 温梓然明白这一点,其他人也同样知道,因此在她与吴大夫商议完后,宴黎见着无事便寻机将人带走了——她好不容易才把人接过来一趟,当然不只是为了让温梓然与吴大夫交流,她更想带着温梓然去自己的小院看看,与她好好亲近亲近。 总觉得两人相处的时间还不够长,相互的了解也还不够多,所有的爱慕都还浅薄。宴黎想起这些就没来由的担心,总害怕某一日温梓然“幡然醒悟”,发现根本就不喜欢自己。 所以在此之前,她总要做些什么的。 第97章 礼物 宴黎从小到大就没正经交过朋友,高大山等人都是在演武场上打出来的交情, 现下要与温梓然联络感情, 她其实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但把人带回自己的地盘上, 相互了解总还是必要的。 抱着这样的心思, 宴黎把温梓然带去了自己的小院。 说是小院, 但将军府里的一个院子其实也比温家小院更大,尤其是前面的庭院更是宽阔平坦, 至少在里面舞刀弄枪不成话下。宴黎往日里对此并没有什么不满,但今日将温梓然带过来后, 她忽而觉得这院子实在空落了些, 该种些花花草草才是。如此哪怕看不见,也总有花香弥漫。 宴黎正觉遗憾, 却听温梓然问道:“阿兄这院子里,种了桂花?” 八月桂花香,眼下虽还未到八月, 但墙角的桂花树上已经长出了细小的花苞,早开的桂花也陆陆续续开了一些。不过桂花本就小, 若非成片盛开, 几朵小花的花香并不足以弥漫开来,因此小院里虽有桂花开放, 但花香却浅薄的近乎没有,也不知温梓然是如何闻见了。 宴黎瞥了一眼墙角的桂花树,机智的开口道:“是有桂花,不过现在还没开。等过几天桂花开了, 梓然你再过来啊,闻闻花香,还能采些桂花做桂花糕。” 温梓然知道,宴黎的重点并不是桂花也不是桂花糕,而是下一次的邀约。她心中对宴黎还是有些说不清的隔阂,闻言却也爽快的答应下了对方的提议:“好啊。” 其实这个小院对于温梓然来说,陌生又熟悉——前世她也来过这里,只不过在被阿兄救下之前,两人的关系实在算不得多亲密。记忆中的阿兄比今生初见时更为冷淡,这小院她也就因故来过一回,再后来将军府被破,一切过往也都毁在了那一场战争之中。 思绪不可避免的又往前世飘忽了一下,但温梓然如今也很能掌控自己的情绪了,倏忽间便又将思绪收了回来。因为宴黎已经拉着她的手,将她带进了她曾经未曾踏足过的房中。 宴黎的院子比温家小院更大,房间也更多些,除了最基本的卧房书房浴房等,还有放置兵器的兵器房和可供下雨天练武的练武室。后两者的面积甚至比卧房书房之类的更大许多,也是宴黎在自己院子里比较常去的地方,而她最不常进的,是书房。 小将军已经去过温家小院许多次了,甚至于温梓然作为闺房的厢房,她虽没踏入却也站在门口往里看过不止一回。现在换小姑娘到了她家,宴黎自然也是要带着温梓然进自己的房间看看的。 卧房对于宴黎来说只是睡觉更衣的地方,乏善可陈,兼之温梓然目盲,就更没什么可说的了。宴黎毫不避讳的带着人走了一圈儿,就转道去了书房。书房倒是精心布置过的,一眼望去三四个书架上满满当当摆满了藏书,若是都能读完,估摸着也就当得起一句学富五车了。 然而小将军是那等能够静得下心读书的人吗?显然不是,甚至于她只是开了蒙,然后半吊子的读了两本兵书,余下这房中宴将军费心收罗来的所有书册便都被她束之高阁了。 宴黎并不喜欢读书,但她觉得温梓然大概是喜欢的,因为温家母女二人虽是出身贫寒,却都带着一股淡淡的书卷气。于是她想了想,便将人带到了最近的一处书架前,说道:“梓然你当是喜欢读书的吧,那看看这书架上可有你能看的书?” 温梓然闻言果然抬起了手,她试探着摸到了书架的位置,然后指尖在那一本本书脊上滑过。不过她却没有抽取任何一本,只在片刻后收回手捻了捻触碰书册的手指,便见那白皙的指腹上已经被书册上的积灰染成了黑色——也不知这些书是多久没人碰过了。 宴黎一眼就瞧见了,顿时就有一抹红晕从耳根一直蔓延到了脸颊。她死死地盯着温梓然指尖,只觉得那一抹黑色脏污好似白玉染瑕般让人难以忍受。 她果然就没忍住,一把撰住了温梓然的手,想要替她将那些灰尘拭去。结果却发现自己并没有带手帕的习惯,于是动作僵在原地,也愈发尴尬起来。 温梓然却似不明白她这突兀的动作一般,仰头带着些疑惑的唤道:“阿兄?” 宴黎已经决定用自己的衣裳替温梓然擦拭了,左右温姑娘看不见,她今日穿的衣裳质地也还不错,应当可以冒充一下手帕的……这样想着,宴黎便扯过自己的一片衣角,细细的将温梓然指腹上沾染上的灰尘擦干净了。她擦拭得认真,直到将那点灰尘都擦干净了,这才轻“嗯”一声抬起头来。 书房的采光良好,即便放置了三四个大大的书架也未曾遮挡半点光线,此刻屋外明媚的阳光投射进屋,正好打在温梓然脸上。少女面上犹带些疑惑,却在这抹阳光的映照下变得有些朦胧。 两人此时离得极近,宴黎一抬头看见温梓然清丽的脸庞,心跳一下子乱了几拍。她就像是被蛊惑了一般,微微凑上前去,直到两人呼吸相闻,她动作顿了顿,轻轻一吻落在了温梓然唇角。 **************************************************************************** 宴黎将温梓然带回自己院子的初衷并不是占人便宜,甚至于在那一个亲吻落下之前,她都没有想过要这么做——近在咫尺,呼吸相闻,这样的亲密是此刻的宴黎不曾想过的。 然而很奇怪的,温梓然并没有推开她,似乎默认了一切。 宴黎心中不可避免的生出了些小雀跃来,她双眸亮晶晶的望着温梓然。可惜温姑娘反应平淡,她只抿了抿唇,并未对宴黎刚才的孟浪举动有丝毫反应,好似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小将军等了等,又等了等,却发现温姑娘依旧没什么反应。她甚至微微侧身从旁边的书架上抽出了一本书,然后细细的摸索了起来,也没有多“看”她一眼。 所以说,这到底是生气了,还是根本就无所谓啊?! 宴黎心中忐忑,但温梓然就真的全无所谓吗?当然不是!事实上这也是她头一回与人如此亲近,前世哪怕是嫁了人,她与自己名义上的夫君其实也并没有多少接触。所以她不可避免的感觉到了羞赧,耳根也再次染红了,只不过披散的长发遮掩了这一切,让她看上去平静无波。 唇角沾染上了另一个人的气息,不同于之前被偷亲在脸颊上,这样的位置已经是相当亲昵的距离了,也有着更为深刻的含义。 喜欢吗?至少是不排斥的,更谈不上厌恶。 温梓然绷紧的心弦松缓下来,无端竟还有些欣喜。她借着手中书册的遮掩,手掌轻轻的在心口的位置上按了按,觉得自己心跳得有些快。 书房里恢复了往日的静谧,宴黎终于忍不住开口道:“那个……” 话出口,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最后还是温梓然举了举手中书册,神色如常的温柔道:“阿兄,这本书可能借给我看看?” 宴黎自然点头答应,而后才发现温梓然举着的是一本兵书。再看看小姑娘温婉柔和的脸和纤弱的身材,她顿时奇怪道:“梓然你竟喜欢看兵书吗?” 温梓然确实也是会看兵书的,但此刻她却只能无奈的笑笑。 宴黎很快反应过来,这书房里的书虽然都是宴将军费心收集而来,但如今的书册大多都是印刷出来的。印刷书上的墨迹向来单薄,摸上去基本上没什么感觉,温梓然自然是读不了的。也就这些兵书,是晏家传承下来的,但凡有所损坏都是晏家人自行誊抄,相比之下墨迹浓厚许多。 念及此,宴黎便有些讪讪,又因为之前的事在温梓然面前无端心虚,便道:“我,我再帮你找找看还有没有其他书,女孩子读这个无趣也无用。” 温梓然却准确的拉住了她的手,摇头笑道:“不必了,这个就很好。” 宴黎又被温梓然的笑容晃了下眼,忐忑的心情也逐渐安定——梓然还能对着自己笑,应当是不生气的吧?这样一想,宴黎欣喜之余,目光便不由得落在了少女粉润的唇上,竟生出些得寸进尺般的蠢蠢欲动。 好在未来能成一方大将的人也并非全无自制力,宴黎很快便收敛了不该有的心思。她眨了眨眼睛,将视线从温梓然的脸上移回了她手中的书册上,一面想着下次定要收集些手抄本,一面开口说道:“那梓然,咱们现在去别处看看?” 温梓然似乎并未察觉到宴黎之前那一瞬间的异样,闻言也未曾反对。 两人从书房里走了出来,接下来就剩下兵器房和练武室没去看了。宴黎想了想便干脆带着温梓然往兵器房走去,一来练武室里空荡荡的没什么好看,二来她兵器房里可是收藏了不少好东西,若是瞧见合适的,正好拿来送给温梓然当礼物。 宴黎果然找到了一件合适的礼物,她一面献宝似得递到温梓然手中,一面说道:“这把匕首小巧又精致,梓然你拿着防身正好。不过你别瞧它小,却是锋利得很,平时收着可要小心些。” 小巧的匕首被宴黎放到了温梓然手里,后者原本浅笑着准备收下礼物,却在触碰到匕首的瞬间收紧了手掌。 第98章 心如擂鼓 宴黎送了一把精致小巧的匕首给温梓然做礼物,这并不显得突兀, 因为边城尚武之风甚浓, 女儿家带把匕首在身上防身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小将军就是见温姑娘柔弱, 又着她八成是没有准备防身之物, 这才一时兴起寻了这把匕首来送人。 只是温梓然的反应却有些出乎宴黎的预料, 她接过匕首前的浅笑和接过匕首后猛然收拢的掌心都被宴黎看在了眼中,她有些不解, 于是开口问道:“梓然,怎么了?” 温梓然的右手紧紧的握着那把小巧的匕首, 指节用力到微微发白。因为匕首上传来的冰冷的触感和熟悉的纹路, 让她在触碰到的一瞬间就将之认了出来,正是这把匕首, 前世阿兄亲手将它送给了她,同样的叮嘱让她拿来防身,结果最后她却用它了结了自己的性命! 匕首入腹的冰寒与当时的绝望似乎再次席卷而来, 让温梓然的心神不由得恍惚了一瞬。 恰在此时,宴黎开了口, 她清朗的声音里带着疑问, 却熟悉得让人安心。温梓然因再次得到这把匕首而生出的惶恐,在这一瞬间冰消雪融, 她几乎是下意识的抬手一把抱住了面前的人。 温暖的触感,真实的就在眼前,就被她抱在怀中,匕首上冰冷的温度似乎也都消散了……温梓然微微低头, 将脸埋在宴黎的怀里,耳朵就贴在宴黎的胸口,“噗通”“噗通”的心跳声清晰可闻,虽然跳动的节奏好像略快了些,却是如此的真实而富有活力。 温梓然心满意足了,宴黎却被这突如其来的投怀送抱弄得手足无措——其实两人之前的相处也很亲密,携手同骑,枕肩入眠,无论哪一样对于宴黎来说都是亲密得过分的举动。只不过那时她因清楚自己身份,心中坦然不曾多想,现如今却是再做不到当时的心如止水了。 做不到心如止水,结果自然是心如擂鼓。 少女的身体娇小柔软,靠近之后更是传来一阵淡淡幽香。小将军白皙俊秀的脸颊上不可避免的再次染上了红晕,她只觉脸颊滚烫,手足无措了一会儿之后,却还是慢慢抬起手回抱住了少女。 心跳得似乎更快了些,宴黎抿紧唇压下各种思绪,再次问道:“梓然,怎么了?” 温梓然终于收拾好了心情,她虽然眷恋这个怀抱,却也知道如今并不适合继续拥抱下去。所以她松开了手,在宴黎遗憾的同样松手甚至退开后,一时却寻不到合理解释的借口,最后只好说道:“没什么,我就是忽然想抱抱阿兄了。” 这个答案简直敷衍至极,然而宴黎听了却很高兴,因为她深知温梓然就算敷衍,也不会是无的放矢。她既然这么说了,就肯定真的这么想过,这对于宴黎来说自然是值得高兴的事。 只是即便高兴,宴黎带着疑虑的目光,还是在温梓然握着匕首的右手上一扫而过。 **************************************************************************** 寻了书册,送了礼物,两人最后还是在宽敞的庭院里消磨了一整天。 宴黎提着剑在院子里练了半个下午,辗转腾挪,剑风呼啸。温梓然就坐在旁边的躺椅上,她规规整整的坐着,膝上摊着从宴黎书房里拿来的那本兵书。院子里有微风拂过,刚刚吹动书页就被一根纤细的手指压住,微风过后指尖轻挪,一点一点的摸读着书上的文字。 偶尔宴黎舞剑舞得累了,就会停下来看看温梓然,温梓然察觉之后也会停下动作抬头望来。四目相对间,虽然有双眼睛始终空洞无神,却也有了一种淡淡的温情。 在那一瞬间,宴黎会产生一种错觉,好似她们已经如此相处过无数回,熟悉而安宁。 就这样,一个下午的时间在两人时不时的回视中平淡过去,直到金乌西沉晚霞漫天,宴黎也放下了手中的长剑,与温梓然并肩坐在了那张还算宽大的躺椅上。 晚霞最后的余光洒在两人身上,在青石板铺就的地面上映出了两道长长的影子,两人坐着本就是肩挨着肩,投下的影子好似融为一体,看上去更是亲密无间。 宴黎便盯着那两道影子看了好一会儿,而后少见的带着不舍开口道:“梓然,留下吃顿饭再回去吧。”顿了顿又道:“今早伯母看着我把你接过来的,若还让你饿着肚子回去,她恐怕又要恼我了。” 秦云书是一副温柔脾气,面对外人时也总是和善,看上去再好相处不过了。只有面对宴黎,她的情绪从来都不平静,从初见时的畏惧,到后来知道了女儿心思后变得复杂,再然后便是几番误会,乃至于到了今时今日,好脾气的秦云书竟能对着宴黎挥扫帚了! 说实话,在亲爹这边百般反对的情况下,宴黎是真不希望未来丈母娘再成为阻碍了。 温梓然亲身经历过早晨的事,自然也能猜到宴黎的心有戚戚,她忍不住微微弯了眉眼,却是摇头道:“这可不成。”拒绝完又解释道:“阿兄不知,阿娘晚上回来都会带上饭菜的,每天都是我们俩一同用晚饭。若是今日我在将军府吃过了,阿娘回来便要独自用饭,恐怕更要恼了阿兄。” 宴黎那么说其实也不是真怕秦云书着恼,她只是舍不得,所以下意识的找借口挽留罢了。不过既然温姑娘不愿意留下用膳,宴黎自然也不会强行留人,便道:“那我送你回去吧。” 这一回温梓然没有拒绝,两人便踏着夕阳的余晖离去。 将人送回温家小院,秦云书还未归来,于是在分别时宴黎壮着胆子又在温梓然的脸颊上亲了一下——今日已经占过一回便宜,她不敢太过造次,只是想试试看温梓然是否真的不恼。 温梓然倒是真的没有生气,只是微微一怔,而后便神态自若的将人送走了。而她所不知道的是,一门之隔的宴黎对着陈旧的门板笑了好一阵,幸而没人看见,否则那傻笑的模样落在旁人眼中,她维持多年的冷心冷情人设只怕分分钟就要崩个彻底! 宴黎心满意足而去,翌日一早又踏着朝阳再次登门。 这一天是商量好替宴擎疗伤的日子,虽然温梓然不会亲自动手,也不一定能帮得上忙,但鉴于种种原因,几人还是觉得让她守在一旁比较让人安心。 时隔近一月之后的再次治疗,还是伤筋断骨这样的伤势,所谓的重治自然也不是什么愉快的经历。不仅不愉快,甚至还很痛苦,因为经过这一段时间的生长伤处已经自行愈合,而当初碍于宴擎伤势严重,这些伤处都未经历过太多处理,自由生长的结果自然也未必理想。 如宴擎身上最致命的腹部一到,伤口过大过深,愈合之后少不了要留下一道狰狞的疤痕。不过比起在肚子上留下条疤痕,肩头被劈碎的骨头长歪了,显然更为要命…… 吴大夫看着宴擎那伤口便忍不住叹气:“不行啊将军,若想恢复得好,恐怕得断骨重接。” 断骨之痛可想而知,伤上加伤于恢复而言也会更加困难,在场几人闻言脸上都不由地凝重了两分。相反还是宴擎这个当事人最为镇定,因为他早已经料到这个结果了,便是平静的点了点头道:“吴大夫你放手施为便是,再不济也不会比现在更差了。” 现在宴擎的右手基本废了,修养这许久却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若非手指还能微微勾动,他几乎要以为这只用过三十几年的手不是自己的了。在如此情况下,无论恢复几成都是赚。 吴大夫心里显然也有数,得到宴擎放话之后便放了心,真正的放手施为起来。 过程略有些血腥,虽然宴黎上过战场之后杀人都不手软,可看着父亲肩上鲜血直冒,咬牙忍痛受这般苦楚,心中也相当不是滋味儿。 宴黎正咬牙瞧着事情进展,冷不防一只软软的手掌覆在了她的眼前,温梓然的声音旋即在耳边轻声响起:“别看了,接骨续筋的事自有吴大夫妙手施为,你我都帮不上忙,也别为难自己。” 温温柔柔的声音似乎足以抚平一切焦躁,宴黎不自觉紧绷的身子就这样放松了下来。她等了会儿,还是伸手将遮在自己眼前的纤手拉了下来,随后倒也没去看那血淋淋的场面,只握着温梓然的手乖乖的应了一声:“嗯,知道了。” 两人的声音都很轻,虽然屋中还算安静,可另外两个在场之人一个正全神贯注的施展妙手,另一个正被剧烈的伤痛席卷折磨。如此当是没人有心力去听两人对话的,可偏偏身经百战受伤无数的宴将军还是听见了,不由得睁开被冷汗糊住的眼眸看了过来。 宴将军一眼望去,正见宴黎那乖巧的模样,不由得一咧嘴,整张脸都扭曲了——小半是一言难尽,大半还是伤口疼的,不过比起伤口的疼痛来说,前者显然更能调动他的情绪。 只一眼,宴擎便又将目光移开了,索性不再去看那糟心的女儿,再听到什么话也都不理会。他忍着疼痛侧过头,看吴大夫满头大汗的对着自己血肉模糊的伤口小心施为,顺便在心里期盼一下伤势能够早些好转。 第99章 胡说八道 断骨重接是件很痛苦的事,同时也相当伤身, 因此经过这一次重治之后, 宴将军脸上那刚养回来的一丝血色顿时又褪了个干净。而且肩伤的事他瞒得紧, 就连身边的亲兵都不曾告知实情, 因而这一日他脸色忽然惨白, 却是将身边的人都吓了个够呛。 好在倒霉事遇得多了总是有转机的,宴将军的伤势也在一日一日的恢复之中。 八月初, 边城开始正式踏入秋季,街边的大树渐渐黄了枝叶。人们都说一场秋雨一场寒, 在接连几日的大雨过后, 夏日残留的暑热顿时被冲散了不少,就连空气也变得清爽干净起来。 宴黎一大早推开门, 就看见院子里湿漉漉一片,墙角的青石板地面上更是零零散散的洒落了不少淡黄色小花——那是这两日刚刚盛放的桂花,她原本还约了温梓然过来采花做桂花糕的, 结果这几日大雨不断,生生将事情阻了不说, 就连枝头上的桂花都被大雨打落了不知多少。 想想桂花糕的美味, 再看看那洒落了一地的桂花,小将军忍不住咂咂嘴, 觉得有些可惜。不过桂花虽是被雨水打落了,可空气中弥漫的淡淡甜香却是不曾消散半分。 宴黎抬头看了看天色,虽然仍有些阴沉沉的,但看起来倒不像是要下雨。于是她不再迟疑, 转身回房寻了个布袋,再出来就开始辣手摧花,不多时便将桂花树上开放的桂花洗劫一空,而她拿出来的布袋也已装满了大半,提着袋口略一掂量,竟也有些分量。 摘了桂花,宴黎想也没想的就出门去了,提着布袋站在温家小院前她还有些担心,怕温梓然又被母亲带去城西饭馆了。但事实证明,这样大雨过后湿漉漉的路径并不适合出门,那些积水对于目盲之人来说尤其不友好,温梓然几乎不在雨后出门,秦云书的决定也是一样的。 于是宴黎抬手扣门,“汪汪”的犬吠过后,温梓然询问的声音传来:“是谁在外面?” 宴黎听到她的声音顿时眉目舒展,而后更是理所当然的答道:“是我。” 温梓然自然认得出宴黎的声音,紧闭的院门很快就被打开了。少女提着裙摆站在门内,看上去比起往日来拘谨了不少:“阿兄今日怎的过来了?” 事实上两人并不会每日相见,虽然小将军追得紧,但她还是有些分寸的。尤其是在秦云书发过飙后,她面对时便更多了几分小心翼翼——她虽冲温家母女都表露过心意,可宴擎不松口,一切都还未成定局。在这样的情况下,两个年轻人自然不适合有过多的接触,于是鸿雁……不,应该是白狗传书又继续进行下去了,而且小将军的信是越写越长,甚至于专门为此练起了字。 当然,练字什么的都是之后的事,眼下小将军抱着布包忽然间就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了。她就是一时冲动摘了花送过来,可她原本是想拿这些桂花做桂花糕的,这样一想就觉得自己似乎真把自己的未来丈母娘当成了真正的厨娘,有种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模样。 沉吟了片刻,宴黎开口答道:“没什么,我就是来给你送点东西。” 温梓然的鼻子相当敏锐,早在开门的一刹那便闻到了那一抹淡淡的桂花香气,于是笑盈盈问道:“是不是阿兄院子里的那棵桂花开了?” 宴黎闻言略微诧异,她还没想好说词呢,结果温梓然就已经猜到了答案。这让她欣喜之余也有些无奈,低头看了看手中提着的袋子,最后一咬牙道:“是啊,桂花开了。可惜最近每天都在下雨,也不方便如约请你过去。今早难得雨停,我就去摘了些桂花送来……给你做香包。” 桂花虽小,香味儿却是相当浓郁的,花开时几步开外都能清晰的闻到。 宴黎说拿桂花来做香包,就凭着那浓郁的香气,听起来也并不算很过分。不过温梓然分明记得那日宴黎说,摘了桂花是要做桂花糕然后吃掉的,什么时候大大咧咧的宴小将军会惦记做香包了? 温梓然看破不说破,领着宴黎进了院子之后便伸手道:“既是做香包的,还请阿兄将桂花给我。”说完解释道:“这两日大雨不断,阿兄今早摘花时桂花上肯定还沾染着水珠,若是就这样放置不管,桂花很快就会坏掉的。而且既然是做香包,自然得先将花烘干。” 少女安排得明明白白,说起话来也是有理有据,小将军想要拒绝都不知道该怎样开口。不过布袋她也不敢就这么交到温梓然手中的,否则如此重量一入手中,对方还能有什么不明白的? 因此小将军只是僵着张脸,再次问道:“你准备放在哪儿,我直接帮你放过去吧。” 温梓然闻言便笑了笑,对着宴黎淡淡吐出两个字:“厨房。” **************************************************************************** 花了整个上午的时间,差不多到了正午饭点,宴黎终于端着一碟桂花糕从厨房里出来了。她目光明确的锁定了温梓然,端着盘子就走了过去,眉眼柔和:“梓然,桂花糕做好了,你尝尝。” 秦云书今天不在家,正在饭馆里忙碌的她显然不能□□回来给两人做点心,所以这一碟桂花糕是宴黎做的。而作为新手的她,这碟桂花糕外形是连最简单的方正都没能做到——她刀法倒是精确,奈何糕点被她做得干了些,分切的时候一下刀就散了一半。 宴黎有些小懊恼,不过第一次亲手做出糕点的她还是难掩兴奋。虽然这碟点心算不上尽善尽美,虽然做糕点的所有过程都有温梓然提醒她还做出了差错,可这也并不妨碍她端着这盘自己亲手所制的桂花糕去向自己的心上人献宝! 温梓然看不见,可也能从宴黎的语调中听出她的小雀跃和小期待。这让她有些好笑,觉得时光回溯之后的阿兄真是单纯得可爱,这些许小事也值得她如此高兴。 不过好笑归好笑,温姑娘还是笑盈盈的伸手从碟子里拿出了一块桂花糕。只不过她没想到这桂花糕做得松散,哪怕她拿的时候并没有太用力,一时不察还是直接将糕点捏成了糕点渣……这就有点尴尬了,但好在宴黎反应迅速,直接拿了一块糕点送到了温梓然嘴边。 说起来两人刚认识没多久时,温梓然便已经拿着糕点投喂宴黎,顺便刷上了好感。现在倒是风水轮流转一般,换成宴黎眼巴巴举着糕点讨好温梓然了。 温梓然倒也没在意之前那一点小插曲,从善如流的张嘴任由宴黎将桂花糕喂进了口中。 指尖无意擦过唇瓣,带起一阵酥麻直入心间。宴黎也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这一刻的感受,只是本能的曲起手指紧握成拳。不过见到温梓然已经吃了她做的桂花糕,宴黎很快又收敛了心神,双眸亮晶晶的盯着她,还颇有些期待的问道:“梓然,怎么样,好吃吗?” 桂花糕松散得入口即化,温梓然尝过之后抿了下唇,笑道:“阿兄何不自己尝尝?” 见她如此表现,宴黎心中顿时涌起些不妙来,她微蹙着眉捻了一块碟子里的桂花糕送入口中。初时只觉得桂花香浓郁,不过有些干,细品一下还觉得有些甜——小将军嗜甜,她都觉得甜的糕点,事实上已经是甜得腻人了。也正是因为她嗜甜,做糕点时下手放糖才下意识的多放了些。 回忆一下自己之前肆意撒糖的画面,宴黎默默的将碟子收了回来,觉得这盘偏甜的桂花糕还是自己独自享用好了。却不料温梓然似乎察觉到了她的意图,竟是在她动作之前,准确无误的从碟子里捻起了一块桂花糕,而且这一回还没有捏碎! 如此“眼疾手快”,宴黎见了都有些惊讶,差点儿没怀疑对方根本就是装瞎。 然而惊诧过后,宴黎便看见温梓然又施施然的将“夺走”的那块桂花糕送入了口中。她唇角依旧微微勾起,漾着浅浅淡淡的笑,那满足的小模样好像根本没察觉到糕点的问题。 宴黎见状,空着的右手手指微曲,有些蠢蠢欲动。她又盯着温梓然瞧了瞧,到底没忍住伸出手,却只是用拇指在温梓然干净的唇角轻轻蹭了蹭,然后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你嘴边沾了些糕点屑,我帮你擦一擦。” 温梓然或许不以为意,也或许信以为真,总之没有拒绝宴黎的动作——她虽不曾说些什么,但近些日子与宴黎相处却是越发亲近起来,乍一看便好似回到了当初,那些宴黎所不知道的隔阂似乎也已经成为了过去,两人的关系总会一日好过一日,直到最后水到渠成。 宴黎向来敏锐,自然能够察觉到温梓然态度的缓和松动,于是偶尔会变得越发得寸进尺。就比如此刻,继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之后,她收回了“擦糕点屑”的手指,却是整个人都凑了上去,轻轻一吻落在那被擦拭过的唇角,甚至停留了片刻才离开。 然后她眉眼弯起,看着温梓然再次胡说八道:“我糖好像放多了,糕点屑有点甜呢。” 温梓然明知她是胡说八道,可还是忍不住微微红了耳根。 第100章 亲一下 桂花糕的事似乎替宴黎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从温家回来之后, 她有事没事就开始往将军府的厨房跑, 目的就是让厨房的厨子教她做糕点。 晏家到底有些底蕴, 宴将军当年也是在京城长大的, 锦衣玉食也都享受过。旁的不说, 来北疆时带上几个惯用的厨子并不是难事,因而将军府看着虽然有些糙, 但会做各种糕点的厨子却不是没有。宴黎便时不时的跑来偷师,等学的差不多了就往隔壁跑一趟, 亲手做给温姑娘吃。 当然, 小将军近来脸皮也是渐长,每回去都能占人家姑娘一点儿小便宜。牵牵小手, 亲亲脸颊什么的不在话下,不过再出格的倒也没有了,所以温梓然也就由着她亲近。 日子就这样平平静静的继续过了下去, 宴将军的伤势也日渐好转起来。这一回他虽然也遭了大罪,但到底没有当初受伤时来得凶险, 因此事后也只卧床休息了三天, 第四天就又顶着张苍白的脸起来溜达了。甚至于在知道宴黎突然起了兴趣学做糕点之后,还往厨房跑了一趟。 吃完甜得浸牙的糕点, 宴将军面无表情的端起茶杯猛灌了一口,心里已经清楚宴黎这糕点是为谁学的了——宴将军并不知道宴黎嗜甜的事,也不知道她其实就喜欢吃甜腻腻的糕点,直觉这种东西就是娇娇软软的女孩子喜欢的, 于是自然想到了温梓然头上。 想着自己养了多年的女儿,自己还没有收到过她一份亲手做的礼物,也没有吃到过一回她特意为自己做的吃食,现在却为了隔壁的小姑娘雕木簪做糕点,宴将军就忍不住一阵心酸。 终于,在放下茶杯后,宴将军开口要求道:“阿黎,别总做甜口的糕点,也做点咸的啊。” 其实南方的糕点才是甜口的偏多,北地的点心大多都是偏咸的,像边城本地的点心就有大半都是咸的。再加上宴将军并不喜甜食,以至于将军府的糕点基本也都是咸口的,宴黎才会对自家糕点无爱,然后在最初就被隔壁温姑娘用几块糕点勾搭走了。 到现在,宴黎也对咸口的点心提不起兴趣,更没兴趣去学,于是理所当然的拒绝了:“阿爹若是想吃糕点,还是让厨子去做吧,我没学过那些。” 所以你为什么就不能为了亲爹学学呢?! 宴擎颇为哀怨的瞅瞅女儿,结果对方正忙着揉面,压根就没回头看他!宴将军顿时心塞又无奈,又尝试着暗示了两回后,就换来宴黎一个更无奈的眼神。她虽不曾开口,但那眼神里明晃晃的写着:想吃点心就让厨子去做啊,阿爹你能不能不要无理取闹了?! “无理取闹”的宴将军就被气走了,小将军完全没有领会到亲爹的心酸和怒气值,转头又乐呵呵的学起了做糕点。她一样糕点一样糕点的学,学会一样就自带材料去温家一展身手。 又过了两日,宴黎新学的枣泥山药糕有了点模样,她也不追求尽善尽美,拎着食材就去敲了隔壁温家的院门。温梓然近来也习惯了她提着大包小包的食材过来,然后一进门说不了几句就往厨房跑。最后她只需要在厨房外等着,过不了多久就能有新的点心投喂。 温梓然是完全没有想过这种发展走向的,但不得不说,因着这三不五时的上门做糕点,两人的关系是越来越亲近了,也让她渐渐生出了些岁月静好的感觉。 偶尔的,温梓然会想,如果时间就停留在此刻该有多好,她也无需再纠结踌躇了。 不过往往这样的念头刚生出不久,宴黎就能端着崭新的糕点到她面前,然后带着忐忑也带着讨好的请她品尝,最后再用各种各样的借口占她便宜。等到一套“流程”走完,温梓然多半也就将那些悲春伤秋的心思都抛到脑后了,然后就是对眼前人越发的舍不得。 今日也差不离,宴黎兴冲冲的送上了香甜的枣泥山药糕,没意外的得到了温姑娘的赞赏——事实上宴黎做的糕点温姑娘就没有不喜欢的,就连最初那干巴巴甜腻腻的桂花糕她也同样吃得津津有味。有这样一个人捧场,也就无怪于宴黎会突然对做糕点燃起热情了。 只是小将军已经不满足于这一点口头上的赞赏了,她开始得寸进尺:“梓然既然喜欢我做的糕点,我辛苦这许久,梓然是不是也该予我些奖励了?” 这些天宴黎也在不断的试探温梓然的底线,她当然知道要让一个姑娘接受同性的爱慕有多难,但温梓然对自己的容忍度似乎出乎意料的高。这让小将军欣喜之余,胆子也渐渐大了起来,因而开始在更进一步的地方试探前行…… 温梓然面上果然不见恼意,她甚至抿着唇笑盈盈的问道:“阿兄想要怎样?” 宴黎主动提出了要求,这时候望着温梓然却有些踌躇了起来。直到她白皙的脸颊渐渐染上了两分红晕,意识到沉默太久不合适,这才眼神飘忽的开口道:“就,就亲我一下可以吗?” 两人间的相处,最初是温梓然有意亲近,但在她发现宴黎女子身份之后一切便都颠倒了。是宴黎主动坦白了身份,也是她主动告白,后来两人间所有亲密的举动也都是她主动。 这样没什么不好,但宴黎偶尔也希望能得到温梓然主动的亲近,这会让她更为安心。 温梓然不是真正未经世事的少女,她很清楚人与人之间的相处之道,所有的事都讲究个你来我往,有来无往绝非相处之道。然而宴黎的要求还是让她觉得有些不自在——女儿家总是更为保守,前世今生温梓然都没想过自己要在这种事情上主动,羞赧无可避免。 沉默在两人间蔓延,时间长了便开始向着尴尬转变,而宴黎原本写满期待的双眸也渐渐暗淡下来。她觉得自己可能真的太孟浪了,刚想说些什么缓解尴尬,就感觉身旁的人倾身靠了过来。 一瞬间,宴黎屏住呼吸,身体也在瞬间僵住了。 温梓然看不见,便是靠着声音来分辨旁人的所在,她能根据宴黎之前的说话声分辨出她大致位置,但更为精细的就不行了。于是她倾身靠近时,先是伸手搭在了宴黎肩头,然后才将脑袋凑了过去。 少女终是忍着羞涩,红着亲了心上人一下,位置却偏得厉害,没能如她所愿一般亲在脸颊上,相反亲到了耳朵上。在亲上的那一刻她就发现自己亲错了位置,可心中的羞赧还是让她放弃了补救,迅速撤了回去,却不知那被她亲过的耳朵一下子就红得能够滴血了。 宴黎抬手捂住了耳朵,心脏“噗通”“噗通”跳得飞快。很难形容那一瞬间的感受,少女柔软的唇贴上她的耳朵,明明只有一瞬,时间却好似被无限拉长了一般,让她的羞涩和欢喜一下子便在心间炸开了。事后再去回想,也只剩下了如柔软花瓣拂过耳边的错觉。 一时间,两人谁都没有说话,四周沉静一片。可与之前的沉默安静到尴尬不同,这一回两个当事人都听见了自己加速的心跳,于是场面安静却和谐。 宴黎慢慢勾起唇角,偷偷的笑了起来,她摸着耳朵,觉得是时候想办法求她爹来温家提亲了。 而就在宴黎摸着耳朵想入非非的时候,温家小院的院门却是难得被敲响了,而且敲门声颇为急促。堂屋里正陷在各自思绪中的两人都被这急促的敲门声惊了一跳,回过神后宴黎便将手中装着枣泥山药糕的盘子递给了温梓然,同时说道:“我去看看。” 温梓然也猜不到这时候会是谁登门,接过盘子后倒也没有多想,便点了点头。 宴黎如今很有些拿自己当温家人的自觉,现在三不五时的登门,前些时候还没少翻温家的院墙,却是再没有最初时对名声流言的顾虑了。当此时,她给温家的客人开门,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不过宴黎显然是多虑了,门外站着的并不是什么温家的客人,而是她将军府的军士。对方一见她开门便忙不迭的开口道:“小将军,快跟我回府去!” 宴黎愣了一下,没有犹豫便先回头与温梓然交代了一声,然后就跟着军士匆匆走了。等迈出院门她才急忙问道:“怎么忽然过来寻我,可是我爹出了什么事?” 宴将军并不希望自己的女儿与个女子纠缠不休,但他反对归反对,其实也并不是特别的激烈,除了言辞反对之外,也就把将军府的围墙加高了一圈儿,然后把人关在府里几天。至于宴黎翻墙出去,三不五时往隔壁跑的行为,他虽气得磨牙,却也从未真正做过些什么。 派人来温家把宴黎叫回去,这还是头一回,宴黎第一反应就是家里出事了。而将军府出事急匆匆来找她回去,她也只能想到是自己亲爹出了什么事。 好在结果并非如此,军士领着人一边往回走一边道:“不是,小将军,将军好好的没什么事。是京城来人了,有钦差带着圣旨来的,将军让我来请小将军回去接旨。” 宴黎听到这里愣了一下,脚步微顿。 那军士却未曾察觉,还颇为兴奋的说道:“是前次战事的封赏下来了。小将军大破敌营,生擒了胡人王子,还救了燕王除了后患,这次论功行赏小将军定是功不可没!” 第101章 心之所向 正如那传信军士所言一般,在前次战事结束了一个多月之后, 朝廷的封赏终于来了——此番虽让胡兵入了城, 甚至穿过了边城南下数百里, 可最后的胡兵几乎被全歼, 胡人还搭进来一个王子, 怎么看都算一场胜仗,所以必要的论功行赏还是要的。 传旨钦差宣读完圣旨, 便是一脸喜气洋洋的亲自将宴擎扶了起来,客套的说道:“恭喜宴将军高升, 也恭喜小将军, 晏家后继有人了。” 宴擎的脸色还有些苍白,重新接骨之后的右手也还抬不起来, 明眼人一看便知他伤势未愈,不过接旨之后起身的动作倒是一如既往的利落。只是拿着那明黄的圣旨,面对着传旨钦差喜气洋洋道着恭喜的脸, 宴将军却是有些笑不出来。 每逢战事结束,迎战的主将都会往京城递送奏疏, 得胜时更要在其间加上请功的名单。此番宴擎自然也是上了请功折子的, 只不过他无意让宴黎踏足战场,所以奏疏上根本就没提宴黎! 然而今日圣旨下来, 宴擎作为主将固然是领了首功,官职由三品的怀化将军升做了从二品的镇北大将军,宴黎竟也是得了个游骑将军的封赏!而这虽只是个从五品的武将官职,可作为头次封官的官职来说, 品阶已是不低了…… 如此看来,当日燕王说要替宴黎请功的事,他还真做了,而且是费心去做了——若非费心,在宴擎这个主将亲爹都没在奏疏中提一句的功劳,燕王不可能轻易就替宴黎争取来这样的封赏。只不过一心想与晏家打好关系的燕王这次却是好心办了坏事,让接到圣旨的父女二人真是牙疼不止。 宴将军真是一点儿也不想送女儿上战场,也一点儿都不想将宴黎的男子身份坐实好吗!如果宴黎没有得到授官,她是男是女都是晏家的家事,想要恢复身份也就是一句话的事儿。可是现在不同了,有了圣旨封官,宴黎的身份再暴露出去,那可就是欺君之罪了! 宴擎在心中将燕王埋怨了个够,好在面上还端得住,只是短短的僵硬了一瞬之后,便也神色如常的与那传旨钦差客套了起来。 直到将人送走,宴将军的脸色当即垮了下来,再看那圣旨就跟烫手山芋似得。 宴黎也蹙着眉,主动上前扶着父亲回主院休息,看上去难得的体贴。父女二人离得近了,宴黎才压低了声音问道:“阿爹,现在要怎么办啊?” 宴将军闻言扭头瞅了瞅她,一时间也没拿定主意——欺君这种大锅无缘无故是背不得的,所以在宴擎想来,最好的解决方法其实是现在就上一道密折,将宴黎的身份向皇帝交代清楚。左右不是他请的功,圣旨封赏错了人也怪不到他头上,而皇帝要么撤了这官职,要么咬咬牙就认下这女将军了。 然而心里明知这是最好的处理方式,宴擎却莫名有些犹豫。他看了看宴黎,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竟是问她:“阿黎如何想的?”顿了顿又道:“你想要当这将军吗?” 宴黎下意识的摇了摇头,她不傻,自然知道接受封赏的风险。可是摇头后要说的话却卡在了喉咙口,让她一时哑然,好半晌才问道:“如果,如果我不愿当这将军,阿爹要怎么做?” 话问出来,但其实宴黎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圣旨岂是那么好违抗的?抗旨不遵的罪名一点儿也不会比欺君之罪来得轻。所以宴擎推拒不了,唯一能做的也就是上奏阐明事实,然后让皇帝自己收回成命,亦或者设法收回官职,不动声色的平息此事。 不过如此一来,宴黎八成就要恢复女子身份了,那她和温梓然要怎么办?她们俩的关系近来才刚有好转,难道就要再在她们中间隔上世俗?温家伯母定是不允的吧! 这一刻,宴黎的心思几乎都写在了脸上,宴擎自然轻易就读懂了。他心中几分复杂,不由得在心中长叹一声,最后摇摇头,什么话都没说。 **************************************************************************** 封赏的圣旨下来,边城不少军官都得了升迁或者赏赐,将军府所在的那条街上几乎家家都是喜气洋洋的。而其中封赏最多的自然还是将军府,可气氛最怪异的也是将军府。 宴将军升了官,小将军也真做了将军,可将军府这两个主人却似一点儿也不高兴。 接过圣旨后,宴擎便被宴黎扶回院子继续修养了,宴黎很快也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回去了自己的院子。很多事父女俩心照不宣,也同样的拿不定主意。 时间一晃,一天光景就过去了,夜幕很快降临。 宴擎知道必定要在今日做个抉择,否则时间拖得太久便会显得犹豫摇摆,到时再送奏折陈情,皇帝看在眼中也必然会多几分芥蒂。这可不是什么好事,说不定就得被记上一笔,到时候自己送了把柄出去,结果失了圣心或者真被扣上个欺君罔上的罪名可就得不偿失了。 因而天色虽然有些晚了,可宴擎也没有休息,他难得的坐在了书房里,面前放置得略矮的桌案上铺陈着一封空白的奏折,笔墨都已齐备。 “将军,小将军来了。”亲兵的声音从书房外传来,打破一室寂静。 一直端坐在书案前闭目养神的宴擎闻言终于睁开了眼睛,扬声道:“进来吧。” 书房的门旋即被打开,宴黎一个人跨过门槛走了进来,而后转身又将房门关好了。随后她走到书案旁,目光免不了在那空白的奏折上停留了一瞬,这才唤道:“阿爹。” 宴擎面色严肃,淡淡的“嗯”了一声,然后开口问道:“你可想要了?” 宴黎抬眸看了父亲一眼,又垂下了眸子,她少见的露出踌躇模样,俊秀的眉头皱得死紧:“阿爹,我……我可以过几年再辞官吗?” 说这话时宴黎都不敢看宴擎的神色,因为她觉得心虚。这虽然是她能想出的最好的法子了,可战场无情,这几年的光景也包含着巨大的风险,是能连累到整个晏家的风险——这是个很自私的选择,可她考虑良多,除了温梓然的缘故外,她其实也不能接受境遇的巨变。 宴擎却看不得她这期期艾艾的模样,眉头一拧,便不满道:“抬起头来!” 宴黎闻言下意识抬头,目光正正对上了宴擎的。而相比宴黎的犹豫躲闪,宴将军的目光却是一如既往的沉稳坚定。只见他点点头,竟就这么松了口:“既然你决定了,那便这样吧。”说完这话,他眉目一展,又嘀咕了一句:“正好也省得我拖着伤手写奏折了。” 他的姿态太过随意,以至于宴黎一下子便愣住了,有些怔怔的发问:“阿爹不问我原因吗?”而后抿了抿唇,又道:“我接受封官的话,算是欺君罔上吧。” 宴将军听完嗤笑了一声,随手合上面前的空白奏疏,斜睨着宴黎道:“怕个什么,左右晏家也就咱们爷俩了,就算哪日事情败露,阿爹还能怕被你连累不成?!”宴黎听完心下一暖,却见宴擎正了正神色,又道:“阿黎你真愿意为了那温梓然,冒这样的风险?” 这一回宴黎的神色平静了许多,回答时也是一脸的坦然:“并不全是为了梓然。阿爹你当知道我的性子,我不喜拘束,更不愿有朝一日嫁人生子困于后宅。” 说完这些,宴黎忽而退后一步,屈膝跪在了宴擎面前:“是阿黎不孝,累得阿爹一同冒险。不过今天话已经说到这儿了,阿黎也想求阿爹成全。”说到这里顿了顿,又道:“我倾慕梓然已久,我亦知如此不合纲常伦理,然心之所向,还望阿爹能够成全。” 宴擎静静的听完她这一番话,深吸口气又揉了揉额角,面上一时难掩复杂:“阿黎你可想好了?这非儿戏,可是关系到你们二人一生之事!” 宴黎抿着唇,还是那一句:“还请阿爹成全。” 宴黎一直都知道,父亲对她总是宽容又放纵的,所以才任由她顶着男儿的身份肆意行事。而今日已是如此局面,她索性也就再任性也是更任性一回——温家伯母已经与她提起过婚嫁之事了,她自己其实也很希望能将心上人娶回家,如此方能安心。 果然,在宴黎这般郑重其事的请求下,宴擎思忖了片刻,竟也点了头:“罢了,阿爹也不指望你传继香火,便再陪你荒唐一回。只要温家姑娘愿意嫁你,阿爹便使人上门提亲。” 今晚的阿爹似乎格外好说话,爽快得出乎宴黎的意料,以至于她那许多撒娇耍赖表决心的话还未出口,就此胎死腹中。与此同时,宴黎的脸上也不可避免的露出了一副傻样,似乎完全没想到宴擎会就这样答应了提亲。 宴将军盯着傻愣愣的宴黎看了会儿,没忍住伸手在她脑袋上拍了拍,面露嫌弃道:“起来吧。既然已经做了决定,那便好好的走下去,也莫要辜负了人家。” 宴黎闻言站起了身,同时郑重的点了点头,脑袋却还有些晕乎。接着就听她爹又道:“再过两月便是我入京述职的时候,今次你得同我一同归京,也是时候回将军府看看了。如此提前将亲事定下也好,免得到时候招人惦记。” 第102章 不离不弃 武将出身的人大多快人快语,宴将军既然松口答应了成全, 自然也会将提亲的事尽快办好。只不过在派人去寻媒人的当口, 宴擎也让宴黎先去与温梓然说清楚——这毕竟不是寻常的亲事, 甚至于在宴擎眼中宴黎也算不上良人, 自然不能仗着权势任性的坑害了别家姑娘。 宴黎乖乖的去了, 虽是带着两分忐忑,可还是郑重其事的将事情与温梓然说了。 温梓然没料到事情的发展变化如此迅速, 原本平稳接受的心情一下子又多了起伏,捏着手指蹙着眉头, 一时间没能给出回复。 宴黎也不失望, 她没有催促没有保证甚至没有劝说……她怕温梓然如果在自己的“花言巧语”下答应了,来日事成之后再后悔, 于是只乖乖的等着对方的答复。 或许正是因为宴黎这般的态度,温梓然内心挣扎良久之后,只问了一句:“阿兄, 如此有违伦常,我们真的能在一起吗?” 宴黎直到这时才开口, 很认真的回道:“只要不离不弃, 自然便是在一起了。” 温梓然知道,这是宴黎给她的保证, 而宴黎无论前世今生都从未对她失信过。除此之外,其实能得宴黎一声“不离不弃”,她也已经是心满意足了,所以温梓然最后还是点了头。 宴黎原本捏紧了拳头, 紧张得掌心里全是汗,只是面上还勉力端着镇定的模样。这一下见到温梓然也点了头,心头涌起的惊喜却是再也忍不住了,她跨步上前一把揽住了温梓然的腰,甚至将人抱起来转了一圈儿——这回倒不觉得羞赧了,毕竟没有男女之别,而温梓然刚才已经答应了嫁她! 温梓然被她的动作惊了一下,手下意识的抓住了宴黎的胳膊,旋即却听到了对方难得开怀的笑声。于是抓着那人胳膊的手慢慢松开了,试探着用手臂环上了对方的脖颈。 宴黎也没有做得太过,她知道温梓然看不见,自己抱着人转圈是很容易让人受惊的,所以她很快就将人放了下来。不过搂在温梓然腰间的手却没有松开,两人就保持着这般亲密的姿势,宴黎又忧心忡忡的问了另一个问题:“梓然,我的身份……要告诉伯母吗?” 就宴黎本身而言,她骨子里有着自己的骄傲,并不是个会借助谎言达成目的的人。可现实却让她不得不犹豫隐瞒,因为她知道,就连最疼爱自己的父亲其实也是不赞同的,那么换做温家伯母知道了,恐怕就更不会同意将温梓然嫁给她了。 欺瞒得来的幸福,亦或者坦白后更多的阻碍,宴黎其实想要自私的选择前者。 温梓然看不见宴黎脸上的纠结,她只是略一沉吟,便答道:“不必了。这是你我之间的事,阿娘一直以来也只是希望我活得开心,不必再平添烦扰给她了。” 这话有些道理,可宴黎本能的觉得温梓然对此的反应有些怪异——母女俩相依为命多年,她隐瞒母亲的决定下得太快太果决了些——不过比起那一瞬间的疑惑,宴黎心底浮现更多的还是喜悦,毕竟梓然为了嫁她连母亲都隐瞒了,这是不是能说明自己在她心中的地位真的不轻? 不管这是不是宴黎的自我安慰,总之此刻的小将军是满心欣喜。而高兴过后,她也难得没有赖在温家小院里,很快便回将军府将温梓然答应的事情告诉了宴擎。 宴擎望着她那忍都忍不住的笑脸“啧啧”了两声,想感慨一句女大不中留,又觉得用的不是地方。毕竟他好端端的女儿,不是被猪拱了,而是拐了人家闺女回来做媳妇,这事还真是一言难尽。于是半晌组织不出合适语言的宴将军只得摆一摆手,说了句:“知道了。” 宴黎看着亲爹敷衍的模样也不生气,脸上依旧是忍都忍不住的笑意,浑身上下都透露着喜悦。也正因如此,宴擎拧着的眉头终于松缓了下来,终是在心中放下了芥蒂。 半晌,宴将军嘴角扯了扯,又吐出两个字来:“傻样!” **************************************************************************** 前次秦云书误以为宴黎只想撩人不想负责,气恼得让个温婉妇人都跟泼妇似得举起了扫帚,现在宴黎要上温家提亲,哪怕还没得到秦云书的同意,宴黎也不觉得对方会反对。 不过不管对方态度如何,自己这边的姿态总要做足。 就在宴将军送走之前的传旨钦差后,没两天便真的寻了个媒人去了温家一趟,准备商议着替两家“执迷不悟”的孩子凑一块儿算了。只是不巧,秦云书白日里基本都在城西饭馆,媒人去了两趟都扑了空,直到第三回 ,双方约定好了时间,将军府的媒人才算是见到了正主。 事情一如宴黎所料,两家毗邻而居还曾在同一个院子里生活过几日,秦云书对宴黎早已有了判断——虽然有些地方不如人意,但总的来说,宴黎作为女婿人选在她心中算是合格的。 双方几乎一拍即合,于是六礼最初的纳采这一条便算是达成了,两家议亲也正式开始。 宴黎还惦记着宴擎之前提及的两月后回京述职一事,她不想夜长梦多,虽然这么短的时间根本不够行完六礼成婚,但至少两人的婚事该早些定下了!于是作为议亲的一方当事人,小将军厚着脸皮成天跟在媒人身后问长问短,简直不能更上心了。 纳采之后相继是问名、纳吉、纳征、请期,因为温梓然已然及笄,宴黎比她还要长上两岁,两人恰是婚龄,也就不必再多等。这一系列流程走下来之后,两个月的时间都是匆忙,最后剩下亲迎这一礼到婚期时完成,只不过婚期恐怕得等到来年,至少是等到宴擎述职归来。 婚事定得匆忙,但以宴黎对温梓然的上心自然也不会让她受了委屈,因而礼节是半点儿不敢含糊。到下聘时,宴黎甚至亲自出城去猎了一天的大雁,劫了好几个南归的雁群,最后好不容易才捉到了一对完好无损的大雁,添在聘礼里风风光光送去了隔壁温家。 两家的婚事定得不可谓不快,乃至于宴小将军刚刚授官的消息前脚传出去,定了个瞎子做未婚妻的消息后脚也就跟着传了开来。 这消息一出,便真是一石激起千层浪,惊得不少人瞠目结舌。 边城女子是少,边城的汉子想娶媳妇是难,但这绝不包括边城一些有头有脸的人家。不说像宴黎这样的出身,就是高大山他们想要寻个合适的姑娘成婚,也会有大把的姑娘主动登门。更何况小将军这才刚封了官,刚出仕就是从五品的官职,这已是许多人终其一生都无法达到的地位了。 终上所述,哪怕小将军的冷脸曾经吓退了许多姑娘,但她只要想成婚,自然还会有许多优秀的姑娘自荐而来。所以旁人就更无法理解了,小将军好好的姑娘不会选,竟就这么挑了个瞎眼的?! “梓然很好,我乐意,旁人管得着吗?!”宴黎皱紧眉,难得情绪十分外露的说道。 高大山等一众小伙伴儿立即狗腿似得点头:“对对对,少将军说的是,温姑娘生得貌美如花,又是那般温柔坚韧的好脾性。看不见怎么了?都是外人不知道温姑娘的好!” 媳妇还没娶进门,还不到听人夸她媳妇就能让她与有荣焉的时候。因此宴黎听完众人夸奖不觉开心,反倒是一脸警惕的扫视了众人一眼:“你们这样夸她做什么?我警告你们,梓然已经答应要嫁给我了,你们都别打她主意!” 高大山等人听完顿时哭笑不得,都知道宴黎为了婚事紧张着呢,此时正是惹不起的时候。于是没人再敢随意折腾甚至招惹她,小伙伴们陪着她猎回大雁后便赶紧退散了。 其后两月,忙忙碌碌对上插科打诨,在边城众人有意无意的瞩目下,将军府的聘礼终于如愿的送到了温家小院里,婚事也算是彻底定下了。而就在聘礼送去温家的当晚,秦云书拿着礼单将所有的东西都清点了一遍,算是被隔壁将军府的有钱和壕气给震惊了一回。 不过无论如何,将军府准备的聘礼越是贵重,证明他们对自家女儿越是看重。秦云书对此是很满意的,于是等她再看到宴黎时,神色都更柔和了几分。 而宴黎在为婚事忙碌两月之后,再次踏入温家大门自然也不是无缘无故的——他们晏家已经将聘礼送来了,那么纳征便也算是完成了,除了成婚那日的亲迎之外,便只剩下请期这一项礼节还未完成了。于是她便带来了宴将军挑选的几个好日子。 当然,请期是一回事,宴黎假公济私想见温梓然一面也无可厚非。毕竟从六礼开始,这两个月间宴黎可谓是忙成了狗,哪里还有时间精力专程来见温梓然? 两人已经好些天没见了,而定亲之后两人其实也该避嫌,只不过边城民风开放,除了军规其余规矩也都松散得紧。所以宴黎还是寻机跑来见了温梓然一面,然后亲口告诉她:“来年二月初七,便是你我的婚期。” 温梓然微微一怔——来年的二月初七啊,现在才刚进十月呢。 第103章 邀请 从十月到来年二月婚期,拢共也只有四个月左右的时间, 这对于筹备一场婚事来说并不算长。更何况宴擎很快就要回京述职, 而宴黎刚刚因战功被授官, 此番也是要同行的——时间若是定得更早, 那一切便都显得急迫了, 说不定还得担心宴黎赶不回来会误了婚期。 小将军在心里算了算日子,绝望的意识到边城距离京城何止千里, 快马加鞭打个来回都得一个月功夫。再加上等待和面圣的时间,她至少要有两个月看不见温梓然了, 说不定今年都赶不回来! 只要这样一想, 宴黎便是忍不住的抑郁,尤其是看着启程的日子越来越近, 她也渐渐焦躁起来,最后终于忍不住跑去对宴擎说:“阿爹,回京述职你以往不都自己去的吗?反正我这游骑将军也没打算当几年, 说不定明年就找借口辞官了,就不用跟你回京了吧。” 宴擎哪能不明白她的心思?差点儿没忍住气笑了, 最后只给了个白眼:“你当我想带你回京?今时不同往日, 往年我都懒得带你回去,现在更怕有人眼尖看破你的身份, 恨不得你就窝在这边城哪儿也不要去!可你是晏家人,如今也凭军功封了将军,陛下总归是要看上一眼的。” 其实宴黎从来没回过京城,她生在边关长在边关, 以男儿的身份活得恣意潇洒。宴擎以往就总与她说,京城那地方虽然富贵,却也是漩涡,一不小心掉下去是会要命的! 宴黎从小就是宴擎亲手教养大的,除了一些掰不回来的习性之外,她对一切事物的认知都是由宴擎所教导。所以她对于京城半点儿好感都没有,也并不好奇,当下还是一脸的不乐意:“那好吧。”说完忙又补了句:“那我们到时候早些回来,还要过年呢。” 宴擎看她一脸闷闷不乐的样子,忽然间就想起了许多年前他刚成亲那会儿,新婚燕尔便因边关战事离家奔赴战场。那时的他头也没回就走了,在人前总摆出一副慷慨激昂的模样,私下里却不知道有多郁闷,多不舍得刚娶到手的媳妇。 看宴黎现在这模样,宴擎一时间竟生出了些感同身受来,于是他没有深想便脱口道:“既然舍不得,那把人带上就是了,正好和你一起去京城见见世面。” 宴黎听到这话却是一脸的惊诧,不可置信道:“阿爹,回京述职是公务,咱们不是去游玩的!” 宴将军当然知道,可他脱口而出的话虽未经过深思熟虑,却也不是全完没过脑子的信口胡言。他扬了扬眉,甚至有些理直气壮的说道:“这还用你提醒?!不就是路上多带个人,许是要走得慢些吗,也值得你大惊小怪的?咱们带回京的是姑娘,又不是兵马。” 宴黎一时哑然,总觉得她爹现在挺不靠谱的。所以哪怕她对于这个提议十分心动,可还是忍痛拒绝了:“这不合适,婚事才定下,梓然怎么能在这时候跟我们回京?!” 宴擎的神色却渐渐正经起来,他淡淡道:“没有什么不合适的,她随你回京才是正好。”顿了顿,解释道:“你还记得燕王当日的打算吗?我们晏家也是今时不同往日了,如今晏家人丁单薄,谁都能来打一下主意。燕王还算是客气的,若是真碰上个蛮不讲理,可就有的麻烦了。” 对于京中那些人来说,两家联合最牢固的方法就是联姻。宴黎现在正是适婚的年龄,生得又那般俊俏,回京之后说不定就有哪家小姐心动了,而把未婚妻带在身边就是无声的拒绝。 当然,宴擎没说的是,如此一来温梓然恐怕就要碍不少人的眼了。不过反正他们都是待在边城的,回京也不过短短时日,等到述职的事结束了,他们回边城一走了之便是。 这般正当的理由,宴黎更心动了…… 片刻后,她说道:“我要去隔壁问问,这般于礼不合,还不知道温家伯母放不放人呢。” **************************************************************************** 宴黎只说要问过秦云书,却没提要问温梓然本人的意见,只因她本能的觉得对方不会拒绝她——心结渐渐解开之后,温梓然对宴黎的态度又渐渐变了回去,宴黎很快就发现对方待她似乎尤其特殊,只要自己提出来的要求,她便难以拒绝。 偶尔的,宴黎会生出一种自己是被温姑娘宠着的错觉…… 这样想着的宴黎心中有点隐晦的小甜蜜,她没有将事情点破,只是偶尔借着温梓然的心软,会讨些无伤大雅的小福利。比如在没人的时候,偷偷的牵起小姑娘的手亲一亲。再比如在讨好卖乖之后,开口要求对方一个主动的亲亲,至今亲耳朵、亲脸颊、亲眼睛,全都轮了一遍。 两个月太长,宴黎只要想起这些,再想起离别,便满心的不舍。所以最后她还是带着忐忑和踌躇,来到了温家小院,院子里没意外的只有温梓然一个人在。 宴黎早就不觉意外了,虽然她已经对秦云书说过将来会奉养她,她不必再抛头露面补贴家用。可不知为何,秦云书却很执拗,也并没有给出什么足够说服力的理由,还是坚持着在城西饭馆做厨娘,每日日出而作日落而归,独留温梓然一人在家中。 好在温梓然已经习惯了,对此也没什么怨言,见是宴黎来了便问:“阿兄怎的突然来了?” 其实定亲之后两人便该避嫌,不过边城这地方规矩并不算严,两人便也没有太大的顾忌——平日里继续让小白传递书信,偶尔真的想见面了,敲开温家的院门见上一面就是了。 不过宴黎因为即将启程随父亲归京述职,这两天都在准备行李,两人间不仅没有见面,连书信上的内容都没有往日多了。宴黎便有些想温梓然了,见她开门也是先目光灼灼的将人好好打量了一番,这才开口问道:“我过两日便要随父亲回京述职了,梓然你,愿意同去吗?” 温梓然听到这突兀的问题不由得一怔,却不仅仅是因为问题来得突兀,更是因为问题的本身。她不知想到了什么,秀眉微蹙道:“述职是正事,阿兄怎的想到带我一同入京了?” 宴黎闻言眼珠子转了转,半真半假道:“我怕京城里的姑娘太热情,打上我的主意。” 温梓然完全没想到会听见这样一个答案,一时间竟有些诧异得说不出话来——前世那般不苟言笑的阿兄,和眼前这个“厚颜无耻”的阿兄简直就不像是同一个人!至于宴黎回答的内容本身,温梓然是没太放在心上的,因为前世的阿兄更加声名远扬,也没见谁打过主意。 事实上前世不是没有姑娘爱慕宴黎,只是当时的小将军失了父亲庇护,又经历过战火残酷的磨砺,整个人都变得更加冷厉了。那时的宴黎目光是真的慑人,手染无数鲜血的她就仿佛一头真正的凶兽,只需一个目光便足以让人胆寒却步,也只有温梓然这个看不见的人才能待她一如既往。 不过前世种种已如过眼云烟,现如今的宴黎虽然也上过战场杀过人,但因为境遇不同还保留着少年人的青涩。甚至于因为有了温梓然这个心上人,她身上的冷冽气息都渐渐淡了下去变得柔和,如此再看宴黎,已经很难靠着一张冷脸拒人千里了。 宴黎等了片刻也没等到温梓然的回复,于是她干脆凑上前去又问了一回:“梓然,你要与我同去吗?”说完怕温梓然不答应,又道:“听阿爹说,京城很是繁华,你去玩一趟也是好的。” 温梓然听罢,顿时想起了前世留在京中的那几年光景,可那并不是什么美好的记忆。尤其是最后,她苦苦等待却只在一个风雪天等来了噩耗……这让她心中有些芥蒂,于是道:“我不喜欢太过繁华的地方,繁华也代表着麻烦。我觉得边城已是很好。” 宴黎听到她这番话却是一怔,旋即便笑了:“真巧,我也是这样觉得的。”笑完之后又有些失落,嘟囔道:“可是这次非去不可啊。梓然你如果不跟着我去,那咱们就得分开两个多月了,现在出发都不知道过年前能不能赶回来。” 温梓然听到这话才终于皱紧了眉头,脸上浮现出显而易见的不舍来。 宴黎早先见着温梓然一派淡然的模样,心里还有些小介意,此时见她终于还是舍不得自己了,这才重新高兴起来。她伸出手去勾了勾温梓然的手指,小声道:“怎么样,跟我走吧。” 这样的小动作宴黎不是头一回做了,除了嘴上还有一些笨拙,她似乎无师自通了如何占人便宜,又如何利用小动作与人亲近。不过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温梓然都不讨厌就是了,她甚至还有一点点喜欢这样的亲昵。 这一点宴黎显然是知道的,所以见温梓然依旧没有答应,她又勾了勾温梓然的手指,继续劝道:“你跟我去京城吧,就当陪我去游玩一趟,过不了两个月咱们就又回来了。” 温梓然总是拗不过宴黎的,哪怕她心里对京城依旧有些排斥,最后还是在宴黎的撒娇下妥协道:“我要先与阿娘商议一番。” 第104章 知道是你 秦云书当然是不想让温梓然跟去的,哪怕如今两人已经定亲了, 可该避嫌的地方还是需要避嫌。而且说实话, 宴黎偷偷占温梓然便宜的事她也撞见过一两回, 所以私心里并不太信任这个未来女婿, 就怕两人还未成婚就先闹出什么事来! 好在建议最初是宴擎提出的, 宴黎最后还是劳动了亲爹出面。 秦云书最终还是松口了。一则宴将军老成持重的印象深入人心,有他同行看着两个小的, 秦云书能够放心不少。再则宴将军给出的理由也让人无法拒绝——晏家的根基在京城,晏家的祖坟祠堂也都迁去了京城, 温梓然既要嫁入晏家, 自然是要回去祭拜一番告知祖先,然后将名字写入族谱的。 至于成婚前入族谱不合规矩这种事, 宴将军则是摆摆手一脸的不在意:“我们晏家人常年征战在外,哪能事事都将规矩?我前次回京述职还是五年前,这次不办, 总不能将事情拖到五年后吧?” 对于此时的家族而言,记入族谱是很重要的一件事, 只有上了族谱的人才是被家族认可的存在。否则娶进门的媳妇家族不会承认, 生下的孩子也只能算是私生子,若是再碰上丈夫亡故了这种倒霉事, 那可就真是无依无靠可怜至极了。 秦云书当然明白这些,也是因此根本不敢再提出反对的意见,只得咬牙答应了下来。然后一边替温梓然收拾行李,一边忧心忡忡的对她叮嘱个不休。 温梓然耐心的听完了念叨, 又乖巧的点头答应下来,接着忽然开口道:“阿娘也没去过京城吧?阿兄说京城繁华,我们也只去一两个月,正好当做游玩一番。阿娘既不放心我,不若便一同去吧。” 秦云书闻言微微一怔,旋即便摇头道:“算了,京城太远,阿娘就不去了。” 母女俩相依为命多年,以往再多的艰难险阻也没能让秦云书丢下女儿,现在一句“太远”便拒绝了同行,着实有些敷衍。然而温梓然却似早有所料一般,只是这么问了一句,便也没再多劝多提,面上也是一派平静不见丝毫异色。 反倒是秦云书,在果断的拒绝之后好似又有些后悔了。她懊恼的瞧了温梓然两眼,想要说些什么,又莫名有些心虚躲闪,最后只得不了了之。 不过这只是一个小插曲,因为决定要带上温梓然这个不会骑马的女眷,行路的速度必定要被拖延,宴将军为了保证能够及时抵达京城,便将启程的时间又提前了些。于是在秦云书松口同意之后没两日,简单的收拾行装后,便也到了一行人启程回京的时候。 **************************************************************************** 边城的气候向来算不得好,夏日酷热,冬日苦寒,现下不过刚入冬,天气便眼见着凉了下来。这样的天气并不适合远行,不过比起现在十二月的归途显然会更难熬。 宴黎终于也混到了一身轻甲穿在身上,她牵着自己的枣红马站在城门口,有一搭没一搭的与送行的高大山等人告别,只是目光却总是有意无意的往旁边瞄。高大山等人见状没少打趣,如今的小将军却是能够理直气壮的回一句:“我看我媳妇,有什么不行?” 当然没什么不行的,小伙伴们只能无奈的表示:你高兴就好。 而另一边的温梓然则是在与自己的母亲告别,别看秦云书当日拒绝同行是拒绝的干脆果断,可现在真面临分别了,她看着女儿还是满心的不舍。甚至于一时冲动,她竟脱口道:“京城路远,你人生地不熟的,又看不见……还是阿娘陪你去吧。” 这话一出,还没等温梓然说什么,一旁同来送行的老板娘就先忍不住插嘴了:“别啊,阿秦,你别冲动,现在宴将军他们都要启程了,你连行李都没收拾,怎么能跟去?!” 秦云书闻言,竟是回头瞪了老板娘一眼,因为这并不是老板娘第一次劝她留下。 不过温梓然显然看不见两人的眉眼官司,听完秦云书的冲动之语后,她只是无奈的笑了笑,然后安抚道:“阿娘别担心,我已经长大了,会照顾好自己的,用不了两个月我们就又回来了。” 宴黎一直竖着耳朵在听这边的对话,生怕事到临头未来丈母娘反悔,觉得舍不得或者不放心,再将人留下。听到这里忙凑了过来,跟着保证道:“伯母你就放心吧,我会照顾好梓然的,绝不让她伤了病了,更不会让她受委屈,定会将她好端端的再带回你面前。” 秦云书闻言默默的瞧了宴黎一眼,心说就是因为梓然要跟着你走才更不让人放心啊!不过这些话在心里嘀咕一下就算了,面上秦云书还没傻到说出口,便点点头道:“那就有劳阿黎了。” 宴黎忙道不敢,面对未来丈母娘时听话乖巧得不像话。 温梓然默默听完,唇边浅浅的弧度加大了几分,显然心情还算愉悦。不过听着两人交接贵重物品似得对话,她倒是全无表示,反倒是微微侧过脸对上老板娘,颇为郑重的托付道:“梓然一去两月,家中只余阿娘一人,这些天还望郑姨多照料阿娘些了。” 老板娘听完爽快的点头答应了,那信誓旦旦保证的模样,与旁边正与秦云书对话的宴黎简直如出一辙。可惜温梓然看不见,否则她此时脸上的笑容定要再添几分玩味了。 告别并没有持续太久,因为宴将军行事素来快人快语,此番若非是带上了宴黎和温梓然这两个“拖油瓶”,他们一行人根本是连个送别都不会有的。如上一回宴擎归京述职,宴黎甚至都没将他送出府门,现下留时间给宴黎她们与人道别,已是相当难得了。 于是很快的,一行人便正式启程了,除了温梓然所乘的马车外,其余人全部骑马。 宴擎回京述职所带的人马并不多,甚至因为害怕皇帝猜忌,他带回京城的兵马不会超过三十。不过在边疆这等战乱频发的地方,三十来人遇上点事根本就不够看,所以在出北疆地界之前,回京述职的宴将军还会有一队精兵相护,直到将人送出危险的北疆为止。 此刻宴黎骑在马背上,一身轻甲英气逼人,身后便跟着这么一支军队。不过她的注意力显然没放在这上面,她们已经离城近三十里路了,宴黎看着甲胄鲜明的亲爹背影,终于忍不住驾马上前凑了过去:“阿爹,你的伤刚好,不宜劳累,还是把这身盔甲换了吧。” 盔甲这东西最是沉重累赘,像宴擎此刻穿的这身便是威风凛凛的同时,更是分量十足。宴黎曾经掂量过,这一整套盔甲加起来足有几十斤重,可想而知会有多沉,穿久了又会有多累,尤其宴擎现在虽然看着是大好了,但肩上的伤却还是经不起压迫的。 不过宴将军还是拒绝了她的好意,颇为严肃的说道:“阿黎,我养伤的时间太长了,军中久不见主将已经有些军心不稳。现下还是不要坏了规矩,让他们都安安心吧。” 宴黎知他说的有理,于是也不好在说什么,放慢了马速等了会儿,行在后方的马车终于缓缓驶了过来。于是小将军一拨缰绳,驾着马儿跟在了马车旁,想了想又伸手敲了敲车厢壁。 温梓然果然听见了,掀开车帘后想也没想便问道:“阿兄,怎么了?” 