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后我改嫁权臣》txt下载(全本)作者:爱心扁桃体 文案:坚韧顽强官家女x温柔隐忍权臣 上辈子,江舒宁是礼部侍郎的嫡女,因夫君谋反被牵连,从侯府夫人变成教坊的贱籍女乐,最后下场凄惨。 重来一世,江舒宁只想远离朝堂之上的波诡云谲。 她小心避祸,却依旧避不可避。 在江舒宁被迫做太子选侍前,那位将来的内阁大学士,如今的翰林侍读向她伸以援手。 “可愿意做侍读夫人?” “给不了江小姐大富大贵,但护得江小姐无碍,纪某还是能够做到的。” 他明明可以有更好的仕途,为何要为了她增添坎坷。 他笑着回她,“可我欠江小姐一份恩情呢。” 许多年前,在淮安府的南陵县,纪旻叙喜欢上了一个从京师来的官家小姐。 她会给他送诗经,会给他写小楷,还会叫他教识药材。甚至在他被胥吏问罪时,保全了他一条性命。 纪旻叙知道,她会回京师,她有一位世子竹马,她有幸福和满的一生。而自己背负深仇大恨,为了复仇,这辈子他只能做帝王制衡之术的棋子,一把尖刀利刃。 可后来,看到她受威胁,遇歹意,他又想,为何他不能护着她呢? *本文架空,不考据,慢热。 *这辈子是双c *女主成长型,不完美,不是爽文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重生 励志人生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江舒宁,纪旻叙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内阁辅臣要我嫁给他! 立意:脚踏实地走好每一步,不给自己留下遗憾。 第1章 前世今生 初春时节,一派生机,处处方兴未艾,这长青山中的桃花更是争相吐蕊,浅淡的芬香夹杂在微风中氤氲浮动,春色仍在。 说起长青山,就不得不提长青山中的宝华寺,明明地处山间,却不失平常街巷的热闹,香火旺盛,人声鼎沸。究其原因,无外乎宝华寺乃是千年古刹,又为本朝国寺,以至于连绵香火,源源不断。 江舒宁自淮安府回京师已有半年有余,趁着早春她与母亲一同来这宝华寺,上香祈福。 她是礼部左侍郎家的嫡女,因先天不足自小就身子孱弱。四岁那年,在太医的建议下,被送去了外祖在的淮安府修养,一待就快九年,去年才回了京师。 虽说江舒宁打小在不比京师富庶的淮安生活,但确是被外祖父外祖母打心眼里疼爱,金银堆砌着长大的。 她外祖是有名的皇商,大半辈子辛辛苦苦,总共才得了一子一女。儿子留在淮安,做了个富甲一方的淮商,女儿远嫁京师,长年累月也不得见面。那会儿送过来一个粉雕玉琢的女娃娃,还不得是千娇百宠的,一呼百应般的疼爱。 都说江南水土养人,此言不虚。待了这样久,江舒宁身子早和寻常人无甚差别,如今一眼瞧上去,哪里看得出是个虚弱不足的。 若不是因为快要及笄,要履行和武安侯家的婚约,江舒宁外祖都舍不得将她放回京师。 宝华寺大殿香客熙攘,烟火缭绕,处处拢着一层若有似无的薄雾,殿中回荡着后山传来的古朴钟鸣,宝相庄严的佛像在嗡鸣声中镀上了几分悲悯仁慈。 江舒宁手上掬三簇立香,与母亲林氏一道在佛像前的蒲团上跪拜叩首,眉目低垂,恭谨虔诚。礼节行毕,又在知客僧的引领下,将立香奉于殿上的香炉之中。 才这么一小会儿,江舒宁就觉得自己有些眩晕无力,脸热发烧。 林氏才察觉江舒宁的异样,她双眸迷离恍惚,唇畔微微颤抖,面色泛红,鬓发间有些细密的碎汗,瞧上去便让人担心。 林氏扶着江舒宁,“阿宁可是不舒服?” 立在后头的两个丫鬟也连忙上前,冬青扶着江舒宁另一边,用帕子一点点给她拭汗。白芍赶忙问那知客僧可有空着的客房给她们小姐休息。 几人担心慌张,一时间手足无措。 但这一切,江舒宁却看不清,她合着双目,气息都有些喘不上来,恍惚间,她面前好像是万丈高楼,一头就栽倒下去。 * “这位师傅,小女如今怎样,可还好?”林氏双手绞着帕子,秀眉紧蹙。 被问话的那人低眸晗首,声音温醇,他道:“小姐如今已无大碍,只是脖颈处以及耳后的红斑还需要调理,这几日注意开窗通风,暂不要到殿内叩拜了。” 面前人肯定的答复让林氏得了心安,绷紧的思绪得到片刻舒缓,她连连感谢。 当初林氏怀着江舒宁的时候,因为意外早产,堪堪连江舒宁都没能保住,虽说后面有惊无险,但因为早产,江舒宁体弱多病,自小便去了淮安府生养,如今身体好了不少,今天的事却让自己猝不及防。 想到这里,林氏愈发自责。 纪旻叙想出言宽慰,但他不过一介外人,如何说话也是难以感同身受,更难以做到推心置腹,只得低声道:“夫人不必过于担心,今日之事只是意外,初春时节,易敏多发,以后只要多加小心便可。” 江舒宁便是在这个时候醒来的。 她的脑中一片混乱。 武安侯世子陆行谦助安王谋反,已经和离一月的她连同整个江家也受到牵连,男子流放边境做着最底层的苦役,女子落籍充入教坊供人狎玩。 江舒宁由高门贵女到侯府世子夫人,最后竟变成了人人唾弃的教坊女乐。 为了保全父母和阿兄,她自愿做了东宫太子的囚宠,被囚禁在教坊云韶楼,在太子面前谄媚讨好,婉转承欢。日日夜夜,她仿佛行尸走肉,失了魂魄意识。 直到她从宫人口中得知,自己父母兄长早已身死。她心灰意冷了无牵挂,遂义无反顾的从云韶楼一跃而下。 合上双目的前一刻,她仿佛看见那人目呲欲裂狰狞着要来拉她。 可她又不想活着,她就该死。 下坠感让她有些恍惚,乍醒之时,她不自觉伸手向前抓。 偏偏正巧,她抓到了面前人石青色道袍的宽袖。力道突兀,站于她面前的人察觉到后缓缓侧过身来。 双目交接,江舒宁怔住,惊惧之下手随即松开,嘴唇讷讷发抖,语不成音的零碎几个字。 “纪大人” 她竟然没死吗? 从云韶楼摔下来也不足以让她身死吗? 可纪大人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朝中大员怎的一副僧人扮相? 江舒宁一双眼空洞而茫然,但在注意到面前垂泪欲泣的林氏时,一双失了魂魄的眼,恍惚间又回过神来。 “娘” 还未等她开口多言,林氏拧起一双秀眉,轻声斥责,“你这孩子真是吓死我了,一声不吭的倒过去,先前不舒服也不同娘亲说你可知道娘亲有多担心,以后不许这样,不舒服怎能一直闷着嘴呢!” 江舒宁双手紧攥着林氏的衣袖,已经泛红的眼眶蓄着泪,一滴滴顺着眼尾滑落。 “娘,我好想你啊” 自江舒宁从淮安回来,这些想念的话她说过不少,可却是头回这样凄凄楚楚垂泪欲滴的。 林氏原本就心疼女儿,这时哪里还有心苛责。 她缓缓吐出口气,轻轻拍着江舒宁的后背,柔声哄道:“这不是都回来了吗?以后我们日日都见面的,娘亲一直都在的。” 江舒宁不安的心绪渐渐平稳,很快,她注意看面前的娘亲与以往有所不同。 娘亲似乎年轻了不少,眼角的细纹淡得难以察觉,发饰装扮也好像是许多年前的样式。 “娘亲,我们在哪里?”江舒宁犹豫着问。 林氏轻叹了声,“阿宁忘了,我们一道过来宝华寺替你祖母祈福的啊,可方才不知怎么你在大殿上晕了过去,多亏寺内的这位师傅出手相助,不然娘亲都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伴随着林氏的话,那些藏了许多年的记忆纷沓而至。 从成亲到和离,她再没和娘亲一起去宝华寺祈福过,曾经为数不多的那次,便是在她十四岁的年初,她才从淮安府回到京师,不过半年多。 彼时,她还未及笄,还未嫁人,更没有经历在云韶楼那段灰暗的日子。 江舒宁喜不自胜,但还有几分不确定,她问:“娘亲可知道,阿宁如今多大了。” 林氏愈发无奈,“阿宁怎么忘性这样大,如今你十四岁,再过不到一年便要及笄了。” 心中的料想得到证实,江舒宁不自觉咧开了唇角。 她,竟是回到了十四岁。她的人生,竟能再重来一回。 她再也不要和上辈子那样孤苦无依,最后落得那样的下场。她紧紧握着林氏的手,欣喜间呼吸也略急促了起来。这样细微的动作却引起了林氏的担心,她侧过头去问站在身后的人。 “师傅,您可否再看看阿宁,看看她还有何处不妥?” 江舒宁此时才把目光转回到了站在她面前的人身上。 她从未见过这般模样的纪大人。 在江舒宁和纪旻叙数寥寥数面中,纪旻叙从始至终身穿官服,腰系白玉革带,明明清朗俊秀,却目若寒芒,让人敬而远之。 而面前的人,要比她印象中沉稳持重寡言少语的纪学士多了几分少年气,因为太瘦,原本柔和的五官稍显锐利,眼窝有些深,颧骨突出,偏偏气质如水般温淡,眉目柔和清雅让人舒服,绝不至难以亲近。 而现下,他们这两个几乎毫无交集的人,居然能同处一室。 纪旻叙应下,随后微微屈腰靠近:“江小姐,请稍侧过头去。” 江舒宁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还是身边的林氏提醒她:“阿宁,你侧过头,给这位师傅看看你耳后的红斑的症状如何,这位师傅是这宝华寺方丈举荐会些医术,曾经行医的大夫,虽说年纪尚轻,但也是他帮了你,阿宁乖乖听话。” 江舒宁轻轻应了声,随后听话的偏过头。 只是她现在依旧觉得奇怪,按时间来算,应该参加会试如今正在驿馆的纪大人,为何这个时候会在宝华寺?而且纪大人会医术吗? 但不知道为何,纪旻叙只是略微靠近了几分,江舒宁的脸又开始热了,甚至呼吸也有些困难。 这边在纪旻叙眼中,原本一片红斑,现如今颜色淡了不少,只是还有些印记。 “颜色褪了,但还是需要注意些,晚间用那药草敷上一会儿,应会大好。” 林氏又是连连感谢,江舒宁也跟着道谢,直至纪旻叙离开,林氏才又上上下下,仔细瞧着江舒宁。 “确实是要比刚才好不少了,刚才脸上竟跟烧着了一样红彤彤的,如今瞧上去才正常多了,可真是多谢那位师傅。” 江舒宁方才欲言又止,这会儿才开口才问:“那位师傅,我看他穿着虽像宝华寺的僧人,可” “那位师傅并不是宝华寺的僧人,只是有原因暂住于寺中,刚才情急之下方丈才让他过来帮忙,”说到这里,林氏也会想起自己着急忙慌的模样,有些羞愧,“我竟不如那位小师傅沉稳,不过他也确实是个有本事的,这才一个时辰不到,阿宁就醒了。” 娘亲的话唤起了江舒宁的记忆,曾几何时,她好像不知从哪里听闻过一段关于纪大人的秘辛。 纪旻叙祖上世代行医,到了他这辈却弃医从文,有个说法,说是纪大人的父亲因为遭了地方的乡绅迫害,家破人亡,为了报仇翻身,自小孤苦的纪旻叙才投身科举。 这个说法也确实站得住脚,纪旻叙为官不过十年,手上便沾染了不少血腥,下至九品县令上至内阁重臣,落于他手的不胜枚举。明明年纪轻轻,却杀伐果决,为人惧怕。 但在曾经,江舒宁记得,自己这个时候是没有见过纪大人的,只不过依稀记得是有个宝华寺的师傅为自己看诊过,后面以着报恩的名头,给了些财物聊表谢意再然后的事情江舒宁便不曾听闻了。 第2章 遇见。 歇了一夜,江舒宁那生出的红斑,淡了不少,加之江舒宁精神也更好些,面色不见困倦疲累,林氏这操了一整天的心才彻底放了下来。 今个天色依旧好,晴空万里,林氏在客房内换了衣物便要离开,要去诵堂誊写经文。那要供奉的七卷法华经已经誊写了大半,只差一卷,算着日子,这几天在宝华寺中应能写完。 林氏一边吩咐着白芍将要誊写佛经的纸笔备好,这边又嘱咐冬青,好好照顾江舒宁。 可这才趟了几步,身后的江舒宁就巴巴跟上来,像是一步都离不得自己似的。 林氏有几分无奈,转过身来托住她的手,“你昨日不过在殿上待了一会儿就突然晕厥,才歇了多久,你就要和我去?这叫娘怎么放心,又如何能应允你,要在这客房中憋闷了,就和冬青一道去后山的竹林走走,通风透气也好。” 可对如今的江舒宁来说,她已经许久没有见到自己的母亲了,也太想念自己的母亲了,才在一起待了半日怎么够,他恨不能和小时候一般,赖在娘亲身上才好。 “娘亲,”她低垂着头,手指勾住林氏的袖口,轻轻捻着,“您知道的,我字向来写的好看,从前在淮安的时候外祖父也常夸我,这趟过来我肯定也是要帮忙誊写佛经的,您若不让我去” 林氏被江舒宁这耍娇模样逗得啼笑皆非,故意逗她,“阿宁这是怎么了,出来一趟还比平常都更赖着人了?谁家十四岁的小娘子会这样呀!” 江舒宁依旧是不语,可眉目却比刚才松快多了。 林氏轻轻握着她两只手,扬起唇角长叹一声,“我看阿宁平日肯定是少了人玩耍,这趟回去我就要下帖子,找你那几个手帕交来,有她们陪着,兴许我们宁儿啊,就不这样黏人了!” “娘亲”江舒宁忍俊不禁,抓着林氏的手也松了几分。 “好啦,听话,再拖下去,娘都不知能写几个字呢。” 说完,林氏松开江舒宁的手,侧过头去朝着白勺使了个眼神,拿起背着的东西,两人一行便出了门。 看着林氏和白芍一行离去的背影,笼在江舒宁眉头的愁云消散了不少。 总归这辈子,她不会在嫁给陆行谦,不会再让江家受到那样的牵连。 江舒宁最后还是顺着林氏的话,去了后山的竹林透气。 自己这身子,多少也是有些清楚的,总闷着待在客房,并不能让她感觉更好。 长青山青草如碧,这山腰之上,宝华寺后头更是植了一大片竹林,草木葳蕤,景色舒怡。初春时候,就是太阳稍大些,那也有歇息的凉亭,走上几步便可在里头观赏竹林春景,好不有趣。 这日虽是晴空,但日头却也不烈,再加上这片竹林生的高大枝叶茂密,又一片片连着,几乎都落不得大朵的光下来。 也不知究竟是何种原因,离开了客房,到这后山,江舒宁觉得自己身子都要轻松些,行动呼吸也不至于那般费力。 后山这边的几乎没有香客,虽景色这般好,但大多数人也只是来宝华寺上香祈福,鲜少有人来这边赏景观色。不过少了些人,倒更显得环境清幽雅致。 只是江舒宁没想到能在这里碰上纪旻叙。 那位纪大人依旧是一身石青色的道袍,乌发束在身后,坐在石凳上,手上捏着一本书,寂寞无声,沉默的像是和那凉亭浑为一体。 冬青出声提醒她:“小姐,那不是昨日的那位师傅吗?” “恩。”江舒宁攥紧了手下握着的帕子,“既然遇见了,不该避着的,过去招呼一声吧。” 离的并不远,但走过去对江舒宁来说却是费力。 她骨子里是有些怕这人的,但又毕竟是救了自己的人。 江舒宁动作轻缓可称得上是小心翼翼,脚步还未迈上石阶,面前的人就突然收了书,那双平静无波的眼与江舒宁目光相接。 她愣了会,随后扯着唇瓣面露笑意。 面前的人徐徐起身,垂着眉眼,面目温和,“江小姐。” 她应了声,继而缓缓开口,“远处瞧见您在这边坐,想着既然见到,理应招呼一句的,却没思虑周全,打扰您看书了。” 纪旻叙却不见一丝介意,他温声道:“无碍的,江小姐今日可好些了。” 江舒宁规矩的回答:“已经大好了,您让注意通风,昨个夜里我和娘亲也没有紧闭门窗的,您说的话都有听进去的。” 她回话时垂着头,倒像是个被先生训诫的学生。 微风拂过,还夹杂着淡淡的寺庙里香火的味道。江舒宁柳眉蹙起,她觉得脸上耳后又有些热。 “我应该怎么称呼您呢?您帮了我,我都还未曾好好向您道谢,”江舒宁抬起头真挚而恳切,“我听娘亲说,您并不是宝华寺的僧人,只是暂住在这里,称呼您为师傅,倒像是把您看作僧人了。” 纪旻叙面上挂着清浅的笑,始终是和颜悦色的,说话声音也极为熨贴温醇,“江夫人已经向我谢过了,不过是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只是初春时节易敏多发,江小姐还要多加注意,周围的花花草草都有可能引发症状。” 对萍水相逢的人都能这样耐心关切,偏偏上辈子却有那样的名声? 江舒宁觉得,他像是江南起雾时远处的山峦一样,看得不真切,藏在一团团连绵的雾里,让人琢磨不定。 她低低应了一声:“虽是这样说,但我还是应当感谢您才是。” “江小姐不必如此客气拘束,我姓纪,想如何称呼都可,”说到这里,语调又慢了些,像是特地照顾她似的,“不过,我既非江小姐尊长也非江小姐师长,称呼“您”,是有些重了。” 他的话让江舒宁一时赧然,她都未曾察觉到自己称呼不妥,抬眼去看纪旻叙,可见他却依旧谦和坦荡,自己越发羞愧,脸也更热,耳后甚至有些痒。 直到拜别纪旻叙,江舒宁依旧不解,怎么只要一靠近纪大人,她就脸热得慌。 “小姐脸怎么这样红呢?” 江舒宁睨了冬青一眼,“我也觉得奇怪呢,算了,回去吧。” 又在宝华寺待了几日,直到把那原本就要供奉的几卷佛经抄完,江舒宁才和林氏一起回了家。这几日,她再没见过纪大人了,但终究人家也不是她能操心的。 按照上辈子所发生的事,纪旻叙可是会高中状元,成为魏朝上下最年轻的状元,风靡整个京师,未来也是官运亨通,这般的人物,不是她能操心的,最多也就是和娘亲说的一样,留下些金银俗物聊表谢意罢了。 江舒宁当前更需要操心的是自己的事情。 她从淮安回到京师,过去近有半年。回京师其一,是为了和父亲兄长一家团圆,其二就是她的终身大事。 江舒宁自小便和那武安侯府的次子陆行谦定了婚约,虽说只是两家夫人口头上的约定,但两家人也是上心当真的,这几年来一直都关系甚好。 说来倒也是巧,江舒宁四岁到淮安休养身体的那年,凤阳一带生了不少乱子,都指挥使司、按察使司、布政使司三司又不得力,皇帝直接一旨诏曰,破例让当时深得君心的武安侯为凤阳总兵,驻地淮安府。 原本江宅和武安侯府就在坐落在一处,算得上是邻里关系,两家夫人又私下交好,这下又碰巧一道要去淮安府,不免得关系也就更密切些。 凤阳总兵之职,武安侯一任就是四年,直到江舒宁八岁那年,武安侯才被皇帝召回京城,随后举家迁回。 这么算起来,江舒宁是有五年没见过她的这位竹马了。 上辈子的江舒宁按照这样的安排,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以及年少时的情分,嫁给了陆行谦。 陆行谦对她很好,体贴照顾,事事也宠着她,夫妻七年江舒宁从未有过忧愁烦恼,算起来是一桩不错的姻缘,可偏偏陆行谦的姐夫是安王,当今皇帝的长子。 虽长却非嫡。 原本安王在封地待了了已有五年之久,一派祥和,谁都不认为安王会有什么狼子野心,但在皇帝病危之时,安王竟参与了谋逆动乱。 可谋事未成。 江舒宁这么个被陆行谦下堂的妇人也难以幸免,江家上下满门倾颓。江舒宁自认没有通天手段,无法力挽狂澜,就算知道先机,也改变不了什么,她能够做到的,最多,就是远离祸事罢了。 所以,她他一定不能够嫁给陆行谦,不能让整个江家被自己牵连。甚至,江舒宁已经不想再和其他人有牵扯了,可以的话,她只想一直待在江家和家人在一起。 这几日,江舒宁思量了许久,想法渐渐明晰。一月之后,她的闺中密友,吏部左侍郎家的嫡女张静初给她下了帖子。 这日,江舒宁早早的便起来梳妆打扮。 她长的好看,雪肤桃腮,乌发又直又顺,一双眼生的极为灵动,水光盈盈的,任谁看了心里都得软和几分,五官虽还带着稚气,但却精巧,隐约能窥得长开了之后是如何天姿国色。 只是这头发太顺,就苦了给她盘发的冬青,一个简单的双环髻都费了不少功夫。衣裳是白芍挑的,霜色的花卉裙,外头一件粉白的蝴蝶盘扣立领袄衫,脖子上挂了串赤金如意璎珞圈,颜色娇俏又不过分花哨,很衬她今日的装束。 但让江舒宁没想到的是,她才到张家,和静初都没说上三两句话呢,就被张静初拉出来。 “在我家玩耍有什么意思?今日外头可热闹着呢,我在那望仙居定了位子,我们去那儿吃茶吧。” 第3章 坦白 这也算不得什么大事,魏朝上下民风开放,女子结伴出游屡见不鲜,之前江舒宁也和张静初一同出去吃茶看戏踏青。只是今日她没和母亲交代自己要出来,单是说去了张家,江舒宁觉着,这有些不妥,思量着是否要吩咐人去府上和母亲交代一句。 张静初却不管她,抓着江舒宁上了马车就吩咐车夫往望仙居去。 可眼见江舒宁端坐在马车上,愁眉紧锁,张静初心思就不痛快了,扬着袖子挥了挥放在膝下,随即掀起眼皮斜睨她道:“我以前怎么不知道江舒宁你这样胆小,与我一道出去玩的,却担心这惧怕那,好好的心情都让你给糟蹋了!” 张静初的话可唤回了江舒宁拉长的思绪,她后知后觉身边人的愤闷,登时拿起话头找补。 “静初你别生气,我不是胆小,”借着马车一颠一颠的势头,江舒宁矮身窝进她怀里,又挽着她的衣袖,继续柔声道,“都出来玩了,当然是要开心些的,是我顾忌太多了,下次请你出来看戏可好?” 说到这里,她又偏头朝着旁边的冬青眨眼,“我听人说京师中那百花班又出了一台好戏,叫什么来着,冬青你可记得?” 冬青机敏立刻会意,继而连连点头,声音也多了几分郑重,“记得的,我听夫人院中的姑姑提起过,说是叫还珠记,就是还没唱过几出呢!” 江舒宁恍然,回过头就望着张静初,一双眼殷切的看她,“这样的话那我们肯定是要去听听的,静初你觉着呢?” 江舒宁那般的模样,任谁心也是软和的,加上张静初本来也就是假生气,这么点小情绪当然就揭过了。 只是她嘴上却不肯放过江舒宁,哼声道:“那是要去看的,就不知道舒宁何日有空了。” 江舒宁笑着应她:“只要是静初愿意和我一起,哪日都是有空的。” 张静初眉目轻快,却还不忘贫她一句,“就你江舒宁嘴快,好话都让你说去了。” 小谈了会,马车很快到了望仙居。 这望仙居是京师最大的酒楼,包揽了半片的西街,生意兴隆,来客繁多。但也只有少数人知道这酒楼是当今文惠长公主的私产,皇室开的酒楼,少有人敢与之抗衡竞争,也就有了一家独大,长盛不衰的局面。 但寻常人那顾得来这么多,只知道这望仙居珍馐佳肴,样样绝顶便可。 报了名号,店里的伙计引着张静初与江舒宁一行去了早就定好的雅间。 这雅间环境清幽,有四面梅兰竹菊雕花屏风,旁边是一尊鸟兽香炉,中间围着一张三屏嵌石梨木罗汉榻,榻上摆着一张小几,上面置着几卷封皮有些古朴的书,一旁摆着笔墨纸砚,看上去倒像是些文人墨客附庸风雅之处。 张静初见此情状也不在意,拉着江舒宁就去了一旁临窗的八仙桌边坐着,八仙桌上摆着茶水小点,那青瓷茶壶嘴上还冒着白烟,应是他们才准备好的。 得了张静初的示意,规矩立在一旁的巧云把那八方式的两扇风窗支开,里头立刻光亮了不少,与之伴随的,外头的吵嚷声也愈发明显。 这位置挑的好,倚窗而坐又是三楼,没什么能障目的地方,稍稍往楼下那么一瞧,御街边是何情状就一目了然。 平日里就已经够热闹的街道人聚得更多,大大小小的商铺两旁围满了人,但却都不约而同的都立在两边,伸头探脑的四下张望,没什么人凑到街道中央去。 这倒是奇怪的。 江舒宁收回视线,看着面前张静初笑意盈盈的模样,有些不大明白她的意思。 “要来这瞧热闹?一天天的御街不都是这副模样?何处新奇了,值得你大费周章还定了位置?” 张静初抬手掩面轻笑,吩咐巧云倒茶,不着急回答她,“说了一路的话,嘴不干么?饮些茶吧,比不上你在淮安喝的那些名贵,解了一时干渴倒也凑合。” 说着,自顾自啜了一口,只是视线还流转在窗牖之下。 趁着江舒宁饮茶的功夫,张静初才又开口:“今天可是好日子,金殿传胪夸官游街,只三年一次,这样的热闹从前我也没凑过,如今有机会还不得过来看看。” 江舒宁愣了会儿,“是今日么?” 张静初抬着嘴边笑她,“你爹可是礼部侍郎啊,这需要他操持的事,作为他嫡亲女儿,你竟不知?这如何说得过去,你这礼部侍郎家的嫡女可是失格了呀!” 张静初这话确实没说错,江舒宁这几日在家仔仔细细想着复盘上辈子的事,确实是忘了还有这么一出,要说起来来也有迹可循,这是江舒宁注意不在这儿,没能及时察觉罢了。 但即便如此,江舒宁也不觉得,张静初是会因为这种热闹特地过来的性子。再是轰动一时,如何举朝一片瞩目,那与她们关系也不大,她们不过是闺阁女子,受礼节约束又不能参与朝政,这制艺策论八股取士,怎么,也转不到她们头上去,最多也就兴趣使然,有所涉猎罢了。 江舒宁掩面自嘲,附和着道:“确实是失格了,可静初你怎么一时半会儿的,就对这会试殿试如此上心了?我以前也未曾听你提起过。” “以前是以前,如今是如今,人总是会变化的,”张静初眨着一双眼,似笑非笑,又接着慢悠悠的开口,“可要说起上心,怎么着,我也比不上那福安县主啊!” 江舒宁不解地看她。 静默了半晌,见江舒宁依旧是疑惑的模样,张静初不知从何来的脾气,连连啧舌,“虽说事不关己,是不必操心,但这京师贵女圈都知晓的事情,你也不至于如此闭塞吧?” “你不知道那文贤长公主要为福安县主物色夫婿嘛?听说,是想挑这届殿试的状元郎呢!” 这段记忆对于江舒宁来说实在是太过久远,再说这也确实是不关己身的事情,忘记了,在所难免,况且,这事儿后头也不了了之了。 福安县主心中已有爱慕之人,旁的自然是看不上,即便那人是大魏古往今来最年轻的状元郎纪旻叙。 福安县主心中爱慕之人,江舒宁是知道的,就是她当前算起来,已有五年未见的竹马陆行谦。 从前,她不知道为何福安县主总事事与她不对付,后头林林总总加之她也不算木讷,才察觉出了些蛛丝马迹。这不由得让江舒宁回想起福安县主后面那令人唏嘘的经历。 原本只是任性跋扈些的人,后面竟变得那样阴晴不定行事乖戾。 张静初抬手在她面前晃了下,这才将她的思绪打断。 “想什么呢?魂都不知道飘哪里去了,与你说话都听不见。”收回手,张静初仿若意识到什么似的,檀口微张,缓缓点头,“我晓得了,提起这事儿你肯定是想起你那位娃娃亲了,都五年未见了,出神想想也是能够理解的。” 张静初性子还是一如往常,喜欢打趣别人,若是上辈子的江舒宁听见,兴许还会羞得脸红无措,可已经经历了那样多,这样的话对她便再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你这是冤枉我了,一时没听见你说什么而已。” 张静初不信她,在张静初眼里,江舒宁虽然常与自己斗嘴说话,可一旦谈起这些事情,尤其是谈起陆行谦,她总是害羞,不愿多讲,总不能这一时半会儿就改了性子。张静初只当她是羞于启齿。 “真是如此? ”张静初坐正身子,不急不躁,继续开口,“陆行谦随军去平定海乱已有半年,我听父亲谈起,那边祸事渐平,再不久祝总督就要回京师,掐日子算算,肯定能在你及笄之前回来。” 说到这里,张静初手指附上那莲花纹的青瓷茶盏,“到时候可好,武安侯可为他请封世子,顺道再请旨赐婚,美事成双,唉可怜我可没你这般好命。” 江舒宁紧抿嘴唇,思量再三,决定将自己的打算暂时先与她说上一句,“静初,我未想过要嫁与他。” 几乎是话头刚落,张静初就呛她,“你说什么胡话?你们自小就定了娃娃亲的,再说陆行谦出身侯府,也没有勋贵子弟那些个臭毛病,年纪轻轻就果敢骁勇,京师上下,多少女子对他趋之若鹜,旁人都羡慕不来的,嫁他什么不好?” “我没有说胡话,我是认真的,今日找你来,也是有事要与你商量,”江舒宁沉心静气,开门见山说了自己接下来的打算。 “我想进宫,做安庆公主的伴读。” 适才那些话,张静初还能当江舒宁说笑害羞,可现在这话,再看她的模样,一分也不含糊的语气,张静初知道,她是认真的。 张静初倒靠在那梨木椅背上,拧着一双柳叶眉,长长嘶了几口气才平复心情。 “离你上次给我下帖子才半月的功夫,怎么你就如此疯魔了?你可知道那安庆公主如今已经十二岁,刁钻蛮横又深得帝后宠爱,无人敢惹,朝堂上下,有谁家愿意去做那安庆小魔王的伴读?别人避而不及的事情,你赶着上去,你是清醒的吗?” 越说越来气,张静初说话也更急躁了些,“你都十四了,去给那十二岁的公主伴读,那你要何时才能出宫?年纪拖的大了,你当真是不考虑自己终身大事了?” “再说,江大人能同意你这样做?” 第4章 糟蹋了状元郎 张静初越说越气,冲动之下,顺手拿了桌上的茶盏,将那还泛着热气的茶一饮而尽,不消片刻,自己就烫得呲牙咧嘴,她这动作太快,对面坐着的江舒宁甚至都来不及拦着她。 一边站着的巧云赶紧拿过团扇朝着张静初扇风,江舒宁连忙起身,拿起帕子擦拭着张静初衣襟上的茶水。 江舒宁不自觉眉头蹙起,看了眼那茶烟袅袅的杯盏,而后回头看向张静初,“你张嘴给我看看是不是烫伤了,要是再难受,我们现在就回去找大夫。” 巧云早就将那茶晾着了,并不太烫,呵几口气就好了许多,只是面前的人情之所至的担忧,让张静初心里柔软了不少。 张静初将她推开,垂着头数落她,“别担心过头了,没事的,要有事我自己还能不清楚?别管我,你坐回去接着说刚才的事。” 江舒宁却不听她的,自顾自捏着张静初的下巴,迫使她张开嘴,后再仔细瞧了瞧,确认没什么毛病才回了自己位置。 张静初眉头都要掀起来,气鼓鼓的瞪了她一眼,“江舒宁你可真是好本事的!” 把那帕子拢回袖中,江舒宁弯了唇角,“别生气了,我同你道歉可好?是我错了太过鲁莽,对张小姐失了礼数。” 说着,还朝张静初福了福身。 张静初摆着袖子让她起来,虽然是不生气了,但却还板着脸,“别扯这些有用没用的,你和我说你究竟是怎么想的?为何要做那小魔王的伴读?” 为何要做安庆公主的伴读? 这是江舒宁思来想去,就当下而言,她能够做到的为将来避免那些苦难,最简单的一步。 做安庆公主的伴读,留在宫中,其一她可以大大减少与陆行谦碰面的机会,进而,那还未落到实处的口头亲事即可随时间消糜。 其二,也是更重要的一点,是为了将来整个江家避祸。 说起来,也多亏有了上辈子那段在云韶楼的过往,如若不然,她也不会不知道,原本江家上下,是不必被那谋逆之事牵连。 当初,陆行谦助安王谋逆之事败露前一月,陆行谦就已经主动与江舒宁和离,她既为下堂妇,与陆行谦就再也没有夫妻关系,陆江两家超脱九族之外,加上那时江舒宁的父亲早已累官至礼部尚书,许多门下学生都在朝中任职,又有言官谏言,那谋逆造反一事,派不到他们江家人头上,最多也就是体察不及时,受到个牵连之罪,遭贬黜罢了。 但为何他们一家又落了那样的下场,原因出在一个人的头上。 时任御侍女官的白涟。 那时崇仁帝年事已高,又因晚年服食方士所谓强身健体的良药,亏空了身体,已经不理朝政数年,服侍照料皆由御待白涟一应管理,也因此白涟深得仁帝信任,那白涟所言之事,崇仁帝不疑有他。 可在处理江家一事上,那白涟三番两次进言,说江家早有不臣之心,只不过为了掩人耳目才造就了一场和离的戏码。这说的次数多了,再加上那女官巧舌如簧,于是已经不理朝政数年的崇仁帝突发雷霆之怒,一定要处置江家。 要不是有几位重臣求情,可能就不是发配落籍这样简单。 而这些,也是江舒宁在那人口中得知的。 江舒宁不明白,自己和白涟究竟有什么深仇大恨,值得她如此对待。 既然重来一世,江舒宁就不会放任这样的事情发生。她要从源头上,消除白涟成为御侍女官的所有可能。 现在那白涟不过只是太仆寺一个小小九品监正之女,不日后,她就会在南郊别苑的那场马试上救下惊马的安庆公主,再然后凭着这份恩情做了安庆公主的伴读,留在皇宫。 甚至,白涟后面成为御侍女官也有安庆公主的手笔。 这份恩情,安庆公主记了那样久。 光从这点上看,江舒宁就不觉得安庆公主是个一无是处的人。 而救下惊马的安庆公主,这事思前想后,江舒宁总觉得不对。 魏朝在军事上吃了胡虏骑兵的大亏,因此自开国以来极其重视骑射,上至皇室宗亲下至平民百姓,除了江舒宁这样身体不好的,勿论男女几乎人人都有一手好骑术,更是建了大小不一许多围场供人研习骑射。 但南郊别苑的围场特殊些,没有豢养野兽,相对而言要比一般的围场安全许多,通常情况下只能练习马术,也因此,去南郊别苑的多是些好马术的贵女。每年这南郊别苑都会举办些大大小小的马术比试,其中所需要用到的马匹,由太仆寺及御马监协同管理。 许多人重视的地方当值的侍官自然小心干事,更何况,这场马术比试马事,还有当朝皇后最心爱的公主,更是重中之重,偏偏这样重要的东西还出了问题,于理不合。 而更让人奇怪的是经了这样的事情,御马监的奉御太仆寺主薄都被去了官职,可白涟的父亲白寿却还得了升迁,下职无事反倒是上峰出了事情,这就是第二处让人奇怪的地方。 这不由得让江舒宁去想,是否这惊马乃是人为,且与白涟有着密切的关系。 但就江舒宁这样的,写字女工她或许还略知一二,可骑马她真的是一窍不通,就算江舒宁想去南郊别苑只她一人肯定去不了。 所以这次和张静初出来,江舒宁想邀她一起。 这些事情,江舒宁没有办法简单的三言两语就全部告诉张静初,她只能另寻借口。 想了许久,江舒宁回答她,“我父亲如今是礼部左侍郎,可他在这位置已经待了许久不曾变动,这边有右侍郎盯着,下面几个郎中虎视眈眈,近年来,我爹都为政事操劳奔波,我这个做女儿的却一点忙都帮不上,实在羞愧” 张静初瞪着眼睛,似乎有些不敢相信,“所以你为了你爹的官位,就要去做那安庆小魔王的伴读,讨好巴结她?” “也不全是这样那安庆公主,既然是帝后的掌中明珠,自然关怀呵护有加,与她一道学习,我也能获益良多,如此思量,实在是百利而无一害” “可你有没有考虑过你自己?”张静初沉着脸打断了她,“安庆公主的脾性你难道不知道?刁蛮专横不讲道理,就是帝后爱护,这般名声也进到了我们耳中,可见她实际是如何凶悍,你这样的若是进宫与她一道,可不被她欺负死了?” 江舒宁安静坐着,一双水光盈盈的杏眼,直直的看向张静初,而后她伸出双手,握住了张静初垂着的手,无比认真而诚恳。 她问:“静初觉得,我性子如何?” 原想说她一句不要扯开话题,看看她这副模样,张静初耐下心来仔细回答:“软和又随和,容易被人欺负。” 这可不是张静初随口说说,就看之前那几次聚会,江舒宁总能被以福安县主为首的那伙贵女针对,虽后头事情都没有闹大,但张静初总觉得是江舒宁处处忍让,委曲求全罢了,因此她对福安县主也颇为不愤。 江舒宁又接着道:“你总觉得我被人欺负,可实实在在的,我何时又吃了别人的亏了?” 这话,引起了张静初的思考。 福安县主故意招惹江舒宁的那几次,虽然最后退一步的都是江舒宁,但似乎她自己也没落什么好。 “话是这么说,可” “那我又为什么不能和安庆公主好好相处?” 江舒宁的接连发问让张静初语塞,她不知该说些什么,但她明白,江舒宁是下定决心拉都拉不回来了。 张静初长长叹了一口气,“算了,你有自己的想法,我也拦不住你,可这件事情,不是你想就能做到的。” “所以我要你帮我,静初。” “什么意思?” “五日后的马术比试我想过去,可我不擅骑术,静初你陪我一道,到时候安庆公主也在,便我投其所好。” 张静初虽然满心满眼的不赞同,可江舒宁决定的事情旁人一直都难以规劝,就比如从淮安写信来京师给自己,她就足足坚持了八年,如果不是一直有互通书信,她们的关系也不至于一直都这样好。 犹豫了良久,张静初最终还是答应了她。 看着江舒宁松快的眉眼,张静初心里颇不是滋味。 “赶着去受罪,也就你江舒宁一人了。” 说完也不管她理不理,转头就看向窗外。 这时候游街夸官已经走到了不远处,鼓乐之声已经渐渐入耳,就算在这望仙居的三楼,也能听到些许,几人下意识便将目光转向楼下。 随着那一列鼓乐仪仗铺陈,后面的人物渐渐明晰。 纪旻叙坐在那高头骏马之上,身披红绸帽戴簪花,明朗俊秀的脸上挂着浅淡的笑意,不张扬但却也不至于内敛,始终目视前方,置身于热闹喧嚣之中却又带着安静温敦的气质,让人不由得想去看他。 楼下的民众此刻称得上是吵闹了,议论声接连一片,连她们这三楼也不时能听到几句。 “这人是状元郎吧,怎么这么年轻啊?” “还真是新奇,我这么多年也没见过这样年纪的状元啊!” 诸如此类的话,层出不穷,只是声音太杂乱,又离得这样远,再多些的江舒宁也听不清了。 但旁边张静初说的话,她还是能听清的。 “这状元长得可真好看,一点都不比你那竹马逊色啊!这要让长公主做主配给了福安,”说到这里她露出几分惋惜,连连啧舌,“那可真是糟蹋了状元郎。” 江舒宁忍俊不禁,正想偏过头来和张静初说话,却被一处视线快了她一步。 这是她第三次与纪大人对视了,明明隔得这样远。 愣了片刻,江舒宁后知后觉的笑了笑,那高头骏马上的男子同样也向她弯了唇角,片刻后收回了目光。一切都那样自然而又短暂,不注意,仿佛都没有发生。 “舒宁,”一旁的张静初握住了江舒宁的手,小声说道,“刚才那状元郎是不是朝我笑了?” 江舒宁捏着衣袖中的帕子,有些心虚的别开眼去,佯装正色道:“好像是的。” 第5章 不能任人欺负 在南郊别院那场马术比试即将要开始的这五日,江舒宁可谓是忙得脚不着地。 她原本每日就有练习女工研习书法的安排,再要加上学习马术,任务重了不少。偏偏江舒宁这身体素质实在算不得好,光是练习个上马,就足足费了两日功夫,这让暂且做她教习师傅的张静初苦不堪言。 但对江舒宁来说,比起这些辛苦,显然是说服自己爹爹娘亲同意参加马术比赛要更困难多了。 起初,她几次三番提起,都被爹爹一痛数落指摘,直到江舒宁另辟蹊径,率先说服自己娘亲,连同娘亲一起前后照应,举出各种条条状状参与马试的好处,再三表态自己只是随意玩玩,绝不争强好胜,才勉强说的爹爹松了口,娘亲点了头。 临出发这日,林氏也起了个大早,看着江舒宁与往日全然不同的装扮,心里既是感慨,又免不得生出几分担忧。 大魏朝上下骑射也是一种风气,别说是江舒宁的父亲江侍郎,就算是江舒宁母亲林氏,那也是善于骑射,尤其是骑术。 在林氏未出阁前,与自己京中的闺中密友大大小小参与了不少马术比赛,曾有几次也拔得过头筹,但后头随着自己嫁为人妻,加之不久后又怀上了江云翥,重心注意投在的孩子身上,才渐渐落下了骑射。 能看着自己女儿如此主动参与马试,林氏除了忧虑之外,也有几分欣喜。 江舒宁穿了一身青碧色的骑射服,短衣长裤,衣袖领口都收着方便活动,通常挽做髻的一头乌发用玉簪高高竖起,踏着双小巧的马靴。这样一身装扮,干净简单,比起繁琐的衣裙发饰,行动起来轻松了不少,看着倒像个俏丽俊秀的小公子。 将走之时,林氏亲手帮江舒宁整理衣襟,手上的动作十分熟练。 “千万要小心些,切不可逞强出头,那些常参与马术的官家小姐都是精擅骑术,你这三两下的功夫对其他人来说只是陪衬,”松开了手,林氏语重心长,“到时候就跟在静初身边,她骑术一向不错,有她照应着你,我也会放心些。” 江舒宁自是一一答应。 她紧赶慢赶才学会了上马,又耗费了不少力气御马,虽然也能行上几步,但那也仅限于熟悉、温驯的马匹,对于南郊别院马厩里那些不熟悉不知晓性情的,江舒宁心里是有些打鼓的。 所幸有张静初在。 路上车马繁多,稍有耽搁,等江舒宁张静初赶到时,比原本想着的稍慢了半刻钟。但离马术比赛开始还有大半个时辰,也不至于操之过急。 只是慢了这一步,选马也就落后与人了。 她们二人才到马厩,就看见马厩当值内侍牵着一匹高大伟丽的河曲马过来。一名身着穿着靛蓝色骑装,身材修长的少女站在马的另一旁,她头发高束成马尾,眉目意气张扬,素手拨弄着河曲马的马鬃,不时轻轻抚摸,凑在它身旁,面目含笑。 这会儿,她才从内侍手中接过河曲马的缰绳,再在回目抬眸间,才看见江舒宁两人,那脸上的笑容渐渐收起,压低着眉头,凌厉之余还带着几分蔑视,性情外放,丝毫不在意面前的两人的反应。 气氛凝结,江舒宁却不介意,拉着张静初朝福安县主行礼。 福安斜睨两人一眼随后收回目光,让她们起身。 “这不是江侍郎的女儿吗?病殃殃和朵娇花样的居然也敢来这里跑马?”声音从福安身后传来,一位穿着松花色骑服的女子款步而来,牵着一匹深棕色的骏马,手紧攥着缰绳,模样瞧上去倒比福安还要更刁横些。 来人是太常寺少卿余尚文的嫡女,余家二小姐,长日跟在福安身后,仗着福安的身份借势欺人,一直和她们不对。张静初时常对说江舒宁说,余二就是个扎扎实实的狗腿跟班,一点没有余少卿风骨,枉生余家门。 马厩那边,三三两两又出了几个牵着马匹的人。 江舒宁一双杏眼清澈明亮,不见半分局促,“余小姐好眼力,才见了几面就对我这样了解,可见接人待物必然见微知著,慧眼如炬。” 张静初眉头蹙起,在一旁揪了下江舒宁腰间,声音极小,“你夸那草包做什么?” 江舒宁合上眸子摇了摇头,面上笑意依旧。 余禾秋十分意外江舒宁居然夸她,但这话夸的,却也让自己十分受用。 “你知道就好!”她毫不客气的照单全收。 江舒宁接着道:“这马术比赛我是头一回参加,但也知道这赛事头筹竞争激烈,有福安县主马术精湛,安庆公主骑御了得,余小姐这般慧眼如炬的人物,可对这次头筹得主有何先见之言?” 江舒宁言辞恳切,目光真诚而友好,态度言语也只是想请懂行的余禾秋见解一二。 但这无疑是道送命题。 两人都身份贵重,争强好胜。福安惹不起,安庆更是得罪不了。 这会儿马厩牵马出来的贵女又多了起来,她们在这里的言论必然会让安庆知晓。 说安庆公主会赢,就得罪了面前的福安县主,说福安县主会赢,又得罪了还未到场的安庆公主。可这京师上下有谁不知道安庆嚣张跋扈,帝后又对其宠爱有加,但凡得罪她的人都没什么好下场。 一时间余禾秋鬓角碎汗连连,攥着缰绳的手都不自觉松开,牵着的马也开始焦躁不安。实在无奈,只能把这过错安在自己头上。 余禾秋尴尬的笑了笑,不复刚才的嚣张,低着头声音细若蚊喃,“江小姐误会了,福安县主和安庆公主当然各有千秋,我这样眼拙的人怎么能妄加揣测。” 张静初轻笑一声,“刚才夸你的时候怎么不见余小姐如此谦虚?” 转过头来,她朝着江舒宁开口:“阿宁以后说话可得注意些,什么人该担什么名头,得细细思量,要下次再害得旁人和余小姐一样自刮耳光,可就是你的不该了!” 江舒宁看向余禾秋,目露歉意,“是我臆断了,妄评余小姐品性,让余小姐如此为难,这是我的过错,希望余小姐海涵不要见怪。” 江舒宁一张脸长的单纯温和,说话轻声细语,言行举止得体大方,道歉又如此坦荡,加上这么多人看着。余禾秋怪罪,显得她心胸狭隘,就这么算了自己心里又气得慌,一时间,心里憋闷极了。 “见怪做什么?本来就是她自视不清。”福安县主开口打断,缓解了这尴尬的气氛。 她在一边看看了许久,本就是想瞅瞅这江舒宁能玩出什么花样,却不想这余禾秋处处朝坑里跳,言行更是贻笑大方,怎么看都不像是应该循规蹈矩的太常寺少卿之女。让她都有些看不下去。 余禾秋赶忙附和:“县主说的是,我自视太高。” 福安轻哼一声转而看向江舒宁,目光锐利,“头筹是谁,比了不就知道,胜负自有定夺,猜东猜西的有什么意思?倒是江小姐,口舌之勇无人能出左右,就不知马术如何了。” 这话实在太不客气了些,就算是在民风开放的大魏,一位女子,被人安上逞口舌之勇的名头,那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张静初心理膈应极了,福安无非就是仗着自己身份高贵,说话才敢如此难听,且这话,也忒不讲理了些,何来的道理,简单几句就要混淆是非,坏人名声? 她张静初可不答应。 将江舒宁挡在自己身后,张静初几步走到福安面前,低声下气,态度恭敬,“县主可不要动怒,江舒宁身体弱也非一天两天了,马术还是前几日才学会,说句实在的,这围场骑马的,有哪个马术不比她厉害?她几句请教,就成了口舌之勇,那要按这个道理,我们在场的诸位会马术的小姐,可不都比得上战场英勇杀敌的将军?” 此话一出,再仔细品味,言外之意恍然若揭。 福安县主是皇亲贵族,身份高贵,平常人家开罪不起,可今日这番言论,仔细一听实在过分,甚至有些蛮不讲理。那不免得让人设身处地一想,如果下次自己不小心招惹了县主,三两下就得被她安上一个罪名,百口莫辩,那该是何种境地?何等委屈? 毕竟在场的可不全是皇室宗亲,多数还是大臣之女。 张静初三言两语就将风向调转,原本还觉着江舒宁说话太过的人顿时都将她心疼上了。 福安也不是傻的,当然知道此时风向已经偏着江舒宁了,再说几句也只会让人觉得她仗势欺人,欺负臣下。她又不是自己堂妹安庆公主,即便惹事有言官谏言也会被皇帝包庇。 她母亲是个没有实权,只有身份的长公主,与皇帝关系也不算亲近,父亲还是因为母亲的缘故,才勉强在户部做了个小小的主事。 正因如此,她才一定要选择一门好亲事,巩固自己地位。 今天这场景,要是再闹下去,肯定不好收场。 考虑再三,福安收了气势,“是我误会了,差不多比试就要开始,我既选好了马,就先去活动活动,江小姐,张小姐可得抓紧仔细挑选,切莫错过了时辰。” 说完也不管两人如何回应,牵着自己高大的河曲马就往围场里走。余禾秋自然紧紧跟上。 人渐渐散了,江舒宁也和张静初去了选马。 江舒宁对挑选怎样的马匹又该如何挑选,几乎没什么了解,这件事情,也就落到了张静初头上。 大多数人都是常来围场,喜用的马都为固定,加上专供南苑围场的马匹只来自二十四房中的百鸟房,久而久之也就约定俗成,你常用的他人不会挑选。 张静初常用的是一匹毛色鲜亮的三河马,她又给江舒宁挑了一匹白色的矮脚伊犁马。 趁着挑选之际,张静初又给江舒宁简单介绍了些常见马种的特征。 伊犁马性情温顺,逗弄了几下也不怎么发脾气,矮脚也便于骑乘,对于江舒宁而言,再适合不过。 两人齐头并进,想起刚才的场景,张静初心里还有些不忿。 “你平常嘴巴灵巧,谁都说不过你,怎么刚才还会被福安为难?本来就是她没有道理乱说话,你怕她干什么?” 江舒宁的伊犁马要比那三河马矮了一截,这会儿她要与张静初说话,必须得得抬起头来。 但她也不在意,牵着缰绳,仔细注意路况,“我并不怕她,只是那时候她强势些才更好。” 张静初有些不明白,勒住缰绳侧过头问她:“为什么?” “今日来马术比赛的,还有那督察院左佥都御史的长女崔清河,刚才她就在一边看着我们,崔家都是少有的刚直性子,我见她,隐约想为我出头。” 说到这里,张静初顿时就明白了,她悠悠的叹了口气,“是我没耐住性子,我要是少说几句,说不定明日一早福安县主欺辱重臣家眷的折子就要递到金銮殿了。” 这路走得愈发平稳,江舒宁提着的心才渐渐放下,她松下眉头,“谁知道呢?朝堂之事也不是我们能够揣测猜度的。” 她不是强势的性子,可任凭是谁,无端受人欺负,总也会生气的。 第6章 异常 仲春时候,天朗气清,微风和煦。 原本一片荒芜多是黄土的围场,也扎起了许多绿草,气候舒畅宜人,是难得的策马扬鞭好时候。 这处围场不算太大,多是平地,地势落差相对较小,只在一处有个急坡,但不太陡。 也正是因为这些原因,来这围场的几乎都是女子。 她们选的马匹对这里环境都很适应,江舒宁一只手放在马脖子边上,能感受到自己的这匹伊犁马心情不错。 再有两刻钟,这马术比赛也要正式开始了。 一阵阵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比赛起点这边陆陆续续回来了不少人,她们牵着手中的缰绳,脸上挂着相似的情绪——对赛事的期待热衷。 江舒宁没有走得太远,粗略走了遍场地,就和张静初一道回了起点。 远处尘土飞扬,在干净如洗的空气中显得尤为突兀,让人下意识就朝那个方向看去。 一匹颜色赤金的大宛马,此马前身是来自西域的汗血宝马,后面经过西南那边的驯马人培育改种,才有了如今的大宛马。 改良后的大宛马相较汗血马而言,性格温顺体态也更优美,耐力好,速度又快,品种改良成功后几年,供应给皇宫的大宛马也就五匹,异常珍贵。 其中一匹体格相对较小,性情最为温和的,就给了帝后娇宠长大的安庆公主。 马蹄破风而来,惊起尘土阵阵,能乘着这样一匹好马的人还能有谁? 只是此人策马的速度太快,这离这边十丈之远都不见慢下速度,咚咚的马蹄声愈来愈响。如此,让在前头等着的人都有些害怕,下意识摇着缰绳,迫使乘着的马后退避开。 江舒宁隐约察觉到自己的这匹伊犁马有些焦躁,四只蹄子不安的踏来踏去,似乎是受到逼近马匹的影响。 她安抚着马,也学一旁的张静初,悄悄拉动着缰绳往后挪,可还未等她有几下动作,滚滚烟尘掠过她面前的视线,赤金的马破空而至,在江舒宁不到三尺的距离前,马头侧转前蹄扬起,鸣叫声惊得江舒宁头阵阵眩晕,幸好她始终双手紧攥着缰绳和马鞍,这才没有摔下来。 马止住了步伐,伴随而来的就是一阵烟尘。 江舒宁还算好,偏过头去躲开了一脸的尘土,她旁边的几人运气就没那样好了,俏白的脸上蒙起了黄烟,不由自主抵着胸咳嗽起来。 张静初方才心都要提到嗓子眼,她是习惯了安庆公主这样姗姗来迟又别出心裁的登场方式,可江舒宁没有,幸好江舒宁扑在马背上没有摔下来,不然她都要自责死了。 张静初俯身趴在马脖子上,侧头对上江舒宁的视线,“可还好?” 江舒宁抬手扇了扇面前的灰土,轻轻摇头,“没事。” 自己的伊犁马在最后一刻非常冷静,没有甩动身躯。 安庆穿了一身朱红色的骑装,头戴宝珠金冠,虽才十二岁,但手脚修长,眉目间的张扬肆意,是那些年长她许多的人都不能比上的。 安庆公主算得上是个马术天才,年仅八岁的时候,就在皇宫马场成功驯服了西域进贡的汗血宝马,虽然中间惊险刺激,堪堪摔下马身,但结果是好的,安庆也因此一战成名,提起驯马御马没人敢小瞧这个公主。 可经历这么一遭,皇后就再也不敢放她任意随意让她去驾驭汗血马了,可偏偏安庆又喜爱好马,迫于无奈才将西南改良后的大宛马挑了头温顺的送于安庆。 安庆年纪尚小,一双手却结了一层厚厚的茧,这都是平时驯马所致的。但这次,她却也费了不小的功夫才拉住了缰绳,甚至磨的手都有些疼了。 调转马头的时候,安庆总觉得心里有些怪异,自己的白露今天格外兴奋,兴许是今天天气太好,加上周围有这么多人,才会这样的吧。 白露一直都喜欢热闹,也能理解。 思及此,安庆随手抚了抚马鬃,白露的躁动渐渐歇停,心里的怪异也随之消散。 虽然知道自己这次勒马有些不及时,将前面这几位吓得够呛,但安庆更觉得是这些柔弱的官家小姐胆子太小。 离着也有三丈距离了,还一个个灰头土脸,脸色苍白的。 安庆掀着眼皮,扫了一圈这些脸色煞白的少女,牵着唇角,面露讥笑,“我与你们一起参与这马术比赛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怎么还能吓成这样?真是没用!” 这几位少女委屈极了,但偏偏又不能生气。 驱马走了几步,安庆却看见一个不一样的。 乘着几乎没什么人挑的矮脚伊犁马,比场上的所有人都短了一截,一眼看过去就是一个大大的“凹”。 要是别人穿这样一身青碧色的衣服,绿不绿白不白的肯定丑得超脱五行,可这人穿的倒像个水灵灵的玉白菜,和自己放在宫里的那尊一样的晶莹剔透。修长的脖颈纤细柔美一掐就断,是安庆最讨厌的娇弱长相,偏偏比起其他人都要少了几分生气的模样,这时看不出慌乱,还算得上镇定。 江舒宁自然察觉到了安庆的视线,她抬头笑了笑。 干净的柳叶眉,弯成月牙似的杏眼,扬起的唇粉嫩的像三月的桃花,妖而不艳。 “安庆公主。”江舒宁侧身朝她行礼,虽坐在马上,但她动作自然大方,就显得没那样别扭奇怪了。 张静初伸手去拽她,挤眉弄眼像是有什么要说。 江舒宁不太明白。 “你是哪家的小姐,头一回来这个围场?”相较她的行为动作,这略带稚嫩的声音,算是最贴合安庆公主的年纪了。 江舒宁垂首答话,“回公主,臣女是礼部左侍郎江津嗣的女儿,在家中行二,这是臣女第一次来南郊别院的围场。” 不卑不亢,更不见一丝谄媚。 安庆听过这名声。 自小因为身体太弱,四岁被接去了淮安府修养,在淮安足足养了八年,去年才回了京师。 这也太新鲜奇怪了,细数京师上下的女子,有哪个能有这样的经历?偏偏还被这么多人知道。 可看着现在,就模样长得柔弱了些,身体倒不至于太差吧,毕竟都能骑马了。 想到这里,安庆咧着唇角笑出了声音。 她问:“你就起这么一匹矮脚伊犁马,还想来这里比试?” 画外音:确定不是来这里凑数的? “算不上来比试马术,臣女几日前才学会的骑马,跟和公主这样骑术精湛的比较,实在不值一提,” 说到这里,她话头一转,“万事开头难,起始总是有不少艰辛,可我不开这个头,就一直没有开始,如何口头上说想要比赛拔得头筹,那也都是空谈。” 江舒宁语气收敛了些,接着说道:“出丑丢人就出丑丢人,臣女并不害怕。” 她这话实在是太大胆了,敢在安庆面前口出狂言可基本上都有了不小的教训。 旁边的张静初着实为她捏了一把汗,心中更是忍不住腹诽,你这究竟是来讨好人弄好关系的还是来得罪人的。 周围的空气几乎都要冻上,喘气声都变得尤为明显。 最后,还是安庆的白露一声鼻吸打破了这氛围。 她哼笑一声,似乎生气又像不屑,“你要真丢人丢的也是你江家的面子,与我没什么关系,还有” “顾念你是头回来的围场,这次我就原谅你,下次在这围场上不要与我行礼,我不喜这样。” 说完,调转马头回了马厩。 在马术比赛开始的前一刻钟,安庆习惯喂她的白露吃些胡萝卜,能调动它的活力。 留下一干人在这比赛起点发呆。 安庆的反应不仅让张静初意外,就连后面勒着缰绳缓步过来的福安也很意外。 她这堂妹,居然没发落江舒宁? 安庆什么时候脾性这样好了? 两刻钟过得很快,江舒宁稍作休息就到了时间。 她很少见这样的场面,一众锦衣玉食的官家小姐,各个跨马扬鞭,穿着如同男子一般的骑装,手上勒紧缰绳,跨着马鞍,伏地身体,就等站在一边的内侍一声发令,悬在空中的马鞭就要落下。 其中最过耀眼的当属那朱红的身影,眉目坚定,意气风发。 江舒宁出发就要落了别人一截。 人家都是费尽心思全力策马,而她呢,马屁股都不敢扇的太重,生怕速度太快自己把握不了。 张静初跑了十丈开外才意识到自己这次身边跟那个人丢了,勒住缰绳在原地等了半盏茶功夫,那矮脚伊犁马缓缓过来。 江舒宁总算走到了自己面前。 她长叹的一声,“你这是跑马还是走马?未免太慢了些,脚力快点的人走路都要超过你了,你这还四条腿呢!” “那我尽力快一些罢。” 在这算不上大的围场里,已经有人要超过她们一圈了。 咻咻两声,赤金色的大宛马枣红色的河曲马,一前一后双双掠过江舒宁张静初两人。紧跟在大宛马河曲马后面的,则是负责监察场地护卫一众人安全的几名常随。 这三名内侍里,有一名女子。 “不愧是宝马良驹,这样快就跑完一圈了。”张静初摇着缰绳,感慨道。 江舒宁凝视着前方,“静初,你不觉得公主的马有些奇怪吗?” “有什么奇怪的?” “刚才从我们身边过去的时候,它甩了几下脖子。” 张静初不以为意,“这有什么奇怪的,跑得太快有些偏转,马脖子当然会甩。” “安庆公主的马跑得太快了,在这个时候甩脖子很危险,容易摔跤。” 江舒宁的话让张静初心头一凛,她想起来安庆公主曾经在一次马术比试上说过的话。 “我的白露疾迅稳健,即便跑得再快,也从来不会甩脖子,在跑马的时候,我只需要考虑前方障碍,你们的马能做到?” 当时张静初还觉得安庆实在太过不可一世,大宛马那样金贵,能有这些能力有什么稀奇的,所以张静初对这句话印象特别深刻。 可如今 “阿宁你没有看错?” “我眼力一向不错。” “那倒也是,刚才崔清河在我都没瞧见,到让你注意了,”张静初低头看了眼马镫,心中旁生几分不安,“不会有事吧?” 末了,声音静悄悄的,若不是江舒宁与她挨得近,这简单几个字都听不完全。 江舒宁本想说她不懂,判断不了这甩脖子究竟会造成何种后果,可这会儿还会开腔,身后马蹄声擂鼓一样敲打土地,扭头去看,一匹赤金色的大宛马在她不远处,焦躁不安地捶打着草地,扬蹄奋起,嘶鸣哀吼。 马鞍上的那抹朱红色的身影一下引去了她的注意。 江舒宁手中的马鞭不加考虑地落到了马背上,安稳了许久的伊犁马,突然受了刺激,抬蹄急奔,不过片刻就跑出数丈的距离。 但就在这时候,刚才远远跟着的一人领头冲过来。 是刚才的内侍女官。 她一身绀色劲装,双腿裹紧马腹,早有准备般的掏出一根鞭绳。一端绑在胯下的漆黑骏马上,另一端环成绳圈,她捏着绳索,上下晃甩,欲将绳圈套在大宛马头上。 她是白涟!这日围场马厩唯一当值的女官! 江舒宁紧咬下唇,下了决心。 大宛马马蹄将要落下时,她拽紧缰绳,使劲全力驱策伊犁马撞过大宛马马腿。 皮肉骨骼的撞击声又沉又闷。 赤金的宝马倒下的前一刻,江舒宁几乎声嘶力竭。 “快跳!” 第7章 父亲叮嘱 在危急时刻,人免不得要恍惚些,其他人随意一句话,都会带给那处于危急的人产生很大的干扰,更甚至,他会照做,忘乎所以的照做。 就譬如现在的安庆。 她从来没有经历过这些,她的白露从来没有这样疯过,这事情已经完完全全脱离自己的掌控了。 所以当江舒宁靠近安庆,试图帮助她的时候,她根本没想那么多,颠簸中一个侧身翻到了那匹矮了一截的伊犁马上。 所幸伊犁矮脚马底盘低,根基扎实,即便和高大的大宛马碰撞,也只是马屁股转了半圈。 可不只是碰撞,上面还跳下来一人。 伊犁矮脚马不堪重负,一个趔趄前蹄跪下,摔到地上。 江舒宁抱紧安庆,两人跌落马下,在草地上滚了一圈才停。她小腿泛着尖锐的痛意,头晕目眩,可即便是这样,依旧没忘记双手紧紧抓着身边的人。 她眼睛半睁着,声音有气无力,“公主你,可还好?” 一切发生的太过突然,安庆后知后觉,可她正要开口回答江舒宁时,眼前人半睁着的眼陡然合上,攥紧着她的手松了开。 “江小姐!” * 江舒宁再睁开眼时看见的是一片丁香紫色的锦帐,片刻的恍惚后,她侧身起来。 林氏坐在玛瑙圆凳上,手撑着头,眼皮合着,是睡着了。 屋内光线晦暗,江舒宁昏昏沉沉的,更加判断不了如今是什么时候,想起来把窗支开,但还未等踏步迈下架子床,林氏就醒了。 林氏顾不得那样多,匆匆过来床前。 “阿宁这是要做什么?你腿受伤了行动不便,要是想吃什么想做什么就和娘亲说,娘亲帮你,好不好?” 江舒宁自知自己有错在先,乖乖的点了头。 这时,听到动静的冬青白芍纷纷进来,依照林氏吩咐,支开窗扉,倒了茶给江舒宁饮下,留了冬青在一边候着。 现在已是申时,日头渐渐落下,离江舒宁摔马过去了足足三个时辰。 从林氏口中得知安庆公主并无大碍,反倒是自己伤得更重,江舒宁心下一松。 接过冬青手中的靠垫,林氏放在江舒宁后背,让她靠着那架子床的雕花围栏更舒服些。 “虽说安亲公主千金贵体,但于我而言,我们阿宁是更珍贵的,娘亲不愿也不想你下次再为什么人伤了自己,你答应娘亲,以后行事要思量仔细,切不可冲动,以顾全自己为先,恩?” 江舒宁看着林氏,睫羽微微颤抖,握着的手也下意识抓紧了几分,“阿宁知道了,阿宁以后不会再这样冲动,不会再让娘担心,会好好的。” 林氏表情一松,眉眼皆含着温柔,“那便好,你这么说娘亲也放心了,你这次啊为救公主伤了自己,虽不是大伤,可静初那孩子自责极了,认为是自己没有照看好你,你到家的时候她眼睛都是红肿的,泪水连连,我瞧了也觉得心疼,后头你可得好好开解一下她。” 说到这里,林氏捻着手指,朝着江舒宁眉间轻轻一点,“和你做朋友,可真是操碎了心。” 江舒宁低垂着头,轻轻的应了声。 自从回了京师,她总让张静初为自己挂念担心,这次的事情同样也是这样。 是她思虑太不周全了。 “娘亲还有些事要同你说,”帮江舒宁别过落在额前的碎发,她才又开口,“你救了安庆公主,皇后有赏,金银布绢那些我让吴妈妈记录送去你小库房了,等到时你出嫁一并用作你的陪嫁。这些时日,会有太医院的御医过来替你诊查,要有什么伤痛不舒服的地方,必定要一一让人知悉,可不许闭着嘴巴。” “阿宁会的。” 林氏欣慰颔首,而后又道:“除了这些之外,下月皇后生辰,点名要你与我一道过去参加,到时务必事事谨慎小心。” 皇后诞辰,设宴交泰殿,皇室宗亲必然在受邀之列,此外,文武百官身有诰命的命妇,依照惯例也会出列,再有,就是破格受邀的一些官员亲眷。 这是江舒宁上辈子没有经历的事情。 “既然这样,那我便事事紧跟母亲,少说话,这样可好?” 当然知道江舒宁是玩笑话,林氏揉了揉她的头,“皇后寿宴依年龄分列坐席,阿宁就是想与我在一起,事事紧跟我,那也是不成的!” “到时候与阿宁一起的,都是些年纪相仿的官家小姐,或是皇亲贵戚,但也不用过多担心,那可是皇后生辰,便是有心想为难你的人,也得掂量清楚场合,加上经此一遭,你又有安庆公主名头护在身前,就更不会有人欺负你去了。” “娘亲不在身边,你也可放宽心,再说,静初此次也会去,你俩到时一道,也相互有个照应。” “恩。” “算着时间你爹也差不多下衙门归家,知道今日之事,他们必然担心,免不得会过来看你,尤其是你爹那性子必定左右问询,你可得好好想想,到时候怎么回他话。” 原本江津嗣就不同意让江舒宁去围场,这又出了这档子事,虽然是为了救公主,后头也算有惊无险,但总归还是受了伤,不好交代。 想到这里,江舒宁就有些头疼了。看她这般模样,林氏不再打扰她,吩咐冬青白芍好好伺候,就去一旁监着小厨房了。 不多时,夜幕已初初降临。 刚到家的江津嗣换下公服就朝着江舒宁在的漪竹苑赶来,不曾与林氏知会一声,茶水都没顾得及喝上一口。 而这边,江舒宁在房内借着月光点灯看书,不知不觉已经过了两刻钟。 进了屋内,江津嗣方才停下了脚步,“你们小姐可在里面,如今是歇下了还是醒着?” 白芍刚进去奉茶的时候,看见江舒宁从博古架上挑了本杂记在看,于是便据实回答:“回老爷,小姐已经醒了,正在里面看书呢,您可要进去看看。” 江津嗣“恩”了声,在一边整了整衣襟才踏入里间。 灯火融暖,但这段时候实在不宜看书,平常半个时辰都不觉得有什么,可这才看看两刻钟江舒宁就眼睛酸涩有些疼痛。 她合上书,一旁的冬青便上来替她揉捏。 冬青先注意到来人,“老爷。” 江津嗣微微颔首,冬青随后搬了把圆凳在旁退至一边等候吩咐。 “爹爹,”江舒宁坐在紫檀方凳上,想起来却被江津嗣拦着。 “阿宁腿受了伤,不要随意走动,坐着就好。”末了,江津寺也随即坐下。 “你在南苑马场那边的事我都知晓了,你出去是经了我与你母亲同意的,出这样的意外,你又是为救公主受的伤,无可厚非,只是” 说到这里他不自觉长叹一声,“公主是君,我们是臣,侍奉君上那是我们本职,可再是君臣之道,人也免不了会有私心,爹不希望你看重他人多过自己,阿宁这才学会骑术多久,如此莽撞上去救人,后果可有想过?这次是运气好,没出什么大事,那下次呢?” 江舒宁明白这个道理,可当时那样紧急的情况,她要是不救公主,那这件事情务必会落到白涟头上,就如同上辈子那样。她没有办法无动于衷,无论如何,她也不能让白涟借着安庆公主这条线,成为日后祸害他们江家的隐患。 她不是没有借机会勘察过马厩里的情况,可明明一切毫无异样,却还是发生了那样的情况。 是她思虑不够周全。 “爹爹,阿宁错了” “爹并不是怪你,于理,阿宁并没有做错,只是爹自己过不了心里这关罢了。”江津嗣抬头便看见窗扉外一轮悬挂与乌云之上的明月,月光皎洁,明净而孤凉。 “你阿兄去年外放去了徽州歙县,知县任期足有四年,四年一过,究竟是回京还是如何,也未曾可知,如今在京师之内,我们能照看得上的也唯有你一人。” “爹”江舒宁看着面前的人,眼眶有些湿润。 江津嗣已过不惑,与林氏是年少夫妻,一路同行已有二十年,能在这个年纪官至礼部侍郎,也算是朝中上下的佼佼者,为官数载,其中既有贬斥,也有升迁,有如今地位,江津嗣对将来也没有太大的苛求,只望自己一双儿女幸福圆满,莫受苦楚便可。 这一切江舒宁自然明白,可偏偏有她这样一个不孝女儿,连累江家上下。以至于江津嗣到了知天命之年,还被发配去北境苦寒之地,最后落得身死异乡的下场。 在从那人口中知道些,江舒宁恨不得以己之身代自己家人受过,可偏偏一切她又无能为力。 这辈子,不管如何,用什么方法,她都一定不会让那样的惨剧,再发生在他们江家人身上。 等林氏得知自己丈夫已经归家径直去了女儿院里,自己是担心极了,生怕丈夫要追究女儿的错处,着急匆匆的就赶去了漪竹院,可出乎她意料,这父女俩坐在一处,和颜悦色的话着家常。 她松了口气,立即着人将准备好的菜肴一贯端了进来,自己也踏进里屋,喊两人出来吃饭。 “你们父女俩说够了没,这都什么时候了,母亲可都吃完晚膳安歇去了,你们不饿我都饿得慌,还不赶紧来吃饭。”林氏一边说着,一边搀着江舒宁,跟江津嗣一道去了外堂。 甫一落座,林氏就张罗着布菜,“这个雪梨菱角汤不错,我煨了许久呢,快尝尝,还有这道清蒸醋鱼口味,虽说清淡,但也爽口。” 瞧着自己妻子如此忙活,江津嗣先看不下去,“婉清你自己吃着便好,我们一家人的饭食,又不是什么重要场合,哪需要你这样忙碌。” 江舒宁也跟着说道:“是啊,娘亲平常都不拘礼数,怎么今日” “今日我开心,想如何便如何,你们吃着便是了,哪里饭都堵不住嘴?”说到这里,林氏挑眉瞥了江津嗣一眼,“食不言寝不语的道理,你活了这样久还不明白?” 再无人敢开口阻拦。 用完饭稍歇了会儿,江舒宁便下了决心,要把自己打算去伴读的事情同父母说清楚。 第8章 意料之外的消息 要说起帮安庆公主挑选伴读,两年前帝后就开始张罗此事,只是一直都未能选到适合的人选,再加上安庆公主本身对读书这一事十分抗拒,于是就一直搁置在那里。 安庆公主一向离经叛道,她这样的行为,其他人早已习以为常,见怪不怪。可今年年初,这读书一事,又被安庆提起,这几月来,皇上才要再次为公主寻找伴读。消息一出,京师各家人心惶惶,生怕安庆公主哪里不小心就挑中了自己家的女儿。 给别的公主皇子伴读,兴许是好事,能长脸面,还能在皇帝面前博个名声,可给安庆公主做伴读 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可就难说了。 再者,安庆公主已经十二岁了,要给她找个伴读,按照惯例必然得是年长安庆公主一些的女子,只是年纪到了十四五岁,差不多及笄,那就要准备亲事了。 虽说大魏朝女子婚嫁通常在十七八岁,并不崇尚及笄之后就嫁人。可你一旦进了宫,许多事情便不在自己掌控之中,诸事难料,要是那安庆公主想留你到十七八岁,君命难违,你又哪里有拒绝的余地,这样一拖可不就耽误了。 加之,一入宫门深似海,处处都得提心吊胆,哪个又愿意自家的女儿受这样的折磨。 也是知道这些原因,所以挑选伴读一事,皇帝并没有强制人选,免得众臣怨声载道,生了嫌隙。 可这人选拟定,一向都是交由礼部制定,这事儿悬而未决,一直都是压在礼部的一块石头,久久难以落地。 所幸皇帝也没有再催过。 当江舒宁把自己的想法一一交代出来的时候,刚才还言笑晏晏的几人,片刻就冷了场。 “其实做安庆公主的伴读也没什么不好的,安庆公主如此受宠,教导她的必定是颇有名望的学士当代大儒,我与她一道,肯定能学到许多东西。” 江舒宁脸上虽然还挂着笑,两只手却在桌下紧紧的攥着,“再说了,我去做安庆公主的伴读,不也解决了爹爹的一桩事情吗?” 林氏却不应,沉声道:“你爹不需要靠牺牲女儿去解决公事,要真是这样,那就算我林婉清嫁错了人!” 江津嗣:“你娘说得对,伴读一事再如何紧急如何悬而未决,首当其冲的也并不是我,宁儿你无需如此牵挂,那安庆公主脾性琢磨不定,你这样的进宫去,免不得会受欺负。” 父母的反应在江舒宁意料之中,但她也没有就此罢休,“我今日才救了安庆公主,公主肯定记挂着我些,就算她再不记挂这事,传扬出去安庆公主苛待自己救命恩人,可不止是害了公主的颜面,皇室颜面也会有所损害,就算是皇上皇后应也不会放任的。” “再说了,我是重臣之女,我爹可是正三品的礼部侍郎,又不比皇宫里随意的宫女太监那样任人轻贱,而且爹爹娘亲你们要知道,我这趟进宫是去做伴读的,也是学习的,又不是去做侍女奴婢的。” 江舒宁声音很轻,却掷地有声,言词恳切认真,能看得出来,她这番不会轻易退让。 这不由得让林氏想起当初选择了外放徽州的儿子。 江云翥那会儿也是不顾他们俩反对,一定要去那徽州歙县。明明在江津嗣的荫庇之下,他能有更好的选择,但他却偏不肯走上捷径。 “为官之道,应是取之于民,报之于民,我留在京中派不上太大用场,可去徽州歙县推行税法却有我的用武之地,如何选择,我心中已有定夺。明者因时而变,知者随事而制,父亲母亲应比我更加明白。” 然后江云翥就义无反顾赴任歙县。 此情此种,一如当年。 可她的女儿还要离他们更近一些,逢年过节也能向公主告假回家。 林氏的态度倏尔就松了。 她不想做那束缚自己儿女的牵绊。 好一会儿都没有人回应自己,江舒宁心里有些没有底气,她看向林氏,语气不复方才,是轻柔缓和的。 “娘亲,您答应我好不好?” 林氏不愿理她,抬袖掩面只扔了句,“这事由你爹爹定夺,我不会再说什么。” “爹” 江津嗣知道自己女儿性子,话已经说到这样份上,不答应她,就是不能罢休了。 “再让我考虑考虑。” 江舒宁心中长舒了口气。 她从来不觉得自己只提一次就能达成所愿,但这无疑是个好开头。 * 又过了几天,期间,每日都有御医前来查看。 别说江舒宁,江家上下都有些受宠若惊。 一般人家哪有这样的待遇,待询问之后才得知,是安庆公主日日去那太医院叨扰,非得让他们过来江家,那医院的太医们又拿公主没有办法,只能唯命是从。 赐了好些伤药,又有太医如此关照,江舒宁伤好的很快,才三天行走便不成问题了,那原本可能会留下疤痕的伤,后面竟光洁白皙一点看不出痕迹。 得到了江舒宁伤势差不多痊愈的消息,张静初再顾不得内心忐忑,直接递了帖子,这日就过来探望江舒宁。 说起来,两人自从围场一事之后,五日都没再相见,江舒宁本是想先去张家找张静初,可自己的伤没有好全,不能随意行走。等到她打算去张府的时候,张静初却先她一步过来了。 这才五日,张静初看过去便憔悴了不少,一身樱草色如意百迭裙也难掩面上郁色。 江舒宁在自己院子里芳草园的凉亭看书歇息,见张静初过来,便立刻叫白芍去取了茶点招待。 “这几日,我爱上了吃这糖麻叶茶食,甜而不腻,正好配着银针茶一同吃。” 但以往对茶点热衷的人,此刻却愁眉苦脸,没有动作。 “这又是怎么了?你这不是来瞧病人的?你见哪个来看望病人的还这样一副愁苦脸色?” 张静初垂着头,逶迤扭捏了好会儿,“你知道的,我不是这个意思,那日马场的” 江舒宁着摆手打断她,眨着一双波光潋滟的杏眼,“这都五天过去了,还在自责呢,要这样,我可得先和你赔个不是啦。” 说着江舒宁站起来,朝着张静初微微福身。 张静初赶紧搀她起来,“阿宁你这” “是我太冲动,思虑不周全贸然行事,自己就算了,还害的静初你无端担了罪名,于情于理都我肯定是要向你道歉的。” “你哪里有错!是我,明明说好了陪着你一起去,答应好好照看你,到头来,却又没顾得上你。”说到这里,张静初又垂下眉头,侧过脸去。 “当时那样紧急的情况,哪里能那样快反应过来,再说了,我自己要冲过去的,与你有何干系,再怎么计较也不能赖到你头上啊,哪里有这样的道理呢?” “可是” “好了张大小姐,您放过自个儿也放过我吧,这事就这么过去,你要是再说,江舒宁可得跪下来道歉啦!” 江舒宁睁圆了眼又撅唇,故意撒娇卖痴,就这么僵持了一会儿,张静初才面露笑意,没有刚才的愁郁。 握着张静初的手捏了捏,江舒宁道:“这样才对嘛,以后我要是再疯,还得静初来管束着我,我若下次再这样,你尽管与我生气,再不济打我便是,也好让我长个记性。” 张静初与她交手相握,捏紧她的手,又瞪了她一眼,“可别再说管束这样的话,我哪里拘得住你,打你我也不敢,先不说我爹那老顽固会将我如何责罚,你娘亲就先不能放过我了!” 两人相视一笑。 话头一起,两人就开始畅所欲言。 “那日我晕过去后便被送回了府,也不知道后头围场发生了什么,安庆公主那受惊的马是如何处理了?还有,这事可是有人故意为之?” 这些话要是问别人兴许还不知道,可若是问张静初,那她多少还是知道些内情。 先不说张静初那日就在场,要知道,张静初的母亲可是京师社交圈里的达人,有什么风吹草动亦或是谣言纷争,借着与她相交的几位夫人茶话,她总能了解清楚。 与张静初母亲相交的,那可都是些能人。 先有大理寺卿的夫人,后头又有刑部主事的夫人,还有那右副都御史家的主母,国子监祭酒家的 这些来自三公九卿家的夫人们,俨然形成了一个小团体。 再一个,这些夫人们的孩子大多都已成家立业,自己没什么好操心的,多了那样多的空闲,可不得和其他人家的夫人聚在一起打打叶子牌,看看折子戏什么的打发些时间。 人一多,这交往起来总不能全是些干巴巴的客套话,免不得会聊些八卦。 而张静初母女两个,从来都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话说的都不晓得要有多少。 张静初母亲知道的,几乎可以等于张静初就知晓了。 “安庆公主的那匹白露是要不得了,据说是吃食上出了问题,饲粮里被人掺了五石散,白露发狂摔倒之后,公主就立刻请了御马监的兽医过来看,这事查出来倒也很快。” 江舒宁听了,眉心一跳,“这五石散可是禁药,这东西从何而来,又怎会落到白露的饲粮里?” 她上辈子不曾关注,更无心去探究这里头的秘密。可这次光是听了张静初聊了几句,江舒宁便觉得,这事似乎没有那样简单。 白涟不过一个小小的太仆寺监正之女,她哪来那样大本事弄到这禁药,又哪里有那样的手段下到白露的饲粮里面。 就算这事是有白涟掺了一脚,那必然背后也有人帮忙。 可那背后的人为何要帮白涟,帮白涟于那人而言又有何好处? 第9章 前因后果+宫宴 这事经不起推敲思量,白涟身后必有予她助力的人。而这人目的何在,下一步又会怎样行动,几乎无从得知。 结合上辈子他们江家的境遇来看,兴许早就有人看不惯他们江家的。 这个人可能并不是白涟,白涟只是那幕后之人放在明处的一颗棋子,掩人耳目罢了。 意识到这些,江舒宁心里愈发慌乱。 她究竟该怎么做,才能帮江家避祸? “江阿宁你是怎么了?脸色突然这样难看,”喊了好一会儿,江舒宁依旧没有动作,张静初不由得凑到她跟前,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江舒宁脸色有些惨白,漂亮的柳眉紧紧皱起,嘴唇也抿得紧紧的,黢黑的眸子水光莹莹,又带着几分委屈,瞧过去分外可怜。 张静初捏着帕子给她擦了擦额前的碎汗,“可是听到那五石散的名字,害怕了?” “别害怕,不要紧的,我们总归碰不到那样害人的东西,再说了这事已经查出结果,也处理了源头,这就更不用担心了。” 江舒宁因她的话,陡然从无助中脱离出来。 捉住张静初的手,她连忙问:“已经有了结果?究竟是怎么回事。” 张静初先饮了口银针茶,让江舒宁坐好与她一一道来。 那日安庆公主惊马,令人将受伤的江舒宁送回府后,安庆便立刻开始检查白露。 因为和伊犁马的碰撞,白露倒地不起,可却浑身抽搐,还口吐白沫,这一看就是中毒的迹象,叫来太仆寺统管南郊围场的兽医查验,这一验,确实是中了毒。后头着人检查白露的吃食,就查出来白露的饲粮里多了些东西,而这东西,正是禁药五石散。 若只是普通的马被人下了药,这事儿可大可小。可偏偏这马就金贵,是安庆公主的专属坐骑,这药也着实骇人,是大魏禁了上百年的药。 两相结合,这是就由小变大,再变为巨大。 有人敢下毒谋害公主的马,就能演化成敢下毒谋害公主皇子。这还是天子脚下,皇宫别苑。 那是否意味着,有人敢谋害皇上? 这一番推导,谁听了不抖上一抖?震上一震? 于是,这大宛宝马被毒一事,皇上听闻后,立刻擢大理寺刑部协同调查。 为了显示对这事的郑重,大理寺派出了称号“铁面阎罗”的酷吏寺丞罗英,而邢部则派出了有“律法全书”美誉的郎中周昇。 所谓强强联手,事半功倍。 不过三日,这五石散来源途径如何,又经谁手,怎样落到大宛马的饲粮上,而又为何会落到大宛马的饲粮上?传播五石散有何目的?是否有人敢弑君犯上,还是故意传播恐慌?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这事情被那两位查得干干净净,明明白白,摊开来不参一点迷津。 起因,是一位御马监的典薄官孙虎。 他在御马间百鸟房当职已久,这南郊别苑的马匹登记造册,管理协调,马匹粮草的调度采买,皆由他一应负责。这差事,相对其他在皇宫内廷当值的宦官,既无监管之人,又是油水极大的肥缺,可谓妙极。 久而久之,那典薄官就积累了一笔不小的财富,免不得染上些铜臭恶习。 譬如吃喝嫖/赌。 真论起来,吃喝要不得几个银子,可嫖/赌就不同了,这两样花费银子的功夫,那可大了去。随你你想花多少,那便能花上多少。 可这两样却是孙虎最喜欢的。 但那孙虎可是宦官,哪来的本事去嫖,哪来的东西去嫖?于是每每到那百花楼中,只是招了几个仱人,听听歌唱唱曲,最多手上快活几下。 别的,也就不行了。 次数多了,孙虎心中难免郁愤不满,于是对那乐户贱籍女子手上加的手段,也就越发残忍不堪。 终有一天,那乐户女子跪地求饶,与孙虎说,想要狎/妓并不是完全没有办法。 若断的没那样干净,服用禁药可以一试。 孙虎也是起了心思,自己当初确实与其他人有些不同,根还留着一半未断的完全。后边他使了些手段,派人去偷偷的打听这五石散可从何而得。终有一日,被他探听到那青石赌坊有一门暗暗做的生意,就是卖这禁药五石散。 原本也是死马当作活马医,却没想到这死马还真起了头。 那药服用久了,便要上瘾,瘾也是越用越大。后头就是在当值的时候,孙虎也忍不住想着那药,可毕竟是禁药,总不能明目张胆的用,于是他便偷藏了些,就藏在别院的围场里,要藏就得藏在人最少,最不可能被人碰到的地方。 白露的食槽,就成了那藏药的地方。 一直以来都相安无事,可偏偏江舒宁参与马术比赛的那日出了岔子,孙虎因前一日去采买粮草,与马草粮商吃了酒,误了时辰,没来得及将藏在底下的五石散拿出来。那负责饲喂白露的常随又不知道这事儿,白露在嚼粮草的时候搅碎了那五石散的包装。 孙虎自是不用说没有好下场,那青石赌坊更是被抄了个干净,贩卖五石散的路子也随之被捣毁的干净,就连那告诉孙虎五石散作用的乐户女也遭了难。 要把这么一大串的事情说的绘声绘色,并不简单,可苦了张静初。 口干舌燥,已经饮了半壶茶。 听完这些,江舒宁仍是疑窦丛生,“这案子就这么结了,再没有了?” 虽然这事调查的十分详尽,有理有据,关系完整。 可,怎么会和白涟半点关系都没有? 那日,她都已经看见白涟有所动作了。她手上显然是另外一根缰绳,可一般马身上哪里会备着那样多缰绳? 况且,白涟骑的是山丹马,那是多用于驮载货物,力大,不以速度著称的马匹,那样的马能够超过其他两名内侍的三河马冲在最前面,就说明,她早有预判。 最重要的是,江舒宁不觉得那人跟她说的话有假。 白涟那时已经是御侍女官,身份崇高,杀了她,不会太简单。如果真是骗的话,为何不编个更容易处理的身份对象。 他更没有必要去骗那时的自己,他甚至承诺如啾恃洸果自己乖乖听话,他会帮她报仇。 江舒宁有些痛苦,她不愿意回想起那段过往,可偏偏那段过往才有能够指示她该如何行为的线索。 张静初点头,“自然是没有了,这案子都这么清晰明了,还能有什么没说的,若真要有什么没说的,那肯定是不能说的。” “这是什么意思?” “我能知道的,就是从我娘那里知道的,我娘呢,也是通过那些夫人知道的,可江阿宁你得明白,并不是所有事情那些人都会一一和自己夫人说的,而能从那些夫人口中宣扬出去的,必然是其他人知道也没有关系的。不是有句话说的好吗,知道的越少越安全。” 江舒宁“恩”了声,看着芳草园的海棠花,若有所思。 *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间到了皇后诞辰。 这些日子,除了忙着准备皇后诞辰的祝寿礼外,江舒宁屡次和江津嗣再提伴读之事。 几次下来,江舒宁明显能察觉到自己父亲态度已然松动,估摸着再磨上半月,此事应能达成。 上辈子江舒宁感了风寒,没有参加皇后的诞辰。但她在武安侯府待了那样久,诸如此类的百官宴席也参加了数次,此间规矩姿态早就被她融合进了骨子里。她并不担心自己会在贺寿诞辰上仪态出现问题。 她只是不想看见那个人。 这日大早,江舒宁便随着身着朝服的父亲娘亲一同进宫。 能有资格参加皇后诞辰的官员都是四品以上,可即便如此依旧人数众多。 午门外,官员命妇都穿着朝服,按照品级排列于午门,钟鼓奏乐礼起,方由司宝从左右掖门引领入交泰殿中庭,司赞唱班行跪拜之礼。直到入了御座,鼓乐声方才歇停。 教坊司乐人从西侧鱼贯而入,于庭中彩台奏乐吹篌,舞者着诨裹宽衫,随乐而舞。 因着这次宴请了不少年轻官眷,年轻女子大多都坐在一起,就和林氏之前与江舒宁说的一般。 但即便如此,也还是有些区别,例如年纪相仿的皇室贵女坐在一起,像江舒宁这样为数不多受邀的官员子女坐在一起。 张静初父亲与江舒宁父亲品级相同,加之,她们两个年纪相仿,便循例坐在了一处。 这出席皇后寿宴谈不上轻松,首先礼节繁重不说,宫门处处都有从御史、礼仪司纠举,一举一动皆要小心谨慎,一个不察,失了仪态,这后果可想而知。 但有一点却显得奇怪。 与声势浩大的恭贺礼仪,相比皇后诞辰赐宴显得有些简朴乃至于朴素。 别说是江舒宁,就连张静初也注意到了这点。 礼乐行酒之际,张静初凑到江舒宁跟前与她咬耳朵,“这次赐宴忒小气了些,比起前些年简陋了不少,你说是不是如今国库空虚啊?” 江舒宁愣了会儿,拉着张静初叫她谨言慎行,但心中却想起了一事。 上辈子她虽没有参加这次皇后诞辰,但却也听闻了一事。这次的诞辰,皇后在此间倡议行节俭朴素之风,以身作则,身体力行将恭贺寿礼贵重的大半都捐了出去。 用于何处呢? 闹了蝗灾的三府交汇之处新设府,用于安置流民。 很快,这原本只能从听闻中得知的事情,着着实实的发生在了江舒宁面前。 宴会行至一半,带着九龙九凤冠着深青色翟衣的皇后,借着寿辰的名头,提了新设府流民一事,一番陈词而后开始捐物。 皇后都以身作则了,其他官员命妇又怎能无动于衷? 皇后寿辰,生生成了陈情捐物会。那些送了贵重贺寿礼的官员,原本只想借机媚上,却不想被狠狠宰了一笔。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还得笑着夸赞皇后的大仁大义。 江家送的贺礼算不上华贵,黎山居士的一张百花争艳图,加上江舒宁与林氏手抄的无量功德经全卷。 无心栽柳柳成荫,替江津嗣在帝后面前博了个清正廉洁的名声,也正是有这个原因,三年后江津嗣顺理成章的接任了告老还乡的礼部尚书之职。 这些都是后话,暂且不谈。 宴会结束后,这些官员命妇以及江舒宁这些受邀的亲眷,是要跟随队伍依次离宫的。但还没走几步,皇后跟前伺候的侍女过来传皇后口谕,让江舒宁去翊坤宫说话。 此时天色已晚,皇后既要留人,那江舒宁今日必然是回不了家了,这边与父母拜别后,她跟着那女官去了翊坤宫。 可令人费解的是,皇后寝宫明明是坤宁宫,又为何要叫她去翊坤宫说话? 但在踏入翊坤宫庆云斋后,江舒宁就明白了。 第10章 话不能乱说 因为江舒宁见到了安庆公主,且并没有皇后在。 也就是说,要见她的并不是皇后而是安庆公主,那自然不是在坤宁宫。 安庆公主只是借了皇后的口谕而已。 皇后虽对安庆公主宠爱有加,但安庆却非皇后所生。 安庆公主的生母,是十二年前难产的温仁皇贵妃,老安国公的嫡次女,皇后的嫡亲妹妹。曾经,翊坤宫乃是温仁皇贵妃的寝宫,但自从温仁皇贵妃薨落,翊坤宫主殿就再没人居住。 