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之这位爷不好惹 莺梭忆江南 著 完本 签约 免费 古代言情 穿越奇情 青砖绿瓦,陌上花开香染衣;朱门紫殿,素手摘星霓作裳。 刚穿过来就被吃干抹净,她忍了,谁让他也不是情愿的呢? 以妾礼迎她入府为正妃,她忍了,谁让她头上还顶着别人未婚妻的名头呢? 纵容宠姬以女主人自居,将她打入偏院自生自灭,她忍了,谁让她没有人家善解人意娇美可人呢? 可是人在她的身边却口口声声叫着她姐姐的名字是怎么回事?为了救她姐姐而将她送入虎口又如何解释? 冷漠如刀,寸寸割裂暗生的情愫,只愿从此,恩断,意绝…… ———————— 旧作多有不成熟之处,看官若觉稍可寓目,请支持新文《小奴》,谢谢。(*^.^*) 作者自定义标签 日久生情 重生 荣誉动态 2015-03-29 累积获得三千个收藏 荣誉殿堂 最新章节 第一百六十五章 尾声·鸾凤和鸣·2014-10-06 第一章 狗血的剧情 剧痛、灼热、无力…… 几乎要将头颅撕裂的剧痛,以及似乎是从灵魂中散发出来的铺天盖地的绝望,生生将几乎已经涣散的意识一点点抓了回来。 任素衣无意识地呻吟一声,睁开了眼睛。 难道她还活着?她的身体已经到了救无可救的地步,医院为什么还要用那些残忍的仪器吊着她的一条命?难道他们以为她还是那个可以呼风唤雨的任家大小姐吗? 头绪一时理不清楚,额头上的疼痛却还在加剧。 任素衣艰难地挪动了一下身子,试图查看一下自己目前的状况,却在看清眼前的环境之后瞬间傻了眼。 眼前是一个陌生的地方,一个几乎完全称不上房间的房间。漏光的房顶,有着奇特镂纹的窗棂,残破不全的桌椅,不知有多少年历史的被褥,嘎吱作响的木床,以及…… 一个正在撕扯着她的衣衫的男人?! 流氓! 本能反应远远超前于意识。一个干脆利落的抬腿,那个双目血红的男子已经狠狠地跌了开去,重重地撞在了桌脚上,使得那几件不知残破了几百年的所谓家具彻底还原为一堆分文不值的木头。 本能的一击过后,铺天盖地的痛苦再次席卷而来,任素衣咬紧下唇,借着疼痛带来的片刻清醒,开始迅速判断自己的处境。 身体的异样感觉,她并非不了解。 与褚健交往五年,从一个懵懂无知的小女孩变成他的幸福的小女人,寻常情侣走过的路,她自然也都经历过。她自以为两人早已情比金坚,没想到—— 作为任氏集团的大小姐,她以为自己可以一辈子被人呵护在掌心,却不知倚靠家族力量获得的幸福是那样不堪一击! 褚健。真是一个了不起的人呢。 父亲说的没有错,能够真正伤害你的,永远不是你的对手,而是你最亲近的人。 可是父亲他自己防备了一辈子,到底也没有摆脱这个魔咒。 他老人家只怕直到最后也绝对不会相信,他最得力的助手、他钦点的女婿人选、他指定的公司未来继承人褚健,会如此完美地印证了他的格言吧? 其实即便在事发之后,任素衣也还是对褚健抱了希望的。不是没有想过他可能有他的无奈,也许这件事情还有她所不知道的真相…… 直到在出车祸之后,在她的病床前,褚健与曹望晴的互动,明明白白揭示了所有的真相,才让她彻底冷了心也伤了情,竟连活下来报复的心情都没有了,宁可拔掉氧气管亲手了断这一生! 可是如今的状况又是怎么回事?在车祸中心肺重创的她,怎么可能在没有医疗器械支撑的情况下活下来,又怎么会出现在这种鬼地方,而身体完全没有受伤的迹象? 而且,此刻身上心中这样强烈的异样,不可能是身体的本能。任素衣很快意识到,她显然是被人下了某种下三滥的药! 是什么人要算计她?难道是褚健和曹望晴在欺骗了她五年、夺走了她的一切之后,还要对她进行更多的羞辱和折磨?难道她这个所谓的落难公主,还有最后一分利用的价值吗? 她最后的价值是什么?她的美貌?她的聪慧?她的落难公主身份?还是仅仅作为一个可以供人玩乐的女人? 想到可能的悲惨遭遇,任素衣的眼中闪过一丝雾气,很快被戾色掩盖。 她竭力维持着双眸的清明,死死盯住眼前的男人:这个人跟褚健有没有关系?他在这件事中扮演的是什么角色? “岚衣……”感觉到任素衣的逼视,男子狂乱的神色中出现了片刻的迷茫,似乎是无意识地呢喃着,竭力作出抗拒挣扎的姿态,手足却不受控制似的朝着任素衣的方向爬过来。 任素衣不知道他口中的“岚衣”是谁,但是毫无疑问,这个男子与她中了同样的毒,而且他此刻所忍受的痛苦绝对不会比她少! 这……似乎不太符合逻辑啊,难道这背后,还有更复杂的阴谋? 很快地,任素衣便再没了余力去思考这些杂七杂八的事,只因浑身上下汹涌而来的异样感觉,正在以席卷一切的气势,毫不留情地吞噬着她的每一丝残存的理智…… 第二章 狗血还在继续 这是怎么了? 任素衣迷茫地睁开眼睛,些微的疼痛和略带着疲惫的满足感一起汹涌袭来。眼前依旧是看得见天空的房顶和漏风的窗户,依旧是破旧得看不出年份的帷帐,依旧是陌生的气息陌生的环境——难道那一场荒唐,不是在做梦? 究竟是谁在算计她?自由自在惯了的任素衣,讨厌自己不能掌控的局面,更不喜欢被别人掌控! “是你?!”耳边骤然响起冷冽的喝问,把不在状态的任素衣吓了一大跳。 任素衣皱眉侧首,借着朦胧的晨光,勉强看清了身侧这个陪着她疯狂了一夜的男人。 不同于现代那些花样美男的柔美清秀,这男人棱角分明的脸上,处处透着阳刚式的冷峻。五官倒是颇有些看头,只是那一脸冷漠阴狠的神色,以及眼角眉梢隐隐透露出来的一种类似于鄙夷的色彩,让任素衣莫名地不舒服。 被算计的人好像是她吧?该尖叫该痛骂的人好像也是她吧?为什么这个男人一脸苦大仇深的模样,倒像是他自己吃了亏一样? “你是谁?我可不觉得我应该认识你!”任素衣不甘示弱地对上他冰冷的目光。 “本王是谁,你不认识?任素衣,你在玩什么花样?”没有丝毫的温度的声音,听在任素衣的耳中,如雷炸响。 本王? 任素衣可以百分之百地肯定,这是一个绝对不应该出现在现实生活中的词汇!现代社会,自称“老子”的有之,自称“爷”的有之,甚至自称“朕”的妄想症患者也大有人在,但是——本王? 如果眼前这人是个神经病,那么他一定病得不轻。可是看这人的神情,他应该是清醒的。 任素衣的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 穿越?! 纸窗、长发、麻布的帷帐、奇怪的称呼……竟然直到现在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她简直就是个蠢蛋! 想通了来龙去脉的任素衣忍不住在心底骂起了粗话:这事儿,真他妈的狗血! 她一个从来不信什么因果轮回的无神论者,居然也会赶潮流来一把穿越?虽然讨厌现代文明讨厌快节奏迷恋冷兵器迷恋新鲜空气,该死的老天也不用这么直接干脆地把她送到古代来吧? 这个游戏她不喜欢,很不喜欢! 如果老天当真爱管闲事,就应该让她活在现代,养好身体夺回公司让那个贱男人痛哭后悔撒泼打滚回来抱她大腿才对! 让她活在另一个世界算什么?没有亲人没有朋友甚至没有仇人,她一个人孤零零地活着是为了什么? 任素衣觉得心情糟糕透了。 但是事情似乎还在向着更糟糕的方向发展。 破木门上轻得几不可闻、似乎透着迟疑的咚咚两声,居然是敲门的声音? 任素衣是不爽外加疑惑,凌涵清的一张脸却霎时布满了骇人的冰霜。任素衣丝毫不怀疑,如果此刻在这个男人面前放一盆水,下一刻她看到的会是一个盆形的大冰疙瘩! 身旁这个男人一副死了亲娘似的神情让任素衣非常不爽。 “外面是人是鬼?这破门还用敲?你不会踹啊?”她暴躁地开口,丝毫不愿意掩饰自己的不满。 她倒要看看,这进来的会是何方神圣! “不行——”凌涵清正要开口阻止,那扇根本就没有了门闩的木门已经被一把推开。 “啊——”一声高分贝的惊呼,猝不及防地吓坏了两个人,一个是没想到男高音可以这样响遏行云的任素衣,另一个却是门口发出这声尖叫的白衣男子自己。 一个男人嚷什么嚷!任素衣的小宇宙濒临爆发。 如果说前世的任素衣有什么受不了的东西,女人的尖叫应该算一种。至今日任素衣才知道,男人的尖叫原来更可怕! “我说你……”任素衣冷着脸正要施展她的无敌河东狮吼功,却见门口那男子脸色一变,摔上房门落荒而逃。那仓皇的姿态甚至让任素衣有种错觉:他不会像电影中演的那样,是哭着跑出去的吧?难道这屋里有鬼? 低头看看自己这边的场景,任素衣心下有几分了然: 她衣衫尽褪,仅有长发遮体,玲珑的身段沐浴在晨光之中,那叫一个坦坦荡荡;而身旁的这个男人半躺着身子,一条铁干虬枝一般的手臂还暧昧地搭在她的胸前……好吧,这场景确实有些不方便观瞻,可是那男人至于吓成那个样子吗? 转头看向凌涵清,见他又是一脸事不干己的冷漠,任素衣觉得自己简直服了他、服了这个世界了。 虽然愤怒,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她却不得不竭力压抑着自己的怒气:“我说这位王爷,能不能请您解释一下,您老人家是谁,刚才那位男高音又是谁?您老人家一副丢了节操苦大仇深的样子,那一位又是一副死了爹的模样,难道他是你媳妇,不小心将你捉奸在床?” 第三章 恶趣味 闻言,凌涵清一成不变的冰山脸终于有了龟裂的痕迹,看向任素衣的目光在探究和厌憎之外又多了几分无奈:“他是男人。” 任素衣淡定点头:“看出来了。” 凌涵清忽然觉得这女人可能受了刺激。想到自己也有责任,他胸中终于有一点点名为“良心”的东西冒了点头,难得耐心地解释道:“本王也是男人。” 任素衣连连点头,眼中闪着同情的光:“不要紧,我理解的。昨晚的事……你我好像都中了毒是吗?快去跟他解释一下吧,非你所愿,应该说得通的。” 凌涵清紧紧攥住拳头,强忍下将这个女人一拳揍扁的冲动,一向波澜不惊的面容有些扭曲。 醒来发现怀中的女人是她,他又是懊恼又是厌憎,也许还有一点点对自己和这女人的痛恨…… 发生这件事,背后有什么玄机,他也并非全无头绪。看来自己交友不善……有些人、有些事,该好好思量一下了。 只是任素衣到底是无辜的。这件事无论如何瞒不过去,一整个早上他都在思来想去,最终还是觉得只能对这个女人负责到底。只想不到竟是以这种方式,对不住那个清雅如水的女子…… 任素衣,这个早已熟识、却原以为永远不会深交的小女人,对这件事必是更加不情愿的吧?否则她光洁的额头上,怎会出现这样狰狞的伤痕? 她的一颗芳心早已属何惜晖所有,他是知道的。既如此,遇上这样的事,她不该悲伤绝望,不该哭闹不已吗? 可是这个小女人的表现,竟然没有一点与他设想的相同! 她的神情不似作伪。可是她怎么会不记得自己、甚至不记得惜晖呢? 难道她……失忆了? 轻轻抚上她额头上突兀的伤痕,凌涵清冰冷的眸中,飞快地闪过一抹怜惜。 “女人,刚才那人,是你的未婚夫。”凌涵清沉着脸,艰难地向眼前这个不可理喻的女人解释道。 “啥?我的未婚夫?真的假的?”完全出乎凌涵清意料之外,任素衣在短暂的惊愕之后,眼中竟冒出一种唯恐天下不乱似的兴奋光芒。 凌涵清留意着她脸上的每一丝表情,没有看到一点作假的痕迹,只得无奈地确认了自己的猜测。 这些日子三人同行,这个女人对何惜晖的痴情他看得清清楚楚。因此他此刻完全可以确信,这女人确实已经忘记了何惜晖,也忘记了自己对他宁死不渝的痴情。 福兮?祸兮?凌涵清的眼中忽然闪过一抹意味深长的光。 如果她忘记了,如果她不再执着,那么惜晖的一番苦心,岂非全部付诸东流? 忽然很期待接下来的较量了。 任素衣好奇地看着凌涵清略有些纠结的神情,决心忽略他一身南极冰山般的寒气,偏偏就在他这儿将所有的事情打探清楚! 利索地将破烂得不成样子的衣衫胡乱套在身上之后,任素衣双手搭在眼前的男人肩上作星星眼状努力放着电:“我都不记得了,你给我讲讲嘛,不许卖关子的!” 从凌涵清惜字如金的描述中,任素衣一点点了解了这件事情的始末,原本眼中的兴致,也一点点被恨意取代。 她一向只看热闹不管闲事,所以虽然早已知道自己是魂穿的,却对这身体的旧主人没什么兴趣,可是现在…… 横死的女人她可以不管,以看似高尚实则卑劣的行为害死这个女人的男人,她却决不会放过! 想不到这世上的渣男还真多!她遇上了一个,毁了任氏集团,害了自己性命;这一世这个跟她同名同姓的女子居然也遇上了一个,更是害得她自己拼了性命都保不住清白,死后还要遭受这等奇耻大辱! 事情的经过说起来也不复杂。 何惜晖与凌涵清原是同门师兄弟,二人为救师长一同到荒山之中寻找药草,何惜晖的表妹兼未婚妻任素衣因精通药理被携带随行,却不想凌涵清误食山中异果身中淫毒,何惜晖竟然逼迫自己的未婚妻用身体为他解毒! 后来的事情可想而知,任素衣抵死不从一头撞在山间的岩壁上,那何惜晖却在确认她当时未死之后,给她吃下了同样的果子,然后将她与凌涵清一同扔到了这座废弃的木屋里! 后来的事,任素衣已经知道了。这么说来,那个女子其实已经撞死了的? 任素衣忽然很想骂娘。 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那个男人好伟大啊! 他昨晚不会一直在外面守着的吧?听着那般动静,不知他当时作何感想? 原来他刚刚苍白的脸色是这个意思!早知如此,刚才就该给他看点更劲爆的! 何惜晖是吗?很好! 如果这一世没有活下去的目标,那便帮这个也算与自己有缘的女子,报了这仇如何? 任素衣的唇角勾起一抹嗜血的微笑,让近在咫尺的凌涵清莫名地感到脊背有些发寒。 多久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了呢? 这女人,实在让人有些看不透了。 一个失忆,会让人改变这样多吗?原来那双一味恭顺静美、柔情似水的眼睛里,也会才出现这样邪魅的色彩! 不期然地,脑海中又浮现出那一双灵动的眼睛,凌涵清的目光渐渐柔和起来。 第四章 朋友妻不客气 清晨的峭壁之上别有一番韵致。雾霭烟岚在郁郁林木之中轻轻流转,如梦如幻。 险峰之上,两道清雅绝世的身影相依相偎,看似和谐美好,有谁知其中暗藏汹涌? “你嫌弃我了,是不是?”任素衣强忍着心底的恶寒,怯生生地立在白衣男子面前,眼中泪光点点,说不出的楚楚可怜。 “不,当然不是,素儿!我怎么会嫌弃你……”何惜晖闻言立时急红了眼,慌忙抓住任素衣的肩头,一迭声地否认。 “可是……你都不理我了……我知道你怪我不该苟且偷生,可是我……”任素衣紧咬下唇,垂眸竭力忍住即将汹涌而下的泪水。 任谁也不会怀疑,此刻的她,心下正不知如何煎熬! 此情此景,便是铁石人儿也心酸,作为当事人的何惜晖又如何忍得住? “不是的素儿!我怎会怪你?一切都是我不好!我不能失去师兄,只能选择牺牲你,你有多难我知道的……素儿,我的素儿……”何惜晖再支持不住,紧紧将任素衣拥在怀中,泣不成声。 人已经被你逼死了,你再哭顶个鸟用!能把人给哭活么?任素衣心中暗骂,翻个白眼继续耸动双肩作伤心欲绝状。 不知过了多久,在任素衣几乎要演不下去的时候,何惜晖似是终于下了什么决心:“素儿,这次回去,我们立刻成亲!” 谁要嫁你这个黑心狼!任素衣暗暗腹诽,面上却依旧是哀伤迷茫的神色:“你又哄我……我又不傻,我们……不可能的了。与其等到日后彼此难过,不如此刻快刀斩乱麻……回去我便跟家人说,是我辜负了晖哥哥,这亲事……退了吧……” “不行!”何惜晖立时红了眼,嘶吼出声:“你还是不信我!素儿,这都是我的错,我怎会怪你?今后我定会千倍百倍敬你爱你,绝不会——” “我看不必了!”何惜晖话未说完,已被人突兀地从中打断:“素儿的事,本王会负责!你不必再操心了!” 任素衣有些意外地看着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搅了她的好戏的凌涵清。这家伙一大早就消失了,还以为他一个人溜掉了呢!他这会儿又是唱的哪一出? 何惜晖脸上仅有的一点血色在凌涵清出现的瞬间消褪殆尽,苍白得让任素衣都有些于心不忍了。 “师兄,素儿她爱的人是我。”低低的陈述,却似乎并没有太多的底气。 她的真情,他一向是相信的,可是如今…… “可她现在是本王的人,本王不允许自己背上始乱终弃的恶名!”凌涵清面色依旧清冷,半点不为所动。 “师兄,那只是一场意外,我们忘记它好吗?素儿对我有多重要,你是知道的!”何惜晖脸色苍白,颤抖着身子坚定地挡在任素衣身前,作出防备的姿态。 “本王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凌涵清的语气愈加冰冷:“这个女人我要了。你可以选择乖乖退出,或者等她身败名裂,等何家和任家在京城无法立足,到时再选择放弃,别怪本王没有给你机会——在你替本王作出决定的时候,就该想到这种结局。” 语罢,凌涵清拂袖而去,再未看两人一眼。 “凶什么凶嘛。”任素衣愤恨地盯着凌涵清离去的背影,猜测着他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何惜晖如梦方醒,像是急于收藏什么至宝一般重新将任素衣裹在怀中,喃喃自语:“我不会让他抢走你的,素儿,你只能是我的!” “是吗?”任素衣幽幽苦笑,那唇角勾出的却是讽刺的弧度。 不会让他抢走?不是已经主动送给他了么?当着她的面说什么情深意重至死不渝,没准儿当着另一个人的面,会忙不迭地将她打个蝴蝶结双手奉上呢! 第五章 老爹,你敢不敢露个面 丞相府中,柳荫之下,白衣的少女慵懒地仰面躺着,融融的阳光透过枝叶洒落在她的脸上,给这个平凡的午后染上了温暖的色彩。 好久没有这样平静过了呢。 上一世,二十多年鲜花着锦的热烈,最终却是繁华落尽惨淡收场,当真没有想到,不过数日之后,她竟已在另一个世界观花品茗,过起了真正悠闲诗意的古代千金生活。 这也算是老天的另一种补偿吗? “小姐,老爷在书房叫您过去呢。”俏丽的小丫鬟匆忙从远处跑了过来,语气中满是不耐,看向自家小姐的时候,眼中流露出的也不是尊敬,而是一种难以掩饰的轻蔑和敌意。 “是么?”任素衣懒懒地翻了个身,丝毫没有睁开眼睛的打算。 那个没见过面的老爹不可爱,他身边的丫头也一样不讨人喜欢! “小姐,请吧,老爷可没有那么多时间等下去!”小丫头早已不耐烦起来,只差没有上前将任素衣从榻上扯下来了。 好吧,瞧瞧这位任小姐的日子混的,当真是连一个小丫头都比不上呢!难道在古代当千金小姐一定要这么软弱善良任人欺凌么? 任素衣一骨碌爬起来,意味深长地看了小丫头一眼,径自向书房方向走去。 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任丞相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这几日从贴身丫头菡香的口中,任素衣已经将这府中的事情了解了个大概,可是事实真的是小丫头眼中的那个样子吗?漫说小丫头是否可信,即便那小丫头当真已经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她的了解又能有几分准确? 一个德高望重的老丞相、国家的股肱之臣、百姓的头上青天、文人士子的泰山北斗,居然可以放任家中悍妾迫死主母,然后将唯一嫡出的小姐赶至偏院,生死不管……任素衣虽不读论语,却也知道圣人似乎不是这样教诲的吧? 想到这几日的所见所闻,想到那“温柔善良”的二娘,那位“聪慧乖巧”的异母弟弟,任素衣的眼睛危险地眯了起来。 恐怕只有菡香那般单纯的小丫头,才会相信那丞相真的像看上去的那样高大完美吧? 任丞相,你最好对你的女儿保留一分慈心,否则…… “素衣拜见爹爹。”书房中,任素衣生硬地屈了屈膝,心里不忘抱怨着古人动不动就要给人行礼的悲惨。 “跪下!”耳边炸雷似的一声响,让见惯了各种场面的任素衣也忍不住本能地哆嗦了一下。 吃了这一吓,任素衣的膝盖没有弯下去,怒火却噌地一下子窜了起来。 什么嘛,父女之间日常相见也要行跪拜大礼?这老头子病得不轻吧? 抬头看看任丞相铁青的脸色,想到这身子的正主儿一向是柔弱乖顺的,任素衣只得假作慌乱地跪了下去。 好吧,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 “哼,贱婢,你做的好事!”任丞相将手中的书册在案上摔打着,满脸怒容,丝毫没有让任素衣起身的打算。 任素衣迷茫地抬起头:“父亲这是说的哪里话?俗话说龙生龙凤生凤,女儿若是贱婢,父亲您又是什么?” “反了你了,竟敢这样对老爷说话!”尖锐的咆哮在旁边响起,任素衣这才注意到那个虚伪的二娘和她的儿子竟然也在书房之中。 只是,二娘居然不用再装温柔娴淑了吗? 她做了什么“好事”,让两位老人家这样愤怒?她记得自己一直很乖的啊。 “你……你这个不知廉耻的东西!”任丞相气得脸色发白,颤抖着枯枝一般的手指向任素衣,满脸的愤怒和痛心。 这是怎么说的? 任素衣有些不明白,自己来这儿不过几天,一直是躲在偏院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哪儿得罪这位没见过面的老爹了? 还是旁边的二娘解开了任素衣的疑惑。只见她扭着柳腰款款行至任素衣面前,不知是惋惜还是嘲讽:“小姐素日任性,老爷念在先夫人旧情,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可是这一次的事,小姐实在是太说不过去了!您明明是与何公子有婚约的,为什么却又招惹了涵王爷?唉,你可知道,老爷为了你,几乎把心都操碎了呀!” 涵王爷?是凌涵清吗? 任素衣早料到那件事情没那么容易结束,却想不到居然是以这种方式在她面前重提。 任丞相自然没有卜卦之术。他能这样快知道此事,必定是凌涵清做了什么动作——他到底想做什么? 真是一个麻烦的家伙! 一向习惯了被父亲捧在掌心的任素衣,哪里受得了这样被人当面呵斥?忍无可忍时,她“呼”地一声站了起来:“我没有招惹过什么涵王爷!” 任丞相只气得一张老脸都成了酱紫色,枯枝一样的手指指着任素衣,颤抖着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第六章 招蜂引蝶的下贱坯子 一旁的二娘却是冷笑起来:“你还敢嘴硬!你没有招惹涵王爷,他会派人过府提亲?难道你要告诉我,是涵王爷一厢情愿,看上了你这个招蜂引蝶的下贱坯子?” 二夫人之子任展鹏唯恐天下不乱地在一旁添油加醋:“母亲何必这样说姐姐?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何况涵王爷又是那般的人品,比何家表哥还要俊美几分呢!姐姐有些心思也是情有可原的嘛!” 二夫人配合地缓和了脸色,装模作样叹了一口气:“话虽这样说,可是一个女孩子家,若是失了分寸,亏了德行,这一世便是得了荣华……又如何能让别人看得起啊!” 任素衣低眉顺眼,满脸惶恐,眼中却在暗暗留意着任丞相的每一丝表情。 他脸上的神色倒是十分恼怒,说出的话也是毫不留情,可是……任素衣隐隐觉得,这老家伙其实并没有什么不高兴? 这就有趣了。 “你刚刚说什么?”听到二夫人对任素衣阴阳怪气的劝诫,任丞相原本就不好看的脸色更是铁青得吓人。 二夫人像是刚刚意识到自己失言,慌忙捂住自己的嘴,惶恐地向后退了两步。 可是任丞相已经不会放过她了。他灵活地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死死扼住她的手腕:“你听到些什么?” “什么……什么都没有!”二夫人拼命挣扎,满眼的恐惧和刻意的回避,让人毫不怀疑她的眼泪马上就要流下来了。 演得真好!任素衣心下暗暗赞叹。这个女人的演技倒是真不错,难怪原来的任素衣像面团一样任她揉捏! “适可而止吧,如果演得太过,会让看戏的人失了兴趣的。”任素衣冷冷地看着眼前这个虚伪的女人。 不就是想要热闹嘛,她不介意帮一把的。越乱才越好玩嘛不是? 二夫人低垂的双眸之中快速地闪过一抹精光,语气带着几分刻意的迟疑:“市井流言,原本不足为据……” “快说!”任丞相一把将她摔在椅子上,没有半分怜惜之情,看得任素衣暗暗咂舌。 “听人说,前些日子去缥缈峰的时候,咱家小姐跟涵王爷已经……涵王爷是正人君子,势必会对咱家小姐负责的,所以……”二夫人满脸的担忧,那眼中的得意却完全瞒不过任素衣的眼睛。 好精彩的一番表演啊!任丞相听了这番添油加醋的解释,必然会发飙了吧?很期待看到传说中“吹胡子瞪眼”这番场景的现时演绎呢! 任素衣老老实实地垂着头,等着这位老丞相发威。 意料之中的狂风暴雨并没有来。任素衣忐忑地抬头看了一下,竟发现任丞相反倒渐渐冷静了下来,只有脸上那一道道乱跳的青筋暴露了他的情绪。 “来人,送小姐回偏院,好生看护!”长时间的低气压压迫之后,任丞相终于开口,却是越过二夫人和任素衣,直接对着门外的小厮说的。 好生看护?禁足么?难道不用先打一顿板子? 能当那么多年宰相的人,肚子里果真能撑船啊! “小姐,这是怎么回事啊……”小院之中,菡香将狼狈地摔在地上的任素衣扶了起来,一张小脸上满是责备和心疼。 她不过是出去到厨房找些吃的,就这点工夫小姐都能闯出祸来!原本还以为终于见到了老爷是一件好事,没想到她竟然把自己搞得这么凄惨! “狗奴才越来越大胆了,居然敢扔本小姐,改日一定灭了他!”任素衣揉着自己的屁股,满脸的愤愤不平。 谁家的千金小姐混得有她惨啊?爹不亲娘不在,有个二娘恨不得用脚踹…… 还好她还有一个菡香,这丞相府中,恐怕也只有这丫头一人是真心为她的了吧? 眼前只剩下菡香一个人的时候,任素衣收起脸上那些刻意做出的愤恨和不甘,唇角勾起一抹恬静的微笑。 菡香的心情却远没有任素衣来的轻松:“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二夫人那边的小红说,涵王爷来提亲,老爷已经答应了,连日子都定下了!表少爷那边的亲事还在,老爷这次究竟是打的什么主意?小姐,您可一定要赶紧想办法啊,让表少爷误会了可就不好了!” 表少爷?任素衣微微一怔。是那个何惜晖吗?她倒险些忘了,“她”应该是深爱着她的表哥兼未婚夫何惜晖的呢! 任丞相已经答应了王府的亲事吗?幸亏她不是真正的任素衣,否则这会儿还不得哭死! 哦,不对,真正的任素衣怎么可能活到现在?对她来说,自杀一次已经够多了,可是对于一个古人而言,真心不好说呢! 细细想来,今天这事儿实在来得蹊跷。凌涵清的提亲虽有些突然,却也算是早有预料,可是这市井传言又是从何而来?凌涵清虽早已说过不惜让她身败名裂来迫使何惜晖退步,但此刻似乎不到非用这一招不可的时候吧?这样闹得街知巷闻,对他难道就有好处不成? 至于任丞相的态度,任素衣心下倒是渐渐有了几分了然。 不管怎么说,女儿嫁给一个王爷总比嫁给一个侍郎之子来得有用嘛。何况听说任丞相与何侍郎似乎有些政见不和?从这几日打听来的消息来看,这朝中若有党派之争,任丞相恰恰就是涵王党的! 这天下的巧事儿,真的那么多? 第七章 咱们私奔吧 果然不出任素衣所料,被扔回偏院禁足之后,她的待遇反倒比以前好了很多。任丞相以各种名目送过来的珠玉珍玩自不必说,便是菡香去厨下领来的饭食,也比从前好了几倍不止。菡香自是不明就里,任素衣却只有暗暗冷笑。 亲情是什么?在这样的深宅大院里,所谓的亲情,似乎永远赶不上利益来得真实吧。 待嫁的日子,真的有些难熬呢。 “菡香,你就别跟着乱了!他们的事,跟咱们有什么关系?”看着菡香手忙脚乱地整理着几乎要堆满了屋子的绫罗金银,任素衣忍不住出言抱怨。 有什么可高兴的呢。这些中看不中用的身外之物,此时不过是给她看一眼,以后的命运,要么落入任丞相和二夫人之手,要么作为嫁妆回到王府,总之不会属于她。既如此,她何必关心? 菡香深深地看了任素衣一眼,乖巧地垂首退下。 任素衣正纳闷这丫头今日怎会这样乖,身子已落入一个陌生的怀抱。 强忍住一巴掌将那人拍死的冲动,任素衣暗暗告诫自己不要轻举妄动。底牌并不多,还是不要全部暴露出来的好,毕竟来人似乎也没什么恶意。 “素儿……”来人紧紧拥住任素衣娇小的身躯,语气中又是欢喜又是担忧。 原来是他。任素衣的唇角勾起一抹了然的笑:“是你。” 还以为他不会来了呢。 虽然早有准备,但在看到那张憔悴不堪的脸之后,任素衣仍然忍不住暗暗吃惊。 看来,他对任素衣倒确实用情不浅,才几天时间,就将自己折磨成了这个样子! 不过,用情再深又如何?辜负了就是辜负了,任素衣的一条命一颗心,岂是他这几天的煎熬能够弥补的? 刚刚冒出头来的那一丝愀然,被任素衣竭力压了下去。 她讨厌这个看上去温文尔雅的男人,非常讨厌! “你不该来的。”任素衣轻轻挣开何惜晖的怀抱,幽幽的声音听不出是喜是怒。 上一次的试探,她并没有能确定何惜晖是否有其他的心思。想来他若真有算计,又怎会让她一个初来乍到的异世孤魂轻易看得出来?想清楚了这一层,任素衣也便懒得忍着一身鸡皮疙瘩在他面前装什么款款痴情了。 他若当真有目的,自己就会痴缠不休的,她又何必费心劳神去跟他周旋? 何惜晖紧紧抓住任素衣的双肩,眼中满是痛惜:“素儿,你还在恨我……可是我不能不来,我不能看着你嫁给他!素儿,我们走,我们离开这儿,现在就走!” 真的走啊?这个男人还真能想!看着何惜晖兴冲冲地拉着她起身便走,任素衣忽然有些可怜他了。 以前的任素衣是个傻子吗?居然喜欢这种家伙!她一定是久居深闺没见过男人,嗯,一定是! “我找不出非走不可的理由。”任素衣轻轻挣开他的手。 何惜晖顿时僵在原地。任素衣甚至看得见他的脸色在瞬间变了几变,眼中满是快要溢出来的伤痛。 难道这个人,当真已是爱极了那个任素衣? 古书看多了,任素衣也清楚古人的思想不是现代人可以理解的,什么价值观世界观貌似也完全不一样,也许何惜晖当真只是遵循着这个时代的道德观念,这才不得不违背他自己的内心,牺牲他心爱的女人? 因为对何惜晖无情,任素衣才会对他只有厌憎和鄙夷。若是真正的任素衣在此,想必是不会忍心看着他这样痛苦的吧? 仔细想想,这样对何惜晖而言似乎是很不公平的。毕竟,他可能已经为这件事失去了爱人,失去了一位挚友,并且会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走不出痛苦…… “天下之大,我们又能走到哪里去?”不忍面对何惜晖黯淡的眼睛,任素衣终是放柔了声音。 “天下之大,何处不能为家?素儿,只要你我同心,就没有我们不能容身的地方!”何惜晖有些激动地重新拉过任素衣的手,紧紧攥在掌心之中,捏得任素衣只担心自己的骨头被捏碎了。 “你们做什么!”一道威严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任素衣无奈地耸了耸肩,何惜晖的脸色早已变得煞白。 瞧瞧,这还没走呢就被抓包了,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 任素衣无奈地迎上前去,盈盈施礼:“爹。” “哼!”任丞相恶狠狠地瞪她一眼:“不知廉耻的东西!” 任素衣敛容垂首,眼中却飞快地闪过一丝危险。 她是外人,任何冷言冷语她都可以不在乎。若是真正的任素衣在遭遇这些,她会作何感想? 有这样一个无情的老爹,倒是早些死了的比较幸福! “你,跟我来。”任丞相望向何惜晖的时候,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愤恨和冷戾。 何惜晖临走之前深深地看了任素衣一眼,似乎有千言万语,却连一个字都没有机会出口。 任素衣隐隐读出,那一眼之中似乎包含了太多的情绪。有悔恨,有绝望,有留恋,还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希冀? 太复杂,看不懂。如果她会读心术就好了。 第八章 夜猫子闹洞房 王府的婚期定得特别紧,在任素衣的茫然中,出嫁的日子很快来临了。 任素衣没有任何喜悦或是慌乱的心情,却是微微有些失望。 怎么可以这样平静,平静得让她几乎以为自己原本就该过着这样的日子,无波无澜地度过每一天,然后毫无悬念地嫁人生子,苍老死亡…… 如果人生是一场戏,那么她本人无疑是遇上了一个天下最懒的编剧! 坐在摇摇晃晃的花轿上,任素衣忽然有些感慨:这一生,不会就这样定了吧? 之后又自嘲地摇头一笑:可不要入戏太深了,别人的人生,哪里轮得到她去感慨! 王府,出人意料地冷清。 如果她没有记错,凌涵清似乎是聘她做正妃的吧?貌似还请了皇帝下旨赐婚,无可挑剔的明媒正娶? 既然如此,怎么会这样冷清?没有宾客,没有酒宴,甚至,没有婚礼? 就是这样一乘轿子抬了进来,放下人,撤了? 即使历史知识再贫乏,任素衣也大抵知道,这似乎是娶妾的礼节。不是娶王妃,不是娶侧妃,甚至不是娶夫人,而是最不正式的,纳侍妾的礼节! 算了算了,又没打算真的嫁给他,谁耐烦去跟他计较什么礼节不礼节的?没有婚礼最好,她还省了好些麻烦呢! “小姐,这算怎么回事啊!”新房之中,看着喜娘丫鬟等人一个个退下去,似乎静悄悄地再没了下文,菡香终于按捺不住了。 算怎么回事?任素衣暗暗冷笑:那个凌涵清,还真会给人“惊喜”呢! 不过,他究竟想要做什么?如果讨厌她,他大可不必装模作样负什么责任,何惜晖和任素衣两人都绝对不会把那件事说出去,他的令名根本不会受到任何影响,他何必多此一举? 难道当真恨之入骨,需要将她娶回来,慢慢折磨? 他应该不是那么无聊的一个人啊! 随手扯下沉甸甸盖了一路的盖头,将不知有几斤重的凤冠扯下随手扔在妆台上,任素衣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古人还真够自虐的,真想知道有没有女人直接在婚礼上累死了的! 菡香看着这一连串不合规矩的举动,有心阻止,却也知道是徒劳。再加上她自己心里也十分愤恨,看着自家小姐将盖头发饰随处乱扔反倒觉得有些解气,倒也顾不上什么规矩不规矩的了。 任素衣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的环境。 这屋子倒是有几分喜气的:大红的床帐大红的锦被,大红的纱缎点缀在房梁廊柱之间…… 不过,在这样冷森森的环境中,越是喜庆的颜色,看上去倒越是清冷得可怕! 堂堂一座王府,不可能连丫鬟家丁侍卫都没有一个吧?凌涵清有意把她晾在这样一个空寂的地方,究竟是何用意?下马威?还是这涵王府的规矩本身就与众不同? “小姐……王爷他怎么可以这样对你?如果……如果是表少爷,他一定不会让小姐受半点委屈的!”见任素衣始终一言不发,菡香以为她心下难过,忍不住替她不值起来。 以小丫头单纯的心思,实在想不透小姐跟表少爷好好的,为什么忽然跑出一个涵王爷来棒打鸳鸯,强娶了小姐过来,却又不知珍惜…… “小鬼丫头,哪来那么多废话!赶紧的帮你家小姐我收拾一下睡觉!”任素衣不雅地扔掉喜服,大咧咧地躺在了床上。 指望她伤心感怀或者杞人忧天么?如果她是一个那么细腻的人,只怕早已经被自己纠结死了! “哟,王妃姐姐的架子可真大,我们大晚上的巴巴儿赶来拜见,您却早早地睡下了,这是初来乍到便要给我们一个下马威么?”一个娇媚的声音意外地在外厅响了起来,在这个寂静的夜晚显得分外突兀。 王妃姐姐?被打扰了睡眠的任素衣不满地皱起了眉头。 难道是凌涵清的小老婆们跑来了? 听这口气,还是来者不善?想想也是,这天下不会吃饭的女人也许有几个,但不会吃醋的女人貌似一个也没有,她们若有善意,那才叫奇了怪了呢! 菡香本来没有睡下,听到声音慌忙一骨碌爬起来,小跑到床边搀扶任素衣起身,眼中满满的都是担忧。 转眼之间,杂乱的脚步声已经响到了门口。任素衣无奈地就着菡香的手撑起身子坐了起来:“大半夜的,我以为只有耗子和夜猫子没有睡呢!” 菡香不满地撅了撅嘴:貌似她也没睡的好嘛!小姐怎么可以连她一起骂了? 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的红衣女子显然听到了任素衣的嘀咕,一双美目瞬间迸出恶狠狠的光芒。 敢说她是耗子和夜猫子?这个新来的女人,好一副伶牙俐齿! 任素衣懒懒地看了来人一眼,很快便兴趣缺缺地半躺下身子,闭目养神起来。 来人的形象,与她想象中的所差无几:一只花枝招展的孔雀罢了,美则美矣,但自从在镜中看过任素衣的这幅面容之后,她已经基本可以做到对漂亮脸蛋免疫了。而且,她本以为会有一大群莺莺燕燕来访呢,闹半天只有一个,看来这凌涵清混得也不怎么样嘛! 那红衣女子本是摆足了架子来的,满心指望能将新王妃气到吐血,谁料对方连看都懒得看她一眼,令她不由得大感挫败。 菡香怯生生地打量着两人,不敢贸然开口;那红衣女子带来的人却是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整个屋子安静的诡异。 “啪”地一声脆响在黑夜中传出老远,惊得昏昏欲睡的任素衣浑身一颤,猛然睁开的眼睛里划过一撇显而易见的恼怒。 那女子原以为任素衣不过是假寐,见此情景方知她竟然真的快要睡着了,心下不由得更是气恨:这个女人,竟然不怕她! 知道比定力是赢不了了,红衣女子不情不愿地坐直身子,轻咳一声。 任素衣仍是连眼皮都不愿抬。 谁有事谁先说话,她又不着急。 “王妃姐姐,这王府可住得习惯?”女子虽是满脸的怒意,一开口却仍是难掩娇媚,引得任素衣忍不住多打量了一眼:倒真是个可人儿呢,难怪可以在涵王府一枝独秀! 不过,这般的做派,还真是不可爱。居然问她习不习惯,这是自诩为王府的女主人了吗? 一旁的菡香显然也感受到了这一点,小小的脸上满是愤恨:“王妃在自己的府中,有什么不习惯的!虽说初来乍到还有几分不顺心处,王妃自然也会尽快整顿清楚的,就不劳姑娘费心了!” 第九章 疯狗的主人 这一声“姑娘”,险些将那红衣女子气得破了功! “姑娘”是什么意思?称呼未婚女子、婢女、以及没有名分的侍妾! 这两年,王府上上下下见了她,谁不是恭恭敬敬地尊称一声“婉夫人”? 时候长了,她几乎都以为自己真的已经是“夫人”,甚至是这王府的女主人了! 可是眼前这个丫头,不对,是眼前的这一对主仆,竟然敢这样挑衅她,刻意点醒她没名没分这一事实!卓燕婉银牙紧咬,竭力隐忍着心头的恨意。 每个做主子的,身边都会有一两个伶俐的丫头,婉夫人这边自然也不能免俗。 菡香正在得意的当儿,婉夫人身旁一个分外出挑的俏丫头已经飞快地走过来。在所有人都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何事的时候,两声清脆的耳光已经响在了菡香的脸上。 菡香本能地捂住自己火辣辣的双颊,完全忘记了应该如何反应。 那个俏丫头拍拍手掌利索地回到婉夫人身旁,依旧那般恭顺地侧立着。 婉夫人微微一笑,正要开口,哪知任素衣“呼啦”一下子掀开大红的锦被,一个闪身已经站在了那俏丫头面前。 那丫头见事不对正要向婉夫人求救,任素衣却没有给她开口的机会,随手一挥,那丫头的一边脸立时高高地肿了起来。 那丫头也是个伶俐的主儿,一见这般架势立刻明了:这新王妃是给自家丫头报仇来了呢。主子毕竟是主子,这规矩她还是知道的。想到自己另一边脸上也即将要挨这么一下子,小丫头干脆未雨绸缪地将另一边脸也结结实实地遮挡了起来。 这防患于未然自然是不错的,只是小丫头却没有料到,这个据说是软柿子的新王妃却不喜欢按常理出牌! 小丫头刚刚捂住自己的双颊,却只觉得双腿一痛,人已经莫名其妙地向前撞去。可怜的丫头恍惚之下,竟忘了可以伸出手来护住自己,于是在电光火石之间,人们只看到一个俏生生的小丫头以极其不雅的姿势摔在了地上,手臂和脑袋结结实实地磕上了新房的地面! 菡香站在任素衣身旁笑得那叫一个阳光灿烂,甚至完全顾不上自己的脸已经肿成了馒头:“免礼免礼,这府里的侍妾还没有敬茶哩,姐姐这会儿就急着给新王妃磕头,是不是早了些呢?你的孝心王妃已经心领了,姐姐快起来吧!” 婉夫人的脸色霎时难看起来:“王妃姐姐这是何意?秋儿虽是个小丫头,到底也在府中服侍七八年了,何况打狗还要看主人呢!” 任素衣的脸色也好看不到哪里去:“打狗还要看主人么?这句话本王妃倒也听过,可是今日此处,明明只有狗,而且还是乱咬人的疯狗,仓促之下让本王妃到哪里去找你们的主人?” “你——”婉夫人不可置信地指着任素衣,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不是都说任家小姐温婉贤淑胆小怕事吗?为什么她今日看到的完全是一个强悍到睚眦必报的女人?难道传言有误? 不过,她并不会因此而退缩。她今日来,一开始就不是来攀交情,而是来下战书的!管她任素衣是什么身份,这王府女主人的位子,她绝不会拱手相让! 事已至此,婉夫人反倒放轻松了。既已经撕破了脸,她还需要顾忌什么?这王府之中,上至王爷下至最低等的奴仆,谁不是将她当作王府最尊贵的女人来对待?这个空有虚名的王妃算什么东西? “哼,任素衣,你不要以为挂着个王妃的虚名,你就当真是王府的女主人了!在这王府之中,王爷宠谁,谁就最大!怎么样,花烛之夜独守空房的滋味不好受吧?你不要以为你使狐媚子手段勾引王爷就可以飞上枝头做凤凰!这天下愿意倒贴给王爷的女人多了去了,几时能排得上你!”婉夫人恶狠狠地说着,脸上的表情有些扭曲。 菡香红肿的小脸上掩不住愤恨,任素衣的神情却越来越轻松。 这个女人,不过如此嘛,这么一会儿就撑不住了,这点脑子真的能在王府混这么久?怎么忽然觉得这王府的水实在是太浅了呢? 她可不会认为凌涵清会真心将这样一只骄傲的孔雀宠到天上去! 那个人,虽然只见过一次,但任素衣本能地从他的身上感觉到危险的气息。想来那样城府极深的一个男人,他真心宠爱的女人即使未必有经世之才,也必然会有其过人之处,可是这个女子—— 任素衣很不愿意轻敌,但是像眼前这位一样的女子,随便一抓就是一大把,凌涵清真的会对她上心么? 说到底,这婉夫人也不过是一只自以为很幸福的金丝雀罢了! “我说亲爱的金丝雀小姐,我对你家王爷和你的王府女主人之位没有任何兴趣,能不能请你放过我?”任素衣满脸的无奈,只差没有打躬作揖求饶了。 她是真心不想浪费时间,可是这话听到旁人耳中,却完全不是那样的味道。婉夫人的眼中闪过一抹得意:这个女人,到底还是怕了她了! 第十章 王府你最大 数日后,花园。 “王爷!奴婢……奴婢见过王爷!”菡香忽然放开任素衣的手,跪了下去。 任素衣正悠闲地打量着身侧刚刚染上新绿的花花草草,忽然受了这一番惊吓,心头立时涌起一阵烦躁。 王爷?那个自从成亲以来再未见过面的男人终于舍得出现了? 任素衣淡淡地斜睨了眼前之人一眼,伸手象征性地拽了菡香一把:“死丫头,告诉过你多少遍了,不许给乱七八糟的人下跪!” 此言一出,菡香分明感觉到这一方天地气温骤降,似乎连那些刚刚冒出了嫩芽的娇花嫩草都在瑟瑟发抖了。 她承认,主子确实对她说过这样的话,她当时也信誓旦旦地应下了的,可是谁知道这“乱七八糟的人”居然还包括王爷啊! 再说……即使包括,也不能当着他的面说啊,这不是找死吗?完了完了…… 虽然腹诽,菡香却不敢违抗任素衣的命令。这个主子的脾气有多大,她可不是没感受过的! 死就死吧!菡香咬了咬牙,忽略掉王爷冰冷的目光,自行站起身来搀住了任素衣的手臂。 看着眼前这对不怕死的主仆,凌涵清分明感觉到自己的怒气蹭蹭地往上窜,怎么也压不住。 他是不是素日对她们太仁慈了? 这样想时,嘴里说出的话就难免有些探究的意味了:“看来,王妃近来过得不错?” “自然不错!”任素衣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衣袖一甩坐到凌涵清对面的石凳上,顺手拈起石桌上的松子嗑了起来。 顺便打量一下对面这个神经貌似有毛病的所谓夫君:嗯……皮囊确实相当不错,比前些日子在山中看到时还要完美:身材长短适中五官棱角分明,眉目清朗顾盼神飞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面容秀美而不阴柔,神色清冷而不阴沉,如果唇角再添些笑颜就完美了…… 这边任素衣自顾自地胡思乱想,那边厢凌涵清的脸色却是跟黑锅底有的一拼了! 这个女人满脸失望地摇头叹气算是怎么回事? 难道他长得那么难入眼吗! “任素衣,你还真是翅膀硬了!”凌涵清猛地伸手捏住了任素衣的下颌,唇角勾起一个嘲讽的弧度。 “死变态,你放开我啊!”任素衣似乎刚刚意识到自己的处境不妙,想要挣脱时,却发现这死男人的手像铁钳一样牢牢箍住在她的下巴上,几乎要将她的骨头捏成粉末! 依仗蛮力欺负女人的都是人渣!任素衣眼泪汪汪地瞪着凌涵清,仍不忘竭力表达一下自己完全没有什么杀伤力的愤恨。 “小姐……”菡香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只知道落泪,有心想替自家主子求饶,却又生怕两面不讨好,既得罪了冷酷无情的王爷,又失了主子的信任! 凌涵清缓缓放开手,说不出心底是什么滋味。 任素衣兀自不肯输了气势,撑在桌子上恶狠狠地盯着她眼中的那个人渣。 “哟,王妃姐姐这是怎么说的?好容易见了王爷一面,怎么不细细地诉一诉相思,却在这里大眼瞪小眼的?”一个娇美的女声突兀地响起,园中三人的脸色霎时变了几变。 任素衣愤恨的神色瞬间敛去,整张脸上都是淡漠的平静,菡香却是毫不掩饰地露出了憎恶的表情。 凌涵清的脸上现出明朗的笑意,轻轻抬手一把将来人扯进怀中:“不是要你歇着吗,怎么又乱跑?” 婉夫人坦然地坐在凌涵清的腿上,面向着任素衣柔柔一笑:“多日未见王妃姐姐了,甚是思念,忍不住便不识趣地来凑个热闹了。没有打扰到王爷和姐姐叙旧吧?” 凌涵清温柔地将她鬓边垂下的青丝拂到耳后,毫不掩饰对她的宠溺:“没见过你这么矫情的丫头!这王府之中就属你最大了,谁敢嫌你?” 菡香的小脸霎时苍白了起来,一双妙目再掩不住憎恨的情绪,恶狠狠地瞪着那个恬不知耻的女人。 任素衣的脸上却是波澜不惊。 很好啊。鸠占鹊巢的故事她听也听腻了!从前两日这女人的架势上,她早已看出这王府已在她掌握之中,现在这个渣男亲口承认她最大又有什么奇怪? 看来她这个挂名王妃,混得还真不是一般的惨啊! 第十一章 男人心海底针 凌涵清看向任素衣的目光多了几分探究。 她不过是一个平凡的官家女子,原本也不是什么沉静内敛的性子,今日怎会这样平静,几乎是完全置身事外一般?莫非当真因为不爱,所以不在乎? 婉夫人心下却又是一阵警钟大响。她恶狠狠地向任素衣抛了一记眼刀,回首向凌涵清咯咯娇笑:“王爷这话可就不是了。王府之中除了王爷,还有王妃呢,那里就轮得到婉儿造次?您若是再这样纵容婉儿,王妃姐姐可是要生气的呢!” 凌涵清宠溺地戳一下她的额头,头也不抬地冷笑道:“谁是本王府中的女主人,似乎还轮不到别人来决定!至于她——她若识趣便罢,否则……” 否则怎样? 任素衣心底的怒火噌地一下子窜了上来。 这个臭男人究竟是发的什么疯?既然不喜欢她,既然想要独宠这个什么婉夫人,为什么又要动用权势强将她娶进门? 虽是竭力压抑着满满腔的愤怒,任素衣仍是忍不住冷笑了一声。 显然,这一声冷笑让凌涵清分外不舒服。 “你笑什么?”明明可以装作不在乎,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我若不识趣,又如何?”任素衣不答反问。 凌涵清微微一顿,方想起她问的是自己方才信口说的那句话。 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心情因这一句话而愉悦了起来,凌涵清依旧板着一张脸。 很多事情,现在还不是时候告诉她。 就让她当他是一个耽于声色的糊涂虫、纵容悍妾欺主的小人吧。 “你若不知趣,妄想在王府呼风唤雨,或者试图来招惹本王的女人——本王不介意让你尝尝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滋味。”依旧云淡风轻的一句话,说的人很费力,听的人却满不在乎。 “真可惜了,我倒正想尝尝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滋味,无奈实在对你的王府和你的女人没有兴趣,能不能换个题目?”轻挑的眉梢,灵动的眼神,似笑非笑的唇角,无不是嚣张地向凌涵清传达着自己的——挑衅! 对,就是挑衅!你的手段,我不怕,我只是懒得动你的王府和你的女人,它们,还不够资格! 这样的应对,让凌涵清有些挫败。 他毫不怀疑,这个女人的话,没有半点虚假,他确实是不在乎! 被自己的女人,还是自己认真想要保护的女人不在乎,无论如何都不是一件愉悦的事吧? 凌涵清的脸色愈加阴沉了起来:“你最好记住你自己的话,在这王府之中,不可能有任何人高过婉儿去的。只要你安分守己,本王自可保你周全。” 任素衣专注地跟手中的松子仁斗争着,闻言终于稍稍抬了抬头,淡淡应着:“好。” 居然答应了?这个女人就不会抗争一下吗?她自己的身份不知高过卓燕婉多少倍,他都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利用吗?凌涵清的眉头深锁了起来。 这是怎么了?她太张扬了,自己不高兴;她太恭顺了,自己又不舒服,这心里到底是希望她怎么样?凌涵清有些看不透自己了。 “王爷,话可不能这么说呢!王妃姐姐毕竟是皇上下旨赐婚的,又是相府的千金小姐,更是王爷的救命恩人呢!”卓燕婉柔媚的声音让任素衣和菡香各自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看着凌涵清的脸色越来越黑,卓燕婉的眼中闪过一抹志在必得的光芒:“说起来,王爷和王妃姐姐成亲这么久至今不曾进宫谢恩,王妃住在偏院,只怕在京城也不是什么秘密……这样对王爷似乎有些不好呢!” 任素衣冷眼看着卓燕婉假惺惺的表演,神色平静。凌涵清却似乎是被触到逆鳞一般,脸色一变,猛地将卓燕婉推开,冷笑道:“她的魅力就这么大,连你都开始为她求情了?” 卓燕婉像是被吓到了一样,缩在地上瑟瑟发抖。 任素衣冷冷一笑:“好无聊的一场戏。如果王爷把我叫过来只是为了让我看这个笨女人拙劣的表演,我想,我可以离开了。” “怎么,这就要走?”凌涵清眉梢一挑,目光瞬间凛冽。 “就走,又如何?”任素衣冷冷回视,不带半分怯意。 “姐姐,难得一聚,何必急着要走?婉儿还有好些话要同姐姐说呢!”卓燕婉露出惋惜的神色,继续扮演她的温婉可人。 任素衣恶心得受不住,只得仓皇而逃,却听到凌涵清在背后冷冷言道:“三日之后,随本王进宫赴宴。” 你奶奶个翅膀!任素衣心中暗骂,谁要陪你去赴什么劳什子的宫宴! 虽是抱怨,心下却也知道,只要凌涵清执意带她去,她是没有办法拒绝的。 谁让这个该死的古代,男人就是天呢! 第十二章 跟疯狗对吵 宫宴。 任素衣冷冷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满堂繁华,却似乎没有分毫能够入她双目。 这就是天下最尊贵的一群人的宴会么? 这就是卓燕婉乐此不疲的荣耀么? 在她看来,也不过是一群无聊的人在相互试探、算计,做着让她们更加无聊的事情罢了。 心下只想远离,偏偏有人不肯让她如愿。 “咦,涵哥哥,你身边这个女人是谁啊?怎么不带婉姐姐来?你不会见异思迁喜新厌旧,找了个乱七八糟的女人来参加宫宴吧?小心一会儿父皇又骂你!”一个娇俏的少女蹦蹦跳跳地跑了过来,扬起一张明媚的笑颜,却说着让任素衣大皱眉头的话。 平静地打量着眼前的少女,任素衣看到的是一派张扬跋扈,以及……在这宴席上有些格格不入的清澈。 很难得,这样的环境中,还有一双眼睛,可以让她感觉得到清澈明净。这应该是一朵被保护的很好的娇花吧? 凌涵清斜了任素衣一眼,淡淡解释道:“她是本王的王妃。” 听起来像是维护,任素衣却明显地听到了他语气中的嘲讽。 怎么,难道他嘲讽于她,就不丢他自己的脸了吗?真搞不懂这个男人在想些什么! “王妃?她是任素衣?”少女惊讶地叫了起来,丝毫不掩饰满脸的惊愕。 任素衣浅浅地笑了起来:“我是任素衣。你是令仪公主?” 清澈如水,灵动飞扬,恐怕也只有天下人口中那个不谙世事刁蛮任性的令仪公主可以如此了。 果然,那女孩眼中闪过一抹惊愕:“你怎么知道是我?” 凌涵清暗暗皱眉。他怎么从来不知道自己的新王妃可以这样“不拘小节”?若眼前之人不是从来不讲究俗礼的令仪,她知不知道自己会死几回? 忽然有些后悔带她出来了。 四周女眷们或是探究或是不屑的目光悄悄地集中到了这边,看得凌涵清没来由地有些不舒服。此时将她送回去显然为时已晚。凌涵清想了一想,胡乱交代了令仪两句便匆匆忙忙地抽身而去,看都没有看任素衣一眼。 任素衣如释重负。她轻轻地舒了一口气,狐疑地看向眼前依旧没有打算离开的令仪公主。 眼前这位公主难得地不讨厌,她却并没有与她亲近的想法。 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何必费神去亲近? 哪知那公主却不肯这样放过她。难得见到一个脸上没有挂着虚伪笑容的人,她怎么会不感兴趣? 虽说……虽说她本来以为涵王兄会一直只宠婉姐姐,可是眼前这个女人,似乎也没有那么讨厌? “喂,问你话呢!”令仪公主自来熟地坐到任素衣身旁,虽是毫不客气地责怪,那清澈的神情却实在让人无法与刁蛮无礼联系起来。 任素衣无奈地摇头一笑:还真是麻烦啊。 不过,被这样一个女孩子麻烦总强似被那些庸俗的女人缠上。她很有阿Q精神地自我安慰一番,笑了:“久问公主大名,如雷贯耳。” 很敷衍的回答。 令仪单纯,却并不是傻:“你能不能装得像一点?见到‘久闻大名’的本公主,你就是这样漫不经心的态度啊?” “公主何必跟一个粗野的女人计较!”一个甜得发腻的女声忽然插了进来,将任素衣尚未出口的话堵在了喉头。 任素衣愕然抬头,没有忽略令仪公主眼中的那一抹厌恶。 “你说谁是粗野的女人?”任素衣一脸认真求知的表情,问得很真诚,就像当真不知道说的是她一样。 眼角撇过那一双双窥视的眼睛,她暗暗冷笑。 既然这么多人想看戏,她不介意演一场给她们看。 真不知道卓燕婉怎么会喜欢这样的环境的。她难道不知道,在这些千金小姐和贵妇们中间,她那样的身份只能是自取其辱么? 说话的女子显然没想到任素衣会自己撞上来,当下有些慌乱地别过头去:“我又没点名,谁认就是谁咯!” 她毕竟只是一个小小的郡王侧妃,论身份与任素衣相比是天差地别,那里有胆量当真跟任素衣正面交锋? 令仪公主斜眼看去,见是一个记不住名字的小角色,也不甚在意。不知是什么缘故,虽然与任素衣不过初见,她却本能地觉得,这个王嫂是不会将这样的小角色放在眼中的。 可是这样的场合中,多得是没有眼色的人。原先那女子身旁的一名贵妇也跟着笑了起来:“秦妹妹又何须遮掩,咱们这席中粗野的女子可实在不多!一个女儿家跟着男子深山老林到处跑的事,换了咱们是想也不敢想,可是人家……” 那姓秦的侧妃听见有人附和,立时也放大了胆:“可不是,当时人家还是未婚夫妻呢,真要有点什么,那也是顺利成章的事不是?我说啊,咱们涵王爷莫名其妙地请旨娶她,过门后却又放着不理不睬,这里面的故事,耐人寻味啊!” “你们……你们这些人竟会背后嚼舌根子,当心死后下拔舌狱!有胆子你们当着涵哥哥的面说啊!”令仪公主听着他们越说越过分,气得一张小脸涨得通红。 任素衣不由得暗皱眉头。这些女人说话,原也不指望有什么营养,不过让令仪公主一个小孩子家听这些乱七八糟的话毕竟不好。 “公主,陪我去花园走走可好?”平静的声音,淡淡地开口,止住了令仪公主的愤怒,也暂时停了这满堂的喧闹。 令仪公主尚未及答话,已被任素衣拽着出了门,心下不由得有些不平:“她们说得那么难听,你就这样逃出来,岂不如了她们的愿!依着我,挨个给她们俩大嘴巴子,让她们知道乱嚼舌根子的后果!” 任素衣无所谓地轻轻摇头:“我没有跟疯狗对吵的习惯,自贬身份。” “呃?”令仪公主惊愕地瞪大了眼睛。 这个涵王嫂,说话还真是不留情面! 话说,以前喜欢婉姐姐,不过是因为她没有一般贵妇身上的傲气,更因为王兄对她的一心一意的情分,而如今…… 为什么会忽然觉得,眼前这个平淡的女子,才是涵王府当之无愧的女主人呢? 第十三章 面见后宫大BOSS “喂喂喂,你说话啊……”令仪气呼呼地摇着任素衣的手,一张小脸涨得通红。 合着她口若悬河说了这半天,这个女人一句也没有听进去? 任素衣有些尴尬地搔搔头皮,无奈。 她确实很想认真听来着,可是听一个太单纯的小女孩子滔滔不绝,真的很没有意思嘛! 见任素衣终于回过神来,令仪公主小脸上扬起一抹暧昧的笑容:“王嫂想谁呢那么入神!这才多大一会儿不见,你就已经望穿秋水想断柔肠了?” “拜托!”任素衣拿扇子敲敲令仪的小手,笑容里的贼味儿一点也不必她的少:“你小孩子家家的,懂什么秋水柔肠的?只会跟着大人学舌!” 令仪公主平日最忌讳的便是旁人欺她年幼,听见任素衣笑她小孩子家家的,小脸立时便涨红了起来:“你说谁是小孩子呢!本公主已经十五岁了哪里还是小孩子!再说了,小孩子怎么了?小孩子就一定什么也不懂么?” 任素衣暗暗擦汗:“好吧,我错了,公主不是小孩子,公主什么都懂……” 令仪人小却不傻,任素衣话中的调侃之意她岂会听不出来? 合着这个女人非但嘲笑她人小不懂事,还要暗讽她睁眼说瞎话,仗势欺人? 可恶的女人! 令仪公主一生气,小嘴一撅,忍不住口不择言起来:“我承认我年幼不懂事!最不懂的就是你们涵王府的事了!涵哥哥明明只喜欢婉姐姐一个人的,这么多年,虽然父皇母后执意反对给婉姐姐名分,涵哥哥还是只宠她一个人,府里一个别的侍妾都没有!我原以为涵哥哥会一直坚持下去呢,没想到半道上出了个你!这下子父皇母后该高兴了!我只是好奇——你究竟是用什么手段,让涵哥哥非你不娶的呢?何况你还是一个有婚约的人!” “这么说,你很为你的婉姐姐不平?”任素衣笑嘻嘻地看着令仪,非但没有露出丝毫尴尬或者恼怒的神情,反而带着几分探究,让令仪觉得自己的小心事都无所遁行了。 这个女人,当真可恶! 令仪公主心下暗恼,脸色也便渐渐郑重起来:“当然!最是无情帝王家,朝三暮四左拥右抱的,我见得多了!只有涵哥哥与别人不一样,他从一开始就只宠婉姐姐一个人,所以婉姐姐本来可以成为皇家唯一幸福的女人!而你的出现,改变了这一切!” 看着小丫头怒冲冲的小脸,任素衣只觉得有趣:“这么说,我该对这件事负责咯?你的婉姐姐——好可怜的一个女人啊!” 令仪公主余怒未消:“虽不是你的错,但你是有责任的!” “好吧,”任素衣笑眯眯地应着,“我承认,我的出现,让你的婉姐姐很不好过,但是——生活中总要有一些波折,这才会热闹有趣不是?” 这种感觉好奇怪!说得好像自己成了第三者插足似的!好吧,虽然从时间顺序上来说确实没错,但是破坏了像凌涵清和卓燕婉那样的“深情”,如果自己是一个真正的小三,应该会感到很没有成就感的吧? 本来就不存在的“深情”,有什么值得破坏的? 任素衣嫣然一笑,意味深长:“公主放心,我会好好‘照顾’你家婉姐姐的。大家都是女人,当然要互相照应着不是?” “素闻涵王妃生性良善,慧质仁心,果然如此。”令仪尚未及答话,一个沉稳温和的女声忽然自身后传来。 任素衣回头看向这个满脸慈善一身优雅的半老女人,颇有些狐疑。 令仪公主已站起身来,乖巧地向那女人颔首微笑:“殷嬷嬷。” 任素衣方明白眼前这人便是皇后身边最得力的白头宫女殷嬷嬷了。只是不知道这个影响力已经超越了很多主子的老宫女出现在这里,是为了什么? 正狐疑间,却见那殷嬷嬷缓步上前,在自己面前优雅地屈膝行礼:“老奴奉皇后娘娘之命前来,请涵王妃一见。” 皇后?任素衣有些意外。 这场宫宴是以太子妃的名义举办的,所以帝后并未在众人面前出现。本来据说皇后会一早同时召见凌涵清和她,如今一个早上都没有什么动静,她还以为这个天下最尊贵的女人对自己很有意见,以致一眼都不愿意看见呢! 这会儿却私下里来见,是何道理?难道当真非常不喜,准备悄无声息地收拾自己一顿么? 心下虽然犯着嘀咕,任素衣却也知道在这位主儿面前迟慢不得,只得忐忑不安地跟着殷嬷嬷一步一步艰难地往前蹭着。 令仪公主实在看不下去,鄙夷地哼了一声:“笨蛋,本公主陪你一起去!” 殷嬷嬷不慌不忙地在前面走着,对后面两个女子的小动作听而不闻。曲曲折折不知走过了多久,在任素衣满心的忐忑终于渐渐消散的时候,她才疾走两步,向前面迎上来的两名宫女轻轻颔首,径自带了两人进去。 任素衣在令仪公主的敦促下,不情不愿地在面前的垫子上跪了下来,恭恭敬敬行礼问安。 “起身吧,快来让本宫好好看看。”一个慈和的声音柔柔地在头顶响了起来,任素衣心下暗暗不爽。 貌似所有的皇后都是这样的台词?看看看看,看你个头啊,当本姑娘是花瓶么?还有,下跪什么的最讨厌了! 正腹诽着,令仪公主却急得白了脸,一个劲地向她使眼色,任素衣只得将眼角扯回原位,堆出一个恭谨的微笑,磨磨蹭蹭地挪到皇后面前。 皇后亲切地拉了任素衣的手,上上下下看个不住,那真诚的笑容倒让任素衣有些恍惚。 看上去,倒真是一个温和可亲的人呢。难道真的是自己小人之心了? 这个真心不好说,皇后屁股底下的那张椅子那么烫,真的是一个温和可亲表里如一的善良女人坐得住的么? 貌似那个神经不太好的涵王爷提到这个女人的时候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呢!还有菡香,她听说自己来宫中赴宴可能会见到皇后,那张小脸上为什么会闪过那样恐惧的神情? “……你说,是么?”皇后依旧握着任素衣的手,亲切得恍若多年未见的至亲。 “啊,是是是。”任素衣慌忙点头。 令仪公主“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一屋子的宫女也多半掩口而笑。 任素衣正猜疑是不是自己闹笑话了,便听得令仪笑道:“我是服了这位王嫂了!你好好跟她说话,十句里她总有两句听不到,真不知她的耳朵都飞到什么地方去了!” 任素衣尴尬地垂首,嘿嘿傻笑起来。 看得出目前皇后和令仪都没有什么恶意,任素衣暗暗放下了心。就让她们以为她傻吧,被人当做傻子,何尝不是自保之道? “这么多年没机会见你,我这心下总是挂念着,如今才算是放心了!只是你这迷迷糊糊的样子,倒是像极了你母亲当年——一晃竟也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如果你母亲还活着……”皇后轻轻拍着任素衣的手,眼角忽然有些湿润起来。 第十四章 夫妻没有隔夜仇 母亲? 任素衣有些迷惑。 她的母亲,应该与皇后认识么?听起来这皇后居然很伤感,两人当年是什么关系? 虽然对这一世的从未见过的母亲没什么感觉,任素衣还是微微有些动容。陈年旧事,总是会莫名地打动她的心,是因为血缘的关系么? 皇后也许不简单,但她也是一个有血有肉的女人吧。 任素衣还是愿意相信,只要是人,都有真实而脆弱的一面,都有美好的一面,只不过有些人内心的真实,你永远不会有机会接触到罢了。 “涵儿待你可好?”看得出任素衣有些恍惚,皇后无奈地一笑,岔开了话题。 “啊?哦,还好还好。”任素衣仍是有些发怔,只得胡乱应着。 皇后却似乎很满意:“那便好。前些年……想必你也听说过,他实在是被那个妖女迷得颠三倒四的。本宫只怕他失了分寸,让咱们皇家成了天下的笑柄呢!谁料到底有今日,那时他忽然提出要立你为妃,本宫到现在还有些不信呢!” 任素衣调皮地眨眨眼睛,假装没有看出皇后眼中的探究:“娘娘也太操心了!谁没有个年轻不懂事的时候呢?长大了,自然也便懂事了!何况那婉妹妹,我看着还好,人虽张扬了一些,倒不是那等心思深沉的人,也怨不得她能合了王爷的意呢!” 令仪张大了嘴巴看着任素衣侃侃而谈,希望能从她脸上看出几分虚假来,最终却只能失望地叹气。 她自然不会知道,任素衣此刻正在暗暗鄙视自己:好虚伪,好假!看看你自己吧,为了讨好一个古人,你把自己变成了一个什么鬼样子! 无疑,这番“掏心掏肺”的劝慰取悦了皇后,只见她一张依然不减风韵的脸上,绽开一个风华绝代的笑容,看向任素衣的目光也愈添了几分亲切:“好孩子,难得你这样懂事!涵儿虽不是本宫亲生的,但这些年在我膝下长大,我早已把他当做了自己亲生的孩子。如今他终于肯懂事,我也算可以放心了!只盼你们小两口和和美美的,我也就可以安心喽!” 任素衣听得昏昏欲睡,面上的神色却愈发恭谨。 令仪拍着巴掌笑道:“母后可别跟王嫂说这些有的没的!她一转身准忘了!还和和美美的呢,她跟王兄不吵架就不错了!刚才在前厅那个样儿您可是没看见,怪里怪气的!” 任素衣脸上有些慌乱,生怕皇后生气。却见皇后一把揽过令仪的肩膀,慈爱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傻丫头,吵架归吵架,小夫妻还是小夫妻,你如今还不明白的!” 令仪指着任素衣的脸,哈哈大笑起来:“我知道了,有句话叫做‘床头打架床尾和’,是不是?” 殷嬷嬷蹲下身收拾着被令仪失手打翻的果盘,笑得颇有些无奈:“也不知道公主是从哪里学来的这些俏皮话儿!” “什么俏皮话,小姑娘家不学好,净跟那起子粗俗的东西学些不三不四的市井粗话!”皇后却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忽然笑向任素衣道:“左右你也闲着,涵王府中人又少,估摸着你也无趣。以后就让令仪常到府上陪你如何?一来你有个伴儿,二来令仪也该跟着你学些女儿家的规矩了!” 不等令仪跳脚,皇后已懒懒地挥了挥手:“本宫也乏了,你二人还是去前面坐坐吧。” 任素衣心下暗暗嘀咕:让来就来让走就走,在古代地位低的人真吃亏!不过,这大BOSS既然没什么事,究竟叫她来做什么呢?当真只为了认认脸? 终于远离了那座冰冷的大殿,令仪嘟着小嘴,满脸不爽:“哼,让我跟着你学女儿家的规矩?母后简直疯了!你哪里懂什么规矩了?” 默默地向前走着的任素衣忽然站住,令仪一个不留神,险些撞在她的身上,免不了又是一顿大呼小叫。 任素衣缓缓转过身来,脸上是少见的认真:“刚才,谢谢你。” 令仪的表情霎时有些不自然起来:“莫名其妙,我又没有想帮你,有什么好谢的!” 任素衣浅浅地笑了起来:好个别扭的丫头啊!明明心思细腻偏要装作顽劣无知,明明善良得可怕却偏要装作铁石心肠……生在皇家想要保住一份善良,就只能装疯卖傻吗? 方才若不是她变着法子圆场,只怕那皇后早已最自己生了疑忌之心了吧? 看着她二人一副母女情深胜似亲生的场景,自己当时还真的小小感动了一把呢!细细想来,这样的亲情……真可怜! 作别令仪公主,任素衣没有再回前厅,而是干脆地找了个小宫女给凌涵清带句话,径自出门打道回府。 等在马车之中的菡香见到任素衣无恙归来,欢喜得又蹦又跳,险些惊了马。 任素衣有些好笑地看着她:“进一趟宫而已,又不是去什么魔窟,怎么把你吓成这个样子?” 菡香对任素衣这般没心没肺表示彻底无语:“进宫本来就比进魔窟还可怕好不好!尤其是还要见那个可怕的皇后!” “有那么可怕么?我觉得皇后很慈和的样子啊!”任素衣懒懒地躺在马车上打着哈欠。 菡香小丫头一副见了鬼的表情,慌里慌张地将任素衣摇来摇去,非要她坐起来不可。 任素衣耷拉着脑袋满脸无奈:“烦死了!” “烦死了我也要说!我的好小姐,这件事很重要,拜托您一定好好听着——” 从菡香免不了有些添油加醋的解释中,任素衣终于对这位皇后娘娘有了个大致的了解。 颇有些意外,这位皇后娘娘居然也是任家人。 没错,就是任素衣家的人。 任娉娉,算起来是任丞相的堂姐,倒难怪她时不时会摆出一副自家人的姿态来了。 不过,从菡香一副如临大敌的态度来看,这位皇后娘娘与任丞相的关系似乎也不怎么好? 按理说,前朝与后宫应该是互相支撑、互为后盾的,如今看来貌似不是? “好啦好啦我记住啦!这位皇后娘娘是洪水猛兽,是比恶魔更可怕的存在,靠近了会烧焦了烤化了,害得我万劫不复!记住啦记住啦!”任素衣捂着耳朵嚷嚷着,打断了菡香丫头的滔滔不绝。 菡香吓得慌忙去捂她的嘴,却又哪里捂得住?只吓得可怜的小丫头冷汗淋淋,生怕这样大逆不道的话被有心人听了去,到时候可就真不知道该怎么死了! 第十五章 干扰午睡的苍蝇 回府之后,意外地没有看到卓燕婉那张明艳得有些刺眼的脸。 菡香显得很高兴,任素衣心下却不免犯起了嘀咕。 早上走的时候,那个女人一副恨不能生吞了她的神情,她可不是没有看到的。这会儿回来,她不该在大门外迎着,想方设法打击嘲笑一番,给她自己挽回一番面子吗? 毕竟,这样的宴会从前都是她去参加的,虽然也许很烦,但这是王府女主人才有的机会啊! 这个女人会沉得住气?相信她才怪了! 没准她又盘算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去了呢!任素衣有些阴暗地想着。 难道趁凌涵清不在,幽会情郎去了? 如果是才好呢!气死凌涵清那个大笨蛋! 终于回到了自己的小窝,美美地躺在软软的大床上,任素衣长长地舒了口气,准备好好补个眠。 可是有些人偏偏不让她如愿。 “素儿……”一声低低的呼唤,近在咫尺,将任素衣吓得一个激灵,险些从床上滚了下来。 没办法,就是对自己的名字比较敏感,声音再低也能听得到,何况就在耳边呢?这样近,让任素衣恍惚以为又回到了以前,自己懒散地躺在阳台上午睡,褚健坏心地捣乱,在她的耳边低低呼唤她的名字…… 可这是另一个世界,这里没有褚健! “该死!”任素衣倏地睁开了眼睛,纤手准确无误地扼住了来人的咽喉。 “咳咳咳……素……素儿……”来人艰难地咳着,徒劳地伸出手来想掰开任素衣的手指。 看清来人,任素衣皱紧了眉头,手上的力道却渐渐松了下来。 “怎么是你?”任素衣的脸上满是不耐。 何惜晖的眼中却是满满的不可置信。 他是跟高人学过武艺的,而任素衣没有。可是方才,任素衣的手指准确无误地扼住了他的要害,而他自己却全无反抗之力! 这意味着什么? 如果这还不够让人惊讶,那么…… 他绝对不会看错,看清是他之后,任素衣的眼中闪过的是厌恶,鄙夷,以及十万分的不耐烦! 任素衣出嫁之前那次匆匆的探望,他在任素衣的脸上看到了漠然,可是那时来不及多想来不及多看,所以他也没有往心里去,可是今日…… 他无法再忽略,任素衣看向他的目光里,再也没有了半分情意! 而这种可能,是何惜晖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的! 这个女子,他捧在掌心里疼着的小女人,究竟经历了什么? “我说,你来做什么?”看到何惜晖眼中的茫然之色,任素衣的心下更是烦躁。 她可不会认为这个男人单纯地只是想来探望她!如果当真情深意重至死不渝,他绝不会放任她就这样嫁进王府! 也许他对任素衣的感情是真的,但是在他的眼中,比任素衣重要的东西太多了! 若非如此,他怎会直到现在才出现? 要知道她成为涵王妃已经两月有余,若是当真等他来救,黄花菜都凉了! 何惜晖的脸上是掩不住的痛苦:“素儿……我来晚了,害你受苦了……我知道你恨我,可是我……” 任素衣微微垂首,掩住自己满眼的不耐烦:“你知道我受苦,就带我走吧。” 何惜晖明显被吓住了。 带她走?开什么玩笑! 任素衣缓缓地笑了起来,璨如春华,没有一丝一毫的勉强和做作。 看这个男人还怎么演得下去! “素儿,你知道,如今的情势,由不得我们……”过了良久,何惜晖仿佛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一开口竟是异样的沙哑低沉。 任素衣偏过头去,懒得听他找那些用脚趾头也能想得出来的借口。 何惜晖终于急躁起来。 他今日到这里来,是想看到任素衣对他始终深情不渝,而不是相反! “素儿,我向你保证,等这边的事一完,等……等他放松了警惕,我立刻就带你走!我们走得远远的,到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去,开开心心地过日子,好不好?” 任素衣定定看着这个笑得很假的男人,心中对那个死得很悲催的任素衣鄙视了千遍万遍。 “我知道你不会忘记我,你现在还在生我的气,但是以后,你会原谅我的,素儿,因为你一直爱着我!你还记得吗?从前我们两人……” 接下来的一个时辰,何惜晖说的天花乱坠,任素衣却只听得昏昏欲睡。 别人的情事,她懒得听。如果一定要听到,做一下总结的话,她也只能说两个字:无聊。 不过—— “不必说了。你的话,我都懂。不会再让你为难,我等你。”任素衣忽然幽幽叹了口气,话音中满是幽怨和无奈。 第十六章 当场抓包 “你、你是认真的?!”何惜晖的眼睛一亮,飞快地将任素衣纤弱的身躯揽进了怀里,仿佛拥住的是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 任素衣白眼一翻,目光越过何惜晖的肩头,不耐地看向门口:该进来了吧? 她并没有等太久,下一刻,房门“哐啷”一声,已被大力撞开。 门外站着的,是脸色铁青的某王爷,以及一个脸上完全没了血色的小丫鬟。 居然没有那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女人?任素衣微微有些意外:看来那个女人的智商,比她想象的要高一点点嘛! “解释一下?”凌涵清目光冷冽,直直地盯着眼前这一对不知死活的男女。 明显地感觉到何惜晖竭力压抑的颤抖,任素衣坚定地推开他,向着凌涵清粲然一笑:“如你所见咯!” 如果说何惜晖是一个恶劣的男人,那么涵王爷这位神经病也不会比他好到哪里去!她凭什么要让这个神经病觉得自己在为他守身如玉三贞九烈? 凌涵清久久未语,房中的空气愈发凝滞了起来。 何惜晖忽然转过身来,迅速地挡在了任素衣的身前:“师兄,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自作主张的,请你放过素儿!” 凌涵清怒极反笑:“很好,你出息了。” “师兄,不是素儿的错,她是无辜的!”何惜晖焦灼地盯着凌涵清的一举一动,生怕他忽然发难。 “来人,送客。”冰冷的声音,毫无波澜的脸,让何惜晖暗暗心惊。 门外并没有其他人。菡香哆哆嗦嗦地走了进来,向着何惜晖微微躬身,声音几不可闻:“表少爷,请吧。” 何惜晖担忧地望向任素衣,却在凌涵清的威压下不得不收回目光,一步三回头地挪了出去。 卧房之中只剩下两个人,四目相对,气氛诡异非常。 一室刺目的鲜红,还是大婚时布置的样子。任素衣心性懒散,虽不喜这张扬的颜色,却也并未刻意将它换去,只是此刻,却忽然觉得这颜色实在是太灼人了,在这里呆久了,甚至会觉得皮肤都隐隐有些灼痛起来。 过了这一关,一定先将这床帐换过了。任素衣心下暗暗想着。 看到任素衣目光的躲闪,凌涵清的的双手一次次握紧又放开,放开再握紧…… 无法形容的尴尬氛围弥漫在两人之间,似乎连空气中都流动着诡异的味道。 任素衣猛地仰起头,不闪不避地对上凌涵清的眼睛:“你究竟想要怎么样,给个准话啊!” 凌涵清微微一愣,原本平静得看不出情绪的脸忽然有些扭曲:“我想要怎么样?现在的问题是,你究竟想要怎么样?你最好不要忘记你的身份!” “我的身份?”任素衣冷冷地笑了起来,“我的身份是什么?从来没有人告诉过我,你让我如何记住?” 我的身份,是你们眼中的棋子,是你们男人眼中的一件物品,是你们玩转江山的工具,仅此而已。以为我当真不知道吗? 凌涵清攥紧双拳,生生压抑住心底翻涌的怒意。 见他迟迟不语,任素衣的眼中闪过一抹讥诮:“天色不早,王爷若无事,是不是可以离开了?” 凌涵清蓦地伸出手,看似轻佻地托起任素衣小巧的下颌,笑得轻柔而无害:“这是在本王的府中,王妃要本王离开到哪里去?” 任素衣徒劳地想要偏过头躲开他的魔掌,却发现无论如何挣扎都是白费力气。这个男人的手,难道是铁做的吗? 看到任素衣的无助,凌涵清的笑容中终于有了一丝狐狸般危险的意味:“王妃若是忘了自己的身份,本王此刻便告诉你,如何?” 第十八章 反常的小丫头 自那日之后,王府之中仿佛有一些东西在悄然改变着,细细看去,却又分明什么都没有变。 凌涵清依旧不到这边来,依旧将那个婉夫人宠得无法无天。任素衣这个王妃似乎依然是徒有虚名,但丫头仆妇们眼中的轻慢却一日一日淡了下去。 站在偏远的角落里看着众人忙忙碌碌的时候,任素衣时常会感觉到茫然。 想不通,自己在这个地方究竟有什么意义? 日子似乎太过安静了些,王府的墙太高,自由太遥远。 真没意思啊…… 任素衣斜倚在不知名的花木下,一声接一声地长吁短叹。 菡香贴着墙根,不声不响地蹭了过来。 “臭丫头,给我站住!”任素衣发出一声暴喝,将可怜的丫头吓得险些尿了裤子。 惊魂甫定,小丫头可怜巴巴地拍拍小胸脯,满眼都是控诉:“我的好小姐,想换丫头您直接说啊,吓死菡香虽是贱命一条,您也该防着点夜半鬼敲门啊……” “停!”任素衣不得不伸手捂住这丫头的小嘴,以防她滔滔不绝直扯到日落西山。 终于耳根清净了,任素衣狼狈地拿广袖擦了擦汗。 简直作孽啊!原本只是觉得这丫头性子颇灵巧,只是为人呆板了些,故而时时跟她瞎扯些有的没的,谁料时日久了,这丫头的魔性上来了,居然是这副模样! 仿佛看到一朵温婉纤巧的花朵毁在了自己手上…… 甩甩头抛掉那点原本就可以忽略不计的所谓良心谴责,任素衣恶狠狠地盯住小丫头的眼睛:“甭想给我混过去!老实交代,刚才做什么亏心事?缩得跟个鹌鹑似的!” 小丫头竭力维持着鬼模鬼样的傻笑:“这地方太幽静了嘛。就是来看看小姐有没有在悄悄跟人幽会啊,没想到反倒被小姐抓到了……” 任素衣神色一冷,已经颇有些焦躁起来:“行了别装了!我的丫头我还不知道吗?” “小姐……”菡香脸色微顿,竭力维持的笑容已经有些僵硬,“我觉得这些小事没必要让小姐知道……” 任素衣皱眉不语,只是定定地看着可怜的小丫头,等她慢慢理清楚。 “刚才,表少爷来过……”菡香迟疑着,不知道该不该说,却也知道,今日不说只怕是躲不过去的了。 何惜晖?任素衣有些意外:若是他来了,菡香不该兴高采烈地来告诉她吗?为什么一副忧心忡忡欲言又止的样子? “他跟你说什么了?”任素衣耐心地引导着,那神情活似诱拐小红帽的大灰狼。 “他说……”菡香迟疑半晌,终于下定决心似的,抬起头来直视着任素衣的眼睛,“表少爷说,知道小姐在这里受了好些苦,请小姐千万忍耐,不消多久他一定会救小姐出去的!” “就这些?”任素衣微笑摇头:“如果是这些,他早已说过,我早已知道。你没必要瞒着我,他也没有必要特地再来一趟啊!” “还有——”菡香咬了咬牙,闭着眼睛续道,“表少爷说,请小姐千万忍耐,不要事先打草惊蛇,让王爷有了防备。万不得已的时候……还请小姐,大局为重。” 一口气说完,菡香担忧地望向任素衣,生怕她忽然跳起来一样。虽然她也不知道小姐正常的反应应该是怎样的。 让菡香十分意外的是,任素衣的神情异常平静,平静到让她甚至有些怀疑,小姐是否听到了她的话? 任素衣平静地微笑着,仿佛一切都事不关己。 本来也确实是啊。 何惜晖的意思,明显是要她不能违逆了凌涵清,至于真实的目的是怕打草惊蛇还是其他,恐怕只有他本人知道了。 若是真正的任素衣,听到这样的安排必是要伤心欲绝的,可是她不是啊。她不在乎何惜晖,又哪里肯为他伤心呢? “我知道了。如果他以后还来,你便告诉他,我依着他的意思就是了。”漫不经心地向着菡香吩咐完,任素衣径自起身回房,对这满园的芳菲再未回顾。 忽然,就没了赏景的兴致。 是因为人心太丑,所以这景致也变得丑陋了起来吗? “可是小姐!”菡香在当地愣了片刻,终是不依不饶地追了上来:“可是小姐,你难道不觉得表少爷太过分了吗?他都不管你愿不愿意——” 任素衣忍不住哑然失笑:“菡香,你不是一直觉得他对我不错吗?既然他对我不错,我便如了他的愿,又如何?” 扔下怔怔地回不过神来的菡香小丫头,任素衣淡然一笑:补眠去也! 第十九章 无份相思 自那日宫宴之后,令仪公主倒当真时常来王府之中,名为学习礼仪,实则不过是闹着任素衣瞎玩罢了。 明知皇后并非真心要管束她,任素衣也不点破,反倒时而陪着她瞎闹,将这王府之中小小一方偏院玩得鸡飞狗跳。 在这样的胡闹中,两人的友谊像夏日池塘边的野草一样疯长起来。 任素衣是来自现代万事洒脱,这公主却是生性烂漫小小年纪便看破了一切,这两人相处久了,若说生不出相惜之心来,那才叫奇怪呢! 只是这两日,任素衣明显注意到了令仪有些心不在焉。 表面上看起来,她仍然时常说说笑笑,但是很显然,她眼中的笑意越来越浅了。 “我说公主殿下,您最近心神不定的,莫非是害了相思?”任素衣俯身捡起一枚石子,随手扔出去,将枝头上一对不知名的鸟儿惊得扑棱棱窜了出去,摇落一地晨露。 托这位公主之福,她终于不必再日日忍受偏院之中镇日无聊,也不用再每日都怕某神经病王爷及其宠姬不定时来访。虽说本该对这位公主感恩戴德,但是看到她这幅娇俏的小模样,就觉得不欺负她一下简直对不住自己啊! 令仪此次却没有像平日一样炸起毛来,而是依然静静坐着,双手托着腮,一副愁苦的模样:“害相思?我哪有那个福分?” 福分?任素衣倒是暗暗吃惊。 寻常女孩子家,害相思已是一生最苦了,这位金尊玉贵的公主,却知道那样的苦是一种难得的福分? 那么,什么才是她眼中的痛苦? “父皇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了……前日我听见太医悄悄地对母后说,要做好万全的准备呢。” 任素衣怔然。 皇帝,日子不多了? 君主集权时代,一个帝王的离世,几乎毫无例外是全天下的一场浩劫。 权力,对于男人而言,永远是抵抗不了的诱惑。皇家的男人,离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只有一步之遥,谁能做到不为所动? 争夺一旦开始,不到胜负分明,就绝不会停歇。 而这一个胜负,又岂是那样容易分出来的? 忽然想到,凌涵清也是皇子,这一场角逐,怎么可能少了他?便是他不在乎,别人也未必肯放过他的吧? 任素衣忽然莫名地有些害怕起来。 虽然常常自嘲为棋子,可是直到这一刻她才察觉到命运掌握在别人手中的滋味有多难受。她曾天真地以为只要保持清醒,就可以决定自己的命运,如今看来—— 悬。 不知过了多久,任素衣才恍然意识到,自己这次走神的时间似乎有些长,而令仪疯丫头却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笑闹着将她推“醒”。 狐疑地四处寻找了半日,她才在院中的花坛旁找到了抱膝蹲坐在地上的小公主。 那道小小的身影,今日竟显得那样寂寞无助。任素衣忽然有些不敢靠近了。 她并不擅长安慰人,尤其是像这样的事,明知说什么都是错。 思忖良久,任素衣只得忐忑地走过去,拉住令仪有些微凉的纤手:“回屋去吧,地上凉。” 哪知令仪站起身来,却是自嘲地苦笑一声:“你以为我会难过?皇室之中,从来没有真正的亲情,所以如果他死了,我的难过不会比你多半分。我只是很害怕……” “怕什么?”任素衣闻言愈加伤感,却只得装作没心没肺的样子,语气霎时轻松起来:“左不过换了太子当皇帝!天下依然是你家的,你仍然是万人之上的长公主,有什么好怕的?” 令仪带着幽凉的笑意,一手扶住廊前的木槿花,看似欢快地转着圈子。 素日见惯了这样的场景,今日任素衣却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似乎这位公主每踏出一步都伴随着暑去冬来,一步一沧桑,最后大笑着奔来自己眼前的,已不是那个娇俏的小公主,而是一位阅尽了人世沧桑的老者! 原来一个人的成长,可以如此迅速而壮烈,这样的沧桑,让任素衣忽然觉得喉头有些发堵。 最不愿见到的,便是一个女孩的成长。比如前世的自己,今生的令仪。 “你当真认为,坐上皇位的一定是太子吗?”令仪笑得轻柔,那唇角却是无意掩藏的一抹讽刺。 对于那张椅子的争夺,哪一世少过?胜负之数,又有谁能预料?任素衣眉头微蹙,旋即释然:“你的意思,太子胜算不大?即使不是他,哪一位当了皇帝对你而言不是一样?” 令仪认真地看着任素衣:“你当真不懂——看来王兄将你保护得不错。” 任素衣瞬间气馁:这怎么扯到那个神经不太好的王爷头上去了? 保护?那个家伙会保护她?他还要去保护他那位千娇百媚的婉夫人呢! 如果她什么都不知道便可以作为他保护她的证据,那么这样的保护,是不是太简单了些? 第二十章 表少爷的陈芝麻烂谷子 自那日之后,令仪公主已经有数日不曾到王府中来了。 任素衣闲得发慌,将自己所知不多的那些传闻想了又想,总觉得局势艰危,随时有可能小命不保。 于是她这些日子过得很是惆怅,没事总喜欢独个儿坐着长吁短叹,这一日毫无疑问又是如此。 “小姐,你在想什么呢?”菡香贼兮兮地贴近了任素衣的耳朵:“或者说,在想谁呢?” 任素衣一个爆栗敲在她的小脑袋上:“死丫头越来越没大没小了!不过,你不如先告诉我,是谁在想我吧!” 这个时间,这个懒丫头本来应该到厨下找那位胖大婶聊天的,这数月以来雷打不动!今日反常,必有所图! 菡香的脸上的笑容像瞬间被揭掉一样,消失无踪了。 任素衣并不意外。在这王府之中,等着她的好事,确实不多。如果有人来找,那必是麻烦到了。 “说吧,谁来找麻烦了?” 菡香深吸一口气,豁出去似的:“表少爷……他说要见你。” 任素衣“呼啦”一下子坐了起来:“早说!带我去见他!” 菡香站住不动,欲言又止。 任素衣却已经等不得,整整衣裳急急地便往外走。 菡香自己伤感了半日才如梦方觉,跺跺脚飞快地追了上去。 走出王府大门的时候,任素衣有片刻的恍惚。 竟然没有人拦下她,甚至没有人过问她要去哪儿,去做什么。 难道凌涵清已经不打算囚禁她了?还是笃定她不会一去不返? 此时想走似乎并不困难,也许哪一日烦了,便出了这道门,从此海阔天空? 这样想着,人已跟随着忐忑的小丫头菡香,拐过一条小巷,看到了一辆朴实无华的马车。 未至眼前,已见何惜晖打起车帘,笑得那叫一个温和可亲:“素儿,你终于来了……” 终于?任素衣眼神微闪,已经毫不迟疑地上了马车:“在这儿说?” “哦不,当然不!我们去香满楼,好吗?”何惜晖的神色有些僵硬。虽是问句,他却并没有等任素衣回答,径自吩咐车夫前行了。 任素衣懒懒地斜靠在菡香的肩上,闭目养神。何惜晖看着她的神情,几次欲言又止,终究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气氛一路僵持,原本并不遥远的距离显得分外漫长起来。 好容易到了,任素衣看着眼前的酒楼大气却难免落俗的装饰,暗自摇头。 没有品位的店,配上没有品位的人,不用想也知道,今日的会面定会非常无聊了。 何惜晖熟门熟路地将任素衣带到二楼尽头的一处雅间,早有小二殷勤地奉上茶点。 何惜晖正襟危坐,搓着双手一直在发抖;任素衣却是一派淡然,仿佛她自己才是此间主人一样:“找我来,究竟为了什么事?” “素儿……你为什么对我这样冷淡?难道你忘记了,我们……”何惜晖期期艾艾地开口,一张原本可以称得上俊朗无畴的脸,早已被忐忑掩盖了所有的风采。 “打住!”任素衣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他:“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那些陈芝麻烂谷子,还是不要一遍一遍地说了!当初是你放弃了我,如今还想怎么样?有什么目的,你还是直说吧!” 何惜晖定定地看了她良久,这才缓缓收起满脸哀怨的神情,沉声道:“素儿,你变了。” “是变聪明了,还是变漂亮了?”任素衣俏皮地一笑,如春华初绽。 何惜晖禁不住被晃了神。 她生得很美,他一向是知道的。可是从未有一次让他似今日这般震撼,仿佛这女子的美是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即使没有那张惊若天人的脸,她依旧让人移不开眼睛! 她确实变了。变得更美好、更强大,也更不好掌控了! 他是不是需要改变些策略了?这一着棋,精心谋划了那样久,如今正是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他怎么可能轻言放弃! “素儿,既然不提过去,那么我们说说将来如何?” 第二十一章 丹枫公子 好容易甩开了何惜晖那块胶皮糖,任素衣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长长地伸了个懒腰。 本来何惜晖是坚持要送她回去的,可是她却再没了与他同车的勇气。 何况,好容易出来一趟,她怎么甘心就这样回去? 离了那金玉堆砌的庸俗的酒楼,信步踱进一家淡雅清净的茶馆,任素衣才觉得这一身浊气消散了大半。 她的一身锦衣华服,在这茶馆之中颇有些格格不入,是以主仆二人一进门,立时便吸引了所有的目光。 “小姐,这样不太好吧……”菡香有些紧张。 任素衣却是一派淡然。她喜欢便好,何必在乎旁人是否惊讶? 悠闲地品着茶,任素衣惬意地眯起了眼睛。 这茶水,自然比不上王府之中的清雅馥郁。难得的是这心情,偷得浮生片时闲。 主仆二人,一个慵懒一个焦躁,却是都没有注意到角落里的两双眼睛自始至终没有离开过她们这一桌。 “怎么,丹枫公子有何高见?”俊雅的白衣公子眨着桃花眼,唇角带着几分揶揄的笑意。 那被称为丹枫公子的,依旧是一派近乎于仙风道骨的超然:“何处瑶台织云客,误落凡尘化影来。” “哈哈……想不到这世间竟也有女子可以入得了你丹枫公子的眼!可惜啊可惜!”白衣公子笑得分外畅快,仿佛自己饮下去的不是清茶,而是什么美酒陈酿一般。 “可惜什么?”丹枫公子微怔。 那白衣公子笑得几乎岔了气,饮尽了一整杯茶水才缓过劲来,忍着笑道:“可惜相逢恨晚,伊人已身有所属,我们的丹枫公子岂非注定枉费相思?” “你认识她?”林丹枫下意识地反问,却完全忘记了反驳:不过一面之缘而已,他什么时候害相思了? 白衣公子的笑容淡了些,却有几分惋惜的意味:“说起来,也是大名鼎鼎的人物,我的王嫂,任氏素衣。” 林丹枫的脸色顿时一僵。 关于那个女子,前些日子街知巷闻,他便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又岂能当真什么都不知道? 她……似乎跟众人口中的,完全不一样。 有人说她必是妖娆美艳,以狐媚之术引得涵王不惜冒天下之大不韪横刀夺爱;有人说她定然工于心计,借着未婚夫的东风接近涵王,成功之后再将未婚夫一脚踢开…… 想不到真实的她,却是这样一副淡然随性的样子。 他甚至有些怀疑,世人口中的那个人,真的是眼前的女子吗?涵王,或者是那个何公子,当真能牵动她的心绪吗? “天色已晚,王妃是不是该回府了?”一片优雅闲适的氛围之中,一道冷冽的身影,伴随着一声虽不响亮却让人无法忽略的呼唤,清晰地传入众人耳中,瞬间静止了这茶馆之中的空气。 很快有眼尖的人认了出来:来人正是天下人人敬畏的冷面涵王爷! 那么这个女子……这个身着一袭华服,却在小茶馆中权作闲云野鹤的女子,岂不正是当今涵王妃,那个毁誉参半却无人不晓的涵王妃? 小小的茶馆之中瞬间骚动起来。 不是人人都说涵王妃不受宠吗?王爷亲自来接,语气又是这样亲昵,若说她不受宠,这天下女子都该抱头痛哭去了! 在众人探究的目光中,任素衣温婉地一笑,任由凌涵清牵起她的手,不慌不忙地走了出去。 一行人甫一出门,身后的茶馆之中就已经炸开了锅。 “王爷哎,我居然见到王爷了!王爷居然会来咱们老百姓的茶馆!” “没见识!王爷来,是因为王妃在!依我说王妃才是奇人呢!金尊玉贵的人,居然不嫌弃咱们小茶馆粗陋,才是真正了不起!” “是啊是啊,没想到王妃那么随和,跟传说的完全不一样呢!” “市井传言如何信得?王爷是何等英明的人物,怎会被庸脂俗粉所惑?进得了王府的女子,自然不会是凡俗女子!” …… 角落里的两人听着这满堂喧哗,对视一眼,齐齐露出无奈的苦笑。 她的人生已然精彩,而他们,终究是看客而已。 任素衣被凌涵清一把扔上马车,揉揉自己摔得生疼的屁股,终是一个字都没敢说。 今天,貌似是她理亏? “怎么,知道理亏了?”凌涵清终于“好心”地开了口。 “居然敢私会情郎,玩到天黑不回家?出息了啊。”见任素衣不答,凌涵清愈加贴近,伸手托起她的下巴,呼出的气几乎吹到了她的脸上。 这个男人又在发什么疯? 任素衣深吸一口气,决定开诚布公:“我知道我不该不打招呼就出门,可是人家也只是好奇那只胶皮糖究竟想要做什么嘛!你素日又不管我的事,这次又发的什么疯?” 这个蠢女人!凌涵清暗暗咬牙:“这么说,是我对你太放松了?既如此,你日后只要离开偏院,就要着人向我汇报,若是漏掉一次……” “凭什么啊!”任素衣袍袖一甩,“呼啦”一下子站了起来。谁料站急了,一头撞在车窗上,疼得她龇牙咧嘴。 都怪这个暴君! “就凭,你是本王的王妃。”某暴君完全没有被嫌弃的自觉。 第二十二章 青青子佩 “素儿,你来了。”温婉高贵的女子笑意盈盈地迎了出来,任素衣一时间倒有些恍惚。 眼前这女子,眉眼间与何惜晖有四五分相似,而一身温和清雅的贵气,却是何惜晖完全不具备的。 当真是居移气养移体,还是龙生九子各有不同? 真是……不一样呢。 “佩姐姐。”到底还是依着宫礼盈盈下拜,任素衣暗叹:看来自己也是不自觉地在逐渐适应着这个世界呢。 何子佩慌忙俯身还礼,一面又笑:“你小丫头倒是愈来愈懂规矩了!原本老远就扑到我怀里来的,现在倒学会了行礼,真让人不习惯。” 原本?原本的事,早不记得了。何况,见识到了何惜晖的真面目,对何家的人难免也会生出一两分防备之心的。这位据说心地纯良的大姐,又岂能避免?虽是菡香一再强调此人可信,任素衣却依旧不敢全然敞开心扉。 说到底,也是一种悲哀吧。 “身在皇家,岂敢事事随意?今日有缘再见,已是奢求来的了。”任素衣不动声色地避开何子佩亲昵的搀扶,似模似样地叹了口气。 哪知何子佩却像是被触动了愁肠一般,眼中起了濛濛的水雾:“是了,皇室之中,哪得随心顺意?” “姐姐过得可好?”任素衣依着何子佩身旁坐下,没话找话。 凌涵清莫名其妙地安排她来拜访这位太子侧妃,却又不点明原因,实在让人气恼。亏得菡香提点,说是这位侧妃是何惜晖的长姐,与自己表姊妹之间素日倒是很亲近的,任素衣这才不情不愿地来了。 谁料这一位倒是当真将她当了亲人。这人,可信么? “这王府之中的日子,哪里有什么好不好……”何子佩悠然长叹,“自从进了这院子,我便知自己此生已是没什么可盼的了。原以为你与晖儿两情相悦,倒是可以做一对神仙眷侣,谁料竟然是这样的结果。唉,这也是天意弄人……” 两情相悦?这四个字听着怎么那么讽刺呢? “什么天意弄人!”任素衣忍不住冷笑出声,“天意从来左右不了人的命运,一切都是人自己作孽罢了!” 何子佩忽然紧张起来,紧紧攥住任素衣的手:“慎言!慎言啊素儿……皇家的事,稍不留心便是步步杀机,你我虽然身处其中,又能挨得几日时光?倒是自己不要太为难了自己才是啊!” 任素衣见她情真意切,几乎要急得落下泪来,心下不由得也跟着愀然。 这个女子,也许真的不知情吧?她居然以为自己说的是凌涵清吗? 何子佩的眼中是真真切切的担忧:“咱们女子,一生的命运便是如此,哭乐悲喜俱由他人!你可知,得知你嫁做王妃,我实实在在地为你悬了好些日子的心!你的心思我一直知道,由不得人不心疼。我只怕你太重情,忘了自己的处境,给你自己,也给丞相姨丈惹下祸根啊……本来是极好的一桩姻缘,说到底,还是晖儿无福……” “姐姐,何……晖哥哥经常来看你吗?”实在找不出什么话题来说,任素衣只好又绕回到了何惜晖身上。 “是啊,”何子佩怜惜地看着任素衣,“他时常到府中来,你若……在此处多耽一会儿,或许就能见着他。” 时常来吗?任素衣暗忖,看来凌涵清的担忧不无道理,他探望姐姐是假,与太子交好是真吧? 这何惜晖的身份也真是费人思量。若是当真牵扯到什么大事上,他究竟是哪一派的呢?太子,还是涵王? 见任素衣一味沉吟,何子佩脸上的担忧更甚,忍不住出言相劝:“我虽为你二人惋惜,也只能助你们再见一面,但以后……你二人还是少些牵扯为妙,毕竟瓜田李下,若是被有心人知道……” 这人想什么呢?任素衣不由苦笑。真以为自家弟弟魅力无边,可以引得旁人冒着身败名裂的危险与之藕断丝连? “瓜田李下,这是说谁呢?”门外一声轻笑,让何子佩清丽的面容瞬间苍白起来。 任素衣好奇地望向门口。 在太子府中如此自在的,当然便是太子本人了。不知这位誉满天下的太子,究竟是何许人也? 一道明黄的身影从容地走了进来,任素衣微微有些错愕。看来坊间传闻皇帝对太子极度纵宠,所言不虚了。这袍服的颜色,竟与上用的相差无几! 太子走了进来,向何子佩温和地一笑:“不知道你有客人在,打搅了。” 不知?任素衣暗暗好笑。 在他自己的府中,有什么事是他不知道的?分明就是带着探究心来看热闹的,偏说不知,好假! 何子佩想必也知道这话有多假,却仍然很配合地带着得体的浅笑向他介绍道:“这是妾身的表妹,涵王妃任氏。” 任素衣只得配合着再次见礼,只见太子依旧温和地笑着:“皎若秋月,艳如春华。想不到涵王府中竟有如此人物!难怪二弟珍而重之,不肯轻易示人了。” “太子谬赞,实在愧不敢当。”任素衣只得忍着一身鸡皮疙瘩虚伪地谦虚着,心下暗暗抱怨这太子多事,搞得原本便有些不情愿的这次拜访,更添了几许疲惫。 太子随意地在主位上坐下,闲话家常般的从容:“弟妹太拘束了!一家人何必这样见外?” 任素衣垂首作拘谨谦恭状,却暗暗撇嘴腹诽:讲究规矩的是你好吧? 这家伙居然在这里坐下了,他什么时候能走?或者,也许是她该走了? 已经来过了,在凌涵清那边应该可以交代了吧? “二弟在家忙什么呢?怎不和你一道来?许久未找他下棋,还真有些手痒呢!”任素衣微怔之间,太子的下一个问题又抛了过来。 “哦,他啊,他可没功夫陪我出来!他成日里温柔乡里泡着,只怕连棋盘什么样子都忘了。太子要下棋,还是不要等他了。”任素衣耸耸肩,随口答道。 “哈哈哈……弟妹倒是性情中人!不过,若说二弟耽于美色,本宫第一个不信!少年将军驰骋天下,岂是温柔乡里泡得出来的?弟妹就不用替他谦虚了!”太子似是笑得愉悦,任素衣却微微一怔,瞬间明了:合着这是套她话呢?可是跟他说了实话又不信,这套话有意思么? 倒是何子佩掩口一笑:“夫妇一体,素儿替王爷谦虚也是寻常,只要不是因着拈酸有意抹黑便是了!” 第二十三章 让她悄无声息地消失 任素衣并不觉得自己是一个会拈酸的人。 但是别人显然并不这样认为。 这一日,卓燕婉在一大帮丫头婆子的拱卫下气势汹汹地赶来偏院的时候,任素衣便知道,今日怕是未必可以善了了。 “婉夫人,好久不见。”任素衣竭力使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友善一些,生怕得罪了这位尊贵的“女主人”。 但是很显然,她的努力注定是白费的了。 只见眼前的女子一张原本完全可以称得上美艳的脸,此刻早已被怒意扭曲,原本娇美的声音也添了刺耳的尖利:“看不出来,你这个狐媚子竟当真有手段迷得住王爷!亏你前一阵子竟大言不惭地说什么没兴趣!怎么,如今终于装不下去了?” 任素衣垂首饮茶,无言以对。 在团团一屋子丫头婆子杀人般的目光里,菡香淡定地给任素衣添了茶,然后侧身坐在一旁,心无旁骛地细心剥着葡萄,完全忘记了这屋里还有一屋子人,更有一位主子站在当地,连个凳子都没人给搬。 好丫头啊好丫头!任素衣掩住眼底的笑意,暗赞孺子可教。 她自然知道有人还站着,可是实在没办法,谁让她屋子里人手不够呢?