宴黎见她精致的小脸露出车窗,唇角忍不住弯了弯,也没急着问出自己的疑惑,便先玩笑似得开口道:“你怎知道是我,不怕是旁人来敲马车吗?” 温梓然已经不想再找各种理由来回答了,难得有些任性的答道:“我就知道是你又如何?” 当然是不如何了,宴黎闻言甚至还有点儿小高兴。于是这个话题暂时被放过,宴黎转而问起了正事:“阿爹伤势刚愈,现在穿着他那几十斤的盔甲一整日,肩伤会不会有变啊?!” 问话的宴黎忧心忡忡,听问的温梓然反倒是从容得紧,淡淡道:“当是无碍的。早先宴将军的伤便是吴大夫诊治,他的医术算不上惊才绝艳,但至少稳扎稳打不会轻易出差错。他既觉得宴将军穿一天盔甲没问题,那应当便是没问题的。” 宴黎听完,却又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梓然,你还叫我爹宴将军?” 温梓然听完也不在意,微微歪头看着她,巧笑着反问道:“不然呢?” 自幼失明的温梓然大抵不知道,她自己生得是如何的清丽美貌,尤其是在她冲着她歪头巧笑的那一瞬间,宴黎只觉得心跳骤然加速,更是让人挪不开眼。 呆呆的盯着温梓然看了一会儿,宴黎全然顾不上之前的话题了,她突然想起这是在外面,马车旁还有不少军士护卫。她本能的不想让别人看见温梓然的笑容,于是伸出手在温梓然颊边的小酒窝上轻轻点了一下,说道:“把头收回去,外面风大。” 温梓然又笑了下,虽然她看不见宴黎此刻神情,却能猜见她此刻的想法。于是笑过之后,她从善如流的将脑袋收了回去,还将车窗帘重新遮了个严实。 看不到心上人了,宴黎又不由得生出几分失望来。 第105章 从容不迫 冬日行路比宴黎预想中还要麻烦些,尤其是路程行到一半时天气骤降下起了雪, 而天色将挽时他们正处于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郊野外。 细碎的雪花飘落, 被寒风裹挟着砸在脸上, 冰冰凉凉的。 马车的车帘刚掀开一条缝就被宴黎看见了, 她忙出声阻止道:“别掀车帘了, 外面风大冷的很。”说着话,她同时伸手将车帘按了回去, 然后隔着车帘问道:“有什么事吗?” 此时一行人早已出了北疆,队伍只剩下了三十余人, 而这唯一的马车里除了载着一些行李外, 也只有温梓然一个人。她坐在马车里,车厢固然阻隔了风雪, 但其实也没暖和到哪里去。只不过她并没有出言埋怨过这个,只是问道:“阿兄,现在什么时辰了?” 宴黎闻言抬头看了看天, 却见天空阴沉沉一片,一整天都没怎么变过。她估摸了下时辰, 有些不确定的说道:“大概快过申时了吧。” 冬日的天气, 申时一过差不多也就要天黑了,然而直到现在队伍都在默默赶路, 一点儿要到达城镇的模样都没有。这让宴黎也有些担忧,虽说出门在外少不了餐风露宿,可现下这天气可不适合在荒郊野外过夜,更何况还有温梓然同行。 果然, 在这段对话结束之后,直到天色真正暗沉下来他们也还没有赶到什么城镇,路上甚至连个小村子都没有遇见。而飘了整日的小雪也渐渐积了起来,落在地上薄薄的一层,虽然碍不着什么事,但却是将天地都染上了一层白,也让人望着四周雪白生出了一种空旷寂寥之感。 宴黎当然没什么心思多生感慨,她抖了抖披风将身上的积雪抖落,然后一夹马腹赶到了队伍前方,寻到宴将军便问:“阿爹,天都黑了,咱们今晚在哪儿落脚啊?” 好在情况没有宴黎想象中的那么糟,在这条路上行过许多回的宴将军给出了准确的答案:“再走十几里路,前面应该有个小村子,咱们人不太多,今晚可以在那里借宿一晚。” 听到不必在荒郊野外过夜,宴黎顿时大松了口气,也是这时才注意到宴擎的脸色不太好。字面意义上的不太好,他脸色苍白嘴唇发青,也不知是冻的还是赶路累的。不过宴黎觉得是前者,所以她眉头一皱就将身上的披风解了下来,冷风顿时吹得她一哆嗦,可她还是将披风递给了宴擎。 宴将军当然没接,他抬起不灵便的右手挡了回去:“不必。只有十几里路,不一会儿就能到。” 宴黎也没有多坚持,因为在这种小事上实在没有与宴擎多争执的必要。所以她只是深深地看了父亲一眼,便又一展披风穿了回去,然后道:“那我去与梓然说一声。” 宴擎闻言点点头,宴黎便又驾马赶回去了。她隔着车帘将情况与温梓然说了,后者提着的心这才放松下来——风雪天出门总归不是件轻松的事,更遑论要在荒郊野外过夜,真是想想都让人担心被冻死在外面。万幸宴将军他们都有分寸,行程安排得还算妥帖。 如此又行了十余里,天色彻底黑了下来,众人终于望见了远处村子零星亮着的火光。 这是个并不大的村子,整个村子也只有二三十户人家,遵循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规律——又或者说是为了节省灯油钱——等到宴黎一行人赶到时,这个村子里的大部分人家都已经休息了。 随行的亲兵便选了一户还亮着灯的人家敲门,敲了好一会儿才听见里面的人问了一句:“谁呀?” 接下来的事自有亲兵去交涉,不多会儿这个小村子的村长便被惊动了。对方自然不敢不理会,只是望着一行三十余骑,人和马都要安置,村长的脸上也满是为难。 宴黎看着这些人嘀嘀咕咕商量着什么,无意过去掺和,跳下马背后跺了跺有些冻僵的脚,便又凑到马车边去了。赶车的军士早已习以为常,见着宴黎过来便自觉的跳下马车走了,将独处的空间留给了这对刚刚定下亲事的未婚夫妻。 心中从未有过什么男女大防,宴黎见状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的,干脆掀开车帘跳上了马车:“梓然,你怎么样,今日可是累坏了?” 行路颠簸,但温梓然的忍耐力却是出乎意料的好,这一路几乎就没有叫苦叫累的时候。只不过有时候颠簸得狠了,她的脸色不好看,即便从不曾抱怨什么,宴黎见了也忍不住心疼。 今日也是如此,宴黎话音刚落便借着外间透来的火光,隐约瞧见温梓然的脸色不好。她顿时担心起来,又问道:“怎么了梓然,你不舒服吗,是不是受凉生病了?” 问着话,宴黎便担忧的握住了温梓然的手——其实在触碰到温梓然手掌的前一瞬她就后悔了,因为她一直在外面骑马,手早就被寒风吹得冰凉。可等到她真的碰到温梓然的手了,心里却是咯噔一下,只因那纤柔的手掌竟是比她的手还要凉,冷得跟冰块似得! 来不及多想,宴黎本能的拉着温梓然的手塞进了自己怀里,只隔着一层薄薄的中衣用体温来替温梓然取暖。那隔着中衣透过来的凉意,让宴黎忍不住皱眉自责,后悔将人带来吃苦了。 温梓然却是全然没看见她脸上神情,微微一愣之下很快反应过来现实情况。她冻得有些发白的脸上悄悄浮上了一抹红晕,被宴黎按在腰腹上取暖的手掌在这一刻仿佛烫得惊人,她下意识的想要将手收回来,结果刚刚发力便听耳边一声轻斥:“别动!” 宴黎固执的将温梓然的手按在自己身上取暖,过一会儿似乎害怕体温没那么热乎了,还要换个地方继续暖。直到隔着中衣再没感觉到凉意,她才稍稍放松了手下动作,柔声问道:“好些了吗?” 温梓然的脸色还是有些白,却也轻轻点了头。 宴黎这才放心下来,虽然她恨不得直接将人揽进怀里,抱着人帮她全身群暖。不过她好歹还记得这是在外面,而在外人眼中她们还是未婚夫妻,所以最后也只能继续帮人暖暖手,同时保证道:“今日咱们落脚的这个村子有些小,我明早去找找看,能不能替你寻个手炉之类的。” 这边宴黎话音刚落,外面便传来了新的人声,原是村子终于有了决定,准备将众人打散后分别在各家安置起来。如此一家只需安置一两个人和一两匹马,挤一挤勉强倒也能行。只不过现在许多人家都已经歇下了,村里来人也不知道,这时候便需要挨家挨户去敲门通知了。 赶车的军士这时候也回来了,他目光往四周一扫,没见着宴黎便知她还在车上,于是开口提醒道:“小将军,咱们马上要进人家借住了,你先下来吧。” 宴黎只好不甘不愿的跳下了马车,寻到宴擎一问才知道众人要打散安置了,基本上每家都要安排一两人借宿。他们一行三十余人,如此本也无可厚非,可温梓然是女子还目盲,让她独自去哪家借宿都是让人不放心的,于是宴黎便主动提出要与温梓然一同借宿。 宴擎当然是无所谓的,事实上就算两人今晚决定躺在同一张床上睡他也不觉得有什么,更何况宴黎说的也没什么错,放温梓然独处他们确实也不放心。于是宴将军扭头又让村长为难了一回,后者绞尽脑汁才在村里腾出了一间空屋,专门留给温梓然和宴黎住…… 村长显然是误会了什么,但宴黎并不准备解释什么,从善如流的和温梓然一起去了。 这个村子人口不多也并不富裕,村长好不容易腾出来的也只是一间破旧的茅屋。其实破旧也就算了,门一开,里面还有一股说不上是霉味儿还是什么的异味儿,让人闻着都不想进去。 然而外面还下着雪,不进屋是不可能的,所以两人最后还是忍耐着住了进去,温梓然也是此时才知道两人今晚要住在一起。宴黎先斩后奏有些忐忑,却也义正言辞的说道:“你一个姑娘家,独自在别人家里借宿,我不放心。” 温梓然反倒没说什么,甚至主动关上了破旧的房门,将呼啸的寒风挡在了门外。 破旧的小屋里没有点灯,门开着时还能借着外间白雪反射的光亮隐约看清情况,但房门一关屋里便陷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宴黎有些不适应,下意识的眯着眼想要看清屋内情形,但黑暗对于温梓然来说却是全然构不成障碍的。她从容的关上了房门,又从容的牵起了宴黎的手。 “怎,怎么了?”黑暗里,宴黎有些不安的问道。 温梓然之前已经听着宴黎简单的将房中的布置描述了一遍——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破旧的茅草房里也同样处处透露着贫穷,整间屋子里除了一张破旧的木板床之外,也只在屋子一角里还有几口箱子,屋里连个凳子都没有,倒是不必担心会有障碍阻了温姑娘行动。 漆黑一片的屋子里,温梓然一边牵着宴黎往床边走,一边从容不迫的答道:“阿兄不必解释,我都明白的,事实上我们原也没什么好避讳的。” 宴黎闻言放心了不少,然后她就被温梓然拉倒了床边。摸着低矮的床榻,还有床上那条冷硬的被褥,她终于真切的意识到一件事——在这破败的茅屋里,今晚她和温梓然就要睡在同一张床上了! 一瞬间,心跳如擂鼓。 第106章 相依相偎 黑暗里,宴黎的脸不知不觉烧红了。其实她提出要和温梓然一起借宿时没想过要和她住在同一个房间的, 她只是想要和她在一户人家里借宿, 也免得她看不见被人欺负了去。至于之后将错就错, 也只是因为她自己身份也特殊, 总不能顶着男子身份就真去哪家和个男人挤吧? 两人借住在一处, 其实是最好的选择,宴擎也是基于这样的考量才会让村长单独给两人安排一间空房。至于随行众人会怎样看待她们, 宴黎倒是不担心,因为此番能随宴擎回京的都是值得他托付性命的心腹, 他们自然不会在这些小事上纠缠。 然而事到如今, 两人真的共处一室了,而且房间里空荡荡的连条凳子都没有, 两人今晚注定要睡在一张床上,宴黎又不自觉的紧张起来。 黑暗里,宴黎紧张的捏了捏拳头, 终于开口道:“梓然,时辰也不早了, 明天还要赶路……”她是想说可以休息了, 结果茅屋破败的屋门却在这时候被敲响了,“叩叩”的响声吓了她一跳, 于是话头一转便道:“我去开门。” 说完这话,宴黎赶忙就往房门的方向走去,所幸在黑暗里待得久了眼睛也就渐渐适应了黑暗,门缝处透出的些许光线已经足够让她辨明方向。 打开房门一看, 屋外站着的竟有两个人,一个是随行的亲兵,另一个则是她们借住这户人家的主人。前者手里拿着个水囊,递给她时还冲她眨了眨眼:“小将军,这是咱们路上带的烧酒,天寒地冻的喝上一口全身都能暖和起来,晚上若是睡不着,喝上一口也能助眠。” 宴黎看他那眼神总觉得有些怪怪的,不过边城苦寒,军士们冬日饮酒取暖是常事,她也没有多想便将烧酒接下了。送走这亲兵之后再看旁边的户主,却见他手里提着个木桶,脸上满是憨厚的笑:“家里灶上还有些温着的热水,我就送些过来,可以洗漱用。” 热水也不是白送的,因为宴将军他们借宿都会给钱,所以宴黎接热水也接得心安理得。她向着户主道了谢,又向对方要了一盏油灯,这才提着热水回了房间。 点上油灯,两人将就着一番洗漱,终于还是到了睡觉的时候。 灯火映照下,小将军脸上泛红有些别扭,声音也比往常低了许多:“那个,梓然,这间屋子里只有一张床,所以,所以你睡里面好吗?” 温梓然却是比她坦然多了。自从知道宴黎身份,温姑娘的心里就有过不止一回的天人交战,短短时日里就想过许多。有的没的,好的坏的,各种各样的想法充斥在她脑海间,到如今她决定接受宴黎,也就代表着她真正的接受了宴黎的女子身份,那么同塌而眠也就没什么大不了的。 不过听着宴黎明显透着紧张的声音,温梓然贴心的没有多说什么,她摸索着坐到了床边,轻声应好之后慢慢的向着床铺内侧挪去,看上去笨拙又乖巧。 宴黎看着这一幕,眼神不自觉的软成了一片——温梓然向来自律又从容,这般笨拙的模样是很少见的,她几乎想要伸手直接将人抱过去,最后又因为心中的羞赧缩回了手。 好在这只是小事,温梓然很快摸索着在床内侧坐好了,旋即略一迟疑,解开了外裳。 宴黎一看,下意识就别开了眼,然后便听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直到温梓然那边没了声响,她回过头正见着后者穿着贴身的小夹袄躺下。 借宿不比在家中,温梓然特地多穿了一件保暖的衣裳,结果躺下时还是被那冷冰冰的被窝冻得一哆嗦。而且这床上的被褥也不知道用过多少年了,又冷又硬,感觉就算是睡上一晚上也不会被捂热。饶是温梓然家境普通,两世经历过许多,也没遇到过这样的处境。 宴黎并没有错过温梓然的任何一个表情动作,见她缩着身子忙问:“很冷吗?” 温梓然抿着唇,空洞的目光落在了宴黎身上,轻轻点了点头。 宴黎左右看了一圈儿,也没在这屋子里寻见什么能够取暖的东西,于是咬咬牙还是干脆的把自己扒光后爬上了床。她脱得比温梓然还多,只剩下了一层单薄的中衣,饶是她体质上佳不怕冷,钻进被窝的一刹那也觉得浑身的热气都被那冷冰冰的被褥吸收了个干净。 床上只有一床被子,靠自己暖被窝也不知靠谱不靠谱…… 宴黎强忍着瑟瑟发抖躺得笔直,正胡思乱想着,突然便感觉被褥下的手被另一只柔软的纤手握住了。那只手微凉,宴黎眉头一皱,下意识便抓住了想要替她捂暖。 然而很快,随着床板“吱呀”一声轻响,一具温热的身体滚进了她怀中。 宴黎的身体僵硬了一瞬,很快又在熟悉的气息安抚下放松下来。她犹豫了一下,慢慢抬手搭在了温梓然腰间,后者并没有反对的意思。于是她胆子大了些,一只手从对方颈下穿过,一只手环在温梓然腰间,彻彻底底将人抱在了怀里,温香软玉。 “还冷吗?”宴黎忍着心头狂跳,轻声问道。 温梓然已经将脸埋在宴黎的肩头了,一呼一吸间似乎都有温热的气息打在宴黎身上。她闭上了眼睛,靠在熟悉又陌生的怀抱里,轻声答道:“你抱着我,我就不冷了。” 不知怎的,听到这话后宴黎紧张狂跳的心一下子就平静了下来,她环抱着少女,觉得抱住了对自己尤为重要的东西,整颗心都安定了下来。微微偏了偏头,将一吻落在温梓然柔顺的发间,她亦轻声答道:“不冷了那就睡吧,咱们明早还要赶路呢。” 温梓然窝在宴黎怀里,冰冷发抖的身体渐渐回温,轻轻应了一声。 **************************************************************************** 十月底下的第一场雪,原本是该很快就停的,真正的大雪还需要时间酝酿。然而今年的天气也不知是怎么回事,这初雪下得虽然不大,可却细雪飞扬总不见停。 深夜的村庄早陷入了一片沉寂,只有纷纷扬扬的雪花落个不停,一片一片一点一点,落在地上越积越多,同时也吸取这空气中残留的温度——这一夜,细雪未停,气温再降。 半夜里,只有一床被褥的温梓然和宴黎一起被冻醒了,两人依旧紧紧依偎着,可两个人的体温都已经不足以抵抗再次骤降的气温。 许久,宴黎都没能再次入眠,她也感觉到了怀中身体的轻微瑟缩,于是试探着喊了一声:“梓然?” 这声音很轻,但在寂静的夜里却足够清晰了,更何况两人距离如此贴近。 温梓然听见了,她低低答应了一声,主动伸手抱住了宴黎精瘦的腰身,然后将脸埋在对方怀中说道:“阿兄,我有些冷。” 如果现在是在将军府,宴黎有的是法子取暖,可这里只是个贫穷的小村子,而她们还是在别人家中借宿。如此别说烧个火盆取暖,就算是想找点热水灌个汤婆子都不可能。所以她有些为难的想了想,最后竟只能想到那壶亲卫特意送过来是烧酒。 半夜起来喝酒实在很奇怪,所以宴黎犹豫了一下才说了烧酒的事,结果温姑娘并不以为意,甚至表示喝点酒取暖也没什么——边城军士喝酒取暖的事,不仅宴黎习以为常,温梓然也是司空见惯的。 于是大半夜的,宴黎又爬起床点了灯,然后哆哆嗦嗦的拿着那酒囊走回了床边。 亲兵送来的是一整囊的酒,满满当当并没有被碰过,宴黎拔开塞子后只是凑近闻了一下便被那冲鼻的酒气熏得别过了头。小将军并不好酒,甚至闻见酒味儿都很嫌弃,所以她盯着酒囊皱眉说道:“梓然,我看还是算了吧,北疆的烧酒很辣喉咙的。” 温梓然瑟缩的靠在她身边,闻言摇头道:“没关系的。”说完这话,她试探着伸手摸到了酒囊,然后从宴黎手中接过仰头便灌了两口。 宴黎被她这一系列的举动竟得目瞪口呆,等温梓然喝完了她才赶忙的将酒囊夺了回来,同时紧张的拉着温梓然问道:“怎么样,是不是很辣喉咙,要不我去给你找点水来?” 温梓然摇摇头,一脸的若无其事,只有白皙的脸颊慢慢爬上了红晕。 宴黎知道温梓然是从南方来的,南方的人温温柔柔的,南方的酒也远比不上北疆的酒烈。在宴黎想来,就算温梓然会喝酒,也决计是受不了北疆的烈酒的,可谁知她喝过之后竟是若无其事?! 小将军被惊着了,又有些怀疑手中的是假酒,于是没有多想便试探着灌了自己一口。然后她就感觉有一团火从喉咙一路烧到了胃里,呛得她一阵咳嗽,不过狼狈的同时,身体也是真的立刻就暖和起来了。她有些嫌弃的将酒囊塞上扔开,问道:“梓然,你竟喝得惯这样的烈酒?” 温梓然小脸红扑扑的,竟是答道:“喝多了,也就没什么了。” 宴黎被这答案说得一怔,她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温梓然所谓的喝多是在前世,所以她开始怀疑温姑娘难道是隐藏的酒鬼?不过这般荒诞的念头也只是在她脑海里冒了个头,就被她抛到一边去了。 烧酒确实管用,两口下肚立刻就感觉不到冷了,而且让酒量不好的小将军迷迷糊糊又生出了睡意。睡意上头的她眨了眨眼睛,将酒囊扔到了一边,连点燃的油灯也懒得理会,就要拉着温梓然继续躺下睡觉。 温梓然顺从的跟着她躺下了,却是一时不察,将半边身子都压在她身上。 宴黎被压得清醒了些,一抬眼却正对上温梓然在灯光下粉面红唇的模样……心跳又不可抑制的加快起来,这一回宴黎落在温梓然唇上的目光再也没能移开。 温梓然已经察觉到了不对,不过不等她移开就觉得腰间被人扣住了。旋即一片温软覆在了她的唇上,带着淡淡的酒气,陌生又熟悉的气息让人舍不得推拒。 只是主动的人太过笨拙,唇贴上之后便不怎么动了,也不知是不会还是已经满足。 满足吗?当然不是,宴黎只是在等温梓然的反应,而对方的不推拒显然已经是默认了。于是小将军心头一喜,终于试探着动了动唇,加深了这个吻。 第107章 逗留 冬日的清晨似乎来得有些晚,直到辰时过后外间才真正的明亮起来, 只不过风雪未停, 天空中仍旧是阴沉沉的一片, 看久了便觉压抑。 宴黎的生活向来自律, 每日卯时必定会起, 不管酷暑三伏还是严冬三九,她都会去院子里练一个时辰的武, 直到觉得身体舒展开了,精神也好起来了, 这才会回房洗漱用饭……不过今天是例外, 因为天都已经彻底亮了,她紧闭的眼皮才动了动, 然后慢慢睁开了。 初初醒来,宴黎的眼中尚带着两分朦胧,直到她看见头顶正对着的破旧屋顶, 这才意识到自己现在身处何处。然后她感觉到了怀中抱着的温软身体,再然后关于昨晚的记忆回笼。 温温软软的触感, 带着甜香, 带着酒气…… 宴黎的身子慢慢僵住,脸上也一点点烧了起来——一夜过去, 她还抱着温梓然,可此时此刻却不敢低头去看怀中人一眼。她觉得心虚,同时也害怕再次被蛊惑。 在遇到温梓然之前,她没想过自己会喜欢上一个人, 更没想过自己喜欢的会是个女子。可是遇到温梓然,不知不觉就对这个人上了心,自己何时动的情都不知道,就已经舍不得放手了。然后一步步亲近,一步步沉沦,就仿佛受到蛊惑一般,再也回不了头。 当然,事到如今也不必回头了,宴黎觉得自己会守着这人一辈子。只不过在这个“一辈子”的开端,她还有些害羞,又有些忍不住的想要更亲近。 心中百转千回了好一会儿,小将军才用两人的婚约说服了自己,她缓缓低头看了一眼,却不料正对上了温梓然幽深空洞的眸子。她被吓得心中一突,也不知对方是什么时候醒来的,勉力抑制住了后撤的冲动,干巴巴的开口道:“梓然,你醒了啊?” 温梓然抿着唇点了点头,面上毫无异色。宴黎的目光却因她抿唇的小动作落在了她的唇瓣上,也不知是否她生出了错觉,总感觉温姑娘的唇比平日里红润了不少…… 其实温梓然比宴黎醒得更早,只不过贪恋这个怀抱才没有动弹。她其实没有宴黎想得那样单纯无辜,同床共枕是她早有所料,半夜那口烧酒也是她引着宴黎喝下去的,因为她始终记得宴黎的酒量不好,这一点是前世宴黎到最后都没能改变的。 酒能壮胆,也会乱性,温梓然没想过后者,但她和宴黎确实都需要壮壮胆。于是两个酒量都不怎么样的人喝了烈性的烧酒,再加上一些小意外,她们便理所当然的更加亲密了。 这并不是算计,只是温梓然看穿了宴黎的“色厉内荏”——这人动不动就亲个小脸牵个小手,表面看上去脸皮够厚够主动,实则害羞得不行,两个女孩子躺一张床上她都能紧张得说话结巴。温姑娘实在有些看不下去,可又素来“矜持”,便只好用这样的办法来拉近两人的距离了。 经过这一夜,两人间的距离确实拉近了,近得宴黎盯着温梓然蠢蠢欲动。 所幸小将军还有些自制力,知道这是在别人家里借宿,也记得今早还要启程赶路,于是目光灼灼的盯着温梓然的红唇瞧了好一会儿,到底还是忍耐下了心头的火热。她松开了温梓然,起身道:“天都已经亮了,时辰该是不早,咱们还是赶紧起身吧,一会儿就该启程了。” 温梓然应了一声好,依旧一脸若无其事的起身穿衣,动作虽有些缓慢,却总透着股从容不迫。 宴黎穿好衣裳回头看来,本是想着或许能够帮忙,可见着温梓然如此情态,便忍不住再一次在心头感慨:别看温姑娘看不见,可她活得似乎比大多数人都要从容。 或许便是被这份从容影响,宴黎自清醒后便有些澎湃的心绪也渐渐平静下来——她看着温梓然那若无其事的模样,心里也不将昨晚的事当做什么大事了。左右两人都已经定亲,谁也没有要悔婚的意思,她们是要在一起一辈子的,早一点亲亲抱抱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她们也弄不出孩子! 不过话说回来,男女成婚之后多半会生孩子,那生孩子到底是个什么流程来着? 小将军的思绪有点儿飘,不过等到温梓然将自己收拾好后,她也就把这些胡思乱想都收拾收拾暂时扔一边去了。本来打算立刻出门去要些热水洗漱的,结果刚要转身眼角的余光却在不经意间瞥见了什么,整个人定在了原地,然后忽然伸手勾起温梓然的一缕长发披到了肩膀前。 “梓然,一会儿我替你梳头吧。”宴黎言之凿凿,说完才转身去开门。 温梓然自然察觉了宴黎勾她头发的动作,只是对方这动作突如其来,她一时也不明所以。站在原地细细一想,忽而明白过来,神色古怪的伸手按在了脖颈上——昨晚阿兄好像在她脖颈上亲了好一会儿,莫不是留下印子了?! 前世好歹嫁过人的温梓然并非对什么都一无所知,不过就算留下印子也不必特意用头发遮挡的,毕竟天气这么冷,出门时裹上围脖还能看见什么? 只是阿兄一番好意,她也就不必提醒了,到时候看看那人手忙脚乱的模样也挺好。 **************************************************************************** 宴黎满以为是自己睡过了头,一行人今早还要启程赶路,谁知刚打开房门就被一股寒气扑了满面。等她呼吸一滞再定睛细瞧,就看见外间雪花依旧飞扬,地上的积雪甚至已经积了近半尺厚! 这还不是在北疆,可以往北疆的第一场雪也少见下这么久的,宴黎一看就知道今天是走不了了。哪怕马儿在这样的天气下还能迈得动蹄子,可马车也难行,更别说这一走说不定就被耽搁在半道上,今晚都别想赶到下一个落脚点。 这村子穷归穷破归破,好歹能让一行人有片瓦遮头,所以他们还是得等雪停了再做计较。 宴黎心中有数,便回头对温梓然道:“梓然,外面的雪还没停,看来今日咱们是走不了了。”说完顿了顿,又道:“你在房中等我片刻,我去去就来。” 房门一开一合,寒风便被阻在了门外,宴黎也并没有离开很久,不多时便拎着一桶热水回来了。两人简单的洗漱过后,宴黎便如之前所言一般替温梓然梳起了头,她的手意外的很巧,虽是头一回替女子梳头,竟也在温梓然的指点下梳得似模似样,看上去并不算丑。 这一番折腾下来,时间便更晚了,终于有亲兵顶着风雪跑来告知她们,今日确实不能上路。顺带的,这个亲兵还给两人带了一包胡饼和一包肉干,都冻得跟石头似得硬。 宴黎颠了颠手中的胡饼,一脸牙疼——她虽然出身将军府,可身处北疆之地自然也对胡饼这种东西了解颇深,这玩意儿就适合长途奔袭时带着做干粮,本身做得硬邦邦没多少水分,因此才能久放。可吃就是真的不好吃了,硬得咬两口都怕崩了牙,半块饼吃下来腮帮子得酸上半天! 当然,冻硬了的肉干和冻硬的胡饼一样,都是堪比石头的凶器。 宴黎自然不能拿这两样凶器来祸害心上人的牙,所以她和温梓然招呼了一声之后,便又去了借宿这家的灶房,打算花钱买些热食回去做早饭。结果这村子穷是真穷,这户人家的早饭都是晒干的野菜胡乱煮了一锅,相比之下她的胡饼和肉干简直就是珍馐美味了。 见着这样的情形,小将军也不由得默了默,终于领会到亲爹让人送干粮来的好意了。最后她也只能向人家借了两碗热水,然后把硬邦邦的胡饼和肉干泡一泡,拿回去给温梓然做了早饭。 一边吃,宴黎还一边懊恼道:“都是我不好,早知道会遇见这种事,我就不该带你来的。” 温梓然闻言却是笑了笑,她寻着说话声抬起手,正好摸到宴黎柔软细腻的脸颊,心中忽而便是一动——阿兄的脸颊如此柔软干净,她当初到底怎么就会毫无所觉呢? 大抵还是被心蒙蔽了眼,固有的认知让她忽略了所有的不同寻常吧。 跑偏的思绪一放即收,她抚着宴黎的脸颊笑道:“阿兄何必如此说?出门在外,总是难免意外也难免不便,我当初随阿娘北上,吃过的苦头可不是如今能比的。”说完叹口气,又认真道:“如今已经很好了,此行也是我愿意随你来的。我也……舍不得你啊。” 是啊,舍不得,温梓然其实怕极了分离。她怕宴黎一去不回,她怕再次生离死别,所以即便宴黎不曾邀请她同行,她最后恐怕也会想方设法将人留下,或者跟在她身边。 这些宴黎当然不知道。面对温梓然难得的主动亲近,她下意识的在温梓然的掌心下蹭了蹭,又听见那一句舍不得,便只觉得心中暖暖的全是满足。她目光灼灼的盯着温梓然保证道:“梓然你放心,我一定会对你好的。”说完将泡着胡饼的碗往旁边一放:“我去给你寻些好吃的。” 说完这话,宴黎风风火火的又跑了,徒留温梓然待在冰冷的屋子里,忧愁的叹了口气。 第108章 玩闹 温梓然还以为宴黎这一去会很久,谁知不过一刻钟她就又回来了, 手中还拿着几个鸡蛋, 也不知她是在哪户农家手里买来的。甚至在回来之前, 她还往宴将军那边去了一趟, 顺便也送了鸡蛋。 对于吃什么, 温梓然其实并没有多讲究。前世她也吃过苦,除了草根树皮没吃过, 战乱时能寻见的吃食也绝算不上好,胡饼这些东西她也是吃得惯的。只不过有人愿意为她费心, 她自然也没有拒绝的道理, 于是仍旧欣然接受了宴黎的好意。 不用赶路,被风雪阻在屋中, 其实也是挺无趣的一件事。 温梓然身上裹着厚实的裘衣,站在门边抬手接雪。她是看不见漫天飞雪的,只是手刚伸出去时能感觉到雪花飘落融化在她掌心, 冰冰凉凉的。不过时间一久,手掌被寒风吹得冻僵了, 也就感觉不到那雪花的冰凉了, 只隐约还能感觉到些水迹湿意。 宴黎在旁边看着,不是很理解温梓然的作为, 因为北疆的风雪并不会让人想到诗情画意,那漫天的风雪带来的只有苦寒与灾厄。 不过即便不明白,宴黎也没打搅温梓然的雅兴,她就站在一旁看着, 直到温梓然伸出去接雪的手掌都冻红了,她方才伸手将人拉了回来。然后不由分说的将温梓然冰凉的手捂进怀里,这才开口责怪道:“这么冷的天,你接雪玩什么,小心被冻坏了。” 温梓然并不反驳,甚至于对这般亲昵的举动也接受良好。她勾起唇角浅浅一笑,坏心眼的将冰凉的手掌隔着中衣贴在了宴黎的腰腹上,后者明显被冻得颤了颤,不过却未推开她:“南方少雪,我也从未见过雪是什么模样的,所以总是偏爱两分。” 这话并不算假,毕竟她幼时便已目盲,雪在她脑海中留下的映像也只有旁人叙述而来的。不过她其实不算喜欢雪天,因为她始终记得曾经在雪天里听见的那个噩耗。她只是想确认这个人还在身边,如此刻这般,她的温度能让她感觉到安心。 宴黎一边帮温梓然暖着手,一边却也将她的话当了真,望着屋外积雪有些为难的思量着该如何让温姑娘“玩”个痛快。至于欣赏雪景是欣赏不了了,她都看不见! 正当此时,屋外一个人影走过,宴黎定睛一瞧却是这家的户主顶着风雪出了门。在外人面前她稍有顾虑,便将温梓然已经捂热的手塞回了她自己的裘衣里,想了想又有些好奇,便扬声问道:“这位大哥,还下着雪,你这是要去往何处啊?” 户主是个二十几岁的汉子,生得一脸憨厚,闻言转过头来瞧见两人便也憨厚一笑,答道:“我不去哪儿,只是这雪下个没停,我怕把屋子压塌了,打算先把屋顶的雪扫一扫。” 宴黎听到这个答案微微一怔,她是没住过会被雪轻易压塌的破屋子,可这借宿的屋子也是真破。虽然现在雪积得还不算厚,但如果这雪再一直下下去,说不定什么时候屋顶就真给压塌了! 这样的想法让她心头一紧,因为这还是今冬的第一场雪,如果之后雪一直这样下,雪灾便是不可避免的。还有比这里更靠北的北疆,被北疆更靠北的草原,如果今冬都遭遇雪灾,北疆要死多少人都不必说了,草原上的牛羊都冻死了,明年他们就得迎接胡人在绝境中的反扑! 俊秀的眉头皱了下,但宴黎到底不是个忧国忧民的性子,她很快便将这为时过早的担忧抛到了一旁。她想着自己借宿在人家里,总该帮帮忙,又想见温梓然喜欢“玩雪”,于是心中一动走了出去,说道:“那大哥,我帮你一起吧,也省得你在外面冻太久。” 汉子闻言忙摆了摆手,推拒道:“不用不用,我一会儿就弄好了,你们还在屋里待着暖和些。” 话虽如此,可宴黎还是走出了并不算暖和的屋子去帮忙,只是这家也只有一架梯子可以用,宴黎最终也没帮上什么忙。只扶着梯子站在屋檐边,看着那汉子举着个锄头“哗哗”从屋顶上往下扒拉积雪,不多时屋子四周便掉落了一圈儿雪,看上去分量竟真的不少。 不多时,那汉子便扫完了雪爬下了梯子,又向宴黎道了谢。末了还感慨了一句:“今年这雪来得真猛,看样子天黑前还得扫一回,免得晚上雪太大压坏了屋子。” 这雪下得猛吗?宴黎并不觉得,事实上边城冬日的风雪要比这里大得多,那都是真正的鹅毛大雪,一个时辰积下的雪就能赶得上这一天一夜积累的。甚至于到了最冷的时候,边城的积雪能厚得过腰,人基本上不能在其间行走,这也是在北疆之外的地方遇不到的。 当然,现在说这些无意,此刻的宴黎只是看着那扫落满地的积雪扬了扬眉——梓然不是喜欢玩雪吗?她们现在有雪了啊! **************************************************************************** 被宴黎拉出来玩雪时,温梓然还有些哭笑不得,她没想到宴黎会对她的话这样较真。可等到真正置身风雪间,放肆的捧着冰冷的积雪,所有的矜持沉稳却都被抛在脑后了。 宴黎知道温梓然看不见,玩起来也是诸多限制,于是提议了一个最幼稚的游戏——堆雪人。 顶着飞扬的细雪,小将军推着个大大的雪球在积雪里滚了一圈儿,刚走到温梓然的身边还没来得及开口,迎面就被一捧雪洒了满脸。她愣了愣,接着委屈的开口:“梓然,你欺负我?” 温梓然乌黑的发梢上都挂上了雪花,她在一片银白的世界中笑意盈盈:“我哪有,这不也是在玩吗” 宴黎“哼哼”了一声,目光在满地的积雪上扫了一眼,最后还是放弃了以牙还牙的报复方式。她直接将手举起来,用冻得冰凉的手去碰对方的脸,直冰得对方一个哆嗦,这才得意的将手收了回来。然后她就遭到了报复,温姑娘比她更不客气,冰凉的手直接往她衣领里贴。 两人玩闹着,在户主一家难以言喻的眼神中,花了半个上午在院子里堆起了个丑不拉几的雪人——雪球是宴黎滚的,不过堆的时候是温梓然帮忙堆的,她看不见只能摸索着来,堆的时候自然有些歪斜,然后小将军直接坏心眼的将雪人堆成了个歪七扭八的模样。 晌午时,来请两人的亲兵看着那个“眼歪口斜”、“身体扭曲”的雪人,满脸都是一言难尽,最后因为盯得太久不得不憋出一句:“没想到小将军还挺有童心啊。” 宴黎这大作被熟悉的人看见,眨眨眼尴尬了一瞬,旋即但笑不语。 将军府的人都知道小将军平日里不苟言笑,她这猛然一笑还把那亲兵唬了一跳,于是注意力瞬间就从那让人一言难尽的雪人移到了宴黎本人身上。 他看了看宴黎,又看了看被她护在身旁的温梓然,最后一脸了然的笑了笑,说道:“快中午了,将军让我来请小将军和温姑娘一起过去。” 宴黎不觉意外,点点头道:“知道了,你先回去吧,稍等片刻我们就过去。” 亲兵又看了两人一眼,然后笑呵呵的走了,打算立刻回去与一众兄弟分享小将军的笑脸和童心。顺便等一会儿小将军带着未来的少夫人离开了,他们还能过来参观一下那模样“惨烈”的雪人。 宴黎也懒得计较之后必然会出现的围观了,两人也是刚堆好雪人就被亲兵撞见了,否则谁能知道那丑不拉几的雪人是出自她的手?不过看就看了,谁还敢当着她的面嘲笑她不成,她便不甚在意的拥着温梓然回了屋子——两人玩雪身上的衣裳都湿了不少,得先换身衣裳缓一缓,才好出门。 回到房中,还没来得及换下半湿的外衣,温梓然便迟疑的问道:“我们堆的雪人,很难看吗?”她自然察觉出了之前那亲兵一言难尽的语气。 然而小将军听问却是毫不心虚,当即理直气壮的答道:“没有,我觉得挺好的。” 温梓然于是不再多提,两人很快换好了衣裳。宴黎帮温梓然将被雪水打湿的长发擦了擦,又捂着她冰凉的手暖了好一会儿,这才牵着人出发了。 在这个小村子里,最富裕的人家无疑便是村长家,而宴擎作为这支队伍中身份最尊贵的人,自然而然的便选择在了村长家落脚。而现在时近正午,宴黎估摸着阿爹八成是叫她俩过去吃饭,顺便也商量一下接下来的行程。 下雪天出门,脚踩在雪地上咯吱作响,却还要担心踩到冰面脚下打滑。 温梓然在雪天里向来少出门,但此刻被宴黎牵着,哪怕走起路来深一脚浅一脚,却仍旧觉得安心——其实从和宴黎出来玩雪开始,她便不止一次脚下打滑,但每一次都能有人拉住她抱住她,不使她狼狈的跌入雪中。如此渐渐地,她竟又如前世般,生出了被人维护的安心之感。 走着走着,温梓然又不小心踩在了被踩实的冰面上,脚下一滑的同时,腰间就被一只有力的手臂揽住了。宴黎又一次接住了她,不过这一回她没再松手,怕自己一个不留神让温梓然真摔了,于是索性直接搂着心上人的腰继续前行。 温姑娘也并没有反抗,只是浅浅笑了下,然后默默伸手拉住了小将军的衣袖。 第109章 害羞吗 大抵是因为早晨那几个鸡蛋换来的投桃报李,宴将军好歹没再扔几个胡饼给宴黎两人让她们“自生自灭”, 甚至于几人中午的伙食还算不错, 满桌的野猪肉, 一看就是早晨那些亲兵上山去打的。 一顿饭吃完, 宴黎觉得浑身的寒意尽消, 整个人都暖和得发起懒来。 宴将军揉着右肩的伤处,这寒冷的天气对他旧伤的影响颇大, 从下雪前开始便隐隐作痛,现在更是酸疼得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了。不过宴将军本性坚韧, 肩膀疼痛也忍着眉头都没多皱一下, 只看着宴黎那难得懒散的模样忍不住说道:“怎的这般没精神,你昨晚没睡好吗?” 这只不过是父亲最简单的关怀罢了, 也就是随口一问。谁知话一出口,宴擎便见着宴黎一张白皙的脸颊渐渐染了红,而且目光闪烁着不曾与他对视:“没, 没什么,我挺好的。” 宴将军心里当即一咯噔, 猜到昨夜两个小的睡在一处, 果真是发生了什么。 身处边关,宴将军也是见多识广的, 他那军营里上上下下几万人,总少不了几个凑成了对的。这种事不会张扬,可明眼人一看就能知道,彼时宴将军对这些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也不多过问。可这种事轮到自家女儿身上,每一点“进展”落在他眼中,便都有一次心绪起伏。 好在时至今日,宴擎对此也是努力放宽了心,脸色略微变化之后很快便也恢复了平静。只是面对着二人,宴将军心里多少还是有尴尬,最后干巴巴的说道:“没事就好。我观这风雪,这两日恐怕是停不了了,正好这些时日舟车劳顿,你们也都好好歇歇。” 宴黎点头,又说起昨晚半夜被冻醒的事,面对亲爹这些也没什么不好开口的,只不过略去了其间种种暧昧不提。最后竟从宴将军这里要到了几斤木炭,小村里买来的东西都算不上好货,但晚上烧一盆驱驱寒也是可以的,总不至于再被冻醒。 闲话说过,宴黎看了看外间依旧飘飞的雪花,不禁有些担忧道:“阿爹,这还是今冬的第一场雪呢,怎就下个没完了?再这样下去,咱们进京的行程怕是要被拖累了。” 房中燃着火盆,宴将军便坐在火盆边抬手烤着火,闻言倒是不怎么在意的答道:“迟些就迟些吧,我也不爱在京城那地方久待,述职之后咱们正好也能早些回来。”说完叹了口气,似不经意般说道:“如今的京城,可是真正的是非之地,我们可参和不起。” 屋子里暖洋洋的,而且只有宴擎父女和温梓然三人在,说起话来倒是没有多少顾虑。宴黎想了想,也没避讳着温梓然,便问道:“是燕王回京之后闹出事了?” 燕王不是善茬,虽然他在边城表现得亲和有礼没什么架子,可再如何他都是今上最宠爱的皇子,后宫里还有一位受宠的母妃。他此番在边城可是吃了大亏,而且明摆着有人不惜通敌卖国来坑他,这口气他又怎么可能咽得下去?在他离开边城时,父女二人便已经猜到京中将有风浪了。 晏家在京中自有眼线,宴擎的消息还算灵通,当即点点头道:“半月前陛下下诏废太子了,如今储位空置,几个皇子可不争得厉害?也是我倒霉,偏在今年述职。” 其实与胡人勾结的究竟是不是太子,宴黎等知情人心中都是存疑,可哪怕不是,他占着储君之位便是燕王更进一步的阻碍。如此究竟是不是太子主谋,都已经不重要了,燕王必然要先将他从储位上拉下来,而后才能谋取更多——报仇的事,来日再深究也不晚。 京中暗潮汹涌,不过宴擎和宴黎说说也就罢了,真担心倒也没有多少。毕竟晏家一向远离皇权争斗,而且如今皇帝尚且安康,有他约束这储位之争再如何也波及不到边城。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京城的局势,宴擎以往没打算让宴黎入仕为官,所以这些事也都不与她说,只管让她在边城过得自在便是。可如今不同了,宴黎已经封将,而且还和燕王多多少少有些关联,入京之前他总是要将这些事与她交代一番的,这场风雪却是来得挺是时候。 父女二人只做闲谈,将京城的事看得离自己很远,却不曾注意到一旁的温梓然偷偷蹙了眉。 温梓然重活一世没错,可她原只是个深闺女子,对于天下局势之类的事所知甚少。不过哪怕身在边关,哪怕身处闺阁,有些事她还是知道的——比如当今皇帝已是命不久矣,她记得是在前世边城被破之前,皇帝就已经驾崩了,然后新帝登基,胡人趁着朝局不稳才来攻打的。 不过当时边关一派的兵荒马乱,新帝究竟是谁她并不知道。而后一切平定下来,边关在阿兄的凌厉手段下恢复了安宁,她也只知道新帝的年号是延庆,那位延庆新帝倒是对她的阿兄颇为赞赏。 当然,这都是前世之事了,如今不提她阿娘与宴将军没有走到一处,就连边城与胡人的交战都发生了这许多变化,温梓然也不能确定朝局仍是前世的走向。 但无论如何,京城如今是真正的是非之地,万一皇帝驾崩也和边城战事一样提前了呢…… **************************************************************************** 从村长家出来时,温梓然便有些心不在焉的,宴黎拎着从亲爹那里要来的木炭扶了她几回,仍旧有些提心吊胆。最后实在忍不住,左右看看没有旁人,小将军干脆一把将人背了起来。 宴黎的后背不够宽阔却很坚定,温梓然并不陌生,她顺从的趴伏在她肩头,温热的呼吸打在宴黎颈间。有些痒痒的,让人忍不住缩了缩脖子,但却并不讨厌。 旋即,宴黎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梓然,回神了吗,你在想些什么呢?” 温梓然靠在她肩头,闻言将下巴搁在了她肩膀上,也不避讳什么便答道:“听了宴将军的话,我怕京中生变。”顿了顿,又道:“我幼时也听母亲讲过史,那些皇子皇孙们为了争夺皇位,可都是六亲不认的。如果咱们不小心招惹上了……” 她忧心忡忡,宴黎听完却忍不住发笑,闷闷的笑声从胸腔里发了出来:“咱们不过是些小人物,梓然你太杞人忧天了。” 小人物吗?不至于。就算如今的宴黎还是个小人物,可她背后的晏家却仍是隐藏的庞然大物。否则前世宴黎不会那样快就崛起,甚至于边关的军队都成了晏家军……若是彼时阿兄不曾早逝,封狼居胥不在话下,手握重兵更是风头无两。 这样的晏家,这样的宴黎,即使还没走到那一步,要说没人惦记也是不可能的。 不过温梓然知道宴黎的性子,现在与她说这些也是无用,对方并不会太过放在心上。甚至于等到将来入了京,真有人想拉拢宴黎,许以高官厚禄,许以财帛美人,她的阿兄恐怕都不会动心。到时怕只怕有些动了歪心思,利诱不成就换威逼陷害…… 想着些有的没的,温梓然还是担心。她伸手环着宴黎的脖子,手掌扶着宴黎的脸偏向过来,然后在对方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落下轻轻一吻,接着说道:“那等进了京,阿兄一直陪在我身边可好?” 温姑娘向来是“矜持”的,哪怕两人如今已经很亲密了,她也很少主动做些什么。这一下亲得宴黎猝不及防,也亲得她晕头转向,心中狂跳的同时,自然对于少女的话言听计从——其实就算温姑娘不提,宴黎也是这么准备的,毕竟心上人双目不便,她还是跟在身边更放心。 宴黎爽快的答应下来:“梓然放心,等到了京城我定与你形影不离。”说完又难得的笑了下,说道:“其实我们现在也是形影不离呢。” 温梓然便也笑了,她抱着宴黎脖子的手又紧了紧,自己也将脸颊贴在了宴黎肩头:“是啊,这样真好。” 宴黎能感觉到温梓然对她的依恋,付出的感情能得到回报,便是最美好的事情。哪怕现在天寒地冻,她依旧觉得心头火热,不过外间风雪不歇确实寒凉,两人的对话也告一段落,她当下便打算背着温梓然回去借宿小屋。 谁知刚转过头,就看见几个熟识的亲兵站在两人前方不远处正往这边瞧,看那模样也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又将两人的动作看去了多少? 不过无论对方看没看到方才的亲昵,宴黎的耳根还是忍不住微微烧红了,心中更是止不住的羞赧。可面上她还得端着,更怕温梓然发现有人可能看见后害羞,于是定了定心神后,干脆板着张脸走了过去——并非目不斜视,而是拿着阴恻恻的目光瞪着那几个亲兵。 几人原是去欣赏了雪人大作,又瞧见了两人打情骂俏的全程,想要上前调笑两句的。谁知近日刚刚变得和善些的小将军故态复萌,甚至眼神更冷更犀利了! 在这冰天雪地里,几人脸上还没露出来的调笑当即被冻僵,一个个呆在原地没敢动弹。直到宴黎背着温梓然从他们身旁走过,然后迅速的留下一道远去的背影。 许久,才有人开口道:“你们说,小将军是不是……害羞了啊?” 小将军害没害羞亲兵们不确定,但摸着宴黎发烫耳垂的温梓然却是将脸埋在她肩头,偷偷笑了起来。 第110章 情不自禁 大抵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白日里才听宴擎讲过京城局势, 到了夜间温梓然便又梦到了前世种种——她的世界本是一片黑暗, 但梦里却是一片的光怪陆离, 各种嘈杂的声音在她耳边徘徊不去, 梦醒时已记不清具体, 却仍旧觉得心有余悸。 温梓然不常做梦,可重生之后的两次噩梦都是在宴黎身边做的。前一次是在逃亡的西山之上, 而这一次却是在这简陋的茅屋,甚至于是在宴黎怀里。 半夜里, 她猛然从梦中惊醒, 几乎是下一瞬身边人便已察觉。 宴黎睁开眼时入目的尚是一片黑暗,可不过一瞬, 她就意识到自己现在身在何地。紧绷的神经迅速舒缓下来,她抬手安抚似得拍了拍温梓然的后背,轻声问道:“怎么了?” 黑暗里, 宴黎的声音轻缓得近乎温柔,是平日里不常见的模样。温梓然哪怕看不见, 似乎也能想象她此刻脸上的关切, 于是慌乱的心情被安抚,她整个人都往宴黎怀里缩了缩, 然后才出声道:“没事,我只是做了个梦,惊扰阿兄了。” 她不开口还好,一开口声音竟有些沙哑, 听着并不那么让人放心。 宴黎果然皱了皱眉,安抚轻拍的手也并未停下,反而道:“可是做了噩梦?没关系的,有我在,总能护你周全的。”说完顿了顿,又问道:“可要喝点水?” 借宿在外不比家中,夜里想要喝口热水也不那么容易,更何况现在的温梓然并不在意这个。听见宴黎安慰的话,她抓着宴黎衣襟的手不自觉又紧了紧,而后在她怀中摇了摇头:“不用。” 宴黎闻言也没有起身去灶房找水,她只是抬手试了试温梓然的额头,毫不意外的摸到了一头的冷汗。这让她有些心疼,可她永远也不会知道,温梓然最大的梦魇便是她的死。因而相较于言语苍白的安慰,温梓然需要的只是她的陪伴——活生生的,就在她身边的陪伴。 扯着衣袖帮温梓然拭去额上的冷汗,宴黎还是有些不放心,便开口道:“梓然,你出了不少汗,里衣恐怕也汗湿了不少,不好再这样睡了,要着凉的。要不我帮你寻来替换的衣裳,你先换了再睡吧。” 温梓然此刻惊魂甫定,并不想离开宴黎的怀抱,但她知道宴黎有时候会很执拗,因此犹豫了一下还是缓缓松开了抓着宴黎衣襟的手。只不过在宴黎起身后,她还是忍不住伸手拽住了对方一片衣角,那可怜兮兮的模样若是在烛光下,定是能让瞧见的人心生怜惜。 所幸,两人借宿的这间茅屋并不大,而马车上的行李多半也都搬进了屋里。宴黎站在床边就够到了装着温梓然换洗衣物的包袱,只不过在碰到油灯时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没点。 是温姑娘要更衣又不是她,点燃灯火又有什么用? 宴黎暗自拍了拍脑袋,转身就将包袱交给了温梓然。只不过在回头时她也察觉到了衣角被人偷偷拽住,哪怕房中昏暗看不清温梓然的脸,她的心也一下子就软了。于是又搂着温梓然的肩头安慰了一句:“没事的,有我在,不管梦到什么肯定都是假的。” 房中安静了片刻,之后温梓然的声音低低传来:“我梦见,阿兄不要我了。” 宴黎闻言哑然,她好笑的将少女抱进怀中,怀抱温暖手臂有力,言语间更是信誓旦旦:“都说了梦是假的。我会陪在你身边,一直都在!” 温梓然其实不记得梦里的事了,可噩梦总是能带动人的负面情绪的,而对于温梓然来说,前世宴黎的死是她心里永远也过不去的坎。所以趁着这个机会,她将脸靠在宴黎胸前,耳朵贴在她心口听着她沉稳有力的心跳声,说出了心里的担忧:“可是阿兄是将军,总是要上战场的。” 战场无情,每一次或大或小的战役总有人死,边城里多得是娶不着媳妇的汉子,也多得是死了丈夫的寡妇。前世的宴黎说是病逝,但谁又知道她在战场上经历过多少回九死一生? 总而言之,温梓然不放心,她怕宴黎走上英年早逝的老路。 宴黎闻言却是笑了,她扯过被褥将温梓然裹得严实,然后将人连人带被子抱在怀中,口中平淡道:“梓然多虑了。你既知道我身份,便该知道我不会在军中久待,身份暴露是要给晏家添祸的。左不过是在边城混个几年,不等阿爹下回入京述职,我肯定就辞官了。” 温梓然听她早有打算,心中也是稍定,总算对未来多了两分希冀——她其实一直看不到两人的未来在何方,浑浑噩噩的接受了这个人,浑浑噩噩的定下了亲事,一切都只遵从了本心而已。 又温言细语的安抚了几句,宴黎便将包袱扯了过来,让温梓然赶紧将汗湿的衣裳换下来。 温梓然在宴黎怀中靠了一会儿,也察觉到宴黎此刻只穿着中衣在安抚自己,当即便有些惊讶,忙将裹在身上的被褥一展,把宴黎也拢了进去。直到两人的体温都渐渐恢复了正常,温梓然也感觉到了汗湿衣衫贴在身上的冰凉不适,于是接受了宴黎的提议开始更衣。 两人都是女子,又是在这般黑灯瞎火的房中,温梓然便也没有特别避讳宴黎。她摸索着将干净的里衣取出来后,便直接解开了身上的衣裳。 从小袄到中衣,再到里衣,温梓然一件件将身上的衣衫都脱了下来…… 房中确实昏暗一片,宴黎没有点灯,只有一点白雪反映的月光从门窗缝隙中透入屋内。这一点的光亮原本是照不清什么的,可架不住宴黎眼神好,又在黑暗中适应了许久——在温梓然完全没想到的情况下,她的阿兄正在一旁目光灼灼的盯着她更衣,脸色绯红。 中衣解开,露出少女圆润的肩头。 里衣解下,是大片的雪白肌肤。 目光往下还有微微隆起,一点红梅……宴黎猛的把眼睛闭上了,虽然黑暗中看得并不真切,可同为女子,她脑海里已经把所有的画面都补充得完整。 心跳不可抑制的加快,脸颊烫得像要烧起来,宴黎从来没有感觉过这样的窘迫,可脑海里自动补全的画面却是挥之不去。她甚至觉得有些口干舌燥,想现在就跑去灶房找些凉水灌进肚子里,也让自己乱成一团浆糊的脑子清醒清醒。 可是她不能动也不敢动,寂静的茅屋中,她的呼吸声比平时略微粗重了些。 **************************************************************************** 翌日清晨,下了两天的雪终于停了,天光大亮暖阳放晴,眼看着暂时不会再下雪。 宴擎虽然说过不必急着赶路进京,但今冬的天气实在反常,众人都担心下一场雪会下得更久,于是也顾不得路上尚有积雪,便决定及早赶路。 付了借宿的钱,一行人很快收拾好东西重新启程,临走时宴黎的目光还在院中那个丑不拉几的雪人上多停留了一瞬。她有些不舍,不过也只是一点点而已,很快便又将目光收了回来。 马儿踩着积雪上路,蹄声踢踢踏踏的,伴随着踩雪的咯吱声显得比平日沉闷了不少。 宴擎肩上的伤处在这长时间的风雪天里更疼了,他终于也不再逞强,在亲兵的劝说下穿上了厚厚的毛裘。甚至于就在这两天功夫里,还有人上山给逮了几只兔子回来,剥了兔皮给他做了个护肩穿在毛裘里,看上去右边肩膀平白高了一圈儿厚了一圈儿,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宴黎见了没忍住吐槽:“阿爹那些亲兵也不知是怎么想的,既然要做这护肩为何就不能多逮几只兔子回来,直接做一套?现在左右肩不相称,看上去可真奇怪。” 宴擎当然也知道奇怪,可对于身边这些说不上细心还是粗心的亲兵他也颇为无奈,但好在他们赶路多数时间是行走在荒郊野外的,这种天气人都遇不上一个,倒也不怕被人看了去笑话。 相反,宴擎盯着宴黎的脸瞧了一会儿,却是笑了:“别总笑话你阿爹,咱们不如说说你。阿黎你是怎么回事啊,这两日在那村子说好是休整的,结果你休整了两天,这黑眼圈儿倒是一天比一天更重了。”说完略顿,又道:“怎么,昨晚又没睡好?” 宴将军的适应能力和接受能力其实还是很强的,昨日偶然提及还多少有些不自在,今日没了温梓然在旁他反而还能打趣自家女儿了。 宴黎的脸红了又黑,憋闷半晌也不知道能对亲爹说什么,只能一扯缰绳驾马跑远了——她难道能说自己昨晚偷看人姑娘更衣,看得心潮澎湃一晚上没睡着,今早就只能顶着俩黑眼圈了吗?真是没出息,明明她也是个姑娘,温姑娘有的她也有啊! 策马跑出好一阵,将队伍都远远的甩在身后了,宴黎才一弯身从地面的积雪上抓起一把敷在了脸上。她并没有觉得冷,只是觉得这种冰凉的触感恰好能缓解她脸上的滚烫。 今早宴黎其实还有些小庆幸,她庆幸温梓然看不见,否则今早见着她眼下那遮都遮不住的青黑,以对方的聪明肯定就能猜见她昨晚做的好事了。 虽然当时情不自禁,可小将军的一世英名,并不想丧失在这种事上。 第111章 驿馆偶遇 一路归京,一路向南, 南边的风雪没有北地的大, 可行路仍旧时常被阻。等到宴黎一行人顶着风雪踏入京畿之地时, 已经是十一月下旬了, 比预计要晚了十来天。 这日傍晚, 一行人落脚在了距离京城一日路程的驿馆之中,宴黎一进门便将身上裹着的毛裘披风脱了下来, 随手一抖落,便落下厚厚的一层积雪, 披风外的皮毛上更是结了冰。她无奈的看了一眼几乎冻硬了的披风, 只得将它扔给了亲兵,让他们帮忙拿去整理烘干。 宴擎的情况也没好到哪里去, 解下的披风咔嚓作响,细碎的冰晶掉落了一地。他看一眼地上的冰雪,忍不住皱眉感叹:“今年这雪, 下得可真是大。” 宴黎知道,父亲这已经不是一句单纯的感叹了, 而是全然的忧心。因为他们一路南下行过不少地方, 结果在第一场雪过后,便看到了不少地方经历雪灾。 有些地方一夜风雪过后, 大雪便压塌了房屋,整个村子都没能活下几个人来,活下来的没了房屋避寒,没了粮食果腹, 又哪里还能活得下来?他们见了,也动过恻隐之心,可能做的实在有限,最后见得多了也只能视而不见了。 于是在接下来的行程里,所有人的心情都变得压抑起来。直到踏入了京畿,他们即将到达此行的目的地,队伍的气氛这才渐渐缓和下来。 宴黎没有接宴擎的话,只接过驿丞递来的暖手炉转手递了过去,一开口却是问道:“阿爹,我们什么时候回边城。” 这还没到京城就惦记着回去,听着实在迫切了些,可同行的所有人都不觉得有异。因为这些生长在边关的人都知道,南边都已经有雪灾了,北疆情况恐怕更是不妙。他们倒不担心房屋倒塌压死了人,连年的大雪让房屋经得住考验,可地里的庄稼会冻死,圈里的牛羊也活不成。 今夏胡人虽然吃了个大亏,在边城折损了不少人马,胡人王庭也因为实力大损岌岌可危,但如果真遇上天灾到了活不下去的时候,他们的第一选择肯定还是集结起来南下掠夺! 宴黎原本因为胡人元气大伤是不担心的,可见过这下个没完的雪后,也开始担心边城的安危了——不说别的,她未来丈母娘还在边城等着呢,如果边城在这种时候被破,秦云书那般的弱女子根本不可能再次逃出生天。甚至于在天灾人祸之下,会死得相当惨。 宴擎捂着暖和的手炉,眉宇间也带着两分愁绪,他道:“尽快吧。” 不过再如何说尽快,他们首先也要抵达京城,现在目的地都还没到,说返程的事实在是早了些。宴将军并不想见着气氛继续沉闷下去,便收敛了脸上的忧色,开口道:“好了,咱们还没到京城呢,现在不说这个。都好好吃一顿,休息好了,明日入城时才能精神抖擞的。” 虽未有大军回京,可这一行人的气势也代表了北疆军士。如果明日进京时他们一个个蔫头耷脑的,那就不止是宴擎丢脸了,而是整个北军都会被人看不起! 众人闻言也暂时放下了心中忧虑,打起精神催促着驿馆准备吃食。 这处驿馆距离京城只一日路程,往来多少出入京师的人都会在这里落脚,不夸张的说这里也能算得上是京城的一处门面了。因此这驿馆并不小,除了驿丞之外也还有十几二十个杂役忙活,别说宴黎一行三十几人了,便是再翻个两三倍的人数这里也招呼得过来。 亲兵催促之后,驿丞很快便带着几个杂役摆好了饭菜,客气异常——宴将军如今已是二品高官了,而且还是手握重兵的实权将领,驿丞自然不敢得罪,便亲自招呼照料着。 ********************************************************************** 宴黎牵着温梓然和宴擎坐在了一桌,看着桌上热气腾腾的饭菜,低沉的心情总算开朗了些——她们一路风雪兼程,吃住条件都相当有限,温梓然不止一次陪她啃了胡饼。宴黎每每看见心上人用雪白的贝齿一点点的磨着胡饼吃,都心疼得不行,到现在终于能吃上一顿好的了。 这样想着,宴黎甚至顾不上同桌吃饭的亲爹,目光一转便先盯上了桌上一道清蒸鱼。那鱼肉看上去清淡又鲜美,她细心的剔好了鱼刺,确定剔干净后才夹进了温梓然的碗里。 已经不是第一次同桌吃饭了,宴擎也不止一次见过宴黎替温梓然布菜的模样,可每次见着他还是忍不住觉得心塞。或许也只有在这种时候,宴将军才能见着女儿细心又体贴的一面,可惜这份细心体贴全都不是冲着他来的,这闺女十几年算是白养了! 宴将军委委屈屈的用左手拿着筷子夹菜,动作不甚熟练,好不容易夹起一筷子鱼肉,还没来得及放回自己碗里,就听门外“哐当”一声巨响传来。 手一抖,鱼肉掉在了桌子上,宴将军脸色跟着一黑。 宴黎当然不是心疼那一筷子鱼肉,只是他惯用右手,改用左手还不太熟练。这一下响声虽然猝不及防,但以他的身份本该是面不改色心不跳,现在这样已经算是大大的丢脸了。 但好在宴将军也不是乱发脾气的人,他的脸虽然黑了,却并没有真正发怒,而是转了视线向着那一声巨响传来的方向望去。 声音传来的方向是驿馆的大门,还没等一旁的亲兵过去查看情况,外间便已经传来了吵吵嚷嚷的声音。少年人清朗的声音随之响起,带着满满的骄矜之气:“人呢,都去哪儿了?出来个人,小爷都要冻死了,快给小爷准备好热水热食,还有小爷的马也来个人喂!” 听这话语中的不客气,倒像是将这驿馆当了酒楼客栈。 驿馆和客栈酒楼是不同的,前者是朝廷经营,驿丞虽然不入流,却也能算得上是个小官。寻常百姓是没有资格入住驿馆的,入住驿馆的多是官员,也不会如那少年般莽撞呼喝。 吃饭的众人听得稀奇,更何况宴将军都已经放下筷子了,当下便有人过去将紧闭的房门打开了。这处饭厅正好能够看到大门处的场景,于是房门一开,众人便见着几个锦衣貂裘的少年男女闯入了驿馆,几人手中还提着装饰精美的弓箭,看模样装扮倒都是富贵出身,只不过边城来的一行人并不认识他们。 边城众人不认识少年,可这驿馆的驿丞显然是认识的。他听到喊声后便匆忙小跑着迎了上去,一见那领头的少年便点头哈腰的招呼起来:“这天寒地冻的,世子爷怎么出城来了?快快快,几位贵人,跟小的去房中先暖和暖和。” 新来的一行人很快就跟着驿丞走了,驿丞也没将人往宴黎他们这边引,不过宴黎眼尖,倒是在这一行人中发现了个熟悉的身影。直到这群少年男女走远,她才回头对宴擎道:“我方才好似看见了柔嘉郡主,阿爹认识这些人吗?那世子莫不是燕王世子?” 屋外的人已经走了,房门也被亲兵重新关上,宴擎闻言端起旁边的酒杯一饮而尽,却是没好气道:“你阿爹上次回京都是五年前的事了,也不看看那些人多大年岁,我怎会认得?” 不认得就不认得吧,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那群少年人看上去也只是狩猎过后偶然来这里暂宿罢了。而且即便是柔嘉,在宴黎心中也只能算是个熟人,再多的情谊便也没了——除了温梓然,她似乎很难接受旁人的靠近,哪怕只是想要成为她的朋友,也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宴黎于是没再将这些人放在心上,扭头又夹了一筷子小排放进温梓然碗里,转头刚想给自己也来一块,却听宴擎又道:“刚才那个不是燕王世子,应当是其他亲王家的世子吧。” 燕王本性如何暂且不提,总归在外是一副礼贤下士的贤名模样,他的世子也如他一般品行作为。宴擎虽然没见过,却也是早有耳闻,断不会如之前那少年一般张扬。不过柔嘉既然都屈居在了那少年之后,想来那少年也不会是什么侯府世子或者寻常王府世子之流。 宴黎咬着排骨想了想,也不知道这些皇室子弟中到底有什么纠葛。不过左右他们也只是来京城打个转,等到皇帝宣召过后,过不了几天又该回去了,纠结这些也没什么意思。 这个小插曲就这样被宴黎轻轻放过了,她似乎终于想起了同桌还有个亲爹需要关怀,于是将她觉得滋味儿不错的小排也给宴将军碗里夹了一块。目光一转看到桌上掉落的那块鱼肉,便又重新夹了块鱼给父亲,自以为相当体贴,这一回却忘了剔刺。 嗯,亲爹眼明手快,又不会被小小的鱼刺困扰,她费那个心做什么? 小将军给亲爹夹过菜后便觉心安理得,一边吃饭一边照顾着温梓然,荤素搭配剔刺提醒,照顾得相当体贴周到。只不过越是如此,亲爹见着怨念越深,若非顾虑着旁边还有不少亲兵看着,他都想哀怨的叹一句:有了媳妇忘了爹! 不过怨念归怨念,女儿头一次这样体贴,哪怕是附带的,宴将军也高高兴兴的吃下了宴黎夹的排骨和鱼肉。末了再饮一杯酒,深觉滋味儿不错。 第112章 沐浴 因为距离京城只有一日路程,又恰巧遇见这个驿馆, 所以赶路的众人今日便提早落脚休憩了。等到宴黎等人酒足饭饱, 外间的天色都还没有暗下来, 距离天黑也还有些时辰。 宴将军见状一挥手, 说道:“大家一路舟车劳顿辛苦了, 现在都回房好好洗漱休息一番。睡饱了,明日进京看着也能多几分精神, 别邋里邋遢的像个花子。” 亲兵们哄笑一声应了是,正好这驿馆够大杂役也够多, 准备几间空房几桶热水还是不成问题的。吩咐下去没多久, 便有杂役安排好了一切,虽然没再见着那驿丞亲自过来安排讨好, 但一切也还妥帖不算怠慢。直到众人分散回房了,这才有人嘀咕着揣测起那所谓世子的来历。 当然,一群边城人凭空猜测也猜不出朵花来, 众人很快就被送来的热水吸引了注意力。 因为大雪阻碍,一行人走走停停的从边城赶来, 足足花了一个多月的功夫, 路上自是多有不便。吃不好住不好就算了,在这冰天雪地的大冬天里, 平日里借宿也不好让人耗费大量柴禾给众人烧水洗澡。因此除了偶尔路过城镇入住客栈,花钱要了热水,一行人也有好些天没清洗过了。 亲兵们都在房中洗开了,宴黎和温梓然这两个货真价实的女儿家更是好洁。条件不允许时她们可以忍耐, 但现在有了沐浴的条件自然是要在第一时间把自己收拾干净的。 宴黎将温梓然送到了安排的客房门前,正好撞见提热水的杂役将一桶桶热水送来。她往房中看了一眼,便看见那不大的屋子里已经被屏风隔开,屏风后应当已经摆上了浴桶——驿馆这地方其实比客栈要好不少,毕竟落脚的都是有身份地位的人,所以备下的一切器物就算不精致也至少很干净。 不多一会儿,杂役便将沐浴用的热水准备好了,还贴心的多准备了两桶热水在浴桶旁,以免泡得久了水不够热随时可以加。 宴黎见状眉头微蹙,却是让人将那两桶热水又提走了,她怕温梓然看不见反倒被烫着。末了还进去转了一圈儿,全然不顾驿馆杂役们怪异的眼神,闻声对温梓然说道:“好了梓然,没什么不对的,你去沐浴吧,我在门外替你守着。” 温梓然也没有拒绝,从善如流的答应了,她抱着小包袱进了屋子,反手就将房门栓上了。 这一路都是如此,但凡温梓然要沐浴,宴黎都会紧张兮兮的守在门外。没办法,出门在外总要多些小心,宴黎也听说过不少故事,比如沐浴时被闯空门,再比如入住时房中就藏着歹人之类的。她当然不放心,更何况温梓然目盲不便,说不定一个不留神就得吃亏。 小将军对心上人格外上心,宴将军也难得没在这事儿上犯矫情,于是久而久之就养成了这样的习惯。哪怕现在他们是住在正经的驿馆里,并不会发生那样的糟心事,也还是如此。 屋里的温梓然还在熟悉环境,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些许水声传来。 宴黎耳力上佳,隔着门听见了,耳根微红的往前走了几步,最后在廊檐下靠着柱子盯着房门,目光一错不错,好像能在那普普通通的木板门上盯出朵花来。 时间流逝,温梓然沐浴还没完,游廊的另一头便又来了人。 这家驿馆确实不小,里面分作了几个院落,又因为官员常常带着亲眷赴任,所以驿馆里也将男客和女客分开了。安排给温梓然的这间屋子,自然是在女客这边,宴黎等人却是被安排到了另一个院落里,宴黎也是不放心她一个人住在这边,才跟来守得严实。 现在游廊有人过来了,来的自然也是女客,宴黎早早便听到了几个少女清脆的说话声传来。等到人走近了,她侧过头一看便发现,来人正是之前吵吵嚷嚷而来那一群人中的几个姑娘。 柔嘉也在其中,只不过她看上去有些不合群,微抬着下巴走在前面,并不与同来的少女们多说什么,宴黎隔着老远便看见了她脸上的不耐烦。反倒是柔嘉,因为现在天色渐暗,廊下的灯笼也还未点燃,一时半会儿都是没注意到前面廊下还站着个人,更没认出那人是宴黎。 宴黎想了想,觉得燕王那人挺麻烦的,她对柔嘉也并没有太多好感,于是在众人走近前便干脆长腿一迈跨过栏杆,索性躲到柱子后面去了。 