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后前夫有了读心术》作者:瓜月廿三 文案 陆濯与徐善,少年结发,伉俪情深,乃无双帝后。 至少,早早驾崩的陆濯如此认为。 + 重来一世,尚是落魄皇子的陆濯再次找到徐善。 + 徐小娘子有些苦恼,曼声轻语。 “可是,我已有心仪之人了呀。” ——“这短命鬼身子骨连我最柔弱的宠侍都不如,还想娶我,做梦。” 徐善的心声突然在陆濯耳边响起。 陆濯咳血冷笑:哦? 重生后,能听到徐善心声的陆濯才知道上辈子死的早,错过了多少惊喜。 他的皇后,垂帘听政,纵情声色,死后甚至不愿与他同葬! + 他看着这辈子装成一朵白莲花的徐小娘子,暗下决心,他要黑化。 他要征服她的心,占有她的人,再狠狠地欺负她、利用她、弃了她。上辈子的帐,今生有的是时候慢慢算。 然后, 陆濯倒在了黑化的第一步。 + -小白莲VS小疯子,戏精夫妇的沙雕日常。 内容标签: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徐善,陆濯┃配角:┃其它: 一句话简介:前夫有了读心术后天天被打脸 立意:同一个错误不能犯两次,要学会自省和不断进步。 第1章 “怎么是你!” “外头何人喧闹,拖下去杖毙!” 徐善依偎在美人榻上小憩,半梦半醒中有被吵到,她脱口而出的瞬间睁开了眼睛。 恰好看到一只精致的云履从门边收回去。 她的婢女习秋正一脸惊悚地蹲在绣凳旁,欲言又止。 徐善清醒了。她已经不是可以为非作歹的皇太后了,她回到了从前,是一个清美文弱的翰林家小娘子。 “习秋,你这般模样是发生何事啦?”她慢声细语的。 “没。”习秋老实巴交道,“婢子刚刚摔了个屁股墩。” 话虽如此,她满脸都写着“真没想到,小娘子你竟是这种人”。 徐善装没看到,她在习秋的服侍下用了杯茶,娇娇柔柔出了舱,寻到一同来画舫嬉游的女郎们。 三月曲江,欸乃水绿。 画舫的前头,团团簇簇有好些女郎,最当中的是左翰林家的左小娘子。左小娘子正是刚刚所见云履的主人,她微微抬着下巴,正在听旁边女郎的恭维,眸光从向她靠近的徐善身上掠过,不愿意正眼相看。 一旁女郎掩着嘴巴笑了,故意俏声道:“翰林之女,亦有不同。” 哪里是翰林之女有什么不同,分明是翰林自己不同呀。左翰林是翰林学士、天子近臣,徐善的老爹就不行了,在翰林院混了二十年,还是个五品的翰林侍讲,高不成低不就,旁人看在岁数的份上尊称他一声徐翰林。 徐善烟眉笼上一抹轻愁,有些自怜:“我亦知晓我的容貌过甚,旁人难以与我媲美。” “……你!” 女郎们从未想过世上竟有如此无耻之人,纷纷对徐善横眉怒目。 徐善笑吟吟地看着她们。 她就喜欢这些鲜活的小美人们,一颦一笑多么好看呀。前世深宫待久了,身边的人好像都被吸去了活气,一个个比她还暮气沉沉。 不过她今个儿过来,可是有正事的。 春闱在即,曲江之上,游玩的还有从各地齐聚帝京的士子们。小娘子们齐聚曲江,都有些心照不宣。 远远的,有风流缥缈的琴声传来,行云流水,虚实之间有着说不出韵味的缠绵。竟是一曲凤求凰,画舫上的小娘子们皆露出如痴如醉的神情。 就连左小娘子也不复高冷,微启樱唇,颊生红晕。 帝京贵女大胆开放,对美男子掷果盈车都是稀松平常事,这会儿不约而同发出欢呼。 “崔九郎,是崔九郎来了!” 崔九郎在士子会上以一曲凤求凰惊艳四座,声名远扬,已然成为许多闺中少女的梦中情郎。 这个崔九郎,就是徐善的正事。 上辈子,崔九郎写檄文骂她牝鸡司晨,后来又成为她的面首之一,说起来两个人也有一段相爱相杀可歌可泣的往事。 然可惜的是,他们勾搭成奸之时,皆已老大不小。这辈子,徐善不想嫁给五皇子陆濯了,不想陪那个短命鬼吃苦最后又不得善终,她决心换个丈夫。 崔九郎就很好。俊美、命长、有才,花活还很多,徐善甚喜。 琴声越来越近,一艘华美的双层画舫向她们而来。画舫头前,崔家郎君轻抚瑶琴,衣袂飞扬。 这艘画舫怎地跟前世不一样? 徐善心中掠过一丝疑惑,她来不及细想,就见左小娘子惊呼一声,脚下一晃,将要落水。 就是这一刻! 徐善早就等着了,她啪一下,很快的,猛地把左小娘子怼回了人堆里,而自己身姿翩然、柔弱不堪地往水中倒去。 须臾之间,一道人影从士子画舫的二楼掠下,飞身入水。 这睁眼闭眼之间,发生了这样多的事情,小娘子们都惊呆了。 她们七手八脚地扶住跌倒的左小娘子:“左小娘子,你——” 左小娘子面色惨白。 徐善怎会表里不一如此! 她看起来这般的娇柔,撞她的时候用的力道却那么的大,那一瞬间,左小娘子甚至以为自己被一头蛮牛给怼了。 她缺徐善的假好心吗,徐善在屋里还要把人杖毙呢。然而此刻,周遭诸位小娘子议论纷纷,都在惊讶徐善竟有舍己为人的风范。 “不愧出身翰林,人品高洁,先前是我等狭隘了。” 唯一知晓真相的左小娘子绷紧了唇瓣。 她就稀罕被徐善救吗,徐善这一撞,说不准撞没了她的好姻缘,原本被英雄救美的应当是她呀。 左小娘子哀怨地看向士子画舫,她眸光突然一顿。 崔九郎……崔九郎怎生还在? 是了,她想起来了,救徐善的人,分明是从画舫二层飞身下去的! 救徐善的不是崔九郎,左小娘子苍白的面颊终于有了血色。 士子画舫那边动静很大,从二层的那位郎君下水救人,叫其他人怔住了,不再弹琴作画,紧接着就乱起来了,纷纷要扎猛子下水,然而泅水好的根本没几个。 水上之事,徐善并不知晓。 她完全可以像鱼一样在水中游来游去。 她的爹娘都是江南人,她垂髫之时在水乡养过好些日子,水性很好。前世是太后,她在宫中有大池子,泅水的本事从未生疏过。 但她心怀叵测,于是又是呛水又是抽筋,游刃有余地扮着弱。 前世的今日,是左小娘子落水,崔九郎救的她。 众目睽睽之下,这显然说不清了,左小娘子似乎可以跟崔九郎锁上了。这可是左翰林的嫡女呀,左翰林不仅仅是天子近臣,还是此次春闱的主考。成为左翰林的乘龙快婿,显然会前途无量,众士子都对崔九郎羡慕极了。 偏偏,崔九郎觉悟太低。 崔九郎去左翰林家致歉,不欢而散,回头春闱也不参加了,直接打道回清河老家。 他此后亦不再考,无意踏足庙堂,却在民间名声大噪,多少年后有了那篇讨伐徐善的檄文。不过,前世相合多年,徐善清楚他的政治才能,纵然心境不复,依然有些惜才之感。 这辈子就让她和崔九锁了吧。 既让崔九避开了被左翰林寻晦气,又可以让她自污一把,避开被指婚给陆濯。至于崔九最后娶不娶她,说句实话,徐善并不在意。 她有过那么多面首。 天底下两条腿的蛤蟆难找,两条腿的男人还少吗。 模糊的视野里,有一道人影向她划来,绕到了她的身后,亭匀有力的手指穿到她的腋下,搂住她,温热的躯体贴紧她后背…… 原来他少年的时候就这么懂。 难怪左小娘子被救上后就要死要活,非他不嫁。虽是便宜行事,但哪位闺中少女受得了这般撩拨。 徐善隐约觉得崔九对她格外的手到擒来,对她的身躯很熟稔。当然,也有可能是单纯对女人的身躯熟稔。 真没看出来啊,还是个浪荡的。 两个人像水草藤蔓一样交缠着,终于浮到了水面上。徐善一脸虚弱,艰难回身,看向她身后的救命恩人。 霎时犹如五雷轰顶! 徐善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瞳孔地震。 陆濯? 怎么会是陆濯? 五皇子陆濯这个时候还是个少年人。刚从水里出来,眉眼显得更黑,而脸色更白。水滴顺着他的额角向下,顺着他单薄的下颔线滴落,又冷又凉,而他不以为意。 陆濯舍不得上岸,他浮在水面上,直勾勾盯着近在咫尺的徐善。 他有些不高兴的样子,开口的语气凉飕飕的:“怎么是你?” 他可是记得的,前世落水的是左小娘子,徐善是被陷害推她的人。今生他紧赶慢赶,过来帮徐善撑腰,落水的却变成了徐善? 一想到此时此刻,与徐善湿衣相缠的是崔九,陆濯苍白的面色就有转黑的迹象。 徐善不能理解,她才想问呢,怎么会是你? 你怎么和人家崔九游江,还学人家英雄救美? 她楚楚地颤着眉梢:“我不明白郎君的意思。” 她一说话,仿佛启开了什么玄而又玄的关卡,陆濯耳尖一动,一道声音落入。 ——“真晦气。” 什么声音?谁在说话! 陆濯还想侧耳细听,那道声音又没有了。 “五殿下!” 画舫上的人好似终于反应过来了,爆发出杂乱无章的呼喊。 他们一个接着一个跳下水来,向他们靠近,要救五皇子陆濯于温香软玉之中。 “五殿下?” 徐善惊讶地掩住小口,仿若才反应过来。 “嗯。” 陆濯嘴上轻描淡写地应了一声,垂下的黑眸却有掩不住的自矜。 那神情好似在说,怎么,救你的是我,不满意? 徐善呵呵一笑,状似羞涩地垂下了头。 ——“真晦气。” 又来了! 陆濯又听见这个声音了,究竟是谁一直在他耳边感叹晦气? 他绷着脸,来不及把此人揪出来,先把徐善送回到女郎们所在的画舫上。 徐善的婢女习秋早等着了,徐善出水的瞬间,一张披风就罩过来。 习秋有些心虚。 小娘子之前吩咐过,只能被崔九郎救,她要学会随机应变。习秋倒是想自己救小娘子,可是五皇子动作太快了,五皇子带来的胖太监又一直堵在她面前,习秋终究是没应变过来。 “照顾好你家小娘子。” 陆濯不情不愿把徐善交给习秋。今日若不是他,徐善就要被崔九救了,简直不堪设想。 哪知道,他才枯着眉头说了这么一句,徐善就嘤咛了一声。 ——“他怎么还不走。” ——“这辈子我们俩不会又锁了吧,真晦气,想换片土地好好生活了。” 啪一声。 陆濯捏断了扶着的桅桁。 第2章 “短命鬼。” 明楼红窗,玉炉焚香。 画舫的二楼,陆濯已沐浴好,换了一身轻袍。 胖太监王得志要为他束紧玉腰带,陆濯一脚踹过去:“出去!” “殿下息怒,殿下息怒,”王得志连滚带爬,麻溜退开,“都是奴才的错,奴才这就滚开。” 陆濯把玉带抽出,随意地丢在一旁。他心火灼烧,扯了两把领子,让衣领变得松垮垮的,人往榻上一倒。 现下他的耳边清净的很。 可他的心里一点都不清净! 他听到的那些声音,在他的心里反复地回荡。 前头那两句“真晦气”过于短促,但后面那么句长串,让他听得格外清楚,那分明是徐善的声音啊。 可是,徐善分明唇瓣抿的紧紧的,她根本没有说话! 他听到的声音是哪里来的?是真实存在的吗? 陆濯疑心自己下了次曲江,脑子进水了,因此出现了幻听。 徐善怎么可能嫌他晦气呢?他的善善,那是一代贤后。他驾崩的时候,善善哭成了泪人,说是不活了要来陪他。虽然他等了好些年月,一直没等到徐善,但起码当初心意到位了。 难不成曾经的耳鬓厮磨、患难与共都是假的吗? 陆濯冷不丁起身,在屋子里突突地走来走去、走去走来。 隔着帷幔,王得志守在外面,安静如鸡。 陆濯的贴身侍卫李直从楼下过来,瞅了一眼王得志,王得志耷拉着眉眼,理都不理他。 李直抓了抓头,浑然不知危险,一只脚刚踏进去。 里头顿时传来阴戾的一喝:“滚!” 李直赶紧把他的脚挪出来。 王得志幸灾乐祸,憋笑成了一颗颤抖的汤圆。 李直皱着眉瞥王得志一眼,一板一眼地回禀:“殿下,属下刚刚看到有大夫去往隔壁画舫了。” 隔壁画舫,自然就是徐小娘子所在的画舫。 里头静了一静,传来陆濯的声音:“你进来说话。” 王得志的笑容一塌。 李直理都没理他,回了个“是”,径直往里头走去。 王得志瞪着他的背影,悄悄地呸了一声,阴阳怪气道:“一介莽夫。” 他在心里盘算着今天的这出戏,他可从没见过五殿下为别家小娘子这般上心过。 徐翰林家的小娘子,徐翰林……可惜是个五品的翰林侍讲,连上朝都不够格,身份也太低了一些。 五殿下的生母是宫婢,生他的时候就血崩而亡。五殿下在兄弟之间已经够艰难了,若是不能找一个有助力的妻室,该如何出头。 主子出不了头,他们这些当奴才的也要被其他奴才欺压。 王公公忧心忡忡。 他身边的帷幔一开一合,陆濯大步流星地走了出来。 “殿下——” 他也就一愣,陆濯已经下去了,李直紧随其后,王得志忙不迭跟上去。 这一跟就跟到了隔壁画舫上。 两艘画舫都停在江畔,各家的小娘子都被疏散回去,裂开的桅桁正在修整。此时舱内只剩下徐小娘子和她的婢女习秋,习秋正送前来看诊的大夫和药童离开。 这一老一少被陆濯一行拦住了。 陆濯面色苍白,眉眼深隽,金相玉质,收拾的人模人样,越发彰显龙章凤姿。他不笑,狭长的黑眸微眯,眉头枯着,跟门神一样往老大夫面前一堵,也不说话。 老大夫进退两难。 “大胆!”王得志尖着嗓子,“见到五皇子,还不行礼!” 老大夫带着小童赶紧噗通一跪。 陆濯的眉头枯得更厉害了些。 他的眼神带上一丝嫌弃,这样威武就能屈的人,真能有点好医术在身上? “给里面贵女看过了?”陆濯凉声问,“她如何?” “小女君贵体无碍,服了姜汤已然入睡。”老大夫磕磕绊绊道。 入睡? 她怎么睡得下去! 陆濯从老大夫身边大步迈过,直接进去。 美人榻上,有一副海棠春睡图。徐善头歪在玉屏上,玉颜晕绯,皓腕赛雪,眉头却微微地蹙起,似不太安稳,弱不胜衣。 ——“登徒子。” 陆濯:“?” 又来了又来了又来了,这道声音! 这会儿因他刻意倾听,他不得不承认,就是徐善在骂他! 可徐善明明睡着呢,薄薄的眼皮子下,眼珠子都不转动一下。 “王得志!” 陆濯大喊了一声。 “奴才在!” 王得志屁滚尿流滚进来。 “你听到什么声音了?”陆濯咬牙切齿问。 王得志像做贼一样东张西望,把耳朵竖起来,小心地说道:“奴才没听见声音呐。” 确实。 现在没有徐善的骂声了。 陆濯冷静了一些,深深吸气,往徐善的榻边一坐。 ——“真不客气。无语了这短命鬼,这是要玷污我的名声啊。” “???” 短命鬼。 什么短命鬼?! 徐善这是在咒他啊。陆濯榻边还没坐热,又腾地一下站起来。 他分明是被戳中了脊梁骨,心虚了,气短了,才格外的恼羞成怒,大喝道:“放肆!” 里头的王得志和外头的李直、习秋猝不及防,“噗通”“噗通”跪下来。 ——“什么叫无能狂怒,这就叫无能狂怒。不知道谁得罪他了,搁这发难,吓到我这个弱女子了如何是好?” ——“这辈子果然不能再当什劳子的五皇子妃。” ——“平王妃设的赏花宴,到时候我就装病不参加了,省的跟上辈子一样被看上。” 陆濯气血翻涌,继续喝:“闭嘴!” 王得志、李直、习秋:“……” 天爷哟,五皇子好像发癫了,他们没一个吭声的啊。 发了癫的五皇子揪住了王得志的衣领子,把跪缩着的王得志上半身揪起来。 “你听见了?你方才听见什么声音了!” 王得志只恨自己没多长两只耳朵:“回殿、殿下话,奴才什么都没听到哇。” “你欺上!”陆濯的眼角发红,一字一句,“有人骂我,你帮她瞒。” 好好的五皇子,来的时候还挺像样的,怎么说疯就疯了! “奴才不敢,奴才对殿下忠心耿耿啊,忠心耿耿!”王得志浑身的肥肉都在颤晃,眼泪鼻涕一把抓。 ——“陆濯究竟是发什么癫,来我的榻前对奴才喊打喊杀,他是不是有病?” ——“亏得上辈子我还以为他是嗑丹药嗑坏了脑子,是我高看他了。” “……” 陆濯手一松丢开王得志,王得志赶紧滚到角落里,缩巴缩巴成大鹌鹑。 陆濯在美人榻前转来转去,狠狠地瞪着榻上小娘子。 ——“他怎么还不走,他究竟想做什么,有何居心?” ——“还转还转,他就像一头拉磨的驴。” “徐善!” 陆濯眉心狠跳,天潢贵胄永不为驴,他怒喝:“别装了,我知道你醒着!” 徐善的气息越发均匀了,甚至蹙着的眉头都在不知不觉中放松了,好似春睡正酣。 “……” 陆濯指着她的手微微颤抖。 太可气了! 习秋再也受不了了,李直拦着她,她就跪在门外大声说:“五殿下,我家小娘子服了药入睡了,请您莫要为难她!” 服了药。 哦,原来姜汤有让人昏迷不醒的功效? 陆濯冷笑。 他的目光带着力道,刮过王得志、李直、习秋。 王得志仿若受了天大的委屈,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样子。 李直眉头皱巴成一团,显然,他看不懂,但大受震撼。 习秋这个婢女,上辈子就不聪明,这辈子依然不聪明,一张大脸盘子上满是对她家小娘子的心疼,和对于他这个权贵的生气。 他们都听不到徐善的声音,听不到徐善在对他这个皇子骂骂咧咧、鄙夷不屑。 他们都觉得是他无情,他残酷,他在无理取闹。 陆濯瘦长亭匀的五指松开、攥紧、再松开。 可以,他好了。 他微微笑一下,温雅清隽:“你们都退下吧。” 这时的陆濯,才如传闻中的五皇子。湛然若神,容止可观,是诸位皇子中独爱诗文书画、无心权欲争斗的一位小仙男。 习秋被他的变脸惊呆了。 “五殿下,婢子不能退下,小娘子需得婢子照顾。”她据理力争,“何况殿下与小娘子孤男寡女……” 退出来的王得志一把拽住习秋胳膊,不由分说把她往远处拖。 “你这个婢子倒是忠心耿耿。”王得志歪了歪嘴,“可惜脑子太呆,别一不小心耽误了你家小娘子的远大前程!” 里头,陆濯眯起狭长黑眸。 “徐善,你这岂止是睡过去了,你简直是厥过去了。” 他俯身,唇角一侧漾起,带着一丝不怀好意,捏起徐善垂着的纤细皓腕,时轻时重地揉弄。 “此时孤男寡女独处一室,你就不怕……” 徐善跟死了一样一动不动,她全然不想睁眼,只要睁开眼,她就得应付陆濯。而前世她只不过是对陆濯笑了一笑,陆濯就认为她在处心积虑地勾引他。 她只在心中猖狂大笑。 ——“这短命鬼真逗,说得跟真的一样。前世每次找我之前,又喝鹿血又嗑丹药的,还当我不知道呢。” ——“陆濯,不行。” “!!!” 王得志在外头正教育着习秋呢,突然见到一道人影从舱内拂袖冲出。 一脚踹断新修好的桅桁! 第3章 “我有疾,疾在耳。”…… 陆濯之怒,殃及桅桁。 原本还有些小娘子舍不得走,在曲江之畔团团簇簇,争相围观,此时都作鸟兽散尽。 徐善躺在榻上,天塌下来就是不动。 想不明白陆濯这腔无名之火来自何处,桅桁甚惨,真是同情日后的五皇子妃。 “小娘子,醒醒。” 习秋小心翼翼地凑过来,唤她起身。 其实她有些迷茫,她送老大夫出去的时候,小娘子分明刚刚躺下阖上眼,怎么这须臾的工夫,就睡得不省人事了。 装睡的人永远不会被轻易唤醒。 徐善担忧陆濯折回来发疯,倒不是惧怕,只是她不愿横生枝节,陆濯自作多情,这辈子又耽误她。 权势的滋味她已经尝够了,自变法失败,徐善就与自己和解了。她上辈子送走了太多人,被别人送走的时候,虽不是寿终正寝,但也算遗臭万年。 与沉迷修仙问道、嗑丹药嗑到英年驾崩,丢下一堆烂摊子的的陆濯着实般配。 苍天有眼,重来一世,上辈子的福气徐善不要了。她与陆濯,自当早早划清界限,即便是有了落水相救这一不幸开端,也不能动摇徐善的心志。 半晌,陆濯没杀回马枪,徐善终于悠悠转醒,轻叹一声:“我这是怎么了?” 习秋钦佩道:“小娘子,您在五殿下的雷霆之怒下,都能酣然入睡。” “什么,五殿下来了,还冲我发怒了?”将将坐起的徐善指尖一颤,玉容失色,害怕道,“这可如何是好?” 习秋:“……” 小娘子,你方才可不是这个样子的! 徐家的马车早在曲江畔候着了,好不容易候走五皇子,才接回病体恹恹、弱质纤纤的小娘子。 - 徐家老实巴交很多年,万万没想到会有此飞来横祸。 一家之主徐正卿从翰林院回来,就在堂前高坐,一副老僧入定的样子。 大郎君徐羡面露忧愁,作揖道:“父亲,我此次春闱必当全力以赴,考得功名,争得底气,不叫小妹受人欺辱。” “大哥,别装了,我看你自己根本没有底气。外地的游子都去曲江踏青,你偏生在家抱佛脚。若你同去,小妹就不会发此事。” 二郎君徐羌顿时拆台,不顾徐羡变黑的脸色,慷慨激昂道:“爹,不能指望大哥。等他中春榜,还不知中的是哪一年哪一春!” “你——” 徐羡气急,“今非昔比,如今我已有十分把握,不学无术如你岂会懂?” “大哥太迂腐。”徐羌看向徐正卿,大声道,“爹,不如就让我的那个赵家兄弟把小妹娶了吧!这样小妹就不用参加选秀了,贵人们的气也生不到小妹头上了。” “信口雌黄!”徐羡越发地激动了,“赵家竖子与你一般德行岂能迎娶小妹?” “都收收声!” 伴随着一道轻喝,温氏板着脸走进来。她垂着眼一扫,刚刚还老僧入定的徐正卿顿时起身,迎她上座。 “夫人,善善如何了?” “还伏在褥上伤心着呢。”温氏眼眶红红的,唇角抿得直直的,“善善担忧开罪了贵人,耽误了徐家,真是叫我心里疼得慌。” “这个五皇子真是太过分了!” 徐羌气愤,他不理解。换成寻常人这样欺辱自家小妹,他早冲过去把人打一顿了。 “慎言!” 温氏声量一提,瞪了冲动的二儿子一眼。 话虽如此,她心里却觉得徐羌说得在理。 善善落水,五皇子相救,无非是在众多的士子面前图个好名。回过神来,想到选妃在即,他一不小心可能搭进去自己的婚事,而善善只是个五品京官家的女儿,他自然不愿意了,于是不顾善善虚弱,闯入画舫大发雷霆,还踹断桅桁。 简直是为所欲为! 从未想过置善善于何地。 怎么会有这样坏的人? 徐正卿叹气:“是我官位太低了。” 温氏看向大儿子徐羡:“学学你父亲的自知之明。” “……”徐羡欲言又止。 徐正卿骄傲地挺起胸膛,转瞬想起徐善的事,胸膛又一塌。 “要不把我藏的那幅江山垂钓图送与何首辅,托他早日将我放出京城。” 徐正卿这京官当的不上不下的,至今朝上没他的一足之地。他就想着能被放到地方上养老,风水养人的江南水乡尤其是好。 清正了一辈子,徐翰林打算为老不尊一把,走个何首辅的后门。 他们早些出去,京城这些浑水就跟他们没干系。 皇子们长大了,朝局要乱了,徐翰林书读百遍其义自见,他已经洞悉一切了。 “徐翰林,你当何首辅与你一般,喜好那些个书书画画?”温氏冷笑。 凉水一泼,徐翰林老而为贼的打算破灭了。 他蔫头巴脑的,两个儿子都同情地看着他。 “远水解不了近渴。”温氏叹了一声,“平王妃的赏花宴将至,我们家也收到了帖子,先把眼前的应付过去吧。” 去吧,怕五皇子看了来气。不去吧,怕开罪了平王妃。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小商了会儿,徐翰林、温氏、和徐家的两位郎君都惦记着西跨院的徐善,一个接着一个过去看她。 西跨院里,习秋正贴着墙根罚站顶砚台,就看到四个主子做贼一样过来了。 四个人轻手轻脚地来到徐善的屋外,贴在门边看向里面,头上叠头小心翼翼。 习秋:“?”不敢说话。 屋里,徐善果然正以手掩面,嘤嘤地哭。 “我肯定被五皇子厌弃了!念夏,五皇子的样子真的好可怕,他不会想要再见到我。” 这个莫名其妙的五皇子! 徐家四人站直身子,相顾四望,抱头痛哭。 善善真是太可怜了呜呜呜。 - 庙堂虽高,但当今的老皇帝,耳目众多。 皇帝虽老,但他自己不承认,他觉得自己风华正茂,龙精虎猛。 太监们把伺候过的柳贵人裹上红绫抬走,老皇帝沐浴更衣,重新坐回了案前。 他的手上捏着本折子,折子上写的就是陆濯逞能救了徐善又去闹事的事情。 徐家全家上下都知道的事,皇帝陛下当然也得知道。 “安进忠,你来看看,老五存的是什么心思。” 他随手把折子一扔,正好砸到御前总管安进忠的手上,安大公公夹着拂尘,不敢多看,语气高兴极了。 “五殿下有善心,遇事不拘小节。奴才琢磨,这徐小娘子必然是感激五殿下的。” “你这老东西,别替老五那小兔崽子说话。”老皇帝哼笑,“他真有善心,又岂会闯人画舫乱使性子?朕看那徐小娘子已下不得台了,怎会感激他!” 安进忠小心地把折子放回案上:“怕是其间有什么误会……” “你是说朕老糊涂了,是真是假分不清了!” 老皇帝冷不丁把几案一拍,惊动上头的汉白玉镇纸。 安进忠利落一跪,膝盖砸地上:“奴才失言!” “安进忠啊安进忠,你简直是越老越胆小。”老皇帝是越老越喜怒无常,指着安进忠哈哈大笑,“你有这个闲工夫,还不赶紧安排下去,盯紧老五——” 说着,他笑容收起来,眼角露出厉色:“朕倒要看看,他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安进忠磕头应下。他不再多话,他知道这个时候,皇帝陛下只需要自说自话。 “老二啊老二,你连兄长都做不好,底下的兄弟们都学你经营贤名,你开了个坏头。” 二皇子是何首辅的外孙,也是素有贤名的平王。当今天下并无太子,平王占了个长,又占了个贤,生母还是皇贵妃,地位俨然凌驾于其他皇子之上。 平王妃也自认为是准太子妃了,轰轰烈烈设赏花宴,挑弟媳妇的重任让她沾了手。 办的好了,又是一桩贤名。夫妻同体,平王妃的贤名等于是为平王争的。 有这对兄嫂以身作则,底下小的可不得削尖脑袋,围着虚名打转吗? 老皇帝又生气又嫌弃。 “可惜一个不如一个,老五连没用的虚名都谋不好!” 莫非虚名想要,高门之妻也想要?那必不可能,作为慈爱的父皇,老皇帝不介意让他一无所有。 陆濯仿若不知道自己被盯上了。 他的府邸日日夜夜神神秘秘,出入了好些大夫。从民间的神医到江湖的术士再到曾经的太医,五殿下求医心切。 “殿下脉搏强健、经络通畅,正气之躯譬如草木方萌、旭日初升……殿下,殿下!” 老太医絮絮叨叨,陆濯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着几案,神情散漫地听,听着听着突然一阵撕心裂肺地咳嗽,惊得老太医柳树皮老脸失色。 “诊得很好,继续诊下去。” 陆濯抬起来一只手,在王得志的服侍下勉强止住了咳,冲老太医微微一笑。 老太医把长须一掐,这还让他怎么夸。 “殿下吐纳有力、气息调和……”这就开始睁着眼睛说瞎话了。 陆濯失望地看着他。 又一个庸医! 真不知道太医院里养着多少滥竽充数之人,难怪前世他说驾崩就驾崩,偌大的太医院拿他毫无办法,都是这些庸医的错。 他疑心自己患了耳疾,即使没有一个大夫诊得出来,但陆濯越想越觉得就是如此。 他委实不愿承认,那些声音就是徐善的心声。明明王得志他们一个都听不出来,而徐善又是那样的无辜。他和徐善当了那么多年的夫妻,从艰难困顿、危机四伏中一路走上帝后之位的,没有人比他更懂徐善。 若徐善亦是重生,陆濯格外自信地想,徐善也会毫不犹豫地选择与他再续前缘。这一世,他们再次携手,一定会比前世走得更轻松,曾经的那些遗憾、误解、隔阂都不会发生。 陆濯越斟酌,越认定是他罹患耳疾,听到了不曾存在之声。 徐善其人,爱他敬他,视他如天。毕竟,她出身平庸,而后又六亲凋零,除了他这个丈夫的宠爱与信任,她无所倚靠。 平王妃的赏花宴,他不信徐善不会赴会。相反,这是一个很好的时机,可以让徐善尽情地勾引他。 一如前世。 第4章 “上辈子的宫斗状元。”…… 徐善落水伤到了,在家养着,把邀请她出去玩乐的帖子回了个干净。 然而寻常帖子好回,平王妃的帖子不好回。有了陆濯英雄救美一事后,平王妃再次给徐家递了一份请帖,邀请徐家女君赴宴。 徐善半卧在罗汉床上,面前放置了一张小几。几上左边放了一碟蜜饯,右边放了厚厚的戏本子。然而徐善戏本子翻都没翻几页,她把玩着手里的请帖,觉得好笑。 “性秉柔嘉、娴雅贞静,平王妃慧眼识人,我确实是这样的小娘子。”徐善眯着眼眸,自在地往口中放一颗蜜饯。 “小娘子,这新递来的竟然是平王妃亲自写的帖子吗?” 说话的是徐善的另一个贴身婢女念夏,平时跟习秋常醋来醋去。如今习秋在外没伺候好小娘子,被夫人罚站顶砚台,念夏在西跨越的地位立刻水涨船高起来。 “当然了,这可是平王妃的梅花小楷呀。”徐善摩挲着上面的字迹,有些失神。 平王妃是皇贵妃的侄女,是二皇子平王的表妹。作为何首辅的嫡亲孙女,平王妃从小请了正经西席,一手的梅花小楷名扬闺阁内外。 头一回递来的请帖还是身边人代笔的,寥寥数语,都是套词。落水事后,她就补上了亲手写的帖子,帖中还把徐善花里胡哨地赞美了一通。 这不奇怪,平王妃一直是一个过分谨慎、乃至于卑微的一个人。只是,按照常理,外头的传闻应当是陆濯厌弃她呀。 徐善有些困惑,她故意躲在家中,一副不敢见人的心虚样,就为坐实被陆濯厌弃。 平王妃坚持邀请她赴宴,难道不忧心恼羞成怒的陆濯记恨她吗,这又不谨慎了? 亦或者外面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徐善虽然足不出户,但她不担心自己听不到风声。 “小娘子,大娘子来了。” 习秋扁着嘴,委屈巴巴地进来禀报,顺带跟念夏来了一场眼神的厮杀。 通风报信的人这不就来了。徐善让念夏把请帖收好,笑眯眯道:“快请堂姊进来。” “哎呀善善,你这也太惬意了吧,怪不得你不乐意出去,让那些碎嘴子各个失望的不得了!” 徐善的大堂姊徐媚一身高腰长裾,腰束极紧,走起路来宛若风摆妖荷。她自顾自地在徐善的罗汉床边一坐,脸敷得雪白,唇涂得通红,冲徐善嫣然一笑。 “……”顶不住,确实顶不住。 徐善默默扶额,柔弱道:“堂姊,我确实被江水伤着了,卧床呢。” 她往后一倚,念夏赶紧把一只大引枕塞到了她背后,徐善轻轻靠上去。 徐媚看着她装,歪了歪嘴,故意捅她心窝子:“那些个碎嘴子还说了,你不是被江水伤身,你分明是被五殿下伤心了。” 徐善一怔,眸底蒙上了一层泪意:“分明不是如此的,是哪家的女郎败我的闺誉。堂姊你告知我,我去找她们对峙!” 说着,她就要挣扎起身,一副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样子,要去找人理论。 “小娘子,你还要静养呢——”念夏死死地扒拉住徐善,哭天抢地。 习秋也过来了,一屁股把发愣的徐媚从罗汉床边怼开,可算让她逮到机会剖明忠心了。 “小娘子,你别信外头那些长舌妇的瞎话!”习秋扒拉住徐善的另一侧,义愤填膺道,“还有些人,住人家的、吃人家的,偏偏不懂事,给主人家添堵,实在是太不应该了。” 说着,她回头看徐媚一眼,耿直道:“大娘子,婢子没说你。” 徐媚:“……” 这不是巧了,她跟她的母亲田氏就是从扬州老家进京的。说是探亲,实际上是在扬州待不下去了,她年纪又到了,娘儿俩心心念念在京城觅得贵婿。 不曾想京城遍地是官,家里的二叔徐正卿在京城根本不中用。徐媚娘儿俩在京城耗几个月了,可不就是吃住都在徐家。就这么点小事,居然被一个婢女指桑骂槐了。 徐媚僵站在罗汉床边,气得鼓鼓囊囊的前胸剧烈地起伏。 “善善,你这个婢女没大没小,你要好生管教她了!” “堂姊,你别跟她计较,习秋就是个老实人,你慢慢就会习惯的。”徐善折腾了一场,无力地歪在床上,“不过呢,堂姊你放心,我好着呢。” 她唇角牵起,“平王妃亲自写了帖子递到我们徐家,第二回 邀请我去赴宴赏花呢。”徐善看向徐媚,烟眉微微地蹙起,“若是五皇子殿下当真恼我了,平王妃何必多此一举呢?” “果真如此?”徐媚惊讶,甚至忘记了生气。 徐善肯定地点了点头:“当真哦。” 不过,她已经懂平王妃打的算盘了。 作为上辈子的宫斗状元、把陆濯那些个真后宫假后宫拿捏着玩的徐善,她并不在意平王妃的小心思。实际上,就是上辈子,她与平王两口子也没什么交集。她嫁给陆濯后,没多久就跟着他去西北封地了。 后来,老迈的景和帝病危,皇子们打得不可开交,又是逼宫、又是谋逆、又是弑君、又是勤王,热火朝天。陆濯离得远,有心也造个反,可惜家门口还有个需要他打的北戎,活活气得在西北吐血,只恨自己连肉汤都没得喝。万万没想到,人还在病榻,圣旨到了,老皇帝传位给了他,竟是悲极生乐了。 只因其他皇子死的死、残的残、疯的疯,没有一个健全的了。陆濯成了全家唯一的希望,徐善作为贤妻陪着他捡了这个大便宜。 贤妻这辈子徐善不当了,大便宜徐善这辈子也不捡了。 她对脑子发涨的徐媚慢声细语:“堂姊,千真万确,请帖上清清楚楚写着‘徐家女君’呢。徐家的女君,除了我,还能有谁呢?” 徐媚眸光一动,闪了闪。 徐善仿若没发觉,抚摸着自己美丽的指甲,闲闲道:“或丢人现眼,或一步登天。但哪怕只有一线成为皇子妃的机缘,我也要争上一争。真有成为皇子妃的那一日,今日的讥讽、侮辱、恶名自会烟消云散。” 真是没有想到,徐善竟然有这样的野心。 她的饼画得太大,甚至香到了别人。徐媚的鼻翼忍不住翕动,她俨然闻到了饼香。 “善善,你好好歇息吧,堂姊就不叨扰你了。” 徐媚扭着身子,匆匆而来,匆匆而去。 看着她的背影,念夏忧道:“小娘子,您太心善了,什么都告诉大娘子,她若是动了心思怎生是好。” “自信一些,把‘若是’去掉。”徐善起身,将蜜饯送入口中,“堂姊定是急着回屋找田氏商议了,她也是徐家女君呢。” “小娘子,原来您心底亮着呢。那还……唉。”念夏就看不懂了。 习秋默不吭声在一旁,其实她感觉自己有点懂。 小娘子看上了清河崔家的九郎君,不大乐意和五皇子殿下好。要不然,怎么会在五皇子看她的时候一个劲地装睡呢。 只是这事说起来太荒谬,也很大不敬。那可是皇子啊! 习秋只能憋着,然后用懂得都懂的目光瞥念夏一眼。 念夏:“?”有病吧。 - 当天晚上,徐媚带着哭哭啼啼的亲娘田氏去找当家主母温氏。 一个大义凛然要替徐善前去受辱,一个道德绑架要温氏为徐媚的婚事做主,温氏不胜其扰,掩唇轻咳道:“也罢,遂你们的愿。” 翌日一早,徐家的回帖就递到了平王府中。平王妃先前刻意关照过,须臾,徐家的帖子就送到了她手上。 “这徐家女抱病在家多日,竟愿意赴我的赏花宴。到底出身不高,心思藏不住。”平王妃很快把帖子放下了,温柔地侍弄一旁的兰草。 “难得攀上龙子凤孙,怎能不来,这样的女郎我见的多了。即便当不成皇子妃,冲着平王府、何家,徐家女也会来的。”她的乳母道,“王妃您太多心,照我看,先前就不应该赏她脸再递请帖。” “妈妈,我自有主张。”平王妃笑了笑,“我递帖子,她不来,是她不知礼,五弟若惦记她,也怨不到我身上。她来了,五弟若厌恶她,两人在赏花宴闹起来,你又焉知我不乐意?” 陆濯闯画舫发邪火断桅栏一事,经士子之口,已经在坊市间传开了。 贤王可不是想当就当得上的,更何况陆濯当前连王都不是。他若再发一次癫,可就真真正正不要名声了。 “王妃,你为王爷劳心劳力,你不能光做不说啊,你得要让王爷知道你的苦心。”何乳母苦口婆心,有些焦急,“王爷昨个晚上又歇在书房了,王妃……上回进宫,贵妃娘娘又问起了您身子。”她的目光落到平王妃平坦的小腹上。 平王妃的脸色沉了下去:“这是急不来的。” 没有孩子,她就努力地当好一个贤内助。 放下兰草,平王妃匆匆地翻开将会赴宴的女郎名册,仔细地盘算起来。 在一众人的各怀心思中,赏花宴这一日到了。 第5章 “给我看看。” 徐府在城东的宣平坊。 天刚蒙蒙亮,鼓声敲开坊门,就有两道一胖一瘦的身影,潜入到徐府周遭蹲守。 “干爹,您歇着吧。这样的小事,怎能叫您大材小用,我保证眼不错地盯着,叫只苍蝇都逃不过去!”小全子殷勤道。 “你个小东西,少起花心思。”王得志阴阳怪气地掐了个兰花指,“主子吩咐的事,那就没有小的!咱们这些奴才,有再大的才干那也是用来伺候主子的,你来你来,你认得这徐家的小娘子?” “是我狭隘了。干爹,主子的事果然都离不得您!” 小全子一通马屁,把王大公公拍得格外的舒坦,他捏着嗓子:“留李直那个莽夫在主子身前伺候,真是叫咱家不放心。” 只求这徐家女识趣些,别叫他多等,省的耽误他事。 也不知道殿下怎么就对这徐家女上心了,左右现在还在兴头上,不好泼凉水。 徐家车马已备,停在大门口。 不多久,徐家女就出门了,一身华曲,身姿妖曼,头上戴着锥帽,遮住了脸。 王得志歪了歪嘴。如今的世道,有些小娘子在大街上能对俊美郎君掷果子砸香囊,士子里的崔九郎就深受其害。有些小娘子嘛……比如这徐家女,就矫情的很,出门还要戴锥帽。 好在扶着徐家女上马车的婢女还是上回的,王得志一眼就认出来了,可不就是那个叫习秋的死丫头。 徐媚正小声问习秋:“我戴着锥帽,混入平王府中想必会顺顺当当吧?” “怎么能叫混入其中呢。”习秋一本正经道,“小娘子说了,您这是手拿请帖,堂而皇之进去的贵客啊。” 徐媚深吸了一口气,挺着胸脯进了马车。 这可是她好不容易争取到的机会。 她要去会会贵人们,她要攀高枝,当一个遭人妒忌的坏女人! 看到徐家的马车出发,王得志抖了抖袖子:“成,主子的事妥了,咱们回去禀吧。” 说着,他已经颠颠地开跑。生怕慢了一步叫李直在主子面前多出一分风头。 小全子眨了眨眼,拧过头盯着徐家马车看了又看。 他分明瞧见,那个婢女嘴角向下,满脸的不高兴,活像是谁得罪她了。 可是哪个做下人的,敢把性子带到主子面前来哦。 “哎哟,干爹,我肚子疼……”小全子捂着肚子蹲了下来,痛苦得脸都皱成了一团,“干爹,我得找个茅坑。” “快去快去,就你事多。”王得志掩住鼻子,仿佛已经闻到了味儿,“咱家先回了,你自己找去。今个也不必去主子跟前伺候了,别再到时候出虚恭。” 老东西,连他这个干儿子都防。 小全子心里骂骂咧咧,嘴上直呼:“听干爹的,都听干爹的。” 没把不中用的干儿子放在心上,王公公麻利地回去禀报。 陆濯轻衣缓带,头戴玉冠,慢条斯理地合上折扇,笑了一笑。 “果然如此。” 什么装病不赴宴,那都是没有的事。 徐善对他一往情深,今日就要勾诱他了。 陆濯眼神微漾,折扇在指尖一转,起身道:“走。” 有什么尽管冲着他来吧,他顶得住。他虽有耳疾,但心里明白,必然不会辜负徐善的一片春心。 此时的宣平坊,徐家的大门又开了,一位清美文弱的小娘子扶着婢女走了出来。她穿了件樱粉的上杉,雪白的挑线裙,腰间束起,不盈一握,垂在腰际的细白腕上戴着一根纤巧的芙蓉玉镯子。 细镯子随着小娘子的步伐,一颤、又一颤。 盯得小全子的眼珠子也一颤、又一颤。 徐羌抱着香烛跟在后面:“小妹,临时抱佛脚真的有用吗?” 春光大好,他竟然要陪小妹去拜佛,徐羌越想越觉得亏了。是鸡不好斗还是狗不好走,他居然要为了徐羡做这种事。明明徐羡素日里最看不上他,觉得他不求上进瞎混。 “二哥,我们可不是只为了大哥的春闱去拜佛的。”徐善轻声细语,“爹的仕途就不说了,娘的咳疾一直不好,爹想回江南也是想着那里风暖水润,可以让娘好好养身子。” 此外,有个叫赛扁鹊的神医,他善治咳疾,这些年都是在江南一带游历。徐正卿想回江南,也是为了方便温氏求医。只是他们从未曾把这些事情跟子女提及。 前世,徐善阴差阳错被指为五皇子妃,徐家离开京城的念头彻底破灭。 徐善跟着陆濯去西北后,温氏没多久就缠绵病榻,因咳疾而亡。徐正卿从此失魂落魄,强撑着在京中周旋,后来局势稍好他就卸了力,追随亡妻去了。 他们离开人世的时候,徐善浑然不知。其实不止是父母,就是大哥徐羡、二哥徐羌,乃至堂姐徐媚,他们都一个接着一个离徐善而去了,走的时候,徐善都不在他们身边。 只有陆濯,死在了她的身边。 那时候徐善表面在哭天抢地,实际上心里却暗暗松了一口气。好像是一块大石头,终于落地了。 毕竟,作为他的皇后,徐善已经向他进言过一百零八次,劝他保重龙体、远离妖道,当得上恪尽职守四字。 而陆濯就是倒在第一百零九次偷偷摸摸嗑“仙丹”上。 这就是陆濯的命,徐善想,她也有她的命,当一个真真正正的孤家寡人。 徐善当上太后后,一直在寻神医赛扁鹊。虽然温氏早已不再了,但自从徐正卿生前的笔墨中得知了这样的线索,徐善就有了执念。 今生的徐小娘子站在台阶上,看向漫长的天光。 “小妹,说话归说话,你别站在这里发杵啊。” 徐羌三两步把香烛放置到马车上去,他拍着胸脯,“你要是走不动了,就让二哥背你上马车!” 可以,但没必要。 徐善扶着念夏的手臂,一个晃眼人已经在车里躺着了。 “……”徐羌抓了抓头。 柔弱的小妹真是叫人捉摸不透。 那一边,小全子冷不丁给了自己一个嘴巴子,撒开腿就往五皇子府跑。 出大事了! 这个才是徐家小娘子,人家根本没有去平王妃的赏花宴——先前那个去赴宴的,是李鬼! 完了完了完了,完大犊子了。 他的腿差点跑丢在半路上,到了五皇子府,却惊闻噩耗:“全公公,你来迟一步了,殿下已经动身去平王府啦。” 小全子急得直跺脚,汗来不及擦,又开始新的一轮生死时速。 平王府在入苑坊,这会儿,南坊门拥拥簇簇堵了不少马车。 徐媚的马车就在其中浑水摸鱼。她做贼心虚,又记得自家堂叔官小人微,于是示意马车往边上靠,把道让出来,给其他女郎先走。 然而天不遂人愿,她越让,旁的马车越发地挤兑她,徐媚已经退无可退了。 不远处的曲巷里,陆濯人在马车,手抵着下颔,撑在几案上,苍白的脸上毫无表情。 王得志一抬眼,正好对上陆濯黑黢黢的一双眼,顿时打了个激灵,痛心疾首:“殿下,徐小娘子这是被欺负了啊,旁人诚心不给她路走。” 陆濯缓慢地勾起了唇角,曼声道:“哦,这不好吗?” 王得志:“……”罢了,他闭嘴。 徐家马车内,徐媚如坐针毡,焦急问习秋:“这如何是好?”走不了,她还如何去攀高枝,这是要她出师未捷身先死呐,太歹毒了! 习秋老实地摇了摇头,稳如老狗。 就在这时,马车一歪,徐媚撞到了侧壁上,她发出一声尖呼。 外头的车夫如丧考妣:“小娘子,我们车轮坏了!” 什么叫祸不单行?这就是,这就是! 王得志这会儿半个屁也不敢放,他不配,但又忍不住觑向自家主子,很不幸,再一次与陆濯目光对上了。 陆濯眉头蹙起,凝视着他,十分失望:“徐家女遭欺凌至此,你路见不平,竟放纵恶行,视若无睹?王得志,都说近朱者赤,你却一点善念都没从我身上学到。” 王得志真是捡到鬼了。 王大公公委屈,但王大公公不能说。 “奴才懂了,请主子给奴才一次将功补过的机会!” 他下了车,去到闹哄哄的人堆边,发出穿云裂石的一嗓子—— “徐小娘子,五殿下邀您同乘一车!” 周遭霎时安静了。 人群中间的一辆八宝车里,左翰林家的左小娘子微微瞠目,呢喃道:“怎会如此?” 王得志满脸堆笑,毕恭毕敬地把戴着锥帽的徐小娘子请出来,送上陆濯的马车,然后自己知情识趣没进去,反而往外头一坐。 “干爹,干爹!” 小全子终于追上来了,大老远就在激动地喊。 “不成体统。”王得志嫌弃极了,“狗东西,都说近朱者赤,你却一点沉稳都没从我身上学到。” 小全子歪了歪嘴,这老东西真有意思,搞得他自己身上有沉稳气一样。 不过,他现在无意纠结这个:“干爹,我有要紧的事禀报主子!” “你有几斤几两,也能有要紧的事?”王得志不以为意,“主子在里头才是有要紧的事呢。”说着,还嘿嘿笑了笑。 陆濯确实是有正事的。 他平心静气,心如止水,竖起来耳朵,全神贯注听声音。 ——没有。 马车里一片安静。 徐善虽然坐得离他远远,但确实表里如一的安静。那些骂骂咧咧果然是幻觉,是他陆濯跳了次曲江脑子进水了产生的误会。 今日想必他脑子里的水干了,他只听见徐善初初进来跟他行礼的声音。那声音细若蚊蝇,跟寻常时的声音不似,但陆濯都懂,这是徐善在扮娇勾诱他。 “善善。”陆濯的声音紧了紧,他想到了上辈子徐善差点把他弄死在龙塌上的事,喉结滑动两下,眸色发深,“摘下锥帽,给我看看。” 从一上马车就被陆濯盯着、用高深莫测的眼神盯着的徐媚,再也崩不住了。 这攀高枝真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她捂着锥帽,不由自主身子发颤。 陆濯黑眸眯起。 车外,追着马车跑的小全子总算知道自家主子在马车里做什么正事了。 他跺着脚差点哭了:“可是、可是徐家马车上坐着的根本不是徐小娘子啊——徐小娘子进香去了!” 王得志笑不出来了。 “徐小娘子什么?” “进香去了。” “谁进香去了?” “徐小娘子。” “……” 扑通一声。 王得志眼前一黑,连人带满身的肥肉,直往车下栽。 “干爹,干爹!” “啪”一声,车门倒地。 陆濯纵身上马,马绳一勒,人已远去。广袖在风中的残影,活像是留给王得志的耳光。 小全子抱着王得志哭天抢地:“干爹,你不是教导我要沉稳的吗?” 王得志奄奄一息:“干爹方才扯犊子的。” 第6章 “暗度陈仓!” 能跟上陆濯的只有莽夫李直。 李直跟着陆濯一路纵马,最终在宣平坊的坊门前停下。 陆濯面无表情,脸色被风吹狠了越发显得苍白。他直勾勾地盯着宣平坊内,眉压着眼,眼珠子一动不动,攥紧缰绳的手背青筋爆出。 李直知道,徐小娘子就住在宣平坊。 可是,徐小娘子不在家啊。去了必不可能捉奸在床……咳,去了必不可能有所收获。 何况,一个皇子,天潢贵胄,做那样的事未免不值当。若是太后娘娘还在世,指不定多对五殿下失望呢。是太后娘娘把五殿下从冷宫接出来养,也是太后娘娘在旁人都不看好五殿下的时候看好他。 而现在的五殿下,俨然忘记了宏图大志。他是一个满脑子情情爱爱、被坏女人玩弄的倒霉蛋。 “你说,她能去哪里进香?” 陆濯眸色沉沉,声线倒是很平稳。 他从不知道,徐善信佛。前世,他为妖道所蛊,沉迷炼丹,连长生不老都想带着徐善一起,而徐善对此嗤之以鼻。徐善不信神佛,不信天地,只活在当下。她那样清醒,什么时候也糊涂了? 京城内外,大大小小的寺庙庵堂十数座,又是哪座被徐善这个不敬之人踏足了? 李直答不上来。 这个时候,他就思念起王得志了,觉得这老碎嘴子也有点用,难怪当初太后娘娘把他留给了五殿下。要是王得志在,他肯定答得上来,可惜王得志要被吓死了。 陆濯没指望李直,他在脑海里拉扯出一张京城内外的地图,一处一处地盘算、排查。 突然眼中掠过阴翳。 “崔九人在何处?” - 城郊碧云寺,高殿回廊,花木扶疏。 寺中香火鼎盛,香客如织,后院却格外清净,房舍甚多,是修身养性的好去处。 徐善施了善银后,被邀请入住到后院厢房,用了些香茶。 “二哥。”抿了两口茶水,徐善就赶人了,“我方才看到寺门口有很多人卖小玩意,你去看看,帮大哥带一块金石回去吧。” 碧云寺门口的甬道上,布满各种摊位,卖吃食的、书画的、香料的,应有尽有,最稀奇的是金石买卖,尤为一绝。 