实在没有多余的人来帮她招待客人啊!没办法,只有失礼了,罪过啊罪过! 显然这主仆二人的淡定彻底惹恼了早已不习惯被人无视的婉夫人:“狐狸精,你真当王爷在你屋里歇了几夜,你就有什么了不起了?告诉你,你还有的熬呢!” 果然是那个神经病男人惹出来的事!任素衣翻个白眼,在心里大叫冤枉。 那个神经病王爷在她偏院住过几晚是不假,可是她可不可以解释一下,那家伙当真只是在这儿喝茶读书盖被子聊天啊? 说给鬼听也不信吧? 菡香小丫头见主子直瞪眼,以为她吃得太急噎着了,慌忙放下手中的茶壶,手忙脚乱地替她拍着背。 被无视得彻底的婉夫人彻底发飙了:“跟你说话呢,聋啊?” 任素衣推开菡香的手,扬起脸来绽开一个无辜的微笑:“原来夫人在等我回答,对不住了。从前我养过一只狼犬,闲来无事便叫上几声,不用理会也就好了。适才一时忘了,以为夫人也是这般,实在罪过!” “你——欺人太甚!”婉夫人气得在地上跳脚。 真的是跳脚。任素衣看着眼前的女人奇怪的动作,头上金钗步摇一个劲乱晃,不由得暗叹我大汉语当真贴切而美妙。 “不好意思,本姑奶奶我只欺人,不欺肾,”任素衣依然笑得很欠揍,“你家王爷的事,我管不了,你想他尽管去找,来我这里乱吠个什么劲?” 看来,是时候在这偏院门口弄点门卫啥的了,没有人干,栓条狗也行啊。下次神经病王爷心情好的时候得跟他提提。任素衣心下暗暗嘀咕着。 这几天神经病王爷貌似又犯病了,有事没事老往她这儿跑,来了又不说什么,就这么死皮赖脸地凑着,让任素衣忍不住暗暗嘀咕,难道是被婉夫人踢下了床,没地方睡了? 可是看婉夫人这幅状态,又很显然不是。 难道…… 任素衣忽然犯起了邪恶:难道是应付不来,所以躲出来了? 不至于吧应该,这还没妻妾成群呢就这样,若真的如她所想,这人基本就算是废了。罪过啊罪过。 “你……”卓燕婉忽然意识到自己今日实在是太莽撞了。 这样气势汹汹地跑来又有何用?这女人生就一副伶牙俐齿,嘴上功夫自己完全不是她的对手。虽然自己人多,可是又能如何?人再多也动不了这女人一指头!王爷的性子阴晴不定,谁知道动了这个女人的后果是什么? 想到此处,骄傲的女子终于做出今天最正常的一个表情,冷笑一声扔下一句场面话就退了:“等王爷回来,我们再找他评理!” 等王爷回来?这么说来那个家伙还没到家? 任素衣有些意外。 这几日凌涵清几乎都是二三更天才过来,任素衣原以为他是从书房或者婉夫人那里来,难道竟然不是? 这可就奇怪了。 国家无战事,凌涵清就是一个百无聊赖的闲散王爷而已,能有什么事? 她时常出去打听些市井传闻,也没有听任何人说起他有过流连花街或是斗鸡走马之类的勾当,那么他每天忙到深夜都是在做些什么? 任素衣忽然有些担忧。 与此同时,刚刚走出院门的卓燕婉狠狠地咬了咬牙,妆容精致的脸上露出切骨的恨意:“那个女人,一定要消失!” “夫人,那个女人她不过是仗着相府的势力罢了,哪里有资格与夫人您比肩?若夫人想要不知不觉地除掉她,奴婢们愿孝犬马之劳!”贴身的小丫头凑近卓燕婉身旁,满脸的坚定,正是当日被任素衣亲手教训的秋儿。 “好,不愧是我的人!”婉夫人亲热地欠着秋儿的手,像一个邻家大姐姐一样笑得温婉可人,哪里还有方才凶神恶煞的模样? 第二十四章 桃花眼的圣人门生 上午的茶馆里茶客并不多,寥寥几桌人,各自围坐在一起或是说笑、或是争论,倒也自得其乐。 茶博士懒洋洋地靠在桌台上打着盹儿,没有热情地招呼任何人,却也并未疏冷了在座的任何一位。 自从上次偶然走进茶馆,任素衣就喜欢上了这个时代的这种环境。 不同于酒楼的热闹繁华,又比现代的咖啡馆多了一丝人情味儿,贵贱同席雅俗共乐,对于受不了喧哗却也不喜欢寂寞的任素衣而言,实在是一个绝佳的去处。 此时的任素衣,身着一袭简单的素白长袍,手持折扇,俨然是一位翩翩公子的模样,而她身旁的菡香也扮作了一个俊俏的小书童,主仆二人相对而坐,倒也养眼得很。 此时的菡香虽没了最初的坐立难安,却仍是有些焦躁。 并非不喜欢这种地方,而是这次出门又是瞒着王爷,连一个侍卫都没有带,天知道若是传到王爷耳中会惹出什么乱子来! 最可气的是她的无良主子,完全体会不到小丫头可怜的小心情,仍是自得其乐地品茶吃点心,也不知道这小小茶馆里的茶有什么好喝的! “少操些心吧,都快成老太太了!”任素衣将一小块点心塞到小丫头嘴里,接着垂首继续喝她的茶。 这个无趣的小丫头,居然完全领会不到她的意思! 这种茶馆无疑是一个打听消息的好地方。无论贫富贵贱三教九流,只要进了这门就是贵客,点一壶茶就可以在这里坐上一天,何愁有消息打听不到? 凌涵清是铁了心不开口,王府之中又没有什么心腹,她除了出来打听消息,还能怎样? 这不,没一会儿就已经将如今的天下大势打听了个七七八八,任素衣正抿着嘴儿暗喜,却听见这丫头长一声短一声不停地叹气,她能不觉得烦么? “行了丫头,再坐一个时辰咱就回家好了吧?难得出来玩,你能不能不要摆出一副世界末日大难临头的神情来?很难看的有木有?”任素衣实在是服了这个祖宗了。 你说不带她吧,她给你来个一哭二闹三上吊,带着她又摆一天的脸子给你看,让任素衣不由得暗叹自己做人失败。到底谁是谁的主子啊? “还要一个时辰啊~”菡香完全没有配合主子的自觉:“可是王爷说不定很快就会回府,若是被他知道……” 任素衣翻个白眼,决定放弃跟她沟通。 这小丫头,又如何能知道别人心焦? 涵王府,注定是一个风口浪尖中的地方,躲不过,怎么能连风向都不知道? 她不是个喜欢坐以待毙的人! 昨天追问了凌涵清一宿,他老人家除了一句“本王自会护你周全”便再无二话,让人如何放心? 说到底,除了自己,任素衣如今是谁都信不过! “可是小姐,你想知道的事,不是都已经打听清楚了么——皇上确实时日无多;太子监国主持春闱,已是众望所归;咱家王爷成日与几位学士品诗赏画谈古论今;沐王爷下江南游玩至今未归——还有别的么?”菡香今日是不打算放过任素衣了,一张小嘴撅得老高,完全不管自己责怪的是原本不该有一字质疑的主子。 本来嘛,小姐出门只说了解一下天下大势,如今天下大势已然了解了,小姐还要打听什么? 任素衣无言以对,干脆将头别过去,假装没听见。 她承认,她想打听的事已经了解得差不多了,可是知道了一些之后,就想了解更多,她又能怎么办? 呃?难道这是传说中的信息焦虑症? 没有电视没有手机没有互联网的日子当真难过! 就在这里坐着也好,比冷冰冰的王府偏院还多了一些人情味,又闲适又有趣,可以听听天下大事还有市井八卦,顺道还可以躲开某些不受欢迎的人…… 等等……她收回她刚才的话,现在走还来不来得及? 显然,有些晚了。 “素儿?你居然在这里?居然还……”来人指指任素衣身上的男式长袍,生生将未出口的后半句话咽了下去。 “表哥,好久不见。”任素衣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她真心不想见这位尊神的说! 上一次,这尊大神居然说,以后可以再不纠缠她,只要她跟着涵王爷享受荣华富贵的时候,不要忘记何家是至亲…… 合着就是要借着她攀上凌涵清这棵大树呗?这倒也奇了,他本来与凌涵清便是至交好友,又是同门之谊,还需要借着她来保证什么吗? “何兄,这位是——”何惜晖身后的一名锦衣公子好奇地打量着任素衣,眼中闪着兴味的光芒。 何惜晖什么时候认识过一位这样清雅脱俗秀色夺人的小公子? 任素衣责怪地瞪着何惜晖:都怪他,总是给她惹麻烦! 何惜晖无辜地冲任素衣笑了笑:“这是我的好友,今科的举子水静帆,是一位饱学之士,素儿不必多心。” 任素衣只得起身敛衽行礼:“原来是圣人门生,素衣失礼了。” 那水静帆惊讶地看着任素衣的动作,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 何惜晖哑然失笑:“不必这样惊讶吧,素儿是女子,我的表妹,任氏……” “任氏素衣,涵王妃?那她岂不是你的——”水静帆反应也不慢。 何惜晖慌忙冲他眨眼睛,水静帆立时领悟,当即住口。 任素衣无奈地耸耸肩:“我有那么出名吗?” 水静帆很果断地点头:“有。” 菡香忐忑地扯扯任素衣的衣袖,像个走失的孩子一样茫然无措:“小姐,我们回去吧。” “我送你。”何惜晖依旧周到得无可挑剔。 水静帆却眨了眨掩藏不住好奇心的桃花眼:“天色还早,王妃何必如此着急回府?素闻涵王妃是巾帼翘楚,见识不让须眉,静帆只恨无缘一见,今日……不知是否有福分请王妃指教一二?” 巾帼翘楚?不让须眉?她自己怎么不知道?为了自己涵王妃的美好形象,任素衣竭力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内心早把何惜晖和这个桃花眼的举子骂了千遍万遍。 第二十五章 无所不知的八卦男 带着几分不情愿,任素衣拉着几乎快要哭出来的菡香坐在了何惜晖两人对面。 迎上任素衣责怨的目光,何惜晖颇有些尴尬。 是他失言了。水静帆的性子是任何事情都要寻根究底地的,他本不该在这里点破任素衣的身份! 水静帆完全没有被人嫌弃的自觉,笑嘻嘻地打量着任素衣,仿佛在打量一件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涵王妃千金之体,作此般装扮到这茶馆之中所为何来?” 任素衣眨眨眼睛,反问回去:“春闱在即,水公子不在家临时抱佛脚攻一攻您的圣贤文章,却到这茶馆之中做什么勾当?” 水静帆一口水没有咽下去,噎在喉咙口堵得喉头生疼。 菡香终于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起来,何惜晖也是忍俊不禁。 “咳咳……王妃对在下有敌意?”水静帆终于理顺了气,作小媳妇状可怜兮兮望向任素衣和她身旁依旧笑得很夸张的小丫头。 “不敢。”任素衣白他一眼,低头继续喝自己的茶。 既有自知之明,就该退避三舍才是。 他难道不觉得强拉着一个女子喝茶有违圣人的教诲么? 有些人显然不觉得。 “那个……王妃勿怪,在下只是有些好奇而已。”很真诚的语气,只可惜脸上却没有作出相应的表情。 “你是想看好戏吧?”这次开口的是何惜晖。这位损友实在让他头疼得很,谁被他缠上都难以脱身,今日看好戏的机会他又怎会轻易放过? 此人看似最放诞不羁的性子背后,却有着常人难以企及的智慧和能力,这也是他不能由着性子跟他绝交的原因。 这样的人,身处江湖之远已经足以惊动朝廷,若过了春试,立足朝班,完全可以只身成为影响当下局势的一股势力! 太子早已下了严令,此人万不可落入他人之手,作为马前卒的他又能逃到哪儿去? “喜欢看戏不可怕,可怕的是自己早已成为戏中之人,却还自以为可以置身事外,到时候连自己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可就贻笑大方了。”任素衣淡然一笑,话是对着何惜晖说的,眼睛却瞟着竭力装着无辜的水静帆。 “依王妃之见,若有人当真希望可以置身事外,该如何做到?”水静帆眸光一闪,玩世不恭的脸上多了几分认真。 看来所料不错。任素衣暗暗沉吟。 “已是戏中之人,竟还想着置身事外,水公子不觉得自己太天真了么?” “好了,你二人打什么哑谜呢?”何惜晖隐隐觉得,眼前的二人似乎有什么默契,反倒是自己不得其门而入了。 “难道当真没有第二条路可走?”水静帆不理会何惜晖,却是目光灼灼地盯着任素衣,仿佛看到了什么稀世珍宝一般。 “除非,戏本子是你自己写的,别人来演,你来看。”任素衣耸耸肩,给出一个很不负责任的回答。 然后在心里暗暗鄙视自己:你就糊弄吧。戏台中央的人,所扮演的角色岂是自己可以选择的? 自己来做这一切的主导吗? 水静帆饶有兴味地看着眼前这个装无辜的小女人。 任素衣看着这家伙一双桃花眼在她和何惜晖中间飘来飘去,就知道他肯定是没想什么好事,也懒得理他。 一个男人居然那么八卦,怎么怨得别人鄙视他! “今日,受教了。”水静帆随意向任素衣拱了拱手,语气里却是难得地认真。 何惜晖隐隐有些担忧。 水静帆这人,一向是别人把握不住的。他竟肯正眼看任素衣,不知是福是祸? “对了,王妃您到茶馆来不是喝茶这样简单吧?难不成是在等什么人?”水静帆难得地认真,却让任素衣愈加皱紧了眉头。 我来做什么,与你这八卦男有关系么? “莫非是原本要等何兄叙旧的,不料多了在下碍事,故而王妃脸色如此不豫……”八卦男就是八卦男,不但八卦,而且唯恐天下不乱! 何惜晖慌忙捂住他的嘴巴,只恨不能在他嘴边安排两个把门的:“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你要害死素儿么?” 菡香凉凉地道:“便是害死了,罪魁祸首也是表少爷您自己,何苦赖到别人头上?” 自从知道表少爷心思难测,而自家小姐确实已经对表少爷死了心,菡香就再不打算给自己原本敬若天神的表少爷一点好脸色看了。 不能跟一个小丫头对吵,何惜晖只得找机会撇清自己:“你是担心王爷么?在这小茶馆里打听不到什么的。但是你也别太担心,苦了你自己。毕竟是骨肉至亲,皇上他……不会当真对王爷怎么样的……” 任素衣隐隐觉得事情有些不对。 他为什么要担心凌涵清?莫非出了什么事? “他怎么了?”眉头紧皱,任素衣不解地看向何惜晖和桃花眼的水静帆。 “你不知道?”这下轮到何惜晖惊愕了。 以为她早知道,所以才会呆不住王府,跑来这茶馆中打听消息,没想到竟然不是? 他想收回他的话,装作一无所知,但是显然已经晚了。 “其实……没什么的……”何惜晖目光躲闪,不敢直视任素衣的眼睛。 任素衣挫败,转头逼视向若无其事的水静帆。 “听闻今日早朝,涵王与太子在殿上吵了起来,朝中众臣各有所向,分成两派对吵,后来太子以涵王结党营私图谋不轨之名请皇上圣裁,结果圣体违和一时气急当场呕血,现在太医都在宫中候着呢……”水静帆摇着扇子,神情轻松,仿佛在说今天天气不太好一样。 任素衣却是听得心头发凉。 两兄弟吵架,寻常人家尚不会轻易闹到父亲那里去,何况皇家? 只怕是太子已经深思熟虑,准备一击成功了吧? 只是涵王又岂是任人宰割之辈? 胜负的较量,至关重要的一战已经开始了吗? 任素衣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身份是一个危险。她不知道自己是否戏中之人,但也不愿因为自己成为凌涵清的麻烦。既如此,就先保护好自己吧! “菡香,我们回府!”连道别都省了,任素衣直接叫上菡香走人,甚至来不及问一声,一个尚未参加春闱的举子,怎么会对今日早朝上的事这样清楚? 第二十六章 谁是谁的美人关 回到王府,任素衣立时便感觉到了气氛不寻常。 大门戒备森严自不必说,便是素日除她和菡香之外空无一人的偏院,此时也多了一队侍卫守着。 看着眼前这一队冷着脸的家伙,任素衣只觉得心烦意乱。 没事弄这么一堆跟兵马俑有一拼的家伙来做什么?真遇上事他们有用吗?不过是添几个炮灰罢了! 倒是没事在这里碍眼,白让人看着堵心! “我说,谁让你们来的?”任素衣有些好奇。 凌涵清不在,婉夫人不会那么好心,那么究竟是谁还记得偏院里有她这么个人呢? “回王妃的话,是管家安排的。”一个看似是队长的小伙子憨憨地笑了一笑,终于不那么像兵马俑了。 管家? 任素衣对王府的管家没什么印象。她是个不管事的,哪里有机会见得着这位大人物呢? 可是这会儿似乎有必要见一见他了。 亏得菡香是走熟了的,任素衣跟着菡香七拐八弯地找到了王府的议事厅。 “程四拜见王妃。”任素衣尚未进门,已有一人飞快地迎了出来。 王府的管家眼神这么好?而且他什么时候认得她的? 最奇怪的是,管家不应该是乌衣白发的老头子吗?为什么眼前这一位这么……呃,这么帅? 居然是一位很年轻很年轻的大小伙?白衣翩翩丰神俊朗,比凌涵清本人也差不到哪儿去,这那里是管家,分明是谁家来访的公子嘛! 直到菡香向眼前这人见了礼,任素衣才不得不接受了此人确实是王府管家这一事实。 “哦,程四是吧——”任素衣暗笑,这名字倒很像个管家,可是跟他的人真心不相配啊,“你忙你的,我就来看看热闹。” 看热闹…… 程四很想不顾礼仪先拿袖子擦擦汗。 现在是什么时候,王府已经危在旦夕,这位神奇的女主人居然事不干己地特地跑来“看热闹”? 好吧,他是奴才,他管不了主子的事…… “回管家,各处侍卫俱已安排妥当,宫中也已经着人守着了,小的已经四处寻查过,俱无不妥。” “回管家,各院奴仆俱已清点,无误。” “回管家,宫中肃公公传来消息,皇上已醒,无大碍,尚未发落。” “回管家……” 短短一会儿工夫,这议事厅里倒来了有十几批人,有回报的,有请示的,程四都是不加思索地立刻安排妥当,看得任素衣暗暗点头。 人才啊! 难怪凌涵清什么都不管,这王府依旧没有散了架,原来他在府里藏着高人呢! 就是不知道这样一个人物,如何甘心在王府中做一个小小的管家?难道这天地之大,没有他可以驰骋的疆场么? “咳咳……王妃有何吩咐?”早已被任素衣灼灼的目光盯得头皮发麻的程四,终于得了个喘口气的工夫,连口茶都没来得及喝,便只得赶着过来伺候这位初次见面就不同凡响的主子。他是真的不想被王妃的目光给烧死啊…… “本王妃有那么可怕吗,程管家?”任素衣无辜地眨巴着大眼睛,要多无害有多无害。 “有……呃,当然没有!王府中谁人不知王妃菩萨心肠仁善无双!小人……小人只是太过敬仰王妃,今日终于得见王妃天人之姿,故而有些失态而已……”程四硬着头皮死命拍着马屁,将在王爷面前都从来不肯出口的奉承话别扭地一股脑儿全部说出了口。 真是个累人的活。真不知道有的人是怎么把马屁拍得啪啪响的?为什么他做起来就这么难? 任素衣心下暗笑,却装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来:“原来如此,却不知道本王妃有这样大的魅力,竟然让程管家‘敬仰’得脸色苍白噤若寒蝉了呢?” 程管家尴尬地干咳了几声,顾左右而言他:“今日之事,王爷已有万全之策,王妃不必忧心。王妃若无吩咐,小人送王妃回偏院可好?” 果然。 一进议事厅,见从程管家开始,上上下下一干人都是有条不紊地做着自己的事,她便有数了。 若真是突变,就算程四有天大的本事,也做不到如此。 看来她倒是白操心了。 不过—— “谁说本王妃忧心了?你哪只眼睛看到了?”死鸭子嘴硬,放下了心之后,任素衣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承认自己是在为凌涵清那个神经病担心的。 他机关算尽,只怕未必没有将她算计了进去,她为什么要为他担心? “是,王妃没有担心。”程四憋着笑,严肃地附和道。 任素衣被他的模样逗得哭笑不得。想不到这王府之中还有这样的活宝!她是不是错过了不少精彩的故事? “好了别演了!鬼得跟猴儿似的!你们王爷究竟在玩什么,方不方便透露一下?”虽然不抱希望,还是指望着能从他这儿打听到一点什么。 被人蒙在鼓里的感觉,该死的难受! “非是小人不肯说……”程四迟疑道,“此事王爷早已交代过,不必让王妃知道,王妃只需静候佳音便好。” 又是静候佳音!任素衣心里有些冒火:瞒着她有意思么?分明就是拿她当外人! 她自然不知道,此时的程四正在心中感慨:王爷终究是过不了美人关,可这美人似乎有些不领情啊!不知道凭王爷的手段,真正虏获美人芳心要等到什么时候? “好吧,静候佳音,你跟你家王爷果然是穿一条裤子的!不过,今日怎么没见到你家婉夫人呢?她又在什么地方静候佳音?”任素衣心里有气,却知道没有她撒气的理由,只得将话题转到别处。 这一转,任素衣自己也是一愣:王府出了事,卓燕婉怎么可能一点动静都没有? “婉夫人?”程管家冷冷一笑,“她在什么地方小人不清楚,不过王爷也许知道。王妃请放心,婉夫人这种不入流的小角色,任何时候都挡不了您的道儿!” 第二十七章 宫廷新礼仪? 天晚了,凌涵清仍然没有回来,次日一早也没有任何动静。 偏院之中一夜未眠的任素衣终于坐不住了。 无论如何她都不愿意承认,她在牵挂那个该死的男人。 为什么呢?任素衣百思不得其解。 那个男人,冷酷、霸道、自以为是、阴晴不定……总之就是一个十分恶劣一无是处的人,她为什么要惦记他呢? 狠狠地摇了摇头,任素衣暗暗地对自己说,这没什么好奇怪的,因为他是她的大树,如果他倒了,她的日子会很不好过嘛。 对,一定是这样!难道还有别的原因么?她任素衣怎么会因为别的原因担心那个家伙! “管家,我要进宫去,你安排一下!”不是商量,而是命令的语气。她不管程四接到过凌涵清怎样的吩咐,她决定的事,没有人可以阻止她! “这……”程四的脸上,是真真切切的为难。 王爷至今没有新的消息传回来,他不是不担忧的,可是王妃去了有用吗?万一事情搞不好,或者让王妃遇到什么危险,他这颗脑袋要还是不要? 可是王妃这般坚决,又显然不是自己能够劝得住的。 程四忽然发现,王妃和王爷其实是一路人,都固执得要命。 唉,在这样的王府当个管家容易吗他? 程四咬了咬牙,认命地叫来一队侍卫:“好生护送王妃进宫。” “等等!”任素衣看着眼前这一队雄赳赳气昂昂的家伙们,只觉得头都疼了:“我又不是去打架,你给我这么多人干什么?再说真要打架几十个人够么?不如给我两万铁骑我杀进宫去算了!都给我收起来,有俩带路足够了!” 程四耸耸肩暗叹自家主子非比寻常,一面又为自己这次冒险暗暗悬着心,到头来还是不得不依了这个刁钻的女人,着人从后面叫了两个女子出来:“寒风寒雨,你二人护送王妃!” 好说歹说劝住了号称寸步不离的菡香小丫头,任素衣只带了寒风寒雨两位冰山美人,颇有气势地离了王府,直奔宫中而去。 一路上只觉得有用不完的勇气,可是到了宫门口下了马车,好容易积攒起来的勇气,竟已经像破了洞的气球一样,不知不觉就瘪了下去。 这可是皇宫呢。进宫会见到皇帝的吧? 虽然凌涵清是王爷,听起来似乎离皇帝不是太远,可是君臣之分,如隔天渊。她会不会立时得罪了皇帝,掉了脑袋? 为了凌涵清那样恶劣的男人,值得吗?他只是她的大树,有谁会拼了性命去救一棵树呢? 任素衣深锁眉头,在宫门口来来回回地走着,短短的几步路,不知留下了重重叠叠几百层脚印。 “王妃,若是不想进去,咱们回去吧?”开口的是寒雨。 “不回去!”任素衣下意识地反驳,却又找不出什么站得住脚的理由。 不回去,又不进去,难道在这里转圈子,转到凌涵清出来为止?谁知道凌涵清什么时候出来? 幸好,用不着她纠结,已经有人替她做了决定。 一队巡视的卫兵走到城门处,被守门的几个小兵拦下耳语了一番,为首的向任素衣这边看了看,将脚一跺,似是下了什么决心一般,气势汹汹地走了过来:“你们是什么人?鬼鬼祟祟在这里做什么?!” “你说谁鬼鬼祟祟的呢?你哪只眼睛看见我鬼鬼祟祟的了,啊?!”任素衣像被火星烫到爪子的猫儿一样,立时炸起毛来。 那人显然没想到在宫门口竟会遇上这样的主儿,一时愣在当地竟忘了该如何反应。 寒雨揩揩冷汗慌忙上前:“涵王妃要进宫一趟。” “啊?!”那士兵显然被吓了一跳。 眼前这泼妇是涵王妃? 他他他……他貌似没说什么冒犯的话吧? 不对不对,他刚才似乎说过“鬼鬼祟祟的”? 完了完了,涵王妃不会一怒之下,灭了他全家吧? 可怜他未满周岁的儿子和白发苍苍的老母啊…… 不理会别人满心忐忑自怨自艾,任素衣此时已经没有了退路,只得亮了亮腰牌,跟着侍卫走了进去。 没办法,寒雨已经交代王妃要进宫了,难道她可以自己打自己的脸,说声“本王妃不去了”? 好可怜的样子。进个宫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坐在宫中的步辇上,任素衣仍在自怨自艾。 直到,步辇没有任何征兆地停了下来。 这地方她虽然只来过一次,却也并不代表她不认路啊!才走了几步就停了?欺负她新来的? 任素衣不情不愿地睁开眼睛准备开骂,看清眼前的情形后却立刻绽开一个百分百欢喜的笑颜:“令仪,你怎么在这里啊?” “哼,你这个蠢女人,本公主若不在这里拦着你,你准备闯到哪里去?”令仪双手插着腰凶神恶煞似的拦在当地。 寒雨寒风微微有些发愣。 难不成公主和王妃的礼仪是同一个嬷嬷教的?连叉腰都叉得这么神似!不过她们怎么不记得宫廷礼仪有这一条?新增加的? “好了嘛~”任素衣慌忙下辇,哄着这位娇贵的小公主,“我不也是乱碰乱撞么!进宫第一个就遇见你,说明我有福气是不是?既然我是个有福气的人,你就不要骂我了嘛!” 好吧,真别扭,从前都是令仪小丫头对她撒娇的,今天倒过来了。有求于人就得作小服低啊! “哼!”令仪扭过头去不理她,那唇角却早已抑制不住上扬了起来。 任素衣暗暗放心。宫中若有变,小丫头是笑不出来的,如今看来问题不大? 第二十八章 听墙根的皇帝 在柔仪宫,令仪公主的偏殿里,任素衣终于了解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起因,不过是因着边事。 北方弩族时常小规模骚扰边境,边民不胜其扰。太子仁善,主张以和为贵,提议遣使交好,赏赐金帛米粮以示天朝宽大仁善;涵王却认为,欲壑难填,单凭赏赐不可能满足弩族的胃口,要求永久平安,只有在两军阵前要他们臣服。 朝中大臣本就各有所向,政见更是不可能一致,开始只是各陈己见,最后竟在朝堂上大吵起来。 太子压伏不下,自然将所有的账都记在了涵王头上。 事情传到皇帝耳中,免不了又是一阵烦恼。 皇帝生气口不能言,于是罪名是谁的还没有人认。太子一方说是涵王目无尊长以下犯上犯了圣怒,却也有人暗暗摇头嘀咕难保不是太子无经世之才惹得天子伤心失望。总之众口纷纭莫衷一是,这一夜就谁也没能回家。 “如今呢?”任素衣摇头耸肩作无奈状。就为这点事把老爹气到吐血,可见这兄弟俩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如今啊——”令仪拉长了声音,“——如今俩人谁也没能讨得了好去!父皇吐出一口淤血,醒来反倒觉得身子轻爽了些,顺势便发落了太子哥哥和涵哥哥两个人,说是太子缺乏为君为兄之气度见识,涵王全无为臣为弟之孝悌尊让,于是罚两人一起到列祖列宗面前思过去了!” “原来如此~”任素衣不屑地撇了撇嘴,从令仪的手中抢过点心吃着,安慰自己从昨晚开始就水米未进的胃。 皇帝的手段也不怎么高明嘛!各打五十大板不偏不倚?那不还是分不出高下来么? “才没有那么简单!”令仪鄙视了任素衣一眼,“上边有定论了,下边还热闹着呢!你知道下边大臣都在说什么吗?” “说什么啊?”任素衣漫不经心继续和点心奋斗。 第三块点心被抢的时候,令仪终于恼了:“你要吃就不会自己拿啊?盘子里那么多,为什么偏要抢我的?” “抢来的比较有味道啊,身为公主怎么这么小气?快说嘛!”公主的滔天怒火,连皇帝皇后都忌惮三分,这天下恐怕也只有任素衣一人可以视若无睹了。 对上这样的无赖王嫂,令仪也只得认栽:“今天本公主听到一些风声,有人说,既然太子不堪为君,涵王不能为臣,那便反了过来,岂不两全?” “岂有此理!”任素衣浑身一震,立时扔掉点心跳了起来,“说这话的人,居心殊不可问!依我看就该灭他九族!天下大事可以这样儿戏么?孰为君孰为臣,居然还可以掉过来?他怎么不先问问他老子肯不肯跟他掉过来?” 这样的话传到皇帝耳中,不是给涵王添乱吗? 任素衣很怀疑这样的传言是太子派人散布出来的。 自古为帝王者,最忌讳的就是有人将君臣之分不放在眼里,这样的言论不是把凌涵清架在火上烤吗? 难道这才是太子真正的大招?够黑的啊! 令仪惊愕于任素衣的激烈反应,连口中的点心都没有咽下去,就那么目瞪口呆地盯着莫名发飙的王嫂。 “好一个居心殊不可问!想不到妇道人家竟有如此见识,涵儿倒是在府中藏了宝啊!”门外忽然响起的声音,惊得令仪脸色煞白,任素衣更是“唰”地一下子出了一身冷汗。 她没有听过这个声音,可是宫中的男子还能有谁?何况又是这样的语气! 皇帝,他居然亲临柔仪宫,还好巧不巧地听到了她和令仪在不知死活地妄议朝政! 完了,她不会交代在这里了吧? 来不及多想,任素衣慌忙跟着令仪一起迎了出去,跪地请安。 皇帝显然心情极好,不知是为了自己病情好转,还是有其他不为人知的原因。 令仪见皇帝没有龙颜大怒,放下了一半心,慌忙上前讨巧:“父皇您身子刚好,怎么就到柔仪宫来了啊!您想见谁,还不是一句话的事,何必亲自跑这一趟!” 陪侍在皇帝身侧的柔嫔宁氏责怪地瞪了令仪一眼:“没大没小。” 皇帝却是心情极好。他拍拍宁嫔的手,笑道:“朕就是喜欢令仪这没大没小的性子!这宫里,也就是你这里有一点人情味了,朕怎能不来?” 柔嫔温婉地垂首不语,令仪正要说笑,皇帝却已经望向了还没有获准起身的任素衣:“你,便是涵儿媳妇任氏?” 涵儿媳妇……任素衣抽了抽嘴角,低低应道:“是。” “快起来,到朕面前来。朕还从来没见过你呐!”皇帝笑得分外和蔼,颇像一个寻常人家的老者的样子。 任素衣很识时务地乖乖上前,作温婉可人状任他打量个够。 “任相的女儿,果然不错,咳咳……”皇帝艰难地笑了两声,似是十分满意,“你方才说,什么人该诛其九族?” 任素衣“扑通”一声跪了下来,顾不上疼得钻心的膝盖,慌忙剖白:“臣媳一时糊涂,胡言乱语,并无妄议朝政之心,请父皇恕罪!” 虽然心里已经隐隐知道皇帝心情不错的原因,这颗脑袋今日应该是没什么危险的,但是戏总要演一会儿的不是?人的聪明,展现一半已经太多了! “呵呵呵……令仪快扶她起来,”皇帝笑得分外开怀,“你不用动不动就跪,朕又没说怪你!你的见识很不错,是涵儿教你的?” 果然来了。 任素衣深吸一口气,平静了一下心情,面不改色地扯起了谎:“是。王爷时常教导府中,‘为人臣者,无论何时何地定是忠心为主,一身一命俱属君上所有,敢不尽心?太子监国代行君权,便与君上无异,为人臣子自是一腔赤诚为之奔走,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臣媳听得多了,自然也便记住了些,适才听得皇妹言道有人胡言乱语离间皇上君臣父子,一时气愤故而胡言乱语一番,请父皇莫要将妇人家小见识放在心上!” 第二十九章 你们一定要幸福 任素衣模仿着凌涵清的语气,一番话说得绘声绘色,听得皇帝频频点头:“好个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朕竟不知道他有这份心,反嗔着他目无尊上,看来还是老糊涂喽!” 令仪替皇帝揉着肩,笑道:“这分明是二哥的错,怎么能怪父皇!二哥他自己跟个闷葫芦似的什么也不肯说,怎么怨得人冤枉他!” 柔嫔在一旁凑趣道:“到底是涵儿有见识,难得他媳妇也如此懂事!有此佳儿佳妇,皇上还担心什么呢?” 皇帝看着任素衣,越看越满意:“果真是好孩子,理也明白,话也说得清楚!说起来,三个儿子各有千秋,但是在媳妇辈里,此儿算得上是第一人了!” 令仪嘟着嘴道:“父皇不觉得说的太早了么?三哥还没娶媳妇呐!” 皇帝立时大笑起来:“是是是,是朕说得太早了!不过柔嫔啊,给沐儿找个超过任氏的媳妇可不容易,可要辛苦你好好留心喽!” 柔嫔忍着笑应了,皇帝才道:“你既说涵儿肯尽心辅佐太子,他昨日朝中与之争执又作何解释?” 令仪有些担忧的目光看过来,任素衣给她一个安心的眼神:“若是百依百顺的可以算是忠臣,那么古语也便无‘诤臣’一说了!为人臣者,文死谏武死战古已有之,涵王当殿争执虽是冒犯,但此举恰恰证明,其耿耿忠心,可昭日月!” “你倒是不客气!”皇帝微笑摇头,“还说自己是无见识的妇道人家,依朕看来,多少须眉男儿都赶不上你!” 令仪冷笑一声道:“父皇可别再夸她了,再夸她的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我看她啊……” 柔嫔见皇帝已有疲惫之色,忙使眼色打断令仪,笑道:“皇上出来时候也不短了,是不是回内殿歇歇?” 皇帝知道自己身子,也不敢强撑:“也好。涵儿既是一片赤诚,便不要委屈他了,放他回家跟媳妇团圆吧!这才一夜未归,媳妇就找到了宫里来——别以为朕不知道!” 任素衣略略低了低头,见柔嫔已搀着皇帝站了起来,慌忙跪倒在地。 “早说了不要多礼,你这会儿又跪什么?”柔嫔看着好笑。 任素衣认真道:“请父皇开恩,一并赦免太子!” “哦?”皇帝有些意外,“是他害得涵儿受了委屈,你不怪他,反倒替他求情?” 任素衣正色道:“涵王无过,太子亦无过,父皇既已经消了气,自然要一起放了。” 皇帝刚刚站起的身子又坐了下去,饶有兴味地看着眼前大胆的小媳妇:“太子无过,又是从何说起?” 任素衣不闪不避侃侃而谈:“弩族虽猖狂,犯我边疆,太子仍不忍以兵刃加之,如此仁善之心,正是仁君厚德。天下子民若有耳闻,必当感戴不已,何来过错之说?至于涵王见责,一是冲撞兄长罪有应得,二是太子课弟,恨铁不成钢之意,又何罪之有?” “好!”皇帝重重地拍了一下扶手,“入情入理,好一副玲珑心肠,伶牙俐齿!全都依你!” “谢皇上!”此番却是柔嫔、任素衣、令仪和满殿的奴才们一起行礼谢恩了。 一场怒气消弭于无形,谁人不是悄悄地松了一口气啊? 趁着无人得见,任素衣拍拍自己的小胸脯:快要吓死人了啦!说个情容易吗她!为了不落人口实,还要救那个讨厌的太子,想想就觉得憋屈! 不过还好,至少现在看来,她的大树一时半会儿是倒不了了。 大功告成,是不是可以打道回府了? 看来没那么容易! 送走皇帝,令仪退回偏殿,目光灼灼地盯着任素衣:“看不出来啊——好一副可以颠倒黑白的玲珑心肠、伶牙俐齿!” 任素衣很嘚瑟地往软榻上一躺:“怎么,你妒忌我?” 令仪绕着任素衣转了几个圈子,终于贼笑道:“王嫂,你变了。” “变漂亮了还是变聪明了?”任素衣很不谦虚地笑得夸张,“本王妃一直很漂亮很聪明,谢谢。” 令仪翻个白眼表示无语。 “何时肯放我走?”看着这丫头灼灼的目光便知道,自己这会儿要想出宫,是必要等这丫头开口了。想从她眼皮子底下溜走貌似不容易,这丫头黏人的工夫她可是知道的! “走什么走,难得进宫一趟,陪陪我嘛!这么多日子被困在宫里闷也闷死我了!你也不肯来看我,唯一一次来还是为了涵哥哥……” 好吧,她承认。任素衣乖乖低头认罪,态度极其诚恳。 倒是令仪自己觉得过不去,歇了滔滔不绝的抱怨,向任素衣笑道:“知道为什么不放你走么?” 任素衣懒懒地躺着,眯着眼睛假寐,倒也惬意得很。 “因为啊,你已经为涵哥哥担心了两天一夜了吧?接下来该轮到他为你担心了!你想想看,涵哥哥回府之后,发现你不在府中,打听一下得知你闯进宫来救他了,他会是什么表情?呵呵,想想便觉得有趣啊!” “幼稚的孩子!”任素衣不屑,眼睛都不愿睁,“他会担心我?见鬼!我死了才好,他涵王府还省下一张嘴呢!” “你怎么可以这么迟钝!”令仪气呼呼地推着任素衣的肩膀,非要让她睁开眼睛不可:“涵哥哥在乎你,瞎子都看得出来!你放眼看看整个宗室之中,还有谁像涵哥哥一样,娶个媳妇活像娶了个宝?因着一些贱嘴婆娘心思不好,他便不肯放你来宫中赴宴;因着怕你心里有疙瘩,他再想你也躲着不敢让你看见;宫中新贡的珍宝丝罗只要你喜欢,他立时就替你讨了去;你想要的东西,涵哥哥什么时候迟疑过半点儿?” “呃?你确定你说的是你的涵哥哥和我?有没有搞错?”任素衣终于睁开眼睛,看向令仪的眼中,却是明明白白地写着“你在说谎”四个字。 凌涵清会那样疼她?见鬼! 虽然不信,可是心里为什么会忽然觉得这样舒服呢? 任素衣甩甩头,止住自己的胡思乱想:别自作多情了,凌涵清怎会这样对你! 第三十章 爱妻如命的涵王爷 “王嫂,您该回府了。”看着天色擦黑,任素衣仍然没有要走的意思,令仪公主终于忍不住下了逐客令。 “有你这么做主人的么?嫂子来你这儿玩一会儿还要赶人是什么意思?人家着急走的时候你硬要人留下,现在天晚了你却要赶人,是什么道理?”任素衣眨巴着眼睛,可怜兮兮地控诉道。 “可是天已经晚了,再过一会儿宫门就要下钥了嘛……”令仪扁扁小嘴,说不出的委屈。 “天晚了就不兴我在你这儿住一晚啊?这么小气!”任素衣赖在令仪的大床上打着滚儿,好说歹说就是不肯起身。 令仪终于有种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的感觉。 留下这个疯女人没问题,可是万一明日王兄怪罪下来,她还不一定要不要挨揍呢! “王嫂,求你了,回府去吧,我把你最喜欢的那副翡翠坠子送你好不好~~”请神容易送神难啊!令仪只差没有哭出来了。 明明她的年纪比较小好不好,为什么她的王嫂可以面不改色地跟她撒娇耍赖? 谁来救救她啊?身为公主竟然也有叫天不应的时候吗! 好在神仙貌似还是很眷顾公主的,在令仪差不多当真要哭的时候,终于有个小太监躬着身子走了进来:“禀王妃、公主,涵王爷到。” “快请快请!”令仪一蹦三尺高,“还不快请王兄进来!” 任素衣“呼啦”一下子从床上跳了下来,动作比令仪还要快,下一刻令仪回头找人的时候,早已经不见了王嫂的影子。 “那个……王兄,早啊。”闪神间凌涵清已经走了进来,令仪僵着脸,笑得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早。”凌涵清笑得很亲切,很亲切。 令仪忍不住头皮发麻。 正常情况下,如果王兄对她和颜悦色了,她的处境就会很危险,那么今天这笑得如沐春风的,是不是意味着她的小脑袋要搬家? 不要啦不要啦,人家只是开个玩笑啦,王嫂救命啦~ 令仪可怜兮兮地四处寻找着她的王嫂,却见自己背后鬼鬼祟祟地探出了一颗小脑袋…… “任素衣,你玩够了没有?!”一声暴喝,却正是出自方才还和颜悦色的涵王爷之口。 某王妃像只犯了错的小狗一样,耷拉着脑袋蹭了出来:“凶什么凶嘛~” 跟令仪说话就和颜悦色的,跟她说话就凶神恶煞的,这个男人果然恶劣!亏她还拼了性命来救他! 早知道不管他好了! “跟我回家!”像老鹰捉小鸡一样一把拎起垂头丧气的小王妃,凌涵清冷着一张脸便风风火火地出了柔仪宫,完全不理会自家妹妹在身后大呼小叫,自然也不知道正殿中有位号称九五至尊本该一直端着架子的长辈在鬼鬼祟祟探头探脑。 次日柔仪宫中便传了开来,人人都道是涵王爷爱妻如命,因着王妃回府稍稍晚了些便大发雷霆,亲自跑来柔仪宫抓人不说,还将强留王妃在宫中玩耍的皇妹令仪公主好一顿骂…… 自然,这都是后话了。 “喂,你放开我啦,痛死了知不知道!”几乎是被一路拎着出了宫,行至僻静之处时,任素衣终于忍耐不住,顾不上什么形象不形象的了。 这男人能不能不要这么恶劣? 拼了全身力气终于甩开他铁钳一般的手,任素衣揉着自己红肿得不成样子的手腕,再不肯往前走一步。 凌涵清不耐烦地伸手又要来拉时,任素衣终于火了:“凌涵清你还是不是个男人?旁的本事没有就会欺负女人有意思么你?一天到晚莫名其妙冷着个脸给谁看呢?你是王爷你有本事你伸俩指头再使使劲捏死我啊!成天折磨人你能找到什么乐趣不成?你知不知道你很无聊啊?” 凌涵清身旁的几名侍卫,连同任素衣来时带的寒风寒雨,闻言各各惊愕得瞪大了眼睛。 他们是训练过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可是王爷被王妃当头痛骂这可是旷古未闻的事,自然比泰山崩于前严重多了! “像什么样子!”凌涵清微微皱起了眉头,却是第一次认真打量起自家王妃来。 不得不说,她非常与众不同。寻常富贵女儿家,谁不是行必顾影笑不露齿,温婉娴静柔情似水? 看看他家这位,平日里疯疯癫癫大笑大闹,时不时扮个假小子溜出府去调戏人家小姑娘,琴棋书画针黹女红从来不见她动过,现在居然又添了一样,可以对着自己的夫君破口大骂? 他何德何能,竟能娶到如此“特别”的一位王妃? 原来容貌如此相似的两个人,性子竟可以如此天差地别…… 凌涵清感慨万千的当儿,他的王妃仍在叉着小蛮腰大呼小叫:“……像什么样子?你说我吗?告诉你,本姑娘打出了娘胎就是这个样子!看不惯你就打发我滚蛋好了,何必把自己弄得像是吃了多大亏似的!谁求着你了么?今儿个算我吃饱了撑的闲着没事干巴巴的跑到宫里来管你的闲事!不会有下次了你放心好了……” “你的火气很大?”凌涵清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他的王妃确实是生气了,而且很严重。 只是为什么呢? 凌涵清有些手足无措。 他是皇子,历来都是女人哄着他,他没有哄女人的经验啊…… “那个……刚才是本王不好……”迟疑着抓过她的手,难道是刚才拉扯的力度过大,弄疼了这位娇贵的千金小姐? 不至于吧? 虽然心里犯着嘀咕,凌涵清还是不顾任素衣的挣扎,将她的衣袖挽了起来。 “这?”本来只是象征性地看一看,谁料这一看之下,凌涵清竟被吓了一大跳:他刚才有用那么大力吗? 只见雪白的手腕上,一大圈红色的痕迹已经高高肿起,衬着纤细的手臂显得分外狰狞。 “我……” 很久没有过懊悔的感觉了。他怎么会对一个女子,对他的王妃那样粗暴? 也难怪这个女人要发飙了…… 任素衣顺着他目光看过去时,凌涵清很担心她会哭起来,哪知那女人只是淡淡地扫了一眼,随即便仍是继续原来的话题:“凌涵清,你别不承认,你就是一个恶劣的男人,即使你是王爷,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第三十一章 绕指柔 “这就是你最真实的想法?”冷面王爷眉心微皱,认真地看着他的一路没住嘴的小女人。 “……呃?”某王妃的声音戛然而止。 合着她骂了一路,骂得连拉车的马儿都有些狂躁起来了,这男人却半点儿不为所动?那她岂不是白骂了? “你的意思,本王明白了。”冷面王爷淡淡甩下一句话,径自飘然下了马车,再未回顾。 前方,王府的大门外,一道艳丽的红色身影像鸟儿一样飞扑进了他的怀中。 呸呸呸,什么鸟儿,就算是鸟儿也是一只乌鸦!嗯,就算涂成红的也依旧是乌鸦! 任素衣恶狠狠地盯着前方那两道相依相偎的身影,眼睛里几乎要冒出火来。 狗男女! 寒风寒雨对视一眼,交换了一个了然的眼神,默契地齐齐伸手挽住任素衣双臂:“王妃小心。” 几乎是被两位美女侍卫“架着”下了马车,任素衣飞快地奔回偏院,再不肯回头看一眼,自然也就没有看到身后一怨毒一深沉的两道目光。 “小姐,呜呜呜……你总算回来了……”未进院子,就听到一声干嚎,紧接着便是一道娇小的影子飞快地扑了过来,那力道之大,险些将任素衣撞翻在地。 推开怀中的泪人儿,任素衣有些哭笑不得:“你家小姐我还没死呢,你哭的哪门子?” “不哭不哭,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哭了?”小丫头狠狠地擦擦眼睛,接着呵呵地笑了起来。 又哭又笑的,这丫头莫不是疯了吧?任素衣担忧地探探丫头的额头:也不烫啊! 菡香小丫头好笑地甩开自家小姐的手:“没良心的小姐,害得菡香担心死了!你倒跟没事人似的!” 寒风寒雨好奇地看着眼前的一幕,满脸的不可置信。 主子和丫头之间,还可以这样相处吗? 笑闹良久,菡香终于注意到任素衣身后两名素净的女子:“小姐,她们俩……” 这俩人她早上见过一面,似乎是王府中的侍卫,今天就是她们抢了她的位置,跟着小姐一起进宫的。 这偏院也太冷清了些,如果把她们俩留下…… 主仆同心,菡香的眼珠一转,任素衣已经知道她心中所想:“寒风寒雨以后便是咱们的人了!” 给了她的人,怎么可能再从她手中要回去?这俩人,她看上了,就是她的! 凌涵清那个大吝啬鬼,连个丫头也不给她配,平日里从铺床折被到洒扫庭院都是主仆两人动手,他都不怕旁人说他王府寒酸么? 既然他小气,也就怨不得她把他的侍卫当丫头使了! 寒风寒雨二人默契地对视一眼。 虽然她们原本就是王爷准备安排给王妃的,但是很显然,她们已经没有必要说了。 “寒风寒雨,这名字不好!你们是从小就叫这名字的么?”菡香仔细审视着两人,颇有些大姐头的风范。 “名字是程管家取的。”寒雨眉梢一挑,微笑了起来。 “名字确实不好。以后就叫暄和暄妍吧。”任素衣满意地看着两人的反应。 到了这个偏院,居然没有避之唯恐不及,这两人已经非常不错了。 “暄和暄妍谢王妃赐名。”两人齐齐屈身行礼,响亮的声音倒把菡香吓了一跳。 话说,这俩人还挺乖! 这边厢偏院之中主仆二人,哦不,主仆四人(因为暄和暄妍二人很自觉地表示,王妃现在缺的不是侍卫而是丫头,所以她们自愿将自己的身份定位为丫头了)一派其乐融融,另一边的灯红酒绿之中,气压却反倒有点冷。 “王爷,您还没吃什么呢!这些菜都是婉儿做的,平日都是您最爱吃的啊……”娇媚的女子,一颦一笑都是动人的美,可惜今日她的郎君,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王爷……”水蛇一般的柳腰款摆,人已纠缠上身边的男人,“昨天出了那样大的事,可吓死婉儿了!王爷就当给婉儿压压惊,好不好嘛?” 剑眉紧紧地拧到一起,凌涵清发现自己完全没了在这个做作的女人面前虚与委蛇的兴致:“本王累了,你自便。” 不理会身后的女人撒娇撒痴,凌涵清冷着脸躲进书房,狠狠地将自己摔在了书卷堆中。 第三十二章 要倒大霉了 王府的偏院之中,绿柳成荫,繁花似锦。 凭着任素衣的奇思妙想和菡香的灵慧勤劳,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这处原本几乎已经废弃的、连名字都没有的偏院,早已不是原来那般荒草丛生的模样。 任素衣带着三个丫头团团围坐在石桌前,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倾听着夏日午后无休无止的蝉噪。 一直这样下去,倒也不错呢。坐吃等死,似乎一直是任素衣的梦想? 如果,没有不速之客前来打扰就更好了。 “王妃姐姐好兴致!这大热天的,和丫头们混在一起喝茶说笑,倒也算得上是王府一景了!”柔媚的声音远远传了来,在这个燥热的午后,没来由地让人觉得有些闷了起来。 人的气息也有很多种,有的清冽如泉水,让人见之忘俗;有的人却如火焰,不甘寂寞地以自己全部的热量感染着周围,恨不得全世界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她的身上。 来者显然是属于后一种的。 任素衣抬了抬眼皮,很不客气地打了个哈欠:“婉夫人好兴致,大热天的不在自己屋里窝着,跑到本王妃这里做什么来了?” 三个丫头干脆连头也不抬,仍是稳稳地坐在桌前,继续着她们猜结络子的比赛。 任素衣满意地看着婉夫人渐渐变黑的脸色,向自己的丫头们投过赞赏的眼神。 不错,看来将她们教得很成功嘛! “有什么了不起,”菡香噙着漫不经心的笑意,似是自言自语一般,“说什么主子丫头,这身份,到底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谁又是披着御赐凤冠霞帔的不成?既没有,说是主子就是主子,说是烧火丫头就是烧火丫头,这世上的事儿,谁能说得准呢?” “是啊,所以说人呐,还是不要先把话说得太满才好,以后的事儿,谁知道呢?”接话的是暄妍。经过这些日子的改造,这丫头终于不再是原本冷冰冰的模样,颇为活泼的性子让任素衣分外满意。 婉夫人的脸青一阵白一阵,眼中掩不住的怒火蹭蹭地往外冒,几乎要将眼前这几人给盯得烧了起来。 这主仆四人,太嚣张了! 不过,她忍。 她们嚣张不了几天了,再容忍她们几天又如何? 过了这几日,王府依旧还是她婉夫人的天下! 咬紧牙关挤出一个实在不怎么好看的“亲切”笑容,卓燕婉毫不在意此处几个女人的无视,非常自来熟地凑了过来,坐在了任素衣的身旁。 任素衣很不自然地往后靠了靠,岂知不识趣的卓燕婉却再次往前挪了一点,将原本就颇为拥挤的小石桌挤得密不透风:“姐姐在玩什么,能不能带上我?” 任素衣抬起手来,拼命地挠着自己的手臂。 恶寒。 姐姐?这女人真了不起,一把年纪的人了,管比自己小好几岁的人叫姐姐,居然还面不改色…… 了不起啊了不起! 微微地皱了眉头,任素衣觉得自己只能保持沉默。 永远也学不会假惺惺,永远也学不会在讨厌的人面前假装若无其事。是她太缺乏天赋么? 所以前世临终之前,她万分佩服褚健和曹望晴两人,可以将一场戏入情入境地演了五年之久! 如果是她自己,怕是连五分钟都演不下去吧? 这一世的卓燕婉,演技虽不能与曹望晴同日而语,但这耐力却也似乎是不错的,看来只有她自己,始终任着性子不肯长大啊! “姐姐似乎很讨厌我呢……”卓燕婉满脸的委屈,真真地看着任素衣,那神情倒像是任素衣虐待她了一样。 这场景若是让不明就里的人看来,任素衣明显就是那个小肚鸡肠不容人的妒妇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强烈的危机感泛了上来,任素衣只觉得自己的寒毛都输了起来。她倒宁愿这个女人依旧在她面前耀武扬威,可是很明显,有人准备改变策略了? “姐姐……”卓燕婉忽然起身,重重地在任素衣面前跪了下来。 呃?! 任素衣目瞪口呆,连身旁的三个丫头也惊愕地站了起来。 就算要改变策略,也不能转变得这么快吧? “姐姐,从前是婉儿不好,婉儿不懂事,只想着怕自己无处容身,这才处处与王妃为难……求王妃大人大量宽宥婉儿见识短浅,婉儿愿意服侍王妃梳头净面,只求一地安身……”卓燕婉越说越伤心,竟而呜呜地哭了起来。 这……任素衣站起身来,有些手足无措。卓燕婉跪得很坚定,她就是有心扶她起来,此刻显然也做不到! 可是任素衣并不傻。 “婉妹妹——”任素衣微微一顿,为这个恶心的称呼而暗暗鄙视了自己一下,“这是说哪里话来?婉妹妹经营王府这些年,上下诸人谁不感戴?自王爷而起至下面洒扫众人,谁不对你敬重几分?这‘无处容身’之语,切莫再提起!” “姐姐说这话,是不肯原谅我了?”婉夫人仰起脸来,眼中泪光盈盈,说不尽的楚楚可怜。 任素衣无声地叹息。看来自己这辈子,是被这些伟大的演技派吃得死死的了。即使明知她完全是在做戏,依旧见不得这幅我见犹怜的模样,该当如何? “你起来吧。这王府之中只有你我两个人,若是弄成这样,以后人多了可怎么办?”任素衣自嘲地苦笑起来。 这古代,这王府,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梦想,恐怕是连梦里都不会出现的吧? 凌涵清是王爷,他的身边若是没有十个八个的女人,别说别人看不下去,就是她自己都觉得有些匪夷所思了。 所以,他始终不是她的菜。这一世,也许就这样糊里糊涂地混下去了吧? 这个卓燕婉,说到底也不过是一个可怜的人。任素衣很想对她说一句,女人何苦为难女人? 截然不同而又各怀心思的两个人,注定是不可能没有战争的。只是这场战争,这个女人准备怎么打? “姐姐……”卓燕婉感动得眼泪哗哗的,好容易被暄和暄妍两个拉了起来,却像是没有骨头一样直往任素衣怀里钻。 “好了,姐姐姐姐的叫得我头疼,叫我素衣吧。一起喝杯茶?”任素衣头疼地推开这个像胶皮糖一样的女人。直觉,她自己可能要倒大霉了。 第三十三章 禁足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任素衣却也没想到这个倒霉会来得这样快! 莫名其妙地被“请”进凌涵清的卧室的时候,她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可是看到卓燕婉脸色苍白地躺在床上不省人事的时候,任素衣便完全明白了。 装死么?真的死了倒也不稀罕,可是如果她真的死了,这里就不可能这么平静了。 她装她的死,没什么稀罕,可是日子选在了到偏院喝茶聊天的当天傍晚,这可就不太美好了。 苦肉计,很烂俗但是很管用的招数。让人哭笑不得。 凌涵清侧坐在床前,脸上的表情是真切的担忧。见任素衣进来,他的脸色跟黑锅底有的一拼,一双深如潭水的眼睛凌厉地盯着坦然地走近的女子,似乎要将她的心底看穿:“王妃,你可知罪?” 任素衣觉得自己应该害怕的,她一向是一个胆小如鼠的人。可是这一瞬间,她突然不怕了。 平静地对上那双似乎要望进她心里去的眼睛,任素衣甚至来得及绽开一个轻柔的微笑:“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 “是本王对你太宽容了吗?”凌涵清缓缓为床上的人理顺几缕凌乱的发丝,动作轻柔得仿佛在擦拭一件稀世珍宝。 “不,不怪王妃姐姐……”床上躺着的接近于假死状态的人儿忽然挣扎起来,紧紧攥住凌涵清冰凉的手,“许是婉儿自己吃坏了东西,不怪姐姐的……” “好好好,我知道了,你先歇着,不许胡思乱想。”凌涵清分外温和地安抚着焦躁的病人,转过脸来时,神色已瞬间变得冰冷狠绝。 “你——” 话未出口,却已被任素衣满不在乎地打断:“无话可说,听候发落。” 凌涵清呼吸一窒,竟不知该如何接口。 听候发落? 这个女人怎么可以这样无所谓?如果他的发落,是要她以命相抵,她也“无话可说,听候发落”?她自己的清白和身家性命,就这样不值钱? 她就这样不信任他,在他开口之前就已断定他不会公允地听她解释? 凌涵清觉得心头莫名地有些发堵。王府中只有两个女人,一个凭着拙劣的演技,把他当傻子耍;另一个却把自己层层包裹起来,把他当敌人防。做男人还有比他更失败的吗? 凌涵清狠狠地别过脸去,不愿再看眼前这个让他恨得牙痒痒的女人。 “王爷……”程四有些担忧。这一次,王爷是不是有些玩大了? 他虽然是“管家”,但是很显然,王爷的“家”,还用不着他来“管”。在这类显然他不能插手的事情上,他是连说半个字的机会都没有的。 “程四,吩咐下去,王妃禁足偏院,无令任何人不得探视。”冰冷的吩咐,却让程四暗暗松了一口气。 以王妃的冰雪聪明,应该会明白的吧? “王妃,请吧。”程四微微躬身,恭敬一如初见。 “有劳管家。”任素衣微微一笑,友善得让人如沐春风。 目送着二人一前一后离去的背影,凌涵清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小人只能送到这儿了。王妃和偏院诸人的饮食杂用会每日送到门口来,请王妃记得遣人来取即可。”站在偏院的门口,程四意味深长地向任素衣笑了笑,不待答话便飘然离去。 任素衣忍不住摇头苦笑:禁足就禁足,竟然当真一步都不敢多走啊?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三个小丫头吱吱喳喳地围了过来,绕着任素衣上上下下前前后后看了个遍。 “对不住,连累你们了。”任素衣歉意地看着三个丫头。 她原以为只是不许她一个人走出偏院,听这程管家的意思,竟连菡香和暄和暄妍都不许出门?至于做得这么绝么? 她很想质疑,可是很显然,程管家的意思,就是凌涵清的意思,她问了也是白问。 不就是禁足么?她是无所谓的了。可是三个丫头,尤其是最爱热闹的菡香,若是连一道门都不能出,她岂不是要受尽了委屈? “怎么能这样?王爷他怎么可以这样糊涂?那个该死的女人,王爷怎么会信她?”得知缘故之后,菡香早已不管不顾地嚷了起来。 “稍安勿躁,”暄和温婉地笑着,安抚着几乎要跳了起来的某“大丫头”,“塞翁失马,安知非福。” “什么嘛!”菡香不满地甩开暄和拍着她肩膀的手。 这个暄和动不动就高深莫测的,显得自己很有学问的样子,问她什么又不说,显然不如暄妍可爱! 任素衣却有些意外地看了暄和一眼,垂首沉思起来。 塞翁失马,安知非福?她实在不懂,在这件事情里,有什么看不见的“福”。 难道囚禁在这偏院之中寸步难行,对她还有什么好处不成? 如果硬要说有什么好处,那似乎也只有自欺欺人的“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了。 “困境只是一时,王妃福泽深厚,想不到的富贵荣华都在后头呢,此刻灰心丧气,是不是早了些?”暄和抿嘴一笑,轻轻地挽起任素衣的手臂,强将她搀进了房中。 “喂,你姐姐在打什么哑谜?”菡香眉梢一挑,不客气地向暄妍质问道。 “谁知道呢,成天神神道道的,我可不懂她!”暄妍不以为然地摇头耸肩。相比暄和,她觉得这个新认识的菡香才更像是她的亲姐姐! 第三十四章 毒刺 金乌落玉兔升,任素衣连晚饭都没有吃就早早收拾了到床上窝着去了。当然,她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承认自己心情不好的。 禁个足而已,她又不在乎那个恶劣的男人信不信她,她为什么要心情不好! 任素衣不喜留灯,偏院早已融入夜色;而此时的王府书房却是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凌涵清面色阴沉,端坐在上座一言不发。 程管家大咧咧地坐在凌涵清侧首,没了白日里恭谨周全的模样,却带着一抹玩世不恭的笑意,丝毫不管自家主子的脸色还有越来越难看的趋势。 “王爷无需太过忧心,皇后和太子虽是有备而来,我们难道就是手无寸铁的么?如今便是要硬碰硬,我们也未必便怕了他们,王爷还在担心什么?”下首一个商人模样的中年男子终于忍不了这压抑的气氛,干脆道出了心中的疑问。 “王爷是觉得某些毒刺愈发碍眼了么?这么多年都忍了,难道如今反倒忍不得了?”程管家咧着嘴,笑得很欠揍。 凌涵清面无表情地冷冷抛了一个眼神过来。 “好了好了,大家各忙各的事吧,王爷已经没有其他的事吩咐了。”程管家打了个哈哈,径自起身招呼众人离开。 一屋子人面面相觑,发现凌涵清没有阻拦的意思,也便带着些微微的疑惑,各忙各的去了。 毕竟眼下有一场硬仗要打,其余的小事,暂且不去管它也罢! “程管家,你留下。”阴恻恻的声音自背后传来。 程四后背一僵,双腿本能地想要夺门而逃,却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拉扯着,使得他寸步难行。 僵了半晌,终于还是万般无奈地回过身来,向着上座的人露出一个正常管家该有的讪笑:“王爷有何吩咐?” “关于那根毒刺,程管家有何高见?”凌涵清也不跟他绕弯子。 “王爷心中已有成算,如今又何必来问我?”程四苦着脸,如丧考妣。 “如此,就多仗程管家了!”凌涵清的脸上顿时云开日出,灿烂得让人移不开眼睛。 “能够被王爷如此‘倚重’,小人不胜‘荣幸’!”程四阴沉着脸,艰难地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恨恨地摔门走了出去。 书房中独留凌涵清一人时,他终于露出一个狐狸般的笑容。 有好戏看了。可惜他不是一个爱热闹的人。如果那个女人知道有这样的热闹,一定会看的很开心吧? 很久不见那女人畅意开怀了。等这一段日子熬过去…… 主殿之中,重重的百合香气,熏得人昏昏欲睡。 还是那简单大气的桌案,淡远清雅的床帐。气息却已全然不同。若无那庸俗的百合香气,这将是一个休憩的好地方。程四皱着眉头站在廊下,艰难地给自己打着气。 王爷对自己下手可真够狠的,竟然容忍这样一个庸俗的女人腻在自己身边那样久,如今更是得寸进尺霸占了他的卧室! 成大事者,果真要忍常人所不能忍啊!这一点上,程四不得不承认,自己比起王爷来,实在是差太远了! “谁在外面?”随着一声娇笑,一道妩媚的身影已经袅袅站在了窗前。 夏夜窗扇本来便不常关,卓燕婉早已从窗口看到程四迟疑徘徊的身影。对于他突然出现在这里,她有些好奇,但更多的是喜出望外。 “小人程四,请婉夫人安。”踏进房门的那一刻之前,程四早已恢复了正常的神情,又变作了一个恭谨周全的管家。 卓燕婉“嘻”地一声笑了起来:“程管家成日里一板一眼的,自己不觉得累么?” 程四嘴角扯出一个无奈的苦笑:“小人自来便是如此,让夫人见笑了。” 以扇遮面,卓燕婉咯咯娇笑了起来:“还装呢!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你若自来如此,那么前日午后在议事厅中闲画美人出浴图的是谁?” 闻言,程四一张原本略显苍白的俊脸霎时涨成了紫红色。 卓燕婉大是得意:“所以说呢,你就不必端着脸假装自己是一个跑腿办事的呆子了!我又不是你家王爷,你怕什么呀?” 这天气似乎越来越热了。 程四尴尬地推开卓燕婉递过来的帕子,拿自己衣袖擦了擦汗,讪笑道:“夫人就不要拿小人开玩笑了,小人还要替王爷办差呢!” “这大晚上的,你还办什么差,骗鬼呢?”卓燕婉笑得轻佻,略带凉意的夜风从窗口吹进来,拂动她鬓边的发丝,灯下愈发显得妩媚动人。 程四刻意地别过头,不敢看她的脸,声音里有些刻意疏远的恭敬:“不敢欺瞒夫人,王爷今日得了太子严令要到北疆巡视,原说行程颇紧,预备着明日便起程的,猛想起内室有几本兵书,原是抄了要送去给北疆守将的,如今正好亲自带了去……” “什么,王爷要去北疆!”卓燕婉脸色一变,“王爷怎的从未跟我说过?你不是说谎?” “王爷原说是太子密诏,北疆有异动,为防人心生变,不肯教无关之人知晓,又兼时间紧迫……”程四有些尴尬地退后几步,神色之间似是颇有些为难。 “如此说来,是真的了?”卓燕婉怅怅的,神色间颇有些焦虑。 程四认真地安慰道:“夫人不必担忧,边疆短时内应无战事,不过是例行巡视罢了,朝中又难免有事,最迟也不出两月定会归来,这巡边原是常事,何必忧心?” 两月……两月时间,足够沧海变桑田了!边疆无事,但朝中之事,恐怕等不了两月!卓燕婉焦急的神色非但没有减轻,反而更重了。 “不能不去吗?”将案上的兵书取出交给程四之后,卓燕婉仍有些不死心地问了一句。 “军国大事,哪能说不去便不去?”程四憨憨地笑了起来:“夫人多虑了,王爷武功盖世,此番又有太子派出一支亲卫队陪同,万无一失,您尽管放心便是!” 第三十五章 皇后相请 禁足的日子,逍遥自在,不知岁月长。 饮食日用总是按时送过来,并不曾有一日迟误。所以任素衣意识到凌涵清不在府中的时候,已经是他离开王府半个月之后了。 这一日,任素衣早早地堵在门口,将前来送食材的厨房胖大婶截了个正着。 “您老放心就是,咱家王爷哪一年不到北疆巡视两番?从都城到北疆的这条路,只怕咱家王爷闭着眼睛也走不错了!”胖大婶呵呵地笑着,憨厚地在围裙上擦着手。 管家嘱咐她不得乱说是不假,可是王妃是王府的女主人啊,王府中的事,怎么可以瞒着她? 哪一年也要走两遍吗?可是今年,显然事不寻常…… 这天,怕是要变了。或许,早就已经变了吧?打发走了胖大婶,任素衣暗暗嘀咕着。 她觉得自己并不很在乎凌涵清,可是心头隐隐的担忧究竟是为了什么呢?难道还在为那个偏听偏信不问青红皂白便将自己禁足的恶劣男人担心吗? 有些不愿承认,或许是习惯使然吧。 任素衣浑浑噩噩地坐着,忽然觉得这禁足的日子分外无聊起来。 “小姐,小姐不好了!”菡香极具穿透力的声音隔着几道门扇和屏风远远传了过来,听得任素衣直皱眉头,暄和早已无奈地摇头笑了起来。 任素衣坐直了身子,果断地截住小丫头的话头:“你说谁不好了?你家小姐我还活着呢!” “不是啊小姐……”菡香一句话被堵在喉咙口,急得直拍大腿,“宫里来人了,说是皇后要请小姐进宫小住几日!这可怎么办啊……” 任素衣身后的暄和闻言一凛,担忧地望向任素衣。 这一变,事出意外!皇后怎会忽然动了这样的心思?没有人会相信她只是想要见见自己的侄女这样简单! 旁人觉得心焦,当事人自己却是满不在乎一样:“要见我啊?皇后似乎很闲?” 菡香担忧地拉着任素衣的衣袖,只差没有哭了出来:“咱们怎么办啊?王爷又不在家,谁知道皇后安的什么心啊?要不然,咱托病不去了吧?” 皇后哪里是那么好糊弄的!暄和只觉得忧心如焚。如果王妃这里出了差池……她不敢想象! “王妃……”暄妍一路小跑着闯了进来,焦灼地看了看屋里的三人,低声道,“宫中的嬷嬷已经进来了。” 任素衣只得起身相迎,心下已知今日是躲不过的了。 这偏院,凌涵清已下令任何人不得进出,来人却不管不顾硬闯进来,看来是早已打定了主意,软的不行就来硬的,不怕与凌涵清撕破脸了。 来人正是第一次进宫赴宴时皇后身旁的殷嬷嬷,以及两个看上去很伶俐的小太监。任素衣一见殷嬷嬷进门,早已笑着迎了上去:“午倦未起怠慢贵客,嬷嬷莫要见责!” 殷嬷嬷慈和的脸上漾起笑意,优雅地俯身行礼:“王妃说哪里话,是老奴打搅了,实在是……” 任素衣得体地搀起殷嬷嬷,暄和已经殷勤地搬了锦凳过来。 见殷嬷嬷迟疑着不知如何开口,任素衣很善解人意地向她颔首:“素衣前两日还跟丫头们说起,好些日子不见皇后姑母了,心下想念得紧,只恨身不由己不得常常亲近,谁料嬷嬷您就来了!” 殷嬷嬷似是隐隐松了口气:“一家骨肉,该当如此!皇后娘娘亦是对王妃甚是挂念,常常抱怨涵王爷金屋藏娇,不肯叫人得见呢!如今趁着王爷不在府中,皇后亦是难得清闲,便请王妃入宫相伴数日可好?” “那自然是好,”任素衣不顾菡香在后面拼命扯她衣袖,依旧笑得十分欢欣雀跃,“上一次匆匆一见,只觉得与皇后姑母说不出的亲近,只恨宫规森严不得常伴,今日终于如我所愿了!不如我们现在便走吧!” “真是个孩子!”殷嬷嬷笑意盈盈地看着任素衣孩子气的举动,满脸都是长辈的慈爱。 暄和暄妍对视一眼,不声不响地回内室替任素衣打点随身之物,任素衣却恍若不见,只管与殷嬷嬷说笑,拉着菡香一起逗着殷嬷嬷身后那两个显然不常出来见世面的小太监玩闹。 内室之中的暄妍急得直跺脚:“这可怎么办?难道当真要住到宫里去?只怕皇后没安好心……” “知道她没安好心又如何,今日这架势,你以为咱们能逃得掉吗?这个时候与皇后对抗无异于以卵击石!”暄和心下更多了几分担忧。 不消片刻,暄和已经提着一个小布包从内室走了出来:“王妃既然早已迫不及待,不如求了嬷嬷,快些上路可好?” 任素衣欢呼一声,拉着菡香和殷嬷嬷便往外走,暄和只得殷勤地跟在身后。一行人走出房门,任素衣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跑回来向着屋里喊了声:“暄妍,好好看家!”逗得一行人都笑了起来。 “小姐,我们就这样走了,王爷回来会不会生气?”菡香有些担忧。 “他生的哪门子气?他高兴还来不及呢!我走了,他正好落得清静,可以跟他那个宝贝婉夫人双宿双飞!哼,他肯定巴不得我再不回来呢!”任素衣摇头晃脑地小声嘀咕着,在辚辚的车轮声中,声音刚好足够让殷嬷嬷听到。 暄和笑着安抚面露担忧之色的菡香:“放心啦,咱们是去皇后宫中,又不是别处,王爷岂有不放心的?倒是你,进宫之后要收着些性子,少给王妃惹麻烦才是!” “我哪里有那么笨!”菡香不满地瞪了暄和一眼:“小姐也不管管她,我才是小姐一起长大的贴身丫头,她才来了几天,就教训起我来了!” 任素衣委屈地蹭了蹭殷嬷嬷的肩,可怜兮兮地道:“我是你们主子你都教训我,她教训教训你这个‘大丫头’又怎么了?嬷嬷你看,如今连丫头都欺负我了!” 三个丫头你一言我一语逗得热闹,殷嬷嬷看得高兴,只觉得一颗心都柔软了起来:“丫头里头,自然是谁懂事谁就最大,至于主子——老奴我眼拙,倒没看见有人拿出主子的款来啊!” “不是吧,连嬷嬷你都不向着我!”在两个丫头的欢呼声中,任素衣不依不饶地嚷了起来。 第三十六章 插翅难飞 “素儿你终于来了,让姑母好等!”任素衣一行人一露面,皇后立时便堆起满脸欢容,迎上前来拉住任素衣的手不放。 上一次来的时候,怎么不见她这么热情?无事献殷勤,非那啥即那啥来着? 任素衣打起十二分精神,却要装着随意的样子,亦是堆起满脸的孺慕之色:“好久不见皇后娘娘,素衣都快要想死了!” 首次见到皇后的菡香缩着身子,战战兢兢地躲在任素衣身后不敢抬头,却竖着耳朵听着二人的对话,生怕错过了一言一句。 任素衣在皇后面前居然可以应对自如,这让菡香差一点惊掉了下巴。 难道小姐当真是忘记了所有的事情,包括这位皇后有多可怕? 可是就算忘记了,她也不该这么自然地对着皇后撒娇啊,刚刚给她恶心的这一身鸡皮疙瘩…… 似是对任素衣的反应极为满意,皇后笑得愈发和蔼可亲:“这些日子本宫就想着,你们新婚燕尔的,这时候让涵儿北上巡边实在太委屈你们了……” “什么委屈不委屈的,”任素衣随意地甩甩头,“是男人就该出去走走,难道因为他娶了媳妇,就要在家守着哪儿也不去?” 皇后闻言脸上露出欣慰的神色:“难为你懂事,倒是涵儿他……唉,真不让人省心!” 任素衣露出洗耳恭听的神情,等她自己说下去。 皇后轻抚着任素衣的手,笑道:“这次的事,是涵儿太糊涂,连本宫听着都生气!害你受了那么多委屈,亏你还肯替他圆着!等他这次回来,本宫一定替你好好教训他!” 任素衣恍悟:原来说的是这一次禁足的事?这皇后知道的事倒真不少,看来王府之中,少不了她的人? “其实……这事只是一场误会,王爷也不过是一时气急,娘娘倒别为这个说他了!”任素衣笑笑,不知道皇后究竟打的什么算盘。 也许只是暂时拢住她,以备日后用场吧? 对了,她能有什么用场呢?用来威胁凌涵清?还是威胁任丞相?貌似都没有用吧?她可不会认为自己有那么值钱! “好好好,不说就不说……你们小两口的事,老婆子不能管喽!”皇后作出一副夸张的幽怨神情,向殷嬷嬷大吐苦水。 殷嬷嬷凑趣道:“娘娘是慈母仁心,却不知儿孙自有儿孙福呢!” 皇后深表赞同:“人上了年纪,免不了就会这样那样的闲操心,其实……谁不知道儿女大了,根本用不着闲管呢!素儿既然来了,便在这凤仪宫多住些日子,陪陪本宫这个讨人嫌的老婆子可好?” 任素衣撇嘴向殷嬷嬷抱怨:“嬷嬷您听听,皇后娘娘是不是太矫情!如果皇后娘娘是老婆子,那么这天下还有美人吗?这是不让别人活了呢!” 天下女子无人不重视容貌,果然皇后闻言笑容愈加灿烂了几分,殷嬷嬷和宫女们自然是陪着凑趣嬉笑。 “母后这里来了什么人?居然热闹成这样?”远远就听到一个清亮的嗓音传了进来,任素衣便知道定是那位大大咧咧疯疯癫癫的令仪公主了。 令仪一进凤仪殿,正要向皇后说笑,猛一见到任素衣,竟是神色大变,一贯维持的玩世不恭的笑容破天荒地现出了一丝裂痕,虽然很快地掩饰了下去,任素衣却没有忽略。皇后与殷嬷嬷对视一眼,二人脸上皆存了些担忧的神色。 “令仪快过来,难道连你王嫂都不认识了?你看你,跟你王嫂学了那么些日子的礼仪,还是疯疯癫癫跟个野丫头似的!”皇后笑得和蔼,任谁看去也只会觉得是一位难得的慈母,岂会知道她的“儿女”在笑语晏晏的背后,隐藏了多少畏惧之心! 令仪很快将眉梢扯回原位,挂上招牌式的张扬的笑容,冲到任素衣面前死死握住她的手不放:“原来你还活着啊?我以为你被王兄囚禁在偏院里闷死了呢!怎么样,禁足的日子不好过吧?真想不到啊,早知道你会吃醋,我却怎么也想不到你会用那么直接的招数!不过,你怎么不下点更猛的药啊?这下好了,婉姐姐没死成,王兄反倒更宠她了,你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啊!” 任素衣摆出一脸痛不欲生的神情,只差没有捶胸顿足了:“是啊,没想到是这样的结果,技术不太熟练,弄巧成拙了!” 令仪笑得打跌,手中宫扇毫不留情地敲在任素衣的背上:“你还真是说什么认什么啊?王兄面前你也是这么直接干脆地认账了的?亏你心大,王兄怎么就没休了你!” “也许不是不想休,是暂时懒得休吧。”任素衣不在乎地一笑,仿佛说的根本不是她自己。 “好了令仪,你陪你皇嫂到外面走走吧。”闹了半日,皇后终于现出倦色,开恩打发二人离去。 令仪闻言,风风火火地拉着任素衣便往外跑。 殷嬷嬷担忧地望向皇后:“老奴打发两个人仔细跟着……” 皇后意兴阑珊地摇手止住:“罢了,料她兴不起什么大浪来。便是知道什么,她又能插翅飞了不成?” 第三十七章 肆行无碍凭来去 一路狂奔至一处不知名的宫院,令仪终于放开了手,靠在一株老树上呼哧呼哧直喘气。 任素衣早已喘得说不出话来,只剩一双眼睛还有些神气,当下便恶狠狠地瞪着那罪魁祸首,恨不得她干脆累死过去算了! “你……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她是有目的的?你,你居然就这么不要命地进来了,你就不怕……你要气死我啊!”咳喘未定,令仪已经恨恨地指着任素衣的鼻子痛骂起来。 不至于吧? 任素衣不以为然地撇撇嘴,心头却忽然暖暖的。 这个丫头,是在关心她呢! 等着令仪骂完了,任素衣才安抚地揉揉她刚才跑得钗横鬓乱的小脑袋,活脱脱把她当成了自家院子里那只乖巧的小土狗:“傻丫头,你在担心我?” “才没有!”令仪公主像是被马蜂蜇到屁股一样,呼啦一下子跳了起来:“我只是怕你死无葬身之地,王兄回来找我算账罢了!” 又提那个恶劣男!她死无葬身之地,关他什么事! 等等……她为什么要死无葬身之地! 任素衣正要跟她吵闹,却忽然听到高墙的另一侧传来一道阴阳怪气的声音:“哟,这是谁家鹦哥在宫中乱嚼舌根子啊?” 隔墙有耳?任素衣悚然一惊。 在宫中,私底下议论的话传了出去可是要命的事,何况……他们刚才说了什么? 任素衣担忧地望向令仪公主,却见她一张红扑扑的小脸上满是愤怒,却没有半分畏惧。 正在狐疑,已见花木深处,一道白衣翩翩的身影不慌不忙地走了出来。 “本来不是必死的局,说不准为着你的口无遮拦,便搭上了你们两条小命,你说值不值?”来人折扇轻摇,说得一本正经,却跟脸上贱兮兮的笑容颇有些不搭调。 恍惚觉得来人有些眼熟,却始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任素衣不由得皱紧了眉头。 “如果不是你嚷了出来,自然不会有人听见!若是本公主死无葬身之地了,那也一定是你害的!”令仪公主恶狠狠地瞪着来人,丝毫不留情面。 那来人却一丝不恼,略过令仪公主,笑嘻嘻地向任素衣作了个长揖:“小弟见过王嫂!” 任素衣虽不太懂古时的礼节,却也知来者绝非寻常士子,只得微笑不语。 令仪却早已嗤笑起来:“沐猴而冠!” 任素衣依然想不起眼前之人是谁,脸上不由得现出迷茫之色。 却见那人笑嘻嘻地凑了上来:“王嫂贵人多忘事,当真不记得小弟了?” 直到被那双没有正经的桃花眼盯得有些不舒服,任素衣才猛然恍悟:敢称他为“王嫂”的人多么? 眼前这一位,既然在宫中肆行无忌,自然便是当今皇帝第三子,令仪公主胞兄凌沐清了! “原来是沐王爷,失礼了。”任素衣淡淡一笑,得体而疏离。 也实在怨不得她记不住。虽然说起来勉强算得上是一家人,可是皇家毕竟不像平民百姓家中有什么所谓的亲情。对于这位沐王爷,她只在宫宴之前远远看过一眼,哪里能记得住? 自然,她是不会知道在某个不知名的小茶馆里,曾经有人默默地注视过她的。 令仪却看不惯她规规矩矩的样子:“你跟他讲究可就没完了,我告诉你啊,这人就一个山野村夫,你直接叫他名字就行,他若不好,你可以一个大耳刮子扇过去都没事的!” 任素衣闻言失笑,心道他若非你亲生兄长,焉得纵你如此!奇的是凌沐清丝毫没有反驳的意思,竟然煞有介事地附和着点头,倒让任素衣有些不知所措。 皇室之中,怎会有当真如此恣意随性之人! 此人是这般潇洒不羁的性子,令仪又是一个疯疯癫癫的丫头,在宫中俱是有些特立独行的。这样的性子是随了谁呢?皇帝很明显不是的,难道是柔嫔教化之功? 很难想象,柔嫔那样柔弱温婉与世无争的女子,会教养出一双在宫中格格不入的儿女来! 说起来,谁又是简单的呢? “日前听闻沐王外出云游未归,不知是何时回宫,竟未曾听闻半点消息。”任素衣似是漫不经心地幽幽一叹。 外出云游。谁会相信当此非常之时,一位皇子当真会外出云游呢?即便当真外出,怕也是有着不为人知的目的吧?也许从未出门,亦不可知。 不过,换了这样一位肆行无忌的王爷,却又似乎什么都是有可能的,谁说得准呢? “外出云游,那不过是托词罢了,”出人意料的是,凌沐清依旧骚包地摇着他的扇子,笑得漫不经心,仿佛他口中说出来的只是刚刚看到天上飞过去一只鸟那样再简单不过的事情,“眼下局势风云变幻,说不定哪一日便成为别人的砧上鱼肉,谁还有心情去游什么山玩什么水!” “呃?”任素衣难免有几分惊愕。这人是根本不把她当外人,还是对谁也可以这般言行无忌? 见任素衣一味沉吟,凌沐清虽是神色未变,那目光却渐渐深邃起来:“王嫂冰雪聪明,既然肯入这深宫,想必也早已知晓,此行已是步步艰险吧?” “生死有命,非人力可为也。”任素衣淡然一笑,顺手拉起令仪的小手扬长而去。 并不是她有多重的防人之心,但祸从口出这句话,她却是多少还有几分了解的。 凌沐清既然清楚眼下的局势,借着云游的名头自保,自然也不是置身事外之人。那么他如今回宫意味着什么? 忽然有种很奇怪的想法:凌涵清最大的对手,会是谁呢? 或者说,这三兄弟之中,谁才是操纵着一切的那一个? 凌沐清意味深长地看着任素衣和自家妹子离去的背影,眼中闪着莫名的光芒。 “你又在打的什么鬼主意?” 在二人走后,一道淡雅如仙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凌沐清身后。 “有趣的女人,不是吗?”凌沐清答非所问,手中折扇“啪”地一声合上,狠狠地敲在了身旁无辜的垂杨树干上。 第三十八章 山雨欲来 不得不说,与王府相比,这深宫,是一个完全藏不住事的地方。 也许是因为没有人刻意相瞒,甚至有可能是有人授意,总之这些日子,这宫里宫外的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会有些风声传到任素衣耳中。 虽有御医竭尽全力,皇帝的病情还是一日日重了起来。 照常理推断,这样的时候,朝中和宫里应该是一片愁云惨雾才对吧? 可是照任素衣看来,眼下的情形似乎是恰恰相反。 皇后宫中每日人来人往甚是热闹。今日是某郡王的侧妃,明日又是某官员家的小姐,总之偌大的凤仪宫竟没有一日平静。任素衣有时都忍不住疑惑,难道皇帝当真时日无多,所以她连做戏都省了? 真不知道这“贤后”之名,她是怎么混来的! 至于前朝,似乎更是热闹得没了边。今日是这位侍郎小妾生了儿子,明日是那位尚书婶娘做寿,总之只要你想吃酒,欲图每日一醉也不难! 在这吃吃喝喝赏花游玩之中,做成了多少交易谈成了多少盟约,那便是任素衣不知道的了。 听说,太子如今在照常处理政事之外,日日与一帮文人士子把臂同游吟诗作赋,号称绝世风雅、仁善纯良,在文臣和天下读书人之中早已是神祇一般的存在。 离明年春闱还有大半年的时光,天下读书人却早已陆陆续续进了京。在太子尽心竭力的操持下,天下举子不论身家贫富贵贱,在京中相处得倒是一派其乐融融,连出宫采买胭脂水粉的小太监都悄悄地传言说,这京中连树上飘下来的落叶都有了文人的风骚味。 没错,转眼,竟已到了漫城黄叶飞的时节。 算算日子,在宫中竟已住了三月之久,当初以为满打满算两个月定会回来的凌涵清,却至今仍是杳无音信。 也不能说是无音信吧?至少皇后时常笑眯眯地拉了任素衣话家常,细细地向她解说,涵王在边关如何整顿军务,如何安抚边民,如何清退草寇大快人心…… 任素衣漫不经心地听着,并不多言。相隔天涯,她没有精力更没有能力去关心他做了些什么。 不过,他这一去,还真是漫长啊……难道当真是不到大厦将倾,他便不会在京城出现?皇后依然这般从容淡定,难道一切都在他们掌控之中吗? 只怕,未必吧? 凌沐清依旧是玩世不恭的模样,日日陪着一帮纨绔子弟纵酒狂歌,愈加坐实了无行浪子的恶名,他也不甚在意。 关于凌沐清的消息,任素衣多半是从令仪口中听说的。故事中与凌沐清一同横行无忌的,几乎囊括了京中所有高官商贾的子弟,如果任素衣还是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那她简直是太迟钝了! 一片笙歌之中,任素衣早已嗅出了山雨欲来的味道。 这一日的午后,任素衣习惯性地坐在莲池畔发着呆。 此时早已没了夏日的燥热,莲池之中也早已没了那亭亭的娇艳,只剩田田莲叶铺满这看似平静却掩藏了无数故事的水面。 “留得枯荷,会是谁有福分在这里静听秋雨呢?”看着这满塘的莲叶,任素衣忽然觉得有些怅然。 前生并不喜莲花,穿越过来之后却莫名地迷上了这种特立独行的植物,不为什么高洁清雅不为什么纤尘不染,只为那分清冷那分孤寂,那一分不与群芳同住的清净寂寥。 这样冷情的东西,生在宫中实在是生生玷污了。 “人生之事自古难全,若要听雨,何必在意是否有枯荷?若要赏荷,又何必在意天晴天雨?”淡雅如风的男声在身后响起,任素衣微微有些错愕地回身。 这样突然却并未让人反感的声音,实在不多。皇后是大俗之人,凤仪宫附近何时出现这等人物了? 在任素衣错愕的目光之中,来人丝毫没有不自在,白衣轻扬,依旧是谪仙般的不染尘俗:“好景难留,赏得一分,便是一刻清福,姑娘莫要为着求全,忽略了眼前美景才是。” 姑娘? 任素衣轻笑。这宫中诸人,服侍用度皆有定规,便是最没见识的宫人,也能一眼看出她的身份,眼前之人又岂会不知道? 只不知道,他有意回避不肯点破她身份,是为了什么? “公子高见,不敢请教尊名?”任素衣有些疑惑。这样一个出尘的人物,应该早有耳闻才是,可是今日不曾听说哪家的公子要来啊!而且,凤仪宫中,何时可以由得一个男子随意走动了? “他你都不知道啊!真是孤陋寡闻!”一声轻笑,来自白衣公子的身后,这一次,却将明明没有走神的任素衣吓了一跳。 大白天吓唬人有这等功力的,自然是天下独一无二的令仪公主了! 顾不上已经站在池塘旁边,任素衣怕怕地向旁边退了半步:“公主今日怎么得空……” 不给任素衣再往后退的半点机会,令仪直接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扯住她,阻止了一场美人变为美人鱼的悲剧。 任素衣惊魂甫定,却见那白衣公子浅浅一笑,竟恍若雪莲初绽,让任素衣微微有些晃神。 令仪已经拉着任素衣远离了池塘:“王嫂一向这样冒失,险些让丹枫公子看了笑话呢!” 丹枫公子? 这名字倒是听过的。从前菡香跟她八卦的时候,曾不止一次提起过,靖边王之子林丹枫,琴艺冠绝天下,容色恍若天神,不知有多少闺阁女子为她一见倾心! 眼前这人,倒确实有着让人一见倾心的资本,看令仪公主这副难得一见的小女儿情态,只怕是也未能免俗吧? 而且,她刻意替自己点明身份,是为了防着什么吗? 那林丹枫却早已恢复了那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淡淡神情:“既然公主今日无意学琴,枫先行告退了。” “喂……”令仪慌忙放开任素衣的手,抬起头来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终不知如何开口,只得怔怔地看着那人渐行渐远。 终于发现一件有趣的事情了。任素衣轻轻地笑了起来。 第三十九章 墨衣娇娆 “天啊!皇后姑姑,亏您还成日里赞这个赞那个的,您自己的这一笔小楷,已经足以羞杀那一殿的学士了!”任素衣很没有形象地趴在皇后的桌案对面,看着那一行行妩媚端丽的小字,满眼冒小星星。 除了那一声“皇后姑姑”太假,此时的奉承,倒至少有一半是真。人常说字如其人,如此说来,这皇后为了实现所谓内外兼修,倒确实做得相当不错了。 不过,谁说能写一笔好字的就一定是好人呢?蔡京当年还是一位名噪一时的大书法家呢,最后还不是被因人废文,只剩下一个千古骂名! 皇后显然对任素衣的崇拜颇为受用,这一点从她越来越和蔼的笑容中可见一斑。而任素衣虽然私下里对被强迫叫姑母颇有不满,表面上却是一派真挚的孺慕。 笑吟吟地摊平了被任素衣弄乱的宣纸,皇后亲切得仿佛最慈爱的母亲:“傻丫头,还是这么疯疯癫癫的。” 任素衣暗叹这演技出神入化,却见一名内侍恭谨地趋近,在皇后耳边说了些什么,皇后的眼中飞快地闪过讶异的神色。 任素衣顿时了然,很识趣地向窗外瞅了瞅:“皇后姑姑,我今日和令仪约好了去柔仪宫赏绿菊呢,能不能先失陪一下,晚上再回来陪皇后姑姑用膳啊?” 皇后不着痕迹地吁出一口气,任素衣更是如逢大赦,一路往外跑着一路暗暗腹诽:这是为了什么样的目的,迫得两个互相看不顺眼的人这样相互折磨啊? 一头扎进令仪的小窝,任素衣才觉得心头稍稍松快了些,忍不住长长地哀嚎一声:“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到头啊——” 令仪鄙视地斜她一眼,继续做自己的事情,宫人内侍们也是见怪不怪,仿佛宫中出现这么一个疯子完全是正常的。 柔仪宫与凤仪宫相去甚远,这边的人自然不会知道,任素衣前脚离开,后脚就有一道鬼魅般的身影闪进了皇后的凤仪殿。 “说吧,为什么会被送回来。”在此人面前,皇后却没有半分和蔼之色,满脸俱是冰冷和肃杀。 那人虽是一袭黑衣,却依然掩不住娇媚的容颜。只是此刻,那张脸上没了锦上添花的娇笑,只剩畏惧和慌张,未免失了几分放诞之美。 “很难回答吗?”皇后冰冷的声音里添了几分不耐,下首的黑衣女子瞬间脸色煞白了起来。 一道清脆的破裂声,在寂静的殿中听起来尤其明显,听在黑衣人耳中,几乎如惊雷一般,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忽然有些后悔,这次回来,是不是太鲁莽了?她一直知道自己的身份。一着走错,可就是万劫不复的结局啊! 比破碎的花瓶更让人心惊胆战的,是上座的高贵女子口中冰冷的字句:“不要告诉我,你连这点本事都没有!” “奴婢……知罪。”平日里的一副伶牙俐齿,如今早已不知丢到了哪里,低低的声音,细若蚊蚋。 空旷的大殿上寂寂无声,气氛压抑得仿佛要凝结成冰。 “罢了,你且起来吧。”良久,皇后终于长长叹了一口气。 黑衣女子再拜起身,黑衣下的劲装早已汗湿,紧紧贴在后背上,被秋风一吹,冰冷彻骨。 “说说吧。”依旧是冰冷的声音,黑衣女子却悄悄地松了一口气,知道自己这条命算是暂时保下了。 “他在边关,未见有大动作,但一直结交当地守将,日日练兵不辍……”黑衣女子小心翼翼地组织着措辞。 “你要告诉我的就只有这些?”皇后显然对这样的答案并不满意,语气重又恢复了冷戾。 “不,还有……”黑衣女子浑身一颤,慌忙补充道,“只是他防人之心甚重,军中守卫又十分森严,故而……奴婢只知每日酉时,他必会消失一段时间。奴婢无能,未能查到他到什么地方,去见什么人……” 说到最后,原本柔美的声音早已干涩无比,额上冷汗滚滚而下,却又不敢抬手去擦。 “这个凌涵清,果然心怀鬼胎!”皇后重重地将茶杯摔到桌上,冷哼一声。她怀中一直抱着的狸猫“喵呜”一声,挣脱了她的禁锢,跳下桌案越窗逃去。 黑衣女子慌忙重重地跪倒在地上:“娘娘息怒。” “息怒?哼,本宫倒是想息怒!可是你要本宫如何息怒?本宫费尽了心思将你送进王府,可是你——这些年你究竟替本宫做到过什么?巡视边关你也追了去,探到的依旧只有这样不痛不痒的消息,本宫要你何用?”皇后脸上的怒意敛去,只剩让人捉摸不透的平静。 黑衣女子只得跪伏在地,叩头不止。 “你为何会回来?”皇后厌恶地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望向窗外盛开的各色菊花。 “他……他说道羌族有线人混入,怕要图谋不轨,有奴婢在身边,他不得放手一战,所以……”黑衣女子深深地埋着头,不敢看那个让她畏惧到骨子里的尊贵的女人。 没有经历过的人,永远不会知道身家性命握在别人手中时,是怎样一种绝望! “说到底,还是你无能!”皇后冷哼一声,打断她的辩解,神色之间已经颇有不满。 “是。”光洁的额头碰触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黑衣女子却仿佛不觉得痛一般,机械地重复着这样的动作,显是早已重复了千遍万遍。 “行了,你下去吧。”皇后厌倦地挥挥手,揉着自己的额头闭目养神起来。 黑衣女子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走出大殿的一瞬间,唇角却绽开一个浅浅的微笑。 早知道自己选的这条路异常艰难,可是路是自己选的,她没有机会后悔! 看来皇后是信了…… 过了这一关,这一世的苦楚,也就算是彻底熬到头了。 从此不会再为人所制,不必再咽泪装欢,从此便可以与他风雨相携,做一对只羡鸳鸯不羡仙的红尘爱侣…… 闭上眼睛,仿佛可以看得到美好的未来已经在向她招手,女子的眼角滑落一滴喜悦的泪。 第四十章 举家性命相托 大家翘首以盼的日子,终于伴着萧萧秋气姗姗来迟了。 皇后换下了日日不重样的盛装,不再举办什么赏花会赛诗会绣艺会,而是每日淡妆素服,衣不解带地侍奉在御榻之旁,博得朝野上下一片盛赞。 任素衣忍不住有些愤愤地想,难道朝中大臣们的眼睛都是瞎的,看不出皇后这一番做作多么虚假? 难怪曾有人说,满朝文武,不过是一群婢妾罢了。凡是天家贵胄所为,哪怕伤天害理,在他们看来也是理所当然吧? 比如如今,哪怕皇后和太子弑君夺位,也会有一群人跑出来说他们才是正统吧? 有些迫不及待地想看这场争斗的结局了。 “丫头,你说咱们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百无聊赖地窝在令仪的软榻上,任素衣一声接一声地长吁短叹。 这些日子,名为保护实为圈禁,令仪的日子过得和她一样憋屈。谁说皇家公主金枝玉叶,就一定会无忧无虑? 圈禁的生涯让两人都学会了淡然,相处的方式也从最初的相互打闹,变成了默默无言的相互安慰,相互倚靠。 也算得上是患难之交了吧? “应该很快便结束了吧?他们不会忍太久的!只不知道到时候你我二人的性命将到何处安置呢?”令仪的神色有几分茫然,更多的是看淡世情的沧桑,完全不同于人前单纯张扬的娇贵公主模样。 是啊,很快便结束了。到时候,令仪好歹还有着皇室的血统,她自己呢? 这天地之大,只怕当真是……没有她自己的容身之地呢! “哎,你们丞相府到底是哪一边的啊?”令仪一骨碌翻身起来,很八卦地抱着任素衣的胳膊不放:“你的长兄是太子那边的人,可是你的丞相老爹又把你嫁给了涵哥哥,难道你们家准备左右逢源?” 长兄?任素衣的脸上是真切的茫然:“不知道。” 不是不知道走哪条路,而是不知道自己有位长兄。 她只记得有个庶出的弟弟,听菡香说起似乎还有一个庶出的姐姐,她没有见过,也没有耐心去追究为什么便宜姐姐现在不知去向。 这什么时候又冒出来一位长兄? 她十分确定自己是唯一的嫡女,这么说来,这位丞相老爹……挺不是个东西的! “任丞相这一招,实在是高明啊……”令仪半真半假地赞叹着。 “高明个屁!”任素衣忍不住爆粗口,“依我看他死定了!太子生性多疑,他既然把我嫁给涵王,太子又岂会信他!涵王视我如无物,我在涵王府又能有什么用!再说了,若是最终的结局你家沐王爷登上大宝,那么老爹一定会是死得最惨的那一个!” 这个令仪居然还跟她装,欺她看不出来么?凌沐清分明才是三王之中城府最深的一个! 这天下最终落入谁手,当真是颇有悬念啊! “原以为令仪已经是天不怕地不怕,最口无遮拦的一个了,想不到王嫂有过之而无不及啊!在这深宫之中,王嫂当真不怕祸从口出么?”一道清朗的声音,带着几分玩世不恭,远远地从外面传了进来。 任素衣轻笑,并没有为此人不在房中而刻意提高声音:“这柔仪宫如果连这么两句话都藏不住,也便不成其为柔仪宫了!沐王爷若当真害怕祸从口出,还是那个玩世不恭的沐王爷吗?” 下一刻,凌沐清已含笑出现在了房中:“王嫂这话……莫不是太高看小弟了?” 任素衣耸耸肩,转向令仪:“你们兄妹——不对,该说是你们母子三人,一个比一个能装!这天下人,只怕都要被你们给算尽了!” “既然知道,你怎么还敢日日到我这里来?不怕我们连你算计了去?”令仪对任素衣的表情很不屑。 “我不来你们就不算计我了?”任素衣换个舒服的姿势重新靠下,并没有因为凌沐清到来而记起自己作为一位王妃该有的仪容,“何况我是天不管地不收的一个,有什么值得你们算计的?” “小弟正有一事想要算计王嫂,既然王嫂慧眼如炬,小弟倒是只得明说了……”凌沐清语带迟疑,那眼中却没有半点迟疑之色。 “愿闻其详,”任素衣轻笑,“帮我估估价,我这一条小命,加上任素衣这个名字,总共还值几个钱?” “王嫂的价值……几可抵得上万里江山!小弟连同母妃幼妹,这一家性命托付给王嫂,如何?”凌沐清扬眉轻笑,语气是一如既往地玩世不恭,也因此没有人注意到他眼中的认真。 第四十一章 大少爷不得不说的故事 “小姐,今日咱府上来人了,说是大少爷请了皇后懿旨,接您回府一聚,明日府中会有人来接。”甫一回宫,菡香便皱着眉头迎了上来。 皇后暂时不在凤仪宫,所以菡香和暄和稍稍大胆了些,在任素衣面前不再那般刻意谨小慎微。 “大少爷?”任素衣的眉梢高高地挑了起来,“为什么你从来没给我讲过,咱家还有一位大少爷?” 端着茶点进门的暄和闻言,两手一抖,险些打翻了茶盘。 还有人不知道自己家中都有什么人的? 菡香慌忙向暄和使个眼色,死命扯了任素衣进屋:“我的好小姐,你什么时候能改改这口无遮拦的毛病!” “本来就是啊!”虽然被丫头强按在椅子上动弹不得,任素衣仍没有打算丝毫收敛,“你从来都没有跟我说过有位大少爷啊。” 对上暄和带着惊慌和迷惑的眸子,菡香微微叹息,耐着性子向她解释道:“小姐失忆,以前的事都不记得了。也是菡香疏忽,总以为小姐可以自己记起来……大少爷是柳姨娘所生,大了小姐三岁。柳姨娘为人善良懦弱,在咱们府中的处境比个丫头也强不了多少;大少爷为人正气,自己处境艰难不放在心上,倒时常惦记着小姐受人欺凌,从前小姐被二夫人他们暗算的时候,也只有大少爷肯悄悄帮衬一下,想不到小姐竟连大少爷也不记得了……” 竟然是这样。 任素衣颇有些意外。还以为丞相府中都是些仗势欺人冷漠狠毒之辈呢! 只是既有这样一个人,为什么菡香从来不曾提起过? “因为……”面对任素衣的质疑,菡香似是颇有些为难,看看任素衣,再看看暄和,支支吾吾不肯开口。 “我去看看膳房给王妃准备的粥熬好了没有。”暄和恬然一笑,温婉地退了出去。 单看外表,谁能猜得出这个恭顺的小丫头其实身怀绝技啊!任素衣看着这暄和的背影,暗暗赞叹。 “大少爷自幼武艺超群,十五岁时便已主动请缨入军戍边,如今在袁将军帐下深受器重,人人皆说他前途无量呢!”说起大少爷,菡香的神色竟是真切的神往。 是吗?任素衣狐疑地盯着菡香,不肯放过她的每一丝表情。 如果只是这样,用得着支支吾吾那么半天说不出来,还一定要避开暄和吗? “还有一件事……当年大少爷入军,是因为在府中无处容身。当时二夫人兴风作浪……”菡香的脸色难看起来,同时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任素衣的脸色:她真的一点印象都没有么? “又是二夫人!”任素衣咬牙切齿地道,“那个臭女人实在可恶!明日回府便回府,我定要给她点颜色瞧瞧!” “千万不要!”菡香的脸色霎时苍白起来,“我的好小姐,你可千万冒失不得!你可知道,当时二夫人把大少爷逼到走投无路,用的是什么招数?她说大少爷对你……居心叵测!” “我去!能不能靠谱一点!”任素衣很没形象地跳了起来,“大少爷不是我哥么?臭女人口味那么重啊!再说了,当时我几岁?” 菡香俯身收拾起任素衣打翻的茶盏,依旧是忧心忡忡:“您别太不当回事,因为当时……二夫人的人在大少爷的房中找到了小姐的上百幅画像,还有小姐用过的很多东西:手帕、玩具、发带……” “呃?!”不是吧?任素衣惊愕地瞪大了眼睛:大少爷有恋妹情结?或者是恋童癖?他十五岁的时候,任素衣是——十二岁吧? “是啊小姐!”菡香将失神的任素衣按下在椅子上,郑重其事地叮嘱:“所以明日回府,小姐万不可大意!二夫人心肠歹毒自然要处处留心,对于大少爷,小姐也要远着些才是!毕竟当日那么大的事,他竟然一个字都没有辩解!当时大家都吓得了不得,亏得当时年纪小,指望着丢开也就罢了;如今都大了,小姐又成了王妃,若是再被有心人闹出来,可不是小事!”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行了吧,菡香嬷嬷!”任素衣苦笑着抱住自己饱受荼毒的小脑袋。这菡香的唠叨功力越来越厉害了,真不知道会不会被她唠叨致死! “还有呢,”菡香见惯了自家小姐这幅模样,倒也不担心小姐一怒之下着人收拾了她,“难道小姐不想知道二小姐的事么?” 二小姐?任素衣无语地倒在椅子上:“怎么又出来个二小姐?丞相老爹到底有多少老婆多少儿女?我你家小姐我排老几啊?” 菡香拍拍脑门笑了起来:“真不多!这天下男子有点儿钱的,谁不是三妻四妾!老爷贵为丞相,便有十房八房也是寻常不是?说起来咱家老爷对先夫人倒确实情深意重!夫人仙逝多年,老爷却始终不肯将二夫人扶正,房中也只有柳姨娘谢姨娘两位,在这官场之中,实在难得!” 好吧……任素衣打个哈欠,怨念。 这什么世道啊,三妻四妾的男人,还可以被赞一声情深意重!先夫人,就是她自己的老妈是吧?还不一定是怎么死的呢,真想知道如果她泉下有知,听到活人都在议论丞相对她多么情深意重的时候,她该是怎样一番心情! “好吧,那个二小姐又是哪根葱?”任素衣觉得自己明日可以找个借口不去丞相府了。她这种容量的小脑袋,哪里有本事记得住那么多人! “小姐您排行第三,二小姐比您大一岁,与四少爷都是二夫人所出,不过人人都说,当真是龙生九子各不同,四少爷那副德行您是见过了,可是咱家二小姐,当年却是全京城闺阁千金的典范!”菡香侃侃而谈,右手两指轻轻在左手手心敲打着,俨然一副女先生的模样。 闺阁典范?任素衣有些意外。曹氏那样的女人,能生出个闺阁典范的女儿来?可不能怨她不信! “是真的啊!当年二小姐才貌双绝,十三四岁的时候,提亲的就已经踏破咱相府门槛了!当然了,”可能是看着任素衣兴趣缺缺,菡香慌忙又添上一句,“小姐您过目成诵出口成章,才名半点不逊于二小姐的!” “可是我没有她漂亮?”任素衣半点不领情,依然嘟着嘴一副不高兴的样子。 菡香闻言果然慌乱起来,只差没有对灯发誓天下自家小姐最美了:“不是啊小姐,那是因为您不常出门罢了!您是相府嫡女又是早有婚约的,那些浮浪子弟怎敢对您妄加评论!岚衣小姐的雕琢之美,怎么比得上小姐您气韵天成!” 任素衣却没有追究小丫头从哪里学来的形容词,她只敏锐地抓住了几个字:“岚衣小姐?” 第四十二章 滔天的祸事 次日一早,便有内侍报丞相府遣人来接,皇后依然守在皇帝那边,只派人回了句“知道了”,便算是天大的恩典了。 任素衣揣着满腹心事,带着菡香和暄和两人,迟疑着出了宫门。 尚未来得及举目四望,已有一人欢喜地迎了上来:“素儿……” 任素衣愕然抬头,看向眼前这堵高大的人墙。 虽然仰着脖子看人有些累,任素衣还是把这人仔仔细细看了个清楚:不得不说,这个时空的帅哥当真不少!眼前这一位,与她从前见到的都不一样,这一位,是很显然从沙场之中磨砺出来的硬朗之美,单看眉眼也许并不出众,但一身的蓬勃之气,沐浴在清晨的阳光下,竟然有些耀眼炫目! 只可惜此刻他迟疑忐忑的神态削弱了这种大气的视觉效果,让任素衣微微感到有些遗憾。正待叹气,菡香已经焦灼地赶了上来,不客气地横在两人之间:“奴婢菡香,见过大少爷。” 果然,这位便是那传奇的大少爷,相府的庶长子任征鸿了。任素衣退后半步,保持着恰当的距离盈盈浅笑:“大哥,好久不见了。” “素儿,你……”任征鸿似是欲言又止,看了看菡香,再看看恭顺地跟在任素衣身后的暄和,终是长叹了一口气:“回家吧,大家都等着你呢。” 任素衣乖巧地点头上车,刻意忽略掉身后那一道追逐的目光。 真不明白,这大少爷究竟在玩什么!有人会用那样的目光看自己的妹妹吗?难不成这人真有问题? 菡香的脸色也不好看,暄和虽然不明所以,却也知道事情绝不简单,故而神色也颇为郑重。主仆三人一路忐忑,相对沉默着,竟也赶快便到了丞相府。 车帘忽然被掀起,正要下车的任素衣意外地看到一只手挡在车前,原来竟是任征鸿下马亲自来搀。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任素衣终是别扭地躲开那只手,转到马车的另一边自己跳了下去。 