柔嘉等人并无察觉,几个女孩兴奋地谈论着今日新猎到的火狐,从宴黎身后经过走远了。 又等了片刻,漆黑的房中水声渐止。宴黎终于等到温梓然穿着齐整给她开了门,进屋后她主动拿起干净的帕子替温梓然将洗过的长发绞干,口中不住叮嘱道:“梓然,今晚我要住在隔壁院子了,离得有些远。这里虽是驿馆,夜里你也要当心些,可别随便给人开门。” 这一路两人总是住一块儿,即便不是同屋,也必然是在隔壁。宴黎想着今晚两人离得这般远,温梓然还是一个人住在这院子,便忍不住担心。温梓然听完她的叮嘱却忍不住想笑,于是也真的笑了,笑着嗔怪道:“阿兄这是将我当做小孩对待了。” 宴黎一本正经:“出门在外,自当小心为上。” 温梓然便也收敛了笑意,一脸郑重的点头应道:“嗯,我知道了,明早阿兄来之前,我定不会给旁人开门的。屋子着火了我都不会开门出去的!” 宴黎被她最后那一句玩笑说得没脾气,只好宠溺的揉了揉她披散的长发,埋怨了一句:“净胡说。”说完收回手,也觉得天色不早了,恋恋不舍道:“你等头发干了好好休息,我就先回去了。” 温梓然闻言下意识的抓住了宴黎的手,两人相对静默了片刻,她才缓缓地松开了手。 踏出房门时宴黎忽然回头,对着温梓然说了一句:“梓然,还有两个多月。” 她这话说得没头没尾,温梓然却是听明白了——还有两个多月,便是两人定下的婚期,届时她们成了婚,便再也不用分开了。任何意义上的分开! 一瞬间,温梓然心头微酸眼眶一热,险些落下泪来。 **************************************************************************** 宴黎回房时天都已经黑透了,她也是要沐浴的,不过之前吩咐了杂役晚些送水,好歹没让那满满一浴桶的热水平白放凉了。 进屋检查过没有异状,宴黎很快寻了换洗的衣衫开始沐浴。她的动作很快,不过盏茶功夫便将身上清洗干净,末了看了看浴桶旁放着的两桶热水,还是提着添了进来,准备好好泡一会儿解乏——一路舟车劳顿,还被糟糕的天气折腾个不休,她也不是不累的。 将浸过热水的帕子拧干盖在眼睛上,宴黎背靠着浴桶享受这片刻的安宁。 少倾,被热气蒸得微微泛红的耳朵一动,宴黎听到了几道脚步声跌跌撞撞的靠近。她忽然警惕的坐直了身子,盖在眼睛上的帕子掉落,被她一把接住,目光却落在了房门的方向。 宴黎沐浴当然是将门栓好了的,像当初被温梓然无意间推开房门那种事简直是万年难遇,而且经历过那一回之后她栓门都得多检查一回。可门是栓好了,一道单薄的木门却不一定能起什么作用,她已经听到门外那几道凌乱的脚步声停在门口了。 少年含糊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我,我到了?” 宴黎一听便知道是遇见醉鬼了,她眉头一蹙感觉要糟,赶忙从水中起来穿衣。 果不其然,那门外的少年脾气并不好,再加上已然酒醉,推了两下推不开房门之后便直接恼怒的上脚踹了。这还不止,他同行的几人似乎也都喝醉了,而且一个两个也都是纨绔脾气,见他如此非但不阻止,还在一旁起哄玩笑,然后帮忙一起上脚踹。 单薄的房门被踹得“哐哐”响,宴黎飞快的穿着衣裳,一张脸黑成了锅底——驿馆这地方果然也不是那么安全的,还好梓然那院子住的都是女客,否则半夜遇见这种事还不得吓死! 温梓然住在女客的院子里自是无事,宴黎这边却是不等早早入睡的亲兵出来查看,那单薄的木门便在几个少年的不懈努力下报废了。彼时宴黎的外衣还只穿到一半,湿透的长发披散在肩头,滴落的水珠浸湿了衣衫,看上去无端狼狈。 门外的少年世子睁着一双朦胧的醉眼,见着宴黎也愣了愣,嘟哝道:“我的房间里,怎么,怎么还有人?”说完脸色一戾,胡搅蛮缠道:“你,你抢我屋子!” 一群醉鬼吵吵嚷嚷,并不觉得是自己寻错了屋子,更不知那殷勤的驿丞此刻到哪里去了。但宴黎这会儿听着这些吵嚷声却觉得很腻味,心中的火气更是止不住往上蹿——她都不敢想,如果自己反应慢些,动作慢些,会是什么样的后果。 可是还不等宴黎发作,那些醉鬼却先闹了起来,他们不仅闯进了屋子,还跑到宴黎面前动手动脚,嚷嚷着要将她赶出去。 这简直没法忍!宴黎扯着外衫冷着脸,一人一脚直接将人踹出了房门,末了见着几个醉鬼还要闹腾,干脆动手把人扔进院中尚未打扫的积雪里才算完。 第113章 驿馆结怨 驿馆里的杂役不少,可雪一直在下, 今日驿馆中又来了不止一拨客人, 要吃要喝要沐浴, 庭院里自然就来不及打扫了。半尺厚的积雪, 几个少年摔进去自是狼狈非常, 再被积雪的寒意一激,原本十成的酒意当即也醒了五六分, 纷纷摇头晃脑的爬了起来。 领头的少年世子身份最贵重,今日又猎得了合心的猎物, 酒席上自然就被旁人多灌了几杯。此刻他的酒意尚未清醒, 顶着满脸的积雪跌跌撞撞的爬了起来,却是暴怒喝道:“是谁?!是哪个, 哪个吃了熊心,熊心豹子胆的,敢动小爷?!” 这一声暴喝声传四方, 若说之前他们发酒疯去踹宴黎房门的动静还局限在这个小院里,这起头的一声“是谁”却是传出了老远, 甚至就连住在隔壁院落的温梓然都听见了。 且不提隔壁院子里都准备睡了的温梓然听到这声暴喝是何反应, 与宴黎住在同一个院落的亲兵们就是睡死过去,这下也该清醒过来了。因此在这一声落下之后, 几个迷迷瞪瞪的少年还没来得及见着“罪魁祸首”,便先听到院里的厢房一间接一间的打开了房门。 有两个酒意清醒些的少年见状还愣了愣,似是没想到这院子里竟住了这许多人,更没想到那一声怒喝竟是把人都惊动了。 不过也仅止于此了, 这些人都是京中的贵胄之子,又有那身份贵重的世子领头,却都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做派。当下几人也没将这些被惊动的人放在眼里,全都目光灼灼的盯着正前方那扇敞开的房门,脸上带着明显的愤恨与凶戾。 宴黎此时也将外衫穿好了,只是来不及挽发束发,于是干脆将湿漉漉的长发一拢,拿发带束在了脑后。她便是一边束发一边踏出了房门,目光冷冷的往那几个满身雪的少年身上一扫,只一个眼神而已,便露出了比几人更重的凶戾之气,甚至有个胆小的还被唬得后退了两步。 世子抹了把脸,酒意稍缓,正见着同伴胆怯的后退,当即便觉得气不打一处来。于是还没来得及质问宴黎,他便先一脚踹了过去,怒道:“躲什么躲,你个胆小的孬种!” 这些人还醉意朦胧,可宴黎却很清醒,廊下的灯光也足以让她看清那胆怯少年脸上的羞辱与隐忍。她顿时无语的抿了抿唇,完全不能理解这种还没找茬就先内讧的情况,甚至被外间的寒风一吹,刚沐浴完的她还有些冷,简直不想理会这些莫名其妙的人。 好在醉鬼世子也不是真蠢的只盯着自己人欺负,扭头便狠狠地瞪向了宴黎,却是全然不怕后者身上的凶戾之气:“你是什么人,也敢对小爷动手。” 宴黎冷着张脸,糟心的很想揍人,不过碍于这里不是边城,对方也不知道是哪家王公的世子,于是勉强忍了忍脾气。她随手一指被踹坏的房门,睨着他冷冷道:“我的屋子。” 世子愣了下,他虽然醉了,可也没有健忘到刚发生的事就抛在脑后。可即便知道是自己错了,刚吃过亏的他显然也没打算就此认怂,一眨眼就收敛了脸上的失态,继续气势汹汹道:“什么你的屋子,那明明是我的屋子!你可知道小爷是谁,就敢占了小爷的屋子。” 显然,这是要没理搅三分了,事实上这驿馆安排的屋子还真不好说归属。如果宴黎没有身份底气,这世子一句话的功夫,驿丞就能让这屋子变成他的,而“擅闯”的人就会是宴黎。 满身残雪的几个少年闻言纷纷附和,显然都深谙以势欺人之道。 然而宴黎会吃这种闷亏吗?就算她肯吃,北疆来的将士们也都不是能吃亏的主。所以还没等那几个少年叫嚷着召来驿丞,他们一回头就发现自己已然被人围住了,而且不同于他们身边卑躬屈膝的奴仆侍卫,这些围着他们的汉子个个带着悍勇之气,身上的似乎都透着股洗不净的血腥味儿。 “你们,你们要做什么,要造反吗?!”此时几人身边并无随从跟随,世子一见情形不好,当即色厉内荏的喝道。与此同时,他也在心中暗自咒骂,不知自己那些随从侍卫此时都去了哪里。 不过这声喝问显然唬不住人,男子低沉的嗓音随即响起,带着几分嘲讽:“造反?小公子可莫要乱说话,不知道的人听了,还以为您是当今九五呢。” 这话一出,几个少年的酒彻底醒了,他们不仅醒了,还被吓出了一身的冷汗。 宴擎从一众亲兵的保护后走了出来,轻蔑的扫了那几个不知轻重的少年人一眼,目光旋即落在了宴黎身上。他目光如炬观察细微,一眼扫过便将事情猜了个七七八八,脸色顿时一沉,却是道:“阿黎,你先回去将头发擦干,莫要着凉了,其他的交给阿爹就好。” 宴黎好好的泡个澡遇到这种事,自然也是满心的怒火。可手痒归手痒,明知对方身份不简单她也不能真的动手揍人,于是眼不见心不烦,到底还是转身回房去了。 **************************************************************************** 门外的对峙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就在宴黎将长发彻底绞干之后,宴擎便敲了敲坏掉的房门走了进来。他身后还跟着驿丞,陪着小心给宴黎换了屋子。 等换过屋子外人退下,父女二人相对而坐,宴擎随手捏了捏鼻梁,面上还带着两分疲乏——今夏那次重伤到底还是伤到了他的根基,不仅是右手半废,宴擎的精力也是大不如前。否则换了往常,他哪里会因为这种不紧不慢的赶路觉得疲惫,更不会在人前露出疲态。 宴黎见状也多了两分忧心,之前压抑的怒气也渐渐散了,关切问道:“阿爹,你可还好?” 宴擎闻言不在意的摆了摆手,说道:“不妨事,只是被人扰了清梦,才显得有些疲惫罢了。”说完又开始说起了正事:“方才那少年是楚王世子,另外几个都是京中权贵的子弟。为父已与他们交涉过了,此事暂且作罢,阿黎也莫要着急。” 这前一个“暂且”,后一个“着急”,显然已经能说明许多问题了——其实宴黎如果是男子,沐浴时闯空门也就闯了,然而她偏偏是个货真价实的女儿家,哪怕宴擎一眼就看出她并没有吃亏,甚至已经出手收拾过几个醉鬼了,但心中那股气显然不会就此咽下。 宴黎不傻,当即眉梢一扬,意味深长道:“楚王世子?楚王如今在京中好似正炙手可热。” 路上宴擎已经与宴黎说过京中局势了,其中多半提及的都是夺嫡。在皇帝诸子中,除了元后所出的太子之外,就数继后所出的楚王和宠妃所出的燕王最为出挑。前者占着嫡子的名头,还有强势的母族撑腰,后者占了贤名和皇帝的宠爱,兄弟俩合力扳倒太子后还没分出个胜负。 当然,这是宴擎还在边城时收到的消息,这一路耽搁下来,或许京中局势已然变了。否则楚王世子不会表现得如此嚣张,柔嘉也不会不甘不愿的跟在这群人身边。 虽然到现在宴黎也不明白,柔嘉为什么会跟着这群人出现。 宴擎闻言不慌不忙,他伸出右手去提茶壶,准备给两人倒杯茶,结果手一抖,茶壶差点儿摔了。还是宴黎眼疾手快的一把接住,然后神色自若的倒了两杯茶,再将其中一杯放到父亲面前。 看了眼自己不中用的右手,宴擎忍不住在心中叹了口气,面上倒没有表露更多,只是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这才开口道:“得志便猖狂,连世子都是这般作态,楚王显然长久不了。”说完摇摇头,又道:“燕王可不是吃素的,怎会平白给人做了嫁衣?” 宴黎想想也是,虽然她和燕王接触不多,但那位怎么看都不是个蠢的。相反今日见着这个楚王世子,她的观感是真的不好,即便事情一开始是醉酒误会,可后来对方的处理和发展却是真让人不喜。楚王如果和他儿子是一个脾气,又有燕王对比,那确实是长久不了。 不过再不长久,现在对方也是如日中天,宴黎蹙着眉头看了看亲爹,忍不住担忧道:“今晚这事说大不大,可如果对方记仇……阿爹,咱们是不是要和楚王府结仇了?” 这事说起来是真糟心,明明险些吃亏的是宴黎,可最后需要担心得罪人的还是她。这让她心头略有沉郁,端起茶杯仰头一口便将茶水饮尽,同时深觉京城这地方果然不适合她,这还没进城就出了幺蛾子,她真恨不得立刻打马回去边城躲安宁。 宴擎明显看出了她的烦躁,他自己倒不是十分在意,便安慰道:“行了,这点小事何须记在心上?过不了一月咱们就走了,更何况晏家也不是好欺负的,楚王若是不蠢,就不会在这种时候与咱们交恶,平白将咱们推向燕王。” 父女俩又闲话了几句,因为时候不早了,宴擎也没在宴黎这里逗留太久,很快就又回房去休息了,喧闹过的小院重新恢复平静。 然而楚王蠢不蠢还两说,可自小被娇宠着长大的楚王世子却是真的蠢。 第114章 冥冥之中 虽然因为沐浴闹过一场不愉快,但好在事情解决得也算迅速, 又有宴擎的话作为安抚, 宴黎这一夜倒也是好眠。第二日天刚蒙蒙亮她便醒了, 穿戴整齐就往隔壁女客的院子跑。 与宴黎一般早起的显然不止她一人, 边城来的一众亲兵也没有一个赖床。事实上他们昨晚都睡得很早, 即便中途被人打断出来撑了一回场子,这一夜酣睡也足以让众人养足精神。所以在宴黎迫不及待去寻温梓然时, 这些亲兵也都看见了,还站在后面冲着他们的小将军一阵起哄。 宴黎哪里怕这个, 理都未理, 大步流星就跑去隔壁院子了。 恰好,温梓然也不是个贪睡的, 宴黎到时她也已经起身洗漱好了。听见敲门声便过去打开了房门,勾起唇角盈盈一笑:“自昨晚阿兄离开,这房门便再未开过。” 这句话显然是因宴黎昨晚的叮嘱而调侃, 宴黎也不气恼,相反偷偷松了口气——实在是昨晚那些醉鬼闹得有些凶, 温梓然耳力又好, 她怕她听见了什么平白担心气愤。不过转念想想,如果温梓然真知道昨晚发生了什么, 恐怕也不能这般安然的待在房中了吧? 既然温梓然不知道,宴黎也就当昨晚之事是个小插曲,并不与她提及。当下只是无奈的看了她一眼,说道:“梓然能将我的叮嘱听进去自是最好。现在时辰还早, 不过今日仍需赶路,咱们用过早膳便要启程,也好赶在晚间城门关闭前进京。” 温梓然听后自然没有异议,事实上她们一路都是这般过来的。她只是向前伸出了手,宴黎立刻从善如流的伸手牵住了,眼中带上柔和笑意,领着人跨出房门往前院的饭厅去。 两人身影刚离开庭院,游廊下便走出几道窈窕身影。 衣着华贵的少女往前方看了看,但见庭院空空,积雪些许。于是又不解的扭头看向身旁的同伴,小心询问:“郡主这是在看什么?” 柔嘉已经收回了目光,看上去倒是比在边城时内敛了许多:“没什么。” 问话的少女识趣的没再多问,一行贵女领着几个丫鬟仆妇,随后也出了庭院。又过了片刻,这座暂时空下来的院落却又出现了另一批人——几个少年形色匆匆而来,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儿最后停在了温梓然昨晚暂居的屋子前,领头的人毫不客气的抬腿一脚踹开了房门。 几个少年旋即一拥而入,却见房中空空如也,已是人去屋空。 为首的少年脸色一黑,正是昨晚和宴黎起了冲突的楚王世子。他是被人娇宠着长大的,脾气本就不好,再加上如今楚王如日中天,他便更不知收敛了。昨晚他是被宴擎三言两语唬住了,可回头酒醒了再一细想,却是越想越觉得憋屈,今早便纠集了一帮同伴打算再来找茬。 柿子要挑软的捏,楚王世子昨晚见过宴擎觉得他恐怕不好惹,再加上听驿馆中的杂役说起这边院子里还有个女眷,他便干脆带着人过来了。 要说做什么,楚王世子也还未想好,但总归是想出口气给人添些堵的。谁知这一群纨绔平日里吃喝玩乐懒散惯了,再加上昨晚高兴喝了不少酒,竟是全部都起晚了。等他们转道找去前院,宴黎等人甚至已经吃过了早膳,抱着暖暖的手炉再次踏上了归京的路途。 楚王世子犹不甘心,揪过了驿丞问道:“昨晚那些,都是什么人?” 驿丞本就是个趋利避害的性子,这会儿见着楚王世子黑漆漆的脸色,哪里敢隐瞒,当即便答道:“昨晚那些是从北疆来的兵将,领头的是二品镇北大将军。” 楚王世子闻言微诧,他虽未入朝理事,可出身缘故对于朝中之事也不是一无所知的。比如这二品的镇北大将军虽不在京中任职,但他还真知道是谁——前几个月他那燕王叔在北疆吃了大亏,回来一通折腾将太子拉下马扣上了里通外国的大罪,那在边疆救回燕王的可不就是这晏家父子? 这样一想,再想想昨晚那些亲兵身上的凶煞之气,楚王世子心里就有点怂。更重要的是他爹楚王已经与他交代过了,晏家的人年前会回京述职,在这个关头无论如何都不要与之结怨。 然而楚王世子心里打退堂鼓了,可与他同行的那些纨绔可不会怂,他们生在京城出身显赫,历来便有些自视甚高。如果是京中的二品高官,他们或许还有些敬畏,可地方官在他们心中自来便是低人一等的,当下一个个也不将宴擎等人放在眼中,反而为了巴结楚王世子大放厥词。 有一国公家的幼子咒骂完宴擎他们还不过瘾,更是冲着楚王世子说道:“世子放心,京城可是咱们的地盘,昨晚那小子敢趁着咱们酒醉动手,等下次见面咱们定要将他打趴在地上喊咱们爷爷!” 楚王世子闻言眼皮抽了抽,又见其余同伴纷纷露出或愤慨或赞同的神色,当即便生出了一种被人架在火上烤的感觉。他觉得自己这些人可能打不过那上过沙场的小将,但他自来好颜面,为了脸面也只好点头附和道:“说得不错,下次在遇见咱们定不能放过他。” 其余人闻言纷纷摩拳擦掌,显然是真的将这事儿记恨在心了。 **************************************************************************** 此时的宴黎还不知道,因为那个已经被她放下的小插曲,京中已经有一群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将她记恨上了。或许便是知道了,她也不会放在心上。 众人又赶了一天的路,终于顶着风雪,在傍晚时分踏进了京城的城门。 一国首都,京城的气派繁华自不必提,只从那巍峨的城墙便能看出与其他城池全然不同的气势。等进了城,脚下是青石板铺就的地面,两旁是鳞次栉比的精美屋舍,就连路边摆摊叫卖的小贩看上去都是衣着齐整精神抖擞的模样,一看便知生活得不错。 宴黎等人入城之后也都下了马,只有温梓然还在马车中安坐。随行的亲兵大多数和宴黎一样,都是头一回入京,见着这般繁荣景象纷纷侧目,只克制着没有指指点点而已。 宴擎并不理会这个,他左右看了两眼,不由叹道:“几年未归,京中变化不小。” 有变化,就代表着繁荣,换做边城那般贫瘠之地,却是十年八年都难得看到城中变化的。除非城池陷落经历战火,城市重建时的变化或许赶得上京城。 不过宴擎的感叹却是没人附和的,不说随行大多数人都是头回进京,此时最应该接话的宴黎也完全没有搭理亲爹的意思——她被街边一个卖珠花的小摊吸引了目光,在宴将军有感而发时,她已经蹲在那小摊前挑拣着摊子上的绢花讨价还价了。 宴擎看到这一幕时着实被噎了一下。他也是头一回发现宴黎对这些女儿家的小玩意儿感兴趣,看着她挑挑拣拣的模样,不免生出了一种“自家闺女还有救”的错觉。 当然,错觉也只能是错觉,因为宴黎这绢花根本不是为了她自己买的。付完钱拿着挑选的绢花回来之后,小将军也没理会亲爹,乐颠颠的就跑到马车边讨好卖乖送礼物去了。 那殷勤的模样,宴擎真心觉得没眼看。然后他在心里第一千次提醒自己:自家这是闺女不是儿子。接着在心里一千零一次懊恼:这怎么就是个闺女不是儿子呢?! 如果是儿子的话,会这样主动讨姑娘欢心,他才是不用操心,现在却是怎么看怎么不得劲。 马车里,收到宴黎礼物的温梓然也是一时失神,旋即便扬起一脸笑意对着宴黎说道:“多谢阿兄,我很喜欢。”顿了顿,又道:“我会将它收好的。” 等到宴黎收到回应心满意足的离开,她却摸着那枝小小的海棠绢花再次走了神。 温梓然喜欢海棠花,因为这是她失明前看见的最后一种花,所以她也从前世喜欢到了今生。与今生不同的是,她偏好海棠前世并没有与人说过。但在前世第一回 入京的时候,宴黎也送过她一枝海棠绢花,彼时对方只是冷冰冰的说偶然看见,觉得与她相配便送了她。 因为曾经的阿兄对她也算关怀备至,送过她不少好东西,一枝街边小摊随手买来的绢花温梓然也并未多在意,甚至后来出嫁时她都未曾带在身边。 可如今再看,竟有一种冥冥之中的感觉…… 温梓然白玉似得指尖在做工寻常的海棠绢花上滑过,长长的眼睫低垂,心中不期然起了更多的波澜——她是不是可以奢求一下,曾经的哪支海棠绢花,也是阿兄特意为她买来的?曾经的阿兄也并非对她全不在意? 这个念头让她心中动容,可是很快她便又恢复了冷静。毕竟曾经如何已是过往,再深究更多也没了意义,现在的阿兄却是陪在她身边,不管这人与记忆中有多少不同,她依旧是她,这也就够了,今生她们是真的可能相守一生。 想着宴黎对她的承诺,温梓然低垂的眼眸重新抬起,空洞无神的眸子里似乎也染上了柔和的笑意。旋即,她将绢花仔细收起,这一回却是再也不能弄丢了。 第115章 上族谱 晏家原本也是传承多年的武将世家,也曾人丁兴旺, 只可惜后来几场大战晏家人死得太多, 以至于到如今只剩下了宴擎这一脉。不过曾经的晏家到底辉煌过, 所以哪怕宴擎常年驻守边关, 京中也还有一座宽敞威严的将军府, 留了一些老人常年守在这里。 当然,这个将军府基本算是空置了, 因为就连宴黎这个小主人也没回来过。乍然到来,也跟到了别人家一般, 陌生的全然没有家的感觉。 不过宴黎对将军府无感, 将军府里留守的老人看见了宴擎一行人却是激动得不行。尤其是那走在最前方须发花白的老管家,一看见宴黎更是连眼睛都亮了, 激动得不成样子:“将军,这,这就是少将军?这么多年了, 老奴终于见着少将军了,以后去见了老将军也能有个交代了。” 宴黎在外人面前总是冷着脸, 再加上她目光不自觉便会带上两分凶戾, 因此少有人能在见到她时还这般热情的。热情得宴黎都有些不知如何应对了,只能抿着唇将目光投向身旁的父亲。 老管家曾是宴黎祖父身边的亲信, 战场护主受伤后才做了将军府的管家,算是看着宴擎长大的。宴擎见着这般场景也是无奈,他可没将宴黎的女儿身份与老管家说过,这会儿便只好硬着头皮对宴黎道:“这是将军府的老管家, 你唤他……齐伯便是。” 宴黎也不矫情,点点头喊了一声:“齐伯。” 老管家齐伯欣喜的点头应下,然后一扭头就看见了宴黎身旁站着的温梓然。他一眼没看出温梓然目盲,只见着自家少将军领着个漂亮小娘子回来,顿时更高兴了,抖着胡子激动道:“这,这是……” 温梓然其实认识齐伯,前世她不仅在这京城将军府里住过一段不短的日子,后来阿兄殁了,也是齐伯领着将军府众人替她操办的丧事。此时此刻,齐伯的声音里满是洋洋喜气,听不出多少苍老的意味,但曾经老人哽咽悲戚的嗓音似乎犹在耳畔。 一瞬间,温梓然有些失神,但好在齐伯虽然开口询问,却不需要温梓然来答。宴黎仍旧抿着唇,眉宇间却疏朗了许多,连带着眼神都柔和了下来,她道:“这是我未过门的妻子。” 很郑重的介绍,齐伯听了更是高兴得不行,甚至已经开始念叨着期盼将军府的孙辈出世了。只是可惜,他再如何期盼也是枉然,从宴擎决定不续弦开始,将军府的传承已经注定要断在这一辈了。而宴擎和宴黎父女俩,暂时也没有打断老人家美好愿望的意思。 一行人随后被老管家高高兴兴的迎进了府门,来到陌生的地方,宴黎习惯性的去牵温梓然的手——温姑娘自然可以听声辨位,跟着众人的脚步声走也不会出差错,可总归是要耗费心神的。更何况那是从前,现在既然有人能够依靠,她也乐得被人照顾牵挂。 老管家也注意到了这一点,捋了捋胡子,笑呵呵的对宴擎道:“老奴刚见着小将军一脸冷淡,还以为他是个冷清性子,没想到竟是个细致温柔的。小两口看着相处不错,可比将军当年强多了。” 宴擎表情复杂,可到底没说什么,更懒得去看后面黏黏糊糊的“小两口”。 **************************************************************************** 宴擎此番回京是为了述职,带上宴黎同行则是因为她晏家继承人的身份,前者按规矩便是要面圣的,后者则算是晏家与皇帝的默契。只不过皇帝也不是想见就能见的,宴擎抵京之后先上了一封奏折,至于皇帝究竟什么时候召见,便是要看对方何时有暇了。 一般来说,皇帝不会晾着宴擎太久,但也不会立刻召见显得急迫。 这些都是惯例了,宴擎心知肚明,因此进京之后半点儿不着急。再加上他原本因伤势元气未复,这一路舟车劳顿更是吃了一回苦头,这几日便干脆让温梓然替他开了个温补的方子,在家吃吃喝喝养养身体,日子过得是少见的悠闲。 不过宴擎成天窝在家里就算了,宴黎却是坐不住的。虽然她并不是很喜欢京城,可进城之后也见识到了京师繁华,哪怕不会被这里的富贵繁华迷花了眼,但来这一趟长些见识也是不错的。 因此从入京后的第二日开始,她便带着个家丁领路,与温梓然在城中闲逛起来。两人几日间把京城最繁华的街市都逛了个遍,其间给远在边城的小伙伴准备了不少礼物,当然更没有错过未来丈母娘的那一份,几乎日日满载而归,等回边城时原本那一辆马车定是装不下了。 几日过后,购买欲也发泄过了,人不算傻钱确实多的小将军终于收敛。 温梓然某日终于抽空问了一句:“当初决定入京前,宴将军不是说此行是为了让我入族谱吗?” 说起这个,温梓然多多少少还是有些在意的,前世她随着阿娘嫁入晏家,没有改姓的继女身份当然是没能入晏家族谱的。因此她并不清楚晏家入族谱的规矩,可世人对此颇为看重,温梓然今生要嫁给宴黎,对此自然也看重了几分。 岂料宴黎听完却是眨了眨眼睛,不怎么在意的道:“这个啊,阿爹说随便哪天去祠堂写一下就好了。反正现在的晏家就这么几个人了,族谱也没人看,随便他写。”至于祭祖的事宴擎没说,他怕祖宗知道他将好端端的女儿养成这样,半夜里托梦来骂他! 温梓然闻言默了默,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言难尽的神情。 宴黎将她的表情变化看在眼里,忍不住弯起唇角笑了起来,她拉过温梓然的手捏了捏,笑道:“这样不是挺好的吗?你我的事,阿爹松口也就无人能管了。” 这样说来倒也没错。 温梓然虽因重活一世放下了许多禁锢,但前世的心结也并非全然放下。她始终觉得自己残缺,阿兄却一如既往优秀得令人侧目,两人间的差距让她不安。如果不是宴黎这一路体贴周到,她或许又要在不知不觉间生出自卑来……但好在宴黎没有给她这个机会,现实也没有太多的阻碍。 两人日常黏糊了一会儿,趁着没人小将军又壮着胆子占了点儿小便宜,结果她刚在温梓然唇上亲了一下打算离开,却被后者突然抬手勾住了脖颈。 宴黎微怔,旋即便感觉到刚分离的唇瓣再次相触,而且因为温梓然动作突然,两人几乎是撞上的。唇瓣磕了牙,不轻不重,微微有点儿发疼。不过这一点点的疼痛显然没被两人放在心上,小将军的眼睛倏地亮了亮,她察觉到了温梓然的主动,于是毫不客气的加深了这个吻。 对于看似大胆其实莫名怂的小将军来说,这次的亲吻才能算是真正意义上的吻。她有些笨拙的亲吻添吮,对方也给予同样生涩的回应,唇齿交缠间,多了以往不明显的暧昧旖旎。 等到这个生涩的吻结束,宴黎索性抱着温梓然将脸埋在了她颈间蹭了蹭。两人耳鬓厮磨,亲密非常,她心满意足的呢喃了一句:“真好。” 温梓然抿着唇笑了笑,没说话,却在心里也接了一句:“真好。” 在这之后的第二天,宴黎便没有再领着温梓然出门闲逛,反而去寻了她正在休养生息的亲爹。父女两人向来不爱说闲话,因此宴黎开门见山就说了入族谱的事。 宴擎听完倒也没有为难,拍拍衣袖便道:“你这般着急呀,那现在就去吧。” 说完这话,宴擎还真是站起来就走,正好将军府如今人丁稀薄,府里就有个供奉祖宗牌位的小祠堂。族谱更不必说,自是在宴擎这个当家人手中……总的来说,宴擎的态度比宴黎还要不在意,或许在他看来真就是写几个字的功夫,也不知他当初怎么有脸那般郑重其事的哄骗温家母女。 宴黎同样不怎么在意这些形式上的东西,不过她想了想还是问了一句:“上族谱好歹也算是件正事,要不要把梓然叫来?” 宴擎闻言脚下微顿,扭过头用微妙的眼神看了宴黎一眼,末了叹道:“这种事咱们走个过场就算了,你们俩真要过得好,我这当爹的也不管了,可还是不要打扰祖宗了吧。” 宴黎明白宴擎的意思,没再说什么,她也不是很在意这个。父女俩这便去小祠堂点了炷香,然后由宴擎亲手在族谱上添了个名字,这件事也就算完了。虽然这个过程简单得过分,可只等着来日婚礼温梓然正式嫁入晏家,便是真真正正的晏家人了。 看着族谱上新添的那个名字,宴黎心中一阵熨帖,很是满足。 宴擎放下笔却道:“好了,族谱有名,阿黎你也算是有家室的人了。”说完笑了下,有些意味深长:“这下倒也不怕人打你的主意了。” 宴黎闻言微怔,反应过来之后又有些不解:“这些天不都没事吗?” 宴擎便瞥她一眼,说道:“这些天你爹不是都没出门吗?深居简出也没人知道咱们回来了。不过今日陛下已经下了旨意,宣咱们明日入宫觐见,到时候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可就都知道了,说不得清净日子就到头了。” 第116章 是不是蠢 在梁国,晏家的地位毋庸置疑, 哪怕是在街头巷尾随便抓个人询问, 十个人里也有九个知道曾经的晏家战神。但时移势迁, 如今的晏家人丁凋零, 也不复当年盛况了, 所以晏家的继承人皇帝会想要特意见上一面,可也只是见一面而已。 面圣的事并没有什么好说的, 宴黎只是听从旨意,清晨时随父亲一同往皇宫里走了一遭, 见了见那已经垂垂老矣的帝王, 没等到午饭时就从皇宫里出来了。 父女俩今日难得没有骑马,反而是乘着马车出行, 宴黎靠在车厢上,惯来清冷的脸上难得有些烦躁:“阿爹,陛下到底是怎么想的, 这当口竟还要留咱们在京参加那劳什子冬狩。他难道不知道那几个儿子虎视眈眈,都想着拉咱们入局吗?” 宴黎说话有些不客气, 但她说的也并没有错。虽然晏家历来不参与夺嫡之争, 可此一时彼一时,曾经辉煌无比的晏家现在已经落寞了, 战神的荣耀也已经不足以庇佑子孙。换句话说,在外人看来,如今的晏家已经没有了独善其身的资本,他们手中的兵权也因此变成了众人觊觎的对象。 明眼人都清楚, 在这个节骨眼上,宴擎“父子”是不适合在京中久留的。原本宴擎述职的时间没有被改就已经有些不同寻常的,结果皇帝还硬是将他们留在了京城! 在这些问题上,宴擎看得比宴黎更清楚,他先是提醒了宴黎一句隔墙有耳,随后叹道:“阿黎,今日你难道没看出来吗?陛下他已经老了啊。” 皇帝不是那么好当的,古往今来也没有几个长寿的帝王,当今天子已近花甲,哪怕仍旧有着一身强盛的气势,但须发眉眼却都已经露出了垂垂老态。尤其是宴擎五年前还见过他,这般一对比,更是看出了他近些年来迅速衰老——宴擎自己虽还在盛年,可隐约已能猜到皇帝心态。 宴将军多年阅历,心中有所成算,可宴黎还很年轻,正是年华大好的时候,哪里能够领会得了父亲这一句感叹。她仔细想了想,试探着说道:“陛下年老,诸王却是盛年,前者对于朝局掌控或许已经放松,在这种时候他不是更该防范着咱们,将咱们早早打发走吗?” 结果宴擎听完却轻笑着摇了摇头,笑完正色道:“阿黎你错了。越是在这种时候,陛下才更会牢牢抓紧权柄。他老了,开始担心已经长成的儿子们觊觎他的位子,防备猜忌愈甚,甚至会变得狠心决绝起来。他将咱们留在京城,就是想看看哪位皇子敢冲着咱们伸爪子,顺便也看看晏家的忠心。” 宴黎闻言眉梢一压,不悦道:“伸过来的爪子他怕是剁不完。” 宴擎听她这样说忍不住又笑了,他甚至伸手过去摸了摸宴黎的脑袋,笑道:“你都明白的道理,陛下又怎会不知?”说完脸上笑意收敛,变得郑重起来:“所以这一局,更重要的还在咱们身上。” 其实自从宴老将军殉国之后,晏家因人丁凋零直接掌握的兵权已经很少了,只有宴擎在边城那不足十万的北军。可晏家传承百年,在军中人脉广阔,与朝中武将大半都有着还算亲近的联系,这样一看就很可怕了,若是哪位皇子有意,甚至能通过晏家间接影响梁国近半的兵力! 这样的影响力皇帝如何不忌惮,皇子如何不觊觎?再加上晏家如今凋零落寞,但凡这一回晏家有所偏向,已经垂垂老矣的皇帝必然不会轻易放过晏家。而与之相反的,如果晏家仍旧忠君爱国,对于皇帝来说,也是一张底牌,顺便还能给予那些心大的皇子们一个警告。 当然,晏家会不会在这一场无形的交锋中折损,这并不在皇帝的顾虑之中。 等宴擎将这一切都细细说与宴黎听完,后者便更觉得腻味了。她微微偏头躲过了父亲的手,不耐道:“这京城果然不是什么好地方,等冬狩过后咱们还是尽快回边城吧。” 宴擎闻言点点头,神色间仍旧不见多少忧色——有什么好忧虑的呢?有所图所求的人才会入这显而易见的局。可晏家,或者说他还要求什么?他连儿子都没有,唯一的女儿还娶了个姑娘回家,晏家的传承已经能看见尽头了,再多的荣华富贵与他又有什么干系? 有句话叫做无欲则刚,宴擎不求名不求利,谁还能强逼着他站队不成? **************************************************************************** 事情一如晏家父女的预料,自从面圣过后,京中的权贵似乎都意识到晏家人回来了。从这一天过后,各家的帖子便塞满了将军府的门房,成摞成摞的往宴擎的书房搬。 宴黎守在炭盆边坐着,抬头看一眼正替父亲诊脉的温梓然,又低头翻了翻桌案上的拜帖。她翻得随意,说话也不避着温梓然:“还真被阿爹说中了,这每日里送拜帖的人可真不少,还都是些京中有头有脸的人物。阿爹,咱们一直这么晾着,真的没关系吗?” 宴擎没说话,直到温梓然替他诊完脉才开口,顺便冲着宴黎扔了个白眼过去:“你要想去自然也可以。别怪阿爹没提醒你,京中这些黑心肠的人精可什么都做得出来。栽赃嫁祸,威逼利诱,又或者是……美人计。总能逼着你入局的。” “谁想去了,阿爹你胡说八道些什么呢!”宴黎一听那句“美人计”就觉得头皮要炸,她紧张得立刻去看温梓然,结果人家却跟没听见一般,淡定的走到一旁去写新的药方了。 宴黎眼巴巴的盯着温梓然,也不知道温姑娘是真的没在意,还是表面的不动声色。宴擎看了一眼就不忍直视的别过了头,这么长时间他也渐渐放平了心态,可每次看见宴黎这模样他都忍不住想捂眼睛——平时看着挺聪明的人,怎么碰见温梓然就这般蠢呢,没看小姑娘今日都忘记医嘱了吗? 宴擎身为过来人,已经看出温梓然有些醋了,可是难得能这么坑闺女一把,他觉得还挺不错,更不会想着去提醒宴黎什么。在这种时候欣赏一下女儿憋屈的小模样,才不枉费自己那一番话。 小小的玩笑了一番,温梓然当然也不会因为宴擎的一句话就真恼了,她给宴擎写好了新的调养方子,还是没忘了医嘱。倒也没什么好说的,都是老生常谈,宴将军如往日一般应下之后,她便又在宴黎身边坐下了。两人肩并肩坐着,她还将身体半靠在了宴黎身上。 少女馨香娇软的身躯倚靠过来,轻微的重量,并不是负累,相反是一种无言的亲昵。 宴黎已经很能领会温梓然那些不动声色的亲近了,原本还带着些许担忧的眉眼瞬间明媚了起来,两人间终使一言不发也带上了一种温馨又暧昧的气息,让人看了简直扎眼。 夫人过世十几年的宴将军就很受不了,哪怕小两口在他面前从未做过什么逾矩的事,他也受不了两人那黏腻的模样。因此很快又将话题转了回去,还是说正事:“如今咱们算是闭门谢客,虽然得罪人,但别人也拿咱们没法子。可再过两日便是冬狩的日子,又有陛下旨意,届时不能再推。” 宴黎心领神会的点头,注意力从温梓然身上收回来,脸色也郑重了些:“阿爹的意思是,这些天积累下来的麻烦,冬狩时恐怕要一起爆发了?” 谁都知道,边关守将不能久离,尤其今冬北地还有雪灾发生。宴擎父女是不可能在京中久留的,若非有皇帝旨意留他们冬狩,恐怕这两人已经包袱款款的又回北疆去了。所以无论是要拉拢还是要陷害,恐怕都会在冬狩那几天中一起发难。 宴擎点点头,再一次在心中嘀咕:这不是也不蠢吗? 宴黎没有注意到亲爹的心里吐槽,她只是扭头看了看身边人,抿了抿唇问道:“那阿爹,冬狩的时候我能带着梓然一起去吗?” 将温梓然从边城带来,宴擎其实也是有拿她挡灾的意思。虽然这样说起来有些不厚道,温梓然因为自身缺陷也很容易被人攻讦,可晏家的媳妇又哪是那么好当的?宴黎的母亲当初可是在逃亡途中生下的她,温梓然要嫁进晏家自然也不能软糯得谁都可以拿捏。 因此宴擎毫不犹豫的点了头,说道:“自然。有梓然跟在你身边,也不至于真中了别人的美人计。”说完顿了顿,到底还是顾虑着温梓然目盲补了一句:“阿黎,你要娶梓然,阿爹也不拦你。可自己的媳妇,总是要护好的。” 宴黎听后自是郑重其事的点头,她握着温梓然的手保证道:“阿爹放心,我不会让梓然受委屈的。我在一日,定会护梓然周全。” 保证的话语掷地有声,温梓然侧首看了过来,空洞的目光与宴黎相接,似乎带着满满的信赖与动容——她当然相信她,前世无论如何艰难,阿兄确实都将她护得周全。直到她也不在了,这世间便再也没有什么值得她留恋的了。 宴将军听到这样的保证却是满心复杂,甚至忍不住想要翻白眼——闺女,你还记得吗,我是你亲爹,不是你岳父啊! 第117章 心虚 两天的时间倒是过得很快,京中各家权贵送来的拜帖到底也没能把晏家父女二人挖出来。尤其宴黎还是头一回进京, 各家的拜帖送来后她不仅没有露面, 甚至连大门都不出了, 彻底宅在了家里猫冬。以至于到了最后, 众人还是在冬狩的队伍中头一回见着她。 说来冬狩也是梁国传承多年的习俗了, 原本是在每年冬季时由皇帝亲自率领文武百官外出狩猎,以彰显武力保持家国尚武之风。不过今上年纪大了, 从七年前开始冬狩便是由太子主持,直到今岁太子被废, 诸王都在虎视眈眈的盯着冬狩住持, 结果老皇帝却决定亲自出马了。 这样一来,臣下便更猜不透圣心了, 皇帝近两月也玩起了平衡,楚王虽然暂时压了燕王一头,可储君的位置也还未必是他。 当然, 这些朝廷局势宴黎虽然早就被父亲交代清楚了,可谁胜谁负与她而言都没有差别——她连这游骑将军都没打算当下去, 过两年就要找借口辞官的人, 理会夺嫡做什么——这场冬狩与她而言,便只是一场单纯的狩猎罢了, 只不过期间要小心着旁人的圈套,不能尽兴而已。 饶是如此,宴黎也一脸信誓旦旦的冲着温梓然问道:“梓然你想要些什么,我都予你猎来。” 此时一行人已经行在城郊的官道上了, 冬狩是在城外百里的皇家猎场中举行,以皇帝的车驾速度而言,他们得在路上走一整天。而后一行人会在猎场附近安营扎寨,拢共要在猎场里待上七天,直到七天之后他们才会带着猎物和皇帝的赏赐返程。 在这样细雪飘飞的时节,随行的一些家眷和文臣大多都选择了乘坐马车,只有侍卫武将和有意表现的少年人才会骑马走在外面。宴黎便骑马走在了温梓然乘坐的马车旁,也不让她掀开车帘吹冷风,就这样隔着车帘与她说话,全然不在意旁人的目光。 温梓然捧着手炉坐在还算温暖的马车内,境况可比在外面吹冷风的宴黎好多了。她掀开车帘递上手炉,还没说话就被宴黎又推了回去,她无奈,只好任由宴黎重新将车帘拉上,开口道:“阿兄随便猎什么,我都是喜欢的。”说完又叹道:“其实这样的天气,我更想阿兄待在温暖的室内。” 这天寒地冻的,又不是缺那一口肉,谁乐意顶着风雪在外面打猎啊!旁人还有意借此求个皇帝青睐,可宴黎又求什么了?晏家又求什么了? 温梓然语气平常,可宴黎还是从她话语中听出了两分怨念,而这怨念是因心疼她而起的。宴黎听后心里便暖洋洋的,语气也难得带上了两分轻快的笑意:“这有什么,活动活动筋骨而已,边城的风雪更大,我与大山他们偶尔也会出去打打猎的。” 宴黎不在意这点小事,两人间的气氛也渐渐融洽起来,边走边聊也不觉得路途枯燥了。 长长的冬狩队伍一眼看不到尽头,一辆辆马车中满载京中权贵,正与温梓然说笑的宴黎并不知道,此时此刻究竟有多少目光落在了她身上。 晏家独子,少年将军,这两个身份拿出去已经足以让人侧目。更何况她生得俊秀不凡,与温梓然说话时更是收敛了满身的冰冷肃杀,让人远远瞧见了便忍不住心生好感,几架坐着女眷的马车已经不止一回偷偷掀开车帘了,只是当事人一无所知。 **************************************************************************** 皇帝的仪仗自是威严非凡,但行起路来也是真的慢。宴擎说去猎场要走一整天时宴黎还有些不信,结果一行人真的是走了一整天,从清晨踏出京城城门,直到暮色沉沉众人才抵达猎场。 按照祖制猎场并没有修建行宫,但万幸众人赶到时,这里已经搭好了连绵数里的营帐。众人按照身份地位被分配到不同的营帐,越靠里的营帐布置得越精细,居住之人的身份也就越高。而最中间那个最大的营帐毫无悬念便是皇帝的居所,里面布置得更是跟个小型宫殿没有差别。 当然,这些都跟宴黎她们没关系,甚至宴黎也不觉得自己有机会去皇帝陛下的营帐里看一眼。她领着温梓然来到分配给晏家的营帐旁,这里位置倒是挺靠里的,附近所居也都是朝中重臣。可不知哪里出了差错,竟只分配到了两个帐篷,这就很让人挠头了。 宴黎盯着两个帐篷瞧了半晌,纠结道:“这要怎么住?要不然还是找管事的人再要一个帐篷吧。” 晏家来人只能算是三个,虽然随行的还有宴擎带回来的亲兵,但这些人却是没资格踏足内圈的——他们被安排在了营帐外围,免得有人借机生事,也免得惊扰了各家女眷——然而三个人也没法住两个帐篷,宴黎这个女扮男装的,到底是跟着未过门的媳妇住一起,还是跟亲爹住一起? 亲爹这时候开口了,他淡淡扫了女儿一眼,说道:“不必折腾了,周围人都已经住满了,你现在去要帐篷莫不是还要别人给你腾地方?平白得罪人。”深意满满的点拨了一句,他又道:“再说就这帐篷,你放心让梓然一个人住?” 宴擎算是看透了,宴黎喜欢温梓然就是掏心掏肺的喜欢,之前住驿馆她都不放心让温梓然一个人住别的院子,现在她能放心温梓然住这连个门栓都没有的帐篷?不可能的! 果然,宴黎一听就不挣扎了,她确实是不放心——这里连个守门的亲兵都没有,温梓然也是孑然一身没个侍女跟着照顾,万一被哪个纨绔闯进帐篷了怎么办?再不然一不小心被哪家夫人小姐看不顺眼欺负了又怎么办?她得守着啊,不然哪里还能睡得着?! 可踌躇了一会儿,宴黎还是担忧道:“但这里人这么多,我跟梓然……要避嫌吧?” 宴擎不想理她,转身随便选了个帐篷住了进去。宴黎纠结一阵还是牵着温梓然住进了旁边的帐篷,里面布置倒是比宴黎想像得好太多,根本不是边疆军帐那般简陋,相反布置得雅致又周全,甚至还用屏风和帷帐分隔了空间,乍一看待客的正厅、休憩的卧房、沐浴的浴房竟是都不缺。 宴黎一眼扫过,心下便满意了几分,扭头对温梓然说道:“要不然今晚你睡里间,我住在外面吧,顺便还能帮你守着门。” 温梓然无奈,也有些哭笑不得:“你既进了这门,住里间和住外间有区别吗?” 宴黎哑然,可她还是有些担忧。听说那些深宅妇人最爱嚼舌根,她怕两人还未成婚被人看见住一起会有人说闲话。这可不比之前在路上,认识的都是身边可信的亲兵,他们不会说什么,更不会用言语伤害温梓然,一切自可随意。 温梓然看不见宴黎此刻神情,但她的心思多半还是能猜到的。她微微上前,直接靠在了宴黎怀中,将脸颊贴在宴黎肩头,叹息似得道:“如果我说,是我想与阿兄住在一起呢。” 这话落在宴黎耳中就跟惊雷似得,炸得她一下子红了脸,心跳更是如擂鼓。她一动也不敢动,只微微垂眸看着怀中的人,说话都结巴了:“梓,梓然你,你说什么?” 温梓然抿着唇,颊边却有止不住的笑意流露。她闭上眼睛,安心的靠在宴黎肩头,轻声细语的重复道:“我想和阿兄住在一起。阿兄的身子就跟个小太阳似得,暖乎乎的,有你抱着我一夜都能睡得安稳。更何况你我都是女子,又哪里有那许多避讳?” 旁人的眼光,温梓然已经不在意了,反正她瞎,旁人如何神色她也看不见。至于喜欢宴黎睡在一起也是真的,除了被宴黎抱着很暖和之外,更因为安心——从前世开始,离开了宴黎的她时常夜不能寐,经历过两人的死亡之后这毛病更是厉害了许多,也只有宴黎的气息能够真正的安抚她。 宴黎并不知道这些,可温梓然的话却让她心虚了,目光忍不住四下乱飘——她们同为女子没错,可哪里就不需要避讳了?即便不在意旁人的目光,可她还记得那一夜看见温梓然更衣,当时的自己其实动了欲念。 嗯,只要想一想,还是会有一种想要把人压倒吃干抹净的冲动…… 小将军常年混迹军营,顶着男子的身份不知听过多少荤话,也不是真的什么都不懂。只不过她怂,不敢在成婚之前造次而已。也就是现在,两人的靠近几乎都是温梓然有意无意占据主动,等真的成婚了,届时还说不定是个什么光景。 心神跟着眼神一起飘忽了一会儿,宴黎很快收回了思绪,念及往事她仍旧有些心虚,可温梓然都这般说了,她当然不会拒绝。于是微微红着脸颊,看似羞赧的她点点头答应下来:“梓然说的是,那,那就这样吧。” 时候已经不早了,两人旋即用过了晚膳,休憩片刻,沐浴更衣之后又躺在了同一张床上。 温梓然自觉的靠进了宴黎的怀抱,寻了个柔软又暖和的位置躺好。嗅着枕边人身上熟悉的气息,她微微勾起唇角,满心都是眷恋。 片刻后,额上落下了一个吻,温温软软。 第118章 缺件披风 一夜好眠,前一日奔波带来的疲乏也被缓解, 第二天便是冬狩正式开始的日子。 梁国尚武之风盛行, 可京中子弟大多没有真正上战场立军功崭露头角的机会, 于是这一年一度的冬狩便也成了一些武将展露手脚的大好机会。尤其一些年岁不算大的少年郎, 更乐意在冬狩中展露自己的英姿, 说不定就被哪家小娘子看上了呢? 没错,冬狩的营地里有很多年轻姑娘, 温梓然绝非特例。她们大多是朝臣家的女眷,有英姿飒爽的也会上场打几只猎物, 但更多的还是来瞧个热闹, 毕竟每年冬狩也算是朝中一场盛事了。 大清早冬狩还未开始,营帐里的人陆陆续续出来, 三五成群汇集成了许许多多的小圈子。有挽弓试箭的少年,也有畅谈国事的朝臣,更有凑在一处窃窃私语的少女…… 几个朝臣凑在一处, 低声嘀咕着:“听说这次晏家那位也回来了?” 有人听问毫不迟疑的点了点头,肯定道:“前些天就回来了, 好像还是带着儿子一起回来的, 陛下特地留了他们参加冬狩。不过这晏家的人还真是一如既往的死脑筋,听说各家送去的拜帖都装了一箩筐了, 那父子俩愣是一声不吭的装死,谁都没有理会。” 这话一出,众人心中也是各有计较,有觉得晏家人榆木脑袋得罪人的, 自然也有暗赞晏家固守己心传承有道的。不过还有一些人,却是眼珠子一转,将主意打到了晏家小将军身上。 事实上现在还在讨论这些的,都不算是什么要紧人物,他们要么身份地位不够,要么消息不灵通。真正有成算打得起主意的人,早在启程冬狩之前便已经有所准备了,他们的家人儿女更是已经被父亲耳提面命过,这会儿只等着正主出现。 几个身份不俗的少女便凑在一块儿说着悄悄话,时不时有人扭头四顾一番,似在寻找些什么。一个裹着白狐裘披风的少女终于忍不住蹙眉道:“这都快开始了,怎么还不见人?” 旁边另一个少女闻言一笑,打趣道:“怎么,你就这般迫不及待?” 披着狐裘披风的少女听了顿时柳眉一竖,恼道:“张姐姐你胡说些什么?不是你说那少将军生得俊秀斯文,好看得紧,我这才想看一看吗?” 这少女只十三四岁的模样,虽然距离及笄也不算很远了,可说起话来仍旧一副娇憨模样,这让打趣她的人也难生出什么旁的心思。说是打趣,也就真只是一句玩笑而已,不过几个少女在家多多少少都听父亲提起过晏家少将军,十六七岁的少年将军,还是凭着军功获封的,如何不让人心生好奇? 这些少女都不乏好奇心,又听同伴说起昨日路上偶然间的惊鸿一瞥,今早便都起了兴致,想要一睹宴黎真容。当然,这些人中也不乏受到父亲示意,想要借机接近宴黎的,只可惜等到天光大亮了都没见着正主出现,于是一群人说说笑笑,倒是将话题岔开了。 外间的吵嚷宴黎当然听到了,但她早知外面有无数麻烦等着他们父女,自然不愿意早早出去受罪。于是天不亮溜出来之后,她便径自进了宴擎的营帐,现在父女二人正凑在一处用早膳。 宴擎今日的胃口不错,吃了两碗饭才放下碗筷,拿起桌案旁放着的巾帕擦了擦嘴,说道:“好了,时辰也不早了,再过一会儿陛下就该登台射鹿了,咱们也是时候该出去了。” 宴黎闻言也放下了碗筷,一下子站起身来:“我去隔壁接梓然。” 宴将军习以为常,看都不想看她一眼,谁知宴黎都跑到门边了,却忽然回头问了一句:“阿爹今日要下场吗?”她说着看了父亲的右肩一眼,目光中带着两分忧虑。 其实像冬狩这样的活动,宴擎来参加难免要下场。一来他是武将,这样的场合当仁不让。二来他身为守边将领,总要让人心服口服。最后宴擎如今年纪也不算轻了,甚至能称一声“老将”,自然也需要一展身手证明自己仍旧当用。 不过宴擎似乎没这个忧虑,他不在意的冲着宴黎摆了摆手,说道:“没事,去寻梓然吧,我已与陛下陈情,伤势未愈,今次不能下场。” 何止是今次,宴擎的右手几乎废了,他这辈子都拉不开弓了。 宴黎心中一瞬间有些不是滋味儿,但也没有表露出来,点点头便大步出了营帐。而后她站在营帐门口叹了口气,也不知父亲在坚持些什么,叹过之后还是脚步一转去了隔壁营帐。 **************************************************************************** 冬狩第一日,以皇帝登台射鹿为始,而后皇帝宣布冬狩正式开始,便是各人一显身手的时候。 宴黎牵着马出现在猎场外时,不少目光或明或暗的落在了她的身上——没办法,能有资格来参加冬狩的朝臣们地位多半不算低,而京中子弟众人皆已熟识,哪怕宴黎没有表露身份,看着她那张生面孔大部分人也能猜到她的身份。只不过这些人多半没想到,威风凛凛的小将军竟生得这般斯文俊秀。 斯文俊秀的小将军根本没在意旁人的各色目光,她一手牵着自己的枣红马缰绳,一手牵着温梓然的小手,轻声与她叮嘱:“父亲不会上场,你一会儿便跟在他身边,莫要离得远了。” 温梓然乖乖点头,似乎也不觉得与宴黎这般旁若无人的亲近有什么不妥,她同样小声叮嘱着:“野兽凶猛,箭矢无眼,阿兄也要当心才是。” 两人凑在一处窃窃私语,少年斯文俊秀,少女温婉清丽,更兼有一种旁人难以插入的特殊气场,旁人一看便免不了生出一种登对之感。这让不少暗地里观察的人都皱了眉头,同时有探究与厌恶的目光落在温梓然身上,带着深浅不一的恶意。 宴黎的感观相当敏锐,尤其是对旁人的恶意。她很快便若有所觉的抬头看去,却只看见乌泱泱的一大群人,一时之间根本寻不出之前察觉的恶意归属。可饶是如此,她还是提起了小心,亲自将温梓然送到宴擎身边拜托父亲看顾之后,又叮嘱了随行亲兵一番,这才放心。 因为宴黎等人来得并不算早,皇帝很快就出现了,几个皇子随在他身后。 登台射鹿其实挺无趣的,皇帝登上红毯铺地的高台,冲着众臣啰啰嗦嗦讲了几句,而后便有猎场的侍卫抬出一个装着鹿的笼子。等到皇帝亲手举起弓箭,侍卫放出笼子里的鹿,最后再由皇帝亲手将鹿射杀,冬狩开始的仪式便算是完成了。 温梓然是看不见这个过程的,但她听得见众人的轰然叫好声,也能想见此时气势高昂的场面。可与此同时,她也听到了身旁宴黎的轻声嘟哝:“这样的鹿射来有什么意思?都不知道关起来饿几天了,跑起来都颤巍巍的,也就皇帝还能厚着脸皮听人夸赞叫好。” 这话宴黎说得很小声,只有温梓然听见了,她听后只觉哭笑不得。 其实猎场的人也很为难啊,如果不把鹿饿得跑不动,垂垂老矣的皇帝万一一箭射空,那乐子可就大了。与其出现那样尴尬的场面,还是糊弄着降低难度更好。 这本也是个形势,老皇帝射中鹿后也是暗暗松了口气,他将长弓一收,振臂一呼便宣布了冬狩开始。而随着他的话音落下,高台之下立刻便响起了策马奔腾之声,短短几十息,就不知有多少人驾马跑入了山间猎场,高台下的空地瞬间清空了一大片。 宴擎拍了拍宴黎的肩膀,说道:“阿黎,你也去吧,晏家总不能没人下场。” 这是早有预料的,宴黎也不矫情,当即提着弓箭翻身上马,而后又不忘回头叮嘱了一句:“那我去了,阿爹可要替我看顾好梓然。” 宴擎一脸不耐烦的挥挥手:“去去去,可别空着手回来,你媳妇说不定缺件披风呢。” 宴黎听到这话耳根微红,又看了眼乖巧站在一旁的温梓然,难得爽朗的笑道:“阿爹放心,我给您也猎一件回来。”说完这话,策马远去,身后只跟着四五个亲卫。 父女俩的对话声音并不算小,再加上两人终于现身人前,身边不知何时便聚拢了不少人。此时听到这番对话,不少打着使美人计的人心里就是一个咯噔,看向温梓然的目光也微妙起来。又过了片刻,便有人主动凑上来与宴擎说话,同时不动声色的打量起温梓然。 这些宴黎都还不知道,不过也不难揣测,将温梓然交给父亲照看她还是放心的。只是刚刚策马入山林的她没想到的是,这片山林之中,尚且有人对她心存恶意。 一行人刚踏入猎场,周遭的猎物早已经被之前的鼎沸人声惊走,有亲卫出声问道:“小将军,咱们现在往哪儿去?” 宴黎目光一扫,只见地上积雪都已经被马蹄踩成泥泞,于是指着一个人迹稍稍的方向道:“往这边走,去山林深处看看,猎些好物回去做披风。” 亲卫们自然也听到了先前父女二人的对话,当下哄然一笑齐声应好,纷纷策马跟着宴黎而去。至于这猎场中的危险,他们这些沙场中活下来的人可不放在眼里。 第119章 不同寻常 冬狩是梁国的传统,目的是为了保持尚武之风, 也是为了昭示武力。但不得不说, 每年能跟着皇帝来这猎场参加冬狩的, 除了皇亲贵胄便是官宦子弟, 随便拎个人出来都不是随意可以打发的。他们当然需要狩猎, 冬狩的目的也在于此,可他们却不能遇险! 因为这个原因, 这片猎场虽大,却在冬狩开始前就被军队细细的清理过一番, 别说虎豹这样的凶兽了, 就连野猪之类稍稍有些杀伤力的猛兽也少见。整片猎场,最多的是野兔山鸡一类的小东西, 其次是獐子这些稍大却无害的猎物,再有就是狐狸这类皮毛漂亮的动物了。 宴黎仗着胆大,纵马入林之后, 便带着人直入猎场深处。许是山林深处人少的缘故,她溜达一圈儿就打了三只皮毛色泽不错的狐狸, 每一箭射中的都是眼睛, 皮毛完好无损。 同行的亲兵策马上前,一弯身便从地上捞起了一只有着火红皮毛的狐狸尸体, 他看了一眼狐狸血淋淋的眼眶,忍不住“啧啧”两声赞道:“小将军这一手箭术真是越发精湛了。” 宴黎看着亲兵将狐狸挂在马鞍后面,却没露出多少欣喜的神色。他们一行人刚入猎场不久,但这山林里的猎物着实不少, 都还不到一个时辰,个个便都称得上满载而归了。其中固然有边关将士箭术上佳的缘故,但归根究底还是因为猎物不缺——这里没有猛兽,缺了天敌的小动物自然泛滥成灾。 无论如何,能猎到这许多猎物自然是好事,宴黎犯愁的是另一件:“来时我还与阿爹说要为他猎件披风的,现在猎了这么几只狐狸,差不多也够凑一件了。可阿爹的披风总不好用狐狸皮做吧,我还想着猎头猛兽的皮毛给阿爹做披风,结果这林子里根本没有!” 宴黎这话说得不够明白,可听的人明白也就够了。亲兵们当时都在场,自然听到了父女俩的全部对话,所以也都知道宴黎需要猎的不是一件披风的皮毛,而是两件。现在这些狐狸皮已经勉强可以凑一件披风送给未来媳妇了,但亲爹的披风却还没着落。 亲兵们面面相觑一阵,满载而归的同时也觉出了两分无趣——他们都是北疆出身的汉子,生来便带着几分悍勇,狩猎也最喜欢攀比猎物的凶猛程度。像现在挂满马鞍的野兔山鸡,他们从前都是不爱理会的,可谁让这猎场里就这些东西多呢,碰不到好的猎物也就只能将就一二了。 狐狸皮和兔子皮,用来保暖其实都是不错的皮毛,看着模样也还过得去。可送给宴将军做披风,总让人觉得有些不妥,心里感觉缺了些什么。 终于,有个亲兵开口道:“小将军,咱们猎得也差不多了,不如四下去找找看,说不定还能寻些好猎物呢。”说完略压低了声音,又道:“这林子明显被人清理过了,剩下的这些小玩意儿猎来也没什么用,不如去找找有没有漏网之鱼。” 这话一出,众人皆是精神一震,眼睛都亮了起来。 宴黎骨子里也不是个安分的主,闻言几乎没有犹豫便答应了。众人当即收好猎物策马而行,这一回却是专往那“深山老林”之类的偏僻地方寻去。 兴致勃勃的众人并不知道,就在他们一行人策马离开后不到一刻钟,又有一群人来到了他们先前驻足的地方。还有人精于追踪的侍卫专程下马查看了一番,判断众人行踪,随后耽搁了片刻,便追着宴黎一行人的踪迹跟了上去。 **************************************************************************** 所谓皇天不负有心人,宴黎等人在这并不熟悉的猎场里找寻了许久,终于在山腰一处隐蔽的洞穴里寻见了“漏网之鱼”——一头正在冬眠的黑熊。 几个亲兵摩拳擦掌,有人嘀咕了一句:“要是高副将家的猎犬在就好了,咱们哪用费这么大劲才找到这么一头熊瞎子,也不知道给将军做披风够不够用。” 另外几个亲兵闻言颇为赞同,不过眼下却不是闲聊的时候。几个人凑在一起简单商量了一番,决定干脆趁着黑熊冬眠未醒,直接提刀将它宰了。带回去之后不仅能把皮剥了送给宴擎,晚上还有熊掌熊肉可以吃……这样一合计,众人更是跃跃欲试。 都是上过战场杀过人的,几人一个比一个胆大,说干就干,当下便有人抽出腰刀摸进了山洞。 宴黎没有参和进去,一来宰头正冬眠的黑熊根本不费劲,二来那山洞实在有些狭小,进去的人多了也活动不开,她就不进去添乱了——反正狐狸都是她亲手猎的,这便够了。 两个人进了山洞杀熊,其余几人都守在洞外,不多时便听到山洞里想起了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嚎声。宴黎嗅觉灵敏,很快就嗅到了一股交杂着腥臭的血腥气,她却浑不在意。相反在听见那惨嚎声时她突兀的回头看了一眼,入目的却只有漫山冰雪,不见人迹。 不多时,进山洞杀熊的两人果然出来了,他们身上溅了不少血,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来来来,再来两个人,这熊瞎子大得很,咱们两个人都拖不动呢!” 这还有什么好说的?众人当然是齐心合力将山洞里的黑熊拖了出来。 比人还高了小半身的黑熊,冬眠前又补充了足够的脂肪,此刻看起来强壮得不成样子。如果不是趁着冰天雪地黑熊冬眠的契机,寻常要猎这样一只黑熊必然是要耗费很大力气的——众人见着这样的猎物自然高兴满意,可如何将它带回去也是一个问题。 “要不咱们两人乘一骑,匀匹马出来,专门驮这畜牲吧。”一个亲兵提议道。 众人闻言对视一眼,答应下来的同时心里其实也有些没底。毕竟这黑熊是他们抬出来的,有多重众人心里都有数,少说六七百斤的重量,也不知道马儿能不能驮回去。要知道,他们的战马多是以速度耐力见长,可从没驮过这么重的东西,还要翻山越岭的回去。 可担心归担心,除此之外众人也没有旁的法子了,便选了一匹看上去最健壮的战马,将黑熊扔上了马背——粗壮的马腿看着都有些打颤,不过好在也没有掉链子。 就这样,一行人高高兴兴的带着战利品下了山,没走多久却被宴黎喊了停。 对于危险,宴黎的感知要比寻常人敏锐许多。或许是幼时随着狼群养成的直觉,她一踏入这片密林便感觉神经紧绷了起来:“有些不对,你们都小心些。” 几个亲兵闻言立刻做出了防范,拔刀的拔刀,挽弓的挽弓,之前的嬉闹之色不复存在。 宴黎也拔出了腰间的长剑,她一手持剑一手执缰,小心翼翼的驾马前行,目光警惕的盯着前方的密林。然后突兀的,她听到了一声求救声:“来人啊,救命啊!” 随着这一声求救响起,前方密林之中竟还隐约响起了阵阵狼嚎。 宴黎等人闻声怔了一下,倒不是被狼嚎声吓到了,而是完全没有想到这片林子里会有狼。要知道,这猎场可是被仔细清理过的,他们之前为了寻猛兽可是跑遍了大半个猎场,别说是狼了,连头野猪都没见着,最后还是废了许多功夫才寻到这一头黑熊。 有人惊诧问道:“这里怎么会有狼群?!” 然而这个问题在场众人显然都给不出答案,于是又有人问宴黎:“小将军,咱们可要救人?” 宴黎不是个热心肠的人,可也并没有冷血到见死不救。再加上随行的几个亲兵都是有本事的,所以她只思忖了一秒,便决定道:“走,过去看看。” 有了之前的求救和狼嚎声指引,宴黎等人很快找了过去,结果却被眼前的场景吓了一跳——三十几头狼正呈包围状围着一群人,个个龇牙咧嘴情绪激动,明明地上扔着不少死掉的猎物,可狼群却连看都不看一眼,相反只是死死的盯着那些人,仿佛与这些人有着不共戴天之仇一般。 这场面显然有些不同寻常,尤其是在宴黎的目光扫过狼群之后,心头的疑虑便更多了两分。 有个亲兵首先问出了她心中的疑惑:“这些狼看着并不饿啊。” 狼是一种很聪明的动物,它们不会无缘无故攻击人,以往狼群袭击人多半是因为饥饿。可这群狼不同,它们腹部微鼓明显不饿,而且这片猎场中也不乏猎物,根本犯不着冒险与手持弓箭利刃的人为敌。可偏偏它们动手了,并且对地上的肉食不屑一顾。 说话间,或许是因为他们这一群外来者打破了平衡,狼群竟不再耐心隐忍。随着头狼一声吼叫,野狼纷纷冲着圈内那十来个人就扑咬了过去。 亲兵们见状也是吓了一跳,赶忙挽弓放箭救人。 箭矢破空而去,可狼这种动物向来狡猾又敏锐,被亲兵瞄准的狼纷纷扭身躲避。大多数箭矢都被躲开了,只有一支箭矢射中了目标,但射中的却不是什么要害,而且这一箭下去反倒激起了狼群的凶性。几匹野狼一转身,就冲着宴黎等人过来了。 亲兵牙疼似得咧嘴,对上狼群却也不怕,反倒是对面被包围的那群人里还有人在求救,声音带着哭腔怂得不行:“救,救命啊!” 第120章 无妄之灾 狼群的可怕并不仅仅在于凶猛,更在于团结。它们不是单打独斗, 而是协同作战, 就好像一支指挥若定的小型军队一般, 甚至比起一般军队来更加令行禁止。 狩猎的人最不喜欢遇上狼群了, 因为难缠, 可真遇上了也是没法子。 宴黎几人贸贸然撞上来,还射箭试图救人, 很快就被狼群盯上了。不过狼群的大部分成员依旧将重心放在围困的众人身上,因此宴黎和几个亲兵的压力并不大, 且战且退着离开根本不是问题。只是耳边求救声不断, 几个亲兵却是谁也没想过就此退缩。 正当此时,宴黎忽然开口道:“咱们走。” 几个亲兵闻言顿时诧异, 如果此刻下令的是宴擎,众人肯定二话不说便选择遵从。可眼前的却是尚且年少的小将军,所以几人迟疑了一下, 还是有人说道:“小将军,对面还有人求救呢。咱们如果走了, 这么多狼, 他们几个人恐怕脱身不得。” 宴黎的脸色却不怎么好看,她一扯缰绳首先掉转了马头, 而后冷声道:“这些人偷了狼崽,活该被狼群报复。他们不把狼崽交出来,咱们又何必费力去救?” 说着话,宴黎已经夹紧马腹准备离开了, 剩下众人面面相觑一阵,全都选择了相信——没办法不相信啊,他们的小将军当年可是被狼群养大的,听得懂狼嚎似乎也不算什么。更何况眼前狼群的状况明显不对,这一副报复的模样也没别的解释了。 旁人咎由自取,自己又何必费心去救? 战场上活下来的人,哪个不是见惯了生死的。他们敬畏生命,可也对作死的人没什么好感,于是在明了事情起因之后,几人也没再坚持什么,纷纷跟着宴黎掉转马头,眼看着就要离开。 宴黎的话并非玩笑,狼群确实是为了复仇而来,所以对于宴黎等人的知趣离开,它们并没有穷最不舍。几匹针对他们的狼甚至没有追击,只是站在原地,警惕的看着众人离去。而相较于狼群,那些被围困的人反应就大多了,他们眼看着援军来,又眼看着救援走,那里还能平静? “救命,救命啊!宴小将军,你们不能见死不救啊!”有人冲着宴黎的背影声嘶力竭的喊。 这话一出,已经掉转马头的几个亲兵顿时又停住了。一人回头仔细看了眼,迟疑道:“那群被狼围了的小子里,好像有几个挺面熟的,不知道在哪里见过?”说完又看向前方先走一步的宴黎,问道:“小将军,你认识这些人吗?认识的话就不好见死不救了。” 这话也是几个亲兵的心声,岂料宴黎回过头来看了一眼,便冷淡道:“认识,有仇,是那天晚上咱们在京郊驿馆里遇见的那群人。” 亲兵们听到“有仇”两个字就打算作壁上观了,可听到宴黎将话说完,众人又惊觉这群人的身份不简单——当初驿馆里那群人可是楚王世子领的头,眼下这群人里就算没有楚王世子,其余人的身份也不简单啊,他们真的能当做没看见就这么跑了吗?怕是要给将军招祸吧?! 几人踌躇不前,求救的人见他们停下却是片刻不敢耽搁,求救声更加激动不说,还一个个的开始自爆身份,果然每一个都有着不简单的背景。 打个猎遇见这种事,也真是糟心了,早知道还不如不过来呢! 众人骑虎难下,可又不愿意惹上无妄之灾,于是便有人冲着对面狼狈应付狼群的人喊了一句:“你们好端端偷人家崽子做什么?都这种时候了,还不把狼崽还给人家!” 被围困的果然便是那楚王世子,除此之外还有三四个世家公子。他们身边带着各自的侍卫,但因为冬狩的惯例比试,几人带入猎场的侍卫并不算多,被狼群围住的主仆加起来,拢共也没有二十个人,可他们面对的却是三十几头配合默契的恶狼。哪怕这些侍卫各有本事,遇上这种情况也是不容乐观。 楚王世子脸都青了,若非还有一口气提着,此刻简直恨不得哭出来:“我们,我们没有狼崽啊!” 