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名:重生后被煞魔缠上了 作者:深深寒 文案 原名《非常规鬼王》(已完结,名字不能用要改一下,非常规=无常,黑白无常官配,轻微无限流,日更。) 【麻烦鬼】:公交惊魂(完) 【狸奴怨】:猫的报冤(完) 【雀神局】:鬼手麻将(完) 【四时魇】:山神娶妻(完) 【无妄劫】:鬼城旧事(完) 【无常煞】:黑白无常(完) 【与君同】:终章ing 人死以后,所恐惧的东西就会变成煞,煞魔困扰着亡魂,也纠缠着沉沦的过路人。 “谢必安,你屠戮地府,罪过无极。我奉神君之命,前来取你性命!” 那人黑袍猎猎,站在无妄城前喊话。谢必安只是轻笑:“谢某站着,请君自便。” 刀刃从脖颈划过,谢必安不知道自己这样的恶鬼会留下什么样的煞。 一身白衣从高处坠落,他弥留之际,看见行刑的黑袍人竟然飞驰而来接住了自己。 “傻子,我带你回人间。” ——杀了我的人,救了我 人间太遥远,谢必安不敢肖想。可眼前白光越来越亮,他再次睁开眼,斩杀他的那个人安坐在床前,吻上了他的额头。 “我是范无救,你是我养大的小孩儿,你叫谢卞。” ——杀了我的人,亲了我 谢必安,谢卞。 ----------------- 煞魔横行煞境,所向披靡——在遇到重生的谢卞之前。 八丈高的红毛怪:我当时正在抓小女鬼,他一上来就扯断了我的胳膊呜呜呜呜…… 煞白的无手脚怪:我只是想吃人而已,他拿我当陀螺抽! 快累死的麻将怪:他他他他打麻将!那种打! 十七只猫灵一起收拾东西打算下岗再就业,被问及为何不再当煞魔的时候异口同声:我也想吓人,可是他叫我咪咪欸~ 谢卞:不用谢,我是三好少年! 范无救黑脸:看着你的请家长通知书再说一遍! 内容标签: 强强 灵异神怪 重生 无限流 搜索关键字:主角:范无救,谢必安(谢卞)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仇人总想对我耍流氓 立意:奋斗不息,热情不止。 第1章 失忆少年 观察对象:谢必安 危险等级:★★ 观察意见:待观察 …… 最后一节晚自习的下课铃响完,广播里又放了半个小时的音乐。 从“春天的花开秋天的风”到“栀子花开呀开”,几首歌反复播放了三年又三年。 栀子花开到“纯纯的爱”,校园终于安静下来,本该空无一人的操场上却猫着个黑影。 眼见最后一盏路灯灭了,谢卞拉好校服拉链,从双杠上蹦下来,抱着肚子弯腰往操场外面走去。 走到操场门口附近,谢卞从兜里掏出个什么东西,朝斜对角的黑暗处丢过去。 监控下的红指示灯忽的灭了。 敬业的老师傅早就锁好了大门,谢卞助跑两步抓住围栏的铁网,翻身一跃出了操场。 操场旁边的小卖部也早关灯锁门了,谢卞趴在玻璃窗上往里望,货架上是不知道摆了多久的花花绿绿的零食。 他退回来的时候身子一歪,兜里石子落了一地,这可是谢卞猫在操场沙坑旁捡了一小时的成果。 但谢卞蹲下来却不着急捡,反而顺着地上石子掉落的样子就地拨弄起来。 他从兜里掏出仅剩的最后一块石头,看都不看一眼,朝着小卖部的玻璃窗扔去。 玻璃应声碎了,小卖部陈设近在眼前。 谢卞一手攥起成五雷诀,向另一手的掌心砸去。 “出!” 地下忽然响起呜呜咽咽的哭声,一时像婴儿初啼,一时像女子抽泣,一时又像穷途末路的壮士哀嚎,而后哭声到动情处,又变成让人揪心的抓挠之声,仿佛地面下有什么东西拥挤喧闹着。 再看地上哪是什么随手洒落的石头,分明是叫人精心摆起的石阵。 石阵中央呜咽与抓挠声更甚,轰隆一声,裂开一道裂缝。 随他令下,裂缝之间冒出一股黑色的烟,烟雾之下有什么洁白的东西若隐若现着,好像就要破土而出。 谢卞吹起口哨,曲调正是刚刚广播里的栀子花开。 栀子花开呀开,栀子花开呀开,像晶莹的浪花盛开在我的心怀…… 终于,一只冒着黑气带着腐筋烂肉的白骨爪从土里伸出来,攀着石阵边缘没裂的好地方向上爬,爬一步抖三抖,势要把身上的泥土抖落干净。 “快点。”谢卞有些不耐烦,停下口哨催促起来。 于是白骨和烂肉抖得更快,一只又一只爪子从洞里探出来,不多会儿功夫,三个黑影子出现在谢卞的身后。 背后尽是潮湿腐朽的泥土气息,谢卞鼻子一皱,伸出一手指向正前。 “去吧,砸干净。” 如影随形的鬼魅一齐出动,扑向货架。 …… “听说了吗,操场旁边的小卖部被人砸了。” “嘘,我怎么听说不是人干的呢?连监控都坏了,什么也没拍到……” “不是人,还能有鬼吗?” 古海市平远区第一高中的课间是热闹的。 长长的走廊里,是从书海里逃出来透气的学生们。他们三五成堆,围在一起讨论昨天的八卦、今天爱豆的新歌还有明天晚饭吃什么。 从厕所那头走出来个将校服拉链一直拉到头的少年,他单手插兜,目不斜视地从热闹的人群中穿梭而过,听着耳边旁人的闲话讨论,嘴角露出一丝几不可见的微笑。 上课铃响,八卦、新歌和晚饭都四散跑回了教室,这少年也不例外,三两步跑向走廊尽头的高二五班教室。 班长在前门口派发新书,少年不走寻常路。 后门旁边的窗户大开,少年又使出翻墙的本事,一手支着窗沿,纵身一跃,完美落地。 “好!”不知是谁带的头,竟然有人开始为谢卞这一套流利的动作欢呼鼓掌起来。 可欢呼声没持续多久戛然而至。 班主任的脸紧跟着谢卞落地的身影出现在窗外,带着怒意的女声传遍楼层。 “谢卞!叫家长来!” …… 谢卞夜里一阵忙活,也没耽误他白天捣乱,终于达成了入学以后第十八次请家长的成就。 “说吧,家里还有谁在?除了你那姓范的远房五舅。” 三十刚出头的班主任孙老师抓一抓头发,拿下叼在嘴里的皮筋扎起个低辫子,拿起桌上的手机,打开拨号界面递给谢卞,示意他自己打电话给家长。 这孩子成绩不错,可总时不时闹出些动静来,以至于孙老师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将他口中的什么范五舅、范六舅的请来谈心。 谢卞努努嘴,接过老师递过来的手机:“都死光了,就剩他了,老师您将就将就。” 说完他拨通那串熟稔于心的数字:“喂……对,叫家长,快来!” 没多大会儿,平远一高门口停下一辆老旧的黑色桑塔纳,从里面走出来个西装革履的男人。 这男人衣着鲜亮,黑色正装一看就是定制的高级货,胸前别着一个镰刀样的奇怪胸针,领带打的跟谢卞紧紧的拉链一样板正,和他身后那辆沾满灰尘的桑塔纳格格不入。 桑塔纳咳嗽着开走,男人三步两步跑进了办公楼,然后在孙老师办公室门口和谢卞对上眼。 “老师在里面,你尽快出来,肚子饿了,我在外边等你。” 明明谢卞才是那个被请家长的问题少年,却颐指气使起他这家长了。 范无救瞪了小孩一眼,望望天,攥一攥拳头,做好心理准备,业务熟练地顶着“范五舅”的名号进门挨骂去了。 “孩子他五舅,再忙不能忽略孩子啊,你看谢卞现在这个样子怎么得了!” “是是是,他又干什么惹您生气了,您消消气。” “这不是生不生气的事,他放着门不走,当着我的面跳窗户!这怎么行,被人看见了影响班级形象不说,跳下来摔坏了脚那多耽误学习啊!” “您放心,他摔不坏……孙老师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您放心,我们一定改正!” …… 范无救终于从孙老师的苦口婆心的劝导中脱身,推开门看到谢卞蹲在墙边打瞌睡,挺大个小孩了,窝成小小的一团,白净的两只手缩在校服袖子里只露出指尖,像个打盹的时候也要警醒的小兽,随时能伸出利爪反击。 老范伸手搓了一下谢卞的头发,把打瞌睡的小孩叫醒:“走啦,吃什么?” “火锅。” “那你定个地方,我坐顺风车来的,咱俩得打车去。” 谢卞低头跟着他走出了校园,闻言从袖子里掏出来藏着的手机,找了一家火锅店。 吃饭的时候,老范终于想起问问小谢为什么跳窗。 跳窗是因为迟到了慌不择路,迟到是因为上厕所时间久了,上厕所时间久了是因为这两天拉肚子,拉肚子是因为昨天中午吃了学校小卖部的面包火腿肠。 这是谢卞给的解释,合情合理,无可挑剔。 “那照你的脾气不得把小卖部砸了啊……”老范小声嘀嘀咕咕也不管人听见没有,把从红汤里捞出的一筷子羊肉夹给谢卞,然后低头吃起自己碗里的东西,一边吃一边念叨,“回家吃饭多好,干嘛非得住校。” 谢卞昨晚才驱使完那带着腐烂味道的脏东西,此刻闻不得一点腥味,看着碗里的羊肉又没了食欲,夹回给老范,自己从清汤里捞了两根绿叶菜吃起来,并不回答老范关于让他回家住的提议。 初冬季节,范无救吃到一身汗,将西装外套脱掉,三两口吃了谢卞放回来的羊肉,一边吃一边絮叨:“吃点肉啊,光顾着扒拉那两根草,养羊呢?点了这么一堆不吃全浪费了,这可都是钱呀,钱你懂吗?我辛辛苦苦一天天挣的,不是冥币一样一烧一大把来的……” 感觉到饭桌上说这么不太吉利以后,范无救闭了嘴。 …… 五年前,古神所创黄泉海轮回秩序被判官一举打破,引发神鬼大战。 黑无常跟随古神,而白无常倒戈,以地下无妄城城主身份驱策三千厉鬼,企图弑神。 上古二圣春风化雨,化解一场大灾难。 大战之后,城主身死。 黑无常范无救清扫战场,却从废墟里扒拉出个半大的少年来。 少年一问三不知,失了记忆,老范同情心泛滥,将他捡回家拉扯到现在,送到学校念起了书。 这少年就是谢卞。 老范是这么和谢卞解释他的身世的,至于谢卞信不信就是另一回事了。 还有谢卞其实不叫谢卞,老范懒得费脑子,用旧友的名字赠与少年,上户口的时候,“谢必安”三个字说快了,变成了“谢卞”。 反正家里的保姆是一口一个“安安”这么叫的,尽管安安本人并不乐意。 老范说,谢必安是个好人,可惜死在战场上了,希望谢卞用了好人的名字也能做好人。 …… 谢卞在老范的念叨下,照旧扒拉着碗里的两根叶子菜发呆。 说饿了的是他,点了不吃的也是他,老范心想:现在的小孩怎么越来越难懂了? 老范吃完饭结了帐,也不问小孩需不需要,给小谢转了钱留下几张红票,拍拍屁股走人了。 看着老范走远了,谢卞摊开手心,是一枚别致的镰刀样的胸针。 谢卞走到火锅店前台抓了一把薄荷糖,剥开三个一口气塞进嘴里,把剩下的塞进校服口袋,照旧把拉链拉到头,手插进裤兜离开了。 火锅没吃饱,谢卞拐进一家超市,买了面包和火腿肠,结账之前反复看了保质期,拎着东西回了学校。 栀子花再一次开到“纯纯的爱”,谢卞坐在操场东边的看台上,把玩着手中的胸针。 这玩意儿范无救日日别着,半步不离身,却在涮火锅的时候被谢卞顺手牵羊了。 谢卞把这东西拿在手里抛着,胸针抛到空中远远映着月光,镰刃上闪过一丝光芒。 最后一盏路灯灭了,谢卞站起身,将胸针置于一掌掌心,另一掌高高举起击向小小胸针。 掌中光芒逐渐亮起,谢卞低吼一声,两手分开向空中一抓,手中横空出现一个玄黑的大杀器。 其柄长七尺,刃长三尺,刃上有黑云凝聚,可杀人斩鬼。 铩虎镰,地府十八煞器之首。 谢卞当然识得,五年前他就是丧命于此镰之下。 -------------------- 作者有话要说: 稳定日更,感谢阅读! 新文预收《死在八年后》 程水北十八岁那年,献身情迷意乱的章慈安。此后八年,两人被责任绑在一起生活,无情无爱,柴米油盐。 程水北这一生,父死母嫁、兄长早逝,章慈安被他害的丢人丢工作,房东都骂他是个祸害。 二十六岁的祸害决定去死。 三十四岁的章慈安生活一成不变,牙刷要放在洗漱架的第二个格子里,长袜要是枣红色,干正事的姿势不能超过三个。 二十六岁的程水北临死前把牙刷推倒,长袜脱掉,还咬了章慈安一口,然后扑通从八楼跳下来。 没死,重生了。 他睁开眼看到了十八岁的章慈安。 十八岁的章慈安面色微红、衬衫微敞,长袜还不是枣红色。 程水北不准备让旧事重演,穿上裤子就要跑:“不用你负责!” 章慈安却把他按回身下,一口咬了上来。 重生文,消除年龄差,重走青春路。(重生前受26攻34,重生后攻受皆18) ==================== # 麻烦鬼 ==================== 第2章 麻烦小鬼(1) 观察对象:谢必安 危险指数:★ 观察意见:待观察 …… 弥弥树叶摇落成风雨、黄泉海翻腾成巨浪的时候,谢必安就站在无妄城的石制牌坊上,捧着他那几千年没有放下的册子。 鬼旗猎猎,号角吹断,三千恶鬼倾城而动。 “众鬼听令,凡有可伤城下之人者,划去无妄册上姓名,可自由出城!” 他白色衣袂随阴风飘荡,手中笔杆所指却不是二圣,而是城下执镰正欲闯城的黑袍范无救。 无妄城是一座监牢,能进来的都是罪不可赦的恶鬼,上了城主的无妄册,就再也出不去了。 谢必安到死也没出去。 范无救的铩虎镰从他喉间划过,鲜血喷涌,那人的黑袍匆匆向前,甚至没有为他半刻停留。 白衣从牌坊上飘落,他再醒来的时候,就成了被老范捡回去的半大少年谢卞。 多可笑,仇人变成监护人,恶鬼头子变成纯良少年。 老范和谢卞说起他名字的由来的时候,谢卞只觉得他满口的“好人”与“友人”都十分讽刺。 谢必安是死了,不过是作为恶鬼头子死掉的。 他和他也算不上是朋友,最多只是从前在地底下见过两面的交情。 白无常镇守无妄城,黑无常降恶鬼,也只有在交接的时候才能匆匆会面。 谢卞不知道老范为何说谎,只能感慨兜兜转转后又做回了自己。 …… 谢卞吃下从火锅店里抓来的最后一颗薄荷糖,再次摆好石子阵,五雷诀一成,召出他在这附近寻了一年才搜罗到的三个恶鬼。 白骨带着腐肉的腥臭从地底下钻出来,丑陋肮脏的鬼东西们围在校服少年身后,摇晃着和身体堪堪靠着脖子上一点烂肉相连的大脑袋,互相挤着,好像在主人手底下争赏的玩物。 白骨这回抖的更加厉害了,仿佛是在惧怕什么东西。 谢卞拿着比他高很多的铩虎镰,像个偷穿大人西服的小孩。 他几乎要把镰柄靠在腰上,才能抡起这大煞之物。 铩虎镰割破夜空,带着风袭向谢卞身后。 三个乖觉的脏东西连个声响都没来得急发出,便被镰刃割碎,脑袋和身体一分为二,黑气消失在漆黑的夜里,裂开的碎肉白骨跌回它们出生的泥土,流淌出让人作呕的黑色汁液。 腐朽的气味欲浓,谢卞要靠着嘴里的薄荷糖才能短暂地抑制住喉间想吐的欲望。 铩虎镰重极,谢卞挥刃后收不住,喘着粗气一个趔趄。 谢卞终于明白,原来范无救杀自己的时候,是这样的感觉。 铩虎镰重新变回小巧的胸针,谢卞掏出纸巾擦拭干净,宝贝一样塞回衣服口袋。 谢卞想了想,还是给老范打了电话。 “你的胸针落在火锅店了,我帮你收起来,这周末放假拿回去。” “好……没和谁说话,我们家安安,考第一名报喜呢!来,杨总,干杯……” 电话那边的人又去喝酒了,半夜一点还没回去,“嗯嗯啊啊”地又是在应付酒局的同时敷衍他,谢卞皱了皱眉,张口要说点什么,想了想又把电话挂了。 宿舍早就关了门进不去,教学楼也落了锁,谢卞熟练地从二楼阳台上爬进去,再翻窗户精准地跳到自己倒数第三排靠窗的位置。 桌子上放了高高的一摞书,好让他能够在每个犯困的午后,躲过老师的目光眯上一会儿。 谢卞从成山的资料中翻出个黑皮厚本子,摊开放在桌子上。 这本子是老范从公司顺手带回来的,第一页上只记着一个客户的电话,后面还是空白的,于是扔给了谢卞,让他记笔记用。 谢卞将这写了数字的一页撕了团成球扔进垃圾桶,拿起来笔写下了两行字。 11月13日 从今天起,做个能吃得下肉的好人。 好人谢卞写完,趴在桌子上睡下了。 …… 范无救看着手机里通话界面的挂断提示,暂停了另一手录音笔里的酒局嘈杂声,举着一杯大红袍,笑着对房间里另外两人做了个碰杯的动作。 我们安安,考第一名报喜呢。 房间里除了老范,还有两个男人,年纪和他相仿,都不是很大,稍微矮点儿的那个瞧着还要更年轻些。 这两人在离范无救不远的地方并肩而立,看着眼前一块泛着蓝光的水幕。 水幕里的谢卞在教室的桌子上趴着睡着了。 高个儿的人一挥手,安睡的谢卞就随着蓝色光芒消失在大家眼前。 矮个儿的看向老范,沉思许久,缓缓开口:“你决定吧。” 范无救一口喝了杯中的茶,几千块的茶被他牛饮一样吞进肚,也不知有没有咂摸出个味道。 老范从胸前口袋里拿出一只笔,笔杆子上还印着祈福的字样。 谢卞有次考试没带笔,情急之下在校门口的文具店随手买了一根,他又用不惯弹簧笔,这根笔就便宜了老范。 范无救签文件的时候面对别人异样的眼光,总是一副骄傲的样子:“家里准大学生的!” 老范接过高个子男人递过来的一张纸,涂涂改改,又添了几个字。 “走啦!” 范无救把弹簧笔别回胸前,转身要走。 “等一下,”久不出声的高个男子开口叫住老范,“下次来之前,把你身上的火锅味儿洗干净了。” 老范摆摆手,并不回头。 …… 周五下午,范无救再次被酒局困住脱不了身,谢卞拒绝了他派司机来接自己的提议。 老范的司机,比几年前的老范行事还要高调烧包,尤其喜欢开着范无救的靓色超跑来校门口招摇,让谢卞享受了两次被众人注视着上车的感觉。 老范常住的宅子虽也在古海市,但并不在老城平远区这边,在更喧闹一些的新市区,离着平远区还有一个半小时的车程。 谢卞过了两个路口,走到有些偏僻的103路城际公交的候车牌下等车。 算算时间,要是能搭上下一辆公交,谢卞八点之前就能到家,还可以赶上阿姨刚干完活还没走,请她帮自己缝一缝棉服外套上将掉未掉的扣子。 103路公交缓缓驶来,谢卞紧一紧围巾,从兜里掏出来公交卡准备上车,左腿小腿肚忽然一凉,像是有什么湿漉漉的东西抓住了他的腿。 谢卞攥了攥拳头,有些不耐烦,刚掖好的围巾也顺着肩头滑落下来。 他想把腿抽出去,而后面那个东西却更加用力,越抓越紧了。 那是一只鬼手,从地底下伸出来,五指之间早就腐烂得不剩下什么,露着白骨的指节拼命抓着谢卞的小腿。 谢卞这副十五六岁的少年身躯自然轻易逃脱不过脏东西的刻意纠缠。 103路靠路边停下,司机等了半天却不见站牌下的少年动身上车,那高中小孩手揣在兜里,时不时回头看看身后,腿像是在用力踢着什么东西。 “喂,那小孩儿,上不上啊?” “不好意思师傅,我看错车了。” 这个站牌,是城际公交线路专停,谢卞这理由找的实在牵强,好在司机没多想,嘟囔了几句就把车开走了。 大巴轰鸣离去,谢卞站在路边,吸了好几口车尾气,十分后悔身上没带什么黑狗血一般的大煞之物,竟然被一只鬼手缠上了,全然没考虑作为一个高中生随身带着黑狗血是怎样违和的事情。 “有什么事找鬼差,缠着我作甚?” 谢卞寸步难行,只能站在路边劝告起这不讲道理的鬼手来。 地府四大鬼王,黑白无常,判官孟婆。 神鬼大战后,判官丧命,白无常反叛被杀,黑无常来到人间再就业,这么算下来,还剩下一个孟婆可作话事人。 再不济,总有那么几十个鬼差帮衬。 不管怎么着,鬼手都没理由来缠着重生之后的谢卞。 但鬼不是人,鬼的手也不用讲道理。 谢卞发问,地底下的东西却迟迟不见出来回话的意思,只管用伸出地面来的一只手抓着他不让人走,断没有刚被谢卞砍了脑袋灰飞烟灭的那三个玩意儿听话。 无妄城主,恶鬼头子,被一个不讲道理的小鬼缠上了。 “给你五分钟,有话快说。” 谢卞挣脱不了鬼手的拉扯,认命地看了一眼手机里的导航软件上提示的公交线路信息。 下一班103路公交车六分钟后抵达。 他不是没招对付这纠缠自己的脏东西,只是那法子颇有些血腥,谢卞兜里没揣薄荷糖,又是回家的日子,他不想沾一身的腥气。 因此恶鬼头子第一回 向小鬼低头妥协了。 没剩多少肉的骨爪终于撒开了他的小腿,只是仍像怕他跑了似的在腿周围抖着堪堪几个骨节,似乎只要谢卞有撒腿离开的样子,那爪子就能立刻跟着攀上他的脚踝。 天空突然下起冷雨来,谢卞抬头,硕大的一滴落在他额心,谢卞从心里到身外,从脚底到头皮,都是透骨的凉意。 鬼手颤抖了约莫一分钟,从地底下又伸出来另一只不比这只强多少的骨爪。 无非是无名指上多了一星半点的烂肉。 从大小上来看,这两只腐臭发烂的手应当属于一个壮年男人。 两只烂手从地底下捧出来个小红本本。 谢卞嫌脏,掏出纸巾,垫着从地上捡起鬼手呈上来的东西。 持证人:宋立轩 登记日期:2023年3月4日 结婚证字号:GH-2023-41738 备注:结婚证遗失,此证系补办。 补办日期:2025年11月28日 …… 雨水落下来,结婚证的半页早被不知什么液体浸透,模糊着看不清楚,散发着让人作呕的腐烂气息。 露出来的半张照片里,堪堪能看见女方的半张脸。 那是个有些秀气的年轻脸庞,留着及肩的黑发。 谢卞看一眼手机,确认了今天是2026年的11月17日,距离这小两口补办结婚证刚好过去一年。 看着鬼手的样子,谢卞推测这鬼也不是什么新鬼,心下腹诽起来:地府如今的工作效率这么低下吗?死了个把月的野鬼,也不见什么鬼差来接引,反倒缠上了自己这个要考大学的少年。 谢卞第一次下意识地主动把自己当成个十五六岁的普通高中生,心里还为自己的这星点进步暗自高兴,于是对着鬼手的询问也好言好语起来。 “你不能说话吗?” 鬼手左右一摆,表示不能。 口不能言,是个冤死鬼。 “你剩下的身体出不来吗?” 鬼手左右再一摇摆,以示确实如此。 身不能动,是个没人收尸的野鬼。 谢卞叹了口气,结了婚成了家、死了少说有几个月的人,却没有人给收尸,确实可怜。 谢卞马上联想到自己也是可怜鬼,而且还不知道自己那城主的躯体去向何处,有没有被范无救用铩虎镰五马分之,忽然又琢磨起自己这副身躯是打哪儿来的。 便是有幸立刻投入轮回,此刻活着的谢卞应该不过才五岁,那虚长的十年又是从何处来的? 问无可问,说无可说。 “你是想让我帮你的忙吗?” 鬼手合抱成拳,上下摇摆,意思是拜托了。 “帮你找到你老婆?” 鬼手又将合抱的拳头松开,两只都伸开五爪摇晃起来。 “帮你找到尸体?” 鬼手摇晃几下,忽然又合抱起来。 谢卞被不会说话的两只爪子弄到心烦。 明明以前在无妄城的时候,谢卞最讨厌聒噪的鬼,每个发出太多声音的孤魂,都被他以笔在脖子上画个叉号封了喉咙。 现在他又忽然怨起这不能说话的安静鬼来,不过想到人家也是蒙冤死了以后才不得已口不能言,最后也没把抱怨的话说出来。 “有些棘手,我得回去想想,你自己注意别露头,被人发现了就再也没有投胎的机会了,别怪我没提醒你。” 谢卞举起手机将这半截结婚证上的信息拍下来,蹲下身子把东西还给鬼手。 鬼手接过小红本本,最后抱了一抱拳,钻回地底下去了。 远处闪着灯的103路大巴车缓缓到站,谢卞甩甩被鬼抓得有些麻了的左腿,将围巾重新围好后上了车。 站牌又恢复空无一人的安静样子,好像几分钟前什么都没发生。 路远方的大巴车,正逐渐被黑暗吞噬。 第3章 麻烦小鬼(2) “车辆启动,请坐稳扶好。下一站,华润国际东门。” …… 也许是末班车的缘故,车上满满当当的,谢卞站了十分钟以后有人到站下车才空出一个座位。 从学校到家要一个半小时,谢卞并不挑剔,挤到最后一排的角落坐下。 旁边人一直在叽叽喳喳交谈什么,谢卞听得烦了就把耳机塞上闭目养神。 重回人间以后,他有很长一段时间睡不着觉,睡觉对他而言只不过是应付老范的事,他最擅长假寐,等老范离开房间后自己翻出去找小鬼。 做了几千年的鬼王,那根赏罚笔拿久了如今放下,谢卞颇有些不习惯。 只有手里攥着几个小鬼的命,他才会有安全感。 不用呼吸的那些脏东西,比会呼吸的人要真诚多了。 音乐声小,吵闹声大,谢卞想装睡,耳朵里却不可避免地挤进来旁边人的交谈。 “……记住了记住了,下次就去你说的地方买鸡蛋!” “行,那我先下去了啊。咱们回头聊!” “路上小心啊。” 大巴停下,一个拎着几袋子蔬菜的大妈一步三晃悠地下了车。 没了伙伴,剩下的那个应该聊不下去了吧,谢卞闭上眼睛,非常珍惜这难得的清净。 “车辆起步,请坐稳扶好,下一站,华润国际东门。” 华润国际东门,刚刚的那一站不就是吗? 谢卞睁开眼观察窗外。 汽车刚刚驶离了一个小区,路边一群刚跑出学校的小朋友排着队,学校门口写着“华润小学”。 谢卞揉揉耳朵,把耳机摘下来收好。 兴许是听错了。 可他刚摘下耳机没多久,车厢后排又吵闹起来。 “我跟你说啊,银行家属院那边有个小超市,鸡蛋特别便宜,比大超市便宜三毛钱呢!” “是吗?” …… “……记住了记住了,下次就去你说的地方买鸡蛋!” “行,那我先下去了啊。咱们回头聊!” “路上小心啊。” 大巴再一次停下,谢卞听见广播声睁大了眼睛。 “车辆起步,请坐稳扶好,下一站,华润国际东门。” 谢卞皱着眉头看向自己的小腿,被麻烦小鬼抓握过的脚踝处有一处溃烂的黑斑,正往在冒着黑气。 他这是遇到煞了。 走夜路的人偶有在原地打转找不到出路不辨方向的时候,人们说这是遇到鬼打墙了。 煞的形式和鬼打墙差不多,也会让人无法逃脱,不一样的是,煞会把人困在一段时空里。 如果一个人死在恐惧里,那么这种恐惧就会形成一段扭曲的时空,让误闯入这里的人反复经受这个人生前的煎熬,被困的人出不去,恐惧加大,煞的力量也会壮大。 麻烦小鬼怕他反悔在他脚踝上留下了印记,谢卞兜里还揣着地府煞器之首铩虎镰,加上他天然就对脏东西有着莫名的吸引力,于是坐公车误打误撞闯进了别人的煞里。 说实话,他没有什么破解煞的经验,往日里这种脏话累活都是范无救去做,因为偌大的无妄城里,只有老范能自由出入。 谢卞叹了口气,听着耳边的大妈们又讨论了两遍鸡蛋,终于决定起来做点什么。 谢卞听老范说过,有些大恶之人害怕的是处刑铡刀落下,吝啬鬼和守财奴害怕没钱,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恐惧,当然大部分的煞里都是杀人放火或者鬼魅横行,他实在想不明白,这么一辆公交车上能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 听着再次响起的到站播报,谢卞大约估计了这段时空的长度,不到半刻钟,用现在的话说大约是五六分钟。 五六分钟甚至有人写不完一道题,五六分钟也就够老范接一个客套的电话。 煞主人在怕什么呢? 谢卞正要收起计时的手机,就在这时,他的电话突然响了。 没有来电显示,接通了也没人说话,就是一遍又一遍地响着铃,谢卞听得心烦,直接把手机关机了。 嘶……嘶…… 车的四周传来什么东西摩擦的声音,谢卞抬头才发现,就在他琢磨电话的功夫里,车厢变得半明半寐,好像是有人把窗户遮上了。 离他最近的一块玻璃窗外面不知何时蒙上了黑布,谢卞走近了看见“黑布”的真面貌。 那是如瀑的一团头发,还淅淅沥沥往下滴水,挪动间发丝和玻璃摩擦,发出“嘶嘶”的声音。 “黑布”抖动着,好像有什么东西要从底下钻出来,谢卞躲闪不及,和一张藏在头发底下的脸打了个照面。 是一张女人的脸。面色惨白,几乎看不见瞳孔的眼睛里往下落着鲜红,血粘在玻璃窗上,蜿蜒出红色的痕迹。 谢卞转身,余下的几扇窗户大同小异,抖动的“黑布”,女人的脸,蜿蜒的血迹。 这是个惨死的女人的煞。 湿漉漉的女鬼占据了谢卞的视线,他看不清外面的情况。 谢卞想出去看看。 他捏了捏口袋里那枚小小的镰刀胸针,从煞里出来需要费不少功夫,但若是有铩虎镰的帮助,应该要轻松不少。 后排的大妈还在不知疲惫地说着鸡蛋,司机大叔也稳稳开着车,这些都是煞主人靠着生前记忆造出来的幻象,不会受到车外动静的影响。 谢卞想要出去,要么砸开窗户从女鬼的头发丝里挤出去,要么就等车辆到站。 “华润国际东门到了,请乘客从后门下车。” 广播响起,谢卞三两步挤下车。 前面是华润国际小区的大门,谢卞转头,看一眼还没开走的103路公交车的现在模样。 一辆笨拙的老式大巴上挂满了长发头白脸蛋红眼睛的女鬼,甚至后面轮胎上都趴着两只。 这个煞的主人,到底是有多害怕。 华润国际是附近一个比较大的小区,里面住着从各个地方过来的打工者,他们在市中心租不起房子,就住在平远区,每天通勤一个多小时去上班。 谢卞没来过这里,但觉得小区里不该是现在这般寂静模样,许是煞主人生前太恐惧忘了其他,死后凝成的煞里便不再有哗然模样。 谢卞一抬腿,那些扒在公交车上的女鬼们好像突然都意识到那个意外闯入者已经离开了公交,一个个都不管不顾地从车上扑下来。 “车辆起步,请坐稳扶好……” 轮胎上正往上爬的被“嘎吱嘎吱”碾碎,残肢散落在大马路上,脑袋也随着车轮被带出老远。 车顶上的女鬼跳下来,腿和脚本来就接得不牢,这么一跳又是残肢断骸满地滚。 隔着一段距离,谢卞又闻到了那股令人生厌的味道。 谢卞下意识去掏口袋,没摸到薄荷糖,叹了一口气。 他就不应该答应那个叫宋立轩的小鬼。 来都来了,谢卞堂堂无妄城主,断没有被一只鬼逼到无路可退的说法。 这是个女人煞,难不成宋立轩的妻子也死了? 可惜女鬼的头发太长,眼睛也变形了,看不清她的模样。 谢卞一边想一边侧身,躲过跑得最快的一只鬼的袭击。 他倒是不怕这玩意儿,就是谢城主没怎么进过煞,不清楚煞气会不会沾他一身的脏东西洗不干净。 家里的阿姨只负责做饭打扫,老范的衣服全扔干洗店,衣服脏了谢卞得自己手洗。 用得趁手的三个玩意儿被他一镰刀杀了,谢卞自己想应付后面跟过来的三十来只女鬼怕是要费点功夫。 谢卞捏着手里的铩虎镰,还是决定不动用范无救的力量。 铩虎镰太沉了,他再拿两次,怕是要闪了腰。 又一只不长眼的东西爬过来,谢卞快跑两步抓过小区门口停着的一辆卖煎饼果子的三轮车把手,用力一甩,三轮车就拐着弯朝身后辗去,“嘎吱嘎吱”又是一阵骨肉碎裂的声音。 车辆转动的时候,谢卞发现这摊子上的炉子好像还没熄火,想都不想地拽过车头的围裙握成长条引了火。 谢卞把引着火的围裙抡着转起来,就要扑上来两三只的女鬼好像怕了火势,竟然真的停下来往后撤了半步。 有效。 谢卞靠围裙吓退了逼近的两波女鬼,可火越烧越往上,能被谢卞攥进手里的围裙长度也不剩多少。 他使劲儿一扔,东西脱手飞过去,火碰到其中一只鬼的头发,竟然把湿漉漉的发丝也给点着了。 不多会儿,又有几只粘连在一起的被烧成了黑灰。 还有十五只。 可真正的煞主只会有一个,谢卞想出去,先要找到真正的女鬼。 小区门口的车辆被他砸的砸烧的烧,已经不剩下什么了。 谢卞接下来只能和跟自己差不多高的女鬼肉搏。 不远处的小区里好像还有些东西,谢卞想也不想地往大门口冲过去,他身后的一群东西也拖着大脑袋和还剩半只一只的胳膊腿跟过去。 华润国际的大门里头有个景观池子,谢卞三两步跑过去站在假山顶上缓口气。 鬼不能召,诀不知道还能不能捏。 谢卞喘口气稳住身形,曲起三指,用并着的食指和中指往半空中划去,他划过的地方立时显现出一条上下翻飞的火龙。 火龙个头不大,却是十足十的真火。那是谢卞做城主的时候,从一只上古异兽身上借来的,万幸现在还能引为所用。 “出!” 小小一条火龙朝着他指的地方呼啸飞去,谢卞却差点从假山上掉下来。 他感觉自己好像被撕裂一样,从内里开始疼痛,浑身无力,一时间难以支撑,不得不蹲下来一手撑地暂时休息。 看来术法虽然能用,却十分消耗灵气,他这副少年身躯只能召点小鬼小打小闹,上古神咒这种东西,他到底已经不是鬼王了,无论如何也是吃不消的。 万幸女鬼怕火,更怕真火。 火龙把往女鬼的黑发烧了个精光,十几只女鬼只剩下个光秃秃的摇摇晃晃的脑袋,不多时也被埋没进火里。 谢卞跳到假山后面的平台上,背靠着冷硬的石头休息了好大一会儿,那种疼痛和无力感才算缓解。 估摸着时间,他喘了口气重回假山顶,数了数落在水池边上的黑灰堆。 一,二,三……十三,十四。 不对,少了一个。 谢卞抬头,小区门外站着那只幸存的女鬼。 那是煞主。 她好像很害怕,虽然想抓住谢卞,试探了几次却不敢进来,每每到了门口就吓得退后好几步,仿佛这小区里藏着什么可怕的东西。 此地不宜久留,谢卞没有傻到燃命去打鬼的地步,得抓紧从这鬼地方出去。 小区外面只剩一只鬼,谢卞有了把握,从假山上跳下来,朝门口走去,隔着门口的薄雾观察起煞主来。 这女鬼因为害怕低着头,谢卞看不清她的脸,却观察到她发丝遮掩下的手臂上有着一片一片的青紫淤伤。 好像是被什么人打过一样。 无独有偶,她长裙下的小腿也遍布伤痕,脚踝处还有个汩汩流血的伤口,鲜血随着她前进后退的走动,在小区门口的水洼处染出一片血海。 远处103路大巴又一次驶来,谢卞因为宋立轩的缘故一时半会儿还没法把眼前这披头散发的女鬼砍了,要出去只能沿着来路碰碰运气。 103路就是他的机会。 谢卞找准时机,在女鬼又一次走向大门的时候从一旁绕过去奔向大巴。 还差一步,他就能踏上归程。 可在煞里,煞主的能力增强了几十倍,那女鬼很快跟过来。 因为腿脚有伤,她几乎是爬过来的,手就要伸到谢卞身边。 谢卞一只脚已经上了车,女鬼的手还差一点就能抓到他的脚踝。 那女鬼却好像碰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一样,急忙忙缩回去手。 谢卞的脚踝处,是麻烦小鬼留下的印记,黑乎乎一片还泛着煞气。 如果刚刚在门口不进去是因为害怕,谢卞感觉现在的她更像是在抗拒着什么。 就好像碰见了什么她不愿意见的人。 女鬼撒开手,车门在谢卞身后关上。 谢卞看着女鬼趴在地上扭动的身躯,闭上了眼睛。 再睁开眼,谢卞仍旧坐在最后一排,身边坐着一个和他一般年纪的女学生,没了比较鸡蛋价格的大妈。 他这算是从煞里出来了。 手机里还存着麻烦小鬼的结婚证,脚踝上的印记仍在,谢卞看一眼就觉得头疼,堂堂无妄城主,搞得好像欠了鬼债一样。 谢卞重新塞上耳机歪头睡去。 这一路总算安然无恙。 -------------------- 作者有话要说: 以后都是中午十二点更新~ 这篇还有个前作《非典型救世主》讲的是两个老神仙的故事,看不看都不影响阅读,有感兴趣的可以瞄两眼。 第4章 麻烦小鬼(3) 谢卞从学校回来,先看见的是在光着半个身子在沙发上躺的四仰八叉的范无救。 范无救向来怕热,都冬天了有暖气也不开,阳台上扑面吹过来一阵冷风,激的谢卞猛一哆嗦,打了个冷颤。 老范的睡袍松散,露着身上块块分明的肌肉,毯子虚盖了一头在身上,另一头早就掉在地上。 谢卞叹着气进门换了鞋子,把包放在玄关的桌子上,走进客厅捡起毯子帮老范盖好。 手刚伸到人腰窝处,那人就醒了,眼睛还没睁,先哼唧着揉了揉嘴唇。 北方的冬天向来是干燥的,范无救睡了一觉,嘴唇有些皴裂,翘着干皮。 谢卞先不声不响地倒了杯水递过去,等他喝完了坐起身来才开口。 “给你。”他从兜里把那小小的胸针拿出来,递给范无救。 老范接过来,随手扔在了茶几上,一改从前胸针不离身的习惯。 阿姨买菜回来了,打开门看见谢卞的书包,人还没到客厅,声音先传过来。 “我们安安回来啦!吃什么和阿姨说,阿姨给做。安安吃点肉好不啦,糖醋排骨吃吗?今天超市的排骨好新鲜的……” 范无救请来的保姆,是个南方女人,约莫四十岁的样子,她说她家里也有个和谢卞一样大的男孩正在读高中,因此对谢卞一口一个“安安”格外疼爱些。 安安本人只得一边头疼一边接受阿姨好心的关怀。 “范先生也在家的呀,那再做一道红烧鱼吧,冰箱里还有条鱼没吃……” 范先生揉揉脑袋,朝着谢卞眨一下眼睛。 “不用了回姐,我晚上有饭局,你给安安做点好吃的就行!” 阿姨的姓有些特别,老范叫起来一口一个“回姐”,听着像他和生意场上的朋友客气过来客气过去的“回见”一样。 回姐终于换好了鞋子,顺手把谢卞的书包拿进来,要他拿到书房放好。 谢卞接过书包,却不急着起身。 “你晚上又出去?” “一个饭局,实在推不开,我不是故意……” 范无救出去喝酒的理由,总有千八百个,回回都说推脱不开。 这回谢卞没有再听他继续解释,拿着书包要往二楼去。 范无救叹口气,拿出手机翻着扒拉好几下也不到底的通讯录,找到一个备注着什么总的号码拨过去。 “喂,张总,我今晚上去不了了……真没找理由,我们家安安说他明天要回学校考试,你知道的,高中生了,考试很重要,我得早起送他……让小曹好好陪陪您!改天一定约,一定一定!” 回姐拎着食材高高兴兴进了厨房忙活。 谢卞听着他满嘴的胡话,头也不回地上了楼。 老范瘪瘪嘴,青春期小孩真是让人头疼。 谢卞拎着书包没去书房,回了自己的房间。 偌大一个卧房,就摆了一张床,一个桌子和一架子的书。 床头有个大熊玩偶,大熊四肢伸开来能把床占掉一半,是范无救执意要放的,说是怕谢卞自己睡害怕。 谢卞高二的小孩了哪里会怕,何况他和鬼打了几千年的交道,这世上的脏东西早就见了个遍,但他并不拆穿这大熊是老范喝多了从年会上抱回来的这回事。 去年年底,公司年会,礼堂门口的花篮旁边摆着两只大熊,散场的时候却只剩下一只。 整个公司上下,连扫地阿姨都知道大熊去了哪里,却没一人敢当着范总的面说出来。 谢卞简单冲了个澡从浴室出来,把大熊推开,从衣柜里取出干净衣服换好,又套了双长袜遮挡脚踝的黑色印记,楼下饭香传来,阿姨喊着:“范先生,安安,吃饭啦!” 谢卞从书包里掏出黑皮本子,拿起笔写下两行字,然后下楼吃饭。 11月17日 吃肉,从学会啃排骨开始。 …… 方才掏完钱包,范无救的公文包就大开着放在桌子上。 忽而吹进来一阵无名风,公文包里露出来的什么文件的一角随风忽闪起来。 观察对象:谢必安 危险指数:(一颗星星划掉)很安全 观察意见:(待观察划掉)安安回家吃饭! ————————范 …… 谢卞晚饭时候极力不去想在煞境中碰到的东西,囫囵咽下一块排骨上的肉,老范惊喜得几乎要蹦起来了。 “对对对就是这样,多吃点肉,你才十几岁,多吃点长身体的,现在个子还差我一头呢,以后我天天陪你吃饭,”范无救一边念叨一边往谢卞碗里夹菜,说着说着又提起回姐来了,“回姐你的工资涨一倍,安安喜欢吃排骨,以后多做,做好了给他送学校去!” 回姐在厨房忙活听见加工资笑得都要开花了,高高兴兴地应了范先生的请。 谢卞全当老范陪他吃饭的话是在放屁,他这人今天说了明天忘,除了请家长和给钱的时候积极,平常根本没个人影。 “我吃饱了。”谢卞把碗筷端进厨房,看都不看范无救一眼上了楼。 老范一边往嘴里扒拉米饭一边嘀咕:“我哪儿又招惹你了,怎么还天天冷着个脸。” 谢卞回到房间反锁好门,坐在床上观察脚踝处的印记。 好像比之前更黑了,煞气也更浓了,不知道在人堆里滚了十几年的黑无常有没有闻出味道来。 印记有了变化,那就证明谢卞不小心进的那个煞里面,有宋立轩要他找的东西。 他的尸体。 那个女鬼和宋立轩又是什么关系呢,难不成真是他的妻子? 谢卞想了一会儿把袜子穿好,决定找机会过去看看。 老范隔着房门在外面走流程:“睡觉盖好被子,别着凉。” 谢卞缩进被窝里没好气地回他:“知道了!” 听见来人趿拉着拖鞋走开,谢卞才算安心,许是白天打鬼累了,他睡得很安稳,一觉睡到第二天早晨。 “起来吃早饭了!” 门外传来声音,谢卞惊醒,发现是老范敲门喊他吃饭,松了一口气,还隐隐有些欣慰。 范无救竟然真的言而有信一整晚老老实实待着没出门喝酒,毕竟以他的性子出了门就没有早起八点钟还能醒来的时候。 “就来!”谢卞回答一声,从床上起来洗漱。 桌子上摆着炒青菜、煎蛋和大米粥,还有一小盘虾仁,老范是不遗余力地把让谢卞多吃点肉当成一件比他公司还要重要几分的事情去做。 “吃点虾仁。”谢卞不吃,范无救就自己行动往他跟前夹。 大米粥冲淡了虾仁的腥味,谢卞闭上眼试着咬了一口,好像也没有那么差劲。 范无救见状,咧嘴欣慰地笑了。 范无救吃完饭去公司,谢卞就在家里自己琢磨那个煞境里的事情。 华润国际,事情一定和这个小区有关。 谢卞钻进书房打开范无救一年也开不了几次机的电脑搜索起来。 华润国际,谢卞输入完毕敲下回车键,看了半天也没找出来什么有价值的信息。 什么这个小区的居委会举办单身男女相亲大会,谁谁开了设计工作室,就连谁家的狗丢了被好心人送回去也要报道一通,总之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 这些事就算吵起来也是家长里短,万万没有到可以形成煞的程度。 网上查不到,脚踝上的印记还要尽早消掉,老范早饭时候应该已经闻见味道,时间一长就瞒不下去了。 谢卞觉得自己还是要去华润国际一趟,再探一探这个煞境。 范无救打电话说中午晚上都不回来吃饭,谢卞心想择日不如撞日收拾东西出门,走的时候想起来什么,顺手把家里没用的打火机揣进兜里。 谢卞满打满算就进过两回煞,第二回 还是误打误撞进去的,所以他也搞不清楚进去的契机到底是103路公交,还是麻烦小鬼宋立轩留给他的那个印记,再或者难不成是他自己? 三者凑齐,有着小鬼印记的谢卞坐上了去华润国际的103路公交车。 谢卞把从学校到华润国际的这一段路坐了两个来回也没等到买鸡蛋的大妈们,第四次路过,他选择从后门下了车。 既然煞不来找他,那他就上门去。 华润国际外面看着光鲜亮丽,其实内里已经有些破旧了,高楼上的墙皮在累年的雨水冲刷下开始脱落,红墙颜色斑驳,远看着好像打了补丁一样。 谢卞有些后悔上回没把那小女鬼硬拉进来认认地方,不然这几十栋楼他得找到何时去。 结婚证补办到现在还不足一年,那这小两口走了应该也没几个月,人不在,其他亲属总会想办法把房子处理掉吧,谢卞一边想,一边决定去公告栏上找找线索。 不看不知道,这上面贴着的房子出售或出租的广告足足有二三十张,谢卞头疼非常,感觉自己给自己找了个大活儿。 谢卞一张一张看过去,很快其中一张转让广告引起了他的注意。 “个人工作室转让,办公设备齐全,面积共80平,地址:华润国际小区4号楼501,看房联系xxxxxxx” 早上查资料的时候谢卞还看见这个工作室开张的广告了,没成想这么快就干不下去了要转让,谢卞直觉有异,更何况这上面沾着小女鬼的气息,他只要一靠近,脚踝处就隐隐的疼起来。 那就是这里了。他凑近了去记地址,谁知手指尖不小心碰到了纸张,立马传来灼烫感。 谢卞把手缩回来,发现世界安静下来,就好像到了什么新地方。 他这是又入煞了。 人来了就得干活,谢卞打定主意觉得这什么工作室有问题,朝着华润国际的4号楼走去。 谢卞有些郁闷,别的煞主都是竭尽全力地吓人,这个小女鬼好像只会躲在别的鬼后面虚张声势,还得自己上门来找她,属实有些不讲鬼德。 煞境里连个电梯都不开,谢卞本就不爱运动,吭哧吭哧爬了个五楼,累的说不出话来。 好在501的门竟然一推就开,他原本还想着自己敲门小女鬼肯定不应,少不得要费些功夫,这下好了,直接就能进去。 -------------------- 作者有话要说: 范无救:安安吃肉是我的毕生追求 七夕快乐! 第5章 麻烦小鬼(4) 说是工作室,其实也就是一间两室一厅的民居,客厅里摆着几张桌子,阳台上还有两个画架。 谢卞走到阳台上,发现从这里往下看,正好能看到楼门口的情形。 他还有些奇怪,上次来还能碰到三十来个女鬼,怎么这回一路上安安静静的什么都没有,谢卞来的时候以为可怕的东西在工作室里,结果工作室一样的安静。 这真的是个煞吗,难不成他来错地方了? 或者需要谢卞自己拿个喇叭喊“我自投罗网了快来吓我”? 谢卞正琢磨怎么把小女鬼骗出来的时候,感觉自己的脚踝有点痒,低头一看才发现,一株已经枯死的绿萝,正顺着他的腿往上爬。 枯死绿萝的叶子发黄,边缘还带着锯齿一样的尖角,越缠越紧,不多时已经缠到了他的大腿。 这叫什么事儿,鬼没招来,植物先成精了。 谢卞环顾四周,然后拿起画架旁边的美工刀,向腿边割去。 哗啦……嘶啦…… 绿萝被斩断,他的裤子也成了破洞裤。 该死。 绿萝被斩落到地板上,谢卞一个没注意,那断了的一半好像也有了活力,趁他不备朝着他的另一个小腿攀去。 谢卞转身躲过,可那两个小东西好像缠上他了,谢卞只能在这不大的阳台上不停移动,避开两株嚣张的枯死绿萝。 时间一长,绿萝越长越高,刚刚还只是到人膝盖,不多会儿已经长成了接近两米,正张牙舞爪地蔓延袭来,把阳台门也严严实实封死。 谢卞只能继续往后退,退到栏杆那边,忽然感觉自己的后背抵上了什么东西,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哐当”一声,好像是他慌乱之中把什么花盆之类的挤下楼了。 小女鬼竟然不封窗。她不知道高空掷物,罚款八百吗? 花盆一落,张牙舞爪的绿萝就仿佛听见了什么可怕的动静似的,竟然缩了回去。 谢卞反应过来,一只手动作又把另一个花盆推下去——反正在煞里也就只能砸死鬼,没人敢罚他的款。 果然绿萝又往后退了一步,等谢卞把一阳台的花盆砸完,那两株绿萝已经缩成了角落里的两根枯枝。 谢卞没等绿萝再次魔化,直接捡起来,把枯枝也丢下楼去。 如果他刚才的行径发生在现实里,应该会被罚个四五千块钱。 省钱了。 谢卞这样想,生怕阳台上再有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冒出来,赶紧回客厅顺手把门锁上。 可他还没站稳,客厅也开始乱了。 挨着阳台的边上摆着一张工作台,上面的剪刀、锤子一类的工具一股脑儿全朝谢卞飞过来。 一把裁纸的大剪刀忽然张着嘴朝他脑袋戳来,他没留神躲晚了,一缕头发从脑袋上飘落。 谢卞再一歪头,锤子顺着砸进对面的墙上,砸出一个大窟窿。 好险,要是真的被打到了,开瓢的就是他的脑袋。 谢卞这两个魔物还没应付妥当,墙角的扫帚拖把也开始乱飞。 是什么的样的人才会想到拿这些东西打人? 但他此刻却无心思考答案,扫帚和拖把就贴着他身边舞动,谢卞躲开这个,后背就挨上另一棍。 就在这时候,嵌到墙上的锤子剪刀也开始松动。 任剪刀锤子满天飞也不是办法,谢卞看向身后厨房大开的窗户有了主意。 他从扫帚和拖把的攻击空隙里逃出来往后跑,下一秒,那些东西就跟着往厨房飞去,谢卞蹲身一躲,剪刀锤子等一起飞出窗外。 谢卞飞速起身赶紧关窗,心里默默算账,三千二百块。 此地不宜久留,当务之急是找到那个小女鬼。 谢卞决定去剩下的两个屋子里转一转。 其中一间房子应该是工作间,谢卞走进去,看见了陈列柜里放着的木雕作品,陈列柜旁边放着张工作台,工具刀摆的满满当当。 这是一个木雕艺术家的工作室,谢卞记起自己早晨看到的新闻,那家上过小区宣传栏的工作室好像就是搞木雕的。 谢卞想打开手机重新看看新闻找点线索,但他忘了煞境里没有网络。 地府工作越来越失职了,这都考虑不到。谢卞心里吐槽着,又想起另一个严重的问题。 这些木头该不会也能动吧? 谢卞回过神,下意识往门口退,但已经来不及了。 陈列柜最上方的一条栩栩如生的木龙率先游动起来,触角抵在玻璃柜门上,就要撞破玻璃跑出来。 哐当哐当。 陈列柜里的其他动物人物也开始动起来,没多大会儿,玻璃就碎了一地,里面长腿的没长腿的、带翅膀的不带翅膀的都朝谢卞扑过来。 木头怕火。 谢卞从兜里掏出打火机,开始在这房间里找有没有什么可以点着的东西,然后盯向了房门后面挂着的一盘麻绳,将麻绳取下迅速抖落开来。 谢卞点燃麻绳一端,猛地往前一甩,麻绳就像一条小小的火龙朝面前扑去,虽然比不上上古神火,到底是木头的克星。 那木龙是个大件,足有两米那么长,和它一比,谢卞的麻绳小火龙就是小巫见大巫,但世界上没有哪一块木头是不怕火焰的。 麻绳碰到木龙,木龙的头顶须子最先着起来,很快整个身子也都被烧的一干二净。 一只触角上雕满小花的鹿在屋里乱窜,眼看就要撞到他身上,谢卞直接伸手将两只雕成花枝的鹿角折断扔进火里。 这么一个个地去烧不是办法,于是谢卞将麻绳的另一端也点燃扔出去,引燃了工作台上的桌布,桌布更加轻薄易燃,几乎是在一瞬间就腾起大火。 谢卞直接闪身出去,将一屋子的木头关进火海里。 隔着门,谢卞能听见里面火焰燃烧毕剥作响,管他什么妖魔鬼怪,都要被火烧个一干二净。 除了燃烧的声音,谢卞稳下呼吸后还听见了什么别的,好像是有什么人在呜呜咽咽地哭泣,声音不大,像是恐惧之下的刻意压抑。 另一间房门紧锁,哭声就是从里面传来。 谢卞有些头疼,这小女鬼吓人不会,只会从电影里学来的老套情节,打人更不会,什么绿萝木龙的都拿出来充数,这些且不论,怎么还躲起来哭呢? 他是第一次进这样的煞,心里不由得开始想,范无救孤身入煞的时候,是不是也要这样管别人的家长里短,时不时的还要哄哄貌美小女鬼? 可惜谢卞没和老范一起体验过,也就不知道黑无常大人的工作日常了。 眼下,他无暇多虑,得先想办法进去看看这小女鬼。 敲门肯定是不行的,小女鬼不可能开门,踹门更不行,别把小女鬼逼得直接暴走了。 那就只有一个办法了。 谢卞掏出刚刚从客厅顺来的红色记号笔,在房门口的地上随意划拉几下,画成个笔画交错的阵法,阵法初成闪着红光,下一秒他就进到了屋子里面。 行走冥界,要对付无妄城里的三千烦人鬼,谢必安还是有些小伎俩的,更万幸他如今的身躯还没有弱到无法施展这些小打小闹的法术。 这是一间卧房,谢卞在床边找到了缩在地上的小女鬼。 她浑身发抖,脸埋在头发里抱着膝盖坐着,时不时漏出来两句压抑不住的抽泣声。 床头柜上摆着一张照片,只是模模糊糊不清楚,隐隐约约看着像是个两个小孩的合影。 小女鬼的背后白墙上写满了大大小小的黑色字迹。 丘。 山。 密密麻麻的占据了整面墙壁。 谢卞站在一旁,观察着这一切。 这些东西代表着什么,她又在怕什么呢? 外面突然传来哐哐哐的砸门声,卧室门被震得开始晃动,好像有什么东西想要破门而入。 谢卞反倒安心了,小女鬼怕的东西找上门来自寻死路,把这玩意儿杀了,说不定就能解救出小女鬼,然后顺道问问宋立轩的下落。 他一边想一边走过去贴墙边站着,等待屋外的东西进来之后直接一击毙命。 而这时候,地板、墙面和天花板忽然开始变得透明起来,就好像是煞主人已经意识到了即将到来的是什么东西。 谢卞也看见了。 那是一个红色的怪物,足有一层楼那么高。它头顶长角,肩上有火,双臂健硕却没有腿,腰腹以下空荡荡浮在半空,脸被一张狰狞的白色面具遮盖。 怪物正抡着拳头一下一下地砸门,谢卞转头看了看小女鬼,她嗓子眼里漏出来更多呜呜咽咽的哭声,抖得也更厉害了。 感情她怕的是这么个不是人的东西。只是这玩意儿谢卞没见过,难不成是小女鬼自己造出来的? 谢卞的手握上门把手,想着要不要直接出去把这怪物暴揍一顿,正要开门忽然想起,小女鬼不能有闪失。 要是怪物伤着煞主了,搞不好整个煞境都会沦陷崩塌,以前没有这种煞主被搞“死”的情况,但谢卞不能保证以后没有。 他得想个办法,把小女鬼保护起来。 多可笑,谢必安坐镇无妄城几千年,重生以后竟然要为怎么保护一个小鬼而发愁。 干脆把她揣兜里吧。 谢卞这么想,一手捏起诀就要施展术法把小女鬼变得更小,就在这时门忽然被怪物暴力砸开,门后的谢卞被推开,手指一歪指到别处。 那张大床立马变成了砖头大小,这下小女鬼和怪物之间再无遮挡。 不好! 谢卞立马冲到小女鬼身前,一只手拉着她的胳膊像拎箱子一样把她拎起来扛在背上,从怪物旁边擦身而过往别处跑,这屋里太小,谢卞直接选择了出门。 出了门口才发现,外面早已不是什么两室一厅的民居工作室,变成了暗夜下的一片荒地。 荒地上零落着些石块,除此以外再无其他遮拦,倒是个杀人埋尸的好地方。 谢卞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熟悉的就像他在地底闻了几千年的潮湿和烂腐。 哐当。 怪物庞大的身躯就要挤开门钻过来,谢卞安置好小女鬼后开始想办法。 红色怪物的肩膀上有火,那真火假火对它应该也没有用,它没有腿飞起来也就没什么阻碍,谢卞想跑怕是也跑不过它,遛着打也就更不行了。 烧也烧不得,跑也跑不过,谢卞避无可避,只能一战。 第6章 麻烦小鬼(5) 他把围巾解下来拿在手里,奋力朝地上一甩,四野星云颤动,电闪雷鸣中围巾扭曲伸长,竟然变幻成一条三米多的长鞭,长鞭握在手里的部分好似龙头,鞭子呈朱红色,舞动起来宛若龙身。 警神鞭,地府十八煞器之一,长短随心,鞭之所及处有地动山摇之势,传闻曾为上古山君所执。 虽没有铩虎镰有名,但也算得上是一件了不得的兵器,当年谢必安接任无妄城主,老神仙给了他三样东西。 一为赏罚笔,一为无妄册,剩下一件就是警神鞭。 谢必安在无妄城干的多是文职工作,这鞭子也就没派上几回用场,如今慌忙中一试,竟然还能召来,只是腹内疼痛比之召唤神火时更甚,那时候只是扎心戳肺的疼,此刻却像要把他灵魂都撕裂开一般。 但眼下顾不得别的,长鞭在手,谢卞就有了底气。 只见他忍着剧痛手腕一甩,那长鞭就好像有了生命一样,盘旋着绕上红色怪物的胳膊,谢卞再一用力,耳边传来怪物震天的哀嚎,一个红彤彤裹着火焰的东西砸在地上,滚了三滚以后火焰熄灭,变成了一截焦黑的木炭。 他竟然卸了怪物一臂下来。 看来自己身体虽弱,但警神鞭威力不减。 谢卞震腕收鞭,长鞭过处果然泥土翻飞,地动山摇,那怪物几乎都要站不稳栽倒地上。 先站不稳的却是谢卞,他每挥动一次警神鞭,灵魂就像同时被人抽打一般,运鞭的灵力有多大,他自己就有多疼。 灵气缺失的状况下强行召用就是在透支自己的生命,谢卞现在这种疼已经算是轻的了。 万幸这种铭心刻骨的疼痛也使他更加清醒,大脑还没有完全被疼痛感占去,尚有一丝余力可以与怪物周旋。 他稍微调整过来一些,就立马起身迎战。 红色大怪物痛失一臂后震怒,咆哮着朝谢卞冲来。 无妄城主从来没有和人动过武,但城中三千鬼众也没有哪一只觉得自己能打过这个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年轻人。 谢卞倒要看看这是个什么东西,他咬牙再次挥鞭,长鞭直接朝怪物的脸上袭去,将那狰狞的一张鬼面具击落。 还从来没有人敢在鬼王面前装神弄鬼。 面具掉落,谢卞看见一张五官挤在一起的丑陋脸庞,眼睛几乎要眯成一条缝,鼻子不是鼻子嘴不是嘴,但模模糊糊地还是能看出一张人脸来。 感情这还是个有原型的怪物,谢卞有些佩服小女鬼这天马行空的想象力,怪不得她活着的时候能把几块枯木头雕出花儿来。 刚刚那一鞭委实有些费力,谢卞暂时无余力挥鞭,只得将鞭子两手扽开横在面前做屏障,把小女鬼护在自己身后。 天空逐渐阴翳,怪物头顶两角之间竟然隐隐有电光闪动。 看来想象力太好也不是什么好事。 怪物抡起一臂朝谢卞砸来,谢卞借机跳到怪物的手掌上,然后身姿矫健地顺着胳膊往上走,一脚踩在它肩头后,顺手一攀到了怪物头顶。 高处风光独好,谢卞没注意到这怪物还留着一头红毛,发丝摩擦他的小腿,脚踝处还有些痒。 但谢卞没功夫管顾这些,他现在一心想着怎么把这怪物的一对角拆了,若是真引来雷电就大为不妙,他可不想被劈得焦黑。 谢卞站在红毛怪物的脑门上,双手把着它的角用了用力,两只角纹丝不动,看来靠他自己的力量行不通。 那就借一借怪物的蛮力。 谢卞一阵拳打脚踢,还以长鞭之柄为刃,往它脑门上划了几道。 怪物被激怒,残余的一臂就要伸上来拍打谢卞。谢卞又借机把鞭子绕到它的手腕上,怪物想要收手却被长鞭所制,失去平衡朝一旁栽去。 扑通一声,怪物栽到地上,一只角正好撞到旁边的石头上断成两截。 怪物爬在地上彻底没了威胁,谢卞收起鞭子从它身上跳下来,走到小女鬼面前。 小女鬼已经不哭了,但仍低着头发抖,谢卞调整呼吸后想询问一下宋立轩的下落。 但他睥睨地底几千年,久不在人间,委实有些轻敌了。 在他身后不远处,红毛怪物断了角却只是粗喘两声,立马就爬了起来。那仅剩的一臂竟然直接越过谢卞头顶,把小女鬼抓起来举在半空。 谢卞回身出鞭,但灵力有限,鞭长也有限,拼命全力也没够着小女鬼,整个人也因为灵力透支再也站不住,不得不单腿跪地休整。 红色怪物攥着小女鬼腰的手指越发使劲儿,谢卞看见小女鬼的腿不住地在空中蹬踢,不等他强撑着起身,危难间又脚踝一痛。 都这个时候,麻烦小鬼又出来捣什么乱! 谢卞皱眉低头看去,却见有一股黑烟正从他脚踝处的小鬼印记里冒出来。 黑烟越出越多,盘旋在半空,不一会儿竟然凝成个肌肉男的身形。 与此同时,半空中好像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谢卞还没来得及看清,它就又消失了。 黑烟奋力一跃上前挡在小女鬼和红毛怪物中间,猛的一拳打向怪物那几乎眯成一条缝的眼睛,拳力所及皮开肉绽。 怪物吃痛手掌一松,小女鬼就要掉落在地,谢卞怕她脑袋胳膊摔满地不好收拾,立马强忍剧痛闪身过去接住她。 肌肉男一拳一拳都打在红毛怪物的柔软处,不多会儿就把个嚣张的断角独臂怪物重新揍回地上。 红毛怪物的伤口上往外冒着黑气,似乎身体里集结了这里全部的煞气。 谢卞这回再也没有大意轻敌,用尽余力一鞭子下去直接抽在它的喉咙处,长鞭自动蜷缩,将红毛怪物绞杀。 那一大摊的血红和污黑不停滚动,越滚越小。 看见怪物变成黑气消散,谢卞才松口气,再也支撑不住跌坐在地,远看着黑烟男子浮在半空。 空中黑烟所化的肌肉男打完红毛怪物以后飘过来愣了好久,然后颤颤巍巍伸出一掌覆在小女鬼的头顶,嗓子里发出“呜呜”的声音,绵长有力,像是在安慰她。 小女鬼抬起头望向黑烟男子,谢卞终于看清了她的模样,和麻烦小鬼给他的那张结婚证上的一模一样,面容清秀,装出来吓人的拖地长发也缩到了肩头,只是身上伤痕不见消亡。 小女鬼不止身上有伤,脖子上也有长条状的淤青,仿佛是被什么人勒过一样。 黑烟男子蹲下身,把小女鬼抱在怀里安慰,手掌不住地在她身后拍打,就好像是妹妹受了委屈,哥哥暴揍了欺负妹妹的人以后来哄她。 谢卞越来越觉得这两个鬼不像是夫妻。 黑烟男子哄完了小女鬼,待她不再发抖后,一手牵着小女鬼站起来,两个鬼携手朝着谢卞开始鞠躬致谢。 鞠到第二个他俩还没有要结束的意思,谢卞先开口了:“可以,停。” 三鞠躬,他好不容易重活一回,还没死呢。 黑烟男子拿手比划着什么,可惜他连身体都是一阵烟,比划什么谢卞就更看不清了。 “有话要说?” 黑烟点点头。 “还是不能开口?” 黑烟继续点头。 “我答应你的事还没做到,等我找到你的尸体,到时候你能开口再说吧。” 黑烟欠身,然后拉着小女鬼就要往远方走。 “等一下,”谢卞叫住二鬼,他还有事要问,“你们俩,谁叫宋立轩?” 黑烟男子伸出手指,然后指向小女鬼。 小女鬼点点头,指向自己。 谢卞一笑,自己果然闹了个大乌龙。 刚刚观察小女鬼长相的时候,谢卞抽空看了眼手机里的结婚证照片,越看越觉得“宋立轩”三个字似曾相识,到这会儿才想起来,那个开木雕工作室的女设计师,好像就是叫个什么立轩。 谁说宋立轩是个男子,谢卞是先入为主被那麻烦小鬼搞乱了头绪,有了这个线索,想来出煞之后调查真相就容易多了。 “行了,照顾好她,送她去投胎吧。” 谢卞挥手,两只鬼就携手走向旷野尽头的光明处。 小女鬼的腿脚又伤走得很慢,高大的黑烟男子就慢下脚步陪着她。 总有一个人,是拯救你于噩梦的盖世英雄。 那不知名姓的麻烦小鬼终于把小女鬼接出了煞境。 小女鬼走之前,双手握成拳从自己身体里抓出来什么,谢卞只看见一道光亮飞向半空,倏尔消失了。 谢卞把长鞭收起来,闭上眼。 周遭事物逐渐消散,谢卞再一睁眼,发现自己还在小区门口的公告栏前,手正指着转让广告上的电话,景物不在,身上的疼痛感却还在。 算是解煞成功了,不过几乎丢了半条命,什么都没换回来,也不知道值当不值当。 “喂,你哪位?” 谢卞按照广告上的数字拨通电话,手机那边传来一个男人不耐烦的声音。 “您好,我在华润国际看到您的广告了,请问现在方不方便看看房子?” 无论如何,谢卞得去一趟这里看看工作室的真实面目。煞里的东西被小女鬼宋立轩扭曲,现实里的东西说不定能提供一些线索。 “行行行,那你等我半小时,我下了班赶过去。” 说完,男人就挂了电话。 说是半小时,谢卞足足在冷风里吹了一个钟头才等来姗姗来迟的房东,身上的疼痛感也终于缓解过来大半。 男子西装穿得板正,给人的感觉却和老范不一样。 老范是烧包大总裁的慵懒气质,这男子更像是个庸庸碌碌没什么本事的小职员。 门开了,谢卞停下对他的揣摩进了房间。 客厅和煞里差不多,办公桌工作台,只是少了满天乱飞的剪刀锤子。 阳台上果然有枯死的绿萝,花盆数量却好像比着煞境里少了一个。 谢卞不作他想,去了另外两间房里观察。 那一间本该放着木雕的房子里,陈列柜上层却干干净净,木龙没有了踪影,只剩抱着花生傻乐的一只小老鼠摆在台面上。 这时房东的电话响了,那穿着西装的男人出去接,谢卞就独自走到了最后一间房子里。 在煞里,这间屋子是宋立轩的卧室。可谢卞走进来却只看见一张简易的行军床,小姑娘的东西摆在飘窗上,床头相框里的照片变得清晰,宋立轩穿着工作服站在小区的假山边上举着开业大吉的气球,旁边有个瘦瘦的一样打扮的男子,并不是房东的模样。 谢卞把相框拿起来想看清照片里的男子是不是麻烦小鬼,这才发现背面还有另一张照片。 一个扎着双马尾的小姑娘和一个毛头小子在公园秋千前面合影,大致轮廓和煞里那张被宋立轩摆在床头的模糊照片一样,照片下面写着:2010.06.03.宋立轩.赵猛。 谢卞把相框放回去,看着照片若有所思。 男人的声音很大,谢卞不可避免地听见了他的谈话声。 “喂,是我,岳长河,晚上喝酒去吗……哪儿来的钱?华润的房子有个傻子看上了,八成能卖出去……你别管我,我肯定能去,先定位子……” 谢卞一笑,等着那男子挂断电话走进小女鬼的简陋卧室。 “你看了半天,买不买给个信啊!我就不跟你废话了,加上装修的钱,你给我一百万……”岳长河是个急性子,谢卞还没答应他就顾自谈起价格来。 谢卞却有别的话对他说:“这房子不是你的吧?” 谢卞早起查东西的时候顺带了解了房价,华润国际虽然不在市中心,但这套房子市值也在两百五十万左右。 要么这是个卖东西不考虑市价的傻子,要么这房子压根就不是岳长河的,他是想骗贪便宜的人签假合同糊弄过去。 岳长河好像被说中了,立马暴怒起来,声调都高了几度:“你管他娘的是谁的不是谁的,不买就滚!” 谢卞更加坚信了心中的猜测,走到飘窗前面坐下,盯着岳长河一字一句开口:“岳长河,宋立轩是不是你的妻子?” 丘,山,是岳字。 小女鬼的结婚证上只有一半照片,联系到那天她从公交车上下来不肯进小区,这个人应该是她不想见的人,再加上煞里那个红毛怪物戴着面具,谢卞只要稍微一想就能明白煞与现实的联系。 岳长河脸上的愤怒一下子凝固了,这一刻看上去和煞里挤在一起的脸也没什么区别。 他忽然转过身把房门锁上,细长的一双恶煞眼盯向谢卞。 “既然知道了什么,你觉得你还能跑吗,多管闲事的小屁孩!” 岳长河朝着谢卞走去,顺手拿起门后的衣架,熟练得就好像他经常这么做,并且随时随地都能拿起什么东西去打人。 眼看他手里拿着衣架就要打在自己身上,谢卞赶紧闪身躲开。 但没想到这个动作更加激怒岳长河。 “还敢躲?” 谢卞心想我为什么不躲,然后看见岳长河撸起袖子把铁质衣架对折握在手里,怒气冲冲地朝他扑来。 谢卞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别说他刚刚在煞境里透支灵力,就算没有透支,他这个小身板也不像是是能抵挡住比自己重个几十斤的成年人的。 他在煞境可以呼风唤雨除魔斩怪,到了现实里不过是个没了小鬼就手无缚鸡之力的十几岁少年,自然打不过比他高许多的岳长河。 但有人可以。 “你再继续看戏不出来的话,明天就该替我请病假了。” -------------------- 作者有话要说: 范无救:觉醒了,猎杀时刻! 第7章 麻烦小鬼(6) 谢卞直勾勾盯着岳长河身后开口。 一声好似没有来处的叹息后,白墙上出现了一个手掌大的黑洞。 黑洞逐渐向外吞噬,不多时已变成一人多高,仿佛一扇连通什么世界的大门。 “别他娘的装神弄鬼。” 岳长河高喊,丝毫没有意识到危机来临,还在继续朝谢卞逼近,却忽然感觉胳膊受制,有什么人把手搭在了他肩头,而后从肩膀处泄下一股逼人寒气,须臾之间蔓延到他的全身。 从谢卞的角度能轻易地看到,黑洞的漫天虚无中央走出一个黑袍男子,他背上的大杀器闪着冷冽的光,正是铩虎镰。 范无救的脸在黑袍的掩映下煞白无血色,明明是好看的眉眼,却从里到外都透着寒意。他的长发从兜帽中飘落一缕,纠缠在衣襟上,精壮的小臂若隐若现于黑袍之下,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正自肩头着力,拿捏着岳长河的性命。 范无救猛一用力,岳长河就吃痛惊呼,整个身子瘫软跪在地上。 “我许你动他了吗?” 范无救明明没有张嘴,声音却从四面八方传来,如千钧之坠压抑着岳长河的灵魂。 岳长河还想挣扎,范无救直接一脚踩在他背上,铩虎镰不知何时架到了岳长河的肩头,锋利的镰刃朝向他的喉咙,只要他稍微一动,或者范无救稍微一用力,他的脑袋就会和身体分家。 屋里气温骤降,谢卞把围巾紧了一紧,从飘窗上起身,走近了问岳长河。 “除了宋立轩,你还对什么人下过手,叫什么名字?” 两个冤死鬼一起出现,岳长河一定和麻烦小鬼的死脱不了干系,谢卞皱眉,他连那个拦路小鬼头的名姓都不知道。 “你说的是那个婊/子的姘头吗,他活该,他们俩都活该!这就是他们通/奸的地方,那个婊/子天天穿的花里胡哨出来勾引人,我看不是在搞木头,是在搞男人……” 岳长河的头努力往后仰想逃离铩虎镰的禁锢,嘴里还是不干不净叫嚣的话。 “我问你他叫什么,是不是叫赵猛!” 岳长河惊奇地发现,刚刚站在他面前那个柔柔弱弱的少年身上竟然迸发出一股强大的气场,这气场可与他身后的身份不明之人匹敌,迫使他不得不点头承认。 原来麻烦小鬼真的叫赵猛。 “他现在在哪儿?” 岳长河看见了谢卞的手机屏幕录音键一闪一闪,他忽然不愿意说了,抵死咬住嘴唇不开口。 联系煞境里的际遇,谢卞几乎可以肯定此人就是对宋立轩施虐并把她最终杀害的凶手。 剪刀、锤子、扫帚、拖把、木雕,岳长河就是用这些随手拿起来的东西抽出宋立轩身上的一块块淤青和伤疤,就像他刚刚顺手抄起衣架要打自己一样。 所以变成小女鬼,宋立轩也惧怕并比葫芦画瓢地用这些她怕的东西来恐吓别人。 宋立轩脖子上的勒痕,说不定也是岳长河干的。 没有证据,杀人犯才不会主动交代,刚刚他只不过是迫于二人气场压制,下意识说了什么。当初宋立轩失踪他都能演下去,如今谢卞就算再厉害也只是个半大少年,他没有蠢到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岳长河原本以为这少年是赵猛的什么人,还想和他讲讲条件让身后那个黑袍男子把镰刀收起来了,可少年好像突然对他失去了兴趣。 “把他扔在屋里,报警吧。” 