站在大门前迎接的任丞相见状悄悄地长吁了一口气,二夫人的脸色却是不怎么好看起来。当然,也并不排除她的脸色一直不好看的可能。 任素衣这才想起,自己如今是王妃啊,王妃驾临,丞相自然要携家眷出迎! 这会儿,二夫人的心情不太美好吧?自己一直想整死的小丫头片子没有死,还盛气凌人地骑到了她的头上,这状况搁谁受得住啊…… 为什么忽然觉得天气晴朗了很多呢? 行至大门前微微一顿,任丞相慌忙下阶行礼:“臣任若始恭迎王妃——” 任素衣向任丞相身后瞟了一眼,见二夫人和四少爷任展鹏不情不愿地跟着任丞相俯身,顿时觉得心情大好。 “父亲快请起!”任素衣有意顿了一下,见任丞相的背影微微僵了一下,这才“亲切”地亲手搀他起身,“一家人何须如此!” 任丞相恭顺地垂着头,亲自引了任素衣进门,相府的其余人因为任素衣没有开口,却依旧在门口不敢起身。 真想让那对恶毒的母子在风里待一阵子!可是想到他们身后还有一大帮子无辜的丫头仆从,尤其是似乎还有任征鸿的母亲柳氏,任素衣虽有遗憾,也只得点头让暄和吩咐他们起身了。 “小姐可算肯回来了!自从您嫁入王府,相爷日盼夜盼,始终不得再见您一面,若非时时听闻街头巷尾谈论您与王爷如何鹣鲽情深,只怕相爷未必不担心小姐一去杳无音信,是不是早已不在京城了呢!”二夫人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已被嫌弃,刚刚获准起身就匆匆忙忙赶了上来,挤开菡香亲自搀扶着任素衣的臂弯。 这是讽刺她攀上高枝忘了本源?还是反讽凌涵清对她不闻不问,弃掷偏院视为媵妾?抑或是还有另一层意思,暗讽她不守妇道,可能与人私奔? 任素衣凉凉地笑了起来,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王府的院墙那么高,本王妃不在王府又能去哪里?倒是二姐姐好久不见,如今不知还在不在京城呢。” 话一出口,不但二夫人脸色瞬间煞白,任丞相脸上堆砌的笑容也瞬间僵硬起来。 谁都知道,二小姐如今必然不在京城了。至于不在的原因…… 任素衣忍不住冷笑:好个才貌双绝的女子,好个闺阁千金的典范呢! “素儿一早车马劳顿,此时定是累了,我们还是不要在院子里站着了。”眼见众人团团站住停步不前,任征鸿忙出来打圆场。 任素衣本不愿让太多人看笑话,闻言冲任征鸿略一点头,径自前行。 可并非每个人都喜欢息事宁人的。 二夫人一双丹凤眼在任素衣身上滴溜溜瞅一遍,笑得愈发殷勤起来:“就是就是,大清早的风可冷着呢,别站在风口里闪着了!王妃如今是千金之体,不为自己,也该为关心您的人保重着些才是!万一您着了凉,大少爷可又要心疼得吃不下饭了!” 话一出口,原本就有些僵冷的气氛愈加怪异起来,除了任展鹏冷笑一声之外,一大群人竟然鸦雀无声,连每个人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任征鸿的脸色涨得通红,额头上青筋都凸了出来,恶狠狠地瞪着二夫人,却很不合常理地一个字都没有说。 还是任丞相冷哼一声,二夫人才不情不愿地闭了嘴,虽则脸上幸灾乐祸的神情仍然没能收住。 任展鹏忽然不阴不阳地干笑了一声:“母亲原本也没有错说,父亲何必拦着!三姐姐自嫁入王府便杳无音信,连三朝回门都没有回,怎的大哥一请,您二话不说就回了来?难道相府之中只有大哥亲,我们都是外人不成?合着当我们大伙儿都是瞎子呢?不过三姐姐您可要小心了,您如今好歹也算是王妃的身份,可别为着一己私情,给咱们相府闯出滔天的祸事来……” 第四十三章 清风明月冷看人 看来,这丞相府的水,怕也不浅呢。 在丞相府的佛堂里,任素衣自嘲地笑了起来。 原本还存着一丝幻想,以为这一次接她回府的原因,是任丞相残存着一丝亲情,想看一眼这个出嫁半年有余未通音信的女儿,却原来…… 令仪那张嘴虽是道三不着两,这一次却被她不幸而言中! 不过,只怕老丞相这一次是要枉费心机了吧?他凭什么认为他的女儿有那么大能耐,可以拢得住一个心怀天下的男人? 不得不说,这一招顺水推舟来得实在是妙。提出纳她为妃的是凌涵清本人,丞相府没有任何攀龙附凤的嫌疑。嫁入王府,她若得宠自是鸡犬升天,她若不得宠却是她自己的责任,与相府没有任何干系,这一招,实在是太精彩了! 许是过了这么久,见她还好端端地活着,这才敢承认她是相府的女儿吧? 不过,要靠她来保住荣华富贵,是不是太天真了些? 想到任丞相屏退家人之后,对她意味深长的嘱咐,任素衣就觉得好笑。 “素儿,如今相府可就靠你了!眼下的形势,表面上看来太子是占尽天时地利,但为父看得清楚,这天下迟早是涵王的!为父已经吩咐征鸿跟太子府远着些,你也不要忘了在涵王爷面前多多提携着他,这可是关系到咱们家生死存亡的大事!” 言犹在耳,很有趣是不是?望向供桌上方悬挂的观音像,任素衣嘲讽地笑了起来。 并非她愿意将这些世俗杂事带到那位没见过面的母亲面前,只是如今整个丞相府,也只有这一间自母亲去世之后便无人问津的佛堂可保她片刻清净了! 没什么诚意地在供桌上的香炉中插了三炷香,任素衣微微勾起唇角,转身便要出门。 哪知房门一开,看到的却不是意料中的廊柱院落,而是…… 一个并不怎么希望看到的人。 她一向信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实在不明白有的人为什么就偏偏赶着麻烦上呢? 比如眼前这个人,他究竟是哪片地上的大神?她又不认识他,他为什么老是阴魂不散! “大哥,有事么?”任素衣的脸色并不好。直觉这个人是一个麻烦,如果不尽快逃开,还会有更大的麻烦等着她! 任征鸿不可置信地看着任素衣,仿佛想要从她的脸上看出什么花来一样。在任素衣已经觉得快要发疯的时候,终于听到他暗哑的声音:“素儿,你长大了。” 无语望天,任素衣有些抓狂:“四年了大哥!我要是不长大才坏事了呢!你一定要找话说,能不能找几句有营养的啊?” 任征鸿的目光有些茫然,似是不能理解任素衣话中的意思。虽然也许有些词对古人而言确实有些奇怪,但心情不太美丽的任素衣此时并没有解释的打算。 “想不到,当年那个只会跟在我身后哭鼻子的小丫头这么快就嫁人了……”虽然看得出任素衣并不太愿意理会他,任征鸿仍然锲而不舍地跟在她身后,发着也许确实是出自内心的感慨。 任素衣忽然感觉到有些无力。 她相信这个人是对她好的,可是他知不知道好心也很容易办坏事啊! “是啊,长大了,就嫁人了,我自己也觉得有些怪怪的呢。说起来,大哥比我大着好几岁呢,嫂子的人选有着落了没有啊?”带着漫不经心的浅笑,任素衣的手心却微微有些冒汗。 但愿不是大家猜想的那样。 这任征鸿看上去很不错的一个人啊,千万不要心理上有什么问题,否则岂不是…… 任征鸿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不过幸好还是笑着的:“缘分哪里是那样容易求得的?其实这样,也挺好——” 好个球啊!你这样会给我带来困扰的知不知道啊!任素衣在心底暗骂。 看上去很精明的一个人,为什么会犯这样的糊涂?若是授人以柄,别说是前程了,只怕全家的性命都会耽搁在他的手上! 如今只希望二夫人聪明一些,不要拿相府上下数百口人的性命开玩笑,否则以后的路,还有的是热闹可看呢! 可是很显然,有的人眼下是急了,哪里还顾得上什么性命不性命! 刚刚转过廊下,就很冤家路窄地遇上了二夫人母子二人,以及一大帮似乎永远如影随形的狗腿丫头仆妇。 当然,究竟是冤家路窄还是有些人蓄谋已久,任素衣便不知道了。 “哟,大少爷和三小姐当真是‘兄妹情深’啊!小姐不是说独自到夫人生前的佛堂中去坐坐吗?为什么一个人进去的,出来的却是两个人呢?”二夫人尖酸的声音在任素衣听来分外刺耳。 任征鸿讷讷地说不出话,只知本能地挡在任素衣身前,保持着戒备的姿态。 虽然对任征鸿的笨脑袋有些无语,任素衣却也多少有几分感动。 至少这个相府里,也只有他还当她是一家人的。如果一定有人唯恐天下不乱,任素衣也不希望受伤的人是他。 静静地从任征鸿身后绕到前面,任素衣脸上的笑容甜美得让二夫人都有些晃神:“既知道是兄妹情深,二夫人又何必多言?难道父亲仁善,这相府中就可以没了规矩吗?婢妾多舌,就不怕成为全京城的笑话!” 第四十四章 我不要他了 回府的途中,任素衣一直有些郁郁。 菡香明知其故,却不敢多言,倒是暄和看出了些门道。 在任素衣第几百次叹息的时候,暄和终于没忍住笑出了声。 菡香愤怒地冲着那张笑脸瞪了过去。 任素衣却知暄和绝不是个没心没肺的丫头。她既然敢笑,难道是有主意了?疑惑的目光不由得定在了暄和的身上。 暄和淡然一笑,丝毫没有因被注视而感到不自在:“依我看,王妃之所以觉得不开心,不是因为丞相的托付,而是因为大少爷吧?” 任素衣眉梢一挑,露出今天的第一个笑容:“你知道的太多了,我在考虑要不要灭口。” 暄和仍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看来是吃定这个主子好脾气了:“完全没必要。” “没必要杀人灭口么?这可不是你说没必要就没必要的!依我看很有必要!”菡香绝不放过任何一个打压暄和的机会,谁让这丫头深得任素衣信赖,地位直逼她本人,俨然有取代她成为任素衣身旁第一大丫头的趋势呢? 暄和一向跟暄妍两人周旋惯了的,哪里会怕菡香饶舌?淡淡地瞟她一眼,心道大丫头凭的是能耐,可不是逞口舌之快就能抢来的! “王妃完全不必忧心,大少爷绝非鲁莽之人,他只是需要时间来习惯王妃已经长大这个事实而已。至于别的‘有心人’,就更不必放在心上,难道小泥鳅能掀起什么大浪来不成?”暄和眯着眼睛斜靠在车窗旁,娓娓道来似是浑不在意,任素衣却听得瞪大了眼睛。 这丫头,从哪里学来的这些? 不得不承认,她说的有理,可是…… 为什么总觉得怪怪的? 想来也确实是她太担不住事了。经过她临走时的提点,任丞相应该不会不晓得利害,二夫人那张嘴,她自己管不住,难道任丞相就不能帮她管住么? 一天阴霾散尽,任素衣立时咧开嘴笑了起来:“是哈,我简直糊涂了,旁人家的事,我操的什么心!睡觉睡觉!” 两个丫头看着她翻一个身便完全没有形象地趴在了软榻上,齐齐无语望车顶。 看来他们是白操心了,这个主子的心里,会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吗? 不过,多事之秋,便是心地再简单的人也会遇上一些烦心的事吧?比如—— 回宫之后,任素衣没来得及喘口气,就被皇后叫了过去。 不用猜也知道为的是什么。任丞相是涵王党,早不是什么秘密,这也算得上是皇后和太子的一块心病。谁都知道,任丞相是如今百官之中第一人,如果到时候不得不除掉他,太子即使顺利登基,也会有很长一段时间为朝政焦头烂额,弄不好就会让全天下看了笑话去! 皇后此时万分后悔自己为一时意气,彻底跟任丞相扶断了往来。 也许这个什么事都不懂的傻丫头可以有些用处吧?任若始一定会利用她跟凌涵清套近乎,可是就凭她—— 皇后的唇角勾起一个雍容的微笑:“素儿,回家玩得可好?” “不好不好,烦死啦!”任素衣死命摇着头:“爹爹还是那副吓人的样子,二夫人还是一肚子坏水,笑得那么假,还说别忘了我们是一家人……我实在受不了啦!皇后姑姑,我只认您一个是家人好不好?” 皇后的笑意愈发加深起来:“傻丫头,话怎么能这样说呢?丞相虽说严厉了些,却也是一家之主该有的姿态,长者教导,你该乖乖地听着才是!” 任素衣心下冷笑。看来自己这些日子扮傻子是比较成功的,不然这皇后怎么敢在这个时候,把主意打到她的头上来呢? “可是我不愿听嘛!皇后姑姑,你不知道爹爹有多烦!他让我好好伺候凌涵清那个大坏蛋,还说女子出嫁从夫,我就应该什么都听他的,他让我去死我也要千恩万谢——这不是欺负人么!凌涵清只喜欢那个婉夫人,我讨厌死他了!”任素衣皱着小脸,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 “傻丫头,女儿家出嫁从夫是理所当然的,涵儿是你后半辈子的依靠,你跟他置气,不是跟自己过不去么?何况本宫记得前几天还有人很通情达理地说,王爷不过是一时糊涂,实际上还是很好的?”皇后笑得温柔,看上去俨然比亲娘更加慈爱了。 “可是……他说好两个月就回的,这都这么久了……连一个口信都不带给我,反而把卓燕婉带了去——他一定是不要我了!他那么无情无义,我才不要他!爹爹不讲理,还为这个骂我,说是我伺候不好的缘故,我招谁惹谁了!”任素衣狠狠地扯着手中的绢帕,似乎是将它当做了凌涵清,恨不能生生撕裂了才好。 皇后显得愈发满意,那语气却是感同身受一般的哀伤:“男人嘛,都是这个样子的。你呀,慢慢地也就习惯了。咱们女人的命,哪一个不是如此……” 见任素衣仍是不依不饶的样子,皇后微笑着抚摸着她的一头青丝:“不过你说的也有理,若是他一味不把你当回事,你岂不自苦?虽说男人是女人的天,可是有些时候,人还是需要心疼一下自己,是不是?” 第四十五章 山雨欲来 “素儿,姑姑待你好不好?” 想到那张万分慈爱的脸,任素衣自嘲地笑了起来。 曾几何时,人人夸她冰雪聪明,她却像傻子一样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而如今,她学会了心计,学会了用装疯卖傻来算计人心,却又被人当作真正的傻子来对待了。难道她长了一副很好欺负的样子么? 让她帮助太子监视凌涵清?这皇后是将她当做三岁小儿么?这样异想天开的招数,还真亏她想得出来! 这皇宫,如今是越发举步维艰了。 凌涵清至今杳无音信,任素衣索性不去想。 毕竟是他的前程,他自己岂有算计不到的?他既然把她摒除在外,她索性便当真把自己当一个彻底的外人,不去管他的事好了,他便败了,也是他自以为是自作主张自高自大该有的下场! 这样愤愤地想着,任素衣便觉得心里松快了些。 虽然,这样的轻松,总有些空空落落的意味…… “王嫂在干什么呢?”身后一声轻笑,任素衣不用回头也知道是那个风骚王爷凌沐清来了。 在宫里呆久了,任素衣也懒得再装什么高贵优雅,打个哈欠道:“我是闲人一个,什么事都没得做,只能发呆,倒是王爷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你难道很闲吗?” 凌沐清微微晃神,有些不理解一个长在深闺嫁入皇家的女子,如何会养成这种性子。 “王嫂难道就不替王兄担忧?”带着几分似真似假的探究,凌沐清难得地没有露出玩世不恭的笑容。 “嘁,谁担心他!他回不来才好呢!”任素衣非常不屑地背过身去,不肯泄露自己的慌张。 她担心那个恶劣的男人?怎么可能? 感觉到凌沐清探究的视线,任素衣愈加窘迫,僵持着不肯转过身来。 凌沐清呵呵地笑了:“口是心非。王嫂若不担心,这秋风已经颇冷,您怎么还是站在风口上?而且好巧不巧地望着北疆的方向?” 任素衣忽地转过身来,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抬腿便走。 恼羞成怒。 任素衣愤怒地想着,凌涵清很恶劣,他弟弟这家伙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跟他有什么好聊的!看来真的是闲出毛病来了! 凌沐清却在后面笑得一脸了然:“王嫂放心好了,王兄在北疆一切安好,您所担忧的事他俱有安排,相信过不了多久,王兄就可以回来和您团聚了。如今您只当是在宫中游玩便好,其余一切都不必挂心……” 任素衣越走越快,最后几乎是小跑了起来,可是凌沐清的话还是远远地传进了耳中,害得她脸热得厉害,只恨不能插翅飞走了,不再听某人自以为是的啰嗦。 谁惦记那个人了!这个可恶的凌沐清,自以为很了解她吗! 任素衣当然绝对不会承认,听着那些话,她虽然满心愤怒,那唇角却是止不住上扬! 看着那道落荒而逃的身影,凌沐清的目光渐渐悠远,却是带着欣慰长长一叹。 别人的缘分,终究是别人的。二哥一生活在重重算计之中,实在令人见之不忍,如今有这样一个女子与他风雨相携,也是一件幸事吧。 第四十六章 何苦生在帝王家 这一日,被迫习惯了早起的任素衣斜靠在廊下,眯着眼睛无聊地数着南归的飞雁。 黄昏似乎从早上就开始降临了。清冷冷的空气似乎有了实体,密密匝匝地缠绕在你的周身,让你连动一动手指都困难。任素衣在廊下站了一小会儿,脸上已经沾了细细的一层水雾,抹一把几乎都可以将脸上的胭脂冲了去。 这样的秋日,沉重的不只是气压,还有宫里每一个人的心绪。莫名的紧张和慌乱让人喘不过气来。 直觉有些事情要发生。宫人一拨一拨地从眼前走过,每个人都紧紧绷着脸,似乎前方有着一个谁都不愿面对却又不得不面对的……未知。 就在今日了吗? 不由自主地,任素衣迈开沉重的步子,跟着一队小心翼翼的内侍茫然地朝外走去,虽然她并不知道他们是要去哪儿。 似乎是很遥远的距离,走到了,才知目的地不过是皇极宫的偏殿而已。 可是皇极宫……因为皇帝需要静养,最近不是一直很安静吗?为何今日,黑压压一片都是人? 任素衣举步待要向前,却有两名侍卫默默地挡在了面前。 为什么?任素衣抬眸,以目光详询。这样的气压下,似乎连开口说话的力气和心情都没有了。 两名侍卫也很诡异地没有开口,只是那平静的眼中透出一种茫然的坚定,似乎在说,我们也不知道为什么,但就是不能放你进。 好吧。那便不进。 任素衣自认为是一个好奇心很强的人,但今日,似乎忽然没了一探究竟的兴致。 许是,早已猜到了吧? 平日里,总心烦走到哪儿都有一群人跟着;而今日,似乎没有一个人记得宫中还有一个说不清是贵客还是囚犯的她。 难得自由,为什么却偏又觉得无所适从了呢? 大厦,将倾…… 躲在凤仪宫的偏殿中用几块点心打发了早饭,任素衣百无聊赖地睡起了回笼觉。没有人管,那便我行我素好了,天塌下来,还能当真砸死她不成? 菡香与暄和对视一眼,暗暗地却也放下了心。遇上这样一位主子,至少倒用不着她们费心劝解了。只不知,是福是祸? 主仆三人就这样默默地窝在小小的一方居室之中,等待着必然传来的消息,也等待着未知的命运。 午后,前面终于闹嚷嚷地有了动静,菡香顿时慌张起来。 任素衣揉揉眼睛翻身坐起:“怎么了?” 暄和淡淡地一笑,眼角却也有隐隐的忧虑:“前面闹起来了,怕是……” 宫城之中忽然响起了钟声,阖宫里只听见一片哀哭。 国有大丧—— 这天,要变了。 任素衣无奈起身,带着两个丫头随众磨蹭到了皇极宫。 人山人海。可是每个人都是一样的面孔,虽然多数人并没有来得及换上丧服,任素衣却已经觉得认不出殿上的每一个人了。 还是令仪走了过来,默默地拉着她到哭昏过去刚刚被救醒的皇后面前打了个照面,接着便退到偏殿去了。 令仪的神色有些幽幽的,眼角有哭过的痕迹。 任素衣觉得心头酸酸。 丧父之痛,她是经历过的。令仪一直强调自己不在乎,可是骨肉天伦,谁又能当真不在意?事已至此,她却不知如何安慰,只得紧紧握着她的手,却不知是安慰她,还是安慰自己。 “咱们不出去了,王嫂。大殿上那些表演,我看着恶心。”令仪的声音清清冷冷的,带着些极力压抑的慌张和愤恨。 是啊,那样的表演…… 任素衣苦笑。 说起来,皇后其人,让人不得不佩服。一场大丧,完全成了她一个人表演的舞台。一场人人皆知为假的表演,她如何能够那样挥洒自如? 此时此刻,这宫里宫外,一切都在她掌控之中了吧?皇极殿外的侍卫,无一例外早已换成了太子的人,他们如今是,成竹在胸? “傻丫头,咱们便是想出去,此时怕也出不去了。”禁不住将忧伤的小公主揽进怀中,任素衣此时方忽然感觉到,这丫头,原不过是一个脆弱的孩子罢了。 令仪不信,挣扎起身开门看时,见门外的侍卫俱是陌生的面孔,脸色才突然苍白起来。 “不怕,回来坐着,”任素衣拍拍自己身边,轻笑着向小姑娘招招手,“如果不是这样的形势,那才叫奇怪呢!你只管安心,前面还充满变数,咱们这边——左右丢不了你我二人的性命便是了!” 虽然从前洒脱精明,到底是个孩子。令仪发了一会儿怔,忽然扑进任素衣怀中呜呜地哭了起来。 父亲尸骨未寒,她要面对的却不是难以承受的哀恸,而是来自至亲骨肉的算计和迫害! 人道富贵莫若皇家,谁知皇家会有这般可悲可笑的故事? 那至高无上的地位,真的就那般重要,重要到让所有的人都忘记了骨肉亲情,忘记了他们本该是患难相持的一家人? 何苦,何苦生在帝王家啊! “王嫂,他们会放过我们吗?”强烈的不安缠绕在令仪的心头,哪怕明知无意义,也只想找个人安慰。 只是找个人说说话吧?其实说了什么,原本便不重要…… “也许,会吧?”任素衣的视线越过窗口,望向秋风萧瑟的亭园。 第四十七章 改朝换代 这一夜,辗转难眠的自然并不止任素衣和令仪二人,当然,没有人关心这些。 第一缕曙光照进来的时候,令仪微微眯起了眼睛:“好漫长的一夜……差不多应该有结果了吧?” 任素衣愤愤地揉着自己熬得有点发痛的熊猫眼:“应该还没有。真不厚道,拖这么长时间,让人连觉都睡不好。” 但愿还没有。任素衣在心里默默祈祷。 她自己是皇后他们手中的一个筹码,如果她还没有出场就已经出了结果,那么只有一种可能,就是皇后那边十分顺利,早已掌控了一切。 而这,不是她希望看到的。 凌涵清不会那么不堪一击吧?凌沐清也不会当真什么都不做吧? 等待宣判的日子,真的很难熬…… 偏殿的门终于被推开,令仪“呼啦”一下子站了起来,见来人全是陌生的面孔,禁不住怔怔地退后了两步,苍白着小脸说不出话来。 任素衣倒是勉强笑了一笑,镇定而不失雍容:“现在就走么?” 来人显然有些意外,却也不便多说,任素衣便向令仪笑笑,牵着她的手向外走去。 该来的,谁也拦不住。等待着他们的会是什么?刀光剑影,还是牢狱之灾? 不出所料,一路行来,果然是走进了那一座大殿——那个至高无上的、寻常人一生都没有资格踏足的地方。 “哥……哥!”令仪率先喊了出来,身形一晃,几乎是本能地向着前面的人扑过去。 任素衣有些意外。 此刻站在大殿上的,居然是凌沐清,还有她那个数月未见的便宜夫君? 除此二人之外,居然空无一人? 谁能告诉她,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 凌涵清温和地笑着,向她伸出手。任素衣下意识地向前走了两步,忽然醒悟过来,忍不住低咒一声,硬生生将脚步顿在了原地。 凭什么他招呼她就要过去啊?什么都瞒着她什么都不让她知道,现在又以为她可以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吗?当她是什么了啊? 凌沐清安抚好令仪,见任素衣这边仍是僵持着,当下很不客气地哈哈大笑起来:“怎么样,我就说你搞不定吧?哈哈,难得你也有吃瘪的时候哦……” 凌涵清脸色发黑,却又发作不得,只得低声向任素衣道:“给点面子行不行?” 任素衣别过头去,装着没听到,凌沐清却发挥其八卦天赋,听得清清楚楚,少不得又是一阵大笑。 任素衣有些发窘,看着凌沐清的眼神也便显得有些凶恶。 凌沐清慌忙投降:“皇嫂恕罪,我坦白……事情是这样的——” 太子和皇后自以为掌控了一切,在朝臣“国不可一日无君”的劝谏下,眼看便要得偿所愿,谁料当殿忽然有人提出,大行皇帝虽是久病之身,但太医院的脉案并无急转之相,此番变故实在蹊跷;更有人说早在几天前,皇极宫周围的侍卫甚至宫人就已经完全换血,要求太子即位之前先对此做出合理解释;紧接着又有人提出,太子借监国之机,私下交好三教九流各式人物,不知有何居心…… 朝中大臣早已分成好几派各自不和,当下支持太子的也跳了出来,与原先捣乱的那几位吵成一团。 总之本该水到渠成的事,居然变故丛生,让太子竭力伪装悲痛的脸上,到底也掩不住现了几分厉色。 太子自然不会坐以待毙,他也并非不知道,之所以遇到这种情况,无非是有人想跟他抢那张椅子罢了。 不能跟臣子对吵,太子打算干脆来个釜底抽薪,很谦逊地表示自己暂不即位也无妨,但涵王滞留边关不回,显是居心叵测…… 没想到就在这个时候,凌涵清回来了。 凌沐清说起这一节的时候,两眼冒着星星,崇拜地望着自家兄长。 整个京城早已被太子控制起来,本以为一只苍蝇都飞不进来的,可是凌涵清非但带着他的两千亲兵悄无声息地进了京,而且已有数万大军在京城外驻扎,偏偏就要来他个强取豪夺! 任素衣原本猜测的也没有错,皇后将她留在宫中,原本就是防着这一刻,预备着用来钳制凌涵清的。只是没想到凌沐清竟是凌涵清一伙,这数月来看似游手好闲,实则早已把宫中大部分的守卫换成了或者变成了自己的人,所以太子在关键时刻,竟变成了一只没了脚的螃蟹,便是再愤怒,也只有吐泡泡的本事了! 因为凌涵清原本便是出了名的冷面杀神,不需要顾忌什么仁义亲和的形象,所以反而不若太子处处束手束脚,殿上还有执意反对的,他只随意招呼手下收拾一下,立时便只剩下一片山呼万岁的声音了。 涵王登基,主持大行皇帝一应事宜,前太子因图谋不轨被下狱待审,前皇后同罪禁足凤仪宫,一切都处理得干脆利落。 历史是胜利者书写的,凌涵清根本不怕自己会招来什么物议。 改朝换代,原本就是这样的简单而……诡异。 总而言之,现在的状况是,任素衣的这位便宜夫君,似乎已经成了这天下之主? 令仪拉着任素衣的手,笑道:“总算熬出来了,这会儿可不用怕了吧?” 任素衣很鄙视地甩开她:“一直都是你在怕好吧?还有,我怎么不知道我什么时候熬出来了?” 凌涵清熬出来了,与她何干?她又不是他的什么人! 凌沐清同情地向凌涵清摇摇头,径自拉了令仪走开。那意思你自己惹的,自己哄吧。 任素衣也想跟着离开,却被凌涵清眼疾手快地一把扯住:“素儿,我回来了。” 任素衣死命挣扎了几下,终是挣脱不开,当下翻脸:“你抓着我做什么?你回不回来跟我有毛关系!放开我啊!” 凌涵清无奈,只得狠狠将她圈进自己怀中,死也不放:“素儿,你可知为了这一天我隐忍了多久!我知你委屈,但昔日的我不能保护你,只能假装不在意,你可知我有多难!今后不怕了,这天下是我的,再不会有人伤得了你!今后,我再不会让你受委屈……” 第四十九章 扬眉吐气 凌涵清很忙,所以某个委屈的小女人还没有闹够就被扔回了王府,继续怨念地画圈圈去了。这意味着以后可能会更难哄,但是凌涵清没有办法。 谁让他责任重大呢? 凌沐清早已等在书房,见到凌涵清时,他忽然愣了一下,然后捂着肚子哈哈大笑起来。 凌涵清下意识地擦了一下嘴唇,恶狠狠地白了他一眼,但是很显然没有效果,某人似乎吃定了自己的性命安全得紧,非但不知收敛,反而抱着肚子蹲在地上笑了个痛快。 某新皇帝表示很郁闷。 人家坐了殿,都是威风八面的,为什么到他这儿就这么惨?先是被一个小女人堵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现在又被自家弟弟笑得这么没面子,他招谁惹谁了? “笑什么笑,你没有被咬过啊?”崩溃,崩溃!这还谈不谈正事了? “确实没有。”沐王爷很不给面子地实话实说了。 好吧…… 虽然当了皇帝,某人还是很没面子地决定举白旗,否则这个话题还不知道要持续到什么时候! 那边厢任素衣的情形却也好不到哪里去。 依旧是那所连名字都没有的偏院,此时竟出人意料地修整一新,让任素衣微微有些错愕:难道凌涵清真的关注过这里?他对她,当真是用过心的吗? 这一发现,让任素衣的心底微微有些雀跃。 从屋子里飞快地扑出来的,是许久未见的小丫头暄妍。可是可是……她为什么理也不理神色复杂的暄和,而是一头扎进了菡香的怀里? 奇怪的小丫头们! 不过很快,任素衣便没了心情去关心小丫头们,因为紧跟着从后面走出来的,是一个她十分不愿意看到的人。 曹……她叫啥来着?算了,好像不知道,只知道她是丞相老爹的小老婆就够了。这个讨厌的女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任素衣皱眉看了暄妍一眼,小丫头委屈地眨眨眼睛,果断地躲到菡香身后。 哪知菡香往旁边错开半步,坚决不肯帮她! 谁让她放这个女人进来的? 曹氏对几人的互动视而不见,一张老脸笑成了一朵没有开好皱巴巴的花:“许久不见,小姐出落得益发标致了。” 任素衣忍着恶心,却不知应该直接将她轰出去还是委婉一点。倒是菡香如今底气足了,变得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小姐本来便是极标致的底子,原先不过是因着在府中衣食不继,这才长得有些单薄罢了!” 任素衣忍不住挑了挑眉,暄妍已在一旁窃笑起来。 这丫头的嘴巴越来越毒了。好歹也是相府的千金,丞相嫡女,便是当真无人照拂,总也不至于衣食不继吧? 曹氏脸上终于有些挂不住,想着如今贵贱有别,却也只得忍着。 任素衣拿不定主意该如何对她,一时也便有些进退两难:“不知二夫人贵脚踏贱地有何见教?” 二夫人尴尬一笑,神色益发恭谨:“我们下贱之人,能有什么事?不过是得了闲,想着小姐许久未见了,也不知在宫中有没有住得惯,所以代相爷来看看罢了。” “如今人也见了,没有饿死也没有被人害死,可以放心了吧?或者二夫人应该早些来,如今风水轮流转,怕是没有热闹可看了!”菡香打起帘子让了任素衣进门,见二夫人紧紧跟在后面,她却随手将帘子一摔,也不管有没有摔到人脸上,径自跑到里面替任素衣收拾坐榻去了。 曹氏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如今却也不便发作,只得老着脸,自己掀帘子跟进来。 “二夫人到底有什么事?人已经看过了,可以交差了吧?小姐还要歇着呢,没事还要我送你么?”菡香给任素衣端上茶水和点心,见曹氏侧身坐在下面,脸色不由得有些难看。 这女人难道就不知道没有人欢迎她吗? 任素衣吹吹漂浮在杯中的茶叶,沉吟道:“父亲的心意我心领了,天色不早,二夫人若无事……” 一面说着一面暗笑:无事才怪!二夫人也是一个直来直去的性子,能忍到此时不说,已是极限了吧? 果然,二夫人的脸难得地红了一下,嗫嚅道:“其实也没有别的事……只是你兄弟他……” 兄弟?任素衣冷笑。她却不知道,那个一向明里暗里以折辱打击她为乐的任展鹏什么时候肯屈尊做她的兄弟了? 到底不是心肠硬的人,略一迟疑,任素衣仍是追问道:“展鹏怎么了?” 二夫人面上一喜:“你兄弟他前两日为着一点误会,跟京兆尹的儿子起了些龃龉,现如今被下在狱中,偏你父亲又说他咎由自取,不肯说情,我也是走投无路,才来求着小姐……我往日纵有千万般不是,还请小姐看在血脉相连的份上,为鹏儿说几句话……” 看着眼前的女人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任素衣倒有些唏嘘。 这个女人虽然可恶,但天下父母心,却也可怜可叹。 任展鹏这件事,她却是听过的。哪里是一般的龃龉?他在花楼之中争风,吩咐狗腿子把人家场子整个儿砸了个遍,偏他倒霉,被砸的人之中有偷偷溜出府没带几个侍从的京兆尹公子,又偏偏打得比较重,大概要在床上躺个一年半载的,所以就惹恼了京兆尹…… 原以为任丞相会管这件事的,谁料他竟不肯施救,这让任素衣对他多少有些刮目相看。 任丞相都不肯趟的浑水她怎么会去管,她又不傻! 任素衣带着疏离的笑,将作势要跪的曹氏拉了起来:“你何必如此?我不过是旁人关在笼子里的金丝鸟罢了。出了这个院子,我便是两眼一抹黑,这件事我如何能管?” 曹氏的脸霎时就变了颜色,任素衣也不管她,径笑道:“你也不必太过担忧,新君登极,必要大赦天下的。至多不过是下个月就放出来了,权当让他长长记性也好。暄和,送了二夫人出去吧。” 二夫人虽是千般不甘心,却也只得不情不愿地退了出去。 “该!终于也叫她吃一回憋!”菡香兴奋得小脸都有些发红,只差没有打几个滚儿庆祝一下了。 第五十章 雨夜温情 入夜的时候,下来一阵凉风,紧接着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 萧萧秋气从地底冒了出来,无孔不入地渗透了每一个角落,让人心里无端端觉得有些清冷孤寂。 躺在熟悉的房间里,听得阶前廊下点点滴滴俱是秋声,任素衣禁不住有些感慨。 二十一世纪的人是很难有福分听到这样的声音的。高楼大厦隔绝了外界的一切,自然也包括了秋声秋色秋气秋味,让人的感知局限在小小的几十平米的世界里,常年体会不到感动的滋味…… 其实任素衣是一个很没心没肺的人,所以她通常不会去做伤春悲秋这类费心劳神的事情。可是人总是有例外的,比如说此时此刻。 原以为凌涵清那个混蛋忙到晚上总能有点儿空闲,谁料她难得好心,让丫头准备了晚饭等着他,谁料左等不来右等也不至,任素衣又不肯叫人去打听,最后只得憋着一肚子气胡乱歇下了。 总归是她自作多情了吧?白日的话,他不过是信口说说,怎么能当真?从前他是王爷,这偏院是他不屑一顾的;今后他是皇帝,这偏院更加无暇照管吧? 若是当真要等他,怕是就要这样等一辈子了。 任素衣会像一个古人一样乖乖地守候一辈子,等一个男人回头看一眼吗?答案自然是绝对不会! 只是想来今晚注定难眠了。 任素衣悄悄起身推开一格窗扇,任凭冷风冷雨扑到面上来,下意识地收回手抱住双肩,心里却觉得舒爽了不少。 这样清冷的夜,很容易生出一些寂寞的感慨,仿佛这天地万物历历在目,自己只是这万物之中小小的一点,早已融入夜空,可以忽略不计了。 夜雨敲窗,实在是一种奇妙的氛围。在这样的氛围中,如果有家人相伴,将是数倍于平日的温馨;如果一个人……却会是一种放空了心灵,几乎要羽化登仙般的虚无。 桌上的烛火跳跃了几下,终于熄灭,屋里顿时陷入一片黑暗,倒是外面的夜色显得更清晰了些。 地上已经积了不少水,映着莫名呈现银白色的天光,倒像是打碎了一面镜子,随意地散落在地上。细细地洒落下来的雨点随意地跳跃着,让这些破碎的光影添了活泼的节奏。 就这样站到天亮吗?似乎也不错。难得悠闲,何必去想那些俗事呢? 管他凌涵清在哪儿过,管他卓燕婉有什么算计,管他前朝余党是死是活! 可是,凌涵清他…… 他说过会回来的!君无戏言,他是个大骗子! “你最好不要回来找我,否则我让你好过啊!”下意识地撕扯着宽大的衣袖,任素衣咬牙切齿地低咒出声。 “你要如何让我不好过?”低低的笑声就在耳边响起,任素衣心头一跳,险些跌倒在地。 终于回味过来是有人有意吓她,任素衣像只被踩到爪子的猫一样凶恶地扑了过去,对那罪魁祸首又撕又咬:“凌涵清你这个混蛋!装鬼很好玩么?吓唬人很好玩么?会死人的你知不知道?你怎么不死在外面,还知道回来啊……” 在隔间外面值夜的暄和睡梦中被惊醒,侧耳听了一下,非但没有进来看,反而悄悄退了出去,找自家妹子作伴去了。 凌涵清任凭恼怒的小女人粉拳一下一下打在自己身上,好像根本不觉得痛一样。 黑暗中,没有人看到他唇角那抹无奈又宠溺的笑。 这个小女人呵…… 先前看到这个女人深夜里独自推窗看雨,他的心里莫名地疼了一下,只想好好地宠着她爱护她,不让她再体味孤独凄清,谁料走近了,却听见她嘀嘀咕咕在咒骂他。 他忍不住起了玩心,想要吓一吓她,谁料没有听到意料之中的尖叫,却等来了一顿撕咬缠打……好吧,早就该知道这个小女人是与众不同的! 任素衣打累了咬累了,却见眼前这个男人依旧不动如山,仿佛那些用尽了全力的拳头完全没有打在他身上一般。 这个发现让人忍不住深感挫败。 眼见这小女人越打越委屈,倒好像挨打的人是她一样,凌涵清深觉好笑,轻轻一抬手,便将任素衣箍进了怀中:“打够了没有?” “没有……”某小女人低低叹息。 原本都是他的错,为什么如今看来,倒成了她在无理取闹? 凌涵清顺手关上窗扇,一把将任素衣扔回帐中:“大冷天的,也亏你有闲情逸致!明儿个着了凉,可不准哭!” “等了好久你都不回来……”将自己裹在被窝里,连打了好几个喷嚏的任素衣甚觉委屈,一张小脸皱得鼻子眼睛都堆到了一起。 凌涵清心中一动,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不是第一次有人说过等他,却是第一次有人没有任何目的,只因他一句话,便忍着清冷孤寂等到深夜…… 生在皇家的人,原本只有温柔富贵乡,却不会有平平淡淡却触动心肠的小幸福,难道他竟会有这个福分吗? “朝中半数以上都是前太子的人,我如今初登大宝,百废待兴,所以难免会忙一些,你以后……不必等我便是。”带着感动,凌涵清认认真真地向她解释道。 直觉,这样一个不惹尘埃的女子,值得他真心相待,他便不肯负了她一片冰雪心肠! “谁耐烦等你!”任素衣微红着脸,倔强地不肯承认自己被他看穿了心思,那唇角的微笑却怎么也掩不住。 原来一个人想要的当真可以那样少。那个人的一句话,甚至一个温柔的目光,就可以将自以为冰封千年的心彻底融化…… 靠在凌涵清坚实的胸膛上,任素衣有些小小的迷茫和不甘。 这一世,说好笑看人生万事不萦怀的,什么时候改了初衷,心甘情愿要做他的小女人了呢? 第五十一章 表少爷来了,不见也罢 次日一早,任素衣起身时,枕畔早已不见了凌涵清的影子。 最然未必没猜到这个结果,心里却仍免不了有些小小的失落。 也许以后就是这样的日子了吧?镇日临轩凝望,只为等待那一个注定迟归的身影,而每日的相聚,注定是匆匆的离别…… 为什么这辈子就莫名其妙地跟了个做皇帝的人呢? 这还只是开始,日后还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妃……想见他一面还真难呢。 这样想着,就觉得做什么都没了兴致。 那家伙要走都不会招呼一声的么?这样让人很烦的知不知道! “主子……”怯怯的敲门声轻得让任素衣几乎以为出现了错觉。怪了,什么时候她的丫头变得这么温柔了? 从门缝里挤进来的,是一脸贼笑的菡香。 任素衣有些意外。若是暄和还说得过去,菡香这丫头进门不用踹的就不错了,居然敲门?而且,她刚才叫什么? “主子可算起了,你要是再不起身啊,咱们就只能吩咐厨房直接准备午膳了!”菡香小丫头的笑脸,怎么看怎么觉得贼兮兮的。 那么晚了吗? 虽然一直是个懒虫,但是睡到需要准备午膳的时候,还是有些过分吧? “为什么不叫我?而且谁让你叫我主子的?赶紧的给我改回来!”任素衣的脸上有些发烫。不用想也知道这该死的丫头小脑袋里在想些什么! 菡香熟练地为任素衣梳理着青丝,笑得愈加暧昧:“这可不是咱们的错!皇上今儿早上临行前特地吩咐了的,让主子好好睡莫要吵醒了。至于称呼嘛,没有册封之前不敢抢着叫娘娘,但是也不能沿用以前的称呼,让人看了笑话去吧?” “多嘴的丫头!”任素衣恨不得将脸埋进头发里去。 出门才知道,这一觉确实睡得有点过。看着马上要移至正门口的日影,任素衣暗叹,这样下去迟早睡成猪啊! “对了,今天有什么动静没?”漫不经心地搅着稀粥,任素衣觉得没什么胃口。最讨厌这些所谓养胃养生的清粥小菜之类的了!还不如直接等着待一会儿吃午饭呢! “没有没有!没有人来!”菡香把一颗小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一样。 任素衣假装没看到暄和迷惑的神情,淡定地继续跟碗里的寥寥几粒米做着斗争。 菡香这丫头,说谎的本事是越来越烂了。 究竟是谁来了呢?有点好奇呢…… 终是菡香自己沉不住气,待任素衣一放下筷子,她便立刻不打自招了起来:“其实也没什么重要的人啦,那个怪里怪气的表少爷,不见也罢了……” 又是何惜晖? 好吧,这人貌似很久不见了。 前太子被囚,作为门下得力干将的他原本也是万万无幸的,这个人居然可以好好地出现在这里,真真是有些手段的呢! 原来脚踏两只船还是有用的…… “他来了多久了?”依旧慢腾腾地品着茶,任素衣并没有打算立刻出去见他。 “辰时就过来了……”暄和收拾着碗筷,弱弱地抢在菡香前面插了一句。 辰时……好吧,真佩服他居然还有耐心等下去。 他很闲么?还是有什么重要的事,非见她不可? 一路忖度着,虽然步子已经竭力放慢,前厅到底还是到了。 程四正陪着何惜晖说话,见任素衣出现,他慌忙跳了起来,连个招呼也没打,一溜烟跑了出去。 这人怎么了?任素衣狐疑地看了看暄和,对方还她一个十分无辜的耸肩,倒是跟在身后的暄妍抿嘴笑了一下。 “素儿……”何惜晖的脸上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欢喜地迎了上来,却在离任素衣两步远的时候生生站住,颇有些僵硬地施了个礼。 任素衣侧身躲过,尽力笑得从容:“劳何公子久等,实在……” “哪里哪里!”何惜晖慌忙起身:“一早过府,原本就是失礼——只是素儿何必如此见外……” 套近乎的? 任素衣浅笑:“倒不是见外,只是表哥有什么吩咐,打发小子们来说一声就是了,何必亲自跑一趟?” 何惜晖向任素衣身后看了一眼,暄和姐妹很自觉地退了出去。 任素衣对这等故作神秘鬼鬼祟祟的行径很不屑,径自坐了不再说话。 两人相对无言,很久之后,何惜晖才笑道:“你素日瞧不起我脚踏两只船,如今看来如何?” 这家伙该不会是来炫耀的? 任素衣很不屑:“识时务者为俊杰,表哥当之无愧!怎样,苟且偷生的滋味很爽?准备什么时候再次变节?下一次又准备牺牲谁?” 何惜晖微微一愣,接着笑了起来:“刚刚还以为你长大了,谁料还是这幅冲动的性子!连自己的嘴都管不住——以后怎么当皇后啊?” 任素衣也毫不示弱:“就你这幅贱兮兮的样子,亏你怎么装得来什么儒雅公子啊什么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啊……估计你们大成至圣先师已经被你气得从坟墓里爬出来过几次了吧?” 莫名地有些轻松。 这个人原本与她并没有什么交集,之所以对他很反感,完全是为了原来的任素衣抱不平,可是如今想想…… 如果没有这个人渣,她又怎么可能遇见凌涵清?所以忽然就对这个人渣产生了某种莫名的好感…… 活这一世,本来便不是为了复仇或者纠结于过去,所以这人只要不真正惹到她,原谅他倒也无妨! 何惜晖丝毫不觉得自己受到了讽刺或者侮辱:“至圣先师有没有被气活过来我不知道,但是家翁却被在下气死过去几次了。” 何侍郎么?难怪!那人可是前太子死忠!得知自己的儿子另投他人门下,只怕还未必没落井下石,他不气死过去才怪呢! “头一次见把自己老爹气死过去还对此津津乐道的,请问表哥需要我做什么呢?莫不是来求我对某人吹吹枕头风,送令尊大人早登极乐?”难得见到一个勇于承认自己表里不一的真小人,任素衣难免地来了兴致。 何侍郎一大家子似乎都还软禁在府中吧?还有太子府中的侧妃何子佩…… 这个状况当真有些纠结,只不知他是来求情的,还是来投诚的? 第五十二章 用尽一生一世将你圈养 真是个奇怪的人。 何惜晖走后,任素衣回想着他今日的言谈,怔忡许久才苦笑着起身,打算去找菡香她们玩闹散心。 却不想不偏不倚地撞到了一堵坚实的肉墙上。 呃?! 她惊愕地仰头,对上了一双幽深的眼睛。 正手足无措的时候,下颌忽然被大力捏住,被迫仰头以一个极其不舒服的角度仰望着那张看不出喜怒的脸。 “在想谁呢?”声音也是淡淡的,听不出一丝情绪。 任素衣忽然产生了莫名的愤怒。 在想谁呢?他觉得她在想谁? 他在想谁告诉过她吗?为什么她非但一举一动都在他的控制之下,连想些什么也要及时向他汇报? 作为他名义上的(好吧,也许也是事实上的)女人,就要将自己的一切都交给他来掌控吗? 她很不喜欢这种被控制的感觉! “很难回答吗?”面对她的迟疑,凌涵清更是怒不可遏,低头狠狠地吻住了她的双唇。 毫不温柔的侵略,让任素衣感觉到了更严重的侮辱! 趁他专注地侵略她的唇舌,她积攒了一些力气,猛地推开了他,自己收势不住,倒退几步结结实实地撞在了椅子上,疼得龇牙咧嘴。 凌涵清甚是意外,不由得怒火更盛:“你竟敢推开我?” “已经推开了,还问敢不敢有意思么?”任素衣微微冷笑,象征性地拍拍身上并不存在的尘土,忽略掉腿上麻木的疼痛,绕过凌涵清便要出门。 当然是走不出去的。 手腕被一股大力扯住,身子便不受控制地落入他的怀中。 “素衣,别闹了。”耳边却是他颇有些无奈的声音,让任素衣微微有些晃神。 是她在无理取闹么? 好吧,她承认,相对于古人而言,她的自尊心太过于强烈了一点,可是…… 他不是很忙么?大白天跑回来已经很奇怪了,一回来就不声不响地站在她身后装鬼,还要莫名其妙地责问她在想谁,明明是他不对! 虽然满腹牢骚,但在某人的目光威慑下,任素衣仍是不得不低头妥协:“好吧,是我错了。” 错了才怪!当皇帝还那么小心眼,非要逼她认错! 认错就认错,坚决不改! 见怀中的小女人眯着眼睛嘀嘀咕咕的,凌涵清便知道她又在腹诽什么了。他暗暗叹息一声,眼中的怒气散去,只剩了无奈:“我们,不要吵架好不好?” 这场架本身就吵得莫名其妙!任素衣腹诽一句,嘀咕道:“欺负完了人,出完了气,再说一句我们不要吵架,怎么便宜都是你的?” 凌涵清捧起她比半年前清减了好些的小脸,几分玩笑几分认真:“还不都是你的错?跟何惜晖聊了那么长时间,他一走你就开始发呆,是不是想他了?” 任素衣很想在自己的额头上画三条黑线。 合着他是为了这个? 男人,还是一个刚刚当了皇帝的男人,也可以这样莫名其妙地喝干醋? 心情莫名地好了起来,靠在某人胸前,任素衣忍不住轻轻地笑了。 某皇帝郁闷得只想将这女人锁起来。 何惜晖其人阴晴不定,连他都不敢深交,她居然三番五次私下与他见面?什么时候再被他卖一次…… 不行,一定要阻止她与那人接触,将她圈养在深宫最好! 对了,待大行皇帝梓宫葬入皇陵之后,他要尽快将她迁到宫中去,别的什么都可以不管,先圈住她再说! 第五十三章 红颜陨落 “谁在外面鬼鬼祟祟的?” 窗口一闪而过的人影让任素衣分外不爽。 这大白天的,在她的地盘上居然有人干偷窥这种事?当她不存在是不是? “主子……”暄妍苦着脸,磨磨蹭蹭地贴着墙根挪了进来。 凌涵清的脸色比任素衣更加难看:“什么事?” 暄和飞快地看了任素衣一眼,马上慌乱地垂下了头:“秋儿在外面,说是婉夫人病了,请爷过去呢!” 任素衣的身子一僵,就要挣扎着起身,凌涵清慌忙狠狠地拦住她:“不许逃!” 任素衣艰难地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快去看看她吧。” 是她糊涂了,以为一时的相许便是一生一世…… 对于帝王来说,哪里会有所谓的一生一世? 目送着凌涵清匆匆离去的背影,任素衣不曾起身,任由莫名的忧伤将她笼罩在其中,像这秋日的阴雨一样漫天漫地,让人避无可避逃无处逃。 “磨蹭什么呢?赶紧出来!”正在黯然神伤的时候,凌涵清却忽然出现在了门口,有些不耐烦地催促道。 怎么?她也要去? 是了,他的女人病了,作为正妻的她,怎么可以不到场表示一下关心呢? 原来卓燕婉的寝居离书房不远。任素衣打量着一屋子明艳张扬的装饰,只觉得屋如其人,美得有些咄咄逼人了。 凌涵清喜欢的是这一种风格吗? “爷~”见到凌涵清出现,卓燕婉呆滞的眼睛忽然发出了明亮的光,就连苍白的脸色似乎也显得分外鲜活生动了起来。 凌涵清始终没有放开任素衣的手。任素衣注意到卓燕婉眼中闪过的黯然,微微有些愧疚,却也无可奈何。 “这样的招数,你还要用多少次?”凌涵清冷冷地看着卓燕婉,眼中没有一丝一毫的情意,有的只是憎恨和厌倦。 连任素衣在一旁都看得暗暗寒心,遑论当事人自己了。 卓燕婉原本满含着希望的眼睛瞬间黯淡下来:“爷,我只是想见见你……” 秋儿“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带着哭腔连连叫屈:“爷您就看看夫人吧!她已经病了好些日子,知道您嫌烦,一直拦着奴婢不叫去烦您,可是如今郎中都说夫人多半是心病,如果放不下心结,这病怕是好不了的啊……” 卓燕婉连连咳嗽,徒劳地想起身拉秋儿起来,却终究连坐直身子都不能。 任素衣看着不忍,挣脱了凌涵清的手,上前替她扶起了秋儿,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地叹道:“若是心病,我可有点瞧不起你了!你昔日的精气神哪儿去了?与其苦哈哈地等着别人怜悯,倒不如振作起来,自己医好了自己才是本事!” 凌涵清意外地看了任素衣一眼,转身坐到桌前,事不干己地看起热闹来。秋儿虽是不忿,却也只得乖乖地上前奉茶伺候。 卓燕婉凄凉地一笑,再没有了昔日那张扬的神气:“想不到到头来,肯跟我说一句真心话的人竟然是你!只可惜……我一生机关算尽,以为总有一日可以得偿所愿,谁料最后却是竹篮打水……只恨我出身贫贱,一早便已注定了悲苦,哪像你,好好地被人保护着,一直有人替你挡风遮雨,最后还要因为你的单纯善良而对你不离不弃……” 卓燕婉的语气之中并没有憎恨,也没有昔日的刁钻刻薄,有的只是让人心酸的平静和淡然。 任素衣不由得有些伤感。 细想想,事实竟确实如卓燕婉所说,自己一直被人保护的很好,就连天下易主这样的暴风骤雨,也几乎没有让她听到什么动静,更遑论平时! 相比卓燕婉,以及千千万万心比天高命如纸薄的女孩子,她实在是太幸运了些! “夫人,您还是歇歇吧……”见卓燕婉咳得厉害,秋儿慌忙奔了过来,轻拍着她的背,焦急得几乎要掉下泪来,哪里还有昔日张牙舞爪的模样? 卓燕婉捉住她的手,哀哀一笑,向任素衣继续道:“从前是我不好,让你吃了不少苦头。可怜我一直以为自己得偿所愿,熟料不过是咱们爷借着我的幌子保护你罢了……你得到的比我多得多,所以如今我并不觉得对不住你。这一世我只对不住一人,便是秋儿……” 秋儿反手握住卓燕婉瘦得皮包骨头的手,泣不成声:“奴婢一身一命,都是夫人的……” 卓燕婉摇摇头,含泪向任素衣笑道:“你看,实在是个好丫头。从前她混账,是因为跟了我这个坏主子罢了。我走了,这丫头就拜托你照顾了……” 任素衣莫名地觉得喉头有些发堵,只得一个劲点头,良久方笑道:“你放心。” 卓燕婉眼中的泪珠终于滚滚而下,见任素衣起身,她下意识地望向凌涵清的方向,见他径直起身拉了任素衣便走,看都不看自己一眼,她眸中的残余的一分神采霎时黯淡了下来。 斗了一辈子,想不到竟是这样凄凉的结局。 眼中仿佛看到那年冬日,红梅树下初相见,一眼万年…… 那少年高贵而清冷,恰似出鞘的宝剑,寒芒四射,却带着一身的傲气,让人忍不住想要亲近,哪怕明知他会伤了自己也在所不惜。 那时的她多年轻?十四五岁的明媚笑颜,不谙世事的少女芳心,一见那少年,便将自己彻彻底底陷了进去。 那时京城的文人才子都说,她是梨香院的一枝白莲,在那桨声歌影里,虽是不合时宜,却最让人过目难忘。 有一天,一个女人对她说了同样的话,她欣喜若狂。 她以为,那个天下最尊贵的女人给她的是一个得偿所愿的机会,谁料最终她得到的却是彻底的绝望! 也许,她从一开始就错了吧? 只因出现的时机不对,就注定了满盘皆输。 第五十四章 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素儿,你走错方向了。”凌涵清迟疑良久,终于忍不住出声提醒。 任素衣茫然四顾之后,微微皱了皱眉头,仍是按着原来的方向慢慢地走着,眼中的迷茫之色却再没有淡去。 是王府之中的女人太少了吗?一个婉夫人的离开,竟让她生出了些悲悯的情绪来。 这算不算是兔死狐悲? “嘿,你居然还没心没肺地在这里散步?你女人死了知不知道?”身后一声叫嚣,让凌涵清皱紧了眉头,也唤回了任素衣飘远的神思。 程四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奔了过来,那脸色却哪里像是一个疲惫的人? 这家伙当真不怕挨揍么? “死了就埋了,哪那么多废话!”这是凌涵清的回答。 虽然早知如此,任素衣依旧有些心寒。 男人的恩遇背后,究竟有几分真心?若是卓燕婉在天有灵,不知该是如何感想? “好嘞!”程四欢天喜地地答应着去了。那情形不像是应着去办丧事,倒像酒楼之中的小二招呼客人,带着些刻意做作的欢喜,处处透着殷勤。 任素衣心下愀然,不想再看,认清方向便要回偏院去,凌涵清却依旧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 “你放我清净一会儿不行么?”任素衣忽然就来了气,语气也分外不客气起来。 今日是卓燕婉,说不定明日便是她。虚幻的爱怜要来何用?与其等着日后失去时痛不欲生心灰意冷,她宁可自己从未拥有! “卓燕婉是前皇后的人,这些年王府中的事,事无巨细都是她报到那边去,你可知你自己有多少次险些死在她的手上?”凌涵清迟疑良久,终是不得不开口解释。 任素衣脚下一顿,随后又若无其事地继续往前走了。 她相信凌涵清这么做事出有因,却并不代表就可以认同他的选择。 他早知卓燕婉是前皇后的人,却可以那般纵容她! 这样的人,你永远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他算计了去。你的事情他了如指掌,他的心思你却永远猜不到……这难道不可怕么? 任素衣厌倦地走进内室,径自掩了门,将个春风得意的新皇帝关在了门外。 “怎么样,吃闭门羹了?小辣椒不好摘吧?”在凌涵清郁闷得要死的时候,忽然有一个人冒出来冷嘲热讽,那效果无异于点燃了炸药包的引线,想不受池鱼之殃都难。 “你小子最好给我仔细点你的皮!”此时的凌涵清满脸怒容,倒是比平日的冰山形象生动了许多。 程四嘿嘿地干笑了几声,完全没有被凌涵清的气势吓住:“别这么凶嘛!知道你宝贝那只小辣椒,可是也不能重色轻友啊不是?拼死拼活替你跑腿办事的人可是我哎,你不感激涕零感恩戴德也就罢了,居然还惦记我的皮?我是不是该跑到茶馆酒楼说书去,让天下子民都知道你是这样一个重色轻友见色忘义的昏君,让纷纷黎民芸芸黔首都深深地思考一下,跟着你这样一个没良心的皇帝混到底有没有前途,也许信我的人多了,我还可以组织千把个人,来个揭竿而起……” “停!”头大地止住了长舌男的滔滔不绝,凌涵清深深地感觉到自己遭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 媳妇把他关在门外,朋友过来冷嘲热讽,做人还有比他更悲惨的么? 如果任由这个姓程的这样滔滔不绝地说下去,他没准儿会从现在说到明天天亮,而他,定会口吐白沫倒地不起! 想象一下吧,若干年后,天下读书人在苦读《本朝记事》的时候,面对白纸黑字的“程言之弥日夜,帝不堪其扰,倒地而崩,年二十有四”,该是怎样一副哭笑不得的神情?只怕本朝的万世基业,都会因他匪夷所思的死法而成为一个茶余饭后的笑话吧? 微微垂眸掩住自己的胡思乱想,凌涵清竭力装出严肃的面孔:“让你查的事怎么样了?” 程四觉得自己一定产生幻觉了,否则为什么会感觉到主子问话时是带着笑的呢? 不会啊,明明还是那张万年冰山脸……一定是他太累了,耳朵不好有幻听了! 对上那双沉静如深潭的眼睛,程四悚然一惊,慌忙收起笑容,恭声答道:“幸不辱命。” 第五十五章 凶手 “太后姑姑。”任素衣静静地看着依然端坐在上座上,雍容华贵的女子,暗暗感叹。 一个人即使沦为阶下之囚,依然可以保持上位者的高贵,也是很值得敬佩的吧? 对这位前皇后,她并没有太多的敌意,当然也不会亲近。 “想不到你居然真的肯来,”任娉娉凉凉地一笑,“我知道你不情愿叫我姑姑,我也不想当你的姑母,如今何必再演下去?至于太后——凌涵清篡位以来,针对先帝后宫只颁过一道旨,便是追封他的生母穆氏为孝仁烈皇后,与先帝合葬帝陵。我死后必定是埋没荒冢的结局,如今又哪里会是什么太后?你一向口无遮拦,可要小心触了他的逆鳞,丢了眼看便要到手的皇后之位!” 对上她毫不遮掩的敌意,任素衣有些无奈:“他是不是篡位天下自有公论,我也不稀罕当什么皇后,只是不知道姑母传我前来有何见教?” “见教不敢当。我想求你,让我见见我的儿子和孙儿。”说是请求,任娉娉的语气却没有一丝求肯的意味,依旧是高高在上,颐指气使。 “你在为难我。”任素衣并不打算卖什么人情给她。朝政上的事,哪里有她置喙的余地?早已决定要远着凌涵清了,她又凭什么要为了这个女人的事去求他? 凌涵清并不是一个完全冷酷无情的人。如果有必要让他们见面,自会有人安排,哪里轮得到她来多嘴?这个女人是不是太高看她了? 任娉娉冷笑一声,目光依旧不肯落在任素衣身上:“就知道你会这样说。咱们任家,没有一个是善良的,我不是,你自然也不是。也罢,既不肯帮这个大忙,便烦你替我带一句话出去如何?我自知时日无多,你不会连这个举手之劳都不肯帮吧?” “好,你说。”任素衣虚应着,心里却颇有些不以为然。 时日无多?能不能不要这么矫情!凌涵清若要取她性命,什么时候不能动手,何必等到现在?既然知道她不是个善良的人,又何必小题大做来博她同情? “看来你还真的什么都不懂,”皇后笑容冰冷,不知是在笑任素衣的无知,还是笑自己的命运,“我欠的债,也该是时候还了。难为涵儿竟然肯容忍那么多年……你只替我转告湛儿,莫恨莫怨,教导儿女安分度日便好。” “就这些?”任素衣有些错愕。如果果真如她所说,她时日无多,难道就不该说点有营养的么?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就完了? 任娉娉哀凉一笑,至此方显出几分老态来:“他不会放过我的……他等了十几年了!这些年,旁人只道我尽心教养庶子,并未比对湛儿少费一分心,他也是恭敬孝顺,像亲生儿子一样依恋着我……真相是什么你知道么?我杀了他的母亲,他知道的!他一直知道,一直忍着,一直在等着这一天!这些年,我每天都在算计如何不声不响地除掉他,像当初除掉他的母亲一样,可他每次都能有惊无险地躲过……我真是傻啊,居然会相信了他每次都是侥幸——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的侥幸!” 任素衣听得一阵惊叹,一阵迷茫。 竟然还有这样的内幕!她无法想象,明知自己的仇人就在眼前还要假作不知,甚至还要对自己的仇人做出恭敬亲密的姿态来,那是怎样一种煎熬! 难怪他的性情那样阴晴不定,令人捉摸不透……若是可以被人一眼看穿,在这罪恶的帝王之家,只怕有几百条命都不够他丢的! 那张龙椅,是风暴的中心,它的周围是足以毁灭一切的飓风……任素衣终于有些相信了。 真的很难想象凭着自己这点智商是如何活到现在的。也许确实如他们所说,凌涵清将她保护得太好了吧? 庆幸之余,任素衣又有些后怕,有些担忧。 若是有朝一日,凌涵清对她失了兴趣,不再保护她了,那时她将何以自处? 终有一日,他的后宫也会住满各式各样的女人,心机重重、明争暗斗……只怕,他厌倦的那一天,便是她的末日了吧? 看着眼前这个曾经春风得意的女人,任素衣忽然觉得她雍容的脸变得狰狞了起来。 戴着一张贤后的面具,杀人于无形,这样的故事虽然在宫斗剧中看过无数遍,但当真发生在眼前,发生在自己认识的人身上的时候,还是觉得万分不能接受。 这样的人,也亏得凌涵清可以忍她到今日! 想到凌涵清近几日的筹划,任素衣才刚刚明白,只怕这前皇后猜得没错,她的日子确实不多了。 “你的话,我会给你带到,若无别事,我走了。”这个地方一刻都不想多呆。任素衣几乎可以想象得出,这铺着华丽地毯的宫殿中,染尽献血的情形。 这宫里,哪一寸土是干净的呢? 任素衣正要举步,任娉娉却忽然站了起来,带着几分慌张问道:“你大哥如今怎样?” 任素衣顿住,却是莫名其妙。 “大哥自然很好,你要见他吗?”任素衣下意识地回答,心下的狐疑却越来越重。 大哥?是任征鸿吗?他……他自然很好,可是这女人为什么忽然问到他?为什么她显得很慌张,甚至不能掩饰自己的情绪? 一个带着贤后面具的杀人凶手会不擅长掩藏情绪,谁信? 任素衣惊愕地发现,在她提到可以让任征鸿来的时候,任娉娉的眼睛闪了一下,分外明亮了起来,但不过一瞬间的工夫便黯淡了下去。 “不必了,我不过白问一问。有你在,我想涵儿必不会让任家消沉太久……我操不起那么多心了,你也去吧。”任娉娉坐回原处,依旧是那一位雍容高贵的皇后。 任素衣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没有找到凶手的影子,也看不出她此刻在想些什么,干脆什么也不想,径直离去。 第五十六章 他眼中的皇后人选 这样的日子,真的让人有抓狂的冲动。 任素衣遣退了宫人,哀怨地敲打着桌子咒天骂地。 这皇宫,简直就是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牢笼! 以前在王府的偏院,虽说清冷,却胜在自由,闲来无事可以溜出去逛逛街;可是这宫里,四处都是眼睛,走一步都有人跟着,一举一动就有人站出来说不合规矩,又是祖宗家法又是国体什么的,好像她多走了几步,这王朝就会垮掉一样。 有意思么?有意思么! “皇嫂,你要是再敲下去,这桌子可就废了!”令仪眨眨眼睛,半是揶揄半是好笑。 这位皇嫂原本不是号称镇得住热闹挨得了清冷么?这才进宫几天,就开始呼天抢地了? 任素衣微微有些脸红,知道自己又被这丫头看了笑话。可是这丫头真的很了不起,皇宫这样可怕的地方,她居然可以生活这么多年都没有疯! 她就不行了,想到后半生要在这种鬼地方度过,她便觉得倒不如在宫中精致的点心中放点儿砒霜了结了算了! “皇嫂别闷嘛!你院子里的梅花开得这样好,咱出去看一看可好?”见任素衣的脸当真垮了下来,令仪有些急了。 “就几枝破花有什么好赏的?这宫里的日子,除了赏花和绣花,还有别的没有?”原本觉得清清静静的呆着也挺好的,曾经也热衷过绣花这样细致的玩意儿,可是如今大概是实在憋闷坏了,看着这些花花草草的就来气! 令仪“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任素衣没好气地白她一眼:“笑的什么?傻丫头!” “从前被那个女人囚在宫中好几个月,你都从从容容过得煞是自在,如今才来了几天,又有皇兄每日来陪你,怎会如此焦躁?依小妹看来,您是心里烦躁,所以才呆不住吧?”令仪贼兮兮地一笑,一双妙目在任素衣的脸上反反复复看个不住,仿佛一定要看出个花来。 任素衣被她看得有些发毛,竟莫名地心虚起来:“胡说,我有什么可焦躁的?” 早被令仪叫了回来添茶的暄妍抿嘴一笑:“长公主所言甚是!咱们皇上身边一个姬妾也没有,这皇后之位不给主子您,还能给了鬼去不成?不过是迟几日册封罢了,凤仪宫咱们都住进来了,您还担心个什么劲嘛!” “死丫头!”任素衣霎时红了脸,抓起一把干果没头没脸地向暄妍砸了过去:“你这蹄子又多的什么嘴?你哪只眼睛看我惦记什么册封了?” 令仪又是一阵抚掌大笑,敲得桌子上的茶盏当啷当啷直响,半晌方喘过气来,指着暄妍笑得合不拢嘴:“好丫头啊好丫头!有这样的丫头在,你居然嫌日子无聊?” 任素衣有心反驳,却只觉得自己的脸颊发烫,一时竟被堵得开不了口。 这两个人简直可恶!她们哪只眼睛看见她惦记皇后之位了?这些虚荣,于她何益? “不过皇兄也确实太不像话了,如果他不喜欢皇嫂你,或者身份不合适,甚或朝野倾轧有所顾虑,都可以成为他延迟册封的理由,可是如今一切都在他掌控之中,你二人又鹣鲽情深的,他为什么在册封这件事上一拖再拖?三哥都旁敲侧击问过他好几次了,每次都顾左右而言他,可也真奇怪!”见任素衣不答,令仪自觉无趣,皱着眉头自言自语地嘀咕起来。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任素衣的心里咯噔一下,忽然有种很不好的感觉。 凌涵清待她,确实已是极好的了,照理说她该觉得很幸福才是,可是为什么心里常常觉得空落,仿佛一场极大的风暴即将来临,仿佛眼前握在手中的幸福很快便会随风而逝…… 这样的不确定,仅仅是因为前世的伤太重吗? “也许,他有更好的皇后人选吧?”任素衣半开玩笑地道,“或许该先给他办一场选秀,宫里人多了,他就会方便决定了。” 令仪对她这个想法很不屑,一个劲地说她矫情:“有意思么你?还选秀呢!你以为没人跟皇兄提过?提过的哪一个不是被他骂个狗血临头!你就偷笑吧你,等哪一日皇兄真的同意选秀了,我看你不躲个角落里哭去!哭完了还要强作欢颜去帮他挑女人,挑上来帮他教得乖乖的打扮的漂漂亮亮的送到他屋里去……” “停!”任素衣头大地喝住了滔滔不绝的小丫头:“你懂的还真不少!算我矫情好了吧?你这说了半日,不就是逼我承认矫情么?我承认了行不?” 令仪顿时笑得志得意满。 任素衣垂下头,心底的不安像春日的野草悄悄地冒了芽生了根,再也铲除不尽。 第五十七章 青灯梵声葬红颜 事实证明,当你幻想一件美事的时候,它八成会化为泡影;而当你担心一件坏事的时候,要不了多久它就会成为事实。 凌涵清不到凤仪宫来,也不过是近几天的事吧? 若是换了从前,任素衣定会一笑置之,说不准还暗暗高兴又得了些自由呢!可是如今,毕竟已经不是从前了。 患得患失,是什么时候开始有的毛病呢? 暄和一向是最细心的,任素衣的心事一向瞒不了她:“您就别胡思乱想了,爷不是都遣人来说了吗,政务繁忙,又不是不管你了!他宿在书房,小太监们伺候得妥妥帖帖的,又不会有人敢背着您送个小姑娘进去,您担心个什么劲?” 看起来确实像是她太杞人忧天了。白日里几次偶遇,他依旧是原来的样子,冷傲之中隐隐流露出对她的关切,即使在宫禁深深之中,依然常常不掩饰对她的亲昵,哪里像是要厌弃糟糠的样子呢? 也许,当真只是太忙了吧? 可是,一个人真的可以忙到连走回自己家的时间都没有吗? “素儿,有你的地方,就是家。”言犹在耳,那是曾经让她冰封的心融作春水的承诺。可是如今的他,是否还记得这句话? 看着凤仪宫空空的大殿,任素衣莫名地感到荒凉。这日子,如何能不心焦? 如果是前一世的任素衣,也许会干脆跑到御书房去问个清楚讲个清楚,明明白白铲除任何造成误会的可能。 可是这一世,竟再不能那样随心所欲。 他是皇帝,他的心思谁敢猜?谁又能猜得到? 凤仪宫原先的一个二等嬷嬷曾经苦口婆心地劝导她,宫里的女人,不该问的不要问,不该说的不要说,一生需要记住的只有两个字,一个是“忍”,一个是“等”。 她当时很不屑,却到底还是听进去了。 臣妾臣妾,又是臣又是妾的,哪能妄想什么坦诚平等? 这样想着,就觉得在这宫里的日子实在没了什么指望,连这满园子新绽的红梅,也觉得分外刺眼可厌起来。 “暄和,陪我去相府走走吧。”狠狠地扯掉宫娥们费了半个时辰给她插了满头的珠玉金银,任素衣拔腿便往外走。 “使不得使不得!”暄和难得露出慌乱的神色:“天下虽定,未释民忧,主子您可是天下女子的典范,莫要失了体统……” 任素衣焦躁地跺了跺脚:“你们到底想要怎么样?成日家让我戴着这些刑具当你们的玩偶娃娃,跟一些无聊的人喝茶聊天赏花看雪张家长李家短……有意思么你们?一定要把我逼死你们好舒服么?” 暄和先时还想解释,听到最后却只有垂首不语的份了。 她一直是凌涵清的人,所以很多事,她知道,却不能说。 岂止被蒙在鼓里的人郁闷呢?明知真相却不能说,才是最深的煎熬! “想好了没有?你不陪我,我不会找别人么?”任素衣站在门口不曾回头,冷冷的背影让暄和莫名地觉得有些凄凉。 “可是,今日约好了张大人家的夫人和二小姐要来的……”暄和还是有些迟疑。 “给我回了!”任素衣再不肯费唇舌,衣袖一甩拔腿便走。 暄和迟疑一下,只得小跑着跟上。 山雨欲来,岂是她一个小小的丫鬟所能阻止的? 宫中的马车出现在相府的时候,引起了一阵不小的骚动。 任丞相迎着许久未见的女儿,意外之余,更多的是惊愕。 虽是国丧之中合该任素衣素服,可是到底也该有半个国母的仪制,她这样不施粉黛、遍身上下无一件金玉之物,是何道理?更何况以她的身份,若要省亲不该提前数月晓谕家中,然后前呼后拥姗姗迟来吗?为什么这样不声不响就跑了回来? 莫非大事有变? 任丞相兀自猜测,任素衣却在看到相府大门时,莫名地觉得心里好受了些:“爹爹快请起,我不过是闲来无事出来逛逛罢了,若是劳师动众,我以后可再不敢来了!” 曹氏依旧寸步不离地跟在任丞相身后,只是这一次笑得分外谄媚:“姑娘说哪里话来?您可是咱们府上的大贵人,哪怕让我们跪迎出三十里去,我们心里都欢喜的!现在姑娘虽没有册封,但天下谁人不知咱们府上出了位皇后娘娘?这事儿,就连你爹爹他,也不知被那些同僚们明里暗里羡慕了多少回呢!” 任丞相向曹氏微微点头,似是分外满意她今日的殷勤,却未留意那张故作娇羞的老脸垂下时掩住的那一抹嘲讽。 对丞相府,任素衣原本并没有什么感情,但是一个人在心里空落的时候,面对以前住过的院子,哪怕面对以前见过的一株花木,都会生出几分亲近之感来的。 且不管任丞相如今的欢喜有几分是真心,任素衣仍是为那张绽开的笑颜而小小地感动着。 不管怎么说,他都是自己这一世为数不多的亲人吧?而且听闻从前被囚凤仪宫的时候,他竟然曾经冒着风险为她奔走过,就凭这一点,任素衣也觉得可以勉强接受这个亲人了。 所以,当任丞相跟进佛堂的时候,任素衣只是微微皱了皱眉,并没有吩咐暄和将他拦住。 任素衣静静地靠在供桌旁,只觉得难得的清净平和,想到这些日子的斟酌疑猜,只恨尘世碌碌,分外疲惫和厌倦。 第五十八章 同风雨,共进退 作为一个身不由己的女子,无可奈何之时,常伴青灯古佛,未尝不是一条最好的路。 任素衣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一个消极的人,可是在这一世,竟觉得除了逃避,已是无处可去了。 她只是一个小女子,一心想的是愿得一心人,寻一个安稳的去处过自己琐碎的小日子。那个心怀天下的男人,如何能是她的佳偶? “唉……” 一声长叹唤回了任素衣的神思,回首却见角落里的任丞相已是老泪纵横。 “爹爹这是何意?”任素衣俯身跪坐在任丞相身旁,有些迷惑却也有震撼。 任丞相定定地望着堂上悬挂的观音像,眼前似乎还能看得见亡妻虔诚地一笔笔描绘的场景,那样娴静美好,仿佛岁月中所有的尘埃,都在那笔墨的氤氲之中化作了空灵清澈。 眼前这个忧伤迷茫的女孩子,是她和他的女儿啊。 是一个怎样狠心的人,才会将自己的女儿丢在后院十数年不闻不问? 一直自欺欺人地以为,不见她,便可以不用记起那早逝的倔强女子;不见她,就可以不用揭开旧日那血淋淋的伤疤…… 他是一个多么自私的人,自私到全然忘记了,没了母亲的宠爱,又得不到父亲的关照,那个无辜的女孩,是怎样辛苦地强忍岁月无情啊! 可笑的是,等到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女儿早已不是需要他捧在手心呵护的明珠,而是已经糊里糊涂嫁做人妇,而他,甚至完全不知道女儿这些年是如何度过,他对女儿的了解,竟不得不通过市井传言,通过别人口中流传的故事去猜度! 看着眼前这个长大了的女儿,任若始忽然觉得,自己像是做了一场很长很长的梦。 “素儿,这些年,你受苦了……”任丞相握住任素衣冰凉的纤手,仿佛握住的是什么稀世珍宝,既不敢亲近,又舍不得放开。 这老丞相转性了?任素衣迷惑地抽出手来,眼中迷茫之色尽去,换上得体的浅笑:“素衣不觉得曾受过什么苦。爹爹何出此言?” 任丞相的目光落回那观音像上,目光悠远:“十几年了……我对你不管不问十几年,你却从没有因为任何事情求过我,哪怕曹氏母子明里暗里给你吃过多少亏,你都没有找到我面前……是因为觉得爹爹定会偏心,还是根本不放在心上?” 原来你知道。任素衣不以为然地撇嘴不语。 你的女儿没有告到你面前去,是因为知道你一定会偏心。我可不是那么乖的,不是穿越来之后第一天回府就找上你了么? “涵……皇上的事,当时爹爹便知道是委屈了你,可是何家终究不是我们一路人,何家那小子城府太深,恐非佳偶,所以爹爹只得狠心不管,眼看着皇上拆散鸳鸯。本以为你定会有一场气好生,还好你晓事,这件大事上也没出什么岔子……你可知那时何家与我在朝上早已势成水火,若你当真嫁入何家,只怕未必能得善果啊……”任丞相絮絮地说着,也不管任素衣有没有在听,竟是早已沉浸在自己的陈年旧事之中了。 任素衣虽是不以为然,仍是神色不变,淡淡应道:“素儿知道爹爹苦心,从来不怪爹爹。” 任丞相颇有几分受伤似的,叹了口气认真道:“也罢。想家的时候,常回来看看。在外面有什么事切记隐忍为上……以你如今的身份,便是要躲事,怕也躲不过,记得有事知会相府一声,莫要一个人担着便是了!” 不是真的吧?任素衣错愕地望向任丞相。 他是在向她表明立场吗? 这可不是玩的!承诺与她共进退,这可是随时可能掉脑袋甚至抄家灭族的事!自古以来这样的故事听的还少吗?这位任大老爷不想要脑袋了吗? 得到任丞相肯定的目光,任素衣心中一阵温暖,忽然却又产生了一丝怀疑。 口头的承诺有几分可信?他莫不是有什么目的要借着她达成吧? “我知道了,爹爹,天色不早,我也该走了。”任素衣恢复了如常的淡漠清冷,一身的惶惑迷茫已是消散不见。 第五十九章 大少爷的逆耳忠言 “哎呀,咱们三小姐您可算是出来了!知道您思念过世的夫人,可是您自己也要保重些身子,莫要太悲伤了才是啊!您看,这日色都偏西了,您还没有用午膳吧?”迎在门口的还是二夫人曹氏那张涂得跟日本艺妓似的老脸。 任素衣皱了皱眉,勉强笑道:“是呢,说起来还真有些累了,出来这么久,也该回去了。” 二夫人还想说什么,任丞相已跟着出来道:“是该回去了,私自出宫,毕竟不合规矩。虽则皇上恩遇,到底还是要守着些规矩才是!” “是是是……”二夫人的老脸笑成一朵花,“咱们家三小姐如今可是皇上心尖子上的人!这一会儿不见,宫中还不一定急成什么样呢!咱们只顾舍不得放人,待会儿宫中遣人来接,可就有的咱们热闹了!” 任丞相颇为赞同地点头不语,任素衣却总觉得二夫人话中有话,细想想却又听不出有什么不对。 只是那一声“三小姐”分外刺耳。从前的他们虽说嚣张,却是不敢将她与其他几位少爷小姐并提的,毕竟嫡庶有别。可是如今似乎一切都可以乱来了? 此时却又似乎没什么必要与她计较。希望是她多心了吧。 回去便回去吧。来时静悄悄的,回去的时候自然也要尽量低调。意外的是,相府竟然安排大少爷任征鸿打马相送。任素衣免不了有些忧心忡忡:这该不会又是二夫人的圈套吧? 说起来,二夫人似乎并没有给她下过什么套,可是直觉上,任素衣就觉得那不是什么好人,每次见到她,各种戏剧故事里黑心的偏房残害正室嫡女的故事都会反反复复在脑海中上演,于是这个女人的形象就会变得十分复杂而恐怖。这是先入为主么? 算了,她是否阴险狡诈也许不知道,但对自己没安好心却是不折不扣的事实!若要唱戏,给她画个白鼻子应该不冤吧? “素儿……”车窗外一声低吟,唤回了任素衣的神思。 知道他定是有话要说,任素衣拍拍暄和的手示意稍安勿躁,笑应道:“大哥有何指教?” 外面却没了声音,任素衣也不急,靠着车窗径自闭目养神起来。 若是在今天早上有人敢吞吞吐吐的,任素衣早就拿手炉砸到他身上了。回了相府一趟,心情到底还是舒畅了很多,不知是佛堂的作用,还是所谓的有家则心安呢? 很多事,说到底是人太闲了自己想出来的,所以才叫做庸人自扰啊。 “素儿,如今皇上身边只你一人,这是你的机会,同时却也是危机。如今虽是诸事繁杂,你也该留心着,莫要忽略了皇上才是……”车窗外,是任征鸿的声音,但他说的话却让任素衣瞪大了眼睛。 这是任征鸿会说的话吗? 难道大家都误会了他,难道他对任素衣根本没有复杂的感情? 可是……就算是真正的兄长对妹妹的关怀吧,这样的话仍显得太过奇怪了。便是任丞相都没有对她说过这样的话,他究竟是想要表达什么? 是她忽略了凌涵清?她怎么敢!明明都是凌涵清在忽略她好不好! 掐住自己胡思乱想的苗头,任素衣强迫自己的思维方式正常一点。 她如今能有什么危机?性命一时应该无忧,难道他的意思是会有别的女人趁着凌涵清空闲的时候钻过去? 可是这原本就是用脚趾头想想就知道的事啊,哪里用得着他郑重其事地提醒?莫非他知道什么? 任素衣忽然觉得有些莫名地慌乱。 二夫人的举止很奇怪,如今任征鸿的言谈也很奇怪,难道相府有什么事情瞒着她? “大哥,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忍了再忍,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 又是一阵恼人的沉寂,在任素衣几乎要以为车窗外没有人的时候,任征鸿低低叹了口气:“真的没什么,大哥不过白嘱咐你一句,无论什么时候,想家了,就回来看看,爹爹和大哥,永远支持你。” 这话更不对了! 任丞相和大少爷先后表明立场,是什么原因?既要言明立场,又要拐上一百八十个弯,究竟是为什么?他们是在怕什么?防备谁? 看向一直静静地侧坐在旁边的暄和,任素衣的心下泛起狐疑。 这个丫头不简单,她一直知道,难道相府也知道吗? 暄和坦然迎上任素衣的目光,温婉一笑:“主子莫要担忧,皇上最近只是有些忙罢了。过了这几日就好了,主子切莫自己先乱了阵脚。” 任素衣狐疑地看她一眼,自认从她这儿是打听不出什么了,只得悻悻地闭了眼,尽量语气轻松地大声笑道:“多谢大哥提醒了。有你这句话,我可就赖上你了,有事找你的时候你也不许跑! 任征鸿似乎低低应了声什么,听不真切,任素衣也不去管他。 这车声辚辚,似乎总是很容易让人感慨,行走在旅途,哪怕是并不遥远的路程,也总是充满故事。人生本身,不就是一场旅途吗? 第六十章 关关雎鸠 该来的,终究是躲不过。 从相府回来之后,任素衣如常按着凌涵清的意思,每日里跟各种命妇千金赏雪看花联络感情,力图通过她们给新皇帝拉一点感情分赚一点支持率,闲暇时间就绣绣花品品茶,两耳不闻窗外事,日子过得倒也还算舒心惬意。 凌涵清有事瞒着她,她知道,但无意揭穿。 该让她知道的时候,他自己会来告诉她吧?毕竟……哪怕短暂的恩爱是假的,他们至少也算得上是相知了。最起码的尊重,他不会不给她吧?任素衣这样想着。 可是等来等去,等到地上积雪盈尺,等到一阵又一阵的寒风将一个前所未有的隆冬送来了京城,任素衣还是没有等来他的解释,反倒在这日复一日的等待中,渐渐习惯了捧着一个小手炉,听着窗外的落雪睁眼到天亮。 这一冬的雪,似乎格外多,多到怕冷的任素衣根本不愿意出门去打听外面来来往往的宫人内侍都在忙些什么。 这大冬天的,风雪大的时候,凤仪宫的宫娥和内侍们都是不出门的。任素衣没什么架子,招呼他们凑到一处,喝茶说笑,嗑瓜子讲故事,一天又一天的无聊时光也就这么过去了。 除了凤仪宫之外,其他地方似乎都在忙,人人脸上都带着些喜气盈盈的神色,看着凤仪宫中人的时候,却都会有几分微微的不自然。 人都是有好奇心的,任素衣不信凤仪宫中没有人出去打听。所以如今,除了她自己,别人应该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吧? 任素衣不想问。虽然每次看到小宫女在她的面前欲言又止,看到菡香和暄妍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免不了会有几番不忍,但到底还是只能装着浑然不觉。 凌涵清,你究竟有什么事不能说? 临近年关,民间必然早已是年味浓浓,便是朝中大员的家中也早已在热热闹闹地忙着过年了吧? 任素衣很识趣地没有再约见什么夫人小姐们。至于宫中过年的节目,因着先帝驾崩不过数月,自然不会太过热闹,任素衣又懒得管,便一径推给了各处总管们,让他们自己斟酌着办去了。 当一个甩手掌柜貌似很舒服,如果没有人不识趣地来凑热闹的话。 “何苦来呢?成天拿你们主子说事,真当你主子是皇后娘娘了吗?我劝你们还是趁早积着福吧,秋后的蚂蚱还能蹦跶几天?还是防着点过几日找不到地方哭去!”落雪的沙沙声中,一个尖尖的声音生生地扎进了耳朵,任素衣顿时锁紧了眉头。 暄和心头一跳,慌忙快步走了出去,照着那小太监就是劈头盖脸一顿骂:“哪里来的下作东西!吵着主子,你有几个脑袋担当得起?李总管平日就是这么管教你们的?” 那小太监见是暄和,微微有些气短,但仍是梗着脖子,用谁都听得见的声音嘀咕道:“还不是正经主子呢,就要这要那东管西管的!大天白日的不许人高声说话,这凤仪宫是要养鬼么?还不一定能在这儿住几天呢,何苦……” “你还说!”菡香从耳房里奔了出来,朝着那小太监厉声嚷了起来,“我们这边不是正经主子,难道你是正经主子不成?你是哪快地钻出来的,敢在凤仪宫撒野!” 暄和方知这小太监是在跟菡香吵,心下不由得更是惶然,下意识地望向凤仪殿的方向,却见任素衣皱着眉头,连披风也没有,捧着一个小手炉迎着寒风慢慢地踱了出来。 菡香也意识到不妙,慌忙向前迎着:“这会儿风还冷,您怎么就这么出来了……” 任素衣扶着她的手,神色有些懒懒的:“我若不出来,你们是要把这凤仪宫给掀了?吵吵嚷嚷,成何体统?” 那小太监见任素衣出来,微微迟疑了一下,终是恭顺地跪伏在地上,叩首不语。 任素衣依旧淡淡地望向暄和:“怎么回事?” 暄和的神色有些为难,菡香便抢着嚷了起来:“还能怎么回事?这宫里的奴才都反了天了!不过是让他们送些东西过来罢了,成日推三阻四的,好容易送来了,我还没说什么,他先扔下一车子话!漫说咱们主子还住着凤仪宫呢,便是哪一日离了这宫里,难道便不比你一个没了根的奴才高贵一万倍?轮得到你来说舌头指桑骂槐连敲带打的!前一阵子看着暄和暄妍是皇上的人,在她们两个面前还知道收敛一些,如今越发了不得了,连暄和的话头都敢堵!” 那小太监似乎此刻才想起自己目前并没有站稳了高枝,见任素衣始终不叫他起身,不由得心惊胆战,连腿都软了起来。 “这孩子哪宫里的?”任素衣似乎终于想起地上还跪着一个。 菡香正要回答,那小太监已慌忙抬起头来,飞快地应道:“奴才是关雎宫里的。” “关雎宫?”任素衣非常确信,这宫里原本并没有这一处地方。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么?难怪他会说凤仪宫的人蹦跶不了几天了,原来这宫里,是要变天了啊! 在原来的时空,历史上似乎只有一个女人的住处叫过这个名字。海兰珠,也是一个传奇的女子,只可惜红颜多薄命罢了。 “既然公公在关雎宫当差,想必贵人事忙,岂可在这里久耽,快些去吧。”任素衣微笑着,在这隆冬之中竟有春风般的和煦。 那小太监如逢大赦,在雪地上磕了个响头,爬起来一溜烟跑掉了。 “怎么就这么放了他!”菡香十分不甘心,“以下犯上,杖毙都不为过的!就算是大节下不宜大动干戈,也该教训他一下才是,否则岂不都骑到咱头上了!” 暄和向菡香使了个眼色,小心翼翼地才搀着任素衣往回走:“主子别多心,那关雎宫……” 第六十一章 道他君王情也痴 那关雎宫如何,任素衣便不想知道,也是不能的了。 听闻那一日,有女自北国而来,红裳翩飞,宛若天人。 听闻那一日,宫城十里铺锦,帝王亲自出迎,执子之手,一眼万年。 听闻那一日,京城万人空巷,只为一睹那让帝王十年相思的倾城佳人,是何等绝世芳姿。 听闻那一日…… 任素衣不知道,也不想知道那关雎宫是怎样一番情景,却还是多多少少有些风闻,关雎宫一草一木一廊一柱,都是当今皇帝亲自参与设计,当真是用心良苦啊。 十年相思…… 十年呢,自己认识他才有几天?如今想想,那短暂的恩遇,不过是一场笑话罢了。 原来他的心中早有伊人……真真好笑,既然有今生难忘的爱情,又何必再来招惹她呢?害得她芳心暗许,却原来不过是旁人眼中的笑料。 罢了,趁着现在为时尚早,断了念想也好。管她什么佳人什么相思,这人她不要了,不争了行吗? 虽然不知道这凤仪宫还能住多久,但日子还是照过。这个冬天,依旧是不慌不忙地一日日熬着。年三十那天,照例下了老大一场雪。 任素衣今日是越来越懒了,想着左右无事,干脆便赖着不肯起身了。 “主子主子~”暄妍一路喊着,忙忙地奔了过来,生生扰了任素衣的雅兴。 懒懒地从被窝里探出头来,任素衣带着几分不耐:“大清早的,你闹腾什么啊!” “主子,已经不早了,”暄妍委屈地看看外面天色——好吧,虽然下雪看不见太阳,但是你就看不到那白得发亮的天光么。 “好吧,什么事?”任素衣自知理亏。 “关雎宫来人,说是他们家主子稍后前来拜见。”暄妍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任素衣的脸色,脚下做出一个随时准备逃跑的姿势,生怕一个不留神,就有什么玉枕如意等物件破空而来,砸破自己并不怎么值钱的小脑袋。 任素衣还不觉得如何,那菡香早已气哼哼地摔了帕子:“来就来呗,进宫几日了,也是时候过来给咱家主子磕个头了!这提前来打招呼算什么?等着咱家主子沐浴戒斋大礼相迎不成?” 暄妍本就是一肚子不平,闻言倒觉得深为赞同,当下也便不说话。 任素衣正自冷笑,门外已是悉悉索索的,一大群人走了进来。 果然好大架子,不过是前脚后脚的事,直接过来便是了,定要先打发个人来说一声,这算是先声夺人么? “关雎宫主子前来拜见,莫非凤仪宫不肯赏脸?”门外响起一个洪亮的女声,让任素衣几人齐齐皱起了眉头。 暄妍一个箭步冲了出去:“我家主子歇着呢,谁许你在这里大吵大嚷的?一大把年纪了,进宫时没学过规矩么?” 那婆子脸色一变,正要发威,她口中的“主子”,那个眉目如画的红衣女子缓缓一摇头,她便不甘不愿地退后了半步。 那红衣女子缓缓勾唇一笑,尽显高贵温婉:“是我们搅扰了。” 暄妍正不知如何应对,那女子径自找了个位子坐了下来,却再不开口,搞得暄妍万分尴尬。 好在任素衣已在里面听见了,不肯让暄妍难做,便装着身子不适,咳了一声笑道:“非是凤仪宫丫头无礼,实在是今日身上不爽,若是……” 话未说完,那红衣丽人早已起身。暄妍尚未来得及阻拦,她已是一阵风地闯了进来:“怎么妹妹身子不不适么?可曾请御医来看?寒冬腊月的最易落下病根,可千万别大意了才是!” 任素衣正在因为没有封号不好称呼而觉得别扭,忽听来人喊出一声“妹妹”,心头顿时一跳,大感不妙。 历来只有正室管偏房叫妹妹的,自己原是凌涵清的嫡妃,目前就算是没有正式册封,也不会沦落到被人称做“妹妹”的地步吧?而且来人一袭张扬的红衣——该死,又是红衣!这些人真当她是死的不成! 暗自忖度间,忽听菡香一声惊呼,任素衣狐疑地望过去,却见她正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关雎宫主子”的脸,下巴都险些掉到了地上。 这是怎么了?这丫头虽然冒失,但是也不至于见了个美女就吓成这样子吧? 话说这美女——倒确实长得不错,明眸皓齿与她本尊有几分相似,却比她本尊还要精致三分,虽说装扮得有些刻意,但男人似乎都喜欢这样的吧? 哪像她,成日家懒懒散散的,有人帮梳头还嫌麻烦,成日里随意找根缎带一绑就算了,粉也不爱涂,首饰也懒得戴……罢了罢了,输给这样的女人,就认了吧!看来她本来就该找个佛堂了此残生,还混个什么劲! “妹妹,想什么呢?怎么不说话?难道不认得姐姐了?”任素衣只管出神,那红衣丽人却现出焦急的神色,慌乱地摇着她的身子,惊呼起来。 她们认识吗? 任素衣发觉事情不对,慌忙向菡香求助,那菡香回过神来,才发觉自家主子的窘境,忙顺手接过暄妍端过来的茶:“我家小姐只是微感风寒,无甚大碍,二小姐请用茶。” 那红衣女子接过茶水,顺势站起身来,任素衣却仍是呆呆的,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小姐?二小姐? 菡香这些日子也是随着暄和她们一起叫她“主子”的,如今改了旧时的称呼,难道是因为——这来人是她娘家的人,二小姐任岚衣? 岚衣……久远的记忆一点点浮上心头,所有的疑惑忽然揭开,眼前豁然开朗,心头却是一片冰凉。 原来,原来…… 原来那岚衣,那个让他十年相思一生痴恋的女子,是她的姐姐啊! 原来所有人都知道,只有她一人蒙在鼓里! 他纳她为妃,究竟是为了怜惜,为了所谓的负责,还是为了这双与她相似的眼睛?一家姊妹,倒是一个不错的替身呢! 想起上次回府时二夫人、大少爷甚至任丞相的奇怪表现,任素衣更是心惊:只怕相府的人,老早便知道这一层故事吧? 第六十二章 红颜未老恩先断 想清楚了前因后果,任素衣的面上带着得体的浅笑,心却一点点沉了下去。 这一世以为的温暖,也不过如此啊。什么亲情,什么爱情,原来都不过是一场欺骗。而她自己,就是马戏团中傻呵呵地被人耍着玩的那只猴儿。 “好些年不见了,妹妹倒是越发漂亮了。”任岚衣高贵地笑着,坐在榻前的锦凳上,却像是坐在高高的大殿上一样,贵气逼人。 冷静下来不再妄想了,便觉得心里松快了些,维持住脸上的笑容倒也不难。任素衣疏离地笑着,庆幸自己跟这个女人原本便不是什么亲密的好姐妹。 否则这会儿还不知该怎样伤心呢。 “皇上驾到——”远远的一声刺耳的唱喝,惊回了任素衣的神思。 任岚衣的脸上瞬间绽开飞扬的神采,不待任素衣起身,她早已跳起来飞奔了出去:“涵,你来了。” 凌涵清高大的身影刚刚出现在门口,任岚衣便整个人扑了上去,看得凤仪宫的丫头婆子门齐齐皱眉。 这……成何体统? 原以为自家主子已是个不拘小节的了,今日见了这一位,方知不拘小节实在比厚颜无耻的好多了!自家主子是当年堂堂正正抬进王府的,尚且不敢在人前与皇上过分亲近,眼前这女人连个名分都没有,住进皇宫已是不合礼数,她竟当众往男人怀里钻,还有半分廉耻之心没有? 料想着二人还有好一阵子腻歪,任素衣冷冷一笑,不慌不忙地披衣下榻,随意束起长发,出门跪迎。 冬日的地面,实在有些凉…… 也许是心里凉吧?任素衣自嘲地想着,成亲这么久了,虽说夫为妻纲君为臣纲,这却还是第一次跪他呢! 凌涵清在见到任素衣的那一刻,神色一变,眉目之间有几分沉郁,半晌不语。 “皇上,妹妹还跪着呢~”任岚衣娇滴滴的声音,在任素衣听来分外刺耳。 凌涵清恶狠狠地剜了任素衣一眼,冷冷道:“平身吧。” 任素衣依言起身,静静地打量着眼前这个已有月余不曾见面的男人。 阔别多日,他比从前更加意气风发,举手投足尽显帝王之气。 如果不是他怀中还腻着一个女人,看上去想必会更加养眼的。 任素衣不承认自己有洁癖,但是想到别的女人,尤其还是一个名义上是她姐姐的女人跟他这样腻歪过,就觉得对这个男人再没了半分念想。 任素衣的平静冷漠,在旁人看来怎么也有些失落的意味。任岚衣的脸上难掩得意:“妹妹还好吧?方才还说着了凉,这会儿怎么穿这么少就出来了呢?丫头们也不知道扶你回去歇着!” 果然是二夫人的女儿!任素衣对她没有半分好感,当下冷冷道:“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有劳姐姐费心了。” “妹妹无事就好,”任岚衣笑得高贵而大方,“今日涵要陪我回相府去,下午还要去卧佛寺进香,妹妹要不要一起去?” 回相府?任素衣心下冷笑。好一对小鸳鸯情深意重呢,以帝王之尊驾临一座小小的相府,就为这个女人? 沉吟之间,已听得凌涵清沉了声音,不悦地道:“说好了只有我们两个人的。” 任岚衣娇声一笑,看向任素衣时却是满脸的歉意:“你看……” 任素衣看得心烦,当下扶了暄和的手,皱眉道:“我这病歪歪的身子,自然是去不成的了,姐姐有心,代我向爹爹和二夫人问声好吧。” 说是不在乎的,可是说出来的话,竟仍是带着几分负气的味道。任素衣自己都听得出来,这“二夫人”三个字咬得特别重,是下意识地在提醒任岚衣注意自己庶出的身份么? 事到如今,争这口舌之利又有何用? 任岚衣嘻嘻一笑不再说什么,凌涵清却是头也不回,径自揽着她去了。 任素衣站在当地,只是一径地冷笑。 暄和看着忧心,忙搀着她回去,任素衣却仍是愣愣的,望着窗外只不说话。 暄和不由得担心起来。 跟了这主子也有多半年时光了,旁人或许不留心,她却看得清楚,这主子是个实心眼的人,看着对什么都懒懒的,可是她若说对谁上了心,那便是掏心掏肺的认真,没有半点隐藏的。 这样的人,难得,却不适合在这宫中生存,因为她一旦被伤害,那便是体无完肤啊! 一直知道宫里的情分长不了,只是谁也没有料到会这样短暂。 短暂到,凤仪宫的人甚至都还没有学会仗势欺人;短暂到,主子甚至没有来得及在凤仪宫的花园中种上她喜欢的西府海棠…… 红颜未老,恩先断。 第六十三章 早死早投胎 这个年,在任素衣是索然无味,却又不得不强颜欢笑。 没有热热闹闹的晚宴,没有亲人温暖的相伴,有的只是几个同她一样心事重重的宫女内侍,剪着烛花故作轻松地笑叹流年。 远远地有丝竹之声穿了过来,莫不是关雎宫那边的歌舞传了来? 任素衣摇头暗笑:自己一定是幻听了,关雎宫隔着那么远,哪里能传到这里来?何况国孝未除,凌涵清若敢在宫里赏什么歌舞,除非他自己不想混了。 可是…… 即使没有丝竹歌舞,此时他也必有温香软玉吧?这宫里人少,处处冷冷清清的,但即使那些空置的宫殿,也有洒扫的内侍宫人们仗着过节言笑不忌,都是很有些暖意的。只有她这里,因着她心里堵,带着丫头们也惶惶无措,说起来还不都是她做主子的太失败了。 人常说每逢佳节倍思亲,任素衣在这个世界没什么亲人可“思”,但佳节当下,心里越发脆弱多思倒是真的。 这一世,究竟要做成些什么呢?难道上一世被人欺骗算计,这一世又来,只是为了衬托别人的幸福么? 罢了,不要再乱想了,人家是青梅竹马郎情妾意的时候,你还不在这个世界呢!跟人家比,你有的比么? 倒不如早些歇着,睡饱了不困是正经!许是闷上心来瞌睡多,最近是越来越能睡了。 刚一挨上枕头,暄和已经过来强拉了她起来:“我的好主子,今儿过年,您就是再困啊,也得强撑着给我熬过去了!这可干系着一年的福气呢,可别马虎了!” 任素衣翻个白眼彻底无语。合着不守岁就没福气了?那她去年一定没有守岁!那个任岚衣一定守了好几天! 等等,怎么又想到那个女人身上了? 那女人怎么就有福气了?凌涵清是什么人,凭什么得到他的眷顾就算是有福气了?呸呸呸,谁沾上他谁才倒霉呢!那任岚衣一定是上辈子积恶太多,所以这辈子才报应她被凌涵清喜欢的!像凌涵清那样朝三暮四的家伙,肯定过不了几天又搭上别的女人了! 管他呢!反正在这宫里有吃有喝,没人管更乐得自在!说不定哪天任岚衣给她下点药什么的,她也可以先吃尽了再死,还能做个饱死鬼! 这样想着,莫名地便有些悲烈的感觉,暗道自己的命运还真是悲惨。 暄妍和菡香在一旁猜瓜子,看着有趣,却也是无声无息的。任素衣知道她们也不过是聊以打发时间,怕她看着刺心,连一声笑都不敢发出来。 正是天真烂漫的年纪,也实在难为了她们了。 二人见任素衣起身,忙强笑了起来:“主子你可算是肯出来了,还以为你躲在内室不肯见人了呢!” 任素衣很不屑地拍了菡香一把:“你家主子懒,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为什么不肯见人?何况,你们两个小蹄子,也值得主子我出来作陪?” 菡香很不给面子地跳了起来:“这会儿又摆起主子的谱来了?去年这个时候,还不是和我两个人躲在屋里傻呵呵地唱着歌过的年!怎么着如今飞上枝头了,把往日的情分都抛下不管了?” 任素衣闻言只得假笑。去年这个时候?去年这个时候她陪着父亲在别墅过的,没有宴请任何人,只有家里的保姆厨师们,倒也满满地凑了一桌子,大家说说笑笑,一夜时光转眼就过去了,那时她还想,下一次过年一定不让褚健回老家,一定要跟他一起过年…… 谁料那竟是那一世与亲人最后的一场欢聚,因着褚健不在而有缺憾,却也因着他不在而真实。 人的心是最难看清的东西,未来的事亦是谁都看不准,悲欢离合,又有谁能参得透? 凌涵清不来便不来吧,谁能说他不来就一定不是凤仪宫的福气? 任素衣终于展开笑颜,乐呵呵地挨着菡香坐了下来。 菡香才想到任素衣原是不记得去年的事的,正自懊悔自己嘴上缺个把门的,却见任素衣笑了起来,方暗暗松了一口气。 想来主子也真够不容易的,在相府那么多年都是一个人凄凄楚楚地过日子,好容易熬出了头,本想着可以舒一口气了,哪知却遇上了这么一档子事…… 当真是造化弄人么? 任素衣轻松了起来,却不理菡香胡思乱想,一径拉着暄和一起坐下,玩笑道:“菡香既这么说,不如就先给我们唱一个?” 暄妍立刻赞成,那暄和却皱了皱眉:“若是让人听见,可又要说我们凤仪宫不成体统了!” 任素衣哈哈一笑:“不成体统?这宫里确实有的是人不成体统,不过再怎么数也数不到我的头上!谁想拿捏我的错,就让他拿好了!我还有什么可以让人算计的?皇后的位子,我从来没惦记过,谁稀罕谁要好了!这凤仪宫也不是我的,只怕送了人人还嫌寒酸呢!我还有什么?不过是一条贱命罢了,谁喜欢谁拿去,早死早投胎!我还就不信了,上辈子是这样,这辈子还是这样,我就多修他几世,看最后能修出个什么来?” 第六十四章 劳燕分飞 任素衣自管胡言乱语,几个丫头却惊得面面相觑。 菡香想问她是不是醉了,可是今晚一滴酒都没有喝,怎么会醉? 若说没醉,又怎会尽说醉话? 什么上辈子下辈子的都说出来了,若不是醉话……莫不是中了邪? 菡香害怕起来,下意识地绕过任素衣,坐到了暄和的另一侧。 暄和暗笑菡香胆小,自己却也只得忍着担忧,强笑着打趣:“人家都是借酒装疯,咱家主子不借酒也装疯,到底还是高人一筹!” 任素衣闻言冷笑:“装疯么?我何必装疯?我傻过,糊涂过,却唯独不曾疯!你们想让我疯,也要看看我肯不肯!上辈子已经是蠢到底了,所以丢了一条命给别人做了嫁衣,这辈子还会继续蠢下去么?告诉你,我不玩了!你们想怎样玩就怎样玩,再也不要扯上我,我不奉陪了!说那么多有什么用,成天在我这儿表忠心有什么用,还不都是屁话!” 糊里糊涂地说了一大串,任素衣自己倒觉得好笑。 憋在心里的话,原是说出来了才舒坦。至于说出来的有几分真实,又有什么重要? 暄和和暄妍齐齐垂下了头,不敢言语。 这意思,是明摆着在记恨着她们知情不报,帮着皇帝瞒着她呢。 天知道她们有多难,一边是主子,另一边也是主子,无论偏了哪一边,都是不忠。原本那边主子是嘱咐她们事事以这边主子为重的,从什么时候开始两人变成了互相防备互相疏离了呢?别人家夫妻反目,好歹也有个因由,多少也要吵两场架,可是她们家这两位……究竟是为了什么呢?关雎宫的那一位,当真有那样大的魅力吗? 她们也是至此时才知道,生活在阳光下的人,原来也会有那样多的辛苦和无奈,倒不如昔年做暗卫的时候,对谁都存着疏离,反而轻松得多呢。 任素衣只顾着自己说尽了痛快,却自然不会想到,她的这番话不但吓住了她的可怜的丫头们,也让门外的那一道身影生生定住在原地。 知道她会有怨恨,知道她此时必定难过,却从不知道,一向嘻嘻哈哈的她,此时竟是万事不关心的冷淡。 她不该怨他恨他,不该找他大吵大闹吗?她不该对她的姐姐恨之入骨,想尽法子对付她吗? 算起来,有一个多月不曾见到她了,当然,远远看着她的背影是不能算的。 他觉得自己可以不在乎,可他终究还是错了。 前一阵子,他曾承诺过陪她一起过年的。当时她说起喜欢吃烤肉串,需要在寒冷的冬天里,携一二知己,找一处清净地方点起篝火现烤现吃,不能配任何精致的菜肴…… 说那些话的时候,她的眼中满是向往,让凌涵清隐隐觉得,她的眼睛看到的不是他,甚至不是他身后的虚空,而是某个遥远得永远无法找到的世界。 于是,他鬼使神差地作出了一个荒唐的承诺:“除夕那夜,陪你到御花园烧烤如何?” 宫中一言一动都有规矩,她说的那般吃法自然是不合规矩的,可是有了他的允准,自然是不同的了。她那时很雀跃,孩子气地抓过他的手说要拉钩。 他记得的,她大约也不会忘,那么此时的她,必然是怨恨着他的吧? 他不该来的。 是他负了她,他知道。 可是若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也只能选择如此。 他不可能忘掉那一道俏丽的身影,不可能忘记,在他苦苦挣扎在所谓亲人的算计之中,一无所有满心凄惶的时候,是那个小小的女孩坚定地告诉他:你一定能熬出头的。 那一刻,他小小的心里,已经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那便是:若有一日我坐拥江山,亦可将这万里河山,换你一笑。 