而徐羡除了喜好读书,就是收藏金石了。 “小妹,你就偏心大哥。”徐羌酸不溜秋道,“我不去,娘叮嘱我要陪同你,免得我不在,你被旁人欺负了。” “我就在这里歇息,有谁能欺负得了我。”徐善瞧了他一眼,道,“再说了,我还想你帮我带点吃食呢。” 徐羌一听,感觉自家小妹馋嘴了才是真的,给大哥带金石怕是借口,顿时高兴起来了。 “好的,小妹,我去去就回!” “小娘子,您别怪婢子多嘴。”看到徐羌急匆匆离去、心智不太高的背影,念夏忍不住念叨,“二郎君从来没买到过什么靠谱物件。” 徐府上上下下都看透这个人傻钱多的二郎君了。 徐善微微一笑,摸出来一个荷包。 念夏目瞪口呆:“这、是二郎君的?” 二郎君怎么回事,人走了,钱没带,这还怎么为所欲为。 徐善无辜道:“二哥真是粗心,荷包落我这了。真是为他遗憾,这下想破费都破费不成了。” 说罢,她掩住唇,对念夏使了个眼色:“去吧。” 想要跟崔九暗度陈仓,勾搭成奸,必须把碍事的徐羌支出去。 碧云寺后院连着一座孤山,山脚有一汪湖泊。崔九与方丈有旧,宿于寺中,此时正在湖泊旁的石亭中作画。 念夏身负重任,蹑手蹑脚地靠近,躲在芦草后面,盯着石亭那边看。 凉风突起,不知何方突然传来几道怪声。 念夏一个激灵,转头看向周遭。 她总疑心她盯着别人,却又有旁的人在盯着她。 几只山鸟拍着翅膀从她身边飞过,时不时地还嚎几声,鬼迷迷的小黑眼瞅着她。 鸟吓人,也是能吓死人的啊。 念夏捂住心口窝,确认了石亭里是崔九后,不愿再耽搁,蹑手蹑脚地回去了。 她是走了,有人没走。 更远一点的大芦草丛后面,伫立着一动不动的五殿下。 李直低着头,走到他身后站定,稳重地咳了一声:“殿下,属下已经把罪魁祸首狠狠地处置了。” “哦?”陆濯侧过头,面无表情地看他,“你怎么处置的?” 李直挺了挺胸脯,道:“属下把马的嘴筒子狠狠地扎了起来!” “扎得好啊。”陆濯笑了,“你去陪它们吧。” “是。”李直正直地抱了一拳,他意识到主子情绪不太妙,但是他只是一个沉默寡言的木头疙瘩,当出气包向来是王得志的事情,但想到这回王得志被落在入苑坊南坊口了—— 他鼓足勇气,担当起劝慰的重任:“殿下,其实这还好,徐小娘子并未进石亭见崔九郎。” 李直并未正面见过徐善,他只感受到了风雨欲来,于是一不小心张冠李戴了。 “怎么胡言乱语起来?”陆濯枯起眉头,不满地看着他,“何来徐小娘子,那是徐小娘子身边的婢子念夏!” “属下失言!” 殿下不愧是殿下,手眼通天,连徐小娘子身边婢子之名都一清二楚。 李直亡羊补牢,斩钉截铁:“那婢子定然不是徐小娘子遣来的,也定然不是替徐小娘子前来相看崔九郎的。” 陆濯端详着他,似乎从未发现他是如此智慧之人。 五殿下的脸色变了又变,最终自信起来了:“自然。既与我有了肌肤之亲,徐善有怎会与崔九暗度陈仓。” 有他这样的珠玉在前,徐善不应当、也不可能看上崔九那样的瓦砾。 一个小白脸罢了,有甚好的! 面容苍白、眉眼深秀的五殿下发自内心地瞧不上崔九这个小白脸。 必然是念夏这个婢子,动了痴心,自顾自地偷摸过来看崔九。都是念夏的错。 上辈子,他就要给徐善换一批得用的人手,徐善偏生不愿意,就护着念夏和习秋这两个不中用的,为了两个下人和他生气。 想起往事,陆濯的眉宇泛起阴郁,他看向石亭里崔九的目光,越发的歹毒了。 李直……李直不敢说话。 他们可就是冲着崔九来的碧云寺,万万没想到徐小娘子真来这里进香了。想起来陆濯寺门不入,直接从后山纵马至此,再想起自己方才发出的智慧之言,一滴冷汗就顺着李直的鬓角姗姗滑落了。 “走。” 陆濯甩开袖子,大步离开。 李直扣好马缰,赶紧跟上。 陆濯一言不发,从后山往碧云寺的后院走,到了必经之路的卡口,止住了步子。 当李直跟着他,鬼鬼祟祟宛如做贼一般,藏身到小山坡后面的时候,李直还在想,不是说不相信徐小娘子和崔九郎暗度陈仓吗,那这又是在做什么。 “殿下,您不敢亲自去见徐小娘子?”李直又失言了,话一出口他就想给自己一个大嘴巴子。 “我有何不敢?”好在陆濯没计较,他冷笑着低咳了两声,眯起狭长黑眸,像蓄势待发的隼,“我倒要看她敢不敢!” 倘若她敢! 倘若她敢来—— “殿下,有人来了!”李直语气匆匆,在他耳边提醒。 徐善和念夏主唱婢随,正向后山走来。 “小娘子,您料事如神,崔家郎君果然就在石亭里。”念夏也是跟着徐善上街围观过崔九郎的,“崔家郎君着青衣,戴纶巾,正作着画呢。” 徐善轻提裙角,笑容宛宛:“他什么都会,回头我请他为我作美人图。” 前世崔九为她作过,把菩萨的脸画成了她的,意在吹捧她为观世音的化身。不过那时候是为了弄权,为了给她造势,今生就不必如此了,可以搞一搞纯粹的男欢女爱。崔九的好处那么多,重生了都叫她念念不忘。而今生始终没能与崔九见上面,这不应该。 “小娘子,您真的相中崔家郎君了?”念夏还有些晕乎。 “什么相中不相中,才子佳人本该就在一起呀。”徐善曼声道,“他是才子,我是佳人,我们天生一对。” 小坡后,李直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巴。事不过三,他生怕自己又又失言。 “李直,你可听见了?” 陆濯却不放过他,一字一顿的,磨着牙发问。 “没有。”李直把头直摇,“属下什么都没听见,根本不知道什么才子佳人!”……完犊子了,他死了。 陆濯笑了起来,如果不是要避着徐善,他简直要笑到发癫,一边笑一边咳。 李直快哭了,没有一刻他像这般思念王大公公。 “殿下,您饶了属下吧,属下嘴笨,不能开口的,只能当个四肢发达的木头疙瘩。” “那你就动手吧。”陆濯收住笑,面无表情着一张脸,冰冷的目光像毒蛇一样在念夏身上缠绕了一周,“拖住她们。” 说罢,他自己往石亭那边去。 不就是要见崔九吗,行,他就让徐善好好见见。 陆濯唇线勾起,看向天际。 碧云寺,好一个碧云寺。 碧云压他顶了! 第7章 “他急了他急了他急了!”…… “哎呀!” 伴随着念夏的惊呼,她脚下一歪,跌倒在地。 徐善把她拉扯起来:“无碍吧?” 看着平坦的路,念夏很羞愧,她居然平地摔了,她什么时候变得这般毛躁了。 “小娘子,我无碍的,无碍……啊!” 她尝试着把脚放下,落到地上一吃劲,她顿时又疼得把脚抬起。 徐善俯身,按了按她的脚踝,道:“崴到了。” 好在不严重,从旁边折了一根竹竿当拐杖,念夏身残志坚地支棱起来了。 “你自己回房里歇息吧,我先前就不让你跟着我的。”看她还要跟上,徐善赶紧说道。 “可小娘子您孤身一人在外……”念夏还不放心。 徐善娇柔一笑,明眸善睐,说出来的话却很不像话。 “要的便是孤男寡女,你跟着我,耽误了你的脚、又坏了我的好事该如何是好?” 小坡背面,拖住她们的李直拍了拍心口窝。 心疼殿下,幸亏他先一脚走了,要不然听见这等好事可怎么承受得住! 就是念夏,她也快承受不住“好事”二字了,哆嗦着嘴目送徐善远去。 徐善走了几步,突然回头:“念夏,你索性坐在这里,我去去就来。” 远远地,她看到崔九的身影了。 他背对着,身姿颀秀,青衣萧萧轩轩,风吹衣袂,隐着放纵风流之意。手捏紫毫,端详着宣纸上行云流水的画,明明听见背后脚步声逼近,硬是不回头,那倔强的后脖颈流露出一丝做作之感。 原来他少年时居然是这样的。 徐善微慨,她记忆中的崔九,是一个孤僻又锋利的男人,和眼前这个不太像。 “叨扰郎君。”徐善在石亭下站定,语落微微勾着,天水碧般又软又滑,“我家婢子在前头崴了脚,走不得路,不知郎君可否帮我给寺门口的家人带一句话。” 勾诱了。 徐善真的勾诱好男儿了,这般驾轻就熟。 然而,她勾诱的是崔九,而不是陆濯这个前途无量的来日皇帝。 捏着紫毫、背对徐善的陆濯心里一阵烫、一阵冰,没想到啊,真是万万没想到,徐善重生一回越活越过去了,眼光下跌这般厉害,当真看上了白衣崔九! 陆濯差点落下泪来。 他好不幸,他真的是太不幸了。 他可是皇帝啊! 磨了磨牙根,陆濯的眼尾都憋红了,他缓慢地开口,声音宛如被驴子拉着磨碾压而过。 “小娘子,我不顺路,帮不了你这个忙。” 这就拒绝了,他甚至头都不愿意回。 徐善眉梢挑了一下,不对劲呢,求帮带话只是一个搭话的借口,无论是现在众人口中的风流郎君崔九,还是她记忆中的面首崔九,都不会回绝之时看都不看她一眼。 轻提了一下裙裾,徐善上了石阶,入了亭内, 她居然不退反进! 未曾设想的道路。 陆濯面色阴沉,听徐善轻盈的脚步声愈发逼近,最终在距他咫尺的后方停下来。 她对崔九竟执着至此! 陆濯又嫉又妒,内心翻江倒海,关键他搞不懂徐善怎么就变心了。 他前世,虽早早驾崩,但崩了并未完全崩。约莫是临死前得了徐善那句要来陪他的诺言,他一直没舍得去投胎,魂魄挂在正大光明匾上,望穿秋水十数年,忽一日宫里飘白幡,徐善薨逝,正大光明匾坠于地上裂成两半,再有意识,他已然人生重来了。 徐善掌权后,带着小皇帝住到了园子里,说是紫禁城是她的伤心地,不忍心住。 陆濯是信的,他一个魂魄孤伶伶地在乾清宫正大光明匾上守着,过来清尘的宫人偶尔会大着胆子说些小话,譬如太后娘娘终于寻到神医赛扁鹊了,让赛扁鹊编纂止咳千金方。 这样的往事,让陆濯今天想起来,都险些热泪盈眶! 他可不就是咳死的吗。 要不是咳得凶,他也不至于怕死求长生,最后越磕丹药越拉胯。 他都死了,善善竟然还想着找到赛扁鹊。 倘若这都不算爱! 然而,然而。 这辈子的大变数崔九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原来徐善的善,是善变的善。 “小娘子,莫要靠近我了。”陆濯妒火中烧,不遗余力地给崔九抹黑,“我崔九内有添香红袖,外有解语娇花,无福消受小娘子之恩。” 这声线—— 掩饰的没有方才好哦,这是一不小心真情流露克制不住了呀。 徐善的眉梢危险地抖了抖,她有了一种不详的预感。 “郎君说无福消受,却终不回首,要是你转过头看看我,我不信你不愿消受。”徐善哀婉道,“难道我不够娇吗?” 嘴上这样哄人,脚下却有了动作,她慢慢地向崔九靠近、再靠近。 也就是电光石火一瞬间,崔九侧身一避,掩了过去,状似惊怒:“小娘子太无理!”宛如险失清白、叫人看去了身子。 徐善没看到,她目光落到案上的山水写意图,赞道:“郎君的画甚美。” 画确实是崔九的画,新作出的,墨迹未干。 说着,她自然地向石亭边退了两步,这一边,石亭外恰好就是沉着日影的水泊。 徐善平心静气,侧过脸看了一眼湖面……顿时这口长气怎么也平复不了了! 这张脸,这个人。 陆濯,怎么又是你,陆濯! 徐善一抬眸,盯紧还在矫揉造作的“崔九”,轻喝了一声:“崔九郎!” “崔九”的身形一顿,半晌,他道:“徐小娘子早知我名,原是有备而来。” “彼此彼此。” 都已到这个地步了,陆濯还装还装,徐善也想看看,来日的皇帝陛下头皮是有多硬。 “崔九郎,恕我冒昧,不知那一日在曲江之上,你分明会水,为何对落水的我袖手旁观?你可是士子中素有名望之人呀。”徐善这就道德绑架起来了。 “只因我这个人品德低下,所得皆虚名,不值一提。”陆濯掷地有声。 “确实。”徐善点头,十分认同,“左小娘子原本打算为你落水的,最后关头止住了步子,只因看到了五皇子。左小娘子宁做皇子妾,不与白身妻,她说她与五皇子已私定终身……” “荒谬!” 陆濯喝了一声,断然转身,拂袖道:“徐善,收收你那狭隘的心思,我与左家女从来清清白白,她也不是什么心机深沉之人。” ——“他急了他急了他急了。” 一道敲锣打鼓式的声音在陆濯耳边响起,真是来得及时,再不来,陆濯都要把这回事忘了。 他恼羞成怒:“我没急!” 还不承认,也罢,他这个人从上辈子开始就是这般死鸭子嘴硬。 也是如上辈子一般觉得左家女是个没心眼的。 前世的左家女没嫁成崔九一直待字闺中,在陆濯登基后,那堆老不死的指望把她塞入陆濯的后宫。陆濯觉得他不亏,左右不跟左家女生孩子就是,在徐善的激烈反对下这事才没成。因为左家女,徐善和陆濯的隔阂第一次裂在两人面前。 徐善想笑,对着陆濯微微睁大眼。 “五殿下……您、您不是崔九郎。” 陆濯:“……!” 不妙,他忘记自己正在玩角色扮演了。 实在是听见徐善提左家女,他忍不住了。左家女上辈子就是横亘在他们俩之间的一道臭水沟,他想不明白为什么徐善会把左家女当回事。左家女头脑平庸、心思都写在脸上,这样的人,本应是不值一提的。 沁凉的山风从极远处而来。 石亭里,陆濯徐善四目相对。 外头的树都老了,可是这时候的他们,故人相逢,尚且年少。 陆濯想捏扇子,摸了个空,崔九的这身装束并无折扇。他只能装作无事发生,抬手抵住唇角,咳了一声:“不必行礼。” “是。”话虽如此,徐善还是俯身轻福。 这样懂事,陆濯的长眉略略舒展开,倏尔又拢起! ——“真不想动,当太后唯一的好处就是活人都得跪我,而我还得跪死人。” ——“陆濯果然不中用,扮个崔九三俩下不到就露了陷,他怎么也不去平王妃的赏花宴呢,平白来碧云寺坏我和崔九的好事,第二回 了,真是日了狗了。” ——“陆濯就是属狗的,算了,不日了。” “!!” 离谱,离大谱了啊! 从前和他欢好的时候、在他的龙榻上舍不得下来时候,怎么不嫌弃他属狗? 陆濯气急败坏,怒喝:“放肆!” 他眼前发黑,他只想把徐善弄死。 ——“行个礼还把他行出火气了,这人果然颅内有疾!” 徐善似有所感,不胜柔弱地往石亭边一歪,身子靠上去,害怕道:“五殿下,我、我不懂……” ——“他再吼我,我就装晕,就当差点被他吓死。比不要脸,我是不怕他的。” “……” 陆濯按了按眉心,深深吸气。 “过来。”他道。 徐善胆怯:“……不敢。” ——“唤狗呢你。” 狗,又是狗。 陆濯眉心直跳,他压抑着:“你敢的很!” 徐善像是被吓到了,肩头一瑟,泪颤于睫,杏眼水光盈盈。 虽然知道徐善十有八九是装的,陆濯还是被蛊到了。 “徐善。” 他过去,在徐善面前站定,俯身而下,把徐善禁锢在他与石亭的沉影里。突然,他对徐善伸出手。 ——“我真傻,真的。陆濯有大病。” ——“还不如直接去赏花宴算了,我现在就晕过去吧,我怎么还没晕?” ——“这辈子最讨厌咸猪手,我对别人伸的不算。” 徐善不停地往后躲,她的目光微动,如何美美晕倒在地已酝酿好了,心中暗念:“三、二……” 发顶之上突然传来一声轻笑,凉飕飕的。 “徐小娘子以为我要做什么?”他手里捏着从徐善发髻上取下的一缕芦花,是被方才的山风带过来的。 纤弱的小娘子怯怯低下头,长睫簌簌。 装。 又装! 陆濯心里恨恨,他从未发现徐善是这般虚伪之人,他上辈子简直是被猪油蒙了心。他现在已经看透了一切,用挑剔的目光把徐善里外挑了好几遍,陆濯枯着眉头,问出了一直想问的话。 “粉色娇嫩,你如今几岁了?” “???” ——“滚!” 第8章 “日后莫要再提徐家女。”…… “这位郎君,你看看这块碑石,上头的字都是古字呢,寻常人都解读不出的。” 徐羌站在碧云寺门口甬道的一个金石摊位边,摊主立刻招呼他。 徐羌从小不爱念书,一心舞刀弄枪,对这些全然不知晓。不过一听这块金石上的字很难,他来劲了。 “当真?” 买回去岂不是可以羞辱徐羡一顿,叫他平时死读书还看不起他! 虽然事情尚未发生,但是徐羌仿佛已经亲眼目睹。盯着那块平平无奇的碑石,他抖起来了。 “我要……” “——我要了!” 一道气焰嚣张的声音打断他,来人骑着高头大马,穿着华服皂靴,冲着徐羌嗤笑:“徐羌,听说你那个妹子最近不敢出门了,你大哥怕考不上春闱也不敢出门,怎么就你还有脸出门?” 来人正是徐羌的老对头,宫里柔嫔的亲弟弟鲍桧。鲍桧来京城的第一天就因为调戏卖花女子被路见不平的徐羌当街打了一顿,两人就此结下梁子。 “我出门灭害啊!”徐羌皮笑肉不笑,“鲍桧,你真是不懂事,有本事把你的这身人皮扒了,咱俩真刀真枪打一场!”不把这华服扒了他回头赔不起啊。 “徐二郎你别太嚣张!”鲍桧还没搭腔,他身边的小厮不服气跳起来,“你胆敢我们小国舅一根手指头,柔嫔娘娘和六皇子是不会放过你的,打狗还要看主人呢!” “?”鲍桧一脚踹过去,“滚!” “打狗看主人,好一个打狗看主人!”徐羌哈哈大笑起来。 周围的人也对鲍桧指指点点。 卖金石的摊主抱着他那块磕碜的碑石,左看右看,努力地彰显存在感:“两位郎君,你们可还要这块碑石?” “要,怎么不要?”鲍桧面红耳赤,粗着嗓子,“我出五十两!” 打肯定是打不过徐羌的,又不是没被徐羌殴打过。鲍桧现在想起来,还觉得屁股隐隐生痛。 他只想用钱财羞辱徐羌。 徐羌一摸身侧,神情微微裂开,他不着痕迹地收回手:“你这个人真是善财童子,很好,让给你了。” 鲍桧:“……” 一口气卡在嗓子眼突然起不来了。 徐羌,令人失望的徐羌! 他甚至不挣扎一下,就躺平了。 “好啊,郎君大气,我这就给您包起来!” 摊主喜不自禁,扒拉出压箱底的好布裹起碑石。他发了大财,周遭的人都嫉妒极了,顿时场面乱了起来,挤来挤去。 “嘶——” 就在这时,连着两道骑马人影从一旁穿过。 而鲍桧的绣花枕头大马好像被惊到了,把马蹄子一竖啪嗒啪嗒带着惊慌失措的鲍桧好一阵横冲直撞,把摊位撞得七零八落直接连人带马离开了碧云寺。 走得时候甚至连声招呼都没来得及打。 摊主捏着碑石的手微微颤抖:“这、这……”大起大落,遭不住啊。 徐羌眯了眯眼,看向碧云寺大门。 那两骑正是从碧云寺奔出的的,如果他方才没有看错,就是其中一骑出手了,才让鲍桧牛皮才装一半就被一波带走了。 这大约就是真正的高人吧,徐羌心中激荡。 “这位郎君,你还要吗,这块碑石真的千金难求。”摊主又跟他兜售了,真是不抛弃不放弃。 “我这个人不是很大气,只能出这个数。”徐羌伸出五个手指头。 摊主迟疑了一下:“五两?” 徐羌沉稳地摇了摇头:“五十文。” 摊主裂开了。 “不愿意卖,那就算了。”徐羌作势要走,买给徐羡的,他才不当冤大头。主要是想出钱也没得出啊。 “……嗳!”摊主气道,“郎君止步,卖卖卖!” 徐羌得意地抬眉,翘起来脚,把裤脚松开,在众目睽睽之下,一个两个三个……从裤筒里足足数出五十钱。 周遭发出唏嘘的声音,摊主的姑娘原本一直安静坐在一边,都忍不住红着脸捂住眼,从手指缝里偷偷看他。 “就这么多,一个子也不剩了。”徐羌厚着脸皮道。 都说他人傻钱多,眼下他做了这么智勇双全的事情,把碑石带回去看谁还好意思在背后叨叨他。 得意地掂着碑石,徐羌虽然私房钱一滴都没有了,但是他快活得宛如白捡了五十两。 “徐施主,徐施主!” 就在这时,一个小沙弥穿越人海,向他奔赴而来。 “发生甚么事了?” 徐羌还让了让,小心地把五十两抱好,生怕它被冲碎了。 然后小沙弥就告诉他,什么是喜极而泣乐极生悲。 “后院的女施主出事了!” 徐羌:“!” 能让小沙弥找到他的后院女施主,那自然只有徐善一个人。 小妹——他的小妹啊! - 徐羌心急火燎,奔回碧云寺后院房舍,见到了支着竹竿虎虎生威的念夏。 徐善正在咬着酥糖:“二哥,你不是随身携带金创药的吗,快取一点给念夏脚踝上了,收拾好我们再走。” “……”徐羌心中大石头落地了,“小妹,你看看,我说你离不得我,你偏不信,你的两个婢子没一个中用的。” 念夏羞愧地低下了头,强自辩白:“二郎君,婢子无碍,也不用敷药。婢子对小娘子忠心耿耿,还是比较中用的。” “念夏,我晓得你的心,不过你最好还是上一下药。”徐善意有所指,“你多用一点,我们家二郎君就少用一点,免得他拿这些金创药充当底气,天天在外面撩架。” 徐羌心虚地摸了摸鼻子,他疑心徐善是不是长了千里眼。 当今世道不讲究什么男女大防,正如徐善虽因为落水一事名声差了一些,但主要是丢人,差在五皇子陆濯没看上她,而非差在她湿漉漉地被陆濯抱了。 这也是前世崔九救了落水的左小娘子又拒婚,却没有被世人骂成人品败坏的薄幸郎、反成为不畏强权之典范的缘故。 徐羌取出药,教念夏自己在脚踝上化开,然后急不可耐地跟徐善分享起那块碑石来。 “五十两,小妹,这可是价值五十两的好东西,叫我用五十文捡了个大便宜。可惜我一文不剩了,要不然还能给你带点吃食……”说到这里,徐羌才想起来什么,把脑子一拍,“小妹,我荷包是不是在你这里?” “没有呀。”徐善轻轻摇头,“二哥,你丢钱了?” 徐羌捏拳,已然勘破真相,愤怒地说:“鲍桧实在是小人,怕我同他争金石,竟提前遣人偷走了我的荷包!” 徐善嘴角一抽,闭上了眼睛。 这就是她的二哥,一个肌大无脑的乐观之人。上辈子,陆濯驾崩,装乖多年的北戎卷土重来,屡犯边疆,徐羌带兵平乱,把北戎赶走了,自己却也回不来了,随边疆的累累白骨长眠于黄沙之中。 旁人都说徐羌有勇无谋,折于北戎的诡计之下。徐善却清楚,徐羌是打跑了戎人,却死在了自己人的背刺之下。 一抬手,她把荷包丢向徐羌。 徐羌一把接住,定睛一看,人傻了。 “这……” “我方才骗你的。”徐善起身,“走吧,回府。” 马车上,徐羌连五十两都忘了,捧着荷包思考人生。 徐善也没在意那块五十两,她对金石不感兴趣。甬道两侧,熙熙攘攘,徐善半撩车帘,嬉笑声流水般传入。 “真是离谱,离大谱,寺庙里竟会出现这般荒唐之事!” 徐善眸光一动,细听是不是哪位美人的赤色鸳鸯肚兜挂到了狂徒的腰带上。 “那狂徒太不讲理,连崔九郎的一身外衫都不放过!可怜崔九郎,惨绿少年,立于山沟……” 徐善:“……” 好了,可以了,她知晓狂徒是哪位了。 陆濯是个疯子,文雅清隽的皮囊下长了一颗随时发癫的黑心。他做得出来这种荒唐事。 崔九真是不幸,上辈子遇到了捉婿的左翰林,这辈子又遇到她和陆濯这对前世怨偶。今生可见注定无缘了,徐善并不打算再勾搭他,没这个必要,她今天算是看清了,陆濯看到她就疯疯癫癫最后拂袖而去,分明是没有一点爱意的。 前世,他们在平王妃的赏花宴上相逢,陆濯可不是这个样子的! 他装得宛如一个正常人,舞文弄墨,想跟徐善花前月下。哪里像现在,说不了三两句话就喊打喊杀! 最后又落荒而逃。 陆濯,不行。 “都是些什么污言秽语。”徐羌回神了,他把荷包一把子扣回腰间,想不明白的事情就不想了! 拉下帘子,徐羌摸摸鼻子,“这下清静多了。” 徐善慢慢道:“掩耳盗铃。” “咳。”徐羌清了清嗓子,转移话题,“小妹,你猜我今日经历什么稀奇事了!” 他变戏法一样取出来两颗平平无奇的墨黑小石子,然后把遇见高人的事激动地说了一遍。 “……说时迟那时快,高人手一甩,两颗石子顿时袭往鲍桧身下的大马上,惊得马差点摔了个大马趴——” “啊,这个石子。”念夏有些惊讶,“婢子也有一个。” 说着,她从荷包里取出一颗来。徐羌还不信,接过来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喃喃道:“还真是一模一样。” “婢子先前也差点摔了个大马趴,感觉像是被什么打到了腿弯,后来就在地上找到了这个东西。”念夏道,“由于婢子素来谨慎,就把这小石子揣兜里带着了。” 哎哟。 高人会蓄意伤人? 徐羌不愿意相信:“不可能,其间定有误会。这石子说不准后山遍山都有呢?” 徐善摩挲着石子,没说话,从鼻腔里发出轻轻的一声哼。 李直啊李直,他可是一把没有人性的刀。 - 没有人性的李直,跟着他主子一路飞驰,抵达五皇子府。 他心里难受,今天又做坏事了,伤害了一个人,又伤害了一匹马,虽都是主子的意思,但是坏事是他干的。他真心不愿意做这种磨磨唧唧的缺德事,他都是直接杀了了事。 忧郁的李直叹了一声气。 陆濯纵身下马,没有回头,冷笑着:“怎么,你也在看我笑话?” 他全然是做贼心虚了,晓得自己跟笑话没什么两样,于是到处诬赖人。 李直连忙表示:“没有。”他诚恳道,“属下从头到尾,都严格地约束自己的脚,不往石亭那边多踏半步。” 这是似有所感了,于是早早明哲保身,委实明智。 陆濯把爱马牵入马厩,亲自喂马吃着草,沉默半晌,他突然问:“一个女子,与你分别多年,还记得你的属相,记得从前的一些小事,却一直在心里咒骂你,你怎么想?” 啊这。 李直被难倒了,脑壳子都想疼了,他忐忑道:“她记恨我,想要有一日亲手解决了我?” “……滚!” 王得志得了信,忙不迭赶到马厩来,正好遇到李直灰头土脸地滚出来。 出去跟着主子转了一圈也没讨到好啊。可惜王得志自己还夹着尾巴做奴呢,没工夫冷嘲热讽,直接进了马厩往陆濯脚下一跪。 “关于徐小娘子一事,实在是小全子眼拙糊涂,奴才管教不力,求殿下给奴才一次将功补过的机会吧……” “什么徐小娘子?”陆濯冷不丁打断他的哭腔。 王得志一愣:“徐翰林家的小娘子啊,殿下,今个晨起您还遣奴才和小全子去徐府旁看着徐小娘子上马车赴赏花宴呢。” “可是,我本不识这位徐小娘子呀。”陆濯的手空了下来,他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袖口,“王得志,你好大的胆,竟敢诓我!” 王得志人差点没了,他大喊“不敢”。 “这位徐小娘子,前些时日在曲江落水,是殿下施以援手……”王得志说着说着,总算意识到了什么,他磕巴着,“殿下、殿下不识徐小娘子?” 陆濯垂着眸:“不识。” 王得志微微地张大了嘴巴。 一旁的骏马神气地打了个响鼻,仿佛看不惯他痴呆。 陆濯微微一笑,宛若正人君子:“日后莫要再提徐家女,以免坏人名节。” 徐善已经变了,他再倒贴上去自找脸打,他就是他的属相! 第9章 “他不会真看上我了吧?”…… 平王妃这场赏花宴,办的委实不太愉快。 吃了几杯果酒,平王妃假作乏力,进了内室小憩。 “五弟真不来了?” 何乳母给她按着头:“底下人来报,前脚进了咱入苑坊的坊门,后脚就夺了马出城了。” “五弟做事越发率性了。”平王妃轻缓地抚摸着几案上价值千金的兰草。 皇后所出的大皇子早逝,自己也吃斋念佛不管事了。如今的皇子中,最年长的就是二皇子平王,乃代行皇后之职的皇贵妃所出。平王妃自认长嫂如母,很有底气说上陆濯几句的。 “小婢生的,也就这样了。”何乳母跟着附和,“接了平王府的帖子,却不过来,实在是不知礼数。” “不是遣了那个王公公过来致歉,从冷宫里带出来的还真是忠心。”平王妃幽幽道,“可惜当街纵马,如此恶行却是多少人都看在眼中了。” “这可就是本相毕露了,亏得前些年清名远扬,吹什么文曲星转世,叫王爷和王妃烦心。”五皇子突然跟失了智一样真是太好了。 平王妃笑了笑:“我本还要给他与徐家女拉红线呢。” 不想陆濯半道跑了,徐家女来的也不是徐小娘子,而是一个自称老徐家真正嫡系的徐媚。 想到徐媚那俗不可耐、着急舔她的模样,高贵的平王妃就忍不住蹙眉。 “王妃,前些日子家里不是提过一嘴吗,徐翰林求到首辅面前,想被放到江南做官呢。”何乳母絮叨,“这是想跟主支续起来了,才推了那位过来。” “我自是知晓的。”平王妃不豫,“只是徐家好筹谋,算计到我的赏花宴上。” “王妃尊贵,想攀上来的人多呢,何必为此烦恼。”何乳母硬声道,“徐家罢了,不值一提!” 这确实,徐家女最大的用处,就是拖累陆濯。现在用不上了,陆濯自己作死,徐家女就不必在意了。 何乳母捏了捏荷包里左小娘子给的珍珠,到底没把她们在坊门欺辱徐家女、五皇子为徐家女撑腰的事说出来。 “王爷可还在前院?”平王妃没察觉到何乳母的小动作,她的声音里面多了几分期盼。 “在呢。”何乳母道,“今日几位殿下来了,又有好些大人过来。王妃办赏花宴,王爷心里定然是高兴的。” 平王妃微笑道:“妈妈,这就是我要做的,我要成为他离不开的贤妻。”至于孩子,以后肯定会有的。 何乳母有些忧心。 就在这时,外头突然一阵喧哗,有些人仰马翻之势。 有人报上来:“三皇子妃身子不适。” 三皇子妃—— 平王妃顿时起身:“怎么就不适了,快传大夫!” 三皇子和平王年岁差的不多,是兄弟之中唯二成家的。三皇子是顺妃所出,顺妃曾是皇贵妃宫里人,能上位全靠皇贵妃抬举。是以,三皇子对平王而言,既有威胁又毫无威胁。 但三皇子妃这又是何意,是有人借刀杀人,还是上了一出苦肉计?好在,平王府就养着告老的太医。 很快,老太医就过来报了。 “三皇子妃有喜了!” 平王妃的脸色一瞬间惨白,娇嫩的兰草被她掐出深重的痕迹。 “怎么、怎么会如此?”何乳母难以置信,“老太医,你没诊错脉罢,三皇子年前刚刚成婚。” “我还不至于老糊涂。”老太医一板一眼,“从脉象看,三皇子妃确确实实已有喜三月余。只是三皇子妃身边的人粗心,竟浑然未知,今日三皇子妃饮了酒,身子不适方知晓。” “怎么会呢,怎么会呢。”何乳母喃喃道,“我们王妃已成婚三年余了……” “住口!”(丽) 平王妃豁然出声,她苍白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得体的笑容,“是好事啊,还不快把喜信报到前院去,让三皇子高兴高兴。妈妈,你去我的库房,取一柄石榴玉如意送与三皇子妃。” 何乳母背过身,抹了抹眼泪。 宴无好宴。 花园里只剩花开得热闹,赏花的人大气也不敢出。 三皇子妃自己也不敢表露出喜悦的神情,服安胎药的时候都战战兢兢的。 “习秋,我感觉我要窒息了。”徐媚如坐针毡。 她太难了! “大娘子,您不中用啊。”习秋忠言逆耳了,“抢请帖的时候气势汹汹,怎么真赶鸭子上架了,您又撑不住。” “这怎么一样,我现在对着的,可是皇亲国戚。”徐媚吐息时都不敢让胸脯动静太大,以免招了旁人的眼,“我看我是被徐善陷害了,她自己不敢来,忽悠我来。” “大娘子,是您自己志向远大,要攀高枝的。”习秋提醒。 徐媚不说话了。 她今日出师未捷身先死,在坊门被一群女郎戏弄,又被五皇子一惊一乍地恐吓,来了平王府,虽平王妃没治她的冒名顶替之罪,但众人明里暗里瞧不上她,任她怎么赔笑讨好都没有用。 徐媚吸了吸鼻子:“我想回去了。” 最起码在徐府,她可以挺着腰肢做人,徐善甚至有求于她,悄悄问过她怎么做木瓜炖奶。 可高门一旦踏入,是不可随心所欲脱身的。 煎熬到前院散了,后院的赏花宴才停当。徐媚落荒而逃。 - 徐善一行人比她回来的要早一些。 “大哥,我大哥呢?”徐羌抱着金石直往东厢跑。 “收声,停脚。”温氏站在他面前,“你大哥如今闭门苦读,不日就是春闱,你莫要叨扰他。” 这五十两是一时半会儿送不出去了。 徐善笑了笑,回到了自己的西跨院。 不多时,就听见外头的动静了。习秋蹑手蹑脚地回来,把今日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给她说了一遍。 “婢子不晓得大娘子在五皇子的马车上发生了什么,光看到五皇子生气了,出马车时一张脸黑漆麻乌。” 这话说的,真是叫人浮想联翩。 徐善娇气地倚在榻上,杏眸微嗔:“堂姊真被吓破胆了呀,她会自己来告知我原委的。” 这些事都是前世不曾发生的。 上辈子,徐善与陆濯的初见是在平王府前院与后院相连的那道游廊里。 徐善是躲在那里乘凉风,散酒气。 她把湿润的帕子搭在额上,过了一会儿取下,一抬眼就见到了随从打扮的陆濯。 “你——” 徐善和他面面相觑,刚发出一个音,就被陆濯扑压在栏杆上捂住嘴。 “别出声。”少年陆濯在她耳边恶狠狠地说,“我要逃离恶毒主家,当亡命之徒!” 少女纤细的脖颈和娇软的身躯在他的力道和气息下瑟瑟发抖,怯糯的声音在他耳边弱弱响起。 “别伤害我,我带你逃。” 然后徐善七拐八拐,把他带到了平王妃面前。 陆濯:“……” 徐善诚恳地劝他:“当一个逃奴是没有前途的,如今你身在平王府,王爷王妃素有贤名,你有什么困难、有什么心结,刚好可以请贵人做主呀,不要欺负弱女子。”尤其是她。 这就是两个人孽缘的开端。 原本徐善以为她早已忘记了这些,大约是见到了今生的陆濯,那样年轻意气的面孔,于是前尘旧事在记忆里逐渐浮起了。 事后,陆濯跟她说过,其实那天他也是偷溜出来吹风的,遇见看起来很好欺负的徐善,他大脑一热,就做了荒唐事。 徐善带他七拐八拐的时候,他早觉察出不对,可他就想看看徐善要做什么。 说了那么多,可就没有说过在坊口见过徐善。 不排除陆濯自己偷偷藏事在心里,就好像徐善,她上辈子从未跟陆濯说过,他乔装改扮得猛一看很像回事,可腰间的玉佩晶莹剔透明摆着价值不菲。 这辈子的很多细节跟上辈子不一样。 上辈子徐善没在曲江落水,没有招皇子的眼成为小娘子们肉中刺,自然也没有招入苑坊坊门被欺凌、陆濯再一次英雄救美之事。 只是陆濯为何要替徐家马车解围,在发现车上的是徐媚而非她徐善时,又仿佛遭遇了骗婚一样当场跑路。 这不对劲啊。 徐善坐直了身子,摁了摁心口:“他不会真看上我了吧?” 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莫不是陆濯就吊死在她这棵歪脖子树上了? 习秋煞有其事地点头:“婢子觉得小娘子所言极是。” “不可能。”徐善自己推翻前言。 在碧云寺的时候,陆濯被气得嘴差点歪了,大约是害怕中风,才迫不及待地离开。 徐善这辈子是不打算跟陆濯耗的,她有好多的事情,唯独不包括弄权。 权势弄到最后,只会剩下两条路。 一条是死路,另一条还是死路。 徐善沉得住气,徐媚沉不住了。憋了一个晚上,她翌日一大早就来找徐善。 “我如今也算是见过世面的女郎了,你就没什么想跟我说的吗?” 说着,徐媚摸了摸自己的珊瑚耳坠子,红彤彤的珊瑚珠与大黑眼圈相映成趣。 徐善把眸光从闲书上收回来,关心她:“堂姊昨晚没睡好?” “没有的事,你莫要冤枉人。”徐媚立马否认,挺起胸脯,“我昨日也被五殿下英雄救美了,还应邀坐上了他的马车,习秋应当告知你了,你怎么看?” 徐善调整了一下姿势,纤白的手腕支住下颔:“我坐着看。” “……徐善!”徐媚恼怒,“我遭受挤兑、饱受冷眼,还被五殿下使脸色,这可都是因为你啊,他们看不惯的明明是你,我是替你受过了。” “堂姊说得生分了。”徐善掩唇,“一笔写不出来两个徐,我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下次有这样的好事,堂姊喜欢,我还是会拱手奉上的。” “……大可不必。” 徐媚心里乱得很,她只是想钓个金龟婿罢了,怎么就这么难。 徐善垂下眼睑,徐媚带着锥帽呢,陆濯看不见她的脸,却把她喊过去使脸色了。这叫什么事,莫非陆濯原本就是想冲她发怒,而不是什么看上不看上。 这下合理了。 陆濯啊陆濯,一天到晚发神经。 接下来的一段时日,徐善耐心等待,看陆濯还会不会出什么幺蛾子来。 好在风平浪静,主要是陆濯想出来也出不了,他被老皇帝禁足在府邸了。 当街纵马的恶行传开,陆濯被言官参了一本。 没有酿成恶果,言官也是意思意思了一下。没想到老皇帝大发雷霆,当即把陆濯禁足了,并借题发挥严打诸官不正之风。 众人纷纷感叹五皇子没有受宠的亲娘和得势的母族护着,被皇帝陛下拿来第一个开刀。 转头,老皇帝又给陆濯赐了一匹大宛名驹。 众人:“……”小丑竟是他们自己! 但五皇子陆濯这边都是小事,京城除严打之外,另有一件大事—— 京城里多了一个王! 三皇子凭着三皇子妃还没显怀的肚子风光了一把,太医说脉象很男,十有八九皇长孙要出生了,三皇子父凭子贵获封康王。 五皇子府,王得志唉声叹气,按当今陛下几年封一个的架势,他家主子想封王还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呢。 不知道说幸还是不幸,他家主子看起来一点都不着急。 前两年还有些隐秘的斗志,这些时日越发躺平了。 书房中,博古架旁,小叶熏香。 陆濯正在作画,作的是一幅美人山寺焚香图,颇有闲情逸致。 “哎,这美人……”磨墨的王得志睁了睁眼,“奴才瞧着有些许眼熟呐。” “王得志,你愈发不懂事了。” 陆濯把笔一扔。 “我已说过,不许在我面前提徐善!” 王得志:“……” 第10章 “你懂多少爱与恨?”…… 风雨如晦,红墙浸湿。 平王候在暖阁的外间,饮了一杯又一杯的热茶。 在他之下,分列着四皇子、六皇子、七皇子。除了被禁足的老五陆濯和新晋康王老三,其他儿子都过来抱亲爹大腿了。 “父皇还在忙?” 看到安进忠出来,平王搁下茶盏,问。 安进忠赔笑:“春闱在即,陛下正在里头跟诸位大人议事,王爷稍安勿躁。” 他话音刚落,站在平王身边的小太监立刻抬手,给平王又续上一杯茶。 平王的拳头紧了紧。 六皇子伸长了脑袋,看了又看,也没等到谁主动给他加茶。不敢触平王霉头,他把两腿一蹬,不耐烦道:“这雨下得太耽误事!” 要不然,遇上好天气,他跟着小舅舅鲍桧去西市斗鸡东市走狗也算好的。在这干熬真是要了大命,六皇子心情不好就怨老天。 一旁,四皇子颇为赞同,忧心忡忡道:“我盘算着得了空去西市看看。”他的几家铺子生意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平王闻言,端着的茶盏贴在嘴角,道:“老四,你别总是惦记着那几个铺子,得了空多与赵国公走动,他是春闱主考,又是你的外祖父,你该请他指教。” 四皇子好像没有听出他的弦外之音,摆了摆手乐呵呵:“二哥,我外祖父又不通商贾,我找他学什么,他不行的,春闱这事还得倚靠左翰林。” 赵国公完全是父凭女贵,因为女儿是宫里的丽妃,他才由一个不学无术的市井小民成为清闲国公。显然,老皇帝也知道他不行,才任命左翰林同为主考,主持春闱。 而左翰林,是何首辅的人,换而言之,是平王他外祖父的人。 六皇子把大腿一拍:“我外祖父怎么去得那么早!” 真是嫉妒这两个有外祖父的人,不知道他们俩在装什么,太叫人看不惯了。 七皇子尚且年幼,抱着盘子吃御膳房的千层酥,睁着黑大的眼睛看兄长们你来我往。直到千层酥吃干净了,他才摊了摊手,委屈道:“我要见父皇!” 他一直是父皇的小心肝,还从没被要求这么等过。 可惜,今日当属兄长们太拉胯,拖累他了。 潮湿的水汽倏忽而至,伴随着轻快的脚步声,不拉胯的人到来了。 “劳安总管久候。” 康王踏入暖阁,冲安进忠点了点头,安进忠顿时满脸堆笑。 “哎哟,王爷何须跟奴才客气,快进去吧,陛下已经盼着您多时了!” 他们一唱一和,视若无人,直到经过平王身边,康王才顿了顿脚步,声音带着几分惊讶:“二哥、四弟、六弟、七弟,你们都在?” “是啊,老三。”平王皮笑肉不笑,“你去见父皇吧,不用管我。” “自然,二哥多喝烫水。”康王又冲他点了点头。 “安总管。”平王盯着康王背影,冷笑一声,“这就是你说的父皇在与外臣议事?” 安进忠转了下拂尘,微微一笑,并不言语。 这样从容不迫,平王看着看着,心凉了下来。 这样的大谎,怎么可能是安进忠这个老阉奴有胆子撒的,他分明是得到了皇帝的示意才开的口! 父皇…… 平王捏着茶盏,盯着茶水面,有几分失神。 父皇是铁了心抬举老三,与他这个老二分庭抗礼。 不过他也不见得势单力孤,且不提外祖父何首辅,底下的兄弟也有拉拢的。 平王的眼前浮现出老五陆濯的面庞,面色苍白眉眼沉黑,看起来指不定哪天就两腿一蹬死了。这是最没有威胁,可轻易为他所用的。 暖阁里。 老皇帝和康王其乐融融,父子相宜。 康王把出席平王妃赏花宴的达官贵人名录汇成一个厚厚的册子,那一日他在前院,康王妃在后院,来往之人算是被这对夫妻拿捏的死死的。甚至,这些人做了何时、说了何话,都被一一记录下来。如今,册子呈到了御案之上。 “老二的人缘真是不错啊,朝里的臣子、你们这些兄弟,都服气他,唯他是从。” 老皇帝朱笔在册子上圈圈画画,语气和蔼极了,一副儿子出息老子欣慰的样子。 一刻都未曾松懈的康王赶紧起身,低头抱拳:“不敢,儿臣唯父皇马首是瞻!” “哦?”老皇帝笑了,笑着笑着声音陡然一厉,老眼盯住康王,“是不敢,还是不想?” 不得了哇。 文字/狱搞到亲儿子头上了! 康王往下一跪,热腾腾的汗珠子从额头冒出来。 “儿臣不想、也不敢……” “瞧你吓的,你若有老二半个胆子,也不至于如今才封王。”老皇帝漫不经心地说道。 康王垂着的脸颊上肌肉抽搐了一下,声音却是更加唯唯诺诺:“儿臣知错。” “你好歹是顺妃所出,老五呢,贱婢所出罢了,生母还早早没了,都有胆子不给老二面子,半道都能跑路。他还记得自己是皇子,不用听区区一个平王的!” “不过,五弟当街纵马,还欺辱了翰林侍讲徐正卿家的女郎……” 徐正卿这个名字,这些时日以来频繁出现在老皇帝眼前耳边。当年他亲自簪花的探花郎,原本以为这位寒门士子可以成为他肃清朝政的一把刀,万万没想到,徐正卿一入翰林就是二十年,至今还是个上不得朝的老侍讲。若不是生了个声名鹊起的女儿,他俨然已被皇帝陛下忘于脑后了。 老皇帝想起来不免遗憾:“朕还记得,他当年是个貌美如花的少年人。”现在也不知道老成什么样子了。 康王虎躯一震。 好在,他父皇很快言归正传。 “徐家也有意思,遣了个寄居在他府上的女郎赴宴?他倒是聪明。”翻到徐正卿那一页,老皇帝用朱笔在上面画了个重重的圈。 康王道:“不是旁人,那女郎自称是徐家真正的主枝嫡系,很是想在二嫂面前露脸,言语颇为巴结。” 老皇帝哼了一声:“这世上跟你一般胆小的人,不在少数。” 说着,他把朱笔一扔,带着玉扳指的拇指压在“徐正卿”三字上。 “偷懒了二十年来,也该出来顶顶事了!” - 自严打之风兴起,徐家就操心他们自己了。 幸运的是他们没钱,不幸的是他们没权也没靠山,生怕一个不留神大风刮过来把他们家给卷走了。 趁着徐羡去考春闱了,吃住都在贡院。在温氏的主持下,阖徐府上下开展自查自纠,看能不能扫荡出什么可疑之物来。 徐正卿站在博古架前,把他的那些个字字画画一卷一卷地取出来看,止不住地长吁短叹。 “爹,这些也不算贵重,留着便是,您何必如此惋惜呀?”徐善坐在圆椅上,三心二意地看着戏本,顺带关心道。 “善善,休得胡言。这些可都是渔父老先生的墨宝,都是为父的珍爱之物。”徐正卿小心地摸着最喜欢的江山垂钓图,两只眼睛眯瞪瞪的。 渔父。 还老先生! 徐善凉飕飕地笑了,手中戏本又翻一页。 “不过,”徐翰林眼睛睁了睁,张口就来,“若我提前拿这些书画贿赂何首辅,如今说不准已在江南任上了。而这些字画价值千金,让何首辅负重前行,他想必是甘愿的。” “你这是要让何首辅倒霉啊,爹,真没想到你居然是如此心机深沉之人!”徐善戏本都不看了,赞美道,“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徐翰林,这就是你对渔父字画的珍爱之道吗?” 果然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徐翰林摇头叹息:“善善,你太小,你懂多少爱与恨。” 粉色娇嫩的徐善笑了笑。 “不要动我的金佛,不要动我的金佛!” 书房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喧哗,田氏哭天抢地地杀过来了,直接在书房门口打了两个滚,“小叔给我们娘儿俩做主哟!” 徐媚紧紧跟着,大声说道:“娘,算了,我们收拾包袱,回扬州!” 温氏冷着脸:“带着你们的半人高金佛一起回去。” “夫人息怒。”徐翰林赶紧迎夫人上座,“若夫人累倒了气倒了,我也不想过啦。” 这个男人真没用! 田氏和徐媚还欲再辩,徐善刚好抬起眼尾眸光压了过去。 “铜包铁罢了,有什么好跪的,跪一堆破铜烂铁,金玉良缘哪一日才能到?” ——破铜烂铁。 徐媚娘儿俩的哭闹戛然而止。 两个婆子看着手中抬着的“金佛”,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 徐正卿咳了一声,大惊小怪:“哎呀,嫂子,你什么时候来的,躺在地上做甚?” 田氏:“……” 她灰溜溜地爬起来,胡乱拍了两把灰,和徐媚挽着手低着头,撒腿就跑。 那头西厢,徐羌又嚷嚷起来:“我的‘大将军’呢?谁公报私仇,乘机把我的蛐蛐发卖出去了,过了,你们太过了!” 徐府人仰马翻。 就在这时,有一队人马从皇宫大内而出,直入宣平坊。 御前总管安进忠亲自来宣旨。 别说徐府上下被惊到了,就是宣平坊里外都被震动了。 男女老少都堵在徐府大门口围观。 徐正卿带着自家人跪在地上接旨,他老脸发白,冷汗冒出来,心里隐隐约约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特召徐卿伴驾左右,掌读经史,钦此!” 徐正卿颤颤巍巍:“臣,领旨。” 飞来横祸,飞来横祸。 负重前行的竟是他自己! 明黄色圣旨一到他手上,徐正卿就不争气地身子一软,晕厥在地。 “徐翰林欢喜地昏过去啦!”是安总管在欢天喜地。 我死了。 是徐翰林昏厥前的最后一个念头。 周遭的人声,在徐善的耳中,一会儿近、一会儿远。 一股深凉在她的心里泛起。 她重生了,她深谙政治轨迹,她一小步又一小步,不着痕迹避开,却让徐家走上了另一条未曾设想的道路。 前世,在她被指为五皇子妃前,徐家都是默默无闻。 今生徐家却在这个时候就被抬到众人面前了! 究竟是哪一步出了差错? 五皇子府。 陆濯是闲人,俨然两耳不闻窗外事了,在园子里有一搭没一搭地为桃树剪枝。 刀锋掠过,横生的枝节坠地。 陆濯苍白的面容泛起一丝笑意,他的声音极轻。 “我不愿意,你待如何?” 第11章 陆濯找气受 老皇帝龙心太坏了,居然让太医跟着过来,怕是早已预料到这出。 太医十分老道,取出老参片塞徐正卿口中,一针扎入他的大穴里。 徐翰林一把子坐起来:“我好了。” 外头等着吃席的街坊邻居发出齐齐的失望叹息之声。 