也是这几年翊坤宫主殿翻修之后,安庆公主才搬进这里。 江舒宁进来,看见安庆便屈膝朝她行礼,安庆不喜这些繁文缛节,让江舒宁起来坐到自己旁边。 安庆公主还穿着祝贺寿辰时的礼服,朱红色的纻丝大衫上罩着深青色织金云霞凤纹霞披,带着二凤衔珠九翟冠,看着就不轻。她面容还显稚嫩,但一双凤眼却威严凌厉,此时略皱着眉,神色似有不耐。 安庆掀着眼皮懒懒地看了江舒宁一眼,而后才开口,“之前摔马受的伤,可好全了?” “好全了,说起来也要多谢公主关怀,如若不是您赐的伤药以及日日上门看诊的御医,臣女也不会好的这样快。” 一边的宫女轻轻替安庆揉捏着肩颈,安庆脸色才更好些,“谢什么,你舍身救了我,这些都是应该的,我也不想欠别人什么,你与我说说,你有什么想做的事情,我能做到的,我便帮你完成了去,此事也算是了结。” 江舒宁有些意外,“皇后已经赏赐了臣女不少东西,已经够了,公主若再做点什么,臣女惶恐。再说,您是君我是臣,臣女做的只是尽了本分,不敢居功。” 江舒宁话音刚落,安庆便轻笑出声,抬了抬手,那刚才还在揉捏肩颈的宫女退至一边。 “江小姐,我是不是这个时候该夸你一句,不愧是礼部侍郎家的嫡女,颇有乃父之风?” 她对安庆公主知之甚少,江舒宁有些琢磨不定安庆究竟是什么意思。 不知,便不言。 江舒宁随即起身告罪,“臣女不敢。” “所以说我不喜欢与你们这些官家小姐打交道,尊卑礼仪就像一道枷锁,压的你们都不敢抬头与我说话,”说到这里,安庆站起身来,“你起来吧,我没有怪你的意思。” 不等江舒宁自己起来,旁边的宫女得了安庆公主的示意,搀着她起来。 “皇后娘娘赐给你的东西,那又不是我给的,再说了,那些金银珠宝,绫罗绸缎,不过是些俗物,哪里配与我的感谢相提并论。” 安庆抬眼看着面前的人。 柳眉杏眼,乌发雪肤,琼鼻朱唇,未施粉黛就有如此颜色,要精心打扮些,还不比那最得宠的颜妃好看多了?那样素净的肉粉色袄裙都被穿的比桃花还要娇媚,即便在三千粉黛的后宫中,也找不出几个这样的来。 好看是好看,就是性格太迂腐。 要不是这人与自己有救命之恩,安庆自认肯定不会搭理她。 “翊坤宫没什么其他的人,一个宫妃都没有,也就是偏殿偶尔文贤长公主会过来小住,你也不必害怕什么隔墙有耳,更不会有人敢因你在我面前如何,就弹劾你父亲!” 说了这样几句话,江舒宁更加确定了安庆的性格。 她确实是不太喜欢礼仪约束。 江舒宁轻轻点头,“臣女知道了。” 安庆摆了摆袖子,头回如此无奈,“你在我面前自称姓名就可以。” 她说了半天的功夫,这江侍郎的嫡女依旧是恭敬不肯松口。别的人要是听到她肯开口施恩,几乎都是立即跪下道谢,就算要扭捏一会儿,但也就受着了。可这人呢,什么惶恐啊,不敢啊,是本分啊,这些她只会从父皇的臣子面前听到的词,一个个蹦出来。 还真是让她耳目一新。 但安庆实在是不想陪面前的人再耗下去,她这身服饰,压得她浑身难受,她得赶紧把衣裳换了。 “你今日就在这翊坤宫西侧殿木樨院歇着,没有把你的要求说清楚,我就不会放你回去。” 话音一落,安庆绕过那雕花嵌珐琅四扇紫檀屏风,转身去了里头。 江舒宁站在原地,看着因安庆公主掀开复而落下的琉璃幕帘,心中隐约有些想法。 一边的宫女适时开口:“江小姐,我们公主去里头换衣服了,不如我先带你去西侧殿看看吧?” 她们公主提前几日就布置好的寝殿,就为了迎接这位侍郎家的小姐。此外公主还有特意吩咐过,叫她们仔细看着,如果江小姐不大喜欢西侧殿的布置,就让江小姐来主殿休息。 她们公主一直都是这样,表面看似嚣张跋扈不可一世,但却极重恩情,对她们这几个常常伺候在身边的一向很好。 除了那些别有用心的。 江舒宁微微晗首,“麻烦了。” 西侧殿离着主殿稍有距离,需要穿过一条回廊,再途经一条穿堂。 安庆公主不好装饰,所以整个翊坤宫都显得非常简单,除了几株素雅的杏花树,常见的落叶乔木再没有其他。 倒是往偏殿走,更显有些不同。 “这西侧殿虽比不得主殿那样宏伟,但住起来却是很舒适的,江小姐尽管放心。” 她“恩”了声。 只是有些疑惑,安庆公主的侍女这样好客吗? 穿堂走至一半,一道熟悉的声音入耳,声音不算小,还离得她越来越近。 “真不知道长公主她怎么想的,为什么要给县主你安排一个那样的亲事,状元又怎么样,大魏多少个状元,他那样的出身如何配得上县主你啊!” 福安也不明白自己母亲为何如此固执,就算是状元又如何?还不是得从七品小官开始做起,他们等得住吗?一个寒门而已,又怎么比得上武安侯府? 再过上些时日,他就会回京述职,平定海乱这样的功劳前途不可限量。 只有陆行谦才配的上自己,而那见都没见过的翰林编修,又算个什么东西。 “这件事情我心中自有想法,不用你说什么。” 余禾秋立刻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话有些僭越了。 就算长公主再如何,那毕竟也是福安县主的母亲,不是她这样一个外人可以随意多嘴的。 她赶忙陪着笑脸,“是我说差了,但县主你也要抓紧机会说服长公主啊,我听父亲说,那状元郎殿试上得罪了工部尚书,翰林待满三年,可能就要外放做个芝麻小官了。” 福安思忖片刻,心中立即有了说服母亲的对策。 “余和秋,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那新任状元郎,在翰林待满三年就会外放去边陲小镇,这可不是我一人说的,好多人都在传呢。” 这消息可是她在书房听见自己爹爹说的,他爹是太常寺少卿又是和她姐夫吏部员外郎谈论正事的时候说的话,这总不能有假吧? 福安应了声,如果是这样那就好办了。 她肯定是不会离开京师,知道这些,母亲当然,不会强硬要把她嫁给那小小编修。 既然有了应对的法子,福安心里就轻松多了。 翊坤宫西殿的中间的穿堂,江舒宁与那两道熟悉的声音碰上。 刚才的话她听得一清二楚。 余禾秋仗着这西侧殿无人,说话一点也不避讳,这样不知轻重的性子,还真是配得上张静初那句草包。 压着心里隐约的几分不舒服,江舒宁先朝福安行了一礼,“县主。” 而跟在福安身后的余禾秋,她竟是招呼都没打。 这点就激的余禾秋愤愤不平了,以往见着江舒宁,就算她们之间关系不好,勉强都还是会打招呼的,而且都是江舒宁主动招呼。 次数多了,余禾秋也就习以为常,默认江舒宁性格软和,即便对她不爽也要维持表面客气。 余禾秋几步走到福安身前,瞪着江舒宁,“江小姐,您是眼睛不好使吗?我一个活生生的人在这里,看不见?” 江舒宁看她一眼,垂着眉目,略带些歉意,“原来余小姐也在,余小姐一直跟在福安县主的身后,方才匆忙一眼,我有些没有注意到。” 原本是极正常的话,但用在余禾秋这里,就变得有些意味不明了。 余禾秋同福安一道已经几年,对于外面的风言风语自然不是一点都不知道,许多人都觉得她是福安的跟班,谄媚她人有失贵家小姐仪态,可余禾秋却觉得,他们大多人都是嫉妒。 福安县主可是县主一县之主,有自己的封地,实实在在的皇室宗亲,别人想跟着还不一定跟得上呢。 比起自己嫡亲姐姐,余禾秋也知道自己就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可能和县主结交,那不也算得上一样比过姐姐的事情? 可江舒宁说话实在讨人厌。 怎么可能会因为跟在县主身后就看不见她,这明显是在讽刺,找借口。 余禾秋重重地哼了声,“自己眼瞎还怪罪别人,狡辩!” “余小姐,请务必慎言,”江舒宁抿着唇,水盈盈的杏眼里带着探究,“我眼睛怎样,余小姐你不会医术又怎能胡说呢?前些日子,那太医院的沈太医日日来替我看诊,他都没发现的事情,反倒是被余小姐发现了?余小姐这番话,可是在质疑太医院御医的医术?” 江舒宁向前走了一步,微风拂过,她发髻鎏金蝶展翅步摇微微晃动,“沈太医可是太后赞扬过的神医圣手,余小姐质疑沈太医,那岂不是怀疑太后娘娘看人的眼光?” 余禾秋心里有些慌乱,她并没有这个意思,可侧过头去看福安县主,她只冷冷站在那里,一言不发。 捏着藏在袖里的手,余禾秋咬牙辩解,“花言巧语,你这是在诡辩,我从来没质疑过沈太医!” “我在花言巧语诡辩?”江舒宁略略垂首,唇边挂着浅淡的笑意,“可说我眼睛的那些话,全都是从余小姐口中出来的啊,且不说你质疑沈太医医术,我只是一时未能注意到余小姐,余小姐便出言诋毁于我,这点就十分不该了。” “江小姐何必如此咄咄逼人?”福安侧眸看着江舒宁,心里忍不住烦躁起来。 要不是因为余禾秋是太常寺少卿的女儿,对自己有用,福安真是半点都不想替她出头。 “县主这话舒宁承担不起,我只是实话实说而已,怎么称得上咄咄逼人呢?” 福安蹙着眉头,“那你也不该如此计较,谁都有不小心说错话的时候,江小姐怎么就不能体谅一下?” “自己的问题,不好好自省己身,反倒要他人体谅,古往今来也没有这样的道理啊。”江舒宁声音很轻,明明身量要比面前人矮了半个头,但却不见丝毫畏惧。 “臣女还有事,就先告辞了,不过在走之前,斗胆提醒县主一声。” “翊坤宫虽然空旷,但也不是无人居住,有些话该说不该说,您肯定比我清楚。” 话一说完,江舒宁行了一礼,与福安错身离去。 第11章 剖心自白,再遇。 夜色渐深,翊坤宫外巡守的护卫已经来了几拨,而主殿内却还亮着灯火。 安庆一身鹅黄色的中衣,衣襟松散,隐约还带着几分水气,她半靠着黄花梨罗汉榻的软垫,一只手臂枕在旁边的小几上,另一只手抓着扎书卷,乌发散落在身后,阖着眸子,旁边的侍女手执象牙雕花梳篦,一下一下,顺着那发丝,从头至尾仔细小心。 置物架上的琉璃莲花灯盏灯芯哔啵一声,一室暖光,惬意舒适。 倏尔,她掀起眼皮,语调懒懒的,“送过去的晚膳江小姐吃了多少,那几道菜她可还满意可吃了?” 在一边奉灯的宫女垂首回答:“回公主,江小姐,晚膳用的不多,吃了些肉酿金钱汤,清蒸鹅用了几口,还有半块八宝馒头。” 安庆忍不住蹙眉,“猫食儿似的,怪不得长成那样风吹就倒的模样。” 梳了半天头发的宫女忍俊不禁,轻笑声引起了安庆的注意。 安庆伸手将那软垫抬高,“笑什么?有什么有趣的事和我说。” 见头发已经梳顺,那宫女将书篦放下,“江小姐虽说长得是风吹就倒,可性子却不是。” “是吗?我与她见了两次,每回都恭恭敬敬的,我说如何就是如何的,还有什么奇特的地方?” 要真说有些不同的地方,那就是藏在骨子里的倔。对自己固然是态度谦和,但却有一套准则,即便自己贵为公主,也不能轻易破坏了。 要是其他人的话,安庆管不了那么多,自然是顺着自己性子,管他什么准则标杆通通顾不上,可偏又是自己的救命恩人,长得怪还好看。 随后,宫女明月便将前头西侧殿穿堂的事情,一一同安庆说了,细枝末节都说的极为生动。 安庆手指勾着一缕发丝,绕绕转转,面上的笑意就没停下来过,“牙尖嘴利的,在我面前怎么不是这副样子?” 明月一边替安庆揉着脖子,一边说:“当然是不敢了,您是公主,谁敢在您面前造次。” “不过别说她,我也不喜欢福安,整天阴测测的,还莫名骄矜,”缓了缓,安庆招手让明月退至一边,从罗汉榻起身,“行了,我要睡了。” 说完,把那本印着“六韬兵法”的书随手搁到小几上,迈步走向寝殿。 * 次日清晨,江舒宁将安庆公主着人送来的早膳用过之后,便被请去了翊坤宫主殿。 天朗气清,碧空如洗。主殿外的几棵杏花树花期正好,连着枝干一簇簇的生长,娇艳而明媚,朱墙琉璃瓦的宫殿也因着粉红的杏花,少了几分肃穆,多了几分活泼。 安庆靠在身后的梨花罗汉榻软垫上,一身粉蓝色的对襟短衫,袖口窄收,梅花纹百褶裙斓搭在腿边,惬意悠闲,原本专心看手中捏着的书,注意到江舒宁过来,即刻把书放到一边。 她上下打量着江舒宁,凤眼里带着些许满意之色,“这衣服我穿着不合适,你穿得倒挺好看。” 原本按理来说,一个十二岁的女孩家的衣裳,十四岁的自然是穿不得。但巧就巧,在安庆手脚修长单看身材要比同龄女子高挑了不少,而江舒宁呢,虽说有十四岁,生的却比同龄女子矮了不少,也正因如此加上她眉目稍显稚气,大多人一眼看去都会觉得她性格温和。 江舒宁屈膝谢礼,一边的明月见安庆示意,递了把珐琅束腰圆凳过来让江舒宁坐着。 安庆复而再问她:“一夜过去了,你可有想好你的要求?” 江舒宁颔首应声,随即把自己想做伴读的事说了清楚。 室内安静了好一会儿,安庆枕着手,上挑的凤眼就这么盯着江舒宁,片刻后,她眉头蹙起,牙齿碾着下唇。 江舒宁就这么坐着,也不再说话,低垂眉眼,安静内收。 “旁人要做我的伴读,一个个都避而不及,你赶着上来,还把这当做要求?”安庆昂起头,眯着眼,“这不合情理。” 从小到大,安庆碰到过很多用各种方法接近自己的人。迎合她的喜好,夸赞她的举止,奉承讨好 曾经,她也以为自己真的受许多人喜欢。可后来安庆才明白,那些喜欢,参杂了太多东西,假的不可思议,可笑的是,她居然还相信过。 也正是因为这些原因,安庆不喜欢和其他人有过多牵扯。 江舒宁救了自己,所以安庆得赶紧回报,还了恩情。 可,面前的人,似乎还想和自己有所牵连。 这就不得不让安庆多想。 江舒宁到底可以从她身上得到什么。 财还是权? 江舒宁没有太过意外,她大概能够想到,贸然提出作为公主伴读,很容易让安庆公主多想她的目的意图。皇室中人心思要较其他人缜密许多,就算是年仅十二岁的安庆也不会例外。 “公主,并不是不合常理的事情,就一定不会发生。”她微抬着头,目光澄明,“您或许会觉得我想做您的伴读是另有所图,可我图什么?我爹已经是三品侍郎,就算我巴结讨好您,您就能帮我爹晋升二品尚书?这未免太过可笑,若是为了财那就更是无稽之谈,我虽比不上公主您锦衣玉食,但自小也是丰衣足食,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我大可不必为此寻一个人人都巴不得避开的差事儿。” “但要说一点目的也没有,那断然是不可能的。” 江舒宁一番话下来,中心明确,言之凿凿,安庆听着颇有些趣味。 安庆放柔了眉眼,道:“你接着说。” “您贵为公主,帝后掌珠,教授您学业的夫子必然是当代大儒和饱读诗书的翰林学士,若是与您一道学习做您的伴读,那我就能借着您的光,学到其他地方都习不到的东西。” 殿内静默了片刻,最终被安庆公主一阵笑声打断了沉静。 笑声突收,安庆半靠在软垫上,语调不带半分情绪,“江小姐说话,有趣又大胆。” 江舒宁的心陡然一紧,她并不能预料到,这招剖心自白究竟作用是好还是坏。安庆喜怒不循,心情难以捉摸,如果扯那么多弯弯绕绕,反倒言多必失,再加上前几次的会面佐证了安庆公主厌恶娇柔造作,所以江舒宁才大着胆子直抒胸臆。 可 江舒宁抬眸看着安庆公主,长袖下的拇指轻轻颤抖,她旋即将四指裹住拇指,捏成拳,用力攥紧。 她看见,那没什么情绪的面容倏然变得缓和。 粉唇微启,那人说道:“虽然大胆,可是我喜欢。” “既然你提了这样的要求,理由也不让人讨厌,我当然是要满足你的,这样,再过几日我就向我父皇请旨,点名要你做我的伴读,你觉得如何?” 江舒宁绷紧的神思渐渐松下,她屈膝行礼,“多谢公主。” 既然说清楚,安庆公主也就不留人,让侍女惊雀引江舒宁出宫,别枝则拿令牌吩咐车辇在午门候着。 江舒宁甫一离开,安庆就让明月给自己更衣,准备外出。 明月这边帮安庆换着衣服,心里还有些犹疑,“公主,待会儿,那位展书官不是要过来给您讲课吗?您这样离去是不是不妥?” 虽然她家公主一向任性惯了,可毕竟这位是皇帝特派过来,原本是御前讲习,与其他寻常学士不大相同。明月一贯是顺着公主心意,从不多嘴,可今日这遭,她怕公主忽视那展书官,引得皇上不满。 安庆这会儿已经穿戴整齐,经明月的一番话,想起前几日自己父皇的耳提面命,不由得凤眼一翻,连连啧舌。 安庆伸手扶额,合着眸子,气息翻涌,“看样子,今日是没法儿去骑马了。” 之前围场一事,已经引得父皇震怒,虽说严厉特办了那些害她白露的凶恶之徒,但自己也受到影响,轻易不得再出宫驯马。 安庆深知自己父王的脾性,只要她乖顺半月,修身养性,出宫驯马,指日可待。 可偏偏,两个月之后,就是皇宫内外一年一度的马球大赛,自己那支队伍还没好好整饬安顿。 “算了!这几日风声紧,我就不出去了,明月去看看时辰,那位新晋的展书官还有多久过来?” 明月自是早就掐算了时辰,连忙回答:“回公主,还有两刻钟就要过来。” 瞧着安庆泄气的模样,侍女清风在一边建议,“公主不如看看兵书,打发时间?” 说着将那本六韬承上。 安庆拂袖罢了,“算了,我歇歇吧,那些个兵书我看了这么久,也读不出个一二三来,兴许我天生就不是这一块料子。” * 这边出了翊坤宫主殿,江舒宁后知后觉,惊出了一身冷汗。 她心里远没有面上那样平静。 安庆公主身份超然,她一个官家小姐要应对,属实是为难,换做在上辈子,她也没有机会单独直面安庆,更遑论在安庆面前有那样的言谈。 她很害怕自己言多必失。 可比起害怕,江舒宁更恐惧的是未知,如果将伴读的机会让给了别人,尤其是白涟之类,对江家或有损害的人,那潜在的威胁,将是她不能预计的。 况且,比起上辈子破败的江家,如今的她,应该更有底气。 江舒宁垂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衣服,缃色的织金交领袄衫红罗暗纹绣花裙,贵气煊赫,确实是安庆一贯的风格。 或许,十二岁的安庆,并没有想象中那样难以相处呢。 琉璃金瓦,朱红宫墙。 江舒宁跟在惊雀身后,踏着灰白的宫道,内心渐渐安定。 拐道之后,她们与几人迎面相遇。 走在前头的人带着双拱官帽,身穿红色圆领大袖直身,上缀斗牛补子,束金镶玳瑁带,细挑眉,面施铅粉,笑意盈盈。 惊雀在一边停下,朝来人行了一礼,“钱公公安,您这趟过来,可是皇上有事要寻公主?” 钱福挑眉摆手,“那倒不是,昨日皇上不是吩咐要给公主请人讲课么,”说到这里,转头看向身后的人才接着说,“这位是纪大人。” 惊雀复又行礼。 江舒宁不过站在惊雀身后两步位置,他们的言谈自然一清二楚。 钱福瞧见江舒宁,觉得眼熟,问:“这位小姐瞅着面善,不知是哪家的小姐?” 惊雀回他,江舒宁也趁着机会朝人问候。 孙福是从四品的御前太监,时常侍奉在皇帝左右,即便官位不算太高,却也人人尊敬。 “原来是江侍郎家的,怪不得这么面熟,时候也不早,我得领着纪大人进去可不能耽误,惊雀你也赶紧带江小姐出宫去吧。” 错身过去,江舒宁不由得将目光投向那人。 一身深青色圆领大袖袍,带着交织漆纱幞头,身量挺阔正直,总容易让人想到扎根在阴寒山麓的青杨,艰难困苦,硬折不弯。 短暂的视线接触,那人目光稍偏,霁风朗月般的眉目柔和端方,他面上含笑,温润舒适,却隐约难以察觉。 江舒宁眨了眨眼,还未待她反应,两人已经错开。 她有些恍然。 第12章 追她。 江舒宁这招先斩后奏,实在做的太过明显。 她被安庆公主借皇后口谕留在宫中一日,而次日回家后就复又提起伴读一事,再过两日,江津嗣在礼部衙门时,就被尚书旁敲侧击,提起自家女儿是否有意伴读。 虽说当时江津嗣左右推诿,按捺下这事来,但没几日,江家就得到皇帝一旨诏曰,特点了江家嫡女江舒宁进宫随安庆公主一道学习。 君命难为,江津嗣就是再不愿意也不得不从。 但这四五日下来,结合情情种种,马上就揪到了事情源头。 父亲母亲问起,江舒宁也坦然承认,确实是自己先在公主面前提了此事。 好在因为江舒宁做了许多前期劝导工作,再加上此事,综合来看无甚太大坏处,江津嗣和林氏最后也还是松了口。 只是在江舒宁临行前,免不得要耳提面命,谆谆告诫。 毕竟今后她进宫伴读,寻常时候轻易出宫不得。 所幸安庆较其他公主特殊些,有皇帝特许,进出宫门不受限制,作为公主身边人,江舒宁多少也能沾一沾这个好处。 进宫前,江舒宁特地下了帖子约张静初出来,交代了这几日发生的事情。 出了那惊马一事,张静初早有预料,此番江舒宁能够达成心愿,但她却也没想到,这事能如此顺利。 只是两人多年交情,想到江舒宁或将因为伴读与自己少了联系,张静初不免心生惆怅。 “若再有什么安庆公主参与的马术比试,需得出宫的,你可千万要与她一道!我们想再见面,怕也是得借此机会了。”说到后面,张静初忍不住心里泛酸。 江舒宁自然一一答应。 只是她心中想着,经了上次一遭那样的事,兴许安庆公主不会这么快就复出,于情于理也会先等那事淡了之后再去。 但很快,江舒宁就被接下来的事情打脸。 原以为安庆会害怕再次惊马而不敢御马,却没想到她这才进宫,才踏入翊坤宫的主殿,安庆公主就风风火火的拉着她换了骑射服,直往那在皇宫内院的骑射场。 这骑射场是由原本护卫皇宫的豹卫营训场修缮而成,豹卫营整改之后分别归编龙卫营和虎卫营,这场地自然就空置下来,后经工部提议,修改成了专供皇室练习骑射的训练场。 在里面的,多是皇子公爵,就算是安庆也少有过去。 但因为安庆在寝宫内乖巧安分了许久,皇上特许她去玩耍。 安庆给江舒宁换了一身碧蓝色的骑射服,修束贴身不说,行动异常轻便,原本挽着的头发也让安庆叫人给拆了,用玉冠高高束起。从头至脚都青青葱葱的,看上去像个玉白菜。 当然这一切,江舒宁都不知道,只安庆一人看在眼里。 骑射骑射,自然有骑也有射,所以在开始之前,安庆先命人将自己早就准备好的两匹马牵了出来。 毛发呈栗色,浓密光泽,浑身肌肉虬劲,体高腿长的那匹三河马自然是安庆的,那奶白色娇小又圆乎乎的伊犁马就是江舒宁的。 这匹马虽说是安庆送给江舒宁的,但平时吃穿用度开销花费全出自安庆之手,稳健温顺,这是伊犁马中的精品。 朱红色骑射服在身的安庆灿烂宛若骄阳,她单手拽着马鞍,一个侧翻,动作轻易灵活,刹时就将那高出自己不少的三河马骑在身下,“给你那匹伊犁马起个名字吧,以后就放在这马厩里做你专用的。” 江舒宁一时经历的太多,没反应过来,有些手足无措,但依旧凝眉思索,勉强给自己的这匹伊犁马起了个名字。 “叫流星,公主觉得怎么样?” 安庆一个挑眉,哂笑,“你瞅这短腿伊犁马,哪里就像流星了?叫它馒头发糕倒是差不多,又白又胖的。” 这匹伊犁马倒像是能听懂一样的,哼哼两声,甩了几下脖子,一副愤愤不满的模样。 安庆这么一说,江舒宁仔细再看,也觉得有理,“那就依公主所言,叫它馒头发糕?” 可再想,馒头发糕是两种东西,这样的名称有些不伦不类。 “还是叫馒头罢,公主觉得如何?” 安庆居高临下俯视着江舒宁,可看她目光清澈模样认真,倒不像是在开玩笑,可偏是这副模样才真正这是好笑。 瞟她一眼,安庆张口道:“随你。” 这骑射训练场,纵宽都数百丈有余,占地极大。光是这场地一隅的木靶练习,就够江舒宁这样的费不少功夫。 说起弓箭,江舒宁真真是头一回接触。 他们江家世代文官,从未出过一位武将,自然就未有过这方面的传承,她又是女儿身,加上自小体弱,能见到弓的机会都没有。就算是上辈子嫁了有水师营中百步穿杨美誉的陆行谦,她仍旧没有碰过弓箭。 体谅江舒宁二三两力使不出来的模样,安庆令人将她十岁时用过的特制竹弓给拎了出来。 这把竹弓十分轻巧,用特供的竹木牛筋制成,又短又韧。 江舒宁手握着弓柄,眉头深蹙,贝齿咬着下唇,咬出一条血线,左右观察,依旧不得其法。 旁边伸出来的手兀的掐住江舒宁的脸,她惊了一跳,瞪圆了眼,黑黢黢的眸子还泛着些许水光。 “再咬下去嘴唇都破了,傻子。”安庆觑了她一眼,挑起唇角,似笑非笑。 再松手,江舒宁原本白皙光滑的脸颊赫然出现了两道指印。像是长在百花园中的芙蓉花,突然生了几道殷红的晕,横生些莫名破碎的凄美。 江舒宁抿唇不语。 “我教你吧,赶紧学,待会儿我可是要去射靶子的!”说着,拿起那把长了江舒宁手中竹弓一寸的弓,右手握着弓柄,左手二指勾了勾弓弦。 嗡嗡几声,弓弦颤动。 江舒宁虽不善骑射,但学习东西却是很快,一盏茶功夫过去,已经会了持弓的姿势,勉勉强强能将弦拉开些许。 安庆分了江舒宁几根竹板削成的箭簇,抬手指着一丈外那两位内侍刚刚拉起的靶子,以及那原本五丈外就立着的红心木靶。 “你就看准了这离得近些的靶子,学我的动作,”说到这里安庆略有停顿,站稳了身子,抽出一支箭簇架在弦上,“看好了,拉弓,贴紧,放弦!” 咻的一声那支箭簇破空而去。 咚! 沉闷的撞击声。 铁制的箭簇入靶之后,那木靶止不住后仰前倒,晃晃荡荡好一会儿才稳下来。 正中靶心! 江舒宁瞠目。 安庆已经习以为常,侧头看向江舒宁道:“你也这样,对准那一丈外的靶子,射中它!” 江舒宁拒绝的想法只存了一瞬。 她明白,既然入宫做了安庆公主的伴读,以安庆公主对骑士的喜好程度,那以后这样的事情,必然不在少数,她总不能一次次的推拒,驳了安庆的面子。 思及此,江舒宁压下心里的慌乱,沉心静气,学着安庆的动作,右脚在前稳住肩膀,对准靶心,拉弓,调整。 安庆在一边饶有兴趣的看着,见江舒宁姿势不错,动作有模有样,心里竟生出来点期待来。 摒神凝气,瞬息之间,箭羽噗的一声离弦而去。 安庆双手交叉环在腹前,探首张望,视线随着那支箭脱弓而出。 而那支箭,飞了五尺就落到草地上。 这甚至不是脱靶。 安庆抖了抖眉毛,哑然失语,可看江舒宁,眉眼间隐约有些雀跃。 江舒宁原本就没想着一次能射中,她不是天赋异于常人的那种,甚至对这方面有些愚笨,能将这箭射出去,就已经是意料之外,超乎想象了。 “你怎么这样蠢笨?”安庆丝毫不掩饰面上的失望,“我时常听人说江侍郎学识渊博胸有丘壑,怎么你作为他的女儿竟差了这样多,学个射箭都学不会?” 江舒宁抱着手上的竹弓,丝毫不在意安庆的言语,她道:“比起父亲我自然是愚笨的,同样比起公主您对这骑射之道的领悟,我自叹弗如。” 她边说边走,到了那根箭掉下的地方,蹲下捡起。 举起手中的箭,看着在几步之外的安庆,她笑着又道:“但是能将这一支箭射的这样远,舒宁已经心满意足,多谢公主教诲。” 安庆想骂她不求上进,不思进取,但看着那张笑的比翊坤宫主殿外盛放的杏花还要灿烂的脸,那些话过渡到嘴边居然哑了声。 嘴唇翕动,居然发不出声响,这让安庆痛恨懊恼,她何时变得这样畏手畏脚。 心中郁猝,安庆几步走开,抓起放在一旁的箭篓和弓,握着马鞍一个侧翻利落上马,随后接过旁边内侍牵着的僵绳,扔下一句“你自己好好练习,我去另外一边”就策马离开。 看着那身影渐渐远去,江舒宁收回目光。 回头的一瞬,她被几道亮光晃了眼睛,仔细一看竟然是铁质的箭簇。 安庆适才走的匆忙,只带了箭身,忘了带箭簇,这样一来,那几支箭就成了没头的细棍儿,又要怎么打靶子? 江舒宁将那几只箭簇装进自己的箭篓里,走到那名内侍面前,“方才公主离开的时候,忘记将箭簇带走了,可否劳烦你把这些递交给公主呢?” 那名内侍看上去年纪还轻,二十几岁的模样。明明刚才帮江舒宁牵着马匹还十分从容,现在却突然显得局促。 “江小姐公主她” 江舒宁扭头去看旁边的另外一人,那年长些的早早就垂下了头,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思量片刻,江舒宁带着东西,小心翼翼的上了自己那匹伊犁马,驱策着马匹去追安庆。 看着江舒宁离开已有数十丈的背影,那年轻些的内侍开口:“师傅您为何不让我与那江小姐说呢,公主性子古怪,她” “你可知道因为安庆公主,我们这骑射场换了多少当值的内侍?”旁边的人打断了他,“你没看见公主刚才面色不快?你可得记着,但凡你是碍着公主的眼了,甭管你做什么,只要是凑到她跟前,那你便是错的。我们好不容易才来这里当差,少有伺候人又比其他地儿轻松不少,你何必赶去公主面前触霉头?” “可那位江小姐?” 那年长些的内侍合上眸子,掸了掸衣袖,“人家什么身份,用得着你这上不了台面的去操心?做好自己的本分就行。” 先前说话的内侍低垂着头,恭恭敬敬的应了声“是”。 第13章 游戏。 春和日丽,惠风和畅。 皇宫南薰门内的卫营骑射场,几位胡服骑装打扮,气度不凡的男子的聚在一处。虽态度可算得上闲适,但却都注意到了矗立在五十丈外,几乎不可察的箭靶。 平常十几丈内的箭靶,他们自是当仁不让,个个抢先,颇有些一较高下的心思,可这五十丈,就未免离得太远了些。靶子几乎都看不见,要没几分真本事在身上贸然出手,恐会贻笑大方。 此时,身着石青色蟒纹劲装的男子笑意倜傥,上前一步,让人取了一把磅数极大的角弓过来。 这把角弓,寻常人单手都难以持握,需得双手捧着。环视了周围一遭,他扬声道:“要射中这五十丈外的靶子,普通弓箭肯定是不行,但这把重弓还是有些可能的。” 他这话,引的旁边一个着了玳瑁色暗纹窄袖骑服的男子上前。那男子伸手轻抚那把重弓,眉目稍露喜色,“可是前些日子父皇赐给六哥的那把良弓,听母后说,父皇可是曾经用这把弓猎下过一头棕熊的。” 先前那男子点头,“正是这把弓。” 男子话题一转,“弓虽是良弓,但我这箭术却着实有些配不上,举着这把弓,准头道要比寻常弓箭差了不少。” 身着烟色如意暗纹窄袖服的平阳侯世子出声:“元正过谦了,你的骑射功夫一向了得,众所周知的事情,不然为何皇上特将这把良弓赐予你呢?” 安国公嫡次子管弗清也随之附和:“子安说的有理。” 究竟是夸赞还是心底的实话,六皇子赵崇信自然是知晓的。 在他们几个兄弟之中,要说骑射功夫最了得的,还属他们二哥,也就是当今太子赵崇昱。百步穿杨之说,实非妄言,虽说以彼之长攻己之短,是要不得,可偏偏他这位二哥,处处都长处出他们兄弟一寸,相比之下,也就这箭术自己还勉强能望其项背。 赵崇信自认比不得自己二哥,可这里有一位却能与之一较高下,甚至,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将视线转向站在一边把玩手中弓箭的武安侯世子陆行谦。 武安侯是世袭的爵位,至今已有两代。 而这爵位,是老武安侯为□□皇帝戎马一生,与□□皇帝一起打下半壁江山,论功封赏才得来的。既是开国元勋,也又有从龙之功,原本论功封赏,怎么说也能是四大国公之一,可当时的武安侯视功名若无物,并不在意这些,多番推辞,才勉强受了爵位。 虽说只封了武安侯,但却在朝中也举足轻重,手握兵权,并不是只有个虚衔的爵位。 既是武将世家,必然有所传承。 如今才年仅十八的陆行谦,已经跟随两广总督参与过大大小小数场剿灭倭寇的海战,战功卓著,一般的勋贵子弟与之差距甚远。不日前,因彻底平定两广临海一带有功,随祝总督班师回朝后凭功获封世子,如今任职水师左卫指挥使同知,驻守京师。 实在经历过血腥的人,与他们这几个皇室子弟气质全然不同。明明眉目不加任何压迫,但却莫名气质凛冽,偏生他们这几个,还要长这陆行谦几岁。 赵崇信就是想看看,这水师营中,同样有百步穿杨美誉的陆行谦,究竟是否徒有虚名。 赵崇信朗声道:“前几日,我听父皇赞誉水师左卫的陆同知,说陆同知在潮州海战中率领弓箭营的卫士抢夺先机,杀敌无数,今日有机会,还想请陆同知赐教一番。” 说着,又让人将弓交于陆行谦。这表意实在的明显,无非就是想让他在众人面前一展身手,只不过这究竟是怎样的身手,就未曾可知了。 虽然听闻过陆行谦的名声,但对于他的具体事迹,七皇子赵崇贤却并不知晓细枝末节。他心中想着,这好不容易有机会将人邀请过来,一同练习君子六艺之一,切磋交流,原本是好的,只是六皇兄这样行事,如果陆世子没有射中五十丈外的箭靶,又当如何? 传闻出去,不就成了他们皇室众人欺压臣子,为难有功之臣了? 思及此,赵崇贤开口:“这场地陆世子也是头一回来,再说,这五十丈外的箭靶能射中的也寥寥无几,不如我们先从十五丈试试?” 总归这十五丈的箭靶,不算他们为难人。 这话一出,与陆行谦交好的安国公嫡次子管弗清出来打圆场,“霁明言之有理,慎远你意下如何?” 方才众人交流,陆行谦虽不时也说几句,但实际,只是游离在众人之外。 他自小在京师出生,但九岁随父亲驻守淮安,四年后方才回了京师,在后来的日子,父亲放他在祝总兵面前历练,极少时日是待在京师的。也因此,除了安国公嫡次子与他有表亲关系,相对而言还算熟悉之外,其他人他确实不甚了解。 陆行谦眉目清明,自是察觉方才六皇子话中的意思。思虑片刻后,他稍稍昂首,端察远方极小的箭靶,而后心中有了答案。 陆行谦平和道:“六皇子舍得将这样的好弓拿出来,我自然不能让他失望。” 玄色窄袖衣袍的男子,眉目清扬,言谈间自有意气风发,明明一身不甚瞩目的颜色,但清亮灿烂的气质却熠熠生辉。 赵崇信略挑眉,态度赞赏,“陆同知好气魄!” 陆行谦朝六皇子七皇子等人晗首,随后右手接过那内侍捧着的重弓,左手同时从箭篓里抽出一枚箭簇莹莹发光的箭,目视前方,摒气凝神,箭与弓相贴后,勾弦压弓。 那柄众人口中的重弓,被拉出了一个不小的弧度,弓弦绷的极紧,可拉弓的那人却依旧面色坦然,略作调整后,陆行谦利落放箭。 嗖的一声,箭羽破空飞驰而过,转瞬钉在靶上。 在众人还在感慨之际,五十丈外的内侍打马过来,跌跌撞撞的下马,“回六皇子,那箭正中靶心!” 不仅射中,还正中靶心。 饶是见多识广的几人,也难掩面上意外之色。 六皇子李崇信率先表态,他眉目赞许,拍手叫好,“陆同知百步穿杨的美誉果然名不虚传,实乃当之无愧的水师楷模。” 李崇贤心中松了口气的同时,也感慨道:“陆世子实在让我们这些人长了见识,厉害厉害!” 陆行谦眉目情绪不显,他道:“六皇子,七皇子过誉了。” 既然见识了陆行谦的厉害,李崇信觉得,那接下来的游戏就玩的有些意思了。 大魏上下骑射成风,每年崇仁帝都会带领一帮子皇室成员以及亲信众臣,一同前往五华山围场围猎。虽说每年都有春狩和秋猎,但真正喜好骑射的人依旧会觉得不够,当不够的时候,也就会想些其他有意思的游戏。 “蒙古进贡了一批角羚,听闻使臣说是专供蒙古贵部练习骑射之用,那角羚身姿灵巧,行动敏捷,寻常几乎无法捕获,我向父王讨了几只过来,豢养在御兽所,现下倒是能派上用场了。” 角羚四肢修长奔跑极为迅速敏捷,在这横纵数百丈的围猎场,若放出来,几乎轻易捕捉不得。 赵崇信牵了三匹角羚出来,事先命人在这身上画好标记,位置各不相同,他们在场的这几人各自分组打马射箭,率先按照标记的位置,猎得数量更多的角羚即为胜者。 这边六皇子说完,刚才离去的内侍复而又牵马归来,清一色的山丹马,因力大多用于驮载,相对其他马种而言并不敏捷,这无异于又增加了猎角羚的难度。 听六皇子说完,管弗清凝眉,“这分组,应当如何?” 他们一行总共才五人,六皇子,七皇子,以及平阳侯世子,慎远和他自己。慎远箭术超然,可让其他几人两两一组,于慎远而言,未免有失公允。 赵崇信心中早有思量,虽说他箭术比不过这位陆同知,但总不至于骑术也差他一截。水师营的骑术总不至于还能越过他这骑兵营统领亲传弟子去吧? 但还未等赵崇信开口,远处马蹄声过来。 以春色日矅为景,清风徐来,那抹朱红色的身姿明媚迤逦。 直至靠近,安庆才勒马,“六皇兄,七皇兄。” 她扫了一眼那位平阳侯世子陈昂以及安国公嫡次子管弗清,垂眸颔首,就算是招呼过了。 只是还有一人她不熟悉。 那位玄色窄袖劲装的清俊男子,她从未见过。 气质卓然,让人不由多加注意。 赵崇贤面露喜色,“安庆这不是过来了,你这过来倒是解决了我们一个难题。” 与安庆细说了这游戏怎么玩之后,安庆同意加入。抽签之后,李崇信和陈昂一起,李崇贤与管弗清一道,安庆同陆行谦一齐,就如此定下了。 这游戏前后,陆行谦从始至终未置一词,于他而言,不过是遵从父命奉陪皇子而已,究竟与谁一组又是否能为胜者,他根本不在意。 只是 他听说,阿宁成了这位安庆公主的伴读,而安庆公主素来有骄纵之名在外。 陆行谦不由得皱眉。 安庆原本是不想加入这场比试,没什么其他的原因,她身手不好。 虽然她马术不错,可箭术只能称得上是马马虎虎,要在这马上持弓去猎角羚,对安庆来说很难,但听六皇兄说,跟她一起的这位箭术了得,加之刚才因为江舒宁徒生的不快也确实需要些事情转移,安庆就答应了。 反正赢不赢也只是个噱头,她看这位陆世子也没什么在乎的样子。 那不就无所谓了? 第14章 见面。 角羚行动迅敏绝非浪得虚名,虽然说是被养在御兽所里有半月的时间,但相比广阔无垠的草原来说,御兽所的活动范围还是小了些。 这会儿被内侍牵过来,把那套的绳索一放,角羚就如同那脱缰的野马,甚至要比之更胜一筹,转瞬的功夫已然没了影。 安庆看着一会儿工夫就不见踪影的角羚,不由得垮了脸。 她从来没骑过这样的马,脚步比她过来时骑着的那匹沉了不少,调动起来也没那样灵活,三河马都比不上,又怎么比得上自己曾经的白露。 可再看其他几个人。她那两位皇兄不用说的,撒欢的跑,虽说追不上角羚,但比她好了不少。安国公家的和平阳侯家的各有千秋,虽说跟在他的皇兄身后,但看得出来,一前一后的样式,是打算围追堵截。 而自己刚才盯着的那匹角羚,全然追不上了。 安庆忍不住啧舌,扯着眉头,看向自己旁边的人,“陆世子跟在我身后算什么?为什么不去追捕角羚。” 陆行谦神色坦然,“我看公主对这匹马还不太熟悉。” 其实这话已经说得很委婉了,无非就是怕安庆因为猎羚而摔马。 谁不知道前些日子安庆公主在南苑围场惊了马?虽说是有人下药的缘故,但事情也是实实在在的发生了,再加上安庆刚才御马的模样,相较平时来说,可是差了太多,明眼人一眼瞧过去,就知道是还不太熟悉的缘故。 安庆两位皇兄知道她的马术,所以压根就没看这边。而陆行谦对安庆并不熟悉,在他看来,无非就是个十二岁的公主,马术不够娴熟,又非得不自量力的来参与捕猎角羚。 他是臣子,盯着公主的安危是本分。 安庆脾气向来的大,谁在她面前说话都不会这么直接。她心底直冒火气,瞪了陆行谦一眼,扬鞭策马,追着他七皇兄的脚步,想要甩开旁边的人。 再看前头,赵崇贤已经逼近其中一只角羚。 赵崇贤在内侍放角羚时反应最快,对比起六皇子那边,他已经是率先靠近角羚了。 只见他裹紧马腹,从后背取出一支箭羽,凤眼微眯,再看不清周围其他,眼睛只有角羚右股的朱红色标记。 赵崇贤听不见周围的风吹草动,也听不见身后人的叫唤。泛着冷光箭簇紧贴弓身,牛筋弦被拉的绷直,正当他准备拉弦放弓时,前方的角铃好像注意到了身后的他。 角铃的蹄子插入土地,一个急转开脱,掀起滚滚尘烟,他赶忙收了箭,再抬头时,一匹奶白色的伊犁马与自己迎面而来。 赵崇贤勒紧缰绳调转马头,但山丹马转向笨重,堪堪擦过那匹矮脚伊犁。赵崇贤看到,迎面的碧蓝色身影向后仰倒,可在就要摔下马背的时候,他的右面风声呼啸,余光触及,一抹玄色的衣袂飞扬。 赵崇贤攥紧缰绳随之卧倒,才没摔下马去,再看面前,那碧蓝色的身影稳稳落地,而旁边的人 是陆世子! 赵崇贤愣神之际,咚咚的马蹄声在他身际停歇,他侧过头就看见自己的妹妹面上压抑着火气,眉心鼓起,嘴唇狠狠压着。 “七皇兄,我刚才喊你你为何不理我?你可知道你差点做了什么!” 赵崇贤知道自己妹妹脾气蛮横,但他们怎么说平常也是相处融洽,兄友妹恭,自己的这位妹妹还从来没对自己发过这样大的火。 “怎怎么了?” 安庆没有说话,只瞪他一眼,翻身跳下马车牵着马走到惊魂未定的江舒宁身前。 她自认自己是头回这样温柔的说话,“你没事吧,可还好?” 直到身体落地,江舒宁依旧有些恍然。 她一路驱驰过来,速度不算太快,可没想到在这处居然险些要与别人撞马。其实远远的江舒宁就注意到了,有一匹疾驰而来的马,但那匹马速度太快就好像没察觉到她似的,她一时间根本没有办法避开。 江舒宁摇了摇头,“多谢公主关心,我没有事的。” 她完全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陆行谦,但总归如今他是水师左卫的指挥使同知,平常只应在卫所忙着,就算今日碰巧在宫中与他遇见,不过也偶然罢了。 她微微侧身,抬眸看着面前的人。 陆行谦身姿挺阔,玄色织金云纹窄袖袍显得他气质愈发清冷,剑眉星目,他还带着少年朝气,与八年后同自己和离的人,全然不同。 现在的陆行谦眉目间还没有那股深沉,没有让江舒宁看不透猜不透的压抑。 他才大胜倭国,鲜衣怒马意气风发正当时。 上辈子的记忆纷沓而至,画面交织重叠,江舒宁一时间都要喘不上气来。 那人说,他最后被处极刑。 是不是很疼? 江舒宁眼眶有些热,他们好歹夫妻七年,即便她心中有恨有怨,怎么可能没有一丝感情剩下。 她将手指抠进掌心,疼痛让她缓过神来。忽视面前人的忧虑,她手在腰际,微微屈膝,“多谢陆世子相救。” 陆行谦因这称呼有些许意外。 以往阿宁不是这样叫他的,但又想他们已经许多年没有见面,自己错过了阿宁这几年的成长,生疏些也是正常,这般,于情于理都没有错处。 陆行谦看着较几年前已经亭亭玉立的人,压下那股莫名的失落,扬起唇角,“举手之劳而已,阿江小姐不用客气。” 他蹙眉,有些拗口。 身后的声音传过来。 “怎么有危险的地方,就总有你出现的?”安庆单手撑在腰际,转头看了眼身后的皇兄,再看看面前的江舒宁,忍不住斥责她,“你是不是傻的?我刚才就与你说了,叫你在那里练习,你倒好,傻不愣登的跟着我过来?你不知道这边危险吗,人家打的是活靶,你连五丈内的死靶都射不中,你过来做什么,你还真以为围场那次救了我自己就无所不能了?” 安庆说了一连串,显然没有注意到陆行谦的脸已经越来越黑。 江舒宁大致了解安庆的性子,她是刀子嘴,虽谈不上豆腐心,但也不至于硬的像块石头。 她并不在意安庆说的话,反倒是比起刚才的惊魂未定,现在松缓了不少。 江舒宁从自己背后背着的箭篓里,拿出那几个箭簇,“公主你漏带东西了,如果没有这个,您的弓箭不就没什么作用吗?” 安庆怔了会儿才想起,刚才在那边的时候自己被江舒宁气的慌,忘记将箭簇安到箭上了。再抽出自己身后的箭,光溜溜的连个头都没有。 如果再晚些,自己用这样的箭去猎那角羚 角羚的角又尖又长,要是这样的箭对它肯定没什么伤害,说不定,自己反倒会被伤到。 收了江舒宁递过来的箭簇,安庆的声音小了方才一截,“傻子!” 而后直直地瞪着下马过来的赵崇贤和跟在他身后的管弗清,她拉着唇角,“这次幸好没什么事,要是皇兄你将我的伴读给伤着了,我可不会这样轻易算了!” 听到这话,赵崇贤后知后觉冒出冷汗,原来这位穿着碧蓝色如同一颗青翠玉白菜般的人,居然是江侍郎的嫡女,这要真将人伤着了,先不说安庆自己母妃,皇后,父皇,就不能轻易将自己放过。 毕竟是劳苦功高的重臣之女。 想到这里,赵崇贤连连道歉。 他们这边动静不小,猎了一只角羚的六皇子李崇信以及平阳侯世子陈昂也闻讯过来。 安庆丝毫不在意的将这边发生的事情直接地说了出来。 这样一来,反倒是江舒宁有些不好意思,毕竟人家好好的玩在一处,她这样一过来打搅了一群人不说,还破坏了人家的心情。 只不过,江舒宁也不后悔过来,她要是这趟不过来,不将这箭簇交给安庆的话,就等同于安庆在猎角羚的时候,也会受到角羚的威胁。 江舒宁面带笑意,“原也是我的不对,打扰了七皇子你们的兴致,既然没事了,臣女也就不再打搅。” 这时还剩下两只角羚,赵崇信已经得了一只。好不容易才起来的兴奋,他也有些不甘心就这样随意罢了,遂顺着江舒宁的话,提议继续玩,六皇子一出口,陈昂也应承了一句。 自己皇兄都开口了,赵崇贤也想赶紧把刚才那茬翻篇,于是这三三两两风向就定了。 陆行谦面色淡漠看不出什么反应,倒是安庆,哼笑一声,吩咐内侍带着江舒宁到一边休息,自己附着马鞍翻身上马。 “那不就继续?” 安庆脾气上来了,她皇兄这么想玩,不就是想赢呗! 她!就不让! 角逐继续。 只是,很快就结束了。 安庆箭术不怎么样却马术了得,方才不过心气不平,一下没能适应,这会儿她既有心为难,事在人为,好几次她那两个皇兄都要得手,中间都被她横亘一脚,错过了许多机会。 偏偏这人又是自己的妹妹,还是正得宠的妹妹,六皇子牙痒痒也不能怎么着,七皇子就更是因为刚才的事没了脾气。 再说陆行谦,山丹马被他驾驭的如同三河马乃至大宛马一样灵巧,手起箭落,不到两刻钟,那原本还活蹦乱跳的角羚已经了无声息。 既然结束,几人便聚在一起清点。 除了六皇子赵崇信猎杀的那匹目标稍有偏差之外,剩下两匹被陆行谦一击射中的都是正中红心。 结果已然明确。 赵崇信尴尬的笑着,动作却是抱拳庆贺,“陆世子果真是厉害,实在令人佩服。” 方才策马如同索命阎王一般的人,如今面色淡然,气息平稳,他道:“六皇子承让。” 管弗清哑然失笑,陈昂自认技不如人感慨佩服,赵崇贤被安庆瞪着,一句话都没说。 最后,还是赵崇信出面主持了大局,“我待会儿便着人将着角羚送去尚食监,处理完了之后,让我们几个饱饱口福,大家觉得如何?” 这样的安排也没什么好有意义的,几人都表了态。 可当赵崇信还要再开口时,远处一匹黢黑的高头骏马缓步过来。 由远及近后,那骏马上的人翻身而下步履从容平和。来人一身玄青色的金银彩织领窄袖袍,带着乌纱翼善冠,身量修长,高鼻深目,五官深邃。 他一过来几人纷纷行礼。 江舒宁站在安庆身边,也跟着行礼。 能在安庆口中被称作皇叔,还能在京师出现,那便只有一人了。 先帝的幼子,曾经最得宠爱的皇子,如今的成王。 江舒宁起身时,注意到了一边给这位牵着马的人。 虽然只看过她一眼,但江舒宁却牢牢记住了这人的长相。 ——太仆寺监正之女,白涟。 第15章 安庆的调侃 再见到白涟,江舒宁立即浑身警惕。 小心翼翼地观察着那站在成王身后,眉眼低垂,安分守己牵着僵绳的白涟。 白涟在太朴寺当值轮首各个马房,她能牵马出现在这里实在不算稀奇。可想起上辈子那人对自己说过的话,江舒宁总觉得,自己得对这个白涟小心一些,注意一些。 成王赵弘墨与当今皇帝是兄弟关系,要比面前这几个皇子皇女都要大了一个辈分,但模样看上去,最多也就长了六皇子五岁。也就是说,成王和崇仁帝年龄差距,堪比父子。 通常来说,一般藩王获封之后,就要前往藩地就藩。但成王特殊些,他只当了个王爷的名号,并无封地。 没有封地,没有食邑,只担个虚衔,无非就是闲散王爷。所以他留在京师也好,逍遥其他地方也好,崇仁帝都不会去管他。倒是因为年纪与几个皇侄差不了太多,平常还能走到一块。 赵弘墨笑着开口:“我方才在前面的御兽所呢,听到你们这边动静大就过来看看,却没想到见着了你们几个追猎角羚。” 如果这角羚多数都是自己射杀的,那赵崇信心底还好受些,或许这时就骄傲的与自己皇叔说了这游戏而且因后果。可偏偏这角羚大部分都是那陆行谦射杀的。 总共才三只,他一人就杀了两只,还是在两刻钟内,而自己光是射其中一只就费了大半个时辰,这样的对比,不免让他有些惭愧。 赵崇信赵崇贤不作声,但安庆却不同。她长话短说,将刚才所发生的事一一道出。 安庆挑眉,接着又道:“倒是让皇叔你捡着便宜了,这角羚的口福,自然是见者有份,六皇兄你说是不是?” 赵崇信真是怕了安庆,自己不愿开口谈及的事情,她倒洋洋洒洒全说了,当着这样多人的面,他这脸往哪搁? 可就算心底不快,他又能如何呢? 安庆有父皇和母后宠着,他们这些兄弟姐妹几乎没人会和安庆对着干。再说了,安庆才十二岁,他们年长安庆这样多,纵着她刁蛮些又如何? 也怪自己技不如人。 “当然是见者有份,只要皇叔不嫌弃。” 赵弘墨扬唇清笑,锐利的眉目柔和了不少,他道:“这可是蒙古的贡品,得算我赶着机会过来捡便宜了,哪里来的嫌弃。” 事情便这么商量定了,几名当值的内侍牵着马匹回马厩,而他们这几人则在六皇子的住所共飨。 但安庆却不想去,她实在没那个兴致胃口,也不喜欢这角羚,玩玩倒还可以,其他的就算了。再看自己那位伴读,刚才这么一惊吓,模样就像那风吹的娇花,霜打的绿叶一样,偏还在那装着镇定。 江舒宁就在一边垂手站着,安静的看着几人言谈。 她注意到,白涟的目光有所不同。其他几个牵着马匹的侍官无不例外,眉眼低垂,恭敬谦卑,而她,虽谈不上出格,可却与其他几人不同。 就好像是几根绷紧的绳子和一根松散绳子的区别。 “把乌木牵回去吧,好好照顾它。”赵弘墨拨了几下马鬃,朝着身后的白涟开口。 可余光察觉白涟眉目间欣喜后,他立刻沉了脸色。 白涟赶忙低首说了声“是”,便跟着其他几名内侍牵着马离开。 其他人背着那匹高大的西南马或许看不见,但江舒宁不同,她正对着这两人,再加上本就有心观察白涟,那两人的微不可查的表情便落了她眼。 别的江舒宁不知晓,但至少这成王和白涟,确实是有几分异于常人的熟稔。 可白涟不过一个小小的九品监正之女。 “发什么呆呢?我们走了!” 安庆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沉思,抬眸再看,安庆已然准备离开。 “我可不打算和他们一道,玩也玩了,差不多我们便回宫去吧,也到了该用午膳的时候。” 江舒宁“恩”了声,微微侧头,竟看见在安庆身后缓步而来的陆行谦。 江舒宁面上的意外安庆一眼就看到,安庆与她解释,“我那位六皇兄非得送我一程,怎么推辞他都不听,是这位陆世子主动提出送我,我皇兄才罢了心思。” 安庆向来最讨厌这些冠冕堂皇的客套,要是她那几位皇兄真心想送,又怎么会同意让一个外人过来,不过就是客套的礼节而已。 说不定在他们看来,送自己一程,还比不上早些时候尝到那角羚来的有意义。 只是她弄不明白,这位与自己并行还隔了两尺有余的陆世子,究竟是何想法? 从刚才的种种来看,面前的这位可不像是那样谄媚皇权的性格。 不然,刚才也不必落了她那两位皇兄的面子。 “陆世子与我,今日算是头回见面,从前我们也不算熟悉,是吗?” 陆行谦看都没看她,只说了声“是”。 “那你为何要在我面前殷勤?”安庆脚步未停,侧头看他,又道,“我那位表哥管弗清都没送我,平阳侯世子也未提这事,怎么偏偏就陆世子你要如此。” 江舒宁原本想着,走到翊坤宫前头的宫道,这事便算是安稳过去,可她却忘了考虑,安庆向来是个喜欢知根探底的性子。 江舒宁:“公” 陆行谦:“公主误会了。” 江舒宁声音很轻,几乎是还未开口,声音就叫别人盖过去了。 她攥着手指,有些不安。 安庆觉得好笑,“我怎么误会,难道我说的不是事实?” 陆行谦侧头,安庆以为他要说什么,却不想面前的人竟将目光放远,偏到了自己旁边的江舒宁身上,直接无视,错开了自己。 他道:“江小姐脸色一直都不大好,我与她从前相熟,不免的担心,情义所至,并非公主口中所言。” 他面色坦然,吐词清晰,表意明确,没有半分委婉。 也没给安庆留一点面子。 但安庆不觉得生气,她喜欢这样直来直往。 只是她不明白,‘从前相熟’由何而来,遂问江舒宁,“你与陆世子如何认识的,我听闻你在京师待了四年就随母亲去了淮安,近九年才回来。” 江舒宁捏着手指,垂眸回答:“我去淮安那会儿,陆世子随陆侯爷一道去了凤阳,驻守淮安曾经也是邻里关系,免不得更熟悉些。” 安庆嘶了一声,随即皱眉,“那你们倒是巧,前头是邻居,后头还都去了淮安府” 说到这里,安庆扫了两人一眼,转而扬着唇笑了起来,“江舒宁你说话还真是弯弯绕绕的,总结起来,不就是你与陆世子青梅竹马么?” 江舒宁避无可避,硬着头皮道了声“是”。 她侧头过去,想看安庆是何反应,偏偏又和陆行谦对上。 他那双清亮明净的眼,像是璀璨的星辰,笑容有几分收敛克制,不习惯似的。 恍惚间江舒宁好像想起来,上辈子时隔五年,淮安一别后,他们的第一次见面。 是在陆行谦随祝总兵回朝的时候。 她与张静初一道,去御街那里看他。那时的他与现在又有些不同,一身甲胄,满身肃然。陆行谦是个不太爱笑的人,但他笑起来却很好看,像是初春的微风驱散了寒凉,消融了他一身难以靠近的棱角。 江舒宁记得,那时的她,心中很是欢喜。 可那时的心情,江舒宁却再难体会。如今亘在自己心头的是,整个江家,是她的父母亲人。 往事如过眼云烟,可知,不可追。 走过了漫长的宫道,再拐过去就是翊坤宫主殿。 三人停下脚步。 安庆悠悠叹了一声,面上带着若有似无的笑,“你们的青梅竹马好不容易见上一次,说上几句话我也不会生气的。” 江舒宁愣了会,有些不明白安庆的意思,而随后,安庆便招手,让身边安静的好像要和背景融为一体的惊雀跟自己一起,扔下句“过一盏茶来庆云斋中用膳。” 这会儿安庆什么意思,江舒宁就都知道了。 这拐角一眼就望到了头,江舒宁看着安庆渐渐远离的背影收回了目光。 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她扬着笑脸,抬眸看向面前的人。 她胆子很小,不敢再和上辈子一样,用整个江家去赌自己的情与爱,但她也不是什么都不能做,可以的话,她也想尽己所能去帮助他。 夫妻七年,陆行谦是什么性子,她是了解的,若不是实实在在的发生了谋反一事,便是谁和江舒宁说,她都不愿意相信的。陆行谦赤诚忠正,绝对不是一个为了权力会肆意妄为,乃至谋反的人。 江舒宁相信,在上辈子,他一定有事情瞒着自己。不然为何偏偏他谋反前一月,无故就要与自己和离,不就是不想牵连她吗? 可惜他没有料到,想让江家倒的,大有人在。他费尽心机与自己和离,终究还是没能与江家免受牵连。 “还没有祝贺慎远哥哥获封世子呢,既然现在有机会,那我便开口了。”她就这样微微昂着头,亦如从前在淮安那个总爱唤他慎远哥哥的小女孩。 江舒宁简单的行了一个揖礼,搜罗了一串脑海中能想到的贺词。她凝眉沉思,此时才感慨,真是书到用时方恨少。 陆行谦低垂眉目看着眼前的人,明明诸如此类的话,他听过不少,可从阿宁口中出来,却与以往全然不同,他心中甚是欢喜。他垂首安静的听着,她的话伴着清甜的笑意,一点点淌进了他心中。 是他错了,他们并没有生疏,阿宁从来都是和以往一样。只是她长大,更拘礼法罢了。 想清楚了这些,那几分不快随之消散,缚在后背的手也悄然松开。 第16章 不怕死的纪大人 用过午膳又和江舒宁说了会儿话,安庆自觉困倦,便去里头休息。 她向来有午休的习惯,从来也不因什么事情耽搁,但在去休息之前,安庆交待了明月和别枝两人,带着江舒宁去她安排的住所。 安庆并没有让江舒宁与之前那次一样去西偏殿,反倒是让她来这主殿休息。主殿有三间院落,安庆自己是住在庆云斋的,旁边的舒云院修缮了一番后,就让江舒宁住着了。 江舒宁带的东西不多,早些时候匆忙过来,刚刚放置下还来不及整理,她就被安庆拉着去了骑射场。 现在再看,她带的东西,都规规矩矩的放在外厅摆着的那张镶石雕花紫檀桌上。 明月走到她面前,笑着道:“原本是要帮江小姐整理东西的,可那会儿江小姐离开的匆忙,也未与我们交代些什么,我们怕错漏了江小姐的东西,所以就没敢动了。” 江舒宁:“没关系的,几件衣服罢了,我自己理理,也是可以的。” 才用过午膳,又因安庆方才着人给她布了不少的菜,她吃着胃胀,正好收拾一会儿消消食。 明月笑着应声,将身后的别枝牵了过来,又接着道:“这是别枝,与我一起都是在公主面前侍奉的,公主担心您在这边不适应,特地让别枝留下,外面虽也有些宫女,但总归不如别枝得心,你要是有什么吩咐尽管与她说便是。” 话到这里,别枝又朝江舒宁行了一礼,“公主嘱咐我,一定要好好伺候江小姐,江小姐要是有什么需求,可千万不要顾忌我是公主身边人就不与我说,不然的话,公主可会觉得我仗着她的身份,苛待客人,拿我开办呢!” 别枝说话瞠着一双眼,语气虽有些故意逗人,但可以察觉她这话是认真的。 江舒宁与明月都忍不住掩唇轻笑。 再说了会儿话,明月就先行离开回了安庆身边。 时间过得快,加上这天就剩下半日,江舒宁晚间练了会儿字,差不多有些疲乏的时候就去了休息。 别枝早已和她说明,第二日的辰时四刻,会有皇上安排的展书官过来翊坤宫,在书经堂给公主讲课。届时,江舒宁也得与公主一道。 既然决定要做伴读,江舒宁必然是恪守本分,与公主一道好好学习,耐心仔细,行事规矩。所以第二日江舒宁卯时末就醒了,宫女帮她简单的梳妆后,她开始用早膳,可才吃到一半,安庆身边侍奉的明月就匆匆过来唤她。 明月面色虽急,但看见江舒宁还在用膳,急迫的心思便先停了下来,她打着笑脸行了一礼。 “江小姐可是刚刚开始吃?” 江舒宁接过别枝递来的茶水,抿了一口,随后拿帕子轻拭唇角,道:“一刻钟前开始吃的,我早上通常都吃的不多,也足够了,明月过来可是有什么事情,公主找我吗?” 明月说了声是,又接着道:“确实是公主要找江小姐的,只不过公主也吩咐了,须得等您用完早膳后再喊您过去。” 安庆身边的侍女女官都和她一样的性格,不怎么喜欢拐弯抹角的说话,这样强调,无非是安庆特意吩咐过了。 只是,明月的反应,让江舒宁就不由得多想。毕竟明月可是安庆公主底下最得力的侍女,心思较其他人沉稳了不少,她都如此反应,那究竟是多急的事情? 随后,明月带自己去了庆云斋,看见伏在桌案上挥笔疾书的安庆公主,江舒宁就知道了究竟是什么事情。 昨日安庆玩的脱格了,那位先生给安排的课业还未完成,足足差了两篇文章。安庆正在写其中一篇,喊江舒宁过来,是希望她帮忙代笔另外一篇。 安庆宫中几个侍女,都是识得字也会写字的,可这毕竟是写文章,让她们写,又怎么比得上江舒宁这个现成的礼部侍郎之女来的更有助力? 但江舒宁依旧觉得奇怪。 于其他人来说,未完成先生布置的课业,那是大事一件,可安庆毕竟是公主,又深得帝后的宠爱,偶尔几次未完成课业的后果,以安庆的身份来说,应是承受得住的,大可不必如此着急忙慌。 心中虽有疑惑,但江舒宁还是打算先帮了公主这个忙再说。 小半个时辰过去,江舒宁完成了尽力模仿安庆的笔迹的一篇文章。她这个后头才起手的人,反倒先了安庆一刻钟做完文章。 一刻钟后,安庆写完,将手中的狼毫一挥,砸到了那方紫金砚台上。 啪噔一下,溅出来的墨水晕在了旁边的纸团上。 安庆毫不在意,畅漾在写完课业的闲适里,懒散的朝花梨木交椅的靠背上一倒,长长的舒了一口气。而一边的明月和惊雀,则抓紧空闲收整已经一团糟的桌案。 安庆动作老成的捏着眉心,小声嘀咕,“总算是赶在讲课前写完了,就是不知道那位展书官到底会怎么说,能不能看出来。” 可想到那双好似看透一切的眼,安庆心中又有些发虚。 真是烦死人了。 江舒宁将安庆一连串的反应看在眼里,不难看出,安庆是有些惧怕今日过来讲课的那位。 可究竟是什么人,能让一向肆意嚣张的公主都犯难。 还穿着单薄的中衣,只简单在外头罩了件碧蓝披风,顶着憔悴的娇容,就紧赶慢赶的写文章。 江舒宁是头回看见安庆如此一面,意外中又有些好笑,按下心中的情绪,她道:“晨起天气还是有些冷的,公主这样穿单薄了点,容易受寒,不如先去换身衣服怎样?” 不说还好,这一旦提起,安庆也察觉到了几分凉意,转身去里间换了身洋红色的交领宫裙,再出来时,面色好了不少。 她看着江舒宁,“这次多谢你了,若是没有你,我宫里其他人还真帮不上这个忙,时候也不早了,你要觉得累就先回去休息,待会儿差不多时候,我们再在去书经堂。” “多谢公主关心,舒宁不累。”余光扫见一边的明月还在整理书篇,江舒宁遂又多问了句,“公主可还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再不久就要上课,要是忘记,也来不及赶了。” 要换做其他的事情,安庆回答自然利落干脆,可换做这学习方面,她便有几分犹豫。 安庆单手撑在额前,洋红的宽袖随之滑下,露出一圈光洁银白的皓腕,另一只手指捏着下巴来回揉捏,黢黑的眼转了好久才得出结论。 确实没有。 “那位大人就布置了两篇文章和抄写,抄写我已经做完了,应该是没有了。” 江舒宁“恩”了声,道:“那便好。” “方才写了一篇文章,就让我头晕脑胀的,真要叫我写两篇,那可真是要去了我的性命。”想到什么似的,安庆眉心一跳,赶忙朝着明月招手,“明月将那两篇文章都拿来给我看看。” 接过那两张还泛着淡淡墨香的宣纸,安庆大致扫了几眼,原本只是随意看看,想大致知道江舒宁都帮她写了什么,可看那上面通篇相差无几的字迹,安庆瞠目结舌。 随即盯着江舒宁,“你这写的,怎么能和我如此相似?” 江舒宁既然模仿了字迹,就并没有打算将这事藏着掖着。 从前她在淮安府休养身体时,每日都在园中无所事事,实在待的无聊总想做些事情,于是外祖父便让她学字。开始是她外祖父寻了譬如颜柳欧赵米蔡苏黄这样的大家字帖让她练习,临摹的久了,虽说没练出自己的风骨来,可因为时常模仿练习,倒会了另外一样。 许多字帖笔迹,江舒宁简单的看上一几回,大致也能模仿出形体,但确实经不起深究,徒有其形,没有神韵。可相比起大家的书法,安庆的字寻常普通,想要模仿并不难。 江舒宁言简意赅地讲了些,安庆意外又惊喜。 “原本我还怕代笔一眼就被看出来,如今倒是可以松口气。” 一般来说确实很难看出来,可如果熟悉了解安庆的字迹还是能看出来的。 那就得从其他方面着手。 江舒宁问她:“公主不想被发现是代笔,那除了字迹相似之外,公主还得知道我写了什么,不然先生随意校考不是轻易就问出来了?” 安庆拧着眉,缓缓的点头。 于是,江舒宁花了一刻钟,给安庆大致讲了自己是如何写的这篇文章。 平日里精力充沛,朝气如同晨起骄阳一般的人,如今,竟跟雨打了一夜的霜花似的,枯萎零落,没有生气。 旁边的明月赶紧上前,帮着揉捏脖颈手臂。 这才见安庆恢复了几分生机。 江舒宁觉着,这时的安庆才真正像个十二岁的小姑娘,率性洒脱,却也会为课业忧愁烦困。 “公主这般模样,可是因为同您讲课的夫子太过严格了?” 安庆苦着脸摇头,“严格也不算太严格,就是有些事情我无论怎样与他说,他都不愿通融,明明只是个七品的编修而已,倒比那些二、三品的大员都更难说话。” 说起这安庆就有些头疼。 这位翰林编修,无论她如何表现,课业有未完成,都会如实向父皇禀告,半点好话不说,半点歹话不说。 威逼利诱仍油盐不进。 想到这里,安庆连连啧舌,“我也不知道我父皇到底从哪里揪出来这么个不怕死的人,我找人打听过他,说他是今年大魏的新科状元,殿试上的策问还敢暗讽工部尚书修建揽星阁,劳民伤财,真是不要命!” 得知这些,安庆就也能理解,为什么自己这样人人都敬畏的公主,那个编修一点不害怕。 原本像这种朝堂之事,安庆是从来不管,要不是涉及到教自己的这位编修,她是半个字都不想了解。 但揽星阁安庆是知道的,那是父皇给如今后宫里最得宠的颜妃张氏修建的,皇宫第一高楼,支手可摘星辰,故名揽星阁。 听了安庆倒苦水般的话,江舒宁愣了片刻,然后想起了半月前在翊坤宫宫道上碰见的人。她依稀还记得,那位孙公公口中说的话。 也就是说,如今给公主讲课的人,是纪大人。 第17章 心惊胆战 也实在怪江舒宁疏忽大意,这件事仔细想想便能贯通起来,细枝末节实在太过明晰。不过就是自己没把这事儿挂在心上,所以才疏忽了。 暮然想起这遭,也让江舒宁心头有几分发虚。 她大胆帮公主代笔,无论从何种角度来说都是不对,也就是说,只要被人发现,万般错处都得落在她头上。 江舒宁之所以敢这样做,不过就是仗着自己有几分模仿自己的本钱。在安庆开那个口时,江舒宁先想的不是代笔被发现的后果,而是自己有临摹笔迹的能力,正好能解决这个问题,算是对症下药。自高模糊了她的眼,让她识辩不清自己的位置,再加上她心存侥幸,自觉写的东西十分粗浅,没有蕴含什么大道理,实在稀疏平常。 平平无奇的文字,自然难以引起注意。 但毕竟教导安庆公主的是饱览群书,学识渊博的先生,细致入微之时,也难免会被察觉。 这个时候,多数人看在安庆公主面子上也不会深究,可偏偏 江舒宁低垂着头暗自悔恨,方才她还觉得自己考虑十分周全。 是她太骄矜自得了,可自视甚高的人往往都落不得什么好下场。 江舒宁情绪流露的太过明显,一边神思放空的安庆都察觉到了异样。 安庆侧头看她,殷切关怀,“江舒宁你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如此模样?是太累,还是太困了,还是说你身子不舒服,你要不舒服,我让明月去请太医来给你瞧瞧?” 在安庆眼里江舒宁一直都是一副病孱孱的模样,有京师里的传言在先,加上江舒宁长得又细嫩娇瘦,皮肤白净透亮的像个玉雕的娃娃,在自己面前不是受了这个惊吓,就是突然晕厥。 安庆有这样的印象实在有理有据,令人信服。 江舒宁缓缓抬头,压下心中的懊恼,稳着声音道:“公主我没有不舒服,只是有些担心,要是您说的那位编修大人发现我帮您代笔,该怎么办?您刚才说了,这位大人油盐不进,都是会一五一十的向圣上进言,我” “这你何须担心?”安庆声音轻快,英气的眉头微向上挑,“你模仿的笔迹与我实在相似,就算是我,刚才晃的一下也有些怀疑那篇文章是我自己写的,就更不需说别人了,你这想法实在是杞人忧天,凭白给自己寻不痛快了。” 江舒宁又说了几句自己的忧虑所在,都一一被安庆挡了回去。 到后头,安庆直接说了句,“就是退一万步来讲,被发现了又如何?是我让你替我写的文章,首当其冲的人也应该是我,我就是写不出来我能怎么办?好歹我愿意捡些表面功夫应付,都算是我态度不错了,父皇还能说些什么呢?” 安庆公主表意这样直接,江舒宁也狠下心来,抱着破罐子破摔的想法。终究这事会一直警醒着她,以后行事一定要小心谨慎,千万不能再像今天这样自大狂妄。 恩,就当是个教训! 再歇了会儿,江舒宁与安庆一道去了偏殿的书经堂。 原本这处,不叫书经堂,有个更加雅致的名字,叫邀月居。 为何有了这名头呢,起因是外堂的这扇足有一扇门大小的八字格大圆窗。每每午夜,这窗一打开,外面皎洁的月亮仿佛落在你眼前一般,闲人乘月共话,邀月共语,且赏景的位置在整个翊坤宫都选不出二处来,这里,也就因此得名。 且这邀月居不仅仅适合赏月景,就是晨起时光线也异常明晰,非常适合辟作书房。原先这里也是给已故温仁皇贵妃储藏书经的地方。 外厅的布置古雅精丽,物什陈列,细致讲究。 一进来就有好几面临墙而立的花梨木书架,上面的架格陈列着古籍书卷,除了最下面几个怕受潮,堆了几尊清漆兽耳瓶外,其他格子几乎满满当当的都放着书。 再往里,隔间的正堂摆了三张红木嵌螺钿书桌一张为主,两张为次,正中的书桌后挂着一副富丽堂皇的山水图画。江舒宁认得,那是黎山居士最为出名的空山秋暝图,有市无价。 安庆一如往常坐到了那张自己的红木书桌旁,吩咐明月将东面的琉璃帘挂起。 随着琉璃帘掀起,温煦的光淌进室内,素雅古朴的诸多紫檀黑漆器物也变得多了几分光明朝气,不再沉默寂静。 辰时三刻末了,外间沉稳的脚步一点点透入内堂。 江舒宁与安庆一道左右端正坐着,她略略抬头,一双杏儿眼悄悄小心的往外探。 她先看见的是一双绿缝皂皮靴,再往上看,是一身青绿锦绣圆领袍,腰束素银革带,左侧吊着牙牌,行动时步调沉稳持重,牙牌紧靠衣袍,只轻缓的晃动。他身量挺直板正,腰窄肩宽,迈步至红木嵌螺钿桌旁,从始至终从容自若,眉目端方舒和。 似乎临泰山崩塌,他也能淡然处之视若等闲。 江舒宁呼了口气,正视着面前的人。 半月未见,纪大人似乎又有些不同。眉目轮廓虽未曾改变,但周身的气度更加内敛,明明五官柔和,却总让人觉得他不怒自威,以至于心生敬畏。 他神情松缓,视线朝安庆过去,嘴唇翕张,“公主,江小姐头一回与你一道上课,你可有于她言明我们上课的规矩?” 安庆眨着眼,有些慌忙的绷着下唇,露出半口白皙整洁的齿,轻轻嘶了声,随后才道:“我忘记与她说了,不过纪大人你放心,江舒宁她向来规矩的很,肯定不会出错的!” 说着,又侧着头朝江舒宁使眼色。 江舒宁心口一窒,绷着背脊,水盈盈的杏眼不自觉朝下探,然后轻轻的点了点头。 她声音极小,“纪大人您放心,我会听话规矩的,不捣乱。” 纪旻叙自然察觉到了江舒宁的紧张,似乎只要自己在她面前,她总是兢兢业业谨小慎微,好像十分害怕在自己面前言行失当。 可明明她礼仪规矩都拿捏的很好,无一不妥。 想到这里,纪旻叙弯起唇角,“江小姐不用这样紧张,你说你会听话规矩不捣乱,我自然不会骂你,也不会罚你,既然如此,你又有何害怕的呢。” 他的声音很温柔,一点点化开了江舒宁心里的局促。 江舒宁轻轻呼出一口气,松开肩头,声音乖巧,“我知道了,纪大人您说的对,是我方才有些紧张,现在已经好多了。” “那便好了,”说到这里,纪旻叙稍侧头看向安庆,“我布置的两篇文章和抄写,公主可曾完成?” 说到这课业,安庆心头就松快多了,她赶紧拿出在一边早就准备好的东西交给面前的人。 江舒宁目光伴随着那沓宣纸,转到了那只指骨修长,骨肉匀称的手上。 纪旻叙目光稍作偏移,江舒宁就心跳如雷,一目一行的过去,她觉得自己像是在被反复鞭斥,煎熬一样。 可他的神情却依旧淡然。 片刻后他放下手中的宣纸,道:“公主这次课业完成的很仔细,与往常不同了是有进步的,值得夸奖。” 听到这话,安庆颇有些自得。 那可不是有进步吗?这段时间,她抄了许多的书,先不说累吧,字迹确实是有进步的。除了字迹之外,她的文章应该也是有些提升的。 凤眼滴溜转了一圈,安庆翘着唇角,难掩面上喜色。 和煦的声音再度扬起,他拿起其中一张宣纸,道:“公主这篇‘论水性’写的有些意思,和另外一篇‘大道至简’行文思想截然不同,倒像是不同时期写出来的。” 这会儿,别说是江舒宁,就连安庆也觉得自己头皮有些发麻,拧着眉头,如临大敌。 纪旻叙却不看她,视线停留在宣纸上,接着道:“可我看了墨印和宣纸痕迹,公主写这两篇文章,最多也就差了一日,一日之内思想如此开拓变革,公主是不是在纵马时有了什么新的感悟?” 安庆这会儿的心情跌宕起伏,松了口气的同时,眉头也渐渐舒缓。 “纪大人可真是料事如神,昨日我确实去了骑射场皇兄一起捕猎角羚,那角羚动作敏捷灵巧一条路能跑出九曲十八弯来,可后头还不是被人一箭射杀可见——大道至简!” 纪旻叙安静听安庆眉飞色舞的叙述,听完后微微晗首。 “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这句出自《庄子》的逍遥游,言简意赅,却引人深思,公主将其用在形容水积累包容的品性,是适合的。这篇‘论水性’公主几处都引经据典,多处引句都出子《庄子》” 他抬眸,清明的眼夹杂着几分意味不明的情绪,“短短三日,公主便从推崇兵书转变为喜爱玄学了吗?” 江舒宁忍不住捏了把汗,双手交叠在衣袖中,相互抓紧。 沉默片刻,安庆憋出一句话,“纪大人,有话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我喜欢玄学也没有不合理,再说了再说了,我既爱兵书又喜玄学,这也不冲突啊!” 纪旻叙“恩”了声,又问:“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公主可还记得,知这是出自哪里?” 高高悬着的心顿时落到实处,这,江舒宁与她说过。 “《道德经》的第八章。” 放下手中的宣纸纪旻叙眉目清和,温声道:“公主看书倒是极认真的,但,无论老子还是道子,终究都是道家学派,与如今的主流不同,公主要是喜欢平常读读便是,无人会施加阻拦,可若是做文章的话,起手破题还是尽力从四书五经中找罢。” 不知道为什么,江舒宁总觉得纪大人在说这话的时候,若有似无的看了自己几眼,可当她探过去时,他低垂眉目,分明专心同安庆讲文评句。 是否,是自己多心了? 第18章 这个,我见过 舒云卷日,争相吐蕊的杏花枝上,几只绿莺低鸣浅唱,清脆婉转的啼鸣,顺着枝桠攀向描龙绘凤的朱漆角檐,掠过赤金琉璃瓦,一点点淌进了半开着的柳条隔窗槅。 风捎进来,吹的珠帘幔帐轻轻摇曳,书经堂内安宁静谧。 纪旻叙的讲课与江舒宁想象中的不同。 原以为给公主授课也应当如同皇子,阅四书五经,赏史书列传家国天下,品读那些承古衔今的书卷典籍,再由老师解疑答惑,具言所闻。 江舒宁也早早的就做好了这般打算。 她是礼部侍郎之女,虽不如哥哥那样博览群书,晓畅古今,但那些名书典藏自己也看过些,诸如孟子,左传之类,只不过她是囫囵读的,徒有些浅薄的印象,比不得深谙此道的学士才子。读书就是这样,需得自己在枯燥乏味的文字中寻得乐趣。 正是因为知道这些,江舒宁才觉得,要安庆公主这样性格的人,沉默规矩地坐在一处,循规蹈矩的如此学习,是件非常难得的事情。 可偏偏这一切,又实在的发生着。 但今日,江舒宁也算知道了原因。 纪大人并不只讲四书五经,他讲的什么,他讲的兵法六韬。 讲的安庆公主喜欢的东西。只不过还会在此间穿插些简单浅显的经义帙卷。 安庆只十二岁,就算如何天赋异禀天资过人,那些深奥的兵书,也绝不是她随意读读就能知晓其意的。何况,她也并不天赋异禀。可偏偏安庆又喜欢,愿意为此付诸努力。 江舒宁眼里,纪旻叙引领着把控着安庆的倦怠与热忱,在此间拿捏住恰到好处的分寸。 这不由得让她想起孔圣在论语中的一句话‘有教无类,因材施教’,其中因材施教,不就是如此。 何况,纪大人讲的围魏救赵与减灶诱敌,她也听的沉醉入迷。 两个时辰悄然而逝。 临了布置课业,两人又截然不同。 安庆苦着一张脸,声音愤愤,“为何我就是背书,江舒宁就是抄书,明明我与她一道学习,纪大人你怎么能区别对待?” 安庆一向觉得抄书无甚所谓,背书那可等同要了她半条性命。 纪旻叙丝毫不受安庆影响,眉目间还淌着笑意。他将手执的书卷放下,理正青绿的衣袍,立在红木嵌螺钿桌旁,身正如松。 “公主可知,因人有异,则不可一概而论,公主与江小姐自是不同的,课业有所区别啾恃洸亦是情理之中,公主若是熟读楚辞九章中的怀沙,会明白我的意思。” 这话显然是不能更改了。 其实江舒宁心中也有疑惑,但这毕竟是老师所布的课业,既为学生,理应谨遵师训,再说了,对她来讲这抄书确实不算难事,她抄录过那样多的佛经,日日都会练字,比起背书来说,她更善于写。 况且只是庄子内篇中的三篇,算不得太多。 “公主,江小姐,时候不早了,今日我便先回翰林。” 声音落下,江舒宁便朝其行了一礼。安庆虽身份贵重,但对师长也是尊敬,见江舒宁的动作,同样行了一礼。 纪旻叙微微晗首,随后转身迈着离去。 江舒宁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有些走神。 旁边的安庆叫了她一声,“江舒宁你发什么呆,是不是还有什么没听懂的?” 江舒宁回过神来,正想开口说没有,但安庆的话又接了过来。 “你要是有什么没听懂的,现在不就可以去问,估计这会儿纪大人应还未走远呢!” 江舒宁压着一双柳叶眉,有些犹豫疑惑,“可我听懂了的。” 纪大人讲课生动细致,言简意赅,她确实是听懂了的。 “是么?”安庆将手搭在桌边,手指一下下抚弄着边沿,斜睨着江舒宁,她接着开口,“你若是听懂了,为何纪大人给我们布置的课业不同呢?” 安庆觉得,肯定是江舒宁这颗娇弱的小白菜抹不开面子去问呢。毕竟她父亲是礼部侍郎还是翰林学士,学识渊博,亦非常人,有这样的父亲,她却第一堂课就有许多听不懂的地方,要是宣扬出去,可是有碍家风有辱门楣的,自然而然也就羞于启齿。 可自己还是公主,是皇帝之女,听不懂的还不照样得去问。 她是背书,那自然是意会了,而江舒宁是抄书,可见在纪大人看来,江舒宁有些意思是不通顺的,不然为何不让江舒宁也背书呢? 江舒宁愣了片刻,因为安庆的话,她突然萌生了一种猜测。 是不是纪大人已经发现,那篇论水性是她给公主代笔的?所以才要公主背书,以致她这样能力帮不到公主,他还要罚她! 有了这样的猜测,江舒宁脑中的画面也愈发明晰。 那穿着青绿锦绣圆领官服的男子,居高临下,眯起一双狭长的眼注视着她,说道:“你不是喜欢代笔喜欢抄写吗?那便多抄写罢!” 这脑中臆想的画面让江舒宁后背发麻,衣襟外的脖颈竟有些微微泛着凉意。 压下那让人发麻的感觉,江舒宁侧眸看向安庆,问她,“公主上课的情况,纪大人都会与圣上说的吗?” “好好的,你问这做什么?”安庆觉得奇怪,但想了想还是告诉了江舒宁,“父皇总是会向纪大人问的,我方才不是也同你说了么,我们夫子刚正,总是如实回禀。” 安庆腹诽,就是好的坏的一概都说了的那种。 江舒宁心下一沉,“也就是说您的课业如何,都会说明对吗?” 安庆“恩”了一声。 那是不是意味着,自己被纪大人发现代笔,也会被皇上知道。 那原本存着侥幸,做好了破罐子破摔打算才压下的慌乱,又突然横生,占据了江舒宁的思绪。 她不能让纪大人把这事儿说出去。 她得拦着他。 想到这里,江舒宁倏然起来,提起裙摆,脚步匆匆走了出去。 安庆坐在原位,单手撑着额头,瞧着已经离去的江舒宁,懒懒的掀着眼皮,凤眼半眯。 她就说这小白菜是好面子,果不其然,还不是得去问。 这边江舒宁步履匆忙的出去,明月与她错身而过。明月进来,依惯例站在安庆身后,小心的为她捏颈推背。 “公主,刚才江小姐,怎么那样着急忙慌的,可与她平常完全不同啊?” 安庆阖着眼眸,缓缓开口:“可不是么,你不用管她,她有自己的事情,我们先回庆云斋,这里的东西,待会儿叫惊雀她们过来收拾。” 明月点头,动作轻慢的扶起安庆。 出了书经堂,江舒宁绕过回廊,又拐过穿堂,总算在出翊坤宫门前,碰上了纪旻叙。 她拎着裙裾,额头还有些碎汗,走到纪旻叙身后一尺时方才停下脚步。 “纪纪大人” 纪旻叙顿住步伐,前面领路的内侍转过身来,看着他面带询问。 他扬唇摆手,“无碍的,劳烦孙侍监稍等片刻。” 那被称作孙侍监的人,颔首弓腰,随后走离几步,双手交叠放在身前,站在一处朱红漆柱下颌首低眉安静沉默。 “纪大人”江舒宁呼吸渐渐平缓,只神色略显慌忙,唇被抿的发白,一双水洗般的明眸生怯的看向他。 “我听着呢。”他面色始终温和,转过身来,正对着江舒宁,只是在看到她揉皱的裙摆后,稍显意外。 分明以往是恪守仪态的人,这次连衣服皱了都没察觉么? 江舒宁有些不明白,为何每每在纪大人面前,她都很没底气。大概是自己有些杵他吧? 可纪大人明明是一副再不能更温和的模样了。 沉心静气,江舒宁先行了一礼,继而开口:“我有些事情想问问纪大人的,不知您是否方便,可否有空呢?” 纪旻叙抬头看了眼檐外的日光,随后收回视线,抬着唇角道:“最多两刻钟罢,长篇大论是是没办法说的。” 江舒宁神色松了几分。 她说不了这样久的,最多最多,一刻钟而已。 她目光十分认真,“纪大人觉得,公主的那篇水性论做得如何?” 纪旻叙并没有提何出此问,只沉吟片刻,道:“整体看来稀疏平常泛,单论概述,广却不精,想要面面俱到,却只流于粗浅表面我说的,虽都是缺点,但于公主而言,算是已有进步。” “那您觉得,公主下篇文章,还能在此基础上,更进一步吗?” 她话音落下,那双潋滟的眼便微微下沉,凝视着她,让她心陡然的一窒。 “江小姐怎么如此怕我呢?”他收回目光,一声轻到几乎微不可查的叹息。 “公主贪懒但也有些聪颖,只要她愿意,自然是能够更进一步。”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会,“关于公主的话,可是说完了?” 江舒宁被他问的一愣,但又仔细想,依照纪大人的话,想来并没有怀疑,那篇文章是自己代笔,刚才也是自己太慌乱惊惧了,没有思虑清楚,既然纪大人不曾怀疑,便不会和皇帝谈起,自己也就没有必要再过于担心忧虑。 她乖乖的点头,“我说完了。” 说完了,确认完了,心里安定了,也该走了,她复又行了一礼,正当转身准备离开时,面前的人却突然叫住了她。 “江小姐。” “纪大人您还有事吗?”她眨着眼,有些茫然。 “你匆忙过来叫住我,就只是问询关于公主的事情,要说的话,这就全部说完了?” 江舒宁蹙着眉心,郑重的点了点头。 面前人的反应让纪旻叙有些哭笑不得,慌慌张张的,从书经堂追了他一路,到这宫门口,就问了几句,与公主相关的话。 可正是这样超于礼度之外的举止,才让人觉得她像个十四岁的小姑娘,而不是那个过分刻板守旧的所谓大家闺秀。 其实,从江舒宁的话里,他大概能猜到她为何过来,又为何问了这些毫无头绪甚至有些莫名其妙的话。 面前的人似乎还毫无察觉。 “可我有些话要与江小姐你说。” 闻言,江舒宁站正身来,缓而重的点头,“您说吧,我听着。” “江小姐可知道,我为何,要让你抄书?” “不知道,但纪大人是师长,我应该听从师训,不知原因,也并没有关系。” “江小姐平常如何写‘厚’字?”观她并无太大反应,纪旻叙耐心接着说到,“公主写‘厚’字,上下间隔极开,害怕笔画相容,难以区分,可她这篇水性论的,厚德载物中的厚字,写的很好,字体匀称笔画间隔得当,与她往日完全不同。” “且这厚字,我有些眼熟,倒像是在哪里见过一般。” 江舒宁心里咯噔一下,双眼不自觉睁大,她声音带着些强装的镇定,“纪大人,在哪里见过?” “一部香客誊写的佛经上。” 第19章 包庇 “一部佛经?” “恩,江小姐应该知道我之前在宝华寺暂住过的,平常闲暇时候会帮忙整理佛经,我记得誊写那本佛经的香客,姓林。” 简单的一句话却让江舒宁顿时神思清明。 三月前那次在宝华寺上香,她陪母亲一起手抄了二十八品法华经,就供奉在宝华寺的诵堂。 而这个‘厚’字,她在佛经上写过,不止一次。 可,她并不知道公主的‘厚’和平常风格相差甚大,她没有见过公主亲手所写的‘厚’,想着这个字普通,于是下意识便用了自己的写法。 她的一个疏忽粗心,就让人发现了端倪。 江舒宁低垂着头,盯着地面灰白的砖块,手指拢在袖中紧紧捏着。 还是她自视太高,纪大人已经知道。 她进宫中做公主伴读,原本应处处仔细,谨小慎微,可才第一天上课,她就犯了这样大的错。 江舒宁的反应,纪旻叙都看在眼里。 “江小姐要知道教导公主读书的并不只有我一人,”见她稍稍抬头,他才接着开口,“陈学士同样也是公主的老师,他学识渊博饱读古今典籍,曾参与编修庆历大典,大典内容包罗万象,说陈学士一句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绝不为过,不只是陈学士,苏州有名的大儒秋先生,帝师苏太师,他们都会教导公主学习,且才学,要远超我这小小的翰林编修。” 纪旻叙说到这里方才停下,垂眸看着面前的人。 江舒宁就安静的站在那,一声不吭,可面上却全然不是这样。那双盈盈的杏眼水雾迷蒙,眼尾还泛着红,流珠似溢出来的泪点儿沾湿了眼睫,连带着睫羽颤颤的抖着,偏还紧紧咬着下唇,粉白的唇被咬的起了一条血线,要再用力几分牙齿便擦破皮了。 像是受了斥责,强忍着委屈。 可他明明没有说什么的。 纪旻叙轻叹了声,“袖口可都要揉皱了,江小姐素来仪态端正,现在便一点都不注意了么?” 温和的声音唤回了江舒宁的神思,她深吸了口气,压下心里的情绪时肩膀却忍不住抖了抖,缓缓吐出浊气,随后她伸手将袖口抚平。 江舒宁从袖中掏出锦帕拭了拭眼角,再抬头时已经面色如常,“纪大人见谅,方才是舒宁失态了。” 音调还有些颤颤的,但神色已经算得上镇定自若。 见她有所好转,纪旻叙也更加心平气和,“没有关系的。” “那您继续说罢。” 