后来,他在各方势力的夹缝之中为自己苦苦谋得一线生路,以为自己可以与她分享这份喜悦的时候,她却早已消失在京城。 他发疯一样地四处找她,终于得知了她的身份,却也知道了她早已不在京城,去了那荒草丛生的蛮荒之地。 本以为此生就这样错过了。他开始发疯一般地扩张自己的势力,不要命地带着他的兵,为父皇争下一座又一座城池,只因为,那是他的梦想,她赞叹过的,他的梦想。 可是……她终究是不回来了。 他以为自己可以一直这样过下去,守着自己的江山大业,陪着那个迷迷糊糊的,眉眼中有着与她相似的女子…… 可是她回来了。 她说,她从一开始便是不愿的,可是蛮夷之邦的人,哪里会管你愿不愿?那人强掳了她去,丝毫不管她是如何思念家乡亲人,异国他乡,她过得万分艰难…… 如今不是回来了么,他说。 他如今是天下之主。偌大的一个天下,难道还护不住一个女子?那人若要来夺,他便把那蛮夷之邦夷为平地又如何? 仿佛是要补偿自己这十年的相思之苦,他不肯让她住任何一座宫殿,满心觉得只有这天下最美的地方才能配得上她。所以他不顾天下初定,不顾国丧之中,便在这宫中大兴土木,只为换她展颜一笑。 有她在侧,他永远是欢喜而满足的。这些年心中空缺的那一块,似乎终于得以圆满,再没有了一丝的缺憾…… 不对,若说无憾,他怎会在遥遥望向凤仪宫方向的时候,有那样的惶然和寂寞? 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离他远去,而他却不知道应该到哪个方向去寻找…… 他知道自己辜负了那个小女子,辜负了患难之中相互支撑的那一份信任。可是…… 苦苦挣扎了这么多年,难道他不可以任性一次么? 他舍不得让他挚爱的女子受到任何伤害,两相权衡之下他只能作出这样的选择。自古帝王之家并不乏姐妹同侍君王的先例,他却知那个刁钻的小女子必是不肯的。岚衣历尽艰难终于苦尽甘来,他又怎么肯拿这些事去烦她? 岚衣终于还是知道了。让他欣喜不已的是,她竟是意外的通情达理。 他倒忘了,那也是她的幼妹啊。他来照顾她,她必然也是欢喜的吧。 一大早听闻她急急忙忙地来看望她的妹妹,他怀着忐忑的心情尾随而来,却见那个连弯腰都不肯的小女子,状似恭顺地对他屈膝下拜。 他知道她是恨上他了。这是从此君臣有别,夫妻分尽的意思么? 一时心冷,他拥着岚衣拂袖而去,却在晚宴上心不在焉,始终想着那个小女子的除夕之夜会是如何度过…… 他这是怎么了呢? 第六十五章 他准备做一个昏君了 听风轩的雅间里,任素衣捧着一杯香茗,唇间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在这无边的喧闹之中,生生坐出了一股闲云野鹤的味道。 令仪有些迷惑了。 这还是前些日子那个焦灼不安的皇嫂么? 别人也许不知道,她却早已看出,这个女子对她的皇兄,已是用情至深,就像皇兄也早已将她放在了心上一样。只是这两个糊涂的家伙,他们要到什么时候才能看清自己的心,猜到对方的意? 原本以为皇兄是难得的一个有智慧的人,却想不到他也会有这样一天,被一个浅薄的女子轻轻地骗了过去,竟连最基本的判断能力都没有了。都说女人可能因为一个男人而变得愚蠢,难道男人也会么? “皇嫂,难道你不生气?”任素衣的笑容太过明显,以至于令仪在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完全没有了揭人疮疤的自觉。 “生气?为什么?”任素衣收回目光,眼中是真切的疑惑。 只有真正不在乎,才会这样平静吧?令仪此时倒当真有些迷惑了:“你将是本朝的皇后,这是天下皆知的事,可是皇兄今日出城祭天,却不带你而带了那只狐狸精,难道你不应该生气?我都不敢想象,过一阵子这天下会传出什么风言风语了!真不懂皇兄是怎么想的,自己有人参当萝卜放着,却又养了只山鸡当凤凰!” 任素衣被她奇怪的比喻逗得笑了起来:“合着你在说我是萝卜么?那么凤仪宫岂不成了皇宫里的菜园子?真不知道这棵萝卜还能在那个华丽的菜园子里住多久呢!” 令仪虽然早已习惯了这位皇嫂永远抓不住自己说话的重点,但仍是感到有些无力:“我说皇嫂,咱现在应该考虑的不是什么萝卜和菜园子的问题吧?你真的忍心看着一只山鸡抢了你的位置,成为万人之上的一国之母,狠狠地将你踩在脚下?” “请注意你的措辞,令仪长公主殿下,”任素衣笑得十分愉悦,“那只山鸡是我的姐姐。” “屁!”令仪公主像个泼妇一样将口中的杏核狠狠地吐在地上,双手习惯性地叉上不盈一握的小蛮腰:“醒醒吧你,她算你哪门子的姐姐?你以为我不知道她是打哪儿冒出来的?十四五岁做女儿的时候就会跟人私奔,行为不端让人给扫地出门了,还有本事回来勾引皇帝!若说她是你姐姐——你要有你这个姐姐千分之一的本事,如今也便不用夜夜在凤仪殿独守空房了!” 任素衣暗暗擦汗:这位公主懂的还真不少,她都是跟谁学的? 令仪咕嘟咕嘟一口气将茶水喝干,擦擦嘴巴继续道:“还有啊,你认她是姐姐,她认你这个妹妹了吗?你见过哪个做姐姐的勾引自家妹夫还那么理直气壮的?我告诉你,你那个姐姐就是一个贱人,你跟她讲亲情,迟早有一日被她吃得渣渣都不剩……” 宫中的仪仗已经走到了茶楼下面,大街上里三层外三层的老百姓已经一遍遍欢呼起来。任素衣起身站到窗前,令仪微微叹了口气,也跟着站到了她的身旁。 一队一队的宫人内侍举着黄罗伞或者各式宫灯不慌不忙地走过,神情俱是端正严肃,带着几分倨傲,接受着路人艳羡目光的膜拜,却不知这样看似庄严大气的所谓仪仗,细想想实在是挺没用的。任素衣想到那篇著名的《哨遍·高祖还乡》,忍不住抿嘴笑了起来。 繁文缛节,有意思么? 令仪不可思议地看着任素衣唇角的笑容,像是看到了鬼一样:“真搞不懂你是怎么想的。” 那一乘华丽的轿子走过来的时候,所有的百姓都自发地跪伏在地,山呼万岁,任素衣二人俯首细细看去,竟没有一个人敢于抬头瞧瞧看一眼。任素衣不由得心下暗叹:古人还真是奴性坚强啊! 那轿帘微微动了一下,令仪眼尖,看见一只白皙的手迅速放了下去,轿帘后面那张明艳的脸带着得色一闪而过,忍不住鄙夷地轻哼了一声。 任素衣暗笑这公主到底还是年少气盛了一些,又感慨凌涵清越来越不像话了。连祭天这样大的事都拉着个女人同乘一顶轿子,这是准备要做昏君的节奏么? 话说,似乎自她那个所谓的姐姐住进了关雎宫,凌涵清在民间的风评差了很多。虽然有些自认为读过几卷书的少女嫩妇们赞叹什么帝王多情羡煞旁人之类的,但更多的是那些把持着舆论方向的腐儒学究们,摇着脑袋痛心疾首地感叹红颜祸水祸国殃民…… 任素衣有些自怜地想到,就连祸水,都要由她的姐姐来做,看来她想在这个时代混出头是不可能的了。在这个没有造星的时代,想出名一样难啊。 銮驾过去有一阵子了,后面朝臣的队伍却还没有走完,任素衣兴趣缺缺地转回身来,却见令仪目不转睛地盯着下面的队伍,神色是从未有过的认真。 不对啊,凌涵清的轿子过去的时候她也不过是随便一瞥,这会儿这么认真是在看谁呢? 下面有种人山人海的感觉,任素衣顺着令仪的目光看过去,盯到眼睛发痛了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小丫头的目光从专注到痴迷,从痴迷到惘然,最后颇有些惆怅地回过脸来,竟让任素衣跟着觉得忧伤了起来。 这是怎么了? 令仪发觉任素衣盯着她看,脸色可疑地通红了起来:“皇嫂看什么呢?我脸上有花么?” 任素衣了然一笑,颇感愉悦:“春天到了,自然是繁花盛开。” 疯丫头令仪难得地露出娇羞的小女儿之态,跺了跺脚背过身去,再不肯转回来。 难得看到这小丫头的窘态,任素衣心情大好:“难得我们的令仪公主也有看得上眼的人,此人必定不凡!好姑娘,快跟姐姐说说,你的心上人是谁?是哪位郡王的表亲,还是谁家权贵的公子?又或者,是大隐于朝的少年侠客?需不需要姐姐给你牵线搭桥啊?” 第六十六章 立姐姐为后就是了 宫里的宴会,一向是分外无聊的。 昔年以一个王妃的身份参加一场再寻常不过的小宴会,都要遭遇那么多长舌妇人的荼毒,让任素衣对所谓宫宴,产生了严重的阴影。 可是这一次,她又不得不来。 凌涵清着人来请她的时候,任素衣并没有觉得意外,只是心里分外不是滋味。 还是想起她了吗? 他倒也不傻。任岚衣一定是寸步不离的,可是如果只带着任岚衣出场,一定会有一堆聒噪的大臣说些扫兴的话,扰了他的兴致。带上她就不一样了,一位情深意重的结发之妻,可以为他争得不少感情分,最好她再和任岚衣上演一番姐妹情深,没准儿那些大臣就转了口风也未可知,谁说得准呢。 这是凌涵清即位以来第一次像样的宫宴,朝中重臣和一些世家子弟甚至内眷都来了,乌压压的只看见一屋子的人。 任素衣竭力想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无奈她的位置就坐在凌涵清身边,想被忽略都不可能。 闷闷地喝了口茶,忽觉满口苦涩,方知茶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冷了下来。任素衣忿忿地将茶盏往桌上一磕,身后那名俏丽的宫女才忙不迭地凑上来添了茶,目光仍是坚持不懈地追随着凌涵清的身影。 任素衣暗暗好笑。 看来这宫里的礼仪,教得实在不怎么样。是尚仪宫的嬷嬷疏忽了,还是这个宫女有什么凭恃? 那一边,是明艳不可方物的任岚衣,一袭大红宫装,衬得她整个人娇艳得像盛开的玫瑰,下方宾客之中不少世家子弟已经看得直了眼。 凌涵清的全副心思都在任岚衣的身上,连给她夹一块鱼肉,都要细心地先将细刺剔尽,哪里还有余暇去顾及他人? 任素衣乐得清闲,百无聊赖地四下打量着,见不少老臣看着任岚衣的时候虽是眉头大皱,却也并没有不识趣地站出来说什么,看来凌涵清还是挺有威严的呢! 年轻人的那一桌,有一道锐利的目光直直地落在她的身上,让人想忽略都不可能,竟然是任征鸿那个家伙。 任素衣暗暗一叹:我说大哥,大庭广众之下,咱可以收敛一点么? 在任征鸿的身旁,坐着的竟是依旧一身书生气的何惜晖,以及那个有过一面之缘的八卦男,桃花眼的圣人门生水静帆。 在这里见到那位桃花眼,任素衣有些意外,特地差人向管事的太监打听了一下,方知那人虽不是官宦子弟,却是京城里数一数二的富豪之家,便是凌涵清也要让他三分薄面,难怪他当年能对天下大势了如指掌了! 不过想想总觉得怪怪的:商人嘛,就应该是满身铜臭味,圆脑袋大肚子的,你一个经商的长得这么文气风雅干什么?还要考什么科举,嫌自己不够张扬么? 任丞相在一堆老臣的中间,满面愁容。 任素衣远远看着,有个年纪不算很老,看上去官阶却不低的家伙,端着酒杯满脸谄笑地递到任丞相面前,不知说了些什么,任丞相不耐地看了任岚衣一眼,又担忧地向这边看过来,见任素衣正注视着他,神色一黯,转过脸去的时候愈加不耐。 任素衣暗暗纳罕,却听着暄和的声音焦急地呼唤:“主子!” 恍然回神,见暄和急得脸色发白,任素衣狐疑地四下一望,只见任岚衣和凌涵清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却并没有旁的人注意到这边。 任素衣不由皱眉:“怎么了?” 凌涵清脸色铁青:“你都没有听见?” 任素衣立刻发觉自己的一腔怒火蹭蹭地往上冒:她凭什么一定要听见?他们俩卿卿我我旁若无人的时候不许别人无聊么?宴会已经过去了一大半,难道这样漫长的一个晚上,她就应该竖着耳朵全神贯注地听着他们腻歪,万一他们有什么话要问她,她就必须恭谨对答? 究竟把她当成了什么?宫女么?就真是宫女,犯这点错误也不至于这么声色俱厉地责罚吧? 毫不客气地对上那一双暴怒的眼睛,任素衣挺起胸膛无谓地应道:“自然没有听见,皇上有何见教?” 凌涵清持着金樽的手有些发抖,任岚衣楚楚可怜地握住他的手:“不要怪她,她是我妹妹啊……” 凌涵清的脸色好了些,仍是冷冷盯着任素衣,质问道:“岚衣同你说话,你居然敢心不在焉?” 任素衣紧紧攥住手中的茶盏,指节早已泛白,那脸色更是难看已极:“我走神在先,她说话在后,有什么问题吗?何况她手头又没有玉皇大帝的金印,难道我应该跪伏阶下洗耳恭听?” “放肆!”凌涵清将金樽一掷,甩开任岚衣的手,指着任素衣气得说不出话来。 这一下子闹出了些动静,附近已有几位宗亲看了过来,下面没有听见动静的朝臣宾客也开始探头探脑。 凌涵清怒冲冲地盯着任素衣,倒好像她犯了什么滔天大罪一样:“看来是朕昔日太纵容你了,居然把你养成了这样无法无天的性子!你的姐姐好意与你亲近,你就是这样的对待?看来任丞相的家教,实在有待商榷!” 这话声音稍大,任丞相和几位老臣所在的位置原不是太远,满堂鸦雀无声之中,自是清清楚楚地听到了。 任丞相心下一惊,正要请罪,任素衣冷冷看他一眼,再看向凌涵清时,已是毫不掩饰的鄙夷:“怎么,我的姐姐‘好意’与我说话,我便该诚惶诚恐了么?既然皇上不怕丑,任素衣倒也想厚颜请在座的鸿儒们指教一番:我圣朝以礼治天下,可有因嫡女漏听了庶女一句问话,便要按有辱圣人孝悌之教治罪的道理?” 几位文臣开始窃窃私语,任岚衣脸色苍白,摇摇欲坠,一副娇怯的模样,我见犹怜。 任素衣低低冷笑:“想治我的罪倒也不难,皇上只消此刻便册来了姐姐为后,国礼是大过家礼的,那时让我日日对姐姐跪拜又有何难?” 第六十七章 水火不容 凌涵清错愕之间,那几位被任素衣问到脸上的鸿儒已经“嗡嗡”地议论起来。 “确实如此啊,嫡庶有别,哪有庶女骑到嫡女头上去的道理?”“便是共事一夫,也绝无以庶女为正妻,反把嫡女压了下去的道理!”“正是,若嫡庶可以颠倒,礼法何在?若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则大乱之期不远矣!”…… 凌涵清沉着脸,死死盯着那一帮不识时务的老臣。 是他素日太纵容他们了吗?君主威严,岂容如此挑衅! 偏偏他却对此无可奈何。历代君主都会痛恨这样自诩圣人门生的腐儒,可是历代君主却都不得不养着他们,并且作出尊敬的姿态来。 腐儒们都是死脑筋,逼急了,他们真的会在这大殿上来一出“尸谏”! 任岚衣向任素衣投过一个憎恶的眼神后,娇怯地窝进了凌涵清的怀里,泫然欲泣的模样,当真是梨花带雨,让人的心肠不觉就软了下来。当然,那帮不怕死的文臣除外,一肚子不爽的任素衣更加除外。 凌涵清拿文人们无可奈何,又心疼怀里的小女人受委屈,不觉就把一肚子的怒火,发到了“罪魁祸首”的任家父女身上。 任丞相不是个天真得只想着“文死谏武死战”的大儒,混了一辈子的他,自然知道皇帝那冷冷的一眼意味着什么。 让皇帝憎恨意味着什么?任家危矣! 虽然知道必然是难堪的结局,老丞相还是不得不战战兢兢地跪了下来:“老臣教女无方,冲犯圣颜,请圣上赐罪……” “你既知是教女无方……”凌涵清微微颔首:算这个老狐狸聪明! 任素衣茫然地看着任丞相跪在当地,颤巍巍地摇摇欲坠。 她知道任丞相是在救她。在这个时候,如果一直跟凌涵清僵持下去,她这条小命,大概可以有机会从哪儿来的滚回哪儿去了。 可是这个任丞相,他为什么…… 所谓同进同退,不过是家族利益相互扶持罢了,如果她对相府无益,老狐狸难道不懂得舍车保帅?任岚衣如此得宠,难道不是一棵更大的树? 任丞相以首触地,老泪纵横地作好了必死的准备,凌涵清看得很满意,那些只恨没有机会万古流芳的老学究们可不干了,一个接一个地跳了出来: “圣上三思!”“老丞相无过啊!”“我主一世英名,莫要毁于妇人之手啊!”…… 任岚衣再也听不下去,忽然挣脱了凌涵清的手臂,捂着脸迈着小碎步跑了下去。凌涵清有心要追,却有一人在这个当口起身离席,向一帮老臣冷冷发问:“任丞相无过?如此信口开河,诸位大贤的圣贤书都读到了何处?” 凌涵清追出去的脚步停顿了一下,肃公公顺势将他“请”回了座位上。 任素衣看那人时,却见正是唯恐天下不乱的桃花眼八卦男,叫什么水静帆的那个。 难得地一次,她和凌涵清对同一个人产生了兴趣。 她相信这个人不是来落井下石的,没有理由,直觉。 只见那水静帆恭恭敬敬地向凌涵清行了大礼,无视老臣们怨毒的目光,在凌涵清的注视下依旧从容不迫:“圣上明鉴,任丞相非但有罪,而且其罪非轻!” 凌涵清微微点头,双目之中透着欣赏。 老臣们难免泥古不化,还是年轻的读书人知事!尤其又是世代经商的,毕竟不同于那些读腐了书的! “你且起来说话吧。”圣明伟大的皇帝对于得意的子民,从来都是宽容而仁慈的,哪怕他此刻并没有功名也不重要。 水静帆从从善如流地站了起来,侃侃而谈:“官官相护,莫不如此!任丞相与诸位大人素日交好,倒也难怪诸位大人这般为他开脱了!” 已经在地上跪了半日,老骨头都有些发麻的诸位老学究们脸上自然是挂不住的。且不说被一个后生晚辈铜臭商人当面指责有多么丢面子,最重要的是,此人口口声声说任丞相有罪,岂不是要怂恿皇帝弃糟糠宠那妖妇? 当下便有人直着脖子怒骂起来,水静帆也不在意,依旧从容地笑着,桃花眼掩着万种风情:“相府嫡庶不分,早已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莫非众位大人不曾听闻,任丞相早年为了纳一贱婢为妾,与发妻反目,致使发妻枯守佛堂数载,郁郁而终?莫非众位不曾听闻,那贱婢把持相府之后,怂恿任丞相将唯一嫡女弃掷偏院十余载任其自生自灭?莫非众位不曾听闻,相府嫡女衣食用度,比之庶女院中洒扫之婢尚且不如?相府嫡庶颠倒久矣,正道不存,已非一日之功!诸位今日信誓旦旦替任相开脱,莫非诸位家中亦有宠妾灭妻,悍婢欺主之事么?” 那几位原本直着脖子瞪着眼正要拼着一死以维护正统的老臣们早已暗暗点头,几乎连跪麻了的老腿都忘了,凌涵清却越听越不对,欲待喊停,已是骑虎难下。 任丞相见事有转机,早已跪伏在地叩首不已:“臣有罪,臣有罪……” 凌涵清双手成拳,掩在袖中“咯咯”直响。 好一个水静帆,居然给他唱这么一出! 口口声声宠妾灭妻,是在骂任丞相,还是在骂他? 岚衣之母在他的口中是“贱婢”,那么岚衣又是什么? 岚衣不过是一个可怜的庶女,这帮学究为什么不肯给她一个立足之地? 说到底,都是任素衣这个女人的手段,她竟然在他眼皮子底下把那帮老学究都收服了!这样的女人,心机如何会不重?何况当着他的面都可以丝毫不给岚衣留面子,背着人还不知如何刁钻刻薄呢! 看来水静帆也是她的人,否则怎会这般费尽心机帮她说话?弃掷偏院十数载不闻不问?他可真能说!一个被弃之偏院十数载的孩子,如何会像她这般精明?她懂得的,分明比一个读过万卷书、行过万里路的人还要多! 很好,看来这朝里朝外,都是时候好好整顿一下了! 水静帆,你以为你控制了京城的所有米粮铺子,我便当真不敢动你么? 任素衣,原本念着一场相聚,容你在宫中尊荣也并不难,谁料你这般心胸狭隘,如此便莫怪他人无情了! 第六十八章 彻底消失 凌涵清冷然一笑,在场诸人俱是心神一凛。 等待他们的俱是未知,但天威面前,从来就没有退路。 他们管的不是皇帝的家事,而是这天下正道,是天下赖以为系的礼法纲常! 下跪的老臣俱是凛然无惧,就算此刻死了,也可以圆了流芳千古的夙愿,自此无憾了。 任素衣并不想承那帮老家伙的情,她知道他们不是为了她。他们自为信仰殉道,与她何干? 可是那个桃花眼…… 他是为了什么呢?一个待考的举子,尚未领略过一日大权在手的风光,纵使富可敌国,也会有一些遗憾的吧?他是为了什么原因,可以放下所有,为一个毫不相干的人开罪这天下之主呢? 为了她?鬼才会信!为了任丞相?为了权势?一个人如果连性命都保不住了,其他的追求还有意义吗? 此时的殿中,所有宗亲臣子,早已是呼啦啦跪了一地,除了凌涵清和任素衣以及他们身后的宫娥内侍,其他人等俱是跪伏在殿中,连头都不敢抬。 怪不得人人都想当皇帝呢,感觉就是威风啊!任素衣冷笑着:帝王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是不是?这些家伙都怕殃及池鱼呢! 跪在最前面避无可避的,是两鬓斑白的任丞相。 任素衣忽然有些心酸。 戏文之中,此人应该是一个冷酷无情、惹人厌憎的封建大家长,可是此刻的他,也未必不是一个卑微可怜的老人啊。 他犯过什么错?不过是养了一个不争气的女儿,替他得罪了一个不该得罪的人罢了。 她惹的事,为什么要让这一世的亲人替她承担?若说善恶是非本是一笔糊涂账,世事也不该不公至此! 思量一定,任素衣无惧地对上凌涵清审视的目光,清冷一笑。 她没有多大的气场,这一笑,不会令天地失色日月无光,也不会让人头皮发麻手足冰冷,但这一笑,还是在凌涵清的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不该是这样的!她不该是这样,他更不该是这样! 她若是聪明一些,此刻应该敛尽锋芒俯首认罪;若是蠢一些,此刻应该呼天抢地跪地求饶;若是再烈性一点,此时应该傲气凌人破口大骂…… 可是她什么都没有做。 她只是请冷冷地一笑,甚至没有一分怨恨或者嘲讽,她只是笑一下而已。 可是就是这样的一个笑容…… 没有憎恨,却有着显而易见的疏离和冷淡。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仿佛这一眼过后,便是萧郎陌路,在不会有任何交集。 这不是他想要的结果吗?为什么心里会有那样多的不甘?为什么会有与她争辩的冲动,为什么很想责问她,怎么可以如此无情? 难道心里,竟还是有一点在乎她的吗? 这样的认知,让凌涵清颇不是滋味。 这女人,果然是祸水!必须早早把她打发了,否则后患无穷! 这样想着,凌涵清双目微阖,再睁眼时已是满目冰冷:“任丞相身为百官之首,一家尚不能齐,如何治国平天下?想必年迈昏愦也是有的,今特准其还乡,颐养天年去吧。” 任丞相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慌忙叩首谢恩不迭。 看到任丞相激动得差一点就老泪纵横了,任素衣忍不住悄悄地微笑起来。 老丞相果然不傻啊。 狡兔死走狗烹,是历代皇帝都会做的事。能在新帝登基尚未来得及对昔日的幕僚们下手之前获罪离京,实在是莫大的福分吧!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任素衣期待地望向凌涵清,果见他眼中闪过一抹憎恶,随即沉声开口:“任氏任素衣出言无状,勾结外臣,妇德全无,何堪为天下女子典范!着禁足凤仪宫,无诏不得出!” “我有意见!”任素衣很不客气地站了起来,却毫无下跪求饶的自觉。 凌涵清心头一紧,不知是喜是怒。她还肯为自己辩解,是不是意味着,她还是有些在乎的? 该死,已经下定了决心,为什么还要管她是不是在意! 心如电转间,凌涵清面上依旧不动声色:“有什么话,便在今日说完了吧!” “那好,你听着,”任素衣柔柔一笑,竭力压住自己喉头的酸涩,“我知道你嫌我碍事,不愿意见着我。想必你也知道,我眼睛里揉不下沙子,所以此时我也不愿意看见你。你是皇帝,凤仪宫是你的女人住的地方,想到这一点我就觉得拧巴,只怕住在那里边会短命,你就当日行一善,饶了我这条贱命如何?” 凌涵清脸色铁青,死死地盯着任素衣的眼睛,似乎想要看穿她究竟是在玩欲擒故纵还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任素衣看着要坏事,心头不由得有些紧张,咽了口唾沫慌忙补充道:“我知道进了宫中的女人没有再出去的道理,可是我如今是没有身份的,严格来说还不算是宫中女子吧?不瞒你说,我和姐姐一向是彼此眼中钉肉中刺,同在一个屋檐下迟早要出事,你要保她周全,只能让我彻底消失!” 任丞相刚刚获准起身,闻言哆哆嗦嗦地又跪了下去。 他怎么从来不知道这个女儿这么认死理呢?市井传言可不是这么说的啊! 凌涵清的眼中酝酿着风暴,磅礴的怒意迫得任素衣不得不偷偷地往后退了两步,嘴上兀自不肯输了气势:“肯不肯给句话啊!我老死宫中对你也没什么好处不是……” 凌涵清咬着牙一字一顿:“出宫,似乎也算不上彻底消失吧?” “好吧,”任素衣黯然垂首,“我不喜欢白绫,有没有鹤顶红什么的,比较快一点的?这个小小的要求可以满足我吧?” 凌涵清被噎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不怕死的人他见过很多,比如眼前这一群至今跪在地上不肯起身的酸学究就是。可是用这般玩笑的语气跟他商量自己的死法的女人,平生仅见。 她知道他未必下不了手,可她不害怕。她的嘴角,甚至还隐着一丝顽皮的笑容,仿佛初入宫时,那段倾心相伴的日子…… 该死,难道他会因为那一段短暂的温存而对她手软吗?她休想! 第六十九章 天高任鸟飞 回望宫墙,恍然如梦。 任素衣靠在车窗上,幽幽笑了起来。 真是奇妙的境遇。一场相聚,原以为是一生的相守,谁料转眼如萍聚散,转瞬人心已隔天涯。 上一次离开这里,不过几个月的时光吧,心境却已是天壤之别。 那一次,是终于挣脱金锁,终于可以拥抱向往已久的自由,终于可以……见到他。 而这一次,却是彻底自由了,也不必再见他了。 她终究还是不适合这里呢。此后再不必端着架子假作优雅高贵,该是一件值得庆祝的事吧? 可惜了这一世,没有什么死党闺蜜之类的,否则一定拉上几个疯丫头,纵酒高歌,狂欢几个昼夜! 自由无价啊!去他的男人,去他的什么荣华富贵!有什么比自由畅意更重要?她凭什么要为了一个完全没有心的臭男人患得患失?搞得自己跟个怨妇似的,哪知人家心里完全没有你的位置! 罢了罢了,就这么离开了吧。那个人想必会过得不错吧?他痴恋的女子会陪在他的身边,那些对他颇有微词的老臣依旧会忠心耿耿,天下一切,尽在掌中…… 这样也好,好聚好散,各自珍重吧。 他其实还是很仁慈的,不是吗?她当着那么多宗室重臣的面与他争执,他却到底并没有真个赏了她鸩酒白绫,反倒大大方方送了她出宫,甚至还很仁慈地嘱咐她,若有人相惜,可不必守节…… 也真难为他,这么为她着想! 不过,既然他都这么大方了,她自然不能跟他客气,是不是? 梦想中的自由啊,这一世没机会勾搭过的古代美男们啊,我任素衣终于来啦~~ 掀开车帘观赏着车窗外来来往往的人群,任素衣心情大好地咧嘴笑了起来。 菡香自然是一副见了鬼的表情。 这主子一向是一个怪物,如今越发魔怔了。 旁观者清,她自然是知道任素衣对凌涵清用过多少心的。如今一朝遭弃,她难道不会伤心的么?新帝厌弃糟糠,已是天下皆知,不知有多少人为她掬一把同情之泪,不知有多少茶楼酒肆以她的故事来换取众人的唏嘘感叹,她这当事人居然傻呵呵地在这儿偷笑? 不是伤心得傻了吧?这可不是个好兆头! 暄和暄妍二人也是一色的忧心忡忡。 任素衣出宫时,原本只带了菡香一人走的,谁料暄和暄妍二人在任素衣出宫之后忽然追了上来,说是已经请了旨,从此便不算是宫中的人,只认任素衣做主子了。 这两人倒是让任素衣小小地感动了一把。没想到,最终竟是只有这两个人,认可了她。这是不是可以证明,她做人还不算是彻底失败? 相府的大门前冷冷清清,连一个人也没有,任素衣微微地怔了一下,径自推开门走了进去。 菡香扁着小嘴,泫然欲泣:“这是什么意思嘛,主子不当皇后了,他们就连一个人也不出来迎了吗?简直欺人太甚!” 暄和慌忙扯她衣袖,任素衣只作不见:“爹爹也不是丞相了,最迟下个月便要回乡,只怕这几日正忙着收拾都闹不清呢。我们来看看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吧。” 菡香这才委委屈屈地搀着任素衣走了进去,果见丫头婆子忙忙碌碌,一片杂乱无章。 正自感慨,当头一人捧着一摞书自厅中出来,却正是一脸憔悴的大哥任征鸿。抬眼见是任素衣站在院中,任征鸿脸上一喜,手忙脚乱地将书卷扔给身旁的小厮,三步并作两步迎了上来:“素儿,你回来了!” “是啊,回来了,”任素衣苦笑一声,“是我连累大家了。” “素儿这是说哪里话!”任征鸿痛惜地拉住任素衣,神色诚挚:“是父兄无能,不能护你周全,昨日父亲还在为此耿耿于怀呢!若你有个好歹,父亲他……幸而你回来了,快同我去见父亲,他老人家一定高兴!” 任素衣茫然地被他拉着,一路小跑进了正堂,哪知任征鸿并未停留,而是拉着她一径进了内室,任素衣方知这相府大宅庭院深深,正堂之后竟也是有好几重院子的。 腿都快要跑酸了,才见任征鸿停了下来,随手整了整衣裳,向门内道:“父亲,素儿回来了。” “快进来,咳咳……”屋里立刻有了回音,任素衣却有些微怔,待得进门,方见任丞相——现下已经不是丞相了——和衣躺在榻上,一脸病容,强自挣扎着要起身。 任素衣慌忙趋前按住他:“爹爹莫要累着了,女儿不孝……如今……” 余下的话噎在喉头,竟是一个字也不能再说了。任老爷子的脸舒展开来,捏着任素衣的手笑道:“回来了——回来就好,回来就不怕了……” 任素衣只是抽泣,任征鸿扶她坐下,笑道:“这几日父亲为了你日夜悬心,又受了些闲气,身子到底受不住。你回来了就不怕了,原本也没什么事,你不必太过忧心。” 任老爷子亦强笑道:“正是这话,你回来了,爹爹就什么都不怕了。这些年,爹爹一直对不住你……如今没了那荣华富贵也好,我们一家人安安分分地过日子,比什么都好……” 任素衣忍不住眼泪,只得一个劲地点头。 见一老一小只管相对垂泪,任征鸿只得拉了任素衣往外走:“爹爹才吃了药,要多歇歇才好。你也累了,先回去歇着吧,你的房间一直给你收拾着呢!有什么话,我们晚上再说!” 任素衣只得跟着往外走,任老爷子在后面嘱咐道:“莫惹闲人,莫生闲气……” 任征鸿皱眉不应,任素衣也只得假作不闻。 闲人么?相府之中是没有闲人的。闲气倒可以理解。如今任老爷子不再是丞相,她也再没了当皇后的机会,就连任征鸿也受了连累赋闲在家,人人俱是失意,还有谁有心情斗闲气? 自然是如今正春风得意的二夫人一房了! 只怕如今,那曹氏连任老爷子也不会放在眼里了吧?毕竟她生的女儿,如今已经飞上枝头! 任素衣暗咬银牙:你最好不要欺到我头上,否则…… 凌涵清我都将可以照骂不误,你的女儿又算得上什么?你又算得上什么? 第七十章 沉默中灭亡 说是晚上见,任素衣再睁眼时,却早已是夜幕沉沉。 没有人来叫她,想必不是把她忘了,而是暴风雨前的宁静吧。 她并不是怕事的人,既然敢出宫,就已经做好了面对一切风雨的准备。明枪暗箭,冷嘲热讽,还有什么是她没见过的么? 任岚衣也不是个有心照管家人的,否则早年也不会跟人私奔了。眼前需要面对的,不就是一个二夫人加一个蠢少爷么,她能怕了他们? 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 这一等,就是好些日子,等来了两场雪,等来了一个元宵节,却没有等来那场必定刀光剑影的所谓晚宴。 究竟是谁在回避? 被小手炉烫得微红的手懒懒地翻着书页,任素衣闭上眼睛摇了摇头:有些盼着某人来兴风作浪了。这样日子,比想象的还要无聊。 任老爹的计划是过了清明,天气和暖之后再回乡,于是在这京中,还有两三个月要熬。而因着名气太大,她如今是万万不能出门的了。 这跟原本设想的自由自在的生活,差距太大啊! 正叹着呢,菡香小丫头踩着雪呼哧呼哧地跑了进来,任素衣一见不禁莞尔。 这么冷的天,小丫头还是不肯消停啊! “说吧,又是谁打进来了?” 菡香微微一愣,苦笑:“主子,有客来访。” “嗯?”任素衣愕然。这会儿有客来访她?不是开玩笑的吧?谁活得不耐烦了?她是谁啊?当今皇帝的下堂妻!哪个吃了雄心豹子胆的来访她? 不等任素衣发话,菡香早已捂着脑袋窜了出去:“人在前厅,你要见就见不要见也罢了,不要拿我出气!” 嗯?任素衣迷惑了。她打过那丫头的脑袋么?为什么小丫头怕成这个样子? 她明明一直很温柔善良的好不好! 带着一肚子疑问来到堆满了杂乱东西的不像前厅的前厅,却见令仪公主大大咧咧地坐在正中,任展鹏一脸谄笑地在下首陪着,另一边坐着的,却是那个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丹枫公子? 这俩人一起出现,倒也奇了,难道是他们缺一个媒人,临时来拉大媒的? 这样沉吟间,令仪已看到了她,立时像见到救星一样,一把推开任展鹏递过来的果子,飞快地扑到了任素衣怀里:“皇嫂你可来了,等你等得雪都化了!” 任展鹏面上一红,瞬间恢复正常:“想是在下招待不周了,稍后在下设宴香满楼,向公主……和丹枫公子赔罪如何?” 任素衣恶心得险些没有把隔夜饭吐了出来。 这家伙的形象,就应该扛一根大棍,往路中间一站,喊一声“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才协调,附庸风雅地自称什么“在下”,他自己倒真不怕旁人把肠子都吐出来啊。 再说了,人家是公主,你一介平民,既不是官员又没有功名,有什么资格自称“在下”?应该自称“草民”或者“小人”才对吧?真以为你姐姐进了宫,你就可以跟皇家攀亲戚了啊? 果然令仪很不给面子地作出一个呕吐的动作:“四公子还是省省吧,您请的饭,本公主担心吃了不消化!本公主是来找皇嫂聊天的,闲杂人等可以退下了!” 任展鹏的一张圆脸涨成猪肝色,粗粗看去倒跟真正的猪头多了几分相似。他颇有不甘地争辩道:“公主似乎忘记了,这个弃妇早已不是您的皇嫂!” 令仪冷笑一声,转过身去背对着他那张滑稽的猪脸:“你说不是,那就不是好了——不过哪怕不是皇嫂,她依然是我的姐妹我的朋友,四公子最好口下留德!还有,如果你还在做着当国舅爷的春秋大梦,你还是死了心吧,哪怕你口中的这个弃妇下了堂,中宫之位也轮不到你的胞姐头上!那个恶心死人的任岚衣,再修炼二百年也上不了台面!指望她母仪天下,你还是省省吧!” 眼见任展鹏虽有不甘,却只得灰溜溜地逼席而去的窘态,任素衣心下暗爽。 还是令仪公主威风啊!世人皆知公主蛮横无理,她正可以借着这个蛮横无理的名声,肆行无忌,谁又能把她怎么样? 果然还是洒脱的人过得好!任素衣的心情莫名地舒畅了起来。 “千盼万盼,好容易把你盼出来了!怎么的还想来一个犹抱琵琶半遮面不成吗?”令仪不满地斜了任素衣一眼,坐回凳子上翘起了二郎腿。 “长公主殿下今日火气很大?”任素衣是不怕她的,哪怕今日贵贱如隔天涯又如何?还不是一个长不大的疯丫头! 令仪委屈地抬眼看了看外面:“你那个弟弟很让人恶心!你都不知道我忍了他多久!” 任素衣很没良心地笑了起来:“你能忍多久?顶多不过一刻钟罢了!你知道我忍了他多久?十五年了亲!忍着呗,左不过就在这一阵子,我迟早要让他在我的沉默之中灭亡!” 令仪的脸色渐渐和缓下来:“但愿你早日如愿吧。其实那头猪也罢了,主要是你那个姐姐——你很么时候让她灭亡啊?” 咦?难道任岚衣惹上了这个疯丫头么?不然令仪怎么一直夹枪带棒的,好像不灭了她就过不下去一样? “咳咳……”任素衣审视的目光让令仪有些被看穿的窘迫。 任素衣却也不以为意。入得了这丫头眼的人本来便少之又少,那只花蝴蝶假成那个样子,得罪了她又有什么奇怪? “说吧,哪阵把你吹到这里来了?出一趟宫不容易吧?”任素衣挑挑眉,揶揄地看向愈发窘迫的疯子公主。 她用不着低头那么久吧?而且丹枫公子自始至终一言不发,这阵势,不会让她给猜中了吧? 第七十一章 不喜欢了 “皇嫂,你真的要跟随任丞……跟任老先生回江南老家吗?”稍稍窘迫了片刻,令仪很快转过了话题,那丹枫公子的脸色也渐渐恢复如常。 任素衣毫不迟疑:“当然要回!不然我去哪儿?” “你不必这样的!”令仪急得脸色都变了:“我这次来就是要告诉你,你那个姐姐,她在宫里待不了几天了,她的好日子马上要到头了!” “嗯?”任素衣有些意外。 凌涵清把她纵容成那个样子,她的好日子正长着呢,哪能刚开了个头就“到头了”? “一看你就躲在家里偷懒,哪里也没有去是不是?”令仪恨铁不成钢地对着任素衣数落着,仿佛自己是一个长辈,在教训不成器的儿女一样。 任素衣乖乖地垂着头,任凭这位装疯卖傻的公主发挥她滔滔不绝的绝妙口才。 “你知不知道啊,你姐姐的那一位过几日便要来了!纸里包不住火,她那些破事人尽皆知,难道瞒得了皇兄么?到时候一切真相大白,你觉得皇兄还会那样待她吗?我的傻嫂子,你且忍耐几日,到时候皇兄必定负荆请罪,哭着喊着来求你回头!” 什么那一位?那一位是哪一位?任素衣这回彻底迷惑了。 看到任素衣满脸的迷茫,令仪只差没有急得跳脚了:“真服了你了,那么大的事,几乎已经天下皆知了,你居然一点都不知道?那人可是你亲姐姐!她以前跟人私奔过你不知道?她跟那个人连孩子都有了你居然不知道?虽然不知道她为什么好好的会忽然回来,但是过几日他们见了面,有的是热闹故事可看呢!我就不信你一点都不好奇?一点都不动心?” 那些往事,任素衣倒当真不知道。不得不说,宫里的八卦力量很强大啊,那任岚衣如今是架在火上烤着呢,不知道凌涵清能保她多久? 不过,看看热闹倒也罢了,等凌涵清哭着喊着来求她吗?她可没兴趣! 破门别去不回头,你既无心我便休。别的倒罢了,她最不缺的,便是决心。她会跟一个心里没有她的人藕断丝连吗?答案当然是,绝对不会! 何况,她已经看到了自由广阔的天地在向她招手,还有什么必须留下的理由吗? 于是,任素衣有些兴趣缺缺地应付道:“那好吧,有热闹记得叫上我。” 对这个答案,令仪显然是相当不满意的:“什么叫有热闹叫上你?这是你的机会来了你知不知道?皇兄很快就会发现那个假惺惺的女人分文不值,你才是他应该珍惜的女人!难道你就这么甘心认输了吗?难道你就忍心任老先生和大公子的前程被你耽误了?难道你就甘心被你那个粗俗卑贱的二姨娘和那个猪头兄弟骑在头上?” 令仪说得慷慨激昂,甚至连仙人一样的丹枫公子都开始目光灼灼地盯着她了,任素衣却依旧是一副事不干己的懒样,趴在桌子上百无聊赖地打着哈欠。 令仪终于意识到自己再怎么激动,当事人提不起兴致来也是枉然,终于万般无奈地住了口:“我说你热心一点行不行?我是在帮你耶!” “如果真想帮我,就不要管这件事了。宫里那些破事,我不想再参与进去。”任素衣难得认真。这是她深思熟虑的结果,君心难测,她不能再让自己和自己的家人冒任何风险! “难道你根本不喜欢皇兄?”折腾了半天,令仪终于问到了点子上。 任素衣认真地想了想,点头道:“不喜欢了。” 令仪惊愕地长大了嘴巴,可怜兮兮的小脸下意识地转向了林丹枫。 那丹枫公子如玉的容颜,此刻却破天荒地变换了多种色彩,让人看不透是喜是悲,只有令仪满心疑惑,满心慌乱。 居然……是这样的局面。这样的回答让他们都有些意外。 帝王的爱重,是天下女子醒不了的梦;那中宫之主的荣耀,更是天下人趋之若鹜的尊容,多少人为了得到那些而不惜头破血流,可是这个女人,她居然就可以这样轻轻放下? 不喜欢了。 真的可以不喜欢了吗?喜欢一个人……当时可以为了他拼尽一切,一转眼就当真不喜欢了吗? 哪怕,只要她肯回首,一切都唾手可得? 这样的局面……不是她愿意看到的! 可是看到任素衣不欲多谈的神情,令仪却也知道自己如今无论多说什么都是枉然了。 将就这样放弃,似乎又不甘心。只能……徐图之吧。 “算了算了,你不喜欢也罢,就算我多管闲事好了!好容易出来一趟,陪我出去走走吧?那蛮夷月内便要抵京了,现在大街上多了好些外邦人呢!一个个的红头发绿眼睛跟毛猴子似的,别提多有意思了!你不看一定会后悔的!”令仪很快活地拉着任素衣的手又蹦又跳,仿佛刚才那愁眉苦脸的人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 想想也是。 刚从那一个四角牢笼里逃了出来,如今又被困在这个角落里没法子出门,任素衣早觉得索然无味了。既然可以有个借口出去溜达溜达,当然求之不得了! 令仪的眼睛一亮,和丹枫公子对视一眼,利索地扯着任素衣便向外跑去。 任素衣微微皱眉,忽然觉得对这个天真烂漫的公主也有些捉摸不透了。 闹了这半天,还没有看出她此行的目的何在呢!若是来劝她向凌涵清低头的,那么碰了钉子之后要么放弃要么再接再厉,可她却选择了忽略? 难道她还有别的目的? 最奇怪的是丹枫公子,他是一个让人无法忽略的人,今日却一直一言不发竭力装作不存在,又是为了什么?他的出现本来便是极其突兀,出现了却又一言不发,岂不匪夷所思? 正沉吟着已有人从后面赶了上来:“你要往何处去?” 任素衣微怔,却见任征鸿匆匆赶了过来:“才回来就听说你要出门……” 令仪飞快地挡在任素衣身前,摆出一副老母鸡护小鸡的姿态:“是我要带皇嫂出去的!大公子若不放心可以一起去,拦是拦不住我们的!” 任征鸿微微一怔,忽然笑起来:“谁说我要拦着了?” 第七十二章 牛不吃水强按头 任素衣不认为自己是傻子,任征鸿也觉得自家妹子不算笨。所以发现令仪根本没有跟车夫做任何交流,那车夫却轻车熟路地向着某个方向驶去的时候,兄妹俩立刻便意识到了不对。 “我说公主殿下,你要带我到哪里去?”任素衣决定还是自动忽略那个隐身人林丹枫,虽然有一位太帅的隐身人会让人觉得多少有些别扭。 “去了你就知道了!已经上了贼船,难道你还能跳下去不成?”令仪得意地扬起笑脸,一副你能奈我何的嚣张模样。 任征鸿立时戒备起来,任素衣只得费力将他安抚住。 “你怎么不着急?”任素衣的淡然反而让令仪有些手足无措了。 “我为什么要着急,”任素衣平静地反问,“我的朋友不会害我,公主殿下要害我我也无计可施,我着急又有什么用?” “就你伶牙俐齿!”令仪咬牙切齿地绞着手中的丝帕,也不知是在生谁的气:“我偏要害你,你待怎样?实对你说了吧,我早已经跟人议好了价把你卖了!你若怕,现在跑还来得及!” 任素衣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丝毫不管有人在侧,径自靠在软榻上闭目养神起来,口中还不忘嘟囔着:“既如此我更不急了!从此以后有人管吃管住陪打陪闹,我高兴还来不及呢!不知道公主殿下把我卖到了哪一家啊?” 任征鸿似是至此方知自家这个妹子不是个一碰就碎的瓷娃娃,当下稍稍放了心,看向那只小懒虫的时候,已是满眼的宠溺。 林丹枫担忧地看向两人,神色有些阴郁,直到令仪恶狠狠地瞪他一眼,他才故作无意地别过脸去。 车中气氛一时安静得有些诡异,只有任素衣浑然不觉。 车行渐渐慢了下来,窗外人声鼎沸,竟是京城最繁华的西市。 任征鸿悄悄放下了心。 “香满楼”的雅间里,任素衣心无旁骛地饕餮着桌上的美食,活像刚刚从饿鬼道转生过来的。 其余几人却是各怀心思。令仪很显然食不知味,连平日最擅长的高谈阔论也忘了,时不时朝窗外看两眼,眉间的焦虑之色越来越重。 任征鸿沉吟半日,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坚定地望向林丹枫。 林丹枫在他的目光逼视之下竟显得有些窘迫,眼光四下乱瞟,就是不肯与他对视。 任素衣是在一段漫长得让人无法忽略的寂静之后,才诧异地发现这个问题的。 “咦?仙人也会脸红耶!可是我哥哥看你,又不是美女在看你,你脸红个什么劲?”任素衣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大陆一样,兴致勃勃地观察起丹枫公子的脸来。 不知什么缘故,林丹枫的脸似乎更红了些,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气淡了,却丝毫无损他温雅如玉的气质。 任素衣啧啧称奇,那令仪公主终于看不下去,重重地拍了拍桌子,恨恨地警告眼前这对胆大包天的兄妹:“不要为难他,有什么冲我来!” “哦~”任素衣阴阳怪气地应了一声,成功地将令仪公主也闹了个大红脸。 有意思啦!脸皮厚比城墙的令仪公主也会脸红? 看来这个春天,故事不少啊! 当然,别人的故事,她也未必就一定要旁观不是?这俩人古里古怪的,将她骗到这里来究竟要玩什么把戏? 林丹枫到底还是招架不住,在任征鸿坚持不懈的逼视下颇有些无处遁逃的窘迫:“任公子不必担忧,公主……与在下自然不会伤害令妹。万事自有天定,非人力所能左右的。” “确实不是人力可以左右,但是你们如今在推波助澜!”任征鸿有些愤怒。 被别人耍着玩的感觉不会太好,而对方摆出一副无辜的姿态更让他怒火中烧。哪怕对方是他一直敬重的丹枫公子,也不能改变他正在做帮凶这一事实。 任素衣立刻在旁边接上一句:“不是推波助澜,而是无中生有兴风作浪!” 林丹枫的脸色愈加涨红了起来,只是这一次却不知是尴尬还是激动,甚至不排除有几分痛苦的意味:“古往今来,焉有女子进了宫还能全身而退的?你已是皇家的人,不管是否荣华富贵,都必定要老死宫中,不会有第二条路可走。” “舍妹死在什么地方,似乎与公子没什么相干吧?公子如此热心,所为何故?今日一番煞费苦心的谋划,又是在为什么铺路?”牵扯到任素衣的事,任征鸿似乎永远都不能做到从容镇定。 本该处于同一阵线的令仪没有出言帮腔的意思,只是定定地盯着桌面上的杯盏,不知在想些什么,于是林丹枫的处境愈加艰难,活像已经被恶少逼到墙角的良家小媳妇。 生生避开二人的视线,林丹枫艰难地维持着镇定,认真地盯着任素衣的眼睛:“你当真完全不想回宫吗?其实皇上他对你并非无……” “你这人很无聊哎!”任素衣很不客气地打断他:“看你生得一副好皮囊,以为你是个明白人呢,原来也不过如此罢了!我死在什么地方是我的事,哪里轮得到你咸吃萝卜淡操心!” 林丹枫怔怔地看着她,半晌无语。 任素衣对此人的好感基本下降为零,所以只管自己生气,也不去理会他,自然也就没有注意到此人有些茫然地望向令仪,却只换来一记白眼。 一片僵冷之中,只有令仪微微冷笑:“越发不识好歹了。难怪皇兄说你是个撞倒南墙也不回头的臭脾气!你真以为你能活着出得了这京城吗?你以为你那个姐姐只身一人就敢回京吗?只怕你若回乡,离京不出三里路就呜呼哀哉了!旁人都是为你好你知不知道?” 第七十三章 外域王子 任素衣默然起身,向任征鸿丢一个眼色,向外便走。 “晚了些,我们要等的人已经来了。”令仪笑了起来,却殊无喜意。 任素衣迟疑间,酒保已经持了酒菜,引着一行人走了进来。任素衣至此方知令仪二人竟是早已与人约好了的,只瞒着她兄妹二人不知罢了。 走是走不了的了。任素衣冷冷地坐回原处,打量着来人。 显然,这便是所谓的外族人了。 一行四人俱是满面风霜,愈加显得一身风霜之气带着些野性,完全不同于京城居民的沉稳内敛。当先一人看着年纪尚轻,那气势倒比旁人强了许多,虽是穿了京城富商常见的衣饰,却没有半分京城的富贵之气,反是一身野马似的彪悍气息掩也掩不住。 这个人不简单。 任素衣只单单看了一眼,已猜出此人身份。 明着说是过几日才到,大队车马在后面装模作样,本人却早已暗暗地潜了进来,这也是居心叵测者惯用的伎俩吧?只是此人竟敢明目张胆地约见当朝长公主,不知是有恃无恐,还是有勇无谋? 不过显然他是押对宝了,令仪很明显对他很感兴趣。 “王子果然是个守信之人。”令仪雍容而笑,一身皇家贵气倾泻而出,让任素衣都有些刮目相看了。 那来人朗声一笑,任素衣甚至有种脚下的地面都在颤抖的错觉:“我们草原的儿女一向守信,不像你们中原人,一肚子花花肠子!” 令仪有些窘迫,林丹枫从容笑问:“王子此番不是特地来教训中原人的吧?” 来人径自在客位坐下,仰头喝下一大杯酒,仍是毫不收敛地直视令仪:“作为交换条件,公主殿下需要我们做什么?” 令仪早已恢复了如常的神色,闻言宛然一笑:“本公主没有什么需要你们做的,只要你把你那个害人精带走,永远不要出现在京城就行了。” “什么害人精?”那人一脸茫然。 任素衣轻笑出声。 那王子此时才意识到她的存在,一眼之下,微微一怔,之后忽然出手,结结实实地锁住任素衣的下颚:“你是谁?” 我是谁关你毛事!任素衣恨得肝疼,偏偏自己在人家手中,漫说一不小心便小命不保,便是想求饶也得能说出话来才是啊! 任素衣愤恨的目光在那人眼中半点杀伤力也没有,想必平日狩猎时见过的各种目光多矣,楚楚可怜的、愤愤不平的,俱是猎物,没什么可怜惜的了。 “你是谁?”那王子仍是不肯放手,目光却渐有迷茫之色。 任征鸿与林丹枫几乎同时站起身来,却苦于被那外域王子的从人隔绝在外,营救是万万不及的,只得干着急生气。 令仪仍是从容地笑着,仿佛那命悬一线的不是她的好姐妹,而是一个毫不相干的路人一样:“您这样抓着她,让她怎么说话呢?” “你替她说!”那外域王子颇有些焦躁,再不是最初的粗豪爽朗,任素衣冷笑之间,那几名从人已是担忧地围拢过来。 令仪轻柔地替任素衣揉着红肿之处,对她的愤恨视而不见,直到任素衣已经忍不住要发飙,那外域王子也已经忍到极限了,才事不干己似的娓娓笑言:“她不是你可以这样对待的人。” “你自己才是元凶,”任征鸿终于得空,将任素衣拉回自己身边,看向令仪时已是满眼敌意,“公主若无别事,草民兄妹先行告退了。” “站住。”那几名外域从人齐齐堵到门口,三个大块头结结实实地将窄小的雅间门堵了个严严实实水泄不通。 “你是谁?”那外域王子目光悠远,一步一步走了过来,任素衣觉得自己成了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虽有任征鸿下意识地挡在身前,也并没有给她增加哪怕一分安全感。 死到临头,反而不怕了。任素衣破颜一笑,带着几分嘲弄,不知是在嘲讽对方糊涂,还是在自嘲无能:“我不是谁,我只是我自己。如果你讨厌这张脸,我只能告诉你,我也讨厌它。” 那王子一怔,令仪已经满意地笑了起来:“你对这张脸反应这样大,本公主就放心了。” “你什么意思?”那王子显是极其不耐,落在令仪眼中,那笑容愈发扩大了些。 “很简单,任岚衣——那个害人精,本公主不愿意再见到她了。王子既然对她尚未忘情,便将她带走如何?如此一来,王子欠本公主的人情,就此一笔勾销了。”令仪笑得无害,任素衣看得心惊。 令仪是何时开始算计这些的呢?忽然觉得,皇室之中的勾心斗角,离自己好远…… “谁说本王对那个贱……贱人尚未忘情!”那王子暴跳如雷,任素衣却觉得自己笑不出来了。 “见到一张有七分相似的脸,就让王子失控如斯,难道还不是——” “你到底想说什么!”这会儿暴跳如雷的可不只是那外域王子一人了。 “很简单啊。你带走你的害人精,我可以帮你取得皇兄的支持,这对你而言,是稳赚不赔的买卖,不是吗?”令仪的脸上依旧是灿烂而无害的笑容。 第七十四章 逃之夭夭 外域王子临走时的那一眼,如芒刺在背。 任素衣深刻地意识到,这京城是一天也呆不下去了。 她觉得自己已经被卷进了一个旋涡,不知名的阴谋像章鱼一样伸出无数条触手,无孔不入地深入到她的生活之中,不知什么时候便会将她拖入无底的深渊。 偏偏老爹仍是缠绵病榻,实在没办法起身将她带离这恐怖的局势…… 怎么办? 从未有过这样的焦灼,急于逃离,可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天地虽大,她又能逃到哪里去? “大哥,我们能不能提前离开?这京城,我实在待不下去了!”待那两拨人都离开之后,任素衣焦灼地站了起来。 任征鸿心疼地拉住她,眼中满是担忧:“他们确实欺人太甚,是可忍孰不可忍!” 任素衣早已没心情关心什么忍不忍的问题:“可忍不可忍都不得不忍了,我们还是快些收拾一下,离了这京城是正经!不然谁知道哪一天她们又把我给卖了呢!” “你知道,父亲的意思……”任征鸿神色之间有些为难。 任素衣愈发焦躁起来。 老爹的意思,她自然知道,可是事急从权对不对?既然老家有房子,有家奴,有吃有喝有玩的,那就早些回去嘛!没听说过夜长梦多吗?谁规定回家还要挑日子的?再说了,江南老家气候宜人,不比这京城冰天雪地来得强吗? 看来这位大哥疼她是假的了,不然怎会偏偏在这件事上这样坚持?他难道不怕她落入人手,再次陷入那样进退维谷的境地? 看着任征鸿欲言又止的神态,任素衣忽然意识到,自己是不是把每个人都看得太简单了? 比如说令仪,比如说丹枫公子,甚至眼前的这位大哥…… 她都从来弄不清楚,他们究竟成天在算计些什么? 思来想去,到底还是有些泄气。 “我不管!我明日便要回老家!你若不陪我,我自己带着菡香和暄和暄妍回去!谁离了你就寸步难行不成?”任素衣焦躁地绕着桌子团团转,恨不能现在就插翅飞离京城。 任征鸿的脸上闪过一抹心痛,却并没有打算妥协,反而苦口婆心地劝道:“稍安勿躁,难道他们能吃了你不成?至不济还有父兄在呢!皇家欠你的、欠我们家的,我们不讨回一点利息来怎么行?你只管安心在家呆着,父亲与我自会为你打点好一切!” 任素衣有些糊涂了。 不是说好要远离是非的吗?如今任征鸿是要帮她打点什么?难道还要跟凌涵清纠缠不清吗? 天知道,她不愿再见那个人,甚至不想再听到那个名字,不想再踏上宫城的土地! 为什么忽然有种感觉,就连任家父子,也是准备将她卖掉的了?或者说,根本就是再卖一次? 带着这种疑惑和不信任,任素衣茫然地跟着任征鸿回到家,连道别都省了,一头扎进自己的小院里,再不肯理会外事。 暄和显然注意到了任素衣的不快,却不知这情绪是从何而来。 任素衣出门并没有带人跟着,于是丫头们只知道她是被令仪公主约出去了,免不了便要胡乱猜测,难道是因为宫中有什么消息,或者是触景生情,勾起旧事,想念起某个不肯提起的人了? 小丫头心里其实是有一点点雀跃的,虽然这样的雀跃坚决不能让自家主子看到。 “主子,今儿晚上吃些什么?”小心翼翼,小心翼翼……暄和发誓她已经尽到了最大的努力,确保自己的唇角没有露出欣慰的微笑。 可是很显然她的伪装并不成功。郁闷中的任素衣对一切不协调的情绪异常敏感:“你小丫头窃笑什么?你小情人来了?” “主子!”暄和难得地脸红了一下,想要跳脚却又觉得不能遂了主子的心意,只得强忍着,幽怨道:“分明是主子心事重了,尽拿做奴婢的玩笑!” 任素衣岂有不知这丫头心里想什么的?说到底,也不过是太单纯的丫头罢了。人太重情,不知是好还是坏。 但是影响到她的心情,那便必定是坏了。 “明日收拾一下,我们提前回江南。”狠心、狠心,绝对不能给她们撺掇自己回宫的机会! 话说回来,回宫也不可能啊!古人不是一直说覆水难收么?谁见过放出宫的女子还能回去的?小丫头未免想得太天真了! “可是主子……”小丫头闻言立刻垮下了小脸。 第七十五章 打人必打脸 蝼蚁在世,被别人主宰的命运,想逃,却终究是逃不开开的。 躲在人堆里的任素衣,对这种不公正的命运暗暗腹诽不已。 遥遥望着,那人的面孔模模糊糊的,有些看不真切。想来,富有天下的他,此刻应该是意气风发的吧? 北番王子的来访,对他而言算不上什么大事,毕竟那王子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此番前来,还不是为了寻求天朝的支持? 影响邻邦的朝代更替,对一位帝王而言应该是一件很愉快的事吧?尤其,是这样的影响还是在不需要他损失任何东西的前提下。 任素衣有些兴味索然。 原来最无情的人是她。当日为他心痛得无以复加,却原来一个转身的工夫,已经可以如此平静地面对他。 他身旁的女子,依旧是一袭显眼的红衣,满身珠翠,即使在满园莺歌燕语之间,依然是艳冠群芳,让人想要忽略都难。 可是很显然,此刻的她并不如何愉快。隔着老远,任素衣都能感觉得到她身上的慌乱和焦躁,真不知道凌涵清是当真感觉不到,还是有意装傻呢? 令仪强把她弄进来的时候,说好了只是来看戏,可是这样的戏,有必要看下去吗?这一场戏,与她又有什么关系? 踏出宫门,她便不该再回来才是啊!宫中相熟的人太多,若让人认了出来,她该何以自处? 想到此处,心下对令仪又多了几分怨恨。 自以为是的皇家人,她也算一个! “皇嫂,您一个人在这里发什么呆呢?”真是不禁念叨,身后响起的,可不正是令仪的声音?任素衣打一个激灵,下意识地四下打量一番。 这丫头也真是,偷偷摸摸地把她带了进来,偏又不知道低调,这么咋咋呼呼地一嚷,让人听了去可怎么好?若是落到凌涵清耳中,公主殿下她老人家不过是胡闹,教训两句也就罢了,私闯宫禁的民女却完全可以落一个居心叵测的罪名,死无全尸倒是轻的,抄家灭族的难道少吗? 幸而,满院子的莺燕本就热闹,她所处的这个角落又是极偏僻的,一时到没有什么人认真注意这里。 任素衣耐着性子敛衽行礼:“民女拜见公主殿下。” “嘻,皇嫂这是在玩什么呢?扮小宫女就罢了,这样庄庄重重地行礼,不怕折煞了小妹我么?”令仪此刻笑嘻嘻的,完全是一副天真烂漫的小女孩的形象。 “原来这一位竟是贵国皇后?那日香满楼,本王失礼了。”令仪身旁的那人绕到前面,郑重其事地向任素衣躬身为礼。 这家伙怎么也在这里?凌涵清怎么会安排令仪陪着他?难道是准备联姻么?若真有这个意向,那林丹枫寸步不离又算是怎么回事?他们一家子搞的事,越来越匪夷所思了! “王子殿下说笑了,民女不过是一介无身份的小宫女罢了,虽是公主玩笑,民女却实在担当不起!”任素衣急急说完,转身便走,恨不能身生双翼,马上飞离这是非之地。 “皇嫂这是干什么呢?您便是与皇兄龃龉,也不该在客人面前闹情绪啊!若是让大臣们知道了,不说皇兄一切都顺着您,倒要说皇嫂不知轻重了!”令仪灵巧地转到任素衣前面拦住去路,眨巴着大眼睛说得认真,倒好像真有那么回事似的。 那王子一脸的了然:“贵国帝后鹣鲽情深,真是羡煞旁人。” 任素衣没来由地憋了一肚子气。 谁跟谁鹣鲽情深了?谁跟那个见异思迁的渣渣鹣鲽情深了? 在一个下堂妇面前说什么情深情浅的,简直就是红果果的讽刺!她招谁惹谁了人人都算计她! 忍不住冷笑一声,任素衣倒也忘了自己的“小宫女”身份:“王子说笑了,再怎么情深也比不上王子您的手段,不知您当日是如何三言两语就虏获了家姐的芳心,轻易抱得美人归的?如今劳燕分飞又是何故?王子不远千里而来,莫非是有意破镜重圆吗?” 哼,我是下堂妇又怎么了?你是一国王子,还不是照样被人甩了,戴了一顶超大号的绿帽子!最有趣的是,你作为异国来使,还要对她客客气气的吧?滋味不好受吧? 任素衣暗暗嘀咕着,同时不忘感叹着果然女人都是不怎么善良的。太恶毒啊太恶毒,打人一定要打脸,骂人一定要揭短! 果然那王子的脸色变了几变,不可避免地阴沉了起来,令仪袖手旁观,摆出一副“我就知道是这样”的神情。 有令仪在的地方,一直都是众人瞩目的焦点。任素衣作为一个“小宫女”,在她面前停留太久,难免惹人注目,已经有几人时不时地往这边看过来了。 某王子被人揭了疮疤,心情有些不太美妙,却也顾不得是在人家的地盘上了:“原来那个贱人是你姐姐?难怪……” 任素衣露出一个很欠扁的笑容:“是啊,有一个贱人姐姐,实在不是一件愉快的事。王子殿下想必如今也不如何愉快吧?毕竟那‘贱人’站在您的面前的时候,您是无论如何不能把这个称呼喊出口的了。” 自己的“贱人”摇身一变,成为别国的“贵人”,感觉不太爽吧? 话一出口任素衣就后悔了。 真糟糕,只顾逞一时口舌之快,怎么连自己的身份都忘了呢?在这个地方跟贵宾争吵,这不是自寻死路吗? 那“贵宾”果然颇为烦恼:“确实不太愉快。当日有眼无珠,错认了瓦砾是珠玉,如今却也不必提了。她既不守妇道,再思量也是枉然,只不料并生姊妹,性情却是天差地别,若当日本王遇上的是你——” 第七十六章 漂亮的乌鸦 “若你当日遇上的是她,又当如何?”冰冷的追问毫无预兆地响起在身后,任素衣吃了一惊,顿时僵在原地,没了回头一探究竟的勇气。 他怎么过来了? 他不是被那只红孔雀缠着的吗?为何会这么快就脱得开身? 这回真的完蛋了!如果他发现自己居然敢扮成个小宫女混进来,一定会大发雷霆的!没准还会连累任老爹,连累全家被抄家灭族…… 欺君之罪耶! 完了完了…… 任素衣抱着最后一丝侥幸心理,向令仪微微福了福身,便要溜之大吉,哪知身后的人早已眼疾手快地抓住了她的手腕:“你要到哪里去,朕的皇后?” 呃?! 他说什么? 谁是皇后?谁的皇后? 任素衣胸中冒起一股无名火,也不管什么皇帝不皇帝的了。虽然到底还是不敢当众给他一个大嘴巴子,但那脸色也绝对不会好到哪里去:“谁是你的皇后?” 凌涵清微微有些发窘。 好吧,他承认是他心血来潮了,没有细细斟酌就冒冒失失地拉住了她,可是……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远远看着她的背影,他已是禁不住失了神,岚衣在他身旁撒娇撒痴,他却浑然不觉。 本以为不会思念她的,可是直到她离开了,他才知道那一道清瘦倔强的身影,早已深深地烙在了心中,不思量,自难忘。 无意识地,总是拿她和身边人作比较。 她并没有身旁这朵解语花那样美艳动人。面容虽有几分相似,但一个美得令人目眩,一颦一笑都带着致命的魔力,另一个却更多的是清丽,没有逼人的美艳,却自有高贵出尘的气质,宴会之上一出场,同样可以艳惊四座。 虽然是一样爱热闹的性子,她也是不同的。相比岚衣,她更喜欢无拘无束地笑闹,而不是缠着他俏语娇声。 她是有情的,可是她从来不说。岚衣恨不能将心掏出来给他看,她却只会将自己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偶然被他发现了她的贴心,她反倒会涨红了脸,倒像是做什么坏事被捉到一样。 她不是个柔情似水的女子。在那些贵妇千金们面前的那个庄重大气的女子不是真实的她。真实的她只会大大咧咧地将自己扔在别人的世界之外,不求万众瞩目,只愿随心所欲…… 不肯想起她,却满心满眼都是她。 岚衣并非没有向他要求过后位,可是他……他竟然从未动过那样的念头!最初只以为是怕着朝臣们反对,想着暂缓一缓,可是说到底,他的事有人敢反对吗? 立后,非不能也,乃不为也。 原本他想不通自己迟疑这么久的原因是什么,今日一见任素衣,心头仿佛有什么东西渐渐清晰起来,犹如云开雾散。 难道在他的心中,皇后人选已定,竟是这个被他狠心离弃的下堂妻? 这一认知,让凌涵清有些尴尬,但他显然不是个因为尴尬就放弃的人。认定了就是认定了,便是没有认定他也会给自己时间去确认,总之绝不会让她在自己眼皮底下溜走! “怎么?难道你不想当皇后?”话问得轻佻,只有凌涵清自己知道他的心里有多忐忑。 但是某个没良心的女人显然是不会跟他心有灵犀的。 任素衣眨眨眼睛,笑得万分真诚:“当然想啊,做梦都想。” 凌涵清刚要开始得意,令仪公主已经感觉到了不妙。 果然,任素衣冷笑一声继续道:“不过这会儿怕是当不成了,毕竟换皇帝也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不是?” 凌涵清没有来得及绽开的笑容僵在脸上,没有说出口的霸道的宣言也噎在了喉头,表情一时倒有些滑稽。 那无意中看了一场好戏的外域王子很不给面子地呵呵笑了起来。 果然是一个有趣的女子啊! 他感兴趣的东西,从来不会轻易放过,比如当年的任岚衣,也比如眼前这个模样与她有几分相似,性情却是天差地别的女子。 但他自然不是一个头脑简单的莽汉,虽然在任素衣看来他确实是。 跟在皇帝身后走过来的,是一个他再熟悉不过的人。那个他曾以为自己会一生珍爱,最终却让他在族人面前丢尽了脸的女人。 曾以为再见她的时候会恨不能将她带到茫茫草原上去喂狼,可是此刻的他竟是分外平静。 不过是短短一年多的时光罢了,居然就可以不再在乎。看来从前竟然是自己,将她看得太重了。 其实,她过得也未必如意吧?否则怎会如此招摇,仿佛在竭力向别人展现自己过得有多好? 一家姊妹,一个即使锦衣华服遍身珠玉,依旧掩盖不了心虚,掩盖不了什么都怕抓不住的小家子气;而另一个,即使此刻一身最不起眼的下等宫女装束,却依旧是脊背挺直,一身清冷,带着股子天皇老子也可以不放在眼里的傲气…… 虽是玩笑,却也有几分真意:若当日遇见的是她,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了? 可是人生没有如果。 眼前,这个让他觉得遗憾的女子在跟让她神伤的君王斗智斗勇,而那个让他欢喜让他恼恨的人,却在想着如何看他的笑话! 可不是?精心描绘的脸上,那高高扬起的嘴角,不是嘲讽又是什么? 默翰觉得有些好笑。 以前族里的长者曾说,乌鸦便是插满了雄鹰的羽毛,依旧做不得天空的主人,当时他甚觉有趣,却不知那时长者嘲讽的,就是他身旁那只插满了雄鹰羽毛的乌鸦啊! 如今倒是有趣,乌鸦厌倦了雄鹰的羽毛,准备用凤凰的羽毛来装点自己了吗? 这倒是一件只得庆贺的事,如果漂亮的乌鸦身旁没有一只真正的凤凰的话! “默翰王子,好久不见。”漂亮的乌鸦抖动着闪闪发亮的羽毛,笑得那叫一个优雅高贵。 “确实,好久不见。”好久不见,却不如不见。 第七十七章 旧相识 “王子远来是客,皇上与我原是十分敬重的,只是……舍妹虽已获罪离宫,到底也曾是皇家天眷,王子与之过从甚密,怕不合适吧?”任岚衣的声音柔柔的,带着惯有的温和娴雅。 默翰满不在乎,任素衣的眼中却瞬间闪过戾芒。 这女人不将她赶尽杀绝,是不肯罢休的了是吗? 居然控诉她跟外域王子过从甚密?怎么不直接给她扣一顶私通外敌的帽子呢? 任素衣在这里生气,任岚衣的心情却也并不如何美妙。原以为扇点小风点个小火,便可以等着看凌涵清对任素衣露出厌恶外加防备的神情了,谁料他此刻竟只是担忧地关注着任素衣的反应,偶然一瞥过来,却带着几分责备和不耐? 任岚衣心下警钟大响。 此刻最愉悦的人,却是被当面质问的外域王子默翰了。露出一个看似毫无心机的憨笑,默翰的态度分外友好:“曾经?如此说来,任……令妹如今已不是天家眷属?” 任素衣心头有些恼,恨他唯恐天下不乱。 她是不是凌涵清的“眷属”,跟他有毛关系啊?难道她不是,他就可以从中掺和一杠子不成? 任岚衣却是瞬间抓住了机会,忙不迭地向默翰介绍道:“原来王子还不知道,舍妹日前因故获罪,圣上仁慈,不忍责罚,只遣了她归家思过,从此倒是遂了小妹平生之志,还她一个自由之身了。” 正说得高兴,忽然身子一轻,一个站立不稳,只觉得天旋地转,待回过神来时已落入凌涵清怀中。原来凌涵清在旁听着,只觉又急又怒,却又说不清缘故,只得暗暗恼恨自己鲁莽,轻弃糟糠。听见任岚衣自顾自地说个不休,他只得顺着自己下意识的冲动,先堵了她的嘴再说。 任岚衣却不知他作何感想,见他满脸怒容,只当他想起了当日任素衣犯颜之举,不由大是得意,柔若无骨地靠在了凌涵清身上:“皇上莫要生气了,事情都已经过去了,想必妹妹早已知错了,今日混进宫来,焉知不是来向皇上请罪的呢?” 她原是想要提醒凌涵清莫要忘了任素衣“混进宫来”的事实,哪知事与愿违,凌涵清闻言,竟有些期待地看向任素衣。 她真的是来请罪么?如此大费周章,莫不是当真只为见他一面? 是了,她如今连官家小姐的身份都失去了,进宫一趟有多难?他竟然忽略了,完全忘记了给她一个为自己求情的机会…… 这样对她,是不是太过绝情了? 想至此处,凌涵清隐隐有些期待地看向任素衣,语气不自觉地轻柔了下来:“你这身装扮是怎么回事?谁带你进来的?” 令仪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借着一丛花木遮掩了大半身子,仿佛这样别人就可以看不见她了。 凌涵清假作不见,期待的目光依旧逡巡在任素衣身上。 可是任素衣最不愿的,就是顺了别人的心愿,委屈了自己的小心情。凌涵清的期待她不是看不到,却绝不会让他如愿。 “前日在香满楼与默翰王子有一面之缘,言谈之间颇为投契,听闻王子今日进宫赴宴,忍不住混进来凑个热闹咯!”任素衣轻笑着,完全无视某皇帝那杀人般的目光。 “你,与默翰王子,颇为投契?”凌涵清铁青着脸,一个字一个字地从牙缝里咬出几个字。 任素衣仿佛迟钝得浑然不觉,依旧笑得灿烂而毫无心机:“是啊,正如姐姐所言,我一向向往自由自在,此生最大的梦想就是到大草原去纵马驰骋呢!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那样的日子想想就令人心潮澎湃!默翰王子是千里草原养育出来的人,洒脱不羁的性子,实在令人神往!” 任岚衣笑得那叫一个满意,任素衣毫不在意凌涵清越来越黑的脸色,依旧笑吟吟的,好像她说的都是真的似的:“倒是方才才知道,姐姐与王子竟是相熟,想必姐姐也是极其喜爱草原上纵马飞驰那般畅快的吧?” 任岚衣脸色瞬间变了几变,有种说不清的危机感慢慢潜了上来。 只顾着算计别人,似乎忘记给自己留条退路了。 凌涵清心头一跳,忽然意识到自己可能忽略了什么。 岚衣早年是曾经到过北番,有人说她跟过的那人,是北番的一位王子…… 他们是旧相识,莫非? 不会那么巧吧? 不对! 照岚衣所说,她是被掳掠到北番,不堪其辱受尽千难万险方才逃回故园,时时担忧北番来人追了她回去!如果那人便是眼前这默翰王子,依着北番人直来直去的性子,他必不会忍气吞声的,对,一定不是他! 第七十八章 道不同,不相为谋 跟凌涵清混了那么久,任素衣不敢说成了他肚里的虫,但猜度一下他的“圣意”还是有几分把握的。只消他稍稍沉默片刻,迟疑着在任岚衣和默翰之间看了一眼,任素衣便知自己的目的已达到,不必再多说什么了。 “皇兄,天色已晚,皇……任姐姐再不回家,怕是任老爷子要担心了,不如令仪代皇兄送客可好?”令仪自然知道任素衣归心似箭。何况她的目的也已达成,是时候见好就收了。 “嗯。”凌涵清有些心不在焉,随意地应着。 “天色不早,小王也该告辞了。”默翰王子很利索地跟了一句,凌涵清依旧是一个好字应下了,一颗心全纠结在任岚衣身上,怕也完全忘记了该挽留谁或是该嘱咐谁吧。 一路上任素衣一味沉默不语,让令仪颇有些手足无措。 “皇嫂,我承认是我错了啦!”长长的宫道上,令仪看看四下无人,早已收了公主的架子,腆着脸黏着任素衣讨着巧:“都是我不好,皇嫂骂我两句好不好?不要这样不说话嘛!” “今日之事,多谢王子了。”任素衣浅笑开口,却是对着身后同样沉默不语的默翰王子说的。 想不到草原上最直爽的民族,说起谎来也可以不眨眼睛的。 甚为投契?开什么玩笑?一面之缘倒是真的,可是那一面,如果一定要用四个字来形容的话,只能是“剑拔弩张”! “姑娘何必客气,当日小王鲁莽,冒犯姑娘尚未请罪,今日之事何能偿其万一?不如姑娘再次移驾香满楼,让小王设宴赔罪如何?”默翰王子双手一拱,说起文绉绉的中原话来居然也是毫不含糊,让任素衣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这个嘛,天色已晚……”任素衣讪讪的,想不出什么更好的理由来拒绝。 “是小王鲁莽了。既然今日天色已晚,不如明日,小王在香满楼恭候芳踪,可好?”默翰王子说得完全就是一个理所当然,话毕随意拱了拱手,连拒绝的时间都没有给任素衣留下,径自带着自家的大块头侍从匆匆奔驿馆而去。 “什么嘛!怪里怪气的!”任素衣跺着脚,在原地生起了闷气。 “皇嫂不必担忧,我已经着人查过了,这个默翰王子虽有野心,却不是个没有分寸的人,想必他是诚心给皇嫂赔罪的,不必太当一回事就是了!”令仪不死心地又凑了过来。 皇嫂最是心软,她是知道的。虽然有时候面上会生气,可是哪里会当真跟她拧着呢?方才已经当着外人给她没脸了,这会儿豆腐心一定早就开始软下来了! 令仪一向很聪明,但这一回她可想错了。 “皇嫂!”任素衣明显不肯合作的态度,让令仪终于有些发慌了起来。 “大哥来接我了,公主请回吧。”任素衣别过头去,不肯让她看见自己早已缓和下来的脸色。 令仪显然不曾受过这样的冷遇,待要生气离开,又觉不甘心:“我知道你生气呢,可是人家也是为了你好嘛!皇兄显然是放不下你,你能回来自然是皆大欢喜!难道你当真想要回老家去孤老终生,再不见皇兄了吗?我和哥哥还有丹枫公子想尽了办法才为你找到这次机会你知不知道?” 怎么还有凌沐清的事?任素衣有些意外。这家人很爱管别人的闲事吗? 是了,厌弃糟糠,毕竟于凌涵清令名有损,能够破镜重圆,不对,能够重收覆水是最好不过的了,保不准还能赚一个浪子回头的美名呢! 皆大欢喜?别闹了。皇家人从来都是自以为是,他们总会觉得,只要他们欢喜了,全世界就皆大欢喜了! 第七十九章 退堂鼓 这个“明日”,来得实在太快了些。 任素衣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因为一个陌生人的邀约而心神不宁,但事实却明明白白地摆在那儿:从早上开始,她已经反反复复叹过几百口气了。 去,还是不去?这根本不是个问题。 当然不应该去。 本着趋吉避凶的原则,她完全应该将那个莫名其妙的番邦王子忘到脑后去。很显然,那家伙不是什么好鸟嘛! 可是…… 总之就是心神不宁,好像前方正有什么阴谋在等着自己一样。 有吗? 也许。 如果她去了,那就是一个阴谋,可是如果她不去呢?这总可以避开的吧? 可是,这样避来避去好没劲!不是说过了向往自由自在的大草原吗?不是一直赞叹“兴之所至,与君痛饮三百杯”的任侠之气吗?怎么如今连一个人都不敢见? 真可笑,若是不敢露面,岂不白白让草原民族小看了去,认为中原女子全都是风一吹就倒了、太阳一晒就化了的草木美人? 罢了罢了,再这样纠结下去,天都要黑了!去就去吧,他能把她怎么样? 至狠不过掳了她去北番,那倒反而遂了她的愿呢! 去就去,谁怕谁啊! 任素衣抱着视死如归的心态,瞒着父兄再次来到那俗得不能再俗却仍然让人趋之若鹜的香满楼。 “主子……我们这样出来,真的好吗?”望着酒楼门口出出进进的食客,暄妍小丫头很没出息地打起了退堂鼓。 “你不是暗卫出身么,这点胆量都没有,当初你是怎么混出来的?”任素衣很不客气地赏了她一个热乎乎的爆栗。 暄妍委屈地捂着自己的小脑袋。 不带这么欺负人的嘛! 算了算了,自家这个主子,什么时候正常过?都已经走到这儿了,就认命吧! 暄妍已经无奈地决定先下地狱了,这边厢任素衣却又打起了退堂鼓。 这事情确实有点不太对嘛!凭什么那家伙让她来她就来啊? 跟他吃饭很愉快吗? “算了,我们不去了!”任素衣咬了咬牙,拎起可怜的暄妍便往回走。 呃?! 小丫头完全不在状态。 为什么在她觉得自己已经足够迷糊的时候,她的奇怪的主人总能发挥自己强大的能量,让她充分意识到什么才是真正的迷糊? 这都到这儿了,再打退堂鼓是不是晚了些? 果然,两人刚刚走出几步,便听到楼上雅间传出一声揶揄的轻笑:“望门而返,难道是中原的赴宴礼仪么?小王倒是孤陋寡闻了!” 嗯?被嘲笑了? 任素衣消失了的勇气瞬间钻回了体内,当下毫不迟疑地转身奔回,害得可怜的暄妍丫头在后面一溜小跑:“主子您慢一点,等等奴婢啊!” 任素衣脚下再不迟疑,噔噔噔三步并作两步奔到楼上:“谁在这儿大放厥词?本姑娘不想吃饭了你也有意见啊?” “嗯?姑娘何出此言?小王诚心讨教中原礼节,若有误解之处还请姑娘不吝赐教啊!”那可恶的王子像模像样地打躬作揖,那脸上的笑容却怎么看怎么觉得欠揍。 果然人至贱则无敌,古今皆然啊! 任素衣心悦诚服地俯首认错:“如此说来,倒是小女子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无妨,无妨。”默翰王子人模人样地打了个躬:“女孩子就该洒脱直爽一些才好,想必姑娘自幼在任相掌中如珠如宝,必不是被拘坏了天性的。” 珠宝你个头!任素衣暗骂。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如珠如宝了?原以为草原民族该是爽直可爱的,没想到这家伙在中原没呆多久,竟学了一身的坏毛病: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言不由衷、虚伪狡诈…… 都学全了,以后好做个中原人么? 幸而本来没打算跟他做什么朋友,否则还不让他伤心死! “我说王子殿下开恩请我一介民女吃饭,不会就是为了练练如何说这些言不由衷的恭维话吧?”任素衣很不客气地坐了下来。 礼仪?开什么玩笑?自古“礼出大家”,只有身居高位的诗礼大家才有礼仪,她一个平民老百姓讲什么礼仪! 第八十章 酒逢知己 “你还是痛快说吧,把我骗出来究竟是为了什么?别告诉我你准备把我姐姐偷出来,打算让我给你画皇宫的地图!”任素衣一面啧啧有声地啃着鸡腿,一面很不客气地瞪着默翰王子,完全没有吃人家的嘴短的觉悟。 人高马大的外域王子不自觉地耸耸肩,露出了今天的第N个无可奈何的表情。 不得不说,这个女人的想象力相当不错。而且……如果他确实有这个想法的话,她的意见相当可行。 可惜的是,出尔反尔可不是草原汉子的行径。当初既然说了放她自由,如今怎会再食言而肥? 何况……思念时以为那便是世间仅存的美好,再相见也不过如此罢了。为那样一个女子,冒犯中原皇帝,失去即将到手的权势,值得吗?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 有些人和事,了解了、看透了,也就索然无味了。那一个女子,像是一幅精美的仕女画,美则美矣,却只能远远观赏,走近了,你会看到在华美的颜色背后,是单薄得一戳就破的一张纸。 反倒是眼前的这个…… 观赏着眼前女子跟文雅半点都不沾边的吃相,默翰像只优雅的头狼一样不慌不忙地开口:“你为什么不怀疑,你姐姐今日所为,恰恰是本王的主意?要知道,若能通过她取得汉皇的信任,本王想要的一切都是唾手可得!” “我不是第一天认识你,更不是第一天认识姐姐,”任素衣一边扫荡着桌上的美食,一边含混不清地分析道,“你想要的东西是什么?无非是王位,权势,草原上的霸业,或许还有你的子民们得安宁富饶?你是个有野心的人,却不是个为了野心不择手段的人。牺牲自己的女人来实现你的野心,你不屑为之。” 雅间里片刻的沉默。 默翰自幼便是天之骄子,不是没有人赞美过他的野心,也不是没有人称赏过他的磊落,却只有这个才第三次见面的异国女子,用冷静得可怕的、完全局外人的语气,一语揭穿他隐藏的骄傲:“你不屑为之。” 默翰不禁有些怅然。果然人生之事,自古难全啊。 “好吧,便算是本王不屑为之,你又如何得知你的姐姐——她不是在替本王牺牲?女子心思一向难测,你又如何得知她当真对汉皇情深意重?”默翰有些好奇,不知这一对姐妹眼中的彼此,该是怎样的为人? 昔日岚衣曾对他提过,家有幼妹,沉静寡言,甚怜之。而他这几日看到的和听到的,却完全不是那样一回事。 这对姐妹的情谊,似乎远没有岚衣形容的那般深重,而眼前的这个女子,更是完全跟“沉静寡言”不沾边。这中间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故事吗? 任素衣百忙之中不忘翻个白眼,嘲讽某人几乎不存在的判断力:“女子心思一向难测?那是针对你这样傻呵呵只等着上当受骗的男人而言。在我的眼里,虽然每一个女人想要的东西都不一样,但是一个女人想要什么,我一眼就看得出来。比如我姐姐——” 见默翰只管端坐着听她高谈阔论,任素衣有些不满,很不客气地一把扯过酒壶给自己杯中斟满,“要说佐菜,还是喝啤酒比较好——任岚衣不会对任何人情深意重,她想要的实在太多了。” “你很不喜欢你的姐姐。”默翰沉默两秒,中肯地评价道。 任素衣完全无视他的谴责:“也许,我无法喜欢虚荣的女子。就事论事吧,攀上凌涵清这棵大树,是她这一生最成功的一件事了。因而她不会帮你任何事,反而会想尽一切办法与你撇清关系!你小心些不要惹上她,女人翻脸的时候,是可以彻底不认人的!” 第八十一章 完蛋了 任素衣自然不会知道,她的一番信口开河,恰恰歪打正着地戳中了某人的心事,像是暗夜里一道闪电劈开天幕,让一切隐藏的疑惑都猝不及防地现出了原形。 不是没有疑惑过,在中原遇到的一拨又一拨的杀手刺客是从何而来。若说是北番王兄们的伎俩,为何每次都没有留下半点儿痕迹? 手下人检查过,那些人,每一个都不带半点北番特征,正疑惑王兄们做事何时这般精细过呢,原来…… 如果幕后那人原本便是中原人,一切便都可以解释得通了吧? 更别说还有防不胜防的暗箭,比如茶楼中的点心,戏院中的飞箭,甚至官道上莫名出现的惊马…… 不是没有惊疑过,却到底还是不愿意怀疑到她身上。 那个娇柔的女子,当真是狠心如此,竟要对他赶尽杀绝吗? 他一向自诩为草原上的雄鹰,最是对儿女私情不挂心的,到头来却记挂着往事念念不忘;而那个自比菟丝藤萝,号称离开他便无处存身的娇柔女子,却在一个转身之后便可以狠心用刀剑来祭奠往日的深情! 默翰王子有些郁郁,大吃大嚼中的任素衣很快便察觉了。 主人不愉快,客人自然应该识趣。万幸经过坚持不懈的奋战,客人的五脏庙已经得到了不错的供奉,其余的不足之处也便无所谓了。至于主人不愉快的原因,谁耐烦去管? 任素衣很不厚道地拍拍肚子:“那个——我吃得差不多了,天色不早,可不可以先告辞了?” 默翰王子意兴阑珊。 原本是打算好好逗逗她的,谁知此刻竟是半点都没了兴致。难道这也是小妮子抗拒他的手段吗? 如今他可没心情理会这些。她要走,便让她走吧。 顺利脱逃的任素衣回到自家马车上,才见可怜的小丫头暄妍小脸都急得苍白了起来,心底难免有几分歉疚。 “别说道歉的话,主子日后有些分寸,知道什么是好的什么是坏的,就是体恤奴婢们了。”面对自家主子可怜巴巴的道歉,暄妍小丫头竭力掩住自己受宠若惊的表情。 任素衣乖乖地坐着,垂首作洗耳恭听状。 暄妍自己终于又红了脸,啐道:“没见过这样的主子,处处不像话,又不听人说,真不知将来是怎样的造化呢!难道这天地间,当真由得你处处随心所欲吗?” 任素衣很不屑她老气横秋的劝谏:“我记得我带出来的是我的小丫头暄妍啊,怎么这会儿说话的是管家婆暄和呢?丫头,若不随心所欲,我在这边活着做什么?难道就为了受别人的气?” 主仆二人一路嘀嘀咕咕地说着话,在马车驶到相府门口的时候却齐齐瞪大了眼睛。 问题……很严重。 如果没有看错,马车正是按着任素衣的意思顺着小胡同驶到了后门,可是为什么菡香和暄和两人满脸焦急地站在门口? 好吧,如果这还不够惊悚,那么—— 在两个丫头身后团团转着圈子的,可是大哥任征鸿? 懒懒地靠在门边站着的,莫不是最近颇为消停的二夫人和任展鹏母子?二人身旁的太师椅上,坐的可是大病初愈的下台丞相任老爷子? 天啊天啊,这是发生了什么? 不过是溜出去吃个饭而已,不会这么劳师动众吧? 第八十二章 膝下黄金 任素衣总觉得有什么可怕的事情要发生。 日子依旧很平静,老爷子的身体渐渐好了起来,回老家的事终于被正式提上议程,下面的仆人开始一点点收拾着细软,仿佛只要老爷子一声令下,就可以全家出动,奔向那自由美好的幸福生活了。 可是任素衣心里的不安却在一点点扩大。 平静并不如何让人欢喜,因为根据经验,平静的背后,往往是你看不见的风起云涌。 那一日晚归,虽然惊动了全家人,任素衣却没有受到一句责备,只有老爷子轻轻叹了一声:回来就好。 这样诡异的待遇,让任素衣的心里愈加不安。 这样不寻常的事,若不衍生出什么收拾不了的局面来,简直就是不合逻辑嘛! “主子,您又在发什么呆呢?今日好容易暖和了些,您也出去晒晒太阳嘛!”菡香忧心忡忡地捧着一碟果子走了过来。 “知道了。我要的那几卷书找出来了吗?”任素衣意兴阑珊地虚应一声,并没有起身往外走的意思。 “找到了,主子现在要看吗?”菡香有些不甘心。她是来劝任素衣出去散心的,可不是来让她继续做书虫的! 与菡香的幽怨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暄和此时反倒有些高兴。 要回老家了,主子反倒越来越不高兴,这意味着什么? 离开这么久,终于知道留恋了吗? 在小丫头的眼里,只要任素衣想做什么,就没有做不成的。所以——她们是不是可以留下来了? 暄和的这种喜悦,在听到前面宫中来人传旨的时候,涨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 这下不用担心主子费神谋划了,很明显是郎有情妾有意,想走都走不了的嘛! 除了两个来自宫中的单纯的小丫头,其他人面对这道旨,却都免不了有几分担忧。 最郁闷的人该数此事的主人公,圣旨宣召的任素衣了。 那个男人要见她? 直觉,准没好事。如果是别的人,比如任岚衣之流要见她,那就更加不妙了。 传旨的太监满面笑容,在任素衣的眼中却是不阴不阳,捉摸不定。她没见过这个人,看年纪又不像新近宫的,所以此人八成是任岚衣的人,这让任素衣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应对。 二夫人曹氏笑吟吟地招待着传旨太监喝茶,那太监也乐呵呵地应着,这让任素衣心里更是警钟大响。 若这二人当真是认识的,此行必是凶多吉少! 带着这样的忐忑,任素衣草草装扮了一下,无奈地在传旨太监的“服侍”下登上了进宫的马车。当然,趁人不备偷偷将暄妍插在她头上的横七竖八的簪环扯下大半这种小事可以不必赘述。 一面抱怨着下丫头到底还是恋着旧主人,一面暗暗为自己的命运担忧。 这一趟,没有那么简单吧?任岚衣在这场阴谋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民女参见皇上。”任素衣直直挺立在阶前,目光平视前方,却不肯仰视高高的殿上那个曾经亲密无间的帝王。 物是人非,何必回首。 “既然自称‘民女’,为何不跪?”任岚衣带着轻笑,问得那叫一个温柔无害。 任素衣懒得与她周旋。 她当然知道以她如今的身份,见到凌涵清应当卑微地匍匐在地。可是规矩是规矩,她却并不认为有这个必要。 当日涵王府中相约时,他曾郑重承诺过,此生除非拜谒祖灵,任素衣不必为任何人、任何事屈下双膝。 在当日,这是任素衣的骄傲,也是凌涵清的恩遇。 因着这样的典故,那一日三人初会,任素衣双膝一屈,凌涵清便知这一世的夫妻缘分,已是尽了。 今时今日,任素衣只觉得厌倦,厌倦到已经不再计较自己的生死,不再关心凌涵清的感受,惟愿给自己留下最后的一分尊严。 就是不跪,你待怎样? 凌涵清若念半分旧情,便不会与她计较这完全没必要计较的虚礼;若他存心要找她晦气,她便是再谨小慎微又有何用? 任素衣依旧不肯抬头,不是不敢,却是不愿看见任岚衣那小人得志的嘴脸:“你走远一点,我就跪。” 别以为她不知道这个女人在想什么!不就是站在凌涵清身旁好骄傲么?不管谁来了,都跪在凌涵清脚下,她就可以假装大家都是跪在她的脚下了是不是? 无知的女人!狐假虎威,有什么了不起么? 任岚衣照例不与任素衣争吵,而是转向凌涵清,盈盈欲泣:“皇上……” 任素衣很不客气地作出一个呕吐的姿势。 因为没有抬头,任素衣没有看到凌涵清脸上尴尬的表情,却也听得出他并不怎么愉快:“别闹了,正事要紧。” 正事要紧?任素衣很敏锐地从这句话里捕捉到了一些信息,那就是这次是任岚衣找她,而不是凌涵清?否则“正事要紧”又何必向任岚衣说? 这样的认知让任素衣异常愤怒。 任岚衣找她,却以凌涵清的名义传圣旨,那么下一次,任岚衣想要谁的脑袋,是不是也直接下一道圣旨完事? 这个该死的男人,便是想做昏君,也不用做得这么没出息吧?别人家做皇帝至少还有三五年装装样子呢,哪像他,刚上台就开始胡作非为! 第八十三章 三姑六婆 “是呢,都是见到妹妹太高兴了,害得臣妾竟险些忘了正事!”任岚衣掩口一笑,好一个妩媚温婉仪态万方。 任素衣忍不住又干呕了一下下。 已经翻脸到这种程度了,她居然还能面不改色地说什么太高兴了,还真是不得不佩服她睁眼说瞎话的好本事啊! 任岚衣似是完全看不到任素衣的嘲讽,唇角勾起妖冶的笑容,亲切地向任素衣伸出装饰得闪闪发亮的纤纤玉手:“妹妹上来吧,到姐姐身边来坐。” “算了吧,我怕你在椅子上钉了钉子!有话快些说,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事,你就不必再装了!”任素衣早没了陪她演戏的兴致。 任岚衣像是受了什么惊吓一般,双唇一抿,笑容缓缓收起,换上泫然欲泣的神态,说不出的楚楚可怜:“妹妹是在生姐姐的气么……” “我受够你了任岚衣!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姑娘我没空陪你磨牙!”任素衣这些日子心里堵得慌,正有一肚子邪火不知道往哪里发,怎么能受得了这个女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战她的忍耐极限?听着一个你憎恨着的人甜腻腻地跟你论什么姐姐妹妹的,那感觉就像眼看着一只绿头蝇在你的果汁里面游了一圈,你还不得不微笑着将果汁喝下去一样,根本不只是恶心不恶心的问题嘛! “任素衣,你不要太过分了!”这一回说话的,是一直呈半呆滞状的凌涵清。 任素衣冷笑。还以为他准备一言不发装死到底呢,原来还是忍不住要为他的心尖肉撑腰啊! 一直知道,他不是个傻子,所以任素衣完全不相信他看不出任岚衣这人有多假,之所以一直纵容,只能说是这才是真爱吧?恐怕只有任岚衣一个人傻呵呵地以为她的演技有多好呢! 莫名地有些伤感,却连自己都说不清楚是为了什么。 暗暗鄙夷了自己一下,任素衣才强打起精神,挂起招牌式的玩世不恭的笑容:“过分又如何?有人已经磨好了刀子等着我了,我还要跟她唱什么姐妹情深吗?直说好了,准备把我怎么样?清蒸,爆炒,还是红烧?” 凌涵清的脸色有些难堪。 想想也是了,这一世只怕都没有人敢顶撞过他一句半句,偏偏这个女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抢白他,他却无可奈何! 话说,这女子原本虽说是随性了些,却也不是这样咄咄逼人的啊。难道跟一个庶女论姐妹,就这样让她难以忍受吗? 看来她姐妹之间的嫌隙,竟确实不浅呢。想来宅院之中嫡庶之争从来都不乏故事,岚衣作为庶女,也是有苦说不出的吧。到底还是岚衣涵养深,从不肯将争执给别人看见…… 凌涵清反复这样劝说着自己,竭力使自己相信,这样一个浅薄刁蛮、粗疏任性的女子,没有什么好舍不得的,有她的温婉善良的姐姐在,还有什么不足? 这样想着,凌涵清似乎觉得心里好受了一点。接到任岚衣的暗示,他有些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愈发不像话了!你姐姐似乎还没有凶残到吃人肉的地步吧?何况你的肉也未必好吃!你姐姐有正事找你,你别胡闹!” 凌涵清觉得他说得声色俱厉,但他一定没有发觉,他真正声色俱厉的时候,是不会说这么长一段话的。 任岚衣终于找到了台阶下,她仪态万方地起身向前走了几步,脸色才艰难地从铁青变为青白,眼睛里射出吓人的凶光。当然了,此时端坐在她侧后方的凌涵清是看不到的,而任素衣完全将这点杀伤力视为无物,所以倒白辛苦了美人的眼睛了。 “是这样的,妹妹,”任岚衣清清嗓子,堆起温和可亲的微笑,只是眼里的寒意怎么也掩不住,“听闻你这两月一直在府中静养,皇上与我甚是过意不去……” 任素衣抿唇不语,连白眼都懒得翻一个。任岚衣只得硬着头皮唱独角戏:“昔日你出宫之时,皇上便已经提过,好聚好散,你可以不必守节的……” 这一对狗男女又在玩什么把戏?任素衣心里警钟大响:“你们准备把我卖给谁?” “咳咳,”任岚衣尴尬地拿帕子掩了口,咳个不住。 任素衣终于抬起头,冷冷地逼视着端坐在上方的凌涵清:“先说清楚,今日之事,是你的主意,还是这个女人的主意?你们最好弄清楚,我不是你们手里那些千依百顺的奴才!你确定不给你和你的女人留一条退路?” 凌涵清有些发怔,不知是不能接受自己居然被威胁了这一事实,还是有些事确实太过尴尬,以至于他这样一个年少有为的君王竟然无言以对。 事实上,任素衣很好奇,既然说是任岚衣找她有事,为什么凌涵清会寸步不离地守在旁边?是当真如胶似漆一刻也不分开,还是说这原本就是他的意思,不过是借着任岚衣的口说出来? “你若是真这样想,可就是在冤枉了皇上和我了,”任岚衣“真诚”地看着任素衣,苦口婆心地劝道,:“妹妹年轻貌美,正值最好的年华,难道当真就这样在娘家孤老一辈子吗?凭着妹妹的才貌,何必自苦如此?江南老家虽说是风景秀丽,可是说到底哪有咱们北边繁华热闹?更何况作为女子,一生总要有一个知己画眉郎携手共度,才算不虚此生的吧?” 任岚衣苦口婆心地劝说着,最后还不忘含情脉脉地回头望一眼凌涵清,意在提示“此物已是本人所有,你就甭惦记了”。 “说得真好,”任素衣冷笑,“我又没说不肯,你说那么一大串子做什么?我又不是什么待价而沽的闺中好女,早就拿够了架子!这会儿只要有人敢娶,我就敢嫁,有什么了不起?直说吧,这会儿在替谁鞠躬尽瘁呢?那人出了什么价,让你这么卖力,堂堂天家内眷,竟然屈尊客串三姑六婆了?” 第八十四章 迫嫁 大概知道任素衣不会给她面子,这一回任岚衣终于没有再装模作样,很干脆利索地揭开了谜底:“昨日默翰王子对皇上和本宫提起,说是自从香满楼初会,便对你一见钟情……王子的意思是,若能求娶你为妃,北番愿与我朝永世通好。” 任素衣仿佛听到了乌鸦飞过的声音。 开什么玩笑!那个什么劳什子的北番王爷,要娶她?还求了任岚衣来做媒? 这个世界玄幻了! 任岚衣也真敢接这个活儿!她就不怕把自己算计了进去,被凌涵清知道她跟默翰王子的那一段么? 虽然此事恐怕已经人尽皆知,但任素衣有数,凌涵清只怕是不知道的。就他那糊涂性子,谁敢告诉他啊?当皇帝不过几个月就当到众叛亲离的,只怕从古至今也不算多,这凌涵清也算是奇葩一枚了! 这件事迟早要告诉他,不过恐怕不是现在!任素衣咬了咬牙忍下即将喷薄而出的愤怒。 应该有个人来对他说一说那些往事,但这个人不应该是她。否则凌涵清还以为他自己有多么让人舍不得呢! 这会儿当务之急是她自己,嫁还是不嫁? 见任素衣迟迟不语,任岚衣终于按捺不住急切的心情:“肯不肯,你倒是说句话啊!” 任素衣冷笑不答,任岚衣有些急了。 这段日子,为了除掉默翰,她已是用尽了手段,可是那人还是好好地活着。不仅活着,他甚至还猜到了是她在暗算他。几个回合下来,任岚衣已知自己绝对不是默翰的对手,所以为了保住秘密,她必须答应他的任何要求! 好在他的要求并不如何刁钻,他竟提出要求娶任素衣回北番…… 任岚衣的心里有些不舒服。 在她看来,即使是她抛弃了的男人,也应该对她念念不忘至死不渝,今生都不该对其他的女子动心才对。可是默翰不但很快就变了心,喜欢的还是她最恨之入骨的任素衣,这让任岚衣想想就觉得憋屈。 偏偏自己有把柄在他的手里,此时是竟然不得不乖乖地替他跑腿办事! 任岚衣憋着一口气,捏着嗓子忍着恨拉住任素衣的手:“妹妹,我知你一向心高,等闲男子未必能入你的眼。你想想看,你是宫中出去的人,虽说皇上许你再嫁,可天朝男子谁又敢光明正大迎娶你?到底还是北番规矩少,又是真性情,看上了便是看上了,最不会扭扭捏捏的!在北番,女子再嫁最寻常不过,也不会有人拿旧事来聒噪你,而且,你不是最喜欢北番风物,天地辽远吗?你……” “好了!”任素衣不耐烦地打断她的喋喋不休:“既然你们这么乐见其成,我嫁就是了!” 话是对任岚衣说的,眼睛却看着凌涵清:“方才我已说过了,有人敢娶我就嫁,不管是谁!如果有人觉得只有把我远远打发了才能放心,那么恭喜你如今可以如愿了!不就是个北番王子吗?你们从北番弄个马奴来我一样嫁,如此你们可满意了?诸事顺了你们的心,望你们从此后欢欢乐乐再没有半点不顺心的时候才好!” 凌涵清强作平静的脸色一瞬间到底还是有些苍白。 默翰王子提出和亲的时候,他只觉得愤怒,想想却又似乎没有什么愤怒的理由。当初是他说过允许任素衣再嫁的,可是如今真到了跟前,他却又……舍不得了? 这样的认知让凌涵清恨极了自己。仿佛是为了证明自己不在意一样,他几乎是想也没想便一口应下,并口头向默翰承诺,一定会帮他保成这个媒。 岚衣似乎也很乐见其成,凌涵清愈加觉得自己没了反对的理由。本来这件事让岚衣一人来说最好,可是他竟然忍不住,想要第一时间知道她的决定…… 她的决定,让他大出意外。 本来以为她就算不破口大骂,至少也要冷嘲热讽,无论如何,这件事她是不会答应的。 可是她居然肯了。 怎么就肯了呢? 第八十五章 凌沐清的关照 无论三人心里怎么想,事情看似就这样愉快地决定了。 终于可以离开这该死的大殿,任素衣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凌涵清大概忘记了,就是在这个地方,他曾经拥着她,深情款款地说:从此以后,我来护你周全。 彼时,他是刚刚得了天下的君王,她尚带着几分犹疑,不敢相信这一世可以得到他的真心对待。 如今想想,竟成了一场笑话。 出得殿门,不再理会那两人高深莫测的目光,任素衣觉得有必要去找默翰王子聊聊了。 她不知道那个家伙心里是怎么想的,但肯定没什么好事。 这样想着,任素衣浑浑噩噩地跟着带路的小宫女往外走着,前面的步子快些她就快些,前面的慢些她就慢些,前面的停下…… 嗯?为很么要停下?这么快就到了? “参见王爷。”小宫女微微福了福身。 任素衣回过神来,才发现许久不见的凌沐清正站在面前,笑吟吟地看着她。 任素衣对此人印象不坏,因着凌沐清洒脱活泛的性子,往日倒也开过不少玩笑。只是今日身份有些尴尬,竟不知该如何打招呼了。 凌沐清对任素衣的尴尬恍若未觉,展开灿烂的笑容,倒像是日常相见的家人一样:“皇嫂好。” 不好。任素衣的第一反应。 谁是你皇嫂。这是第二反应。 收拾好心情,任素衣只剩下苦笑了:“王爷莫要再如此称呼。给有心人听了去,对谁都不好。” 凌沐清不以为然,只当她在跟凌涵清赌气,倒也不曾想太多。 给任素衣带路的小宫女迟疑了一下,似是下了什么决心一样,忽然跨出一步,重重地跪在凌沐清面前:“启禀王爷,皇上已经下旨,将……任姑娘下嫁北番王子,三日后便要随使者离京了。” 凌涵清身边的宫女,见到宗亲也是不必跪的,像这小宫女刚才那样象征性地福一下身子已是周全,这会儿她却对凌沐清行此大礼,让任素衣有些错愕。 原来这宫女竟是凌沐清的人?任素衣惊讶了。 这宫里果然是不简单的,这一个最是淡泊的王爷,凌涵清最亲密的盟友,竟也在凌涵清身边安插了心腹? 皇帝的日子真是不好过呢! 正想着,却见凌沐清像迷惑地盯着那小宫女,似是不能理解她的意思一样。 任素衣唇角微动,轻笑起来。 也难怪了。她的身份太尴尬,连称呼都只得含糊其辞,怎么怨得人听不懂? 于是任素衣很好心地帮她解释道:“她的意思是说,你那皇帝兄长要把我嫁给那什么北番王子了。” “不可能!”凌沐清直觉地反驳。 任素衣轻笑起来,凌沐清自己也觉得甚是无力。 若不是确切的消息,湄儿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当着任素衣的面就迫切地说出来? 这消息竟是真的? 凌沐清忽然感到一阵无力攥紧双拳,转身便走:“皇嫂不必苦恼,我去找皇兄说!” “哎?”任素衣惊讶了。 这关他什么事啊? 凌沐清的脚步微微一顿:“难道你自己想去?” 任素衣无言以对。 这会儿好像说什么都不对。她想去?好像不诚实;她不想去?好像又太无力。 只是这孩子似乎也太爱管闲事了吧?话说他应该不至于为了这事去跟凌涵清闹才是…… 就这一迟疑,凌沐清已经作出“我懂了”的表情,再不多说便风风火火地闯了进去。 那小丫头湄儿径自起身,搀住任素衣的手臂,笑道:“娘娘不必担忧,王爷一定会尽全力阻止这件事的。” 这件事,是凌沐清能阻止的吗? 任素衣很怀疑,但现在似乎也没必要关心。凌涵清几乎已经完全被任岚衣控制了,一个凌沐清又能做什么? 第八十六章 出击 几番努力之后,任素衣终究是没能见到那个该死的默翰王子。 说什么三日之后会遣人来接她一同离京,此前为避嫌疑就不必相见了,一句话把任素衣噎了个半死。 这话说的,好像之前三天两头约她私下相见的人不是他一样。 怎么,难道被拒次数太多,这会儿想找回场子来? 这个恶劣的男人! 忽然发现好男人都是一样的,恶劣的男人却各有各的恶劣! 任素衣满心愤恨,却找不到一个发泄的出口,气得在园子里团团转。 “主子,令仪公主求见。”暄和怯怯地走进来,不敢直视任素衣的眼睛。 她想不通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的。虽然相比心思太单纯的菡香和暄妍二人,她较稳重一些,但说到底也是从未经历过什么阴谋算计的,掌权者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她的小脑袋能理解多少? 从前发生什么事,她都下意识地理解为人生无常,可是眼前的事,似乎并不仅仅是人生无常四个字能够解释得通的。 想到自己从前心心念念地想撮合两位主子和好,便觉得汗颜无地,总疑心是自己糊涂,害了主子。 任素衣却没想到她的小丫头如今正内疚着呢。左右这会儿心里也烦,既然令仪来了,见见她倒也无妨。 说不定以后便没有机会再见了。 “皇嫂,你不生我的气了!”刚说了要见,令仪就一阵风似的窜了进来,飞快地扑到了任素衣的身上。 任素衣苦笑着,握住令仪微微汗湿的小手:“哪有那么多气生。” “太好了!”令仪一蹦三尺高,活像个长不大的孩子。任素衣险些以为前几日那个算尽了机关的清冷公主不是她了。 “公主是来跟我道别的吗?”任素衣有些伤感。 凌涵清已经下了旨,如今和番的事已是人尽皆知。朝堂上少不了有些老臣又是绝食又是触柱的,倒好像他们自己的老婆要被卖掉了一样。凌涵清是铁了心置之不理,奇怪的是竟然也没有人真的因此死掉。 于是她最后的希望也没有了。 “才不跟你道别!”令仪立时嘟起了小嘴:“我才不信你会乖乖地被送到北番去呢,何况你又那么讨厌那个默翰大狗熊!” 任素衣很轻易地被逗笑了。 不得不说,这个比喻很贴切。不过,小丫头这么信得过她? “皇嫂,说实话,你甘心么?”令仪问得很认真。 “当然不,”任素衣露出一个只奉献给知音的甜美笑容,“所以,不管走不走,我都不会让任岚衣好过。你帮我安排了什么?” 令仪得意地仰起了头:“精彩节目,敬请期待。” 这句话是跟任素衣学的,从她口中说出来,让人听了格外舒服。 既然有精彩节目,岂有错过之理? 任素衣立刻来了精神,随意披了件披风,便风风火火地跟着令仪往外闯,菡香暄和二人只得跑着跟了上去。 门外早有马车备着了,任素衣坐在车中,长长地舒了口气:跟这个小丫头,怎么就那么有默契呢?即使吵过架险些绝交,依旧可以不谋而合。真舍不得离开了呢! “咱们去哪儿啊?”马车飞驰中,竟然有些犯起了懒。 “去眠月山啊!这一回咱们唱戏,给我那糊涂皇兄看!”令仪理所当然地道。 原来,本已回暖的天气,前日又忽然下了一场春雪,今日任岚衣心情好,突发奇想要赏雪,宫中却已经化得差不多了,五好情人凌涵清很体贴地提出,眠月山风景正好,可以前往,于是便有了今日之行。 令仪露出一个小狐狸一样的笑容:“这真是个极佳的机会!这会儿再邀你进宫有些名不正言不顺,在宫外‘偶遇’嘛,就没有任何不对的地方了!这回我看那个妖女还怎么躲得过!” 眠月山在宫城往西十数里,说是山,对见惯了名山大川的任素衣来说不过就是一个小土包。可是这一世的任素衣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娇小姐,所以任素衣只得稍稍装出一副惊叹的神情来应一下景。 不过景色倒确实是不错的。想来京城几乎一马平川,好容易有这么个小土包,对于很可能一辈子见不到什么山的古人而言已经是难得的资源了,自然要好好利用一下。于是富商大户们争相在这山上出资修缮,加上自然生成的林木山石,倒也确实值得一赏,至少比宫里那些太湖石好看多了。 令仪应该是早已安排人探好了路线,一到山下就跟一个侍卫模样的人嘀咕了一阵子,露出志在必得的笑容。 “走吧,他们这会儿应该已经到半山了!快到山顶的地方有一处观雪亭,赏雪最好的地方就是那儿,去那边准能找到他们!”令仪体贴地亲手帮任素衣拍打一下树上掉落的雪团,让任素衣暗暗地又感动了一把。 任素衣的两个丫头暗暗皱眉,但见令仪带的宫女俱是低眉垂首,除了照顾主子之外竟是目不斜视,二人深感惭愧,也便学得乖巧了些。 春雪易化,这段路上游客不少,早已踩得差不多了,山石少的地方尽是泥泞,大家只得拣石头多的地方走,一步一滑的,甚是狼狈。 好在都不着急,倒也没什么抱怨。任素衣知道凌涵清的性子,既然出来了,一定会让他的女人玩得尽兴的,所以—— 咱们有的是时间,任岚衣,等着接招吧! 第八十七章 设局 “咦,好巧,皇兄,你也在这里玩啊!”走着走着,令仪忽然欢喜地叫了起来。 当然了,只喊“皇兄”,是为了惯例忽略某个让她心烦的女人,同时也含蓄地表达一下,本公主目前暂时没有皇嫂。 任岚衣不情不愿地向令仪屈身行礼,令仪轻哼一声,端端正正受了她的礼。 若不是这个女人一直没有得到想要的名分,还不知道要怎么趾高气扬呢,这会儿受她的礼不应该吗? 凌涵清跟令仪感情一向不错,这会儿见她也来了,照例露出宠溺的笑容:“你确定是‘好巧’,而不是有意跟了来的?” 令仪大呼冤枉,忙不迭地指向自己身后:“令仪是想着这八成是今春最后一场雪了,突发奇想去找……任小姐前来观赏,哪知皇兄也在嘛!搞得倒好像刻意似的!皇兄你自己算算,自从你封了王爷出宫建府,我有多少年不做你的跟屁虫了?莫不是今儿个越活越回去了,自己反而不会玩了?皇兄若疑心令仪跟踪,令仪回去便是了!” 任素衣等人转过山石,凌涵清方知令仪是与她一起来的,脸色忽然就有些不好看起来,只是大家都很默契地装作看不见。 令仪气哼哼地转身,竟是当真要走的样子,任岚衣刻意卖好,慌忙亲热地叫住她:“玩笑归玩笑,公主可不要真恼了!方才皇上还说起,两个人赏雪太冷清,要有公主在才热闹呢!” 这个女人真虚伪!令仪心里暗骂,却难得没有跟她拧着,而是顺着她的话茬接了下来:“真的?这话不是哄我的吧?你们两个什么时候还会好心地想起我了?” “当然是真的!”令仪竟然肯理会,这让任岚衣受宠若惊。 凌涵清回过神来也慌忙附和:“真的不哄你!还说不是小孩子,这么大了只会耍小孩子脾气!” 令仪满意颔首,自然地伸手将任素衣挽了过来:“这外面风景多好!我说你就该常出来走走,老呆在家里可不闷坏了?” 任素衣深深地看了凌涵清一眼,冷笑道:“闷也不过这几天了。” 凌涵清忽然觉得如芒刺在背。 令仪很体贴地发现了他的不适:“皇兄是不是累了?说真的,陪着女孩子游玩不轻松吧?” 任岚衣第一次在令仪面前没有被忽视,高兴得什么似的,堆起满脸笑,目光闪闪地看着令仪,连带着对任素衣也愈加热情起来。 凌涵清有些讪讪的:“走了这半日有些热了,朕回马车去换件衣裳。” “嗯哪,放心去吧!你的美人儿我会替你照顾的!”令仪很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任素衣心下暗笑。 这借口也太烂了些。谁见过皇帝亲自下山找马车,只为换件衣裳的?热了你不会脱件衣裳,让奴才们捧着? 当然除了心不在焉的任岚衣,没有人会乐于提醒他这个省时省力的好法子。大家巴不得他消失一会子呢。 当然,最好不要消失太久,否则她们的戏,唱给谁听? 凌涵清走后,任素衣夸张地舒了口气:“终于走了!他在这儿我就压抑。连空气都觉得不新鲜了!” “普天之下,也只有你一个人敢这么说皇兄!”令仪跟她一唱一和,力争把这场戏最快地引到正题上。 任素衣装模作样地叹道:“我一向是胆大包天不怕死的!不过现在可不敢当面说了,谁让我如今是一个平民老百姓呢?此时若还有人敢于犯颜,那一定不是我!倒是姐姐如今圣眷正隆,说句玩笑话倒是最寻常不过了!” 话题引到任岚衣身上,她再也无法置身事外。当然了,这会儿有了她喜欢的话题,她也舍不得置身事外:“妹妹可不要乱说。君臣有别,纵使皇上肯纵容,咱们又怎么敢坏了规矩,胡乱说话呢?再说有皇上在此,咱们只有更加欢喜的,哪有不尽兴之理呢?” 这话说的,整个把任素衣说成一个不守规矩的野蛮村妇了。 但是任素衣今儿心情好,不跟她计较:“姐姐教训的是。只是这规矩,妹妹今生却是没有机会遵守了。” 任岚衣心下大是得意,心道事到如今你终于肯认输了。 有什么比打败一个痛恨了十几年的对手更值得高兴的事呢?抢走了她的男人,在她的面前肆无忌惮地炫耀幸福,然后把她远远地踢开,打发到鸟不拉屎的蛮荒之地…… 这人生简直太完美了! “妹妹莫要太伤感了,北番虽说偏远了些,却胜在规矩少,对妹妹这样没有规矩的人来说,倒也是一个不错的去处!何况默翰王子此人——虽说凶蛮了些,你只要多顺着他,他还是挺好相处的。”任岚衣洋洋得意,精心描画的脸上,笑容甚是扎眼。 令仪不着痕迹地向身后的山石瞄了一眼,紧接着似乎脚下一滑,四仰八叉地倒在一汪雪水里面,簇新的狐皮大氅上沾满了污泥,就连里面穿的粉红色雪褂子上也被雪水泡湿了大半,煞是狼狈。 “哎呀,这可怎么好!”任岚衣脸上露出惊骇的表情,眼中却闪过一抹嘲讽。 任素衣帮着宫女们,手忙脚乱地将她搀了起来,却是干脆很不客气地笑出声:“这个冒失鬼,让你来爬山,又不是游泳,你望着水汪子就扑是什么意思?” 令仪没好气地吼了起来:“你这个幸灾乐祸没良心的家伙,活该你嫁去北番那个鬼地方!人家还不是为了陪你散心才遭这番罪,你反倒没事人似的!” “好了好了是我不好,咱们不逛了,我陪你回去可好?”任素衣忍着笑,一边帮她拧着衣服上的泥水,一边拽着她往山下走。 “受了这番罪,哪有这会儿就回去的道理?我车上有衣裳,丫头们陪我去换了就好,你们姐妹先说着话,我去去就来!”令仪嘟着嘴,赌气似的扯着衣裳便往山下跑,任素衣看着好笑,忙吩咐暄和跟上去伺候着。 爬山的人本来不多,凌涵清和令仪各带了一大帮子人下去,这山半腰立时冷情下来。丫头们远远地站着不敢向前,这一对似乎从来没有和睦过的姐妹,意外地拥有了一段难得的独处时光。 任素衣似是对任岚衣先前的话题甚是感兴趣,也不管有没有积雪残水,随意找块石头往下一坐,便迫不及待地拉着任岚衣追问道:“你方才说,默翰王子……还好相处?” 第八十八章 庶女逆袭的精彩奋斗史 任岚衣微微一愣,似乎没想到她会纠结于这个问题。 任素衣却不容她错愕下去:“姐姐,说句实在话,我知道你从小就讨厌我,就像我从小就讨厌你一样!可是我们彼此讨厌的日子也不多了吧?明日……明日我便会去往北番,这辈子怕是都没有机会回来了,我们两个再也见不到面的人,还有必要继续互相讨厌下去吗?” 任素衣的坦诚,让任岚衣深感意外,不过想想也就释然了。 是啊,她已经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还有必要再讨厌一个永远不会再有机会翻身的对手吗?她此刻需要做的,是好好地享受一下胜利的喜悦嘛! 其实,这个与她有着一半相同血液的女孩子,若肯乖乖地认输,肯承认处处不如她,也并不是那么讨厌的…… 任岚衣露出微笑,说不出的温婉高贵。本来就不精于装饰、此刻又很没有形象地坐在山石上的任素衣,自然是生生被比了下去。 一家姊妹,判若云泥,还有什么比这样的对比更让人愉悦的呢? 任岚衣握住妹妹的手,亲切地笑着:“是啊,这么多年了,你我姐妹终于可以心平气和地聊一聊了。” “你很聪明,知道我一直讨厌你。但是你肯定不知道,我到底有多么讨厌你!我比你年长,比你漂亮,比你懂事,可是只要有你在,在人前我永远低你一等!” “爹爹说是偏疼我,可是他永远不敢跟人说,我才是他最疼爱的女儿!外面说起爹爹的儿女,你永远是排在最前面的,我不服!娘总在私下里说会给我最好的,可是我要的不是那些绫罗珠玉,我要的是相府之中千金小姐的地位,为什么没有人能给我,这一切都是因为有你!” “还好我娘算是还有两分手段,没出两三年就把你娘弄死了,可是我不明白你的命为什么那么硬,更不明白为什么你娘死了那么久,爹爹却仍然不肯给我娘正室的身份!” “后来我终于想明白了,其实爹爹根本不疼我,他最在乎的人还是你娘,最疼的人还是你!如果不是他暗中相护,我和我娘用了那么多手段,为什么那么多年都整不死你一个小贱人!可怜我和我娘当时还傻乎乎地以为他是当真不管你,当真任凭你在后院自生自灭了呢——那个该死的老匹夫!” 任素衣听到此处,忍不住冷笑出声:“你们母女心术不正,便是爹爹容得下你们,天地也不容你们!” 任岚衣张狂地笑了起来:“呵,天地?妹妹,你怎么还是这么天真!天地能为你做什么?这句话,你七岁那年就对我说过,虽然那次没能淹死你,但是天地帮你惩罚我了吗?” 见任素衣垂首不语,任岚衣更是得意:“你的命大,你不死,不要紧,我有的是时间陪你慢慢玩!我很早就已经知道,我想要的东西,只有自己去争取,而不能乞求别人的恩赐!妹妹,这就是我比你聪明的地方!” “可是上天实在太眷顾你了!为着这个该死的庶女身份,我竟然连嫁人都要排在你后面!你一出世就定下了何家,虽说是一个小小的侍郎,可是那家子对你该死的好!而我呢?明里说是金尊玉贵的相府小姐,可是说起亲事却是难上加难!家境稍好些的,巴巴儿地都想求娶嫡女,我这个比你强一百倍的庶女只好低人一等,去屈就那些芝麻绿豆大的小官家的子弟,我凭什么啊?” “真好笑,爹爹挑来挑去,最后居然把我许给了一个四品官的儿子,还说是什么苦心帮我安排的好去处!他也不看看,配得上吗?”任岚衣的情绪有些激动,脸色都涨红了起来,看在任素衣眼中,一时竟觉得竟有几分狰狞。 这女人果然没救了。高官家的庶女用来拉拢商贾的多了去了!嫁个四品官的儿子就委屈成这样,还真以为自己是凤凰啊?! “所以,你一生气就跟默翰王子私奔了?”任素衣沉吟良久,淡淡插言。 山石后面似乎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任岚衣疑惑地望过去,只见一阵山风吹得松枝哗哗响,竟是起风了。 “有什么不对么?”任岚衣回答得理直气壮:“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我不跟他走,难道当真到一个芝麻官家中去当管家婆吗?” 任素衣点头,深表赞同:“这话倒也不错。” 这样的反应显然取悦了任岚衣,她轻轻拢了下被山风吹乱的头发,冷笑道:“可惜我还是失算了!跟着他,在北番呼风唤雨受人敬重确实不假,可他到底也不过是一个王子罢了,老汗王身子壮实得很,他什么时候才能给我至高无上的尊荣?” “至高无上?”任素衣有些意外,“你的心倒真不小!可是你总不能为了自己的至高无上,去把人家老爹给弄死了吧——貌似没有吧,听说如今那老汗王还活得好好的?” 任岚衣面容扭曲地笑了起来:“说你蠢,你还真蠢!你以为北番人都像你那个短命鬼娘亲一样,捏一把就死了吗?” 一股强烈的怒意从心底冲了出来,任素衣的头有些发晕,想想不是愤恨的时候,只得咬牙忍下。 不是早就知道她这一世的母亲,是眼前这个蛇蝎女子害死的吗?已经忍到了现在,还有什么不能忍的? “这我就不明白了,既然弄不死他,你该如何得到你想要的东西?知难而退,可不是你的作风!”任素衣咬着牙,这句话几乎是一字一字从牙缝中挤出来的。 任岚衣骄傲地仰起了头。 在她看来,这些年的奋斗史,每一步都是精彩的蜕变,而这些精彩,她是十分乐意有人分享的。正如在外得了富贵一定要衣锦还乡一样,得意之作没有人欣赏,岂不也是衣锦夜行? 第八十九章 聚散如萍 “知难而退?哼,我当然不会知难而退!”任岚衣当风而立,仿佛带着一股睥睨天下的高贵。 “那你……”任素衣这回却是真的迷惑了。 没有人跟她讲过这一段啊,令仪的情报网中,似乎这一段也是空白,这女人是怎么跟那个默翰王子分手的? 任岚衣用一种看白痴的眼光看着她这个笨蛋妹妹:“哼,简单得很,既然只有汗王的女人才是草原上最尊贵的,我为什么不做汗王的女人?” 任素衣完全被噎住了。 事情……不是她理解的那个意思吧? 这彪悍的程度,直逼万花楼的姐姐们啊! “咳咳咳……姐姐,今日我才彻底服了你!输在你手里,我真的不冤!”任素衣缓了很久,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却是满脸崇拜之色盯着任岚衣,只差没有眼中冒小星星了。 眼前这女人是真正的极品啊!这么无耻的姑娘,只怕那些活了一百多岁的老寿星们都没有见过吧?任素衣何其有幸,能成为这种极品姑娘的姐妹啊! 任素衣的反应让任岚衣稍稍有些意外。 这一段故事,她一直隐藏得极好,中原人再怎么神通广大,应该也是不知道的。她知道中原腐儒太多,若有人知道了此事,便是凌涵清也保不住她!印象中她的妹妹是一个谨慎得过了头的人,她本以为这个蠢丫头会吓坏了呢,没想到她不但表现出了真心的服膺,而且似乎很……兴奋? 果然人不可貌相啊!那一瞬间,任岚衣甚至对这个她一直不待见的妹妹产生了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感觉! “好妹妹,”任岚衣亲切地替妹妹整了整衣襟,意味深长地劝道:“以前我确实讨厌你,但现在不了。说到底,你我还是姐妹不是?所以啊,姐姐希望你今后过得好好的——默翰王子,说实话无趣了些,但是姐姐相信你一定拿得下他!今后一个人在外面,可要自己保重了!” “姐姐,”任素衣受宠若惊,“那后来呢?你跟了老汗王以后,默翰王子怎么办?他有没有生气?” 任岚衣像个真正的慈爱的姐姐一样抚摸着任素衣的头发笑道:“傻丫头,他怎么会不生气?可是生气又能怎样?我既已是老汗王的人,他便是再生气,也只能忍着——所以啊,你要想不被人欺负,就要站到最高的位置上去——都是他自己无能,给不了我想要的,他又怨得谁呢?” 好吧,姐姐,你赢了。 任素衣在心里对默翰王子寄予了无限的同情。她决定收回对默翰王子那些负面的评价,毕竟一个人遇到了这样一位极品的女人之后,人生观居然还没有被扭曲,精神居然还没有失常,这本身就已经是一件极其伟大的事情了! 唉,可怜的默翰王子,这顶绿帽子戴的……不过,这样算起来凌涵清似乎更冤啊,恐怕全世界只有他自己一个人,傻呵呵地以为他喜欢的是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吧? 任素衣阴恻恻地笑了起来。 山风似乎大了些,是要变天了吗,还是某些人的怒气,嗯,感染了老天呢? 任素衣缩着脖子往后蹭了蹭,避开凌厉的山风,笑道:“我如今真恨自己糊涂了。我自幼没有母亲教导,什么都不懂,好容易有个姐姐,我却不懂得长姐比母的道理,非但没有接受长姐的教诲,反而处处与姐姐过不去,也难怪落到今日这等地步了。姐姐你别笑我,今日听姐姐一席话,我忽然有种朝闻夕死的感觉了!” 这马屁拍的,功力见长啊!看着任岚衣满意的笑容,任素衣在心里悄悄给自己点了个赞。 “后来的事我已经知道了,姐姐志存高远,当然不会将自己困在小小的北番草原上!成了北番最尊贵的女人又怎么样?那边怎么比得上咱们中原物阜民丰!姐姐一定是很快便厌倦了草原上的日子吧?”任素衣依恋地望着姐姐,真诚地讨教道。 “那个自然!”任岚衣终于对任素衣露出一个“孺子可教”的赞许表情:“我原本想着此生能得到富贵便罢了,谁料我到底不是个命薄的!也是很偶然的一个机会吧,前年咱们中原派到北番的使者,当中有一个人是我幼时认识的,他父亲做参将的时候还到咱家来过,后来犯了事抄了家,不知怎的进了宫做了皇上的贴身内侍。在北番见了我,他倒吓了一跳,这才偶然提起来,说是在皇上书房中看见过我的画像……” “原来如此。姐姐据此断定皇上对姐姐有情,所以当机立断,放弃已经到手的尊荣,奔回中原来追求幸福了?”任素衣顿时了然。 任岚衣美丽的脸上写满骄傲:“当然!这是上天赐于我的机会,我岂会不好好把握?见到皇上之后我才知道,我是绕了多大一个圈子——这天下最尊贵的地位,本来就应该是属于我的!” 任素衣垂首叹息,良久才叹道:“只可怜了皇上,他还以为你有多爱他呢……” “哈,真好笑,”任岚衣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满脸都是嘲讽的笑意:“‘爱’这种玩意儿,只有他那种傻子才会信——哦不,或许还有你——我不明白为什么你们总要拿爱情当一件事来说,傻丫头,那种虚无缥缈的东西能当饭吃吗?都这会儿了,你不是还在想着他吧?” 任素衣愣了一下,摇头苦笑起来:“既然聚散如萍,那就各取所需好了。我的自由在前面等着我,没什么可难过的。姐姐,说起来我还要谢谢你呢!” 第九十章 真相大白 “你终于想开了,”任岚衣妖娆地笑着,像高贵的女王一样,睥睨着似是心事重重的任素衣,“到了草原,想来你也受不了委屈,你就好好地享受你的自由吧!那个男人——虽说我不稀罕,说实话倒确实不错!” 这个骄傲的女人啊!任素衣了然地笑了起来。 她确实已经志得意满了,所以可以不必再憎恨自己这个“处处不如她”的失败者,但是从此化干戈为玉帛当真做姐妹又似乎不甘心,所以她才反复暗示她自己有多高贵,就连自己要嫁的男人,都是她不稀罕的、抛弃不要了的,是这样么? 任素衣的唇角勾出一个嘲讽的笑容,妖娆妩媚其实并不下于任岚衣! “你笑什么?”任岚衣没有等到任素衣的回答,有些疑惑,直觉这样的笑容竟有几分诡异。 山风似乎越来越大了,任岚衣忽然觉得有些意兴阑珊。 下山去了的那两个人怎么还没有来呢?顺着任素衣的目光望过去,只见巨大的山石背后,掩着几株奇形怪状的松树,并没有什么不对,可是心头忽然感觉有些不妙…… “皇兄,你怎么站在风口上?两位任家姐姐呢?”远远地传来令仪的欢叫,任岚衣慌忙恢复了一贯的雍容高贵,款款地站了起来。 任素衣心里暗暗好笑。 你如今再演下去,还有什么用呢? “你们给朕安排的好戏,不耐心看完了怎么对得住你们这番苦心?跟这一出好戏相比,朕吹点儿冷风又算得上什么?”凌涵清低沉的声音,就在山石之后响了起来,那叫一个冷冽啊。 任素衣夸张地打了个哆嗦:这是准备冻死人吗? 跟任素衣的好整以暇相比,任岚衣的神色可就不那么轻松了。 如果此时她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也就不是翻云覆雨的祸国妖姬了。 现在她最关心的,是凌涵清究竟听到了多少?如今还有没有转圜的余地?想到自己机关算尽,竟在阴沟里翻了船,被自己一向瞧不起的“蠢丫头”摆了一道,任岚衣就恨得牙根疼。 可是此刻显然不是算账的时候。略一思索之后,任岚衣只得硬着头皮忐忑地迎了上去,恰恰跟从山石后面转出来的凌涵清撞了个满怀。 “皇上……”任岚衣垂首低吟,满脸受了莫大委屈的神色,那叫一个盈盈欲泣我见犹怜。 只可惜时过境迁,这副前一刻还足以将某人融化的娇态,此刻看到眼中只剩下厌恶。凌涵清毫不留情地狠狠推出一把,娇弱的美人毫无悬念地结结实实摔在了地上。 这会儿可没有人胆敢过来搀扶她的了。 “皇上,臣妾冤枉啊,都是她,都是任素衣这个小贱人设的局,臣妾对皇上一片真心日月可鉴,皇上莫要中了她的诡计啊~”任岚衣求救无门,只得毫无形象地嚎哭起来。 “真是一出好戏。”凌涵清冷戾的目光,毫无温度地落在任岚衣的脸上,成功地让那声“惨烈”的哀嚎戛然而止。 好功力啊!任素衣暗叹。这样杀猪似的噪音,都能用一个眼神截断,皇帝就是皇帝,那叫一个威武霸气! 同样的目光,看向任素衣的时候,却只换来任素衣的一记冷眼:“不用这样看着我。要杀要剐悉听尊便,这目光却是杀不了我的。” 满以为凌涵清一定会发飙,谁料他冰冷的目光停滞片刻之后,竟慢慢地柔和了下来。 “有人说你陷害她,你难道没有什么好说的吗?”不同于方才的冷冽阴沉,凌涵清此刻的声音带着几分怒气,却又隐隐含着竭力掩藏的希冀。 “皇上,说说话要负责任的,”任素衣带着几分得意,刻意地绽开妩媚的笑容,丝毫不觉得自己有什么理亏的地方,“姐姐方才说,是我设的局,却没说是我陷害她啊!” 任岚衣终于艰难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却因为浑身上下都是湿哒哒的泥水,连站起来的勇气都没有,只得像只被雨水打湿了的鹌鹑一样缩着身子跪坐在原地,哀哀低泣:“这有什么区别吗?任素衣,你这个阴险歹毒的女人,我好心待你,你却用这么上不得台面的招数对付我,你不要以为你就能得到你想要的,我死都不会放过你!你……” 任素衣冷笑一声,看都懒得看她一眼。 所有的话,她自己都已经说尽了,接下来的事,就是凌涵清自己的了,她又何必画蛇添足? 令仪在几个丫头的簇拥下姗姗来迟,听到这话立刻阴阳怪气地嘲笑起来:“这话是怎么说的呢?刚才姐妹之间不是还蛮亲热的吗?所有的事情都是你自己的口里说出来的,这会儿想用来喷谁呢? 任岚衣颓然地坐倒在地。 第九十一章 梦醒时分 山上的雪景也许确实很美,但这会儿已经没有人记得他们今日上山的目的了。 确认凌涵清没有问罪的意思之后,任素衣挽了令仪,有说有笑地径自下山打道回府了。任岚衣忍着刺骨的冰冷,可怜兮兮地跪在凌涵清的面前,乞求他看在往日的情分上,饶恕她这一回。 凌涵清冷冷地看着这个满身泥浆、哭花了脸的女子,心头一阵恍惚。 眼前的这个女人,究竟哪里好?究竟有什么值得自己抛弃了结发之妻,冒天下之大不韪,倾尽所有只为博她一笑? 她美吗? 确实美,那五官精致,肌肤胜雪,兼之精于描画,确实是世间难得一见的绝色。 可是……这样的精致,真的便是美好吗? 脑海中不自觉地浮现出另外一张脸,与眼前之人有几分相似,却从来不肯用心涂抹。当时是谁欢喜地拥着她,笑言她是“却嫌脂粉污颜色,淡扫蛾眉朝至尊”的呢?那时真诚地欣赏着她的自己,究竟去了哪里? 凌涵清悲哀地发现,此刻看着眼前这个女子丑陋的表演,他的心思无论如何逃避,最终总是会绕回到那个刁钻的小女人身上去。 如果是她被人揭穿了什么小把戏,她永远不会欲盖弥彰地描补什么,只会挺起骄傲的胸膛,昂着脑袋坦坦荡荡地看着你,来一句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如果是她跌落在泥浆里,她才不会顾忌着丑陋不敢起身,她一定会像一只猫儿一样灵活地跳起来,然后张牙舞爪地合身扑过来,一定把你也弄得一身泥水才肯罢休。 如果是她…… 不,这些事情,根本都不会发生在她身上! 还记得,那丫头离去时的决绝。要么放我走,要么留下一具尸体,今生今世,两无牵涉,各保平安。她一定是伤透了心,看透了最卑劣无耻的自己,这才决意离去的吧? 这样荒唐的决定,怎么会没有人阻止?还记得那些德高望重的老臣以首触地,老泪纵横的模样。自己当时是如何狠得下心置之不理的?难道跟一个黑心的女人在一起太久了,自己也变得没有人心了吗? 还记得令仪的哭闹,丹枫公子的劝谏,水静帆的威胁,何惜晖的愤怒,甚至……甚至他那个一向风流洒脱不问世事的皇弟,竟敢为此事闯到他的面前,撕心裂肺地喊一声“你若不能珍惜,我来护她一世周全”! …… 全世界都看得到她的好,唯有他,唯有最应该珍重她、最应该呵护她的他,将她的一腔赤诚弃如敝履,给了她美好的希望,却又亲手将她推入深渊。 他到底是做了一件多么愚蠢的事! 虽然很不愿意承认,凌涵清还是不得不面对一个很严峻的事实,那便是前一阵子所有的事,都是他本人做的,并且是在完全清醒、没有受任何人控制的前提下,十分清醒地做出来的。 这样浅显的一个事实,让他如何挽回? 如今的朝堂上,不会有人敢于跟他争吵了,他曾经很为此自得,却完全忘记了,只有昏君的朝堂上才不会出现反对的声音。 如今的他,甚至不再有亲人和朋友。令仪是他从小呵护到大的小妹妹,当她的哭闹不起作用,开始学着用心计来实现目标的时候,她就已经可悲地长大了;他的骨肉相连的亲兄弟,为了此事已经跟他吵闹过,被他用皇权压了下去,如今在家“闭门思过”;而他的为数不多的几位朋友,如今只怕也已经不愿意面对这样的他了吧? 他怎么会……把自己逼到了这样的地步? 如今再看眼前这个女人,竟是如梦方醒,忍不住开始疑惑,自己对她这样久的迷恋,究竟是为了什么? 不是不知道她并不善良真诚,也不是不知道她的虚荣浮浅,不是没有见过比她更美的女子,也不是没有面对过比她更迷人的温柔…… 时至今日,凌涵清才悲哀地发现,他喜欢的、迷恋的、放不下的,并不是眼前的这个女人。他只不过是在透过她,纪念自己备受煎熬的少年时代罢了。 那时他的世界只有一片黑暗,所以看到一束萤火,就以为那是全世界最明亮的星辰;如今早已云开日出,他还要追逐着那一点萤光,岂不荒唐可笑? 第九十二章 追逐 凌涵清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回宫的,那个几乎将他整个人都毁掉了的女人去了哪里,他如今也漠不关心,自然会有人帮他处理周全了的。当皇帝就是有这点好处,你若不想操心,什么事不能推给别人? 在这个高高的位置上,看似什么都有,细想想却又什么都没有。所谓高处不胜寒,大抵如此吧。 宫禁深深,依靠着至高无上的皇权,堆砌出令天下人仰望的泼天富贵。 可是这富贵的背后是什么? 黑暗,杀戮,冷酷无情? 不,这远远不止。最折磨人的不是为了皇位而苦苦算计的艰难,而是夺得天下之后,你也便失去了这人世间所有的美好,只余下的寂寞,苍凉,无所适从! 你看,原本不过是奢求一份最简单的真情而已,可是你如何能知道,那个在你的耳边说出动人情话的佳人,喜欢的是你,还是你身后至高的皇权? 这样大的一座宫城,究竟住了多少人?也许是有数的,但他素日并没有兴趣知道。只是今日,忽然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空寂无助。忽然开始疑惑,那宫苑深深,那九千五百间房屋里面,当真都住满了人吗?为什么在他的感觉中,如今这宫中已经只剩了他一个人,再没有人可以听得见他的呼吸,看得见他的惶惑无助? 他是皇帝。其实,任何人都可以当皇帝,在那个位置上,最重要的不过是一件龙袍而已。 至于他这个人……只有一个人在意过,可是那个人离开了。 形骸与冠盖,假合相戏弄。荣华瞬息间,留此将何用? 空下来的关雎宫死气沉沉,那雕梁画栋,那碧墙金瓦,简直是一个莫大的讽刺!如今的他,可还有勇气再踏入那宫殿半步? 原来他倾尽一切建造的着一座华美的宫殿,没能为他留住一位可以相伴一生的红颜知己,只能用来证明他所谓的爱情是多么荒唐可笑罢了! 而空下来的凤仪宫…… 凤仪宫已经空了很久。其实他知道,那女人离开之后,旧日凤仪宫的宫人仍是勤谨地一日日悉心洒扫着,让这座没了主人的宫殿永远纤尘不染。 从前他不懂,今日懂了,是不是已经太晚?连洒扫的宫人尚且真心期待着她的归来,而他又在做什么? 凌涵清心头一凛,忽然想到明日……明日就是她离开中原的日子了。他已经亲自下旨,将她赐予了别人! 君无戏言。 圣旨已下,天下皆知。即便是弥天大错,也已经无法挽回了。 可是真的无法挽回了吗? 他已经一意孤行了一次,失尽民心,那么这一次呢? 为了她,为了他生命中唯一真实的一道风景,再一意孤行一次又何妨! 傍晚的寒风吹在身上,寒冷刺骨。可是再冷的风也抵不过心底的惶恐忐忑,压不下从心底冒出来的无望。 并不是不知道那是一个多么烈性的女子,求她回头,难于上青天。 下旨和番的时候,她没有作任何反抗,就像昔日获罪出宫一样,她平静地接受了莫须有的罪名,也接受了他冷酷绝情的安排! 是怎样一颗坚强的心,才能承受得住一次又一次的风吹雨打?是早已见惯了风刀霜剑,还是因为不在意,所以不心痛? 话说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可是他给予她的,似乎从来就只有酷寒烈风,几乎从未有过和风细雨般的温存…… 也许离了他,对于她是莫大的幸福吧? 可是他已经不能承受失去她!就算他再自私一次好了,这一次,他再不会放手! 昔日的丞相府,如今早已是门可罗雀。凌涵清望着那斑驳的红漆大门,感到有些恍若隔世的不真切。 回首想想,竟从未与她一同站到这扇门前,即使她是他曾经羡煞旁人的结发之妻。上一次来,他是陪着那个女人啊。那一次,丞相府华丽得张扬,除了任老丞相脸色不善,其他的一切都明明白白地展示着这个宅院有多么荣耀,气焰熏天,烜赫一时…… 可是如今呢? 萧瑟颓败,清冷苍凉。虽然远远看去仍是庄重大气,走近了却会觉得这里的气氛,已经很接近“蛛丝儿结满雕梁”了。 门口没有气势堪比七品官的“宰相门人”,甬道边没有低眉顺眼的洒扫仆侍,前厅中也没有往来穿梭的侍女娇娃,这偌大一座府邸,竟是空无一人吗? 凌涵清僵立在空旷得没有一丝儿人气的前厅中,茫然无措。 心上仿佛被谁生生挖走了一块,有些空缺再也填补不上。 “真是好稀罕,皇兄居然来这座破院子里发呆,莫非是宫中的日子太无聊了吗?”一声嗤笑,带着几分责怨几分冷冽,突兀地在身后响起,凌涵清却忽然欣喜地睁大了眼睛。 令仪! “她在哪里?带我去见她!”凌涵清再也顾不上什么威严,顾不上理会令仪的嘲讽和怨愤。 只想留住她。 “晚了,皇兄!北番使者已经启程,你要见的人,在下山之后就径直跟着使臣离开了,任老先生一家亦是过午不久就启程回了江南,这座宅子已是空宅,主人再不会回来的了。”令仪冷笑,带着一分与她的年龄和形象极其不符的哀凉。 “不行!”凌涵清慌了。 她竟然真的离开了。 没有迟疑没有挣扎,没有做任何的抗拒,顺顺当当跟着北番使臣离开了? 他不能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他已经错过了太多,再经受不起这一次的失去! 不过是刚刚走出两个时辰而已,他怎么可能现在就放弃! 凌涵清霍然转身。 一刻钟之后,通往北方的官道上,出现了一匹神骏的千里名驹,不顾一切地向着寒风吹来的方向疾驰…… 第九十三章 退而求其次 “你猜,他多久会追过来?”北番的马车之中,默翰王子露出了高深莫测的笑容。 “他不会追来的。”任素衣一脸平静。 她从不奢望他会回头,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从任岚衣第一次出现在凤仪宫,她便已经决意离开,耽搁这么久,只是为了让自己彻底忘记罢了。 如今,一切刚刚好。 对于她的笃定,默翰王子不置可否。 任素衣觉得今天的默翰王子似乎有些不对。可是具体出现了什么问题,她又说不上来。 只是有些好奇,一个在马背上长大的男人,怎么会舍弃了他的骏马,执意与她和她的丫头们一起,挤一辆小小的马车呢? 他都不怕他的从人们笑话吗? 任素衣忽然发现自己对这个莫名其妙的王子并不如何抵触。她其实是一个很懒的人,懒于跟命运抗争,懒于探究真相,懒于跟一切不必要的人来往。 如果这个人可以给她想要的生活,接受他又如何? 如今的她,平静如一潭死水,过去的一切都随着这辚辚的车声,散落在这条寂寞的官道上了。 “我说,他会来的,而且一定会很快。如果他来了,你要不要跟他回去?”默翰王子十分笃定,并且似乎一定要从任素衣这儿问出一个答案来才肯罢休。 任素衣微笑摇头,索性闭目靠在菡香的肩上,似是喃喃低语:“你答应带我去看草原的。这刚出了京城你就食言而肥,准备不要我了?” “当然不是!你肯去草原,默翰荣幸之至,今生必定珍之重之,不敢相负!”默翰回答得满是真诚。 呃?不必这样回答的吧? 任素衣忽然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她不过是开个玩笑罢了。这默翰王子怎么这么像说真的呢? 默翰王子似乎原本也没有期待任素衣的回答,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她迷茫的神情,沉默良久才幽幽开口:“你不是很想知道我是如何让中原皇帝答应赐婚的吗?” “以前确实很想知道,但是现在无所谓了。”任素衣意兴阑珊,连眼睛都不愿睁开。 但默翰王子从来就不是一个很识趣的人。前两天任素衣亲自堵到门口要一个答案,他只躲着不见;如今任素衣不想知道了,他却又厚着脸皮非说不可了: “那天我找到凌涵清,告诉他,我对他的女人——对你的姐姐任岚衣一见钟情魂牵梦萦,他若不肯割爱,我只好回国向父王请命,率十万铁骑前来求取……” 任素衣豁然坐直了身子。 默翰王子显然看到了任素衣的反应,这样的发现让他十分满意:“他自然是不肯的,你那位好姐姐出了个绝妙的主意,说是你与她是至亲手足,容貌性情有六七分相似,将你下嫁北番,一来可算是退而求其次,不负本王一番相思;二来北番与中原便成了姻亲,于两国通好自是百利而无一害。” “然后呢?”最初的震惊之后,任素衣至少在脸上又恢复了原来的平静。 “然后?然后汉皇自然是采纳了这一条妙计,本王虽然心有不甘,无奈北番对上中原毕竟几无胜算,这便是你们中原人常常说的‘胳膊拧不过大腿’吧!”默翰王子摇着头,一脸痛心疾首的样子。 胳膊拧不过大腿,所以只能退而求其次? 然后她就成了任岚衣的替代品,为了救那个女人而被迫成为和亲的工具? 原以为此番和亲是为国牺牲,却原来只是为任岚衣一人牺牲而已。看来她还真是廉价呢! 凌涵清……为了那个女人,你当真什么也不顾了吗? 如今这样的结果,你可满意? 第九十四章 纠缠不清 出发的时候天色已经不早,虽然一直在尽力赶路,但毕竟有一辆带着女眷的马车,再快也是有限的。 好在京城周边俱是人烟兴盛之地,走不多远便是几个不小的镇子。倒也不怕错过了宿头。 坐不惯马车的任素衣虽然早已累散了架,却只管咬牙撑着,不肯叫一声苦,唯恐耽搁了行程。 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理,一方面笃定凌涵清绝对不会派人追来,另一方面又莫名地悬着心,生怕被京城来人追上。 夜幕已经完全降了下来,估摸着离京城已经不近,默翰便吩咐随从,随意在镇上找家客栈歇下。 驿站是不会住的了。虽然一定会被追上,但也要能拖一时算一时吧。 古代的夜色很美,远离了京城的小镇子尤其安静得可爱。 任素衣躺在客栈陌生的榻上,透过开着的窗子出神地望着沉沉的夜空,心绪如潮。夜风从窗口灌了进来,很快便带走了屋里不多的温暖,冷冰冰的寒气充满了整间屋子。 身侧的菡香睡得很沉,连她悄悄起身开了窗都不知道。 她是没有这样的福分了。今晚注定会失眠的。幸而在没有什么时间观念的古代,睡眠原本也不是一件十分奢侈的事,明天补上便是了。 来到这个世界的时间实在不长,可是发生的事,却已经赶得上前世一辈子的了。本来是抱着旁观的心态,却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陷了进去。 不是没有痛,不是没有不甘心,但她必须舍得。壮士断腕,也不过是痛一阵子罢了,能有多难? 本来不该再想的。离开的时候,不是已经决意不再想他了吗? 到底,还是管不住自己…… 脑海中反反复复都是一些陈年旧事,前世的、今生的,那些本来以为早已经忘记的细枝末节,点点滴滴都残酷地呈现在了眼前,颇有些镜头回放的味道,让任素衣险些以为自己这是在作临终总结呢! 这样的安静并没能持续很久。 后半夜,楼下响起拍打门板的声音,任素衣的第一反应是,离京城这么近的地方也会有强盗吗?他们是只劫财,还是也会顺便劫点别的? 小小的客栈立刻喧闹起来,默翰带着他的侍卫们,第一时间闯了进来。任素衣完全有理由相信,他们就连睡觉的时候也都是不卸铠甲枕戈待旦的。 可是,这样不敲门闯进女人的房间,真的合适吗? 默翰难得地有些脸红,那几个五大三粗的侍卫倒是很识趣地背过了身。 菡香小丫头迷迷糊糊地爬起来,看到眼前的场景吓得小脸煞白。 暄和暄妍也煞白着脸从隔壁房间赶了过来。几个小丫头面面相觑。 寻常店子夜间上了门板之后不到日上三竿是无论如何不会开的,客栈虽然例外,对夜间来敲门的却也难免带了几分防备,何况来人又将门板拍得山响呢? 店老板大概把店里所有的伙计都叫出来了,连伙计带跑堂的还有端茶送水铺床叠被的,七八个人磨磨蹭蹭地来到大厅,只等开门迎接他们的命运。任素衣看着好笑:真要是强盗,这些不是胖得走不动就是浑身没二两肉的伙计们除了送死,还能有什么用? 门板打开的时候,店老板、伙计们和悄悄站在房间门口看热闹的客人都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听着那拍门的动静,还以为来了几十号人呢,合着只有一个人,害得大家白担心了一场! 店老板一脸的紧张早已换成了笑颜,圆脸上的肥肉一个劲地颤:“客官里面请~客官深夜赶路辛苦,可是要一间上房好好歇息?小店为您准备着……” 店老板还在絮絮叨叨地介绍着客栈的诸般好处,似乎定要说得这位客官用银钱将大家的这一番惊吓补偿回来才肯罢休,那人却早已不耐烦地四处张望起来:“我来找人的!” 可以想象店老板的笑容僵在脸上有多可笑,但任素衣现在已经没有心情欣赏了。飞快地躲回房间里,她干脆缩进被窝做着自我催眠:不是他不是他不是他…… 默翰王子神色有些复杂,隐在门边向外深深地看了一眼,才回身向任素衣笑道:“你输了。他不但追来了,而且比我预想的还要快。” 任素衣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不知道自己是哪里来的火气,总之看见他这副欠扁的笑容就生气。 尤其是,看到暄和暄妍两个丫头隐藏不住的欣喜的时候,怒气就更严重了。 怎么,他肯回头,她就该感恩戴德不成? 任素衣恨恨地咬牙:“都给我出去!” 两个丫头只得不情愿地磨蹭着回了房间,默翰的侍卫在自家主子的示意下也退了出去。 菡香手足无措地挑着灯花,猜测着自家主子的心意,却只听见任素衣冷冷地向她吩咐一声:“你也出去,到暄和她们房里睡!” 第九十五章 天雷滚滚 房间里只剩下两个人的时候,气氛不可避免地变得有些怪异。 默翰王子唇角噙着一抹玩味的笑容,饶有兴致地看着任素衣气鼓鼓的样子,暗暗猜测着她是在使小性子,还是当真决定跟那个人一刀两断? 门外已经传来了上楼的脚步声,任素衣来不及多想,双眼一闭,作出一副豁出去了的神情,双臂环住默翰王子的脖颈:“你留下陪我,肯不肯?” 默翰忍不住笑出了声。 这个奇怪的小丫头,对自己还真够狠的!不过,都走到这一步了,还有必要问他肯不肯吗? “如果我说不肯呢?”忍不住就想逗逗她。 竟敢说不肯?这个该死的家伙!任素衣只恨得咬牙切齿。不肯就不肯了,你的手往哪儿放呢? 色狼还装什么正人君子! 以为她是吃素的? “该死,你不肯也得肯!”任素衣咬着牙,恶狠狠地威胁道。 “如你所愿。”默翰王子的心情似乎颇为愉悦。 客栈并不大,搜查完一层楼不过是眨眼间的事。所以店老板苦着脸带着某个气势颇为威严的不速之客前来敲门的时候,时间才刚刚过去了不到一刻钟。 可是这点儿时间,也足够了。 某不速之客敲了半天门,却得不到任何应答的时候,心下便有些感觉不妙。顾不得理会店老板皱成一团的胖脸,他已经抬脚将原本便不怎么结实的客房门踹开了。 门推开的那一刻他便后悔了。 咳咳……想多了,屋里并没有什么限制级的画面。 可是画面是可以脑补的,根本不用亲眼看到。所以仅仅看到屋里的两个人,已经够他郁闷的了。 店老板苦着脸走了进来:“客官见谅,深夜打扰两位……” 凌涵清一把将喋喋不休的店老板提起来扔了出去,紧紧盯着稳坐钓鱼台的任素衣,双眼几乎要喷出火来:“你们,住在一起?” 任素衣只穿着中衣坐在床沿上,看也懒得看他一眼。 倒是默翰王子微微翘了翘唇角,躺在被窝里露出笑容:“得新妇若此,默翰不胜欣悦,谢君厚赐。” “你……”凌涵清一张冷峻的脸涨成猪肝色,偏偏想不出什么话来说。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可是这个笑脸人着实讨打! 听着店老板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任素衣起身走到妆台前坐下,这才像是刚刚发现凌涵清的到来一样,露出一个惊奇万分的表情:“你是来送我的么,皇上姐夫?” 听到这声称呼,凌涵清的脸色早已经由紫涨变成铁青,而默翰王子却很不厚道地笑出了声。 凌涵清紧紧盯着任素衣的脸,希望在哪里能找出一点不自然来。可是偏偏这个该死的女人十万分的坦然,带着一贯的万事不关心的浅笑,像从前看着他的任何一个无关紧要的朝臣一样,礼貌而疏离。 她真的一点都没有留恋?她甚至不觉得在他的面前很尴尬,她并没有因为被他撞见与默翰同处一室而表现出任何一点慌乱或羞赧,她…… 她是不是很满意现今的局面?她似乎一直是向往自由的,如果默翰可以给她需要的自由,她会爱上他吗? “如果我说后悔了,你愿意跟我回去吗?”无视默翰王子玩味的笑容,凌涵清认真地关注着任素衣的每一丝表情。 对于一个皇帝而言,这已经足够低声下气了吧? 任素衣浅浅地笑了起来,不再是拒人千里之外的疏离,却仍是事不干己般的淡然:“君无戏言,皇上。” “你知道朕不是戏言!”凌涵清火了。 “若此时不是戏言,那么前日的圣旨便是戏言,”任素衣的笑容在此时的凌涵清看来分外残忍,“此时没有史官在场,一句戏言而已,听着左耳进右耳出,过去就罢了。若圣旨成了戏言,则天下皆知圣上朝令夕改出尔反尔……圣上难道不曾想过,千秋万载之后,后人会如何评价您呢?” “你是在关心我吗?”凌涵清静静地听完任素衣的规劝,然后天雷滚滚地来了这么一句。 任素衣觉得自己已经被雷劈晕了。 从前跟这个人交流不怎么费劲啊,如今才分开了几天,怎么就变成鸡同鸭讲了呢? 第九十六章 立后 见任素衣沉默不语,凌涵清更加确信了自己的猜测,心下终于舒服了一些:“我就知道你放不下我的。素儿,跟我回家可好?” 任素衣彻底被打败了。 大哥,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放不下你了?就你如今这没出息的样子,倒贴钱我还不要咧!自恋狂!才当了几天皇帝,怎么就跟个傻子似的了? 为了防止他一味胡思乱想,任素衣只得摆正了面孔,十分严肃认真地告诉他:“您想多了。” “素儿,我知道的!我知道你出宫之后并不开心,你总说你向往自由,可你出宫之后根本连任府都不曾出;你设计让我知道那个女人的真面目,难道不是为了挽回我们的感情吗?你还是不甘心的,你还是念着我的,否则依你的性子,你根本不屑用这些小伎俩设计什么人!”凌涵清越说越笃定,越说越动情,禁不住就要向任素衣走过来。 任素衣被他吓得连连后退。 跟一个没法沟通的人,怎么交流? 下意识地就将求救的目光投向了一直躲着在一旁看好戏的默翰王子。他怎么说也是她如今名义上的夫主吧?难道他没有责任护她周全并且免受骚扰?该死的他居然敢躲在一边看热闹! 被任素衣的目光乞求加威胁到的默翰王子无辜地摸了摸鼻子。 关他什么事啊?他的戏份已经唱完了,躲在一边看个热闹有什么不对么?这下好了,这女人一个眼神丢过来,他必然莫名地成了某人发泄怒火的窗口了! 当个小国王子容易么?当个有求于人的夹着尾巴做人的小国王子容易么? 默翰尽力把自己缩到最小,假装任素衣刚才那饱含深意的一眼不是在看他。 可是很显然他的努力是失败的。 在任素衣刻意的指引下,凌涵清终于注意到了此刻才想起装可怜的某外域王子,忽然觉得这个人十分碍眼,刚刚开始好转的心情又开始布起了阴霾,方才刻意收敛的怒气一展无遗。 在那样凌厉的目光逼视下,默翰忽然觉得陪这个女人演这场戏是个太错误的决定。 他真是越来越笨了。这个女人根被没有给他任何承诺,他是疯了才会陪她玩这场随时会搭上自己身家性命的游戏! “那个……皇上,有何吩咐?”忽然就很没骨气地谄笑起来,不用想也知道,如今他的形象,一定是怎么看怎么狗腿! 可是这有什么办法?他很确信如果皇帝要咔嚓了他,这个女人根本不会为他说一句好话的! 任素衣见了默翰王子这副狗腿样,简直吓得目瞪口呆。 你能想象李逵将两只手放在脑袋上作小白兔状是什么样子吗?你能想象张飞向你调皮地吐舌头是什么场景吗?默翰王子此刻给她带来的震撼,已经跟那样的场景差不多了!好吧……虽然形象上还是稍稍有点儿差异,但气质却已差不多了! 苍天啊,这个世界玄幻了! 凌涵清虽然也觉得有点别扭,但是看着默翰王子刻意讨好的神态,心里到底还是舒服了些,说话的底气也便不知不觉地足了起来:“朕此番前来接皇后回宫,默翰王子可有异议?” 呃? 虽然这幅没骨气的样子有九分是假,但此刻默翰却当真有些被吓到了。 皇后?这也太夸张了吧? 还问他有没有异议,开什么玩笑?若当真是皇后,打死他也不敢说不肯啊?他虽然很自傲,却也没有到拿更个部族去赌的地步! 这场交易他不做了行不行?他退出,从此北番生死不敢再踏足中原半步,行不行? 可恶的凌沐清,这回可是害惨他了! 默翰王子认命地正要妥协,任素衣却在一旁冷笑起来。 没有人救她,也未必就代表她肯任人宰割!当皇帝很了不起是不是?当皇帝就可以将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是不是?看着别人被他耍得团团转,他很有成就感是不是? 那也要看一看,是不是人人都是任人揉捏的软柿子! “皇上,开玩笑也要有个限度,莫要说得过分了,吓着胆小的人就不好了。”一声冷笑,任素衣坐回梳妆台前,冷冷望着镜中的自己。 皇后?他若有意许她皇后之位,早在他登基之后,她便可以毫无悬念地坐上那个位子!可是当时她对那个位子无意,他对她无心,两下里都是能拖则拖,才造就了后期那些匪夷所思的故事不是?如今又拿这两个字来寒碜谁呢? 不提这两个字还好,此番提起了,却让她不得不想起了旧事。 从前是谁逼着她给那个奸诈的女人行礼来着?是谁坚持要帮庶女翻身,让她这个嫡女无处落脚来着?为了让那个女人名正言顺地受她的礼,难道他不曾动过立那个女人为后的念头? 若当日不是她犯了倔脾气,执意把自己闹到被休弃的地步,只怕如今的局面毫无疑问正是那个女人为后,她不得不在那个女人手底下讨生活的吧? 怎么,如今那个位子送不出去,又想起她了? 为什么忽然觉得那张椅子那么不值钱呢? 被指桑骂槐斥作“胆小”的默翰王子无语望天。 皇帝陛下您还是把这个女人带回去吧,这边忽然觉得消受不起了…… 凌涵清却是有些受伤。 他开出的条件难道还不够?皇后的位置,天下哪个女子没有在梦里幻想过?为什么这个女人偏偏漠不关心?如果连这个条件都诱惑不了她,他该拿她怎么办? “素儿,朕是认真的。皇后之位,朕一直为你留着!”凌涵清说得认真,却总有些垂死挣扎的意味。 第九十七章 奴去也,莫牵连 “我,回不去了。”任素衣只这么淡淡的一句,并没有其他的解释。 可是凌涵清震住了。 之前的千言万语似乎都没有必要再说,他探究地看向任素衣,对方却只是一脸坦然地看着他。 最后的希望在默翰王子的身上,凌涵清忽然忐忑起来。 默翰王子事不干己似的,懒懒地一笑:“我会好好照顾她的。” 说起来这俩人都挺狐狸的。明明什么都没说,给人的感觉却好像说了很多。简单的一两句话,随便脑补一下,一大堆信息就出来了。 于是凌涵清杯具了。 他是一国之君,不是没有什么身价的市井小混混。有些事,即使他的心允许,他的尊严也不会允许。 既然“事已至此”,他又能如何?他能不能让时光倒流,他能不能退回到从前? 即使身为帝王,在有些事情上,也是无能为力的。她既已做出了选择,他又能挽回什么? 凌涵清忽然觉得自己这样不顾一切地追过来简直太好笑了。他很想说句祝福的话,可是话到喉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只得作罢。 “你伤害到他了。”凌涵清铁青着脸离开之后,默翰王子实事求是地说。 任素衣表示很无奈。 草原民族的男人说起矫情的话来让人听着分外不舒服,尤其是用说风凉话的语气说的那种。 伤害?这种说法好好笑。 “你可以出去了,”凉凉地瞥他一眼,任素衣径自钻进了被窝里,“路过隔壁顺便帮我把丫头喊回来,我一个人睡不着。” “你这个女人怎么这么……”默翰王子的脸刚刚红了一下,就见任素衣已经拿被子盖住了头,摆出一副天塌下来也与我无干的姿态。 这算怎么回事?根本不把他当男人? 而且还过河拆桥? “女人,不带这么欺负人的。”默翰王子好像受了莫大的委屈一样。非但不肯下床,反而掀开锦被一角,让任素衣看清他惨兮兮的表情:“刚刚还说要本王陪你睡的,一转眼就翻脸不认人了,你这个女人怎么这么无情啊……” 任素衣伏在床头,剧烈地咳嗽起来。当然,她只肯承认自己是在被子里面捂的。 “我不是怕你睡不着嘛……”淡定,淡定,这个野蛮民族未开化的死男人不是在调戏你,更不是在撒娇…… “明明是你自己睡不着好不好!”这么会卖乖不讲理的女人,怎么会有人说她清冷孤傲不解风情? “不管!我要我的丫头,你若不肯走自己睡墙角去!”就算耍赖也要把他撵走,不然…… 不然确实睡不着啊! 二人僵持不下,哪知不用人喊,菡香已经自己闯了进来,气势汹汹地盯着默翰王子:“殿下怎么还在?” 好吧,看来过河拆桥是她们家的传统。默翰认命地想着,想着这半晚上也折腾得够呛,只得郁闷地蹭了出去。 今天的事,她需要时间来消化,他知道。 想来若非凌涵清太无情,她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跟随他去什么北番的吧? 不过这是用不着他操心的。只是一场交易而已,他没有闲心去关注太多,而且有些人,不管花落谁家,都注定跟他没什么关系。 “主子,他出去了。”菡香惊魂未定地抚着胸口,扒拉开被子把任素衣拎了出来。话说,她是当真没主意了,如果默翰王子不肯走,她该怎么办?虽说主子是有圣旨跟了他的,但是想想自家主子当真要给一个北番人当媳妇,就觉得生活变得好恐怖。 “呼,终于出去了~”任素衣长长地舒了口气,“吓死我了。” 窗外某个尚未来得及离开的家伙满心幽怨:俺有那么可怕么?你让扮什么俺就扮什么,利用完了一脚踢开俺也没说什么,过河拆桥卸磨杀驴兔死狗烹鸟尽弓藏都用上了,究竟是谁比较可怕? 归根结底,南人狡猾多智,不堪为友!这是默翰王子对自己这个悲催的晚上做出的最终总结了。 任素衣双手抱着头伏在枕上,在菡香的絮絮叨叨中心乱如麻。 这一次,是彻底没有退路了。海阔天空,如今便是不想走,也无处停留了。 凌涵清这样不顾一切地连夜赶上来,却是让她震撼不已。但并不是只要有震撼就可以忽略其他一切的。那些不愉快的过去,横亘在二人之间,并不是一时半刻就可以消弭了的。 何况,若真跟了他回去,那道旨意怎么办?皇帝没有撤回圣旨的道理,若跟他回去,她只能隐姓埋名,见过她的人实在太多,她甚至会成为一个完全见不得光的人! 她何苦为了他,把自己逼到那样的地步? 第九十八章 谁的烂桃花 一到草原,默翰就吩咐弃车换马,本想着好好挖苦任素衣一阵子,然后揩点油什么的,谁料任素衣随手拎过缰绳飞身上马,眨眼间竟已将大队人马甩开了老远。 任岚衣在他手把手的辛勤指导下,可是磨蹭了三个月才能稳坐在马上不至于摔下来的。这个女人怎么…… 这是个三步不出闺门的小姐? 所有人里面,最惊愕的当属菡香无疑了。自家小姐是怎么长大的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别说骑马了,她可以以项上的小脑袋担保,自家小姐在今天之前连一根马毛都没有摸到过! 无师自通?谁信呐?她看着那高头大马鼻子里往外喷着气,蹄子一甩一甩的,就觉得头皮发麻,她家小姐的胆子能比她大多少? 坏了坏了,该不会是不会骑逞能,结果被马带着跑的吧?万一摔下来可就死定了! 默翰在短暂的惊愕之后,迅速打马追了上去。 他却没有菡香那样的担忧,会不会骑马他还是看得出来的。他只是好奇,这个女人还会给他怎样的惊喜? 任素衣对目前的状态十分满意。 这北番的草原,与想象中的没有什么差别。天空明净清澈,草原苍翠宁静,偶有马匹人畜经过,让这单调的世界顿添生机,与中原城市纯人造的世界截然不同。 难怪草原人性情豪爽,喜欢与人亲近呢!在草原上,人是少的,不论是否相识,相逢便是喜悦;而中原处处皆有行人,想要求一份宁静,不知要走出多远才能避开喧嚣! 想不到经此一事,却是因祸得福,全了自己两世的夙愿。 任素衣一直有着在草原上策马奔驰的梦想。只是俗事纷扰,前世为名为利,今生为着女子无奈的命运,一直以一种笼中鸟的姿态企望着自由,没想到竟在今日成梦想成真。 为着梦想,前世是下苦功学过马术的,所欠缺的,只是一份自由的心境罢了,如今什么都不缺,自然要恣意潇洒一回! 因着“和亲公主”的特殊身份,北番王室虽是人员不少,每个人却都对任素衣恭敬而疏离,任素衣也不去管它。深知草原民族俱是豪爽洒脱的,任素衣自然知道刻意取悦他们只会适得其反,何况她只求无拘无束,管旁人如何看待呢? 任素衣很好奇有没有人质疑过自己与任岚衣的相似。但默翰不说,她自然也不提。想必那人在这边已经是没有人愿意提起的吧? 任素衣却不知道,北番女子虽不是闺阁之中的囚徒,却是可以随时交易的货品。任岚衣跟了老汗王,在他们看来也不过是默翰将自己的女人献给了老父而已。 至于她自己跟任岚衣有没有什么关系,更不在任何人的考虑范围之内了。即使知道是亲姐妹又如何?在从来没有什么礼教拘束的草原民族,亲姐妹嫁给亲父子的、姑侄共事一夫的比比皆是,早已司空见惯! “看来,你过得很惬意?”多日未见的默翰王子忽然来到任素衣的帐中,将主仆四人闹了个措手不及。 任素衣尴尬地将手藏到身后,讪笑道:“你怎么来了?” 默翰假装没看到她没来得及藏起来的伤药瓶子,明知故问道:“听说吉娜找你赛马了?” 任素衣的脸微微一红:“嗯,输得很惨。” 怎么会输得不惨?吉娜的马术在草原上已经是拔尖的了,寻常草原姑娘赢她几乎都是不可能的事,何况一个本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娇小姐? 幸而任素衣从来便不娇弱,若是照她姐姐那体质,恐怕就不只是磨破了手,丢了性命都是寻常! 莫名地就生了几分怒气:“以后莫要应这些乱七八糟的挑战!以你的身份,你若不应,没人奈何得了你!” “还有以后啊……”任素衣忧心忡忡地叹道,“原来你的桃花债也不少。可是不必都找到我头上来吧?我又没惹她们!不过话说,那个吉娜挺不错的,如果我是你,老早就收了!” 默翰王子艰难地咳嗽起来。 这个女人的思维一向是奇怪的。她一向听不出别人说话的重点吗? 以后这样的事确实可能还会有,他却并不为这个担忧。草原姑娘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打一架然后再决定要不要喜欢,不会出现中原那些弯弯道道,所以他有信心任素衣完全可以应付得过来。这不是已经有了一个不打不成交的朋友吗? “你还没说你为什么出现在这里呢,你不是很忙吗?”任素衣一脸戒备,如临大敌。 菡香了然地向帐外瞅了一圈,汇报道:“外面没人。” 看到任素衣松了一口气的神情,默翰有些莫名其妙:“你看有没有人做什么?难不成想留下我?天色还早呢!” 这个自恋的家伙,跟某人有一拼!任素衣无奈了。 这些日子以来,她已经知道默翰王子对她并没有什么意思,渐渐地也就不怕他亲近了。当日和番的缘由她已经不想知道,只要如今的生活是她想要的,也就罢了。 “我只是担心有人看见你过来,传到你那些桃花耳中去,明天再来几个跟我比射箭的比打狼的,我还活不活了?”这绝对是实话!这些日子默翰忙得连见她的机会都没有,都会有桃花找上门来,若是有了其他的传言,草原姑娘们就算不会像中原的那些花痴一样用恶心人的手段来算计她的小命,单单是一人一场挑战,也够她受的了。 尤其是,如果每一场都输的话,中原的脸面何存?她可是中原的“和番公主”!虽然大家都心知肚明,中原是不会当真嫁个公主过来的。 任素衣说的是大实话,但听的人却显然有些不高兴了。 就这么怕麻烦? 就为了她怕麻烦,他这个主人连到自己的地盘都受限制了?那些莫名其妙的女人就那么重要,比他还重要? 他是不是太好欺负了点,让这个女人以为可以无法无天了? 求人办事容易吗?为了表达他的诚意,他已经得罪了那么一尊阎罗,还要供着这么一位大神,偏偏有苦说不出,谁都不相信他对这个女人连半点觊觎之心都不敢有! 默翰艰难地咽下恼恨,气道:“既然这么不欢迎本王也罢了。想必任家人都是不喜欢本王的,这就打发任老先生回去便是了。” “谁?”任素衣愕然了。 她没理解错吧? 第九十九章 他乡重逢 “任老先生带着全家都来了,说是要投奔你的。不过你既然这么不喜欢本王……”默翰王子皱着眉,一副苦恼的样子。 “你怎么不早说!”任素衣一下子跳了起来。 “你又不欢迎欢本王,本王来你的帐子还要鬼鬼祟祟的防着人,如何能告诉你?我看还是打发他们回中原去罢!”默翰王子像赶走一只蚊子一样随手把任素衣挥开,当真拔腿便往外走。 “哎——”任素衣无奈了。 这人几岁了啊?还撒娇,还耍赖,还想怎么样! 没办法,只好哄哄他了,谁叫自己现在求着他呢?寄人篱下的日子就是不好过啊! “喂,你不要这样小气嘛!人家还不是怕给你添麻烦!你若觉得合适,赶明儿我找她们比箭去好了,你别忘了给我收尸就行了……”任素衣一路小跑着跟在默翰后面,嘀嘀咕咕说个没完。 丫头们无可奈何地远远跟着,心道这下完蛋了,赶明儿草原上一定传遍了,某中原公主死乞白赖缠着默翰王子不放,一点被嫌弃的自觉都没有! 那些花花草草一定会特别瞧不起中原女子唧唧歪歪的劲儿,然后就加倍来找麻烦! 默翰王子终于被缠得没法。 话说,他真的很像个坏人吗?这小女子居然这么不信任他!人都给她安顿好了好不好!可怜他一片诚心相待,却换不来一点信任…… 心里莫名地有些不舒服起来:“本王才懒得给你收尸!你这么笨,给你收尸好光荣吗?让你父兄来替你收好了,本王看热闹去!” 呃?这么大火气!不过…… “让他们替我收尸,至少也要让我知道他们在哪儿吧?”死乞白赖,继续磨! 默翰终于被她的智商打败了:“闭嘴就带你去见他们!” 好吧……任素衣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心道这家伙越来越凶了。 不过,很快任素衣就开始怀疑自己的智商了。 这家伙分明都将他们安顿好了,偏要吓唬她!说什么要把他们打发回去,哼,欺负老实人很好玩吗? 别侮辱老实人,笨蛋跟老实人还是有一定区别的——默翰腹诽。 “你们……怎么来了?”见到帐篷前面熟悉的身影,任素衣感到有些不真实。沉默良久,却只能憋出这么一句。 原以为,今生再也见不到了呢! 离开的时候,并没有什么生离死别的悲伤,谁料今日重逢,却莫名地生出了几分感伤来。原来相处久了,不是家人也是家人了。 “本来回去江南老家只是因为你喜欢。如今你既不回去,谁还会向往那个地方?父亲腿不好,不喜江南阴冷潮湿,为兄又最怕憋屈在一个地方的……”任征鸿笑得很开心,看得出,他是真心喜欢这里的。 是啊,怎么忘了,任征鸿原是武将,即使迫不得已离了沙场,他也绝不会埋没在烟雨江南,任自己的热血在种茶和垂钓之间消耗殆尽的。 如此,也好。 任素衣真心地笑了起来:“既如此,就在这边住下倒好,不过大哥你打猎行不行啊?说你是来放羊的我可不信!打猎输了很丢人的!” “瞧不起你大哥!我倒听说有人赛马输了,大白天躲在帐篷里生闷气?”任征鸿显然也不是好相与的,反唇相讥谁不会? “谁赛马输了?我怎么没听说?最近有人赛马吗?”任素衣脸色一红,不自然地左顾右盼起来。 该死的,谁的嘴这么快!等知道是谁说的,非揭他一层皮不可! 默翰王子心虚地往后退了两步。 人家……一时嘴快嘛,可不可以不用这么恐怖的眼神看人家? “对了,二姨娘她们呢?”任素衣有些疑惑。虽然某人非常可恶,但毕竟名义上是一家人的,怎么柳姨娘并丫头婆子门都在,单单缺了二夫人和任展鹏母子二人? “哼,别提那个蛇蝎女人!”任老爷子终于发话了,任素衣这才注意到他虽说精神比前些日子好了许多,但看上去心情并不怎么好,还以为他不愿意来草原呢,合着是曹氏那边又闹出了什么动静? “到底怎么了?”看来老爷子实在气得不轻!想想也知道,那一房前些日子拿只野鸡充了凤凰,正得意着呢,谁料野鸡到底还是被甩下了梧桐枝,他们若肯安安分分才怪了呢! “还能怎么了,”任征鸿无奈道,“那一边自从岚衣回去,就一直耀武扬威的,先是撺掇爹爹将二房扶正,碰了钉子之后就开始胡闹,爹爹身子又不好,一场病硬是被他们气出来的!刚说了要送你和番的那会儿,二姨娘那副嘴脸你也看到了,大伙儿都不理她,她还以为自己当真成了主母呢!最后见咱们家压根就没打算巴结着他们母子,索性母子三个一商量,准备自立门户,不算咱家的人了!咱们回老家也没跟咱家一起走,听二姨娘的意思,居然还打算撺掇那个糊涂皇帝治咱们爹爹的罪呢!” “后来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吗?”任素衣并不感到意外。那一窝从来都是这样的,有好处就巴结一下,没好处就踩你,如果能把别人踩到泥底下就最妙了! 可是一个人的地位是用什么手段得来的,往往也会用什么方式失去。那母子三人是注定要杯具的。她要的就是二房从云端跌下去的那种落差啊! “确实竹篮打水一场空了,可是他们居然还有脸回来!在大街上又哭又闹的,说的尽是些不着边际的胡言乱语,把爹爹着实气得不轻!本来岚衣好歹是咱们一家骨肉,爹爹还打算拼着老脸去替她求个情呢,被那个蠢女人这么一闹,干脆撒手不管了!他们母子不是有本事吗?有本事的人自然不会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到!”任征鸿是当真被气坏了。 任素衣终于明白了个大概。 老爷子心情不好,恐怕不只是因为二房不争气,更多的是痛心吧? 做官的时候只怕还不觉得,等到赋闲在家,他就会意识到家庭和睦的至关重要。毁掉他的晚景的,是他自己的宠妾爱女,这种感觉不太美好吧? “如今任岚衣在哪里?”说了这半天,都没有提最后的结果啊!凌涵清总得给大家一个交代吧? 第一百章 原来如此 “素儿……咱不去管他们的事了,行吗?”任征鸿的目光忽然开始躲闪起来。 “我没想管啊,随便问问而已。怎么不方便说吗?”任素衣本来确实只是随口一问,见任征鸿闪烁其词,却忽然被勾起了好奇之心。 任征鸿可不是一个犹豫不决的人,他若有什么话说不出,背后就一定有故事! 怎么,中原发生什么事了吗? 果然,任征鸿支吾半天,一个字都没有说出来。 “嘁!一个大老爷们儿,唧唧歪歪的!顶多他们和好了翻天了,准备将咱们任家抄家灭族了?能有多大点事?不好说就不说了呗!”任素衣对任征鸿这股磨叽劲分外无奈。 不说就说不能说,要说能不能爽快点啊?弄得好像她在严刑逼供似的! 最后还是柳氏看不过,吞吞吐吐地说出,任岚衣被软禁在冷宫没几天便传出有孕的消息,于是无论凌涵清原本是打算怎么处置她的,都不得不往后推迟了。 任素衣顿时了然。 能为天家绵延子嗣,似乎是天大的功劳呢!是不是有了这一条,以前做过的一切,包括欺君之罪,都可以忽略不计了? 可是天下哪有那样巧的事。看来任岚衣如今已是山穷水尽,连这样的招数都想到了!不知道她能假装到什么时候?难道就不怕有朝一日被揭穿,连最后一条退路都没有了吗? 皇家一向看重子嗣,所以看在孩子的份上,凌涵清目前不会动她。可是以后呢?她当真是穷途末路,以为大家都是傻子了吗?还是她已经有了万全的准备? 最后一种可能,微乎其微,却也不排除上天喜欢演狗血剧:总不至于是真的吧? 不过凭着凌涵清的性子,即使是真的,任岚衣的日子只怕也未必好过呢。即使日后生下了孩子,凌涵清也绝不会让她安生度日的。 “那个……素儿,咱都出宫这么久了,他们的事怎么着都跟咱没关系了,别伤心了好吗?”任征鸿神色间有些担忧,小心翼翼地,似是生怕任素衣会忽然哭出来一样。 任素衣先是莫名其妙,后来忽然醒悟过来,禁不住好笑。 他以为她会为这个伤心吗? 凌涵清从来都不属于她,既然已经跟他一刀两断,又怎会为他的事伤心? 不过,任征鸿这样的关心,还是让她有些感动的。 “放心好了,我岂是那样容易伤心的?今日咱们一家团聚,只有高兴的份!菡香让人备酒去,我们不醉不归!”任素衣扶着暄和的肩膀,朗声大笑起来。 任征鸿有些担忧,见任老爷子微微点了点头,欲言又止,终是勉强应了一声。 默翰王子向任征鸿略一颔首,笑道:“久别重逢,你们一家人好好聚聚吧,草原上虽无宵禁,却是最安静平和不过的,大可放心!本王尚且有事,暂不奉陪了——素衣酒量有限,少喝点酒才是,丫头们千万劝着点。” “嗯。嗯?”直到现在任素衣才想起默翰还在这里,稍有些尴尬,慌忙胡乱应着,却又猛然觉得有点不对劲。 这话的语气怎么怪怪的? 说话间默翰王子已经转身离去,任素衣一肚子憋屈无处说,气得直跺脚。 任征鸿的目光瞬间多了几分揶揄的意味:“原来……嗯?难怪不伤心呢。” 任素衣翻个白眼,彻底无力辩解。 柳氏温和地笑了起来:“这样才好呢。凭着咱家小姐的容貌才德,若不能得一个好结果,简直天理也不容的!依我看哪,不是咱们小姐命中有劫,而是天朝皇帝命里无福!北番虽是冷落了些,却难得民风淳朴人心坦荡,说起来倒比在天朝宫中日日如履薄冰来得舒心多了呢!” 任素衣从不见柳氏说过这样多的话,想来她今日是真心高兴的。辩解的话便怎么都说不出口。 怎么好拂了一位长辈的意呢? 任征鸿神色之间有些迟疑,任素衣知道他好奇,却又不方便问,不由得便动了玩心,偏不告诉他! 说起来,他跟凌涵清似乎也没什么交情,怎么她离了凌涵清,他却有几分不高兴的样子? 不知是不是多心,任素衣并十分不相信任征鸿如今已经彻底失却了匡时济世之志。古语云“习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任征鸿一向自负文采武功,难道就甘心在北国牧马打猎,平静度日? 事情未必是那样简单的呢。 第一百零一章 终身大事 天气渐渐和暖起来,千里平川之上,草色渐渐青翠逼人,不知名的小花遍野都是,任素衣常常在一些不起眼的角落找到旁人注意不到的乐趣,一呆就是一整天。 颇有些呆傻的意思,看在草原人眼中,不过是嘲笑她少见多怪罢了,任素衣不甚在意,便也当不得什么烦恼。 最初的新鲜劲过去之后,任素衣对骑马的耐心渐渐失去了。这个时代的车已经太过颠簸,骑马就更不必说了。只是看着比较帅而已,骑上几圈回来,浑身都给颠散了架似的。 于是,原本很懒的,现在愈发成了米虫,左右有人伺候着呢。无所事事是一件很可怕的事,草原上的女人不会描龙绣凤吟诗作画,所以女人们不管地位多高,也是要找点活儿做做的。任素衣偏不肯,实在闲得难过了,才跟着丫头门去照顾一下牛羊幼崽,或者收拾一下猎物什么的,其余的事,她是万万不肯插手的。 为了这个,草原上的姑娘们对任素衣颇有几分不屑,只碍着她的身份,没有人肯当面指摘罢了。终于所有的姑娘们都不屑来跟她比这比那了,任素衣很是松了口气。 当然,姑娘们不再将她放在眼里的真正原因,也许是终于发现了,默翰王子并不将她当一回事。 任素衣起先是有几分担忧的。毕竟默翰是名正言顺求了旨才带她回来的,她是两国和亲的工具,也是天下皆知的事。若他对她有一分半分的意思,她便无处可逃的。 谁知回到草原之后,他竟几乎从不肯在她面前出现,倒仿佛那个在来时路上百般纠缠的人不是他一样。 这样的现象,更加从另一个侧面印证了任素衣的猜测,那便是她此行的目的,并非是和亲那样简单。显然,有一件很重要的事,大家都知道,只瞒着她一人而已。 被人欺骗并不是一件十分愉快的事,即使这样的欺骗也许是善意的,也并不能掩盖它的本质。 一个人安静久了,在旁人眼中,任素衣的性子怕也是越来越怪了。除了菡香一如既往之外,原本曾经亲密无间的暄和暄妍姐妹,待任素衣却一天天恭敬而疏离起来。 任素衣知道她们是不甘的,如今却是想回也回不去了。 任征鸿曾经委婉地表示了对任素衣未来的担忧。任素衣并不确定这是任征鸿自己的意思,还是任老爷子甚至柳姨娘的吩咐,但无论是谁的想法,她都只觉得好笑。 她的未来有什么值得担忧吗? 这样辽阔的天地,难道还不够她逍遥?行坐有人伺候,无病无灾衣食无忧,她有什么值得人担忧的?她有没有打算兼济天下,一个人的日子,难道这样还不够美好? 任征鸿对任素衣这样刻意的偷换命题感到无奈。她应该明明知道,大家担忧的,正是这样“一个人的日子”才对。 任素衣不是不懂,只是不解。 她完全不能理解,为什么在所有人眼中,一个女人若是不嫁了人生了孩子,这辈子就算白活了? 可她如今名义上是默翰的人啊,任征鸿或者他背后的长辈这样明目张胆地撩拨她,难道就不怕…… 仿佛夜空中有一道闪电划过,任素衣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却又模模糊糊的,不敢确信,也没有信心抓住这一闪而逝的灵感。 究竟是谁,对这件事情分外关心? 想不清楚,也懒得去想。她知道任征鸿不会害死她就是了。 “对了大哥,你这么关心我的事做什么?你更应该关心的是你自己吧?任展鹏指望不上,你可是咱们任家唯一的希望了!难道爹爹和姨娘没有着急抱孙子?我嫂子在哪儿啊?”任素衣贼笑起来,自信这样一问,任征鸿铁定哑口无言了。 任素衣所料不错,但任征鸿的表现有点怪怪的。哑口无言是真,但脸红是怎么回事?自己好像不是第一次打趣他吧? 难道——她的嫂子有着落了? 第一百零二章 疑虑 时日久了,任素衣终于发现了自己心中隐隐的不安来源于何处。 平静。没错,她的生活,平静得乏善可陈,符合她对生活的所有幻想,却不符合自然界的规律。 自然界的规律是什么? “山雨欲来风满楼”啊! 她怎么会忘记了,默翰王子最初是因为什么事亲自到中原去寻求支持的? 老汗王的儿子不少,而且个个野心不小,在默翰只身到中原走了一遭,而且看上去已经与中原皇室结为姻亲之后,怎么会没有人采取任何行动? 想到姻亲,任素衣忽然发现了一个更奇怪的地方。 默翰不是个鲁莽的人。他既然到中原去,就该计划好了一切,设定过想要实现的目标才对。即使中间出现大的意外,也应该不会改变他的初衷。 可是她看到的情况是什么? 简直是一场儿戏! 联姻是一个好主意,可是这只是一场交易,而不是武力威逼。所以既然他们已经就两国和平达成协议,当凌涵清对和亲表示反悔的时候,默翰应该怎么做? 妻子尚且不应关乎大计,何况是一个才见过几次面,而且次次闹得不愉快的陌生女人? 只要默翰是一个正常人,他就会痛痛快快地说:既然你舍不得就算了,俺也不怎么稀罕她。不就是和亲么,把你的妹子什么的给我一个也行,但是咱的大事,还是要继续的哈,别忘了支持俺当汗王哈…… 可是他没有。他没有任何异议地陪着她演了一场无聊的戏,像是小孩子过家家一样荒唐可笑。明明不喜欢她,怎么会为了她开罪一个完全可以给他极大助力的君王? 而且,他们从始至终没有一句话提到国家大事,两人不像是心怀天下的君王,倒像无聊的不成熟的毛头小子一样,甚至不是为了一个女人,而纯粹是为了斗气而斗气。 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这事有猫腻,可她竟然那么久都没有意识到。 任素衣忽然感觉到一种恐慌。 她开始设想这两人是不是联合演了一场戏用来骗她,但很快就否定了这种推断。 她还没有自恋到这种程度。那两个男人,怎么会将她放在眼里?他们的眼中,应该是只有他们的天下才对。 如果不是演戏,他们又是为了什么而闹僵的呢? 任素衣不信默翰会允许自己无功而返。从他一直上翘的嘴角,以及对她几乎无限度的纵容来看,他显然是有收获的,而且收获还不小。 但这个收获,开始让任素衣感到不安了。 他究竟从中原得到了什么?很显然他得到的东西,让他对北番的汗位没有了任何担忧,那些虎视眈眈的兄弟,他早已完全不放在眼里了。 不行,她不能这样一直被蒙在鼓里! 任素衣一骨碌爬起来,飞快地向任老爷子的帐篷奔去。 意外的是,老爷子居然不在。 柳姨娘言辞闪烁,支支吾吾不肯说出老爷子去了哪里,这让任素衣更加疑惑起来。 不是一直说老爷子的身体很不好?这里既没有鱼池又没有花圃,他出去能到哪里去?打猎?他上得去马么?至于去做其他的活儿就更不对了!草原上可没有苛待老人的传统,什么活儿用得着他去做? “柳姨娘,若是有人交代过您不必说,您可以明白告诉我的。说谎很辛苦,我知道。”任素衣看着柳姨娘的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暗暗好笑。 真想知道这个连一句谎都不会说的女人是如何在任家这样的地方活下来的?是因为她太没有竞争力,所以曹氏母子根本没把她当一回事吗? 她跟任征鸿真的一点都不像,那位丰神俊朗的大哥真的是这个唯唯诺诺的小女人所生的吗?任素衣表示怀疑。 眼下,这个女人显然是慌了神。 任素衣端坐在帐中,看着她忙乱地转来转去,涨红着脸,一时似乎想要说什么,却又生生吞咽回去,一次次下定决心又一次次半途而废…… 任素衣很快便觉得不忍了。 这女人的身份虽然低了些,到底也是长辈,一向又是最和善的,自己这样欺负她真的好吗? “你不能说也罢了,当我没来过。晚上大哥回来我去找他好了。”任素衣哀叹一声。 当跟人吵架成为一种习惯,你会觉得一个连一句谎话都说不囫囵的人,实在太难对付了,因为你根本没有任何方法可以用在她的身上! “可是……”在任素衣准备铩羽而归的时候,柳姨娘却忽然追出了门。 任素衣意外了。 “可是鸿儿今天可能不回来了。”柳姨娘垂着头,不敢看任素衣的脸。 不会来?这可奇了。 眼下不是围猎的季节啊。 本来只是疑虑,现在任素衣已经可以十分确定,他们瞒着她在做一件大事了。 可是究竟是什么是呢?连柳姨娘都知道,却只瞒着她一个人,这让任素衣感到既悲哀又愤怒。 本来打算放过她的,但现在任素衣改主意了。 “柳姨娘啊~”任素衣亲切的笑容,让柳姨娘生生打了个寒颤。 忽然就想到了魔鬼的笑容。柳姨娘为自己这样的感受而感到罪恶。 小姐待下人一向是最和善的,她不该这么想,可是…… 可是这样的笑容,让人总有些被算计了的感觉啊!是准备惩罚她了吗?虽说人人都赞小姐性子豪爽不拘小节,对下人们是最宽容的,可是主子毕竟是主子,她是嫡小姐,若真拿出主子的款来,连征鸿都要俯首听命,何况于她? 柳姨娘的额头上,冷汗噌噌地就冒了出来。 任素衣看着好笑,又不能表现出来,忍得倒也辛苦。酝酿了老半天,才勉强装出一副严肃的样子来,板着脸道:“姨娘应该知道,只要你一天没有被扶正,我就还是你的主子。我知道有人嘱咐过你,所以今日不想让你为难。我希望大哥或者爹爹回来的时候,有人能在第一时间告诉我,否则……” 否则我也没办法。任素衣暗想。 但柳姨娘显然不会这么认为。见任素衣竟肯放过她,柳姨娘的心脏终于落回了原位,忙擦着冷汗唯唯诺诺:“是是是,老爷一回来,妾身就打发人去请小姐,小姐慢走……” 这么急着赶她走啊?看来实在是吓坏了!任素衣窃笑着,带着一点点可以忽略不计的内疚,心事重重地离开了。 第一百零三章 草原狼 任素衣漫无目的地在附近转了几个圈子,自然是没有发现任老爷子和任征鸿的踪迹。 这里面一定有一个阴谋!任素衣很确定。 如今人人都瞒着她,她竟然只能束手无策! 这就是懒人的报应吧?收获的季节不存粮,怎么怨得你到冬天挨饿? 可恶的默翰,可恨的任征鸿……所有人居然合伙瞒着她,把她一个人扔在这个鬼地方跟牛羊玩,他们自己悄悄地躲到别人不知道的地方去做大事! 就算她懒吧,就算她对大事不感兴趣吧,可是跟她有关的事,为什么要瞒着她?凭什么可以瞒着她! 任素衣再也没有心情发呆做梦,只能一个劲地转呀转呀,做什么都没有心情,最后还是拉了匹马出来,绕着寨子转了几十个圈子才肯罢休。 这一晚任征鸿确实没有回来,号称病得快不行了的任老爷子居然也没回来,当然了,一向来去无踪的默翰王子更加没有回来。 傍晚的时候任素衣忍不住去见了那个悲催的老汗王。 说他悲催,是因为他号称草原上的雄鹰,英雄一世,却也不得不在有生之年就眼睁睁看着他的儿子们为了王位争得头破血流,晚景凄凉而无人照管。 谁让你养那么多儿子呢?这可不是自作孽不可活?任素衣有些幸灾乐祸地想着。 这才到哪儿呢?等到你走不动路,说不出话的时候,还不一定有人肯伺候你吃一口饭呢!处在权利的中心,难道连这点觉悟都没有? 任素衣知道那些王子们相互征战相互刺杀,早已将草原上这个最强悍的部落搞得一片乌烟瘴气。她这些日子的平静,是默翰为她守护出来的吗? 如果默翰败了,她会如何?被殉葬?这种可能性似乎不大,毕竟她的来头既大,又不会对人产生威胁。那么她会如何?不会被“兄终弟及”吧?在游牧民族这事儿似乎再寻常不过,可是她才不要咧! 好吧,为了她自己,为了避免唇亡齿寒,她也要站在默翰这一边,乞求长生天保佑默翰王子得偿所愿,一统草原啊! 悲催的老汗王显然没有料到任素衣会来见他。 说起来,两人这才是第二次见面,而且第一次是在数月前,任素衣初到草原上的时候。当日任素衣按照女子婚礼的习俗,红纱遮面的,虽然纱巾很快便被揭下,但老汗王老眼昏花,只怕也未必看得清任素衣的面容。 此番近距离地见面还是第一次。任素衣惊愕于老汗王的苍老颓败,那老汗王却早已愣在了当场。 任素衣忽然想起那个恼人的任岚衣,当下便明白了老汗王发愣的原因,心下更是焦躁。 “你,你是——”老汗王伸出一根干枯的手指颤抖着愤怒地指向任素衣,挣扎着就要起身。 “大汗,南国公主看您来了。”老汗王身旁一名机灵的侍女见势不妙,慌忙闪身挡在任素衣前面,顺势握住了老汗王不肯收回的手。 “……你,你是公主?”老汗王哑着嗓子,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地底下冒出来的一股干冷的风。 任素衣对“公主”这个称呼很不感冒。 所有人都知道她是个冒牌公主,所以在她看来,被称为“公主”简直是一种讽刺。 所以她只是冷冷地点了点头,神色疏离。 老汗王定定地看了半日,似乎终于开始相信这个女子并不是他印象中的那个女人了,这才稍稍缓和了神色,沙哑着嗓子质问道:“你来做什么?” 来看看你是不是快要死了啊。任素衣在心里回答。看老汗王这一副垂垂老矣的模样,看样子确实时日无多了,也难怪他的儿子紧锣密鼓地筹划自己的事,没工夫回家了。 人呐,一辈子再强又有什么用,还不是替儿子打下了江山,儿子还不领情!到了晚年,这条命也就只有老天肯管了。 任素衣觉得心头有些堵。人抗拒不了的,不止时间,还有命运。当一个人的命运被别人掌控着的时候,再强的人,也只能脆弱得像秋风中的树叶,所谓抗争,不过是做个样子罢了。 忽然就想起自己的父亲,曾经也是一个意气风发的成功人士,然后呢? 落在别人的算计之中,也一样弱小得经不住一场寒雨。 所有被人算计过的,都是很可怜的。铁石心肠的任素衣终于也动了一点点的恻隐之心。 “实在太无聊了,所以出来转转,没想到转到哪儿哪儿没人,好无聊啊。”任素衣说的也是实话,不过不是她此刻来访的真正原因罢了。 “咳咳……都不在?”老汗王怪异地笑了起来。 “是啊,都不在,人影子也见不着一个。”任素衣作出一副幽怨的神情来。 “都在打架……要打到什么时候呢……到最后只剩他一个……还是打到我老骨头喂了狼……一个留下的也没有……”老汗王呼呼地喘着粗气,像拉风箱一样,说话断断续续的,听起来倒还清楚。 任素衣默然。她知道他们都在打架,具体是怎么打的、在什么地方打,她却没有兴趣知道。很显然,老汗王对此事的了解是很清楚的。 老汗王闭上双眼,透出无尽的疲惫:“你是担心默翰吧……你放心,这草原,早已是他的了……他……是要赶尽杀绝啊!” 这倒是任素衣意料之外的。 老汗王的意思,是默翰早已经掌控了局面吗?如此说来,他现下是在谋划什么?当真是赶尽杀绝吗? 任素衣忽然感觉到脊背有些发凉。 若是当真要对同胞兄弟赶尽杀绝,则其人之冷酷,足以令人胆寒。可如果不是呢? 任素衣印象中的默翰,性情虽粗了些,却并不是什么大恶之人。说他会为了一个小小的汗位不留余地,她还真不信。 如果他对亲生兄弟尚存一分良善,那么他如今的谋划,又是在做什么? 招兵买马、日日亲到营中巡视操练,如果不是为了对付自家兄弟,又是为了谁? 天下……天下!这天下对于男人来说,永远有着致命的吸引力,默翰又怎能免俗? 原来,北番的汗位于他早已如探囊取物,他到中原走一趟,不过是为了探一下虚实,以备将来实现他最大的野心吧?难怪他不怕得罪凌涵清,难怪他并不热心与皇室会晤…… 这匹狡诈的草原狼! 第一百零四章 关心则乱 柳姨娘遣人来报信的时候,任素衣早已被磨得没了性子,是以反而不慌不忙,收拾了老半天仍不肯出门,一直磨蹭到任征鸿等不得,亲自前来寻她才算罢休。 任素衣专注地对镜欣赏着额上的花钿,似乎对其他所有的事都漫不经心:“大哥找我,有事?” 任征鸿简直要被她磨得发疯,却偏偏一点办法都没有,只得耐着性子放软了声音:“姨娘说,你昨日过去找过我?” 任素衣认真地抬头看看天色:“嗯,那是昨天的事,我已经忘记了。” 任征鸿暗道糟糕。这小丫头的性子最是磨人,她若肯冲你大吼大叫大发脾气,那怎么都好说。最怕的便是此刻这样,安安静静的,什么都不在意似的,那你就完了。这一场气,说不准过一个年都仍然记得! 小女孩子都是麻烦的,尤其是自家这一个刁钻的妹子。偏偏自己就是这样被她吃得死死的,又该怎么办? “小妹……”事到如今,只能尽力补救了。可是这事铁定要得罪她的,如何补救? “天色不早,若无要事就慢走不送了。”任素衣平静地、残忍地下逐客令。 任征鸿正在暗暗叫苦,任素衣却忽然冷下了脸色。 她居然看到了一个几乎从来不会出现在这里的人,若无其事地站在了她的面前? 这可奇了!这数月以来他出现在她的帐篷面前的次数,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今日刮的是什么风? 难道是想对她摊牌了?任素衣霎时来了兴致。 任征鸿发现了默翰,担忧地看了任素衣一眼,居然就那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让任素衣愈加火大。 难怪来北番呢,原来是早就被这只狐狸收买了,来北番帮着他折腾呢!亏她还自作多情,以为全家人都是为了她才背井离乡来这寂寥之地的! 任素衣对自家兄长,是没有什么气生的。小性子经常耍,却不过是为了好玩罢了,谁对她好,她还是有数的。 可是对别人就不一定了。 比如眼前这个心机颇深的人,显然是不会让人愉快的,任素衣也没有好脸色给他。 “你想知道什么?”默翰倒是开门见山,没有一句废话。 任素衣对他这样的开场白还算满意,但想到这些日子被他和所有的人蒙在鼓里,不由得就憋了一肚子气,别过了脸不想理他。 “怎么还是这样任性?”默翰有些无奈,耐着性子解释道:“打仗是男人的事,告诉了你也无益,为这个生气?” “告诉我确实无益,倒难为了你们,为了骗过我,说了那么些谎。”任素衣想起自家父兄被弄到这北国来帮着他做事,自己却完全被蒙在鼓里,就对这个演技颇为不错的大骗子没什么好感。 “我们这不是……怕你担心嘛!”默翰没任征鸿那样软的性子,对于说软话感到分外吃力。 任素衣当然对这样的答案很是不屑。 别有用心就别有用心了,偏要找那些没营养的借口,倒扣十分! “我如今知道了,不会再为你们担心!男人嘛,都是有一点野心的,我理解。等哪一日您得了天下,素衣再为您把盏吧!”任素衣冷冷地转身,用自己的后背,下一个无言的逐客令。 “野心?天下?”默翰疑惑了。 这个女人是不是误解了什么? 难道她以为,他们这些日子厉兵秣马,是为了谋取天下,为了用铁蹄踏遍她的国度? 真是…… 难道她以为,她的父兄可以轻易将自己的国家出卖给别人?这个口口声声要求得到信任的女人,自己对于她的亲人也并不如何信任啊! 不错,是男人都是有野心的,可是他并不是一个只有野心的莽汉吧?中原沃野千里是不假,可是那兵强马壮自然也是真。难道他会傻到以倾国之力,去打一场没有胜算的仗? 这个多疑的、愚蠢的小女人! 受了这样的冷待,默翰不由得有些气馁。 女人果然是难以取悦的,尤其是中原的女人! 她确实与她的姐姐不一样。若是那个女人,猜到他有问鼎天下的野心,绝不会是这样的态度。那个女人会堆出满脸笑容,无限欢欣地拥住她,赞叹他雄才伟略,是不世出的英才,相信他策马中原指日可待等等,或许还会亲自为他煮一壶酒,做几道菜,提前预祝他马到功成…… 一家姊妹,追求的东西完全是天差地别。 那个女人心比天高,所以唯恐他没有野心;这个女人性子太冷淡,最怕的就是他野心太大。是这样的吗? 似乎是,但似乎又有些说不通。 她不是个无见识的女人。来时的马车上她甚至还说过,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如今这天下已经分崩离析数百年,也是时候有人来收拾一下这场乱局了。 如果他也有野心来收拾这场乱局,她应该乐见其成才是!那么她如今对自己的敌意又从何而来? 除非…… 除非她确实希望有人来收拾乱局,但那个人不是他! 她是因为担心他踏平中原而生气的吗? 她是在恐惧他率领的铁骑会闯入中原的皇宫,伤了那个人吗? 明明当初决绝地离开的是她,她竟是到现在都没有放下那个伤害过她的人吗? 女人,真是一种奇怪的生物! “喂,你干什么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任素衣被他盯得有些心虚,忽然就对自己的猜测不确定起来。 难道她猜错了? “你放心,你担心的那个人,我们不会伤到他的。”这是他的承诺,对任素衣,也对遥远的中原皇宫里的另一个人。 任素衣像被烫到了脚的小猫一样呜哇一声跳了起来:“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担心他了?你们伤不伤他,关我什么事!” 终于找到症结了。原来事情也不复杂啊。 不,也许确实不怎么简单,可那是别人的角度。在他这里却是再简单不过了。默翰呵呵地笑了起来:“他是谁?谁是他?” “啊?!”任素衣恍悟,忽然意识到自己刚才说了什么,不由气急:“我说了我没有关心他!” 看着默翰忙不迭地点头认错,任素衣感到一阵无力。 越抹越黑了啊! 她是不会关心那个人的,绝对不会! 第一百零五章 桑梓之音 任素衣的生活依旧没有什么改变。 自然了,厉兵秣马又用不着她,默翰有心称霸天下,又与她何干? 她在意的人不过父兄而已。现在人都在她的身边,其余的可就不关她的事了。 任素衣觉得她自己看得很开。 当然,她是不会承认自己最近失眠越来越频繁了的。那个凌涵清的生死,与她何干! 因为她的不关心,默翰待她依然如旧,无论什么事,似乎也都想不起要叫她,是以时候大了,整个草原上似乎都忘记了还有她这么个人在。 有时会有一点小小的风声传到耳中,比如谁家的姑娘给默翰王子献舞了,又是默翰王子接受了谁家姑娘的花环了等等,任素衣一概一笑置之。 真不知道那些人是哪里来的闲心。她都已经这样低调了,这样的消息还要刻意传到她这里来,就不嫌累吗? 倒是菡香总替任素衣不值,成日嘀嘀咕咕的,将一切都归咎于任素衣的懒散。责怪她不开窍,辜负大好青春啥啥啥的,搞得任素衣愤愤不已,每次都说再嘀咕就把你嫁出去云云,才能勉强让那个疯丫头住嘴。 总之,如果听不到默翰的花边新闻,没有丫头们时不时的小抱怨,任素衣的日子看起来还是十分逍遥的。 也正是因为日子实在太逍遥了,默翰王子遣人来请的时候,任素衣才会冷不丁被吓了一大跳。 都知道她懒,这半年大大小小的宴会她一律推掉了,这会子怎么又来叫她?非但点名要她非去不可,居然还开了大恩,允许她穿南朝宫装出席,难道是南朝有贵客来临? 任凭丫头们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像只孔雀,任素衣带着慷慨赴死似的从容,领着笑歪了嘴的暄妍闯进了装饰得分外华丽的大帐。 好热闹!任素衣冷笑。纯粹的宴会是女人玩的游戏,眼前这一场分明不是。男人的宴会嘛,那就容易理解了,筵无好筵会无好会,古今一理。这一次是谁在算计谁呢? 任素衣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已经大致了然。 上首一张狼皮毯子空置,显然是老汗王的位置了。默翰和他的三四个参差不齐的异母兄弟一溜坐在一旁,居然是严阵以待的模样,难道有大人物亲临? 因天色已晚,另一侧坐着的贵客逆着光,任素衣一时看不清面容,只见自家兄长坐在离门口最近的位置,一个劲地使眼色,搞得任素衣莫名其妙。 什么人,这么大的阵仗? 见任素衣进来,帐中诸人竟齐齐站起了身,默翰更是紧走几步,过来挽起任素衣的手,牵着走回前方的坐席中去,实在是给足了她面子。 任素衣立刻感觉到帐中的舞姬侍女们的眼光,火辣辣的像刀子一样就歘歘了过来,让她有种无处躲藏的狼狈。 但是……最强烈的那一道目光,居然是来自客位,应该坐着他们的贵客的那个地方? 任素衣狐疑地想那个位置望去。 只见那来人缓缓躬身,庄重地行了个标准的谒见礼:“臣,参见公主。” 又是公主!任素衣狠狠地摇了摇头,竭力甩掉那种别扭的不和谐感。 这个人……声音有点熟?奈何光线实在太不好,任素衣又是从外面进来的,适应不了黑暗,愈加看不清楚,只觉得那人声音身形俱是再熟悉不过,一时却又偏想不起是谁。 久不闻任素衣应答,那人却也不觉得尴尬,径自起身,笑道:“阔别年余,也难怪公主不记得微臣了。” 这一声笑却是瞬间点醒了任素衣。 即使身为一国使节,依然可以这样玩世不恭的,除了那个家伙,还能有谁呢? “程四,居然是你?”任素衣当真有些惊奇了。 当日在王府,曾经为这个家伙的才能和奇怪的性情惊叹过,也曾猜测过他不是池中之物。自从凌涵清登基,便不见了他的身影,开始时她曾问过,总被凌涵清支吾过去,时候长了倒也不记得了,谁料不过年余,这家伙居然来了这么一个出场! 他是凌涵清的一张王牌吧?当初管理王府的,绝不会是泛泛之辈,后来消失的那一段时间,该是凌涵清对他有别的安排了。那么如今呢? 他是代表凌涵清,来与北番野心勃勃的某王子谈判的?对于北番的野心,凌涵清知道多少? 管他呢!打起来了大不了她站旁边,看热闹!才不管男人们那些乱七八糟的事! “难得公主居然还记得微臣,微臣受宠若惊。”程四说的话似乎没什么问题,只是那语气分外欠揍,任素衣也懒得管他,轻哼一声,径自坐到默翰身旁,算计席中的羊肉去了。 程四的厚脸皮一向有目共睹,此刻自然也不会为这个尴尬。任素衣虽不理他,他依然笑嘻嘻的,半点儿也没有被嫌弃的自觉:“方才已对诸位王子禀明,微臣此番前来,一来代我主问候老汗王及诸位王子安康,申明我中原与北番通好之意,二来却是为探望公主。当日一别之后,我主日夜牵念,生怕公主人生地不熟的,受了委屈无处诉说,故而微臣是定要向公主请个安的。” 任素衣原本不怎么好看的脸色,愈加冷了下去,却不知是为程四的花言巧语,还是为某人所谓的“日夜牵念”。 默翰一声揶揄的轻笑,让任素衣愈加恼火。 “本宫在此一切安好,有劳皇上多费心了。如今此地便是本宫的家乡,有什么委屈之处?烦请程大人转告皇上,女子出嫁如覆水,可以不劳中原费心了。”任素衣起身敛衽,行着中原公主朝见之礼,这话,便算是当面对凌涵清说的了。 第一百零六章 望月怀远 草原上的夜色,一向是比中原有看头的。 没有受到任何遮挡的月亮,显得分外大而皎洁。任素衣对古人那些美好的想象没什么同感,但那种清冷的寂寞是与月光同在的,躲也躲不开。 月色永远与寂寞同义。任素衣不想多愁善感,却第一次发现寂寞如影随形。这广袤的天地,只怕自从有了人,也便有了寂寞。草原上的人是喜欢群居的,任素衣原本很不以为然,在今晚的月下,却忽然顿悟。 生长在这样的天地里,若非时时有亲人相伴,定会淹没在铺天盖地地寂寞之中,没有第三条路可走。 月色凄迷,任素衣不愿承认今日是中秋。 没错,离开中原已是半年有余,前尘往事俱成空,她以为她已经不会再忧伤了。 父兄前几日就早已不知踪影,柳姨娘又病着,今年的中秋,竟然没有一个人提起。若非一轮圆月无情地悬在天空,任素衣几乎要怀疑是自己记错日子了。 忽然开始怀疑,这样的日子,真的就是她想要的吗? 从前总羡慕“一日清闲似两日”的神仙日子,等到如今当真无所事事了,才知道这样的日子,便活两百岁也没什么乐趣的。 想改变,却无路可走。如今的她,一行一动俱有掣肘,凭她一人又能走到哪里去? 默翰和他的几个兄弟是彻底真刀真枪地杠上了,愈加不见人影,至于哪里屯了兵哪里开了火,却不是她想关心的问题。 任征鸿早已悄悄地回了中原,鬼才知道去做些什么。既然可以瞒着她,任素衣也只得装着不知道。 任老爷子如今愈加精神矍铄,时常跟在默翰身边,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哪里还有前一阵子半截入了土的样子? 任素衣承认,这些政治上的事,她的智商看都看不懂,更别说参与了。 于是就这样一日一日清闲下来,像米虫一样混着日子,白日时常酣眠,夜晚却只能听着虫鸣睁眼到天亮。 原来抑郁症就是这么来的! 望月怀远,是古人的传统。任素衣忽然很想知道,此刻有没有人跟她一样,无所事事,只能望着这个明明没什么看头却偏偏让人放不下的星球发呆呢? 如果有,那人若不是和她一样的失眠症患者,就一定是个诗人。正常人谁会熬到这个时候? 此刻的那个人在做什么?在寝殿中深眠?在厅堂中宴饮?还是在书房中为北番的动荡及朝中的乱局头痛不已? 北番不过是兄弟间的内乱,暂时应该影响不到他,可是朝中…… 虽然没有刻意关注,任素衣仍是听到了些风声,方知他现下并不好过。天下那样大,总有些这样那样的事让他操心,若再加上有心人时不时倒腾出点事来,稍稍能力不济的人就必然焦头烂额了。 任素衣原本是有些幸灾乐祸的。事情毕竟是他自己搞出来的。刚刚登基根基未稳时,他便开始受一女子所惑失尽人心,怎么怨得人不服他? 等等……为什么又想到了他? 看来这一阵子实在是太闲了,尽想些不相干的人!赶明儿跟丫头们商量一下,找点儿事做好了。 任素衣哀叹一声,无奈起身,却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 不是吧?? 回声? 见鬼,草原上哪里来的什么回声! 不是真见鬼吧?任素衣很想标榜自己是无神论者,可是想想自己的经历,又觉得这个信仰非常缺乏说服力。 身后那个,究竟是哪一路鬼神? 任素衣只觉得浑身的寒毛都树了起来,警觉性已经提高到了连每一丝风都能感觉得到了,偏偏后面那个不知道是什么的生物,一点动静也没有,简直让人压抑得要发狂! 忍耐,忍耐…… 为什么要忍耐! “是人是鬼你都给我滚出来!鬼鬼祟祟的像什么样子!真当姑娘我怕了你啊!”任素衣猛地转过身去,作出一副豁出去了的姿态。 当然,她是不会承认她一直没敢睁眼的。 “呵呵……”一声轻笑,近在咫尺。听起来似乎跟人类没有太大区别,任素衣大着胆子睁开了眼睛。 月光照在那个人的脸上,贱兮兮的笑容看上去分外恼人。任素衣一下子就火了:“我当是哪一层没关住跑出来的孤魂野鬼,原来是你这个没品的!大半夜不挺尸去,跑这儿来拜你娘啊!” “……。” 程四一向自诩见多识广,等闲人不放在眼里,这会儿却也难免被吓住了。 这这这……这姑娘当真是大家闺秀出身?就算是自己吓到她了,也不至于爆粗口吧?就这姿态送去跟杀猪的王婆子都能有一拼啊! 他当然不会承认,有人之所以变得这样粗俗,都是他把人给吓的! 拜任素衣所赐,程四终于体会到了什么叫做真正的“哑口无言”了。 任素衣好容易平复了呼吸,见眼前这人一张笑脸早已僵硬,只剩一种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奇怪表情,大张着嘴像雕塑一样僵在原地,倒觉好笑。 “怎么,程大人很有闲?深更半夜跑到这荒山野地里来,做什么见不得人的把戏?”任素衣语气很冲。 “咳咳……”程四的脸色有些尴尬。因为月色的缘故,任素衣看不清他是否有赧色,但仅有的一个窘迫的表情,于他已是极其难得的了。 “那个……这深更半夜的,躲在荒山野岭的,似乎不止微臣一人吧?”程四酝酿半天,才给自己找回了一点点底气。 本来嘛,彼此彼此,为什么他就应该是被质问的那一个? 第一百零七章 人为刀俎 “怎么着,你还准备对我兴师问罪?”程四的理直气壮,在任素衣眼中却也一样分文不值:“我在我家的草原上躺着,爱躺多久就躺多久!你就不一样了——你这次来,本就居心叵测,这深更半夜的又到处溜达,说你没有鬼胎,鬼都不信!” 呃? 程四继续哑口无言。话说,这一位对北番的认同度很高啊,这草原都成她们家的了!真把自己当成了北番人啊? 不过,他的居心叵测……表现得很明显吗? 不对不对,一定不是的!这个女人一向不怎么聪明,如果她能看得出来,他也就不用混了!她一定是瞎说的,对,瞎说的! “哎对了,你这次来,究竟是做什么的?别告诉我要作什么友好交流之类的,那一套没人信!”发现是程四之后,任素衣倒没有那么着急走了。 说不清是出于一种什么样的心理。明明对这个人本能地不喜欢,却总想跟他多说几句话。是因为身边来自中原的人太少了吗? 明明来到这个世界也没有多久,怎么会对那个中原产生什么乡恋之情?她可不是一个那么矫情的人啊! 也许因为这人长得比较帅?也许因为这人比较博学多才幽默风趣?也许因为自己太空虚寂寞冷? 算了,不管因什么都好,总之不会是因为从这个人口中可以打听到那个人的消息就是了。 鬼才会挂念那个人的消息! “……你放心,皇上现在很好。”长久的沉默之后,在任素衣几乎以为程四已经睡过去的时候,他忽然开了口。 “……。” 任素衣下意识地在自己的额头上比划了个“黑线”的动作。 这话题跳跃得有点快!她什么时候关心过那人好不好的问题了?他很好,他不好,他病了他死了又跟她有个毛线关系! “两国通好,如今看来是不容易了。两方都没有什么诚意,你在默翰王子身边,想必也看得清楚。所谓通好什么的,不过是说着好听罢了。”程四幽幽的,一字一字说得很慢,像是梦话一样,难得没有用那欠揍的玩笑语气。 这家伙倒难得实诚了一会。任素衣懒懒地听着。不为友好交流访问,却仍要打着和平交流的幌子,是要来做什么?做给别人看的吗? “娘娘是聪明人,微臣也不想在聪明人面前绕圈子,”程四忽然转过来,在黑暗中紧紧盯着任素衣的的方向,冷冽的目光在月色下分外清冷逼人,任素衣浑身一凛,下意识地坐直了身子。 鹰立如睡虎行似病,她从来不敢小看这个玩世不恭的家伙!眼下这个人露出了他本来应该有的面目,是为了什么? 任素衣本能地感觉到了危险。 “眼下两国的局势,娘娘了解多少?”程四感觉到了任素衣的戒备,却丝毫没有柔和下来的迹象。任素衣忽然发现,这个人似乎总以让别人感到不舒服为自己的最大乐趣。 “天下局势,关我一个女人什么事?不管对这个世界了解多少,我都是旁人手中的一件玩物,我又何必枉费心神?倒不如老老实实地做一个看客,来得逍遥自在!”在那样审视的目光下,任素衣本能地觉得,自己越笨,活命的机会就越大! 此时此刻,她已经明白自己的处境并不是安全的,仿佛她自己完全无助地暴露在天地之间,而那个在她面前一向卑微的程四,却像紧盯着猎物的猎豹,明明没有什么动作,却已经用气场在周围布下了天罗地网,让你无处可逃。 手中紧紧攥住一把牧草,任素衣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竟已是冷汗淋淋。每说一句话都需要耗费巨大的力气用来保持声音的平静,连程四对她的不合规矩的称呼,也没有力气去指责了。 程四没有像平日那样笑起来,而是紧盯着任素衣,似乎想要看透她有几分真意。 在任素衣几乎要虚脱的时候,程四终于轻笑一声:“果然冰雪聪明。难怪……” “难怪什么?”等了半天没有下文,任素衣急得几乎抓狂。 “难怪让皇上魂牵梦萦,无时或忘!”程四微微冷笑,似是终于失去了逼视的兴趣,收回目光,望向遥远的月亮。 “如今的局势,并不平静。皇上根基未闻,早有宗室蠢蠢欲动,国事又不安宁,那些唯恐天下不乱的言官,巴掌大的事也能说得天崩地裂般严重,朝里朝外早已是议论纷纷!默翰王子野心太大,皇上早已知道不得不防,本欲扶植木黎王子上位,以求两国安宁,谁料宗室之中早有人居心叵测地帮默翰王子在中原锻造神兵,筹备粮草!娘娘,依您之见,我皇如今当如何保住我中原万里江山?”程四的语气从咄咄逼人到漫不经心,这一方天地的气氛,却完全没有恢复正常的迹象。 不再受那目光逼视,任素衣终于放松了些,身上的冷汗被吹干,头脑也便稍稍清醒了些。想必自己无论如何装傻卖呆,也是逃不过这个家伙的眼睛了,任素衣反倒坦然起来,沉默片刻方冷冷道:“最直接的做法,是除掉默翰王子,以绝后患。至于其他王子,根本不必扶植谁,让他们窝里斗即可。先攘外再安内,朝中宗室没了外援,怕也成不了气候!” 程四轻拍了两下巴掌,微笑着转过身:“果然是巨眼识穷途!娘娘就不怕微臣此番正是为此而来吗?” 谁知道呢?你若真为此而来,我又能有什么办法? 任素衣觉得很无奈。明明她完全可以置身事外的,这些人为什么一定要把她牵扯进来?不是说历史是男人的事吗? 难道他们担心将来的史书中缺少一个红颜祸水的角色,所以才拼命地想把她拉进这场游戏中来? 真够可恨的呢! “若真是为此而来,程大人不该先动手,然后再说话么?否则此刻告诉了我,岂不前功尽弃?还是程大人准备灭口,此番只是让我死个明白?”任素衣觉得自己的心理素质迟早会被练出来的。比如现在,明明那么怕死的,竟然在这样一个空寂的夜里,跟一个危险的人物,从容地讨论着自己的生死! 第一百零八章 铁马冰河入梦来 “娘娘怎知微臣此刻没有动手?”程四终于恢复了正常的笑容,胸有成竹的样子却让任素衣更加毛骨悚然。正待问个清楚,那该死的家伙已莫名其妙地哈哈笑了两声,很没有礼貌地径自扬长而去。 任素衣憋了一肚子气,却没有个地方发,别提多难受了。 她很胆小,所以知道这个人危险的时候,她本能地选择了做一只鸵鸟。 她不是英雄,因为知道自己渺小,所以下意识地选择逃避一切。 她不会冲动地追上去要他说个清楚,因为即使说清楚了,她也依旧无能为力,只是徒然将自己置于更大的危险之中罢了。 无能为力。 这样的感觉很不好。 不是第一次有这样的意识,却从来没想过要让自己强大起来,去对抗那些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力量。 在任素衣的世界里,天下事没有能改变的和不能改变的,只有能接受的和不能接受也要接受的。 她不会天真到以为自己可以做改变这个世界的女强人,让这个世界——让这个只有男人主宰的世界记住她。 在确认程四的身影已经完全消失之后,任素衣强撑着乏力的身子,艰难地挪回帐篷。 也只有在这样的时候,任素衣才肯承认,她出来散心发呆的地方,离帐篷实在太远了。 菡香丫头素来有沾枕入梦的本领,这会儿已是后半夜了,她早已不知打了多少个盹。这会儿见任素衣回来,她几乎搞不清楚今夕是何夕了,迷糊了老半天才懒懒地揉着眼睛,将看起来更懒的任素衣拖进了帐子。 这做主子的也忒不像话了。白日里旁人劳作的时候她只高睡不起,夜里人和牲畜都睡了,只有野狼还到处溜达的时候,她偏来了精神,死活都不肯睡!这谁伺候得了她啊? 任素衣早已听惯了菡香的唠叨,平日素来不以为意,今日却有些上心起来,待丫头终于唠叨够了,她忽然淡淡地问了一句:“今日王子那边有什么动静吗?” “啊?哦……”菡香说了一半的话被截断在中间,愣了半天不知道如何接下去了。 自家主子来这里这么久,似乎是第一次主动关心王子那边的事情吧? 难不成呆了这么久,突然开窍了? 才不信! 她若真关心倒好,只可惜默翰王子那边的消息,只有有心人能把鸡毛蒜皮的小事传过来,论到正事,却似乎从来没有人想过要跟这边说一声的,这可怎么办?难道从明日开始,要着人打听那边的事吗? 斟酌了半天,菡香仍只能实话实说道:“没听到什么动静。今日晚间王子照例不在,想是练兵未归吧?” 照例? 任素衣心底的不安渐渐扩大起来。 照例,看似并没有什么不对,可暴风雨来临之前也是很宁静的,这样的消息完全不足以让任素衣放下心来。 程四不是个喜欢信口开河的人。听他的意思,此时已经着手行动,那么默翰王子岂不是很危险? 她该管这件事吗? 事到如今,她已经连自己的立场都搞不清了。 在旁人看来,她是维系两国友好和平的一个工具,恐怕只有少数人知道这友好这和平纯属子虚乌有的。而知道这个事实的人,一定会觉得她此时的处境分外尴尬。于公于私,她都已经找不到自己正确的位置,若这层漂亮的窗户纸被捅破,第一个无处容身的,就是她本人了吧? 第一百零九章 女为悦己者容 有什么比辗转反侧数着自己的心跳盼天亮更让人痛苦的吗? 有。 漫天漫地的黑暗中已经悄悄渗进了丝丝乳白色,起不起身? 不可以啊,这个时节,草原上最不安分的牛羊都还在酣眠呢。 东方的天幕已经被利剑刺破,起不起身? 等等吧,这个时候,连最勤劳的阿妈们都没有出门,她怎可胡乱惊动了人? 第一缕霞光已经给草原披上了粉红的纱衣,起不起身? 再等一下吧,这是一天中最美的时光,她怎能因为自己莫名其妙的担心,让大家灿烂的笑颜上沾染轻愁? 红日初升,草原上忙碌而欢快的一天又要开始了。任素衣听到了菡香窸窸窣窣起身的声音,外面似乎是暄和,低声和路过的草原姑娘交谈着什么。 罢了罢了,是时候起身了。这样总躺着胡思乱想,到底也不是办法啊。 任素衣费了很大的劲儿,才让自己有决心从并不怎么舒坦的羊皮褥子上翻身爬起来。也是直到这个时候,她才发现自己浑身酸痛得可怕,倒好像经历了一场不眠不休的逃亡一样。 不至于吧?不就是翻来覆去烙了一夜的饼么?素日又不是没有失眠过,怎么偏这一次累成这样? 唉,想来都是命苦啊…… 任素衣夸张地感叹着自己悲惨的命运,料定这个时辰定然不会有人进来照应的,她也懒得叫人,只好自己草草收拾了一下,起身,出门。 任素衣艰难地迈动两条不听使唤的腿,打个哈欠走到帐篷外,毫无意外地,看到了菡香丫头见鬼般的表情。 “那个……主子,您这是……出来解手的?”菡香吭哧了半天,终于挤出了这么一句问候。 没办法,这是她能想到的最合理的解释了。如果这个解释不对,那一定是主子今天中邪了! 很遗憾的是,她可怜的主子,今天似乎确实是中邪了。 “呵呵……丫头啊,今天天气好好哦!陪我到处走走可好?”任素衣笑得那叫一个亲切。 大煞风景的是,可怜的小丫头非但没有受宠若惊,反而瞪大了眼睛连连后退。 事有反常即为妖!主子今日不正常,所以她的处境很危险!虽然对主子忠心很重要,但她还是要先保住了她自己的小命,才有机会表达她的忠心不是? 于是,可怜的任素衣又一次讨好自己的丫头失败。说“又一次”,是因为这对主仆实在太缺乏默契,这么多年来,沟通似乎从未成功过。说出去真让人笑掉大牙啊! 当然了,毫无悬念的,迫于主子淫威,可怜的小丫头最后还是不得不捧着自己扑通扑通乱跳的小心脏,小心翼翼地跟着她不靠谱的主子,一步一蹭地走了出去。 唉,究竟是谁比较命苦? 任素衣呵呵笑着,大摇大摆地东瞅瞅西看看,热情地跟每一个惊愕于她竟会早起的牧民打招呼,赞叹着草原早晨的美妙,生怕人发觉她这样早起必有缘由。 欲盖弥彰。连她自己都有些看不下去了。可是总不能告诉人,“我跟南边来的那个怪人聊了半夜,猜到他可能会对你们王子不利,所以担心得一夜没睡”吧? 怪不得没有人愿意当什么先知。旁人都不知道的事,只有你一个人知道了,那不是你的幸运,而是上天对你的惩罚! 为了混淆视听,任素衣转了很大一个圈子,最终还是没有勇气到默翰日常作息的那边去问。踌躇半晌,最终只得去叨扰自家人了。 柳姨娘对任素衣的反常表现出了极大的惊讶。不过,任素衣一进门也是吃了一惊。 不为别的,就为那个最刁钻跋扈的吉娜姑娘居然陪着柳姨娘一起,一边给大腹便便不方便出门的怀孕母羊们收拾着草料,一边嘻嘻哈哈聊得正欢呢! 看到任素衣前来,吉娜也是吓了一跳。这姑娘从来不会藏得住话的,这不,远远瞧见了,她便亮开嗓子喊了起来:“今儿天上是下红雨了吗?你居然在正午之前就起身了!莫不是连着睡了半年,好容易发现白天也是可以出门的?” 任素衣心里暗暗叫苦,下意识地将手藏到了身后。 她可没忘记,当日为了跟这姑娘赛马,她可是将手磨得肿了一个多月! 这娇生惯养的身子,跟草原上的姑娘们比什么?简直就是送上去让人取笑的! 从那以后,任素衣见到草原上年轻的姑娘就开始发憷,尤其是在这位吉娜姑娘面前,更是像避猫鼠一样,时时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吉娜最初很不好意思。那场比赛,毕竟是她以己之长攻人之短了,说到底也是胜之不武。只是看着任素衣每次见到她都脸红的样子,觉得分外有趣,后来反倒愈加喜欢嘲笑起她来了。 这一回待任素衣走近了,吉娜又有了新的发现:“哟,你怎么涂了这么厚的粉啊!我说你们中原女子就是娇气!咱们草原上哪天不是风水日晒的,脸皮可不是靠涂粉就能保得住的!你要常出来走走,才不会那么怕见风又怕见光的!” 任素衣愈加赧然。 天知道她素日是最不爱涂粉的。只是今日起床,看见熊猫似的两只黑眼圈,便没了出门的勇气,无奈之下在脸上多涂抹了一阵子才硬着头皮出来的,想不到又被这个丫头嘲笑! 她这是招谁惹谁了? 还是柳氏看着任素衣实在尴尬,忙出来替她解围:“年轻女娃娃家,闲时肯在自己脸上下些功夫也是好事,我还说咱们姑娘平日里太素淡了些呢!吉娜丫头平日里大大咧咧的,见了王子还不是悄悄地躲在人后搽胭脂……” 吉娜尖叫一声,慌忙冲过来捂她的嘴,任素衣在一旁抚掌大笑。 倒想不到柳氏这样一个几乎可以说是不敢见世面的人,竟能跟成日安分不下来的吉娜玩到一块去,这世上的际遇,也算是千奇百怪的了。 女为悦己者容,吉娜的心思原本也表现得足够明显,不怕旁人知道的,谁知她今日竟分外赧然起来,这又是何故? 第一百一十章 堕马 三人正闹着,却听见外面忽然嚷了起来。 任素衣心头一跳,一个箭步奔了出去。 “怎么回事?你又发什么神经?”吉娜很鄙视地哼了一声,对任素衣这样一惊一乍的样子表示极大的不赞同,仿佛自己一下子有了高人一等的优越感。 看吧看吧,号称礼仪之邦的中原天朝来的女子,还不是听风就是雨,有一点小动静就像被烫了爪子一样跳了起来! 任素衣可来不及关心吉娜是不是鄙视她!许是心里有事的缘故,外面看似很寻常的一阵喧闹,让她有了很不妙的预感。 “究竟发生什么事了?”任素衣忽然奔出去,随手扯住一个飞奔着的女孩子,那力道之大,竟险些令那可怜的姑娘摔倒在地。当然她自己也没占到便宜,被那姑娘带着甩出好几个趔趄,险些不曾摔个马趴,她也没觉得怎么难看。 那女孩子被任素衣拽住了手臂,急得直跳脚,带着哭腔嚷道:“快放手,我要去请大夫啊!” 这下不仅任素衣着急,连吉娜都再也顾不上笑,飞也似地冲了过来:“王子殿下怎么了?” 任素衣这才看清,自己拉住的,是默翰身边的一个侍女,又或者是侍妾?总之能让她舍命飞奔去请大夫的,一定是默翰无疑! 真出事了? 任素衣怔怔地放了手,忽然有种想要落荒而逃的冲动。 终究……还是没能来得及吗? 他会不会有事? 如果程四真的做了什么事,她是有责任的吧。 那女孩子也是急慌了,到此刻才认出拦住她的是什么人,原本噙在眼中的泪珠子立刻像打开了闸门一样,噼里啪啦地落了下来:“殿下他……他们说,说殿下从马背上摔下来了!” “嗐,我当什么事呢!咱们马背上长大的,谁没有被摔个百八十次的?都要哭起来,那还有完没完了?”吉娜还是那样粗线条,完全没有往深里去想。 任素衣却知事情必然不妙。 骑马摔下来是常有的事不假,可像默翰这样绝对称得上个中高手的骑者,此事便绝非寻常了。 更何况,程四刚说已经下手,默翰便出事,这落马的原因,已经不言自明。 见那丫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任素衣只觉得一阵心烦意乱:“这事怕不简单,你快些去吧!” 那丫头如梦方醒,擦着眼睛飞奔去了。任素衣忧心忡忡地拉起吉娜:“我们去看看吧!” “喂喂喂,你着什么急!殿下不会有事的,你以为都跟你一样笨啊?告诉你,默翰王子殿下是我们草原上最坚强的雄鹰,别说落马了,前两年他空手打翻一窝黑熊,还不是完好无损地回来了?喂,我说你跑这么快干什么?谁说要跟你一起了……”被任素衣不由分说拉在手中的吉娜满脸的不情愿,一路上吵吵嚷嚷闹个不休,搞得任素衣愈加心烦意乱。 落马当然不可怕,她怕的是那些防不胜防的暗箭! 默翰的帐篷,说起来她这个名义上的王妃竟是第一次来。任素衣略一迟疑,还是咬着牙走了进去。 闹嚷嚷的一屋子人在看到任素衣的时候同时怔了一下,诡异地安静了下来。 任素衣顾不上理会别人,一把甩开终于安静了下来的吉娜,满心忐忑地奔向那个第一次不是意气风发的年轻王子。 也是直到现在才发现,她对这个人,竟几乎是全然陌生的。她记不清他笑的时候、生气的时候、骄傲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只是无端地觉得,这个人就应该是一个永远不会倒下的铁汉,草原上如同太阳一般被人仰望被人追逐的所在…… 可是此刻,眼前这个人,真的是传说中战无不胜的默翰王子吗? 一直以为他的皮肤应该是标准的古铜色,却是第一次知道,原来他也是会像纸一样苍白的。那紧闭的双眼,曾经目光炯炯地盯着她,轻易看穿她自以为聪明的小算计吗?那样紧抿的双唇,真的曾经说出过足以点燃整个草原的豪言壮语,号召所有的草原人民跟随他征战天下吗? 任素衣忽然有些不确定了。 眼前不过是一个病人而已。他僵直地躺着,任由粗手笨脚的仆从们摆弄着他的手脚,别扭地将他摆放到合适的位置。他一定是不舒服的,可是他为什么不说呢? 任素衣从未像现在这样,期望他可以一下子跳起来,哪怕是打人骂人也好呢!总强似现在这样不声不响地躺着,仿佛天塌了下来也不关他事一般。 有人要算计他的草原了,他辛辛苦苦守护的百姓和牛羊,很快就会被他无能而又贪婪的兄弟们糟蹋了,拿去孝敬中原那些贪得无厌的硕鼠,拿去换那些中看不中用的绫罗绸缎了,他也不醒吗? 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厌倦莫名其妙的争斗。 如果男人眼中所谓的成功,就是伤害他人的性命,征服他人的土地,夺取他人的财物……那么只能说,整个天下都疯了! “王妃……请您让一下,大夫过来了。”一名不认识的侍女苍白着脸,怯生生地扯了扯任素衣的衣袖。 任素衣霎时从迷惘中清醒过来,暗叹自己终是太感性了些,忙侧身给那个佝偻着脊背的女大夫让出了位置,黯然退了出来,看看帐篷里人满为患,她有些伤感地走了出去,默默地数着自己的脚步,却不知道走的是那一个方向。 “等一下,”吉娜气喘嘘嘘地追了出来,“王妃殿下,请您稍等。” 任素衣诧异地停下了脚步。 这还是这个骄傲的姑娘第一次对她使用敬语吧?这草原上,人人称她作“王妃”或“公主”,唯有吉娜一直含混不清地喊她“喂”或者干脆骂她作“南蛮”,这也是她在心底里很喜欢这个口无遮拦的姑娘的原因。这会儿她为何却忽然变了呢? 第一百一十一章 一番生死与君同 身不由己地停住脚步,看着吉娜一会儿工夫便已经哭得红肿的双眼,任素衣心里有些酸酸的。 看得出来,这姑娘对默翰王子,实在是用情颇深呢!只不知道默翰王子能否躲过这一劫,哪怕只为珍惜这朵坚强的草原之花? “你找我有事?”见吉娜一直只愣愣地看着她不说话,任素衣只得率先开了口。 “你不会害他的,对吗?”吉娜头一次没有用夸张的语调说话,任素衣却觉得这样的她让人分外难受,倒不如照旧喳喳呼呼地嘲笑她呢! 不过……她是什么意思? “你觉得是我在害他?”任素衣的心里忽然产生了不妙的预感。 情发生在中原使者即将回程的当口,谁都会猜想此事未必与中原使者没有关系。这样一来,作为中原“公主”的她,瞬间便被推向了风口浪尖。 她脱不了干系的。即使这件事她说毫不知情,也不会有人相信,更何况…… 这一次,她确实洗脱不干净。若说她是清白的,她连自己都说服不了,如何能让别人相信? 吉娜用一种接近于审视的目光,直直地盯着任素衣的眼睛看了半晌,似乎直要看进她的灵魂里面去。直到任素衣几乎支持不住要崩溃的时候,她才用一种飘忽的声音,幽幽道:“无论如何,我不相信你会害他。你跟我见过的中原人都不一样……我觉得你是没有危险的……可是你今天好奇怪——我总觉得你好像一早就知道他今天会出事一样……” 原来是这样。 任素衣艰难地挤出一个难看的苦笑。 果然是自己太不够淡定了,平白地给自己招惹了些嫌疑。 可是要知道,这样的嫌疑本来便会有,自己今日的表现,只是让她们最快地将目光放到她身上而已。 这样也好。与其违心地狡辩自己的清白,不如大大方方地走出去,她们要如何想,都由着他们就是了。 “你要知道,如果他出了事,第一个死无葬身之地的人,一定是我。”想清楚了了自己的立场,任素衣霎时觉得轻松了起来,在这个本应该哀恸担忧的时候,竟而绽开一个不合时宜的轻松的微笑。 不错,她不能自证清白,她的身份也注定了她不可能置身事外。但立场虽不能选择,她至少还可以选择自己的结局。 就当是自掘坟墓好了。默翰若有事,她又如何能全身而退?倒不如事先表明立场,给自己争取一分主动吧。 不料吉娜闻言却是深受感动:“想不到你们中原的女孩子,也会有这样爽快的性子!算我素日没有看错你!希望你记住你今日的话!我不管这一次是不是你或者你的人做的手脚,但如果你的人敢趁这个机会搞什么小动作的话,你的下场,想必你自己已经想好了!” “我记住了。”任素衣无奈。她就这么明明白白地,被一个小毛丫头给威胁了? 最可恨的是,人家小丫头还一副理直气壮的姿态,只差没有明白说一声“我肯威胁你是给你面子”了! 偏偏她还无话可说,谁让她在人家的地盘上,好死不死的还心里有鬼呢? 说来说去,都是那个该死的程四,不,都怪程四背后那个狼心狗肺的主子,把她逼到了如今这样无路可走的地步! 如果……如果默翰当真出了什么事,这些人想要拿个什么人来抵命的话,她这颗脑袋,怕是就保不住了吧? 真想知道,若她魂葬荒原的消息传回中原,那个人会不会为她叹一声可惜? 目送着吉娜扬长而去之后,任素衣站在原地想了想,最终还是觉得心神不安,只得又转了回来。 较之先前的慌乱,此刻的大帐里显得安静而压抑,处处有条不紊,给人一种极其肃穆的感觉。不得不说,常年与恶劣的自然环境、与狡诈的狼群的斗争,让每一个草原人,连最天真柔弱的小侍女在内,都有了军人般的冷静和坚忍。 任素衣转了好大一个圈子,才在帐外发现了忙着鼓捣草药的巫医。 “他现在怎么样了?”任素衣明显觉得自己的底气不足。 都说草原上的大夫是懂巫术的,她会不会看得出来,默翰的这次受伤,是有人动了手脚,甚至跟她脱不开干系? 害怕从她的口中听到不好的消息,虽然目前的状况完全可以称得上已经足够糟糕了。 那个满脸皱纹的老女人慢慢地抬起头来,似乎看了任素衣一眼,又好像什么都没有看到,然后缓缓地低下头去,像慢镜头一样继续一点一点收拾着药草,安静得仿佛根本不曾察觉有人在身旁。 任素衣又是急又是气,偏又发作不得,只得无声无息地狠狠地凌虐着自己脚下无辜的小草,暗恨怎么就落到了这样任是什么人都可以欺负的地步? 过了似乎有一个世纪那样漫长,老巫医手上的草药收拾得差不多了,才不慌不忙地开口,那语气也像是自言自语一样:“暴风雨的到来不是为了折断雄鹰的翅膀,而是为了让他拥有无惧风雨的力量;草原狼的追逐不会让我们最优秀的马驹畏惧恐慌,只会令他更勇敢地成长。默翰王子是我们整个草原的骄傲,王妃难道不相信他可以战胜邪恶的力量?” 好吧,我忍。任素衣咬了咬牙。 草原上的智者和老人们,说句话总要拐几个弯子,哪里都能像吉娜那样痛痛快快的呢!不过她好歹算是听懂了。 第一百一十二章 风起云涌 任素衣漫无目的地四处转了转,无处可去,最终还是不得不转回到默翰这边来,支开了累得偷偷在一边捶腿的小丫头们,独个儿百无聊赖地在旁边守着。 眼前的世界忽然黑暗了下来。 来人了。 “你怎么还敢来?”任素衣下意识地向默翰看了一眼,好像当真瞒着他做过什么亏心事一样。 “微臣听闻默翰王子殿下落马受惊,甚感不安,故此前来探望。王子吉人天相,必能逢凶化吉。公主虽则担忧,到底也要保重身子才是。”程四恭谨地俯身,答得滴水不漏。 任素衣重重地哼了一声:“你是来看热闹的吧?他到现在还没死,你很着急、很担心是不是?很抱歉你还要再多担心一阵子了,眼下看来,他一时半会是死不了的。” “公主这话,私下里在微臣面前说说便罢了,出了这道门可千万要小心了。若微臣为此死无葬身之地,公主又如何能够全身而退?”程四的笑容未减,只是那眼中一闪而过的厉芒,分毫未能逃过任素衣的眼睛。 不过,任素衣可从来都不怕他的。他还能当真杀人灭口不成? “跟你没关系的事,我白说一句哪里就让你死无葬身之地了?你这样在意,莫非当真心里有鬼?”任素衣叹一口气,径自起身掀帘子走了出去。 潜意识里还是不愿相信这件让她进退维谷的缺德事,是出于那个人的策划。 程四微微一怔,皱着眉头跟了出去,完全没有留意到原本呈僵尸状躺着的那个人,在他转身的那一刻,忽然睁开了眼睛。 “公主既然已经知道真相,又何必再问?”看看四周无人,程四终于不用再压低声音,语气里有了一丝不耐烦。 这个答案,虽在意料之中,任素衣仍觉得心头一阵钝痛。 “我只是想知道,这次他没有死成,是你的失算,还是计划之中?”竭力让自己的语气平静,任素衣不断地对自己说,就当是在说一个不相干的人,说一件无足重轻的小事就是了。 程四对任素衣的平静甚感诧异,眼中闪过晦暗不明的神色,迟疑片刻方道:“默翰王子确实比原本设想的还要强,不过这也不能说是失算。既要算无遗策,自然也会包括如何应对意外。他既无事,微臣自然也会有无事的应对方法。怎么,公主是在替微臣担忧吗?” 担忧你个头!我巴不得你赶紧死翘翘了才好!任素衣在心里暗骂。 不过,据说算无遗策的程四爷,也会有算计不死的人啊! 这样的认知,让任素衣心里稍稍好受了些。 很显然,他们是不会就此罢手的。而目前程四已经落入了有心人的眼中,趁着默翰未醒之前打发他回国显然是不可能的事,任素衣很为默翰的生死担忧起来。 想来被草原人奉若神明的默翰王子,实在是做了一件太不明智的事!他明知道中原人诡诈多智,偏要与他们打交道,到底还是要吃了亏才罢。如今怎样?与虎谋皮的滋味不怎么好受吧? “你,好自为之吧。” 她毕竟不是圣人,更不是救世主。道不同不相为谋,她懒得跟此人再多费口舌。 默翰那边早有人守着,想来程四短时间内是不能对他下手的了。至于旁的手段,随他好了。 第一百一十三章 欲加之罪 次日,任素衣再次离奇地起了个大早,不出所料地听到了默翰醒转的消息。 草原上的野狼,果然是没那么容易死的。任素衣终于真正放下了心,心理上的疲倦铺天盖地席卷而来,让酣眠一宿的身体再次感觉到了酸软无力,索性也不急着去探望,径自回去躺倒了。 倒是丫头们暗暗为任素衣不值:他未醒时,你为他提心吊胆,巴巴的跑去守着;等他醒了你却连面也不肯露一个,白白让别人露了脸去,有心全放在暗处,那人又怎能知道你惦念他? 她们却不知,对任素衣而言,露脸不露脸全是小事,人生两大要务,第一是吃,第二是睡,只要在这两件事上不亏,其余一切都可以忽略不计了。 只可惜这世上的幸福,往往都是很短暂的。在幸福的酣睡之中被吵醒的任素衣,非常火大。 尤其是,看到她平日都不怎么舍得使唤的小丫头们被人像捆野牛一样捆起来的时候,火气就愈加旺了起来。 “我的丫头,似乎还轮不到别人来捆!”刚刚还睡意朦胧的双眼直直盯住来人,转瞬已经只剩下冷冽的寒意。 来者不善,她不是不知道。可是她什么时候允许自己任人宰割了? 名利富贵不想争,红尘俗事不想管,是她本性懒散,却并不意味着什么人都可以欺到她的头上! 来人显然料不到任素衣会是这样的反应。照她平日又懒又笨又好性子的形象而言,她此刻的正常反应,应该是错愕、惊吓、难以置信,或者也许是慌乱、畏惧、无所适从?总之她不像是一个在这样的场景下反倒敢拿出架子来的人。 难道素日认知有误? “公主有什么委屈,还是到王子殿下面前去说吧。”来人惊愕之余,想不出如何应对眼前这个强势的女人,只要用了原先准备好的台词。 嗯……好吧,这女人虽然没有哭没有闹,但好歹也算反抗了不是?这样的台词似乎还不是很离谱,勉强勉强吧,总比什么也不说来得威风些。 可惜的是,任素衣根本没打算买他们的帐:“我倒不觉得有什么委屈的,只是如果不放我的丫头,你们只怕没本事把我带到你们王子面前去。到时候,委屈的只怕就是你们了。” 任素衣并没有打算牺牲形象做一个泼妇,所以这两句话说得云淡风轻,甚至根本没有看丫头们一眼,仿佛她真的并不怎么关心一样。 只有丫头们眼中溢出的感动,让这样的场景有了一两分真实。 任素衣可以好整以暇,丫头们可以假装不着急不担心,但其余的人却未必有这样好的运气了。 原本气势汹汹地过来捉人的,是默翰的亲兵,其中有两个十分眼熟,任素衣记得是当初随默翰到中原去的。 连手边的人都用上了,这次的事,不简单。 之所以嚣张也是为了试探。还好,这几人的迟疑,向她透露了一个不是太坏的信息,那便是,至少默翰没有对她下格杀令。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如今也只好先保住小命再说了。 好歹,她还有一个看似拿得出手的身份,只要默翰没有作好大举与中原开战的准备,她便一时半会死不了。 那几名亲兵显然也被眼前的局势迷惑了。 虽然情势有变,虽然她们只想手起刀落将这几个麻烦的女人解决了完事,但他们并不鲁莽。什么人可以随意处置,什么人要留三分余地,他们还是有点数的。 所以,在片刻的僵持之后,拇指粗的缰绳被从三个惊魂未定的丫头身上解了下来。 自然,任素衣心里有数,所谓的惊魂未定,至少有两个人是装的。菡香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小丫头不假,可是另外的那两个,岂是一根绳索能困得住的?所谓束手被擒,不过是给那上位者一点面子罢了! 带着几分胸有成竹的笃定,以及一丝慷慨赴死的从容,任素衣连最简单的梳妆都省了,随意将发丝一拢,带着丫头们雄赳赳气昂昂地走了出去,倒让身后虎背熊腰的亲兵们变成了没什么存在感的侍卫。 看看吧,这就叫霸气!任素衣自我感觉良好地走着,看似悠闲,心里却也在暗暗犯着嘀咕:这不会就是她老人家最后一次嚣张了吧? 见到默翰的时候,任素衣有些忿忿。 昨天还一副养不活的模样的这个家伙,今天精神头却好得很;昨天威风八面的自己,却似乎已经成了他的阶下囚。世事变幻如此,真让人的小心脏有得受的! “看来你是死不了了。”任素衣笑笑,完全不顾周围那些陌生面孔露出愤怒的表情。 默翰早已见怪不怪,却仍惊讶于她此时的从容:“你似乎更应该担心一下你自己,也许你会死了。” 任素衣径自在默翰身旁坐下,丝毫没有作为阶下囚该有的自觉:“我没有必死的理由——当然,如果你要我死,我便无话可说。” “哼,你真当这里没人敢杀你不成?我偏要看看,南蛮皇帝肯不肯为你报这个仇——我们正要找他讨个说法,暗害王子殿下,就是你这妖女和亲的本意?”说话的是坐在侧面末座的一个大胡子,任素衣一向记不住这些北番人相似度太高的脸,尤其是长胡子的又那么多。 这个大胡子嚷嚷得帐篷都快要化成碎片飞走了,在场的几十个人却没有一个人给面子地变化一下表情的。任素衣耸耸肩,消化了一下她从中捕捉到的信息。 似乎,这人认定默翰是她害的。看他言之凿凿的,旁的人大概也是这样认为的。 默翰呢?他怎么想?难道连他也认为这件事是她做的?如果是,那事情就有意思了。默翰不是一个没有智慧的人,如果他相信了什么,一定是有什么可靠的证据,值得他去相信的。 难道有人在陷害她? 任素衣注意到,默翰的脸色微微有些苍白,但精神很好,果然是个属小强的。这人一向高深莫测,任素衣从他脸上看不出什么,也只得作罢。僵持半晌,只得不怎么认真地道:“我对你的命没什么兴趣,给我还懒得要呢。” 第一百一十四章 审问 话虽然说得很轻松,任素衣却也知道,今日这事,自己是没那么容易躲过去的了。且不说从来不肯吃亏的默翰王子,就是在场的这些人,哪一个没有本事用俩指头捏死她? “哼,你当然要狡辩!你们中原人一向没有担当,做过的事到死了也不会承认!”还是那个讨厌的大胡子吠吠不已,任素衣觉得他吵得自己的头都要大了。 “你说是我干的,至少要拿出证据来吧?”最后的挣扎,只能寄希望于他们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证据,只是猜的罢了。 可是很显然任素衣是不被草原上的长生天眷顾的。 “用你们南人的话,这就叫做‘不到黄河不死心’,今日殿下定会叫你死个明白的,莫要抱怨我们冤了你!”一个比起其它人稍显瘦弱的中年人拍了拍巴掌,任素衣以为他是要唤人进来,向门口张望了半晌不见动静,正在纳闷,却见此人身后一个仆从模样的男孩子钻了出来,将一个什么东西递到了他的手中。 若非此时自己的小命有一点危险,任素衣几乎要抚掌大笑了。 很显然此人是到过中原的,在默翰身边,这个家伙应该是类似于洋鬼子屁股后面的“中国通”的这一类人物,看似地位颇高,实则是被武将们各种瞧不起的狗腿式人物。很可惜的是,他对中原的了解只怕还不如默翰本人多,很多事情都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徒增笑料罢了。 中原人也许会拍拍巴掌唤进来一个小厮或者两个美婢,来显示自己有多尊贵多牛叉,可那都是在小厮丫头们守在门外的场景下才会出现的啊。这人东施效颦贻笑大方,经过他主子允许了吗? 任素衣询问地望向默翰,不出意外地看到他的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眼中闪过一抹笑意,但很快便被担忧取代。 他在担忧她吗? 任素衣稍稍放心。 被忽略了的中年人有些愤怒地哼了一声,强行拉回了任素衣的注意力。 “大叔,您请继续。”任素衣很有礼貌地颔首为礼,就她的身份而言,这显然已经是极大的尊重了。 可是被称为“大叔”的家伙脸色更难看了。 在他看来,任素衣此刻作为“疑犯”正常的反应应该是迫不及待地要看他拿到了什么证据,然后殚精竭虑煞费苦心地想找出一点点破绽来为自己狡辩,最后在作为大法官的他义正词严完美无缺的驳斥下被一一拆穿,最后狼狈不堪地俯首认罪,承认自己居心叵测狼心狗肺鬼迷心窍地犯下滔天大罪,痛哭流涕地抱住受害人默翰王子的大腿来一番深情告白,最后万念俱灰神色平静地乞求留自己一具全尸…… 眼前发生的事和自己原本设想的完全不一样,一心想当包公的某人显然是大受打击。眼下的情形,看上去倒像是他为了证明什么一样,迫不及待地想要揭晓“真相”;而当事人自己,却很不合逻辑地置身事外,像一个兴趣缺缺的观众,维持着最疏淡的礼貌,远远地看着他的表演…… 这也太不把人当回事了! 这个女人有没有作为嫌犯的自觉? 被“大法官”敌视了的某“嫌犯”犹不自觉,依旧维持着她作为观众的礼貌的好奇心:“大叔您为什么不说话了?我在听着呢。” 那中年男子的脸色请了又黑,黑了又青,憋了半天才好容易压制住自己的怒火,不跟这个已经注定时日无多的小丫头片子计较。 在任素衣“漫不经心的注视”下,那人艰难地摆出义正词严的造型,严肃得有些夸张地举起手中之物:“这个东西,认识吗?” 漫不经心的观众草草地瞥了一眼,神色未变:“当然认识,那是我的大丫头菡香捡了我的衣裳脚料做的荷包,我那里还有俩呢!怎么,大叔对这些小玩意儿有兴趣?” 被点到名字的菡香脸色发白,深吸一口气便要下跪。任素衣眼明手快地一把抓住她,笑得有几分揶揄:“怕啥子啊姑娘,我又没说怪你!虽然这位大叔手中拿着你的荷包,也不能说就是你送他的不是?也许是大叔自己暗恋你,拿了你的荷包做个念想呢!放心好了,我待你如同姐妹一般,你若无心,我是不会听信旁人的胡言乱语,随意把你嫁掉了的。” 菡香发白的小脸上冷汗滚滚。 主子,事情不是这样的好不好?都什么时候了,你能不能稍微正经那么一点点…… 与菡香丫头相映成趣的是,那位“大叔”的脸色此时已经黑得堪比锅底了。 这个女人,她是想凭三寸不烂之舌,把死的说成活的,把活的说成会飞的?那也要看看他肯不肯才行! “中原的公主殿下,请您严肃一点!您的婢女的荷包,出现在王子殿下的马厩里,难道您不需要做一个解释吗?”他忍,他再忍!怎么说这个女人在定罪之前还是王子殿下的女人,否则他早该一刀砍下她的半个脑袋,看她还怎么胡言乱语! 一众权当衙役的大将们俱是义愤填膺的神色,奇的是居然没有一个人插话,预料中七嘴八舌准备对她处以“唾刑”的场景并未出现,让任素衣稍稍有些意外。 纪律严明分工明确,绝非乌合之众,看来他们是有备而来啊!这么大的阵仗来对付她,也算是给足了面子了吧? 有些不对劲的是,北番什么时候可以私下审问中原的公主了?若中原无人也罢了,此刻作为和平大使的程四就在北番大模大样地住着,请他来做一个见证很难吗?难道这些北番莽汉就那样笃定,他们私下里给她定了罪,中原皇室一定会保持沉默? 这件事,很不对劲。任素衣觉得自己忽然想到了什么,但是灵感一闪而逝,余下的依旧是一片困惑。 第一百一十五章 遇到麻烦了 被审问的任素衣一脸的满不在乎,懒洋洋地坐着,连支起身子的意识都没有:“嗯哼?需要解释吗?一个荷包而已,能说明什么了?也许是有人捡到了掉在那里的,也许是某个不长眼的小贼丢在那里的,也许是有人特地弄出来陷害我的丫头的,又或者是某个人对我的丫头相思成疾,所以才……” “打住,说重点!”沉默了半天的默翰王子终于沉不住气了。他知道这个女人插科打诨有一手,可这是什么时候,这个女人有没有一点如临深渊的觉悟? 看到默翰终于有了反应,那一直如坐针毡的“大叔”立刻像打了鸡血一样精神抖擞起来,眼睛瞪得铜铃一般大:“公主还是省些力气的好,即使您绕弯子绕到天边去,今日此事也非水落石出不能罢休的。” 任素衣恶狠狠地瞪了默翰一眼。 这个该死的家伙。他是在帮着他的走狗么? 虽然她承认她很无聊,但是他难道不觉得这样不给她面子,对于此刻面临着巨大危机的她,是一个致命的打击吗? 如果默翰王子听得到任素衣此刻的心声,他一定会感到欣慰,至少她终于意识到,她是在面临巨大的危机了。 “重点就是,这事跟我和我的丫头没有半毛钱关系,我说完了。”哼,一丘之貉,蛇鼠一窝!本来就不该指望他的不是?看来今日是在劫难逃了,唉,可怜她一世英名…… 默翰的脸色有些僵。 很显然,这个小女人是误解了他的意思。本来指望她能为自己辩白,如今看来怕是难了。 人都是有趋利避害的本能的。原本他以为凭这个女人的本事,解决掉这点小麻烦实在是小菜一碟,如今看来实在太高估她了。 果然,那位“大叔”此刻简直是眉开眼笑了:“铁证如山,并不是您说没关系,就可以没了关系的。谋害王子殿下,这个罪,恐怕凭公主一人还担不动,咱们只好向中原皇帝讨个说法了!” “铁证?” 任素衣嗤笑。单凭马厩里捡到一枚荷包就定她的罪,这简直太搞笑了!是北番人智商太低,还是有心人刻意要将罪名安到她的头上? 这件事,如今倒需要好好思量一番了。 任素衣不由得开始暗暗埋怨起程四来。既然没良心的事已经做了,就应该没良心到底才是!随随便便给马上做点手脚,让人摔一跤,偏偏还摔不死!这下好了吧?打草惊蛇不说,还要殃及池鱼!她好好的过她的日子,招谁惹谁了? “难道不是铁证?”那大叔得意洋洋,完全是一副得理不让人的模样。 任素衣完全不想理他。 这才是真正的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既然他们那么希望是她做的,那就让他们当是她做的好了。她正想要看看,他们究竟想要玩什么花样? 任素衣冷笑一声,默翰已知不妙,正要开口,菡香已经挣脱任素衣的束缚“咚”地一声跪在了地上,叩头不止:“一切都是奴婢一个人做的,跟奴婢的主子没有任何关系!奴婢不愿见北番大军南下中原,一时情急才动了歪心思,主子毫不知情,请王子殿下明察!” 任素衣悲哀地以手扶额。 她还没打算认罪呢,这小丫头就先帮她认了!认罪就罢了,还认得有条有理明明白白,连犯罪动机都说出来了!这一下子,不是她做的也是她做的了!这丫头难道不知道这是死几百次都不够的罪么? 她的这个丫头,还真是个可爱的——笨蛋! 那“大叔”至此方找到了作为大法官的尊严和自信:“现在肯认,还不算是执迷不悟!不过,你一个小丫头,借你几条胆只怕你也做不成这样的事吧?” 让“大法官”尴尬的是,任素衣不把他当回事也罢了,这小丫头竟然也敢对他的话充耳不闻,只一个劲地向默翰磕头:“请王子殿下明察!” 默翰王子的神情比任素衣更加无奈,一向能够当机立断的人,此刻竟然怔忡半日,才向任素衣无奈地道:“你不是最疼丫头的吗?这会儿怎么不管了?等到她把头磕破了,你是不是又要心疼,然后再来骂我暴君?” 任素衣早等着他这句话了,一听之下立刻拉了菡香起来,埋怨道:“傻丫头,你以为你认下和不认有什么区别么?他们想杀的是你家主子我,你认罪是我干的,你不认罪还是我干的!白给他们磕头了!” 菡香见怪不怪,默翰却不得不再次深吸气,以维持自己得来不易的平静。 这个不知死活的女人! 看着这主仆二人磨磨唧唧地只管收拾小丫头额头上的伤,对于她们自己刚刚认下的天大的罪名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被迫沉默了全场的武将们终于按捺不住了。 “既然认了罪,就是我们草原的敌人,怎么能还这样大模大样地坐在主位上?真当我们草原上的男儿是没血性的吗?”这大嗓门还是最初那个乱吠的大胡子。 “这样心肠歹毒的女人,就该扔到狼窟里去,还留着做什么?”这是一个黑塔似的大块头,声音比刚才那个大胡子还要中气十足。 “就是就是,既然都认了,我们还磨蹭什么?难道还不敢下手吗?”说这话的是个瘦子。任素衣注意到,她的目光望过去的时候,此人似乎瑟缩了一下,但很快便“勇敢”地挺起了胸膛。 一个矮胖的家伙焦急地插了进来:“哎,且慢,此人毕竟是一国公主……” 话未说完,立刻被一群人七嘴八舌地打断:“怕什么?我们怕了他们不成?”“就是就是,你不会是被他们收买了吧?”“就他那怂样,谁收买他啊?我看他是被吓破胆了!”“这女人一定要死!”“立刻处死,立刻!” …… 任素衣被嗡嗡的声音吵得难受,只得很没出息地捂住了耳朵。 好在最后所有的声音趋于一致,可怜的耳朵才终于不那么难受了。 “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草原汉子们喊得那叫一个响。这素质不去搞个合唱团简直太暴殄天物了。 任素衣悲哀地发现,她好像当真遇到麻烦了。 第一百一十六章 情何以堪 只有真正的公主才会有骑士来救。任素衣是个冒牌的公主,自然只有等死的份。 这回彻底没招了。任素衣作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姿态:“你准备怎么处死我呀,王子殿下?能不能打个商量,先处死,然后再去喂狼?” “不要啊小姐!”菡香哭得稀里哗啦,被另外两个一直假装自己是柱子的丫头一阵鄙视。 这个女人是真不怕死还是真不怕死?默翰露出了今日第N个无奈的表情。 别人都被蒙在鼓里,他却不糊涂。这个女人一向没有什么正义感,他才不信她会为了所谓的中原百姓,来对他下手! 希望他死的人确实有,但绝不会是这个女人。 但这个女人会对那个人心软,所以他选择沉默。 现今最大的难题是,这个女人笨到根本不肯替自己辩白一下,让人如何救她? 其实凭他的地位和“受害人”的身份,只要他肯站出来保她,这件事就可以轻易揭过。可是默翰现在不想这么做。 他想知道,这个女人究竟可以不怕死到什么程度? 群情汹涌之下,任素衣理所当然地成了罪人。默翰王子很“通情达理”地叹道:“此事疑点颇多,还需再议。今日大家都累了,先回吧。” 那一帮子“衙役们”骂骂咧咧地退了出去,任素衣和她的丫头们被来时的那几个亲兵押送这回了帐中。 没错,这一回,是不折不扣的“押送”了。 任素衣哀叹:人情冷暖啊!去的时候她还可以摆摆架子,这往回走的时候虎落平阳了,她就成了真正的囚犯了,一个连名字都没有的小侍卫都敢骂她! “小姐,怎么办啊……”打发走了闲人之后,菡香抱着任素衣的胳膊,急得直哭。 暄和暄妍两姐妹齐齐摆出鄙视的表情。 任素衣无奈地向暄和苦笑:“你们说说看,这么笨的家伙,怎么会是我的丫头!” 暄和恭谨地俯身施礼:“主子不必担忧,您还有我们。” 菡香哭得差不多了,正想抱着另外的两个丫头在把尾声哭完,却见那俩人已经面对面坐下玩起纸牌来,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可能被集体嫌弃了,却仍然没有想明白自己被嫌弃的原因:“喂喂喂,你们两个有没有良心啊,平日主子待你们也算不薄,现在主子有难,你们竟然还有心玩这劳什子!” 那两姐妹对视一眼,选择忽略。 还是任素衣看不下去,一把将傻丫头扯了回来:“我们又死不了,你着什么急?” “你怎么知道死不了?!”小丫头急得跳脚:“他们真的会杀了我们的!默翰王子在他们眼里就像天神一样,现在他受了那么重的伤,他们怎么可能不把气出在我们身上?” 任素衣无奈,垂首。 笨丫头就是笨丫头,跟了她那么久都没有学聪明,让暄和带了一段日子也是白搭,看来“人傻不能复生”,古人诚不欺我。 天神一样的默翰王子,怎么会让人把气出在我们身上? 只要他不像你这小丫头一样笨,他就会立刻想到,我们一定是无辜的,而背后煽风点火中伤我们的人,是他不得不防的劲敌。 不过这样的推断,任素衣已经懒得跟小丫头说了。 她的脑容量就那么一点点,还是多留点地方盛点有用的吧,比如奶茶怎么煮才好喝,荷包怎么收藏才不会丢等等…… 可是小丫头求知欲很强啊,怎么可能就这样放过她呢? 在任素衣正准备闭目养神的时候,小丫头又锲而不舍地摇醒了她:“我知道了,小姐之所以有恃无恐,是因为程管家……程大人在,他一定会来救我们的,对不对?” 任素衣哀叹一声,扯过一件外套盖住了脸。 还是暄妍看不下去,过来拖走了喋喋不休的笨丫头:“说你什么好?笨蛋我们见过很多,可是笨到你这个程度的,也称得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见菡香嘟着嘴一副不服气的样子,已经被迫当了一年多类似早教老师一样的智力开发学家的暄和只得再次耐着性子解释道:“如今正是程四要杀我们,你还指望他来救你呢!” “怎么会?!”菡香知道自己一向不怎么聪明,可是不至于猜得这么不准吧? “你想想看,”暄和耐着性子给她细细讲解,“我们被带到大帐审问,这是一件小事么?如今连捡牛粪的小子们只怕也都知道了,程四会不知道?若他知道却不肯露面,意味着什么?” “……”菡香照例无言以对。 暄和见状叹气道:“如果没有什么不对的话,默翰王子应该早就邀请他到帐中一起听审了,至于他为什么不出现,这件事实在耐人寻味啊……” “可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我们没有得罪过他啊!”菡香仍是想不明白。 那个家伙虽然讨厌,可是主子从前一直对他赞赏有加的啊。何况井水不犯河水,他怎么会用这么卑鄙的手段,来对付自家主子呢?难道程四被别人收买了? 面对这个好奇宝宝,暄和只能表示无力。 一个这么笨的丫头,陪着一个那么懒的主子,从前她们是怎么活下来的? 人只要卷入了所谓天下大事的争斗,哪里有什么得罪不得罪的。即使至亲骨肉,也往往相互残害,何况她们这样原本便算不上是朋友的关系? 这个人,他是希望北番与中原彻底反目吧? 若主子在北番蒙冤,皇上是绝不会善罢甘休的。一场战乱在所难免,难道这就是程四想要的? 难道他当真不担心,一旦有一日他的手段败露,皇上会跟他清算旧账吗? 该不会…… 该不会他的所作所为,正是皇上默许,只为有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发起一场征服天下的战争…… 不,怎么可能? 暄和忽然失了平素的从容,开始忧心忡忡起来。 若事实当真如她所想,主子她……情何以堪? 第一百一十七章 猎物 只是软禁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早已习惯了囚犯生涯的任素衣对此表示淡定,丫头们虽然忧心忡忡,却也不好说什么。 菡香本来指望着程四能露个面,谁料等到日落西山,也见不到一个人影,她终于开始明白,确实是自己太天真了。 于是小丫头郁闷了,旁人也懒得管她。 入夜,白日里睡饱了的任素衣望着已经不怎么圆的月亮,淡定地等着必然会出现的不速之客。 没错,这注定是一个不平静的夜晚。 月落前,帐外闪过一个鬼魅般的身影,悄无声息地连牧羊犬都没有惊动,守夜的暄妍却敏锐地察觉到了,立刻无声无息地追了出去。 任素衣见着了,忍不住轻叹。 到底,还是太年轻。 这样浅显的调虎离山之计,骗这样的小孩子,还是屡试不爽啊! 果然,两道身影消失了许久都不见再有动静,任素衣却很快察觉到,自己身后的夜色之中,隐藏了什么不能见光的东西。 逃是逃不掉了的。 任素衣很清楚自己就是一个废物。要本事没本事,要智慧没智慧,遇到这样的情形,不等死还能怎么样? 任素衣唯一的过人之处,就是在面对生死的时候,有一种漫不经心的坦然了。 “为什么要等那么久?你再不出来,我可要去睡了。”打个哈欠,仿佛真的很不耐烦一样。 “呵呵……生前何必久睡,死后自会长眠。”来人完全没有被揭穿的尴尬,姿态坦然如闲庭信步,温和友好得让任素衣险些要跳起来跟他握手拥抱了。 “程管家,好久不见。”任素衣浅浅地笑了起来。 虽然早知这女子与众不同,程四还是微微错愕了一下。 认识她以来,常见这女子任性恣意,但也是直至今日,他才第一次见到她露出这样雍容的微笑,方知原来此人不是没有天家气度,而是懒于作假罢了。 此时的她,竟是冷傲高贵得让人忍不住想拜伏在她的脚下。 好久不见。是啊,好久不见呢。 这次来使的,是中原天朝上国的程大人,而不是当年王府那个八面玲珑的程管家。所以“程管家”,确实是好久不见了。 程四怅然喟叹:“娘娘安好。” 任素衣浅笑地看向他手中之物:“是啊,此刻安好。而且很快,就会一直安好下去了。” 程四终于还是有了一丝动容:“微臣到底还是低估了娘娘。不过既然早已识破微臣此心,娘娘为何不早作打算?甚至——娘娘完全可以向默翰王子揭发了微臣,岂不简单方便?” “你们总是这样,”任素衣敛了笑容,露出一种无奈的厌倦,“你们喜欢设计好一切,看着旁人在你们的算计之中苦苦挣扎,最后仍然逃不出你们的手心——这样很有成就感么?你们似乎很享受这个过程,甚至在猎物从一开始就放弃抵抗的时候,感觉到一种被忽略的惆怅,一种独孤求败式的空旷和寂寥?这是天下男人的通病,还是只有你这样野心太大的人才会有这样变态的爱好?” 程四终于很难得地有了一种被揭穿的尴尬。 忽然发现他自己确实有够无聊的。 本来这件事,完全可以做得无声无息,他却一定要当面向她揭晓一切,为的就是享受作为狩猎者的成就感吗? 很可惜的是他遇到了一个十分不可爱的猎物。 她竟然在他撒网之前就已经算到了他的方向和手段,却仍然如他所愿地入了网,最后没有一丝挣扎地坦然站在他的面前…… 那样的淡然和笃定,反衬了他的仓皇和狼狈。到底谁才是被捕猎的那一个? 从来没有一个猎人在自己的猎物面前无地自容的,偏偏他就是。这也算得上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吧? “真是可惜了,我是一个很不乖的猎物,没有给你提供观赏自己的猎物挣扎的愉悦,甚至连揭晓真相的骄傲都没有留给你……我一定是一个最不讨人喜欢的家伙吧?做主人是,做朋友是,连做猎物也是。”任素衣冷笑着,遥望着轮廓明晰的寒月,带着一种淡淡的迷离,让程四都有些迷惑了。 可是迷惑归迷惑,猎物既然已经入网,断断没有再放走的道理。毕竟他捕获的,也并不是什么无害的白兔。 程四有些底气不足地笑了起来:“不。你是一个很特别的猎物,虽然你剥夺了我的成就感,但你带给我的惊奇,足以弥补这一切。” 程四顿了顿,见任素衣没有回应,多少带了几分得意:“拖延时间是没有用的。娘娘若是寄希望于您那对伶俐的小丫头……” “恐怕又要让程大人失望了,”任素衣恶劣地打断了他,“我虽然不聪明,也受不了旁人用对待傻子的手段来对待我。我就是期待原本不会存在的鬼神,也不会期待那一对可爱的小丫头——暄和暄妍姐妹,原本就是你的人,不是么?” 程四再次被噎住了。 门帘响处,暄和脸色苍白地走了进来,一言不发跪在当地。 任素衣耸耸肩,无辜地望向程四:“这是哪一招?我是真猜不出来了。” 暄和结结实实地跪着,任凭任素衣怎么用力都拉不动:“请主子恕奴婢自作主张。这北番蛮荒之地,本不该是主子久留之处。鸟倦尚要归巢,主子漂泊这么久,也该是时候回乡了。” “倒是一个伶牙俐齿的丫头。”任素衣觉得自己笑得很自然,程四却莫名地从她的笑容中看到了哀伤。 回乡吗?任素衣苦笑。 “去国离乡二十年,如今衣锦还家园。蜂采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是这一种“还乡”么?她倒从来不知道,自己的一场路过,竟还应了这样一个谶! 这丫头,素日倒是小看了她了。 一直以为这两姐妹太单纯太重情,做不了真正的暗卫,如今看来倒是她多虑了。 也罢。辛苦她们跟着自己这个没出息的主子这么久,已经很对不住她们了。 “暄妍还好吗?你们把我的菡香怎么样了?”数来数去,竟然还是只有菡香一个亲人,原以为的温暖,竟不过是她自作多情罢了,想想,还真够可笑的。 第一百一十八章 他杀了咱们的主子 “菡香在帐中睡着,没有惊动;至于暄妍……这件事她毫不知情,还请主子不要迁怒于她。”暄和沉静地答道。一向让任素衣感到安心的内敛沉稳,第一次表现出了它令人心寒的冷酷真相。 迁怒?她会迁怒那个丫头吗?即使迁怒,她又能怎么样?难道还能变厉鬼吗? 任素衣自嘲地笑了笑,望向程四:“如今多说无益,能为皇上和程大人效绵薄之力,素衣深感欣慰。” 程四的笑容一僵,犹豫着将手中之物递给暄和。 任素衣从暄和手中接过那枚精致的瓷瓶,笑得无限轻松:“好姑娘,我不怪你。你妹妹也是个好孩子,我更不会怪她。只是菡香那个笨丫头,今后就托付给你们了。” “主子多虑了。我们姐妹自然会同心协力,好好伺候主子,说什么托付不托付的。”暄和眉头微皱,总觉得任素衣今日怪怪的,可具体是什么地方不对,又想不出来。 疑惑之间,任素衣已经在程四的注视下,将那瓶中之物尽数倒入口中。 程四长叹一声:“红颜薄命,也是娘娘命里所招。愿娘娘来世安好,切莫再入帝王家。” 该死的,猫哭耗子假慈悲! 意料之中的痛楚如约袭来,任素衣咬牙忍着,直到脸色苍白如纸,额上冷汗涔涔流了下来,这才终于支持不住,捂着肚子颓然坐倒在地,此时还不忘艰难地抬起头来,忍住腹中翻江倒海的绞痛,恶狠狠地瞪着那个狼心狗肺假慈悲的魔鬼,咬牙切齿:“借程大人吉言了。” 程四尴尬地笑了笑,无言以对,只吓坏了在一旁垂首认错的小丫头暄和。见任素衣倒地,她早已忘记了自己刚刚还理直气壮地得罪了这个一向好脾气的主子,本能地奔了过去:“主子您怎么样,很难受吗?” 任素衣不知道自己该哭还是该笑了。 很难受吗? 废话,喝毒药如果不难受,你尝一口试试! 该死的程管家,你要杀人我都把命送给你了,偏要用这么没用的毒药将人慢慢地折磨死是什么意思?难道这也是你的爱好之一? 如果现在有力气,任素衣一定会叉着小蛮腰将程管家骂个狗血淋头。不过很可惜的是,她现在连喘口气都觉得撕心裂肺的痛,无暇他顾,程管家的耳朵自然也就可以免受一番荼毒之苦了。 “娘娘莫怪。您走得更痛苦些,才显得出北番狼子野心,人神共愤!待得噩耗传入中原,我百万将士必定同仇敌忾,誓死拿下北番,以慰娘娘在天之灵!”程四笑得十分勉强,任素衣虽听得见他依旧温和得欠揍的声音,却看不见他藏在身后的颤抖的双手。 想不到,这一世竟然死得这么窝囊。 任素衣模模糊糊地想着,只觉得眼皮越来越沉,好在腹中不再那么绞痛了,身子虽然轻飘飘的不像自己的,但没了刚才那样酸痛无力的感觉,也不算十分难过。 就这样过去吧,这一世结束了,别再保留什么该死的记忆,过了奈何桥,饮了孟婆汤,就可以跟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彻底做一个告别了。 这样想着,任素衣没做什么挣扎,就沉沉坠入了黑暗。 意识昏沉时,似乎有人抓住她的肩膀拼命地摇晃,又好像有人在声嘶力竭地喊着什么,但这一切已经不是她有能力关心的了。 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旦无常万事休,任素衣自嘲地想着。 虽然每一世都过的很窝囊,但到底还是苟且地活着。如今这般撒手而去,似乎也没有什么可遗憾的。 除了……有那么一点点的不甘心…… 逝者已矣,活着的人却未必比死者来得好过。 在任素衣能够关心的范围之外,确实有人喊得声嘶力竭,不是别人,却是刚才还一脸淡定从容的丫头暄和。 她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变成了这样,不是说好了用一点假死药骗骗北番人的眼,然后将主子强行带回中原去吗?为什么眼前的局面,却变成了她完全不能理解的样子? 程管家究竟在搞什么鬼? 暄和一向自诩冰雪聪明,任素衣平日的信赖和赞许也让她颇有几分自负,可是如今,她却当真糊涂了。 事情会是她想象的那个样子吗? “程大人,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不是说她不会有事吗?她为什么会那么痛苦?你给她吃的究竟是什么?你是不是瞒着我……”喊到最后,一向聪明的她早已猜到了大部分的真相。 “你竟然……你竟然对主子下手!她究竟碍着你什么了?你——你就不怕皇上不容你!”暄和放开自家主子,像个疯子一样扑到程四身上又撕又咬,披头散发地哭喊着,像个疯婆子,完全没了平日里温婉端丽的形象。 她甚至忘了,凭她的手段,几百个程四也不够她杀的。 事实上,她完全没想到报仇,她甚至没有想过自己究竟如何做才是对的。她只是本能地找一个活物,来发泄自己无以名状的恐慌。 程四并未试图反抗或逃跑,他只是呆呆地站着,像个没有生命的木桩一样,任凭暄和将他撕扯得像个乞丐一样狼狈不堪。 这样的动静,自然不可能吵不到旁人的。 睡得迷迷糊糊的菡香闯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绝对可以称得上是惊悚的场景。 这个疯婆子是那个老板着脸教训她不够沉稳的大丫头暄和? 这个狼狈的木桩子是从前那个成日笑得欠揍的程管家? 最不可思议的是,暄和竟然会又哭又喊,对着她素日敬若神明的程管家、程大人大打出手? 为啥为啥?素日被自家小姐熏陶出来的邪恶思想开始作祟:该不会是……情变? “喂,你们……”菡香怯生生地打断他们,确切地说,是打断处于疯癫状态的暄和大姐姐,“你们会吵到主子的。” 听到“主子”二字,暄和似从梦魇中惊醒一般浑身一震,终于缓缓地收了手,看清来人是菡香之后,忽然像个孩子一样扎进她怀中嚎啕大哭:“他杀了主子,那个混蛋杀了咱们的主子……” 第一百一十九章 命悬一线 从不知草原上的秋夜,原来是这样的漫长熬人。 任素衣的帐外,黑压压聚集了一大片人,却静悄悄的没有发出半点声音,只有不知疲倦的秋虫,叽叽咯咯发出各样的奇怪的声音,让人愈发心烦意乱。 那个被草原人奉为神明的老巫医俯身在默翰王子面前,满头大汗,长满皱纹的老脸苍白得吓人。 并不是这个已经注定无法挽救的生命有多重要,而是每个人都知道,如果这个人在北番遭遇不测,会造成怎样的局面。 可是眼前,有些事似乎已经成了定局。再艰难的局面,她们也该是时候准备面对了。 “老妇……无力回天。”面对冰冷得吓人的默翰王子,巫医只恨自己不能缩成一个小点,随便藏到哪个不知名的草窠子里,哪里还有素日装神弄鬼的神气! 长久的静默之后,在巫医以为自己会被王子处以极刑的时候,默翰重重地出了口气:“你起来吧,不怪你。” 老巫医心头一松,却又很快慌张了起来。 王子这算是认了命吗?那么他们是不是也要认命,准备好迎接即将到来的腥风血雨,准备好直面生灵涂炭? 无力回天。 这样的结果,默翰王子接受了,却并不代表别人可以接受。 程四冷冷地从人群中走了出来,气势骇人地盯住默翰王子的眼睛:“此事,殿下似乎欠我中原一个交代。” 帐中的北番官吏和仆从们顿时紧张起来。 毕竟,人是在他的地盘上出的事,而且,是明明白白无法掩饰的,遇害。 人家中原的使者偏偏还就在这里,亲眼见证了这样的场景,他们就是想抵赖,也无从赖起啊! 想到一场争端在所难免,而自己偏偏处在不在理的一方,人人心里都有些沉重。 默翰王子脸色阴郁,却不得不维持着最好的态度,力图对现在这样艰难的局面作最后的挽救:“贵使请放心,本王定会尽快查明真相,绝不会让本王的王妃死不瞑目。” “但愿如此。”程四冷笑一声,看也不看默翰一眼,径自扬长而去。 伏在任素衣身旁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暄妍忽然抬起头来,不顾一切地嘶吼:“这会儿你倒叫‘王妃’叫的好,歹人来害她的时候,你在何处?说什么要查明真相,这真相还用查吗?你北番狼子野心,连我这做奴才的都看得清清楚楚,还需要遮掩么?你落马那件事,明明不是主子做的,你心知肚明却还是要默许了别人冤枉她,我就该知道你没安好心!这一回不管你是泄愤还是灭口,主子都是你害死的无疑!” 若在平日,一个小丫头敢这样大叫大嚷,几乎就可以肯定她必定要落个尸骨不全的下场了,但今日这个时候,竟无一人站出来指责这个胆大包天的丫头。 默翰自然不会跟一个小丫头一般见识。在众人愤恨却无可奈何地瞪着那个小丫头的时候,他只是冷冷地回视一眼,随即匆匆离去。 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虽然他从未悠闲过,但毫无疑问,从现在开始,他的清净日子,可以说是彻底结束了。 暄妍眼睁睁看着众人随在默翰身后匆匆离去,不禁悲从中来。 她想不通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那个胸无大志习惯被丫头们嘲笑却总让人莫名安心的主子命悬一线的时候,她才知道自己所谓的心比天高有多么无聊多么可笑。主子的命运尚且由不得自己,何况是她? 当日王府之中悄悄地憧憬着未来的时候,谁会想到有一日竟会在这遥远的异国他乡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北番那些狼心狗肺的野蛮人,是不会管她们几个小丫头的死活的。主子的生死他们根本不会放在心上,又怎么能寄希望于他们会对几个丫头保留半分仁慈? 时至今日才真正体会到了所谓的人情冷暖……主人一息尚存,他们却只顾着开脱罪责追究什么交代不交代,究竟有没有人真心希望她活着? “姐姐,我们怎么办啊……”暄妍恐慌着,习惯性地转向了一向最有主意的姐姐。 也是直到这时,小丫头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除了她哭得稀里哗啦之外,自家姐姐和菡香两个人,竟然自始至终只是怔怔地跪坐着,连一滴眼泪都没有掉,更没有露出半分焦灼的神情。难道她们两个也和程大人一样,只将主子当做与北番交恶的一个借口? 暄妍自然不会知道,她二人之所以不哭,是因为夜里早已将所有的力气和勇气用尽,连哭的本能都没有了。 眼看着杀害至亲的凶手逍遥法外,甚至还不得不帮着他做戏,假装理直气壮地陷害无辜的人,是怎样一种心情?暄和不会让她的妹妹知道真相,那样残酷的煎熬,有两个人体会,已经太多了。 但她们自然不会这样就将一切交给了命运。 程四既然要用主子的生命来挑起战争,不如就让这一场纠纷来得更彻底一些吧。 北番狼子野心,欲图中原。在暗害中原和亲公主之后,更不惜残忍地杀害中原来使,以示彻底决裂。这个结局如何? 暄和与菡香对视一眼,皆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孤注一掷的绝决。 “主子还没有死呢,有什么好哭的。”稳住了心神,暄和哑着嗓子,徒劳地试图劝住不依不饶的妹妹。 “可是……连那个巫医都说无力回天……难道还能有大罗神仙来起死回生不成?”暄妍早已经被那句“无力回天”给吓慌了。那个巫医能在一两天的时间里让伤得半死不活的默翰行动自如,医术可见一斑。她既然已经束手无策,还有谁能妙手回春? 自然也不排除那老女人有意不肯相救的可能,但这北番本是他们的地盘,既然她受了某人的指使不肯相救,谁又能在她们的手底下想出办法来? 走投无路,原来是这般滋味……那个尚在鬼门关徘徊的主子,不是一向自诩好命,可以逢凶化吉遇难成祥的吗?难道她的好运,最后只能让她横死在这举目无亲的荒蛮之地? 第一百二十章 死局 终于还是走出这一步了。 程四遣退了从人,盘膝坐在帐中,心头一片萧索。 这一次,当真是一个人的战斗,再没有任何人可以交心的了。 他效忠的帝王不会赞赏他的忠勇可嘉。此时那个痴心的帝王只怕还在满心期待,盼着他将那女子安全迎回吧? 他深爱着的中原百姓不会赞美他大义凛然。他们要的是安宁和平,必不会有人愿意看到他用这种卑劣的手段挑起战争,让千万子民迎上那惶惶难安的乱世。 他的朋友……呵,他没有朋友了。他从前的朋友们,或明或暗,无不企盼着那个女子安然归来,可他,亲手毁掉了她平安的可能。 那个聪明的小丫鬟,提醒他必然不容于帝王,是为了劝他收手吗? 可笑。她又哪里知道,漫说帝王不容,便是他自己,都不会容得下。 昔日在王府,除了主上,人人都道他只是一个有些小聪明的管家罢了。他嬉皮笑脸玩世不恭,混迹于奴仆群中,看似自得其乐,内心的焦灼却只有自己一人知道。 大仇未报,仇人气焰熏天,他连自己的名字都不敢保留,龟缩在小小的王府之中,在主上的羽翼之下艰难度日,谁能体会那样的煎熬? 她是唯一一个只看他一眼,便猜得到他心事的人。 便是主上,也是在多方试探,确定了他的身份之后,才知道他为何而生,可那个女子…… 世上怎会有那样的女子呢? 原本依附主上,不过是一场交易。主上保他平安,帮他复仇;他用自己的小小才能,帮主上实现他的宏图伟业。 可是自从她的出现,似乎有什么被悄悄地改变了。 他,认她是红尘之中唯一知己。 她懂他,却从不肯用怜悯或者赞叹的目光来看待他超乎寻常的隐忍。事实上,她一直在装傻充愣,对他的艰难假作不知,只肯与他笑闹,像不谙世事的孩子一样无忧无虑。 他知道她的体贴周到,所以愈加感戴。 后来,他的大仇得报,主上的大业得成,本该是他功成身退的时候了。他甚至还记得那女子对他讲过,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可是他完全没有想到要抽身离开,是为了什么?为了他也有未曾实现的野心,还是只为了远远看着他这位难得的知己? 从未想过有一日,他会选择亲手来抹杀这一缕阳光。 此刻,甚至连他自己都有所怀疑,他是如何决定走出这一步的呢? 天下,对了,为了天下啊。身为乱世之臣,他知道活在乱世的百姓有多痛苦。如果说有一个人可以提早结束这乱世,就会少一些人经历乱离之苦了。 既然战乱在所难免,他能做的,就是设法让这战乱以最彻底的方式,尽早结束。 能结束乱世的英雄,必须是没有弱点的。就凭那个女子是主上的软肋,她就必须消失! 更何况她本身尚牵涉一场交易,只要有她在,主上漫说逐鹿天下,便是保住中原的地位都岌岌可危…… 她必须消失,可是为什么要由他来动手? 本来这一切可以由北番某个按捺不住性子的壮士来执行,可是默翰实在将她保护的太好,这才迫得他不得不亲自动手,有谁知道他的煎熬? 此刻默翰王子一定和他的谋臣们在商讨对策吧?凭他的聪明,未必想不到是他下的手。可是想到又如何?如果他同时遇害,这件事就成了一个死局。 一场征战,在所难免。 如今,这一切可算是结束了。 他的使命,也该结束了吧? 草原上的日出很美,可是他已经等不到下一个日出了。这一场煎熬,终有尽时…… 任素衣屋里的两个小丫头自然不会想到,就在她们悲愤地筹划着如何不动声色地让那个残忍的刽子手从世界上消失的时候,那刽子手自己已经迫不及待地替她们做到了。 傍晚时分,帐篷外再次吵闹起来。 菡香看看脸色愈发惨白的任素衣,知道那巫医竭尽全力替她吊着的一口气,怕也撑不了多久了。 人总是不到最后一颗不肯死心的,就像此刻,明知这样强撑着不过是延长痛苦的时间而已,却偏偏不会有人想到放弃。 主子平日总是教导她们要顺其自然,可是在生死关头,大家似乎都选择了寄希望于奇迹。如果主子知道了,会不会生气? 暄和强打精神站起身来,迎上来人时,不禁微微愣了一下。 一整天只顾着伤心,竟几乎忘记了主子的家人,原本是应该在这里的。 这几日柳氏病着,似乎没有人想到去告诉她,至于任老爷子和大少爷,近来行踪不定,主子不许她们打听,时日长了,竟恍惚以为他们还在千里之外的中原呢。 想不到…… 大少爷此刻一身狼狈,必是得到消息以后,不顾一切地赶回来的吧? 赶着回来却也不过是见最后一面罢了,这样的场景,让人想想便觉得悲不自胜呢。 “素儿在哪里?”任征鸿飞快地抓住暄和的双肩,不给她枉自悲伤的机会。 暄和下意识地往内一指,眨眼间任征鸿已经消失在眼前。 “眼错不见,你就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丢不丢人?”任征鸿跪伏在任素衣身旁,脸上的神色却不是悲痛,而是愤怒。 “大少爷……”菡香不禁担忧。大少爷心疼小姐是人尽皆知的事,这一番……只怕最痛苦的人,非他莫属了吧? 意外的是,在任征鸿的脸上,竟没有一丝悲伤的神色,即使见丫头们已经泣不成声,他竟也没有丝毫动容。菡香免不了有些怀疑,他不是难过得傻了吧? “聪明的,就赶紧的给我醒过来,我带你离开这里!再不起身,你就等着自生自灭吧!”任征鸿的声音冷冷的不服平日的温和,让丫头们无不心惊胆战。 早年的传言,她们自然不会不知。这一回该不会是…… 千万不要乱中添乱才好! 第一百二十一章 起死回生 叶公好龙在生活中最明显的表现是,大家总是期待奇迹,但当真正的奇迹出现的时候往往又感到不可置信,往往狠掐大腿,似乎不把眼前的“幻像”掐没了就不能甘心一样。 比如现在。 已经被巫医宣判过“无力回天”的任素衣,竟然在任征鸿的怒吼中缓缓睁开了眼睛,围在身旁的那几个丫头险些吓尿了裤子。 不过这也怪不得胆小的丫头们,实在是那场景,便不是诈尸,怕也差不离了。 丫头们没有注意到任征鸿进门第一时间就将什么东西塞进了任素衣的口中,但刚刚从死亡边缘被拉了回来的任素衣却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这大哥不简单啊,他手上居然会有起死回生的好东西? 真糟糕,本来以为可以彻底解脱了的,谁料又是没死成。想到这一番罪又是白受了,感觉很不爽。 “我好歹也算救了你吧,你那是什么表情?”任征鸿今日从一开始就脸色不善,到现在也没有分毫缓和,反倒还抱怨刚刚死里逃生的任素衣脸色不好,即便是救了人,也不能这样欺负人的吧? 谁要你救了?我又没求你!任素衣很想这样反驳,可是浑身上下连一点力气也没有,显然这个时候是不适合斗嘴的。 唉,欠人一条命,就是理不直气不壮啊。 菡香丫头小嘴一扁,大哭着扑了过来:“你又欺负人!当主子了不起吗?总是把人吓得要命,你自己却又没事人似的!你怎么不死了?你去死啊……呜呜呜呜……” 任素衣抽了抽嘴角,没笑出来。 她最近一定是倒霉透了。被人下药毒害就不说了,被自家兄长劈头盖脸骂一顿也就罢了,连小丫头也骂她! 可是……能这样活着挨骂,似乎也是很不错的……这个小丫头,骂人也让人觉得窝心呢。 又或者,是她自己有受虐倾向? 还是没有死呢。有些人会不会很失望? 后面暄妍姐妹见任素衣醒来,早已禁不住相拥而泣。这会儿见菡香哭得差不多了,才各自擦着眼泪放开了手。 任征鸿看着这一屋子眼泪汪汪的姑娘们,似乎有些头疼,冷冷地向任素衣扔下一句:“赶紧给我爬起来,夜里来接你”就落荒而逃。 菡香哭累了,方想起自己实在放肆得很。当下颇不好意思,生怕被那两个一向以取笑她为乐的丫头打趣了去。 却见暄妍迟疑片刻,忽然含泪跪倒在任素衣面前:“暄妍无能,请主子责罚。” 菡香慌忙上前要拉她起来:“你这是干什么?主子自然知道你已经尽力了!歹人太狡猾又不是你的错!现在皆大欢喜了,我们何必还自寻烦恼?赶紧去帮主子收拾东西,咱们离开这个鬼地方就好了!” 暄妍略一迟疑,就着菡香的手站了起来。 确实,这个时候,应该是先离开这里比较重要。其余的事,还是以后再说吧。她并不知道此事是何人所为,当然不会有太大的压力。 菡香拉着暄妍走了出去,将暄和留在这里照应,是早已习惯了由最细心的暄和来照顾任素衣,却忽略了暄和奇怪的神色。 帐中很快安静下来,任素衣等了很久,没有等到暄和开口说话,只得认命地闭上了眼睛。 这个时候,她似乎只有闭目养神的本事了。 等这个丫头自己开口,就那么难吗?这个笨丫头,一向自以为聪明缜密,却轻易地被那只狐狸利用了去,很好玩是不是? 如果这一次她不能醒过来,这丫头会如何? 这丫头心气高,她是知道的。可是心气高的人往往太过完美主义,对别人尚好,对自己太过苛求则往往钻了牛角尖,难以获得真正的平安喜乐。 看来以后还要好好照管她一下呢。莫要这样轻易被别人哄了去,害了她自己,也害了她身边的人。 任素衣正思索间,暄和忽然凑近她身旁,幽幽道:“就这么放心我,不怕被灭口吗?” 灭口?任素衣无奈了。 这小丫头想些什么呢?是古人的性命特别不值钱,还是他们太缺乏安全感?动不动就灭口什么的,会不会太不和谐了些? 大家都是文明人好不好? 不过,就凭这小丫头,即使真送给她让她灭,她也未必下得了手吧?就像昨晚,是谁到最后又哭又叫的好像世界末日一样?亏她还以为这丫头有点出息,可以做一个合格的杀手呢! 正这样想着,忽然觉得周围冷气森森的,暄和丫头紧紧抿着嘴,一步一步地凑近了过来。 呃,这丫头该不会是认真的吧?任素衣忽然觉得头皮有些麻。 小丫头最好不要胡闹,她刚刚从鬼门关回来,那番罪可不想短时间内再受一次了! 即使要灭口,能不能缓一缓,过一阵子再说? “咳咳……你……不会吧?”任素衣艰难地转了过来。 没办法,万一她置之不理,这丫头一时冲动,真下手了怎么办?她的小命可是很脆弱的! 暄和似乎没想到任素衣已经能开口说话,脸色瞬间有些不自然。 任素衣不由得暗笑。 这样笨的一个丫头,居然还敢说什么灭口,只怕当真给她这个机会,她也下不了手吧? “你怎么知道我不会!”看到任素衣揶揄的目光,暄和愈加尴尬。 任素衣动了动手指,暄和忙伸手握住,记起当下的形势,慌忙就要甩开,任素衣却已经紧紧握住,不容她挣脱:“傻丫头。” 只有三个字,轻而易举地让暄和红了眼眶。 她知道。 原来不必多说,她什么都知道。就像昨晚明知程四给她的是什么,她仍然毫不迟疑地吞吃下肚一样,她的眼睛什么都看得清楚,嘴上却什么都不说。 是因为……怕她为难吧? 她知道每个人的辛苦和无奈,知道每个人的牵挂,可是……她什么时候可以爱惜一下自己? 第一百二十二章 你究竟是谁 任素衣醒来的消息,并没有通知任何人。 无人问津的境遇让菡香十分纷纷愤愤不平。任素衣却不信默翰是不知道的。 任征鸿分明在为他做事,一举一动怎会逃得过他的掌控? 只怕就连任征鸿如今的决定,也是他授意的吧? 放她离开,也许是她没有什么利用的价值,也许是他不屑用什么卑劣的手段,也许是他对她最后的仁慈…… 总之对于默翰,她是感激的。如果说人一生总要遇上几个贵人,那么默翰王子,应该便称得上是她的“贵人”了吧?虽然这个人一直让她觉得很别扭,但是不可否认的是,他的照应,让几乎已经走投无路的她,逍遥自在地过了那么久清净的日子。 虽说海阔天高,但她一向有自知之明。若无人庇护,再高的天再阔的海,也只能成为她的葬身之地。 只是如今,她终于还是不得不走一个人的路了。 如此也好。 站在辽阔的天幕下仰望星空,总会产生沧海一粟的渺小感。却也正是这样的卑微,才可以让人放下那些不必要的小伤感,勇敢地一路前行。 “走吧。”收起心绪,任素衣仍是无悲无喜的淡然。 身子还是孱弱得很,由暄和姐妹一边一个稳稳地扶着,任征鸿将马车赶了过来,帮着菡香将原本便不多的行李搬了上去,一声鞭响,就算是向这片在最艰难的时候收留了他们的草原,作最后的告别了。 无人相留,无人相送,任素衣坦然接受了这样的现状,仿佛这才是人生常态。 北番人对于离别一向洒脱,不像南人,说到离别,定是又赋诗又折柳的,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非要把人腻歪死不可。 任素衣在北番待的时日不多,却将这份洒脱学了个十足十。 不是天涯若比邻,而是天高任鸟飞,人生在世,难道不应该有这样的心态? “大少爷,我们这是要去哪儿啊?”菡香打起帘子,看着飞速向后退去的草地,忍不住笑得眉眼弯弯。 这样辽阔的天地,果然容易让人愉快呢! 晨光一点点点亮了草原,连做惯了懒虫的任素衣都忍不住要探出头来欣赏这样的辽远静谧了。 此番一别,今生还不知会不会再有机会来草原呢。 想不到两世的一场绮梦,却是在这样的情形下完成的,不是圆梦,却更像是,避难。 可是草原毕竟不是巴黎圣母院,更不是外人不得其门而入的桃花源。战乱,阴谋,或许还有一些其他的东西,不可避免地侵入了这一方离长生天最近的土地…… 避难?这世上哪里可以避难呢?避难于巴黎圣母院的艾丝美拉达最终还是逃不掉红颜薄命的结局,避秦于桃源洞中的那个奇怪的村落最终还不是被那渔人轻易出卖?那样与世无争的日子,他们又能坚持多久? 与其让自己躲在别人的羽翼下逃避,倒不如,选择一种更自由的方式,勇敢地面对即将到来的风雨…… “大哥,这一回,是谁在前面等着我们啊?”任素衣懒懒的,带着一分看透了世情的了悟。 “都是老朋友,你放心,这一次,你说去哪儿就去哪儿,没有人会干涉你的决定。”任征鸿愉快地笑了起来。这次相逢,任素衣还是第一次见他笑,忽然发现大哥似乎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但这样的变化,应该不是坏事吧? “大哥,你的真实身份,究竟是什么呢?”中途休息的时候,任素衣有意避开丫头们,八卦兮兮地凑到了任征鸿身边。 一直以来,她都觉得这个大哥太过于平凡了。实在想不到,关键时刻,却正是这个最平凡的大哥,给她来一场意料之外的逆转。 任征鸿手上的动作一僵,脸色有点难看:“我还能是谁?你不过是生了一场病罢了,连你大哥都不认识了?” “你不要顾左右而言他!起死回生的灵药你都有本事弄来,下一次你还会带给我怎样的惊喜?总该给我个心理准备吧?别哪一日告诉我,你是什么上古遗族的传人什么的,吓到我就不好了!”任素衣既然开口问了,就没打算轻易放过他。天知道她已经心痒痒了多久!为了支开丫头们,她已经绞尽了脑汁,怎么会让他轻易躲了过去? 既然惹上了她,不想说也得给她说明白了!她讨厌被蒙在鼓里的感觉! 任征鸿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显是经历着艰难的挣扎。 任素衣倒也不急这一时半刻,好整以暇地看着这位一向沉稳的大哥慌乱的神情,倒真是难得一见呢! “其实,我不是……”任征鸿有些犹豫。天知道那个秘密,他隐藏得有多辛苦!他很想这个一向善解人意的幼妹可以理解他的痛苦,可是,那真的合适吗? 自从他懂事,知道了那个秘密开始,母亲就一直反反复复对他强调,这样的秘密,足够他全家灭门的了,所以一旦说了出去,就相当于将自己和全家的性命交予了旁人…… 可是眼前这个女孩子,是他的妹妹啊……虽然他不喜欢这一层关系,但至少这样可以保证,她并不是一个可以泄露秘密的潜在危险不是? “不是什么啊?”任素衣一听有料,立刻来了精神,整个人像八爪鱼一般缠在了任征鸿的胳膊上,两只眼睛亮闪闪的,哪里像是刚刚从鬼门关回来的人? 她不过是随便八一八罢了,看大哥这副欲言又止的神态,那是果真有故事的人啊!不简单不简单,今日一定要把他的秘密挖出来,然后狠狠地敲他的竹杠,谁让他居然敢瞒着她! 第一百二十三章 心结 “其实,我不是你大哥!”任征鸿咬咬牙,忽然冒出了这么一句。 “呃?不是真的吧?”任素衣稍稍地惊愕了一下。 大哥也有假的啊?虽然这件事不足以让她惊掉下巴,但还是免不了有些意外:“你不是我大哥,那你是谁啊?咱们两个,谁不是老爹亲生的?” 任征鸿被任素衣亮闪闪的目光刺了一下下,忍不住用袖子擦了擦汗:“我是——” “大少爷,小姐,你们怎么躲在这里啊?休息得差不多了,咱们再赶一程吧?在别人的地盘上,总觉得心里有些不踏实呢。”菡香远远地走了过来,向着二人就嚷了起来。 任征鸿脸色一僵,话头就此打住。任素衣虽然好奇,却也知道此事只能告一段落了。 不过,大哥没说完的那句话,究竟是什么呢? 如果大哥不是大哥,那么他们两个人,至少有一个身世成谜啊! 他是?他是什么呢?他是爹爹亲生的儿子?如此说来,她就不是爹爹亲生的女儿了?那么,她是谁呢? 一马平川的草地上,车行不算颠簸,任素衣懒懒地躺着,免不了开始胡思乱想起来。 大哥忽然不是大哥了,这算不上什么石破天惊的大事,可是思量起来,也还是很费神的呢! “菡香姐姐,我们要回宫吗?”在无数次欲言又止之后,暄妍终于沉不住气,却不是问自己的姐姐,而是问一直不怎么聪明的菡香。 连“姐姐”都叫出来了,看来小丫头心里很忐忑啊。任素衣在心里暗笑。 暄和忙抬头向暄妍使眼色,一见任素衣在看着她,一阵慌乱,赶忙低下了头。 她很可怕吗? 任素衣有些挫败。 这次死里逃生之后,暄和就开始有意无意地躲着她了。 菡香一向粗线条,对马车中诡异的氛围丝毫未觉:“这个我怎么知道,大少爷驾车到哪里,我们自然便去哪里!小姐和大少爷不肯交代,我又没有你们冰雪聪明,怎么会猜到我们回不回宫!” 暄妍求知欲极强的眼睛又可怜巴巴地看向任素衣。 任素衣只得认命地解释道:“我也不知道。大哥没有说啊。不过我想应该不会回宫吧?毕竟大哥还是很疼我的,应该不至于把我送到一个派人千里追杀我的人身边才是!” “要杀你的人不是皇上!”一直扮演着隐形人的暄和忽然激动起来,甚至忘记了自己还坐在行驶的马车之中,一个慌张的起身,竟险些装上了车盖,暄妍慌忙扯住她。 对于暄和忽然开口说话,任素衣完全是在意料之中。 本来就是要逗她说话的嘛! “不是皇上,是谁啊?”菡香果然又充当起了好奇宝宝:“难道是程四那个刁奴?他应该没这个胆才对啊!” “确实是他。”暄和的脸上平静无波,心里却泛起一阵难以言说的钝痛。 她实在是糊涂……若不是她轻信于人,程四岂会那样容易得手? 若非大少爷有回生灵药,此事早已是再无法转圜了! “为什么是他?暄和姐姐,我总觉得你怪怪的,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们?”菡香还是不太明白,却仍是留意到了暄和的异样。 “确实,是程四自作主张。皇上原本是要他害死默翰王子,然后带主子回宫,可是他……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害主子……他说皇上要带主子回宫,哪怕强迫也要带回去,我相信他……我到现在还是相信那是真的……可是他自己的主意,我却不知道……他要害死主子,我却是他的帮凶……我是不是早该死了……”暄和忽然抱膝蹲坐在角落里,泣不成声。 任素衣静静地听着,没有阻止她说下去。 因为有些事,一旦深埋在心里就会成为心结,也会成为日后的隐患。倒不如让她说了出来,大家当面剖白清楚,一次性把所有的余毒清理干净,了事。 任素衣早知真相,菡香和暄妍却是下了一大跳:“姐姐,你在说什么啊?” “那天我故意装作不舒服让暄妍替我守夜,然后让程四的侍卫调虎离山将你引开,我自己却帮着程四潜入主子的帐中,我甚至……还帮他盯着主子,逼迫主子服下毒药……你们一定不知道在默翰王子面前我有多心虚,因为我才是凶手!”暄和甩开暄妍欲拉她起身的手,仍旧蜷缩在角落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暄妍只得求助地转向任素衣:“姐姐在说什么啊?” 任素衣俯身揽住暄和瑟瑟发抖的身子,尽可能温柔地笑了起来:“就为这个躲着我?就为这个哭?真是个傻丫头。” 暄和僵着身子,不肯抬头。 任素衣向忐忑不安的暄妍笑道:“你姐姐自诩聪明,却也是个糊涂丫头。程四告诉她,需要她帮忙让我老实一点,方便带回中原去,她便信了。她哪里知道那只狐狸的花花肠子呢?现在知道被骗了,又哭!” 暄妍至此方明白了个大概。想到自己因为“护主不力”自责了这么久,却原来是中了自家姐姐的计,便觉得心里有些忿忿。菡香更是想到差一点便要与自家主子天人永隔,看向暄和时便免不了有些憎恨的意味。 任素衣知道丫头们心里还是有芥蒂,只得细细解说道:“暄和丫头一心为我好,才会上了旁人的当,你们可千万莫要怪她。我连程四那个‘元凶’都不怪,又怎会怪她?说起来,程四也是一片痴心,为着你们家皇上罢了——他觉得我是红颜祸水,我不死则天下不安呢!你们说说,我是不是应该感到骄傲? 菡香闻言脸色稍稍好看了一些,见任素衣殷殷地看着她,知道这是在吩咐她安抚暄和呢,她略一迟疑,只得不情愿地蹲下握住暄和的手:“小姐常说,人不知者无罪。你是被人骗了的,这就怪不得你。我虽然生气,但是小姐既不怨你,我也就不怪你了。你只把平日教我的那些聪明,用在擦亮眼睛保护小姐上就好了。” 暄和慢慢地放下手,忽然伏在菡香身上哭了起来。 任素衣夸张地向暄妍摊了摊手:“看我混的多惨!我说了半日,倒不如菡香几句话有用,她宁可抱菡香也不抱我!妍丫头你要安慰我,我也要抱抱!” 暄妍慌忙擦了擦眼泪,笑着张开了双手。 第一百二十四章 篡权夺位 “天啊,赶个路费这么大劲,还以为你们乐不思蜀了呢!”这一日照例是在一个偏远得不能再偏远的镇子上歇脚,一进客栈,任素衣就听到了一阵熟悉的笑声。 不会吧?居然是他?任素衣觉得有些头大。 果然,一进店门,早有一道熟悉的身影迎了上来,狠狠地在任征鸿肩上锤了一拳:“可算是来了啊!” “这是怎么回事?”任素衣有些回不过味来。 任征鸿带她南归,应该是临时决定的事吧?为什么这状况,这个桃花眼倒像是一早就在这边等她一样? 难道这一次南归,原本便在任征鸿的计划之内? 他们究竟还有多少事是瞒着她的?任征鸿在所有的政治交易之中,究竟扮演着怎样的角色?这个桃花眼,又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任征鸿脸上的表情稍稍有些尴尬。 原本是瞒着任素衣的,只说是北番非久留之地,故此返乡。此番聪明如她,必定早已猜到几分了吧? 桃花眼见这兄妹两人大眼瞪小眼的,早已耐不住插了进来:“哈哈,这是怎么回事,难道美人儿是被骗回来的?那可要小心了,说不准令兄是要把您带出去,贱价卖掉了哦?” “卖掉也就卖掉了——卖的钱别忘了分我一半就是了!”任素衣撇嘴,摆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姿态。 “就这样的妹子,还卖掉呢,我只怕倒贴钱都未必能送得出去!你放心好了,这辈子,你老哥是没心思也没本事把你卖出去的了!”任征鸿看上去心情不错,当着外人的面,居然跟任素衣开起玩笑来。 不过任素衣有些儿不确定了。他们所有的事都瞒着她,说起来她才更像是一个外人吧! “你们究竟是谁的人?”任素衣决定还是打开天窗说亮话,免得自己有一天真的被卖了,还不知道是着了谁的道。 桃花眼笑嘻嘻地拿扇子敲了一下掌心:“许久不见,美人儿还是这么利落的性子啊——” 任素衣不客气地打断他:“不是我利落,是你们绕圈子绕太多了!” “表妹可不要怪他们,实在是上头有些难处,没有十全的把握,不敢走漏半点风声的。瞒了你这么久,我们在此向你致歉如何?”门帘响处,却是一个意料之外的人走了进来。 何惜晖? 许久不见了呢。 想不到这件事,竟然跟他也有关系。任征鸿不是一向看他很不顺眼的吗? “那么,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任素衣草草向何惜晖施了一礼,并没有半分扭捏和不自然。昔日那些陈年旧事,原本便与她没什么关系的,她自然不会一直放在心上。 何惜晖似乎很欣赏任素衣的这种坦然,也便难得地没有绕弯子,大大方方地坦然相告:“沐王爷。” “呃??”任素衣惊愕了。 凌沐清?那个一向诗酒逍遥不问政事的家伙,原来还藏着她不知道的城府? 如果任征鸿进北番是他安排的,如果水静帆和何惜晖一直都是他的人,那么…… 此人倒当真隐藏得不错!联想到当初凌涵清身旁那个似乎很得脸的小宫女湄儿,任素衣暗叹,凌涵清只怕还不知道自己一举一动都会落入别人眼中吧? “咳咳……之前瞒着你,实在是迫不得已……”任征鸿红着脸开口,似要解释。 任素衣回首止住了他。 她被瞒住的事还少吗?现在才来道歉!道歉有用的话,这世界就成了君子国了! “既然说了,索性说个明白?凌沐清是要做什么?篡权夺位?甚至是争霸天下?我想是后者吧?不然他也不会对北番那么感兴趣了!”任素衣盯着自己的指甲,冷笑起来。 任征鸿低头默认。 任素衣忽然向何惜晖笑起来:“表哥,我一向很佩服你。我忘记有没有跟你说过,脚踏两只船很危险。想不到你竟然踩了三只船!我现在忽然觉得很遗憾,如果先帝多几个儿子,你这八面玲珑的本事,是不是可以得到更好的发挥?如今真是可惜了的。我是不是可以在此预祝表哥大展宏图呀?” 水静帆很给面子地大笑了起来。 何惜晖厚比城墙的老脸难得地红了一下。 第一百二十五章 有女静姝 这个小客栈,自然也不是久留之地。 次日一早,任素衣下楼时便见他们三人在低声商量着什么,只装着看不见。 果然,早饭时分,任征鸿总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吃一口饭,便悄悄地向任素衣这边看一眼,偏偏又不肯开口,等得任素衣心焦万分。 “大哥,你到底有什么话?”在任征鸿第几十次“深情”凝视她的时候,任素衣终于忍不住,将饭碗重重地敲在了桌子上。 “……是这样,我们近期尚有要事,况且京中如今未必安定……先送你去灵隐寺暂避一阵可好?”任征鸿有些迟疑,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任素衣的神色。 “当然可以。”任素衣暗笑。他们就为这个纠结了这么久?他们在担心什么?难道害怕她会死乞白赖地跟着他们上京吗? 任素衣这边没有任何抗拒地同意了所有的安排,让任征鸿几人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她甚至没有问他们接下来的计划是什么,就被任征鸿飞快地送到了所谓的灵隐寺。 从任征鸿近乎于逃跑的离去速度,任素衣便知道他肯定仍旧隐瞒了什么事。 被那位看上去很有些世外高人姿态的老方丈引着,七拐八弯地走进那处几乎完全与世隔绝的别院的时候,任素衣心里是有几分忐忑的。 一般来说,如果有镜头肯给这样曲曲弯弯的道路一个特写,那么接下来必定会有奇事发生,要么极端幸运,要么万分倒霉。 于是任素衣很快就有了送死的觉悟。 柳姨娘垂着头迎出来的时候,任素衣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很快便再次怨恨起任征鸿来。 搞那么神秘,要吓死她啊! 不过——如果柳姨娘早已等在了这里,是不是说明这件事所有人都知道? 竟然趁她生死不知的时候就已经接回了柳姨娘,只留了她一个人在北番掩人耳目呢!她该感谢他们的这份信任吗? 只是,这一份信任却险些要了她的命。任征鸿在那个时候,是不是已经做好了牺牲她的准备?他这一次的忐忑和逃避,是因为这个原因吗? 气归气,任素衣却也并不觉得如何难过。 一个是他的亲生母亲,一个是名义上的妹妹,牺牲哪一个,是一个根本不用选择的选择。 因着任素衣的沉默,柳姨娘显得愈加忐忑起来:“外面风不小,小姐还是先进屋……” 任素衣微愣:“姨娘什么时候这么见外了?” 柳姨娘紧绷的脸缓和了些,神色间却仍是有几分不自在。 “柳姨,谁来了?”一个清亮的女声阻止了任素衣继续追问,紧接着便是一个女孩子的身影风一般地出现在了眼前,将近在咫尺的门口堵了个严严实实。 “她是谁啊?”任素衣和那女子同时开口,不同的是,任素衣只是纯粹的惊讶和好奇,那女子却分明有几分戒备和敌意。 柳姨娘僵硬地笑了起来。 “柳姨,这个女人是谁?”那女子急切地上前,生生隔开在任素衣和柳姨娘之间,带着几分刻意的亲昵,紧紧挽住了柳姨娘的手臂,同时恶狠狠地瞪了任素衣一眼。 这是什么状况? 任素衣皱眉想了一下,自己似乎没有得罪过这样一位明艳的少女啊! “柳姨娘,这位凶悍的姐姐是谁?”被这女子一搅合,任素衣原本有些郁郁的心情反而好了些,忽然决定逗逗这位带着莫名敌意的姑娘了。 听到任素衣刻意咬得很清楚的“凶悍”二字,那姑娘的目光更“凶狠”了。 任素衣好整以暇地观察着,只见这位姑娘面如朗月,五官不是那种深闺女子常见的精致,却因其没有任何修饰的坦然而让人心生好感。她身形高挑,着一袭墨绿色劲装,一看便知是个活力四射的姑娘,绝非寻常弱不胜衣的娇柔小姐们可比。 此刻恶狠狠的目光,非但没有让她显得面目可憎,反而让人忍不住起了逗弄之心。是因为这个女子生就一副单纯可欺的模样吗? 柳姨娘看着两个年轻女子剑拔弩张,却又分明各自遮遮掩掩地互相欣赏的场景,心头的忐忑早已烟消云散。眼看着几乎要打起来了,她才笑眯眯地拉住了那绿衣女子:“姝儿别闹,这是我们家小姐,鸿儿的妹妹。” “啊?!呃……你好……”那女孩子的小脸瞬间通红了起来,支支吾吾地不知道说什么好,不说话又像是不甘心的样子,只得放开了柳姨娘,跑到任素衣面前,扯出一个有着十万分真诚的僵硬的微笑。 变化这么大?为啥哩?任素衣好奇地望向柳姨娘。 没等柳姨娘开口,那姑娘慌忙自报家门道:“我叫水静姝,水静帆是我哥!你是任素衣姐姐吧?我早就听说你的大名了,一直无缘一见呢!任素衣姐姐,你……” 这是那个桃花眼的妹妹?一点都不像呢! 任素衣惊讶地看着这个吱吱喳喳的小丫头。 话多,这一点很像,其余的地方嘛……这姑娘没有她哥长得好看,但是看上去要靠谱得多,这样清清爽爽的多好,比那个怪怪的桃花眼好多了!最难得的是,如果没有记错,水静帆可是京城首富!按照正常的猜测,他的妹妹是完全可以呼风唤雨的,比皇家公主更气派也是完全可以做到的,但这个女孩子的装扮举止,简直太平民了!生于富贵之乡而未曾迷失于富贵,仅凭这一点,任素衣就已经喜欢上了这个女孩子! 只是……水静帆的妹妹,怎么会出现在这样简陋的僧舍中?难道水静帆这一次当真抛出了全部家底,以至于他的妹妹竟无处容身了吗? 还有,她一开始莫名其妙的敌意,又是从何而来? 第一百二十六章 不是大哥的大哥 相对于任素衣的错愕,柳姨娘的反应就相对自然得多了。 “好了,素儿才回来,一路风尘的,还是进屋再说吧。” “哦对对对,是我糊涂了,姐姐快请进,柳姨和我等你很久了呢!”水静姝展开一个大大的笑脸,亲亲热热地将任素衣推进了禅室。 任素衣愈加疑惑。 这孩子是对每一个人都这么自来熟,还是仅仅只针对她一人?自己似乎没有什么值得人拉拢的吧? 再说了,若真等她很久了,怎会一见到她就跟见了仇人似的,浑身都炸了毛? 分明是信口开河,说谎都不会说! “其实鸿儿他……”柳姨娘到底还是有些忐忑,迟疑了半晌,总觉得应该替任征鸿说点什么。 任素衣早已知道她心中的顾虑:“不必说了,我都知道。这是唯一可以全身而退的办法,大哥做得很完美。若是大哥没有及时将你送回来,那才糟糕呢!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姨娘就不要太多心了!” 柳姨娘会心一笑。 她知道任素衣根本不需要她的解释,只是心里总觉得有些疙瘩。毕竟大难当头,她自己最先回到了安全的地方,却让孩子们奔波在生死边缘…… 说到底,还是做长辈的无能罢了。 虽然,她一个卑微的妾侍,纵使想做点什么,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的。 “对嘛对嘛,柳姨就只会胡思乱想!我就说素衣姐姐不会介意的嘛!现在姐姐不是平安回来了吗,大家开开心心的多好,为什么要想那些有的没的!”水静姝很自来熟地口口声声叫起了“姐姐”,搞得任素衣倒不好意思起来。 “确实如此,不过姝妹妹怎么会在这里?难道京中局势已经很不安定了吗?”后半句才是重点,任素衣不知怎的有些紧张起来。虽说是万事不关心,可人非草木,又岂能当真什么都不在乎? 这天下,难道当真又要有一场乱局吗? 那个人,他会在这一场乱局中,扮演怎样的角色? 水静姝的神情稍稍有一点不自然:“也没有那么乱啦!是我闹着要跟哥哥出来长长见识,真正出来了却发现自己只有拖后腿的本事,现在想回京也回不去了,幸而还可以在这里陪陪柳姨,不然我可当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听着似乎很像那么一回事,但任素衣心里仍旧有那么一点疑惑。 她解释得似乎太顺溜了那么一点点,倒好像是在背台词一样,准备多久了? 任素衣决定还是避开这个聒噪的姑娘,私下里对柳姨娘旁敲侧击一番。 “其实……” 终于避开了正主,七拐八弯旁敲侧击终于闻到了正题,哪知柳姨娘却开始吞吞吐吐起来。 任素衣立刻就来了精神。本来不过是随便问问罢了,难道竟然还有什么隐情?不然这点事有什么可遮掩的嘛! 柳姨娘迟疑了一下,才笑道:“原本姝儿确实是打算跟他哥哥做一番事业的——不过那丫头性子冲动,心又实,那些勾心斗角的事,她还是做不来的。后来静帆叫她在此保护你我,她虽不愿,却也由不得她了!” “我还是不明白,”任素衣皱着眉头,总觉得自己被蒙骗了什么,“就算有难处,京城首富家的千金小姐,哪里就沦落到做保镖的份上了?大哥怎么会有那么大面子,能委屈水静帆的妹妹来这种小地方窝着?” 柳姨娘尴尬一笑:“其实……原本你大哥确实是另外安排了人的,只是考虑到姝儿的安全,才找个借口把她安在这里罢了!后来姝儿发现了,觉得多此一举,就把其他的侍卫打发回去了。” 好吧…… 任素衣觉得有点消化不过来:“等等,我怎么觉得这里面没有水静帆什么事?” “柳姨,你们在说什么啊?”水静姝有些焦急地插了进来,截住了柳姨娘的解释。 任素衣却忽然想到了一个词叫做“欲盖弥彰”,或者也许更接近于“不打自招”。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怪不得大哥最近,一直怪怪的呢。 水静姝吗?