谢卞看都不看一眼地从岳长河跟前走过,范无救收起黑镰,将岳长河击晕踹进角落,紧跟着带上门出去了。 “去哪儿?” 范无救跟上谢卞的步伐,一脚横在电梯门口问他。 谢卞叹了口气:“回去写作业。” 范无救把兜帽从头上取下,顶着一张煞白的脸也挤进电梯。 走动间,他的发丝拂过谢卞的面颊,谢卞觉得有些痒痒,伸手拨开扭头别过脸去。 电梯侧边是一面镜子,谢卞看到镜子里的自己形容憔悴,疲累非常,而他旁边那人的身影却根本没有被镜子映照。 谢卞扭头看向范无救,范无救仍然神色无异地单手负镰站着,就像他在无妄城几千年光景里看到的那样,神鬼勿近,无欲无求,和那个嚷着要自己多吃肉的老范完全不同。 “录音给我,我去报警,你先回家。” 范无救察觉到谢卞在盯着自己,紧绷一会儿后竟然神情松懈下来,身上的装扮也不知何时变回了黑西装,好似刚刚神鬼勿近的黑无常大人只是个幻影一般。 老范伸手按了一楼,谢卞才发现自己刚刚慌乱躲进来的时候没按电梯楼层,终于回过神来,把刚刚录下来的岳长河的只言片语都发给他。 电梯门开,谢卞跟着老范从电梯里出来,眼看着这个捉摸不透的人在前面走着,心里竟然有些怅然。 他现在好像更熟悉这个好说话的男人,而不是那个在地底世界杀伐果决的同僚。 “司机在小区门口,你自己过去吧。” 老范趁着无人注意直接在谢卞身旁隐去身形消失不见。 谢卞走到小区门口,果然看见了老范那辆拉风耀眼的黑色布加迪,眼下这个点等公交怕是等不到了,谢卞只能认命一样上车,任由司机风光无限地把他送回去。 “你们老板什么时候过来的?” 谢卞缩在车座里问司机。 赵猛的黑烟出现之前,他在煞境里看到了铩虎镰一闪而过的光,知道范无救就藏在自己身边,却不知为何一直没出手。 谢必安假装失忆的时间长了,有时候觉得自己就是人间少年谢卞了。 一个假装不记得,一个假装不知道,他也不知道自己和范无救这是在演哪一出戏。 “范总也过来了吗?在哪儿呢?他只嘱咐我来接你……” 司机一听到老板的名字,直接一个转弯急刹车停在路边,谢卞差点脑袋撞出个包来。 “他回去了,你开你的车就行。” 谢卞揉着脑袋和他解释,催促司机先回家,不必理会老范。 不是后来出现的,那就是一路跟着……范无救一天到晚都在干什么呢? “你们老板……范总平常在公司做什么呀?” “不清楚,不过他经常不在公司,不知道什么时候出去了……您问这个做什么?” “没事,随便问问。” 谢卞看向窗外,不多会儿已经到了家附近。 他们住的地方在大学城旁边的别墅区,听说老范以前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在闹市区住大平层,后来不知道为什么搬到稍微远一些的郊区来了。 司机把范无救的跑车开走,谢卞自己进了家门。 他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继续和老范相处,所以面对老范的询问,竟然来了一句“回去写作业”。 好像只有借着谢卞这个身份,才能凑合着在人间活下去。 “安安回来了,先去洗手,饭马上就好!” 回姐在厨房忙活,谢卞自己上楼回房间。 脚踝上小鬼赵猛留下的印记还没消,但比从前淡了许多,也不冒黑气了,远看着就像一小块青斑。 等赵猛尸体被找到沉冤得雪那一天,应该就能消去了。 吃饭的时候范无救还没回来,饭桌上只有谢卞自己。 不见也好。 回姐还真的又做了排骨和虾仁,只是谢卞没胃口,喝了点粥就睡下了。 直到自己返校,老范也没出现在家里,谢卞几乎都要怀疑他装不下去重回地底了。 万幸的是,谢卞再一次放假坐上103路公交车回家的时候,没有遇见买鸡蛋的大妈,赵猛的事情也终于有了结果。 新闻通报了去年的的一起失踪案。 岳某与其妻宋某婚后不合,岳某生性多疑,因怀疑宋某与一起开工作室的好友赵某有私情,多次对妻子进行殴打虐待,还撕毁了结婚证威胁宋某不能离开自己,后来得知宋某补办结婚证要与自己离婚后将其于所开工作室中杀害并抛尸野外。而后岳某谎称宋某出差瞒过其家人好友,宋某好友赵某心存疑惑逼问岳某,也被岳某杀害抛尸。 警方已根据岳某的指认在郊外荒地找到两名受害者的尸体,并正式将案件移交检察机关提起公诉。 宋立轩是被人勒死的。谢卞想起煞里公交车上追过来的女鬼和木龙,原来她怕的并不是火,而是握成长条的围裙和麻绳。 岳长河承认自己去找宋立轩那天还给她打了电话,结果宋立轩不告诉他自己的住处,他就在小区里游荡,听见花盆落地的声音,在五楼的阳台上看见了宋立轩惊慌失措的脸。 谢卞可以想见,一个高高兴兴去上班的姑娘在公交车上接到了那个她想逃离的人的电话,匆匆忙忙跑回工作室想躲起来,结果害怕到甚至没发现自己门都没关好。 她一定是在阳台上发现了楼下岳长河的踪迹,慌忙之中碰掉了花盆惹出动静才暴露自己。 一个吓人都不会的小女鬼,她生命里最恐怖的东西也就是岳长河了。 谢卞看着打了码的嫌疑人照片,对上了红毛怪物的脸。 宋立轩床头摆着她和赵猛的合影,两个人一样瘦瘦的,最开始的时候宋立轩肯放谢卞从煞里离开,想来是感觉到了他脚踝处赵猛留下的印记。 赵猛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才会不要命地去找岳长河,又在死后想办法进入煞里保护自己的朋友? 人类小鬼都是这样不自量力吗? 谢卞一边想,一边下意识拍了下自己的左肩膀,然后愣住了,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做。 谢卞在小区门口下车,穿过一栋栋漂亮的花园别墅往最里面走,终于到了家门口。 他还没来得及指纹解锁开门,小腿上又是一凉。 麻烦小鬼的那双手还在地底下晃着,不敢触碰谢卞,只是用手指头戳了戳他的小腿,然后小心翼翼地躲在一边等他低头。 “出来了?” 两只鬼手合抱朝谢卞作了一个揖。 谢卞笑了笑:“那怎么不去轮回投胎呢?” 两只鬼手开始胡乱晃动,比划了一堆,谢卞一句也没看明白。 “你稍等一下。” 谢卞从别墅前的台阶上跳下来,到不远处的花坛里捡了几个石头,找了个避光的地方摆了起来。 鬼手重新出现在他脚下,但随着抖动幅度的增大,身体的其他部分也开始冒出地面。 胳膊,头,肚子,腿…… 不一会儿一个和宋立轩床头照片里一样瘦瘦的小伙子就出现在谢卞面前,他衣衫破烂,脖子里带着和宋立轩一样的勒痕,浑身没个完整的皮肉,不知道是生前还是死后遭受了非人的虐打。 赵猛灵魂重见天日,惊喜地左看右看了半天,然后才反应过来是谢卞召出了自己,“扑通”一声就要往地上跪。 “起来吧。你上次走的时候有话想对我说,什么话,说吧。” 谢卞想起煞境里最后赵猛拉着宋立轩的手走的时候的情形,黑烟伟岸高大,赵猛瘦弱胆怯。 这个小鬼是多么希望自己能变成煞境里那样强壮去保护朋友。 赵猛沉冤得雪已经能说话了,但舌头却不听使唤,憋了几分钟才说出来一句完整的话,谢卞这才发现他的声音纤细柔软,听着很像女孩子。 “我和……阿轩……只是朋友。我最后……找到阿轩的……尸体了……岳……王八蛋……把我和……阿轩……埋在一起了……” 第8章 麻烦小鬼(7) 埋在一起了…… 谢卞琢磨着这句话,想起一些事情来。 当时赵猛找上自己的时候又是摆手又是作揖,谢卞不甚明白。现在想来,摆手是因为并非要拜托自己找到他的尸体,后来又作揖同意,可能是想着他们埋得不远,找到他也就找到宋立轩了吧。 谢卞想着想着就有些出神了,这一出神反倒让赵猛产生了误会——他以为谢卞嫌弃他的声音。 “我说话……一直这个样子……他们都说我……娘娘腔……” 谢卞被他的话拉回思绪,明白过来他的忧虑:“别急,慢慢说。” “我……我……” 赵猛想努力解释什么,结果越说越着急,更加磕磕巴巴。 谢卞看着他几乎要把自己的舌头打上结的样子,感觉自己等到天黑也等不出来他的后话,只能想点别的办法。 地上摆着石子阵,现在赵猛是他召出的鬼,鬼和鬼主之间是能建立起联系的。 谢卞示意赵猛凝神,伸出两指探在他的眉心。 “别紧张,现在用心去想你要说的话。” 赵猛闭上眼睛,他的声音通过灵识,传到了谢卞耳朵里。 …… “我叫赵猛,男,身高一米七七,二十六岁……对不起我又说废话了……那我讲讲阿轩的事情吧。” “我和阿轩是邻居,也是好朋友,我们没有私情。” “我从小声音就是这样,好多人笑话我娘娘腔,只有阿轩不嫌弃我。她说,真正在乎你的人,不会在意这些。” “后来我们一路同行,就像家人那样。” “……又说远了,阿轩喜欢岳长河,上大学的时候就喜欢了。可是那时候,比我们大一届的岳长河不喜欢她,还总是嫌弃她个子矮。” “但阿轩就是喜欢他,喜欢了很多年。后来岳长河毕业两年多以后做生意失败了,女朋友也离开了他,阿轩二话不说把自己攒的钱都借给他还债了。岳长河拿了阿轩的钱还了欠款,找了家公司做小职员,生活稳定以后向阿轩求婚了。” “阿轩以为她雪中送碳,苦尽甘来等到了,我也很替她高兴。” “但是我们没想到,那才是噩梦的开始。” “领完证,岳长河就把阿轩的结婚证撕掉了,说是别人告诉他,没有结婚证就不能离婚,他不会和阿轩分开的。话说得浪漫,但他根本就是个骗子,其实是他当时的女朋友抛弃了他,他尊严受挫才来找阿轩的,什么不会分开,说白了也是占有欲作怪。” “结婚以后,阿轩只要出门稍微打扮,他就说阿轩出去勾引别的男人,就连和别人多说一句话,他也会生气。” “开始是吵架,后来……后来他就开始打阿轩。我发现的时候,阿轩已经被他折磨很久了。” “阿轩说,岳长河每次打完她,都会抱着她哭,说只是她了。阿轩就这样,相信了她的爱,一次又一次地原谅了他。” “后来,我和阿轩一起开工作室的事情被他知道了,他就把阿轩关起来。我费了很大的功夫把阿轩救出来,阿轩终于醒悟决定离开他,我陪着阿轩去补办结婚证,离婚律师我们都找好了……” “但是阿轩突然失踪了,我找不到她。” “我知道一定是岳长河搞的鬼,我去报警,警察说已经在调查了,岳长河被带到警察局询问好几次,还是没找到阿轩的下落。” “我开始自己调查岳长河,从公司到家里,从同事到他的家人,我都找遍了。” “终于有一次,岳长河喝多了很反常地往郊外跑,才被我发现了端倪。” “他把阿轩埋在郊外的荒地里,我一路跟过去,却被发现了,然后……” 然后赵猛就被以同样的方式杀害,埋在了宋立轩的旁边。 赵猛和谢卞解释着一切,他来只是想说一声自己的尸体已经被找到,他们一人一鬼的契约算是完成了,然后对谢卞表达自己的感谢。 谢卞抬起腿观察,发现脚踝处的青斑果然消失不见了。 谢卞手举了这么久有些累了,一直靠灵识交流也不是办法,索性就把手挪开,示意赵猛直接说。 “你找到证据怎么不报警呢?” “我忘了……后……后来已经来不及了……” 赵猛又开始说不清楚结结巴巴,并自责于活着的时候没什么用处。 谢卞点点头,说不清是明白了还是没明白他的这种自责。 “那你家人呢,你就这么……没了,他们不担心吗?” 宋立轩死了好歹有个赵猛忙前忙后,那赵猛死了怎么一点波浪都没有,谢卞想不明白。 赵猛看了一眼谢卞,又把头低下去:“我小时候爸爸妈妈就没了,我在姑姑家长大,姑姑一家很忙,没有时间管我,长大以后我学费生活费都要靠自己打工……阿轩有时候会帮我……她就是我的家人……” 所以他就是算死了,也要去拯救阿轩。 “谢谢你,阿轩的事给你添麻烦了,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吗……” “行了,什么都不用,你回地府投胎吧。” 感情不投胎是为了来报恩,谢卞自诩没什么需要人帮忙的,于是打断他转身要走,却发现不远处站着个人。 久不露面的范无救终于出现在自家门口,看着谢卞和赵猛,不知道听了多久。 谢卞还没反应过来,赵猛已经吓得坐在地上。 “无……无常大人。” 老范在地底世界颇有些名声,别说是赵猛这种新鬼了,连他的那些同僚,什么孟婆判官,都有些怕他。 谢卞回头看了一眼跌坐在地的赵猛,又抬头望了一下范无救。 范无救没穿西装,竟然久违地裹了件棉服,脖子里还挂着围巾,看着很有烟火气,不紧不慢地朝他们走来。 “会做饭吗?” 老范居然一把将赵猛从地上拉起来,还拍了拍他的肩膀。 这下小鬼赵猛更紧张了。 “我……我会做蛋糕……阿轩可喜欢吃了……” 老范把手收回来,看了看谢卞继续开口。 “肉会做吗?” 赵猛颤颤巍巍回答:“虾仁丸子汤算吗?” 老范一听“虾仁”两个字,脸上竟然露出了久违的微笑。 “行了,你留下来做饭吧,没有工资,我待会给你换个好皮囊。” 老范点点头,算是自作主张把赵猛留下了。 谢卞却有些不解。 “回姐呢?” “跟我请了一个月的假,有事回家去了。” 他这是怕谢卞吃不好,直接就地找了个鬼厨师帮忙。 其实谢卞一两星期才回来一次压根用不着这么大费周章,但看着赵猛脸上的笑容,谢卞还是把拒绝的话忍下了。 赵猛说会做饭,厨艺果然不差,最起码蔬菜沙拉谢卞吃得就很开心。 但老范好像有些不高兴,一直到看着谢卞吃了两个虾仁,表情才缓和些。 他们吃饭的时候,赵猛就局促地在一边站着,生怕那位杀神大人一个不开心直接让他灰飞烟灭。 “还……满意吗?” 他不开口还好,一开口谢卞就注意到他满脸满身刻在灵魂里的血污,直接吃不下饭了。 范无救皱皱眉头,打量着赵猛,就要应约给他换身行头。 “等一下,”赵猛发现了他的意图,还没等黑无常大人动手,开口想讨价还价,犹犹豫豫看了眼范无救,吓得直接掉头转向谢卞求救,“我能不能还长以前那样子……” 他实在是害怕,这位不近人情的大人把他变成什么奇奇怪怪的样子,虽然本来的模样不算好看,但活这么多年突然让他变个样子可能还是不太习惯。 谢卞还没出声,老范手指在桌子上一扣,赵猛应声就变了个模样。 谢卞这才看清楚他的样子,瘦瘦的,脸也普通,和他班上没什么存在感的同学也差不了多少,只是围在赵猛腰上从前专属回姐的大粉色围裙看着有些违和。 赵猛摸摸自己的脸,发现自己变回了“人不如其名”的模样,高兴得几乎要蹦起来,然而发现自己在谁面前站着以后,又赶紧正了身子站好。 “谢谢黑……大人。” “黑大人”吃得差不多了就要离开餐桌,看着谢卞嘴里嘟囔了一句“好像长高了”。 上楼之前,范无救去酒柜里挑了瓶红酒,抱着上了楼。 “我喝点就睡了,你也早点休息。” 谢卞不理他,也没功夫管顾自己有没有长高,他还有问题要问赵猛。 “你为什么来找我,我的意思是,你怎么知道我能帮你?” 他原本也想问宋立轩从身体里拿出来的光亮是什么东西,想了想赵猛的笨蛋样子也不像是能知道,话到嘴边又换了个问题。 他在人间活了这么多年,和自己的仇人相安无事已实属不易,实在想不明白怎么好端端地有个小鬼会找上门来要他重操旧业。 “有人跟我说你很厉害……” “谁?” 除了老范,难不成还有别人知道他这反叛的城主还活着? “左右。” 谢卞听完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心不在焉吃完了这顿饭回房间。 无妄城里好像是有这么一号鬼。 无妄城里有很多犯了重罪的恶鬼,除了谢必安执掌无妄城前城中的三千个,范无救后来还抓回来许多。 左右就是后来的其中一个。 谢必安记得自己在无妄城的住处是个破烂的小铺子,他喜欢在灯火昏暗的地方坐着,身前摊着无妄册,手里拿着赏罚笔。 范无救有时候会敲门,听见他的回应后才进来。 进来以后范无救就把铩虎镰收起来,从袖子里掏出来一连串被缚灵索绑着嗷嗷叫的小鬼在他面前摆成一排。 左右就在其中的某一排里。 “不许乱叫,一个一个自己交代!”范无救恫吓,那被降的恶鬼就会老老实实地磕头自报家门。 “小人……不对小鬼名叫左右,左右的左,左右的右,因为贪财犯下……” 谢必安听完,将他的名字记在无妄册上,然后给这个小鬼分配住处:“你住城西,和贪吃鬼一个院子,可有异议?” 小鬼不敢有异议,咣当咣当磕头,谢必安挥手,左右就去做了贪吃鬼的邻居。 …… 关于左右,谢卞只能想到这些,他实在不明白,这贪财鬼让赵猛找自己是何居心。 谢卞控制灵息,耗费最小的气力,只把警神鞭召来。 于是一条半米多长的小巧红鞭出现在他手中。 方才他虽然是慌乱中随意召来的,可从背着小女鬼出屋门的那一刻,谢卞就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是谁把他丢了的东西埋在了那片荒地里。 而这丢了的东西,就是警神鞭,所以他才会下意识召出这并不惯常使用的长鞭。 谢卞摩挲着这“恰好”出现的煞器,想起左右来。 左右让赵猛去找他,是为了把他引到荒地去吗? 不对,左右是范无救抓来的,老范一定知道此中关节。 谢卞立马从窗边起身,悄悄出了门,然后被蹲在他门口的赵猛吓了一跳——在这栋别墅里,也就谢卞能让他看着不害怕。 赵猛正要开口,谢卞赶紧瞪了他一眼把他的话憋回去。 眼见赵猛捂着嘴巴安静下来,谢卞这才转身,蹑手蹑脚地朝老范的房间走过去。 二楼有两间卧房,谢卞住在南边那间,范无救就隔着个楼梯住他对面。 谢卞过去的时候,发现老范的房门没关。 不知何时,赵猛也跟了过来,结果他做鬼的时候长了,突然能自由活动一时控制不住手脚没刹住车,直接撞到了谢卞身上。 吱呀。 一人一鬼一起冲进了老范的房间。 屋里没人,谢卞打开灯,只看见一床凌乱的浅灰色条纹毛毯和床头放着的半杯红酒。 赵猛好像很喜欢一惊一乍,谢卞还在琢磨范无救是不是出去了的时候,赵猛直接在他背后戳了戳,吓他一跳。 谢卞回身,顺着赵猛所指的方向,看见了墙上那个还没消失的黑洞。 刚走不久。 谢卞想都不想地跑过去直接扑进黑洞里。 在他身后,赵猛没了去处,也跟着进了虚无门里。 --------------------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就是新单元啦 ==================== # 狸奴怨 ==================== 第9章 狸奴怨(1) 虚无门里漆黑一片,暗无天日,谢卞只能凭直觉走,并不知前路通向何方。 赵猛是鬼,该是那个吓人的,却十分没出息地紧紧拽着谢卞的衣角跟在后面。 这下子谢卞拖着个麻烦小鬼,想快走两步也不行。 “你跟来干嘛?” “我……我害怕一个人,不,一个鬼呆着……” 赵猛哆哆嗦嗦地回他,声音越来越小。 但在未知的黑暗里,一切感官体验都被放大,谢卞依旧可以听清他如蚊子一样的哼哼。 出来找老范的时候穿的还是居家的单衣,身上什么也没带,只有手中那挥一下就要玩一次命的鞭子,谢卞心里也没什么底。 这一片漆黑,他也不知道去哪儿找范无救。 几乎是在他心里犯嘀咕的同一时间,一只手忽然搭在谢卞的肩头。 明明是透骨的凉意,谢卞却生出了莫大的心安。 那只手在他肩膀上放了一会儿,指节开始有节奏地跳动,耐人寻味一般地扣着,像是在安抚。 “出来找我,做什么?” 范无救的声音从黑暗里传来,明明还是和那天一样压迫感十足的嗓音,谢卞听见他字节之间的呼吸声,却感觉他还是如在饭桌上叮嘱自己吃肉一样寻常。 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不像是个问句,更像是个回答。 你来找我,你找到我了。 这时候再编什么作业不会写要上辅导班的谎言就属实有些胡扯了,谢卞只能硬着头皮实话实说。 “想起一个人,来问问你。” 谢卞开口,他的声音也在黑暗里回荡,飘渺不定,许久才消散。 范无救沉默了很久以后,谢卞才听见一声语焉不详的“嗯”,仿佛已经知道了他要问什么。 “明早告诉你,先回去睡觉吧。” “那你呢?”谢卞一只手抓上自己的肩头,正触碰上范无救要撤开的那只手的手指。 范无救轻轻笑了一下:“我有些事要去办——” “我和你一起。” 谢卞还没等他说完,直接打断他。 他心里有太多关系范无救的疑问,并好奇这个能毫不犹豫杀掉他的仇人,为什么又把他救了回来。 同时他也好奇着,没有人的时候,范无救是不是就自己待在这种地方,他所谓的去上班,亦或是睡觉,都是在黑暗里吗? “……我……我也想和你们一起。” 被两人忽略了半天的小鬼赵猛又一次哆哆嗦嗦开口,不愿被落下。 谢卞又听见范无救笑了,但虚无的笑声背后,他想象不出来范无救那张掩映在黑袍之下的鬼脸,笑起来该是个什么光景。 “好。” 黑无常回答的声音里是无可奈何的妥协,有点像任人胡闹的宠溺。 谢卞努力把自己从这些不切实际的脑补中抽离出来的时候,范无救刚好走到他前面,把一只袖角塞进他手中。 “牵着。” 谢卞的耳根一红,好在黑暗掩盖一切,谁也没有看见他的异常。 赵猛拽着他,他又拽着范无救。 老范这是把他当孩子哄了。 谢卞不想被当成小孩儿,松开他的衣袍打算听声辨位。 范无救走路的时候没有声音,谢卞听不见他的脚步声心里有些慌,耳旁突然传来“哒——哒——哒——”的有节奏的敲击,原来是范无救用铩虎镰轻杵在地上,向他发出引路的声音。 没有人说话的时候,谢必安感觉自己像回到了无妄城,他曾经在那里孤独了几千年,范无救就算偶尔到访,两人也是相对无言。 终于,不知走了多久以后,敲击声停下,前方忽然出现一个光阵,谢卞被晃得闭上眼睛。 再睁眼的时候,谢卞就到了另一个地方。 外面好像下雨了,雨水滴滴答答落在管道上碰撞出近在咫尺的声响,可谢卞目之所及处却没发现任何圆柱形的东西。 很快他就发现了不对,找不到管道,是因为他本身就处在一根半径有三米长的管道里。 怪不得从站定的地方望出去,视野尽头是圆形。 范无救没有解释,谢卞却已经通过周遭事物的反常明白过来,他已经在煞里了。 所以老范不睡觉,是因为要入煞。 谢卞感觉有些冷,打了个寒颤,看见范无救于黑暗中也摸了一下胳膊。 老范明明是最不怕冷的一个,在煞境里他们的真实感受会被取代,也就是说,在这个环境下的煞主觉得冷了。 谢卞看看前后,雨没停,借着光亮只能看见一点外面的样子,只是模模糊糊看不清楚。 谢卞直接越过范无救往前走去,管道里已经有些积水了,再不想办法,他那双穿着进来的拖鞋要湿透了。 他站在管道尽头,伸手去接外面的雨。 触感冰凉湿润,是真的。 如果现在这身睡衣打扮穿出去,被淋湿是必然的,谢卞咬了咬下唇,回头望向范无救。 借着光亮,谢卞看见老范黑袍下的脸,嘴角好像是轻微上扬了一下。 他在等他求助。 范无救空着的那只手从黑袍底下伸出来,朝空中挥舞一下,下一秒谢卞身上就多了一件和他身上一般无二的长袍,不一样的是谢卞所着乃是白色。 谢卞想让范无救想办法把雨停了,老范却给了他一件遮风避雨的长袍。 范无救的嘴角又上翘了一分,那神情好像是在告诉谢卞——你又没有明说要什么。 谢卞不说话,认命地扭头朝雨中走去,抬腿间,脚上就多了一双布靴。 “我也想要……可不可以……”再次被两人忽略的赵猛颤颤巍巍举手。 范无救跟上谢卞的脚步,头也不回地胡乱打个响指。 “……大人,为什么我的是雨衣啊……” …… 走出老远以后,雨还没有要停的意思。 进宋立轩的煞的时候,他好歹有赵猛提供来的一星半点的信息,此刻在雨幕里摸黑前行,谢卞是真没有什么主意了。 煞是范无救带他来的,范无救都不急,他又急什么? 谢卞逐渐放慢步伐,去聆听周围的动静。 他原意是想通过声音判断身后的范无救在做什么,结果意外听见了别的声音。 脚步声。 缓慢又有节奏的脚步声传来,仿佛周围有人踏雨而行。 可谢卞看了一圈也没找到什么人,但直觉告诉他,脚步声会指引着什么。 谢卞穿着那件长袍紧跟脚步声走,袍袖宽大,斗篷上的兜帽垂下来还遮了一半的视线,也不知道范无救每天穿成这样走路会不会摔跤。 脚步声逐渐停下,落在身上的雨好像也停了,谢卞抬头看,才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老旧的院门前。 只是这院门足足有十几米那么高。 经过刚刚的管道,谢卞已经发现这里的东西都大得离谱,仿佛他们来到的是巨人的国度。 范无救和赵猛也跟着来到门前。 铁制院门吱吱呀呀地开了,谢卞见机直接挤进门里。 进到煞里以后,比起谢卞,赵猛好像更愿意贴近范无救,因为他也知道哪个才是更能打的靠山。 谢卞暂时原谅了他的吃里扒外,没了赵猛的牵制,他行动起来更加方便。 雨从谢卞踏入院门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停了,谢卞把头上遮挡视线的兜帽取下四处观察。 这是一处寻常的院落,屋檐下摆着几个破旧花盆,漏瓦青砖随意堆起个小窝棚,站在门口往里还能看见几根半人高的鸡毛,谢卞瞧见了,知道这是养鸡的地方。 院子虽寻常,东西却都被放大了,观察起来颇有些困难,谢卞要走几十步,才能从鸡窝走向院子另一边。 另一边的院墙下停着一辆老旧生锈的三轮车,三轮车的车胎上还裹着泥泞,谢卞伸手去比,发现有他手掌那么宽。 确实大的有些离谱了。 “大人,小心!” 赵猛突然高呼起来。 谢卞闻言下意识看向他口中的“大人”,可范无救安然无恙怀抱着铩虎镰,还是那副人嫌鬼烦,风雨不动的模样。 谢卞看向他的时候,老范也正看着谢卞,两人的目光短暂交汇,那一瞬间,谢卞好像在这见惯风雨的黑无常眼里看到了一丝不易被察觉的慌乱。 嘎吱…… 谢卞回头,发现这辆老旧的三轮车竟然动了起来,掉了一半的车门挡板随着车的移动晃荡着。 而车轮,正在他身后缓缓滚来。 赵猛口中的“大人”原来并非老范,他不知道谢卞的真实身份,潜意识里把谢卞和范无救归为一类人,慌忙之中口不择言,叫出了和范无救一样的称呼。 谢卞朝旁边跑去,躲过忽然滚过来的车轮。 三轮车带着一轮胎的泥,又朝范无救站的地方滑去。 赵猛还在范无救旁边寻求庇护,老范见状,一把抓起他的衣领腾空跳起,然后稳稳地落在谢卞身边。 赵猛惊魂未定,眼珠子都不会转了,隔了许久才缓过神来,伸出两只手,一手一个地抓住了两位“大人”。 谢卞鄙夷地看了他一眼。 “别叫我大人。” 这个时候他还有精力去计较一个称呼,看来是真的天不怕地不怕。范无救轻轻笑了一下,声音极小,连谢卞也没有察觉到。 三轮车笔直地冲向鸡窝,前轮正好停在鸡窝的小门铁栏杆里,紧紧卡死动弹不得。 好险。 谢卞瞪了赵猛一眼,把小鬼搭在自己身上的手弹开,又打量了范无救一下,那眼神好像在说:“你看着他。” 颇有些临危托孤的意思。 谢卞以为危险排除,正要往屋檐下走去,忽然听见一阵比刚刚大了数十倍的响动。 那被鸡窝卡死的三轮车竟然违背常理的扭动起来,车把在铁栅栏的间隙里左右晃动,后头破破烂烂的挡板都要翘到天上去了。 很快,谢卞就发现了“它”的意图——随着三轮车的扭动,还没卡死的两个车轮正逐渐从车上脱落。 不多会儿,两只轮子弃车逃脱,那锈迹斑斑的车架子“轰隆”一声砸在地上,赵猛吓得直接躲到范无救身后。 谢卞还没反应过来,重获自由的两个车轮忽然不管不顾地滚动起来。 一个朝向他,另一个奔向老范。 -------------------- 作者有话要说: 范无救:区别对待感谢在2021-08-13 00:00:00~2021-08-18 00: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桃咕咕、九落珩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夜吟晓月寒 23瓶;顾青茗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章 狸奴怨(2) 还缠上不放了。 谢卞再次飞身避开车轮的攻击,另一旁的范无救也拎着赵猛在院子里跳来跳去。两个人非常默契,只是单纯躲闪,谁都没有近一步行动。 谢卞不动作,是知道这里有老范。很多事情,譬如警神鞭和神火,召出来一是费力气,二是不好解释。 既然黑无常在,他干嘛不等着正经鬼王出手呢? 显然范无救也琢磨着什么不打算出手,两个人动作同步,一个跑一个跳,把个不大的院子当成了游乐园。 只是苦了赵猛,刚从地里被刨出来就得爬高蹦低,在老范第十三次拎着他从空中飞过以后,赵猛不争气地吐了。 他既然做了鬼,自然也吐不出旁的东西,只是趴在地上,喉咙里往外汩汩冒着黑气。 谢卞却是实打实吃过晚饭的,看见这样的情景,身形一顿,手臂撑墙,差点也没忍住。 范无救终于出手,他把赵猛扔到鸡窝顶上,忽然疾步朝谢卞所在的屋檐下跑去,感觉到追踪目标的位置变化,两个车轮都调转方向对准他们。 范无救跑动的时候,黑袍随身体动作飘荡,远远看过去就像一团阴翳的黑云。 谢卞呆住了,在无妄城下,范无救也是这么跑向他的。 弥弥树叶落尽,那团阴翳的黑云冲到他身边,手起镰落,毫不犹豫结束了地底的动乱。 在这种时候胡思乱想实在不应该,谢卞回过神,身子一轻,发觉自己被范无救揽着腰带到一旁。 范无救做人的时候头发只到耳边,恢复无常真身以后却有一头垂到腰际的黑发。 长发飘荡,蹭在脸上有些痒痒的,谢卞一时呆滞,半晌没有动作。 “两位大人,你们没事吧?“” 赵猛站在鸡窝顶上,双手捧成喇叭状朝他们高喊,谢卞听见后,尴尬地从范无救的怀里撤出来。 还有车轮呢。 谢卞回头去,发现两个车轮叠在一起动弹不得,好像被什么东西制住了。 离近了才看清,范无救那不离身的铩虎镰正越过两个车轮的辐条间隙斜扎在地上,像个铆钉,结结实实把车轮制住了。 眼见再无作祟的可能,车轮突然失去了横冲直撞的本事,翻滚几下倒在一边。 范无救振臂,铩虎镰隔空飞回他手中。 危险暂时解除,谢卞想起来关心这院里唯一愿意好好说话的赵猛,看见他动作诡异地在鸡窝顶棚上活蹦乱跳,没缺胳膊没少腿的,才算放下心来。 只是他仍不喜欢“大人”这个称呼。 “别叫我大人。”谢卞又重复了一遍。 “那叫什么?” 这倒是把谢卞问住了,白大人,谢必安,小谢,都不太适合。 总不能也跟着叫安安吧? 谢卞犯嘀咕的时候忽然想起,老范甚至都没怎么称呼过他。 在无妄城里是说不上话,来了人间是不怎么说话。 “随你的便。” 赵猛歪着头还真思考起来,过了半晌试探开口,给出了他的答案。 “大哥?” 谢卞下巴差点没掉下来,“大哥”这么江湖气的名字真的适合他吗,他难道比乌漆麻黑的黑无常看着还不近人情? 想到范无救,谢卞侧目观察,发现他果然没忍住又笑了。 笑个屁。 “大哥……你能不能来接我一下……我害怕。” 见谢卞没有异议,赵猛就自以为是地把这个江湖称呼叫起来,鸡窝有点高,他站在上面还是有些恐惧的。 但他的大哥并没有要来接他的意思。 “自己跳,缺胳膊少腿儿的,下来我给你缝。” 谢卞把自力更生的带鬼原则贯彻到底,抱臂站着,饶有兴味地看赵猛在顶棚上干瞪眼焦急,没有要出手的打算。 赵猛心想自己已经死了,摔到地上应该不会多疼,咬咬牙扒着顶棚的瓦片往下伸脚试探,想踩着参差不齐的砖缝爬下去。 但他出师不利,刚探出一条腿,由于瓦片上沾了雨水,赵猛手下一滑,直接掉到满地鸡毛里。 这下忍不住笑的成了谢卞。 范无救反倒是绷住了脸,神色毫无异常。 “大哥,我下来了,太好了我没摔‘死’!” 赵猛隔着鸡窝栅栏蹦跳着朝谢卞挥手欢呼,谢卞扶额,不作回答。 赵猛做了鬼,彻底放飞自我起来,也不再为他的细柔嗓音发怯,一边拍拍屁股往外走,一边嘴里嘀嘀咕咕。 “这里应该有鸡……” 话说到一半,忽然一个红色的身影闪过,谢卞还没反应过来,下一秒赵猛就倒在了鸡窝门口。 在他身后,一个毛色鲜亮的红羽大公鸡昂首挺胸,红冠怒起,羽刃张扬,一只爪子就贴着脊梁骨按在赵猛的背上。 就不该带他进来。 谢卞环顾四周,发现花盆旁边放杂物的盒子里躺着一枚钉子,大小刚好趁手,想也不想地抓起来朝赵猛跑去。 鸡窝门口的栅栏有个宽松的地方,谢卞身板小,侧着刚好能钻进去。 然后白袍少年举着钉子,和一只鸡对峙。 不管怎么说,这好歹算是个活物,比什么车轮、剪刀、锤子的讲逻辑得多,谢卞勉强能用常理去推断它的想法。 若是老范不在,谢卞难保自己不会一把神火将它变成烤鸡,可范无救在,谢卞做起这些折损自己的事情好像突然没了底气。 虽然他知道在小女鬼的煞里,范无救把一切都看得真真切切。 “大哥……救我……” 赵猛被鸡爪按的喘不过来气的呼救声将谢卞拉回现实,他扑腾着胳膊爬在鸡爪底下,像个狼狈的大虫子。 的确是没有比他还狼狈的了。 要救赵猛,得先把大公鸡的注意力吸引过来。 吸引注意无外乎声音和动作刺激,谢卞是决计不可能学母鸡“咯咯哒”的,那就只能想点办法搞点动作把公鸡吸引过来。 谢卞单手执钉像个剑客一般,忽然开始绕着公鸡和赵猛转圈跑动,他一边转一边拖着钉子在黄土里划出“沙沙”的相声,公鸡果然被他吸引,爪子一松,赵猛见机翻身,顺利从鸡爪下方逃脱。 “你先出去。” 赵猛来不及细想,撒丫子就往外跑,正好撞到在铁栅栏另一边观战的无常大人身上。 眼见赵猛跑出去,谢卞才松了一口气,专心和眼前的庞然大物斗法。 大公鸡发现一只“大虫子”不见了,于是扑棱着翅膀朝另一只飞来,红羽扇动间风声四起,吹起谢卞的白袍一角,猎猎衣袂,宛若从前。 红羽带风凛冽袭来,谢卞躲过,翅风竟如铁羽一般,生生在他身后割下一道沟壑。 果然煞境之中,就连一只鸡都不能小觑。 这边谢卞连它的翅膀还没搞明白,那边红羽雄鸡占了风头,又将铁喙啄来,把黄土地凿开了几个大洞。 这下倒是看清楚了,这公鸡是个一毛不拔的,浑身上下都硬邦邦。 谢卞避其锋芒左躲右闪,看见它脑袋还算软乎,计上心头。 他以长钉做楔,扎进砖缝里,借力一步一步爬上顶棚,居高临下,找准时机,等待公鸡靠近他的瞬间,往前一扑吊在鸡冠上。 谢卞高高举起长钉,猛力朝公鸡的眼珠子扎去,从左至右直接贯穿,把个铁羽将军捅成了瞎子。 谢卞拽着鸡冠顺势摇摆,找准机会重新跳回顶棚之上。 铁羽大公鸡失去视觉开始胡乱扑通,正是追击的好时候,可谢卞带进来的唯一的武器还钉在鸡脑袋里,一时半会儿取不出来。 “需要帮忙吗?”范无救看了半天的戏,终于开口。 这时候寻求帮助似乎有些服软的意思,谢卞咬紧牙关不松口,就在高处硬撑着不下来。 满院子的扑腾声里,谢卞又听见了自远处传来的叹息,带着些无可奈何。 “接着!” 范无救不知从何处又寻来了第二枚铁钉,只不过这枚钉子的顶端有些弯曲,像是从什么家具里强行拆出来的。 谢卞并不挑剔,略一抬手,够着了老范扔过来的武器。 手里有了家伙什,谢卞就有了再战的底气,原路沿着砖缝从顶棚上下来,一手持钉宛如袖里剑,伏下身子接近胡乱扑腾的大公鸡。 等到和铁青鸡爪擦身而过的那一刹,谢卞奋力一挥,铁钉随力甩出,正好贯穿红羽公鸡的右爪,弯曲的钉头制住它的骨爪,将它牢牢钉死在地。 这一招限制自由,谢卞是向老范偷师来的。 大公鸡脚被钉上终于安生,谢卞转身朝外面走去,赵猛隔着铁栅栏催促他。 “顶棚好像要塌……大哥你走快些!” 说话间,刚刚被大公鸡搅动风云扑了几个来回的漏瓦果然再也支撑不住就要往下掉。 赵猛说有鸡就有鸡,赵猛说顶棚要塌顶棚就真的塌了。 他该不会是乌鸦转生的吧? 好在谢卞动作快,赶在青瓦掉落的前一瞬间走出来。 漏瓦残砖淹没大公鸡的最后一声鸣叫。 “大哥——” “你别说话,说什么来什么,怕了你了。” 听见谢卞嫌弃他,赵猛赶紧捂住自己的嘴,争取不给救命恩人添堵。 历经刚刚的一通上窜下跳,谢卞呼吸稍重,赵猛吓得要死,范无救只是额发散了一缕。 三人远离刚刚的纷乱,到大门口站定,离这些随时会动起来的东西远远的。 “你方才关门了吗?” 进来的时候是老范断后,谢卞看着紧闭的院门歪头问他。 “未曾。” 但是现在门却被人关上了。 要么是有人进来,要么就是,门外有东西守着。 院门下面有半人高的缝隙,趴在地上应该能看清外面的样子。 “你从下面往外看看,外面有没有什么东西。” 谢卞拽过赵猛,要他俯身观望,麻烦小鬼老老实实去做,身旁看戏的范无救反而有了疑意。 “你怎么不去看?”范无救侧过半个身子看向谢卞,开口问他。 因为撅着屁股难看,谢卞心里想着,然后反问老范:“你又为什么不去看?” 范无救哑然一笑:“因为撅着屁股难看。” 外面忽然传来“咚咚”的响声,谢卞一手还要扶着赵猛,只能抬头去望。 这一望就出了大事。 院门上方,半空中不知何时翻进来一个白色怪物。 这怪物没有手没有脚,低着头,一双看不见瞳孔的眼睛正和谢卞对上。 “大哥,外面没有东西。” 赵猛观望完了,谢卞直接拍拍他的背要他起身。 “别找了,在天上。” -------------------- 作者有话要说: 谢卞:我不做大哥好多年 第11章 狸奴怨(3) 赵猛抬起头,若不是有谢卞扶着,差点儿就一屁股坐到地上。 轰隆。 白色怪物轰然落地,没手没脚却有一个硕大的脑袋和身子,从远远看过去,有点像圆滚滚的套娃,还有点不倒翁的样子。 “不倒翁”摇晃着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赵猛听声音又要往两人身后躲,直接被谢卞拽出来和“不倒翁”面对面。 “出息点,有点儿鬼样。” 没有哪个鬼能像赵猛这样胆小且怂了。 “这是煞魔,煞境里除了煞主的另一个主宰,用你们小年轻的话讲,刚刚那些充其量只是小怪,这才是副本里的大boss。” 范无救耐心地和初入煞境没什么经验的谢卞解释。 小年轻,谢卞嗤之以鼻。 不过老范确实解答了他的疑惑,上次在宋立轩的煞里,谢卞也遇到了一个红毛怪物,知道那是煞主异化的岳长河,这一个又是什么东西呢? “看出什么了?”谢卞扭头,提问被强推到前面的小鬼赵猛。 “大哥,他……会咬我吗?” 赵猛看了半天,发现“不倒翁”没手没脚,对他有威胁的也就只有比他大十几倍的硕大身子,和一嘴外露的獠牙。 感情观察了这么半天就得出这么个结论,谢卞哭笑不得。 “有可能,”范无救一本正经地搭赵猛的话,“所以你要把胳膊腿儿捂严实了,别劳累你大哥的手做针线活。” 老范一边开玩笑,一边意有所指地看向谢卞,谢卞神色不动,把一双手缩进袍袖里。 一旁的“不倒翁”似乎是不满于被忽略,又似乎是被赵猛再一次“预言”成功,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张着嘴就冲三人咬过来。 没等赵猛往身后躲,谢卞直接冲上前把他拉回来。 这怪物太大,谢卞还不够它脑袋的十分之一高,做什么攻击都是徒劳。 万般无奈之际,谢卞唯有祭出警神鞭来,反正范无救从前也没见过几回,应该看不出端倪。 谢卞震腕,将一直盘在袖中的红鞭甩出,鞭身击地,拍打出电闪雷鸣的动静。 长鞭挥动的一霎那,谢卞的心口又开始发疼,大约是身旁有人分心,觉得没有上次孤身一人的时候那么疼。 “不倒翁”张着大嘴就向地上的谢卞咬去,谢卞表面上是在躲闪,神鞭末端却灵巧地攀上他的一颗长牙。 谢卞往回收鞭,奋力一拽,那颗獠牙就被长鞭卷起,硬生生被从怪物口中拔掉,落在地上。 “不倒翁”的嘴里立马鲜血横流,漫过他的身子,扭曲成红色的花纹。 上次在煞里拆岳长河胳膊的时候,那红毛怪物流的血也是红色的,于是谢卞推断,此煞魔的原型应该也是个人。 “不倒翁”痛到嗷嗷叫,可没有手脚也不能捂嘴止痛,只能任由鲜血横飞。 鲜血溅到大门这边,赵猛躲闪不及,脸上身上被喷的到处都是。 就连谢卞的白袍上也沾了鲜红,像绽开朵朵小梅。 唯有范无救,身形不动,黑袍如旧,丝毫不见污浊。 黑色原本就是掩盖血迹的最佳选择。 趁着“不倒翁”嚎叫,谢卞忍痛继续挥鞭,直接抽向它的身体下方。 收力的时候谢卞顺势一带,“不倒翁”的硕大身躯竟然被长鞭带动像陀螺一样转了起来,只是痛苦到狰狞的头部还是纹丝不动,脑袋和身子两个样,看上去十分诡异。 “不倒翁”的身子扭动几十圈之后,这怪物竟然还有活力,又朝着反方向顺着惯性扭回来,看起来更像个玩具了。 这玩意儿到底该怎么打? 谢卞犯了愁,他抽出去的每一鞭子,除了给怪物拔掉一颗牙,其余都丝毫没有对它造成伤害。 “啊啊啊啊——大哥你快躲开——” 谢卞正一边思考一边抽陀螺,就听见身后赵猛一阵高呼,回头一看,他不知道从哪儿抱出来个等身高的叉子,闭着眼睛呼号着朝“不倒翁”冲过来。 谢卞还真被他少来的孤勇唬住了,想起他在煞境里暴打岳长河的画面,侧身让路,眼睁睁地看着赵猛趁着怪物转到极点的时候把叉子扎进了它身体里。 于是“不倒翁”的身体被戳出来一排的洞,也往外冒血,赵猛一看自己对“不倒翁”竟然造成了“丝血伤害”,咧开嘴笑着,高兴得要蹦起来。 只是他还没蹦起来,就先要飞起来了。 “不倒翁”的身子刚刚转到了极点,就像上了劲儿的玩具,这会儿就要往回转,赵猛还抱着叉子不撒手,腿脚就要离地,直接被带动着转起来。 谢卞眼疾手快地挥鞭卷住他的腰身,将长鞭另一头在手中绕了几圈,也不管会不会把赵猛这小鬼扽成两半,使劲儿往回拉,怕赵猛一下子飞出门外出什么差错。 谢卞的阻拦好歹有效,赵猛刚被带着跑了两步就被鞭子拽回来,嵌在“不倒翁”身体里的叉子一动,在它的白肚皮上划出几道血痕。 赵猛惊魂未定修整半天后,白色“不倒翁”也停下了转动。 “不倒翁”大,叉子造成的痕迹小,那些血痕远远望上去就像是人被小猫挠了几下。 鞭子抽上去没反应,反而是叉子这一道伤害,彻底让“不倒翁”安静了下来。 “不倒翁”努力把头低下去看身子下半截的动静,谢卞找准机会要再次出手绞杀煞魔。 他手里的长鞭刚刚要挥起来,就被什么东西挡了一下。 范无救不知何时走到了谢卞身旁,拦住了他即将挥出去的鞭子。而老范的背上和手上都空无一物,谢卞再抬头一看,铩虎镰卡在“不倒翁”的脖子上,镰刃已经割进去五分,直截了当地解决了一切。 圆滚滚的脑袋掉到地上咕噜咕噜转了两圈,片刻之后,“不倒翁”的身体和脑袋分崩离析,一起化为黑烟。 煞魔被黑无常简单一击终结。 谢卞几乎可以肯定,老范憋着不出手,就是在等着看他手忙脚乱。 毕竟刚刚又是斗鸡又是抽陀螺又是拽小鬼的,换成他自己旁观也会忍俊不禁。 谢卞袖子下的手攥了一攥,咬咬牙忍住了嘴里的话。 煞魔被终结,煞境应该很快也要分解消散,谢卞闭上了眼睛,做好回去和范无救算账的准备。 只是他等了许久周围也没个动静,再睁开眼,面前还是三轮车的两个破轮子和坍塌的鸡窝。 谢卞不解,扭头看向范无救。 “这是连环煞。” 方才破煞的过程太过容易,容易到根本配不上黑无常出手,要不是有赵猛拖后腿添乱,谢卞自己也费不了多大功夫。 这并非一个简简单单的煞,连环煞顾名思义,一环扣一环,解完了这个,才能进下一个,唯有解开最终一环,才算破煞成功。 可就算是连环煞,总得给个去下一环的钥匙吧? 谢卞看穿了老范的伎俩,不再班门弄斧多费力气,准备干瞪眼等黑无常大人出手。 “大哥,大人,这户人家是不是养猫啊?” --------------------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这本的数据不太好(发现字数和收藏比会影响榜单),所以这周尝试压一下字数,日更字数可能会少点(两三千左右,以后有榜了还是会爆更四五千的),但一定会坚持日更不辜负大家的喜欢QAQ 不断更就是我的行为准则! 评论区都会看的,有好的建议或者内容讨论欢迎大家留言! 最近评论区比以前热闹许多了我好感动,给您磕头咚咚咚! 快看我的专栏头像,是亲友画的安安崽!安安! 第12章 狸奴怨(4) 谢卞是怕了赵猛的这张乌鸦嘴,刚想提醒他闭嘴,谁知看见麻烦小鬼扔了叉子跑到屋檐下趴在什么上面观察着。 谢卞也凑过去,发现是两个直径两米的“小盆”,说它们小是因为和旁边的花盆比起来,它们确实有些小了。 两个小盆里面都留着一半的水,其中一个边上还挂着半截鱼骨头。 “我邻居奶奶喂猫就是这样,在门口放点水放点吃的,等它出去玩跑累了回来自己喝水吃饭。” 谢卞混沌的思路被赵猛一语点破。 下雨天藏身的水管,不小心就要被碾到的三轮车,搏斗的大公鸡…… 不是周围的东西大,是他们三个变小了。 这个煞的主人,是一只猫。 一切不合理的异常处都说的通了,谢卞上下打量赵猛,轻轻点头,很有些班主任看见倒数第一突然及格的那种惊喜和欣慰意味。 赵猛还没反应过来自己点破玄机,被他大哥的眼神盯得不好意思,别开脸挠挠头,以为是谢卞又在嫌弃他乌鸦嘴乱说话。 谢卞能想到的,范无救也能想到。 这副小身躯行动起来实在不便,后来的连环煞还不知道是什么样子,范无救藏在袖子里的手掐了个诀,手指轻轻一晃,三人就像雨后春笋般开始以可见的速度拔高变大,不多会儿就恢复成正常比例。 刚刚赵猛盯着的那两个小水盆,现在看着也就一拳大小,正适合小猫的食量。 谢卞恢复正常大小再看周围,觉得自己刚刚上窜下跳的动静,确实是有些招笑。 “大哥,你在做什么?” 谢卞沿着院子一圈圈地走,观察细微处,引起了赵猛的注意。 “你能把那个‘大’字去了吗?” 谢卞不太喜欢这个称呼,听久了感觉真的很像某种邪恶组织的头头,和“无妄城主”、“恶鬼头子”的类别也差不了多少。 “哦……那,哥,你在做什么?” 赵猛倒是好说话,恩人让干嘛他就干嘛,谢卞就算让他叫自己别的什么荒诞的称呼,他估计也能叫得出来。 哥就哥吧,想他谢必安七千多岁,应赵猛这小鬼一声哥也不过分。 “找‘门’。” “‘门’?” “嗯,去往下一环的‘门’。” 煞境的入口,叫做‘门’,103路公交车和写着工作室详细地址的转让广告都算得上是小女鬼之煞的‘门’。 他们进来这个猫煞的时候,是被范无救通过虚无门接引过来的,但要去往下一环,应该还是要什么契机去触发。 谢卞左翻又找,也没找到什么线索。 “不用找了。” 范无救出声,打断他继续寻找的动作,然后走到屋檐下,伸手推开了一扇斑驳的木门。 木门两边的春联被经年雨水冲刷的不成样子,就连中间的门环也因为少了一颗钉子将掉未掉。 谁都没想到,下一环的‘门’竟然是个实实在在的屋门。 范无救侧身,让赵猛先进去,赵猛害怕,又看向了谢卞。 谢卞认命,第一个抬腿进了屋子。 老范把他们恢复成正常尺寸的决定是明智的,木门后面是一间老式的堂屋,堂屋旁边又连着卧室和厨房,就是乡下住宅的模样,到处堆着着杂物,若是刚刚那个大小近来,怕是光跑路就要跑到断腿。 随着范无救最后一个踏入屋门,斑驳木门吱吱呀呀地合上了。 只有木门旁边的破窗透进来一些光亮,这屋里属实有些阴暗了。 而且谢卞已经被小女鬼和刚刚的猫搞得魔怔了,生怕面前的板凳桌子什么飞起来咬人。 谢卞决定偷懒,后退两步跟在范无救后面装乖,想看黑无常大人会怎么做。 范无救看见谢卞后退的小动作,无声地笑了笑,把铩虎镰收起来,走到堂屋的最里面,摸索到一根绳子往下一拽,“咔哒”一下开了灯。 “过来。” 谢卞背靠木门站着观察范无救的动作,谁知范无救只是站在光亮处朝他挥招了招手。 他虽不解,还是走了过去,看范无救是不是有了什么主意。 借着昏黄灯光,范无救低下头,捞起了谢卞执鞭垂在身侧的右手。 范无救眼神示意谢卞摊开手,谢卞以为他要查看警神鞭,照做了。 老范果然把警神鞭拿走,却只是看都不看地又放在旁边的桌子上。 然后不知从什么地方掏出来一个洁白的帕子替谢卞包扎起来。 到这时候,谢卞才发现他的掌心在刚刚猛力拉扯救赵猛的时候,被鞭子挤压摩擦,划出了星星点点的血痕。 进煞以后,他的注意力就不在自己身上,自然也没感觉到疼痛,若不是范无救此番动作,他也根本不知道自己受了这点小伤。 老范替他包扎好手掌后,又拿起旁边桌子上的警神鞭轻轻拍打两下浮灰,替谢卞挂在腰间。 谢卞本来就瘦,白袍裹住的腰身被红鞭子一衬更加纤细,长袍一角上还沾着状如梅花的血迹,窗子里透进来的光打在身上,倒叫他看起来皎洁出尘,像个神仙一样了。 屋里昏黄的灯光下,谢卞把缠着手帕的那只手抬起来轻轻握了握,竟然品出来一丝属于不堪一击的人类的那种矫揉造作的皮肉之痛,又觉得他此刻是个真正的人了。 是神,是人,不是恶鬼。 谢卞低头的瞬间,范无救已经顾自离开了光亮处。 这房子从里到外都透着老旧,走路的动作稍微大些就能掠起桌椅上的浮尘。 范无救就安静的行走其间,不发出一点声音。 原来黑无常大人破煞的时候没有捷径可走,也要自己摸索,好像也没有那么叱咤风云。 没见到想象中的画面,谢卞有点失望,他还以为范无救可以扛着他那把割天斩地的大黑镰直接把作祟的煞魔拎出来教训一顿。 “哥,大人,你们看墙上!” 赵猛惊呼,好像发现了什么,谢卞和范无救听见声响一起回头。 老房子的墙还是水泥抹的,堂屋旁边就是厨房,经年的烟熏火燎让整个墙面都脏兮兮的,但顺着赵猛指的地方看去,却有块儿一尺见方的墙壁明显比别的地方要干净许多,像是被什么东西遮挡过。 “相框,这里应该曾经挂着一个相框。”范无救抱臂,给出答案。 一人高的地方,一尺见方,老房子的厅堂里大多都挂着照片,范无救的推断没错。 谢卞凑近了抬起没受伤的那只手,用食指去摸旁边脏兮兮的墙壁,然后再用中指去触摸那块干净地方,手掌摊开在灯光下观察。预料之中,食指沾了油烟熏成的黑,比中指脏了不少。但中指上也不算干净,比没有触碰墙壁的无名指和小指要脏上一些。 “应该取下来有一段时间了。”若是一直挂着,不该也积出这么些灰来。 谢卞得出结论,招呼起他的小鬼跟班:“赵猛,到里屋找找有没有什么照片之类的线索。” “好!” 赵猛一听有自己可以做的事情,屁颠屁颠地拔腿就要往堂屋另一边的卧房去。 “不必。” 范无救横起一臂拦住要过去的赵猛,谢卞不解回头看他有何高见。 只见范无救闭上眼睛,用他那骨节分明到有些嶙峋的右手在胸前画出个一个圈,光芒闪现后,一道金色符咒既成,范无救推掌,金光随掌风飘到墙上。 透过金光,那片水泥墙上的黑灰开始以可见的的速度脱落,干净部分上的浮尘也逐渐飘起来,金光笼罩下的墙壁宛若时光倒流,恢复成了它本来应有的整洁模样。 然后谢卞就看见了那张曾经挂在墙上的照片。 第13章 狸奴怨(5) 约莫五十来岁的一对夫妻携手坐在屋檐下面,他们后方站着一个十六七岁的男孩儿,男孩脸上还带着稚气,夫妻两人满脸笑容,算得上是温馨的一家三口。 谢卞看见照片里的木门和窗户,认出他们拍照的地方正是自己刚刚呆过的院子。 范无救用浮光咒短暂地回溯了这面墙的时光,让他们看见了照片的样子。 可是看见了以后,谢卞也没什么头绪。 就好比在他们面前是一大堆打乱的拼图碎片,谢卞需要找到更多的边缘碎片,才能开始拼图。 有总比没有好,最起码知道这里应该是个人类的煞,不是什么猫儿狗儿的煞。 谢卞知足看完,记下相片里的全部细节,示意范无救收起浮光咒。 浮光咒也是要耗损灵力的,谢卞现在就像只有五块钱的小孩,自然舍不得花三块钱去买汽水,并且也看不得范无救挥霍。 范无救收掌,金光散却,墙壁又成了脏兮兮的模样。 嘀嗒。 有什么东西从房梁上滴落。 外面下雨了吗?老房子漏水了吗? 嘀嗒。 又一滴,落在旁边的桌子上。 这桌子上的红漆脱落得差不多了,表面上沾着一层油污,谢卞凑近,借着昏黄灯光看清了水滴的模样。 不是雨水,是血,冒着黑气和腥臭味道的血。 谢卞头疼起来,不用想象他都知道房梁上会趴着什么东西。 他被小女鬼和猫儿一通糊弄,差点就忘了,鬼才是煞里最常出现的吓人东西。 “怕鬼吗?” 谢卞回头问赵猛,然后又觉得自己这话有些好笑,他竟然在问一只鬼怕不怕同类。 但赵猛不是寻常鬼,小鸡啄米一样点头,不久好像也意识到了这点,觉得自己丢人,不对,丢鬼了,轻轻摇了摇头。 “那去窗户那边呆着,别回头也别抬头。” 谢卞对他这个鬼跟班的反应丝毫不意外,给他指了条明路,到一边去别碍手碍脚。 赵猛走远了,谢卞才抬头看。 这房子是传统的砖木结构,墙和柱是砖头砌成的,房屋上头架着木梁,梁上又有瓜柱,梁柱纵横,有些抬梁式建筑的影子,是典型的北方民房结构,少说距今也有几十年的历史了。 房梁上挂着老式的三叶大风扇,也积了厚厚的一层灰。 就在那些爬满蜘蛛网的梁和柱之间,匍匐着一些藏头露尾的家伙。 方才滴下来的就是混着尸臭气味的脏东西的血,隔着老远就熏得谢卞犯呕。 谢卞正在想法子上去或者把那些东西引下来的时候,范无救出声打断了他。 “怕鬼吗?” 老范把他问赵猛的话原样还给了他。 谢卞笑了笑,这世上还没听说过哪个鬼王怕鬼的。 即使不怕鬼,范无救也没有想让他出手的意思,谢卞的手掌还伤着,挥鞭又是抓心挠肺的疼,无常大人没那么狠心。 谢卞还在寻找梯子的时候,范无救直接飞身跳到了梁上。 那隐踪匿迹了一会儿的玄黑大镰又出现在他手中,无常大人手起镰落,结果了几个不知好歹往他身边凑的缺胳膊少腿儿的家伙。 脏臭的粘液还没来得及落到地上就化成了黑烟,少顷便消散了,一丝都没有飘到谢卞身边。 黏糊糊的一只骨爪抓着房梁悄然往前爬,要从后面逼近正在忙碌的黑无常大人。 “小心身后。” 谢卞几乎是在看到的第一时间就出声提醒,说完他又觉得自己多此一举了。 范无救惯常行于黑暗间,即便没有昏黄灯光凑合,也能察觉到隐匿在暗处的东西,哪里用得着他谢卞提醒。 但范无救闻言将巨镰往身后一挥结果了那只小鬼,竟然还抽出空来低头看向谢卞,向他道谢。 “多谢。” 范无救那一镰砍在小鬼的脖子上,他一分神,圆溜溜的一颗鬼脑袋就从梁上跌落,在地上咕噜噜地滚了几圈,正好停在谢卞的脚边。 谢卞这才知晓,那些消散的黑烟都是范无救所为。 范无救道谢之后回神,谢卞脚边的鬼脑袋也分崩化为黑烟,连一丝味道都没有留下。 谢卞说不出话来,默默看着老范一边干活一边还要“打扫卫生”。 一只鬼手从暗处袭来,就要扒向范无救的前胸,镰上刃光一闪,小鬼整个裂成了两半。 紧接着另一只企图通过耷拉舌头吓人的长舌鬼也被范无救舌头连着脑袋一起割掉了。 房梁上鬼声呜呜作响,范无救的黑袍就在此中翻滚,震出些许凛冽风声。 范无救在房顶上忙活的时候,一堆脑袋、胳膊、腿儿都往下掉,谢卞看着,觉得提前叫赵猛躲在一边是十分理智的,毕竟他好歹也是个小鬼,若是看着这些同类轻易死在范无救手里,难免会留下什么心理阴影。 小鬼的心理健康也很重要,谢卞回想自己垫着睡午觉的那些思想品德课本,得出了这么个结论。 越来越多的黑影涌出来,谢卞甚至还没看清它们的来处,黑袍翻滚间,范无救就出手解决了一切,只留下阵阵黑烟随风飘散。 透过这些黑烟,谢卞没闻到丝毫应有的腥臭味,反而闻见了一股莫名的松木香味。 就好像是外面下着雪,躲在山洞里的人百般努力后燃起一堆篝火,老柴那经久的木香气透过火光传来,让人心安。 范无救就是这样的一根老柴。 谢卞察觉到,自己和范无救待在一起的时候好像格外爱出神,常常不论时间处境,思绪就往别的地方飞去了。 兴许是没睡好,谢卞抬手想揉揉眼,然后发觉自己的袖子被人扯住了。 “赵猛,松手。” 谢卞以为赵猛又害怕起来拽他衣袖,出声制止,想叫他这不争气的小鬼跟班练一练胆识。 可赵猛却颤颤巍巍地在窗前回首。 “哥,你说什么?” -------------------- 作者有话要说: 谢卞:小鬼心理健康研究专家 第14章 狸奴怨(6) 不是赵猛。 谢卞察觉出不对,下意识就要伸出另一只手去抓腰间的鞭子,结果另一手也动弹不得。 谢卞低头才发现,他的两个小臂上都缠着鬼手,很快小腿上也有了同样的遭遇。 来不及反应,谢卞就被鬼手拉扯着向后退去,后背触及到冰冷的墙面。 直到这时,谢卞才发现了梁上无穷尽小鬼的来处——他背后那面曾经挂着照片的水泥墙。 数十只鬼手纠缠着谢卞,想用蛮力把他拉扯进墙里。 小女鬼费尽心机不过折腾出来三十余个帮凶,这里却好像有无穷无尽的脏东西,连环煞果然非同寻常。 赵猛回头的那一瞬间,正好看见范无救挑飞一个鬼脑袋,已经不争气地吓晕了。 谢卞挣扎间叹了口气,看来只能靠他自己。 顾不上思虑疼痛,谢卞右手并指划开,就要召唤出神火自救,火龙尚未浮现,就看见一个黑影从梁上飞来,铩虎镰自动翻飞斩断一切纠缠着谢卞的鬼影。 范无救一手捞起谢卞往一旁躲去,谢卞靠在他怀里,无常大人那张冷冽的脸近在咫尺。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上一秒范无救还在梁上斩鬼,下一秒就出现在谢卞的身旁。 兴许是行动太快,范无救的呼吸有些急促,冰冷的鼻息打在脸上,谢卞竟然从这冰凉里感到一丝莫名的灼烫。 “小心。” 范无救松开环着他的那只手,目不斜视地看向眼前的墙壁。 已经分辨不出哪里是挂过照片的干净地方了,整面墙上都是不断往外涌的黑影,鬼脸扭曲狰狞,鬼手白骨嶙峋,一个个喉咙里还发出呜呜的鬼哭和哀嚎。 而铩虎镰的巨刃就在此间割开一切狰狞和嶙峋,掉落的残肢断骸也都尽数化为黑烟。 “觉得难受就转过去。” 范无救出声,提醒一旁怔住的谢卞。 但此刻谢卞偏偏要去看,他倒要看看这墙壁后面藏着什么东西。 不知过了多久,铩虎镰翻飞的速度终于变慢,那块干净的地方也逐渐在鬼手的掩映后显现出来。 铩虎镰斩掉最后一个想从墙里出来的小鬼的脑袋,然后旋转着飞回范无救手里。 “这些东西都是活人吗?” 谢卞心里隐隐有个猜想,兴许以前误闯进来的人最后就是被困在墙里,然后又被同化成了脏东西。 上次被困在103路公交车上的时候他就这么想过。 范无救点点头,肯定了他的猜想。 “其实也不算,只是一个意识。真正被困的都在现实里昏迷或者陷于噩梦,只有破了煞,才能让他们醒来。” 谢卞杀了公交车上的三十多只小鬼,于是人间突然有了三十多人被解救,这才引起了范无救的注意。 “哦。” 谢卞心想,那这一面墙的人醒来以后,应该都能做个好梦了。 “要进去吗?” 范无救起身往那块干净的地方走,一边走一边问谢卞。 谢卞回头看了看赵猛,小鬼跟班被吓晕了,他走过去把赵猛并不结实的胳膊腿儿扶起来靠在桌子旁边,摆出个熟睡的模样才离开。 “走吧。” 范无救出手,干净的方寸水泥墙上现出一个一人高的黑洞。 虚无门果然是个好东西。 …… 跨越黑暗后,谢卞和范无救来到了另一个地方。 耳边充斥着叫嚷声,谢卞抬头看,发觉他们正身处在一个小小的市集上。 “十块十块,全场十块!” “便宜了,降价大甩卖!” …… 谢卞连超市都不经常去,靠着自己五六年的做人经验,推断这是个像菜市场一样的地方。 范无救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出声解释:“这是乡下的集会,古海这边都是城区,你没见识过也正常。” “哦。”谢卞小声回答,觉得自己好像被老范小看了。 不就是比他多在人间待了那么几千年吗? 市集上的人穿着夏天的衣服,打扮还都有些年代感,谢卞猜测这应该是一段属于过去的夏日时光。 谢卞甚至没意识到,他们两个这样广袖长袍的打扮,好像更有年代感。 但他不用担心旁人的异样目光,范无救已将他二人的身形隐去,谢卞自可大摇大摆行走于闹市,观察这几十年前的人间。 人间多纷嚷,谢卞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一切对他来说是新奇的。 卖锅碗瓢盆的敲打着发出声音吸引人的注意;隔几步就是一个菜贩,成车的白菜和萝卜摆在路边;也有叫卖水果的,“甜不甜尝尝再买”的叫喊声不绝于耳。 更多的是卖衣服还有卖各种农具的,衣服挂在简易棚里,农具摊子前面围着一群上了年纪的人在和老板讨价还价。 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油烟的味道,各种炸串和小吃吸引着孩子们。 也有卖肉的摊子,谢卞猝不及防看见了一案板的血红,赶紧别过头去,然后看见了范无救偷笑的表情。 有什么好笑的。 谢卞的视线很快被不远处一个围满小孩子的摊子吸引。 地面上摆着十几个五颜六色的水盆,谢卞凑近了看,原来这一家是卖小鱼小乌龟的,鱼儿在水盆里游来游去,吸引了不少的小孩儿。 “喜欢吗?” 范无救跟在不远处,看着一步三回头的谢卞。 谢卞已经忘了自己上一次做人时候的光景了,看见这些自己很少见到的小玩意儿止不住地新奇,但范无救问,他还是神色不动地回答:“一般。” 范无救哑然一笑,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东走西看地逛了半天,谢卞才想起此来的目的。 他们还在煞里呢,自己怎么就顾自看起来了呢,好没出息。 谢卞收心,不再注意眼前熙攘,开始留心异常处。 “往哪儿疯跑呢!就不能学学人家小威,待在家里学习!” 一个拿着扫帚的妇人追着他的孩子满街跑,跑在前面的小孩回头,朝着妈妈扮个鬼脸:“黄威是装的!” 这是谢卞在煞境里听到的第一个名字,于是留心记下。 妇人追着小孩拐进小巷子消失了,谢卞跟过去的时候没看见人影,停下来思索寻找,然后发现旁边的院子有些熟悉。 院子大门敞开着,谢卞直接抬腿走进去观察,范无救紧随其后。 有点像是小猫作乱的那个院子,鸡窝的位置一模一样,三轮车还崭新锃亮。 老房子的门也开着,谢卞能看见堂屋里面的样子,老门老窗老桌子,和几十年后也没什么差别,只是墙上没有挂照片。 堂屋连接着厨房的那一段往外飘着烟气,有人在做饭。 “阿威,别学了,准备吃饭啦!” 第15章 狸奴怨(7) 一个老妇人端着饭菜吆喝着出来,另一端的卧房里,一个小青年答应着:“知道啦,就来。” 黄威走出来,谢卞才看清他的脸,就是照片上站在后排的那个少年。 妇人摆满了一桌子的饭菜,招呼儿子吃饭。 “都考上大学了,可以歇一歇,你爹去集上找照相的了,待会儿人来了咱们合个影,洗出来挂墙上。” “嗯。” 黄威往嘴里扒拉着饭菜,头都不抬地回答。 堂屋吊着的风扇呼呼作响,谢卞猛一听见声响还以为上面小鬼趴着,抬头看个真切才放下心来。 妇人脸上是难掩的喜悦,那叫黄威的少年脸上却一丝表情都没有。 实在奇怪。 不多会儿,一个佝偻着腰的大叔从外面跑进来,边跑边喊:“彩云,小威,人请来了!” 妇人闻言,招呼起埋头吃饭的儿子,三人一起到院子里去。 摄影师扛着老式相机进来,后头还跟着一堆来看热闹的邻里,大家吵吵闹闹把整个小院围得水泄不通。 “黄威可真了不得,是咱们村第一个考到首都去的大学生!” “那可不,人家从小就努力,比我那败家玩意儿懂事多了!” “黄卫国和丁彩云这老来得子的,以后可算有福气了!” “是啊,老两口算是熬出头了。” …… 邻人艳羡的目光里,一家三口在堂屋门口拍下了那张以后会挂在墙上很多年的照片。 热闹散去,少年一句“吃饱了”又回了屋子,留下老两口喜不自胜地吃着剩菜剩饭,一边吃一边畅享着以后的幸福生活。 “明年再多包两亩地,我跟着村长他女婿上城里打工去,咱们多干几年,给儿子挣套房子出来。” “行。待会儿我去赶集,给小威买两身新衣服,别叫他被同学笑话了。” “别嫌贵,那什么旅游鞋我看别人都有,你也买两双给小威。” …… 周围的景物就在他们谈话间变化,照片打印出来装进了相框,桌子上的红漆掉落,黄卫国往家里装了电话,老两口守在跟前,电话却一次没响起。 终于有一天,电话响了,黄威的声音透过话筒传来,老两口高兴的不成样子。 “……要钱啊,要多少……爹没说不给,等会儿就去镇上给你汇……儿啊,今年回来吗?” “……不回来啊,那好,注意身体,别一个劲儿的学……” 嘟——嘟——嘟——,电话挂断。 外面鞭炮声一次又一次响起,老两口就这样过了儿子不在家的三个年头。 第四年除夕下起了雨,谢卞透过窗户看见了熟悉的雨势。 果不其然,黄卫国从外面回来的时候,胸膛里鼓鼓囊囊地有什么东西在动。 黄卫国把军大衣扣子解开,一黑一黄两个毛茸茸的脑袋挤出来。 黄卫国冲着媳妇儿嘿嘿笑:“我回来的时候在村头的水管子里发现了这两个小玩意儿,大冬天的,怪可怜的。” 丁彩云嘴上嫌弃地念叨着“儿子都养不起呢还救猫”,但还是伸手把两个小家伙接过来,拿围裙擦干了它们身上被雨打湿的毛,又找了个方便面箱子丢了两件旧衣服进去给它们做窝。 两个小猫就围在老黄夫妇的脚边一天一天地长大了,黑的长成了威风凛凛的小黑将军,黄的越吃越多把自己吃成了小黄胖子。 老黄夫妇一日一日地守着电话过日子,生活里有了两个小家伙调剂也多了些欢声笑语。 两只猫有时候躺在三轮车下面乘凉,有时候又去鸡窝里挑衅大公鸡,大公鸡掉了一地的毛成了个秃子,丁彩云生气撵在猫后面骂街,满院子鸡飞猫跳,热闹又温馨。 谢卞看向范无救,发现他和自己一样的若有所思。 第四年夏天,已经阔别家乡多年的黄威终于回来了。 他穿着洋气的新皮鞋,打着领带,看着眼前高兴又局促不安的老两口,一脸的嫌弃和鄙夷。 “我毕业了,要留在城里,回来和你们说一声……有钱吗?” 丁彩云赶紧回答:“有有有,儿啊先坐下喝点水,孩他爹快给小威拿钱去!” “什么钱?” “哎呀就床头褥子底下那些,小威开口肯定有急事,快去快去!” 终于等来了儿子的黄卫国比着几年前更加佝偻了,一边乐一边弯着腰去里屋拿钱,而堂屋里,黄威对着丁彩云递过来的水连看都没看一眼。 “就这些?”黄威接过钱数起来。 黄卫国开口解释:“今年收成不好,你娘身体……” 一沓厚厚的老两口打工种地得来的血汗钱拿到了手里,黄威根本不听解释,抬腿就要出去。 院子里,小黄猫和小黑猫正在打闹,正好堵在黄威出门的路上。 黄威嘴里不明不白的骂了一句什么,小黑猫听见机灵地跑开了,小黄猫也想跑,却因为胖乎乎的,翻身费劲耽误了些功夫,黄威到跟前的时候它还挡在原地。 然后黄威抬起他那锃亮的新皮鞋,一脚踩在了小黄猫柔软的肚皮上。 从谢卞这个角度看得很清楚,黄威踩下去的那一瞬间,嘴角竟然上扬了几分。 他是故意的。 “喵——” 血从小黄的鼻子嘴巴里溢出来,它的尾巴在空中颤动了几下,然后垂到地上再也抬不起来。 小黄猫肠穿肚烂当场毙命,而肇事者头也不回地要离开。 谢卞心中燃起一团怒火,贪吃鬼尚且不食活物,原来真的有人连鬼都不如。他正要上前去教训黄威一顿,手都伸到腰间了,却被范无救拦了回来。 “这是煞主的意识灵境,你奈何不了他回忆里的人。” 谢卞退回来,嘴巴咬得死死的,袖子里的一双手紧紧攥成拳头,指甲几乎嵌进肉里,关节都被他攥出了声音。 范无救捞起他的手,一根一根掰开手指摊平成掌,带有安抚和惩罚意味地轻轻拍了拍他的掌心:“不疼吗,傻子。” 谢卞愕然愣神,记忆中范无救曾经也这么叫过他。 第16章 狸奴怨(8) 那还是他刚到无妄城的岁月,范无救也刚从地狱里被放出来,两个初做鬼差的年轻人被老神仙安排作伴,一起住进了这座鬼城。 