安进忠被送到大门口,看到这样的场景,无比的欣慰:“陛下若是得知翰林大人有这样的好人缘,想必会龙颜大悦。” 徐正卿俯身抬手,以袖遮面,很是羞惭:“安总管说笑了。” 安进忠呵呵笑着上了车:“翰林大人不必多送,明日记得入宫当差就行。” 徐府上下站在牌匾下,目送他们远去。直到这一队人马出了宣平坊,才转身回府。 徐正卿放下袖子,露出白惨惨的一张老脸,他一张口差点哭出声来。 “夫人,我怕。” 田氏和徐媚两脸震惊,这是她们不用花钱就可以听到的吗。 她们不能理解,一言难尽地看着徐家四口已经簇拥在一起,抱头痛哭! 世上还有这种人,有青云路了他们偏不想走。 “这是遍插茱萸少一人了啊。”徐媚酸不溜秋地说道。 等徐羡考完试回来,发现自家要咸鱼翻身了,指不定有多高兴呢。 入夜后,真咸鱼翰林大人在床榻上果然翻来覆去,这个身子怎么翻都不舒服。 温氏低低地咳了两声:“你要不睡书房去?” “……”翰林大人不敢动了,半晌,他念叨,“原本我想着去江南,给您找神医赛扁鹊,根治咳疾呢。” 温氏这个咳疾说大也不大,就是春秋分的时候容易咳得凶,寻常也就夜里偶尔咳两声。 “老毛病了,管它作甚,不差这一时半会儿。”温氏并不担忧自己,她很有信心,“等皇上真正见识到你的才干,晓得你不堪大用,你说不定还能早两年致仕。” 温氏的祝福,暖到翰林大人的心窝子去了。 他抓住自家夫人的手,美美入睡。 西跨院的徐善睡不着。 上辈子,她从初当太后到执掌实权,从垂帘听政再到一把子把帘拽了,这一路委实危机四伏,等她回过神来时,恍然发现,自己甚至没来得及为驾崩的陆濯多流一滴泪。 然而,政治没有尘埃落定。徐善后来大搞变法,搞失败了,世人骂她晚节不保。徐善很不服气,她蓄养面首哪里来的名节,至于晚,那更谈不上,她明明风华正茂! 不过,嘴上硬归硬,徐太后的心已经被伤透了,她想她大抵是不擅长为政。 人贵有自知之明,她这辈子打算绕道而走了。可绕不开呀,当真是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定睛一看,当真路到尽头了。 回忆过去,徐小娘子啪啪的拍了两把床沿。 念夏脚好得差不多了,正在陪夜。一听见如此动静,她赶紧从脚踏上爬起来掌灯。 “小娘子,您可是被梦魇住了?” 徐善看着昏黄的光晕,冷不丁想起来一件事。 树有根,水有源。她重生后的一件件事情抽丝剥茧追过去,回到了最前头,曲江之上,陆濯为何会出现在此,还救了她! 这不对劲。 翌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五皇子府一片欢欣愉悦,王得志挥着拂尘在府里走来走去,掐着嗓子到处说上几句:“都仔细些,今日可是咱家主子的好日子,哪里出了差错咱家可护不住你们的脑袋!” 陆濯被禁足这事,天数不多,但是丢人啊。今日终于解禁,五皇子府上下皆松一口长气,又可以走出去得意做人了。 “干爹,干爹。” 王得志正在厨房视察主子膳食呢,就看到小全子挨过来,鬼鬼祟祟唤他,还冲他挤眉弄眼。 “干什么?”王得志老大不高兴,“小东西,没瞧见你干爹我正闻着菜香哟。” 小全子没想到这老东西光顾着偷吃,一点也不上道。他东张西望,看到了泔水桶,灵机一动一把捂住了肚子,支支吾吾:“干爹,我、我肚子疼……” 这场面似曾相识呐。 刚刚还在为肘香陶醉的王大公公,神情逐渐地严肃起来了。 他收起拂尘,扫了一圈厨房的下人,对小全子说:“你跟我来。” 父子俩个走到一处没人的地方。 王得志瞥向小全子:“说吧,那位又出什么幺蛾子了。” 托陆濯动不动发神经的福,现下徐善在五皇子府的名号由徐家女、徐小娘子变成了“那位”,毕竟五殿下耳提面命过,不许再提她了。 “那边来报,那位昨晚大半夜就掌灯了,到天亮都没熄。”小全子压低了嗓子。 他们虽不能在宣平坊日日夜夜守着徐家,但不意味宣平坊没有他们的人。徐善昨夜的不正常已经全然落入他们人的眼中,被他们牢牢拿捏了。 王得志道:“展开说说。” “不是睡不着,就是不想睡罢,左右是心里藏着事。干爹,您说,咱今天有什么大事能跟那位扯上干系啊,还不就是咱家主子……”小全子只差说懂得都懂了。 他太有福气了,陆濯在徐善面前发了两回疯,两回现场的受害者都没有他。因此,直到今日,小全子通过道听途说,单纯的认为自家主子和徐小娘子两情相悦勾搭成奸,正在玩着她逃他追他们都插翅难飞的小乐子。 “哦,咱家主子今日解了禁,可以出门了。”王得志感叹。 “可不是,俗话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殿下和那位都隔好多年了哟。”小全子扒拉着手指算日子。 王得志啧啧:“那位半夜不睡,就是惦记着你说的这回事,描眉画眼,对镜梳妆呢。” “干爹说得在理,果然什么事情都逃不过干爹的这双慧眼!”小全子佩服地树起大拇指。 “嗯,嗯……”王得志嗯着嗯着突然暴起,举起拂尘就给小全子脑袋一下子,“在理,在理个你八辈子祖宗!你个狗东西,想害死咱家是不是!” “不是啊,干爹,我没有哇!” 小全子猝不及防,被王得志追打得抱头鼠窜。 王得志气喘吁吁骂骂咧咧:“你个蠢货,你光晓得今日是咱主子好日子,你怎就不晓得今日是天下举子的好日子,考了三天的春闱就在今个结了!” 倘若他听信了小全子的荒唐猜测,跑到主子面前胡言乱语一通,岂不是老寿星上吊活腻了! 徐小娘子能梳妆打扮只为了会见五皇子殿下?狗都不信! 五殿下自己就不信。 王得志骂完小全子,神清气爽回去伺候陆濯用膳。 陆濯用膳不发出声音,枯着眉头,面无表情,一副食欲不振的样子。府里上下都高兴,就他不高兴。 这大约就是传说中的为情所困吧,像他们无根之人断然不会有这种烦恼。王大公公暗搓搓地自豪着,就看到陆濯把乌木筷子一搁。 王得志赶紧递茶水给他漱口,用了三盏后,陆濯的面色才好了一些。 他算是发现了,上辈子他这个皇帝当得有多糊涂! 这辈子他重生后,就把府里的人逐渐地换了一些,厨房里就来了新厨子,他的吃食从此大胜从前,甚至比上辈子御厨做的都好。 上辈子的御厨为什么不好好做膳,是不喜欢吗? 甚至拿小红蜡烛充当香肠搁在食案的最远边,企图蒙混过关。 难怪徐善觉得他不中用,毕竟跟着他连吃口好的都没有。徐善与他离心,御膳房难辞其咎。 陆濯难受,他这个人就是皮相过于善良、仁慈、逆来顺受了,他明明是那么歹毒的一个人,却根本没人当回事,甚至都想欺辱他。他长得像他早逝的亲娘兰美人,过于美貌是一种罪过。 陆濯坐到马车里时,还在想着他是如何罪孽深重这件事。 “殿下……殿下?”王得志试探地唤他,问,“您这是要往哪里去?” 陆濯禁足的这些天里,可是干脆利落把所有的邀请帖都回了,好似被伤了自尊,孤僻起来了,不愿再与人交际。 “去东市,添点新墨。”陆濯转了一下扇柄,轻描淡写。 府里库房不是还有好些墨锭子么。皇帝陛下在这方面从来没有克扣过儿子,何况五殿下素来以喜好文墨闻名,得到的这些赏赐更多一些。 还来东市添什么新墨哟。 王得志不敢说,王得志也不敢问。 他只晓得,东市往南,可就正对着宣平坊! 什么叫五殿下之心,路人皆知。 可惜转了半天,也没有什么狭路相逢。陆濯的脸色越发的冷淡,眉压着眼分外沉郁。 “哎哟,天色不早了哟!”王得志用袖子擦了擦额头,夸张地看天,给自家主子台阶下。 “确实,该回了。”陆濯颔首,“正好顺路去贡院,看一看今年士子的风采。” 王得志:“……” 不是,这个顺,是怎么个顺法,东市该如何顺到贡院去,绕大半个东城么? 贡院—— 那可是春闱的考场啊。 “王得志,你要切记。”陆濯把折扇啪一收,一本正经道,“我去贡院,是关心春闱,可不是关心谁家小娘子。” 王得志:“……好的。” 不是说好了不提的吗? 他一个奴才,竟心疼起锦衣玉食的主子了,主子又要去白找气受了。 第12章 徐善崔九相逢,陆濯围观 徐翰林去皇宫内伴驾了。 徐家眼见起势,京中那些大小贵人闻风而动,不过隔一夜,各家请帖就雪花一样飘入了徐府大门。 温氏得留在家中料理帖子,重新梳理人际和关系。 于是,去贡院接徐羡归家的重任,就落到了徐善和她二哥徐羌的身上。 贡院前,人流如织,熙熙攘攘,各家马车堆积于此。 徐羌出了马车上蹿下跳,拍了拍车壁:“小妹,我们来迟了,没停到好地方。大哥出来怕是找不到我们。” 徐善撩起车帘,道:“那二哥你去近前接大哥罢。” 徐羌脸上刚露出不愿意,徐善又道:“大哥从小体质差,不像二哥你勤于锻炼,如今被关了三日,怕是身子被掏空了。二哥,证明你比大哥更有用武之地的时候到了啊。” 徐羌挺起胸脯,骄傲道:“那是自然!”他昂首阔步往贡院院门前去。 念夏佩服极了:“小娘子,还是你有办法。二郎君在哪都是个刺头,唯独在您面前格外服帖。” “哪里的话,是二哥心疼我罢了。”徐善轻声道,眸光睇向路拐角一个不起眼的卖花小姑娘,“在怜香惜玉上,我应当向二哥看齐。念夏,你陪我去买点花。” 小楼一夜听春雨,小姑娘卖的就有深巷的杏花。 “哟,这不是燕娘吗,怎地你阿姐莺娘不来卖花了?”鲍桧骑着大马,招摇过来,坐在马背高高在上地问。 “啊,郎君。”叫燕娘的小姑娘局促地站了起来,“我阿姐染了风寒,我替阿姐来卖花。” 鲍桧哈哈大笑:“什么染了风寒,你阿姐分明是染了痨病!她若是早跟了我,多少人伺候着享福,日子多好啊,现在就只能在草席上等死了!” 想当初他托柔嫔的福,刚进京,眼界还没打开,一个卖花女就叫他乱了,那卖花女抵死不从,害得他被路过的徐羌狠狠欺辱了一顿。这件事太耻辱了。 “小国舅我就在这里,我看有谁胆敢来买你的花——” “这些杏花,我要了。” 一道轻曼的声音,似春水潆洄,漾入了小国舅的心里。 鲍桧心头一荡,蓦然回首,看到了一个画中才有的清美小娘子,江梅带雪,玉软云娇,正携婢女盈盈而来。 徐善轻笑,问:“小国舅可也想要杏花?” “我怎会横刀夺爱。”鲍桧听见他自己晕乎乎的声音响起,“鲜花赠美人,这些杏花,我买下赠与小娘子。” “如此,我先行谢过小国舅。”徐善一福。 不远处,一辆平平无奇的马车里陆濯把折扇摔合闭拢,大喝一声:“混账!” 王得志赶紧用肥硕的身子堵住车窗眼,只恨自己不能一把子合上车窗:“殿下息怒,殿下息怒。” 陆濯恼道:“这是贡院,外头却闹闹哄哄宛如菜市口,金吾卫的人也不来管管,成何体统?”这么忧国忧民的哇。 “确实太不像话了,殿下说得极是,那些言官也不管管金吾卫,光晓得参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王得志把头点成拨浪鼓。 可惜并没有把陆濯哄好,陆濯盯着他:“挪开你碍眼的身子。” “是是是。”王得志圆润地滚开,把好风光让出来。 陆濯阴沉沉地盯向外面。 太过分了。 有些人,他不点名,实在是太过分了! 给他行礼的时候,心里万般的不情愿,遇到鲍桧这块废物点心,倒是行礼的很欢快啊。 勾诱崔九时,且算他有几分皮相惑人,又有几分小才华,虽然跟他陆濯比起来,都是不值一提。但鲍桧又算什么东西,他也配?! 原来在曲江脑子进水的竟是徐善。 还有这个鲍桧,最不可饶恕的就是他。他自己无才无貌无权无势,不好好躲在家里忏悔,非得骑着高头大马招摇过市,勾诱无知的小娘子,都是鲍桧的错! 小国舅,小国舅…… 陆濯阴森地磨了磨牙。 那头,小国舅鲍桧尚且不知自己被毒蛇盯了,他被徐善福得身子酥了半边,大手一挥气吞万里如虎:“小娘子客气,岂止杏花,我把这里的花都买来赠与小娘子!” 徐善抬袖半遮面,羞涩道:“小国舅实乃真英雄。” 袖子下面,有人在狂笑。 念夏拍了燕娘的肩膀:“傻姑娘,快帮我把花抱到马车上去呀。” 人傻了的燕娘这才回神,欢天喜地道:“是!” 两个人到马车的时候,念夏又悄悄塞给燕娘一个荷包。 燕娘一愣,连忙摇手:“我不能拿,刚刚那位、那位小国舅已经给过银两了。”在美人面前,鲍桧可是很爽快的,一副挥金如土的样子。 “他是他的,我们是我们的。”念夏把荷包硬塞过去,“我家小娘子素来心善,看不得人间疾苦。你阿姐不是染疾了吗,这些是我家小娘子的心意。” 原来如此。 怪不得那样娇贵的人,会看中她的花。她明明才学到阿姐的一点皮毛,采花的时候都分不清好坏。 燕娘看着手掌心的荷包,眼泪流了出来。 “别哭呀。”念夏用手帕替她擦眼角,叹息了一声:“真想你姐姐的咳疾早日医好。” 她们俩的窃窃私语,鲍桧并没有察觉到。 从头到尾,他就沉迷在徐善的美貌里。因着徐善气质拿捏的不错,看起来格外娇贵,他又不敢把徐善当成平民女子拖起来就带走回府。 再说了,他也不想唐突佳人。贡院门口人多眼杂的。 眼看着花都搬得差不多了,美人提起裙裾作势要走。鲍桧赶紧伸出手,问道:“敢问小娘子贵姓,家住何方?” 徐善执着一支最美的杏花,尚且沾着晨间的清露,宛宛一笑人比花娇。 “免贵姓徐。” 姓徐,她姓徐。 徐小娘子。 看着徐善翩然离去的身影,鲍桧陶醉了、迷失了、痴呆了。 看着又看着,鲍桧缓缓地睁大了眼睛—— 那个人,徐小娘子靠近的那个人,怎么那么像他的仇人,徐羌?! 等等。 美人姓徐…… 徐!! 鲍桧眼前一黑,险些从马上栽下来。 “小国舅——小国舅!” 周遭人哭丧一般的声音此起彼伏。 徐羌正与一个身穿士子服的郎君说着话。他正对着徐善,那士子就背对着,身姿俊逸风流。 徐善走过去,唤了一声:“二哥。” “小妹你来了。贤兄,这是我家中幼妹……” 伴随着徐羌的热情介绍,那人眉眼含笑,侧目而来。 徐善抬眸看去。 今生,就在她不把勾搭崔九当成事的时候,她与崔九在贡院前的人海人声中,猝然相逢。 马车内,陆濯紧盯着这一切,捏着扇柄的手指收紧,苍白的手背上青筋爆出。 王得志把自己团巴团巴,缩在一边,生怕一个不好,主子一脚踹过来,把这腔邪火发泄到可怜的他手上。 从方才徐小娘子走动,主子命车夫跟上的时候,这倒霉的一切就在冥冥之中注定了。 终于,陆濯收回了目光,仿佛眼睛被辣够了。他垂下眼睑,松了松手,拾起几案上杯子,缓慢地用了一口茶。 王得志从头到尾提着一口气。 他听见陆濯清沉的声音和缓响起。 “你把她传过来。” 主子居然如此心平气和! 王得志惊了,他连忙应下:“是,奴才这就去。” 陆濯满意地嗯了一声,合上眼睛,状似闭目养神。 徐善正与前世面首谈笑风生,背后突然传来一道公鸭嗓子。 “徐小娘子——” 她转过身去,就看到王得志笑容可掬:“徐小娘子有福气呀,我家主子传您过去说话呐。” 这福气给你你要不要? 徐善流露出讶异:“五殿下?” “可不就是。”王得志指了一下马车的方位,车窗关得严密,表明了里面的人对外面的事漠不关心,“小娘子与我家主子渊源深厚,主子记挂着您呢。” 好一个渊源深厚。 一旁的崔九挑了一下眉,意味深长地看向徐善。 徐善还没说话,徐羌急了:“贤兄,没有的事,我们徐家哪里会跟五皇子殿下有渊源。”这五殿下神经兮兮的,他们徐家真懒得搭理他,现在唤小妹过去又不知道要出什么幺蛾子! 想到此,徐羌跟王得志毛遂自荐:“我小妹胆小身弱,我看我陪小妹一同去见五殿下比较稳妥,这可行得通?” 王得志呵呵一笑:“二郎君多虑了,咱家瞧着,小娘子好得很呢。”说着,他看向崔九,“正好崔九郎君在此,我家主子与徐小娘子的渊源,您也是亲眼目睹几分的。” 徐善曲江落水,陆濯英雄救美,崔九可是在的呀。至于碧云寺那一回,崔九头没看到尾没瞧见,只是不幸被扒了衣裳,暂且不算。 崔九笑了笑:“公公,您说笑了,我这双眼里只有诗书礼乐,并无其他。” 他声线清亮,“公公”二字一出,周遭的男女老少都向王得志看来。有些人还很猖狂啊,唐突的目光直勾勾地戳进王得志的脐下三寸之处。 “大胆!” 王得志色厉内荏,大喝左右,却止不住周遭的啧啧之声。王大公公夹/紧双腿,被闹了一个大红脸。 原来崔九是有点刻薄人的天赋在身上的。 在眼前风流郎君崔九身上,徐善总算找到了一丝熟悉的感觉。他从来就是一个过于锋芒毕露的人,当才子可以,走仕途就容易吃苦头。但她永远赏识崔九。 她微微一笑,把手中杏花递过去。 “虽不能至,心向往之。崔郎君,徐善先行祝你登杏榜,赴杏宴。” 崔九凝视着徐善,接过杏花,取下一朵簪于发冠之上,色若春晓。 他唇角一漾:“借徐女君吉言。” 谈上了,这两个人还谈上了! 王得志看傻了,高声打断:“徐小娘子,请吧!” 马车上,陆濯面沉似水,王得志刚掀开帘子,一只茶杯就冲他飞过来。 “废物!” 王得志浑身的肥肉都在颤:“殿、殿下?” 陆濯疾言厉色:“我命你传崔九,你给传了个什么东西来?” 王得志:“???”迷大惑了。 他竭尽全力地回想先前主子是怎么吩咐的,惊觉主子确实没说是“他”还是“她”。不过,主子忙忙颠颠一整天,不就是为了见徐小娘子吗。 王得志只能趴在车门口:“请主子给奴才一次将功补过的机会!” 徐善看戏到现在,小心翼翼地从王得志后面探出脑袋:“五殿下,那我走?” 陆濯轻喝:“留下!” 徐善:“……” 趴着的王得志偷偷摸摸的抬头,看陆濯一眼。 陆濯面无表情:“来都来了,我有几句话问你。” 徐善:“好呢。” ——“爹的,最烦装相的人。” 第13章 徐善、陆濯与崔九,三个人的…… 陆濯的目光从徐善身上刮过。 徐善低眉顺眼,并膝半坐于马车的另一边,矜持又拘谨,看起来当真胆小。 可陆濯知道,她不是,因为他的耳边异常的吵闹。 ——“他究竟要问我什么话。” ——“他为什么还不开口,莫非是等我请他,我跟他可没有什么好说的。” ——“算了,敌不动我不动。比尴尬,我是不怕他的。只是我一直在这里,兄长们和崔九怎么办,他们要等我到什么时候。” “不准想!” 陆濯喝道,苍白的面皮子隐隐发黑。 徐善瑟缩了一下,讷讷细语:“五殿下,我没有想呀。” ——“我想什么关他什么事。有什么疾病,管天管地管别人脑子里的想法,搞得他好像能知道我在想什么一样。” 陆濯的眼前也跟着发黑了。 他睁了睁眼,看着面前垂首答话的小娘子,弱质纤纤,似一推就倒了。 可偏偏是一个表里不一、心如蛇蝎的毒妇! 他大概上辈子就被这个毒妇骗了身心清白,狠狠玩弄了感情。这辈子,他都在这里等她了,她还能在外面和崔九那个小白脸眉来眼去,送花簪花! 陆濯恨不得戳破徐善的真面目,又有一些隐秘的羞耻,并不愿让徐善知晓,他能够听见她的心声。 何况,并非所有的徐善心声他都能听到。 陆濯不得不承认,他对徐善骗他骂他辱他的心声格外敏锐,搞得好像他爱听一样,离谱至极。 他沉了沉气,对徐善说:“抬起脸来。”看着他的眼睛说话,重生人不骗重生人! 徐善轻声:“不敢。”说着,还摇摇头。 摇头。 她还摇头! 陆濯内心升起无名之火:“我看你胆子大的很!” “五殿下所言,我都听不懂呢。殿下可是对我有些许误会,怪罪于我?”徐善幽怨道。 她一边说,一边眸光颤颤,一不小心,就飘到了车窗上。原来车窗外层是镂空的雕窗,里面还有一层,那么他们先前在外面看到车窗闭拢着,都不见得是真的了。 ——“陆濯不会是躲在马车里一直偷看我吧,好生变态。” “没有的事,你不要凭空污人清白!”陆濯激动起来,仿佛被戳中脊梁骨一样。 徐善就听明白了,看来陆濯真的是怪罪于她了。 可是,她思来想去,也想不透做了什么碍陆濯眼的事了,除了最开始被他救了一回,也许耽误他选妃。 ——“他不想娶我,我还不想嫁他呢。现在都没人提这件事了,陆濯为什么死拽着不放,真是个疯子。” ——“我还想跟崔九双宿双飞呢。” 陆濯冷笑着扯了扯唇角,徐善又在做她的春秋大梦了。 他如今的养气功夫事越发的好了,听到这等绿油油的话,他都未曾拍案而起,当然,也有车厢高度限制了他为所欲为的缘故。 他把折扇缓缓合拢,露出一个温柔渗人的笑容。 “徐小娘子可曾婚配?” “咳——咳!” 徐小娘子猝不及防,她被自己的口水狠狠呛住,抬头直视陆濯的眼珠子都在颤。 ——“合理吗合理吗合理吗,我可是个刚刚及笄的小娘子,陆濯竟然如此问我,这合理吗?” ——“他果然看上我了,虽然不知道为何一直疯疯癫癫的。”(丽) ——“我这辈子可不愿意嫁给一个短命鬼,他又不行,算了,找个理由糊弄过去吧。” “回殿下话,未曾,只因我……我不能生!”剔透的泪珠从徐善清美的脸庞滑落,她不着痕迹侧了侧身,让自己更惹人怜惜的左边小脸对着陆濯,“此生惟愿在爹娘膝下好好尽孝,不敢奢望其他。我身子这般不中用,即使出嫁,大约愿意娶我的人也是废物点心,何必害人害己让彼此都不幸。” 好一番意有所指、指桑骂槐、杀敌八百自损一千的荒唐之言! 不过徐善没有完全胡说八道,她前世真的没生孩子。 刚和陆濯成婚那几年,是陆濯不愿意要孩子。去了西北封地,临近西域,他甚至搞来了什么羊肠,套起来,既不妨碍他们当下的快乐,也不用担心不小心有了孩子,耽误他们以后的快乐。徐善当时年纪小,也爱胡闹,小夫妻两个占据地理优势,把西域、中原的奇技淫巧之物都弄到了床笫之上。什么这个铃那个绳、这个玉那个角,这些让他们在西北漫漫寒夜里身躯又热又暖。 如今回想起,徐善惊觉,陆濯的不行原在那时就初露端倪了。 明明是血气方刚年纪,却爱玩那些花里胡哨的,不是掩盖自己的不行是什么? 至于后来,陆濯岁数长了些,虽嗑了丹药后尚有虎狼之风,但不过是饮鸩止渴,大约他对自己的短命似有所感,于是琢磨起了留后的事。可是,这个后不是想留就能留到的,徐善跟他努力了好久,也没生下一儿半女。太医诊出他们身子“亏空太甚”,劝他们俩“节制为上”。 这话还被载入了帝后起居注,丢人丢到了史书里。 徐善实在是觉得无辜! 关她什么事,嗑丹药的可不是她,生不出来都是陆濯的错,这是陆濯不行的又一铁证。 她又不是没有怀过,只是她与陆濯,都不配为人父母罢了。 今生,她故意旧事重提,说完不能生后,就用哀哀的眸光凝视陆濯。 陆濯垂眼,苍白停匀的长指执起茶盏,给自己倒了一杯,送至唇边。广袖垂落,徐善看不清他的神色。 “那真是太不幸了。” 陆濯把空杯搁在几上,抬眼,黑沉沉的瞳眸盯着徐善,“徐小娘子的遭遇委实令人同情,待我禀明父皇,携太医登门为小娘子望闻问切。” 徐善:“?” 陆濯牵动唇角,慢慢悠悠:“在此之前,徐小娘子最好不要婚配,以免不慎生儿育女,犯下欺君之罪。” 徐善:“???” 她不理解,但大受震撼。 陆濯是不是发病了啊,怎么说的话连起来她一句都听不懂。 “言尽于此。”陆濯直接送客了。 徐善蹙起烟眉:“五殿下无他话要问我了?” 陆濯看着她,要笑不笑的:“我与徐小娘子加上今日,不过三面之缘,实在无话可说。小娘子不愿走,可是对我有何企图?” 企图,呵呵,有何企图。他倒是自信。 “殿下多虑了。”徐善起身,微笑道,“告辞。” ——“多想陆濯分一些这样的自信给我,如此我也不至于因为变法失败就活着难受了。” ——“真是心疼王得志,日夜饱受这般阴晴不定的折磨。” 王得志安静如鸡候在马车外头,眼见着徐善离开了,连忙灰溜溜地爬进来,唤道:“殿下。” 陆濯用挑剔的眼神一寸一寸打量着他。 就这,肥肥白白,有甚好心疼的? 王得志整个人龟缩起来,不敢说话。 陆濯不情不愿地开口:“王得志,你觉得我很阴晴不定?” “怎么会呢,没有的事,殿下切莫听信谗言!”王得志否认三连,恨不得把心捧给陆濯看,“奴才可是跟着殿下一路从冷宫那地方走出来的,殿下就是奴才的再生父母!” 陆濯满意地嗯了一声。 果然,他没有问题。 他枯着眉头:“命你传人,你怎把她传来了。我与她本不熟悉,也不算相识,何况跟一个小娘子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传出去容易污我清白。” 王得志觉得牙酸,但只能说:“都是奴才的错!” “下不为例。”陆濯挥开袖子,慢条斯理,“传该来的人过来。” “是。”王得志赶紧应道。 他懂了,他要抓紧时间去传人。他早一些时候去,崔九就少一些时候跟徐小娘子耗着。 “且慢。”陆濯又叫住他,缓声道,“我对杏花不服。” 王得志一愣。 怎么个不服法,可是想着人比花娇。 陆濯一本正经:“春日多癣,我见不得桃杏之物。” 不愧是五皇子殿下,真是思虑周全。 全让王得志懂完了,他毕恭毕敬地把喊他公公的崔九请过来,再体贴地告诉他,为了五殿下的安康着想,得把手里拿的、头上戴的杏花全取下来放外面。 “自有咱家替郎君守着。”王得志一甩佛尘。 崔九顿了一顿,道:“好。” 他的指腹轻柔地从杏花上抚过,看得王得志眼睛生疼:“哎哟,崔郎君,快进去吧。” 崔九进马车的瞬间,闭目养神的陆濯就睁开了眼,径直看去。 “先前在碧云寺取走你的衣袍,实乃情急之下的权宜之举。” “小事。”崔九唇角一凹,“五殿下天潢贵胄,取人性命都不过是翻手覆手而已,何况取的是鄙人的衣袍。” 陆濯转了下折扇,无所谓地抬眉。 他在审视崔九。眼似桃花,显得轻浮,嘴唇太薄,显得薄幸。总而言之,陆濯看崔九,越看越丑。 不如他甚也。 在容貌上藐视崔九后,陆濯终于有闲情逸致说正事。 “登杏榜,赴杏宴,何人不想。只可惜,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 崔九桃花眼眯起:“五殿下此言何意?” …… 半晌。 崔九从马车出来,春日和风拂过,他脊背隐隐发寒。 他垂下眼,看到他的杏花坠于地上,被马蹄踩了个稀巴烂。 王得志阴阳怪气:“哎哟,崔郎君,可真是对不住了,咱家一个错眼,就叫这花掉下去了,可要咱家赔枝新的给你?” “倒也不必。”崔九眼角一勾,“徐家女君尚有一车花束,她邀我前去共赏,就不多留了。” 王得志的得意戛然而止。 第14章 陆濯到底是不是重生的? 老皇帝今天修身养性,没招最宠爱的柳贵人侍寝。 赵国公和左翰林主持完会试,过来向他禀报事宜,他们俩退下后,安进忠过来,给皇帝陛下奉上太医院新进的安神茶。 老皇帝呷了一口,皱着眉头:“老五今日去贡院了?” “五殿下的马车在贡院门口停留了些许时候,五殿下未曾进去,也未曾下车,从始至终没有露面。”安进忠躬身道。 “哦?”老皇帝奇了,“那他去做甚,去看他二哥如何笼络士子相谈甚欢了?” “哎,嘿嘿……”安进忠面露难色。 “说!”老皇帝把茶盏往龙案一搁,杯底碰撞发出一声脆响。 安进忠垂头:“徐翰林家的大郎君参试了今年的春闱,徐小娘子与家人一同前往贡院接他,就这么与五殿下遇上了。五殿下与徐小娘子有些渊源,于是,那车架就在贡院门口停的久了些。” 这说的有够春秋笔法的。 老皇帝的眉头越听越放松,听到最后抚掌而笑:“老五啊,朕的老五也长大了,到了动春心的年纪。” 安进忠不敢搭话。 五殿下可不是现在才长大的,前两年五殿下在文臣中大出风头,被赞为文曲星降世的时候,皇帝陛下可是很不高兴,嫌弃儿子长大就变忤逆的。 眼下倒是一副慈爱老父亲的样子。 “先前就因为这个徐家女闹出不少幺蛾子,他倒好,禁足一解就去找人家,竟然是一点记性都没有。朕原本还当他是一时兴致,来的快也去得快,现在看来,老五怕是用心了。” “哎哟,少年人嘛,年轻气盛……”安进忠赔笑,“奴才虽是无根之人,但活了这把岁数,也晓得少年人动了心,那都是不得了的事情。” 年少乍逢,多少爱恨就交缠到一起了,说也说不清楚。 老皇帝眸光暗了暗,他叹息:“老五看上了徐家女,一头莽了上去,却不知道人家对他动心了没有。朕晓得的,京中的女郎们,娇贵的紧,眼光高得很,从前就是这样了。” 安进忠清楚,皇帝陛下这是想起吃斋念佛的皇后娘娘了。不过皇后娘娘,却是一个除了皇帝陛下自己、旁人提都不能提的存在。 他装糊涂道:“奴才不懂女人,但奴才晓得五殿下是龙子凤孙,京中的女郎再娇再贵,又如何越过当朝皇子呢?” “这话说的好,安进忠,下回马屁你还这么拍,朕爱听!”老皇帝哈哈大笑起来,“理应如此,朕的儿子,自然是想娶谁就娶谁!” 安进忠继续赔笑。 倘若五殿下看中的是哪个高门贵女,可就不是想娶谁就娶谁咯。 当初为了娶娘家侄女当儿媳妇、也就是娶何首辅的孙女为平王妃,皇贵妃差点跟皇帝陛下撕破脸皮。 “老五可怜啊,亲娘没得早,养他几年的先太后也不在了,皇后不问事,贵妃……贵妃不提也罢,竟没有人替他操这份心。”老皇帝跟闲的没事干一样,掰着手指算给安进忠看,“朕看着,老五这事最后还得落到朕头上,他都这么大了还得要朕给他操心。好在女肖其父,徐家女应当品行不错。” 安进忠琢磨,确实徐家女应当品行不错,毕竟这么些回了,就听见五殿下发癫,可没听说徐家女发癫哦。 接着,老皇帝又跟安进忠夸赞起徐正卿来。 毕竟,时隔二十年,徐正卿还是那么的美貌,只不过是从一个美貌的探花郎变成了一个美貌的老翰林。 “正卿学问纯粹,人品端方,可惜为人安逸,没有野心。这样的孤臣,本该伴驾朕左右,留在翰林院着实埋没了人才!” 慷慨激昂了好一通后,皇帝陛下累了。 安进忠正要伺候他安歇,老皇帝突然道:“安进忠。” 他老迈的面容在煌煌的灯火下模糊,龙目浑浊却凌厉,“今日老五在贡院前见的人,除了徐家女,还有谁?” 安进忠躬着身子,道:“五殿下见了徐小娘子后,又见了一个清河崔家的郎君。崔郎君也是此次春闱的士子,五殿下到时,恰看到他和徐小娘子相谈甚欢。除此之外,并无他人。” “……老五啊老五,你这出息,要朕说你什么好。”老皇帝摇着头,十分嫌弃,“安进忠,伺候朕安歇!” - 徐翰林伴驾五天,自称瘦了三斤。 他手里捧着小米粥,两只眼睛泪汪汪,一再地强调:“我真的是吃吃不下,睡睡不着,如履薄冰,战战兢兢。” “不对吧爹,”徐善拿着尺子在他腰间一测,“您这腰身,分明是比从前宽了。” 她把尺子拿捏起来瞧了瞧,清声发出疑惑,“是我们家尺子坏了么?” “小妹,你就别给爹面子了。”徐羌毫不留情地拆台,“爹这身袍子原本腰间松垮垮,现在都绷起来了。爹腰粗了,根本不用拿尺子量,看一眼就清楚的事!” 徐羡考完春闱,不用把自己关在东厢死读书了,跟大家欢聚一堂,也觉得自家老父亲这种发虚的行为要不得。 “爹,子曾经曰过,为官者不打诳语,腰粗了就粗了吧,没事的。” “大郎二郎通通住嘴!”徐翰林急了,又说徐善,“善善你随身带尺子做什么,快叫念夏收远一些,女红能不做就不做,伤着手熬到眼如何是好?” “是我让善善带来的。”温氏淡定道,“徐翰林,你如今伴驾的小日子过得很不错啊,我们都很羡慕你。” “没有的事,哎,夫人你别羞我。”徐翰林一边说话,一边悄悄地吸气收腹,“我虽然多吃了几盘御膳,圣人赐不敢辞,但我确实食不下咽,我时常忧心。” 御膳房的膳食如此养人?怎么跟她前世的感觉不一样。 徐善不信,她拍了拍自家爹的肩膀。徐翰林一口气没绷住,全泄了,顿时腰身又粗起来了。 “爹,看开点。”徐善体贴道,“人到中年,发福正常。” 发福—— 发福!! 一心当中年美男子的徐翰林被这两个字压得喘不过气了,他开始焦虑了。 重压之下,他甚至忘记了跟家里人说,皇帝陛下最近总是看着他欲言又止,那神态,仿佛有好些话想跟他推心置腹,可是他一个小小侍讲,又怎堪配哦。 这一日,徐正卿如寻常一般,给皇帝陛下讲史。 若是二十年前,大约会是君臣相得的场面。不过,如今君臣的岁数都不小了,老皇帝半倚在龙塌上,闭着眼睛呼吸均匀,徐正卿就懂了,他这个讲史与和尚念经所起的效用大体是一致的。 安进忠冲徐正卿使了个眼色。 徐正卿气沉丹田,蹑手蹑脚地打算退出去,不能打搅陛下小憩。 “正卿。”假寐的老皇帝冷不丁出声,和颜悦色,一出口却是丢出个天雷,“朕听闻,你家中有位小娘子。” 徐正卿满脸的茫茫然,“臣确有一小女。从小体弱,养于闺阁。” “朕还听闻你家小娘子与朕的老五有些龃龉。” “不敢不敢,是臣的的小女无知,不知如何开罪了五殿下。陛下,臣阖府上下惶恐啊,惶恐啊。”徐正卿的眼眶说红就红,颤颤巍巍,仿佛下一刻就要老泪纵横,“陛下,您明察秋毫,坊市之间三人成虎,所传皆为谣言呐!” “行了行了,朕没信那等子流言蜚语,你这么激动做什么?”老皇帝歪了歪嘴,吩咐安进忠递块帕子过去,“朕若是听信了谣言,早问你罪了,哪里还会召你来御前伴驾,又关心起你家小娘子来。” 徐正卿越发的迷茫了。 老皇帝笑了:“看正卿这模样,朕就知道你家小娘子是心性纯良之辈。”他问,“你家小娘子可曾许了人家?” “不曾。”徐正卿老实巴交道,帕子下的手指跟抽了筋一样哆嗦。 “这就对了,正卿,你家小娘子的婚事先放放,日子长着呢。”老皇帝满意地抬抬手,示意徐正卿退下。 这叫什么话! 翰林大人都听不懂。 看出来他发懵,安进忠跟出去特意祝贺他:“翰林大人,咱家跟您提前道喜了,您的福气在后头呢。” 徐正卿险些昏厥了。 好在,安进忠跟着叹了一声气:“翰林大人您别急匆匆地把自家小娘子许了人家哟。眼前得紧着春闱之事,待这事停当了,陛下才能腾出空闲忙旁的呢。” 听得这话,徐正卿才有了点人样。 他老神在在地抓住安进忠的手,诚挚道:“安总管,让你费心了,我们徐家上下感谢你八辈子祖宗。” 安进忠:“……”倒也不必。 徐府西跨院。 念夏匆匆过来,两手空空,到徐善身旁站定。 徐善倚在窗边,窗前是烂漫春色,她闲翻一册戏本子,瞥向念夏,柔声道:“今日又去迟了?” “我今日一开坊门就过去了,可惜燕娘与我说,她家的花以后都会供给贵人,贵人出手实在阔绰。等她阿姐莺娘的咳疾医好,便结伴去远方投奔族亲,贵人还许诺安排车队护送她们。”念夏叹气,“京城里的一个卖花女也懂得人往高处走,小娘子,倒是我们错把人家当成小羊羔了。” “原本我遣你去买花,就是为了帮燕娘姐妹活下去呀。”徐善温柔一笑,善良极了,“如今另有贵人相助她们,岂不是很好,毕竟我们家的钱财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呀。” “然而,然而……” 念夏还想说什么,习秋也过来了。 “小娘子,您当真料事如神。”习秋钦佩地说道,“我去了那个王得志公公的私宅,周遭邻里都说他家看宅子的老叟出来都一身的香气,应了那句老来俏。” 燕娘家的花都被王得志拖走了,那么传说中的贵人—— “那个出手阔绰的贵人居然是我们的五皇子殿下么?”徐善眨了眨眼。 真是难以想象,毕竟前世的陆濯越老越抠,曾经异想天开归西以后两人挤一口棺材。徐善狠狠地拒绝了他,表示她爱宽敞,顶多只能接受挤一个地宫。等到徐善当真要归西的时候,她又变卦了,下旨不与陆濯合葬一处,毕竟她拖拖拉拉有那么多面首,不好安排。 徐善贤惠地想,左右陆濯已经死透了,身后事他又看不见。 然而这辈子,曲江之上,徐善替左小娘子落水,陆濯代崔九郎救美;赏花宴上,徐善诱使徐媚李代桃僵,陆濯突然发癫半道跑路;眼下的莺燕姐妹,徐善先去示好,陆濯抢着截胡……这一桩桩一件件,总不该都是巧合罢。 徐善她自己是重生的,有一些未卜先知的本事在身上,那么陆濯呢? - “王得志,站远一点,你身上太臭了。” 陆濯人在书房,不好好看书作画,对着王得志横挑鼻子竖挑眼。 王得志灰溜溜地退到门外面去。 他举起袖子,左闻右嗅,纳了大闷,不臭啊,明明香喷喷的。 也不知道谁又得罪主子了,害得他这个可怜人被撒气。 王得志一边自怜,一边陶醉在周身的芳香里。 “干爹。”端着茶盏的小全子从他身边路过,低声道:“您身上一股杏花味。” 剩下的,自己想。 小全子成功地把王得志气了给倒仰。 书房里,陆濯还在盯着他那幅美人山寺焚香图,眉压着眼,苍白的脸色神色凉飕飕的,仿佛在盯着什么仇人,而搭在画卷上的手却又是那么温柔,仿佛在摸一个情人。 小全子知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能不能巴结上主子只看这一回了。 他眼珠子一动,一惊一乍道:“五皇子妃?” “胡言乱语!”陆濯喝道,他枯着眉头,生气地叱责:“此等蒲柳之姿,如何与我堪配?此等恶毒心肠,如何担当皇子妃?” “奴才失言,奴才眼盲心瞎!”小全子被吓得差点打翻茶盏。 “下不为例。”陆濯的怒容来的快去得更快,他端起茶用了一口,微微一笑,“茶沏的不错,小全子,你是个有些眼力见的,日后就留在书房伺候笔墨。” “……谢过殿下,奴才为殿下肝脑涂地,肝脑涂地!”小全子腿一软跪下来梆梆磕头。 门外的王得志:“……”呸! 正郁闷着呢,陆濯在书房喊他:“王得志。” 他忙不迭滚进去:“奴才在!”这回儿却是不敢站在风口了,生怕一身的杏花香又让主子幽怨横生。 陆濯背对着他:“再有几日就是春闱放榜了,崔九其人——” 王得志揣度着自家主子要说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就见陆濯突兀回身,睇向他,问:“我孰与清河崔九美?” “……” 第15章 春闱放榜,陆濯作死 春闱阅卷,早在会试考完那一日已开始。 主考赵国公、左翰林,偕同几位副考,在宫里内官的监督之下,通宵达旦、勤勤恳恳地对数百份卷子进行批阅、酌选、填榜,取录新科进士五十一位。 放榜这日,贡院门前又一次人头攒动。 徐府与往日并无不同,在熹微中被晨鼓唤醒。 徐善不情不愿地起身,掩着小口娇柔又做作地打了个呵欠:“好生扰人。” “小娘子,你昨晚还说了,生前何必久睡,死后自会长眠,怎么隔了一夜就困成这般模样?”习秋就喜欢瞎说大实话。 徐善懒散道:“你怎知我就不是死了的呢。”死了但是没死透,就想长眠,就想长眠!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神佛在上,切莫怪罪。” 念夏端着打好的温水进来,对着上头作了几个揖,才把浸好的脸巾取出,嗔怪:“小娘子昨夜定然又挑灯看戏本子了,才大清早的犯困。” 徐善对着清泠泠的水面顾影自怜,欣赏她自己清美无匹的容颜。 她伸出纤白的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水面,鸦青的鬓发垂落,掩住了微挑的眉梢,“我们少年人,有些喜好怎么了?” 念夏歪了歪嘴。 小娘子的喜好真是让人琢磨不透。 从前小娘子爱读史,好舞文弄墨,闲来无事还会作些酸诗逗弄人。可如今,小娘子沉迷戏本子,脑子里只剩下才子佳人,时不时过于投入热泪盈眶,还提笔在一旁的空册子上写写画画。 念夏伺候笔墨的时候瞧瞧看过两眼,大约都是一些戏本情节的抄录。 小娘子真真正正中了戏毒! 明明她从前甚不喜看戏,觉得都是岁数大的才好那一口。现下小娘子就成了她自己口中那等子岁数大的人。 念夏不能说徐善,她只好瞪习秋:“一轮到你值夜,你就陪着小娘子瞎胡闹。” 习秋扁嘴:“我听小娘子的话,小娘子让我往西,我绝不往东。我学不来有些人,阳奉阴违。念夏,你别瞪我,我没说你。” “你——” 两个婢女又开始对顶,徐善轻轻嘘了一声:“今天可是大哥的好日子呀,谁不懂事,再去堂姊那里伺候一个月。” ”……“ 念夏习秋瞬间闭嘴,一团和气。 徐善在屋里用过早膳,在去往正院的路上遇到了休沐在家的翰林大人徐正卿。 “爹,在院子里消食呢?” 徐善看着她爹从院子的这一端转到另一端,背着手,摇着头,老神在在,形容萧索,像是跑完这一趟再没下一趟的风中老骥,忍不住关心一句。 “没、没有。”翰林大人甚至有那么一瞬的惊慌,不敢正视徐善的眼睛,急匆匆地背过身去,“你娘在屋里呢,方才还在念叨你,你快去找她吧。” 徐善就盯着他背在身后的手,怎么看都是如临大敌的姿态。 她唇瓣动了一动,格外信服道:“好呢。” 到了正房,温氏果然在看账,没想到的是徐羡也在,在窗边正襟危坐。 “大哥,你怎不去看榜,这么不慌不忙的呀?” 徐羡自有他的道理:“若我榜上有名,晚看却也无妨,若我榜上无名,看了也是白看。” 徐善乐了:“这也是子曾经曰过的吗?” “小妹,你听大哥瞎扯!”徐羌迈着大步踏进来,“他就是怕,毕竟先前白看过那么多回了。是不是啊,大哥?” “胡言乱语!若我当真生了畏惧之心,岂会再次参试?”徐羡起身,“徐羌,你也老大不小了,可有功名在身?” 徐羌高声道:“我志不在此!” 他迟早去参军,不破北戎终不还。 “有勇无谋。”徐羡冷笑。 “百无一用!”徐羌怒目。 这俩倒霉兄弟相互攻讦起来了。 想起上辈子,有勇无谋的埋骨黄沙,百无一用的逝在任上,徐善摁了摁心口,天杀的都是陆濯的错! 他不嗑死,就不会丢下这烂摊子,不会要她徐家人用命填。陆濯,你何德何能! “收声,都给我收声!园子里御兽苑都没你们能吵吵!”徐善素掌一抬,拍向桌面,一声脆响周遭一静,她的声线陡然轻柔,曼曼道,“你们看我多懂事。” 倒霉兄弟俩:“……” 什么园子,什么御兽苑,虽听不太懂,但不重要。重要的是,小妹居然有脾气,小妹拿捏起来还有些嚇人。 小妹,这可是他们弱不禁风的小妹啊。 “你们兄妹三人,也就善善随了我。”温氏抬起眼,意味深长的眼神从两个儿子脸色扫过,看得兄弟俩羞愧地低下了头,“早知不能指望你们,我已经遣了识字的小厮去看榜了,算算时候……” “中了中了中了!” “大郎君大喜,中了进士二甲第十七名,恭喜郎主,恭喜夫人!” 说小厮小厮到,还带回来极好的消息。 “当真?”徐羡猛地站起来,徐羌连带椅子退一大步。 “娘,儿子总算给你长脸了!”徐羡跪倒在温氏的膝下,温氏眼底一片晶莹,正用帕子擦拭眼角,他们都说不出话来。 徐善是最淡定的人,她毕竟早已经历过这一回。 小厮识字,把上了春榜的人名都抄了下来,徐善笑吟吟地摊开纸,眸光刚落上去,淡扫的眉头就蹙起来。 人名不对! 上辈子,高中榜首的人不是现在这个! “给我看看,给我看看。” 翰林大人得知喜讯,也不在院子里瞎转了,春风得意地赶过来。 徐善这个时候都听不见她爹的话了,她所望之处,四周遁消,只剩下纸上的一个又一个人名。 “不对,这个不对,这个也不对……”她喃喃自语。 “什么不对?”徐正卿听见了,奇道,“善善,你说什么呢?” 徐善突然把纸卷巴卷巴一捏,甩开水袖高声道:“习秋,备车!” 她要出门! “善善,善善!”一家人发现她不正常,跟着她后头撵了半天,就看到她带着习秋乘车而去的背影。 “……”善善这是怎么了? 半晌,徐羌来劲了,他掐软了声线:“你们看我多懂事。”一会儿又压低了声音,道,“也就善善随了我。”他真是好演。 温氏拉着脸:“你们兄妹三个,老二你最像你爹。” 徐翰林清了清嗓子:“二郎啊,你改改,我也不想你像我,回头拖累我名声。”平白惹夫人嫌弃,他太无辜。 “爹,娘,我去陪善善。”徐羡内心正是激荡的时候,“你们放心,我一定会将善善好好带回来。” 马车上,徐善重新展开那张写满新科进士名单的纸,在颠簸中一个接着一个看过去。 习秋老实地坐在旁边,这个时候的小娘子,让她想起来在曲江画舫中初初睡醒的样子,以及毫不犹豫脱口而出的那句“拖下去杖毙”,那杀起人来经验十足的反应。 当然了,小娘子不是那种歹毒之人,小娘子多心善呀,道旁看到个卖花女都追着施舍,那是真正的心怀大爱。 不过,也就是那些偶尔一瞬间的不对劲,让习秋在这个时候选择了沉默,而不是叨叨什么“仔细眼睛”。 徐善手盖在徐羡的名字上,微微闭了闭眼。 这一年的春闱,她记得清清楚楚,因为闹出了舞弊丑闻。丽妃之父赵国公在选录进士之时,收受贿赂,以权谋私,选录了好些并无真才实学的盐商子弟,在朝野引起了轩然大波。老皇帝震怒,砍了赵国公,剥夺了那些盐商子弟的进士出身。 天子一怒,殃及徐羡这条池鱼。他被发配到穷酸地方当县丞,过得很是不幸,落了一身病根。 然而,上辈子再离谱,也没有这辈子离谱! 徐善一眼望过去,名单上除了盐商子弟,皆是当朝权贵子息,竟然一个寒门都没有,上辈子好歹弄了个落魄世家的子弟当状元充门面。 也就这个时候,徐善发觉她家也能跟权贵沾点边。大约是官官相护的道理,出于一些怜悯,徐羡也光荣上榜了,还是跟前世一模一样的位置。 徐善眉心一跳,把粗布衣裳利落往身上套。 贡院门口,被堵得满满当当,都是考生。群情激愤,已然暴动。 甚至在通往贡院的道路上,都已经被挤得水泄不通。有士子,还有看热闹的老百姓。 “小娘子,发生什么事了?”习秋恍惚中发现事情不简单,那些士子脸色可不是高兴、失意,而是愤怒! “别靠近了!” 徐善敲响车壁,让马车停在隐蔽处。 “为何……嘶!” 习秋在徐善的示意下,掀起车帘,就见贡院门口随着一声巨响,一架华美的马车被愤怒的人群推倒,无数只脚踩上去。 甚至不知道马车里面有没有人。 “打死他们!打死这些欺世盗名之徒!” 不知是谁大喝了一声,霎时,人群仿佛找到了主心骨,叫喊着“打死他们”,对着周遭的车马、轿子、华服之人冲去。 “疯了,都疯了。”习秋目瞪口呆,猛然间回神,“小娘子,我们快回去吧,婢子一个人可护不住你啊。” “我是有多柔弱,需要你护。”徐善唇角一勾,仿佛不知死活,“再说了,我们现在不是离暴动很远吗?” 不远呀。 只是方位甚好,仿佛是一个死角,无人发现她们。 习秋就是想不明白,小娘子非来这里做甚,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作死。 就在这时—— 一只爆竹从天而降,正好炸开在她们马车前! 马匹受惊,发出长长的嘶声。 一瞬间,人群的视线都往徐善马车而来! “太过分了。”屋脊上,陆濯闲散地看着这一切,收起折扇,指责道:“李直,你居然做出如此歹毒之事。” “是。”李直一脸麻木,“属下手滑。” “虽说我不太认识车里的小娘子,但事已至此,身为你的主子,我不得不前去救美。”