他道了声‘好’,接着说:“往后公主的课业如何,所做文章如何,也不是由我一人说了算,但是这篇水性论,公主应当是再做不出来了” 话到这里,他略微停顿,声音更加缓和,“江小姐觉得是吗?” 看着那双温和包容的眼,江舒宁有些许意外。 纪大人的意思是他打算包庇自己吗? “我方才没有听清纪大人说的话,纪大人能不能再讲一遍?” 他将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吐词更加清晰。 “可听清楚了?” 江舒宁梗着脖子重重的点头,“听清楚了!” 她立刻接着开口,只是声音比那句听清楚了,小了一截,“我觉得公主应该是在做不出来了。” 好好的突然就口齿不清,说话嗡声嗡气的了。 纪旻叙没有计较,“那好,我这便回翰林了。” 说完,他转身离去,只是才走了几步,他便察觉有些不对,回头再看,一只莹白的手攥住了他的衣袖。他的眼色递过去,那只手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不对,怯生生地缩了回去。 他一双眼安静的看着江舒宁,像是无声的询问。 江舒宁慌切的偏过头,“没什么事情,就是想同纪大人说声谢谢。” “恩,我听到了。” “谢谢!”她又说了句,引的纪旻叙目光稍停留。 她道:“之前在宝华寺您帮了我,这次也是,说起来我已经与您道了两声谢了,一句话说的太多便显得轻贱,可我也不知道该为您做点什么” “纪大人以后若是有需要到我的地方,可以与我说的。” 她也不想总欠别人恩情的。 想了许久,纪旻叙最后还是回了一句“好”,然后转身离开。 其实她已经帮过自己了,只是她似乎已经忘记,但他没有忘。她给予他的恩情,不是他简单就能偿还的啊。 可礼部侍郎的嫡女,他一个七品的编修,又能为她做些什么呢? 纪旻叙迈步前行,侧头向上看,云层渐散日光下彻,此时的天色比两个时辰前又要更明亮了些。 注意到纪旻叙的动作,旁边的孙侍监道了句,“纪大人可是觉得这光晃眼?” 他摇头,眉目含笑,恍然间竟比笼罩在金光下的烨烨生辉的朱墙琉璃更加瞩目。 “这日光,很好。” * 一晃三日过去,这三日,江舒宁都与公主一道,晨起便在书经堂学习。 和纪大人与自己说的一样,教导公主的确实不止一位,陈学士上知天文,下通地理,饱览全书随便一句话就引经据典,名儒苏先生通古晓今,横跨近两百年的大魏历史,随意一段,信手拈来,再有就是苏太师,曾经带出过两任帝皇的帝师,虽已是要致仕的花甲之年,可教书育人依旧是游刃有余。 原本说能够学习到许多东西的场面话,当下却成了真。 江舒宁更加肯定了自己进宫的举动。 只是,她得更加小心,不能再犯错误。 卯时初,正值破晓时分,天光未亮,隐隐绰绰还半昏暗的一片。 江舒宁早早的就醒了,洗漱完了之后,正打算在舒云院走走,却听到旁边庆云斋传来不小的动静。 她问别枝才晓得,那是公主每日起来晨练的动静。 “江小姐可要过去看看?”别枝问她。 “我会不会打扰了公主?” 别枝轻笑,“这又怎么会?公主晨练时,我们庆云斋上上下下的宫女内侍全都起来了,要真算打扰,那我们不早被公主训斥呵责了,怎么还会日日同公主一样,这个时辰起来呢?” 这才两三日,别枝就看出来了,她们公主心中,还是有几分喜欢这位侍郎家的小姐。 原先她和明月惊雀几个人都觉得,不过是因为那侍郎家的小姐救了公主,公主重情重义,只是回报恩情才让她来这边小心伺候。可过了这几日,别枝就再也没有这种想法了。 回报恩情,倒也不用时不时就喊着江小姐去庆云斋用膳。别枝也注意看了那些菜肴,可都是公主喜欢的。公主能将自己喜欢的吃食拿出来招待旁人,足以见得她对这旁人的看重。 她们公主独处翊坤宫,周围也没什么年纪相仿的同龄人,仅有的喜好不过就是去策马骑射而已,偏生因为前段时间惊马的事情,还被圣上给约束了时间。 江小姐几乎算得上他们公主仅有的朋友。 别枝心里早有了计较,她喊江小姐过去,不仅不会打扰公主晨练,说不定公主心里还开心着呢。 品味过别枝的话,江舒宁浅笑道:“别枝你说的有理,是我想错了。” 她又问:“那江小姐可要过去?” 看着别枝那巴巴的模样,江舒宁点了头。 这庆云斋和舒云院本就离得不远,江舒宁绕过回廊,折了一条道,就看见在庆云斋外头,穿着银珠色窄袖衣袍的安庆在一边扬拳踢腿活动身躯。 她一头秀美的乌发牢牢扎起,看上去就不简单的动作,她做得轻松自如,如行云流水。 一刻钟后安庆停下动作,微微喘气,旁边的明月拿了帕子递过去擦汗,惊雀则端了杯晾了一会儿的温茶过来给安庆饮下。 这边歇息下来,安庆立刻就注意到在一旁站着的江舒宁,她几步过去走到江舒宁面前。 随即安庆皱起眉头,看着呆站在一边的两个内侍,面色不虞,“江小姐过来,你们都不会去搬把凳子来,就让她干站着?” 内侍吓得浑身绷紧,明月适时过来说和,她扬着笑,“公主这才晨练完,应该好好休息,可犯不着为几个不懂事的内侍生气。” 说完一边朝几人使着眼色,那两个内侍注意到,赶忙去了里间搬了把嵌玛瑙圆凳过来。 经过这段时间,江舒宁早已习惯了公主的脾气,“本就是我不请自来,倒还害怕公主您生气呢,再说了,一天到晚的,坐完了躺,躺完了坐,进进出出还是坐着。” 说到这里,江舒宁也学明月扬着笑,“坐也坐烦了的,您总要给一些机会让我站着。” 安庆瞪她一眼,哼笑着道:“你要这么喜欢站着,待会儿你就一直站着吧!” 说完,招手让惊雀过来过来,“早膳多加一样奶皮饼和枣儿糕要不再加一个酸甜汤吧,她也喜欢吃。” 安庆口中的她,指的自然是是江舒宁。 明月别枝备膳之际,江舒宁与安庆一道,坐在两张嵌玛瑙红圆凳上闲谈。 “公主刚才练的是什么?” 安庆挑着细眉,语气倨傲,“纪大人教我的,五禽戏的其中一种,叫虎戏。” “纪大人连这个都教么?” “是啊,不过确实和他说的一样,练了这五禽戏之后,我骑马射箭更有力气了些,强身健体,所言不虚。” 安庆这话让江舒宁再次记起来关于纪大人的身世。 纪大人祖上曾是行医世家,会华佗所创的五禽戏确实不算稀奇。 只是她没想到纪大人会将这些都教给安庆公主。 用过早膳后,换上了骑装,安庆打算拉着江舒宁一起去围场跑马。她听话乖乖的学习了四日,与之交换,父皇准许她出宫去南郊那边的围场练习马术。 据安庆所说,再过不久就是马球比赛。安庆带的队伍在上届比赛铩羽而归,输给了骠骑将军的独女沈沐春,这次,她可不想再留遗憾。 两人整装待发。走在庆云斋西侧的那条穿堂上时,却意外听到了旁边院落里传来的争吵声。 江舒宁觉得奇怪,这翊坤宫不是通常只有安庆一人住着的吗? 第20章 安庆的曾经 还没等江舒宁多想,旁边安庆的声音传来。 “聒噪,菡萏院那么广的地方也不够她折腾!” 再看安庆模样,昂着头朝那菡萏院方向甩了个白眼,流露的厌烦,仿佛透过高耸的宫墙直接穿进了院里。 “每每搬回翊坤宫,总要生出些事端,宫里又不是只有她一人!” 这出门的大好心情被破坏,任谁心里也是不太爽快地,又何况,安庆本来就不喜欢这殿中的人。 想当初她刚搬进翊坤宫时,宫中还只有她一位身份贵重的女眷住着。原本是觉得没什么,可日子长久了,加上安庆那会儿年纪小,还没习惯皇后不在身边的日子,心里难免生出了些孤独寂寥来,正巧那时又逢文贤长公主回宫小住,安庆便想着,要不自己去拜访会儿这位姑母吧。 说起来,安庆与自己的这位姑母也并不太相熟。 安庆出生的时候,这位姑母嫁出宫都有些年头了,一家住在离皇宫不远繁叶巷里,一所先帝赐下的宅子。每逢年节之际,文贤才会回翊坤宫偏殿小住,但当时安庆还与皇后一同在坤宁宫住着,并没有搬出来,所以除了宫宴祭祀上免不了的会面,两人几乎没什么交集。 以至于这位姑母的事情,安庆大多都是从宫人口中听说的。 她这位姑母,不和文惠文昌姑母一样嫁了公侯王爵,只给配了一个小小的户部员外郎,虽说好歹在六部之中,但与文贤当时的公主身份实在有些不配,一个是公主,七品的员外郎,可谓天差地别,任谁听了都得唏嘘一阵。 于是,便有了文贤长公主视名利若无物,极重感情的传言。 毫无疑问,安庆是喜欢这般性格的人的,当时打定主意去偏殿找这位姑母的时候,她心下是欢喜的。 可后来的种种,却让她大失所望。 她那位姑母,自打她去偏殿菡萏院拜访了之后,便刻意与她刻意亲近。刚开始安庆还觉得,自己这位姑母挺喜欢自己的,便与人交了心,有一段时间,安庆与文贤关系都是很好的,两人无话不谈,甚至安庆还时常宿在文贤的菡萏院。 安庆与文贤关系好的事情,崇仁帝也自然知晓。所以在不久后三年一次的吏部考察之际,特地擢升了文贤的夫君为户部主事。? 在从父皇口中得知了这事儿之后,安庆首先想到的,就是要去告诉姑母和她一同庆祝,着急忙慌的赶往菡萏院时,她才听到了,那些将她伤透的话。 那位她敬重喜爱且尊敬的姑母,与她的表姐福安县主的谈话,被她这个悄悄闯入的人听到了。 她们说的什么? “安庆怎么能与你比,你是我身上掉下的肉,是我最看重的,若不是为了你那无用爹爹的前途,我怎么会去哄一个娇蛮小孩。” “放心,再过些日子我就回去,翊坤宫再好,怎么比得上有我家妤妤的地方?” 十岁福安县主突来的骄横脾气,被自己母亲简单几句抚慰的妥妥贴贴。 八岁的安庆伫立在院墙门口,脸上比花还要娇艳的笑,最终归于平静。 此后,她再也没去看过这位姑母。 再后来,安庆也知道了那文贤长公主并不是自己开始想的那样,甚至她与那位段员外郎,也就是如今的段主事,不过是因为种种错乱才凑到一起。其中还掺着些阴私勾当,若不是后头先帝一旨赐婚,这些灰暗免不得要泄露出去,皇家颜面和文贤的名声也将大大受损。 可只嫁了一个那样寻常身份又才能普通的人,文贤心中自然不甘,合着自己这辈子只能这样了,所以才将心思,都寄托在了女儿福安身上。 安庆这位姑母和表姐,实实在在是她最不喜欢的那类人。 “公主别气了,我们不是要去南郊围场的吗,这都不值得公主开心的?”明月适时在一边劝慰。 别枝也点着头附和,“公主,可不兴为了那些没必要的人气着了自己,开开心心的才是最好!” 安庆捏了捏眉心,偏过头去,就看见一边呆愣着若有所思,倏而又愁眉深结的江舒宁。 好好的怎么就这样了? 安庆心下疑惑,难道被自己刚才那样吓着了? 可 “公主,”江舒宁侧眸看着安庆,轻声问道,“公主可知道,为何那边那样吵么?” 江舒宁知道,菡萏院里住着的是文贤长公主,可仔细听那声音似乎不止一人,而其中另外一道声音,她听着耳熟。稍加猜测,就能得知,那道更加年轻些的声音必然是福安县主。 除了福安,那菡萏院里,还有谁敢和文贤长公主争吵。 可两人究竟为何争吵? 这不由得让江舒宁想起,前些时日,她在穿堂里听到余禾秋与福安的对话。 安庆显然有些意外,“你关心的居然是这个?” 江舒宁郑重的点了点头。 “我也不知道为何,你若是想知道的话,我派人去查便是了”说到这里,安庆突然又想起上个月她从皇后口中偶然知晓的消息。 “明月,我问你,上月我去母后宫中时,母后可是有与我说过福安的婚事?” 明月记性一向好,安庆一问出来她便立刻回答:“皇后娘娘确实有曾提过说,是文贤长公主想要做主,撮合” 安庆神思骤然清明,对着江舒宁一字一句,“撮合我们纪夫子和福安!” 江舒宁早就从张静初口中知晓,自是不会太过意外,可她却不知,那文贤长公主居然在皇后面前提过,由此可见决心之深了。 虽然上辈子这亲事确实是没结成,可究竟过程怎样,福安用了何种方法,江舒宁却是一概不知的。 江舒宁低眸抿唇没有说话。 安庆却不同,她眉头一下抬起,长长的嘶了一声。 “我可不能如了姑母的意!” 要福安做她夫子的夫人?做她的师母? 想都别想,做梦去吧! 纪大人除了出身低些,有哪一处是福安配得上的?她又凭什么? 思及此,安庆神色凝重地握住了江舒宁的手,“这件事,你也是这么想的吧?” 江舒宁眨了眨眼,漆黑的睫羽微微颤动,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回应。 她不说话,安庆就只当是是默认了。 随即,安庆转过头吩咐明月,“抓几个得心的内侍,去查查她们母女俩为何争吵。” 明月点头。 捻着衣袖想了想,安庆又接着道:“还有,着人去母后宫里问问,近日来那文贤长公主的动向!现在就去!” 明月弓着腰,回了声“是”,转身便走了,只留了别枝一人跟随。 觉得自己已然思虑周全,安庆满意的笑了笑,朝着江舒宁开口:“我记得纪大人说过,事先准备则有备无患,还有一句话怎么说来着,这叫知” 顶着安庆期盼的目光,江舒宁小声接话,“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安庆满意的点头,拢了一把江舒宁的袖口,轻轻捏了捏。 “还是你记得更牢固。” 江舒宁与安庆并排走着,别知就跟在二人身后,一行人越过穿堂,出了翊坤宫,再走了小半个时辰才出了皇宫内庭。 卯时三刻,晨光渐起,云端忽明忽暗,赤橙一片。已是暮春,原应是草木葳蕤一片,花红柳绿,姹紫嫣红的景色,但在皇宫内廷漫步,目之所及,只有高耸的朱墙和的灰白砖道,处处庄严肃穆却又华美瑰丽。 若是日日都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下,人心情难免抑郁。 江舒宁想到自己虽进了皇宫,却是与安庆伴读,还能时常出宫,也算得上是幸运了。望着天边,云檐交接处,不由得弯了嘴角。 顺着前面的路,在拐过一条长道,就能从左掖门出去就能离开皇宫了。 只是江舒宁这边才和安庆走了没几步,就看见迎面两个熟悉的身影过来。 安庆眼睛一亮,随即抓着江舒宁过来,在她耳边低语,“前面的两个人,是不是陈夫子和纪夫子?” 仔细去看,两位身穿大红纻丝圆领袍,腰系象牙束带的身影款步而来。 右侧的人官服上缀着四品孔雀,身量略矮一些,左侧的人胸背上缀着七品鹭鸶,远远瞧着要高上一尺,肩背也更加开阔挺拔,气质清冽,步履从容缓和。 江舒宁望过去,那两人背着朗日而行,光晕模糊了她的眼,但那两人周身的气度,她却是识得的。 陈学士要更沉稳些,而立的年纪,平常是不苟言笑的,只在偶尔讲课的时候露出些许温和。纪大人现在还没有几年后那股子凛冽萦绕,气质温和,疏眉朗目,举止言谈处处温润儒雅。 只是,对于还未及冠的人来说,这样的心性,许是过于老成了。 江舒宁收回目光,轻轻地“恩”了一声,“公主没看错,是陈夫子和纪大人。” 得到旁边人肯定的答复,安庆却有些紧张,不由得低低喃了句“怎么在这处碰上了两位夫子!” 安庆几日前因课业被陈学士指责,虽说现在心里是平静了不少,也能坦然面对陈学士了,但她这趟可是要出宫去玩耍的,多少心里有些发虚。 想了想,便立刻扯着江舒宁的袖子,“待会儿两位夫子过来,我们招呼一声,我就不说多的了,他们问起你就说,就说我喉咙不舒服。” 江舒宁乖乖的点头。 片刻后,几人迎面碰上。 第21章 不能让纪大人折在福安手里。 陈学士早就看见了江舒宁与安庆,再看她们打扮,想也不用想,便知道定然是要出宫去那南苑围场。 安庆生性顽劣贪懒,读书习文虽说有些聪慧气,可又难以静下心来,太过活泼好动,长此以往那些不多的聪慧气必然被消磨的干净。但安庆贵为公主,他最多最多,也只能本着夫子的名义训斥上几句,再做不了旁的什么了。 恨铁不成钢,无外乎如此。 倒是江侍郎家的这位让他有些意外,原本以为,她养在淮安少了父亲的教导,应是不比其他书香世家熏陶出来女子的聪慧,但却并非如此,她到有许多地方有过于常人的领略,轻易就能举一反三,触类旁通。 仔细想来也说得过去,毕竟有江侍郎那样一位父亲。 不过也可惜,志不在此。 若说安庆有三分的聪慧,只肯用一分,那江舒宁便是七分的聪慧,装作用了七分,实则只用了一分。 总而言之,都不是什么让人省心的。 思及此,陈学士忍不住长叹一声。 如此情绪外露,自然是引起了旁边人的注意。 纪旻叙问他:“陈大人这是怎么了,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他们两人这趟是要去集英殿,一同整理史册典籍的。 自打纪旻叙需入仕以来,他便被分派到陈学士身边,除了偶尔要去东阁给皇帝侍讲古书之外,再就是循着安排去给公主讲课,平常大多都跟着陈学士一道做事,几月下来,陈学士脾性如何,纪旻叙自然是清楚的。 从来不会妄自菲薄自怨自艾的人,如今竟满脸愁容,甚至唉声叹气,这怎能不引他注目? 陈学士摇头叹息,“还能有何事,不就是公主的学业么” 话音才落下,纪旻叙就注意到了前面的两位少女。 都穿着窄袖骑服,样式大抵相似,只是颜色不同。那彤色衣衫无疑是安庆,另一个穿着豆绿骑服犹如柳条般青翠的,就是她了。 明明也不好动,从来都是经不起风吹模样,穿着这样一身衣服,倒还拔出了些朝气。 他没有看过这幅样子的她。 纪旻叙辗转轻笑,想起许多年前的一些事情。 那时他十岁,还在淮安府,是南陵县清晖堂训科的独子。那几年,读书闲暇之余,他都会帮父亲在清晖堂做事,识药抓药这些,他比许多年长的人都更加娴熟,日子长久下来,大部分街坊邻居都与他相熟。 好像是在一个午后,日光正好,他自县学下课,替换给县丞出诊的父亲。这趟,他碰上了一个独自来抓药的小姑娘。小姑娘梳着总角,着桃粉色的衣裙,脸色很白,唇色也很淡,小走几步就要停下来喘着气,风吹就要折了的模样。 但却一点都不怯懦,踏进清晖堂的时候,扬着一双水润的眼睛,认真的看着他。 明明人还没有柜台那样高,却还是艰难的踮着脚,想与他说话。 纪旻叙从未见过这个小姑娘,模样陌生,似乎也不是南陵县里的,想来应是哪家走丢的姑娘罢。他给她搬了一把矮凳坐着,让她乖乖的等她家人,但她却不听,固执的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口中喃喃的说,自己是来抓药的。 他觉得好笑,问她是来抓什么药的。本以为这样的问题是该考住这个小姑娘的,但她只想了片刻,掰着稚拙的手指,一样一样的将要抓的药和分量说得清清楚楚。 纪旻叙将她口中说的药方听了进去,仔细想了想,那是一张药性温良,缓和先天不足,固根培元的方子。这样一张方子,短期吃着没甚作用,得长期服用着,喝到人都浸出了药味,许才会有所裨益。 他搬了张杌子与她一同坐着,问她,“你要的那些药,是给谁抓的?” 她一双眼悄悄的打量着他,似乎还带着几分不信任,一双软和晶莹的手垂在膝间勾得紧紧的,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吐出了那些字。 “我给自己抓的我都说了一遍,你为什么不去给我抓药呢?” 果不其然,只是靠的稍微近了些,小姑娘身上那股苦涩的药味就显得有些突兀了。 止住回忆,纪旻叙抬眸看着数丈外的人,这么多年过去,她好像没什么太大的变化。 不过,没有变化才好啊。 江舒宁稳定心神,镇定的朝面前二人行礼。 “陈大人,纪大人。” 稍后半步的安庆也跟着一道轻声喊了人,而后,安庆便朝着江舒宁使眼色。江舒宁会意,微抬着头,“两位夫子大人,这是要去哪里呀?” 安庆满意的攥紧拳头,好一个反客为主。 陈时徽看着眼前两个面色坦然学生,眉头微蹙道了句,“我与纪大人一起去集英殿有事务处理,你们两个这又是去哪?” 他眼眸一斜,朝着午门的方向探了探,随后道:“公主和江小姐,这是又要出宫了?” 安庆连连点头,江舒宁硬着头皮说了声“是”。 这时,陈时徽注意到了安庆的异样,他问:“公主怎么了,平常最多话的人,怎么如今一句都道不出来了?” 江舒宁连忙解释,“公主她喉咙不太舒服,要少说话呢。” “这都不太舒服了,还要去南郊围场跑马?”陈时徽捏着眉心长叹一声,“有这个时间,还不如将课业完成,好好的温习几遍书本。” 江舒宁小心翼翼的看着陈学士,“先生说的是。” “那你可曾记在心里,一有空,便和公主一道出去玩耍,你们真是” “陈大人,”纪旻叙温声打断,缓了缓,等陈学士将视线放过来,才又接着道,“那典侍官还在集英殿等我们。” 陈时徽拧着眉心,犹豫片刻后止住了话题。 “罢了,你们两个年纪还小,贪玩些也是常理,只是,课业记得一定要好好完成,切不可糊弄了事!” 江舒宁挺着背脊,恭恭敬敬的应声。一边的安庆,也连连点头。 随后,江舒宁与陈学士道别。在她视线触及纪旻叙时,那人突然抬起手,修长的手指置于衣领前襟,顺着衣襟朝下轻轻滑动,清俊的面容上还挂着浅淡的笑意。 江舒宁愣住,有些不明白他此举的意图,而她下意识低下头来看,才察觉到自己的衣襟有一角没有折好。 虽不至于有碍瞻观,但细究起来也属于仪表不妥的范畴了。 顺手把衣襟整理,江舒宁正想道谢,但再回头看纪大人已经走远。 心中有几分怅然。 安庆长长的呼了一口气,“多亏了纪大人开口,不然,陈大人肯定还要继续念叨我们呢!” 江舒宁收回目光,跟着说了声“是啊”。 几次三番的,真是多亏了纪大人啊。 “这样好的人,我们就更不能让他被我姑母随意的做主了。”说到这里,安庆也有些无奈。 可惜自己年纪还太小,贸然直接张口和母后说这样的事情,肯定容易引起是非争端,保不齐母后还以为自己看上纪大人了呢,这可千万要不得。 确实和安庆说的一样,她们这样好的夫子,不能被其他人随意做主婚事。可上辈子,纪大人与福安县主确实是没有缘分的,甚至不需要其他人从中干预,这桩所谓的姻缘并会不了了之。 想到这里,江舒宁开口:“这只是文贤长公主的意思罢了,如果福安县主不同意的话想必也很难,再说了,纪大人是我们大魏朝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状元,他那样的人物,也未必肯呢。” 做了福安县主的仪宾,几乎就是心照不宣的走了捷径,就算能够身居高位,仕途必然受到限制。志向高远之辈,轻易都不会选择做皇室女子的仪宾。 纪大人有鸿鹄之志,必然不会愿意。 安庆却不以为意,“江舒宁,你这就小看我那位姑母了,你以为,她想做的事情,一向都是光明磊落,不会使上些见不得台面的手段吗?” 在安庆看来,她那位姑母,是做得出来把人绑去福安面前的事情。 江舒宁一时间哑然失语。 安庆见她这样,拽着她的手安慰道:“你也不用太担心,总归我是不会让纪大人这朵花折在福安手里,福安那边的动向和我母后那边的情况,我都会让人照看着,及时回禀我。” “我可是皇恩眷顾的公主,难道还奈何不了一个没什么地位的长公主?” “不过必要时候,江舒宁你可也得帮我,纪大人是我们共同的夫子,总不能就让我一人出力了。” 江舒宁仔细想了想,随后十分郑重的点头。 “我也不希望有人自持身份,逼迫纪大人娶亲。” 两人很快达成一致意见,这便一道去了南郊围场跑马。 安庆这趟出来,主要还是为了一月之后的马球比赛训练。 这马球比赛,自开祖皇帝建国以来,便一直流传了下来,每年一届,虽说参赛的都是些王公贵族豢养的马奴,但得来的荣誉,却实实在在的属于他们自己。 不仅考察马术,还考察用人之术。 安庆对自己跟马球队向来是很有自信,但再有自信也缺不得训练,所以,她必须通过课业上的良好表现,与父皇换取出宫驯马练球的机会。 江舒宁也是头一次得见安庆的马球队,据安庆所说都是些来自教坊的乐籍男子,骑术都是安庆看着练出来的,无一不身姿矫健,敏捷迅速。 他们分作两组,在安庆的安排下在这围场中央训练,拉扯了近一个时辰,才将比赛结束。 安庆年纪虽小,但在马上指点动作,分析打法时的风采,却全然不似她的年纪。透过那层才十二岁的躯壳,江舒宁仿佛看到了一个意气风发挥斥方遒的少年郎。 其实就和江舒宁之前想的一般,安庆并不是那样嚣张跋扈蛮不讲理的人,只不过她的身份铸就了她部分的性格,但总体来说,这样的人,江舒宁并不讨厌。 安庆策马过来,行至江舒宁身边,她笑容轻快而明丽,“你觉得我的马球队如何?” 第22章 争吵内幕 安庆见江舒宁望着那些练习马术的,像是暗自出了神,随即翻身下马,将绳子甩给一旁恭敬站着的内侍,自己则两三步走到江舒宁面前。 “怎么,你是没听清我刚才说的话吗?可需要我再说一遍?” “听清楚了,”江舒宁笑的内敛又含蓄,“公主问我,您的马球队如何。” 安庆斜着凤眼挑眉看她,“那请问江小姐怎说的呢?” “公主的马球队自然是好的,训练有素,分工明确,一看就该是个中好手。” 这是江舒宁仔细思量过,以一个门外汉的身份,能说出来最中肯的话了。 安庆却不买她面子,笑她道:“你在一边看了半天,就看出来这几样?” 江舒宁也不在意安庆笑她,只认真说:“公主您要知道,马球对我来说可是实实在在是一样新东西,我是个初来乍到的新人,若是没有您的话,兴许我都没有机会能看到这样的马球队训练呢,我这样见识浅薄的,您觉得,我又还能说出什么来呢?” 上辈子,江舒宁也有听闻过这马球比赛盛事。可自己是个怎样的人?平常都不怎么出门,就算出门,多数时候也是安静在一处地儿坐着的,喜静不喜动,这比赛于她而言,听了也就过眼了,再没其他。 只是,她虽然不了解,但也会被刚才那样场面浩大的吸引住了视线,况且,这才只有安庆公主的一支马球队呢,如果再多几支,他们一起在跑场上竞争角逐,那又是哪样一番景象? 单想着这些,江舒宁也会隐隐生出几分期待来。 安庆昂着头笑了出来。 江舒宁这话,好像既奉承了她又贬低了自己,说话虽然不太客气,但一点也不让人讨厌。 “你倒是老实。” “不懂便是不懂,孔圣说过,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 “才见过陈夫子,说话就要和夫子一个腔调了?你要再这样下去,早晚成为另外一个陈大人,那时候可好,大魏朝上下多了个女学士!” 江舒宁抬眸看着眉眼灿烂的安庆,像是并未察觉到话语里的调侃似的,轻声道:“公主过誉了,我哪里比得上陈夫子,陈夫子胸有丘壑,学富五车,而我不过才看了几本书写了几个字,哪有这个资格与陈夫子类比。” “算了,这个时候就不说你了,”安庆垂眸笑着,想,她再说下去江舒宁都得把自己贬到泥里了。 “你可知道我费尽心力,想要赢得这马球比赛是为了什么?” 江舒宁记得安庆与她提起过,去年的比赛输给了骠骑将军家的独女沈沐春,大约今年是想赢那沈沐春,证明自己的能力吧。 可没想到,她一说出来,安庆却矢口否认。 “主要可不是这个,这每年一度的马球比赛,父皇是会给得胜者一个彩头的,若那得胜者没什么想要的,便赐金千两,可若那得胜者提了要求,父王是得满足的。也正是因为这样,那些个王公子弟才挤破了头,想要拔得比赛头筹。” “之前的沈沐春赢了我,她向父皇求旨赐婚。”说到这里,安庆眉目间流露出几分欣赏。 骠骑将军之女沈沐春,是京师中为数不多安庆欣赏的飒爽女子。 她行事不拘小节,气质大方,且骑射本领非常人所能及,但在京师里她这样的女子,却并不受欢迎,即便是重臣之女,也少有人与她往来。但沈沐春却并不在意,依旧我行我素,乐得自在。 去年沈沐春拿下马球比赛的魁首,恳请崇仁帝赐婚,嫁了一位她父亲麾下一位籍籍无名的千总。虽有传言,说那位千总年纪轻轻出身平民,是跟着将军沈重尸山血海里打拼出来的,还曾经救过沈将军,可再怎么少年英雄,以一个千总身份娶正二品重臣之女,多少是太不够看了。 但正是这样,才体现了沈沐春不慕权贵的真性情。 江舒宁回京师的时候,去年的马球比赛已经过去,但也有听闻过骠骑将军独女的婚事,毕竟这样的低嫁在哪里都是少见。 可公主突然提起此事,难道 迎着江舒宁怀疑探究的目光,安庆愣了片刻,随后便意识到江舒宁的意思。 她立刻解释,“你别误会,我可不和她一样,更不可能会向父皇请旨赐婚,我只是想要父皇的疾风而已!” 疾风是西南那边改良汗血马的其中一匹,高大俊伟,是安庆那匹白露的同宗。 江舒宁缓下心思,眨着眼,饶有其事的点了点头。 安庆觉得她似乎没有完全相信自己,但又不想再提,只得把话题扯远,“这马球比赛许多人都会参加,其中就有我那位表姐福安县主,虽然她手段不怎么光彩,可还是有点实力” “只是有点实力,那定然是比不上公主的吧?”江舒宁扬唇轻笑,随后道,“我是相信的,公主这次肯定可以得胜,摘下魁首。” 明显是恭维的话。 安庆轻抬眼皮斜睨人面前的人,对视了片刻,忍不住弯了唇角,檀口微张,“马屁精。” 江舒宁安静站着,低头隐着笑意,没有说话。 * 再回到翊坤宫,已是差不多要用晚膳的时候。 江舒宁在舒云院里间换完衣裳,坐在外堂的圆角嵌石八仙桌旁小憩。 梨木雕花桌上摆放着青花茶盏,这茶是她才回舒云院时吩咐宫女泡的,小晾了一会儿,现在用正好。 轻抿了一口,正巧放下茶盏,外间的脚步声由远及,江舒宁近抬头去看,正是从庆云斋过来的别枝。 别枝走上前来,行了一礼,“江小姐,公主叫您过去有事要和您说呢。” 江舒宁和安庆一道回来的时候,明月就早早的在那候着了,想来,应该是有关于文贤长公主的事情。 这查勘事情的效率,确实是令江舒宁有些意外。 她与别枝一起进了庆云斋,这才掀开琉璃帘,安庆就赶忙招手,让她坐到旁边。 两人靠在罗汉榻小几旁的软垫上,明月随即过来斟茶。 茶香袅袅,茶味甘甜,是有名的君山银针。 和江舒宁在家里饮的茶味道相差不大。 安庆也不扭捏,说话开门见山,“我不是才让明月去查那菡萏院争吵的事吗,倒是很快就有了结果。和我之前猜的一样,是因为我那表姐的婚事吵起来的,闹得挺厉害,摔了宫里不少瓷器摆饰呢!” 说到这里,安庆不免得有些心疼。 这翊坤宫没有嫔妃居住,所有事情都由她这主殿住着的公主一并代理着,无论是舒云院、庆云斋、菡萏院也好,里面的装饰摆件,大多都是安庆自己库房里拿出来的东西。 就算有些器物是文贤自己的,可那又能有多少?一个没有封地,没什么私产,也不受重视的长公主,能有多少值钱的玩意儿。 不过也正是因为摔了不少东西,这事才好查出来。 文贤福安母女二人争吵的原因,归根结底还是福安的婚事。 文贤是想促成自己女儿和新科状元纪旻叙的婚事,甚至也多番到坤宁宫探听皇后的口风。 以县主的身份配一个七品的编修,可算的上委屈,可文于贤却不以为然。虽说那人目前是七品编修,但同时也是新科状元,况且还又入了翰林,将来的仕途是难以估量的。 目光放长远些,在类比近年来的新科状元,若干年后,七品编修也未尝不可拜相入阁身居高位,升迁官位不过是时日的问题。再说了,以他们这种势单力薄的皇室宗亲,配勋贵人家,表面风光显赫,保不齐成了人家的车前卒利益牺牲品,是好是坏难以衡量。 文贤自己便是在这事上栽了跟头,如若不然,也不至于让先帝随意配了个小小的员外郎。 但福安却并不这样认为。 她言之凿凿,说这七品的编修三年过后肯定会流放边陲小地,留任京师都难,更不用谈其他的事情。她贵为县主,总不能跟着这样的人去边陲小地吧,那实在太失身份。 长公主又不信自己女儿的话,两人便争吵起来。 到后头,福安县主还说出了她那般猜想的实在是由。 福安县主说,她从太常寺少卿嫡次女的口中得知,这新科状元在殿试上所做的策论,影射工部尚书,而工部陆尚书可是内阁群辅,在六部之中枝叶繁茂,门生遍布,得罪了他,等同于是将六部中的人物都得罪了个遍,恐将来是难以在京师行走。现在不过是循着惯例,才安然的待在翰林院,可三年之后的境遇,就很难说了。 再者,这样初出茅就显尽显锐利不怕得罪人的白身,再好的仕途,也容易被这行事作风败了干净。 这样的由头,有理有据,可文贤长公主也有自己的考量。 文贤不懂政事,但对今上,也就是如今的崇仁帝,还是有所了解的。 崇仁帝向来不喜奢靡铺张浪费,那工部曾经提议修建的揽星阁,按照往常来说,是很难得到许可的,虽说到后头还是建起来了,但文贤并不觉得她那位皇兄心中是毫无芥蒂的。现在没什么表现,不过是因为颜妃张氏正当得宠,等到对那张氏厌烦之后,自会想起这揽星阁修建的不好,想起揽星阁的不好,自然就会想起批判之人的好来。 所以这件事情,并非就一定会影响新科状元的仕途。 但总归两人的争吵是暂时告一段落。 明月将这些长篇累牍只捡了重点讲,但因为内容太多,还是说的口干舌燥。 江舒宁听得很清楚明白,却也忍不住心下诧异。 只是简简单单的探查,就能将这母女二人的对话,了解的如此清晰么? 想到这里,她下意识偏过头,看向面前只有十二岁的安庆。安庆对于这些反应并不大,面色称得上是平静,她手里端持着茶盏,细细抿了一口,随后放回罗汉榻的小几上,这一下侧眸,便看见了江舒宁探究的目光。 安庆单手撑着腮,懒懒地掀着凤目,“怎么这样看我,有话要说?” 第23章 公主很好 江舒宁听了这话, 后背下意识绷紧,轻咬着下唇,随后缓缓吐出一口气。 安庆是什么人, 她心中应该清楚的, 再如何嚣张跋扈,不拘礼数,那也是皇家的人, 心思计量必然是远远超出常人。 即便安庆才十二岁。 江舒宁觉得, 在安庆面前,自己是藏不住太多的事情, 那既然藏不住的话, 就没有必要藏。 遮遮掩掩,反倒让她不喜。 不如坦率些好。 于是, 江舒宁开口道:“我觉得,公主您实在是厉害。” 她说了这样的话,安庆自然就猜到了她心里是怎么想的。 安庆直白的问她,“你是不是觉得, 我年纪小小就心思深重,表里不一,言行不一?” 不等江舒宁回答, 安庆又自顾自的开口,“说实在的, 心机深沉我算不上,不过,好歹在这翊坤宫里,每处发生的事情,我想要知道, 确实不是什么难事。” 江舒宁和安庆,前前后后算起来相处了也有近两个月,安庆的心思,向来坦诚直率,不喜虚伪做作,与她一直都是直来直往。 如果说以往江舒宁还没有进宫作伴读的时候,或许还不能判断,可她进宫了,不仅仅是在舒云院,偶尔还会在这庆云斋里住着,这样朝夕相处,便是再怎么会做戏的人,也不可能如此面面俱到,没有一丝裂痕。 “我那位姑母,平常只有年节时候,或者是我父皇母后的生辰才会来翊坤宫菡萏院住着,这段时间又没什么特殊的,可她却一反常态,在翊坤宫待了那么久,所以,我早就派人盯着她了。” 对着江舒宁的双眼,安庆一字一句道:“她那菡萏院左右侍奉的宫女内侍,全是我翊坤宫的人,里面发生了什么,她们说了什么,我要想知道,其实是很简单的一件事。” 说到这里,安庆微微抬头,扯着唇角哂笑道:“兴许是我那位姑母从来不把我当外人,更不会不提防什么,她打心底觉得我不会管她,所以行事才大胆了些吧。” 确实是这样,依照安庆的性格,平时的行事作风,谁又会想到她会将翊坤宫布防的滴水不漏。 可江舒宁觉得,虽是意料之外,但也属情理之中。 安庆一个十二岁失了母妃的公主,即便帝后再如何疼爱,那也与温仁皇贵妃在世陪伴有着很大的区别。身为皇室子女,事事思虑周全,实在是再基本不过的事情。 她一个人在翊坤宫待着,防范四周,严谨御下,又有何不对呢?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安庆并没有做错什么。 江舒宁微微昂着头,一双水光盈盈的杏眼里满是认真郑重。 “公主说错了,您这和心思深重,表里不一,并不是一回事,您是翊坤宫的主位,监管全宫,理所当然。” 说到这里,江舒宁垂眸笑了笑,方才继续开口:“是我一直都小看了公主,觉得您才十二岁,思虑肯定没那么周全,要查这件事情应该是没这样简单的,但事实上,是我有目无睹,心思狭隘了。” 安庆心里的那些不爽快,皆因为面前人温和如水的语气,一一消散了。 其实她原本也没那么生气,可如果江舒宁虚伪做作,只说出来敷衍她的话,那毫无疑问的,她会生气。 江舒宁要比她想象的,还要好一些。 “天色不早,你就不用回舒云院去了,我已经叫人备了膳,有你喜欢的玛瑙糕子汤,吃完后,你帮我检验会书背的怎样。” 安庆已经替自己做了安排,江舒宁也没什么意见,只是 “舒云院那边的晚膳” 安庆勾起唇角,“我既然留你下来,那边的晚膳肯定叫人撤了,你不用担心浪费。” * 温煦的晨光透过六方式风窗照进邀月居来,一室明净光亮。 随着那张红木嵌螺雕花木桌上摆着的书页翻下,两个时辰的讲课,暂且告一段落。 陈时徽板着一张脸,压着唇角,不苟言笑,将课业布置完后,那皮肉裹着筋络的手拍在桌上,看上去青绿交错,有些杵人。 “下次在上课前,公主务必仔细检查文章条理,再不能交这样一篇前后不通、逻辑有亏的文章过来!” 他声音不算重,但那严正的模样实在让人难以忽视。 安庆垂着头,悄悄的叹了声气,随后回到:“知道了。” 这文章是她昨个晚上用一个时辰写出来的,能写成这样已经不错了,反正下次她尽力不拖延课业。当然了,尽力并不意味着一定就不会拖延,毕竟除了读书习文,她还有许多值得做的事情,大把的精力可不能只耗在写文章上。 见安庆似乎是乖乖听进去了,陈时徽才收回目光,随即转向在一边安静坐着的江舒宁。 模样倒是乖巧文静,坐得端正,背脊挺直,可再看她今日交上来的这篇文章。 华而不实,粗而不精。 明明可以有很好的提升,但奈何几次讲习下来,成效并不明显。 这不由得让陈时徽怀疑,面前的人究竟是否尽了心力。 “江舒宁,你的文章也有不少问题,我课上讲过的时候务必仔细纠正花时间练习,不然再学下去,对你也无甚助力。” 陈时徽阖着眼眸,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 “你可听清楚了?” 江舒宁颔首:“夫子说的是,舒宁听清楚了。” “那就这样吧,今日就讲到这里,闲暇之余记得认真完成课业,没什么其他的事我就先回翰林了,你们两个,要是课业上遇到疑窦一知半解的,可得仔细记下,到时候再与我说,我们一并解决。” 相比起苏太师和秋大儒以及纪大人,陈学士可算得上是话最多的那位,操心这个担心那个,每每讲课结束都会留下一刻钟和她们说话。说了马上就要回翰林,但总还有些未交代清楚的,这一来二去都能耽误半个时辰。 但江舒宁都已经习惯了。 陈学士也是关心她们,才会有这样多话说。 据江舒宁所知,自己与安庆公主是陈学士头一回带的女学生。比起其他陈学士的学生,这份耐心细致可是少有的。 江舒宁是受得住这样谆谆教诲的,可坐在她身旁的安庆,确实难以忍受。这将近一刻钟过去,安庆的眉心已经皱成了一个川字。 就在安庆处于忍耐的边缘时,脚步声由远及近,缓步向邀月居内堂过来。 “陈大人。” 那人出声打断陈学士的长篇大论,见陈时徽转过头去看向自己,又接着开口:“打扰陈大人了,原本我算这时候差不多过来,没想到陈大人还在讲课,这确实是我的不该。” 说着,复又行了一礼。 陈时徽微微颔首,道了句“无碍”。 面前的这位是皇后宫中的掌事宫女雅兰,她过来必然是皇后有事要交代安庆公主。 “我这边也讲的差不多了,就先回翰林了。” “陈大人慢走。” 直到脚步声远去,琉璃卷帘摇晃的响动停歇,安庆才长长的舒了口气。 “幸好雅兰姑姑你过来了,不然的话都不知道陈大人还要讲多久,我被他念叨的头都大了。” 雅兰抬袖掩面笑了笑,“公主这样可是不行的。” 说着,又将视线转向一边的江舒宁,“江小姐。” 江舒宁垂眉敛目,以示问候。 “雅兰姑姑这趟过来,可是母后有事找我?” 雅兰道了声“是”,然后接着说道:“皇后娘娘还想让你在坤宁宫留膳,自从您开始学习之后,已经很久没去坤宁宫与皇后娘娘一同用膳了。” 说起这个,安庆也有些惭愧。 皇后虽说不是自己的母妃,却是自己母后,同样还是自己的姨母,就算免了日日问安,于情于理平常无事她都应该多去坤宁宫陪的。 可偏偏她自己又是坐不住的性子,除了隔三差五去问问安,几乎都不怎么去坤宁宫的。 “知道了,我这就过去。” 雅兰也难得看到安庆这副模样,另在一边提醒她,“今日太子殿下得空,也会一道去坤宁宫用膳的。” 安庆到有些意外的惊喜,除了前些日子母后的寿辰,她已经许久没有见过自己二皇兄了。二皇兄是东宫太子,事务繁忙,并不是日日都有空见她这样一个闲散公主的。 江舒宁本是在一边安静的听着,可突然听到那两个字,后背不由得涌起阵阵寒意,甚至她心里也忍不住慌乱起来。那些上辈子在教坊云韶楼的灰暗过往,那些毫无尊严的屈辱,一点点的席卷上来,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圆润的指甲掐进掌心,无意识的用力,指节清白似乎下一刻就要陷进掌心里,掐破皮肉渗出血来。 “江舒宁,你怎么了?” 安庆见她发了好一会儿的呆,肩膀还再轻轻的颤抖,脸色煞白,才试探性的小声叫了她一句。 这道声音将江舒宁沉陷在回忆里的思绪拽了出来,江舒宁用力眨着眼将湿意憋了回去,掐的用力的手也松开了不少。 “没事就是,就是突然头有些疼,现在已经好了。” 在安庆心中江舒宁一直都是个柔弱的世家娇女,她这样的反应并不让人太过意外。 “我待会儿要去母后宫中用膳,你就在我的庆云斋好好待着,好好休息,要还是不舒服,就让明月去太医院遣御医过来给你看看。” 说完随即招手,让站在一边的明月过来,“明月,我去母后那里,你仔细看管着庆云斋上下。” 明月随即说了声“是”。 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在临走前,安庆又仔细叮嘱明月,“不要让菡萏院的那两位过来欺负人。” 明月郑重的应下。 安庆走后,江舒宁就回了自己住的舒云院,安静的坐在外堂,抬头看着庭院外面惹人怜爱的杏花簇锦,暗自出神。 其实早在进宫前,她心里就已经有了准备,就算是当面碰上了那位,她也应恪守臣下本分,言行不失礼仪,制度规矩让人挑不出一丝错误。 会面的场景分明在她心中试演了千万遍。于理,她应该坦然自若,丝毫不露怯懦。 可当她听到“太子”这两个字却还是忍不住心中的惧怕。 她明白,自己怕的不是这两个字,甚至不是这个人,而是那段压在深处不愿意发掘出来的记忆。 无论如何,这辈子她不可能再进教坊司,也不可能沦为那人的玩物。 那样惨痛的经历,她真的不想再有,甚至回忆起来对她都是一种折磨。 江舒宁阖上眼眸,抬手揉了揉酸痛的太阳穴。 明月和别枝分别左右站在江舒宁身后,见江舒宁似乎不大舒服的样子,明月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上前询问。 “江小姐头还疼吗,要是不舒服的话,您可不能藏着掖着,一定要与我说明,公主临走前可都交代清楚了,您可不能强忍着,委屈了自己,还为难了我呀。” 江舒宁确实有些头疼,但他自己明白是因为想了许多的事情才引起的头疼,歇会儿就没事了。 她摆了摆手,“不要紧的,我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看到江舒宁有些泛白的唇色,明月下意识蹙起眉头。 这可不像休息一会儿就能好转的迹象。 “别枝,你在这儿好好照顾江小姐,我拿公主令牌去趟太医院。” 江舒宁刚想招手说不用,但就被别枝摁住了那只手,别枝先她一步开口说话,“明月姐姐你赶紧去吧,这边就放心交给我。” 明月“恩”了声,随即转头出了舒云院。 * 翰林院内,国史馆。 纪旻叙一身青绿宽袖圆领袍,身长玉立,手持狼毫,不时抬眸扫视面前的卷帙浩繁的史书典籍,而后下笔记载。 翰林院新进的编修事务并不多,他除了跟着陈学士大致熟悉朝廷政要,就是在这国史馆,更新已经书页泛黄的史册名录。 枯燥乏味且容易疲倦。 这样一站就是大半天,但他从来都是安静的做着这样的事。 虽说这整理史书,核对书册确实是编修的事务之一,但比起同科的一甲进士榜眼宋诩和探花戴望成,纪旻叙待遇可称得上是大相径庭。 宋诩是跟在翰林学士吴仲礼的身边,除了谙习六部政要,还会参与撰写祝文册宝文。前些时日皇后诞辰上的祝文就是由宋诩所书,因行文华美瑰丽还得了帝后的夸赞,一时间在翰林院风头正盛。和纪旻叙同为编修的戴望城,则是参与编修史册,并校勘其他史官编写的书史,利于社稷,功在千秋。 本该满身荣耀的新科状元,却只能做籍籍无名编写书册名录的小差,这事儿若是派在其他人头上,难免会心生愤懑不甘,但纪旻叙却并不在意,甚至对于翰林学士吴仲礼给自己有失偏颇的安排,从来不生一句怨言。 他在国史馆里起早挂晚,往往天漆黑才回官舍休息,纪旻叙半个月做的事情,以抵得上其他人两三个月之多。 按理来说,入了翰林院的进士,就应该积极经营扩充人脉,把握时机,待有朝一日拜相入阁,做那全天下学子都向往的内阁大学士。 一甲头名可比其他进士前途光明的多,整个大魏朝三年只出得了一个状元,可偏偏是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就被他断送的干净。 细数全天下投身科举的学子,哪一个不是想有朝一日金榜题名,光宗耀祖,赢得一身富贵名利。再有就是那些心怀抱负的学子,为实现毕生志向,汲汲奋斗。 可他似乎哪样都不是,出了那样一篇冒犯尚书的策论后,也迟迟没有下一步,就安静待在这翰林院,与世无争。 也正是因为纪旻叙这样的态度,那关于他三年京察后将被外放离开翰林的消息,才会甚嚣尘上为人热议。 陈时徽才进国史馆,就看见那纪旻叙贮立在书史旁边,左手端持着记载册,右手把持墨笔,那原本空白的纸张,片刻后就满是墨香气息。 这边纪旻叙落了笔,侧目过去,就看见三尺外站着的陈时徽。随即,他将书册放到一边的小几上,迈步上前,躬身行礼。 “陈大人。” 陈时徽微微颔首,再放眼过去,就瞧见了被置在小几上的登记册。 “这些时日辛苦你了,”将带的东西搁在一边的书案之上,他才接着说道,“原本参与登记编册的就不该只有你一人,让你一人做这事,时限却还是一月” 话到这里,陈时徽便没再继续说下去。再说下去,可就是质疑翰林学士的调派安排了。他与吴仲礼是同科的进士,后头又成了同僚,在他人面前妄议吴仲礼,是陈时徽无论如何也不会做的事情。 况且,这调派安排,仔细想想,兴许并不是吴仲礼本人的意思。 吴仲礼与工部侍郎交好,且和而如今的工部侍郎同为张尚书的门生,就算后面吴仲礼留任翰林院,未到六部中,可若要认真算起来,他是属于张尚书派系的。 吴仲礼此举,说不定还有张尚书授意。就算没有张尚书的意思,他于情于理,也不能重用一个曾经出口影射自己老师的人。 这样想来,就很好理解了。 纪旻叙笑意温淡,他道:“不打紧,核对史书一事,这几日差不多就要完成,可以赶在月底之前的,陈大人不必担心。” 陈时徽早猜到了纪旻叙是这样的反应。 他性格谦卑随和,从不与人动怒争论,在新晋翰林的一批进士中是最温和端方的了。 要不是殿试那日自己也在,陈时徽实在不敢相信,出口顶撞如日中天重权在握的张阁老,会是现在这个风轻云淡,视名利若无物的人。 毕竟,就算是内阁首辅施昌寅,除了去年徽州府两县赋税一事,也是再没有和张阁老有过政见不合的。 一个即将致仕的首辅,犯不着为了无关紧要的事情,和即将顶替自己位置的人起太大冲突。 这是许多人心照不宣的事情。 听到纪旻叙的话,陈时徽替他松了口气。 “这样便好,这样便好,要是你还有什么做不过来,需要我帮忙的事,你大可与我说,近些时日我也没什么要紧的事情,有许多空闲的。” 这样一个出身贫寒却有真才实学,性子还从容随和的人,陈时徽是喜欢的。他不是张尚书派系的人,也没必要特地去寻人麻烦。 纪旻叙并不直面拒绝,只道了句“多谢陈大人”,转身便打算离去,可才走了一步,他就注意到书案上搁置的几张宣纸。 那上面布列着许多的批注,而那批注的字迹正是出自陈时徽之手。再看文章,显然不是陈时徽的字迹,倒像是安庆公主的。 此时,陈时徽低眸一看,也发现了这两张宣纸。 一张是安庆公主做的文章,一张是江侍郎之女做的,他都详细做了注释,再三叮嘱她们回去仔细研读修改问题,可没想到,他自己竟然将这两张纸带回了翰林。 陈时徽笑着摇头,“我可真是糊涂,怎么将这两张纸带过来了,原应给她们留下的。” 说着便拿起这两张纸,打算调头回去回翊坤宫去。 这事可耽误不得,时日一长了,那安庆公主定会将这文章内容忘得干干净净,就更别说他做的批注能否会意了。 拿起这两张宣纸,陈时徽调转脚步打算立即去送,现在还早,一来一回肯定也能赶上宫禁之前。可他还没走出几步,就迎面过来一名内侍,脚步还有些匆忙。 那内侍是皇帝身边伺候的,陈时徽时常在东阁侍奉御前,自然是认得出来。 “这位公公可是有事?” 那人挥着袖子叹了声气,而后才缓缓开口:“可算是碰上陈学士了,方才去典薄厅的时候,都没瞧见您呢!” 陈时徽颔首略带歉意,“麻烦公公好找。” “我倒是没什么,就是皇上有事要召您去南书房觐见,陈学士要是没什么其他的事,这便随我一道过去吧。” 即是皇上有事要找,再有事也得暂且搁到一边。只是看着自己手上的这两张宣纸,陈学士不由得皱眉。 这东西交由别人送也不合适啊,让别人见了公主的字迹和所做的文章,这于礼数是不大合适的。 纪旻叙看出了面前人心中的为难,“陈大人若是信得过我,就将这文章交于我吧,我去送。” “可你自己的事情” “自然不会耽误。” 纪旻叙同样也是教导公主识文的人之一,虽然陈时徽有些不明白皇上为何做此安排,但这件事情交给纪旻叙去做,是最合适不过的,且他又笃定不会耽误事情,陈时徽那心里的几分担忧便渐渐消退。 “劳烦纪大人。” “无碍的。” 这边陈时徽受召前往南书房,纪旻叙则拿着特赐的令牌,脚步匆匆去了翊坤宫。 他才到宫门口,站在殿门前两边的内侍便立刻认出了他,纷纷行礼。 “纪大人。” 纪旻叙只轻点了头,越过宫门前的玉阶拾级而上,一路走过穿堂,在这通往庆云斋穿堂的半路上,迎面过来一人。 那人钗环衣裙精致讲究,偏偏面生怒意,脚步急烦,一路生风的快走着,目不直视,身后的侍女提着衣裙紧紧跟着,却还是落后了一大截。 这条围绕极长的穿堂,纪旻叙与来人险些撞上。 他眉目一冽,却片刻后舒缓。 少女拧着眉,怒目而视,“你是何人?竟敢大胆擅闯后宫,还敢冒犯本县主?” 不长眼的人,倒要先声问罪。 纪旻叙并不在意她的话,他见过太多仗势欺的,从二品的布政使到七品的知县,气势汹汹横眉怒目的,他习以为常。甚至安庆生气的模样他也见过,同样心中无甚波澜,而眼前人显而易见的迁怒,实在算不得什么。 他在想,面前的人究竟是谁。 是县主,还能出现在翊坤宫中 再看这似曾相识的面貌,纪旻叙心中有了猜测。 他面上情绪不显,弓腰拱手行礼,“下官是翰林院编修纪旻叙。” 说完,他稍稍抬头,迎着面前人略显讶异的神情,接着开口:“下官此番前来,并非擅闯后宫,是有事要找安庆公主,下官奉皇命教导公主课业,进出翊坤宫是得了皇上准许,冲撞了县主也非我本意,望县主见谅。” 福安冷静下来,仔细看着面前的人。 从自己出声斥责开始,始终不卑不亢,言谈举止从容谦和,对自己也是恭敬有礼。容貌俊秀,体态修长,儒雅温润,很难让人讨厌得起来。 福安从来没见过母亲口中的这位新科状元,如今偶然得见,那心中的怨怼气愤竟消散了不少。 好歹是三年出一个的大魏状元,确实不如自己心中想的那般不堪。若是早就见过面前的人,福安觉得,她或许不会对着母亲说出那般贬低的话。 可就算如此,福安也不想听从母亲的话嫁给他。 不过是个寒门学子,就算侥幸一朝金榜题名,可没什么身世背景,以后怎么在京师扎根立足,况且还得罪了内阁大臣张启贤,将来的仕途都指不定是怎样。 想到这里,再将这新科状元与少年英雄的陆世子相比,高下立判。 福安皱着眉,“算了,说清楚了就好我不与你计较,你找安你找我表妹所为何事?” “课业上的事而已。” 见他脸色淡淡的缄口不言,福安心中反倒气愤。 因为这个人,就因为他的存在,她已经多次和母亲争吵,几乎每次都不欢而散,她的耐心也渐渐被消磨。可这个纪旻叙呢?一副云淡风轻,事不关己的模样。 福安拧起眉头,面色冷冽,“怎么,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吗?我问,你好好回答便是,何必遮遮掩掩应付了事,我堂堂县主,难道问你一件事的资格都没有了?” 跟在福安身后的侍女战战兢兢,她想提醒福安冷静,可偏偏这样的场合,她又不好开口。 眼前的这位,好歹也是个朝廷命官啊,而且又是安庆公主的夫子,县主可不能这么得罪人的。 可县主生气的模样,她也是害怕的,她只是一个小小的侍女。 纪旻叙弯起唇角,面上挂着舒缓的笑意,“县主误会了,这课业乃是公主私人事项,下官不便开口多言,若县主一定想要知晓,也需经由公主同意方可。” 这话,不就变着法说福安是比不上安庆重要么。 就算事实如此,又怎么轮得到他来说,他凭什么说。 福安正欲开口斥责身后的侍女竟拉着她的衣袖,一双眼小心翼翼的看着她。 迎着福安满是怒意的脸色,翠屏硬着头皮缓缓摇头。 “县主不可” 福安愣了片刻,那股子荡然无存的理智才渐渐回笼。 她肯定是近日与母亲吵太多神志不清了。 纪旻叙再如何,那也是皇上钦点的编修,还是安庆的教导先生,与他冲突得罪他,与她而言有害而无利。 回想起刚才的话,她可真是昏了头。 福安长长的舒了口气,捏了捏眉心,“算了,我表妹课业的事情我也不想了解” 说到这里,她再一次看向纪旻叙。 “我有些话要问你,你据实说来!” 方才在菡萏院与母亲争论她才得知,母亲曾经见过这新科状元。 就在前些时日,在皇上惯常处理政事的南书房外,她母亲见过了面前的这人。 母亲一个已经外嫁了的长公主,于理是不能时常进出皇宫的。但为了自己的婚事,她借着见皇舅舅的名义,特意找上了这位。 也正是因为听到母亲这样的话,福安才那样生气。母亲也太不小心了,若是私下与人会面被其他人知晓,外头风言风语肯定愈演愈烈。 就因为母亲在皇后面前提了几次自己的婚事,京师里的贵女圈就已经有许多人知晓。 大魏民风开放,长辈之间商谈晚辈的婚事屡见不鲜,没什么好说到的,问题在于,她母亲确定的婚嫁人选和自己心中所想不甚相符,她是一定不想嫁的,那么这件事,就最好不要宣扬出去。 纪旻叙垂眸,“我与公主素未谋面,今日偶然才见,不知,公主有何事要问?” 这事她不想袒露出去,与侍女翠屏眼神相交,翠屏会意后退了几步,而后福安两步上前,小声问:“前些时候你是不是见过我母亲文贤长公主了?” 心中的料想得到证实,纪旻叙依旧泰然自若,轻描淡写一句话。 “四月十八那日,在南书房外,下官有幸见得长公主。” 福安眉头蹙起,“母亲都与你说了什么?” 说到这里,纪旻叙大致明白了这母女俩的心思。 同一件事,母女意见相左。一个想与他结亲,一个对他弃之敝履。原因他还无从得知,但却不难猜测,无非追逐名利,行之所至,利益驱动罢了。 于文贤长公主而言,他可得利,对面前的福安县主来说,他有弊。 那至高无上的九五之尊,不也是一样。 他就像是棋盘上的一颗子,非黑即白,任人摆布。 可也不是任凭谁都能做执棋之人。 既然想知道,那就都说了吧。 “长公主问下官是哪里人士,家住何处,在同科进士中,与何人交好,将来有何打算” “停!”福安挥手打断面前的人,“你不必再说了!” 她就该猜到!她母亲还能问些什么!这些传扬出去也不怕妨碍名声! 福安心中有气,可她无论如何迁怒于面前的人,都好像一拳打在棉花上,轻轻软软的都消散了。 仔细想了想,福安沉心静气,拉下脸来,“不要以为我年纪尚轻就不懂你心中所想,你无非是想借机攀附,为自己谋取仕途,但我明白的告诉你,这条路你是走不通的,那些不该有的心思尽早收了!” 福安分明冷着一张脸,可在视线触及面前的人时,她却陡然一震,后背生出些莫名的寒凉。 明明纪旻叙面色还是温和的,挂着清浅的笑,只是这笑意却未淌到眼底,清冷的眼中甚至还能品出几分凛冽。 福安下意识后退半步,可再仔细看去,那凛冽早已荡然无存消失不见。 刚才看到的,仿若是她的臆想。 “下官愚钝,不知县主所言究竟何事,可有一点,下官可以与县主言明”他微微昂着头,因着身量高出福安不少,正眼直面,竟带了几分俯视的味道。 “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圣人所言,吾必身行力践,县主大可不必过于忧虑。” 闻言,福安愣了愣,她不明白这新科状元究竟是什么意思。 这些翰林官员文绉绉的语调论述,她一直都不喜欢。直白的话不说,非得扯那些弯弯绕绕。 她哼笑一声,眄视着面前的人,“你明白就好,自己什么身份得思量清楚,并不是我母亲高看了你几分就能横行” 福安还未说完,突出一声,打断了她的话语。 “福安县主!” 抬眼望去,翠屏身后缓步走来一人。身量轻飘飘的,像是一阵风就能吹走,没几步的路,她走得不太稳当,可即便如此,莹莹玉面上却没有丝毫怯懦。 方才明月去请了沈太医过来,说江舒宁近日忧心过重太过劳累,叮嘱她好好休息又开了几副安神的药这才离去。 她遵着医嘱歇息了一会儿,醒来后,觉得有些胸闷,就让别枝和明月左右陪着在舒云院外头散步透气。 舒云院外面离着穿堂很近,折过回廊后只隔了一堵院墙,再加上翊坤宫一直都是静悄悄的,所以这边的动静她们一行人很容易注意到。 江舒宁听着一道女声突出,这才打算过来看看。 甫一过来,就让她看见福安怒目而视的模样。再仔细看面对着福安的人,那极熟悉修长的背影,可不就是纪大人吗? 见到这幅场景,江舒宁下意识就皱起了眉。 再听那几个突兀的字眼。什么借机攀附、自己什么身份语气里的讽刺,显而易见。 纪大人帮过自己很多次,在她面前被人如此折辱,江舒宁几乎压不住心中的火气。 上辈子江家落魄之后,她在那教坊遭过许多人的欺负,好像人人都能对她踩上一脚,那种被人欺辱的感觉,江舒宁感同身受。 可无论是在江家还是后面嫁给了陆行谦,她一直都是循规蹈矩,从不仗势欺人,也十分注重自己的言行举止,与人为善。她都非常本分了,还是有不少落井下石的人。 怎么人就能这样坏呢? 江舒宁肩头微微颤抖,呼出一口气,走到了福安面前。 “县主,纪大人。” 她一一行礼,再抬眸时,她看到了纪旻叙面色如常,似乎并没有受到什么影响。 福安气势倨傲,“原来是江小姐,你不在公主给你布置的舒云院好好待着,出来乱晃做什么?” 福安从来对自己不客气,江舒宁一直清楚,甚至原因她也知道。原本就是嫉妒而生的迁怒,还一而再再而三的刻意为难。 那她就不太想忍着了。 这里是翊坤宫,是安庆公主的地方,一个外来的县主,凭什么如此嚣张? 第24章 不要干涉 “县主慎言, 舒宁不是乱晃,只是出来走走而已,”江舒宁目不斜视, 直面福安, 接着又道,“再说了,这里是翊坤宫, 不是县主您的府邸, 我不对的话公主会管着,且公主是准许我在这四周活动的, 如果县主觉着我是碍眼了, 县主大可去与公主说明,到时候公主如何处置我也会遵从。” 福安垂在袖中的手, 不自觉拧紧。 她和那位表妹一直以来关系都不太好,说不定因为她看江舒宁不顺眼,安庆还会因此格外高看江舒宁。 明月原本还担心江舒宁会被福安县主欺负,可如今看来, 这位县主在江小姐面前占不到什么便宜。明月悄悄立在身边,暗自松了口气。 纪旻叙看着目光坚定的江舒宁,不由回想起曾经在清晖堂见过的她。她是变了不少的, 但骨子里的坚韧一如从前。。 这样,应是不会吃亏的。 福安抬手轻轻抚摸着鬓发, 轻抬眼皮,哂笑道:“江小姐还是牙尖嘴利,进了宫,嘴皮子功夫倒越发厉害了,这都会搬出安庆公主的名头来压人了, 难不成,江侍郎就是这样教你的?” 福安已经说得很不客气,要换做往常,江舒宁都会在这时候示弱,但这次和以往不同,她不退反进。 “县主曲解旁人意思的能力可是与日俱增,我只不过道清了管束关系,您就说我牙尖嘴利,还要声讨我父亲,即便我身份不比县主高贵,可也是重孝悌之义的,您这样说话,我肯定不能依你!” 江舒宁脸端的极正,又是义正言辞,加之一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模样,倒是稍稍唬住了福安。 身后的明月和别枝两人相视一笑,别过头去,暗暗往后退了一些,尽量放低自己的存在感。 缓了片刻,福安凝眉斥责,“江小姐胡说什么,我何时说了要声讨你父亲,你莫要诬赖于我。” “县主”江舒宁看向福安,远山一样的眉轻轻蹙着,压低眼尾,莹莹的杏眸里有几分疑惑,“您刚才说的话,字字句句皆是实证,也不只是入了我一人耳中何必如此呢?” 福安两只圆润的指甲深深陷入了手掌,按捺下心中的怒气,尽力平息自己心中的不愤。她不能像那些没有脑子的人一样,在这种时候还继续争论下去。 来日方长,一个小小的侍郎之女,她还不放在眼里。 缓和了脸色,福安弯起唇角,“是我刚才失言了,说话没失了分寸,还望江小姐多多体谅担待,我还有事就先走了,江小姐来日再叙。” 江舒宁也不想一直与人做口舌之争。 “县主慢走。” 这边话音落下,福安再没给江舒宁一个眼色,招手让翠屏跟上,疾步离开了翊坤宫。 看着福安渐行渐远的身影,江舒宁收回目光。 她这次,可算是将人得罪了。 但她并不后悔。 经此一例,以后福安要刻地寻她麻烦也会思量再三,就算免不得通冲突,但口头上的交锋总能减少些。 收回目光,江舒宁下意识抬头,看着站在一边已久的纪旻叙。 自己过来之后,纪大人始终安静立在一边。 而自己方才的模样,肯定也是失了礼数的。 句句夹枪带棒,明嘲暗讽,就算一时胜过福安那又如何。 “纪大人” “恩,怎么了?” 一脸正色的人转瞬泄气,语气还有些委屈,可他也没说什么的。 江舒宁羞愧,不大情愿直视面前的人,错过头去,就瞧见站在一边抬袖轻笑的明月,再看别枝,唇角轻轻颤抖,一副恨不得将头埋进胸里的模样。 她硬着头皮出口问:“明月别枝你们,可是在笑我?” 刚才江小姐一改往日作风“舌战”县主,出乎意料的还能在县主面前占得上风,这确实让明月和别枝讶异震惊,再看福安县主吃瘪的样子,还莫名生出了几分畅快。 但毕竟平时不是这样彪悍的人,还在教导自己的夫子面前如此,很难不惭愧羞赧。 落在明月别枝眼里,就剩下前后反差和后悔不迭的模样,生出笑意也实在可以理解。 明月当下算是明白了,为何他们公主会独独看重江小姐。 可是有趣极了。 明月赶忙挥手否认,“江小姐可是误会我了,我笑,那是因为别枝。” 别枝闻言,立刻抬起头,“江小姐,我这笑也是因为明月特地逗我呢,与您无关!” “对对对,我们相互闹着玩呢!” “在公主身边我们也经常这样的,江小姐可千万不要介意。” 江舒宁有些怀疑,但还是将信将疑的回了句,“不介意的。” 明月别枝两人连连点头,而后轻轻瞟了眼一边站着的纪旻叙,明月遂朝着江舒宁小声:“纪大人特地过来,肯定有事要和江小姐与公主说的,公主现在不在,江小姐你可得仔细听着,待会儿公主问起来,您也好说呀!” 别枝接着轻声道:“我们就在廊下候着您。” 这话说完,两人齐齐迈步下了石阶,就乖乖在一边站着。 如此一来,就是江舒宁再有什么话想说,也就此打住了。 江舒宁朝纪旻叙福了福身,低垂着头闷声道:“方才失了礼数规矩,让纪大人见笑了。” 看着那乌黑的头顶,纪旻叙扪心轻叹一声:“我只看到了受屈自辩的江小姐,哪里来的失了礼数规矩。” 才十四岁的人,偶尔却像是个几十岁报朴守拙的老古董。 那个九岁就敢独自去拦知府吏差,面对寒光凛凛的金刀也不曾畏惧的小姑娘,好像特地被她藏了起来似的,隐匿着不敢放出来。也只有刚才,纪旻叙才觉得面前的人生活了起来。 从回忆中抽身,纪旻叙接着道:“我这趟过来,是替陈学士送东西的。” 他从宽袖中取出两张工整折叠的宣纸,递到江舒宁面前,“原本是该留给你和公主的,但被陈学士不小心带回翰林,陈学士因皇上有召没法过来送,就由我还过来了。” 江舒宁随即反应过来,伸出双手接过,“麻烦您走一趟了。” 看着那透过薄薄宣纸拓印出来的书墨痕迹,江舒宁一时出了神,指尖不自觉用力,一不察觉竟抓到了面前人的手掌,抽回手时还轻轻刮了那么下。 江舒宁慌张的缩回手,随即将手背在身后,低垂着头,一副认错的模样。 “没事的,不必这样如临大敌,”他睨着这那只背被在身后牢牢攥紧的手,“再用力些纸就要破了,到时候可要怎么看呢?” 她偏过头看见抓皱了纸,眉心一跳,随后赶紧松开手,轻轻地用袖子抚平褶皱,“多谢纪大人提醒。” 这么多次下来,对他的态度没有一点变化。 永远这样拘谨生疏,甚至暗暗地有几分惧怕。 纪旻叙不明白自己是做了什么,才让江舒宁对自己如此反应,但这样错误的印象,应当及时拨乱反正才对。 他稍敛神色,“江小姐抬起头吧,我还有些话要与你说。” 纪大人都这样说了,她肯定不能充耳不闻,只得慢慢地抬起头来。 “纪大人有什么说的,说吧,我仔细听着。” “我可曾对你有过斥责,亦或是疾言厉色,怒目而视?” 她据实回答:“未曾。” “那又为何,要怕我呢。”他垂下手,青绿的宽袖一泻而下,“固然应该秉持尊师重道,可太过敬畏,那就容易盈满则亏过犹不及,怎么去想也是半点好处都没有的。” “我是奉皇命教导公主课业,重心理应放在公主身上,但江小姐既做了公主的伴读,又怎么能不求有所收获呢?江小姐往后如公主那般就可以了,规矩礼数自在心中,不必时刻记挂着。” 纪旻叙的声音温醇,语调缓和,一词一句都极为耐心。 江舒宁看着那双乌黑清冽的眼睛,她读出来了其中的谆谆恳切。随着面前人的话,她还绷着的神思渐渐松缓下来。 在连绵不绝的江南雨雾里,那飘渺模糊的青山,似乎清晰了一隅,渐渐显出原本的轮廓。 “纪大人的话,舒宁会记着的。” 他微微笑着,“你年纪小,阅历还浅薄,即便平时做事出了些差错,没有心中料想的那样完善,也无需过分苛责自己,这样的年纪,在哪都是容易被谅解的,陈学士也好,苏太师也罢,都是宽宏大量的人。” 江舒宁凝睇着他,心中缭绕过丝丝暖意,随后,她郑重的应下。 “舒宁知道了。” 等她说完,他又接着开口:“在我这里也是一样的道理,我年长了你不少,又怎么会和你计较那些礼数?十四岁的人,就算骄纵些也没有妨碍。” 江舒宁听着他的话,心头不免的有些酸涩。 十四岁的人骄纵些没有妨碍,可她又不是真的十四岁。按上辈子的年龄算,她已经是二十四岁的人。 可以为人母的年纪,哪里还能像从前那样无忧无虑呢。自从她决定进宫做公主的伴读,她就在没有想过自己要和上辈子那样,安宁平和,无忧无虑,她也过了许多这样的日子了。 “纪大人”声音夹杂着一分不易察觉的颤动,千头万绪的触动终归于一句。 “舒宁听到了。” 纪旻叙微微颔首,“那好,时候不早,我先回翰林。” “纪夫子慢走。” 注意到她称呼的转变,纪旻叙欲走的步伐稍有停顿。但他却并未回过头来,只是将垂放的双手交叠在一起,那青绿的宽袖下他两只手拢在一处。 用指腹轻轻摩挲着手掌那处被她刮过的地方。 迎着潜藏在云层中忽明忽灭的日光,纪旻叙自嘲的笑了笑。 在淮安的时候,他就已经清楚,自己与她不会是走在同样路上的人。 他不该有妄念的。 夜色如墨,月朗星稀,纱绢宫灯在宫道上左右矗立,灯火阑珊,平添几分寂寥。 安庆在坤宁宫用了晚膳,稍作歇息后即刻就回了翊坤宫。她心里还记挂着那身子骨孱弱的江舒宁,就想早些回去,瞧瞧她究竟如何了。 一进翊坤宫宫门,一众宫女内侍迎着安庆进来。 她径直去了庆云斋,半倚在罗汉榻的软垫上,单手托着腮,一点点听明月与她细说江舒宁的情况。 只是,越听明月的话,安庆眉头越皱越深。 未了,她勾着自己一缕发梢,眯起凤眼,面色不善。 “我近来是变好说话,脾气改了吗?” 明月恭敬回答:“自然是没有的。” 公主除了待那江小姐好些,其他人都是没有差别的,个例不能概括整体,当然,这特殊变化也就被明月给剔除了。 安庆换了另一边侧着,惊雀随即帮她揉捏起肩膀。 “那就是福安不识好歹了,纵她进我这翊坤宫,还敢在我的地界放肆,拿捏我的人,出口威胁纪大人她是觉得做县主有负担,不想继续做了吗?” 安庆这话说的颇重,听的别枝心口一凛,略带担忧的看向明月。然而,将起因经过适当添油加醋的明月却丝毫不杵,轻轻摇头,示意别枝稍安勿躁。 她们公主早就瞧那福安县主不爽快了,今日福安县主还敢在翊坤宫大放阙词,可见是没把他们公主脸面放在眼里,这样的人,肯定是要好好惩戒一番的。 再说了他们公主被帝后宠爱着,还怕一个关系浅薄的县主不成? 心里虽这么想着,明月面上却没显露出来,“公主息怒,不必为那样不值当的人生气。” 安庆用手指轻轻捻着下巴,悠悠开口:“明月啊,我们翊坤宫的菡萏院都多久没有修缮了?我记得那边的墙似乎是两年没粉饰了,那菡萏院的房梁也很久没检修了,文贤长公主可是隔三差五就要来住的,那样的屋子怎么能不好好检查呢?” 明月差点就要捂着嘴笑了,“回公主的话,那房梁确实是好一段时日没有检修了,您可需要我去工部的营缮司遣人来看看?” 安庆摇了摇头,让身后的惊雀停下动作,随即起身。 “你明日大早,直接去和母后宫里的雅兰姑姑说,这样的话营缮司的人肯定来得更快些,趁着菡萏修缮的功夫,我那姑母也好回府中与表姐团聚!” 说到这里,她扬起嘴角,“表姐若是知道我促成了他们母女团聚,都说不定有多感谢我呢!” 一竿子宫女垂着头忍笑,齐齐的说了声是。 * 安庆去看江舒宁的时候,江舒宁正巧在里间看书。 她安静地坐在梨木雕花美人榻上,霜花裙啾恃洸摆垂在腿边,借着烛光,仔细的看着手上那本《孙子兵法》,不知不觉就过去了一个时辰。 江舒宁看书忘了神,外头行礼声都没注意到,这会儿抬头看见安庆过来,赶忙将书放在小几上,下榻行礼,安庆直接挥手拦住她,顺道躺在另一边。 “不必行礼了,心领神会就可以,你这是在看什么书呢?” 不等江舒宁回答,安庆直接掀起书页。 “孙子兵法”安庆有几分意外,随意说了一句,“你不看四书五经,去看这些旁门左道的书?” “著此书的孙子是兵家至圣,虽然说不属于儒家的书,可也不至于归类到旁门左道里呀,公主真是说笑了。” “当然不是旁门左道的,我这样说不过就逗逗你,”说到这里安庆瞟了江舒宁一眼,“就是你这反应也太无趣了些,多少也该和我再争论几句的。” 江舒宁忍俊不禁,她哪里敢跟面前这位小祖宗争论。能把刚才那些话说出口,都已经是犹豫再三仗着胆子了。 “你如今能看书,想来是身体恢复的差不多了,可再没有不舒服的地方了吧?” 江舒宁微微颔首:“已经好多了,没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安庆阖着眼点头,“那就好。” “对了我听明月说今个午后,福安为难你了?将你栏在了翊坤宫穿堂那边,与你对上了?” 虽然是问话,可江舒宁看面前的人却一点没有好奇的意思,倒像是起因经过已经了然于胸。 笑了笑,江舒宁答道:“不敢和县主对上,只能说是以理力争,逞一时口舌之快而已。” 安庆早料到了江舒宁会说此类的话,只是没想到江舒宁竟丝毫没有对福安的不愤,看着倒是非常平静。要是换做了她,可不会这样忍气吞声,定会将福安数落一通。 提起福安,安庆凝眉,不由得记起今日在坤宁宫皇后与她所说的话。 不出她所料,自己调查福安和文贤争议起因的事果然被母后知晓。通常来说,即便是知晓了自己心中所想,母后也会纵着她由她去,可这次,母后竟特意叫她去坤宁宫,与她耳提命面谆谆教诲,让她不要再插手纪大人的事情。 这就不由得让安庆多想。 再如何,目前纪大人不过也就是个七品的翰林编修,在满城文武百官中,几乎可算是微不足道,如何值得中宫皇后这样再三强调。 安庆向来是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性格,经她几次三番求着问着,总算有些眉目。 大约是她父皇看重纪大人,不希望其他人管束纪大人的事情。这婚姻可是头等大事,当然由不得他人插手。 听着这话的意思就是说,纪大人的亲事只有她父皇才能干预。 也就是说,她安庆管不了,那福安一个末等的皇族就更别想染指。 但这事儿,她也得和江舒宁好好说道。 安庆坐正身子,面朝江舒宁,稍压着眉心,不复往日轻佻。 “那日我与你说过,我那表姐和姑母,也就是福安县主和文贤长公主他俩的计划,你可还知道还记得?” 安庆与自己说过关于这两个人的事,只有一件,她自然记得。 “可是长公主想给县主议亲的” “就是这件,当日我与你说有我在她们母女想的事成不了,但今日,却有所不同” 安庆眼神稍加示意,在一旁站着的别枝就领着几位宫女出了内室。 脚步渐渐远离安庆,才接着说:“关于纪大人的事旁人是没法插手的,我父皇很重视他,肯定不会将他轻易就配给了福安。” 安庆说话时一直留意着江舒宁的动向,可见她面色平静,没有一丝意外,不由得怀疑是否江舒宁并不信自己的话。 她昂着头,“你不信我?” “我自然是相信公主的,只是无论情况如何,总归是他们的事情,我一个外人,也不好去过多在意。” 江舒宁知道纪旻叙一直是崇仁帝的人,从翰林编修到三年京察后的翰林侍读,再到后面的内阁大学士,这样远超旁人的晋升速度,无一不和崇仁帝有关。 只是江舒宁不明白,崇仁帝为何要如此看重这样一个寒门学子。 纪大人除了在殿试上的言论过激些,所作策论影射张尚书铺张浪费之外,还有什么 江舒宁眉头豁然松开。 影射张尚书,这样的事,满朝文武百官,哪里还有第二个人能做? 江舒宁不懂朝政,但却也明白帝王之术重在权衡。 如今内阁中手握权柄的,除了首辅施昌寅之外,最炙手可热的莫过于次辅张启贤。 像张启贤这样手握重权,在官场上纵横数载的高官,满朝文武多少是有些自己的派系门生。且江舒宁知道,三年后,首辅施昌寅和群辅高秩会致仕回乡,到时候可不就张启贤一家独大? 朝臣权势太过是会影响皇权的。 如此一来,就必将扶持一个人与之权衡。 首先,得和张启贤政见不和,其次对张启贤不能惧怕,要有胆识有能力。 而纪旻叙,或许就是崇仁帝心中的那个人选。 只是,纪大人是否太过势单力薄了? 一个普通寒门学子,再如何也不能撼动根深蒂固的内阁大臣啊。 江舒宁揉了揉眉心,轻轻闭上双眼。 总而言之,这件事不是她需要关心的。 可看着江舒宁的反应,安庆并不觉得面前的人是相信了自己,反倒有点像是迫于她平日的威风,随便应承而已。 “我这话可真没有骗你,也不是随意说说的,我今日不是去了坤宁宫和母后一道用膳吗?这事可是母后说的,”说到这里安庆啧了声,缓缓摇头,“我前几日打听纪大人的事被母后知道了,反倒还叫母后误会了去,以为我喜欢纪大人,这才搬出父皇来叫我歇了心思。” “可真是没来由的黑锅,砸得我一头懵。” 安庆的话叫江舒宁有些忍俊不禁。 “委屈公主了。” “那可不是,我才十二岁,就算要喜欢旁人也该再长几岁才是,不然随便喜欢上个人,以我现下浅薄的经历,要是识人不清那该如何?” “公主说的很有道理。” “不过后面我都与母后说清楚了,也没再误会下去,”说到这里,安庆捻起江舒宁的袖口,稍稍晃了晃,“这事儿我们也别再管下去了,别说母亲就连太子哥哥也叫我手不要伸那样长。” 如今再听,只要尽力不想起那人,江舒宁心中可以平静许多。 她跟着点头,“公主放心,我不会再管的,您与我再三强调的事情,我定然牢记在心。” 安庆松开她衣袖,将手垂在膝前,“那就可以了,这事就这么揭过去,反正任由她们母女怎么翻腾,也掀不起什么浪花。” 只是,安庆心里还有些不舒服。 太子哥哥近日来忙着那什么流民安置的问题,好不容易闲下来,居然还是和母后一起数落自己,这叫她心中怎么舒服得起来。 想到这里,安庆撑着腮叹了声气。 “公主怎么了?” 第25章 关系 寻常要是没什么事, 安庆少有唉声叹气,今日也没什么不开心的事,突然这样, 江舒宁免不得要关心几分。 安庆别过头去, 望着窗柩前摆着的一尊金边六月雪,眼神放空,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我今天去坤宁宫可挨了好多说教, 心里有些不痛快, 长吁短叹发泄会儿,你不必在意。” 江舒宁听罢轻轻点头, 安静的坐在一边, 又将搁在小几上的兵书重新拾起来,借着灯光, 一页一页的仔细看着。 半晌过去,撑着腮的安庆回过头来。 “我让你不理我,你就真不搭理我了?” 江舒宁合拢书,侧眸过去, “公主说的话我自然是要听的。” 安庆颇为无奈,要换作是她宫里的明月,惊雀又或者是别枝, 这个时候肯定是要在旁边哄着她的,哪里会和江舒宁一样爱搭不理, 就真的去做自己的事情了。 安庆坐正,半眯着眼,微微昂起头,“我突然发觉一个人唉声叹气没什么作用,你说些好听的话, 兴许我心情能好些呢!” 江舒宁哑然失笑,公主骨子里还是个小孩子的。才十二岁的人,疏解心情,肯定不如年长些的人。 “公主你要明白,即便在您眼中那些话是说教的,可也是为了您好呀,”想了想江舒宁,接着又道,“您受帝后宠爱,在整个京师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寻常人想要这些说教关心,怕是盼都盼不来呢。” 这些话要换做其他人来说,安庆肯定不信,可从江舒宁口中说出来就莫名有些将信将疑。 “你莫是在与我开玩笑吧?有哪个人会喜欢被说教的,再说了,被母后说就算了,还有被太子哥哥说,我可是两边受累。” 说着说着安庆突然一怔。 她这趟过去,倒也不全是挨了骂。 “江舒宁我问你,前些日子皇后诞辰宴上你们张家送的那卷经书,是不是你手抄的?” 据母后所说,这卷经书乃是江夫人和江小姐,可谓是情深意重,在那些金银财物的衬托下格外亮眼,也因此得了母后好一顿夸奖。 江舒宁颔首,“确实是我抄写的,不过也有母亲的功劳,公主何出此问?” “你毕竟与我伴读,关于你的事母后自然会问咯,聊着聊着,不就说到了前些日子母后生辰上吗?还把你好夸一顿呢,说江家舒宁才貌兼备,是不可多得的佳人。” 安庆不过随意几句,入了江舒宁的耳,却叫她听的心口一颤。 好好的,皇后娘娘为什么要夸她?即便她那字练了好些年,可在看遍了大家书法的皇后眼中,最多只能算是雕虫小技,哪里值得她特地夸奖的。 现在的江舒宁早不是上辈子那个单纯无知的侍郎嫡女,任何风吹草动都值得她万分警惕。 江舒宁垂眸凝神,仔细梳理起上辈子她记忆里关于皇后的事项。 除开在这次诞辰上,号召命妇们募筹财物用于新设府之外,再有就是三年后替太子征纳侧妃了。皇后从来都是本分操持后宫事务,勤勤恳恳,贤惠温良,在满朝上下文武百官中颇有贤名,也深得皇帝信重。 即便是命妇们心不甘情不愿地捐资捐物,至少在明面上也是好听的,那是为了安置百姓,慰藉民生,使百姓安居乐业免生动乱的义举。 单论礼法规章,皇后所为,没有一样是落了人口舌的。 唯独征纳侧妃一事,与皇后平时行事大不相同。 为中宫太子采纳选侍,是由朝臣提及并非皇后主张。而原因呢,江舒宁也知道。 是因为无子。 彼时,太子妃入主东宫已有四年,整整四年,太子妃都未能替太子孕育子嗣,皇孙迟迟未能降生。这样的头等大事,还不得让文武百官炸开了锅。 于是,这太子选纳侧妃一事便顺理成章。 江舒宁记得,三年后入了东宫的两位选侍,一位是内阁次辅张启贤的庶女张芝歆,另一位则是如今礼部右侍郎徐寅的嫡次女徐芷清。 东宫人丁凋零,太子不在意,太子妃不管,甚至连皇后都不作为,这实在少有。 原本按照礼法旧制,太子妃入主东宫应伴有左右二位选侍,但因为太子年纪尚轻,且太子妃又为安国公嫡女身份贵重,也就免了这旧制,只迎了一位太子妃入宫。可多年未有子嗣,皇后却无动于衷,这就免不得引人疑惑了,再细想想太子妃与皇后的关系。两位是同出一府的姑侄,是否又因着这姑侄关系,皇后纵容太子妃独占东宫? 加上有心者故意引导,风口甚嚣尘上,到后来皇后才主张了此事。 江舒宁不明白这中间究竟有什么牵连和利害关系,可皇后特地在安庆口中如此夸赞自己,再联系起这些事情,总让她心里莫名有些慌乱。 虽然说她现在明面上还和陆行谦有着婚约,但终归是儿时的事情,连婚书都未曾立下,再加上她如今又入了宫做了伴读。兴许在许多人眼中,她的这层婚约关系也就如烟消散,做不得数的。 她父亲是三品的礼部侍郎官位确实不算顶阶,可毕竟江家是有底蕴的文官世家,她祖父留下的关系也同样罩在他们江家 这些是否会被人看重? 江舒宁心底疑惑万千,可怎么想,却终究不得头绪。 但她心里清楚,只要减少和皇后的接触,即便那佛经给皇后留下如何深刻的印象,也将随着时间而渐渐消磨。京师里,瞩目耀眼的妙龄女子太多,她江舒宁算不得什么。 只是 上辈子那段不堪的回忆,仍旧牢牢刻在她记忆深处。 若是可以,她这辈子再也不愿见那位了。 * 时间一晃,一月悄然过去。 前些时候还狂风暴雨,这几日却阳光明媚风停雨息,浸润的土壤干结如初。 南郊围场草色清新如碧,明朗尘净。围场早就被内侍布置好了,中央辟出了一块占地极大的位置,分前后两头。每一头末端,都矗立着一块木板,中间一块圆形空心,是为马球球门。 而这块场地侧面,筑起了一方一丈高的架台。除了头上扎着彩带,脚跨山河马立在赛场两边的队伍外,大多观战的人都在这高台之上,俯瞰赛场。 马球比赛一年一度,且分男女两场,男子组大多都是亲自上场比赛,而女子组则多是府中奴仆亦或是教坊人士。 昨日比了男子,今日便是女子。 这马球比赛先是分成两组,每组各五支队伍轮着两两比赛,根据胜负情况计分,每组的五支队伍比完之后淘汰最后一位,剩下的八只马球队才正式进入比赛。 细究起来这马球比赛赛制,算是有些繁琐,计分规则,也大有不同,采用三局两胜制。除却一边进了三球另一边进了两球胜者两分负者一分外,其余其他情况都是胜者记三分负者不计分。 不过也正是因为计分方式,才有了后来居上这种说法。小组轮赛相互试探,后面的争夺赛付尽全力,既是战术又是心理,并没有那样简单。 当然,如果你的马球队足够厉害,这些通通可以不放心上,一路朝前即可。 昨天已经比了一整天男子组的马球赛,今日轮到女子组,相较而言,看台上的人少了些,但依旧算得上是热闹非常。 群聚了几乎京师上下所有的高门贵子,又如何能不热闹呢? 江舒宁和张静初一道,就在这高台之上,坐在一边,认真看着接下来这场比赛。 将要比赛的队伍里,安庆赫然在列。 远远的江舒宁就看见安庆站在一边,对着那些头上扎着蓝色绸带的高壮男子耳提面命,模样极为正经,和平日全然不同。 “我们俩可是许久都未见了,这比赛还没开始,你就慌张顾着那边,都不与我说说话么?” 江舒宁这才回过头来,就看见张静初斜瞟着自己,脸上是丝毫不掩饰吃味。 她笑着捉起面前人的手,“刚才分组我还听得有些混乱呢,不太明白这比赛,这才看多了一眼,你可十五岁及笄的娘子了,怎么还非得与我一般见识?” 听了她的话,张静初会心一笑,却仍佯装板着脸,掸开她的手,“那成,就不与你这还未及笄的小娘子一般见识,你与我说说,有哪些看不懂的?” “我看安庆公主少有这样严肃正经的模样,与她对上的文惠长公主马球队,实力如何?” “文惠长公主可厉害着呢!”