鬼城荒凉,除了断垣残壁,就只剩下满街的弥弥树叶,还有居于城中的三千恶鬼。 这些脏东西大有来头,谢必安和范无救还没入城的时候他们就被关在这里,据说是跟着范无救一起下来的,个个都恨他入骨。 可是范无救却能毫不在乎地叼着根稻草,领着谢必安大摇大摆地在鬼街上晃荡。 谢必安跟在他后面,看着角落里虎视眈眈盯着范无救的一个个恶鬼,替他挡几回偷袭以后,一个没忍住,还是上去拽了拽他的袖角提醒:“小心点,别那么张扬。” 可范无救却回首拍了拍他的肩膀,少年郎眉眼好看,春风含笑。 “已经死了一次了,还怕什么,傻子。” …… 黄卫国追出来,先抱起吓傻的小黑猫,捂着它的眼睛送进屋里。 “造孽啊!” 小黄猫当着同伴的面死去,尸体被埋在鸡窝后面。后来那里长出了一棵西瓜苗,小黑猫天天跑过去看,有时叼着跟鱼尾巴,有时带过去几根鸡毛,结果小苗还没等开花就枯萎了。 就像小黄猫,还没长大就死去了。 屋檐下多出来的那个小食盆,老黄夫妇谁也没舍得收,但是他们年夜饭的餐桌上,再也没有摆过第三双筷子。 黄威拿走的是黄卫国攒下来给老伴治病的钱,丁彩云的病已经很严重了,最开始的时候只是咳嗽两声,到后来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 黄卫国想带她去看病,结果手术要十万块钱,他们攒下来的钱全都给了儿子,哪里还看得起病? 于是黄卫国又把她背回来,天天伺候她,想让她过得舒服一点。 最后的日子只能躺在床上,她想的还是儿子。 “你说小威没有城里户口,会不会被人嫌弃啊……” 黄卫国一边替她擦手,一边无奈地解释:“老婆子,你病糊涂了,他上大学那年户口就迁走了,我给办的手续,他现在是正正经经的城里人……” 丁彩云的确是糊涂了,也不知道听没听清楚,又开始念叨别的。 “屋里那个新做的袄,你抽空给小威送去……还有手套,他怕冷,写题的时候别冻坏了手……” “他已经毕业两年了,不用写题了。” “那要喂猫,小黄的饭多一点,小黑的不要汤水,它挑嘴……” “嗯,知道了。” …… 丁彩云说着说着,搭在黄卫国臂弯里的那只枯如树皮的手缓缓垂下。 老树枯死,最后一片残叶悄然坠地。 床头静静坐着的小黑猫也耷拉下脑袋。 黄卫国握着她的手擦了擦自己的眼角,叹了口气,替她掖好了被角。 儿子怕冷,爹娘又何尝不怕? 黄卫国走出卧房,把堂屋正厅上挂着的一家三口最后的合影取下来,放到了丁彩云身边。 他收拾好妻子叮嘱他带上的新棉袄和手套,决定进城一趟。 黄卫国还背了两个馒头,用已经烫变形的饮料瓶子装了半壶凉开水,预备路上吃喝。 出门之前,黄卫国给小黑猫放了一碗水,然后把丁彩云吃剩下的半根鱼尾巴也留给它。 “小黑,我出门一趟,要是饿了你先自己找点吃的,别去对门,他家里有狗。” 黄卫国用粗糙的手掌揉了揉小黑猫的脑袋,然后背起沉重的行囊,准备出门。 “他能找到吗?”谢卞就像看戏一样经历了黄卫国的几年岁月,心里颇多感慨。 范无救摇摇头:“不知道。” 煞境里真真假假虚无变幻,就算找到了,现实里又如何,总归是聚散离合不由人。 谢卞想到屋檐下小水盆里的半根鱼骨头,其实已经明白了一切。 黄卫国背着重重的行囊要出院门,可一只脚踏出去了,又被无形的壁垒弹回来,摔在地上。 他一次又一次尝试,却没有一次能成功走出那扇他从前种地打工时候进出过无数次的大门。 就好像是有人在门口设了一道屏障,将他和他的半生都困在了小院里。 直到这时谢卞才意识到这不单单是一段回忆,更是连环煞中的一环。 黄卫国出不去,是因为煞魔作祟。 谢卞联系所见所闻,推断煞魔应该就是他们那无情无义的不孝子,心里的无名怒火起来,一手解下鞭子握着准备教训他。 可身旁的范无救好像一点要打的意思都没有,铩虎镰也没有现形。 难道是累了,抑或是想看自己出手? 谢卞不解,观察半晌后方才明白——根本就没有煞魔出现。 “他心里的魔念是他自己。” 范无救开口。 以旁观者的角度来看,会觉得黄卫国要偏怪于儿子黄威的无情和不孝,可父母之爱子,怎会忍心? 黄卫国是在责备自己。他怪自己没有本事,除了种地什么也不会,挣不来钱,才让儿子嫌弃到不愿回家,才让老婆没钱看病,就连小黄猫的死,他也怪给自己——是他出来晚了。 范无救用意在此,不是不出手,是不知道怎么出手。 寻常煞魔,无常大人手起镰落毫不犹豫,可面前的这个只是个自苦的老人。 谢卞将鞭子重新绕好,看着黄卫国一次又一次地尝试着,一次又一次地摔倒。 他的塑料水瓶砸在地上,馒头也从包袱里掉出来滚了灰。 可黄卫国不管不顾,他眼前只有那一扇门,也只有那一个执念——走出去,找到儿子,把东西给他。 “那怎么办?” 谢卞发问。 黄卫国重复着没用的动作,如此又过了许久,范无救终于有了动作。 范无救将隐匿身形的术法撤去,黄卫国很快就发现自己的地盘有人闯入。 身形佝偻的老人坐在地上,一双眼警醒地盯着他们看,手指曲起伸入黄土,抓了满手的灰。 黑无常的兜帽不知何时重归原处,老范阴翳的一张脸又藏进了黑暗里,他拿着那把神憎鬼惧的大黑镰朝黄卫国走去,站定在离他一步之遥的地方。 黄卫国好像意识到了什么,挣扎从地上起身,掸干净身上的灰尘后,努力把腰直成他能负担的最大程度。 但在谢卞眼里,他的腰依旧弯得很厉害。 弯着腰的瘦干老人仰着头看向无常大人。 “我已经死了,对吗?” 第17章 狸奴怨(9)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如今的处境,这句轻飘飘的话问出口以后,甚至不用别人回答,他就给了自己答案。 “我就说嘛,人要是活着,怎么能看见神仙呢。” 老人家不辩神鬼,将谢卞和范无救都当成神仙。 “电视里演的,有个猴子死了,两个神仙把他抓走,我是不是也要跟你们走?” 谢卞想说不是,这里是煞境,勾魂摄魄的事情自有鬼差去做,可范无救却向他点了点头。 黄卫国的腰直不了太久,一会儿就支撑不住重新弯回去。 “好可惜,我还没见到我儿子呢,老婆子有东西要捎给他,我去不到了……” 范无救什么都没做,就站在等他念叨,念叨他一生的不平。 谢卞好像突然明白了范无救要干什么,他要撒一个谎,不戳穿黄卫国,把煞主哄进美梦里骗着带离这里。 斩煞魔的目的是解救煞主,那直接把黄卫国接出去交给鬼差应该也是一样的,只不过有些麻烦,不光谢卞没听过,范无救也是第一次做。 跳过煞魔,解救心魔。 果然,范无救缓缓开口:“你救过天上的狸奴神,我们是来接你的,走之前可以满足你最后的愿望。” 老黄抬起头,神色热切:“什么神?是不是小黄啊,它有没有吃胖?” “是它,它托我们来帮你的。” 黄卫国一听是小黄,立马就信了,满是褶皱的脸上挤出一个笑容:“我就说嘛,猫儿都是有灵的……那神仙能不能带我去看看我儿子?” 老人小心翼翼地说完自己的请求,虔诚地看向面前的黑衣神仙。 范无救点了点头。 看见范无救应了,黄卫国赶紧收拾起自己掉落一地的东西,把馒头和塑料瓶重新装好,仰脸看向两个神仙。 “神仙果然长的好看……”黄卫国小声嘀咕着。 老范的脸被遮掩看不见,谢卞两颊上浮起一点红晕。 “走吧。” 黄卫国试探抬腿,竟然真的突破了那层屏障,高兴地背着行李出了院门。 只有谢卞知道他还在原地,范无救只不过是给了他一场幻梦。 梦里的他即将踏上寻子之路,然后在不知不觉中被无常大人带出煞境。 谢卞握着手里的鞭子,不知说什么好。 范无救只是将兜帽取下,冲他笑了笑。 这一环总该结束了,谢卞想,是时候回去了。 黄卫国入梦的那一刻开始,天空阴翳起来,乌云成雨,谢卞以为这是煞境崩塌的前兆。 可范无救的眉头却皱了起来。 不妙。 阴翳的背后,有什么东西蠢蠢欲动着。尸山鬼海里摸爬滚打许多年,范无救比谁都要警觉。 果不其然,从空中忽然伸出一只巨大的鬼手,生生把坐在地上入梦的黄卫国捞了起来拉扯向天际。 谢卞来不及细想,警神鞭就从手中挥出,缠上老黄佝偻的腰身。 警神鞭爆发出雷电般的嘶鸣,裹挟着红光冲上天际。 而鬼手就自阴翳中垂下,漫开无边的黑云。 天穹之下,一红一黑两股灵力在空中抗衡,谢卞咬牙坚持,不想坏了老黄一场美梦。 鬼手力量过于强大,谢卞想使力回拉,却被带着往前划去。 老范亲手包上的帕子不知飘到了何处,谢卞两手掌心都被磨出红痕,却不肯撒手。 “别逞强!” 范无救要出手接过警神鞭帮忙,却被谢卞拒绝:“去救老黄!” 老范犹豫回头一望,然后转身飞向天空黑红交际处,挥镰斩向鬼手。 可煞境里一切虚幻皆由执念而起,这股要带走老黄的力量大得惊人,范无救竟然连人带镰被震开几十米远。 若是强行救人,无常大人也有这个能耐,可一旦如此,地上的谢卞势必会受到更大的煞力反击。 就好像是拔河,一边的绳子断了,正在使劲儿的两方都会摔倒。 范无救身形一滞,犹豫了。 就在他犹豫的须臾之间,谢卞手底下与鬼手抗衡的力量不足,彻底坚持不住,长鞭从天际滑落。 电闪雷鸣,黑雾吞噬红光,尚在美梦中的黄卫国被拉扯进了云层。 救不了。 谢卞眼睁睁看着蜿蜒几千米的红鞭蜷缩回来,迟到许久的剧痛终于也跟着袭来,整个身子无力到就像一张薄薄的白纸,不用风吹,轻飘飘地往下落。 范无救自云间降落,一手接住谢卞,并指按在他眉间。 一股透着松木香气的凛冽灵气自印堂传入身体,谢卞周身被彻骨的寒冷包围,寒冷中间却是无尽的心安。 “傻子,这么拼命做什么。” 范无救嘴唇不动,谢卞却借着传进体内的灵气听到了他的心声。 傻子。 带着松香的老柴毕剥作响,山洞外面下起一场大雪。 …… 范无救常常这般唤他,谢必安其实很苦恼,他板着脸和范无救强调了几十次自己有名字,可那固执的少年郎偏偏要这么叫。 “傻子,门都坏了怎么不修呢?” “傻子,我们在这里待多久了?” “傻子,要是有机会出去,你想去哪儿?” …… “傻子,快出来看星星!” 谢必安不想应付着他没完没了的问题,却被他话语里的星星吸引,跑着从屋里出来,就看见范无救坐在屋顶上朝他招手。 费了很大的功夫爬上去,谢必安的脑袋才转过弯来:这里是地底,哪儿有什么星星? 他又叫人当傻子一般戏耍了。 谢必安咬紧下唇,瞪了范无救一眼,就要从屋顶跳上下去,转身的一瞬间却被人扯住了手腕。 谢必安带着嗔意回首,想和范无救论一论捉弄来捉弄去的长短,却被眼前景象吸引,惊到合不上嘴。 范无救笑眼弯弯,扬起一只手。 从他的袖子里飞出来点点绿光,笼罩着屋顶的小天地,谢必安好似真的亲临天穹,在地底瞥见了星光。 范无救用从无妄城边上收集来的鬼火,给了他小小的星火漫天。 “好看吧?人间的星星也就这样,没什么稀奇的。” 范无救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跟着谢必安一起抬头,看着小小绿光时聚时散。 少年郎伸出手指,触碰其中一点,绿光就绕在他指尖翻飞。 范无救捞起谢必安的手,把两人的手指对上,那一点鬼火就顺着指尖挪到谢必安的掌心,小小一朵,在无尽的黑暗里熠熠生辉。 “送给你,鬼王的星星。” …… -------------------- 作者有话要说: 老范撩小孩儿日常~ 依旧没有榜,这周改成九点更新试试~ 谢谢大家的支持,欢迎来评论区唠嗑。 感谢在2021-08-19 20:31:07~2021-08-26 15:49: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huhubabe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九落珩、秋枫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柠檬精 3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8章 狸奴怨(10) 直到将透支的灵气填补完整,确定他灵质无损,范无救才将谢卞放开。 红色警神鞭不知何时缠到了范无救的脚踝处,像条安稳的小蛇。 谢卞转动腕子,将红鞭收回来。 “不必。” 谢卞要道谢的话还没开口,范无救直接将话头堵了回来,谢卞低下头:“老黄怎么办?” 方才为了救人,他根本来不及细想就出手了,结果人没救到,还连累老范要替他填补灵气。 “连环煞,还有下一环。” 黄卫国并不是煞的最后一环,这个故事里,除了老黄夫妇和惨死的小黄,还有黄威。 既然还在煞境里,那就是还有解,谢卞暂时放下心来,静等着范无救打开虚无门,好去下一环里找寻黄卫国。 拉老黄走的鬼手在天上,“门”就也在天上。 范无救将背后黑镰取下,双手持之朝天空劈去。 鬼手消失的云际裂开一道玄黑,缝隙处往外冒着杀气,就好像是铩虎镰将天空劈了个口子。 “手给我。” 谢卞闻言,知道他要带自己进“门”,将空着的那只手伸过去。 范无救收镰,一把拉住谢卞,朝虚无门里飞去。 …… 云层的背后,是无边无际的黑暗,范无救习惯于这种未知,谢卞却不自觉地往他身边靠了靠。 一直走了许久之后,谢卞才想起把伸给老范的那只手收回来。 空气里又是一声几不可闻的浅笑,带着点后知后觉的无可奈何。 谢卞不做声,手却凭空抓挠了一下,指腹摩擦掌心,那里渗血的红痕不见了踪影。 老范是个不拘小节的人,常常连头一天开回家的车长什么样子都不记得,却知道偷偷替他将伤痕抹去。 哪怕知道这里只是煞境,出煞之后一切会恢复如常,谢卞的心还是小小地颤动了一下。 黑暗会放大知觉,谢卞却只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黑无常隐于黑暗,如果不是有意,没人能察觉到。 “凭直觉走。” 不必感知我的存在,靠你的直觉。 范无救再次开口。 直觉。 谢卞闭上眼,明明是一样的黑暗,却好似真的有些不同了。 他听到了心跳以外的声音,风吹树叶一样,从左边耳朵刮到右边耳朵,从左心房刮向右心房。 向右走。 驻足许久以后,谢卞凭着自己的判断转身。 熟悉的敲击声传来,范无救走在前面不远处。 他选对了。 复行数十步,终于有了光亮,谢卞跟在范无救身后,出了虚无门。 还是一个夏天,空气里有蝉鸣无数,带着些麦浪的清香。 谢卞睁眼,发现自己来到了田野中。 麦子已经有些泛黄了,该是丰收的时节。 他们走在田埂上,范无救在前面一直走没有回头的意思,谢卞就把手里的鞭子偷偷放开一截,轻轻垂在麦浪之上,鞭子和麦芒摩擦,沙沙作响,十分悦耳。 蝉鸣不断,白色的菜粉蝶在田间翻飞追逐,谢卞低下头,踩着范无救留下的脚印。 路的尽头是一口井和两棵歪着脖子的老槐树,范无救一直走到井边才停下,猛一回头,谢卞的小动作被他尽收眼底。 谢卞不好意思地把鞭子缠好握着,装成什么都没发生,也走过去。 大槐树的叶子遮挡阳光,留下一片阴凉。 谢卞原本以为范无救停下是有了发现,现在却猜测老范只是为了乘凉。 两个人各怀心思,都不说话。 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了微弱的一声猫叫。 大槐树后面有一个小小的土地庙,几块红砖堆成,才半人高,里面摆着泥塑的白胡子老头儿和白头发老太太,庙门口贴着“山神山人敬,土地土民尊”的对联。 农人最敬畏大地,大地予取予求,给了他们住所和丰收。 大地也最会藏污纳垢,一切不堪死后都将埋入泥土,地底三千里藏着鬼魂的秘密。 所以人们把大地神化,比做父母一样的一对儿老神仙供起来。 就在这人间神圣地,庙里传来微弱的小猫叫声。 谢卞蹲下来,看见躲在白胡子老头儿样子的泥偶后面的一个小毛球。 那是个小白猫,浑身雪白,没有一根杂毛,活像一团雪。 小黑,小黄。 这个煞里的猫太多了。 小白猫的叫声温软,像一片羽毛落在人心里,谢卞伸手,想把它抱在怀里揉上一揉。 可范无救却拍了拍他的肩头提醒,有人过来。 田埂上,有个七八岁的小孩儿正往这边跑来,塑料凉鞋从黄土里踏过,带起一小阵的尘烟。 小孩儿看不见隐去身形的二人,也蹲下身子,直接伸手去够土地像后面的小白猫。 兴许是捡了猫家里不让养,所以偷偷藏在这里的,谢卞看着撅着屁股忙活的小孩,暗自揣测着童心。 猫的叫声越来越急切,小孩儿终于把它拿了出来。 小孩儿一手拎着它的后颈皮,小白猫就安静下来不再扑腾。 然后谢卞就看着小孩儿把黑黢黢的一只手伸过去,摸在猫的后背上替它顺毛。 小猫乖顺地伸出舌头,舔了舔嘴角。 谢卞还沉浸在猫与人的和谐中,那小孩儿却面色突然一变。 只见他面目狰狞,把猫举过头顶,然后狠狠地摔向土地庙的红砖上。 一切发生得太快,谢卞都没来得及反应,那团雪白就被鲜红染透,没了呼吸。 就像院子里的小黄,突然惨死。 谢卞心里一痛,愤愤然要上前去教训他,出手之前却想起范无救曾经说过的话,这是煞主的意识灵境,他做不了什么。 果然,谢卞回首,老范冲他摇了摇头。 又有小孩儿的喧闹声传来,田间地头跳出来一堆上到十五六下到七八岁的孩子。 孩子们围着大槐树转,一边转一边高喊。 “黄威又杀猫了!” “黄威被同学打了!” “黄威是装的!” …… 黄威是装的。市集上那个被妈妈追着打的小孩也这么喊过,原来是这个意思。 黄威踩死小黄猫,本就是故意的。 “我不是,我没有……”少年黄威捂着脑袋,想把这从四面八方传来的声音赶出脑海,却是徒劳。 声音越来越大,跑动的孩童在四野高喊,将他的恶行宣之于口。 黄威终于坚持不住,抱着头蹲下来,嘴里呜呜咽咽哭喊着什么。 “不要……不要……” 他在恐惧什么? 第19章 狸奴怨(11) “黄威。” 惊恐之中,黄威听见了自己的名字:“谁,谁在叫我?” 这声音苍老浑厚,仿佛没有来处,却又四野皆在。 仿若神言。 “是我……” 黄威环顾四周,终于找到了声音的来处——那个破庙里的白胡子老头在同他说话。 谢卞看了一眼范无救,无常大人轻轻别过头,不打算承认。 “狸奴无罪,因何滥杀?” 范无救借泥塑偶像之口来找寻真相。 黄威疯狂地摇头:“我不是……我没有……” “可是你做了。” 煞主会下意识选择逃避,范无救这是要引他正视一切。 “你不知道,你们都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他们凭什么欺负我?” 黄威缩到土地庙旁边,背靠着红砖,瑟瑟发抖。 四野晃动,跑跳的孩童消失不见,一个黑黢黢佝偻着腰的中年人自远处走来。 他手里牵着一个六七岁的小孩儿,小孩儿蹦蹦跳跳,看起来很高兴。 “爹,城里的学校好吗?” 小孩儿眨着眼睛问,中年人就笑着回答:“好着呢,不然爹送你去干啥?” 小孩儿点点头,中年男人牵着他走到学校门口,然后招招手弯腰离开了。 小黄威和周围人是格格不入的。 别人的衣服上没有补丁。 别人的书包不是布头缝的。 别人的铅笔盒上也没写着“庆大霉素注射液”。 “我妈不让我跟你玩,你身上脏!” 班上的小孩儿哄笑着跑远,留下小黄威在原地喃喃自语。 “俺娘说,要主动找别人玩的……” 小黄威擦擦眼泪,跑到没人的地方躲着,可躲开了一些人,又有另一些人靠近他。 “小孩儿,有钱没?” 比他高许多的小混混们蹲下来围住小黄威,黄威颤抖,无助摇头,换来的只有一阵拳打脚踢。 “没钱滚远点儿!” 小混混骂骂咧咧走远,黄威鼻青脸肿地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往家跑。 黄威坠在黄卫国的胳膊上乞求:“爹,我不想去城里上学了!” 丁彩云从厨房走出来,打他的屁股。 “钱都交了,说不去就不去,你比谁金贵?” 黄威正委屈着,又被娘打了一顿,于是从家里跑出来,到田间四处游荡,然后发现了这座小小的破庙。 一个黄威在破庙旁边蜷缩着,一个黄威从地头跑来。 “喵~” 破庙旁边有一只小白猫,刚学会走路,好奇地探索这个世界,跌跌撞撞地靠近哭泣的小孩。 跑过来的小黄威正在烦闷,一脚将猫踢开了。 小白猫撞到一旁的砖角,一命呜呼。 看见这一切,黄威突然不哭了,他走过去拎着小猫的尾巴将被鲜红染透的雪团子提起来,血滴在黄土地里,也滴在黄威那颗逐渐变态的心里。 黄威把猫放回去,抬腿又踢了两脚,像同学们嫌弃他那样,像小混混欺负他那样。 施虐者的心理是扭曲的,黄威被比他强大的人欺负,就去欺负更加弱小的生命。 这些年惨死在他手下的根本没有反抗能力的小猫,加上小黄,多达二十三只。 回忆散去,围着大槐树转圈的孩童重新出现,也是二十三个。 “我又没做错什么,他们凭什么那么对我?一定是因为我没钱,所以他们才嫌弃我……这些猫,我只是,排解……对,我只是为了排解,别人根本不明白我的痛苦!” 蜷缩着的小黄威一瞬间长大,长成他如今该有的年纪,三十多岁,衣冠楚楚,道貌岸然。 黄威发起疯来,把那小破庙左踢右踹,拆了个干干净净。 白胡子老公公在废墟里站起来:“那它们就有错吗?” 他的拐杖指向周围,又跑又跳的小孩儿变成了黄威这些年来虐杀过的猫,猫灵身躯庞大,仿佛要摆脱活着时候的弱小。 头破血流的小白,四肢寸断的小花……还有肠穿肚烂的小黄。 死去的猫灵一个个用绿色的眼睛盯着黄威,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好像随时都会冲上来把他撕成碎片。 它们就有错吗,弱小就有错吗,强大就有理由欺凌弱小了吗? 谢卞也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见范无救往废墟里一指——只剩土地婆婆了。 谢卞把想说的话忍了一忍,又咽回去了。 黄威的心理已经扭曲,什么话都听不进去,只是机械地重复着:“我没有错,我没有错。” 那又是谁错了? 四野的猫灵蠢蠢欲动,妖风四起,树叶吹落了满地。 疯了,黄威已经疯了。 范无救收掌,站起来的白胡子老头跌回废墟里。 黑无常现形,立于猫灵中间。 谢卞不情不愿地跟过去,他其实不想救黄威,可范无救说,煞主不能死。 如果任由猫灵撕碎黄威,后果将不堪设想。 离得最近的那只小白猫灵,头顶上还沾着鲜血,一只脚跛着,缓缓朝大槐树靠近。 谢卞的手在鞭子上放了许久,犹犹豫豫还是没有抬起来。 “你出手,它们才能出去。” 这里困住的不只是黄威。 警神鞭终于现身,红色的鞭子直接卷上小白猫的脖颈,绞首杀之,连一点痛苦的呜咽都没留下。 小白猫的身体碎裂成星子,缓缓消散,只剩一点绿光。 许是范无救度来的灵力过于浑厚,谢卞这一回出手竟然没有那种撕心裂肺的痛了。 谢卞犹豫着出手一次,无常大人那边已经结果了五只猫灵。 铩虎镰割碎猫灵,闪着绿光的碎片在空中飘散,仿佛谢卞曾经见过的星火漫天。 范无救挥动铩虎镰后借势回身,直到这时候谢卞才看清他掩抑在黑袍下的脸。 人间烟火让无常大人的脸颊沾上风霜,谢卞却透过红尘看到了从前的少年眉眼。 …… 范无救第一次在无妄城里动手的时候,谢必安也跟着。 那是一只垂垂老矣的鬼,身上除了腥臭,还有沉疴。 他不自量力地从角落里冲出来,要往无常大人的镰刀上撞,被谢必安拎着丢到了一旁。 老鬼说他受够了无妄城里无休无止的煎熬,想求范无救送他一程。 少年郎想了许久,闭上眼,第一次挥动手中沉重的铩虎镰。 镰刃落下,魂飞魄散,绿色的鬼火一闪,沉疴和腥臭消失不见。 …… 谢卞看见了,那时候的范无救,和现在的范无救,都闭着眼。 杀伐果决的黑无常,也有闭目的慈悲眉眼。 谢卞出神之际,范无救已经将周围猫灵解决得差不多了。 留在谢卞面前的,是小黄。 小黄肠穿肚烂,血肉垂下,摇晃着圆滚滚的脑袋朝谢卞跑过来,就像它追着大公鸡的时候,就像它慌忙躲过三轮车的时候。 谢卞也学着闭上眼睛,抬手欲挥鞭,却听见范无救在身后唤他。 “傻子,刚刚黄威的回忆里,有黑猫吗?” --------------------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的专栏头像是长发安安崽~ 第20章 狸奴怨(12) 谢卞努力回想,白的、黄的、花的,好像真的没见过黑的。 空中的鬼火有二十二朵,加上还没来得及解决的小黄是二十三,那又是从哪里多出来一只黑猫? 小黑。 谢卞想到的,范无救也想到了。 这两只猫灵都杀不得。 范无救回身,打晕地上发了疯的黄威,拎着他的胳膊像拖麻袋一样拖着,走过去和谢卞站在一起。 小黑和小黄缓缓靠近,小黄的肚皮上烂肉翻飞,小黑却是一身完好,毫发无伤。 这个故事里,除了老黄一家三口和小黄,还有小黑。 它出现在每个煞境里,和每一个人都有关联。 小黄被杀它亲眼目睹,丁彩云死去的时候它眼睁睁看着。 是小黑把黄卫国从第二环的煞里带走的。 它又为什么会伪装成被黄威害死的猫灵,为了找黄威报仇吗? 小黑好像察觉到了什么,不管不顾地朝黄威扑过去,尖爪锋利,直指喉咙。 范无救拎着黄威的一只胳膊转身一甩,躲过了小黑的攻击。 小黑被他的这个举动激怒,弓身伏地,背上的毛几乎都要竖起来了。 小黑一次又一次地朝黄威扑过来,可范无救却一次又一次地带帮着黄威躲了过去。 小黄也不甘示弱,闪着绿色的眼睛上来就咬,却也扑了个空,硕大的身子撞在大槐树上,扑通摔了一跤。 长鞭垂在身侧,谢卞只要一抬手就能解决掉这两只作祟的猫灵。 “别杀它们。” 谢卞终于狠狠心想解决一切的时候,范无救反而开口阻拦。 “小黑才是煞主。” 范无救把黄威丢在那堆废墟上,抬眼看了看两只猫。 小黑找准机会扑上去,尖爪搭在毫无反抗之力的黄威的喉咙上,却被一股莫名的力量弹开。 小女鬼就是因为打不过岳长河,才被困在煞里。 这就是煞主和煞魔的纠缠,打不过,杀不得,只能靠误打误撞闯进来的其他人解开。 “那为什么……” 谢卞想问,为什么小黑要伪装这一切,煞主扮成煞魔,一人一猫的位置颠倒又为了什么? 范无救不等他问完,就回答了他的问题。 “因为它想死。” 如果煞境的主宰死掉,那么被困在这里的人,将永生永世都不能超脱。 按照小黑安排的剧本,范无救和谢卞可能会为了自保不得不替黄威解决一切,或者因为那一点回忆可怜黄威然后出手,它藏在猫灵里被杀,一切顺理成章。 这就是小黑为了报仇想出来的方法。 它一辈子都杀不掉黄威,只能靠假象和牺牲自己来达到目的。 被看穿心思的小黑终于不再演扑杀黄威的没用戏码,大猫的身躯逐渐缩小成正常模样,靠在小黄已经腐烂的骨爪上亲近同伴。 “黄卫国呢?” 范无救不想杀小黑,但也不能任由老黄被从一个煞拉进另一个煞里。 小黑看见老黄即将走入那个父慈子孝的美梦里,出于对黄威的憎恨,将黄卫国直接拉扯到了自己的地盘。 小黑冲同伴喵喵叫了两声,小黄顺从地坐下来,肚皮烂肉耷拉进黄土里,没有了攻击的势头。 小黑这才起身,走到了破庙旁边,看了一眼那白胡子的土地公公。 从土地公公的拐杖上飘起一阵青烟,老黄的身影在空中浮现,越来越清晰,瘦干的老人最后靠在了大槐树底下。 小黑摇晃着尾巴,凑到了黄卫国的手底下,屁股对着黄威的脸。 黄卫国还陷于范无救给他的一场美梦,也不知道是梦见了什么,嘴角还挂着微笑。 谢卞看着瘫倒的黄威,心生厌恶,一脚把他踢开了。 范无救走到谢卞身旁,和他一起看着躺在老黄臂弯里的小黑。 沉默许久,谢卞终于开了口:“你若是真的这么做了,不光黄威,他也会被困在煞里。” 谢卞指了指美梦中的老黄,和歪着头的小黑猫解释。 小黑仰起头,喵喵叫了一声,舔了舔老黄如树皮一样干枯的胳膊。 上次小女鬼是冤死不能开口,这回煞主直接变成了不会说话的猫。 猫和人僵持着也不是长久之计,总要有个解决的办法。 把老黄带走,解决掉黄威,破解煞境是最佳之选。但从那股强大到他和范无救都抵挡不得的鬼手执念力量里谢卞品悟到,不能和小黑硬来。 那该怎么办呢? 谢卞头疼的时候,范无救终于出手,他弯腰在老黄的额心点了一下,破了黄卫国做到一半的美梦。 黄卫国从睡梦中醒来,想抬手揉揉眼睛,一只胳膊却被小黑压着动弹不得。 主人终于醒来,小黑乖乖地挪开身子,把脑袋凑到老黄身上。 黄卫国睁开眼,看见了压着他的罪魁祸首,一把将小黑捞进怀里。 “小黑,我回来啦。” 他以为自己真的走出了那个院子,找到了儿子。 “大城市里的楼可高了,比高压电线杆还高。” “他们也养猫,小猫白净着呢,我们小黑也不脏。” …… “我见到小威了,他娶了媳妇,买了房子,还给我生了个很胖的小孙子,小孙子黏在我屁股后面叫爷爷,他说,爷爷,什么时候把小黑抱来和我玩呀?” “我就告诉他,我们小黑在家抓老鼠呢,忙得很,城里没老鼠,我们不去!” 老人抱着猫,悠哉悠哉地说话,小黑猫时不时地舔舔他的胳膊,乖巧顺从。 他们说话的时候,小黄蹲在远处也想凑近,却因为那一肚子的烂肉,以及猫灵的身躯过于吓人,犹犹豫豫不敢上前。 老黄说完了美梦见闻,终于发现大槐树底下除了小黑以外的其他人。 “神仙,你们是来带我走的吗?” 谢卞点点头,回应一脸殷切的老人。 “还得麻烦你们等我一会儿了……” 谢卞不解,看着黄卫国从地上挣扎起身,然后颤颤巍巍走到了小黄面前,伸手想触摸庞大的猫灵。 小黄趴在地上,用黄土掩盖肚子上的烂肉,把脑袋低到黄卫国能触碰的高度。 “小黄,他们说你是神仙我还不信,原来你真的是神仙啊,怪不得我们小黄吃得多,原来做神仙要长这么大的……” 小黄把腐烂的骨爪藏起来,在老黄的抚摸下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 “我要走了,你要好好的。” 黄卫国拍拍小黄的胡须,又朝破庙废墟里走去。 “小黑,要好好吃饭。” 小黑翘着尾巴,蹭在他腿间。 黄威躺在一边,黄卫国却看都不看一眼——他的记忆停留在父慈子孝的美梦里,不认识眼前这个陌生的男人。 老人办完了这一切,才恋恋不舍地招手的他的小猫们告别:“别送啦!” 黄卫国走到范无救和谢卞跟前,满面春风道:“神仙,麻烦你们了。” 第21章 狸奴怨(13) 谢卞看了眼地上的小黑,老黄选择离开,它这次好像没有要阻拦的意思。 范无救抬手间,给了老黄一个登仙的美梦,然后将黄卫国的小小魂魄收了起来。 剩下两只猫和黄威了。 小黄仿佛知道自己的最终归属,拖着肚子从黄土地里爬起来,看向范无救手里的铩虎镰。 小黄一步一摇晃地走过去,低头舔了一下同伴,然后要往镰刃上撞去。 范无救却眼疾手快地将铩虎镰收了起来。 小黄以为自己会和其他猫灵一样死在镰下,索性自己撞过去找死,但它同时也是院子里那个煞的煞主,有关“不倒翁”的猫煞已经解开,小黄又被拉进了小黑的煞里。 加上小黑和情况不明的黄威,事情变得有些棘手。 按理说,黄威是小黑煞境里的煞魔,需要被斩杀,可这个黄威疯疯癫癫的,又不像是小黄煞境里那个没手没脚的“不倒翁”煞魔黄威。 谢卞第一次进连环煞,就见识到了这般错综复杂的情况,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只能看向范无救。 范无救不说话,一直盯着小黑。 小黑猫舔了舔前爪,跳到土地庙的废墟上,将爪子搭在土地婆婆的脑袋上,坐姿端正,活像个民间供奉的招财猫灵。 “无常大人。” 小黑借由泥塑老婆婆之口传音,想来是刚刚躲在旁边看见了范无救这么做,有样学样。 还挺聪明。 “他还活着对吗?” 范无救指一指地上瘫坐的黄威,问向蹲坐在土地婆婆后面的小黑。 苍老的声音传来:“是的。” 小黑为了报仇,把黄威拖进煞里包装成煞主,自己则扮成煞魔,等待一个能杀掉它的人。 范无救料到如此,紧接着问了它第二个问题。 “你也还活着对吗?” 这个故事里,丁彩云病死,黄卫国老死,小黄惨死,却没有一次提到过小黑猫的死活。 它是连环煞背后的主宰,也是这个故事的讲述者。 谢卞猜测过,或许小黑是因为没有食物饿死的,但范无救却说,小黑还活着。 小黑猫点点头。 它还活着,这是个活煞。 煞主死在煞境里的后果尚未可知,它却是以活物的身份游走在煞境之内。 如果范无救没有及时收手,后果将不堪设想。 “为今之计,我需要把你的同伴和主人一起带走,你想好去处了吗?” 一只猫的寿命也就十几年,小黑能运筹到如今,应该也没有几年的活头了,范无救是怕它再去找黄威报仇。 苍老的声音再次传来:“大人放心,我不会再动他了。” 老黄临走前那么开心,小黑已经想明白了。 它要回去守着那个小院,远离恩怨,缓缓老去。 范无救用同样的方法将小黄也收进袖子里,两只猫的事情解决了,地上还剩一个活人黄威。 正在谢卞思考范无救会怎么处置他的时候,一个声音自大槐树顶上传来。 “交给我吧!” 一个穿着红衬衫、脖子里还挂着大金链子的青年从大槐树上跳下来,规规矩矩地走到二人面前抱手跪下。 “小人左右,拜见二位大人。” 青年用来行礼的那两只手上戒指戴得满满当当,金光闪了谢卞的眼。 贪财鬼左右,人如其号。 “起来吧。” 范无救扶额,直接把他头顶上的墨镜取下,拿在手里把玩。 左右起身,殷勤地凑在黑无常身边:“不值钱的东西,大人喜欢就拿着吧。” 全世界限量十个,镜腿上嵌的是真钻,这贪财小鬼的日子比黑无常过得还滋润。 谢卞不想看两个烧包的家伙交流心得,指着地上的黄威问:“他怎么办?” 左右赶紧从黑无常的身边挪开,屁颠屁颠地凑到谢卞身旁。 “谢大人不必担心,他在人间犯了点事情,自有人间的法度约束他。” 左右嫌弃地踢了黄威一脚,继续向谢卞解释。 黄威因为挪用公款被抓,临到开庭却在监牢里晕倒,昏迷不醒到现在,他受人所托来抓黄威回去正法。 老来得子的老黄夫妇想把所有的好东西都给儿子,所以送他去城里上学。结果去了城里的黄威被人欺负,心理越来越扭曲,步入社会以后为了摆脱穷困,为了所谓的“光鲜生活”,抛弃父母,伸了不该伸的手。 幸好黄卫国已经离开,并不知晓身后事。 既然左右来了,范无救便不想多跑一趟,直接把袖子里的两个鬼魂交给了他。 一切尘埃落定,小黑摇摇尾巴,要回到它的院子里去。 谢卞看一眼远方的麦浪,心里无限感慨翻涌着,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决定出去以后再问左右和赵猛的渊源。 不对,赵猛还被他们丢在上一环的堂屋里。 谢卞差点忘了自己还带着个小鬼跟班,只得向范无救求助,请无常大人打开虚无门,他好去接他的小跟班。 虚无门浮现,二人即将和左右分道扬镳。 谢卞回头冲左右一笑。 “往后别叫我无常大人。” …… 谢卞回到堂屋,却没看到赵猛的声音,只听见一阵呜呜的哭声从厨房传来。 范无救一脚把厨房门踹开,就看见谢卞缩在角落里哭泣。 赵猛一看谢卞进来,顶着满脸的鼻涕眼泪朝谢卞扑过去。 “哥!有鬼吓我!” 谢卞哭笑不得,只能拍拍他这小鬼跟班的后背安抚地问发生了什么。 赵猛哭了半天不说话,被范无救轻踹一脚后终于从谢卞怀里起身,抽泣着解释。 原来赵猛醒过来的时候,只看见一屋子的桌子板凳,连他哥和范无救的影子也没看到。 他一边害怕一边找谢卞,厨房和堂屋都没人,看见里屋的门虚掩着,他以为谢卞在里面,就推门进去了。 进去以后差点被吓到再次晕厥。 地上坐着一具白骨,床上躺着另一具白骨。 赵猛从惊吓里缓过神,就冲到暂时安全的厨房里躲起来了。 床上躺着的是丁彩云,那地上的…… 谢卞朝里屋走去,看见了屋内把赵猛吓傻的景象。 白骨嶙峋靠在床边,手里还拿着一个绿色的农药瓶子。 黄卫国不是老死的,丁彩云病死以后,他就跟着一起去了。 小黑坐在窗台上看到了一切,它亲眼目睹了同伴和两个主人的死,然后将所有罪过都归给黄威。 黄威被带走审判,很快他就会知晓被他嫌弃的穷困父母,以什么样的方式在家里死去。 赵猛牵着谢卞的袖子,颤颤巍巍露头:“哥,我害怕。” 谢卞拍拍他的后背,把他拎到前面站好。 “别怕,他们两个都是很好的人。” 很好的人。 第22章 狸奴怨(14) 一切结束,范无救重开虚无门,带着谢卞和赵猛回家。 在黑暗里赵猛止不住地多嘴,问东问西。 “哥,你们刚刚去哪儿了?” “哥,屋子里的那堆骨头……那两个人你认识吗?” “哥,我好像看到房梁上有鬼脑袋往下掉。” …… 半晌以后,赵猛终于安生,谢卞以为他消停了,快出虚无门才发现,范无救嫌他聒噪,给他施了噤声咒。 踏出虚无门,谢卞身上的白袍消失,仍是进去之前的模样。 范无救也穿着睡衣,扣子不好好扣,领口都要掉到肩膀上了,精壮腰身若隐若现。发现谢卞盯着他看,范无救不好意思地把扣子扣上了。 “你,书房有副山水画,愿意睡哪个山头睡哪个山头去!” 范无救解了赵猛的噤声咒,厉色安排起他的住处来。 赵猛哆哆嗦嗦又往谢卞身后躲。 “哥……” 谢卞嫌弃地把小跟班推开,看着他可怜巴巴的眼神,还是没忍心:“楼下回姐的房间旁边还有个保姆房,你睡那里。” “哦。” 赵猛一步三回头地出门下楼去了。 房间里只剩下范无救和谢卞两个人。 “不走?” 范无救翘着腿坐在床上,带上左右送他的墨镜,略一抬头问道。他只要脱了那身黑袍就是这个欠揍的模样,胸口的扣子随动作被撑开,锁骨以下又是将露未露。 谢卞别过脸,朝他床头走去,伸手把那半杯红酒拿起来,端着出了门。 范无救躺倒在被窝里,无可奈何地笑了笑。 谢卞出了门,把红酒放在二楼客厅的桌子上回房间。已经走出去几步远,谢卞突然想起什么,掉头走回来,鬼使神差地端起酒杯尝了尝。 又甜又腻像糖浆,是放的时间久了没汽儿的可乐。 累了一整夜,谢卞回房拉上窗帘补觉。 窗外是乍现的冬日晨光,花坛边上的流浪猫晒着太阳,舒服地伸了个懒腰。 …… 谢必安不会忘记第一次见到范无救的情景。 那天人间刮了一场大风,地底黄泉海也起了波浪,黄泉海上有一座石桥,谢必安听老神仙的安排,等在桥上。 等到弥弥树落叶把桥下水面铺满金黄的时候,谢必安听见了清脆的金属碰撞声。 老神仙身后,站着一个浑身血污的十七岁少年,他的黑发被血染透,垂在满是淤青的两颊,破烂衣衫之下,肩胛处留着两个汩汩冒血的深不见底的伤洞,脚踝上一根孩童手臂般的粗铁链,随着走动和地面碰撞出声响。 从地狱中走来的范无救抬头咧嘴一笑,露出光秃秃的牙床。 谢必安猝不及防和他对视,撞进了如同极夜里乍现的晨光般深邃又明亮的一双眼睛里。 范无救踏着血污走上石桥,停在谢必安身边,和他一起聆听老神仙的话。 老神仙看了看地上蜿蜒出的一条血路,轻轻皱了皱眉头,挥一挥青衫,将范无救满身的血污与伤痛除去。 于是站在谢必安身边的就变成了一个神采飞扬的黑衣少年,他的血他的伤,都藏进那身掩盖一切的黑袍里。 “范无救屠城罪孽已赎,现赐尔铩虎镰,除千祟,斩万恶,鬼号无常。” 老神仙手里拿着的那杆玄黑大镰到了范无救手中,范无救双手托举领命。 “谢必安人间恩怨已断,现赐尔赏罚笔,记无妄,警鬼神,鬼号同为无常。” 老神仙口中只说了赏罚笔,却将无妄册和警神鞭一并都给了谢必安,谢必安接过,垂眸言谢。 老神仙安排完一切就离开了,谢必安抱着怀里一堆东西毕恭毕敬地看着老神仙背影的时候,身旁那少年郎忽然一把扯起他的袖子,拉着他往无妄城中去。 “走吧,回家。” 家。 无妄城就成了两人自此以后几千年来的家。 谢卞实在想不明白,当初那个满身血污自地狱中走来却拥有星辰一样眸子的少年郎,怎么就成了穿上黑袍大杀四方、脱下黑袍烧包流氓的如今这般模样。 人间真的这么可怕吗? …… “起来吃晚饭了!” 昨夜忙活一宿,好容易补觉睡到傍晚,范无救又在门口走流程,谢卞从被窝里惆怅万千地爬起来回他:“就来!” 谢卞下楼去到餐厅以后,范无救已经等在那里,可饭桌上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两人短暂对视后,看向不远处的保姆房。 “吱呀”一声门轻轻开了,赵猛揉着眼睛从房间里走出来,然后看见了餐桌旁边瞪着他的那俩人,这才反应过来,作为新任范宅保姆的他睡过头了。 “对不起对不起,我我我,我现在就去做!” 范无救黑着脸拿起餐桌上的手机:“不用了。” 等赵猛迷糊过来做好饭,他们应该也快饿死了。 老范摆弄手机的时候,谢卞起身去冰箱里拿了一罐可乐,顺手从家里那顶天奢华的红木酒柜上面取了个高脚杯,当着范无救的面把可乐倒进了杯子里,两指托着杯子饶有兴味地晃着。 从晨起的糖浆里,谢卞突然看清了范无救装腔作势的躲闪。 但在这个世间,多的是躲不过去的事和躲不过去的人。 范无救余光瞥见他的小动作,忙活完以后抬起头板着脸正色教训道:“小孩子不许喝酒!” 气泡从杯底浮起,飘到液面上,“啵”的一声破碎了。 谢卞何尝不是在装腔作势? 两个人打着哑谜,赵猛看的一头雾水,还不敢多问,小心翼翼躲在一旁。 太阳落山,暮光透过落地窗扫进餐厅,偌大的宅子里静谧无声。 许久之后,门铃响起,打破了这片宁静。 -------------------- 作者有话要说: 范无救的生前身世在《非典型救世主》的8-25章和35章有介绍,大概就是杀人放火砍全家,感兴趣的可以去瞄两眼,这本可能就只一笔带过,不太会仔细介绍这一部分,会讲讲没写过的老范的经历。 装腔作势的两个人什么时候才能坦诚相待,好想写但没到时候,沉住气! 第23章 狸奴怨(15) 赵猛得救一样飞奔着去开门,远离这片随时能把他打入地狱的低气压领域。 门一开,外面站着个穿着黄色大袄的男人,男人手里拎着个食盒,赵猛用他那不太灵光的脑袋想了一下,应该是范大人点的外卖到了。 “给我吧,辛苦您了。” 赵猛接过饭盒,微微欠身致谢,然后准备关门。 可那人却没有要走意思,一只手撑在门框上阻拦赵猛的动作:“怎么不让我进去呢?” 赵猛犯了迷糊,他才死了几个月,人间的外卖已经发展到进门服务的地步了吗? 赵猛琢磨了半天也没搞明白,可被他挡在门外的人好像执意要进来,已经在径直地越过他往里闯了。 他还是觉得不能让人进去打扰他哥和范大人,连声高呼:“你不能进去,送到门口就可以了!” 门口两人正在缠打之际,范无救的声音从空中传来。 “让他进来。” 黄衣男子朝赵猛嘿嘿一笑,大摇大摆地进了餐厅。 “大人!” 男子朝范无救弯腰行礼,一手的明晃晃看上去十分扎眼。 原来这送饭的“外卖小哥”不是旁人,正是那和范无救烧包程度差不多的贪财鬼左右。 范无救一抬手,左右赶忙起身转向谢卞也想同样行一个这样的大礼,结果想起谢卞在煞境说过的话,硬生生把问好的话憋回去了。 “大……大晚上的该吃饭了。” 左右灰溜溜地从餐桌上跑到厨房和赵猛这小鬼一起收拾吃的。 刚刚他正在游艇上醉生梦死,忽然收到了范无救的信息,让他半个小时内送点吃的过来,简短的一行讯息后面还用括号标了句备注。 “要清淡的,肉食只要虾仁和排骨。” 左右还以为范无救要借着吃饭和他交待什么紧要的事情,赶紧从游艇上闪遁,又按照他的要求送了饭食过来,结果门口遇到了脑子不灵光的赵猛不说,里头这两位的眼神都还冷到可以杀人。 “刚刚发生了什么?” 左右把不显山不露水的高定复古大黄袄脱掉挂在边上,撸起袖子帮忙把饭菜装进餐盘里,一边忙活一边问赵猛。 赵猛摇摇头,他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好像他哥拿了罐可乐,范大人说了句不能喝酒,别的也没什么了。 喝可乐和喝酒有什么关系,赵猛搞不明白。 左右叹了口气:“唉,习惯了。” 贪财鬼忽然想起一件事来:“你刚死的时候我见过你啊,奈何桥边上是我给你指的路让你去找人,怎么不认识我了?” 赵猛拍了拍脑门,这才明白过来,这个挂着大金链子的“外卖小哥”就是当初在地底指引他的那个鬼大人。 “你是……左右大人!都怪我我太笨了,没认出来。” 赵猛感谢他给自己指了条明路,这会儿重新见到“恩鬼”,就差跪地上磕头了。 左右赶紧把他扶起来,外头有两个正经大人,他在这受人跪拜那不是找死吗? “不赖你,是我变了个样。” 地底禁奢华,左右一回去就穿得灰扑扑的,全然没有地上的光鲜亮丽,也无怪赵猛会认不出来他。 外头和人对峙的范无救看着眼前闹别扭的小孩,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说什么呢,说他知道谢卞装失忆,还是说他没有所谓的应酬,连酒都是拿可乐装的,出门、喝酒、不在家都是为了躲着小孩儿? 范无救想来想去,只能朝厨房里忙活的两鬼喊了一句:“好了没有!” “好了好了,马上来!” 左右那穿金带银的手小心翼翼地端着盘子给人上菜,后头跟着的赵猛谨慎程度也和他差不多。 谢卞看着摆在眼前的一大桌子菜,看着老范那张根本不打算交代什么的臭脸,还有一旁殷勤的左右和赵猛,想说些什么,又忍下了。 “吃饭吧。” 谢卞说完动了筷子,范无救也拿起了汤勺,赵猛和左右两个没饭吃的小鬼如释重负。 明明是直接从附近的五星级酒店后厨截胡抢来的珍馐美味,被谢卞一口一口毫无表情地吃着,仿佛和回姐炒的那些普通绿叶子菜也没什么区别。 左右是第一次来伺候这两位用膳,正好遇上这样的场景,吓得鬼胆儿都飞了。 “吃饱了,”范无救率先打破寂静,起身要离开餐桌,“回去睡觉。” 刚睡醒继续睡,无常大人的扯谎本事有待修炼。 果然,谢卞饭也不吃了抬头看他。 范无救站定,无奈地摊开手:“我还能去哪儿,真回去睡觉。” 谢卞不说话,继续盯着他看。 老范看着小孩儿不问出个结果不罢休的眼神,忽然很想逗一逗他。 “要不你拿个绳把我绑上,或者……或者你可以抱着我一起睡。” 红晕从耳边开始,一直弥散到脖子根,谢卞再也没有质问他的勇气,筷子一放顾自回房间去了。 谢卞飞速上楼,眼看着把人气跑了,范无救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刚准备离开,看见站在一边的左右嘴角竟然有一丝绷不住的笑,抬腿就是一脚。 “笑屁!” 这两位前后脚都走了,左右突然破功,蹲在地上捂着肚子偷偷笑不敢发出声音。 赵猛不得其解:“左大人,你笑什么呢?” 他这么一问,左右反倒不知说什么好了。 笑什么呢,或许是因为刚刚有那么一瞬间太似曾相识,他以为回到了从前。 “没笑什么,去收拾桌子吧,伺候皇上吃完饭,我也该回我的‘太监房’了,再见!” 左右说完迅速逃离了这个一会儿冰一会儿火的世界,只留下赵猛一头雾水地收拾餐具。 这三个人今天都好奇怪啊。 …… 左右出了门其实没走远,绕了一圈跑到范无救卧室的窗户下面等着,无常大人叫他来一趟,总不能是真的为了吃饭吧。 他这一等就是半宿,也没收到范无救召见他的消息,怕日理万机的无常大人忘了,还专门给范大人发了条信息。 “大人,我在您窗户外面。” 没过多会儿,范无救果然在落地窗边露头,神神秘秘地用灵识传话给他。 “你不回去睡觉在这待着干嘛,守夜呢?” 左右一愣:“大人不是您叫我来的吗,就只是为了吃饭?” 左右这话一传出去,就看见床边那个人抬手扶额作无奈状,一副“你这小鬼怎么这么喜欢瞎琢磨”的样子。 “不然呢?” 叫他一趟,只是因为家里没人做饭,怕谢卞饿着。 楼上范无救重新拉好帘子,从窗户前面消失。 “赶紧走,没事儿别来瞎转悠,被人逮着少不了又得审我。” 话语随灵气传到脑门,左右琢磨了一下这个“审”字,不敢细想,连滚带爬地翻花坛离开了。 …… -------------------- 作者有话要说: 范无救逗小孩儿系列。 感觉这本可以改名叫《老流氓的逗小孩儿日记》(不是) 可恶,该新的单元了,感觉还有很多东西没有铺垫完,我好像一个入活失败的逗哏演员! (今天晚上九点有加更,实验室白天事情有点多,这段时间改成每天晚上九点更新,海涵~) 第24章 狸奴怨(16) 谢卞洗完澡钻回被窝里,为自己刚刚那突如其来的脸红懊悔着,明明差一点就能问出些什么了,怎么就突然脸红了呢? 许多事情,谢卞已经记不太清楚了,关于无妄城他能记得的也就只有自己的死和一些模模糊糊的从前的事情。 他死过,死在老范手里,可范无救却是一直活着。 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才让范无救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他应该恨老范吗,再或者他现在到底算是人还是鬼。 谢卞不敢去想,一想就头昏脑胀,他有些害怕,怕追根究底连自己的来处也搞不明白。 说来说去,几千年后重活这一次,他有些贪恋人间了。 范无救浑厚的灵力在他身体里流淌,冷冽如雪山,寒气扎人心肺,谢卞却一点也不觉得疼。 谢卞伸手摸摸自己的脸颊,仍旧微微发烫,不知道是刚洗完澡的缘故,还是因为刚才的事情。 一定是因为水太烫了。 一定是。 谢卞攥着睡衣领口上的毛球——家里衣服都是老范买的——想起刚刚范无救那似笑非笑的哄小孩儿一般的无赖表情,心生无名愤懑,隔着被子一脚把床边上放着的大熊玩偶踢到了地上。 另一头卧室里,躺在床上装模做样看书的范无救看见白墙上呈现的小孩儿那别别扭扭的睡姿,手上一个不稳,差点没被书砸死。 他一抬手,窝在被子里的小小身影和躺在地板上的玩偶一起化成黑烟消散,黑烟之后,白墙又恢复成空无一物的样子。 无数个难眠的长夜里,范无救就是这样注视着谢卞。 看着他翻来覆去地睡不着,烦不胜烦地从床上爬起来,孤零零地在窗台上抱腿坐着。 看着他鬼鬼祟祟地跑下楼去,假装无意地抓一把石子,一遍一遍地摆着召鬼的阵。 看着他满怀期待地等待着鬼出,垂头丧气地等到黎明,日复一日地从头再来。 什么样的鬼会胆大包天到在无常大人的宅邸周围现身,谢卞不去想,只是一次又一次地尝试。 谢卞就是这么倔强又别扭,小孩儿不愿意说,老范就陪他演下去。 不光演下去,范无救还去了趟地底,抓来几个听话的小鬼下了噤声咒扔在附近。 然后继续演,继续看。 谢卞第一次召出小鬼的那天,兴奋到一整夜都没上楼,比比划划地指挥着小鬼列阵,快到黎明才蹑手蹑脚地跑回去。 老范就假装成宿醉未归全然不知的模样,再时不时有意无意地从指头缝里漏出来几只脏东西。 如果没被人发现,范无救也不知道自己要装到什么时候去。 干嘛要说呢,就这样心照不宣地把你闯祸我被叫家长的戏码演下去,不是挺好的吗? 范无救郁闷着,把手里拿倒了的书扔到一边,枕着胳膊假寐。 以小孩儿现在的灵力,他要是偷偷从虚无门跑了,一定会被发现。范无救叱咤几千年风云,头一次只能认栽,老老实实在卧室里呆着。 躺了几个小时也没睡着,范无救索性开始玩手机,可他这手机里除了用来和谢卞联系的聊天软件和给谢卞打钱的支付软件,屁都没有。 越想越郁闷,连带着看左右那左拥右抱在游艇上招摇的头像也不顺眼了。 【Redemption】:在哪儿玩呢? 【钱多多】:没玩没玩,随时待命!大人找我有事吗,我马上过去! 【Redemption】:千万别,离我远点儿。我就是有事想问你。 【钱多多】:大人尽管问,小的一定知无不言! 【Redemption】: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想问问你……失眠了怎么打发时间。 左右做了这么多年鬼,觉得自己今年一定是出地府的时候没看黄历,才会一次又一次地被他家两位大人言语相克至斯。 放在以前,范大人说自己失眠,还问他怎么打发时间这样的对话他是想都不敢想。 他环顾四周,眼神落在不远处躺在海边的三个比基尼妹妹身上,有了主意。 【钱多多】:要不……您过来我这儿打两把麻将,正好三缺一! 范无救是没有过去的打算,但是打两把麻将听着还可以,好像确实可以打发时间。 【Redemption】:不用了,你接着玩吧,没事儿少到家附近溜达。 说完,范无救点进应用商店,找了个评分最高的麻将大全下载下来。 彻夜无眠,横行地府的黑无常沦落到要靠麻将打发时间,想来也是唏嘘。 “快点儿吧,我等的花儿都谢了。” 范无救朝催他的人砸了个臭鸡蛋,然后把手里的东风打了出去。 …… -------------------- 作者有话要说: 猜到新单元是什么主题了吗! 感谢在2021-08-26 16:46:05~2021-08-31 14:23: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根本吃不饱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九落珩 3个;桃咕咕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九落珩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 # 雀神局 ==================== 第25章 雀神局(1) “起床了。” 打了一晚上麻将的范无救哈欠连天地在外面走流程,谢卞不情不愿地坐起来——虽然他不想承认,但今天是他开学的日子。 范无救给他安排的人间身份,是个十几岁的学生,谢卞就算有再大的神通,过完周末还得回学校上课。 人间的小孩儿把三角形一条边比上另一条边的函数算来算去,意义何在,能让召鬼的速度更快吗? 谢卞不理解,但老范倚在门口一副“你不去就等着瞧吧”的不容商量的样子,厌学少年只好背上书包出门。 “下周五开家长会。” 谢卞走之前,也摆出一副“你不去等着瞧吧”的不容商量的样子,以样学样地还给老范。 家长会,老范一听就头疼。按照谢卞今天因为吃坏肚子拆小卖部,明天因为半夜带小鬼白天不去上课的造法,他根本不可能不被老师留下来单独谈话。 果不其然,范无救无聊到把谢卞桌子上那一摞书按照厚度正过来倒过去排了三遍以后,家长会结束,班主任孙老师又走到了他的身边:“谢卞的家长跟我到办公室来一下。” 谢卞隔着窗户冷脸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范无救叹了口气,把手里叠的纸飞机塞进小孩儿的语文课本里《孔雀东南飞》那一页,不情不愿地站了起来跟在老师后头。 “谢卞的家长,咱们家孩子下学期就不用来学校上课了……” “什么?”范无救讶然,他才几天没看住,谢卞就狂到被学校退学了吗? 孙老师看他这副惊讶的样子,一脸的莫名奇妙:“您有什么意见吗?” 范无救赶紧摆手:“不不不,我没意见,就是希望老师再给孩子个机会,他肯定能改……学校教学工作上有困难的话,什么教学楼、实验室我们都能给解决……老师您再想想,千万别轻易做决定!” 他这么一说,老师更摸不着头脑了。 “谢卞没和你说过吗?” 这年头通知退学得小孩儿自己和家里人说吗,范无救摇摇头。 孙老师终于从他刚刚大手一挥要掏钱的架势里琢磨出味儿来:“您是不是以为我要开除他?” “不然呢?”还能是表扬吗? “谢卞家长您误会了,是谢卞这孩子已经考上大学了,让您过来是办一下手续。”班主任把文件拿给范无救看。 “什么?”范无救心里算了一下,他把谢卞送到高中才一年多的功夫,好像还不是高考的时候,但还是将信将疑地接过老师手里的文件。 原来谢卞已经通过了少年班的考试,提前被古海大学录取了,明年秋天去报道就行了,学校想让谢卞配合做一些宣传工作,要征求一下家人的意见,就把范无救留下来商量一下。 一辈子没好好上过学的无常大人好不容易搞明白人间的九年义务教育和高中学制,谢卞就又给他来了个认知以外的惊喜。 不是厌学吗,不是一天八节课能逃六节睡两节吗,出门上学都不情不愿的,怎么还跳级提前被录取了? 范无救不求甚解,不明白谢卞的脑回路,但他也不能跟老师说“老师他不是正常人他会召鬼,出去也会惹祸要不您还是放学校里看着吧”,再呆下去,老范怕谢卞拆的就不只是小卖部了。 “多谢老师的栽培,那个宣传什么的就算了吧,我们家小孩儿……不太喜欢张扬。” 范无救办完手续点头哈腰地和老师告别出了门,办公室门口谢卞已经背上了收拾好的背包——背包里除了他那个黑皮本子的“好人日记”和一根笔,其他什么东西都没有。 老范看着小孩儿一脸漠然的样子,不知道说什么好。谢卞还真是给了他一个好大的惊喜啊! “考大学这事……”范无救想说谢卞怎么也不和他商量一声就自己决定了,话没说完就被打断了。 “说了,”谢卞仰头,“我问你要报名费那天说的。” 我要钱的时候你给了,就是同意了,这就是谢卞的逻辑。 范无救想了想自己还真是给过这个钱,哑口无言。 “那就先回家,”范无救招呼他,“东西拿完了吗?” 谢卞并没有要回他的意思,说话的功夫已经走到楼下了。 范无救无可奈何,一边琢磨着老师刚刚说的“谢卞这孩子平常惹祸不少,大约是天才不走寻常路吧”,一边看着谢卞在前面走出全世界都欠他五百万的气势。 天才是不太走寻常路。 范无救最后再回望一眼学校,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他再也不会被叫家长了,心里还有些感慨。 谢卞刚来上学的时候,因为不明白人间的规矩,着实是惹了不少麻烦,他就得三天两头地往学校跑,还要抽空给谢卞讲道理。 “上课的时候不能吃东西。” “为什么,饿了不就得吃饭吗?” “因为……哎呀你哪儿那么多为什么,吃饭!” 但道理没有一次讲通的,久而久之范无救就放弃讲道理了,最后是谢卞自己琢磨出来的人间生存法则。 司机已经在学校门口等着了,为了来接他们两个人,今天没开超跑,开的是辆古斯特,但颜色依旧很扎眼。谢卞也无意纠结这最后一次,等司机开车门准备上车。 “谢卞,等一下!” 谢卞被叫住,停下回头看。 从学校里面匆匆忙忙跑出来一个女生,穿着校服外套,扎着高高的马尾,看着有点脸熟,好像是见过的——谢卞对所有人的分类认知只有两种,死了的和还没死的。 “谢卞,我……我有东西给你!” 女生跑过来,不由分说地要把一个白色的信封往谢卞怀里塞。信封鼓鼓囊囊的,看起来装着很厚的一叠纸。 谢卞后退半步,并没有要接过来的意思。 “情书?”他直截了当地开口问。 那女生没想到谢卞会这么直接,脸“唰”的一下就羞红了,目含羞意地把头低下去。 谢卞看她这个反应,知道自己猜的没错。 “拿回去吧。” 谢卞更直截了当地拒绝了她,那女生显然也没料到谢卞会这么直白,错愕地抬起头。 她在女生里已经算是很出挑的个头了,谢卞看着还要比她高上许多,除了和范无救在一起,大多时候他的身高都是出众的。 告白的女学生仰头盯着谢卞瓷白的一张脸看,满是不知所措。 谢卞用余光看向一旁的老范,抱臂站着的范无救果然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 “谢谢,”谢卞回答这个他自己也记不清楚在哪见过的女同学,一字一句开口,“但我不喜欢人类。” -------------------- 作者有话要说: 可恶高估了自己的入活水平,明天才能进入这单元的正题了,该接感情戏了,可能节奏会慢下来(感情流苦手叹气) 老范的十六岁杀人放火砍全家,小谢的十六岁背书考试写五三。大家不要学谢卞逃课! 感谢大家的支持! 第26章 雀神局(2) 那女生没明白过来“不喜欢人类”的意思,以为这是谢卞的特立独行,知道自己被拒绝了,垂头丧气地默默离开。 待她离开后,谢卞转身,顺便瞄了一眼老范的方向。 果然又在笑。 “你坐前面去。”谢卞不由分说把范无救支到副驾驶。 目睹了一切的司机大气儿都不敢喘一下,替老板和老板家的小孩拉开车门,看着两人一前一后落座,赶紧跑回驾驶位干自己的本职工作。 谢卞闭目养神,把这个小插曲抛之脑后。 但范无救显然没有要轻易放过他的意思,饶有兴味地问:“不喜欢人类……那你喜欢什么?” 他倒要看看这小孩儿能说出个什么所以然来。 谢卞冷不丁被他一问,那点闭目养神的兴致全没了,不耐烦地回他:“喜欢鬼。” 重生的鬼王,不喜欢鬼还能喜欢什么。 “行,改明儿给你抓几个漂亮女鬼,喜欢长头发的还是短头发的?”范无救知道他不耐烦,更想逗他,笑着接话,也不管司机是不是听明白了。 好在司机以为这是两位的玩笑话,也没敢多想,目不转睛地开着车。 谢卞终于睁开眼,透过镜子看老范:“喜欢男鬼,抓去吧。” 范无救被他这一句话彻底噎住,几次想开口也没说出来什么,车内又陷入谁说话谁就会被弄死的低气压氛围。 回家的路还得一会儿,眼看着谢卞又闭目躺回去,范无救无聊想打发时间,就把手机掏出来打麻将,怕打扰谢卞,戴上了一只蓝牙耳机。 “发财。” “北风。” “幺鸡。” …… 范无救终于听牌,这手牌极好,他手里有三四五六七万,摸着二五八哪一张都能胡牌。 二万还有三张,五万和八万各两张,赢面很大。 范无救自信满满等着上家出牌,可左边那位好像卡住了一样一动不动,气得老范又扔了一堆臭鸡蛋。 终于,手机牌桌上有了变化,一张五饼“啪”的一声被亮出来。 “自摸!” 上家的这一手自摸,老范把家底都输进去了,金币余额变成了零。 “瓷……奥……”范无救差点骂出声,一抬头看见了镜子里谢卞的睡颜,硬生生的把后半句憋了回去。 范总熟练地打开充值界面准备氪金,就在这时,游戏系统提醒他:“分享给好友可获得五千金币。” 一千一把的话,不考虑输赢,五千都能打五把了。范无救算了算,五把打完应该也到家了,就停下了充值的手,点开分享页面,想给左右分享过去。 选择“钱多多”,确定。 老范美滋滋地返回游戏收金币,忽然听见车后排传来“叮咚”一声。 谢卞的手机响了。 范无救再看聊天软件,和好友“谢卞的微信”的聊天界面上,最新一条信息是他发的。 “美女麻将,就等你啦!” “你发了什么?” 谢卞被提示音叫醒,迷迷糊糊地打开手机,瞥见屏幕上来自“Redemption”的新消息提示。 点开一看,一个衣着暴露的女人动作夸张地拿着张麻将花牌朝他挤眉弄眼。 “美女麻将,就等你啦!” 谢卞的脸色可见地难看起来,头上冒出无数条黑线,咬牙切齿道:“范无救,你在搞什么!” 范无救赧然一笑:“发错了,你继续睡,不用管我……” 被他这么一搅和,谢卞哪儿还有睡意,又气又恼,巴不得把“Redemption”和美女麻将一起删掉,再把老范连人带手机扔到窗外。 范无救看着余光瞥着后排小孩儿咬牙切齿的样子,若无其事地收了手机,闭上眼假寐。 司机察言观色,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依旧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好在余程不长,范无救假寐快弄假成真的时候,车终于开到了家门口。 “范总,到了。” 范无救揉揉眼睛坐起来,待司机开门后下车。 谢卞也跟着下来,背着包就要往家走。 正好这时候赵猛估摸着时间出门口迎接,打眼就看见他哥一脸的不如意。 “哥!你回来了,饿了吗……哥,你去哪儿?” 谢卞停都不带停地顾自往里走,赵猛跟在后面追上来问他。 “没事,”谢卞心里有气也不能牵连无辜,稍稍慢下脚步,“我回屋打麻将。” “没事”说给赵猛。 “打麻将”说给范无救。 赵猛眼看着谢卞泄愤一般“噔噔噔”上了楼,转向范无救想寻找答案。 范无救发错信息扰人清梦的那点儿内疚早飞到了九霄云外,看着谢卞气鼓鼓像小河豚、一摸一手刺的样子,竟然还有点想笑。 “没事,你哥不饿,你晚点做饭就行……我也回去打麻将。” 范无救也跟着上了楼,楼下就只剩下莫名其妙的赵猛。 打麻将是最近流行的娱乐活动吗?赵猛挠挠头,早上左大人好像也给他发过麻将游戏的分享领金币。 赵猛琢磨了一会儿,决定也在范大人配给他的工作手机里下个麻将游戏。 万一他哥和范大人需要牌搭子呢? 他这边一边琢磨着一边收拾冰箱,楼上的谢卞还真的打起了麻将。 谢卞气恼地回了房间,本着对范无救脑部清奇构造的好奇,竟然不自觉点进了那个分享链接,把这所谓的“美女麻将”下了下来。 安装好以后才发现,这游戏正经的名字叫麻将大全,美女什么的都是用来吸引眼球的。 谢卞心里的气恼好像消了那么一点点。 谢卞点进去游戏,系统温馨地提示他:“请问是否需要载入新手教程?” 他没玩过麻将,倒是在无妄城里的时候见过几个老鬼玩叶子戏,两者也不知道有没有相通之处。 按说他对此一知半解的,是需要个新手教程的。 可他是谢卞,天才少年不走寻常路。 谢卞想也不想地点了否,进入花里胡哨的游戏大厅。 麻将大全人如其名,集各地麻将玩法于一体,从南到北从东到西能叫得出名字的流派在这里都能找到。 谢卞是门外汉,想了半天也没想到范无救会在哪个流派里。 这时候系统又好心地蹦出来提醒他。 “快来试试北方推倒胡吧!” 谢卞心里琢磨了一下,古海的地理位置确实靠北,然后点了确定。 抱着麻将的小人儿在屏幕上转了一个圈儿,谢卞的第一把麻将终于开局。 在左边的上家头像是花开富贵,在右边的下家头像是竹报平安。 而在他对面的那一位,头像是极夜一般的黑,头像下面还有几个扎眼的字母。 Redemption。 冤家路窄。 谢卞看了看自己刚刚输进去的昵称,面色阴沉。 -------------------- 作者有话要说: 猜猜小谢的游戏id~ 第27章 雀神局(3) 方才,抱着麻将的小人殷勤地发问:“大人,我该怎么称呼您?” 谢卞被这句“大人”搞的烦不胜烦,脑袋一抽输入了“美女”两个字,系统提示他有重名,还贴心地帮忙加了数字后缀。 美女865。 他知道对面的是哪位煞神,可范无救并不知道美女865是何方神圣。 在谢卞发愣的功夫,“Redemtion”还朝他扔了几个臭鸡蛋。 “美女865大人,到您的回合啦!” 因为耽搁的时间太久,头顶麻将的小人儿又蹦出来提醒,谢卞看着自己面前那一长串认都认不全的麻将花型,有点后悔自己跳过新手教程了。 读秒的倒计时眼看就要到0,谢卞随手一指,就它了! 那是系统为他送来的新牌,牌面上干干净净,是个白板。 可手指刚刚碰到屏幕,又有一阵刺痛传来,和遇到岳长河那天如出一辙。 白板麻将牌面上显出暗红色的符文,线条扭曲延申,不多会儿就爬满了整个屏幕,如赤色的蛛网罗织。 知道是煞境将至,谢卞闭上眼睛,静等着天地风云轮换。 藏在麻将局里的煞,会是个什么样子? 未化的雪堆在街角,鸟雀飞尽,天地寂寂无声。 现实里也是冬天,于是进来的一瞬间,谢卞晃神,差点没反应过来。 煞境开启,谢卞此刻置身于一个小镇中,道旁的梧桐树叶子落光了,日光从枝桠缝隙里穿过,透出些树影斑驳。 