陆濯脚尖一点,飞身而下。 徐善若有良心—— 但凡有一丝一毫的良心。 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他相救时,必应对他重生爱慕,并狠狠忏悔妄图绿他的心思。 陆濯自信地想。 第16章 徐善的试探 人群冲倒了徐善的马车。 英勇无畏的陆濯跨越山和海,向徐善奔赴而来,成功踏入包围圈,正中倒在地上的空马车里,迎接他的是无数只愤怒的拳脚。 徐善早就跑了! 陆濯在人群中狼奔豕突,被欺凌得格外过分。孤身一人,面对一切,躲不开狂风骤雨。 “唉。”屋脊上,王得志没眼看,“殿下这是何苦来哉!” “有说法的。”李直抱臂,严肃地说,“我们习武之人中也有一些殊异之人,就好被拳打、脚踢、鞭笞、蜡滴……” “行了行了行了!”王得志没耳听,“我是老宫里人了,还能不晓得这些?你满嘴的秽语,也不看看咱主子是不是这等子人!” “这,”李直为难,“不太好看,常言道知人知面不知心,说不准的。” 王得志呵呵:“你好本事,倒是当着主子面说去。”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看陆濯被打得差不多了,这才带着人匆匆忙忙赶来,哭天抢地去救他。 “你们这些杀千刀的暴民!敢动我家主子,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你们通通得死,通通得死!” 再暴怒的人也晓得欺软怕硬,见来救陆濯的人多了,还各个都是练家子,人群自然抱头散去。 王得志不依不饶,还想追着这些人骂。 “涮了涮了涮了。”陆濯鼻青脸肿,说话的声音都含糊了不少,人虽丑了,但心大了,“我无大碍,无需计较。” “殿下,我的殿下哟!”看到陆濯这挫样,王得志眼泪鼻涕一把抓,“您这样子,可真叫奴才心里疼呐!” 陆濯把碍事的王得志撵开,问李直:“可看到了?” 这话没头没尾,但是李直都懂,他唇角一耷拉,把头摇了摇:“没。” 徐善,徐善! 陆濯用肿成眯缝的小眼狠狠地瞪徐家马车底部的大洞,很显然,徐善带着她的婢女早已从这个洞里金蝉脱壳了。 也许在人群涌来时,她们就扮作平民从车底混入其中,并且乘乱给了他几脚! 徐善做得出来这么缺德的事情。 想到这一可能,陆濯甚至觉得肋骨隐隐作痛了。 “殿下?” 身后突然传来一道柔曼轻唤。 陆濯的背影一僵。 “徐、徐小娘子?”王得志磕巴了两下。 哎哟,什么孽缘,起先殿下把自己收拾得湛然若神,徐小娘子却早早跑路。现在殿下已经被打得歪鼻子斜眼睛了,风雅的衣袍上还留下了几个黑脚印,徐小娘子倒是姗姗而来。 “你来得真不是时候!”王大公公为主子打抱不平,话里带着一股子怨气,“你都不晓得我们殿下为你付出了多少!” “王得志,别说了。”陆濯凉飕飕道。 他一动嘴,就牵动嘴角的伤,不由做作地嘶了一声。 这样很好,既告诉徐善,他为救她而受伤了,又不用回头,将他眼下远不如崔九的容颜暴露在她面前。 靠一些默契,王得志心底透亮,主子这是要跟他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呢,于是他表现得越发愤慨了。 “徐小娘子,您可别身在福中不知福了,你都不晓得我们殿下为你多伤心。今日为了掩护你只是其一,平日里我们殿下也是对你日思夜想,想入非非,非比寻常!我们主子嘴上不承认你,作个画却都是你的影子……” ……不对,这不对,王得志这个蠢材怎么越说越不对劲了? 他什么时候这么卑微过,他可是天潢贵胄! 陆濯的眯缝眼越睁越大、越睁越大,终于大喝了一声:“王得志,闭嘴!” 王得志越发地来劲了! 他就要说,他就要说。李直这个莽夫还皱着眉瞅着他,他与主子之间的默契,李直当然不会懂! 徐小娘子面露不忍,也在劝他:“王公公还是收收声吧,对谁都好。” 王得志偏不,他越发的大声:“我们殿下现下容貌尽毁,生怕遭了小娘子的嫌弃,这都是小娘子寻常时候惯爱俊俏儿郎的缘故!” “王得志,你太多嘴!”陆濯阴森森地磨牙。 他的耳边都是徐善的嘲笑。 ——“真是心疼陆濯,老底都被王得志抖落了。” ——“我要是有这么个随从,就真的想人生重来了。” 陆濯恼羞成怒:“王得志,跪下!” “五殿下,您为何要凶王公公?”尽管陆濯看不见,徐善还是兢兢业业地颤了颤肩,小声但坚定地为王得志求情,“王公公只是想对您好罢了,他对五殿下您好忠心呀,真羡慕五殿下有如此忠仆。” 王得志一惊,从未想过徐小娘子的狗嘴里能吐出这样的象牙来,顿时哽咽起来:“殿下,奴才忠心耿耿外人都是看在眼里的呀……” 外人? 什么外人,真是荒谬至极,原来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的是王得志! “徐善,你若是在心里少笑两声,你的话倒还有几分可信。”左右徐善看不到,陆濯龇牙咧嘴地冷笑,“我问你,你又回来做什么?” 总不至于是看他被打成什么样了吧?想看他如何丑态毕露,然后放肆嘲笑? 坏了,徐善这个毒妇还真能做出这种事。 陆濯做最坏的打算,不由心底一凉。 ——“当然来看你是不是重生的呀。” ——“我联系前后,夜观天象,掐指一算,你十有八/九就是重生的,坏起来了啊。” 有那么一瞬,陆濯感觉不到他自己的气息了。 他仿佛又回到被挂在正大光明匾上的岁月,什么都做不了。 重生。 徐善疑心他也是重生的。 他哪里露出了马脚,不用回想,其实陆濯也知道,他处处都是马脚。 从去曲江伊始,他们的故事就与上辈子发生偏离。他一重生,就想找上辈子最佳的盟友徐善。徐善也是重生,本该是喜事,多好的夫唱妇随狼狈为奸,根本无需前期的磨合日子,万万没想到的是徐善变了,她不愿意重复上辈子,她不爱权势了,她朝秦暮楚了,她……不要他了。 起先陆濯想跟徐善交代重生,两个人顺理成章在一起。 然而,他能听到徐善的心声,这越听就越危险。很显然,他与徐善,日后还有一场恶仗要干。 两军对峙,哪有战前就暴露战术的? 陆濯已经想明白了,彻彻底底地想明白了。 无论是他有读心术,还是他也重生了,都不能让徐善知晓。他要凭借这两个先机,狠狠地、无情地、肆意地玩弄徐善,让她哭都没地方哭! 陆濯仿佛已经看到了那一天,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用最柔和的声音问:“徐小娘子怎么不说话?” 徐善道:“我来寻我家的马车。” “哦,马车呢?”陆濯继续柔声。 徐善诚恳道:“就在五殿下您的脚下。” “……!!”陆濯赶紧离开,离开的过程中时刻注意不让徐善看到他的正脸。当然,侧脸也不行。“把这扁平之物拖走吧。” 徐善:“好呢。” ——“果然还是一如既往的穷抠。” “有困难找官府,”陆濯一本正经,“遇到这般飞来横祸,显然不是我这个闲散皇子可管当管的。” ——“可是,是飞来横祸吗?” 徐善心里盘算着一些阴谋诡计,面上的神情却越发温柔可亲。 “五殿下担忧我遭遇不幸,屈尊降贵前来相救,虽然并没有起到什么用处,但我仍是极为感激五殿下,何况您还因此受了伤。”徐善轻叹,“实在不知该如何报答五殿下的大恩大德。” 陆濯讲究地抚平袖口的褶皱,摆出矜贵的姿态,等着徐善假惺惺地以身相许,又或者给他当牛做马。都行,都可以,他不挑。 就听见徐善情绪稳定地说道:“我愿把我最会来事的婢女送与五殿下,伺候您,巴结您。” “?”陆濯难以置信,“徐善,你觉得我缺牛马?” “殿下自然不缺!”王得志格外的激动,“奴才在此,哪里用得上旁的牛马?” 老实人李直默默地让开一步,不与王大公公争出这个风头。 刚刚赶过来汇合的习秋猛得听了一耳朵,整个人都不好了。 “小娘子,我不会来事。念夏会来事,让念夏去吧。”这样的好事,习秋从来不与念夏争风吃醋。 “果然是近墨者黑。”陆濯冷笑,“徐善你睁大眼睛看看,这个婢子是不是和你如出一辙的恶毒!” 很奇怪诶。 陆濯坚定不移地觉得她恶毒,这不是第一回 了,然而,怎么会呢。徐善不懂呢,明明前世陆濯驾崩的时候,她还是一位贤后,顶多劝陆濯远离妖道少嗑丹药的次数有些多,显得有些啰嗦,但怎么都跟恶毒挂不上钩呀。 陆濯若是重生的,理应找到她这个患难妻子,和她抱头痛哭、忆苦思甜。 而不是一天到晚吆五喝六,动不动发神经摆出疯驴德行。 徐善的眸光微微动了一下。 她接过习秋买来的饮子,自说自话:“五殿下想必嫌弃坊间吃食粗鄙,我婢子方才从王婆家买来的桃花饮,就不孝敬五殿下您了。” 贡院这一片都乱了,她还让婢子去深曲王婆家买桃花饮,这不对劲。 而更不对劲的,是这杯王婆家的桃花饮。上辈子,帝后二人曾微服前来贡院,与广大士子比诗论道议政,徐善兴头上就尝了闻名此片的王婆家桃花饮,没想到身子不服,人差点没了。 上辈子有倾太医院之力相救,这辈子可没那样的条件。 是以,她喝,陆濯你拦还是不拦? 第17章 徐善:“我有裙下之臣。”…… 陆濯顾及着他破损的容颜,倔强地不肯回身,对徐善的话充耳不闻。 徐善于是向前轻移了几步,李直拦她:“徐小娘子,你莫要靠近我们五殿下,殿下的清白最为重要。” 先前那几回已经在坊市之间传的很难听了,他们五殿下是一点清白都没有了。 纵然李直心里清楚,坏事都是五殿下自找的,但身为下属自然要帮亲不帮理,只能从徐小娘子这头下工夫了。 徐小娘子偏生不是好说话的人。 她莲步飘忽,拿捏着从徐媚那里学来的精髓,风过人晃险些卧倒在李直身上。 李直被吓了好大一跳! 他赶紧蹬蹬退回去,不好再拦,甚至都不敢再多看柔若无骨的徐小娘子一眼。 李直一退,徐善自动有骨头了,也会走路了。她没到陆濯眼前去,主要是她对陆濯此刻鼻青脸肿的样子心里有数,不想给自己善睐的明眸找罪受。 她不过去,倒是让王得志发出了一声颇为遗憾的长叹。 徐善乐了。 ——“他不会以为我要对陆濯投怀送抱吧,我可不敢。陆濯身娇体软,他那样弱,很不中用的。” ——“真男人至少得像李直这样。” 陆濯忿忿地把袖子一拂。 他哪里软哪里弱,他明明硬的很! 他可天子呐,天底下哪个男人胆敢自称硬过他?他吃亏就吃亏在驾崩太早,叫徐善俏年守寡,多年下来把他们的那些欢愉的、带劲的、刺激的□□忘却的干干净净。 陆濯盯着徐善的影子—— 徐善向他靠近的这几步,正好把自己的身影送到了陆濯的眼下,叫他看得清清楚楚。 她云袖掩住,在尝桃花饮。 陆濯没有动作,也没有出声。制止什么的,不存在的。 倒是王得志阴阳怪气了一句:“徐小娘子倒是惬意得很。”不孝敬给主子喝就算了,他一个公公怎么地也不配喝坊间饮子了?王得志从不知道他自己这般高贵。 “五殿下人俊心善,想必不会与我计较。”徐善垂下衣袖,唇瓣似有水色。 陆濯轻喝:“王得志,我们走!” 他们这一行人,呼呼啦啦,声势浩大,把陆濯簇拥在最里面,宛如呵护见不得人的闺中小娘子。 徐善凝视着陆濯的背影,自失一笑。 从来都是如此。 在逼捐群臣前,先由她这个皇后出头节制后宫;想抄哪个权贵的家,先由她这个皇后发旨叱人家妻女对自己不恭;不想让后宫被外朝拿捏,不敢选秀,拿出来的理由是皇后善妒。 此类之事不胜枚举。 江山不是陆濯打下来的,是老皇帝濒死不得不传给他的,京城里暗流汹涌,陆濯如履薄冰。为了他的江山大业,徐善被架在火上烤。 那是一条不能回头的路,想徐善死的人越来越多。而她双亲皆逝,两位兄长都不能独当一面,只有当稳皇后,才有机会活下去。从被动到主动,徐善成了陆濯最好的盟友。 她好多次差点死了,不止桃花饮、不止流产、不止刺杀,徐善不记得自己有多少次离死亡只有一步之遥。 不过,她的命,跟陆濯心中的筹谋与丘壑比起来,当然轻于鸿毛了呀。 这辈子的五皇子妃,狗都不当。 那头,陆濯一身的寒气,人上了马车,才掀起眼皮子,瞥向李直。 “你怎么在这里?” 李直一愣。他一个当属下的,主子走了,他当然要跟着啊。 然而陆濯不这么想。 他拍案:“我让王得志走,让你们走了吗!” 未曾设想的路! 李直不敢正视陆濯开染坊的脸,怕一不小心泄露被丑到的震惊,“属下知错,属下没想到殿下记挂着徐小娘子的安危……” “放肆!”陆濯叱道,“何来的厥词,我与她相熟吗?” 龟缩在一边的王得志小心地拍着胸脯。亲娘哟,主子如今是越发的让人捉摸不透了。幸亏他刚刚没开口,逃过了这等子浩劫。 李直就逃不过了,他倚靠历史经验稍稍盘算,知晓这个时候万万不可顺着主子的话术往下说。 倘若他来了一句“殿下所言极是,您与徐小娘子根本不熟”,他这个人也许就没了。 于是,李直坚定地说道:“殿下,我这就回去,护送徐小娘子回徐府。” “荒谬!”陆濯枯着眉头,语气凉凉,“你是我的侍卫,竟要置我安危于不顾?” 李直大无语:“……”那他应该怎么办! 微凉的风穿过,带起李直濡湿的额发,他隐隐约约有了一丝觉悟。 “殿下同属下一道?”那刚刚走什么走哦,不是没事找事吗? 陆濯冷哼了一声,往后倚着,闭目养神。 王自得冲李直使了个眼神,“愣着作甚,走啊。”这个榆木脑袋。 徐善那边,在他们一行人离去的时候,就让瑟瑟发抖的车夫把破烂马车休整休整拽回府。 “习秋,你说看见我大哥了?”徐善随手把剩下的桃花饮连着竹筒递给她。 “是啊,大郎君跟着人群走着,浑浑噩噩的,婢子嗓子都喊哑了,大郎君没听见。”习秋抱着竹筒,有些疑惑,“小娘子没饮?” “胡言乱语。”徐善道,“你仔细掂一掂,里头分明少了好几口。” 习秋感觉不出来,她抓了抓竹筒:“小娘子,您是知道贡院这边要出乱子了?”所以今日精挑细选了即将寿终正寝的老旧马车出来,又在马车上备了她们乔装的粗布衣裳。 “我可没有未卜先知到如此地步。我们徐家的二郎君还是做了些好事的,平日往这马车里藏了破衣穿着去斗蛐蛐,倒是阴差阳错方便了我们。” 上辈子春闱放榜,贡院前也闹了一出,但很快就平息了,老老少少都在守菜市口看赵国公被砍头的热闹。 这辈子,贡院前的声势也太浩大了一些。徐善眉眼乌沉,她看到了人仰马翻中的血色,可维持秩序的京兆尹和金吾卫都没有来。 原本,士子们心是散的,就是人群里有“打倒奸邪、匡扶正道”的口号响起,惶惶的人心被凝聚起来了,他们都觉得自己是正义之师,于是越发的大无畏了。 这是前世没有的变数。 而这样的手笔—— 像极了一个人。 崔九,是你吗? 上辈子的崔九早早回家,这辈子的崔九在京城春风得意,而今应当越发的得意了。 只是不知道自家老大哥徐羡被这场大风浪裹挟到哪儿去了。 “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这不是徐小娘子吗,甚巧甚巧!” 鲍桧骑着大马,远远在一片乱象中看到了一位神仙妃子,心神一漾,赶紧拍马而来,他看到的果然是让他魂牵梦绕的徐小娘子。 这么些天,鲍桧已经想明白了,徐羌多管闲事,不让他强抢民女,那就应该把亲妹子赔给他,他一定要把徐小娘子弄到手,要不然他这个小国舅不当也罢! 鲍桧东张西望,挑拨离间:“小娘子居然孤身一人在此,徐羌真是狠心啊,好兄长做不出来这等事。若我府中有如小娘子这般美貌的佳人,我绝对把她放在心尖尖舍不得离开她一步!” 徐善柔声道:“小国舅是想与我的二哥较量一番吗?” “!!”鲍桧干笑,“没有的事哈哈,以和为贵以和为贵,徐羌……羌兄在周遭?”说着,驱马向徐善逼近。 “这不是小国舅嘛——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想死咱家了!” 就在这时,一道怪里怪气的声音在鲍桧身后响起,来人正是王大公公。 鲍桧不太认识王得志,但听他自称“咱家”,就晓得他是宫里人。他下意识地认为是亲姐柔嫔或亲外甥六皇子派来的,于是勒马问:“什么事?” 王得志虚胖,跑得气喘吁吁,话都说不利落。他把大腿一拍,一惊一乍:“小国舅,不好啦!” 鲍桧被惊得差点坠马:“谁……睡不好了?娘娘还是殿下?” “小国舅你的后院不好了!投井的投井悬梁的悬梁,死的死疯的疯,剩下的全都闹到京兆尹那儿去了!” 还好还好,不是娘娘也不是殿下……等等,他的那些美人儿出幺蛾子了?! 鲍桧手下失控,大马对天撂蹄子长声而嘶—— 两支离弦之箭紧贴鲍桧的左右耳侧擦过,鲍桧脸色惨白! 长箭深深刺入贡院牌匾两侧。 箭上穿着的对联一左一右,双双垂落,示于光天化日之下。 “赵子龙一身是胆,左明丘两眼无珠!”【1】 这两句够直够辣,还用了典,简直就是啪唧两个大耳光,扇到了赵国公和左翰林体面的大脸上。 这辈子他们还未被老皇帝定罪,先被天下读书人指着鼻子骂了。 乱糟糟的人群先是死一般的沉寂,而后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徐善扶着习秋,正盘算着赵国公和左翰林会有什么福报,鼻尖突然嗅到了一股异味。 一旁大马的腹毛湿了,再往上瞧一瞧,原是鲍桧小国舅的裤子湿了。 “不是咱家说,小国舅,你比咱家都不讲究了。” 王得志生怕徐善过于眼尖,瞧到鲍桧身上什么不该瞧的,回头主子一个人躲在被窝里偷偷流泪,于是忙不迭用肥硕的身子遮住徐善的视线,顺带嫌弃鲍桧不干不净看着有病。 “徐小娘子,请吧,咱家的意思是,机会难得,小娘子可去给咱们五殿下行个谢礼。”王大公公有些倨傲在身上的,他劝徐善别不知好歹。 徐善用云袖掩住鼻尖,冲鲍桧矜持地点了点头,而后才提起裙裾,跟随王得志翩然离去。 鲍桧满脸臊红,又忍不住痴迷地看着她的背影。 仙子一样的徐小娘子在王得志耳边发出低语:“公公何必多此一举,鲍小国舅明明有着不输公公的平坦空阔。” “!!” 王大公公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他张着嘴,指着手,颤颤巍巍,瞪着徐善说不出口话。 而徐善羞涩一笑,靠近五皇子殿下的马车,站立在一旁,抬手轻敲车壁,轻唤:“五殿下?” 马车里头并无任何声响传出。 徐善是和陆濯过过日子的,见此情景,她就晓得了,陆濯这是真的生气了。他甚至都不愿吆五喝六,这气走心了。 可他又有什么好气的呢,气她喝了桃花饮还没有死掉吗? 换做前世,徐善攀着陆濯过日子,一遇到陆濯生这般走心的气,徐善就该讨好他了。少不得要在床榻上委曲求全,让陆濯如登仙境好几把,折腾到虚脱自然就没劲再气。 如今,徐善可没想当五皇子妃,她不吃陆濯这一套。陆濯就是气死了,跟她徐善又有什么干系呢? 她遗憾地收回手,看向王得志,疑惑地问:“王公公,五殿下可是不在马车中?” “在的在的。”王得志恨不得替她钻马车,“小娘子你得主动点,莫不是还要殿下出来亲迎你?” “那怎么敢。”徐善莹彻如雪的小脸上染起薄红,眸光往半遮半掩的车门落。 她这副做作忸怩的神态让王得志越看越满意:“敢的,小娘子,咱家说你敢,你就必须敢!”不要大意地上吧,给彼此一个过好日子的机会。 车里,陆濯隐隐约约看到徐善云袖下的湿痕,凉凉牵起唇角。 他就知道,他就知道。 徐善怎么可能服下桃花饮,又怎么可能拿性命试探他。徐善当真在意他是否为重生之人吗? 这些年的情爱与时光,怕都是错付了! 陆濯的心底一片水深火热,不过他愿意给徐善最后一次机会。但凡她上车向他叫饶,从此重新做人,他作为日后的一国之君,愿意既往不咎。 毕竟她韶年守寡,寂寞了那么些年,脑子憋出了点毛病算是情有可原。陆濯宽宏大量地想着。 车外,徐善犹豫不决了好半晌,终于想清楚了:“不行,我怕。” 王得志:“……”他这是被戏耍了啊! 徐善楚楚,还说还说:“我不敢见五殿下,我好害怕呀。” ——“谁爱哄陆濯谁去哄,反正我不哄。” ——“有这个闲工夫,我不如去找崔九问问今天是怎么回事。他若是早展露出这手本事,上辈子何须当我的裙下之臣?“ 裙下之臣—— 车内,陆濯一口老血喷出来,溅到了车帘上! 第18章 裙下之臣是什么意思? “荒唐,荒唐,荒唐!” 老皇帝龙颜震怒,大掌一挥,案上的堆得山高的奏折伴随着笔墨纸砚通通落地。 暖阁内,上上下下都跪了一地。 “退下,你们都给朕退下,滚!” 除了安进忠,其余人全都连滚带爬膝行出去,其中以翰林大人徐正卿的姿势最为卑微标准。 暖阁外,候满了人,心思各异,却各个大气不敢出。看到里头的人滚出来,都越发的胆战心惊了。 “父皇可有保重龙体?” 二皇子平王称病没来,毕竟犯事的左翰林是他外祖父何首辅的人。于是皇子这边,打头的就成了三皇子康王,他忧心忡忡地关心老皇帝还气不气。 旁的人苦哈哈地与诸位皇子大臣进行话术拉扯。 一同滚出来的徐正卿却摆出一副老僧入定的姿态,对周遭一切恍若未闻,进入到一种玄而又玄的境界之中。 “陛下——陛下——” 伴随着一道凄厉的女声,丽妃来了,她在暖阁门口跪下,素衣脱簪,泪流满面。 “请您看在往日的情份上,饶过罪妾之父性命吧!” 说着,她的额头就砸到地上,磕到流血。在场的外臣都背过身去,不敢多看。 丽妃原本也有过春风得意时候的,就是她凭美貌上位,让皇贵妃从此有权无宠。皇帝陛下素爱美貌之人,看到丽妃如今这凄惨的样子,徐正卿的内心难受。 年轻的时候,谁人不是容色倾城。翰林大人感觉到了兔死狐悲的苍凉,毕竟他离年老色衰也没两年了。 “娘娘,您就别闹了。赵国公固然是娘娘您的父亲,可您也为人之母,多少得为四皇子殿下想一想。” 安进忠走出来,一甩拂尘,立刻上来两个孔武有力的太监,不由分说把被拿捏住七寸的丽妃拖了下去。 暖阁外的皇子大臣们都不敢吭声了。 徐正卿低垂的目光从皇子那列无声擦过。打头的是三皇子康王,其后立着眼神乱闪的六皇子,以及年幼乖巧的七皇子。 二皇子平王因为左翰林的缘故称病,四皇子因为外祖父赵国公犯事的缘故被责骂禁足在府中自省,五皇子……咳,五皇子陆濯,在贡院门口被暴民打了,被打吐血了都,在府中养着呢,这事听来荒唐,但偏偏千真万确。徐翰林反正是信了,他家乖女徐善可是亲眼目睹了这一切。 过了一会儿,安进忠又出来了,召了刑部尚书、大理寺卿、左都御史进去。 “诸位大人若有旁的事需要觐见,且候着吧,若无他事,可自行告退。” 康王向前一步,追问道:“安总管,父皇可有传我进去?” 这样的舞弊案,好好做文章,分明可以一齐扳倒老二和老四,到时候他鹤立鸡群,再也不必和母妃一同伏低做小了。 “陛下念着诸位殿下呢,叮嘱诸位殿下这些时日好生歇息,别跟平王殿下一样,弄得身子的症候连太医都查不出来。” 这是让他们别走平王的老路了。 康王脸色一黯,抱抱拳退后一步。 父皇并不是真心想抬举他,连这样震惊朝野的大案,都不给他插手的机会。亏得他在放春榜那日拖住了京兆尹,不让他去拿人,却不知道他的苦心孤诣如今都要便宜了谁。 有野心的人还有些不情不愿的,想留下看看风声。 老翰林徐正卿早就想走了,他在这里又没什么用。这个时候走,回家还能赶上和夫人一道用午膳。 “翰林大人——” 然而,他方抬脚,身后就传来安进忠的声音。 安大总管笑眯眯道:“翰林大人慢步,陛下尚有一事要交由您来办呢。” 徐正卿大惑。 他能有什么用武之地,莫不是命他去狱中给赵国公讲史?可以,但没必要,左翰林就在大牢里给赵国公当邻居呢。 安进忠拂尘一抬,一行小太监抬着箱子、挑着担子鱼贯而来。 “这些人参鹿茸、虫草雪莲,有太医院精挑细选出的,更有陛下私库里珍藏的,样样价值千金,是可遇不可求的疗养圣宝。如今,都交与翰林大人您。” “这,我……”徐翰林这辈子还没见过如此多的珍宝,他的眼眶都红了,深深吸了一口长气,勉强稳住情绪,对着暖阁大门直身跪下,颤声道,“陛下厚爱,愚臣惶恐,只愿为陛下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陛下什么都晓得,必然清楚他们老徐家的大郎君徐羡在放榜之日被伤到了的事。徐羡被伤到了右手,若非徐羌闲不住出门寻他与徐善,徐羡指不定右臂都没了。 皇帝陛下是如此的慈爱、如此的阔气,走着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大道,让徐翰林老脸都挂不住了,他当年被陛下一手擢为探花,却缩在翰林院享了二十年的太平,实在是太不像话了。 徐正卿的内心格外激荡,老骥伏枥,志在千里。陛下隔了二十年起用他,自是有深意,他不能再逃避了,要好好当官,报答君恩! 先定个小目标,今日回去午膳少吃一口,把腰瘦下去,保持好容颜,让陛下看了赏心悦目。 “翰林大人,您也过于激动了,咱家这话还没传完呢。”安进忠的话打断了徐翰林的雄心壮志,“陛下牵挂着五皇子,可如今实在抽不出身,遂遣大人您带着宫人,将这些药材圣宝送过去,赐予五皇子殿下。” 徐正卿:“……” 是他狂妄了,人生在世,都这个岁数了,躺平甚好。唉,今日的午膳多用一碗汤。 “翰林大人?” 徐正卿一脸的迷茫,安进忠唤了他一声。 他睁了睁眼,很可靠地开口:“臣,自当竭尽全力。” 去送个药罢了,被他说得宛如上刀山下火海一般重大,安进忠歪了歪嘴。 暖阁内,透过隔扇,徐正卿的所作所为展露在里头人的眼中,老皇帝看得龙心大堵,把茶盏一摔。 “有些人,做个小事也如此慎重。有些人,身居高位脑袋拴在裤腰带上干事,却不把自己的脑袋当回事!” 似徐正卿这种得到点小活,就恨不得对他肝脑涂地的好臣子已经不多了。朝堂上下喂不饱的恶犬太多! 下首的刑部尚书、大理寺卿、左都御史这三位难兄难弟都不敢说话。 徐正卿尚且不知他在不知不觉中又得到老皇帝的青睐了,他率着好些宫人,浩浩荡荡地去往五皇子府。 这一路上他忍不住叹气,因为他这个位置,以往坐着的是安进忠。他成替身了。 “翰林大人,您如今是天子近臣,您带着奴才们给五殿下送药,五殿下会高兴的。”一旁的小太监以为他忐忑,讨好地安慰他。 怎会如此。 徐正卿愈发惆怅,他如今竟有这般大的名声了,以后的路还怎么走。 只是,为何陛下会安排他给五皇子殿下送药呢,除了政治上的阴谋,会不会另有一些阳谋……陛下关心着善善的终身大事呢,徐翰林想起来这件糟心的事情。 五皇子府,陆濯早已得知了消息,不顾王得志劝阻,撑起病体,更衣修容,在厅堂等候他们。 “殿下美甚,崔九何能及殿下也?” 看陆濯眉眼之间拢着阴郁,王得志闭眼吹捧,给他找自信。 “滚。” 陆濯倚在座上,姿态松散,眼睑垂下,发出的声音有气无力的。 殿下骂他的时候,都提不起劲了,王得志不由感到一阵心酸。 “奴才不滚,奴才晓得,殿下心里头还惦记着徐小娘子……” 这简直就是当着老虎的面摸虎屁股了! 病恹恹的陆濯宛如回光返照一样蓄了大力,折扇往桌案上一拍:“王得志,滚到马厩喂马去!” 王得志:“……”这一颗当牛马的心终究是错付了。 徐正卿一行人赶到之时,正好遇到王公公倒霉兮兮地往马厩赶。 “殿下遣奴才去马厩伺候马,不能在厅堂伺候徐大人了,还请见谅。”王得志把他的倒霉归结到徐善身上,对徐正卿这个当父亲的自然就阴阳怪气了几分,伺候马也不伺候你。 徐正卿貌似没有感受到阴阳怪气,真诚地说道:“王公公安心去吧,能把马伺候好,也是一件值得骄傲的本事。” 王得志:“……”哼! 看着王得志忿忿离去的背影,徐正卿全懂了,可怜的王公公这是心里委屈啊。五殿下未免过于绝情了,一点脸面也不给身边人,看来精神不错又在发癫。 虽然从前徐正卿得见陆濯的机会不多,但是自从到了御前,翰林大人与五皇子殿下也算打过几回照面了。 一进厅堂,徐正卿就看到陆濯了,陆濯面上的青紫和肿胀还没有完全消弭,整个人看起来萎靡不振,穿了一身雪青的轻袍,宛如一只饱经风霜的茄子。 也不知道遭受了什么,被打击成这样了。 徐正卿顿时懂了为何皇帝陛下不亲自过来探望儿子,抽不出身是小事,关键是儿子不堪入目,陛下好美颜,龙目接受不了此景。 只是没想到五殿下看起来如此萎靡,也能分出精力找身边人麻烦,让大家陪着他一起不幸。忆及陆濯与徐善闹起来的那些事,徐正卿无比唏嘘,说句大逆不道的,他们徐家上下都疑心五殿下有疯病。 五殿下还身子不好,年纪轻轻,都被人打吐血了,也不知道有没有落下病根。 老岳父看准女婿,越看越不满意。 徐正卿心里老泪纵横,面上却老实干活,把带来的药物圣宝一一陈列开来,做好和五皇子府的交接,又把老皇帝嘱托陆濯好好休养的话传达过来。 陆濯对着皇宫的方向,遥遥行礼:“儿臣谢过父皇。” 可怜他那单薄的身板,徐正卿真怕他摔倒。可陆濯拿捏到位,摇摇欲坠,看得在场的人都心拎着,而他就是不摔。 “叨扰五殿下多时,若无他事,我等这就告退了。”徐正卿说的好听,“愿五殿下保养身子,早日康健。” “慢着。” 陆濯说道。 他一步一步,走到徐正卿跟前,手一抬一落折扇打开,扇面朝上,对准了徐正卿。 扇面是白纸,上面有黑字,戾气顿生的四个大字—— 裙下之臣! 徐正卿一懵,不懂这是何故。 陆濯慢条斯理,道:“素闻徐翰林人品端方,学问纯粹,那么,请问徐翰林,可否说清这四字之意,一解我惑。” 这个意思—— 不是懂得都懂吗? 陆濯堂堂皇子,在他一个老翰林面前胡言乱语,这是在做什么! 破案了。 陆濯果然有疯病,徐翰林感觉他已经掌握了证据。 狠心的皇帝陛下还想把他家善善塞给陆濯,这怎么行,当了皇子妃就等于断了和离的后路,摊上了事徐家也不能仗势欺人打上门去,善善就只能沦落到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悲惨境地。不能想了,心开始痛了。 这个女婿不能要哇! 第19章 杀了徐善这毒妇! “大郎,该喝药了。” 徐正卿魂不守舍回到家,一家人都在东厢里,温氏正给她的好大儿亲手喂药。 徐善掩唇,眉眼弯弯。徐羌就很过分了,笑出了隼声。 徐羡脸黑了,刚开口说了个“我”,温氏就行云流水把碗口往他嘴里一塞。 右手被吊着的徐羡躲闪不得,活活被苦得闭上了眼。半晌,他缓过气,萧索道:“你们好生过分。” 徐羡难受,徐羌就舒服了,第无数次说起他英雄救书呆的光辉事迹。 “我去寻小妹,却在恍惚中瞧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定睛一看,居然是大哥,他也在人群里浑水摸鱼!” “裹挟,是被裹挟了。”正在看药方的徐善撩起眼帘,曼声纠正,“大哥如今也是新科进士了,怎么会跟暴民混在一起,二哥,你说话时当心用词。” “小妹,你说得在理。”徐羌抓了抓头发。 徐羡皱了皱眉,单纯地道:“小妹,你这话说得不对,何来暴民,他们是为赵国公、左翰林坑害的无辜读书人。十年寒窗,却败给贪官污吏,他们理应悲愤。” 徐善“哦”了一声,眨了眨眼睛:“原来大哥的右手伤成这样,是因为大哥贪污舞弊了。” 徐羡:“……”会心一击。 “大哥就是迂腐。”徐羌嘲笑,“往日说我有勇无谋,这一回我都看出来贡院暴动不对劲,乱中有序着呢,大哥偏偏看不见了,光想着可怜别人,也不看看有没有人可怜你。若没有我,你的右臂指不定在不在呢!” 徐羡垂眼没吭声,只是脸更黑了。 徐羌难得气壮,甚至起身,一手扶椅,一手高举,慷慨有力地帮他回忆当时的现场。 “我喊大哥,你还不理睬我,也不知道是不是装模作样……咳,大约是被裹挟了,不敢出声吧。不过很快,大哥你就倒了,周遭的人都跟没看到一样,纷纷从你身上过,让大哥蒙受了□□之辱的冤屈。我一下子就急了,挤进去把你硬是扛了出来。好在扛的及时,大哥你也就是右手的指骨小折了一下。” 徐羡的脸黑的跟锅底没什么两样了。 他勉强道:“何为□□之辱,我不在乎。” “倒是我多此一举了!”徐羌气道,“小妹,以后你别跟大哥好了。他明明是去寻你的,却叫自己身陷险境,救他他又不识好人心。” “确实。”徐善抬起小巧的下巴,轻轻地点了两下,“大哥,你要好好反思了,再如此不识好歹,当心我与二哥把你孤立了,不与你打交道。” 温氏拍案:“大郎,听听你小妹的话,多对啊。” 徐羡忍辱负重:“……我错啦。”从善如流,原来从的是徐善的善。 徐善看着徐羡这倒霉模样,知道他心里郁闷,前世就是如此,徐羡读圣贤书,有为民心,但是时运不济又性子软,活着的时候一直不痛快。他一直考不中进士,固然有文风平实、写不出何首辅和左翰林所爱华美文章的缘故,但他自己也不太行,在家闭门苦读,终究写不出真正有济世救民之用的务实大作。 今年若不是赵国公和左翰林舞弊,想着能拉一个下水是一个,估计徐羡这个京官之子也不会上榜。 这大约就是有人平白无故地死了,让徐羡这个饿肚子的赶上了吃席。偏偏徐羡不够缺德,因此,他难受呀,格外的难受。 徐善就不难受,一方面固然是她丧尽天良,另一方面—— 她对徐羡笑一笑:“大哥,你稍稍收一些眼下的难受,过两日说不准有更难受的呢。” 徐羡的愁绪一顿。 徐善眸光一动:“爹,陛下留下了刑部尚书、大理寺卿和左都御史?” 徐翰林抻了抻袖子,寂寥道:“总归没有我的事。”他只会当安进忠的替身,被发配去给不正常的五皇子送药。 三司会审。 徐善的心中浮现这四个字。 古往今来,三司会审都是审震惊朝野的大案。上辈子,老皇帝直接砍了赵国公的脑袋,用他们一门的血把舞弊案给强行结了,左翰林都未曾被牵动根基。等于是一床大被把魑魅魍魉给盖了下去。而今生,却发生了三司会审,这显然是要把大被掀开,动真格了。 这辈子赵国公太张狂了,榜上几乎没有干净的人,左翰林不可能凭一句监督不力就被摘下去的。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变化,总不至于是她徐善一朝重生,远远耽误到赵国公行事的慧根吧。 能够耽误到他的人,一定离他非常的近。 “爹。”徐善的声音极轻极缓,“三司会审,两个主考官都下狱,今年的春榜可还能作数?” 徐正卿睁睁眼,捧上茶盏,搁在手里温了温:“这样的大事,我如何好说。” “哎,大哥大哥——” 翰林大人老神在在的话一出,徐羡眼睛一闭人往后倒,徐羌歪着嘴扶他一把,“大哥,爹还没说什么呢,你看看你这不中用的样子。” “不晓得的事就不要随便说,模棱两可的是想吓唬谁?”温氏扶额,各打五十大板,“大郎,你也老大不小了,平时看着沉稳,怎么遇事就乱!” 倘若只是个别几个舞弊,除了他们的出身和功名就可以,就如同前世。可是今生,整个榜几乎都是假的,怎么才能作数。 其实徐家人心里都清楚,徐羡这次好不容易的考上进士,大约又要从头再来了。 可是,看着他吊着的右手,就连徐羌都笑不出来。太倒霉了啊!在这节骨眼上,自证清白再上春榜的时机没有了。 “我没事,我很好,你们不用忧心我。” 徐羡忽地起身,站得笔挺笔挺的,用健全的左臂做出送客的姿势,把他们一个接着一个请出东厢,“我想自己静静,我要看书,我要冥思,我还有很多事要做。” “大郎、大郎?” 他这样子宛如三魂没有了七魄,温氏很不放心,然而徐羡犟起来了,连亲娘的面子都不给,气得温氏低咳。 “大郎,你压力不必太大。” 徐正卿心疼温氏,替她扒拉东厢的门,劝说徐羡,“往好处想想,你就算考也不见得能考上,考不上岂非越发丢人,如今不能去考,却是一桩可以挽尊之事。” “……” 这下好了,屋里徐羡的三魂也没有了。 徐羌扯着嗓子:“春闱三年一次,大哥,三年罢了,一眨眼就过去了,反正你又不差这三年了。”之前那么些年考不中不也过来了。 啪一声。 东厢门里头被栓上了。 “大哥感动到说不出话来了,我们不逼他。”徐善悄无声息地攀住徐羌的手臂,把他拉得离翰林大人和翰林夫人远一些,与他耳语几句。 徐羌被惊得跳脚,往后退了两大步:“小妹,你要认识那些三教九流的人做什么?” “什么叫做三教九流,二哥,那些可都是你道上的好兄弟呀。”徐善柔声,“二哥的好兄弟有何见不得人吗?” “不是,小妹,他们都不是什么好人。”徐羌挠头,很焦虑,“小白兔要被他们吃了的,小妹,你要用他们做什么事,交给二哥,二哥替你安排。” 斗蛐蛐的时候称兄道弟,不斗蛐蛐了,那些好汉就成了徐羌口中的不是好人。人以群分,可见徐羌也不是什么好人。 徐善很是满意,她都坏到一起去了,不愧是一家人。都说祸害活千年,不指望千年,这辈子他们全家能寿终正寝就很好。 “二哥,我平日里连只蚂蚁都不忍心踩死,莫非你疑心我要买凶害人性命吗?我不做歹毒的事情。”徐善委屈,“你若实在不想帮我,我只有自己去找人了。” 自己去—— 徐羌额头冒汗:“别,小妹,你别冲动,二哥给您安排。” “二哥可千万不要告诉爹娘哦,不然的话,我怕我一不小心把二哥赊账买‘大将军’的事情泄露出去。” 徐羌:“……”他无了。 徐善又笑吟吟地拍了拍他的肩:“不过二哥若实在不放心,可以与我一同出行,毕竟我们从小就有狼狈为奸的习惯了。” 只不过徐善越长大越发现,顶着娇弱无知的外表,可以为自己获得更大的好处,于是徐家有了清美文弱的小娘子。而徐羌四肢长得比脑子快,于是徐家有了孔武有力的二郎君。 “好吧。”徐家的二郎君唉声叹气。 院子角,偷偷摸摸缩着两个人,正是田氏和徐媚。 “媚儿啊,你看看,他们一家已经出现裂痕了,人人都有小心思。”田氏虽然听不见声音,但俨然已经看穿了一切,跟徐媚挤眉弄眼。 “他们不合,才有我们的可乘之机。”徐媚挺了挺胸脯,颇有把握地说道,“等我攀上高枝给徐家撑起排面,我就要把徐善挤出去,当徐家真正的大娘子。” 娘儿俩仿佛已经看到那一天了,四目相对,快活地笑起来。 五皇子府。 书房的窗半开半合,微凉的风卷入,悬着的美人山寺焚香图微微地拂动。 陆濯半倚在画前的榻上,以手支颐,似睡非睡。冷不丁手腕的筋一抽,他手指半捏的折扇脱出,直往焚香图中的美人纤细脖颈儿而去。 陆濯睁开眼,眸色还有些迷离,他呢喃着。 “太后娘娘,您也让我杀了这般不守妇道、无情无义、无知无畏的毒妇吗?” 第20章 血口横过脖颈 黑天压住红墙。 安进忠亲自在暖阁外头掌灯。 “总管,让小的们来吧,您老歇歇。”有小太监过来献殷勤。 “陛下的事情,咱家亲力亲为伺候着才放心。”安进忠笑眯眯道,“你们有这个闲工夫,把热水多备着些,里头随时传了要用呢。” 陛下正在里头幸着柳贵人。 云雨过后,柳贵人小脸绯红,缠绵道:“陛下,今日七皇子来臣妾宫中请安了,咱们的七皇子练的大字可好看了。” “老七聪慧,最是像朕,朕也最是疼他。”老头爱幺子,老皇帝信誓旦旦,顺带摸了一把柳贵人光溜溜的肩膀。 说着,又鸳鸯交颈,快活到一处去了。 安进忠和颜悦色地听着墙角,皇帝陛下身子强健,属实是他们这等奴才的幸事。 过了好半天,里头终于传来要水。 折腾了小半宿,柳贵人才要被送回去。 她不大愿意,用哀怨的目光看向老皇帝:“陛下……臣妾想陪您嘛。” “朕还有折子要看呢。”老皇帝呵呵笑,用奏折拍了拍她的脸颊,“朕最喜爱柳儿听话,别学丽妃当年的恃宠而骄。” 如今提到丽妃,宫里的女人可就都说不出话了。 当年盛宠一时的妃子,在皇贵妃的虎视眈眈下生出四皇子,如今却倒霉成这样,日子是好是坏都在皇帝的一念之间。 柳贵人还比不上丽妃呢,她才是个贵人,生的七皇子又没长大。 她不敢胡搅蛮缠,怀揣着一肚子的委屈被连夜抬走。 老皇帝连发了多日的怒火,眼下又在柳贵人身上发泄了最后的余怒,整个人有着餮足后的平缓,精神抖擞批阅奏折。 赵国公和左翰林如今都下狱了,接受三司会审,两个都是位高权重之人,朝堂之中很是不安,如何首辅这样的老狐狸还能按兵不动,底下的虾兵蟹将却忍耐不住了,不怕死地上折子,求情的求情,攻讦的攻讦。 老皇帝看了几本折子就嫌烦了,他把笔一扔,喊安进忠过来议人长短。 “老二去找他外祖父了?” “皇贵妃娘娘想家里人了,托平王殿下去瞧了两眼,王爷在何府用了午膳。”安进忠躬着身。 “早不想,晚不想,偏偏在这个节骨眼想。他们娘儿俩动的什么歪心思,朕一清二楚!”老皇帝还卖起惨了,“朕对他们仁至义尽,他们却从不跟朕一条心!” 去何家,无非是商议是保左翰林亦或弃车保卒,在舞弊案中如何全身而退,甚至倒打一耙再扬贤名,逼他立储。 太缺德了,这些人仗着他岁数大了,联起手来想要欺负他这个老人家。 皇帝陛下气得把手上的碧玺珠串砸到了案上。 “赵国公昏了头,贪成这种德性,即便朕愿意,也保不住他!原本朕还打算扶他一把,不曾想何家一个手指头就把他摁了下去,实在是不堪大用。” 当年皇帝陛下和何首辅联手对后族的时候,可谓君圣臣贤、戮力同心。 如今,皇帝老迈,何家势大,老皇帝就看到了朝堂百官,一半姓何。 他想重新扶一个“何首辅”起来,在朝堂形成鼎足之势。原本赵国公是最好的人选,他是丽妃之父、是四皇子外祖父,还有一颗不安分的心。 哪知道他是如此的不中用! 哪怕是个缺心眼儿,也晓得春榜不能让权贵和盐商子弟霸占全部名额,赵国公就不晓得。 这不合理,赵国公天天在大狱里哭天抢地他是被陷害了,老皇帝其实是有几分信的,赵国公不可能无所畏惧成这样,可是,愚蠢就是他最大的不幸! 不中用,还害得整个朝廷都背负骂名的人,留着无益。 天下最不缺的就是想给他当狗的人,老皇帝颇有把握地想着,假以时日,他肯定能挑出一条忠诚又好用的狗。 “朕如今身边都是小人。”老皇帝在这方面倒有自知之明,“贡院暴动,京兆尹和金吾卫一个没去,闹出了人命,他们也不着急。” 安进忠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来一个字。 “你不敢说,朕替你说。”老皇帝冷哼,“老三养的小妾在放榜那日给他的王妃下毒,王妃肚里的孩子险些没保住。京兆尹跑去给老三料理家务事了。” 安进忠唉声叹气:“这事康王殿下自己都不好意思说的。” “哦,是不好意思,不是生了坏心?”老皇帝歪了歪头,好奇地问。 安进忠心尖一颤,不敢搭话。 “这案子光老三一个人,做不出来的,怂了这么多年哪能有这等不讲道理带着毁灭味的手笔,借他一打熊心豹子胆都不成。”老皇帝摆了摆手,很懂他儿子,“怕是几个不孝子都加添头了,那金吾卫——说起来,老六的小舅舅那一日也无缘无故出现在贡院了?” “倒不算无缘无故。”安进忠脑壳疼,“鲍家郎君素来喜爱骑着大马到处寻热闹瞧,而那一日,他是冲着徐小娘子过去的。” 徐小娘子,又是徐小娘子。 多事之地,总有这个柔弱无害的小娘子身影。 她干什么去的,纯瞎逛么,那岂不是闲得慌了没事找事。老皇帝很老了,也很油了,他眉头皱起,隐隐约约有一种不太对的感觉。 而安进忠在这个时候压低了声音:“五殿下原本已经被救回马车上了,就是看到了那一幕,被气得吐血。” 那一幕—— 自然是徐善与鲍会勾勾搭搭的那一幕。 老皇帝的思路被打断了,他只剩下了恨铁不成钢的恼怒,大掌拍了好几下案:“荒唐,荒唐至极!” 虽然对外一致说陆濯是被暴民打吐血的,但是他们自家人当然知晓真相,陆濯是急火攻心被气到呕血。 前者传出去显得五皇子殿下很废,然而后者传出去,会显得五皇子殿下废上加废,简直有损国格。 于是斟酌来斟酌去,终究让当天暴民背了这个黑锅,都怪他们下手太狠,把身娇体软的五皇子害成这样! 老皇帝始终想不通,好好的一个儿子,怎么冷不丁地堕落了。 “朕记得,老五从前很不错的,在外头结交文臣,在朕面前却晓得韬光养晦。如今一下子得了失心疯,是朕对他关心少了?亦或者朕坐着的这把椅子不香了?” 安进忠抱着拂尘,尴尬地陪笑脸。 这失心疯不是得的很好么,五殿下越疯,皇帝陛下给的赏赐就越多。 别看现在嫌弃的不得了,实际上私库都开了啊,还让徐翰林带着人,大张旗鼓给五殿下送好东西去。 老皇帝把几案拍遍,无限唏嘘。 良久,他把压在案上的手指伸直,人往前倾,影子被灯火拉得漆黑尖长,十分庞大。 安进忠就在他的影子里。(丽) “或许,老五是装的。”老皇帝宛如在跟他分享什么石破天惊的秘密,若不是语调过于平缓、眼神过于阴翳的话,“他没疯。” 安进忠愣愣道:“五殿下原本就没疯啊。” “没疯,是啊,朕的儿子,怎么可能疯!”老皇帝龙颜大悦,哈哈大笑,大力地拍向安进忠的肩膀。 然后陡地把笑意一收。 “徐家女暂且留着,朕倒要看看,老五放下的饵要如何收。” - 王得志去马厩喂马,弼马温走马上任,陆濯身边伺候着的人就便宜了王得志的干儿子小全子。 小全子手腕还嫩,没法子跟他干爹一样,把陆濯身边守得水泄不通,李直见到陆濯的面数都多了不少。 陆濯发生了这样的事,李直作为一个真男人,多少有些看不下去。 “殿下,您去后院练骑射的时候到了。”李直兢兢业业地劝陆濯多锻炼。 “我正作画。” 陆濯背对着他,宽袍广袖,一本正经地说道。 借口,都是借口。 五皇子殿下面前的,依然是那幅美人山寺焚香图,这是早已作成了的。 李直瞅着那画,心里悲伤地想着,主子如今对他是越发地敷衍了……他瞳孔忽一缩,似难以置信般,瞪大了眼睛再看。 “你看到了什么?” 陆濯声线轻的似羽。 李直缓缓地把头摇了摇。 他看到了,他看到了画像中,焚香美人不堪一折的脖子上,多了一条刺眼的红横。宛如血口,横过脖颈。 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毁了五皇子殿下如此心爱的画作! 一股怒火从李直的脚板底直往脑门蹿,然后他一瞥眼,看到了陆濯指尖的朱砂。 那股怒火变成了一股凉水,让李直头脑清醒了。 “你看到了什么?” 陆濯重复了一遍问话,他看起来更轻松了,唇角悠闲地牵起。 “没有。”李直干巴巴地说道。 “撒谎。”陆濯笑了,“你分明看得清清楚楚,这画污了。” 李直不懂,他很迷茫,每到这个时候,他就格外地思念王大公公。 “污了,就不能要了。”