这一声楚王世子喊得情真意切,没有半点儿虚假,以至于对面的亲兵听见都懵了一下。紧接着另外几个公子哥也开始赌咒发誓的说自己这里根本没有狼崽,他们只是被狼群围攻而已。 这话几分真几分假,众人无从分辨,可眼看着那些侍卫已经在狼群的围攻下受伤,而负责猎场安全的禁卫军却还不见踪影,宴黎等人终究还是不能看着他们就这样去死。所以在楚王世子等人鬼哭狼嚎的哀求下,在第一个侍卫倒下的那一刻,几人还是出了手。 隔着老远,仍旧是放箭,这一回有宴黎出手,她也不贪功去射那最强壮的头狼,反而瞄准了之前就已经中箭受伤的那一匹。理所当然的,当箭矢破空而去,受伤的狼反应慢了半拍,就被一箭射穿了脑袋钉在地上,而这一箭力道之大委实可怖。 动物都是敏锐的,尤其对危险的感知不是常人能比。 宴黎一行人都是上过战场见过血的,哪一个手上都沾染着不止一条人命,无形之中便形成了一股凶煞之气。普通人感知不明显,可这群狼显然有所察觉,也是因此它们之前才会在吃了亏的前提下仍旧愿意放几人离开。可惜最后宴黎他们还是选择了留下插手。 身形较其他狼大了一圈儿的头狼显然是愤怒的,它隐隐在宴黎身上察觉到了些似是而非的同类气息,于是压低了身子龇着牙冲着她一阵嘶吼。 宴黎其实听不懂狼语,可她却能清晰的分辨出狼嚎声中蕴含的种种情绪,以此揣测对方想要表达的内容。而此刻,她便从那头狼的狼嚎声中听出了愤怒、威胁、甚至是一点点的哀戚……直到此刻,头狼也是希望他们能够离开的,不要插手其中的恩怨。 可惜,宴黎终究还是人,而做人也不像做狼一般可以随心所欲。 下一支箭,冲着头狼而去,虽然被对方敏锐的躲开了,可此举也算是彻底激怒了狼群。它们不仅在头狼的指挥下分兵对付宴黎等人,更是加大了对楚王世子等人的攻击。于是包围圈内原本就岌岌可危的防御瞬间被打破,两个侍卫在惊呼声中被狠狠地咬中了脖颈,瞬间毙命。 楚王世子不得不拔出了腰间的佩剑,俊俏的小脸煞白一片——虽然他也习过武,虽然他也时常狩猎,可真正面临这些凶狠的恶狼时,娇生惯养的世子爷仍旧吓得小腿肚直打颤。 宴黎等人已经杀过来了,他们气势汹汹,却也不能改变人数稀少的事实。 衣着华贵的公子哥双手握着剑柄,手中的剑还是不受控制的哆嗦个不停,当侍卫在他眼前倒下,对方的鲜血溅上他的脸颊,公子哥的情绪终于崩溃。他带着哭腔开口懊悔:“怎么办,我们要死在这里了吗?我不想为一只狼崽陪葬啊!” 狼群已经冲破了防线,这时候没人有时间理会他,可楚王世子听了还是忍不住怒斥了一句:“我们这里根本没有狼崽!” 他们身边确实没有狼崽,可今天没抓不代表以前没抓过。而狼是一种极为记仇的动物,一旦结下死仇,即使时隔许久,它们依然会循着踪迹找上当初的仇人!只是做下错事的人想不到它们会报复,更想不到它们会突兀的出现在这片经历过仔细清理排查的猎场之中。 狼嚎阵阵,鲜血飞溅,就连宴黎手上都挨了一爪子,场面混乱可见一斑。 “救命!”楚王世子的声音突然响起,少年原本清越的嗓音尖利得都有些破音了,可见其中危急,却是再也顾不得身份仪态。 不少人被这一声惊呼引的下意识回头,侍卫之中立时又伤了两人,还有三人准备回返救援,却被眼前的对手束缚了手脚。宴黎也抬眸看了一眼,正见着楚王世子已经狼狈的跌倒在地,他原本持剑的右手一片血色,佩剑落地,而眼前正有一匹健硕的恶狼冲他扑去! 这一下如果真扑中了,宴黎也不用想也知道这人定是被咬断脖子的下场。 在场有很多人,可论身份楚王世子无疑的最贵重的。如果宴黎没有现身,对方自是爱怎么死怎么死,可双方偏偏撞见了,楚王世子还认出了她,如果真放任对方死在她面前,也是一桩麻烦。 一瞬间,宴黎没有多想,反手便将手中的长剑掷了出去。 扑咬楚王世子的狼刚刚跃起,身在半空不便动作,后方飞来的长剑却是迅捷非常。只在瞬息间,长剑刺破了狼皮,从后背贯穿到前胸,恶狼哀嚎一声,而后脱力重重的摔在了楚王世子身上。 后者被压得险些背过气去,可还不等他放松些许生出劫后余生之感,身上已经奄奄一息的恶狼却是目光凶厉不减——它张开了狼嘴,露出了锋利的獠牙,然后用尽最后的力气“吭哧”一口狠狠地咬在了楚王世子肩头,伴随着敌人的惨叫,至死都没有松口! 见到这一幕的几个公子哥都吓坏了,然而正在拼命搏杀的人却无暇顾及这许多。宴黎就地一滚躲开了恶狼的扑咬,顺势捡起了早就看好掉落在地的侍卫佩刀,她一刻也不敢停,反手就向身后劈去,果不其然刀锋入肉,直将袭击而来的恶狼劈了个肠穿肚烂。 腥臭的狼血喷涌而出,溅了宴黎一脸。 第121章 水深 宴黎身手不错,可也不是以一当百的悍勇, 同理她带来的那几个亲兵也是一样。不过相较于楚王世子等人带来的那些侍卫, 这些出身行伍的亲兵们则有另一个好处, 那就是他们会随机应变的结成小型军阵, 同时令行禁止, 无论对敌还是防御都要轻松许多。 三十余头恶狼逐渐被绞杀了过半,同时付出性命的还有那些护主的侍卫。 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 被楚王世子等人放跑的马儿终于带来了巡逻的禁卫军,马蹄声阵阵, 震得脚下积雪的泥土似乎都战栗起来, 而感知敏锐的狼群不可能没发现。 头狼深深地看了宴黎一眼,果断的嚎叫一声后, 带着剩余的狼群离去了。 这些恶狼出现得突兀,离开得也同样果决,以至于它们都已经跑远了, 剩下的众人还有些没反应过来。许久之后,受伤脱力的侍卫这才一个个跌坐在地, 至于被护着的那几个世家公子, 则更是不堪,在确定狼群逃离之后, 他们就已经抱头痛哭在一处了。 经历过这一场厮杀,宴黎也觉得疲累非常,她“哐啷”一声丢掉了手中染满狼血的长刀,而后长长地吐出口气。热气遇冷, 最终凝成了一片足以遮掩面目的水雾。 然而还没等宴黎放松些许,她的胳膊就被人戳了一下。戳她的是身旁的亲兵,身上也挂了彩,见她回头,却是捂着伤口拿下巴往前方一点,轻声道:“小将军,那位情况好似不大好,还有你的佩剑,在那狼身上插着也不是个事儿。” 亲兵所指的,自然是被恶狼临死一口咬在肩头的楚王世子。他那运气也不知是好还是不好,虽是被狼咬了,可是在那之后便有侍卫将他护得死死地,也没有别的狼能够靠近他再补上一口。相反更倒霉的是一个国公家的公子,直接被狼一口咬在了脖子上,救都救不回来! 当此时,楚王世子还被那狼尸压着呢,侍卫人手不够,先前没空再分出人手去救他,现在则是一个个都脱力得手软脚软。几个人围上去,却是半晌没能将狼尸搬开。 宴黎只思量了一瞬,便迈步迎了上去——她自忖与楚王世子等人没有交情,甚至于早先在驿馆还算结了怨,如果不是之前贸贸然露面让楚王世子认出了她,怕这些人在狼口下逃生惹来麻烦,宴黎是半点儿不想救人的。而此刻她的佩剑正明晃晃的插在狼尸上,与楚王世子如此贴近,正常人都看得出是她救了楚王世子,可万一有人无理取闹,将对方身上的伤势诬陷在她身上怎么办? 对于这些吃饱了没事干,还尽喜欢惹是生非的京中纨绔,宴黎不惮以最恶劣的想法揣测! 也是因此,宴黎干脆利落的走上前去,然后同样干脆利落的将自己的佩剑收了回来。新鲜的狼血又溅了旁边几个侍卫一身,不过狼狈非常的他们已经无暇去理会了。 宴黎也是拔出佩剑时才看到,这恶狼临死一击可谓凶狠,那一口的獠牙几乎都嵌进了楚王世子的肉里。后者的肩头血淋淋一片,小脸则是煞白,疼得哼都哼不出来了。而围着的那些侍卫也不是手软得搬不动狼尸,他们实则是不敢动,就怕一个不小心让主子伤上加伤。 对于这样的惨状,宴黎抿抿唇也没说什么,只道:“禁卫军来了。” 话音刚落,身着暗红军服的禁卫军果然出现在了众人眼前。他们察觉不对,驾着马匆匆而来,可仍旧是比眼前血腥的场面吓了一跳,等到发现遭遇意外的是楚王世子,甚至于楚王世子本人还受了重伤,这些负责猎场安全的禁卫军更是吓得白了脸。 一行人匆匆围上了楚王世子,却因为没有医师在侧,个个投鼠忌器。 宴黎盯着看了一会儿,便反身回到了自己坐骑旁。枣红马嗅到她一身狼血,躁动得在原地踩了几圈,不过宴黎没有理会,她直接翻身上马,对着身旁的亲兵吩咐道:“咱们走。” 话音落下,一行人纷纷翻身上马,而后毫不留恋的离开了这个是非地。 **************************************************************************** 禁卫军的快马明显要比带着猎物归来的宴黎一行人跑得快,留在营地中谈笑风生的众人,很快便知道了楚王世子遭遇狼群袭击的消息。 微微有些发福的楚王闻言当即变了脸色,与皇帝匆匆报备一声后,便直接领着一队禁卫军冲进了猎场。他走得慌忙,留下的众人也不得安宁,原本尚算平和的氛围陡然一紧,他们倒不是担心楚王世子如何,而是想着那一群莫名其妙出现的野狼,便忍不住为自家子弟担忧。 有人絮絮念叨:“这猎场不是清理过吗,怎么会出现这么大规模的狼群?!” 梁国承平多年,虽然边疆仍有外族为敌,可国内尚武之风早就渐渐消弭了,以至于代表意义重大的冬狩都变得跟作秀似地,全无危险。可是在此之前,哪怕武风最浓的那些年里,猎场里也没有投放大规模狼群的先例——在限制随行侍卫的前提下,这不是磨练,这根本就是要人命! 所以立刻就有人义正言辞的追责,言之凿凿道:“此乃禁军之过,连几十头狼都能放入猎场,负责此事的人定当要严惩!” 然而这话一出,众人却忽然意识到不妥——如果他们没记错的话,此番负责猎场安排的,正是如今风头正盛的楚王!前些天还有不少人恭贺楚王得了这差事,结果一扭头,人家将世子赔进去了还不止,更是要担上个办事不力的名头。而且如果那狼群还伤了别人,那些记恨都是要楚王来担的。 这样一想,不少人心中便感觉微妙了起来。 这些混迹朝堂多年的老狐狸心中已是九曲十八弯,但这些都不关温梓然的事,她听消息只觉担忧,一双秀眉紧紧蹙着。忍了会儿,终究还是没忍住,温梓然对着宴擎担忧道:“宴将军,猎场里混进了狼群,阿兄她会不会出事啊?” 宴擎看着倒很淡定,眉目间看不见半点儿担忧,他道:“没事,阿黎跟旁人可不同。”说完又解释道:“你或许不知,当年阿黎出生时正逢战乱,她阿娘带着她遭遇了不测,我还以为她夭折了,结果她却是被母狼捡回去养起来了。她对狼群熟着呢,就算遇上也能应付。” 温梓然听完却不觉得安心,毕竟狼可是不通人性的畜牲,而且养大宴黎的也不是猎场里这一群狼,宴黎还能嗷嗷叫两声跟狼群套交情还是怎的? 不过温梓然的担心也没有持续太久,因为就在楚王带着人马跑进猎场后不久,宴黎等人就从猎场里出来了。 一行人甫一出现便可谓万众瞩目,不仅是因为他们几乎个个受伤挂彩,更因为他们带回来的猎物足以惊动众人——那一头高大健硕的黑熊,光是块头看着便让人觉得胆寒。 不少人的脸更黑了,甚至已经有人坐不住,向禁卫军要人马——开玩笑,这林子里不仅有狼群,还有这般凶猛的黑熊,自家的子弟可不比宴家将门之后,碰上哪个少说都得去半条命!这楚王办事可真是不靠谱,简直是在拿他们儿孙的小命开玩笑。 猎场外又吵吵嚷嚷闹了一场,宴黎也没理会,干脆带着猎物便来到了宴擎和温梓然面前。她浑身是血,神色却很轻松,甚至用着玩笑般的语气说道:“梓然的披风我猎到了,回头就请针线娘子做上。” 她没有提黑熊,也没有说拿熊皮给宴擎做披风的事,怕吓到温梓然。虽然这只冬眠的黑熊杀得真的很容易,压根没有其他人以为的那样凶险。 然而温梓然还是被吓到了,因为她闻道了宴黎身上掩都掩不住的浓烈血腥气。也亏得宴黎开口时语调轻松声音平稳,否则她怕是已经失态了。可饶是如此,她还是紧张的上前两步,双手冲着宴黎所在的方向试探摸索:“阿兄,你可是受伤了,是不是在猎场里遇到了狼群?!” 宴黎见状赶忙伸手牵住了温梓然的手,却碍于身上的狼狈并不靠近,口中安抚道:“我没事,梓然别担心。就是身上有些狼狈,回去洗洗就好了。” 宴擎此时已经看到宴黎手臂上有被狼爪抓过的伤痕,不过他没有开口询问,只是目光略微深沉了些。可即便宴擎没说什么,聪慧如温梓然也猜到了什么,她抓着宴黎的手紧了紧,清丽的小脸上写满了紧张:“阿兄真的在猎场里遇见狼群了?!” 宴黎并不喜欢说谎,尤其是对着自己在意的人,所以她先前避而不谈,现在也只是道:“嗯,不巧遇上了,不过这事咱们回头再说。” 温梓然与宴黎还是有些默契的,闻言果然不再多问,只是一个劲的关心宴黎有没有受伤,直恨不得将人上上下下都摸一遍才能放心。而一旁的宴擎则分明注意到宴黎此时的神情有些不对,再加上她此刻明显避讳的态度,当即敏锐察觉到了其中有些蹊跷。 果不其然,等回到营帐周遭再无旁人,宴黎便沉下脸开口道:“冬狩水深,楚王世子遭人暗算了。” 第122章 算计 宴黎说话当然不会无的放矢,事实上当时情况虽然危急, 她也还是分出了两分注意力在楚王世子一行人身上——从一开始遇到狼群, 到后来楚王世子受伤, 这些人都没有拿出过狼崽。要说一只狼崽会比楚王世子跟贵重?那显然是不可能的, 所以他们是真的没有带狼崽。 既然如此, 事情就有趣了。宴黎是不会分辨错狼群表达的信息的,它们就是为了狼崽而来, 可结果楚王世子一行人没带着狼崽却遭遇了那样不遗余力的袭击,显然不是偶然。 宴黎当时没反应过来, 可回程的路上一想倒是明白了几分——恐怕那只狼崽是遭遇不测了, 否则狼群不会如此报复。而且那些狼群主要针对了楚王世子,狼可是不分人的, 它们既然针对,那楚王世子本身肯定是有什么不妥,促使狼群针对袭击他! 世上不是没有巧合, 可巧合的事情多了,就变成了阴谋。 宴黎将自己一行人遇上楚王世子等人的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末了道:“他们队伍里是真没有狼崽, 可见不是在猎场里和狼群结怨的。那么这群和楚王世子有仇的狼群忽然出现在被清理过的猎场里,显然就不是巧合那么简单了, 而更妙的是,此番负责猎场安排的还是楚王他自己!” 阴谋论刚分析到一半,宴黎突然觉得手臂一阵刺疼传来。她疼得手臂一颤,下意识的往后躲了一下, 继而低头一看,却是温梓然拿着手帕正好按在了她的伤口上。 “……”之前保证过自己无事的小将军莫名有些心虚。 好在温梓然也没说什么,她继续拿着帕子在宴黎手臂上试探着,后者没敢再躲,由着温梓然慢慢试探出了她的伤势情况。疼是疼了点儿,可谁让她自己不说实话呢,而且温梓然也不是摸摸伤口就算了的,她不知何时已经拿了清水和伤药过来,试探过后就帮宴黎处理了伤口。 宴黎全程盯着温梓然动作,手臂是疼,可心里却觉得美滋滋的,嘴角要翘不翘的样子看得宴擎牙疼。后者于是敲了敲桌子,拉回了宴黎的注意力:“阿黎说得不错,这事儿没那么简单,咱们还是不要参合进去了。其实当时你们若不出面,才是更好。” 这话说得不错,可惜当宴黎意识到遇袭的人是楚王世子时,为时已晚。 现在说后悔的话并没有什么意义,宴擎不期然间却是想起了他们初至京畿,在驿馆留宿那一晚——那一日楚王世子等人都是猎装打扮,手执弓箭,看上去就像是狩猎归来的模样。而且当日的驿馆距离猎场其实并不算远,翻过两山头,也不过二十几里路罢了,狼群完全能够跑过来! 摇了摇头,懒得去猜测其中的阴谋诡计,宴擎看了一眼宴黎小臂上包扎漂亮的绷带,突然道:“梓然,你多包两圈,别让这伤口看上去无关紧要似地。” 宴黎闻言头皮炸了一下,她下意识的觑了温梓然一眼,赶忙道:“这真的是无关紧要的小伤。” 温梓然抿着唇,没有表示,只听宴擎的话再用绷带把宴黎的手臂又裹了几圈,硬生生把个小抓伤包得跟被狼啃过似地——她当然知道宴黎的伤势不严重,可之前的手帕都被鲜血浸透了,她又怎么可能不心疼?特别是在知道心上人同为女子之后,更是忍不住加倍的心疼!而自己心疼,心上人却不在意受伤,这才是她气恼的关键。 宴将军作为过来人,自是一眼就看穿了。不过他没打算提醒女儿,反而忍着笑意瞪了宴黎一眼,说道:“别管你这伤是不是无关紧要,就是生龙活虎,你这些天也给我装个伤重无力的模样来。免得救了人到时候还被人倒打一耙。” 宴黎听明白了,她爹这是怕楚王借机生事,毕竟宴家的地位实在特殊。可她又忍不住试探道:“那阿爹不怕得罪了燕王?” 如今与楚王分庭抗礼的就只有燕王而已,这个局布下来最终得益的也是燕王,可因为宴黎横插一脚,楚王世子等人留下了一条命。而且楚王世子他们活下来了,或许便能理清线索,这无疑是给燕王添了麻烦和危险,得罪人真不只是说说而已。 还有一点宴黎没说,她觉得能冲亲侄儿下这种死手的人,可真不是什么善茬! 宴擎听完却不怎么在意,语气淡淡的说道:“无妨,燕王可不是拎不清的人。今日这些都是巧合,他不会紧抓着不放的,也不能紧抓着不放。”更何况楚王世子就算保下一条命,说不定也废了,燕王或许还能在这事儿上做些文章,总归是不亏的。 父女俩商量了一番之后,宴黎果断装作伤重赖在了营帐里修养——暖烘烘的营帐,要吃有吃要喝有喝,身边还有温柔体贴的未婚妻陪着,小日子过得简直美滋滋。 **************************************************************************** 宴家父女的营帐里一派其乐融融,在风雪中驰骋许久,终于见到爱子的楚王却是惊的目眦欲裂。他踉踉跄跄的下马,带着被马儿颠得脸色苍白的御医跑上前去,一眼瞧见还被狼尸啃着的儿子差点儿晕厥过去,旋即反手扯过了御医便急道:“快去帮我儿看看!” 或许是听见了父亲的声音,办昏半醒的楚王世子迷迷糊糊的睁开了眼,然后眼泪唰的一下就流了下来,声音微弱又期期艾艾的喊着:“父王,父王,孩儿好疼……” 楚王世子生得一副好相貌,听说与楚王少时有八分像。父亲总是最疼爱肖似自己的儿子,再加上他出生嫡长还惯会在楚王面前讨巧卖乖,楚王也是真心疼爱这个儿子的。可谁知好端端一场冬狩,扭头儿子就凄凄惨惨的躺在了血泊里,楚王如何能不怜,如何能不怒? 他怒得恨不得将负责猎场安全的禁卫军都杀了! 可被林中夹着风雪的寒风一吹,楚王怒火上头的脑袋陡然清醒了几分——今次这猎场事宜可是由他安排的,事情追究起来最后还得落在他自己头上。这事看起来就像是他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不仅赔上了最疼爱的儿子,还得承担起此次意外的责任! 想到这里,楚王的拳头陡然捏紧,牙齿紧咬腮帮更是绷得死紧。可当着外人的面儿,他还是绷住了神色,只半蹲下来拉住了儿子的手,安抚道:“乾儿不怕,父王在这里,你会没事的。” 御医已经抹着汗将楚王世子的伤势查看了一番,情况算不得好,但也不算坏到极点。他暗暗松了口气,准备好纱布药物之后,便指挥着旁边的禁卫军将狼口掰开了。这个过程对于楚王世子来说无疑是个折磨,但好在恶狼临死的一口没能咬碎他的肩膀,还有得救。 不多时,楚王世子的伤口就被简单包扎上了,几个禁卫军小心的抬着他往外走。 楚王看着儿子暂时无碍,也冷静下来,开始询问事情的具体经过。几个世家子在楚王面前跟鹌鹑似地,哆哆嗦嗦讲了起来,从当初在驿馆与宴黎意外结怨开始,讲到他们想要在猎场里以多欺少报复宴黎,再后来遇上狼群袭击,宴黎欲走不成出手相助,倒是一个字也没敢隐瞒。 在这几个世家子眼中,宴黎察觉他们被狼群围攻还想跑是件很不仗义的事,足以让楚王厌恶甚至真正结怨。但楚王听完之后注意力却全不在这上面,他眯了眯眼睛,问道:“那个狼崽,是怎么回事?” 宴家人喜欢明哲保身不假,可他们从来不会无的放矢。更何况楚王身份特殊,是知道宴黎幼时被狼群收养经历的,他也不觉得宴黎那话是随便说说。 果不其然,这话一出,几个少年人面上都显出了几分心虚来。最后在楚王的逼视下,他们期期艾艾的开口说了狼崽的事:“就是,就是前些天咱们出来行猎,世子说是要为冬狩做准备,夺得头筹也能替王爷争光。当时我们偶然寻见了一个狼窝,就把,就把狼窝里的母狼都杀了做猎物。不过有个狼崽长得漂亮,世子就说要带回去养着,养狼比养狗威风……” 无论是狗还是狼,世子养个宠物都是小事,是以楚王并不知道这些。但听到这里,他已然猜到了什么,没再逼问这些少年,反而低声吩咐身边侍卫回府去看看那狼崽还在不在,除此之外也让人将世子他们随身携带的东西都细细搜查了一番。 可惜下手的人很是谨慎,再加上之前遭遇狼群后生出混乱,楚王的搜查并没有结果。直到第二天傍晚,派回王府查看的侍卫才带着消息回来了——那只被世子带回豢养的狼崽果然出事了,狼崽意外死在了楚王府的后院里,可畜牲的死并没有人会寻根究底,如今却是连尸首都找不着了。 楚王听完气得砸了杯子。他大抵猜到事情经过了,无非就是被人利用,那狼崽的血被人弄到了他儿子身上,这才引得狼群追杀报复。可他无凭无据,不仅不能向皇帝陈情叫冤,还得背上个办事不力的罪名,儿子的伤势也只能捏着鼻子忍下,简直让人气炸! 只是气过之后,楚王还是让人仔细备好了礼物,送去宴擎的营帐以表谢意。 第123章 撒娇 狼群的事很快闹得沸沸扬扬,不仅猎场里派遣了禁卫军重新清理, 就连猎场外的营地里都多围了两圈禁卫军保护, 以免狼群无意间跑来这边伤人。可饶是如此, 营地里依旧人心惶惶, 许多跑来凑热闹的女眷都被吓坏了, 吵吵嚷嚷想要回去。 宴擎营帐中,宴黎一只胳膊被雪白的纱布吊着, 一边用空下的那只手在楚王送来的谢礼中挑挑拣拣。别说,楚王的谢礼虽然送来得晚了些, 可东西倒全是好东西, 宴黎翻看了一会儿便道:“这些都还不错,带回边城去, 正好也能让梓然拿来添妆。” 她说得毫不客气,宴擎也不以为意,只淡淡移开目光道:“随你。” 宴黎便喜滋滋的收下了, 打算待会儿就抱回去送给温梓然。结果刚合上盖子没多久,就听见外面一阵吵嚷, 她都没细听便道:“又是吵着想要回京的。” 其实宴黎挺乐意现在就回京的, 这两天她装作伤重窝在营帐里,虽然好吃好喝还有温姑娘作陪, 可时间长了也是无趣。尤其小将军本身便不是个坐得住的人,小小的营帐实在不够她活动,两天时间已经让她憋闷不已了,此刻真是恨不得那些夫人再闹得凶些, 也好早日回京。 然而宴擎看得明白,开口便打断了宴黎的妄想:“别想了,冬狩才开始,现在不可能回去。” 仿佛是在印证宴擎的话,此时此刻宽敞如宫殿的皇帐之中,老皇帝高坐龙椅,手中捧着个茶盏听下方臣子进谏。而几个大臣接连开口,进谏的主题都是一致的——楚王失职,猎场之中不仅出现了黑熊还出现了狼群,以安危计,奏请皇帝带领群臣终止冬狩回返京师。 几个老臣说得言之凿凿,即便是楚王一系想说些什么反驳或者弥补一番,一时间也寻不到话头。场面几乎一面倒的请求皇帝返京,众人皆以为局势已定。 然而老皇帝面上却不见喜怒,他老神在在的捧着茶盏,直等到几个老臣都说完了,方才放下茶盏开口道:“冬狩是祖宗传下来的规矩,以保持我大梁尚武之风,既是尚武,又岂能被区区几头畜牲吓退?!敢问众位爱卿,纵观过往,我梁国冬狩可有哪次是半途而废的?” 此言一出,众人一时间竟寻不到先例可言,面面相觑之后还都有些惊疑不定。 所谓的惊疑不定,自然不是因为皇帝坚持冬狩,而是在这坚持背后代表的意义——谁都知道此番是楚王办事不力惹下大祸,如果受伤遭难的人不是楚王世子,现在肯定已经闹得不可开交了。然而即便是楚王自己咽下了苦果,他的过错也不可磨灭,如果皇帝选择终止冬狩回京,这件事也就无形之中下了定论。可皇帝不允,换句话说也就是给了楚王弥补的机会。 有些大臣便不明白了,皇帝之前明明表现得更喜欢燕王,楚王不过是靠着继后嫡子身份和母族势力才能与燕王分庭抗礼,甚至于更胜一筹。而他现在出了错,正好便是燕王翻身的大好时机,以皇帝对燕王的宠爱,更该乐见其成才是,怎的还要反过来护着楚王了? 脑子转不过弯来的人自是想不明白,可聪明人又如何看不出这背后的帝王心术平衡之道?皇帝还没老到打算放权,在太子被废后,自然不可能放任燕王或者楚王一家独大。 换句话说,燕王此番布局,是有些操之过急了。 不过如论如何,结果正如宴擎所言,归京的言论被皇帝轻描淡写带过,冬狩继续进行。甚至为了保持冬狩尚武之风,连混入猎场里的狼群也不让禁卫军清理了,说是只当拿给臣子小辈们练手,若是有人能将头狼的尸体带回来,皇帝便会另行嘉奖! 不少有真才实学的人闻讯摩拳擦掌,只打算猎了头狼好好在皇帝和群臣面前露一回脸。可与此同时,还有更多金玉其外的绣花枕头退出了猎场,他们明显不想因为一场冬狩丢了小命。 反正不管怎么说,营帐这边有皇帝坐镇,禁卫军是不可能将狼群放进来的! 事情有了定论,营地里倒是很快恢复了平静,那些官员家眷也不是蠢得非要和皇帝做对。不过宴擎事后却拍了拍宴黎的肩膀,一脸语重心长的提醒道:“阿黎,你可要当心了。” **************************************************************************** 宴擎的提醒当然不是无的放矢,事实上他相当有先见之明——狼群的意外闹得沸沸扬扬,甚至还牵连了宴黎本人进来,以至于她的注意力大多都被这事儿吸引了过去,倒是将一开始的警惕防备都放松了不少,成天只想着吃吃喝喝陪媳妇,然后等着冬狩结束好回京。 然而宴黎忘了,不代表旁人也忘了。甚至于因为有了这一场意外作为催化,更多的人想要将宴家拖上贼船,算计起人来也就更加不遗余力…… 皇帝下令冬狩继续后又过了一日,猎场里还是没能传回好消息,那群袭击了楚王世子的恶狼便好似销声匿迹了一般,没有再袭击旁人,也没人寻见它们的踪影猎回头狼。 宴黎一连在营帐里拘了三天,终于有些憋不住了,她举起吊在脖子上的手臂晃了晃,商量似地对温梓然道:“梓然,我这伤真没事了。这伤还是你处理的,也是你包的,你该知道伤得不重的。而且我这伤的还是手臂,出去走走不碍事的。” 温梓然看不见宴黎的动作,并不想放人出去的她,索性当做没听见。 然而小将军在外人面前时常冷脸,面对温姑娘却能拉得下脸面来撒娇。见温梓然不理她,她干脆凑上去扯了扯温梓然的衣角,又在对方耳边软声道:“我在这营帐里待了三天了,实在是憋闷得紧,咱们出去走走吧。就在这片营地里,一起走。” 气息喷吐在耳畔,温温热热,似无端添上了两分旖旎暧昧。 温梓然白皙圆润的耳垂肉眼可见的染上了一抹绯红,偏当事人抿着唇还是一副正经模样,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一般。她却不知,宴黎已经将她的变化尽收眼底,反倒是越发觉得她可爱,甚至生出了想要欺负的念头——宴黎不自觉靠近些许,唇瓣几乎要贴上她的耳垂。 然而诱惑虽近在咫尺,宴黎还是忍住了,因为温梓然已经一本正经的开口道:“那我们便一起出去走走,一会儿就回来,莫要让宴将军担心。” 好端端的气氛就这么被破坏了,小将军恋恋不舍的盯着那粉红柔软的耳垂看了两眼,到底还是默默的撤回了身子。直到两人恢复到了安全距离,她才若无其事的开口应道:“知道了。” 宴黎的心思来得快,去得也快,既然事情说定,她当即便高高兴兴去换外出的衣裳了。可她却没看到,在她转身离开的那一刻,温梓然突然伸手摸了摸那差点儿被她吻上的耳垂,而后耳根上窜起的红霞瞬间染上了后者清丽的脸庞,一瞬间秀色可餐。 大抵是在营帐里闷的久了,宴黎更衣的速度倒是很快。她迅速换好了一身厚实的冬衣,而后又将根本没什么事的手臂重新吊了起来,装模作样的伪装伤情…… 零零碎碎收拾了一阵,等到宴黎收拾妥当出来时,温姑娘脸上神色早已恢复如常。宴黎也没觉出不妥,替温梓然裹上一件厚实披风后,便高高兴兴牵着人出门去了。 营帐里温暖如春,营帐外仍旧寒风凌厉。 宴黎刚出门便被冷风灌了一脸,她微微眯了眯眼睛,突然有些后悔带温梓然出来了。可出都出来了,总不能立刻回去,于是她伸手替温梓然扯了扯披风领子,最后还是带着人往四下里逛了一圈儿——这里毕竟是举行冬狩的皇家猎场,来过这一回还不一定能有下一回呢,不四处看看着实可惜。 至于温姑娘看不见也没关系,小将军一路都很耐心的与她讲解形容,两人凑在一起说说笑笑看着倒也亲热。而且走过一会儿,也不觉得外间有多冷了。 未婚夫妻相处自是亲昵非常,可这世上总不缺没眼色的人。 宴黎和温梓然正走着,横地里却突然撞出个人来。这人倒不是冲着宴黎撞的,反而是冲着温梓然去。后者看不见,反应自是要慢两拍,好在宴小将军眼疾手快,见状连忙将温梓然往自己身后一带。 结果温梓然是躲过了,撞来那人却是直直摔进了宴黎怀里! 那人摔倒带起的力道不小,好巧不巧肩膀正好撞在了宴黎胸口,疼得小将军眼泪险些出来。她甚至顾不得理会被拉开的温梓然,忙不迭的伸手将身上的人推开了。 摔进宴黎怀里的是个衣着华贵的少女,她原本还打算解释自己是踩到结冰脚下打滑了,谁知根本还没机会开口,就先被人推开了。那推拒的动作毫不客气,半点儿没有对待女子的怜惜,便仿佛她是什么惹人嫌弃的脏东西一般,迫不及待的想要远离! 少女踉跄了几步才站稳,到嘴边的话也是一转,回头怒道:“你做什么?!” 宴黎此时很想伸手揉揉胸,然而当着外人的面她又做不出这样的举动,最后也只能憋出一句:“你怎么回事,莽莽撞撞的,压着我伤口了!” 少女闻言看看宴黎吊着的手臂,顿时哑然。 第124章 醋了吗 这样的相识经过显然不怎么美妙。温梓然听出宴黎声音有异,知道她所言并非托词, 顿时担心的问道:“阿兄, 你怎么样, 伤口裂开了吗?” 宴黎眨了好几下眼睛, 这才将眼中冒出的那一层水汽忍了回去。她深吸口气, 胸口还是疼得厉害,于是只能一面不动声色的用伤臂在胸口蹭着揉了揉, 一面努力若无其事的开口答道:“我没事,就是被撞了一下, 不碍事的, 你别担心。” 和温梓然说话时,宴黎几乎可以称得上温言软语, 与她平日里那副冷厉的模样相差甚远。更别说她刚才被人撞了胸,面对那冒失的罪魁祸首时,态度更是算不上好——什么怜香惜玉之类的, 这在宴黎身上都是不存在的,她之前发怒的眼神几乎要吃人。 也因为这态度翻天覆地的转变, 对面撞人的少女都有些懵了。她呆呆地看了宴黎一会儿, 又扭头开了看眉头紧锁仍旧紧张的温梓然,好半晌挤出一句:“你喊他阿兄?” 阿兄是个很亲密的称呼, 并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喊到,大多数时候都是真正亲眷之间的称呼。外人要喊,多半也会在“阿兄”这两个字前面添些称呼,比如某家阿兄这样的。所以少女乍然听到这个称呼, 还以为自己弄错了,眼前这两人并非未婚夫妻,而是兄妹? 不过少女的疑问显然很多余,宴黎胸口还隐隐作痛,对她也没什么好感,于是冷冰冰道:“梓然愿意叫我阿兄,关你什么事?你走路就好好走,冒冒失失哪有贵女模样!” 说完这话,小将军就不想搭理这人了,牵着温梓然转身就走。 少女愣愣的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最终也只是恨恨的跺了跺脚,没有再跟上去,反而沉着脸扭头就走。刚走没几步,几个丫鬟就迎了上来,替她好好收拾了一番身上的狼狈。 宴黎回头瞥见了这一幕,扯了扯嘴角,勾出个嘲讽的弧度。不过回过头,她还是趁着左右没人偷偷揉了揉胸口——她估计之前那一下,胸口是被撞淤青了。那姑娘冒失是真冒失,想到这样的方法来接近她,这根本就不是想要示好,而是想要结仇吧?! 或许正是因为这方式有些一言难尽,宴黎一开始都没想到那少女是有意接近她,还是下意识回头看了那一眼,见着有丫鬟明显等在一旁,她才意识到不妥。 宴黎回过头后两人继续往前,没走两步身旁的温梓然却突然道:“那姑娘可是貌美?” 乍然听到这话,宴黎没反应过来,愣了愣后答道:“貌美到不见得,冒昧倒是真的。”她其实没说实话,因为之前事出突然,她还生着气,根本就没看人家姑娘生得如何。不过这话也不算假话,因为在小将军眼里,最美的姑娘便是眼前的未婚妻了,哪里还有旁人的位置。 宴黎这回答毫不迟疑,甚至还带着两分漫不经心,温梓然听了自然知道她是没将人放在心上的。她其实知道以宴黎的性子并不会轻易接纳外人,可还是忍不住酸了一句:“那你还这般恋恋不舍。” 小将军闻言顿时满脸冤枉,可转念一想又释然了,她凑到温梓然耳边,轻声问她:“你醋了?” 这回倒是温梓然愣了下,并没有如宴黎所想那般露出羞赧之色——她虽然说着酸话,但自己其实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这两人也算是另类的相配了。宴黎冷脸冷情,在边城无论是汉子还是妹子,都没有人敢对她生出非分之心,甚至就连身边走得近些的人,也只有将军府的人和她那群发小而已。按照前世的走向,直到宴黎早逝,也没和与谁有过暧昧。而温梓然就更不必说了,目盲的残缺似乎掩盖了她所有的光芒,她前世是嫁了人,可却连丈夫都嫌弃,洞房都没有。 可以说,她们都是“没人要”的。所以今生走在了一起,私心里温梓然就没想过两人间还能多出第三者,她们既然走在一起就合该亲密无间! 温梓然顿住了步子,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开口道:“我以为,我们中间是不会有其他人的。” 宴黎没想到温梓然会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来,不过对于这话的回应也只有一个,她想也没想就说道:“这是自然。” 于是温梓然又迈开步子向前走了起来,她唇角含笑,颊边酒窝浅浅:“那我为什么要醋?” 宴黎下意识的迈步跟着,见着温梓然脚下有结冰还顺手拉了一把。而后眨了眨眼睛,终于发现自己被温梓然绕进去了——这人之前那语气明明带着酸,可她就是红口白牙不肯承认啊! 有人明明醋了却不肯承认怎么办? 当然是随她啊。 **************************************************************************** 两人都以为那少女的事是个小插曲,不过有人主动接近也给宴黎两人提了醒——猎场中发现狼群之后女眷都不肯离开营地了,这里现在人多,其中也不乏心怀鬼胎的。现在这猎场外的营地也算是个是非地,她们其实不该在外面久留。 宴黎并不是个分不清轻重的人,于是在遇见那个冒失贵女之后,两人便干脆折返回去了。 顾虑着温梓然目盲不便,两人回返的速度倒是不快,宴黎一边走还一边说道:“人多是非也多,这京城真不是什么好去处。梓然,等到回去边城,我再带你去西山上狩猎。” 温梓然随口答应下来,心思却并不在狩猎上——她听到宴黎说回去边城怎样,首先想到的就是两人越来越近的婚期。她们在来京的路上就耽误了不少时候,回到京城又被这冬狩耽搁,等再回边城恐怕真不一定能赶上年节。而年节过后,二月间便是她们的婚期了! 寻常来说,定下亲事的新嫁娘都是要留在娘家绣嫁衣的,不过温梓然明显绣不了,这才有了这空闲。前世成婚她也没绣过嫁衣,当时不觉遗憾,现在偶然想起,竟有些以此为憾了。 想到这里,温梓然无意嘟哝了一句:“嫁衣都要阿娘帮忙绣了。” 她的声音已经很小了,奈何小将军耳尖,两人靠得又近,竟是被她听了去。后者听完却是一脸懵,完全不能理解温梓然的思绪跳转为什么那么大,可听到对方谈及婚事嫁衣,小将军的耳根却不由自主的又染上了些红。同时她也听出了温梓然语气中的遗憾,于是脱口道:“要不然我帮你绣?” 这话一出,却是两个人都愣了。 温梓然还来不及为自己的失言羞赧懊恼,就已经被脑补的“宴黎拿着绣花针绣花”的场面惊到了……虽然在她脑海中宴黎的脸一直模模糊糊,她也完全没办法想象对方惯拿刀剑的手改拿绣花针的模样,可就是因为无法想象才更惊吓好吗?! 宴黎看到了温梓然的怪异神色,更加懊恼起自己方才的冲动,她干咳了一声,眼神有些飘忽的说道:“我听说一些高门贵女也不会绣花,她们的嫁衣都是绣娘绣好了,最后自己再添一两针便算是自己动过手了。我,我到时候也可以帮你添一针。” 温梓然虽然看不见,但几乎可以想到宴黎此刻窘迫的模样,她抿着唇笑了起来,刚要答应声“好啊”,却听到几道轻浅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两人说话并不方便让外人听见,于是温梓然将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果然,没片刻功夫,几个面容姣好身姿娉婷的少女便从前方一个营帐后拐了出来。几人凑在一起低声说笑着,玩笑起来还会动手推攘,动作当然不大,看上去反倒亲密又活泼。除了偶尔瞥过宴黎两人的几个眼神之外,这些几个姑娘倒真像是偶然路过的。 可也只是像而已。几人从宴黎两人身旁路过时,宴黎只觉身侧一阵香风刮过,然后便见眼前一花,一只锦囊突然朝她扔了过来! 香囊算是女儿家贴身之物,多有定情之意,尤其是以姑娘家亲手做的更为珍贵。 然而以小将军对外人不解风情的程度来说,她当然是选择无视这个轻飘飘的香囊——她只当做没看见,不动声色的侧了侧身后,任由这个香囊轻飘飘的掉落在湿淋淋的地面上,然后脚步一抬,就这么跨过去了。别说接,别说还,也别说捡,她根本是连看都没看一眼! 跨过地上那只香囊之后,小将军在无人看见的角度勾了勾唇角,少见的露出了一个颇为恶劣的笑容来……她没回头,但也可以想象自己如此“目中无人”的举动,会引得对方如何羞恼气愤。 可那又如何呢?反正她又不想招惹哪家姑娘,宴家更不想与京中贵胄结亲。至于结仇,这不过是件小事,而且姑娘家主动招惹却被拒这种事,想必也是没脸往外说的。相反她如果一直没有表示,说不定还会有更多人将她当做肥肉盯上呢! 小将军自觉处理妥当美滋滋,不曾想回到营帐后,却见到了温姑娘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阿兄可真是不知怜香惜玉呢。” 宴黎清楚的领会到了温梓然所指为何,她盯着后者清丽的脸庞,沉吟着再次怀疑对方是不是真瞎?就方才全程没有一句话交流,温梓然都能猜到发生了什么事,对方莫不是装瞎骗她玩的?! 第125章 蹭了蹭 装瞎当然是不可能装瞎的,谁闲着没事也不会做这种事, 宴黎也只是一时惊诧而已。 然而两人出门走了不过一刻钟, 结果却先后遇上了两拨“狂蜂浪蝶”。这让宴黎两人十分无奈, 径自回到营帐之后, 便真不敢再这个节骨眼上再乱跑出去了。 掀开厚实的帐帘, 融融暖意登时扑面而来,宴黎刚从寒风凛冽的室外归来, 便被这暖气烘得有一瞬间不适。好在也只是一瞬而已,她很快便适应过来, 一边扭头去看温梓然状况, 一边也是忍不住抱怨:“我们这才刚出门一会儿,这就被人盯上了, 那些人都是闲得慌吗?!” 温梓然很少见到宴黎因这种小事憋屈,在她心里阿兄总是沉稳有度的,她曾在她最迷茫无措时帮她撑起了一片天。可现在听到对方这带着些孩子气的埋怨, 心中便有些哭笑不得,于是她劝慰了一句:“这有什么, 冬狩也只这几日, 在营帐里过个几天咱们就回去了。” 其实在出门之前温梓然就已经猜到这种结局了——她目盲之后愈发敏锐,前几日宴黎入了猎场狩猎, 留她跟在宴擎身边时,她便听到了不少人对着宴将军言语试探。 那些人明里暗里表达着结亲之意,哪怕知道她与宴黎有婚约在身也没半点儿收敛,可不就是脸皮够厚又目的明确吗?他们就连宴黎身上的婚约都不在意了, 让女儿亲自出面“偶遇”一下宴黎又有什么打紧的,特别是在冬狩的营地里,大家都住在一处,碰见个外男半点儿不稀奇。 当然,现在这些人还是以拉拢结亲为主,威胁陷害这些手段还没用上。 宴黎显然也清楚自己的处境,只不过她是真没想到会有姑娘不怕她,还主动往她身上凑的——温姑娘不算,她又看不见自己的冷脸,更何况两人的关系也是“顺其自然”到了如今——她招惹不起那些人,又想着在京中不会久待,索性还是听了温梓然的话躲着吧。 两人进了温暖的营帐,又外面穿着的厚重冬衣脱了下来。宴黎低头一看,竟发现她那只有区区三道抓伤的伤臂上浸出了一抹淡淡的红——之前那冒失的姑娘是真的装上她了,万幸她手臂上的伤不重,被撞后还比不得同样被撞的胸口疼,这才被忽视了。 饶是如此,宴黎也暗自倒抽了口凉气,也亏得她伤势不重,否则被这么一撞伤势也不知要加重几分。这让她忍不住阴谋论了下,莫非那姑娘不是来接近她的,而是专为伤她而来? 嗯,说起来那姑娘她也没见过,根本不知都是谁呢! 想着些有的没的,宴黎倒是也没有叫真,只随便扫了眼崩裂的伤口,并不很放在心上。不过等她目光瞥见一旁的温梓然,却突然眼珠一转,说道:“梓然,我手臂被人撞伤了,伤口都裂了。” 她说得可怜,语气也带着些惨兮兮的示弱。但若能看见她神色便知,这人根本没将这点小伤放在眼里,纯粹就是为了卖惨装可怜的。然而小将军卖惨的手段虽拙劣,偏还有人愿意吃她这一套,关心则乱的温姑娘当即眉头一蹙,抬手扶着宴黎的胳膊紧张道:“又流血了?” 宴黎便点点头,似乎怕温梓然不信,她还牵引着对方的手往纱布上濡湿的血迹上摸:“你看,又裂开了,帮我重新上点药包扎止血吧。” 白皙光洁的指尖触碰到了那处血迹,在寒冷的冬日里,那被鲜血濡湿的纱布微微有些发凉。温梓然只是刚刚碰到,便好似触电一般迅速将手缩了回来,然而指尖依旧染上了点点红痕。 温梓然看不见,宴黎的目光却在她指尖多停留了一瞬。 气氛没能暧昧起来,因为温梓然已经抿着唇起身去寻伤药和纱布了。宴黎见状偷偷笑了下,然后干脆利落的开始解手臂上的是纱布,也幸而回来得快,伤口破裂也还没凝结粘在纱布上,拆解起来倒是轻松。只是露出来的白皙手臂上多了三条狰狞的伤疤,多少还是有些碍眼的。 宴黎举着手臂看了会儿伤口,忽然伸手扯了扯衣领,又扭头看了看一旁燃得正旺的炭盆——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出去一趟回来后这营帐里热了不少,那热气熏得她面上都晕染了绯色。 **************************************************************************** 温梓然的动作很快,尤其对于宴黎的伤势她更是格外在意,因此没一会儿功夫她便拿着装了伤药和纱布的小匣子回来了。而后清洗伤口、上药止血、包扎打结,正果处理的过程都相当熟练,前后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宴黎手上的伤口就被重新包扎得漂漂亮亮了。 这已不是温梓然第一次处理伤口,可宴黎看了看手臂上包扎的妥帖漂亮的绷带,还是忍不住感慨。她心中感慨,又想起早先所想,便玩笑道:“梓然真是厉害,这伤口处理包扎得可真漂亮,比营中的军医包扎得还好。你与我说说,你是不是其实看得见啊?” 军营里的军医多是救急救命的,遇上战事哪里有时间慢慢处理包扎伤口,他们做得自然粗糙。宴黎的玩笑话也不是恭维,可温梓然听在耳中却是一怔,神色间竟不自觉黯淡了些许。 宴黎不擅与人交际,可她又不是傻,一见温梓然这模样当即意识到自己或许说错话了。她无意踩了人痛脚,当即露出了懊恼神色,也不敢开玩笑了,忙解释道:“我没别的意思,真是夸你呢!” 温梓然本也不是个矫情的人,只是目盲这个缺陷在她心里是永远过不去的坎——她当然不是怨天尤人,只是想起前世的怯懦,以及两人阴阳相隔的错过,无论过去多久她的心里都会像是被针扎似地疼一下。那疼痛如今已不足以致命,可却像根刺永远扎在她心里。 现在的温梓然心头就刚被刺了一下,可她知道宴黎说那些话全无恶意,甚至在对方心中或许都没将她的目盲当成缺憾。因为不在意,所以能以玩笑之语说出,其实反倒是她自己更在意些。 宴黎这会儿是真有些怯怯的,但好在温梓然如今已经很能调节心情了。她当下恢复了平静,甚至还用正经的语气回应了宴黎之前的玩笑:“我确实看不见。阿兄若是觉得我做事妥帖,也不过‘唯手熟尔’几个字罢了。” 无论走路还是做事,更无论摸读或者医术,温梓然能做到如今这般从容的地步,背后都是千百次的练习与努力。她付出了旁人百倍的精力,才换回了如今的从容。 宴黎自知失言,可看着面前少女一本正经的模样,却又心痒痒的想要做些什么——有些人就喜欢在作死的边缘试探,比如此刻的宴黎。她忽然探身过去,与温梓然脸挨着脸鼻尖几乎相碰,一双深棕色的眸子紧紧盯着对方空洞无神的黑眸,问道:“真的吗?” 温热的气息几乎要喷在温梓然脸上,可在宴黎忽然靠近的当口,后者已经敏锐的向后撤出些许距离。那反应速度,可真不像是看不见的人能有的。 好在这回温梓然也没恼,反倒淡淡道:“自然是真的。” 宴黎保持着身体前倾的姿势顿了一会儿,这才重新坐了回去。她又瞥了炭盆一眼,思量着是不是该把这东西挪远些,不过分神后想到的这点小事也没再她脑海中停留多久,宴黎很快又恢复了正经模样,她问道:“那梓然的眼睛,可有请人看过?要不我请阿爹寻访些名医来瞧瞧。” 在宴黎心中,温家的底蕴实在浅薄,她虽不清楚温梓然是怎么失明的,但想也知道秦云书以往根本无法替她延请名医。但现在不同了,或许寻个好大夫,梓然的眼睛还能复明? 因为相识之初温梓然便看不见,寻常她又表现得从容,宴黎更不将此当做了不得的缺陷,以至于直到现在她才想起要不要寻个大夫帮温梓然看看……毕竟她虽然不在乎,看之前温梓然的反应应该还挺在乎自己目盲这事儿的。 谁料温梓然闻言却道:“不必了。我幼时生病毁了眼睛,后来也曾请过名医来看,却是无用。” 她说得轻描淡写,不见半分期盼,显然是已经心灰意冷了。这也属寻常,因为前世阿兄登上高位后也曾请过医术高明的大夫来替她看眼睛,但无论是宫中的太医,还是各地的名医,对上她的眼睛都是大摇其头——前世她连止血散那样的神药都弄到手了,可眼睛毁了依然只能毁着。 宴黎闻言沉默了下,心中并没有因为对方的拒绝将心思放下,嘴上只不再提此事。她伸手拉过温梓然的手掌贴上自己的脸颊,掌心柔软的触感让她略微一滞,而后嘟哝道:“既然看不见,你就多摸摸看。咱俩可是要成婚了,将来你可别认错了人。” 温梓然心情原本还有些沉重,听到这话却是忍不住笑弯了眉眼,开口时语气却很严肃:“怎么会,我永远也不会认错阿兄的。” 话是这样说,可温梓然却没有收回手,反倒是顺着宴黎的眉眼细细摸索起来。就好似面前摆放着什么珍宝,她要将手下的一分一毫都摸清楚,然后刻在心间! 前世今生,这是温梓然摸得最久也最仔细的一回了。 宴黎却忍不住,在温梓然的掌心蹭了蹭。 第126章 火气真大 营帐内气氛融洽。温梓然细细的摸索着宴黎的脸,后者端坐原地听之任之, 目光却是落在对面少女的脸上, 从眉眼看到粉唇, 久久不曾移开。 也不知过了多久, 温梓然便连宴黎耳下藏着颗小痣都摸出来了, 终于还是恋恋不舍的收回了手。她抬眼“看”向宴黎,半是感慨半是认真道:“阿兄的脸是我记得最清楚的了。” 宴黎眨了眨眼睛, 仍是没有收回目光,却反问道:“比你阿娘的模样记得还清楚?” 说这话本是玩笑居多, 谁知温梓然听后仔细回想了一番, 竟真已不记得秦云书的模样了——她幼时便已失明,对于父母容貌的记忆也就早早停留在了那时。而后时间越久记忆便越模糊, 及至前世母亲早逝她又重生这一回,再回想也不过只剩下父亲高大威武,母亲温婉秀丽的印象。至于两人具体相貌, 却是早已经忘了个干净,还真不如自己在心中描绘了千百次的宴黎“长相”具体。 温梓然念及此难免有些怅然, 可在短暂的沉默之后, 她用着怅惘的声音开口承认了:“是。这么多年过去,我已经不记得阿娘长什么模样了。” 宴黎不过随口一说, 显然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答案,闻言呆怔之余,心里竟还有些说不出的甜蜜来。她知道这是不该的,有这样的想法根本就是不孝, 可她还是忍不住为“自己或许是对方心中最重要的人”这样的念头而感到欣喜。 或许是一时意动,也或许是早就蠢蠢欲动,听到温梓然的答案后宴黎只觉得心头一热,终于忍不住倾身上前——这一回她不是玩笑唬人,而是真正的想要做坏事! 温梓然等了片刻也没等到宴黎说话,四周更是静得厉害,她连对方的呼吸声都听不到了,自然无法辨别此刻对方的情绪。就在她狐疑又不安的当口,唇上忽觉一暖,软软的贴上了什么东西。这一下突如其来,她被惊得急忙后撤,谁知脑后便被一只手扣住了,拦了她后撤的意图…… 到了此时,温梓然要是还没反应过来就是傻了。她只是没想到宴黎会突然主动,而且是这样悄无声息的“偷袭”,但对于宴黎的亲近,她却是不反感的——如果宴黎是男子,她必是要等到两人成婚才肯有这样的亲密无间。可两人都是女子,所谓的男女大防也用不到她们身上,似乎无形之中便有一层枷锁被剥离,让重生回来的人越发无所顾忌。 两片温软再次贴上了她的唇,带着熟悉的气息,温柔中带着些许侵略。 温梓然反应过来后只是停顿了一瞬,便放弃了所有的抗拒,她甚至闭上了空洞的双眸,静下心来慢慢体会两人的唇齿相交。 从拘谨的试探,到一点点的加深这个吻,再到撬开唇齿攻城略地……宴黎似乎很耐心,有条不紊的掌控着全局,可偶尔的,温梓然却能察觉到她透露出的急躁。 狼这种动物,最不缺的就是耐心,它们可以为了蹲守猎物埋伏许久,忍耐过程中所有的意外,直到最后一击必杀。而宴黎本是狼群养大的孩子,她生性是不缺耐心的,可今天的她似乎一反常态,自从吻上温梓然的唇后便有些难以自控的急躁,心头火热的想要更进一步! 温梓然还没察觉到这一点,可宴黎已经感觉到了自己再次翻涌升起的欲念。 这个吻还没结束,宴黎受伤的手臂已经揽上了温梓然纤细的腰肢。她的手掌并不宽大,却足够修长有力,搂在温梓然的腰后不动声色的缓缓移动摩挲着,渐渐带上了暧昧。 如果温梓然此刻能够看见,就会发现宴黎的眼睛都有些红了,她的目光中也不再是以往的纯澈,而是染上了淡淡的欲、望。后者的呼吸渐沉,克制不住变得急促起来,两人从唇齿相交变成耳鬓厮磨,细碎的吻更是从耳廓到脖颈一路向下,遇到衣衫阻碍更是恨不得把那碍事的衣衫撕了! 幸而,温梓然理智尚存,察觉不妥之后她伸手抵住了宴黎的肩膀,喊了一声:“阿兄。” 或许是因为之前的亲吻,温梓然的声音与平时有些不同,软软的让人听了忍不住心中一荡。但好在宴黎也不是真被欲、望冲昏了头脑,事实上温梓然刚刚表示出拒绝,她就已经清醒了两分,否则温梓然那力气哪里能拦得住她?此时再用力眨了眨发红的眼睛,终究还是恢复了理智。 宴黎别过头,深深地吸了口气,而后才缓缓松开了禁锢着温梓然的手。她开口,声音沙哑得有些不像样:“对,对不起,是我孟浪了。” 温梓然听出她状况有些不对,蹙着眉头去摸她的脸。宴黎在肌肤接触的瞬间触电似得往后躲了躲,然而温梓然还是摸到了——宴黎的脸烫得比发烧还夸张,她甚至已经能够想象对方满脸通红的模样,这已经不像是简简单单的害羞了,温梓然总感觉有哪里不对。 **************************************************************************** 暧昧旖旎的气氛很快冷凝了下来,然而冷不下来的是宴黎躁动的身体。她再次拉了拉衣领,有些烦躁的将一旁烧得正旺的炭盆移远了些,可等了一阵仍旧觉得燥热难安,她终于开口道:“梓然,你在这里好好的,我出去一下,很快就回来。” 温梓然还没想明白之前脑海中一闪而逝的怀疑是什么,就听见宴黎丢下这句话后着急忙慌的跑了出去。厚实的门帘一掀一合,一股冷风就刮进了温暖的营帐,而宴黎出去时不仅没有更衣,她甚至都没有带上一件保暖的厚实披风或者大氅! 宴黎当然不会带披风大氅,她就是出来凉快凉快,更或者说是冷静冷静的。 外间风大,一阵寒风刮过便能带走人身上所有的体温,确实是很凉快。宴黎一出来就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可她在门帘外站了片刻,身上被寒风刮得直抖,脸上却仍旧绯红一片,心火更是难以抑制,好似不寻人发泄一番就要憋死似得。 说实话,这冰火两重天的滋味儿是真不好受。宴黎长长的吐出口气,明明冻得要死,却感觉吐出的气息都是滚烫带着火星的。这陌生的感觉让她有些无措,左右看了看,发现营帐顶上还有些积雪和冰凌未曾清理干净,她想也没想就伸手去抓。 忽而,身侧响起父亲的声音:“阿黎,你在做什么?” 宴黎的动作当即就僵住了。别看她平日里敢跟宴将军顶嘴叫板,父女俩说起话来好似没大没小,可幼时宴将军管教起她来可是毫不手软的。 那时她刚被人从狼群里寻回,不爱穿衣就拿绳子绑了手脚穿,任她打滚哀嚎喊哑了嗓子。不爱吃饭就饿到自己主动去偷饭菜吃,别说生肉,就连耗子将军府都别想找到一只。更别提后来学说话,学用碗筷,学着读书习字,那可真是棍棒底下调、教出来的,小将军回想起来都是一部血泪史! 因此平日里宴黎是敢跟父亲呛声,但偏偏在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上,她一旦“做了错事”就会下意识的惧怕。就好像现在她准备去抓帐顶的雪来吃,被宴擎一问,她当即就想到了幼时的悲惨遭遇。迅速收回手后,回话也磕磕绊绊的:“没,没,我没做什么。” 宴擎已经很多年没见到宴黎这般表现了,他先是意外的扬了扬眉,旋即便注意到宴黎只穿着单薄的常服,而且她脸色红得不正常,眼里更是少见的爬上了血丝。 这下子顾不上别的,宴擎赶忙将身上的大氅解下来给宴黎披了上去,有些焦急又有些责怪道:“阿黎你怎么穿这么点就跑出来了?看看你那脸色,这会儿怕是已经烧起来了。快跟我进营帐里暖暖,让你装伤重也没说让你这么折腾自己身体啊!” 宴黎一点儿也不想被捂着,她心火正旺着呢,只想抓两口雪吞进肚子里降降火。可方才的心有余悸还影响着她,所以最后她还是被宴擎推进了身后的营帐。 宴擎自己也跟进来了,他是想让温梓然替宴黎把把脉,看看她需不需要喝点儿风寒药。结果进门后刚一抬头便是一怔,旋即又扭头看了看身旁的宴黎,目光复杂几分——两人之前耳鬓厮磨,温梓然在宴黎出去后虽已整理过,可她看不见,自然漏洞百出被宴擎这个过来人看出了端倪! 这就有些尴尬了,宴擎干咳一声刚想说些什么,却忽的猛然又扭头看向了宴黎。 后者刚进门就匆匆把大氅脱了,还拉扯着衣领透气,一张脸更是红得不正常。见父亲看过来,她动作僵了僵,停下了拉扯衣领的不雅动作,放下手小心问道:“阿爹,你怎么这般看着我?” 宴擎却是目光一凝,然后迅速转头对温梓然道:“梓然,你替阿黎诊诊脉。” 多余的话他没说,可在场的两个人都察觉到了不对,于是两人也不多言,乖乖顺从听话。只在温梓然指尖搭上宴黎脉门时,后者的身体再次不自觉的紧绷了起来。 诊脉还没结束,两人便听“哐当”一声巨响,俱是被吓了一跳。 宴黎回头一看,却见她爹已经一脚将炭盆踢翻了,燃烧的银丝碳红彤彤一片,铺了满地。而此刻的小将军也没多想,她只觉得她爹今天火气真大! 第127章 忍着 宴将军毫不客气的踹翻了温梓然营帐中的炭盆,但他面上却没有宴黎所以为的怒色。亦或者说, 他的脸色确实不怎么好, 却不是宴黎以为的勃然大怒。 察觉到两人的注意, 宴擎回过头仍是那句:“梓然, 你替她好好诊诊脉。” 温梓然本就聪敏, 闻言也不多说什么,沉下心来继续替宴黎诊脉。结果只一会儿功夫, 她脸上平静便不复,反倒变得古怪起来, 若是细看, 或许还能发觉她的耳根慢慢染上了一丝绯色。 本就是宴擎让诊的脉,他踹翻炭盆后自然也注意着这边, 第一时间就发觉了温梓然面色有异,于是问道:“怎样,可是有什么问题?” 温梓然没有答话, 雪白的贝齿微微咬着下唇,最终踌躇着点了点头。 宴黎收回手也看出了不对, 她是怕温梓然医术精湛诊出她身体异样, 那可就太难堪。然而温梓然如此表现,倒似乎与她所想不同, 于是问道:“怎么了,是我身体哪里病了吗?” 生病当然是没有生病的,宴黎从小喝狼奶长大,会爬之后就跟着狼群满山林的跑。那时虽是茹毛饮血, 但却也将她的身体底子打得极好——身体底子不好在山林中也就活不下来了——这些年来受伤的时候还有,可生病却是几年也难得遇见一回的,同龄的少年没有人比得过她。 此时听到宴黎的疑问,温梓然却难得没有回应。她不知道该怎么说,难道要说阿兄动了欲、念心火旺盛,脸红什么的都是憋的?这也太难以启齿了吧! 不管宴黎和温梓然是怎么想的,宴擎却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知道的答案。他沉着张脸,浑身的威严气势瞬间就释放了出来,目光一扫二人,便道:“你们俩先去我那营帐中等着。” 宴黎有些不明所以,可见宴将军神色不同寻常,倒也不在这时候与他唱反调——今日阿爹的所作所为虽然有些奇怪,但过后阿爹总会给她个解释的。于是宴黎答应一声后,便起身去里间拿了温梓然的披风,自己则随意拎了件冬衣在手上便要带着人出门。 这一回宴擎见了倒没有再说她穿得单薄。眼见着两人绕过洒落满地的银丝碳,即将踏出营帐,他又开口提醒道:“你俩分开些,别离得太近。” 这话若是放在平常,宴黎两人都不会太在意,只当寻常避嫌而已。可此时两人却是各有心思,便是不约而同的红了脸。宴黎觉得她爹大概已经看出来了,而梓然之前多半也诊出了什么,所以这会儿心虚的连人都不敢看,盯着地面闷声回道:“嗯,知道了。” 说话完,两人便掀帘出去了,没走几步便进了隔壁宴擎的营帐。 宴擎在营帐里听着二人脚步声远去,目光却是落在地上火光已经渐渐暗了下去的银丝碳上。他的脸色有些凝重,又等了会儿功夫,这才起身掀开营帐唤起人来。 这片营地住着文武百官,虽然人员冗杂,但为防有刺客寻机接近皇帝,各家的仆从护卫都被安排得远远的。不过一应琐事总不能由各位贵人自己动手去做,所以这片营地里倒有猎场安排的内侍与禁卫军听候差遣,宴擎这扬声一喊,很快就有内侍匆匆跑来听命。 但见宴将军脸色奇差,整个人身上都充斥着暴戾的气息,似乎酝酿着暴怒即将发泄……那小内侍只是偷偷抬眼瞧了一眼,登时就被吓得身子抖了三抖。 万幸,宴将军最终忍下了脾气没冲他发作,只一指身后的营帐沉声道:“里面的炭盆,好好收拾了,重新换个干净的来!”这句话中他尤其强调了“干净”这两个字。 猎场的内侍并不是宫中带来的,他们多半是从附近的汤池行宫里调遣而来。内侍的地位本就不高,像行宫里一年难得见到几次主子的内侍身份就更底了,可他们却与宫中的内侍一样,多半敏锐又小心。因此小内侍一听宴擎这话,就知道营帐里的炭盆肯定出问题了! 小内侍心中顿时一沉,但好在宴擎说完这话甩手就走了,并没有迁怒他。 直到偷眼看见宴擎大手掀开门帘走进隔壁营帐,小内侍这才偷偷松了口气。然后很快他又苦了脸,带着满心惴惴掀开了眼前营帐的门帘,入目便是被踢翻的炭盆和满地散落的银丝碳。 或许是炭火渐熄没了扑面的暖意,也或许是外间的空气太过冷冽干净,小内侍刚一探头进帐,便闻到了一股若有若无的淡淡幽香飘散在帐中。那香味还挺好闻,只是没停留多久就随着热气一起散尽了,就好似这营帐的主人原本燃了香,而掀开的帐帘放跑了香气。 **************************************************************************** 宴擎回到自己营帐时,宴黎果然乖乖的坐在角落里,距离温梓然隔了半个营帐那么远。她低眉垂眸没敢看未婚妻一眼,却是拎着个茶壶一杯一杯的灌自己冷茶。 其实过了那么久,宴黎又不是真蠢,当然也意识到了自己的不对劲。 她是喜欢温梓然不假,也不是头一回对她生出欲、念,可两人都分开这么长时间了,怎么可能心火越烧越旺?所以她一边灌冷茶降火,一边也在思量着自己到底是哪里中的招,然后她就想到了被宴擎一脚踹翻的那个炭盆……她当时似乎确实是越烤越躁来着。 可如果真是炭盆的问题,那梓然跟她一起烤着,她都这样了,梓然怎么就没事?不仅梓然没事,她爹明知道那炭盆有问题,竟还敢一个人留在那帐篷里,就不怕中招? 小将军思来想去,感觉哪里都不对,脑子糊成了一团。 宴擎便是在这时候回来的,宴黎听到声音当即抬头看去,见到父亲回来先是一喜,本想询问个究竟的,结果一开口却是委委屈屈的求助:“阿爹,我难受。” 在场的三人都已经猜到发生什么事了,所以这话说出来是真尴尬,宴黎开口就后悔了,脸上更是烧得慌。可是没办法,她冷茶都灌了一壶了,喝了个水饱却还是感觉燥热难耐。这种情况下她都不敢向温梓然求助了,就怕一眼看过去就收不回来了。 宴将军也有些不自在,可自从宴黎在他面前口口声声要娶媳妇,他也就不把这个女儿当女儿看了。这时候虽然尴尬,却还是丢了两个字:“忍着。” 宴黎闻言顿时消沉下去,难得跟条咸鱼似得摊在了椅子上,还得努力让自己不蹦跶。 宴擎有些看不过眼,可想想刚发生的事,他对宴黎也只能投以同情又庆幸的目光。寻了个位置坐下后,他想了想,还是开诚布公的解释道:“你们那营帐的炭盆里当是加了百木香。”说完不等宴黎提问,他又道:“百木香是一种香料,清香怡人,曾经很受权贵喜爱。不过后来衢州出了个善于制香的夫人,将这香与另一种香混在了一起,便成了一剂催、情药。” 宴黎听到“催、情药”三个字,目光终于忍不住移向了对面的温梓然,却见温姑娘神色凝重听得认真,脸上根本没见半分异色。她终于忍不住问道:“那为什么就我中招了?!” 宴擎听问白她一眼,敲桌划重点:“要与另一种香混在一起,你没听见吗?百木香只是香料,另一种香才是药引。你们今日出门了吧,炭盆才会轻易被人动了手脚,谁知你在哪里闻到的另一种香。” 宴黎闻言悻悻,把糊成浆糊的脑子整理整理,倒是想起了之前在外遇到的两拨人。两拨都是女子,贵女们身上熏香是再正常不过的,再不然还有香囊,所以遇到两拨人时宴黎都闻到过香味儿。前者撞了她,后者还冲她扔了个香囊,当时她根本不想理会,具体是什么熏香她都不记得了。 当然,重点是那些姑娘她一个也不认识,更不知道是谁在害她! 理不出头绪,宴黎蔫蔫儿的,她把最后一杯冷茶灌进肚子,然后顶着张烧红的脸问她爹:“阿爹,你说那些人给我下药到底是图什么啊?”美人计不成,用些下作手段也就算了,可下药下温梓然营帐里有什么用,触进她们未婚夫妻提前和谐,更加亲密无间吗? 宴擎也觉得这招有些昏头,不过想了想也勉强有些头绪,他看了温梓然一眼,仍旧选择了直言不讳:“他们或许是觉得梓然配不上你,若是再闹出了什么丑闻,晏家就更不能认这个儿媳了。”顿了顿,又道:“而且丑闻这种事,本身也是个把柄。” 宴黎的眸光便有些冷,她蹙着眉看了温梓然一眼:“丑闻,比如呢?” 宴将军便叹了口气,他也是在京中长大的,少时听过见过不少阴私手段。随意捡了一种说道:“比如在你们按捺不住成就好事之后,带着人‘走错路’闯进你们的营帐,再让外男看见梓然的身子……” 他话还没说完,便听“咔嚓”一声,却是宴黎一把捏碎了手中的茶杯。有碎片割破了她的手指,鲜血滴滴答答的滴落下来,宴黎却毫无所觉一般,只捏着拳头将牙关咬得死紧,目光中除了暴怒之外,还带上了几分野兽般的凶戾,仿佛恨不得择人而噬。 这反应不算出乎预料,宴擎见状也没多说什么。不过他不知道的是,宴黎当时面对那两拨贵女是全然的不假辞色,否则她中招的地方或许就不是温梓然的营帐了。 毕竟说起来,这真的是下下策了。 第128章 惊变 说到底,百木香只是一种香料, 平时也有不知药性的人拿它当普通香料使。再加上温梓然的营帐里也没有另一种香料的存在, 而猎场更非晏家父女的主场, 这件事真要深究也是为难。 换句话说, 这个闷亏宴黎算是吃下去了。 药效彻底发作起来, 小将军抱着自己在营帐角落缩了一个多时辰,这才满身大汗的熬了过来。等身体终于恢复平静, 她整个人也都蔫儿了,再没了往日精神百倍朝气蓬勃的样子。 吃过这个暗亏, 之后的两日宴黎是彻底不提出去走走的事了。她窝在了营帐里休养生息, 外间的消息倒是一个接一个的传了过来。比如楚王世子的胳膊保住了,只不过需得修养上半年。又比如猎场里的狼群最终被宣威将军带着人围杀了, 他是楚王一系的人,也算是为楚王挽回了局面。再比如燕王世子在这次的冬狩中表现优异,带着几个侍卫猎了一头鹿, 又端了一窝野猪…… 零零碎碎的消息不少,宴黎听过便罢, 也不太放在心上——左右这局势也如父亲所言一般, 向着平衡的方向发展了下去,除非老皇帝身体出了问题, 否则这种平衡一时之间是不会被打破的。而等到局面被打破,她们父女俩早回边城去了,京中之事也难牵连到她们。 对于这类朝堂争斗,宴黎看了几出便觉得腻味极了, 只想着冬狩结束好回边城去。 然而事情的发展总是出人意料的,宴黎这边还在防备有人继续冲她或者温梓然下手,那边她以为不会出问题的老皇帝却是突然病倒了。 听说只是一场风寒,可人年纪大了之后便是一场风寒都是能要人命的,于是在老皇帝病得起不来床的情况下,原本的平衡瞬间分崩离析! 饶是宴黎和温梓然两人不出帐门,也很快感受到了整片营地弥漫的压抑的气氛。 