这姑娘倒确实不错,想不到啊想不到…… 水静姝见任素衣笑嘻嘻地望着她,不知怎的“唰”地一下子就脸红了起来。 柳姨娘见状却小心翼翼地观察了一下任素衣的脸色,见没什么异样,这才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后来任素衣又找到柳姨娘,直接了当地追问最后松一口气是什么意思,却见柳姨娘的神色瞬间尴尬起来。 在任素衣的再三逼问下,柳姨娘才吞吞吐吐地说出了心里的隐忧:“我只是担心你会觉得失落,如今看来,是我多想了。” 失落?任素衣惊愕了。 大哥恋爱了,不管赞同不赞同,她这个做妹妹的都轮不到失落吧?难不成她平日的表现,很像个坚信自己能霸占所有人关心的刁蛮公主? 柳姨娘却显然有她自己的考量:“从前那些年……鸿儿他对你……” 虽然柳姨娘的脸色苍白起来,含含糊糊只说了一半,任素衣还是听懂了。 早些年听到的那些胡言乱语,竟然已经那样深入人心了吗,竟连当事人的母亲,都因此不相信自己的儿子? 任征鸿当年面对的,究竟是怎样的环境?任素衣不由得开始替他难过起来。 “那不过是曹氏母子中伤我和大哥的话,别人乱传也就罢了,你是大哥的母亲,怎么也跟着别人说这些没影的风言风语?”任素衣做了好半天的深呼吸才强迫自己平静下来,没有对这位素来亲善的姨娘爆粗口。 “不,那不是曹氏无中生有的中伤!可能你心思单纯,当时毫无所觉,鸿儿他确实……”柳氏虽是有些被任素衣的目光吓到了,却仍然不死心地坚持着。 任素衣觉得一身的血都冲上了头顶,不自觉地便严厉了起来:“胡闹,他是我大哥,你该知道这样胡言乱语的后果!” “话虽这么说,可是鸿儿他一向死心眼,他一直觉得他不是你大哥,所以……”许是想到此时不应该再提那些陈年旧事,柳姨娘的声音终于渐渐低了下去。 第一百二十七章 他……可好? 他不是大哥? 任素衣心头一跳,待要追问时,柳姨娘却立刻意识到了失言,咬紧了牙关再不肯多说。 如果当初任征鸿的话她可以半信半疑,如今同样的话从柳姨娘口中说出来,味道便不一样了。 竟然……真的还有内情? 任素衣存着深深的疑虑,却也知道如今是追问不出什么的了,只好忍耐着把好奇心压了下去。 幽居的日子并不难过。山寺之中虽不比草原上空旷辽远,却更添几分清幽宁谧,令人忘忧。想来不是神仙喜欢住在山上,而是住在山上的人,心境空灵,便不是真的神仙,也已经有了仙人的超脱了。 忽然就明白了,“山中才数日,世上已千年”并不是神话传说。红尘之中争名逐利,难免在劳碌中失却了本真;这深山之中却没了种种顾虑,于是在忘却了繁华的同时,也便没了那些求而不得的烦恼。 这些日子带着丫头们采菊云间,浣衣溪畔,浑然忘却了山外正经历着一场改天换日的剧变,任素衣几乎以为,终老于此,似乎也是个不错的选择了。 虽然,心里并非不清楚,这样的日子,很快便会因为一个人的到来而宣告彻底结束。至于结束之后迎来的是什么,就要取决于来的人是谁了。 这个结局并没有让她等太久。 这一日,一个没有任何出众之处的小沙弥前来通报,说是有贵客在佛堂相请的时候,任素衣便知道她的隐居生涯结束了。 柳姨娘显然也知道这一点,她平静地带着水静姝将自己原本不多的东西收拾了一下,又吩咐丫头们放下手头的活儿,一起相互扶持着,去迎接她们未知的命运。 来至佛堂,第一眼看到的是任征鸿绷着脸,忐忑不安地东张西望的样子,任素衣心里立刻便安定了下来。 还好,他没事。 柳姨娘更是喜极而泣,紧走几步迎了上去,攥住任征鸿的手上看下看,欢喜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任征鸿脸上现出可疑的赧色,颇有些尴尬地向任素衣看过来。 原本颇为娴静地站在任素衣身后的水静姝,至此早已忘记了要装什么文雅矜持。她脸色一喜,下意识地绕开任素衣,便要上前,却在听到自家兄长的两声干咳之后,不情不愿地顿住了脚步。 任素衣好笑地看着这几人的互动。 原来一直没个正形的水静帆,在自家妹子面前,居然也可以板着脸装一会儿封建家长啊? 不过,在看清水静帆身后那个一直垂着头,作富家公子装扮的人是谁的时候,任素衣便再也笑不出来了。 心里没来由地便生了几分恼怒。 这两个没成算的人,怎么会把他带来了这个地方? 这里不过是一个暂时安置家眷的小后方罢了,任征鸿和水静帆过来都说得通,他来算是什么事?探望下臣的家属?这也未免关心太过了吧? 将任素衣不怎么友善的脸色看在眼中,那人却也不恼,微微颔首带着惯有的笑容走了过来:“好久不见了。” 柳姨娘和水静姝慌忙跪了下去,却没有出声,想必是不知道怎么称呼吧。任素衣和她的三个丫头却没有一点要屈身行礼的意思。 任素衣是没有行礼的习惯,她的丫头们是各有其主,对于不是自己主子,并且很可能是自己主子死敌的人,是无意屈膝的。 “确实好久不见。不知道现在应该怎么称呼你?”任素衣竭力维持着脸上的微笑,却不能保证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没有一点颤抖。 他在这里。 在一场改天换地的变故之后,他完好无缺地站在了这里,是不是意味着他的对手已然无幸? 不,也许……也许还有更好的结局? 可是,会吗? 任素衣忽然有了落荒而逃的冲动。 她可不可以不问结局? 以为自己不在乎,以为自己可以不关心他的生死荣辱,可是…… 原来这些日子自以为的散淡平静,不过是自欺欺人的表象。 一别之后,无一日或忘,她不过是把所有的思念和担忧,都隐藏在了淡漠的面具之下罢了。 如今,结果还是出来了。意料之内,也在情理之中。可是这样的结果,是不是自己能够承受的? 一直以来,毕竟还是高估了自己。 一直在欺骗自己,假装这一世只是一次路过,对任何人、任何事都可以漠不关心…… 到底,还是骗不了自己的心。 每一次偶然,都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必然,此一生,只为一场相聚。 以为自己可以不在乎,假装自己可以下定决心自由洒脱,心底却暗暗抱着必然重逢的信念,如今想来,是不是太可笑了? 任素衣感到恐慌。 难道此事就这样定了,再没有改变的余地了吗? 那个人……他此刻在哪里?像当年的太子一样被囚禁在府中,还是在某个暗无天日的角落苦苦度日?有没有人落井下石,有没有被墙倒众人推? 忽然开始后悔自己懦弱的逃避,竟然在他最艰难的时候没有陪在他的身边,如今竟连他的处境都无从知道! 他……如今可好? 第一百二十八章 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任征鸿好容易从水静姝炽热的目光中逃脱出来,颇有些赧然地转向柳姨娘:“事情结束了,母亲,素儿,我们可以回家了。” 柳姨娘喜形于色,看向任征鸿时满脸都是骄傲和喜悦。 任素衣却只觉得心酸。 每一次成败的较量,都有几家欢乐几家愁。胜出的一方阖家团圆,共享天伦,那么失败的一方呢? 男人们常常喜欢说“不成功便成仁”,如今一方成功了,另一方是否已经“成仁”? 只是这样想想,就觉得一颗心被什么东西紧紧地揪了起来。 “我不走了。”下意识地,一个重大的决定未经思索就已经说出了口。 “胡闹!”任征鸿急了:“寄居山寺不过是权宜之计,焉有久居之理?” 胡闹?任素衣凄然笑了起来。 以前,这两个字是任老爷子的专利,现在任征鸿也学了来吗?他倒是越来越有大哥的派头了呢! 只可惜,如果这便是胡闹,她只怕是不得不胡闹下去了。 若不许胡闹,难道以她现在的心境,可以若无其事地跟着他们一起,普天同庆吗?她将以什么样的心情,去看着这些胜利者,在她的面前挥洒他们的喜悦? 她已经无力再支撑下去了。难道在今日这样尴尬的境地,强颜欢笑也是她的义务吗? 她的大哥,什么时候也变得如此残忍了? 任素衣忽然就信了柳姨娘的话。也许从前任征鸿对她,确实是存着那样的情感的。那么如今呢?如今已经没有了那一层多余的心思,是不是也便不需要再顾忌她的悲喜了? 柳姨娘见任素衣转身往后山去,忙起身要追,任征鸿慌忙一把拉住。 “你吓到她了!那孩子心眼实,我不放心!”柳姨娘急得几乎要掉眼泪,死命要挣脱,无奈任征鸿抓得死紧,眼看着是追不上了。 这孩子在搞什么鬼?那是他曾经最心疼的妹妹啊!他如今当真不管了吗?柳姨娘恼怒地看着自己的儿子。 却见任征鸿眼角一捎,暗暗地使了个眼色。柳姨娘正疑惑时,只见一道惊鸿一般的身影飞快地追了上去。 “这是……”柳姨娘惊愕地瞪大了眼睛。 看来,年轻人的事,早已轮不到做长辈的来插手了。 可是……这样真的合适吗? 任征鸿重重地叹了口气:“母亲莫要怨我,皇家的事,岂是我等能插得上手的?如今这般景况,也是小妹命里所招……只盼她有造化便好了。” 柳姨娘忧心忡忡地向两人离开的方向张望了一阵子,终于还是无奈地垂下了头。 是啊,皇家的事,哪有她们置喙的余地? 任素衣完全不知道身后有没有人在为她担心为她无奈。她漫无目的地走着,虽然脚步很快,却完全辨不清方向,连脚下已经偏离了小径,走到崎岖不平的山石间也毫不知情。 回家?呵,她哪里还有家呢? 她曾经以为这一世她勉强算是有父兄的,所以可以算是有家。可是…… 她的父兄在想什么,需要的是什么,她知道吗? 她以为的亲情,原来不过是给她所谓的亲人作掩护而已。他们的野心实现了,她这一身一命,将何处安置? 每一个野心的实现,都要有人做牺牲品的。她的牺牲,在他们眼中应该根本算不得什么的吧?或许他们甚至还会洋洋自得地认为,是他们的辛苦经营,给了她以人人歆羡的荣华和安宁? 在强权面前,她的意愿,究竟算得了什么呢? 第一百二十九章 意外表白 山岩之后,一道飘逸的身影静静地伫立着。 见任素衣转身,他似乎有些意外,有心上前,她已迈步走了过来。 “还没有恭喜你呢,隐忍这么多年,终于得偿所愿了。”任素衣轻笑着道。 她是真心真意地为凌沐清高兴,但在听者耳中,却未必是她想表达的意思。 凌沐清维持着僵硬的笑容,勉强笑道:“你这是在讽刺我。这也是应该的……我知道这样做不厚道,会被你瞧不起,可我,有不得不这样做的理由。” 竟然被误解了?任素衣无奈:“男孩子能不能不要这么敏感多思?我要表达的,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何必一定要扭曲?我是真心真意为你高兴,不可以吗?” 凌沐清不可置信地看着任素衣,见她神色坦然,没有半分作伪的痕迹,他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 她竟然在诚心诚意地祝贺他?在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不齿于自己行为的时候,在所有正人君子都对他暗暗摇头的时候,在他已经被自己一心想要守护的母亲和妹妹憎恨的时候,第一个站出来祝贺他得偿所愿的,竟然是她! 凌沐清觉得自己的眼眶几乎要湿润了。 原本以为自己需要用很多很多年,才能得到天下人的认同,才能得到亲人的原谅,没想到在这个时候,在他甚至完全没有准备好,还没有勇气接手这个天下的时候,她便已经表达了对他的原宥,甚至,也许她从来没有像其他人那样鄙夷过他! 红尘知己!所谓知音人,便是这样的吧?虽然自相识至今,也不过数面之缘,但这个女子,无疑是他今生第一位知己! “那么,你可愿与我,共拥这天下?”下意识地,心底最深的渴望冲口而出,凌沐清甚至没有来得及思考,他说出的这句话有多么惊世骇俗。 话一出口,凌沐清自己都被吓了一跳。 竟然,就这样说了。她……会憎恨他的吧? 凌沐清很想落荒而逃。他已经可以想见,她知道他竟对他存着这样的心思之后,会多么鄙夷多么憎恨他!这位红尘之中唯一知己,会不会就这样离他而去? 逃走只是想想,凌沐清并没有将这个没出息的想法付诸行动。因为在担忧的同时,他的心底还有些微微的期待。那是他心底埋藏了许久的渴望,忽然说出了口,一直压抑着的心忽然就轻松起来。 她会如何回答他?是将他骂得狗血淋头,还是拂袖而去,从此形同陌路?她一向是个性烈如火的女子,从当日那般决绝地离开皇兄,已经可见一斑。 可是,会不会有那么一种可能…… 会不会她并不讨厌他?女人至高无上的荣耀,一生相许的承诺,他都可以给她,她会接受他吗? 凌沐清紧张地盯着任素衣的反应,生怕她忽然翻脸。 却见任素衣皱紧了眉头,似是不可置信地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摇头笑了起来:“这个笑话一点都不好笑。” “我不是在开玩笑!你可知道,我这一番谋划为的是谁?任素衣,”凌沐清焦灼地捉住任素衣的肩膀,不给她半点逃跑的机会,“本来我已经打算放弃了,很多年前我已经放弃了!当年太……大哥为人残暴阴险,不得人心,我确实曾经动过夺嫡的念头,可是后来发现了二哥比我更适合运筹帷幄,我便心甘情愿地投靠了他,甘愿做他的马前卒!我本以为他可以做一个好皇帝,事实证明最初他却是做得很好,可是谁想到后来会发生那样的事!我的二哥,我心目中唯一的兄长,他竟然为了一个庸俗的女人,负尽天下,也伤透了你!我如何忍得,你让我如何忍得下!” 凌沐清越说越激动,手上的力道,几乎要生生将任素衣的肩膀捏碎了。 任素衣被他灼灼的目光盯得浑身不自在,却连挣扎的勇气都没有。 第一百三十章 不为江山为美人 这个人真是疯魔了。任素衣有些着急起来。如果刺激到他,还不一定会出什么事呢! 是不是每个人都有不可理喻的时候?凌沐清——他不像是一个会这样冲动的人啊! 可是眼下也不是纠结这些问题的时候。任素衣只得虚与委蛇,希望能侥幸稳住他:“这么说,你是因为他做的不好才想取而代之?这也没什么不对啊!” “你怎会不明白,我不在乎这天下,我在乎的只有你!”面对任素衣有意的曲解,凌沐清有些挫败,却并不打算放弃:“我劝自己相信他在看清任岚衣的真面目之后会幡然悔悟,会努力做一个好皇帝,可是我万万没想到,他竟然会狠心送你去和番!我知你当时已经对他心灰意冷,不然你也不会当真允了他荒唐的安排!皇兄竟然是这样一个不守信诺无情无义的人,怎么怨得我反了他!” 面对激动的凌沐清,任素衣只觉得惶恐。 属于男人的事,她从来不想过问,可是今日凌沐清竟然对她说,他反了凌涵清,谋取这天下居然都是为了她? 她怎么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居然也有做祸水的潜质了?红颜祸水,那不是任岚衣的职业吗? “你一定不知道,在你对他断绝了最后一分希望的时候,也是我最煎熬的日子!我必须背叛自己追随了多年的兄长,才能保护一个心中根本就没有我的女人——但从这个念头冒出来的那一刻,我便知道我没有别的选择了——无论如何,我不能看着你生生被推进火坑里去!”凌沐清捕捉着任素衣的目光,眼中满满的狂热,看得任素衣暗暗心惊。 “皇兄那时候已经完全糊涂了,我看得出来,那默翰王子又岂能不知道?所以他找上我的时候,我二人简直就是一拍即合——皇兄那时候只怕还以为北番的一切尽在他掌握之中吧!” 凌沐清尚在洋洋得意,任素衣却忽然愣住了。 默翰与他,达成过协议,在她跟他回北番之前? 任素衣忽然想到,当时凌涵清追到客栈的时候,她曾经疑惑过,默翰怎么会为了她,冒着大计搁浅的危险,得罪他的强大的盟友? 时至今日她才明白,默翰的强大盟友,一直不是凌涵清,而是这个当时还在装傻充愣的沐王爷! 可笑她还小小地自作多情了一把,以为人家北番王子是因为对她有那么一点意思,准备不要江山要美人呢! 真真是太瞧得起自己了!任素衣啊任素衣,你究竟是哪来的那么多自信,竟会以为一个仅有数面之缘、而且几乎次次闹得不愉快的人,会看得上你这样一个平庸无奇的女子? 原来,一切都是男人之间的交易。凌涵清将她当做筹码,凌沐清或者是默翰,又何尝不是? 想想……真是可笑啊。 “那么,你们达成的协议,是你帮他做成北番之主,他助你成事?你们就这样自信,在……在凌涵清的眼皮底下,这天下万事都可以由得你们?”任素衣忽然开始为凌涵清不值。 被自己信任的兄弟算计,必定不是一件太愉快的事。知道真相的时候,凌涵清会不会伤心难过? “皇兄早已失尽人心,一败涂地是迟早的事,我有这个自信,默翰王子自然也有这个信心!不过当日我们的协议,是我帮他筹备他需要的钱粮兵器,他帮我——照顾好你。这天下我自己会谋取,我只要你好好的,就足够了。”默翰比刚才稍稍冷静了些,志得意满地笑了起来。 照顾……她? 她没有听错吧? 凌沐清帮着默翰王子做了那么多事,竟然只为了托他照顾她?她怎么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那么重要了? 凌沐清他究竟中了什么邪,她怎么不记得自己招惹过他?他确定没有认错人,没有一时迷糊? “咳咳……天色不早,该回去了。”任素衣终于挣脱凌沐清的禁锢,慌忙疾走几步,找到一个看起来稍稍安全一点的角度,开始自救。 但凌沐清显然不会轻易放过她。意识到任素衣的逃避,他才发觉自己实在是太心急了些,想要上前,发觉任素衣的抵触之后又慌忙退了回来:“我知道这对你太突然了些,你不必着急答复,我可以等!在此之前,我们先回宫——凤仪殿一直给你留着,连洒扫的宫婢都没有换过,只等你回去,好吗?” “你不是认真的。”任素衣再次退后两步,悲哀地叹道。 迷途啊。这孩子不会真的陷得很深了吧? “我自然是认真的!”凌沐清有些焦急:“你是不相信我吗?你可知道,在你还没有记住我的名字的时候,我便已经被你深深地吸引住了!那时我一直在想,为什么先遇到你的不是我,为什么皇兄可以给你幸福,而我只能远远低看着?皇家规矩大,所以很多时候遇到你,我尽可能避而不见,只怕自己控制不住,让皇兄看出了端倪!素衣,我夺取这天下,不为江山,只为你!” 第一百三十一章 金屋囚娇 红颜祸水,古已有之。 对于那些红颜祸国的传说,任素衣一向都是淡定旁观的。即使上一位红颜祸水、她的姐姐任岚衣呼风唤雨的时候,她也是很从容地扮演着群众演员的角色,绝不肯越雷池半步。 从未想到自己竟也会有一天被拉到台上,做一回祸国妖姬的典型。 想到自己尴尬的身份,任素衣便觉得自己比以往任何一位被骂得无处容身的妖女们都难堪了。真的无法理解昔日的任岚衣之流是如何能够面不改色地出现在天下人面前的。 唉,自愧弗如啊! 这凤仪宫,一如既往的典雅大气。 宫人内侍们见到任素衣归来,俱是喜形于色,任素衣却恨不能遁地而逃。 这宫殿美则美矣,却不该是她栖身之处。凌沐清难道当真不怕天下悠悠之口吗? 转了一个大圈子,居然又回到了原地。 凤仪宫于她,一直是一座囚牢。从前这个地方囚住的是她的心,现在索性连人也一起囚住了。 于是,任素衣只能日日对着紧锁的宫门生闷气,直到最后,连生闷气的力气都消失殆尽。 想来真是好笑。这个地方,多少人梦寐以求想进来,却连远远看一眼的机会都不会有;住在这里的她却做梦都想着逃出去,每日望着金碧辉煌的梁栋,望着院子里四角的天空发呆…… 进了这个地方,逃是逃不出去的了。昔年凌涵清肯大慈大悲放她出宫,如今金銮殿的那一位,可未必是那样仁慈的。 难道被困在这里,老死在这个华丽的囚笼中,竟会是她此生的结局吗? 想想便觉得人生没了希望。 任素衣完全不能理解,一个人前后的变化怎么会那样大。 以前总觉得凌沐清是皇家难得的一个正常人,如今任素衣正在考虑,她对“正常人”的定义,是不是太过严格了? 凌沐清曾经试图向她解释强行带她回宫是有苦衷的,因任素衣不肯露面,未果。 凤仪宫中的人都是交代过的,只肯说些无关痛痒的安慰,没有一个人敢向任素衣讲说宫中的闲事,所以回来多日了,任素衣对如今的情势仍是一无所知。 暄和姐妹仗着自己有点功夫,曾趁夜偷偷跑出去查探过,却也没什么收获。官方的说法是凌涵清下诏因病退位,之后回了涵王府养病,但根据不可靠消息,涵王府如今空置。 那么凌涵清究竟去了哪里? 这个问题已经困扰了任素衣很久。 照理说,凌沐清应该不至于赶尽杀绝,但是…… 人是会变的,事情也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涉及到最高的权力和地位的时候,所谓的亲情,还可以作为失败者保命的最后王牌吗? 任素衣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做“心如汤煮”,最大的煎熬却是自己什么都做不了。作为一个被看管得很好的囚犯,她甚至连找点事让自己忙起来都做不到。 难道,就这样结束了吗? 这个故事,是不是可以用“寒来暑往,可怜的任素衣就这样日复一日在深宫之中等了下去,直到年华老去青丝如雪,直到曾经年轻过的生命,终于消陨在落日的余晖里”来作结了? 任素衣为自己无聊的胡思乱想而感到可笑,但如今的日子,除了胡思乱想,她却也实在找不到其他的事情来做了。 “主子,您多少吃一点啊,这样下去,等不到离开这个牢笼,您自己先要……”菡香照例带着哭腔来劝任素衣吃饭,照例收效甚微。 任素衣却不是矫情地想用绝食来证明什么,只是看到凤仪宫的饭食就没了胃口,一向自诩为吃货的,如今只能解释为前些年太能吃,把一辈子该吃的饭都吃得差不多了。 忽然想到也许自己不是凡人,吃饭像林妹妹流泪一样,是有一定量的。提前把一辈子的饭吃饭了,就像林妹妹提前把一辈子的泪流尽了一样,也就可以提前香消玉殒了。 这个死因听上去似乎很帅,至少比被困在宫中憋屈地困死了要帅一点。 任素衣为自己的奇思妙想而洋洋自得,很想仰天大笑几声,却悲哀地发现自己连扯扯嘴角的力气都没有。 她发誓,她真的不是在绝食,没有消极抵抗,没有伤心难过没有度日如年,她只是吃不下饭而已…… “拿走吧,吃不下。”听到自己的声音,任素衣几乎要惊讶了,这个有气无力病歪歪的女人真的是她吗? 原来她也有扮演林妹妹的潜质? 看来人的潜力果真是无限的啊! 只是如今自己这病歪歪的样子,怕是不会有人来欣赏的吧?总是病歪歪的人,下场往往会很惨的,因为大家等你死等了很久,所有的悲伤和怜悯,也都在等你死而你一直没有死的时候用光了。 在此谨代表新鲜病美人一枚,为天下病歪歪而一直死不了的妹妹们一大哭。 任素衣暗叹自己如今除了脑子,怕是没一个地方能动了,偏偏这唯一能动的脑子还老往奇奇怪怪的方向跑,这是时日无多的表现吗? 菡香苦劝无功,扔下饭碗捂着脸跑了出去。 一室空冷。 任素衣暗叹人生之不如意,大抵如此。 富贵又如何?所谓金屋藏娇,不过是一座金碧辉煌的牢笼,困住一个屋里挣扎的灵魂。待到魂归离恨天,那号称一寸可值万金的鲛绡帐也只能做一块裹尸布罢了。有意思么? 太医来了又走走了又来,一天总要折腾个七八遍,任素衣连招待他们的心情都没有了。最可笑的是,他们每次来了,都要装模作样地诊上半天脉,最后仍是苦着脸摇头,说是无病无疾,无药可医。 无药可医就无药可医了,每天重复七八遍有意思么? 任素衣很想知道他们是怎么去跟凌沐清报告她的病情的。难道凌沐清不觉得,让一群太医每天来七八遍是一件很无聊的事情吗? 若真是关心她,还不如请一班杂耍来,让她最后的日子过得轻松愉快一点呢! 第一百三十二章 众叛亲离 “我说过不吃了,你们只管歇着去,没事不要老进进出出的。”听见门响,任素衣只道菡香去而复返,连头都懒得抬。 这些日子,她的活动范围从花园里缩小到殿中,再缩小到卧室中,最近索性连床都不下了。人常说生命在于折腾,她如今懒得折腾了,是不是可以说明她对生命的追求已经停止了? 只苦了三个可怜的小丫头,一边为前途提心吊胆,一边又要照顾半死不活的她,宫里没人敢跟她们多说话,外面又出不去…… 唉,如果她死了,丫头们会很难过吧?不止为这两年的交情,更为可以想见的悲惨的未来! 早知如此,还不如当初在北番,索性就不要醒过来,还省下这一番折腾呢! 如今,却是说什么也晚了。 门被轻轻地掩上,却没有离开的脚步声,难道菡香没有走?任素衣有些疑惑,这丫头,刚刚乖巧了几天,如今又要自作主张? 正疑惑间,却听到身后怯怯地一声“皇嫂”,任素衣“腾”地一下子翻身坐了起来。 令仪慌乱地拿手背擦了擦眼睛,笑道:“丫头们就只会大惊小怪!昨儿夜里,你的丫头拼着命闯进我屋里,说是你绝食至今,怕是不成了,害得我哭了一夜。如今看来明明还是生龙活虎的嘛!这一回我是又白哭了!” 任素衣方知竟是暄和姐妹给自己搬来的救兵,心下不禁感动。 不过…… “谁绝食了?小丫头只会捕风捉影!我不过是胃口不好,少吃了几餐饭罢了,她们只会咒我!真该赏她们一顿板子才是!”绝食?亏她们想得出来!她凭什么要绝食?若是不想活了,比绝食痛快得多的法子多了去了,她为什么要折磨她自己? 令仪满口唯唯应着,脸上的神色却是深深的悲悯。 任素衣心里没来由的烦躁,深觉得她看自己的眼光,像是在看一个将死之人。 回宫这么久了她都没有露个面,今日忽然过来,是提前来作遗体告别的吗? 任素衣心里恼怒,苦于浑身乏力,除了抱怨几句之外,却也没别的本事用其他的方法来表达了。 “好好好,没有绝食,咱不跟小丫头生气,好不好?”令仪握住任素衣的手,垂下眼睛,仿佛又要落泪。 任素衣被这种哄孩子式的敷衍态度气得不轻,却没有精力跟她吵,只得靠在榻上生闷气。 令仪见她只是苦笑,方知暄和所言不虚,心下更是悲怆。 不是绝食,不是故作姿态的表演,却是更深切的绝望吧? “你进来,没有人拦着你吗?”任素衣想了想,觉得令仪不会是第一次尝试来找她,这次是凌沐清良心发现了吗? 他的退让,是否意味着她可以多一分自由? 令仪思忖良久,冷笑道:“当然没有。是他叫我来的,又怎会拦我?” 任素衣愣了一下,方知“他”指的是新帝凌沐清,令仪的同胞兄长。 看令仪的态度,似乎对兄长颇为不满? 果然,令仪咬着牙,愤恨道:“听说他带了你回来,我只不信,赶着要来见你,却被一帮子狗奴才拦在门外,我就知道你一定是被他绑回来的!哼,还说什么你需要静养不能打搅,分明是他想把你囚禁起来!母亲知道这件事之后,也狠狠地骂了他一顿,可他就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了,真让人生气!今日若不是听说你病得厉害,他才不敢放我进来呢!” 任素衣方知这丫头早跟凌沐清闹翻了。原来凌沐清连自家妹子都没有哄好? 却见令仪哭道:“母亲说,哥哥一定是中了邪了!他不该是这样糊涂的一个人啊!从小母亲就教导他,不该是自己的东西,不要去肖想,我们一直以为他做的不错,谁知道他竟敢……他竟敢暗害二皇兄,妄图坐这天下!也不看看他自己何德何能,这江山什么时候轮得到他来坐!为人臣子大逆不道已经让母亲恨不能以死谢罪了,他居然还敢打你的主意!母亲说,他敢动这样的念头,就是天地也不容他!这样猪狗不如的东西,只恨当初含辛茹苦把他养大了,如今也只好权当没这个儿子算了!” 任素衣愕然地看着泣不成声的令仪,心头百感交集。 一个人在得到一些东西的时候,总有一些重要的东西会随之失去。 凌沐清,他曾经是柔嫔和令仪的骄傲啊,如今竟也落到被自己母亲和妹妹憎恨的地步了么?当日那样亲密无间的母子三人,如今竟到了这样的地步! 任素衣注意到,令仪一直说“母亲”而不是“母妃”,更不是如今完全可以理直气壮地称呼的“母后”,不禁心下恻然。 亲生儿子做了皇帝,做母亲的却不当“母后”,若不是不承认新皇帝,便是不承认他是自己儿子了。无论是哪一种坚持,凌沐清都是很尴尬的吧?前朝那些鸡蛋里也要挑骨头的老臣,在外面还不知道要如何指摘他呢! 心里莫名地有些不忍。 “皇嫂,你如今怎么样?太医总说你没病,可是没病的人又怎么会成日成日地吃不下饭?母亲说,你是心病难医,你总这样煎熬着,也不是个办法啊!”注意到任素衣有气无力的样子,令仪的眼泪又流了下来。 第一百三十三章 心疾 “心病难医?我这病,他们在外面是怎么说的?”任素衣强打精神,惨淡地笑着。 不用想也知道,那帮老狐狸,在凌沐清面前恐怕也只有一半是真话,在她面前那就只管谎话连篇了。幸而她从来不对他们抱任何希望,也就无所谓失望不失望。 等了半天没有动静,任素衣艰难地仰起脸,看到令仪欲言又止的表情,心下立时了然。 “时日无多,是吗?”这个结果虽说有点突然,却也是在意料之中,没什么好惊奇的。 想不到心病真能死人啊。以前还以为都是小说家瞎编的呢。只是小小的有点憋屈,怎么这辈子什么事都没干就要玩完了? 令仪擦着眼泪,恨恨道:“太医院那帮子庸医,一向喜欢危言耸听,用到他们的时候,又一点本事都没有!” 这孩子,还是那么愤青。 “我都要死了,你哥还不肯放我吗?”不用问也知道,必然是不放的,但任素衣还是问了。 按照逻辑推断,她现在这个不是病的病,其实很容易好的。只要出了这宫门,只怕就生龙活虎了。想必凌沐清也知道吧?所以宁可她死在这里,也不肯放她自由? 令仪想了想,还是欲言又止。 任素衣知道她必定有话要说,也不着急催问。只是如今这身子实在太差,这样躺着,过不了多久就开始昏昏欲睡,实在可恨。 “他必定是不肯放的。那个人……他疯起来,谁都拦不住。好容易把你困在了这里,他怕是至死不会放手的。我想,总要有一件让他痛悔终生的事发生,他才肯醒悟,可是……为什么偏偏是你?”令仪想到如今早已陌生得几乎不认识了的兄长,又是恨又是难过。 是啊,那个偏执的孩子,必定要有一件让他痛悔终生的事发生,他才会懂得放手。可是为什么偏偏要用她的小命,来见证他的成长? 原本还怀着一颗圣母般的心,想着回来搭救凌涵清呢,谁料如今身陷囹圄,连凌涵清是死是活尚不知道,自己却先有一半进了棺材了。 凌涵清……今生怕是见不到的了。不管昔日有多少恩情多少幽怨,在她黯然辞世的时候,也都只能化灰化烟,分毫不存了。 人世缘浅,莫过于此。 对于凌涵清,如今想想,她的感觉是很奇怪的。似乎没有到什么生死不渝缠绵悱恻的程度,但不可否认的是,如果没有他,这一世可以说是白来了。从不知道一个人生命的完整,居然是要靠另外一个人来实现的,但这件事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时候,却又觉得一切似乎都说得过去。 事已至此,只希望他,从今之后无灾无厄吧。 天人两隔,如果有一天他知道了自己的遭遇,会不会有一点点难过? “皇嫂,我觉得你挺笨的。如果我是你,才不会把自己弄得凄凄惨惨的呢!我要把自己养得结结实实的,等待时机,给他以致命的一击!昔年被你那个姑母皇后困在宫中也有大半年的时光吧?那时你怎么过得好好的?这一回换了他,你就不行了?”令仪忽然想到,自己此番是来救人的,可不是来送终的,于是打起精神,开始当起心理医生来。 昔年? 是啊,昔年被困在凤仪宫也有些日子,当年的遭际艰难,比今日有过之而无不及,那时怎么就活得好好的呢?是自己越来越脆弱了,还是有些什么别的原因? 对了。当年那样从容,是因为笃定会有人来营救啊。当年虽然跟凌涵清不怎么好,却莫名地坚信他一定会来救她,可是如今呢? 如今凌涵清身在何处尚不知道,谁又能来关心她的生死? 原来潜意识里,竟还是把他当做了自己此生唯一的依靠吗? 谁知道呢? “皇嫂,你当真狠心!若你这样无声无息地走了,他日皇兄回来,又该如何?”令仪看着任素衣昏昏欲睡,就不由得开始担心,生怕她闭上眼睛就不会再醒来了。 皇兄?回来? 他还会回来吗? 任素衣抽了抽嘴角,不确定自己是否已经成功地扯出了笑容:“你只会说没用的。他还会回来吗?你可知他此时身在何处?” 令仪被问住了,沉默半晌才叹息道:“我虽不知,但皇兄如今安然无恙,却是可以确信的。那日宫中大乱,我和母亲连同所有的心腹都被困在柔仪宫,半点儿消息也打听不到,但解禁之后我已经着人打探过,皇兄和他的暗卫,以及亲信的宫人都已消失无踪了。后来母亲曾经质问过……他,也没有问出个结果来。总之……你不是总说,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吗?皇兄如今好好地活在世上,你却这样病怏怏一副待死的模样,预备让生者情何以堪?” 任素衣无言,连日来悬着的心却已经放了下去。 他无事。 虽然早知凌沐清未必赶尽杀绝,到底还是听到知情人亲口说出来才能放心。 他的暗卫,他的亲随,会将他照顾得很好吧? 如此,她也可以放心了。 只恨此生,只怕是没有机会亲眼见他平安了。 第一百三十四章 别院约见 因为宵禁的原因,入夜之后,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了一片寂寥。秋虫比前几日愈加喧闹了,高高低低的屋宇简化成一条条曲线,起伏在清冷的月光之下。二更之后,连那些挑灯夜读的学子们都开始疲倦了,于是案头灯熄,千家万户俱已陷入黑暗。 在这个本该万籁俱寂的时候,广华门外的丞相府中,却还有一处不起眼的院落里,灯火通明。 熟悉丞相府的人应该知道,这一处院落自素衣小姐出嫁之后就已空置下来,下人们早已连日常的洒扫都疏懒了。 就是这处似乎一直清冷着的院落,近日却忽然住进了神秘的客人,老爷和大少爷时常走进去,一待就是半日。甚至有几位朝中大员们来访时,也会被大少爷请进去,往往也是好半天不出来。 里面住的是什么人呢? 下人们不免好奇,却无人能够窥得奥秘,毕竟那客人自带了侍从婢仆,更有凶神恶煞似的侍卫在侧,等闲是无人得以亲见那客人尊容的。 小院虽则热闹,夜里却静得很,像今晚这样华烛高照的情况,这还是头一遭。 被临时叫了起来置办宵夜的胖厨娘暗暗抱怨着,不知道是谁有那么大面子,住在小姐的院子里,却要将从前伺候小姐的丫头婆子们都弃之不用。 从前老爷当家的时候,可没有这种事情。如今老爷虽复了原职,府中大小事宜却都交给了大少爷,到底长兄未必如父,对小姐的疼爱,确是少了一层啊…… 厨娘很想看看那位神秘的客人是何方神圣。虽说小姐可能这辈子都没有机会再回中原了,她还是希望有一日可以对小姐细细讲说,是什么样的人,胆敢在她离家的时候,堂而皇之地占据了她的闺房…… 厨娘的希望自然还是落空了。她甚至没有机会踏进院门,就有一个说话细声细气的小少年,不由分说将她手中的茶点接了过去,趾高气昂地吩咐道:“你可以下去了。” 厨娘憋了一肚子气,那少年却转身走了进去,不给她半点出气的机会,只憋得她肥嘟嘟的老脸涨得通红,亏得在这暗夜之中也没有人看得清楚,不然没准儿会让守在院门口的那两尊黑脸门神误会些什么呢! 那小少年背过身之后,一脸的倨傲瞬间消散,换上十足的谦恭和谨慎,迈着细碎的步子顺着墙角迅速地走了进去,在房门前侧耳听了听,确信没有打扰到什么,才轻手轻脚地走进去放下糕点,再躬着身子顺着墙角溜了出来,拿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奴才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当的。 一方小小的居室,倒是没有经过什么改造,像它的旧主人在时一样,简朴得简直可以说是寒酸。唯一的变化就是那一方看上去大得有些不协调的妆案改作了书桌,上面突兀地放着一个高高的烛台,八支明晃晃的蜡烛照得连后面的帐子似乎都透亮了起来。 橘红色的烛光并没有给这小小的陋室带来温暖,因为桌案两端的两个人似乎都不怎么高兴见到对方,四目相对时,便有一阵比外面的秋风还要萧瑟的寒气升起,害得无辜的蜡烛们恨不能相互抱在一起取个暖,无果,只得抖上三抖,以示抗议。 “想不到,任征鸿这小子还真有本事,在我的眼皮子底下,还能安安稳稳地把你藏了这么久。都说何惜晖是个八面玲珑的角色,我看任家大少爷在这方面也是不遑多让嘛!”凌沐清冷着脸,浑身呼呼地往外冒着冷气。 “你想要赶尽杀绝,现在动手似乎也不迟。”凌涵清好心地提醒他:现在就咱俩人,一切好办。 “哼。”凌沐清微微怔了怔,想不出什么话来抵抗,但不出声似乎又显得买有存在感,只得象征性地哼了一声。 凌涵清很好脾气地没跟他计较。 约见这个如今跟自己颠倒了身份地位的兄弟,他是下了很大决心的。不想一辈子躲躲藏藏,他就只能先把自己摆到明面上来。既然已经冒着牺牲掉任征鸿的风险见到了这个人,他就不得不清清楚楚地跟这个人谈好所有的条件,利利索索地,把所有的事情解决好。 “我找你来……” “你找我……” 沉默了一阵子,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停下,僵了片刻,凌沐清脸色不善地垂下头,让出了发言权。 “阿沐,我们很久没有好好聊聊了。”凌涵清似乎有些伤感。 凌沐清冷笑一声,想表达一下不屑,却很不幸地同时表达出了感怀。略带干涩的声音出卖了他。 “阿沐,你讨厌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不知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已经不了解你了。”凌沐清盯着眼前的烛台,像是要把那细细的雕花高脚瞅断一样。 “怕是从我开始不了解你的时候,你就开始不了解我了。”凌沐清死死盯着黑黢黢的窗外,不肯回头。那感觉好像是在表达“你盯着最亮的地方,我就盯最暗的地方,坚决不跟你一个品位”一样。 凌涵清皱眉沉吟良久,还是决定摊牌。 “是因为她,对吗?” 凌沐清心里打了个突,飞快地转过了头,转瞬又以同样的速度转了回去。 “我不知道你说的是谁。” 曾经亲密无间的两兄弟,什么时候也不得不用这样打哑谜的方式说话了呢?凌涵清喉头涌上一股苦涩。 “从前我一直很庆幸,生在最无情的皇家,我还能有一位可以真心相待的兄弟。你从小就是柔弱的性子,怕父皇,怕大哥,更怕母后。那时你总是被大哥的奴才欺负,又怕柔母妃担心,就总是跑到我这里来哭……那时候我觉得你我就是一对平凡的弟兄,即使伤心难过,哭过也就罢了,没有皇权之争,没有那些层出不穷的阴谋和陷阱……” 凌沐清慢慢地转过了头,看着这位陷入回忆中的兄长,神色复杂。 第一百三十五章 我会好好待她的 “我深知大哥登基之日,便是你我受难之时,身在是非圈中,躲是躲不开的,所以我拼命磨练自己,带兵打仗,与其说是保家卫国,不如说是为了保命。父皇总说那个位子是大哥的,你我若是觊觎,便是大逆不道。他一定不知道,你我的命是我们自己的,若是不争那个位子,便是让出了自己的性命。我不在意大逆不道,只怕任人宰割。 “把你牵扯进来,是我完全没有想到的。你那么胆小,心思又简单,怎么可以掺和进这样复杂的漩涡中来……可你还是进来了,我想不到简单如你,竟然为了我,在暗地里培养了那么多势力……我知道,我不在宫中的日子,大哥的那些阴谋,都是你帮我解决掉的吧?还说保护你,其实若不是你,我哪里能坚持到得胜归来呢?只怕未曾出兵,就先死在层出不穷的‘意外’之中了! “有些路,既然选择了,就没有办法回头。我不后悔那些年的苦苦挣扎,因为你我最终得到了好的结果。虽然对大哥稍稍有些愧疚,但如果一定要选择,你我也只能如此。只是后来……说好一辈子不会互相使用阴谋的你我,是如何走到今天这一步的呢?” 见凌涵清住了声,凌沐清慌忙收起脸上感怀的神色,换上不屑,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人是会变的。一样是父皇的儿子,凭什么是你当皇帝?我觉得我可以当得比你好!” “以前,我也是这样猜的。也许是我的皇弟自信可以比我做的好,所以才当仁不让?直到……直到有人告诉我,凤仪宫的主人回来了……我想,我知道你这样做的原因了。”凌涵清的语气很平静,但桌案下面紧握的双拳泄露了他的心绪。 “那是……”凌沐清的脸霎时苍白起来,下意识地想要避开兄长的目光,却发现无能为力,于是脸色渐渐又紫涨起来。 长久的寂静。两人谁都无法开口,小小的居室之中气氛诡异得可怕。箱笼后面不知名的虫子吱吱了两声,见无人来管,索性放大了胆嚣张地闹了起来,很快屋子四周就响起了此起彼伏的虫鸣。 “是我安排一个女孩住了进去,你不认识的。”凌沐清压着嗓子,艰难地辩解道。 “是吗?”凌涵清冷笑。 “是……”凌沐清早已没了底气。 想不到宫中仍有他的人。 凤仪宫的事,他并不曾让任何人知道。他既已打听到宫中住了人,自然也早已清楚那神秘的女子是何方神圣了。 并非没想过有这一天,但真到了这一刻,需要跟兄长当面讲清的时候,凌沐清还是感觉到无力,喉咙涨得发痛,偏偏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其实自去年冬里,我便知道你的主意了。我不是个好皇帝,你要做,也好。”凌涵清将弟弟的窘态收在眼中,叹一口气,忽然又转换了话题。 “那为什么……”凌沐清又是吃惊不小。 事已至此,凌涵清没有必要骗他。只是,他既然早已知道自己有谋逆之心,又怎么会听之任之,将大好江山拱手相让? 凌涵清将目光投向窗外那片黑暗。月光并不如何皎洁,淡淡的像是给那无边的暗夜笼上一层薄纱。这样的夜色,适合把盏谈心,适合情人细语,唯独不适合阴谋和算计。 “我已无心这天下。你若要坐,便给了你也好。只是我当日登基是打着父皇遗诏的名义,平白给了你只怕招致非议,你需要一件大事来赢得人心、立威于民。何况……朝中朝三暮四唯恐天下不乱的大有人在,我希望你能看清那些围拢在你身旁的朝臣,谁是为了江山,谁是为了自身的荣华。” 凌沐清长久地沉默着,希望能从兄长脸上找出一丝强词夺理的痕迹,却不得不承认,自己失败了。 难道他自以为的成功,竟然也是在皇兄的算计之中吗? 凌沐清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 这算什么?他自以为完美的策划,又算得上什么? “这么说,你这些日子见过的那些大臣,一直都是你的人?”凌沐清的脸色不是一般的难看。 “他们现在,都是你的人。”凌涵清笑得一身轻松,像个真正的远离了阴谋的单纯的兄长,“他们当初向你投诚,是我授意的。你当时在朝中根基不稳,若是在成事之前被人揭发到我这里来,将会让我很难做。有他们在你身边,我就不担心了。” 凌沐清忽然觉得想哭,却僵硬地笑了起来。 “你什么都知道……我就像个傻子一样沿着你设计的路走,被你看笑话,是不是?任家父子,何惜晖,甚至一早就跟着我的水静帆,还有那些老狐狸如靖边王之流,都是你的人?” 凌涵清苦笑摇头:“很不巧,你说的这几个,都不是。尤其任家父子……如果他们是我的人,如何肯将我的素衣,送到你的手中去?” 凌沐清刚刚缓和过来的脸色,再次僵硬了起来。却听得凌涵清苦笑道“当日我只是担心,争战之中毕竟刀剑无眼,我希望她远离是非,所以狠心将她安排去了北番……虽然我立刻就后悔了,却没了后悔的机会。谁料默翰王子竟暗地里和你搭上了线,害得我……她如今怕是恨极了我吧?” “原来……如此。”凌沐清喉头发紧,声音低不可闻。 他是因为皇兄对那个女子的绝情而下定决心要夺这天下的,而他的皇兄却是因为他要夺这天下而假装对那女子绝情的。这是不是很好笑? 为什么,一定要等到他已经将坏事做尽了,才让他知道事情的真相? 但是…… 如果早知真相,他会选择放弃吗? 凌沐清忽然开始不相信自己了。 对了,没有如果。正如皇兄所说,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他就只能选择走下去。凌沐清一咬牙,勇敢地迎上了凌涵清的目光:“我会好好待她的。” 第一百三十六章 她算哪门子的皇嫂 凌涵清掌握了一晚上的主动权,瞬间被这一句话压了下去。 幸亏凌沐清在他面前乖巧惯了的,偶尔大胆一次,爆发之后却很快没了后续,只管咬着嘴唇低着头等待宣判,让凌涵清幸运地有了反扑的可乘之机。 深吸了好几口气,凌涵清竭力使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冷静一点,却又不能失却了作为兄长的威严:“你要清楚,她是你的皇嫂。” “是么?我不觉得,”凌沐清摆出一副豁出去了的架势,“据我所知,你们成婚之日没有完成婚礼,之后你也没有按照礼仪准时带她入宫接受册封,你登基称帝,更是没有给她任何交代,她虽住凤仪宫,却像是婢仆一般,没名没分的跟着你,你敢说不是?如果这样就算是皇嫂,那么我的皇嫂好像为数不少吧?” “可是……” 凌涵清本能地想要反驳,所有的言辞却都卡在了喉咙口。 他想说,她是他的嫡妻,这是天下皆知的事,不需要什么礼仪来证明。 可是,真的不需要证明吗? 若不是没有婚礼,她怎么会先是被卓燕婉打压,后又被任岚衣折辱,始终不能理直气壮地拿出嫡妻的派头来? 原来他欠她的不只是一份早已无法还清的深情。他竟连最基本的尊重,都从来没有给过她! 一直以来,总以为她对自己的好,都是理所当然的。她是他的妻,自然要为他分忧;她是他的妻,自然要宽容大度;她是他的妻,自然应该无怨无悔地跟着他…… 可是他竟然从未想过,自己已经将作为妻子的责任完全放到了她的肩上,却从未给她作为妻子的尊重啊! 总以为自己已经做得足够好,总以为所有的不愉快都是因为环境的无可奈何,都是因为无关紧要的人和事从中作梗,甚至也许是因为她不懂得理解和宽容…… 若不是凌沐清一阵见血地揭破了他的虚伪和懦弱,他倒什么时候才会了解,那个总是用清冷和骄傲隐藏起脆弱的女子,在背人处忍下了多少辛酸和难堪? 不是不知道,生在帝王家是一场悲剧,活在帝王家同样是一场灾难。那样尴尬的身份,那样难堪的角色,说她没有难处,谁会相信? 可是她的难处,却从来没有一个字传到他的耳中! 这就是自己能够给她的补偿吗?这就是自己曾承诺的一世相守吗? 凌涵清无法说服自己不去想,他不在的那些日子里,她是如何面对那些闲言碎语,如何打发那些看不到未来的时光,如何维持那一份与世无争的从容的? 原来,他自诩此生未尝辜负于人,却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凌沐清冷笑着观赏自家兄长异彩纷呈的脸色,心中有几分快意,更多的却是痛心。 原来,他真的不曾想到。 那个女人,究竟是傻到什么程度,才能假装幸福地陪了这个男人那么久? 她是一个值得人用一生来珍惜的女子。他一定不会让她再受从前那样的苦! 虽然这样做也许会遭人诟病,也许这样做有些对不住皇兄,更对不住她,可是他已经无法放手。终有一天,他会让她知道,谁才是最终可以给她幸福的男人! 这样想着,凌沐清便觉得今日这场景其实也没有什么难堪的了。他只知道不能再让那个女子受苦,至于其他,他已经顾不得了。 “皇兄,我知道这也许会让你为难,可我已经不能放手。既然你不爱她,为什么不能放过她?” 凌涵清猛地抬起头来,逼视着一脸理所当然的凌沐清:“你确定你是为了照顾她,而不是为了占有她?” “我当然知道我的目的是什么!”凌沐清觉得自己收到了莫大的侮辱,“你只会带给她痛苦,我不能再看着她为你操心受罪,她值得最好的对待!我可以保证一生一世只对她好,你能做到吗?你只会让一些莫名其妙的女人来伤害她!你别忘了,任岚衣那个贱女人还怀着你的孩子呢!算算月份,也差不多了吧?你准备怎么办?” 提到任岚衣,凌涵清刚刚找回来的一点勇气再次被打压了下去。 为什么,他和她之间,总会有那么多莫名其妙的麻烦? 他很想说,这不是问题,他可以处理掉任岚衣,孩子可以交给她抚养。 可是话到喉头,他却慌忙咽了下去。 换了从前,他也许会认为这已经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主意,她完全没有理由拒绝。可是现在,他却只觉得莫名的心惊。 从前,他就是这样自以为是地一次又一次让她承受那些难捱的折磨的吗? 那样高傲的一个女子,她如何能忍得下?为什么他从前会一直觉得,作为他的嫡妻,这些都是她应该做到的,却从未想到,做到这些的时候,她一个人偷偷地咽下了多少苦楚? 他对那个女人,实在是太过残忍了啊! 不必问,不必想,他也知道,早已经被伤透了心的她,今后是再也不会那般容忍他的自私了。该是时候由他来体贴她了,可是她还会给他这样的机会吗? 第一百三十七章 放手 见到凌涵清颓败的脸色,凌沐清虽说有些不忍,却也知道自己此时最明智的做法只能是乘胜追击:“你知道她的性子的。她已经忍下了太多,你还要她忍到什么时候?” 凌涵清定了定神,冷笑起来:“这是我们夫妻之间的事,还轮不到别人来操心!” 凌沐清有一瞬间的挫败,凌涵清慌忙趁热打铁:“你说的没错,我确实欠她很多,但你要知道,即使没有婚礼没有册封,她是我的妻子,也是天下皆知的事,我可以光明正大地对所有人宣布,任素衣是我此生最珍重的女人,你可以吗?你准备把她藏在见不得人的角落里,藏多久?一辈子吗?” “我当然会给她应得的尊荣!至于用什么方法,也不是你有必要操心的了——即使我现在放手,你以为她就会跟你走吗?”凌沐清回过神来,立时恢复了底气十足的样子,丝毫不觉得自己有什么理亏的地方。 凌涵清神色复杂地看着踌躇满志的弟弟,仿佛看到了昔年的自己。 自以为是,自命不凡,是每个皇家人都要走过的一道坎吗? 为什么他们的成长,竟选择同一个无辜的女人作为祭奠? 命运的轨迹是这样相似,让他不能不觉得心惊。 “没错,她自然不会跟我走……可是,你留住一个每日昏睡不醒的躯壳,有意思吗?这个躯壳,你又能留住多久?” 凌沐清吃了一惊。 想不到他竟连这事也知道了。 可是他是什么意思?难道他竟会以为,任素衣近日的病,是他做的手脚吗? 这可真是不白之冤!天知道他怎么舍得她受一点苦?他只希望她幸福快乐,又怎么会通过残害她,来达到自己见不得人的目的? 凌涵清痛苦地逼问道:“你说你可以给她幸福,这就是你能给予的幸福吗?不要告诉我你不知道她如今的状况!太医院那帮废物已经完全束手无策!你能给她一辈子的幸福,这个‘一辈子’有多长?三天,还是三个月?你以为,她现在还能认得你吗?” 凌沐清早已哑口无言。 他很想说任素衣的病与他无关,他很想说他可以让她好起来,可是…… 所有的太医都在说无力回天,他应该怎么办? “阿沐,我知道你的执着,也许是从前的我给了你一个很不好的榜样。我希望你可以知道,她已经经受不起再一次的伤害了。宫墙,一向是她痛恨的地方!我决定放弃那个位子,有一部分原因也是为了她。她曾说过,海阔天空,宫墙外面才是她的世界,我希望可以带她踏遍这世间的千山万水,而不是让她再次陷入宫墙,陷入那无休无止的争斗和阴谋……也许我很自私,但这天下的重担,我只能交给你了。从此以后,我只负责她的幸福。”凌涵清一字一句,说的很认真。 凌沐清却有点傻了。 他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他被算计了? 他的皇兄,放弃天下,也是为了跟那个女人携手江湖?他自以为得到了天下,却因为这天下,失去了给她幸福的资格? 她不愿意承认,却无法反驳。生在宫墙之中,没有人比他更清楚,那高高的红墙之中,所谓幸福,确实是一个不可能实现的奢望。 所以,他应该放她离开? 说得轻巧。 唾手可得的幸福,谁会肯轻易放手? 可是……若不放手,岂不是当真应了皇兄的话,自己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占有,只是为了将她囚禁在自己身边? 想到白日里令仪说起的情形,他便觉得惶然无措。 想不到她竟已经病得那样重。可是自己却连去看她一样的勇气都没有,生怕她醒来了,会随手将案头的汤药泼到他的身上。 是啊,如今竟已经开始怕她了。 怕她骂他为残忍的刽子手,怕她憎恨他剥夺了她的自由…… 此时的她,一定是恨他的吧。他辜负了她的信任,违背了她的意愿,几乎要将她葬送在最无情的宫墙之中啊! 虽然不愿承认,他却还是很清楚,她的心里,始终不能忘却的还是他的皇兄,这个伤她最深的人。而他自己,原本在她的眼中,只是一个普通的朋友,而现在,怕是连朋友也已经不是了吧? 留下她,只会让她愈加憎恨他,而且很可能会害她消陨在高墙之中;可是放她走……这一走,只怕便是一生的别离,就像放飞了的云雀,永远不要再奢望可以收回来。这让他如何抉择? 不是你的最终也是留不住,越是爱她,越要放手。令仪只会这样劝他。 话虽如此,让他如何舍得放手? 将她留在身边时,虽然她对他也许只剩下了恨,但至少她的眼中是有他的。若是放她离开了呢? 她会将他彻底忘却吧?就像忘却她在路上偶然遇见过的记不得名字的路人甲一样。 如果擦肩而过也算是过客,他好歹也算是前世没有浪费五百次回眸。 他不甘心,她……他们,懂吗? 他似乎已经没有选择的机会了。 事到如今,凌沐清觉得自己很可笑。他以为他是靠自己的力量夺得的天下,却是他的皇兄帮他苦心谋划的,这意味着什么? 若是皇兄想要拿回他的东西,应该也不费吹灰之力吧?不说别的,单单这两日皇兄在这个院子里召见过的那几个人,就足以在他的朝中翻云覆雨了。 皇兄既然肯露面,必然已是作好了万全的准备了吧?之所以还肯跟他闲话半夜,不过是为了点醒他罢了。 他应该感激涕零的。 几乎不用思考,他也可以确信,皇兄有办法让任素衣的身体复原。太医不是说了吗?心病,只得心药医,而他自己,从来就不是任何人的“心药”。 能给她幸福的人,从来就不是他啊! 他还有坚持下去的必要吗? 令仪带着哭腔的警告,突兀地响起在他的耳边:你一定要等她死了,才肯幡然悔悟吗?那时你要吃后悔药,可没有人能买给你! 第一百三十八章 诈尸 当一个人对生活的要求降低的时候,往往就会感到处处是惊喜。 比如说,任素衣早已经作好了睡过去就不会再醒来的准备,所以每一次醒来的时候,都觉得像是捡回了一条命。 如今的凤仪宫安静得好像一座古墓。丫头们如今多半不见人影了,在任素衣为数不多的清醒时间里,只偶尔能见到菡香轻手轻脚地在她的床边忙忙碌碌。 因为对自己的身份产生了疑虑,任素衣如今对任老爹和任征鸿也没了多少挂念,只有偶尔醒来看到菡香伏在她的枕头上酣睡的时候,才会在心里产生那么一点点名为不舍的东西。 再一次醒来的时候,床边没有看到菡香,窗边却似乎有一道不怎么熟悉的身影,细看上去应该是一个脸生的小丫头,这一变故让任素衣微微慌乱了一下。 菡香不在,她好像连手边的最后一根稻草都抓不住了。 这个陌生的丫头又是从哪里来的? 凌沐清连最后一个贴心的丫头也不肯给她留下了吗? 不是想不到暄和姐妹的去向——那一对执拗的姐妹,在潜出凤仪宫去求令仪公主的时候,只怕就已经作好了牺牲的准备吧? 如今,连她的菡香也不能幸免吗?那个傻丫头……如今她身边的人只剩她一个了,她就不能消停一点吗?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她又做了什么蠢事? 任素衣望着头顶的帐子低低地叹息了一声。 这一声叹息,惊动了斜靠在窗前不知摆弄着什么的小丫头。紧接着一声尖叫就彻底撕裂了这一室的寂静。 这尖叫,至少有三百分贝的样子!任素衣只恨自己不能跳下床去按一下那丫头的静音开关。可恨这身子没用,连哼一声的力气都没有。任素衣只得默默念着上帝保佑,万分痛苦地忍受着荼毒。 尖叫的声音越来越远,任素衣才注意到那丫头似乎已经夺门而逃,口中尖叫犹自未绝。 任素衣觉得深受打击。她不过是叹了一口气而已,有那么可怕吗? 她一不丑二不凶,既没七窍流血又没开膛破肚,怎么会把小丫头吓成那个样子?听刚才的声音,几乎有些担心她会把肺吼出来了。 忽然有种不好的感觉。 这丫头该不会是以为她死了,然后又诈尸了吧? 想到这种可能,任素衣的愤怒渐渐淡了,随之而来的是浓浓的歉意。可怜的小姑娘……她以后会不会留下阴影啊? 努力活动了一下手指,任素衣觉得此番倒比前几次灵活了些,眼睛也没有以前那样模糊了,心下尚不知该不该觉得侥幸。仔细打量了这个房间一下,却觉得情况似乎有些不对。 这房子的空间似乎没有她的“囚笼”那样大,帐子的颜色好像也不对,甚至连开门的方向也有些偏了。 总不会是灵异或者幻觉,难道“监狱”搬迁? 是了,谁说在凤仪宫睡过去,就一定会在凤仪宫醒来呢? 想必凌沐清以为她已经死了,所以给挪进了灵堂吧。果然,只要死翘翘了,就可以离开那座牢笼了。只可惜此刻没有多少力气,否则任素衣一定仰天大笑三声以示庆贺,顺便吓吓外面不知道是否存在的守陵人。 想到这里,任素衣再次在心里对刚才的小姑娘说了两声对不起。 忽听外面哗啦啦一阵乱响,似乎有一大堆人或者其他生物涌了进来。任素衣有些害怕了。 诈尸哇!多可怕的一件事!她该不会被当做怪物架火烧了吧?虽然可以淡定一点,权当火化了,可是能不能打个商量,等她昏睡过去的时候再烧? 显然没有人听到她的心声。在任素衣默默祈祷的瞬间,那一大堆人中,似乎有一个像一只阿汪一样扑通一声扑进了她的怀里,一叠声地吼叫着:“你终于醒了,素儿,吓死我了,那个庸医居然说你可能不会醒了,我回去一定砍了他……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接下来是一串模糊不清的哭音,或者也许是傻笑? 任素衣有些摸不着头脑。 合着这一堆人不是来烧她的,而是来看她醒过来的? 忽然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 不过,他又不是第一次从昏迷中醒来,这待遇怎么突然变化这么大?以前不是都任她自生自灭的吗?难道凌沐清良心发现了? 而且,刚才那只阿汪……不对,刚才那个人的声音有一点点耳熟呢。 “好了公子,素儿刚醒,怕是还需要歇歇,我们先出去一下吧。”不知是谁的声音在后面劝了一句。那只“阿汪”似乎迟疑了一下,终于依言放开了手。 后来,似乎是有一个大夫模样的人进来了,装模作样地扯了跟线在她手腕上抖了半天,不知道是不是在跟谁说着些什么,任素衣觉得意识渐渐又模糊了起来。 刚才那声音,是谁呢? 第一百三十九章 一路向南 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不知道几天之后的夜晚。 任素衣之所以很清楚地知道是几天之后而不是当天,是因为上一次昏睡之前看到的月亮是上弦月,而这次醒来看到的居然是圆的。 希望不是又穿越了吧。 还好,趴在她枕头边上像一只猫一样安稳地睡着的,还是她的小丫头菡香。 别的事情尚不知道,看到这丫头,任素衣便觉得莫名的安心。 似乎感觉到了任素衣的注视,菡香迷蒙地睁开眼睛:“小姐……” “不是告诉你不许趴着睡的吗?”任素衣好笑地看着小丫头额头上压出来的痕迹,不由得弯起了嘴角。 此时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居然可以有力气说话了,而且视力似乎也好了许多? 难道,当真还有死里逃生的机会吗? 菡香小丫头早已惊喜地叫了出来:“小姐,你真的好起来了!哎呀苍天有眼,菩萨保佑,谢谢菩萨,谢谢佛祖……” 任素衣担忧地看看外面的夜色。 这丫头,大半夜的喊什么?不怕把天下人都吵醒吗?难道尖叫也是做丫鬟的必备技能? 果然主仆连心,菡香立刻领悟了任素衣那一眼的含义,慌忙捂住自己的嘴,眼泪却像决了堤的河水一样汹涌而下。 任素衣歉意地笑了笑,却没有劝她。 自己病着的这些日子,苦了她了。 幸而菡香也算是越来越伶俐了,没等眼泪把自家好容易醒过来的主子冲走,她自己便已经意识到了不妥,手忙脚乱地把自己的脸抹成了一只大花猫。 “小姐,你睡了好久,吓死菡香了……”说着又要哭,任素衣慌忙努力伸出手来拉住她。 这奇怪的病,简直像死过一次一样,一朝醒来,宛若重生,想起过去的事,总觉得恍恍惚惚的,有些不太真实的感觉。 “我睡了多久?这是什么地方?”如果到如今还没有发现情形不对,她就太迟钝了。 菡香擦着眼泪,端过一杯茶来,方笑道:“这里是离城。” 离城? 任素衣当真惊愕了。如果没有记错,离城在京都之南,距离有一千里的样子吧? 怎么一觉醒来,就跑到了这么远的地方? 菡香抿嘴一笑:“就知道小姐会很惊讶。您上次醒来的时候,我们已经离了京,如今还要继续南下,我们的目标是到潇南去,以后再不回京了!” 任素衣再次受了一番惊吓。 潇南?那不是西南边陲的一座孤城吗? 究竟是谁这样神通广大,不但把她带出了凤仪宫,更有本事带着她跨越千山万水,去到那座只有梦里向往过的边城? 任素衣知道不需要多问,她的小丫头一定会给她答案的。 果然,小丫头像竹筒倒豆一样,噼里啪啦地自己说开了。 从小丫头不知道有没有添油加醋的描述里,任素衣终于大致了解了自她病重以来的种种异变。 暄和姐妹果然自从找过令仪之后就凭空消失了,凤仪宫也是自那之后开始变成了真正的监狱。后来证实确实是凌沐清把她们关了起来,万幸的是他还算存了最后一份良心,没有让她们受苦。当然,现在那两姐妹已经回到了她的身边。 她病重的时候,不过是偶尔醒一下,然后再次陷入昏睡,这样过了半个多月,不知怎的凌沐清竟然善心大发,安排任征鸿过来接了她们出去。 在菡香哭啼啼地以为她们被接出来的目的是方便下葬的时候,有一个意料之外的人出现了。 菡香在这里卖了个小小的关子,让任素衣来猜那个从天而降的救星是谁,见任素衣懒于理会,她只得激动地眨着星星眼摇晃着任素衣的手喊:“是皇上啊!小姐你知道吗,救你出那个牢笼,并且请了大夫治好你的病的人,是你日夜思念的皇上啊!” 任素衣镇定地翻了个白眼:“造谣是要负责的。我什么时候思念过凌沐清那个偏执狂?” 菡香急得直想哭,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一样,两只手也跟着瞎比划,恨不能多生出十张八张嘴来:“不是啦,不是他,你知道的,是……” 是谁呢?小丫头忽然词穷。 她的小笨脑袋,竟然想不出如今该如何称呼那位天大的英雄了。 没错,他以前是王爷;后来很快不是了,成了皇上;现在他又不是皇上了,该叫他什么呢?这几天大家都叫他“公子”,可是说“公子”,小姐一定不知道是谁,怎么办呢? 任素衣被小丫头傻呼呼的样子逗笑了。 她怎么会猜不出是谁呢? 那天醒来她就该知道的。敢往她的怀里钻的人毕竟不多,只是那时病得厉害,只觉得声音熟悉,却一时没有力气思考罢了。除了他,还有谁会来救她呢? 想到自己原本很天真地以为可以帮到他,没想到最后反倒要他来救,任素衣就觉得有那么一点挫败。 不过这也没什么,他有本事来救她,说明他过得不错。 后来的事就顺理成章了。那位从天而降的大英雄准备了一辆超大的马车,还有一个豪华的车队,浩浩荡荡地带着他拯救出来的睡美人南下了。 从这样的介绍当中,任素衣立刻领悟到,这结果应该是凌沐清默许的。他们一定是达成了什么协议吧? 现在只是在离城暂住,因为大英雄曾经言道,这个季节的离城,有举国闻名的遍山红叶。 所以,那家伙扔下生死不明的她,一个人跑到山上赏红叶去了,而且今晚是在山上过的夜? 菡香的神情有些尴尬:“谁也没想到您会今晚醒过来不是?” “是啊,醒得真不是时候!”任素衣坚决不肯承认自己有些郁闷了。 女人啊,真是一种难伺候的生物。这刚刚从死亡线上回来,就开始为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斤斤计较了。 “小姐,您累不累?要不您先歇会,天亮了我就叫人到山上去跟公子说……”菡香苦着脸,暗暗埋怨自己多嘴。 “我不累啊!都睡了两个月了,再歇下去我成猪了啊!”任素衣继续恶趣味地逗她的小丫头。 菡香只恨自己不能昏睡过去,不由得抱着脑袋痛苦地喃喃道:“可是我累了啊……” 第一百四十章 狗仗人势 昏睡了这些日子,早已经把几年没睡足的觉都补上了,任素衣现在最大的问题,竟然是失眠。 天色渐渐亮了起来,菡香小丫头大概是夜里激动得过了头,这会儿睡得像某种幸福的动物一样,一时半会儿怕是叫不醒了。 隔着窗子看到外面微亮的天光,任素衣作了一番小小的心理挣扎,最终还是忍不住爬了起来。 双脚踩到地上的那一刻,任素衣感觉有些不真实。 昨天,自己还在奈何桥边徘徊呢,谁会想得到这么一会儿工夫居然就活蹦乱跳了? 想来自己果然是命大,死了两次三次都没死成,是阎王不肯收吗? 这病来的蹊跷,去得更加诡异。 当初说是心病,她是深信不疑的。虽然不愿意承认自己的脆弱,但有些压力是自己都感觉不到的,这并不奇怪。 后来说是医不好的,她也就认了命,决定乖乖等死了,这也没什么不对。 可是再后来呢? 后来的峰回路转,来得莫名其妙。既然心病需要心药医,要想她能好,应该是有人深情款款地在她的耳边念叨几万遍“为了我你也要好好撑下去”之类的,激活了她的好强基因,才有可能出现类似于植物人苏醒的那种奇迹才对。 可是她是什么情况?听菡香的意思,是凌涵清找到了传说中的神医,挽救了她的小命,可是…… 神医的出现,太过突兀,而且,越是神医,应该越会对症下药吧?那没见过面的“神医”,居然神奇地用药物治好了她的“心病”? 任素衣忽然有些害怕了。 一个奇怪的设想在她的心里慢慢成形,任素衣的心慢慢地沉了下去。 脚下已经不知不觉地走出了房门,她却突然对这晨曦中的美景没了兴致。 如果她不幸猜到了真相…… 这失而复得的生命,似乎也已经没了趣味。 随意找了个石阶坐下,斜靠在冰凉的石栏上,任素衣觉得自己又开始昏昏沉沉起来。 也许,她恢复得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好? 再次睁开眼睛,是因为耳边的一阵喧嚣。任素衣茫然地看了看已经大亮的天光,惊叹自己竟然会在院子里睡了过去! “我说姑娘,你怎么在这里睡下了?这天才刚刚亮,难道姑娘深夜就出来了?不是奴婢说你,谁家的好姑娘深更半夜自己出房门啊?便是您自己不在乎了,也要给公子留点颜面吧?亏得夫人还千叮咛万嘱咐让奴婢好生照看着您呢,看您这身子,倒是用不着奴婢再操心了吧……”一长串又脆又响的声音吵得任素衣头疼,偏偏这会儿觉得没什么力气,也就只能任凭它继续响下去了。 “红姐,姑娘怕是累了,我们还是先搀姑娘回房去吧。”一个怯怯的声音插了进来,拯救了任素衣的耳朵。 可惜只拯救了一两秒钟,原先那声音接着又响了起来:“哟,我道是谁,原来是我们的青大姑娘来了!怎么的,只有你是好丫头,只有你心疼姑娘是不是?你好心,你自己搀着她回去啊!哼,累了?有本事自己走出来,就该有本事自己走回去才对!在这儿扮柔弱装可怜给谁看呢?您放心好了,公子今儿不会一早回来的,即使回来了,也是先去看夫人,您呐——还是回屋歇着去吧!” 任素衣听得乱糟糟的,完全理解不了这女高音口中的那几个人物是谁,不由得一阵迷茫。 那被称为“青大姑娘”的丫头气不过,却似乎忌惮着什么,不敢跟她对吵,只得忍着气蹲到任素衣身边搀起了她的手臂:“姑娘,早晨露气重,我们还是先回去吧。” 任素衣坐麻了腿,就着她的手挣扎了几下,一时起不了身,只得向那丫头苦笑一下:“怕是不成。想不到这样不中用了,你去我屋里叫菡香来帮忙吧。” “哼,矫情!装什么装!起个身都要两三个人搀着,你当你如今还住着凤仪宫呐!我劝你啊,还是省省吧!若不是咱们夫人心善,你这种朝三暮四的女人就算不浸猪笼,也该随便配了个小厮去!居然还金奴银婢地搁在这里伺候着,真当自己是主子呢……”那聒噪的女高音始终不远不近地响着,让任素衣想忽略都不行。 什么公子,什么夫人?这个女高音是谁?她口中的公子和夫人又是谁?跟她有什么关系? 任素衣觉得自己的的脑子一团糟。 见那“青大姑娘”急得几乎要哭出来,任素衣安抚地拍拍她的手:“算了,陪我在这里坐会儿吧。我怕你眼错不见,这个女高音把我给废了!” 青儿即使不知道“女高音”是什么意思,顾名思义也能猜个七七八八,不由得咧嘴一笑。 却不知任素衣心里早已掀起了惊涛骇浪。 为什么她的暄和姐妹不见了,却多了两个不认识的丫头,而且其中一个居然还敢当面指着她的鼻子骂? 她如今的身份究竟是什么? 凌涵清究竟准备如何对她? 或者说,这里面又是谁在作梗?那女高音口口声声说着的“夫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思来想去没有头绪,任素衣却觉得头有些痛了。早知道醒过来这样烦,倒不如长睡不起,却可以省心呢! 偎依在任素衣身边的那个“青大姑娘”忧心忡忡地看着任素衣的神情,用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安慰道:“红儿就是那个样子的,仗着她的旧主子,狗仗人势,目中无人,姑娘不必放在心上。公子回来一定会替姑娘做主的。” 第一百四十一章 报应不爽 任素衣最终还是摆脱了那位女高音的荼毒。 倒不是女高音赚到了出场费拿钱走人了,而是在里屋睡着的菡香终于被吵醒,慌忙跑出来救下了她家主子,女高音见对方人多,只得意犹未尽地退了场。 “小姐,外面凉,咱们回去吧?”因为自己的疏懒,导致任素衣受了委屈,这让菡香心里很不好受。 “是啊姑娘,您身子还未大好,咱们回屋去歇着吧。”青儿忙跟着附和。 任素衣不肯起身,面无表情地看着菡香,直到可怜的丫头万般无奈地垮下了脸。 菡香知道任素衣是奇怪她为什么不跟红儿吵。依着她从前的脾气,若有人敢对任素衣有一丝不敬,她也会拼尽性命去跟人闹个鱼死网破的。像今天这样一言不发的时候,却是从来没有过的。 可是……此一时彼一时,暄和临走的时候千叮万嘱,要她万事忍耐,她这不也是怕惹麻烦嘛! 任素衣看到了菡香眼中的为难,万般无奈地选择了妥协:“走吧。” 出门的时候觉得尚好,哪知往回走时却是万分艰难。短短几步路,也并不容易走。任素衣觉得自己几乎累得要再到鬼门关去走一遭了,才在两个瘦丫头连扛带拽的搀扶下回到了她久违的床榻。 逞强果然是要付出代价的,看来她以后还是乖乖躺着好了。 两个丫头徘徊在任素衣的床前,迟迟不肯离开。任素衣被晃得头疼起来:“有话直说好了。” 菡香指着青儿介绍道:“青儿是公子派过来的,从前是承乾殿的司茶宫女,为人最是本分老成的,就是嘴有些笨。那个红儿是跟她一起来的,原先却是关雎宫的人,所以有些邪魔外道的。小姐以后有事,还是吩咐我和青儿就成了。” 青儿正式给任素衣见了礼之后,迟疑了一下,忽然开口道:“红儿嘴里一向道三不着两,却没有几句是真的。公子一心记挂着姑娘,姑娘千万不要因为红儿的胡言乱语而生了疑忌,反遂了别人的心愿啊!” 任素衣点点头,向菡香笑了起来:“你说这丫头嘴笨?我看她明明是苏秦张仪之辈呢!这回你可看走眼了!” 青儿羞得满脸通红,一跺脚干脆跑了出去,只留下一句:“奴婢是一片赤诚,姑娘反倒拿来说笑!” 见青儿出去,任素衣的脸色慢慢地冷了下来。 菡香看着有些担忧:“怎么,小姐信不过青儿?” “那倒不是,”任素衣微微疑惑,“只是普通人家的女孩子,认两个字的已是凤毛麟角,这丫头居然还通典,真真是难得的很,可惜了的。” 菡香嘿嘿干笑几声,无言以对。 小姐该不会是在敲打她吧?她承认她不喜欢在念书上下功夫,可是一个做丫头的只要会铺床叠被端茶倒水就行了,她认那么多字来做什么?又不考状元! 任素衣自有她的担忧,此时却没有必要跟菡香说。 这次一病,显然是错过了很多事,唯一不变的,是她的命运依然掌握在别人的手中。 菡香干笑了几声之后,发现自家主子的面部表情没有任何变化,深感挫败和担忧,只得惴惴不安地停了下来。 经过了一段漫长的忐忑,菡香终于还是决定先下手为强:“暄和她们被公子安排到二小姐那里去了——小姐不要胡思乱想,公子的意思,明着是保护暗着是监视,没别的意思……” “二小姐?任岚衣?”任素衣似乎有些明白了。 菡香慌忙将头点得如同鸡琢米。 “这么说,那个叫红儿的女高音口中的‘夫人’,就是咱家二小姐任岚衣?”任素衣冷不丁冒出一句,害得菡香高高扬起的小脑袋僵在了原地,不知道还要不要点下去。 “……” “默认?” “嗯。”菡香可怜的小脑袋终于重重地点了下去。 “那好吧,我知道了。”任素衣开始闭目养神。 菡香等了好半天,也不见任素衣睁眼,急得她绕着床头转了一圈又一圈,打不定主意是该出去还是在这里守着。 该不会是真的睡着了吧? 这个时候,她能睡得着才是见了鬼了! 怎么办?菡香急得额头都发烫。这事往小了说只是一个家长里短的小消息,今天不知道她明天也会知道。可是往大了说这又是一件最了不得的事,自家主子最在意的是什么,她还是知道几分的。若换了平时还罢了,如今这身子还不见好,她到底能不能承受得住? 悄悄地擦了好几遍汗,菡香终于还是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说好了一大早就叫人去通知山上的,没想到自己睡过了头,忘了去报信不说,还闹出了这么多事来! 离房门远了几步之后,菡香提了提裙子迈开步子飞跑了起来。 也许跑得快了,就可以把眼泪忍回去吧? 说是叫人到山上去报信,不过是自欺其人罢了。如今还有谁会听她的话呢? 做奴才的惯会拜高踩低,这些日子连一个煮饭的婆子都可以给她白眼,谁会辛辛苦苦为了她上山跑腿去? 对了,小姐自从醒来,连一口水都没有喝过呢,早饭……要不要先去厨房看一下? 听见门外的脚步声渐远之后,任素衣立刻睁开了眼睛。 任岚衣。 险些忘了还有这个人。 本来这个人是不值得她费心思的,因为那女人早已黔驴技穷了,凌涵清也早已经知道了她的真面目,那不过是一个完全可以扔进回收站然后点一下彻底删除的过期文件罢了。 可现在的问题是,这个过期文件里的一些内容对凌涵清来说非常重要,偏偏又无法复制无法删减,只能……等。 等什么?恐怕等来等去,木马病毒不知不觉地就侵占了你的整个系统。 如今她的一个旧仆都敢随意撒野,足见凌涵清对她仍是纵容得没边。这样的局面,让任素衣觉得跟昔日关雎宫的情形没有半点分别。 不对,分别还是有的。昔日她住着凤仪宫,关雎宫的人再怎么嚣张,也不敢随意到后宫中最尊贵的宫殿去撒泼。可是现在呢? 任岚衣是“夫人”,她却莫名其妙地成了“姑娘”,她的未来,几乎可以预见。 今日的她,便是昔日的卓燕婉。当日她自己是怎么高高在上地讽刺涵王府中那个痴心的坏女人的,今日任岚衣就可以怎么嘲讽她,这算是对她昔日得理不饶人的报应吗? 第一百四十二章 我所知道的真相 不知道是大病初愈身子太虚,还是闷上心来瞌睡多,总之任素衣在丫头认为绝对不能睡着的情形下,很不可思议地又睡着了,而且一睡就是一整天,错过了早饭和午饭,当然晚饭如果愿意还是可以补上的。 早上的时候,厨房大妈因为很好奇这个已经死了的人活过来是什么样子,所以破天荒地不但没有甩脸子给菡香看,而且亲自端了一碗白粥送了过来,谁料看到的却是任素衣仍然昏沉沉地睡着,无论怎么喊都喊不醒,忍不住发了一通脾气,将滚烫的一碗粥都泼在了菡香的脚底下。当然,任素衣是不会有机会知道这些的。 任素衣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擦黑。醒来的原因,不是饿了,更不是不困了,而是她的手快要断了。 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手痛的原因是某个人死命给捏的,任素衣给气得险些发飙。当然,前提是如果她还有本事发飙的话。 眼前这个人,不见的时候以为再见不到他会死,见到了,却也不过如此罢了。 许久不见,他还是跟以前一样。变了的人,只有她自己吧。任素衣微微勾了勾唇角,苦笑。 “素儿,你终于醒了!”见任素衣睁眼,凌涵清几乎喜极而泣。当然,只是“几乎”。 任素衣心道:废话。 不知道自己应该用什么样的表情来回应他,任素衣只得重新闭上眼睛,暗想是时候将所有的事情整理清楚了。如果这个人果然不是自己的良人,再苦苦纠缠下去,也不过是自讨苦吃罢了。 “素儿!”凌涵清慌张地摇着任素衣的手,一顿乱喊:“你醒了,为什么不愿意见我?大夫说过你已经无碍,起来走走可好?素儿,我有很多话要跟你说,不要不理我……” 任素衣被他摇得难受,装睡又装不成,只得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放手,疼。” 凌涵清手上稍稍减了几分力气,犹自不肯放手:“素儿,你终于肯跟我说话了!两个月了,你知道吗,你睡了整整两个月!那没用的大夫总说你不会有事不会有事,可是你总是不醒,你不知道我有多担心!现在好了,你终于没事了,我保证,再不让你受委屈,我们到一个再没有俗事缠身的地方……” “停。”任素衣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很不礼貌地打断了他。 你道你是在演琼瑶剧吗?一个男人叨叨咕咕的,说的尽是些不着边际毫无意义并且没有半点可靠度的话,不嫌恶心吗? 看着凌涵清错愕的神情,任素衣只觉得头痛。 如果是在现代,还可以叹一声琼瑶剧害人不浅,可这是古代啊!这边没有琼瑶阿姨啊!为什么每一位前任都如此之极品,台词都几乎如出一辙?这个人当真是凌涵清,而不是昔日的何惜晖吗? 任素衣气愤之下,没有发现她已经将凌涵清扔到“前任”的文件夹中去了。 “素儿……”新任“前任”很受伤。 任素衣深深地吸了几口气,平复一下自己气得发胀的小心脏。 有些事,说出来比憋在心里强。她无法在一个苹果已经被虫蛀得千疮百孔的时候还可以欢欣地将它捧在掌心,赞美这个完美的水果是上帝最慷慨的恩赐。 坏掉了的东西,唯一正确的出路是垃圾桶。 “两个月了吗?我不知道自己竟然睡了这么久。可是你为什么要担心?药是你给我下的,你会不知我何时醒来?莫非……你在下药的时候,根本不知道这药靠不靠谱?”任素衣不知道自己说出来的时候竟然会这样平静,平静得连她自己都以为这件事跟她没有什么关系了。 凌涵清的手慢慢地放开了。任素衣发现自己的手失去依托,无力地垂在床沿上,忽觉有些好笑。 被揭穿了,要翻脸吗?很期待呢。 一段足够任素衣再睡一觉的沉默过后,凌涵清才沉声质问道:“你胡说些什么?” 胡说些什么? 任素衣伏在枕上笑出泪来:“不得不说,你这一招实在高妙得很。我被囚在凤仪宫,你觉得很丢脸是吗?为了保住你的颜面,我只有一死了。可惜死还不能死得突兀,所以你给我下了慢性的药?不得不说,这一招实在不错。死了一了百了,即使不死,就凭我半死不活的样子,凌沐清也不会再有兴趣——我怎么忘了,凤仪宫中最不会少的,就是你的人!那群蠢笨的太医,看不出什么名堂,就只会往心病上推,害得我险些以为,离了你就真的活不下去呢——真真好笑死了!” 凌涵清冷着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任素衣不理会他似是责备又似不甘的表情。这个男人一向自以为是,难道自己还要继续受他折磨吗? “我只有一件事想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带我出来?你明明知道,我只是一个麻烦。既然死了就好,又何必多此一举。难道你实在太无聊,忽然想起这个曾经的糟糠之妻来了?我不记得我有什么值得怀念的,所以你如此大费周章实在多余,何况,我这场病的真相这样显而易见,你真当我是傻的吗?” 任素衣觉得自己已经笑得差不多了,可是眼泪怎么都止不住。 一定是因为刚才笑得太厉害了,一定是。 凌涵清的脸色冷得吓人,气氛降到了冰点,任素衣觉得自己马上就要冷得昏过去了。 “你就是这么看我的?这就是你以为的真相?”凌涵清的声音却听不出喜怒。 多久没有见过他这样的神情了呢?任素衣有些迷惑。 很多很多年了吧? 不过,她从来没有怕过他。 他如今又用这样的气压,来对付谁呢? “不是我以为的真相,是我看到的真相,”任素衣平静地回答他,“心病还须心药医,我的心病,却是草药治好的,博学如你,可以解释一下这是怎么回事吗?” “好,好,好!”凌涵清一脸说了三个“好”字。任素衣闭眼等着他的下文,却听到他呼哧呼哧喘了一阵粗气,然后忽地起身,摔门走了出去。 任素衣觉得心里一阵轻松,仿佛这一生的牵绊,忽然消失了。 第一百四十三章 再遭软禁 病来如山倒,这是再寻常不过的。可是人人都说病去如抽丝,偏偏任素衣这病,说来就来说去也就去了,若说没有蹊跷,谁也不信。 有谁见过倒掉的山可以扶起来的吗? 看着那留着山羊胡子的老大夫颤巍巍地端来一碗黑乎乎的药,任素衣带着近些日子惯常的冷笑:“我已经没事了,为什么还要喝药?” 那大夫一惊,哆哆嗦嗦地就要跪下。任素衣见状,眼中的冷意更甚。 不是说请来的是什么世外高人吗?谁见过世外高人这么容易害怕的?居然为了她一句话就吓得发抖,分明是一个混吃混喝的江湖骗子! 任素衣端过那碗药,没有像从前那样一饮而尽,而是像喝茶一样轻抿一口,任那带着些酸腐之气的苦涩汤汁在口中蔓延,平静得看不出喜怒的面容,让那老大夫几乎要吓尿了裤子。 那老大夫早已开始后悔,真不该趟这脚浑水,这一场较量,谁胜谁负尚不可知,押错了宝的他,下场却已经是可以预见的悲惨! “我不为难你,”任素衣见此人不过如此,也懒得跟他饶舌,“药是谁给你的?除了解药,这碗汤里还有什么?” “这……这就是解药!对,只是解药而已,没有别的什么……老朽什么都不知道啊!”那大夫果然很没出息地跪在地上,叩头如捣蒜。 任素衣见了烦,摆摆手吩咐青儿将他拖了出去。 菡香忙收拾了桌子,出门将那药远远地倒掉了才罢。 不消片刻,却见青儿转了回来,冷笑道:“没脊梁骨的东西,老白毛了还是上不了台面!我以为他能有多硬气呢!” 任素衣没有丝毫意外,菡香听见这话却立刻跳了起来:“你审他了?” 青儿不理,向任素衣躬身道:“果然不出姑娘所料,这解药之中竟确实另有名堂!” “什么!”菡香吓得呆住了,“你不是故意吓唬他的,你早知道这药不对?” 青儿静静地看着任素衣,神色之间竟有些悲悯。 任素衣平静地笑了:“我瞎猜的。一计不成二计生,也是常情,谁料被我不幸猜中了呢。” 这两日,她多么希望他在她喝药的时候忽然出现,夺下她手中的药碗,狠狠地骂她一顿! 可是他从没有出现。 是啊,他从不是一个优柔寡断的人。如果不是铁了心要给她喝那药,他从一开始就不会走出这一步,他们又何至于此! 菡香闻言急得直哭,擦了半天眼泪发现另外两个人像看戏一样乐呵呵地看着自己,立刻意识到自己又被耍了。 为什么小姐身边不管换多少丫鬟,最受欺负的永远是她?她不应该是最得脸的大丫头吗? 任素衣怕她翻脸,忙向青儿笑道:“你细细跟她说,我先出去走走!” “为什么啊!”这一声是两个丫鬟同时发出来的。 平时不怎么灵活的菡香竟然一个箭步跑到门口,结结实实地将门堵了起来:“不说清楚休想走!” 任素衣错愕地发现自己竟然被丫鬟“软禁”了,不由得哀叹自己威严之不存。这时代,主子也难当啊! 还是青儿老实,见菡香脸色不善,忙替任素衣解释道:“姑娘前一阵子服过灵药,体质异于常人,寻常药物已是奈何不得她。不过也正因为如此,此番这事才不容小觑——毕竟知道姑娘服过灵药的人,实在是屈指可数!” “可是这件事怎么会有别人知道?药是大少爷私下里给的,除了我和暄和暄妍,再没有别人知道了啊!难道小姐怀疑我们吗?”菡香忽然着急了起来。 “只有你们三个知道?这个倒也未必,”任素衣忽然觉得很累,轻轻一叹,看不出是喜是悲,“我想,知道大哥那药是从哪里来的,大概也就可以知道是谁在搞鬼了。” 菡香忽然有些担心。 为什么这世上总有一些那么复杂的事来让她们伤脑筋呢?大家简简单单的多好! 青儿却有更深的担忧。, 她很想说,这样的事情,一定不是公子做的,可是有人会理会她吗?她知道如今她得到的信任,是有所保留的。在真相水落石出之前,她不可能得到完全的信任。 事实上,她确实也不值得完全的信任? “你知道大哥现在在哪里吗?”任素衣忽然转向菡香。 “大少爷在京城,可是我们……”菡香有些迟疑,脸色愈发难看起来。 “那就去京城!”任素衣没有任何犹豫。 她不认为回到京城有什么危险。凌沐清那人再怎么偏执,也不是个穷凶极恶之人,她并不担心落到他的手中会如何。 更何况除了回京城,她眼下也没有别的路走。不回京城,难道死皮赖脸地跟着凌涵清吗? 这些年的折辱,难道还不够? 菡香与青儿对视一眼,无奈地道:“我们回不去的!公子着人守住了院门!难道小姐以为,进了笼子里的金丝雀,还有机会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吗?” “他究竟想要怎么样!”任素衣终于沉不住气了。 软禁,又是软禁!他们兄弟都是一样的德性是不是? 第一百四十四章 缘尽 当被囚禁也成为一种习惯,任素衣已经不想再徒劳地伤春悲秋了。 既来之,则安之。 她打了那大夫,停了药,好端端地活着,凌涵清也没再有什么动作,这让任素衣多少欣慰了一点。 也许他还没有那么着急对她下手吧? 当然,也有可能是,他最近很忙。 这一点,从她的两个丫头越来越勉强的笑容中可以看得出来。 而那个女高音红儿,本来已经好久没有出现了的,今日一早忽然莫名其妙地来打了个照面,甚至还高深莫测地笑了一笑,这让任素衣的心里立刻敲响了警钟。 事实证明,女人的预感是很准的。 午饭过后,任素衣正百无聊赖地坐在院子里名为荷塘实为小水洼子的景观旁边,对着那一大片高高低低的枯荷发呆,却见外面呼拉拉地进来了一大堆人。 任素衣很想装作不认识,但这么小的一个地方,实在是避无可避。 而且,人家本来就是冲着你来的,怎么可能让你躲了过去? 任素衣万般无奈地叹了口气,起身迎了上去:“你还是来了。” 任岚衣依旧是风情万种的样子,一袭红衣衬得娇艳的面容愈发妩媚动人。见任素衣起身相迎,她似是颇为愉悦,笑生双靥,艳如桃李:“难得小妹还记得我——见到活着的我,很难过吧?” 任素衣很高兴她的直白,心情不由得跟着愉悦起来:“确实很难过,就像你看到活着的我一样。” 任岚衣顿了一顿,似乎刚刚想起自己面对的已经不是昔日那个懦弱得只知一味逃避的小妹了。 不过,如今的她才更加有趣不是吗?很想知道这个丫头能伶牙俐齿到什么时候啊! “看来小妹的日子过得不错呢,如今我想找一个这样清幽的去处却是不可得的了!”任岚衣幽幽地叹了口气,当真如西子捧心,柔弱堪怜。 任素衣暗叹造物之神奇。 这样一个心如蛇蝎的女人,外表却可以这样惹人怜爱,真是没天理了! 任岚衣作势要坐下,小丫头慌忙七手八脚地在地上铺了好几个垫子,红儿更是殷勤地跪坐在地上,权当人肉靠背给任岚衣靠着,临了还不忘挑衅地扔给任素衣一个高傲的微笑。 任素衣被口水呛了一下,扶着太湖石咳了半天。 这也不能怪她笨,实在是一个人做奴才能做出高高在上的自豪感来,这一现象简直太惊悚了! 不远不近地站着的暄和深深地看了任素衣一眼,掩饰不住满脸的担忧,暄妍更是干脆几乎要哭出来了。 任素衣一见二人脸色,便知道这些日子她二人怕也没少收了委屈,对凌涵清的愤恨愈加多了几分。虽然两姐妹原本便是他的暗卫,但明知是火坑,还要硬把人推进去,分明就不是人做的事!暗卫怎么了?暗卫就不是人吗?他是在惩罚者两姐妹对她的忠心,顺便警告她不要忘记自己的身份,一直只能任人宰割吗? 那个恶劣的男人! 看任岚衣对暄和她们的态度便知道,凌涵清依然没有暴露她们真正的身份,只当普通丫鬟给送过去的。这算什么?难道任岚衣还缺丫鬟不成? 他只是为了折辱她吧! 她们两个,一个恶男,一个劣女,当真是天生一对!当初自己怎么就那么天真,竟以为揭穿了任岚衣的真面目,就可以将他们分开的呢? 没想到一场小计谋的成功,倒更显得他们情比金坚了!自己这算什么?替他人做了嫁衣裳吗? 简直太失败了! “小妹,想什么呢?”任岚衣微笑着,看到任素衣怔忡的神色,她似乎显得分外满足。 任素衣悚然心惊,看到暄和担忧的神色,方意识到自己竟然在任岚衣面前闪了神,不由得后怕起来。 在任岚衣的手中,即使时时保持警惕,都难保不被算计,自己竟然漫不经心地想起别的来,这是送到人家眼前来任砍任杀的意思吗? 见任素衣傻乎乎地没什么反应,任岚衣愈加得意起来:“小妹莫不是一个人冷清惯了,忽然见了这么多人,吓傻了吧?” 任素衣勉强消化了一下,发现是一句没有营养的嘲讽,选择无视。 任岚衣没有听到回音,感觉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满肚子恼火。想着自己来的目的,可不是让任素衣见她发飙的,赶忙忍住,艰难地维持住得意的表情: “这些日子实在是对不住妹妹了,原本公子是打算再次稍作停留,即可便启程去潇南的,谁料我这几日身上不爽快,大夫说可能就在这几日了,不能舟车劳顿,所以才不得不连累妹妹在这无聊的地方多住些日子,想必妹妹是不会介意的了?” 介意,当然介意!任素衣很想这么喊,想想觉得丢人,忍住了。 顺着任岚衣骄傲的目光看过去,见那一袭红衣下,掩着一个分外突兀的大肚子,任素衣便觉得心里堵得慌。 一直不愿相信她的肚子是真的,事到如今却也不得不正视事实。任岚衣并不傻,如果身孕是假,她不太可能有本事、也不太可能有胆量装到现在。 难怪凌涵清最近一直无影无踪,原来他确实很忙啊! 准备迎接他的孩子降世,不忙确实说不过去。 他如今该是欣喜的吧? 一直知道自己很多余,却想不到会多余到这种程度。一时的迟疑不决造成的是无法挽回的局面,任素衣痛恨自己的优柔寡断。 这样也好。 缘分这东西,尽了就是尽了。你竭力将它留住,自以为可以留住幸福,到头来却只会被伤得更厉害。 聚散总有缘,当断则断,才是明智的选择。 虽然很想把任岚衣这个刁女人扔进池子里去,任素衣却知道自己没那个本事,何况现在,做什么都没有意义了。 他只能寄希望于凌涵清早日开恩,放她自由了。 既然已经没什么牵挂,离开这个地方也便不去京城找什么真相了,这天下的名山大川那样多,还不如放任自己做一个闲云野鹤呢! 第一百四十五章 心寒 “如此,恭喜姐姐了。预祝姐姐心愿得逞,万事如意。”任素衣不愿示弱于人前,只当自己已经超脱了这乱局,倒也轻松地挤出了笑容。 任岚衣闻言倒是愣住了。 本来自信满满的心里,忽然有种已经被人看透了的惶恐。 不可能吧?这丫头一向蠢笨得很,怎么会有未卜先知之能?这一次,她赌上的是自己的一切,自然不会给这个丫头半点翻身的机会! 任岚衣心里反反复复地盘算着,生怕有一丝疏漏。二人心思各异,竟默默无语地坐到了日色西斜,连找个话题聊下去的心思都没有过。 火红的夕照上来的时候,任素衣抬眼看到了一个她此刻最不愿意看到的人。 过了这么多日子,他终于出现在了她的眼前,却不是为了见她。 一直以来,都是她卑微地追逐着他的背影,像一只常常被遗忘的家犬,除了默默地等待着他的垂怜,剩下的时间全部交付于无边的寂寞和无望的等待。 如果这个时代所有女子的命运都是这样的,她也无话可说。偏偏被她看到了,有的人可以像高贵的公主一样,风华万千地站在当地,等待着他热烈的追逐。 就如,身边的这一位。 看到凌涵清的身影,任岚衣眼睛一亮,在三四个丫头的搀扶下缓缓站起了身子,却并没有迎上去,而是保持着淡淡的微笑,看着他一步步走近,带着些显而易见的焦灼和担忧,缓缓伸出手臂,将她拥入怀中。 “秋日天凉,怎么坐在地上?” “见到妹妹一时高兴,忘记了顾虑。何况地上铺着垫子呢,哪里就那么娇贵了?”任岚衣柔柔地笑着,仿佛晚霞中所有的温暖都停留在了她的身上,和煦得让人移不开眼睛。 “铺了垫子也不行,你是有身子的人,怎么总不懂得照顾自己?”凌涵清的神色有些冷,缓缓地看向四周垂首的丫头们:“便是夫人自己不留意,你们也要处处小心!这池边寒气逼人,如何待得?你们就是这样用心照顾夫人的?” 呼啦啦一片丫头跪地请罪的声音,听在任素衣耳中遥远得仿佛隔了几个世纪。 所谓指桑骂槐,大抵如此吧。 他究竟是骂丫头们不用心,还是骂她不知事,害他心尖上的人受了委屈? 她一定很该死了。池边寒气袭人冰冷刺骨,她却任凭——不,也许是有意撺掇——有身孕的姐姐随意坐在地上,居心何在? 在他的眼中,她的险恶用心,已经昭然若揭了吧? 任素衣很想为自己辩解。她不知道秋天的池边会这么冷啊! 寒冷彻骨。这种几乎可以将人的灵魂冻碎了的酷寒,即使在她有限的生命中最寒冷的冬天里也未曾感受过,怎知会出现在今日这个阳光尚暖的秋天? 所谓心寒,原来如此。 任素衣阖上双目,不愿再看那人带着担忧的责备的目光。 只恨不能再闭上双耳,彻底隔绝了对这冰冷的世界的感知。 整整一个下午未曾起身,至此才发觉自己坐着的太湖石确实潮湿冰冷,那寒意直直渗入骨髓,痛到麻木。 只可惜,她的痛,她的冷,却不会有人心疼的。 一直就是这样啊,早该知道了。 “姑娘,天晚了,进屋吧……姑娘?”任素衣感觉到有人缓缓地摇着自己的肩,茫然地睁开眼睛,才知道周围只剩下了她自己,和她的两个笨乎乎的丫头。 聪明人都是会拣高枝飞去的,可见这两个丫头实在笨的可以。菡香就罢了,家生丫头无处可走。青儿却本该是个有出息的,为什么傻乎乎地一直跟着她呢?难道不知她这里是没什么前途的吗?别说什么舍不得的话,才认识几天呢?她可不觉得自己有过什么恩德给她! “姑娘,你还好吧?”青儿的眼中是真诚的担忧。 “好什么好!能好才怪了呢!你没看那个贱女人那副德行!小姐都要被她气死了,你还问好不好!”菡香憋了一肚子气,一张小脸涨得通红。 青儿讷讷地没有话说,忍着委屈上前将任素衣扶了起来。 任素衣两条腿早已坐得发麻,离了扶持根本站立不住。菡香恨铁不成钢地过来一起搀住她:“你也是,就由着她这么嚣张下去吗?你的本事到哪里去了?也亏你忍得住!我若手中有刀子,拼了命也要弄死她肚子里那个孽种!” 大概是从来没听过这样恶毒而且大逆不道的话,青儿早已吓得脸色煞白。 任素衣忍着痛走了几步,觉得利索了些之后,缓缓推开菡香:“这样的性子,这样一张嘴,若是没了我,你该怎么办?” 菡香背过身去,嘟着嘴不肯认错。青儿不忍,替她求情道:“菡香姐姐虽说口无遮拦了些,却也是真心为了姑娘……” 任素衣下意识地望了望大门的方向,咬了咬牙,狠下心拉住青儿:“你功夫不错,是吗?” 青儿的目光有些躲闪:“会一点花架子罢了。” “我知道你不简单,”任素衣毫不留情地戳穿她,“我也知道凌涵清派你过来不只是照顾我这么简单。你的身份和他的目的,我不想问了。我现在只求你,趁着今夜,把菡香送出去,不拘去什么地方,莫要让人找到便好。” “为什么啊!”菡香莫名其妙地嚷了起来。 “姑娘这是何意?”青儿也是大出意外。任素衣很直接地认定了她别有用心,却连她辩解的环节都省了。只是,戳穿了她之后不急于问罪,却要托她以重任,是何道理? 第一百四十六章 拼心态?本人天下无敌! 任素衣知道,自己的这个选择冒险得近乎儿戏。 可是时间紧迫,她已经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不是她自己不想走,而是早知道凌涵清安排在这个院子里的人,足以将她的一千种逃跑计划扼杀在摇篮中。何况青儿怎么可能眼看着她逃走而不作任何反应? 她并没有忘记,她身边这个贴心的新丫头,究竟是哪里来的。 所以如今,她除了乖乖地呆在这里,没有任何其他的选择。 问题是,继续留在这里,她可能就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菡香猜不到,青儿可能也不明白,但是没有谁比她更了解,一个女人想要除掉另一个女人的时候,最好的武器是什么。 任岚衣如果想不到用她自己的孩子做些什么,她的智商也就用不着生孩子了。 凌涵清会怎么做? 一边是他珍爱的女子和他的孩子,另一边一个早已被他忘到脑后,并且最近还似乎莫名其妙地触犯了他的逆鳞的女人,该如何选择,是一件根本不需要犹豫的事。 到时候,他如果肯允许她自己选择死法,就已经是最大的仁慈了。 很快就会有人来捉她了吧? 瓮中捉鳖(这什么比喻!),她绝对跑不掉。此生已无可恋,她倒不怕将要面对什么。可是菡香跟了她这些年,她什么都给不了她,难道在最后的时刻,还要因为她的命途多舛而连累她吗? 她不想留遗憾,所以如今她只能赌,赌菡香的生死不在那人考虑范围之内,赌这个青儿心里还存着最后的一分善心! 只要菡香可以平安就好了。最好找一个没有跟过去有任何牵扯的地方,嫁一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柴米油盐糊里糊涂地过完这辈子,就是她的造化了。 “听我说,菡香,”任素衣竭力使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正常一点,“我有件重要的事要做,你在这里不方便,我解决完手头的事,就去找你。乖乖等我,别胡闹。” “你骗人!”菡香虽然糊涂,却不是真的傻:“你一定是要做非常危险的事,嫌我碍手碍脚,所以要把我弄走,是不是?每次你出危险,我都无能为力,这次也一样,你觉得你的丫头菡香就是一个废物,是不是?我偏不走,你要做什么,我陪你一起!” 青儿也跟着劝道:“姑娘还是留下菡香吧,奴婢蠢笨,有菡香姐在此,姑娘也有个照应。如今事态未明,姑娘太早作打算,只怕会走错了方向呢。” 任素衣知道她话里有话,也不理会,心道等事态都明了了,就什么都晚了。从这丫头这几日的表现来看,至少目前,她对自己是没有恶意的。任素衣认真地看着她:“不管方向是对是错,我总要先走了才知道。——当然,如果与你的任务有冲突,我就不为难你了。” 面对这样的请托,青儿忽然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她其实完全可以不管这件事的。只要她说公子不许她如何如何,任素衣就不会再为难她。可是如果不答应,说不准又会出更大的乱子。思来想去,她也只得先应下了再说。 于是青儿默默地向任素衣点了点头,示意受命。 菡香却不知道自己顷刻之间已经被卖掉了,犹自没完没了地叨叨个不休:“你素日对付坏人就没本事,欺负奴才们就一套一套的,有这点小心思,你留着去做什么不好……” 似乎终于放下了一桩心事,任素衣觉得已经没什么好担忧的了,回去之后倒头便睡,连晚饭都错过了。 看看夜色已深,正当青儿暗自庆幸的时候,任素衣却已经起身叫她:“什么时辰了?” “二更天了。”青儿下意识地开口答道。 “很好,你现在就带菡香走吧。如果她不肯,弄晕了带出去最好。”任素衣似乎想得很清楚,让青儿忍不住怀疑,她如果不是根本没有睡,就是在梦里把一切都筹划好了。 虽然万般不情愿,无奈早已经答应了的,此时倒也没有理由反悔。 任素衣目送着青儿离开,心里头不知道是喜是悲。 说不担心肯定是骗人的。她甚至到现在都不知道青儿的主人是不是凌涵清。如果是别人假托凌涵清的名义安插过来的,或者如果凌涵清派她过来的目的就是揪她的小辫子,她又能有什么办法?如果此刻这个丫头随便找个理由把她和菡香卖了,她们也是毫无反抗之力的。 但愿这个丫头,不要让她失望才好。 待菡香房间里的灯光熄灭之后,任素衣披上衣裳,静静地走了出去。 无月之夜,很适合逃跑,或者做一些什么不方便见人的事,比如杀人放火什么的。可惜自己没那个本事,只能等着被杀。好在自己心态好,提前知道了自己会倒霉,还乖乖地洗干净脖子等着,没哭没闹没失眠更没尿裤子,很难得对不对? 今晚,一定会有一些什么,在前面等着她的。 如今她已经没有了任何筹码,也没有了任何价值,只能任人宰割。 唯一让她耿耿于怀的,是那刽子手,却是她曾经以为的良人,她曾真心希望与之共度余生的那个男人。 只是想想,便觉得这样的生活,不要也罢了。 深秋的夜风是很凉的。任素衣只披了一件单薄的衣裳,隐在花木的阴影中,几乎无迹可寻。 没有想过回去添一件衣裳,因为这样的寒冷,不是衣裳可以抵御的。 第一百四十七章 不白之冤 来了。 门口忽然有了动静,任素衣没有任何意外地起身迎了出去。 面对来人惊愕的表情,任素衣冷笑:“愣着做什么?难道不是来抓我的?” 那人吃了一惊,良久叹道:“不敢,公子有请。” 还“请”呢,他可真沉得住气!任素衣暗暗咬牙。 