说完,张静初挑起柳眉,“与那安庆公主比的话,伯仲之间吧。” “原来如此。” 伯仲之间,不就是谁赢都有可能。一上来就是一场硬仗,怪不得安庆这般。 “江阿宁这段时日,在翊坤宫过得可真是有滋有味呢瞧瞧这小脸,粉莹莹的比那杏花都要美,可见公主真是待你不薄,怪不得你都未曾想起我这旧人。” 江舒宁轻叹一声,“哪里是没想起,我可是念你念的紧呢,只是未有机会出宫与你相见,唉反正这也都是我的借口罢了,你也不会信的” 唉声叹气倒像真有这么回事。如此反应,反倒逗笑了张静初。 “罢了,不与你这小丫头计较!” 谈笑间,马球比赛就已经开始。 江舒宁放眼望去,在另一边准备的队伍里,叫她看见了一个熟人。 一身绀紫色劲装,眉目英气,不正是白涟? 白涟站在一衣着华贵的妇人身边,那妇人年纪尚轻,娉婷袅娜,一身珠环玉饰却不能夺其芳华,叫人一眼望去美不胜收。 分明参与着马球比赛却仍着宽袖袄裙,不免叫人心生疑惑。 江舒宁不识得那位美妇,便张口问身边的张静初。 张静初笑着答:“没想到江阿宁你如此孤陋寡闻,那可是正得宠的成王侧妃,还是你父亲同僚礼部右侍郎的女儿,名为徐芷泠,未出嫁前可是凭借美貌冠绝京师呢!” 江舒宁愣了片刻,脑中恍过千丝万绪,她捕捉住其中一角,脱口便问。 “这么说,徐大人是成王的岳丈?” 旁边,张静初难以置信地看了她一眼,“怎么进宫一趟人都变傻了,左侍郎的嫡女是成王侧妃他们的关系自是理所当然,这还用问?” 不等江舒宁开口,她接着又道:“那位徐大人可是有两个女儿,一个女儿做了成王侧妃,另一个年纪与你一般大,好像是唤作徐芷清,也是美貌不凡。” “我我没见过徐大人的长女。” 张静初扬袖掩着脸笑了笑,“这确实也不怪你,你回京那时那位侧妃夫人正在产期,寻常都不出门走动的。” “不过你瞧瞧那位如今的面貌,哪里看得出来是已经生育过的妇人了,还真是应了多年前的那句话,徽州府徐家广出美人。” 江舒宁轻轻应了一声,看着那美妇若有所思。 她记得,三年后她爹爹升作礼部尚书不久,那位右侍郎徐寅徐大人就转去户部,做了户部侍郎。再没多久,因轰动朝野的税银案,原本户部尚书荣松延自请去职,徐寅就成了户部尚书。 虽说这结果出人意料,但却也是情理之中。 在六部众多侍郎之中,当属她爹爹与这位礼部同僚徐大人资历最深,能做到正三品的侍郎,必然是能力出众,才华显赫之辈,后头改升户部尚书,对那位徐大人并无什么影响。 只不过 多少是让人有些意外。 毕竟按照大魏旧例,还数礼、吏两部交职最多。而这位徐大人,不仅有礼部转到了丝毫不挨边的户部,甚至还擢升做了正二品的尚书 这就太过少见。 当时江舒宁听闻此事,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以至于印象颇深。可在自己有限的记忆中,那位徐大人是从来不结党营私的,兴许只是意外巧合罢了。 可联系徐寅两位女儿的经历,加上这白涟又和成王相熟 江舒宁觉得,自己有些混乱。 好像置身真相之中,回过头来却是恍然一梦。 她问:“成王侧妃身边的那位女官,与她很相熟么?” 张静初视线早已转到了另一边,听身旁江舒宁这样说才又回看过去,皱着柳眉,仔细想了想,方才开口答话。 “你这么说好像确实有些熟悉,我记得前些日子在围场,侧妃身边也是跟着这位女官,似乎成王侧妃的马球队好像也是交予了这位女官训练的。” 有些不善训练马球队的人家,确实是会将自己的马球队交于御马监宦官亦或是太仆寺的官员帮忙管理,这并不少见。 所以张静初并不觉得奇怪,可这落在江舒宁眼里显然不是那么寻常。 白涟早就是江舒宁密切关注的人物,白涟的任何一举一动都必引起自己的深思熟虑。 可现在她的处境很难去发现什么。 思及此,她侧目看向身边坐着的人,“阿初” 张静初眼眸一挑,“好端端的这样叫我做什么,有什么事情?” 江舒宁有几分忸怩,但还是按捺下来出口:“你在太仆寺可有相熟的人?” 张静初虽心下觉得奇怪,但还是仔细思量了会儿。 “我倒没有认识的,但我依稀记得太仆寺郑少卿的夫人与我娘是牌友来着,”说到这里,张静初笑了笑,“不过你也知道,牌友嘛,最多就是闲暇时候聊聊天,算不得什么朋友。” 江舒宁轻轻嗯了声。 “你问这做什么?” “那位太仆寺的女官白涟,我总觉得她有些奇异,想找人打探她。” 张静初颇不理解这番话,“就算她有些奇怪,再怎么样也就是个未流女官而已,与你能有什么影响,最多也就是管管马匹,她” 倏地,她凑到江舒宁耳旁,轻声,“你怀疑前些日子公主惊马一事,与她有关?” 江舒宁微微颔首,没什么太大反应,镇定着目视前方。 场地那边马球赛已经开始,先比的是福安县主带领的马队与平阳侯嫡次女陈锦芝带领的马球队,一方着红色骑装,另一方着蓝色骑装,从颜色上就容易区别。 身着窄袖装手持木棍的人伏在马背上,争相追逐着那如拳头般大小的木球。 江舒宁看得入迷,可一晃眼,球去哪儿都难以觉察。 一边的张静初扯着她袖子,手指引着她朝前方看。 “在那儿呢!” 话音刚落下,就见周遭的人纷纷起立喝彩。厉声的“好”连绵不绝。 一刻钟不到那木球就进了蓝方的球门。 “这福安县主领着的仆役还真是身手不凡!” “反应机敏着呢,这才多久就进球了!” “原本觉着今年的魁首肯定是要从文惠长公主与那沈将军的独女和安庆公主这三人角逐,却不想到福安县主也如此厉害!” 说着,这几人都将目光集中到了安静坐着的平阳侯世子陈子安身上。 “你们都看着我做什么?” “那可是你嫡亲妹妹,你都不关心挂念?” 陈子安听了这话,依旧面色平静,“胜败乃兵家常事,她既参加了必有输赢,自然心里清楚明白,再说了,我如何挂念又有什么用,难不成还能影响这局势?” 陈子安心中清楚,自家妹妹能得着马球比赛的资格也纯属侥幸,能在这赛场上她就已然心满意足了,好好比赛便是,其他的那么在意作甚。反正还有几天好几场比赛,究竟记分如何结果如何,也未曾可知啊。 只不过,真要输了的话他也确实得费些心思哄人。 视线追逐着赛场上的状况,见那蓝队表现明显不如福安县主那边,陈子安无奈摇头。 这局势也太不明朗了些,完全被压着毫无还手之力。 两队水平相差确实有些明显,就连江舒宁这个门外汉也发现了端倪。 一双杏眼,紧盯着那棍轴带着走的木球,她面露疑惑,“福安县主这么厉害么?” 张静初是与江舒宁不同,看过不少比赛,自己也参与过,她嘴角捻起一抹笑,道:“倒不是福安厉害,主要是这平阳侯府家的太差了些,真不知道是怎么通过预选的” 这边话音刚落,扎着蓝色绸带的两匹山河马险些撞到一起,一阵鸡飞狗跳。另一队趁机调走了木球,转瞬就到了蓝队球门。 片刻间,众目睽睽之下,倘若听见那木棍碰撞之声。 再进一球! 这次不只是众人扬声喝彩,连连叫好,甚至已有人按捺不住鼓起掌,原本稀稀拉拉的一片,人渐渐多了之后,经开始连绵不绝。 连张静初也忍不住夸赞,“福安虽说性格不怎么样,可这马球队却训练的井井有条,如此反应能力,比去年的魁首的马术队沈慕春也不遑多让啊!” 场上情况明细,休息间隙,福安和那马球队首领耳语几句,紧接着乘胜追击,半个时辰内就结束了这场比赛。 压倒式的胜利,一下就记了三分。 福安身着宝石蓝色的窄袖骑装,头上还扎着蓝色绸带,走下场来,眉目间意气飞扬。 两三步内,便和这会儿要接着上场的安庆狭路相逢。 安庆不复以往高视阔步,拧着眉心,面色凝重,仔细想着接下来要对阵的文惠长公主,细细琢磨她这位姑母的路数。 “安庆表妹,这是怎么了?”福安率先出口,面上还蕴着笑,不过,那笑中夹杂了几分意味不明,看起来让人心里不大舒爽。 安庆抬眸看她,丝毫不将面前人的反应放在心上,随口道了句,“恭喜表姐拿下首胜,接下来对阵皇叔的那位侧室可千万保持这个势头,不要才一会儿就偃旗息鼓。” 福安霎时变了脸色。 其实安庆只随口一说,没想着要怎么着。 可福安本来就因为前几日安庆借着修缮菡萏院的由头将她母亲赶回府中,心里压着火气,这会儿听着这话便格外刺耳,只觉得是安庆在嘲讽自己。 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福安勾起嘴角,“那是当然的,这点我这做表姐的,还不需要表妹来提醒,只是” 福安向前几步,凑到安庆耳边,“接下来表妹要和姨母较量可千万得谨慎对待,毕竟姨母可是很厉害的呢,我记得去年沈慕春在这小组赛上,就曾输给过姨母。” 去年安庆同样参加了这比赛,还铩羽而归。这小组赛上的事情,哪里用得着福安来提醒。 安庆回过神来,疑惑地看向福安,“去年的比赛我也在,我记得,你特意这样说,是有什么其他的意图吗?” 福安笑了笑,“安庆表妹误会了,我还能有什么其他的意思,只是提醒罢了。” 微微叹了口气,福安又道:“你是知道的,我们这位姨母最重感情,如果安庆你实在没有把握,同姨母好声说道,姨母应该是会让” 安庆听她的话,越听越气,甚至到最后直接出口打断。 “闭嘴!” 福安瞠目,却转瞬平静,“怎么了表妹,为何突然这般生气,莫不是我说了什么惹得你不开心?如果是的话,那我先行赔罪,与你道个不是。” 安庆盯着面前假模假样惺惺作态的福安,凤眸里怒意涌动。 “只有你段沉霜才会弄虚作假不择手段,我赵棠从不屑这样做!” 说完,安庆不给福安留一点脸色,错身便走。 她将手垂放在身后,不自觉攥紧。 福安真是越来越嚣张了,竟敢在她面前含沙射影意有所指 可气的是,轮赛过后,按照以往推断,福安是绝对可以留下再比一场的。 不由得安庆多想,一炷香过后,她与文惠长公主马球队的比试也正式开始。 第26章 奇怪 文惠长公主不仅自身马术了得, 极善马球,带出来的马球队也深得真传,各个身手不凡, 敏捷智慧, 安庆要应对起来并不容易。 反复搓磨,中间屡次叫停,比了将近两个时辰, 这场赛事才算罢了。 最终安庆以进了三球的略微优势盖过文惠长公主的两球, 记下两分。 今日倒是赶巧,另一边的比赛也搓磨了许久, 打满了五场。那便是昔日魁首沈慕春与名不见经传的成王侧妃。 且说这场赛事, 按理来讲,应该是魁首沈木春英姿勃发, 一展风采的时机,可偏偏那去年苗头都没有起来的成王侧妃,竟与其比得难分胜负,沈慕春险些初赛就丢了首胜。 这不由得让许多人惊叹。 今年的马球赛可谓意外频发, 胜负难解,究竟鹿死谁手,还确实是难以预测。 赛事终了, 白涟望着远处渐渐离去的沈慕春,心中颇不是滋味。 她原以为这场比赛应能好好搓一搓骠骑将军独女的锐气, 可没想到却是棋差一招,让她侥幸赢了。 白涟恭敬的站在成王侧妃徐芷泠,低垂着头。 “白涟有负您的嘱托。” 徐芷泠伸手扶她起来,“这有什么,才第一场而已, 虽然输了不也记到一分了吗,总比那些输得彻底的人好些。” 白涟仍有些不甘心,“可是” “有什么可是的?你这次对上的可是骠骑将军的女儿沈沐春呢,她的厉害众所周知,能这样已经不错了。” “多谢王妃夸赞。” 徐芷泠笑了笑,扬起美目,“不说是我,王爷也会夸赞你的,好了,回去吧。” 白涟道了声“是”,转身恭敬告退。 徐芷泠看着她远去的背影,笑意渐渐收敛。 好歹也与白涟相处了这样久,白涟的心思徐芷泠怎会不知晓?她家王爷风流倜傥,英姿不凡,有几个倾慕的人实在不常见,只是这白涟身份也太低了,便是做个通房也不够资格,可却偏偏自视不清 只是,白涟还有价值,这场马球比赛就是她出头的机会,但究竟能否把握住,能否利用好一切天时地利,还得看她自己的造化。 况且就算白涟真能做了成王身边人,徐芷泠也并不在意。 她家王爷就算是三妻四妾又何妨?从古至今的王侯将相有哪个能从一如终?也就是人多吵些,没那样安生罢了。但都无甚要紧,她徐芷泠要的,只是他们徐家安稳荣华。 赛事精彩,在一边观战的江舒宁都有些目不暇接。 那骠骑将军之女,果然不凡。居然亲自上阵,在一干男子中格外突出,身手敏锐矫健,附在马背上弹跳走卧,还能手持曲棍追逐木球,灵活的让人连连啧舌。 有惊无险的拿下了比赛。 “那成王侧妃竟如此厉害么?” 张静初深深皱着眉,而后摇头道:“我也不知,明明去年不是这样的” 人还是去年那批人,要说唯一的区别,那就是换了个太仆寺监正之女做领队。 “我记得去年初赛时成王侧妃的马球队,可是手慌脚乱,有好几位险些摔下马去,”思索片刻,张静初又道,“但中场休息时,那白涟的部署确实精妙,兴许这原因就出在她身上呢。” 这边张静初说完, 江舒宁下意识就结合前些日子惊马的事情有了猜测。 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成王侧妃这只马球队的变化功劳都来自白涟,要是白涟能在这比赛上夺得彩头,甚至,拔得头筹,那是否意味着 霎时,江舒宁犹如醍醐灌顶。 按照那人所说,她目前知道的,白涟在将来会对增加福利,那么是否,白涟身后的人也有此意图。 白涟身后的人,又到底是谁? 成王?徐家? 他们与江家存在着利益冲突吗? 谜团好像更多了,真相远在天边,却又似近在眼前。 “江阿宁你在想什么呢,那样出神?”张静初见她发呆的样子,不由得抬手在她面前晃了晃。 江舒宁回过神来,低垂着眼眸,僵硬的笑了笑,“没什么,就是觉得这比赛,比我想象的更有意思了些。” 张静初也赞同道:“确实挺有意思的,我也没想到今年的比赛会这样精彩,唉,只可惜了,看样子平阳侯家的那位是难了” 陈锦芝可是自小被家里娇惯长大的,在这马球比赛上被人压着打,说不定还要一轮走,指不定得发多大脾气呢。 不知怎么,张静初兀的就想到,陈子安那张耐着性子劝和的脸。明明高大挺拔的一个人,却在他家小娘子面前低声下气温声软语,哪里有这样的男子? 她只在平阳侯家老太君寿辰时看过一次,却好像怎么都忘不了似的,一想起来,总是记得。 想到这里,张静初忍不住笑出了声。 江舒宁问她:“好好的怎么突然笑了?” 张静初别过头去,掩住自己神情,睫羽在悄然不知处微微颤动,“只是想到了好笑的事,没什么的。” 江舒宁自己心中也藏着事情,并没有追问,赛事终了,两人起身离场。 两人并肩而行,跟在人群后面,并没有着急离去,只是在下那高台木阶时,张静初一时着急,不慎崴了脚,差点要跌下台去。 千万要紧的时刻,旁边一只大手,撑住了她的手臂,帮她稳住身形,这才没有跌下台去。 平复了坠坠的心情,张静初抬头道谢。却不想,这一抬眸,竟瞧见了方才想起的人。 平阳侯世子,陈子安。 张静初怔住片刻,耳根倏地一红,急忙把手撤回身畔。 江舒宁也是猝不及防,这会儿才注意到,张静初的不妥,赶忙便问:“阿初可还好,方才有扭着脚么?” “无事的。”张静初略带生怯地垂下头。 江舒宁顺着他视线过去,便看见眼前面容清俊的温和男子。 他着一身藏蓝色的如意云纹交领窄袖袍,戴着绞织漆纱双翅幞头,周身气道如霁风朗月,令人舒心翛然。 江舒宁前些日子是在皇宫骑射场见过这位的。 她道:“多谢世子。” 陈子安摆手道了句“无妨”,见张静初低垂着头,似是在看自己脚下,便问了句。 “张小姐可还好?” 张静初这才缓缓抬起头来,“没事没事的,我好着的。” 陈子安这才放下心来,“那便好。” 见旁边友人投来几道意味不明的视线,陈子安在心中微微叹气。 “张小姐没事便好,适才冒犯了,多有得罪,还望海涵。” “没事的,意识清晰,还得多谢陈世子。” 这边又说了几句,陈子安才先行一步,别了两人。 江舒宁一边搀着张静初,随口道了句,“陈世子确实如传闻的那般,性子温顺谦和,端方有礼,实为君子。” “是吗?” “自然是的,他方才那般举动足以见得啊,”江舒宁侧过头,便看见张静初泛红的脸颊,心中有疑惑,“静初你怎么了,脸这样红,可是太阳晒着了?” 可今日太阳,明明不大呀。 张静初故作镇定,挺起肩膀,“我出门时多擦了些胭脂!” “是吗?” 明明她刚才不是这般的,难不成是自己看走眼了? “那是当然,我们快些走吧,你不是还要回翊坤宫么?” 江舒宁微微颔首,扶着张静初,一道离开了。 与张静初分别江舒宁便回了翊坤宫,她等了许久,直到晚膳时候过了,才见到匆匆回宫的安庆。 马球赛之前,安庆便与江舒宁说过,让她赛事过后,在翊坤宫庆云斋等着自己回来,却不想江舒宁这一等,暮云叆叇才见安庆回来,且安庆瞧上去,面色不太好看。 原本还拿着一本书仔细端详的江舒宁,直接把书撂在圆桌上,迎上前去。 “公主这么晚回来,可曾用过晚膳?” 安庆低声道了句“在坤宁宫时用过了”,说完,就半躺在那罗汉榻软垫上,垂着眉头,盯着一处房柱,不知在想些什么。 江舒宁本不欲打扰,可见安庆眉头愈皱愈深,似压抑着怒气,便觉得这事没这样简单,叫别枝搬了把杌子过来,就坐在安庆旁边。 她轻声细语问道:“公主这是怎么了?今日明明赢了比赛,应当高兴才是,怎么眉头深锁,闷闷不乐呢?” 安庆这才抬头看向面前的人。 江舒宁接着又道:“公主一向把我视做朋友的,您,若是有什么烦心事,可以说与我听听,也好,让我有头绪替您排忧解难呀。” 安庆别过头去,哼了一声。 身姿孱弱的人,反倒要替她排忧解难,真是笑话!虽是这样想,且不情不愿,但安庆还是把事情与江舒宁说了清楚。 “真不知道谁借给福安的胆子,居然屡屡挑衅于我,可气的是,就算我与她对上,赢过了她,她兴许还能突破这小组赛!” 一想到福安那得意的嘴脸,安庆就一阵窝火。 今日大致比了一场,安庆队他们组别马球队的水平有了了解。 不出意外,她们这组出赛的应当是,姑母,沈慕春,自己,以及那可气的福安。那成王侧妃和平阳侯的嫡次女,恐怕只能沦为炮灰。 江舒宁安慰道:“兴许不是这样呢,我今日也看的比赛,瞧着那成王侧妃,似乎实力不俗” 安庆却摇了摇头,没再说话。 旁人或许看不出来,但她再清楚不过,那成王侧妃的马球队,确实是有些实力,可在福安面前还是不够看的。 安庆虽不在说,但江舒宁却依旧在想此事。 马球比赛规则繁琐,可正是因为记分繁琐,这才有机会,也有可能,故意让人出局。 是否能利用这记分漏洞,让福安提前出局呢? 江舒宁仔细回想了今日的赛程。 在安庆所在的轮次里面,总共五支马球队。分别隶属于文惠长公主、骠骑将军独女沈慕春,成王侧妃徐芷泠,福安县主、安庆公主,以及平阳侯家的千金陈锦芝。 目前为止,就在江舒宁看出的,再加上与张静初以及安庆公主讨论,她大致了解了这几支马球队的实力。 文慧长公主和沈慕春还有安庆公主为第一档,福安稍次,和如今渐显厉害的成王侧妃为第二档,那第三档,毫无疑问就是平阳侯家的千金。 这五支马球队会在五天内分别进行比赛,最后择出记分排名前四的球队,进入下一轮次,与另外一组的前四角逐,两个组的末尾两位都将出局。 论实力来说,福安也未必能留到下一局。 只是这马球赛场上瞬息万变,谁又能料得到最终结局如何呢? 后日,安庆对上陈锦芝,拿下三分不成问题,长公主与沈沐春的较量倒不好说,而福安和成王侧妃,也难下定论 不确定的事项还太多,不过江舒宁清楚,要让福安出局,唯一的可能就是得成王侧妃分数大过福安。 江舒宁止住思考,眼眸望向安庆,蕴着盈盈笑意,“公主不必为那人动气,骄兵必败,谁又知道信主就一定能走到下个轮次呢?” 面前人的话,安庆也仔细想过,确实是有这个可能,不过因为福安那些激她的话,让她只顾着生气了。 江舒宁的手就垂放在一边,细嫩娇滑,软柔无骨,指尖透着暖盈盈的粉色,看起来非常漂亮。 只是简单瞧了一眼这手,安庆心情变好多了。? 安庆调整位置,稍稍坐正,“明日不比赛,我会去骑射场训练,原定的讲课我和父皇说过,便不参与了,到时候你一人应对纪大人,可得仔细认真!” 江舒宁听闻此话,刚刚触到杯盏的手僵住,她抬头看祥安庆,面色疑惑,“公主都不在了,纪大人还会过来么?” 她自然是知道,因为这段时的日马球比赛上课的事情会暂且停下,前些日子公主也有与她讲过,只是公主都不在,为何她还要继续听课? 安庆笑了笑,极自然的回道:“你忘了前几日陈夫子说过的话了?他说你文章好不容易才有些进步,可得把握时机千万不得懈怠,你好不容易才得陈夫子这样夸奖,要是因为我的事耽误了,这怎么行?” 江舒宁颇有些受宠若惊,她没想到自己竟受到安庆公主的如此重视,可她只是区区一个伴读,如此行为是否不符合规矩制度。 可还未等她再开口说,安庆便先解了她的疑惑。 “我都已经与父皇说清楚了,他也是同意的,你不必担心,只管好好听课,以后做些更好的文章给我,在陈夫子与纪夫子面前争些面子便行了!” 安庆说的极为自然。 这在她看来理所当然便应当是如此,她比她的赛,江舒宁继续读她的书,两者互不耽误。 她看得出来,江舒宁天资聪慧,学习理解都要胜自己一筹,虽说是名义上的伴读,可却比她这个单着正经读书名头的,还要学得更好。 既然是这样,那又为何要因她而耽误呢? “公主您说的是,我会好好努力的。” 安庆扬起温和的笑,下意识便附上了江舒宁的手,顶着江舒宁诧异的目光轻轻拍了拍。 果真如安庆料想般,手感不错。 看着那温顺柔和的杏眼,安庆回想着京师贵女圈中的人物,一个个顺过去,竟无一人比江舒宁更为出色。 “你还未及笄吧?” “舒宁如今十四岁,再过一年便及笄了。” 江舒宁心中疑惑,不知安庆公主为何这样问她。 安庆垂着眉目,轻叹一声,“再过一年便及笄了,那我也留不了你多久” 及笄之后便会正式定亲,再然后就是成亲,江舒宁有武安侯世子那样一位竹马,将来夫婿八九不离十便是这人了。既然嫁了人,当然不能再留在皇宫了。 想到这里,安庆有些不舍地看向江舒宁,“我听母后说过,及笄后的女子至多三年内必然成婚,你将来嫁给那陆世子,若是受了什么委屈,别人帮不了你的,你大可与我说,我定会帮你出气,不过看那位陆世子的模样,也不像是会欺负你的” 江舒宁哑然失声,后知后觉的唤了声公主。 安庆不解,可看着江舒宁犹豫踟蹰的模样,又生出了几分好奇。 “怎么了?”她问。 “我不会嫁给陆世子的。” “你们不是青梅竹马么,没有订亲?” 这样难得的关系,也算得上门当户对,在魏朝大多人家都会定亲的,且安庆也见过陆行谦待江舒宁的模样,若说没点什么安庆是不相信的。 “我也不知那算不算得上定亲”压下心中的情绪,江舒宁沉声道,“可我对陆世子并无那方面的情意,即便我及笄之后也不会作此考虑,再者,我即入宫做了您的伴读,一定会有始有终,断然不会因为我自身的事情而耽误了此事。” 安庆一愣,却极快的捕捉到了江舒宁的意思。 她不想嫁给武安侯世子?她与武安侯世子并未定亲? 可安庆记得那日母后与她说过的话呀。 “江侍郎的女儿真是秀外慧中端庄贤淑,她若能和歆儿一起操持东宫,我就不必对你太子哥哥那般劳心费力了。” 当时听到母后有这个意思,安庆心中竟有些莫名的喜悦,甚至还隐隐有些期待。 她喜欢江舒宁,若江舒宁能做她的嫂嫂,那就再好不过了。可一想到东宫已有太子妃,江舒宁只能做个选待,安庆心中就不舒服了,那生出的期待如同被浇了泼凉水般的就此消散。 然后她听到母后说。 “不过江家和武安侯府据说早就定了娃娃亲,我也不能做那棒打鸳鸯的事,真是可惜了。” 当时安庆心中还想着没什么好可惜的,谁爱巴巴上去做个妾室呢!她甚至还为江舒宁松了口气呢。 可如今江舒宁的说辞,却和母后告诉她的截然不同啊! 但看她的模样,却像是不肯再提此事。 安庆也消了问下去的心思。 “罢了,这是你的事情,我也不好多问,今日天色也不早了,你回舒云院休息吧,明日好好准备上课,我不在,你若是碰到什么难处就和明月说。” 江舒宁站起身来,轻声应了句“是”,随后便回了舒云院。 * 微风从窗牖中卷入,掀动拢在一处的琉璃幕帘。翊坤宫书经堂内,只余一道温醇柔和的声音。 平常有公主在,时不时附和着纪大人陈大人,江舒宁不觉得冷清,可如今就她一人,就有些过于清静了。 江舒宁凝着一双远山眉,时而垂着头看向书本,时而抬头望向谆谆教诲的人。 明明纪大人字字珠玑,繁琐枯燥的卷帙也能鞭辟入里,但一个时辰过去,江舒宁还是免不得走了神。 她盯着桌案一角兀自发了呆。 “可是累了?” 江舒宁回过神来,抬眸看着面前的人,可对上那双乌黑澄澈的眼,心里竟生出了几分窘迫。 她这算是偷懒,被抓了个正着吧? 江舒宁梗着脖子,唇瓣紧紧抿着,可酝酿了半天,却也想不出该说什么好。 面前人解了她的一时困顿。 “要按照以往安庆在的时候,她也该嚷着休息了,也怪我失察,总不能因为你乖巧懂事就要讲到天荒地老去,人,也是要休息的。”说罢,矮下身来,坐在红木嵌螺钿桌旁边。 夫子都已经坐下来,讲课自然暂时停歇。 刚才那窘迫的场面就这般简单化解。 江舒宁心生感激。 一室静谧,她下意识去看坐在离自己不远处的人。 她记得,如今的纪大人应该是十九岁的,可不知为什么,纪大人周身的气度总叫江舒宁觉得他不止十九。 他的眉目始终温和,仿佛不会生气没有脾气似的,平常,无论安庆如何刁蛮任性,他都始终淡然处之。 本该是春风得意的状元郎,挥洒少年意气的时候,可气度却过于内敛,像是垂垂迟暮的老人,带着阅尽千帆后的识遍沧桑后的漠然。 这不由得让她对比起如今十八岁的陆行谦,两人分明相差不多的年纪,可却截然不同。江舒宁知道,陆行谦是寡言少语的性格,但即便如此,他眉目间还是有隐隐藏着的骄傲,有意气风发有少年人的朝气蓬勃。 纪大人是温顺柔和的,甚至算不上寡言少语,却分外让人觉得孤寂寥落。 纪旻叙注意到江舒宁的目光,稍稍侧过头去,朝她递了个询问的意思。 江舒宁没有注意到,她陷入自己的思绪中。 她不明白,纪大人这样界限分明的人,为什么待她这样好? 结合上辈子来看,他应该是个冷漠凶戾杀伐果决的人才对,可为什么这辈子早早碰上竟如此不同。 好像就在这刻,千丝万缕汇聚在了一起。 她问出了一句,只要她稍加思考,便绝不可能出口的话。 第27章 隐瞒 “我与纪大人从前认识吗?” 这话甫一出口, 江舒宁自己都吓了一跳。她慌张的看向纪旻叙,不自觉交叠双手,撑大双眸, 心里怯懦却强装镇定, 可一颤一颤的睫羽却将她暴露了个干净。 倏地一下,她想到纪大人曾与她说过的话。 他叫她不要惧怕。 江舒宁心尖一松缓缓,吐了口气。 “我总觉得纪大人待我很好, 像是兄长一般, 所以才这样问”她垂着头笑了笑,又道, “若有冒犯, 舒宁在此赔罪。”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问,可越看纪大人, 她莫名生出一股熟悉的感觉,是从前都没有过的,以至于混乱之下,她才这样发问。 纪旻叙怔了片刻, 他有些许意外。 他几乎已经习惯了江舒宁的谨小慎微,可这句再简单不过的提问,却将他习惯了事撕开一道裂痕, 从里到外,隐隐压抑着的情绪也随之一点一点开始坍毁。 他们确实是相识的。 南陵县的林家, 曾经是他清晖堂的常客,林家那位自京师来的小小姐,还曾唤过他哥哥 明明是许多年前的事情,回想起来却依旧明晰。 记忆中模糊稚嫩的脸,与现在面前的人, 渐渐重叠起来。 她于他有恩,他不能也不会忘记。 可她,却不记得她他了。 那日在宝华寺,是纪旻叙认出来江舒宁,主动与慈恩主持请缨。 可她醒来时的眼神,是陌生而又惧怕的,对他只有胆怯敬畏。 在那刻,纪旻叙便意识到,她应该是不记得那个清晖堂训科的儿子了。 一个不记得自己的江舒宁,一个没有去过南陵县,更不认识自己的江夫人。那段过往顷刻便消散的一点不剩。 令纪旻叙宽慰的是,那个先天体弱不足的姑娘康健了不少,已与寻常人无异。 他们以后应该是不会再有交集的,于是纪旻叙便时刻提醒自己,尘封那段南陵县的往事。他没有资格,也不该沉溺在过去。 可饶是如此,他也是有私心的。 他不希望那个曾经,黏着自己,待自己极为亲近的林府小小姐,敬畏自己,惧怕自己。 从前喊他哥哥,如今喊他夫子,这似乎也不错。 江舒宁见纪旻叙不回答,但脸色依旧,一如平常,那担忧的心思也顿时消散了不少。她敞开胸怀,又接着道:“我以前是没有这样想的,可是您待我这样温和,在舒宁心中,确实是哥哥一样的。” 她是有哥哥,可因为自己身体缘故,四岁之后便去了淮安,与自己哥哥江云翥分隔两地,除了书信往来,江舒宁甚至见都未曾亲眼见过自己的哥哥。 但她模糊的记忆中,却始终存在这一段对哥哥的想象。 她的哥哥,应该就是一个温柔细致,对自己处处体谅的模样。 越和纪大人相处,江舒宁便越觉得这种感觉似曾相识。 思索起来,江舒宁都觉得自己的话有些好笑,还有些僭越。 哪里会有学生称呼自己的夫子为哥哥的? 她自顾自想着,并没察觉到面前人那宽大的袖袍中骨节已在轻轻颤抖的手。 就这样将难题甩给他,让他怎么回答? 纪旻叙面上依旧温和,他扬着笑,道:“许多年前,我在淮安南陵县见过江小姐。” “淮安府的南陵县?”江舒宁有几分诧异,“我外祖家便在那里,我还未回京师之前也一直都住在那里。” “纪大人在那里见过我,可可我对纪大人却并无印象” 江舒宁垂眉思忖,即便费尽心力,调动起所有的记忆,她依旧对纪大人没有一点印象。 随后,江舒宁释然一笑。 在淮安的那段日子,对她来说都是上辈子的事情了,隔得那样远,她记不清,实在是再正常不过。 记不记得又怎么样,问问不就知道了吗。 “纪大人可还记得,是在何时何处与我见过呢?” 纪旻叙平静的将方才想好的借口说出,“许多年前南陵县中林家一次布施中见过,那时江小姐还小,不记得也是正常。” 林家是南陵县中有名的良善之家,但凡遇到灾疫旱情都会出来布施,甚至也时常率领商号们捐赠物资,虽为商人,却得百姓爱戴声望极高。 在淮安南陵县那段日子,江舒宁身体好时也会跟着一起出门,虽然记忆久远,但依稀她还是记得的。 可只是这样,便待她如此亲切吗? 可还未等江舒宁再开口说些什么,那低沉柔和的声音再度传来。 “江小姐那时年纪甚小,可却知礼懂义,对流民有仁爱之心,十分难得,更令人敬佩。” 面前人的笑容真挚诚恳,看不出一丝破绽,仿佛是打心底里的佩服。 应该确实如此吧。 她的怀疑,犹豫到后面的相信,全都落在了纪旻叙的眼里。 他说的事不真,却又算不上假。 他确实见过江舒宁跟着林家人一起布施做善事,可真正让他敬佩的却不是这些。 那日的记忆仿佛刻在纪旻叙骨髓深处,翻阅出来恍若就在昨日一般。 那日的天气不怎么好,乌云蔽日,雷声滚滚,天气阴沉的可怕。 他父亲,被知县以售卖假药以权谋私的罪名扣押入狱,择日便要处以极刑。还在县学就读,一心准备乡试的他,得到消息立即准备状书陈情,想为父亲洗刷冤屈,可无论他如何努力,那诉状书写的如何详细,都抵不过知县一句“铁证如山,事情已成定局”。 什么叫铁证如山?应付了事般的探查就将人关进大牢,何来的铁证?什么又叫事情已成定局?妄图将人屈打成招,也叫已成定局? 他心里明白,单凭一个小小知县,是没办法轻易促成此事的。那时他年纪虽不大,却也有秀才功名在身,可只是一个没有官身的秀才,又如何能撼动七品知县? 更何况,这事情背后还不只是一个小小的知县,还有那五品的知府 因为他父亲触动了一些人的利益,便要被用这莫须有的罪名处死。 他不甘心,诉状递不进知县衙门,他便告到知府大人那里,可知府却回回都对他避而不见,他没有办法,只得当街去拦那知府的轿辇。 可笑那时冲动的自己,竟不知知府对自己避而不见的理由。 他当街阻拦知府轿辇,还未将诉状递出,便被胥吏的金刀拦下,当即便要将他问罪。 寒光凛凛的刀刃紧贴自己脖颈的滋味,还比不上他内心深处来的寒凉。 他心下颓丧,了无生趣地想着,是否自己就此一死便能引人注目,让巡抚彻查此事呢? 州县知府逼死县学生员这事儿,应算不上太小吧。 紧紧盯着那刀刃,他微微昂首,梗着脖子贴了上去。 一道响雷乍起,紧接着沉闷连绵的滚滚雷声,风呼啸的吹着,大雨倾盆而下。 纪旻叙认命般的闭上眼眸,在他打算就此一死时,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 “你们住手,放开他!” 还不到十岁的稚嫩小姑娘毅然的站在他身前,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推开了将刀亘在他脖子上的胥吏。 纪旻叙垂着眉目,他看清了面前的人。 她身量不高,又瘦,在雨中还颤颤巍巍的,肩膀簌簌地抖着。 可即便如此,她却依旧坚定。 她在保护自己。 纪旻叙陡然从颓废中醒悟。自己不能就这样死了。 她质问:“你们为何当街行凶!不许你们这样对他!” 掷地有声,但却带着不自然的颤音。 胥吏们手持着黑刀柄,两两相望,就在这时人群中匆匆赶来一名仆妇,她挤出人堆,带着歉意看向面前的胥吏。 “这位官爷真是不好意思,我们是林家的,这是我们家的小小姐,从京师过来的,如今身子有些不适,这才冲动鲁莽,可千万别怪罪于她!” 不识得他们不要紧,那还能认不出知府大人的轿辇吗? 正当那胥吏要发作问罪时,一旁站着的主薄认出了这仆妇的身份,张手喊停了胥吏行为。 而后,主薄与知府禀明了那女童的身份。 外祖父是淮安境内有名的皇商,声望极高,祖父虽已去世,但曾经是两朝元老在朝中也有不少支脉,父亲还是如今的礼部侍郎。 最要紧的是这女童,似乎与巡抚淮安的武安侯家有密切联系。 皇帝派武安侯巡抚淮安,这触动了许多人的利益,都指挥使司、按察司、布政司,都不敢轻举妄动,又更何况他一个小小的五品知府。 全量利弊得失,知府放过了这几人。 可还未等纪旻叙道谢,她就看见那个稚嫩的肩膀险些倒在雨地里。 那仆妇揽着她,对他说道:“小姐得知您的消息便过来了,可小姐如今还发着烧就不方便和您多说什么,这就先带小姐回去了。” “您多保重!” 再后来,纪旻叙再也没见过她。 之后,牢中传来他父亲畏罪自尽的消息。 好一个畏罪自尽啊!只这四个字,就将他父亲的冤屈通通掩盖。 他不能死,他得活着,好好的活着,一步一步走向那个肮脏腐朽的地方,为他父亲陈冤雪屈,他要看清楚,知县背后,知府背后,究竟还有谁? 是面前的人给了他继续下去的机会。 那个挡在他身前,怒斥胥吏的小姑娘,让他一直不能忘记,一直牢牢的记在心底。 这是他发自内心,肺腑深处的情感。 他原以为会随着时间而消弥殆尽,可在宝华寺重逢后,纪旻叙便明白了,有些人,是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的。 但他同样明白,礼部侍郎嫡女是前途光明灿烂的,和他要做的事,要走的路,是全然没有交集的。所以他一直在克制,每每与她相遇,他都要装作从之前从未见过。 但她又为什么要这样问呢? 是因为,没有彻底忘记他么 在纪旻叙的思量中,江舒宁心头逐渐放松。 或许真是她多虑了,纪大人是心存善念的,而在纪大人眼中,曾经的自己是有可取之处的,待她格外好些,并无不妥。 江舒宁看着一如既往神色温和的人,她扬起唇畔,一双水盈盈的杏眼弯起来像极了一勾月牙,芙蓉靥、桃花腮,粉唇一点,却胜过草长莺飞春色无边。 “纪夫子过誉了,舒宁就是跟在外祖父背后玩闹罢了,要论我所做的事情,实在不值一提。” 纪大人祖籍是淮安南陵,又是如今新科状元,肯定是那边很有名的人物,按理来说,她在淮安呆了那样久,不应不认识的。 又想起传闻中,纪旻叙那扑朔迷离的身世,江舒宁越发觉得古怪。 下次回家时问问冬青白芍吧。她们两人与自己一道在,淮安生活了那样久,自己不记得的,她们或许知道呢。 这一日时光悄然而逝,转眼便到了马球比赛第二场。 江舒宁大早就与安庆一道去了南郊别苑,然后两人分道,她在一旁观赛,可等了许久,却迟迟未见张静初过来。 马术比赛已然开始,江舒宁四处寻觅的目光被那赛场上的一举一动捉了过去,再无暇顾及张静初。 这日的比赛实在有趣,有那昔日魁首沈沐春与长盛不衰的文惠长公主一较高下。可令江舒宁意外的是,文惠长公主的马球队,居然直进三球,轻松胜过了沈沐春。 她心下疑惑与旁边的别枝随口说了句,别枝去笑着回她。 “这并不稀奇呢,不过是小组轮赛,保留实力也是有的,再说,那骠骑将军的女儿已经拿过一次魁首对彩头的向往,也肯定是比不上其他人啊!” 江舒宁凝眉细细思忖,也觉得有理。 再看另一边,福安县主与那成王侧妃的角逐就更加激烈了些,一个时辰过去后,以福安县主那边,进了三球,成王侧妃这边进了一球告终。 要说最轻松的,还得说安庆与那平阳侯之女陈锦芝,半个时辰不到,就以安庆那边进了三球终了。 张静初是在陈锦芝与安庆比赛刚开始的时候过来的,看起来行色匆匆,身后还跟着两名丫鬟,江舒宁再侧头去看,却是一愣。 这两名丫鬟其中一个,是张静初,时常带着的巧云,另外一个居然是冬青。 抬手招张静初过来一同坐着,江舒宁不自觉喜上眉梢。 她已经许久未见过冬青了,也不知道家里线下是个什么情况。虽说这几月来,江舒宁确实有写信回去,可薄薄信纸上的只言片语,又怎能比得上见面来的倾吐来的解愁去忧。 她轻抬眼眸,看向张静初,“怎么这么晚才过来?这马球赛,可只差一场了。” 张静初却不介意,她理了理袖子,“没什么妨碍的,今日比赛,实在没什么悬念,要说最有看头的那场,那两位也未必会真材实料的较量,总归是比不上小组赛后面来的真实。” 大部分有实力的人,首先想的肯定是在小组轮赛上节约体力,保存实力,算着记分,不排到那抹倒数便可以了。 这总共可是有十二只球队呢,小组赛下来,只淘汰四位,过早暴露反倒是得不偿失。 只是那些实力微流末端的,小组赛上便得拼尽全力了,如若不然,可能还比不到下一轮呢。 缓了片刻,张静初又接着道:“要说我之所以晚来,可全是因为你。” 说着,她将冬青拉到江舒宁面前。 “要不是为了捎带你家冬青过来,我何至于来迟呢!” 江舒宁佯装叹了口气,“那都怪我,是我的不是。” 又调笑了几句,张静初才说明了这趟为何带了冬青过来。 江舒宁祖母这段时日犯了头风,林氏担心,便时常在旁侍奉,没有空闲时间出府,原本这马球赛,林氏也是要过来看的,再与自己女儿一叙。 但诸事缠身之下,只得退而求其次,让冬青捎了封信过来。且林氏交代,要是江舒宁有什么想说的,便说给冬青,让冬青转述给她。若江舒宁还有什么想知道的,也可问冬青,这人在总比信好些。 白芍和冬青两人,冬青是要更细心周到些的。? 福安县主和平阳侯家的姑娘这场比试,实在赢得毫无悬念。 赛事一了,张静初便让江舒宁和冬青一起去旁边的客舍说话。 离高台不远处便有两栋客舍,供每年过来观赛贵人们小憩,常备着茶水糕点。不过大多人看完比赛便走了,只有少数才会留下歇息。 一行人下了木阶,顺着茵茵绿草向前。看着江舒宁进了那客舍,张静初便和巧云在客舍边的沿廊停下坐着。 张静初虽坐在檐下,视线却悄悄张望着左右。 巧云细致,很快注意到了张静初的动作,她凑到跟前问:“小姐可是在找谁,要不要奴婢去帮您问问?这挺多人过来看的,小姐要找谁一下也不方便呢!” 张静初眨了眨眼,挺直肩背,手指勾起一缕发丝,“我我找谁呢?过来看着马球比赛不就是为了找江阿宁吗?如今话也说了,冬青也给她带到了,当然是” 巧云原本好好听着自家小姐说话,可不知怎的说着说着就停下来,巧云疑惑,再顺着张静初视线看去,恍然大悟。 “小姐,前面的可是平阳侯家世子?” 即便扎在人堆里,那高大俊朗的男子依旧格外显眼。茶白的山河飞鹤圆领袍衫,腰束玉带,步履从容稳重,极为内敛的颜色却被他穿得温文尔雅,自成一派。 张静初悄悄探过去一眼,盯着面前的灰白地砖,随口说了声,“倒是你眼尖,这一下功夫就被你看出来了。” 巧云慌忙摆手,“那可不是我厉害,要我说还是陈世子气质斐然,极为亮眼!” 瞪她一眼,张静初才幽幽道:“那陈世子是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这般夸起他来?” 巧云可真是有冤无处辩,她只是实话实说,怎么就成了得了别人好处了。再说了,她家小姐都与陈世子定亲了,夸夸未来姑爷而已啊 怎么被小姐套上这样的罪名? “小姐冤枉”巧云苦着脸,可再看小姐那闪烁的目光,不时向前探的视线,她心中有了猜测。 “小姐,既然都碰上陈世子了,可要上去打声招呼?” 眼看着那一行人渐渐走过来,张静初心里烦躁,凭什么得是她巴巴的走过去,既然要离去,不就必然要路过这里么,她是与他家结了亲可并不 “张小姐。” 张静初垂头郁闷之际,这一声唤回了她的思绪。 她抬起头,入目的便是来人清俊柔和的眉眼。那缭绕着自己的愁绪,霎时就烟消云散。 张静初匆匆起身,“陈世子。” “之前就在这里碰上了张小姐,这几日正是马球比赛,莫非张小姐也对这赛事有兴趣?” 当然有兴趣了,不然为何过来看呢? “那是自然,我日日都过来的。” 陈子安粲然一笑,而后温声道:“这比赛我也日日来看,十分精彩,明日的比赛,我与小妹锦芝会来观赛,张小姐若方便的话,可与我们一道。” 张静初还没来得及想到为何陈锦芝还要去看男子马球赛,就下意识开口:“平阳侯府与我家,好像不怎么顺道。” “无碍,我早些出门,候着张小姐便是。” 闻言,张静初先是一怔,然后嘴角微微翘起。 “那可以的。” 巧云默默看着这两人,心里委屈极了。 另一边,江舒宁让别枝在一旁候着,自己和冬青找了一处临窗的角落说话。 冬青攥着手,细细把这次过来的事由与江舒宁说了清楚。 其实也不算什么大事。再过半年左右江舒宁就满十五了,按照魏朝例律,是及笄的年纪,要办及笄礼了。可是及笄礼也不是说到了十五就必须办,通常来说,定下亲事后才会着重办及笄礼,如若不然,也就只是到了年纪而已。 按照原先林氏所想,是该和武安侯定下亲事的,可这因为江舒宁进宫做了伴读,这事便耽搁了。前些时候,武安侯夫人也有与林氏探过口风,再询婚约一事。 可江舒宁目前做了公主的伴读,又怎能轻易出宫?所以林氏便暂且将这事压了下来,只让冬青过来与江舒宁捎信,让她年节前务必回江家一趟,将这及笄里办了,再确定亲事,也好让武安侯夫人放心。 听冬青说完,江舒宁心下一凛。 她早就打算不嫁过去,却始终没想好如何将这事与母亲说明,现在母亲提起,她若再不想着法子应对,恐怕再过些时日,只结亲与否,就由不得她半点意愿了。 “冬青,你回去先与母亲说明,我才进宫做伴读,眼下这时候实在不适合办及笄礼生辰的时候,我会回家一趟” 冬青牢牢记下,在一边点着头。 “你与母亲说,让她让她等着我回去。” “奴婢记下了。” 江舒宁松了口气,再过半年的生辰,她一定得说服母亲,放弃和武安侯家结亲才行。 “对了冬青,我有些事想问你,你若记得,可得仔细回答。” 冬青好久都没与自家小姐见面,小姐有事问,她自然打起精神。 “小姐您说吧,冬青听着呢。” 江舒宁微微颔首,“你那时与白芍陪我一道在淮安待了那么久,你可对‘纪旻叙’这个名字,有印象?” “纪旻叙?”冬青在口中念叨,在心里仔细回想。 这个名字,她听起来陌生,可要说姓纪的人另外一人,冬青却一直都记得。 只是只是刘姑姑说了,让她不要在小姐面前提起这人名字的。 冬青紧抿着嘴唇,怯怯抬头,“没有听过。” 她又问:“那,可有什么姓纪的人是你记得的?” “没有。” 江舒宁正觉得兴许是自己多想了,可再看冬青那略带慌张的神情,便觉得不对。 “你有事瞒着我?” 第28章 不清楚,那就要去问啊。 被江舒宁这样一问, 冬青更加慌乱,身量往下跌,矮了一截, 但却依旧硬着头皮否认。 “冬青没事瞒着小姐。” “没有事情瞒着我, 为何如此反应?”江舒宁轻叹一声,扶着冬青在一边坐下,“冬青, 你和白芍自小就陪着我一起长大, 有什么事情,你是非瞒着我不可的呢, 你告诉我又如何呢?” 她确实不想瞒着小姐, 可在淮安的时候,刘姑姑与她说了许多次, 叫她千万不要再提起此人,免得害了小姐。刘姑姑是他们小姐外祖母身边的人,她的话,肯定是为了小姐好。 再说, 当时的情况,冬青也是知道的。 就算他们小姐身份贵重,但与那等蝇营狗苟之辈, 有所牵连于小姐名声肯定也是有碍的,可他们小姐又是极重感情的人, 几次三番都不听劝告。 况且,他们小姐做的已经够好了。 心里这样想着,冬青也更有底气了些。 “冬青没有事情瞒着小姐,小姐您不要乱想。” 江舒宁熟悉冬青,她的反应落在自己眼里, 压根就不是正常的模样。支支吾吾闪烁其词,这哪里是平常冬青会有的反应。 冬青向来谨慎细心,在外从不露怯,好几次面对福安县主等人的刁难,也没丢他们江家的脸面,礼仪规矩守得极好。 如今这样,肯定是有事瞒着她的。 江舒宁合上眸子,缓缓吐出一口气,随即睁开双眼。 “我只是想问这样简单普通的一件事情,冬青你便不告诉我么,”那双从前藏着笑意的杏眼,此时遍布哀伤,眼尾红彤彤的,“你与白芍陪着我一起长大的情分,还抵不过这样一件事么” 冬青看着自家小姐垂泪欲泣的模样,心里极不是滋味。 于情于理,她都不该瞒着小姐任何事的。 况且,都已经过去那样久了,她只随便提一句,应当不会有事的! 思虑片刻,冬青仿佛痛下决心,“小姐从前在淮安南陵现实确实是有一个认识的人,我记得是姓纪的,但不是小姐口中的那个名字,他叫做秋生。” “纪秋生”江舒宁低声呢喃着,念了几次有股扑面而来的熟稔。 可,她怎么什么都不记得了。 江舒宁呆呆望着冬青,“我与他认识么,他与我相熟吗?” 冬青连连点头,“认识的,说起来那位还曾救过小姐的。” “是么?” 冬青答了句“是”,随后,将那段过往都与江舒宁说了。 那时,江舒宁从京师来到淮安已经过去将近四年,病弱的身子也好了不少,可出于担心,林家长辈依旧拘着江舒宁,只让她在院中玩耍。某日,趁着看着自己的刘姑姑不在,江舒宁从丫鬟奴仆出入的小门溜了出去,独自一人去了南陵县街上。 等林家人察觉到小小姐不见了,手忙脚乱,林家一干奴仆全部出门寻人,在南陵县的长街上一个铺子一个铺子的询问。 大半天过去,才在南陵县那名为清晖堂的药局里找到了江舒宁。 若不是得那药局训科的儿子看着哄着,让江舒宁乖乖坐在柜台旁,陪着她认识药材打发时间,都不知会酿出什么祸事来。 江舒宁外祖父外祖母自是千恩万谢,还备了重礼登门造访,不过都被那掌管药局的训科婉言谢绝了,两家也因此结下善缘。 再后来江舒宁不时的便会央着刘姑姑,求她放自己去清晖堂,去那里给自己买药。 林家长辈知道那训科为人清正,街坊邻里颇为敬重,家风良好,家里还有个秀才儿子。又瞧着江舒宁一人待在院中实在无聊,便允了江舒宁出门。 江舒宁那时候是想着,让那训科的儿子教自己认识药材,可每每她过去时,并不总能碰到纪秋生。原来,纪秋生是县学的生员,以后是要走科举入仕的,并不和他爹爹一样行医卖药。所以后来江舒宁过去的时候,总会带些书卷过去,边看书边等着,到后头又发展成边练字边等着。 一来二去,年纪尚小的江舒宁便与那训科的儿子纪秋生成了朋友。 江舒宁在淮安的朋友为数不多,只两个。一位是武安侯家那时还未封世子的陆行谦,另一个便是纪秋生了。 又何况陆行谦那时只专注练武,为要去做祝总督手下历练做准备,每每江舒宁去找他,总说不上几句话。 但纪秋生不同了,毕竟是县学的生员,学识渊博,总能说些江舒宁从未听过的东西。 江舒宁顺理成章的黏在了他身后。 可好景不长,没过多久,那清晖堂的训科因为贩卖假药,谋取私利被关入大狱。纪秋生也因此受了连累,由原来的癝膳生员降至成普通生员,不再享受官府的补助。若不是因为纪秋生成绩优异,有意举拿下乡试案首的希望,县学可能都不会让他继续读下去。 再后来的事情,冬青也不大清楚。她只记得一日乌云滚滚,小姐顶着发烧的身体偷偷出了府,后面被刘姑姑带回来的时候已是意识不清,外面又是倾盆大雨,不知道经历了些什么。 刘姑姑上下禁了口,不让他们再提起那训科的儿子纪秋生,不许她们与那罪人的儿子有牵连。冬青原本想着小姐醒来后肯定不依的,可没想到小姐三天后醒来,尽对此只字未提。 小姐还是偶尔会出府,不过是去比邻而居的武安侯家,一切照旧,只是忘了那个训科的儿子纪秋生。 已经过去了,这样久,冬青不知道小姐为何再次提起。 说完这一切,冬青抬眸再看面前的人。 “小姐” 冬青拿着帕子,手足无措的去拭江舒宁面上的泪水。可不知怎么,这眼泪竟越擦越多,浸湿了整张帕子。 小姐从来不这样,以前喝再苦的药,练字将手都磨起了茧,女红扎破了手指也是从不抱怨伤心的,怎么今天居然哭得这样厉害。 可明明在哭,却一点声息都没有,那双眼红得厉害,不知哪里来的泪,充满了眼眶,沾湿了乌黑睫毛,一点点从眼角溢出来。 “我怎么一点都不记得了” 原来,那些关于纪大人的传闻,全是真的。他的身世比江舒宁想的更不好。 母亲早亡,相依为命的父亲还因为那样莫须有的事情被奸人谋害,那时候,他不到十四岁吧,整个纪家就剩下了这个十四岁的少年。 后来,他又是顶着怎样艰难的压力,一步步成了大魏最年轻的状元,又是怎样走进翰林步入内阁,一步步将那些人绳之以法的呢 江舒宁隐约记得,六年后淮安布政使被罢免了官职,当年的淮安知府、南陵知县也通通被查处获罪,具体的她记不清了,但因为那桩案子影响太大,受到牵连的官员太多,又和自己曾经待着的淮安有关,所以她才多听了几句。 如果不是这辈子进宫做了公主的伴读,和纪大人多了那些接触,是不是,是不是她就和上辈子一样,永远都不会想起这段过往? 旻叙不就是旻序吗?旻序不就是秋生吗? 明明他们认得的。 可上辈子直到自己身死,她都是不知道的。 她该和他见一面,与他问清楚的。 冬青担心极了,将江舒宁一把揽在怀里。 “小姐您别哭了,奴婢很担心你,您再这样奴婢也要哭了,早知道会这样奴婢就什么都不说了,引得您这样伤心,你本来就身子不太好要是伤心弄坏了身子可怎么是好” 说着,冬青也觉得有些鼻酸。 她们小姐太辛苦了,从来了京师,遇到的这些人、这些事,从来都是不开心的,如今进了宫,做了公主的伴读,更加束手束脚,连亲事也没那样顺利。 到了后头,江舒宁反到成了那个安慰的人,一下一下的开导劝慰,冬青才算没那样伤心。 再回到翊坤宫的时候 已经过了晚膳时候,舒云院的晚膳热了一波又一波,安庆也等的越发焦躁。 直到安庆快要失去耐心的时候,江舒宁才回了舒云院。 院门口缓和的脚步声一阵阵过来,安庆招手,身后替她揉捏肩颈的明月停下动作,后撤几步退在一边。 秋香色的花卉裙摆错过嵌石屏风入目,来人步履款款,体态婀娜曼妙,只是在步入内堂,看见那半躺在美人榻上的安庆时,脚步稍有停顿。 江舒宁敛目垂眸,缓缓行了一礼,“公主。” 人总算到了,安庆压抑了许久的脾气顿时上来。 “你这又是去哪儿了?看马球比赛后回到翊坤宫需要这么长时间吗?你知不知我等你许久了?” 见江舒宁不说话,安庆嚯得一下站起身来,走到她身侧。 “之前便与你讲了,让你看完比赛就尽快回宫,你可曾听进去?现在都什么时候了,晚上的时间都过了,你才来你” 本欲再说她,可当安庆看到那肿着的眼,许多话生生卡在喉中,出不了声。 “江舒宁,你抬起头来。” 声调明显温柔了些。 江舒宁照做,下一刻,指腹粗粒的手便捏住了她的下巴。 安庆眉皱的越发深沉,才十二岁的人,却有着一点不逊色的皇家威严。 “你怎么哭了,谁欺负你了?” 江舒宁收声不语,她进翊坤宫前已经仔细收拾自己仪容,甚至在外头吹了不少的冷风,可过了那样久,眼睛的红肿,还是轻易叫人识了出来。 “又是福安?” 安庆重重挥袖,背过身去,呼吸霎时便急促起来。 而在她打算出宫去寻福安的麻烦时,身后的江舒宁扯住了她的衣袖。 安庆回过头来。 “不是福安县主。” “那是怎么了?” 江舒宁在她这翊坤宫待了这样久,从来都是好吃好喝伺候着,这样玉瓷般的人,既不舍得气她,又不舍得骂她,可才半天没见,就成了这副模样,这让安庆心头的火蹭蹭往上冒。 “今日我去看马球赛时,看到了我府上的丫头,我与她许久没见,说了会儿话” 安庆试探的问她,“你是想家了?” “有些的,我已经有三个月未见母亲了,自我从淮安回来还没这样久不见母亲的,我听那丫鬟说近日来我祖母身体不好,犯了头风” 说到这里,她也有些哽咽,“我很担心挂念。” “犯了头风那不然,明天我去太医院请御医去你家看看如何?” 江舒宁有些意外,在推辞和接受,犹豫了片刻,便毅然道谢。 “多谢公主好意。” 总归还是他祖母身体更为重要,请太医院的御医去看,总是更好的。 安庆哼了声,“你下次要是有什么事,就先开口说嘛,非得等我发完脾气再说,你就这么喜欢受气?” “我确实晚了时候回宫,该骂。” 安庆恨恨的瞪了她一眼,颇有些拿她没有办法,只得扬了手,“算了算了,我懒得与你计较,还没用晚膳吧?我刚才已经叫人去热了,你等着吃过之后早些歇歇,我先回去了。” 说完,迈步就要离开,身后的明月惊雀缓缓跟上。 但在走出内堂之时,江舒宁却将她叫住。 安庆不解,“还有何事?” “今日的马球赛我看过了,公主比的极好。” 说起这事儿安庆就心里来气,虽然她今天是胜了那平阳侯家的小姐,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他们这一族里那平阳侯家的纯粹就是垫底,要真是输给了她,那才算是稀奇。 安庆本以为,那成王侧妃的马球队多了那个女官的指点,是会比福安厉害的,可没想到今天却输了个彻底这么一来,福安不肯定进入下一轮,出局的,必然就是那成王侧妃和平阳侯家的姑娘。 这个结果,安庆实在不满意。 安庆长长吐出口气,“我比的好又如何,那嚣张的福安却也能与我一般进入下一轮,这叫我心中如何畅快!” “公主不想福安县主进下一轮马球赛是么?” 安庆丝毫不掩饰自己,“那是当然,我早就看她不顺眼了,不见得多厉害却又吹又擂的,叫人看了便不舒服。” 江舒宁合上眼眸,随后缓缓睁开,语气郑重,“那公主要不要,让她出局。” “什么意思?” “后日的赛程,公主,您觉得福安能赢沈沐春吗?” “当然不能,说不定被压着打。” “那下下一场,您觉得福安能赢文惠长公主吗?” “也是不能的。” 江舒宁微微颔首,接着又道:“那最后一场,您觉得福安能赢您么?” 说到这里,安庆直接笑出声来,她语气轻蔑,“想赢我,估计得在梦里了。” 她笑了笑,“如此一来,不就可以将福安县主做出局了吗?” “什么意思?” 沉吟片刻后,江舒宁缓缓道来。 按照这马球比赛的实力,原本最后两名应该就是成王侧妃和那注定垫底的平阳侯家姑娘。这么一来,福安肯定能进入到下一轮了。 可如果安庆故意输给成王侧妃,抬高她的记分,那结果便全然不同了。 接下来的比赛,安庆让徐芷泠赢得彻底,便可记下三分,而后头那徐芷泠对上的又是平阳侯家的姑娘,自然也能胜了,这两场大胜下来,即使最后一天完败给文惠长公主,那记分也不会低。 反观福安,接下来要应对的沈沐春和文惠长公主皆是劲敌,就这几日看下来,要赢,是相当困难的事情。也就是说接下来几场比赛,福安未必能记到分,主要还是靠前两场的大胜。 这样算来,福安与成王侧妃积分应该相差不大,甚至,徐芷泠的积分还能更高。 当然,这前提得是文惠长公主对上成王侧妃得尽力而为。 所以,这就需要安庆让赛。 安庆对上沈沐春时,若让沈沐春大胜,则沈沐春的记分可有和文惠长公主一争之势,自然而然,为了拿下记分本组第一,则最后一场长公主对上辰王侧妃不会放水。 放水的话,对长公主而言会失了第一,丢掉对上另一组第四的优势,而对安庆而言,这会让成王侧妃分数高自己一筹。到时候安庆变成第四则要对上另一组的第一,这便不占优势。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安庆若想要福安比不了下一轮的马球赛,只需要抬高成王侧妃的记分,在为了确保自己的优势,抬高沈沐春的记分,以保证长公主不让赛于成王侧妃。最后一场对阵福安时,大胜她即可。 这样一来,出局的另一人就会是福安而不是成王侧妃。 说到这里,江舒宁心里更有了底气。 就算有白涟,成王侧妃也只能以最后一名进入下一轮。况且下一轮对上的还是另一组第一,这样差异太大的比赛结果想都不用想。 对江舒宁而言,她只想扼杀所有白涟出彩的机会。 听完江舒宁一番简明扼要的陈词,安庆心头一愣。 随后,她伸出手指一根一根的掰下,嘴里念叨着,“以逸待劳,围魏救赵,一石二鸟,借刀杀人。” 顶着旁边明月惊雀别枝,三人纳闷的目光,安庆询问:“江舒宁你说说,我可还有漏掉的?” 她抬袖掩唇笑了笑,“公主数的很好,一点都没有漏掉。” “那就这样吧,按你说的。” 江舒宁以为,安庆至少会多问几句,可没想到她竟这样简单就同意了。 “你兵法学的好,我放心啊。” “公主谬赞了。” “时候不早,我先回去了,”说到这儿,她又侧头看向江舒宁,凤眸斜睨着,“等着马球赛全部结束,我会与父皇说让你回家一趟。” 江舒宁几乎愣在原地,她嘴唇嗫喏,却只喊了两个字。 “公主…” 安庆笑她,“不是想家了么,让你回去还不好?不过到时候记得早些回来,我可不会放你走太久!” 江舒宁低垂着头,心中一片暖意,下意识跟着笑了笑。 “舒宁知道的。” * 江舒宁以为,原本能趁着讲课的机会,再找纪大人询问清楚的,可偏偏这几日陈学士调换了时间,与她讲课的改成陈学士了。 于是乎,那些想说的话想问的事,就这样在江舒宁心头梗了三天。 可她身边竟无一人能倾诉,即便和自己是闺中密友的张静初,她也无从开口。 马球比赛第一轮的小组赛,已经到了最后一天。平阳侯嫡女陈锦芝出局已成定局,再有另一个出局的人,也将由今天的比赛决定。 开始的两场比赛几乎是一边倒,长公主大胜成王侧妃徐芷泠,奠定了小组头名的地位,沈沐春轻取陈锦芝记分第二。? 最后一场比试,安庆一点面子都没留给自己表姐,直接领着马球队跋扈得意的连进三球,虽说没能亲自上场,但却狠狠的锉了福安的锐气。 马球赛结束,安庆步履轻巧的,走到福安面前。 安庆负手站着,低垂着风眸,将福安的颓丧一览无余。 她笑了笑开口:“原以为,表姐的能力,应不至于在第一轮出局的,唉可惜天不遂人愿,有些事情总是出乎意料,表姐你也莫要怪我不留情面” 福安没有说话,紧咬贝齿,眼神狠狠的剜着面前的人。 “我怪你做什么,既然比赛,总有输赢。” 安庆像是没注意到她神情似的,微微抬着头,丝毫不隐藏自己的笑意。 “表姐说的是,只不过呀,我总有些不好意思,前些时候,马术比赛赢了,这次马球比赛又赢了,我都担心,伤了我们表姐妹的和气。” 福安压抑着心中翻卷的怒气,挤出笑容,“表妹,不用担心,我自然不会与你计较。” “那当然了,毕竟输的人是表姐你呀,表姐还能计较什么,毕竟技不如人呢。”安庆难得这样说话阴阳怪气,竟越说越上了瘾。 然后她又佯装问着,“表姐,你说是不是啊?” 福安紧咬下唇,挣扎许久,可还没吐出那个“是”字,就被安庆再次打断。 “但也不要紧,总归表姐输给我,还不至于在外人口中说,瞧着我年纪小让与我吧,一次便算了,这可是两次呢!” 安庆这话可谓是字字戳着福安的肺腑,一点情面也没留下。 “自然不会!” 简单几个字,安庆却读出咬牙切齿的味道。但她却不在意,她觉得已经差不多了,已经出了心中憋了几天的气,畅快许多了。 “我还有些事便先走了,就不和表姐一起了。”说完,安庆便转身离开,安静了许久的明月,亦步亦趋的跟上。 安庆招了招手,让明月上前,随后凑到她耳边。 “明月,你觉着我刚才那样,和表姐前些日子像吗?” 明月如实回答:“那可是像极了!” 安庆一下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也不管后面的人能否听到,她朝着明月开口,“这就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是不是挺有意思的。” 公主能笑县主,明月可不行啊,可忍了半天明月嘴都酸了,只得梗着脖子捣蒜似的点头。 安庆到的时候江舒宁已经在一旁等了许久,只是她发着呆,神游天外,未能察觉到安庆的到来。 安庆轻手轻脚的过去,走到江舒宁身后,手指碰了碰她肩头。 安庆本不欲吓江舒宁,可这轻微的触碰对江舒宁却极为敏感,将她吓了一跳。霎时间,江舒宁肩膀瑟缩了一下,再转头看见是安庆,才将心放回肚中,随后弓腰行礼。 “公主。” “怎么在一边发呆,等了我很久么?” 江舒宁解释,“想着事情便没注意到公主过来,没等多久的。” 安庆挑起眉头,上下看着江舒宁,“有什么事情好想的,难不成是前几日的课业出了什么问题?” 见江舒宁没有反驳,她遂继续道:“若是有什么问题,你就去问陈夫子纪夫子呗,他们就在翰林啊,左不过是几道宫墙的事,何必如此发愁” 江舒宁飘散的神思遽然在此刻凝结于一处,她捉住安庆话中的关键。 “方才公主说什么,课业出了问题该如何?” 安庆坦然道:“不懂就问,自然是去找夫子了,你数数看,教我们的有陈夫子纪夫子秋大儒和苏太师,这样多先生,你随便找一位指点你不就行了?不过算起来离得近的也就只有陈夫子和纪夫子了,毕竟都在翰林。” 江舒宁的思绪逐渐清明。 公主说的对,既然不懂、疑惑、不知,那便要去问个清楚啊。 她试探的问:“可这几日休息,我又要如何去找夫子问询呢?” 安庆勾起唇角,“这个容易呀!” 说着,她将自己出入宫门的令牌自腰系解下,而后递到江舒宁面前。 “拿着它,现在就可以去问啊!” “多谢公主。” 安庆抬头,愣愣望着江舒宁的背影。 这可是她头一回看见江舒宁如此着急啊。 第29章 百闻不如一见 这条宫道, 江舒宁上辈子走了太多太多次,已经烂熟于心。 再拐过前面的巷道,穿过三道宫门, 靠近那棵老态龙钟枝叶疏朗的高大槐树, 就能看到那块金字的匾额了。 她头一回走得这样快。 绣鞋边缘的花卉裙摆不时掀起小幅度的边角,她的心情犹如她的脚步一般轻快。 她甚至想着,自己早该如此的。 与其兀自一人烦困忧虑, 不如找人倾吐啊。他又是她唯一能说清楚, 道明白心中愁思的人。 已是日暮时分,太阳西斜, 江舒宁看到有来往的内待点着宫灯, 照亮了这明暗相接的砖道。夜幕未至,却人早早就开始迎接。 江舒宁递了公主的令牌, 被请至内堂西侧的读讲厅。 这个时辰,大多部院寺监的官员都已下了衙门,即便是翰林院内也不剩几人,幸得江舒宁要找的人还在。 彼时, 纪旻叙奉命正在编检厅核查史册摘要,厅内光线昏暗,但为安全起见, 只燃着一盏灯,灯芯不时噼啵作响, 在这静谧的室内格外突出。 时辰不早,他也该下衙门回官舍休息了。 这边书籍古卷整理好,那边脚步声响起,纪旻叙循声望去,正是和自己同科的进士同僚, 如今正任翰林编修戴望成。 才下衙门要归家的人去而复返,这会儿还找上自己。 “一位小姐持着公主令牌要来找你,如今正在读讲厅那边等着,看样子像是有急事。” 撂下这句话,戴望成微微颔首折步就走。 与戴望城而言,纪旻叙虽是同科,且又为同僚,但却是实实在在的竞争者,且纪旻叙得罪张阁老在先,大多人都不会愿意与他沾染上关系,免得影响自己前途。他戴望成又非圣人,心中自然也是这般想的。 可扪心自问,他却并不讨厌此人。 翰林院内人才辈出,各个都是人中翘楚,能在此处的,恃才傲物言高于顶的比比皆是,只不过当周围都是这样厉害的人物时,自己就不再那样出众,那份傲气就渐渐趋于平静。 可纪旻叙从来都没有那份傲,谦和柔顺到没有骨气,即便成日待在编检厅至多辗转于国史馆,也从无异议。明明是甲榜状元,却还不如庶吉士风光,设身处地的去想,戴望成绝对不会甘心这般境地。 同科的进士,有野心昭昭的,汲汲经营的,谨小慎微的,却没有他这样的。 纪旻叙是他猜不透看不透的人。 当戴望成转身已然要离去时,身后的人一句低声,让他暂停脚步。 “多谢。” 戴望成回首看着离自己一丈有余的人,一时愣住,片刻出口道:“早些回去罢,翰林院奉灯也有时辰的。” 江舒宁至多等了一盏茶的功夫,就等到了纪旻叙。 外头还算明亮,为数不多的单薄的光亮穿过窗牖照进堂内。 纪旻叙带着双翅绉纱帽,长眉入鬓,面如冠玉,眼眸乌黑澄明,直挺的鼻梁下薄唇浅浅扬着。一身青绿锦绣圆领衣袍,腰束素革银带,身量挺拔肩宽腰窄,气质清雅如竹,幽宁深远。 他缓步过来,从容持重,一如既往的温和。 江舒宁正视面前的人,不由自主凝着眉目,竭力回想起关于他的记忆。 可她很努力的在想,却只有一个模糊的身影。 纪旻叙出口问她:“可是公主有事找我?” 若没什么要急的事,安庆是不会将令牌交于江舒宁,又让她这黄昏时候过来寻他。 在过来路上,江舒宁想,自己肯定是有许多事情要问他的。 问他之前为何骗她,问啾恃洸他为何装作与她不认识的样子,问他后来在淮安过得如何,问他今后有何打算。 甚至江舒宁脑中还浮现了关于上辈子的记忆。 江家被牵连破落之前,纪旻叙已官至吏部右侍郎兼文华殿大学士。天子近臣,深得皇帝器重,将将而立之年,便已位极人臣,实实在在是大魏最为年轻的内阁大臣。 可不知为何,这样一位文臣却被派往徽州平定匪乱。 那日出城时,江舒宁还与其错身而过。可轮不到她去感慨纪旻叙境遇,一月后她就落籍充入教坊,成了乐户。 江舒宁似乎还记得他凉薄冷冽的眉目,与现下,竟是判若两人。 前世今生来来回回,有些昏暗的内堂,让她花了眼。 江舒宁怔了怔,竟有些恍惚。 她道:“不是公主有事要找您,是我向公主讨了令牌才过来的。” 往常那般循规蹈矩的人特意来寻他,肯定是极重要的事,可偏偏好半晌过去,江舒宁仍旧缄口不言,只抬着头,用那双水盈盈的杏眸无声的望着他。 自己又拿她没有办法。 纪旻叙轻叹一声,“时候不早了” “秋生哥哥。” 声音清脆,如珠沁玉,如水击石。 只四个字,便将纪旻叙接下来要说的话,尽数堵了回去。 他张嘴想说些什么,可直到喉头干涩,仍一个字都没说出口。 纪旻叙唯二在意的事,其一,为父沉冤,其二,那个曾经喊他秋生哥哥的人,平安顺遂。 她的喜怒哀乐他无法参与,那便在一旁默默祝福就好。 可她方才说什么? 江舒宁低垂着头,嘴唇紧抿,有片刻沮丧,而随后,她又缓缓抬头。 语气较刚才坚定许多,“秋生哥哥。” 那些被他保存封存着的记忆被她一句话引了出来,往事历历在目,生动明晰,欢声笑语仿佛近在耳畔。 漆黑的眼眸里诸多情绪翻涌,纪旻叙有许多想说的话,可都梗在一处难以倾诉。 他扯着唇角,僵硬的笑了笑。 “恩。” 一声答应,就承认了许多事情。 再不需要江舒宁去问。 “您为什么要骗我?”江舒宁仿佛来了勇气,有些委屈的质问,“前几日我问起您的时候,您还说是因为我年纪小小却知礼懂义才待我好的,结果全是骗人的!” 纪旻叙心中松了口气,他道:“并不都是骗你,你八岁时就会跟着林老爷一起救济流民,其他人比不上你的。” “你也知道我那时才八岁,八岁的人,哪里懂得什么是救济流民,只不过是去凑热闹而已,也就您会高看我一眼了,还将我夸的这样重情重义。” 纪旻叙看着江舒宁鲜活的模样,心中只余欣慰。 “阿宁当得起这般夸赞。” 纪旻叙面色坦然的模样,反倒让江舒宁有些手足无措,她耳根有些烧,好像还在向外淌着热气。 压下那莫名的羞赧,她羞愧道:“我听冬,我的丫鬟说,在淮安南陵的时候我发过一次烧,有些事情记不得了,只有些模糊的印象在,如果不是我寻着蛛丝马迹去问的话,我不会知道曾经我是与您相识的。” 他们就会和上辈子一样,没有任何交集。 那个自己记忆深处温柔的哥哥,永远都不会和纪旻叙对上。 纪旻叙将她的话听进了心里。 他自然知道她不记得自己,他默认该一直这样下去。 他这样的人哪里有资格融进她的生活,让她惦念记挂了。 江舒宁扬起唇角,继续说着,“我原以为那些模糊的印象,都是梦中的记忆,是假的,只是因为我太想要有一个哥哥了,才会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定定看着纪旻叙,她才又道:“原来,都是真的,我有一个这样厉害的秋生哥哥。” 笑着笑着,江舒宁心里突然酸涩起来。 纪大人虽然官途顺遂,后面也大仇得报,可他从来都是孑然一身,父母不在,也无兄弟姐妹,甚至而立之年也未娶亲。 位高权重,却也孤寂。 比起自己只在最后一段日子屈辱,他似乎要更辛苦些。 江舒宁大着胆子,拉住面前人的宽袖。 她动作极轻,可被她扯住的人却依旧免不了身体一僵。 “既然您应了我喊的秋生哥哥,那也就是承认我这个妹妹了,你以后若是碰到什么开心的,不开心的难过的事都可以与我说,虽然我不一定帮得上忙,可” “与人倾诉总是好的。” 就像她现在这样。 江舒宁相信,他们这辈子,一定会过得比上辈子好。 纪旻叙读到了她眼眸中的轻快,他低声回答:“好。” 江舒宁连着点头,“那我回翊坤宫了。” 这两处离着远,江舒宁即便近赶慢赶,估计等她到时,天色也肯定漆黑一片了。 纪旻叙将双手交叠拢在袖中,微微晗首。 江舒宁脚步轻快的出了内堂,可在将踏出门槛时,又回头朝他看了看。 纪旻叙能察觉到的,即便在昏暗明灭的此刻,她的笑意依旧明丽灿烂,一如曾经在淮安南陵县他看到过的模样。 “秋生哥哥,旻叙就是旻序,是秋天的意思吧?” 他笑了笑,“阿宁说的没错。” 她又问:“那旻叙是您的字还是名呀?” “是曾经在县学时,教谕替我取的字。” 江舒宁瞠目,“那那我一直喊您的名是不是太无理了些?” 他并不介意这些,叫名或者是字于他都没有什么区别。唯一的区别,只在于叫他是何人。 “不会的。” 他虽这样说,但江舒宁心里还是有些不好意思。 秋生哥哥既是她的先生,也算得上是她的长辈,这样唤他是很不合规矩礼数的。 可,她就是想这样叫。 在私底下叫,总是可以的吧。 那分微不可查的得意让她格外开心。 她许久没有这样开心了。 “秋生哥哥!” 纪旻叙眼眸微动,“恩。” “再过些时候我便要及笄了,按照大魏律例便是成年了,成年女子是会有自己的小字的,小字皆为长辈所取,到时候,您帮我想一个好不好?” 上辈子,江舒宁并没有小字的,及笄礼后不久就嫁给了陆行谦。这辈子既不打算嫁给陆行谦,可在及笄礼上,也该有些不同才是。 她向夫子求字,这是符合规矩礼仪的。 明明天色是半昏的,甚至因为窗牖遮挡,内堂更加昏暗。 可不知怎么,纪旻叙却觉得,此时的读讲厅像是蕴着温暖柔和的晨光,驱散了他的影翳阴霾,他似乎能感受到那颗安稳沉固的心在轻轻跳动着,将生机一点点注入四肢百骸。 死寂的心思渐渐复苏,纪旻叙的笑意少有的直达眼底。 “好啊。” 她向他求取小字,他当然会答应的。 即便她会带着那个小字,走向那条灿烂光明与自己没有一处重合的路。 不对,还是有不同的。 看着那渐渐远去的背影,纪旻叙觉得自己此刻竟莫名有些可笑。 接下来的这段时日,似乎过得格外快。 江舒宁一边在翊坤宫安静学习着,另一边每每有安庆的比赛,便会与张静初一道去看。 可不知怎么,后头几次张静初竟好像是约了旁人,并未和她在一处。 起初江舒宁是觉得奇怪的,那往常惯喜欢跟自己说话斗嘴,谈天聊地的人,竟好几次都匆匆离去,问起是何原因,也只粗浅的道了句有事,这可不像张静初一贯的作风。 可这原因,却也出乎江舒宁意料的容易知晓。 这是风和日丽,阳光明媚,马球赛最后一场魁首争夺赛正打得火热。可因为晒了太久,江舒宁头有些晕,便让别枝带着自己去一边的客舍,打算先歇歇。 就是这几步的路程,竟叫她看见了张静初。明明张静初也来了这边观赛,都不与她打声招呼吗?江舒宁再仔细看,就发现不同,张静初旁边,竟坐着第一轮比赛出局的陈锦芝,而陈锦芝旁边,则坐着一位与她眉目有几处相似的俊朗男子。 那俊朗男子气度不凡,不时的便和张静初说话。 即便隔得这样远,江舒宁也能发现,面对这位男子时,张静初是有些羞稔的。 瞧着那眉目神态,倒像是思慕期的女子才会有的模样。 她应该是喜欢那男子的。如若江舒宁没有猜错,那位相貌极为儒雅的男子,大约就是平阳侯世子陈子安。 张静初与他是有婚约的,就在半年前,差不多江舒宁刚回京师时定下的。 不过最开始时,张静初对此是极为抗拒的,毕竟,她与那平阳侯世子并不相熟,只不过因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才凑到一块。 张静初还曾经说过“那是盲婚哑嫁,虽说当了个世子名头,可谁知道那陈子安是个什么模样,万一徒有其名那可怎么办?” 那时江舒宁笑了笑便反驳她,“这是你母亲替你挑选的,自然处处都是好的,难不成张夫人还会害了你?” 可张静初那时根本听不进去,处处都是排斥的。但不知怎么的,后面去了一趟平阳和老太君的生辰宴,倒是好了不少。 江舒宁知道,两人成婚后过得很好,夫妻和睦,鹣鲽情深,婚后不到一年就孕有一子,要比自己七年无一所出好的太多。 牵扯起上辈子的事,江舒宁心底总是格外难受。 罢了,反正这辈子她也没有打算再嫁给谁了,有没有孩子又有什么要紧呢。 她在一边瞧了几眼攀谈热切的两人,揣着笑意施然离去。 直至坐到阴凉的廊下,别枝才将心中疑惑问出,“江小姐方才在看什么呢,可是想起了什么开心的事?” 江舒宁伸出五指纤纤的莹白素手,挡在额前,朝远处马球场上探望。 “我方才看着这高台上观众甚多,以往没怎么看,今日觉得甚是有趣。” 别枝更加纳闷,人多便有趣吗? “别枝你看,这比赛就要结束了。” 话音刚刚落下,那木质小球咻的一下朝着门动飞去。 安庆再进一球。 胜负已分,安庆以一球的优势压过文惠长公主夺得魁首。 江舒宁几乎能听到马球场上那边传过来阵阵的欢呼声。 别枝的喜悦几乎隐藏不住,“江小姐,公主赢了!” “是啊!” “公主可真厉害!” “对啊。” “江小姐,您怎么反应这样平淡呀!” “那” “算了,这也正常,毕竟您身子柔弱,也不懂这马球比赛的畅快,再说了您平时文文弱弱一个人,要是这会儿突然欢呼雀跃,我也接受不了。” 江舒宁原本没什么反应,倒是被别枝自问自答的话给逗笑了。 “我们现在回去吧,也歇了好一会儿了。” 别枝笑着点头,可转眼又想到江舒宁方才头晕的模样,不由得生出几分担心来。 “江小姐,您头不晕了?” 江舒宁站直身子,在别枝面前轻巧的转了一圈。 然后笑着开口:“头不晕了,身子也是舒服的,别枝可放心了?” 别枝眨巴着一双大眼睛,扬起眉头,重重点头,“放心了。” 走过回廊再上木阶,那边早已热闹非凡。 原本端坐着看比赛的贵眷,此时纷纷起身,不知他们口中在说些什么,从远处看,只能品出身份差异。 那身穿红罗四团衮龙袍,戴乌纱翼善冠的高大男子尤为扎眼,被周遭的人拥簇着,他眉眼极为深邃,此时虽笑着却自带威严。 江舒宁一眼便认出了那人。 二皇子赵崇昱,也是当今太子。 虽说皇帝还正当壮年,可对未来天子,又有谁能不恭敬谦卑? 太子虽非长,但却是中宫皇后所出的嫡子,母族是手握兵权的安国公一家,放眼四个皇子中,只有已经就潘的安王能与之一比,可既然安王已经就潘,便相当于是退出了这夺嫡之争。剩下的六皇子,七皇子年纪尚小不说,母族势单力薄,才华远不及太子,又怎会被皇帝高看。 可好好的,太子今日怎么过来的? 压下心中的疑惑,江舒宁提起十二分精神,上了木阶退在一边,放低自己的存在感。 安庆结束了比赛,兴高采烈的奔走,三两下就从一边上了高台,看见自己许久不见的二皇兄,更是开心不已。 朱红色的衣袂高高扬起,顶着许多人的注视,安庆朝着那条众人让出的道,快步走到赵崇昱身边。 她扬眉昂首,喜不自胜,“皇兄何时过来的,可看了比赛?” “方才过来的,凑巧看到棠儿赢了姑母,”他语气蕴着宠溺,在看到安庆亮晶晶的眼眸,遂又夸道,“比去年厉害了不少。” “那是自然,去年最后一场输了,我可是很不甘心的,今年再来一次,当然得赢!” 虽说马球比赛每年都有,可这也仅是安庆参加的第二届比赛罢了。 但既然赢过了,安庆便不会再继续参加。 “可想好了向父皇讨什么?” 安庆咧着嘴角,颇有几分自得,“当然想好了,父皇的疾风很不错,我想要它!” 汗血宝马疾风,与前些日子安庆那遭了罪的白露属于同宗。 睨着安庆,赵崇昱眸间有几分无奈,“看样子,父王是得忍痛割爱了。” 安庆没说什么只得意的笑了笑,在环顾四周寻找江舒宁身影时,却意外瞥见了自己皇兄身边的玄衣少年。 她之前见过这人,正是武安侯世子陆行谦。 视线交汇,陆行谦才仿若后知后觉的拱手行礼。 他一袭玄色衣袍,眉目清冷,瞧着就寡言少语,不苟言笑,却又隐隐透着几分倨傲,就算是站在她皇兄面前,也丝毫不显逊色。 可这位水师左卫指挥使同知,怎么在这南郊围场?不应该在卫所上值么? 且看他模样,显然是对着马球比赛不感兴趣。 安庆上下打亮了一眼陆行谦,随后对着赵崇昱问:“陆世子是和皇兄一道过来的?” “是啊,皇兄今日去水师左卫营看了陆世子演兵,这不又想起你今日比赛么,便邀世子一同过来看。” 原来如此,安庆就说嘛,这兴致缺缺的样子,和周围格格不入啊,肯定不是主动来的,是皇兄邀请的,那倒合理。 只是看到这人,安庆就不由自主想起前几日,江舒宁对自己说过的话。 江舒宁说,她并不愿意嫁给这位陆世子的啊。 安庆半掀着凤目,嘴角微微勾起,心中已然有了计较,约莫就是江舒宁觉得这位陆世子太闷了,没甚趣味,才不愿意嫁给他的吧。 看看,即便是青梅竹马,也未必两情相悦呀。 江舒宁在一边远远看着这几人,并未上前。 身侧的别枝走上前来,小声提醒,“公主是在找我们呢,江小姐可要过去?” 只要她稍稍抬头,便能瞧见安庆四处张望的模样。 江舒宁藏在宽袖下的手不自觉交叠攥紧,眉头拧起,心里挣扎又犹豫。 若只有公主在,她肯定是会过去的,公主才赢下这马球赛的魁首,实在不容易,她一路看着安庆皇宫内外两边跑着练习,也知晓她的艰难。 江舒宁将安庆视做自己的朋友,这样值得庆祝的是,当然得与朋友在一处了。 可 还未,等江舒宁多想,安庆便捕捉到了她的身影。 安庆挥退挡着路的众人,丝毫不在意周边人谨小慎微的模样,轻快的走到江舒宁面前。 安庆瞪着她,“找了好久才瞧见你,看到我赢了比赛,还不赶快来找我,在这磨蹭什么呢?” 她遂解释道:“今日太阳大,晒得头晕,我让别枝扶着我去客舍那歇了会儿,这会儿才过来的。” 安庆将她扶正,仔细瞧着她如玉的脸。平常白皙光洁的脸颊,透着浓稠的粉晕,水眸也颇有几分迷醉。 安庆凝眉,啧了声,“倒是我没想到这层,早知道便让你带把伞来。” 话了几句,原本在安庆身后的人也缓步从容过来。 江舒宁抬头,那深邃的眉眼便映入她视线,她呼吸一窒,赶忙弓腰行礼。 低沉暗哑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江小姐不必多礼。” 江舒宁拘束地起身,垂眉敛目,不敢再看面前的人,可又听见他说。 “早就听安庆谈起过江小姐,今日一见,倒真是应了那句老话,百闻不如一见。” 第30章 立冬 听见这话, 江舒宁心里咯噔一下,而后下意识就朝安庆的方向看去。 安庆在太子面前多次提起自己?这是什么意思?提她做什么? 江舒宁平日里与公主做得最多的事情,不过就是一起听课看书, 再多就是吃饭说话, 她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值得令人说道的地方。 注意到江舒宁的目光,安庆朝她挑了挑眉,笑得十分狡黠。 在江舒宁还未曾理解会意时, 赵崇昱又接着道:“前几日马球比赛安庆与我说, 她没出什么力就过了比赛,心里十分开心, 我问她如何, 她便与我说是江小姐替她出谋划策,让她以逸待劳, 如此一来就有了不少精力,应对那后头重中之重的比赛。” 此话一出,这高台上剩余的人皆是面面相觑。 怪不得前些时候第一轮马球赛时,安庆公主对上那骠骑将军之女和文惠长公主都没怎么用心的模样, 小半个时辰就输了比赛。 这状况还让许多人扼腕叹息,猜测安庆公主恐怕今年的马球赛只能一轮游。 结果没成想,最后一场安庆对上福安县主竟打的无比畅快, 且还是稳妥的大胜。 原来,公主这是在留存实力, 以逸待劳啊。 得当朝尊贵无比的东宫太子如此夸奖,这对不少人来说都极其长脸的。 且江舒宁还未及笄,年纪这般小就得这样高的评价,那要是及笄之后,提亲的人还不得踏破门槛。 但江舒宁却并不是这样想。 重生之后, 她尽己所能低调行事,尤其在这样人多口杂的地方,她并不想如此张扬。 况且,夸她的人可是赵崇昱,那个曾将她自尊去的一点不剩,折断她所有姿态仪容的东宫太子。无论她对他如何卑微乞求,乞怜垂爱都没能保住自己家人。 沉默许久,江舒宁收敛了情绪,朝着面前人施了一礼,“太子过誉了,本就是公主能力不凡,就是没有我在也不会影响公主得胜的结果。” 安庆也没料想到自己皇兄会当众夸江舒宁,可夸都夸了,那也没什么,再说,在安庆心里江舒宁是值得夸耀的。 安庆扶她起来,边说着,“你就是太谦虚了,稍微说几句,你聪明就得把这包袱甩到角落里去。” 在安庆看来,她与江舒宁这般的相处已是常态,可落在其他人眼里就截然不同了。 谁不知道安庆公主生性顽劣脾气古怪,但因为身份贵重,大多人惹不起惹不起,那也只能躲着,长此以往,也就对安庆公主敬而远之,可如今看来,安庆公主倒也有待人温和的一面。 也不知这礼部左侍郎之女,是怎么做到让安庆公主都高看几分的。 徐芷泠不过和妹妹一道来,想看今年的马球赛魁首究竟花落谁家而已。却没想到这趟竟遇见了太子驾临。 她记得前些时日去书房给王爷送吃食时,曾偷偷听到那几个幕僚提起,应为新设府流民安置一事,皇上曾十分头疼,幸得太子提议募捐,又借着皇后生辰大做文章,解决了国库一项亏空。也因着这事,皇帝又格外器重太子,明里暗里都放了不少权给这位年轻的未来国君。 他们徐家身份不够,没有世家的底蕴,即便将女眷嫁与皇室中人,至多也只能做个妾室,多少让人有些不甘。但好歹也是皇室的妾,可要比一般的王侯将相强出不少倍。 父亲与她提过有将小妹送进东宫的打算。但皇后太子妃那边迟迟不肯松口,徐家也不便做这出头之人只能暂且按捺下来。她小妹不久前才及笄,年纪还小,索性也不着急。 可这无端横生出来的江家嫡女就格外碍眼了。 这江舒宁究竟是做了什么,不仅得了娇蛮的小公主的青眼,还让太子当众夸赞。 徐芷泠轻轻拍着一边徐芷清的手,而后缓缓朝着江舒宁的方向走去。 眼下马球比赛最后一场已然结束,原本许多端坐在高台上看赛的人已经欣然满足而归,只剩少数还兴味未尽的留在高台上,也就正巧迎来了太子。 这边不少人离去,徐芷泠却与之方向截然相反。 她步履轻盈,体态婀娜曼妙,头上簪的珠花萦萦晃动美不胜收。她衣着也极为亮眼,湖蓝绉纱镶花边窄袖褙子露出一点鹅黄色交领上襦,行动时葱黄的折枝花下裙飘然浮动,仪容姿态挑不出丝毫毛病,却又格外明丽美艳。 在她的衬托下,旁边原本秀美妍丽的徐芷清也显得没那般出众,堪堪占了年幼的优势,才不至于落了下风。 徐芷泠乃是成王侧妃,虽说成王不比太子年长多少,但名义上是太子的皇叔,见着面了也得尊称一声皇叔,徐芷泠因着成王,也担得起太子一声皇婶。 但毕竟只是妾室,就算成王府中如今没有正妃,阖府上下皆以徐芷泠为尊,那也抹不掉这个事实。 只不过前些日子有风声,说成王意图将徐芷泠抬为正妃。 