父女二人抽空重新围着炭盆坐在了一起,宴黎拿着铁钳拨弄炭火时,忽明忽暗的火光映照得她面上也似阴晴不定。 宴擎伸手烤着火,掌心被考热之后又翻过手来烤手背,整个人看上去有些漫不经心:“有些人要沉不住气了,记得无论外面闹成什么样,咱们都别管。” 宴黎低低的应了一声,手中的铁钳又在炭火里拨弄了一下,几点火星飞起。 许是难得见到宴黎这般没精打采的模样,宴擎也不由得多看了她一眼,想了想问道:“怎么,这么几天过去,还没缓过劲儿来?” 宴黎闻言顿时哀怨的看了他一眼,整个人还是蔫头耷脑的,不想说话。 谁知下一刻宴擎却微微眯起了眼睛,略显犀利的目光落在了宴黎身上,他沉声问道:“阿黎,你是那吃了闷亏也不反击的性子吗?” 宴黎拨弄炭火的手终于微微顿了下,然后又若无其事的继续在炭火里扒拉了一会儿,居然从里面扒拉出了两个不知什么时候扔进去烤的红薯。她将红薯从下层的灰烬里扒拉出来,落在地上凉了一会儿,这才忍着些微的烫手捡起一个递给了宴擎:“阿爹以为呢?” 宴擎也没客气,接过之后直接伸手掰开了,外层虽然已经被烤得焦黑,可内里橙红的红薯肉却冒着热气散发着诱人的甜香。他低头吃了一口,然后抬头看向宴黎:“多事之秋,你可当心着点儿。” 宴黎点了点头,又轻声应了一句:“知道了。” 对于宴黎,宴擎基本上还是可以放心的,或许是幼时养成的谨慎与隐忍,她遇上大事反倒更加能够沉得住气。像之前吃了那样的暗亏,宴擎说忍着她也就真忍着了,各种意义上的忍。到现在两人表明不动声色,其实到底是谁下的手,心里多半也有了点儿谱。 报复是要报复的,晏家传承百年就没有吃亏的习惯,更何况还是这样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可报复的时机还远远没到,京中的浑水也不是好趟的,宴擎提醒一句是怕她年轻气盛。 不过宴黎显然还有分寸,宴擎便也放下心来,自顾自吃着女儿亲手烤的红薯。他吃了一半抬起头,却发现宴黎正把另一个红薯拿手帕包着,并没有要吃的意思,于是顺口问了一句:“你不吃?” 宴黎却已经拿着烤红薯站了起来,说道:“趁热,我拿回去跟梓然分着吃。” 宴将军闻言看了看手中吃到一半的红薯,莫名感觉心塞。 **************************************************************************** 宴黎是真拿着烤红薯回去与温梓然分享了,倒不是她特意在老父亲面前秀恩爱,实在是那日发生的事情太过尴尬,以至于这几天两人相处时总有些别扭。 温梓然感觉倒还好,毕竟她看不见也不知道宴黎当时的狼狈,而对方的所作所为虽然略有出格,可当她表现出推拒时宴黎也是毫不犹豫就放开了她。比起前世新婚之夜的焦虑忐忑,别说宴黎最后也没对她做什么,就算真的如何了,她也不会去怪宴黎。 所以说,这两天真正觉得尴尬又别扭的,其实只有小将军一个人而已。 如今日,宴黎拿着烤红薯回来分享,温梓然也是欣然接受的。甚至因为知道宴黎嗜甜,她自己也没吃多少,大半个烤红薯最后都被投喂到了宴黎自己嘴里。 甜食或许是缓解情绪最好的东西了,小将军接受投喂之后明显放松了下来,仿佛一只刚被顺过毛的狼崽儿,甚至有些懒洋洋的。 两人有一句每一句的说了些闲话,算是彻底将之前的尴尬事情揭过去了,便听温梓然问道:“阿兄,我们什么时候能回京啊?” 其实算算时间,七日冬狩已经进入了尾声,往年这个时候随行众人也都要开始收拾行装回京了。然而今年因为老皇帝病倒,整个营地的气氛都变得压抑起来,回京的事也完全没人敢提。 宴黎的消息明显比温梓然灵通,有什么事宴擎总要与她传个消息。她对着温梓然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便道:“陛下病了,太医说不宜舟车劳顿,所以咱们暂时恐怕是走不了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温梓然一听这话顿时在心里算起了时间,前世她虽身在边城常居闺中,可皇帝驾崩改元这样的大事她却不可能不知道。算算日子,老皇帝驾崩该是明年冬日的事,之前她还听阿兄和宴将军说老皇帝精神矍铄,有心力跟两个儿子斗智斗勇,暂时应当是……无碍的吧? 虽是这样想着,可前世今生差距还是太大,温梓然多少还是有些不放心。她面上便带了两分忧虑,叹气道:“又耽搁了,也不知咱们什么时候才能回边城去。” 温梓然想回到边城的本意是远离京中是非之地,可宴黎听了却一下子想到了两人婚事。她全然没想过未婚妻会忧虑这样的朝局大事,只凑到温梓然身边坐下,牵起她的手捏了捏:“放心吧,开春之前咱们总能回去的,婚期不会耽搁。” 宴黎似乎说得坦然,温梓然听后略微有些羞赧,心思一下子也就被带偏了…… 不谈政事,两个有情人很快重新黏糊了起来,关起门继续过自己的小日子。至于营地里的人心浮动,派系间的针锋相对,她们只管把帐帘一拉,便将所有的一切隔绝在外。 如此行事,也不全是宴黎对朝堂漠不关心,事实上晏家的影响力虽大,却多在边关军队上。他们手握兵权,可如今人在京中,父女二人能做的相当有限。 既然能做的有限,那还不如以不变应万变。 宴黎是这样打算的,她把自己关在营帐里沉寂得仿佛是个透明人。如果说一开始还有不少人在打她的主意,无论是联姻还是威逼利诱,总有不少人将目光放在她身上。可现在不同了,老皇帝的病倒加剧了两个派系争权夺利,大家都盯着皇位去了,谁还能看得上她一个小小的晏家继承人? 不止宴黎,就连宴擎这些天也低调的不像样,恨不得营造出自己还在边关驻守的假象。 可这样的低调终究还是被打破了,就在老皇帝病倒后不见人的第三天,一群禁卫军持刀闯入了晏家的两个营帐中!与此同时,原本沉闷而压抑的营地里却突然响起了一片嘈杂,间或还能听见女子尖锐的嗓音在叫骂或者斥责些什么。 温梓然被宴黎挡在了身后,她看不见眼前的剑拔弩张,可却能感觉到此刻的气氛紧绷。她拽着宴黎的一片衣角,面上难得表露出了几分不安。 宴黎已经拔出了随身的佩剑,她一手护着温梓然,一面与突然闯入营帐的十几个禁卫军对峙着,皱眉喝问:“你们是什么人,为何擅闯?!” 许是知道面前的小将武力不俗,也许是本身还有两分顾虑,对面的禁卫军态度还算客气,并没有直接动手:“小将军莫要反抗了,这营帐外面多的是人包围,你带着未婚妻是闯不出去的。如此,还不如乖乖跟我们走,我们也不会伤害于你。” 说话的功夫,宴黎已经将闯进来的几人仔细打量了一番,最后得出了一个让人心头发沉的结论:这些禁卫军都是真的,并不是贼人假冒! 那么现下这个情形,再加上老皇帝病重,她只能想到两个字——逼宫! 第129章 出乎意料 但凡牵扯到皇权更迭,除非是皇帝亲自替储君铺路明明白白将皇位交到储君手里的, 多半都会伴随着血腥和杀戮。哪怕不是当场见血, 事后的清算总也少不了。 宴黎不傻, 因此她的心一下子就沉入了谷底, 便连握剑的手都忍不住更紧了两分。 许是见她久久不语, 却也没有反抗的意思,先前开口的禁卫军也懒得继续耽搁。当下侧了侧身子, 让开了营帐大门,一展手说道:“小将军, 请吧。” 宴黎抿着唇不语, 她并不是个轻易屈从的人,可当今这局势却由不得她任性。所以只是略一思忖, 宴黎到底还是一手持剑一手护着温梓然慢慢的踏出了营帐大门。那些禁卫军见她不肯放下武器,有人不悦皱眉,也有人不屑一顾, 但最终却都没说什么。 出了营帐,宴黎才终于见识到了外间的乱局, 也看见了之前那些嘈杂之声的来源——既是有人逼宫, 牵扯的自然不止是宴黎一家,附近的营帐外都已经围了禁卫军, 各家营帐里的女眷也都被赶了出来! 真正的世家出身的贵妇贵女还好,即便这般场面,大多沉得住气。而一些出身眼界不够的妇人,此刻早已哭闹了起来。而禁卫军们对待两则的态度也尤为不同, 从容镇定的他们不敢动,相反对那些哭闹起来的却是毫不客气,于是闹得也就越发厉害了。 总而言之,这营地里已是一片兵荒马乱。 宴黎并不关心其他人怎样,她更在意的是自己家人的境况,所以只是迅速的扫视一眼后,她便将目光投向了旁边那座营帐。而后不多时,便看见宴擎也出来了。 与宴黎不同的是,宴将军出来时相当从容。他穿着一身劲装,腰间挂着佩剑,可却从始至终都没有去碰那剑。他负手从容而出,明明周围全是心怀异心的禁卫军,他却丝毫没将这些人放在眼里。配上他一身宿将威严,这些穿着军装的禁卫军反倒像是追随他的小兵一般。 宴黎见着父亲这般模样,提着的心也放下不少。她手中所持长剑略微放松,剑尖下垂些许,牵着温梓然往宴擎身边迎了两步,而后沉声喊了一句:“阿爹。” 宴将军看她一眼,点点头,也没说什么。 这些禁卫军对他们父女似乎还算客气,除了将人围在中间带走之外,倒也没对他们动手动脚约束行动,更没有拦着两人不让说话。只是四周气氛凝重,还有这许多禁卫军在侧,父女两人也不好说些什么。只偶尔一个眼神交流,让宴黎沉甸甸的心放松了些许。 陆陆续续的,不少人被禁卫军押解着走向营地的东南角,平日里还算安静的营地被闹了个沸反盈天。这样的动静却没引来任何反抗,除非整个营地兵马都被控制,可这事总感觉透着蹊跷。 宴黎跟着父亲,护着温梓然一路被那些禁卫军押解前行,可他们一行人所往的却不是女眷们所去的营地东北角,相反是一路向着营地正中的皇帐而去。宴黎越走心里越沉,在见到皇帐外里三层外三层围着的禁卫军时,终于忍不住喊了一声:“阿爹。” 宴擎这次却是头也没回,理也没理宴黎便径自向着皇帐走去。 等一行人走到了皇帐之前,晏家父女俩的佩剑终于还是被收缴了,这本也是进入皇帐前的规矩。只是如今这情形……宴黎握着剑柄略有迟疑,宴擎却回头道:“你一人一剑,能杀出重围?” 这话说得够明显了,宴黎哑口无言,无奈也只能交出了佩剑。包围皇帐的禁卫军见状便自觉让出了一条路,由着解下佩剑的宴擎大步走向皇帐。 宴黎见状深吸了口气,咬牙护着温梓然一路跟了上去。 三人进了皇帐才发现,宫殿一般的皇帐里早已经挤满了人,一眼扫去尽是朝中权贵,楚王派和燕王派的官员都在里面,而且似乎同样的愁眉不展。 宴黎就有些不明白如今局势了,可眼前这些养尊处优的权贵似乎也同样不明白。他们见着宴擎到来,不少人顿时迎了上来,七嘴八舌的问道:“宴将军,你也来了?可知发生何事?” 谁都不是傻子,发生何事众人心中自然猜到了几分,可让人懵逼的是如今风头正盛的燕王一系和楚王一系都在这里,那么骤然发动兵变逼宫的又是谁?皇帝倒是还有几个儿子,可比起燕王和楚王来说,那几个皇子却是拿不住手的,更没本事闹出如此大的阵仗! 然而宴擎能说什么?他只能摇摇头,一脸无辜道:“宴某也不知啊。” 众臣闻言对视一眼,脸色都不怎么好看。便有那还没站队的大臣左右望了两眼,见周围都是被困的同僚,终于忍不住说道:“我看这阵仗,似是逼宫……不知宴将军以为如何?” 宴擎的脸色便沉了下来——谁都知道晏家是纯臣,历来不参与夺嫡之争,只忠心于皇帝一人。现下这情形说逼宫,皇帝有难晏家自然不能没有表示,这无疑是要把晏家架在火上烤!可眼下不说宴擎手里没有兵马可以调动破局,就连到底是谁出的手都还没个定论,他又能怎么办? 宴将军面无表情的看了那人一眼,淡淡道:“宴某只遵皇命,如今未见陛下也未有旨意,冯大人以为如何?还是说,你觉得我能一个人干翻外面那几百号禁卫军?”说完顿了顿,似想起了什么,他回头看了宴黎一眼,又道:“哦,还有犬子和未来儿媳,咱们仨出去干掉禁卫军?” 这话说得,围上来的朝臣们顿时讪讪——哪怕他们是有让晏家人出头的意思,可连个目盲的柔弱女子都算上了,还出去干翻禁卫军,这根本就是在打他们的脸! **************************************************************************** 逼宫这种事,其实很讲究速战速决,事成定局才是成功,否则分分钟可能被翻盘。 宴黎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了个一头雾水,可事实上逼宫的主角却并没有一直藏于幕后,他出现得还很快——就在重臣被陆陆续续带到皇帐之后没多久,一个身着华贵软甲留着短须的中年男子便扶着剑大步流星的走进了皇帐,一举一动之间尽是贵气威严。 众臣见到他似乎都是一呆,不少人脸色大变,也有不少人倒抽凉气。 这人宴黎没见过,可她见过老皇帝,眼前这中年人与老皇帝生得有五分相似,毫无疑问便是一位皇子。当然,不是皇子也闹不出逼宫这种事。 “废太子!”宴擎见着那人,沉了眉眼压低声音说了一句。 宴黎离得近,自然听见了,顿时诧异的回头看了父亲一眼。而后她再回头看看那废太子,却见他举止从容气度威严,乍一眼看去绝不会比楚王或者燕王差。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之前宴擎说起他时用的评论却是“中庸”二字。中庸的太子被废之后,还能玩上这么一出逼宫? 宴黎觉得她爹仿佛是跟她开了个玩笑! 当然,此刻与宴黎一同想法的人不在少数,而“中庸”的论断也不止是宴擎一个人下的。或者可以说,宴擎因本身不在京城,他是被人云亦云带偏的,真正觉得废太子中庸的是眼前这些朝臣才对。 废太子带着十几个护卫入了皇帐,也不管旁人目光,径自走到了上首龙椅之前站定。他倒没有狂妄的直接坐上去,只是扶剑面对众人而立,深邃的黑眸扫视众人一圈儿,勾起唇角冷笑道:“各位大人,恐怕都没想到还能在这里见到孤吧?” 能跟着皇帝来参加冬狩的,官职必定不低,这些人多有傲气,也不是被吓一吓就成鹌鹑的。当下便有人站了出来,面对着废太子不忿道:“此番陛下未曾召尔随行,殿下此举莫非是想逼宫?!” 名声还是很重要的,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众位皇子为了正统都很爱惜羽毛。 然而废太子却反其道而行之,他听到这句诘问只是略微挑了挑眉,然后睥睨的望着那说话的老臣,漫不经心的反问道:“是有如何?” 老臣被噎住了,眼下这情形,他能做的也只是道德上的诘问而已。现在对方都承认了,除了骂两句乱臣贼子之外,他又还能说些什么?可这样的斥骂不痛不痒,全然敌不过帐外的刀剑兵马,而他还有家眷落在了对方手中,或许他骂得痛快了,回头一家子就得整整齐齐在地下团聚! 场面一下子就冷了下来,众人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了,废太子却在此时嗤笑了一声:“敢作敢当,孤既起兵逼宫,也就没打算在史书上留下什么好名声。你们想骂什么尽管骂就是,孤听着。” 他越是这样说,受制于人的众臣反倒更不敢骂了,半晌有人出声询问:“陛下呢?” 废太子听到这个问题却是不理了,他冷笑着转移话题:“孤当日被问通敌卖国,诸位不是骂得相当起劲吗,今日怎的都变成哑巴了?哦,对了,你们的主子不在,所以都不敢出声了是吗?没关系,孤让你们的主子出来,你们也可以放心大胆的骂孤了。” 他话音落下,外间就有几个禁卫军押着楚王和燕王进来了。两人显然都被这变故打得措手不及,再加上押解的禁卫军不客气,看上去倒比帐内群臣更加狼狈。 第130章 楚王之死 事情的发展完全出乎了宴黎的预料。突然发生的逼宫就不说了,她一直以为沉不住气干出这种事的人不是燕王就是楚王, 她私心里还偏向后者。结果两人谁也不是, 之前还气势汹汹的两人竟是被人包了饺子, 莫名其妙冒出个废太子疑似要成为最后赢家了…… 小将军护着温梓然躲在角落里看着, 觉得戏班里的大戏都没眼前这出精彩! 燕王和楚王的出现让原本沉静的皇帐彻底沸腾起来。也是晏家父女久在边城认不全朝臣, 否则他们就能发现,现如今待在皇帐里的人, 九成都是站队这两位王爷的,剩余一小部分才是晏家父女这般, 并未在皇子间站队, 却有着各自分量的朝中重臣。 并未站队的一小撮人暂且还能冷眼旁观,可已经站队或者楚王的大臣们这时候却是心慌起来。几个沉不住气的朝臣甚至疾走了几步出来, 想要迎向燕王或者楚王,结果还未等他们靠近,押解着二人的禁卫军便纷纷拔出了刀来, 横刀以对。 雪亮的刀光映着人脸,让人不敢再轻举妄动。 似是看够了众人铁青难看的脸色, 站在上首的废太子面上露出了饶有兴趣的神色, 他瞥了自己两个兄弟一眼,勾起一边唇角笑了笑:“楚王奉旨统领此次冬狩, 借职务之便调动猎场禁军逼宫。燕王敏锐察觉,带兵护驾。双方大战一场之后,楚王事败自刎,燕王深受重伤。” 废太子漫不经心的编造着故事, 可一字一句吐露出来,都让在场众人的心头止不住的发沉。因为他们都明白,如今人为刀俎,废太子只要想,他都话就能变成现实! 当然,在场这许多人,听了这番话又见证了这件事,最后还能活着几个就难说了——便是一直表现得镇定自若的宴将军,这会儿也忍不住微微皱起了眉,实在是看不懂废太子的套路。他莫不是觉得逼宫还不够,还得将整个朝堂都屠戮一遍?! 倏然变色的人不在少数,便是燕王和楚王这会儿也沉不住气了。尤其是楚王,他真怕身边的禁卫军听了废太子的话直接给他脖子上划一刀,让他“自刎”,于是忙出声道:“皇兄这是要做什么?你莫不是以为凭着这猎场数千兵马就能掌控全局?父皇知道不会放过你的,弟弟劝你迷途知返!” 废太子闻言看了他一眼,目光冷冷。他一句话也没说,直接一个眼神过去,站在楚王身侧的禁卫军便心领神会,直接抽刀抹了楚王脖子。 大蓬的鲜血喷涌而出,带着灼热温度的殷红甚至喷洒在了周围人的身上。尤其是就站在旁边的燕王,更是被楚王的血喷了满头满脸…… 燕王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他呆呆的看着楚王捂着脖子倒下,眼睛瞪得大大的,喉咙里发出不成调的“嗬嗬”声,不过片刻便躺在血泊中断了气,四时一脸扭曲。 又是干脆利落却出人意料的一出,谁都没想到废太子的手段会如此凌厉。不少人被震慑,而其中感受最深的莫过于燕王了,因为死去的楚王一个时辰前还是他最有力的竞争者,这一刻却死在了他的面前——他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般清醒的意识到,死亡距离他们这些天潢贵胄也是如此之近! 燕王的脸都被吓白了,皇帐中的众臣更是一个个惊得目瞪口呆。这时竟还有人敢站出来,指着废太子的鼻子怒道:“你,你竟敢杀了楚王殿下?!” 废太子目光冷冽,随意的瞥了地上的尸首一眼,淡淡道:“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他说得简直不要太理直气壮了,如果不是众人亲身经历,恐怕都要信了废太子这话,觉得无辜的楚王才是那乱臣贼子了。 可眼前是什么情况众人心知肚明,那说话的人也是被废太子这“厚颜无耻”给气着了,骂道:“胡说八道!乱臣贼子是究竟是谁,满朝文武都看着呢,岂容你颠倒黑白!” 废太子依旧是看也没看他,却突然抽出了手中长剑一把掷了出去。看得出来,他也习过武甚至武艺还不错,这一出手竟是直接穿胸而过。那出言责难的大臣慢半拍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何事,他低头看了看胸口插着的半截长剑,蓦地喷出一口血来,继而身子一歪倒了下去。 又是一阵倒抽凉气的声音,就连躲得老远的宴擎父女看了这一幕,都不由得皱起了眉头——他们其实真不了解这位废太子,可就从他这动不动就杀人的行径来说,也太暴戾了些。 这样的人,真的可堪为皇?! 好在废太子虽然表现得不在意名声,却不是真的什么黑锅都愿意背的。他施施然迈步走了下来,到了那倒地大臣的身前,弯腰一把将长剑又拔了出来。 鲜血霎时喷涌,人眼见着是不活了。废太子扫视众人一眼,这才开口道:“通敌卖国,结党营私,陷害储君。这等人物,孤说他们是乱臣贼子,可曾有错?” 众人噤若寒蝉,没有一个再敢开口。倒不是这满朝文武都是贪生怕死之辈,可被废太子威势震慑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许多人都愿意相信他的话——早先燕王在边城遇袭是真,有人里通外国也是真,可储君因此被废的过程实在是有些仓促甚至儿戏。 若非老皇帝下旨定论,燕王和楚王齐心合力稳定朝局打压异己,这储君哪里是说废就能废的?朝中甚至至今还有人坚持废太子是冤枉的,因为此事本就是疑点重重。 宴黎觉得又听到了一场大戏,她偷偷扯了扯父亲衣角,小声问道:“阿爹,这可是真的?” 宴将军回头白了她一眼,同样压低声音斥道:“不知道,不要问,静观其变就是。” 都这时候了还静观其变?小将军觉得有些慌啊,毕竟这桩旧案与边城有关,当初霍达王子口口声声说是太子与他们勾结,这话最先就是晏家父女听见的。到后来京中太子被废,宴黎一直以为是她爹跟燕王说过什么来着。如果真是如此,废太子上位之后他们晏家怕是要遭遇清算了! 小将军心慌慌的,握着温梓然的手都不自觉紧了两分。最后还是温姑娘反过来安抚似得拍了拍她紧绷的后背,又在她耳边轻声道:“没事的,我陪着你呢。” 温梓然这话说得很淡定也很真诚,她的“陪”不止是陪在宴黎身边,更是陪她生陪她死。 宴黎没想这么多,可听了温梓然的话后,她还是渐渐放松下来。宴将军听到声音的话后又回头看了一眼,正好瞧见宴黎双眸亮晶晶望着温梓然的样子,于是又别开了目光,觉得有些胃疼。 总的来说,晏家三口人虽然多少有些忧虑,可大抵来说还算镇定。可皇帐里的其他人就不同了,他们不是燕王派就是楚王派,说起来当初都是对着废太子出过手甚至落井下石的,现在对方摆明了是要秋后算账,这些人又哪能不慌? 不少人身子都哆嗦了起来,他们左右看看,这时候才发现曾经废太子的拥趸今天几乎都不在这里。虽然这其中有他们数月打压之故,可现在这场景也是真让人心慌——楚王都被杀了,燕王估计也讨不了好,那么他们呢?知道了这么多,是不是都得把命交代在这儿啊?! 站了队的人忧虑着生死,可之前也说过,此时皇帐里还有那么一小撮没有站队的重臣。他们没对废太子出过手,此时底气也足些,便有一须发花白的老臣站了出来,质问道:“殿下有冤,自可收集证据自证清白。可如今闹成这般,哪怕真是楚王之过,又该如何收场?” 废太子已经将佩剑上的鲜血在那死去的大臣衣衫上擦干净了,反手便将恢复雪亮的剑锋重新收入鞘中。他也不是真的暴戾到一言不合就杀人,只这人恰好是楚王母族的,而当初楚王与胡人联络就是通过他们之手,这样的人又如何能够放过?! 听了这老臣的肺腑之言,废太子微垂了眼眸,却是嘲讽的笑了笑没有接话。 过了片刻,废太子重新站起来走上高位,目光在脸色惨白的燕王面上一扫,平静的叙述道:“父皇病重,楚王趁机作乱,现下乱象虽已平息,可父皇因此受惊病情加重,如今不可起身理政。特颁下旨意将孤从京中召来,暂且监国,众卿以为如何?” 说完这话,他竟真从怀中掏出了一卷明黄色的圣旨,展开后向着众人展示了一番。 废太子做了几十年太子,其实监国也不是第一次,可无论有过几次太子监国的经历,如今这一回肯定也是最特殊的。众人心情复杂,然而废太子这样说,显然是打算放过他们一命了,这又让众人暗自松了口气,不敢再说更多。 只有燕王终于从楚王之死中回过了神,他清楚的知道等待自己的结局——他虽没有通敌卖国,可当初陷害废太子可是他与楚王联手的,如今废太子重掌大权,他又能得什么好?再者说,以现在的局势而言,废太子放他一马是打算让他回京联络势力反杀吗? 燕王觉得,眼前这位曾被他们看轻的皇兄不会那么傻,说不定今天过后,明早他就要“伤重暴毙”了!所以哪怕是垂死挣扎,他也喊道:“父皇呢,我要见父皇一面!” 第131章 千古骂名 因为废太子没有表露出杀意,众人刚刚放松下来的心瞬间又被提了起来——从废太子现身开始, 已经不止一个人提及老皇帝了, 可对方却一直避而不提。在场的都是聪明人, 自然就明白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 全都默契的没有再提。 可现在, 默契被燕王打破了,而众臣和他们的家眷却还禁卫军的掌控之下。 宴黎明显看到身边几个一直装鹌鹑的大臣一瞬间扭曲了表情, 皇帐之中也霎时一静。最后还是先前开口的老臣再次站了出来,冲着废太子拱手道:“殿下若无意弑君, 还请容我等见上陛下一面。” 废太子闻言看他一眼, 又瞥了一眼神色紧绷的燕王,眼中嘲讽一闪而过。那一瞬间的神色被许多人收入了眼底, 他们觉得心头微沉,结果却见废太子不在意的摆摆手道:“父皇病情加重,本不宜见外人, 不过若是杨太傅坚持的话,那便去吧。只少去些人, 免得打扰了父皇静养。” 说完这番话, 废太子似乎懒得搭理他们了,依旧扶着剑柄抬步就走。端看他那身姿神态, 真可谓是坦荡至极,仿佛一刻钟前他亲口承认逼宫都是众人的幻觉一般。 废太子就这么走了,而后竟真有人过来带燕王他们去面圣。 众人紧绷的神经彻底松缓下来,可忆起方才发生的事, 面面相觑之余都有种是在做梦的错觉——所谓的逼宫,突如其来便罢了,现在又来这么个虎头蛇尾的结局算是怎么回事?难不曾废太子逼宫还不是为了皇位,只是想恢复储君身份监国?没人会这么蠢吧?! 宴黎也觉得今日这出奇奇怪怪的,正打算问问父亲看法,结果就见两个禁卫军走了过来。两人态度还算和善,甚至冲着宴将军微微行了一礼:“宴将军,殿下请您过去面圣。” 这话落在耳中,宴黎垂在身侧的手陡然握成了拳,她忙抬头去看父亲。 宴将军到底稳重,在这当口被人惦记上也不见丝毫异色,他了宴黎一眼,拍拍她肩膀道:“没事,你先在这里等着,阿爹一会儿就回来。” 宴黎抿紧了唇,英气的眉头紧紧皱着,可对上父亲坚持的目光,到底还是点头应下了。 宴擎很快就被带走了,除了他之外跟着禁卫军离去的还有几位尚书和镇国将军等文武重臣。再加上燕王和杨太傅,可以说这几个人的分量已经比剩下这些人加起来还要重! 随着这些人的离开,皇帐中不得离开的众人再次人心浮动,甚至还有人跑来跟宴黎套近乎了。小将军当然没有理会,见着皇帐之中没有禁卫军守着,她径自牵着温梓然远离了众人,来到了一片还算安宁的角落里。见着地上铺着厚厚的羊毛地毯,索性便盘腿坐下,让温梓然靠坐在她身上。 “没事的,我会带你回去边城的。”宴黎握着温梓然的手,保证道。 温梓然抿着唇将头靠在宴黎肩上,轻轻的“嗯”了一声——她其实并不如何惊慌,因为她发现那些禁卫军对晏家人都很客气。至少她作为女眷,并没有像其他大臣的家眷一般被人带走作为人质,而是跟着宴黎来了这皇帐,听到了事情的全过程。 **************************************************************************** 废太子既然做出了逼宫之事,那他会是心慈手软之辈吗?当然不可能! 宴擎等人果然是见到了老皇帝,可他们见到的却是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老皇帝。燕王一见此景便扑了上去,觉得自己最后的希望也要破灭了,于是哭喊着摇晃老皇帝的身体。 众人见此脸色都不怎么好看,相互交换一个眼神,都觉得陛下这是遭了废太子毒手了——无论废太子之前表现得多么正气凛然,说得多么冠冕堂皇,目的也只是权势而已——谁知燕王摇晃着摇晃着,竟真把那脸色清白泛灰的老皇帝摇醒了,内侍总管在旁提醒时,众人几乎不敢相信。 哭得正伤心的燕王都愣了一下,旋即便是大喜,一叠声的喊着:“父皇,父皇,您醒了?!” 皇帝乃是一国之君,他的地位权威都是毋庸置疑的,尤其老皇帝之前还没老迈到掌控不住手中权力的地步,相反他还强势的借着废太子一事将不少权力收归手中。别看如今朝中楚王党和燕王党势大,可在朝中能够稳稳掌控局势的仍旧是老皇帝,而面前这些重臣里,真正忠诚的也是老皇帝。 因此,燕王对老皇帝寄予厚望,一见他醒来便似找到了主心骨一般。喊过那几声之后,还没等其余人上来见礼,他便又带着哭腔喊道:“父皇,楚王兄殁了!” 这一句话刺激实在不清,燕王本意也是想狠狠刺激一下老皇帝,然后再揭露废太子兵变逼宫的狼子野心。谁知这一下似乎刺激得狠了,燕王后面的话根本就没来得及说,就见刚刚苏醒的老皇帝闻言陡然瞪大了眼睛,那一双已显浑浊的眼珠微微凸出,红丝密布,看着竟有几分可怖。 “陛下!”守在床边的几个重臣见状都吓了一跳,也顾不上燕王了,赶忙凑上前去。他们已经看出老皇帝此时身体状况是真的糟糕,怕对方被燕王一句话气死了,又忙不迭的喊道:“太医,太医……” 燕王也慌了,赶忙伸手去替老皇帝抚胸口顺气,好半晌老皇帝似乎才缓过这一口气。胸口剧烈起伏间,他从喉间硬生生逼出了两个字,声音莫名有些含糊不清:“孽子!” 众人闻言懵了一下,旋即便反应过来,这是在骂废太子呢。 燕王稍稍松了口气,他被吓得不想再刺激老皇帝了,可又担心自己活不过今天。于是一边替老皇帝顺气安抚,一边还是开了口,他道:“父皇息怒,您可要保重身子。如今大皇兄兵变逼宫,正是风雨飘摇的时候,大臣们还都等着您现身拿主意呢,您可不能倒下啊!” 这些话燕王说得还算委婉,至少比不得前一句石破天惊,反正老皇帝也不瞎,想必也是知道如今局势的。谁知也不知这其中又有哪一句刺激到他了,燕王便眼睁睁看着老皇帝再次瞪直了眼睛,这次还一口气没上来,头一歪昏了过去,吓得众人还以为他驾崩了。 一惊一乍之后,又是一叠声请太医的声音,众人心中莫名有些疲惫。 好在太医很快就来了,只说了老皇帝是病体未愈又急火攻心,这才昏了过去。众人也不知这话能信几分,可除了相信他们别无他法。 就在几个重臣面面相觑的当口,废太子终于施施然走了出来,他走上前去先替昏迷的父亲掖了掖被角,而后转过头来对着众人叹道:“孤说过,父皇病重需得静养,你们何必如此折腾他?!” 说着话,废太子睨了燕王一眼,目光冷冰冰的似乎带着谴责。 燕王被他看得后背汗毛都竖起来了。这些年来他一直自以为聪明,而太子平庸驽钝,这才敢于挑衅储君威严。以往的太子确实没什么威慑,可直到此刻他才真正意识到这人三十余年的储君不是白做的,或许不止是他和楚王,就连他们的父皇都将他看轻了! 不管燕王此刻心中是如何的天人交战,捏着老皇帝被角的手又是如何像抓着救命稻草,在场的其他几个重臣经过之前那一出,现在也都不知该说些什么。 废太子没有理会燕王,而是冲着众人说道:“父皇病重需得静养,诸位也已见过父皇了,知晓孤并未丧心病狂得弑父杀君。那么现在可以先出去了吗,孤还有些事,想与诸位一叙。” 在场的几人身份地位都不简单,几位尚书掌管六部位高权重且不提,宴擎手中掌握着北疆兵权,杨太傅则是当世大儒,在天下学子中声望无双……这些人里没有一个是可以轻易杀的,既然不能杀,那么也就只能想方设法收归己用,废太子的表现也就不足为奇了。 几人对于如今的局势心知肚明,对视一眼后倒也没有拒绝,纷纷跟着废太子离开了。 燕王见状心下不安,回头看了眼昏迷不醒的老皇帝后,便想跟着这些重臣离去。只不过这回废太子可不会由着他了,他刚站起身面前便挡了两个禁卫军,腰间佩刀微微出鞘。 如今这局势,燕王早已经不是重点了,所以众人走得也算是毫不留恋。除了站过燕王党的礼部、刑部两位尚书稍慢一步之外,其余人跟着废太子很快便离开了这处营帐。 他们跟着废太子没走多久,便来到了皇帐中隔出的“书房”。后者二话不说,便递给了众人一叠书信纸张,示意众人先看了再说。 众人没料到会是这么个发展,不过对视一眼后还是又杨太傅接过来翻看了起来——说不好奇是假的,莫非废太子觉得这一叠东西就足够收服他们这些人? 那么这些会是什么?是废太子能够收买许诺他们的好处?当然不是! 事实上这是一叠罪证,一叠楚王通过母族里通外国的罪证,充分得足洗清当初泼在废太子身上的污水,也足以证明废太子的理由根本就是子虚乌有。 杨太傅看完之后手颤了颤,气得花白的胡须都跟着颤抖,他怒道:“杀得好!楚王卖国死有余辜!”骂完楚王之后又望着废太子痛心疾首道:“殿下手中既有如此证据,缘何还要走到这一步啊?终使夺得帝位,也是千古骂名!” 说来杨太傅并不是废太子的老师,他的老师早在废黜太子时就被牵连得丢官罢职了。可杨太傅却是个公正不阿的人,桃李满天下也堪为天下师,所以废太子对他颇有几分敬重。 听了杨太傅的话,废太子苦笑一声,竟道:“君要臣死,父要子亡,太傅以为如何?” 杨太傅怔了一下,他脾气刚直却不代表他不知险恶,否则也不可能在朝中做到一品太傅的职位。一听这话他就明白了,楚王和燕王固然是出手将废太子拉下储位的人,可这背后并非没有老皇帝的放任甚至是推波助澜……老皇帝这是为了收拢权利,有意为之啊! 宴擎听到这里终于有了两分恍然——难怪都传太子平庸,而废太子行事实则果决凌厉,原来是这位心思通透早已看穿了皇帝的忌惮和狠心,内敛锋芒罢了。 不过无论如何,君臣父子的纲常深入人心,众人哪怕明白废太子苦衷,可却并不觉得这是他起兵逼宫的理由,更不是他谋害父亲的理由。 杨太傅沉默了一下,问道:“陛下那般,可是殿下为之?” 他问得直白,一如他耿直的脾性,听得其余人忍不住皱眉——想也知道这种事不能承认啊,废太子给他们看那些证据说那些话,明显就是为了洗白自己。现在再承认了自己谋害君父,那之前他说那些做那些还有什么用? 废太子闻言果然坚定的摇了摇头,他勾了勾嘴角,莫名带着几分嘲讽的味道:“父皇感染风寒是真,病情加重也与孤无关。至于今日这般场面,孤也不过是顺势而为罢了。” 这话不管几分真几分假,众人都从中听出了满满的深意…… 第132章 精于算计 宴黎和温梓然在皇帐里足等了小半日,自午后开始的逼宫, 一直到暮色沉沉似乎才有了结论。 傍晚过后, 随着天色渐晚, 众人的情绪再次浮躁起来。有人掀开了帐帘想要出去看看, 面对的却是禁卫军们雪亮的刀锋和无情的面孔, 最后只得放弃。 好在最后没有等到这些人情绪压抑到爆发,离开的杨太傅等人便回来了。众臣忙不迭的全围了上去, 七嘴八舌的询问老皇帝情况如何,燕王没有跟着回来又去了何处? 杨太傅等人的表情有些讳莫如深, 最后还是身为燕王党却又长袖善舞的礼部尚书站了出来, 他抬手示意众人噤声,而后开口道:“陛下无碍, 只是如今病重需得静养,并不方便接见百官。燕王殿下留在了寝帐侍疾,国事……暂由太子殿下监国, 代为处理。” 这话一出,帐中众人面色各异, 不过看着礼部尚书的目光却都很微妙——朝中局势如今说得上明朗, 是以礼部、刑部两位尚书燕王党的身份也不算什么秘密。可在这样的情况下,燕王被软禁了, 他们却走了出来,而且口口声声奉废太子为主,这莫不是已经迫不及待的改换门庭了?! 燕王党的人顿时坐不住了,当下便有与礼部尚书交好的大臣拽住了他的衣袖, 低声问道:“李尚书,这是怎么回事?什么太子殿下,大殿下的储君之位早几个月就已经被废了啊,难不曾陛下又下旨册立了新太子?!”可这还是不对,毕竟楚王已死,而燕王还是燕王。 礼部尚书闻言略微一滞,眼眸微垂道:“当初通敌卖国之人乃是楚王极其母族,如今证据确凿。太子殿下本是被冤枉的,如今沉冤得雪,当初废太子的理由自是不能成立了。” 随着礼部尚书话音落下,杨太傅等人也拿出了之前废太子给他们看过的那叠证据。里面有书信有证词还有楚王的私印,看起来相当有说服力,也确实称得上是证据确凿了。 如此一来,当初因太子通敌卖国被废一事自然变得尴尬起来,好好的储君被废也就没了理由。 这样的事,翻遍史书大概也寻不见几回,众人看完证据之后一时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眼前的局势了——太子被废的理由已经不成立了,可当初废太子的圣旨却是明明白白下了的,甚至已经昭告天下。在这样的情况下,太子复立似乎也可以,却还需要一道圣旨正名。 在场的大臣多数已经站队,自是不希望废太子重新回归朝堂的。可眼下楚王已死,燕王还不知道能不能见着明早的太阳,废太子已然成了最后的赢家,他们难道还要为了旧主负隅顽抗吗? 官场上大多数都是聪明人,见识过废太子的厉害之后,这些人自然不会在这时候跑出来当出头鸟。他们选择了静观其变,便是有异心的也不会在这全然劣势的局面下发作,于是有人站出来试探问道:“几位大人,如今局势已定,那我等是否可以回去了?” 这才是众人更关心的,因此话音落下之后,众人盯着杨太傅等人的目光顿时灼热了几分。 杨太傅依旧沉凝着一张脸,自回来后便面色凝重眉眼不得舒展,此刻被众人目光注视,他也只轻轻点了点头,说道:“无事了,诸位暂且回去吧。” 此言一出,众人这才敢真正放下心来。有人立刻掀开了皇帐的帐帘,果然外面挺立的刀锋不见了,虽然外间守卫巡逻的禁卫军半点儿没见少,可只要他们没有像之前那般表露出森然恶意,也还是让人安心了不少——即使再如何丧心病狂,废太子想要掌权也不能杀光朝臣吧?! 众人在心中盘算一番,终于安心不少,又商量了一阵之后,终究带着满腹心事各自散去了。 他们需要时间思量今日发生的事,也需要时间判断如今的局势和未来的走向……识时务的人,永远不会拘泥于曾经的立场,哪怕明知墙头草不会得到信任,可总也比没了性命甚至连累家族的好。 **************************************************************************** 宴黎两人是被宴将军亲自领回去的,三人沿着来时的路走了回去,沿途所见尽是披甲执锐的禁卫军,巡逻防守看上去比平日里严密了一倍不止。但除了这些禁卫军行动间发出的声响之外,沿途经过的那些营帐里却是静悄悄的,丝毫没有人气。 重新回到营帐,宴黎这才问道:“阿爹,不是说没事了吗,那些营帐里怎么还是空的?” 宴擎看傻子似得看她一眼,无奈答道:“怎么可能真的没事?那些朝臣各有站队,各怀心思,废……太子如何能真的信了他们,放他们自由?家眷自然还是要捏在手里的。” 要知道,那些家眷里可不止是女眷,更有各家的子嗣。而冬狩历来是轻松又容易露脸的活动,能被父亲或者祖父带来的猎场的子弟,除了最优秀的便是最受宠的。他们轻易是不会被亲人舍弃的,也因此足以成为废太子牵制这些朝臣的一种手段。 宴黎不是想不到这些,但她听完宴擎的话,却不由自主的将目光落在了身边的温梓然身上——说起来她们晏家就来了三个人,要说牵制父亲的家眷,她和温梓然都该被带走。可结果并没有,她们一直跟在宴擎身边,废太子似乎并没有因为当初的事迁怒她们,相反还格外优待。 这样的优待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不仅不能让人放松,相反还要更加警惕。 三人回到营帐没多久,炭盆、热茶、晚膳这些便都被内侍送了过来。乍一看与平日里别无二致,若非帐外还有不少禁卫军守着,几乎让人以为今日发生之事都是错觉。 有些没滋没味的吃过一顿饭,饭后三人又围坐在炭盆边烤火。宴黎已经没有心情再往里面扔红薯来烤了,她特地将声音压低了些,终于问道:“阿爹,今日到底是怎么回事?” 别说宴黎,温梓然也好奇,忍不住捧着茶杯侧耳细听。 宴擎本也没打算瞒着,他们晏家人口简单少了许多勾心斗角,说起事来都是开门见山:“也没什么。不过是陛下棋差一招,被太子钻了空子将计就计罢了。” 今日这场突如其来的逼宫其实算得上是老皇帝自作自受了。或许是年纪越大疑心越重,老皇帝之前利用楚王和燕王废了太子收回了不少权力,这一回却是“雄心不死”还想要打压两个风头正盛的儿子。所以他一面保持着两派平衡,一面又借着自己偶感风寒布局,想要试探一番。 这些试探,一来试探两个儿子的野心,二来试探朝臣的站队和反应,三来其实也是想试探晏家的忠心。毕竟晏家父子久在边关,京中的晏家已经没人了,而几年一次的述职约束实在太少。或许这些年晏家已经拥兵自重成了北疆的土皇帝,也或许他们已经站队偏向了他的儿子? 老皇帝对所有人都怀着戒心,借着一场小风寒想试探这个又想试探那个,还想逼着晏家表忠心坚定的站在他那一边。晏家父女倒是无所谓,可结果却给了人可乘之机。 于是一场小风寒变成了重病不起,原本特地放手交给楚王的禁卫军也真的兵变逼宫了,而皇帝以为能够牵制“楚王”的燕王却迅速沦为了阶下囚……直到被燕王一语气得昏迷之时,他才终于意识到逼宫的并不是他所以为的楚王,而是早就被他废黜圈禁在京中的废太子! 一切超出了预期,甚至彻底脱离了掌控,老皇帝由此气急攻心。 当然,老皇帝目前的身体状况宴擎没直说,也是怕隔墙有耳。至于其他话题只怕不止是她们这里在说,整个营地恐怕都少不了议论,她们说一说也就无关紧要了。 宴黎听得叹为观止,末了只是好奇:“太子都被废了,怎么还能闹出这般声势?”这简直堪称咸鱼翻身了,要知道在此之前,就连他们这些刚从北疆回来的人,都已经没将他看在眼里了。 宴擎闻言目光深沉,说出了自己的猜测:“自十年前起,陛下便因身体不适将主持冬狩之事交由太子处理了。他既聪慧又善于隐忍,十年也足够他在这猎场收拢人马扎下根基了。而陛下眼高于顶,自是没将这小小猎场放在心上……敌暗我明,可不就吃了个闷亏吗?!” 这跟两眼一抹黑跑去别人的主场挑事一样,基本就跟作死没什么区别了。 要说太子这步后手一击必中,也算是藏得够深也足够出人意料了,不过如果没有老皇帝疑心重主动作死,想来逼宫的事也没那么容易成功。至于太子是不是早就将老皇帝的多疑和反应算计入局中,谁也不知道,可是这样一想,倒真是教人觉得他可怕了。 宴黎便有些担心,皱着眉看向宴擎:“太子如此精于算计,阿爹……” 宴擎想起之前在皇帐中,废太子对着他们侃侃而谈的模样,心中略微有些触动。几位重臣都没提废太子是如何说服他们的,可不管基于何种考虑,他们确实已经偏向他了。 宴将军当下便摆摆手道:“无妨,咱们只管守好北疆就是了。” 第133章 不过一试 京城水深,但其实京中的是是非非距离晏家父女还是远着的——宴擎此番只是回京来述个职, 本是打个转就该走的, 偏被老皇帝留下冬狩才经历了这一番争权夺利。 不过话说回来, 牵扯也只有这些了, 毕竟宴擎手中还握着北疆兵权。而如今朝局未稳, 废太子无论如何也不敢在这时候对晏家人动手,否则内患未除再添外忧, 可不就是自讨苦吃吗?宴擎将这些看得清楚明白,是以对目下的处境并不如何忧心。 至于老皇帝翻盘再将废太子反杀?以宴擎看来, 恐怕并不容易, 更何况他是亲眼见过老皇帝如今病况的,相信废太子不会让他再轻易好起来。 这场交锋, 便在朝臣们人心惶惶,晏家人安稳看戏中迅速度过了。 不过两日功夫,宴黎他们营帐外值守的禁卫军便少了大半, 而剩下的人还给他们传达了一个消息:“陛下病情加重,猎场这边缺医少药, 所以他们必须要尽快赶回京城了。” 宴黎听到这个消息时只觉得可笑。她想起了早先老皇帝将众人留在猎场, 用的也是生病的理由,可现在病情加重, 他们却要着急忙慌的赶回京城了——京城距离猎场快马不过小半日路程,皇帝病了,缺医少药也能迅速送来,哪里就需要这般着急赶路了?说不得就是为了折腾人的! 这样说来, 废太子是真不打算让老皇帝好了,说不定将人折腾死了他还好即位。 宴黎眼眸一转,便将这些心思传达了出去,宴擎见了只冲她摆摆手,说道:“行了,什么事心里想想就成,可别说出来。”便是晏家再特殊,也怕祸从口出啊! 小将军当然不是那么没成算的,撇撇嘴应了下来,扭头就开始收拾行装。 晏家三人的行李很简单,他们本就是刚回京不久,而且武将出身的人家也没有太多讲究。带出来的东西不多,随便收拾一番,不到一个时辰就可以拎包走人。却不料这边行李刚收拾好,那边就来了客人,而且还是个意想不到的客人——本该忙得无暇分、身的废太子竟是亲自来了! 宴擎都没有想到废太子会在这时候过来,诧异过后忙行了礼问好,又道:“圣驾启程在即,如今各处都是忙乱的时候,殿下怎有暇来此?” 废太子三十几许的年纪,比燕王和楚王都年长些,沉稳之余一身贵气也是燕王和楚王都比不上的。他抬手将行礼的宴擎扶了起来,又看了看一旁的宴黎,笑道:“宴将军不必多礼,孤来此也是想看看你与小将军。听说小将军几月前还生擒了胡人王子,杀敌无数,真是虎父无犬子啊!” 宴擎听了这话,当即心领神会——废太子来这一趟,便是来拉拢示好的。 拉拢示好这种事,也是讲究时机的,如果来得太晚了,难免给人以慢待之感。只不过让宴擎没想到的是,废太子会来得如此之快,毕竟朝中需要他安抚拉拢的人太多,而边关又太远,宴将军还以为至少要回京之后对方才能有空理会他呢。 不过心中既然有了底,宴擎应付起废太子来也就游刃有余多了,甚至连宴黎也能在父亲的暗示下应付得滴水不漏。两人算不上圆滑,却还是警惕的维持着立场。 晏家人历来如此,他们并非顽固不化,却也不会轻易站队参与争权。这样做固然得罪人,可若是手握兵权的家族都是墙头草,上位者才是真正的容不下晏家了! 废太子心思透彻,虽然碰了个软钉子,却也没因此恶了晏家,反而对这父子俩高看了一眼——毕竟以如今的局势,老皇帝病重不起,楚王燕王殒命,京中剩余的几个皇子一个能打的都没有,朝臣们不管原先站队,现在多半都已投入了他的门下,也就只有晏家还坚持着要等一个名正言顺了。 宴擎冲着废太子拱了拱手,说道:“殿下原是受了不白之冤,如今沉冤得雪,恢复储君之位也是理所应当。臣等自来忠于君上,殿下自可信我等忠心。” 废太子便笑了笑,他虽做出逼宫这种事,但表面文章还是要做一做的,更何况他原就是受了冤枉被废,回京之后自是要争回个名正言顺来!而来这一趟,他所需要的也只是晏家人安分守己罢了,现在看来宴擎也并非那等顽固愚忠之人。 想了想,废太子看着宴黎问道:“孤听闻,小将军如今已定下亲事了?” 宴黎不知道自己怎么又被盯上了,可听到“亲事”两个字她就忍不住绷紧了神经,连带着往日就没什么表情的脸更冷了两分。不过在如今这形势下她也不敢在废太子面前放肆,便只垂眸应道:“回殿下,婚事定在了来年二月,此番回去边城便要筹备了。” 废太子看出了她的紧张,忍不住又笑了起来,这一回笑得真心实意,他道:“小将军不必如此紧张,孤又不会乱点鸳鸯谱,强迫你与人联姻。” 宴黎闻言神色稍缓,却是拿着疑惑的目光看向了废太子,不明白对方提婚事做什么? 废太子也不卖关子,便笑道:“孤听闻与卿定亲的女子双目有疾,正巧孤识得一二名医,其中便有那善于治眼疾的,回京之后不妨让人来看看,或许有解。” 此言一出,宴黎的眼睛顿时就亮了起来,再冲着废太子道谢也诚恳了许多。 **************************************************************************** 冬狩来时气氛轻松惬意,归途整支队伍却都变得沉闷压抑起来……宴黎除外。 小将军依然骑马跟在了温梓然的马车旁,却是在这呼啸寒风中坐得腰背挺直,眉眼间亦是透着几分轻松愉悦,仿佛意气风发。不知道的人见了,还以为晏家早投了废太子呢! 宴擎很快就看不下去了,随手一马鞭抽在了宴黎肩头,轻声斥道:“收敛些。大夫都还没见着,也不知你傻乐些什么?要真忍不住高兴,还不如去马车上躲躲,也免得让人看见徒惹是非。” 宴黎被训的抿了下唇。冬日穿得厚实,宴擎也没真用力抽,马鞭落在她肩上也就是轻轻拍打了一下。不过宴擎的训话倒是没错,宴黎顿了顿还是没忍住高兴,于是索性真就跳下了马背,然后站在原地思忖犹豫了一秒,果断爬上了温梓然所在的马车。 宴擎见状摇摇头,只吩咐人将宴黎的马牵了,也没再管。 马车里,温梓然却是没注意到外间动静,乍见宴黎跳上了马车还有些惊诧:“阿兄怎么上车来了?”问完之后很顺手的就把拢在袖中的手炉递了过去:“外间风大,可是冻着了。” 马车里其实很暖和,烧着小小的炭盆,将这不大的空间熏得暖烘烘的。宴黎上车时就感觉暖意扑面而来,见着温梓然动作自然就把手炉推了回去:“不用,你拿着。”然后趁着对方没收回手,顺便摸了摸温姑娘暖呼呼的小手:“你看,我一点都不冷的。” 温梓然抿了下唇,忍着笑意将手抽了回来:“那就好。” 宴黎也不在意,眉眼含笑的解下了身上厚实的披风放在一旁,然后径自坐到了温梓然身边。两人挨坐在一起,隔着厚厚的衣衫似乎也能感觉到对方的体温……这是一种很难形容的亲密。 过了一会儿,宴黎悄咪咪伸出了手,握住了温梓然放在膝上的柔荑,慢慢的与她十指相扣。之前匆忙,她还没来得及与温梓然说过治眼睛的事,此刻终于有了时间说道:“梓然,今日太子殿下来过阿爹的营帐,说是他识得名医,擅治眼疾,咱们回京之后或许可以试试。” 说着话,宴黎也扭头看向了温梓然,正对上她双眸。 温梓然生得貌美,其实也有一双很漂亮的眸子,尤其笑起来的时候眼角微弯,总是引得宴黎忍不住侧目,心情也不自觉跟着轻松明朗起来。只可惜因为看不见的缘故,那双眸子便仿佛蒙尘一般黑漆漆的,不仅少了几分风采,寻常人看久了那空洞的双眸甚至会心生惧意。 宴黎心里偶尔会有些遗憾,她抬起另一只手想要摸摸温梓然的眼睛,可想起之前两人谈论这个话题时对方的冷淡,最终还是没等触碰到就收回了手。 果不其然,温梓然的态度并不热络,也没有宴黎的兴高采烈。她垂下了眸子,因为听出了宴黎语气中的欣喜,与之交握的手不由得紧了紧,问道:“如果治不好,阿兄会不会很失望?” 宴黎眨了眨眼睛,忽而倾身上前,轻轻的一吻落在了温梓然的眼睛上,她郑重道:“怎么会?我认识你时你便看不见,我心慕你时你也看不见,我向你求亲时你依然看不见。既然从始至终都如此,我又如何还会因为你看不见而感到失望?不过一试而已。” 温梓然垂下的眼眸略微一颤,并不怀疑宴黎对她说的任何话。她将脸靠在了宴黎的肩头,信赖而亲昵,轻声应道:“这样啊,那就试试吧。” 既是废太子为了施恩晏家请来的大夫,该是有两把刷子的,或许真能替她治好眼疾?前后两世,温梓然也是希望亲眼看看宴黎的,看她与自己想象中的阿兄是不是一样。 第134章 何等模样 表面上再如何的风平浪静,冬狩猎场毕竟是经历过了一场兵变逼宫的大事, 宴黎想也知道回京之后废太子为了稳固地位会有多忙。可这人笼络起人来倒是有心, 第二日便派了身边的亲信带着两个背医箱的老大夫亲自登门了, 态度也是相当的和善。 宴黎心下感慨, 不免有了两分偏向, 宴擎冷眼瞧着倒也没有多说什么。 两个老大夫很快就被宴黎引着到了温梓然面前,因为之前已经提过此事, 她说起来也是坦然:“梓然,太子派了名医过来替你治疗眼疾, 你让大夫看看如何?” 温梓然的眼睛也没什么不能让人看的, 之所以对此事态度冷淡,不过是因为失望过太多次, 不再寄予厚望罢了。她勾起唇角浅浅一笑,冲着宴黎所在的方向微微颔首,说道:“有劳大夫了。” 两个老大夫见状都道:“姑娘不必多礼, 我等自会尽心。” 温梓然说这话一来是客气,二来也是想听听这俩大夫的声音——她前世在京城待的时间不算短, 宴黎也曾替她延请名医, 甚至后来嫁进冯家冯家人也替她请过几个擅治眼疾的大夫,可惜全部铩羽而归。如今她不抱什么希望了, 如果确定这俩大夫她前世就见过,就更不用抱希望。 此刻听了两个大夫的声音,温梓然便忍不住在心里幽幽一叹。 她记性向来不错,这两个大夫的声音她听得耳熟, 想必前世已经见过了。前世治不好的眼疾今生再由这两人看,约莫也不会有别的结果,便不必再抱希望。 如此既已断定治不好了,温梓然的态度反是越发坦然起来。她倒是不恼也不急,配合着两个大夫又是把脉又是看眼睛,只当是成全了宴黎寄予的期望,让她试试。 折腾了许久,两个老大夫再问过温梓然失明的时间,神色果然都不怎么好,那满脸凝重的模样落在宴黎眼里也是给她浇了一瓢冷水,让她原本火热的心凉了几分。直等到两人都检查完了,她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两位大夫,你们看这眼疾还能治吗?” 两人都是京中名医,一人最擅眼疾,另一人也是杏林圣手。此刻两人对视一眼,擅治眼疾的赵大夫便斟酌着开口道:“小将军莫急,只是姑娘这眼疾耽搁了多年,要治恐怕是有些难。” 宴黎一听这话怎么能不急?眉头都快拧成一团了。哪怕温梓然之前就一再提及她的眼疾不好治,让她不要抱太大希望。可废太子既选择以此施恩,自是会荐来最好的大夫,她由此寄予厚望。可结果还是不成吗?难道梓然的眼睛就真的治不好好了? 小将军关心则乱,温梓然反倒是听出了些不对来,脸上些微动容。她倏而转头“望”向开口的赵大夫,略有些惊异的问道:“只是有些难?!” 曾经过许多名医诊治,温梓然分明记得,前世所有来给她看眼疾的大夫最后都是摇摇头,道一句“才疏学浅”便拎着药箱走了。那时众人的态度可以说是毫无余地,根本不给众人期盼挽留的机会。不像现在,这一句“有些难”似乎还留有施为的余地?! 经她一提醒,宴黎这才反应过来,顿时目光灼灼的望向了两个老大夫,有些惊喜道:“有些难……这就是还能治?” 两个老大夫再次面面相觑,不由得都露出了苦笑来。他们是受了废太子之命来此,目的是为了施恩招揽晏家,这就不仅仅是为了治病那么简单了。也因此,有十分的本事他们就不能只拿出九分来,哪怕是没有多少把握的事,他们也得硬着头皮一试,这才留有余地的说了有些难。 然而病人见得多了,两个老大夫也知道这样的话效果有限。毕竟“死马当成活马医”这句话他们可谓是耳熟能详——只要有一分治愈的可能,患者都会当成救命稻草一般抓着,至于大夫言语间的风险为难他们却是全然听不进去的,反而会在失败后责难大夫。 眼前少女的眼疾不是什么绝症,可架不住复明一事也是人家寄予厚望的! 赵大夫抬手捋了捋下巴上的山羊胡,不能拒绝的他纠结得胡子都揪下来好几根,斟酌半晌道:“姑娘幼时失明,这眼疾耽搁得太久了,现在救治或许还有一二成的希望复明,若是再耽搁两年就真是回天乏术了。我这里有一剂祖传的药方,或许可以一试。”顿了顿,又道:“也只是一试。” 他一再强调只是试试,可宴黎还是忍不住高兴起来。或许是温梓然过于笃定的态度让她对这事也不太抱希望,乍然听到有可能,也是惊喜万分了:“试试便试试,有劳大夫了。” 温梓然也顺势道谢,只不过却清醒的没抱太多希望。 **************************************************************************** 清凉的药膏抹在眼皮上,除了在这大冬天里让人觉得有些冷之外,倒是没有什么不适。 温梓然任由宴黎替她敷药之后又在眼睛上缠了几层纱布,反正她都看不见,遮不遮眼睛倒是丝毫不受影响的。只是察觉到宴黎的小心翼翼,她还是不免提醒道:“阿兄,大夫说了,即便用了这药方也不过是十之一二的可能性治愈,你别太上心。” 宴黎仔细的替温梓然系好了纱布,左右瞧瞧似乎没什么不妥。听了这话却有些不高兴,她本就是个不服输的性子,闻言不满道:“如何能不上心,梓然你该抱有希望才是。” 温梓然并不与她争辩,抬手摸摸宴黎脸颊,发现她气鼓鼓的眉头不展,于是倾身过去在她脸颊上亲了亲。小将军没忍住又红了脸,一双眼睛却是亮晶晶的,整个人都散发出了愉悦的气息,比以前吃到了喜欢的甜食更加愉悦。仿佛被顺了毛的狼崽,就差条尾巴在身后晃悠了。 看不见的人对于外界的感知总是格外敏感,温梓然很快便察觉到了宴黎的情绪转变。她心中暗叹“原来阿兄这般好哄”,面上却只是柔柔一笑:“阿兄说的是,是我太过丧气了。左右不过是敷一段时间的药,过上一月便也有分晓了。” 赵大夫给的药方是单纯的外敷所用,疗程便是一月,如果一月之后能有成效便可继续用下去,如果没有成效便能放弃了。他说的试试,也真是没底气的试试。 宴黎不瞎,察言观色她总是会的,自然也看出了赵大夫当时的为难。不过在温梓然面前,她是不会先说丧气话的,此时也只是道:“这药先用着吧,如果不成,咱们再换大夫换药便是了。”怕温梓然以为她介意,便又道:“赵大夫说了,你这眼睛还有一二治愈可能,不能耽误。” 温梓然点点头,忆起前世,此时她该是还在边城刚入将军府。耽搁上两年,眼睛便彻底没救了,说不遗憾是假的,但此刻再要说介怀倒也没剩多少了。 身子微微一斜,如愿靠在了熟悉的怀抱中,温梓然浅笑软语:“总之阿兄不介意便好了。” 宴黎略侧了侧身子让她靠得更舒服些,低头看去时目光柔软成一片:“没什么好介意的,当初可是我先喜欢上你的。你也不嫌弃与我在一起,这便很好了。” 温梓然唇角的笑意便更深了两分——要论动心,宴黎怎会在她之前?她明明是从前世起就对这个人动了心的,今生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放过她的!是阿兄又如何,是女子又如何,如今横亘在她们之间的都不再是问题,她才是真正该觉得满足了。 宴黎也很享受此刻独属于两人的安宁,过了片刻才又伸手轻轻摸了摸温梓然被纱布抱起来的眼睛,轻声道:“其实看不见也没什么,梓然这么厉害,看不见对你也没多少妨碍。我只是觉得,如果赵大夫这剂药真的有用,等到成婚的时候,你能看看我就好了。” 成婚啊,只剩下两个来月的光景了,换做旁的未婚夫妻恐怕是连见面都不能了,也就只有她们现在还能这般肆无忌惮的亲近。 温梓然经宴黎这一提,思绪也不由得往婚事上飘去,继而抬手摸了摸宴黎容貌,也有些遗憾:“阿兄穿上喜袍,定也是俊朗非凡的。”就不知穿上嫁衣会是何等模样? 前世宴黎有狼将之称,威名赫赫,人人提起她都要赞一声“英武非凡”。听得多了,便在温梓然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总觉得她的阿兄该是生得英气威武的。所以在发现宴黎原是女儿身时,她根本都无法想象女儿身的宴黎威武起来该是何等模样? 直到现在,温梓然时常摸摸宴黎的脸,摸着她线条柔和的脸颊,精致漂亮的眉眼,这才渐渐将心中的固有印象扭转过来。饶是如此,她都无法想象宴黎穿嫁衣会是什么模样,可心里其实又很想看看,想看阿兄羞赧美好的模样……只她一人看! 宴黎不知温梓然思绪已经飘到她穿嫁衣上去了,听出温梓然话语中的遗憾,也有些后悔自己的失言。她用脸颊蹭了蹭温梓然的秀发,轻声安慰道:“没关系,赵大夫的药方如果没用,咱们就换别的。等你能看了,想看我穿什么我都穿给你看。” 温梓然听了这话,无神的眸子似乎都亮了两分,决定成婚之后一定要将嫁衣收好。 第135章 即日回返 回京之后数日,将军府内一片祥和, 宴黎每日盯着时间给温梓然换药, 其余时候也都陪在她身边, 几乎可以说是足不出户了。可将军府外却没有这般的平静了, 就连宴擎这个北疆的将军这几日也躲不了闲, 时不时就被宣召入宫去一趟,回边城的事也暂时被耽搁了。 宴黎不是男儿, 晏家也没了长久的传承,对外的事她是有些不上心。不过她不上心, 将军府里的人却不会如她一般心大, 齐伯每日还是会过来一趟,与她说说如今局势。 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 端看猎场逼宫时废太子的手段也知,他不是个省油的灯,所谓的逼宫也不是贸贸然行事。如今不过数日光景, 他就将之前楚王通敌卖国的罪证宣扬得人尽皆知了,这不仅洗刷了他身上的冤屈, 同时也是彻底将楚王一脉打入了深渊。 到如今, 京中百姓甚至一些官员都不知猎场变故,却都知道了楚王的罪责。 楚王府理所当然的被抄了, 曾经骄横跋扈的楚王世子拖着伤势被送入了天牢。废太子也算是沉冤得雪,这时候一道复立的圣旨发出,不管真假朝臣们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废太子就此恢复了储位, 光明正大的摘掉了那一个“废”字,然后重新以储君之尊监国理政。 宴黎听完这些就冲着父亲感慨:“太子真是好手段。他在猎场兵变逼宫,杀了两个亲王兄弟,陛下现在还在寝宫里躺着呢,他还能把自己洗得清清白白比檐上落雪还干净!” 宴擎闻言便笑了笑,说道:“不过是糊弄人的手段而已。百年之后史笔如刀,太子做过的这些事都是要被一笔笔记下来的,只他自己看得明白不在意罢了。”说完顿了顿,又道:“其实也没什么好在意的,他不博这一把就要死在党争中了,历来废太子可都没什么好下场。” 宴黎点点头,也接了一句:“生前哪管身后事。” 宴擎本也是个豁达的性子,否则怎么可能就这样放任晏家断了香火,他笑着拍了拍宴黎的肩膀,说道:“这话不错。更何况只要太子将来做得好,倒也不怕后人评断。” 听宴擎这意思,京中的局势基本上算是稳了。宴黎想起曾经在边城与柔嘉的一段交情,到底还是多嘴问了一句:“阿爹,如今楚王府已经被抄了,燕王府怎样了?” 宴擎听问看她一眼,见她不是十分上心的模样,这才说道:“比楚王府好。太子还是顾念了手足,燕王与楚王合谋害他,也只要了燕王一条命。燕王世子乖觉,早早就闭门谢客了……太子就算是要秋后算账,想来也算不到柔嘉郡主一个女孩子头上的。” 其实对于两人的态度太子一开始就摆得很清楚了。对楚王,他直接让人抹了脖子,然后将通敌卖国和逼宫的罪名都扣在了他的头上,这是死了也不算完的大罪。而对燕王他就留情了不少,只说他在逼宫中为了救驾重伤,伤重亡故也只是一人而已,没有罪名祸及家小。 这未必是太子有多仁慈,或许只是一种手段,让人看到他杀伐果决之余的宽容。如此才不至于将人逼得走投无路,引得朝臣们激烈反扑。 要知道,在太子被废失势的这小半年里,朝中大臣多半都已经完成了站队。若较真去清算,只会引得人心惶惶,还不如表现得宽宏大量一些,也能让大部分朝臣安心。至于少部分顽固不化的,或者燕王府还有人心存不甘,相信太子也不会少了手段去对付他们。 这些宴黎就管不着了,她问柔嘉一句也只是因着当初西山之上众人共患难的那点儿情谊罢了。她本也不是多么热心肠的人,现在问过燕王的事不会累及柔嘉,她便也不管了,于是又问:“那阿爹,我们什么时候回边城啊?” 宴擎瞥她一眼,问道:“就这般等不及?” 宴黎还真就点头了,她给宴擎算了算日子,而后皱起了眉头一本正经道:“我与梓然的婚期定在二月了,可回京这一趟耽搁的时间也太多了。来时路上走得慢就不提了,现在滞留京中也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年前估计是回不去了,万一再耽搁得误了婚期……” 越说宴黎的眉头皱得越紧,脸上的不满在亲爹面前也毫不掩饰,就差明晃晃的写上“皇家夺嫡就让他们自己夺去啊,关我屁事”了。 宴擎见她这模样也是哭笑不得,想了想还是给了个准话:“不会太久了。京中局势还说不准,太子虽是大权独揽,可陛下一日未曾传位,这边都不算彻底定下了。依我看太子不会一直处于这样被动的局面,不过这些咱们却是管不着了,北疆不能长久无人镇守。” 宴黎点了点头,心下暗自松了口气,只要不耽误了她的婚期,她的脸色也好看起来。 **************************************************************************** 宴黎一直是十分信赖自己父亲的,因着宴擎已经说过不会久留,她反而开始觉得时间紧迫了。想了想最要紧的还是温梓然的眼睛——边境之地毕竟比不得京中繁华,便是好大夫也没几个,不似京中人才济济。而太子推荐来的赵大夫医术虽佳,可他那一二分的把握却是让人不那么放心的。 等到京中局势稍定,宴黎便派了管家齐伯四处打听可有哪家大夫擅治眼疾的。而后陆陆续续见了四五个所谓的名医,看过温梓然的眼睛之后都只摇头,道一句“才疏学浅”便告辞了。 这情况让宴黎看得有些愁,又一次替温梓然换药时,便忍不住看着后者毫无变化的眼睛走了神。还是被温梓然抬手握住了手掌,这才收起了担忧与遗憾,继续将药膏抹在了她的眼睛上,替她换好了药。而后与人挨着坐了,又不知道该如何出言安慰。 还是温梓然反过来安慰她:“阿兄,平常心便好,反正我也瞎了这许多年了。” 宴黎答应了,可总还是有些介怀。不是介意温梓然目盲,而是赵大夫的诊断给了她们希望,可现在却在其他大夫那里接连碰壁。这般给了希望又失望,患得患失间,反倒更让人难受了。 小两口为着眼疾的事折腾了几日,请便了名医无果后到底还是消停了。宴黎一面在心中感激太子能将赵大夫那般的杏林圣手推荐来,一面又担心这只是太子为了笼络晏家使出的欺瞒手段——毕竟都说只有一二成机会治愈了,万一没治好也是常理,可晏家还得承太子这份情。 宴黎自己思量了几日,不过没等她思量出个结果或者再做什么,她就没时间理会这些了。因为就某日宴擎入朝归来后,突然便宣布了要即日启程回返北疆! 虽说他们已经在京中耽搁了许久,可突然就说要回去,宴黎还是有些惊讶的,她问道:“现在就回边城?京中之事还未了吧,太子怎么就会放咱们走了?”问完微顿,又盯着宴擎担忧道:“阿爹,太子是放咱们一起回边城去吗?” 哪怕宴黎不爱读书也不关心朝政,可有些事她还是知道的。