跟着那个神色尴尬的侍卫走出院门时,任素衣已经抱定了必死的心。 他不会放过她的,她一直知道。在离城已经停留了有些日子,她却连走出院门一步的机会都没有。这座城,终究是离散之地,也是将她与那人彻底决绝的地方吧? 原来任岚衣的住处与她的院子相隔并不远。任素衣远远听着那一声声撕心裂肺的惨叫,暗暗估算着弄虚作假的成分有多少。 记忆中任岚衣的演技还不至于这样精湛,如此看来,事情已经是她最不愿意面对的那种结果了。 凌涵清,他现在一定很焦灼吧? 他挚爱的女人在面对这样的艰难,他会选择如何对待她这个“罪魁祸首”? 在精致得有些过分的厢房里,任素衣见到了那个眉头深锁的男人。 只剩下两个人的时候,气氛一时僵住。 任素衣无畏地对上那一双审视的眼睛,语带嘲讽:“怎么,深更半夜把我弄过来,就是为了跟我大眼瞪小眼?我觉得你似乎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你来的太快了些。”凌涵清不自然地避开了她的眼睛。 对于这个意料之中的质疑,任素衣报之以淡然一笑。 是啊,她来得确实太快了些。 不过,什么时间过来有那么重要吗? 只要他心里认定了是她,她怎样做都可疑。来得太快了是早有准备,来得太慢了是做贼心虚,不快不慢刚刚好那就是蓄谋已久。 反过来说,如果他信她,那就什么都不成问题。来快了是忧心长姐,来慢了是方寸已乱,不快不慢可以说是稳妥得体。 总之,她有没有罪,在他,而不在她。 任素衣坦然地笑了起来:“不是我太快,是你们太慢——我等一晚上了。” “你知道今晚会出事?”凌涵清神色渐冷,眼中满是失望之色。 演什么呢?任素衣不屑。明明就是如了他的愿,何必还要做出痛心疾首的样子来? 是了,多少还是有些失望的吧?失望她不能做一个湘夫人那样贤德的女子,痛心她凶残狠毒,连自己亲姐都不能共处…… 可惜了,她永远做不来贤德的湘妃。她甚至不止一次怀疑过,被世人赞颂了几千年的湘夫人,当真完全没有为彼此的存在而伤怀吗? 爱情是条单行道。若说不在乎,除非不爱。 可惜的是,这个道理,男人永远不会懂,或者说,不想懂。女人的心,在他们的眼中,原本便是分文不值的。譬如养一只漂亮的猫,它的心里有没有因为你的不理睬而疼痛过,这是没有必要去关心的,你只需要知道它们没有抓伤彼此的皮毛,更不会将它们的幽怨发泄到你的身上,这就足够了。 可惜的是,她不是一只猫啊。 一个把她当作猫来驯养的男人,如何会是她今生的良人呢? 如今,她“凶悍”的本性暴露,伤害了他最喜欢的一只宠物,他是不会放过她的了吧? 一向知道这个男人不是什么以德抱怨的烂好人。伤了他珍爱的女子是什么下场,她不是不知道。 可她,偏要试一试。就算是再天真一次,再幼稚一次,在孤注一掷一次吧。就算是为了自己这一场愚蠢的苦恋,再作最后一次飞蛾扑火的执着了。 任素衣的眼中已经噙上了泪,唇角的微笑却是前所未有的灿烂:“当然知道,如果不出事,姐姐今天不就白到我面前走这一遭了吗?” 这个是事实。任岚衣特地耐着性子跑到她面前去,还不惜屈尊纡贵地陪她一起坐到地上熬过了一下午,不就是为了出事吗?她那样一个从来不肯做任何无用功的人,怎么会浪费这么久的辛苦表演? 从她捧着肚子出现的那一刻,任素衣便已经知道今晚会发生的事了。 她不是先知,她只是太了解女人。 凌涵清沉默良久,却并没有发作,只是咬着牙扔下一句“蛇蝎心肠”,摔门走了出去。 厢房里只剩了自己一个人,任素衣并没觉得有什么不自在。 这厢房比凤仪宫还精致舒服呢,她有什么不自在的?正好趁这个机会,补个眠。 可恨竟然没有半点睡意。 远处不太真实的声声尖叫还在撕扯着夜空。 第一百四十八章 作茧自缚 第二天早上,任素衣开始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因为任岚衣的戏早已经做足,无论如何,此时都应该是完美落幕的时候了。可现在的情况是,那响了一夜的嘶喊,虽然渐渐变得沙哑无力,却一直断断续续地没有停止的迹象。 自信完全不懂得什么叫慈悲的任素衣,终于开始不安起来。 该不会真的出事了吧? 凌涵清始终没有再出现,任素衣这边没有任何人来打扰,所有人似乎都被人吩咐过,对任素衣的询问装聋作哑。 院子里并不冷清,透过精致的雕花窗棂往外看时,时常有行色匆匆的丫鬟仆妇经过,面上皆是一种超乎寻常的肃穆之色。 任素衣觉得自己的心脏渐渐冰凉了起来。 她很清楚,人只有直面生死的时候,才会有那样发自内心的庄严姿态。 所以,任岚衣的情形,一定不容乐观。 她一直都觉得这是任岚衣设的局,凭她对那个女人的了解,她一定会给自己准备一个万全的退路,一定不会有任何疏漏。 所以她所有的设想,都建立在任岚衣平安的基础上。 从未想过,如果任岚衣出了事,她会面对怎样的局面? 死无对证,假的也变成了真的。她不介意承担莫须有的罪名,是因为一种奇怪的献祭心理,想要对自己的一段感情做一个了断,但这并不代表她打算背负这个罪名过完这一生。这罪名已经不是妒忌,而是谋杀,最为人不齿的对两条人命的蓄意谋害啊! 她始终只是个小女子,没有那种超脱人世淡漠生死的所谓觉悟。这个罪名,她担不起! 任素衣终于开始慌乱了。 门外依然是两个如同兵马俑一般脸色僵硬的侍卫,任素衣迟疑半晌,还是放弃了跟他们交涉的想法。 日影渐移,任素衣心绪纷乱,只能用发簪一下一下划着窗棂中透过来的日影,用以纾解渐渐漫上来的寂寞和恐惧。 午后,紧闭了一个上午的房门终于被打开,任素衣很想冲上去看个究竟,却发现双腿早已麻木,连站起来,都已经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小姐!你怎么可以扔下菡香!”门口光影一闪,任素衣只注意到有两个人被扔了进来,便已经听到了焦急菡香的声音。 终究,还是连累了她吗? 任素衣挣扎着想要起身,一只手适时地扶起了她:“姑娘小心。” 青儿? 任素衣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如果青儿出卖了她,将菡香交给了凌涵清,她一点都不会觉得奇怪,可是情况似乎跟她想象的不太一样。 青儿也被关了进来?是她没能成功逃出去,还是一切原本就另有隐情?如果不足以与侍卫对抗,她完全可以扔下菡香,保她自己周全,何必将自己牵扯进来? 青儿似乎看穿了任素衣心思,苦笑道:“青儿无能,有负姑娘所托。但青儿并非卖主求荣之辈,便不能替姑娘保菡香姐周全,至少可以与姑娘共患难,也算不辜负姑娘这几日的照拂了吧。” 菡香蹭到任素衣身边哭得天昏地暗:“我说了不会做缩头乌龟,你又要踢开我!你就那么想当孤胆英雄,一个人去死吗?” 任素衣心下感动,却不肯让小丫头看出来,只得莞尔轻笑:“什么英雄不英雄的,谁说我要去死了?” “你还要瞒着我!”菡香有种被欺骗的屈辱感:“任岚衣要陷害你,你早就知道,却始终不肯说破,只想远远地打发了我走,你是觉得你自己一定逃不掉,还是根本不想逃?你就这么想死吗?你有没有想过,菡香自幼在相府长大,除了伺候小姐什么都不会,即使活下命来又能怎么样?” “活着,总比死了的好。这件事原本与你无关,你何必又牵扯进来?”任素衣感动于这个小丫头的坚定,如今也只剩下了无奈。 既然已经牵扯进来了,想要赶她走也已经迟了。 菡香说的没错,她就是想要死在凌涵清手中。说她愚蠢也好偏执也罢,她只是想在凌涵清的生命中留下抹不掉的印记,哪怕牺牲生命也在所不惜。 可是现在情况有变,一切已经不在她掌控的范围之内了。 她不能拉着菡香一起献祭,而且,她已经不那么恨任岚衣了,所以,对凌涵清的所谓“报复”,也就显得极端可笑起来。 现在应该做什么?当然是自救! 任素衣有种作茧自缚的悲哀。 早知此刻,又何必将自己逼到这样的境地?这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再怨不得别人的。 而且,已经深陷井底,如何自救?现下只怕根本没有人还记得有个她,她只能惶然地等待着最终的结局,等待着被惩处,或者陪葬罢了。从未想过自己竟会有一日,这样虔诚地祈祷着任岚衣的平安。 这么久了,为什么还没有动静呢? 第一百四十九章 偷窥 “姑娘,其实你该试着选择相信公子,自可省去这许多的周折。”熬人的等待中,青儿忽然幽幽叹了一声,似是向任素衣说的,那语气却更像是喃喃自语。 任素衣心中一动,脑海中似乎有什么正在破茧而出,思来想去却终是没有答话。 她该试着相信他吗? 可是他何尝给过她该有的信任? 他三番五次地伤害她,她如何敢全心全意地将自己交了出去? 也许是因为吃过轻信的亏吧,她始终觉得,将感情交了出去,已经冒了极大的风险,若是再毫无保留地信了一个人,那便是断了自己所有的退路,只等万劫不复了。 凌涵清相信过她吗?凌涵清值得她信任吗? 这个问题,她不敢回答。 青儿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她已经没有兴趣知道。她是凌涵清的人,对自己的忠诚是有所保留的,自己对她的信任,自然也应该是有所保留的。 谁敢说她这次回来,不是凌涵清一手安排的呢? 见任素衣始终沉默不语,青儿无奈地选择了闭嘴。 她什么都看明白了,却又什么都说不得,实在是一件很恼人的事。幸而她在御前侍奉已久,早已经学会了对所有的事情缄口不言。古往今来,哪一个近臣不是带着一肚子的秘密去见十殿阎罗的呢? 尴尬的寂静之中,每个人都小心翼翼地不肯发出多余的声音,连呼吸都已经尽可能放轻了,同时在这种场景下对声音的感觉又是分外敏感的,连院子里一片落叶的声音几乎都可以清晰地感觉的到了。 所以,当一声微弱的儿啼响起的时候,三个人几乎在一瞬间同时站了起来。 她们等待的宣判,来了。 孩子应该是平安的,但任素衣并没有感觉到轻松。以她对凌涵清的了解,孩子是否平安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任岚衣有没有事? 她们这处厢房似乎已经彻底被遗忘了。在短暂的激动过后,仍然是漫长的无望的等待,任素衣在团团转了几百个圈子之后,无奈地重新坐了下去。 任岚衣,你可以不要这么折磨人吗? 一天时间竟然就这样过去了,水米未进的任素衣终于感觉到了疲倦。青儿和菡香想必更累吧?毕竟她们比她,还要多了一夜的逃亡。 按理说,不管任岚衣是生是死,凌涵清都应该可以记起她了才是啊。 若是任岚衣无事,他现在应该已经有时间和心情来细细审问了;若她有事,此时不是更应该找她清算旧账了吗? 可是什么都没有。他似乎是忘记了有这么一个地方,关着这么几个人,他甚至有可能忘记了任岚衣这一次的险情来得有多么突然多么不合情理。 这可能吗? 任素衣的心里,百转千回。 入夜之后,毫无征兆地下起了雨,细细密密的雨珠唰啦啦敲打在满院子的花木石阶上,莫名悲凉。青儿轻轻推开房门,向兵马俑侍卫微笑了一下:“我们可以出去了吗?” 侍卫木木地点了点头,任素衣和菡香目瞪口呆。 青儿无辜地回头一笑,主仆二人便像提线木偶一样,茫然地跟了出去。 这情形有些诡异。早知道青儿不寻常,却没有想到是这样的不寻常。 任素衣很清楚,如果是她自己来交涉,便是说破了嘴皮子,也不可能让侍卫通融半分。可是青儿一开口,侍卫二话不说就放行了,这意味着什么? 青儿,她原本就一直是自由的啊! 既如此,她在厢房陪侍到现在是为了什么?现在带她们出门,又是为了什么?凌涵清给她的任务,究竟是什么? 任素衣很清楚自己没有回绝的余地。既然一直在旁人手中,何必作一些徒劳的挣扎?此时青儿便是要直接带她去刑场,她也是没有办法拒绝的。 万幸并不是。 按照方向判断,此行的去向,应该是见任岚衣,这让任素衣对青儿的身份,又多了一重疑虑。 奇怪的是,青儿并没有带着她们走进任岚衣的卧房,而是拐过一道窄门,在一个极偏的隔间里停下了。任素衣很快意识到这应该是贴身婢女的卧室,但始终不理解青儿带她们鬼鬼祟祟躲在这个地方的含义。 总不会是凌涵清吩咐她们来听墙角吧? 大概是为了便于随时听候主人的差遣,隔间跟主卧之间是有小窗相通的,往内看时很方便。同时为了防止无关的婢女打扰到主人,小窗又设计了一些遮挡物,让主卧中的人不容易看到隔间的活动,这个发现,让任素衣又是惊奇又是好笑。 设计这个窗格的人难道就没有想过,这样的设计实在太便于偷窥吗? 无论如何,她们主仆三人此刻正在利用着这个奇特的设计,光明正大地做起了偷窥的勾当。 卧室内纱帐半掩,隔着小窗也可闻到浓浓的安息香味,但血腥之气是什么样的香也掩盖不住的,点这样重的香,也是徒劳罢了。 任素衣不由得有些唏嘘。 这个角度看不到任岚衣的脸,只能看到大红的锦被上,搭着一只雪白的手臂,柔弱堪怜。 卧室内并没有其他人在,想必婴儿已经被抱了出去,仆妇也都已经遣退了吧? 难道青儿带她们来,只是为了看任岚衣如何昏睡? 正这样想着,忽然听到卧室之中有极轻的脚步声响了起来,紧接着便是陌生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的低唤:“岚儿。” 任素衣看到一只手搭上任岚衣露在外面的皓腕轻轻摇晃,那手臂上的服色,却似乎是铠甲? 这人是谁?为什么出现在任岚衣的卧室之中,而且举止有些显而易见的亲密? 正在疑惑,却听得耳边青儿的呼吸沉重起来,任素衣疑惑地回过头,发现青儿的脸色极其怪异,似乎是不可置信,又带着些意味不明的兴奋。 难道她发现了什么意料之外的有趣的事? 原来她也不是可以掌控一切的。任素衣心里舒服了些。既然大家都在被别人算计,事情当然是越复杂越有趣了! 第一百五十章 爆炸性新闻啊 “岚儿,你受苦了。”陌生的男声极力压低,带着重重的鼻音,若非秋雨屏蔽了周遭几乎所有的杂音,任素衣几人是不可能听到这样的低语的。 卧榻上的任岚衣似乎吃了一惊,任素衣清楚地看到她颤抖了一下,似乎想要缩回手臂,但瞬间便被那只手握住了。 “谁许你来的?赶紧走!”任岚衣的声音完全是嗓子里呼出来的气组成的,任素衣可以想象,这一日一夜的哭喊,早已用尽了她的力气,也暂时毁掉了她迷人的柔美声音。此刻她似乎是用尽了力气在呼喊,听上去已是有气无力,完全是筋疲力尽的味道。 任素衣很容易地从她的声音里听出了恐慌,甚至还带着些绝望的味道。奇怪了,她在怕什么? “岚儿,你不要怕,”见任岚衣颇为激动,那人似乎也焦急起来,双手紧紧攥住她的纤手,急急地安抚,“我已经仔细查看过了,这会儿一个人都没有。我只是看看你,马上就走,好吗?” 一个人都没有吗?任素衣与菡香对视一眼,不出意外地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唯恐天下不乱的兴奋。 所有需要背着人做的事,都不会怎么光明正大。她们是不是撞见什么有趣的事了? “现在你看过了,可以走了吗?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太危险了!你放过我吧!”任岚衣挣脱不得,几乎就要苦苦哀求了。 那人侧身坐在任岚衣的榻上,任素衣注意到他身形颇为高大,身上的铠甲闪闪发亮,灯下看去似是下等侍卫的服色,心下愈加惊疑不定。 那人的声音极为动情,似乎带着几分压抑的悲切:“是是是,我马上就走。岚儿,你可知我有多担心!眼睁睁看着你受苦,我却连陪在你身边的机会都没有,天知道我害怕得要发疯!我一直在祈祷老天保佑老天保佑……还好最后你平安无事……我想,上天一定是垂怜我们的,只可怜你受了那么多苦,那么多稳婆,竟然没有一个人想出主意来让你少受些痛……” 任岚衣似是被触动了什么心事,低低地叹了一声,竟没有再出言赶他走。 那男子忽然低笑了起来:“富贵之家一向如此,在他们看来,一百个女人也不如一个有着贵胄血脉的孩子来的重要,就连那个号称将你捧在手心的凌涵清,不也是如此?看着你受那么多苦,他却只关心孩子有没有危险!他竟然说‘当然保孩子’——呵,我真想知道,如果他知道他日夜悬心的孩子其实是你我的骨肉,会是怎样的心情?” “不要说了!”任岚衣忽然紧张起来,急切地打断了他,“你最好记住,我的孩子跟你没有关系!如果你不想死,以后不要再来见我,更不要胡言乱语!赶紧走!” 任素衣三人已经完全听呆了。 这都是什么情况啊?任素衣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她是应该高兴吗? 有什么可高兴的呢?任岚衣凭借一个来历不明的孩子都可以得到凌涵清全部的关注,她呢? 青儿定了定心神,看向任素衣时,只见她神色复杂,没有什么惊奇或者庆幸的意思,更多的却是凄然无助,不由得有些无奈。 这个迟钝的女子,什么时候才能懂得公子的心呢? 任素衣发觉青儿责怨地看着她,正要发问,却被一个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了: “你怎么可以这么绝情?过河就拆桥啊?” 这话说的,一针见血啊! 任素衣正要赞叹,忽然意识到,这句话似乎并不是那个侍卫服色的男人说的。 说这话的人,是……凌涵清? 这下子可热闹了。从这个角度看去,那男子似乎慌了神,手忙脚乱地想要起身,丁丁当当地打翻了好些茶盏药碗之类,却终是站在当地没有走掉。想必是卧室的门口已经被人守住了吧。 “公子……”任岚衣嗫嚅良久,终是没有接下去。 凌涵清冷笑一声,即使隔着一道墙的这个隔间里,任素衣也能感觉得到可怕的低气压。 可想而知,凌涵清此刻的心情,不太美妙啊。 气氛僵持了很久,或者也许只是一刹那,那男子忽然跪伏在地上叩头不止。任素衣听到他断断续续地哀求着:“一切都是属下的错,属下罪该万死,求公子饶恕岚儿和无辜的孩子,属下来世……不,属下生生世世为公子做牛做马,报答公子大恩……” 任岚衣忽然尖声叫了起来:“都是他的错,对,都怪他!涵,我是无辜的,是他强迫我……是他强奸我的!我害怕……害怕你嫌弃我,所以一直不敢说……他还威胁说如果不顺着他,就要我和我的家人全部死无葬身之地,我实在是没有办法……涵,你要为我做主啊……” 任岚衣似乎想要挣扎着下榻哀求,凌涵清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 任素衣看不到凌涵清的表情,不由得开始暗暗猜测,此时的他该是怎样的心情呢?痛心?愤怒?羞耻?还是如释重负? 他挚爱的女子,竟然背叛了他那么久呢! 天下没有任何一个男人会喜欢那种颜色的帽子,一个那样骄傲的男人,如何忍得下“喜当爹”这口气啊! 任素衣不肯承认自己有些幸灾乐祸。 对任岚衣刚刚产生不久的理解和同情,重又被鄙夷取代。 这个不知道姓名的下等侍卫竟然不惜揽下所有的罪名,献出自己的生命,以及生生世世的自由和尊严,只求她和孩子的平安,这是怎样的勇气,是怎样一份深沉的爱意? 可惜的是,任岚衣却不是一个值得人用生命来爱的女人。这一次,她是真的走错了。 战场之外的凌涵清并不残暴,相反他甚至有些妇人之仁。这一次如果任岚衣作出一副痴情女儿的姿态来,坚持要跟那个侍卫共赴黄泉,她和那侍卫的性命是一定能保住的。虽然荣华富贵也许无望,但有什么比平安更美好的呢? 可惜的是,她却选择了继续说谎,选择了她以为的舍车保帅,她已经将自己推向了死路。是她对凌涵清还不够了解,还是一时慌了神,理智让位给了本能? 第一百五十一章 任岚衣的下场 凌涵清沉默良久,忽然凉凉笑道:“你说的,都是真的?” “是是是,当然是真的!涵,你知道我对你一片痴心,死也不可能背叛你的啊!”任岚衣像是抓住了救命的稻草,连滚带爬地从榻上下来,跪伏在地上就要去抓凌涵清的衣摆,被凌涵清不动声色地躲了过去。 “你怎么说?”凌涵清再次转向那个侍卫。 那人定定地看着任岚衣的方向,在任素衣的角度看不到他的脸,只能想象他的震惊和不可置信。 任素衣已经可以大致猜到事情的真相了。 任岚衣是个聪明的女人。她知道一旦失了凌涵清的宠,只有一种方式可以保住她的性命。任素衣当真被她的勇敢和“智慧”惊到了。不得不说,这个女人求生的本领不错,在那样看似已经是绝境的境地里,她居然还能想到这样完美的招数。 只可怜了那个被她拉下水的男人,他只怕还傻呵呵地以为这个女人是当真对他有意吧? 可以想见,他的时间不多了。不知道以他的智商,能不能在临终之前发现,他以为的这场伟大的爱情,其实只是一个濒临绝境的女人需要向他借一个孩子呢? 任素衣觉得,他现在应该已经知道了。哪个真正陷入爱情中的女人,会将所有的过错推到自己的男人身上? 任素衣很好奇这个可怜的男人会如何选择。他会继续保护这个不属于他的女人和那个确实属于他的孩子,还是会幡然悔悟,决定为自己求一线生机? 在任素衣视线所及的地方,任岚衣鄙夷地看了那侍卫一眼,毫不掩饰脸上的愤恨和不甘:“你折磨了我这么久,至死还不肯放过我吗?” 那侍卫缓缓垂下了头,不知是不是错觉,任素衣似乎看到有一两滴水落在了他面前的地板上。接着便听到他低沉地叹了一声:“属下该死。” “你确实该死!”凌涵清的声音一如方才的冰冷,也许只有任素衣可以从中听出重重的惋惜和无奈。 这样一个男人,是值得敬重也值得怜悯的,可是凌涵清的身份和尊严,不会容许他放过这个人。任素衣知道,凌涵清已经给这个人找到最好的结局了。 这个人该死,不是因为他染指主人的所有物,而是因为他至死不悔执迷不悟吧。 “当啷”一声金属落地的声音,吓了任素衣一跳,原来是凌涵清将一把精致的匕首扔到了任岚衣面前的地上。 “这……”任岚衣面如土色,浑身颤抖着爬行几步,哆哆嗦嗦地将那枚精致的利器捡在手中,仰起脸看向眼前这个曾经给予她万千宠爱的男人。 凌涵清双手负在身后,缓缓地背转了身子。 任岚衣目光呆滞地看着凌涵清的背影,良久又低头望向自己手中这一枚曾经是心爱的玩物,现在却是催命阎罗的宝器,一时茫然无措。 任素衣在心底低低叹了一声:凌涵清,你够狠啊! 不用看也知道,任岚衣是不会对自己下手的。指望她自杀?下辈子也不可能!即使你要杀她,她也会挣扎至最后一刻,不会有任何意外。 果然,在任素衣等人屏住呼吸太久导致胸口都有些疼痛了的时候,任岚衣终于有了动作。 只见她咬了咬牙,一手撑地缓缓站起身来。 菡香下意识地捂住了嘴,青儿也早已瞪大了眼睛,只有任素衣缓缓地闭上了眼。 早知道是这样的结局,亲眼看到还是觉得难以接受。 任素衣听到一阵沉闷的响声,有脚步声,衣衫摩擦的声音,金属撞击和刺穿什么的撕啦声,也有男人的和女人的惊呼和闷哼声,在一声重物倒地的闷响之后,就只剩下沉重的呼吸声和女人的抽泣了。 到底还是耐不住好奇,任素衣缓缓睁开眼睛,只来得及看到那个男人捂着胸口侧身倒在地上,任岚衣紧紧握着匕首,一脸的不可置信,脸上不知道是汗水还是泪水,在灯下闪闪发光。 都这时候了,还扮柔弱有用吗? 虽然剧情已经猜到了,任素衣心里还是翻江倒海似的一阵难受。 这个男人,用现代人的眼光来看,实在罪不至死,真是可惜了的。最悲惨的是,他偏偏还不得不死在他爱的人手里,也难怪他死不瞑目了。 想必他其实已经知道,即使他死了,也换不来那女人半分的惋惜吧? 原来做一个冷静的旁观者真的很难。知道他必死,救不了,不能救,却又无法假装不知道,实在痛苦。 菡香受了惊吓,忍不住抽了一口冷气,凌涵清闻声忽然向这边望过来,任素衣暗暗叫苦。 完了,被发现了。 正在盘算该如何逃跑,却见青儿推开角门,大大方方地走了过去,任素衣和菡香只得忐忑不安地跟着。 青儿走到凌涵清跟前,恭敬地行了个宫礼:“公子。” 凌涵清似是丝毫没有感到意外,随口应了一声,眼睛却看向任素衣:“都看到了?” 任素衣不知道如何应答,只得别过头去装着没听到。 任岚衣看到任素衣三人进来时,原本就苍白得不成样子的脸色愈加青白似鬼。 任素衣原本有些不忍,但看到她白色的中衣上沾染的大片血迹,心中的不忍很快又被憎恶盖了过去。 任岚衣顿了顿,想到自己如今的处境,也顾不上理会任素衣,扑倒在地上哀哀哭起来。 凌涵清厌恶地皱紧了眉头。 任岚衣浑然不觉,也许是发觉了却没有别的路可走,只得继续哀求:“我已经杀了他了,涵,我杀死他了,你原谅我吧……” 凌涵清冷笑不语,倒是青儿幽幽地开了口:“真是个愚蠢的女人。” “你说什么?你这个贱婢……”任岚衣尖锐地叫了一声,忽然意识到自己现在的处境,立刻又惊恐地闭上了嘴,哀哀地向凌涵清望去。 凌涵清依旧没什么反应,青儿却冷冷地向凌涵清身边的侍卫吩咐道:“带下去吧,吵得人怪头疼的。” 两个侍卫齐齐应了一声,竟不待凌涵清吩咐,径自将哭天抢地的任岚衣拖了下去。凌涵清冷眼看着,竟没有半点出言阻止的意思,任素衣看得目瞪口呆。 第一百五十二章 我都知道了 “怎么,吓到了?”凌涵清忽然走过来,玩味地托起任素衣的下颚。 正在错愕之中的任素衣冷不防被下了一跳,回过神后心头不由得涌上一阵恼怒。 她讨厌这种被人当作宠物把玩的感觉,尤其是,这个人还有那么多事瞒着她,还做了那么多不可原谅的事! “公子可别胡闹,姑娘心里还恼着呢,可别弄巧成拙啊!”青儿甚是随意地向凌涵清笑了笑,竟不待他答话,径自拖着发愣的菡香走了出去,旁人也都呼啦啦跟着走了,卧室之中眨眼间只剩下了任素衣和凌涵清两个人。 任素衣茫然地盯着地上被拖走的尸体留下的那道长长的血迹,不肯抬头。 她已经不想再面对身边的这个人。 有时候真的很嫉妒任岚衣,虽然她一直在追求她自己得不到的东西,看上去可悲又可笑,但至少她一直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并且一直在为着自己的目标努力,沿途也并非完全没有收获。 而她自己呢? 她想要的东西似乎随时在改变,又懒,又笨,始终不肯努力去争取,所以她永远只能让别人看笑话吧? 她一直看不惯任岚衣这样的女人,偏偏她看不惯的这种女人总是可以轻易地得到别人的真心,而她自己永远只能远远看着,艳羡着别人的幸福。 要么放弃,要么痛苦。 “素儿,我们到别处去谈可好?”只剩下两个人的时候,凌涵清不知怎的也忽然沉默下来。看到任素衣茫然无措的神情和疏离的姿态,他的心里是前所未有的恐慌。 他不会放弃她,但两个人幸福前提是,她也要愿意和他在一起才行啊。 现在的她,还愿意跟他在一起吗? 任素衣的目光缓缓从那一道血痕上面收了回来,目光悠远,神色迷茫:“为什么去别处?这里不好吗?” 这里不好吗? 当然不好!这里是任岚衣的卧室,一天之内,这里出生过一个孩子,死过一个人!这是谈话的地方吗? 凌涵清自然不会想到,这样的地方,不适合谈心,却未必不适合谈判。 在凌涵清的眼里,女人都是柔弱的,目睹人的死亡,看到怵目惊心的血迹,心里还不知如何惊恐,面上的平静,也许不过是强撑罢了。他不知道,人之所以害怕看到死人,并非眼中看到的东西有多可怕,而是受不了心中对死亡本身的恐惧。 而任素衣对死亡,没有恐惧。相比凌涵清希望看到的细雨清风,她更愿意看着这一道血痕,看着这一间富丽无匹却充斥着浓浓的血腥味的屋子,强迫自己保持最大限度的清醒。 她知道自己无力抗拒凌涵清的每一句话,也只有在这个地方,她才能强迫自己的理智占据上风,免得尚未开始就一败涂地。 “那你至少先坐下吧。”凌涵清知道任素衣主意已定,不敢硬来,只得暂时先顺着她。 任素衣依言坐到任岚衣的软榻上,浑身一放松,才知道自己像是刚刚跑完五千米一样,浑身向散了架似的疼,不知道什么时候出了一身冷汗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风干,虽然这屋子并不冷,却依然让人有种面对着凄风苦雨一般的难受,从皮肤凉到了骨子里。 “素儿,我有很多话要对你说。”凌涵清确实有很多话,因为话实在太多了,所以不得不选了一个最没用的开场白。 任素衣知道他有很多话。他瞒了她很多事,如果现在想说,黎明之前只怕未必能说得完的。但是,一定要说吗? 已经走到了如今,多说无益了吧? “素儿!” 感觉到了任素衣的抗拒,凌涵清有些无力。 他不该忘记,这个女人一向是不好哄的。少不得,又要说多少软话、赔多少笑脸了呢! “你的话,我都知道了,”任素衣忽然抬起头来,坚定地看着凌涵清,打断他可能会持续到天亮的解释,“我知道你留下任岚衣是为了她的孩子,今天的事,你也很意外吧?” 凌涵清无语,默认。 他当然很意外。 今晚本打算让青儿带了她过来,看着他和任岚衣彻底摊牌,让一切误会烟消云散,谁想到在他赶到之前,先有人在这里上演了一场好戏。虽然是意外的收获,却让他丢尽了脸面,更失却了向她解释一切的先机…… 若早知道真相是这样,他何必非那么多周折,在任岚衣面前演了那么久的戏? “青儿已经查清楚了,前一阵你的病,是任岚衣的人,在我给你准备的药中加了其他的东西;还有,青儿真实的身份,是我自幼培养的影卫……”凌涵清不知从何说起,也不知任素衣了解多少,只得一件一件细细说来。 任素衣默默地听了一阵,怅然无语。 她差不多都猜到了。 这些日子实在太闲,她早已经把所有的事情反反复复斟酌了几十遍,加上刚才看到的,她已知凌涵清不可能再像从前一样赤诚地爱着任岚衣了,所以有些事,其实并不难猜出。 是她太过求全,才会将所有的罪名都扣在凌涵清的头上。 第一百五十三章 新生 秋雨未歇,空气中凉凉的满是寂寞的味道。 依旧是昨日被困了一日一夜的那间精致得不像样的厢房,眼前的小几上摆着各色肴馔,饿了两天的任素衣却连看一眼的兴趣都没有。 门口已经没了冰山脸的侍卫,任素衣却仍然觉得自己是被囚禁的。 她想要的自由,他不会给。这是一个无法折衷的矛盾。 “原谅我吗?”昨晚,他一脸期待,她可以看出他的真诚。 可是她已经很累了。 似乎没什么可以原谅的。每一件事,他都有迫不得已的理由。如果她始终抓住他的错处不放,未免显得太小气了些。 何况她现在已经不怨他了,如今的她,只想逃离。 所幸凌涵清并没有强迫她表态。他只是无奈地叫了青儿进来,然后疲惫地转身离开。 任素衣有些怅然。 心底似乎期待着他再说些什么,可他始终没有回头。 他们都太累了,也许是时候两个人都冷静一下了吧? “姑娘,我们出去吧。”青儿不由分说将任素衣拖出了那间弥漫着血腥味的屋子。 被外面的凉气一吹,任素衣忽然想到了一些事,忙问青儿:“姐姐怎么样了?” 青儿似乎没料到任素衣口中会冒出“姐姐”两个字,愣了一愣才顺口答道:“死了,一出门就撞墙上了,没拉住。” 没拉住?鬼才信呢!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又是刚生过孩子的,能有多少力气?十几个侍卫拉她不住,谁信? 只怕是有意的吧? 任素衣知道这些人不会喜欢看到任岚衣活着,可是这样任性胡为,不怕凌涵清不依吗? 青儿似是看透了任素衣所想,满不在乎地笑道:“你还真能操心!你以为公子不知道把她交给我的结果吗?我早看她不顺眼了!公子本来就没打算留她,交给我来处理,正好眼不见心不烦——难道公子没有告诉你,任岚衣的性命,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留?” 从一开始? 任素衣心头一惊。 即使知道了凌涵清原本在意的是孩子,她也没想到他会对任岚衣绝情至斯。他原本的打算,是留下孩子,然后…… 忽然开始为任岚衣感到悲哀起来。 所谓兔死狐悲,是这个意思吗? “那么,孩子呢?”任素衣心头乱乱的,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孩子总是无辜的,可是这个世界上,谁会在意一个孩子的无辜? “孩子?”青儿歪着头想了一下,“我给忘了,应该还在吧?” 任素衣眼角一捎,敏锐地捕捉到了小丫头不自然的表情。 “忘了?你家公子自幼的左膀右臂,号称思虑周全算无遗策的女诸葛,暗卫和谋士们的半个主子,竟然能把这么大的事给忘了?” “呵呵……这不是太忙了吗……”青儿憨憨地干笑两声,看惯了的表情在此刻看来只觉得说不出的狡黠。 凌涵清身边的人,真是一个比一个怪。 任素衣也不打算跟她计较:“忘了也就忘了,现在想起来了也行。把孩子弄到我这儿来好吗?” “啊?!”青儿脚下顿了一顿,嗫嚅道:“这不好吧……那么小一个孩子……姑娘若是没消气,任岚衣的尸体还没处理,您可以去鞭尸,奴婢不会说出去的……您别对小孩子下手啊……” 鞭尸? 任素衣脚下一个趔趄,气狠狠地停了下来瞪着扯住她衣袖不放的青儿:“你想到哪里去了?你看我像是还有力气去鞭尸的么?” 青儿的小脸可疑地红了起来:“我还以为……” “还以为什么?”任素衣没好气地扯了扯被小丫头揉皱了的衣袖,望天无语。 “这也不能怪我小人之心嘛!任岚衣仗着她的孩子,前些日子没少给您气受,您真就那么大度,一点都不计较?她险些害死了你耶!”青儿嘀嘀咕咕的,露出真实的小女儿情态来,较之前些日子刻意假扮的卑微懦弱和在凌涵清面前的精明干练,此刻的模样倒是更可爱一些。 任素衣对着清冷冷的夜空伸了伸手,冰凉的小雨滴落在掌心,夹杂着泥土腥气的冷香,沁人心脾。 “那小东西刚刚来到世上,就要为他母亲的旧事承担责任,是不是太残忍了些?” 青儿似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任素衣斜眼看着她,似笑非笑:“现在可以告诉我孩子的现状了吗?” 青儿尴尬地摸了摸下巴:“还好啦,乳母被我吓住了,想必现在也不敢乱来,你要看,我把他带来给你就是了。” 这个小丫头,到底还是善良得过头。任素衣暗笑。 不用想也知道,那个让皇室蒙羞的孩子,在失去了父母之后,是不会有人愿意庇佑的。那些原本指望着靠着这个机会攀龙附凤,却不得不眼睁睁看着希望破灭的乳母们,焉有不往死里作践的?也亏得青儿这丫头细心,在那样忙乱的时候,还肯分心去照管一个孩子! 现在,这个可怜的娃娃就躺在她身后的矮榻上,含着手指睡得正香甜。 任素衣心里不由得感慨万千。 孩子的世界多么单纯,只要口里有个东西含着,便是天塌了下来,也不必担忧的。 可惜的是人一旦长大了,便没有这样万事不关心的幸福了。 任素衣暗恨,这个皱巴巴的小家伙此刻幸福地吮着手指,睡梦里还可以咧嘴笑一下,他知不知道有人在为他费心打算将来? 看到任素衣不自觉地撇嘴,青儿好心情地打趣道:“怎么,姑娘莫非是看着烦?奴婢们带他出去就是了。” 任素衣再看一眼那个孩子,一张脸都皱在了一起:“实在是太难看了。” 那乳母没憋住,“扑哧”一声笑了起来:“新生儿都丑,过几日长开了就好看了。” 任素衣便不说话。 小东西实在又黑又小,皱巴巴的不成样子,想必是没足月的缘故吧。不管动机如何,任岚衣对这个孩子,实在也是费了心的。 第一百五十四章 相敬如冰 一连数日,凌涵清总在傍晚时分来一趟,静静地站一会儿,而那个时候任素衣总在照看孩子,没空理他。 其实一个除了吃饭睡觉啥都不用管的孩子,有什么需要照顾的呢?至多不过换块尿布,有乳母一个人照看也够了。任素衣之所以总在忙,不过是不愿意见到某人罢了。 凌涵清一定是不愿意看到那孩子,所以每天露个面就走,从来不肯在这边久待。 几天过去,菡香终于看出了苗头:“小姐,你该不会是故意躲着公子的吧?” 青儿闻言顿时瞪大了眼睛:“不会吧,姑娘,你这样躲着能躲到什么时候?夫妻没有隔夜仇,两个人有什么不愉快,说开了就好了嘛!你躲着他不肯见,躲到他有了新人,看你后悔不?” 任素衣被她唠叨得心烦,不得不感叹这丫头演技精湛。这样的性子,亏她前些日子怎么装得木讷寡言的? 被人戳中心事总是难免恼羞成怒的。任素衣气哼哼地止住她:“说的好像你很懂似的!小姑娘家家的!你家主子有新人你好高兴去啊!我这边有菡香和暄妍姐妹就够了,你可以去打小报告了!” 青儿摸了摸下巴,咧着嘴笑着退了出去。 自从暄和姐妹回来之后,青儿就被凌涵清叫了回去照应杂事,只偶尔闲了才过来凑一下热闹,任素衣总戏称她是来侦察敌情的,她也笑呵呵的不甚在意。 暄妍对此很不满。前些日子把她姐妹派去监视任岚衣,她已经觉得满肚子委屈,此番回来发现自己姐妹没立什么功劳,主子身边却又被放了一个新的丫头,她便有种失宠的危机感。偏偏对方还是主子的得力助手,骂不得更动不得,实在憋屈! 青儿出门之后,暄妍忍不住在任素衣耳边嘀咕道:“她又不在这边做事,每日过来转什么?说不定她真的是去打小报告的呢!亏主子也不防她!” 暄和慌忙喝住她。 任素衣何尝不知道丫头们的小心思。 其实玩笑归玩笑,她也不是不知道,她这边的情况,凌涵清每日都是了如指掌的。他自然没有恶意,但这样的关注,实在让人很难愿意接受。 任素衣心里觉得与凌涵清早已走到了尽头。两个人相互间早没了信任和依赖,相处无言,相看相厌。 她自然不敢让凌涵清知道她这样的心思。 如今她不得不认真思量,如何才能为自己争取到想要的自由。凌涵清是不会给她的,她唯有自己求取。 现在看来,这几乎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漫说她不得不考虑身边这个可怜的孩子是否有人照料,便是没有这孩子拖累,她也不可能在凌涵清和他无处不在的侍卫眼皮底下逃走。 任素衣忽然明白了自己这一世那位有血缘无亲缘的母亲的心境。 平心而论,她做不到母亲那样。 即使心里再厌倦,她也不愿意将自己囚禁于一方小小的斗室之中。她想要的,是海阔天空,山水逍遥。 是不是还要跟凌涵清交涉? 想想心里就觉得发憷。想必凌涵清也早已经对她不耐烦了吧?他一向不是什么好性子的,怎么会忍得她三番五次的闹别扭? 任素衣心里的忧虑愈发重了起来。 过得几日,天气骤然转凉,凌涵清着青儿过来传话,说是即日启程,前往潇南。 任素衣的心里立刻活动起来。 在这里处处被人盯着,想逃走简直比登天还难,但在路上就不一样了。凌涵清防范得再紧,也不能处处跟着,在路上的每一步都会有这样那样的变故,她的逃离,应该并非不可能。 打定了主意,任素衣的心里顿时轻松起来,多日来难得地露出了笑颜。 菡香虽不知主子为什么忽然开心起来,却也觉得心里松了一口气。 也许是因为要去潇南,所以有几分高兴吧。她记得主子一直很向往潇南的。 唯有暄和见了却是暗暗担忧。 她始终不明白两位主子为什么在所有风波都过去之后忽然又走到了这一步。劝是劝不得的,如今只求他们忽然想开,有朝一日可以重调琴瑟了。 这次南行,是一个契机,还是一次危机? 傍晚时分凌涵清又来,见任素衣仍是只给他一个后背,不禁深感挫败。 他理解任素衣的怨气,也早已做好了被骂被罚被奴才们看笑话的准备,哪知他设想过的那些遭遇什么都没有,任素衣甚至仍然对他笑脸相待,十分善解人意,但…… 相敬如宾,还是相敬如冰,他已说不清楚。他清晰地感觉得到任素衣的疏离,人在咫尺,仿若天涯。 他自然不愿看到这样的局面,可是能说的话都说过了,两人之间不存在任何误会,为什么还会出现这样的局面? 凌涵清感到十分无力。 女人心,海底针,古人诚不欺我。 他曾经三番五次放下架子向青儿请教,可是青儿虽说知无不言,到底与任素衣相处不久,并不是一眼可以看得透的,再加上有些事到底不是一个姑娘家能想得到的,所以主仆二人分析来分析去,最终还是一无所获。 今日听说她对于去往潇南这个消息很高兴,他带着一丝希望过来见她,却见她仍是照旧,让他深感前途无望。 如今的他,抛却了身份远离了过去,生命中几乎已经只剩了她,若她一直不肯回头,他该怎么办? 想是他这些日子唉声叹气,太让人看不下去了,一向不管闲事的肃公公,竟然也开始替他出起了主意。 原本凌涵清对那个损招不屑一顾的,此刻他却有些动摇了。 第一百五十五章 眉清目秀的母猪 启程去往潇南的时候,任素衣仍然每日习惯性地把小东西带在身边,寸步不离。 小东西,就是任岚衣留下的那个孩子。因为身份实在太尴尬,基本没人想到要管他。菡香曾经兴致勃勃地想要给他起个名字的,无奈读书太少,能想到的名字都被任素衣以太难听为由给否了,任素衣本人又实在太懒,或者是太笨想不出名字只好装懒,总之可怜的孩子出生好多天了仍然没有名字,大家只好跟着任素衣一起叫他“小东西”了。 凌涵清努力克制着自己对这个孩子的怒意,未果,至今仍是一看到他就横眉竖眼的。刚启程时他本想耍赖让任素衣把小东西安排到另外一辆马车上去,谁料任素衣死活不肯,倒是他自己,因为实在太愤怒,被任素衣以脸色难看影响心情为由给赶了出去。 赔了夫人又折兵,凌涵清一肚子委屈却无可奈何,骑马傍行在任素衣的马车旁,心里暗暗盘算着,是时候出击了。 如果一直这样被动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他在这个家里简直一点地位也没有了,连一个捡来的孩子都可以骑到他的头上! 好吧,他已经下意识地将小东西认定为任素衣捡来的孩子了。至少这个认定会让他的心里好过一点。 任素衣尚不知道凌涵清打的小算盘,只管逗着小东西取笑。 幸而过了这些日子,小东西到底是长开了一些,虽然还是瘦瘦小小的,总算不再皱巴巴像个猴子了。 凌涵清听着马车里传出来阵阵笑声,暗暗咬牙。 傍晚找到客栈休息的时候,任素衣终于知道了凌涵清整整一天神秘兮兮地在盘算些什么。 难怪人总说男人比较幼稚,这个当过皇帝的男人,幼稚起来也真够个人受的! 事情是这样的—— “菡香,快些收拾一下,我们早些休息!破马车颠了一天累死了!”任素衣一进房门就把自己整个儿扔在了床上。 还是现代的交通工具好啊!古代这破马车,简直要把人的屁股也颠成三瓣的了!据说这还是凌涵清特意定做的豪华版马车,我勒个去也,古代的老百姓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菡香欢快地应了一声,正要关门,却僵住了手,嘿嘿地干笑起来。 任素衣正纳闷间,房门已经被重新推开了。凌涵清鬼鬼祟祟地钻了进来,环视一周:“咦,小东西不在?” 任素衣看着好笑,却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在。你想他了?菡香,去叫乳母把小东西带过来!” “不要不要!”凌涵清慌忙拦住菡香,狠狠地摇了摇头:“他不在才好,那个,菡香啊——” 菡香被他拉长声音的怪腔调喊得头皮发麻,下意识地抱着双臂往后退了两步。 任素衣挑眉:“怎么,寂寞太久,忽然发现我的丫头很漂亮?菡香你别后退啊,大大方方的,上前两步给你家公子瞅瞅,咱家的姑娘岂是不能见人的!” 她不说还好,这么一说,菡香更加害怕了,缩着脖子继续往后退,平日里从任素衣这里听到的俏皮话下意识地就冒了出来:“没必要看吧?公子确实寂寞太久了,这会儿看见母猪只怕都觉得眉清目秀的!” 任素衣还好,虽然觉得古人冒出这么句话来实在好笑,努努力却还掌得住,凌涵清就不行了。他只当这是菡香有感而发,不由得脸色涨得红一阵白一阵,笑也不是气也不是,恨不能一巴掌拍死这个嘴快的小丫头才好。 什么叫看见母猪也觉得眉清目秀的?他有那么……那啥么? 虽然……好像确实有点…… 在凌涵清发愣的当儿,菡香已退到任素衣身边,往她怀里一扑,哇哇地叫了起来,任素衣拍着她的后背,抿嘴笑。 凌涵清看着主仆二人没大没小地胡闹,心里多日的郁积终于散开了些。 这两天任素衣的笑容多了些,是不是表示她的心结正在解开? 青儿总劝他不用急,可他如何能不急? 菡香笑得岔了气,任素衣替她揉着,得空向凌涵清笑道:“看来这头眉清目秀的母猪是不肯好好给你看了,你准备在这里杵到天亮么?” 凌涵清作出无语的表情,任素衣仿佛看到他额头冒出三道黑线,不由得心情大好。 菡香听着任素衣说得好笑,刚刚忍住的笑声又畅快地响了起来。笑了一阵子她忽然发觉不对劲! 她刚刚说母猪不假,可她什么时候说她自己是母猪了? 凌涵清摆正了脸色,认真道:“我是来看你的。” “哦。”任素衣下意识地应声。 “哈哈哈……”好容易自己有了些力气揉肚子的菡香忽然又爆发出一阵猖狂的大笑,倒在床上拍打着被子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任素衣茫然不知缘故,却见菡香笑得兴起,怕是十分钟之内止不住的,不由得郁闷起来,只得求救地看向凌涵清。 却见那男人带着得逞的微笑,要多可恶有多可恶:“她是在笑,你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任素衣皱眉想了一下,忽然抬起手狠狠地一巴掌拍在菡香的屁股上:“臭丫头,再笑拍死你啊!” 可恶的丫头,可恶的凌涵清,他们两个居然开她的玩笑,说她才是那头眉清目秀的母猪? 第一百五十六章 哄媳妇的伟大事业 “菡香,你去隔壁屋睡。”看着主仆二人没大没小笑成一团,凌涵清觉得有些头大,说着话便开始咬牙切齿起来。 这丫头怎么这么没眼色,她主子是怎么教的! “为什么啊?!”任素衣主仆二人闻言同时不满地喊了起来。 这家伙以为他是谁啊?任素衣气得牙都疼了。 什么时候她的丫头去哪屋睡轮到他来安排了?这家伙是不是管得太宽了些?以前忙得连她去哪里睡都不管,现在实在太闲了,又连她的丫头也管起来了? 许是凌涵清的意图太过明显,菡香的脑子虽笨,顿了一下也就明白了。 不过,明白虽明白,看着自家主子不善的脸色就知道,如果她敢乖乖遵命,自家主子一定会撕了她的。虽然这位当过皇帝的公子很恐怖,但不会比自家主子更吓人了。见到公子是暂时的,伺候主子是长久的,两害相权取其轻,当然还是继续装糊涂的好。 于是,凌涵清郁闷地发现自己早已威严扫地。非但某个一向难缠的女人不甩他,连一个小丫头也敢装聋作哑,大咧咧地趴在床上占据着本应该属于他的枕头,呵呵傻笑。 “青儿——”三人僵持半晌,任素衣忽然扯开嗓子叫了起来。 呼声未绝,青儿已经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姑娘有何吩咐——” 凌涵清铁青着脸,迎上自家这个得意的左膀右臂。 什么时候连青儿也被这个女人收买了?这么一副赤胆忠心的样子,来得比箭还快!这样的速度,这样的忠诚,为什么从来没有在他的面前展现过? 青儿似乎意识到自己闹了个乌龙,神色颇有几分尴尬:“原来公子也在啊……公子和姑娘有何吩咐?” 凌涵清的嘴角抽了抽,任素衣已经气定神闲地回道:“你家公子迷路了。我和菡香胆子小,天晚了不敢出门,你带他回房吧。” “是。”青儿郑重地应了下来,半点不含糊地转过来,向凌涵清恭谨道:“奴婢护送公子回房。” 凌涵清下意识地跟着青儿往前走了几步,刚刚跨出房门,只听耳边“砰”地一声,原来房门已经从里面关上,速度之快,险些夹住了他的衣角。 谁的动作这么利索?这么怕他吗?他有这么可恶吗? 又被这个女人耍了!最可恶的是,什么时候自己身边的人都被她收买了?怎么有种众叛亲离的感觉呢? 任素衣靠在门上呼哧呼哧直喘气,菡香看着好笑:“小姐身手好快的嘛!” 任素衣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没大没小的臭丫头,越发不成样子了!看在你今天还算有眼色的份上先饶了你,闭上你的臭嘴!” 另一个房间里,凌涵清同样板着脸对低眉顺眼的肃公公发着脾气:“你出的这是什么馊主意,根本行不通嘛!” 肃公公依照多年明里暗里跟随凌涵清的经验,知道这次公子确实很不爽,却也并没有多少畏惧。在宫里呆了这些年,他也早成了人精了。也许凌涵清自己都不知道,这两年在下面的人眼里,他的性子是越来越仁慈了! 肃公公腆着脸笑着:“是是是,奴才出的馊主意!可是公子,奴才是个门外汉,出馊主意也在所难免,这不也是替您着急嘛——您自己最是英明果断的,这一回怎的这么优柔寡断起来,煮熟的鸭子都弄飞了?” “怎么说?”凌涵清仍是一肚子没好气。 合着还是他自己的问题? 现在的奴才越来越没规矩了! “唉哟我的好主子哎,”肃公公拍着手直笑,“谁教你规规矩矩地跟人家商量了?这事儿本来就没得商量,也不需要商量的,您到底有没有明白啊?” ??? !!! 好像明白了,又好像什么都不明白。思来想去,总之都是自己太笨?没人肯当沙包,凌涵清只得自认倒霉。 看来哄媳妇的伟大事业,任重而道远啊! 前路漫漫,到达潇南城只怕还有一两个月的时间,他是不是要利用这段时间慢慢磨,一直磨到她烦不胜烦只能跟他和好为止啊? “你猜,这一局谁胜?”青儿神秘兮兮地跑到暄和姐妹的房间,笑得那叫一个八卦。 暄和不以为意地轻笑:“好没意思,这里头哪里有什么谁胜谁负,他两人这样斗气也不是头一次,过不了三天二日,一样亲亲热热的了,到时候还不定拿着我们这些乱站队的丫头怎么涮呢!我看呐,你还是老实些吧,到时候说不定头一个里外不是人的,就是你自己!” 青儿贼兮兮地扳过她的肩膀,笑道:“就你假正经,其实你是胆小罢了,哪边也不敢偏!依我说啊,姑娘此番是真生气了,咱家公子有的罪受了!不信咱瞧,到潇南之前,两人肯定还这样斗下去,最后啊——一定是公子想尽办法赔罪,还不一定闹到什么时候呢!” 暄妍一向看着青儿不怎么顺眼,当然要抓住一切时机跟她唱反调:“话也不能这样说吧,咱家主子是不讲理的人吗?公子的话已经说清楚了,咱主子自然也知道。这会儿只是先晾他几天罢了,她怎么舍得让公子认真赔罪呢?” 这一番话下来,口口声声“咱家主子”,恰恰是跟青儿的“咱家公子”对应,意思已经明明白白的了:咱们不是同一个主子,别隔三差五过来到我们面前套近乎! 青儿自然听得出她的排斥,非但不以为忤,反而嘻嘻地笑了起来:“暄妍妹妹不服,敢不敢跟我打个赌?” “赌就赌,谁还怕了你不成?”在暄和阻止之前,暄妍已经叉着腰脱口而出。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青儿得意洋洋地伸出手,暄妍不甘示弱地拍了上去。 暄和心中暗叹:傻妹妹,你输定了!跟了咱家主子这么久,你何时见她软过?那是个死鸭子嘴硬的主儿,你指望她帮你赢呢? 第一百五十七章 潇南印象 事实证明暄妍这场赌打得实在有些不明智。虽然自家两位主子看上去不再那样剑拔弩张,但和好只怕还遥遥无期。这不,青儿已经开始隔三差五对她进行旁敲侧击的嘲讽了。愿赌服输,暄妍小丫头可以预见到自己不久之后的悲惨结局。 唉,谁让她摊上了一个从来不懂得什么叫做柔情似水的女主人呢? 这一路上,凌涵清软磨硬泡,用尽了所有能想到的招数,却依旧难得美人一笑。没人的时候,凌涵清常常负气地想,要不要给她磕个头作个揖,试试有没有效果? 一路相互追逐着,倒也不觉得日月如梭。往南走的好处是,虽然北方已有朔风时时来袭,人却可以越走越暖,有种向着太阳奔跑的诗意。 旅行之中,有什么事是比跑赢了呼啸的北风更让人愉快的呢? 到达潇南城之后,这种和暖的感觉更是骤然强烈起来,融融的暖意透过马车照射进来,让任素衣舒服得像一只慵懒的猫。 任素衣至此始信潇南四季如春,绝非虚言。 潇南城,这是一座与世无争的边陲小城,不知是因为地势还是民风的原因,数百年来朝代更迭战乱频仍,似乎都没有给这座小城造成半点影响。山脚下、溪水旁,每一座房屋都是无一例外的白墙黑瓦,鳞次栉比,处处透着宁静平和的气息,没有一丝慌乱和不安。看着眼前这些一眼望去便知少不了几百年的古朴建筑,任素衣只觉得从心底里安详起来。 城中房屋处处依山傍水,并没有一条平直的大道,故而一行人乘坐的豪华加宽的马车在这里显得分外突兀,任素衣咬牙忍耐着,终于还是在几乎被颠散了架子之后下定了决心,咬牙从马车中钻了出来。 这样的路,再懒的人也是没法子坐马车的了。想来达官贵人土豪劣绅什么的想在这城里耀武扬威一番也是一件难事,至少交通工具上就难显威风。总不能让县太爷什么的用两条腿走着摆官威吧? 下得车来,任素衣下意识地伸手挡住了天光。 适应了光线之后任素衣才发现,今日并不是烈日当头的天气,只是空气太过于明净,以至于周围的一切都似乎带了淡淡的光晕,虽是照得亮堂堂的,却又并不是明亮夺目的色泽,只觉柔婉亲切,恍若仙境。 竟然有这样的世界,所谓世外仙源,大抵如此吧。任素衣宁愿相信,这个地方从未毁于兵燹的原因,是没有任何人忍心在这个地方制造任何一点不和谐的声音。 此处的百姓是不必说了,看着拱桥上闲坐的老人、溪水边浣衣的少妇、石阶上玩闹的孩子、小舟上高歌的渔人,任素衣便知道,好战的基因,从来就不会在潇南城的百姓血液中存活。这里的人懂得怎样获得最好的生活。 这是一个让侵略者自惭形秽的世界。 任何一个人,只要心中还存在一丝对美好的向往,就不会忍心让这个地方出现一点不和谐的音符。 任素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满足地微笑起来。 来到世外桃源,自然要忘却所有的忧愁。哪怕两世为人,两世所有的委屈与不甘,也早该全部都烟消云散了。 一路走着,在全然陌生的崎岖小路上,任素衣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自在。因为迎面走来的虽然俱是陌生的面孔,但所有人的脸上,都带着没有丝毫防备的和善的微笑,让任素衣不由得感慨万千。 竟然对陌生人连一丝一毫的戒备都没有,这些人难道全部是古之遗贤吗? 岂止侵略者自惭形秽,这个地方简直让所有外来者,都恨不能先跳进这里随处可见的小河中,涤净了身心上所有的尘埃,才能坦然地走进这些弯弯曲曲的街道! 任素衣觉得自己的语言系统都需要更新一下了。在这里,“尘世”是不存在的,因为世界上原本没有尘埃,什么“滚滚红尘”“烟火人间”这一类原本觉得很美的词汇,可以统统丢进垃圾桶了。 这里,没有红尘,没有烟火,只有风和日暖,岁月静好。 任素衣很担心,这里的人是否需要一日三餐,是否也会有嗔痴悲喜? 早知人间有此仙境,真不该浪费了那样多的时光,用来纠结俗世的种种“得不到”和“已失去”。上天对每个人都是仁慈的。不管你有多少遗憾,生活本身都会美好得令你舍不得疲倦舍不得厌烦更舍不得悲伤。生活本身,便是上天最大的恩赐,潇南城为证。 跟在比平日加倍温和的马儿后面慢慢地走着,任素衣的眼眶有些湿润。 这就是她想要的生活啊! 凌涵清也早已下了马,慢慢地向任素衣这边靠过来。待任素衣发觉的时候,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悄悄地揽住了她的腰肢。 任素衣微微迟疑,没有避开。 潇南是一个神奇的地方。即使一个面目可憎的人,也在潇南城的皑皑流光之中也会显得温和可亲起来,何况这个人……他原本就是一个让她恨不起来、怨不起来的人啊! 跟着凌涵清的脚步走着,任素衣忍不住想,如果没有他,自己什么时候才能有机会来到这个如诗如画地方,又将与谁共度接下来的美好得舍不得呼吸的生活? 因为相携的地方是在潇南城的街道,所以一切都是顺理成章。任素衣觉得,在这样美好的地方如果还不能放下怨念,自己简直就是白活了。 所以…… 任素衣仰头看向唇角高高勾起的凌涵清,回应他一个有着一百分诚意的笑容。 感谢他,愿意同她一起,共享这美好的世界。 第一百五十八章 小白蛇事件 自从来到潇南,时间似乎已经过去了很久。 人们形容隐士的神仙般的日子的时候,常常说是“山中无日历,寒尽不知年”,可这世上还有一个地方,连寒暑都不会有,“年”这种玩意儿,更是永远不会来的。 像任素衣这种懒人,从住进这座小城的第一天起,就根本没打算搞清楚今天是何年何月,倒也难得地省心省事。 所以,不记得是住进来的几个月或者几年之后,任素衣习惯性地窝在榻上做她的米虫。这个地方,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没什么追求自然也就不会有烦恼。 凌涵清早已经乖得像一只兔子。任素衣似乎有很多账要跟他算,但那家伙实在太精了,竟然一直没有给任素衣任何借题发挥的机会,这让已经懒到一定境界的任素衣多少有些郁闷。 这样漫长的日子过下去,总该找点乐子吧? 过于寂寞的人的思维方式是很可怕的,任素衣如今看到任何一个人,第一反应都是想个法子整整他。谁让日子这么无聊呢? 于是乎,因为昨晚猜石子儿连输了三场而不得不苦着脸过来伺候早饭的菡香,一步一蹭地走了进来,声音似乎都有些颤抖:“主子,该起身了。” “我有那么可怕么?”瞅着小丫头哆哆嗦嗦的样子,任素衣觉得很不爽。 菡香闻言哆嗦的更厉害了,不过这会儿似乎是气的:“您当然不可怕。不过,难道您不觉得您的枕头底下、被窝里,少放点青蛙、长虫之类的,会更加可爱吗?” 任素衣皱眉沉思了一下:“这个有什么关系?我觉得很好啊!合着你是怕这些玩意儿啊?你看,它们都很温顺的,你可以和它们交朋友嘛!” 仿佛是为了响应任素衣的话,顺便表现一下自己的温顺可亲,一条白色半透明的小蛇从床头的小盒子里探了个头出来,吹着粉红色的信子,专注地望着菡香的方向。 可怜的小丫头只差没有夺门而逃,两条腿不听使唤地颤个不住,再没有力气挪动半分。 任素衣好笑地弹了弹小白蛇的脑袋:“乖,不要吓唬我家丫头了,她的胆子也太小了些!” 小白蛇好像听得懂人话一样,嚣张地向菡香的方向嘶嘶几声,吓得菡香忍不住倒退了两步,那小虫才不无得意地钻进了任素衣袖中,不知藏到什么地方去了。 这样一来,菡香不但没有放心,反而忧惧更甚。 看不见的危险才是最可怕的,谁知道那虫子钻到什么地方去了? 想到前几日的悲惨遭遇,菡香是无论如何不会再有勇气帮任素衣披衣折被的了。虽然某个变脸颇快的主子已经在外面等了很久,她也不敢冒着生命危险来催促这一位啊! 任素衣见怪不怪,懒洋洋地自己披衣跳了下来,张牙舞爪地跑到菡香面前,吓得小丫头苍白了脸色连连后退。 “今天早上吃什么啊?”任素衣伸伸懒腰,忽略小丫头愤恨的神情。 “吃蛇羹!”菡香咬牙切齿。 话音未落,便见任素衣一抬手,那小白蛇竟缠在她腕上,顺着手指爬了上来,瞪着圆溜溜的小眼睛直往这边张望。 菡香吓得直想哭。虽然主子已经多次跟她腔调,丛林之中所有白色的生物视力都是很弱的,白蛇更是接近于盲眼,但她仍然相信她在那条白色的小虫子眼睛里,看到了深深的愤怒和此仇不报枉生为蛇的决心。 见鬼,一条虫子懂个屁啊! 菡香不断安慰着自己,诚实的双腿却早已不受控制地往外面逃去。 任素衣好笑地跟在小丫头后面,暗笑自己真是无聊到一定境界了。这样的小把戏吓唬丫头们,能玩多久呢?要不了几天只怕她们就见怪不怪了,到时候她又玩什么呢? 凌涵清坐在垂柳下的石凳上,看着主仆二人一前一后飞奔而来,只得无奈地摇头一笑。 每天吩咐丫头去叫她起床实在是一件很不厚道的事情,可是俗话说了,死道友不死贫道,送个小丫头过去给她整,总比他自己忍受那些千奇百怪的玩笑来得好些。 谁让他的怪异的小女人,每天起床第一件事一定是玩一场没轻没重的恶作剧呢? 他甚至怀疑这女人梦里没干别的,尽琢磨些整人的损招去了。 他不会忘记前一阵子的某天早上,他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的额头上趴着一只冷冰冰滑溜溜的青蛙,是怎样一种惊悚的场景。 最可恶的是,那个没心没肺的女人,竟然满脸鄙夷地抱着胳膊坐在一边,笑他是什么“本世纪第一娘炮”! 虽然不知道“娘炮”是什么玩意儿,但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不是什么好话!问题是…… 开什么玩笑!你道那是普通青蛙么?那可是潇南城人人闻之色变的毒物“一寸金”,随便喷一口毒液就足够杀死一头水牛! 这潇南城什么都好,就是毒物太多。原本他很庆幸毒物大多生长在人迹罕至的密林深水之中,不去刻意招惹一般没什么事,可他的这个小女人偏喜欢千辛万苦寻了它们来,然后堂而皇之地养在自己屋子里的随便哪个盒子或者鱼缸中,时不时还大咧咧地放到床头塞进被窝,这还让不让人活了? 谁也没料到,天不怕地不怕的冷面战神凌涵清,从此怕上了一切冰凉的活物,其怯懦娇弱比女子尤甚,那嚣张的小女人见他一次笑他一次,却丝毫没有收敛的迹象,害得他只得咬牙搬了出去,远远地住进了书房才罢。 这样一来,噩梦是逃开了,可是他的造人计划…… 该死,这女人一定是故意的! 第一百五十九章 再嫁我一次可好 “我说你这人也真烦,你这个下台的皇帝,现在又不用上朝了,又没有国计民生大事等着你,你还每天起那么早干什么?自虐狂啊?自虐也就算了,还偏要把我也闹腾起来做什么?知不知道打扰别人睡眠是很不道德的啊?”任素衣一屁股坐在凌涵清对面,看着桌上早已摆好的早膳生气。 她的最幸福的睡眠啊! 凌涵清愣了半天,似乎才刚刚回过味儿来:“合着,你每天早晨闹腾这么一场,是因为没睡够?” 任素衣不雅地翻个白眼:“不然你以为呢?” 凌涵清长长地吁了口气,叹道:“我以为你是因为我如今一无所有了,瞧不起我,觉得跟了我太委屈,这才乱发脾气的!” 一无所有?任素衣暗叹此人矫情。谁见过一无所有的人可以每天赏风弄月衣食无忧的?荆钗布裙她也未必受不住,何况如今? 如果他所谓的一无所有,指的是丢了金銮殿上的那张椅子,她为之高兴还来不及呢!她可不会忘记他当皇帝的那段日子,她过的是怎样如履薄冰的生活! “凌涵清,你以为每个人都像你一样野心勃勃吗?漫说你当皇帝时未必肯立我为后,便是做了皇后又如何?那个冷冰冰的凤仪宫,我才不稀罕!你呀,还是找稀罕的人玩去吧!” 凌涵清有几分赧然。她一向不稀罕那些表面上的东西,他是知道的。 她喜欢那些有毒的的玩意儿。 可是,女人不是应该都喜欢小猫小狗小兔子,还有……小娃娃的吗? 想到娃娃,凌涵清就觉得窝火。 说起来跟她成亲已有两年多了,搁别人只怕娃娃都会叫爹了,偏偏他这里一点希望都没有!每次跟她提这个问题,她总说不急,还说什么“小东西”还小,现在再生一个带不过来! 什么叫做“再”生一个?她生过吗?这个懒女人,连这件事情也不肯亲自做!她不是烦任岚衣烦得跟什么似的吗?怎么对这个孩子,反而跟亲生的似的? 照他说,这孩子就不该费心去带!难道她不知道隔层肚皮隔层山吗? 居然……居然还为了这个小兔崽子,把他都忘到脑后去了! 是不是不给她点教训,她就忘了自己是谁了? 凌涵清作出恶狠狠的样子看着眼前犹自不觉得不妥的小女人,想要生气却生不起来。想教训她怕也是不可能的。不说别的,就只说她身上不知道藏在什么地方的毒虫,他能奈何得了吗? 不得不承认,在这个女人面前,他能感受到的最多的情绪,永远都是“无力”。 纵有千钧的力量又如何?一拳打在棉花上,便有再多的本事也白搭了。 “女人,你有没有觉得有什么遗憾?”凌涵清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专注地盯着眼前很没有形象地抱着碗吸溜吸溜喝汤喝得额角冒汗的小女人。 “什么?”任素衣好容易停了下来,对被打搅了用膳表示不爽。 有什么遗憾的?今天早上没有睡到自然醒,让她很遗憾。连喝汤都有人打扰,让她很遗憾。 还有就是,这个男人怪怪的,可能神经有点问题。没有嫁一个温柔与霸气并存的完美老公,让她很遗憾。 凌涵清对这个迷糊的女人完全无可奈何,引导了半天也不见她猜出个什么来,只得自己问她:“你有没有觉得,我似乎还欠你什么?” “有啊有啊!”任素衣理所当然地将勺子一扔,气鼓鼓地嚷了起来:“你欠我太多了!你看,我本来生活得好好的,都是因为你,我不得不跟着你颠沛流离的,你成功了我赚不着好,你失败了我就要陪你受苦,我怎么这么倒霉啊?最倒霉的是你还不喜欢我,为了个什么阿猫阿狗的都让我受委屈!我告诉你啊,要不是你们这个时代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我早甩了你去过自由快乐的生活了!” 凌涵清擦擦额头上的冷汗,忽然觉得没有勇气再问下去了。 这一问,还问出个苦大仇深来,这可怎么继续? “怎么,你还有什么要说的?还是准备补偿我什么?”任素衣大气地挥挥手,表示自己并不如何小气。有补偿就行了嘛,遗憾不遗憾的都是小事! 凌涵清嘴角抽搐了一下,只得硬着头皮把自己纠结了几个月的话说了出来:“素儿,可不可以,再嫁我一次?” “啥?”这下轮到任素衣抽搐了。 再嫁他一次?这是什么鬼主意? 她好好的为什么要再嫁一次?如果可以再嫁,那是多么好的机会,为什么还要嫁他?是为了证明此生非他不嫁,证明这辈子嫁多少次都只能嫁他吗? 凌涵清被任素衣茫然的眼神看得满心都是挫败。 他就不该跟这个女人说什么废话,到时候嫁衣一穿直接塞花轿才是正解! “阿沐曾经说过,我欠你一场婚礼。我想,我们可以把它补上。”凌涵清咬着牙说。 第一百六十章 夫婿轻薄儿,新人美如玉 热热闹闹的火红色侵占了整个别院之后,任素衣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不对劲。 这是……过年吗?没有人告诉过她,潇南城的节日会过得这样热闹啊!随便走到哪个院子,一抬眼便是漫天漫地的红色,有那么夸张吗? 问青儿时,那小姑娘笑得合不上嘴:“可不是吗,边城的百姓就是爱热闹,咱们要入乡随俗不是!” 是吗?任素衣有些迷糊。总觉得小姑娘说话有些不尽不实。 不是说潇南城四季如春,当地人对春节什么的并不感冒吗? 这些日子凌涵清也时常不见人影,该不会钓上当地的漂亮小姑娘了吧? 不好说啊不好说!前些日子溜出去逛了个街,发现本城的小姑娘们一个个长得那叫一个水灵啊!怎么着,那家伙又开始四处招蜂引蝶了是不是? 百无聊赖之下的任素衣,不由得又开始郁闷起来。 菡香这个不讲义气的,还有暄和暄妍这两个胆小鬼,竟然在被她的“小朋友们”吓到过之后,齐刷刷地选择了消失? 留下她一个人,跟一群不会说话的虫蛇一起寂寞,还要照顾那个笨呼呼至今还是只会呀呀乱叫的小肉球? 为什么啊?大家不是说在这个远离喧嚣的人间仙境,一起过逍遥自在的日子吗?为什么别人看上去都很逍遥自在,只有她成了个看孩子的老妈子? 这样很不公平好不好! 任素衣愤愤不平地冲青儿发着牢骚,直到那丫头笑容一僵,讪讪地退了开去。 凌涵清的心情似乎颇为愉悦,并不理会任素衣气势汹汹的表情:“一个人在家,是不是很无聊?” 任素衣气哼哼的,别过头去不理他。 凌涵清的脾气比从前可好了不止一点半点,丝毫没有生气的迹象,绕到另一边继续追问:“一起出去走走吧,这两天外面很热闹。” “你碰到我的小白了。”任素衣微微一笑。小白是那条蛇的名字。 凌涵清本能地哆嗦了一下,不肯认怂,只得维持着僵硬的微笑,装作不经意慢慢地把搭在摇篮另一边的手收了回来,同时眼睛四处乱飘,寻找那条可恶的小虫的下落。 任素衣顿时心情大好,嚣张地抬起手腕晃了晃:“在这儿呢,骗你的!” 凌涵清的脸色顿时黑了下来。一腔柔情,即使没有被恐惧挤到爪哇国去,也早已被恼怒给冲淡得只剩下无奈了。 他怎么就摊上了这么一个女人啊? 这边凌涵清正生着闷气,那边任素衣犹自浑然不觉,或者说感觉到了但毫不在意,仍在以将这个男人彻底惹毛为终极目标:“我们的大忙人今儿个怎么有空回来?在哪家小姑娘面前吃了瘪,还是来知会我收拾屋子给哪位漂亮的妹妹腾地儿啊?” 这个尖酸刻薄的小女人!凌涵清恨得直咬牙。不就是前两天在大街上收下一个花环吗?用得着念叨几千遍?如果她知道还有人送过手帕送过香囊,甚至还有人送过香吻…… 想什么呢!这事儿能让她知道吗!一旦让她听到一点儿风声,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凌涵清觉得很不甘心。他一直是这天下最顶尖的人物,想当年京城有多少骄矜尊贵的千金小姐拼尽浑身解数,只为求见他一面而不可得!他便把天下最好的女子都收在身边提水扫地叠被铺床也是天经地义,可如今…… 他怎么就混到了现在这个地步,收个花环还要偷偷摸摸的怕媳妇看到!最可恶的是占尽了便宜的媳妇还不领情,时常派遣她的毒虫军团来招待他! 他这是招谁惹谁了啊? 凌涵清觉得心理很不平衡,下意识地想挽回一点面子,即使他现在的惨况根本没有人看到:“还真让你猜对了!昨日去了趟城主府……” 说到这里凌涵清故意停了一下,想在他的小女人脸上看到紧张的神色,却是毫无悬念地再次失望,不由得又受了一次打击。 摇篮中的“小东西”嘤嘤地闹了起来,任素衣忙把他抱起来拍着哄着,待他安静下来才轻轻地放了回去,隔了良久似乎才刚刚注意到凌涵清没有继续讲下去,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声:“然后呢?” 然后呢?凌涵清忽然开始后悔。就不该给她编这些乱七八糟的故事,因为无论故事的过程怎样,最终的结果毕定都会他倒霉。 可是现在打住已经晚了,他只得硬着头皮编下去:“城主的小女儿很漂亮。你知道……” “我知道,小姑娘爱慕你,城主自然乐见其成,所以……”任素衣遮着嘴打了个哈欠,拍拍嘴巴表示不感兴趣。 “你不生气?”虽然没有预料中的狂风暴雨,凌涵清还是本能地感觉到了不妙。 “生什么气啊?那小姑娘我见过,确实漂亮可爱,我也喜欢她得紧,什么时候接她过来啊?我也好帮着准备准备?”任素衣似笑非笑,看得凌涵清头皮一阵发麻。 “这个……不急……你若是不同意也就算……”任素衣还没说什么呢,凌涵清很没骨气地自己怂了。 “别啊!”任素衣这会儿倒是着急起来,“好好的怎么能说算了就算了!你既然跟人家小姑娘你情我愿的,这会儿说算了就算了那不是坑人吗!你说个日子,我这就着人收拾,一定把喜事给你办得风风光光的!” 凌涵清落荒而逃。 青儿不知从外面取了什么,风风火火地赶了过来,正撞上凌涵清铁青着脸摔门出来,不由得好奇地跟了过去。 凌涵清气得直跳脚:“我该拿那个女人怎么办?” 问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青儿抱着肚子笑得直不起腰来。 凌涵清脸色更加难看:“连你也笑我!都反了是不是?” 青儿笑够了,擦着眼泪站起身来,怪笑着问凌涵清道:“你一定不知道‘那个怪女人’为什么会是这样的态度吧?” 见凌涵清低头默认,青儿笑得更厉害了:“昨儿她刚刚听说,在本地有一个奇特的习俗……青年男女定亲之后,女方必须与本城未婚男子——自己的未婚夫除外——随意约会,有孕之后方得成婚!” 凌涵清眼睛瞪得老大,青儿不知死活地继续大笑道:“此习俗千百年来相沿至今已成铁律,主子昨儿还说,若有外族男子想娶他们的姑娘需要多大勇气啊——没想到你今儿就赶上来了!” “任素衣——”凌涵清恨得几乎咬碎了满口银牙。 屋里的任素衣莫名其妙地打了个寒颤——刚才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吗? 第一百六十一章 闹场去! 这一天一大早,任素衣就被外面乱七八糟的声音给吵了起来。 本来起床气就重的很,想到这一阵子凌涵清三天两头见不到人影,就更加气不打一处来。如今索性连下人们都反了,片刻也不许她安生了? “主子,该起了。”菡香垂着头,闷闷地走了进来,不由分说就将任素衣按在了妆案前。 任素衣莫名其妙地看着这个平日也是懒到一定境界了的丫头手脚麻利地在自己的脸上抹来抹去,只觉得说不出的怪异:“今儿是什么日子?” 菡香重重地叹了口气:“我的傻小姐,说你什么好!” 任素衣心里很不爽。被人鄙视已经很难过了,她居然被公认智商低的菡香鄙视! 不想承认自己智商比菡香还要低,但一时又拿不出什么来证明,让任素衣不由得焦急起来。 菡香把一个鄙视的表情维持了好几分钟,才终于呼出一口气,叹道:“不是早说好了,今天是办喜事的日子么?” 办喜事?谁的喜事? 任素衣心头一跳,有种很不好的感觉蔓延了上来。 该不会是…… 凌涵清,他居然真敢! 很好嘛,怪不得这一阵子忙得什么似的,原来在忙这件大事!真当她是好欺负的了吗? 她倒要看看,他能得意多久! 城主的小女儿是吗?年轻貌美是吗?她倒要看看,这个半路杀出来的小妖精有什么本事,是不是真的有三头六臂! 卓燕婉她忍了,任岚衣她也忍了,再来一个她还要忍吗? 是可忍,孰不可忍!她这回就跟这些明明一点都不含蓄矜持,居然还能在历史上留下娴静端雅美名的古代女人杠上了! 任素衣重重地将妆镜拍在案上:“不用问我了,给我上最隆重的妆!马上叫暄和姐妹过来,我们出去凑凑热闹!” 菡香立刻欢天喜地地应了下来:“那俩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已经在门外候着了,万事俱备,只等主子出马!您放心,什么都给您备好了,保准咱们一出场,全城都要抖三抖!” 不是吧?玩真的?任素衣有些担心。 还有,这几个人原本就知道今天的“活动”吗?如果早知道,为什么不早告诉她,偏要等今天,陪她出去“让全城抖三抖”? 果然是一群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 不过现在没时间去跟她们算账了,先去凑个热闹是正经! 菡香今日的动作跟平时相比简直是坐了火箭了。任素衣摆弄了一下自己头上横七竖八地插着的说不上名字只觉得叮当乱响的金银玉器,除了压得脖子酸,就找不出第二种感受了。 至于脸上,感觉整个儿像被粉刷了一遍,不用看也知道定然是“焕然一新”。任素衣强压下照镜子的冲动,广袖一甩雄赳赳气昂昂地走了出去。 因为知道一定是面目全非,只怕照了镜子,就不会再有走出门去的勇气了啊! 话说,居然连衣服都备下了,丫头们为她做的准备是有多充分? 任素衣走出门去的时候,明显感觉外面的喧闹停顿了一下。 看来她还是有一点点存在感的嘛!谁说她深居简出就会被人遗忘了? “他们在什么地方?”任素衣看着漫天漫地的红绸,觉得头有些晕,险些连自己的院子都不认识了。 “这会儿只怕到前院了,听说拜堂是在正厅,我们可要快些,晚了就不热闹了!”菡香忙忙地搀扶着任素衣往前走着,连看清道路的时间都没给她留。 任素衣还想说什么,暄和已经飞快地搀住了她的另一条手臂:“放心,‘小东西’有乳母照顾,您的小青小白小灰们,都‘请’到安全的地方去了,走吧,不然赶不上了!” 任素衣浑浑噩噩地被两个丫头架着走,忽然有种被缴了械的感觉。“小东西”还罢了,她的小青小白小灰它们,是什么时候落到这些人手中的?如果这几人有心害她,她还真是死无葬身之地呢! 大红的宫装裙摆长长地拖曳在地上,虽然走在铺地的红绸上并不会显得狼藉,但这样端正的装束,实在不适合脚下健步如飞。没走几步,暄妍气喘嘘嘘地从外面赶了回来:“这样走到前厅实在难看,我们坐轿子过去吧!” 任素衣正被一身的钗环压得难受,只想找个地方歪着,听了这话如逢大赦,暄和恨铁不成钢地摇了摇头,只得由她。 想不到这院子里当真是有轿子的。任素衣暗叹家什齐全的同时,又为自己素日里白出的那些力气痛惜:她素日里是浪费了多少资源啊! 不过,这顶轿子实在让人很不爽。能有多大的喜事,值得把什么东西都弄成红的?树上、花枝上、柱子上,甚至驴脑袋上都挂了红绸也就罢了,为什么连她院里的轿子也不放过?居然轿帘也弄成红的,以为迎新人吗? 不爽归不爽,总之再不爽也不会比带着这么沉的行头拖着这么长的裙子走到前厅更加不爽的了,所以任素衣连抗议都省了,直接装着看不见,眼睛一闭钻进了轿子。 一路上听着的俱是喧闹,不绝于耳的“恭喜”声让她分外愤怒。 说好不在乎的,可是怎么能当真不在乎? 她素日懒于理会杂事,不代表当真没心没肺。结缡以来处处退让,不是因为她有多大度,而是她并不确定自己的心意。如果不在意,何必去争?有人喜欢,她让贤就是了。 可是如今不一样了。 万万想不到的是,在她好容易下定了决心的时候,他却突然动摇了。 是因为她对他太疏离吗? 她只是……还没有学会如何与他相处啊…… 这个世界上从来不乏年轻貌美灵气逼人的女孩,如果他当真有心,谁又能拦得住? 这一回,任素衣是真的怕了。 没有人愿意有朝一日回想往事的时候,只能用“曾经有一份真切的幸福摆在我的眼前……”来概括一切,那画面,想想就觉得太过残忍了。 所以,她一定要在一切已成定局之前,把所有的事情拉回正轨! 凌涵清,你给我等着! 第一百六十二章 落跑新娘 在任素衣觉得耳边的喧嚣已经达到一个无法忍受的程度的时候,轿子终于停了下来。 任素衣记得平时走到前厅的路程并没有这么长,所以今天这漫长的路程愈加无法忍受,感觉好像是绕着整个别苑转了一圈似的,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也许是抬轿子的偷懒了? 看来还是自己的双脚靠得住! 落轿掀帘的时候,围观的人群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欢呼,震得任素衣的脑袋嗡嗡直响,一时间耳朵里响成一片,什么声音也分辨不出来,终于明白什么叫“震耳欲聋”了。 任素衣迷茫地在暄和的搀扶下走了出来,看着面前红成一片的海洋,一时间眼花缭乱。 似乎全城的人都来了吧?好大的手笔呢! 心头忽然泛起淡淡的苦涩,意味不明。 有人从侧后方闪了出来,扶住她的另一条手臂,止住了摇摇欲坠的趋势。任素衣苦笑:“菡香,我没事。” 正厅门口两溜腰间系着红绸的仆从,一个个脸上都洋溢着夸张的笑容,任素衣觉得刺眼,偏又不肯输了气势,只得昂首阔步假装不屑,目不斜视地走了过去。 刚刚踏进门槛,离门口最近的一个小厮清朗朗地喊了一声:“新人到——”然后就是震天的锣鼓愈加刺耳地响了起来。 看看前方无人,任素衣猛然转身,后面却也不见什么新人,她不禁狐疑地四下打量起来。 新人在哪里?这样的场合,应该很好找才是,但是人呢? 放眼望去只有一篇鲜艳的红,无边无际的样子,连每一个看客的身上都挂了红绸,这样的布置会不会太夸张了? 就连她自己……对了,她自己也是一袭红衣呢。这本来没什么不对,无论如何,她是凌涵清的发妻,这身正红,她是穿得起的。只是没想到凌涵清把场面搞得这么大,原本示威性的颜色,如今倒成了给他们凑趣的了。 大红是独属于正室的颜色。不过,想必凌涵清也不会记得他今天弄的这一片红色有多么越礼吧? 任素衣苦笑,她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像个古人了呢?现代人的眼里哪有什么正红粉红,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追求,需要的是怎样的一份坚持,忘了吗? 双目酸痛,任素衣无奈地闭上了眼睛。 这片红色太刺眼了。刺眼得好像出车祸时眼前看到的那一蓬血花,轻而易举地就抽干了她所有的力气,更模糊了她的双眼。 也许她不该来的。也只有来了这里,她才知道自己并如原先认为的那样勇敢。 也许下一秒她会哭。 这样很丢人的。 怎么办? 逃走吗? 逃吧!也许凌涵清很重要,但是她并没有能力去争取,她一向……只会逆来顺受的啊! 如果他觉得他的选择是正确的,那就当作是正确的吧。再支持他一次又何妨?也许他确实要逍遥天下,但是陪伴他的那个人,又何必一定是她? 任素衣深吸一口气,袍袖一甩转身便要夺门而逃,哪知衣袖却被旁人眼明手快地一把扯住,挣也挣不开。 只听到凌涵清的声音无奈地在她的耳边说:“这一次,你逃不掉的了。” 仿佛一道闪电划破乌云,任素衣一片迷茫的灵台出现了片刻的清明。 是凌涵清。他什么时候过来的?他在对谁说话?这话是什么意思? 很多时候,人只是缺少必要的勇气。没有见到他的时候,不用大脑指挥,两条腿就已经自主决定要落荒而逃,生怕多停留片刻,就会让他看到她泪流满面的狼狈;当他忽然出现的 时候,却发现其实与他面对面也并没有那么可怕,他还是他,她也未变,有什么不能当面说? 想是一回事,看到又是另一回事。任素衣鼓起勇气睁开眼睛,看见凌涵清一身大红的吉服,器宇轩昂地站在眼前的时候,还是觉得喉头有些发堵。 今天的他,定是春风得意的吧,他毫不吝惜让全城的百姓分享他的喜悦,毫不客气地收下每一份真心实意的祝福…… 这样的郑重其事,只怕全城的女子都在羡慕嫉妒恨吧。 她很想说她不在意,可是…… 这个人,何曾这样重视过她? 任素衣只剩下苦笑。一直都知道自己在他的眼中什么也算不上,多问多管,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 谁说勇敢的女子定可以夺得自己想要的爱情?能够抢夺而来的,就不是爱情。这样的博弈,从来就没有人能够得到真正的胜利。 “你什么时候过来的,我竟没看见。”任素衣的脸上恢复了平静,笑得十分大方得体。如果不是声音有些不寻常的沙哑,只怕连最熟悉的人也被骗了过去。 “你这个笨蛋!”凌涵清捏住她的手腕,咬牙切齿:“我扶着你走了一路,你竟说没看见我?” 任素衣茫然四顾,只见暄和一人低眉顺眼地站在她的身后,哪里有菡香的影子? 难道这一路扶着她的人真的是他?任素衣又开始迷糊了,皱眉想了半天,憋出一句:“你不该去迎新人吗?站在我身边干什么?对了,刚才听见喊新人来了,我怎么没看见?” “任素衣,我怎么会娶了你这么笨的女人!”凌涵清简直有抓狂的趋势了。这几天煞费苦心地谋划,只为给她一个惊喜,原本还想着,前几天跟她提过婚礼的事,只怕瞒不了她,到时候惊喜变成意料之中,实在无趣;谁料这女人实在是笨到了一定境界,一路走到这里都没有回过味来不说,竟然在他已经揭开谜底的时候,还是没有想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早知道,他就不该想着给这个白痴女人弄什么惊喜!如今只怕有惊无喜了吧? 最让凌涵清抓狂的是,直到此刻,他的笨女人还在暗自伤神:“我一向很笨啊。你要找解语花,我也没有拦着你,还想怎样!新婚快乐,我累了,免送!” 于是在这个轰动了潇南城的日子里,全城的百姓都见证了一个奇迹:在一场完全称得上是普天同庆的婚礼上,新娘穿着大红的吉服拖着长长的裙摆很没有形象地拔足狂奔,新郎一脸苦相跟在后面追着喊:笨女人!你跑了,我跟谁拜堂去啊? 第一百六十三章 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当然了,婚礼还是要进行下去的,毕竟,全城的百姓都在围观,那场景说是“水泄不通”毫不为过,要捉住一位新娘,当然也不比捉住一只兔子难多少。 只不过,在接下来的重头戏中,新娘全程被人扯着,没有露出一丝喜悦的神色,表情只能用“呆滞”来形容,离得较近的围观者,甚至还可以隐约听到一串似乎没什么逻辑的碎碎念,不知是从谁的嘴里发出来的:“你们竟敢合伙耍我……凌涵清……你是不是吃错药了……是不是你的解语花落跑了,你才抓我来当临时工的……你这样太不厚道……” 由于新娘的不配合,仪式进行得并不算繁琐隆重,跟这盛大的场面稍有些不协调,让那些伸长了脖子想看中原古礼的当地学究多少带了几分失望,暗暗叹息着比当年太祖皇帝大婚的典礼毕竟还是简单了不止一个档次,虽然当地的百姓已经是赞不绝口,直说足以作为后半辈子的谈资了。 坐在与凤仪宫的卧房几乎毫无二致的所谓新房里,任素衣并没有感到什么慌乱或者喜悦。名义上说是为她补办的婚礼,可是从头至尾,她都是被凌涵清耍着玩,而且还出了那么多糗,这让她无论如何都不能释怀。至于外面的百姓怎么说,她自然也没有兴趣知道。 她承认她笨,可是这也怪凌涵清太胡闹了好不好!如果她没记错,两人结婚离婚复婚都好几次了!这都什么时候了,两人熟悉得都可以淡定地两地分居了,他又闲得蛋疼地来补办什么婚礼! 话说补办婚礼这件事,本来就荒唐得很。一个人一生只有一次幸福的忐忑,怎么补? 如果这样的幸福都可以后期补回,人们何必还要叹息什么韶华易逝什么似水流年? 如果婚礼可以补办,为什么此刻的她,没有丝毫新嫁娘的喜悦? 毕竟时过境迁,今年庭前的牡丹再美,也不是去年的那一枝了啊。 难道他真的以为,他们之间最大的不完美,是缺少一场婚礼吗?错过了那么多,走过了那么多的歧路,真的可以一点点补回来吗? 最让任素衣纠结的问题是,如果今日才算新婚,那么他们从前算什么?她明明一直是他的正妻,为什么这么一来,忽然有了一种妾侍被扶正的感觉?她是不是又被凌涵清耍了? 趁着四下无人,任素衣揉着自己的眉心,唉声叹气。 直到房门忽然被人打开,热辣辣的喜气扑面而来。 任素衣下意识地皱紧了眉头。 这样的热闹,即使当真是为她准备的,也依然不适合她。 进来的不是凌涵清,任素衣并没有因此而松一口气。几张陌生的面孔,挂着相似的笑容,毫不掩饰的观赏的目光让任素衣愈加烦闷。谁知道这些女人是来做什么的!一整套的仪式下来,她已经够够的了,她们还想怎样!能不能让人消停会了? “怎么,我们的新娘子还在生闷气?”一个娇俏的女声,毫不费力地吸引了任素衣的注意力。任素衣勉强堆起的笑容,在看清那个女子明艳的面容时,很不给面子地僵了一下。 城主的小女儿? 任素衣可不会忘记,前两天凌涵清是如何喜气洋洋地对她说要迎娶城主的小女儿的! 古语云无风不起浪,就连外国鬼子也知道无烟不起火,凌涵清要对她编故事,不说东家不说西家,偏偏搬了这个女孩子她出来,难道当真完全是信口开河? 这样一个娇美伶俐的小姑娘,连她都忍不住要赞一声我见犹怜,凌涵清当真没动过心?她才不信!没有弄假成真的原因,只怕是这小姑娘不甘心居人之下吧? 这样想着,看向这小姑娘的时候,眼中不免就有了些审视的味道。 “别这样看着我呀!”小姑娘咯咯地笑了起来,在任素衣的审视下丝毫不觉得不自在:“前日凌公子不过是随口说说而已,夫人信不过我也罢了,难道还信不过凌公子吗?” 这小姑娘怎么什么都知道?难道也是凌涵清对她说的? 任素衣有些愤怒,更多的却是做坏事被人当场抓住的尴尬。 当地小姑娘的直爽坦诚常常让她无地自容,她虽不像古代女子那样什么都遮遮掩掩的,但毕竟从小受的是淑女教育,一句话有十分至少要藏起三分,哪里受得了边城女孩儿这样竹筒倒豆子的痛快! 好在很快有人来解救她了,只听一个分外温润的女声在外面说:“死丫头,你吓到她了!” 城主的小女儿嬉笑着跑了出去,很快便搀着一位美人走了进来。 乍见那人面容,任素衣霍然一惊,唰地一下子站了起来,慌得绕着她坐了一圈的女人们躲个不迭。 任素衣却只管怔怔地看着那人,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说起来,除去宴会上远远地打个招呼之外,她与这人真正的交往,不过一面之缘罢了。也许从前的任素衣与她颇为密切,但她毕竟是没有那段记忆的。 所以此时的任素衣很惊讶,不仅因为此人居然活生生地站在她的面前,更因为自己心里那份没来由的欢欣和激动。 惊讶到失态的,是她,还是从前的任素衣? 这样的想法有点可怕,不过任素衣没时间想那么多,因为美人儿已经袅袅婷婷地向她走了过来:“素丫头,好久不见了。” “子佩姐姐……”任素衣低低地叫了一声。 真的是何子佩呢!她竟然在那场变故中活了下来,她竟然出现在这座数千里之外的边城,究竟哪个更让人意外? 何子佩拉着任素衣坐下,爱怜地抚摸着她的一头乱发:“素儿长大了呢!” 任素衣习惯性地翻个白眼:“你才比我大几岁,说话怎么老气横秋的!” 何子佩哈哈一笑,拉过城主的小女儿,向任素衣解释道,“霁儿这丫头虽然胡闹了些,心却不坏,这一阵子她为了你的事,可没少操心!” 任素衣瞪大了眼睛。 在何子佩的解释下,任素衣才知道,这远在边陲的潇南城,居然是何子佩的母舅家中。这一点,恐怕连何惜晖都不知道吧。 因为有潇南城这样的后盾,所以在当年太子府中几乎所有人都受了连累的时候,只有何子佩一人逃出了生天? 任素衣在暗叹命运的诡谲同时,对这潇南城又多了一分认识。在那样的一场政变之中都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救出人来,厉害啊! 城主的小女儿,那个叫霁儿的小女孩,竟是何子佩的表妹?不得不说,这个世界真奇妙。人家小姑娘还给凌涵清出谋划策当军师呢!想到自己对人家毫不掩饰的敌意,任素衣就觉得脸上一阵阵发烫,直埋怨何子佩不早来跟她相认。 何子佩无辜地抱怨道:“哪里是我不想来啊!是舅舅总担心我会对凌公子不利,所以这一阵子险些没有把我当贼防呢!” 任素衣心下了然,对何子佩又多了一份敬佩。原以为昔日所见的那个委曲求全的太子侧妃会窝囊一辈子,并且已经一直窝囊到了无辜枉死,谁料她不但活了下来,还是最想得开的那一个。 这样的结果让任素衣十分欣慰。那个死去的前太子凌湛清虽然是子佩的夫君,但他带给她的从来只有痛苦,何子佩凭什么要将他的仇怨背负一辈子?现在看来,她对凌湛清的死并没有太多的伤怀,更没有被那些迂腐的论调左右,试图去为亡夫报什么仇报什么冤,就凭这一点,何子佩几乎也就可以称得上贤人了! 第一百六十四章 冰释 “子佩姐姐,我好佩服你!”任素衣由衷地赞叹道。 何子佩反倒有些赧然:“哪有什么好佩服的,是我实在太没本事,所以习惯了听天由命罢了。我若有你一半坚强,此生也不至于如此乏善可陈的了。” “听天由命?那你跟我一样啊,我哪里坚强了,我怎么不知道?”任素衣整个人都被何子佩给捧晕了。她一个最没用的人,居然也会有人赞她坚强? 何子佩温婉地笑着,眼中有种看淡了世情的了悟:“如果素儿不坚强,这世上可就没有坚强的女孩子了。” 任素衣低眉垂首,表示担当不起。 像她这么懒这么笨的人,哪里看得出有半分坚强?她毫不怀疑自己是个软骨头、胆小鬼,如果当了俘虏一定会第一时间跪地求饶,问什么招什么的。这样的人也可以算是坚强吗? 何子佩为她的逻辑而哭笑不得。 任素衣想起自己这窝窝囊囊的一辈子,不禁又开始唉声叹气起来:“人家过一辈子都是轰轰烈烈的,至少也要做上一两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才算不虚此生,可是我都做了些什么呢?这辈子除了被人利用就是被人嫌弃,这两年安生日子没过几天,逃命的时间倒占了大半!我觉得我一定是衰到家了,上帝看到也会无奈的吧?” “就你还衰啊?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小姑娘霁儿不客气地嚷了起来:“这天下最好的男人已经做了你的丈夫,你还想怎么样!” “嗯?”任素衣收起脸上假装出来的委屈,诧异地看向那个不识趣的小家伙:“你说他是最好的男人?这什么眼神啊?我说小姑娘,你该不会是第一天下绣楼就遇见了他吧?” “你怎么知道……”霁儿嘟囔了一声,忽然意识到自己被耍了,忙矢口否认:“才不是呢!我只是就事论事罢了!你都不知道他为了取悦你费了多少心思,为了婚礼的每个细节都做到完美,他只差没有把头发熬白了!因为表姐从小看着你长大,他硬是缠着表姐把你从小到大的事说了个遍,就为了知道你喜欢什么!亏我和表姐还挖空了心思帮他出主意,生怕讨不了你的欢喜!真没想到你完全就是一块榆木疙瘩!我看他的心思是白费了!” 小姑娘一脸的惋惜,任素衣却是很不以为然的样子。 她又不是在何子佩眼前长大的那个任素衣,她喜欢什么,何子佩怎么会知道!凌涵清去她那里讨主意,那不是缘木求鱼吗?难怪她老觉得这场婚礼横看不对劲,竖看也不顺眼,原来从头至尾都是按照原来那个任素衣的喜好准备的! 话说凌涵清真是笨得可以!又不是认识她一天两天,她喜欢什么他不知道么?居然还要去问一个不相干的人! 真想把那个笨蛋揪过来骂一顿!哼,老说她笨,他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嘛! 哪知此刻何子佩也是感慨万千:“人间的缘分,真是难以预料。当年我一直以为,你和晖儿……唉,谁料竟是这样的结局。” 任素衣吃不准她的意思,一时有些紧张,只得胡乱答应着:“这也是造化弄人罢了。” 何子佩了然地笑了起来:“在我面前,也不说实话了!怕我为我弟弟鸣不平不成?傻丫头,当年我撮合你们,也只是为着你喜欢罢了!我打小没个亲娘,在何家是个可有可无的人,就连晖儿也不把我当个姐姐,自幼也只有你肯把我一个庶女当正经亲戚看,我自然是只盼着你好!晖儿既不是你的良人,我第一个支持你奔着自己的幸福去!” 任素衣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她倒忘了,何子佩并不是任素衣的姨母所出,说起来也不过是个名义上的表姐罢了,这样看起来,何子佩跟何惜晖,也并不是她原先以为的那样姐弟情深? 何惜晖那个疯子很惨呢,连他的姐姐也对他颇有微词,其他家人又早已七零八落,纵使得了富贵,他一个人又有什么乐趣? 好在如今一切都已经过去了,何况被何惜晖抛弃的那个人又不是她,任素衣也乐得装作贤良大方:“其实晖哥哥也是为了何家好,姐姐就不要说他了,免得他在千里之外,在朝堂上打几个喷嚏,犯了圣颜就不好了!” 一屋子的人都被逗得笑了起来。 “哟呵,原来你还有旧情人啊?你可太过分了,凌公子对你那么好,你还在为你的旧情人说好话!”霁儿颇有些打抱不平的样子,丝毫不留情面地开着任素衣的玩笑。 任素衣感到很是委屈:“你喜欢凌涵清就直说嘛!不要这么明里暗里夹枪带棒地护着他!他那里对我好了?我怎么没看到!” “这场婚礼,将整个潇南城都轰动了,他为你费尽了心思,你还说不好?”这一回不止霁华忿忿不平,几乎所有的女人都惊愕了。 原来女人真的是很容易收买的,办一场热闹的婚礼,就可以算是对你很好很好了吗? 可是…… 可是她还是觉得心里很不舒服呢! 一群人中,唯有何子佩大致猜得到她不高兴的因由,怜惜地握住了她的手:“就算是委屈,也不能带着委屈过一辈子不是?这场婚礼,确实是他欠你的,可是谁年轻的时候没做过一两件糊涂事?欠你的好时光,他已经在尽力弥补了,你可知道,对于一个男人,肯为你费这份心是多么难能可贵?” 任素衣本能地想反驳,一时却找不出什么话来说。 她这话似乎也没什么错。这场婚礼,本来就是她意料之外的。他若想不到这一层,自己也老早就已经原谅他了,如今又是在为什么生气呢? 何子佩说的没错,有什么比一个人肯费心来取悦你更珍贵的? 这是那个傲娇的男人正面向她示好的第一件事吧?不知怎的,那混蛋在别的女人面前温柔得好像韩剧的男二号,偏偏在她面前各种别扭,不是冷着脸摆酷就是故意跟她对着干,真不知道是不是上辈子欠了他的!难道这算是欢喜冤家吗? 这世上本来就没有什么十全十美,看在他肯这样费心的份上,是不是可以考虑给他点好脸色? 好吧,谁让自己这辈子已经栽在他手上了呢? 第一百六十五章 尾声·鸾凤和鸣 那群女人嘻嘻哈哈地离开之后,任素衣忽然感到有些慌乱。 慌乱?这听上去有些荒唐吧?又不是真正的新嫁娘,慌乱个什么劲呢?让何子佩这么一闹,竟然当真有种新嫁娘的忐忑了。 换一种心态,真的可以开始一种全新的生活吗? 如果让凌涵清知道她如今在忐忑着的原因,一定会笑死她吧? 不行不行,绝对不能让他看到了!任素衣捂着发热的脸颊,忙忙地跑去开窗。 “忙什么呢?”怕什么来什么,凌涵清好巧不巧偏在这个时候走了进来,慌得任素衣手忙脚乱,连撞翻了凳子都不觉得疼。 凌涵清一把将她拎了回来,任素衣依旧双手捂着脸不肯放开。凌涵清只怕她又胡闹,弄些什么玩意伤到了自己,一时也顾不上理会她的抗议,强把她双手拿开,惹得任素衣大呼小叫不止。 “嘘——小声点!”凌涵清严肃地作了个噤声的动作,吓得任素衣慌忙捂住了自己的嘴。 “怎么了?”半天不见他解释,任素衣不由得担心起来。 凌涵清诡异地笑了起来:“这里是洞房,你喊那么大声,被外面听到——” “你给我滚!”任素衣闻言立刻抓狂,顺手抄起果品酒盏朝那个混蛋兜头兜脸地扔了过去。 “我说……我说你那么激动干什么,”凌涵清一面灵活地躲闪着,一面顺手把“暗器”一件件接在手里,贱兮兮地笑着,“我的意思是你喊太大声,别人会以为我揍你了,你激动什么?” 战争停止,任素衣叉着腰呼哧呼哧喘着气,暗暗咬牙。 鬼才信他的话!他明明就是故意逗她,偏还让她说不出什么来,连打架都说不出个理由来,实在可恶! 偏那人的可恶还没有到尽头,看足了任素衣气呼呼的样子之后,他很欠扁地又加了一把火:“我好像明白你为什么发飙了——你以为我是……那个意思,是吗?我说夫人,作为一个女子,你可不可以矜持一点,不要老往歪的地方去想?你这样让为夫压力很大哎!” “凌涵清,你怎么不去死!”任素衣只恨不能把他脸上欠揍的笑容一把扯掉,偏偏手边又没有什么东西可扔了,桌子上只剩那一对红烛,床上的枕头被子之类又太没有杀伤力,一时竟有种大敌当前而我军手无寸铁的绝望,想到这个可恶的家伙还是死性不改,任何时候都忘不了嘲笑打击她,愈发觉得可恼,一张脸早已涨成了一个熟透了的西红柿,也看不出是羞是气。 这个可恶的凌涵清,任何时候都忘不了打击嘲笑她,到现在还是死性不改!他就不能稍微正常一点吗? 想到自己刚刚在何子佩等人的游说下,竟然开始感动于这个人的心思,不禁气恼自己的不坚定。 看看吧,就是这样一个人,不气死她就不错了,还能指望他真个将你捧在手心里吗? 天知道这家伙的心是什么长的!他的细腻他的柔情,都留给别人去了吧? 任素衣不禁悲从中来。 “怎么,真生气了?夫人,都老夫老妻了,还这么怕羞不好吧?”凌涵清发觉任素衣脸色不善,不免有些担忧:该不会玩笑开大了吧?这女人平时虽说彪悍了些,脸皮却薄得很,万一真惹恼了,不知又要哄到什么时候? 他不开口倒罢了,一开口任素衣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夫人?你叫谁夫人呢?你的‘夫人’不是死掉了吗?” 凌涵清笑脸一僵,一时哑然。 那时不过是做戏罢了。当时只想着勉强顺着那个女人,谁料…… 不是不知道那样的称呼会对任素衣有什么样的伤害,只是那时的他,始终觉得那是权宜之计,以后再解释清楚就是了。后期的局势发展出人意料,已经让他乱了心绪,自然也就没有机会也没了必要去解释这些无关紧要的事,哪里会想到这个小女人偏抓住这一点不放呢? 即使人已经死了,还是不肯揭过这一页啊! 现在再解释,是不是显得很没有诚意? 见凌涵清沉默不语,任素衣心中怒气更盛:“哑口无言了吗?其实很好解释啊!因为她死了,所以这个尊号终于落到了我的头上,有那么难开口吗?” 当然不是这样的!凌涵清委屈得想哭。 他怎么栽在了这样一个女人的手上! 任素衣很入戏地抽了抽鼻子,继续扮演一个可怜兮兮的受苦受难的小媳妇:“你的心里一直只有她,我知道的!你当初娶我,就是因为我像她,这一阵子对我好,也是因为她不在了,但我的身上还有她的影子,对不对?有时候我真的恨自己这张脸,如果不是像她,也许未必不会有人仅仅因为我是任素衣而喜欢我……我不是任何人的影子啊……她活着的时候,你只看得到她的好就罢了,为什么现在她死了,还是不肯放过我?如果我毁掉这张脸,是不是就可以不做她的影子了?” 一番表演唱做俱佳,凌涵清几乎要被她演得心脏都痛了,幸而很快醒悟过来,一巴掌拍在她的脑袋上:“给我打住!演够了没有?你有勇气毁这张脸就毁去吧,变个丑八怪,再也不用当什么人的影子了,我看还有人要你不?” 任素衣抬起头来,满脸悲怆瞬间烟消云散,向着凌涵清忿忿地抱怨:“真是铁石心肠!我都那么可怜了,你不安慰我一下也就罢了,居然还打我!竟然还嫌弃我丑没人要!合着我就是人见人嫌的丑女人,天底下就你一个人伟大,收下了没人要的我,是不是?” 凌涵清在她杀人的目光中,淡定点头。 任素衣看看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他禁锢起来的双手,黯然低头。 打架是没有胜算的,吵架是没有杀伤力的,装可怜是骗不了他的,所以? 所以此生注定已经落入了魔掌,再也逃不开了? 为什么啊?! 在凌涵清志得意满的笑容中,任素衣已经开始为自己以后的悲惨生活默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