待到徐芷泠走上前来,周遭的人皆向她问安,她却并不在意,朝太子微微颔首后,目光当即转向一边的江舒宁。 “我方才在那边就听闻太子夸奖江小姐了,”他掩面轻笑,而后才接着开口,“要我说,江小姐既为江侍郎的嫡女,当然有乃父之风,是个聪慧毓秀的姑娘。” “王妃过誉了。”江舒宁说罢,稍稍抬眸,立刻注意到了站在徐芷泠身边的徐芷清。 姐妹俩眉眼体态大抵是相似的,想必这位徐家二小姐长大后,也会如成王侧妃一般妩媚多姿。 上辈子,这位徐家二小姐可是和张阁老的庶女一起做了太子选侍,风光无二。 如今被姐姐带着特意走到这边,无非就是想在这位东宫太子面前留个印象。 江舒宁觉得,这目的再简单不过。 她不想被人捧杀,也不想被人刁难,既然这样,助徐家这两位达成所愿不就可以了么。 思及此,江舒宁弯了眉眼,轻声道:“要说聪慧毓秀,舒宁哪里比得上徐二小姐。” 顶着安庆诧异的目光,江舒宁缓缓又道:“徐二小姐创办吟风诗社,所写的诗篇华美秀丽,京师上下广为人知,是当之无愧的才女佳人。” 此话一出,不只是徐芷清,几乎是所有人都有些意外。 这又不是什么必要场合,何至于夸奖徐芷清到这般地步,再说,这徐芷清的父亲和江舒宁的父亲虽说是同僚不假,可实实在在也是互为对手啊。 这不就成了长他人志气自己灭自己威风? 徐芷清将目光转向江舒宁,轻挑嘴角,“江小姐过奖。” 这话进了徐芷泠耳里确无比舒服。江侍郎这女儿倒是教得不错,说话中听,只是想起方才太子的夸奖,她心里仍有些芥蒂。 她似乎听闻过,这江侍郎的女儿与武安侯世子是有娃娃亲的呀。 徐芷泠眉目含笑,扬声道:“你们都是不错的,相互夸奖还推诿起来了?” 她眉眼一转,视线又调到了陆行谦身上,“早就听闻陆世子少年英雄气度不凡,今天见着了当真是名不虚传,江小姐这般聪慧美貌,英雄配佳人,这真是天生一对啊。” 这话一出,江舒宁心口又是一窒。 江家与陆家有意结亲的事并没有太多人知晓,大多数人知道的,只是他们两家关系较好而已。且江舒宁还未及笄,此时谈论婚事,言之尚早。 但听这话,这成王侧妃倒像是知道这事似的。 天下没有密不透风的墙,这个道理江舒宁当然知晓,只是在这大庭广众之下贸然提起此事,只会对她不利。 这话进了安庆的耳中,那方才得胜的喜悦,近乎消散,取而代之的全是生气。 别说江舒宁并不打算嫁给这位陆世子,就算是打算嫁了,这种场合谈论此事,也绝对不合适。 人多口杂,谁知道明日会传出去什么? 陆行谦无意掺入这其中的纠葛,可偏偏就有人想把他卷入其中。 他当然会等阿宁及笄,向她提亲,娶她,让她成为他的妻,可在此之前,阿宁也并非一定要与他牵扯在一起。 大魏人才辈出年轻的好儿郎很多,并不只有武安侯府的陆行谦一个。他陆行谦可以做最好最优秀的那个,却不一定能做阿宁心头最喜欢的那个。 在一切还未尘埃落定之前,成王侧妃这样说话,无异于将自己和阿宁绑在一起。 阿宁可以有很多选择,他也有自信成为被选择的那个,可在此之前,他不希望阿宁因此被人妄议。 阿宁还未及笄,名声是极重要的。 陆行谦睨着徐芷泠,清冷的眼里有几分不耐,“江小姐还未及笄,陆江两家也还未曾议亲,夫人所言,为时过早。” 安庆本欲出口说说这辰王侧妃,却不想被陆行谦强先一步。且她听着陆行谦这话,心里都有几分意外。 一般人别人递了这样一个杆子,都会顺着往上爬吧,哪里还会考虑女孩家的名声,这陆世子能有这般坦荡的胸怀,实在少见。 安庆淌着盈盈笑意,一双凤眸却不见有多柔和,她朝着徐芷泠道:“陆世子说的对,泠侧妃现在就谈这事未免还太早了,这一嘴下去其他想上门提亲的人该如何自处啊?” 她的称呼就有些不客气了,把徐芷泠妾室的身份挑得明明白白,偏生徐芷泠又无法反驳。 “公主所言极是,不过姐姐也是感慨郎才女貌,姐姐也是好意,并非存心要引人误会,还望陆世子江小姐见谅。” 这清脆如百灵婉转的声音,来自徐芷泠身侧的徐芷清,她在四两拨千斤的挑过这一话题,三言两语就囫囵了过去。 话已经说到这,再当真,那就是小人之心了。 徐芷清见陆行谦无甚反应,像是认同了自己的话般,心里松了口气。她可不想得罪了手握重兵的武安侯一家。 姐姐也确实莽撞了些。 收回目光时,徐芷清不小心撞进了那对深邃的眼眸里。 那双眼极黑,像是一潭古井,深邃与幽远,却又莫名的引人垂涎,想叫人一头撞进里面。 这也不是她头回见着太子,可每每看见总叫人心悸不已。 太子龙章凤姿俊逸非凡,又是将来大魏的继承人,且听父亲说,东宫太子乃是胸有丘壑励精图治之人,如此又怎能叫她不心生向往。 即便只是选侍的位分,也未必不能笑到最后。 但如今,还是要收敛些才好。思及此,徐芷清浅浅一笑,稍显几分羞怯娇媚后才收回神情,安静立在一旁。 将一切看在眼里的赵崇昱辗唇轻笑,随后缓声道:“今日,这南郊围场倒没白来,有趣的紧,不过本宫与陆世子还有事相商,就不多留了。” 目光流转,他斜睨着安庆,语气柔和,“棠儿也早些回去罢,就算不顾着自己,也得照顾着些江小姐啊。” 安庆闻声去看,就见江舒宁两颊又比刚才更红了,一双杏眸水光盈盈,瞧上去又添了几分迷离。安庆下意识拧眉,仰天看去。 这日头确实是晒了些。 安庆撇了撇嘴,“皇兄说的是,安庆知道了。” 听见太子要走,江舒宁那惴惴不安的心,才又安定了几分。毕竟太子一走,成王侧妃和徐家二小姐当然不会再与她冲突。 江舒宁看向几步前的陆行谦,眼眸示意,微微颔首。陆行谦颇有些意外,而后堪称慌忙的挤出一个笑,只是那笑却有些怪异别扭,让江舒宁忍俊不禁。 此时的陆行谦,亦如许多年前江舒宁印象中那个意气风发却又不善言辞的少年郎。 若没有后头那些事情,想必他会一直这样吧。 * 马球赛结束后日,江舒宁就得了崇仁帝的恩准,许她回家小住两日。她几月未曾回家,对双亲亦是想念,可比起团圆相聚,江舒宁有件更为要紧的事得去做。 她得说服母亲,暂且放下与武安侯府议亲一事。 思来想去,江舒宁先是将自己现下的处境,与母亲清楚说明。 她入宫做了公主伴读,难得还得了公主的赏识,公主惦记着她,极不舍得她,若是早早就定亲的话,恐会惹得公主,皇上不悦,再者,她现在年纪还小,也不不急着谈论亲事。 话虽是这么说,可林氏心理也有顾忌。 “陆世子如今已经十八,想与他议亲的人可不在少数,你到时候后悔怎么办?” 陆行谦曾经也是林氏看着长大,虽说后头去了淮安那边,但从母亲过来的消息她也能得知,这陆行谦确实是个好孩子,品性良好少年有成,是不可多得的良婿。 只不过林氏心中始终忧虑着陆行谦的身份。 武安侯可是手握兵权的重臣之家,长女又嫁给了如今就藩的安王,诚然,安王离京师路途遥远,且多年以来脱离朝堂,几乎已经没有继承大统的可能。 但陆家的门楣,与他们来说,却未必是好事。 再者,林氏也不希望女儿嫁去一个武将之家。一将功成万骨枯,虽说现在两广海域平定倭国安分守己,不再生乱事,可谁能保将来某日倭国就能不犯上作乱? 一旦倭国来犯,几乎都不用想,陆行谦作为大魏最年轻的水师将领,必然披挂上阵。 而她的女儿,会有一段漫长独守空闺的日子。 林氏只是想想便觉得心疼。 在林氏心中,自己女儿千般好万般好,值得一个人好好爱她,疼她护她。陆行谦多年如一日待自己女儿的态度也是没得说,且两人从小便认识知根知底,感情深厚,当然是要比旁人好上许多。 也正是因此,林氏才会这般说道,让江舒宁好好考虑。 但江舒宁心思坚定,“母亲放心,舒宁不会后悔。” 看出母亲面上的忧虑,江舒宁握住她的双手,“您的宁儿长大了,有许多事情,她自己也能拿主意的,您不必担心,就算到后头,陆陆世子娶了旁人,我也肯定不会后悔。” 这是几月前江舒宁就坚定的事,可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向母亲坦明的时候,她心里竟涌出许多酸涩。 或许是曾经,他真的待自己太好了才会让自己不舍得吧。 人总是有感情的,在江舒宁心里,陆行谦已经成了她的亲人了。 江舒宁记得,安王谋反,是在九年后的夏至,只要在这之前,弄清楚安王谋反的原因,去阻止他就好了。 说起来简单,要去做,对如今的江舒宁来说,可称得上是天方夜谭。 她曾经见过安王殿下,那是个极温和的人,淡泊名利,无欲无求,唯独对自己妻子,也就是陆行签的长姐陆嘉月,视若珍宝,疼宠爱护。 这样的人,为何会起事造反?偏偏还在那样一个时机,无异于是自寻死路。 无论何时想起来,江舒宁都只觉得匪夷所思。 在家小住的这两日,除却与自己母亲坦白心中所想,江舒宁还收到了自己哥哥自徽州歙县传来的家书。 江舒宁的哥哥江云翥一直是个报喜不报忧的人,家书也永远简单,从来都是那几个字—— 一切安好,勿要挂念。 掐算着日子,再过三年,哥哥也会回京述职了。 徽州一直都是江南一代富庶之地,虽比不上苏扬二府,但也地大物博,资产丰饶,只可惜,大魏自建朝以来,徽州便频频生乱。 江舒宁隐约记得,他哥哥回京述职后不久,徽州府就爆发了流民起义,虽说后面简单就平息下来,可听说新上任的知府,却因此受了不小的伤。 但因为不关己身,具体原因如何,她也不太记得。 * 春去秋来,岁聿云暮,转眼就快到年末。 这日正是立冬,霜降后的第一个节气,天气骤然冷了下来,翊坤宫外的杏花树落干了叶,被已逝的秋风吹尽了生机,只剩下光秃秃的一片。 天气一凉身上的衣服就厚重了不少,江舒宁早早就换上了袄子,在安庆的监督下,一再加衣,还未下雪呢,安庆便嚷着明月取来自己的狐裘大衣要给江舒宁披上。 在安庆看来,江舒宁太过柔弱,风吹就要倒,又更何况还冷了不少。 可实际上,江舒宁跟着安庆一起练习五禽戏,身子已经越发康健了,甚至还觉得,自己在宫中的这段时日长高了些。 她刚来时,比照过翊坤宫店门口那两盏宫灯。一开始是差不多高的,如今,已经超过半指了。 江舒宁把这事儿和安庆说,安庆听了,当即叫明月取了块绸缎,自己只穿着罗袜站在宫灯边上比了比了。 要比宫灯高去一掌。 安庆笑话她,“你可比我大了两岁,如今还没我高呢!还得多吃些才能长得高!” 说起这事江舒宁也觉得奇怪,明明自己爹爹娘亲个子都是高挑的,却生了这样娇小的自己。 立冬这日,天气更冷了些。天还蒙蒙亮的时候 就飘起了小雪,一小簇一小簇鹅绒似的,可当天渐渐光明之后,那雪就越下越大了,由鹅绒小雪变成了鹅毛大雪,很快就把翊坤宫的地面裹上一层银装。 江舒宁在四岁的时候见过这样大的雪,后头去了淮安,就算下雪,飘到半路上也融成了雨,除了冷,没什么其他的感觉。 后面来了京师,她也见过不少的雪。近视的血,要比淮安那边的雪,漂亮好看太多。 她伸手接了片雪,片刻就在掌心画成了水滴。 “将我的剑拿过来!” 身后传来安庆的声音,江舒宁回头去看。 安庆快步走到江舒宁面前,“已经下雪了,这么大早出来,为何不穿上我送你的那件大氅?” “可我不冷的,身上的衣服已经够御寒了。” 安庆却不听,捉她的手探了探,随后放下,“倒是和我差不多。” 安庆只穿着一层单薄的窄袖对襟衣袍,可看起来却格外活力。 江舒宁问她,“公主不觉得冷吗?” “我才等耍完五禽戏,只觉得后背发热哪里会冷?” 说到这里,明月双手捧着一柄带鞘的宝剑施然走到两人面前。 安庆接过抽出刀鞘,凝眸去看银光闪闪的剑身,握住刀柄,在手上随意挑了个剑花。 江舒宁脖子一缩,下意识后退一步,被安庆发现,安庆毫不掩饰的笑她。 “这剑未开刃呢,钝的,不用怕,不信你摸!” 说着,将剑呈于江舒宁面前。 手指贴上那把剑,轻轻摸了摸,竟没有刀刃刀背的区别,都是钝的。 “我曾经学过剑舞,今日时候好,练练看!” 话音刚落,安庆握着剑,一个旋身两步走到庭中。她身姿轻盈,动作极为飒爽,那不算太大的钝剑,被她舞得极为漂亮。 庭中英气的美人专心致志的舞着宝剑,漫天雪花飘扬,不时落到她眼角眉梢,乌黑的长发也染上几分花白。 江舒宁头回知道,剑舞也可以这样漂亮。 或许是情之所至感知所至,江舒宁摘下湖蓝色的对襟披风交给一边的明月,迈步也加入了这场雪舞。 就在明月还纳闷为何这江小姐要脱衣服时,就见江舒宁几步走到安庆对面,仰头看着这满天飞雪,回忆起了曾经学过的胡旋舞。 她扬起纤纤素手自上而下,极有韵律的舞动,轻轻抬起皮靴,脚尖点地,旋即脚步一转,裙裾翩飞,和着安庆英姿飒爽的剑舞,腰肢扭动,鹅黄的宽袖飞扬。她脚尖不断的转动,手臂身体也随之旋转,交叠重合又缓缓张开,在一片银装素裹中,仿若一朵徐徐盛开的山茶。 安庆瞧见,更来了兴致,借着剑舞换招的功夫,几步走到江舒宁面前,牵住她的宽袖,引得江舒宁微微诧异后才松开,后退几步将宝剑向上一掷,换手擒住后,才将见负于身后,得意的看着江舒宁。 伴随着一阵鼓掌,一道声音突兀的响起。 “好好好,真是好景致!” 江舒宁和安庆不约而同的向殿门口看去。 第31章 献舞 起先听到这声音时, 江舒宁吓了一跳,毕竟翊坤宫是皇宫后院,皇宫后院除了皇帝能够自由出入, 便再无旁的男人, 这突然听到的男声,莫非是皇帝? 可再到仔细瞧见,江舒宁就更觉得奇怪了。 过来的人, 不是皇帝, 是前些日子他见过的六皇子赵崇信。 也是了,这日是立冬, 这时候皇帝应带着人在北郊举行祭祀仪式, 哪有功夫来这地。 赵崇信缓步过来,着一身石青色团龙服, 带着乌纱四方巾,腰束象牙金漆带,眉目含笑,一派温和端方。 安庆侧眼斜睨他, 随后将剑收进鞘里,交给一边的惊雀。 “六皇兄过来做什么,这里可是翊坤宫, 皇兄母妃又不在这儿,请安也找错地儿了吧, 再说了,擅闯翊坤宫可是大罪哦!” 六皇子赵崇信身后缓缓走来一排内侍,皆是眉眼低垂,前几个手上捧着红木描金的匣子,后头跟着的则抱着几匹成色上好的绫罗锦缎。 赵崇信当即便解释, “那可真是冤枉我了,我哪敢擅闯你的翊坤宫,我是向母后父皇请旨,得了准许才过来的!” 安庆意味不明的哦了一声,随后瞟了眼身后的内侍。 “这些是什么东西?” “今日立冬不是你生辰吗,全都是送给你的礼物啊!” 赵崇信面上淌着笑意,“不打开看看?” 安庆懒懒的掀开前面几个匣子,无非就是些朱翠宝钗,颜色倒是亮堂的,可惜她平时并不喜欢戴这些。 她招了招手,让人把这些东西都搬到内堂去。 “往年不都是这些东西吗,没什么新奇的。” 赵崇信那句“款式是新的”卡在了喉间,噎了半天,他尴尬笑了笑。 “晚些时候去摘星阁罢,父皇为你办的生辰宴便设在那里,让我们几个都在。” “哦。” 赵崇信对安庆这冷淡的态度实在是没办法,早和母后说了这差事交给雅兰去做,怎么今年就非得让他过来。 在心中哀叹一声,赵崇信默默瞟了眼身边安静垂立着的江舒宁。 清了清嗓子,他才又道:“母后让你带这位江小姐一道过去。” 江舒宁听到,有些意外。安庆公主的生辰宴,虽说没有大办,但聚在一起的不都是皇亲贵族,她一个外人也过去吗? 安庆眉头蹙起,“六皇兄你确定这是母后说的?” “我倒也不至于在这事上骗你。” 想了想,赵崇信又说道:“刚才那剑舞,舞得非常漂亮,我们安庆真是厉害极了!” 剑舞的好,安庆心中当然有数,只是 “江小姐跳舞,皇兄觉得如何?” 赵崇信毫不掩饰刚刚的惊艳,“堪称绝美,仿佛融进这漫天飞雪,再找不出能与之媲美的舞姿。” “皇兄没有骗人?” 他微微晗首,视线转向一边的江舒宁,随后问道:“江小姐方才跳的,可是西域传入我大魏的胡旋舞?” 江舒宁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江小姐刚才的姿态,便是那胡旋舞跳得最好的舞女也比不上。” 赵崇信闲暇时候,会携着几个好友去教坊赏乐观舞,见过的美人舞技出众的舞女绝对不在少数,在他看来,那教坊第一舞姬香露跳出的胡旋舞也比不上刚才的那方景致。 想不到这江小姐年纪小小,竟还有这般出众的舞艺。 安庆闻言,狠狠的瞪了他一眼,“皇兄真是不会说话,江小姐可是礼部侍郎的嫡女,你就拿个贱籍的舞女来与她比,这不是折辱人吗?” 自己皇妹这样一说,赵崇信也觉得刚才有些唐突,赶忙向江舒宁道歉。 “一时失言,还请江小姐勿要怪罪。” 尊贵无比的皇子都向自己道歉了,江舒宁还能如何,再说若不是自己上辈子那段经历,她又怎么会学习这样的舞蹈。 那段在云韶楼的时光,她不就是个贱籍舞女么。 江舒宁垂着头,“没有关系的。” 原本好好的高兴一场,都被自己这木头木脑的皇兄将兴致扫了个干净,安庆十分无语,推着他赶他走。 “皇兄要是没什么事就赶紧走吧,这翊坤宫也不适合你多待!” 安庆一边说着一边将人推出了几步距离。 赵崇信心中实在委屈,自打前些时候在皇宫骑射场那桩事情后,他们皇妹好像就格外看他不爽,就算是今日生辰也没有好上几分。 他可是辛辛苦苦带着东西过来,祝她生辰快乐的啊! 罢了罢了! 堂堂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能与女子计较这些? “好了好了,我这就走,晚膳可不要忘记了,不然母后可得怪罪于我。” 安庆装模作样,重重的点头,“我知道了,记着的,摘星阁会去。” “那便好。” 说完,在安庆的劝告下,一列浩浩荡荡的内侍便跟着赵崇信一道离了宫。 到人看不见影了,安庆才凑到江舒宁面前,“刚才我皇兄说的话,你切勿放在心上。” 江舒宁心中一片暖意,在外人看来嚣张跋扈的公主,其实并非如此,许多事情她都尤其仔细小心,非常照顾别人的感受。 当然了,前提这人得没引得她讨厌。 “没事的,我不生气。” 又仔细看了看江舒宁的表情,确定她没什么生气安庆才将心放回肚子里,又招手让明月别枝惊鹊,几个全都过来。 “从今往后但凡我在宫门前待着的时候,你们务必让两个人去门口守着,有人来了,及时向我们通传,免得今天这样的状况再发生。” 安庆难得这样语气严厉,话听在明月别枝惊鹊三人心中,皆是牢牢记下。 好好准备了一番,转眼就到了晚膳的时候。 安庆难得又将自己那套吉服翻了出来,可犹豫了半天,最后还是没有换上。她轻装简行,只穿了件朱红右衽凤纹长袄一条白色的海棠花纹齐腰下裙,头戴金丝牡丹云髻,点翠祥云钿,后头那只累丝花蝶簪子还是明月特意给戴上的。 毕竟是公主的生辰,就算不穿吉服也不能太素静了,不然哪里说的过去。 她还央着江舒宁,让她一道也穿朱红色,只不过,被江舒宁拒绝了。 “今日是公主的生辰,我穿与公主一样的颜色实在不合适。” 理由倒是冠冕堂皇,堵得安庆没法说些什么。 暮色渐起,安庆才在江舒宁的催促下,带着明月别枝一道去了那摘星阁。 以往不是没替安庆办过生宸宴,但大部分时候安庆这个主人公都是姗姗来迟,反倒是其他人来的早。 不是安庆不懂礼,只是每次自己生辰一大群人聚在一起时,她都不免想起自己的母亲。 温仁皇贵妃生下安庆终究没能扛过去,不到三天就去世了。以至于对自己的生辰,安庆从来都没有太多的期待。 江舒宁和安庆一起到的时候,看见了坐在主座旁的皇后。 她一身石青色织金对襟长袄,衣襟袖缘处都缀着朱红色织金云纹缘边,戴着金丝狄髻,正中镶红宝石莲花分心,两侧缀有金凤衔珠簪,垂眉含笑间,结珠串微微浮动。 曾经安国公家的嫡长女,气度雍容华贵,自然不用多说。 皇后身边,那眉目与她有几分相似,更年轻些的,应就是如今东宫太子妃了。 “今个生辰倒是愿意早起来了?” 安庆努了努嘴,瞥了眼身边的江舒宁,“要不是她一直催我,我也不会这么快到。” 面前两人将目光转向自己,江舒宁垂眉笑了笑,没有多言。 江舒宁与安庆同座。 几个安庆的兄弟姐妹都陆陆续续的赶来,最后进来的,过来的是当今圣上崇仁帝。 跟在皇帝身侧的有两名女子,其中一个江舒宁眼熟,正是有些时候未见的白涟,而另一位眉目顾盼万种风情的女子,若她没猜错,应该就是,正得圣眷的颜妃张氏。 张氏确实担得起特赐的颜妃封号,五官艳丽张扬,身段浓稠得度,美得极为灿烂,容易让人联想起盛放荼蘼的牡丹,叫人不敢逼视。 可再仔细些,江舒宁便发觉,皇上似乎对白涟更加关怀。 过礼以后,皇帝携着两位宠妃入了座。 皇帝身边,右侧坐着皇后,左侧坐着白涟,而颜妃张氏则坐在主座阶下。 分明面上挂着盈盈笑意,但江舒宁总觉得,这位颜妃似乎不太开心。 安庆凑到江舒宁耳边,轻声道:“这是父皇的新宠,封了个才人,听说是太仆寺监正之女,前身是一个小小的训马女,长的只能说是清秀,也不知道哪点得了父皇青眼。” 这倒让她有些意外,几个月不见白涟竟从小小监正之女,成了皇帝身边的新宠才人。 这个进度,要比江舒宁料想的快了许多。 看来,白涟身后确实有人帮她。 到了时辰,教坊的舞女乐人齐齐登场,丝竹管弦,歌舞升平。 江舒宁去看身边的安庆,她看起来并不太开心的样子,桌前的糕点一块都没动。 江舒宁轻轻地喊了她一声。 安庆扯着嘴笑了笑,“跳的还没我好看。” 在第二批歌舞登台时,皇帝扬手,一边的御前太监立刻会意,挥退了那些乐人。 皇帝脸上扬着一层薄薄的愠色,“尽是些无趣的样式,还不能引得棠儿开心。” 语气不算太沉,却让周遭的一干人无比惶恐。 白涟拂着衣袖,施施然凑到跟前,“妾愿献一舞,给公主庆贺生辰,博公主一笑。” 此话一出,周围人反应各不相同。 有不屑的,有意外的,更甚还有看笑话的。 驯马女出身,做的事当然难登大雅之堂。颜妃丝毫不掩饰自己目光中的轻蔑,她倒要看看,这个驯马女怎么博得安庆公主开心。 第32章 亲事 皇帝笑着准了白涟的请求。 “白才人虽是太仆寺出身, 水袖舞却更是一绝,”说着,一双与安庆如出一辙的凤眸转向白涟, “去换衣裳, 我们等着。” 白涟恭敬的道了声是,折步去了里间。 安庆百无聊赖的撑着腮,目光隐隐有些期待。 “会水袖舞的人不少, 白才人想来是有些本事, 才能引得父皇如此喜欢吧?” 话里的轻视,让一边的颜妃稍稍心满意足。 看吧, 总归是卑贱的人, 只能搔首弄姿引起旁人注意了。 皇后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转瞬即逝, 随后动作轻缓的给皇帝斟酒。 江舒宁原以为皇帝大概会有所不悦,可没想到那上座之人只缓缓勾起嘴角,浅淡的笑了笑。 “棠儿且看看,你若不满意罚酒便是。” 江舒宁心里那份异样的感觉, 在此刻尤为明显。 白涟受宠不假,不然也不至于得到这样殊荣,能和皇帝同处一座。可再看皇帝对她的态度, 那种宠,分明只是逗弄玩物般的宠, 不曾看重。 她小心翼翼收回目光,一时不察,对上赵崇昱深邃的双眼,他唇畔还挂着笑,可那笑却让江舒宁心头一凛。 江舒宁有些难受。 上辈子, 她只在太子身边待了一月,每回受他折辱时,他总是如现在这般笑着,这就让她记到了现在,对这笑尤其反感。 赵崇昱极善识人眼色,江舒宁那抹稍纵即逝的厌恶,被他极快的捕捉。 江侍郎的嫡女,厌恶他? 接过身边太子妃递过的酒樽,赵崇昱缓缓饮下杯中的清酒。 奏乐声渐起,换了一身朱瑾色宽袖舞裙的白涟翩迁而至。 她挥舞水袖,旋身过来,随后轻轻一跃,跳上了那只由一众内侍搬来的大鼓上。 在众人惊讶她身姿轻盈时,白涟踮起脚尖,在那只鼓面上半仰着腰,踢起后腿时,在鼓面上又旋了一圈。 就连江舒宁也不由得惊叹一声。 这样的身手,实在少见。 崇仁帝拍手,身边坐着的几位,也跟着附和。 直到一舞末了,白涟用水袖卷起一杯清茶,腰肢一横,将那杯清茶递到安庆的桌上。 一舞跳毕,分明只是清秀的模样,却像风华绝代的美人。 她三两步走到公主面前,眉目轻快,“公主生辰快乐。” 安庆不大明白,这白涟的用意,但她舞确实跳得好,对自己也态度恭敬,那就值得自己给她这个面子。 安庆单手拿起茶盏,轻啜一口,随后放下。 白涟微微颔首随后坐回原位,旁边的皇帝亲自给她罩上了一件嫣红色梅花金扣披风,动作倒是还和刚才一般宠爱。 “辛苦白才人了。” “能替皇上分忧,妾不辛苦。” 浓情蜜意,皇后却只挂着和善的笑,仿佛视若不见,倒是坐在下面的颜妃,几乎要揉碎了手帕。 “棠儿这回可满意了,可还算开心?” 安庆点了点头,“跳得很好,真是有趣极了,也难怪父皇如此喜欢,但下次就不用了,这些时候天气冷,衣裳轻薄容易着凉,要是冻坏了父皇的美人,父皇拿我问罪,我可担待不起。” 安庆似笑非笑的模样,引得崇仁帝心中一阵欢愉,最后一把将白涟揽入怀中。 “棠儿说的对,以后便不必跳了。” 奏乐声再次响起,一派温柔祥和。 “我听信儿说,今日他去翊坤宫时,看见棠儿你你在庭中舞剑。” 安庆坦然承认,却随后瞪了赵崇信一眼。 她就知道六皇兄这个大嘴巴子,就会到处乱嚷嚷。 只是 不提江舒宁便可。 安庆挑起眉头,“今日早上格外有兴致,便随手舞了舞。” 听到安庆这样说,六皇子赵崇信兴奋难耐。 “父皇你是没看见,今日我去翊坤宫时,那雪下的大,皇妹在雪中舞剑,当真是别有一番趣味。” 皇帝稍稍诧异,“哦?” 皇后却暗暗皱眉。 一边的太子笑意倜傥,他扬眉道:“只能说是六皇弟你格外幸运,能一睹皇妹风采,但今日可是安庆生辰,你就是再想看也不能劳烦寿星公。” 他的皇妹和这太仆寺出生的驯马女自然不同,接在这驯马女后头跳舞,即便再好,也必然自降身价。 安庆顺着太子帝过的梯子下去,“皇兄说的对,早上跳过一次算是便宜六皇兄了,以后再想看,得瞧我心情。” 安庆任性生动的模样,让崇仁帝想起早逝的温柔皇贵妃,心中不由一片和蔼。 “那是自然,剑舞可是难能可贵,跳还是不跳,得看我们安庆的心情。” 皇帝都这样说了,赵崇信就是再想看,也得歇了心思。转念又想起早晨的另一番景致,他目露趣味,下意识瞥向江舒宁。 江舒宁心中警铃大作。 “其实,江” “江春入旧年的上一句是什么?”安庆的声音盖过一层,而后紧着拳头,状似漫不经心地对着赵崇信的方向。 江舒宁与安庆的座位距六皇子格外近些,所以他的声音也能轻易被安庆盖过,而不引得其他人注意。 江舒宁压抑着在暗中下微微发颤的双手,缓声道:“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 安庆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原来如此,还是江舒宁你记得牢些。” 而后,顶着皇帝疑惑的脸,安庆缓缓解释。 “父皇你是不知道,这段时日纪夫子陈夫子待我格外严苛,日日押着我背书现在,一旦闲下来,我满脑子的诗词歌赋,苦不堪言!” 安庆苦这里,好像真是这么回事似的。 只是在许多人未能察觉到的地方,朝着自己的六皇兄狠狠翻了几个白眼。 江舒宁在一边看的分明,强忍着心中的笑意。 她接着抱怨,“父皇,你可得好好说说这两位夫子,让他们不要将我逼得这般紧呀!” 崇仁帝却不依她,笑着道:“你这顽劣的妮子,就该这样治治你!” 皇帝开了这个头,紧接着皇后太子对安庆都是一番调侃,刚才一方小小的插曲,就这样翻篇揭过。 摘星阁内一片欢乐融融。 一刻钟过去,明月高悬。 颜妃实难做到对上面的状况不在意,不知究竟是饮了几杯酒,最后面色酡红,双眸迷离。 粉唇轻启,声音宛若莺啭,“皇上,妾身适才多饮了几杯,身子有些不适,可否准妾身先行回宫一步。” 崇仁帝不疑有假,只是这般雪肤粉色的模样,让他心中微微悸动。 随即,他温声道:“身子不适便早些回去歇着,好好休息,朕待会儿过去看你。?” 白涟心里颇不是滋味,好像她如何努力都抵不过那颜妃轻轻招一招手。 皇帝始终把他当做宠物,不曾放在心上,兴趣时便逗一逗弄一弄,没甚趣味时,即便她近在眼前也得不到他丝毫关怀。 这样下去,她该如何完成他的嘱托? 没待多久,皇帝便携着白涟匆匆离席。只是这一趟究竟是去了颜妃处,还是让白涟随侍,江舒宁都无从得知。 偌大的摘星阁,最后只剩了太子皇后两人。 两人一前一后,站在摘星阁凭栏处。 向下望,便是灯火阑珊的皇宫。 下了整天的雪,如今一地银霜。鹅绒小雪又渐渐起势,更显得孤寂寒凉。 片刻后,赵崇昱悠然开口:“这位白才人,母后作何想法?” 皇后面色不改,哂笑道,“跳梁小丑而已,皇上也不见得会感兴趣多久,倒是那位颜妃” 沉吟片刻,她才缓缓道:“皇上兴许对她有几分真情。” 这位宠妃张氏,是如今工部尚书张启贤族中一名远房表亲的侄女,只因姿容出色,选位秀女后轻易就得了皇上青眼,入了后宫一路扶摇直上,堪称宠冠后宫。 可偏偏,这颜妃入宫已有三年,却从未孕育子嗣。 前朝后宫休戚相关,颜妃和张阁老是远方表亲,虽为远方,但若无张阁老那边举荐,依照颜妃原本不入流的家世,实在难以进宫。 且如今的内阁首辅施昌寅年事已高,三年后京察之际,不出意外便会致仕,按现在的情况,张启贤登上首辅之位几乎是板上钉钉。 大臣手握权柄过大,容易引起皇帝忌惮。 且依照这两人的关系,就是皇帝,再如何宠爱颜妃,也断然不会让她轻易就有子嗣。 可偏偏张阁老手段高明,又极得皇帝器重信任。如此,便得有一个牵制张启贤之人。 要和一个枝繁叶茂的内阁大臣对上,不是谁都愿意做这枚棋子。 后顾之忧实在太多。 好巧不巧,又正好冒出一个胆大包天的纪旻叙。 赵崇昱派人探查过此人,家世凄凉,父亲死于一桩冤案,细究起来,这纪旻叙的仇人还确实和张启贤有些关联。 如此一来,纪旻叙就得了皇帝的青眼。刻意不时的用来敲打张启贤,实在是一把称手的兵器。 他是东宫太子,将来大魏的继承人。如果张阁老收敛些,不再野心昭昭,未必不能成为他的肱骨之臣。 这纪旻叙,便还得再看造化。 思虑过后,赵崇昱道:“真情如何,一时兴趣又如何,终归势单力薄。” 皇后却不赞同,“如若颜妃有孕,又诞下皇子,你当如何?” “懵懂婴孩又有何惧,再说,父皇应当会比我更加介怀此事。” 前朝外戚干政的事例比比皆是,史书上都有记载。要真到了那种地步,有人妄图挟天子以令诸侯,更先坐不住的,他相信会是当今圣上。 见太子这般说辞,皇后也不再介怀,终归这样多年过去她对皇帝也没剩什么情爱,还有的,不过是亲情以和应当遵守的本分。 后妃的子嗣她也不想干涉。 只是 “歆儿身子调理得如何了?” 赵崇昱合上眸子,压下心中几分的烦闷,“还是老样子,日日都吃着药。” “昨日太医请脉时,可有说过什么?” 他拧起眉,“这些事,母后应当去问歆儿自己。” 管弗歆入东宫,已有两年,却迟迟没有消息。赵崇昱本不在意此事,自觉还算年轻,即便没有孩子现在也无甚影响。 但皇后和太子妃却并不这样以为。 日日在他耳边提起此事,一回两回还好,可每日都要说的话,便会让人觉得烦躁。 一年前,管弗歆请太医院的妇科圣手给自己瞧过,说是她生性体寒,需得好好调养,才能孕育子嗣。 可这已经一年多过去,却依旧没有消息。 要知道太子与太子妃,正是大好年华,在皇后的撮合下,除了那几日不方便的时候,几乎算得上是日日耳鬓厮磨。 想到这里,皇后也是十分烦闷。 一边管弗歆是她疼宠的小辈,她嫡亲大哥的女儿,另一边,子嗣确实又耽误不得。 那就藩的安王,孩子已经五岁了,东宫还人丁单薄。 长此以往,难免引人非议。 再等等,如果实在不行 “太子觉的,那江家嫡女如何?” 皇后的犹豫挣扎,一一落入了太子的眼里。而皇后又如此发问,她心中所想,太子一猜便知。 “江家门庭清贵,江侍郎也算是朝廷中流砥柱,”远眺城门,赵崇昱凤眸深沉,“江小姐品性贤良,年纪尚小。” “前些时候,江家已经婉拒了武安侯府,想来江小姐及笄之后,江家必定门庭若市,提亲之人络绎不绝。” 若要替太子挑选侍,江舒宁无疑是合适的人选。 赵崇昱回想在宴会时江舒宁的模样,端持仪态目不斜视,偏一张脸还带着稚拙之态。 倒是有些趣味。 “母后此言,是为何意?” “若歆儿实在没有消息,”话到这里,皇后有些压抑,轻叹一声,接着又到,“实在没有消息的话,母后就替你挑两位选侍,迎入东宫。” “江家嫡女性子不错,连安庆都喜欢,如今又没有婚约,可以考虑一二。” 另一位的话 皇后记得,张阁老有一位庶女,明年才及笄,可做考量。 想必张阁老也很乐意。 赵崇昱笑了笑,仰视月华,“母后决定便是。” * 转眼,江舒宁入宫做安庆伴读已有三年。 虽说一直待在皇宫,但那些节日宴会,江舒宁都会伴着公主一道出去,如此,到也结识了不少人。 自江舒宁及笄以后,江家隔三差五便会有不少高门家的主母,派遣媒人上门说亲。开始,林氏会以江舒宁身在皇宫,难订婚期作为推辞,可后来,江舒宁年岁长了些,林氏也开始真正考虑此事。 小隔几月,便央人给江舒宁传话,问她想法如何。 江舒宁本就不在意此事,只能说自己依旧没有成亲的打算。 江津嗣和林氏本就宠她,就由她去了。 可发生的事,就实在叫两人坐不住了。 张静初有孕了。 甚至,细数和江舒宁一般大的京师女子,竟大多都做了母亲。 更让江津嗣苦恼的是,皇帝这几日,若有似无的向他提起过自家女儿的亲事。 皇帝提起,自然是有意试探询问。且再加上,前几日张阁老对东宫无子进言。江津嗣几乎都不用猜,皇帝有意让他家舒宁做东宫选侍。 若是可以,他肯定不希望自家女儿卷入皇族,起来是做妾室,这让人如何甘心。但他也清楚明白,若皇帝有意而为之,即便自己不愿,也难以违抗君命。 但,皇上敲打他,他也听出了态度,选侍一事并非着急,需仔细甄选。若在皇上下定决心之前,他让自己女儿定亲,这也是脱身之招。 可今日来,有哪家合适?且还敢这般大胆? 一时间,江津嗣也毫无头绪。 第33章 忧虑 纪旻叙随着陈学士一道自东阁回翰林。 今日照惯例, 皇帝摆驾东阁,侍讲学士陈时徽侍奉在侧,充做经筵讲官, 讲论经史。 讲罢两个时辰, 两人又回翰林。 一月后就是三年一度的京察之际,也正是散馆的时候。三年前那拨新入翰林的进士,大多坐卧难安, 期待又惶恐今后的仕途走向。 不说二甲进士, 即便一甲的榜眼宋诩探花戴望城,也难免添上些焦灼。 作为一甲状元, 纪旻叙淡漠的反应让人难以琢磨。 不消说, 他今后的官位却是最让人好奇。 初入仕途,就敢顶撞内阁辅臣, 虽说谈得上几分清正胆魄,但又何尝不是莽撞。 翰林院内,后堂西屋藏书阁。 陈时徽将书册放回原位,转眸看向身边修长玉立的纪旻叙目露担忧。 他心中郁促, 终究还是忍不住开口询问:“一月后的京察,你作何打算?” 若真如众人热议的那般,外放边陲做个小小知府, 以后前途就没有那般光明了。 再说,吏部右侍郎可是曾经张阁老的门生, 纪旻叙三年前那样得罪张阁老,万一吏部那边偏私怎么办。 纪旻叙聪敏恭谦,又有胆识,也能按捺下性子做事,不恃才傲物, 实在是陈时徽这几年来见过最得他心意的人了。 外放富庶之地到还成,可要是外放边陲,那就再难有出头之日啊。 握住书的手指微微一顿,他蓦然回想起几日前皇帝召他去南书房时说过的话。 “朕会让你留在翰林,做个侍奉御前的侍读,你可满意?” 纪旻叙面无波澜的应承:“微臣但听皇上安排。” “后头朕会酌情在六部给你取个差事,你只需态度和这三年一般便可。” “微臣谨遵皇命。” 皇帝将会将自己留在翰林,纪旻叙早有预料。他是皇帝手上的一颗棋子,如何下,下在哪,只能由执棋的皇帝决定。 当初做出那篇策论,他本意是想借此敲开吏部尚书施昌寅的门,投入他的门下。 施尚书是在所有内阁大臣之中,唯一一位能和张启贤争锋的阁臣。 可因为即将致仕,施尚书思虑的多了些,为保他门下学生,对张启贤一再忍让,早已失了骨气。 反倒是皇帝看中了他。 张启贤能堪重用,皇帝又不欲让他太过张扬,所以皇帝需要一颗随时能够敲打提点张启贤的棋子。 这也是纪旻叙出头的唯一机会。 皇帝将他的身世调查的很清楚,同样也知晓纪旻叙难以成为张启贤的羽翼。 毕竟纪旻叙想要动的淮安布政使是张启贤一脉。杀父之仇,又岂能轻易化解? 且纪旻叙还算有几分能力,能担重用,好好培养一番,未尝不能成为自己的人。 出于这些考虑,皇帝才提前将自己的打算告予纪旻叙。 一来表信任,二来施以情义。 笼络人心,不过如此。 纪旻叙面色温和,浅浅的笑着,“顺其自然便好,陈学士不必过于忧虑,究竟是去是留自由定夺,我再操心又能如何呢?” 陈时徽有几分无奈,“我年长你不少,还不如你从容淡泊,真是惭愧惭愧。” “让陈学士担心是我的不对,即便外放,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有些事情还是得向好去想,过于忧虑只会扰乱人心。” 几句话下来,陈时徽的担忧消退不少。 可还未平复心情,陈时徽却又想起一事。 “太子甄选选侍一事,你可有听闻?” 纪旻叙颔首,“前些时候有听闻过。” “昨日,我碰着江侍郎了,他与我说皇上似乎有意让江侍郎的女儿入东宫。” “什么?”纪旻叙凝眉正色,心头倏地一沉,霎时间千头万绪涌入。 她不是和陆世子有婚约么?如何又要进东宫做太子选侍?这究竟是谁的意思?太子想借江侍郎的势稳定朝局? 不出意外,江侍郎一月后会升做礼部尚书。太子难道是出于这番考量? 可她是如何想的? 纪旻叙愈是思量眉头愈发深锁。 陈时徽只得再说了一遍,“皇帝似乎有意让江小姐做东宫选侍,但还在考量之中,江侍郎与我提起此事是想问我,是否有适合定亲的人选。” 陈时徽曾经参与过江聿嗣主持的科考,两人算得上是师生关系,江侍郎也曾经提点过他许多,与他有知遇之恩。 再说,江舒宁还是自己的学生。 许就是因为这些关系,江侍郎才愿意向他倾吐忧愁。 若是能帮得上忙,陈时徽自然当仁不让。 可,他认识的人除了面前这位还未婚配,哪里有适合与江小姐定亲的人? 纪旻叙难得有几分不快,他问:“江侍郎想找适合的定亲人选,也就是说,他并不想让江小姐进东宫。” “那是当然,江家门庭清正,且江侍郎又不是醉心权术,追逐名利之徒,好好的,哪里就非得将自己女儿送入皇家。” 纪旻叙揉了揉眉心,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江小姐已经十七,还未有婚约?” “那是肯定,不然江侍郎何出此问,不过之前倒有听说江家和那武安侯府关系匪浅,但终究是传闻,听听便过去了。” 说到这里,陈时徽蹙起眉头,“我听闻那武安侯世子也尚未婚配,他们两家关系这样,为何不找世子定亲,反倒来问我呢?” 陈时徽思来想去,终究不得答案。 曾经在淮安时,纪旻叙清楚的记得,江舒宁和武安侯世子是有定亲的打算的。 但愿如今江侍郎的说法,那便只有一种可能。 江家最后拒了武安侯府的婚事。 因为主动拒绝,所以再不好意思与武安侯谈起此事。 但,为何拒绝? 究竟是谁的意思? 按照当前处境,至少嫁给知根知底的武安侯世子,要比进那前途未知的东宫好上不少。 她,会怎么做? 兀的纪旻叙脑中阵痛,身形一晃,他下意识伸手撑着额头。 陈时徽担心地问:“这是怎么了?” 纪旻叙面上血色渐退,唇也有些泛白。 他站定身形,勉力笑了笑,“无碍,应该是入秋天气转凉,受了寒气,好好休息就没事了。” 他们纪家行医数载,即便自己弃医从文,但多少也有些耳濡目染,自己的身子他是清楚的。 片刻过去,他脸色没那样难看了,这才让陈时徽安心下来。 “没事就好,你也别太过操劳,日日那般晚下衙,就是铁人也扛不住这样糟蹋。” “劳烦陈学士关怀,旻叙知道了。” 陈学士松下眉心,?目中的担忧却未曾减少?。 再过些时候就是秋猎的日子了,皇上又要纪旻叙随行,?他现在这样,恐怕是难以胜任。 望着纪旻叙渐渐远去的背影,陈时徽心中哀叹一声。??? 如果他要成了家,有个记挂着他的人,兴许会好些吧。? * 秋风萧瑟,吹得庆云斋外杏花枝干交戈,摇曳作响。 自前几日从江家回来后,江舒宁就失了以往的开心愉悦,眉头始终有愁绪缭绕,几天下来都没什么转变的样子。 安庆邀她来庆云斋用膳,特地遣尚膳监伺候的御厨过来,添了几道新增的菜肴。 若换作平常,江舒宁肯定早发现了不同,说不定这个时候已经开始夸奖了,可偏这次,饭都吃完了依旧没什么反应。 “今日的菜,不合你的胃口?” 江舒宁望着安庆,缓缓摇头,“并没有,今日的菜色很好,公主费心了。” 安庆一点也不相信她,皱着眉头,“菜色好,你才吃这么点?” 她静心解释,“这几日换季,没什么胃口而已。” 几年过去,江舒宁还是习惯把事藏在心里,但安庆也不是一点成长都没有,她若是想知道的事情,派人去查便是,很难被人瞒住。 她遂直接挑明,“你不想做皇兄的选侍,对么?” 江舒宁犹豫再三,最后还是承认了心中所想。 “舒宁不愿意嫁入皇家。” 皇家是权力交织最深切的地方,行一步,思三步,在这样的地方她不会快乐,甚至,他日若行事差错,还会连累整个江家。过这样的生活,还不如让她孤独终老。 安庆反问她,“可做皇兄的选侍有什么不好呢?皇兄是将来的天子,你现在做了她的选侍,后面再入后宫,如何不济也是个妃位呀,可以说是万人之上了,再说,有我在,我也不会让太子妃太过欺负你。” “舒宁只想安稳顺遂的度过一生,万般荣华,我都不在意,我心中向往的,是和我爹爹娘亲一样眷侣,衣食富足也好,粗茶淡饭也罢,我爱的人,只爱我就可。” “那你当初,为什么要拒绝那陆世子的亲事?” 安庆听过,他们陆家家风不错,武安侯至今也只娶了武安侯夫人一人,甚至连妾室通房都没有。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若能嫁给陆氏子,不出意外的话,过得应该是这样的日子,况且武安侯位高权重,将来陆世子袭承侯位,也算是清贵荣耀。又有哪个不羡慕这样的门庭。 越是这样想着,安庆越觉得自己看不懂猜不透江舒宁的心思。? “我与公主说过的,我对陆世子并没有情爱。?” 安庆单手撑着腮,而后长叹一声,无奈地摇摇头。? “你真是个奇怪的娘子,整个京师就再也没有你这样的了,可你要考虑清楚,要是再没有打算,我估摸着再过两三个月,父皇的旨意可就下来了。??” 说到这里,江舒宁也忍不住拧起眉头。 这几年,待在皇宫里她真是安逸习惯了。 原本按照她揣测的,居心叵测的白涟肯定会借着皇帝对他们江家打压,做一些危害江家的事。?可实际上,白涟?并没有对江家做了什么实质性的坏事。,相反地,她安分守己,?从一个小小的才人摇身一变,成了圣眷正浓的涟嫔。 ?江舒宁心存侥幸?,觉得只要自己不再嫁给陆行谦应该就会平安顺遂,江家也会一直好下去。? 可她实在过于松懈了,她忘记自己总归是要嫁人的,?失了陆行谦的婚约,还会有其他人向江家提亲,日子长长久久,她总不能一直推拒搪塞下去。? 甚至这几日江舒宁也开始抱起最坏的打算,思考?嫁给太子的后果。? 她现在是侍郎嫡女,甚至一月之后会变成尚书嫡女,她的身份和上辈子截然不同,她再不是贱籍乐户。她如今的身份,不说是做太子选侍,既便是太子妃也不是不可。 所以,嫁给太子,她可以不用担心自己如上辈子一般,被人折辱亵玩。 但想起上辈子安王之乱,江舒宁不忍心有余悸。?? 她真能高枕无忧吗?? 她当真要嫁入东宫吗? 第34章 出宫去 仲秋时节, 鸿雁南飞,万物生息繁茂,又到了皇家秋猎的日子。 安庆起得很早, 看着自己父皇率着一列浩浩荡荡的队伍出了宫门, 而自己却只能囿于皇城之中,自己心中难免惆怅烦闷。 按照大卫礼数规定,皇家女子年满十五也可参与秋狩。而安庆呢, 正好就卡在十五的关口, 还需再过几月才到十五。 只因为这年纪,安庆只能眼睁睁看着。 安庆眉间一片愁云, “真羡慕皇兄他们。” 江舒宁安慰她, “公主不必忧虑,再过一年你也能和诸位皇子一样去的, 这一年间,公主还可以再多练习骑术射艺,再在明年的秋猎中大展身手,这样不是更好吗?” 安庆当然也知道这些, 可费了不少功夫心中的郁闷还是难以消除,既然如此,她今日就不在翊坤宫呆着了, 她要出城去南郊围场。 拜秋猎所赐,崇仁帝让安庆的两位夫子都随行, 而年纪长些的苏太师和秋大儒又因为天气寒凉暂时告了假,所以安庆这段时日都不用上课,也算得上是自在洒脱,想去哪里也没人拘束。 安庆望着还未亮完全的天空,长长吐出一口气。 “我们出宫去吧, 我去南郊围场,你可要回家去?” 好不容易能出宫的时候,安庆自然不想浪费,可江舒宁又不善马术,也算不得多喜欢,比起去南郊围场,当然是让她回家会让更开心些。 说着,便将自己初入宫门的令牌交给了江舒宁。 她半个月前才回家一趟,与母亲父亲说了许多话,如今倒也没必要一定得去,比起回家,她倒是更想去平阳侯府一趟。 自己的好友张静初成婚已有两年,前些时候又传来孕讯,于情于理自己也得抽个时间去看看她。 “舒宁想去平阳侯府,去看看静初。” 安庆眉头一挑,她当然是知道张静初已经怀孕。 “那就去看吧。”说着又吩咐人先去平阳侯府知会一声。 “对了,我记得库房里还有几盅金丝燕窝,江舒宁你也一并带去吧。” 这些年来因着江舒宁的关系,安庆与张静初也熟了不少,既然是朋友送些东西也是理所当然。 江舒宁掩面笑了笑,“我拿着您的东西去送给静初,那不是成了借花献佛?” 安庆并不在意她话里的调侃,取了明月递来的披风穿上,“那就随你,想献谁便献谁,就是留着自己吃也未尝不可!” 江舒宁站起身来,微微弓腰道:“那便多谢公主了。” 换好了衣服,她随即准备出门。 江舒宁这趟去平阳侯府,只带了日常跟着的别枝,除了还带上公主赠予的金丝燕窝,便是自己亲手绣制的衣裳花样,称得上是轻装简行。 江舒宁进平阳侯府时,张静初正在她院中晒着太阳。 她半躺在一张梨木镂花美人榻上,披着乌金色的锦缎轻衾,美眸半眯。 算算日子,江舒宁三个月没见过张静初了,较前段时间而言,她身子丰腴了不少,皮肤细腻莹白,在日光下透着淡淡的暖色,一头乌发自肩头披下柔顺光滑,柔顺光滑,似流光倾泻。 巧云站在身侧,仔细小心的的替她揉捏肩头。 张静初已经躺了好一会儿,若不是这会儿听见院里来人的脚步声,她估计都要这样舒服的睡了过去。 巧云扶着她坐起身来,她朝着江舒宁过来的方向,嘴里携着浅浅的笑。 “江舒宁你算算看,这都有多久没过来看我了,我还以为,你是非得等我生孩子的时候才肯过来。” 说罢,侧过头去佯装着生气,不愿看她。 江舒宁顺势坐到了丫鬟搬过来的交椅上,半睁着一双美目,纤纤素手替了巧云,为张静初揉捏着手臂,“我给陈夫人赔罪还不成,陈夫人倒是说说,我该怎么做,才能让您开心?” 张静初回过头来,伸手抚了抚自己小腹,“我已有孕三个月,估摸着明年春未夏至就要生了,你这干娘,怎么说也该做几身合适的衣裳给孩子吧?” 江舒宁勾唇笑了笑,喊了别枝上前,将自己绣的小衣递到张静初面前。 “喏,且给陈夫人瞧瞧,做了几身孩子的小衣,也不知你这肚子里是男是女,就做了两种花样,你瞧瞧。” 张静初仔细的观摩了下那衣服,花样可爱不说,针脚极其细致整齐,一看就是用了心的。 她越看越喜欢,赶紧招来丫鬟将这衣服仔细收起来。 “行了,不与你置气了,这心意我领了。” 张静初将江舒宁的手拉了过来,扯着她与自己一道坐在美人榻上,又回挥退了身旁的丫鬟,只留了巧云一人在边上。 这是要说什么话,还不让旁人过来? 江舒宁面上疑惑,可还未等她开口多问,张静初就凑到她耳边,小心地问她。 “前些时候我听母亲说,皇上有意让你入东宫做太子选侍,这可是真的?” 平常母亲与自己说的事情,张静初从来都不会怀疑,可这件事,她实在得好好与江舒宁问问。 江舒宁点头,“确实有这样一回事,怎么想着问这个?” “我还不是担心你,你当真心甘情愿去做那太子选侍,就算太子是将来大魏的天子,可你只是做”说到这里,张静初又停下,拧起眉头,掣住她的手,紧紧握住,“你好好考虑,若以后生下的孩子,只能与其他人共分一份父爱,你甘心吗?” 江舒宁心思微沉,下意识将目光停驻张静初还上线平坦的小腹上,眸光凝滞。 不甘心,当然不甘心。 可她有什么办法? 她不是没有努力过。 谁会顶着得罪太子的名头去娶她。 连她爹爹都找不到那样的人,她又怎么找得到呢。 其实,往好处想,进了东宫至少不必担忧江家之后的遭遇。再说,她也没有打算要生孩子,要去争抢那缥缈虚无的爱。 她只要安安分分的,就能保得江家平安。 这,不就是自己想要的吗。 “啊江江阿宁,你哭什么,”张静初有些手足无措,赶忙从衣袖中取出帕子为她拭着眼泪,“我也没说什么,你怎么还哭了,都怪我,都怪我的不是,你你别难过了” 她扯起嘴角笑了笑,“没事,我不伤心,只是一时风大迷了眼。” 她只是想起上辈子的事情,有些难受罢了,其实也没有那样难受,但不知道为什么就落了泪。 张静初眉心蹙起,轻轻叹了声,“都怪我,好好的问你那些话做什么,你别想了,这还未必会进东宫呢!” 她缓了缓语气问:“你想想,你身边还有谁?” 江舒宁思虑了片刻,依旧不解,“我身边还有谁,这话,是什么意思?” 张静初认真看着江舒宁,郑重道:“陆行谦如今二十一了,他身为水师左卫指挥使同知,又有武安侯世子的头衔,这个年纪这般成就却还未曾婚配,你以为,他是在等谁?” 江舒宁兀的心间一颤,张静初的目光让她不敢逼视。 张静初再问:“你以为他是在等谁?我弄不清你心中究竟是怎么想的,可你得明白,与其做太子的妾室,不如嫁给知根知底的青梅竹马,喜欢和不喜欢又有什么要紧的,至少你嫁给陆世子,依他家家风,不必担心他纳妾,更不用担心今后的孩子需要跟别人争抢。” “这样,难道不好吗?” “江阿宁,我不是逼你,你其实有更好的选择,委屈自己的心意又能如何呢?他会待你好的。” 是啊,慎远哥哥会待自己好的,她上辈子就知道这件事了。 可她怎么忘记得了,上辈子,也是因为受到他牵连,他们江家才落到那样的境地。 偏偏他要谋反,自己这个枕边之人,竟是半点消息都不知道。 若不是如此,至少多些准备至少再多些准备,也不必。 “我知道了静初,你的话我会记着的。” 可是原谅她不能照做,她不能拿整个江家陪自己去做赌。她不能因为想要自己过得顺遂,就让江家承担那样的风险。 她已经错了一次,不能再错了。 用过午膳后,稍稍歇息了会儿江舒宁,便离了平阳侯府。 出了平阳侯府在的这条巷子,她竟看见了一个老熟人。 福安县主。 福安县主面色算不上好,可却没和从前一样要冲上前来刁难于她,只淡淡的瞥了她一眼,错身便走。 江舒宁有听闻,前些时候福安被皇帝赐了婚,许给了那水师左卫的镇抚,不日就要完婚。 这几乎和上辈子一样的走向。 但,这并不是福安婚事最后的结局,再过些年,福安会和离,一个人逍遥快活,开辟了自己的府邸后,府里养了不少面首,成日寻欢作乐。 文贤长公主则恨铁不成钢,却也无可奈何。 但这终究是别人的事,与江舒宁没什么关系。 此时天色不算早却也不晚,路过西市御街时,一间铺子面前人声鼎沸的景象,将江舒宁的目光吸引过去。 她抬头去看那铺子的招牌。 她口中念叨:“白芳斋已经这个时候了,竟还有这么多人排队么。” 别枝看见了招牌,目露喜色。 “居然是这家铺子!平常出宫时公主也会在这里买些糕点回去,白芳斋里面的玛瑙桂花糕公主最爱吃了,宫里尚膳监的人都做不出这般味道!” “公主喜欢么,那不然我们也去买些来?” 别枝欢喜,“好呀好呀,我去那边排队,小姐您去前头的茶棚等着吧!” 江舒宁朝那铺子门口的队伍探了探,确实是有些人,粗略望去,有近百来人了。 “这排队辛苦” “不要紧的,我还想多买些,让小姐你也尝尝!” 江舒宁心头微暖,笑着点了点头。 在那茶棚中坐等了会儿,又稍稍饮了些茶,估算着时间差不多,江舒宁便结了钱,要往白芳斋那边去。 此时天色半昏街道上,往来的人也少了些,甚至有些铺子门口已经提前燃起了灯火。 时候不早了,要是再买不到也得回宫了。 这时候,夜市还未起,许多商贩才收了午摊。 江舒宁正往那边走,不知怎的,路旁突然冲出一个人将她狠狠地撞了一下,她身形微晃,差点要跌在地下,将将稳住身形,回过头来就看见刚才撞她那人的背影。 好好的为什么要跑?撞了她也不向她道歉? 江舒宁下意识探了探自己系在腰际的荷包。 还在。 可左手触到另外一侧时,她陡然失色。 公主赐予她出入宫门的令牌,居然不见了。 她没再犹豫,更顾及不上自己仪态端庄,一边喊着捉贼,拔腿就往前追。 江舒宁体力算不上好,脚力更谈不上快,她这般举动只是想着能让西市御街上的人注意到,听见自己的呼声,再好心帮自己截住那贼人。 可出乎她意料的,那贼人竟跑得并不快,她轻易就能跟上。 看着那离自己仅剩一丈不到的贼人,江舒宁后知后觉,抬头看着逼仄偏僻的巷道,心生寒意。 这里究竟是何处? 可还未等她反应过来,偷走自己令牌的贼人竟转过身来,直直向她走来。 他后头还跟着两个高大的身影。 江舒宁越发觉得不妙,转身就要跑,可她身量太小,速度又慢,轻易就被人追上。 江舒宁背靠着身后的灰墙,尽量平定心绪,压下心中的惊惧,镇定的看着面前三人。 “你们是何人,引我来这里究竟是什么意图?” 那为首的贼人八字眉吊梢眼,扯过自己抢来的令牌甩到江舒宁身上。 砰的一下,她额头被砸的有些昏胀。 那人冷笑一声,“问那么多干什么?是你得罪了人,有人要你的命,这就不能怪我。” 左侧的男人笑得淫*邪,“大哥这小娘子长得不错,还是官家小姐,细皮嫩肉的,既然要命,也别浪费,那不如” 哪知为首的那人突然震怒,重重的朝左侧男人背脊一拍。 “真是糊涂!你知道是官家小姐,也应该知道不能节外生枝!耽误下去会引来京卫军,你还要不要自己这条狗命?” 左侧的男人背脊一怔,冷汗连连。 他可不打算引来京卫军,要是京卫军来了,他别说做成这单生意,恐怕保命都难。 想清楚后果,他压下眉头,从怀中掏出一把尖锐的匕首,一步一步朝着江舒宁逼去。 她退到不能再退,呼吸渐渐急促,只能生生攥着自己掌心的软肉,才能稍稍冷静下来,“你要钱的话我可以给你,给你很多,只要你肯放了我,我不会再与你们计较,今日的事情我可以当做没有发生!” 见持刀的人稍有犹豫,为首的男人不屑的冷笑,“别和她废话,动手!” 另一人随即上前钳制住江舒宁的手。 而那人,得了命令后便不再犹豫,狠着脸,握林匕首扬起手臂。 匕首寒光凛冽,转瞬间就朝着江舒宁心口刺去。 第35章 不甘心 江舒宁下意识紧闭双目, 侧过头去,可料想中匕首刺破皮肉的钝痛却并未传来。 兵刃铁器的交戈碰撞之声让江舒宁疑惑,她陡然睁开双目, 威胁自己的匕首早已不见, 被牵制住的双手也已然松开。 哐当一声,匕首应声摔在地下。 见自己所持匕首被来人用剑格挡掉落,他慌了手脚, 声音也颤颤巍巍。 “大哥怎么办?” 为首的男人咬牙切齿, 恨铁不成钢的咒道:“我们有三个他才一个,你慌什么?真是没用!” 说罢又狠狠瞪向面前的人, “哪来的不长眼的东西, 敢坏我的事?” 凛冽的声音自她身前而出:“水师左卫指挥使同知,陆行谦。” 他稍稍偏过头去, 面上扬着温淳的笑,“阿宁,有我在,莫怕。” 抬眸去看挡在自己面前的高大身影, 江舒宁那颗狂躁不安的心渐渐安定下来。 她没想到能在这里碰上他。 另一边的男人也有些慌了手脚,“大哥怎么办,他他是陆同知啊” 年纪轻轻就率领大卫水师击退倭国, 百姓口口相传,声名远扬, 即便是他们这些蝇营狗苟之辈,也略有听闻。 他们三人不过稍有些力气傍身,哪里敌得过出生入死的将军。 况且,再斗下去迟早会有人过来,到时候更加得不偿失。不如先行离开, 窜在这巷道,还不一定能被捉住。 为首男子没有耽搁,当即带着的自己两个兄弟撤走。 陆行谦只神色冷漠的看着,并未打算去追。 他过来时已经通知了京卫军左统领,前面边有兵马点灯把守搜寻,这三人插翅难逃,他没有必要再追过去。 更重要的,是她。 陆行谦转过身来,垂眸看她,湛湛黑眸里全是关心,见她脸上血色淡泊,唇色更是苍白,不由的蹙起剑眉,压下唇角。 “阿宁可还好?” 江舒宁回过神来,勉力笑了笑,“没事了,多谢陆世子相救。” 绷紧的神思这才松开,她缓缓吐出一口气,可闭上眼眸沉定心绪,脑海里却全是方才惊心动魄的场面。 差点,只差一点她就要被刺中,命丧今日了。 江舒宁面色愈发苍白,身形微微颤抖,鬓间陡然生出碎汗,瞧着,下一阵就要倒下似的。 陆行谦握紧她的手,轻声唤她,“阿宁,阿宁,已经没事了,不用再害怕了,那贼人已经走了。” 她面色极为憔悴,一双杏眼蓄满了泪,呼吸间轻声抽搐着。 江舒宁看着面前的人,恍惚间她好像一起了上辈子的时光。 “慎远哥哥” 她声音颤颤,凄楚可怜。 终,心中的悸动,盖过了礼法。陆行谦将她揽入怀中。 陆行谦有片刻僵硬。 而后他伸手,宽大的手掌,轻轻抚着她的背脊,柔声哄着,“别怕,没事了,我在。” 月华倾泻,灰暗的巷道镀着一层轻薄一层银纱。 安静而又沉默。 一盏茶过去,江舒宁才从惊惧中抽身,真正平静下了心神。 此时,她才后知后觉自己举动的不妥,慌张的松开,连连后退两步。 “舒宁失礼了。” 陆行谦的手僵硬的伸着,半晌后才缓缓收回。 他神色微暗,“无碍,是我失礼了。” 江舒宁端正身子,朝着面前的人缓缓行了一礼,“世子救命之恩,舒宁无以为报,他日必当备礼登门道谢。” 陆行谦看着只想和自己撇清关系的江舒宁,心头微微酸涩。 今日他从卫所下值,和京卫营左统领谈论京师布防耽误了时辰,却没想到在西市御街那边偶然听见她的声音。起初,陆行谦以为是自己听岔了,但那声音实在太过相似,让他忍不住追逐。 没想到竟看见阿宁遇上危险。 他很庆幸自己及时赶到,若是再晚一步,阿宁必然会受伤。 陆行谦很想忽视自己眼中所见,可她的生疏客气实在太过明显,他无法视若无睹。 明明从前他们不是这样的,究竟发生了什么,让他们之间变成如今这番模样。 他眉宇闪过一丝嘲弄,“江小姐客气了,举手之劳,何足挂齿,我为朝廷命官,路见江小姐遭遇危险理应相助。” 这是救命之恩,哪里来的理所当然。 江舒宁颇不赞同,“陆世子此言差矣,救命之恩无以为报” “无以为报,”他跨步走到江舒宁面前,低头直直的看着她,“怎么会无以为报,江小姐若当真想要报答我,应该知道怎么做的。” 多年杀伐历练出的气势莫名让她心生畏惧,江舒宁下意识后退半步。 “舒宁不知” “为什么?”他打断,似乎是已经克制不住,“三年前为什么要拒婚?我做错了什么?你为何不能告诉我?” 他没有给江舒宁开口的机会,掣着她的肩头,神色哀戚,“阿宁你知道的,我一直都将你视作未来的妻子,无论是在京师亦或是在淮安,我从来都是这样想,我以为,你会和我一样” “可我等了那样久,等来的是你家的拒婚阿宁,我真的,真的,好不甘心。” 他握得很紧,肩头传来细密的疼痛,江舒宁侧头去看,他的手臂微微的发抖。 江舒宁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 上辈子没有,这辈子,也只现在一次。 肩上的疼痛骤然消失。 陆行谦收回了手,他偏过头,双目紧闭,眉心蹙起两道深褶,尽力压抑着心中的不甘。 沉默良久后,终究是他先出了声。 “对不起江小姐,方才是我失礼了。” 像是暴雨过后的宁静,他脸上皆是沉默。 江舒宁定定的看着面前的人,她眸光微动,急于开口,可最终,只化作简单的三个字。 “无碍的。” 其实,上辈子她也是这样想的。 和他一样想的。 将彼此视作伴侣,只想着白头到老,安稳一生。 可是,那也是上辈子的事了。 陆行谦垂眸颔首,黢黑的眼中读不出一点情绪。 “那江小姐就随我一道出去吧,我送你回宫。” 两人并行一列,为了使江舒宁跟上不费力,陆行谦走得极慢。 走出巷道,外面一派灯火光明。 那三个贼子已被京卫军擒下,绳子束住,手脚动弹不得。 江舒宁恍惚间想起刚才那贼人说的话,她折步到京卫军左统领面前,面色凝重。 “这三个贼人背后应有主谋,还望大人明察,告知舒宁。” 左统领爽快应下,“那是自然,江小姐勿要担心。” 江舒宁道谢后便进了陆行谦安排的马车里,再到白芳斋和别枝会合后,便驱车往皇宫而去。 别枝才买到玛瑙桂花糕没多久就遇到了江舒宁,遂并未起疑,而江舒宁也没有告诉她自己刚才的经历。 她若是告诉了别枝,别枝肯定会为他担心,进而公主也会知道,那后啾恃洸果就会脱离她的设想。 江舒宁只想知道,究竟是谁要她的命。 她自认自己行事还算安稳,也从不主动与人为难。且那贼人袭击她的时候,实在过于蹊跷,她这番出宫,低调谨慎,几乎没什么旁的人知晓,更没有什么人知道她那时会在西街。 不知怎么,江舒宁恍惚间想起午时在平阳侯府碰见的福安县主。 江舒宁伸手揉了揉自己胀痛的太阳穴。 她和福安县主也不至于有如此深仇大恨,兴许是她多虑了。 * 这日,秋高气爽,日明云稀。江舒宁和安庆在庆云斋外坐着闲谈。 她们二人已经有半月未上课了。 除了逢年过节有这般多的时候,再就没有了。 安庆伸直自己搭在杌子上的腿,悠悠叹了一声:“也不知道父皇母后他们什么时候会回来,少了他们,纪夫子陈夫子又不在,真是冷清又无聊,连去骑马射箭都觉得没什么意思了。” 江舒宁被安庆这话逗笑了,下意识抬袖掩面,继而又道:“这才半月呢,公主就觉得无聊了,我记得两年前公主可不是这样。” 确实,两年前的安庆巴不得天天待在围场,日日练马,要她上课,每次都如同逼她上刑场一般也就是这两年来才好了不少。 陈学士说她,许是因为学到了点东西,看书的时候,不再一概不知便会觉得有趣了。 安庆虽不愿意,承认但似乎真是这样。 可还未等两人闲聊几句,一内侍便自宫门外,匆匆前来,神色着急忙慌,过门槛时险些跌了一跤,还是旁边的内侍及时搀了一下才没摔跤。 进了庆云斋,那着急的内侍又开始喊着。 “公主公主不好了,不好了!” 他奔走上前的时候,被明月拦了一下,明月狠狠的瞪了他一眼。 “在公主面前怎么如此失了仪态,你口中念叨的又是什么东西,这样着急慌张,也不怕惹了公主生气?” 诚如明月所言,安庆这边已经空气已经凝滞,全然没有刚才和谐。 连坐在一边的江舒宁也忍不住拧起眉头。 她在这翊坤宫待了快有三年,还从未见过翊坤宫哪一个内侍宫女这般慌张的模样。 安庆驭人一向厉害,只是寻常的事情,不会有人敢这般模样。 那内侍跪跌到安庆面前,连连磕头。 “公主恕罪,奴才只是一时慌张,失了神,不是有意冲撞公主的。” 压下心中的不爽,安庆挑起眉头,“那你便和我说说,究竟是何事使你如此慌张?” 那内侍赶忙抬起头来,一边拭着额间的碎汗,尽力让自己冷静。 “回公主,是秋猎,五台山那边出了刺客,妄图谋害皇上” 安庆豁然起身,一把拽着那内侍衣领将他拎了起来。 “父皇如何了?” “有纪大人护驾,皇上受了轻伤,应是无碍了,只是” “只是什么?”江舒宁此刻也忍不住担心。 纪大人只是一介文官,又不会武,印象中也一向清瘦,又怎么能挡住刺客? 安庆颇有些不耐烦,“接着说。” “那纪大人据说受了重伤,如今还在昏迷当中,皇上已经即刻返程,不日就要回京。” 江舒宁呆愣,“你你说什么?” 第36章 议亲 那内侍缓了口气, 又将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还有几日回宫,你告诉我,父皇他们还有几日回宫?” 公主少有这般神色狠厉, 这让那内侍才平定的心又开始坠坠不安。 “公主公主” 江舒宁站起身来, 行至安庆身边,轻手拍了拍她的背脊。 “公主别动气,静下心来问他罢, 你这样吓他, 他说话不利索,倒也是耽误了时间。” 她声音柔和, 却藏着几缕难以察觉的担忧。 安庆闻言才松了手, 坐回花梨木交椅上,侧倚着扶手, 语气较刚才温和了不少,“你且仔细说说,究竟发生了何事?” 那内侍伏在地上,将秋猎上所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与理来说, 秋猎的五台山地势险峻,除了前山早就修了上山之道,几乎无路可攀, 且到处都有重兵把守,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有贼人出现。 但意外却还是发生了。 皇帝陛下在逐鹿之际被窜出的两位贼人袭击, 一前一后堵住了皇帝的去路。 奉命随行在侧的纪旻叙,便是这时候出现的。 大魏好骑射之风,即便身为一介文官也不至于生疏骑射。 纪旻叙策马护驾与其中一位贼人缠斗,却不幸被另一人刺伤。 所幸皇帝并无大碍。 那贼人所持的弯刀,乃是北境狄人特有, 更主要的是,那贼人的长相。 红发碧眸,并非大魏朝人。 这般长相,是河套阴山以北的游牧民族。 这两个狄人做魏朝衣着打扮,想来已经在大卫待过一段时日。且防卫如此森严,还能混入这五台山中谋害皇上性命,其中必有阴谋。 说不定还有同伙。 北狄归顺大魏已久,岁岁朝贡,十余年来都未有变动,为何就偏在北狄政权荡涤之际出了这档子事情。 龙颜大怒之下,皇帝随即擢大理寺和刑部协同彻查此事。 这背后究竟潜藏着什么阴谋,此时还未曾可知,但那随驾的纪旻叙却实实在在受了重伤。 因为安庆,与纪旻叙有层师生关系,皇帝才特地请人来,将此事告知安庆。 “陛下吩咐随行的御医,日日夜夜照顾纪大人,不日就回京师,京师又有太医院院正胡大人在,肯定不会有什么事的,公主可暂且放心。” 这事想来必然没有那样简单,可比起关心这些,江舒宁更加担心纪旻叙的安危。 再过了几日,帝后与一众臣工风尘仆仆的回了京师。 可与江舒宁料想的不同,此番秋猎五台山遇刺一事,并未宣扬出去,朝堂上下京师内外,一如往常。 天气转凉,江舒宁安庆两人上课事宜,时隔半月再推上日程。 陈时徽照例辰时便赶至翊坤宫。江舒宁与安庆早在书经堂候着,看见陈时徽过来,赶忙朝他行礼。 “陈夫子。” “陈大人。” 三年的时光转瞬即逝,兴许今年一过,公主的学习就将止于及笄,她也可归家了。 陈时徽方才坐下,安庆就急不可耐地凑到他跟前。陈时徽本欲斥责安庆,心思浮躁,可看她身边站着的江舒宁,那些话就卡在嘴边没有出来。 江舒宁平常是安静乖巧的,连她都这样,倒真是没什么好斥责的了。 安庆扯着陈时徽袖口,问:“陈大人,你与我说说,纪夫子如何?他的伤可好全了?” 陈时徽合着眸子,无奈的摇了摇头,“你们纪夫子昨日醒了,只是伤还未好完全,神色恍惚,除了与陛下见了一面后,就闭门谢客,现如今,应在官舍里养伤。” 听见这话,江舒宁悬了几日的心才落回实处。 “那我就放心了,”安庆才松了一口气,忽而又想起件事,遂又问,“他不见一人,父皇可有安排太医替纪夫子看伤?” “自然是有的,公主无需关怀,再歇上些时日,应该就没什么大碍了。” “那便好,那便好。” 陈时徽睨了安庆一眼,板正了脸,“公主可是问清楚了?若是问清楚,那便得开始上课了,可再耽误不得。” 安庆笑了笑,“夫子可以开始上课了。” 安庆这些反应落在陈时徽眼中既是好笑,又有些生气。 笑的是公主在深宫之中还能心思纯净,气的是他都教到公主三年了,却还未看到公主有多少长进。 算着日子,再过三月公主就要及笄了,及笄之后自然再不用授课。 可在安庆身上所能看到的成长,却让陈时徽十分愧疚。 倒是江侍郎的这位女儿,将将十七岁,还是少女纯质的年纪,却已经习惯于潜藏情绪。 也不知,究竟是喜是忧。 * 近日来,江舒宁可称得上闲暇。 除了隔日须得上课外,其他时候,她就在舒云院练字看书,没有旁的事情,闲散惬意。 这日,她正在房中练字,一内侍突然过来朝她递了封书信。 这内侍与她说,是宫门外的人地来的书信特传给江舒宁。 能给江舒宁递信的,无外乎是她父母。 再想想前日父亲被皇帝陛下擢升做了礼部尚书,朝中许多官员也因为京察官位有所变动。 莫非是哥哥外放时期到了,调回了京师? 想到这里,江舒宁赶紧将信拆开。但出乎她所料,这信并不是江聿嗣差人送来的。 这些是前些时候在西市救了她的陆行谦所写。 信上的内容便是关于那些想要谋取自己性命的贼人。 据信上所说,那三名贼人确实有幕后主使。那三人也是收钱办事,杀人放火,无恶不作,除了江舒宁这桩案子,其手上还沾了不少血腥。 既然经常干这档子营生,嘴巴自然严,陆行谦费了些功夫才撬开他们的嘴,查到了幕后主使。而那主谋之人,乃是福安县主曾经的婢女,名为翠画。但那名婢女,在一年前已经嫁了出去。 按照翠画所说,她之所以想要害了江舒宁性命便是想报复。 可江舒宁并未害过她,又何谈报复。 她的理由也可笑,说是因为福安县主和江小姐两人不和,她替江小姐在福安面前说了几句好话,而后福安县主因为迁怒,将她随意配给了一名身份低微的小厮。 原本翠画已经认命,带着自己的嫁妆安生的嫁了,可偏偏那人极为好赌,一年下来,将翠画在福安面前积累的嫁妆败了个干净。 手上的余钱让翠画日渐艰难。她尝遍种种苦果,最终开始思量其起因,也便由此将这莫名的仇恨施加到了江舒宁身上。 一不做二不休,她便托了赌坊的市井之徒,找了关系,联系了那三名贼人,让他们寻找机会杀了江舒宁,以解她心头之恨。 据这翠画所说,陆行谦也有查过,桩桩件件确实对得上。 翠画丈夫嗜赌,那三名贼人也确实和那赌坊之人有勾结。 但细究起来,这前因后果仍旧是疑点重重。介于他已经查了好些时日,理应让江舒宁知道这内情,遂陆行谦将此事起因一一与江舒宁说得明白。 信末,他还言明将接着调查此事,若这事情真和福安县主有关,他也不会坐视不理,会给她一个交代。 看完此信,江舒宁将信收了起来。 她望着窗外暗暗出神。 下个月福安县主便要成婚,江舒宁知道,福安这婚事并非她本意,她原本想要嫁的人,也并不是她现在所嫁的人,只是弄巧成拙,不得不嫁给这位。 这样,福安难免心有不甘。可江舒宁却不理解,为何她想要杀了自己。 江舒宁知道福安心悦陆行谦,可也犯不着迁怒到自己身上。 这些年来,她家和陆家因拒婚一事,几乎没了往来。她根本不可能嫁给陆行谦,况且这朝中传闻她不信福安没有听过。 她都说不定要嫁入东宫,做太子选侍了,福安为何还非得和她对上? 难不成,是怕自己将来对她不利? 除了这桩事,福安以前与她起冲突的那些,在她看来,皆不值一提。过去了,便如烟消散,哪里值得放在心间?她根本就不是这样一个爱记仇的人。 但倘若这桩事真有福安的手笔,她也不会善罢甘休。 她并不是非得忍气吞声。 只是,他其实没有非得追查此事的必要。 又过了几日,江舒宁这会倒真真收到了父亲捎给自己的信。 父亲让自己回家一趟,有事与她商议。 收到此信江舒宁便于公主说明,自己隔日想要回家。 这几年下来,两人的关系已然匪浅,江舒宁所提之事安庆基本都会答应。 只是临行前,安庆还与江舒宁交代了一声。 “我听父皇说,再过两日纪夫子便能回来给我们上课了,你可不要在家待的太久,毕竟,依照我的年纪,我们能再上的课,也就是这几个月了。” 江舒宁闻言,目光微动。 回想起三年前安庆的模样,她竟莫名生出了些感触。 之前的她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安庆还会有喜欢上课的一日。 江舒宁垂眸笑了笑,“舒宁知道了。” 这趟回家江舒宁心中早有猜测所为何事,事实也确如她所料。 半个月前,她在徽州府的哥哥给家里寄了一封家书。大致说明他不日便会启程动身,赶回京师述职。 这趟回来,应该不会再走了。 “你哥哥此番回京,我们也算是能够一家团圆,真乃我江家幸事。” 江聿嗣确实没有想到皇上会让江云翥调回京师,任职户部郎中。 虽说只是正五品的户部郎中,但江云翥出身翰林院,又有在徽州府的那般历练,将来前途毕定不会差。 自己的儿子能够如此,江聿嗣心满意足。 且最值得开心的是,他替女儿找好了适宜定亲的人选。 三年一度的京察,朝堂格局略有变化。 首辅施昌寅和次辅高秩一道告老还乡,大魏一下失了两位内阁大臣。皇帝也将自己看中的张启贤拨到首辅之位,又改为吏部尚书,接替了施大人的职位,次辅之位,则由户部尚书韩明义接任,韩大人是出了名的以和为贵,不喜争戈,如此一来,内阁几乎算得上张启贤一手把持。 他才入阁参政两年就碰上这些变动,委实让他心里难安。 不过于他而言,当下之急是自己女儿的事。 江舒宁坐在正堂的主座之下,眉目疑惑。 “爹爹还有何事?” 江聿嗣抚须扬眉,面上蕴着笑,他缓缓道:“前些时候,我不是与阿宁说过,会替你议亲,为你寻未来的夫婿吗。” 江舒宁怔了怔,黯然失声。 她原以为,自己必然会入东宫做太子选侍的,没想到此事竟有转机么? 当真有那样,为了她,愿意得罪太子的人吗? 呆愣了会儿,江舒宁反应过来遂问道:“爹爹,那答应与我议亲的,究竟是何人?” “是三年前新科进士的其中一位,他为二甲头名,曾被选为庶吉士,在礼部观政三年,散馆过后任礼部主事。他为人温和忠厚,品貌姣好,性情淑均,虽家境贫寒却有鸿鹄之志,也算得上我们下学生。” 江舒宁对这般描述丝毫没有印象。 她爹爹确实有一些门生,上辈子在江家落败之际,本着情谊,这些人还替她爹爹在皇帝面前求情,磨了许久,才勉强留得他们江家人的性命。 江舒宁抿着唇,郑重的问:“爹爹所说,究竟是何人?” 江聿嗣没有掩饰自己眉目间的欣赏,他道:“此人名为徐棹,年方二十三,因着父母早亡,所以这个年纪还尚未定亲。” 怕江舒宁担心,他遂补充道:“我定下他,也并非一日之见,他在礼部观政三年,这三年他所作所为我皆有所察,我再三试探过他,爹爹以为,他是值得,托负的良人。” 第37章 骗你的 江舒宁稍稍错愕, 睁着一双莹润的杏眸,几许思量闪过。 自己爹爹口中说的这个徐棹,她有听过的。算得上爹爹最为得意的门生了, 年纪轻轻便做了礼部主事, 后面也一直官运亨通,几乎没遭过贬斥,半生都算得上平顺。 而最为重要的一点, 这个徐棹在上辈子是有妻子的。 大约就在三年后, 太常寺少卿看中了这位年纪轻轻,却还未有婚娶的礼部主事, 做主将自己的和离过的大女儿, 嫁给了徐棹。 虽在外界看来,少卿家的女儿年纪要稍长些, 但配一个无父无母家世贫寒的礼部主事,还是绰绰有余。 且听说,两人是郎才女貌情投意合,婚后也十分恩爱, 称得上举案齐眉相敬如宾,过着大多数人都羡慕的生活。 徐棹此人身世坎坷,兴许是前半辈子过得太苦, 上天眷顾,后半生仕途才顺畅无阻。 他幼时父母双亡, 而后很长一段时间寄人篱下,在叔叔家生活。幸得徐棹十分聪慧,年纪小小便过了童生试,做了秀才,得到县里看重。甚至因为后头在乡试上名列前茅, 得了知府大人的亲眼,做主将自己女儿与他定下婚事。 偏偏在乡试后不久,徐棹亲叔染病离世,婶娘也因为悲痛过度离开了人世。徐棹要为自己的亲叔叔守孝四年,而知县大人的女儿本就与徐棹同龄,经不起耽误,这门好好的亲事也就此告吹。 虽说后面,也有不少人看中徐棹,想与他议亲,但徐棹身边已经没什么亲人,加之他一心争取功名,便耽搁到了如今。 若不是江聿嗣几次三番提及此事,或许也就没有这一遭了。 因为知道徐棹将来会有妻子,所以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江舒宁心中并没有从压抑中解脱出来。 她,要做那个抢亲的人吗? 江舒宁神色凝重,“爹爹,您确定这位徐主事确实未曾婚配,没有心上之人吗?” 江聿嗣虽疑惑自己女儿为何这般问,但他还是郑重答了:“此事爹爹自然是确定的,我不愿你入东宫,但也不至于强行绑了人来,逼迫旁人与你成亲,我做不来这样的事情,也不会做这样的事情让自己女儿蒙羞。” 见江舒宁始终低垂着头在一边,闷不作声,江聿嗣又不免得担心起来。 “阿宁在考虑什么,若还觉得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可与爹爹说来。” 江舒宁摇摇头,“没什么不妥,既然既然爹爹已经安排好了,女儿当然不担心,只是只是那徐主事,他,他对此事是怎么看的?” 江聿嗣笑了笑,答:“他自然是同意的,爹爹只是想问问此事你的看法,你若觉得合适,隔几日我请人到我们家中来,你到时候与公主说一声,过来见见。” 话讲到这里,此事基本上已经算是定下,既然有一个愿意得罪太子且愿意娶她的人出现,江舒宁无论如何都会抓紧这个机会。 只是 她心中仍有些许焦躁。 当真要坏人姻缘么? 江舒宁还在出神的时候,林氏从外头进来。 林氏绕过屏风,款步而来,仪态端庄得体,面上蕴着笑,从容惬意,一眼能看出来的好心情。 女儿的事情已经有了着落,自己儿子不日就要回京。 这些事情,哪儿哪儿都是值得开心的。 林氏先是看了江聿嗣一眼,而后又将目光转向江舒宁。 坐到她身旁,林氏缓缓开口问道:“阿宁觉得怎么样,你爹爹可还与你说的清楚,你若是还有什么想知道的,你可以娘亲说说,娘亲之前也是见过那人的,好歹也知道了将有三年,总是比你了解些。” 于江舒宁而言,知道这徐棹品性端方值得托付,就已经足够了,其他方面,自有爹娘替她把关,她根本无需操心。 只是,她终究心里有些过意不去。 林氏微微叹了一声,捉过江舒宁的手,将她的手置在自己膝上,轻轻拍了拍。 “娘亲知道,你是个乖巧知事的孩子,所以娘亲从来都不会过多干涉你的事情,你想进宫做公主伴读便让你去了,你不想嫁给那陆世子,我们也不嫁,可这次,你即便心中不愿,我们也不能由得你任性了。” “娘亲” 林氏半眯着眼,眸光微动,“你若当真嫁去了东宫,那我们江家,便是与太子牢牢的绑在了一起,万般事情,就再不得随性而为了,我与你爹,都不愿意你进那东宫,受人磋磨。” 别说旁人,就说那东宫太子妃,她可是安国公的嫡女,当今皇后又是她的姨母,身份高重不说还常年得太子独宠。此番只为了子嗣,顶不过群臣进谏,才同意替太子纳了选侍。 如果让自己千疼百宠的女儿,在这样的女子手下生活,林氏实在不能忍受。 想到这里,林氏不由得回想起自身的遭遇,感触颇深。 她出身并不好,虽说是皇商,但终究是士农工商中最不受人待见的商人,能够嫁给当时出身书香世家的江聿嗣,可谓是艰难重重。 幸好母亲理解,父亲支持,两家人都不反对,林氏和江聿嗣才能跨过种种鸿沟,结为夫妻。 所以婚后,林氏便以高门主母的要求端正自己,孝敬公婆,礼待下人,她也费了不少功夫,才练的如今这样。 于林氏而言,这样是辛苦的。但想想江聿嗣是年如一日的待她,即便身处高位对他也依旧,情谊不变,这便是值得的。 再有自己这一双儿女,她便更加心满意足。 想了太多,林氏忍不住落了泪,一边江聿嗣察觉,随即起身过来,用宽袖轻轻替她拭泪。 嘴边还念叨着,“阿宁还没嫁呢,你就这般难过伤心,到时候嫁了,你让我该怎么办才好,我可再变不出一个阿宁哄你啊。” 林氏破涕为笑,一把将他推开,“年过不惑的礼部尚书了,说话还怎得油腔滑舌,也不怕叫你那些学生看了耻笑于你!” 长长舒出一口气,林氏转眸看向自己的女儿。 “阿宁,你也不必担心,那徐棹娘亲替你看过了,相貌好品行也端正,真要说起来,与那一甲探花相比也是不差的,阿宁以后与他相处,肯定会喜欢的。” 心中最后一丝不安,仿佛也随着母亲的话就此消散。 她总不能事事都为他人考虑。 今后嫁给了徐棹,她会好好对他,将他看作亲人的。 那位太常寺少卿的大小姐 若是她婚途不顺,自己会尽力帮忙的。 江舒宁这趟在家里待了足有两日,要不是想着公主临走前交代自己的话,她兴许还会待上第三日。 她能陪在公主身边的时间确实不多了。 莫说是等到公主及笄,或许再下个月,她便要嫁人了,那时候也就没理由再留宫中了。 这日天气极好,辰时就已经不见云雾,日光熹微,天色渐明。 前些时候纪旻叙已经升做翰林侍读,谈不上多高的品级,却是实实在在的天子近臣,常伴御驾。且大多有此经历的人,后面都会青云直上,位极人臣。 这算是意料之中的事了,甚至许多人还觉得只做个翰林侍读,倒是有些委屈了。 毕竟,纪旻叙可是有救驾的功劳,夸张些说,就此封了个担虚衔却享俸禄的公侯,也未尝不可。但毕竟是实实在在科举出来的,还是状元,颇有些能力才学,要真走上了这条路,倒是会让不少人扼腕叹息。 经此一遭,也再没有人敢议论纪旻叙的不是。 就是顶撞内阁辅臣又如何,现在他可是背后靠着皇帝,与从前大不相同了。 分明还是与之前一般的装束,相貌也未曾发生变化,可江舒宁看稳步过来的人,却意外从他眉目间看出了冷冽淡漠。 再仔细去看,只能窥得他面上浅浅的笑。 好像,还是和前些时日一般模样。 纪旻叙甫一踏入书经堂,安庆就凑到前面,仔细上下的将人打量一番。 可看了好一会儿,她却看不出些什么。 安庆试探着问:“纪夫子可还好,身上的伤如何了?” 纪旻叙不着痕迹地后退一步,神色淡漠,“有劳公主费心,微臣的伤已然好全,并无大碍。” 安庆还想再说些什么,可却像是被他提前发现似的,婉转地将这些话止于安庆口中。 “公主,时辰不早了。” 安庆愣了一会,后知后觉的点了点头,才又回到自己位置上。 江舒宁和安庆性子不同,即便关心也没有安庆那般热切。只在纪旻叙行至自己面前时,适时的抬头。 “纪夫子,您的伤怎么样了?” 那双毫无波澜的眼眸瞬时凝聚了光彩,在一刹风云变幻,却又在下一刻云霄雨霁。 纪旻叙柔了眉目,“起初,大抵是有些重的,但养了许久,又有太医院的院使照看,已经好了不少,正是如此,才能过来给你们上课。” 江舒宁悄然松了口气,“那便好。” 安庆就懒懒的坐着,单手撑着腮,将这一幕看在眼里。 怎么纪夫子对她就那样敷衍,对江舒宁就另外一副模样? 不过想想平常陈夫子对自己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安庆也就释然了。 谁叫自己就是不如江舒宁领会的好呢。 别说,她们的夫子了,就算是自己,若是碰上那些机敏乖巧的马,也会另眼相看的。 这两个时辰过得尤其快,安庆几乎一刻都不得歇下。 也不知怎么的,好像半个月过去,他们纪夫子变得急躁了不少。平时都是舒舒缓缓的教她,直到她差不多完全懂了,才到下一篇文章。而今天呢,仿佛是扯着鞭子催着她一般,让她根本松缓不下来。 要是,才一两刻钟倒还好,可这两个时辰,下来,安庆累得不成样子。 她从始至终神经都是绷得紧紧的,一刻松懈不得。 所幸纪夫子时间掐算得极其当准确,两个时辰过去,当即就宣布下课。 “今日便讲到这里,”纪旻叙瞥向安庆,柔和的眉目却无端带着压力,“公主可以回去了,我还有些话要和江小姐说。” 安庆头皮一紧,忙不迭的离开了,仿佛在躲什么似的,一刻都不曾停留。 她怕,怕下一刻,纪夫子就要留她说话了。 之前倒也不是没有过这样的时候。 可这次,安庆总觉得,她应当是承受不起的。 书经堂内室一片沉默,只余下两人安静的坐着。 直到江舒宁把手上的文章写完,交于纪旻叙,这沉默才被打破。 纪旻叙一目十行,极快的看完了这篇文章。 他嘴角微微勾起,将宣纸收到一边。 “简明得当,粗中有细,有几处引经据典,用的极好,比之三年前,进步很多。” 江舒宁没想到会得他如此夸奖,心中很是开心,但又怕纪旻叙只是安慰于她,就多问了句。 “是真的吗?” 他望着江舒宁,眼眸含着缱绻,“当然是真的,我何时骗过你。” 此时,她的笑方才落到实处。 倏地,又听他问:“我听说前几日,阿宁回家去了,昨日才返宫中。” 江舒宁点头,“是爹爹遣人送信过来,让我回家一趟,与我说了些话,我想念爹爹和娘亲,便小住了两日。” “可是阿宁的兄长要回京述职了?” 江舒宁陡然惊喜,“您是如何知道的?” 