陆濯慢条斯理,“李直,你把它给处理了吧。” “遵命。”这下李直听懂了,他刚要取画,陆濯却折扇一横,隔开他的手。 李直一愣:“殿下,您让我处理……” “是的,处理。”陆濯苍白的面容上露出一丝温雅而和善的微笑。 第21章 杀徐善还得崔九来 徐羌匆匆忙忙地往西跨院而来,嚷嚷道:“小妹,你把我衣裳弄哪去了?” 他藏了两身破旧衣裳在家中不常用的老马车里,去混事的时候用来乔装改扮的。如今,只剩下一身在,是习秋洗净后还回来的,还有一身却不知被小妹弄哪去了。那一身他喜欢着呢,外头看破破烂烂,里头做得却很精细。 “小妹,你穿着我那身衣裳不会去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坏事了吧,我那衣裳从此就要不见了?”徐羌张口就来,还不知道他一不小心说破了真相。 “二郎君,小娘子还没起身呢。” 念夏出来迎他,叮嘱道,“二郎君小些声,别叫人隔墙有耳听了去当了真,再生出误会。” 说着,她把窗户一开,与躲闪不及的徐媚四目相对。 念夏笑道:“大娘子也在呢,可是来找我们小娘子的?” 徐媚此地无银地捂住耳朵,目光飘忽:“呵呵,随便走走,呵呵。”一边说,一边扭着腰肢,迫不及待地离开这尴尬之地。 徐羌看懵了。 他扯了扯嘴皮子:“如今连自家府邸都得谨言慎行了。” “二哥,你说我什么见不得人呢?”徐善慵倦的声音传来。 她扶着习秋,看起来将将睡醒,有些睁不开眼呢,都是给了徐羌面子,才起身过来。 “二哥方才是浑说的,谁能得见我小妹,那都是八辈子修来的福分。”徐羌不跟徐善客气,自顾自地拎起来茶盏,直往嘴里灌水,“小妹,我过来问你找衣裳呢。” “什么衣裳?” 徐善蹙着眉,在徐羌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 “就是放在那破马车上的,小妹,你们总当我傻,其实我一点都不傻,我去斗蛐蛐从来穿得像破落户。“徐羌有些得意,”我买‘大将军’佘的账,很快就会还清的。你把衣裳给我,我保证不出去乱玩。” 原来他是以为衣裳被徐善扣下来了。 可事实并非如此哦,徐善奇怪地看向他:“二哥说的什么话,习秋早已把衣裳还你了呀,洗的干干净净呢。” “习秋还的是习秋还的,我还有一身呢!” 徐善笑了:“二哥这话我听不懂,我可没见过马车上有第二身衣裳,习秋可以作证。” 习秋立刻用力地点了点头:“确实如此,二郎君你莫要想着讹人。” 徐羌才是真正听不懂的人,他哎了一声,一下子站起来,在徐善面前转了两圈,“我那车上真的有两身衣裳,我怎么会记错,念夏,你说——” 念夏摇了摇头:“那一日婢子没有跟出去,不过婢子也以为二郎君记错了,因为我们小娘子从来不说谎。” 徐羌:“???” 他裂开了哇。 不就是一身衣裳,不还就不还了,至于如此欺负他吗?瞎话说得有模有样,亏得还“从来不说谎”! 徐羌委屈:“小妹,你不能这样……” “不能这样的是你。”徐善睁了睁眼,睡意消弭,眸光若锋,“二哥,你要确信你记错了。如若不然,他日在乱葬岗、在刑部、在大理寺,见到什么衣裳碎片,脑子一昏,当做是你曾穿过的那一身,岂不是没事找事,给家里添麻烦呢。” 徐羌懵然四顾,惶然道:“小妹,可是遇到歹人了?”那一日,贡院周遭太乱了。 徐善轻叹,楚楚道:“二哥心中有数就好。” 徐羌一拳砸到桌案上:“是哪个狗崽子,我杀了他!” “倒也不必。”徐善朦胧的泪意恰到好处地收回去,盈盈含笑,“他们已经死透啦。” “死了?”徐羌瞪眼。 “是呀,死了。”徐善感慨,“这都是遭了报应。” “谁杀的?”徐羌感觉他乱了。 “就不能是遭了天谴么。”徐善支起下巴,“二哥,你扰我清梦,匆匆而来,所为何事呀?” “自然是找……”徐羌一顿,尬笑了两声,把“衣裳”两字吞下去,“自然是找到了你要的那些好汉,我急着把这好事告知小妹你呢。” 徐善笑了:“甚好甚好。” 赛扁鹊偷摸进京,给燕娘姐妹俩治病的日子快到了。 陆濯那个病秧子必定会跟她抢人,他们撕破脸皮的日子也快到了啊。 这么想着,徐善突然眼皮子一跳,她抬手按住。 “左跳财右跳灾,小娘子您这是……右眼皮跳了?”念夏马屁一不小心拍到了马腿上。 “不碍事。”徐善淡定地用白绢帕子盖住了右眼,“我让它白跳。” 五皇子府。 陆濯支颐,枯着眉头:“小全子,我右眼皮反复横跳,这是何意?” “殿下这几日没睡好。”小全子献殷勤,“奴才昔年在家中学得了祖传推拿法,殿下可要按一按?” 五皇子殿下失眠很多天了,他睡不着,阖府上下就别想睡好,尽陪着五殿下折腾了。一个个被折腾的半死不活,也不知道五殿下究竟为何失眠。 也就小全子新官上任、精神抖擞,卖力地伺候五殿下。 五殿下却不吃他这一套,把头摇了摇,一副病入膏肓有气无力的样子:“你的推拿法不中用的,我需要良医。” 一个眼皮子跳,竟然上升到需要良医了。不愧是五殿下,果真是见过世面的人。 小全子越发地佩服陆濯了。 陆濯眸光落到面前书案上,在宣纸上刮过,道:“小全子,伺候笔墨。” 他提笔一挥,一气呵成,写了一封密信给崔九。 想当他的狗,光在贡院之事推波助澜是不够的,眼下,又有一个很好的机会到来了。 陆濯要崔九在拿下赛扁鹊之时,把必然会出现的徐善灭了。 他不但要徐善死,还要让徐善在死前感受到被裙下之臣背刺的痛苦绝望! 这就是徐善让他碧云压顶的代价。他可是天子啊,徐善怎么敢,怎么敢! 陆濯椎心泣血。 他喉咙一痒,眼前一黑,耳边传来小全子慌张的声音:“殿下——” 他不能死,他要先送那对狗男女自相残杀下地狱。陆濯的手指微曲,从唇边缓慢地擦过,带走血色。 “送走!” 把密信掷给进来的李直,陆濯迅速背过身去,不忍再多看一眼。 他眼尾发赤,隐有泪光,犹如受了天大委屈,恨声道:“徐善,这都是你咎由自取!” 第22章 对徐善出手!(入v万更,有…… 李直把那烫手山芋一般的密信给崔九送去了。 他累不活了,思来想去,去马厩探望王得志。 王得志已经勤勤恳恳喂好些天马了,一身的马味,喂完马吃干草又挨个给马梳毛,一副老手的样子。 看到李直来了,王得志越发地有干劲了,甚至嘴里还哼起了小曲儿。 “王公公,别装了,难受的话就哭出来。”李直在马厩边站住,皱巴着眉头开口。 王得志甩了一把不曾存在的拂尘,恼怒道:“李侍卫素来无事不登三宝殿,咱家可不难受,难受的怕是您吧!” 李直:“……”会心一击。 王得志哼了哼:“说说吧,摊上什么事了?” 李直咳了一声,目光逡巡一周:“王公公这里可是说话的地方?” “除了你我,就只剩马。”王得志歪了歪嘴,“马又不会说话。” 虽然寻常时候,他们俩总是互相伤害,但遇到困局,也只有彼此最可靠。 李直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严肃地说道:“殿下让我把画给处理了。” “咱家当是什么呢,就这么点事。”王得志抠了抠耳朵,嫌弃道,“李侍卫做不了细致活,这等子抬手就成的事也做不好吗。从前殿下那些画作不都是悄悄处理了,换了好些银钱回来,都是做惯了的事儿,殿下心里也美着呢。” “唉,不是一回事。”李直道,“从前是从前,这会儿,殿下让我处理的是那副美人山寺焚香图!” “不就是美人……美人?是那副画哦!”王得志眼睛瞪大了,拍了拍马屁股,上半身不由自主地往李直面前靠,“殿下终于过了那股兴头了?” 王得志早就看徐善不顺眼了。 她一个小官之女,勾得五皇子殿下失魂落魄,做出好些荒唐事,这实在是太耽误他们筹谋的大业了。 起先以为陆濯是一时兴起,王得志没给他泼凉水,想着过了这一阵子就好了,五殿下终究会回到原先那个忍辱负重、韬光养晦的风雅皇子。 哪知道这一阵子也太长了,长到王得志多提了一嘴徐小娘子,人就被发配马厩喂马了。 王得志这几日尽琢磨着,如何搬出已故的太后娘娘,给沉迷男女情爱的五皇子殿下一个当头棒喝。他还没找到一个好时机,那头陆濯貌似自己清醒了。 “那你还不赶紧地把美人图给处理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王得志恨不得替李直去把画烧了,“你拖拖拉拉的,回头殿下变卦了,又把那画当宝,白日里瞧黑夜里摸,入了魔障如何是好?” 就应该断了五皇子殿下的念想,让他眼不见心为静。 道理都懂,但李直做不到:“殿下不给我碰那画。” “……”王得志用刚拍过马屁股的手,拍了拍李直的脸,“那你在咱家面前逼逼赖赖到现在做什么?”这不是耽误他伺候马吗! 李直不吭声,瞅了瞅王得志。 他陡然出手,抹向王得志的脖子,王得志老脸失色躲闪不及,掐着嗓子大喊:“别——” “画上的小娘子就这样子。”李直缓慢地收回手,道:“殿下有言,污了,就不能要了。” 王得志捂着自己的脖子,一屁股朝地上一坐。 他腿软了,软着软着,王得志哈哈大笑:“终于到了,这一日终于到了!我们五殿下,还是那个见到只蚂蚁都得踩死的五殿下!” “画没了有什么用,人没了才叫不给自己留一丝一毫的念想,才叫斩草除根!” “殿下从未真正荒唐过,李侍卫,是你我狭隘了啊,先前把殿下想错了。殿下心里明白着呢,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殿下始终是心胸狭隘睚眦必报之人,真好啊。” 王得志眉飞色舞,高谈阔论。 “徐家女不识好歹,依照殿下的性子,容不下她是迟早的事!” 只是没想到,这一日会来的这般快,殿下不愧是被先太后选中的人,看起来再胡闹心里都记着他们的大业。 “真是万万没想到,殿下绝情起来竟然至此。”李直唏嘘。 他其实觉得徐小娘子挺倒霉的,这一桩桩、一件件荒唐事,其实都是殿下搞的,如今殿下恼羞成怒了,又要取徐小娘子的命,属实离谱。 但人各有命,徐小娘子的命数,大约就是如此。 不过,李直没有立即对徐善下手的原因,可不是对她怜惜了。李直他有当刀的自觉,这辈子坏事没少干,只是—— “王公公,我若是前脚取了徐小娘子的性命,殿下会不会后脚就要取我的命?”李直木着脸,“一个猜想,不一定对。” 王得志的得意戛然而止。 他笑不出来了,半晌,眼神复杂地看向李直:“你这个榆木脑袋,怎么在不应当聪明的时候,却又聪明起来了?” 李直:“……” 果然如此,果然如此! 他可以当刀,但当完刀就被主子嫌脏埋了,这谁顶得住? 殿下这哪里是重用他。李直面前有两条路,一条是绝路,另一条也是绝路,他竟然沦落到和徐小娘子一样的倒霉境地了。 真是羡慕王得志啊,可以在马厩里无忧无虑地喂马,年老不知愁滋味。 显然,王得志也意识到自己有福气了。他抖擞精神,爬起来亲昵地给马顺毛,慢悠悠地说:“人各有命,李侍卫啊,你也有你的命数。” “指不定还有余地。”李直自我安慰,“殿下又让崔郎君动手了。”到时候,他做好辅助,见机划水,事后分锅应当不用被扣最大的那口。 “崔九?” 王得志仿佛听见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他乐了,“太歹毒了,不愧是我们殿下能做得出来的事情。” 他就等着看好戏了。 最好李直把徐善杀掉,主子再后悔莫及赐死李直,这样主子身边可就剩他一个贴心人了,多好。 - 碧云寺后院。 崔九依然客居于此,一切如往常。不过碧云寺明面暗里被换了多少人,就不得而知了。 他身前的榆木桌面上,摊放着两块粗布,这是从贡院□□那一日两个赶来却死透了的金吾卫身边发现的,上头沾染着干涸的血迹。 青天白日,桌上的烛台点起了火,一点一点正在吞噬着密信。 就在这时,屋舍的门被敲响。 崔九没动,专注地凝视着火苗,直到密信被完全烧成灰烬,他才扬起声音。 “进。” 进来的是一个灰衣管事,把一本册子递给他。 “九郎君,从我们崔家铺子里拿这类细葛布的人都在上面了。” 这类细葛,看似平平无奇,跟粗布无甚两样。实则轻薄透气,有些值钱,在京城只有崔家铺子做这买卖。 崔九随意地翻了两页,眼神扫过去就顿了顿:“这就是你们的账本?” “对外的罢了。”崔家管事倨傲道,“若非九郎君亲口吩咐,原本连这也不能呈上的。” 崔九又翻了两页,看着上头的一堆赵钱孙李,别说身份,就连真正的名字、何时何日买了几匹布都看不出来。 他点了点账本:“崔管事是个人才,做假账的本事如此炉火纯青。” “九郎君说笑了。”崔管事恭敬了三分,“您哪里有不解的,尽管问我。” “这个花开锦绣,是四皇子殿下的产业吧。”崔九唇角凹下,“我崔家布坊竟有这般能耐,能让天潢贵胄来此拿货。” “唉,九郎君,这可不能瞎说啊。”崔管事道,“都是底下的人,孝敬过去的,四皇子殿下怕都不知道有这回事。” 是以,金吾卫身边的布,不见得跟四皇子的人有干系。 崔九颔首,目光继续往下滑:“不应当只孝敬过四皇子这一位贵人吧。” 做伤人性命的勾当,不应当穿着金贵的衣裳去。能把这种细葛不放在眼里、且不希望金吾卫去贡院捉拿暴民的人,显然没有几个。 崔九突然啧了一声。 “说起来,我也有这样的衣裳,还不少呢。” 他也不想金吾卫过去呀,绕来绕去,最大的嫌疑犯竟是他自己。 “除却我,还有谁与我不谋而合呢?” 崔九的眸光落在了账本的”鲍“字上,笑悠悠的神情微微地裂开。 “鲍小国舅?” 京城里鲍姓之人可不多啊,竟会是鲍会与他不谋而合吗。 崔管事道:“小国舅是咱家铺子里的常客,他用的料子多,也不仅仅买了这些细葛。” 崔九觉得这京城越发的有意思了。 看着好像到处是傻子,但屈指一算,真傻子却不知道能不能凑够一只手。 那一日放榜,鲍小国舅就去贡院周遭晃荡了,他一出现就各种招摇高调,让人下意识忽略边边角角发生了什么。说不准他就是传说中的大智若愚之人! 而那一日,出现在贡院周遭的,又何止是他。 崔九的指腹从“徐二”这两个字上擦过。 他的桃花眼里兴味盎然,说起来,他有些时日未曾见过徐家的小女君了。 - 徐善可不知道她被惦记了,她也有惦记着的人呢。 被她惦记着的就是江南名医赛扁鹊。 这一日,赶在天色尚好之时,有一个面白长须、抱着竹篋的中年男子坐着驴车,风尘仆仆踏入京城。 赛扁鹊直入城西一个深曲里。 “且在这里候着吧。”他咂巴咂巴嘴,把竹篋背在身上,慢悠悠下了驴车,让车夫看着驴子,在外头等他。 说着,他嗅了嗅鼻子,闻着花香寻路而去,在一户矮门前停了下来,抬手敲了敲门。 “吱呀”一声,门开了一条缝,燕娘的小脸出现在门缝里,看到来人,她的眼睛里立刻迸发出惊喜:“神医大人,您终于来了!” “嘘,嘘。”赛扁鹊做贼心虚,左右张望了一番,压低声音,“进去再说,别惊动旁的人。” 燕娘连忙把门缝开大一些,可供赛扁鹊一人而入。 赛扁鹊一条腿踩进来,大半个身子还在外面,多疑地停住步子:“家中可是只有你姐妹二人在?” “阿姐的咳疾总是不好,外头都乱传,讲姐姐得了痨病。我出去卖花,他们都视我如瘟疫,怎么还敢踏入我们家。”燕娘委屈巴巴,“家中只有我与阿姐相依为命。” 赛扁鹊戴好面巾,摇了摇头,总算走进去了。 “一晃眼,我离开京城已经十八年了。没想过这辈子还能回来,也没想过一回来,还是踏入你们家。” 燕娘把门拴好才跟上去:“十八年前,神医大人就是从我们家离开京城的,如今回来了也是到我们家来,这大约就是缘分吧。” “什么缘分,孽缘!”赛扁鹊唉声叹气,“十八年前,这屋子只有你娘住,你们姐妹俩还没出生呢。你们娘当初在平康坊就用坏了身子,住到这里也不晓得节制,门口夜夜挂灯笼,人早早没了,如今你们姐妹又要走她老路。” “我不会走娘老路的。”燕娘小声说,“等阿姐好起来,我也要劝阿姐别那样了。” “唉,说的好听。”赛扁鹊在小院子里走着走着目光一凝,“你们院子里怎地有好些大鞋印?” “之前被男人踩的。”这么说着,燕娘眼中泪汪汪起来了,“神医大人,您一定可以医好我阿姐的咳疾吧!” “医者父母心,医死不关心。”赛扁鹊摇头晃脑,踏入屋里。 一进屋,一股热浪夹杂着浓郁苦涩的药味,混着各种花香,扑面而来。 纵然赛扁鹊戴了面巾,也不由被冲得头昏脑胀,他喝道:“干什么,这是干什么?这气味,没病也要被捂出病来,还不快打开窗子,通通风!” 屋里狭□□仄,塞满了大柜子大箱子,莺娘躺在最里头的床榻上,面色青白,瘦弱见骨,见到赛扁鹊过来,想行礼却爬不起来,只能嘴上发出奄奄的声音:“神医大人,救命……” 说完,又剧烈地咳嗽起来。 “行了行了,我来了,肯定竭尽全力救你的命。”赛扁鹊看着莺娘与故人有些相似的面容,情绪复杂,“我欠你们娘一个大人情,你们想必也知道,要不然也不会再三写信喊我来。我救了你,以后就谁也不欠谁了,从前的事就当忘了吧,再也不要提。” 说着,他的声音厉了起来,“若是泄露了一丝一毫出去,我左右是死路一条,你们姐妹俩得知了那般惊天的秘密,怕也是跟我一同黄泉路作伴的份!” 他急了啊。 燕娘原本正打算开窗通风,闻言把手收回来,扭头问赛扁鹊:“神医大人,这个窗究竟还应当不应当开?” 窗好开,话传出去了,又该怎么说。 赛扁鹊隔着面巾摸了摸鼻子:“开吧,通风为重。” 他不再啰嗦,坐到了莺娘的榻边,放下竹篋,专心诊脉。 - 这一日更早些时辰。 徐善就和徐羌不约而同地去给温氏请安。 “哎呀,真是想去西市逛逛呀,听说那里又来了一批能歌善舞的胡人,还有能吞剑能喷火的奇人异士!”徐羌夸张地开口,“我认为,我应该现在就去看看,省的过了两天,上榜的进士不作数了,阖府上下为大哥伤心,我也不好意思再去西市玩耍。” “就你事多,正经的没有一件,花里胡哨的一堆。”温氏蹙眉,“二郎,你不要想一出是一出,如今多事之秋,凑那等子热闹做什么?” 徐羌铩羽而归。 徐善执帕嘤嘤:“娘,西市是不是很多稀奇物件呀,堂姊在那儿得了一对珊瑚耳坠子,总是在我跟前摇。遥想我上回去西市,还是上回的时候。” “善善,你的首饰确实不够,西市比起东市,稀奇古怪的物件更多一些。你若是想要添置,不如就让你二哥陪你一同过去逛逛,你一个人我如今不放心。”温氏和颜悦色道。 徐羌:“?” 哎,不是,凭什么哦。 “娘,您这脸变得也太快了些,你方才分明不是这样说的,你对我这个儿子太绝情了,我很是伤心啊,很是伤心!” “什么伤心不伤心的,二郎,不要做作。”温氏端起茶盏,“反正你也想去凑热闹,跟善善一同去,正是两全其美。” 徐羌:“……” 徐善笑容可掬拉住他,对温氏道:“谢谢娘,我们早去早回,定然不会惹是生非。” 一路把徐羌拉到了外面,徐羌还一副不高兴的样子。 徐善拍拍他的肩:“二哥,都出来了,不用装了。”娘如今定然想不出他们俩狼狈为奸,早约好了一同去城西为非作歹。 “我装了,但没完全装,我还是有几分真情流露的。”徐羌深沉地问,“小妹,我要去西市娘不应允,你想去娘就没有二话,这表明了什么?” 徐善端详着他:“表明你真没用?” “……走!” 徐羌甩袖在前,上马车。 习秋已经在马车上等着他们了。 徐善问道:“信可都送出去了?” 习秋一脸严肃:“自然。” - 鲍府中,鲍小国舅就收到了一封信。 鲍会捏着信,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字他都认识,但连在一起,又格外地让他震惊。更奇怪的是,这信还是匿名的。 “谁送来的,你再说一遍。” 门房被带到鲍会面前,满头大汗地说道:“回小国舅的话,是一个小乞丐,把这封信塞到奴才手里就跑,奴才追过去问,才说是一个人要给小国舅的。小乞丐年纪太小了,连送信人是男是女都说不清楚,倒记得人家给他糖吃了。” 这都是什么废话? 鲍会把这封信继续高举,反复地看,过了半天,转头看门房。 “谁送来的,你再说一遍。” 门房:“……”他娘,这奴才也太难当了。 憋了憋,门房任劳任怨道:“回小国舅的话,是一个小乞丐——” “行了行了,别叨叨了,我都知道!”鲍会不耐烦地打断他,高声道,“来人,备车!” 他要去捉奸! 捉徐羌和莺娘这对狗男女的奸! 信上写了,徐羌今日过去,找莺娘欢好了。徐羌真是色胆包天,莺娘都病恹恹到大半截身子入土了,他还敢上,在好色之道他还真是有志之士。 鲍会咬牙切齿,一瞬间觉得这一切都早已有迹可循。 他当进京那会儿,就从莺娘身上嗅到了浓重的流莺味。卖花卖花,却不知道卖的是哪朵花。他过去调戏莺娘,莺娘却不肯从,那显然是欲拒还迎啊,鲍会格外地兴奋,哪知道半路杀出了徐羌那个二愣子,骂他欺辱卖花女,把他给打了一顿,莺娘那个小贱人还对徐羌千恩万谢的。 原来那个时候,徐羌就跟莺娘勾搭上了! 徐羌一点都不愣,徐羌就是想打他。太缺德了,这个徐羌过分缺德了。 缺德的人,在外面的仇人应当很多。如今,这份匿名信不就递到了他手上。鲍会想,这一定是徐羌的仇人写的,徐羌气盛,仇人不敢自己上,只能求助于威风凛凛的小国舅他。 鲍会一路到了莺娘所住的深曲。 远远地,他就看到了徐家的马车! 徐羌果然来了这里。倘若说原本鲍会还有些半信半疑的话,眼下他已经十分相信了。 天可怜见,让他逮住了徐羌的把柄。 鲍会正要驱车冲进去,他突然想起来一件重要的事情,他打不过徐羌。 就在这时,两个地痞流氓一边互殴一边从他的车架旁边经过,骂骂咧咧的声音传过来。 “再打,你再打,我把你告京兆尹!” “来啊,就叫京兆尹大人来主持公道,我看是谁更丢人,哼!” 鲍会的眼睛缓缓地睁大,他懂了! 找京兆尹,就该找京兆尹过来捉奸,把徐羌与暗/娼厮混的丑闻揭开,老翰林就生出这德性的儿子,怕是徐家都得跟着被言官责骂。多好的事啊,徐羌属实大孝子了,老父亲刚被皇帝陛下铲出来,他就赶紧地往老父亲身上填一锹土。 鲍会把手一抬,兴奋道:“走,去京兆府!” 他要告发,徐翰林之子与暗/娼私通! 暗处里。 徐羌正贴着墙,观察鲍会车架远去的背影。 “徐二,我们俩打得不错吧?”两个地痞流氓在他身边挤眉弄眼。 “岂止是不错,简直特别好。”徐羌大包大揽,“下回斗蛐蛐,带你们赢!” “嗐,兄弟!” - 碧云寺,崔九也接到了一封信。 送信来的是一个小沙弥,说是一位施主托他交与崔郎君的,至于那位施主姓甚名谁相貌如何,小沙弥就双手合十不愿再说了。 信上只有一句话,邀他去城西深曲长见识。 崔九轻轻一笑,从书页里另取出一张纸条来,上面也是让他去城西,见机行事。 两张纸上的字迹一模一样。 小沙弥一脸迷茫,显然不懂他的意思。 崔九把纸条捏在两指之间,扬了扬:“这才是你们五殿下送来的。” 小沙弥懵了。 “看来,让你给我递信之人,并非五殿下的人。”崔九唇角牵起,“与其说我被盯上,不如说你们五殿下被盯上了,还不愿意透露谁给你的这封信吗?” 小沙弥憋了憋,合十的手都稳不住了。 半晌,他闭上了眼:“是贫僧在俗世中的亲娘所给,她是一个寻常农妇。” 崔九:“……” 京城的农妇都如此深藏不露吗,随手就能拿出与五皇子殿下一致的字迹? 不过这城西,他肯定是要去的。 五皇子殿下有言,让他活捉赛扁鹊,顺道除去必在的徐善。 此外,他还有一些自己的事。崔九捏了捏两块细葛布。 虽然他未登杏榜,但他如今的日子,真有意思呀,让他迫不及待。 - 深曲,燕娘姐妹家。 赛扁鹊拾起新开的方子,吹了吹上面湿润的笔墨,说道:“今日不早了,你们明日可以趁早去寻个药铺,就按我开的这个方子抓药,一日三顿地熬了喝,不出半旬,莺娘好了便是好了,好不了嘛,那也不是我能管的了。” 燕娘接过:“我不识字呢。” 她把药方递给莺娘:“阿姐,你学过唱曲儿,你来看看。” 折腾了半天,她把半死不活的莺娘扶起来半坐,嫌窗户漏风吹着了莺娘,燕娘忙不迭把开着通风的窗户又关起来,严丝合缝地栓紧。 “人都病成这样了,才晓得颐养,迟咯迟咯。”赛扁鹊摇着头,喟叹着:“跟阎王爷抢人,即便是我来,那也不容易的哟。” “抢人辛苦,不如当阎王爷的狗腿子,替阎王爷取旁人的性命呀。” 一道阴阳怪气的声音从赛扁鹊的身边传来,毒蛇一样顺着他的尾椎一路往上爬。 “何方神圣?”赛扁鹊一个激灵,浑身汗毛倒竖,“你不要过来啊!” 啪一下。 橱门、箱盖、柜口,通通大开! 赛扁鹊瞳孔放大,下意识发出杀猪般的声音,才起了个调,便戛然而止。 外头,鲍桧偕同京兆尹,正急急忙忙赶来。 “小国舅,这就是你说的通奸一事?”听到那一嗓子,京兆尹的脸色不好看。他根本不想过来,春闱舞弊的事还没结呢。 可实在是受不住鲍桧软磨硬泡,鲍桧只差躺在京兆府不走了。 鲍桧依然信心百倍:“府尹大人,有些乐子您不懂的,通奸通奸,越是叫唤越是得趣!” 呵,他不懂,他有什么不懂的。 来都来了,总不能半途而废,倘若真能用这件事把徐正卿刚起的势摁下去,倒也是好事。 京兆尹看着燕娘家关得严实的门扉,手一抬,驱使带来的府兵:“冲!” 他一声令下,燕娘家的矮门都被冲没了,小院子里挤得满满当当都是人,鲍会抢功一马当先,飞起一脚踹飞屋门。 “好你们这对狗男女,有能耐就当着小国舅我的面通奸!” “那咱家确实没有这个能耐。” 王得志就在屋子中间,肥硕的屁股坐在一只大箱子上。“府尹大人,小国舅,哪阵风把你们吹过来了,还把你们的面色吹得如此的难看?” “鲍小国舅——”京兆尹语气很差。 “不对不对,我分明看到徐家的马车停在这儿的!”鲍会从目瞪狗呆中回过神来,难以置信地在屋子里乱转,“徐羌,别躲了,我看见你了!” 他的目光擦刮过在床榻上抱着瑟瑟发抖的燕娘姐妹,刮过王得志和他身边几个同样是面白无须的人,最后,落在王得志屁股下面的大箱子上。 王得志色厉内荏:“怎么了小国舅,您不会想跟咱家抢箱子吧,这里头的东西,可都是咱家要带回去孝敬五殿下的。” 还把五殿下搬出来了—— 不对劲,十分的不对劲。 鲍会破罐子破摔,一个平沙落雁向王得志扑过去,带着他一同滚落在地摔了个结实的屁股墩。 “哎哟……”王大公公龇牙咧嘴,被带来的内侍一人搭只手扶起来。 而鲍会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他斗志昂扬,带着势在必得的喜悦,对着大箱子一开又一踹,“徐羌,出来吧——” 一箱子的花花草草都被踹出来了,七零八碎散落一地。 鲍会一愣,人呢?? “过分了,鲍小国舅,你真的过分了!”王得志扶着老腰,颤颤巍巍站起来,“你冤枉我一个阉人与人私通,我且不与你计较。如今又不听劝连这些花花草草都不放过,小国舅,你是不是针对我们家五殿下?” 王得志擤了把鼻涕就要往京兆尹身上甩,“府尹大人,您慧眼如炬,可得为咱家做主哇,可得为五殿下做主哇!” “王公公就不要哇哩哇啦的了,孰是孰非,本官自有主张。”京兆尹生无可恋,“坊门将要关闭,王公公怎生还在城西卖花女的家中?” “咱家这是回自己家呢。”王得志笑眯眯道,“咱家看燕娘这女娃娃可怜,认了她当干女儿,她要卖的花旁人不敢买,咱家就都收了。这不,今日带了几个能人来,一同抬花回去呢。” 燕娘闻言,鞋都来不及穿,下了床榻跑过来,泪花闪闪地唤了王得志一声“干爹”,然后哀求京兆尹:“大人,我干爹是好人,救了我和我阿姐的命,求求你们不要抓他。” 真是万万没想到,他堂堂京兆尹成坏人了。 “鲍小国舅,你还有什么话说?”京兆尹对鲍会横眉怒目,觉得都是鲍会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尽给他找事。 “……你信我,府尹大人,徐羌真的来与暗/娼私通了,我掌握了证据,有人早早地递了信给我,那都是真的!” 鲍会还不死心,乱七八糟说了一堆,京兆尹听得头疼,把袖子一甩,走出院子,对着府兵哼了一声:“撤。” 屋里顿时只剩下了鲍会这个外人,还在不知死活地要找人。 王得志踩在花草上,冲燕娘使了个眼色。 燕娘过去牵鲍会的手:“小国舅,您过来啊,我阿姐想你啦。” 床榻上半死不活的莺娘对着鲍会露出形销骨立的勾诱笑容。 鲍会:“……”亲娘,他受不了了! 从前的莺娘对他爱搭不理,如今的他让莺娘高攀不起。鲍会愤怒地甩开燕娘的手,可怎么都甩不开,不由满头大汗:“那我走?” 燕娘顿时松开他。 王得志呵呵一笑:“小国舅,请。” 鲍会:“……”走就走! 这次姑且算徐羌命大—— “鲍会真的太不做人了,被我教训过还不长记性,胆敢找上门来欺辱莺娘姐妹,真不怕给柔嫔娘娘和六皇子殿下抹黑,我们必须捉鲍会一个现形!” 伴随着徐羌义愤填膺的声音,若干沉沉的脚步声逼近,都进入到了院子里! 抬脚欲出的鲍会:“??” 徐羌居然在外头,而他在里头,好家伙,他成了被捉奸的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不行,我不能出去。”鲍会乱了,他一出去,岂不是羊入虎口。 他手忙脚乱,要往原本装花草的大箱子里躲,结果外头又传来徐羌的声音:“鲍会那人比我还欠缺一些智慧,我们一来他肯定躲,十有八/九在橱子里箱子里当鹌鹑。” 鲍会:“……”世上最懂你的人,果然是你的敌人。 他气急败坏,出了大箱子,直往莺娘床榻冲。这个时候讲究不了太多了,他上床之后可以威胁莺娘不说实话,赶徐羌出去。 徐羌桀桀的声音越发近了:“还剩的十之一二,是鲍会钻到被窝里躲着,他惯会欺凌弱小拿捏女人,有经验了。” 一只脚险些跨到床上的鲍会:“……”徐羌,你死了! 要怪只能怪鲍会自己方才把屋门踢坏了,徐羌他们那一大帮人进来,居然毫无阻碍。箭在弦上,由不得鲍会精挑细选栖身之所了,他一矮身钻到了床榻底下。 “小国舅——” 看戏看得直乐的王得志乐极生悲,他浑身肉颤,恨不得过去把鲍会拽出来,可惜迟了,徐羌已经进来了,带着一堆三教九流路子野的人。 “小国舅?王公公,您也是来寻人的?” 床榻下,鲍会提心吊胆,生怕王得志把他卖了。他倒霉倒是没什么,只怕拖累了宫里的柔嫔和六皇子,如今二皇子平王失了圣心,四皇子为外家所累,五皇子陆濯身子不好,七皇子年纪太小,六皇子和三皇子康王是可以平分秋色争夺储君之位的。 好在,王得志这人不错,能处。徐羌那帮人要寻鲍会,王得志这帮人硬是拦,两边不停地拉扯。 虽不知王得志为何对他如此义气,但总归是好事,鲍会略略放心,还有闲情逸致在床榻底下翻了个身—— 他对上了黑黢黢的两只眼睛。 “……!” 鲍会的嘴唇子不住地颤抖,他今天真是造了大孽了,究竟是哪个歹毒之人送了匿名信坑害他? 不幸中的万幸,面前这玩意儿,是人,不是鬼。 这人嘴巴被堵,发不出声音,手脚都被捆了起来,只眨巴着一双眼,乞求地看着鲍会。 鲍会想到今天的不对劲,心中一动,艰难地帮床榻下的难兄难弟解开了束缚。 “你是?” 他刚鬼祟地发出两个字眼,得到自由的赛扁鹊就从袖子里取出块帕子,递给他:“擦擦鼻子上的灰。” “谢……”鲍会把帕子往鼻子上一覆,两只眼睛一翻,不省人事了。 赛扁鹊扭来扭去,把自己的外裳脱下,只剩白花花的里衣。又取过鲍会那顶标志性的华冠,往自己的头上一戴。外头拉扯正激烈,忽视了床榻下的动静,赛扁鹊寻了个徐羌那边的破绽,抱着头夺路而去。 “哎——”王得志觉得哪里不对劲,“二郎君,您要寻觅的仇人已经跑了!” “我没看到!”徐羌仿佛眼睛落徐府了,往王得志跟前一堵,“王公公今日很是护着鲍小国舅呀,可是里头有什么名堂,五殿下不好吗非得投奔六殿下?” “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 王得志坚决捍卫他作为陆濯牛马的忠诚,和徐羌又开始新一轮的拉扯。 那头,赛扁鹊死里逃生,抱头鼠窜,一路到了他停放驴车的地,所幸驴车还在,车夫守在前头打瞌睡。 “快走快走!”赛扁鹊连滚带爬上车,他连竹篋都丢燕娘姐妹家不要了,心里只剩下逃命,“我们直接出京城。” 一把冰凉尖锐的匕首抵住了他的后心。 “为何如此着急。”徐善附在他身后,好奇地问,“京城,不好吗?” 赛扁鹊的老泪落下来了,他伤心极了:“小娘子,你又是什么人?当年兰美人生五皇子,好似就你这个年纪,她难产血崩,真的不关我的事啊。我也是受害之人,这些年东躲西藏,就怕被歹人灭口,我真的好难啊!” “深宫里的那些个往事,总归没有稀奇,我不乐意听。”徐善曼声轻语,“我只知赛神医妙手仁心,因此有事相求。” 赛扁鹊:“……”哦,这就是求人的姿态。 他手腕一动,想故技重施。 徐善“诶”了一声,“神医大人,您最好不要轻举妄动。我一个小娘子,孤身一人出现在此,肯定不是想伤你的。” “哦哦,好……好——” 赛扁鹊唯唯诺诺间声量一提,取出帕子就要往徐善的脸上蒙。徐善手一用力,匕首破开他皮肉,麻沸散下得重,赛扁鹊立刻倒了下去。 “真是不懂事。”徐善懒散地揉了揉手腕,担心血色玷污她粉色娇嫩的裙衫。 徐善守在赛扁鹊身边,对车夫道:“去宣平坊。” 车夫一声不吭,仿佛见惯大风大浪的老江湖。 走着走着,徐善双眸一眯:“这路不对,是出城!” “出城,去碧云寺,不好吗?”车夫声线微漾,他摘下斗笠,露出一张风流俊美的面容。崔九颔首,“徐女君,又见面了。” 说着,他抬起来手,袖箭指向徐善。 - 五皇子府。 陆濯坐在日晷前头,饮了一杯茶,又饮了一杯茶。他冷不丁地一站,吓得小全子和李直都打了个激灵。 “是时候了。”陆濯道,“李直,你去吧。” 李直都听不懂。 陆濯深谋远虑:“崔九怕是会顾念私情,下不了手,你到时候替他补上一刀。” 李直问:“倘若崔郎君下了狠手呢?” 陆濯恨恨地把车把茶杯一摔,痛声道:“这样狠心绝情的男人,竟也有女郎爱慕,真是天道不公!遇上如此歹人,你就顺道取了他性命吧。” 李直:“……好呢。”跟着主子走,天天学到做人的新道理,真好。 他要离去,却发现陆濯依然是一副老大不高兴的样子,一瞬间福至心灵。 “属下是殿下的侍卫,岂能擅自离去置殿下的安危于不顾,不如殿下与属下一同前往?”李直诚恳抱拳。 “也罢。”陆濯负手于后,“我须有此行,离了我,你们什么也做不好。” 李直:“……” 第23章 陆濯:“射!” 薄暮渐起。 驴蹄声呱哒、呱哒,与车轮辘辘相和,行走在斜阳残照里。 “崔郎君,你别这样,我忧心你会伤害我。” 徐善人在驴车上,把赛扁鹊上半身竖了起来,她躲在这把老骨头身后,娇弱地说道,“崔郎君是读书人,有什么话不可好好说呢?” 被麻得动弹不得但意识尚有几分的赛扁鹊:“……” 好一个小娘子,年纪轻轻好狠的心肠,把他对着袖箭就不忧心他被伤害了吗? 他好害怕! 崔九笑了笑:“我忧心徐女君对我举起匕首。” “怎会如此,”徐善不解,“我素来知书达理弱不禁风,从来不行粗暴之事。只因母亲身患咳疾,而赛神医偏生无意相救,我不得不出此下策。毕竟,他只是被小戳了一下,而我的母亲却咳了很多年啊。” 道德绑架这一块,算是被徐善玩明白了。 赛扁鹊震惊于她的厚颜无耻,浑身的鲜血都叫嚣着激愤。 徐善似有所感,把包住他伤口的布条紧了紧:“神医大人息息怒,您的好日子在后头呢。” 崔九抬眉:“徐女君救母心切,却不知采取如此手段,会否适得其反?” 确实。 赛扁鹊深以为这位徐女君没有一点有求于人的样子,他不送徐女君的母亲早日归西,已然是他慈悲为怀。 “是正是反都是往后的事情,如今我把先得把人留下来。”徐善轻轻地“啊”一声,从赛扁鹊的肩膀上探出一双迷瞪的杏眼,“我来是为了母亲,崔郎君来此,又是为了谁呢?” 说着,她用手拍了拍赛扁鹊的伤口,“神医大人,您努力地睁开眼瞧一瞧,眼前这位风流的郎君,可是您这一路上的驴车车夫?” “……” 沉默,是今日的赛扁鹊。 从他发菜的面色上,徐善已然看穿了一切。崔九,是才过来冒充的。 不过,徐善写给他的那封信里,可是只让崔九来看热闹,没让他成为热闹本身。 崔九怕也是对赛扁鹊心怀不轨。也难怪,早在贡院放榜那日,他已显露出与陆濯同一战壕的苗头。 徐善的手离开赛扁鹊的伤口,正要往他的衣裳上随意擦一擦,崔九却送了一方帕子过来,“徐女君请用。” 这块帕子,就是细葛做的,甚至与徐羌丢的那身衣裳用料一模一样。 可惜针脚簇新,全然唬不住人,一看就是为了诈一诈小娘子新做的。 徐善接过帕子,细致地擦了擦纤白的手指,从容地问:“崔郎君可知,相赠小娘子帕子是何意?”说着,她羞涩低下头,“竟然如此,又何必用袖箭对着我。” 崔九颔首:“在理。”他当真把手放了下来,他就是这样毫无原则。 打情骂俏,这两个人居然当着他的面打情骂俏! 赛扁鹊不知道是被眼前这一幕气的,亦或是伤口麻沸散后劲越发的大了,倒着两只眼睛彻底失去知觉。 “真是遗憾,这下我可彻底搬不动了。”徐善叹道,“不如崔郎君与我五五平分,各自带走想要的部位吧。” 赛扁鹊老腿一蹬,彻底不动了。 崔九失笑:“我看不上将死之人。” 驴车一晃,越过即将闭合的城门。 过了城门,往碧云寺去,周遭人烟稀少,崔九空着的那只手一动,徐善杏眼清亮,瞬间捕捉到:“崔郎君,你可不要过了城门就又用袖箭对着我,人不能、至少不应该如此过河拆桥。” “徐女君是这般想我的?”崔九悠声,换了只手扯缰绳,“真是让人伤心呀,我以为,在徐女君的心中,我是一位君子。” 徐善摇摇头:“从未。” 崔九:“……”耿直到让他心痛! 徐善是真没想到上辈子的面首堕落成这样了,居然对她举起来袖箭。崔九这辈子与她无冤无仇,作出这样的事情显然陆濯是幕后主使,陆濯伤害人很有一套! 陆濯当真是病的不轻,这辈子徐善可什么都没干呀。什么畜养面首、拒不归政、大行变法,都未曾发生呢,陆濯有何理由要她的命? 真相只有一个,那便是陆濯疯病又又又发作了。 徐善觉得她太倒霉了,居然成为了陆濯试探崔九是否忠心的棋子。 “崔郎君,你听我一句劝,万万不要追随气量狭小出尔反尔之人。”徐善抬了抬下巴,不点名,用意味深长的眸光与崔九对视,“你如此貌美,又多才风流,分明可以走一走旁的路,去实现你远大的志向呀。” “啪”一下,很快的。 不远处,陆濯折了一根扇骨。 “崔九为何还不动手,他在优柔寡断跟徐善说些什么?”陆濯面无表情。 李直迷惑:“属下没瞧见崔郎君动嘴啊,都是徐小娘子在说。” “貌美郎君,多才风流。”陆濯阴森森地问,“徐善说的是谁?” 李直:“……”主子这不听得挺清楚。 “属下以为,殿下您便是这样的郎君。”李直昧着良心道,一切都是为了生存。 “无知,放肆!”陆濯很不高兴,“我平生最恨肤浅之人!” 李直:“……”好呢。 顿了顿,陆濯不再健全的折扇在他指间转了一下,他好奇地问:“气量狭小出尔反尔之人,又是谁?” “……或许,是王公公。”李直来了急智,把老冤家王得志献祭了,“一个猜测,不一定对。” 陆濯冷冷地哼了一声,眉压着眼,盯着驴车的方向,眸底结了霜。 “动手吧。” 他说完,便侧过身,不再去看,脸上露出悲痛欲绝的神情。 仿佛下定这个决心,受到最大伤害的人是他! 陆濯微微闭眼,他的眼角余光,走马观花的都是上辈子的事情。年少结发,患难与共,徐善是他最信任的人,在他卧床的那些时日里,都是徐善坐在一旁给他念奏折,然后用朱笔学着他的字迹去批阅。 他给了徐善天大的宠幸,就是知道徐善不会背叛他。 可是现在,徐善有裙下之臣这件事,仿佛一记响亮的耳刮子,把陆濯扇懵了。 他恨徐善! 更恨上辈子识人不清的自己。他当初差一点就在驾崩前把徐善带走了,可是徐善在他面前真情流露哭成泪人,舍不得他,要下去陪他。陆濯记不清他当时是怎么想的了,总之,早已备好给徐善的那杯毒酒,终究变成了安神的药酒。 他被徐善骗的太惨太惨了。 他就是个傻子! 陆濯如今,听到徐善、想到徐善、看到徐善,都让他感到无比的痛苦。徐善就是他不幸的祸根,为了他不再痛苦,不再反反复复被从前的错误困住,徐善必须死。 崔九,这个徐善的裙下之臣,也是死路一条。崔九逞勾诱徐善之能,罪大恶极,陆濯可不会让他轻易地死去,他必须饱受折磨。 陆濯攥紧指骨,青筋在苍白的皮肤上爆出。 “射!” 李直弯弓搭箭。 算了,死了就死了吧,这里离碧云寺近,说不准还能早些赶上超度投胎。 一箭射过去,带着一股劲风,牵动陆濯墨染般的鬓发,他的面色死一般的惨白—— 驴子发出悲惨的嚎叫! 陆濯厉声高喝:“李直你大胆!” 异口同声了这属实是。 李直握着弓,面对疾风,急促地说道:“是属下办事不力……” “怎么不力了,你办事很力啊,力的很啊!”陆濯打断他,语调比他还急促,咬词间带着一股杜鹃啼血味,“李直,你怎么敢……你怎么敢!” 一席话说完,陆濯已然额头冒汗,浑身发抖,仿佛病入膏肓,马上就要两腿一蹬。 李直跪了下来:“请殿下保重身子。” 陆濯摇摇欲坠,撑不住了,他眼睑一垂,似哭非哭:“李直,你该死。” 来了,果然来了。 李直同样满脑门的热汗,他无比的冤枉:“殿下,属下可都是照您的吩咐去做的啊。” 陆濯痛斥:“我现在就让你去茅坑充当厕石,你怎生不去!” 李直:“……” 徐小娘子当真慧眼如炬,有些人,着实气量狭小出尔反尔还心里没数! 他一个做人下属的,只能忍辱负重:“也不是不可以。”厕石就厕石,只要能苟命,一切好商量。 陆濯悲怒交集,气急败坏:“你下贱!” 这话说的,让李直找到了挣扎的方向。“殿下,我下箭,我确实射了个下箭。”他忙不迭道,“殿下,您快回过头去,看一看我的下箭。” “我不愿意。”陆濯闭眼,让眼泪往心里流,他要向前走不回头,“我看不得人淌血,更看不得出人命的激烈场面。” “没有啊,没淌。”李直庆幸不已,“殿下,属下方才一箭射得往下偏了,这都是属下办事不力造成的,没射中徐小娘子,射到了驴子屁股上。” “……” 一片坟地一样的寂静。 陆濯一口逼到嗓子眼的老血被他咽了下去。他踹了李直一脚,温柔地问:“你怎么回事,百步穿杨本事去哪里了?” 李直憋了半天,道:“属下手滑。”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上回是给徐小娘子的马车扔爆竹。他如今的使命不是手滑,就是欺负牲口,透着一股子兢兢业业。 就这,五殿下还不满意,又踹了他一脚,慰问道:“滚。” 李直滚走,陆濯拾掇两下身上的枯枝烂叶,让他自己看起来人模狗样。然后一派雍容,走出藏身地,走到道上。 他看到驴子的屁股被射了一件,祸水赛扁鹊孤零零躺在一侧无人问津,而徐善与崔九抱在一起。 他们这对狗男女抱在一起! 陆濯的那口老血又缓慢地爬了上来。 徐善的心声在他耳边响起。 ——“李直百发百中,箭应当不是他射的。大约是陆濯想要我死,自己搭了箭自己开了弓,然而骑射之术实在拉胯,他真没用。” 第24章 重振雄风的陆濯 他没用。 不止一次了,徐善总在嫌他没用,嫌他不行,嫌他不算真正的男人! 这个世上怎会有徐善这般吃完就忘、倒打一耙的女人? 上辈子,他为了伺候好徐善,看得最多的除了折子和修仙话本,就是各种花里胡哨的避火图了,专挑那些新奇的、荒谬的学习,又喝鹿血又吃仙丹,陆濯敢说,倘若他不行,这个世上就没有第二个男子行。 他受不住了,他必须反守为攻攻城略地,让徐善重温何为男人雄风,让徐善受不住! 陆濯的眸底戾气横生,纵马上前掠人。 徐善头都不抬,伏在崔九的肩头嘤嘤,好像被吓坏了:“九郎,我好怕呀,是不是歹人过来了,想要掳走我去当传说中的压寨夫人,不要啊……” 崔九人在危机四伏的驴车上,怀里有着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正无辜地睁着一双桃花眼,与陆濯对视,谁也没先开口。 “九郎,你可是忘记你的袖箭了?”徐善宛转地点拨,“这个时候,应当让袖箭有用武之地了呀。” 好一个毒妇! 陆濯颊侧的肌肉抽搐了一下,徐善巴不得他死啊。 不愧是与他携手过半生的人,他们狠心到一处去了。不过,他可不似徐善这么荒淫无道,他看到有人往他的后宫塞入莺莺燕燕就烦,而徐善倒好,上辈子就跟崔九勾勾搭搭了! 那怪那日曲江之上,落水的是徐善,而不是上辈子的左家女。 他陆濯重生后惦记着和徐善重温鸳梦,徐善倒好,早已把他这个死了的前夫抛之脑后,只惦记着娇嫩可口的新人! 今时今日,李直有错,好好的箭射到了驴屁股上,起了惊乱,给了徐善对崔九投怀送抱的好时机。崔九也犯了大错,不守男德,都不知道把徐善推开。 就这么一茬子的工夫,徐善连“九郎”都喊上了! 徐善从未唤过他“五郎”。 陆濯心里抽抽,闭了闭眼,对崔九凉道:“徐小娘子如此为你操心,你为何不对我举箭?” 崔九眸光逡巡,从李直等人围着的圈子上收回,很是无奈:“五殿下,我一介白身,还是很想多活几年的,您又何必如此兴师动众。” ——“他这个人,是这样的。上辈子怕不行的事儿暴露,甚至不敢充盈后宫,有什么事是他做不出来的。” “五、五殿下?”徐善颤颤的声音扬起,一副喜出望外的样子,“九郎,五殿下来救我们了,一定是这样的!” 陆濯面沉如水,盯着徐善的发髻,格外不善。 崔九突然有一种很奇异的感觉,眼前这一幕,宛如是在码头扛了一天麻袋的丈夫晚上回家,不幸目睹娇妻正在家中偷人。那种悲愤、激怒、绝望,五皇子殿下浑身萦绕满了。 可是,本不应当如此。 陆濯与徐善并无多少瓜葛,陆濯甚至要取徐善的性命。五皇子殿下的迷惑行为太多,这就是天潢贵胄吗? “下车。” 陆濯居高临下,看他们像看两只蝼蚁。 可惜蝼蚁尚可相互依偎,就没人跟他依偎。 徐善抖了一下,崔九眸光没动,却立即扶住她的臂弯。 都有这种默契了。 陆濯嫉妒无比,他再也无法克制,斯文的表象撕开,身一侧手一捞,跟拎麻袋一样把徐善往马背上一提又一扔,在周遭的惊呼声中一抽鞭子,带着打横搁置的徐善驱马飞驰而去。 徐善被颠得荤七素八。 ——“陆濯疯了,他这是要干什么?” ——“陆濯怎么越活越不会了,人家在马上、在牛背、在车里,都有各种各样的快乐,陆濯只会把我当成麻袋。” “闭嘴。”陆濯掐在她腰上的手陡然收紧。 徐善迷惑,她分明没有说话呀。她还忧心一张嘴,就吃入满口的凉风与沙尘。 颠簸中,徐善抬眼,她只能看到陆濯的下巴,微微抬着,瘦削而锋锐。 ——“颠吧颠吧,最好马跑得再快一些,等停下来我就吐你身上。” 陆濯的下巴绷得越发的紧了。 - 被他们丢下的李直一众人与崔九面面相觑。 崔九抬眉:“李侍卫,你们不用追随五殿下而去?” “崔郎君不若关心关心自己,旁的不是你应当关心的事情。”李直严肃地说道。 孤男寡女,多好的场景。他曾经一直不懂事,但此时此刻,他决心当一个懂事的下属,说什么都不会冲过去破坏殿下和徐小娘子两人相处的。至于他们俩处完了还互不互刀,那是另外的事情。 “李侍卫怎知,我关心的非我之事?”崔九在李直反应过来前把话带了过去,他咸鱼般往驴车上一倒,“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有什么好关心自己的,莫不是要关心京城一口薄棺碎银几何?” 李直:“倒也不必如此悲观。”他和王得志天天以为自己要死了,结果死了这么多回也没真死。殿下还是很不错的,疯归疯,但人善良,要对徐小娘子下手这桩事先不谈。 “确实。”崔九点了点头,好像才想起来什么,“我崔家在京城的管事约了酉时三刻来碧云寺找我议事,他疑心我动了铺子里的账本,称若见不到我的人影就报官找京兆尹做主。李侍卫,眼下几时了?” 李直:“……” 崔郎君居然还小留了一手,真是受不了这些心眼子多的人了。 哎,活着好累,李直麻木地说道:“时辰不重要,既然有这样的事情,我们还是赶紧赶回碧云寺吧。” 说着,来了两个侍卫,把人事不省的赛扁鹊架了起来,干脆利落地拖走老祸水。 崔九看着赛扁鹊被弄走,没说什么。 驴子伤了娇嫩的臀部,不能走了,李直他们腾出一匹马来,给崔九骑着。 “崔郎君真是不容小觑,能文能武。”李直怕路上尴尬,又怕崔九使坏,于是没话找话说,“与我们殿下一样,所擅之物颇多。” “不敢不敢。”崔九虚怀若谷,微微一笑,“崔某唯擅怜香惜玉。” 李直:“?” 哎,崔九什么意思啊。是不是欺负他榆木脑袋,拐着弯骂他家善良的五殿下心狠手辣对徐小娘子残忍? 忠实如李直,刚想与崔九好好理论一番,为自家主子挽尊。 而崔九已经拍马去往碧云寺,远去的衣袂融在了暮色里。 - 此时的京城。 城西深曲,蓬门荜户,还是燕娘发现了不对劲,挤进床榻下一看,惊叫了起来。 “不好啦,大人们快来看!” 须臾之后。 王得志和徐羌都不再拉扯,围绕在昏迷的鲍桧左右。 “怎么会是他?” 王得志难以置信,他掐了一个颤巍巍的兰花指,在鲍桧脸颊上一弹,没弹醒。 “唉,唉!” 王得志就想不明白,他这场瓮中捉鳖好好的,怎么会让赛扁鹊那把老骨头逃掉了。这下好了,捉拿赛扁鹊的功劳怕都是要被崔九和李直瓜分了,他王得志什么时候才能将功补过远离马厩? “徐羌——” 王得志觉得,这都是徐羌跟他拉扯、分散他心力的缘故。他气咻咻地指过去,兰花指却被徐羌压下去。 “王公公息息怒,我与鲍小国舅老熟人了,有法子唤他醒来。” 徐羌一桶凉水浇到鲍桧的头上,左右开弓啪啪给了他四五六七个大嘴巴子。 鲍桧悠悠转醒:“我这是在哪儿,发生甚么事了……嘶!”他捂住了自己的脸。 “小国舅,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你这模样像是被打了啊。”徐羌关心道,“哪个歹人对你下的毒手?” 歹人、歹人。 鲍桧的记忆一下子全起来了,他委屈得嗷嗷地。 “我方才在床榻下遇到了歹人啊,我好心好意帮他松绑,他恩将仇报,一帕子蒙汗药送我发晕……我要报官,我要找京兆尹!” 说着,鲍桧要爬起来,他腿脚尚且酸软,还是徐羌给他搭了把手。 “怎么如此匆忙,莫非你有了什么证据不成?”徐羌道,“我可不信。” 鲍桧愤怒地把收到的匿名信往下一拍:“我是被诱着过来的,我被歹人玩弄了。我已经想明白了一切,给我下蒙汗药的就是歹人之一,他们借着我冲进来主持正义,里应外合逃脱了。” 徐羌啪啪鼓掌:“说得十分在理,小国舅,你如今让我刮目相看。” 王得志的目光却微微凝固:“这信——” “可有什么不对?”徐羌好奇地问。 “无,无。”王得志笑了两声,心里却早已翻江倒海。 这信上居然是殿下的字迹,怎会如此! 倘若呈给了京兆尹,再呈到御前,要出大乱子的啊。 鲍桧宛如如热锅上的蚂蚁,他的仇人一个又换一个,眼下专注于给他下蒙汗药的黑心歹徒。 “他不会已经逃出城了吧,很有可能的啊。不行,我现在就得去找京兆尹,事不宜迟,他这样伤害我,我不能让他跑了!” 徐羌以德报怨,在王得志闪烁的眼神中把手一抬,对他带来的那些人说:“小国舅太难了,兄弟们,我们去送小国舅一程,相信小国舅一定不会亏待我们。” “好!” 在众人的气势如虹声中,徐羌的眸光也跟着闪烁了两下。 赛扁鹊若是出城了,那善善呢。 亲娘哟,善善不会也出城了吧,那城门都关了,善善不会夜不归宿了吧。完了,他徐羌命不久矣。 碧云寺,徐善确实要夜不归宿了。 陆濯直接载着她从后山直入后院,到了地方。陆濯眉压着眼,一声不吭,飞身下马把徐善跟扛麻袋一样往肩膀上一扛,大步踏入室内。 徐善挣脱不得,她的腰要被捏坏了。 “五殿下,五殿下有话好好说,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您可千万不能做让自己抱憾终身的事情。” ——“我真的好害怕,他这身板我好怕我把他压倒。我跟他殴打起来,算不算弑君?” “我错了,就当是我错了好吧。五殿下,您能不能稍稍冷静些许,五殿下不关心神医大人赛扁鹊了吗?” ——“救命,就陆濯这不堪的品性,看着寡淡却一肚子的淫/乱,跟崔九看似风流实则禁欲全然不同,谁来救救我!” 陆濯把徐善往床榻上一扔,徐善立刻滚了两圈,离他远远的。 他不在意,欺身而上,手随意一伸,把帷幔拽下,遮住了整个床榻。 陆濯拽着徐善的脚踝把她扯到身下,压了上去。 “闭嘴。”他道,“不准在我跟前,提旁的男人。” 旁的男人,谁? 徐善若有所思,颤颤地问:“……神医大人赛扁鹊?” 震惊,陆濯如今越发离谱了,竟然连赛扁鹊的酸醋都吃! 第25章 陆濯徐善打起来了! 房舍高大,陈设清美。锦衾玉枕,帐绕床围。角落置着一尊麒麟小鼎,如云的香雾从麒麟口中徐徐吐出。 清幽正经的碧云寺后院,居然藏着这样的一方洞天。 洞天福地的深处,陆濯宛如黄袍怪,刚刚掳回来百花羞,他伏在徐善的身上,下巴压在她的肩头,低哼一声:“别提他。” 崔九也好,赛扁鹊也罢,都是腌臢无用的男人,他一个都不想听见。 曲江初逢时,他们心里各自惦记着事情,那场落水带来的都是惊,全然来不及体会旁的。如今,帷幔隔绝了天光、也好似隔绝了一切纷杂,只有他们两个人在混沌中相互依偎,眼下究竟是上辈子、亦或者这辈子,都不重要了。 陆濯压着徐善,把她搂在怀中,收得越来越紧,单薄的下巴在她的颈窝蹭来蹭去,气息缠绵。 徐善很是乖巧,或者说识时务,她被陆濯强拥在怀里,任他搓揉。陆濯唇角得意地勾起,在徐善耳垂轻咬,如愿以偿地听到徐善咛了一声。 他果然很行! 他唇角隐秘勾起的弧度越发大了,旋即,他耳边传来不详的声音。 ——“春天来了,又到了发情的时候。” ——“陆濯在得意什么,他既没嗑丹药,又没喝鹿血,不会以为我怕他吧。真是替他发愁,待会儿受不了场如何是好。” “……”陆濯的得意戛然而止。 是他大意了,帷幔可以隔绝一切,但隔绝不了徐善那时不时给他当头棒喝的心声。 徐善,其心可诛的徐善,看起来娇弱小意,任他上下求索,实际上一直没有进入状态,还想着看他笑话! 陆濯的血气宛如在最滚烫的点被浇了一盆雪水,整个人要裂开了。 他一把子甩开徐善,坐起身来,眼尾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赤,直勾勾地盯着她。 徐善支起身子,慢慢地整理着衣襟,委屈地抬起眼帘,瞟向尊贵的五皇子殿下。 “五殿下这是怎么了,可是哪处被我蛰到了?” ——“莫非他这个时候才意识到,方才他的所作所为,能让寻常的小娘子登天门敲御鼓喊冤屈?” 陆濯一字一顿:“徐善,我不是君子,你亦非淑女,你自当明白。” “五殿下说笑了。”徐善娇柔弯眉,做作掩唇,“我以为我是窈窕淑女,一朵纯洁无瑕的莲花。” 她也说得出口! 陆濯眼睑垂下,落在她裸着的脖颈上,唇角讥诮一扯:“是红莲吧,到处都是。” 徐善当然知晓,她一身的皮肉之上,布满着什么样的痕迹。毕竟陆濯属狗,别得不行,牙口却从上辈子就长得好。 “您说是就是吧,五殿下,您可还要继续?”徐善侧卧在床上,舒坦地摆好姿势,俨然在等着被伺候了。 陆濯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坏起来了,他被徐善当成面首了,当成如同崔九那样的小白脸了。 徐善这个姿势、这个语气,太熟稔了,拿捏的太到位了。俨然在陆濯不知道的时候,这一幕已经发生过无数遍。 “佛门重地,岂可行如此荒谬之事!” 陆濯坐不住了,他甚至站了起来。 “徐善,你休想玩弄我,我跟外面那些不三不四的人不一样!” 好一个不一样,这还自抬身价了。 徐善“啊”了一声,露出迷茫的神色,“五殿下原来知道这是佛门重地吗?” ——“把我弄过来,在床榻之上搔首弄姿,原来这就是修道之人对于佛门重地的尊敬啊。” 陆濯假装没有听见徐善的心声,他现在已经可以装得很不错了。 “徐小娘子在佛门重地险些诱我做下不可饶恕之事,好在我意志坚定,保全了自身清白。”陆濯端着姿态,悲天悯人,“隔间便是小佛堂,徐小娘子可自行前去念经祈祷,涤荡内心罪恶。” ——“还要撵我去隔间,这是心虚了,不敢与我共处一室,忧心出现心有余而力不足的丢人之事。” 陆濯长指捏起,微微闭眼。 他不是! “殿下,节哀。”徐善下了床榻,穿好绣履,路过他身边时,善解人意道,“我会带着您需要涤荡的那一份,一同求菩萨的。” 这意思是说陆濯内心也充斥着罪恶啊。 有确实有,但是陆濯不认! 徐善去了菩萨面前抄经,陆濯一个人坐在床榻边,孤零零的,好像没人要。 徐善跪坐在蒲团之上,她抄经抄得还是蛮用心的。前世的时候,她年纪越大,越信佛,毕竟手里沾得血腥太多了。她那个时候,一边讲着这一路她不后悔,一边又想,若是当初没有嫁入皇家该有如何的光景。 不知道怎么就有了人生重来的机会,这一生,她未曾嫁给陆濯,父母兄弟俱在,正值人生中光景最美之时。 这大约就是观音大士的慈悲吧。 他们这对前世怨偶在屋舍里拉扯的时候,崔九和李直一行人赶回来了。 一到碧云寺,李直比崔九还急,到处找人问有没有见到崔家那什么管事。无一例外,他收到的回答都是“今日未曾”。 李直木着脸看过去:“崔郎君,这你怎么说?”酉时三刻早已过去了啊,人呢。 崔九从容不迫道:“我先前记岔了,崔管事似乎说是三日后的酉时三刻。” 李直:“……”他又被骗了! 回了碧云寺,崔九就自在多了,一点都不在意这是不是陆濯的地盘,会不会把他当成鳖给捉了。 他在碧云寺转来转去,最后在一个独门的小院子门口站住。 “这便是五皇子殿下在寺中的住所吧?” “这话可不是我说的。”话一出口,李直便修起来闭口绝。 “徐女君也在这里?”崔九问。 李直不吭声。 一切尽在不言中了,崔九笑了笑,取出一张薄纸:“我有要事见五皇子殿下。” 李直不想听崔九的,他觉得崔九就是在找借口,存心破坏自家殿下和徐小娘子孤男寡女的相处。 他抱紧怀中的剑,往路口一站,风雨不动安如山。 崔九道:“确有要事。” 李直不信,他甚至偏开了脸,不看崔九。 崔九锲而不舍,追着他的目光走了两步,把信纸展开,对着李直的眼睛竖起来。 李直皱着浓眉,扫到了上面陆濯的字迹,正色道:“崔郎君,这样的信件你本应该及时销毁的,留着对彼此都不好。” “有些东西是不该销毁的。”崔九修长的指节摩挲着低劣的纸张,“李侍卫,不若再看一眼?” 李直不耐地抬眼,他搞不懂崔九在故弄玄虚什么东西,可也就这一眼,李直脸色变了。 “看来,李侍卫觉得此事无关紧要,是我大惊小怪了。” 崔九作势收回手,手臂却被李直一把抓住。 李直往前凑,拉着死板的脸,半边身子靠过去,对着崔九的手猛嗅鼻子。 一个小沙弥不小心路过,宛如见鬼了一样左脚踩右脚,念着“阿弥陀佛”忙不迭跑掉了。 “唉。”崔九叹气,“李侍卫,诚然你为人不错,但我着实没有断袖之癖。” “???” 李直一把放开他手,脸色漆黑,对着崔九手里的信指指点点,“这墨味是臭的,五殿下库里再拙劣的墨也不会有臭味,不,五殿下库里就没有拙劣的墨!这信是假的!” “确实,此信荒谬。”崔九把信纸叠巴叠巴,“不过五殿下眼下抽不开身,贸然前去叨扰不好,这事还是以后再说吧。” “这叫什么话?”李直大义凛然,“如此要事,即便是担上去马厩喂马的风险,也必须禀报殿下,让殿下知晓!” - 徐善在隔间抄着经书,听见那一边有敲门开门的声音,她没在意。 可是,不一会儿,盛着怒气的脚步声匆匆忙忙、鼓点一般像她逼近了。 “五殿下……?” 徐善抬起脸,看向来人,心中微微惊讶。陆濯这疯子苍白的脸上蔓着不正常的红晕,带着一种神志不清的感觉,发生甚么事了? 没等她琢磨出什么名堂来,陆濯已经一把子把她从蒲团上拽了起来。徐善发出惊呼,她的右手还捏着毛笔,一瞬间墨汁四溅,一大滴飞到了陆濯的衣袍上,他根本无知无觉。 “毒妇!” 陆濯手攥紧,一拳向徐善挥来,贴着她的鬓发,重重砸在了香案上,一瞬间,香案断裂,上面供奉的花果经书噼里啪啦掉落四滚,更上面的玉佛垂眸,似不忍见眼前景象。 徐善脸色早已失去了血色,她在一片凌乱中摸到了一只小香炉,举起来对着陆濯当头倒下,陆濯一让,依然半边头发、脸庞和身子都被香灰覆盖。 “五殿下,您魔障了!”徐善紧紧地捏着香炉,声线尖锐。 陆濯闭了闭眼,大笑起来,指了指他的额头。 “来,砸!徐善,为什么不砸?下手的时候对准了,朕不动!” 头昏脑涨跟进来的李直仓惶地摸着剑柄。 朕朕、朕……朕! 天老爷哟,殿下怎么一不小心把心里话说出来了,这可如何是好? 第26章 徐善的脖颈在他掌下 陆濯上辈子总是身体不好,卧床的时候,批阅奏折都是徐善代笔。这多亏从前两人新婚燕尔之时,徐善学了他的字迹。 起先,陆濯对于徐善代笔的事有些警惕的,可他没得选,他又没有儿子用,宗亲、外臣、内侍,都是比豺狼还贪的坏东西,一旦放权给他们,会出大乱子。 而徐善就不同了,徐善是他的皇后,家里没一个中用的,掀不起任何大浪来,他们夫妻一体,肉烂了都在一锅里,徐善代笔是最妥当的。 万万没想到,徐善的弑夫之心藏这么深! 陆濯想,若不是他这辈子也是重生的,怕早就被徐善玩弄于股掌之中了! 好在,好在。 如今是徐善的脖颈在他的股掌之中。 徐善宛如被惊到的小鹿,紧紧地抱着香炉:“五、五殿下这是何意,我在抄佛经,根本不知晓发生了什么。” ——“不是说不动给我砸的吗,既然如此,手放我脖子上又是做什么?做人坦诚一些吧,陆濯,玩不起就别玩了。” “你砸。”陆濯手不动,唇角不正常地勾起,诱惑她,“砸死了我,就没有人让你不幸了。徐善,我死了,你就自由了。” “徐女君身后还有徐翰林、徐夫人、徐家的两位郎君,用阖府性命赌殿下之约,大约徐女君不会做这样的买卖。”崔九走进来,看到这样的场面,桃花眼微眯,“殿下要失望了。” 陆濯暴喝:“谁准许你进来的!” “殿下,殿下。”李直满头大汗,“崔郎君正与属下一同向您禀报事项呢。” 他们也没想到,话说得好好的,那信纸刚在五皇子殿下的眼前展开,五殿下就跟得了失心疯一样,对着徐小娘子冲来了,好一通吓人的折腾! 他与崔九面面相觑啊,自然是跟来了,他们也不想看到这样的乱象,更不想听到陆濯自称“朕”! 多么可怕的事情。 都让他李直赶上了,王得志怎地就没这福气。 信就在崔九手里,他一副忧虑的样子:“有奸人在暗处针对五殿下,甚至习得了一手惟妙惟肖的字迹,可见已是处心积虑。殿下不在意,我等却不得不在意,我们很是为您忧心呀。” ——“崔九啊,崔九怎么捅破了,还这么快!我把信递给他,邀他看热闹,可没想着让他借花献佛对陆濯献忠心的。” ——“算了算了,自己看中的男人,这一回只能自己忍着了。” 徐善觉得崔九跟她也不是一条心了,也难怪,崔九不是重生的。即便他是重生的,也不见得这一世会跟她携手,毕竟上辈子成为她的面首都是绝境下的无奈之举,崔九家破,朝堂上的那些权贵成了他们共同的敌人。 陆濯听到徐善的心声,一阵爽一阵不甘。他眼神一冷,凉笑一声。 “崔九,你不必忧心忡忡,写信的歹人近在眼前。” 说话间,他的指腹在徐善的脖颈儿摩挲,感受她单薄的皮下鲜血的流动。 近在眼前—— 崔九微微一顿,端详着李直:“李侍卫这是何苦?” 谙熟陆濯笔迹、洞悉陆濯谋划的人,非李直莫属啊,这一切都如此合理。 李直十分冤枉。 这事怎么就到他身上来了! “崔郎君,你不要凭空污蔑我,话不可以乱说的啊!”李直恨不得拿剑给他一下子,“我对殿下忠心耿耿,近在眼前之人,又何止我一个,你怎么不说你自己?” 崔九笑了:“我若来做,断然不会用这样低劣的纸张与墨汁,简直把漏洞暴露于人前。” 这……? 徐善感觉到她脖子上的那只大手略松,陆濯出声道:“信呢?” 他方才急火攻心,只惦记着找徐善算账了,倒是没细看其它。 此时,信递到了他的手里,陆濯才发现,这信造假的很不逼真。 但凡心智正常的人,看了这信,都晓得他陆濯是被陷害了。而这世上,熟悉他字迹、想要弄死他的人,又能有几个? 这一波,竟然徐善在悄悄帮他铲除敌人,正如同前世,他的善善一直是这样的任劳任怨、贤良淑德,是可以载入史册的贤内助。 陆濯喉间一涩。 他感觉有大逆不道之人掐住了他脖颈,让他说话都艰难。 从未想过的好事降临在他身上,他受不住了,陆濯眸底甚至出现了一抹晶莹,流露出天真的神色。 李直皱巴着眉头,用一种老头在驴车看春宫的神色,看着俨然又在走极端的五皇子殿下,完全不敢说话。 徐善轻轻推了一下陆濯的手腕,一推就推开了。陆濯又为她搓揉,柔声道:“疼吗?” 崔九视若无睹,他俯身拾起地上散落的纸张,都是徐善方才抄的经文,便清声道:“徐女君字迹清瘦,与五殿下之字相差甚远,看来,近在眼前之人也并非徐女君。” 真是大煞风景! “住嘴。”陆濯头也不回一下,“崔九,你出去吧。”看到这个崔九就烦。 徐善却仿佛被崔九的话唤回了神,她把小脸一拉,对着陆濯翻了个九转十八弯的白眼,哼了一声夺路而去。 “善善——善善——” 徐善一手提溜着曲裾,陆濯追在她身后,前后脚到了屋子另一侧的耳房。陆濯刚要厚颜无耻地挤进去,“啪”一下门当着他的面合上了,合上前徐善还不忘把香炉丢出来,正好砸在陆濯的脚下。 李直一言难尽地跟过来,就看到陆濯拾起来香炉,抱在怀里快活地笑:“善善爱我。” 李直:“……”真他娘的可怕! 他要被吓死了,王得志在干什么? - 王得志日子也不好过。 “小国舅,你听咱家说……” 鲍桧被众人簇拥着,赶在闭市前往京兆府而去。王得志也不能走啊,这事牵涉到了他家主子,他简直如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一路跟着浑水摸鱼。 “小国舅,不是咱家泼你凉水,这事实在是有些难办的,光凭一封来路不明的信件,上头几个含含糊糊的字,能给哪个定罪,这不是凭白给京兆尹找事做吗?京兆尹心里头会不高兴的。” “王公公,你不必再说,我意已决。”鲍桧火辣辣的脸庞提醒他遭遇过的屈辱,“京兆尹怎么会不高兴,缉拿歹人就是他职责所在,尤其是那个歹人还伤了小国舅我,他必须命不久矣!” 徐羌不想回家,一回去没法解释徐善去哪儿了,他跟着鲍桧跑,一副兄弟情深的样子。 “从未发觉王公公竟是如此热心的人。”徐羌大惊小怪地,“王公公别光顾着操心小国舅啊,怎地不去回去伺候五殿下?” 王得志嘴硬:“五殿下身边不缺咱家当牛马,咱家这日子过得悠闲着呢。”也就是喂喂马、刷刷毛,自在、惬意。 他拦了一路,也没拦住鲍桧的步伐,眼看京兆府在望,王得志一咬牙直接向鲍桧撞了过去,恨不得在撞翻鲍桧的瞬间把那信抢过来吞下肚—— “王公公,您老……这是何意?” 鲍桧一让,徐羌一上,王得志美美地滑入到徐羌的怀抱里。 “徐二,我是真没想到,你会好这一口。”鲍桧一脸复杂从他们身边路过,踏入了京兆府大门。 王得志面如死灰:“完了,完了!” 京兆尹自从在春榜之日去给三皇子康王断了家务事,他这个人就被捆到康王这条船上了。 鲍桧没有见识,不晓得信上是陆濯的字迹,可京兆尹知晓呀,早两年陆濯作为皇子中的文曲星,经常跟他们以文会友的。 他一看到信,顿时晓得大事不好。 又看了两眼,就发觉不对,陆濯不会用这些低劣的笔墨。京兆尹连夜与康王传书,得知此事与康王无关后,他第二日趁着早朝之机,把信传到了御前。 打起来吧,打得再激烈一些! 总归倒掉的都是康王的敌人。 “能把老五的那手字学得惟妙惟肖的,世上有几人?”下朝后,老皇帝问安进忠。 安进忠道:“陛下,世上总有些异人,能学人写字、能学人声音、能学人相貌,老奴见识短浅,怕是说不过来。” “你少跟朕打马虎眼。”老皇帝抬起眼皮子,目光如炬,“朕的几个儿子,开蒙进学都在一起。朕还记得,当初还关照过皇贵妃,让她多关心小皇子们的功课。” 安进忠一听,就晓得老皇帝这是打算把锅扣到二皇子平王一派的头上去了。皇帝陛下小心眼子,多少年前犄角旮旯的事情都拖出来说,要给皇贵妃定罪。 老皇帝煞有其事地对着龙案一拍:“朕从未知晓,皇贵妃有这等本事!” 安进忠装死,可老皇帝不肯放过他,盯着他问:“一个深宫妇人,手腕哪里能伸如此之远。安进忠,你说,他们是不是内外勾结了。” 外,自然说的是何首辅了。 老皇帝最忌讳的事,莫过于儿子结党营私、后妃勾结外朝,他生怕自己哪天睡觉的时候,就被逼宫禅位了。 安进忠貌似困惑,鼻翼翕动了两下。 “你个狗鼻子闻到什么味了?”老皇帝眯着眼笑问。 “也没有。”安进忠躬身,“陛下,奴才给您伺候笔墨。” 老皇帝半合上眼,拍了拍那拙劣的信纸,“朕知道你想说什么,太假了,简直生怕朕误会是老五做的事。” 真是平王一派下的手,他们何至于这般为老五着想。 老五啊……他果然没疯! - 碧云寺晨钟敲响之时,徐善去前院进了香。 而后,在终于赶来的习秋陪同下,乘坐马车进城回府。这一切俨然井井有条,徐善从容不迫地上马车,好似原本就是来碧云寺上香的。 陆濯激动了一宿,穿了一身最俊逸风流的衣衫,状似不经意路过徐善车前,让他更为清隽的左脸侧对着徐善。 徐善惊讶地嗔起杏眸:“呀,这是五殿下呀,您也大清早来碧云寺上香了?” 陆濯:“……” 徐善掩唇弯眸,车帘垂落,漾动着远去。 周遭绿雾如云。 陆濯心神摇动。 徐善在马车了微微地勾起唇角,听着习秋说鲍桧昨晚就报案了的事情。 那么,老皇帝现在已经都知晓了吧。 假作真时真亦假,陆濯,你的福气要来了。 借着跟她玩爱恨装疯卖傻,徐善可不乐意,陆濯应当收收了。 碧云寺里。 陆濯的眸光还盯着徐善马车去往的方向,哪怕道路尽头,什么都无了。 他手腕一抬,折扇被准确地掷入炉中,扇面那四个时时刻刻提醒他徐善背叛他的大字顿时被吞噬殆尽。 “殿下?” 李直刚过来,跟着陆濯往远处看,什么都没看到,很是不解。 “善男信女,熙熙攘攘。”陆濯深沉地开腔,“嘴上念佛、口中求佛,又有几个当真心中有佛。” 都是虚的,陆濯都懂,因为他就是这样的人。他上辈子信道,图的就是长生不老。大约是他内心不够虔诚,他还是早早驾崩了,不过,他与徐善却得到了第二生。 李直越发不解了,真信佛假信佛跟烧扇子有什么干系。 “所言跟所想不见得一回事,所想跟所做也不见得是一回事。既然如此,何必庸人自扰。”陆濯悟了,一夜过来,他升华了,“所谓的裙下之臣,也不见得就是那回事的裙下之臣。” 一个崔九罢了,人丑事多,牙酸嘴厉,善善不会心悦他的。 凡事论迹不论心,两辈子了,善善还在为他操劳,倘若这都不算爱! “崔九何在?”陆濯问。 “崔郎君与徐小娘子前后脚出寺了,殿下,他们未曾与您辞别吗?” 陆濯:“……!” 第27章 徐善:谁有裙下之臣,还让陆…… 郊道两侧,草色蓁蓁。 徐善的马车出了碧云寺,未行多远,崔九的车架就赶了上来。他的车檐挂着铃铛,清泠泠地响。 习秋勒停马,在外面大嗓门道:“小娘子,崔郎君想要你带他一程,他的车轮子不太好使了。” 徐善曼声道:“举手之劳,崔郎君请上车。” 同样都是想与她勾搭成奸,崔九坏的是自己的车轮子,而陆濯那个短命的从来不积德,弄坏的永远都是徐善的马车。 崔九撩起细葛帘布,眼尾微微一勾,携天光日色与徐善四目相对。 “有劳徐女君。” “无碍。驾车的是我的婢女习秋,若崔郎君实在过意不去,给习秋搭把手也很好。”徐善轻声细语,“我记得的,崔郎君驭驴之术甚好,想必眼下有用武之地。” 驴—— 自然是赛扁鹊那头饱经风霜臀部失守的老驴。 徐善这是翻旧账了,她还记着被崔九抢人的事情呢,崔九一手驾车一手对她指箭的样子,真是很有能耐呀。 “我去了大约会搅扰徐女君的婢女。”崔九在徐善对面坐下,“我看她四肢有力、下盘稳重,应当是个练家子。” 徐善叹道:“崔郎君慧眼识珠。” 习秋是镖局出身的,上辈子习秋陪着她出生入死。也就是这个缘由,她出来为非作歹,总愿意把习秋带在身边。 “其实早有预料。”崔九道,“毕竟徐女君你喜爱带着她,而她又实在不够聪明……” “崔郎君,我能听见你说话的!”外头,习秋不服气的声音传来,“我怎么不聪明了,我家小娘子都说我是难得的内秀之人!” 车内,崔九和徐善相视而笑。车外有悠扬的铃声,徐徐而入。 徐善透过崔九年轻俊美的面容,想到了他老了之后的样子。一瞬间,她心里有些复杂,她记得他们俩的曾经,可崔九不记得了,面前这个是陌生的、崭新的人,他有新的人生。 陆濯倒是记得他们的曾经,虽然他死不承认,说破了“朕”还能当无事发生,但是,徐善心知肚明他是重生的。窗户纸不捅破反而好,就陆濯那个不中用的,徐善倒是宁愿他忘记了一切,开始他崭新的人生。 而陆濯偏偏不肯! 真是造大孽了。 徐善心不在焉,崔九眸光动了动,揖道:“我来是向徐女君请罪的,今日随意了些,他日必定往府上负荆。” “哦,崔郎君何出此言?”徐善诧异地睁大杏眼。 她本以为伪造字迹被崔九看穿了,结果并非如此,崔九说起了最初的事。 “那日在曲江之上,当是我与徐女君初逢。”崔九唇角微漾,有些遗憾,“我先前得了五皇子殿下之言,所遇画舫上将有小娘子落水,他另安排了人手可以搭救,无需我相救。” 陆濯,又是你! 好一个拆散天下小情侣的恶毒之人! 徐善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把十指伸开、放松。她要冷静,她也不是什么好人,她还设计替左小娘子落水。 崔九凝视着她的神色,缓声道:“我未曾想到,五皇子殿下会亲自入江搭救,而失足落水的就是徐女君。倘若我彼时知晓,会在不久之后与徐女君相识……”他收住声,不说了,但是目光还是紧紧地停在徐善的脸上。 “崔郎君,这不怨你呀。你本就不应当随随便便下水。”徐善很懂事。 这就是阴差阳错,是她和陆濯各自横插一脚,导致反向锁了。崔九又不认识她,被陆濯拦了没救她很正常啊,徐善从来只会道德绑架陆濯,对旁人她讲道理的很。 崔九说:“我如今悔不当初。” “别这样呀。”徐善劝他,“这才刚开始呢,看开一些。” “当真刚开始吗?”崔九看着她。 徐善点了点下巴,她突然想起来一件事:“你方才说的什么负荆就不必了,若有一日你来我家府上,可以带一些旁的。” 至于旁的什么,自己想。 崔九闻言,挑了挑眉,弯起一双桃花眼,瞳眸显得越发清润幽亮:“会有这一日的。” 待他考上功名,很快了。 崔九在进城门之前,就从徐善的马车上下去了。 徐善看着跟了她一路也不敢靠前的崔九车架:“崔郎君,你车轮子好了呀。” “是的,多谢徐女君载我这一程。”崔九毫不心虚,意态风流,他下车的时候,眸光落在徐善的左手上,“左手字容易力道偏颇,下一回还需要精进一些。” 徐善眉心一跳,他看出来那信是她从左手仿的了,何时看出的。 崔九却没再耽搁,若无其事下去了。 在他的座上,落下来一对小陶偶,一男一女,一个抚琴,一个起舞。徐善拾起来,摸了摸。 - 三司会审终于有了决议。 赵国公砍头,左翰林被贬谪,春榜因为徇私舞弊不作数,一切重来。 老皇帝一道圣旨下来,让徐正卿当主考。既然当主考了,身份就不能太低,于是,徐正卿发了一把左难财,升官了。他成了翰林学士,成了真真正正的老翰林,可以上朝的那种。 “叩谢圣恩,叩谢圣恩,臣,必当肝脑涂地!”徐翰林五体投地老泪纵横。 这回接旨的模样很不错了,没有厥过去,显得很有担当,让安进忠很是满意。又劝勉了徐正卿一番,才被徐正卿千恩万谢地送出来。 送走安进忠一行人,温氏看着徐正卿还抱着圣旨不撒手,就跟抱着救命稻草一样,顿时微笑:“翰林大人,真是没看出来,您官瘾藏得挺深啊。” “夫人,有一件事,我藏得更深,我憋在心里很久了。” 徐正卿逡巡一周,唉声叹气,“既然今日大家都在,我就都说了吧。” 田氏和徐媚不在,不在好啊,多亏她们娘儿俩急着显摆,送完安进忠直接没回府,这才能让徐正卿大吐苦水。 他拉着脸,把老皇帝貌似相中徐善当五皇子妃的事跌宕起伏一说,说完了温氏脸也拉下来了,一家子心有戚戚。 “爹,往好处想想,五皇子妃什么的,都是你猜的,说不准人家只是想我当五皇子良妾。”徐善安慰道。 “妃也好、良妾也罢,总之,那都不是我们徐家小门小户应该攀的。”徐正卿很有一些自知之明,“你们怕是不晓得,五皇子殿下他、他有些异于常人的。” 说到这里,见惯大风大浪的翰林大人哆嗦起了嘴唇子,美貌逐渐扭曲:“五皇子殿下,他在他扇面上写了‘裙下之臣’这四个字,捉住我追着问‘裙下之臣’是何意。我现在十分疑心,五殿下自个儿有了裙下之臣!” “……” 徐家一家五口,围成了一个圈,听新官上任的翰林大人发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言论,纷纷露出惊悚的表情。 “我觉得爹说得在理,翰林学士不打诳语。”徐羡皱着眉,吊着手,深沉地说道。 “大哥,你说对了一回。”徐羌大着舌头,瘸着腿,“就凭那个神神叨叨的王公公,我也觉得五皇子不是什么正经人。” “你自己就不是正经人,还是不要说话了。”温氏冷笑,“徐羌,你跟那什么王公公不是感情甚笃吗,宁愿跟他搂抱在一起,也不愿意去寻你小妹。” “娘,说好了不提这事的,我都受过家法了!”徐羌冤枉极了,他难道想抱王得志吗,王得志又不是什么小娇娘,险些把他压坏了。 “好了好了,都是我的错,是我想一出是一出去碧云寺祈福的。”徐善的眸光漾了漾,“爹,你说五殿下的扇面上是什么字?” “裙下之臣啊。”翰林大人甩袖,“荒谬!” 裙下之臣—— 日了,陆濯这是什么意思?? 温氏有自己的理解:“天潢贵胄,有不少好那档子事的。算了,不说了,你们都未曾婚嫁,说了你们也不懂,知晓五皇子非良人就行了。” “呵,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徐羌在不适宜的时候得意,“娘,你莫要小瞧人,我可是个能人。” 温氏的眉梢危险地挑起。 徐羡明哲保身:“娘,我是真不懂,我不看杂书,我也不乱逛。” 温氏气笑了:“你这把岁数了,什么都不懂,也不愿意说亲,还自豪起来了呀?” 他们吵吵闹闹,徐善分不出心神进去。 裙下之臣、裙下之臣、裙下之臣。 陆濯有吗,陆濯不配! 陆濯,看到一个比他强壮的男子,他就心生妒忌;看到一个比他瘦弱的男子,他就暗自得意。这样一个一天到晚没事找事的人,显然不会好娈/童那一口。 至于看到小娘子,陆濯总认为人家觊觎他的美貌、他的娇躯,就连徐善跟他第一回 相逢,也被陆濯坚定不移地解读为徐善想勾诱他。陆濯越位高,越多疑,全天下的男子都要伤害他,全天下的女子都要占有他,比起他年老发病的老爹简直过犹不及。也就徐善受得了他,主要是受不了也不行,皇后当都当了。 前世,陆濯通过赛扁鹊这条线,总算找到了他的生母、难产而亡的兰美人在世的亲人,封了其中一个表妹当郡主。那郡主并不甘心止步如此,仗着可以出入宫廷,平日里不给徐善好脸色,还大着胆子想给陆濯下药爬床。这事徐善当时也知晓,但她不曾阻止,也不曾透露半点风声,她存心想看好戏,看陆濯的好戏。 果然,陆濯被气得小脸苍白,他认为自己的娘家生了野心,想给他送女人,当得势的外戚。当夜,药性发作的陆濯来徐善宫里发了好一同邪火,折腾得第二天没上朝,天亮了陆濯还压在徐善身上流眼泪,怪徐善不够爱他忠他。 而那个郡主,徐善再也没有见过了。 陆濯是祸害,他从来不懂怜香惜玉的,他怎么配有“裙下之臣”? 那么—— 谁有裙下之臣,还让陆濯知晓了呢。 第28章 脚踏两只船是没有好下场的!…… “安静,安静,你们听我一言——” 徐正卿妄图摆翰林学士的架子,在徐家真正地站起来。 徐善好奇地看着徐正卿,那清凌凌的眸光与翰林大人的眼神相撞。 徐翰林咳了一声,若无其事、处变不惊地开口:“有关善善的婚事,我先前没敢说,一个人憋在心里默默地难受。如今,转机好似来了,我才与你们说的。” “你当初就该告诉我,我好与你抱头痛哭。”温氏蹙眉。圣命固然难违,但夫妻之间相互分忧还是可以做到的。 “束手无策的事情,我怎舍得让夫人一同忧心。”徐正卿执起温氏的手,麻兮兮地说道。 徐羡徐羌鸦雀无声,端详着这对中年佳偶,齐齐地打了个哆嗦。 徐善见惯秋月春风:“爹觉得转机何在?” “我升官了。”翰林大人美美露出笑容。 温氏把他的手一甩,徐正卿赶忙把废话咽下去,讲有用的。 “我如今是二品大员,以后指不定能入阁。”他真是自信满满,“我观圣上,并不乐意让高门之女成为皇子妃。” 真是难以想象,这一眨眼的工夫,他们一家也能蹭上高门了。 “不要不信,也不要这样望着我。”高门顶梁柱徐翰林老神在在,“从前平王娶妃,平王妃因出自何家,圣上就很是不豫,后头给康王选妃,就娶的低门之女。” 弄到最后,平王和平王妃感情淡薄,平王妃至今无所出,平王因为何首辅的缘故,也不敢充盈后院,两个人尬了好些年。而康王和康王妃感情颇好,康王妃马上就要生皇长孙了。 从前徐正卿没用,生怕老皇帝把徐善塞给陆濯。小官之女与落魄皇子,着实般配。 如今,他咸鱼翻身。当了春闱主考后,俨然会成为很多新科进士的座师,朝中也会有不少他的门生。老皇帝这是想抬举他,让他碍何首辅的眼。既然如此,若在抬举他的同时把徐善指给陆濯,岂不是昭告朝野,五皇子殿下得圣心。 四皇子刚因为外祖父赵国公的事,被老皇帝发旨斥责了一顿,被骂“商贾之后铜臭味重不堪大用”,还让史官记载了下来。这么一折腾,争储这件事上,四皇子是率先退场了。 何首辅明哲保身,二皇子平王得到了他的指点,近日正在夹着尾巴做人。 三皇子康王因为舞弊案上未得到重用,很是郁郁寡欢,歇在府中说是陪康王妃养胎。 老皇帝用一桩春闱舞弊案,往暗流汹涌的争储之事上泼了一盆凉水,好不容易压下了躁动了人心,若是在这个时候,把宠臣徐正卿之女指为五皇子妃,那岂不是撺掇着朝野内外多想。 皇帝陛下再疯,也不能疯成这样。 徐翰林自认为他伴驾这些时日,对圣心还是有几分知晓的。 “先前圣人只是暗示,一直未曾明说,大约心里就在权衡。倒是让我寝食不安,腰上养的膘全没留住。”徐正卿道,“如今圣人决心用我,善善,为父对不住你了,你这辈子是没有当娘娘的命了。” “唉,爹啊,只要我们徐家可以跻身高门之列,我牺牲一些又何妨。”徐善用帕子抹着不曾存在的泪水,柔声道,“我甚至已经做好远嫁的准备了,你们看嫁去清河怎样?” “……善善!” “你这个帕子,不是你的呀。”温氏的眸光如雷似电。 “看着像郎君用的!”徐羌口无遮拦。 “这个细葛的,徐羌,不应当是你的吗?”徐羡有自己的品鉴。 “才不是,我那些细葛布,都用到旁的地儿去了。”徐羌说着,突然住嘴。 徐翰林毫无准备,捂住心口,缓缓地往下倒。 温氏顾不得他了,一把扯过徐善,严肃地说道:“你跟我来,好好交代!” - 晨曦初露,京兆府大门前的鼓被敲响了。 京兆尹在美梦中被惊醒,迷迷糊糊爬出小妾的床榻,官帽子都戴歪了,满脸都写着不高兴。 “本官倒是要看看,来者何人,如此心急,是有了多大的冤屈!” “府尹大人,来者是我。”陆濯踏入堂内,“我还是有一些冤屈的,需要府尹大人做主。” “哎呀,五殿下,您怎地来了。”京兆尹从高堂下来,脸上堆起来皮笑肉不笑,“您有什么事,直接吩咐下官便是。只是五殿下您都觉得难了,下官怕更无能为力呐。” 他已经上三皇子康王的船了,脚踏两只船的人是没有好下场的。 京兆尹打定了主意,一旦陆濯问起来匿名信的事,他只管打太极推脱,是鲍桧报案的,他一个京兆尹上报给皇帝陛下是尽忠职守的体现啊。 “府尹大人自谦了,你是有大能的人,我怎会不知晓。”陆濯十分和煦,宛如一个正常人,他也这么跟京兆尹说的,“我眼下不是皇子,就是一个有案要报的寻常人,府尹大人就莫要推拒了。” 京兆尹不愿意接,也不敢接。 皇子报的案,如何寻常哦,怕又是一个要三司会审的大案,他不想入这摊浑水,他和康王一样,一心等候皇长孙降世给他们争脸。 陆濯向他逼近,京兆尹往后退。 “五殿下若有冤屈,不若入宫向皇上禀告——”(丽) 陆濯折扇一收,从袖中取出一物,露到京兆尹眼前,京兆尹一愣。 他昨夜与小妾玩牌,中途遗落了一张牌九,怎么都找不到。 眼前的赫然就是他遗失的那张牌九,角落的裂痕都一模一样! 京兆尹不动了,京兆尹甚至说不出话来了。 牌九在陆濯手里被转了一下,他微微一笑,把牌九从京兆尹的领口塞进去,慢条斯理地问:“礼也送了,眼下府尹大人可愿意接我的案子,解我的冤屈?” 京兆尹:“……五殿下说笑了,您只管吩咐,下官必当竭尽全力。” 陆濯打了个响指。 李直扛着一个黑麻袋进来,丢在地上,袋口一解,露出赛扁鹊那张倒了大霉的脸来。 “送一个人给府尹大人,想必府尹大人对日前城西深曲之事有些困惑,如今都可以开解了。”陆濯露出悲慨的神情,折扇直突突指向赛扁鹊,“此人外逃十八年,是我的弑母元凶!” “冤枉啊——” 赛扁鹊被捆住了,动弹不得,只能大声嚎哭。 “我被宫里的娘娘当刀了啊,我当初一个太医院学徒,我什么都不晓得!” 眼看着赛扁鹊要扯出什么惊天秘闻,京兆尹赶紧让人闭门。 李直觉得他不配听太多,主要是跟着主子该晓得的也晓得了,于是走了出来,在大门口站着。 台阶下,停着五皇子府的马车。驾车的不是旁人,正是王得志。 王得志虽然没捉到赛扁鹊,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于是小擢了一把,兼了项赶车的活计。 “李侍卫如今是殿下身边的贴心人哟。”王公公阴阳怪气。 他们一上一下,他要仰着头看李直,而李直只需要垂着眼看他。 这让王得志格外的看不惯。 “王公公莫要信口开河,我一个粗人,如何当殿下的贴心人。”李直皱巴着眉头,“殿下听见这话,指不定会不高兴。” “殿下他如今这般心善,只差立地成佛了,即便是不高兴,也不会把你怎么样的。”王得志歪了歪嘴。 他和李直对视一眼,都沉默下来。 主子这些时日心慈手软的不像话,这实在是太不应该了! 要杀徐小娘子吧,不过是射中的了驴子屁股,放箭的李直差点人没了。指使那个崔九郎杀徐小娘子吧,他不但没动手,甚至跟徐小娘子勾勾搭搭的,主子也没把崔九郎怎么着。 好不容易抢来了赛扁鹊,按照从前的筹谋,是要在他身上做文章的,最好把后宫多拉扯几个下水,再由后宫牵涉前朝,可主子突然变卦,把赛扁鹊径直交给京兆尹,这就是交给皇帝陛下了啊,由皇帝陛下做文章,陷自身于被动。 这些事罗列下来,陆濯显得极为外强中干,好像很不中用的样子。 什么时候韬光养晦、胸有城府的五皇子殿下变成这样了! “自从在曲江之上救了落水的徐小娘子,就不对劲了,后头越发的不对劲。”王得志掐了个兰花指,指指点点,“红颜祸水,红颜祸水唉!” 当真是红颜祸水吗,徐小娘子没把五殿下怎么着啊。 李直觉得分明是色令智昏,但王公公和他都不敢说。 “那个信,假的很。”王得志哼了一声,“叫多疑的人瞧见,还以为是咱们殿下自个儿构陷自个儿,想嫁祸他人呢。殿下这是没法子了,只能把赛扁鹊交出来,藏着捏着要出事的。” 别藏了半天,发现藏的不是筹码,反是被责骂的圣旨,那多亏啊。 “造这信的人太坏了,是谁,我必将他拿下!”李直气道。 王得志嘿嘿:“殿下不曾让我们去查,我猜他心里有数。” 李直不懂。 殿下有什么数,殿下还怀疑是徐小娘子动的手脚……等等。 “你下来,到我旁边,我跟你细细说来。”王得志招呼他。 李直犹豫了一下,迈下台阶,走过去。 王得志舒服了,他仰头仰得原本脖子都酸了。拍了拍李直的肩膀,王得志指过他走下来的那一路台阶。 “你还晓得自个儿找台阶下呢,莫非殿下就不晓得?” 差点失去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真的舍不得罢。既然舍不得,那显然只能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 “至于那个崔九郎,咱家估摸着,他好日子不长久咯。” 毕竟后宫的娘娘下打胎药还知道背着皇上呢,英明神武的五皇子殿下总不至于卡在这两天把情敌害了吧。 第29章 给崔九送香囊 春暮夏初,京城中已经有了热意,真正的“春闱”才姗姗来迟。 徐正卿作为主考,徐家早已闭门谢客好些时日。徐正卿更是提前歇在了翰林院,自己关自己禁闭,预备到放榜之日再归来。他不给自己一丝一毫思想上出差错的机会。 “我是不会为你那个九郎徇私枉法的。”去翰林院前,徐正卿黑着一张脸,正义凛然地对徐善说,“他若是不能金榜题名,为父也是不会同意你们婚事的。”至于嫁到清河什么的,想都不要再想。 “他必然能金榜题名。”徐善眼尾带笑,“有公平公正的徐翰林做主考,还有什么好担忧的呢。” 徐翰林:“……”哼! 他好不高兴啊。 随着开考之日的逼近,徐府的伤患徐羡的情绪越发低落下来。 他不能参试,徐正卿被攻讦的点少了一个,士子们也相信徐主考会公正。徐大郎君也算为徐家的振兴阴差阳错做出贡献了,但是,他心里难受,偏偏还撑着在家人面前强颜欢笑。 “大哥,别装了,我都看出来你食不下咽了。”用午膳的时候,徐羌看徐羡在数米,忍不住说道。 徐羡努力地把口中的饭吞咽干净,撂下筷子:“食不言寝不语,徐羌,就你用膳的时候话多。” 说完,他膳也不用了,直接起身回东厢。 徐善和温氏看着他的背影离去,然后齐齐扭头,看向徐羌。 “看我做什么?”徐羌有些心虚,“我就是关心大哥一下罢了,他自己不愿意吃了,大约是饱腹了吧。” “找些事物让大哥分散一下精力吧。”徐善慢悠悠地撩起眼皮子,提醒徐羌,“二哥,你之前在碧云寺前买了一块金石,是要送与大哥的,可还记得?” 徐羌一拍脑门,高声道:“我那五十两!” 那样的一块碑石,他原本打算送与徐羡,让他感到自身学识浅薄从而羞愧不安的,就在放榜之日徐羡春风得意的时候送,然而放春榜那日出了大乱子,这事耽搁了下来,徐羌险些把他的五十两给忘了。 “是五十文。”徐善道,“不过若能让大哥从消沉中走出来,那它确实当得起五十两。” “我怕大哥不识字,拿到金石更消沉了。”徐羌摸摸鼻子。 “那就让他消沉到底。”温氏不近人情,一锤定音,“真有那一日说不准还能触底反弹,总是郁郁寡欢的,像什么话。” 徐羌:“好的呢。”他不是恶人,他这是母命难违啊。 - 开考之日到来,徐善如先前那回一样,要乘坐马车去贡院了。 “我知道你要去做什么的,我不拦着你。”温氏这么说着,也跟着上了马车,“我与你一同去看看。” 徐善捏着手里的香囊,很是无奈:“娘,您去做什么,远远地看我爹一眼吗?” “我看他做什么,你爹那张脸,我看几十年了,朝夕相对,寡然无味。”温氏道,“我去看一看你那个九郎。他若是个歪瓜裂枣,为娘也是不会同意你们婚事的。” 古有看杀卫玠,今有看杀崔九。 徐善扶额,轻叹道:“崔九与我不清不楚着呢。人家什么都没说,我们徐家上下把他给安排上了,崔九若是没有生出当我徐家婿的心思怎好?” 崔九若是不解风情、不来提亲,岂不是让大家失望。徐家上下自说自话,到时候伸长脖子盼不来人,怎么下得了台哦。 温氏觉得诧异:“还有人不想当我徐家女婿?” 徐善豆蔻年华的时候,就有很多人要给徐善说亲了,都被她这个当娘的拒了罢了。 徐善笑了:“娘说的极是。” 她身边的人总是这么有自信,甚好甚好。 徐善娘儿俩坐着马车,她们到贡院的时辰还算早,找了个视野好的地儿,才停下车。徐善一撩开车帘子,就对上了王大公公那张大脸。 徐善:“……”命运总是似曾相识。 她微微一笑,柔声问:“王公公,甚巧呀。今日也是五殿下命你传人过去的吗,传的人是崔九还是我呢?” 上回传错人的事件,徐善历历在目。 王得志吃了陆濯好一顿斥责,可貌似他记吃不记打,又在穷嘚瑟。 “往事就不必重提了,徐小娘子,您跟着咱家走便是。” 