比如领兵在外的将领多半是要将家眷留在京中的,这其实就是质子,用以牵制领兵的将领。而晏家虽然特殊些,这样的质子也是必要存在的,宴擎当年便是在京中长大,后来才随父兄从了军。 要说起来,如果宴黎不是一生下来就被狼叼走了,她也是该送回京中为质的。不过如果真是这样,也就没有现在的宴小将军了,将军府中只会有个宴姑娘。 宴擎听出了宴黎的言外之意,便抬手在她的脑袋上轻拍了一记:“想什么呢?如今晏家人丁单薄,就咱们‘父子’俩,再把你留在京城晏家在军中就要断层了。更何况现在太子初初掌事,朝局未必有你想象中那般稳当,他还不敢在这时候触碰边关兵权。” 宴黎想想也是,高兴起来,又问:“之前还没风声,怎么突然又怎么着急回去了?” 宴擎这次叹了口气,沉着脸道:“今日朝廷收到奏报,北边发生了雪灾。京畿以北,十三个州都有受灾,再往北的奏报还未到,但恐怕情况会越发艰难。” 宴黎便明白了,神色当即一肃,扭头就收拾好了行装。她行李不多动作也快,顺便还与温梓然一起清点了刚入京时给众人置办的礼物——都是两人闲着没事逛街时买的,乱七八糟的东西还不少,回程时必要再添一辆马车了。 当然,就算没有两人买的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她们回程时依然是要多添一辆马车的。因为管家齐伯实在是看不惯自家大小两位主子的糙了,在得知温梓然出身寻常后,便趁着这些日子特意调、教了两个丫鬟,准备送去边城将军府,来日也好照顾少夫人起居。 宴黎他们这趟回去,自然就添了两个娇娇弱弱的女孩子,而原本的一辆马车也变成了两辆。边城带来的那辆马车被用来载行李了,齐伯另外准备了一辆载人,在里面烧了炭火备了茶水,倒是比温梓然来时安排得更加舒适了。 两个丫鬟被温梓然重新取了名,一个叫文清,一个叫墨韵,倒都是曾经的熟人。 第136章 归途 晏家人来得快,走得也快。宴擎刚说要走, 当天收拾好了行李, 第二天便带着两辆马车出了城门往北而去了, 全不管这漫天风雪天寒地冻。 这般的行动力让京中不少观望的人都傻了眼, 不过近来出人意表的也远不止一个晏家, 与朝中天翻地覆的局势相比,宴擎带着儿子儿媳离京真的是再小不过的一件事了——君不见冬狩之时还明争暗斗不休的楚燕二王, 转眼就都去见了阎王?那些争斗陷害此时看来都跟笑话似的。 裹着披风冒着风雪出了城,宴黎回头最后看了京城那高大宏伟的城墙一眼, 目光略有些深。 一旁策马的宴擎注意到了, 便问她:“阿黎在看什么,是舍不得京中繁华了?” 宴黎闻言毫不客气的翻了个白眼, 心道自己平日里连门都没怎么出过,成天窝在将军府里,哪会被那所谓的繁华蒙了眼?她答道:“没什么, 我只是想,今后或许都不会再回来了。” 宴擎听了这话略叹了口气, 心中也不知是个什么滋味儿。 宴黎却似没有注意到亲爹的伤感, 她抬起手臂舒展了下身子,被冷风吹得又缩了回去, 再开口道:“来了这一趟,看过一场大戏,这时候走了倒是不虚此行。” 宴擎这次听完也舒展了眉眼,忍不住说道:“是啊, 这一趟倒是比我想象还要轻松呢。” 对于宴擎来说,京中即便不是龙潭虎穴也差不了多少了。老皇帝年迈之后疑心愈重,掌控欲也越来越强,朝堂里更是派系林立争斗不休。如果不是宴黎在盛夏那场战事里崭露头角,又被燕王捅到了老皇帝面前,他是无论如何也不想带着女儿走这一遭的。 幸而,那些阴谋手段还没来得及施展在他们父女身上,便因为太子的强势翻身戛然而止了。他们来这一趟几乎连有惊无险都称不上,只是看了场大戏而已。 这样一想,晏家父女都不由得轻松起来,策马疾行只恨不得能更快离开京城这个是非之地。 不过宴黎的轻松高兴并没能持续太久,当晚在驿馆留宿时,她一整天的好心情便被打破了——原因很简单,她与温梓然还没有成婚,两个新来的丫鬟理所当然的要求她在成亲前避嫌! 小将军为此很不高兴,冷冰冰的目光盯得两个丫鬟瑟瑟发抖:“你们原是我将军府的人。”怎么能拦着自家主子不让见媳妇呢,把你们都打发出去卖了信不信?! 两个丫鬟最终瑟缩着退让了,小将军昂首挺胸的见到了未婚妻,不过再要同住也是不可能的了,她也只是与温梓然说了会儿话便离开了。然后第二日晚间休息时,她又被两个丫鬟拦住了,这一回两个丫鬟咬着牙没让,小将军只能借口要替温梓然换药才得以进门。 饶是如此,有两个小丫鬟在旁不错眼的盯着,宴黎想要跟人说些亲密的话,或者干脆有点儿什么亲密的举动,都是不可能的。最后替人换好药后,也只能蔫蔫儿的走了。 把人拉出去卖了?当然是不可能的!宴黎又不是瞎,她也看出温梓然对这两个丫鬟似有些特殊,好像格外的熟稔。这种感觉很奇怪,与两人初见时有些相似,仿佛冥冥之中她们早已相识。 正因为敏锐的察觉到了这点异样,宴黎才更坚持每天都要与温梓然见上一面说说话。这就好似争宠一般,她怕文清和墨韵两人于温梓然而言也是特殊的,即便相信温姑娘不会花心看上其他人,可她还是不愿让旁人分去了未婚妻的半点儿关注! 就这样别别扭扭的过了两三日,某日宴黎策马跟在马车旁时,她终于忍不住伸手扣响了车厢。 正是隆冬时节,就算外间雪停,一阵寒风吹过也足够刮走人身上所有的热气。在这样的天气里,宴黎从来都体贴的不会让温梓然掀开车帘,就算要说话也是与她隔着车厢说。不过今天不同,她主动扣响了车厢,明显是要里面的人掀开车帘说话了。 掀开车帘的是文清,她比温梓然还要小一岁,如今尚未及笄,就是个梳着双丫髻的俏丽小丫头模样。刚掀开车帘她就被迎面的冷风兜头糊了一脸,这还不止,旁边策马的小将军根本没给她开口的机会,便绷着张脸直接说道:“不是要跟你说话。” 文清顿时被噎了一下,不过面对着小将军那张比寒风还冷的脸,她最终瑟缩一下退了开来。 温梓然出现在了车窗旁,秀丽的脸庞被冷风一吹有些泛红。她虽看不见,可仍旧仰头正对着宴黎的方向,轻声问道:“阿兄是有什么话要与我说吗?” 见着温梓然这般模样,宴黎却又说不出什么来了,她张了张嘴,最后也只道:“没什么,就是最近这几天咱们都没什么机会见面。我,我……”我不出什么来了,就是有点儿小委屈。 宴黎自己也察觉到了情绪不对,她被冷风吹得泛红的脸颊更红了,只不过这次脸不是冻红的而是烫红的。她怕马车里的丫鬟听到了会更让人难堪,于是最后也只嘟囔了一句:“没什么了,我没什么想说的,外面风大,你还是放下车帘别着凉了。” 温梓然自然听出了什么,她心下有些好笑,可马车里还有两个丫鬟,马车外还有赶车的亲兵,她并不想当着外人的面儿说些什么,便只道了声“知道了”便放下了车帘。 小将军垂头丧气,深觉齐伯多事,不然她还是把那俩丫鬟拉去卖了吧?! **************************************************************************** 宴黎的感觉并没有错,文清和墨韵对于温梓然来说也算是特殊的存在。前世这两个丫鬟也是齐伯安排到她身边照顾起居的,之后随着她陪嫁去了冯家,忠心耿耿照顾着她,直到她在宴黎的棺椁中自戕。 温梓然一直没有想过,前世自己的死会给身边人带来怎样的影响——她只是晏家的继女,关系最亲近的阿兄殁了,晏家把她们一起埋了就成。她在冯家不受重视喜爱,死了正好给嫌弃自己的丈夫腾出正妻之位。她的父母更是早早离世,无父无母的她死了估计都没有人会为她哭! 她一直以为自己孑然一身,死生都是自己一个人的事。直到再次遇见文清和墨韵,她突然想起前世自己的决绝自戕,带给这两个丫鬟的,恐怕便是灭顶之灾了。 寻常人家出身的温梓然一直没有学会蔑视旁人的性命,所以在想到这些之后,她对于文清和墨韵自然而然的便带上了两分歉疚。因为这番缘故,她对待两个丫鬟便更多了些亲近和善,而这些两个丫鬟本身或许都还没有更多的体会,就被宴黎先一步察觉了。 小将军有些醋了,再被两个丫鬟一拦,更有些恼。 温梓然好笑之余,还是得肩负起给心上人顺毛的工作,不然真让人恼得炸毛了可不好。于是当晚宴黎再打着换药的名义过来时,她便主动出声打发走了两个丫鬟,等房中之后她们两人了,温梓然一回头,又塞了颗松子糖到宴黎嘴里。 小将军含着糖没有立刻咀嚼,甜滋滋的味道在口腔中蔓延,毛就已经被顺了一半了。她将带来的药膏纱布放在一旁,眯着眼睛去瞧温梓然:“梓然什么时候买的糖,我怎么不知道?” 温梓然唇角微弯浅浅的笑着,她道:“不是买的,是在将军府时让人做的。” 天气冷,松子糖放着也不会化更不会坏,温梓然启程前便让人做了不少随身带着。她自己并不嗜甜,这些都是给宴黎准备的,小将军闻言果然便有些小高兴,而后伸出手指勾了勾温梓然的小指:“果然还是梓然最惦记我,糖都给我吧,正好路上吃。” 温梓然任由宴黎勾着她的手指,两人指尖纠缠,这样的举动总是不免透着些小亲密。她脸上的笑意加深了些,却是摇摇头拒绝道:“不给。咱们回边城还要走许久呢,路上也不一定经过多少城镇,万一阿兄再生气了,到时候我可就没有东西能哄阿兄的了。” 这话说得宴黎大囧,脸上忍不住又烧了起来:“我哪有生气?!” 温梓然微微偏头,仍是笑意盈盈的,却是难得有些促狭:“既不是生气,那阿兄是醋了?” 一语中的!可是小将军又怎么会承认自己居然吃两个丫鬟的醋?她抿着唇好一阵尴尬,有些恼,可又舍不得冲着心上人发脾气,最后索性耍赖道:“胡说八道,你就是舍不得糖,你不给我我就自己找!” 宴黎刚才也没看见温梓然是从哪里拿的松子糖出来,不过这糖并没有摆在外面,定是被她收在身上了。小将军捏着温姑娘的荷包袖子便是一阵摸,摸完荷包袖子还在温梓然腰上摸了摸,最后糖倒是找出来了,不过这一通折腾之后,两人也理所当然的抱在了一起。 自从动过欲、念后,宴黎面对温梓然偶尔也会心猿意马。此刻温香暖玉抱满怀,她自然也是心动的,不过最后也只是在怀中人颊边亲了两口,便收敛了心思嘟哝道:“梓然,把那两个丫鬟打发走好不好,她们总在旁边盯得我不自在。” 温梓然笑了笑,伸手捧起宴黎的脸颊在她唇上轻轻印了下:“还有不到两个月。” 第137章 咱们回家 两个小丫鬟的加入也不过是个小插曲罢了,自从宴黎冲着温梓然“委婉”的表达过不满之后, 两人到底还是识趣了许多, 没有再在小将军面前碍眼了。 当然, 北去的归途并不会因为这两个小丫鬟的顺从而变得顺心, 宴黎等人都知道北地发生了雪灾, 太子为防万一才敦促着宴擎急忙回程。然而路上所见场景还是让一行人变了脸色——他们南下时雪灾便已初见端倪,经过这近一月的发酵之后, 明显更加可怕了。 宴黎策马走在雪地上,入目皆是新落下的雪白积雪, 天地看似一片澄净。 忽然, 小跑的马儿似乎踩到了什么,猛地被绊了一下, 也亏得这会儿马儿跑得不快而宴黎的骑术上佳,后者只是晃了下身子便重新坐稳了。可饶是如此,宴黎的脸色也一下子难看了起来, 她没有低头去查看方才绊了马腿的是什么,只将目光远远的投向了远方天际。 没有低头查看, 是因为宴黎知道地上的是什么…… 从京城到北疆是有官道的, 因着每年几次运输粮草的缘故,沿途的官道都还算平整。来时一行人也是走的这条路, 虽然也有积雪结冰,但路况尚好。可相隔一月后的归途却不那么顺畅了,宴黎他们一路走来,马儿甚至是马车时不时就会被什么绊一下。 一次两次, 宴黎没有在意,三次五次之后,她终于还是忍不住下马去查看了。然后她就看到了积雪之下伏卧的尸体,枯瘦如柴,僵硬冰冻,具是此番遭了雪灾饿死在路边的难民! 想到京城的歌舞升平,想到那些皇子王公的争权夺利,再看看这些饿死在路边都无人收敛的难民尸骨,宴黎便觉一股火气直冲脑门。可她与寻常少年人不同的是,热血上头之后她又能够很快平复下来,说她冷静也好冷血也罢,最终还是没等宴擎安抚,她便自己绷着脸再次爬上了马背。 纵马跑出了老远,宴黎的热血彻底被寒风吹散了,这才回头去问父亲:“阿爹,朝廷不是收到北地雪灾的消息了吗,怎么没人管?这路上死了这么多人……” 说着说着,宴黎的脸色就又不好看了,抿着唇没有再说下去。因为她想到了这一路上自己的马儿已经绊过许多次脚,如果每一次绊脚积雪下都卧着一具尸骨,她都不敢相信这么宽敞的一条路,等到雪化之后会是何等的场面。或许称一句人间炼狱也不为过了吧?! 宴擎一路都没有下马查看过,但以他的阅历显然早就猜到这般场景了,此时依旧面不改色。他只是长长的吐出口气,氤氲的水雾顿时模糊了他的脸颊,他道:“放心吧,这些太子会处理好的。” 宴黎看他,不是很相信的模样。她觉得去过京城这一遭,看了那一场大戏,对于那些皇子王孙她是一点儿也不想相信了——那就是群为了权力争得跟乌眼鸡似得家伙,除了一心惦记着怎么弄死兄弟,甚至是弄死父亲上位,他们哪里还看得到民生,又哪里来的时间管百姓? 不过话说回来,朝廷如果不管这雪灾,宴黎一个人其实也做不了什么。尤其这雪灾明显已经发生有些时间了,他们一路上甚至都没见着几个活着逃难的灾民,能做的或许也只有收敛路上遇见的尸骨。 可对于匆忙赶往北疆的一行人来说,他们有时间有精力来做收敛尸骨这种事吗?显然是没有的,就是年少的宴黎也没有这般的慈悲心。她只是气闷了一阵,最终叹道:“幸而是雪灾,也幸而现在这般冰天雪地,否则任由这些尸骨伏在路上,恐怕时疫也不远了。” 宴擎点点头,算是认同了这个说法,不过他身为将军却是管不着内政赈灾的,便只道:“我梁国境内已是这般光景,北面草原上的胡人恐怕更不好过。” 这并不是宴擎替胡人担忧。宴黎一听就明白了,父女二人南下时随口的戏言恐怕是要成真了——北方草原若是也遭遇雪灾,牛羊牲畜都冻死了,恐怕雪化之后过不了多久,那些受了灾活不下去的胡兵就要再次寇边劫掠了。而且是破釜沉舟之后的拼死一搏! 所以说,也难怪太子在看见北地雪灾之后的第一反应,就是把晏家父女俩打发回北疆了。否则若是胡人来得早,边城作为北疆第一道防线,缺了镇守的主将后果将不堪设想。 宴黎想到又有可能打仗便呲了牙,觉得有些糟心了。 **************************************************************************** 因为路上见到了雪灾后的惨状,宴黎一行人再没了归家的轻松,队伍一路都很沉闷。再加上担心北疆有变,众人又默默的加快了赶路速度,几乎可以说是一路闷头往北赶。 在这样的情况下,哪怕道路积雪结冰阻了些时候,他们的行程依旧是被大大的缩短了。等到一行人终于风尘仆仆的回到阔别几月的边城时,这天恰是腊月二十七,天空放了晴,冬日的暖阳照在城头积雪上微微晃眼,他们也终于赶在年前回到了边城。 随着宴擎回京述职的亲兵几乎都是边城本地人,或者是在边城安了家的。奔波日久,再加上沿途看到了那许多饿死冻死的灾民,每个人心头都难免沉甸甸的。 现在他们终于回来了,又见到边城依旧,不似沿途村镇惨况,一个个也算是放下了心,远远地望见城楼便忍不住高兴的欢呼了起来。 这声音惊动了马车里的三个姑娘,文清和墨韵小心的掀开了车帘,远远地便看见了边城高大坚固却透着沧桑的城墙。两个小丫鬟也是头回来边城,她们远远的盯着城头瞧了一会儿,便偷偷地舒了口气,对温梓然道:“姑娘,咱们好像到了,边城看上去也还好,不似遭灾的模样。” 说这话时,文清和墨韵是真的松了口气的。她们一路北上,虽然都是坐在车中,可马车偶尔的不同寻常的颠簸却是瞒不过车上人的。再加上宴黎下马查看尸体时马车也曾短暂的停留,文清便眼睁睁的看着小将军用随身的佩剑挖出了积雪下的尸骨,那场面她至今觉得历历在目! 在那之后,马车里的三人便都知道了雪灾的惨况,到达前她们便不无忧虑。尤其文清和墨韵还是头一回随着将军府的人北上,更担心宴将军驻守的边城已经被大雪压塌变成一片废墟了。 直到今日见到了边城的城墙——城墙当然还是在的,雪下得再大也会在——见到了城墙上为即将到来的年节挂上了几个喜庆的红灯笼应景,她们才算是真正放下心来。毕竟如果城里遭了灾,军民自顾不暇,又哪里还会有心思过年,装扮城墙呢? 文清和墨韵将提了一路的心放下了八分,墨韵还忍不住惊奇道:“咱们这一路所见几乎处处遭灾,这边城都是咱们梁国最北的地方了,怎的偏就此处避过了一劫?!” 马车里,同时京城来的文清自然不知道答案,温梓然也未来得及开口,便听马车外宴黎略显轻快的声音传了进来:“那是因为咱们边城的屋子都是石头做的,而且城中有规矩,每家每户房顶积雪不许超过半尺,否则便有重罚。半夜都有人惦记着扫雪,自然不会轻易被积雪压塌了房屋。” 宴黎说的半点没错,这是边城作为一个军事重地该有的素养。房屋建得坚固,是为了可能出现的巷战做准备,而且城中隐藏在各处的御敌机关也不会轻易损坏。扫雪则是实行多年的强制命令,这种命令在旁处或许不那么容易施行,但在驻军良多,习惯了军中令行禁止的边城却没什么问题。 当然,雪灾的危害不止是压塌房屋,还有如冻坏田间作物,冻死蓄养牲畜等等麻烦。但在百姓自身得以保全的前提下,这些便都是能够设法克服的,至少她们还有房屋遮风,还有衣裳保暖,还有存粮可吃,如此一个冬天也就能够熬过去了。 此刻见着边城一如往昔,归来的众人虽不觉意外,却仍旧是满心欢喜。就连驾车的亲兵都忍不住将鞭子挥舞得更快了些,让马儿踏踏的跑了起来。 不多时,一行人便赶到了城门口,果然见到城门处人流往来如织,并没有因为北地接连的大雪受到影响。相反因为快要过年了,各家都要置办年货,这城门口都比往常热闹了许多。 守城的官兵本是在盘查出入城的百姓,一抬头看见宴黎等人骑在马上都是一怔,旋即便是大喜。守城的校尉很快迎了出来,穿着一身盔甲跑得叮叮当当的,到了近前行个军礼,惊喜道:“将军,小将军,你们终于回来了!” 宴擎便策马上前走了几步,问那校尉道:“城中这几月可还好?” 校尉点头道声“无事”,而后热情的亲自将一行人迎入了城中。边城里看着确实还好,除了巡逻和值守的军士较平常略多了些之外,仍旧是一派太平模样。 宴擎下了马,边走边问城中情况,尤其问了下雪灾和草原动向。宴黎听了两句便走去了马车边上,见着天气好还主动掀了车帘,无视文清墨韵二人便问温梓然道:“梓然,咱们进城了,现在你是跟我回家,还是我送你去城西看看?” 温梓然只想了一瞬,便对宴黎道:“咱们回家。” 宴黎听了这话,眼中顿时浮现了几分愉悦。 第138章 冒失 回到边城,宴将军自有诸多事宜需要询问处置, 可宴黎和温梓然却是无事的。因此只是与父亲打过一个招呼, 小将军便领着队伍径自回了将军府。 因为这一行人在京城耽搁得久了, 今冬又恰逢雪灾, 谁也无法估计他们究竟何时才能回来, 所以城门口没人迎接,将军府里也没收到半点儿消息。等到宴黎直接领着马车出现在将军府门口, 值守的军士见着一行人还怔了怔,之后才欢天喜地的跑过来迎人。 宴黎长腿一抬, 当下跳下了马背, 旋即便走到了马车边等着。 马车车帘掀开,当先出来的便是文清, 她见着宴黎站在车边一副等着扶人的架势便是一愣。好在路上走了这许久,她多少也是有些眼色了,小将军只一个眼神过来, 她便自觉的从另一边跳下了马车,连驾车亲卫摆好的马凳都没敢踩, 跳下车辕就趔趄了一下。 随后出来的墨韵比文清年纪更小些, 胆子似乎也更小,见着文清从另一边跳下马车后, 她也毫不犹豫的跟着跳了下去,然后被文清帮手扶了一把才站稳。 温梓然是不需要人扶的,她原本就是外柔内刚的性子,即便目盲也尽量让自己过得像个正常人。现在身边虽多了两个照顾的丫鬟, 可她仍旧拒绝旁人过度的帮助——所谓的过度,便是她自觉能够做好的事,不到万不得已她并不希望将自己的无力展露人前。 当然,这些坚持都是针对外人的,如此刻她自己也能摸索着车厢踩着马凳下车,可在宴黎伸手牵住她时,她也并没有半分推拒。 小将军抬手牵了人,清冷的眸子中有着细碎的光,另一只手旋即便揽上了温梓然的腰,将人直接从车辕上抱了下来,小转半圈之后稳稳落地。 温梓然一手低着宴黎的肩,白皙的脸颊上微微泛红。一旁的两个丫鬟已经看得傻眼了,直到值守军士的哄笑声响起才将两人惊醒。 两人已有婚约,这样的举动虽然过于亲密了些,可在边城也不算什么。 宴黎扶着温梓然站稳之后才恋恋不舍的松开了手,旋即一个眼神冲着周围看热闹的军士们扫过,道了句:“都闭嘴,给我搬东西去!” 在将军府外值守的军士也都是老兵了,他们与宴黎也算是熟悉。以往小将军的冷是真的冷,尤其那双眸子看人时冷冰冰的带着煞气,被她看着就根被野狼盯上了似得。可自从遇见温梓然,少年人动了情,整个人也在不知不觉间柔和了下来,这一声斥责中似乎都带着少年人的赧然。 军士们自然不放在心上,闭了嘴仍旧笑嘻嘻的跑过来帮忙搬行李。一群人动作倒是快,没一会儿便将那一马车的东西搬得七七八八了。 宴黎也没在意这些人的哄笑,她想着温家这时候没人,便牵了温梓然打算直接把人带进将军府。结果转身时她目光随意往四周一扫,顿时就僵在原地了——将军府隔壁的温家小院门口,那穿着一身绛紫色衣裙的妇人不是秦云书又是谁? 秦云书就站在院门口,侧着身子不远不近的向这边看来,想必是将宴黎方才的举动尽收眼底了。 小将军一下子就紧张起来了,因为她始终记得秦云书对她那堪称反复无常的态度……这眼看着都要成婚了,她不会又不小心得罪了丈母娘吧?! 一瞬间,宴黎紧张得感觉头皮都绷紧了。而被她扶着的温梓然自然也敏锐的察觉到了,后者自是看不见原处遥遥望来的母亲,于是侧过头问宴黎:“阿兄,怎么了?” 宴黎抿了抿唇,犹豫着到底没舍得松开牵着温梓然的手,却是下意识的压低了声音道:“梓然,你阿娘,你阿娘在院门口看着咱们呢。” 温梓然愣了一下,想起之前宴黎抱她下车的事便偷偷红了耳根。她很快松开了牵着宴黎的手,然后不动声色的理了理衣裳,镇定道:“我阿娘既是在家,那我便先回去了。” 说着话,温梓然果断转身向着自家小院走去,另一边的秦云书见状已经快步迎了过来。可怜宴黎还以为两人能再相处一日的,现在乍逢离别,哪怕媳妇只是回了隔壁家里她都觉得舍不得,于是下意识就抬腿跟了上去——她硬着头皮,尽量无视迎面走来的丈母娘。 温梓然还不知道秦云书过来了,却是听到了身后宴黎的脚步声,便回头道:“你跟来做什么?” 宴黎有些讪讪的,可自己冒失在前,这时候自然不敢辩驳什么,只可怜巴巴的说道:“我,我就是,我就是问问,文清和墨韵要不要跟去你那边?” 说什么都是借口,她其实就是舍不得。 温梓然心知肚明,因为被母亲撞见亲昵而生出的那点儿羞恼也就散了,甚至还因为之前语气不佳有些不好意思。如此她便心平气和的摇了摇头,认真回道:“不必了,我家中没有准备,没地方安置她们的。而且不用她们照顾,我自己也无碍,她们就留在将军府里吧。” 宴黎瞄了眼已经走到近前的秦云书,抿了唇点点头:“那好吧。” 温梓然旋即也察觉到了秦云书的靠近,回过头,有些惊喜也有些忐忑的喊道:“阿娘?” 秦云书瞥了二人一眼,到底没有追究宴黎之前放肆的举动。她一手拉过了女儿,将人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的打量了一番,确定没什么不妥之后,这才盯上了温梓然眼上蒙着的纱布。她心中有着猜测,便压着重逢的激动,又藏着些希冀,语气异常平静的问道:“梓然,你眼睛怎么了?” 温梓然听出了母亲平静声音下隐藏的情绪,她抿着唇浅浅一笑,不怎么在意道:“阿兄在京中寻了大夫给我看眼睛,敷了些药,也不知道有没有用。” 秦云书闻言顿时将目光投向了宴黎,那眼中的灼热希望看得宴黎都忍不住想要躲避,害怕对方希望越高失望越大。虽然在丈母娘的注视下,她很想点头说温梓然的眼睛可以治好,但最后还是实话实说:“大夫说有一二成的希望,我寻不到更好的大夫了,便只能试试。” 果然,此言一出,秦云书眼中的希冀顿时熄灭了,不过当着女儿的面她还是压下了情绪说道:“我以前替梓然请的大夫都说治不了,现在能试试也是不错的。” 她说得平静,但语气中多多少少还是含着些辛酸。不过经过这一打岔,宴黎行为孟浪的事也就不了了之了,最后秦云书也由着她将母女二人送回了隔壁家中。 **************************************************************************** “梓然眼睛上的药要连敷一个月的,还有最后几天,我明日再过来替她换药。”说完这话,宴黎终于恋恋不舍的离开了温家小院,死活没把药膏留下。 宴黎这一走,温家小院里反而热闹了起来,两个长辈拉着温梓然开始正式的嘘寒问暖——没错,是两个长辈。年节将至,城西饭馆也关了门休息,老板娘就又跟着秦云书搬回了温家小院来住。这期间又多少无赖纠缠,又有多少亲近讨好才得以达成目的,就不足为外人道了。 温梓然久别归来见着母亲也很兴奋,几乎是秦云书问什么她便答什么,顺便也说说这一路见闻,只不提路上与宴黎的亲昵逾矩。末了想起自己和宴黎在京城逛街还给两人带了礼物,这才有些懊恼道:“阿娘,我与阿兄在京中与你们买了礼物的,忘记拿回来了。” 秦云书却皱皱眉,说道:“你们还未成婚,怎好总花她银钱?” 这话秦云书说得很是严肃,因为她联想到了之前宴黎孟浪的举动。在做母亲的人看来,两家本就门不当户不对的,现在女儿还未嫁过去就这般理所当然的花人家的钱,说不得就会因此被人看轻了去,这才有了宴黎之前堪称冒犯的举动。 温梓然听到这话却是一愣,实非她不知分寸,而是前世作为宴黎的妹妹,她花她阿兄的钱也是花得心安理得的。现在被母亲一提醒,她知阿兄不会在意,可旁人见了是否会觉得她不知收敛? 眼看着好好的气氛沉凝下来,老板娘忙开口劝道:“阿秦你想得太多了,我看小将军对梓然可是真心相待的,不知有多稀罕她呢。为心上人花些银钱又算的了什么?”说完冲着二人眨眨眼:“更何况她俩还有一个多月就成婚了,买那些礼物回来,还不是女婿为了讨好丈母娘的?!” 这话一出,温梓然也顾不得走神了,秀气白嫩的耳朵顿时红了起来,而后红晕慢慢爬上脸颊。秦云书闻言更是没好气的白了老板娘一眼,却是气不起来。 老板娘不以为意,还趁着温梓然看不见冲着秦云书暗送秋波,末了又笑道:“等过了年,婚期就更近了,梓然你跟我来,我与你阿娘帮你做了嫁衣,你跟我去看看合不合适?” 说着话,老板娘已经拉着温梓然走出了堂屋,而后熟门熟路的带着她回到了厢房里。 厢房虽因主人外出几月,久不在家显得有些清冷,可若是温梓然能够看见的话,就能见到床榻上整齐铺散着的红火嫁衣。不过哪怕看不见,片刻后她也站在床边亲手摸到了嫁衣上一针一线的精致,在心中渐渐勾勒出了这身嫁衣精致漂亮的模样。 成亲的日子,真的越来越近了。 第139章 年节 宴黎舍不得和温梓然分开,一时半刻也舍不得。 本就是情窦初开的年纪, 几个月的朝夕相对让两人的感情升温不少, 虽然一直表现得很温吞, 可有些习惯却是在不知不觉中深入了心底。于是在送了温梓然回家之后, 哪怕两家近在咫尺, 宴黎也觉得不习惯和不舍得,甚至于回家之后的第一夜都没睡好。 等到第二天一早, 宴黎起身洗漱后便迫不及待的跑去了隔壁——她往隔壁跑的理由是现成的,替温梓然的眼睛换药。不过为了今天能早点过去, 小将军昨天就很心机的扣下了送给丈母娘的礼物, 今早正好能够以此为借口早早过去,也不必等换药的时间了。 如此, 宴黎便带着礼物在隔壁赖了小半日,直到晌午快到午饭时间了才恋恋不舍的回家。到了傍晚换药的时候,她又拿着药膏往隔壁跑了一趟, 勤快得谁都能看出她的小心思。 老板娘在宴黎走后便不由得调笑了一句:“阿秦,我说得没错吧, 宴小将军对咱们梓然可是痴心一片呢, 哪里有什么轻忽?” 秦云书闻言也不反驳,但神情间总算是松缓了下来。 比起温梓然, 秦云书这个做母亲的实在是操了太多的心,总担心两家门第不等,总担心宴黎少年心性不长情,总担心女儿的眼盲残缺会遭人嫌弃……太多太多的担心, 让她对宴黎诸多挑剔不敢放心,可偏是自己女儿先动了心,她又能说什么呢?终究只能顺了她们的意。 秦云书没有棒打鸳鸯的心思,不过在宴黎再次登门后,她还是说道:“你俩婚期将近,而且也快过年了,等梓然的药停了,你也在家安安心心的准备婚事,别再过来了。” 闭门羹来得太快,宴黎听完之后脸上的失望掩都掩不住。她很想说婚事自有将军府的管家去理会,她头回成亲也不知道要怎样准备,可当着丈母娘的面儿,这种话当然不能出口。最后蔫蔫儿的应了,只在心里安慰自己,大不了还是翻上自家墙头往这边瞧,总是能看见人的。 唔,就是这样的天气爬墙头吹凉风,稍微冷了点儿。 **************************************************************************** 温梓然的药还要再敷几日才满一月,在此之前新年便在不知不觉间到了。 一行人回到边城都腊月二十七了,将军府里也早为年节做了准备。只不过府上的人都以为宴黎他们赶不及年前回来了,所以准备的颇为简单。结果宴黎他们却是赶着年前回来了,于是管家大手一挥,又领着人好一阵采买布置,三两日便把将军府装点一新。 转眼便到了年三十,军中都封印休沐了。家在边城的将士已经归家过年,忙碌了几日宴将军也终于得闲回了家,然后二话不说就把宴黎在家拘在一日。 这一天宴黎没能再往隔壁跑,只让人把这一日的药膏送去了隔壁。父女俩如往年一般在将军府里守了岁,末了宴黎还得了亲爹的压祟钱。宴将军看着站起来只比自己矮了半个头的女儿,拍了拍她的肩膀语重心长道:“阿黎,你也长大了,这是阿爹最后一次给你压祟了。” 宴黎从不在意这些的,此时也难免有些动容,然后张口便道:“阿爹明年要备两份才是。” 宴将军愣了一下,旋即意识到自家女儿成婚不是旁人嫁女,她是要娶个媳妇回来的——都怪宴黎往隔壁跑得太勤,他偶尔回家总是见不着人影,还以为女儿要嫁出去了呢——于是伤感一收翻了个白眼:“得了,反正将来也没外孙抱,压祟都给你们成了吧?!” 宴黎听完笑了一下,然后扭头便单膝跪在了宴将军面前,将额头抵在了他的膝上,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亲近与依赖:“阿爹,谢谢您,谢谢您成全我们。” 虽然边城民风开放,可宴黎也知道这份成全的不容易。有多少断袖龙阳,就有多少人最后仍旧选择了娶妻生子,真正能与恋人相守一生的说一句凤毛麟角也不为过。这其中有他们各自的原因,可更多的还是外在的压迫使得他们不得不选择屈从于世俗。 像晏家这般情况,即便只是一个女儿,其实也承担着承继香火的职责。她该做的是恢复身份招赘,而不是真如男儿般喜欢上一个姑娘,还要把人娶回家! 可最后宴擎却选择了成全,宴黎知道这份成全背后有太多的纠结与妥协,所以她亦怀有感恩。 宴擎摸了摸宴黎的脑袋,这是自他将女儿从狼群里找回来后,两人最亲近的一回。心中百般滋味翻涌,可最后还是一抬手将人拉了起来:“好了,都是要成亲的人了,还是要娶人家姑娘的人,将来也别再做这般小女儿姿态。等你成了婚,娶了人家姑娘过来,便是要担起她一生的。” 这本是晏家儿子娶媳妇前父亲的叮嘱,结果大过年的宴擎提前说了出来。说出来之后也不觉得怪异,反正从宴黎信誓旦旦要娶媳妇开始,宴将军就已经将她当半个儿子看了。 父女俩絮絮叨叨的度过了守岁,一夜好眠,结果第二天一早宴将军就又找不到人了! 宴黎拎着提前备好的礼物跑去了隔壁拜年,正好温家在边城落户不久也没多少相熟的人家,除了左邻右舍陆陆续续来了一趟,也就没有旁的客人了。 小将军又在温家赖了小半个早晨,偷偷将父亲昨夜的叮嘱说给温姑娘听,换来灿然一笑。 温梓然与宴黎不同,她很爱笑,而且笑起来就很甜,眉眼弯弯的模样让人看了都忍不住跟着欢喜起来。宴黎见她笑了便忍不住跟着柔和了眉眼,目光却是在温梓然的眼睛上多停留了一瞬,那里还缠着纱布,遮挡了少女带笑的眼眸,让人忍不住便想将那碍眼的纱布都拆了下来。 当然,也只是想想罢了,宴黎收回目光问道:“梓然,昨天换药的时候你有没有看见光?” 敷药的疗程时限将至,这药也不会神奇到踩着一月生效,所以当初赵大夫便与她们说过,如果温梓然的眼睛能治,那么在最后用药这几天她就该隐约感觉到光了。哪怕只看到一点光,药就可以用下去,他知道二人不会在京中久留,甚至提前给出了接下来调理的药方。 然而时间一天天过去,眼看一月将至,温梓然的眼睛依旧没有半点儿反应。宴黎心里其实有些急,可她既不是当事人,还即将与温梓然成婚,这时候自然不好表露太过——万一表现得太激动,让心上人误以为自己介意她眼盲怎么办?即便没有误会,她也不想给温梓然太大压力。 温梓然却是不如宴黎所想,她只抱了不到一分的希望,自然也不会因此感觉到压力。回答宴黎的问题时,她也依旧淡定从容:“没有,仍是看不见。” 宴黎听完心里沉了沉,可哪怕知道温梓然看不见,她面上依旧丝毫不显,语气平静的说道:“这样啊,那就再等几天看看。还没到一个月,咱们不急。” 温梓然笑笑,答应下来,并没有因为这点儿小事坏了过年的好心情。 小两口一日未见,趁着拜年又凑在一处说了半个早晨的话,黏糊得连老板娘都有些看不下去了,不到中午便出来赶人:“好了小将军,你该回去了。今日年初一,将军府可不比咱们家,上门拜年的人肯定不少,你作为主人一直不在家可不好。” 宴黎想说拜年都是冲着她爹去的,她一个小辈在家不在家的有什么打紧?可话还没说,她就先觉出了不对,狐疑的看着老板娘:“咱们家?” 老板娘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而后立刻变得理直气壮起来,声音语调都听不出半分不对来:“我现在也住在这里,说是咱们家有什么不对吗?有人来给我拜年,也是要来这里的。” 还真有人来给老板娘拜年,城西饭馆的小二和帮厨,一大早都抽空过来了一趟。 宴黎无言以对,想想过往老板娘对她也颇为照顾,没少帮着她在丈母娘面前说话,于是也不再深究。当然,以她冷清的性子也不会对温梓然以外的人有太多在意,当下还是依依不舍居多,便又在温家磨蹭了好一会儿才出门,回去了将军府。 老板娘的话并没有错,年初一的将军府相当热闹,上门拜年的人络绎不绝,几乎都是军中将领。宴黎回到将军府时,拜年的人已经走了不少了,可将军府里依旧人来人往。 忽然,一个爆竹被人扔了出来,正落在宴黎脚边。 宴黎眼角余光瞥见了,当即长腿一抬直接把那爆竹踢开了,冲着爆竹扔来的方向。而后一声响亮的爆竹声响起,伴随着少年人的惊呼,高大山领着两个少年跳了出来,笑嘻嘻的问道:“这一大早的老大你跑哪儿去了,咱们可在你府上等了快一个时辰了!” 这话一出,宴黎也不好意思再追究这几人的作弄了。面对着一起长大的小伙伴,她倒也坦然大方,偏头往温家方向一指,说道:“我去隔壁拜年了。” 高大山等人便心照不宣的笑笑。因为宴黎他们从京城回来得晚,几人也有数月未见了,再见时不见生疏,说说笑笑依旧是闹在一处,倒是比往年都亲近些。 最后高大山等人留下了新年礼物,又约了时间再聚,这才离开。 第140章 坚持一下 热闹的新年过得很快,转眼间几日便过去了, 不过年节的喜庆气氛却还未在边城消散。 傍晚时分, 宴黎又一次踏着夕阳回到将军府。冬日残阳的余晖带着些许暖意照在人身上, 原本是该暖洋洋的, 可宴黎的心情却与檐上残存的积雪一般, 泛着凉意。 一月之期将近,明日便是温梓然用药的最后一天了, 或者也可以说今晚便是宴黎去替她换最后一次药。然而直到今天为止,温梓然依旧没能感觉到光, 一丝一毫都没有!虽然早就知道眼疾治愈的几率只有一二成, 可这一个月来的期待不是假的,宴黎心中难免有些发沉。 如果, 如果明天纱布拆下来,梓然仍旧看不见怎么办?! 宴黎沉着脸捏着拳头,心事重重的回到了自己的院子, 就连晚膳都不想去吃。最后还是不想让父亲担心,勉强去主院陪着宴擎用了饭, 却是连平时一半的饭量都没有, 就匆匆放下了碗筷。 宴擎当然知道其中缘由,也没说些什么, 只拍了拍宴黎的肩膀说道:“这没什么大不了的,顶多就当没去京城走这一遭罢了,你还嫌弃人家怎的?” 宴黎果断否认了,转念想想父亲说得倒也不错, 反正再如何结果也不会更坏了,眼疾之事就连温梓然自己都不强求了,她更该有一颗平常心才是——大不了就当没见过赵大夫,没敷这一个月的药,她们往京城跑这一趟最后也没遇见风险,权当一场游玩长长见识罢了。 当时是这般想的,可真等宴黎回房独处时,仍旧忍不住忐忑。 思来想去睡不着,最后宴黎干脆打开房门,叫来已经长大的小白撸了撸毛,而后研了浓磨又写了张字条,像当初与温梓然传书一般别在了白狗的项圈上。末了拍了拍狗头,让它去隔壁送信。 虽然宴黎和温梓然一走几月,但之前小白送信也是习惯了的,宴黎如往常一般的动作让它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可被摸了狗头细细吩咐过后,小白却没有走,它站起身在宴黎脚边转了两圈就又坐下了,还冲着主人“汪汪”叫了几声。叫声清脆,已不复当初的奶声奶气。 宴黎初时不明白,后来还是被小白咬着衣角拖去了墙边才发现,因为小白长大了许多,原本的狗洞如今已不够它进出了。只不过平时小白多是在将军府中活动,去哪儿都是光明正大的跑,这“送信专用”的狗洞就废弃了,它一时半会儿刨不开墙角也出不去。 发现这一点之后,宴黎头脑一热就拿了工具来把墙角的狗洞扩大了一圈儿。而后直到小白摇晃着尾巴穿过狗洞小跑离去,她才突然一拍脑门反应过来——好端端大过年的她把自家墙角挖了一圈儿算怎么回事?如今让小白去送信,直接走大门不行吗?这狗平时出去也走大门的啊! 宴黎看了看狗洞,最后拎着工具捂着脸,哭笑不得的回去了。 好在狗洞没白挖,小白顺利的跑去隔壁温家小院叫开了院门,然后在秦云书和老板娘的虎视眈眈之下将信送到了温梓然手里。被温梓然奖励了一块肉,它又和小黑玩了一会儿,一刻钟后再次在秦云书和老板娘的注视下带回了温梓然的回信。 宴黎没有问明日拆纱布的事,温梓然也没提眼睛,两人的信上都只说了些无关痛痒的小事,就如平日里闲话家常一般,随意而又放松。 只苦了小白,今晚两个主人你来我往的写信,它跑来跑去跑了十来趟,虽然每每都有好吃的奖励,可却连与小黑多玩一会儿的时间都没有。跑到最后,秦云书和老板娘都懒得管这来来回回个没完的狗了,而一封信也变成了两条狗一起送。 夜色便在两条狗的来回奔跑中渐渐深了,宴黎的心情也因为书案上那一张张回信放松下来。在等着小白和小黑送信回来的间隙里,她也渐渐有了心情去关注其他。 正巧,宴黎一瞥眼便看见了初一那天高大山他们送的礼物。这是新年礼物,也是之前宴黎从京城给他们带东西回来后,几个小伙伴的回礼。只是这几日她都在为温梓然的眼睛忧心,也没理会这些,礼物盒子拿回来便被她随手放在书房里了,现在正好等得无聊,干脆拆开来看。 盒子打开,里面的东西却是宴黎完全没有想到的——盒子里装的是几本书,而就宴黎所了解的,她的小伙伴们可都和她一样讨厌读书,高大山他们是脑子抽了送书给她啊?! 宴黎看着蓝皮封面上连个书名都没有的书册默了默,而后想也没想就把盒子盖了回去,心里甚至有点想打人。不过重新盖上盒子之后犹豫了两秒,她却又把盒子打开了,因为她很清楚高大山他们不会这般不识趣,而且玩笑也不会在过年这种时候拿礼物来开。 既然不是送错了礼物,那就是这书册别有不同? 这样想着,宴黎伸手拿起了最上面一本,然后随意翻开瞟了一眼,接着手就是一抖,直接把那本不算厚的册子扔进了旁边的炭盆里。炭火暗了一下,紧接着很快点燃了书页,橙红的火苗窜起,片刻间便将那本书册吞噬殆尽。燃起的火光中,隐约可见书页里重叠的线条…… 宴黎刚低头瞧了一眼那快要燃尽的书册,小白和小黑就在这时回来了。两条狗蹿进屋便“汪汪”叫了两声,叫声兴奋,却正好把莫名心虚的某人惊了一跳。 小将军一手捂着心口,另一只手做贼心虚似得飞快把盒子盖上了。然后面对着两双无辜的狗眼,只觉心头一股气吐不出咽不下的,脸都给憋红了。不过到底没冲着无辜的狗子发脾气,解下小白项圈上的纸条看完之后,她最后写了封“晚安”的短信,结束了今晚的传书。 等到两条狗摇着尾巴离开之后,宴黎又纠结的盯着盒子看了好一会儿,最后重新打开,拿出一本新的书册。翻开来看两眼,辣眼睛,扔炭盆,再拿出一本翻看两眼,依然辣眼睛,继续扔炭盆! 没等小白再回来,她就把小伙伴们辛辛苦苦收罗来的新年(新婚)礼物烧了个干净。 看看清空的木盒,再看看灰烬冒出盆沿的炭盆,宴黎终于长长的吐出一口气,觉得安心不少。她抬手摸了摸滚烫的脸颊,然后放心的洗漱去了,终是一夜安眠。 **************************************************************************** 年初五,这是温梓然敷药满一月的日子,难得暖阳高照的好日子。 宴黎已经为温梓然的眼睛担心好些天了,可事到临头她却是镇定了下来。午后阳光正好的时候,她站在了温梓然所居的厢房里,背后便是洒满阳光的明媚小院。 温梓然坐在凳子上,仰头正对着宴黎所在的方向,唇角一直挂着恬淡的笑:“阿兄,解开吧。” 秦云书和老板娘此刻都守在温梓然身边,两人知道温梓然的用药情况后,这些天也一次次经历着从希望到失望的过程。直到今天,或许便是最后一次了,秦云书紧抿着唇,紧张得握紧拳头将指甲陷入了肉里。然后另一只柔软的手掌覆在了她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挤进了她的手心交握。 房间里安静异常,宴黎深吸了口气,抬起手又放下:“梓然,如果,如果还是看不见的话……”她没有说下去,温梓然却接了口:“那日子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 已经经历过太多类似场面的温梓然有着旁人不能理解的从容,宴黎看着心上人如此模样,紧张的心情渐渐平复,真正的镇定了下来。她一面说着“这样就好”,一面终于伸手到温梓然脑后解开了缠在她眼睛上的纱布,然后一圈圈的解开,每一个动作都小心翼翼,好似动作重了就会改变结果一般。 结果当然是不会改变的,等宴黎将纱布完全解开了,温梓然也睁开了双眸……沉沉的黑眸,深邃的,空洞的,与往常一般完全没有因为房中明亮的光线而闭目躲闪。 她还是看不见! 宴黎在温梓然睁眼的一瞬间只觉得心里沉甸甸的往下落,可她犹不死心,抬手放在温梓然眼前晃了几下,刚想问她看不看得见,就被一只柔软的纤手抓住了手掌。她一喜,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温梓然平静的说道:“阿兄,不用晃了,我看不见的。” 一句话,将宴黎的希望彻底粉碎,她明亮的眸子瞬间黯淡了下来。虽说不介意,可毕竟是满怀希望的一个月,宴黎在这件事上并没有温梓然来得洒脱,她握着温梓然的手掌不肯放开。 “哎。”沉沉的叹息声响起,并不算大的声音却传入了屋中每个人的耳中。 老板娘拍着秦云书的后背安抚道:“好了阿秦,没关系的。梓然那么聪明那么厉害,她一直都过得不错,将来也依然会过得很好的。”说完看向宴黎:“宴小将军,你说对吧?” 宴黎薄唇抿得死紧,闻言点点头,停了一下,又重重的点了点头。她该说些保证的话语来安抚人心的,可话到了嘴边,却是不甘心的一句:“梓然,这药还是继续敷下去吧,万一有用呢?”顿了顿,怕她多心,又补了一句:“你的眼睛不能拖了。” 哪怕是万分之一的机会,她也还想坚持一下。 第141章 成婚前夕 在宴黎的坚持下,温梓然的眼睛继续用药, 只不过这一回谁也不知道还有多少机会能够恢复, 而这一次的用药也不知何时才是个头。 因为这件事, 温家小院的气氛着实低迷了好几天。不过当事人丝毫不放在心上, 平静顺从的继续敷药不说, 还反过来安慰母亲,渐渐地众人也就恢复了平常心, 更不提眼疾的事。 日子一天天过去,婚期愈近, 宴黎也终于被秦云书拒之门外了。 宴黎无奈, 终于将心思放在了即将到来的婚事上,主动跑去找管家询问准备事宜。其实倒真不必她操心什么, 管家照料将军府二十来年,也早习惯了主人一心扑在军营,丝毫不管家中庶务的做派。因此哪怕宴黎之前一句话也过问, 他也依旧将婚事妥妥帖帖的准备了起来。 当然,有些事管家能够料理妥当, 有些事还是要宴黎自己来做的。比如试穿喜袍, 再比如邀请婚礼时陪她出门迎人的傧相,甚至因为温家在边城根基浅薄没多少相熟人家, 连新娘那边的女伴也需要她操心一二……虽然两家就是隔壁,这迎亲真是近得没话说。 试穿喜袍没什么好说的,那本就是将军府的针线娘子按照宴黎身量尺寸来做的,穿在身上自是没有哪里不合身。而那一身红衣穿在宴黎身上, 哪怕还未到成婚之日,依旧衬得她意气风发。 傧相之事就更不用宴黎操心了,虽然她早些时候与高大山等人的关系算不上好,可自从夏时那一战共过患难之后,曾经见着她就绕道走的小伙伴们也对她亲近了起来。邀他们做傧相迎亲的事,宴黎甚至都没有开口去请,这些人便已经主动送上门来了。 依旧是高大山领头,自从上过战场见过厮杀之后,这个少年便以飞快的速度成长了起来。他性子沉稳了许多,只面对同伴依旧有着跳脱的少年心性,主动上门后便拍着胸脯保证道:“老大,迎亲的事交给我们,兄弟们肯定能帮你把新娘子抢回来!” 宴黎听完颇为无语的看他一眼:“迎亲就迎亲,说什么抢?!” 边城其实有抢亲的习俗,因为边城的姑娘实在太少,男人想娶媳妇也不容易,往往迎亲时就得面对一群大舅哥小舅子的,说不定还得面对媳妇曾经的爱慕者。在这样的情况下,少不得便要展示武力——当然不是直接打起来,可在边城这种战乱之地,没点本事也代表护不住媳妇活不长。 宴黎在边城生活多年,当然也知道抢亲的习俗,可温家又不一样。说起来温家也就母女二人,就算再加个纠缠不清的老板娘,三个女人还犯得着抢亲?她都怕自己这边人太多吓着媳妇和丈母娘了! 高大山也后知后觉的想到了这里,他还有些失落——说起来一群小伙伴里宴黎年纪算小的,如今也不过十七,可她却是他们之中头一个娶亲的。他先前还摩拳擦掌等着帮兄弟抢亲呢,现在一看根本用不着抢,鼓起的劲头顿时泄了大半,觉得无趣极了。 宴黎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心思,顿时没好气的在人肩上捶了一拳,警告道:“我好不容易娶的媳妇,你可别瞎折腾,到时候出了问题打死你哦!” 说这话时,宴黎的语气阴森森的,唬得高大山也不由得缩了缩脖子。 将所有蠢蠢欲动的小伙伴都敲打一番之后,宴黎这边的傧相也就安排妥当了,真正让她操心的还是温梓然那边的女伴。她是知道温梓然母女在边城没什么相熟人家的,可不说宾客,迎亲的时候隔壁总不能真就只有三个人守在院子里,其中一个还是新娘吧?! 最后宴黎只能将目光再次投向了自己的小伙伴们,直接询问道:“大山,小六,你们家里可有姐妹?等成婚那日,去隔壁帮帮忙吧。” 高大山家里没有姐妹,可其他小伙伴家里总是有的,因此很快便将此事应承了下来。 前后只花了小半天功夫,一切便都安排妥当了,宴黎松了口气的同时,算算日子再次无所事事起来。高大山等人见状,相互挤眉弄眼一阵,又凑了过去。 高大山凑到宴黎身边,端正的脸上露出贼笑:“老大,我们送你的新年礼物你看了吗?” 少年人,尤其是还未成婚的少年人,对于男女之间的那点儿事总是抱有极大的热情。高大山他们给宴黎送了一盒子避火图,与其说是新年礼物,还不如说是新婚礼物。而这些东西他们也早就看过,只是曾经的宴黎太过冷情,他们不敢拉着她一起看罢了,现在分享起来就格外激动。 然而宴小将军明显的不解风情,对着高大山那张愈发阳刚的脸庞也解不了风情。她只淡淡一眼扫过去,而后平静的说道:“不小心掉炭盆里,烧了。” 高大山闻言呼吸顿时一滞,脸上的贼笑也僵在了那里,眼中满满写着不可置信。 那么一盒子避火图也不是高大山一个人的,事实上那是好几个小伙伴凑起来的珍藏。其他人之前也在等宴黎下文,还准备讨论一下观后感呢,没想到会是这么个回答。立刻就有人捂着胸口痛心的喊道:“老大,你不喜欢就还给我们啊,你知道那东西多难找吗?!” 宴黎常年习武,她手稳着呢,才没有人相信是不小心掉炭盆里的。想到自己避着父母小心藏了许久的珍藏就这么被烧了,凑书的几人顿时拿着心痛谴责的目光看向她。 小将军不为所动,别过脸淡淡的吐出了三个字:“辣眼睛。” 几人闻言又是一滞,然后忽然收了满脸的心痛,纷纷搓着手凑到宴黎面前:“老大你说,你是不是有更好的才这么嫌弃?是在京城买的,还是要成婚了宴将军送的?” 这回轮到宴黎滞住了,然后冷着张脸回道:“我没有。” **************************************************************************** 新年之后的日子过得飞快,时间步入二月,下了整个冬日的大雪终于渐渐地不见了踪影,边城始终没有遭遇雪灾,城中安稳如初,而距离宴黎和温梓然的婚期已是越来越近了。 临到婚前,宴黎已经有大半个月没能见到温梓然了……这么说或许也不对,应该是她有大半个月没能踏足温家的小院了。至于见面虽是不能,可她总还是有法子瞧见心上人的。 便如此刻,宴黎便在春日暖阳的照耀下再次爬上了自家墙头。她没有如以往般招摇的翻上墙头坐着,而是只冒了个黑黝黝的脑袋出去,探头探脑的往隔壁看。隔壁温家的院门几乎同时被敲响了,空落落的院子里顿时有了人走动,是近来为了女儿婚事留在家中的秦云书。 打开院门,外面站着的是将军府的管家。他这些天没少往隔壁跑,因为小将军总是时不时的想到什么,然后便吩咐了他送东西去隔壁给温姑娘添妆。 先两天还是管家一个人去,后来便带上了文清或者墨韵一起去,为的是给温梓然送礼物——或是几个精巧的木雕,或是一两件漂亮的首饰,都是宴黎精心准备的。讨好心上人的同时,也借由丫鬟亲手送上礼物的机会,让躲在隔壁墙头偷看的宴黎能够瞧见未婚妻一眼。 可以说,为了能够看见温姑娘一眼,小将军也算是煞费苦心了。 如此日复一日,时间倒也过得很快,转眼便到了二月初六,也就两人成婚的前一天。 宴黎照常打发了管家去隔壁,这一回却不再是送东西过去添妆,而是让他最后帮忙看看婚礼的准备情况。至于宴黎自己这天倒是没再爬墙头,而是老老实实的待在了将军府里——她紧张得不行,怕自己一个不小心从墙头上摔下来,丢脸是小,受伤耽搁了婚期就事大了。 一整天,宴黎都有些魂不守舍的,时不时就要去查看一下婚礼的各种准备,甚至连她自己的喜袍她都拿出来看了三次。管家回来见到这一幕,顿时笑道:“小将军这模样倒是真像将军,当年将军迎娶夫人时也这般紧张。” 宴黎的母亲也是边城人氏,当年宴擎也是在这边城将军府里娶的亲。只可惜一场大祸,不仅是将军夫人死在了战乱之中,宴黎的外祖一家也没留下一个活口。 宴将军闻言脸上有些挂不住,想起亡妻心中又添了几分说不出的怅然——以亡妻曾经彪悍的脾气,如果让她知道自己同意女儿娶个姑娘回家,不知道半夜会不会托梦来掐死他?!算了算了,不能想了,明天还是让阿黎自己去告诉她娘吧! 想了些有的没的,其实也有点小紧张的宴将军终于收敛了心思,扭头便带了宴黎回房听训。至于听什么训,自然是晏家男儿娶妻时惯例的那些训话,比如支撑门楣,比如保护妻儿,至于开枝散叶之类的就不用提了,絮絮叨叨也是半日。 晚间,把自己折腾得筋疲力尽的宴黎终于回了房,往床上一趟却仍是亢奋得睡不着觉。她在床上翻滚了两圈,看着自己被布置得相当喜庆的屋子,心中总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等过了明日,这屋子就能再多一个主人了,真好! 第142章 我来接你了 二月初七清晨,未至黎明破晓, 将军府便热闹了起来。 宴黎昨夜睡得挺晚, 不过她多年以来养成的警觉还是让她在犬吠声响起的第一时间醒了过来——那是小白的叫声, 因为宴黎性子冷清的缘故, 她的小院很少有外人踏足, 更别提是在天还没亮的时候。所以在发觉有人过来时,住在狗屋里的小白便立刻出声示警了。 隔着屋子, 宴黎隐约听到外面有人在安抚小白,她眨了眨眼睛翻身坐起, 很快意识到今天是什么日子。于是最后的一丝睡意消散, 她很快起身将自己简单的收拾了一番。 打开房门,院子里果然已经来了不少人, 多半都是将军府的仆从,还有些是管家特地为今天请来帮忙的妇人,如梳头娘子等。他们一见着宴黎开门出来, 便齐齐冲着她行礼道喜。 宴黎听后唇角一弯,向来没什么表情的脸上顿时扬起了笑, 显而易见的露出了喜意。 管家一大早也过来了, 见着宴黎如此模样也是忍不住一脸的笑,他上前两步对宴黎道:“小将军, 虽然迎亲的时辰还早,但是咱们也该准备起来了。” 宴黎当然没有异议,事实上今日该做的每一个步骤她都已经向管家询问过不止一回。这一天注定会很忙碌,从寅初起身开始折腾, 然后收拾洗漱,祭奠祖先,招待宾客,再在吉时出门迎亲……虽然温家就在隔壁,可她也不能直接把人接回来完事,而是要领着人绕小半个城再回来。再晚些,黄昏之时拜堂成婚,晚上她还得留在外面应付喜宴,不折腾到天黑不算完! 想一想就挺累人的,尤其是这其中每一步都不能行差踏错。不过迎娶的是自己心心念念的那个姑娘,便也不觉得辛苦了,反而格外兴奋。 宴黎照旧没让人近身,自行沐浴洗漱后穿上了崭新的喜袍,而后十分难得的坐在了梳妆台前由着梳头娘子帮她束发。不多时收拾齐整,看着镜中玉面红袍神采飞扬的俊秀少年,宴黎自己挑了挑眉,觉得很是满意,唯一可惜的也就是她的梓然今晚还是看不见。 对着铜镜略惆怅了片刻,宴黎很快又恢复了心情。此时她再扭头往屋外看看,便可见天边已然泛起了鱼肚白,距离天光大亮已是不远。 **************************************************************************** 成婚之日,宴黎那边自是规矩繁琐,但温家这边也不是简简单单就能应付的。尤其是新娘的一身妆容,等温梓然全部收拾妥当,屋外早已被灿烂明媚的暖阳洒了满院。 当然,温家小院虽不算大,可这在一天里也是迎满了客人。有些是宴黎拐弯抹角请来帮忙送嫁的,也有些是左邻右舍过来帮忙的,还有些则是老板娘不知从哪里扒拉来的一些亲朋好友——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老板娘一直以孤家寡人自居,此前便是以此为借口赖进了温家,结果她亲友并不算少。 老板娘那一笔糊涂账秦云书是不想跟她算了,更何况在这样大喜的日子里也算不着,相反有了这些人好歹让温梓然的娘家看上去有了些样子,不至于真闹出孤儿寡母的惨状。 院子不大,人却不少,看上去便是格外的热闹。 突然,一阵“汪汪”的犬吠声传来,吸引了院中众多女眷的目光。众人扭头一看,便见有着一身油光水滑皮毛的黑色猎犬从院子一角蹿了出来,狗脖子上还拴着一截红绸,看上去倒是喜庆,只不知是不是栓得太紧,勒得黑狗不住的用爪子扒拉,整只狗都不好了。 一个小姑娘从刚才猎犬蹿出的角落里走了出来,对上众人的目光,她一脸无辜的说道:“怎么了,这看上去不是挺喜庆的吗?听说这狗还是晏家哥哥送来的,今日也会跟着陪嫁回去呢。” 众人一听更无语了,也有家中养了猎犬不怕狗的,便上前帮小黑把脖子上的红绸松了松。眼见着黑狗解脱了,这才对那姑娘无奈道:“你差点儿把它勒死了,到时候看你怎么收场!” 小姑娘吐了吐舌头,不再招惹狗子了。 除了这一个小插曲外,事情有条不紊的进行了下去,秦云书中午最后将嫁妆清点了一遍之后,便回到了温梓然所在的厢房里。老板娘在外面帮她招呼客人,也帮她看顾着送嫁的一应琐事,她自己走到里间看着自己穿上嫁衣,眉目温婉秀丽的女儿,心中真是五味杂陈。 不同于温梓然有着两世经历,早已经习惯了离开阿娘的日子,对于秦云书来说母女二人是真真切切相依为命十数年。之前温梓然跟着晏家人回京便罢了,现在是真真正正的嫁女,从今以后女儿就是别人家的媳妇了,秦云书心中又怎么会舍得? 偷偷抹了眼角涌出的泪花,秦云书走到温梓然身边坐下,拉着女儿的手想再叮嘱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又觉得喉头哽咽,不敢开口。 温梓然确实看不见,可她还是敏锐的察觉到了母亲的情绪。她拉着秦云书的手紧了紧,心中也涌上了些许伤感。不过到底是经历过许多了,她很快收敛了情绪开口安慰道:“阿娘,我会好好的,你别难过。而且将军府就在隔壁,你想见我随时也能去看我的。” 秦云书还是忍不住了,眼看着迎亲的吉时越来越近,她心中的不舍也就愈发浓重。一行清泪滑下她的脸庞,她抬手摸了摸女儿的脸,哑着声音轻叹道:“阿娘还记得你刚出生时那小小的一团,片刻都离不开我,转眼却就要嫁人了,真是……” 声音越来越低哑,终究是说不下去了,可其中满满的不舍和舐犊情深都表达了出来。 刚才还能自持的温梓然突然鼻间一酸,忍不住也跟着落了泪,她拽着母亲的手喊了声“阿娘”,可更多的话却是再也说不出来了。 重生还不到一年,温梓然如愿以偿的嫁给了自己执着爱慕了两世的人,她固然欣喜,可直到此刻她才意识到出嫁也是一种离别,与亲人的离别——前世她也嫁了人,可那时阿娘早已不在了,她自己也是满心的苦涩,就连所谓的离别不舍她都寻不见对象。 眼看着温梓然也被引得哭了出来,秦云书自己却又收了泪,着急的拿着巾帕去给女儿擦脸:“好了好了,梓然,大喜的日子咱们都别哭了,再哭你的妆可就该花了。” 母女俩这边情绪还未收拾好,那边老板娘便进来了,一见这场景倒也不觉得惊讶,笑盈盈的上来插科打诨,也算是安抚两人情绪。 老板娘对着温梓然说得一脸认真:“虽然我看着小将军对你挺好的,但梓然,如果你嫁去将军府里被人欺负了也别忍着,回来与郑姨说,郑姨替你逃回公道!” 温梓然闻言心中一暖,她不是没有察觉到母亲与郑姨之间的不同寻常,可对方真心待她,她也同样接收到了对方的好意。这时她正好将先前的情绪压下了,便挑起了眉梢,难得调皮的问了一句:“若是阿兄真的欺负我了,不知郑姨要如何替我讨回公道?” 不说远了,只这边城之中,将军府可谓是一家独大。 老板娘似乎被噎了一下,然后认真想了想,状似严肃道:“我找人去套她麻袋!” 温梓然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不管老板娘这话里几分认真几分玩笑,她自己却相信宴黎一定会对她好的。所以套麻袋什么的,真的只能是玩笑——当然,以小将军的身手,要套她麻袋可不容易。 屋里几人刚说笑了两句缓和气氛,远远的便听见一阵爆竹声传来。旋即院子里一阵热闹,传来了喜娘带着喜气的嗓音:“吉时到了,隔壁新郎出来迎亲了,姑娘们都准备起来啊!” 一语落下,院子里是彻底热闹了起来,更有几个姑娘冲进了屋子关上了房门。倒不是她们着急莽撞,而是两家实在是离得太近了,那边新郎带着傧相们出了大门,骑马过来用不着半盏茶的功夫。她们虽说是被请来帮忙送嫁的,可也不能让人轻易就把新娘接去了不是? 媳妇娶得太容易,可就有人不知珍惜了! 秦云书一见这情形,忙又拉着女儿的手老生常谈的说起了成婚后的新妇该注意的事。她说了一遍又一遍,每一次温梓然都听得很认真也应得很认真,那一句句的叮嘱落在温梓然耳中,都化成了暖流盘踞在她心间,让这场出嫁真的完满起来。 不多时,外间果然热闹起来,隔着屋门和院门都听见了少年们在院门外呼喊着叫开门的声音。不过这些都有院子里的人帮忙应付,秦云书最后瞧了女儿一眼,终是帮她盖上了红火的盖头。 老板娘揽着秦云书的肩膀,手掌在她肩头轻轻拍了几下,无声的安慰着。 傧相们帮忙推开了院门,撒了钱,露了身手,又哄着守屋门的姑娘给开了门,一身大红喜袍今日格外意气风发的宴小将军终于来到了新娘面前。她眉眼间是掩不住的喜色,开口时嗓音里都带着兴奋,却偏偏放软了声音对温梓然道:“梓然,我来接你了。” 这一句话,前世今生等了太久,盖头下的温梓然几乎忍不住再次落泪。 第143章 交托与她 婚礼本是人生大事,过程很是繁琐。从吉时宴黎带着傧相前往温家迎亲, 到后来接到新娘, 迎亲的队伍绕了半个城回到将军府, 再是踢门下轿拜过天地, 等到礼成一对新人被观礼的众人簇拥着来到新房时, 屋外早已经是夕阳漫天,暮色将近。 宴黎牵着温梓然在床边坐下, 喜娘忙不迭的将看热闹的人群往外哄了哄,笑道:“好了好了, 各位都别急, 让开些地方,新郎还得掀盖头呢。” 此言一出, 哄笑之声更甚。能跟来新房的多半都是年轻人,挤在最前方的正是高大山一行人,他们最爱凑热闹, 哪回相熟人家成亲他们都得跟去看看新娘长什么样。这次就更不用说了,毕竟也是一同长大的小伙伴, 头一个成婚的人自然更受众人关注。 宴黎面上微微有些泛红, 也不知是羞赧的红了脸,还是被这一屋子大红喜色映衬得玉面泛红。不过听到哄笑圣后, 她还是回头瞪了小伙伴们一眼,带着些微的警告。 然而平时眼神犀利慑人的小将军今日的瞪视可谓是毫无杀伤力,那一眼瞪过去便似羞恼一般,众人见了先是一怔, 接着哄笑声却是更大了。还有那胆子大的,躲在人群中笑道:“少将军别光顾着瞪人啊,也别看盯着我们,新娘子还等着你掀盖头呢,掀完你看她去。” 笑闹声响成了一片,宴黎的脸更红了些,不过她也确实没再将注意力放在那些起哄的人身上了。她看向顶着盖头一身嫁衣的温梓然,微微握了握拳,有那么点儿紧张。 喜娘见多了这般的场面,之前很有眼色的没有多说什么,此刻也同样有眼色的递上了托盘。托盘上放着绑了红绸的精致秤杆,喜娘笑盈盈道:“小将军,该掀盖头了。” 宴黎应了一声,好歹压下了心中的紧张,这才伸手拿起了秤杆。 起哄声顿时更大了,不过这一回宴黎心中是倒是渐渐镇定了下来。她知道,她把自己心爱的姑娘娶回来了,从此以后她们便是夫妻,祸福同担荣辱与共,她得承担起梓然的一生……这没什么不好的,早在认清自己心意时,她就等着这一刻呢! 秤杆探进了红火的盖头下,缓缓地向上挑起,渐渐露出了一张美人脸——薄粉敷面,淡扫蛾眉,并不浓艳的妆容恰到好处的将温梓然清丽的容貌修饰得愈发美好。 宴黎手里还拿着挑盖头的秤杆,见此心头忍不住狠狠地一跳,不过在瞬间的失神之后,她便立刻往旁边挪了半步,恰好挡住了外间观礼众人的视线。 喜娘本还要习惯性的打趣一下新郎官看傻眼的,见此情形险些忍不住笑出声来。她也不说话了,因为旁边立刻响起了众人不满的声音,都是叫嚣着让宴黎让开,让他们看看新娘子的呼喊。 小将军扬了扬眉,随手将秤杆放回托盘上,却是护食一般将人挡在了身后,根本不让人瞧。她转身抬手哄人,对着自己的小伙伴们毫不客气:“走走走,盖头都掀过了,赶紧都出去,要看新娘子自己回家娶去,到时候看个够。” 众人闻言,整齐的“嘁”了一声,不过因为关系还不错的缘故,也没人计较什么。临走之前,还有人笑问到:“那少将军你是看够了吗?” 宴黎目光一扫瞧见说话的人,挑眉道:“没看够,我晚上回来接着看。” 这话就有些暧昧了,本来要走的人又哄笑了一阵,这才勾肩搭背的离开。宴黎也转过身,对上了温梓然微红的脸,不知怎的就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她抬眼看了眼旁边站立的喜娘,喜娘一笑后便领着房里的几个丫鬟离开了,临走还善解人意的替她们关好了房门。 当然,现在关门也是没什么用的,宴黎也没有太多时间逗留。她犹豫了一下,坐在了温梓然身旁,又盯着媳妇的脸多看了两眼,这才温声交代道:“梓然,我一会儿还得出去,我文清和墨韵过来送些吃的,你先吃着,顺便将这妆容和发髻都解了吧,不必等我回来。” 将军府富庶,又只有宴黎这一根独苗,送去温家的添妆便也不少。如温梓然那满头的钗环便都是将军府准备的,宴黎当时看着觉得东西漂亮,现在看了只心疼温梓然的脖子。 温梓然当然不会拒绝宴黎的好意,浅笑着答应下来。两人又说了几句话,温梓然也伸手摸了摸宴黎的脸颊,勉强算是弥补一下看不见对方穿喜袍的遗憾吧。 **************************************************************************** 宴黎的酒量不好,她相当有自知之明,更知道喜宴上灌酒的人不会少,所以她很自觉的提前选择了作弊——酒里掺水什么的都不算事,小将军直接让管家准备了白水! 饶是如此,一圈儿敬酒下来,宴黎喝水也喝得想吐了。 将军府娶亲,前来祝贺的大多都是军中将领,又因为边城冬日有饮烈酒取暖的习惯,他们大多豪爽好酒。宴黎的小动作自是瞒不过这些人的鼻子,不过念在今日是她大喜的日子,倒也没人不识趣的揭破这一点。只有些促狭的,鼓动着多灌了宴黎几杯白水,看她喝得频频蹙眉。 无论如何,喜宴都是折腾人的。眼见着时候也不早了,宴黎终于寻见个机会就溜了,她跑得快,独留下一众傧相帮她挡酒挡到了桌子底下。 整场喜宴,宴黎只在最初敬长辈时喝了几杯酒,而后全都是喝的水。