有了前两回的经验,谢卞警觉地观察道路两旁的景物。 这是一个乡下小镇,民房纯朴,窗户边上的护栏锈迹斑斑,到处都是岁月的痕迹。视野之中最高的楼也才只有七层,马路上空空荡荡,没有行人,没有车马。矮矮的围墙里头荒芜寂静,没有炊烟,没有人家。 街边的老旧招牌上还写着“代充话费”,这里好像还处在范无救说过的那个网络并不是十分发达的年代。 谢卞自树下走过,警惕着身旁的动静。 这里的一切静的可怕,如此以来,远处的少许喧闹就显得有些不合时宜了。 有比窃窃私语稍微大些的声音自不远处传来,谢卞耳力超人,第一时间敏锐地察觉到了。拐角处竟然还有人,四个人聚在一起说话,有男有女,时不时地左顾右盼,像是在等什么人。 谢卞不能分辨那是被困在这里的人,还是煞主制造出来的幻像,警醒地贴着树影走,想稍微凑近了仔细观察。 但他刚往前走不过五六步,就被发现了。 “那边有人,他过来了!”一个矮胖的男子一边招呼着伙伴往这里看,一边朝谢卞挥手,“这里!” 既然被人发现了,谢卞也没有再躲起来的道理,是人是鬼的,问清楚了也好办事。 谢卞走过去,那边的人也迎过来,走到离他们还有三四米的距离的时候,谢卞停了下来。 “你们是……” 眼看着谢卞停下,那四个人也停了下来,还是那个矮胖的男人先开了口:“我们打游戏,不小心进到这里的。” “麻将大全?”谢卞反问。 男人点点头。 那就是和他一样,误打误撞被困到这里的玩家了。 不是随时要蹦上来咬他一口的鬼就好,谢卞的心放下了一半,只是他谨小慎微惯了,仍然保持着三分警惕。 矮胖男人见他没有要过来的意思,哂然一笑:“我叫谭池,看你小小年纪自己走也是危险,要是不嫌弃就和我们一道吧。” 倒是热心。 谢卞心里想着自己连情况都没摸清楚,这几个人好歹早进来一会儿,兴许问问他们会有什么发现,于是往前走了两步以示诚意。 “你们什么时候进来的?” “我们也进来没多大会儿,大概半小时左右,”这次回答谢卞的是那群人里唯一一个女子,“我叫艾水,喝水的水,叫我水儿就行。” 艾水看着约莫二十出头,个子不低,皮肤却白的惊人,好似没被太阳晒过一样,一张脸不施脂粉却也是细嫩娇俏,穿着件白色的长到膝盖的羊绒外套,唯一稀奇的地方就是手腕上用红绳系着个小铃铛,随着动作叮铃作响。 谢卞露出一个这个年纪人类的男孩应有的阳光笑容:“水姐姐好,我叫谢卞,麻烦你们了。” 艾水听了他这甜丝丝的一句“姐姐”,笑成了一朵花。 女生是不太喜欢听别人尤其是男孩子叫自己姐姐,但很显然,长得非常帅的那种除外。 人群里剩下的两个看同伴接受了谢卞,相护望了一眼,也跟着搭话。 “我叫郝万,千万的万。谢哥哥好!”郝万看着只有七八岁的样子,还是个孩子,带着点婴儿肥,笑起来脸颊上有两个浅浅的酒窝,很讨人喜欢。 剩下的那个,是个四五十岁的中年男人,个子极高,从露出来的半截手臂上的肌肉来看,那古朴盎然的藏青色唐装长衫之下,该是一副十分精壮的身躯。 “我叫席悲,慈悲的悲。” 席悲话不多,除了自我介绍以外也没有多余的寒暄,手里还掂着一串佛珠,看光泽应该是把玩了很长时间,和他的名字倒是很配。 谢卞一一点头示意,觉得他们这些名字听起来有些奇奇怪怪的,但身处煞境安危不定,也没时间细琢磨,只是直觉这四个都不是简单人物。 “你们是一起进来的吗?” 谢卞看见他们的时候,四个人就聚在一起,难不成是一局麻将的牌友? 郝万说:“家里人有事,我帮忙暂时托管一下游戏,结果不知道怎么就来到这里了,进来的时候只有我自己,后来有一位大人带我找到了大家。” “带你人的人去哪儿了?”谢卞问。 郝万摇摇头:“不知道,他让我和大家一起在路口等着。” “等什么?” 郝万接着摇头。 没有线索,毫无进展,希望再次落空,谢卞也已经习惯了。 “那你们在这里等着,不要乱跑,我到别处找找,看还有没有人。” 谢卞说完,越过他们往前面走去。 “……小孩儿,这里很危险,别乱跑!”谭池还在身后喊他,想阻止谢卞离开。 谢卞不回头,煞境的危险他当然知道,但是干等着别人来救也不像是无妄城主一贯的做事风格。 他这里闷头走着,谭池他们想跟上来,又似乎是想起什么,最终还是没动,只是远远地喊着危险,想说服谢卞回头。 前方有个拐角,拐过去他们就看不到了。 谢卞一边低头想,一边加快了脚步。 结果走得急了,刚转过弯去,猝不及防撞到了别人身上。 “抱歉。”谢卞揉着脑袋道歉,却听见熟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去哪儿?” -------------------- 作者有话要说: 看到谢卞ID的你们会打我吗? 老范:(????)??嗨,美女 小谢:你才是美女,你们全家都是美女! 第28章 雀神局(4) 谢卞抬起头,老范就站在他面前,还是上午给他开家长会时候的那副装扮,羊毛衫外头的黑色风衣扣了两个扣子,胸针别在第二颗定制纽扣的旁边。 也对,他这样的新手都闯进来了,范无救怎么可能没察觉到异常? “路口那些人,你救的?”谢卞不回答,却反问起他。郝万说他们是一个大人救过去的,起先他还以为大人指的是成年人,现在一琢磨,大人或许还有另一种含义,那么刚刚的四个人来处就很可疑了。 寻常人如何知晓范无救的身份? 谢卞心有疑问,却没说穿。经过红酒一事之后,他发现范无救有太多事情瞒着他,就算他问,范无救还是那副死皮赖脸的样子,他也得不到答案,或许不问反而更能找到事情的真相。 “嗯,”范无救看着谢卞当着自己的面出神,不忍地观察了许久才轻声唤回小孩儿的思绪,“走吧,去和他们一起。” 不论那几个的来处,人多势众总是好的。 谢卞跟在范无救后面,把自己刚刚头也不回潇洒走过的路又走了一遍。 “这里!” 隔着老远又是谭池在喊人,他好像永远有无限的活力,热情洋溢。 老范没穿那身神烦鬼嫌的黑皮,竟然也招了招手回应,就好像他还是那个去给孩子开家长会被老师留下来的普通男人一样,家长会开完了,他带着他的小孩儿回家。 谢卞早已习惯他在两种身份之间切换自如,见怪不怪。 “没旁的人了,你们别乱跑,胖子带好头,跟着我走就行。” 几个人听言,围着范无救又是点头又是附和的,保证自己不会添乱。 听他们交谈的意思,方才进来的时候都遇见了些诸如被垃圾桶追着跑的小麻烦,是老范帮他们解决的,所以这四个人类很是认可范无救的能力,心甘情愿地抱大腿。 范无救回头,对站在几步之外的谢卞说:“你走前面。” 谢卞的头不易察觉地向左边歪了一歪。 他这个样子就是不解。 范无救只好开口解释:“去找破煞的法子,你走前面,我断后。” 这还有四个不知底细来路不明的,不管怎么说也是受困的人类,煞境里就他们两个有能力和煞魔抗衡的,自然要一前一后的保护着。 谢卞听懂了,不紧不慢到前面开路。 那几个人更和恩人亲近些,远远跟着谢卞,走在老范前头,叽叽喳喳着。 “这里好冷啊,池叔你冷吗?”郝万在这群人里年龄最小,语调脆生生的,见谁都是哥哥姐姐叔叔的,很讨人喜欢。 “叔不冷,把外套给你吧。”谭池解下外套,裹在郝万身上。 席悲走路的时候转起自己手中的佛珠,木头珠子轻轻碰撞,和脚踩在地上的动静混在一起,一轻一重,像打着拍子一样,相映成趣。 好像是谭池又说了什么可乐的话,引来艾水的轻轻一笑,她一笑,那小铃又悦耳起来。 四个人热热闹闹的,一丝常人入煞应有的惊恐都未显露。 谢卞一边走,一边留神着身后的动静,同时还要观察着周围,好不忙碌。 反观范无救,不紧不慢走着,还有些悠闲的意思。 人比人气死人,鬼比鬼气死鬼。 “大……叔叔,咱们这是要去哪啊?”郝万怯生生的,像个问题宝宝。 谢卞以为他问的是席悲或者谭池,结果回答的却是范无救。 “怎么叫他哥哥,叫我大叔叔呢,不公平。”老范脱了那身皮,被叫了“叔叔”好像也不生气,言语间还有盈盈笑意,好不正经。 谢卞暗自腹诽:嫌弃你老呗。 郝万赶紧改口:“哥哥,咱们往哪儿走?” 范无救朝前一指:“跟着前面的哥哥走,他知道。” 谢卞确实知道。 他边走边琢磨已经想得差不多了,进来的契机是麻将,那这煞里少不得也要和麻将沾点关系。 谢卞在找打麻将的地方。 在这样的小镇上,网络不发达,人们闲暇之时,兴许会到棋牌室去打发时间。 只是谢卞一路走来,也没见到什么棋牌室和老年活动室。 难道没有吗? “不应该啊……”谢卞小声念叨着,停在路口左右观察。 谢卞思索的这会儿功夫,不知何时也不知从何处飘来一张传单,恰好就飘到他的脚底下。 “临南社区棋牌室盛大开业。”几个红色大字的下面还详细地标注了棋牌室的地址,就在顺着这条街往前三百米的位置。 要什么来什么,有这么巧吗?难道是他们在此磨磨蹭蹭久不入局,煞主人等不及了? 谢卞迟疑着蹲下来捡起传单看个仔细,远方忽然传来一阵喧闹。 一辆广告车载着大喇叭缓缓驶来,喇叭里反复播放着“盛大开业”的宣传语,广告车的两侧还跟着十几个穿着鸭子玩偶衣服的人,阵仗之招摇,和原本安安静静的雪后小镇格格不入。 生怕谢卞看不见一般。 一会儿无影无踪,一会儿又都上赶着找来,实在是奇怪。 谢卞看了眼地址,把传单叠起来攥在手里朝前面走去,恰好和鸭子游街队擦肩而过。 这些鸭子玩偶太新了,新到有几个身上的衣服还带着折痕,好似刚被人从库房里拿出来一般。 他们看鸭子,鸭子也看他们,一整排大白脑袋齐刷刷地扭头看,还是小孩子的郝万果然很感兴趣,立马就走不动了,还是谭池牵着他的手才把人拉走。 谢卞终于走到了传单上的地址,抬眼一看,面前是一座三层的小楼,小楼金碧辉煌,都有些像画里的,门头还装饰着夺目的灯光,其夸张程度比之垃圾网站上的xx赌场有过之而无不及。 在一个破旧的小镇上,无论是招摇宣传的阵仗,还是这样的气派小楼,都只是为了一家开在路边上的棋牌室,实在是太奇怪了。 谢卞先到,身后跟着的五个人也很快跟了上来。 “到了。” 谢卞回头看了一眼范无救,范无救从谭池和席悲中间穿过来,站在谢卞旁边。 “进去吧。” 显然范无救所想和谢卞一样,他只是打量了几眼灯火掩映下的红字招牌,就拔腿走在了谢卞前面。 那四位也赶紧跟上救命恩人,断后的成了谢卞。 谢卞叹了口气,也跟了上去。 --------------------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抱歉没有准时更新,这几天事情有点多,第三单元的故事刚写完,这个单元大概还有七万字,还得再修一修,从进麻将馆以后剧情开始连贯展开,中间断更或者回过头改剧情点和细节可能不太好,所以想请两天假,把写完的这部分好好修一下再放出来给大家看,十分抱歉。 也可以先看看专栏里的其他完结文。 再或者你们评论,我塞点红包,可以先去看看别的太太的文,5555我是废物。 总而言之断更真的不好意思,我修完立马更新,给您磕头了,咚咚咚! 第29章 雀神局(5) 这棋牌室不光外表夸张,内里的气派程度也和门头差不多。能照出人影的光滑大理石地面,皮制的待客沙发,天花板上挂着张牙舞爪直径能有两米的水晶大吊灯,就连一个简单的前台还是汉白玉砌成的。 这里奢华是奢华,却没有个人影,透着诡异的反常。 一行人把前台那几只玉石雕的招财□□翻了个遍,终于等到了人来。 从大厅旁边的走廊尽头传来脚步声,不多会儿,一个穿得花里胡哨的瘦高男子走了过来。 他燕尾服是水蓝色的,内里衬衫却是红白相间,远远看过去,好像一张麻将花牌。 “花牌”走得近了,谢卞才发现他压根没有脚,是一路飘着过来的,那“脚步声”是他的手杖敲击地面发出的声音。 等到“花牌”开口,谢卞就更觉出不对劲儿来——他的声音和游戏里提醒自己出牌的麻将小人儿一般无二。 “欢迎光临,Redemption大人、水水儿大人、好池大人、众生慈悲大人、玩游戏不开挂大人,美女865大人。” 谢卞现在听见自己手贱敲出来的ID无比后悔,就连系统送的编号听起来也那么羞耻,巴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只能祈祷其他人反应不过来。 但很可惜,范无救已经咂摸出了味道,正似笑非笑、饶有兴致地盯着谢卞看。 美女865。 幸好这“花牌”没有对号入座挨个鞠躬的癖好,其他几个人还没反应过来,谢卞面色不动,装不知情。 “怎么玩儿?”谢卞怕出什么岔子,单刀直入地问,并不打算和这“花牌”玩什么大人来、大人去的角色扮演游戏。 “您需要找人结伴,四人一组开始游戏,”“花牌”依旧用系统音回答谢卞,向他解释游戏规则,临了为了表示尊重,还补充了一句称呼,“美女865大人。” 郝万恍然大悟,还跟着大呼小叫了一句:“原来美女865是小谢哥哥!” 谢卞的脸上红一块白一块,快能和“花牌”的衬衫颜色争春了。 范无救轻轻拍了下郝万的后背,笑道:“你小谢哥哥脸皮薄,不许叫了。” 郝万怕两个哥哥分不清,刻意在谢卞的姓氏前面加了个“小”字,“小谢哥哥”四个字被范无救云淡风轻地说出来,谢卞的脸上更不是颜色了。 “可是我们有六个人,”谢卞开口,把话题从美女上转移出去,“四个人一局,多出来两个该怎么办呢?” “花牌”的形象本来就奇怪,被谢卞这么一问,两个眼珠子一个朝上翻一个朝下翻,晃了几个来回,看着更加诡异了。 “等。”眼珠子转完,他给出了答案。 等。 要么四人先开局,剩下两个人等着,要么就六个人一起等下去,等凑齐人数为止,谢卞是这么理解的。 可这里是煞境,不是手机上的游戏没有匹配大厅,麻将输了还要玩命的那种,去哪儿找两个牌搭子? 谢卞左想右想,开始盘算起就地召两个小鬼出来凑数的可能性,很快就自己否定了这个想法。能被他叫出来的除了赵猛,都是缺胳膊少腿儿的家伙,郝万这孩子看着还小,谢卞怕吓到他。 谢卞自己想不出主意,就把目光投向老范,毕竟他叫不出来囫囵鬼,范无救却可以。 可老范却没有要召鬼来帮忙的意思,竟然径直走到了沙发跟前,顾自坐下了。 NPC让等,无常大人就老老实实坐着等。 范无救不准备出手,谢卞也看不出他的打算,只好寻了个离他不远的地方也坐下了,剩下几个也都自己找了位置,艾水竟然还拖着郝万一起,坐在了谢卞旁边,不时地打量他两眼,谢卞不知道说什么,只能低头装没看见。 谢卞的头低得不能再低了的时候,门外终于有了动静。 “请问,这里是棋牌室吗?” 门口有个人小心翼翼地探头问着,声音纤细,竟然是本该在家做饭的赵猛。 赵猛那个位置看不见谢卞,谢卞却通过听声音认出了他。 “花牌”拖着他的手杖挪到门口,开始了新一轮的迎宾。 “欢迎光临,赵猛大人、钱多多大人。” 赵猛竟然老实到在游戏里取名也是自己的名字,只是这个钱多多,谢卞怎么听怎么觉得耳熟。 “有人来过吗?”左右的声音从赵猛背后传来,谢卞这才反应过来,钱多多就是和范无救臭味相投一样烧包的贪财鬼左右。 左右直接走进来,没了大门的遮挡,很快就发现了翘着二郎腿的范无救。 “大人!” 贪财鬼越过“花牌”的身子,走到范无救跟前行礼,然后眼神向谢卞致意——他还记得谢卞说过的规矩,不许喊大人。 赵猛一听左右的这称呼,赶紧跟着进来,一扭头就看见了他哥谢卞。 “哥!”赵猛跑过去,蹲在谢卞的沙发旁边,“我煮汤的时候下了你们说的麻将游戏,然后……然后我就到这里了,还碰见了左大人……哥,汤会不会煮坏啊?” 都到这时候了他还担心他的汤,实在是因为这是谢卞喜欢吃、范无救点名要的排骨汤。 “没事,会自动关火的。”谢卞回答赵猛,然后抬头看了一眼范无救。会不会自动关火不知道,但黑无常大人不会放任自己的人间居所被汤锅烧个干净。 赵猛点点头:“那就好……哥,你们在这里坐着干嘛,等人吗?” “嗯,等你们。”谢卞说。 他看见赵猛和左右,看着这么多的巧合,坚定了自己的想法——人是范无救刻意带进来的。 为了凑一桌麻将吗,谢卞有些不明白范无救的用意。但眼下人等来了,八个人两桌,正好足够开局,谢卞起身走到“花牌”面前,向NPC发号施令:“开始吧!” “花牌”的两个眼珠子一起向上转了一转,又向下转了一转,一手背在身后,保持来的时候的造型,拄着手杖到前面带路。 吧台的左后方有个回旋梯,起先谢卞看“花牌”朝那边走去,以为是要上楼,结果他只是绕了个最远路走直角,然后向左转了。 范无救也跟着起来,走在谢卞旁边,一起护着前头六个人人鬼鬼。 “花牌”走到一扇雕花的木门前面停下了,门牌上写着两个字——“人和”。 谢卞琢磨着,有“人和”想必就有“地利”、“天时”,难不成这八个人还要分个高低? 可门一打开,谢卞才发现,参与这场博弈游戏的,不只是八个人。 屋里头摆着十张麻将桌,有八张坐满了,两张空着。 所以“花牌”的“等”另有所指,其实他们八个都是被等来的。 谢卞一时间不能推断屋里头的是人是鬼,还是煞主所造的幻影,警惕地把红鞭召出来缠在手心。 范无救却忽然用胳膊轻轻碰了碰他,谢卞以为他要提醒自己什么,可范无救什么也没说,拔腿就进去,走到靠窗的桌子旁边,不等“花牌”招呼,自己坐下了。 谢卞攥一攥掌中警神鞭,也进了房间。 赵猛一看他哥都进去了,赶紧跟上去。 旁的信不过,谢卞选择坐在范无救的对面,赵猛自然挨着谢卞。 这下屋里的两张空桌子境况完全不同,一张依然空着,另一张已经坐满了三个人。 左右和艾水对视了一眼,走入房间。 谢卞以为左右要挨着他家无常大人入座,结果左右直接走向了那张空桌子。 如此以来,不知底细的那四个,就要分开了。 艾水把外套脱下来,搭在谢卞左手边的空椅子上,伴着手腕上的小铃响动轻轻一笑:“那我就坐这里了,不介意吧?” 谢卞含笑示意,还没等开口,被范无救抢了先:“当然不介意,我的荣幸。” 谢卞将眼里的那点笑意化成鄙夷,给对面向美女凑殷勤的老范扔了个眼刀。 范无救全当看不见。 -------------------- 作者有话要说: 我回来啦! 事情有点多,改出来了几万字,先慢慢放出来吧,有错别字的话就是修文修的匆忙落下了,还请捉虫。 感谢在2021-09-06 22:27:17~2021-09-09 10:10: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顾青茗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0章 雀神局(6) 剩下的三个人也跟着“花牌”走了进来,挨着左右围坐。 谢卞有些奇怪,从他们出现在门口一直到他们全部坐好的这段时间,屋里的其他人竟然一个注意到他们的,也没有一个扭头看的。 整个房间里都透露着诡异和反常。 “游戏开始,请各位大人尽情享受!” 门忽然关上,花牌站在门口,和每一桌都保持着距离,十分有作为NPC的修养。 他话音刚落,桌子中央陡然裂开,缝隙中间显现出一个黑洞,黑洞里头“呜呜”作响,抓挠声不断,不多会儿,伸出来四双只剩骨头的鬼手,鬼手争先恐后忙碌着,将从黑洞里拿出来的麻将牌在众人面前摆好,摞成两层的四方城墙。 全自动鬼手麻将桌。 谢卞看着在自己面前忙碌的那一只骨爪,努力地抑制着自己想把它从黑洞里拉出来看个究竟的冲动,不知不觉神色凝住,眉头轻皱。 范无救看见他这副模样,还以为他在犯难:“会打吗?” 谢卞目不转睛地盯着鬼手看,毅然决然地点了点头,打鬼而已,他不会才怪。 “我是说麻将,不是鬼。”老范一眼看穿了他的心思。 赵猛听完,联系范大人刚刚问过的话和他哥的回答,打了个冷颤。 谢卞垂着脑袋专心研究怎么才能让自己的小鬼像这几个砌牌的家伙这般听话,并没有回答老范的问题。 范无救无可奈何地自问自答:“算了,不会也行。” 鬼手的动作很快,不多会儿整整齐齐的麻将城墙就筑起来了,那几只骨爪又一起蜷缩进中央黑洞,随着缝隙一同消失了。 桌子又成了先前干净整洁的模样,除了整整齐齐的麻将牌和正中央多出来的一个骰子,丝毫未变。 谢卞低头盯着麻将看,通体骨白的麻将牌背面还渗着一些如同血迹一般的暗红。 几个人都没要动作的意思,那枚骰子竟然蹦蹦跳跳滚到了第一个入座此桌的范无救面前。 谢卞往隔壁桌看去,骰子果然也停在左右的跟前。 谢卞本来就不懂麻将的玩法,手机里的和这桌子上的又不一样,还不好在赵猛面前显露出无能来,一个头赛两个的大,只能以不变应万变,看范无救怎么做。 老范两指捏起骰子左右晃动着观察了一会儿,手指一松,骰子就打着旋儿往桌面上飞去。 四点,庄家是范无救的上家艾水。 小铃铛一响,艾水伸出白皙纤细的一截腕子,从牌墙上抓了四张一小墩儿的麻将牌在面前码开。 范无救接着,在她方才取牌的位置旁边挨着抓了牌,就连赵猛也伸长了手去拿牌。 下一个轮到谢卞,他虽然不会玩,但有前面三个人做范例,有样学样地也抓起了牌。 如此三番下去,谢卞面前摆了花花绿绿的十二张麻将牌。 最后一轮,艾水跳牌拿了两张,范无救和赵猛各取了一张,谢卞为自己应该拿几张而疑虑的时候,瞥见赵猛的手藏在桌子底下朝他比了个“1”。 一张。 谢卞怎么也想不到,从前风光无限的城主大人,如今要坐在一张小桌子上,和完全不认识的麻将牌斗智斗勇。 他连哪张牌叫什么名字都搞不清楚,看着另外三个人都在给自己面前的牌排序,按照牌的颜色,红的一堆,蓝色的一堆,带“东南西北”的码在一起。 “二万,”伴着铃响,艾水出了第一张牌,一边出牌一边解释,“上面的黑字代表数字,下面的红色字样代表这是万字牌。” 谢卞低头看自己的,把红色的万字牌从大到小排了个序,有三张写的“五”的一模一样,谢卞想了想,把这三张摞在一起,像个小山一样。 范无救第一次看见这样的摆牌方法,直接傻眼,愣了许久以后,叹了口气,起了新牌,然后拆了仅有的一对饼牌。 “六饼,有几个圈圈就是几饼,这是饼字牌。” 谢卞看了看,那手里这张长得很像烧饼的就是一饼了。 他紧跟着又把饼字牌按照圈圈多少从大到小小排了排,多出来的一张七饼照例摆得老高。 轮到赵猛出牌了,谢卞歪着头看向脑子不太灵光的小鬼跟班。 赵猛拿起这个,又看看那个,犹豫半天终于把刚起到手里的九条打了。 “九条,这种长条纹样的是条字牌,画着一只鸡的是一条,哥。” 赵猛学着前面两个人的样子解释着。 如果范无救和艾水说的算是暗示的话,赵猛这句“哥”就是直接挑明了他们在教谁。 隔壁桌的左边也扭头向这边看了一看,被人教着打麻将的谢卞脸上一红,把摞得高高的最上面的七饼扔出去,不言不语。 “哥,”赵猛犹豫了半天还是开了口,“……要先起牌再出牌的。” 谢卞头更低了,在牌堆上摸了一张,还是七饼。 他想了想,还是把先前那张七饼扔了出去。 除了出掉的七饼,谢卞手里还剩二万三万各一张,五万三张,六饼一张,七饼两张,四条、六条各一张,北风两张,南风一张。 然后呢,一直出下去吗?最后应该怎么定胜负? 谢卞脑子里仍旧浆糊一般,面色却依然不动,走一步是一步。 他就不信出错牌了桌子里能蹦出来个小鬼儿和他讲规则。 “南风。想办法把三张牌凑在一起,三张一样的也可以,相连的也可以。”又一轮出牌,艾水依然一边打一边讲着规则。 “碰,”范无救拿走艾水的南风和自己的一对儿南风放在一起,“别人出的牌你有两张一样的就可以跳过其他人直接碰牌。” 老范碰完,捞出一张牌丢出去,看见谢卞仍旧歪着脑袋,以为他还没听明白就要再说一遍。 谢卞却先开了口:“那要是我有三张呢?” “三张就是杠牌,碰完了直接出牌,杠完了要从杠头上起新的牌以后再出。”赵猛接着向他哥解释。 “哦。”谢卞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赵猛就要接着起牌,谢卞突然站起来从范无救跟前拿走了他刚出的那一张五万,和自己的三张五万一起,整整齐齐码在手心捧着。 “杠。” -------------------- 作者有话要说: 麻将天才谢卞! 第31章 雀神局(7) 三个人齐刷刷地盯着他看,谢卞捧着一手牌有些不好意思:“我打的不对吗?” 赵猛赶紧站起来把他哥的一手牌接过来:“对的,哥你先坐下,起一张杠头的牌然后接着打。” 谢卞“哦”了一声,摸过一张四万凑齐了二三四,然后把多出来的南风打了出去。 看着他进步神速,范无救脸上满是孺子可教的欣慰,只可惜谢卞专注牌局没注意到。 如此轮番摸打,谢卞想方设法凑齐了四五六条,他能打的就只剩下一对儿七饼,一对儿北风。 “我不知道该出什么了。”谢卞盯着牌看了半天,两对儿一模一样的牌,该怎么办才好。 赵猛刚想凑过去看他的牌,脑袋稍稍一歪,门口的“花牌”NPC就要往里面走。 “请各位大人专注自己的牌面。” “花牌”说完,往赵猛脑门上贴了张符一样的黄条,以示警告。 不让看。 范无救不说话,若有所思。 一共四张七饼,两张在谢卞手里,一张被谢卞开局打了,剩下的这一张范无救好容易才摸到和八饼、九饼凑在一起,老范看了看谢卞犯愁的一张脸,叹了口气,把到手的七饼放了出去,怕人够不着,还刻意往前推了推。 “碰!”谢卞起身,赶紧捞过那张七饼,还没等和自己的七饼放在一起,他面前摆好的一堆牌忽然都被推倒了。 “九号桌美女865大人胡牌积分加2,其中杠牌分数1,胡牌分数1。” “九号桌Redemption大人积分减2,其中被杠分数1,点炮分数1。” “目前积分榜前三名为,美女865,2分;钱多多,1分;花开富贵,1分。” “最终成绩将在不久以后结算,奖惩随积分而定,希望各位大人继续努力,再接再厉,勇创佳绩!” 谢卞手里还拿着范无救打出来的七饼,稀里糊涂地赢了,稀里糊涂地从“花牌”口中听见了自己的ID和积分结算。 牌局结束,刚刚辛劳码牌的鬼手又从桌子中间钻出来洗牌码牌,重新摆好。 其中三双骨爪摆完牌赶紧缩回去,只剩一只颤颤巍巍地停在谢卞面前不敢动。 谢卞想了想,把手里的七饼递给了他,鬼手接过去赶紧摆好,不多会儿也消失了。 听刚刚广播的意思,这还是个积分制的游戏,谢卞本应该为自己赢牌高兴的,可想起自己的分都是从范无救手里拿过来的,又不高兴了。 和他一起打麻将的除了艾水,剩下的老范和赵猛都是相熟的人。 虽然不知道输赢有什么奖惩,但有人赢就有人输,也就意味着这是一个自相残杀的游戏。 谢卞不知不觉皱起眉头,又被范无救看见了:“别想了,走一步算一步。” “不,这一局除了他,谁都不许赢。” 谢卞指着范无救对剩下两个人说。他想了想,赢了就有人输,那么大家一起不输不赢才最好。 赵猛点头如捣蒜,对他哥唯命是从。 艾水也只是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上一局的赢家是谢卞,那这一句扔骰子的也就变成了他。 谢卞捏起小小的骰子在手心把玩,六个面六种花色,没什么异样。 观察半晌以后,谢卞终于再一次拿起骰子。 赵猛以为他哥要扔骰子了,结果谢卞竟然直接把骰子一点向上摆在桌面上。 他要做庄家,从自己面前起牌。 谢卞假装老练地推算起牌位置,往自己面前抓了两墩儿牌。 赵猛一张嘴惊到合不上:还能这么玩? 反倒是范无救什么也没说,料定一切般地笑了一笑,接在艾水后面跟着起牌。 六墩牌拿完,谢卞学着上一局艾水的样子,跳着起了两张牌码在面前。 轮到赵猛的时候他第一张就打了谢卞手里有的一副刻子,谢卞装没看见,伸手抓了新的牌要出,“花牌”像影子一般突然出现在他面前。 “消极比赛,警告一次。” “花牌”说完,拿了新的黄条要往谢卞脑门上贴,结果黄条刚举起来反被谢卞一把夺过去。 谢卞把黄条压在自己的红中下面:“知道了,快滚。” “花牌”想说什么,嘴张了半天却一个字也没蹦出来。谢卞看向范无救,老范的小指果然蜷曲着,是刚捏完噤声咒的模样。 “花牌”不再挣扎,眼睛转了一转,扭头走了。 赵猛看着这顾自离开的NPC,觉得他的背影好似有那么一点儿似曾相识的怅然。 谢卞说到做到,把自己的牌拆的稀碎,硬是给老范点炮成功了。 “九号桌Redemption大人积分加1,其中胡牌分数1。” “九号桌美女865大人积分减1,其中点炮分数1。” “目前积分榜前三名为……” 谢卞压根没有听广播的兴趣,也不想知道别人是输是赢,就想把手里剩下的一分再还给老范,直接把面前麻将一推,指节轻扣桌面:“出来干活,快点儿。” 四双鬼手又冒出来忙忙碌碌砌牌,雪白的骨爪就在面前招摇,谢卞实在忍不住,抓着面前的一只爪子,手指轻轻一拧,卸了它一截指骨攥进手里把玩。 这是一截远节指骨,谢卞掂量了一下,指节粗而重,应该属于一个成年男人。 谢卞这边沉浸在研究鬼骨里,“花牌”不知何时又赶了过来:“破坏道具,警告一次。” 谢卞轻车熟路地接过第二张黄符,和上一张叠着放在一起,眼神示意NPC可以走了。 “……收到警告三次,会有惩罚。” “花牌”憋了半天,赶在范无救出手之前挤出来一句话,然后头也不回地跑开了。 三次……谢卞看着桌子上的两张黄符,若有所思。 麻将打多了,谢卞已经完全掌握了规则,做惯人间的奥数题的大脑琢磨起牌型完全不在话下,送牌也送得越来越熟练,不过三轮出牌,就让老范开了一杠。 四个人的积分都归零。 既然有人赢就有人输,赢家拿一分,输家也要丢一分,他们积分是零,肯定会有比他们低的人。 不当倒数,坐岸观火,这就是谢卞的打算。 牌局还没结束,赵猛要接着出牌,谢卞突然把他手里的牌抢过来摆在自己面前。 “花牌”随着谢卞的动作而至:“阻碍出牌,警告一次。” 他刚把第三张黄符拿起来,又被谢卞抢了过去:“好了,攒够三张了,什么处罚,快说!” 谢卞拿着三张黄色符纸在“花牌”眼前晃荡,他倒要看看谁敢在他这鬼祖宗身上贴条。 “……请跟我来。” “花牌”沉默半晌,憋出来四个字,似乎是因为对谢卞这样一点也不遵守规则的人心生畏惧,怕被人直接上手撕了,还特意用了敬语。 “小心点儿。”谢卞对着赵猛嘱咐一句,就要跟着“花牌”出门。 可还没等他起身,范无救突然抓起面前的麻将牌,须臾之后,麻将牌变成粉末从他指缝里漏了出来。 范无救还怕人家看不清楚,将红中、发财、白板的粉末分成了红、绿、白三个小堆儿,用手指一一点给“花牌”看。 “三张,不用给了。” 范无救直接起身走在了谢卞前面。 还能这么玩?赵猛又一次目瞪口呆。 能让他震惊的远不止如此,十号桌那边也有了动静。 左右把自己面前没打完的牌一推:“我的也不用给了。” 席悲和谭池比葫芦画瓢,互相把对方的牌面打乱:“一样,不用给了。” 就连郝万也抓了牌丢在地上:“我只扔了两张牌,看在我们这么多人的份上,给我打个折算三张吧,谢谢叔叔!” 还有这种打折方式?赵猛的嘴巴再也合不上了。 这还没完,艾水优雅地伸出纤纤玉指,从上家、对家、下家处拿了三张牌依次在面前码开:“我可不用你打折哦~” 加上谢卞,攒够三次警告的一共有七个人,再来一个就又能凑两桌了。 赵猛抓耳挠腮,看看他哥又看看范大人,心一狠把自己好不容易凑到的两只幺鸡揣进了兜里,抬起头眼巴巴地看着已经被吓傻了的NPC:“我之前已经有一张黄符了,偷藏牌……应该也算违规吧?” 两桌麻将,八个人犯规。 …… 谢卞不发一言地看着老范领人走在自己前头,然后顺手把门带上了。 如果进场的时候动静算小,那刚刚这群人闹这么一通应该算是顶天的动静了吧,可屋里剩下的三十多个人愣是没有一个抬头看的,每个人都专注着自己面前的麻将四九城。 实在奇怪。 除去因为害怕不想落单、胡乱跟风围观的赵猛,走在前面的这几个好像更奇怪。 谭池走得大摇大摆,剩下几个也都像来搞团建一样轻松快活。 不久之后,“花牌”带着他们停在另一侧的走廊尽头。 尽头两边分设着八个小房间,门头写着三个字——自省室。 幸好是八个,再多一个可能就不够分了,得和谁挤上一挤。 范无救站在旁边不动,谭池先动身进了左边第一间房门,然后是艾水、左右、席悲,郝万应该是累了懒得跑,拐弯进了右手边的第一间,外头就只剩下他们仨。 老范看了一眼谢卞,就近去了右边的第二间。 “哥,我害怕。”赵猛拽着谢卞的胳膊不肯撒手,他实在没想到跟出来还得和他哥分开。 谢卞含笑把他的手从自己胳膊上扯下来:“别怕,要是有鬼,你就把他们都当成岳长河。” 赵猛暴揍红毛怪物的画面犹在眼前,谢卞琢磨着自己这么说应该能鼓起他这小跟班的勇气。 没等他鼓起勇气,谢卞将赵猛塞进挨着老范的那一间里,替赵猛关门之前留给小跟班一个“我看好你”的眼神。 “花牌”跃跃上前,想替谢卞打开最后一扇房门。 不用他动手,谢卞直接推门走了进去,关门之前还很讲礼貌地和“花牌”说了再见。 “花牌”:??? -------------------- 作者有话要说: 谢卞:讲文明懂礼貌我是地府好少年,再见~ 第32章 雀神局(8) 谢卞走进自省室,贴在门后站了许久,听着手杖声逐渐远去,才进屋观察。 还把门反锁了。 鬼不防人,人防鬼。 屋里放着一张小床,床上铺着印满碎花的素色床单,看样子最多只能睡下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床头有一张书桌,既做桌子又做床头柜。 书桌边上摆着一盏台灯,是谢卞没见过的老旧款式,台灯旁边摞着课本,桌面上还有其他花花绿绿的玩具和一个计时的电子表。 昏暗的小房间里,只有灯下方寸光亮着 谢卞直接走到书桌前抽出凳子来坐下,只是这桌子凳子都有着小,他已经是将近成年的身量了,坐着着实有些委屈。 他刚一坐下,本来安静的电子钟表盘上突然冒出来一串数字,与此同时播报声也从电子表上传来。 “倒计时开始,自省时间四十五分钟。” 电子屏上的时间一秒一跳,果然如它所说一般倒数起来。 谢卞不觉得自己犯了什么错,自然也不会乖乖听话自省,坐了半天,从课本上面拿起一个小册子摊开在面前。 打开一看,是本口算题卡,花花绿绿的描着小孩儿喜欢的图样,题目却古怪的不得了。 第一页加法训练的第一题,红中加发财等于多少。 又是麻将。 谢卞这才发现,他翻开这古怪的小册子以后,整个屋里的壁纸不知何时也被麻将纹样点缀着。 红中加发财,这两个都是花牌没有数字,该怎么算? 谢卞想了想,拿起铅笔在等号后面的空白处画了个圈。 不会的画圈,化学老师讲题的时候就是这么说的。 五秒之后,在谢卞画下的圈后面忽然红光一闪,一个对勾出现了。 与此同时,谢卞所画的那个圈也变成了一张花纹团在一起的浑圆一饼。 红中加发财,等于一饼。 这是什么算术逻辑? 谢卞没空和他计较为什么等于一饼,直接翻开第二页的减法训练。 九万减去一饼等于多少。 加法的题目好歹两个加数都属于花牌,这减法用万字牌减去饼字牌,是不是有些不讲理了。 谢卞直接提笔打了叉号,还三两下画了个鬼脸以示鄙夷。 又是红光一闪,又是对号,他又蒙对了。 那两根交叉的铅笔比划扭来扭去,竟然变成了两个上下对着的“M”字样。 这是八条,谢卞刚刚打牌的时候第一回 没认出来,还是赵猛提醒他的。 九万减一饼等于八条,9-1=8,从数学上来看,勉强说得过去。 谢卞又往后翻,想看后面有没有别的,谁知接下来的几十页都是如此一般的毫无章法的麻将加减法。 他拿过另一本快乐寒假,结果也是一样,更有甚者,语文的那一册还有个日记题目叫“打麻将的一天。” 谢卞提笔,洋洋洒洒写下三个字:打个屁。 “屁”字的最后一划洋洋洒洒扯出老远,拖着不羁的小尾巴,像个盘着的鞭子一样。 写完《快乐寒假》,看了眼时间还剩三十分钟,谢卞不打算折腾了,倒头缩在小床上蜷着腿闭目养神。 而桌面以上,谢卞写下的那三个字后面又是红光一闪,这一次是个叉号。 答错了。 倒计时器“滴滴”响起来,墙壁上的麻将花纹背后忽然生出了可怖的鬼眼,在黑夜里血红发亮。 与此同时,一张张饼字牌、万字牌、条字牌以及无数的花牌从《开心口算》和《快乐寒假》上跳出来,抖擞着身子逐渐胀大到半人高,个个都生了利爪与獠牙,蹲在桌子上,扑通扑通地朝小床上跳去。 谢卞冥冥中察觉到不对,一个翻身躲过了马上要砸在他脑袋顶上的一张八万的胖脸。 写对了没有奖励,写错了要惩罚。 谢卞从床上翻滚着起身的时候,床上、地上、墙上已经到处都是长手长脚的麻将小人了。 倒计时正跳到28分钟,谢卞抬手,击飞了一张三饼。 这样赤手空拳打下去不是办法,谢卞甩腕祭出警神鞭,红色鞭子雷鸣而至,击碎了十几张发狂的条字牌。 几个辗转腾挪,谢卞少说也解决掉了百十个麻将小人,破碎的小人儿跌落在地,一个个又都变成了普通的麻将牌。 可仍旧有无数不怕死的脏东西朝谢卞扑过来,好似有源源不断的来处。 谢卞一边挥鞭一边思索,终于发现了端倪。 小鬼儿是从桌子上跳下来的,麻将的来处是习题册。 谢卞大概翻看过,单单是口算作业就有一百页,每一页上有少说五十道题,一道题的题目有两张麻将牌,这么一算那就是千万大军。 长鞭嘶鸣,卷起写满五饼加三万的口算题送到谢卞手中,谢卞盯着看了一圈,计从心来,做了他很久以前就想做的事情——撕作业。 他一抬手,把这一本册子直接撕了个粉碎,碎片自他手中飘落,洋洋洒洒掉到地上,和碎裂的麻将牌一起将整个屋子铺成狼藉。 谢卞这回再动手,果然麻将小人的补充速度变慢了,于是他又如法炮制,把剩下的快乐寒假也撕了个一干二净。 白墙上的红色鬼眼未灭,警神鞭一个来回,将满墙的污秽除净。 长鞭卷起最后一张白板,所有张牙舞爪的麻将小人儿都没入上的狼藉。 回头看一眼电子钟,时间还剩一分钟。 谢卞收起鞭子,用脚尖在满地碎纸屑和麻将里拨开一条小道,走到桌前,把刚刚被自己一脚踢开的椅子重新摆好。 桌面上少了书籍作业干净不少,台灯还亮着,谢卞一伸手又把灯关了。 节约用电。 这一关不要紧,桌上台灯照过的地方,竟然隐隐现出荧光笔写出的字迹,大约是刚刚被灯光遮掩,一时间没被发现。 闪着荧光的字迹歪七扭八地写着一句话:不想上学。 谢卞上生物课昏昏欲睡的时候,也趴在桌子上涂画过这句话。 厌学的小孩儿,谢卞突然和这屋子的主人产生了共鸣。 电子表时间倒数结束,地上纷飞的雪白纸屑忽而消失不见,表面皴裂成蜘蛛网的麻将牌小人一个一个重新爬回桌面上,组成了新的口算题卡和快乐寒假。 一切恢复如常。 “自省时间结束。” 谢卞伸出两只手仔仔细细里里外外检查了一遍,没有受伤。 房间外的走廊上开始喧闹起来,看样子是其他人都从自省室里出去了,谢卞拍拍手,拿起一本口算题也要出门,想了想,又把桌子上的红笔顺走了。 门把手叫人从外面拧了几下,谢卞刚刚反锁以后上了保险,走廊上的人不能轻易推门进来。 于是小小的木门上传来敲击声,NPC在有礼貌地请谢卞出去。 谢卞松了保险,拧开门锁走出去。 谢卞出门以后,先警醒地打量了一下周围人的状态。 谭池手摸着肚子打嗝儿,郝万手上多了条红绳,小孩子手巧,红绳上下翻飞像花儿一样。 席悲仍旧捻着佛珠,艾水好似也没什么变化。 左右凑在范无救的跟前献殷勤,挡了老范大半个身子。 赵猛就守在门外哆嗦,看见谢卞出门接熊扑了过来,缩在他怀里哭诉。 “哥!屋里有两个长得很大……呜呜……比我还高的麻将鬼追着我跑……” 谢卞拍拍他的后背:“没事,你这不是出来了吗?” 他这里是和口算题搏斗,赵猛却要和一人高的麻将牌追来追去,想必是每个人在自省室的遭遇都不同。 谢卞突然有些好奇范无救会经历些什么,不由自主地往老范的方向望了一望。 范无救正巧抬头看,两人的视线就在空中短暂地交汇了一下。 谢卞下意识心虚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手,确定了没有挂彩,这才坚定目光和范无救隔着左右对望。 老范风衣搭在臂弯里,毛衣领子大约也整过了,头顶上有一撮头发看起来不太服帖,正招摇地闹着脾气随风摇曳。 范无救每回宿醉睡醒就是这个鬼模样,不服帖的杂毛要洗个澡才能听话地趴回去,他这个样子,谢卞再熟悉不过了。 他在屋里头悠哉游哉地睡了一觉。 范无救躲过谢卞对他呆毛的凝视,反客为主地走过来把赵猛从谢卞的怀里拎起来:“站好,刚刚一边嗷嗷叫一边和人家对打的是谁,多大了还躲在别人怀里哭?” 赵猛心里害怕是害怕,可一想起他哥说过的,可怕的东西都是岳长河,要是他不打,兴许就有其他的“阿轩”受委屈,顿时鼓起勇气一拳一拳朝着巨大的麻将人打了上去,一边打一边害怕地闭着眼高声喊叫,隔壁几个房间都听得清清楚楚。 当时谢卞正在屋里头撕作业玩得正开心,并没有没注意到赵猛的动静。 赵猛收回眼泪立正站好,眼巴巴地看着他哥:“哥,你拿着口算题卡干嘛呢?” 谢卞低头,自己竟然真的把这小册子顺出来了,原本他还以为里面的东西出了房间就消失,兴许带不出来呢。 “不干嘛,锻炼大脑,预防老年痴呆。” 七千多岁的老年人,前尘往事都记得不太清楚,是应该注意点了。 “拿着,别弄丢了,”谢卞把口算题塞进赵猛手里,把红笔揣进自己兜里,盯着“花牌”发话,“积分结算了吗?” “花牌”一副被教训过的样子,垂头丧气地,大气儿都不敢喘一下——他也不会喘气儿——恭恭敬敬回答:“上半场积分结算已经结束。” “还有下半场?”谢卞问。 “花牌”眼珠子上下一转,点了点头:“人字局下半场还有五局游戏,大人。” 他说话的时候,谢卞就盯着他的手杖发呆,古朴的木制藤杖顶端绕着一枝玉雕的绿色,刚到腰间的高度,应该挺称手。 谢卞伸手,直接把他的手杖抢了过来发号施令:“带路!” 还有下半场,他当然要回去看看积分结算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奖惩又是个什么情况。 “花牌”手杖被抢,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看着面前年轻人拿着本该属于他的东西随意把玩毫无要归还的意思,只能认命地往“人和”房间那边飘。 这下“花牌”连手杖拄地的声音也没了,成了真真正正无声无息的阿飘。 木杖到手,谢卞三下五除二把木头上那几片绿玉叶子都摘了,光秃秃一根木杖抡着更称手了。 “花牌”走到人和房门口,犹犹豫豫地停下了。 “由于九号桌、十号桌的各位大人犯规次数过多,系统将为您重新分配牌桌。” 这是不让他们八个人坐一起商量输赢了,也罢,要是换成不认识的人和鬼,谢卞大杀四方的时候多少能忍心些。 推开门,一到八号桌上都空出了一个位子,想来是“花牌”去接他们之前就安排好的。 “花牌”又开始一个一个的往里头塞人,塞到赵猛了,他又拖着谢卞的袖子不肯撒手。 “哥……” 小跟班求告的动作越来越熟练,一声“哥”叫得还带着绕梁三日的尾音,直接惹了老范一脸鄙夷。 谢卞头疼地苦笑了一下,然后严肃地盯着赵猛开口:“不想成为洗牌和砌牌的鬼手,就好好打,哥相信你!” -------------------- 作者有话要说: 谢卞:我撕作业、打小鬼、拆小卖部,但我是好小孩儿! 有发现字数翻倍了吗,嘿嘿! 第33章 雀神局(9) 谢卞说完,一把将赵猛推到了六号桌的位置,赵猛抱着口算题卡犹豫回望几番,看他哥没有一点儿要救他的意思,只得认命坐下。 七号桌的空位和赵猛所在的位置是背对背,谢卞让开半个身子,让殿后的范无救先进去。 等老范擦身而过的时候,谢卞贴着他耳边开口:“保护好他。” 有范无救在,赵猛就算再胆小再没用也不会出事。 谢卞安排好一切,不等“花牌”开口,自己走到最后面睥睨全场的八号桌坐下。 他们先前所在的九号桌和十号桌早有了新的人,谢卞打眼看了一圈,包括他这一桌的三个牌搭子在内,木头人们还是一个一个低着头只看牌。 鬼手又从桌子中央伸出来洗牌、砌牌,谢卞当着它们的面,若无其事把兜里的一截鬼骨掏出来摆在面前。 于是,该往他这里摆牌的那双鬼手的速度可见地快了起来,摆完牌还把骰子恭恭敬敬地碰到了谢卞的面前。 “不想被卸就听话”的威胁果然有效。 谢卞摆弄了一下,又把骰子一点朝上放好,不等人招呼,顾自开始起牌码牌。 刚刚来的路上,他偷偷问了赵猛其余的游戏规则,尤其是可以快速拿分的。 自摸基础分数翻倍,剩下三家都算是输了各扣两分,赢的可以积六分。 最后一张牌起到手里刚好自摸叫海底捞月,在六分的基础上又翻倍,起了杠头以后又自摸叫做杠上开花,积分同理翻倍。 若是自己摸到四张牌开杠,算是三家都被杠,暗杠要积三分。 如果运气好,谢卞五局可以拿个五六十分,完全足够超越现在积分榜第一名。 但是谢卞拿到牌却有些琢磨不定,倒不是犯愁怎么打,而是他搞不清楚应该赢还是应该输。 按常理说赢是比输了好的,可这里是虚无迷幻的煞境,一切都有可能藏着玄机。 而且方才的自省室看着普普通通,却很有说法,谢卞原本以为那是自己厌学的心境映照,可把那口算题卡拿出来的时候又在想,有没有可能煞境里同样还有一个和他一样厌学的小孩儿,一个读一年级的不想上学的小屁孩。 心里有了这个猜测,谢卞打定主意要再想办法进去一趟自省室。 他犹豫这一会儿,赵猛因为不想被留下当洗牌的鬼手,竟然潜力大爆发赢了一盘,积了六分,一跃成了积分榜的第四名。 他这一赢,谢卞也就不那么想输了,要是真的输了和小跟班分开,赵猛少不得要鬼哭狼嚎地扰民。 下定主意,五饼到手,谢卞推开手里的三饼和四饼,自摸。 “八号桌美女865大人积分加6,其中自摸积分6。” “七号桌Redemption大人积分加6,其中自摸加分6。” 范无救跟着也赢了,其他桌陆陆续续也有结算声音传来,2、4、6分都有,都是谢卞熟悉的ID。 第二盘赵猛赢的就没那么容易了,只吃了开杠的1分。 谢卞一路赢,第二局直接来了个杠上开花,顺利坐稳积分榜第一。 老范紧跟其后,稳扎稳打地又自摸了一局,排在积分榜第二。 剩下五个人也都多多少少的赢了一些分数,积分榜的前十名他们占了八个。 谢卞有意拖着游戏节奏,接下来两把听到赵猛和范无救的结算分数后才取胜。 如此四局游戏下来,积分榜前八名都成了他们自己人。 第一名,美女865,32分。 第二名,Redemption,30分。 第三名,钱多多,24分。 第四名,水水儿,22分。 第五名,赵猛,19分。 第六名,玩游戏不开挂,18分。 第七名,好池,18分。 第八名,众生慈悲,18分。 …… 谢卞对其他人的分数一概无感,他的追求不高,只要赵猛不落到败者组去就行。 方才范无救只开了一个暗杠,赢也是被点炮赢的,只拿了四分。 谢卞攥着手里本该要赢的三条,又打了出去。 “花牌”又要跑过来给他贴黄条,直接被谢卞一记眼刀吓退。 他要赢就赢,他想拖着就得拖着。 谢卞拿着手里的鬼骨抛来抛去吓唬小鬼儿,现在的局面,犯规不犯规,是他谢卞说了算。 “七号桌Redemption大人积12分,其中海底捞月分数12。” 听完老范的积分结算,谢卞这才放下心,将牌面推倒,抛出刚起的三条,自摸。 范无救42分一跃成为第一,谢卞38分紧随其后,后面的几个人分数有些变化,排名却大抵没变,依旧稳稳占据前八名的位置。 五局游戏已经结束,该是最终积分结算的时候了。 谢卞和范无救就算因为被罚去自省少玩了两局,依旧高踞榜首。 果然牌桌上没有熟人,打起来就无情多了。 如同下课铃一般的结束音乐响起,这屋里木然无感的剩下三十二个人终于从牌桌上抬起了头。 众人眼神交汇处,是“花牌”。 “花牌”的背后不知何时多出来一红一绿的两个长的和他一模一样的人形阿飘,阿飘二号和阿飘三号把手杖在胸前攥得格外的紧,生怕别人抢走似的。 谢卞起身的功夫,把腿边被他改造完的手杖捎上了。 “首日游戏结束,积分榜前二十名为胜者,住上房,入地字局;积分榜后二十名为败者,住下房,入人字局。” “花牌”读完积分榜名单,谢卞一行人和其他十二个做陪衬的倒霉蛋一起被引着出了门。 路过纵横的牌桌间,谢卞留心看了,那些如同木头的一样的人,输家的脸上仍旧没有表情,就好像已经在这种游戏里麻木了。 反倒是走在谢卞前面那个赢了游戏的木头人起身的时候趔趄的一下,像是极不情愿一般。 穿着红衣服的阿飘二号走在前头带路:“明日牌局继续,今晚请各位大人先随我到上房休息。” 谢卞听完皱起眉头,这意味着一天之内破局是不可能的,他必须得再在此地待上一天。 阿飘二号所说的上房长什么样谁也不知道,却是应了这个“上”字——在楼上。 前台后方的回旋梯通往楼上,谢卞走在赵猛旁边护着他,看范无救在不远处被众人簇拥。 范无救刚刚捏碎麻将牌主动犯规到底是为何,难道想和他一起? 谢卞不由自主地胡思乱想起来,很快又否定了自己。 说不定老范和他一样,都是去看个究竟的,毕竟麻将一局一局地打下去要是没什么收获,就得想点儿什么出格的办法。 先前那三张条状黄符还没扔,谢卞一张一张叠成小三角揣在兜里,以备不时之需。 路过二楼的时候,阿飘二号没有要停下的意思,看样子他们的住所应该在三楼。 上房。 前头的人已经到了三楼,谢卞磨磨蹭蹭地还在二楼的拐角处,赵猛信不过旁人,只敢贴着谢卞一起磨蹭。 “哥,我之前藏了一对儿幺鸡没人管,你要不要?……哥,我帮你拿着吧!” 赵猛鬼鬼祟祟地用口算题卡遮挡着,手托着麻将牌往谢卞面前送,还要把谢卞的手杖接过来替他哥拿着。 谢卞也没想到赵猛别的没长进竟然学会了他顺东西的本事,于是无奈地接过来,虽然他也不知道两个幺鸡能有什么用,但这里处处古怪,谁又说得准呢? 哥儿俩做贼似的在阿飘二号的眼皮底下私相授受,毫不理会前面的红色NPC说了什么。 范无救被左右护着走在中间,听带路的阿飘介绍:“上房一共有十间,需要各位大人两两结伴入住。” 那十二个倒霉蛋业务熟练一般,很快就两个两个站在了一起,意思是把他们这八个外来客给独立了出来。 自己住就自己住。 左右比划着给范无救讲住处安排:“一共四间房,水儿是女生,自己住一间,我带着赵猛和谭池他们挤在一起,范大人您和谢……谢卞一人一间,您看还有问题吗?” “谁叫我?”谢卞听见前面有人喊自己的名字,忙不迭快步跟了上来,看见左右正和范无救说着什么。 “没事,”范无救看向谢卞,“房间紧张,咱俩得挤一间。” 范无救脸不红心不跳,反倒是左右有些局促不安,只是他这不安叫谢卞看起来又恰好坐实了范无救的话。 他们两个人今天得睡一个房间。 谢卞想说自己和赵猛住一起也行,忽然看见范无救朝他身后递了个眼神,左右赶紧跑过去拉住了赵猛的手。 “我和赵猛兄弟今晚有话要说,郝万还小可以和我们挤挤,谭池他们俩人一起,水儿是女孩子要单独住。” 左右赶紧换了个说法,和范无救一起糊弄谢卞,他一向是扯皮的个中好手,谢卞当然分辨不出来,将信将疑地看了一眼赵猛。 “你和他什么时候这么熟了?” 面对他哥的疑问,赵猛使劲儿想把自己的手从左右手里抽出来却总是不得法,想解释两句其实也不太熟,话没出口又被左右打断了。 “我和赵猛兄弟很熟的,谢……您不用担心,我会照顾好他的!范大人晚安,我们先休息了!” 赵猛被左右拉着塞进房间,最后进去的郝万“啪”地把门带上了。 有这么熟吗…… 谢卞不解地挠挠头,但旋即又想:也罢,让赵猛多和旁人接触些锻炼胆识也是好的。 十二个倒霉蛋木头人都进了房间,走廊里只剩下个红衣服的阿飘二号,还有谢卞和范无救。 阿飘二号把人带到房门口,就赶紧攥着他的手杖下楼去了。 谢卞认命,叹了口气朝最后一间开着门的上房走去,范无救在后面跟着,嘴唇动了一动,好似自言自语了一句什么。 “阿飘二号,倒是个有趣的名字。” -------------------- 作者有话要说: 同床共枕倒计时(不是) 第34章 雀神局(10) 那俩人刚一进门,谭池就和席悲一起钻进了左右的房门。 左右的这一间上房委实和“上”搭不了边儿,外面还是金碧辉煌的走廊,推门进来里面却成了破屋烂瓦棚。 墙,窗户,甚至还有门,没有一个是完整的,却格外地干净,像是常常有人打扫。 好在玄关尽头还有个小厅,摆着两张木榻,谭池坐了其中一张,席悲就挨着他半倚着靠背捻动手中的佛珠。 左右自己占了另一张,翘着二郎腿摆出主人家的气派。 赵猛局促不安地站在一旁:“左大人……你叫我有什么事情吗?” 左右把一手的金银摘了,郝万接过来坐在他腿上摆弄着价值不菲的珠宝,像丢石子一样玩起来。 “叫什么大人,多见外。过来,叫哥就行了!” 左右招呼着赵猛离他近点,赵猛颤颤巍巍地凑过去,试探地叫了一声“左哥”。 “这才对嘛,”左右轻轻拍拍赵猛的胳膊,满脸堆笑,慈爱的像个兄长,“以后你多跟着我混,少离小谢大人那么近。” 赵猛问:“为什么啊?” “哪儿那么多为什么……”左右摸着脖子里的金链子回他。 赵猛还要开口问,被左右抢在前头把话头堵了回去:“好了好了,你哥很忙的,你少打扰他。” 很忙吗? 赵猛歪着头想,他哥除了吃饭、睡觉、上学,好像没有什么别的事情,而且他哥今天还提前毕业了,就更不忙了。 “我哥他……忙什么呢?”赵猛犹犹豫豫,还是刨根问底了。 左右挠着脑袋发愁,他哪儿知道谢大人忙什么,只不过是刚刚收到了他家范大人的眼神暗示和灵识传话,让他想法子把赵猛拉走。 这小子怎么就不开窍呢? 左右犯愁,坐在另一边的谭池开了口:“忙着一些不好让外人知道的事情。” 谭池整个人因为矮胖看着比左右还要富态,往后一靠活像个吃人间供奉的弥勒佛,再加上席悲嘴里若有若无的祷告声,两个人都衬得仙气儿飘飘的。 赵猛不认识谭池,可刚刚他从自省室里心惊胆战地跑出来的没站稳的时候,是这个慈眉善目的中年人扶了他一把。 不好让外人知道的事情……赵猛歪着头想了半天,脑袋里还是一团浆糊一样搞不明白。 但那几个人已经没有要和他解释的意思了,凑在一起叽里咕噜地说着什么,赵猛隐隐约约只听见个“大哥”、“老大”什么的,也没听真切。 谭池很奇怪,隔一会儿就把拳头塞进嘴里,好似堵着什么。 席悲的佛珠碰撞声打进了屋子就没停过。 郝万拿着一个玉扳指在地上滚来滚去。 左右竟然还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 赵猛摇摇头,打着哆嗦躲到角落里,他明早一定要告诉他哥,这房里的人实在是太诡异了。 …… 房门在范无救进来以后自动关上。 谢卞守在门后,将老式的门锁拧了两下上了保险。 等他忙完一切才看到上房的真貌。 走过玄关,越过客厅,里面是一间整齐干净的卧室。 夕阳透过落地窗照在地毯上,把月白的羊毛毯映衬得如同洒金一般奢华。 窗前甚至摆着一张小几和两把摇椅,范无救进来以后把风衣在床尾衣架上挂好,就躺在摇椅上面看夕阳。 房间惬意舒适,美中不足就是上房只有一间卧室,卧室也只有一张床。 床上是灰白花纹的被子,谢卞盯着看,好像似曾相识。 是了,这房间的布局和范无救的卧室差不多,衣架的位置,落地窗,床上的被褥花纹,都一样。 甚至连老范时常烧包地靠着小酌两杯的摇椅和小茶几也在。 如果自省室的“不想上学”和他心中所厌沾点边,那煞境里的上房大约就是人心安宁处的映照,谢卞有些搞不明白,屋里明明有两个人,为什么房间映照的是范无救的不是他的? 大约是他心里并没有安宁处吧。 范无救闭目养神,惬意自在,谢卞围着房间绕了一圈,屋里能坐的也就是范无救身边了,他看见那张小茶几就能想到范无救烧包地“举杯邀明月”的模样,决计不可能过去坐的。 谢卞靠窗站着回想白日见闻,刚想到招摇过市的大白鸭子,就被范无救打乱了思绪。 范无救拿手指轻敲着水晶茶几:“傻站着想什么呢,还不过来坐下歇会儿。” 他倒是不急。 也对,这里的人和鬼,从左右到郝万,从“花牌”到木头人,没一个有着急的意思。 谢卞顺从坐下,只是身子仍然板正,颇有些不和范无救同流合污的意思。 好容易不用打麻将了,谢卞其实很想出去看看,去看看这栋楼,看看这座城镇,看看那些木头人到底是什么东西。 “等天黑吧。” 范无救闭上眼摇晃椅子,好似能听到他心里的话。 夕阳西下,谢卞生活在人间,惊觉自己已经许久没有留意过阳光了。 …… 地底其实也有一轮红日,逢初一十五会昼夜长明,照亮亡魂来去之路。 太阳是假太阳,地底这些东西见不得阳光,上头那个亮着的红色大家伙是创世神仙不知从哪儿扯来的赝品,只有个照明的用途。 谢必安常常坐在无妄城的石牌坊之上,晃荡着两条腿看城前风光。 范无救叼着个树叶双手支着身子半躺倒在谢必安旁边,翘着二郎腿,一半身子凑近谢必安。 长明的“红日”映照下,一坐一躺的两个人远远看上去好似倚靠在一起似的。 城前常有鬼魂经过,路过无妄城去往奈何桥。 七月十五那天鬼最多,赶着要出去和家人见一面的能从弥弥树下一直排到无妄城外三十里。 谢必安就喜欢看这样的热闹,早早找了位置坐好听热闹,鬼语低吟,像哼着歌儿一样。 命途多舛的早死鬼一路哭哭啼啼,寿终正寝的老死鬼鬼乐盈盈交流长寿心得。 人情鬼市,都从城底下过。 “红日”的光芒也就洒在他们的身上。 “好久没看天空和太阳了。”谢卞歪着头看地底世界上空的无尽黑暗,看一轮红日烧透“天空”。 范无救把嘴里的叶子吐出来:“是啊,阳光白云,蓝天碧水……傻子,你想念人间吗?” 人间,那是谢必安来到无妄城的第九百九十八年,人间对他来说太遥远了。 谢必安摇摇头,不知是想还是不想。 “傻子。”范无救又没来由地唤了他一句,然后躺倒在谢必安腿上,不多会儿就睡着了。 谢必安犹豫伸手,替他抚平了额发。 手从人脸上略过,他感受到了范无救的鼻息。 平缓又温暖。 …… 谢卞回神,身边的范无救也如同回忆里那般睡着了。 夕阳照在范无救身上,宁静又平和。 这些没来由的回忆不知何时就从他的脑子里冒出来,好似失而复得,又好似从没丢过。 他已经忘了自己什么时候和范无救有过那样亲密安宁的岁月了。 想来是现实和记忆深处的场景重叠,才叫他艰辛挖出来些深埋着的回忆。 煞境里的时间好似比外头要快些,一晃眼天就黑了,范无救还睡着,谢卞没好意思打扰他,稍稍起身准备出门。 刚走到门口手还没伸出来,范无救的声音就幽幽地从身后传来:“鬼鬼祟祟地,往哪儿溜呢?” 谢卞绷住嘴,咬咬下唇:“没,你睡着了。” 没溜,你睡着了我才自己出门的。 范无救清楚小孩儿的说话做事逻辑,不用他多解释,直接越过谢卞开门走在前头。 红彤彤的阿飘二号一动不动守在楼梯口,看见这一黑一白两个人走过来,手杖都拿不稳了,显然他也没想到还有人半夜不睡觉出来溜达。 阿飘二号张着嘴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谢卞打他身边路过,往旁边一瞥,范无救正松着手腕,果然是他动的手脚。 原本还想着得翻窗户,这下好了,带着范无救大摇大摆走正门都没人敢管。 一楼是自省室和棋牌室,三楼是休息区,那二楼是干什么的,其余的那些木头人又都去了哪里? 谢卞一边想,直接拐进了二层,范无救跟着让阿飘三号同样闭了嘴。 二层大厅的位置空空荡荡,停着几个半人高的大柜子,因为没有灯光谢卞看得也不太真切,直接凑近了走上去观察。 大柜子共有三个,前头高高,后面矮矮,一手摸过去光滑水亮,形状有些似曾相识。 范无救在黑夜里摸到窗边拉开帘子,借着月光,谢卞这才看清楚手底下的是什么。 三个玄黑的大棺材就停在二楼的大厅里。 傍晚时候他们被带上楼,这里还空落落的什么都没有,现在却凭空多出来三口棺材。 棺材旁边摆着白幡和灵帐,阴风穿堂而过,原本富丽堂皇的大厅成了停灵的地方。 谢卞站在最前面观察,发觉出一些细致的东西。 左右两边的两口棺材大些,中间那一口略微小点。 谢卞走近又饶了一圈,又觉察出些另外的不同来。 小点儿的棺材四角封着元宝钉,而那两口大的顶上放着一枚子孙钉,棺材盖只是虚掩着,并没有封棺。 棺材有大有小不算,还有封和不封之分,实在是古怪。 被封着的那口棺材里藏着什么,不封棺又是因为什么,谢卞心理不断冒出疑问。 范无救显然也在好奇着什么,因为谢卞想东西的时候,他已经直接走了过去直接掀棺材盖了。 笨重的木头摩擦,划出沉闷的声音,浮尘自棺内翻涌而出,范无救掩袖遮挡,还是轻咳了两声。 陈年腥臭味隔着老远扑过来,谢卞皱了皱鼻子,想后退几步离得远些,但范无救似乎是看到了什么东西,半个身子已经探到棺材上方,悬停着观察。 离得远了,谢卞就看不清老范脸上的表情了,只得尽力屏住呼吸,慢慢凑上去。 范无救却突然冲他高呼:“别过来!” -------------------- 作者有话要说: 晚上要出去吃饭,提前更新啦。 要是有漏改的错别字,请大家帮忙捉虫,谢谢! 顺手给隔壁预收幻耽撸了个文案一查竟然700个字,不愧是我废话大王! 《求亡游戏[无限]》 当所有人在末世游戏里拼命求生的时候,角落里的谢应一头撞死在了怪身上。 别人求生,谢应只想死,实在是因为——死了以后的待遇简直太棒了! 在副本候场区,不光有桌椅板凳小沙发可以旁观别人玩游戏,还有卖花生瓜子矿泉水的小卖部,吃饱喝足还不累,谢应日子一天比一天混得舒服。 “叔叔,我又来了,来包烟!”谢应倚靠着柜台熟练地朝小卖部老板散发自己的美少男魅力。 老板把一天来十趟的谢应推出去:“对不起,本店从今天起倒闭了。” 谢应:???? —————— 谢应第一百次熟练地倒在boss脚下以后,却没有再次被传送到候场区。 系统:您的死亡积分达到标准,系统将为您开启专属副本,请做好准备。该副本为两人本,请您耐心等待队友。 谢应:????说好了勇敢躺平拒绝内卷呢?我要我的候场区!我要我的小卖部老板! 可提示音响完,谢应就被传送到了所谓的专属副本门口。他蹲在副本门口磕完了仅剩的两包瓜子,竟然真的等来了小卖部老板。 谢应:哈哈,我就知道系统对我这种躺平废物玩家无可奈何! 老板:……你好,我叫季疏,是你的队友。 谢应:???? —————— 当谢应第一次从专属副本里通关,亲眼看着自己的名字出现在排行榜上倒数第二的位置。 谢应,1分。 谢应:好耶!不是倒数第一! 季疏:……你下面那个张三也是1分,排行榜按照姓氏排序。 谢应决定关怀一下刚刚在副本里比自己死得还熟练的队友,热切地询问了季疏的积分。 季疏:比你高点。 谢应往上一扒拉:季疏,2分。 躺平玩家手拉手,谁先崛起谁是狗。 ———————— 谢应激活了死亡积分排行榜,才发现这个游戏里比他能死的人海了去了,比如那个排第一的J叔,积分高达9999。 谢应:这个J叔好牛,我什么时候能抱上他的大腿啊! 季疏:叫我干嘛? 谢应:???? …… 后来被逼着抱大腿的时候,当事人谢应腰酸背痛地表示:现在就是后悔,十分后悔。 季疏(J叔):我也不想的,可是他叫我叔叔诶。 第35章 雀神局(11) 话音方落,却似乎已经晚了。 被开了盖的棺材忽然剧烈晃动起来,声响震天大,窗户外头吹进来一阵更大的阴风,白幡、灵帐肆意翻飞,风声不断,阴森怖然。 谢卞看见此间动静,知道这是要醒尸了。 居于棺中的鬼体受人惊扰不得安眠的时候,会忽然惊坐起来把来捣乱的人吓走。 因为鬼体惊坐的样子像是人醒了以后起身,所以也叫做醒尸。 寻常人家停灵的地方有这样的动静不奇怪,可这里是煞境,而且扰人清梦的是鬼祖宗范无救,谁敢来醒尸吓他? 要么此鬼有大见识,要么此鬼压根没有见识。 谢卞听声止住脚步,就站在和范无救隔着棺材对望的位置,掌心已经警醒地搭着鞭子了。 虽然他知道,范无救不会有好歹。 范无救见惯风雨,碰见这么大动静也只是往后退了半步把棺材上头的空间让出来,连铩虎镰都没召,想来是知道这里的小鬼闹腾不出什么大动静。 风吹幡动的声响炸呼了半晌,棺材里终于坐起来个黑影,本来月光就稀薄,棺材遮挡着他一半的身子,谢卞就更看不清了。 鬼影坐起来以后,稍稍动了一下,看样子是在环视左右,寻找惊动他的人。 范无救不慌不忙地和他对视。 那鬼也没想到自己能遇到这样根本不怕他的神通人物,扭头的动作慢了半分,明显是愣了一下。 他又朝另一边扭头,谢卞手里握着警神鞭,让鞭身在地板上轻轻拖动出声响,也是一副不好惹的模样。 鬼扭头的动作又慢了半分。 左看不得,右看不得,他愣了半晌,又一头栽回去躺着了。 就差懂事到自己把棺材板带上了。 果然是个闹不出什么动静的干吓唬人的小玩意儿,除了点儿腥臭味,半分都没威胁到夜行的两人。 范无救走到棺材后头,一脚把棺材板又踢回去了。 腐臭又和沉眠的鬼一起被封进了棺材里。 还有两口棺材。 谢卞要走过去看另一口没封的大家伙的时候,又被范无救抢了先。 他连掀盖子的耐心都没有了,隔着棺材板轻轻敲了敲:“有鬼吗?” 直接敲棺材板问里面有没有鬼,看起来不讲逻辑,又好像确实是范无救能干出来的事情。 谢卞看着老范敲棺材板的动作,竟然有那么一刻觉得老流氓此举略略的可爱,赶紧摇摇头把这不靠谱的想法从脑袋里赶出去。 一定是错觉。 范无救敲完,棺材里面也没有要回答的意思,想必也没有出声的本事, “有鬼的话,给范爷吹个风凉快下。” 谢卞彻底绷不住,被他这接连的问话逗乐,不由得轻笑出声。 范无救听见了也没回头看,反而动作更夸张地又敲了敲棺材板。 老流氓又在哄小孩儿。 棺材里的脏东西好像真听懂范无救的话了,因为窗户边上的白布又飞舞起来,夹杂着寒气的阴风从外头袭来,吹得谢卞打了个哆嗦。 范无救停下和鬼打商量的动作,头都没回的把自己的风衣脱了,伸到后头递给谢卞。 黑色风衣横在眼前,范无救这是把御寒的外套让给谢卞了。 小孩儿拗着不接,范无救只好苦口婆心:“别冻着,感冒了又不乐意吃药。” 谢卞不爱吃药,早年长身体的时候,范无救给他买过昂贵钙片,因为长得像药片,全被谢卞扔花园的池塘里喂鱼了。 谢卞想他一身孤寒万年不变,大约是不怕冷的,犹犹豫豫接了过来套上。 实在是因为感冒药太苦了。 这样以来,老范那威风八面的铩虎镰就招摇地挂在谢卞胸前了,颇有些震慑的意味在。 人间地下,煞器之首的名号谁人不识? 两口大棺材都有鬼躺着打盹儿,那中间这个封了口的小棺材里,又藏着什么东西呢? 小孩儿,他第一时间想起的就是这个答案。 两大一小的三口棺材很容易让人想起一家人,方才醒尸坐起来的脏东西是个成人的身形,那小棺材里若是有东西,应该关的就是个小孩儿了。 自省室里不想上学的小麻将鬼,谢卞想到了他们之间的关联,立时就要上前去开馆。 可他的手刚碰到那口玄黑的小棺材,比先前两股更大的阴风就从窗外吹来,裹着白绫招摇作乱。 在这动乱里,隐隐约约还有铃铛响着,恍惚一声响动,有点招魂的意思。 “呼啦”,一张纸钱竟然趁乱落到了谢卞的肩膀上。 顺着动荡往窗外瞧,不见日出,但天光已经大白,阴翳却依然笼罩着这座小楼。 谢卞闭眼凝神,竟然在风声与铃声之间,听见了经文祝告。 外头有大动静。 他和范无救几乎是同时到了窗边,凭窗而望,白日里空无一人的大街上此刻却热闹非凡。 