徐善知晓,这大约又是陆濯拆散她与崔九的恶毒手段。不过,不管陆濯怎么拆,这辈子他既然想和平地上位,就必须听老皇帝的,老皇帝不指婚他就只有椎心泣血泪沾襟的份。 温氏握了握徐善的手:“善善,既然五殿下有事与你相商,你就跟着这位公公去吧,娘就在这里等你。” 有事相商,五皇子殿下能与一个小娘子有什么事相商哦,倒是会玩弄一些话术。 王得志看不惯,但没作声,只招呼徐善:“这边走。” 徐善跟着王得志,左晃悠右晃悠,总算瞧见了陆濯的马车。 “王公公,我这就上去了?”徐善细声细气地问。 “等着吧,五殿下有事在身,一时半会儿过不来。”王得志一屁股往车辕上一坐,挎着张脸。 “?”徐善搞不懂陆濯又在作什么。 那一头,温氏坐在马车上,开了车窗,看着外面的车水马龙。她虽说不想念徐正卿的脸,但到了贡院门口,却忍不住在想徐正卿这些时日在翰林院歇没歇好,有没有变苍老。 “徐夫人。”一道清沉的声音传来。 温氏循声望去,见到一个青衣落拓的年轻郎君正骑马而来,湛然若神,容止可观,狭长的黑眸里漾着清雅的笑意,一看就是人中龙凤。 温氏顿时把车窗开得更大了一些,人靠到近前。 “可是崔家九郎?” 马上的郎君微执着缰绳的手微微一顿,他皙白的面容上,笑容却更加温良了。 “正是。” 来人——陆濯,他的语气是这样的斩钉截铁。 一听来者是徐善的意中人,温氏顿时把翰林大人冷不冷、累不累抛到脑后了,她甚至下了马车来。 而陆濯也在这个时候翩然下马,做戏做全套,他对温氏行晚辈礼。 “晚辈早有登门之心,却无功名在身,因此不敢冒昧。” 崔九,一把岁数了,还是个白身。陆濯见缝插针在温氏面前抹黑他。 “善善与我说过,你德才兼备,有锐意进取之心。今日是你会试的日子,好好把握,何愁无前途?”温氏和颜悦色,“日子长着呢,你但凡有心,什么事做不成。” 长得好,又是个心里清楚的,温氏觉得徐善随了她,挑选郎君的眼光还是很不错的。 陆濯心里酸不溜秋的,他从不知,他的老岳母是个能说会道的。上辈子他与徐善成婚,温氏对他恭恭敬敬,半句不肯多说;后来他与徐善去了西北封地,老岳母在京城没了。 “善善把我们的事都告知您了啊。”陆濯低声问。 “你们的那些事,我们徐家上下,大抵是知晓的。”温氏也压低了声音,“我徐家也不是什么蓬门荜户,从前就算了,以后当按照规矩来。” 陆濯脸红了。 ——气的。 徐善这辈子和崔九能有什么事,有什么事是他不知道的。就那点小事,分明不值一提! 他和徐善孤男寡女床上打过架,徐善怎么不跟家里人说?怎么地,是碧云寺的那张床榻不配? 陆濯小脸飞红,眸染雾气,这小模样,让温氏误会了,她认为陆濯害羞了! 这个世上,会羞涩的郎君已经不多了。 温氏就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满意。她不想再说什么,让今天要参加会试的崔九心神不安,于是道: “时辰不早了,崔家九郎,你快进去吧。善善虽然不在,但我也算替她见过你了,你好好参试,莫要分心。” 陆濯问:“我本想来与善善见上一面,她去哪儿了呢?” 温氏笑容不改,一派淡定:“她呀,方才瞧见了两个手帕交,去打了招呼,眼下却不知走到何处去了。” “……”撒谎! 他这个老丈母娘,也是个诡计多端的人啊。 陆濯不懂,为何不能提他,他堂堂五皇子,怎么就见不得人了? 陆濯眼睑垂下,把阴暗的情绪压下去,再抬眼又是温雅无害的好晚辈。 “我备了一些养生方和颐养的药丸给夫人您,原本是想托善善带给您的,如今正好交到您手上。” 多么孝顺懂事的后生啊。 温氏拿着小匣子,有些感动,目送着“崔九”一路进入贡院大门,才回到马车上。 陆濯硬着头皮进去,制止相熟之人冲他行礼,然后守在门口,盯着考官们检查考生身上有无夹带作弊之物。 而徐善还在等陆濯,但左等右等,就是等不到他的人影儿。 王得志在装死,他也不懂陆濯,没有人可以懂陆濯。 冷不丁地,徐善杏眸微嗔,她一提曲裾,月牙白的裙摆划开一个漂亮的幅度。不顾王得志的呼喊,她人已经噔噔噔去远了。 “崔郎君。”徐善走到崔九跟前,把香囊递给他,“闲话就不多说了,这里面有提神醒脑的药草,愿你这一次高中。” “好。”崔九把香囊系在腰间,“有劳徐女君,我不会让你失望。” 徐善其实没劳。 香囊也不是她做的,她早已没有那个闲情逸致。 但她就当成自己做的了,微笑着看崔九。 崔九轻声道:“我有一话,想在放榜后对你说。” “我等你。”徐善也跟着脉脉。 不能再耽搁了,崔九对徐善一揖,进入贡院。 ——当场就被扒了香囊! “禁止夹带。”陆濯面无表情地说。 第30章 陆濯兴师问罪 小送过崔九之后,徐善不紧不慢地走回到了五皇子府的马车边。 “哟,徐小娘子终于送别好情郎了,舍得回来了?”王得志歪了歪嘴,阴阳怪气。 “公公此言差矣。”徐善多么善解人意,“这样的话,让五殿下听见了,他得多不痛快呀。” ——“连王得志都看出来崔九是我的情郎了,陆濯怎生看不出来?” ——“陆濯,是好人就应该成全我与崔九。” 将将赶回来的陆濯:“……”幸亏他不是好人,他偏不成全。 他做贼心虚放慢步伐,想再多偷听两句。 王自得在为他打抱不平:“徐小娘子,你既晓得五殿下会不痛快,你还与那个白身勾勾搭搭做什么,咱家拦都拦不住!当五皇子妃不好吗,怎生如此不惜福?” “这福气给你你要不要?”徐善问。 “我自然……”自然是要的哇,能当娘娘谁还当公公?王得志老脸露出渴望的表情。 “王公公,放宽心。”徐善细声细气地安慰他,“即便是五殿下的后院再充盈,您也定会是他身边独得宠爱的王妃。” ……这话说得越发荒谬了。 再瞧一眼王得志,他居然真的蠢蠢欲动了。陆濯怒从心头起,他大步踏过去,轻喝:“王得志,你还是喂马去吧!” 王得志露出如丧考妣的神情。 他太难啦。 徐善还没来得及为他哀悼,一只香囊就冲着她丢过来:“徐善,这是什么东西!” “……”徐善正巧接到,她摩挲了两下,曼声说道:“大约是一只香囊,做工很不错呢,花样也颇为用心。” ——“陆濯莫非也想要了,早说啊,念夏做了一打呢,回头都送给他,他抢人家崔九的做什么。” 陆濯满腔的幽怨一顿,世上怎会有如徐善这般虚情假意的人。不过还好,徐善待人,公平公正,她对崔九也如出一辙的虚情假意,不是针对他陆濯一个人。 看来徐善对她的裙下之臣也没有几分真心呀。 想到香囊被扯开的那一瞬间,崔九盯向他的目光,陆濯通体舒畅。崔九,也是一个可怜人罢了,他陆濯好歹看穿一切活得清醒,而崔九呢,无知单纯,尚且沉迷于虚假的情障里。 “五殿下慧眼识珠,可也是想要这样的香囊了?”徐善体贴地问。 陆濯“哦”了一声,声调微扬,假模假样地问:“可是徐小娘子亲手所做?” “确实耗费了不少心血。”她去督工了呀,“不过,能得到五殿下的赏识,也是这些香囊的福气啊。” 陆濯:“……”他分明是来兴师问罪的,怎么变成赏识了,徐善又在套路他,太坏了这个人。 好在,他已经不会轻易上当受骗了,他义正词严:“徐善,你可知罪!” “不知呀,五殿下,您又怎么了呢?”徐善蹙起鸦羽般的乌眉,“您不喜欢这香囊了么?” 陆濯顶了顶牙,暗道好险。 他喜欢,喜欢极了,他差点跟崔九一样,以为香囊是徐善亲手做的。若不是听到徐善心声,他肯定欢欢喜喜收下香囊,朝夕不离,同塌而眠。那岂不是又被徐善狠狠玩弄了! “我不喜,我甚恶之。”陆濯面沉似水,语气凝重,“你可知,这香囊里有提神醒脑的药草,当属夹带。徐小娘子,你险些酿成大错。” 徐善一惊,掩住唇,失了色:“竟有这般严重?五殿下,我是无意的,没有耽误到崔郎君参加会试吧?” 她甚至低下头,泫然若泣,单薄的肩头轻轻地颤抖,“倘若真有什么不好,你们处置我一个人就好,不要追究崔郎君的过错,求求五殿下了!” 她这个时候都惦记着崔九。 甚至愿意为崔九牺牲,委曲求全做到这一步。 陆濯的眼眶红了,眸底掠过一道阴翳的暗影,旋即徐善的心声在他耳边响起。 ——“笑死我了,真这般严重,他刚刚还有闲情逸致跟我掰扯东掰扯西哦。” ——“陆濯,不行。” “……” 陆濯紧紧地绷起一张脸,一声不吭,拂袖上车。 “五殿下?”徐善在背后唤他。 真男人从不回头看,陆濯甚至没有扭头看一眼,径直进入车里。 凉飕飕的声音从车内传来。 “走!” 这个崔九,不能留了。 - 又小送了陆濯一程,徐善回去找温氏。 温氏坐在马车上,面前的小几上有一只打开了的小匣子,她正清点着里面的东西,满面红光的。 “善善,你来了。”温氏冲她招手,“快来看看,这都是你意中人送来的。” 意中人—— 徐善顿了一下,试探地问:“崔九郎?” “确实是崔家九郎,你们两个呀,都不害臊的。”温氏嗔了她一眼,“他来寻你,你不在,却遇到了我。他面色不改,很是从容地与我见礼,还送与了我这些。” 徐善就听不懂了,她觉得有些奇怪。 崔九来的时候见到她了啊,她还送了崔九香囊,又过来徐家马车这寻她做什么。她与崔九相见的时候,也没见他背着什么匣子啊。 她可是亲眼瞧见崔九往贡院大门去了。 “崔家九郎,能文能武。”温氏对将来的女婿赞不绝口,“他骑着马很是意气风发,看着就不似你爹那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柔弱文官。” 确实,崔九能文能武会骑马—— 不过他今日没骑啊! 会试要连考三日,马骑来了还要请人伺候,简直多事。 徐善看着她的娘亲大人煞有其事的样子,晓得事怕是真是,然而,她遇到的究竟是哪个“崔九”哦! 人家还给她送礼。 徐善看向匣子:“娘,这里头都是什么呀?” 她近身去看,额头被温氏点了一下。 “善善,怎么崔家九郎也知晓我有咳疾了?” 这种小疾,温氏向来觉得不碍事。她不怎么跟儿女抱怨,往外更不愿意说,还怕说多了徒惹他人忌讳。 “不过他倒是个好的,弄了这些方子和温补的药丸给我。” “药不能乱吃的。”徐善说着取出压在匣底的药方,这都是什么和什么。 上辈子,温氏就给西北的她去过信,说是得到了什么偏方,可以根治咳疾,她先试试,若确有其事再抄送过来,看陆濯能不能用。 徐善觉得就很荒谬。 温氏从来不在外面说身体不行,她得到这个偏方,估摸着是有人想借她的手呈给陆濯。疾病与疾病不相同,药如何能乱吃。 可她的信还没送回去,温氏人就没了。 后来徐正卿跟她说,与偏方没关系,温氏是一口气卸下去,没熬过来。 徐善摁了摁心口,展开药方,她一怔。 这分明是赛扁鹊千金方里头的几个方子,专治咳疾的。前世,徐善捉到赛扁鹊后,赛扁鹊想活,半推半就着写千金方传世“赎罪”。这辈子,能拿到赛扁鹊方子的人……不得不说,陆濯还是有些臭不要脸在身上的。 堂堂皇子,假充崔九,他也做得出来。 “他就是假殷勤。”徐善把药方叠好,“献什么药方药丸,也不怕不对症。” 温氏提点她:“善善,你嫌弃的话莫要当着崔九郎的面说,人家也是一番好意,让人寒了心不好。我看过了,他是一个好孩子。” 徐善:“……”就陆濯离谱! 好孩子,还能文能武毫不柔弱——谁哦,是她熟知的那位五皇子殿下吗? 看着温氏满意的样子,徐善欲言又止,欲止又言。 “善善,你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温氏看出来了。 徐善轻叹,把匣子收好,自己抱住:“总之,娘你不要吃这个。” 赛扁鹊两辈子都没见过温氏呢,更别提给温氏望闻问切。 徐善至今都不知道她娘疾因何在,是否严重。这药暂且吃不得。 - 宫里。 天逐渐地热了,老皇帝还歇在暖阁,没有一个人敢说不对劲的话。 安进忠悄悄跟门口伺候的小太监说:“去茶房换一身衣裳再过来伺候。”后背湿了,让皇帝陛下看了,会龙颜震怒的。 小太监千恩万谢地过去了。 安进忠替他站了一会,他不太想进去。 暖阁外间,坐了一堆死气沉沉的皇子。 除了四皇子被骂过一顿自己不想来了,其他的皇子都来了。 六皇子笑嘻嘻地,一个接着一个关心。 “二哥,今日不急着去何首辅府上用膳?” ——平王脸拉了下来。 “三哥,嫂嫂的肚子又大了吗?” ——康王把茶杯往桌上重重一搁。 “老七,你的大字写得越发的好了吗?” ——七皇子得意地翘着脚:“是啊,越发地好了,父皇昨日才夸的我!” 六皇子:“……” 平王冷冷一笑:“老六,你自己不痛快,不要就四处扒拉人。老五还在里头跟父皇谈着呢,他能被宣进去,你却不能,就不能反省一下与老五差距何在吗?” “想不出来啊。”六皇子两腿一蹬,“我明明和他一样,都没有一个中用的外祖父。” “……”平王哼了一声。 “老六,你不要钻牛角尖了。”康王微微一笑,“我当初成亲,被夏虫取笑娶了身份低微的皇子妃,可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呢。” 六皇子睁开眼:“虽然但是,三哥,你的王妃确实出身低微啊。” 康王:“……”你娘! 七皇子打了个呵欠:“五哥怎么还不出来呀?” 里间,老皇帝正在和五皇子殿下上演父子情深。 “老五啊,你生母可怜啊,她心性纯良出身低微,在后宫里叫那些个歹毒的妇人害了。”老皇帝啪啪拍着御案,“就挑在生产你的时候下了毒手,果真是最毒妇人心!” 陆濯跪在地上哽咽:“儿子全凭父皇做主,为生母讨回公道。”仿佛全然忘了,兰美人当初是被谁打入冷宫的。 “起来吧。”老皇帝很满意他的识相,“朕已经督促人撬开赛扁鹊的口。说起来,他被你捉拿,你怎生不自己撬开他口?”让他说出陆濯想听的话。 陆濯一怔,仿佛未曾想到会被这般问,他老实道:“儿子撬了一夜,没撬开啊。只好把他打包打包,天一亮就去京兆府报案了。” “……这点小事也要麻烦你老子我!”老皇帝无语透顶,朕字都忘了说。 京兆尹,那是老三康王的人,老五也能自己送上门去。 想到京兆尹急吼吼地给他呈上那假冒陆濯笔迹的信,老皇帝浑浊的龙目闪了闪。皇长孙还没生出来呢,老三就这么急了吗。 “朕听闻,会试之时,你过去贡院了。” “是啊,”陆濯道,“儿子还观摩考官给诸位士子验身了,很有一些收获。” “你收获了什么,一只香囊?”老皇帝嫌弃地看着他。 “岂止。”陆濯大公无私道,“儿子发现了一位文武双全的士子,他出身清河崔氏,家中与西域有香料、布匹、珠宝生意,常年有车队在西北一带往来,而这位行九的崔家郎君,自小就随车队走过西北,熟知风俗人情,甚至会西域之语。” “……就那个与徐家女两情相悦的崔九?”老皇帝歪了歪嘴。 “没有的事,全然是无稽之谈!徐家女对儿子一往情深,崔九那就是一厢情愿。”陆濯慷慨激昂,苍白的面容上都是大义凛然,“外举不避仇,父皇为西北操心,儿子也想为父皇出一份力。” “你分明是想让朕为你出一口气!”老皇帝喝道,“西北西北,朕看你才适合到西北去,吹吹朔风醒醒脑子。” “不要啊。”陆濯柔弱道,“儿子身子受不住,儿子这身子骨好像有着从娘胎里带出来的遗毒。” 老皇帝沉默地抿了一口安神茶。 西北确实要放人了,原本陆濯跟文官打成一片的时候,他想把陆濯封到西北去。可如今看着陆濯这个傻样,皇帝陛下不想说话。他的这些儿子们,掐指一算,各个狼子野心,都没好的啊。 如果不在西北封王,他还想在西北设个都护府。 统领西域,威慑北戎,沟通来往,归拢人心。 但都护府不是想立就能立的,需得好些人力,先去西北扎根数年。 崔九因为搅合到徐善和陆濯这对冤家之间,老皇帝不得不分出点心神关心,是以,他对这个清河崔氏的九郎君,还是有几分知晓的。他知道陆濯方才没有夸大,也知道崔九确实适合去西北做牛做马。 既然考中进士的人,除了留一些在翰林院,其他的都是被分到各个地方当县官。 那么,当一当西北的县官,又有什么不可呢。 第31章 分离 未放榜时,为了避嫌,崔九没有登徐府门。 好不容易到了放榜之日,已然入夏,主考大人徐正卿换上轻薄官袍,抖抖袍角,老神在在下朝了。 他终于可以回家了。 那个崔九,不,如今该叫新科探花郎了,还是有几分真才实学的。 崔九针砭时弊、言辞锋利,他的答卷在考官间争议很大。徐正卿没多说话,他有一些私心的,对崔九过分挑剔的私心。于是,这份卷子,在徐正卿这个主考的建议下,呈到了御前,好坏由皇上定夺。 老皇帝觉得很好。 他正需要在西北插上一把寒光凛凛的锋刀。 又因崔九过于貌美,是一位风流郎君,老皇帝越发满意,理所当然地指他为探花。 今日之景,恰如昔日。 方才上朝的时候,老皇帝和蔼可亲,夸徐正卿事办的好,问他想要什么赏赐。 在左右前后的目光中,徐翰林恭恭敬敬地出列,老实巴交地开口—— 他向皇帝陛下请赐御医,给他的夫人诊疾。 他一语出,满堂不解。 就这?? 老皇帝都不好意思欺负老实人了,没把徐正卿的女儿指婚给新科探花郎,让他们夫唱妇随同往西北。 徐正卿不晓得自己不经意间做成的事,他作着揖,在下朝后一众同僚或真心或假意的恭喜中全身而退,他急着带御医回去给自家夫人看咳疾呢。 就在这时,他看到安进忠也出来了,手上还捧着明黄的圣旨。 “安总管,这是……?”徐正卿停下步子,他心里有些咯噔。 “哦,这个呀。”安进忠笑了笑,“咱家要去给新科探花郎宣旨呢,他呀,有好前程。” 说着,安进忠看了一眼西北的方向。 西北—— 徐正卿伴驾多日,多于皇帝陛下的心腹之患、所思所想,自然是有几分清楚的。 他眼睛一闭,缓缓地往后倒下。 一旁的老御医眼疾手快扶住了他:“徐大人,究竟是您夫人身子不好,还是您不好?” 徐正卿无力地摆了摆手。 西北啊,那地儿比清河远多了,善善若是远嫁过去可怎么办哟。 怀揣着沉重的心情,徐正卿回了府,一眼看到陪在温氏身边的徐善。 他有些磕巴:“善善,今日怎地没出去瞧热闹?” “当然是爹和娘最重要。”徐善含笑,“再说了,他日自有人登府,我去瞧了做什么。” 希望不要登府了,登了他也是不会应允的。 翰林大人避开了这事,他问道:“大郎呢?” “大哥忙着钻研那块金石呢。”徐善按了按额角,“自打二哥送与他,他就茶饭不思了,非得把上面刻着的古字推敲出来。” 这钻牛角尖的劲始终都在,不过往金石上使,总比因为考不成会试当不了进士天天自怨自艾好。 徐正卿也就随徐羡去了,“二郎也不在。” “二哥啊,他出去看热闹了呀。”徐善道。 徐正卿:“……” 真是一个心大的儿子啊。 他长吁短叹,静候老御医给温氏诊断。老御医摇头晃脑,诊了半天,然后捏着笔,对着纸,一动不动。 徐善就在旁边盯着他。 半晌,老御医把笔一搁,纳闷地问:“夫人脉搏有力,正气十足,容色红润,何疾之有?” “还是有一些小疾的。”徐善道,“我娘每到春秋分,尤其是夜间就会犯咳疾,已经反复好些年了。” 温氏逼自己咳了两声给他听。 老御医沉吟了片刻,迈步到院子里,走到正房寝间的窗前,看着那里栽种的一株玉兰和一株桂树。 “这不就对了。”他掐了掐胡子,“兰桂芬芳,对贵府却不见得是件好事哦,移了吧。” 原来温氏是对这两株树的花粉不服。 徐家三口人心头压着的石头一轻,面面相觑,都笑了起来。 “都说了没事没事,偏你们心急,当成好大的事哦。”温氏嗔道。 徐正卿凑到她跟前,握住她的手:“若不能确保夫人的安康,为夫又如何齐家治国?” 就他们俩肉麻,徐善没眼看,她把装着赛扁鹊大作的小匣子搬过来,给老御医看有无问题。 “妙妙妙!”老御医看着赛扁鹊的方子,两只眼睛大放光彩,激动的胡子都拽下来三两根,“小娘子是从何处得来的?” “一个有些交情的晚辈。”温氏抢在徐善前头说,她怕徐善失了智说是她意中人孝敬的,“他晓得我有咳疾,就送了这些来,小女劝我不要乱用方子乱服药,倒是枉费了他的一番好意。” “小娘子所言极是啊!”老御医又捡起来药丸看了看,“都是好药,但是不与夫人对症,是药三分毒,夫人如今的情形本无需服药。” 你一言我一句的,又让徐正卿想起来烦心事了。 他悄悄地把徐善拉到一边,关心地问:“善善啊,你如今与五皇子殿下,可还有往来?” “爹,好端端地说这些做什么。”徐善漫不经心,“往来不往来,不都遂着他的心意吗。” “那他就能甘愿让你远嫁哦。”徐正卿叹气。 徐善蹙眉:“爹,你说的我不懂,什么远嫁不远嫁的?” 徐正卿咳了一声,转了两步,认命地开口:“善啊,爹这里有两件事,一件好的,一件不好的,你要先听哪一个?” 徐善的眉梢挑了挑:“不好的。” “不好的事情就是,崔家那位九郎君啊,要被分到西北之地当县官了,圣上发的旨,这可就一点回转的余地都没有了。” “好的呢?” “好事很显然啊,善善你不嫁与他,就不用去清河更不用去西北,我们一家又可以整整齐齐了哈哈哈哈。” “……” - 崔九终究是难登徐家门了。 翌日,徐善收到了一个包裹,解开一看,里面是一些破碎的细葛布,沾着血迹,已经硬了。 “小娘子——”习秋瞪大眼睛。 这分明是小娘子毁掉的那一身衣裳上的。 “嘘。”徐善竖了一下手指。 包裹里还有一封信,她拾起来,轻轻打开,信里只有一句诗。 ——“故人早晚上高楼,寄我江南春色一枝梅。” “唉。” 徐善放下信,手撑着颐,微微阖眼。 “小娘子,这是崔郎君遣人送来的啊?”习秋巴拉巴拉的。 徐善不想说话,半晌,她泫然若泣。 “习秋,崔九定然以为人是我杀害的了。他如今要走了,还对我有着这般误解,我可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娇柔小娘子呀。” 习秋愣了愣,总算听懂了:“小娘子说的极是,就当是我杀的……不,原本就是我动的手,我拳脚功夫好!” “惩奸除恶,本就是应当的呀。”徐善眨巴这她毫无泪意的眼眸,“我们可没有想搅合到他们的大事里去,不过是那两人想要欺辱我,实在不应该,落得这样的下场是他们没做好人的缘故。” “就是就是。”习秋点头如捣蒜,“小娘子那分明是在行善积德!” “把这些碎布烧了吧。”徐善起身。 那一日她们太匆忙了,没有把东西收拾干净,以后不会了。 徐善留下了那份信,和崔九曾经留在马车上的一对小陶偶放在了一起。 诗很美。 可惜,春日的江南是她回不去的故乡。 - 夜色深深,陆濯出现在碧云寺。 他带来了详细的图纸、卷宗,与崔九秉烛夜谈,论何人可用,何势当除,这都是他前世刀山火海里熬出来的血泪教训。 陆濯先与崔九设了一个扎根西北十年的小计划。 “五殿下胸有丘壑,识他人所不能识。”崔九唇角一凹,缓声道,“看来,是世人对五殿下颇有误解。” “非也非也,眼下的我与世人眼中的我,都是一个我。”身在寺庙,陆濯说的话都带点佛性了,“崔探花,你如今肩负重任,我又如此倾囊相授,去了西北是大有可为的。崔探花眼下是县官,来日说不准就是都护,不要想着回来,回来待在翰林院,你不会喜欢那样的日子。” 好一番设身处地推心置腹感天动地之语! 崔九轻笑一下,为陆濯面前的杯子满上茶水。 陆濯眯眼:“崔探花不悦?” 崔九笑意显得单薄:“我本就是痛失所悦啊。” “本就不属于你,何来痛失。”陆濯面无表情,出言恶劣,“你幼年丧父,养在寡母膝下。凭借才学,在族中崭露头角,如今高中探花,人生有了另一番境遇,明智之人都不会为儿女之情所累。凡事想做之前,先问一问你背后的寡母、家族是否应允。” 崔九眼睑垂落,看向茶面。杯口有水汽萦回,模糊了倒影。 他自失一笑:“五殿下对我的过去如数家珍。” “不过,五殿下怕是不清楚,我寡母慈爱、家族同心,我若能光耀门楣自是好,我若不行自有他人上。”崔九抬眼,眼角勾起,“我自小不拘四书五经杂学,族里都称我有歪才。” 陆濯盯着他,崔九直突突地回视。 “我不会再招惹徐女君,因为此次一去路途艰苦前途未卜,让所悦之人随我入险地为险计,我崔九做不到。五殿下,这一切如您所愿,但其间因果大约不如您所想。” “我只在意所结之果。”陆濯宽了宽袖,悠悠起身。 他心情甚好,并不在意崔九的话里有话。 “你当徐善是爱你?她那只是拿你气我。”陆濯居高临下,“我与徐善,互为唯一。我跟她上辈子、这辈子、下辈子都得交缠在一起,哪怕我下地狱,她也必须同往。” 被刺杀、被构陷,在西北、在皇城,打北戎、拿反贼,无子女、无亲眷,他们一路都是这么过来的。陆濯长生不老都打算带着徐善一起的,他做过最错的事就是驾崩没让徐善一起,结果徐善当上了太后,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还有了裙下之臣,让他碧云压顶! “姑且算如此吧。”崔九不懂就问,“若我走了,徐女君可会再找一位貌美郎君气五殿下您?” 陆濯:“……” 未曾设想的道路。 第32章 “徐善,你究竟有多少好面首…… 崔九和徐善的姻缘没成,最唏嘘的是温氏,毕竟她也是相过女婿的人了,女婿还给她送了一匣子药方药丸,虽然都没用上。 不过很快,她就没闲工夫唏嘘了。 天逐渐热了起来,人心也开始浮动。徐正卿成为名副其实的老翰林,徐家门槛险些要踏破了,都是来给徐善兄妹三个说亲的。 先前宫里传出要选皇子妃的风声,可自从四皇子挨骂后,这事就卡着了,总不能越过四皇子直接给五皇子陆濯指婚。 看宫里止了风声,底下的人家又走动起来,总有些家里儿女年纪拖不得了。 温氏收了好些帖子,去了各家做客,然而徐羡和徐羌没有功名傍身,相看来相看去,也没相到什么合适的。 主屋窗前的花树去了,移过来几根紫竹,竹叶摇曳间晃过徐媚花枝招展的身影,她跟田氏摇摇摆摆地往外跑。 “这娘儿俩又开始了。”温氏看到了,已经习以为常。她管不了,也不想管,“念夏关照了些日子,说她们总往西市去。” “堂姊素来喜爱花俏的物件,去了不奇怪。”徐善不以为意。 上辈子,徐媚千挑万选,最后来了场榜下捉婿,看上了今年春闱的探花郎。徐善那时候已经被指给陆濯,探花郎欢欢喜喜娶了五皇子妃的堂姊。 只是两个人过得不好,徐媚斗完婆婆斗小妾,天天过得跟打仗一样。 后来倚靠着当上皇后的徐善,徐媚总算在夫家扯高气扬起来,但是累年下来已被气得一身病,也就比陆濯多活了两年。 这辈子自然不可能了,探花郎让崔九当了。前世的那个冤种榜上无名,依徐媚的眼光,哪怕他跪在地上舔她脚,她也懒得多看一眼。 不知不觉中,温氏的病症看过了,徐媚的命运也改变了,徐善有一种神清气爽的感觉。 就在这时,窗外又现出一道慌慌张张匆匆忙忙的身影。 “大郎,你干什么去!”温氏喊他。 徐羡顿了一下,折过步子,向她们走来,但只是在窗外冲温氏行了个礼:“娘,我有要事在身,恕儿子……” 徐善看着他身上背着的小包裹,沉沉地往下坠。 她眉心一跳,“大哥,金石有名堂?” “……小妹,你!” 徐羡很是震惊,瞪大眼睛看徐善。他什么都没说,但是又什么都说了。 徐善压低了声音:“是石头有名堂,还是上面的字有名堂?” 徐羡额头的汗珠出来了。 “大郎进来吧,歇一会儿,擦擦汗。”温氏开口,“入夏了,天热,不要中暑。” 徐羡不得不进去了。 顶着母亲和小妹充满压力的目光,他在椅子上坐下,笔挺笔挺正襟危坐。 徐善手一伸,把他的包裹拽了去。解开包裹,里头果然是那块“五十两”。 “大哥,你有什么事就说出来。我们一家老实人,会害你吗?倒是你,总是钻牛角尖,别一着不慎,拖累我们全家。”徐善的指腹擦过这块碑石上刻的字迹,“爹好不容易一把年纪当了大官,你别让爹回头操心呀。” “你们爹哦,有些官瘾的。”温氏微笑,也就是她病好了,徐正卿才一点不藏了,“他如今恨不得干到七老八十。” 徐羡有自己的坚持:“等爹回来再说。” 他这是忧心家里的两位女流不顶事啊,怕吓着她们。 徐善笑了,她点了点金石,一字一顿说了个典故。 “大楚兴,陈胜王?” 徐羡陡然朝后面一摊,全身卸去气力,就跟看鬼一样看徐善。 “怎么会呢……善善,这字可是从前龟壳上才有的,你如何看得懂?” “龟壳上的字,怎么现在碑石上?”徐善端详着这烫手的五十两,“假的吧。” “假的又如何,关键是现世了,必然不止这一块现世,又要出乱子了。”徐羡面色青白,“善善,方才的话,包括那个典,你以后都不要说了。” “你就能说?”温氏摁了摁心口,她才缓过来,“大郎,若是我方才没换住你,你要带着这烫手山芋往哪儿去?” “……我想找块地儿把它埋了。” “大哥,你有时候也不必如此智慧。”徐善道,“幕后之人大约想捏造出天命所归的储君之人。若是你前脚埋了金石,后脚就被人挖出来借机生事,你岂不是也成了幕后党羽。” “太歹毒,这是毫不掩饰的陷害啊。”徐羡激动,“不过我不惧他们,我堂堂正正,何惧魑魅魍魉。他们要来,我就敢应,粉身碎骨浑不怕!” “大哥读的圣贤书,有浩然正气护体,可我们不是呀。”徐善将金石放回到包裹里,把包裹扎好,“大哥不用如临大敌,不就是块金石,上头的字弯弯绕绕,你又不懂是何意。” “我怎生不懂,我……” 徐羡刚想辩,徐善却“嘘”了一声,看着他的眼睛重复一遍:“大哥不懂。” 他一怔。 静观的温氏牵动唇角:“大郎,听善善的,你必不可能懂,你连进士都没考上。” 徐羡:“……”就,能不能不要再提他的伤心事了。 只是徐羌金石送得好啊,如今再提春闱,徐羡都没心思郁郁寡欢了,他的所思所想都是这块充斥着阴谋的金石。 “是,我看不懂,我恼羞成怒,不喜这块金石,不愿留他在手。”徐羡麻木道。 徐善提溜着包裹,斩钉截铁:“要把它送出去。” 虽然不知道当初徐羌买下它,是阴差阳错,还是被人设计了。但是,这东西是祸害,万万不可留在徐家。 “这事就这样了。”温氏道,“送出去就送出去,我们家中往外送的东西多呢,一块金石不稀奇,回头也这样告诉你们爹。” 既然说了字看不懂,那就从现在就做好看不懂应有的样子。 翰林大人日日伴在御前,他若是太懂了,回头一个神情没绷住,当了出头的鸟可不好。 只是这块金石,应当由谁送、又送给谁呢。 “大哥小妹,你们都在娘这里呢!”徐羌快乐地过来了,大步流星的,看到他们的样子发出嘲笑,“怎么一个两个,神色都这般凝重,摊上什么大事了?” 徐善露出了一个微笑:“二哥,你来的正是时候啊。” 解铃还须系铃人,谁把金石带回来的,就当负责送出去。 一盏茶后,徐羌连人带小包裹,被扔出了徐府。 - 西市上,人群熙攘,货物琳琅。 徐羌来到一处摊位前,看到那儿空落落的两块板子,问左右商贩:“这儿的卖花女还没过来?” 左右商贩纷纷摇头,只道不知。 “徐羌,你还惦记那姐妹花呢!”鲍桧骑着高头大马,他又来了,“那个莺娘死啦,她是自己作的,若跟着小国舅我好歹不会让她轻易病死。她一死,那个叫燕娘的丫头也不见了。” 徐羌一愣:“不是有那个神医赛扁鹊给她瞧病了吗,莫非那个赛扁鹊也是个江湖骗子?” 当初徐善让他找人拿赛扁鹊的时候,就是说赛扁鹊医术很好,要请他给娘治咳疾。不过高人都有怪癖,赛扁鹊就好那口强的。虽然听着荒唐,但是为了留下赛扁鹊,徐羌也只能上了。 事后徐善并没有把赛扁鹊带回府,那会儿徐羌因为徐善夜不归宿的事,刚捱了家法,好一顿打哟,他在床上躺着呢,没机会追着徐善问赛扁鹊的事。 后来,他每次问徐善这事,总被徐善千回百转绕会他赊账买蛐蛐上,变成他心虚。 而母亲的咳因被老御医找出来了,他就不在意赛扁鹊之事了。 如今听鲍桧说莺娘死了,徐羌才觉得不对。 当日见莺娘的时候,莺娘确实形销骨立,但她的病都拖那么久了,早不死晚不死,偏偏在赛扁鹊给她开了方子后人没了。 “赛扁鹊不行啊!”徐羌嚷嚷。 鲍桧作为上头有人的人,他是知道一些名堂的。他的亲姐柔嫔传出了点意思,宫里头如今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只因皇上重启十八年前兰美人血崩案。 “你懂什么东西。”鲍桧看徐羌像看傻子,“你往后可不要说我跟你一起去过城西深曲,见过什么赛扁鹊。” “怎么地,小国舅是觉得被赛扁鹊迷晕了,太丢人?”徐羌哈哈大笑,“你丢人的事多了,哪差这一件,你之前还用五十两输给我的五十文呢!” “瞧瞧,这是什么。”徐羌拍了拍包裹,“你的五十两啊,我去赌场都得带着这东西,给我的兄弟们看一看瞧一瞧,这是小国舅输给我的!” 鲍桧脸色漆黑,气急败坏追着他喊:“徐羌,你不要欺人太甚!” 徐羌理都不理他,猖狂地蹿进赌坊。 一片烟雾缭绕中,徐羌跟人比大小、斗蛐蛐,逐渐入迷,忘乎所以。 “来,还有谁不服,一起上!” 徐羌挥着手,得意叫嚣,另一只手摸了摸身边空着的凳子。 他心里一轻,好啊,那破五十文总算被鲍桧偷走了! - 会试方定,京中风云又起。 起先是南方有河流枯竭,露出底下的石碑,上头刻着称赞平王的话。接着是北方有天降祥瑞,降落之地恰与平王的生辰八字相合。而后是西域进献美姬,美姬在宴会上一舞之后直接跌落到平王怀里,而美姬先前自称“只愿配世上最厉害的男子”。 这一桩桩、一件件,直接让老皇帝病了。 好大的雨,摧枯拉朽。京城天幕低沉阴暗,似被淹没。 何首辅的脸像是在雨水中浸泡多年一样惨白可怖。 “王爷,你冲动了。” 平王道:“我等不了。” “这么多年都等下来了——” “正因为如此,我才等不了了!”平王陡然起身,“兰美人都是多少年前的往事了,他还查。他知道自己年老无用,越发容忍不了年轻儿子的强壮杰出,我首当其冲。我必须提前发难,不能功亏一篑!” “王爷,你的委屈、你的焦虑老臣知晓,这一路可都是老臣陪你走过来的。”何首辅道,“你明知陛下忌讳什么,偏偏还如此行事,你应当跟老臣先商议再行事。” “够了,外祖父。你总当我是幼童,可我如今已是万众归心的贤王。”平王拂袖,“你如此不悦,却不知是因为我贸然行事,还是因为我纳了西域美姬。” 何首辅闭了闭眼睛:“王爷多虑,毕竟王妃多年无所出。” 他睁开眼,目光如隼:“倒是老臣近日风湿发作,听闻王爷身边的小内侍尤擅推拿,不若王爷借我一用。” 他一抬手,立刻有人一拥而上,把平王寸步不离带着的一个面若好女小太监拖走。 “王爷救奴……” “大胆——” 平王急了,要过去拦,何首辅一动不动,紧盯着他:“王爷!” 就两个字,让平王僵住了步子。他呼吸急促,双手攥成了拳头。 “老臣自然大胆,为了王爷,老臣胆子不大也不行。”何首辅露出微笑,“五万金吾卫,固守皇城,必要之时,将为王爷驱使。” 平王缓缓地转过身,抱拳道:“全倚仗外祖父。” - 风雨倏忽而至前,徐善正在西市看马戏。 有一个外邦少年,金发碧眼,身材高大,正在变戏法,不时引得围观众人阵阵欢呼。 徐善俨然有了巨贾的风范,示意习秋把铜板儿往里面扔了又扔。 “小娘子如今也会挥铜如土了。”习秋舍不得铜子儿。 “如今我是二品大员之女,我今非昔比了。”徐善很高贵,对着那外邦的少年含情一笑。 外邦少年吹着清脆悠扬的口哨,突地向她而来,惹得周遭又叫又笑。 他打开手,露出手掌中的毛绒绒小兔崽子,小兔子红红的眼睛和他明亮的瞳孔里都是徐善的倒影。 “可爱的小兔,送与美丽的女郎。” 他扬眉一笑,用蹩脚的官话说道。 周遭的笑闹声越发热烈了。 徐善被簇拥在人群之中,娇羞不甚,双眸盈盈,正待抱过小兔,一只亭匀大手不由分说横插过来—— 把小兔子提了就走! 徐善:“?” 外邦少年:“??” 周遭围观众人:“???” 他们都瞪着不速之客,露出匪夷所思的眼神。 陆濯把小兔子交给李直,李直一个粗人,哪里会伺候兔子,简直手忙脚乱。而陆濯摇着扇子,用最文雅的语气说最俗气的话。 “什么价,我买了。” “这不卖的。”外邦少年摆摆手,有些着急,“这是我变出来的,送与这位美丽女郎的小兔。” “原来如此。”陆濯漫不经心,“既有如此本事,那你再变一个一模一样的罢。” 外邦少年:“……” “小郎君,你的心意我感受到了,谢谢你。”徐善柔声道,“小兔很可爱,不知道你还能变出旁的什么吗?” 徐善帮他解围,外邦少年感激道:“还有、还有很多!” 在周遭的掌声和欢呼中,他回到场地中央,重拾自信,表演起来。 可是徐善这里不顺。 陆濯这个碍眼的在她身边,不言不语、不声不吭,却总是遮挡她的视线,跟着她一会儿往东、一会儿往西,严防死守,就是不让徐善看到人家外邦少年鲜嫩可口的身姿。 徐善深深地吸气,冲习秋道:“我们走罢,这里没什么意思了。” “啊,这就走了啊。”习秋没人遮挡视线,她看得可开心了,“小娘子,您不是早就等着这一天了吗,好不容易盼来了会变戏法的外邦小郎君,欢欢喜喜地来,怎么不多瞧两眼。” 早就等着这一天了——陆濯竖起耳朵,心惊胆战地听着。他不想听,可他忍不住,他这颗心宛如在火上烤,他恨不得他已经死了! 徐善慢慢说道,语气平和:“原本以为是好事,可是这人多了,好事就容易变成坏事。” ——“走了走了走,跟面首相逢,前夫怎么配在场,下回来再说吧。” 面首。 面首??? 陆濯的眼前脑子空茫茫了两瞬,兀地反应过来了! 他眼前一黑,人往地上倒。 “殿下——殿下!” 李直慌了神了,他把兔子一丢,要把陆濯扶。 陆濯咳着血,殷红掺黑的血从他嘴角冒出来,他拽着李直的袖子,手背青筋爆出,断断续续问:“面首……是、何意?” 李直:“……”他好害怕! 陆濯扯开唇,齿间都是血:“说,要不我……死不瞑目!” “这样的淫/乱之词,王公公大约比属下跟清楚啊。”李直崩不住了。 陆濯示意他靠近,然后在李直耳边发出低语: “滚!” “……哦哦。”李直都不敢抹自己耳边的血沫子,他忙不迭起身,看到徐小娘子抱着小兔子就站在他身后。 原来殿下想问的是徐小娘子。 陆濯这边早已有人去叫大夫,徐善在陆濯面前蹲下,蹙着眉头忧心忡忡:“殿下,你怎地又吐血了?” 她的这副样子,陆濯前世已经看了无数遍,他一直认为徐善是在真切地关心他。 他刚刚服用仙丹时,徐善这样看着他,他会心虚愧疚,对徐善保证不再嗑。次数多了,他就老练了、心麻了,就嗑就嗑,徐善这样看他,他也能找出冠冕堂皇的理由来。不过,如今陆濯陡然心惊,他缓缓意识到,他当初对徐善的关心没有感觉了,会不会那个时候徐善对他嗑丹也没有感觉了呢。 徐善露出的关心也成了她习以为常的假面,可他无知无觉,他前世究竟把日子过成了什么样子啊。 陆濯有好多话想跟徐善说。 然而他酝酿了半天,脱口而出的却是那句让他不想知道、但不知道又分明会死不瞑目的—— “徐善,你究竟有多少好面首?” 第33章 这样的儿子谁敢嫁! 在陆濯发问的那一瞬间,天边响起一道炸雷。 妖风乍起,活活把陆濯虚弱的话给吹散了。黑云压城,大雨将至,人群都开始东躲西藏。 徐善没听清他的话,拉长声调问:“殿下——您方才说了什么?” 陆濯:“你究竟、你……” 他绝望地闭了闭眼。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这样丧权辱国的话他实在说不出第二遍。 就让他这样死了吧! “李直,你快来,你家殿下把眼睛闭上了!” 陆濯感觉徐善向他靠近,凄苦的风里多了一丝熟悉的气息,旋即他鼻端一凉……徐善在试探他有无鼻息。 徐善真的以为他人没了啊! 她肯定巴不得他死了,他死了她就能跟那些个年轻美貌的双宿双飞了。陆濯心里悲凉苦涩地想,他强行打起精神听徐善的心声,如今他是一天被挨骂他就不舒服。 然而不知道是风声大还是雷声大,他眼下什么都没听见。 “我的殿下啊——” 伴随着九转十八弯的一嗓子,来的是王大公公。王得志涕泪四流,带着大夫匆匆赶到,直往半死不活的陆濯身上扑。 徐善知情识趣,起身给他让开地儿。 陆濯费力地掀起眼皮子,瞪着王得志:“起开。” “殿下醒了,奴才一来,殿下就醒了!”王得志喜极而泣,招呼左右,“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过来给殿下看。” 他们人都来了,徐善打算走了。 她动了动脚,没走开。一眼看过去,原来裾角被一只手拽住了。那只手,属于血淋淋的五皇子殿下。 陆濯唇动了两下,王得志附耳过去,扭头对徐善道:“殿下有言,徐小娘子走不得,要跟在一旁好好伺候着!” 徐善:“?”她如今可是二品大员之女啊,二品大员。 ——“陆濯真是痴心妄想,也不怕我把他伺候没了,指望我陪他走黄泉路呢,真是打得好算盘。” 陆濯狠狠地咳了一声,带着血,慌得周遭又兵荒马乱。 眼看着徐善想借乱走人,王得志急了,他只能扯着嗓子实话实说嚎出声: “徐小娘子留步,殿下就是想你在近前,让他能看到你!” ……“轰”的一声,大雨来了。 震惊的人群来不及伫立,又四散逃开,寻避雨之处。 都这个时候了,陆濯还能关注到细节之处。他用眼珠子示意王得志站位动一动,把那个野味小金毛在风雨中和马戏团的人匆匆忙忙在地上捡拾铜板的狼狈模样暴露在徐善的视野里。 这个时候,就不用遮着挡着了! 就要让徐善看,看看她从前的面首,一个两个都是什么玩意儿。 徐善的鬓发都湿润了,她看起来也有些狼狈,举目四望的时候有些茫茫的,习秋给她撑上了伞。 她看到小金毛,面露怜惜,一副悲天悯人瞧不得人间疾苦的模样。 ——“真可怜。”她甚至不忘用手给抱着的小兔遮雨。 陆濯:“……”缓缓闭上眼睛。 “救命哟,殿下方才都不怎么吐血了,怎生现在又开始了?”王得志大喊大叫,“还不快护着殿下,护着啊!” 又吐血了吗,陆濯没感觉。 他就感觉他好可怜,都没人怜惜。 就近就有一家医馆,李直早带着人手过去,把地方清了一遍,王得志他们一行人把陆濯一路抬了过去,让府里来的大夫先行针灸。 陆濯起先一直拽着徐善的曲裾,他弱他有理,徐善和习秋这对无缘无故被殃及进来的倒霉主仆只能跟着走一路。 直到进了医馆,隔开雨幕。 徐善感到陆濯的手一松,他厥过去了。 - 五皇子殿下当街吐血,这一回可没有暴民给他背锅了,周遭的男女老少都瞧见了,那咕噜咕噜的血是从五殿下的嘴里自己冒出来的。 太吓人了啊。 他们只是想看个马戏,可没想看这出大戏。 “是谁,是谁要害朕的儿子,动摇王朝的根基!” 原本,老皇帝已经称病很多天了,因为一上朝都是朝臣对二皇子平王歌功颂德,这会儿为了陆濯上朝了,一上朝就大发雷霆,龙颜震怒。 诸位朝臣也想不明白,究竟是谁要伤害一无所有的五皇子,让皇帝陛下居然说出了动摇王朝根基这样的话。 不就是动摇国本吗。 可是除了太子,谁又堪配国本。 不过,皇帝陛下也没指名道姓陆濯是国本,他含糊地统称他的儿子。朝臣们也没太当回事,他们想,今日有五皇子被害、明日说不准就有其他皇子被害。 “陛下——”一个胡子都白了的老臣子跪下来,“必要找出这罪该万死的贼子,若叫他把手伸向平王,那是万万不可的哇!” 老皇帝冷笑:“说得好啊,就你查去吧。” 白胡子:“……” “老臣有一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五殿下吐血之时,徐翰林之女相伴左右,这不合常理。” 何首辅一个眼色,又有一个不怕死的站出来,把刀口对向了徐正卿。 他们当然不相信徐家女会对五皇子下毒手,但是,若因此把徐正卿拖下水,搅合得君臣离心多好啊。 “大人,您心老了。”徐正卿老神在在,“少年男女相伴一起,多么合常理的事情,您懂多少爱与恨?” “!!” 怎么还带人身攻击的。 朝堂上瞬间乱成了菜市口,一群人对徐正卿群起而攻,而翰林大人浑然不畏,舌战群儒! 老皇帝冷眼旁观。 冷不丁把奏折往御下一砸,喝道:“老五中的是外邦之毒!” 外邦之毒,自然指向外邦之人。 那帮演马戏的首当其冲,被抓起来严刑拷问,然后在金吾卫的主持下,全城展开搜寻,一时间宫里宫外都是风声鹤唳。 老皇帝把大半个太医院都安排到了五皇子府上,他自己还时不时过去,对着昏迷的陆濯嘘寒问暖。 父爱感天动地,陆濯在三天之后,总算醒了过来,和老皇帝抱头痛哭。 无人知晓那一夜,这父子俩究竟在内室说了什么,但第二日晨曦微露,老皇帝出五皇子府、起驾回宫的时候,眼眶都是红着的。 他们这厢父子情深,那厢惨叫连连。 金吾卫外邦人没抓到、外邦毒没找到,倒是把鲍桧给逮住了,他家里就私藏一块金石,上头用古文刻着让平王当贤帝的赞语,分明就是南方河流枯竭、暴露在河底的那块石碑一部分。 鲍桧都在京城好些年了,怎会有那个,除非那块石碑是假的! 造假之时,一些边角料不知怎的,流落了出来,还到了鲍桧手里。也许鲍桧原本就参与到造假中,留了些边角料给自己玩玩了,若非如此,鲍桧为何知情不报,还把金石偷偷摸摸藏到了床底下。 鲍桧连人带五十两,不由分说被带走了。同时,那些“祥瑞”之事为假的说法,逐渐传扬了出去。 “好歹毒的心思!”何首辅痛心疾首,在老皇帝面前五体投地,“这是要捧杀平王殿下啊,陷平王殿下于不忠不孝无情无义,离间平王殿下与陛下您的父子之情。” 老皇帝模棱两可地嗯了一声。 总而言之,他们都有了台阶下。宫里的柔嫔有丽妃这个前车之鉴,她乖觉多了,一次都没有为亲弟弟鲍桧求情。 她如此冷漠,老皇帝又不高兴! 没两天,就以鲍桧从前骑过马撞城门为由,发作了一顿,把六皇子撵去修城门! 六皇子:“……”飞来横祸了属于是! 对待敌人,有枭首示众。他一个皇子,被罚修城门,几乎就是被挂在城墙上了。 四皇子挨骂好歹还是在士族高门之间丢人,他这个人,丢到寻常黔首之间了。城门来来往往都是人,谁都可以对他指指点点了。 他这同样是要被载入史册的啊,六皇子一边在城门指使旁人干活,一边骂骂咧咧。 突然,一阵劲风坠落,周遭都在尖叫,六皇子还没反应过来,眼前就是一暗,他倒了下去。 - “王爷,你输了。” 何府中,何首辅黑子落下,棋盘上的白子已无任何退路。 “外祖父棋术,朝中无人能匹。”平王呵呵一笑,把手中的白子往棋篓子一丢,“父皇如今无话可说了。” “台阶递过去,咱们当臣子的,怎么也得请陛下下来。”