他转眸轻笑,神色如常,“阿宁你要知道,我是翰林侍读,时常在陛下面前侍奉,阿宁兄长回京述职,也是过了陛下那里,我又怎么会不知道。” 他站起身来,几步走到江舒宁面前,“阿宁的兄长此番回京,应是会常驻京师的,阿宁届时与兄长团聚,可开心?” 他骗了她。 江云翥回京述职这事,他并不是从皇帝那儿知道的。 诚然,他现在是翰林侍读,常伴御驾,可这些时日他一直受着伤,闭门谢客,又不曾当值,也就只和皇帝见了一次,且和皇帝谈论的又非政事,怎么会从皇帝那里知道。 他只是,将上辈子的事复述了一遍。 江舒宁笑着点头,“阿宁很开心,我只在四岁前见过兄长,现在想来,兄长面容都有些模糊了” 纪旻叙也跟着颔首,他将手指搭在那红木桌的雕花上,轻轻摩梭着。 待到江舒宁说了好一阵,他才适时问道:“除了这些,江大人可还与阿宁说了什么?” 江舒宁微怔,但面前人神情依旧如常,似乎只是随意发问。 爹爹还说了她的亲事,说了她不用嫁给太子。 可这些,她要告诉他吗? 纪旻叙看出了她面上的顾虑,也觉察出了她的犹豫。 他庆幸,至少她不是完全不想提起的。 纪旻叙拿出了自己最大的耐心,克制着压抑着将自己的意图掩下。 回想着半月前自己说话的模样,他温声道:“前些时候,陈学士找我问过一事,便是关于阿宁的事,他与我说这事有些着急,也不方便太张扬,已经过了快有一月,我想着总得与阿宁亲口问问,这事儿可有着落。” 第38章 嫁给我 陈学士说的, 又和自己有关,且还不能张扬 江舒宁下意识蹙起眉头,可想了许久, 却依旧不知究竟是为何事。 她抿紧唇瓣, “你与我说说,究竟是何事?” 纪旻叙眉目疏朗,笑意温吞, 他轻声道:“陈学士与我说, 江大人想为阿宁议亲,考量了许久, 始终没找到适合的人选。 ” 听见这话, 江舒宁松了口气。可抬眸看见纪旻叙时,又忍不住有些羞怯。 毕竟是自己的亲事, 与他人提起总归有些不好意思的。 江舒宁移开目光,清了清嗓子,声音却细弱蚊喃,“确实是有这么回事但前几日, 父亲已经替我定下了议亲的人选,他” “是谁?” 他语调莫名带着些低沉,让江舒宁不由得愣了愣, 开始反省自己。 她是说错了什么话吗,怎么总觉得纪夫子似乎有些动怒。 但也因此, 刚才还带着的几分羞意悄然消散。 江舒宁答话:“是爹爹的门生,如今的礼部主事,徐棹。” 听到这个名字时,纪旻叙眉目一松。 他原以为,这辈子阿宁还会与上辈子一般, 兜兜转转,最终仍是嫁给了陆行谦。 他知晓他们多年的情谊,也知晓阿宁看重陆行善。 可陆行谦配不上阿宁的情义。 徐棹? 那个,三年后娶了太常寺少卿嫡长女的徐棹? “我对他有印象,与我同榜的二甲头名。”纪旻叙垂眸看着她,将江舒宁的反应尽收眼底。 收起负在身后的双手,纪旻叙神色自然地问:“阿宁见过此人了?已经与其互换了婚书么?” 江舒宁缓缓摇头,“还未曾见过,但父亲与我说了,过几日可与他见上一面,婚书的话,还未立下,不过应该也” “未曾见过,”这几个字似乎反复浸润在他口中,他神色微敛,“未曾见过,阿宁就觉得此人是可以托付终身值得信赖的么,那和盲婚哑嫁有何区别?” 江舒宁知道他说的有道理,但这与她而言,已经是最好的选择了,这也是为了躲避嫁入东宫的无奈举措,况且那徐棹为人,自己爹爹娘亲肯定知悉的,她就算信不过旁人,也还是信得过自己双亲。 “可可他是我爹爹门生,在我爹爹手下待了近三年,爹爹觉得,他是可靠” “阿宁这话,实在偏颇。” 纪旻叙垂在宽袖下的手掌交错握着,修长的食指不动声色地抚摸手背上隆起的经络,一寸一寸,感受着自己流淌在脉络中的血液。 他眉目依旧温和,嘴角捻起一抹笑,“且不说阿宁和江尚书并非同一人,就说在江尚书考察的那三年,江尚书能看到的,只是在朝事中的徐棹,能看到他的才华能力,可私底下徐棹是怎样的,江尚书又了解多少呢?” 江舒宁愣愣的看着他,一时间哑口无言。 可纪旻叙却没有给她反应的时机,接着又道:“据我所知,徐棹此人性情凉薄,与他同科的进士同僚邀他出游,他从未参与,三年前的琼林宴,他不过待了片刻就匆匆离席,试问这样的性子,即便才华横溢,能力卓著,又能如何,阿宁喜欢么?” 徐棹从不应承同僚出游是因为他家境贫寒,除了俸禄外,没有多余的钱财,再者,出入那般声色犬马之地,陪着那些人一起附庸风流,徐棹也不喜欢。 纪旻叙自身也从未去过。 一来,因为他和张阁老的事,寻常人不敢相邀,二来,翰林院中,他所待的地方除了陈学士就没旁人了。 而三年前徐棹匆匆离开琼林宴,是因为他勿饮了一种果酒,身体不适,恐在宴上失态,还是纪旻叙帮忙遮掩过去的。 事实是这样,然纪旻叙觉得,他的话也并未有错。 “阿宁,嫁娶之事在双方,即便徐棹是愿意的,可你呢,你当真愿意嫁给这样一个冷情之人么?” 江舒宁根本不知道这些事情,而爹爹也未曾和她提起。 她自己性子确实没有那般活泼,但也并不意味着,她便喜欢冷冷淡淡的人。 江舒宁垂眸不语。 她的反应,在他的意料之中。 但只是这样,全然不够。 陆行谦不就是一个冷情的人么,可阿宁还是嫁给了他。 “这般的人,阿宁是不喜欢的吧?”他面上笼着一层忧愁,轻叹一声,“我知你心中所想,可除了我方才说的那些,你还需知道,与你议亲,徐棹心血并不如江尚书所言,是真正心甘情愿的。” “可可爹爹与我说,他是答应的。” “阿宁知道徐棹的身世么?他无父无母,身边也无亲人,且他又是江尚书的门生,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在徐棹看来,江尚书已然是他的尊长,既然是尊长,那江尚书说的话,他又怎会不听?” 纪旻叙的话犹如一记撞钟,捶响了江舒宁那些从未考虑过的事情。 她或许是太不情愿嫁入东宫了,才会将婚嫁之事想的这般简单。 但既然有这样的机会,她真的不想就此轻易放弃。 她声音闷闷的,“可可自古以来,婚嫁便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娶了我他娶了我,是不会吃亏的。” “他当然是不会吃亏,他现在不过是个小小的礼部主事,而阿宁父亲是礼部尚书,两者怎能相提并论,可阿宁啊,你要明白,他不可能永远都是主事,他出身翰林前途光辉,你若嫁了他,还有你父亲这座靠山,将来徐棹官居何位,难以估量。” 纪旻叙语调里哀戚,“徐棹现在是因为尊长之言,和阿宁议亲,以他的品性,确实值得信赖,值得托付,可将来,若她碰上钟意的女子阿宁该如何自处?” 是啊,她与徐棹现在的位置,是不对等的。同意与自己议亲,或许是因为自己父亲,又或许是因为其他,但肯定不是因为喜欢。 且她又清楚,徐棹三年后会碰上自己心上之人。甚至不顾对方和离过也执意要娶,这样足以说明两人感情了。 若没有这桩事,江舒宁或许还能说服自己,可偏偏,这是真实存在的,甚至这二人的婚宴她还曾参与。 “秋生哥哥你说的对,是我考虑的不够清楚,太过自私狭隘” “我我会去和爹爹说清楚,不和徐棹议亲。” 说到后面,江舒宁声音已然有些哽咽。 她不愿意嫁入东宫,可也不该做这样坏心思的人,害人姻缘。 江舒宁羞愧的难以自如,低眉垂眸,转身便要离去。 但她还未走两步,身后的人,便拉住了她的手。 她回眸看他,那双平日里,分外明亮的杏眸此时水光莹莹的,睫毛羽还挂着泪点,唇抿的极紧几乎要皱在了一处。 纪旻叙眉目霎时变得冷冽,便这样舍不得吗? 只是一个,未曾见过的人,就要为他落泪么。 可看着江舒宁轻轻颤抖的肩头,他又忍不住心软,压下那份难明的酸涩,他将语气放得温和。 “阿宁为何要哭,只是这样一件事,不值得落泪的。” “我知道,我知道,我做的不对,我不该答应爹爹,可是可是,”她他稍稍仰起头,“我真的不愿意嫁入东宫,我不想我不愿意我真的不想” 纪旻叙握住她的那只手,也随着她轻轻的颤着。 “我只是想好好的,安安静静的陪着爹爹娘亲,看着江家好好的,为什么就这样难” 她真的已经尽力了。 重来一世,她已经割舍了陆行谦,努力的避开祸事,可好像许多事情,还是不会那样简单。 她是尚书之女,婚事从来都不会那样简单,不可能率性而为,这一切,她都明白。 可换个人就不行么,她不想再面对赵崇昱了。 “阿宁” “秋生哥哥,你说,你说我该怎么办才好?我不愿意做坏人姻缘的事情,可我也不想嫁进东宫,不想和皇家有牵扯,我只想我和江家都安稳顺遂” 纪旻叙松开了自己的手,安静的看着面前的人。 他觉得,这辈子阿宁该由自己好好保护着。交给其他任何人,都不如自己来的放心。 他眉目间蕴着浅淡的柔和,就这样望着她温柔缱绻。 “可愿做侍读夫人?” 江舒宁的抽泣戛然而止,她肩头一颤一颤的,刚才的话,她听得不太真切。 “您说什么?” 他耐心的重复了一遍,一字一句,无比的认真凝重。 “我说,阿宁可愿做侍读夫人?” “给不了阿宁大富大贵,但和阿宁说的一样,护你安稳,想来,是可以做到的。” “秋生哥哥” “前些时候,我在秋猎时护驾有功,阿宁不必担心我会因此得罪了太子和陛下,只要阿宁愿意,就可以了。” 他说了谎。 不管江舒宁愿不愿意,三日前,她就一定,只能嫁给他了。 伤好的时候,他在南书房和皇帝见了一面。皇帝与他说,他此番秋猎救驾有功,应当大赏,问他有何想要的,尽管开口。 功名利禄加官进爵,这些都可以。 但纪旻叙没有要这些,他向皇帝求了一席赐婚诏书,要皇帝将江尚书的嫡女赐婚于他。 皇帝初时听闻有些诧异,但仔细一想这江舒宁的身份,便知晓了纪旻叙的意思。 娶了江尚书的嫡女,不就是承接了江聿嗣一门的人脉背后的势力么?可,若直接求加官进爵,再借这个机会,自己打点关系收买人脉,不是更为直接可靠么? 还是说,这位新科状元自觉能力不足? 皇帝不理解他的想法,但这并不妨碍他答应赐婚。 虽说前些日子,他是有意将这位江尚书的嫡女赐给太子。但也只是有这个意思,并不是非得如此。 江尚书位高权重,东宫已有安国公一脉,再收两位选侍中还包含江尚书的嫡女,这,不是要将朝野上下的重臣,全都笼络于东宫? 所以这事,皇帝一直都在考虑当中。 若江尚书不愿,他也不会勉强。且前些日子他已有听闻,江尚书打算给自己的女儿议亲。 自己再三暗示之下,江尚书仍旧如此,那不就意味着他并不打算将女儿嫁入东宫么。 “若陛下同意赐婚,微臣愿意自请外放淮安,替陛下查清淮安矿山□□一事。” 这个条件,倒真让崇仁帝动了心。 淮安府那边一直都由三司使把持,明明资源充沛,土地肥沃,但上报于银库的税银却越来越少,而据,布政使所言,乃是天灾人祸,百姓无力负担税负。 淮安一带,乃是皇家起源,几年前他曾派武安侯巡抚淮安,架空了布政使刘紊一部分权利,也因此几年前的税银并未逐年减少。 崇仁帝之所以派武安侯巡抚淮安,也是想给布政使提个醒,望他不要过分嚣张自得。可这些年过去,淮安那边故态复萌。 崇仁帝需要派遣人去调查此事。 若真是那刘紊的过错,他必然不会轻易放过。 这些时候,他一直都在考量应派谁去往淮安。 刘紊和张启贤关系匪浅,寻常朝臣,根本不敢贸然行事,就算是派了过去,说不定也是上下遮掩应付了事。 而这纪旻叙,就实在是合适不过。 于是,崇仁帝当即就准了纪旻叙所请,不日便会将圣旨下到江家去。 且崇仁帝还赐了纪旻叙一座宅子,金银万两。 犒劳抚慰人心,崇仁帝从来不吝啬金银。 也就是说,不管江舒宁答应与否,她都是一定要嫁给他的。 但纪旻叙希望,能听到她亲口答应。 他笑了笑,“阿宁不必为我忧虑,就权当我这是报恩吧,许多年前,我可是欠了你一份恩情的,若不是阿宁,我兴许早就死在那日了。” 江舒宁愣愣的望着他,似乎还未反应过来。 “阿宁,答应我,嫁给我,你想要的我都可以允诺你,不会让你受欺负,也不会让你伤心难过,更不会让江家受到伤害。且与阿宁而言,我好歹也算得上知根知底,也是与你相熟的人,我品性如何,你应是知道的罢。” 兴许比不上那陆行谦,但相较徐棹 算了,他不配与自己比。 他与阿宁,才是最为合适的。 江舒宁后知后觉,开始真正思量此事的可行。 秋生哥哥没有喜欢的人,而立之年也并未娶亲,索性他孑然一身,无人催促。 且按上辈子的走向,秋生哥哥从始至终都是天子近臣,从不偏袒任何一位皇子,昭然忠心于崇仁的,得天子信任。 前途坦荡顺遂,年纪轻轻,便位极人臣。 他确实是个合适的议亲人选。 即便,他不喜欢自己 她不需要担心拆散别人的姻缘,只需要安安静静的便可以了。 江舒宁定定的看着面前的人,仿佛看到了一缕明明灭灭的光,只要她伸手,便能抓住。 第39章 离开 “ 阿宁还有什么需要考虑的地方?” 他面上镶着笑, 青色的锦绣官袍,衬得他身形愈发修长,温煦谦和, 无一处不让人心意舒畅。 “阿宁不是不愿嫁入东宫么, 那为何不考虑我呢?” 难道说,还在想着陆行谦? 纪旻叙的笑有一丝皲裂,指尖掐入掌心, 苦苦压抑着心中的愤懑。 那个将她抛下, 给她留下一身苦难的人,根本不值得她如此眷恋。 垂眸看着江舒宁, 他道:“ 阿宁, 于你而言,我已是最适合的了。” 沉默了许久, 在他以为就要不了了之的时候,江舒宁抬眸,而后缓缓点头。 纪旻叙的手倏然松开,他沉淀的不甘与嫉妒, 在此刻烟消云散,又仿佛从来都未曾存在过。 他掩住话语中的颤,沉定心绪后问:“阿宁这是答应了?” 江舒宁看着他清逸俊秀的面容, 忽然觉得耳根有些发热。 秋生哥哥,对她来说是最好的选择了。 “可可我才和爹爹说过, 不日就要和徐棹见面,怎么办?我是不是该再回家一趟,与爹爹说清楚?” 一时间,江舒宁愁绪万千。 她不知该如何与爹爹开口,更加不知, 该如何与爹爹道清自己和秋生哥哥的关系。 “阿宁不用担心,”他放柔的声音,轻轻握着那双焦躁不安的手,一下一下拍着她的手背,“是我要娶阿宁,怎么能事事都让你操心呢?” “这些,该是我需要做的。明日上朝前,我会寻时机与江尚书说明,也会征得尚书大人的同意,不会让阿宁为难的。” 江舒宁不知道他会用什么方法与自己爹爹说,但是,他的话就莫名让自己心安。 握住自己的那张手,宽大而又温暖。 “好。” 目光相交时,江舒宁有些许羞怯,可想想自己已经下定决心要嫁于他了,便又觉得实在没什么好害羞的。 时候不早,他们也说了这样久的话,纪旻叙该回翰林去了。 他需得在这段时间,好好的将自己手上的事务处理干净,以便不日后动身前往淮安府。 纪旻叙转身离开,但在行至那琉璃幕帘之前,却感受到了身后轻微的拉扯。 青色的锦绣宽袖被她拉住。 纪旻叙低头去看,那只手洁白莹润,指尖还泛着淡淡的粉晕,她用拇指和食指轻轻捻住一角,察觉到她的目光时,又缓缓松开。 他笑着问道:“阿宁还有何事?” “我确实有件事要问秋生哥哥的,”她稍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又诚挚,“你要娶我,只是为了帮我脱离困境报答之前的恩情吗?” 不是,当然不是。 自己惦记了她那样久,怎么会只是为了恩情就要娶她。 若只是为了恩情,他有许多的办法帮她脱离目前的处境,只是不嫁给太子而已,手段可以有很多,并不是非得把自己搭进去。 可,不只是恩情。 他心悦她。 或许是,在淮安南陵县的时候那些朝夕相伴的日子,又或者是,到京师后初见她的模样。她的一颦一笑,故作老成,胆怯勇敢,每每想起,纪旻叙都觉得心甚乐之。 他已经放手过一次了,这次,他只想好好把握。 纪旻叙想与她说明自己的心意,可看见那双带着些许试探意味的目光,他又有些害怕。他担心自己的心悦,会让她旁生退意,不愿嫁与自己。 纪旻叙缓缓正过身来,敛着眉目低声道:“如阿宁所言,只是,婚娶是长久的事情,并非一朝一夕,若阿宁今后有了心上之人” 顿了片刻,他接着道,“有非嫁不可的人,也不能冲动鲁莽,要与我商量方可。” 他给了她余地,给了她后退的机会。 “阿宁,知道了。” 看着面前人转身离去的背影,江舒宁方才诸多纷扰的心绪,渐渐归于平静。 刚才恍惚间,她心里萌生了一份猜测。看着他的双眸,甚至她觉得下一刻,这猜测,便要落到实处了。 但纪旻叙的话,让她陡然清醒。 她都这般年纪了,怎么还会有这些无端的揣测,不切实际,胆大妄为。 她,有什么,值得喜欢的? 便就是这张脸,在京师也不是最顶尖的。 江舒宁离开书经堂时,看到了站在庭院外的安庆。 安庆立在杏树下,不时的朝这边张望,看见江舒宁,又招手让她上前。 江舒宁缓缓行至安庆身边,“公主怎么在这里等着?外头天气凉,风也大极容易受寒的。” “无碍的,我身体好着呢,况且也没站多久。” 安庆转眸看向江舒宁,犹豫着问:“方才纪夫子留你,与你说了什么?可是训斥你了?” “夫子指点了我的文章,让我稍作修改,要说训斥的话,并没有。” 安庆似乎有些不解,“当真没有责骂你?” “当真没有,舒宁何必欺瞒公主呢。” 倒是,江舒宁不知安庆何出此问。 “那便好,”安庆缓缓松了口气,“你不觉得,今日纪夫子格外凶吗?平常他不这样的。” 回想起才入书经堂时,纪旻叙那淡漠而又疏离的态度,安庆便觉得有些奇怪。 江舒宁顺着安庆的话仔细想了想,却并未觉得有何异常。 她握着安庆的手,轻轻拍了拍,“许是公主多想了。” 江舒宁都这般说了,再加上这也只是安庆个人的猜测,秋风一吹,安庆霎时又觉得没什么奇怪的地方了。 或许,是她今日的文章做得太差了些? 这几日,江舒宁过得一如往常,仿佛几日前纪旻叙与她说过的话从未有过一般。 日子是过得极为平静,可她心里却越发不安。 直到三日后,她在翊坤宫舒云院中与别枝说话时,御前太监孙公公的到来打破了她心中的安然。 孙公公送来了一道赐婚旨意。 要将礼部尚书的嫡女江舒宁赐给如今的翰林侍读纪旻叙。 孙公公诵读圣旨内容时,江舒宁都有些难以置信,她神思飘散。 江舒宁原以为这议亲应当只是他们江家和秋生哥哥两方的事情,不会牵扯到其他人,抑或是其他事。 可这桩圣旨实在大大出乎她的意料,甚至,叫她有些受宠若惊。 能得皇帝陛下赐婚,无论如何,这桩亲事定是受绝大部分人艳羡的,且大多皇帝赐婚,都另有恩赐。 金银珠宝,绫罗绸缎,良田美宅这些,都有可能。 更为重要的是,既然是赐婚,那便轻易不能更改,不能轻易和离,不然等同违背圣旨。 可,她又并非秋生哥哥心上之人,如此安排是否,是否太过了,没有一点余地留下。 “江小姐,江小姐。” 孙公公轻声的叫唤让江舒宁回过神来。 孙公公笑意盈盈,“江小姐,接旨罢。” 江舒宁随即叩首谢恩,恭敬的接过那纹着着祥云瑞鹤的黑牛角轴圣旨。 “江小姐,江尚书那边也有一份旨意,您家里人定然是知晓的,不必担心,只需好好安心待嫁便可。” 江舒宁垂眉颔首,“多谢孙公公。” 一边的别枝随即上前递了贺礼,孙公公笑眯眯的接过又道了几句祝贺的话。 送别孙公公,江舒宁望着攥在手中的圣旨,一时间竟有些茫然。 依照圣旨上所说,明日,她便可返回家中了。 四下环顾这自己待了已有三年的舒云院,她说不清心底的滋味。 “江舒宁!” 是安庆的声音。 她偏过头去看,安庆从穿堂那边匆匆过来。 安庆穿着一身洋红色缠枝花纹长袄,鹅黄色的织金滚边下裙,发髻上簪着的金凤衔珠串有些歪斜,瞧这模样就是疾步过来的。 江舒宁掩袖轻笑,“三年过去,我可是头一回看见公主这番模样。” 说着,抬手将她的发簪正了正。 “下次,公主可不能再如此失了皇家仪态。” 安庆直直的看着她,“我刚才看见孙公公了,我知他是过来传旨的,是赐婚旨意,对么?” 她在庆云斋时明月,替她梳妆打扮,正要去往坤宁宫向皇后请安。 可还在内堂的时候,她就听见了外边内侍的声音。 翊坤宫上下全都是安庆的人,安庆随意问一句,便知晓了这边的事情。 她知道自己父皇要给纪夫子赐婚,可她万万没有想到,这辈子婚的另一人竟是她的伴读江舒宁。 安庆随即回想起这两人的相处。 发乎情,止乎礼,礼仪规矩无一不守,可怎么的,两人就要结为夫妻了呢? 圣旨都下来了,江舒宁还有什么好隐瞒的? “是的,我明日便要回江家了待嫁了,公主,恕舒宁不能陪您到及笄的时候,今后,您一定” “江阿宁!我我有些舍不得你” 安庆知道江舒宁不愿嫁给自己皇兄不愿入东宫,也知道她私底下在考虑议亲的事情。 可如今临到此事,她心里颇不是滋味。 倒不如就要江舒宁嫁给自己皇兄,留在皇宫中陪她。 但这样的想法也只是转瞬即逝。 要真做了皇兄的选侍,江舒宁不会开心的,成天闷闷不乐的江舒宁,安庆并不愿意看到。 公主是头回这样喊自己,不是江小姐也非江舒宁。 “公主,舒宁也是舍不得您的,可我已经这般年纪了,总不该一直留在皇宫的。”握紧了她的手,江舒宁接着又道,“即便今后我不在皇宫,公主若是想我,也可来看我或者是写信给我,其实,也是一样的。” 这些安庆自然知道,她方才只是一时没忍住情绪外泄的厉害而已。 安庆悄悄错过头去,“我知道了,父皇赐给纪夫子的宅子,离着皇宫不算远,我若是哪日无聊,闷的慌,会去找你的。” 说到这里,身后的明月都忍不住笑了。 她家公主就是这样嘴硬。 明明刚才急的发簪都还没戴上,现在倒是冷静上了。 要明日看见江小姐离宫,说不定心里多难过呢。 但这回,倒是明月想岔了。 次日江舒宁回江家的时候,安庆十分镇定,亲眼看着马车一点一点远离宫门,竟半点挽留的话都没有说。 明月都忍不住开口问:“公主,你当真不再送送” “纪夫子那座宅子是在哪个胡同?” “回公主,是在槐树巷。” “你说说,我的公主府若是辟在那边,位置合适吗?” 明月瞠目结舌,“公主您说什么?” 安庆倒是没有怪罪她,难得耐心又说了遍,“我说,我的公主府若是开辟在那边,大小位置合适吗?算了,你也不懂这些,该去问钦天监才对!” 算算日子,再过两个月不到她便要及笄了。 皇家公主及笄就视作成年,可以独立在皇宫之外开辟府邸。 可安庆突然想起,自己父皇好像已经给自己安排了一座公主府,并不在槐树巷。 不行,她得尽早去和父皇提一提这事。 第40章 成婚 江舒宁这趟回家算是有些匆忙着急的, 但因平素她住的院子林氏一直都有遣人打扫,就算是这次匆忙了些,也不至于要换了院落。 按照圣旨上的婚期, 她这桩婚事称得上是仓促的, 差不多一月内就得完婚,相较上辈子那桩筹备了近半年的婚事,江舒宁实在, 切切实实感受到了婚期紧张的忙乱。 她虽说是待嫁, 但筹备婚礼用度也需得一一知晓。 因是圣旨赐婚,婚礼四仪中的纳采纳吉纳征便挑了合适的日子, 酌情一起办备了。 江家忙, 纪旻叙自然也需有不少操心的事情。 但纪旻叙孤家寡人一个,家中既无父母也无叔伯, 议婚交换跟帖一事,便由皇帝擢纪旻叙师长陈时徽代理此事。 这倒是忙坏了陈时徽。 朝中事务繁多之际,也得抽空下来安排此事,虽然忙乱, 但陈时徽却忙的乐不思蜀。陈时徽长子今年十四,于他而言,提前熟悉这议亲事宜倒也有些意义。 皇帝赐下的宅子, 是前朝重臣的居所,占地大不说, 内里设施古朴典雅,营缮司的人忙活半月,就已焕然一新。加上皇帝又额外赐了不少金银器物,稍稍装点,便能住得极为舒心。 朝臣们听闻此事, 也不由得感慨陛下皇恩浩荡,待臣工重情重礼,实乃明君仁君。 江舒宁也不知皇帝究竟赐下了多少东西,总归纳定礼聘礼的清单,是让林氏极为满意的,甚至开口说,决计没有失了她尚书之女的身份。 半月过去,江舒宁竟清减了不少。 但今日,她实在开心。 按照三日前,在驿站中寻得的家书上所言,他的哥哥,今日应该就要抵达京师。 上辈子因为种种原因,江云翥未能参加江舒宁的婚事,这辈子耽搁了几年,反倒是更得机会了。 江舒宁兴奋难抑,便央着母亲,想要一道去京师的港口,接自己哥哥回家。 这趟自徽州归京,江云翥走的是水路。路上稍稍耽误了几日,但也及时赶到了京师。 林氏是有些犹豫的,毕竟江舒宁是待嫁之身,这个时候出门,是没那样合适的。 但看着江舒宁眼底的希冀,林氏到底还是软了心,捎带着江舒宁,坐着马车前往京师的港口。 他们这一行来的尚早,约莫着至少还有一个时辰,江云翥才能抵达港口。出来的早,又受了不少风,加上最近的事情,心力操劳,林氏不免有些疲累,江舒宁看出了她的不适,便让身边的冬青,找了附近一个茶楼,扶着林氏找了个雅间,点了两盏姜茶和一些点心。 江舒宁坐到林氏身边,目露关切,“母亲可是累了?” 白芍在一旁替于是揉捏着额头,替她宽松神经,隔好一会儿林氏才缓缓开口,“兴许是这些时日太累了,早知道,就晚些出门。 ” 江舒宁自知,是因自己的事情,才害得母亲如此操劳,心生愧疚。 “娘亲 ” 林氏笑着摆了摆手,“我虽然累,却也是开心的,那个母亲看到自己女儿出嫁能不开心的?阿宁犯不着如此担心。 ” 江舒宁侧眸看见雅间,隔着的那扇花鸟书画屏风,随即招了冬青过来。 “ 里面可有歇息的地方,你去看看。” 冬青几步上前去看,确实设着一张软垫美人榻,旁边还放置着轻薄的锦被,旁边还熏得香,干净整洁,该是特地给人休息的。 冬青遂回了话。 江舒宁面上蕴着温柔,轻声问林氏:“ 娘亲可要进去躺着歇会儿?” “ 那待会儿你哥哥过来” 江舒宁牵过林氏的手,轻轻的拍了拍,“ 有阿宁在呢,若是哥哥来了,阿宁会叫您的。” 林氏放了心,就由冬青扶着去了里头休息。 雅间里的青花炉熏着香,味道清淡,林氏很快就入了眠,里头传来轻浅的呼吸声。 江舒宁缓了心神,她临窗而坐,看着连绵的江水心绪飘散放松。 白芍瞧出了江舒宁的意思,问她:“小姐,您要不要出去走走?总在这坐着,也太闷得慌了。” 一大早出门就坐了许久的马车,到了这港口又是等了很久,江舒宁又不觉得疲乏,出去走走散心再适合不过,再说,算着时辰,离江云翥抵达还有些时候,有充裕的时间可以去散散心。 被白芍劝的江舒宁也动了心思,她站起身来,理了理衣裳。 “ 那我们便到这附近走走吧,说起来在京师待了这样久,我还没有到港口逛过呢。” 京师港口繁华,外有海运,内有漕运,且离这不远,就有一片街市,不少铺子贩售的东西都是京师里面没有的。 她在皇宫待了许久,就算偶尔能出宫,大多时候也只是陪着公主去南郊的围场练马射箭,少有独自出去逛的。 有了前些时候那段遭遇,江舒宁也再不敢随意在外游荡。 兜兜转转,江舒宁进了一家装潢十分别致的铺子。 这家铺子,着实新奇,卖的东西大多都是从外朝传来大魏的,稀奇古怪。 就譬如江舒宁看到的这个东西。 又大又有些圆,像是铁做的,上面嵌着宝石。 “ 这是何物?” 店里的伙计回答:“小姐您可真有眼光,这是从海外传来的西洋钟,虽说做功不比献进皇宫里的那样精致,但大抵是差不离的 。” “ 是用来做什么的?” “ 是用来看时辰的,每过一个时辰,这里头就会有些动静,那些传教士把这叫做自鸣钟。” 江舒宁被他这话说的引起了兴趣,遂买下来这个自己从未见过的自鸣钟。 不算太贵,但也将自己带来的银两花了个干净。 又买了些点心,江舒宁便打算回茶楼继续等着了。 倏地冬青凑到她跟前,“小姐您看,前面的那人,可是陆世子?” 江舒宁抬眸过去,前头不远处又一身穿玄色织金滚边窄袖衣袍的男子,他身量高挑,肩宽腰窄,气质凛冽,像是在跟身边的人说些什么。 这个身影,江舒宁实在再熟悉不过。 确实是陆行谦。 看着模样,倒像是刚从前面的流光阁出来。 流光阁是一家京师闻名的首饰铺子,样式新颖精致,多为富贵人家所喜,便是皇宫里的女眷也会采买。 前些时候,母亲还在流光阁定做了一套头面,打算用于江舒宁成婚之日佩戴。 只是,他去那地方做什么? 冬青瞧着愈发肯定了自己,遂又问道:“ 小姐可要上前去打招呼?” 江舒宁缓缓摇头,“不必了,我们还是先回茶楼去找母亲吧。” 两位丫鬟应了声是,便要跟着江舒宁转身离开,但在下一刻,却被人叫住。 江舒宁回了头,与那人目光相接。 既然打了照面,再避就委实不合适了些。 况且,陆行谦前些时候还救了她。 江舒宁怀着笑意,携冬青和白芍上前,“世子有礼了。” 陆行谦看着她,呆愣愣的许久都没有回应,还是旁边的侍从提醒,他才后知后觉的回过神来。 “阿宁江小姐不必多礼。” 他面上闪过几分自嘲。 如今,阿宁竟和他疏远到如此地步了。 陆行谦身边的墨简知晓两人的关系,也知道他家世子不善言辞,这样招呼过后,竟也不知引个话题。 墨简在心中叹了一声,扬着笑脸上前,“江小姐,怎么出现在这里,是来逛街市的吗,这条街,我们世子最熟了,有许多海外来的新鲜玩意儿有趣的紧呢!” 江舒宁当然知道墨简的意图,可如今她的身份,她只能拒绝。 陆行谦斜着眼眸看向墨简,墨简被看的心里咯噔一下,霎时读出了自家世子爷的愠怒。 他,这可是说错了什么? 但他们世子这趟过来,不就是取那只簪子的吗?这只发簪可就是要送给江小姐的呀。 世子心中分明还有江小姐的。 “墨简休要多嘴。” 墨简垂下头,心里闷闷的,但也没再说话了。 江舒宁笑了笑,“世子不必生气,墨简也只是替我考虑而已,毕竟这地方我也是头一回过来,但颇有些不凑巧,我方才已经逛过一圈了,有些乏了,但还是多谢墨简你的好意。” 墨简受宠若惊,“墨简不敢当。” 陆行谦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他知晓的,阿宁从来都是这样,不会让人下不来台,给足了,所有人脸面。 “阿宁来港口这边,是来接阿兄归家的罢。” 他前些日子也得了消息,江云翥差不多这个时候,便会回京。 寻常鲜少走动的人突然出现在港口,必然有其原因,而不是墨简口中的随便逛逛。 江舒宁微微颔首,“世子说的不错,舒宁是来接阿兄归家的,原本是与母亲一道来,只是母亲身子有些乏,在前面的茶楼歇下了,舒宁闷不住才偷懒出来逛逛,也差不多该回母亲那边一起等着阿兄了。” “我送你。” 江舒宁愣了愣,但望着面前人坦然的脸色,便觉得自己不该多想。 她稍稍福身,“有劳世子。” “不必多礼,举手之劳罢了。” 陆行谦与江舒宁并肩而走,丫鬟冬青和白芍跟在后面,而墨简也老老实实的随在后头。 江舒宁身量不高,差不多到身侧人的肩头,腿自然也不如别人长,她这般走的与陆行谦平常比较,慢了数倍。 可他却能极其从容的跟着,仿佛曾经也走过许多遍似的。 他下意识垂眸去看江舒宁,只能看到她乌黑的发髻。 “阿宁,前些时候我遣人送的那封信,你可有收到。” 江舒宁轻轻地嗯了一声,“收到了,说起来,那件事还得多亏世子出手相助,不然,舒宁可能” “不会的。”他遽然打断,“阿宁不会有事,即便没有我,也会有旁人。” 沉默了片刻,他继而又道:“那妄图谋害阿宁的人,已经下了大牢,不日便会处死那三人背后主使也已经落了罪,只是” 陆行谦蹙起眉头,他不知这件事该如何向她开口。 明明他已经答应了阿宁不会放过背后的人。 可 江舒宁问他:“世子若是不愿说,也可以不说的。” “那件事情,确实和福安县主有关。” 江舒宁早有几分了然,单凭一个,早早嫁出去的丫鬟哪有那样大的胆子,敢谋害她这样一个高官之女。 但陆行谦既这样说了,便表明,他不会帮她问罪福安。 要说其中原因,江舒宁也知道。 福安要嫁的那人是水师左卫镇抚,是陆行谦的下属,在曾经与倭寇的海战中,这位下属,救过陆行谦。 陆行谦一直十分感激,两人虽为上下关系,却更似友人。 江舒宁随便一猜就知道事情如何了,定然是这位镇抚也知晓了此事,替福安县主向陆行谦求情过了。 陆行谦重情重义,他不可能拒绝。 “多谢世子告知舒宁。” 只是这一句话出口,江舒宁心中陡然生出几分难以言明的失望。 其实,她不该怪他的,他已经做得够好了。 “阿宁,我愧对于你但我向你保证,绝对不会有下次。” 他所能容忍的,也只此一次。 江舒宁看着面前连绵的江水,渐渐升起一层薄雾,不少帆船渐渐靠岸,又有不少船只驶离港口。 去去走走,来来回回。 “世子严重了,你有什么愧对的呢。”江舒宁收回目光,侧头看向面前的人。 陆行谦依旧如同她记忆深处的那般模样。 剑眉星目,姿容过人,即便安静沉默,寡言少语,眉目中仍藏着意气风发。在她面前,没有深沉遮掩,永远展示着他最真切的情绪。 陆行谦凝眉,心中有百般话要说,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我” 他低垂下头,看着自己手中握着的紫檀木盒。 这是要给阿宁的新婚贺礼。 陆行谦的失落更显,他低声道:“阿宁不日就要大婚,你我自小的情谊,总该送些东西与你。” 说着,他将自己手中的那只木盒递到江舒宁面前。 这样东西,是自己早就为她准备的。 三年前,他就打算在大婚之日将这支发簪赠予她。 但陆行谦想象中的大婚,是他与江舒宁的,而不是江舒宁与旁人的。 他气度实在狭小,已经过了这样久,心中仍是不甘。 见江舒宁不愿接过,他又道:“原本是想着迎亲那日给你的,可那日,我兴许是去不了的” 他不会去,也不该去。 陆行谦怕去了之后,看见凤冠霞披的江舒宁,他会忍不住做下些难以挽回的事情。 潮州海域防卫下了调令,京师水卫当有人前去驻扎。 祝总督半月前,问了陆行谦的意思,他只回了考虑。可时至今日,陆行谦明白,自己不该再拖下去。 原本想尽办法调回京师的意义已经没有了,比起京师,他更该前往两广海域,为大魏镇守山河。 江舒宁知晓他事务繁忙,笑着回答:“无碍的,世子心意到了便可,舒宁十分感激。” “阿宁,要亲眼看着你嫁于他人,我当真当真是很不甘心的” 江舒宁心头一颤,回眸去看身后跟着的三人。 三人却已离他们有些距离,应当是听不到的。 她松了口气。 “世子,您不该如此的。失之东隅,收之桑椹,你会有更好的人,而不是江家舒宁。” 陆行谦苦笑,“更好的人,不是江家舒宁,哪里会有比阿宁更好的人呢” “世子!”江舒宁狠了狠心,定定的看着他,“世子慎言,舒宁已是待嫁之身,与外男过多牵扯,当会引起夫君误会的。” “还望世子,见谅。” 陆行谦敛了神色,施然道歉。 “是我唐突了,江小姐勿怪。” 江舒宁笑了笑没有说话。 前头就是林氏在的茶楼了,走到这里江舒宁停下了脚步。 她朝着陆行谦,稍稍欠身。“已经到了,母亲就在楼上,多谢世子一路送行。” 陆行谦笑了笑,“不必言谢。” 两人就此别过,转身几欲离开时,陆行谦拉住了她。 江舒宁看过去时,他极快的松了手。 陆行谦难得笑了,可是这笑却十分苦涩,看着越发让江舒宁于心不忍。 “世子还有何事?” “再过几日,我就要离京,动身前往潮州驻守,所以,是赶不及参与阿宁的婚宴,只能提前祝阿宁,幸福美满,与夫君岁岁燕好。” 她认真应下,“恩,阿宁会的,阿宁也希望世子能够平安喜乐,岁岁康健。” “会的。” 这阿宁的希望,他总是要做到的。 “阿宁,我还有一事想问你。”沉吟片刻,他道,“阿宁当真,当真一点都未曾” 他定定地看着江舒宁,那些话卡在喉间,竟说不出来。 “罢了,是我糊涂,不该问的。” 从阿宁拒绝同他议亲之时,他就该知道的。 陆行谦转身招呼墨简上前。 “江小姐,就此别过。” 江舒宁望着那蓦然离去的背影,张了张嘴,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白芍有些担心的上前,“小姐,这” 江舒宁低垂着头,摆了摆手,“无碍的,我们上楼去候着吧。” * 短短半月,纪旻叙以将翰林院中的事务处理干净。 今日,他当为一月后前往淮安府做些准备。 他奉皇命与户部主事郑则一道去了京师港口漕运处,查验一批正要运往淮安转渡的漕粮。 原本这事儿是与他无关的,但他既然要巡抚淮安,淮安又为大魏朝四大转运口之一,于情于理,他也应当了解些,关于此方面的事务。 漕运总督的驻地便是淮安,淮安监管多项河道,督管粮道,便是淮安府政务之一。 纪旻叙这次前往淮安,便是要分担漕运总督手中部分政务。 近年来,淮安调度京师的粮草总是频频减少,布政使那边又说淮安近年来天灾频繁,以之理由上报京师,言天灾害人,百姓生存举日维艰,粮草锐减,实属无奈。 但京师这边,已经派遣了不少工部善治旱涝的能人前往淮安,可依旧没有好转,反倒每况愈下,这便不由引起了崇仁帝的怀疑。 他这次,总要弄清楚那边究竟是何状况。 纪旻叙才出了码头,便看见那两道熟悉的身影。 他有些走神,户部主事说的话只听了个大概。 “依照账目上所说,这税银粮草确实对得上,是没有问题的,纪大人大可放心。” 等了半晌也不见面前人说话,郑则只得又叫一声。 “纪大人?” 纪旻叙收回目光,笑了笑答:“郑大人已然核查,应是没什么问题的,但不日我就要去往淮安,京师这边山高水远,有其他事项恐难以与郑大人商讨,不知可否借郑大人这几年来核查的账目誊录册一用?” 郑则当即应下,“纪大人不必客气,当然是可以的。” 纪旻叙可是有皇命在身,自己也只是受上头安排陪着一同核查,别说是这几年的誊录册,就是百年间誊录册也未尝不可,只是这携带起来终归是有些不大方便就是了。 他拱手行了一礼,“那便多谢郑大人,慷慨援助。” 郑则受宠若惊,赶忙回了一礼,“纪大人这可是严重了,这是我职责所在,理当如此。” 与礼部主事分别,纪旻叙只身前往皇帝所赐的那座宅子。 从里到外,布置得焕然一新,一派喜气。 也不知,她是否会喜欢。 他克制着自己,尽力忘却方才在码头看到的那幕。 可两人站在一处般配的模样,实在让他难以忘记。 他方才险些就要失态,就要控制不住那莫名其妙的怒意,将自己的丑态展示在她面前。 青梅竹马。 呵难道,自己不是么? 罢了,一切已成定局,无论如何,阿宁只能是他的。 她便是要和离,他也决不会允诺。 * 江云翥要比江舒宁料想的更憔悴些。 面容儒雅清癯,却又带着几分难以掩盖的憔悴。 好在回家歇了几日后,阿兄的脸色变好了许多。 多了些红润,少了憔悴。 她早就知道自己哥哥,长得极为好看。上辈子甫一回见着时,除了倍感亲切之外,便觉得眼前一亮。 都说京师中最好看的郎君是武安侯府的陆世子,少年英雄又气度不凡。江舒宁觉得自己哥哥也不逊色,儒雅谦和,却有傲骨。 仔细去看,还与自己异常相似。 连林氏都忍不住打趣,“我觉着,我们阿宁和云翥长得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与我们夫妻两个倒是不大像。” 江聿嗣颇觉自己发妻说的有理,“婉儿说的不错,像是比着长出来似的,真是极像。” 江云翥见自己小妹眨着一双眼,面上红扑扑的模样,忍不住抚了抚她的发丝。 “阿宁长的可要比我好看多了。” 江舒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阿兄说的对,我必然是更好看些的。” 兴许是一家团圆相聚,才让江舒宁觉得这日子过得飞快。 转眼便到了迎亲之际。 这日,她起的大早,由冬青白芍和母亲身边的周嬷嬷伺候梳妆打扮。 婚嫁时候的妆容要比平常复杂繁琐了许多,折腾了近一个时辰才算彻彻底底的好了。 江舒宁望着铜镜中的自己粉腮朱唇的模样,竟生出了几分恍惚茫然。 周嬷嬷望着江舒宁叹道:“姑娘真是美极了,一双眼叫我这老妇人都要犯了迷糊。” 江舒宁被周嬷嬷说的含羞带怯,可冬青白芍却像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似的,连声在旁附和。 “那可不是,小姐是我们自小伺候长大的,从来都是一副的仙女模样,日日看着日日都是开心的。” “对呀,对呀,要我说,京师上下便没有哪一个容貌能比我们家小姐还要好的!” 江舒宁笑着捂了冬青的嘴,“你这丫头,今日怎的如此张狂!” 说了一会儿话,算着时间差不多,周嬷嬷便叫两个丫鬟先退下,在门口守着。 房里,便只余下江舒宁与周嬷嬷两人。 第41章 冒犯了 周嬷嬷走到江舒宁身侧, 扶着她的肩头让她坐下。 “小姐,该和您说的,夫人肯定都已经说过了, 老奴就不再多嘴烦扰您了, 小姐去纪家,按照规矩可带一位管事嬷嬷,两个贴身丫鬟, 夫人安排了老奴和冬青白芍跟着, 还望您今后不吝差遣老奴。” 周嬷嬷说着后退一步,侧身朝江舒宁行了一礼。 周嬷嬷是母亲身边最得力的管事嬷嬷, 虽说平常不在江舒宁身前, 但也是细心照料伺候,江舒宁待其也如母亲一般尊敬。 便是上辈子她出嫁时, 母亲也是安排了周嬷嬷随嫁。 江舒宁笑着将人扶起,“周嬷嬷多礼了,您与我就如同母亲一样,也是我的长辈, 我若是碰到什么难处,到时候还得托周嬷嬷帮我呢。” 周嬷嬷笑着应下,“那是自然, 这都是老奴该做的。” 随后,她凑到江舒宁身边, 小声问询:“昨日夫人交与小姐的秘戏图,小姐可曾看过了?” 她家小姐虽说年纪要较寻常大魏出嫁的新人稍大些,但这几年总归是一直待在宫里,许多夫妻之事,因着少了长辈教导大多都并不明白, 再加上这次出嫁匆忙,夫人也未来得及详细与小姐说明。 想到这里,周嬷嬷也有些担心小姐新婚之夜受了苦楚。 闻言,江舒宁脸颊升起阵阵热晕,她下意识攥紧了身边的软枕。 昨日娘亲交给自己的东西,她甫一接过就知道了是为何物,于是便随手放在枕头下。 也不是第一次经历,她当然知道那是什么。 她想着,这些事情她上辈子都经历过许多次了,于情于理她也应该是熟练的,总不至于过了这么些年,还生疏到要去看那画册学习。 可被周嬷嬷陡然提及,她大抵是有些不好意思的。 “小姐?” 江舒宁硬着头皮应下,“看过了。” “那小姐可知道该怎么做?”周嬷嬷牵过江舒宁的手,目露关切,“虽说姑爷瞧上去不像是莽撞之人,但小姐也” 江舒宁反握住周嬷嬷的手,随即出口打断,“您放心,舒宁知道了。” 小姐都这样说了,周嬷嬷自知也不该再多话。 时候不早,江舒宁先随着江聿嗣一道去了家庙祭拜先祖,而后,便安静待在闺房里待着迎亲的队伍。 迎亲队伍黄昏时候才会赶来,此时天还未暗,但江家上下已经燃起了灯,处处张灯挂彩,铺着红绸一片喜庆。 江舒宁便在自己的架子床上坐着,映入眼帘的红却让她无端生出了几分慌张。 冬青就在一旁候着,看着时候不早,她走上前来询问:“迎亲的队伍应当过些时候就要来,小姐可要用点什么茶水点心,厨房里都备着呢!” “不必了,我不饿。” 两家离得不算近,这迎亲的队伍一来一回,到那边去,天色就黑了,算算约莫一个时辰都不止。 若是真用了东西,到时候也不方便。 “冬青你去给我拿个李子来吧,我若饿了,咬一口便好。” 李子生津,解渴又能充饥,再适合不过。 外面的鼓乐吹奏渐渐入耳,江舒宁握紧了手中的李子,吩咐冬青将盖袱盖上。 江云翥就在门外候着,见江舒宁过来,朝她笑了笑,在要迈过门槛时牵住她的手。 “阿宁。” “阿兄。” 江舒宁伏在江云翥背上,外面的熙攘嘈杂,仿佛隔着这红色盖袱都与她无关。她轻轻靠在自己阿兄肩上,分明她阿兄是个文臣,没有一般武将来的强壮,但却莫名让她觉得心安。 这是上辈子,江舒宁未曾感受过的温暖。 只是有一点,她倒是牵挂上了。 自己阿兄是比秋生哥哥都还要年长两岁的,但因为许多事情,也与她一般耽误了婚嫁。 思及此,江舒宁凑到江云翥耳边,在钟鼓奏乐中轻声询问。 “阿兄要何时才能帮阿宁找个嫂嫂?” 江云翥灿烂的笑意僵在嘴角,顾及到周遭人都在看着自己,他也只怔了片刻。 “会有机会的,今日是阿宁的好日子,就别管我了。” 可上辈子,直到江家落难江云翥也未曾娶妻,江舒宁也未曾盼到自己的嫂嫂。 她倒是听闻过阿兄有喜欢的姑娘,只是后头不知为什么,亲事不了了之。 但江舒宁还想再问时,她察觉到自己兄长的脚步已然停顿。 她被送入了喜轿。 罢了,这些事情也不该她去操心。 喜轿极为平稳,虽说吹乐的声音不算小,但因为疲惫,路上江舒宁几欲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听到了纪旻叙低沉温醇的声音,那声音将她从半昏半醒中唤了回来。 “阿宁,到了。” 江舒宁缓缓下轿,握着那递过来的红绸,跟在纪旻叙身后亦步亦趋。 他走得很慢,附和着江舒宁的步调。 纪旻叙并无双亲在世,以至于行拜礼时简单了不少,拜谢皇恩后,便送着江舒宁入了新房。 里头极为安静,静悄悄的,冬青和白芍都守在外头等着吩咐。 直到再次落下,江舒宁那起伏不定的心才又渐渐平定下来。 赞礼在旁引唱,随后,纪旻叙从朱红描金托盘中取出机杼,轻轻挑开绣着龙凤呈祥纹的锦缎盖袱。 盖袱甫一被挑开,江舒宁便下意识望向自己面前的人。 纪旻叙平常便是端持着温柔待人,今日迎着摇曳烛光,他面容更显清俊柔和,一双眼乌黑澄明,剑眉斜飞,鼻梁高挺,唇不点而朱,看着竟让江舒宁有些羞怯。 目光相交,她怯懦的退开,一双秋水眸楚楚莹润,惹得身边的赞礼赞者频频夸赞。 “夫人花容月貌,恍若神仙妃子,叫我们都看花了眼。” “夫人大人,郎才女貌,佳偶早成。” 纪旻叙勾唇笑了笑,丝毫不吝赏赐。 两人随后便行了合卺礼。 稍饮了些酒,江舒宁眼眸迷离,粉面含春,朱唇微张着,一副欲语还休模样勾人心痒。 纪旻叙眸光微动。 在微暖的红烛的映衬下,她比平常更添了一份美艳妩媚。 想到此生是自己占了她如此模样,纪旻叙庆幸之余却又生出几分不甘。 上辈子看到她如今这般模样的,并不是自己。 压下心中莫名的情绪,纪旻叙拉过她温软的光洁的手,握在掌中,轻轻捏了捏。 “等我。” 他有些不舍手中的温润,动作极慢,一点点松开手后方才转身离去。 纪旻叙去了前堂会客,赞者赞礼也纷纷退下。适才还热闹的屋内,只剩下了江舒宁和在旁侍候着的周嬷嬷与冬青。 周嬷嬷遂问道:“姑爷去会客,再晚些时候才会回来,小姐可要换了衣裳,再吃点什么?” 这牡丹翠云的凤冠可不轻,一路过来早已压着她脖颈酸疼。 江舒宁自然是点头。 冬青早就备好了轻薄的寝衣,脱下身上繁琐的衣冠袍服后,江舒宁便穿上那身十分衬景的红罗寝衣。 当真是轻薄极了,隐隐还透着下头的肌肤。 天气渐冷,幸好这是在里头,要是在外间必然是会受凉的。 换过衣裳后,冬青又将备好的吃食呈上。 是纪旻叙早早吩咐下去熬的粥,煨了许久,还泛着清香,江舒宁这样大半天没用膳的人吃,再合适不过了。 前堂的客人并不多,大多都是些江家的亲眷,少有纪旻叙这边的客人。即便有,那也都是些翰林院同榜的同僚。 纪家,当真是极为单薄的,整庭的门楣,全靠纪旻叙一人撑了起来。 江舒宁用完粥后便歇下了,再醒来就听到了外头淅淅沥沥的水声。 她撑着身子起来,一边唤着冬青。 “是我吵着你了么?” 是秋生哥哥的声音,江舒宁愣了愣。 隔着一扇百子千孙屏风,与江舒宁一般身着寝衣的纪旻叙缓缓走来。 他身上还带着些水汽,乌黑的发垂在肩头,水滴顺着发丝缓缓流下,到那片洁白的锁骨处时,折了一角,没入寝衣,使得衣襟处有些许暗沉。 纪旻叙身量高挑,他走过来时,江舒宁还半躺在床上,这样的落差让她感受到一股淡淡的压迫。 江舒宁下意识往身后退了退。 纪旻叙自然看得清楚她的动作,他随即停下脚步。 “可是我刚才吵着你了,”站在离着江舒宁半丈的位置,纪旻叙声音妥帖,“会客时用了些酒,那味道不太好闻,怕熏着阿宁便沐浴过了,倒是没考虑到吵着了阿宁。” 他做的没半点错处,反倒是事事皆关心着她,实在没有什么好怪罪的地方。 江舒宁抿唇笑了笑,“没有吵着我,我已经歇了许久,是睡够了才醒的。” 她又抬起头,面上泛着些不自然的红晕,“累了许久,秋生哥哥可要可要过来休息。” 才说完,江舒宁便有些后悔,她这样是否举止太过轻浮了些? 一个世家女子是不应当这样的,便是上辈子,她也是规规矩矩的躺着,没有半点不合礼数。 可这次 江舒宁藏在锦被下的双手轻轻的攥着,她不安的看了一眼面前的人。 纪旻叙凝眉,她在怕什么? 屋内只剩下了他们二人,她不该怕的。 许是他太过着急,忽略了他们之间还有些距离,现在这般处境,该是他有些操之过急了。 但这是新婚之夜,便是她不愿,他也不会由着她来。 思量了片刻,纪旻叙没再犹豫,迈步上前。 江舒宁朝里侧缩了缩。 身边微微下陷的触感让江舒宁背脊酥麻。 分明于她而言是第二次成婚,可她却依旧不安双手,攥得紧紧,轻轻的发颤。 “阿宁很怕我。” 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江舒宁仔细的想了想,她大概不是害怕,若是害怕的话,她便不会主动叫他过来了。 为了确认自己的想法,江舒宁试探地去握住身边人的手。 摸了摸,应当是拇指与食指。 纪旻叙猝不及防,片刻后,他反手握住了江舒宁乱动的手,将那只手牢牢裹在掌心。 纪旻叙笑得有几分自嘲,其实,他才是真正不安的害怕的那个,患得患失反复无常。 而此时江舒宁已然确认,她应当是不害怕的,这会握住了那只手,她竟要比刚才心安了不少。 他的手指有一层薄薄的茧,不算硌人,摸起来很舒服。 “秋生哥哥说错了,阿宁是不害怕的。” 纪旻叙笑着恩了一声,那声音静待着几分缱绻,刮的江舒宁耳畔有些发热。 他道:“是我说错了。” 可不害怕,却并不意味着喜欢。 他明白,终究还是不同的。 纪旻叙手指抵在她掌心,轻轻的挠了挠。 “委屈阿宁了,但于礼而言,今夜我应与你同床共枕,”望着帐顶的锦绣花纹,沉吟片刻,复而又道,“我已经遣人将书房收拾出来了,明日我便搬过去,阿宁不必担心。” 江舒宁愣了愣,她并没有这个意思。 既然决定嫁给了他,她当然做好了与秋生哥哥走到最后一步的准备,她并没有觉得委屈。 只是,他为何要这样说。 是因为秋生哥哥不喜欢她么。 也对了,之前她便问过的,秋生哥哥娶自己只是为了报恩救她于困境而已,没有其他的 她支起身来,直直的看着安然躺着的纪旻叙。 “我有什么委屈的,秋生哥哥你告诉我,我有什么委屈的?你要真是明日离开去了书房,我才是真的委屈。” “这才几日,你便想传出去夫妻不和的名声吗?” 纪旻叙有一瞬的慌张,“阿宁说的对,是我考虑的不周全,那明日我在这里安置一张榻” “你就当真不愿与阿宁在一处么?” 江舒宁没等纪旻叙回答,稍稍用力挣脱了他的手,拿过旁边的外裳披上,唤了声冬青,起身就要下床。 既然不愿意的话,那就没必要与他待在一处,这刻的体面她也不想留着。 若只是为了报恩,她不需要这样。 可还未等她下床,身旁的人便锢住了她的腰肢。江舒宁侧眸瞪他,他却不知为何面上还露着笑。 外间的脚步声渐渐靠近,冬青凑到帷幔边上,“小姐有何吩咐。” “无事了冬青,若待会儿有事我们自会唤你,退下吧。” 听见纪旻叙的声音,冬青低低地哦了一声,随后走远。 江舒宁更气了,“你究竟要做些什么?” 不愿和自己待在一处,又不让自己离开。 他依旧笑着,“阿宁生气了,连秋生哥哥都不愿意叫了。” 纪旻叙搂着她的腰,将她归置到里头。 她回道:“生气了又能如何?” 生气了他还不是不将她当做妻子,不愿意与她待在一处。 他再次牵起她的手,牢牢握住,“我方才说那些话,是出于对阿宁的考虑,阿宁是女子,与我又无情爱,却要委身于我,是委屈,然,我不愿阿宁受这样的委屈。” 只是阿宁若不嫌弃他,他就没有必要离开。 明白了他的意思,江舒宁方才那些无名之火渐渐消散,也开始反思起自己的所作所为。 今夜是新婚之夜,她若刚才真就那样走了,传出去可怎么好?既是害了自家名声,于秋生哥哥也实为不利。 是自己太冲动了,不该一时生气便不管不顾。 “方才是我做错了,”她稍稍抬眸,对着纪旻叙,眼尾泛红,“秋生哥哥不要生我的气。” 纪旻叙缓缓摇头,“有什么好生气的,我之前曾说过,阿宁便是任性些无碍的。” 阿宁已是他的妻子,她的所作所为万般种种,他自然应当包容。 江舒宁长长舒了口气,“有些话,我也当与秋生哥哥说清楚的。” 他应了声,示意江舒宁继续说下去。 “不管秋生哥哥是出于何种考虑娶了我,但在阿宁心中,我既嫁给了秋生哥哥,便是你的妻子,该做些什么,承担些什么,我早早便做好了准备。” “除非除非是你不要我了,若是这样的话,我自然会离开。” “怎会,阿宁不要多想。” “那你为何要走,什么叫人收拾了书房,不就是嫌弃阿宁的意思么?”说到这里,江舒宁也有些委屈。 她从来没有经历过这些,上辈子她成亲,陆行谦从来没说过要搬去其他的地方,他们日日都是宿在一起的。即便陆行谦是不善言辞的人,但他对自己的疼宠,却是实实在在的能够感受得到。 以至于刚才纪旻叙说那些话的时候,江舒宁心中有的只是委屈。 纪旻叙有些道不清自己心中所感,意外惊喜,却又有些茫然无措。 他伸手替江舒宁拭走垂在眼前的泪珠,“是我错了,我与阿宁道歉,阿宁不要难过,可好?” 江舒宁靠在他怀中,闻着他颈肩泛着轻微的皂角香,点了点头。 她退下身上披着的外裳,与身边的人一道缓缓躺下。 江舒宁紧紧握住了纪旻叙的手,沉下心绪后,她大着胆子将手放在自己胸前。 她能察觉到那只手微微的颤意。 江舒宁柔声唤他,“秋生哥哥,今后我并不这样叫你了。” 纪旻叙覆身过来,低垂下头,乌发披落在江舒宁颈间。他的发乌黑光洁,发尾却有些刺,挠的江舒宁脖颈有些轻微的痒,她想伸手去抓,却被面前的人擒住。 他勾起唇瓣,含着一抹挠人的笑意,附在她耳边低声问:“那阿宁该叫我什么?” 江舒宁凝目望着他,心头颤了颤,她朱唇稍稍张开,杏眸里挂着一层水雾,眼尾翩跹,像只展翅欲飞的蝶,迷失在了烟雨飘渺的江南水雾中,引人垂怜。 纪旻叙轻轻啄了啄她眼尾。 “我该喊”凑到他耳边,她娇怯的吐出了两个字。 “夫君。” 江舒宁觉得,此刻的秋生哥哥当是比自己还要好看的。 面如玉,眉如墨,唇如珠,声如醇香的美酒。 酒不醉人人自醉。 当真是好看极了。 江舒宁勾住他的脖颈,附上那张唇。 轻揉辗转,唇齿留香。 她倒在软枕上急促的喘气,美目凝望着他,含羞带怯。 “阿宁”纪旻叙声音暗哑,双眸凝起,带着难以抑制的红。 若说平常的纪旻叙是沉稳持重的道人,那此刻他便是欲念深重的妖。他因一念之差,从清高的九重天跌落入凡尘,沾染世俗混沌,被红尘姻缘裹挟,再难脱身。 他抬手,修长的指尖一寸一寸地描绘着江舒宁的眉眼。 轻拢慢捻,寸寸缱绻,她的一颦一蹙,无处遁形。 许久,他低下身来,“阿宁,夫君冒犯了。” 江舒宁那声极轻恩,淹没在了他细密的吻中。 夜色已深,月色正好。 第42章 不愿么 一夜过去, 江舒宁意料之中的起晚了。在她醒来时,外头高悬的日光已经透过窗牖,明亮的光线晕了她的眼。半梦半醒中, 江舒宁拧着秀眉撑起身子, 往身侧一看,旁边的人早已不见。 江舒宁随即朝外间唤了冬青过来。 昨夜闹了许久,如今腰腿酸的厉害。好在她多年和安庆公主一同练习五禽戏, 身子倒要比三年前强了不少。 外头候着的冬青没有耽误, 随即进了里间,在旁伺候江舒宁洗漱更衣。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回小姐, 现在是已时三刻?” 江舒宁瞠目, 擦脸的手一顿,“都已经这么晚了。” 冬青在旁点头。 “那你们为何还不叫我起来?” 从前在家里, 她至多辰时两刻便起来,洗漱更衣,用过早膳后便开始看书练字,整个上午也算过得也算充实。 今日, 可真叫她荒废了半日。 冬青怯怯地看了江舒宁一眼,“小姐是姑爷不让我们叫的,说让您再多休息一会儿, 反正家里也没有公婆需要问安,没有妨碍的, 不准我们叫您起来。” “不止是问安的事,我早上习惯了看书练字,这样耽误我心里” “算了,下次不许了。” 毕竟也与冬青无关,再说不过一日, 没必要如此斤斤计较。 只是 江舒宁回头看了一眼那铺着白子千孙花样的架子床,目光微动,随后又问,“纪夫君去哪里了?” “姑爷去了书房,好像是有些事务要处理。” 江舒宁思绪百转千回。 他们二人成婚,且又是皇帝赐婚,翰林院那边是批了三日假的,除了昨日,再加今日,还有一日。 究竟是有什么事,是一刻都歇不下来的? 不由得她多想,外头的白芍带着几名丫鬟鱼贯入内,将早就准备好的吃食端啾恃洸在了一旁的紫檀嵌石圆桌上。 江舒宁的目光凝在此处。 白芍上前朝江舒宁福了福身,“这是姑爷吩咐让备下的,再过一个时辰便要用午膳,小姐可少用些。” 江舒宁“恩”了声。 一碗山药虾仁粥,几道清爽的小菜。算不得什么珍馐美食,但这时候用,十分合适。 用过早膳后,江舒宁和周嬷嬷冬青在院里消食。 昨日江舒宁进来,根本没有时机好好看看这周围。 今日,倒是有些空闲来看。 这座宅子是三进三出的大宅,和江家差不多大。整个宅子正经主人只有两个,丫鬟仆妇也只需伺候着两人,数量当然不会多,总共算起来还不到二十个,也因此,这所宅子近乎一半的地方都暂行搁置了下来。 这宅子经营缮司的人修整了一番,上下一新。亭台院落,处处透着精细讲究。有些地方的巧妙之处,甚至连江家都比不上。 要知道,他们江家的宅子可是经历了两代人,江舒宁祖父那会儿更是富丽。 不过难怪,毕竟是御赐的府邸,这边修缮还是皇帝直接下的口谕,要不仔细认真,这罪责可没人承担得起。 没走多久江舒宁便觉得身子有些疲乏了。 身边的周嬷嬷看出了她的不适,“小姐,今日我们便走到这里吧,您昨个受了累,这几日还是好好歇着更好。” 江舒宁微微颔首,“他在书房,待了多久?” 想了想,周嬷嬷答到:“大人自卯时起洗漱过后就在里面了,身边只有一个小厮伺候,小姐可要去看看?” 周嬷嬷道出了自己心中所想,江舒宁便顺着应下了。 只是,去书房看他,江舒宁总觉得不该空手过去,犹豫了会,她便先在自己房中亲手泡了银针茶送去。 书房的门被里头的人打开,小厮看见是江舒宁过来,赶忙行礼。 江舒宁张手打住了他,“不必,声音小些,别吵着大人了。” 小时连连点头,随后退至一边。 江舒宁接过身后周嬷嬷拿着的托盘,迈步向里。 已近午时,外面太阳正好。书房桌案旁的窗扉却还关着,里头算不得敞亮。 纪旻叙专心致志的坐在案桌旁,手持狼毫,下笔利落干脆,目不斜视。 江舒宁抬眸便瞧见了那只昨日让她面红耳赤的手,她眸光微微凝滞。 她早就知道纪旻叙手生得漂亮,匀称修长,光洁如玉,宽厚温暖,能完完全全裹住自己的手。可这样仔细的观察,却还是头一回。只看了一会儿她便忍不住浮想,耳根生出些热意。 江舒宁缓缓摇头,敛下心神,随后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 “是谁来了?” 温润醇厚的声音缓缓传来,他还未曾抬眸。 江舒宁扬起唇角,“秋生哥哥,是我。” 话还未说完,面前的人便停下动作,他将狼毫搁在一旁的笔添上,笑着上前。 “怎么不再休息会儿?” 江舒宁摇了摇头,将托盘放到一边的小几上,将茶斟到杯盏之中,“这是我刚才泡好的君山银针,尝尝味道如何。” 纪旻叙笑着接过,“辛苦阿宁了。” 他轻啜一口,茶香甘甜,润脾滋肺,只抿了一口便唇齿生津。 纪旻叙顺手将茶盏放到一边,“君山银针,阿宁泡的极好。” 江舒宁因他的话心底生出几分喜悦,他怕面上的笑被瞧见,稍稍偏过头去,一眼便瞅见那桌上堆着的案牍。 她拧起眉头,“事情这般多么,我听周嬷嬷说,秋生哥哥从卯时忙到现在。” 她虽不闻政事,但大抵也知道翰林侍读平常的事务,按理来说是不必这样忙的。好不容易来的三日假期,难不成都要在这书房里消磨了去? 纪旻叙伸手握住她的肩头,“阿宁是在怪我冷落了你?” 她偏不想和他对上,错过头去,“阿宁没说过这样的话。” 江舒宁一向欣赏胸怀天下有家国情怀的人,他在其位谋其职,呕心沥血,孜孜不倦,而她又怎会为一己私欲而怪他。 “只是好不容易才有了三日假期,昨日成婚已经耗了一日,明日又要归宁,今日” 话说到这里纪旻叙已然明白了江舒宁的意思。 她是想要他在这好不容易得来的假期里,好好休息,不为公事烦扰。 纪旻叙扬唇笑了笑,将她揽入怀中,“那便不在这里了,我们去外头坐坐。” 这会两人就出了书房,纪旻叙带着江舒宁去了一处凉亭坐着,周围是假山,下面引了水,栽着睡莲,冬暖夏凉,舒适宜人。 这里地势颇高,景观极好,俯瞰下去整片的山茶盛放荼蘼。 凉亭中只两人依偎坐着,丫鬟奴仆都识趣的退到了几丈开外。 天朗气清,闲暇舒适。 不知不觉两人便说了许久的话。 “我与说这样久的话,会不会耽误了您做事,我看您桌上案牍都那样多” “阿宁称呼我为什么?” 江舒宁微微愣住,“我方才喊得是您” 纪旻叙笑了笑,“昨晚说过的话,不做数了么?” 她昨晚说过的话,她说了什么,她说,今后该叫他夫君的。 她陡然生出了些羞怯,眸色含着池水倒映的粼粼波光,声音极轻的唤了句,“夫君。” 他倒应的极为自然,“恩,夫君在呢。” 四面环顾一圈,见没人往这边看,江舒宁才缓了心神。 “阿宁叫我夫君,那便是承认你我二人的关系,夫妻本为一体,有些话我也该与你讲清楚。” 江舒宁没明白纪旻叙的意思,疑惑着看着他。 “你方才问桌上那样多的案牍还未处理,按照道理,身为翰林侍读,事务该是不会有这样多的,确实如此,阿宁猜的没错,但我与一般的翰林侍读有些不同,再过半月我便前往淮安。” “去淮安好好的怎么为什么要去淮安?” 纪旻叙握住她不安的手,轻轻揉按着她手背。 他答:“陛下派我前赴淮安,替漕运总督分担淮安政务,顺道查一桩案子,这桩案子兴许会和朝中的几位肱骨大臣有关,我这样没有派系的人,在陛下看来是最为合适的。” 江舒宁随即联想到了一个人。 “和张大人有关?” “或许是。” 他这样说江舒宁就明白了为何皇帝会派他前往。若与张阁老有关,朝中没有谁敢真正的彻查此事。 但皇帝是想查清楚的,所以选了他。 只有他不同。 “那我该如何?” “就要委屈阿宁,随着我一起前赴淮安了,长则三年,短则一年。” 京师淮安山高水远,若真随纪旻叙一道去了淮安,那今后与自己爹娘联系就只能通过书信传达。 在昨日之前,纪旻叙想着的是让江舒宁留在京师,他一人独身前往淮安,可过了昨日他便再没了那想法。 好不容易才求来的人,他不想再独自忍受相思的苦楚,那便自私些,她气他也好,埋怨他也罢,他都不在乎。 江舒宁垂眸思考着近日来的种种。 似乎是因为她嫁给了他,才让他必须去这淮安一趟。 上辈子,淮安布政使勾结按察使和都指挥使贪污一案,江舒宁记得,是由戴望城在巡抚淮安时查出来的,后头上书给崇仁帝,此案牵连甚广,涉及高达数百万两白银,彼时国库空虚,不证实却还敢贪污数量如此巨大的款项,其罪昭昭,下场好不凄惨。 就连权柄滔天的张启贤也受牵连,被夺下首辅位置。 此事除了戴望城出力之外,远在京师的纪旻叙也涉及其中,为此费了不少心思。 但这辈子,去淮安的不是戴望城。而是她如今的夫君纪旻叙。 江舒宁沉默了许久没有说话,纪旻叙对他反应有了猜测。 “阿宁不愿随我一道去淮安,是么?” 第43章 交心 江舒宁随即回过神来, 连忙反驳,“不是的,夫君莫要误会, 阿宁不是这个意思。” 她怎么会不愿与他一起去淮安呢, 既然选择嫁于他了,江舒宁便做好了与他同进同退的准备。即便如今与上辈子有些不同,也不该是让她独善其身的理由。 “只是阿宁有些担心您, ”她语气有些低沉, “去淮安查案子,肯定没有在京师待着安然。” 这案子牵连甚广, 要真查起来, 阻力必然不是一般的大。江舒宁知道的,几年前, 皇帝陛下派武安侯巡抚淮安时,那都是十分不易的,况且纪旻叙还另有任务。 纪旻叙自然知道她的忧虑,握紧了她的手, 他温声安慰,“阿宁应该相信你的夫君,若真是一点把握都没有, 又怎么敢应承皇命呢?” 上辈子,戴望城便是由他举荐前赴淮安, 许多事情他都知晓,都已经做过一遍的事,兴许,会比他上辈子更加容易呢。 “那,可需要阿宁替夫君做些什么?” 即便做不了太多有用的事情, 能够替他分忧也是好的。 “不用的,”凝望着她精致的眉眼,他舒然一笑,“我娶阿宁,并不是要从阿宁身上得到什么,也不是想要阿宁替我承担什么,我娶阿宁,只是想你成为我的妻,于我而言,这便足够了。” “我同阿宁说这些,只想让阿宁明白我当下的处境,以及我今后要做的事,再没有其他的意思。” 江舒宁看着他愣了愣,“我什么都不需要做么?” “自然,”视线触及她颈边的痕迹,纪旻叙眸光微动,“方才的话我说的不对,阿宁还是需要做些事情的。” “有什么我能做的?”江舒宁扯着他的衣袖追问。 纪旻叙却不急着回答,伸手帮她正好梅花盘扣系着的立领,指尖在那微微泛红的痕迹处来回摩挲。 “做好纪夫人,做好纪旻叙的妻子。” 江舒宁肩颈因他的触碰轻轻发颤,他的话更是让她羞赧。 她稍稍偏开头去,“阿宁会的。” 说到这些,江舒宁不免又往深处想一想。是否,是否会有人想要伤害江家? 就如上辈子一样,在她不知不觉的时候,早已有人将长矛对准了江家。 她听说过的,那位戴大人应查这件案子,遭遇了不少危险,有一次甚至险些丧命,家中父亲,与妻儿也多次遭受威胁,这还是她偶然从陆行谦口中得知的。实际肯定要比她道听途说的严重不少,其艰难可想而知。 可在她将将要出口问时,纪旻叙似乎是看穿了她心中所想。 “阿宁担心我的所作所为会威胁你母家?” 虽然犹豫,但江舒宁还是承认了,她如何不要紧,她只求家人能够平安无事,若是这点都做不到,那她重来的这辈子,就变得毫无意义。 “如夫君所言,阿宁确实有这番担心。” 既然,他前往淮安牵扯到了那位,那理所当然,那位也不会让他这般顺利。 在所有人眼中,纪旻叙孤家寡人一个,没有亲眷,一人安乐,全家无忧可如今却大不相同,他成亲了,有了妻子,也有了丈人,江家理所当然成了他的一处软肋。 “阿宁你放心,不会有人要伤害江家,也没有人敢伤害江家。” 即便是上辈子使得江家满门倾颓的事件,那也是任何人都无法承担得起的谋逆大罪,若换成是一般的门庭,别说是流放落籍,满门处斩施以极刑也并非不会。 有江舒宁祖父留下的根系在,加之江聿嗣在前朝苦心经营,江家,没那么容易倒。 上辈子,若不是被陆行谦连累,阿宁根本不可能有那样的下场。 即便他非有心,依旧有逃不脱的干系。 还有那太子和成王,要不是这些人的斗争,阿宁何至于二十四岁便香消玉殒。 他甚至没来得及见她最后一面。 思及此,纪旻叙握住她手的力道又不免得重了些。江舒宁肌肤娇柔,稍稍大些力度便有了痕迹。 纪旻叙皱眉暗恼,随即松了手。 他接着道:“阿宁的父亲是官至二品的礼部尚书,内阁大学士,朝野之中,即便有人想刻意打压为难也不是轻易简单的事情,况且江大人还得陛下看重,只要不涉及夺嫡争斗,便是如何也不会轻易受到连累。” 他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翰林侍读再加上一个外派巡抚的差事,为难他,可要比斗倒江家容易简单的太多,任谁也不会选择先从江家下手。 退一万步说,就算那张阁老如此拎不清楚,刻意要为难江家,崇仁帝也不会轻易让张启贤如了心愿。 朝中本就少有中立之臣,大多都明里暗里支持太子,这是崇仁帝不愿意看到的,没有站队明哲保身地江尚书就尤其珍贵。江聿嗣不出什么大的岔子,崇仁帝一定会保他。 若换作以前,兴许纪旻叙还不那么确认。可在后宫的那位颜妃已有三月身孕的条件下,那便没什么好怀疑的了。 没有一个皇帝愿意看到挟天子以令诸侯。颜妃有孕,那便有了这种可能。 况且,就目前的状况而言,在许多人的眼中,他娶了江舒宁,可是大大的占了江家的庇佑。 以江舒宁的身份,即便是做太子妃或者是做皇后也未尝不可,可却偏偏下嫁了一个翰林侍读。旁人又不明白江家不愿意涉入夺嫡争斗之内,只觉得可惜。 思及此,纪旻叙稍稍眯眼,“若是阿宁真如了那些人的意,嫁入了东宫,那便是将江家归做了东宫一派,彼时,江家是否安全,可就未曾可知了。” 纪旻叙说出的话,大大超乎江舒宁的意料。 她从未想过自己倘若嫁入东宫便会陷入夺嫡的争斗。 “为何?太子是东宫正统,理应是下一任国君,年龄长些的安王也在封地早已就藩,其他皇子的母族式微” 江舒宁顿了顿,拧起眉头,“何来的夺嫡争斗,不是没有人敢与太子争么?” “阿宁,你冷静些。”说着,纪旻叙将她一揽入怀。 他凑到她耳边,声音极轻,“在明面上看不到觊觎皇权的人,并不意味着暗处便无人垂涎。” 江舒宁心间一紧,方才靠在他怀中,复而又起,直直的看着纪旻叙。 “是何人?” 除了安王以外,还能有谁妄图皇位? 纪旻叙垂眸看着面前人的发顶,抿唇一笑,“看似远在天边,实则近在眼前。” 近在眼前,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是说,妄图皇位之人就在京师,就在皇宫之中? 江舒宁稍稍用力挣脱他的怀抱,再对上纪旻叙那双幽深的黑眸时,她陡然发现自己的失态。 她急忙低下头来。 按照她目前的处境,她没有任何理由询问此事,她不是好奇之人,也知道避开生非,但江舒宁直觉,这背后之人一定与江家倾颓有脱不开的干系,所以她才如此紧张慌忙。 纪旻叙却像是没有发觉似的,牵起她的手,扶她缓缓起身。 两人面面相觑,对立站着。 “阿宁,我知你心中所想,也明白你的忧虑顾忌,但是阿宁也得知晓,有些事情,不知道要比知道更好。” 他侧头看了眼悬挂的明日,随即道:“我们一道回去罢,差不多时候用午膳了。” 江舒宁那份焦躁被他抚平,应了一声,随着他的步调一道回了院中。 她该相信他的。 这般想着,江舒宁摊开手指与他交握,温热的触感愈发明显,仿佛彼此都又更近了一步似的。 也知不知怎么的了,她心中竟莫名有些欢喜。 * 天色半昏,江家早早就在府门口燃起了灯。 江聿嗣面沉如水,身上的官服没来得及换,便匆匆去了林氏院中。 旁边站着的丫鬟仆从个个提心吊胆,沉默安静,不敢作声。 他们家大人,向来都是面色温和浅浅露着笑意,侍奉这么多年,除了两个月前见过大人不苟言笑的模样后,便再也没有了。 不知怎么的,今日这模样,比两个月前都还要可怕。 林氏甫一出来就看见身边的丫鬟个个紧巴巴的脸,这会儿正面露诧异,但看见外堂八仙桌边坐着的江聿嗣时她便明白了前因后果。 她随即朝了身边的人奉一壶茶过来,自己则坐到了江聿嗣旁边。 “老爷这是怎么了,可是有何事务烦心?” 说起来,林氏这段时间可是忙得紧。 自己女儿的婚事是已经解决了,但儿子却还摸不着头绪。 江云翥已经二十四近二十五,却尚未婚配,仍是孤孤单单的一人,寻常人家这般年纪,孩子约莫都有两岁了,有哪个会像江云翥一样,林氏身为母亲,可谓日日为其烦忧。 前些年还在京师的时候,江云翥以自己还未立业为借口,将林氏搪塞了过去,没想到一来二去竟耽误了有五年,这回江云翥好不容易从徽州回来,林氏已经打定主意,无论如何也该在今年替他定下亲事。 林氏既然有这主意,那免不了要出去关注这些。忙前忙后,也是将近日落才回的家。 江聿嗣合上双眸,重重地叹了一声,“事务倒是没什么烦心的,让我烦心的是我们的女儿。” 林氏纳闷,“阿宁已经出嫁,还有何事让你烦忧?” “今日,皇上下了圣谕,命纪旻叙半月后动身前赴淮安巡抚淮安替漕运总督分担政务,顺道查查淮安连年天灾亏欠税银一事。” 林氏瞠目,“你说什么?我们女婿半月后就要去淮安了,那阿宁是不是也要跟着一道去?这这,任期是多久,陛下可有交代?” 江聿嗣揉了揉眉心,方才接着开口:“未曾提过任期,恐怕,这任期是看税银一事调查结果,是长是短难以知晓” “那怎么办?安宁好不容易才从皇宫中出来,虽说嫁了人,但好歹都在京师,平常也能见面,若要争取了淮安,山高水远我们岂不是又要许久都见不着女儿了?” 江聿嗣微微摇头,没有说话。 屋内一片静悄悄的,两人许久都没有说话。 林氏突然想起一桩事,半月前他从驿站中收了一份自淮安传来的信。是道贺信,恭贺江聿嗣升任礼部尚书,情真意切,句句匠心。 江聿嗣有不少门生,也有些父辈的关系,这段时间可是收了了不少的道贺信,这封,大抵是看都没看就放在桌案旁,后头被她收起来了。 林氏原本也难以在一堆信件中发现这封,究其原因,还是因为这封信属地淮安。 而林氏的父亲就在淮安一带经商,也因此她对淮安便要敏感些。 “老爷,你可否记得你有一个门生正在淮安任知府的?” 江聿嗣凝眉,思忖片刻后,开口道出了那人的名字。 “高尹。” 第44章 戏弄 约莫是在十二年前, 江聿嗣主持的一场乡试上有高尹在其中,且这高尹取得了不俗的名次,江聿嗣当时本着欣赏人才的心思, 在鹿鸣宴上提点了那高尹几句, 两人也就因此结了些缘分。 而那高尹也是个不忘旧恩的人,这十几年来,每每逢年过节都会捎信一封寄给江聿嗣, 前些年江聿嗣偶尔还会回上几封, 但近几年来实在是太忙,对这样日常问候的书信, 看过便罢了。 林氏眸光一亮, “算起来,这高尹也在淮安待了两年肯定对当地情况了解, 老爷何不趁此机会与他修书一封,让他对纪旻叙多多关照。” 那边有三司使在,要查这案子委实不容易。若是有个熟悉淮安当地政务的人帮忙,或多或少也会轻松些。 江聿嗣也觉得有理, 当即让人伺候笔墨,休书一封。 算着日子,淮安知府考核也就在明年, 若那高影还算得力,政绩优良, 他帮自己一回,自己也未尝不能扶他一回。 就江聿嗣所知,那高尹虽有些能力,但仕途实在不顺,每每考核总是难以调回京师, 高尹为此忧愁,但因自己实在没什么关系,也只能听之任之,随遇而安。 这次,就大不相同了。 将书信蜡封放好,江聿嗣随即吩咐,身边的管事,明日送去驿站,快马加鞭往淮安递过去。 做完此事,夫妻两人皆是松了口气。 毕竟淮安山高水远,江聿嗣能做的实在有限,但在朝堂之上,他也会尽力帮忙斡旋。 他就这样一个女儿,从小就心疼着长大,对她也有太多亏欠。 自己能够帮她的,无论如何他也会尽力而为。 * 成亲第三日归宁,是大魏早就有的习俗。 江舒宁早早便和纪旻叙商量好了要带过去的礼,江聿嗣对金银财物不感兴趣,唯独对这文书绘画爱不释手,尤其是黎山居士的墨宝,书房里还挂着一副早春融雪图。于是,江舒宁便准备了一副同样出自黎山居士之手的傲雪寒梅图。 而自己母亲则喜好各样香料名茶,寻上一些足以表明心意的便可。江舒宁选了些林氏喜欢的香,纪旻叙甚至不吝崇仁帝赐下的沉香进礼,大大小小数十件,可以塞满整箱马车。 且大多带的东西都过了周嬷嬷的目,连周嬷嬷都觉得不错,江舒宁想必然也不会有什么不合规矩的地方。 成亲这几日来,江舒宁的作息要较以往变了不少,睡得晚了,起得自然也就更晚了。 可偏偏有人睡得比她还要晚,却还能起得比她早。 适才换好衣裳的江舒宁看着忙碌吩咐奴仆准备东西的纪旻叙,心里稍有感慨。 纪旻叙侧过头就看见缓步上前的江舒宁。 她着翠蓝织金缠枝花缎袄,修长的脖颈上露出一截素绢衬里,下裙饰有百子裙襕,这颜色极衬她的气质,安静娴雅却也不失俏丽明媚。 江舒宁也是成亲之日起头一遭出门,一出房门就注意到纪旻叙的目光,她不免有些羞怯。 行至他身前,她微微抬头,“夫君觉得,可是我身上有何不妥之处?” 纪旻叙扬起唇瓣,勾过她的手臂,“并无不妥之处,阿宁今日光彩照人。” 他抬手,略微倾身,迎着江舒宁的目光,拇指在她唇边轻轻一擦。 “口脂有些花了。” 江舒宁面颊微红,随即招了白芍上前,“去房里取一柄铜镜过来。” 纪旻叙出口打断,“不必了,我方才已经替阿宁擦干净,现下这样就很好,时候不早了,我们出发吧。” 她低声说了句好。 两人上了早早准备好的马车,一路向江家而去。 寻常时候,江聿嗣都是忙得不可开交,而今日是自己女儿归宁,他难得将手中的事务推了出去,安安心心等着自家女儿到来。 江聿嗣坐在高堂之上,端持着茶盏轻啜一口,目光却不动声色的朝外堂打探。 品过茶后,他将杯盏放在一旁的小几上。 “如今是什么时候了?” 不等旁边的管事回答,林氏便插进话来,“急什么,现在还早呢,从槐树巷那边过来,没一个时辰是到不了的,你若坐不住,便去书房里待会。” 江聿嗣侧眸过去,“婉清是觉得我喝多了你的茶,才想叫我回书房去?” 林氏瞪他一眼,“我就如此小气么?不过是几壶龙井茶,还犯不上让我赶人。” 见江聿嗣没有说话,林氏才缓缓收回目光。 “也不知云翥何时回来,都让他告假了,他又不肯” “夫人啊,你也得理解云翥,他才上任户部主事,眼下这秋末冬至的,户部的事情当然多了去,若不是阿宁今日归宁,他兴许都抽不得空回家。” “我当然知道,”林氏招了招手,让人再给添了一杯茶,“我要是不理解云翥,他今日就出不了这个门。” 这会儿,门外的小厮匆匆进来。 “老爷夫人,纪家的马车来了。” 高堂之上的江聿嗣和林氏眉目皆是一喜。 林氏匆忙起身,“快将人请进来。” 说罢又赶紧吩咐旁边的人备好茶点。 “去我库房,将那盅雨前龙井取过来,对了还有君山银针,阿宁喜欢的。” 一路马车颠簸,江舒宁总算再次回到了江家。自己才进家里,就看见娘亲爹爹在堂中,肯定是等了许久了,想到这里她心中更觉得温暖。 行过礼问了安后,几人就坐在一处话起了家常。 江舒宁理所当然与林氏在一起说话,而纪旻叙则被江聿嗣领去了书房。 不知怎么的,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江舒宁总觉得心里有几分不安。 “看什么呢,人都走远了,娘亲都叫了你好几声了也不应啊?” 江舒宁匆匆收回目光,“娘亲我爹爹不会为难他吧?” 林氏叹了一声,“为难他做什么,他可是你的夫君,你将来得仰仗的人,你爹爹这会儿要是给了他脸色,他将来给你脸色怎么办?” 江舒宁下意识蹙起眉头,“娘亲夫君他不会欺负我的。” “这才几日呢,随便一句就要帮着他说话了?” “阿宁阿宁没有,夫君他待我很好,他不会给我脸色看的。” 林氏拉过江舒宁,朝着她眉心轻轻一点,有些恨铁不成钢般说道:“你让娘亲该说些什么好?你和你阿兄,没一人性子是像我的,两人都和你爹爹一样顽固又迂腐!” “你爹喊他去书房说话,你可知道他们要说什么?” 江舒宁仔细想了想,却依旧得不出结论。 她道:“阿宁不知。” “ 你夫君半月后就要动身前往淮安了,他未曾与你说过?” 江舒宁目光一滞,她本来就想这次归宁的时候同自己爹爹娘亲提起此事,但没想到竟是他们先一步知晓了。 “说过的。 ” “ 说过你还这样反应,也不想到要和娘亲说,就这么瞒着?” 江舒宁低垂下头,声音又轻又细,“阿宁没想瞒着的,本来这次也是要和您说的。” 她继而抬起头,坐到了林氏旁边,挽着她的衣袖。 “夫君要赴任淮安,他早便同我说了,我也没有诚心想瞒着您和爹爹,您可要相信我!” 女儿这般委屈的看着自己,林氏哪里还气得起来。 “你这小娘子,真是不听话极了!” 林氏摇了摇头,又接着道:“那阿宁怎么想的,要随他一道去淮安吗?” 江舒宁点头,“那是自然的,我既嫁给了他,嫁夫从夫,是这个道理。” “那你可有想过我们?京师离淮安,山高水远的,我要是什么时候想见你,想同你说话怎么办?” “娘亲可以给阿宁写信,还可” “写信和见面能一样么?”林氏轻轻拍着她的手,“就算是写信,来来回回至少也得半月,那我每次想与你说些什么,可就得等这样久了!” “但阿宁的心是系在娘亲身上的,别说淮安和京师,就是我渡海去了西洋,也时时刻刻都念着娘亲和爹爹。” 江舒宁揽着林氏的手,伏在她肩前,放低了声音,作弄的模样,倒叫林氏心中的忧虑散了不少。 “就你能说会道,你这心究竟系在谁身上还说不准呢!” “那肯定在娘亲身上!” 林氏忍俊不禁,勾着唇角笑了起来。 聊了许久,总算到了午膳的时候。彼时,江云翥才匆匆赶来。 要说他为何匆忙,一路过来,可是连官服都没来得及换,摘下帽子便上了桌。 林氏瞧自己儿子的模样,忍不住频频摇头。 “去换身衣裳再过来吧,我们都等着你不必如此着急忙慌的,若要是把公服给弄脏了,你来日上衙可不得被同僚笑话?” 江云翥随即应下,朝着一桌人欠了欠身,换完衣服才又回来。 今日来,户部确实忙得很,这边南京银库需要对账,那边一年到头的赋税又需重新核查,他这新上任的主事担了不少事务。 兴得多年前江云翥在户部观政过,知晓熟悉户部庶务,不然这甫一上任又当值秋末冬初,肯定是手忙脚乱一片烦扰。 安安静静用过午膳,江舒宁就拉着纪旻叙去了自己出嫁前待着的漪竹苑。 院里的陈设未曾变动,亦如她出嫁前的模样。 两人在江舒宁内间的那美人榻上坐下。 江舒宁吩咐冬青白芍去泡茶,只留了周嬷嬷一人在外堂伺候。 茶送过来被放在美人榻上的小几上,江舒宁便让冬青和白芍出去。 “夫君,方才我见爹爹从书房出来,脸色不大好,他可与你说了什么?” 纪旻叙习惯握着她的手,在她掌心拨了拨。 “没说什么,就是问起了我赴任淮安一事。” 这还能叫没说什么? 江舒宁自己都是好不容易才哄的娘亲不生气的。他又能有什么方法让自己爹爹不生气? 江舒宁恨恨的挠了下他的手,“那爹爹问起,你如何答的?” “江尚书问我为何陛下要突然将我调派淮安,我告诉江尚书,这是我主动开口求的。” 江舒宁瞠目结舌,一时间哑然失声,完全不知该怎么说他才好。 “你你” 纪旻叙不在意的笑了笑,眉目温和,只是动作却不如他的模样温和,霸道的将她的手重新握住,又随手拨弄她的指甲,惹得江舒宁无法动弹。 她头回如此气急。 “你先松开我的手!” “阿宁与我是在说话,只需用嘴,和手无关的。”他扬眉又道,“阿宁接着说吧,我听着呢。” 江舒宁瞪他,“你怎么能和我爹说这个,他肯定得生气的!” 她知道,纪旻叙是为了求得自己这份亲事才主动向崇仁帝请缨。可她爹爹就不会这样想了,兴许在爹爹看来,纪旻叙就是自不量力不知死活,还得连累他女儿的蠢人。 怎么办啊? 她是不是得去说和说和?翁婿关系不调,她夹在中间肯定是得左右为难的。 想到这里,江舒宁拧起秀眉,当即便决定去找自己爹爹。 可这边她还被身边的人拉着双手呢,他力道大她这么一下也挣扎不开,晃着身子就跌进他怀里。 头重重的朝他胸口砸了一下。 江舒宁赶忙起来,“疼吗?” 她头上戴着的狄髻可分量不轻,这趟归宁周嬷嬷看重,替她戴了不少东西,光是侧边的如意掩鬓就两只呢。 纪旻叙本想说没什么要紧,但看见江舒宁目光中的关切,他便瞬间换了主意。 他稍稍蹙起眉心,错过头去轻轻咳了一声,“有些疼。” 纪旻叙松了她的手,下一刻,那双柔软细腻的手便附到了自己胸口。江舒宁小心翼翼一下一下的轻轻揉着,那双水盈盈的杏眸殷切的看向他,似乎,只要他眉心再蹙一下,她便要自责愧疚的落下眼泪。 “还疼么?” 他面不改色的回答:“比刚才好些了。” 江舒宁松了口气,她凑的又近了些,一点一点轻轻揉着自己方才砸到的地方。 倏地,她注意到他衣襟处似乎有些暗沉,竹纹滚边处要比鸦青色的衣领更深一些。江舒宁伸手去摸,还能看到一些濡湿。 她头发上也没有水啊。 江舒宁疑惑,凑近去看,没看出什么倒是闻出了一些不妥。 一点熟悉的味道。 纪旻叙垂眸看她,问:“怎么了?” 江舒宁捏着他的衣领,双眸里带着探究,“夫君与我说说,这里怎么这样湿,总不能是吃饭时弄到的吧?” 就他用膳时的规矩,决计不可能也不至于将衣领沾湿。 再说,这味道闻着也不像。 见他笑着抿唇不语,江舒宁不免有些懊恼。她捏着那处,凑上去细细的闻了闻。 “这是雨前龙井的味道?”她仰头看着他,“衣裳都会喝茶了么?” 纪旻叙笑着将她揽进怀里,又伸手扶正她的发簪。 “岳父赐的茶,就是这衣裳不能喝,那也必须得喝。” 他话语里分明带着调笑,江舒宁忍着气伸手去捏他腰间,可还未碰到时,便被另一只宽大的手拦下。 “在阿宁母家,我是想规矩些的。” 纪旻叙声音低沉,撩的江舒宁耳根发热。 她几乎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江舒宁赶紧抽回了自己的手,规矩的垂放在美人榻上。 这会儿,江舒宁倒是后知后觉想起了一事。 方才,纪旻叙去书房和江聿嗣谈话时,林氏叫人泡了一壶雨前龙井送去书房。 岳父赐的茶 纪旻叙总不至于喝茶还失了仪态,且又是在江聿嗣旁边,那便更不可能了。 他还提了去淮安是自己主动请缨 靠在他怀中的江舒宁兀的抬头,“爹爹用茶砸你了?” 第45章 离开 纪旻叙抬手轻抚她的脸颊, 目光悠长温和,但却只安静的,并未答应她。 江舒宁瞪他, “为什么不说话, 被我猜中了是么?” “你真是真是活该被砸,”她别过头去,望着博古架上的净瓶, “这事确实是该说的, 但总得挑个好的时候,这样直愣愣的上去, 不是给自己找罪受么。” 原本爹爹就对这桩突然赐下的婚事, 不太满意,这会再加上一桩这样的事, 就是脾气再好的人,也得生气了。 纪旻叙挨着她的肩头,柔声道:“江尚书对我不满也该发泄了才是,总憋着也不好。” “你也知道爹爹对你有气算了, 爹爹后面,还有骂过你么?” “并无。” 纪旻叙侧着头回想起方才江聿嗣的神情,似乎在那盏热茶脱手而出之际, 他便十分懊悔,后面, 还亲自将纪旻叙衣襟上的茶水擦拭干净。 那茶水多少还是有些烫的,隔着几层衣裳,纪旻叙也能感受到。但比起让江尚书消了心头的怒火,也就实在算不得什么。 “烫么?” 江舒宁记得她爹爹喜用热茶,尤其是雨前龙井, 沸水泡开最为合适。 他牵起江舒宁的手,附在自己胸前,“出门前,阿宁嘱咐我多穿一件衣裳,方才倒真是派上用场了。” “不烫的。” 纪旻叙将她揽在怀中,凑到她发间,眉目温吞,“总归还是委屈了阿宁,要随我一道去淮安远离双亲受累。” 江舒宁心头微动,用力回握了他的手。 “阿宁不累。” * 这半月以来,江舒宁都在筹备去往淮安需要带到的东西。 淮安那边的气候与京师大不相同,一年四季不大明显,也偏潮湿些,但好在江舒宁曾经也在那里待了许久,对于那边的环境应也是能够习惯的。 这趟离京,归期不定。但确定的是,江舒宁肯定要错过张静初孩子降生了。 张静初现在才孕了不到七个月,而自己半月后就要走,时间上是完完全全错开的。 江舒宁抽了个时候去平阳侯府看望张静初,带了些自己做的干果,着人挑了些适宜孕妇用的安神香。 她听闻近日来张静初总睡得不好,这香自己用着宁神静气也觉得不错,又问过大夫说着香也不避讳有孕的妇人,就想着给张静初送去。 江舒宁早些时候便递了拜帖,张静初倒还难得回了封帖子叫她尽快来,说什么自己在家中都要闷疯了,平常只能在院子里走动,不许出门,可把她委屈坏了。 这日天气极好,阳光明媚的。江舒宁吩咐白芍将带来的东西递给院里管事的,便跟着仆人去了寻张静初。 张静初原本想着江舒宁应会晚些过来,于是便让平阳侯世子陪着她一起去了散步。陈子安也是心疼张静初,看她好不容易胖了点的身子又日渐消瘦,就专程告了一日的假,陪着自己的妻子散心。 赶巧这又没提前与张静初说,于是这告假的这一日便和江舒宁过来看她的这一日给撞上了。 这会儿张静初正和陈子安在回廊一边坐着看风景,江舒宁被仆人领着过来。 张静初眼尖,远远离着七八丈便瞧见了,搁下陈子安给他剥好的板栗,当即起来要往那边走。 陈子安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惊了一跳,赶忙扶着人小心翼翼的往前走。 江舒宁看了也着急,随即加快了脚步上前,将将要靠近时,顺便穿过张静初另一只手。 “你怎的过来了,我走过去不就行?你这身子这么不方便,动作可得小心些!” 江舒宁与陈子安问过礼后,目光就不由自主往那圆溜溜的肚子上看去,一会儿又上下瞧着张静初。 张静初几月前脸颊还是丰腴的,而如今,除了肚子还与日渐增的再大,脸和胳膊腿儿那居然都和怀孕之前的一样,甚至在这肚子的映衬下,仿佛还要更瘦些。 张静初笑着摇了摇头,“没事的,江阿宁就是过于担心了,我自己的身子我还能不清楚吗?不过你别说哈,这小家伙确实挺闹腾的,还非得半夜的闹,这一个月来,我可被他折腾的没睡过一次好觉!” 说到这儿,张静初侧过头去狠狠地瞪了一眼身边的陈子安。 “都怪你!” 陈子安仿佛没脾气般的连连点头,扬着一张温润儒雅的脸,“鸢鸢说的对,全都怪我。” 鸢鸢是张静初的小名,江舒宁曾经也这么叫过她,但张静初嫌着名字太娇滴滴了,就不许江舒宁这样叫她。 但没想到,倒是让平阳和世子给叫上了。 瞧出了江舒宁眼角眉梢的笑意,张静初脸颊微微泛起红晕。 张静初抽出被陈子安搀着的手,昂着头朝他,“夫君你去帮我把剩下的栗子都剥了,我要江阿宁陪我走会儿。” 见陈子安似乎有些犹豫,张静初拉着他的衣袖轻轻晃了晃。 “你去嘛,我没事的,江阿宁再过些时候就要去淮安了,我有不少话要与她说呢,你在这里我不方便的。” 陈子安这会儿才笑着松了手,“那鸢鸢要是有事记得及时叫我,我就在那儿的候着你们。” 张静初笑得眯了眼,“好啦,知道了!” 江舒宁扶着张静初,在这回廊不远处转悠,两人脚步轻缓,又慢又稳。 问了江舒宁具体何日出发,去淮安是做些什么,张静初便笑着说起了前些时候江舒宁的大婚。 “虽说那日我没能去成,但好歹我夫君是去了的,他也和我说了你成婚时那日的事情,虽说是有些可惜,但他说的好,就像我也去过了一样。” “我都不知道陈世子什么时候成了说书的?” “早就成了说书的了,”说到这里,张静初便有些忍俊不禁,“不是我这几月行动不便吗,睡也睡不着,吃也吃不好的,就闲着无聊,想搜了些话本子看,但我又觉着眼花,就请了说书先生给我讲哪里知道,那陈子安第二日就给我家那先生退了回去。” 江舒宁觉得有些疑惑,“好好的,为什么要退?” 以前,她和张静初闲暇时候也会去茶楼听说书的人讲故事,或者是去唱戏班子的台前听戏,实在不愿得出门,也会请人来家里讲。不只是她们两个,这在大魏并不少见。 “我也不知道啊,所以我就去问他,你猜他怎么说的?” “怎么说的?” 张静初扑哧一声,“堂堂平阳侯府世子,他竟说我们家出不起这个说书钱,他自己来给我说就可以了你说他好笑不好笑?” 不过因为陈子安说起故事来也是绘声绘色,娓娓道来,张静初听的也舒服,便没和他争论这些了。 江舒宁跟着一起笑了,但很快她便想起一事来。 “静初你请的那位说书先生,可是郑先生?” 张静初一脸理所当然的点头,“那当然了,这位正英先生可是京师上下最有名的说书先生了,故事说得好,人也长得好,还风趣幽默,惯会逗人开心的,哪家的都喜欢他,我当然也喜欢了。” 江舒宁此时便明白了陈子安心中所想。 世子哪里是出不起这个钱,他是不愿请这个人罢了。 向来精明的张静初竟没反应过来。 “得了,不说我了,说说你吧,你和那位纪大人,如何了?” 江舒宁不明白她的话,“我们挺好的,与寻常夫妻没什么区别。” 原本之前还存着芥蒂,觉得他是不喜欢自己,只是为了偿还恩情才娶自己的,但成亲那夜把话说开了后,江舒宁便不再那样觉得了。 就算没有太喜欢,但至少也是喜欢的。 这便够了。 江舒宁甚至很庆幸自己嫁给了他。 既不用卷入纷纭的皇室争斗,也不用担心谋逆被牵连,日日过得都算顺心。 张静初叹了口气,“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那个” 说到这里,张静初直接伸手抚了抚自己鼓起的肚子。 江舒宁这会儿是更迷惑了,“什么意思?” 张静初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就是说你们夫妻生活如何了,可有要孩子打算?” 江舒宁瞠目结舌,讷讷道:“我们成亲还不到半月。” “那倒也是,是我太着急了,想着自己孩子快生了,就念着给找个伴。” 原本张静初还想着,若是江舒宁也有了孩子,兴许两人之间还可以定个娃娃亲呢。 原本也只是张静初随口提了一句,但她这一句,不免得又勾起了江舒宁的回忆。 上辈子,她成亲七年都未曾有一点动静。看过大夫,也只说她身子弱,得好好休养方能孕育子嗣。 或许,她真是没有这个缘分的。 若这辈子还是如上辈子一样的话,她会考虑为秋生哥哥纳妾。 时间过得很快,半个月转眼就过去。 江舒宁一行去淮安,走的是水路。马车将行李带到码头,就要折返回去。 几日前,江舒宁的爹爹有与她交代,说是淮安的知府是自己门生,前些时候便有时候书信过去,让那位高大人帮忙关照,让江舒宁也多与那位高大人的夫人亲近联络。 毕竟他们这趟去的可不是淮安的南陵县,而是淮安的府城,区别可大了去了。 这日,江云翥难得空闲些,向自己爹娘接了这个差事,主动去送江舒宁一行。 马车徐徐到了码头,船只早就在码头候着,这边丫鬟小厮帮忙搬着行李,那边江舒宁在和自己阿兄告别。 “时候不早,阿兄回去吧,记得给爹爹和娘亲说我会在那边好好的,莫要记挂,要实在想念的话就书信给我,阿宁也会及时回的。” 江云翥在一边仔细听着,面上挂起柔和的笑意。 “知道了,阿宁在淮安也要好好照顾自己。”说着,江云翥又将视线转向一边的纪旻叙,“纪大人,阿宁就劳烦你照顾了。” 纪旻叙拱手行了一礼,“这是我分内之事,还请兄长放心。” 江云翥面露满意之色。 他虽在户部,但也有听闻过翰林院的纪旻叙。有真才实学却不识才傲物,谦卑温和,进退有度,出了名的好脾气。除了殿试时那番映射张阁老的策论过激了些,还从来没与旁人为难过。 江云翥大抵也明白,那封策论虽是过激,但谈不上对错,皆有各自的道理。 且这些时日,由他看来,这纪旻叙确实是有担当值得托付之人,就是不知怎么,自己父亲似乎对他还有些微词。 想到这里,江云翥又将视线转向江舒宁。 他只这一个妹妹,自小便身子不好,养了许久才养出了如今的模样,作为她的兄长,江云翥当真是不舍得自己妹妹吃一点苦。 若见离了京师前赴淮安,对她而言,也不知是好是坏。 江云翥只希望自己妹妹能够安稳顺遂,幸福安康,若是能的话,自己便是付出些什么,那都是值得的。 船工已经开始拉帆,差不多便要登船动身了。 江舒宁还是有些不舍,眼尾微微泛着红,也不知是风吹的还是难受的。 “阿兄阿宁在淮安,会想你们的。” 江云翥笑着点头,“阿兄知道了,这边风大,赶紧上传登仓吧。” 纪旻叙望着江舒宁再次拜别,转身便登上了船。 她的脚才踏上甲板,身后便传来一阵叫唤,伴随着由远及近的马蹄声。 这里可是京师的港口码头,少有人会在这里纵马。且听着这声音,江舒宁总觉着有些莫名的熟悉。 江舒宁心中隐隐有些猜测,连忙回过身来朝远方去看。 “江舒宁!你等等我!” 第46章 抵达 江舒宁匆匆回过头来, 远处那抹明艳的身姿,愈发清晰。 这么一小会儿,那纵马的人便已经到了跟前。 安庆穿着一袭朱红色的窄袖骑装, 一头乌发高束着, 五官妍丽,气质明媚张扬。 她到了跟前,随即翻身下马, 把缰绳扔给一旁站着的江云翥。 江云翥虽不知这人究竟是何身份, 但他认得出这匹马,这样赤金的宝马, 整个大魏也只两匹。 除了皇上便是公主。 而面前的人显然就是公主。 他妹妹在跟前伴读了三年的那位安庆公主。 安庆跑到江舒宁跟前, 一把便拉住了她的手。 秀气的眉头向下压着,“还没与我道别, 你就敢先走,江舒宁你可真是长了本事!” 江舒宁弯了眉目,“不是前些时候给公主写过信么,怎么能算没道别呢?公主又在冤枉我了。” 江舒宁自打离了皇宫之后, 自己很快便成了亲,没什么理由,要再入宫便非常艰难了。 甚至别说入宫, 就是她遣人送给安庆的那封信,也费了她不少心思打点。 “哪里冤枉你了, 写那么几个字,就算是道过别了,我可问过陈夫子,你们这一趟去淮安,少则两年多则” “反正不可能多。”说到这里, 安庆侧眸看向身边安静立着的纪旻叙。 “纪夫子” 纪旻叙微微颔首,“公主可有什么要同微臣交代的?” 犹豫了会儿,安庆还是将自己心中所想说了出来,“我父皇派给夫子的差事,夫子可得好好完成,最好最好是快一些,这样事一办完,你们就能回来了,我也能再见江舒宁了!” 安庆不通政务,但莫名的她就格外相信纪旻叙,总觉得自己与他这样交代,他肯定能快些把事儿办好。 纪旻叙笑着应下,“微臣自当竭尽全力。” “恩,”安庆继而牵起江舒宁的手,“你去淮安,路上可得小心注意,走水路虽然是会更快些,但路上颠簸,得好好照顾自己。” 江舒宁回握她的手,轻轻捏了捏,“公主放心,舒宁会好好照顾自己的,再说了,我身边也不止我一个,就算您不放心我,那总得放心我们的夫子吧。” 说到这里,江舒宁昂首对上了纪旻叙的视线,觉察到他面上温和的笑意,心中不知怎么的竟格外高兴。 安庆点了点头。 江舒宁在她眼里,一直都是身子孱弱的,这一年稍微被她带着好了些,她可不愿意看到江舒宁又恢复入宫做她伴读之前的模样,风吹就能倒似的。 但毕竟纪旻叙是教了安庆一整套五禽戏,带着她强健体魄的人。把江舒宁交给这样的人照顾,她心里还是放心的。 “再过一个月我就要及笄了,你走得快,连我的及笄礼都错过了。” 说到这里,安庆不免得有些许低沉失落。 她早在一年前就和江舒宁张静初说好,让她们两个一定要在她及笄的时候去观礼。结果,真正到了这个时候,一个大着肚子,一个要随夫君赴任淮安,两个人都看不了。 江舒宁知道安庆突然来的低沉,她握紧了安庆的手,声音温柔,“虽然看不了公主的及笄礼有些可惜,但公主放心,阿宁一定会送你一份满意的礼物。” 安庆有些意外,“你都要走了,怎么送?” 江舒宁这趟走水路,约莫小半个月便能抵达淮安,而安庆及笄在一个月后。 想到这里,安庆不由得疑惑。 她这礼物要怎么送? 江舒宁笑得讳莫如深,“这就是我的事了。” 安庆看到她模样,不自觉也跟着笑了笑,随即又想到另一桩自己要说的事。 “及笄过后,我就要搬离皇宫住在宫外了,以后除了逢年过节,我要去给母后父皇请安,其他时候都不必进宫去的。” 不过安庆在宫外没什么朋友,除了张静初她稍微看得上眼一点之外,再没什么看得顺眼的人了。 “那不是挺好的,公主不是一直都喜欢南郊围场么,这样一来您日日都可以过去了。” 安庆笑着瞪了她一眼,“这都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我的公主府辟在哪。” 江舒宁有些不解,公主及笄之后就要搬进公主府,这确实是大魏的旧俗。但这公主府肯定是在及笄之前早就辟好了,已经确定了位置,不然哪里赶得上日程。 可已经确定了位置的话,安庆又何出此问呢? “辟在何处?” 安庆凑到她耳边悄悄的说:“原本是在御街附近的,但我想离你住的地方近些,我就和父皇商量了一下,然后,我的新住所就在槐树巷那边了!” 她可费了不少功夫说动父皇的,甚至都险些要将自己私库里的银钱拿出来补贴了。 但结果是让安庆满意的。 江舒宁意外又惊喜,“真的吗?” 如此一来的话,等到她自淮安再回京师,闲暇时轻易就可以公主府找安庆,安庆也可以到她家来寻她。 这要比江舒宁原本想的分隔开好了太多。 “当然是真的,我都已经去公主府看过了,离得很近” 安庆还想再说下去,那船上便跳下一黑衣短打的船工,匆匆走到江舒宁纪旻叙面前。 他弓腰拱手,“船马上就要开了,还请大人夫人速速登船。” 刚才船工就已经将帆拉好,这会儿确实耽误不得。 船已有离岸的势头,只不过还被船工控制着,没有离开太多。 纪旻叙微微颔首,“我们知晓了,辛苦诸位。” 他转眸看向安庆,面上带着歉意,“公主,我们要走了。” 安庆又不是听不明白那船工的意思,当然知道他们马上就要出发。 可当江舒宁松开自己的手时,她又忍不住想要去回抓。 看着自己那双手僵在半空,怔了片刻安庆狠了狠心收回手。 江舒宁心里也有些酸涩,“我不在京师的时候,公主也得好好照顾自己,有什么事情想和我说的话,公主可以写信给我,那驿站的马特别快,过不了多久就能到淮安的。” 原本还没什么,被江舒宁几句话一招惹,安庆声音都有些哽咽发颤。 “行了,我知道了,也不是多久不就两年么,最多就两年了” 江舒宁没有说话,只郑重的点了点头,随后跟着纪旻叙一道登了船。 只是在另一只脚将将要踏上船时,安庆又忍不住过来住她的衣袖。 她稍稍回眸,“公主” 安庆抬手揉了揉眼,随后道:“纪夫子在那边做完了事,你一定要告诉我,我会求父皇早日将你们调回来的。” 她知道朝中调遣官员也不是那样简单,兴许做完了事他们也不一定能回来,但至少知道他们做完了事,她一定会想尽办法求着父皇将他们调回来的。 父皇那么疼自己,肯定会答应的。 江舒宁另一只脚也登上了甲板,回望着安庆,她缓缓应下,“舒宁知道了,我会的。” 这时候,明月着急忙慌的赶了过来,她大口喘着气,接过旁边江云翥递过来的缰绳。 看着面前的这幕,明月知道她家公主肯定是已经与江小姐道完别了。 她走到安庆身边,低声呢喃,“公主别难过了” 江舒宁远远的看着几人。 也不知是风大还是怎么回事,她竟觉得眼有些热。 “阿兄!”她朝着江云翥喊了声。 见江云翥看向自己,她又接着道:“阿兄替我送公主回去吧!” 江云翥笑了笑,回了声“好”。而后行至安庆身边,拱手行了一礼。 安庆这时才后知后觉注意到身边的这个人,她上下打量了一会儿,发现这人居然长得和江舒宁十分相像。 她当然知晓他二人是兄妹关系,但这般相似的却也是少有。 想起刚才江舒宁临别时说的话,安庆昂着头,斜睨了江云翥一眼,“那就劳烦小江大人送我回去了。” “不敢劳烦,这是微臣理应做的。” 安庆笑了笑,愈发觉得这人顺眼。 * 这小半月的水路走的,要比江舒宁料想中辛苦些。 她并不是没坐过船。 只不过与她而言,那是太久太久前的事情了,她早已忘了坐船是什么感受,如今突然体会,竟然分外不适应。 这船大,船舱也宽敞,且这些时日都风调雨顺未有颠簸,但江舒宁却仍旧是衣食难安,夙夜难寐。 她睡不好,与她共处一室的纪旻叙也受她影响。时常看公文看到一半时,便要放下手中的卷牍,在她身侧哄着入睡。 所幸他看的东西都不是什么要紧的,也不着急,在江舒宁连着三日没睡好后,纪旻叙干脆就放下了手中的事,成日陪着江舒宁为她解乏。 这么几日下来,她倒好了不少,也能睡着能用一些吃的了。 但毕竟好几日寝食难安,江舒宁不免得还是清减了些。 在水上漂泊了快十天,他们一行总算抵达了淮安。 纪旻叙估算好了他们的行程,前日就写好了信,着快船提前送去了淮安府城。 于是,淮安知府高尹早早的便率着一干胥吏在港口等人。 纪旻叙扶着江舒宁缓缓下了船,身边的丫鬟奴仆也纷纷开始行动,把船上的行李搬到早就备好的马车上。 江舒宁稍稍看了一眼那位高大人。 约莫是而立之年的模样,蓄了须,中等身量,有些偏瘦,身上的官服晃一眼过去,只觉得空荡荡的没有架子。 这么看着,倒是有几分清廉父母官的模样。 高尹走上前来,朝纪旻叙行过礼后就是一番嘘寒问暖。 江舒宁就安静站在一旁懒懒的听着。 几番客套之后,行李已经搬上了马车。而后,几人便被高尹领着去了淮安府城的官舍。 港口离着官舍不算太远,半个时辰就到了。 送着这一行人到了官舍,高尹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这边回想着路上自己礼节是否有不足,那边又安排着人给江舒宁搬运行李。 看见江舒宁被纪旻叙搀着下了马车,高尹上前复又行了一礼。 “这便是巡抚大人所居的官舍了,里头用具下官早就着人备好了,若是还有什么需要的,纪大人只管遣人来寻我,我必当竭尽全力。” 纪旻叙温淡的笑了笑,“辛苦高大人。” 高尹笑着摇头,“比起纪大人此番前来,我做的这些何谈辛苦?都是应该的。” 他还想再说些话时,从旁小跑过来一个胥吏,凑到他身边耳语几句后,高尹面色稍有凝重。 随后高尹缓缓回头,朝着纪旻叙拱手行了一礼,“下官还有些事需要处理,这便不再叨扰纪大人了。” 纪旻叙心中隐隐有些计量,随后辗转一笑,掩住情绪。 “高大人慢走。” 看着高尹一队人马远远离去,纪旻叙收回目光,垂眸看着身边的江舒宁。 “阿宁,我们一道进去罢。” 说着,极为自然的牵过她的手。 第47章 美景 巡抚住的地方倒不含糊, 是座两进两出的宅子,比不上京师皇上赏赐的住宅,但也要比江舒宁料想的好了许多。 这宅子中庭还有一个宽敞的院子, 左右栽着银杏树, 但枝干早已光秃秃的,只剩下零星几片金色的叶子。 江舒宁想,她可以在这院子两旁种上山茶花, 茶花耐寒, 即便天气冷些,也能盛放, 气味清淡, 甚至还可以入药。 她一直以来都很喜欢茶花。 见江舒宁望着庭院出神,纪旻叙缓步上前牵住她的手。 江舒宁回过神来, 昂着头露齿一笑,轻轻与他交握。 他问:“阿宁在想什么?” “我在想,如果将这空荡荡的院子,种满了花, 会是什么模样?” 纪旻叙微微讶异,他没猜到江舒宁的想法,他方才以为, 江舒宁是看的这院落想起了淮安南陵县那边的外祖一家。 府城这边和南陵县离得不算太远,江舒宁若想过去看看, 他当日便可安排。 但江舒宁的话,却实实在在让纪旻叙心上一松。 他这趟来淮安府,最担心的莫过于身边的江舒宁。 他担心她不喜欢这里,担心她思念亲人思虑成疾,担心她这趟过来, 只是在委屈自己。 可哪里有委屈自己的人,还有闲情雅致装点院落呢。 阿宁,大抵不是排斥这里的。 纪旻叙勾唇笑了笑,“明日就是淮安府城的集市,阿宁若是想种花的话,可明日带人去集市的花市上看看,那里的花样式多,大多都是适应这边气候的,也不难养。” 江舒宁有些惊喜,与他交握的手略往上提了几分。 “那好,明日我就叫白芍冬青她们陪我过去!” 纪旻叙垂眸看着她,面含温柔,笑着应了声好。 花了些时间,江舒宁总算将这二进二出的宅子,大致熟悉了遍。 今后,她便要生活在这里了。 日头西斜,日落月出,夜幕渐渐升起。 周嬷嬷领着一众丫鬟奴仆将宅子里里外外清扫了干净。 主院次院,大大小小的房间屋舍全都焕然一新。 江舒宁带来的东西大多都已经用上换上。看上去,到布置的十分温馨妥帖,没什么陌生不适的感觉。 用过晚膳后,江舒宁与纪旻叙一道在院子里走了走,而后便回了屋里洗漱。 他们今日才到淮安,还带了一身的疲倦,需得早些休息才是。 屋里已经点着灯了,江舒宁沐浴完,周嬷嬷拿了件翠蓝缠枝花的披风给她罩上。 “小姐可要休息了?” 江舒宁凝眸探了探屋内,随即问身边的周嬷嬷,“夫君不在吗?” “大人他去书房了,说是前些时候积累了些公文需要看,让小姐先休息着。” 江舒宁面色稍有犹豫,垂着眉眼,“累了一天还要看么” 罢了,总归他有他该做的事情。 “嬷嬷帮我奉灯罢,我再看会儿书就歇着。” 周嬷嬷应了声,随即掀开幕帷,引着江舒宁上了窗边的罗汉榻,又拿了锦衾替她盖上。 烛光摇曳,江舒宁没看一会儿便觉得疲倦,迷迷茫茫中被身侧的周嬷嬷扶去了架子床上休息。 江舒宁不知身侧的人是何时过来的,等到她醒来时,旁边的位置早已空荡荡,一点温度都没有。 喊来冬青白芍,梳洗完用过早膳后,她就开始练字。 这是她一直都有的习惯。 但有些事,却又和江舒宁料想的不同。 她以为纪旻叙会很忙,毕竟这两日,他都早出晚归披星戴月,等到她已经睡过一阵,方才上了榻。 但忙过这两日后,纪旻叙起居作息又变得与自己大致相同。 三餐都能陪着她一起用,甚至还能陪着她一起散心说话。 这日午后,江舒宁前几天在花市定的茶花陆陆续续送来进来。 她不喜欢太艳的颜色,然而这山茶灼灼妖娆的模样,委实让人心生欢喜。碗状的花瓣形似牡丹,但比之雍容华贵的牡丹又多了份清雅,淡淡的泛着清香,实在招人喜欢。 这白墙青砖的一方院落,也因这些色彩,变得更有生活气了些。 天色渐渐暗了,江舒宁在内间看窗外庭院的茶花。 只是没多久,身边走过的人就替她合拢支开的的窗扉。 江舒宁抬眸看他。 他一身锦缎寝衣,乌发半束着松松散散,一双眼生的极好,温和包容,缱绻多情。 “外头风大,小心着凉,阿宁若是要看明日也可以。” 纪旻叙执着一本书,与江舒宁坐到了一处。 他坐在江舒宁身后,伸手随意将她圈入怀中,微微低头便能枕在她发间。 温热的呼吸萦在自己颈间,江舒宁被他的动作挠的有些痒,她稍稍挣开,靠在他怀中。 她问:“在看什么书?” 纪旻叙没有急着回答,将书送到她面前。 “淮安府志?”江舒宁有些意外,但想了想又觉得符合情理。 纪旻叙向来专注公事,即便闲暇时候也会翻一翻公文,只是看看淮安府的府志,这又算不得什么。 江舒宁说完,他便随手将府志搁在小几上,凑到江舒宁耳边,鼻尖擦过她的发丝。 纪旻叙下意识紧了紧怀抱,“阿宁的头发很香,与外头院中茶花的味道一模一样。” “是吗?”江舒宁顺手撩了自己一缕发丝,凑到鼻尖闻了闻。 确实是满满的茶花味,还怪好闻的。江舒宁笑了笑,突然想起今日午时,她不小心蹭到几株茶花在头上,她一直都没发现,是后头冬青帮她摘下来的,兴许就是那个时候沾染到的味道。 江舒宁忍俊不禁,“肯定是一模一样的,我就是今日午后在院中沾到的,这味道我很喜欢,改日可以做成发油。” 他面上笑意温和,“那是不是要再多买些茶花,院中的那些落叶真要做成发油,怕是不够。” 江舒宁扑哧一声,捂着唇瓣,“我也就随口说说,哪里当得了真,先不说我不知道怎么做,就算我知道怎么做估计也得嫌麻烦,倒还不如买了现成的来。” 她没有那样勤快,喜欢整天捯饬那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虽然她心中也是喜欢的,但她实在贪懒,每日读书练字就已经足够充实了。 或许她偶尔来了心情会去玩玩,但总归都是一时兴起,就算要去弄,估计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倒不如不开这个头。 纪旻叙笑了笑,“阿宁不觉得成日在这官舍中待的无聊就好。” “不无聊,才不无聊呢,”说着江舒宁扬起了自己的手,“每日都要练字,又要看书,现在又多了一样侍弄花草,时间都紧巴巴的哪里会觉得无聊呢。” 纪旻叙看过她练的字帖,就在书房博古架的一角,一个盒子装着,几日下来都有数十张了。 她的字干净清秀,见字如人,赏心悦目。 但这些爱好未免都太静了些,纪旻叙更希望她能按照如今的年纪,做个活泼的小娘子,如曾经在南陵县时一样。 纪旻叙伸手将她圈入怀中,“我听管事说,这几日有淮安官员的夫人给你下了拜帖,邀你出去玩,为何不去呢?” 确实有这么一回事儿,但江舒宁觉得自己与那些官员夫人不熟,且纪旻叙这趟过来是做巡抚调查案件的,和那些人走得太近,她怕对他有所影响,所以江舒宁都以自己身体不好为由借口,推拒了。 “我与那些人都不太熟悉,初到淮安与她们结交,我怕对” “不必担心,不会有影响的,阿宁若是想去就去吧,多去外面走动些,”他俯身轻啄她莹润的耳垂,“淮安的风景不错的,阿宁成日掬在院落中,我担心闷坏了你。” 江舒宁被弄得耳根发痒,忍不住抬手去抓,一不小心竟点到了他的唇瓣。 她赶紧收回手,若无其事的开口:“那我明日就去赴她们的约,去那临江楼看戏。” 也不知道那些官员夫人在哪里打听到了她的爱好,知道她喜欢看些折子戏,特地邀请她去,还说是淮安府城最有名的戏班。江舒宁原本也是有些动心的,但出于种种考虑还是不打算去可经纪旻叙说了这么一遭,她这会儿觉得去去似乎也没什么妨碍。 那拜帖上写着,辰时五刻临江楼有出名为桃花源的新戏,邀她务必前往。 这场宴会,由那位高大人的夫人做东,底下还有淮安府里几个县官的夫人,一些致仕官员的夫人,少说也有十来人。 除了那位高大人的夫人自己曾见过,其他就都是没见过的了,到时候还得劳烦那位夫人介绍了。 明日可得打起精神气去赴会。 江舒宁偏过头来,唇瓣不小心擦到他的脸颊,“明日唔” 话还未说完,那微微翕动的唇便被堵了个正着。 几经辗转,那原本色泽寡淡的唇变得极为诱人,艳红光泽饱满欲滴。 江舒宁呼吸稍有急促,散落下的发与他交叠在一起,亲密无间,不分彼此。她仰倒在榻上,定定看着面前的人。 脸色还称得上是平静,但那清澈澄明的双眸却仿佛有暗潮一般,汹涌跌宕。 清正自持的纪侍读此刻称得上是仪态尽失,乌发散乱,眼里嵌着浓厚深稠的欲,衣襟随着他的动滑下,精巧的锁骨线条分明,贴得近些,仿佛还能看见蓝紫的脉络微微颤动。 他很白,脖颈要比脸白了许多。 江舒宁也不知怎么的,竟大着胆子伸手在那颤动的经络上探了探。 纪旻叙卷起一抹笑,捻住她的手,覆唇啄了啄她的指尖,将那还泛着浅浅红晕的手指含在口中。他极为小心的咬了咬,方才松口。 “时候不早,歇息罢。” 声音低沉又暗哑,像是贮藏了多年的美酒,醇香醉人。 江舒宁眯着眼,迷迷瞪瞪的点头。 随即,她被搂着腰抱起,片刻后就来到了那张算不上太熟悉的架子床上。 身体轻微下陷,察觉到那温热的触感后,她便知晓了接下来他要做的事。 他们房事算不上频繁,成亲已有一个月,她与纪旻叙总共同床共枕的日子,一只手便数得过来。 这不由让江舒宁想起上辈子自己成亲后的一月,那时,她除了来月事的那几日,几乎天天都要做这事,江舒宁苦不堪言,分明陆行谦也是早出晚归事务繁忙,可两人对此事的热衷却全然不同。 文官武将,真有这样大的差别么? 注意到她的走神,纪旻叙惩罚似的捏了捏,惊得她轻呼一声。 “阿宁还有空在想其他事么。” 江舒宁张口便想否认,但对上他专注认真一双眼,那些话就卡在嘴边迟迟说不出来。 他薄唇轻启,“是我的错,竟让阿宁在这个时候都能想其他事情。” “怪我。” 江舒宁很快便被折弄的思绪散乱,双目迷离,再无精力分神想其他事情。 浮浮沉沉间,身侧的枕巾被她抓皱的不成样子。 她沉沦在其中,不得脱身。 恍惚她听见他在耳边轻喃。 “要个孩子好不好?” 江舒宁也听不明具体是什么,只眯着眼轻轻的应了声。 但她能感受到他的开心。 月光皎洁,泛着孤冷的银光,夜幕上满天繁星交相辉映。 江舒宁却早在半梦半醒中晕了过去,十分可惜的错失了这般美景。 第48章 奇怪之处 江舒宁是被周嬷嬷叫醒的, 她今日还得去赴知府夫人的约,可不比得之前时间随意调配的日子。 身旁的人如她所料,早早就离开了。 说起来, 这点也颇让她心气不平的。明明出力的是他, 晚睡的也是他,可偏偏自己还是没法起的比他早,这会儿要是没有周嬷嬷喊着, 说不定又得睡过去误了事。 江舒宁在心里暗自恼着, 面上却没怎么表现,由着冬青替自己梳洗装扮。 她这趟要去见的夫人, 大多都年长她, 若是穿得太稚嫩,也委实不合适。 周嬷嬷替她挑了件苍色的织金妆花长袄, 墨绿滚边下裙,乌发一丝不苟的盘好,戴着金丝狄髻,一套如意云纹头面。 稍显活泼些的就是侧边簪着的蝶恋花步摇, 其他的打扮,沉稳的直逼林氏过去。 幸得江舒宁生的美丽,柳眉朱唇粉面桃腮, 不施脂粉也艳若桃李,浑身那股清灵生嫩将稍显老成的装扮盖了过去, 在沉稳和稚拙中取了平衡,既显气质也不过分长了年纪。 她这一身去赴会,面对那些淮安府里大大小小官员的夫人,实在适合不过。 整顿好衣衫,江舒宁随意用了些早膳。 接过身边周嬷嬷递来的帕子, 她轻轻擦拭唇角。 周嬷嬷问她:“小姐可是要现在就动身去临江楼?” 江舒宁侧头看了看外面的日光,“那便现在出发吧,时候也不早了。” 周嬷嬷点头应下,随即吩咐白芍收拾碗筷。 上下整了整仪表,江舒宁出了院子。 这趟出门她只带了冬青,留下周嬷嬷和白芍在家。 临行前,江舒宁又拉来周嬷嬷问了一事。 “嬷嬷,夫君可有说过他这趟是出去做什么了,何时回来?” 纪旻叙是巡抚且又是特派来查事的,照理来说是不用与之前在京师一般,日日点卯上衙。但既然是与他一起来了淮安,江舒宁也想知晓他是在为何忙碌。 周嬷嬷笑着回答:“大人在临走前就交代了我,若是小姐您特地问起的话,就让我与您说,他是去拜访一位大人了,叫您不用担心记挂。” “他与嬷嬷说了么” 这是她全然没猜到的事情,江舒宁不自觉扬起唇角,心中一片温暖。 垂眸颔首间,她突然又想起一事。 昨日晚些时候,她迷迷糊糊听到了纪旻叙说过的一句话。 他说他想要个孩子。 可 思忖片刻,江舒宁心中依然有了决断。 她转眸看向周嬷嬷,“嬷嬷,舒宁要麻烦您一件事。” “怎么谈得上麻烦,为小姐做任何事都是应当的,小姐且说是何事。” 江舒宁捻着手指,有些犹豫,隐忍了许久,心一横,还是张口说了出来,“嬷嬷替我去打听打听,就淮安府城医术最好的大夫在哪里最好是位妇科圣手,我想请人替我调理身体。” 上辈子多年不孕,她自然也有寻医问药,遍访名医。那些大夫说的话大多都是相似的,说她自小身子不好,想要受孕,需得好好调理身体,宜早不宜晚。 上辈子仗着年轻,她耽误了许久。这辈子原本她也没有成亲的打算,但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江舒宁便要为这方面做一些考量。 她已经将一个能安然待在京师明哲保身的人推进了淮安,陷入了这样一场风云中,她既在这政事上帮不到他,那为他们将来打算,为他心中所想考虑,这也是应当。 江舒宁的话是周嬷嬷没有想到的,让周嬷嬷稍有讶异。不过想来也觉得有理,毕竟他们小姐年纪也不小了,大魏朝这般年龄的女子,膝下至少都有一个孩子了。 倒是自己没考虑到这方面,颇有些失了本分。 周嬷嬷恭敬应下,“小姐放心,老奴会做好此事的。” 江舒宁微微颔首,“那便辛苦嬷嬷了。” 此时马车已然备好,江舒宁再没耽误,带着冬青便去了临江楼赴约。 她去的不算早也不算晚,还有几人未来,大多的都已经在座了。 临江楼是淮安府城最大的酒楼,足有三层,顶楼临台而望,能看到淮安港口处连绵不断的江水,远远近近,像是被一层迷雾笼罩。 楼内装潢富丽,处处雕梁画栋,二楼中间设了一彩台,江舒宁一行顺着朱漆木阶拾级而上,连绵缠绕的悠扬小调,由远及近,声声入耳。 早就有人过来通禀,知府高大人的夫人王氏着人过来迎接。 江舒宁被人引着入了主座。 原因无他,自己的夫君在这些人之中算得上是官职最大,除了那位今日未曾过来的布政使夫人,在座的所有人皆以她为尊。 江舒宁从前少有体会过这种感觉,周围人都若有似无的看着自己,小心翼翼的注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生怕一时不查便惹得自己不开心。 在京师时她游走于皇宫各类宗亲之间,只有她看旁人脸色的份,哪里又会这样。 可她今日又不好放下身段与这些人可以亲近,只能暂且端持着巡抚夫人的架势安静坐着,品味这彩台之上缠绵悠扬的小曲儿。 “早就听知府夫人说过巡抚大人一表人才,是难得的青年才俊,今日有幸看见夫人您,我倒觉得,唯有巡抚那般的人物才堪配夫人您呢!” 说话的是淮安知府手下的推官夫人刘氏,平时就属他与知府夫人王氏走的最近,好听的话那是信手拈来,难得的是她面上却不见分毫谄媚,到像是发自肺腑的真话。 另一人也应声附和,“我听闻夫人您出自京师有名的江家,外祖父是有名的淮商林家,真不愧是世家出来的女子,见着您,我可真是不好意思了,羞的自惭形愧。” 江舒宁稍稍抬眸看着面前这两人,她面上含着笑意,“两位夫人过谦了,我们今个是来看戏听曲的,说那些恭维的话做什么,再这么说下去我都要被捧到云上去了,那可就飘走了,再下不来了。” 她这番似笑非笑的话,缓解了一时间诸位夫人纷纷想要拍自己马屁的劲头。 知府夫人王氏掩唇轻笑,“纪夫人说的是,你们一个个平常在我身边拍马屁就够多了,我倒是没想到还有这些说不完的话。” 众人笑作一团,倒像是一副其乐融融的场面。 一曲终了,在座的诸位夫人面上皆挂着璀璨笑意,一个个跟着喝彩。 曲子确实弹得好,唱也唱得好,这歌喉清澈婉转,就是比那传闻中的百灵鸟也不遑多让。江舒宁跟着那些夫人,也给了些赏钱。 曲子一过,重头戏便要来了,这就是拜帖上王氏和自己说过的那出戏,叫桃花源。 帷幕一拉,古乐声奏响那身着戏服,体态纤长的小生,缓缓迈步而来。 那小生模样生的好,身量高挑瘦削,肩宽腰窄,一身戏服着在他身竟莫名多了几分光彩。只稍稍唱上几句,便有不少夫人要给赏银,但他似乎不为所动,依旧面色平静,专注着唱着戏,目光没有丝毫偏离。 江舒宁拿过一边的青花瓷盏,缓缓掀开杯盖轻啜一口,望着那台上若有所思。 淮安在诸多州府中谈不上数一数二的富庶,但因为有着诸多的港口码头,倒也还算颇具盛名。 可这些年,因为频繁的涝灾上供朝廷的税银少了大半,且逐年锐减,引的京师那边不少人牵挂担心。 淮安既有码头,又有港口,有内陆运河也有外海渡轮,既如此,兴修水利便是重中之重。 朝廷那边也拨了不少银两过来,且这些年来逐年增加。不只是钱财,人才也来了不少。那些工部的能人,大多厉害的闻名的,都给外派来了淮安这边参与水利新修。 淮安本身不算富庶,土壤也不肥沃,本身不大适合农耕,这边的百姓多是靠海运,漕运谋生,借着淮安地势优势,做倒卖的商人也多。 但即使这些都与农桑无关,气候也依旧影响了百姓的收入。 收入锐减,税银便会锐减。 可就江舒宁看到的,却与她想的截然不同。 这几日她也到淮安府城街上逛过,百姓安乐,集市热闹。一片欢声笑语,瞧上去,实在不像是连日闹灾的地方。 可布政使上疏朝廷的奏章公文却报淮安涝灾频繁。 莫非她来这边的时候并非雨季,所以才安乐平和,风调雨顺。 江舒宁努力回想上辈子自己关于淮安府城这边的印象,但思索了半天却还是想不出什么东西来。 她只记得上辈子外派淮安的巡抚大臣,是那位一甲第三的探花戴望城,他经历了三年查探,才查清了淮安这边的问题所在。 此案牵连甚广,在她记忆中似乎像是一桩贪腐案子。 其实就看当下,也有迹可循。 在座的这些夫人,个个身着锦衣,谈不上金装玉裹,但也实在不像是一个频发涝灾的地方官员夫人。 就说那刚才没有奉承自己的通判夫人,赏赐给那位台上小生的银两,可谓是出手阔绰,随手一撂就是几十两银子。 这些银两,可够普通百姓一户人家数年的吃穿用度。 但似乎,这些人并不避讳着自己。 “纪夫人觉得这出戏如何,可还有趣?” 江舒宁收回了思绪,笑着侧过头对上身边坐着的王氏。 “新奇有趣,从前在京师时,我到未曾听说过。” 那位刚放下银两的通判夫人插话过来,“这出戏可是百花班新排的,我们这些人也是头一回听的,纪夫人兴许不知道,这百花班在我们淮安府城可是闻名遐迩,临县的人都会跑过来看戏,一票难求,今日我们能看到,还得多亏了刘夫人。” 江舒宁微微瞠目,“这么说倒是我运气好了,不过您说的那位刘夫人,是何人?” 通判夫人马氏垂下眉目,却难掩面上骄矜,“刘夫人是我们淮安布政使的正妻,也与您一样,出身名门,雍容大气,得人敬佩。” 江舒宁轻笑,“那确实多亏了刘夫人善心,只是可惜,今日不能见得夫人。” 原本布政使刘紊的妻子也会赴约,但不知怎么那位夫人今日突然身子不太舒爽,便辞了这宴会,交由知府夫人做东。 “改日寻着机会,可得好好谢谢刘夫人才是。” 马氏点头,“那是必然,刘大人为我们淮安府的布政使,我们的夫君以刘大人为尊,那我们自然也得以刘大人的夫人为尊。” 江舒宁跟着笑了笑,没有说话。 这场宴会倒让她看清了不少东西。 知府夫人王氏看似是这周遭人中身份最高的一位,但却不怎么说话,安静的坐着和事佬,有哪个跋扈,在江舒宁面前说话不慎规矩的,王氏便轻轻巧巧两三句圆了过去。 不得罪江舒宁也不为难那几位夫人。 先不说其他人,江舒宁心里倒觉得挺舒服的。 特派的巡抚,且还是一定要查出点事情来的巡抚,那身为他的夫人,必然不可能和淮安府这些官员的亲眷相处的太过融洽。 江舒宁明白这个道理,但让她不明白的却是知府夫人王氏的态度。 那位高大人曾是自己爹爹的门生,且就爹爹和自己说的那番话,江舒宁大致知晓这位高大人是想靠自己爹爹,在来年的政绩考核之后调离淮安。 淮安府的官员,除了三司使那些班房不上品级的胥吏,基本都是流官,待了几年就要走。可这些留观的亲眷却还能相处的如此融洽,相互维护,若说没什么利益牵扯,断然让人难以相信。 就江舒宁所知,历来淮安府这边的状况都是为朝廷所重视。几乎每隔几年,便会派巡抚过来督查政务,可不管是之前的武安侯也好,在之前的巡抚也好,都是没查出问题的。 对淮安这边状况的奏报,大同小异。什么三司使办事尽心尽力,深得百姓爱戴,官员相处和睦,百姓安居乐业。 甚至在不少乡绅口中,三司使做事也是令人满意的。 可令人满意的三使连年报灾,税银逐年减少,淮安涝灾始终不见好转,新修水利年年拨款,这让朝廷怎么满意? 江舒宁这样对政事丝毫不敏锐的人也知道,这其中必有文章。 不然后头也不会在朝廷上闹得那样汹涌。 可她却又看不出什么来。 这出桃花源唱完,就算是江舒宁也出了不少赏钱。唱确实是唱的好,可真算起来倒也不值得她出那么多的银两。 江舒宁仔细想了想问题所在,应当是为着周围人大赏鼓动的。 这戏每每一个落幕,底下的夫人便大气出手,而她作为这在场身份最高的人,即便钱出的不是最多,但每次多少也要给点。 这出桃花源,总共有五幕,每次给上几两,积累下来银子给的自然也就多了。 江舒宁觉得这临江楼实在是个烧钱的地方,坐了几个时辰,比她逛一次集市买花的花销都要多。 戏唱完了,这宴会结束,人自然也要各回各家。 江舒宁与那些夫人一一拜别,那些夫人对她的态度要较刚才略有改变。甚至还和她说,下次再聚会叫那位布政使刘夫人一起。 似乎是因为她也出手大方? 她猜测应是如此。 因为这些个官员夫人到后头与她拜别已经开始谈论起她身上的装束出自何家,耗银几何了。 江舒宁自是有待人接物的经验在,三两句便应付过去,可即便这样,也挡不住这些人多啊。 那些人一一走远,江舒宁心中松了口气,在旁的冬青也看出了她的辛苦,满心满眼的同情。 最后,江舒宁是与王氏一道出的临江楼。 可才将将踏出临江楼的门,一位女子便两眼放光的走上前来。 那女子走到王氏跟前,面露喜色,“知府夫人你便同我去看看吧,那批料子十分好看的,您穿定然合适!” 王氏却有些不堪其扰,只碍于江舒宁在跟前不好发作,便暗暗将情绪隐忍下来。 “今日我还有些事情不方便过去,改日再说吧,再说了整个淮安府也不是就我一人穿衣服的,你可与其他人介绍的。” 那女子倒是不肯轻易放弃,她身后匆忙跟上了一名丫鬟,手中捧着几匹布。 女子接过布匹,再次拦住了王氏,“夫人,您看看这是不是与您之前常做成衣的那家铺子用料一模一样,且我们家的还会更便宜一些,您若是答应的话,我可请人替您做一身,也不收您分文” 王氏暗暗使了个眼色,她身旁的丫鬟立刻上前拦住了那女子。 王氏给江舒宁赔了礼,便施然离去。 那女子在想动作却也没有办法,她满脸丧气,手上的布匹一松掉到了地上。 江舒宁无意间低头看到了那几匹绸料,随即着身边的冬青捡起来送还给那名女子。 那女子接过,颓丧地道了谢。可侧头看到江舒宁装扮,又联想起刚才王氏对她的态度,心里那才灭的火顿时又燃了起来。 她十分热络地凑到江舒宁身边,捧着那几匹布,态度恭敬。 “夫人您看看这几匹布的面料是不是很好?柔软舒适又不失富丽,若是您喜欢的话,我即刻便遣绣娘替您做几身时兴的衣裳,分文不取,只需您穿着便好,您看如何?” 江舒宁觉得面前的人有些奇怪又好笑,并不急着回答她,反倒问了一句。 “你为何分文不取替我做衣服,这与你有何好处?” 那女子叹了声,“这当然有好处了,夫人您穿着可不就成了我的活字招牌,我那小店名不经传的,有您这样一位大气贵气的夫人替我撑场面,何愁其他绸缎衣服卖不出去呢?” 江舒宁扑哧一声,忍俊不禁。 她许久没见过这样好玩的人了。 “除了要我穿着,你还有其他的要求吗?” 女子一双圆眼瞪得极大,双目熠熠生光,“当然没有,您只需穿着就好,剩下的是我的事情!” 江舒宁微微点头,“那我答应你。” “夫人可是认真的?” 第49章 送礼 江舒宁笑了笑, “自然是认真的。” “好好的,我为何要说玩笑话逗你。” 那女子听罢后喜上眉梢,将手上的布绢交给身旁的丫鬟, 几步上前凑到江舒宁面前。 “夫人现在可有空, 既要为您做衣裳,那便要先量尺寸,如果有空的话, 您随我一道去, 我的铺子,我们现在便可为您丈量尺寸。” 身边的冬青不动声色地侧过身去, 稍稍挡住了那位女子。 江舒宁凝眸看向她, “这事儿有如此着急么?可说起来我也只是在这路上碰到你,你的名字身份我一概不知, 你这么急匆匆的哄我,让我觉得很奇怪啊。” 冬青颇为赞同的点头,“你就算是想为我家夫人做衣裳,也得先表明自己身份吧, 征求我家夫人的意愿吧,你这样和逼迫人有什么区别!” 那女子恍然大悟,后知后觉地点头, 随即躬身行了一礼。 “我是淮安府城的绫罗商人,除了做着绫罗生意之外, 我家还做成衣铺子生意,姓吴唤作惜花,我与刚才,那位知府夫人也是相识的,您若不信的话可去问问那位夫人。” 说罢, 吴惜花又行了一礼。 “刚才是我唐突冒昧了,还望夫人谅解我一时心急。” 江舒宁微微颔首,“说清楚了便好,我倒也不是很在意,只是你真有如此着急么?” 说实话,吴惜花是没这么着急的,可是她担心,这位夫人答应了自己,明个又把这事给忘了,那就不好办了。 她跟着这位知府夫人已经快有半个月了,前后被这位夫人拒了三次,本着三顾茅庐的精神,这第四次总是要成功的。然而总是事与愿违,第四次也被这位知府夫人给挡了过去。 幸好皇天不负有心人,知府夫人虽拒绝了他,却有另一个人答应了自己。 吴惜花不知道这位夫人的身份,但大概也能猜出来。 连知府夫人都对她如此恭敬,且还这般年轻的,若自己猜得不错,必然是前几日新到任的那位巡抚大人的妻子。 有这位夫人在,效果想然也是相同的。 且看这位夫人,心肠倒是挺软和的。 吴惜花苦着脸,双目悬泪欲泣。 “着急的确实是着急的,若城中真没一位夫人答应我,吴家的祖宗基业,想来就要败在我手里了” 江舒宁被她说的不明所以,云里雾里。可面前的人,悲伤的情绪却不似做假。 “为何这样说?” 吴惜花止住眼泪,接过旁边丫鬟适时递来的帕子,轻轻试了试脸颊,随即将这段不太曲折的事婉婉道来。 吴惜花所在的吴家,是淮安府城有名的绫罗商人,往常是只卖绸缎的,借着淮安府地势的便利,通过海运漕运,将这些布料销往全国各地。前些年,吴惜花从自己父亲手中接任了吴家的基业,她不想守成,她想开拓发展,于是便做起了成衣生意的打算。 重金从苏州常州几府聘用了好几位有名的绣娘,筹谋了几年,总算在前不久做成了自己的成衣铺子。 因为款式新颖,样式新鲜,面料贵重,广受好评,可好景不长,很快就出现抢生意的人。人家款式样式与他做的一模一样,面料虽没有吴惜花家用的好,可价格却便宜了近一倍。 这对许多人来说是很好选择的。 吴惜花不甘心自己的成衣铺子,刚起的势头就被别人压下,于是谋划了一场展会,苦心设计了几套成衣,打算把自己家的招牌发扬出去,以示区别。 可这,总需要一个撑得住场面的人。最好是他们淮安府官员的夫人。 若有了这样一个活字招牌,那影响可想而知,接下来吴惜花也很好做文章了,她想了许久,觉得整个淮安府城,唯有一人最为合适,那就是知府高尹的妻子王氏。 但人家似乎不愿意躺着遭浑水,三番两次都把她拒绝了。 可吴惜花也不是轻易就会放弃的人,于是便坚持到了现在。 她倒也没瞒着江舒宁,将事情一五一十的都交代了。 知府夫人不愿意帮她的原因也说了清楚。 “那抄我衣服样式的人,似乎是刘夫人的远房表亲。” 说到这里,吴惜花语气也低沉了几分。 尽管她也知道这位刘夫人的远房表亲真的非常远方,兴许不在那位刘夫人面前特意提起,刘夫人都想不起来这茬人物。 可引起这层浅薄的姻亲关系,她已经被许多人拒绝了。 自古民不与官斗,也不敢与官斗。若是换做旁人兴许就歇了这心思,老老实实做回自己的老本行了,可吴惜花实在不甘心,她苦心经营了几年,请了那样多有名的绣娘,投入了那样多的人力物力,财力。 她不甘就此放弃。 她从小就胆子大,做事情也颇有些不顾后果,从前还有自己父亲兜着,可现在父亲将祖宗基业交到她手里,便再没人管束着她,无论如何她也想要试一试。 江舒宁拧着眉头,细细思忖,随后她问:“你说的那位刘夫人,可是如今布政使的妻子?” 吴惜花这头点得很是艰难。 安静了好一会儿,吴惜花还是没忍住,一字一句的问:“那您这是还答应吗?” 江舒宁安静的这会儿,是在仔细思量这层关系。在想是否这位刘夫人身边全是这样仗势欺人之徒。? 俗话说得好,墙倒众人推,如果那位刘大人身边都是这样的人,那后面他倒台那样迅速,也就能够理解了。 她眉目舒缓,轻轻的点了点头,“答应啊,既然答应了你,自然就不会轻易为这些事情改变。” 江舒宁果断的应承,让吴惜花暂且放缓了心神。 她嘴里喃喃道:“那便好,那便好。” “你要我现在去你铺子里么?”江舒宁朝她确认,如果真是这么着急的话,她现在去一趟也不是不可。 毕竟她现在也没什么其他的事情要忙。 这就有些意外之喜了。 吴惜花连声附和,极其自然地打算拉着江舒宁一行上了自己的马车。 不过这被江舒宁拒绝了。 “我出门时也备了车来,你在前面引路,我随着你就好。” 这话一撂,吴惜花也没再耽误,着人驱着车,往自己那新开张的铺子过去。 到了地方,江舒宁仔细观察了这周围。 这地段不错,是淮安府城的闹市,这铺子也不是一般的铺子能比的,足有两层装饰的别具一格,极富新意。 一排商铺看过去,这家尤为亮眼。 名字也起得好,招云揽月,只是这样的地方却没门可罗雀,顾客寥寥无几。 “夫人随我一道进来吧。” 江舒宁微微颔首,跟着一道上了二楼的内间。 绣娘动作利落的替她量好了尺寸,随后吴惜花递给江舒宁一本画册让她挑选衣服的样式。 “夫人您放心,这上面的款式都是我们未曾卖过的,既然为您选做衣服,那肯定不能选别人已经穿过的,这些都是新画出来的,您大可随意挑选,不必拘束。” 江舒宁稍有讶异,一目十行看着画册。 她定制衣裳,还从来没有过这种奇特的模式。 她在这边挑选,吴惜花吩咐身边的人递了杯热茶过来,只是不太凑巧,江舒宁刚好选完,下意识将画册往上一扬,与那杯滚烫的茶水撞了一下,茶水往前一翻,跌到了地上,溅出了一些,落到江舒宁手上。 那丫鬟十分慌张,赶忙陪着不是。吴惜花使了个眼色,自己上前拿帕子替江舒宁擦着手上的茶水。 “实在是不好意思,身边的人做事不太麻利,烫着您了。” 其实谈不上烫着了,那茶水本就是温热的,况且也就是溅出了一些,没什么要紧。 江舒宁笑着道:“没关系的,我方才已经选好了,就这个。” 说着,她手指上了一套衣裙。 中见江舒宁确实没有怪罪的意思,吴惜花提的的心才又落到实处。 “夫人真是大度极了,您这般都让我十分羞愧,要请您帮忙还招待不周,真是” 江舒宁正要开口宽慰面前的啾恃洸人,可稍一侧眸,就注意到她这帕子的不同。 帕子上绣的是海棠花,做工精巧,擦在手上竟也不觉着个人。 但更让人觉得意外的是这帕子竟分不出正反,一面绣着海棠,另一面绣着杜鹃。 “这是双面绣?” 吴惜花顺势展开帕子,“夫人真是好眼力,这确实是双面绣,是苏州有名的双面绣。” 可即便是这样的帕子,这样好的做工,也跟着她受了累,沦为了滞销之物。 想到这里,吴惜花暗恨自己对家的行径可耻。 “真是漂亮,双面绣的极为精巧,一丝一缕一针一线,没有丝毫差错,这就算了,还能绣得如此栩栩如生” “太难得了。” 江舒宁回想起小时候外祖母曾给自己请过的女工师傅,那位女工师傅也是极为擅长苏绣的双面绣,自己也有学过,可学的并不好,只能简单绣一朵花。 像这样一团锦簇的,是她无论如何都做不到的。 “夫人若是喜欢,我送你几条如何?” 说着,就让身边的人取来一方朱漆木盒,轻轻打开,里面折着几张帕子绣着不同花纹。 个个都是不同样式,瞧着就让人赏心悦目。 这样的双面绣有多珍贵,江舒宁自然知道。要从诸多绣娘中挑选一个会双面绣的绣娘,可谓是百里挑一,甚至是千里挑一。 看似是这样一张简单的帕子,若放到外面去卖,行情好时几十两也不成问题的。 只是,这随手一给就要给好几张。 是否有些太大方了? 第50章 施大人 江舒宁稍稍皱眉, “这未免太贵重了些,旁人都知道这双面绣有市无价,吴掌柜又何必如此?” 吴惜花又怎么不知道这双面绣的价值, 那可是可是费了不少精力重金从苏州挖来的绣娘, 正经的苏绣传人,旁人有钱都未必请得动。 原本她也只是想在成衣铺子里捎带几条贵重的帕子,那些喜欢的官家小姐, 富家小姐自然会买, 也借此打开他们的名声,可因为对家压价混淆市场, 她这帕子连出头的机会都没有, 只能束之高阁。 与其让帕上生尘土,不如让它用在有意义的地方。 吴惜花笑的大方, “这帕子固然贵重,但哪里抵得上夫人您情义贵重呢?您肯在我这样艰难的时候施予援手,帮我一把,便是送您几张帕子又能如何, 再多的钱也抵不上人与人之间的情谊呀。” 人家都这样说了,她再拒绝便也说不过去。 江舒宁遂依着自己喜好选了两张帕子。 一张石榴海棠花纹,一张鸿雁南飞图样。 又说了会儿话, 江舒宁觉着时候不早,便辞别吴惜花回了官舍。 在临走前, 那吴惜花又是好一番客套,说那衣服一做好,便会遣人去府上知会,只管来取便是。 江舒宁笑着说好。 俗话说吃人嘴软,拿人手短。那无锡花可谓秉持着这一观点, 先以施情了。 既接了她这一番好处,江舒宁想,来日去赴那位刘夫人的约时,自己也未尝不可穿吴惜花家的衣服。 既是试探,又是回情。 江舒宁与冬青一道上了马车,掀开侧边的窗幔,她望着一路繁华的街市,若有所思。 冬青此时已然憋了一肚子的话,两只素手绞着帕子,自己犹豫了许久,终还是按捺不住要将这些话说出来。 “小姐,您为何要答应那女商,左不过是一件衣服的事,若是得罪了那位刘夫人,不是不划算么?” 江舒宁垂眸便注意到被冬青抓皱的帕子,她眉眼一弯,将冬青的手轻轻松开。 “夫君既做了巡抚,免不得就要与那位起了冲突,我们这事在那些大事面前根本算不得什么,再说了,若是那位刘夫人这点容忍之量都没有,又哪里值得我们尊敬呢。” 淮安不过是那位布政使统辖的十座府城中,其中一府,因为地势原因,才较其他地方要多受些重视。 人,总共才一双眼,许多事情不是全都看得过来的。 且那位大人,不出三年便会下台。抄家流放,下场令人唏嘘。 兴许那位大人的下台,还会有不少她夫君的手笔。那她又有什么必要,去处处考量那位刘夫人八竿子打不着边的亲戚。 冬青心底虽还有些担忧,但看着自己小姐平静的脸色,自己也渐渐生出些冷静,那份担忧随之消散了不少。 也对,他们小姐可是礼部尚书之女,何必害怕一个地方官员夫人的亲戚。 这般想着冬青,便觉得自己方才实在是有些杞人忧天了。 江舒宁回到官舍时,已差不多是将用晚膳的时候,周嬷嬷那边着人整理圆桌,从一边的小厨房将准备好的菜肴端了上来。 周嬷嬷笑脸相迎,“小姐回来了,可是累着了?” 这边说着那边又叫白芍,将准备好的茶端了上来。 这是江舒宁前段日子还在京师的时候,做的青梅茶,酸涩中带着几分甜意,品起来十分清爽,极好入口。 饮过茶后,江舒宁将青瓷杯搁在一边的八仙桌上。 “没想到这茶味道还不错,周嬷嬷待会儿也尝些吧。” 迎着江舒宁温婉的面目,周嬷嬷笑着应下。 “小姐,大人已经回来了,正在书房呢,您可要过去叫人来用膳?” 江舒宁怔了片刻,有些意外,“今日夫君竟回来的比我都要早么?” 周嬷嬷点头。 “那我去吧。” 江舒宁缓步行至书房,轻轻推开门,便看见了一边坐在一旁,手持书卷的纪旻叙。 外头倒还算光亮,可房内已经有些黯淡了。纪旻叙身边放着一盏灯,借着灯光他极为专心的看着手上的东西。 便是江舒宁走到了跟前,他也才将将发现。 纪旻叙将书搁在一边,极为自然的去牵她的手。 “什么时候回来的,今日在外头可玩的开心?” 江舒宁落在他旁边的座上,“也就是刚才回来的,晚膳差不多要备好了,待会儿我们一道出去。” 想了想,她又接着说道:“今日我去赴宴,没见着那位布政使的刘夫人,玩是挺好玩的,他们请的那戏班唱的戏,我从未听过,挺有意思的。” 纪旻叙辗唇轻笑,“喜欢就好,那位也不是一定要见的,阿宁只需顾着自己,玩得开心便可。” 她轻轻挠了他掌心,“为何今日你回来的比我早啊,出门前与我说去见一位大人,你见的那位是谁呀,我认识么?” 其实这些话江舒宁本不该问的,可看着面前人温柔清隽的模样,她便忍不住开始多话起来。总想和他再多聊聊。 江舒宁想,自己与之前大抵是有些不一样了。 她拧起眉头,轻轻喃了一句,“我是不是太好奇了些?” 却不想面前的人竟替她辩解,“算不得好奇,阿宁是关心自己夫君,人之常情。” 他倒是希望她多问问,她只要是开口问了任何关于他的事,他必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对她,他可以没有任何隐瞒。 江舒宁看着他悬于唇边的笑,总觉得有几分莫名的羞稔。 顿了片刻,纪旻叙接着说道:“那位大人阿宁应也是认识的,前任首辅,已经致仕的施大人。” 半年前致仕的内阁首辅施昌寅,祖籍便是淮安,现下的居所也是在淮安。虽然首府已经致仕,手中没有握着实权,但以他在朝廷经营数载的关系,朝野之中莫不是他的门生,便是在这淮安府城中,已经致仕的施大人也颇具声望。 有他一声号召,淮安府城内大大小小的官员,或是那些已经致仕的官员,怕是绝大部分都会响应。 如今的淮安府城,上上下下一片污浊,大大小小的官员胥吏,相互结伴,抱成一团,贪腐盛行,少有清正廉洁,两袖清风的官员。 而施昌寅便是其中难得不混入污浊,还能被人敬畏的一个。 淮安府的结症,在于布政使刘紊。 刘紊初到淮安时,淮安府上下,正值淮安新修水利,修建港口码头的时候。 那时候,这地方别说富庶了,那跟有钱是一点都不沾边,甚至谈得上穷苦,只不过因朝廷扶持,后头才渐渐繁华了起来。 刘紊是张启贤手下的人,从前可是户部侍郎,虽然辛劳,可也算得上是富有油水的肥缺,这一下到了淮安,真的是天上地下落差极大。淮安穷,官员空缺多,于是刘紊便心生一计,既然穷需要钱又少官的话,那何不组织底下捐官呢? 于是淮安府城,变多了不少,花钱砸出来的末流小官。 而这捐官得来的钱,刘紊也不急着自己用,而是买通本就在淮安任职的官员,有了钱,有了利益的系托,这些人便是一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蛇鼠一窝沆瀣一气。 而这些官员为了谋求更多的利益,也不断的讨好刘紊。 纪旻叙的父亲便是一颗为利益而牺牲的棋子。 原本与他好商好量,一起挣钱,可偏偏这人是块硬骨头,不听当时知县规劝,不肯将药材换成次品。这么一来,纪旻叙父亲这训科便当不下去了,于是就有了后头贩卖假药,以权谋私的罪名。 要捏造这样一个罪名实在简单容易。 从这处,便可见淮安的风气如何。 再后来,朝廷大力扶持淮安,在各处兴建码头,拨了不少的钱款。因为淮安地势,时常发生涝灾,总得解决这事,才能修建港口码头,于是这拔来的钱款便数而巨大。 除了修建码头,还有治灾的款项。 刘紊见着这么多的钱,怎能不贪? 建码头行,修河渠也行,可他总得得点什么。 于是经过工部不少能人巧匠设计修建的河渠便依旧经常决堤。 无灾报小灾,小灾报大灾,淮安府官员上下串通一气,要做些小动作算不上难。 便是有特派的巡抚过来,这上下都遮掩的事情,且又无证据,便是猜测也不敢这样猜。 最重要的便是,这刘紊极得人心。 不仅得官员敬佩,乡绅称赞,还能得百姓爱戴。 他是如何做到的,这事说起来简单,但要想到却又不是那么容易。 刘紊初到淮安时手头并不富足,除了想出捐官这一招他还想了另外一招。 借钱,以官府的名义向那些富裕的乡绅借钱,开出高额利息,又有官府担保,哪个会不借?他再将用这招用在百姓身上,一来二去,便将己身的利益,与这州府上下的人都捆绑在一起。 戴望城当时查出这些事,也费了不少功夫。 查出来其实不是那样重要真正重要的是,该如何搜集证据。 难得淮安府还有一部分混于污浊,和稀泥的官员,知府高尹便是其中一位。 他贪而不用,默认其他人的所作所为,也不反驳对抗。 让这些人转变态度,是扳倒刘紊关键的一步。 他需要这些人的支持,可试问,怎么可能人人都能做到出淤泥而不染。 但是有一人可以,那便是这位施大人。 纪旻叙并不觉得这一次拜访便能说动这位,毕竟这位首富可是出了名的名者保身,以和为贵。便是自己家乡都被张启贤欺压到那个份上了,也还是忍了下来。 要让这位同意帮忙,不算是一件简单的事。 但也不会太难。 江舒宁后知后觉品味过来,“我竟忘记了这事。” 她父亲,也算得上是这位大人的门生,江舒宁曾经随父亲去过这位施大人的府邸拜访。 在江舒宁印象中,他是一位和蔼慈祥的老人。 她初到淮安,于情于理也该上门拜见才是。 第51章 很开心 “现在想起来也为时不晚。” “夫君觉得, 我是不是要登门拜访呢?” 施大人与她父亲算得上有提携之恩,她又随夫君前来淮安,即便后来施大人与父亲下不来台结交日益浅薄, 依照道理, 她还是要上门拜访的。 纪旻叙回想起他今日拜访那位大人,他说过的话。 “老朽年事已高,你们这些年轻人的事我就不掺和了, 我身子骨也算不得硬朗, 还是喜欢清静些,若是没什么要事的话, 纪大人就不需要上门拜访了, 心意到了便可。” 若是真是身子骨不硬朗,怎又饮得杜康酒?还有那书房里垂挂在窗前晾干的书画, 身体不好的人,哪还有那样多的闲情雅致,去侍弄笔墨。 身体不好只不过是借口托词。 施大人不愿意见他,不愿意趟这趟浑水罢了。 纪旻叙从未觉得自己知晓上辈子的事情, 便能顺利转圜施昌寅的态度。 但他也不急,徐徐图之便可。 况且,除了这条路, 他还有许多路能走。 纵使刘紊得了不少人心,但淮安也并不缺乏正义之士。 只是, 他不想阿宁掺和进来。 他只要她安心快乐。 纪旻叙稍敛神色,“施大人与我说他身子不好,这几日不方便打扰,阿宁若实在想去,得另寻机会了。” 见她有些失望, 纪旻叙拉过她的手,按在掌心握了握。 “施大人身体不好,却也不妨碍阿宁去见施夫人。” 江舒宁愣了片刻,随即展唇轻笑。 “夫君说的对。” 纪旻叙微微颔首,提醒她,“我听闻施夫人出生苏州,是苏州府有名的世家贵女,但许久都未回过故乡了。” “夫君的意思,是让我带些苏州特色的东西去拜见吗?” 他眸中略有赞许,“阿宁聪慧。” 江舒宁被夸的有些不好意思。这哪里是她聪慧,他都已经明明白白的将答案摆到了自己面前。 用过晚膳后,江舒宁拉着周嬷嬷去了房内里间,问她早上交代的事情办得如何。 “今日我去府城中最有名的医馆问了问,确实有一位远近闻名的妇科圣手,再过三日便能出诊,小姐可要过去,还是请人前来?” 江舒宁想了片刻,“还是我过去吧,我平日里也没什么事,不劳烦别人登门了。” 周嬷嬷点头,“好的,那我明日,就去回了那医馆的人。” “辛苦嬷嬷了,成日为我操心。” “何谈辛苦,”周嬷嬷说着,牵起了江舒宁的手,眸光微动,“小姐好,我便放心了。” 难得小姐能这个时候便牵挂起以后的事情,她能为做这些,她倒是极为满足的。 又过了些时候,筹备好了要送的礼,江舒宁决意去拜访施夫人。 天气已经渐渐转冷,衣物换了又添,转眼便已经入冬。 也不知在京师那边,张静初和安庆公主如何了。 京师那边气候和淮安有些差别,那边可要比这里冷多了。算着日子张静初差不多便要生了吧,应就在这个月了。 马车很快便到了那位大人府上。 江舒宁被管事的引入了宅内,绕过影壁,折过垂花门,江舒宁见到了那位首辅大人的妻子。 与江舒宁想的差不离,施大人的妻子魏氏气质温婉,即便上了年纪,两鬓斑白,皱纹横亘,也挡不住那岁月静好的气质。 她穿着一身深绿色妆花织金长袄,一张恬静的面上含着浅浅的笑,眸色依旧,清明不见浑浊,头发换做一个简单的垂髻,簪了只翠绿的雕花玉簪。瞧上去与江舒宁祖母相差无几,大抵是一般的年纪。 见江舒宁过来,便招呼身边的人将茶水端上。 茶香袅袅,弥漫着几缕青烟。 江舒宁上前行了一礼,“见过夫人。” 魏氏笑着将人搀起来,“我再不是曾经的诰命夫人了,你何必行此大礼呢?” 江舒宁态度依旧恭敬,“即便您不是诰命夫人了,却也是我的长辈,自然是该行礼的。” 看着江舒宁入座,魏氏稍稍收敛了神色,“你这次登门造访,可是有事?” 江舒宁垂眸笑了笑,“舒宁想着家父与施大人的情谊,便想着上门拜见,夫君与我说是大人不方便见客,便想着折中一步来看看您,若要真是说有事情,那来看望您,便是这重中之重的事情了。” “你这丫头嘴倒是甜。” 问候了几句江舒宁的父母,她便着人将这次带来的东西承上。 “阿宁这次过来带了些点心茶叶,礼物轻薄,还望夫人不要嫌弃。” 魏氏招了招手,身侧的人会意立刻去拎那递来的东西的东西,错过魏氏面前时,她眸光突然一滞。 油纸包装上的几个字吸引了她的注意。 她轻声念着,“枣泥桂花饼这东西无论是淮安京师可都不常见。” 枣泥桂花饼是苏州府远近闻名的小吃,其他地方虽也有,魏氏尝过其他地方的,但口味始终不如苏州来的正宗。 江舒宁笑了笑,坦然回答:“我堂姐前些时候到苏州一趟,她带了不少那边的小吃过来,想着夫人您故土就是苏州,于是就自作主张送借花献佛来带给您。” “这桂花饼我特地选的不另外添糖的,不容易上火。” 江舒宁又试探着问:“夫人可要尝尝?” 魏氏应了声,身边的人随即拿过碗碟取了几块,至于两人中间的高几之上。 魏氏拈起一块,置于唇边,轻轻抿了抿。 口感绵密,入口即化。 确实是极为正统的苏州枣泥桂花饼。 魏氏笑意直达眼底,她看着身边的人,“你有心了。” 她原本是苏州魏氏一族,及笄后由父亲做主嫁给了施昌寅,俗语说出嫁从夫,今后她便背井离乡根在施昌寅身边,多年都没回苏州了。 后头,自己父亲母亲过世,苏州那边再没了牵挂。 若要说还有什么惦念着,那便是曾经关于苏州的记忆。 可惜她年事已高,要去一趟路程颠簸,没那样简单。 眼前的人,无疑是极得她欢心的。 曾经施家门庭若市时,她隐藏的极好,没人能洞察出她的心思。 而如今远离那人世喧嚣的地方,竟难得还有一人知她心意,特地送来故土的吃食。 “这味道极好,确实是苏州的枣泥桂花饼。”身侧的人给魏氏递了一杯茶,她喝了一口,便暂且放下。 “夫人喜欢就好,我外祖那边时常都会去扬州,苏州松江三府走动,您若是喜欢的话,舒宁可时常给您送这些吃的。” 魏氏笑着摇了摇头,“我已经上了年纪,再无年轻时候那般喜好甜食了,再者吃多了也不好,不过你这份心意,我记下了。” 她知晓面前人做这些讨好她的事是有原因的。可那个原因,是不该轻易答应的。 江舒宁心头一黯,攥着帕子的手倏然一松,那方鸿雁南飞的帕子从她袖口中溜了半截出来。 “纪夫人可还有事,若是无事的话” 魏氏突然直直的看向自己袖口,这让江舒宁有些不解,顺着她视线过去,就看见自己半卧在膝前的那方帕子。 随即,江舒宁将帕子从袖袋中拿出,展放到魏氏面前。 “夫人可是觉得,这帕子有何不妥?” 魏氏收了目光,“并无不妥,只是觉着这帕子绣工极好双面绣,很是难得。” 除了对故土的思念之外,魏氏还有一桩梗在心头的事。 魏氏已经故去母亲,在出嫁前送与了她一副双面绣图,可因各种原因已有些破损,她寻遍有名的绣娘,也没人能够修补那幅双面绣图。 今日瞧见着双面绣,她难免眼前一亮。 “确实是难得,苏绣技法闻名大魏,苏绣中的双面绣,更是堪称一绝,这帕子我也很喜欢。” 沉吟片刻,魏氏问道:“双面绣难得,这帕子你是在何处买的?” 江舒宁目光微动,自然坦言,“就在我们淮安府城中的一家铺子,夫人您若是喜欢,下次舒宁陪你一道过去看看。” 魏氏心中不知是何滋味,她找了不少绣娘,原来这会双面绣的苏绣绣娘,竟就在淮安府城中么? 她不动声色的打量起面前的江舒宁。 至多不过十八岁的年纪,仪态端方姿容出众,是少见的好颜色。她也算见过不少美人了,比起那些人,江舒宁也不曾逊色,这是气质还稍青涩些,没有绝色美人的妩媚。 不过也难怪了,那位江大人教出来的女儿,又怎么可能是那般的性格? 可这样的年纪就如此擅长洞察人心么,许多人没有看出来的事情,她轻轻松松便看出来了。 许是上了年纪,魏氏并不觉得这般有什么让自己不舒服的地方,反倒是有一个人处处在考虑自己心意,这般诚心的满足她,让她心里生出了几分好感。 魏氏让身边的丫鬟替江舒宁斟茶,眉目舒缓。 “若是有机会一道去看看吧,我倒还真需要这样一位集单双面绣的绣娘帮忙。” 江舒宁笑着答应下来。 又说了一会儿话,后面实在是不早了,江舒宁便出口告辞。 魏氏还张口留了她下来吃饭,只是出于种种考虑,江舒宁推辞了魏氏的好意。 头一次拜访人家,家里便要到人家家里吃饭,这实在不合适。 再说,待会儿若是见到施大人,被人家看出了这些讨好的心思,江舒宁怕是要自惭形愧了。 离了施府,江舒宁揣着笑意登上了马车。 旁边的冬青替她紧了紧披风,“小姐这会儿去哪,可是要去那同仁医馆?” “去吧,还有些时间,应是不会误了午膳。” 冬青应下,这便吩咐驾车的马夫往同仁医馆过去。 周嬷嬷替她寻访的那位妇科圣手,已经过去了半月。当时问诊时,那位徐大夫便交代了江舒宁,让她喝了半一个月的药后再去医馆复诊。 算着日子,已经差不多了。 有些时候,江舒宁都觉得自己浑身沁满了药味。但她不想这事儿被纪旻叙知道,所以每每纪旻叙回来之前,江舒宁都会吩咐人备水,仔仔细细沐浴一番。 确认自己身上没什么味道之后,才与他见面。 说起来,这半月江舒宁确实觉得自己身体有些变化。身体更轻松了些,睡得也更舒服了些,就是具体如何,还得叫那位徐大夫再看看。 * 正值晌午,厨房备好了饭菜,魏氏与施昌寅坐在一处用膳。 午膳也简单,几道清爽的小菜,一盅冬瓜肉丝汤。 魏氏正打算替施昌寅布菜,却被他拦了下来。 “你我都老夫老妻了,何必如此,再说,我身子骨还是硬朗的,自己夹菜就可以了,何必就要劳烦你。” 魏氏笑了笑,停下动作。 她是习惯了这样。 曾经在母家时便习惯替父亲长辈布菜,之后嫁给了施昌寅,便习惯替施昌寅布菜。 也就是几年前才停了下来。 但今日她心情甚好,下意识就又捡起了这习惯。 用过午膳后,一边的奴仆在旁收拾着,这对同舟共济数载夫妻在院中坐着闲话。 “我听仆人说,今日那纪旻叙的妻子登门拜访了?” 施昌寅虽已致仕,但人却还是闲不住,时常会凑到府学里去与那府学的教授训导切磋交流,甚至有时按捺不住自己还给那些生员讲课。 想到这里,魏氏就忍不住连连叹气。 既然如此,为何还告老还乡,分明就是一刻都闲不下来的人。 魏氏点头,“是啊,她登门拜访了,还带了些苏州府的点心过来,年纪小小的倒是有趣得紧。” 施昌寅微微讶异,他这位老妻可鲜少直言不讳的夸赞一人。 他扬手抚须仔细想了想,“纪旻叙那位妻子,似乎是如今江尚书的女儿。” 江聿嗣他还是熟悉的,兢兢业业,任劳任怨,但却有些刻板守旧。好在如今陛下还是挺信任看中江聿嗣,如此便没什么不好了。 “他的女儿你觉得有趣?” 魏氏深以为然的点头,“合我心意,是个不错的孩子,要比你那几个孙子懂事多了,来日我还要叫她陪我去逛逛。” “那可使不得,”施昌寅大惊失色,“你这时好时坏的身子,轻易哪里出得了门,我不放心。” “就在这淮安府城转悠,有什么不可的,你去管那些府学里的学生罢了,来管我做什么,”说到这里,魏氏瞪了他一眼,“就是那府城里面耆老会你也操不少的心,何必来这里扫我的兴趣。” 施昌寅板着脸,颇有昔日首辅的架势,“反正我不同意。” “少拿你那套来唬我,都几十年了,也该换些有新意的。”说到这里,魏氏扬唇一笑,“江家那丫头都知道寻些我家乡的小玩意来哄我开心,你就知道拿你那套模样来糊弄我。” “哼,你莫不是给那小丫头迷了心眼!” “你要是有那本事,你也可以逗着我留在家里呀,可惜了施大人您唬不住我。” 魏氏没再理他,站起身来,由旁人扶着回了卧房。 施昌寅气得紧,可又拿自己的老妻没有办法。遂招了招手,让身边的管事过来。 “递封帖子去巡抚那,改日请他登门,我有事寻他。” 那管事眉头一抖,“可前些时候您还吩咐不许他上门,那位巡抚大人可在我们面前碰了一鼻子灰小人怕这再去递帖子” “啰嗦个什么劲,叫你去便是哪来那么多废话。” 管事连忙弓腰应承,随即吩咐人去办了。 * 日子过得很快,转眼年节已至。 淮安府城里,家家户户笼着浓浓的喜悦,里里外外早就挂上了红灯笼映照的一片喜庆。 外头灯火璀璨,乌黑的夜幕上不时燃起灼灼焰火,五彩斑斓煞是好看。 只可惜,虽是年节,却少了雪景。 淮安这边只天气冷,几乎从不下雪。 看着渐渐暗下来的天江舒宁,紧了紧身上的狐裘披风。 离她来这淮安府城已经过了有小半年,期间,她也收了不少自京师过来的信。 张静初一月前生了一个小子,她在信上说,这小子闹腾的很,半夜里常常哭闹,害得张静初时常睡不好觉。她话虽是这样说,可却还写了不少这孩子平常吃饭睡觉的模样,看得出来,张静初对其是又爱又恨。 信的末了,反问江舒宁近况如何,可有好消息,心心念念惦记着要和江舒宁结娃娃亲。 江舒宁看到这里时,下意识伸手探向自己小腹,心里莫名生出几分苦涩。 上辈子这辈子,她似乎总是没有孩子缘。她喝那药也快有两个月了,可还是一点消息都没有。 但那大夫说此事不宜操之过急,还得徐徐图之。她身子弱,至少也得养上个三个月。 除了张静初,安庆也给自己写过信。 安庆的字迹好了不少,端正工整,还隐隐透着一股凌厉的劲头。 都说字如其人,这话安在安庆身上倒也着实合适。 安庆告诉江舒宁,她很满意江舒宁送的那份及笄礼,还夸赞江舒宁心灵手巧,盼着江舒宁早日回回到京师,去教她画画。 江舒宁没想过,安庆会对画画感兴趣,但看着她信上的热衷,自己都生出了几分想要教她的心思。 再有,便是江家送来的家书。 父母身体安好,江家一切顺遂,不要担心挂念,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回信记得写上。就这么简单的几个句话,在家书里却绘成了洋洋洒洒满篇的行楷。 江舒宁看着父亲熟悉的笔迹,心头的思念几乎要涌了出来。 看过这些信后,江舒宁便逐篇回了过去。将自己的想念的想说的话,也一一付诸于字里行间。 江舒宁昂着头,看着藏在乌云里的明月,心头旁生几分感慨。 纪旻叙才从书房里出来,便看到这一幕。 他几步上前走到江舒宁面前,替她拢紧了身上的狐裘。 “外头风大,我们还是回屋里面吧。” 江舒宁笑着点头。 淮安没有京师那样冷,但却有如针扎般的寒风,迎面吹来像是要刮进骨头缝里似的,冷的人不住的哆嗦。 和着江舒宁的心意,纪旻叙将房中的窗扉支开价,恰能看到越过乌云的一轮明月。 “刚才还被云挡了大半,如今就这样漂亮”江舒宁看着,不自觉扬起唇角,“夫君,你说在京师那边,我爹爹娘亲看到的月亮,是不是与我看到的一样?” 江舒宁突然想起一句话,千里共婵娟,说的,不正是当下这副模样吗? 纪旻叙伸手将她一揽入怀,抵在她发顶,轻声宽慰,“自然是一样的,普天之下千家万户无不是共赏一轮明月,阿宁与父亲母亲同在一片青空之下,所观景致,是相通的。” 江舒宁低低的“恩”了声,靠在他怀间,声音颇有些沉闷。 “夫君我好想爹爹娘亲他们。” 纪旻叙箍紧了怀中的人,俯身亲了亲她的脸颊,“快了,我们很快便会回去,我们会一家团圆的。” 至多再过一年,他便会带阿宁重返京中,到时候他们便没有后顾之忧了。 他可以如愿,与阿宁安稳顺遂的度过此生。 想到这里,纪旻叙唇角轻扬。 淮安这池浑浊的泥水,也是时候该好好清整了。 其实平常时候,江舒宁是没有这样想家的。可今日毕竟是年节,外头还有不少人燃着烟花爆竹,这样的情景渲染之下,她才忍不住的。 江舒宁将自己闷在他怀中。 “夫君可是觉得我太娇气了些?” “没有,阿宁很好。” “可我都这样大了,还会想家,这不就是太娇气了么?” “但这是年节呀,”纪旻叙耐心的说道,“一年之中才有一天这样的日子,阿宁便是想家也是应该的,不说阿宁,便是我这样年长了阿宁六岁的人,也是会想家的。” 江舒宁抬起头,面上挂着几分自责。 她真是不懂事,平白说这些,惹得他伤心。 他自幼丧母,十四岁那年又失去了父亲,如今二十四,算起来,他过了独身一人近十年的日子。 比起他来说,自己实在幸福了太多。 江舒宁牵起他的手,与他交握,将他的手牢牢的攥紧。 她双眸亮晶晶的,好似衔着水珠,“阿宁与秋生哥哥就是一家人,我们在哪里家便在哪里,一直都在” 纪旻叙目光微动,那双宁静悠远的眼顷刻嵌满了温柔,映出了面前人比月色更加美好的面容。 他笑意缱绻,“今日可是年节,阿宁有想过做些什么有趣的事么?” 江舒宁眨了眨眼,有些不解,“做什么有趣的事?” 纪旻叙招呼外的人将东西带进来。 托盘上放着一捧朱红的纸,一小瓶金墨。 将东西搁到书桌上,他把纸摊开。 “阿宁想自己动手写楹联么?”将笔蘸好金墨递到江舒宁手上,他才接着开口,“我们这地方不算太大,放不得烟花又燃不得爆竹,放孔明灯也不适合,我想了许久,这一样倒是很适合。” 看着江舒宁接过毛笔,他又拿过另一只蘸好金墨,“这副楹联分上下联和横批,阿宁想写什么?” 分明是开心的,看着他也是同样高兴的。可江舒宁眼眶却有些湿,她侧过头去吸了吸鼻子,暗恼自己的孩子气。 江舒宁走到桌前,仔细看着那红色的纸张,“我想写” 她说着,一边下笔。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她一口气写完,用了自己不常用的行书笔法,看了看楹联,又看了看纪旻叙,突然她便有些不好意思。 “我这样随意用了别人的诗词,又不讲究平仄押韵,是不是不好?” 纪旻叙望了一眼她写的楹联,眉目浅浅的勾起。 “不要紧,阿宁写的很好,字很好。” 比之前进步了许多。 “只是” “只是什么?” 他笑道:“阿宁要我如何写横批,是写除夕还是写元日?” 今日是年节除夕,可这首诗名却称元日。 江舒宁偏过头去,笑的花枝轻颤。 “随夫君的心意去了。” 想写什么便写什么吧。 止住笑意,江舒宁回了头,却看到他早已落下了笔。 “写的是什么?” 她将目光探过去,就在那横批上只简单的两个字。 “喧欢”江舒宁将这两个字嵌在唇中,反复品味。 随后她抬起头,睁着一双水光盈盈的眸子,“为何将我的字写上?” 这是,江舒宁及笄那会儿,纪旻叙替她起的字。 虽说,许多人都知道她这个字,但因为喊江舒宁已经习惯了,大多人都没有改口。 纪旻叙当初取这个字,也很简单。 用的古书上一句诗词。 纪旻叙面色坦然,他解释道:“喧嚣欢乐,这很好。” 江舒宁蹙眉,忍不住轻斥他,“哪有人将名字写在楹联上的!” 纪旻叙笑着抓起她的手,“这不就有人写了么。” 一时间,江舒宁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总归这一天,她过得十分开心。 第52章 不是很想要个孩子么 “你听说了吗?这些日子, 咱们淮安府不少的知县都被下到大狱里去了!” 对座的另一人面色平静,端起手上的茶,一饮而尽, 轻轻吐了口气, 随后才开口:“你才知道呢,咱们淮安府城的郑推官不也受了牵连么,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起头说话的人哼了一声, “还能怎么回事, 去年,朝廷不是派了巡抚来我们这边吗?肯定是被查出了些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呗!” 另一人左右张望, 竟没人看, 向自己这边才缓缓松了口气。 狠狠瞪了对面坐着的人一下,“你小声些, 这些都是官府的阴私,咱可不能这么明目张胆的讨论,小心,官差把你抓到大牢里去, 到时候你求爹喊娘都没用!” 那人连连点头,“那是那是,还是你考虑的周到, 说这些确实得小声点。” “还有,也别总听风就是雨的, 你在府学那儿可还有个秀才弟弟呢,机谨些,说话注意分寸。” 这话可是当头一棒。 他家里全指望着弟弟当官出人头地了,可不能因为他几句话,毁了前途。 两人虽不再聊下去, 只笑嘻嘻地饮着茶。 吴惜花就坐在不远处,将这两个大汉口中的事听得一清二楚。 她面上依旧不动声色,爽快利落的一口吃进去半个茶饼。 可那茶饼噎得很,这样囫囵一口,快没把他呛死过去,身边的丫鬟,赶紧给她倒了杯茶水。吴惜花接过茶杯,仰着头一干而净。 旁边的人叹了口气,“掌柜呀,您怎么吃东西都吃得如此草率呢,好歹也是您也是淮安府里最大成衣铺子的掌柜,在外头,您总得光鲜亮丽,注意仪态些呀!” 吴惜花笑得眉目灿烂,“说的也对。” 这半年来,她日子可真是过得有滋有味。用一句话来说那就是否极泰来,时来运转,遇上贵人又得了贵人指点。 说起来,还真得感谢那位巡抚夫人。若不是那位心肠软和,肯穿她的衣裳,替她打响招牌,她那铺子兴许早就经营不下去了。 且不说这些,那位巡抚夫人,还替她引见了一位老夫人。 她也是前不久才知道,那位老夫人,居然就是他们淮安府曾经最大的官的老婆。 吴惜花做梦也没想过,自己还能和大魏朝前任首辅的夫人有什么牵扯。 有了这两位的帮忙,又仗着她们的势头,那位刘夫人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可就不值一提了。淮安府原本那些,早就该被更新迭代的铺子纷纷给吴惜花让道,她也就一路水涨船高,坐上了整个淮安府城的头把交椅,将这成衣铺子,经营的风生水起。 算是借着东风,挣了不少钱。 吴惜花可不是一个容易满足的人,她的野心也不止于此,她还想将自己的铺子做大做强,做到江南行道数十个州府去,让她的招云揽月闻名大魏。 他们家的绸缎生意,早就做去了江南那边,如今更应该昂首阔步,将成衣生意也做去那边。 她也不着急,慢慢来。 当然了,她也是个懂得感恩的人。那位巡抚夫人帮了自己这样多,她也理应回报几分。 谁说商人重利轻义的,她吴惜花才不是那样的人。她可是把自己手下好几家铺子,都送给了那位巡抚夫人。 不过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位夫人只要想要他们家很少涉及的米粮铺子,本来就是边角生意,送了也无妨。 那位夫人却执意要回她银钱。 吴惜花无奈,只能收了她买铺子的钱。 但她也打定主意了,若是她的成衣铺子做得好,一成的分红,都给这位夫人。 她已经去官府将文书都立好了,只是现在还没送到那位夫人面前。 主要是吴惜花又怕被人给拒绝了,这多不好意思啊。 但半年后发生的事,着实让吴惜花吓了一跳,甚至有些感慨,这位巡抚夫人,怕不是受神佛庇佑,吉星高照,鸿运齐天吧? 