五色路旗从街角一直蔓延到楼前,天空泼洒起纸钱雨,前头竖着引魂幡,后面跟着的几十号人穿着丧服,那浩浩荡荡往楼下来的,竟然是送灵的队伍。 古海早几年就不许土葬了,人死了以后烧成灰放在罐罐里面,既省钱又省事,谢卞课间听见过猎奇的同学说起,觉得人间这改造也挺好的。 他要是死了也放进罐罐里,随便摆在什么地方,别被猫挠了就行。 毕竟被埋在地底下出不来的滋味,确实是不好受,无妄城主深有体会。 但在这不知地处何方的小镇上,谢卞却再一次看见了土葬送灵的队伍。 从无妄城前路过的老鬼,搭伴儿走的时候会攀比子孙送灵的仪仗,有个活了一百多岁的,据说儿孙的队伍排出了老远去。 但楼底下的这支送灵队,却有些不同。 寻常人家的引魂幡后头跟着的是吹响器的粗、细乐班,这一伙里领头的却是两个带高帽子的摇铃人。 手里的铃铛柄细长,走一步一摇晃,架势好似奈何桥边摇招魂铃的孟婆。 但那高帽摇铃人却不是女子的打扮,此二人衣衫一黑一白,一人执链,一人拿幡,黑的脑门上贴个黄条,僵尸不是僵尸、鬼不是鬼的,白的脸上还耷拉着老长一条红舌头,瘆人之余还有些招笑。 人间传说,死后引魂入黄泉的是一黑一白两无常。 谢卞看着看着,面色阴沉。 范无救不以为意:“白的好丑……算了,黑的也没好看到哪儿去。” 他倒是不介意。 这里是二层,不是很高,楼底下还有草坪,谢卞估摸了一下距离应该摔不死,就要翻窗户往下跳,却被老范一把拉住了。 “气性还这么大,看见个丑脸无常就要跳楼啊!” 范无救还笑得出来,诡异的白光照着,一张脸竟然看着有些温柔,全没了执掌生杀的冷冽。 谢卞摇晃胳膊甩开他的手:“下去看个究竟。” “放心,他们会上来的。” 棺材在这,送灵的人怎么可能不来? 果如范无救所说,不多会儿,招魂铃就响到了楼下。 先蹦到二楼的,是一对儿花花绿绿的纸扎童男女,原来这队伍里的纸人既没有用人扛,也没有用车运,都是一个一个迈着竹竿捆成的小细腿一路跳过来的。 绿衣服的小女孩儿先露头,纸糊的脸上那两只滴溜溜圆的眼珠子点的确实有些潦草了,竟然连眼白也没留,看上去就被捅了两个窟窿,红扑扑的脸蛋还涂出界了,都到耳朵边了,像是小孩儿拿着水彩笔乱画出来的一样。 红衣服的小男孩紧随其后,脸上的窟窿也没比小女孩好多少。 他们一上楼梯,二楼停棺的地方就亮堂起来,谢卞这才发现,红男绿女的手里各提溜着一盏小灯笼,灯笼上还各有工工整整的四个大字。 女的那一盏灯笼写着:好好吃饭。 男的那一盏灯笼写着:好好睡觉。 谢卞不解,人间的祝告灯笼,都是这么个求法吗? 他盯着灯笼正看着呢,范无救直接走过去,把俩小纸人手里的灯笼抢了过来,还把那写着“好好吃饭”的一盏递给了谢卞。 也对,一会儿需要照明的时候大约能派上用场,谢卞接过灯笼,继续站着看小人儿。 那两个纸扎男女灯笼丢了也不急,只是围着三口棺材转了一转,然后就蹦跳着下楼了。 不一会儿,规律的铃铛声就响到了二楼,那两个丑得各有境界的黑白摇铃者跟上来了。 离近了才发现,这两个领头的也是纸人扎的,只不过比童男童女看着顺眼多了,最起码鼻子是鼻子嘴巴是嘴巴,但每走一步就往前趔趄一下,脑袋几乎要撞到胸前。 他们后头还领着十几号脑袋上系着白布的壮汉,看架势是要把这三口棺材都抬走。 谢卞举着“好好吃饭”的小灯笼站在楼梯口,像个迎宾童子似的。 那被迎的假冒无常大摇大摆从他前面经过,谢卞十分想把上去把白纸人的舌头扯下来,瞥见范无救一脸看戏的神情,又忍下了。 谢卞一个一个数过去,跟在纸无常后头上来的白巾壮汉共有12人,也都清一水儿的是纸人,还有三个带着锤子来的。 这些装神弄鬼的东西四个一伙儿的在棺材旁边站定,纸无常围着中间棺材前后绕了个圈,一左一右地停下了。 招魂铃响,纸汉子举起大锤,将“子孙钉”砸进去封死棺材。 数声响动以后,两口大棺材也封好了,纸汉子架起棺杠,抗在肩上要下楼去。 大棺材一前一后,小棺材在中间。 “走吧,出去看看。” 范无救知道谢卞不找到真相不罢休的性子,招呼着他一同出门去。 这些棺材里躺着的是什么人,又要送到哪里去,白天热闹的麻将馆为什么到了晚上就变了一副天地,煞主所惧所畏何在,谢卞一定要找到个答案。 真无常跟在假无常的后头,护送着不知根底的灵仗出了门。 -------------------- 作者有话要说: 写这章的时候在实验室百度丧葬习俗,屏幕上放着棺材图片,师兄正好从我背后路过,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 然后第二天我就多了好多活儿!!! 师兄:闲着也是闲着,干点活儿吧。 第36章 雀神局(12) 出门的时候,谢卞回望看了小楼一眼,白日里的金碧辉煌在诡异的黑夜白光笼罩下只剩阴森,随着最后一个纸扎童子从楼里走出,岁月忽然沾染了每一块墙砖。 异化的爬山虎一瞬间铺满了整个墙面,深红叶片张扬摇摆,吞噬了棋牌室的电子招牌。 停灵的小楼在送灵队伍离开后,被封锁起来。 里头还有人呢。 “左右在,没事的。”范无救拦住要回去救人的谢卞。 也对,左右虽然是个小鬼,但跟着范无救混了这么多年,也不会是个泛泛之辈。 为今之计,是要跟上队伍,看送灵的要把棺材送到哪里去。 长街漫漫,灵幡飘荡,谢卞跟在假无常的后面,心里还有些萧索凄凉。 但范无救显然不这么觉得,一边走还一边哼起歌儿来了。 谢卞凑近了去听,老范念念有词地唱着:“见多娇爱多娇,旧人哭新人笑。” 新人笑不笑不知道,反正范无救旁边的纸扎小童子手里捧着的白花笑得是挺灿烂的。 有送殡的时候唱这个的吗?但范无救不在乎,他乐意唱就唱,也没谁敢上来捂着他的嘴。 “别唱了。”谢卞忍不下去,实在是因为老范那破锣一样的歌声太煞风景了。 范无救一笑:“长夜漫漫,给你唱戏解闷儿。” 假无常领着队一直往前走,也不知道要走到什么时候。 “不听。”谢卞别过头,他宁愿闷着。 他都拒绝得这么明显了,范无救依旧不肯罢休:“那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不听。” 谢卞捂着耳朵在前头跑,范无救不依不饶地紧步跟着翻来覆去地讲。 “从前有个小孩儿,不好好学习还逃课,结果他全家都死了……” 小孩儿逃了十三次课,全家死了十三回,范无救终于把嘴闭上,因为送灵的队伍到地方了。 大小棺材停在郊外的旷野上,纸扎童男女举着白花儿白灯笼分列两旁。 假无常绕着棺材转了两圈,铃铛一晃,白巾大汉挥起锄头,这是准备下葬了。 大棺材被放进了坑里,小棺材也正被抬着往里放。 谢卞扭头,给了范无救一个眼神。 再不动手,棺材被埋进土里,他们想看个究竟还得受累刨土。 范无救飞身上前,一脚把黑不出溜的假无常先踹倒了。 谢卞紧随其后,一鞭子放倒了红舌头的白面纸人。 早看它俩不顺眼了。 两个领头的倒下了,木讷了一路的几十号跟班纸扎童子像突然活过来似的,后知后觉地动起来,眼珠子滴溜溜地盯着谢卞和范无救看。 离谢卞最近的是那个被抢走“好好吃饭”的小童女。 童女眼珠子一转,上下一打量,看见了自己被抢走的小灯笼,龇牙咧嘴地往他身上撞去。 谢卞用鞭子把顶着她的脑门,把绿衣服小姑娘推离自己。 这会儿功夫,小个头儿的童子们已经全数动起来,一边摇头晃脑一边嘴里叽里咕噜地嘟囔着,乱糟糟的,像幼儿园的放饭现场。 哄小孩儿还真是个麻烦事。 谢卞把“好好吃饭”灯笼塞进范无救手里,对付小孩儿,范大人应该更有心得。 范无救辗转腾挪地对付小童子们,谢卞已经挥着鞭子往白巾大汉脸上招呼了。 那花花绿绿的好歹长着一张小孩儿的脸,谢卞还是对着这几个丑东西更下得去手。 纸扎的东西按理说是不瓷实的,可谢卞四五鞭子挥下去,草皮都被掠去一大片了,这几个白巾大汉竟然连根寒毛都没掉,抬棺的抬棺,埋土的埋土。 既然打不得,那就放火烧,谢卞趁范无救和童子缠斗不注意,悄悄捏诀召唤神火,手指刚蜷曲到一半,就被范无救出声打断了。 范无救背对着他双手抡俩灯笼,头也不回地说道:“兜里有。” 谢卞身上穿着范无救的衣服,听话往兜里一掏,摸到一个四四方方的冰凉小物件。 老范的身上随身装着打火机,他开始抽烟了吗? 谢卞一边想,一边把地上的白幡捞起来,用打火机点着了挥向白巾大汉。 纸扎人火上身才停下埋土和抬棺的动作。 埋土的把铁锹胡乱扔到地上,抬棺的却是稳稳当当地把小棺材放好了,两伙人这才手忙脚乱地掸起肩头的火星子。 但哪儿有纸不怕火的,这么一会儿扑腾的功夫,离得最近的那个大白纸人已经被烧得只剩个空架子了,没烧完的几个绕圈满场的要逃跑,被谢卞一鞭子一鞭子地驱赶到小孩儿堆边上。 范无救这么一大会儿了,手里的两个灯笼还稳稳当当地擎着,他在前面走,后头的小童子们迈着竹竿小短腿追,活像是老师带小朋友在玩老鹰捉小鸡。 谢卞姑且算是要捉小鸡的老鹰,但范无救并不是护着鸡崽子的鸡妈妈。 俩人一个跑一个迎的,让身上着火的几个大汉直接撞进了童子堆儿里。 这下大的小的都被引着了,乌泱泱的烧成了火海。 谢卞趁乱靠近那一口小棺材,小棺材四角钉得死死的,看样子要破开多少要费些功夫。 他正琢磨着要怎么把棺材打开的时候,范无救也凑过来。 “怎么还举着?”谢卞不解地指着范无救手里那两个小灯笼。 老范把灯笼举起来横在他面前:“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人生真理啊!” 刚刚抢灯笼是为了照明,可这会儿天光已然大白,灯笼也就没了用处。 天光大白…… 谢卞抬头看向东方,太阳要出来了。 朝霞弥漫,一轮红日正从云层里探头。 “不好!” 谢卞赶忙挥鞭欲强行破棺,话音刚落,晨光已经穿过红霞白云,洒落荒茫大地。 而从被阳光触碰到的那一刻开始,整个煞境里夜间的荒唐也开始全数崩塌。 烧到一半的白巾汉子从头顶开始分崩离析成碎片,光一照就在火海里消散了。 纸扎小童子和他们手里的小白花一起破碎消失,范无救手里“好好吃饭”、“好好睡觉”的灯笼也不见了。 警神鞭挥到一半,小棺材也不见了。 远方阴翳笼罩的镇子再次铺满霞光,就好像是夜晚的一场梦魇被初升的红日驱散。 一场空。 如果没有谢卞和范无救的打扰,这会儿三口棺材应该都已经结结实实地入了土,送葬的队伍消失,才能不叫人发现端倪。 三口棺材。 谢卞跑向边上那个已经埋了一半的大坑,被黄土掩盖了一半的两口大棺材竟然还在。 纸扎汉子用的铁锹没了,谢卞蹲下来,捡起一根树枝,拨开棺材上的浮土。 大棺材四个角上子孙钉钉得死死的,谢卞想要再一次用蛮力破棺的时候,棺材里头忽然传来了声音。 咚……咚…… 有节奏的敲击声,好似是里面的东西在学范无救敲棺材板。 这里面还有会动的东西。 谢卞推测着,更想把棺材打开了。 “我来。” 范无救从谢卞胸前摘下胸针,握成铩虎镰,一镰刀下去,木板纹丝不动。 但四角的子孙钉寸断,一根一根脱落。 咚……咚…… 里头的东西又试试敲了敲棺材板,谢卞要打开棺材看究竟的时候,范无救按住了他的手。 这里头的东西不知根底,是死是活是人是鬼都不知道,应该小心些。 “能听懂人话就咳嗽两声。” 范无救一脚踩在棺材板上压制着,将谢卞往身后拉,手里铩虎镰举到一旦有危险就能一击即杀的位置。 咳咳…… 里头的东西真的听话咳嗽了两声。 能听的懂人话,那最起码能沟通,问出来些什么。 “能说话吗?”范无救接着问。 又是一阵咳嗽声传来,像是窒息许久的反应,在咳嗽声里,隐约能听出断断续续的字句。 “救我……” 是男人的嗓音,还是个会说人话的,如果是人就好办,是鬼那就更好办。 范无救把脚撤回来,任里面的东西自己爬出来。 可等了半天,棺材板只是在大头的方向稍稍露了个缝隙。 “……我害怕……” 咳嗽声停住,许久以后谢卞听见了一个完整的句子。 “说清楚。”范无救拉住谢卞,不准备让小孩儿开口,自己就把话问出来了。 “……打麻将……睡觉……后来就不知道了……” 白天和他们一起打麻将的木头人除了摸牌打牌一点儿多余的反应都没有,这里的这个却能说话。 睡着了被装进棺材里,这就是败者组住的下房吗? 谢卞刚开始还嫌弃上房只有一张床,这下也没什么话说了。 “打麻将游戏被拉进来吗?” 范无救试探问出口。 “……是。” 那就和他们一样,是误打误撞入煞的可怜家伙。 “……白天……阳光……木头人……”那家伙又努力开口说着断断续续的句子,想告诉外面的人自己知道的东西。 白天被太阳一晒就会变成木头人……这就能解释得通那些在“人和”房间里木讷打麻将的东西了。 “还记得自己从哪儿来吗?”谢卞开口。 棺材里的人沉默了很久,似乎是在回想。 “临南……” 麻将馆所在的地方叫临南社区,这个人难道是真的小镇居民? 谢卞再开口问别的,里头的人就像失忆了一样,一概不知了。 “外面没有东西了,这里暂时很安全,你害怕的话就在棺材里好好躲着,先别出来。” 范无救从镰刀敲敲木板,向里面的东西传信。 “……好。” 谢卞看看天色,天一亮,白昼的麻将游戏就又要开局,是时候该回去了。 范无救走到另一口大棺材旁边,同样斩断了封棺的子孙钉。 “你也是,好好待着,别乱跑。闷得慌就留条缝。” 这一口棺材里的家伙也敲敲木板以示回应。 “走吧。” 范无救招呼谢卞,两人一起踏上归程。 -------------------- 作者有话要说: “见多娇爱多娇,旧人哭新人笑。”是绍剧《跳无常》的唱词。感谢在2021-09-09 00:00:00~2021-09-16 00: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九落珩 2个;17635554、舒晏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九落珩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7章 雀神局(13) 他们这一跑就跑了一整夜,谢卞回到小楼的时候,赵猛正跟着左右从楼上下来。 “哥!你们去哪儿了?” 谢卞从台阶上跳下来,看见他哥就像看到了曙光,天知道他跟一屋子的怪胎呆在一起睡了一整夜是个什么感受。 郝万滚了一夜的戒指,谭池和左右说了一夜的话,席悲念了一夜的经。 赵猛起先还躲在角落里心怀警觉,谁知不多大会儿就被睡意击倒,再醒来的时候就躺在床上了。 “没事,起的早,和你哥出去晨练了一圈。”范无救接过话头,回答赵猛。 赵猛点点头,果然还是他哥比较厉害,这样的环境里啥事儿没有,还能早起晨练。 “对了,”赵猛忽然想起来什么,不顾范无救扫过来的眼刀,凑在谢卞耳边说悄悄话,“左大人好像认识那几个奇奇怪怪的人,哥你小心一点。” 这是他“以身试险”得出来的结论,自然得先和谢必安通气。 谢卞看着一脸神秘的小跟班,轻轻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那几个家伙,一来就和范无救凑在一起,从自省室出来跟个没事人一样,不奇怪才稀奇。 “哥,你为什么穿着范大人的衣服?”赵猛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谢卞身上套着一件不一样的风衣。 谢卞这才想起自己还穿着老范的衣服御寒,忙不迭脱下来递给范无救:“谢谢,不冷了。” 说完他就走开几步站到角落里去,赵猛发现他哥的耳根竟然都冻红了。 有这么冷吗? 艾水最后一个从楼上珊珊下来,还热切地同每个人打了招呼,架势像个优雅出场的女明星。 木头人早就站好了,人到齐了,手杖声从走廊尽头传来。 昨天“花牌”的手杖被谢卞抢了,那这声音打哪儿传来? 等他到了跟前谢卞才发现,“花牌”没了手杖,拄着个扫帚把也要摆出那副有钱人家盛气逼人的管家架势。 “早上好,各位大人。” “花牌”环视四周,鞠躬致意。 “由于各位昨日成绩斐然,今日为大家开启地字号游戏场,请随我来!” “花牌”拄着扫帚优雅转身,翩翩前行,谢卞率先起身跟上他。 赵猛不肯离开谢卞太远,赶紧跑到他身边赖着。 他们一边走,谢卞一边留心着身后的动静,那几个人果然又和范无救走在一起说笑。 范无救开口讲了什么笑话,竟然逗得队伍里唯一的漂亮妹子艾水笑起来,笑声如银铃,和她手腕上的铃铛竞相争艳。 老范的人缘儿什么时候那么好了,谢卞心里闷闷的,非常不爽。 而在他留意不到的地方,艾水一边笑,借着灵识却和范无救搭上了话。 “他真的……都忘了吗?” 谭池跟着问:“大人,老大他真的不记得我们了吗?” 郝万也看向范无救,一双眼里满是期待。 就连席悲转动佛珠的动作也停了片刻。 范无救没有用灵识回答,轻轻摇了摇头。 是不记得,还是不知道,谁也没敢问。 艾水却把拳头悄悄攥了一攥。 她不知从哪里掏出来一个卷轴,递给了郝万,示意他上前去跟着谢卞。 郝万接过来,快跑两步,把这卷轴在谢卞面前打开。 “谢哥哥,你认识这个人吗?” 谢卞侧目,纸上画着一个白袍乌发的年轻人,年轻人眉眼低垂,腰上有一团红艳,手里还拿着一支金色的笔,伏案写着什么。 就差把“谢必安”三个大字题在旁边了。 “没见过。”谢卞只是稍稍一愣,笑着回答,还把画卷从自己身侧推离了半分。 郝万回头,茫然无措。 “别看我,我也不知道。”范无救出声。 没见过。不知道。 郝万垂头丧气地走回艾水旁边。 被这么一问,谢卞大约明白过来,这几个都不是凡物,并且隐约还和他的从前有点关系,那么这煞进的就不算偶然了,就连老范转发的美女麻将都有些形迹可疑。 他就是个死性不改、惯会骗人的家伙。 谢卞心里更闷了。 地字房就在人字房的旁边,门口挂着“地利”的金色门牌。 大门敞开着,作为上一场的积分榜第一名,范无救被叫到ID率先入座。 房间内有五张桌子,四角各一个,范无救进门,径直在中央牌桌坐下。 “请美女865大人落座。” 如果随范无救坐在一起,势必要有一个要输,谢卞环视四周,还是选择了靠窗的最里面一桌。 左右选了离门最近的地方。 赵猛进来想挨着谢卞坐,被谢卞一个眼刀吓去了旁边的空桌子。 谭池坐了最后一张空桌,如此一来,屋里的五张桌子上就都坐上了人。 艾水是第六个进来的,眯着眼扫了各桌,还格外将视线在范无救身上多留了一会儿,最后竟然选择在谢卞身旁坐下了。 谢卞不解,这位看起来像是和范无救的有点儿什么关系的女子,怎么要凑到他面前来? “弟弟,多多关照哦!”艾水将戴着银铃的那只手伸到谢卞面前要同他握手,谢卞犹豫了半天,不准备驳老范红粉知己的颜面,有分寸地略略托着她的手握了一握。 指尖触碰那一刻,谢卞心口莫名一疼,就好像是有什么东西撞进了他身体里。 酸涩疼痛,像是经久的老伤疤又被人拿针戳开了,又好似尘封许久的心田,有新芽裂土而出。 “怎么了?” 谢卞皱眉捂着心口,艾水见状出声询问他可有不妥。 “没事,”那种忽至的痛感并没有持续太久,谢卞露出一个乖巧的笑容回应艾水,“谢谢姐姐关心。” 郝万和席悲进来,一个挨着左右,一个坐到了谭池那桌。 赵猛自己局促不安地坐着,一直往谢卞这里看,谢卞全装看不见,是时候该锻炼他了,总不能随时带着,若是有一天自己不在,赵猛也不能是个只会靠别人的懒死鬼。 那十几号木头人跟在后面进来填补空缺,所有人都坐好了,“花牌”才再次开口。 “各位大人,本场游戏共五局,积分前四者可进入天字局进行最终对决,胜者将获得梦寐以求的奖励。” “游戏开始,请各位大人尽兴!” “花牌”说完,照旧站在门口守着。 从人字到地字,是二十进十,从地字到人字,二十个人里却只有四个可以晋级。 这就意味着哪怕每一桌都有一个大杀四方的,照旧还是有一个要被淘汰。 谢卞的对手不光是艾水和两个木头人,还有其他桌上的。 夜晚的送灵队伍诸多古怪,白天的麻将局也有蹊跷,为今之计,只有万事小心。 还有那个自省室,他要想办法再进去一次。 鬼手从麻将桌当中冒出来忙活,谢卞又要把那一截鬼骨掏出来,手伸进兜里碰到了别的东西。 赵猛塞给他的两张幺鸡。 谢卞手指越过幺鸡,将鬼骨摆出来震慑小鬼,鬼手砌完牌,果然又派了个代表恭恭敬敬地把骰子送到了谢卞面前。 总扔一点也不是很好,谢卞将骰子翻了个面搁下。 五点。 庄家还是他自己。 这一局开的格外顺利,谢卞起手推了一个暗杠,除了他自己,没有人知道四张八万都在他手里握着。 杠头来了关键的一个边张,谢卞一张牌没出,就已经听牌了。 单吊发财。 谁都可能将发财随手扔出来,谢卞对自摸不抱希望,决定稳扎稳打,先赢了自己面前这一桌,而且赢的越早就越占尽时间先机,若是提前打完了五局,他还能去自省室逛一逛。 可往常最容易被丢出来的碎牌发财,这一回却被各家牢牢攥在手里,打了六七圈,东南西北风都被扔出来两张了,发财还是没有出现。 难不成也被谁按在手里准备开杠? 谢卞扫一眼牌桌计算着余牌,通过各家的出牌判断其他人的赢头。 艾水将条字和饼字的关键牌张都打了,大约是准备赢万字牌了。 余下那两个,好像都憋着条字牌没出。 谢卞心里有了打算,将手里的五条扔出去试探,那两个木头人果然低下头开始扫自己的牌。 他猜对了。 下家木头人拿着新牌左比右对了半天,出了一张四万。 艾水笑嘻嘻地接过来;“不好意思,碰。” 艾水碰完牌,扔了张东风,又轮到谢卞起牌了。 谢卞伸手摸来一张新牌,学着范无救的模样用指尖摩挲,装出老练的样子糊弄鬼。 花纹有些复杂,弯弯绕绕团在一起,没有明显的断裂感,该不会是…… 谢卞将牌翻过来,果然,是他等了半天的发财。 暗杠加上自摸,谢卞率先拿下一局,积了九分,美女865成为地字局排行榜第一名。 “美女865大人旗开得胜,积九分,其中暗杠积分3,自摸分数6。” “花牌”报完结算,鬼手又伸出来忙活,将各家面前的牌推倒。 谢卞瞟了上下家和对家的牌,果然如他所料,两个木头人都在凑条字牌,其中一个还攥着两张发财;艾水的牌型里也除了一张东风,剩下的都是万字,甚至碰完了牌还有一张四万。 不对,东风,四万…… 艾水刚刚碰完牌打的就是东风…… 她明明可以开杠的,却选择了碰牌,扔了一张不会有人可以碰和杠的东风,然后谢卞摸到了那张来之不易的发财。 谢卞心里有个大胆的猜测,她是故意为之。 如果艾水选择开杠,起过来一张杠头说不定是万字牌就自摸了,当胡不胡会被黄条警告,除此以外还是会算分。 但她选择了碰牌,除了她自己,没人知道她手里拿着三张四万,她可以把那张四万凑在其他的牌型里,这样就不算当杠不杠,碰牌就是有效的。 打出那张东风也不会有人碰和杠,顺其自然地,谢卞就起到了本该到攥着两张发财的对家手里的最后一张发财。 艾水难道是在帮他? 谢卞看向艾水,艾水却神色无异地把面前的牌型打乱推开,给洗牌的鬼手帮忙。 难道,是他多想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又一次埋下了直到结局才会揭晓的伏笔,不愧是我。 第38章 雀神局(14) 这边的鬼手砌好牌将骰子捧给谢卞溜之大吉,那边的范无救和左右也相继取胜。 四下皆好,只是赵猛的情况有些不妙,临到最后要活局,他竟然给一个木头人点了炮。 开局失利,赵猛听着积分结算的播报垂头丧气,要是再这么下去,拖他哥的后腿不说,他还会被淘汰出局,这实在不是个好的开端。 手边摆着他哥塞来的口算题本,脚边放着他哥抢来的手杖,赵猛深吸一口气看一眼正凝神思考的谢卞,为自己加油打气。 一定行! 果不其然,心里有了谢卞做支撑,赵猛看见那些乱神的鬼手也不怕了,打起牌来得心应手,也学着他哥的模样观察起其他三家的表现,以期获得已经明了的牌面以外的信息。 但很可惜,他一没有谢卞算牌的本事,二没有谢卞揣测人心的神通,除了看见三张木头脸,半点收获也没有。 笨有笨的打法,他只要护好眼前牌,不点杠不点炮,连碰都格外谨慎些就行。赵猛打了七八圈以后还是门前请,结果阴差阳错凑了七对牌拿下自己的第一个胜局。 赵猛在“花牌口中”听见自己赢了六分,又看见谢卞侧目看了他一眼,眼神流露出些赞许,这才心里有了底,鼓足士气到牌桌上厮杀。 眼见赵猛有了精神气,谢卞也就不分心去顾他,手底下稳扎稳打拿下了三局,手握二十六分,稳居榜眼,和第一名的范无救也就差了三分。 谢卞细细算了下,就算最后一局有其他人拿了12分,他也跑不出前四名来,心里又开始盘算起怎么去自省室里溜达一圈。 他一边起牌一边打量着周围,这一瞟就看见了艾水。 这个来历可疑的女子如果是跟着范无救过来的,那总是凑在他身边做什么? 艾水也抬头看了一眼谢卞,不知心里打的什么主意,竟然朝谢卞轻轻一笑,然后把玉白的一只胳膊举起来,朝门口伫立的“花牌”招了招手。 “花牌”昂首挺胸地走过来:“请问有何吩咐,水水儿大人?” 艾水转着腕子晃动铃铛:“我要举报,这个人偷看我的牌,看了三次。” 被芊芊玉指指着,谢卞明白了她的意思。 艾水这是要送他出去。 “花牌”果然从兜里逃出来三张条状的黄符,看了眼谢卞,也不敢往人脑门上贴了,毕恭毕敬地托着送到这不好惹的少年面前。 谢卞一手抓起来都攥在掌心里,对着艾水甜甜一笑:“谢谢姐姐!” 他跟着“花牌”走到门口,就要推门出去,身后又传来熟悉的声音。 “不带上我吗?” 谢卞一愣,这一句没有称呼的话,竟然不是为了叫住“花牌”,而是说给他听的。 犯规了要去关禁闭还得带上伴儿? 如果还是昨天那个浩浩荡荡八个人一起出门的架势,那就是把胜者的名额拱手让给了剩下的木头人。 不能让他们去。 没等谢卞开口,范无救直接发令:“你们呆着,别跟过来。” 老范一边说,推门走到了谢卞的前头,斜眼瞥了下“花牌”:“愣着干嘛,还不快走。” 参赛者主动要求去自省,好像是不太合规矩的,可“花牌”从面前这个黑衣男人身上竟然感觉到了压迫力十足的杀气,就好像他但凡说一个不字,别说是扫帚把了,这个人能把他脖子上的脑袋都卸了。 “花牌”哆嗦了一下,毕恭毕敬地把本该去自省的谢卞请出门,又毕恭毕敬地把门带上了。 “你来干嘛?”谢卞明知故问,老范跟出来,肯定是为了盯着他。 范无救耸耸肩膀:“昨天晚上那个逃学小孩儿的故事还没讲完呢,怕你着急听。” 在胡扯这方面,范无救要是认第二,应该没人也没鬼敢认第一了。 “花牌”又将两个人领到自省室跟前,先打开一扇门请范无救进去,然后要带谢卞去往下一间。 谢卞想起什么,直接一个转身挤进了范无救的房门:“不用麻烦了,我们挤挤就行。” 他想看看范无救的房间里是个什么模样。 “花牌”走这一趟,短短几分钟之内经历了同伴互相举报、玩家自告奋勇被罚、自省室还得挤挤的离谱事件,NPC的三观已经彻底崩塌。 还能这么玩? 可他也只能眼睁睁地看俩人把门带上,不敢有丝毫的异议。 NPC也怕身首分离啊! …… “我这屋没有床,你要是困了想休息就靠墙边歇会儿,我来就行。” 范无救震开一个胸前画着一饼图样的胖鬼,一边忙活着一边招呼谢卞,仿佛他不是来自省的玩家,而是刚接完小孩儿回家的家长:你先睡会儿,饭马上就好。 谢卞环视四周,他这屋里确实没有床,不光没有床,窗户还是破的。 破窗烂墙……谢卞觉得眼前的场景有些似曾相似。 在无妄城的时候,他就住过这样一个地方。 …… 谢必安在屋里借着灯火伏案书写的时候,范无救就趴在窗户边上遥望“天光”。 天上那永不熄灭的假太阳也没什么好看的,但范无救没事儿干,就喜欢盯着窗户外头发呆,一边发呆一边和谢必安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 “傻子,我们来这里多久了。” 谢必安头也不抬:“两千零一十五年了。” 每过一年,谢必安就在墙上画上一笔,如今墙上已经画了整整四百零三朵五角梅花,红艳艳一片配着范无救随意泼洒出来的虬枝,煞是好看。 “明天我带你去人间玩吧?”范无救回头问谢必安。 “人间?”谢必安惊喜抬头,可转念之后,眼神里期待的光芒又很快熄灭,“出不去的……” 范无救走过来半蹲在他身边:“可以的,我都打听好了,老神仙最近不在,我带你偷偷溜出去,而且明天是三月十七,拜山神的日子,人间可热闹了!” 范无救说起人间热闹,谢必安的眼神就热切出来,在兢兢业业和偶尔出去玩一天也没什么的思想斗争里,选择了后者。 “若是能出去,那就去吧。” …… 人间……他到无妄城以后,还出去过吗? 谢卞为这没来由涌出来的一段回忆苦恼着,耳边忽而闪过一阵风声,范无救扬起袖子,替他断了朝心口处袭来的一只鬼手。 只是一晃神的功夫,老范又藏进了那身黑袍里,谢卞低头看自己,也成了白衣模样。 大约是为了应这破屋烂棚的景。 “不累,我帮你。” 警神鞭现世,风声也雷厉起来,谢卞和范无救联手,不到一刻钟,就将这屋子里的麻将小鬼儿收拾得干干净净。 范无救云起一手,将满屋的阴潮气味都化为黑烟散去,没了麻将鬼的搅扰,这里和无妄城的烂屋子简直如出一辙。 有那么一瞬间,看着范无救,谢卞都以为自己又回到了从前。 但这里又和从前不太一样。 “我记得,这里有很多梅花。”谢卞摸着光秃秃的一面墙,拼凑自己零碎的记忆。 范无救一点都不意外他记得:“嗯,你画上去的,五年一朵,画了好多年呢。” 满墙的梅花,开了好多年。 “第一年,我拿着你的笔到处乱画弄得脏兮兮的,结果你说墨迹像虬曲的梅花枝子,抬笔添了一朵孤瓣梅。” 乱写乱画,像是范无救招惹他的时候能做出来的事情。 “好多事情,我其实都记不清楚了。”谢卞说。 他确实是记不清楚了,比如老范说的这一段,虽然有印象,但也记得模模糊糊的。 “记不清楚就别想了,”范无救把镰刀收起来别在胸前,“我帮你记得就好。” 你记不清楚的,我都记着。 谢卞心里结着的厚厚冰层,好似突然被人用小锤一下一下地敲开一条裂缝。 范无救如从前一般,站在窗前往外看:“你只需要记得,最后是我杀了你就行。” 他这话一出,谢卞就愣住了。 那句记不清楚,其实是故意说给范无救的。 他想告诉老范,他记不清楚一些事情,兴许连自己怎么死的都忘了。 就这么糊弄过去,然后不计前嫌地继续装下去。 谢卞最开始活在人间的时候,无时无刻不在用无妄城折磨自己,逼迫自己记清楚,逼迫自己强起来,逼迫自己活下去。 那时候,他心里应该是有仇恨的。 可从偷了范无救的镰刀斩杀作恶小鬼的那天起,他好像已经不怎么在乎这件事情了。 可范无救却偏偏要把这件事提起来,还在他面前直白的说出来。 稀里糊涂地一笑泯恩仇不好吗? 谢卞心里那点冒出头的觉得自己已经读懂老范的自以为是,忽然又被人闷头一棍子打了回去。 范无救行于黑暗,一向神秘,他靠着一点零星的回忆,怎么会觉得自己能窥见无常大人的内心? 每个房间的计时设备不同,谢卞上次去的那间有个电子钟,范无救的这个房间角落里摆着一个刻漏。 漏壶里的水还剩三分之一,他们已经在这里度过了半个小时。 还有最后一刻钟,他还可以和范无救单独相处一刻钟。 “给我讲讲以前的事情吧。”谢卞问。 范无救背靠着窗户:“好,你想知道什么?” 谢卞想问那些鬼王的星星是从什么地方抓来的,墙上的梅花到哪里去了,范无救为什么总叫他傻子,可话到嘴边,又觉得自己这么问好像又和范无救显得太亲近了。 他决计从心里抓出一点恨意来维持自己的冷静,可到这时候才发现,他从前唯有仇恨的荒芜心田,不知何时已经种满了苍松。 沉默良久,谢卞终于开口:“那些人,艾水、谭池……是你带来的吗?” “是。”范无救供认不讳。 谢卞还想再开口问为什么,刻漏里的水已经见底,外面响起敲门声,“花牌”在提醒他们,自省时间结束了。 范无救已经起身走到了门口。 “范无救。” 谢卞第一次开口叫了老范的名字,他以前问过老范名字的含义,老范说就是字面意思,无可救药。 无救无救,无药可救的兴许是他自己。 “活得久一点,我还没找你报仇呢。” 范无救的身形一滞,在门口愣住了。 破屋漏棚,旧人重逢,这中间隔着不知多少年的风霜。 良久以后,和着外头再一次响起的敲门声,范无救轻轻回答了一声。 “好。” -------------------- 作者有话要说: 小谢其实已经不恨老范了。 假期不断更,中秋快乐呀! 第39章 雀神局(15) 范无救和谢卞刚一离开,左右就给艾水递了个眼神。 艾水优雅起身,走到范无救的座位上坐下,多出来的那两个木头人因为打不了第五局且积分倒数,直接出局,被阿飘二号带了出去。 艾水接替老范开局,中间桌的游戏继续。 她的分数其实已经被谢卞吃得差不多了,就算最后一局赢了也排不到前几名,换个桌的意义只是把范无救留下的这三只木头人拖死。 进入地字局的十二个木头人,两个出局了,三个被艾水拖着,左右那一桌的两个被他和郝万吃的死死的,谭池和席悲也没放过他们那边的两只。 唯一有变故的就是赵猛那里。 赵猛赢了两局,还输给了对家的木头人两局。 那木头人的第四局还是个海底捞月,一下子拿了12分。 这个人要是再赢下去,可能会超过左右和谭池,直接蹿到第三名去。 赵猛着急,那几个人也着急。 范无救带他们可不是来吃干饭的,若是连个木头人都看不好,贪吃鬼谭池、贪睡鬼艾水、贪杯鬼席悲、贪玩鬼郝万以及贪财鬼左右在内,无妄城恶鬼估计就再也没有出现在人间的机会了。 要真是打打杀杀,地府恶鬼的名号倒也不是白来的,可这偏偏还是一场博弈游戏,游戏的唯一变故就出现在他们那失忆的老大谢必安新收的小弟赵猛身上。 “怎么办,要不我去把他们那桌掀了?”谭池用灵识与席悲交头接耳。 席悲默然:“不行,老大说过很多次,要文明行事。” 无妄城恶鬼守则第一条:讲文明,懂礼貌,见到人类先问好。 守则是谢必安认认真真拿赏罚笔抄好了贴在城门口的,无常大人一令千钧,三千恶鬼莫敢不从。 谭池心里憋闷,老大说的话他不能不听,但赵猛一副不开窍的样子,他能有什么办法,难道帮这麻烦小鬼作弊吗? …… 第五局游戏终于要开始,赵猛看见桌子中央又伸出来四双鬼手洗牌砌牌,在他面前晃的那一只手,好像格外白净些。 赵猛低头看看自己的手,瘦骨嶙峋不算,还泛着不属于活物的黑青,好像这才是一个正常鬼该有的手。 那白净的鬼手托着骰子转了一圈,竟然停在了赵猛面前。 “我?”赵猛不可思议地指了指自己,上一局赢得是对家,不该他来扔骰子的。 鬼手不管不顾,直接把骰子扔到他面前,然后从中间缩回去了。 缩回去的时候,赵猛看见金光一闪,那只给他送骰子的手好像带着枚璀璨的戒指。 是错觉吗?赵猛挠挠头,也不敢耽误太久,赶紧把骰子捡起来,又毕恭毕敬地给对家的木头人送过去了。 他倒是守规矩。 木头人接过骰子面无表情的丢出去,骰子在桌面上滚了两圈,五点朝上,牌从庄家面前起。 可还没等木头人动手,那已经停下来的骰子竟然又翻了个个儿,变成了三点朝上,这牌要从赵猛面前起。 谭池暗地里朝左右竖起大拇指,高还是左大人更高啊! 于是赵猛惊喜地发现,他起到手里的是四副万字牌刻子外加一张多出来的九万。 他还沉浸在不可思议里的时候,轮到他起第一圈牌了。 赵猛抓到手里一看:九万! 一张牌没打,直接自摸。 赵猛顺利拿下牌局,总积分竟然超过谭池,成了最终积分榜的第四名。 左右也轻松拿下最后一局,将分数精准地控制到比谢必安低上两分,居于第三。 “游戏结束,最终分数结算如下: 第一名,Redemption,29分。 第二名,美女865,26分。 第三名,钱多多,24分 第四名,赵猛,20分。 以上四位大人将获得天字局的入场机会,其余各位,请回到人字局再接再厉。” 阿飘一号接替“花牌”的职位,面无表情地念着积分结算,刚读完赵猛的分数,范无救和谢卞就跟在“花牌”后面回来了。 他二人一身从前的打扮,谢卞更是白袍加身一手拎着鞭子,面上冷冷清清,神色与从前无异,倒叫这一屋子的鬼看傻了眼。 谭池喉头一动,把差点叫出口的一声“老大”咽了回去。 “打的不错。”谢卞走到赵猛座位跟前,拍了拍他的肩头。 谢卞进就只听见了赵猛的分数,没拉后腿不算,还直接超过了那几个范无救喊来的家伙成了第四,着实让他有些惊喜了。 赵猛一听谢卞夸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然后抱着谢卞让他带着的手杖和口算题卡站了起来:“哥,我们现在去哪儿?” 去哪儿,谢卞还真不知道,但老范既然敢带着这么多人过来,一定是有打算的。 “你的人,你自己安排。”谢卞指了指左右,对默不作声守在门口的范无救开口。 以左右为首的五个人听完,抬起头没看老范,反而是盯着谢卞看起来,一脸的不可置信。 老大是真的想不起来了,还是还是没打算认他们? “我脸上有东西吗?”谢卞摸摸自己的脸颊。 左右赶紧摇头,用胳膊肘杵了杵谭池,剩下几个赶紧把目光投向范无救。 “哪儿凉快哪儿玩去吧,别在我面前晃悠。” 范无救摆摆手,将这几个情绪写在脸上生怕人家看不见的碍眼家伙赶走。 “花牌”想说点什么,他还没给玩家安排住所呢,可不等他张嘴,除了一黑一白的两个人外的那几个看着也不好惹的家伙竟然两人一组的把他的两个副手给拖了出去。 左右笑眯眯地看着“花牌”,下一秒直接上手把他抽到自己的肩膀上,扛着带领剩下的木头人走出去,还捎带手把门关上了。 屋里就剩范无救、谢卞和赵猛。 “哥,我们现在干嘛呀?”这问题刚刚已经问过了,赵猛丝毫不觉得自己在场多余,还要再问一遍。 谢卞走到窗边上,把窗帘拉开:“等天黑。” 他拉过一把椅子,还真的靠窗坐下了,一手捻着警神鞭的尖端绕圈。 “等天黑干什么?”赵猛不解。 “等天黑了,我带你摸黑掘坟挖棺材去,你干不干?”谢卞歪着头,将有损阴德的一件事说得无比正经。 “干,”赵猛斩钉截铁地点点头,“跟着你,我什么都乐意。” 谢卞笑了笑:“要是有一天,我死了呢?” 赵猛眨眨眼:“死了就变成我这样子了吗,那我也跟着你。” 在赵猛的认知里,人死了变成鬼,谢卞是人,要是有朝一日不在了,顶多也就是变得和他现在一样。 他本来就是谢卞借着石阵召出来的小鬼儿,不跟着谢卞,他还能跟着谁? 谢卞看着窗外比人间落得更快的夕阳,不知道说什么好。赵猛是个麻烦,这麻烦在他身上粘得久了,谢卞甚至无法轻易抛开赵猛去和谁拼死拼活。 毕竟要是他不在了,赵猛没了去处到了地底下少不得还要挨些欺负。 “你以后多和左右亲近亲近,叫他带着你。”谢卞是想说,左右就算是个小鬼,也是范无救手底下的鬼,赵猛跟着他总能好过一些。 赵猛却理解成了另外一种意思:“哥,你是不是嫌弃我没用啊……” 嫌他是个累赘,所以叫他跟左大人多学一学,赵猛心知自己笨,垂头丧气的。 “你为什么这么想?”谢卞一脸认真,想对着赵猛的不自信刨根问底。 赵猛低着头,声音越来越小:“我没什么本事,身无长物也没有什么钱……” 又穷又笨,说的就是他了。 谢卞指一指赵猛的怀里:“长物,你现在有了。” 赵猛低头看去,怀里的是他哥从别人手里夺来的手杖,的确很长,是个“长物”。 “这个你收好了,等出去以后,我教你用。”谢卞是认真的,如果赵猛没什么勇气,那就得给他找个支撑。 由他之手送出去一件利器,虽然只是个从煞境里抢来的手杖,但驾驭煞器原本的重点就不在煞器的资质,且因为是他送的,想必赵猛用着就会想起他来,也就没那么害怕了。 赵猛又惊又喜:“真的吗?” 他原本以为手杖只是他哥随手拿来玩玩的,没想到竟然是专门为他抢来的,谢卞不光给他准备趁手的家伙,还要教他些本事,这些都是赵猛想都不敢想的。 “你不愿意就算了。”谢卞和范无救学了一些开玩笑的本事,若无其事地逗着赵猛。 赵猛激动得赶紧点头:“愿意的,我愿意的!” 看着赵猛抱着跟木棍子高兴得什么一样,谢卞也是难得的好心情:“早上起得早了这会儿有点儿犯困,我眯一会儿,你在这儿守着,等天黑了叫醒我。” 倒不是怕有危险,谢卞其实是让赵猛顺便盯着些范无救,若是老范有什么小动作好给他通风报信。 赵猛抱着手杖,使劲点头接下这个任务,还扭头招呼范无救:“大人您也休息会儿吧,我会帮你们看着的!” 他倒是挺上道儿,谢卞嘴角含笑,学着范无救装出一副老成的样子,闭目养神起来。 范无救拖了张椅子,就坐在谢卞跟前,拿过赵猛手里的口算题卡翻开起来。 这三个人沐浴在夕阳下,活像是工作回来累坏了还要检查孩子作业的父母和提心吊胆等待父母检查作业的小孩儿。 太阳升得快,落得也快,谢卞只是眯一会儿的功夫,天竟然全黑了下来。 “什么时候了,赵猛。”谢卞轻轻拍着脑袋清醒精神发问。 可黑漆漆的屋子里,并没有人回他。 前一夜的招魂铃声又从小楼外头传进来。 -------------------- 作者有话要说: 可恶睡过头了,下雨天睡觉好舒服! 第40章 雀神局(16) 送灵的队伍又来了,赵猛跑到哪儿去了? 谢卞想出去找人,可黑夜里满屋子的桌椅板凳又和他做起对来,刚走三步就被磕碰了两回,越是着急越是寸步难行。 他又没有范无救习惯黑夜、暗中视物的本事,心里焦急,手下无措,就连呼吸声都比平常大了许多。 谢卞不得不承认,玩命像家常、死了都不眨眼的他,竟然有那么一刻是真的慌了。 一股无名之火炙烤着他焦躁的内心,谢卞觉得自己大约是疯了,这疯的滋味居然还有些似曾相似。 被几张桌子拖着也不是办法,谢卞直接祭起警神鞭,雷厉之下,将一屋子的障碍全都击碎成木屑。 声响震天大,一时间盖过了小楼外面的送灵队伍的动静。 黑夜中依旧不能视物,谢卞情急,就要召出能烧尽一切的神火照亮前路。 “我在,别急。”黑暗中传来范无救的声音,无常大人又不知躲在何处给谢卞传音,话语中间是无尽的温柔,像哄小孩一样,安抚着谢卞的心神。 一听见这往日喜欢拿他逗趣儿的讨嫌声音,谢卞反而平静下来。 他在。 心境里的风雪夜,老柴又在毕剥地燃烧,那样一个山洞又温暖起来。 “我在二楼。” 等谢卞平静下来,范无救接着向他报出自己的方位。 他也不知道刚刚自己在焦虑什么,仅仅是担心赵猛的安危吗?比起赵猛来,他好像更不安于范无救不在身边。 谢卞深吸一口气,调整内息,将不经意间流露的慌乱与无措都藏好,整好衣袍,确保没有露出端倪,这才往二楼走去。 送灵的队伍据此还有一段距离,谢卞走上二楼,只看见范无救一个人站在黑暗里。 “赵猛呢?”谢卞不想承认自己方才的慌乱是因为没看到范无救,开口就将话题引向赵猛,虽然他知道有老范在,赵猛并不会有事。 范无救指了指边上一口敞着的棺材。 赵猛在棺材里? 果然,谢卞跑过去还没吱声,先听见一句哆哆嗦嗦的“哥”。 “哥……我在这。” 好端端的,赵猛怎么跑到棺材里了,谢卞不多想,就要拉赵猛出来,却被范无救伸手拦下了。 “让他躺着。”范无救说。 谢卞的头向左边歪了一歪。 “哥,不用管我……我刚刚本来想叫你起来的,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很困,再醒来就躺在这里了。是范大人找到我的,他说应该是煞主搞的鬼,要我先在这里躺着,以不变应万变……对了,左大人在另一边的棺材里!” 左右听见了谢卞的声音,赶紧跟着打招呼,坐起一半身子来,活像是醒尸:“谢……谢,不必担心,这里面还垫了软布,躺着极舒服。” 谢卞白了贪财鬼一眼,他才不担心他们躺得舒不舒服,谢卞心中另有担心和忧虑。 连贪财鬼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抓来了,要是范无救不在,这煞主不知要嚣张到什么程度。 他本来以为棺材就是“下房”,可现在一看,左边是左右,右边是赵猛。白天赢了游戏的,晚上就要躺在棺材里被埋起来,是这个道理吗? 谢卞不解,若是如此,为什么不抓他和老范,明明他们才是积分榜的第一名和第二名。 范无救也正是有这样的困惑,所以才叫赵猛将计就计。 “那你就好好躺着。”谢卞拍了拍棺材板,从怀里掏出来赵猛给他的一张幺鸡塞在前面的棺材缝里,这样就算待会儿白巾大汉上来封棺,也能给赵猛留个暂时喘息的空间。 赵猛躺在棺材里,虽然空间逼仄,依旧将头点得斩钉截铁:“哥,我没事的你放心,东西我都拿着呢!” 谢卞顺出来的口算题卡还在他怀里抱着,赵猛一手攥着手杖,斗志满满,这会儿倒是不怕了。 招魂铃终于响到楼梯拐角,“好好吃饭”和“好好睡觉”走上来,后头跟着的假无常也到了。 范无救这回没有再抢小纸人的灯笼,直接上去一记手刀将黑家伙劈倒,将他手里那沉甸甸的链条抢过来掂在手里。 谢卞明白过来他的意思,不等吩咐,鞭子就将白色的丑无常卷倒,白幡将落之际,范无救眼疾手快接住了。 这两个冒牌货号令纸人军阵作威作福,范无救直接卸了他们的家伙抢过来,有真无常在,还要什么假无常? “不要。”谢卞将范无救递到他手边的白幡推开。 范无救把东西收回来:“随你。” 说完,老范把链条和白幡都抛进左右的棺材里,差点没把贪财鬼砸碎:“接着,我可没有口算题卡和小棍给你抱着,凑合玩吧。” 话里话外都在揶揄谢卞。 谢卞按在棺材上的手猛一用力,骨节都发白了。 “……谢谢大人。”透过棺材还是可以听出,左右的这声谢谢说得十分艰难。 老范不作答,将地上两只精巧的招魂铃捡起来,一手一个地拿着晃悠。 招魂铃响,十二个白巾大汉走上来要封棺。 赵猛那边有麻将牌支着缝,左右也将链条搭出来,于是两边的大棺材封得都不严实,还是只有中间那小棺材严丝合缝。 人有专勤,物有专用,从前没做过这样的事情,范无救摇铃的姿势活像个打快板的。 “大人,真的要让他们把我抬走吗?”白巾大汉起步之前,左右挣扎地问了一句,他实在不愿意像出殡一样被人抬走。 范无救挑眉:“要不换那四个来抬你?” 谭池几人不知在何处潇洒待命呢,左右一想起自己得这么躺一路就郁闷,明明他才是那个赚钱养活大家的,怎么待遇就能和那几个游手好闲的天差地别呢? “不用了,大人您继续打……不,继续摇吧。”左右差点把“快板”俩字说出口,还好反应快又咽进去了,不然今天这架势,送得还就真是他的灵了。 范无救继续摇铃,白巾大汉将三个棺材一起抬起来,浩浩荡荡的送灵队伍出发。 死者是假的,抬棺者是假的,无常反倒是真的。 这个世界上还真没有什么人死了配得上外头两位一起送的,左右躺着安慰自己,这是无上的荣光啊,他被无妄城的两位大人亲自扶棺送过。 这边的棺材里感慨,那边的棺材里又开始哆嗦了。 “哥,我还是有点害怕。”赵猛扒着那条棺材缝往外看,望见谢卞一身白袍走在自己旁边也不安心。 谢卞用鞭子敲敲棺材板:“那怎么办?” 赵猛犹犹豫豫开口:“我想和你说话……哥你能给我讲个故事吗?” “不能。”谢卞直接拒绝赵猛,他没有故事可以讲给别人听。 “哦……”赵猛把伸到棺材缝里的手缩回来,继续抱着手杖躺回去,好在棺材足够大,他瘦弱的身板躺着也算宽敞。 这边兄弟二人的话反倒是引起了范无救的兴致。 “赵猛,我给你讲个故事吧!”范无救一边摇铃一边说。 赵猛赶紧趴到另一边的棺材缝:“好呀,范大人,那你要给我讲什么故事?” 范无救顿了一下,看一眼谢卞:“给你讲一个逃学的小孩儿全家死光的故事。” 谢卞没说话,只是将手腕上绕着的鞭子又紧了一紧。 旷野空灵,老范摇着招魂铃幽幽开口。 “从前有个小孩儿,不好好学习还逃课,结果他全家都死了……” 范氏鬼故事又一次被说起,谢卞皱皱眉,不知道这个没头没尾没中间的故事在说什么。 赵猛显然也没听懂,正追着讲故事的人问东问西。 “他全家为什么都死了,谁杀的。” “他杀的。” “啊?那他为什么要杀人啊,是因为逃课了挨骂吗?” “哪儿那么多为什么,想杀就杀了。” “哦……那这个小孩儿后来怎么样了?” 赵猛的问题和他这个人一样麻烦,范无救显然一时半会儿也应付不来,听完他的问题愣了半天没说话。 他用这个故事糊弄了好多人,还从来没有人问过这个小孩儿最后是个什么结局。 范无救喟然长叹,苦笑一声。 许久之后,当赵猛反省自己的问题是不是有点太多了的时候,范无救终于开口。 他说:“后来这个小孩儿下了地狱。” 杀人放火砍全家的离经叛道恶贯满盈之人,能囫囵个儿下地狱都是轻的了。 谢卞听完一愣,扭头看向满不在乎的范无救。 他只知道范无救从前在十八层地狱受过苦,却不知道这个逃学小孩儿故事说的是老范自己。他还以为范无救是在旁敲侧击地揶揄他的厌学。 “那这个小孩儿现在在哪儿啊?”赵猛刨根问底,问题一个接着一个。 范无救低下头将两个铃铛猛一摇晃,盖过自己片刻的失神去:“这个小孩儿……” “这个小孩儿现在好着呢。”谢卞打断他,接过老范的话头替他糊弄赵猛。 范无救将自己血淋淋的过去刨开给他看过许多次,谢卞说不动容都是假的,怎么好让赵猛再接着问下去。 “好了,故事讲完了,你该睡觉了。” 没等赵猛开口,谢卞把他后面的问题全都堵回去,语气就像个没耐心应付孩子睡前问题的家长。 “哦……”赵猛闭了嘴。 没有人说话,周遭又是只剩纸人走动的拖拉声的寂静。 谢卞绕过棺材,从范无救手里抢过一只招魂铃,学着他的样子摇晃起来。 一轻一重,两只招魂铃的声响在诡异的天光下纠缠。 谢卞想避开赵猛说点什么,于是将指头伸进老范的袖袍里——他现在灵力有限,只能通过身体接触来达到灵识交流。 手指攀上范无救骨节的时候,谢卞又听见了冬日老柴燃起的声音,轻轻地捏了捏他的手。 -------------------- 作者有话要说: 牵手了! 第41章 雀神局(17) 范无救察觉到他的小动作,忽然一反手,就势捞起谢卞的手握在掌心。 一冷一热的两只手,在这诡异的灵仗里,忽然就牵在了一起。 谢卞下意识要抽手,范无救却握得更紧了,任他怎么挣扎也不肯撒开。 “不是来哄我的吗?让我牵会儿,你别乱动,不然一会儿别人可就看见了。”范无救透过灵识向他传话,指腹轻轻在谢卞的手上摩挲。 红晕又从腮上染起,谢卞闭上眼,觉得自己的两颊都在烧。 “老流氓。”谢卞悄悄在心里又骂了一回。 范无救嘴角翘到天上,老流氓就老流氓吧,又不是第一次被骂了。 手被人牵着又挣扎不得,谢卞只能认命地跟在老范身边走,好在衣袖够大,外头也看不出什么异常,虽然能看见异常的两个都在棺材里躺着了,谢卞还是有些不好意思。 但范无救好意思就行了,不光好意思,老流氓的手指头都快在人手心里画出花儿来了,而且谢卞越害羞,他就越要往人脸上看。 他越逗,谢卞脸越红;谢卞脸越红,他就越想逗。 本来好心好意主动去安慰人家的谢卞只能吃下这个哑巴亏。 就要走到昨夜埋棺地的时候,谢卞才小心翼翼地把手从范无救手里抽出来,小步跑回了棺材的另一侧。 于是棺材里躺着的赵猛看见他哥的白色衣衫一会儿在左边,一会儿又闪到了右边。 “哥,你刚刚是去和范大人商量什么重要的事情了吗?”赵猛眼巴巴地扒着缝隙往外看。 他不问不要紧,一问谢卞就又要脸红,喉咙发烫,话都说不出来,巴不得绕着走找个地方躲起来。 “是,”隔着左右的棺材,范无救高声回答赵猛,“你哥来找我商量很重要的事情。” 老流氓。 谢卞在心里又郁闷地骂了一遍。 他明明是看范无救触及伤心事过去安慰的,结果安慰不成,还被人拉着手揩了半天的油,心有郁结都没地方说。 要怪也只能怪范无救脸皮太厚,昨天还要他记着自己的死,怎么今天就上手了呢? 谢卞做人的经验本来就不多,自然是斗不过这个在人间和地底来回了几千年的老油条。 被骂的老油条装模做样地咳嗽了两声:“别走神,要到了。” 谢卞一路上被折磨得不堪其扰,这罪魁祸首竟然还能分心留神走到哪里了。 已经出城走了许久,约莫就要到昨天的埋棺地,谢卞扭头看了一眼范无救,他已经庄重地把铩虎镰负手背上了。 警神鞭握在手里,谢卞倒要看看这里都藏着些什么的东西。 白巾大汉站定不动作,似乎是等待招魂铃的进一步指示,但范无救和谢卞谁都不会下令埋棺,毕竟棺材里躺着的可是赵猛和左右。 招魂铃一停,最先有异动的还是那群纸扎童子。 谢卞依旧不愿意面对这些长着孩童面颊的小家伙,将作乱的纸扎童男女留给范无救,自己又去和白巾大汉纠缠了。 昨天他们两人打到最后还没来得及开棺天就亮了,今日一定要动作更快些。 谢卞将鲜红一条鞭子挥舞得要起火一般,不用零星火种,单靠鞭力结果了四个健硕的巨力纸扎汉子。 几十号纸扎童子跟在身后,范无救也没有昨夜演老鹰抓小鸡逗小孩儿的兴致了,一边挥镰一边高呼:“左右!” “在!”贪财鬼的声音从棺材里传来,尖利穿云,这才是无妄城恶鬼该有的模样。 搭在棺材外面的一截黑色铁链突然剧烈扭动起来,就像一条手腕粗的玄色大蛇正张狂地要撕碎黑暗。 大蛇袭向棺材四角,须臾之间破了四根子孙钉的桎梏,然后猛力摇摆起来,四处甩打。 “轰隆”一声巨响,木板四分五裂。 左右从尘土飞扬里走出来,他目泛红光,身如枯木,双臂上缠满了金色钱串图纹,一根铜钱铸成的宝剑从他胸口穿过,正是他的死相。 贪财鬼直到此刻才显出真身。 左右一手拖着范无救扔给他的铁链,另一手横在胸前,将那穿心而过的铜钱剑一把拔了出来。 铜钱剑所到之处,有千钧重力压得纸扎童子直不起身子,跌到地上碎成了纸片。 左右身上背负着千年的欲念,念力凝为煞力,他就是范无救座下一等一的恶鬼先锋。 谢卞正走到赵猛棺前,范无救也背着铩虎镰赶到,黑镰带风席卷夜色,也将束缚赵猛的木棺割碎。 赵猛紧紧抱着谢卞给的手杖,闭眼躺在地上的木屑中央,不自觉地打着哆嗦。 “起来。” 谢卞一边叫赵猛,一边出鞭,将与他缠斗的一只巨力大汉的脑袋卸下来。 没了脑袋的大纸人失去方向四处乱窜,正撞到左右面前,被铜钱剑砍了个四分五裂。 赵猛睁眼就看到此景,惊叫着起身:“左哥!” 左右回头,朝他一笑:“小子,还不快来,别丢左哥的脸!” 赵猛一边朝左右跑过去一边将手杖横在胸前胡乱挥舞,还真吓退了几个要顺着他的腿往上爬的冬瓜一样大的童子。 左右另一手里拎着范无救抢来的铁索,顺着臂力挥动起来,搅碎了两个跟在赵猛身后的赤面童男。 有左右看顾赵猛,谢卞没了顾虑,朝那口小棺材走去。 他今天一定要看看,要别人给它陪葬的小棺材里到底装着什么。 警神鞭和铩虎镰一同袭至,风雷变换,煞力凝成的云雾散去,在地府两大煞器的共同压制下,那口小棺材竟然不动如山,连个木头碎片都没被震下来。 谢卞皱着眉头琢磨到底有什么人什么事能让煞主人念力至斯,不声不响地将鞭子往手上缠和自己较劲。 范无救知道谢卞每次这样就是要跟人玩命,断没有听之任之的道理。老范一手拉住他,迫使他掌心的鞭子重新垂到地上。 “听话,不用,”范无救安抚一样用手指在谢卞的掌心磨了磨,“还有他们呢。” 无常大人黑镰朝空中一挥,左右会意,朝四野高呼起来:“还不快出来!” 他话音刚落,自东南西北四方飞驰而来四个黑影,如乌云一般掠过纸扎童子身边,原本严阵以待的百十只童男女组成的阵仗立时四分五裂,影走龙蛇,须臾之间,地上再没有一个能站起来的纸扎人。 四道黑影在范无救面前聚集,并肩而立。 范无救拿镰刀指了指小棺材:“打开它。” 恶鬼得令,四道黑烟凝在一起,将方才于动乱中岿然不动的一个小棺材吞没。 风掠声、撕咬声、重击声、抓挠声,一时之间都从黑云中央传来,谢卞听着这些声响,恍若回到从前光景。 贪吃、贪杯、贪玩、贪睡,这是无妄城主座下的四大贪鬼,也是曾经陪伴谢必安无数岁月,和他一起站在城门口抗击范无救的四鬼。 早有传言,无妄城主暴虐无端,曾指使座下四鬼为祸地底,做了不少恶事。 贪吃鬼好生食魂魄,嚼骨咽肉习以为常,不论从何方而来,敢在无妄城招惹他的都被生吞进了肚子。 贪杯鬼好以生魄为引酿酒,煞气越浓越入味,手上佛珠一转就有泼天的煞雾如银瓶乍破的酒水般倾泻而出。 贪玩鬼生性顽劣,除了那几个相熟的,其他鬼撞到他手里都只有身首分离魂魄俱碎的下场。 至于贪睡鬼,还没有人见她出过手,却因为其他三鬼的恶名在前,四方莫敢不从。 谢卞原本以为这样的四个助他为虐的恶鬼,早就死在范无救镰下了,谁知竟然都活到了现在,还跟着老范出了城。 他转头看向范无救想寻找答案,直到这时候才发现自己的手还在老范手里被握着,想是被牵了一路已经习惯了缘故,竟然忘了抗拒。 范无救无视他的目光,专心致志地盯着地上小棺材的动静。 不知过了多久,嘈乱的声音终于停下,取而代之的是类似锁扣被解开的“咔哒”一声,小棺材被打开了。 范无救终于放开他的手,挥袖一斥,黑云就从小棺材周围散开,仍然回到刚刚伫立待命的位置。 煞云散去,谭池、艾水、席悲、郝万自黑雾中走出来,站在谢卞面前行礼:“老大!” 厉鬼随行,煞气镇压十里,这才是无妄城主从前的阵仗。 这一声“老大”把跟在左右旁边打酱油的赵猛都吓傻了。 他才刚学会驾驭手杖驱使煞力和纸扎童子对抗,努力去给他哥做一个合格的跟班。哪儿成想从什么地方冒出来几个谢卞真正的跟班,一个一个都这么厉害。 赵猛心里那有朝一日厉害起来保护谢卞的愿望刚一成形又破碎了——谢卞不光有范大人那么厉害的人陪着,还有四个这样的下属护着,是他小看了他哥才对。 但赵猛不知道,谢卞并没有应下这一声“老大”的意思,只是蹲下身子要开那小棺材。 封棺的钉子都被四大贪鬼除去,轻轻一推,棺材板就从上面滑落。 里面装的是人是鬼还不清楚,谢卞将鞭子握在手里警醒起来,可等看清楚里面情形才发现,压根就没有人躺着。 小棺材里摆着一件小孩儿的衣服,蓝白条纹装饰着,像是谢卞曾经打华润国际门口路过时候瞧见的小学生校服。 谢卞把这衣服拿起来掂在手里要看,这才发现衣领后面还绣着两个字,时间久了被土气沾染看不清楚了。 衣服拿起来,底下的东西也就见了天光,既不是符咒也不是纸扎娃娃。 是一只白色的鸭子玩偶,玩偶崭新无比,衣服上还有折痕,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 鸭子……折痕…… -------------------- 作者有话要说: 中秋快乐!老流氓和小谢牵牵手给大家送祝福,祝大家永不做噩梦,家家都团圆! 学校的月饼邦邦硬,不是五仁是五金(不是)!基友拒绝了我赞助月饼给她做入v抽奖的请求,sad。 第42章 雀神局(18) ! 谢卞想起来那天在街上看到的摇摇摆摆的鸭子宣传队,那大号玩偶服的模样就是眼前这个的放大版。 煞主人把这些玩家骗进来,以麻将定输赢,然后让赢的人给棺材里的小孩儿衣服做陪葬。 众人还在思索,郝万却突然蹲了下来,将那只小鸭子抓起来握在手心。 郝万是厉鬼,但毕竟成鬼的时候只是个八岁孩童,现在也是幼子心性,看见玩物也不管危不危险直接就拿走了。 因为无妄城里的鬼叔叔鬼姐姐并没有教给他“危险”两个字,他们对别人而言,才是危险。 郝万抓着鸭子想据为己有,把玩半天了又抬起头看了看谢卞,老大在,他总要先问问的。 “拿着玩吧。”谢卞拍拍他的脑袋,任由郝万把鸭子藏宝贝一样揣进怀里。 把四大贪鬼都召了出来,一群人忙活了这么半天,收获只有一件校服和一只小鸭子,任谢卞怎么想也想不通。 “老大,大人,”谭池迎上来有话要说,“东边的树林里,躲着个男人,抓吗?” 谢卞抬头看了看天色,阴沉昏暗,还没有要亮的意思,摆摆手示意他们行动。 谭池得令,化为一道黑影向城东树林袭去,眨眼之间就将那人擒了过来。 “别杀我!”那男人吓坏了,一看见范无救和谢卞就扑通跪倒在地求饶。 谢卞越听越觉得他的声音有点耳熟。 “你是昨天那个躺在棺材里的人?”谢卞问。 昨夜他二人一起出城,来不及打开小棺材,只救下来两口大棺材里的人,时间紧就把他们就地安置在棺材里。 听声音,这个男人就是昨天哆哆嗦嗦躲在棺材里那个。 男人跪在地上颤颤巍巍抬头:“是我,恩公,别杀我!” 他这个样子,想来是在树林里瞧见了外面的打打杀杀,一个惊神吓到了。 “另一个人呢?”范无救昨日走之前将另一口棺材的铁钉也斩断了,今日却只有这一个露头,剩下的那个连棺材待人都不见了。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天黑了,我害怕,就从棺材里爬出来了,我没见他,我不知道……” 他一边说一边抱头缩在地上,嘴里翻来覆去说的只有“我不知道”。 这个人看见群鬼乱舞的大动静,吓得不轻,一时半会儿是缓不过来神了。 谢卞指了指他,看向谭池:“你们几个看着他。” 一是保护,二是监视,谢卞不相信煞境里凭空出现的任何人。 谭池领命,拎着领子将这个人提溜到自己身后。 “老大,要把另一个人找出来吗?”席悲将佛珠捋到膀子上,随时准备领命出发。 “等会儿,”谢卞低着头看自己手里的鞭子,脚尖划来划去,心里有些别扭,“是谁让你们叫老大的?” 一口一个老大,谢卞听着就头疼,猜测十有八九还得是范无救搞的鬼,毕竟他自己可没有听人叫老大的爱好。 左右在内的五只鬼听完立马齐刷刷扭头看向范无救。 果然是他搞的鬼。 “看我干嘛啊?”范无救一脸无辜,“你们不是一直这么叫吗?” 谭池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确实,他们叫老大也不是一天半天了,叫了几千年的称呼,还真想不起来为什么这么叫了。 范无救不打算承认,谢卞也没有办法,只能认下,但思想了半天还是觉得别扭:“往后不许叫老大,也不许叫大人,叫我谢卞就行。” 这话一出口,几个贪鬼互相张望看了半天,他们敢吗? 谢卞若有所指地收了收鞭子:“刚见面的时候不是叫的挺好的吗,小孩儿,弟弟,小谢哥哥,嗯?” 谢卞每说一个称呼,就看向一个人,谭池他们几个鸡皮疙瘩都起到了头顶上。 冬天的煞境真冷啊。 为了适应他们的人间身份,范无救还给他们每个人编排了剧本,见到谢卞说什么做什么都是无常大人安排好的,这下好了,戏演不了了,另一个无常大人还一副要算账的样子,谭池说不寒而栗都是轻的。 谢卞眼看着自己把这几个横行地底的恶鬼吓得低着头直哆嗦,瘪瘪嘴角,把鞭子别回腰上:“行了,别在这杵着碍眼了,去找人吧。” 他话音刚落,四个黑影就逃也似地消失了,有多远跑多远,溜得比兔子还快。 “吓唬他们干嘛?”范无救看了一场老大和小弟的久别重逢大戏,心情似乎不错。 谢卞白了他一眼:“我是老大,喜欢这么干,好玩,不行吗?” “行,你是老大,你说什么是什么。”范无救乐得看他这个少见的耍赖样子,简直比中了彩票还高兴。 他们说话的功夫,左右从鬼体变回人样,晃着他的一手金银珠宝轻拍赵猛的后背以示安抚。 显然,赵猛还没从连做他哥跟班的资格都没有的失落里走出来。 “没事的,你就算什么都不会,大人都不会嫌弃你的。”左右哄着赵猛,像哄弟弟一样。 谢卞打断他:“谁说我不嫌弃?” 这几个人,不过是几年不见,不光敢跟着范无救一起骗他,还敢揣测他的心思,真是城主不在家,小鬼称大王啊! 赵猛鼻涕泡吸了一半,被他哥的话吓住了:“哥,你真的会嫌弃我吗?” “嫌弃得要死。”谢卞露出一个“真的很嫌弃”的表情,撇下他拿着那件小孩衣服就往回走。 赵猛赶紧追上去。 “哥,你别不要我。” “哥,我会改的,我肯定……比他们都厉害!” “哥,手杖我已经会用的,左大人都夸我了。” …… “哥,你别不理我,我害怕……不,我一点都不害怕!” “哥,你去哪儿啊?” 谢卞被他纠缠得烦不胜烦:“回去打麻将!” 从地字局选出来四个人,若是之前的都有两个被埋进土里,那想必天字局还没开过。 既然天字局都布好了,他好不容易才打完了两天麻将,怎么可能不去见识见识天字局的牌面? 范无救领着左右跟在后面,看谢卞一脸嫌弃地和赵猛同行,心情都好了许多。 前头拌嘴后头看戏的好景没持续多久,谢卞就发现情况有些不对。 算算时辰,也该是到天明的时候,可除了诡异的天光和阴翳的云,东边连个太阳的影子都没有。 而且,走了这么半天,谢卞发现自己似乎还在原地打转。 回头一看,范无救脸上有着和自己一样的困惑神情,谢卞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煞主人不知为何改了主意,不打算让他们回小楼继续麻将游戏了。 “哥,我害……我不害怕,我保护你!”赵猛把手杖横在胸前,做出一副要保护谢卞的样子,似乎是真的有了改进。 谢卞抬头,天色已经大变。 阴云从四方垂下,从天边开始,逐渐向荒原收束。 熟悉的敲击声传来,像是“花牌”又领着他的两个副手从走廊尽头走来。 天字局不在小楼里,就在城外,他们脚下的这片土地。 谢卞掉头就走,走回刚刚埋馆的地方。 赵猛还没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他哥为什么都走半天了又掉头回去,但仍然跟在谢卞身旁,还绕前半步继续比划出保护的姿态,生怕谢卞比较之下嫌弃他、不要他这个跟班了。 他这样,倒是省的谢卞托三请四地找人照顾他了。 范无救几乎是和谢卞同时反应过来的,刻意停下等了一会儿,让谢卞走到了他前面,然后才转身往回走。 四个人走到埋馆地的时候,“花牌”和两个阿飘正好也从云层里走了出来。 “四位大人,好久不见!” 昨天被左右扛出去的“花牌”,又完好无损地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天字局即将开启,请四位大人尽快入座!” “花牌”话音刚落,东南西北四方忽然风声大作。 地面剧烈地摇晃起来,从云层里漏进来一缕天光,照在冬日的冻土之上。 裂土之下拱起四道高墙,三米多高,牌桌上垒起来的是缩小的城墙,这里就是真正的围城。 那城墙围起来的就是真正的天字局。 “请四位大人尽快入座!” “花牌”三人浮在半空,又将这句话重复了一遍。 入座,麻将是城墙,座位就在城墙之上。 东南西北四方,他们四个都要上去才能继续游戏。 谢卞看了一眼范无救。 范无救会意,朝东边走去,起身一跳,伫立东方城墙。 谢卞将长鞭搭在西方墙沿上,飞身跃起,隔着裂原和范无救遥遥对望。 眼看着两位大人入座,左右深吸一口气,提着赵猛的肩膀将他送上了南方城墙。 而后,贪财鬼显出原身,执铜钱剑,于北方站定。 四方入座,游戏开局。 “花牌”自空中丢下一个方形的土块,从地上看去,土块四周不是一到六点,而是“东”、“南”、“西”、“北”四个大字,还有两面为空,东南西北以空面为轴转起来,土骰子在地上一咕噜停下了。 显在最上面的是“西”。 谢卞为庄。 谢卞脚下土墙之上开始变化,裂纹交错,冻土分崩离析,土块掉落,花纹于城墙之上浮现。 隔着两米的距离就有一道沟壑,沟壑两旁就是已经显出形状的麻将花型。 谢卞从南向北走了一遭,记下脚下麻将牌型。 寻常麻将,想要的牌就摆进去,不想要的牌就丢出来。 这土墙筑成的麻将牌又该怎么打? 天上“花牌”并没有要说话的意思,天字局没有提示。 什么提示都没有,谢卞只能自己想办法尝试。 