何首辅不在意地把棋盘搅乱,“六皇子平日里就口无遮拦、处处树敌,如今人在城门被落石砸伤脸,被下黑手也好、意外也罢,都说得通。总之,他破相了。” 而一个破了相的人,是当不了储君、更当不了皇帝的。 六皇子成了无用的棋子,就算原本老皇帝不愿意让他舅舅鲍桧背锅,按照皇帝陛下的品性,如今也得愿意了。 皇帝陛下当然知晓事情都是平王自己做的,但他又不能动平王,平王可是朝野内外、庙堂江湖人人称颂的贤王,如何动得。 何首辅微微地一笑。 “外祖父,其实你不必如此大费周章。”何首辅的得意,刺痛了平王的心,搞得好像他捅了娄子,要何首辅填补一般。他忍不住道,“父皇动不得我,他如今身子又不好了,我再逼一逼,他指不定就立我为储了。” 被何首辅一弄,又回到原本的关口了。虽说除了个老六,但老六原本就是墙头草,没有一点与他争抢的能耐。 他说的天真。 何首辅抬眼,凝视着平王:“王爷若不想被当做稚子,还是早日为人父,齐家方可治国平天下。” 哪壶不开提哪壶,平王皱了皱眉,道:“今日我回去后,去王妃那里用晚膳。” 何首辅点了点头,微笑着说道:“王爷心里有王妃,自然是极好的。王妃与王爷一心,我何家上下与王爷一心,王爷何愁大业难成?” 平王捏了捏拳:“本王的大业,有外祖父宵衣旰食之功。” 何首辅饮了一杯茶,凝视着杯盏,冷不丁抬起眼。 “那位西域美姬,王爷送出去了?” “自然。”平王说道。 他这位外祖父,管朝堂之事还不够,总喜欢插手到他的后院里。并且每次都摆出冠冕堂皇的由头,让他推拒不得。 这次也不例外,何首辅说:“五皇子之事,牵涉到外邦之人,恐有人拿西域美姬做文章。” “外祖父放心,我心里有数。”平王信誓旦旦。 “唉。”何首辅长叹了一声气,“真是想不到,有人会对五皇子下这样的手,会是谁呢?” 何首辅想不到的事,平王就越发的想不到了。 老五的仇人,有谁?一个孤孤零零又疯疯癫癫的人,谁想不开对他下手哦。害的老五又吐血又晕厥的,下手挺狠的啊,谁藏得这么深! 平王还琢磨着看陆濯笑话,没两天,他自己东窗事发了。 他偷偷摸摸把那个西域美姬藏到了外宅,然而没多久,那美姬就被抓了出来,还在她的随身携带的香粉盒里搜到了外邦奇毒! “谁过去搜的,谁如此大胆!”平王收到信,腾一下站起身,怒喝四周,“金吾卫——得到了谁的命令?” 老皇帝让金吾卫搜查整个京城,问人拿人,可旁人不晓得平王晓得啊,金吾卫里头,已经被他的外祖父何首辅安插很多自己人了。 何首辅要对他下手了?就为了一个西域美姬?他就不怕鱼死网破吗? 平王心里突突地凉。 而报信之人却说:“是京兆尹带着府兵过去的。” 京兆尹—— 平王咬紧了腮帮子,冷冰冰道:“是老三。” 康王这是要浑水摸鱼啊,未来的皇长孙之父按捺不住了,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了毒粉妄图陷害他的美姬顺带拿捏他。 老四、老六都无继位指望,老五真有病、老七太年稚,他这个老二若是没了,天下岂不就是皇长孙之父的了。 平王狠狠地砸掉了面前的玉镇纸。 - 西域美姬被人赃并获,但陆濯中毒一案,并没有就此休止。 十八年前兰美人血崩而亡,终于查出点说法了。当初兰美人是产下五殿下陆濯多日后突然血崩的,不是所谓的难产。当初她在冷宫产子,太医院的医官们都不愿意去,推了一个小吏目去看。那小吏目瞧出来兰美人中了奇毒,但是被“指点”过后,就不敢说出来了,也不敢治。后来他瞧出来兰美人死期将至,连夜逃出京城,改名换姓去往江南。 那小吏目就是赛扁鹊。 那奇毒与如今五皇子陆濯中的毒,一模一样。 这预兆着十八年前就有后宫高位娘娘与外邦之人勾结害人! 多么可怕的事情。 全后宫的高位娘娘们都寝食难安,生怕皇帝陛下把这口要命的大黑锅扣到她们头上来。 低微的娘娘们抖擞精神,打算看人热闹,难得好事轮到她们了啊。 外头腥风血雨,五皇子府却仿佛偏安一隅,安安心心过苦夏呢。 陆濯躺在内室,他身子虚,天天要针灸拔毒、再药浴两个时辰,整个人被腌入味了,苦成了一颗干巴菜。 他的内室不能放冰块,只有外室小放了两块。 内室有两个小太监给陆濯扇扇子,外室有两个小太监给冰块扇扇子。 这都是他的父皇给他的人,怕他身边的人伺候不好。 王得志从马厩回来了,从内室跑到外室、又从外室跑到内室,很想指点几句,可惜又不太敢,只能不停地欲言又止,然后唱念做打跟陆濯说讨喜的话。 陆濯就过着这种骄奢淫逸的小日子。 “去吧。” 陆濯把情诗塞到信封里,递给王得志,“送与徐小娘子。” 如今五皇子殿下闲来无事,又是写诗又是作画,都往徐翰林府上送。 “记得用香薰一回,要那种清甜的,不要让信上沾药味。”陆濯生怕徐善又觉得他不中用。 王得志看着墙上又挂起来的美人山寺焚香图,转过头悄悄歪了歪嘴。 他出了院子,与李直对视一眼。 “你可别生出歹毒心思,让我去做歹毒事情了。”李直在王得志开口前,断然拒绝,“你要去害人你自己去,害完了看你能不能活得比赛扁鹊好。” 他是不可能对徐小娘子下手了,不是怕死,也不是觉得徐小娘子无辜。李直说不清道理,但他就是觉得,若是徐小娘子人真没了,殿下怕是也要跟着没了。 毕竟殿下如今都惨淡成这样了,风一刮就倒。 “你晓得的事,当咱家不晓得哦。”王得志怪声怪气,“咱家要给徐小娘子送信,就不与你闲唠嗑了。” 说话间他逡巡周遭,没瞧见小全子的人影儿,王得志从鼻子里冷冷地哼了一声。 王得志的干儿子小全子,正在皇宫大内,跪在老皇帝面前,跟他禀报事项。 “不行。”老皇帝咂摸着这两个字,感觉听不懂,“不行是怎么个不行?” 小全子缩头缩脑,不好答话。安进忠更是知情识趣,早就退到了外面。 老皇帝盘着手腕上的碧玺珠串:“不是都拔毒了,没了毒也不行?” “大约,毒没了可以稍稍行一些吧。”小全子硬着头皮道。 “荒谬!” 老皇帝啪一下把碧玺珠串甩出来。 他的儿子,能不行? 简直是荒天下之大谬! 可是隐隐约约的,老皇帝又意识到,他至今没当上皇爷爷,可能他的几个儿子真的不行。 一时间,尊贵的皇帝陛下心里太乱了,他又恨,都是那个毒妇的错。 “你跟在老五身边那么久,还伺候笔墨了,他也不防你。”老皇帝俯身,压低声音,还是抱有被骗期待的,“老五会不会是估计装给你看的。” 小全子懵了:“这怎么装?” 对啊,这怎么装,陆濯早就发过疯,当初逼教导宫女和太监滚床单,他观摩一夜。老皇帝还当他是柳下惠,现在搞清楚了,是整个不行。 老皇帝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这样的儿子,还有哪个贵女敢嫁? 第34章 捅破重生的窗户纸 徐善沾了是非之事,也算是非之人,自觉在家里纳凉度夏。 她的面前,是梅子冰、井水里镇过的大西瓜、栗子糕、酥糖和戏本子。案的边边角角还一大沓诗啊画的。 徐羌闲着没事,时常到她的西跨院蹭吃蹭喝。 “哈哈哈哈,小妹,你这画里的两只水鸭子怎地这么像鸳鸯!”吃食也堵不住徐羌的嘴,他翻看的徐善案上的书画,忍不住指指点点。 “你有没有想过,这也许就是一对鸳鸯?”徐善撩起眼皮子。 徐羌一愣,笑声戛然而止。 徐善转了转手腕,放下戏本子,她起身道:“我得出去一趟哦,二哥自便。” “等、等等。” 徐羌才反应过来,追着徐善后头跑,自认为窥破了惊天秘密,拿捏着那两只水鸭子,路过正房的时候不忘冲进去。 “娘,小妹又有意中人了!这画……爹,你也在呢,哈哈。” 徐正卿正在给温氏梳头,温温柔柔,两个人都往镜子里看,目光勾在一起,就这么被徐羌给打扰到了。 徐羌左脚差点踩着右脚,他万万没想到,都这个岁数了,翰林大人与翰林夫人还有此等闲情逸致。 “那我就不打扰了,爹娘,我跟小妹一同出去一趟。” “站住。” 翰林大人有些不快,“把手里的画放下来。” 徐羌蹩手蹩脚,把画往就近的案上随便一搁,然后一溜烟出去了。 “二郎还是稚子心肠。”温氏无奈地摇了摇头,这让人如何放心让他去参军。 “随我,都是随了我啊。”徐正卿一边给自己贴金,一边拾起来那幅画,“这两只鸳鸯怎么在交颈?” 温氏眉心一跳,想起徐羌方才说徐善“又有意中人”的话,起身走过来,只消一眼,她就懂了。 “这是一幅情画。” 善善收到了情画—— 翰林大人很是愤怒,把画一搁,一掌拍下去:“过了,这太过了!” 是谁,如此荒唐荒诞荒淫,竟然妄图用如此露骨的情画勾诱他的女儿? 简直岂有此理! 难得看到翰林大人这只病猫发怒,温氏瞟他一眼:“你怎么了?” 徐正卿看着微微发红的手掌心,很是委屈啊。 “若是那个崔家九郎,他倒做不出这样的事。”温氏对那位送药“崔九”的印象还是很不错的,至今想起来,她都有些遗憾,大约这就是有缘无分吧。 她顿了顿,“之前念夏跟我说过,习秋总是会替善善出去采买。这画没从府上走,应当就是习秋带回来的。” “不过,善善没瞒我,要不也不会让念夏说,我也没管她,她及笄了,当晓得立事。”温氏道,“善善这新情郎还是有些才学的,这画就不错,鸳鸯活灵活现,情意绵绵。” 她说的跟真的一样。 翰林大人不情不愿地动了动眸光,扫向两只野鸳鸯,扫一眼,他忍不住扫两眼……徐正卿突然凝滞住! 他不做声,也不动了。 甚至搁在按上的手微微地颤抖。 “又怎么了,徐翰林?”温氏轻轻推了他一下。 徐正卿踉跄了一大步,他差点倒了。 “正卿——” “夫人……夫人。” 温氏伸手,徐正卿一把握住,宛如握住了人生的支柱。他鼓起勇气,努力地动了动唇,试图发出一些声音。 终于,他成功了。 “这画,这树这景,分明出自渔父之手。” 渔父的画作一直是徐正卿所爱,他珍藏的那幅江山垂钓图就是渔父所作,徐正卿一直认为渔父是一位岁数颇大的世外高人。 可如今,世外老高人给徐善送情画—— 徐正卿直突突往下倒。 他真的受不了哇。 - 大理寺前。 被殃及的马戏团在今日被放出来了。 因为平王的西域美姬携毒而来,在老皇帝的示意下,线索都往那边去了,饱受折磨的马戏团一众人终于重见天光。 “看,美丽的日色,美丽的车马,美丽的……女郎?” 旁的人多少都有些萎靡不振,只有外邦小金毛,看着瘦削了不少,但格外的有精神,抑扬顿挫地用汉话调动伙伴们的情绪。 他环顾四周,眸光突然一顿,碧色的瞳孔微瞠,似乎没想到徐善会出现在这里。 “是你!”他笑了。 “是我,看到你好,我很高兴。”徐善含笑,向他步来,“你的小兔子在我那里也很好。” “它真幸运。”小金毛弯起来眼睛。 风轻轻地吹过,暑热未起,带着晨间的清凉。马戏团的其他人都看着他们俩,徐善就长话短说了。 “你们可是要离开京城了?” “是啊。”小金毛的情绪显而易见地低落了下去,“我还没有看完这里,但已经不得不离去。” “有想去的地方么?” “还没有想好。”小金毛烦恼,“我不想回家乡啊。” “那不如去西北吧。”徐善道,“我在那里有一个友人,你说不定在他身边会有用武之地。” 他们这边,你一句我一句,相谈甚欢。 徐羌在后面鬼鬼祟祟地看着,忧郁地叹了一声气。 “他们两个,大庭广众很不像话,是不是?”旁边,一道冷幽幽的声音响起。 “确实确实。”徐羌头点了一半,又摇起来,“没有没有,怎么就不像话了,我家小妹在与友人告别呢,大庭广众,他们光明磊落。” “友人?一头金毛的友人?”那人在磨牙,“令妹交友甚阔。” “一般一般,不如我的。”徐羌挺起胸脯,“说来说去都是那个外邦金毛的错,他都这个样子了,早就应该抱头鼠窜出京城,怎么还有闲心与我小妹交谈?” 这马戏团虽然逃过一劫,但京城如今乱着呢,他们还呆在这里,难免再被卷进去。 走,他们必须走。 徐羌觉得人不可貌相,这外邦金毛还有两下子。 “别看他如今这副倒霉样,背地里还会画鸳鸯,了不起的哇!” “画鸳鸯,怎么了?”有人冷静地问他。 “通通给我家里垫桌腿底下,都是些没有用的,阖府上下不会多看一眼,我们全家清清白白。” 徐羌张口就来、掷地有声。说话时,有一只手在戳他,他理都没理,最后那只手重重地推了他一把。 “你可闭嘴吧!”王大公公气急败坏地说道。 别人不认识,王得志徐羌可是认识的啊。 他愣了愣,动了动眼珠子,看向自己身侧的人。 苍白的面容,眉眼清隽深秀,穿一身广袖长袍,腰身显得空阔,骨节分明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把玩着一把折扇,他正面无表情地盯着大理寺门口的徐善。 这么一个看着仿佛大病初愈、难掩苍白憔悴的年轻郎君——会是谁? 徐羌开始咯噔了。 那边,徐善跟小金毛道完别,将将转身,小金毛道:“等等。” 徐善回过头。 他手指一转,变了一朵朝颜,害羞地递给她,脸有些红了,“我日后还能再与女郎相见吗?” “好好活着,总有相逢之日。”徐善微微一笑,她看向西北。 即便此生又是她与陆濯比命长,那也无所谓了。 家人都在身边,总不会比上辈子还差。真把她送上那个位置,她就继续搞变法,失败又何妨! 她都说了不当了不当了,天道非要她上,那她只能恭敬不如从命了。 陆濯问左右:“你们说,徐善在想什么?” 左右没有一个搭理他的,徐羌都闭嘴了。 他轻描淡写:“她啊,在想如何让她日后的夫君戴绿冠,她日后的夫君真是太可怜了。” 左右都把头埋得深深的。 徐羌没忍住,悄悄抬头,看了陆濯戴着的碧玉发冠一眼,没好意思夸他玉冠甚美。 徐二郎君欲言又止,最终挑了个疑惑问:“您说的日后,是哪一种日后?” “……荒唐!”满脑子污秽的王得志激动地舞动佛尘,“这样的□□之言,你也说得出口!” 眼看场面要乱,陆濯突然地先前迈了一步,声音又低又柔带着钩,唤道:“善善。” “……” 一片寂静中,徐羌哆嗦了一下。 刚刚看着还是一个封心锁爱的人,怎么突然变了! 他果然应当时常跟着小妹出来见世面,这世上有太多他不知道的事。 “五殿下?”走过来的徐善露出诧异的模样,她的声线微扬,“您怎么在这里,可是大好了?” “五殿下五殿下,唉,是我有眼不识泰山。”徐羌不能装傻充愣了,他厚着脸皮,“给五殿下请安。” 陆濯根本不在意他,也不在意他的左右。 “我自然好的很。”他盯着徐善手里的朝颜,“这样短命的花,你留着做什么?” 徐善:“?” ——“一个短命的人,居然会嫌弃一朵花短命,果然是缺什么计较什么。” “善善。”有些事,陆濯必须宣布,他正色道,“我大好了,我的心、我的身,都大好了,日后会越来越好。” 他不会短命,也不再是什么不中用的男人了! 徐善含笑:“真是为五殿下高兴呀。” ——“他若是抹点脂粉过来,大约会更显气色,更像一个中用的人。” “徐善!”陆濯逐渐恼羞成怒,他宛如一朵风中飘摇的小白花,“我可不是什么庸脂俗粉。” 徐善危危地挑了挑眉梢。 徐羌就看着他们两个人一前一后走远,问王得志:“王公公,你们不用跟上吗?” 王得志歪了歪嘴:“二郎君不如关心关心家里的画。” “那画、那画……”徐羌本来想笑,还没笑出来突然意识到不对劲。 画必不可能是外邦金毛画的啊。 善善收到情诗情画的时候,外邦金毛正跟着他的那个马戏团上上下下蹲大牢呢! 那么问题来了,究竟是谁给善善送鸳鸯了? 联想与徐善有过勾勾搭搭的郎君,一个答案在徐羌面前呼之欲出。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王大公公阴阳怪气的声音在徐羌耳边响起。 徐羌:“……”他死了! 徐善和陆濯,两个人相携而行,谁也没空去想徐羌。 “我不应让你喝下桃花饮。”陆濯兀地开腔,风牛马不相及地提起这桩事,“善善,此事是我之过。” “五殿下何出此言,桃花饮是我自己喝的,与您无关。”徐善出言挑逗,“莫非五殿下有难言之隐,早已料到我对桃花饮不服?” “是啊。”陆濯说道,“我都知道。” 徐善一怔。陆濯这是承认了?! “我知晓你是试探我,于是我故意不吭声,哪怕桃花饮于你有害。”陆濯自我唾弃,“我真是一个冷酷无情的恶人啊。” “不碍事。”徐善柔声安慰,“五殿下素来就是这样的人呀,相信您身边的人都已经习惯成自然了。” “不过善善,你也没好到哪里去。”陆濯说道,“你也是一个自作自受的恶人,我们坏到一处去了,天底下没有比我们更般配的人了。” 徐善:“?”怎么还带她哦。 “我想杀你,你也要我死;我舍不得,你也从没把事情做绝。我们都这样一半心狠手辣,一半优柔寡断,又歹毒又没用,善善,我们天生一对。”陆濯唇角漾起心满意足的弧度。 怎会如此! “不敢不敢。”徐善虚怀若谷,连连推辞,“我只是一个弱小无助的小娘子罢了。五殿下所言,我听不太懂呢,也不想听懂。” “徐善——” 陆濯没想到他都捅破重生的窗户纸了,徐善还搁这装傻,但他不乐意再看徐善避开。 “你就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徐善端详着他,夸出了徐羌不敢夸的话。 “五殿下的碧玉头冠甚美。”这就是他自己选的咯。 陆濯:“……”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他的后福要来了,是不是? 第35章 约徐善做坏事 徐善和陆濯两个闲人,在外游荡了一天,晚上还放了一回河灯。 “我有三愿。”陆濯跟她说,“一愿河清海晏,二愿善善与我共白首,三愿儿孙满堂。” “五殿下,你这是在为难河神呀。”徐善摇头,“怎地一愿比一愿离谱。” 陆濯板着脸:“徐善,你别以为我听不出来,你又骂我。” 徐善真诚地说:“没有的事。” 有些人,她不点名,分明是晓得自己生不出,在做贼心虚。 “我不虚,我这辈子都不会虚了。”陆濯如今也只能当当说话的巨人,他强硬地转移话题,“善善,你许了何愿?” 放眼望去,流水潺潺,岸上喧嚣如潮,河上灯火飘摇,犹如满天星辰坠落人间,不知今夕何夕。 徐善声音似梦呓,灯火般风一吹就散。 “跟逝去的人告别。” 他们曾经有过一个孩子,是他们好不容易盼到的。陆濯那时候甚至不跟着妖道炼丹服药了,怕身上沾了味,隔着徐善的肚皮污到孩子。 但是留不住啊。 陆濯指尖动了动,握住徐善的手腕。 “会有的。”他声线轻缓,“我们这一生都会如愿以偿。” - 徐善回府之时,发现气氛不大对。 她的老父亲徐正卿正襟危坐于高堂之上,身边一堆渔父的字画,而他手上捧着那幅鸳鸯交颈图。 “善善啊。”他老神在在地开腔,“你收到的这些诗作、画作,很有些意趣呐。” “爹若不喜,回头我就不收了。” “万万不可!” 徐善不以为意,翰林大人却很当回事。 “我很是喜欢,乖女啊,回头这个渔、咳,这个老不修又送画来了,直接送到我书房,我收着,好好品鉴品鉴。” 徐正卿已经想好了。 渔父的画,当然是要的。但这个老不修若是对善善产生了痴心妄想,那是万万不可的。最稳妥的做法就是把画给他,让他和渔父私相授受,多么两全其美啊。 “可行,很好,很智慧。”徐善抚掌,“爹,您不愧是当上二品大员的人了,真是妙计频出。” 徐羌站在温氏后面,一会儿动左脚,一会儿动右脚,站都站不安稳。 温氏蹙眉:“二郎,可是脚下踩到了刀尖儿?” 徐羌欲言又止:“这是人家送给善善的,爹你要了做什么。还要品鉴人家的情画,究竟谁是老不修?” “?”翰林大人听不得这话,他正了正颜色,“二郎,你长大了,也不孝了。” “没,算了,爹你就当我不孝吧。”徐羌咧了咧嘴,“我去找大哥学孝经去。” 他怕他在呆在这里,忍不住说出作画之人是五皇子。既吓到爹娘,又得罪了五皇子。 小妹都没说的事情,他说出口,真出什么幺蛾子他岂不是里外不是人。 他噔噔噔去了东厢,没逮到徐羡的人影,倒是书案上留了一封信,信封上还写着“爹娘亲启,不孝子徐羡呈上”。 坏事了。 徐羌顿时就大喊起来:“爹娘,大哥也不孝顺了!” 徐家人纷纷向东厢而来,团结在这封信的四周,小心翼翼拆开它。 徐羡,离家出走了! 当然,他信中不是这样写的,他说他要外出游学,带走了两身衣裳,还有这些年攒下来的一些私房银两。 他之前一直闷不吭声的,看似是错过会试逐渐认命等下一个三年了,哪知道他在憋个大的。徐羡在信中说,舞弊案、金石案都让他想了很多,越发觉得自己浅薄无知,也越发觉得书上学到的不够用,于是下定决心用脚丈量万里路,学人情、世情、国情。 徐羡一个掉书袋子,这会儿委婉起来了,说是不忍见离别伤情,于是不辞而别了,请爹娘弟妹见谅则个。 “扯上天。”温氏气极反笑,“他是晓得我不会应允,索性先斩后奏,写倒是写得体面,还为我们着想了。” “人果然要动起来才行。”徐善换条思路看问题,“大哥人还没走,都学会胡扯了,游学是好事啊。” 想让徐羡这个爱钻牛角尖的文士打开心胸,让只会做文章的他学会实干,游学是一件好事。 上辈子徐羡赈个灾、修个堤,都被人转,劳心劳肺熬干了自己,事也办不成,偏生他自尊心重,办不成事还羞于见徐善,一来二去,活活把自己给累死了。 任何事情,都不会是一帆风顺的。这游学的路上,同样有迭出的危险。但徐善始终认为,有转变对于他们是好事。 徐正卿心宽,从惊讶中走出来,他安慰温氏:“儿孙自有儿孙福,夫人,放宽心。大郎也是老大不小的人了,下回春闱在三年后,他在府里学不出什么名堂,出去走走也好。我看他在外头都不见得想我们。” 温氏用帕子擦着眼角:“你是一点也不为儿孙操心的,也不想想若是没了儿孙,你该如何是好。” “没有儿孙我享福。”徐正卿脱口而出。 在温氏、徐善、徐羌三脸逼视中,徐正卿老实巴交地说道,“夫人,我们还有二郎和善善呢。” 徐羌闻言,眼珠子顿时鬼祟地转了转。 “二郎,你就不要指望学你大哥了。”温氏看都没看徐羌一眼,却对他的小心思一清二楚,“你的户贴已经被我取走了,想私自参军是不可能的,先等两年长好脑子了再说。” “……娘,你偏心!”徐羌痛心疾首。 他跑不掉了,他也想去西北,谁带带他啊啊啊! 徐家上下,各有各的惆怅。 徐正卿一边收渔父的画,一边唾弃人家老不正经。 温氏一边操心小儿女,一边忧心在外的长子吃不好穿不暖钱不够用再被歹人打。 徐羌想去西北,去不了,京城中甚至没有了小国舅鲍桧和他大干一场。 徐善则自己给自己解禁了,四处玩耍游览,好像是趁能走动就多走动,以后就没有如此好日子似的。 就在这时,后宫塌房了。 倒不是真的塌房,是倒了实质上的后宫之主皇贵妃。 那个西域美姬居然是皇贵妃的人! 仔细想来,也是情理之中,要不然她也不会一眼相中平王,让他当“世间最优秀的男子”。 非但如此,皇贵妃早在十八年前就与外邦势力勾搭在一起了,当初兰美人盛宠又有孕,她就对兰美人下了毒手,可惜五皇子命硬,活了下来,虽然一直病恹恹的。 十八年后的如今,皇贵妃又故技重施,想用毒把五皇子害了。五皇子自带毒体很是能扛,他又活了下来。非但如此,他还以毒攻毒好了不少。 以上,是皇帝陛下盖了大印的事实。 皇帝陛下夺了皇贵妃的封号,把她一路贬到冷宫里,甚至把她关到了当初兰美人血崩而亡的那间屋舍。 竟然是一点旧情也不念了。 不但何首辅被当朝责骂“教女无方”,就连平王也为母所累,被老皇帝发旨斥责了一顿,被骂“形肖母态”,这是存心坏他的贤名。 只是—— 不少人疑惑着呢,皇贵妃就算当真如此歹毒,怎么会对看着就短命的五皇子下手,这岂不是失了智,说不通的呀。 “大约是我的深藏不露被她看穿了吧。”五皇子府,陆濯摇着扇子,神情矜持,“何氏担忧养虎为患。” 前来探望他的四皇子一个没憋住,哈哈大笑。 “不对吧,老五,为兄记得你生肖为犬啊。” “四哥啊,你怎么就不信我是这种城府颇深、看着疯癫实则胸有丘壑之人呢?” 陆濯纳了闷了,他难得实话实说,怎地没人信。 他难道不是这种人吗? “老五,不要总看话本子了。做人呢,还是需要实事求是一些的。”四皇子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不过,看到你如此癫,我就放心了,你果然大好了啊。” “四哥所言甚是,依我眼下的体魄,秋猎时与你好好较量一场是完全可以的。”陆濯如今勤于锻炼,甚至都无需李直督促了,他迫切地让自己变成一个很行的人。 这一年京中事多,随着皇贵妃倒台,老皇帝龙体欠安的风吹出,朝野更是人心动荡。越是这个时候,老皇帝偏要粉饰太平,他要大搞秋猎,排场极大,让重臣都携家带口跟着去郊外狩猎。 在证明自己很行这件事上,老皇帝和他的五儿子陆濯如今同病相怜。 “秋猎我就不去了。”四皇子笑了笑,“我如今专心当商贾,追的名逐的利都上不得台面,父皇看到我会不喜的。” 他天天琢磨着阿堵物,却成了兄弟们之中最淡泊的人。也就一个老五,惨兮兮的,看着也没什么指望,四皇子在他面前还能找一些面子,于是乐意到陆濯这里走动。 “这个年头,谁还没被父皇责骂过。”陆濯道。 四皇子幽幽:“你就没有。” 陆濯:“……我都这个样子了。” “是啊,你都这个样子了,还有人惦记着你。”四皇子拍了拍他的肩膀,“此次秋猎,林密兽多,你需当心。” “四哥啊——” “不用再相劝,这个热闹我真的凑不了,我西市又新开了几家铺子,要我前去巡视。”四皇子坚定地说道。 “也不是劝。”陆濯勾起唇角,“就觉得你还活着,甚好。” 四皇子:“……告辞。” 陆濯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很有年轻郎君的朝气,缓缓转动了一下扇柄。 前世争储,也不是人人都是自愿。就像老四,他孝顺丽妃,而丽妃被皇贵妃拿捏了,他被迫卷入。争储之后,伤的何止是他们这些皇子,即便是他登基之后,朝局也很长时日不稳。何况老二逼宫之时,甚至与北戎人勾结,留下无数隐患。 他和善善成为帝后,来不及享受,头几年光忙着给争储之乱扫尾了,连孩子都来不及生,最后没法子了,只能从宗亲里面选了一个过继。 徐善垂帘擅权,拒不归政,其实陆濯觉得就当如此。他们宵衣旰食,怎能让外人坐享其成,他没来得及过恣意妄为的日子,就让善善来吧,左右夫妻一体,也算他过上了。 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徐善恣意到蓄养面首上了,妄为还养了不止一个! 究其根源,究其根源,都是这些废物兄弟争储的错! 若时局稳定,海晏河清,他陆濯稳稳当当登基,善善高高兴兴为后,他们有大把快活的时光,何愁生不出来,又何愁他命短? 前世,他修道最开始就是为了学那些个玄乎的房中术,后来发现嗑点药可以让他愈发的血气方刚,再后来身子真不行了,靠丹药续命想着长生。若是能生出孩子,他就不会做出那样的事情。这辈子陆濯必不需要。 他要把腥风血雨缩到最小,按部就班地登基,让四海归心,然后和善善白头偕老,美美载入史册。 - 徐府,徐善也在准备着秋猎,在温氏屋里看新裁的骑装。 “你堂姊这一回竟没闹着去。”温氏也替徐媚做了一身,出乎意料的是,徐媚居然不要去秋猎,把如此攀高枝的好时机弃如敝履。 “堂姊又去西市了。”徐善抬眸,“娘给她涨月例了?” “善善,你堂姊去西市,却也不是为买胭脂首饰了。”温氏话里有话,“她们娘儿俩,大约是得偿所愿了。” 徐善透过紫竹看向长廊里徐媚的身影,她越发的窈窕妩媚了。 “真好呀。”徐善笑了。 有意中人的女郎,就是不一样。 去秋猎时,念夏跟着温氏,习秋跟着徐善。徐羌看见了,有所顿悟。 “我也跟着你。”他厚颜贴上去,“善善,带我见世面。” 徐善笑吟吟道:“甚好。” “走啊走啊。”徐羌兴冲冲地催马靠近。 “徐二郎君好兴致。”一道阴恻恻的声音靠过来,“也带咱家见见世面罢。” 徐羌回头一愣:“王公公?” 王公公已经来了,那么五殿下还会远吗? 果然,五皇子殿下一身紧身窄袖的骑装,端的金相玉质、隽雅清瘦,正骑在一匹雪白的小马上,向徐善而来。 “善善。”他曼声道,“我们一同策马吧。” 徐善的眸光往下落,看了看他的坐骑,然后又回上来,意味深长地凝视着他。 陆濯轻抚小马柔顺的鬃毛,“善善,你不喜欢小白吗?” 有些人,大好了,但是并没有足够大。 五皇子殿下这模样被好些人看到了,男男女女都偷偷摸摸对他指指点点,觉得陆濯确实很有些不行。 这一回秋猎,平王来是来了,但是避着人,还嫌丢人呢,四皇子在西市醉生梦死、六皇子破相了不敢出门,而老皇帝除了偶尔出来讲两句话,几乎都是在明黄帐篷中。 秋猎之中,隐隐以来日的皇长孙之父康王为首。 徐善跟着人群看过去时,看到康王一身劲装,描着四爪的赤蟒,皇长孙还没生出来呢,他竟然不装了。 也确实,如今的皇子们,除了他,好像也没旁的人有前途了。 康王妃大腹便便,竟也跟着过来了,女眷们以她为首。平王妃这一回容色暗淡、心神不宁,成了干巴的绿叶。 这一回的秋猎,处处透着不寻常。 徐善跟着骑小马的陆濯转了一圈,在苍茫的山脉、翻涌的绿浪下,他们渺小的好像是蜉蝣。 “善善神思不属。”陆濯缓声道。 “殿下不也是。”徐善骑得马都比陆濯高,“眼下所有人都晓得殿下虚弱了,殿下当如何?” 陆濯微微一笑,勾起眼尾:“入夜后来陪我吧,善善。”在徐善辱骂他之前,他施施然补上一句,“做让你心悦的坏事。” 第36章 大结局“这辈子不许了!” 老皇帝在厚实华美的帐篷里,早就得知了陆濯去找徐善之事。 “陛下,要不——” 安进忠怕他来气,正琢磨着如何说话,老皇帝却抬了抬手。 “要什么不,随他去吧。”面对不行的儿子,老皇帝如今一片慈父心肠,他痛心疾首,“他也就是面上还能寻些乐子,你还拦他做什么?” “没,陛下,奴才没拦。”安进忠赔笑。 “老五不容易的,不要他有些小事你就过来说。他平日里对你多客气啊,看到你都笑眯眯地喊你安总管。”老皇帝蒲扇大掌往案上一拍,“安进忠,你往后别跟个长舌妇似的,那样不好。” 安进忠:“……” 好家伙,都是他的错了。 遥想当初,也不知是哪位会拿捏的人,让他安排暗卫盯着五皇子殿下,还得事无巨细禀报上来。 安进忠不敢问,安进忠也不敢说,他只有卑微的笑。 “是,陛下的教诲,奴才都记在心里了。” 因此,安进忠得了陆濯与徐善月上柳梢头之事后,他就不拿这信叨扰皇帝陛下了。老皇帝入秋后越发畏寒惧冷,早早就寝了,让侍卫严严实实守在外头。 他看着将暮的天色,甩了一下拂尘:“城外无宵禁,年少之人呐。” 他们无根之人还找对食呢,五皇子殿下一个上下全乎的人,与小娘子约在黄昏后又怎地了。 - 徐善要赴陆濯的约,她走之前,在帐篷里收拾随身之物。徐家的其他人就站在旁边,围观着她。 她把徐羌猎来的山鸡吊到马背上。 徐羌上前一步:“小妹,你为何带鸡赴约都不愿带我去?” 徐善轻叹:“二哥,或者你可以再想一想,你当真愿意与我同往见五殿下吗?” 徐羌:“……” 他退后一步,不争气地说道:“那还是算了,小妹你吃好喝好,要不我把这鸡烤好了给你带走?” “倒也不必。”徐善轻描淡写,“到时候让五殿下做吧,省的他无事生非。” “???” 二品大员徐翰林听了这话,都不是很敢搭腔呢。 “善善,你跟娘过来。”温氏看不下去了,她把徐善拉到一旁,压低声音,严肃地问,“你与五皇子走到哪一步了?” “没哪一步啊,就是送送字画的关系。”徐善道,“爹不是收的挺开心的。” 温氏一怔,看着徐善又往包裹里丢了几个火折子,半晌才找回声音:“给你送情诗情画的是五皇子?” “我以为娘早已知晓了,他先前给您送过一匣子药呢。”徐善微微一笑。 温氏捂住心口,闭了闭眼。 崔九,假的。她早该知晓,她早该知晓。 “小妹,你又带火折子去做什么?”徐羌不懂事,大喇喇地跨步过来追问。 “烤鸡呀,不用火折子,莫非还要钻木取火。”徐善对答如流。 好像没有什么不对的地儿,但是就算不太对,徐羌抓了抓头。 “二哥啊,你今晚若是没事就在帐篷呆着,可别出去瞎溜达,别冲撞到什么,去不成西北。”徐善随意道。 徐羌眸光动了动,他还就逆反起来了。 善善不让他去,他偏出去,他这样的阳刚之人,可不怕冲撞什么,那些魑魅魍魉尽管来。 就在这时,他看到徐善又塞了把匕首在身上。 徐羌:“……”当着他的面光明正大做这些事,好吗。 “这个呀——” 徐善刚想解释,徐羌已经摆了摆手。 “不用说了,小妹,懂得都懂,我就是懂的那个人。出门在外,食些烤鸡,用匕首分食好啊,甚是好。” 非但如此,他甚至掏出来一些金疮药,把瓶瓶罐罐递给徐善:“小妹你细皮嫩肉的,若是不慎被树枝划伤、毒虫咬伤,且用来敷一敷。” “二哥,不容易啊,你终于成长了。”徐善感动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旋即扒拉出一块地图,圈了一个点递给徐羌,“你若今晚实在想出去转转,一定要当心,不该走的路别走,比如这个地儿。” 好一出投桃报李的戏码。 温氏很久不咳嗽了,这会儿重重地咳了一声:“你们当我这个母亲不存在是不是?” “哪能呢。”徐善挽住她的臂弯,笑道,“娘后头必会以我为荣的。” “我不管什么后头不后头。”温氏拉着脸,“总之你今晚不许出去!” “可是已经有人来接我了啊。” 徐善话音刚落,外头传来王得志谄媚的声音:“徐小娘子,咱家殿下已经等着你啦。” 徐善弯弯着眉眼:“娘,我若是不去,五殿下怕是又要过来跟您行晚辈礼了。” 温氏:“……” 她目送徐善离开,再看徐翰林,他方才出去了一会,跟陆濯见过,此时脸上带着迷之微笑进来了。 “你在乐什么?”温氏问。 “五殿下换了一把扇子,上头提了四个大字,天作之合。”徐正卿顺眼了,“他与我说这些时日在看戏本子,与我们家善善一样,都好那口才子佳人。” “你还挺得意?”温氏不冷不热的。 “倒也不是。”徐正卿目光长远,“喜爱才子佳人故事的,都是心意软的人。这样的人,当然比动不动发癫的人好。” 有些事情,是抵抗不得的。前头中秋,老皇帝还以皇后的名义,给徐善赏赐了一波。但是也不讲明了,如今就模模糊糊的,两边干耗着。 老皇帝天天在徐正卿面前赞美他儿子陆濯身强力壮力能扛鼎,徐正卿姑且信了,如今再看他仿佛是个脑子正常的人,徐正卿姑且再满意一些。 人活着,不就得学会自我和解吗。 看他这模样,温氏冷不丁道:“你那些画,都是五皇子作的。” “哦,那些啊,”徐正卿一怔,“……哪些?” 四目相对,温氏也露出了迷之微笑。 “……” 徐正卿的一双眼缓缓地睁大、再睁大,手指哆嗦了两下。 “我早该想到,我早该想到的。”他道,“渔父濯缨,谓海晏河清,天下太平。这般明显,渔父又能是哪个,又能是哪个!” 他背着手,长吁短叹,在帐篷里不停地打转,转得温氏头晕。 “你从前真不清楚?那做什么收人家的画。” “我只当那些画是五殿下寻来送与我的,我自是坦然受了。”送老岳父的爱物以示亲切,这多么正常呀,“我哪知道,画就是五殿下作的。” 这可真是、这可真是—— 好事啊! 翰林大人脚步一顿,他突然想明白了。 “真是送与你的,怎会专寻了情画送来,你呀你……你去做什么?” 温氏正说着呢,就看到徐正卿把自个收拾的萧萧肃肃,抬着步子要出去了。 “我思念陛下了。”徐翰林要去寻亲家公了,“我如今心里欢喜。” 真的好想再听一遍五皇子殿下力能扛鼎的往事啊。翰林大人又与自己和解了。 - 二皇子平王的帐篷,离老皇帝的龙帐比较远。 他已经一宿没睡了,但整个人越发的精神抖擞。眼袋挂老远,但眼底有着幽幽的鬼火。 平王妃面色惨淡,被捆在一边,嘴巴被堵住,绝望地看着平王。 平王一动不动,专注地盯着来路。 直到有人来报:“成了!” 平王大喜! 外头已经闹起来了。 “五皇子遇刺,与徐家女双双不知所踪!” “康王遇刺,康王妃早产了!” “康王?怎么还有他的事!”喜上加惊,平王的脸皮子扭曲,“谁刺的他?” 这可不是他干的啊,他还等着让老二背刺杀老五的锅呢! - 徐善和陆濯正在山谷底下。 “甩开刺客了?”徐善声音放的轻轻的。 “没呢,他们都是死士。”陆濯苍白的面庞上起了绯红,“我虽早有准备,但也不能立刻除了他们。” 不是不能,怕是不想吧。毕竟要将计就计,显得太游刃有余怎么好卖惨。 徐善心里想想,也没说出来,但陆濯仿佛懂她意思了,坚定地说道:“我这都是为我们俩的日后着想,夺权这种事,能不流血就不流血。” 若流的是平王的血,那没事了。 徐善帖在地面上听了听,并没有听到马蹄声,她起身,睇了陆濯一眼,“这不是甩开了吗?”还想骗她,也不看看她上辈子多活了多少年。 “或许刺客是弃马了,只身入了密林。”陆濯面不改色,“纵然有李直把他们引向别处,也难保有漏网之鱼追过来。” 这是有可能的。 徐善往自己身上补了些防虫蛇的药油,再把小瓶子丢给陆濯:“那我们快走吧。” “你牵着我的手。”陆濯自然而然地说道。 徐善跟看傻子一样看了他一眼。 “我腿伤了。”陆濯可怜兮兮,只差脱下裤子,把伤处给徐善看。 徐善蹲下去看按了按,抬头蹙眉看他:“什么时候的事?” “就方才。我怕耽误你跑路,一直强忍着没说。”他负手,侧首,“算了,你自己去吧,不用管我了。” 徐善看看他,当真二话不说,起身离去。 陆濯:“?” 山风里传来徐善的心声。 ——“这个男人,怎地总有一条腿不中用。” 什么叫做总? 何来的总! 陆濯震怒,刚想身残志坚地冲过去,好好自证清白,徐善回来了,迎头丢给他一截竹竿子。 “自己撑着走吧,五殿下力能扛鼎,这点小事必然难不倒您。”徐善恭维了他一顿,眼风一扫,才发现不大对,“殿下这是要去哪里?” “我……我冲也要冲过去跟刺客殊死搏斗。”陆濯倔强道。 “正常一些吧,李侍卫的饭碗您就别抢了。”徐善大无语,真不知道陆濯是不是野鸡肉吃多了撑得慌。 这块山头本就是皇家围猎之地,上辈子他们来过很多次,今日也是早有准备,顺着山谷的这条小溪流走到尽头,会有一架吊桥,正好与碧云寺的后山相勾连。 有陆濯这个拖油瓶,他们走得慢慢吞吞,等到了溪流尽头,徐善一怔。 “桥呢?” 吊桥没了! 陆濯同样惊异,竹竿都拿捏断了:“这是有人构陷你我啊!” - 风雨欲来。 老皇帝的龙帐旁围了一层又一层的侍卫,他老人家准备起驾回宫了。 他要先走一步,至于生孩子的就先在这里生,失踪了的自有人继续寻,总不能耽误他的脚步。 康王妃受惊,产子并不顺利。帐篷里面不时有凄惨的女声传来。 康王在帐篷外踱步来踱步去,盯着龙帐的方位,皇长孙就要出来了,父皇这个时候跑了,让他这个皇长孙之父颜面何存? “王妃可生了?”他焦虑地催问。 “头出来了头出来了!”里头传来欢呼的声音,“王妃娘娘,您再用把劲,一鼓作气的事!” 康王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感觉他的命马上就要没了—— 里头传来嘹亮的啼哭声! 康王恨不得往里面冲,然而,除了婴孩啼哭,什么声音也没有,他的心渐渐地沉了下去,宛如砸入死水。 死水一片中,产婆故作欢喜的声音响起,“是小皇孙,王爷王妃大喜呐,添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小皇孙!” 产婆没多耽搁,须臾提了一个方方正正的食盒出来。 康王神色复杂,看了食盒一眼,低声道:“去吧。” 他没进帐篷,也没去看新生的小儿,却做出一副喜气洋洋的形容,径直向龙帐奔跑过去。 “父皇,儿臣给您报喜!” - 徐羌得知徐善遇刺失踪,虽然隐约感觉没那么简单,但实在忍不住担忧,想起来徐善给过他图纸,徐羌越琢磨越觉得徐善在暗示他什么。 说不准就在圈出来的那个点等他接应呢。善善劝他别去,那他越发的要去了! 于是,徐羌偕同一帮子狐朋狗友,按照地图走到了那个点上,方发觉那是一条隐蔽的小道,少有人行。 “徐二,你诓我们来这个鸟不拉屎的地儿做什么?” 徐羌的狐朋狗友,那都是些家世还行、但自己文化不是很行的郎君,徐羌藏身在树上,盯着远方,振振有词道:“刺客倘若真绑了人,肯定专挑鸟不拉屎的地走啊……小心,有人来了!” 待那人过来,徐羌从天而降,大喝一声“呔”! 心怀鬼胎的产婆被吓得三魂没有了七魄,一声尖叫跌落在地,食盒摔开,露出里面红通通的小女婴来。她被一摔惊醒,正张着小嘴大哭。 在场的小郎君们都一愣。 徐羌盯着产婆看了又看,认出来了:“你不是康王妃身边的婆子吗?” 说是婆子,却不怎么伺候康王妃,躲在帐篷里抱着食盒不离手。徐羌看到了,还当这就是皇家仆婢的身段,正担忧他家善良柔弱的小妹嫁过去会不会被拿捏呢。 哪知道他还是想的浅了! 这婆子分明就是个歹毒的,她还当真绑了人,绑的这个小女婴……来秋猎的可没有这小女婴,但来的人肚子里有啊。 康王妃肚子里的孩子被偷出来了! 一帮小郎君义愤填膺押住产婆、拎着食盒,要去皇帝陛下面前当正道的光。 - 老皇帝都要走了,被皇长孙降世的喜讯牵住了步伐。 产房晦气,皇长孙早已被送到隔壁干净的帐篷中。老皇帝亲自过来,对着皇长孙又搂又抱,把他举得高高的,再端在怀中。 “朕的长孙,生得个头不小,白白胖胖甚是乖巧,比老三你出生时可人多了。” 康王高兴地笑:“这孩子随了他母亲了,生得白嫩。” “甚好甚好。”老皇帝逗弄长孙,可他的长孙只顾着睡觉,“老三,朕的长孙怎地不哭不闹。” “在父皇怀抱之中,有龙气庇佑,他自然酣睡安慰。” 康王这龙屁拍的好,老皇帝哈哈大笑,笑声远远传出去,仿佛他还是那个正当盛年的皇帝陛下。 徐羌一行人听见老皇帝的笑声,纷纷脸色一变,暗道不好,这指不定就是怒极而笑了啊。 他们寻声扑过去,随着他们过去的,还有小女婴越发精神的哭声、以及产婆要死要活的求饶。 老皇帝的笑声,停了。 - 好一出狸猫换太子。 混淆皇室血脉、犯下欺君之罪,康王当场被老皇帝踹出了帐篷,并被褫夺封号。 老皇帝发作了一通险些厥过去,旋即回銮。 此时此刻,平王在帐篷里,发出疯癫一样的笑。 “真是天助我也!” 他换上一身铠甲,轻蔑地摸了摸平王妃的脸,“别用这种眼神看本王,若不绑着你,外祖父又怎会轻易想通、与我勠力同心走行这一遭。” 回京道中,千万金吾卫,蓄势待发,悉数听他命。 - 外头腥风血雨,徐善和陆濯却栖身在溪流尽头的一个小山洞里面,归园田居了。 徐善看了看特意收拾过、铺上了干净温暖的兽皮、甚至熏过香的山洞,露出微笑:“这个洞真像有人住的呀。” “是啊,真巧。”陆濯一本正经,率先上兽皮榻,“我恍惚记得,多少年前,有人嫌这里躺着太硬,硌的身子难受。” 上辈子确实干过不少荒唐事,什么天为帐地为床,那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徐善轻叹:“我记性就不如五殿下。” “无碍,今日今时,我与善善可以重来一回。两回也行,三回我坚强一些、大约也可以。”陆濯又自信起来了。 徐善瞟了他腿脚一眼:“殿下真是身残志坚,把您的腿都养好了再挥斥方遒吧。” 她在山洞内闭目养神,想着如今的局势,耳边逐渐有火苗荜拨声响起。 “别想了。”陆濯把烤的山栗子递给她,“尝尝可不可口。” 徐善诧异接过,没想到陆濯还有这本事。 “你看,我也有很多事,是你不知道的。善善,你有时候对我就是偏见。”陆濯牵起唇角。 徐善笑吟吟道:“五殿下有何是我应当知晓的呀,不如展开说说。” “譬如我从不是什么糊涂人。”陆濯正色道。 徐善拿着山栗子的手一顿,端详着他。 ——“没看出来。” “你现在应当看出来了,总而言之,朕比那什么崔九中用的多。”陆濯道,“你只当他是聪明人,他若真聪明,你们上辈子的变法就不会失败。你跟他在一起,永远无法做成你想做的那些事。” “原来陛下连我上辈子搞变法都知道。”徐善笑了。 “自然。朕那时候就栖身在正大光明匾上,你的那些事情,朕都有所耳闻。”陆濯高深莫测道。 徐善哦了一声:“那除却变法,陛下可还听闻了什么旁的事?” 陆濯不吭声了,光盯着她看。 徐善一瞬间想明白了很多的事,她笑意盈盈,柔声道:“陛下不愧是陛下,有海纳百川的风范。” “这辈子不许了!”陆濯眼尾红了。 “知道了知道了。” 徐善说得太轻飘飘了,好似在敷衍,但是她太美了。山洞朦胧、火光氤氲,她的玉颜如月溶溶,陆濯的眸光,就跟着迷离了。 “善善……”他向徐善逼近,脉脉道,“就当我是糊涂之人,我不聪明,这岂不是更中你下怀,你可以随意操纵我。” 说着,他牵住徐善的手,带着她去扯自己的衣裳。 “如若你不信我的话,善善,你现在就来操纵我!我断然一动不动予取予求!” “这样的好事,你就不要再想了。” 徐善把他的手一甩,虽没甩开,但她人站了起来,”你想想你的那些豺狼兄弟在山上正干什么,你光着这里想着脐下二寸的破事。” “他们不会耽误我们的。谁耽误我们,我就杀了谁。”陆濯一边凉嗖嗖地笑,一边要跟徐善贴贴,“别在我面前提旁的男人。” “可是——” “没有可是!” 山洞口,传来李直不尴不尬的咳声:“殿下,您该动身了。” 徐善笑了:“旁的男人来了啊。”她轻推陆濯的肩头,“去吧。” “你都不知道心疼人的。”陆濯幽怨。 他解下徐善的贴身香囊,放入自己怀中,与徐善携手出去。 吊桥已经重新放了下来,另一侧碧云寺后山上,隐约都是人马。 “你若想我对你忠贞不二,你千万要健在。”徐善侧眸凝视他。 “知道了,你和王得志在碧云寺等我凯旋。”陆濯扣着她手,紧了紧,“这辈子,你我总要有一个人清清白白见菩萨。” - 这一年,秋。 平王于帝秋猎回銮之时,埋兵于道,意图逼宫。五皇子陆濯救驾及时,平王伏诛。 帝疾发,十月立五皇子陆濯为储,指婚翰林学士徐正卿之女徐善。 翌年,陆濯登基,徐善为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