虽然她酒量不好,可而后满肚子的水灌下去后,她那丁点儿醉意也就消散无踪。所以与其他喜宴被灌酒的新郎不同,宴小将军回新房时不仅不需要旁人搀扶,她还步伐轻灵走得飞快! 直到回到新房门口,廊下红彤彤的灯笼光芒映在她脸上,宴黎又重新紧张起来。她站在新房门口深吸口气,抬起手准备敲门,想了想又收回手先理了理衣衫,努力把自己收拾齐整了这才敲门。 响起的敲门声打破了新房中的静谧,文清和墨韵猜到是宴黎回来了,很快过来开门。 两个小丫鬟虽没经历过这种场面,可之前也听过提点,两人同来便是为了搀扶醉酒的新郎官。然而房门移开,她们抬眼便对上了宴黎清亮的眸子——说好的被灌醉呢,说好的需要搀扶呢,小将军这眸光清亮的样子,明显清醒得很啊! 没等两个小丫鬟为这出乎意料的场景错愕,宴黎便冲她们挥挥手道:“你们都下去。” 文清和墨韵到底是将军府出来的,更何况新房里确实也不需要她们,于是对视一眼后很快便行礼离开了。她们前脚刚踏出房门,后脚宴黎就进屋将门关上了,顺便上了栓。 新房之中,红彤彤一片,龙凤双烛缓缓燃烧,伴着其余红烛将屋中照得亮如白昼。 宴黎关上房门后便站在了门边,紧张得手心有些冒汗。她握了握拳,又将掌心的汗擦干了,忍着紧张迈开步子缓缓向着里间走去。 温梓然早将门口的动静听得清楚,此刻已经起身往前迎了两步,听到宴黎的脚步声这才止步。她抬眸望向宴黎的方向,空洞的眸子里仿佛都写着别样的温柔,轻声唤道:“阿兄。” 她仍是唤她“阿兄”,可这一声阿兄与以往却是又了太多的不同,伴随着入骨的温柔缱绻,仿佛情人间的私语……只这么两个字,便让宴黎心里软成了一片,眉眼柔和得再不见往日尖锐。 紧走两步来到了温梓然面前,宴黎伸手握住了她的手,温声道:“嗯,我回来了。”说完将人打量了一番,又问:“怎么妆还没卸?那我让文清她们送来的吃食你用过了吗?” 此刻的温梓然已经脱下了精致繁复的嫁衣,身上只穿着一身大红的常服,头上沉重的钗环已经解下,另挽了一个简单的发髻。不过她脸上的妆容却没卸,淡淡的脂粉为她添了几分颜色,鲜红的唇脂更将她双唇衬得饱满诱人,让人忍不住想要一亲芳泽…… 宴黎早前并没见过温梓然如此妆容,乍然得见无疑是惊艳的。温梓然也知道,她便冲着宴黎眨了眨眼睛,有些俏皮的笑道:“阿兄喜欢的,不是吗?” 当然是喜欢的,怎样都喜欢。 宴黎大方的承认了,目光甚至在温梓然唇上留恋片刻,可到底还是忍耐着蠢蠢欲动移开了——她们还有事要做,现在并不是亲近的时候。 回到床边,喝过合卺酒,宴黎又从床头边的案几上拿过缠了红绸的剪刀各剪了两人一缕长发。她将剪下来的头发交给温梓然,看着她将属于两个人的头发缠绕在一起,手指翻飞间打成了结。而后宴黎又拿了个小小的红色锦囊出来,将这发结放了进去……所谓结发夫妻,便是如此。 至此,今晚该走的礼节才算是走完了。 宴黎不知想到了什么,慢慢的红了脸。她偷偷瞧了温梓然两眼,便跑去隔间沐浴洗漱了。温梓然则是在宴黎走后,将那装着两人结发的锦囊贴在了心口,好一会儿才似了结了一桩心事般,长出口气舒展眉眼,再小心的将那锦囊收了起来。 难得在隔间里磨蹭了一会儿,可春宵苦短,宴黎到底舍不得浪费太多的时间,很快便收拾妥当从隔间里出来了。她简单的沐浴了一番,换了一身红色中衣,身上还带着点水汽。 “梓,梓然,时辰不早了。”宴黎走到床边,看着同样只穿了中衣的温梓然小声道。 温梓然没说什么,乖巧的坐在床边,垂下眼眸掩饰自己的紧张。然后她便听见宴黎坐在了她的身边,两人近在咫尺,却没有像往常一般紧挨着,相反留了一点距离。 宴黎更紧张了,她偷偷扭头去看温梓然的模样,发现对方已经卸下了妆容,不过或许是看不见的缘故,那粉润的唇上还残留着一点鲜红的唇脂。而她的目光落在那一点唇脂上,便移不开了,片刻后缓缓倾身凑了上去,终于还是轻轻一吻落在那引诱她的红唇之上。 从一开始轻浅的试探,到逐渐的加深急切,亲吻慢慢变了味道,染上了情、欲…… 温梓然长长的睫毛颤了颤,随着宴黎渐渐加深这个吻,她也伸手环住了心上人的脖颈。拉着她更加贴近自己的同时,也将自己全然的交托给对方。 第144章 占有欲 清晨,天光未明, 新房里燃了整夜的龙凤双烛还有最后一截尚未燃尽, 整间屋子被烛火照得微明。橙红的烛光透过大红的床帐, 映在床上也是一片淡红的光芒。 躺着床上的人眼珠微微动了动, 因为习惯了早起, 卯初的时候宴黎便醒了过来。不过或许是近几日精神紧绷,身体也疲乏的缘故, 她躺在床上好一会儿才撑起了眼皮,一双棕色眼眸中也没有了惯常的神采和冷厉, 反倒是迷迷糊糊透着几分朦胧。 昨晚从喜宴回来时就不早了, 后来折腾的时间也有点长,宴黎拢共没睡几个时辰, 这会儿精神便有些不足。不过到底是少年人,她睡眼朦胧的盯着帐顶发了会儿呆,也就清醒过来了。 昏沉的大脑恢复清明, 昨晚的一幕幕很快浮现在了宴黎的脑海中…… 面上倏地一红,宴黎低头看去, 果然便见着温梓然枕着她的手臂, 窝在她怀中睡得正沉。她小心翼翼的动了下手臂,便见怀中佳人眉头微微蹙了一下, 于是停下动作再不敢乱动。不过手臂被枕了一夜,血脉不通,方才那微微一动便似触动了什么机关一般,整条手臂瞬间酥麻了起来。 宴黎顿时抿紧了唇, 强忍下手臂上仿佛被蚂蚁啃噬一般的麻痛,目光望向温梓然时却在不经意间顿住了——美人沉睡正酣,乌黑的长发披散在红色的床单上,略微有些凌乱。而与铺散的青丝相比,更凌乱的是她身上红色的中衣,衣领微敞,在宴黎这个角度正好能瞧见其中那一抹雪白。 经过昨夜,宴黎再也不能保持曾经的单纯和克制了。尤其这中衣是昨晚她帮温梓然清理过后换上的,她亲手替她穿的衣裳,很清楚这中衣之下再没穿别的,至于那藏在衣衫下的风光,她昨夜就已看尽了每一寸,甚至现在还能看见雪白之上绽放的点点红梅。 不知不觉间,宴黎的呼吸便加重了几分,床帐围拢的小小空间里温度也似升高了几分。 宴黎费了不少力气才将自己的目光从温梓然领口移开,而后她看了眼媳妇沉睡中仍旧带着疲乏的脸,到底还是忍耐下了蠢蠢欲动的心。她轻轻收拢了怀抱,将人抱得更紧了些,旋即在心中默念:时辰还早,梓然还没醒,再睡会儿,再睡会儿…… 她想强迫自己入睡,可事实上疲乏未消的身体根本不需要她强迫。闭上眼,只在心中默念了几句,宴黎便嗅着温梓然身上的甜蜜气息,再次陷入了梦乡。 再次醒来时外间的龙凤双烛已经燃尽了,红色的烛泪滴落在桌子上,积了浅浅一层。不过这已经无关紧要,因为晨间明亮的阳光已经透过窗户洒入了屋内。只是有床帐遮挡,刺目的阳光变得柔和起来,隐隐约约照在脸上,基本感觉不到那初春暖阳中散发的暖意。 宴黎这回睡饱了,醒过来时便有些懒洋洋的,怀里抱着温梓然更是格外的满足。 温梓然原本也是十分警醒的性子,因为前世一些不怎么美妙的经历,她睡着之后很容易惊醒。不过今日不同,她被最信赖的人抱着,身边满满的都是阿兄身上那让她安心的气息,心神放松之下也睡得格外沉。直到身边的人终于忍耐不住,细碎的吻落在身上,这才缓缓睁开了眼。 睁开了眼睛还是黑暗,温梓然刚睡醒时是分辨不出时间的。眼前的黑沉让她如在梦中,尤其是身上熟悉的气息熟悉的亲吻,更是瞬间将她带回了昨夜。 迷迷糊糊间,温梓然甚至分辨不清这是又一次的开始还是根本没有结束,敏感的身体已经在那人的撩拨下再次升了温。感觉到那双带着薄茧的手在自己身上四处点火,温梓然难得有些慌,她抬起手软软的推拒,口中喊着“阿兄”,声音却低哑得根本听不清。 宴黎倒是听见了,可休息好的她精力充沛,看着怀中熟睡的人就跟饿狼看见了盘中的美食一般。忍得了一回忍不了第二回 ,蠢蠢欲动间伸出了爪子,根本不知餍足。 柔软的唇瓣封住了低哑的呼喊,再次有了动静的床帐中,很快传出了细碎的呻、吟…… **************************************************************************** 二月初八,仍旧是阳光明媚的一天,向来早起的宴小将军难得赖床起晚了。等在新房外的文清和墨韵眼看着太阳越升越高,直到日上三竿才听见房门内有了动静。 两个小丫鬟对视一眼,不知怎的都松了口气,而后在墨韵的推攘下,文清上前敲响了房门。 房门敲响后很快便被打开了,里面站着衣衫齐整的宴黎,她面上神采奕奕,半点不见昨日忙碌留下的疲惫。见着两个小丫鬟等在门外,她也没有让开位置让人进门的意思,反倒是瞥了眼两人端着的热水和洗漱用具,直接伸手道:“都给我吧。” 文清和墨韵跟着他们从京城而来,到如今早明白了小将军说一不二的性子,于是也没敢多问什么,就把手中的东西都交给了宴黎。后者丢下一句“等着”,很快又将房门给关上了。 宴黎是睡饱了,活动了一番还很精神,不过温梓然就比较惨了,这一夜过去她劳累更甚。等宴黎接了东西回到里间,就看见她捂着腰慢慢从床上起来,动作很慢很慢…… 看着温梓然起身时缓慢的动作紧蹙的眉头,小将军终于心虚起来。她目光闪烁了一下,快步上前两步扶住了温梓然,轻轻将她压回了床上,放软了声音说道:“梓然,你别急着起来。我替你按一按,感觉会好很多的。” 温梓然咬着下唇,头一回恨不得踹宴黎两脚,然而事实上她可能连抬腿的力气都没有!腰还酸得不行,她终于还是顺从的躺了回去,而后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宴黎看得出温梓然有些小生气,她目光飘忽了一下,万分没有底气。听到温梓然的问话,她扭头看了眼屋外渐渐炙热起来的阳光,睁着眼睛说瞎话道:“梓然别急,时候还早呢。军营里的人都好酒,昨晚我爹在喜宴上也被人灌了不少,说不定现在还没醒呢。” 温梓然狐疑的侧过了头,宴黎忙语气真诚的补了一句:“真的!” 补上这句才像是假的啊!温梓然默了默,再一次意识到想象与现实的差别,可夫君是自己选的,嫁都嫁了还能怎样?更何况她腰酸腿软根本就起不了身,到底还是无奈的假装信了。 宴黎见状偷偷舒了口气,扶着温梓然躺好之后又在她身上盖了层薄被,这才隔着被子帮她揉起了腰。至于为什么要隔着被子,小将军也怕自己再次心猿意马,还是别折腾彼此了。 一刻钟后,温梓然终于扶着腰站了起来,只是一抬脚还是有些腿软。幸而宴黎在一旁见机得快,一把将人揽住了,然后不由分说直接将人打横抱起,几步走到了梳妆台前将人放下。然后亲自替温梓然更衣洗漱,只是女子的发髻她却是不会梳,最后还是叫了文清墨韵进来帮忙。 两个小丫鬟大半个早晨都耗在门外了,尤其是宴黎接了东西进去之后,她们无所事事的等在门外,被初春时节暖洋洋的太阳一晒,差点儿忍不住打起了瞌睡。 终于房门再次打开了,两个小丫鬟看看天色简直快要欲哭无泪了——也亏得她们原就是将军府的人,如果是跟着少夫人陪嫁过来的,见着两人这般耽误敬茶时辰,可就真是要急疯了。毕竟就算是没嫁过人,她们也没听说过哪家新妇是睡到日上三竿才去给长辈敬茶的啊! 不提文清和墨韵两人心中的担忧,二人被宴黎叫进房门后倒是麻利。文清梳头手艺更好,便去梳妆台前帮温梓然梳起了头,墨韵则是主动收拾起了屋子。 宴黎自己动手洗漱却是很快,洗漱完就站在了梳妆台旁,盯着文清替温梓然梳头挽发——她其实很聪明,学什么都很快,挽发这种事看过几回再练练手,只要用心很快就能学会。等她学会了,这小丫鬟也就用不着了,今后媳妇的头发都由她来梳就好! 不多时,温梓然散落的青丝就被挽成了妇人的发髻,面上也被文清简单的施了妆。她扶着梳妆台站起身来,面对着宴黎的方向说道:“阿爹该醒了,我们也该去敬茶了。” 宴黎没有立刻答话,因为她看着面前的人又一次失了神。 明媚的阳光下,温梓然面色红润眉目舒展,一双眸子虽然仍旧空洞,却似浸了水一般,眸光潋滟多了些以往没有的风情。宴黎只一眼看去,就觉得心跳更快了些,对温梓然的喜欢也更多了些,同时心底的占有欲作祟,根本不想让旁人看见她如此模样! 顿了顿,宴黎才道:“梓然,昨日咱们成婚才停了药。你这眼疾也耽误不得,今日还是再敷上吧。”说完没等温梓然答应,又补了句:“耽误不了多少时候的。” 温梓然已经猜到时候不早了,颇有种破罐子破摔的感觉,点头答应了下来。 宴黎很快翻出了药膏,替温梓然敷上药之后,还因为新婚特地换了条红色的薄纱缠了眼睛。而这蒙眼一遮挡,温梓然十分的样貌,十分的风情也顿时被遮去了一半。 小将军左右看看,终于觉得满意了,这才喜滋滋的扶了媳妇去见亲爹。 第145章 称呼 宴擎前一晚确实是被灌了不少酒,然而身经百战的宴将军今早还是一大早就醒来了, 然后顶着宿醉的脑袋在主院里等着小两口过来敬茶。 这一等, 便是大半个早晨, 直到日上三竿手边的茶盏喝干了一杯又一杯, 才见人姗姗来迟。 宿醉的头疼本就折腾得人有些暴躁, 还等了这许久,宴擎见着两人到来时脸色实在算不上有多好。然而等他看清两人出现时的姿态, 再多的脾气也都发不出来了——温梓然是被宴黎扶过来的,旁人或许会以为是小将军怜惜少夫人看不见, 然而宴擎分明看出宴黎那是半扶半抱! 新嫁娘成婚第二日敬茶以这样的姿态出现能是什么原因?作为过来人的宴将军再清楚不过, 他瞥了眼小心翼翼扶着媳妇的宴黎,实在没脸去责怪温梓然。 当然, 对于自家养的女儿成功拱了白菜,此刻宴将军心里的复杂就更不必言说了。 两人进了门,温梓然便推开了宴黎的搀扶, 只让她牵着走到了宴擎面前。宴黎偷偷看了眼亲爹的脸色,难得也有了些羞窘, 微微避开目光喊了声:“阿爹。” 宴擎叹了口气, 没多说什么,只道:“行了, 敬茶吧。” 宴黎便知道这是没事了,虽然她也没担心过亲爹会刁难,可这般的若无其事也能让温梓然安心不是?她头一回用讨好的笑容冲父亲笑了笑,等到一旁的仆从取来蒲团放在面前后, 她便扶着温梓然一起在宴擎面前跪了下来,然后再从托盘上取了茶盏送到温梓然手上。 两人并肩跪在宴擎面前,温梓然脸上一直有些泛红,只是强装着镇定罢了。她拿着茶盏等了一下,听见宴黎先敬了茶,这才跟着捧上了茶盏,又跟着宴黎喊道:“阿爹,请用茶。” 宴擎并没有为难她,接过温梓然敬的茶抿了一口,便道:“如今你们成了婚,今后便是彼此的依靠了。无论将来如何,阿爹希望你们不要后悔如今的决定,能够相互扶持着走完一生。”说完分别给二人递了红包,而后便干脆的一抬手道:“好了,没事了,都起来吧。” 小两口一齐答应了,宴黎小心的扶着温梓然站起后,自己才起身。 宴将军却是没有再看两人互动,转头吩咐人传膳。宴黎闻言摸了摸肚子,再看看媳妇和亲爹,这才意识到自己确实耽搁得太久了——这都快到巳时正了,距离午饭时间也不远,她不仅累得阿爹久等,还害得大家一起饿了肚子! 小将军略显心虚的垂下了脑袋,决定今后还是要收敛些才好。 之后用膳时气氛倒还好,因为晏家早就没了女主人,温梓然又看不见,自是不需要站起来立规矩。宴将军随意的摆摆手,便示意大家一起吃了。 这样的经历之前不是没有过,往返京师的那几个月温梓然都是跟着父女二人一同用饭的,私下他们相处已如一家人。如今成了婚,宴黎也一如既往的将人照顾得妥帖,顺便一如既往的忽视了亲爹。 饭后,宴擎没再留人,随口将人打发了就回房补眠去了。 宴黎带着媳妇回去,刚走出主院就一弯腰将人打横抱了起来。温梓然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想到这是在外面更是淡定不能,她脸上迅速染上了红霞,小手拍打着宴黎的肩膀:“你做什么,快放我下来,被人看见了怎么办?!” 根本不用想怎么办,因为已经被人看见了,将军府里多的是守卫的军士。 宴黎厚着脸皮完全不为所动,她抱着人就抬步往前走,轻轻松松的模样:“这有什么?咱们已经成婚了,梓然你如今可是将军府的少夫人,我抱着你在自家院子里走走又怎么了?旁人见了,也只会觉得咱们恩爱……当然,咱们确实很恩爱。” 温梓然挣脱不开,听完宴黎这番话后脸色更红,也不知道该如何反驳——她愈发觉得眼前的阿兄与她想象中的不同,可此刻被人如珍似宝的捧在怀里,除了羞涩她其实也没有多反感。 当然,身体上的不适也是妥协的重要原因,温梓然最终还是放弃了挣扎。 宴黎便这样一路将人抱回了小院,小白和陪嫁回来的小黑一起摇着尾巴迎了上来,不过没等上前就被宴黎呵斥开了。小将军抱着媳妇回了房,将人安置在床上后说道:“好了,我知道你累了,今天也没什么正经事了,你先好好休息会儿吧。” 温梓然确实觉得累,可听到宴黎的话却丝毫没觉得她体贴,反而在心中暗暗将人腹诽了一通。可是末了入睡前,她还是偷偷将手伸出被子,攥住了宴黎一片衣角。 **************************************************************************** 温梓然补眠,一觉便睡了小半日,醒来时天边的日头已经偏西,自是连午饭都错过了。 好好的睡了一觉,醒来时浑身的疲乏终是去了七八分,温梓然迷迷糊糊间动了动身子,意外的察觉到睡前手中攥着的那片衣角竟然还在!她诧异之余,试探着轻喊了一声:“阿兄?” 宴黎的声音便在她身边响起,轻轻柔柔的:“嗯,我在。”说完顿了顿,又道:“其实现在可以换个称呼了,如果你唤我夫君的话,我会更高兴的。” 她说得云淡风轻,可一双眼睛却微微发亮写满期待——温梓然补眠时宴黎一步也没有离开,她守在床边看着温梓然的睡颜,一看就是几个时辰。直到沉眠的人苏醒过来,她不仅没觉得枯燥和无聊,反而还有些恋恋不舍,于是心思一动之下便提出了要求。 温梓然闻言却顿了顿,她抬头望向宴黎,微弯了唇角道:“为何是夫君,就不能是夫人吗?” 显然,新晋的少夫人对于小将军守在床边的行为颇为受用,然而昨晚的经历也让她很是不服。明明两人同为女子,她被宴黎吃干抹净就算了,没能反攻压回来也算了,还被人折腾得今天差点儿起不来床。这就有些不能忍了……至少口头上不能再示弱! 宴黎却毫不在意,她在外人面前会维持严肃冷清,可在自己媳妇面前就无所谓这些了。一翻身侧躺在了床沿上,宴黎倾身在温梓然脸颊上亲了亲,而后凑在她耳边微微压低声音说道:“那不如,我唤你夫君,你唤我夫人如何?” 小将军的声音原是清朗好听,微微压低之后却又有了不同的味道。些微磁性的嗓音,便好似小勾子似得撩人,再加上说话时唇在耳边若有若无的触碰,让温梓然的耳根一下子烧了起来。 温梓然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总觉得经过昨晚之后,她的阿兄就跟变了个人似得。她略微定了定神,而后才想起宴黎的回答,不禁又是一阵无语——她虽是口头上不肯示弱,可这样的口头便宜占起来又有什么意思?更何况这样的称呼若是往外人听见了,又该怎么想?! 无奈,温梓然还没说什么,宴黎就又兴致勃勃的开口道:“梓然,现在就喊声夫人来听听?” 温梓然到底是没了脾气,她伸出手想要将人推开些许,结果却因为看不见的缘故错估了位置,一下子按在了一片柔软之上。心跳随之乱了一下,不过想到两人如今的关系,她倒也没有太过失措,只不动声色的将手收了回去。而后话语在嘴边徘徊了一圈,她终是喊道:“阿黎。” 很平常的一个称呼,宴将军平时也是这么喊女儿的,甚至朋友之间关系好了也可以这么喊。宴黎听了些许不满,低头用脑袋在温梓然颈窝间蹭了蹭,失落道:“真的不喊夫人或者夫君吗?” 对于新的称呼,宴黎似乎有些执着,因为这样的称呼最能体现两人的关系。她已经把心爱的姑娘娶回家了,可有时看着温梓然姣好的侧颜,她依旧会有种恍惚到不可置信的感觉——她的人生早在出生时就走错了路,而后越走越远,她不敢相信会有人愿意陪着她继续走这条岔道! 当然,小将军或许永远都不会知道,她岔路之所以走得这么溜,是因为有人在前面偷偷引路…… 毛茸茸的脑袋在颈间轻蹭,便好似大型犬科动物在撒娇,温梓然有些受不了的推了推那黑漆漆的脑袋,嘴角的弧度却是毫不掩饰,明显不讨厌这样的亲近。 闹了一阵,温梓然最终妥协了,凑在宴黎耳边轻声喊了一句:“夫君。” 宴黎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唇角扬起的弧度压都压不下去。她一把将人抱了起来,毫不含蓄的印着佳人红唇亲了一口,乐呵呵回应道:“夫人。” 温梓然听她高兴也不由得弯起了眉眼,抬手顺利的摸到了宴黎的耳朵,然后轻轻扯了扯她圆润的耳垂,说道:“行了,有这么高兴吗?”说完还有些别扭,又道:“平时咱们还是称呼名字吧,‘夫君’这样的称呼不适合我们。” 宴黎这回倒也没有反对,她就是想听温梓然喊这一声,喊过之后倒不纠缠了。过后她心满意足的搂着温梓然,两人坐在床上又说了会儿闲话,气氛上佳却不含暧昧。 温梓然静静的靠在宴黎怀里,眉目舒展,心中亦是说不出的满足。 第146章 另类邀功 成婚后的日子便如宴黎所想一般美好,小两口每天都过得甜甜腻腻的, 转眼两天过去, 便到了回门的日子。而在这两天之中, 因为宴黎勉强的收敛, 温梓然倒是休养得不错。 第三日一早, 宴黎便牵着媳妇,带着准备好的礼物出门了。 这日的天气有些阴沉, 晴朗了几日的天空似乎随时都可能落雨,不过好在温家就在隔壁, 回门也是相当便利的。宴黎都没让人备车, 直接牵着温梓然的手就出了门,身后跟着一黑一白两条大狗, 走了没一刻钟功夫便到了隔壁温家。 温家原就只有母女二人,温梓然出嫁之后小院无疑更冷清了,甚至因为小黑都跟去了隔壁, 不大的院子里连犬吠声都没了,着实让人心中空落。 秦云书这两日便总惦记着温梓然, 替她担心, 怕她习惯不了成婚后的日子,怕她因为眼盲被人嫌弃刁难, 怕她离不开自己,也怕宴黎得到后不知珍惜……虽然温梓然早与晏家人有过相处,宴将军“父子”也并没有表露出丝毫的轻怠,可作为母亲, 她还是忍不住多思多虑。 老板娘这几日依旧陪她待在温家,好端端的城西饭馆都关门谢客好几天了。可她劝了秦云书再多的话,说了再多的安慰,在见到温梓然之前,后者也不会有丝毫放松。 好在回门的日子来得很快,小两口过来得也早,辰时刚过两人便相携而来。 秦云书和老板娘一大早就在院门口等着了,一见到女儿秦云书便忍不住抬脚想要迎上去。结果还是老板娘眼疾手快一把将人拉住了,同时劝道:“阿秦,你别急,今日可是回门,该是小辈来拜见你的,你现在主动迎出去像什么样?快快快,你先回去,我在这儿等她们就好。” 这话倒也没错,今日太过主动反而会显得自降身价,本该是她敲打女婿才是。于是秦云书犹豫了一瞬之后,便将迎人的事交给了老板娘,她自己则是赶紧回了堂屋等着。 宴黎其实已经看到两人的动作了,见着秦云书脸上的担忧与急切,她心中也是诸般滋味儿涌上。一瞬间她甚至有些心虚,牵着温梓然的手轻声问她:“梓然,我的身份咱们从来没告诉过你阿娘,如果有一天她知道了……”咱们又该如何面对她? 温梓然没等她将担忧说完,便抬手抱住了她的胳膊。因为在外怕被别人看见,她也没有抬手去捂宴黎的嘴,却也用这样的方式打断了宴黎的话:“只要咱们一直好好的,就足够了。” 她并非自私,可有了老板娘这个活生生的例子在前,温梓然觉得她阿娘大概也不是不能接受她们。只是欺骗仍旧存在,所以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她也并不想让母亲知道——宴黎是她两世的执着所在,如今好不容易圆满,她并不想横生枝节,同时也不想惹得母亲气恼。 两人的对话只是一个小插曲,因为两家实在很近的缘故,只这一句交谈之后,两人便走到了小院门口。两条狗首先熟门熟路的蹿进了院门,而后小两口也被老板娘热情的迎了进去。 **************************************************************************** 新婚回门,是做母亲的询问女儿婚后生活的机会,同样也是父兄敲打女婿的时机。然而温家就只有一个寡母在,这些过程自然就缩减了许多,尤其对于宴黎来说,来自岳家的敲打都没有几句,相反之前对她横挑鼻子竖挑眼的丈母娘都变得亲和了许多。 小两口陪着秦云书说了好一会儿话,温梓然还和母亲单独聊了许久,直到用过午饭两人才在秦云书不舍的目光下回了将军府。 宴黎早没了母亲,也没有经历过回门这种事,回去的路上便有些好奇的问温梓然:“梓然,岳母私下里跟你说了些什么?她没说我什么坏话吧?”问这话时她颇有些担忧,尤其是发现秦云书态度转变之后,更有些受宠若惊,想了想又问:“还是说教你怎么整治我了?” 小将军这猜测也不算无的放矢,要知道边城的民风向来彪悍,尤其是在男多女少的情况下,怕老婆甚至是被媳妇收拾得服服帖帖的男人不要太多!宴黎就曾听小伙伴说过,出嫁的姐妹回门时就被母亲教导了整套的御夫之术,回去就把姐夫调、教得明明白白的…… 不过小将军还是多虑了,温梓然姣好的脸上飞快闪过一丝不自然,而后道:“没有,是你想太多了。阿娘只是问了我这几日在将军府的情况,顺便交代了几句而已。” 宴黎一直盯着温梓然,她脸上那瞬间的变化自然也被她收入了眼底,而后忽然明白了什么,耳根便烧红了。她眼神飘忽了一下,没好意思再问什么。 两人回到将军府,想着时候还早,而且温梓然如今身体无碍,宴黎便没急着回房。她抬头看了看天色,依旧阴沉沉的,可这雨却始终没有要下的意思,于是便对温梓然道:“梓然,我领你在将军府走走吧,这里今后也是你家了,还是该四处熟悉一番的。” 温梓然没有异议,虽然前世她早已经把这座府邸走了几十上百遍,不说每个犄角旮旯都熟悉,可所有的路径和大些的院落她心中都有数。如今只当是旧地重游,还有宴黎陪着,也没什么不好。 两人便在将军府里溜达了起来,有宴黎陪在身边,果然还是不同的。今生的阿黎与前世的阿兄就像是两个人,后者冰冷严肃不好靠近,兄妹的身份更是让两人间的距离始终局限在不远不近。而前者已是她的夫婿,两人亲密无间,宴黎领着她每走到一处都会与她说些过往。 走过这一遭,温梓然才真正意识到,这偌大的将军府里每一处都有着宴黎过往的痕迹。她或许冷情,可曾经的点点滴滴她却都是记在心上了,也无怪前世宴黎会在将军府破灭之后担负起一切。 宴黎并不知道温梓然感慨,她牵着温梓然走到了加高的围墙下。一手扶着围墙,忽而对她笑道:“梓然你猜,咱们将军府的围墙有多高?” 温梓然眨了眨眼睛,她是看不见的,不过并不代表她不知道:“两人高?” 这是将军府从前围墙的高度,如今早已不是了。宴黎便有些小得意的笑道:“不对。两人高是以前的高度,去岁将军府的围墙都加高了一层,如今是快有三人高了。” 温梓然其实对围墙有多高没什么兴趣,可听出宴黎语气的不同,便也不扫她兴致,顺从的露出些许好奇问道:“两人高的墙已经很高了,为何还要加高?” 宴黎便道:“我当初与阿爹说了想娶你,他把我拘在府里,知道围墙拦不住我,便特地让管家将整府的围墙都加高了一圈儿。不过加高的围墙也不算什么,我翻墙还是轻而易举的。”说完牵着温梓然的手扶上面前的围墙,又道:“这堵墙外面就是你家,我以前常坐在上面偷看来着。” 这话放在以前来说,少不得显得轻浮浪荡,然而现在两人都成婚了,这一段过往便成了少年爱慕的证明。此刻说来,倒似邀功的甜言蜜语一般。 温梓然自然听出了宴黎话中的小心思,对于爱人的另类邀功很是好笑。不过两人新婚,正是黏糊的时候,说什么都觉得甜蜜,温梓然也不觉得心上人幼稚,牵着她的手轻轻摇晃一下,示意她低头靠近,而后软软的一个香吻便印在了小将军俊秀的脸颊上。 宴黎如愿以偿,顿时摸着脸颊笑眯了眼,感觉比吃了甜点还让人开心。不过她还有些贪心不满足,左右看看见四下无人,便将人压在墙上,微微侧头吻了上去。 两唇相接,是同样的柔软触感,丝丝缕缕的情愫缠绕其间,吸引着彼此不舍分离。 因为目盲的缘故,温梓然哪怕平日里做得再好,心中多少还是缺了几分安全感。她被宴黎热情的亲吻吻得有些情动,却始终还记得这是在外面,一只手也紧紧的抓着宴黎的胳膊。 忽然,温梓然伸手推开了宴黎,而后者唇瓣通红湿润,脸上露出了一瞬间的茫然。不过很快她就意识到了什么,扭头看去,正见着不远处一个亲兵向着两人匆匆而来——这个吻是临时起意,宴黎也没特意寻什么避人耳目的地方,也不知这突然出现的亲兵看见没有? 不过不管对方看见没有,小将军的脸色都不怎么好看便是了。她将脸皮薄的温梓然护在了身后,等到对方走近,便用冷冰冰的声音问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宴黎的语气着实不好,这句话虽然问得平常,可听在亲兵耳里感觉就是“你要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我就要找你算账”这般含义。他微微一凛,却仍是面不改色的通禀道:“小将军,出事了,方才朝中有使者前来传递消息,道是先帝驾崩,新皇登基了!” 这确实是个大消息,饶是宴黎不关心朝政,也不由得心头一震,旋即问道:“先帝驾崩后是谁登基?”问完立刻又道:“可是太子登基了 ?” 亲兵点头应是,宴黎心中道声“果然”。而后自然没心情跟媳妇谈情说爱了,打发走那亲兵后,宴黎便牵着温梓然就匆匆往主院而去。 她却没注意到,温梓然在那一瞬间攥紧了她的衣袖。 第147章 是又如何 其实从太子发起兵变并且成功开始,众人便都明白, 朝中的风向已经变了。这并不仅仅是指楚王和燕王的先后失势并且丢掉性命, 更代表着老皇帝的处境也是急转直下。 从京城回来的路上, 宴擎抽空便与宴黎分析过京中局势, 当时他虽没有下定论说老皇帝命不久矣, 可言语间已经相当清楚的表明皇位的更迭已经不远。只不过宴将军一直以为会是“老皇帝病重禅位太子”,而不是直接驾崩又太子即位——起码的遮羞布太子还是要的。 然而两个多月过去, 事情的发展却并没有如宴擎所料。 宴黎无端有些不安,而比她对这股不安感知更清晰的却是温梓然。她攥着宴黎的衣袖, 一言不发的跟着她往主院走去, 脑海里却不由自主的回忆起前世来。 前世老皇帝并不是在这个时间驾崩的,可因为皇子们早已成年, 也各自积蓄了力量变得野心勃勃,于是新帝登基之后朝中不可避免的出现了动荡。这些动荡虽然没有影响到远在边关的边城,可因为帝位更迭朝局不稳, 到底还是引来了草原的饿狼。 便是在那时,边城城破, 宴将军战死, 将军府沦陷,她的阿娘为了掩护她死在了她的面前……可以说, 前世今生,她的执念在于宴黎,而一切的起点便在这一场救赎中。 重生一回,温梓然真是一点也不想再经历一遍, 她拽着宴黎的衣袖甚至是有些惶恐的。 宴黎对待温梓然总是格外细心一些,因此没走几步便发觉了她状态不对。于是停下步子握住了温梓然的手,她温声问道:“梓然,怎么了?” 温梓然抿着唇,耳边的询问和掌心的温度缓缓驱散了心底的惶恐。她迟疑一瞬,还是说道:“阿黎,陛下驾崩了,太子虽然顺利即位,可他之前那手段……朝中恐怕多有不服。如果朝局因此动荡,去岁又刚遭遇了雪灾,草原那边大概也不好过……是不是又要打仗了?” 如今晏家拢共就只有父女二人,尤其在宴黎选择了温梓然之后,更是断了晏家的香火传承。也是因此,宴将军越发豁达起来,平日里与宴黎谈论朝中局势时也从不避讳温梓然。可饶是如此,温梓然也从未在父女俩谈话时发表过一句见解,如今乍然听她如此言语,宴黎也是一怔。 好在情人眼里出西施,小将军眼里媳妇就是最聪慧的。她并没有多想,只在心中感慨了一句,便牵着温梓然继续往主院走:“你说得不错,阿爹原本就担心雪灾草原牲畜冻死太多,迫使胡人会在开春后铤而走险。如今又添了这么一茬,只怕这一战是在所难免了。” 论起战争,宴黎自认比温梓然有更多体会——每一场战争都不止是简简单单的两个字,而是血淋淋的尸山血海。她至今还记得幼时第一回 见识沙场的残酷,那是让她这个被野狼养大凶戾难驯的人都忍不住惧怕的场景,而如今她长大了,学了道理人情,更能明白战争之后的残酷。 说实话,宴黎一点都不喜欢打仗,想到即将道来的战事便忍不住心头发沉。 两人间的气氛由此沉重起来,好在不多时她们便来到了主院。或许是因为今天新妇回门的缘故,虽然不关宴擎的事,但宴将军也没有去军营溜达,而是留在了将军府里。 只是此刻的宴将军脸色也不怎么好,他的手边还放着一张白色的讣告,见着小两口进门只是稍稍抬眼,道了一句:“过来了?” 宴黎的目光在讣告上扫了一眼,便问道:“阿爹,陛下是何时驾崩的?” 讣告自然不止一张,事实上在朝廷使者进入边城之后,便已经派人出去四处张贴了。不提新帝登基大赦天下的事,先帝驾崩是有国孝的,讣告张贴出去便意味着民间要禁止一切娱乐活动,嫁娶之事自然也要往后推——宴黎有些庆幸消息传得慢,否则她的婚事也成不了了。 宴擎闻言随手将那讣告递了过来,宴黎接过一看便挑了挑眉:“阿爹,这先帝十天前就驾崩了,如果八百里加急送消息来的话,应该用不了十天吧?” 这一瞬间,宴黎甚至有些自恋的想,莫不是新君知道她的婚期,想继续与晏家施恩,特地让人将消息送慢了些?否则真按八百里加急送消息过来,说不定正撞上她成婚,那这婚事她办还是不办啊?而且成婚撞上国孝,这事儿真是怎么想怎么糟心! 宴将军一眼就看穿了她的想法,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想什么呢?陛下既然登基,以我们晏家的规矩今后自是要效忠于他,你还有哪里值得人家惦记的?”打击完宴黎,他又道:“不过消息确实送来得晚了些,陛下恐怕也很清楚,今春的边关不安宁,想要拖延些时间稳定朝局。” 可拖延的话就这么几天,又有什么用呢? 宴黎不是很明白,可总归消息如今才送来对她而言算是一件好事。她不再提这茬,却是整肃了脸色认真道:“阿爹,依你看胡人什么时候会打来?” 宴擎对这个话题一点也不意外,他只叹了口气,说道:“要不了多久了。京中楚王一系覆灭,可焉知除了楚王便没有胡人细作?如果消息传递得快,现在胡人王庭都该知道先帝驾崩的事了。而就算京中没有细作,边城的消息传去王庭也要不了多久。那些人现在正饿着呢,怕是迫不及待。” **************************************************************************** 宴擎的话并没有错,整个冬日的大雪不仅是让梁国的百姓遭了灾,处在更北草原深处的胡人部落更是损失惨重。他们不仅在雪灾中冻死了无数老弱,赖以生存的牛羊也同样死了个七七八八,这让他们根本无法继续生存下去,唯一的出路便是南下劫掠! 这是边城众人早就料到的情况,而他们之所以还没遇见胡人南下,原因也挺好笑。只不过是在去岁雪灾时王庭因地理位置不错,雪灾影响比其他部落小了不少,他们还有牛羊可以放牧活命,再加上夏时霍达王子的惨败损失了不少人口,因而不想跟着出兵。 再如何式微,王庭也是胡人部落公认的首领,他们既不牵头,其余部落想要联合起来就很麻烦了。每一个部落都想抢掠更多的物资,可每一个部落也都不想损失自己部落的青壮,一来二去便耽搁了不少时候。不过这种局面也不会维持太久,饥饿终究会敦促他们扑向梁国! 当然,等到梁国皇帝驾崩的消息传到草原之后,便又是另一番场面了。到那时,恐怕就连想要保存实力的王庭也会忍不住挥兵南下,趁着梁国局势不稳狠咬下一块肉来。 宴擎与胡人打过几十年交道了,对于这些自是心知肚明。只不过不似胡人所想,朝中帝位的更迭并没有给他带来太大的影响,甚至早在出京之前,尚是太子的新帝就给予了他便宜行事,在一定范围内调动兵马的特权——那时太子监国,也确实是有这样的权力。 于是随着先帝驾崩的讣告贴满全城,边城也在同时开始了戒严,城外更有兵马频繁调动。 城外新建的军营里气氛凝重,就连高大山这一众初出茅庐的小将也跟着忙碌了起来,每日清晨都能看到他们穿着轻甲骑着战马出入城门的情形。 宴黎是年轻一辈中第一个正经得了朝廷封赏的将军,哪怕她爹和她本人都不想她搅和进战事里,可在这种时候也是避无可避的。于是新婚的小将军不得不每日往返于将军府和军营,甚至麾下还有了自己的兵马需要日日练兵——五品的将军,上阵也能领上小两千人了。 对此,高大山等人是羡慕不已,然而也只有宴黎自己知道她是有多郁闷。 又一日,城外风平浪静,军中派出的斥候查探了数百里,依旧不见胡人踪影。于是到了傍晚暮色降临,训练完兵马的小将军也得以拖着疲惫的身体回了城。 回到将军府中,宴黎闻着自己一身的汗臭先去了浴房。疲乏的身体浸泡在热水之中,一整日的疲累终于渐渐纾解,饶是她精力充沛,这些天回来泡澡时都累得恨不能趴在浴桶上睡过去。 今日也不例外,宴黎只是随意擦洗了一番,便双臂交叠趴在了桶沿,而后下巴枕着手臂,被浴房里的热气蒸得昏昏欲睡。直到一双柔荑碰到了她的肩背,她才被惊醒似得浑身紧绷了一瞬,而后又放松下来——能让她毫无防备被接近的,从来都只有温梓然一人而已。 果不其然,等宴黎回头看时,见到的就是挽起衣袖露出了半截手臂的温梓然。 宴黎的目光忍不住在那截白皙玉如的手臂上停留了一瞬,而后便开口赶人道:“梓然你先出去吧,这里地上湿滑,我很快就好了。” 说着话,宴黎已经拿了布巾准备起身了,结果却被温梓然按住了肩膀:“别急,你这些天累坏了,多泡一会儿解乏也好。” 宴黎听她这般说,也就没有执意起身。她仍旧趴在桶沿上,下巴枕在手臂上抬头看着面前的人,看着看着她便轻笑道:“梓然特意过来,是舍不得我,想与我多相处片刻吗?” 因为温梓然看不见,宴黎光溜溜泡在浴桶里也丝毫不觉得羞,相反还有意调戏媳妇两句。可惜媳妇不为所动,反倒坦然自若的将双手搭在她肩上替她揉按了起来。 片刻后,宴黎听到她说:“是有如何?” 第148章 赶鸭子上架 清晨,窗外淅淅沥沥的下着小雨。初春时节的一场雨威力甚大, 不过一夜的功夫, 刚刚升起来的温度似乎又降下去不少, 空气中都带上了几分清寒。 宴黎听着雨声真是一点儿也不想起身, 然而怀中温香软玉再如何诱人, 她如今也没办法留恋。不得已,带着满心的不情愿, 宴黎小心将枕在她肩窝的温梓然移开了些许,这才轻手轻脚的起身更衣。一阵窸窣声后, 临出门听到身后传来媳妇的叮嘱:“今日天气似乎有些凉, 你多穿件衣裳。” 很平常的一句叮嘱,宴黎却一下子弯起了唇角, 心中的不愉也消散了。她答应一声,去衣箱里随意取了件披风,真正出门时却是穿不上这个, 只匆匆披了件蓑衣便再次骑着马往城外军营赶去。 虽说斥候至今还没有在附近发现胡人踪迹,但边城却是早已戒严。甚至不止是边城, 包括边城附近的一些村落, 宴将军也早派人去通知避难了。而今的边城街道上便显得有些冷清,宴黎清晨出了将军府, 自大街上纵马小跑而过,也不必担心惊扰了路人。 快跑到城门时,身后有人追了上来:“少将军,等等我们。” 宴黎拽着缰绳回头一看, 却是高大山领着另两个小将追了上来。他们说得好听是小将,可事实上并没有得到朝廷的正经任命,之前的战功也还不足以让他们拥有过高的位置。因此宴黎在这一群人中便显得越发特殊起来,甚至连高大山也不喊她“老大”了,而是正正经经喊一声“少将军”。 几人纵马跑得比宴黎还快,很快便追了上来。高大山最先开口,他看了宴黎一眼,有些惊诧道:“少将军今日是遇见什么喜事了吗?这大雨天出门还这般高兴。” 宴黎一扬眉,并无意多说什么,脸上的表情淡淡的:“你觉得能有什么喜事?” 高大山当然想不到有什么喜事,事实上这些天因为边城戒严的缘故,整座城池的气氛都有些低迷。甚至因为半年前那一场战事中出了内鬼,军营里最近也有些风声鹤唳,听说军官们正在对将士挨个排查。如此一来,便是常年混迹在军营中的这一群少年,都觉得压抑了。 见高大山无话可说,宴黎也不再理会他,正要策马前行,就见天际乌云不知何时散开了一片,一缕晨光倏然洒下,划破了满城阴郁。 片刻后,雨便停了,高大山如梦初醒般策马追了上去。 **************************************************************************** 这群少年最大的也不到弱冠,最小的甚至还不满十五,走在军营中脸嫩得不像话。再加上他们并不穿梁国制式的军服,各家准备的轻甲却很精良,军营里的军士一眼便能认出他们的身份。 特权阶级哪里都有,军营中也不例外,然而军营比其他地方好的一点是,这里所有的人都认定强者为尊!宴黎之所以能够顺利领兵,除了她是宴将军“独子”,除了她游骑将军的官职之外,也因为她在接手麾下军士后,便将其中的刺头都揍了一遍。 小将军前些天揍人累坏了,可结果还算喜人,到如今她麾下两千人基本都已收服,再挑事的人已经少了,更不会选择这样一个雨后新晴的天气里找事。 于是今日的小将军格外清闲,练兵之余甚至还有了时间看热闹。 一群人围在演武场边,看着场上两人搏斗,身强体壮的军士对阵单薄瘦削的少年,军士们的呼喊声震天响,顺便就把校场里的宴黎引了来。她站在外围看了会儿,只见军士身强力壮不失灵敏,更可怕的是他在生死中早已练就出了对危险的敏锐直觉,少年再多的技巧也没用武之地。 宴黎看了两眼,心中便已经有了计较。然而她并没有出声提醒小伙伴,收回目光后随手从荷包里掏出颗话梅糖扔进嘴里,酸酸甜甜吃得有滋有味儿。 果不其然,没等半盏茶功夫,少年便被那军士一把掀翻在地。雨水浸透的演武场上不少积水泥泞,少年在这泥地里滚了一圈儿,身上的衣衫便脏污得不成样子了。少年也没在意,手在泥地里一撑,顺势旋身一脚向着对手脚踝扫去,可惜扔是被躲过了。 又过了片刻,少年坚持将军士也撂倒了一回,这才坐在泥地上认了输。 和少年交手的是军中一个百夫长,真正从底层混迹上来的人,哪怕是野路子,身手其实也不容小觑。他拍了拍身上的泥,也不甚在意,兴致高昂的喊着下一个人上场比试。 演武场上很快又打了起来,浑身都是泥水的少年从场上下来,看上去格外狼狈也格外可怜。好在场外还有不少小伙伴,见状纷纷迎了上去,也没让他受了冷落。 宴黎不准备上前的,不过如今她算是年轻一辈的领头人,哪怕她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这些人依然会主动围绕在她身边。此刻便是如此,一群少年人呼啦啦围了过来,宴黎乍一眼看去便发现吃亏的人不少,将近一半的人都已经成了泥猴模样。 少年们颇有些义愤填膺,都道今日是那些兵痞主动挑事,特意选了这么个天气让他们吃亏狼狈。少年们不怕挨打,却觉得丢脸,于是一致怂恿宴黎上去扳回场子。 小将军面无表情的扔了一颗话梅糖进嘴里,咬得嘎嘣脆,并不是很想掺和这件事——她就是来看个热闹的——然而并不等她将拒绝的话说出口,演武场外却匆匆跑来一个传令兵。他在场中左右四顾一番,很快找到了宴黎所在,眼睛一亮便拔腿跑了过来。 传令兵在军中是最为特殊的存在,哪怕他们本身军职不高,可行动间却无人敢拦。宴黎的神色也郑重起来,忙收起荷包迎上前几步,问道:“何事?” 传令兵行了个军礼答道:“将军有令,请所有领兵将领主帐议事。” 宴黎闻言转身就走,留下演武场众人面面相觑。不过少倾,众人也都反应过来了,一群少年对视一眼,也顾不得身上的狼狈会不会丢脸了,纷纷跟着宴黎就往主帐跑。 军职不够的少年自然进不了主帐,就连宴黎进帐之后也只能坐在靠近帐门的末座。不过无论坐在哪里,宴将军的话还是清清楚楚传入了众人耳中:“斥候来报,刚在西北五十里外发现了胡兵踪迹。”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有种“终于来了”的感觉,甚至感觉心里终于踏实了。 确实是踏实了,在座每一个将领都相信胡人今春一定会来,那么早早发现踪迹显然要比被打个措手不及好得多——像去岁那般被人屠了军营兵临城下的事,没有人想再经历一回。 众人心中既定,便开始商议起应敌之策来。宴黎年纪尚轻没什么资历,也不想出什么风头,于是一直默默在末座听着众人发表见解。直到最后有人提出了趁着胡人立足未稳袭营,众将领纷纷起身请战之后,宴黎为了不坐着那么突兀,才跟着起身说了两句。 小将军表示,请战什么的她只是随便说说而已,完全没有要与旁人争功的意思。 然而大家却拿她的话当了真,高副将首先站出来说道:“少将军手下两千人都是军中精锐,据斥候回报此番胡兵尚不足三万,今晚派出两千精兵袭营,人数倒也合适。” 宴黎麾下两千人确实都是精锐,这算是拼爹的后果,可也因为都是精锐才越发不服管教,耗了宴黎不少时间精力收服人心。但高副将此时这般建议,毫无疑问是在卖宴将军面子——军人以军功晋升,而打头阵无疑是很露脸的,再加上是占便宜的袭营,所以向来不少人争先。 当然,首站得胜还是失利对于士气来说也是至关重要,所以高副将能够同意宴黎领兵,众人没有第一时间站出来反对,也是对于她能力的认可。 晏家父女俩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的眼中看出了无奈。 宴将军轻咳一声说道:“宴黎年纪尚轻不足以担当重任,可有哪位将军今晚愿意领兵袭营?” 这一回宴将军说得真心实意,然而大家都以为他是为表公正才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晏家的根基本就在北疆,在座的众人几乎都是跟着宴擎出生入死多年,甚至年岁大的还跟过宴老将军征战,他们对晏家人很是信赖,都觉得培养少将军理所当然,于是相当和谐的没有人站出来“争功”。 宴擎见着这幅场景简直无奈,他又看了女儿一眼,最终只能硬着头皮说道:“既然如此,那等斥候再探了消息回来,若是没有差错,今晚便由宴黎领兵袭营。” 宴黎只得应下军令,散会时还有不少长辈过来对她拍肩勉励。父女俩对视的目光愈发无奈,小将军最后生无可恋的走出了营帐,结果立刻就被一群小伙伴围住了。 高大山等人刚得了父辈提醒,纷纷表示今晚要跟着她一起去袭营,少年们兴奋不已。然而小将军心里只惦记着要如何与媳妇交代——去岁她甚至抛下温梓然独自留在山谷,自己领着几十号人就跑去袭营,可现在媳妇好不容易娶回了家,她却不敢与她说自己要去打仗了。 罢了,说与不说,这仗总归是要打起来的,她只能保证自己好好的回来便是。 第149章 真巧啊 夕阳西下,属于太阳的最后一缕光辉渐渐消失在远方天际, 火红色的云彩挥霍着最后的灿烂, 不需多长时间, 天地便将被暮色笼罩。 温梓然坐在廊下, 手中握着一卷书——是宴黎特意让人抄的, 每一个字都是浓墨写就,可以让温梓然慢慢摸索品读——脚边还卧着两条嬉闹累了的狗。说来也是不巧, 她嫁进将军府后没几日边城就戒严了,宴黎随之忙碌起来, 但好在她早已习惯了寂寞, 一卷书两条狗,足以打发时光。 今早宴黎走后, 温梓然也如往日一般读书逗狗打发时间,不知不觉间一天便过去了。这样的日子很是平静,除了忧心那随时可能出现的战争, 她倒也算是满足。 估摸着时候不早了,温梓然便收起了书, 如往日一般等着宴黎归来。 然而往常总在天黑前准时归来的人, 今日却是迟迟不见踪影。直到趴在她脚边的小黑首先抬起头,冲着院门的方向“汪汪”叫了几声, 温梓然凝神细听,却发现来人并不是宴黎,而是文清和墨韵。 宴黎因为身份的缘故,身边从来没有人贴身伺候, 甚至就连她的小院对于仆从来说也算是半个禁地,除了必要的打扫之外,这个院子几乎不会有人擅自踏入。这一点在婚后也没太大的改变,除了小院多了个女主人之外,文清和墨韵这两个丫鬟平日里也不会时时待在院中。 文清和墨韵是来给温梓然送饭菜的,两人拎着食盒刚进院门便被两条狗发现了。文清二人止步,远远的便对温梓然说道:“少夫人,厨房已经准备好了晚膳,我与墨韵是过来给您送饭菜的。” 晏家主人不多,所以但凡有机会都是凑在一起用饭,好歹也热闹些。温梓然此刻一听便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阿黎和父亲没有回来吗?” 文清便答道:“少夫人,现在已经快酉末了。少将军和将军都还没有回来,刚才管家让人传来消息,说是今日城门都关了,少将军和将军今日多半不会回来了。”说完她有些担忧的看向温梓然,因为哪怕没有经历过,她也知道城门不是随便关的,此时关闭城门或许便代表着战事将近! 战争,无论对谁来说,都是一个城中的话题,尤其身在局中。 温梓然脸色果然难看了些,时常弯起的唇角也抿成了一条直线。不过她也没有如文清担心那般忧虑惊慌,她只定了定神,便沉声吩咐道:“我知道了,你们把饭菜拿进去吧。文清你一会儿去找管家,让他派人去城门守着等消息,另外将军府的大门也暂时关了吧。” 将军府说是宴将军的府邸,但其实也有半个衙门的意思在其中,因为边城就是梁国北疆的第一道防线,这里军权大于政权,地方官能够管辖的事务远没有将军府多。平日里将军府的府门都是开着的,门口会有军士值守,以便随时应对军情,只有战事危急将军府的大门才会关闭。 文清和墨韵来边城时间不长,可对于这些常识还是知道的,闻言都有些迟疑。可转念一想,如今将军府里也没有宴将军坐镇,府门开着万一来了人难道要请少夫人做主处置吗? 这当然是不现实的,所以文清很快答应下来,又和墨韵一同进了堂屋。两人将食盒里的饭菜都布置妥当,又出来与温梓然说了几句,这才退出了小院去寻管家了。 两个丫鬟一走,小院里又回归了沉寂,除了温梓然之外也就只剩下两条狗了。 两条狗闻着饭菜的香气有些馋,但温梓然一时间却没了用饭的心情。她摸着小黑油光水滑的皮毛,心里并不像表面那般平静镇定,四下无人才敢轻声对着狗子说道:“这一回边城早有了防备,胡人再是厉害,阿黎和父亲都会没事的,小黑你说是不是?” 小黑闻言又“汪汪”叫了两声,尾巴摇得欢快,也不知听没听懂赞不赞同。 一旁的小白这时候却是有些不满了,见着温梓然一直给小黑撸毛,小白“呜呜”叫着凑了过来,用鼻子拱着温梓然的手,然后把自己的狗头送到了主人的手下,明明白白求撸。 两只狗并不能出言安慰温梓然,可有了它们的陪伴,也让紧张惶然的心轻松了不少。 **************************************************************************** 将军府里,温梓然独自用着晚膳,冷清的小院里只有两条狗陪伴。而远在城外的军营中却是热闹非凡,成千上万的军士凑在一起,抢饭时热闹得能将军营都掀翻了。 宴黎并没有和麾下军士们一起用饭,她端着饭碗跑去了主帐寻她亲爹。一面利落的清扫着伙房特地给主将准备的小灶,一面还有些忧心忡忡,她看了看晚间黑下来的天色,又看了父亲一眼,问道:“阿爹,真的不往府里送个消息吗?梓然会担心我的。” 宴将军有些受不了她如今愈发腻味的模样,端起汤碗喝了一口,又白了宴黎一眼:“送什么信,你以为你那是什么军情大事还要城上城下的折腾?再说城门都关了,谁不知道是要开战了?!” 宴黎无言以对,只是心里还是有些担忧,她不怕自己上战场,只怕温梓然担心。 宴将军也是过来人,明白新婚之时谁都是牵肠挂肚,因此将人训了几句后还是安抚道:“行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你安稳回来,我们便都能安心了。”说完见宴黎放下了碗筷,又道:“时候也不早了,你活动活动便先睡一会儿吧,晚上袭营才有精神。” 宴黎点头应下了,出门时似乎听到了身后父亲一声轻叹。她脚下不停,直接走出了主帐,而后摸了摸手上褪色许多的红绳,迈着大步去了她几乎没怎么用过的营帐。 一觉从酉末睡到了子正,两个多时辰的休息已经让军士们养足了精神,只用了一刻钟的时间便整装待发。最后在宴将军的目送下,宴黎领着麾下两千兵马,骑着裹了蹄子的深色战马匆匆踏出了军营,没多会儿功夫,便融入了深沉的夜色之中,再不见踪影。 高副将等人都跟在宴将军身旁,沉默着没有言语。他们不是来送宴黎的,他们都是来送自家子侄的——为了战功也为了历练,年轻一辈今晚几乎都跟着宴黎走了,父辈们沉默目送,便如许多年前他们的父辈同样这般怀着担忧,看着自家子弟踏上征途。 许久,营中的将领散去,踏入夜色的少年领着兵马扑向敌营。 这并不是宴黎他们第一次踏足战场,也并不是第一次趁夜袭营,可前次的战事里处处透着仓促和意外,今次众人才真正感受到了战争即将开始的压抑与躁动。 宴黎一直纵马走在前方。因为害怕暴露目标,他们一行人并没有点燃火把,只借着天际晦暗的月光摸索前行。不过宴黎与旁人又有些不同,她的眼睛在黑夜里要比旁人好用不少,哪怕月光并不明亮,也足够她看清前路,因而主动策马走到前方去引路。 高大山习惯性的跟随在她身边,拽着缰绳的手很是用力,暴露出了他并不平静的内心。走了一阵,许是觉得太过安静压抑,他便压低了声音与宴黎说起了话:“少将军,还有多远到啊?这些胡人来得真不是时候,再过些天就该春耕了,他们这时候跑来捣乱,一年的收成都要耽误了。” 黑夜里,宴黎的精神也有些紧绷,倒不是紧张即将开启的战事,而是视线受限时习惯性的警觉。听到高大山的话,她漫不经心的答道:“还有四十里,咱们寅时之前到就行了。” 高大山点点头,继续有一句每一句的说着话,好在他声音一直压得低低的,否则宴黎肯定忍不了要抽他。说着说着,高大山忽然叹道:“每年都在打仗,每年都在死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少将军你说,再过二十年,咱们是不是也得像父亲他们一样,送自己儿子上战场?” 宴黎这回默了默,她首先想到的是自己不会有儿子,而后才道:“不会的。等咱们把他们打怕了,打残了,这些胡人就不敢再来了。” 高大山闻言笑了起来,漆黑的夜色中都能看见他那一口白牙。他肯定的应了一声,语气里满满都是少年意气:“少将军说得是,咱们这回就把他们打残了,让他们老实些。” 两人说着话,夜色中忽然传来一阵沉闷的马蹄声——是有人骑着快马而来,马蹄上也和夜袭的军队一般裹了步,蹄声沉闷到有些微弱,隔得远些便不明显。 宴黎却在第一时间听到了,忙竖起手掌打断了高大山的话,她侧耳倾听后确定过来的只有一骑,紧张的神经这才舒缓些许。而后她一面下令队伍暂停,一面等着那骑人马靠近,右手还是警惕的握紧了腰间的长剑,随时保持着暴起反击的准备状态。 不多时,果然便见一骑人马出现在了众人的视野中,来人穿着边军斥候的军服,对于这支突然出现的队伍也并不惊讶。他纵马匆匆而来,给宴黎带来了最新的消息:“少将军,敌军趁夜派军出营,欲夜袭我军。五千兵马已经离营,如今正在二十里外。” 宴黎听到这消息忍不住沉默,脑海里只剩下三个字——真巧啊! 第150章 伏击 早在决定今晚夜袭之前,边军的探子就已经将胡兵的消息探查清楚了。他们是今日才到的, 长途奔波之后匆匆安营扎寨, 士兵的疲乏可想而知。也是因此, 宴将军等人才决定以逸待劳, 今晚趁着对方还未休整好直接派人去袭营。 只是谁都没想到, 这些胡人这般心急,几乎连休整都没有就直接派兵了! 宴黎已经与胡人正面打过一回交道了, 深知这些以肉为食的胡人大多生得身强体壮,五千的兵力是他们这两千人根本拿不下的。她当机立断, 对那斥候说道:“速回军营报信, 请宴将军派兵前来支援。这里地势开阔,我等现在便折返五里, 在后方那处山谷设伏。” 斥候听完答应一声,骑着马又跑了,不消片刻便消失在了沉沉夜色中。 宴黎的吩咐不仅是斥候听见了, 跟在她身旁的高大山等人也听见了,他们倒还机敏, 一听宴黎的命令当即传令下去。五千人的队伍, 前军变后军,由着宴黎压阵匆匆折返。 对于骑兵来说, 二十里的距离并不遥远,平日里若是纵马驰骋不需一刻便能赶到。即便夜间视线受阻,夜袭行路小心,这个时间也顶多再被翻上一两倍, 留给宴黎他们设伏准备的时间其实并不多。但好在宴黎麾下的这两千人确实是精兵,即便忽然改变计划折返,也并没有耽搁多少时间。 边城外的地形,边军显然要比胡兵们更为清楚,宴黎也早在年少时将这附近的山川平原都跑了个遍。她选定的山谷虽非险峻,却是附近最适合设伏的了——狭长的山谷,只要踏入就不可避免的会将队伍拉长,两边的山峰在夜色的掩映下让人难以察觉异常。再加上夜袭总是机密,胡兵那边也不可能想到今晚会有人在半路设伏,只要他们爬上了山峰准备好巨石,这场伏击必定收获颇丰。 当然,前提是他们能在这有限的时间里爬上山峰,而且还要准备好滚石。 为了赶时间,摸黑前行的队伍开始了急行军,尤其爬山的时候马儿受限,众人下马登山更是爬得气喘吁吁。他们跟着宴黎几乎是以跑的速度爬上了这座颇显陡峭的山峰,爬到山顶时满头大汗,被夜间的山风一吹,顿时忍不住缩着脖子打了个激灵。加 群,捌咡四物尔凌凌玖 宴黎也抹了一把汗,回头看见身后跟着的队伍已有些散乱了,体力差些的人还未跟上来。不过她也来不及理会这些,忙下令道:“你们四处看看,先准备些滚石。” 伏击也并不是件简单的事,像这般居高临下的设伏,通常都是以滚石檑木打前阵。一块石头下去,不说能砸死几个人,打乱队伍是必然的,然后再来几轮箭雨……可惜,滚石和檑木不是立刻就能备好的,伏击往往需要时间筹备,而宴黎此刻也只能尽力而为了。 万幸,这座山峰顶上有不少怪石裸露。虽然很多石头一半露在外面,一半埋在泥土中,但宴黎带来的人手也不少,众人七手八脚的一阵忙活,竟也在一刻钟内挖出了二十几块大石备在崖边。 宴黎看了眼数量不多的石头,只能在心里叹一句“聊胜于无”——山顶上不是没有石头了,只是他们没有时间去挖,她已经听到了胡兵的马蹄声! 寂静的夜色里,五千兵马奔驰的动静还是不小的。虽然这支人马也裹了马蹄,可隔着老远山上的众人也感觉到了地面轻微的震动。有人俯身将耳朵贴在地面上,顿时便听见了马蹄轰隆,震慑人心。而更多的人还是趁着最后的机会,赶紧去寻了些碎石。 别的不说,这么高的地方把石头扔下去,拳头大的石头也能把人脑袋砸个窟窿! 一切准备就绪,大队的胡兵也就到了。他们毫无所觉的踏进了山谷,而后只见山上一支火箭突兀射下,便好似什么机关被打开一般,没等这些胡兵意识到中了埋伏,两面山峰之上便都响起了“轰隆”声,高大的滚石自山上落下,不过瞬息便砸进了胡兵拉长的队伍。 设伏这种事,本就是出奇制胜,最好是在对方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将人打个措手不及。山下的胡兵此刻便面临着这样的措手不及,他们不是没有派出斥候,只是晚一步就步步晚。 两面山峰数十块滚石瞬息间全部被推了下去,捡碎石的军士也趁机将收罗来的“武器”全部投掷一空,来不及查看下方战果,宴黎便对着那混乱的队伍下令道:“放箭!” 所幸他们本就是出来夜袭的,弓箭这种东西自是人人都带了,而且还都是火箭。此刻点燃箭头万箭齐发,须臾间竟将山谷下都照亮了不少——当然不是什么美好的画面,不提人马被滚石砸中或者中箭后的惨况,就是惊马也足够下方的胡人喝一壶了。 宴黎冷着张脸,听着下方闹哄哄的动静。人喊马嘶,痛呼哀嚎,不绝于耳。她毫无动容,一直等到军士们带来的箭矢都射完了,这才拔出腰间长剑再次下令道:“将士们,都跟我冲下去!” 喊完这一声,宴黎自己便当先冲了下去,身后跟着嗷嗷叫的边军将士。 打仗的时候士气是尤为重要的,士气如虹时能追着猛虎砍瓜切菜,士气溃散时甚至会被绵羊撵得慌不择路。而此刻设伏成功的边军无疑士气正盛,一个个冲下山峰爬上战马就冲着慌乱的胡兵杀了过去——此刻的他们完全没意识到,对方的人数是己方的两倍! 黑夜里的一场混战由此开始,宴黎仗着身手敏捷眼力又好冲锋在前,杀起敌来倒真有些砍瓜切菜的气势。不过片刻功夫,她身上的盔甲便染满了敌人的鲜血。 **************************************************************************** 胡兵的夜袭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包括宴擎也没想到对方会如此急切——大抵还是前次霍达王子领兵袭营造成的影响。那一战他们最后虽是功亏一篑,可在最初的战报中,霍达王子袭营的大获全胜还是被人牢牢记住了,于是迫不及待的想要复制曾经的胜利。 然而时过境迁,在边军早有防备的情况下,别说双方夜袭的队伍撞上了,就算没有这一茬,那五千夜袭的胡兵也注定是有来无回! 当然,在接到消息的那一刻宴擎他们根本没来得及想这些,只是想到宴黎只带了两千人走,等在主帐里的众将就冷静不了了。中年将领们纷纷起身请战,宴将军当即下令点兵支援,饶是如此,等到点齐兵马出营也是近两刻钟之后了。 理所当然的,等到支援的队伍到达山谷时,里面已经人声鼎沸杀成了一团。 新来的援军二话不说便加入了战局,而这一战便是小半夜,刀光剑影血色弥漫。直等到天边泛起了鱼肚白,这一场突如其来的遭遇战总算是有了结果——两军狭路相逢,当然没有袭营来得轻松,甚至于宴黎他们还因此错过了袭营的最佳时间,可留下敌军五千精锐也不算太亏! 眼看着附近的最后一个胡兵被亲兵砍翻,宴黎终于长长的吐出口气,手一翻,将今夜饮血无数的长剑倒插进了被血水浸泡的泥土里。 她有些脱力了,疲累得手臂再也抬不起来,靠着长剑支撑才没有倒下。 略微休息了一阵,宴黎伸手入怀,掏出了一个荷包。荷包里装着昨日温梓然替她准备的话梅糖,然而经过一夜的厮杀,此刻的小将军跟从血池里捞出来似得,哪怕是好好藏在怀中的荷包也早已经被血水浸透了。她不死心的打开荷包看了眼,然后对着里面染血的话梅糖苦了脸。 正在这时,高大山寻过来了。昨夜他们也算是兵分两路,分别占据了两侧的山峰,冲杀下来之后虽然汇集在了一处,可黑灯瞎火的宴黎也没见到他。 此刻一见,便觉对方模样煞是凄惨——昨夜出营时精致漂亮的盔甲如今破破烂烂,手臂上,腰侧间,处处都是刀伤,有些伤口已经拿布条裹了,却仍是泊泊的冒着血。不过这些便算了,真正让宴黎不淡定的是高大山过来时眼圈儿是红的,看着像是要哭了。 宴黎从未见过高大山如此模样,几乎以为他是被伤口疼哭的。然而也只是几乎,她很快收起了胡思乱想,郑重了神色问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高大山闻言裂开嘴,真是要哭的模样,可最后还是忍住了。他红着眼,声音里隐约还是带了些哭腔:“少将军,小六他,没了。” 边城从来不缺战死的人,然而身边每一个熟悉的人离世仍旧让人难以释怀。包括宴黎,她曾经不将这些一同长大的同伴放在心上,可真正等到失去时,仍旧觉得心头发堵喉咙发紧,说不出话来……高大山眼看着她慢慢红了眼眶。 手中的荷包被猛然捏紧,里面染血的话梅糖被大力捏碎,宴黎快步跟着高大山而去。两人绕过了满地尸首,最终见到了躺在血泊中的少年,不久前还鲜活的生命死寂一片。 宴黎看了两眼便侧过了脸,不忍直视。然而目之所及处处皆是倒伏在地的尸体,遍地都是残肢断骸,空气中的血腥气更是浓重得让人闻之欲呕。 她只能闭上了眼睛,身上的伤口似乎也疼了起来,不知该是庆幸还是哀伤。 正当此时,黎明破晓,天边第一缕晨光终于洒落天地。 第151章 回城 北方胡人虽有王庭,但他们仍旧保持着各部落分地而居, 势力相对来说也较为分散。此番胡人虽是大规模来犯, 但因为各部落远近不一的缘故, 兵马调动起来也不是特别齐整, 如今抵达边境的也不过三万余人, 五千精锐对这支队伍来说已不算小数目了。 军报很快传回了大营,宴将军只沉吟了片刻, 便点齐了兵马直奔敌军大营而去——一来胡兵新至,尚未及好好休养。二来昨夜一场大战对方损兵折将, 正是士气低迷的时候。三来这一路胡兵人数有限, 不趁机剿灭一番简直是错失良机,将来有的后悔。 宴将军自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 所以他匆匆点齐兵马走了,等到宴黎一行人回来时,整座军营都空了大半。不过防备倒是比以前更严了, 营门值守的军士还是验过宴黎的将牌才放人进去的。 一夜鏖战,宴黎麾下的两千精锐折损近半, 后头来的五千援军也死伤不少。 宴黎站在差点儿被挤爆了的医帐外, 亲兵看着她身上被布条胡乱裹着的伤口,小心问道:“少将军, 要不然我去请位军医出来,先替您将伤势处置一下?” 小将军却摇了摇头,说道:“算了,军医现在都在救命, 我这点伤也不着急。你在这里守着,如果医帐里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你就帮忙处置一下。”说完她转身就走了,不走也没法让军医来看,实在是年纪越长,男女的身体差别越大,她就是只露条胳膊都怕被医者看出端倪。 宴黎一路往自己的营帐走去,走到半路就被高大山拦下了。少年的情绪已经平复了许多,可脸上依然能见着难过,他道:“少将军,我们先送小六回家吧。” 头一回面对伙伴的离世,少年显然有些颓丧,也不敢想象他们送小六回家后的场面。但有些事总是不能逃避的,他们将来或许还要送走更多的伙伴,甚至自己那一日也就马革裹尸了。