他来回走了一遭,选定了不远处的一张发财,竭力将长鞭甩过去。 鞭身抽裂冻土,受击部位两边的沟壑更深邃起来,将其与周遭土墙割裂开来。 牌面上的土纹被风吹起,浮现于空中,向四方展示。 谢卞以煞器击打,出了一张发财。 原来这土城麻将是这样的打法,赵猛有样学样,举起手杖要击打脚下冻土出牌。 忽然有天光一闪,照在了北方左右所在的土墙之上。 -------------------- 作者有话要说: 谢卞:不许叫老大! 贪鬼:好的,老大! 今天是评论区小天使的生日,会有加更,往后翻翻~ 生日快乐! 第43章 加更:雀神局(19) 只见左右的身旁有三张花牌一同飞起,聚在空中显现真形。 三张发财,谢卞开局给左右点了杠。 云层里的闪电翻涌起来,竟然聚集成一个大大的“杠”字,就像游戏里的赢牌特效一般。 天字局果然不同凡响。 左右有些不好意思,他是第一次和谢卞同桌打牌,上来就开杠从老大手里拿分,确实是有些过意不去,但牌面输赢不是他能决定的,他刚刚都没反应过来,牌面就自己发生变化了。 三张发财所在的土墙被抹平,而谢卞的打出去的那张空牌处,显出了新的花纹。 寻常麻将,起了新牌才决定要出什么,而天字局的规矩是出了牌才知道来什么。 左右也看着他新来的这张牌,竟然是仅缺的一张万字边张,他越不想在上司手里赢牌,牌就越顶天的好。 他能赢吗,他敢赢吗? 左右越琢磨越庆幸当初把艾水推过去给老两位当牌搭子了。 “杠”字惊雷刚落,左右万般无奈正要出牌之际,忽然之间北方裂土纵横,筑起一道更高的围墙。 土越堆越高,眨眼之间高度已逾十米,不像是围墙,更像是一道门。 土门中裂,崩出一道缝隙。 从缝隙里伸出一只骨爪,握着左右身后的剑尖就向后拉扯,要把左右拖入土门当中。 左右双脚一分稳住身形,以煞力和骨爪抗争。 铜钱剑被这么一拉扯,露在外面的半截剑身都没入左右的身体当中,就剩一个剑柄挡在胸前。 左右低头看着自己胸前的异样,再不动作,这铜钱剑就要穿身而过了。 “左大人!”赵猛忽然在对面高呼起来,手还做出拔剑的动作,似乎要做隔空使劲拉左右一把的无用功。 他只是看到左右胸前宝剑的异样,感同身受地想关心左右。 可他的这一声高呼却分了左右的心神,贪财鬼身形不稳,神思游离之间,叫骨爪占了上风,不过一瞬间,就被拉扯进了土门里。 左右缠着金钱的双臂没入缝隙,土门缓缓合上,门上土浪翻涌,显出一个“發”字。 是因为刚刚开的一杠。 点杠的人纹丝不动,开杠的人却被抓进了土门。 天字局的规矩,没有一条是合乎常理的。 左右进门,四方牌局就缺了一家不能继续了,难道要暂停吗? 谢卞抬头看天上,“花牌”并没有下来发令的意思,反而是被范无救撂倒过两次的红色阿飘从高空中落下,停在原本左右的位置。 手杖指向其中一张,一个巨大的圆饼在其身后浮现。 阿飘一号代替左右出了一张一饼。 这是牌局继续的意思。 又轮到谢卞出牌了。 谢卞犹犹豫豫,看着脚下的牌型,不知道该出什么。他不怕输,就怕一张牌不小心把赵猛也送进土门里,谢卞和左右可不一样,让他单独去一个安危不定的未知之地,谢卞还真放心不下。 迷茫之中,谢卞不由自主看向对面,范无救也在牌局之上来回走动,走着走着,竟然在南边的第三张停下了。 范无救与谢卞隔空相望若有所言,谢卞走到和他相同的位置,看向自己的脚底下的牌。 一饼。 范无救在提醒他,既然刚刚阿飘一号出过的一饼没有被吃碰,那他跟着打就没有问题。 谢卞会意,手腕一动,鞭身如蛇嘶,咬向脚下的大饼。 牌面上显示出新的牌样,四围没有异动,安全地过了这轮。 赵猛看了半天,好像明白了他哥和范大人之间的交流,也把目光投向范无救。 范无救被这个看完那个看,又开始踱步,最后停在了最右边的位置。 赵猛一副“我都懂”的样子,跑到自己最右手边的那张牌,学着阿飘一号的样子,拿他哥抢来的手杖朝地上一指。 一只幺鸡从土层上浮起被吹到空中。 赵猛等着自己脚下显出新牌,忽然听到一声惊雷,抬头一看,闪电又在空中凑出来一个“杠”字。 范无救的牌面之上,三只幺鸡整整齐齐地排列当空。 赵猛有些迷茫,他的结果怎么和谢卞不一样呢? 这却在谢卞预料当中,老范并不想避开杠牌,他要亲自进到土门里去。 东方黄土高起,又有城门打开,没等骨爪伸出来,范无救自行转身朝门里走去。 无常大人走得凛然,没走两步却感觉腰上有异动,低头看去,红色的鞭子如蛇身一般绕在腰间,谢卞的声音自警神鞭那头传来。 “一起。” 说罢,谢卞收鞭,借力将自己送到范无救身边,将自己和范无救栓在一起,被卷入东方土门。 过门之时,黄沙飞舞,谢卞被风力所逼,紧闭双眼,手却紧紧攥着鞭子不肯松,生怕老范把自己落下。 范无救看着非要和自己绑在一起跟着进去的小孩儿,无可奈何地笑了笑,伸手替他挡了眼前风沙。 …… 约莫一刻钟以后,风沙终于散却。 范无救的腰依旧被鞭子缠的紧紧的,警神鞭的另一头牢牢握在谢卞手里。 “还不松开,是想把我捆着拜堂吗?”范无救把替人遮风挡沙的衣袖放下,坏笑着又要逗谢卞红脸。 谢卞的两颊果然又红了。 警神鞭随主人令下,悄悄从范无救腰上卸下来,蜷缩回谢卞脚边。 “你跟过来干嘛,担心我?”谢卞脸都红了,范无救还没有放过他的意思。 但谢卞已经修炼了许多次,自然有他应对的方法:“不是。我们一起进来,赵猛就安全了。” 阿飘只有两个,加在一起也不够一局的。 范无救含笑接着问:“你怎么知道那个被你抢了棍儿的不会下来当牌搭子?” 谢卞脸上红晕散却,一本正经地回答:“他没有手杖。” 没有煞器就没有出牌的东西,既然天字局是这样的规矩,NPC也要遵守。 打死赵猛,谢卞都不会承认自己进来是为了范无救的安危。 “好好好,你说的都对。”道理都被谢卞占了,范无救无可奈何,乐得妥协。 谢卞抿一抿嘴,小声嘀咕:“本来就是。” 范无救不说话,只是笑,稀里糊涂把谢卞又笑走了。 谢卞记得正事,自己跟进来不是为了和老范说笑的,左右半天没出去,他要看看土门之中有什么。 没了老范打岔,谢卞终于能静心下来观察。 黄沙之后的大街小巷似曾相识,土门之后,他们竟然又回到了小镇的地界,看位置,他们就在临南小区附近。 这门开的有些蹊跷了。 “你刚刚杠的什么牌?”谢卞边走边问。 “幺鸡啊。”范无救跟在他半步以后,不紧不慢。 谢卞忽然驻足:“我好像听见鸡叫了。” 范无救侧耳去听,越听越耳熟,果然有隐隐约约的和小黄煞境里一样的鸡鸣声传来。 谢卞后撤半步,离叫声传来的方向远远的,把范无救挡在自己前头,他可不想再斗一次鸡了。 范无救学他,跟着后撤:“别看我,我也不想。” 谢卞叹了口气,蹲在路边的树下,扒拉起用作道旁树坑填充的小石子。 “干嘛呢?”范无救看了半天,也没明白谢卞的意图。 “把赵猛叫进来,”谢卞继续摆着召鬼阵,顿了顿接着说,“杀鸡。” 脏活累活总得有人干,赵猛新得了煞器还没用几回,进来试试也是好的。 范无救用镰柄戳乱他成了一半的鬼阵:“可别,他话那么多,我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赵猛那小子,一句话能叫两声“哥”,好不容易和谢卞分开了,范无救高兴还来不及,怎么可能还会放他进来?相比之下,斗鸡好像也没那么不可接受。 “怕了你了,在这等着,我去去就来。”范无救手执黑镰,朝着东方鸡鸣声走去。 在他身后,谢卞用脚尖踢散刚刚摆了大半的鬼阵,最后一块石子在手里握着,他压根就没想叫赵猛,单纯是为了把老范支开。 范无救在,做起拼命的事情来,他就有些亏心。 谢卞小跑两步,冲到棋牌室楼前,既然到了老地方,他就得做点儿什么。 比如之前想做没做成的事情。 谢卞进门,直奔走廊尽头的自省室。 只看了范无救和他被关进去的两间房子,若是这屋子里没有要自省的人,该是个什么光景呢? 没有“花牌”作为引导NPC开门,谢卞想要进去,就只能自己想办法。 谢卞一鞭子抽开门锁,推门进了一号自省室,也就是从前谭池进过的那一间。 出人意料的是,门打开以后,并不是一间房,谢卞眼前是熙熙攘攘的车流,门后是一条热闹的大街。 大车小车从路尽头驶来,又向路尽头驶去,车流穿梭,热闹不断,忽然一瞬间就慢了下来。 原来前面不远处就是一个十字路口,路口的车行黄灯亮起,快该是行人过马路的时候了。 一群黑乎乎的东西守在人行道的一旁,翘首以盼,等待绿灯完全亮起。 谢卞趁这功夫翻过路边花坛,混在那群鬼东西当中,要跟着一同去看个究竟。 这群鬼的身形都和真正的人差不多,只是无面无神,像影子一般,大约只是煞主记忆里无关紧要的一部分,他自己也记不清了。 红灯亮起,车流终于全部停下,路对面指示行人通过的小绿人也亮了起来。 黑影们拥着谢卞往前走,一个一个都非常着急过马路的样子。 谢卞跟着走,感觉身后有东西一直顶着盯着自己,回头一看发现,是个大肚子女鬼。 该是这鬼的原型正是个孕妇。 谢卞让开半个身子示意女士先行,那大肚子女鬼朝他点头示意,不客气地走到了他前面。 这马路宽也不宽,和古海市那些随处可见的双向八车道大路比还是差了一点,但说窄也不算窄,前头那大肚子女鬼走得极慢,小绿人都开始闪烁了,她才只走到一半。 但好在两边停的车足够守秩序,女鬼扶着肚子朝等候的车辆微微欠身致谢,谢卞跟在她身后一步一挪地走着。 近处的车体谅孕妇腿脚慢耐心等候,但远方的车并不知晓这里还有个慢吞吞挪动的妇人。 一声尖锐的鸣笛声后,谢卞看见远方有辆大卡车控制不住地朝这里冲过来。 而孕妇正走到卡车要经过的前路上,进不得,退不得。 -------------------- 作者有话要说: 小天使生日快乐呀!谢谢鼓励与陪伴,愿前程似锦,余生繁华。 第44章 雀神局(20) 哪怕知道这是煞境,女鬼也只不过是现实里谁留在煞主脑海里的记忆碎片,谢卞还是不忍心。 他飞身上前,一把拉住孕妇的胳膊将她以超人的速度向后拉扯,以期避过卡车的必经之路。 好在他速度足够快,卡车呼啸而过,有惊无险。 谢卞长舒一口气,松开孕妇的胳膊,要她站在人行道上的安全岛等候。 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从另一个方向又驶来一辆左拐的客车,也是冲着孕妇而来。 谢卞顿时明白过来,这个房间里的考验没有麻将小鬼,只有一辆一辆冲过来要撞死孕妇的公交车。 他直接将妇人拉扯到机动车道与非机动车道交界的花坛上,又一次避开了公交车的来势。 紧跟着是大货车、小客车、三轮车,甚至还有一辆无人驾驶自己冲过来的自行车,一个个的都往花坛上撞。 谢卞带着大肚子鬼躲来躲去,终于明白谭池从自省室出去以后为什么止不住地打嗝儿——这得是吃了多少车啊。 也不知躲了多久,远方的车辆终于不再冲来,谢卞安置好妇人想继续寻找线索。 大肚子鬼却忽然站不住了,一下子捂着肚子跌坐在地,嗓子里发出呜呜的哭声。 而在她身下,鲜血正在不断地流出,染红了地面。 大肚子鬼要生了。 谢卞看了眼周围,没有医院,没有救护车,一个要生孩子的孕鬼在哭,他该怎么办? 谢卞没想到主意,决定先把这女鬼拉扯起来,谁知伸出手去,女鬼就如同幻影一般,骤然消散了。 第一间自省室的故事就演到这里,马路、行人和车辆跟着大肚子鬼一起消失,谢卞看见了他进来时候的木门。 这间自省室向他关闭了。 谢卞没头没尾地跑了半天救了个女鬼,连句谢谢都没落着,就被房间下了逐客令。 估摸着时间,范无救应该走到鸡叫的地方了,谢卞没多犹豫,走出房门,钻进了第二个房间,也是艾水进过的那个房间。 二号自省室的门后,是另一条长长的走廊。 没有NPC来设定自省程序,那这房间就应该是他本来的样子。 谢卞来不及想象艾水走进这间房的时候门后会变成什么模样,因为他在走廊两侧的瓷砖上,看到了血红的手印。 掌印不算大,高度就在谢卞的小臂位置,一个挨着一个蔓延到尽头。 就好像有什么人扶着这面墙借力,一步一步地走了过去。 谢卞第一时间想到了那个倒在马路上的女鬼,她肚子下面一滩红,手上也沾着鲜血,要是扶着墙走过去,应该就是这个样子。 谢卞顺着手印蔓延的方向走过去,每隔七八个手印,每隔四五米,墙上就有一扇门,老旧的、出现在惊魂电影里的那种木门,风一吹嘎吱作响,随时会有发疯的精神病人从门后冲出来要拿刀砍人。 范无救经常看这种电影,看着看着就在沙发上睡着了,十次有八次都是谢卞替他关的电视,因此格外记忆犹新些。 白色的走廊……木门…… 窗户被遮得严严实实,谢卞透过门缝往里瞄,房间里面摆着张床,床头放着一个锈迹斑斑的氧气瓶。 消毒水的味道冲进鼻子里,谢卞惊觉,二号自省室的背后是一家医院的走廊。 在马路上要生孩子的女鬼,到了一家医院。 小镇古朴,想来医院装设也应当这般古朴,可惜来的路上谢卞没注意看,要不然就能对比着找到这家医院的位置,去看看真貌了。 毕竟门后这个“假医院”,随时都可能有鬼从门后冒出来拎着电锯和砍刀跟他拼命。 谢卞从头到尾走了一遍,数了数走廊上一共有七个房间,他要是贸然开门,最少会有七个不要命的东西撞上来。 秽物,用烧的方法最干净快捷。老范不在,谢卞也就不计较用一次燃命神火要少活多少年了,越快越好,赶在范无救杀完鸡回来之前解决一切最好。 谢卞一边盘算,拎着鞭子从头到尾又跑了一趟,抽开了每一扇门上的锁,这样如果房间里有东西,他在外面等着就行了。 谢卞不放心,怕关在房间里的东西太傻不知道开门出来,又一扇门一扇门地替鬼踹开了。 可他忙活了这么久,里头依旧没有动静。 没有麻将小鬼,没有拿着砍刀的精神病人。 谢卞有些纳闷,难不成就他的屋里热闹非凡,别人进的自省室都安静一片,除了来回撞的车和血手印,再没有别的吓人东西了? 再或者,难道要犯了错的人进来自省,房间的真貌才会显现? 谢卞不信这个邪,一定有什么东西是藏在这个房间里的,和煞境有关,和麻将有关,和棺材里的鸭子有关,和不想学习的小孩有关。 小孩……孕妇…… 终于,谢卞听见了呻//吟声,妇人生孩子的呻//吟声正从某处传来,这个某处,不是特定的某个房间。 而是每一个房间。 每一间房里,生锈的铁床上不知何时都躺上了一个大肚子鬼,呻//吟不断,一副马上要生的样子。 谢卞掩面背对病房的门,就算是煞境女鬼生孩子,他也没有看的道理。 艾水走进这间屋子,看见了许许多多的妇人生孩子,作为四大贪鬼中唯一的女鬼,她会怎么做? 没有人见过艾水出手,就连谢卞都忘了艾水是如何到了他的麾下,也好像他到无妄城的时候,艾水就在那里了。 妇人的呻//吟声扰乱了谢卞的思绪,他没有功夫再去琢磨艾水的来处,眼下之急,他要找到一个孩子。 谢卞将他进过的房间和外头的情形联系到一起,发现他们的共同点就是,都有一个孩子。 在妇人肚子里的孩子,马上要出生的孩子,不爱上学的孩子,躺在棺材里的孩子。 非礼勿视,谢卞不好进去旁观女鬼生子,只能另寻他法。 警神鞭在灵力催发下化成一条胳膊粗的巨蛇,吐着信子从每个房间里游过。 可里头生孩子的女鬼好像没有看到一般,还是一样呻//吟,没有任何变化。 除了尽头的那一间房。 赤蛇进门那一瞬间,里面的声音就停下了。 谢卞直觉不对,赶忙跑过去。 第七间病房里,大肚子女鬼已经从床上爬起来,跪在地上和赤蛇对峙,一只手捧着肚子,另一只手紧紧握着注射用的针管。 这是来自一个母亲的力量。 旁的房间是学着呻//吟的障眼鬼,除了痛呼和装模作样什么都不会。 但一个母亲有着保护孩子的直觉,她怕自己的声音引蛇注意,忍着剧痛不敢出声,顺手抓过一只针管当作武器保护自己。 谢卞出现在门口,还没来得及收鞭,却见那捧着肚子的女鬼忽然发了狠,撇下针管,抓着警神鞭化成的赤蛇按在地上,一口咬了下去。 鞭子是死的,当然不会疼。 但催发鞭力的是谢卞,妇人的这一口就像咬在了他胳膊上。 谢卞吃痛,想将鞭子收回来,可那抓着赤蛇的妇人却更加用力,死死按着警神鞭不肯放。 在挣扎不得的痛觉里,谢卞发现这妇人和马路上的有些不同了。 马路上的那个没有五官没有表情,浑身都被黑气围绕。 而在这里,谢卞透过黑气模模糊糊看见了她的脸,无助,害怕,又毅然决然视死如归。 母亲的力量。 与此同时,走廊里传来走动的声音。 装模作样的假孕鬼们似乎是已经知道了计划破灭,都朝妇人所在的这一间病房走来。 谢卞眼疾手快,将病房门关上,并用身体牢牢抵住。 “你别怕,那是假蛇,不会伤害你的。” 谢卞一边与门外力量抗衡,一边还要安慰警惕的妇人。 “我知道我在这里看着不好,等下我出去,你在里面好好地把孩子生下来。”谢卞试图和妇人说起自己的计划,指着地上的警神鞭和怒目圆睁的待产孕妇解释,“别怕,它不会伤害你。” 无论如何,他得想办法让妇人安全地生下孩子,至于外面的脏东西,自然是要处理干净。 鞭子在人嘴里叼着,谢卞只能出去和鬼拼命了。 神火跳跃在指尖,只待主人发令,便可化为火龙盘旋而出。 自己在病房里,这妇人肯定是不放心的。谢卞贴着门转过去,打开一条缝挤了出去。 警神鞭被他留在房间里,是妇人眼中的危险,也是护佑她安全的保障。 出门的一瞬间,谢卞使出足够的灵力,将掌心一小团神火催化为硕大一条巨龙,裹着风声朝外头乱舞的群鬼袭去。 秽物被火舌卷舐,化为飞灰在布满血手印的走廊上飘舞。 火与鬼共舞,谢卞从撕心裂肺的痛苦里竟然悟出来一丝庆幸。 幸好范无救不在。 范无救不在,他就可以拿自己不当回事,想怎么拼就怎么拼,反正也没谁会在乎恶鬼头子是死是活。 可他的庆幸并没有持续多久,从火海与鬼海的尽头处突然冲过来一朵阴翳的黑云。 范无救三下五除二扫尽鬼海尸山,捉着谢卞纵火的一只腕子贴在胸前,眼睛里都快能烧出火来了,恶狠狠地一字一顿教训道:“谢必安,你长本事了!” 范无救举起的另一只手里捏着一张麻将,牌面上的幺鸡昂首挺胸。 …… -------------------- 作者有话要说: 小谢:危! 第45章 雀神局(21) 范无救衣襟带风地疾驰到城东,果然看见一只顶天立地的大公鸡。 红冠若火,羽刃冲天,和小黄猫煞里的那只长的差不多,架势不像是打鸣报时,反倒像要把天啄个窟窿似的。 谢卞没来是明智的,这还真是个苦活累活。 范无救叹了口气,拖着铩虎镰就往前冲。 无常大人冲到鸡身边了才发现,这玩意儿不光很能跑,还很抗打。 寻常的煞物,没有能挨过铩虎镰一下的,但此雄鸡吃了三镰,竟然还能满地乱跑,像打不死一样。 范无救耐下性子观察,终于发现了异常,他那可破一切虚妄的自地狱而来的煞力,打到这只鸡身上,竟然都被吸收了。 就像是铁拳砸在了棉花上,连个声响都没留下。 范无救越想越不对劲,就算他因为点儿私心在煞境里动了手脚,一个普通的煞里,不该有这样玄乎的东西。 这般不普通的,倒像是一个人的手笔。 范无救心有疑虑,快刀斩乱麻,三镰是不能伤其根本,但三千镰的煞力,就不是寻常东西能吸收且吞下去的。 上窜下跳的时候,老范突然想起自己看小孩儿斗鸡时候的幸灾乐祸了,吭哧吭哧累得半死,那人还说不定躲在哪里笑呢。 果不其然,昂首的雄鸡倒下,阴云散去,黑雾的中央躺着一个小小的麻将牌。 一张幺鸡。 与其说是刚刚他赢的那张幺鸡,不如说是赵猛塞给谢卞的那张幺鸡。 范无救弯腰捡起来,小小的麻将底下还压着张黄符纸,纸上用批作业的红笔画着阵法。 线条盘旋,首尾相连。 储灵阵,一看就是那人的手笔。 怪不得一镰一镰地劈下去连个水花儿都没有,感情是都被人用阵法吸走了。 范无救觉得又气又好笑,他在这上窜下跳的,合着是被人戏耍了。 可笑完了范无救才反应过来,他已经耗了差不多半个时辰了。 半个时辰,以小孩儿的速度不知道能做多少事情,要是和人玩命都能玩两次了。 范无救捏诀去探,谢卞果然没有老老实实地在树底下呆着。 来不及细想,老范捏着那张麻将牌就往回赶。 然后看见了漫天的火光,火光与鬼海之后,谢卞的脸已经因为灵力透支变得煞白。 范无救掰着他的腕子,面上凶神恶煞的,手底下却没敢多使一分力。 “谢必安,我看不住你了是吗?”老范抬着他的下巴强迫他看着自己,气不打一处来,“你的命就比别人来得容易,你的命就不是命,是吗?” 谢卞的嘴唇已经没什么血色,牙齿紧紧咬着,宁愿忍着剧痛也不回答范无救的问题。 “哇——” 屋里传来婴儿的啼哭,那抓着警神鞭不放的妇人终于生完了孩子。 随着婴儿初啼,二号自省室背后的医院开始崩塌,飞烟过后,只剩下犹如赤蛇的一条红鞭盘在地上。 谢卞沉默不言不打算招供,范无救终于放弃逼问,撒开他的手走过去把那赤蛇捡起来拎着,推门出去了。 妇人的啃咬能通过鞭身传来,范无救生气之下的狠攥,谢卞也能感受到。 谢卞心知肚明,老范从没有生过这样大的气。 他从一开始就打好了把范无救支开的主意,因为以前的事情想起来的越多,越觉得活在老范保护下的自己就是个废物。 只有范无救不在,他才能试出自己现在到底有几分本事。 但他是高估自己,也低估老范了。 原本的计划里,范无救发现的时候他应该最少看完三个房间了,还能悠哉悠哉地和老范解释说自己闲的没事随便过来看看。 结果还在第二间房里和鬼拼命呢,范无救就赶回来,他又被抓了个正着。 果然,人不能做亏心事。 谢卞终于放过自己的嘴唇,拖着疲累的身躯,跟在范无救的后面出了门。 到外面一看,走廊上空空荡荡,范无救已经拖着他的鞭子走进了第三间房门。 贪财鬼左右呆过的房间。 门没关,谢卞站在走廊上就能看到老范在里面打斗的场景。 第三间自省室里,璀璨夺目,全是冒着金光的小鬼。 小鬼们一个个抱着铜钱到处乱跑,却又被范无救一个一个抓回来用警神鞭捆在一起。 然后一镰刀下去,送它们上路。 镰刀劈下去,悬停在警神鞭半寸之上,而小鬼已经灰飞烟灭,一命呜呼。 谢卞站着,感觉后背上的寒毛都竖起来了。 老范这是在杀鬼给人看。 范无救砍完了鬼,把铩虎镰扛到肩膀上,拖着谢卞的小红鞭走出来。 “自己的东西自己拿着。” 范无救泄愤一样把警神鞭扔给谢卞,谢卞伸手接过别在腰间,看着他头也不回地向第四扇门走去。 八间自省室两两对着,谢卞曾经去过的那一间,就在第四个自省室的对面。 谢卞看了看对面,准备和范无救分头行动,可老范却站在第四扇门的门口背对着他,一步也没往里进。 范无救在等他一起过去。 谢卞不解,刚刚还咬牙切齿地生着气,巴不得要把他活剥生吞了,怎么现在又有心情等他了? 自知做了亏心事,谢卞左右看看,还是朝范无救所在的房门走去。 总得服个软,不然寄人篱下的,连饭都吃不上。 他刚到门口,范无救又往里走了两步给他让开位置。 谢卞进门,习惯性地反手把门关好。 没等他上前,两步之遥的范无救突然朝他压了过来。 后背抵着门,谢卞被死死地限制在范无救支开的两臂中间。 老范的一双眼难掩怒气,肆无忌惮地在他脸上打量,似乎要透过这层躯壳,看穿他的内心。 谢卞尽力错过他的目光,不和他对视。 “三次了。”范无救终于开口。 谢卞低下头,他已经在老范身边疯了三次了。 范无救屈指抬起他的下巴,逼他和自己对视:“第一次,我没有罚你,还巴巴儿地给你送灵力。” 谢卞拼命拉扯老黄,力竭之后是范无救抱着他疗的伤。 范无救松开他的下巴,改为捉起他的腕子:“第二次,也就是牵了牵你的手,重话都没说一句。” 谢卞找不到人差点把房子掀了,范无救不光哄他,还握着他的手走了一路。 范无救低下头,盯着谢卞没什么血色的一只手喃喃自语:“第三次了,谢必安,你到底怎么样才能长记性?” 无论是在无妄城,还是在家里,老范都没有直呼过他的名字,如今却在短短的几分钟里叫了两次。 谢必安,过去和现在,他在范无救的眼里,从来没变过。 谢卞低下头,盯着范无救颈后的逸出的一缕黑发发呆。 他的出神很容易就被察觉到了,范无救又伸手把他的脸正过来:“傻子,我要怎么罚你,才能让你记住?” 同一个问题,谢卞不回答,他就又问了一次。 范无救浑身的温度都比常人要低,捏在谢卞脸上的手指也凉得惊人。 谢卞歪着脸想躲过去,结果作恶的人却更加用力了。 范无救的手不知何时伸到了谢卞的腰后,托着他往自己跟前送。 “再有下次,老流氓就不能保证他不会做什么了。”范无救发了狠,恶煞一般威胁怀里的人,用小孩儿偷偷在心里骂过好几次的话来称呼自己。 两人的脸近在咫尺,鼻息一个滚烫一个冰凉交缠在一起,缠出一些不易察觉的亲密和狎昵。 谢卞因为灵力透支而煞白的脸终于又红透,范无救叹了口气,松开他准备替人疗伤。 放在人家后腰的手刚收回来,怀里的人突然动起来,贴着范无救的耳朵轻声道:“老流氓,要罚便罚。” 范无救反应不及,冰凉的唇上突然贴过来两片温软,谢卞的鼻息烫在他的脸上。 杀人不眨眼、斩鬼不回头的无常大人愣住了。 虚张声势的老流氓,败给了装乖弄巧的小绵羊。 谢卞都贴到这个份上了,范无救再没有点反应就委实有些说不过去了。 于是老流氓冰凉的舌尖裹着灵力逼进柔软的口中,贪婪地吮吸和掠夺着小绵羊齿间的每一丝温度。 被触到敏感处,谢卞腰腹一软要向后躺倒,范无救的手不知何时又垫在了他的脑后,似揉非揉地隔在门板上托着他。 不远处阴风吹起,成群的黑影开始晃动,他和他就在鬼海之前,亲吻缠绵。 这个吻的时间太长,长到谢卞缺失的所有灵力都再一次被凛冽的寒气填满,长到谢卞喘不过气,手握成拳头,轻轻在范无救的腰侧敲了敲以示抗议。 范无救会意,终于从他身前挪开,还意犹未尽地抿了抿嘴。 “再有下次,”老范捞起小孩儿的手攥在胸前,凶巴巴地威胁着,“再有下次,就吃了你。” 谢卞看着无常大人神厌鬼惧的一张脸偏偏要学别人装出来一副娇娆造作的恶狠狠的神情,忍不住想笑。 他和他,原本就都是最会装腔作势的人。 谢卞一笑,范无救也装不下去了,无可奈何地扬起嘴角:“怕了你了。” 正事办完了,范无救终于能分出手来——虽然一手牵着谢卞,他能分出来的也就一只手——去收拾那些在不远处盯着看的脏东西,就是它们在他背后盯着,把他的小孩儿盯到脸红了。 谢卞并不取鞭子,任由范无救拖着他一手执镰挥舞,聆听耳边呼啸而过的风声。 鬼影消散,黑烟还是冷冽的松香。 “你身上有香味,”谢卞终于对着范无救说出了这句话,“我很喜欢。” -------------------- 作者有话要说: 亲了!!! 在这大喜的日子,好想发红包,热烈庆祝老流氓的成功(不是),快来评论区热闹热闹! 第46章 雀神局(22) “不许喜欢,”范无救还有空板着脸回头教训谢卞,“鬼的味道有什么好闻的。” 谢卞顺着他的话点头:“那不喜欢了。” 范无救憋不住,笑意从眼睛里溢出来:“这么善变呀,不恨我了?” 他对着谢卞,总是不自觉地摆出一副哄小孩儿的样子。 有只怒目小鬼不知何时潜到了范无救背后,老范镰动身不动,鬼影就在他身后散成一点萤火。 小小一盏,莹莹发亮。 谢卞伸出手,指着鬼火,也指着范无救:“喜欢。” 他曾于地底无妄城里,送过他满天星光,鬼王的星星,早就在心里亘古闪耀。 谢卞的目光纯净又真诚,有比星火更璀璨的东西闪耀着。 “罢了……你想喜欢什么就喜欢什么,谁不许你,我就砍谁。”铩虎镰玄光一闪,老范背倚煞器,承诺的话说得轻飘飘的。 谢卞歪着头:“你自己呢?” 明明刚刚说不许他喜欢的,就是范无救。 “也砍的。” 范无救笑着望向谢卞,握着人指节的手紧了一紧,转身向鬼海深处走去。 不许出城,不许偏私……过去的几千年里,禁锢谢卞的有无数的不许。 范无救牵着谢卞,也不耽误手上功夫,没多大会儿就把四号房间里的污秽清理干净。 没了鬼魅遮掩,这里的真貌显现出来。 云烟之后,隐隐约约地有座山门,古朴雅静,小径拙然。 “进去看看吗?”范无救一直没撒手,谢卞被他扯着做什么之前都得先问问。 范无救收了煞器,敛敛衣袍:“去,你说了算,刀山火海我都去。” 他是人不要脸、口无遮掩,谢卞又从脖子根红到耳朵边,像烧透的一朵晚霞。 “那走吧。” 谢卞只管走,范无救就在他身后跟着,两人手牵着,远也远不了,一起进了山门。 从山门往里走,一路安安静静,除了高树就是矮树,鸟雀声都没有。 范无救是牵上了瘾,时间久了不老实,不光牵着还揉起来,力道轻柔,若有若无。 谢卞被老流氓撩拨得再难忍受,拼了全力把手抽出来,然后将警神鞭塞进老范的手里:“你拿着,我没地方拼命。” 他以为范无救牵着他是防着他不要命和鬼干架,主动把煞器上交,换自己一个痛快。 谢卞逃脱“范手”,一溜烟跑开了,留下范无救拿着小孩儿的鞭子悠着慢慢走,一身得意,自在悠然。 山门往上走了二里地,谢卞才看见树以外的东西。 一座古寺。 琉璃顶上屋檐高翘,脊兽趴在檐角上,支撑屋顶的是木柱子,寺前挂着:众生度尽,方证菩提。 第四间自省室后的是古刹,拿着佛珠的席悲进到这里倒算是合情。 范无救刚走到寺前,谢卞已经推门进去了。 大殿之中,菩萨法相尊严。 谢卞走近了瞧,大菩萨垂眸阖目,托钵赐霖的两只手却都是向下的。 这是一尊闭着眼的翻手菩萨。 谢卞不了解这些,也没有被人烧香拜过的经验,一时之间还真说不出门道来。 好在范无救很快跟了上来。 “不肯渡。”范无救抬脚跨过门槛,打眼看了一下法相,开口解释。 人间传说寻常神佛普渡众生,他二人既不是神也不是佛,但范无救人间走过几遭多少懂些讲究,最起码这被供奉的菩萨,不应该是这般法相。 不肯渡。 手向下,钵空置,枯枝难降雨,要是有人来此参拜,怕是什么都求不得。 “哦。”谢卞听言,把菩萨相前的蒲团翻了个底朝天。 “找什么呢?”范无救靠在柱子上,不愿意离菩萨更近一步。 谢卞翻完蒲团翻香案:“找拜菩萨的人在求什么。” 上了山见了菩萨,要想求愿总得留下点儿什么。 范无救抱着胳膊给人拎鞭子打杂:“好好找,石像后面也找找。” 他是光指挥不干活,谢卞白了他一眼,绕到了菩萨后头,竟然真的发现了端倪。 石像之后的空当,一颗小石子压着道黄符。 范无救虽然没有被人供奉的经验,但被人诅咒的经验还是很丰富。 供奉、诅咒,大差不差。 后面空间狭小,谢卞挤出来走到光亮处准备打开黄符,范无救也走了上去。 谢卞以为他要亲自看看,把黄符递给他,结果老范接都不接,伸手去替谢卞掸袍角了。 大约是刚刚走出来的时候蹭上的浮灰,谢卞自己都没发现,反倒叫老范先看到了。 “你别管我,看你的就行。”范无救拍完前胸拍后背,半是掸灰半是揩油,忙得不亦乐乎。 谢卞嘴里嘟囔着“老流氓”,打开手里折成一团的黄符,上面用朱砂写着两个大字:平安。 求平安吗?写得倒是直截了当不打哑谜,谢卞看完重新叠好,范无救也刚好替他拍完灰,晃着一只手不知道往哪放。 “上来的路上有一汪山泉,洗洗去吧。”谢卞把黄符放回佛前,看着老范沾了灰的手,还是决定关心一下。 毕竟要是老范待会儿还想牵他的话,灰就蹭自己手上了。 为自己考虑,不算是关心老范,谢卞很满意自己的解释。 范无救被嫌弃了也不气人:“好,你说了算,去洗洗,走吧?” 谢卞抬脚正要出门,忽然听见一声巨响,回头一看,翻手的坐相菩萨正支着腿准备起身。 石头雕的大菩萨像“活”过来了。 山门口那些目睹老范干坏事全过程的到底只是小喽啰,这寺里坐着的才是正主。 大约是谢卞动了黄符没有物归原位,这才触发了石像机关。 回首间,那坐相顶梁的一尊大菩萨已经完全站了起来,琉璃的庙顶被菩萨举起的手捅出个窟窿。 “先出去!” 范无救高呼着叫谢卞先出门,自己也紧跟着跳出去。 两人在寺前石板上站定,“轰隆”一声巨响之后,古寺完全坍塌。 废墟之中,菩萨的法相已经完全显现,十丈之高,石身威严,却又煞气冲天。 假菩萨。 谢卞看假菩萨,假菩萨也看他。几十米高空的凝视,谢卞眼神里的凶狠却不输给他。 “给我。”谢卞伸手向范无救讨自己的煞器,仍旧盯着大石像,时刻准备冲上去。 范无救却没有给他的意思,反而把红鞭揣进了怀里:“呆着,别脏了手,我去就行。” 说完,铩虎镰在他手中现形,范无救负手背镰,眨眼间跳到了废墟中央的脊兽身上。 石菩萨被范无救跳跃的动作吸引,放弃和谢卞隔着云端对视,推手将巨掌砸向范无救。 范无救眼下也顾不得哪只手脏哪只手不脏,两手轮换抡起大镰,硬生生接下了这一掌。 眼看着黑镰与石掌抗衡,鞭子在人怀里藏着,还不能当着老范的面玩命,谢卞想出手是有些麻烦。 好在这里别的不多,石头遍地都是。 “你坚持一会儿。”谢卞朝老范招呼一声,朝废墟走过去。 他从边上随手抓了把石子,不慌不忙地摆了个四方阵法。 谢卞阖眼轻吟:“出来吧。” 话音刚落,石阵之下就响起震天的动静,一只带着佛珠的手从阵中伸出来。 范无救抵挡一会儿还是没问题的,所以谢卞也就没催阵中小鬼,耐心地等着他往外爬。 阵中鬼终于爬出来,裸着上半身的精壮男人胸前画着佛印,竟是个罗汉相。 罗汉鬼垂眸合掌:“席悲,参见大人。” 没有人知道,贪杯鬼生前是个苦修的僧人,因为被人算计误饮酒水,在佛前自戕谢罪。 “去吧,帮他。”谢卞抬抬手,却了他的见礼,将和石菩萨抗衡的范无救指给他看。 “席悲得令。” 罗汉鬼转身,朝石菩萨走去,每走一步身形就高大一倍,才到台阶处,已经高出假菩萨一头。 贪杯鬼现出死相,上身金光闪现,颈间佛珠紧紧缠绕。 他曾于十殿神佛之前将自己绞杀,用的就是颈间盘着的那一串佛珠。 罗汉斗菩萨,席悲在这里走过一遭,想必是比谁都了解的,谢卞此举叫知人善用。 席悲一掌劈断石菩萨的胳膊,抬脚将石掌踢开,范无救石掌得脱,闪到了谢卞身边。 “想起来了?”范无救手脏着没太靠近他,说话也是明知故问。 谢卞点点头。 “怎么不把其他几个也叫来?”范无救问。 谢卞指着不远处:“有他一个就够了。” 贪杯鬼一个的确足矣。 席悲一手扯下颈间佛珠,缠在手上捏成拳,一拳一拳地砸断了石菩萨的另一只托钵的手。 石钵从半空跌落,“哐当”一声砸在地上,四分五裂。 闭目的石菩萨断了两臂,终于睁开了眼。 罗汉拳砸在石像身上各处,却没有一拳砸在脸上。哪怕弃了前尘,席悲也不忍心破了菩萨法相。 谢卞知道他心中疾苦,招呼范无救转身离去:“走吧,洗洗去。” 将石菩萨留给席悲对付,谢卞领着范无救到林间寻山泉净手去了。 谢卞其实没看见山泉,只是来的路上隐隐听见了水声,现下只能凭印象找去,没少得走了些岔路,一绕绕到了一片松林间。 范无救折了松枝把玩拨弄,扫着手心。 谢卞慢下步伐,悄悄靠近他。 真正闻到了松香,谢卞又觉得和范无救身上的味道好似又不一样,说不出来的感觉。 “闻我干嘛,嫌弃我脏还嫌弃我臭啊?”范无救知道他想什么,故意装出一副失落的样子逗他。 谢卞咬咬嘴唇:“没嫌弃。” 范无救把松枝一丢,故意走到他面前挡路:“没嫌弃,那你亲我一下!” --------------------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不肯渡菩萨是我自己臆造的,不要被我带跑偏了! 听说在作话里发吃的评论区会热闹起来,今天吃了毕业的师姐送来的超超超好吃的苏式月饼(中秋节已经过去很久了我们实验室还在吃月饼) 第47章 雀神局(23) 范无救若无其事地笑着,故意离谢卞很近看他的反应。 谢卞却没有如他所想的脸红,反正一本正经地反将一军:“我又没有和人玩命,为什么要罚我?” 他话刚说完,范无救的眼眉就耷拉下来了:“哦……” 老范一副不高兴的样子,背着手垂头丧气地在前面走,一脚一脚地踢着路边杂草,明显就是闹脾气,跟小孩儿使小性子一样。 谢卞跟在他后面,没忍住伸手戳了戳范无救的腰窝。 “戳我干嘛,又没犯错,也不用我罚你。” 范无救就是故意的。 谢卞以为自己把人惹不高兴了,咬着嘴唇又往人腰窝上戳了戳。 “怎么还戳上瘾了呢?” 范无救佯装怒气冲冲地转过身来,忽然感觉脸颊上一软,原来是谢卞红着脸轻轻地在他脸上啄了一下。 “你这是要罚我吗,罚什么?”范无救只是笑,揣着明白装糊涂。 谢卞低下头:“不是罚,是哄。” 你不高兴了,我哄哄你。 老范听完,心里乐开了花,嘴上还是憋着坏:“那要是我以后不高兴了,你都这么哄我吗?” “嗯。”谢卞的脸红透,头再也抬不起来了。 老流氓没想到小孩儿这么实诚,美得都要上天了:“真乖,我手脏,等会儿再抱你。” 谢卞忽然上前一步,环住老范的腰:“我手不脏,抱你。” 身高上差着半头,谢卞虚揽着他的腰,就像整个人窝在老范怀里似的,头发软乎乎地蹭着他的鼻翼,范无救难忍地咽了咽口水,鼻尖在人头顶上磨了磨。 “傻子,先放开我,你这样主动投怀送抱,我定力很差的,会忍不住想欺负你。” 老流氓看了看眼前的处境,想了想困在外面的赵猛,还是决定先做个人。 谢卞听言,红着脸退回来,顺手把自己的鞭子从老范怀里捞了出来。 范无救很想捏一捏谢卞那好像红透的柿子一样的脸颊,看了看自己脏兮兮的手,想到小孩儿的洁癖,还是决定先找地方洗洗再说。 两人在静谧的松林里一前一后的走,谢卞忽然瞟到了路边一抹熟悉的颜色。 范无救方才扔掉的松枝,躺在他们本该继续的前路上。 松林里有人动了手脚,他们被困住了。 “小心。”谢卞和范无救对视了一眼,坚定了自己想法。 范无救踩着松针在周围转了一遭,耳听眼观,找寻异常处。 松柏千年,往往被人当成长寿的好意头,在松林里设下阵法困住来人,是为了用腌臜的手段来“延年益寿”吗? 老范忙活,谢卞也没有闲着,终于在地上有了发现。 这里常年无人问津,松针落下来铺了厚厚一层,正好遮盖住那条贴地绑着的线。 老范走动掠起松针,线上那些松针不同寻常的动静,叫谢卞发现了端倪。 谢卞捡起一根枝子,轻轻挑起棉线的一头,线上的松针被抖落,线的走向也逐渐清晰。 褐色的棉线穿梭在每棵树的枝干间,因为贴地绑着,很难让人发现。 范无救看见了谢卞的动作,顺着林中细线往前走,在苍翠的松林间穿梭来回,寻找阵法的源头处。 谢卞听他的话站在原地等着,不久以后,范无救拎着一卷棉线走了回来。 “还有这个。”范无救翻掌,掌心上是一只小鸭子玩偶,和棺材里的、大街上的一模一样。 小鸭子的肚皮上,还歪歪扭扭地写着两个字——平安。 又是平安。 谢卞又去探看范无救手里的那卷棉线,被老范抬腕拦下了:“脏,你别碰。” 说完,范无救当着他的面抖落开棉线,并将其中一截扽直了横给谢卞看。 光亮一照,谢卞这才发现棉线本身不是彩色的,原本雪白的棉线上沾了斑驳的血迹,才叫人看着像是褐色。 用人血染就的棉线在松林中结阵,下这阵法的人想的是偷人阳寿的腌臜办法,在范无救和谢卞来之前,不知有多少倒霉蛋遭了此劫。 “都毁了?”谢卞问。 “嗯。”范无救拎着那截棉线在阳光底下晃悠,手指一捻,沾着血污棉线化为黑烟,轻轻飘散。 阵法已破,松林也就再也困不住他们。 潺潺的水声传来,谢卞和范无救出了松林朝声音来处走去,果然看见了一眼汩汩的山泉。 范无救掬起一抔水净面,谢卞就蹲在旁边的石头的看他。 泉水晶莹,范无救的长发散了一缕到水中,柔软地飘着,像一尾黑色的游鱼。 谢卞不由自主伸出手去碰他的发丝,手指先触到冰凉的泉水,激了自己一个冷战。 冬日的泉水,冰冷寒冽,也不知道老范是怎么忍受的,还能一捧一捧的往脸上泼。 谢卞用一手舀了些水也洗了洗刚刚捏石子碰脏的指头,不一会儿指头就通红泛着血气了。 “来检查检查,干净了吗?” 范无救晃着两只洗干净的手,顶着满脸的水珠,凑到谢卞面前给小孩儿看。 谢卞还真的捏起他的手指一根一根看过:“嗯,干净了。” 老范咧出个微笑,握着他通红的手指头:“那能抱一下了吗?” “我没嫌弃过的。”谢卞低着头咬嘴唇。 范无救肩头蹭蹭他:“嗯,你不嫌弃我,是我自己嫌弃自己。抱一抱就出去吧,赵猛他们还在外面等着呢。” 山头站立的石菩萨终于被罗汉鬼揍趴下,第四个自省室背后的世界已有崩塌之势。 泉水倒流,松林倾倒,谢卞轻轻环住了范无救的腰。 …… 从进入土门那一刻,左右就知道自己难逃此劫。 天字局给他的惩罚是重回死前的那一夜。 和席悲、谭池他们不同,左右本就是他原来的名字。 没有人知道,富甲江南的左大富商,原本是个流落街头的小乞丐,自己给自己起的名字就叫左右。 后来受高人所助逐渐发迹,其鼎盛之时,曾有传言,说江南富庶,左家占尽一半。 左右死在一个凄凉的夜里,被最相信之人污为妖祟,以铜钱剑穿胸刺杀。 土门之后,凉夜单薄,长街十里挂满灯笼,灯火最盛处就是他的宅邸。 左右叹了口气,知道自己此劫非遭不可,隐去死相,化为在元夜里游街的普通行人混进了左府——他生前可怜世间所有和他一样遭过苦难的人,所以在元夜里大开宴席,广邀四方来客,不论贫穷贵贱,来客只要猜对了府门口的灯谜,就能进来饱餐一顿。 左府门口放着的灯谜几十年不变。 二戈争金。 来过的人都知道,左富商这灯谜的谜底是他府上最不缺的东西——钱。 左右顺利混在人群里进门,并不往歌舞宴乐的前厅去,径直走到了后院。 后院里已经聚齐了唱大戏的人,众人中央,一个高冠玉面的男子被簇拥。 那是左右的故人,尚夏。 左右流落街头的时候,总跟在他身边混的是一个瘦成麻秆的小叫花,小叫花给自己取名叫上下,一口一个“左哥”地喊着他。 一个上下,一个左右,没有家人就把自己当作四方天生地养的野孩子,除了偶尔不能饱腹,过得其实算得上逍遥自在的。 左右很信任上下,把他当弟弟一样带在身边,后来发迹有钱也没丢下这个幼时玩伴。 他的钱财分了一半给上下,左府外到门童内到扫洒仆人,都知道跟在老爷身边那个的那个尚公子是府里和左右一样尊贵的人——上下有了钱,不肯认自己穷困时候的名字,学着别人文邹邹地换字不换音,要其他人叫他一声尚夏公子。 左右一向惯着他,他说是什么就是什么,尚夏公子的名号也就在江南贵眷圈里叫开了。 “尚公子,要去前厅喊老爷过来吗?” 开口殷勤献言的是府里的大管家,左右除了尚夏以外最信任的下属,左复。 十几年前,左右刚有些钱的时候,花一锭银子买下了一个在十冬腊月里被戏班老板用鞭子抽的犯错小学徒,重新起了名字带在身边,这学徒就是左复。 左复什么时候和尚夏混在一起了,左右也不清楚。 “不用喊了,我自己来了。”左右在花丛背后现身,低着头走了出来。 尚夏显然有些慌乱,好像是怕左右听见了什么似的急于掩盖:“左哥,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左右装糊涂:“刚到,前厅人多有些乱,我回房歇息路过此地。” 前厅的确是乱,不光是来往赴宴的人,左右死的那一年,尚夏甚至请了个戏班子为他庆贺,咿咿呀呀地唱了一夜,直到左右死前瞑目,那戏班子还在唱。 “那左哥你回去睡会儿吧,晚些时候我叫人送吃食到你房间里……左复,还不快送老爷回去休息!”尚夏眼神躲闪,急于让左复带左右离开现场。 左右熟悉接下来的流程。 他于房中躺下后不久,左复给他端了一碗汤说是醒酒,左右喝了之后就睡着了,再醒来发现自己身上生出了金钱纹样的暗斑,尚夏领着一群道人和其他江南贵眷站在床前,高呼他是被恶鬼附身,还说自己曾经无数次在夜里听见过他和鬼做买卖,左府的钱都是从地底下赚来的脏钱。 再然后,尚夏举着一柄铜钱剑,以驱邪的名义,将他捅死在床上。 左右背着手走到尚夏面前,盯着他有些惊慌失措的弟弟,一字一句开口:“不必了,接下来是不是该驱魔除祟了,要我告诉你魔在哪儿吗?” --------------------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下左右,是起名废本废了。 左右是老范座下的,四贪是小谢座下的。 四个贪鬼加上左右都有自己独立的身世背景,一句话总结:都很苦…… 第48章 雀神局(24) 尚夏将目光投向左复,不知道自己的计划到底哪里出了差错,竟叫左右察觉到了。 左右恍然一笑:“差点忘了,大管家还没喂我喝汤呢,我是不是出来早了?” 尚夏计划败露,又拿出低头红眼装可怜的架势:“左哥,你误会了,我和管家只是发现最近府里的钱少了许多,正在查呢。兴许是底下人传话传错了,叫你误会了……哥,你累不累,我扶你回去休息吧。” 左右扭动肩膀,甩开他抱着自己胳膊的手。 “看来大管家尽职的很,钱少了不来报给老爷我,却说给尚公子听。”左右握着拳头冲左复发狠,话里话外都是讥讽和失望。 左复一听,扑通跪倒在地,急着解释:“您说过的,尚公子是家人,我们是一家人。” 左右仰天笑了笑,这话他当然说过。 流落街头的时候和上下分食一块饼,他和上下说过他们是一家人。 风雪夜把人救回来的时候左复怯生,他和左复说过他们是一家人。 左右想着,又笑不出来了。 “府里的钱是少了,都去哪儿了你们知道吗?”左右问。 尚夏眼神躲闪:“应该是左哥有安排,放到别处了吧。” 尚夏就是因为怀疑他把钱藏起来不留给自己,才串通左复一起唱了大戏。 “是有安排,”左右决定说个明白,“三万两在城西置办了个宅子,紧挨着李员外的府门。两万两在乡下买了千亩薄田垦成庄园,地契手续马上就办好了,还要问是买给谁的吗?” 尚夏一直想拜访的那位先生,正在李员外府上教书,李员外曾经公开放出话来,要他的女儿嫁一个有才气的人。而尚夏曾在诗会上碰到过李小姐一面,一见倾心。 左复前月找回了家人,几十号穷苦的亲戚等着他接济,那千亩田产,月后就该归到左管家的手上操持了,到时候任他想安插多少穷亲戚都有余。 左右为他视如亲弟弟的两个人想了许多,可惜却没有人信过。 “左哥,我……”尚夏半蹲在地上扯着左右的衣角,一脸的央告。 左右欠着身子,捏着他的下巴:“我从来没有短过你,上下,你告诉我,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没谁不爱钱,左右自嘲道。因为自苦,他甚至没注意到尚夏的小动作。 电光石火之间,尚夏忽然从身后掏出一把铜钱剑,一剑捅进了左右的心口。 “左哥,你房间里的东西我都看见了,你早就不是人了对吗,我也不想伤你,可我是人,我害怕。”尚夏将剑身又往里推了推,咬牙切齿。 尚夏说得对,他早就不是人了。 左右是靠着和鬼做生意发家的。 左府上有规定,老爷的房间夜半不许人靠近,只有左右自己知道这是为什么。 是因为到了夜里,会有小鬼爬出来拿着地底下的钱财和他做交易,用成千的金币买一朵人间的花,以上万的银钱换一枝碧绿的春色。 尚夏起夜路过不经意看见,受到惊吓,再难释怀。 “你放心,左哥,我娶了李小姐,我们一起去给你烧纸钱,你在地底下也用得上的。”尚夏把铜钱剑捅进左右身体里,凑在他耳边说话,语气、神态还和当年那个跟在他身后的小乞丐一样。 若是前世,戏就唱到此处谢幕,左右身死以后被范无救引下黄泉,因为贪了阴财被困在无妄城千年。 但这里是煞境。 左右狠下心,一把将尚夏推倒在地。什么一家人,他早就不在乎了,眼前这两个虚情假意的,还不如外头那个说一句话打三个哆嗦的胆小鬼呢。 贪财鬼显出死相,将双臂的金钱纹样还有胸前插了一半的铜钱剑展示给尚夏看:“原本是打算这么杀我的,对吗?” 尚夏看见他的死相,惊恐后退,被假山石挡住,挣扎起身,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们不是一家人了。”左右将胸前的铜钱剑握在手上,一挥剑,先砍了跪在旁边的左复。 下一剑,他刺向尚夏。 尚夏一死,天地大变。 满座宾朋,俱化厉鬼,呼啸着朝院后袭来。 左右提着剑,斩尽虚妄情谊,杀了个酣畅淋漓。 …… 赵猛坐在土墙边晃着腿,左右大人、他哥、范大人都被抓进了土门之后,“花牌”叫了暂停,要他先等着。 他没有办法,站的时间长了腿酸坚持不住,又改成席地而坐,只是仍旧紧紧抱着谢卞给的东西不肯轻易撒手。 终于,灰飞尘散,土门重启,左右自北方天际之下缓缓走出。 “左哥!” 赵猛隔着老远大喊着,又蹦又跳,高兴得像个终于看到家人的孩子。 “疼吗?”赵猛又看见了左右身上穿胸而过的宝剑,心疼得要命,隔着土墙也摸不着,只能焦急地胡乱在空中乱挥抓瞎,模样就像要和左右同苦共痛一般。 左右站定,铜钱剑抽出,将死相隐去,笑一笑宽他心神:“不疼,习惯了。” 还没有人问过他疼不疼,到底还是赵猛傻。左右脸上笑,心里苦。 “范大人呢?” 左右环顾四周,偌大的麻将城,就只剩下了赵猛。 他话音刚落,东方土门开启,范无救和谢卞并肩从门中走了出来。 “别叫,好着呢。”范无救放开悄悄攥着的谢卞的手,把赵猛话到嘴边的一句“哥”堵了回去。 可要是好着呢,为什么他哥刚刚还靠在范大人怀里,赵猛迷惑。 “请各位大人尽快入座,游戏继续。” “花牌”在高空中催促着。 谢卞以长鞭为索,轻盈行至西方高墙站定。 刚刚在土门后面,他经历了自省室的四遭,已经有了些收获。 一个在车祸中受了惊吓的女人生下了一个孩子,赚钱为子,求佛亦为子。 剩下的四间自省室里,一间被范无救动了手脚,一间属于一个不想上学的小孩的,整个故事还差了很大的一部分。 但谢卞不放心留赵猛自己一只鬼在外面,只得暂时放弃剩下的几间房,先出来看看小跟班的情况。 赵猛没缺胳膊没少腿,眼泪也没掉一滴,进步很大,谢卞很是欣慰。 “游戏继续,请东方大人出牌。” 牌局暂停在老范这里,要继续也是从老范开始。 范无救执镰,随手勾了一张牌,“北”字在他的上空浮现。 左右拎着铜钱剑来回比划,看范无救眼色斩了一张牌。 惊雷一响,谢卞头顶上出现个“碰”字,边上的两张三饼花纹消去了花纹。 谢卞并不急着出牌,反而转过身来盯着后面的天空。 过了许久,仍旧没有土门大开的意思。 看来碰牌并不能触发惩罚,谢卞有些垂头丧气的,要是只有杠牌能开门,那一局游戏里顶天也就三四个杠,还叫他们开走了两个,余下的机会渺茫,该怎么办呢? 谢卞看着脚底下的麻将牌迟迟不打算出牌,“花牌”忍不住来提醒他。 “请西方大人尽快出牌。” 西方,谢卞这才反应过来,“花牌”喊他喊的是方位,不是ID和名字。 那是不是意味着,换成别人坐在这里守着继续牌局应该也行? “出来吧。” 谢卞用脚尖在土墙上划拉出来个阵法,轻轻呼唤。 四大贪鬼于土城之中缓缓现形,怕吓着人,还是用的正常模样。 “你们几个在这边想办法拖着,我带他们回镇上看看。” 谢卞指着四方吩咐,谭池、席悲、艾水、郝万作揖应和完,就要向四方飞去。 “慢着,”老范突然开口叫停。 谢卞不解地看着他,范无救指着要往北方去的郝万发话:“你跟着我们,左右留下。” 这里面说得上弱小需要保护的,一是胆小的赵猛,二就是年龄最小的郝万了,范无救自然要把他们带在身边,留下几个大鬼镇守四方。 “得令!” 众鬼又是一作揖,谢卞懒得再走绳索,沿着土墙绕到赵猛身边,带上他的小跟班一起到东方和老范会合。 空中的“花牌”看着底下牌局里的参赛者明目张胆地换人,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他宣读的规则里,并没有不许中途换人这一条。 如此一来,原本用来牵制优胜参赛者的天字局,反倒成了谢卞用来牵制“花牌”为首的一堆NPC的工具。 “花牌”只能无可奈何地看着范无救和谢卞又朝城中走去了。 …… “让你们看着的人呢?”进了镇子谢卞才开口问郝万。 郝万从卫衣口袋里掏出来个一半绿一半红的彩球,两手一掰,彩球裂开来,一个疲累的小人躺在当中。 “本来是席悲叔叔看着的,刚刚席悲叔叔被叫去帮忙,就把他交给我,我怕他跑掉,所以装在球里了。” 然后这个人就随着郝万的走动,在球里翻滚颠簸了一路,眼睛都睁不开了。 “要放开他吗?”郝万捧着一半球壳,伸出手指,想解了男人身上的缩小咒。 谢卞摆摆手:“不用,带着吧,没跑就行。” 既然这个男人是镇子上来的,那这座奇怪的古城里的门道,还得由他来说说看。 赵猛不用守土墙还能跟着他到处转悠,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走路都快蹦起来了。 “哥,你们刚刚在土门里看见什么了啊?”赵猛问东问西,脚不歇着,嘴也不歇着。 谢卞想和他好好说说,却发现没什么可说的,有些意思能展开解释一二的医院和古寺部分,老范的戏份又都不可或缺着,想了半天都是不可说,只能含糊了一句“没什么”。 “哦……”小鬼跟班垂头丧气的。 谢卞有意哄他,就提起些别的事情来:“对了,之前给你那个口算题卡还带着吗?” 赵猛一听他哥有用他的地方,失落一扫而空,赶紧把口算题卡拿出来:“带着呢带着呢!” 他把口算题卡捧到谢卞跟前,谢卞却不急着接过来:“打开看看,第二页写没写名字。” 赵猛得令,赶紧当着谢卞和范无救的面掀开封面。 扉页上用钢笔工工整整地写着两个字——平安。 -------------------- 作者有话要说: 埋下了很久以后才能写到的伏笔,不愧是我。 (昨天有宝贝问到微博了,觍着脸的把我自己偷偷哔哔赖赖的微博贴上来,@深深寒SSH) 更正一个错误,文中之前写了电光火石,今天才知道是电光石火,意思是闪电的光,燧石的火;原为佛家语,比喻事物瞬息即逝;现多形容事物像闪电和石火一样一瞬间就消失。出自《五灯会元》。 我念错了好几年还误导大家了不好意思(T ^ T) 第49章 雀神局(25) 明眼人都看出来,“平安”两个字在煞境里出现的次数太多了。 不像是祈祷和祝告,更像是某种符号。 也可以说是一个名字,大人替小孩儿写在作业本上的名字。 “应该是有一个像郝万这么大的小孩儿,叫这个名字。”范无救用手比着贪玩鬼的身高,得出了和谢卞一样的结论。 一个女人,给好不容易生下来的孩子取名叫平安,把他的名字写在作业本上,放在菩萨像后面,藏在松林里。 谢卞想着想着就出了神,范无救把手伸在他眼前晃着叫人回神:“想什么呢?” “我感觉有人在跟着我们。”谢卞答。 这种感觉一直持续了很久,谢卞起先以为是自己过于谨慎多疑了,可就算范无救陪在身边,他的这种直觉却一点也没有消减。 范无救顾念着有其他人在,谢卞又脸皮薄,没有做什么过分亲近的动作,只是在他后颈上轻轻拍了拍:“没事的。” 谢卞不想让他担心,假装成释怀的模样:“先回麻将馆里看看吧。赵猛你走前面,还记得路吗?” “记得记得,哥你跟着我走就行。”赵猛最高兴地就是能派上用场,谢卞支使他,他是一万个巴不得。 赵猛领着郝万像带着弟弟出游一样在前面走,谢卞跟着,离老范不近不远的。 “我在呢,”范无救不知何时跟了上来,悄悄碰着谢卞的手指用灵识传话,“没事的。” 此刻范无救的眼神里泛着往日没有的平和,安静又知足,仿佛拥有了全世界一样。 “哥,你快来看!”赵猛和郝万忽然停下了,转回头呼唤着谢卞。 郝万把手里捧着的一半球壳举到胸前:“小谢哥哥,这个小人在动!” 从棺材里被救出来的人终于醒了过来,站在花花绿绿的球壳里高高挥舞着双臂,像是有什么话要说一样。 “放他出来。” 老范先将谢卞往身后拉了一拉,这才示意郝万动手。 稚子圆滚滚的手指头绕了一圈,郝万将彩球往地上一摔,里面那个挥舞双臂的男人就立时膨大起来,恢复成灰头土脸的成人模样。 “这里,这里,我记得!”男人激动地指着面前的一座小楼手舞足蹈。 谢卞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二楼的斑驳铁窗之后,挂着崭新的嫩粉色窗帘。 “家,我家!”差点被埋进土里的男人手指着粉色窗帘竟然哭了,泪盈在眼角,“啪嗒”一声从布满灰尘的脸上滚落。 他被救的时候说过自己是镇子上的人,谢卞带他走这一遭,也证实了这点。 说不定带他回家看看,能找到关于这座死气沉沉的木头城的秘密。 “哥,我们怎么过去啊?”赵猛看见别人哭,热心肠的毛病就犯了,巴不得立马把人送回家去。 还没等谢卞回他,老范先插了话:“往前走。” “啊?”赵猛看看面前,一人多高的围墙上连条缝隙都没有,难不成范大人想让他爬过去? 范无救解释:“直走,用脑袋撞墙,就能过去。” 荒唐的话说得一本正经,偏偏赵猛还信了。 “那那那……那我先试试,啊——” 胆小鬼急人所急,闭着眼睛就往墙上冲,脑袋马上就要撞上青砖,老范抬手召了虚无门,赵猛正好从门里冲过去。 “走吧,我们也过去。”把赵猛支走,趁着郝万不注意,范无救偷偷捏了捏谢卞的手。 “好。”谢卞回头,招呼着郝万带棺材鬼过去。 进虚无门之前,谢卞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看,没有人跟着他,可那种如影随形的感觉却依然在。 “有我在,没谁敢跟着你,不怕的。” 范无救这么说,谢卞也觉得自己多想了,大约是在这里耗得时间过长,他精神和体力都有些不济了。 赵猛预料中的疼痛并没有如期到来,他只感觉自己像撞进了一团云雾里似的,面前忽然一暗,再一睁眼就看见那粉嫩嫩的窗帘了。 “真的进来了欸,哥!” 赵猛欢呼庆祝着,谢卞的声音从窗帘的另一边传来:“知道了,出来吧。” 赵猛从窗帘后面钻出来,看见谢卞一行人正围着看什么,也挤了过去。 棺材里的男人蹲在地上,抱着个小熊娃娃在脸上蹭,口中喃喃:“小希,小希别怕,爸爸来了。” 粉嫩的窗帘背后是一个小女孩儿的房间,墙上贴满了卡通贴画,小床也是粉粉嫩嫩,床边放着个竹筐,里面是各式各样的布娃娃,男人就是在这里找到的小熊。 这里不光是男人的家,听话音还是他女儿的房间。 “小希,小希!”郝万起哄,也跟着高喊。 赵猛急人所急的毛病犯了,蹲下去替男人拭去泪水,手掌轻拍着他的后背安抚。 男人终于平静下来,谢卞开了口:“你认识一个叫平安的孩子吗? ” “平安……”男人念念有词,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把竹筐里所有的玩具都倒出来,抓着一只大白鸭开口,“平安送的!” 谢卞接过那只鸭子看,鸭子的脚掌上绣着两个小小的黑字——平安,乍一看和那件校服上晕开的字迹一般五二。 母亲在孩子的衣服玩具上绣了他的名字。 “平安是小希的朋友,他们经常一起玩,平安有很多小鸭子,小希就用布娃娃和他换小鸭子。小希最喜欢平安了,可惜……”男人说着说着就把头低下去了,好似在惋惜着什么。 谢卞追问:“可惜什么?” 男人沉默半天,终于开口说完了那句话:“可惜平安没了,小希看不到他难过了很久,不肯吃东西,我骗她说平安是去找小鸭子了……” “没了?” “嗯,没了。” “小希不知道从哪里看到别人烧纸钱,说要自己做纸娃娃给平安。”男人收拾起地上的手工剪刀、胶带、水彩笔,还有做了一半的纸娃娃,纸娃娃样子和送灵队伍里的纸扎童男女差不多,旁边还写着歪歪扭扭的两行字。 好好吃饭。 好好睡觉。 睡觉的睡是从字典里抄下来的,写得跟鬼画符一样。 谢卞接着问:“平安怎么没的?” “好像是跳楼吧,”男人仰天回忆了一下,“他家住六楼。小孩子从上面跳下来,摔得不成样子,当场就……” 真的有一个叫平安的小孩儿,因为不想上学跳楼了吗? “小希在哪里?”谢卞没问,范无救没开口,赵猛也在专心听男人讲,说这话的是郝万。 郝万把从棺材里拿出来的小鸭子掏出来,又捏了捏桌子上的纸娃娃:“小希应该很难过,小谢哥哥,我们帮她把这些送给平安吧。” 小孩子对小孩子的经历感同身受,哪怕郝万是贪鬼之一,依然会看着纸娃娃和小鸭子神伤。 “好,那你先收着,等回去了送给平安。”谢卞也不知道跳楼死的小孩儿有没有投胎,但郝万想送,就算是撒谎他也不会拒绝。 郝万郑重地把纸娃娃和小鸭子收在怀里,拍着胸脯子保证:“交给我吧!” 谢卞赞许地摸了摸他的脑袋,将贪玩鬼揽在自己身前。 “那……大哥你还记得自己是谁吗?”赵猛听完了小希的故事,反问起男人。 男人摇摇头:“我只知道,我是小希的爸爸。” 他不记得自己是谁,却记得自己是个父亲,记得关于女儿的一切。 赵猛试探开口:“那我叫你希大哥可以吗,虽然不知道你姓什么,但没有称呼总归不太好。” 男人点点头:“可以的,叫我小希爸爸也行!” 赵猛总是会注意到别人根本无暇顾及的小细节,比如那个逃学死全家的小孩儿现在在哪儿,比如棺材里救出来的男人该怎么称呼。他总在做一些根本没有会在意的事情,藏麻将牌,抱着谢卞的东西,就像他这个人一样,没什么用处,却依然在努力。 总要有人去做,总要有人在乎,赵猛就是这样觉得。 “希大哥你别担心,有我哥在,他一定能带我们出去的!”赵猛安慰起抱着娃娃不撒手的小希爸爸,一脸骄傲地指着谢卞和人家保证。 谢卞皱了皱眉头,赵猛什么时候养成了胡乱拿他给别人作保的毛病? 既然这个男人没什么威胁,谢卞也就不再分心在他身上,交由赵猛照看着,在屋里转起来。 “你们小心一点,别弄乱了,小希不喜欢的。”小希爸爸情况都没搞清楚,却依然没忘记他的女儿喜欢干净整洁的房间。 谢卞将角落里的图画书放回原位,照顾一位父亲对女儿的爱护。 小姑娘的房间干净,但东西很多,大大小小的娃娃摆得哪里都是,想必是父母疼爱要什么给什么。 而矮矮的一张书桌就藏在娃娃堆里。 “小希是读一年级吗?”谢卞拿起桌子上的口算题卡翻了两页,小姑娘的作业是正常的加减法,没有麻将小鬼。 小希爸爸骄傲地回答:“是一年级,但是我们小希已经会做二年级的数学题了,都开始学写日记了呢!” 日记,谢卞听见这两个字就警醒起来。小希的日记本里,会有关于平安的故事吗? 谢卞试探着问:“那你知道小希的日记在哪儿吗,我们能看看吗?” 小希爸爸警惕地后退,身子堵在床头柜前面:“不行,日记是小希的秘密,不能看。” “日记里可能会有一些信息能帮我们出去,如果不看,我们就出不去,你也就再也见不到女儿了。”范无救半是恫吓地威胁着,他的恶煞模样干起这样的事有着天然的优势。 小希爸爸回头看看床头柜,又看看手里的娃娃,终于妥协地让开了路。 如果小希知道自己的日记能帮到平安,应该也会高兴吧。 “对不起。”谢卞在心里偷偷给小姑娘道了个歉,向床头走去。 -------------------- 作者有话要说: 看小姑娘的日记不好,别学小谢! 这个单元还有七章就结束了~ 第50章 雀神局(26) 一年级小孩子的日记里其实都是些零碎的小事,大部分还是应付老师写的什么“今天我去公园玩了”,公园的园说不定还要写成拼音。 谢卞捧着粉嫩嫩、香扑扑的一个贴满了小花的日记本翻看了好几页都没有收获。 9月1日:我上一年ji(级)了。 9月28日:今天天冷了。 10月27日:果汁很好he(喝)。 …… 一直翻到十二月,谢卞终于在日记里看到了平安的名字。 11月23日:我去平安家玩了。 小朋友的字迹歪歪扭扭,“家”字的点跑歪了,看起来像“平安冢”一样,还有些瘆人。 谢卞着急忙慌往后翻,这一页往后竟然都是空白,手扒开本子缝隙还能看见纸张被撕掉的残留。 23号以后的日记被人撕了。 好不容易找到的一点儿关于平安的线索,又断了。 日记本被撕其实也不算什么,浮光咒一施展,连造这个日记纸的木头是从哪个树杈子上掰下来的都能看见。 但偏偏谢卞不会浮光咒。 谢必安厌学的毛病早就有了。 他二人的本事是在无妄城里一起学的,范无救于咒法一术上自有天赋,谢必安几次追赶不上,后来索性就放弃了,反正到哪儿都有范无救跟着,他连个出手的机会都没有,所以谢必安也就只有召鬼一术还算精进。 谢卞将日记本捧到范无救跟前,什么也不说,就盯着老范看。 范无救知道他想要做什么,偏偏装成一副不懂的样子,一会儿看看天,一会儿看看地,就是不往谢卞身上看。 知道老范使坏,谢卞还是不肯开口相求,只是伸出手指头轻轻戳了戳范无救的胳膊,引他看向自己。 “怎么了?”范无救憋着笑逗他。 谢卞绷着脸:“我想看后面的日记。” 他还是没说求。 “被撕掉了怎么看?”范无救对着被撕掉的日记本装傻,咋咋呼呼地左翻右翻做假动作。 “浮光咒,”谢卞咬咬嘴唇补充,“我不会。” 范无救装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哦,原来你是想让我教你浮光咒啊!” 明明是想让他帮忙复现,却被老范曲解成要他教自己,也罢,要是今天学会了以后就不用求人了。谢卞吃了哑巴亏,只能乖乖点头认下。 范无救得逞,光明正大地当着赵猛、郝万、小希爸爸的面抓起谢卞的手,捏着他细长柔嫩的手指头摆弄起来。 “先这样曲着手指,然后用并着的指头,御灵施咒,眼随心动,心随灵动。”老范的鼻息贴着脸颊,谢卞的脸又红成柿子。 当着别人的面只是单纯地贴在一起,带给谢卞的刺激也远远大过单独相处时候的唇齿相依,更何况老流氓面上正经,手底动作却极轻,摆弄教学的动作搞得好似撩拨一般。 谢卞把手抽回来,别过脸去从他怀里撤开:“谢谢。” 手上范无救的体温还在,谢卞当着旁边置身事外一本正经看着的赵猛的面更抬不起头了。 “没记牢的话记得叫我,包教包会,随叫随到!”老流氓揩油成功,心情舒畅。 谢卞学着他的样子在胸前画圈,一个浮着金光的圈缓缓显现,比起范无救上一回施展出来的那个小上许多。 但也够用了。 谢卞一手施咒翻书不方便,老范就贴心地托着他的手帮忙。 日记本在谢卞刚刚从范无救怀里挣脱的时候不小心合上了,再翻开就是第一页。 透过金光谢卞竟然发现,刚刚看见的那些没被撕掉的日记竟然也不是完整的。 9月1日:我上一年ji了。我和平安在1 ban(班),平安好xiang(像)小鸭子。 9月28日:今天天冷了。平安把wei jin(围巾)给我dai(戴)。 10月27日:平安给我的果汁很好he(喝)。 …… 平安,平安。 原来刚刚的日记都被擦掉了一半,而那一半,恰好都是关于平安。 范无救紧跟着往后翻,被撕掉的部分也都如同枯木复生一般缓缓拼接在一起,后半本日记在他们眼前浮现。 11月23日:我去平安家玩了。平安说chuang(窗)户有猫叫。 11月25日:平安没去上学,爸爸说他去找小鸭子了。 11月28日:今天我去办公shi(室),听见李老师说平安tiao lou(跳楼)了。 12月3日:心怡说,tiao lou(跳楼)就是死了,平安不来上学了。 12月15日:妈妈给老爷shao(烧)纸qian(钱),老爷neng(能)收到。我要shao(烧)纸娃娃,平安neng(能)收到。 12月16日:今天zuo(做)了一个纸娃娃。 12月17日:今天zuo(做)了二个纸娃娃。 …… 接下来的几篇都在说自己做纸娃娃,有时候多写一句,有时候只有一个数字。书页在金光里翻动,终于有一篇不一样的。 这是日记本的最后一篇,也是最长的一篇。 12月29日: 今天zuo(做)完了十个娃娃,背着妈妈toutou(偷偷)shao(烧)了。心怡说这么zuo(做),平安就不能toutai(投胎)了,我要把日记ca(擦)掉了。 再见,平安。 …… 民间有个传言,要是有人念念不忘不肯放手,那亡魂就没法投胎。 