半年后,夏末秋至,淮安府迎来了一次意料之外的决堤。 洪水冲垮河渠毁了房屋良田,不过幸好因为巡抚纪大人颇有先见之明,早早的就安排人撤离了河口,又及时修复河渠,只是毁了不少农田,并无百姓伤亡。 原本这位巡抚纪大人提前让人搬离屋舍,还引得一片怨声载道,可几日后,百姓的反应便截然不同了,个个对这位大人感恩戴德,又是夸奖其英明神武,又是夸奖其料事如神。 毕竟因为这位大人,他们的损失已经算是降到最低了。 半个月后,水彻底退了。 百姓也就后知后觉想起了一事,按理来说,就今年这个水涨的程度,远不至于将他们的河渠冲毁呀。 再后来,百姓中蹦出一位姓郭的秀才,在淮安府衙门前状告布政使刘紊,说其贪赃枉法,挪用兴修水利的款项,供给自身私欲,害得河水决堤民不了声实属罪大恶极。 更为难得的是,这位郭秀才振臂一呼,整个淮安府竟跳出了数十名生员,个个都愿意自身清白状告刘紊。 这事一出,不禁让人啧舌,这刘紊究竟是人品败坏到了何种境地,既能引得一整个州府的生员极度不满,以自己将来的前途去告状。 能做州府的生员,即便后来没有中举,没有成为贡士,好好经营几年,大小也能混个官身,若是品行好的,前途更是一片光明。没什么特别的必要,实在不至于去招惹一个从二品的高官。 除非,此人真是罪大恶极。 而真正引得朝野上下一片哗然的,还不是这些生员做的事。 是那位前任首辅,已经致仕的施昌寅施大人,顶着年过不惑的身躯,站在那些生员背后,对他们鼎力支持。并以自己的名头,给千山万水的外崇仁地那边上疏了一封奏折。 而这封奏折,内容也很简单。 弹劾江南行省布政使刘紊,细数他诸多罪名。 其一欺上瞒下,买官鬻爵,其二,连同府内诸多官员连坐贪污,使得淮安府风气乌浊,其三,私自挪用新修水利款项,谋取私利,使水灾泛滥,其四,假借官府名义,从百姓手中谋夺钱财,使得淮安府债台高筑。 桩桩件件,罄竹难书擢发难数。 加上巡抚纪旻叙上疏的表情奏折,崇仁帝闻之动怒,朝堂之上大发雷霆,即刻下旨,扣押刘紊,查清案情,若属实,就地问斩,其家财抄家充公。 虽说是叫人查清案情,但这事闹到这份上,显然是必有其事的,说不定,还能揪出些其他的罪证。这事儿只大不小,刘紊犯的错只多不少。 就连如今权柄滔天的张阁老张启贤,也因刘紊曾是其门下学生,受到牵连,落了个不堪师表的罪名,叫崇仁帝从首辅的位置上撸了下来。 得了这个消息,张启贤只能暗恼刘紊的无能,暂且称了病告假在家。 一来二去,竟病了一个月。 但因为他安分了一个月,且确确实实是生了场大病,崇仁帝便也没再追究他的过错。 淮安府这边,洪水退去已有三月。受到涝灾影响,不少农田损毁,但幸得巡抚夫人慷慨赈灾,开放自己名下的几座粮店,又将米粮的售卖渠道引往淮安,如此一来淮安府,倒没因为这次涝灾生出什么乱子。 不过这终究不是什么长远之策,要想恢复平静,还是需要百姓重新耕耘,重事农桑。 好在刘紊罪证确凿,抄家之后囤居的良田重新分布,不少百姓还多得了些田地。有了这些东西的激励,收成因涝灾毁于一旦的百姓,不仅没有丧气,反倒干劲满满,期待着来年春耕。 这些,还得归功于赴任淮安巡抚的纪旻叙夫妇。 这些事情,也被一一如实上奏。 预计年尾之前,江舒宁便能跟着纪旻叙一道回到京师了。 说起来,原本搜集罪证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能够这样快做到,还是多亏了淮安知府高大人的倾力帮助。 纪旻叙也借此机会,将高尹贪而未用的银两,尽数充公,替高尹将功劳上报,功大于过,反倒得了一次调任的机会。 高尹得知消息,感动得泣涕涟涟。 他辛苦经营近十年,总算得到了调回京师的机会。 说起来,还得多谢他老师给自己引了一条明路。虽说这过程中他也心惊胆战,生怕一招不慎满盘皆输,但总归结果是好的。 可淮安府其他官员就没有高尹这样好运了。贪得的钱财充公不说,还落了个贬职的走向,辛苦数年,到头来一切都成空。 不过也因为歪风邪气得到了肃清,如今的淮安府官场一片清明。 似乎一切,都在向好处发展。 这日,江舒宁去自己名下的米粮铺子巡睃了一圈。 拖前些日子她主动降低粮价,慷慨赈灾的福,原本名不见经传,堪堪进项和出项平稳的店铺被许多人记在了心里。 这会儿百姓手上又有了余钱,便优先考虑去这名不经传的铺子里购买米粮。 米粮可是衣食住行中最为重要的食,民以食为天,无论你怎么过日子,好歹不能让自己饿着肚子。 小半个月下来,这进项便翻了一番。且江舒宁着人测算过,按照这个趋势下去,不出两个月前些日子亏的钱很快就会补回来,说不定还有盈余。 江舒宁也说不清自己心里究竟是何感受。她没做过生意接手的这些米粮铺子,也不过是因为自己有着上辈子的经验,知晓了后事如何,才做的这些准备。 兴许等到她回京师的时候,这些铺子她便会考虑转手给他人。 不过现在倒也不急,先让她把亏的本一点点赚回来再提吧。 江舒宁回到官舍的时候,纪旻叙还未归家,按照平常的时候推算,应该是将近午膳时候才会回来。 而现在离那时候,约莫还有一个时辰。 江舒宁去了一趟厨房,周嬷嬷煎的药已经放凉的差不多。 将药装到一个黄瓷海碗中,江舒宁下意识拧着眉头,将那又苦又酸的药,小口小口服下。 这药,依着她的身体情况已经换过许多次了。据那大夫所言,她的身子已经调养好了,今后是否能如意有孕,还得看个人造化。 但江舒宁知道若真是看她个人造化,恐怕又得和上辈子一般,整整七年都无所出。所以这次江舒宁下定决心,必定要人为干预,不能再听之任之。 以至于这药再苦再酸,她都会老老实实全部喝完。 看着江舒宁皱成一团的小脸,周嬷嬷心疼极了,赶紧拿了几颗蜜枣过来递给江舒宁。 枣的甜味冲淡了不少嘴里的苦涩,片刻过去她便舒服了不少。 一边的水也已经烧好,几个丫鬟准备好洗浴用具,替江舒宁沐浴更衣。 一月前换的药要比之前的味道都更重些,所以每每沐浴,江舒宁都会在水里掺些花瓣冲散着味道。 这水温刚好泡得她浑身舒畅。 只是还未洗多久,门口丫鬟便匆匆进来。丫鬟站在屏风前,语气着急,“夫人,大人回来了。” 江舒宁心尖猛地一跳,随即扯过衣衫,赶紧换上。 只是因为动作仓促,身上的水气还未除得干净,被纪旻叙轻易察觉了去。 纪旻叙将茶盏放下就闻到江舒宁身上浅淡的香味,稍稍看了几眼,又注意到她耳侧濡湿的鬓发。 他笑着问:“阿宁怎么这会儿别沐浴了,下午是不打算出门么?” 江舒宁怔了片刻,但随即反应过来,笑着回答:“我上午去了那几家米粮铺子,看身上沾了不少灰,不太舒服就叫人热水洗了会儿澡。” 纪旻叙笑着将她揽入怀中,“是不是还从院中摘了些花” 他垂首凑到她发间轻嗅,“是外头茶花的味道。” 江舒宁松了口气,“夫君猜的不错,就是外头插花的味道,那味道好闻,我叫人摘了些洗干净用作沐浴。” 纪旻叙缓缓应声,“我下午也无事了,不用出去,可还有余下的热水?” 他这声,是问身边的周嬷嬷。 周嬷嬷点头,“有的,我这就让厨房备上。” 纪旻叙微微颔首,旋即将江舒宁扶到一旁。 “说起来我身上是有些脏的,这趟出门沾了不少汗,倒不该这样靠着你这刚刚沐浴完的人。” 江舒宁笑着打趣他,“我才不会嫌弃自己夫君呢。” 纪旻叙看着她,目光温柔宠溺。 水已经备好,江舒宁替他拿好了衣服,在外间候着。 他们院子主屋旁边有两间耳房,一间储物,另一间便用作洗浴。 纪旻叙方才进了耳房时便注意到那花梨木架上支着一件小衣。 素静雅洁的浅粉色。 想来是江舒宁忘了收走。纪旻叙放下自己衣物,捡起那件小衣便朝外间走去。可方才拿起那件小衣,鼻尖便传来浅淡药味。 纪旻叙下意识蹙起眉头。 怎么好好的身上会有药味? 药味很难轻易沾染,若是沾染到了,便只有两种可能,其一就是那人长期用药身上浸透的药味,其二便是喝药时不小心洒落到了衣服上。 但无论是这两种中的任何一种,都让纪旻叙难以轻易接受。 他的阿宁,瞒着他在用药。 用的是何种药材,他还不知道。 纪旻叙暗恼自己的粗心,他将衣服放在一边,耐心沉默的沐浴。 只不过换好衣服后,他没有先去见江舒宁,而是折去了厨房。 既然用药必然会存在煎药,大多药都需煎好立刻服用,那极大可能便是在厨房间的药,即便她存心隐瞒自己,厨房多少是会留下一些痕迹的。 他去看了一趟,果然不出他所料,厨房里弥漫着一股清淡的药味。 但里面做事的丫鬟却习以为常似的。丫鬟看见纪旻叙过来纷纷行礼,甚至有人已经开始向他介绍今日的菜肴,纪旻叙面色人冷然只让他们专注手上的事,不必管他。 他在厨房的一隅发现了药渣,不动声色地捻了一些出来。 随后回了书房,将那些药铺在一张纸上仔细查看。 他是医药世家出身,辨识药材的本事一直都在,他并没费多大的功夫便知晓了这些药材作用为何。 平日里,是他对阿宁太过疏忽了。 江舒宁今日心情颇好,一来,是因为自己米粮铺子生意回温,二来,是因为纪旻叙陪了他整整一个下午。 便是在淮安这近两年来,也实在是少有。 他为了搜查那刘紊的罪证,日以继夜,殚精竭虑,曾有一段时间整日都没有时间入眠。 淮安府的府志那样厚,纪旻叙前前后后翻了数十遍,甚至有些内容都已经能背得出来。 但令江舒宁开心的是,自打刘紊落罪之后,纪旻叙便没有那样忙碌了,除了还得定时定点的看公文处理事务之外,不会和之前那样半夜三更突然就得出门,衣食住行都是有规律的,与一般人别无二致。 整整一个下午,他们说了不少的话。江舒宁都好奇,自己何时变成了那样话多之人。 或许也是因此,江舒宁早早的便觉得疲倦了。 用过晚膳之后,连往常的消食习惯都不去做了,只想躺在床上好好休息一会儿。 所幸她早早的就沐浴过了,就寝前稍稍梳洗一会儿便可以了。 江舒宁半梦半醒间感受到身边的位置轻微下陷。 她眯着眼喊了声夫君。 下一刻,她便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江舒宁一声惊呼,睡意消散了不少。 纪旻叙覆身过来,那双漂亮的手在江舒宁身上流转,引得她身上一阵颤栗。 她抬手拦住了他,“秋生哥哥,我今日有些累了” 江舒宁难得的撒了娇,可面前的人却没有放过她的意思,依旧肆意妄为。 “改日好不” “阿宁不是很想要个孩子么?” 她陡然清醒,再无睡意。 第53章 犹豫 江舒宁愣愣的看着面前的人, “阿宁,阿宁从未说过” 他面色冷静,可身上却不如他表现的那般冷静。 烫的灼人。 “阿宁是从未说过, 可你的做法”他垂下头来, 在她唇上啃噬,辗转了好一会儿,直到江舒宁呼吸开始变得急促起来, 他才松了唇。 两人唇齿相交, 口津相连。他眸间沾染着欲念,模样却依旧清雅的像个仙人。 “我我的做法?” 江舒宁心里打鼓。 纪旻叙凝眸注视着面前的人。 阿宁的一双眼生得极好看, 他向来都知道。单单只看这双眼, 他便会被她吸引,不能自禁, 臣服于她,为她着迷。 他抬手,一寸一寸的描摹着江舒宁的眼角眉梢,顺着脸颊, 一点点向下,最终在她的唇瓣流连。她的唇色很浅,像是三月的桃花, 干净清雅,却容易让人生出恶念。 他想要把这朵桃花采摘, 含在心中,含在口中,用他自身去温暖,将那粉嫩的颜色变得深沉妖娆。 纪旻叙也确实这么做了。 他想要惩罚她的隐瞒,却又生怕自己弄疼了她, 挣扎克制,反倒是叫自己寸步难行。 “阿宁,你有事瞒着我。” 她从意乱情迷中抽身片刻,轻轻喘着气,“我未曾” “说谎。”他轻声吐出两字。 江舒宁未曾听清,她早被搅乱了心神,整个人精神朦胧发晕,顷刻间似乎天旋地转,辨不清东南西北。 纪旻叙依旧冷静,他俯身凑到江舒宁耳畔。 “阿宁告诉我,你今日是不是喝药了?” 她半眯着眼眸,应和声自喉间滑出。 “那是什么药?”他接着问。 半晌过去,依旧得不到身下人的回复,他遂再问:“是不是助孕的药,恩?” 她又应了一声,声音极轻,细若蚊蝇。 但纪旻叙听得分明。 好歹算是承认了,他也不该再继续罚她了。 纪旻叙合上双眸,心里悄然松了一分。 她只要快乐就好,无忧无虑就好,其他的任何事情,他都不希望她操心。 江舒宁这回又是日上三竿才醒。 昨夜闹了太久,她腰酸腿软,起来时也不太舒服。 换了衣裳后,她将周嬷嬷喊进房内。 “夫君什么时候走的?” “大人是一个时辰前走的。” 江舒宁“恩”了声,随意梳洗后,去了外头用膳。她已经习惯了淮安这边的饮食,早间几乎都是清粥小菜,要不就是汤汤水水配着一些偏甜的糕点。 只是比起甜食来说她更爱咸食。 “时候不早了,我去院中走走,嬷嬷您吩咐厨房把药熬煮一下。” 周嬷嬷整理碗筷的手一顿,她面露难色。 江舒宁不解,“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事情?” “小姐,那药大人不让不让你用了,今日早间大人就将剩下的药全都收了去,严厉叮嘱我们不许再让您用药。” 她心头一慌,拧着翘眉,“夫君是什么时候知道的我平常分明都瞒,他瞒得紧怎么还” 倏地,江舒宁回想起昨夜,在自己意识朦胧的时候,他似乎问过她些话。 好像说的就是这个。 江舒宁心里发沉,攥着手中的帕子望着院子外,竟一步也不想再踏出去了。 “小姐你也莫要太难过,有些事情顺其自然也好,小姐和大人都还年轻,这事可以” “不可以的。”江舒宁揉捏着眉心,只觉浑身乏力。 上辈子的七年已经给她足够的教训,这辈子她只是想好好把握而已。 她很羡慕旁人,很羡慕张静初能有自己的孩子。 在江舒宁身边侍奉了这么久,周嬷嬷当然能看出她的难过。 在上前一步,凑到江舒宁跟前弓下腰,“大人今早是发了脾气的,往常那样温柔的人,难得惩治了夏然厨房,那几个平常帮小姐煎药的已经被打发走了。” 江舒宁不解,“为何,他为什么要这样?” “是药三分毒,再怎样的良药,那也是药,又不是吃食,是不能经常服用的,大人他也是担心你。” 她轻抿嘴唇,“我当然知道。” 她就是有些想不通,有些不甘心,她需要些时间去接受。 “大人,还与老奴说了一事。” “他说了什么?” 周嬷嬷牵过江舒宁的手,声音温和,“大人说,他要一个无忧无虑快快乐乐的小姐,他不希望您为任何事烦扰。” 江舒宁愣了愣,回过神来,脸颊热得发烫。 “他为何要与嬷嬷说这些,真是” 真是太没有分寸,这让她该如何自处 “大人是真心诚意,所以才叮嘱老奴要好好照顾你,好好开解你,小姐你若是真的有什么事情,该试着与大人坦诚相待的。” 这快两年的相处,周嬷嬷也了解了自家小姐的这个夫君。 他待人接物融洽温和,几乎从未发过脾气。 可就是今天,却冷着一张脸,一分情面都不留的将厨房里的两个丫鬟打发,任谁求情都不为所动。 周嬷嬷在那时才恍然大悟,平常他们这些丫鬟奴仆便是失误了,怠慢了,只要没涉及到他们小姐,大人都是不会生气动怒的,可今日这桩事却实实在在和小姐切实相关的。 若不是真真心疼小姐,哪里有必要发那样发作。 江舒宁低垂下头,看着青灰的地砖,若有所思。 坦诚相待么? * 日子匆匆,转眼江舒宁就在淮安府待了两年。半月前,纪旻叙接到朝廷传来的调令,即刻召他回京述职。 纪旻叙在淮安两年,惩治了不少贪官污吏,还了淮安一片清明,将原本就繁华的港口码头经营的越发风生水起。 即便在淮安府的百姓中,他的名声也是有口皆碑。 这样政绩昭昭,调回京师无疑必有升迁。 这日江舒宁起的很早,天色黑半黑的。 可外头的丫鬟仆妇却早已忙碌起来,开始收整行李,搬进马车。 他们这趟回京师,走的还是水路。 如今是春上,杏花开放的时节。 这路上景致很好,风平水静,杨柳依依。春风拂面而来,卷着阵阵花香。 原本来的时候天气寒凉,不曾注意水上路况,这会儿倒是有了闲情雅致。在水上待着的小半个月也连带的过着快了些。 出发时纪旻叙就依着行程写了信,送去驿站,约莫等到他们到时,京师的宅子已经打扫好了当即便可住进去。 到时是下午,又是一阵忙碌。 这日,江舒宁与往常一般在辰时起来,梳洗用膳过后,她便在房里开始整理前些时候还未绣完的衣裳图案。 张静初的孩子已快有两岁,她这个干娘之前送的衣服肯定是穿不下,抓紧时间再做些,兴许还能赶得上他两周岁之前送过去。 江舒这里方才落下几针,院门外就传来一阵嘈嚷声,她停下手中女工,从窗牖朝外看去。 春光明媚下,一抹明媚的身姿,由远及近。 她穿着海棠花纹窄袖罗衫,裙澜随着她的步子摆动,她笑容灿烂,迎着春光格外灼人。 是几年未曾见面的安庆。 她似乎又长高了不少。 江舒宁将手中的还未绣完的女工放到一边的竹筐里,迈着步子要往外走,可在门槛处,却与安庆迎面撞了个满怀。 安庆拉住她的手她才没往后仰倒。 江舒宁松了口气随即站正,朝安庆行了一礼。 “没撞着你吧?”说着安庆随即挑起眉,上上下下仔细的打量了一会儿江舒宁,“比两年前更漂亮了。” 江舒宁扑哧一声,抬袖掩唇轻笑。 安庆不解的看她,“我这可是夸你呢,有什么好笑的。” “确实没什么好笑的,公主夸我,我太高兴了,”说着,江舒宁将安庆拉进了内室,在一边的梨木嵌珐琅圆桌边坐下。 说起来,两人在这两年间也有互通书信。对于安庆的近况江舒宁算得上有些了解,而江舒宁那边的如何呢,安庆也略有耳闻。 也因此即便两年都未曾见面,甫一见着还能一见如故。 安庆凝目望着她,“你这次回来,应该不会再走了吧?” “当然是不会的,除非陛下还有什么外派的差事,不然我肯定是会一直留在京师的。” 听了这话,安庆下意识皱起眉,“还能有什么外派的差事,朝廷又不是没人了,专拣着纪夫子一个么?” 说到这里,安庆都有些生气了。 那时候江舒宁才大婚多久?差不多也就一个月的样子吧,就要跟着一道去淮安。 知道这事,她是相当不情愿的,可他和父皇好说歹说,父皇还是一意孤行。 反正在她这里肯定没有下回。 大魏又不是缺乏能人,还有什么外放的,让另外一个人不就行了。 且前些日子,她进宫的时候听母后太子哥哥议论提起过,纪夫子不出意外应会留在京师任职的。 江舒宁拉了拉她的手,笑得有几分无奈,“就算要外放那去外头的人也是我呀,公主何必如此动怒呢,而且这事也不一定啊,我们不说这个了。” 安庆想了想也觉得有理,遂应和着她,“那便不说这个了。” 江舒宁微微颔首,“公主这么大早过来找我,除了想与我说话叙旧,可是还有什么事情?” 前些时候安庆在信里便有提到这事儿,还说等江舒宁回京,要好好同她商量。 而这事儿呢,就是关于安庆的婚事。 安庆如今已经年满十七快要十八了,作为大魏朝最受宠爱的公主,无论如何,这个年纪也该考虑婚嫁了。 事实上当今皇后早早的就开始操心起了安庆的婚事,可可挑来挑去安庆都不满意,用各种理由搪塞过去,再加上公主大婚,也确实不该是一件着仓促的事情这么一来二去就成了公主如今快十八还未婚的局面。 皇后已经给安庆下了最后通牒。 无论如何,在今年须得把这驸马的人选定下来。 说到这里,安庆叹了口气,双手托着腮,“江舒宁你说说,我该怎么办才好?” “皇后娘娘都这样说了,公主想来也是打算遵从的吧?” 安庆无奈地应了一声。 如今再也不是小时候,也不能和以前那样任性妄为了,这事安庆心中知道耽误不得,不然的话,她可不会日日牵挂着此事。 江舒宁又问:“皇后娘娘可有属意的驸马人选?” “有是有,那人我也认识,算得上是我表哥吧” 与安庆有表亲关系的,也就是安国公一家了。安国公府有三位公子,嫡长子安国公世子已经成婚,已有正妻,孩子都五岁了,显然不是。嫡次子管弗清虽还未成婚,但一年前已经与人定亲,与安庆也不合适。 江舒宁思来想去,也就只有安国公的三公子算得上合适了。 可这位三公子并非嫡子,是安国公与妾室所生,不过这位三公子也倒算是个有本事的,并不仰仗安国公的荫蔽生活,自行参加科举,三年前高中探花,如今虽只是在都察院做个小小的吏科给事中,但实在是个可以直面天子的言官,比一般权贵子弟本事多了。 江舒宁凝眉,“是安国公府的三公子?” 安庆缓缓点头,“是啊,就是我这位表哥,我见过,长得倒是挺好看的,其他的也不清楚。” “那公主可还满意?” “和我满意没什么关系,我会给了我两个选择一就是嫁给我这位表哥,二就是自己找一个,可我哪来认识的外男,这不是为难我么?” 安庆仔细的想了想,自己身边要真正算得上男人的兴许就是教坊司那些替自己驯马的人,其他,实在是没有。 她怎么去找? 江舒宁拉过安庆的手,轻轻拍了拍,“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公主放宽心,肯定会有解决的法子,再说了,三公子也不错的呀,放眼京城里的权贵子弟,也算是数一数二的人物了。” 在自己两个哥哥的对比之下,也丝毫不显逊色,实在难得了。 安庆侧着头,目光涣散,回过神来,看着面前江舒宁这张脸,却陡然想到一个人。 江舒宁不在的这三年间,她倒也和这位见过几面,偶尔也能说上几句话,但除开这些再没别的了。看那张脸却深得她意,每一处都是她喜欢的模样,以至每每看见,还能耐下心来主动和他说话。 真要让他做自己的驸马的话,安庆心中倒是不排斥。 可做她的驸马,是不是会影响他之后的仕途啊? 虽然大魏朝律也没有明文规定公主驸马不得入朝为官,可安庆心里总觉得不妥。 看她几个姑姑的驸马,都是没什么雄心大智的模样,仕途平平,也不谋求什么前程,个个都谈得上是安分守己,说难听点便是栽在安乐窝里不求上进。 似乎只有这样的人才适合做驸马。 无论是他还是自己那位表哥,若没有母后强行指婚的话,想来都是不情愿的吧。 第54章 母亲的忧虑 这日天气正好, 纪旻叙同往常一样,早早的便去了翰林院当职,江舒宁则抽时间去了江家。 虽说前些日子她有到江家一趟, 但因着祖母身体不好, 母亲在旁侍奉,母女俩都未能说上几句话。这会儿天气转温,祖母身体更好些了, 江舒宁才又回了江家。 若换作寻常人家, 时常回自己娘家是要被人笑话的。但江舒宁并不在意这些,况且她可是足足两年, 未与自己母亲见面, 好不容易才又随夫君调回了京师。 两年间,江舒宁又错过了多少个与家人团聚的时候, 且纪旻叙在淮安又颇有政绩,加上江舒宁凭着在那边的布施善举也广受百姓爱戴,甚至风向都吹来了京师,就凭这些, 也不会有人说她的闲话。 最多传出去一句,也就是江舒宁是个极有孝心的,惦记母家时常看望。 江舒宁赶到江家的时候, 林氏恰好从江舒宁祖母在的院子走过来。 林氏一身烟青色的立领镶边长衫,上头别着梅花鎏金盘扣, 缓缓迈步而来。她身形纤长,浓稠有度,即便淡妆素抹,也难掩其容色出尘。于林氏这个年纪来说,能保养得这般好, 实在是难得。 一眼就看到,坐在外堂的江舒宁,林氏喜上眉梢,赶忙叫身边的丫鬟去泡江舒宁最爱的银针茶。 坐到江舒宁身边,林氏眉眼中镌着笑,“这才三天,怎么就又想着过来看望了,也不怕别人笑话你。” “这有什么好笑话的,”江舒宁不以为意,“我是您的女儿,时常过来看望自己的娘亲,有何不对,若是要笑话那便随那些人笑话去吧,我是不在意的。” “再说了,前些时候,祖母身子不好,我和娘亲都没说上几句话呢,今日再过来,也是情有可原的。” 林氏缓缓摇头,正想捏着帕子去点她眉心时,忽又想到自己女儿以嫁做人妇,再这般,是有点不太合适了,于是手指僵在半空。正想收回时,却被身边的江舒宁抓住了她的手。 江舒宁笑了笑,而后顺着那手指的方向,将手指抵到了自己眉心。 “母亲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怎么还有犹豫上了。” 林氏愣了愣,随后婉转一笑,朝着她眉心一点。 “你这娘子已经是旁人的妻子了,可不能再这样调皮了。” 江舒宁认真的应下,“女儿知道了。” “说是说知道了,下次不还是会这般,你和你哥哥啊,真是没有一个让人省心的。” 想到几日前江聿嗣曾与自己说过的话,林氏稍稍收敛了神色。 “我听你父亲说,旻叙他在淮安做下的事情居功甚大,陛下那边,应会有所奖赏,兴许就是这几日的事情了。” 纪旻叙堪堪回京述职,关于他品级的变动,崇仁帝还未曾下过旨意,但大多数人心里都是清楚的。纪旻叙在淮安干了些那样大的事情,还得了前任首辅施昌寅的举荐,连升几品,也不是不可能。 目前是个翰林侍读,他日摇身一变,兴许就成了六部郎中。 江舒宁点头,“阿宁知道了。” 其实江舒宁心中也有猜测。 按照道理来说,一般任命旨意,在回京之前就会发下来,可他们这都回京有半月了,却还未确定 江舒宁总觉得有些蹊跷。 “这事我听你父亲说过,原本内阁那边已经拟定了旨意,但因为种种原因,一直都没有确定旻叙的事务,所以前些时候被压了下来。” 说到这里,林氏笑了笑,“这事原本也是不该与你说的,平白害得你担心。” 江舒宁瞠目,倏尔眉头紧锁,“好好的,怎么会被压了下来?” 这已经全然超出江舒宁预计了,所以说,这事兴许已经解决了,可既然会被压下来,也就意味着是有人不想看到纪旻叙升迁的。 他们,这又是触犯了何人的利益? 她凝眸沉思。 受前段时间刘紊事件的影响,如今内阁首辅暂由户部尚书徐寅受任,若要压下折子,在内阁之中,唯有首辅能做到这事儿。 说起来,这几年徐寅的仕途可谓是一帆风顺。 自从他由礼部侍郎调转户部之后,没多久便累官做了户部尚书,随后就是进入内阁,极为顺利的成为了内阁群辅之一。 徐寅可谓后来居上,加上他的嫡次女徐芷清又成了东宫选侍,盛宠不衰,据说前些时候,刚传出了好消息,一时之间,可谓是风头无二。 除了他,没人能做到这件事。 可江舒宁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林氏看出了面前人的担忧,她适时的握住江舒宁的手,“这就不是我们要操心的,总归这旨意并未被阻拦,大体还是好的。” “不说这个了,分明是我们母女团聚的时候,扯起这些朝堂之事做什么。” 暂且将心中的疑虑按下,江舒宁笑着点了点头。 “说说阿宁你吧,你与夫君都成婚两年多了,怎么还没有一点消息呢?” 江舒宁如今已有二十,按照寻常,大魏女子的年龄确实是该有孩子。 且不说旁人,就是江舒宁的母亲林氏二十的时候,江舒宁哥哥都已经三岁了。 说起这个,江舒宁也有些支支吾吾。 曾在淮安时,她也有努力过,可后来发生的事情,就让她歇了这份心思。 兴许,她就是个没有孩子缘的人。 江舒宁垂着头,下意识绞起手中的帕子,“阿宁也不知道,在淮安的时候,我也有请人把过脉调养过身体,可” “可是什么?” 犹豫了会儿江舒宁还是老老实实的说了。 “我喝了调养身体的药,到后来被夫君知道他让我停了,不许我再喝,他说,是药三分毒” 林氏颇有些恨铁不成钢,“你呀你,真让娘亲不知道该说你什么好。” “你们夫妻二人还这样年轻,正是情意浓厚的时候,若日日行房还没有消息,不只是你,他也该去看看。” 江舒宁目光一滞,耳根生起一片绯红。 “可可我们并未日日行房。” “那是怎样,年轻人不大多都是重欲的么,年纪渐增,才会歇了这方面心思,你们还这样年轻,就开始禁欲?” “倒也不是禁欲” 林氏又问她:“那究竟如何?以前与娘亲说清楚,娘亲也好帮你拿个主意啊。” “大抵大抵是一月五次左右,夫君很照顾我,若是看我先睡了,他便会宿在书房。” 江舒宁睡眠很浅,尤其是在深夜,一点轻微的响动都能把她吵醒。 原先两人是日日睡到一起的,可后头在淮安的时候实在太多事情,甚至有时候三更半夜纪旻叙也得出门,实在太容易将江舒宁吵醒,于是后头就干脆在书房也准备了一床被褥。 “这么少么?”林氏凝眉,若有所思。 比起上辈子来说,确实算是有些少的,可每次他都要闹她很久,闹得她疲惫不堪。这个次数,恰恰是江舒宁最能接受的,长久以往她便习惯了。 可经母亲一提醒,江舒宁却有些后知后觉到了问题所在。 上辈子她是因为调养身体太晚了,这辈子她得了教训,早早的就将这事赶上日程。 可却忘了这一茬。 “那,那我” 林氏叹了口气,“阿宁啊,你真叫我不知该说你什么好,现在还年轻,可若真是将这事耽误了,上了年纪,再想有子嗣,就没有那样容易了。” 纪旻叙已经二十有六,再过几年便是而立之年。要说,还是因为他身世孤苦,上无长辈,不然就依着这夫妻二人的行为,怕是阿宁婆母早就给纪旻叙纳了妾。 虽说妾不过就是个特殊些的丫鬟,但也着实膈应人。 “阿宁,你该主动些,不要再等了,”想了想林氏又接着说道,“如今你们回了京师,想来他的事务也不会有在淮安那边那样繁忙,空闲多了,你们夫妻二人相处的时间应也会更多的,阿宁,你要好好把握。” 自己母亲这般耳提命面,再加上自己也确实有这方面的考量,即便心里还有羞稔之意,但她肯定也会硬着头皮去做。 “娘亲不用担心,阿宁知道了,阿宁会好好把握的。” 林氏这才有些欣慰,“你们兄妹两个,真是不让人操心,原以为你还会好些,没想到跟你哥哥也是一样的,不过幸好,我们阿宁还是有改的。” 江舒宁听出了林氏话语里的责怪,她有几分不解,“哥哥怎么了,他可是惹得娘亲生气了?” 说起来,也确实是让人唏嘘。 原本两年前,林氏就替江云翥定下了一门亲事。是督察院右佥都御史家的长女,年纪合适,模样也长的周正,虽谈不上多么花容月貌,但性子温婉贤淑,就是身子弱了些,走起路来轻飘飘的,像是下一刻就要被风吹走似的。 两人也见过面,那女子对江云翥是满意的,虽说江云翥没什么表示,但他的意思差不多是由着自己母亲做主,他没有意见。 亲事都已经定下了,可那位周姑娘却突然染了恶疾,好好的一个人,转眼便缠绵病榻,没多久就走了。 这事一出,林氏也是哀恸不已,甚至亲自到那为周姑娘家吊唁。她既心疼这位姑娘的遭遇,又可怜自己的儿子没这个福分。 江云翥年纪本就不小,议亲时还碰上这样的事情,有了这么一遭,再想谈婚论嫁,就更是难上加难。 想到这里,林氏捏了捏眉心,“还能是什么事,不就是你哥的婚事么?他都老大不小的了,还未成亲,我这一把年纪都在替他操心,可他倒好,孑然一身,还浑然不觉,你说说我该拿他怎么办才好!” 江舒宁愣了愣,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要说顺其自然的话,她哥哥已经这样大了,确实不该顺其自然,要说,让自己娘亲催催的话,可娘亲显然是很尽力的这点,毋庸置疑。 江舒宁觉得,此刻她还是安静听着自己娘亲发牢骚吧。 这样,大抵是最合适的了。 第55章 梦境,上辈子 舒云卷月, 夜幕之上明月高悬,庭院内遍地清辉,像是笼着一层柔软光洁的绢纱。 檐角的窗扉上映着庭院内海棠树的枝干, 枝桠随着灯火轻轻摇曳。 屋内, 是哗哗的落水声。 江舒宁方才沐浴完,她浑身舒爽,换好衣服后安静坐在檀木螺钿梳妆台旁, 任由站在身后的冬青替她绞干头发。 帕子被打湿, 旁边的白芍又递过来一条干净清爽的帕子。 小半个时辰过去,她一头乌黑柔顺的长发已经干的差不多了。白芍拿来梳篦和发油, 一点一点替江舒宁顺着头发。 周嬷嬷自厨房进来, 端着一杯姜茶奉上,“小姐, 喝杯姜茶暖暖身子,别受凉了。” 江舒宁接过姜茶,慢吞吞的喝完。 片刻后,她觉得唇齿有些发烫, 渐渐的四肢百骸也开始热了起来。 如今还是早春,天气算不得冷,她只在寝衣外面套了一件薄薄的海青色披风。 江舒宁半靠在花梨木美人榻上, 身上盖了件锦衾,借着旁边的灯光, 仔细看起了一本书。 这会儿看书,就纯粹是打发时间了,她一目十行,阅得极快。 若换作往常这个时候,江舒宁定然已经歇下了。 但今天, 她想等等。 等等她的夫君。 但等了许久,却还未等来纪旻叙,然而此时江舒宁的困意已经席卷而来,她甚至忍不住打起了呵欠。 身边的冬青小声问道:“天色已经不早了,小姐可要去休息?” 江舒宁半眯着眸子,有些犹豫。 “算了,不睡,你帮我把书收好,我去书房看看。” 说完,江舒宁便强撑起精神,迈着步子向书房走去。 此时已然是半夜三更,到处都黑黢黢的,唯有那间书房还灯火映窗。 江舒宁小心翼翼地将门推开。屋内的人似乎还未察觉到她的到来,依旧坐在书桌旁,专心致志的看着案牍。 灯火温暖,映在他清俊的脸上,将他衬得格外温柔。 江舒宁默不作声,安静的看着他,片刻后他似乎也察觉到了不同,他缓缓抬头。 半昏的烛火下,两人视线相交。 他手上动作一顿,随即将案牍放在一旁,弯起唇角。 “睡不着吗,怎么过来了?” 江舒宁没有说话,只浅浅笑着,安静的看着他。 绕过桌案,他走到江舒宁面前,微微倾身,替她拢紧了身上的披风。 衣襟上的梅花盘扣,被他一个一个系到了顶端。 江舒宁下意识垂眸去看他的手。 他的手一直都很漂亮,洁白修长,每个指节的长度都恰到好处,指甲修的圆滑整齐,下面还有一道道洁白的月牙,干净又可爱。 江舒宁捉住了他的手,使得纪旻叙被迫停下动作。 “怎么了?” “总共才三个扣子,全都被你系上了,待会儿要脱岂不是麻烦。” 迎着他的目光,江舒宁伸手环住他的腰。 靠在他怀中,她轻轻蹭了蹭,“阿宁很想夫君,我们歇息好不好?” 夜里凄冷,可周遭仿佛随着这句话渐渐暧昧潮热。 纪旻叙低垂下头,凑到她发顶亲了亲。 他真希望,就这样同她一直到老。他的阿宁,永永远远都如此刻一般,这样依赖他,信任他。 可陡然想到方才那份公文,他眸光倏地转暗,平静的仿佛一潭死水,风掠过也不起波澜。 好好的,为什么又要回来。 安安静静的待在潮州不好么。 纪旻叙眸色微敛,下一刻,他拦腰抱起江舒宁,明明动作轻盈,却将她吓得不轻。 江舒宁紧紧攥着他的腰,呼吸急促。 “夫君” 纪旻叙碰了碰她的唇,“是回去,还是留在这里?” 江舒宁怔了片刻,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她本心是想回去的,可按她如今这幅模样回去,免不得会被院里的丫鬟奴仆瞧见,那实在太过羞人。 但在书房做这事儿,是否太过孟浪了 犹豫了会儿,她咬着下唇,声音极轻,“在这里罢” 出乎她意料的,面前的人竟推开书房的门,径直往卧房走去,江舒宁瞪大双眸,伸手轻扯他的衣襟,仰着头十分不解。 “不是说” 伴着夜风,江舒宁听清了他的话。 “书房的睡榻太小了。” 他分明还带着浅淡的笑意,可江舒宁却看出了他面上的不容拒绝。 江舒宁心中莫名生出几分茫然。 从来纪旻叙都是宠着她由着她,许多事情几乎都是她说了算。她从来都不是任意妄为的人,开始,纪旻叙的纵容反倒叫她有些不适,可次数多了,渐渐的她便习惯了。 这是他们夫妻快三年,纪旻叙头一回不听她的。 分明是一件很小的事。 但很快江舒宁便没有心思去顾及这些了。他太了解太熟悉她的身体,知道她哪处敏感,更知道如何使她动情。 片刻过去,她额头便沁出了一层薄汗,脸颊晕几分妖娆的酡红,唇紧紧抿着,绷成了一条弧线。罪魁祸首却浑然未觉,专心致志地做着眼前事,一点一点,吻掉她眼尾的泪光。 她神思涣散,却还依稀记得前些日子母亲与自己说过的话。半夜时候,江舒宁迷迷蒙蒙间抬起一双手,揽上他的脖颈。 “还要” 声音又哑又勾人,这让原本打算放过她的人又升起欲念。 其实,江舒宁也不知说了什么,那时候脱口而出的话并未经过思考。但次日沐浴后,她望着铜镜前自己青青紫紫的身子,大抵也知晓了他口中的“缠人”是何意味。 * 又过了几日,纪旻叙升任旨意下来,由五品的翰林侍读,变成了三品的刑部侍郎,连升数级,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 这日,江舒宁起得很早,亲自替他更衣。 外头天还蒙蒙亮,屋内的灯罩下,灯芯摇晃。 江舒宁微微昂着头,一点一点替他理好绯色官袍。纪旻叙身量高,体态修长,绯色的圆领袍在他身上,生生拔出了几分宁折不弯的气势。 这也是江舒宁头一回看他穿绯色,原本觉得这般太过艳丽的颜色穿在他身上会和他温淡清雅的气质冲突,大抵是不合适的,可真穿了之后,她又不这么觉得了。 他模样生得好,面容清癯,身上那股沉稳内敛的安宁将红色压的正好。 江舒宁弯起唇角,圈着他的腰,替他束好革带。 这是纪旻叙自任刑部侍郎后头回上朝,正因为是头回,所以江舒宁觉得自己作为他的妻子,也该与他一同早起,见证此刻。 她身量娇小,幞头便由着纪旻叙自己带了。 纪旻叙看着她,目光温柔,“现在还早,阿宁若是觉得累,可再回去睡会儿。” 江舒宁轻轻的应了声,可突然又想起一事,不自觉笑了出声。 “可不能睡了,我得梳洗施妆,今日得出门去呢。” 迎着纪旻叙的目光,她接着说道:“今日,是平阳侯的寿辰,张静初她早早都就与我递了帖子,叫我要过去呢。” 这次平阳侯的寿辰,由张静初这个儿媳一手操办。除了宴请平阳侯的亲朋好友之外,张静初将江舒宁和安庆两人也请了过去。 江舒宁与张静初本就交情极深,这回张静初公爹寿辰,她自然得去。且寿辰贺礼,她也早早的就备下了。 她也想不出什么有新意的东西,就从库房里选了一只二十年的人参,中规中矩,也不至于失了分寸。 纪旻叙眸光微动,“那是得好好准备。” 据他所知,平阳侯与武安侯一家私交甚好,既是平阳侯的寿辰,那武安侯一家必在宴请之列。 陆行谦不久前才回了京师。 想来,这次应也在的。 他垂眸看着江舒宁。 江舒宁面上还挂着清浅的笑,弯了眉眼,像是一轮好看的月牙。 纪旻叙抬手,手指在她眉目处流连。 江舒宁有些疑惑,“怎么了夫君,可是我脸上有东西?” 说着,她便要去铜镜旁照照,但纪旻叙拉住了她的手。 “没有东西,只是阿宁太好看了,夫君有些舍不得。” 江舒宁轻笑一声,下意识就去捉他的手,“阿宁可不要夫君耽于美色。” 纪旻叙跟着她笑了笑,只是笑意流于表面,未达眼底。 “阿宁记得早些回家,再过些时便要换季了,院中的花草都需要人照看的。” 江舒宁牵着他的手晃了晃,“阿宁知道啦,夫君快去上朝吧!” 纪旻叙被她璀璨的笑意晃了眼,本欲说什么,想了想又作罢了。 最后只化作简单的一个字,“好。” 既然是赴平阳侯的寿辰,江舒宁想,自己势必是要穿得庄重一些,于是便挑了一件杏红的锦缎长衫,外头罩着件丹色的对襟镶边比甲,露出一点儿芙蓉裙襕,狄髻上带着翠云分心,只简单在右边带了只牡丹金簪,却已压住了这一身装扮。 梳妆完,江舒宁便坐着早早就备好的马车,一路往平阳侯府去。 递了帖子,江舒宁一行被迎进府内。 府中虽然热闹,但与江舒宁想象中的,却还略有些区别,原本按照平阳侯府一家的声望门楣,宾客应会更多才是。 江舒宁大致望了望,多是些平阳侯的近亲,像她这样的倒是少有。 大魏风气开放,除了主宴分男女列坐外,这还未上宴席时,宾客之间是可聚在一起聊天喝茶的。 张静初是个颇有些脾气的人,他在京师中算得好的朋友,也就只江舒宁一人,至多再捎带一个安庆。 江舒宁便顺理成章的与安庆坐在了一处。 见明月拉着江舒宁过来坐下,安庆侧眸瞪了江舒宁一眼,“怎么才来,我可都等好一会儿了!” 江舒宁眉目带笑,“虽来的不算太早,可也没误了时辰呀,倒是公主我记得从前这样的场合,公主可是从不喜早到的。” 安庆被她堵的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闷了半天,总算憋出了一句话。 “你也知晓那是从前的事,人总是会变的,一日不见如隔三秋,都过去这样久了,你也不该以从前的事情来衡量如今的我。” ? 江舒宁被她逗得忍俊不禁,“是我的不对,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安庆煞有其事的点头。 又与安庆说了会儿话,江舒宁注意到男客那边十分热闹。 她抬眸过去,便看见了那位安国公家的三公子。 他侧身站着,似乎在和面前的人说着话,体态修长,举止谈吐皆极有素养,就这么一眼瞧上去,丝毫不逊色于那位京师出了名温文尔雅的管弗清。 江舒宁拍了拍身边安心吃茶的安庆,安庆正要问她怎么了,江舒宁便示意往那边看去。 安庆目力极好,一眼便看到了管弗沐,而后,自己那摸着茶杯的手稍有凝滞。 她早该猜到管弗沐肯定会来。 安庆忍不住啧了一声,“平阳侯与安国公也算交谊匪浅了,他来不也正常么。” “公主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是这个意思,那还能是哪个意思” 总不能因为这位可能是她将来的驸马,她便要时时关注着他吧。 她才不要呢! 虽然说他确实长得不赖,扎在人堆里也依旧亮眼,让人一眼就能看到,可若是之后成了亲日日都得见着这张脸,说不定就腻了。 安庆知道江舒宁这是要揶揄自己,但她偏偏就不能如了江舒宁的意,她就是要无动于衷。 可接下来,那玄色的身影却牢牢吸引了她的注意。 能将这样暗淡的颜色,穿得如此气质卓然,除了陆行谦还有谁? 安庆坐在自己身侧正与明月说话的江舒宁,凤眸里闪过几分玩味。 “江舒宁,你与明月说什么呢,笑得这样开心?” 明日适时的住了嘴,江舒宁缓缓回过头。 “也没什么,就是让明月与我说说公主日常在府里都做些什么。” 安庆蹙起眉,“还能做什么在府里不就是练剑看书吗?最多最多再练个字了,总不能在府里还骑马吧” 安庆觉得,她这两年过得实在是无聊了些。 不过拜那三年的学习所赐,如今,她倒是稍稍能看懂兵书上的意思了。 安静摇了摇头,意识到自己已经被江舒宁带偏。她扯过江舒宁的手,问她:“你可知道前些日子谁回来了?” “谁回来了?” 在江舒宁周围认识的朋友中,也没谁要和自己那样去往千里之外的淮安呀。 倏地,她想到了一个人。 那个自请调任潮州的水师左卫指挥同知——陆行谦。 江舒宁心尖一跳,随即,她便听到身边人缓缓说出她心中想着的那个名字。 “就是你那位青梅竹马,陆世子陆行谦呀!”说到这里,安庆又觉得有些不合适,“你和纪夫子已经成亲了,我如今再这样说你和陆世子的关系实在有些不应该,但这倒也是事实。” “没有妨碍的,”江舒宁缓缓呼出一口气,“陆世子回来了么?” 因为两家结亲的事情,原本还关系不差的两家后面基本都没什么往来,所以江舒宁这边关于陆行谦的消息可以说是少之又少,甚至是没有。 以至于陆行谦从潮州回京师,她也不知道。 “回来了,不仅回来了,他今天也来了赴宴的,你看那个管咳咳那个安国公府三公子旁边的那位,不就是陆世子么?” 江舒宁哑然失声,再次朝着那个方向看去。却不想恍然之间竟与那人的视线对上。 江舒宁愣了愣,目光相交时,她竟不知该作何反应才好。 兴许是那熟稔的占据了她的思绪,她朝着那人扬唇轻笑。 男宾与女宾之间隔得并不算太远,约莫就是七八丈的距离,他目力不差,甚至在水师营中都数得上名号,自然而然,他能轻易察觉到江舒宁的反应。 陆行谦眼中的江舒宁是没什么变化的,和三年前的她似乎并未有差别。只是她已经梳作妇人发髻,穿着打扮也再不是以往少女的时候。 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了。 远到让他难以靠近。 前些时候,陆行谦从潮州抵达京师时,他总在做一个梦。梦里的场景光怪陆离,似真似幻,让他难以分辨。 梦里,他的阿宁嫁给了他,他们两家皆为秦晋之好,和她在一起的日子,是他这半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他们在一起整整七年,除了没有子嗣令阿宁总是苦恼烦闷之外,几乎是事事顺心如意的。 就当他以为,日子也将这样一帆风顺下去之时,这个美梦的状况急转直下。 他的嫡亲姐姐,如今的安王妃,带着安王世子在外出祈福时,被一帮贼人掳走,他姐姐身边不乏身手出众的护卫,因着安王爱护,护卫人手甚至比一般的王妃都多了数倍。 可即便如此,也未能拦住那帮早有预谋的贼人。 整整半个月,安王几乎将封地翻了个底朝天,依然未能找到他姐姐的下落。 而他得了消息,也随之四处寻找,但和无头苍蝇没有两样,因为做的实在太过干净,一点线索都没有留下。 如果说没有人暗中帮忙,他一点都不相信。 但就在继续寻找他姐姐下落时,远在京师的他收到了一封匿名信。那封没有落款的信并没有直接交给他,而是迂回转到他的手下面前,然后才呈到他手里。 信的内容也很简单,他先是表明自己就是掳走他姐姐的那帮贼人,而后表示可以放了他姐姐。 但安王和他必须满足一个要求。 那个要求听来荒诞又可笑,甚至是毫无道理。 那人,要安王起兵造反。 首先,安王封地离京师千里迢迢,其次以安王府的那些府兵,根本做不到谋反。 统共才三千人,还要跋山涉水的远赴京师。且就不谈路上消磨,光是京师的十万卫军就让他们毫无胜算。 安王没有起兵谋反的资格,也没有那个能力。 这摆明了要他去送死。 可如果,这其中加上陆行谦就有所不同了。先不说他背后的武安侯府手握重兵,如今的京卫军左统领曾是陆行谦的手下,两人有过命的交情,甚至,那人为唯陆行谦马首是瞻。 那人在信上将这条路指得明明白白,若不起兵谋反,他的姐姐性命垂危。 可他们陆家世代忠臣,又岂能做这样背主叛国之事。 可就在半月后,他又收到了一物,安王也收到了一物。 那是什么,是他姐姐的手指。 都说十指连心,那时她该多痛。 他们不能再等了。 他和安王写信筹谋,并与父亲商量好了此事,随即进宫面见圣上。但那时皇帝已然病体垂危,朝不保夕,根本没有精力应付他们。 于是陆行谦转头找上了监国的太子。 能够将事情做得这样天衣无缝的,必然不是一般人,且大概率出自皇家。但陆行谦不是没有怀疑过诸多皇子,可没有一位有能力做到此事。 但太子却向他指出了一人。 “陆世子不觉得,成王嫌疑最大么?” 陆行谦闻言,眉头一拧,“成王手中并无实权,且满朝文武皆知,他是个没有官职的闲散王爷,他如何能做到。” 太子冷笑,“他是不能做到,可是他背后呢,他的母族呢?” “成王的生母只是一个乐户女子,何来的母族?” 太子的眸光意味不明,“非也,皇叔的生母可是大有来头。” 陆行谦微微讶异,“太子知道此事?” 彼时,太子已经监国数年,皇帝许久不理朝政。朝堂上下,大小事务都交由太子处理。然,就算是这样赵崇昱也是在极为偶然的情况下才得知了成王生母的身份。 这则消息,处于崇仁帝口中。 在已然知晓自己时日不多的情况下,崇仁帝招了赵崇昱到身边,与他坦白了这事,告诉他成王的生母乃是如今北狄汗王的女儿,让他千万小心提防。 原本成王生母只是北狄一个不起眼的小部落族长之女,但经过数年韬光养晦,那不起眼的小部落逐渐壮大,一年前一统北狄王庭,北狄王族也就此更新迭代。 且近年来,北狄不断在河套挑衅,野心勃勃不可不防。 “若是他不知道他生母身份便好,我们都相安无事,若是知道的话昱儿可不能因为他是你皇叔,便留下情面。” 意思昭然若揭。 虽说眼下在皇城中的赵弘墨看似老实本分,可赵崇昱却并不觉得北狄王族的事情与他毫无关系。 “安王妃与安王世子在外出祈福时被掳,最可能的幕后之人,不就是我那位所谓老实本分的皇叔么?” 要知道,安王自请救藩时的封地,便离北狄很近。 要将人掳走,还做得这样天衣无缝,除了那背靠北狄王族的赵弘墨之外,几乎别无他想。 可明面上,他却没有足够的证据。 赵崇昱想和陆行谦啾恃洸一起演一场戏,一场大戏。 他要陆行谦谋反,揪出背后真正想要覆灭他赵家的人。 既然要演戏,那便得演得真实些。于是赵崇昱替陆行谦策划了一场宫变。 这事儿,除了太子之外,再无他人知晓,甚至赵崇昱还贴心的给陆行谦下了一袭旨意,盖着传国玉玺,让他放心。 于是便有了安王和武安侯一家妄图谋反,但幸得上天庇佑,乱臣贼子终无天命眷顾。 武安侯一家和安王满门皆被处以极刑。 当然了,那都是赵崇昱早早就安排好的死囚替身,真正的武安侯一家和安王藏得十分稳妥。 且这一藏,就是半年。 虽说谋反动荡被平定,但朝中上下依旧人心惶惶,各路文臣武将急忙跳出来,要处置乱臣余孽余孽。 与武安侯素有姻亲关系的江家,赫然在列。但陆行谦早早的就与江舒宁和离了,又有不少人求情,于是便被免了死罪,但活罪难逃,该流放的流放该落籍的落籍。? 算起来实实在在被处死的只有武安侯一家和安王府满门,其他人似乎只是流放。 但为了演好这场戏,也真真切切的死了不少人。 可赵崇昱觉得值得,死了一些人,他的皇位得到稳固。 这是一笔划算的交易。 终于,在朝堂上下似乎是没有准备之时,太子遭遇刺杀,河套燕山的北狄王庭一举进攻大魏。 桩桩件件,人心惶惶。 赵弘墨不再隐藏自己的野心。 朝廷之上,他有内阁首辅徐寅,朝堂之外,他有北狄数万铁骑。运筹帷幄,他可以堂而皇之的登上帝位。 只可惜那在众人眼中躺在东宫昏迷不醒的太子,已经早早做好了打算。 于内,利落的拿下赵弘墨徐寅,于外,派平原战经验丰富的安国公率兵迎敌。 大魏根基深厚,即便损兵折将也不会轻易输给北狄,让出寸土。 一切,都和赵崇昱想的一样。 陆行谦洗刷了罪名,重新恢复身份。他的姐姐和侄儿在成王府地牢中找到。 ? 可是,她的阿宁没有了,再也没有了。 原本只需要流放落籍,安静等待此事一过便恢复原样的江家竟然满门倾颓。 陆行谦知道,这都是他的错,是他没有选择阿宁。 他不能看着自己姐姐和侄儿送命,却眼睁睁的看着阿宁离开。 可可他分明与太子说好,太子也答应了他会保下阿宁。 为什么,为什么她还会从云韶楼跳下? 他质问太子,可都没有结果。在悔恨和痛苦中,他潦草地结束了自己。 梦做到这里,陆行谦乍然惊醒。 一切都是那样真实,他的悔恨,那些痛苦仿佛都真真切切的经历过。 可那只是个梦而已。 陆行谦这样想着。 但当他连着半月都做了这样相同的梦时,究竟是梦是真,他再无之前的笃定。 那虚无缥缈的梦境,竟像是他上辈子所经历过的一般。 既然分不清楚是真是假,他便有意想去查证。梦中,成王生母是北狄公主,且成王早便与北狄人有了联系。 若能查证此事,他便可以确定,也能早早做好防范。 只是,如今再见到阿宁。 他竟莫名生出几分可笑的怅然若失。 第56章 试探 陆行谦怔了一瞬, 随即回以一笑。 春风吹杨柳,周遭杏花飘香,在这明媚惬意的春光中, 堂中宴会悄然开始。 平阳侯一家请来了教坊有名的乐人舞女, 吹奏弹唱中,身穿轻罗纱裙的舞女,体态妖娆婀娜, 水袖挥舞, 姿态翩翩。 美则美矣,但总是这些未免少了几分新意。 很快, 歌舞过后, 台上上了一出折子戏,名为买椟还珠, 故事不算新,几乎是耳熟能详,但台上人的表演却令人捧腹,这出戏过了之后又是一出出自韩非子的短戏, 名为郑人买履。 大多都是短小精悍家喻户晓的故事,但却用另类的演绎将故事变得极为生动,即便是江舒宁看了, 都忍不住掩唇轻笑。 戏一落幕,又是一片喝彩之声。 安庆一双眼亮晶晶的, 神采飞扬,“这些都是张静初安排的吧,她还挺行的啊!真不知道是哪儿找来的戏班子,赶明去问问她,还真挺有意思的。” “这次平阳侯寿辰操办都出自静初之手, 想来这折子戏也是她安排的,公主若是觉得有趣,想知道,待会儿便可问她。” 安庆笑着点了点头,可还没等到她去问张静初呢。她就碰上了一出令人颇为棘手的事情。 宴席过后大家都不急着走,各种游戏便一股脑的颠了出来。方开始席上玩的行酒令,安庆玩的不好,但好在她身边坐了个江舒宁,替了几轮替她应付了不少,可这会儿的投壶她可再推辞不得了。 一来情面上过意不去,二来显得她安庆像是怕了这些人似的。 可江舒宁却有些撑不下去了,她不善饮酒,小酌几杯就头脑发晕,脚也软绵绵的,这会儿的游戏,她真是有心无力。 张静初知道江舒宁的底细,遂早早的过来劝和。 “你们玩便玩吧,这会儿可得放过江阿宁了,容她歇歇。” 她既为宴主,又这般拉下脸面讨饶,旁人自然没有不依她的道理。 于是,江舒宁便被张静初拐到了一边的槐树石桌下坐着。离安庆玩投壶的地儿也不远,约莫就是三丈的距离。 身边没有了江舒宁,安庆便放开手脚,誓要叫刚才落下的面子一并讨回。 不过,这江舒宁也忒不能喝酒了些。细数起来也就喝了三杯吧,且那掐丝珐琅杯才那么丁点大,三杯加起来兴许还抵不上她平时喝茶用的青瓷杯大呢。 想到这里,安庆不由得叹了口气。 交代好江舒宁这边,张静初便又去内堂忙活了,她还有许多需要接待的客人。 吹了好一会儿风,江舒宁发散的思绪渐渐回笼。 她好久都没有如刚才一般那样放纵着玩了,说起来也有些轻狂了,双十的年华还同那些刚刚及笄的小姑娘一般意气用事。 想到这里,她下意识垂头轻笑。 微风拂过,身边这颗老态龙钟的槐树被吹得沙沙作响。 江舒宁揉了揉额头,轻轻吐出一口浊气,随即站起身来。 许是安庆那边玩的太过热闹,吸引了不少人过来驻足。 温吞儒雅的管弗沐便是其中之一。他迎着袅袅春光,身长玉立,眉目间嵌着几许浅淡笑意。 安庆五投五中,众人惊叹喝彩时,管弗沐也忍不住弯了唇角。 她双手交叉于身前,向后退了几步,稍稍偏头便瞅见了不远处的管弗沐。安庆猝不及防,赶紧别开头去。 可方才他那恬静的笑,却像是深深落在烙的安庆脑中一般,如何都挥之不去。 安庆也派人打听过这位,虽说是个庶子,但在京师中却颇有些名气,文采风流,学识渊博,言谈举止并不逊色于管家其他二位嫡公子。 她也知道,管家三位郎君就只他一个是纯粹靠自己本事谋出了名声。 性子温和,瞧着也是个好脾气的。也只有这般的人,才与安庆的性子互补,一静一动,甚是合适。自然而然,这位皇帝钦点的庶吉士也就入了皇后的眼,成了驸马的不二人选。 不由得,安庆便想起自己母后一句话。母后说,她这位表哥叫管弗沐,是他三位表哥中名字取得最为妥帖的一位,那沐字,便是叫人如沐春风的沐。 安庆那会儿觉得没什么,可也不知道怎么,偏偏就这时想了起来。 这会儿又轮到安庆投壶,那小小的壶口已经插了七支箭了,壶口的位置,已经狭小的不成样子。 安庆皱着眉,一口气连着扔了三只,可最后一只却没有中。 从壶口滑落,跌到了茵茵草地上。 安庆没来由的脾气,狠狠的瞪了一眼管弗沐。都怪他,要不是他的话,自己怎么会心思如此烦躁。 安庆走到他,跟前质问他,“有那么好看么?” 前次见面分明还会称他一声表哥,这次都不愿意叫他了。 管弗沐迎着安庆的目光,温声道:“好看的,表妹十分出彩,令人心生佩服。?” 佩服个什么啊? 她听说她这位表哥君子六艺都习得极好,更是少有的百步穿杨。 就自己这一丈左右的投壶,在他眼中必然是小菜一碟,还什么佩服,简直就是胡说八道,油嘴滑舌,油腔舌调,夸大其词,夸夸其谈谈婚 “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安庆下意识往后退一步。 她手背在身后,死死的攥紧。 “表妹好看,自然就看了。” “你” 安庆想骂他,可面前的人目光坦荡,没有丝毫邪气,长得又甚合他意,他实在想不出来什么骂人的话。 早知道就不玩了。 安庆想着。 江舒宁就在不远处,面前的这一幕,自然也就落入了她的眼中。 安庆羞怯恼怒的样子,是江舒宁从前都没有见过的。想来,公主对这位管家三公子也不是一点都不感兴趣的。 不然的话何必那样大的反应呢? 江舒宁笑了笑,收回目光。她叫身边的冬青去取一壶茶来,自己则接着坐在石桌旁休息。 她这里位置好,既赏得春色,又可休息。 可当那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之时,她的目光还是不免得生出了些变化。 其实在刚才看见陆行谦的时候,江舒宁就做好了两人见面的准备,他们皆是宾客,又有以往的情分在,相互见着问候一声也不是不可。 这般想着,江舒宁施然上前,坦然行了一礼。 “陆世子。” “阿纪夫人。” 陆行谦这声喊的异常艰难。 看见面前的人,他不由得又生出了几分恍惚的感觉。 在那个梦中与他成亲的阿宁也是这般模样,面上始终挂着笑,仪态端方,温俭恭良。 可为什么,为什么她就成了别人的妻? 陆行谦心中一沉,他想到那个梦境,那个梦境中,阿宁后来的经历让他更加难受,与其看着阿宁变成那样,她嫁给旁人,嫁给那位纪大人,未来的内阁大臣,大魏首辅,似乎是要比嫁给自己好了许多。 这几日来,他也有思考过这个问题,若是在那个梦中他知晓阿宁会变成后来的样子,会家破人亡,孤身决然跳下云韶楼,他还能狠下心肠与阿宁和离么? 陆行谦觉得,他肯定不会的,事情一定会有更好的解决办法,他怎么舍得看着她吃那样的苦,受那样的累,被人那般刁难。 他是江家的嫡女,江尚书的千金,怎么会如同梦里那般荒诞,成了教坊的女乐。 压下心中莫名的情绪,他沉闷开口:“几年未见,纪夫人过得可好?” 江舒宁笑了笑,“自然是好的,我事事顺心,夫君爱护我,如今也从淮安回了京师和亲友团聚,好像天底下最美好的事情都让我碰上了,怎么能说是不好呢。” 她稍稍抬眸,察觉到了面前人的落寞。 “那世子,这几年过得如何,世子从潮州回来,以后可还会离开?” 江舒宁尽力让自己的问候如同旧友一般恰当得体。 其实若是江舒宁再仔细看些,也能看得出来他过得如何。 他比两年前黑了不少,也瘦了不少,人度上了一层沧桑,身上的少年气已经变得沉稳内敛,和他寡言少语的性子融合的仿若天生。 他眉目依旧俊朗,却更加冷然。 江舒宁看着他,好像又想起了自己上辈子最后的那段时光。 那个时候陆行谦也是如今日一般的模样。 他心中似乎镌着许多读不明白的情绪,眉目间拢着一层化不开的薄雾,越发的让人看不透,猜不透。 可上辈子在这个时候,他分明不是如今的模样。 江舒宁有些不明白究竟是出了什么差错,才让面前的人提前变了。 沉默了良久,他缓缓回答:“挺好的,潮州海事愈发平定,那边也已经不需要我了,如果有其他地方调令的话,兴许会离开。” 就江舒宁所知,这几年将会是大魏海上最平静的几年,若事实依旧是按照上辈子那样发展,那么这几年,陆行谦肯定会一直待在京师的。 这样也好。 毕竟战乱动荡是谁都不希望看到的。 江舒宁松了一口气。 眼下的陆行谦,根本和造反谋逆沾不上干系。这样,就是她最希望看到的。 可上辈子的惨剧历历在目,她不由得开口去问。 “我我听闻安王妃前些时候身体抱恙,我那时身处淮安不便看望,不知,安王妃如今身体如何了?” 两家曾经也算交好,安王妃在江舒宁心中一直都是大姐姐的形象,那会儿他也是听纪旻叙提起,安王妃感了风寒似乎还有些严重,特地请了京师有名的沈太医前往封地照看。 可她那时也抽不开身,只写了几封信过去,但过了许久也没有收到回信。 她听闻,陆行谦去了看望。 江舒宁的关心并不让陆行谦觉得意外,只是这些话从他口中说出时,他竟有几分庆幸。 庆幸阿宁还是将他看作朋友,而不是毫无关系的陌生人。 “有沈太医的照顾,阿姐已经好多了,再过些时沈太医应该也会返回京师。” 听见陆行谦的话,江舒宁微微晗首,“那我便放心了。” 江舒宁蹙起眉头,其实他还有些话想问他,可她不知该如何开口去问。 依着他们现在的身份,过多询问,实在不合适。 她攥紧手中的帕子,迎着陆行谦的目光施然开口:“陆世子一向清正无二,忠君爱国,想来今后也会一直如此的是吗?” 陆行谦眸光微动,“自然是会的。” 陆行谦灼灼的黑眸似乎要洞察了她的意思一般,江舒宁下意识想要躲闪,可她知道,这时候露怯,反倒是让人心生疑窦,她掐着掌心,镇定心神。 “陆世子一直就是我敬仰佩服的人,舒宁也希望能够一直这样。” 他没说什么,其他的话只轻轻的应了一声。 “好。” 陆行谦转眸看向悬于青天的明日,他觉得自己确有必要去查探那位成王。江舒宁口中试探的话太过明显,几乎要让陆行谦以为,她也做了那个光怪陆离的梦。 他迫不及待的想要知道答案。 * 早朝方才结束,丹陛下的手持玉笏的朝臣们各自散去,各回衙门。 崇仁帝召了纪旻叙去南书房议事,才下了朝,他还没法儿回刑部衙门。 他与刑部尚书申大人颔首示别,折步往南书房而去。 在道上,他意料之中的遇见了太子。 崇仁帝召集内阁大臣商议国是,纪旻叙还尚未入阁,但想来,也就是这几日的事情。 前些时候,首辅韩秉中已经主持了廷推事宜,入阁的名单中,纪旻叙赫然在列。其实这原因也简单,如今内阁人丁稀少,总共也就五人,其中张启贤还称病在家,已经许久不理朝政,也是时候该再拔些官员入阁了。 再者,纪旻叙在淮安立了大功,将原本刘紊占据的耕地退还百姓,又组织开荒拓土,将淮安风气提了一层。 作为转运要地,淮安的重要性毋庸置疑。纪旻叙年纪轻轻便能做到这个份上,实在让人佩服。 且原本纪旻叙就深得崇仁帝看中,还在翰林院时,就做了侍奉经筵的展书官,韩秉中又是个奉承帝王的温和臣子,自然也就顺水推舟把纪旻叙拉了过来。 但也不全是支持此事的,不少人觉得纪旻叙实在有些过于年轻,还心气浮躁,入了阁容易和其他辅臣争锋相对,恐伤了和气。 但廷推的结果是崇仁帝决定,即便再是反对,也没人敢公然和皇帝对着干。 赵崇昱缓步而来与纪旻叙碰上,他眸光幽深,嘴边的笑带着几分意味不明。 “恭喜纪大人得偿所愿了。” 纪旻叙先是躬身行了一礼,他语气谦和,“不知太子所说的自喜从何处而来,恕微臣愚昧。” 赵崇昱道:“纪大人前往南书房不正是因为此事么,又何必于在孤面前揣着明白装糊涂呢。” 纪旻叙弯起唇角,没有说话。 阻拦他入阁的,正是面前这位。 如今四位内阁大臣中,两位都是太子派系的人,太子想要知道什么,实在不是难事。 “还望纪大人以后务必尽心尽责,替父皇分忧,继续尽己所能,助我大魏繁荣昌盛。” 他拱手行了一礼,“这是自然,为陛下分忧,实乃微臣份内之事。” 缓缓起身,他目光温和,“陛下朝为臣前往南书房,不便耽误,还望太子见谅。” 说完,他转身离开。 望着白砖公道,纪旻叙温吞的笑意渐渐收敛。 他们这位太子,多疑而乖张,喜欢将所有超出控制的东西扼杀在萌芽,或者是变成自己能够掌控制衡的。而现在,他正打算将这种手段如法炮制在自己身上。 只是,赵崇昱没能成功。 日光高照,一片明媚灿烂中,他想到了江舒宁。 纪旻叙不自觉面露笑意。 也不知她现在在做何事,平阳侯府的宴席是否有趣。 罢了,晚间问问她便可。 第57章 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日子平静的过了四年, 直到江舒宁都以为她这辈子,都会如同这四年一般,安安稳稳的这般过去。 崇仁帝在位四十五年, 宣承四十五年。这日早朝上到一半, 坐在高阶之上的崇仁帝突然昏迷,丹陛下的满朝文武猝不及防,一时间手忙脚乱。 太子被召入了承乾殿, 诸位臣工跪坐在殿外, 静静等候殿内的消息。 就这么过去了五个时辰,里头一点动静都没有。 可跪在外面的臣工即便再疲累, 再难受, 也没一个赶离开,最多是战战兢兢, 交头接耳,面面相觑。 夜半三更,已经有不少大臣晕了过去,太子心地宽仁, 特遣了司礼监秉笔太监让诸位大臣无需在此等候。 纪旻叙与几位内阁大臣,则守在殿内,五个时辰过去皆是滴水未进。 终于, 在破晓时分,崇仁帝辗转醒来。 这一场, 突然的危机无疑给诸位大臣们敲响了警钟。他们这位少年继位,在位四十五年的帝王,身体已然迟暮。 恐怕,时日无多了。 江舒宁胆战心惊,得知朝堂上的消息后, 便一直惴惴不安,直到等来深更半夜回来的纪旻叙后,心里才松了一口气。 纪旻叙一如既往的冷静,面色没什么变化。他只握着江舒宁的手,抓得很紧,叫她放心安心。 他的阿宁,这辈子有他护着,不会出事的。 不会去承担那莫须有的谋反牵连,更不用落籍沦为乐户。 看着已经安然睡下的江舒宁,纪旻叙目光温柔,倾身过去,轻轻啄了啄她眼角。 时候差不多了,想来陆行谦应该收到那封信了。既然收到,那就知道他该怎么做了。 纪旻叙低垂着头,一双眼睛深邃黢黑,辨不出情绪。只是那只漂亮的手,一点一点的抚弄着,身边呼吸清浅女子的发尾。 赵弘墨,乱邦后裔。 徐寅,野心朝朝的乱臣贼子。 沆瀣一气狼狈为奸,皆留不得。 * 几个月后的某一日,江舒宁在房中做女工,白芍脚步匆匆的自院子外面进来,模样瞧着有几分慌张,发髻都跑歪了几分。 周嬷嬷向来教导下人遇事处变不惊,心态宽和,白芍如今这般模样,完完全全和她平时教的不同。 周嬷嬷板着脸,训诫她,“如此着急做什么,有事的话便慢慢说,你这副模样是想吓到小姐吗?” 白芍这才反应过来,赶忙向江舒宁告了罪。 江舒宁摆了摆手,“没事的,下次注意些便是,有什么事你说吧。” “我今日出府,听见街头巷尾都在传,说是安王妃在封地祈福时遇刺,虽得陆世子保护,安然无恙,可陆世子受了重伤,性命垂危” “你说什么?”许是太过震惊,她一时不查,竟叫绣花针扎进拇指里。 葱葱玉指霎时便浸出一滴血珠,周嬷嬷赶忙拿帕子来替她擦拭,又叫冬青去拿些外伤药来。 迎着周嬷嬷担忧的目光,江舒宁摇了摇头,“嬷嬷不用担心我,没事的。” 随即,她再一次看向白芍,面色沉静,目光微凝。 “将你听到的事情,仔仔细细再与我说一遍,不要有错漏。” 约莫在半个月前,是安王世子十岁的生辰。依照规矩,安王妃将带着世子去藩地最大的白马寺中祈福。十岁生辰意义重大,陆行谦被崇仁帝恩准,许他前往封地,陪着自己姐姐侄儿一同庆生。 然而在白马寺祈福完了之后,回去的路上竟遇到一帮贼人。 于是,便有了之后的事情。 公然刺杀安王妃安王世子这罪过可谓不小,且受伤的陆行谦在整个大魏朝也是有名的人物,这样的事,可不能善了。 京师中便出了皇榜,缉拿贼人。 一来二去,这事儿便甚嚣尘上。 听完白芍的叙述,江舒宁适才沉定的心绪又开始焦躁,她问:“可知道安王妃那边如何了?” 白芍摇头,“奴婢只知道陆世子受了重伤,其他的也不清楚。” 不过就是街头巷尾的传闻,哪里有那样全须全尾。为了知晓这前因后果,白芍还和江家里几个相熟的老人打听了,这会才能说的这般完整。 江舒宁也是心里焦躁才会出口问,其实仔细想想她也该清楚,皇家的事情,怎么可能随意打探便一清二楚,但她身边,大抵也是有知道事情始末的人。 她爹爹是内阁辅臣,她夫君又深得皇帝信任。 这两人,随便问一个,也会将这件事情更详细的告知于她。 终于,她在暮色四合的时候,等来了下衙回家的纪旻叙。 这几月来,纪旻叙归家的时间一日比一日晚。算起来,今日已经是早到了。 今日崇仁帝拖着病体,召他议事。崇仁帝要纪旻叙不日就去徽州府平乱剿匪。 按理来说这事不该落在他的头上,他是刑部侍郎,一个文臣,比起那些武将来说,是没那样合适的。 但崇仁帝的意思,不是要他以武去平乱,而是要他用文去平,用智计。 皇帝身边得力的武将已经年迈,且身边一群人,他最信得过的只有纪旻叙一人。 这个他一手简拔上来,平常与自己老丈人也不算亲昵的纪旻叙。 崇仁帝自知日薄西山,气数将尽,已经开始筹备自己身后之事,除开内廷中帮他处理公事的掌印太监田守成,宠了数年的白涟白妃。 太子,是陪在他身边最多的人。 他在与太子交代后事。 他能留给太子的人不多,大多陪着崇仁帝的大臣已经告老还乡。剩下的,也就是一干子已然年迈的阁臣。 唯有纪旻叙还算得上年富力强,能替他分去,不少忧愁。 崇仁帝嘱咐太子,若这次纪旻叙能安然回来,要好好奖赏他。宫中大事小事也可与他商量。 太子表面应下,心底却不以为意。内阁中有他的丈人徐寅,他又为何要依靠一个心思深沉的外人。 可几日后崇仁帝支开身边人,单独与赵崇昱说的话,却让赵崇昱大为所惊。震惊之余,也让他认同了自己父皇所说的话。 纪旻叙在卧房换下公服,还未来得及用膳时,便撞上了过来寻他的江舒宁。 江舒宁自厨房过来,带着她亲自炖的一盅汤。 待到纪旻叙喝了一碗之后,江舒宁才问出了自己压抑着的话。她就坐在纪旻叙侧的圆凳上,一双杏眸满是担忧与焦急。 她甚至没耐得下性子问他这汤味道如何。 纪旻叙压低了眉眼,叫人将汤碗端了出去。 “夫君” 她好像是觉得他性子太缓了,着急从他口中寻得答案。 可她是否考虑过,作为夫君的他,心中该是何种考量呢? 自己的妻子,因为曾经的青梅竹马担忧牵挂,在自己面前丝毫不加掩饰。 仿佛他们这七年的夫妻感情,在江舒宁心中是抵不过一个陆行谦的。 他明日便要启程前往徽州。 做这剿匪平乱的事已经是第二回 ,他当然会比上辈子更加得心应手。可即便如此,那也是于他个人而言,在外人看来,这不该是一件困难重重而十分危险的事么? 纪旻叙想,阿宁会担心他么?会如同她担心,陆行谦一般也如此忧虑吗? “阿宁,陛下派我前往徽州平定匪乱,明日便启程出发。” 江舒宁的双眸陡然增大,迎着纪旻叙依旧平和的神情,她张了张嘴,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的夫君明日便要出发前往徽州了,可她刚才向他问了什么? 纪旻叙握住她的手,接着说到,“陛下并不打算以武平乱,他要我晓之以情,动之于理,去说服那个闹事的流匪。” 那个流匪姓甚名谁,家住何处,家里几口人,纪旻叙一清二楚,甚至流匪生事的原因,软肋在哪里,纪旻叙也知道。 他可以在一个月内平定此事,不费一兵一卒。 可怎么办呢?他就是要她牵挂担心,就是要她愧疚难安。只有这样,她才会将他牢牢记在心底,一刻都不会落下。 他已经给了阿宁很多时间了,整整七年,可她似乎还是难以忘记陆行谦。 纪旻叙面上依旧端着笑,“阿宁放心,陆世子没事的。” 就连封地那边安王妃母子被掳的消息,也不过是陆行谦在幕后伪造的事实,其目的,就是用来迷惑赵弘墨。 赵弘墨谨慎又小心,如果没有万全的把握,他是不会轻易暴露自己的。 只有当皇帝身边安插他的眼线,最厉害的武将一家被他挟制,交通要地又旁生匪乱,内阁大臣只剩他岳丈徐寅诸多条件加在一起时,他才敢大着胆子,放出自己的不臣之心。 江舒宁“恩”了声,低垂着头,纪旻叙只能看到她乌黑的发顶。 可那愧疚的情绪却萦绕在她周围,纪旻叙看得分明。 换作平日,纪旻叙是见不得她如此的,此时,他该说些让她宽心的话,让她恢复笑颜。 纪旻叙握着她的手,将她揽入怀中。 “近日来,京师生出了不少乱子,阿宁若无必要,不要随意出门,就安生待在家里等我回来。” 这次离开,纪旻叙也不是全然放心。他知道她有父亲还有公主护着,可若是面对起赵崇昱的话,似乎就没那么轻松了。 赵崇昱是东宫太子,未来的国君,说不定纪旻叙回来,就会碰上国丧,新君登基。为了应对这些,纪旻叙也做了准备。 如今在崇仁帝身边伺候的司礼监掌印太监田守成,是纪旻叙八年前便结识的人。此人极通文墨,却屡屡时运不济,得次辅徐寅屡次为难,在东厂待了许久都难以升任。 纪旻叙扶了他一把,助他登上司礼监掌印。 且两人有着共同的敌人——徐寅。架空徐寅,田守成可出了不少力。 依照如今这般光景,也唯有此人,能在他不在的这些时日,替他照看一二。 “夫君那边的事情,我帮不上你什么,可在家中乖乖待着,我还是能做到的。” 方才的话,江舒宁知道是有些让人难受的。可她毕竟和陆行谦自小一起长大,多年的情分,他受了伤,自己不可能一点都不担心。 兴许是仗着纪旻叙从来都是待她温柔体贴,她便大着胆子去问,也没顾及他的感受。 可刚才那会儿,她是真正后悔的。 自己怎能如此呢?江舒宁又悔又恼。 “要说帮忙的话,有一件,阿宁还是可以做到的。” 江舒宁倏地抬起头来,“有什么事情是阿宁可以替夫君做的?” 纪旻叙弯起唇角:“惦记我,我要阿宁惦记着我,不要忘记千里之外的纪旻叙。” 只许比旁人多的惦记和想念。 江舒宁愣了一瞬,随即紧紧环住他的腰。 她闷声闷气的,声音极轻,“阿宁会每时每刻都惦念着夫君,行也思君,坐亦思君。” 她保证般的话让他心头的那几分不甘消褪,甚至,那凄凄楚楚的颤音将他那些猖獗的欲念勾了出来。 他扶着江舒宁的肩头,对上那双秋水般的眸子,声音低沉,“阿宁,我想要你,可依我?” “阿宁要明白,于一个身心都正常的青年男子,要远离妻子,那实在是一件非常不易” 江舒宁攀着他的肩头,主动倾身过去。可还未等她附上那张唇,自己就身体一轻,被打横抱起。 细密的吻席卷而来,将她包裹的喘不上气来。等到面前人总算松开时,她早已气喘吁吁,粉唇挂着一层晶莹,色泽深稠。 她半躺在床沿,衣襟松散,有几分狼狈,却更是诱人。 纪旻叙丝毫不掩饰自己的贪婪,可他嘴上却又要祈求江舒宁谅解他的野蛮。 又当又立,当真是坏的可恶。 江舒宁却一点脾气都生不出来,反倒容忍的配合着他,与他一道沉沦辗转。 第58章 她也爱他(正文完结) 纪旻叙离了京师, 江舒宁的日子没有发生太大变化,依旧是辰时起戌时歇,三餐如常, 只是午夜梦醒时, 看着身边空落落的位置,心里总有些莫名的失望。 纪旻叙离开时与她交代过,让她这段时日好好在家中待着, 她也听, 看书写字,偶尔做做女工, 每日都过得十分充盈。 可再是安静, 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那京师发生的事情, 她也不是一点风声都听不到的。 又何况,安庆已经在几日前进了宫,到现在都还没回来。 安庆一个已经及笄有了自己府邸的公主,没什么事是轻易不会入宫的, 又何况,现在也并非年节。 在江舒宁犹豫着是否要前往江家上一趟时,一位她从前未曾听过的大人, 递了帖子前来拜访。 说起来也是有些特殊,一般来说, 拜贴至少也得早个一日,可这位,递了帖子随即就进来,这帖子倒像只是个场面过程。 来人是如今司礼监掌印太监田守成的亲信,只与江舒宁交代了几句事情, 便匆匆回了皇宫。 而那人说的话,虽只有简短几句,却让江舒宁面色骇然。 这是和上辈子一样的事情,有人妄图谋反逼宫。 那位掌印大人的亲信是受纪旻叙所托,将此事交代于江舒宁后,嘱咐她这三日切莫出门,紧闭门窗。 江舒宁心底忐忑茫然。无论如何变化,上辈子谋反的事情,依旧不会改变吗? 可她,却再也做不了什么了,她没有那样厉害的能耐。甚至,她身边连个能说话商量的人都没有,这样的事情,她没有办法和周嬷嬷冬青白芍开口,只能暗暗的憋在心里。 这般风声鹤唳的日子,很快便过去了。 像是暴风雨一般,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只是狂风骤雨席卷留下的痕迹,却不能轻易改变。 成王赵弘墨下了大理寺的诏狱,连同那位昔日的宠妃白涟,内阁次辅徐寅 而罪名也很简单,私通外敌,妄图谋反。 没有人会不清楚这个罪名的意思,也没有人会不明白犯下如此罪过的代价。 江舒宁意外,且又难以相信。 上辈子谋反的人分明是安王,为何这辈子变成了成王,甚至罪名还是私通外敌。 几日后,登门拜访的陆行谦给了江舒宁答案。 甚至,他将前些时候自己受伤的事情也一并和盘托出。 陆家察觉出了成王的狼子野心,可成王却是极为小心谨慎之人,不会轻易暴露自己,于是陆行谦便配合那位成王演了一出戏。 诱敌深入,以身饲虎,说的,大概便是这番情景。 “成王的生母是北狄公主,北狄大汗最疼爱的女儿,她的死和先帝有脱不开的关系,”陆行谦顿了顿,接着说道,“十年前成王就知道此事,可他没有任何办法替生母报仇,于是便隐忍了这样久。” 如果不是自己做的梦,再加上纪旻叙写的那封信,和给他的那些证据,他根本不敢往这个方面去想。 事实的真相,远比他想的更加纠葛。 他面色十分平静的对着江舒宁陈述这些事实。可这些话听在江舒宁耳里,却是另一番滋味。 上辈子,江家满门倾颓好像只是个笑话。他们江家,不是因为受人牵连,而是被人利用,而利用他们的人,正是她日夜相处同床共枕了七年的陆行谦。 为了捉一个赵弘墨,让整个江家都成了牺牲品。 后来的事情,江舒宁不知道,但她大致也能猜到。 假的全是假的,全是骗人的。什么除以极刑,下场凄惨,全是骗人的。 只有她受的苦楚才是真的。 阿兄自戕,父母流放,染病离世,自己成了贱籍,在太子面前委曲求全,卑贱的如同一个妓子。 他他当真是舍得的。 江舒宁内里翻江倒海,身子轻颤,看着陆行谦,就用那双平日里温温柔柔的眼,直直的看着他。 她想质问他,想骂他狠心,可她却也清楚,那都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她永远也不会再经历那样痛苦的事情。 那样在所有人眼中都莫须有的事情,她又该以何种理由去质问陆行谦呢? 她虽一言未发,但心中早已百转千回。 “陆世子可还有事?” 江舒宁的冷淡疏离让陆行谦心头酸涩。 “没有了,我只是想告诉阿宁这事的起因经过,让你不要担心。” “担心?我担心谁,还是说替谁担心?”江舒宁压低了眉眼,“我该担心的应该是我夫君,他如今身在徽州,为朝廷平定匪乱出力,也是操劳国事,并不比世子揪出乱党差。” 若说刚才还是冷淡,这会儿已经有些咄咄逼人了。陆行谦从未面对过这样的江舒宁,他手足无措,甚至不知该开口说些什么,缓和这会儿的氛围。 江舒宁垂在身后的手交叠着攥紧,“世子若无其他的事情,就可以回去了。” 她这逐客令,下得不留情面。 即便是只见过两三面的人,以江舒宁的性子也不会说这样的话,可她偏偏说了,还是对着陆行谦说的。 陆行谦觉察出了她的情绪。可他并不想走,他还有许多话想对她说。 还有那个看似荒诞却处处有迹可循的梦境。 那个梦境中,他与阿宁是结成夫妇了的,他们亲密无间,恩爱非常,不会是当下他们这般模样。 “阿宁,前些时候我做了一个梦,梦里的阿宁嫁给了我,做了我的妻子,我从来都没有这样开心过,我” “世子。”江舒宁打断了他,“您也说了,那是梦,梦里的事情如何做得了数,再说了,以现在世子与我的身份,谈论这些并不合适。” 陆行谦面上带了几分自嘲,“是我失礼了,冒犯了阿宁。” “我已经成亲,世子再唤我曾经的闺名不大合适,若是世子不嫌麻烦,可称我为纪夫人。”说着江舒宁朝他行了一礼,极为恭敬。 陆行谦就这样看着她,一双黑黢黢的眼逐渐黯淡无光,仿佛失了神彩。 扯着干涩的唇,他道:“纪夫人说的是。” “我走了,纪夫人,保重。” 说完,他便转身离去。 江舒宁一句话也没说,就安静的看着他的背影,直到那个背影开始模糊,再也看不见。 冬青走上前来,满脸担忧,“小姐,您怎么了” 她昂着头,从袖袋中拿出帕子随意擦了擦眼角。随即,展唇轻笑,“没事,就是有些难过” 她难过自己为何要将上辈子的事情记得那样牢,如果记得不清楚,现在或许就没有那样恨了。 江舒宁分明已经擦干了眼泪,可不知怎么的又冒出了不少,按住这头,那头又滴下泪来。 她真是再也不想看见他了。 她珍视的人,竟就那样舍得看着她父母兄长枉死,看着江家变成那副模样。可笑的是他们都是妄死的都是冤死的,都是原本不该死的。 江舒宁气息越发急促,捂着脸尖头颤动,看着让身边的冬青白芍心疼极了。 可还未等冬青白芍说点什么,她竟双腿一软,眼眸发晕,差点就要倒下。 幸好白芍眼疾手快搀住了江舒宁。 两人扶着她回屋休息,直到周嬷嬷请来的大夫替她看诊,几人才松了一口气。 但接下来那从大夫口中说出的话,差点让几个人也双腿发软。 “恭喜夫人,已有两月身孕。” 江舒宁瞠目结舌,哑然失声,她张了张嘴,踌躇了半天只问出了一句。 “大夫刚才说的什么,可否再说一遍?” 那大夫倒是耐心,扬着笑脸又说了一遍。 江舒宁仍旧有些难以置信,她低头看着自己平坦的小腹,抬手轻轻摸了摸。 她她真的有自己的孩子了吗?她可以不用羡慕别人了吗? 此刻,她只想快马加鞭,将这个消息传到纪旻叙耳边,将这份喜悦分享给他。 但还不等江舒宁写信给他,就先等来了他的消息。 纪旻叙总了二十八天平定匪乱,加上徽州一些繁琐的事务耽搁,他回到京师的那日距他离开已过了近两个月。 已有两个月未见的夫妻,终于在春末夏至的这日相见。 早在回家之前纪旻叙先在驿站洗去了身上的尘土,再见江舒宁时,他已是一身洁净。 也因着这个,他比预计回来晚了半个时辰。 江舒宁在院中一直在院中等着他。 这日天气极好,晴空万里,日光温煦,微风拂面,透着丝丝暖意。 待到那修长挺拔的身姿入目时,江舒宁不自觉展唇轻笑,站起身来,朝着那人的方向走去。 兴许是她脚步有些着急,身后的周嬷嬷赶忙跟上,一边叫江舒宁动作慢些。 纪旻叙当然也看见了她,从走进院落时,他的目光就始终黏在她身上,一丝一毫都未曾偏离。 直到那抹温软主动贴上他时,他面上露出几分意外。 江舒宁少有这般主动的时候。 纪旻叙笑着将她拥入怀中,“阿宁怎么了,是不是很想夫君了?” 她环着他的腰,在他怀中亲怩,“不是想,是很想。” “夫君离开的五十九日里,阿宁日日夜夜都在想。” 他怀中有清爽好闻的皂角香,还有能让她安稳放心的力量。她就想这样抱着他,感受阔别了许久的温度。 “夫君想阿宁了吗?” 纪旻叙枕在她发顶,“想啊,当然想,日日思君不见君,思之甚切,念之若狂。” 去徽州分明是他上辈子就做过的事情,何时何地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他都一清二楚,一切都该是按部就班顺理成章的。 可在徽州的时候,他总在想,为何日子过得这样慢。 度日如年,不外乎如此。 上辈子他这趟用了三个月,这辈子只两个月不到,他便有些难捱了。 江舒宁抬起头看他,亲了亲他的下巴。 “我觉得夫君这番话听着不太真切。” 在江舒宁心中,纪旻叙一直都是遇到什么事情都会安然处之的模样,除了在那事上会有几分轻狂痴迷之外,再也没有了。 以至于听他说这般想念自己的时候,江舒宁会觉得有些难以想象。 可在仔细看面前的人,用手指轻轻描绘他的眉眼唇鼻,她便觉得,这又似乎可以想象了。 “夫君清减了不少,定是徽州那边太累。” 他本就偏瘦些,方才揽住他腰时江舒宁便注意到他衣服又更空些了,五官也少了些温润,多了几分冷硬。 虽说事情已经顺利解决,但江舒宁免不得还是有些心疼。 纪旻叙握住她的手,在她手心落下一吻,“徽州那边是有些苦的,今后,就得劳烦阿宁将我清减的这些养回来了。” 手上被他亲的有些痒,江舒宁报复似的挠了挠他掌心,动作却又轻又慢。 “我还有一事要和夫君说。” 她一边说着,一边捉起纪旻叙的手。 迎着纪旻叙的目光,她将那只修长漂亮的手轻轻覆在自己小腹上。 “夫君可明白了?” 她一双眼潋滟明媚,唇边的笑,似又有几分羞怯。 纪旻叙目光微动,他与江舒宁对视,惊喜中掺着几分不知所措。 江舒宁也是头回见着一向沉稳的人这副模样,忍不住掩唇轻笑。 “侍郎大人这是怎么了,不相信妾身么?” 纪旻叙弯了眉眼,握紧面前人的手,另一只手在那依旧平坦的小腹上轻轻的抚摸。 这动作,要比江舒宁从大夫口中得知的时候都更加小心。 “诊出来的时候两个月,现在也就多过去五天,倒也乖还没闹我,但我听大夫说,可能是月份太小,还看不出来什么,通常来说,反应大的时候是在三四个月。” “到时候我若是难受了,可都得怪你!” “恩,阿宁便是拿我泄愤也是该的。” 纪旻叙拨了拨她的拇指,面上挂着温淡的笑,“阿宁。” “怎么了?” “我很开心。” 江舒宁睨他一眼,“知道了,夫君这脸上都看得出来的。” 可是,他心底远,要比面上开心的多啊。 纪旻叙这辈子最开心的事莫过于,爱她。 而幸好,她也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