现在小六还能被送回家里最后让亲人见上一面,其实已经是很好的了。 提及小六,宴黎心头也是发沉,她沉默着点点头答应下来,然后跟着高大山去接了小六。片刻之后几个少年领着四五亲兵出了城,抬着小六一路回了边城。 战时城门虽不能随意开启,但只几个人的话进城倒也不那么难,表明身份后城楼上便被放下了吊篮。宴黎等人被城上的军士拉上了城头,见着少年们浑身血衣都还未来得及换下的模样,城楼的守军也不禁神情一凛,守城的将官更是匆匆迎了上来询问战况。 宴黎没有说更多,三言两语将人打发了之后,就和高大山一行人进了城。 将军府一直有人守在城门附近等消息,乍一见宴黎浑身是血的从城楼上下来便被吓了一跳,匆忙迎了上去问道:“少将军,您这是怎么了,可是哪里受伤了?!” 宴黎其实很疲累了,精神上的身体上的,还有伤势带来的乏力。她有气无力的摆摆手:“我没事,晚些时候便回去,你先回去传个消息。”说完顿了顿,又强调了一遍:“先别说我受伤的事。” 那人点头答应了,有些担忧的看了看宴黎,转眼却看见了被抬回来的小六。他也是军中老人,一眼就看出了少年脸色青白没了声息,于是更多的话顿时就咽了回去,没有多言便行礼离开了。 而与将军府相同的是,城中不少军官家中都派了人来城门守着。高大山和其余几个相送的少年也被家中来人一阵嘘寒问暖,只有小六家的仆从,远远看着他毫无生气的模样都不敢上前。 片刻后,城楼下响起了第一声哭嚎。 **************************************************************************** 战争总是要死人的,马革裹尸的人死前面临的痛苦与恐惧旁人无法得知,但他们的亲人会是如何的悲痛却是有目共睹,也是任何荣誉都无法安慰的。 宴黎和高大山等人从小六家出来,已经拐过一条街了,小六母亲的痛哭声似乎犹在耳边。几个人的脸色都不太好,哪怕浑身干涸的血迹为他们添了许多煞气,可那垂头耷脑的模样怎么看都像是斗败了的公鸡,全然没有刚打过一场胜仗该有的气势。 如今城中已经戒严了,空旷的街道上并无路人百姓。但宴黎很清楚,在那些紧闭的屋门窗后,正有很多只眼睛在盯着他们打量——百姓们无法知道城外的战况,所以往往都是凭着军士们的神情和言语来判断战事顺利与否,在他们面前表露颓丧显然不是什么好事。 她不禁打起了精神,冲着身边的少年一个个拍打过去,提起声音道:“行了,都给我打起精神来。小六折在了胡人手里,咱们回头帮他十倍百倍的讨回来便是,这般哀戚做给谁看?!” 小将军的手劲不小,少年们身上也都带着伤,顿时被她拍得一阵龇牙咧嘴。不过在被疼痛刺激之后,这些受到打击的少年人到底还是恢复了些精神,甚至顺着宴黎的话激动起来:“少将军说得是,胡人害了一个小六,咱们就杀他十人百人来给小六报仇!” 少年人最是容易热血上头,说着说着眼睛都红了,直恨不得现在再跑回战场上砍几个人报仇解气。但好在他们身边从不缺泼冷水的人…… 宴黎等到几人情绪激荡起来后,便冷冷的抛下句:“行了,报仇的事咱们有的是时间,现在都各回各家去吧。伤口再不处置好,只怕等到仗打完了你们都没力气爬起来。”说完抬步便走了。 激荡的情绪戛然而止,众人僵在原地面面相觑一阵,再看看冷清的街道,到底还是听话的散了。 宴黎与众人分别后,拖着有些沉重的步子回了将军府。难得见着大门紧闭,她抬手拍了一下门环,大门立刻便被人拉开了,门后还站着等候已久的管家和大夫。 管家见多了大场面,对上浑身血气的宴黎也是面不改色,只赶忙将人迎进了府门说道:“少将军身上伤势如何?老奴已请了大夫来,现在便让大夫替你看看伤势可好?” 将军府的大夫自是信得过的,然而宴黎身份特殊依然是不能让外人随意探看。所以她还是摆摆手拒绝了,一边向着自己的小院走去,一边对管家说道:“我没事,这点伤势随便用点伤药就成了,你让人多备些洗漱的热水就好。”说完顿了顿,还是交代了一句:“城外战局还好,你们也不必担心。” 其实见着宴黎自己回来,众人便放下了大半的担忧,因为哪怕少将军回来时一身是伤,可她又没伤到起不来的地步,这时候能有空回城显然也代表着城外战局并不危急。 管家知道宴黎脾气倔强是劝不动的,也知道自家少夫人对于疗伤很有一手,因此也不勉强什么。他只亲自将人送到小院门口,见宴黎确实没什么问题便转身离开了,而后一面盘问宴黎带回来的亲兵,一面继续把将军府打理得井井有条。 这边宴黎刚踏进小院,便被院中的两条狗发现了。原本听见主人脚步声摇着尾巴跑出来的狗子被宴黎浑身浓重的血气煞气一冲,顿时惊得刹住了脚步,而后瞧着宴黎惊疑不定的“汪汪”叫了起来。 犬吠声很快引来了屋中的温梓然。她正心神不宁的为宴黎担忧,出来后虽仍是看不见,可心中不知为何便觉得是宴黎回来了。于是她侧过头,面对着院门的方向喊了一声:“阿黎?” 宴黎满身的血气,本是不欲这般直接面对温梓然的,可在见到她那一瞬间,所以的思虑便都被抛在脑后了。紧绷的神经似乎乍然松缓,亦或者乍然崩断,她根本没来得及多想,便抬步向着温梓然疾步而去……本就不算远的距离,走着走着变成了跑。 温梓然听到盔甲震动的“唰唰”声,也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声迅速靠近,然后迎着扑鼻的血腥气,她被拥入了一个冰冷且带着血腥的怀抱! 若是换个女子,只怕都要为这样的怀抱感到惊惧。然而温梓然没有,她甚至都没有怔愣便直接伸手环住了宴黎被盔甲包裹的腰——亲手抱住了这个人,清楚的感知到她的存在,温梓然提了整日的心才真正放了下来。 宴黎将人抱了好一会儿,这才缓缓放松了力道,却仍旧没有将人松开。她将下巴搁在温梓然肩上,嗅着她身上熟悉的气息,被鲜血刺激得紧绷的神经终于舒缓下来。她安心的闭上了眼睛,有些委屈的开口:“梓然,你给我准备的话梅糖碎了。” 温梓然闻言哭笑不得,抬手去抚宴黎的后背,摸到的却都是冰冷的铠甲。于是她抬起手,直接抚上了宴黎的后脖颈,轻声安慰道:“没关系,回头我再给你准备别的。” 在媳妇的安抚下,宴黎彻底放松下来。她仍旧闭着眼睛,好一会儿才又开了口,声音更为低沉:“梓然,昨晚我领兵袭营,小六跟着我出去,没能回来。” 温梓然抚着宴黎后脖颈的手顿了顿——她记得那个少年,去岁众人遭遇敌袭逃亡时他曾把自己的弓箭让给了没有武器的宴黎——然而战死这种事在边城实在太常见了,所以片刻后她仍是抚着心上人的后脖颈轻声安慰道:“没关系,阿黎会替他报仇的。” 第152章 心有不甘 宴黎并不能在城中久待,她回将军府这一趟除了见见温梓然之外, 主要还是为了沐浴清理和处理伤势。前后花了两个来时辰, 又陪着温梓然用过了午膳, 便要再次赶回军营了。 温梓然有些不舍, 拽着宴黎的衣袖叮嘱了许久, 末了拿出个小包裹道:“这些你带上,里面有些伤药, 若是再出战,你便将药都带上。”顿了顿, 又放柔了声音说道:“还有两包糖。这几日阿黎你恐怕都不能再回城了, 若是,若是想我了, 便吃些糖吧。” 说完这话,许是觉得羞赧,温梓然的脸颊肉眼可见的红了起来。 宴黎见状没忍住, 接过包裹后便抱着人亲了上去——温柔的亲吻,离别的不舍, 还有对未知的担忧, 让这对新婚不久的小夫妻对彼此格外眷恋。 良久,两人分开, 宴黎带着些小伤口的手抚上了温梓然娇美的脸颊,郑重保证道:“梓然你放心,我会好好回来的。”她知道,战场无常, 温梓然其实有被小六的死吓到。 温梓然的眼睛被纱布遮挡,大半的情绪似乎也被隐藏了,宴黎只看到她抿紧了唇瓣,好半晌才勉强勾起了一个小小的弧度。她抱了抱宴黎,同样郑重的应道:“嗯,我相信你。” 宴黎的表情柔和下来,在温梓然退开时顺势将她挂在腰间的香囊拽了下来。她放在鼻下闻了闻,果然是熟悉的淡淡幽香,于是便道:“我要走了,这香囊便给我带去吧。至于那些糖……”她说着,压低了声音凑到温梓然耳边,继续道:“其实比起糖,我更喜欢吃你。” 调戏完媳妇,小将军朗声一笑,带着包裹转身就走,独留下温梓然在原地彻底红了脸。 **************************************************************************** 事实正如温梓然所料那般,宴黎这次一走便是许多天。城外的战局从一开始的占尽优势,到后来随着胡兵渐渐增多而变得势均力敌,日日的血战几乎让双方都杀红了眼。 宴黎虽是小将,但几次的胜利让她在军中也渐渐有了声望。她带着麾下重新聚齐的两千人,几次上阵厮杀,身上多多少少还是添了些伤口。但比起旁人来说,她对于危险似乎天生有着敏锐,往往都能避过要害,最重的伤势也不过是些皮外伤,有温梓然替她准备的伤药便不碍事。 又一次鏖战整日回营之后,宴黎脱下了黏在身上的血衣,嫌弃的扔在了营帐一角。刚洗过脸换了身衣服,高大山就来了。他已经从小六的死中走了出来,进了营帐后便冲着宴黎笑嘻嘻道:“少将军,你这里还有伤药吗?再给我两瓶呗。” 温梓然的伤药总有独到之处,当初的止血药一口喷下去效果堪称立竿见影,如今她为宴黎准备的伤药也不遑多让。药粉洒在伤口上,片刻止血就不提了,之后伤势恢复得也要快上许多。 宴黎曾在高大山受伤时给过他一瓶伤药,后者显然也是识货的——这些天以来,高大山等人的伤势可比宴黎重上许多,用药的地方也多了许多。当初替小六报仇的宣言他们都记在心上,之后上了战场都堪称悍不畏死,一群少年崭露头角,杀敌数甚至让军中不少老将侧目。 好药都是用来救命的,更何况宴黎也不希望再听见哪个小伙伴的噩耗。所以她倒也没小气,直接从媳妇给她的小包裹里拿出两瓶伤药扔给了高大山,又另取了一瓶开始给自己上药包扎。 高大山拿到药心里也舒了口气,立刻出门便让人把药送走了,显然是有人急用。而这一战他自己倒是幸运的没怎么受伤,想了想便又回去了宴黎帐中,想着能顺手帮对方处理一下伤口什么的,也免得自己要了东西便走,表现得跟过河拆桥似得。 小将军却不怎么领情,她今天算是倒霉,被一只流矢擦伤了手臂,处理起来衣袖得挽到肩膀。整条胳膊露出来,白皙纤细,哪怕因为常年练武有着薄薄的肌肉,与习武的同龄少年比起来也显得太过纤细单薄了——比如高大山的胳膊一条就顶她两条粗,对比相当强烈。 宴黎并不想当着高大山的面处理伤口,然而鲜血很快浸透了她新换的干净衣衫。 高大山留下本就是想帮她疗伤的,眼看着宴黎的袖子上红了一片,忙指着她胳膊说道:“少将军,你这伤口还没包扎吧,血都浸出来了,要不我来帮你。” 宴黎摆手拒绝了,想了想还是挽起了袖子,一边挽袖一边说道:“还有什么事吗?” 高大山摇摇头,很想说直接把衣服脱了包扎更方便。然而他也不是什么蠢人,很清楚的感觉到了宴黎此刻的疏离,于是将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他将目光从宴黎的胳膊上移开,并不太想走,于是眨着眼睛寻找话题:“说来少将军你这些伤药都很好啊,是在哪家药堂买的,回头我也去买些。” 宴黎见他识相,也没再说什么,动作迅速的挽好袖子便往已经清洗过的伤口上撒药。一瞬间的刺痛过后,便是清凉的舒适感,原本渗血的伤口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止血结痂了。她扯过绷带开始包扎,嘴上随意的说道:“不必了,你买不到的,是梓然配的药。” 高大山还不知道温梓然的本事,闻言很是惊诧,而后说道:“这样好药该多配些的,能救不少人呢。”说完之后他便意识到自己或许说错话了,毕竟这或许是人家的秘方呢?谁也没有权利要求别人大公无私,尤其秘方这种东西还是许多家族的传家之本,珍贵异常。 少年脸上浮现出懊恼来,宴黎瞥他一眼也没什么好脸色,因为那药方也不是她的东西。而且之前的止血药温梓然曾给出过药方,却并没能在军中大肆使用,可见其中必是有药材不易得到。 气氛一下子冷凝起来,高大山有些尴尬,宴黎趁机裹好了伤顺便放下了衣袖。她活动活动手臂,并不觉得胳膊上的伤有太大影响,这才彻底放下心来,抽空瞧了高大山一眼道:“还有事?” 高大山羞惭的垂着头,还是坦荡的冲着宴黎道了歉。 小将军倒也没有咄咄逼人,挥挥手将人打发走了,心里其实也并不怎么责怪对方。因为身在战场,这些天里他们已经见到了太多死亡,而最可悲的是有些人明明不是在战场上立刻咽气的,而是得不到救治最后含恨而终。高大山想要救人,本也是无可厚非。 这个小插曲很快过去,并没有影响两人情谊,甚至就在隔日,他们便又一起领兵出战了。只不过这一回不是在正面战场上迎敌,而是撒出去的探子传回了消息,道是又有一队胡兵前来汇合。因为这支兵马人数不多,宴将军便下令宴黎带人前去拦截。 仍是以伏击为先,虽说这回比前次准备时间多了不少,奈何却缺了地利。 一群人简单的埋伏起来,等待着胡兵的到来。宴黎趴在一道小山坡后瞧了一会儿,觉得无趣干脆翻身躺在了春日柔软的草地上,抬眼便是蔚蓝的天空。 高大山就趴在宴黎右手边,见状往外看了看,不见异常,便也跟着她翻身躺了下来。少年左右瞧了几眼,他们的队伍这些天又减员了不少,今日来的只有一千五百人,比他们即将伏击的那支胡兵人数多不了多少,遭遇起来还是一场恶战,也不知要死多少人。 最近被血腥味儿熏得过头了,高大山随手扯了几根草,闻着草叶的清香,突然道:“少将军你说,这些年来为什么都是胡人来打我们,我们就等在这儿挨打呢?咱们难道就不能攻入草原,去打他们的王庭,然后把这些胡匪都赶走吗?!” 少年人的声音铿锵有力,周围听到的人不少。因此还不等宴黎说些什么,旁边就有个百夫长接口道:“年轻人异想天开,这事哪有那么容易?草原深处都长一个样,胡人纵马来去也都没有路的,咱们踏进去连方向都分不清,别说攻去王庭了,找不到吃的找不到水,都得死在草原上。” 高大山闻言一愣,下意识问道:“那那些胡人都是怎么认路的?还有草原不也有人通商的吗,咱们梁国的商队难道就没进去过?” 那百夫长便翻了个白眼,说道:“天知道他们怎么认路的。至于商队,也都是胡人领着进去的,四处绕路根本也别想记下路线。”他说完叹口气,又看了眼宴黎说道:“当年宴老将军也曾带兵深入草原,结果大半都饿死在草原上了,最后损兵折将无功而返。” 高大山这回不说话了,只是少年人心中多少还是有些不甘的——在那年少轻狂的时候,或许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是不同的,前人做不到的事,自己未必就不能完成! 心里的不甘翻涌着,高大山却是下意识的将目光放在了宴黎身上。后者虽然一直没有开口发表意见,但长久以来养成的习惯让高大山对她无条件信任,只要宴黎说可以,他便敢跟她去草原深处走一遭。 然而宴黎却没有回应他,她忽然一个翻身又趴了回去,沉声道:“戒备,敌军快到了!” 第153章 不可更改 战争从来都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边城的战火一起, 便是大半个月的厮杀不休。将领们忙着调兵遣将, 军士们忙着浴血拼杀, 哪怕战场距离边城不算近, 城中也渐渐能够闻见那冲天的血腥气了。 边城里的气氛一日比一日紧绷, 而在这样的氛围里,唯一让众人觉得安慰的是, 城楼处至今还未听到有人攻城的消息——还能够御敌于外,至少证明了宴将军早先调兵遣将做出的准备并没有白费, 此刻的边城守军应对其来犯的敌军来说还算游刃有余。 将军府每天都派人在城门口守着, 可惜自从宴黎回营之后,他们的守候便再没起过作用。无论是将军还是少将军, 亦或者城外的军情,统统都没有消息传回来。 一晃许多日过去,温梓然再好的心态也有些等不下去了, 更何况她原本就对这场战事心有余悸。可作为一个目不能视的弱女子,温梓然能做的实在有限, 除了平日里多配些伤药设法送去军营外, 她也只能如管家一般每日多去大门处问上一句,以期得到城外的消息。 可惜, 城门一关,城里城外便似断了联系一般,再没有更多的消息传回。 温梓然算了算日子,再与记忆中前世这一战做了对比——开战半月还没有被胡人打上城楼的结果已然比前世好了太多。或许是去岁那意外的一战将城中的内贼暴露了出来, 宴将军也格外重视了这些,前世不到半月便被破城的惨烈今番看来是不会再发生了。 然而没等温梓然放心多久,某日下午将军府忽然便乱了起来。 彼时温梓然正待在小院里一边逗狗一边走神,手下的狗子忽然便站起来脱离了她的掌心,然后便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温梓然刚刚回神,甚至来不及去分辨那脚步声的主人是谁,就被一只熟悉的手掌抓住了手腕,空气中淡淡的血腥气旋即弥漫开来。 “梓然,你快跟我来。”宴黎头一回如此急切莽撞,抓住温梓然的胳膊就将她拉了起来,之后也没顾得上她脚下是否稳当,便拉着人往院门外走。 温梓然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弄得有些懵,脚下却是下意识的跟随着宴黎。只不过小将军着急起来走得太快,看不见的温梓然很快便跟不上她的脚步了,后者刚喊了声“阿黎”就被宴黎拦腰抱了起来。 依旧是充满血腥味儿的冰冷怀抱,此刻的温梓然却生不出半分旖旎羞涩的心思。她自觉的伸手环住了宴黎的胳膊,以期让对方能够省力些,结果便感觉到抱着她的人小跑了起来,而后越跑越快……春日还带着几分凉意的风刮在脸上,莫名让人心里不安。 温梓然没敢问发生了什么事,直到宴黎停下脚步将她放了下来,她也不清楚两人此刻是在什么地方。不过根据时间判断是没有出将军府的,所以她定了定心神开口道:“发生什么事了?” 宴黎拉着温梓然又往前紧走了两步,语气里依旧带着掩不住的急切甚至是慌乱,她道:“今日阿爹在城外督战时中了敌人冷箭,箭上抹了毒,军医都解不了。”说道这里她声音都哑了,顿了一下才又道:“管家已经让人去把城里的大夫都请来了,你也来看看吧。” 宴将军已经被宴黎护送回城了,此刻正被安置在他房中。不过他们回来得匆忙,现下还没有大夫赶到,宴黎或许有些病急乱投医,但她确实对温梓然的医术颇为信赖。 温梓然为难的蹙眉,很想说自己并不精通医毒,可感觉到宴黎握着她那只手上的力度,这样的话却是怎么也出不了口的。她安抚的拍了拍心上人的手背,说道:“那我先替阿爹诊诊脉吧。” 宴黎勉强镇定了心神,引着温梓然在宴擎的病床边坐下,然后将后者的手腕递到了前者手中——她看着脸色灰败,躺在床上人事不知的父亲,再看看认真诊脉的媳妇,忽然间便觉得时间好像回到了大半年前。那时候父亲也是危在旦夕,结果却被她心仪的姑娘一剂药救了回来,今次肯定也不会有异! 然而温梓然心里却不如宴黎那般乐观,她虽不擅医毒,可学过医术诊脉却是基本的。她按着宴擎的脉门细细探查了一番,然后心里的感觉便不怎么好了,脸色也越发凝重起来。 只是还没等她松开手说些什么,便听到管家引着人急急忙忙进了门,却是有大夫到了。 温梓然没说什么,顺势起身让开了病床边诊脉的最佳位置。宴黎的目光却并没有因为有大夫到来就从媳妇身上移开,所以她很清楚的看到了后者蹙起的眉头和抿起的唇角——她在为难。 小将军心里顿时一个咯噔,她看了眼正在诊脉的大夫,终是抬步来到了温梓然身边。犹豫再三之后,她压低声音哑着嗓子问道:“如何?” 温梓然闻言侧过了头,脸上写满了担忧,最后却只能摇头道:“我学艺不精,诊不出是什么毒。” 这是实话,前世温梓然学医满打满算也不过几年光景,哪怕她人再是天资不凡,见识浅薄也是她的短板。更别说她原意就只是希望有一日能替宴黎疗伤,能帮得上她,解毒这方面她更是涉猎不多,诊了脉也只知道宴擎此刻很是凶险,其他便都无能为力了。 宴黎闻言沉默下来,这个答案或许比她想得更糟,但失望之余她也并没有冲着温梓然发脾气。她只是有些心慌,失了血色的下唇几乎要被她咬出血来。 可正为父亲紧张的宴黎并没有注意到,温梓然的脸色是比她更甚的苍白,甚至藏在袖中的手也早已经拧在了一起——温梓然忽然害怕起来,她怕命运不可更改,她怕宴擎注定要死在这一场战争中,她怕边城逃不过战火的屠戮,她更怕几年后宴黎同样会死在出征归来的路上! 然而此时此刻,温梓然什么也做不了。她不能打扰了其他大夫诊脉,只能默默牵起了宴黎的手,希望能用对方掌心的温度驱散她心底的寒意。 **************************************************************************** 宴擎如今年近不惑,在沙场上摸爬滚打二十余载,经历过的战争数不胜数,已经可以称一声宿将了。战场上刀箭无眼,明枪暗箭,对于他来说都已经是家常便饭了。 可以说,宴擎在战场上的直觉并不比宴黎弱。不过他同样是个很有自知之明的人——自从伤了右肩之后,他感觉到自己的武力下降了不止一半,□□之类的兵器是再也用不了了,舞刀弄剑左手也不如右手灵便,这样的身手上了战场很容易便会成了拖累。 于是理所当然的,宴擎改变了自己的定位,他不再像往年一般领兵在前,更多的时候还是坐镇后方运筹帷幄。即便是上了战场督战,他也不会再上场拼杀,更多的时候是被人护在后军之中的。 可惜战场上从来就没有安全的地方,更何况还有一句话叫做“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哪怕这些胡兵没读过书也都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在后军被攻击,发生混乱之后,宴擎这个主将自然而然就被一群胡兵围攻了,之后便是那一支冷箭…… 宴将军不是没有察觉那一支冷箭,可他避之不开,左手挥剑格挡又慢了半步。他最终还是受了右肩伤势的拖累,被那一箭扎在了胳膊上。 彼时宴黎也在战场上,她回头时正好看到了宴擎中箭的一幕。不过当时谁都没料到那支冷箭上淬了毒,而宴擎偏还强撑着伤势直到战局结束,最后一头从马背上栽了下来! 从宴擎栽下马背的那一刻起,宴黎的心就已经乱了。他们回到军营军医束手无策,回到府中温梓然同样无能为力……莫大的惶恐突然笼罩了她,在被温梓然牵起手的那一刻,她也同样在从对方掌心的温度里汲取力量,将最后的希望寄托于被管家请来的那几个大夫。 可惜,宴黎和温梓然这回注定是要失望了。 几个大夫替宴擎诊过脉后纷纷起身摇头,都道是毒性猛烈无能为力,其中能给出最好答案的吴大夫也不过说是能替宴将军将毒性压制一二,让人勉强能够多苟活几日罢了。 得到这样的答案,宴黎和温梓然便双双白了脸。后者哀戚之余失魂落魄,前者却还不得不稳定了心神,强压下悲戚,对着吴大夫深深一礼:“还请吴大夫施手救救我阿爹。” 吴大夫叹了口气,答应下来,施针用药替宴将军拔毒。 而随着其余大夫的离开,将军府里人心就有些乱了,将军府外刚踏出大门的大夫们心里也同样忧虑惶然——边城近百年来都是靠着晏家支撑的,若是宴将军盛年而亡,晏家唯一剩下的少将军才不过十七岁初上战场,又如何担得起这边关重担?! 只这样一想,这些扎根在边城的大夫便止不住心慌,有人刚出了将军府便已经盘算着如何南下避难了。毕竟比起老成稳重的宴将军,他们还不敢相信初出茅庐的少将军。 重兵压境,主将罹难,后继乏人,边城的乱局已是近在眼前。 第154章 三月 边城早已戒严,几个大夫离开后也并没有多嘴, 是以城中短时间内并没有乱起来。但吴大夫他们的诊断并没有错, 边城也并没有比他们更高明的大夫了, 所以宴将军被送回城之后也不过是多撑了三天, 有机会与宴黎交代了些后事而已。 鲜活的生命又一次在面前消逝, 而且是亲眼见证的消逝,守在病床边的宴黎和温梓然都有些惶然——前者心头一空少了依靠, 后者满心茫然不知来路。 哭过一场,伤心过一场, 可日子还要过下去, 甚至都没有更多的时间来给他们悲伤。 宴黎红着眼睛抹了泪,对管家说道:“阿爹的后事就劳烦管家操持了, 我要回城外军营去了。”顿了顿,又道:“阿爹之前有过交代,将军府不要挂孝, 免得城中人心不稳。” 管家同样一脸哀戚。他也是晏家的老人了,少时跟着宴老将军从京城而来, 送走了宴老将军, 送走了宴擎的几个兄弟,现在又送走了他……看着眼前晏家唯一留下的这根独苗, 他甚至想劝她留下不要再去战场了。可这样的话他说不出口,最后也只能捂着泪眼点了点头。 宴黎最后看了父亲一眼,忍下泪意红着眼眶,扭头又冲着温梓然吩咐:“梓然, 等阿爹入殓之后,你就先回娘家去吧。郑姨在边城扎根多年,有些自保手段,你和岳母也别在自己家待着,让她带你们另外寻个地方落脚,我让管家安排些人手过去保护你们。” 温梓然一听这话便明白,宴黎是担心战局有变。这一次胡人来势汹汹,如果边城再次被破,就不是去岁那么简单的事了,而将军府则必定会成为众矢之的! 前世的将军府在城破之后便被屠了,那是温梓然的另一场梦魇。 但此刻温梓然闻言却握住了宴黎的手,纤细的柔荑略微用力,带着坚定:“不会有事的。哪怕阿爹不在了,我也相信阿黎能够力挽狂澜。” 宴黎闻言心头忍不住一暖,嘴角扯了扯,却实在弯不出个笑弧来。她只得放弃了去笑,拍了拍温梓然的手背语气坚定道:“好。我与你保证,只要我还在,边城就一定不会破!” 温梓然闻言顿了顿,很是不想听这好似带着某种预示的话。可阻止的话到了嘴边,却并没有出口,她握着宴黎的手,心道:罢罢罢,若是天命真不可改,阿黎有了万一,我便再陪她往阴曹地府走一遭又如何?说不定这一次她们还能一起走呢,可比前世追之不及好多了。 简单将家中之事做了个安排之后,宴黎便重新披上战甲,马不停蹄的出城去了。一直等来到军营外,她才从怀中掏出一条孝布系在了额间,算是避开边城与全营将士报了丧。 而在边城之中,温梓然果然没有离开将军府,她只是让人私下请了老板娘来,将母亲安顿了一番。 **************************************************************************** 时间流逝总是似快实慢,转眼又是一个月过去,边城却不像知情人担忧那般被胡兵一击即溃,相反依旧固若金汤。甚至就连知道宴将军罹难的军营里,也并没有如众人所想一般人心惶惶不思战事,反倒是众志成城汇聚起了另一股冲天气势。 哀兵必胜这句话,在如今的边军中得到了最充分的体现。 晏家一门忠烈,镇守北疆数十年,曾经枝繁叶茂的家族生生在北疆折了所有的枝叶,到如今只剩下了宴擎这单薄的一脉。他的官职是不如先祖高了,他手下的兵将也不如先祖广了,但晏家数十年积攒下来的威望也全都落在了他的身上,并没有随着晏家的式微而衰败。 可以说,宴擎在边城的威望是旁人不可比拟的。但他却还是死了,与他的父兄一样死在盛年,死在战场上,死在敌人的冷箭□□下……当宴黎将报丧的消息传回军营,军心不可避免的收到了动摇,但与此同时,将士心中也不可避免的感觉到了悲愤。 所谓哀兵,可以不堪一击,也可以气势如虹,在这样的情况下端看怎样引导了。 就在宴擎中箭回城那几日,胡兵动作频繁,趁着边军士气低迷很是猛攻了几日,高副将等人应付得也是相当吃力。等到宴黎回来之后则不同了,她年纪轻轻官职也不高,按理是无法接手宴擎权力的,却在回营遭遇战事之后越发的拼杀在前,高副将等人想拦都拦不住。 边军的气势先是被宴将军的丧事一激,后又有少将军领兵冲杀在前,竟是迅速的被激励起了士气。原本得意洋洋的胡兵都被打懵了,想不明白失了主将的军队为何还能像狼群一般凶猛? 就凭着这一股气势,也凭着自身的狠劲,宴黎不仅守住了边城,稳住了人心,甚至迅速在军营里积攒起了威望。短短月余光景过去,她身上的肃杀威势越来越重,而叫她少将军的人也越来越少,更多的人开始像称呼她的父亲一样心悦诚服的叫她一声宴将军。 战局终是稳住了,边城的军权以一种不算平静的方式过渡到了宴黎手中。 头狼带领的会是狼群。宴黎没有父亲的老成持重,运筹帷幄也多有不足,但她骨子里却有着同龄人甚至是许多沙场宿将都没有的凶戾与野性。放在往常顶多就是和人动手时折人条胳膊,放在战场上再被鲜血一激,却是能带动手下将士越发勇猛凶狠。 期间自然也会损兵折将,事实上战争就像是一台绞肉机,军士们只要踏上了这片地域,再出来时会是何等模样谁也不清楚。或许全须全影,或许缺胳膊断腿,或许马革裹尸,更或许直接变成了地上被马蹄践踏的肉泥……血腥和凶残得让人闻之色变。 战争洗礼着每一个人,将每个人都打磨成了另一番模样。 宴黎心里憋着一股气,是父亲的离世的悲痛,也是晏家传承的责任——其实宴将军离世前曾给过宴黎选择。其一作为女子,她可以带着温梓然远走高飞,带上晏家的钱财安稳度日再也不要理会北疆之事。其二作为晏家的后嗣,她要站出来守住边城,保护北地百姓的安危。 当日宴黎离开将军府,带上了父亲留下的佩剑。如今战场上杀伐无忌,百炼精钢打造的佩剑也因饮血过多险些卷了刃,那一条条人命都是她的复仇! 或许是宴黎每战冲杀在前太过凶残,胡人谓她如狼,也或许是她幼时的经历再次被人提及,知她本是狼群养大。不知何时起,前世“狼将”的名号再次在战场上出现,而她战旗所过之处总能让胡人胆寒几分,想必将来她的名号也会被这些胡人带回草原…… 战场上死的人不计其数,双方彻底杀红了眼。这场近二十年来规模最大的战争在边城以北越打越凶,双方每一次的碰撞都是人命,每日倒下的兵将更是难以估量。 可梁国兵多将广粮草足,耗得起,北方草原上的胡人各自为政,却是有些吃不消了。 胡人南下的目的向来明显,就是为了抢夺生存资源。原本的雪灾已经促使他们不得不出兵,梁国帝位的更迭更是放大了这些人的野心。 所有出兵部落的兵马几乎都汇聚在了边城外,他们不是不知道边城是块难啃的骨头,但他们更清楚若是攻下了边城,打开同往梁国腹地的通道,将会给他们带来何等利益。 便是因此,双方在边城死磕起来,然而死磕的背后是底气,是兵马,是粮草…… 这场战争前后历时三月,并不算长的时间,但对于双方来说消耗却比往年对阵半年还要大。胡人终于有些扛不住了,小部落首先承受不了损失联合起来发声,而后纷纷带兵撤离。之后稍大些的部落也生出了退意,坚持到最后的反而是早先不愿出兵的王庭。 不过无论如何,仗打了三个月后,胡人还是放弃了,因为他们已经丢下了太多人命——部落里的青壮死伤过半,如果继续打下去,不提部落的实力一落千丈后会不会被人趁机攻打吞并,就但是把青壮都折损在这里了,部落本身也就生存不下去了,那是比没了牛羊更可怕的事! 所以战争在某一日突然终止了,胡人迅速撤兵逃回了他们最为熟悉的草原。 当最后一支王庭的胡兵撤离边境,宴黎带着人马直追出去近百里。他们踏上了草原外围,入目皆是青翠,初夏的草原生机勃勃,便好似一层翠绿的地毯铺满了大地,看上去柔软又漂亮。可追来的兵马都很清楚,这样的漂亮背后是危机重重。 宴黎端坐在马背上,手持缰绳远远眺望这片草原,目光深沉。 高大山仍是跟在宴黎身边的,经过这几月的战场历练,少年也有了脱胎换骨的变化。他越发沉稳,也越发沉默,唇边的胡茬来不及打理变得浓重,已有了成人的模样。同样眺望了一会儿草原,他道:“将军,咱们回去吧,胡人走了,咱们也该回家了。” 宴黎低低的“嗯”了一声,凌厉的目光最后在那青翠的草原上停留片刻,而后果断的一扯缰绳调转了马头,带着将士重回边城。 第155章 问心无愧 一场仗从初春打到了入夏,春耕是被耽误了, 可这对于边城的百姓来说也能算是家常便饭了。总之人还活着, 胡人被打退了, 一切就都还好。 城门重新开启那日, 场中百姓无不欢欣鼓舞。然而还不等他们高兴太久, 将军府外便挂上了白幡,领着小队兵马回城的也不是他们所熟悉的那个宴将军了——宴擎罹难近三月, 城中为了稳定人心一直压着消息,直到今日真正的公之于众。 因而宴黎凯旋后的第一件事不是庆贺, 而是披上了孝衣为父亲发丧。 晏家的祖坟在京城, 然而这百十年来,真正在祖坟里下葬的晏家子弟却是屈指可数的。他们都死在了北疆的战场上, 在战事紧急的时刻,能抢回一具全尸已是不易,又哪儿来的时间扶灵回京?所以在边城以北的一处小山上, 晏家另外还有一块墓地,每年也有不少边城的军民自发扫墓。 宴擎也被葬入了这片墓地, 旁边便是宴黎母亲的墓, 扭头再看看四周,宴黎的祖父和几个叔伯几乎也都在这里了。整片墓地数十块墓碑, 上面刻着的全是晏家名姓。 看着这片墓地,每个人的心里都不会平静,宴黎更是如此。她将送葬的人都打发走后,便只留了温梓然陪着她一同在新下葬的墓前烧纸。 一边烧, 宴黎一边轻声与父亲道:“阿爹,胡人已经被赶走了,当日你给我的选择,我在这几个月里也想了许多。”说完这一句,她顿了顿,目光往四周竖立的墓碑上扫过,又继续道:“咱们晏家在北疆已经死了太多人了。到您为止,这片墓地不会再有下一个落葬的人了。” 温梓然看不见火苗,为防意外宴黎并没有让她跟着烧纸,因此她便只在一旁静静的陪着她。听到这话,她倏然抬头,被纱布缠绕的眼睛似乎也直勾勾的“看”向了身边之人。 宴黎察觉到了,几个月下来添了许多小伤口的手掌握住了温梓然的手,她仍旧看着墓碑,掷地有声的道:“阿爹,我不会像你一样留在边城的,我也不能留下。不过晏家的责任我不会忘记,该我做的事我会做到,边城的百姓我会护好,你就放心吧。” 旁人听了这话或许会不明所以,也或许会觉得矛盾,可温梓然听完之后却只觉心中一凛,几乎立刻就猜到了宴黎的打算——在前世,宴黎曾领兵入草原攻破了王庭! 她一战成名,将北疆的胡人彻底驱逐,甚至边军都以她为傲以晏家军自称,那时的宴黎真是风头无两。温梓然已经不想纠结前世阿兄骤然离世背后是否有异,但她此刻却明白了宴黎的心思,对方显然已经起了北征王庭的念头,而这打算比前世早了许多年。 心里莫名有些恐慌,温梓然纤手一番转而抓住了宴黎的手,她的手指下意识用力,并不算长的指甲陷进了宴黎的手背,让被抓住的人感觉微微有些刺痛。 宴黎眉头都没皱一下,只转过头来轻声安抚了一句:“没事的梓然,你听我说完。” 温梓然并没有被安抚到,秀气的眉头依然紧蹙,身体依旧紧绷着。不过或许是意识到自己可能抓疼了宴黎,手下的力道却是缓缓放松了。 在父亲的墓前,宴黎无意与温梓然多做纠缠——虽然宴擎在时没少被这小两口秀一脸,可现在人都已经长眠地下了,宴黎并不想再表现得太过轻浮,该郑重些了——她扭头重新直面父亲的墓碑,郑重道:“阿爹,我想北征,破了王庭,至少便能保边城数十年安宁!” 果然,她是决定要去北征了,而对方真正决定的事也从来不会为任何人改变。 温梓然心中一时百味陈杂,宴擎的离世近在眼前,她一念及此秀丽的脸庞便是倏然一白……她觉得天命难该,她知道宴黎有本事破了胡人王庭立下不世之功,可她同样记得前世宴黎死在了凯旋的路上。她还没到京城,她还没看到她最后一面,两人便是阴阳永隔! 一瞬间,温梓然陷入了莫名的恐慌之中。然后她便听到身旁宴黎又道:“阿爹,如果我能得胜归来,边城数十年的安宁便是我给晏家的交代了。之后我会带着梓然离开,今后再不回来。” 这是宴黎给父亲的交代,也是她给温梓然的承诺,更是她能想到的最好的结果。 **************************************************************************** 从墓地回来,宴黎很快就写了封奏折回京。虽然她的字还是一如既往的丑,可她一笔一划还是将该说的事写了个清楚明白。其一是说明边城战况,顺便替立下战功的众将请功。其二交代了父亲罹难后她临危上阵,匆忙接手了边城兵权一事。其三便是表明了北征之意,请朝廷调集兵马粮草。 宴黎并不是被热血或者胜利冲昏了头脑,她是真觉得现在时机不错。 一来胡人新败损兵折将,如今正是气势低迷的时候。其二冬日雪灾的后遗症还没过去,甚至经过这几个月的发酵越发严重。他们没了口粮,死了青壮,还没了气势,岂非最佳的攻打时机? 当然,如果新帝魄力不足,亦或者朝中众臣不信她这个初出茅庐的小将,那宴黎也没有办法。从墓地回来之后,她便与温梓然约定了,如果朝廷不同意北征,还派了人来边城接手兵权,那她就直接丁忧不再回朝。如果朝廷只是不同意北征,让她接手父亲兵权,她也只会在北疆驻守一年。 宴黎自知身份,随着年岁渐长她的女儿身就越发难以隐瞒。无论是过于单薄的身材,还是一直光洁的脸颊都是破绽——打起仗来谁都顾不上梳洗打理,高大山已经顶着满脸胡茬问过她为何还没长须了。 注定难以隐瞒的身份,再加上对于梁国并没有多少忠诚和责任感,宴黎觉得一切只要自己问心无愧便好。她在墓地那般说,也只是想给父亲,给晏家的列祖列宗一个交代而已。左右她也不是为名为利,如果梁国的君臣不领情,那她便可以无愧于心了。 厚厚的一封奏折,写尽了此时北征的优势,送出边城之后宴黎便安心守孝不再理会了。反倒是温梓然,在两人约定好奏折也送出去后,心中便充满了纠结。 她一方面希望新帝和朝臣不要相信年轻的宴黎,否决了北征的提议,让她免于征战和危险。可另一方面却又觉得自己自私,前世她虽未看到最后,可王庭被破之后北地的百姓必能过上安稳的日子,她若是自私的将宴黎带走,北疆的战乱也不知得持续多少年。 温梓然或许将宴黎看得太重,但对方曾经的功绩也是无可质疑的。 宴黎并不清楚温梓然的想法,可她们本是亲近之人,却也能够察觉到对方的情绪。小将军仔细想想猜到了个大概,便安慰她道:“梓然不必为此事忧虑。如今北征是大好时机,但对于梁国本身时机却不怎么好,新帝登基立足未稳,我又太过年轻威望不足。如果新帝魄力不足或者不信我,这事多半难成。” 将锅都甩出去,自己也就轻松了。宴黎有北征之心,可她却还没有坚定到为了梁国能够抛弃所有一意孤行,甚至忽视后方一切不安定因素的地步。事不可为时,她抽身会比任何人都果决。 温梓然听后也不知有没有被安慰到,不过宴黎很快又扯出另一个话题分散了她的注意,她道:“梓然,不论北征之事成与不成,我们在边城的日子都不会长久了,你想过岳母如何安置吗?” 果然,这个问题一出,温梓然的思绪当即就跑偏了。 经过这许多时日,甚至接受了身为女子的宴黎,温梓然看人看事也早不是曾经那般单纯了。她当然看出了老板娘对母亲的心思,也看出了两人在朝夕相处甚至患难与共间渐渐积累的情谊……她早就不记得父亲的模样了,也无心插手母亲的感情,只要她过得开心便好。 不过如果两人真的在一起了,而她又将与阿黎离开边城,那么母亲是要留下还是跟她们走?如果母亲选择了留下,那她们今后是不是就没有多少机会再见面了? 重生之后一切匆匆,温梓然将自己大半的心思都放在宴黎身上了,虽也珍稀与母亲相处的时光,可到了此时面临选择,她的心里还是忍不住遗憾与不舍——她心里可以确定,如果郑姨留在边城,她阿娘多半也会留下。毕竟女儿嫁出去了,本就代表着分离,母亲也有自己的生活。 想到这些,温梓然一下子就没了胡思乱想的心情。她侧头看向宴黎,问道:“阿黎,咱们如果离开,要带上阿娘一起走吗?” 宴黎有些为难,直言答道:“那以我的身份,一直隐瞒也是不成的。将来若是要一起生活,还得先与岳母说个清楚。”说完微顿,又瞧了温梓然一眼,带着些小心翼翼的说道:“更何况岳母也不一定会想跟我们走。” 温梓然听完点点头,认可了宴黎的说法,却是没再说什么。 宴黎又看了看温梓然,见她似乎没有失落不满,这才又开口道:“那梓然,趁着现在无事,咱们也多去隔壁走动走动吧。”说完拦过温梓然的肩,又道:“咱们今后也能回来探望的。” 第156章 北征 平静的日子过了一个来月,宴黎终究等来了圣旨。意料之外有情理之中的, 新帝是个果决有魄力, 并且相当自信的人——他相信自己能够在登基之初便稳定住朝局, 也愿意相信宴黎这个刚刚崭露头角的小将, 于是在权衡了三日之后, 终究还是下了北征的圣旨。 宴黎的官职又升了升,从五品的游击将军升至三品的云麾将军。虽有击退胡人的战功打底, 可她如今还不满十八岁,却几乎做到了父亲三十岁后才升上的官职, 已不是一句简单的年少有为可以形容了。 消息传出去, 边城的军民倒是很高兴。他们已经近百年的时间里习惯了晏家人的保护,晏家人倒下了一个又一个, 可多少年来边城依旧是在晏家的守护下安稳延续。宴擎突然倒下了,他们自然会惊慌,可迅速站起来撑起一切的宴黎又给了他们希望和支撑, 而他们也同样给予了宴黎不变的信赖。 宴黎这些天偶然出门,也能收到百姓真诚的祝贺。除此之外, 偶尔的偶尔, 甚至有人会打趣的问上一句:“宴将军成婚也有些时日了,不知小将军有没有消息了?” 晏家家风清正, 对百姓也历来亲和,哪怕如今宴黎身上的威势愈重,这些边城百姓也是不怕她的。他们看似打趣一句,其实心里也是真惦记晏家传承——晏家从枝繁叶茂打到现在只剩下这一根独苗, 城中的百姓关心起晏家后嗣的问题不比关心自家香火子嗣少。 当然,这种问题问道当事人面前还挺尴尬的,尤其宴黎明白自己的选择,晏家的香火注定要断在她这里了。于是每次都用守孝的话敷衍过去。 除却这些小插曲,圣旨送来之后的宴黎也明显忙碌了起来。 她忙着练兵,忙着制定战略,忙着安排粮草,以及最重要的忙着准备草原地图……是的,草原上的地图。虽然军中不少人信誓旦旦的说着草原上根本没有路,也不存在地图,但事实上有人的地方就不可能真的没有痕迹。路自然还是有的,只不过茫茫草原对于外来者不怎么友好罢了。 宴黎忙着准备北征事宜,朝中新帝也开始调兵遣将调拨粮草,整个梁国似乎都要为即将到来的北征忙碌起来了,就连成日待在将军府里的温梓然,也开始调配更多的伤药。 傍晚,宴黎踏着夕阳余晖回到了将军府。一进院门就看见温梓然正守着一堆药材忙碌,旁边是跟着帮忙的文清和墨韵,两条狗似乎尤其不喜欢这满屋子浓郁的药味儿,早早跑了出去,就算是看见宴黎回来,它们也只把人送到院门口便又转身溜了。 文清和墨韵两个小丫鬟自然也很有眼力,见着宴黎回来便干脆的行礼退下了。 人都走了,宴黎浑身的气势也在瞬间收敛了起来。她走到温梓然身边,先是搂着媳妇的腰,在她颈间亲昵的蹭了蹭,这才微微松开些距离开口道:“又忙了一天吗?其实这些事交给文清她们做也可以的,你又何必累着自己呢。”说完又埋首蹭了蹭:“我会心疼的。” 温梓然放下手中的药材,已是习惯了宴黎越发外放的亲昵,也习惯性的抬手抱了抱真正忙碌整日的人。她眉目柔和似乎带着浅笑,却是认真道:“我总得为你做些什么的。” 宴黎想说不需要,药方拿出去自然会有人配,尤其这次因为北征新帝调拨了不少物资来,温梓然的药方也能配出不少药了,根本不必她这般费心。可宴黎同样很清楚,温梓然做这些真的只是为了那一番心意罢了,就和准备衣食行囊没什么差别,只不过她不清楚北征草原需要准备些什么罢了。 被人放在心里在乎着,宴黎心里还是暖暖的。她没能再劝什么,只能似是无奈的叹了口气,说道:“那好吧,夫人亲手准备的药,总与旁人不同的,回头我用着伤也能好得快些。” 岂料话音刚落就被温梓然抬手捂了嘴,后者不满的皱眉道:“还没出征,好好的就说什么受伤?!我倒宁愿这些药你永远也用不上。” 相当感性的话,宴黎明知不可能,那总是带着冷意的眉眼却仍旧弯了弯。她抓起温梓然捂嘴的手亲了亲,没有承诺不受伤的事,插科打诨又说起了其他。 两人仍如往日一般相处,只是比起平常来更加珍惜在一起的每一刻。因为哪怕心里骄傲如宴黎,其实对于这场北征也并不是有着十足的信心的,即便她手里有晏家数十年来千方百计收罗的草原地图,即便她设法留下了一批胡商带路,即便她背后有梁国新帝的鼎力支持。 可战场瞬息万变,谁又能保证一定安然无恙?! 宴黎知道,自己其实是欠了温梓然的。从她表露心意那一刻起,就是在将对方往泥沼里拉。哪怕她们两情相悦于感情上不能说拖累,可在自己决定担负起晏家的责任时,她于她便是亏欠。 这些天里,两人默契的没有提北征失败的后果,没敢想宴黎战死沙场的结局,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温梓然也难免会想些其他。她为此踟蹰了许久,今日终是开了口:“阿黎,之前传旨的钦差,是不是一直待在边城没走?” 宴黎虽然意外这个话题,可她对温梓然从不隐瞒什么:“人还在城中。那是新帝的心腹,等我们走后他便会坐镇边城,顺便也可调度粮草。”她说着顿了顿,还是道:“不过我觉得粮草的事恐怕指望不上这边,入了草原之后粮草恐怕就很难送到了,说不得还得学胡人去抢。” 以战养战,这是胡人历来的做法,不过这回宴黎打算捡来学学了。 温梓然对这些并不是很清楚,她对于兵法战事顶多知道个皮毛。但她知道前世宴黎是攻破过王庭的,所以哪怕北征王庭的时间提前了好几年,她对宴黎也总有几分信心。 这时听了宴黎说粮草指望不上,温梓然也只蹙了下眉,见宴黎自有打算的模样便没有多问粮草的事。她继续之前的话题,颇有些担忧道:“边城军民多年来对晏家推崇信赖,晏家在北疆威信之重甚至犹胜皇命,这些事被钦差看去总是不好的。” 宴黎闻言略微怔了怔,想到了这些天城中百姓对自己的亲近推崇,似乎真的有些扎眼。不过转念间想到什么,她又笑了,轻松的模样仿佛浑不在意:“这有什么,等到北征回来咱们也该走了,功高震主轮不到我的。” “功高震主”四个字在温梓然心里狠狠一击,让她不禁想到了前世——二十三岁的一品将军,携着攻破胡人王庭的大胜归来,身后是十余万精锐晏家军。那般的势力,那般的威望,即便得了皇帝青睐,即便当时还没到封无可封功高盖主的地步,可皇帝还是会不放心的吧? 而哪怕不提前世,只前几月宴擎罹难,宴黎作为一个初出茅庐的五品小将居然便能在阵前接手了他的兵权。比她职位更高的副将参将甚至都没夺权,晏家在这边城的根基之深便可见一斑! 温梓然只要想想,都担心宴黎万一得胜,会像前世一般死在凯旋的路上。至于落败,她更是想也不愿去想的——在危险的草原深处落败,还能有活路吗——这样一想,似乎胜败都只有个死字。 想得越多,温梓然便越焦虑,而这种焦虑随着北征的日期临近便越发浓重。 宴黎本也是个敏锐的人,对于枕边人的焦虑她自然不会察觉不到。只不过温梓然不说,她便不会主动追问,直等到今日才知道了对方心中的忧虑。她觉得媳妇有些杞人忧天了,想了想还是伸手将人揽入了怀中,然后凑近贴在对方白嫩的耳边低声道:“别担心,我会提前跑的。” 温梓然怔了怔,还没想明白宴黎说的提前跑是怎么提前又是怎么跑,就感觉耳垂忽的一热,已是被人含入了口中…… **************************************************************************** 北征于梁国而言是件大事,前次主动深入草原向胡人用兵,还是数十年前宴黎的祖父宴老将军领的兵。彼时梁国为这一战筹备了数年之久,可惜结果却还是大败而归,甚至就连宴黎两个年长的伯父都折在了那一场北征中。 宴黎此番北征的请求提得真有些草率,而与之相对的,新帝认同得似乎也相当草率。不过在这两人的“草率”背后,其实是不能错过的千载良机,所以他们对于北征的准备也不得不继续草率下去了——圣旨下达不过半月,北征的军队便踏上了草原。 没有充足的军资,没有足够的粮草,甚至都没能让这支队草原怀有畏惧的军队做好足够的心理准备。只是牵上战马带够武器,宴黎便领着兵马踏上了征途。 宴黎其实比温梓然想得更明白,她亦或者说她的父亲宴擎早已看清了晏家的危局。毕竟再如何忠诚的家族,领兵百年威望愈甚,都是要遭上位者忌惮的。所以晏家的人越死越多,晏家掌控的兵权越来越小,不过区区二十载,曾经枝繁叶茂的晏家就只剩下宴擎这一支困于边城了。 曾经的宴擎已有些心灰意懒,所以守着边城不争不抢也不逼着宴黎传承香火。今日的宴黎更明白,新帝的委以重任也少不了算计。 如果她战败了,晏家最后一人理所当然的葬身草原,晏家的传承威望都是一场空,边城乃至北疆的兵权都能顺理成章的被新帝收归掌中。而如果她战胜了,胡人王庭被破,元气大伤可保边关数十年安宁,那也用不着晏家人镇守边关了,卸磨杀驴正好。 宴黎从不是满心光明的人,所以也不吝于用最阴暗的想法去揣摩上位者的心。 也是因此,从迎着朝阳踏上草原的那一刻起,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便怀着满心戒备。戒备草原的恶劣环境,戒备随时可能出现的敌人,戒备一触即发的战争与厮杀,更戒备自己队伍中多半存在的心怀叵测之辈…… 这样充满戒心的日子很累,却没什么不好的,毕竟她可是答应了媳妇要平安回去的。 第157章 秋去冬来 宴黎领着兵马一入草原便是数月,转眼便从盛夏到了深秋。 胡人游牧为生, 几乎都是在马背上长大的, 他们的厉害之处便是骑兵。而与之相对的, 以梁国的步兵应对骑兵劣势太过明显, 更别提出兵深入草原这种事了。所以两次北征, 梁国境内的良马都被征调了十之六七,宴黎领兵入草原也是配了一人双马。 在有替马的前提下, 骑兵的行军速度是很快的,数月光景足够宴黎他们在草原上打个来回了。也确实是打了个来回, 因为准备再充足, 对于不熟悉草原的人来说,还是迷了路。 四周皆是平缓的山丘, 入目尽是草木青翠,马蹄踏过的地方很容易就会被青草重新覆盖……天知道这些生活在草原上的人究竟是如何辨明方位的,踏足草原之后, 便是梁国最精锐的斥候探路时也变得束手束脚,而被威胁控制的胡商踏上草原之后便又是另一番嘴脸了。 不得不说, 北征时的突发状况比宴黎预料得还要多, 也更要麻烦得多。 除了迷路之外,他们遭遇过胡兵截杀, 经历过水土不服,甚至还有士兵误饮了含毒之水中毒的。不过比起这些,更要紧的是在他们进入草原之后半个月,后方的粮草补给果然便断了。 所幸宴黎早有所料, 在军中粮草耗尽之前,直接开始了以战养战的日子——数万大军入了草原,面对着只有上千甚至几十几百人的小部落,抢掠屠杀都是拉枯摧朽。而在这广阔的草原之上,最多的便是这些如星罗棋布的小部落,真正大到让数万大军都需忌惮的部落反倒是极少数。 劫掠与杀伐,开始在草原上不断上演。青绿的草地染上了殷红,一如这百十年来,胡兵南下劫掠时对梁国百姓所为,那些发生在田间地头的惨状,终究在草原上重演。 一座座部落被摧毁,一个个胡人倒在血泊中,他们之中或许有曾南下劫掠的胡兵,也或许只是在草原上放马牧羊的普通牧民。然而谁都来不及分辨,所有人便都湮灭在了这场突如其来的战争中……等到王庭得到梁军在草原横冲直撞的消息,已是一个多月以后了,一时也寻不到梁军踪迹。 傍晚时分,宴黎拿着地图站在一处不大不小的湖泊边。她低头看看手中简陋的地图,又抬头看了看眼前平静的湖面,终究扭头问身旁的人:“大山你看,这处湖泊是不是地图上这片湖?” 高大山一直跟在宴黎身旁,他忽视了空气中弥漫的血腥气,也不去看两人身后一片狼藉的废墟。探头过去看了看宴黎所指的地图,又看了看面前清澈漂亮的湖泊,他想了想点头道:“有些像,应该就是这里吧。”说完又往地图上瞄了一眼,目光定在了距离湖泊不远的那圈朱砂上。 胡人逐水草而居,部落迁徙是常事,哪怕是王庭也不会如城市般永远固定在一个地方。而这圈朱砂则是新帝亲笔圈上的,也不知是付出了多少代价才换来的如今王庭的位置所在。 宴黎沉吟片刻收起了地图。几个月的日晒雨淋征战奔波,让她看上去比出征前憔悴了不少,然而她的一双眼睛却总是格外明亮,带着慑人的光彩。随手将地图拍在了高大山身上,少年将军转身向着正在收拾残局顺便整理战利品的军队走去:“但愿咱们这次别再认错了。” 草原地图得之不易,然而过于简陋的地图也是谁用谁糟心! 在失去了胡商作为向导之后,他们已经不止一次被那地图上标注不明的山川湖泊欺骗,走错了方向,甚至在草原深处乱转了几圈……只愿这次不会再出错吧。 宴黎掏出怀里的荷包摸了摸,在无人看见的角度皱着眉,颇为惆怅的叹了口气——再如何的节省,在草原里来回折腾这许久,媳妇准备的糖也吃得差不多了。若是再找错路,她下回就得拿着药瓶睹物思人了,真是想想都更惆怅了呢! **************************************************************************** 从盛夏到深秋,再从深秋到初冬,宴黎出征转眼便是小半年过去了。 在草原深处与敌人周旋生存自是不易,可千里之外等候在家也同样是牵肠挂肚磨人不已。尤其三十年前宴老将军北征失利,前车之鉴犹在眼前,哪怕边城百姓对晏家人信赖有加,这一回也难免担忧忐忑,整个边城的气氛都随着时间的推移越发凝重起来。 温梓然清晨醒来,顺手便在床头的一条细绳上打了个结,便见那细绳上密密麻麻已经打满了绳结——这是用来记日的绳结。温梓然以往自持并不会用这些,这次却是从宴黎走的那一天开始记起,不用数她也知道上面有多少个结,却还是习惯每天都要数上一遍。 百十个绳结,摸索着数上一遍其实也用不了太多时候,温梓然数完之后指尖便落在了细绳上最大的那个绳结上。这个不一样的绳结在挺靠前的位置,正是大军断了粮草,边城失了北征军队消息的那一天,而后密密麻麻已经有近百个结了,她也失去宴黎的消息近百日了。 哪怕有前世的成功作为安慰,长时间得不到消息的温梓然还是忍不住越发焦躁起来。 片刻后,房门被敲响,文清和墨韵的声音旋即在门外响起。两个小丫鬟在这几个月里已经习惯了温梓然规律的作息,每日清晨都会备好热水吃食过来,照料少夫人的同时,也将屋子收拾一番。 前世两人陪着温梓然度过了最孤单的几年,她对二人的照顾也没什么不习惯的,这些天相处起来竟是比宴黎在家时更融洽些——小将军总是乱吃醋,恨不得成天黏在媳妇身边的同时,也恨不得将所有人都从媳妇身边赶走——于是收起细绳,简单收拾一番后便让二人进了门。 文清和墨韵端着东西进了门,熟门熟路的放好之后,文清便开口提醒道:“今日天冷了些,夫人可要多穿两件衣裳,免得不小心吹了风着凉。” 温梓然起身坐在床边,闻言不禁笑了下:“我又不是瓷娃娃,哪里就这般脆弱了?” 两个小丫鬟听了这话却都盯着她多瞧了两眼,见着温梓然身材娇弱面色微白眼睛上还绑着纱布的模样,真想问上一句:夫人你这模样即便不是瓷娃娃,难道就不脆弱吗? 当然,这话在心里想想也就罢了,两个小丫鬟却是不敢真说出来的,就连劝慰温梓然不要多思多虑也不好贸然开口。两人只是在照顾温梓然时越发尽心起来,便如今日只是多吹了几阵凉风,文清也惦记着对温梓然提醒一二,然后替她备好厚衣,免得她真不慎病了。 安静的环境总是更利于思考或者发散思维,温梓然玩笑过后想着文清的话,又不由得小小的走了下神。片刻后低喃道:“天气凉了,真入冬了啊。”说完不等文清二人回应,便抬头冲二人问道:“今冬应该不会再有去岁那般的大雪了吧?” 温梓然不记得前世有没有雪灾,因为边城里房屋坚固应对雪灾也很有一手,她又看不见,顶多能感觉天气更冷些,需多烧两个炭盆,可雪下了多久积了多厚她却是一无所知。 文清和墨韵这回听到她的问话却是双双一怔,对视一眼后脸色都不算太好,显然是想到了去岁草原上经历的那场雪灾——她们并未亲眼见过,可就连在北地安家落户多年的胡人都扛不住的风雪寒冷,两人根本不敢想象若是辎重不足的大军遭遇了,会是怎样的后果。 大清早就被温梓然一句话问得心里发沉,文清还没想好如何回答,墨韵便先开口急道:“夫人可别这么说!将军此去定能旗开得胜,杀得那些胡人片甲不留,说不定现在都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定不会被困在草原过冬的!” 小丫鬟心直口快,言语间也有些不客气。温梓然却丝毫没介意她的冒犯,反而点点头认同道:“嗯,你说得不错,定是等不到降雪隆冬,他们就能回来的。” 屋里的气氛不上不下的,直到温梓然笃定的说完后,才多少缓解了些空气中的凝重。三人便都不多说什么了,两个小丫鬟除了整理屋子也没帮上什么忙,温梓然便利落的将自己收拾妥当了。最后走到梳妆台前,小心的打开一个首饰盒,里面却非金玉宝石,而是满满的一盒木簪。 木簪被主人收得整齐,上面雕着大同小异的海棠花,虽然做工精巧看着却着实朴素,以温梓然如今将军府女主人的身份戴着多少有些不合适。但她却不嫌弃,拿起一支便利落的自己动手挽好了发髻,末了摸了摸发簪头上的海棠花,指尖小心翼翼的触碰带着眷恋。 此时的温梓然并不觉得这一天会有什么不同。她以为这又是一个平凡的清晨,紧接着会是平凡的一天,她也仍然会在等待与对宴黎的担忧中度过。却不料文清和墨韵收拾好屋子刚离开,院子里便出现了一个不速之客。 来人给了温梓然一个小木雕,而后对她说道:“夫人,将军在等您。” 第158章 我回来了 北征之路千辛万苦,但终究不曾辜负了深入草原冒险的梁军。 在那份简陋地图的指导下, 在数次寻错路的经历后, 宴黎等人终究还是凭着那份承载着太多鲜血与希望的地图确定了王庭的位置。 之后的事倒是比想象中更容易些, 宴黎分兵两路攻打王庭, 期间虽有阻拦, 却意外的并不激烈——之前与边军的那一战中,草原各部落的兵力损耗都不小, 再加上如今王庭式微,这些部落对于梁军的阻拦抵抗便不那么尽心了。他们大多选择了保存实力, 却忘了守望相助才是长久之道。 两路大军最终于王庭会合, 最终只用了半个月不到的光景,便将这曾经遥不可及, 也让梁国忌惮颇深的王庭攻破了。胡人可汗被俘,王庭之中的一干贵族除了战死的也尽皆被俘,而王庭之中的兵马更或死或俘折去了十之□□, 至此北征已能算是大胜。 之后在回程的路上,宴黎更是趁着气势如虹顺手又攻破了两个大部落, 借机将这些盘踞草原的胡人打得更散了。“狼将”之名随之传遍草原, 令胡人闻之丧胆。 来时从边城到王庭,宴黎等人走了四个多月, 归途却似短了许多。 时至初冬,天气渐寒,不过大胜归来的梁军却是丝毫感觉不到寒意……多年征战的痛苦在攻破王庭的那一日尽皆发泄,他们报了仇雪了恨, 归家之后等待他们的将是太平安稳的日子。而除此之外,王庭贵族的富庶也出乎了众人的意料,每个人或多或少都得了些战利品。 想想归家之后的日子,众人行军的脚步都比往常轻快了许多。包括宴黎,她比任何人都更急着回家,年轻的将军面上虽做沉稳,眼中却尽是意气风发,熟悉的人一眼便能看出她的兴奋。 所有人都以为宴黎的意气风发是因为北征大获全胜,待她回京之后定能重振宴家威名,大多数人也都是这样期待着的。然而让所有人都没有没有想到的是,在距离边城还有几日路程时,带领他们入草原、破王庭、威名赫赫传遍草原的宴将军忽然失踪不见了! 说失踪不见倒也不尽然,其实是在那日安营过夜之后,翌日帐中便不见了宴黎身影。她走了,只带着两个宴家培养的亲卫死士,留下了帅印兵符以及一封信——直接挂印而去。 小将军走得相当潇洒,留下了军中一干直到真相的人全部傻眼。亲近宴家的将领们感觉到了茫然,他们不明白宴黎好端端立下大功,正是振兴家族的时候,为什么要急流勇退?被新帝收拢或者安插在军中的将领们更茫然,他们前几日还在商量要如何打压宴黎,结果后脚人就不见了! 功名利禄,荣华富贵,短短八个字道尽世人追崇。 然而这些放在宴黎面前却似乎都成了浮云,甚至就连拼死拼活立下的战功也不曾被这人放在眼里。她走得潇洒利落,走得毫不留恋,仿佛重重一巴掌打在那些心怀鬼胎之人的脸上,顺便嗤笑一声。 主帐之中久久沉默,最后还是高大山站了出来,看了眼端端正正放在案几上的帅印,开口说道:“宴将军走了,咱们距离边城也只几日路程了,也拔营启程吧。” 众人面面相觑,有人讷讷问道:“咱们不追吗?” 高大山便笑了一下,那笑容似乎也带上了些许嘲讽,目光更是不经意间扫过了帐中几人:“追什么?宴将军要走,我就不信有人能追得上!而且就算追上了又如何,你们觉得她都决定要走了,还会回来吗?”说完顿了顿,又道:“将军不见的事,暂时还是不要让太多人知晓的好。” 相处数月,众人对于宴黎的脾气也都有了了解,知道她本是说一不二的性子。虽然仍旧有人心中迷惘,不明白宴黎为何连回边城都等不及便匆匆离去,却都知道高大山所言非虚。而且如今宴黎在军中的威望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突然说她挂印而去,只怕会在军中引起不少动荡。 最后随着营中老将的一声叹息,众人终究还是接受了这件事实。只不知待来日消息传回京中,新帝在御案上看见宴黎留下的那封辞官信,心中又会是何种感想? 他可会后悔惋惜?还是会大喜过望?不过这些都与宴黎无关了。 **************************************************************************** 宴黎离了军营之后便换了常服,骑着马带着人连夜跑了数百里,直接跑出了梁军斥候探查的范围。挂印后她也不打算再回边城了,便一面派人回边城将军府去传消息顺便接媳妇,一面继续策马南行,打算等接了人便直接绕过边城南下入梁国,再寻个山清水秀的地方,隐姓埋名过安宁日子去! 这是早在出征前宴黎便想好的事,只是那时不知自己能否平安归来,便不敢与温梓然许下如此心愿。如今她终于完成自己的责任归来,余下半生便再不想与家国君主纠缠。 宴黎风尘仆仆往回赶,眼见着快到边城,快要见到温梓然了,她却开始踌躇忧虑起来。 随行的亲卫眼看着自家将军骑着马越走越慢,时不时还摸摸肩摸摸腰再摸摸脸的,也是看不懂了。直到小将军皱着眉头指着脸回头问他:“我脸上这道疤时不时特别难看?” 亲卫恍然大悟之余,盯着宴黎认真瞧了两眼,而后十分笃定的摇头道:“并没有。将军生得俊美,看着本是柔弱了些,如今添了这道疤倒是更英武了。”说完却见宴黎脸色不怎么好看,于是转口又道:“其实这疤也不深,将军若是不喜欢,回头用些药也就消了。” 在攻破王庭时,宴黎身先士卒,身上难免也受了些伤。除了肩上和腰上之外,右脸上也被流矢划了一道,细窄的伤口,不到两寸长,看着倒不严重也不算难看,只是伤在脸上到底破了相。 宴家当然不缺祛疤的药,便是真缺温梓然也会配,然而以这般模样出现在媳妇面前,小将军却还是不自觉想要皱眉——女儿家到底还是在意容貌的,即便是根本不像女子的宴黎,也同样想以最好的面貌回到温梓然身边。可惜千般小心,她保住了性命回来却是破了相,真怕媳妇嫌弃。 好吧,这样的担忧根本就是杞人忧天,宴黎就是莫名惆怅了一会儿,扭头又把这些近乡情怯抛在了脑后——反正媳妇也看不见,只要她回去后先用药把疤祛了,之后再让人摸脸就好。 而在此之前,果然还是见到媳妇更重要! 快马加鞭,大军要走五六日的路程,宴黎带着亲卫两天便走完了。远远望见边城那熟悉的城门,她却是没有再踏入的意思,毕竟城中有太多认识她的人了,她并不想泄露行踪。于是只远远看了这座伴她成长的城池一眼,她便果断的一拨缰绳,驾马踏上西山绕城而行。 几个恰巧经过的农人看着她的背影,隐约觉得有些眼熟,却并没有想起这个单薄的背影究竟是谁。他们挑着空箩筐回了家,安宁的生活让他们迅速淡忘了那些残酷的战争。 用了大半日的时间绕过边城,南城外,西山脚下已经停驻着一辆马车。 宴黎一眼望见了驾车亲卫熟悉的脸庞,稍稍添了风霜的脸上顿时绽出一抹笑来。她驾马直接跑到了马车旁边,不等亲卫下车或是对她说些什么,便甩开缰绳长腿一抬,直接从马背跳到了车辕上。 马车因此震了下,车厢内的女子抬起头来,便见对面厚重的车帘被掀开,陌生而又熟悉的身影踏着车外灿烂的阳光向她走来……微微逆着光,让人一时看不清来人容貌,只从那一眼的轮廓看上去,与她脑海中的形象似有些不同,却又随着对方的走近,渐渐与她心中的那人重合起来。 宴黎跳上马车,走进了车厢,一眼看见了分别数月的媳妇,高兴的几步迎了上去。她半蹲在坐着的温梓然面前,眉目柔和褪尽戾气,双眸亮晶晶的望着那人轻声说道:“梓然,我回来了。” 温梓然目光定定的望着她的脸,瞧了许久,而后眉眼一弯笑道:“回来就好。” 只短短四个字而已,宴黎的眼眶顿时一热——谁也不是天生坚强。领着数万大军在草原深处迷路时,宴黎也慌张过。大军断水断粮时,宴黎也害怕过。杀伐无度被死不瞑目的牧民仇视时,宴黎也彷徨过。但好在她终于回来了,放下责任,放下杀戮,也放下荣誉,等到了温声细语的一句话。 将脑袋轻轻埋在温梓然怀里,宴黎揽着温梓然的腰抱了好一会儿才缓下了情绪。她牵起唇角,用轻快的声音对温梓然说:“好了,我回来了,今后的功过是非都不再关我的事。咱们南下去,选一处你喜欢的地方,然后安安稳稳过上一辈子,可好?” 温梓然听她说完抬起了手,不等宴黎阻拦便摸到了她脸上那一道细疤,柔声开口却是拒绝:“不好。”说完不等宴黎变脸,又笑道:“这天下有太多我未见过的风光,阿黎带我去看,可好?” 宴黎刚拉住温梓然的手,闻言却是一怔,旋即抬起头瞪大了眼睛,正对上面前美人笑意盈盈的眸子——那往日黑沉沉的眼眸里,头一回有了她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