谢卞知道这个传说,却没想到一年级的小朋友会因为这个擦掉和撕毁日记。 小希爸爸在旁边也看见了女儿的字迹,可惜浮光咒重现的事物不能触碰,他也就只能干看着女儿的日记红了眼眶。 日记里的信息太少,谢卞也就能推出来平安跳楼的大概日子,多的就一概不知了,于是想继续施咒再看一遍细节,结果范无救一把抓过他的手逼他把浮光咒收了:“我都记下了,你想知道可以问我。” 他是想提醒谢卞惜命,谢卞却有自己的斟酌。 谢卞身体里流淌着的是老范渡过来的灵力,视如珍宝,自然舍不得浪费一点儿,赶紧听话调整内息。 “我……我可以收着这个吗?”小希的爸爸盯着女儿的日记本跃跃想接过来,又忌惮着曾经把他装进球里一路颠簸的郝万,还有眼前本事通天的两个人,只敢看向唯一对他表达过善意的赵猛。 赵猛自己也决定不了,只能把带有祈求意味的目光投向谢卞。 谢卞将粉色的日记本合好,双手捧着递到小希的爸爸面前。 希大哥小心翼翼接过来,和小熊玩偶一起贴在胸口。 “我们要去麻将馆那边看看,你要留在这里吗?”谢卞问他。 男人抹一把眼泪搅和过的灰头土脸,颤抖着声音拒绝了:“我和你们一起去,说不定我到那儿想起来什么可以帮上忙,还能快点儿见到我女儿。” 谢卞牵着郝万的手又走进了虚无门,范无救带着小希的爸爸进门,赵猛竟然少见地选择了殿后。 赵猛看了看床头的竹筐里两脚朝上的鸭子,不言不语地低头走了过去。 他把鸭子扶正,将谢卞从自省室里顺出来的口算题卡郑重地放在了旁边的地上。 平安没写完的作业,和他送给小希的娃娃,静静依偎着。 赵猛最后回头看了一眼,然后追上了谢卞的脚步。 …… 一直走到麻将馆,那种如影随形的感觉还是没有消失,谢卞只能通过不停地抬头看范无救来安定心神。 他每看一次,老范就冲他笑一次,偏偏这笑容旁的人也能看到。 次数多了赵猛都开始怀疑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杀神大人竟然满脸春风地笑了一整天。 走廊尽头的禁闭室,左边的一列很容易确定顺序,右边的四间却很难排序。 谢卞不知道5到8号房间是从最里面排出来,还是从手边这间排到他进过的那一间。 他不知道自己进过的那一间算是故事的结局,还是故事的中间部分。 但他知道一件事,那天和老范一起被送去自省,房间里的无妄城破屋是范无救动了手脚的。 原本房间后面的该是煞主要讲的那个故事的一部分,却被范无救出于某种原因偷梁换柱了。 谢卞纠结着,范无救已经替他做出了决定,大步走进了谢卞曾经去过的那间房。 当房门再次被打开,满目的麻将壁纸竟然换成了河水的纹样,浅蓝色铺满了整个房间。 范无救打开了床头灯,小小的灯光温暖一方空间。 谢卞眼疾手快,直接把桌子上的口算题卡和寒假作业全撕了个一干二净,纸片哗啦啦洒落,像雪花一样。 小希的爸爸最后进门,看了看这间和他女儿房间差不多布局的卧室,轻轻把怀里抱着的小熊玩偶放在了床上。 平安的小鸭子陪伴小希,小希的小熊玩偶也可以陪伴平安。 知道了平安的死讯,屋里的气氛有些压抑,赵猛开口想说点什么调节一下。 “哥,你自己进来的时候在屋里遇到了什么?” 谢卞想了想,给他比划:“很多长着手和脚的麻将小鬼,和郝万一般高,一个一个地追着我咬。” “啊!那哥你受伤了吗?”赵猛就要上手检查,忽然感觉背后一冷,转过头一看范无救正阴森森地盯着他看,吓得赶紧把手缩回来,生怕把谢卞碰坏了范大人让他赔。 谢卞也看见范无救板着脸吓唬人的样子,不知为什么竟然觉得有些好笑,被赵猛碰一下又没什么事,范无救这么紧张做什么? 他哪里知道,无常大人已经很努力地在压抑自己的占有欲,努力克制自己不把天天凑在他跟前的赵猛揍一顿了。 范无救站在窗户跟前,谢卞这么一瞧一笑,又看见了他身后的窗户。 窗户…… 小希的日记里,平安告诉她,窗户外面有一只猫。 -------------------- 作者有话要说: 老范:别乱碰,给我摸坏了怎么办? 第51章 雀神局(27) 谢卞探头开窗户,范无救以为他又要跳楼。 这里可比不得家里,家里的小别墅不高,而且为了方便谢卞爬出去召小鬼,老范还专门叫人在后院修了花坛和高低错落的假山,地上也铺了厚厚的草皮。 “不跳,我就看看。”谢卞自己主动解释,他也知道自己又是玩命又是跳楼的,太心惊胆战了,老流氓的心脏不一定受得了。 “嗯。”范无救答应着,还是悄悄凑上去扶了他一把。 谢卞探出头看窗外的风景。 从这间平安的卧室里往外看,距离地面大概二十米,差不多是六七层楼的高度,一个小孩子要是这么跳下去,几乎是必死无疑了。 往左边看,窗户下面一米的位置有个突出来的石板露台,露台上堆了些半截的砖块,看大小这个杂乱的小天地大约是能容下一只猫的。况且露台不远处就是排水管道,若是有小猫顺着从楼顶上爬下来到了这里,站在二十米的高空是有可能吓到不敢乱动只会喵喵叫。 “有没有可能是平安听见外面有猫叫,像我这样探出去看,然后掉下去了?”谢卞比划着往前探,越比划越投入,半个身子都探出窗外了,吓得范无救赶紧伸手把他捞回来。 范无救一手环着谢卞的腰,谢卞却没有心思去计较和脸红:“平安要是真的这么做,为什么他的家人没有像你救我这样把他拽回来?” “可能是刚好没看见吧……这你就要问他的父母家人了。”范无救轻轻在谢卞腰上捏了一把,然后松开了禁锢小孩儿腰身的手。 这里没有平安的父母,但有另一个为人父母的人。 谢卞问小希爸爸:“你见过平安的爸爸妈妈吗?” 希大哥摇摇头:“不记得了。” 如果不是谢卞和范无救从棺材里把他救出来,他兴许连小希都想不起来。 这个煞境处处都有关平安,连怀孕的平安妈妈都出现了,没理由不会提到他的父亲。 那结果就应该在其他的房间里了。 而那剩下三间自省室,恰好是老范、郝万和赵猛曾经进过的。 谢卞一眼看过去,范无救若有所思,赵猛一脸的状况之外,郝万玩完了小鸭子又开始扣弄手指头,总也不消停。 没有一个人能解答他的疑问,看来谢卞还得自己亲自再走一遭。 老范比他反应快,已经走到门口等着了,一大群人又乌泱泱地往旁边的房间走去。 赵猛到了门口迟迟不肯进去,抱着谢卞的胳膊不撒手:“哥,我不想进去。” 他从自省室里出来的时候就差点儿吓哭了,一听谢卞要带自己故地重游心里就发怵。 “那你就在外面等,”范无救是决计不可能惯他事事靠谢卞的毛病,将他挂在谢卞胳膊上的爪子拍走,拉着谢卞就走,“不过我可不敢保证外面没东西。” 赵猛一听,这还了得,赶紧跟上去。 赵猛从范大人越来越熟练的威胁姿势里终于咂摸出来些别的味道。 往日范无救对他也是凶神恶煞的,笑都少笑,他只有躲在谢卞后面才敢与之交流,可现在范无救凶狠不减不说,他越往他哥身后躲好像越招人恨了。 难不成范大人和他哥有了过节,可刚刚范大人不是还救了谢卞吗,赵猛想不明白。 …… 范无救几人走后,“花牌”飘在空中看着四方土墙上站着的恶煞之辈。 走的时候范大人没说要去多久,只让他们先拖着,于是左右、谭池、艾水、席悲个个都开始磨磨蹭蹭,拖到NPC忍不住打个雷警告一下才出张牌。 然后下一个人继续。 四方土墙离得远,刚刚在屋里靠着鬼识偷看牌的本事就用不了了,但这四个鬼哪儿是什么省油的灯。 “水儿,我这里都是万字牌,你缺啥说一声!”谭池把手拱成喇叭样隔着老远给艾水喊话,“花牌”又没说不让说话交流,贪吃鬼仗着嘴大,想说就说。 这是明目张胆地作弊。 艾水晃晃腕子上的铃铛传音,表示自己知道了。 左右刚刚看赵猛担忧的样子赶紧把死相掩盖起来,此刻手里提着铜钱剑,身上却还是人间的烧包打扮。 大金链子小手表,哥想咋搞就咋搞。 “喂,”左右把悠哉悠哉飘着的“花牌”喊下来,“这一桌儿得打多久啊?” “花牌”把瘦长的食指亮出来比了一比。 一局定胜负。 左右有记牌的本事,一副麻将136张牌,开局各家13张,他和范大人他们打了一圈起了四张,范大人走以后他们四个人又平安无事地走了两圈。 加上杠头,牌池里应该还有72张牌。 他们刚刚打一圈最多能拖两分钟,就算一直不输不赢,就算剩下的牌里没有杠头,满打满算还能拖半个多小时。 半个多小时,都不够他家老大拆个房子的,左右觉得自己必须得想点儿办法了。 他自土门里出来以后,发现自己的牌面并没有变化,难不成他被抓进牌局里、两位大人一走,这麻将游戏就暂停了? “谁还有刻子?”左右招呼着喊了一句,几人又都去看自己脚底下的牌局。 席悲接的是赵猛的残局,竟然还真的有一副暗刻。 三张九饼。 “席悲,待会儿可能要再受一遍生前苦难,怕吗?” 罗汉鬼将掌心一各,“何曾畏惧”四个字如同佛号一般在四方飘荡。 左右剑尖划过土墙,将一张九饼打出去。 席悲身后惊雷一响,几人高的“杠”字又被电光劈了出来。 南方土门大开,席悲被拉扯进去。 阿飘三号踏云而至到了南方,意思是要接替贪杯鬼完成游戏。 左右暗道不妙,看样子还得学范大人再送走两个。 他向东方望一望,谭池会意地点了点头。 贪吃鬼低吼一声现出死相,被撑开的衬衫底下有东西翻滚着,肚皮鼓起拳头大小的包。此包随着谭池的吼声开始在身体里乱动,不一会儿就窜到了胸前。 谭池握起拳头,击打胸前几乎要爆裂开来的肿胀大包,像是做了什么约定的动作一般,红色血影破胸而出,一闪而过。 煞时间,漫天阴云都被染成血色,云层之间,一只几丈高的巨兽若隐若现。 其爪似锋刃,獠牙尖利,正于红光中抖擞着满身鲜亮毛发。 竟是一只血狼。 谭池爆出腹中血兽,原本富态的身躯就单薄起来。 谭池摸一摸空空的肚子,望向半空中的雪狼,脸上浮现如同稚子一般的亲昵:“母亲,开饭啦!” …… 丹徒山北十里,寒风猎猎。 一个佝偻身躯的妇人顶着风雪朝山那边走去。 腊月寒冬,外头是肆虐的寒冷,而妇人的怀抱中一个婴儿正在睡梦间。 她弯腰伏背并非身有恶疾,只是为了抵挡风雪,护着身前稚子的片刻安眠。 她已经走了三天了,前面就是丹徒山,山后就是她要投奔的亲人。 寒风吹过,空落落的枝桠抖落一方积雪,妇人被积雪砸中,丧失了最后一点前进的力气倒在了山脚下,而她的怀中,婴儿仍在安眠。 饿狼从山上下来的时候,妇人的身躯已经被积雪完全掩盖,但狼的鼻子很灵,敏锐地发现了妇人。 它用前爪刨开积雪,眼前的女人身前鲜红一片,胸上温热的血滴下来,正落在下面的婴孩口中。 婴儿不谙世事,小嘴微张喝着妇人的血,看见狼还“咯咯”笑了起来。 恶狼也是一个母亲,它的小狼崽正在山洞里等它饱腹归来哺乳。 恶狼舔了舔嘴角,决定先从活的吃起。它将利爪伸到婴儿胸前,小孩儿不仅不怕,竟然握着小小的拳头和它碰了一碰。 母狼用鼻头拱了拱婴儿的小手,咽了咽口水。 十年后,附近隐有传言,说丹徒山上有个被母狼养大的小孩儿。 传言的源头是个猎人,猎户说他打猎回来,正好看见狼孩跟着母狼在啃咬一只垂死的小鹿,小孩儿十岁大,母狼已经垂垂老矣。 春天是食物缺乏的时候,也是狼群最虚弱的时候。丹徒山人人闻狼色变,没理由不抓住这样的剿狼时机,于是附近村落的壮汉联合起来,上来将狼穴围住。 母狼所育的数十狼子都被猎杀,公狼也早就逃出了丹徒山,狼穴里只剩半大的小狼孩依偎着时日无多的老母狼。 “小孩儿,过来。”猎人朝小狼孩笑着招手。 小孩儿看见和自己长的差不多的人,新奇地凑过来看,而猎人的弓箭就在此刻呼啸而出,一箭穿胸而过,哺育小孩儿的母狼当场毙命。 猎人剥下狼皮,亲眼目睹母狼死亡的小孩儿被缚住手脚带回了人类的村落。 二十年后,当年射杀母狼的猎户死在梦里,脖子上有整齐的人齿伤痕,胸膛处有血淋淋一个大洞,心肝已被啃食干净。 狼孩嚼着猎人心头肉被范无救抓到无妄城的时候,谢必安只是微微蹙眉,手中赏罚笔已写下判词: 狼食其母,其食狼乳,视同生食母肉。 又杀无辜、食人心肝,罪大恶极。 判居无妄,鬼号贪吃。 …… 无妄城的厉鬼如传说中一般恶贯满盈。 谭池含笑看向血狼,没有人知道当年那个饿极了啃母亲血肉的婴孩,把哺育自己长大的母狼之魂养在腹中。 血狼仰头嚎叫,从云端扑下,将“花牌”身旁的阿飘二号还有顶替席悲继续游戏的阿飘三号撕咬着吞进肚里。 送走两个,他们可没说要送走哪两个。 想要继续游戏,“花牌”就得亲自下来加入牌局。 “花牌”是有这个打算的,正要捡起自阿飘二号三号手中掉落的手杖,血狼就嚎叫着朝他扑了过去。 谭池笑容不减,血狼在他腹中已经饿了许久。 …… -------------------- 作者有话要说: 嗷呜~ 封面和专栏头像都是新的安崽,好耶! 假期不断更,节日快乐呀! 第52章 雀神局(28) 进了房间,谢卞才知道赵猛怕的是什么。 血,满屋的血。 而在铺天盖地的血污里,不断有高头大鬼爬出来,伸着尖利的爪子往人身上扑。 赵猛没见过宋立轩死的模样,但依旧受不得这些刺激.谢卞和范无救忙活的时候,赵猛就拉着郝万的手一大一小两个鬼贴墙角站着。 贪玩鬼其实很想和老大一起干活,可牵着他手的胆小鬼一害怕起来就力大无穷,郝万试了试竟然没法挣脱。 “发现了吗?”范无救游刃有余地砍杀污秽,还能抽空和谢卞说话。 谢卞横鞭贴着他的脊背站着:“嗯。” 这里的鬼个顶个的都比他们大上差不多一倍,谢卞有了上次在小黄猫煞里的经验,其实已经有推断了。 若是把高头大鬼当作正常成年人,那他们这样身形的,就像是小孩儿了。 谢卞将郝万的身形和自己一比对,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范无救把最后一个鬼按倒在地上,留了全尸方便谢卞近距离观察。 赵猛紧闭着双眼不敢睁开,谢卞叹了口气就撇下他看鬼尸去了。 “刚刚他打的你哪里?”谢卞蹲在地上,范无救站着把手里重得要死的铩虎镰转出花来,皱眉问他。 谢卞看了看白袍衣摆的血迹回答:“腿。” 铩虎镰玄光一闪,老范把地上脏东西的两条腿卸掉了。 碰哪儿砍哪儿,范大人锱铢必较。 谢卞无视老范讨赏一样的目光,忽然回想起自己刚刚的回答。 这样高大的东西明明攻击他的脑袋和身子更占优势,为什么要一个劲儿地往人腿上招呼呢? 攻击之道,要么是身有所长,要么就是敌有所短。 难道平安的腿的有问题? 小希的日记本里写过:平安好像小鸭子。 “赵猛你先放开他。郝万,你学一下小鸭子走路。”谢卞朝着墙角一起“罚站”的胆小鬼和贪玩鬼发号施令。 赵猛闻言撒开了弟弟的手,自己的眼睛还是紧闭着,外头都是些脏东西漫天血污,谢卞不叫他睁他是决计不肯睁的。 郝万抱着怀里的小鸭子左摇右摆,脚尖外扩,像鸭子蹼一样,乍一看就是腿脚不便的小朋友走路。 谢卞起先以为这是小孩子还没学会打比方的时候胡乱比来比去的童趣,现在却琢磨出了点儿别样的意思,或许……小希是在说平安走路像小鸭子一样。 小鸭子走路歪歪扭扭,平安若是腿有问题,想必走起路上也是歪歪扭扭的,一摇一晃,像个小鸭子。 一个不想上学的,走路像小鸭子的孩子。 有收获总比没有好,能多发现一点,就离真相近一点。 谢卞其实更好奇一墙之隔的另一间自省室。 范无救第一次从那里出来,顶着睡到翘起来的一头杂毛,他跟着老范第二回 进去的时候,房间里又被范无救掩盖成了无妄城的住处。 鬼也不看了,鸭子也不分析了,谢卞抬腿就出门往隔壁走,衣襟带风,生怕老范走在他前头又去动手脚。 看着谢卞离去的背影,范无救不知道自己劣迹在前,竟然还有心思笑。 说到底怪他从前玩笑开多了,谢卞不信他了,无常大人还能怎么办? 郝万跟着出门,范无救走在后头准备关门,突然想起赵猛还闭着眼躲在墙角。 “你再不睁眼,你哥就跑没影儿了。”范大人好心好意,还是没舍得把胆小鬼一个人关屋里头。 谢卞推门之前已经做好了足够的心理准备,不管门后是尸山鬼海还是别的什么,他都闯了。 可想象中的恐怖场景并没有出现,谢卞推开门,迎面就是范无救那夸张的顶天立地的红木酒架。 第七扇门背后,是他们在古海住着的小别墅。 客厅里的沙发上还搭着毯子,范无救宿醉回来不想惊扰谢卞的时候,常常在此留宿。 餐桌上整整齐齐摆着四道菜,都是范无救吩咐过多做的。 “呀!我的汤!”赵猛进来,第一反应就是他那锅还没关火的汤,赶忙火急火燎地到厨房查看。 赵猛咋咋呼呼地一跑,谢卞恍惚之间产生了错觉——他们从煞境里出来了? 可身边的郝万仍旧摆弄着小鸭子,那四个鬼还在拖着麻将局,他们还没见到煞魔。 煞还没破,他们仍在煞中。 诡异的煞境里竟然出现了他们家里的场景。 谢卞疑惑回头,范无救摊开双手一脸的“我也不知道”。 沙发上毯子还团在一起,范无救走过去坐着,他是真的在这里小睡过一会儿。 谢卞的脑子飞速旋转着。 煞境里的景物大多依托现实,煞主见过才能依样造物,也就是说,造这间自省室的人,进过他们家。 范无救的小别墅处在别墅区的最角落,谢卞在人间的这几年,进过范宅的人寥寥无几。 赵猛没这个本事,左右不敢当着他的面搞鬼……谢卞一个一个地排除下去,心里只剩一个不太可能的名字。 “哥,汤来了!”赵猛端着汤小心翼翼地从厨房里走出来,一边走一边嘟囔,“不对啊……我记得我好像没放胡萝卜。” 煮汤的时候喜欢放胡萝卜的是回姐。 回姐,范无救请来照顾他起居的保姆。 赵猛来之前,做饭收拾都是回姐负责的,也就只有她才能记得范无救酒柜上每一瓶酒的摆放位置,记得老范睡觉的时候要盖那条黑底白花纹的毯子,记得谢卞不喜欢胡萝卜的口感于是煮进汤里方便补充营养。 范无救比他先进这间房,心里大约早就有了这个答案,只是后来不知为什么把门后的场景换到了无妄城。 赵猛把汤安稳地在餐桌上放好才反应过来,他们还没回家,这是在煞境里,赶紧打落郝万伸到排骨盘子边上的小手:“别吃!” “你一早就知道?”谢卞心里有了答案,还是执意要问已经半躺下的范无救。 老范朝他招招手:“过来。” 谢卞不解,却听话地坐到他身边。 范无救忽然握上了他的手,用灵识传话:“怕你知道是她,又要和人玩命,不是故意瞒着的。” 他明明可以凭空御灵传话,却选择用这种肌肤相亲的方法来和谢卞解释。 老范说话的时候,下巴就在谢卞肩头若有若无地蹭着,如同安抚一般。 平安,安安。 回姐叫了那么多年的“安安”,不单单是在喊他。 凭心而论,若是真的看见那个碎嘴爱唠叨的小妇人站在面前,谢卞真的能袖手旁观吗? 谢卞将拳头捏起来,掌心的鞭子攥得生疼。 一想到那个车祸里难产、九死一生生下孩子、菩萨不肯渡的妇人是他朝夕相处过的人,谢卞心里就是难忍的酸疼。 人死了才成煞,回姐不是回家探亲吗,怎么就死了呢? “不气了,她在等我们去救。”范无救一根一根地掰开谢卞的指头,抚平了轻轻按揉。 从他们进来到现在屋里一点儿反常的地方都没有,明明赢了也没有被锁进棺材里,谢卞犯规那么多次没人敢罚,原来都是那个涨几百块钱工资都能高兴很久的保姆在偷偷纵容。 她兴许已经忘了自己是谁了,却记得雇主家那个和她儿子名字相似的不爱吃肉的孩子。 “哥……你们……?”赵猛看着范大人半环抱他哥的模样,艰难地问出了口。 老范眼里的亲昵早就漫出来了,素日不肯别人多碰的谢卞竟然温顺得像小绵羊一样,任由范大人摩挲掌心。 明眼人很难不察觉。 老流氓少见地有了自知之明,就要撒手放开,和谢必安撇清关系,将二人此举解释为灵识传话,谁知谢卞突然反过来握住了他的手,还将两人的手带着举到半空。 “嗯。”谢卞用一个简单的音节回答赵猛的问题。 赵猛的嘴巴越张越大,看着谢卞那张写满“这有什么”的脸,又一点点合上了。 “哦。” 范无救借着相连的手问谢卞:“怎么这么着急告诉他,不怕我是哄你玩儿的吗?” 谢卞又晃了晃两个人相连的手:“就是怕你哄我玩儿。” 他用他的假设来回答他的问题。 就是因为怕你反悔,怕你是哄我玩儿,所以才急着昭告天下。 告诉别人了,你就不好反悔了。谢卞想。 老流氓另一手的掌心轻轻碰了碰谢卞的额头,无可奈何地笑了笑:“傻子,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 “拿好了,别放开就行。”谢卞猛然捏了捏范无救的手,无常鬼宽厚的手掌冰冰凉凉,谢卞偏偏能察觉到别人察觉不到的温暖。 老流氓将小孩儿的手郑重地攥上一攥,算作回应。 赵猛躲回厨房消化他哥短短一个字的回答里蕴含的巨大信息量,客厅里只剩下郝万还站着,一会儿看看酒柜上方虬曲的根雕小鹿,一会儿望望茶几上擦得干干净净的机器人。 机器人是范无救买给谢卞的,老流氓不管小孩儿要不要,别人有的谢卞都得有,十几岁男孩该喜欢的都买回家,全然不顾谢卞其实和他一样是活了几千年的老家伙。 他就是想把谢卞当小孩儿哄着。 “告诉小谢哥哥,上回在自省室里你看到了什么?”谢卞松开范无救的手,将郝万拉到身边哄着问。 郝万捏着手里的小鸭子,歪着脑袋想:“很多玩具。” 谢卞追问:“有咱们在无妄城的时候见过的脏东西吗?” 郝万摇了摇头。 是啊,回姐连坏老范一场美梦都不肯,怎么会吓唬一个和她儿子一般年纪的小孩儿呢? “哥哥,我们什么时候回去啊,我想池叔左哥水姐姐他们了。”郝万低头揉着衣角向谢卞撒娇,并不知晓自己就是旁人眼里无妄城暴虐成性的贪玩鬼。 谢卞“这就回去”四个字说到一半,天地忽然摇晃起来,酒柜上陈列的名酒劈里啪啦地砸在地上。 这是煞境崩塌的前兆。 -------------------- 作者有话要说: 在开头就埋下的伏笔终于写到了! 国庆快乐,假期要开心呀! 第53章 雀神局(30) 血狼的尖牙就要咬穿“花牌”的胸膛的时候,那素日逆来顺受被抢了手杖也不生气的NPC竟然化作黑影一闪,从贪吃鬼所控血狼爪下逃生了。 谭池立时警觉起来,血狼吃了两个小鬼身躯又膨大几倍,厉目伏身待战。 不过闭眼再睁开的一瞬间,贪财鬼也已经现出了死相,铜钱剑发出“历历”的响声,金光直冲云霄。 恰逢此时,罗汉鬼从南方土门中走出,腕上佛珠浮到半空,煞气倾泻而下若黑幕低垂,将席悲笼罩其间。 混乱之中,唯有艾水于西方端立,不动如山。 从血狼爪下逃生的“花牌”不知何时又重新回到了方才漂浮的地方,他手中空空如也,却依旧做出拄杖的姿态发号施令:“请各位大人继续牌局。” 都到这个时候了,底下的恶鬼虎视眈眈盯着他,他满脑子想的竟然还是继续游戏。 多么尽职的NPC。 但可惜的是,NPC尽职,玩家并不尽职。 席悲将自佛珠中倾泻而下的万千煞气凝为一只巨大的罗汉拳,推掌打出。 铜钱剑轰鸣,随之而上。 血狼就在剑的锋芒和拳的劲力中呼啸着奔袭。 三方厉鬼倾力的动静,也只有在几年前的神鬼大战里出现过,此刻再现,却只是为了杀一个在煞境里呼风唤雨的荷官。 拳、剑、狼都已袭至面前,荷官“花牌”并没有半分生畏的意思,竟然咬牙切齿反手推掌,将三股强大的煞力又推回了原路。 拳到南方,席悲面前的西风被拳风击开。 狼袭东方,谭池脚底下的三饼被咬开缝隙。 剑至北方,左右手边的九万被割裂。 “花牌”将三人的煞器返还,替他们打出了三张牌。 “牌局继续!”半空中花花绿绿的小鬼忽然收起了恭敬的姿态,连个“请”字都不肯再说,只是一味地陈述着他的要求。 三方厉鬼何曾受过如此委屈,不过稍息片刻后又重振旗鼓卷土而来。 “花牌”力竭之际,众贪鬼找准时机再次出手。 血色、金光、黑雾交织,铜钱剑为此中主导,高墙之上也以左右为号令者。 “出!” 左右轻言号令,煞力又朝天上袭去,血狼呼啸,利爪压在“花牌”的左肩,拳力打在他的右肩,两方煞力协作压制住他的左右臂膀。 铜钱剑悬在“花牌”的胸前,只待轻轻一推,便可入腹斩杀。 “花牌”双臂被制,挣扎不得,只能仰头痛呼,哀嚎声穿云十里,连绵不断。 三方压制,“花牌”看起来再无起身的机会。 可片刻以后,血狼和拳力的压制就出现了松懈,谭池他们到底是许多年没有活动筋骨,有些吃力了。 左右拼尽全力御剑,竟然再也无法将铜钱剑往前推进半分。 万般无奈之际,左右看向西方闭目的艾水,他们三人之力奈何不了“花牌”,若是有第四人的加入就有把握。 艾水解下手腕上的铃铛轻轻摇晃,就要化出死相,忽然听见东方传来一声孩童的高呼:“水姐姐,我来就是!” 郝万人没到,声音先到。 小小的黑影从镇子里飞跃至高空,贪玩鬼“咯咯咯”的笑着,身子却突然四分五裂起来,脑袋、四肢、肚子分崩成块,一截一截的就是他的死相。 他脑袋不动,笑容还挂在嘴边,手脚却已经都向铜钱剑飞去,躯干块头大飞得慢,最后也赶上了,没有脑袋的小孩身躯牢牢抱住剑柄,猛然一压,铜钱剑穿透了“花牌”的胸口。 如瀑的煞气从他胸前的伤口倾泻,整个土墙牌局弥散在烟雾里。 席悲张开五指,天上抱在一团佛珠忽然离散四方,通红的宝珠自顶端裂开,“花牌”胸口流出的那些煞气被吸进了佛珠做成的酒坛子里。 《无妄城恶鬼守则》第二条:取之不可无度,用之不得浪费。 煞气外泄,原本嚣张跋扈的“花牌”就像卸了气儿的气球一样瘪了下去,谢卞赶到的时候,铜钱剑底下的就只是一个花花绿绿的空皮囊了。 “怪吓人的,变回去。”谢卞看了空中四分五裂的胳膊腿儿,又是拳头又是狼的,少不得又要把赵猛吓坏了。 贪鬼得令,铜钱剑退回北方,血狼奔向东方,佛珠旋转着落在北方席悲的手中。 郝万收拾好自己的胳膊腿儿,拍拍胸脯确定四肢都牢固了,才往艾水身边飞去。 谢卞只是一会儿不在,这几个就要把天掀翻了,可怎么得了? “走的时候不是只交代你们拖时间了吗,怎么还动起手来了?胖子,把你衣服扣子扣上,狼都跑出来了……”范无救跟在谢卞后面上了高台,一路走一路数落,肠穿肚烂的死相被他形容的好像也就是露个肚皮那么大点儿的事儿一般。 赵猛竟然少见地没吓晕过去,因为他只顾着去看左右了:“左哥,你疼不疼?” 贪财鬼收起死相之前要先把铜钱剑插回去,赵猛赶上的正是左右拿着剑往自己胸口捅的时候,害怕都顾不上了。 左右隐去死相,抖抖肩膀,将自己的大金链子小手表重新穿戴好:“哥不疼。” 那一年,左右替老范办完事回地府,路过奈何桥,正巧看到桥墩子旁边靠着个颤抖的小鬼。 小鬼身形瘦弱,一哭一哆嗦,好像那个当年跟他身后走一步叫一声“左哥”的小叫花。 “傻不傻,鬼有什么疼的?”左右嘴上是嫌弃的话,说起来却总是笑盈盈的。 他做别人的左哥太久,照顾别人太久,到今日方知,也有弟弟是会心疼哥哥的。 安抚好了赵猛,左右才想起来还没回范大人的问话,赶忙朝东方抱拳:“回大人,不是故意要闹事,这玩意儿执意要牌局继续,我们一时半会儿拖不住牌就起了心思想拖着他,谁知……” 谁知一不小心把人捅死了,倒是无妄城恶鬼一贯的作风。 谢卞正好走到土墙中央,纸片一样的一张皮囊就落在他跟前。 “郝万,放他出来。”谢卞朝西边高墙上招呼。 刚刚自省室里满地的血污怕小希爸爸晕倒,谢卞又让郝万把他装到球里随身带着。 “好!”郝万从口袋里掏出来个拴着红绳的球,像玩悠悠球一样甩出去。 球甩到最远端,“啪嗒”一声裂开,棺材鬼从空中落下,谢卞扶了他一把,才让男人站稳。 谢卞指着地上的皮囊问他:“认认看,见过吗?” 小希爸爸围着纸皮一样的“花牌”来回转了三圈停下,挠着脑袋思考:“有印象,应该是见过的……” “花牌”身上花花绿绿的纹样激发了希大哥的回忆,他在脑袋挠破皮之前终于有了收获:“我想起来了,我和他应该一起打过麻将!” 麻将。 平安。 自省室里的是平安,牌局上的是麻将,平安和麻将是什么关系? 回姐和这些又是什么关系? 谢卞问完话,示意郝万又把人装回去,少一个在外面招摇的就少操一份儿心,用不着他了自然放球里看着最好。 “另一个棺材里的人抓到了吗?”谢卞问谭池。 他交代过两件事,一是拖时间,一是找人,这几个总不能一事无成吧? 但很可惜,久不到人间活动的他们还真的让无常大人失望了。 谭池话都不敢回了,“扑通”一声领着剩下几个一起抱拳。 没抓到。 也罢,不算是一无所获。 谢卞看了看地上的纸皮囊,叹了口气。 只是这玩意儿越看越碍眼,谢卞每看他一眼就想起他要在自己脑门上贴黄条的样子,捏起神火诀,要将这污秽连同土墙烧个一干二净。 诀成之前,谢卞先心虚地看了看老范,毕竟他刚答应范无救不随便和人玩命,就这么明目张胆地明知故犯,显然不太好。 果然,范无救什么都不说只是看着他笑,神情比他板着脸抡起镰刀砍小鬼的时候还瘆人。 谢卞撅了撅嘴,成了一半的神火又在掌心熄灭。 “过来。”范无救终于开口,招呼垂头丧气的谢卞到自己身边。 谢卞认命,鞭子搭过去,三两步去了东方。 谭池见他过来,赶紧知趣地和席悲挤到一块儿,将东方土墙让给老两位。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范无救应该不能把他怎么着。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谢卞越想越心虚,还是决定和范无救隔开一步的距离。 谁知道范无救突然一把扯过他的袖子,将这距离缩小到肩并肩,还要弯下腰在他耳边警告:“这里人多,回去再收拾你。” 回去……谢卞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希望这是个解不开的无穷煞。 “老大,和尚有情况!” 谭池刚在席悲面前站好,就发现了罗汉鬼的异样。 席悲双眼紧闭,口中经声不断,脸上却是一副痛苦的表情。 起先谭池以为是席悲一时间吸收了太多煞气没有完全化解的缘故,可凑近了去探才发现,贪杯鬼的体内有两股相撞的灵力在抗衡,一股是罗汉鬼前世的修为,另一股可想而知。 罗汉鬼的珠子没有化去煞力,“花牌”也并没有被他们轻而易举地消灭。 谭池话音刚落,席悲再也坚持不住,手上不断捻着的一串佛珠彻底绷开,煞气四散成烟,笼罩整座土城。 煞雾之中,隐有一高大身影在空中化形,尖利的哀嚎过后,黑影吐出四个字。 “牌局,继续!” -------------------- 作者有话要说: 胖子,和尚,小屁孩和漂亮姐姐。 第54章 雀神局(31) 谭池离席悲最近,眼疾手快扶住了将倒的席悲,把还没裂开的几颗珠子塞到他手里,再替人护住心脉,这才算保住了罗汉鬼。 如此大的阵仗,谢卞都有些意外了。 老范带出来的那几个,谭池在照顾席悲,左右刚出过力,艾水好歹是个女孩儿,谢卞看了一圈,竟然没一个舍得用的。 谢卞就是这时候发现自己添了心软的毛病的,他以前明明心狠果决不输范无救,怎么到了关键时刻优柔起来了? 范无救将铩虎镰握得死死的,谢卞贴着他站着能轻易察觉到无常大人的狠戾。 也罢,小跟班不行,就该老大出场了。 警神鞭绵延开来,尖端卷起电光,雷厉与铩虎镰的玄光交汇,一红一黑两股力量蓄势待发。 谢卞调整内息,还没来得及出手,却忽然有人出声打断了他。 “哥,我来!” 谢卞没想过,这时候出声的竟然是赵猛。 赵猛软柔的嗓音自黑雾北方传来,竟然带着些素日没有的果决与坚韧。 他是胆小鬼不错,但他有时候也是能对得起名字里的那个“猛”字的。 就比如在荒原上和红毛怪物岳长河决斗的时候,赵猛化为巨大黑影,保护了瑟瑟发抖的小女鬼。 他今天已经看见太多次左右将胸口剑拔来又插去的场面了,人的心口会疼,鬼的也会。 赵猛没有通天的本事,只能沿着土墙往东方摸过去,一边走一边向谢卞喊话:“哥,我可以的,我是你召出来的鬼,我和他们一样!” 关于无妄城的传言,左右说过一点。赵猛是在迫不及待地宣告自己的身份,他也愿意做谢卞座下的冲锋厉鬼。 谢卞看着不断搅动的黑雾,听着赵猛一次又一次的主动请命,眸色越来越深沉。 黑雾中央,黑影已经成形了,他自土城中央站起来,略一挥舞臂膀,手可通天。 “哥,你让我试一试,我可以的!” 赵猛仍旧在不停地请求,请求的话语终于激怒了觉醒的“花牌”。 黑影将一手握成拳头,使力砸向土墙,赵猛的眼前出现一道沟壑,泛着黑气的沟壑将北方和东方的麻将城墙隔离开来。 赵猛刚迈出去的一条腿被余波一震,脚下不稳结结实实摔了一跤,半个身子都探到了土堑边上。 赵猛小心翼翼地往后挪,手臂支撑地面借力起身,口中仍旧不停:“哥……我……可以!” 黑雾之中,巨大的鬼影又一次朝北方逼近,左右顾不上自己刚刚力竭的窘困,铜钱剑已经抽了一半。 拳头再次呼啸而来,目标就是赵猛。 谢卞低着头按下范无救出了一半的铩虎镰,手指抚在镰身上跳动像在弹奏什么乐器。 再一抬头,谢卞的瞳光已经红透。 许久没有现世的鬼咒从他口中念出,阴风四起,寂寥萧索。 而黑拳将落之际,北方城墙上忽然架起一只更强壮的胳膊,硬生生接了这一拳,威力生猛,反把黑雾里的煞影震倒了。 曾经保护过小女鬼的壮汉重现,赵猛在谢卞手下变成了巨力恶煞。 这是驭鬼之术。 无妄城厉鬼各有其能,已然雄霸一方,但在无妄城主的操控催发下,其威力更能有百倍千倍之大。 谢卞借着石阵召出赵猛,予他完身,而石阵本身就是鬼与鬼主缔结契约的象征。 赵猛此刻,就是谢卞座下恶煞。 “去吧。”谢卞抬眸,到底是给了赵猛这个机会。 恶煞从北方城墙上起来,飞身扑到中央,将那从黑雾中脱形的身影压住与其缠斗起来。 中间打得热闹,谢卞却没空管顾,先心虚地回头看了看范无救。 夜色无边,老范的长发被阴风吹起,他整个人就站在谢卞身后,负手背着铩虎镰,从谢卞念起鬼咒之时就再也没有什么动作,像一座风雨不动的石像,只是静静地看着面前的人。 …… 谢卞从前驭鬼的样子,范无救见过。 谢必安精通阵法,却不喜欢学那些他觉得华而不实的咒法,常常是范无救已经熟练掌握了,他连咒语有几个字都不知道,但有一种咒法他记得格外清楚。 那就是驭鬼咒。 这种咒法并没有写在老神仙送进无妄城的古籍里,是谢必安自己创的。 贪吃鬼到无妄城的时候一身桀骜。因为是狼养大的孩子,他天不怕地不怕,不过数日,就将谢必安好容易建立起来的无妄城安宁秩序搅和乱了。 旁的恶鬼来告状的时候,谢必安正被范无救盯着练习最简单的噤声咒。 “大人,贪吃他放狼咬鬼!” 谢必安一听,诀也不捏了咒也不练了。 这还得了,今天敢在他眼皮底下闹事,明天岂不是要到无妄城外翻天去了? 贪吃鬼拥着血糊糊的灵狼躺在屋顶上打盹儿,被咬得不成鬼样的倒霉鬼正在努力找自己没了影儿的左胳膊。 “下来。”谢必安那时候还不喜欢打打杀杀,警神鞭不知道扔到哪儿去了,只拿着一杆笔就去找贪吃算账。 贪吃鬼撸了一把血狼的脑袋:“不下。” 还没等谢必安有进一步动作,范无救忽然跳到贪吃鬼面前,一脚把他从屋顶上踹了下来。 老神仙要他们各司其职,无妄城里的恶鬼一向都是范无救去抓、谢必安来管的,范无救这是看贪吃惹了谢必安生气,才少见地在城中动了手。 贪吃滚落在地,血狼垫在他背后护着。 “为什么把狼放出来?”谢必安拿赏罚笔指着贪吃鬼的鼻子问。 贪吃鬼把脸上的血一抹,龇牙咧嘴吓唬人:“不为什么,狼饿了。” “吃了几个?”谢必安看着血狼的嘴角,那里满是黑气和血污。 贪吃站起身来,掰着指头算:“不多,也就一个,外加一条胳膊。” 角落里的那个四分五裂的小鬼凑齐了身上的其他部位,唯独找不到自己遗落的左胳膊,闻言便愣住了。 贪吃是谢必安亲手录入城中的第一只恶鬼,老神仙大考之期将至,他在无妄城犯了这样的错,谢必安不可能不罚他。 知道谢必安不喜欢动手,范无救扛着镰刀就要上,却被他一手拦下了。 “我再问你一遍,为什么?”谢必安发了狠,咬牙切齿也压制不住自己心底的怒气,范无救也是第一次知道,那素日看起来文文弱弱除了学咒法的时候发几句牢骚的少年,生起气来竟然是这个模样。 可惜贪吃鬼还不知道自己面临的是什么,他大仇得报全家死光无牵无挂,这无妄城就算能困住他也只是个摆设,谢必安自然也不会被他放在心上。贪吃鬼咬死了不打算交代。 就在范无救以为谢必安要允他去教训贪吃鬼的时候,角落里那找胳膊的小鬼忽然发出了尖利的叫声。 小鬼的脑袋前后翻转了一整圈,咧开嘴龇着没剩几颗的牙就往血狼身上冲。 从吓到哆嗦到发狠与狼搏斗,不过瞬息之间。 范无救就是这时候看见了谢必安发红的瞳孔,听见他口中念出的陌生咒语,知道谢必安有了驭鬼的能耐。 在谢必安的鬼咒催使下,那小鬼一口咬在了血狼的左前爪上,无论贪吃鬼和血狼怎么挣扎,就是不松口。 明明是城中最弱的那种看见无常大人的背影就要打三个哆嗦的小鬼,却能在谢必安的驱使下迸发出如此的力量,躲在暗处的鬼都看傻了眼。 直到生生撕下血狼腿间的一块肉,那小鬼才终于松开了嘴,惊慌失措地又甩着自己的独臂缩进角落。 谢必安停下口中咒语,盯着贪吃鬼:“外头街上,这样比你弱的小鬼不计其数,你可以随时放狼咬他们,我也可以随时让他们每个鬼都上来咬你一口,看谁先被吃完,可好?” 他说这话的时候,瞳孔里的血色尚未散去,是以平淡说出口的商量之言都带着威胁的意味。 蝼蚁虽小,犹能溃堤,三千小鬼加起来别说是一个贪吃鬼,就是十头血狼也啃得干净。 贪吃鬼终于低下了头,替他的血狼捂住了腿上的伤口。 “他说我没名没姓,是没娘养的。”贪吃鬼垂头丧气服了软,指着血狼肚子告那一只早被嚼碎了咽下去的小鬼的状。 无妄城里的鬼都知道,贪吃鬼的那头血狼就是他的母亲,却有不长眼的人撞到他脸上,也怪不得他会放狼咬人。 谢必安最终还是没有责罚贪吃鬼,无妄城本来就是个弱肉强食的地方,是他自以为是地想把这里整理出个秩序。 “收好你的狼,”谢必安拿着赏罚笔和范无救一起回去,走到院门处短暂地停了一停,“从今天起,你姓谭,叫谭池。” 贪吃鬼于是有了名字。 …… 范无救从回忆里挣扎出来,赵猛化身的恶煞已经把黑影揍到再也站不起来,谢卞嘴里念着咒,却是看都不看赵猛眼,只盯着他。 做都做了,谢卞却怕老范责怪他贸然出手。 “记起来就好。”范无救开口,并没有责备的意思,只是说了这样的一句话。原本他带贪鬼们过来就是打的这一号主意,既然谢卞已经想起来驭鬼的方法,以后也就多了一条不亲自搏命的路子。 他将掌心贴在小孩儿的额上,将自己的灵力再一次灌注给谢卞。 谢卞喜欢和人拼命,他就做小孩儿取之用之的灵力储备,无常大人把自己活成了一个随用随在的“灵力充电宝”。 老范越是这样,谢卞就越是心虚,老流氓不罚他,还听之任之地帮他,谢卞心里没底,口中的咒语却一句都没落下。 赵猛结束了博杀,将黑影的两臂死死压住之后看向谢卞,等待他哥的进一步指示。 谢卞只顾着盯他,注意不到赵猛,范无救只能贴心地指了指前面,示意谢卞先看赵猛。 “杀了吧。”谢卞轻轻开口,杀了这黑影,就能回去了,他还有许多的话没有问明白。 赵猛压制着鬼影,除魔这活计只能旁人来做,左右很愿意帮他一把,从北方城墙上飘落中央,边走边现出死相,当着赵猛的面又一次祭出了铜钱剑。 赵猛挪动身躯给贪财鬼让道,铜钱剑再一次悬到“花牌”脖子上,只待一声令下,便可破魔除煞。 “别杀他!” 谢卞还没下令,从东方的城镇里缓缓走出一个身影,抢在他前面高喊。 -------------------- 作者有话要说: 谢卞:真的有很厌学 第55章 雀神局(32) 那带着急切的声音,谢卞无比熟悉。 谢卞每一次回家,这声音就从厨房里传来,要他先洗手,问他吃什么。 回姐是除了老范以外,陪他最久的人。 最开始的时候,谢卞还没有被允许出门上学,一个人无聊地呆在小别墅里,是回姐每天买完菜回家偷偷摸摸还要给他塞一个便利店找零给的棒棒糖。 后来谢卞去上学,偶尔考得好了,回姐比老范都高兴,对着他的成绩单拍来拍去天天看,张口闭口就是“我们安安最棒了”夸个不停。 我们安安…… 谢卞从前以为回姐这么叫自己是因为老范没有给他登记成功的本名,现在回想方明白,“安安”这两个字的关怀里,还带着平安的份儿。 回姐的小孩儿,那个活到现在该和他一般大小的孩子,平安。 谢卞闻言回头,回姐就站在天光与暮色交际的地方朝他挥了挥手,把那个叫了不知多少遍的称呼再次叫出口:“安安。” 赵猛做的汤好喝,但不会像眼前这个妇人一样,明明知道他不喜欢,还要把胡萝卜煮进汤里,美其名曰有营养。 她絮叨多言,却陪了谢卞好多年。 谢卞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会在煞境里遇到她。 他甚至都不知道,回姐的真名叫什么。 “安安,别杀他。”回姐终于走到了土墙之下,仰头看着谢卞,一副央告的神情。 谢卞出鞭,轻轻把她卷到高墙之上,托着她瘦干的小臂扶了一把,待回姐站稳,才向底下的赵猛几人发令:“你们先回去。” 左右背过赵猛收剑,隐去死相。 赵猛不敢轻易撒手,再次看向谢卞,确定了他哥的命令无误之后,才小心翼翼地放开了手下的黑影。 “郑鸿,我在这儿。”回姐缓缓走到墙边,居高临下地对着城下还在挣扎的黑影呼喊。 站不起身的黑影彻底倒下,浓似烟云的煞气开始有了散开的趋势。 在谭池的照看下,席悲也恢复了精神,重新祭起佛珠,将漫天煞气收入囊中,重新化为己用。 巨大的黑影崩散,煞气之中逐渐显现出一个男人的身影。 男人站起身来望向东方,谢卞这才看清楚他的脸,就是那个讨人烦穿得花里胡哨的NPC荷官的样子。 他在这个煞境里,做了很久的荷官,迎来送往,不知道困住了多少人。 “郑鸿。”回姐又叫了他一声。 那叫郑鸿的男人终于有了苏醒的迹象,无神的双眼重新染上生气。 “我……” 挣扎几次,郑鸿终于说出了一个字,声音还是那个播报的声音,但已经不是死气沉沉的语气。 “我怎么在这儿……” 郑鸿蹲下身子抱着头缩成一团,痛苦地回想着,似乎并不记得发生了什么。 回姐看郑鸿的眼神里也满是痛苦和折磨,谢卞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去问。 操劳许久的妇人沉默半天以后,终于开口。 “谢谢你们,安安,范先生。” 每次范无救发工资给她,回姐就会兴高采烈地说说上十几遍“谢谢范先生”,作为一个保姆,她是尽职的。 “这是我的丈夫,郑鸿,”回姐指着墙下痛苦的男人向谢卞和范无救解释,“九年前,我儿子去世,他就疯了。” …… 回姐的原名叫做回玉容,嫁给郑鸿的第二年怀了平安。 这孩子来得十分不容易,回姐怀他还没足月的时候,遭了车祸要早产。 那是一辆超载严重的卡车,一起过马路的好心人拉她一把惊险躲过,可回姐受了惊吓,当场就被送进了镇上的医院。 郑鸿在外地工作,等他赶回来的时候,回姐已经进了手术室。 整整一夜,孩子终于生下来,郑鸿给这个得来不易的孩子取名叫平安,郑平安。 可惜的是,因为臀位难产,平安患有先天性的髋关节脱位,走起路来像小鸭子一样摇摇晃晃。 郑鸿就把外面的工作辞掉,回到镇上生活,照顾回姐母子二人。 两人拼命挣看病钱的同时,还会就到处去替孩子拜神求福,不求腾达,但求平安。 但天不遂人愿,大约菩萨也不肯渡。 郑平安除了腿脚不便,其实和普通的孩子无二,一样聪颖讨人喜欢,还有自己的好朋友。 小希是他们同小区的孩子,和平安又在一个幼儿园,小希不嫌弃平安,平安也喜欢和小希一起玩,两个孩子要好地不得了。 两人上了小学,小希常常来平安家里一起做作业。小希最后一次过来的时候,郑鸿有事要忙,就把两个小孩儿自己放家里玩儿。 不知道哪儿跑来一只猫,在窗户外面叫了两天,郑鸿和回姐工作忙都没当回事,平安兴致勃勃地指给小希看,窗户外面有一只猫。两个小孩儿趴在窗户边上看,郑鸿也只是嘱咐了两句要他们别忘了写作业,就火急火燎地下楼去了。 小镇上的娱乐少,人们闲下来就打打麻将,郑鸿偶尔也会摸两把,平安还郑重其事地许过生日愿望,要给爸爸建一个很豪华的麻将馆,郑鸿被童心逗乐抱着他亲了又亲。 郑鸿忙完了准备回家,在小区的棋牌室门口看到了小希爸爸他们三缺一,小希爸爸盛情邀请,他一时心痒坐下来打起了麻将。谁知道越赢越起劲,逐渐忘了家里还有两个孩子的事情。 天快黑的时候,小希做完了作业背着书包回家,平安仍然不放心窗户外面那只猫。 冬天了,小猫冻得直打哆嗦,也不知道饿了多久连“喵喵”叫的声音都弱了下去。 猫就趴在空调室外机的平台上,平安觉得只要自己一伸手就能够到它。 平安踩着凳子把手伸出去,身子探了一半,他连走路都不稳,做这样的动作更是难上加难。 于是郑鸿过足了瘾准备起身回家的时候,就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从六楼跌落。 …… 回姐说着说着忍不住哭起来,眼泪在脸上肆意纵横,当着谢卞的面她又不想失态,一边抽泣一边擦泪,窘迫又无措。 “打那以后,他就疯了。”回姐看向自己已经疯魔的丈夫,回忆着不愿再想起的过去。 郑平安的死对两个人来说都是一个巨大的打击。 郑鸿疯了,看见别人打麻将就去掀摊子,不知挨了多少骂。 回姐白天要工作,晚上回家还要照顾随时可能发疯砸东西的郑鸿。 回姐后来实在忍受不了,将郑鸿交与家人照顾,收拾东西远赴他乡,碰巧遇到正在找保姆照顾小孩儿起居的范无救。 回姐看着谢卞心想:要是我的平安还在,也该是这么大了。 平安,安安,叫着叫着,回姐就分不清了,就好像是她看着她的平安一天天长大。 “上个月,我向范先生请假回家,因为我丈夫去世了。”回姐擦干净眼角的泪,止不住地看向谢卞,这个由她照看了四五年的孩子。 疯了九年以后,郑鸿终于在睡梦中去世,回姐怕雇主嫌弃她的家事不肯让她再照顾谢卞,就把真实的原因瞒下了,只说是家里有事,忙完就回来。 可回姐到了镇上才发现这里这里被阴云笼罩,包括小希爸爸在内和郑鸿一起打过麻将的人都陷入了昏迷。 郑鸿死后结成了煞,他把平安的死归结于自己没及时回家,归结于麻将,所以牵连了那么几十号木头人,要他们一个一个的都封进棺材埋进土里给平安陪葬。 “那你……”谢卞看着回姐,他起先看到小别墅的陈设的时候,还以为死去的是回姐,到如今听完了才发现,煞主是郑鸿。 那回姐又是怎么进来的,回姐也死了吗,还是回姐也是被郑鸿拉扯进来的? “是小希。” “小希现在已经是个和你一样大的姑娘了,她先找上的我,说是她爸爸和好几个叔叔阿姨都昏迷了,她怀疑和当年的事情有关。”回姐知道他是问自己进来的契机,一五一十地交待着。 可小希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儿,她怎么知道这是煞,又怎么知道如何引人进来? 回姐不等谢卞问,继续解释:“小希给我看了她妈妈组上传下来的一副画像,她说他们的祖先曾经遇到过类似的事情,是画像上的两个人救了他们。” 这已经不是最早的那副画,他们祖辈不知道描摹誊画了多少次,细节处早已失真。可回姐打开卷轴,还是认出了画里白衣黑袍的两个少年。 白衣少年温润若水,和谢卞生着一样的容貌。 而那黑袍少年骨相凛冽,回姐还是一眼就看出了他和雇主范先生的相似之处。 “我打了电话给范先生,是他教我的。”回姐说。 她就是那个躲进棺材里得救了又逃出去的人,是那个暗中跟着保护谢卞的人。 老范从一开始就不是纯粹地玩麻将游戏,左右的一句话只不是提点了他把这么多人一起弄进煞里的方法。 谢卞到此刻才惊觉,自己又被范无救哄了一回。 老范自知理亏,哑然一笑并不说话。 郑鸿仍然疯疯癫癫地抱着头一副痛苦的样子,回姐刚刚的阻拦是对的,郑鸿才是这个煞的主人,不能杀。 那煞魔呢? 老范指了指脚底下的麻将城墙,这才是郑鸿的恐惧所在。 他在内疚于当年被小希爸爸留下多打了两把麻将将安安独自丢在家里,那么麻将就是他的心魔。 所以假托安安许下的那个豪华麻将馆的愿望,建起一个巨大的麻将局,困住别人,也困住自己。 天字局,就是那个煞魔。 谢卞看了一眼老范剩下的牌,早就听牌了。只差一张就是大获全胜。 要继续打下去吗? 谢卞回想着,从一开始这牌就来得格外的好,不是碰就是杠,杠了牌的还都被拉进了土门之后受苦。 或许,赢牌并不是解局的方法。 趁着赵猛还没恢复回本身,谢卞再一次念起鬼咒。 没了黑雾笼罩的麻将城中,回荡着谢卞的指示。 “拆!” --------------------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篇章马上就结束啦 第56章 雀神局(33) 他要他的恶鬼们把脚下这座土城拆个一干二净。 赢了牌的被抓进棺材里陪葬,杠了牌的被抓进土门里受苦。 郑鸿当年就是手气太好,连赢数把上了头忘记回家,才叫平安失足从窗台上跌落。 谢卞令下,赵猛第一个忙活起来,不过数拳,就将北方土墙砸了个一干二净,左右帮着他斩断最后一节土墙和其他两边的关联之后,北方的高大土门终于轰塌。 伫立南方的谭池和席悲也同时有了动作,罗汉拳和血狼一起奔袭,同样也是毁天灭地的动静。 南北两方的恶鬼拆完了,又去帮艾水的忙,赵猛托着艾水和郝万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才投入到拆墙的队伍里。 如此一来,就剩谢卞和范无救脚下的东方土墙了。 只要谢卞动手,煞境就会分崩离析,被困的人也会出去,但回姐也再不会见到死去的郑鸿了。 “有什么话想说的,我送你过去。”谢卞想给这个照顾和陪伴了自己许多年的妇人一个告别的机会,携着她从土墙上飘落,走到郑鸿的面前。 曾经同床共枕的男人再次近在咫尺,回姐终于忍不住情绪崩溃。 “郑鸿,你不知道我有多恨你!但凡那天你留在家里,平安就不会,不会……” 回姐话没说完,眼泪又开始肆意纵横:“可我同样也恨我自己,为什么,为什么我们要把平安丢在家里,挣钱看病,我们不都是为了他吗,为什么……平安明明很听话的……” 平安懂事又乖巧,因为在学校会被叫小鸭子才不喜欢上学,可他们为了让平安像个正常孩子,还是一次一次地送他去学校。 平安七岁的时候许下生日愿望,不是为自己要一个玩具,不是为自己求一顿大餐,是梦想建一座豪华的麻将城给他一直在劳累的爸爸。 郑鸿听见了回姐的哭声,终于从混沌里抬起头,喃喃呓语:“是我不好,我不应该困住平安的……” 谢卞对他这句话本能地警惕,可郑鸿已经疯了,问也问不出什么,谢卞直觉地想起在不肯渡菩萨的山上,松林里结着的那个阵法。 煞境里的血阵已经被他毁了,那现实里难道也有这么一个阵法吗,郑鸿为什么要困住平安。平安又被困在哪里呢? 四方恶鬼向中央汇合,跟在谢卞身后等待拆毁最后一道城墙的命令,就连范无救也从高墙上下来,走到了谢卞身边。 夫妇两人抱在一起痛哭,老范的指节悄悄攀上谢卞的肩头,轻拍安抚着。 从镇上回来以后,他没有再出一次手,却站在谢卞身后做小孩儿无声的护盾。 谢卞的性子,总是要和人拼命的,他拦不住,护着就好了。 黄卫国的死已经给了谢卞足够大的触动,回姐又是陪在他身边很多年的人,谢卞走这一遭,更是感同身受。 “回去吧。”待郑鸿和回姐冷静下来以后,谢卞吩咐郝万把棺材鬼再一次放出来。 那个给平安做了很多纸娃娃的女孩儿,一定也在等她的爸爸。 只要拆了东面的那一面城墙,煞境里的一切虚无就会崩溃,被困了许久的人们就能找到回去的路,小希能见到爸爸,郑鸿也可以离开,回姐就能回到范宅了。 谢卞一边想,领着他的恶鬼们朝东面走去。 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越走越远,回姐痛哭流涕,闭上眼高喊起来。 “平安!” 平安,不是安安。 听见她的呼喊,谢卞还没反应,先回过头来的是郝万。 …… 郝万是范无救带回无妄城的最后一只鬼。 别的鬼都是被缚灵索捆着过来的,只有郝万是躺在老范怀里被抱回来的。 郝万进到城里的时候,四肢都已经移位,脸上也不成样子,是谢必安用灵力为引替他缝好了四肢,还把残疾的两条腿也给修整完好了,因为不知道他本来的样子,索性就照着年画描了张极可爱的娃娃脸。 范无救说是在奈何桥下捡到的他,看样子是摔死的,只是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困着,总也投不了胎,小孩儿很乖,但架不住一会儿掉胳膊一会儿掉脑袋的瘆人得慌,孟婆看不过去了,叫他抱回来的。 “你以后就叫郝万了,我叫谢必安,你可以叫我小谢哥哥,记住了吗?”谢必安替他缝好残肢换上干净衣衫,留他在了无妄城里做了年纪最小的恶鬼。 郝万,这只小鬼的鬼号最名不副实,唤作贪玩。 …… 回姐跌跌撞撞地跑来,一把将郝万拥进怀里。 哪怕面目全非,哪怕目睹了郝万杀人的过程,她还是能认出,这个就是她最宝贝的平安。 郝万艰难开口,好像想起了什么:“平安……我是平安,我叫,郑平安。” “小谢哥哥,我有名字,我叫郑平安。”郝万想起来名字以后的第一反应竟然是回头看谢卞,向他分享自己的喜悦。 这结果是谢卞没想过的,他只能蹲下来摸摸郝万的脑袋:“好,你叫平安。” 前世陪着谢必安作恶无数的小厉鬼,竟然就是这辈子陪着谢卞照顾她起居的保姆回姐的孩子。 所以范谢二人合力都犯难的小棺材有了郝万的加入才被轻易打开,所以只有郝万才能助贪鬼们剿杀郑鸿所化的心魔“花牌”。 “平安……平安!我的平安!”郑鸿突然不疯了,也奔着郝万跑过来,夫妇两个人一起抱着他哭。 平安已经做了许多年的郝万,看见父母哭,已经分不清是该替他们擦去眼泪还是该扭断禁锢自己的这两个人的脖子,只能迷茫地盯着谢卞看。 谢卞把郑鸿从郝万身前推开,又劝说回姐松手,然后把贪玩鬼拉在身后护着:“既然爱他,又为什么不许他投胎?” 郝万在奈何桥的遭遇,只能是他在人间的父母搞得鬼。 郑鸿又把脑袋抱起来哭:“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啊……算命的人只说在松林里结阵,能让平安的阴寿撑到下一次投胎到我们家……” 松林里的阵法真实存在,偷人阳寿,续的是平安的阴寿,他们想让平安再次回到自己身边,又一直没要上孩子,所以平安才在奈何桥流落了那么久无法投胎,然后被范无救抱回无妄城。 谢卞不知道该说他们愚蠢还是自私,想了想把选择的机会留给了郝万。 “小谢哥哥问你,你想跟他们回去吗?”再投一次胎,再做一次郑平安。 这个问题的假设其实根本不存在,郑鸿已经死了,郝万就算再怎么投胎也变不回郑平安,谢卞这么问,只不过是记着回姐的恩情。 郝万看看眼前陌生的父母,又看了看小谢哥哥和牵着小谢哥哥的范大人,歪着脑袋想了半天:“我想跟着池叔他们。” 谭池他们陪伴郝万的时间,比郑鸿夫妇陪伴郑平安的时间还要长。 谢卞摸了摸他的脑袋,对着郑鸿开口:“你们这辈子的缘已经尽了,你老老实实出去,除了平安,小希和其他孩子也在等他们的父母回家,不要再执迷不悟了。” 至于回姐,她把谢卞当成平安照顾了这么多年,应该想明白她的平安已经不在了。 郝万撒开谢卞的手,跑到谭池和艾水中间,一手牵着一个,跟着他的池叔和水姐姐大步朝东方走去。 回姐失神坐在地上,范无救看了半晌还是没忍住开了口:“你想的话,随时回来。” 老范并非可怜回姐,只是怕谢卞心有挂碍,谢卞表现得不近人情,心里却是比谁都在意的。 谢卞笑了笑:“没事的,我是谢卞。” 不是谢必安,也不是郑平安,是少年谢卞。 六鬼同出,阵仗大得惊人,速度也快得惊人,谢卞再回头,东方遮天蔽日的土墙已经不见。 云层之后乍破的天光又一回洒落在小镇上,这个早晨,应该有很多人能从噩梦里醒来,拥抱他们在床前等待许久的孩子。 …… 赵猛睁眼看,自己煮了一半的汤果然好好地架在炉子上,只是火被人熄了汤都凉透了,也不知放了多久,看来饭要重新做了。 “哥,你想吃什么?” 赵猛扯着嗓子喊,怕谢卞听不见又“噔噔噔”地往楼上跑,上到一半恰好碰见范无救从屋里出来。 范无救整理着袖口的扣子,心情似乎很好:“喊什么呢,你哥累坏了让他歇会儿,别打扰他自己看着做吧——对了,问你左哥来不来吃饭,来了先别上楼。” 他们已经在煞境里忙活好几天了,谢卞又总是做一些超出自己所能的事情,不累才怪。 只是这“累坏了”三个字从范无救嘴里说出来似乎稍微带着些暧昧的意味,赵猛想起来范大人和他哥牵在一起的两只手,心里总觉得有些郁闷,类似于阿轩谈恋爱时候的那种感觉,感觉像是好白菜被猪拱了。 “还愣着干嘛呢,你心里想什么我可能听见啊!”范无救站在楼梯上方瞪赵猛。 这小鬼,好容易对他柔声细语一次还腹诽起自己来了,难道他最近很平易近人吗?范无救想不明白。 赵猛一听撒丫子就往回跑,这要是被范大人知道他心里“好白菜和猪”的想法,左右来了都救不了他。 把麻烦小鬼吓唬走了,范无救也没有回房的打算,径直朝谢卞的房门走去。 “开门,算账的来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好耶! 第57章 雀神局(34) 范无救等了半天也没看见门开,觉得谢卞是又长本事更不听话了,想“咣当”一脚把门踹开的时候,里面突然开了条门缝。 “我刚洗完澡,你等一下。”谢卞湿漉漉的脑袋出现在门缝里,说完又把门碰上了。 还能怎么办,老实等吧!无常大人瘪瘪嘴倚着门摆弄起手机来。 【回姐】:【图片】 【回姐】:小希的爸爸已经醒了,老郑走了以后家里还有些事情没处理干净,最近应该回不去了,替我向安安说声抱歉。 【回姐】:谢谢范先生。 回姐发来的照片里,高中年纪的女孩儿坐在床头扶着一个明显比煞境里老上几岁的男人吃东西,父女两人脸上都是高兴的泪水。 这个男人,不记得自己的姓名,不记得发生了什么,却记得女儿爱干净房间不能乱。 范无救将照片保存下来,谢卞应该会想看到的。 【Redemption】:回姐,小希家的那张画像你有照片吗,发来我看看。 老范刚发完消息,谢卞的房门再次打开了,这回缝里没有挤出来湿漉漉的脑袋,但门也没有再合上的意思,这是让他进去了。 范无救拽拽衬衫领子,长腿一跨挤进去,反手就替人把门锁上了。 “在家里都不忘锁门,你这是防我呢!”范无救一进门就把谢卞捞进怀里禁锢着,张口就是倒打一耙。 他只顾着整理袖口,这么一动作胸口的扣子又不听话了,衬衫底下白花花的胸脯就晃在谢卞眼前。范无救杀魔斩鬼的没闲过,早几年还学人去健身,身上没一丁点赘肉不说,健硕的肌肉隔在衬衫底下若隐若现的,着实把谢卞烫得眼睛不知道往哪儿看了。 谢卞没想到老流氓一进来就原形毕露,被抱了个措手不及,红着脸想躲:“没有。” 他不是防老范,他是警惕惯了,连进自省室都会锁门,在家里洗澡的时候锁上门怎么了? 怕老范久等,谢卞头发都没吹就去开门了,这会儿还带着些水汽的脑袋在范无救身前拱来拱去,棉质睡衣领口微敞,细长的脖颈透着粉红,无常大人又一次咽了咽口水。 范无救松开脸羞到不行的谢卞,取下浴室搭着的干毛巾,坐在床头朝谢卞招手:“过来。” 谢卞的屋里到处都是白色,只有窗帘是深蓝色,去掉衬布,外头一层还带着细小的孔洞,若是白日里拉上,阳光从空洞里透过来,星星点点的像夜空。 星光落了一半在范无救肩上,谢卞看直了眼,直到老范再一次招呼他才晃过神来。 干燥的毛巾从耳廓擦过,谢卞整个脑袋都被包在范无救的掌心之下。 老流氓细致地擦着小孩儿每一缕头发上的水汽,专注到仿佛在做什么神圣的事情。 “可以了……”煎熬了半晌,谢卞终于扛不住范无救灼人的目光,小声地开口抗议。 范无救揉揉他的脑袋,确保都擦干了才把毛巾放回去。 老范走回来的时候,谢卞就坐在床沿上低着头,脸红得像柿子一样。 “脸怎么那么红?” 明明急着和别人说的是谢卞,现在这副样子搞得好像他欺负人一样,范无救前脚刚被赵猛腹诽完,又想起这回事。 “屋里有点热,我去关一下空调。” 谢卞将自己的脸红归结于室内温度,起身从范无救身边过,一下就被人抓住了胳膊压在床上。 “我身上凉,靠着吧,”范无救不动作,就把身体支着看谢卞,“刚刚在煞里,怎么说的?” 谢卞召神火的时候,范无救没和他讲道理,只说是人多,出来再算账。 这不就算账来了? 知道谢卞说不出什么来,老范索性继续逼问他:“小谢哥哥说该怎么罚?” 无论是长相上的年龄,抑或是真实的年龄,谢卞都比范无救小太多。范无救下地狱比谢卞早两千年,到人间又比谢卞早十年,这声“小谢哥哥”怎么算都不应该。 但老流氓偏偏要叫,叫得谢卞脸发红心发烫,闭上眼也躲不过去,索性直接自暴自弃,朝范无救嘴上啃去。 早罚晚罚都是罚,还不如自投罗网。 范无救很满意谢卞能有这样的觉悟,奸计得逞,自然是求仁得仁地把小孩儿按着亲了回去。 老流氓先是只用舌尖绕着谢卞的嘴唇转,浅尝辄止,察觉到谢卞想躲的意思,又把小孩儿的爪子捞到自己胸前挂着,谢卞碰到触感明显的肌肉吓得要缩手,范无救就趁虚而入卷着他的舌头纠缠。 老范的手又探进睡衣里,伸到他腰后托着揉按,谢卞心里和身上都酥酥麻麻,心想老流氓果然是老流氓,再来些新花样他是真的招架不住了。 谢卞嘴里的那点暖意都被人卷去了,喘不过气的时候又攥着拳在范无救腰窝上敲了敲抗议,老流氓这才餍足地放开他。 “还不够。” “什么?”谢卞以为他还要亲,赶紧在床上滚了一圈要逃出他的怀抱。 谁知刚转个脑袋就被人发现了意图拽了回来,范无救这回抱得更结实了,不光抱还要摸,大手在谢卞的脑袋顶上不住地摩挲。 “嘶——”谢卞吃痛叫喊起来,这才发现老范不知何时从他耳后揪下了一根头发,捏着在他面前晃悠,“你拔我头发干嘛!” 谢卞捂着脑袋抗议,老范的神色却忽然正经起来:“惩罚。” “什么?” “以后你要是再不把自己当回事,我就拔你身上的毛,这回是脑袋上的,下回就是身上的。知道你身上哪里有毛吗?你的小细胳膊底下,你的大腿根上……还有其他我一说起来你就会脸红的地方,犯一次,拔一次,谢必安,我说到做到!” 他把话说了一半,谢卞已经羞得睁不开眼了。 老范没打过谢卞,以前觉得以小孩儿的薄脸皮,他耍耍流氓就能让人长记性,可他低估了谢卞甘之如饴的喜欢,为今之计,只能再想憋坏的方法。 除了嘴和手还有偶尔的搂搂腰,身上其他地方都没被碰过,可范无救这么一说,谢卞就不敢想下去了。 “不许不当回事,不然我现在就示范给你看!”范无救在谢卞脑袋上弹了个栗子,手作势要往下探,一把被谢卞抓住了。 谢卞咬着嘴唇妥协:“知道了,记下了……” 老范咧嘴一笑,在吓唬小孩儿这方面,他还是很有心得的。 被他吓唬的小孩儿一边妥协一边往外挪:“屋里太热了……” 谁知又被范无救伸手捞了回来贴在身边。 无常大人带着地狱里来的寒气,身上比谁都凉快,谢卞说热,他还不得赶紧抱着给人降温。 这还是冬天,要是夏天在家,谢卞天天赖在他身边,范无救光是一想就能美死。 无常大人美梦做到一半,扔在一边的手机突然不知趣地响了,有新消息进来。 谢卞抢先他一步拿起手机,范无救竟然连锁都没有上,他一碰就打开了。 赵猛的声音从手机里传来:“那个,那个,饭我已经做好了,大人你们要是……要是结束了可以下来吃饭。” 什么叫“结束”,结束什么?上下楼的功夫还要打电话,是怕看见点儿什么?谢卞脸色阴暗,气于赵猛这突飞猛进的脑补能力。 “结束了结束了,下去吃饭!”范无救在谢卞脸上吧唧来了一口,撑着手要起身。 回姐的消息就是这个时候发来的,谢卞还拿着范无救的手机,刚巧就看到了回姐发来的图片。 那是一副被装裱得很好的画像,画像里有两个年轻人对望,一个黑袍阴翳,一个白衣清明。 范无救手里提着灯笼,笑如春风,谢必安站在他身旁,举起一根糖葫芦,小心翼翼视如珍宝。 少年人的眼睛里有灯火,有星河,还有无尽的爱意。 回姐说过,小希的母亲老家那一脉祖上曾有人受过这两位神人的帮助,留了画像纪念,一幅一幅誊画至今。 谢卞将回姐发来的图片转给自己,然后将手机交还给老范,蹦跳着起身下楼吃饭。 …… 赵猛劫后重生,做了一大桌子的菜,到吃饭的时候按吩咐把左右也叫来了。 贪财鬼要来,那几个已经和谢卞相认的家伙也跟着,范宅那夸张的大餐桌终于有一天坐满了。 范无救坐在最前面挨着谢卞准备开饭,小孩儿突然正色开口:“你今天可以少喝一点。” 很多年前,老范是真的喜欢喝酒的,隔壁一杯就倒的小杨家里的老怪物提防他跟什么似的。 忽然有一天,范无救就不肯再喝了,拿酒上楼也只是为了掩人耳目。 谢卞有一年期末考试,正赶上山君杨捷研究生毕业,他家老怪物张罗了一场盛大的毕业宴席,老范去吃酒,喝多了回家倒头就睡。考完试出学校的谢卞没等到人接,身上也没带钱,自己走了三个小时回家。 谢卞整整一个月没和他说话,范无救悔不当初,偷偷把酒戒了。 “那你去拿酒给我,今天喝什么听你的。”范无救得了便宜还卖乖,支使起谢卞来。 谢卞正是心情好的时候,真的起身去替他挑酒,左右也馋范大人酒柜里的好酒很长时间了,跟过去指指点点。 最后俩人抱回来一个红坛子,里头装的是花雕酒。 这酒不算名贵,可以说是范无救的酒柜里最不值钱的一个了。 早些年,范无救在绍兴那边冒充江湖道人解过一个富庶人家的夭折女孩子的煞,那家人感念他的恩情就将女儿出生时候埋下的酒送他了。女孩出生时埋的酒,出嫁的时候喝叫女儿红,女儿若是夭折,就是花雕。 人家女儿已经没了,留着酒也没什么用,老范贪杯,也就收下了。 谁知这故事后来还被谢卞知道了,范无救忐忑了几天主动交代,小孩儿就只是面无表情的“哦”了一声。 “怎么想起来喝这个了?”范无救开口问,怕他是翻旧账。 谢卞歪着脑袋:“不行吗?” 行,当然行了,喝人家小女鬼的花雕酒有什么不行的。 “你说了算,就喝这个。冬天酒冷,拿进去让赵猛加两颗梅子热一热,郝万也可以尝尝。” 范无救接过酒坛子递给赵猛,谁知自己不知不觉又撞枪口了。 谢卞盯着酒坛子幽怨开口:“你好像喝花雕酒很有心得。” 怕不是喝了许多小女鬼离世以后送的花雕,活人喝了倒没什么,但范无救是鬼王,要是想和小女鬼再续前缘也不是不可以。 范无救服软,捏捏他的胳膊把谢卞拽到身边坐下:“我哪儿敢有心得啊,谢大人这话可真是冤煞我也!” 他把谢卞哄好了,赵猛也端着热好的酒出来给大家都添上了。 除了罗汉鬼席悲,旁的几个都多少喝了些,赵猛更是喝着喝着红了眼眶,非要举杯敬范无救和谢卞。 “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百年好合、早生贵子也不太合适……我干了!” 赵猛闷头饮下带着梅子香味的热酒,回头抱着左右“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好像他哥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似的。 剩下谢卞,脸上红一道白一道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饭吃完了,左右主动请缨收拾残局,要两位大人先回去休息,扭头就把不争气的赵猛拎起来说了一顿:“怎么什么都往外说,没见小谢大人脸都红了吗!” …… 范无救把人送回房间以后抱在怀里来了个缠着酒气的深吻之后转身要出去,谢卞又把他叫住了。 谢卞盘着腿坐在床上,歪头问了老范一个问题:“范无救,我们后来去过人间吗?” -------------------- 作者有话要说: 开假车(不是) 热烈庆祝《雀神局》杀青成功! 我最近一直在忙论文的事情,新篇章没存多少,只能写一点放一点了。 评论马上就突破100了,好激动! ==================== # 四时魇 ==================== 第58章 四时魇(1) 到了三月十七,老神仙竟然真的不在地府。 人间传闻,三月十七是上古碣石山君为了化解千万年前的那场大浩劫身殉大荒的日子,因此在这一天,所有人都会去祭拜山君以谢恩德。 谢必安人都走到城门口了,依旧不敢出城去,扶着牌坊柱子问范无救:“你确定老神仙今天不在?” 老神仙其实就是沧海水君,传说千万年前曾和碣石山君有过一段情谊,山君的忌日他去缅怀不在地府其实也正常,可谢必安还是害怕。 毕竟水君亲口说过,进了城就不许出去了。 “哎呀,你管他呢,老东西能去怀念媳妇儿,我就不能领着你出去逛逛吗?”范无救拉着谢必安就往外走。 山君怀念爱人和范无救带自己出去玩有什么联系,谢必安想不明白。 这么一晃神,他已经被范无救拉着一只脚踏出城外,想回头也晚了。 “走啦,请你吃糖葫芦,管够!” …… 范无救把人带出来玩,谢必安把架势搞得像偷情一样,避开老神仙避开判官不说,还得乔装打扮。 “我们这样真的不会被人认出来吗?”谢必安头上戴着幕篱,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地才敢在人间露头,范无救已经大摇大摆地走出老远了。 黑袍少年跑回来,一把掀开谢必安的幕篱,拉着人一起大摇大摆:“人间的鬼画符丑得要命,除了我谁知道你长什么样,别戴了,好好晒晒太阳。” 人间的阳光照在脸上,温暖又舒服,谢必安终于放弃自己把幕篱捡回来的想法,老老实实跟着范无救往前走。 从碣石山下十里的地方开始街市上就满是人了,两人艰难地在人群里穿梭,走也走不动,后来就索性哪儿人多往哪儿钻,憋疯了的地府少年好容易出来透透气儿,当然要玩个痛快。 范无救不是背信弃义之人,说了请人吃糖葫芦就真的请。 他把卖糖葫芦的老汉背着的草垛都一并买了下来,大摇大摆的举着跟在谢必安身旁,谢必安要吃多少都有。 管够。 但谢必安没有他这样吊儿郎当的架势和厚到无人能比的脸皮,只拿着一小串糖葫芦小口小口地品着,极为斯文,顶多吃得高兴了朝范无救微微一笑以示谢意。 他这边心怀感恩,谁知道范无救突然不正经起来,趁他不注意把糖葫芦上最后一颗果子连着签子一块叼走了。 “你……还有那么多,干嘛吃我的!”谢必安失了糖葫芦只能砸吧着嘴怪范无救。 可范无救哪儿有知错的时候,扔了签子轻佻地朝他脸上抹去,拭去嘴角沾上的糖渍:“你吃过的果子甜些!” 他说完举着草垛就跑,逗得谢必安也放形起来追逐,扎得不牢固的糖葫芦哗啦啦从草垛上往下落,正好砸在嘴馋的小孩手里。 出来玩一趟,就应该这样高高兴兴地才对嘛,范无救回头看白衣少年面色微嗔,袖袍随着动作飞舞,是在无妄城不曾见过的自在模样,心里欢喜得很。 “好了好了,别追了,我认输。”范无救跑累了才停下,把光秃秃的草垛一扔,坐在街边休息。 谢必安也停下来喘息,当头给了范无救一个栗子,算是象征性地报仇了。 他紧挨着范无救坐下,和范无救一笑泯恩仇。岂料范无救并非轻易老实之辈,腿上跑不动了嘴上还不饶人。 “我说小谢公子,我刚刚可是调戏于你,你要报仇也得是调戏回来,摸一把、亲一下都行,怎么还打人呢?”范无救捂着脑袋嗷嗷叫装疼,只有谢必安知道他刚刚那一下压根没使劲儿。 他越说越夸张,还真把半边脸贴到谢必安跟前,等着人“摸一把亲一下”,谢必安脸皮薄,只能小声说着“胡闹”羞怯地把他推开。 小谢公子推人的时候,手碰到了范无救的脸,于是又被人抓着不放:“小谢公子又欺负人!” “别说了,你怎么这么……”谢必安的脸皮薄到连指责的话都说不清楚。 这可把范无救乐坏了:“流氓?不要脸?小谢公子打算用哪个词来骂我,我看“流氓”这个词就很好。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小谢公子,我同你谋什么呢?” “你再说我就回去了。我回去,我……我找水君说去!”谢必安又羞又恼站起来,抬腿就要走,反手被范无救又拉了回去:“好了好了,不逗你了,可别告我的状。” 他哪里是怕被告状,他是怕谢必安走了,回去又窝一肚子气缩在屋里不理人。 两人好容易都消停了,找了个茶馆安安静静地坐着看人间。 茶馆的雅座在二楼,谢必安被挡在竹帘后面,只要微微一探头就能看见下面街市的景象。 卖东西的一路吆喝着,一家有一家的样,叫卖的声音拉得老长,听着像歌儿一样。 捏面人和做糖画的摊子前面排了老长的队,小孩儿们争着挤着往前凑,生怕晚了就轮不到自己。 还有不知名的雀儿在枝头喧闹着,好一片人间春光。 “怎么这般闷闷不乐,你看下面多热闹多好玩儿,过来看看!” 谢必安透过帘子看尽热闹繁华,面上却没什么喜色,连刚刚和范无救打闹惹出来的一点红潮都消失不见了,蹙眉凝眸,不发一言。 原本就是带人出来玩的,带的人却不欢乐,范无救只好把帘子挑了倚在栏杆上招手想吸引谢必安过来瞧一瞧。 “看了也只是一眼,回去了就再也见不到了,不如不看。”谢必安言如其行,真的别过头去再也不肯多看一眼。 范无救只好走过来亲自拉他:“小小年纪这么悲观干嘛,以后老神仙不在,我天天带你出来玩。” 两人并肩站在茶楼上,楼下是无限风光。 “我小小年纪,你也没多大。”谢必安把他搭在自己肩膀上的爪子弹开,十分客气地要保持距离。 从面相上来看,两人的年纪都不过十七八,谢必安这么说倒也有理。 范无救倒真为他这句话计较起来:“你这么说就不对了,我可比你大上两千岁呢。” 大的那两千岁,他都在地狱受刑。 “往后得叫哥哥,听见没?”谢必安越要躲,范无救越往他跟前凑,架势真有哥哥教训弟弟的样子。 “不叫。”谢必安绷着嘴,抵死不从。 “不叫就不叫吧,”若真论起来,他被叫一声老祖宗都不过分,“你不叫,我叫。” 谢必安还没反应过来他这句话什么意思,什么叫“你不叫我叫”,范无救突然极其肉麻地颤着音来了一句“小谢哥哥”,把谢必安臊到不行。 这还没完,范无救还要在他耳边喊:“你这爱脸红的毛病不轻啊,跟小姑娘似的,当心被人抢回去做媳妇儿!” “媳妇”两个字极大程度地催发了谢必安脸上的红晕,没一会儿就羞到脖子根了。 “别说了……我看。”谢必安知道自己再寡欢下去,范无救不会罢休,只好妥协。 这一看不要紧,底下还真有成亲娶媳妇儿的队伍。 不远处响器吹打热闹非凡,光是仪仗里举着花灯的小童就跟了二三十个,声势极大。 十六人抬的大红花轿走在队伍当中,朱帘掀起,轿门大开,轿中空无一人。而围观的人却越来越多,几百号人都欢呼着跟在花轿后面往北边走去。 范无救摆摆手,把茶楼里跑堂的小二叫过来。 “客是外来的吧?”小二一边添茶,听了二人的疑惑,不慌不忙地解释,“这可不是寻常人家娶亲。” 小二看着他们不解的神情,终于说出了楼底下喜事的来历。 这是山神娶亲。 碣石山有个传说,传言山神是个大力无比的上古神君,但其好事做尽却一生独身,孤寡久了便不谙人间疾苦要为难世人,所以这几年时常山火四起,老人们说,那是山神在发怒。 平息山神怒火的方法只有一个——给这孤寡老神仙娶个媳妇儿吹吹枕边风。 范无救听完这荒诞的传闻哈哈大笑,抬手要把胡说八道的小二赶出来。 那小二反而正经起来指责范无救不敬鬼神:“客别不信,每年抬到山上的女子,山神可是都收了。” “怎么个收法?”谢必安听出蹊跷来。 小二解释说,碣石山顶上有个山神洞府,山神娶的新妇被安置在那里,过了新婚夜就都不见了,不是被山神领回去了还能怎么去哪儿? 还有人说自己曾看见山神身着红衣,在一个月夜亲手把新嫁娘用红绸扯着牵了回去。 “你且先告诉我,新妇人都是打哪儿来的?”范无救问。 城北有花楼,年年山神节选魁首,嫁为山神妇。 小二刚说完,范无救就再也听不下去,结清了茶钱叫他回去了。 这里头有蹊跷,范无救也知道。且不说碣石山君早已身殉大荒,早上他还和谢必安开玩笑说水君把山君当媳妇儿,怎么这会儿人间又冒出来个碣石山神也要娶媳妇儿? 来都来了,也不能坐视不理,就当是带人看热闹了。 范无救拉着谢必安,趁人不注意直接从茶楼翻了下来,混在迎亲的队伍里往城北走去。 城北高楼耸起,花团锦簇,倩影袅娜,点魁盛会如火如荼。 -------------------- 作者有话要说: 新的篇章,讲地府少年的前世故事,会把前文的一些伏笔疑惑解答了,也可能埋了大刀(不是) 第59章 四时魇(2) 花轿到的时候,花楼之上待选的女子只剩三位,点魁盛会也到了最激动人心的时候。 花楼虽然是烟花地,但每年参加山神节大选的除了烟花女子,还有不少是闺房之秀。 此地的规矩,碣石山君有创世的大功德,女孩子要待山神节相看落选以后了才能自行嫁娶。 高门大户把女儿送出来并非是舍得女儿嫁为山神妇,而是要家里的女孩子出来露面展示闺中六艺,待其他门当户对的人家相看完了,小姐们自然就“落选”了。 往日里这些走个形式的闺中姑娘们应当早就被淘汰了,应该只剩下花楼的清倌人参加终选,今年不知为何,已是最后时分了,台上还有一位林家小姐待选。 范无救混在人群里听了会儿闲话,也品出了些门道,乐滋滋地和谢必安分享着,生怕身边的小呆子错过什么热闹。 台上有三位姑娘,一个抱琴,一个歌舞,还有一个捧着一卷书。 抱琴和歌舞的两人皆为花楼的清倌人,那捧着书的就是林家小姐。 台下的人显然也没搞清楚情况,只是拿着手里的红绸呼唤挥舞为会场增彩。 “嘿,我告诉你个秘密,”范无救一边挥舞手里的红绸,神秘兮兮地凑近谢必安。 “什么秘密?” 范无救把手里红绸的另一端塞到谢必安手里,俩人牵着就跟要拜堂一样。 “秘密就是,山君没死。” “你怎么知道?”谢必安低头揉着手里的红绸,猜测这又是范无救说来哄他玩的胡话。 范无救把红绸紧上一紧,两个人就又贴近了一步,手背贴着手背,肩膀挨着肩膀。 “知道吗,判官那个老东西铺的奈何桥边上蹲着个数石板的两岁小孩儿,那就是山君。两个老神仙闹别扭,一时不肯和好罢了。”范无救混在喧闹的人群里,把黄泉海的秘辛说给谢必安听。 “我没出去过,不知道。”谢必安入了城就没踏出城门半步,别说是人间,连近在咫尺的黄泉海奈何桥他都没去过,判官是老是年轻他也不知道。 范无救倒是没想过这一出,谢必安这么一说,反倒叫他心里更难受了。 好端端的一个人,又没和他一样干过伤天害理的事情,反倒被困在无妄城。他还能趁着抓鬼的功夫到处溜达,谢必安却连偷跑到出来都不敢痛快地玩。 “总有一天,”范无救将手中红绸攥了一攥,用谁也听不见的声音自言自语,“总有一天,我带你出城,接你回人间。” 谢必安不知他心中所想,只感觉自己和范无救贴得越来越近了,心里想着挪开,却一直没动作。 不安生的范无救不知从哪个小孩儿手里抢来了一朵花,招摇地别在耳边,衬他的一身黑袍,看着比新嫁娘还要妖艳。 “他们真笨,应该找个男子来嫁山神才对。”范无救小声说闲话,一半是可怜今日要中选的女子,一半是可怜山君。 黄泉海秘辛,碣石山君是男子,沧海水君也是男子。 两个男神仙好好的,人间却偏偏自以为是地要给其中一个配媳妇儿。老神仙沧海水君又一贯是个小心眼的,连山君为了苍生牺牲自己变成小孩儿了他都闹脾气千万年了管也不管,要是看见人间山神节的阵仗,指不定要气成什么样子。 范无救心里无限感慨,被谢必安一句话堵了回来:“那你去嫁他。” “我去嫁他了,谁陪着你啊?”他倒是有理。 “好端端的,怎么又扯到我身上了?” 谢必安怒目圆睁要和范无救理论,四周却忽然都安静下来。 高台上被锦绣簇拥的三位女子将写着自己名字的红纸叠好扔进司仪手中的小金盆里后,一起背过身去不再看台下。 从范谢二人的角度看过去,女孩子们双手叠放胸前,眉目低垂,虔诚无比。 “嘘,快低头,山神要选妻了。” 人们相互提醒着低下头去,只有满不在乎的范无救和谢必安站直了身板要看背后捣鬼的到底是哪方神圣。 司仪是个白胡子老头儿,刚刚闲聊的时候跑堂的小二提了一嘴,说山神节的祭礼司仪都是由附近最德高望重的老人出任,想必这一位就是了。 老人目光扫过来的时候,范无救牵着谢必安袖角低头躲了一躲,那老头儿看大家头都低下去了,从小金盆里悄悄捞出来一张红纸藏在袖中,这才继续。 “山灵在上,神明共知。今闻山君疾苦,愿以凡女许之。请君上亲临,擢选新妇。”老人的白胡子一颤一颤,神神叨叨地念完祝词将小金盆放在香案前,“扑通”一声也跪下了。 看到这里谢必安还是没明白这群人要干什么,但已大抵明白,所谓的山神选妻应该和女孩子们丢进小金盆还有老人偷偷捡出来的红纸有关。 果不其然,没多大会儿,小金盆里还真的有了动静。 泛着金光的小盆里忽然闪起一簇火光,竟是起了无名火了。 “离火咒罢了,小伎俩。”范无救对这样的“神迹”嗤之以鼻,边和谢必安鄙夷还一边在手心里也召了一小丛火焰把玩,被谢必安打了下胳膊又意犹未尽地收起了离火咒。 他倒是忘了,身边这位小谢公子最不通的就是咒法,连个简单的放大缩小咒都能施错对象。他刚刚的言语行为很像是状元及第以后和落榜之人炫耀。 范无救是这么以为的,但其实他是小瞧了谢必安。 小谢公子并没有要和他计较的意思:“人间不该有谁会离火咒的。” 经人提醒,范无救这才反应过来。老神仙授课的时候说过,山君创万物,并没有赋予人类御灵的本事。而万般咒法阵术施展的根本就在于御灵。 就像谢必安说的,这里不该有人会离火咒。那小金盆里凭空而起的火又是打哪儿来的? 小金盆里的火苗簇簇烧着,范无救还在凝眸细思,胳膊忽然被人撞了一下。 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叫花从他身边路过。小叫花浑身衣服没一块干净完整的,初春山寒料峭,他的袖子才堪堪遮到小臂,胳膊冻得通红,配上冬日未消的冻疮,身上竟然也和衣服一般光景。 “抱歉,借过。”小叫花欠着身子连声为自己不小心撞了范无救道歉,神色慌张像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 山神节旁的人都在等山神选妻,他能有什么要紧事情? 范无救一把捏住小叫花的胳膊将他制住。 “站住,手往哪儿摸呢?” 谢必安听声去看,这才发觉小叫花把黑黢黢的一只手伸到了范无救的腰间摸索着什么。 竟是个贼子。 小叫花身板子瘦弱,范无救一只手就能捏着领子把他拎起来盘问,谁料到不知从哪儿挤出来个更小的叫花,约莫只有七八岁,照着范无救的手腕就是一口,地府少年哪儿受过这样的委屈,吃痛一松手,竟然叫一大一小两个叫花从手底下逃脱了。 “嘶——哪儿来的小毛孩儿,敢在你范爷爷手底下耍手段!” 范无救甩着胳膊就要遁身去追,却被谢必安一把抓住了:“水君说过,不可在人前显灵。” 老神仙是说过,不过这禁令对谢必安来说就是个摆设,毕竟他不出无妄城连个人影都见不着,更没有逞能的机会了。 从某种意义上而言,这禁令对于范无救也是摆设——他哪儿是什么循规蹈矩的人? “他把钱偷走了,我上哪儿给你买糖葫芦?”范无救解释完,化作一阵黑烟没了踪影。 感情破禁不重要,买糖葫芦最重要。 大不了自己跟着他一道去地狱受罚,谢必安只是叹了口气,一挥袖也跟了上去。 刚刚还被挤得前胸贴后背的这个角落里的人忽然觉得少了些什么,身边也更松快了。 …… “把钱拿来!”范无救一只脚越过大叫花的腰踹在墙上,另一臂支在他耳边将贼子制住。 大叫花带着小叫花刚刚饱餐一顿从馆子里出来,忽有一阵黑烟掠过身前,再一睁眼他就被苦主堵在了巷子尽头,小叫花也叫那白衣人捉着手腕制得死死的。 “没钱!”大叫花咬紧牙关不打算归还。 小小一个荷包里的银子,够他带着弟弟不愁温饱到明年了,大不了被打一顿,绝对不能还。 范无救被他这副倔模样气得不行:“嘿——我说,你们人类都这般无耻吗?” 偷了别人钱被抓住了不还,还带着个半大的萝卜头团伙作案搞偷袭,不是无耻是什么? 他这里理直气壮地指责,手都要捏到人耳垂上了,大叫花却梗着脖子更加理直气壮:“你不是人类吗,你不无耻吗?” 他还真不是人类,范无救存心想和人辩驳,张嘴发现又没什么可说的:“我和你说个什么劲儿啊,快还钱,不然范爷揍得你找不着北!” “说了,没钱!” 大叫花咬着牙,嘴唇都洇出血来,明明范无救只是将人抓了什么都没做,被他这么一弄搞得好像自己青天白日欺负小孩儿一样。 要是有人打此处路过,八成得这么以为。 范无救气急,捏着拳头真要揍这小鬼头,被谢必安抬手拦下了。 “你不把钱还他,”谢必安晃了晃抓着的小孩儿手腕,“你弟弟就要遭殃了。” 这是范无救第二回 从谢必安口中听见他威胁别人的话,上一回这么说,还是他教训贪吃鬼的时候。 “你放开他!” 小叫花被抓疼了哀嚎一声,大叫花竟然真的有了松嘴的迹象。 范无救和谢必安都转头去看他,想看这大叫花能交代点什么。 巷子外面是为山神娶亲欢庆的人们,巷子里头是范无救和谢必安堵截着做小偷的叫花兄弟俩。 大叫花脑袋磕在墙面青砖上,干裂的嘴角上翘,咧出一个瘆人的笑容:“他不是我弟弟。” -------------------- 作者有话要说: 熟悉的小叫花出来加个班。 第60章 四时魇(3) 小叫花显然也没料到大叫花会在这个时候选择和他划清界限,情急之下口不择言地高呼:“左哥!” 被叫左哥的大叫花一看露了馅赶紧制止他:“闭嘴!我不是你左哥!” 两个小孩儿这副好似生离死别的模样太过正经,反倒把范无救逗乐了。范无救一笑谢必安也绷不下去,于是开口问大叫花:“他叫你左哥,你叫什么名字?” 都叫人“出卖”了,大叫花依旧梗着脖子嘴硬:“我没爹没娘没名字!” 倒是和贪吃鬼一个脾性遭遇。 大的咬紧牙关不肯说,范无救就抬腿踢了一脚小的:“你哥叫什么名字?” 小叫花可怜巴巴脸上都是泪痕,不过八岁的模样,世面都没见过多少,哪儿禁得起俩人这么一恫一吓,当下就抽噎起来:“我哥,我哥叫,左右。” 左右,奇怪是奇怪,也算是有名有姓,过奈何桥的时候也有的写。 “那你呢,你叫什么名字?”谢必安起了兴致,大的名字奇怪,小的又该叫个什么。 小叫花用没被禁锢的一只手胡乱抹去鼻涕眼泪,继续抽噎道:“我叫上下,上下左右的上下……” 上下左右,可不是找不着北嘛! 说着说着小叫花又哭起来,回答的声音越来越小,渐渐没音了。 谢必安看不得小孩儿哭,范无救又在旁边恶煞一般地盯着,这下哄也不是不哄也不是,只能悄悄把抓着小叫花的手放松一点,好叫他舒服些。 大叫花刚刚狂得不行,被小叫花这么一出卖,顶着个不是那么狂还有些奇怪的名字便也狂不起来了,蔫头巴脑地虚靠在墙上,嘴上还是不饶人:“小爷就是左右,怎么了,你又是打哪儿来的,姓甚名谁?” “我叫谢……”谢必安没什么做人的经验,被他这么一问差点儿就把大名轻易报出口,瞥见范无救一脸的警醒又收了下半句,“我叫谢卞,卞和的卞。” 必安,读快了就是卞,他这也不算是骗人。 范无救一听他这么答,也上赶着唬人去:“我叫范有救,你范爷爷是也!问也问了,快还钱!” 他一边说又把腿踹到墙上一副威胁的样子,大叫花不害怕,反倒把小叫花又一次吓哭了。 “二位大哥哥,我们没钱,”上下吸了下鼻子继续哭,“我们已经三天没吃饭了,饿到不行了没办法才借了你们的钱,等我们挣到钱了一定还上。” 范无救眯起眼睛看这小东西,倒是个油嘴滑舌的主,三两句就把偷钱的罪过说得像借东西一样轻巧。 左右不说,上下乱说,看来这钱今天是追不回来了。 范无救心道无奈,只能自认倒霉,教训两句就把这两个小家伙放了。 一黑一白两个少年松手,左右登时拉着上下跑出去老远。 “才不是放他们一马,是怕耽误正事。”范无救嘟囔着回身,最后也没承认自己是听了“三天没吃饭”有些心软了。 谢必安知道他嘴硬心软的秉性,装傻充愣,附和着“就是”跟他一块往花楼赶去。 …… 小金盆里的火烧尽,司仪老头儿竟然从火烧过的盆里子拿出张个囫囵个儿的红纸——这就是所谓的山神显灵,大火烧尽,留下来的名字就是中选者。 白胡子老头儿走一步抖三下地挪到台前,颤颤巍巍地捧着“山神旨意”展开:“山神选妻,中选者,林氏!” 台上的林氏女花容失色,不仅如此,台下冲上来个衣着富贵的中年男人不管不顾地高呼:“搞错了!怎会是我姝儿中选,高老丈你背信弃义!” 范无救和谢必安处理完大小叫花赶回来,正碰上的就是这场“林老爷怒骂高老丈”的热闹戏码,不明白台上刚刚发生了什么。 高老丈也一副没料到的样子仍然嘴硬:“山神旨意!山神旨意!” 林老爷不是自己来闹,身后跟着的十几个家丁还都背着家伙什儿,吓得高老丈直往参选的另外两个女孩子、花楼的月娘和云娘身后躲。 台上台下乱作一团,打闹的寻衅的都来添乱,可真是破天荒头一回,竟然在山神节上闹了起来。 谢卞往台上瞧,那叫林姝的女孩子惊慌是惊慌,连躲的地方都很有讲究,一半身子在屏风里头遮挡着,一半身子露出来,一副看个究竟的模样。 “什么山神选妻,都是骗人的把戏!” 范无救和谢必安正在考虑要不要出手镇乱,大叫花左右竟然又从他们身边钻了出来,手里还拿着一只鸡腿。 “你来做什么?”偷了他们的钱去买吃的,还大摇大摆地到正主面前招摇来了。 范无救捏着拳头要往左右身上招呼,左右却装作没看见的模样仍然自言自语:“老头儿点火之前往袖子里藏了张纸条,盆里的都被烧光了,他再把袖子里的拿出来当成山神旨意,只是这回好像搞错人了,狗咬狗罢了,没什么好看的……” 左右一边说一边啃了口鸡腿。 原来如此,谢必安听他一解释恍然大悟。怎么可能有遇火不燃的纸呢? “点火?你的意思是盆里的火是高老丈烧起来的?”解了一惑,范无救追问道。 “不然呢?”左右大口吃肉,手里的鸡腿油渍都沾到了脸上。 可是高老丈跪下去的时候,小金盆里并没有火焰,火是过了一会儿才烧着的,以至于他们还觉得是离火咒。 左右看着两个一脸疑惑的有钱倒霉蛋,慢条斯理地开口:“给钱,一钱银子一个问题,碣石山底下没有我不知道的秘密!” 谢必安指指他脸上的油渍:“没钱了,钱都给你们偷去买鸡腿了。” 左右看一眼吃得同样很欢的弟弟上下,抹去他脸上的油:“小金盆里藏了木炭,老头儿只要拿手里的火折子恰恰好地引上一引,风一吹没多大会儿就能烧着了。” 没有离火咒,木炭刚着的时候是暗火,外头人离得远看不真切,等红纸烧起来才算显相,也就是所谓的无火自燃、山神旨意了。 小叫花不学好,秘辛倒是知道不少,范无救玩味地盯着左右笑起来:“那你说说,今天这算是个什么情况?” 今天的情况,林氏女意外当选,林老爷大闹花楼,原本应当串通好的高门大户们起了内讧,叫外人看笑话。范无救看了这么半天心里也有数,这么问只是想看左右打的什么主意。 左右吃完了手里的鸡腿,神神秘秘地凑过来:“今天的情况就这样,不过山上还有更热闹的,两位要是想看,左某可以带路,就当是偿还二位请我们兄弟俩吃饭的恩情了,可好?” 左右此时不过十一二岁,人小鬼大,说出来的话也没有可信度,范无救嫌弃地一挥手要把他赶走,不远方却如同印证他话里的“热闹”一般,忽然更嘈乱起来。 林老爷闹是闹,却没有人敢公然承认所谓的山神选妻都是氏族在暗地里操控,其余几家只能硬着头皮说宣称林姝中选是山神旨意。 可怜山神,人还在奈何桥数石板,锅都不知道背到了第几层。 林老爷到底一家之言,拗不过重口凿凿,林小姐只能被几个神婆一样装扮的老妇人拥着换了新嫁娘的装扮,又被拥着坐进了花轿里,被声势浩大的迎亲队伍吹吹打打往碣石山上送去。 范无救还没想好要不要跟上去瞧瞧,左右先一步出发:“跟我来,我知道有一条小路,比他们先到山神洞府。” 上下迈着小短腿已经跟着跑了,范无救回头先看了眼谢必安。 谢必安在无妄城憋了几千年,好容易出来一回,虽然面上是为以后再也看不着了伤感,但还是很想好好经历一番热闹的,于是含蓄地略略一笑,满怀憧憬地看了一眼范无救、这个带他偷跑出来的罪魁祸首。 罢了,来都来了,不疯闹一回多可惜,范无救只是稍一犹豫,拉着谢必安就跟了上去。 打着山神迎亲旗号的队伍走大路几步一拜地上山,左右人小鬼大一手牵着上下,领着两个有钱的倒霉蛋走小路。 跟着左右在石头缝里的小路上绕来绕去,还真提前到了山顶上。 “喏,那就是山神洞府!”左右指着挂满红绸的一个山洞给范无救看。 迎亲的队伍还没到,他们先进去了也没什么热闹看,几个人索性就找个块平整的大石头坐下,边歇息边等。 谢必安不常走动,这么一会儿爬山的功夫呼吸就不稳了,额头上还沁出了薄薄一层汗,阳光一照闪闪发亮。 偏偏这人自己还不知觉,范无救小声说了句“傻子”,捏着袖角替他擦去眉心的汗。 平白受了人照顾,谢必安也知道自己这一趟人间来得实在是疯了些,不好意思地低头笑了笑,心里却是无限的畅快。 人间真好。 人间有可以肆意飞的鸟雀,人间有可以怒放争春的花草,人间还有糖葫芦。 而地底几千里的无妄城,只有满城萧索的西风和落不完的弥弥树叶。 谢必安喜欢人间。 “这里晚上还能看星星呢!我和弟弟夏天的时候贪凉就睡这里,睁眼看都是亮闪闪的小白点儿,很漂亮!”左右晃着同样长满冻疮的小腿,把天为被地为榻的流落生活说得无比美好。 范无救不屑地提醒:“那叫漫天星河,还小白点儿呢!” 论起来,面相上他们也不过比左右大上四五岁,但作为无常鬼,他们俩的年纪早就停滞几千年。 范无救腆着脸和小几千岁的左右逗趣,谢必安也是难得的好心情:“我们家那里也有漫天星河,不过是绿色的星星。” 谢必安所言是范无救所赠鬼王的星星,鬼火荧光被他说的如同稀世罕见的珍宝一般。 “像萤火虫的绿光一样吗?”左右来了兴致,探着半个身子来问。 “是,我送的。” 范无救抢着回答。 左右还没明白过来星星要怎么送,难不成是要指着哪一颗取个名字吗,上下忽然蹦跳着跑回来:“左哥,范大哥,谢大哥,花轿来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天冷了,记得加衣,我已经感冒了555 第61章 四时魇(4) 十六人抬的大红花轿稳稳当当地停在了山神洞府门口,一个年轻的祝告师走出来又唱又跳了半天,神婆装扮的妇人将红妆打扮的林小姐扶进洞府,没多大会儿,一行人竟然丢下新嫁娘抬着花轿疾步下山去了。 也对,新娘子送到了,娘家人是该回去了。 送亲的一行人里,除了刚刚大闹会场的林老爷依旧在哭泣,其他的人竟然连个多余的表情都留下,就好像避着什么一样,一溜烟的就离开了。 林老爷虽不舍,三回头以后还是被家仆搀着离开了。 范无救纠结着要不要上前去探这个他人避之不及的山神洞府,左右却用脏兮兮烂糊糊的手一把拉住了他。 “热闹要先等会儿才好看,唱戏的角儿还没出来呢!” 他倒是混迹戏园子懂得许多。 几人于是又躲在挂满了红绸的石头后面,范无救手闲不住,红布掀开搭了一半谢必安肩上,衬得小谢公子明眸皓齿的像新妇人了。 “我要是能成亲,我就娶你。” 范无救又说起玩笑话,只可惜地府的两只鬼哪儿有什么成亲的盼头,总是闹着玩的罢了,于是谢必安把红布盖回范无救胳膊上,也学着哄他:“嗯,我等着。” 彼时左右还不知道身旁两人日后该是什么关系,只能听着这云里雾里的甜蜜话,又紧紧地把他弟弟上下的耳朵堵上了。 非礼勿听。 “嘘——”范无救胡闹着忽然正色起来,众人顺着他眼神的方向看去,遮挡得严严实实的山神洞府门口的帘子被人挑开了。 一只玉白的手腕从朱帘深处伸出来,跟着是另一只手,然后是穿着喜服的胳膊,缀满珠玉的红色绣花鞋。 林氏小姐林姝顶着红盖头从山神洞府里蹑手蹑脚地走了出来,身形不稳,像是受了什么惊吓,停下休息的时候,正好背靠着他们藏身的这块巨石。 “林小姐,”范无救两指轻拍了林姝的肩头,“怎么出来了?” 林姝被这出其不意的一拍吓得要死,惊叫着掀开了自己脑袋上的红盖头,连连往后退了四五步。 花容月貌的一张脸上满是惊悸,鲜红的嫁衣被指甲地紧张揉碎,范无救一见此情形,便也不敢开口了,将看起来不那么让人退避三舍的谢必安推过来和林小姐交流。 “林小姐别怕,我们是人,不是鬼。”谢必安这会儿就算明目张胆地说瞎话,也没谁会揭穿他的谎言。 林姝话都说不完整:“你,你别过来。” 说完她从嫁衣袖子里抽出来一把匕首举着:“我不嫁山神,你们别逼我!” “什么逼你,谁逼你了?”谢必安满脑袋疑惑不解。 左右人小鬼大抢着回答:“还没看出来吗,她要逃跑,不嫁山神了!” 林姝手腕上还有被麻绳绑过的痕迹,看样子那些人是把她绑好了丢进山神洞府里的,也幸好林小姐随身带着匕首,竟然成功逃脱了。 范无救更好奇了,山神洞府里到底有什么骇人的东西,能让山底下那群人望而却步? “放了我,我不该乱动红纸的,我不嫁山神,不嫁山神……” 林小姐不停地重复“不嫁山神”,除此以外什么都不说,哭哭啼啼地把范无救搞得心烦意乱。 “我知道怎么回事,一两银子,来龙去脉都告诉你!”左右狮子大开口又把价钱涨了一涨,半抱着弟弟上下,似乎是要在这两个倒霉蛋身上坑到够一辈子花的钱。 钱,他们的钱一小部分给谢必安买糖葫芦了,剩下的都被这了两个手不干净的叫花子偷了个精光。偏偏这叫花还不知足,生怕他们还藏着钱,要把剩下的都压榨走。 范无救把黑袍撩起来,捏着手腕转起来,露出可怖的恶煞表情:“你不想囫囵个下山的话,也可以不说。要缺条左胳膊还是少右只腿的,我都可以满足你。” 绝对的武力压制永远是对付流氓无赖的一大利器。 “别吓他。”谢必安看范无救把对付鬼的招数都拿出来吓唬人了,又怕把小孩儿吓坏,又怕范无救真的在人间露迹被罚,赶紧出言阻止。 “没吓他,”范无救真的拎着左右的小细胳膊端详起来,“他把你的糖葫芦钱都偷走了,我再不给他点儿教训,指不定明天偷到谁身上去呢——你喜欢左胳膊还是右胳膊?哦—对——上次有个小鬼的左胳膊被狼吃了,卸他一只赔人家也不赖。” 他越说越认真,竟然开始比划起在哪下手最为合适,左右不知其来历底细,但听其所言已经够害怕,自然不敢再讹人,赶紧交待。 “我说,我说。” 左右试探着抽胳膊,范无救不是有意为难,任其颤颤巍巍地动作。 “昨天我和上下去林府后门找吃的,他们家厨娘可怜我们就让我们等着她拿馒头出来。我们等的时候看见林小姐偷偷溜出来,和一个男子见面密谋。” 左右说一句瞟一眼范无救,又惊又恐地交待着。 “那男子说既然林老爷不让他们成亲,干脆叫林小姐在红纸上动手脚,替换掉别人的名字,中选山神妻,最后他再来山顶把林小姐救走。这样林老爷以为小姐嫁给山神了只会伤心不会多想,他们就能远走高飞了。” 林小姐显然是当真了,连匕首都带上了,想来台上的惊慌失措大半也是装的。 这就是左右说的大戏,只是他们等了半天只见林小姐不见小情郎,所以左右才说唱戏的角儿没出场。 “你带我们来,就是看这个的?”范无救恶煞不装了,琢磨起大戏来。 左右面露难色:“也不全是。” “范大哥的本事我们见识过了,领你们过来是因为……林小姐待我们不薄,偶尔遇见了还给些银钱。我怕她在山神洞府里出意外,所以拉你们过来,万一有事可以帮得上忙……”左右越说越小声,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 看不出他还是个知恩图报的孩子,倒是会搬救兵。 范无救在追荷包的时候露了本事,左右再没见识也知道这不是个一般人,多一个人帮忙,说不定林小姐就真的从山神洞府逃出来了。 “这里面到底有什么?” 谢必安不自觉望向所谓的山神洞府,林姝跑出来以后就跟丢了魂一样,小二的说辞也模棱两可,看来只有他们亲自进去看看才能知道里面的情形。 “行了,别哆嗦了。你想救她,林小姐这不也跑出来了,情郎来不来我不知道,小孩儿,你把林小姐送下山吧。”范无救收手,对着左右吩咐道。 希望林小姐的情郎只是来晚了,不是没来。 左右听言扶起跌坐的林小姐,和上下一边一个地搀着她。 “那林小姐走了,谁来嫁山神呢?” 碣石山下的小孩儿或多或少地都听说过山神娶妻的传说,左右虽然知道所谓的山神选妻的内幕,却担心如果林小姐走后,山神真的会迁怒山下的子民,降灾于世。 范无救摸了摸小叫花脏兮兮的脑袋,捡起地上揉作一团的红盖头将浮尘拍打干净。 他将红盖头虚虚往谢必安头上一搭,小谢公子白生生的脸庞也被喜庆的帕子衬得娇艳起来。 范无救一笑:“他来不就行了?” “别闹,”谢必安将帕子扯下来,胡乱丢给范无救,转而蹲下身去柔声安抚左右,“但他说的也没错,这里有我们呢,你带着林姐姐先走就行,听话。” 左右将信将疑,可林姝站也站不稳,不知道是不是刚刚那堆神婆绑她来的时候喂她吃了什么,两相为难之下,左右决定先带着弟弟和林小姐下山,待安置好了再找人来山上帮忙。 远看两个叫花把林小姐扶着下山,范无救甩一甩手里的红盖头,胳膊搭在谢必安肩上环着他往山洞里进:“走啦,咱们洞房去!” …… 掀开外头的重重朱色帷幕,范无救和谢必安这才看见山神洞府里面的真容。 正如小二所言,这里原本是个山洞,是山下的人收拾成了洞房的模样,还美其名曰“山神洞府”。 所谓的山神洞府,里头遍地怪石嶙峋,石头上挂着一条又一条的红绸,有些年岁久远已经失了颜色,红不红白不白的看着还有些瘆人。 范无救胡乱挑了些红绸下来团在一起,将低处碍人眼的蜘蛛网扫落干净,怕沾在谢必安的白衣上惹人不爽。 谢必安就擎烛走在他旁边——山洞门前放着喜烛,谢必安顺手拿了一支进来,没想到还真派上用场。 除了刚进门的地方还有些光亮,再往里走就是黑黢黢的了。范无救虽然不怕黑,但有光照着心里总算暖些。 谢必安就做他的擎烛人。 洞穴深处不光是昏暗,还带着陈年的馊臭味,呛得谢必安连连咳嗽。 “这里脏,你到光亮处等我就行。”范无救要伸手抢他掌中烛火,准备将谢必安安置到干净光亮的地方。 谢必安却侧身轻轻避过了:“一起,这里又比无妄城干净多少呢?” 范无救看他一本正经打商量的样子就止不住地想笑:“也不一定,这里可没有鬼哦!” 他话音刚落,从缭乱褪色红绸和嶙峋罗立怪石的空隙处忽然吹来一阵阴风,一种和无妄城无异的鬼叫声被阴风裹挟而来。 “该死,”范无救低骂了一声,“还真是说什么来什么。” 说话功夫他已经将铩虎镰祭出背在身后,谢必安也要召警神鞭,却被范无救一手按下。 范无救的长发被阴风吹起,正有一缕撞在谢必安的肩上。 “有我在,就没你出鞭的时候。” -------------------- 作者有话要说: 没存稿了,还在改论文,明天应该要晚些,不用等我,一定会更! 第62章 四时魇(5) 当成群的厉鬼从暗处袭来,范无救抡起那把玄黑大镰,将鬼唳与阴风一起割碎。死于铩虎镰下的黑影魂魄俱碎,散成了点点绿光。 而谢必安就在这漫天萤火里,一身白衣,擎烛而立,衣袂飘荡,翩然若神仙。 “小心身后!” 范无救被提醒,头也不回,镰刃割碎了探过来的半个小鬼脑袋,朝谢必安咧出一个会意的笑容:“多谢提醒!” 阴风刮尽,满洞的鬼厉在无常鬼的镰下也不过是些送死蝼蚁,三两下就被除去,鬼体被范无救有意堆砌,像小山一样。 谢必安朝鬼山走去,又被范无救一手拦下:“脏,要看什么我来拿。” “牙齿。”谢必安被拦了也不多计较,指着一个面目全非的鬼脑袋开口。 那只脸上被铩虎镰划了一道,嘴已经包不住牙齿,范无救拿红绸垫着,轻而易举地就掰下了它的一颗牙,捧到谢必安跟前方便人观察。 范无救一手拨弄着,好叫谢必安细节处看得更真切些。 这是一颗门牙,前端平整有磨损的迹象,像是啮齿动物的牙。 “老鼠,”谢必安对着这颗牙齿得出了结论,“老鼠的牙。” 那些朝他们奔袭而来的非是正常鬼,而是有人借由老鼠的尸体化出来的所谓“恶鬼”。 范无救回身一拂袖,手指曲并之间,现形咒一念,那堆成山的鬼尸坍塌下去,成了一堆腐烂发臭的死老鼠。 小金盆起火还可以解释为人类自己捣鬼,那眼前的这堆脏东西总不能也是高老丈李老爹之流的弄出来吧? 刚刚那些村民、神婆进来的时候里面也没传出动静,林小姐也是安然出了洞府的,想来这些东西并不会攻击那些人,只是为他们俩这样的外来闯入者准备的。 “臭烘烘的,烧了吧。”范无救念起离火诀,要将臭烘烘烂糟糟的老鼠堆烧个一干二净,还自觉扬起一只袖子,替谢必安遮挡了大半的火光与浓烟。 看着眼前火起,谢必安在空旷的山洞里凭空生出一丝心安来,那些在地底积攒已久的怨愤、难平,好像都随着范无救燃起的这一团火烧尽了。 “我没那么较弱,不必这样护着我。”谢必安按下范无救的胳膊,要自己直面污秽。 范无救力气大得惊人,却不是用来和谢必安较劲的,于是小谢公子轻轻一按,他就妥协了:“我乐意啊。” “我乐意看顾你,护着你。”范无救又重复了一遍。 火光刚好烧尽,谢必安片刻失神。 他是有许多的不平,可有了范无救的处处看顾,忽然就平了。 “好。” 谢必安哑着嗓子,没头没尾地回了句“好”,转身向怪石嶙峋处走去。 而范无救就像他说的那样,如影随形地跟上去,看顾,护着。 这里是山神洞府,山神新婚之夜的洞房,怎么可能没有床? 谢必安就是在那堆古怪的石头后面,发现了一张喜床。 床上还摆着花生红枣的喜庆之物,只是被搅和得乱七八糟,像是有人挣扎过,一截割断的麻绳被随意丢弃在脚边,想来就是林小姐清醒时分的最后手笔。 喜床背后是一块较为平整的石壁,石壁上凿刻着一个大大的“囍”,仔细观看还能从凿刻的缝隙里找出些朱红的血迹。 范无救为了看这点儿血迹从何而来,干脆站在了喜床上,脚踩着花生红枣,肩上搭着半边喜帕。 “恭迎山神新妇!”一声苍老的呼号又从山洞深处传来,谢必安直觉有异,想提醒他万事小心,与此同时忽见石刻“囍”字红光一闪,从石壁当中伸出来无数条红绸,飞舞着往范无救的胳膊上、腰上缠去,好似要把他囫囵个的包裹着拉扯到墙上。 ——范无救人在喜床上,林姝一跑,时候到了,他被山神洞府当成了今岁的山神新妇。 谢必安的境况也没有好到哪里去,红绸一动,那些罗列的嶙峋怪石忽然如同长了双脚一般活动起来,没多大会儿就将他包围在喜床前面,甚至有枯枝从石头缝里伸出来,把石头上方的天地也一并遮挡了。 怪石画地为牢,困住了谢必安。 “该死!”范无救啐了一口,想将自己挣脱出来,却发现红绸缠得越来越紧,不过须臾之间,已经缠得他双臂再难动弹。 胳膊被绑了,还有腿。 黑无常口念咒语,将玄黑的大镰祭出,抬腿一踢,镰刃割向右臂红绸。 绸布应刃而碎,和红绸一起碎裂的还有范无救的一半袖袍。范无救顾不上整理仪容,抬腿再是一踢,将铩虎镰稳稳接到手中,斩向身前着魔一般的红绸布。 “去你爷爷的!”范无救边和红绸缠斗边骂,尤其是看见谢必安被困石阵情况不明,心里就更是糟乱,过了好半会儿才想起用火烧的法子,手忙脚乱地念了离火咒,逼退不断往外伸展的红绸,叫火一直烧着,孤身一人冲到了石阵跟前。 “傻子,你怎么样?别慌,我马上来救你。”范无救挥起铩虎镰,向古怪的石头斩去。 镰刃未至,那紧紧抱在一起的怪石忽然裂开,范无救以铩虎镰为盾,才算挡住石阵爆裂的冲击。 石阵大开,范无救第一时间要去寻谢必安的身影,抬眼一看,却见小谢公子垂目低眉立在中央,白衣一尘不染,安然无恙。 “傻子,你有事没有?”范无救顾不上自己被石阵冲击得浑身凌乱,赶紧冲过去看谢必安。 “范无救,”谢必安轻轻拍落他搁在自己心脉处探看的爪子,露出个在他脸上难得的笑容,“我会巨力咒了!” 他一边说,一边邀功讨赏一样晃了晃自己仍旧捏着诀的手。 范无救闻言低头看,谢必安的小指微屈,拇指按在小指上,余下三指直直地并着,正是配合巨力咒所施的手诀。 范无救被困的第一时间,谢必安立马就想冲上去救他,结果还没出手,就被作乱的怪石困在了阵法中央。 小谢公子别的本事不会,阵法还是通些的,当下就判断出来自己的处境。 这是个三困阵。 三困阵顾名思义,困灵、困体、困魂,入阵者没有破阵的本事,便只能被困在此地,不仅余生不得出,灵魂被困,死了也不能入地府托生。 三困阵是上古的阵法,现下没什么人会了。水君曾经说起过,此阵是他与山君玩乐时所创,足足困了山君个把月才被破了。 但谢必安没有个把月来研究破阵的妙法,范无救就在阵外被红绸纠缠,他得出去帮忙。 水君身负开天辟地的大神通,他的阵自然难破。但眼前的这个三困阵大约只学了一成的功力,谢必安打眼一看就看出了薄弱处——西南地坤方向石林密集,阵法变化的时候移动起来大为所累,极为缓慢。 联合起山君巨力的神通来想,谢必安找到了破阵的方法——便是以十足十的气力,硬击向坤位阵石,如此一来,阵法即可破。 想要瞬间拥有破阵的气力,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巨力咒。 谢必安不通咒法,巨力咒又是上古咒法,生僻难念,就连手诀都格外难捏。当初水君因为这咒法和山君有关,不想触景伤情,也就没多讲,谢必安更没有认真听,到现在用的时候才发现自己一点儿也想不起来。 怎么办?谢必安听见外面范无救被纠缠打斗闹出来的声响,心里更焦急。 不管了,先试再说。 谢必安努力回想当时的情形,终于想起来些细枝末节——当初学手诀的时候,范无救曾经拉着他比过手指长度。 一想起范无救那张欠揍嬉笑的脸,谢必安的记忆就清明起来。 小指与拇指曲着,余下三指并起,指向施力方位。 谢必安闭上眼睛捏出手诀,算着地坤阵石的移动方向,嘴里将不确定的咒语不停尝试,终于在他试到第八遍的时候,西南方传来一声巨响。 阵石受击碎裂,三困阵破了! 谢必安再睁眼,看到的就是范无救在自己面前一口一个“傻子”的焦急样子。 “傻不傻啊!”范无救看他这个高兴到还有些骄傲的小模样,哭也不是笑也不是,顿时觉得谢必安傻乎乎又可爱得紧,比在无妄城被逗急了缩在屋里不理人的时候还要可爱上几倍。 范无救将他并着和曲着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捋直,顺着指头根摸到指头尖:“知道了,小谢公子最厉害,比我厉害一百倍,范某自愧不如!” 学的时候都没认真学,反而被自己慌乱之中试出来了,谢必安当然高兴又得意得很,连听着范无救夸了四五句才想起询问他的境况。 范无救收起铩虎镰,整个人在小谢公子面前转了两个圈,身上除了袖子被镰刃割破,一点儿伤也没有:“我没事,现在知道了吧,这就是好好学习的好处!” 他们两个脱困,倒都是咒法的威力。 且不说巨力咒,离火咒催化的火苗将红绸烧了个一干二净,连喜床上的花生红枣都一并烧没了,喜床的方位就只剩下烧得黑黢黢的“囍”字。 谢必安看着石壁,刚刚舒展的眉头又皱起来。 “范无救,你觉不觉得,这个字好像变大了一些。” -------------------- 作者有话要说: 下午被叫去改卷子,手都麻了。明天我尽可能早点……没有存稿的感觉真糟糕。 这篇涉及到两个设定。 三元者,魂,体,灵。有魂有体无灵曰人,有魂有灵无体曰鬼,魂体灵俱全为神。(无灵指的是御灵的能力没有催发) 咒法施展需要手诀加口诀的配合,练到一定程度口诀就不用念出来,比如老范施噤声咒的时候,动动手指头就够了。小谢这个阶段因为不好好学习,能力比着范无救是差一点的。大家不要学小谢,嗯! 晚安,做个好梦~ 感谢在2021-10-10 13:47:09~2021-10-11 21:23: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九落珩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3章 四时魇(6) 岂止是变大了一些,刚刚只有几尺见方的“囍”字笔画已经扩展到了整面石壁。 缝隙里的那些血迹也明显起来。 原先范无救以为这是工人凿刻的时候不小心割破手蹭上的,现下仔细一看才发现另有来头,字迹放大,藏在那一横里的玄机就显现出来。 “囍”字最上面的两横中间有一个小小的洞,正汩汩地往外流着暗红的血液。血液顺着比划流下去,将整个石刻的大字染成血呼呼的模样,倒是衬了洞府的喜庆模样。 “石头后面有东西。”范无救只是一看,就打定了主意,他倒要看看是谁有这个胆子,敢绑他不说,还将谢必安困起来。缩在一块石头后面不露面,算个屁! 要看清石壁后面有什么,就得想办法把这大石头和上面刻着的石字一起破掉,非巨力不可为。 “小谢大人,看你的了。”范无救笑着退后半步,真的把此间天地让给谢必安大展身手——他太期待看谢必安那个得意的小模样了。 谢必安为人所托,大大方方上前两步,做出个认真的模样:“你且看好了。” 他倒是说教起来了,范无救含笑回他:“谢先生,我且看着呢!” 小谢公子得人回应轻轻点头,又将手指曲并起来,闭目念起自己琢磨来的咒语。 谢必安念咒的时候,眉头微微皱起,一脸的认真,似乎是犯了难,忘了自己刚刚慌忙中想起的咒语。 范无救看他皱眉的样子,轻轻叹了口气,也并指施了一个巨力咒,铩虎镰高高挥起击向石壁。 石壁裂开一道缝隙,缝隙正出现在两个“喜”字的中间。 “小谢公子真厉害!” 谢必安闻声抬头,看见范无救站在破碎的石壁前面捧场一样兴高采烈地拍手,一副看见了什么不得了的大神通一般的样子,无比的认真,好似他真的又一次施咒成功,击碎了石壁。 但真实情况只有谢必安自己知道。 他瘪了瘪嘴唇:“我刚刚没有念口诀。” 只是皱皱眉而已,范无救果然又想当然地“急他所急”了。 都被人拆穿到这个份上了,范无救还是一本正经地装傻:“呀,都没有念口诀,只是用手诀就有这样大的威力,小谢公子这是不学则已,一学惊人!了得,了得!范某佩服!” 谢必安得了这天大的恭维,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不肯再听他的满嘴胡话,从人手里抢过刚用完的铩虎镰,抄着往那破碎的石壁处去了。 他举起铩虎镰,岂料连挥都没挥,玄黑的镰身直接带着他的手动了起来。 黑云凝起,煞力又是一个猛击,把堪堪连着的石壁两半彻底割破,露出后面的半方天地。缝隙不大,够一人挤进去,谢必安打眼看,那头隐隐还有光亮透过来。 谢必安握着被那人挥了几千年的玄黑大镰回首,范无救竟然还此地无银三百两一般晃着自己的两只手:“我可什么没做啊,谢大人!” 你的镰不听你的听谁的,谢必安黑着脸将铩虎镰随意一扔,侧身挤进石壁缝隙。 范无救只得自己捡了铩虎镰,念叨着“老伙计辛苦你了”,而后收了煞器,跟在谢必安的后头一同进去。 …… 石壁后方是一个密室。 石室约莫两丈来宽,四壁平整,是被人用心凿刻过的。 光亮就是从石室的东面墙壁上的一个小窗透进来的。小窗的位置有一人多高,光线斜斜穿过,照进幽闭的石室中,浮尘被石头缝里漏进来的风卷起,光与尘交织飞舞,恍若一瀑金泉之水。 远看不真切,谢必安挤进这方寸小天地以后才看见光芒笼罩下另有其物——窗子开的位置恰恰好,光芒恰恰洒落中央,而石室中央是半人高的一块碑一样的物件。 石室方正,石壁平整,小窗也开恰如其分,偏偏这正当中的碑就显得有些过于简单了。 原本谢必安还以为这石头做的房子里,有个石碑也不过分,可这碑不光简单,压根和石头也沾不上边——这只是一块木头,腐烂的被虫子啃食过的陈年木头。 所谓碑铭,不过一方朽木。而朽木的树皮上,刻痕与血迹交织,涂画着潦草的一个字:白。 白,西方色也。这或许是一个姓氏,也或许是一个名字,更是一个代表着死亡的颜色。 “白……”谢必安念叨着伸手要摸上去,范无救见势立即出手阻拦,连根手指头都没捞着,眼看着小谢公子就触到了血书的“白”字上面。 朽木上的血迹如同活了一般游动起来,顺着谢必安的指头往上爬,将小谢公子白皙的手背染上殷红的血色,更有向袖袍深处的手臂攀附的趋势。 而谢必安沾了血气的一只手,已经开始可见地发黑。 范无救眼疾手快抓住他的腕子,将跟着血色一起流动的暗黑煞气逼退在谢必安的指尖。 谢必安的脸色随之大变,眉目微皱,似乎是忍耐着极大的痛苦。 与此同时,平整的石壁也响出了惊天的大动静。碎石与灰尘随着响动被震开,石墙之上,显出了别样的石刻图画。 …… “谁知道你手那么快,我紧赶慢赶拦都没拦住,你直接就上手了。”范无救坐在床边,一边数落一边往谢卞的手上拍,似打非打地惩戒着他几千年前的冒失。 谢卞把脑袋往被子里缩了缩,好半天才红着脸探出头,小口地喘着气:“……我真的那么莽撞吗?” “岂止是莽撞,疯得要命,说什么都不听专门和我对着干,偏偏我对你又说不得骂不得,傻子,我拿你怎么办好呢?” 打手心不够,范无救说的又往人脑门上招呼,声势大动作小,碰到谢卞头上又变成了轻轻的一拍,还顺手呼噜了一下小孩的头发。 “那是以前,现在不这样……”谢卞还是想狡辩一下,想起自己前几天的所作所为,说到一半又心虚起来。 果不其然,他不说不要紧,他一说老范又捏着他的脸蛋算起旧账:“还说呢,谁跟不要钱一样一进煞就开始玩命,抱了,牵了,亲了也不长记性……” 越说越起劲,范无救还板起脸来,嘴里说的流氓话,脸上却是正经得笑也不笑。 谢卞一愣,好似真的被唬住了。 “别说了,我知错了,”谢卞伸出一根手指头,戳了戳老范半挽袖口下精壮的小臂,范无救因为生气绷着身子,胳膊上肌肉却依旧是软乎乎的,碰一下还会回弹。谢卞没忍住,又多戳了两下,“那后来呢,我碰到了血迹,紧跟着发生了什么,还有左右,他就这么走了吗?” 转移话题。 眼见惹祸,谢卞心道不能让这个话题继续下去,索性顾左右而言他,把心虚表现得淋漓尽致。 “你当听睡前故事呢!”老范又气又乐,当头给谢卞来了一个栗子。 “嗯。” “睡前故事就睡前故事吧。” 范无救妥协准备开讲,忽而转念想起什么,心里犯了点儿坏:“那睡前故事你睡着听,我也得睡着讲啊,可是这……你的屋子,我睡哪儿啊?” 谢卞眨了眨眼,知道逃不过,主动往床里边缩了缩,拍了拍空出来的一半枕头。 “这里。” …… 碑上沾染的血气离了朽木便退不得,范无救的手又抓在谢必安的手腕处,于是来路不明的煞气全都聚在了谢必安的指尖。 “忍着点。”范无救瞪了一眼谢必安,捏着他的手不放,另一手举着铩虎镰,嘴上恶狠狠,却是无比小心地将谢必安的指头往镰刃上划去。 皮肉被镰刃割破,朽木上来路不明的血气随着流出的血液被逼出,落到地上之前就被范无救祭出的离火蒸腾殆尽,连道烟儿也没留下。 放完血,范无救又将谢必安的指头揉在手心,以灵气替人疗伤温养。 “不怕死你就继续玩,反正疼的不是我。该你!”疗伤完毕,范无救使劲捏了谢必安的指节,只把他刚长好的指腹皮肉捏到没有血色才罢休。 谢必安连点痛楚都没觉出来呢,范无救就已经收拾完了一切,利落地背过身去不理他。 “知道这是什么吗你就上手摸,这么喜欢摸东西还不如来摸摸我……” 范无救装看不见人,彻底变成碎嘴,絮絮叨叨不停歇,也不管谢卞能不能听见,撒气一般自言自语。 那边生着气,谢必安却有些不为所动地出神了。他指着朽木上的血迹和四壁的异常问:“这是什么?” “血煞。”范无救生气,却还是回答他。 人死以后,执念与畏惧成煞,亡者为主,所惧为魔。煞境独立于人世存在,非机缘巧合不得进去。 其中一种机缘,便是离世者的血。 朽木之上的殷红,便是如此。血上夹杂的黑气,大约就是煞主留下的恶念,谢必安碰了朽木,就受到了煞主的诅咒,若不是范无救阻拦及时,小谢公子早就被这恶念生吞活剥了。 而以此恶念与血气为引的,就是血煞。 范无救行走世间收亡魂抓恶鬼的时候也少没遇到需要斩魔除祟的情况,他是不怕,可谢必安是第一次进煞。 他是带人来闲逛放松心情的,结果逛着逛着逛到煞里算是个什么事。范无救心里烦躁,一半是气谢必安,一半是气自己。 但进都进来了,血也流了,恶念也烧了,再生气他也得带着谢必安先出去再说,有什么事,回到无妄城里再算账。 “我们这就算进煞里了,你不许乱碰不许乱摸,就跟在我后面,不能离开我三步之外。” 范无救撸一把自己破了一半的袖子,重新拎上铩虎镰准备,看都不看谢必安一眼。 自煞境打开后,这里除了恶念和四壁,再无其他变化。恶念已除,那入煞的下一步机关,就在墙上。 范无救看向左手边。 石墙之上,山岩陡峭。一朵乍放的杜鹃,正于山岩之间羞怯争春。 --------------------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单元是老范讲出来的故事,着重了谢卞的戏份和流氓戏份,看的时候可以代入一下老范哄小孩的语气,老流氓一边讲一边……(不是) 今天去看了消防展,为下一本做准备,一定行! 明天实验室停电,我努力更新。(可能到这篇论文搞完以后才有精力存稿定点更新,目前的目标是,不断更!谢谢大家,搞点红包发发,来评论呀!) 第64章 四时魇(7) 当谢必安再一次睁开眼,层层叠叠的杜鹃花开透山野,花红若火,泣血如歌。 在石室里,范无救赌气一般胡乱地拉着他的胳膊朝刻着山岩杜鹃的墙壁走去。那一朵石头刻的杜鹃忽然就染上了颜色,从花蕊处细细密密地沁出艳丽的红色。 谢必安只看了一眼就着了谜。 “闭眼!” 范无救捂着他的双眼,不知道在那片墙壁上鼓捣了些什么,再一睁眼,他就站在了杜鹃花海里。 上一刻还在阴暗逼仄的石室,不过眨眼就移形到了山上,对谢必安来说还真是个新奇的体验。 壁画之后,藏着一个盛大的春日。 无妄城里没有四季,硬要说的话,点点鬼火若夏夜萤光,弥弥落叶若秋日金黄,无人踏足的阴暗孤冷属于寒冬,偏生是没有春天的。 谢必安心里忽然被洒进了和暖的光芒,这是杜鹃花海,这是他再难见到的春天。 “看看就好,”范无救松开他的衣袖,放谢必安前行几步观花看景,嘴里仍是不饶人,“不许摸。” 不是他记仇,是这里的东西摸不得。 “这是子母煞,从你碰了朽木上的血迹开始就开始了。石室里刻着的四副壁画就是子煞,想出去就要一个一个地破解了——哎,说了别摸!你看着鲜艳新奇的好玩意儿,指不定哪一朵就是脏东西,还有你不知道煞魔藏在暗处,时时刻刻等着把你困在这里永日沉沦!” 范无救看见谢必安又偷偷伸出指头,这一回总算眼疾手快给拦下了,又絮絮叨叨说了许多,不时还注意着四野异动。 “你看,这里有一只蝶!”谢必安目不转睛地盯着枝头,他只是想指给范无救看看,这里有蝴蝶,地府没有的蝴蝶。 一个在认真说教,一个心思却都在玩上,范无救算是明白谢必安为何总是学不好咒法了。 “听话,别动,咱们先出去,我领你看更好玩儿的。” 子母煞,子煞破了才能看见母煞,最后将母煞的煞魔除了才算完。 范无救上一回遇到这个还是抓贪吃鬼的时候。 谭池不光是吃了猎人的心,整个村子都被狼孩拉扯进了煞里,每一户人家都是一个子煞。每一个子煞里,都是数不清的血狼与鬼魇。子煞有时候又接着连环煞,一环套一环,破了子煞,母煞里的贪吃鬼带着他的血狼等在街上,也是个让人头疼的难题。 范无救足足在丹徒山浴血奋战了整整两个人间月,才把贪吃鬼抓回去,救整个村子出梦魇。 这里没有两个月的时间给他,他可以出来偷玩一日,谢必安却不能两个月不回地府。 无妄城里的恶鬼一直以来都被谢必安手里的一本无妄册压着,白衣无常若是长久不在城里,那群东西不知道要掀起怎样的波涛。 “我能做什么?”谢必安听话收回手指,微微侧耳,歪着头问范无救。 “呆着别动。” 范无救不知道这漫山的花海里会藏着什么,原地不动兴许是最安全的。 他曾经进过一个像这样的煞。 在那个煞里,街上是追逐嬉戏的孩童,檐下是晒太阳的长须翁和白发妪,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雕栏玉砌,画楼高歌,来往言笑,市井昂然。 范无救以为自己是回到了家乡,可他只是和人打了个招呼的功夫,满城的亲朋乡邻尽化厉鬼,一个一个排着队地往他身上扑,每个人都巴不得在他身上咬下来一块肉。 他不能保证,脚下杜鹃花海会不会也是这般情形,只能是小心为上。 谢必安不知道什么时候把他久不使用都快忘了扔在何处的警神鞭召了出来搭在手心,以实际行动向范无救说的“呆着不动”抗议。 他又不是什么柔弱不能自已的小妇人,祸端是他惹的,自然他也要出手来解。 范无救心知拗不过这傻子,便不再多言,脚下挪动,不自觉站在了谢必安的身后。 两人脊背相向,互为后盾。范无救的体温也贴着薄衫传来。那时候的范无救还没有一身的孤寒,呼吸之间带动的身躯微颤,就像琴弦弹拨在谢必安的身上。 只是这一个出神,美好的杜鹃花海终于有了异动。 从谢必安面前的那一朵开始,鲜艳的花儿如被狂风吹散一般,从枝头上脱落,红瓣坠地,忽然变成了血一样的一团殷红。 过耳吹起,激了谢必安一个冷颤。 漫山的杜鹃被阴风吹起,鲜红的花瓣若红雨瓢泼,纷然坠地。 先前落下的已经化为殷红染透泥土,源源不断的后来者继而激荡起血的尘与风,就连谢必安的衣角也沾了红梅。 谢必安再没有分神整理的功夫,因为红花落尽以后,带着嫩绿的枝条开始疯狂地抽长起来,若疯魔一般遮天蔽日。 枝条宛如触手,扭动着要缠上他们的腰身,将他二人困在杜鹃花海里。 “小心!” 范无救一边出声提醒,手却已经握着铩虎镰挥了出去,斩断要向他们二人所在伸过来的一根枝条。 他动作间,肩胛正撞到谢必安的背上。小谢公子就顺着这股力量抽出红鞭挥了出去。 红鞭,红花,红雨,红泥。漫天的红,比山下的点魁盛会还要红火。 鞭尖卷起一根枝条,谢必安轻轻一拽,刚刚还耀武扬威的树枝就被连跟拔起摔在了地上。 与警神鞭一同而至的是厉厉雷声电光,雷电劈在杜鹃花枝上,尚且青绿的叶子就被从枝条上震下,似轻巧的利刃一般,斜斜地插进遍地的红泥里。 “不赖嘛,小谢公子!” 范无救一边砍着疯魔的花枝,还有功夫调侃谢必安。 铩虎镰地府煞器之首的名号不是白来的。一半是因为它的使用者范无救恶名在外,一半是因为它身上也凝着几千几万条的恶煞的命。 玄黑的镰刃不停颤动,震出“呜呜”的声响,仿佛是那些被范无救斩于镰下的恶煞发出的低吟。 它们没机会来讨范无救的命,恶诅就留在铩虎镰上,成为那把本是杀身利器的铩虎镰的助力。 恶煞低吟,范无救一镰刀挥过去,击退了身前几丈的疯魔花枝。 谢必安以往很少出手,但这并不代表他不能打。 那把警神鞭原本就是老神仙赐给他的,“警神”两个字也不是白来的。 警神鞭既是煞器,也是神器。原来是山君挂在墙上警醒自己的,山君身殉大荒,由水君转赠,就到了谢必安的手里。 能警神者,必定刚正。 谢必安就带着这股刚正之力,扫尽面前的疯魔花枝。 动的时间长了,免不了呼吸乱些。但他们二人能耐大,一会儿功夫就收拾得花枝不敢上前,谢必安和范无救得空靠在一起调息。 “要打到什么时候?”谢必安问。 他们只是除了自己所在的这一个小山头的花枝,可除了这里,漫山遍野都是花海。 “不知道。把花海都毁了兴许就能出去。” 花海,花落了还有枝条,那要是把根除了,眼前的乱像是不是就没有了? 抬眼看,刚刚被他连根拔起的那颗花树,已经枯死,再难复生。 “范无救,斩根!” 谢必安只是一呼喊,就将警神鞭挥出,卷起枝干又拔了几棵。 范无救照他说的连斩了四五下,倒下的花枝果然没有再复生的迹象。 可这漫山遍野的都是花,要斩到什么时候去? 对他们两个人来说,可是有的忙。 谢必安忽然停下挥鞭的动作,闭上眼念起鬼咒。 范无救只是一个回身的功夫,就看见成千上万的绿叶忽然直立起来,从枝头上挣脱,加上先前被警神鞭的雷厉震落在地的那些,百万绿叶浮空而列,齐整若碧色利刃。 “去吧。” 谢必安抬头,红眸若火,轻巧开口。 于是碧色的绿叶刀呼啸而出,飞向生他们养他们的花根处。 叶子到底是叶子,状如小刀的叶片边缘割破树皮,已经是极限。 但谢必安的目标不在地上。 叶子坠地以后并未停歇,而是就着斜插的势头,一直钻进了土里,将深埋在地下的柔弱花根一根一根割断。 花根断了,地上疯了一样乱挥乱舞的枝条就再没有了精神,“轰隆”一声,成片的杜鹃花树一齐倒地。 这里没有鬼可驭,但落地的花叶也是死物,谢必安只是试着将驭鬼咒改上一改,还真有奇效。 以花之叶,攻花之根。 “除完了,你要把他们烧了吗?”谢必安歪着脑袋问。 所有的杜鹃花树都被他一人拔掉,早知这么省劲,他之前就不跟着傻乎乎地挥鞭子了。 不用自己亲自动手,多好。 还能这样? 范无救目瞪口呆,他又一次被谢必安驭物的能力和奇思妙想惊到,半晌都说不出来话。看着谢必安那张带着骄傲的笑脸,又觉得是深入心头的可爱。 “了不得。”这回是真心的夸赞。 范无救离火咒念到一半,突然想起那幅壁画。 山岩上怒放的红杜鹃,只有一枝的红杜鹃。 他看着面前的一座山,岩峰纵横,纹路走势和画上的一般无二。 “不必。” 范无救掐了离火咒,忽然飞身向那处山岩行去。 漫山的花海被谢必安拔了个一干二净,仍旧开在峭壁缝隙里的那一枝就格外的夺目。 范无救的手伸到杜鹃花上,轻巧一摘,天地就是大变,白光灼目晃得谢必安只得扬袖暂避。 再一睁眼他们就回到了石室之中,面前的壁画上,杜鹃花被摘下,只剩群山连绵,峭壁陡然。 第一个子煞算是破了。 范无救看向第二幅壁画,画船微雨,风荷举夏。芙蕖尽头,一只游鱼悠然自得。 -------------------- 作者有话要说: 放火烧山,牢底坐穿!还好老范及时收手! 小谢好可爱,疯狂心动! (今天写的匆忙,要是有错别字,欢迎捉虫!) 第65章 四时魇(8) “等一下!” 范无救轻车熟路地要去摸那尾游鱼,谢必安却并没有跟上去,反而还开口叫住了他。 他从范无救手里接过那朵从春景里摘来的杜鹃花,捏在指尖端详。 春天的杜鹃花,娇艳鲜红,代表着美好,也象征着生机。 “怎么了,小谢公子要簪花不成?” 范无救抱臂站在那副夏日图前,玩味地笑着,脸上刚刚打斗攀岩的时候闹出来的红晕还没散去,瞧着是格外的有精神,好似真的十六七岁的人间少年,放了学和同伴玩笑打闹,而不是如现在这般,出了一个煞,要接连往另一个煞里走去,做的都是杀魔斩鬼的苦累事。 谢必安看他这副模样,一时失神,差点儿就忘了自己要做的事情。 他把那朵小杜鹃花捧着,走到了石室当中的朽木跟前,放在了刻画着“白”字的木头前面。 朽木与生机,在同一方天地下共存。 “留在这里吧。” 谢必安最后抚摸了一下杜鹃花瓣,仰起头迎着些微的阳光朝范无救一笑,比阳光还夺目的东西就在他尚未褪去的血眸中闪耀,皎若星辰。 “听你的。”范无救一把拉起半蹲在地上的谢必安,两人一同触向墙上的芙蕖与游鱼。 当一黑一白两个身影消失在盛开的荷花里,那块已经失去了生机的朽木终于了有了动静。 从朽木的根部染出一点绿色,而朽木上刻着的“白”字下方,血迹流动,显出一个新的字迹来——千。 …… 有了在春景煞里的遭遇,这回谢必安就谨慎了许多,看见眼前的画船微雨也没有过多的惊讶,只是伸手略遮了遮眼前的雨水。 细雨绵绵,淅淅沥沥地下。 范无救蹲身捞了一枝出水荷叶,献宝一样地擎到谢必安的头上聊作伞盖。 荷叶伞遮风挡雨有效,只可惜叶脉纤细撑不住,积累的雨水顺着叶片滑落,全都浇到了擎伞人范无救自己的肩上。 “去船上躲躲吧。”虽然船上的境况未知,再再差也不会像这样淋成落汤鸡,谢必安很快做出了决定。 只是眼前的水面难住了他。 他在无妄城的时候不行不走,所有关于位置移动的法术就都没认真学,此时只能靠范无救。 “好。”范无救妥协笑了笑,把荷叶随意一丢,抓着谢必安的另一边胳膊,以半抱的姿势携了他过去。 壁画上小小的画船在煞境里却是宽敞华丽的。船柱上漆着复杂的花纹,乌篷之上垂下来曼曼嫣色轻纱,一半被雨水沾湿,一半在船蓬的遮挡下飘摇飞舞。 谢必安被范无救扶了一下站定,抬起头来正对着船上楼阁的朱门,门上坠着两只繁重的游鱼形状的铜环,朱门之上,廊下一只铜铃在风雨里轻响,悦耳清脆。 他被铜铃吸引,不自觉向门那边靠近,忽听得楼阁里传来女子的声音。 “进来吧,不必敲门。” 这声音婉转悠扬,和着清脆的铃铛响动,像歌儿一样。 谢必安正因为自己先前的莽撞而犹豫怯步,范无救却直接推门而入。 吱呀—— 那繁重华贵的朱门只轻轻一推就开了,扑面而来就是一阵奇香,不属于任何一种范无救闻过的熏香流派,只是淡淡的,好似花香,好似木香,闻久了又好似什么都没有的空气本味。 门后也是重重的帏幔,轻纱垂坠,一个女子身影隐约在屏障之后。 “呀,怎么来了两个人?” 谢必安进门的时候发丝扫过铜铃弄出了声响,里面的人察觉出来所来并非先进门的范无救自己。他还在想其人此问何来,为什么不能是两个人,就听见里头那人开口:“算了,都进来吧。” 两人对视一眼,打起十二分的警惕,默契地开口:“你是谁?” 这一问,原本笑语盈盈的女子忽然不说话了,身影一顿,好似受了惊吓。 过了许久,那女子从影影绰绰地从榻上起身,而后一只玉白的手从珠帘里伸出来,嫣红的裙角随着动作摇摆生姿,声音的主人出现在他们面前。 “竟然是男子,真是少见呢。” 那女子终于现了真容,面容姣好仿若天人,额心一点朱红似血。但她的装束却让谢必安有些意外——她一身红衣,如瀑一般垂在耳后的黑发上,簪着一枝杜鹃花。 是那枝头范无救采来、他亲手放在朽木碑前面的杜鹃花,还因为范无救攥得紧了失了一片花瓣,谢必安记得格外清晰。 “是你们哪一个送我的花,我很喜欢,多谢。” 女子看面前两人顶着自己的头发看,含羞福了福身子,出声道谢,恰好证明了谢必安心中所想。 她就是以血色刻在朽木上的“白”。 白姑娘伸手抚了鬓边的杜鹃花,含羞一笑:“好久都没有人送我花了。” 她是谁,她为什么在这里? 两人的脑子里都满是疑问。 还是范无救先问出了口:“你是谁?” 这个问题却好像真的难住了白姑娘,她歪着头不停地摸头上的杜鹃花,动作间发丝和花瓣搅在一起乱作一团,和她的思绪一样。 “我不知道。” 她想了很久还是没有想到什么,只能给出这样的答案,低着头深表歉意,过了好久才抬头问:“你们是谁?之前来的都是女子。” 之前进到这里的,大约都是那些被选中嫁给山君的可怜姑娘。 如无意外,和她见面的该是林姝。可林姝已经和左右一起下山了,范无救不打算回答她的问题,也暂时不打算当着谢必安的面失了绅士风度,对这位忘记姓名的白姑娘拳脚相向。 “你知道该怎么出去吗?”他问,眼神却仍在白姑娘的鬓边眉心徘徊,仿佛是对此女子生了极大的兴趣。 范无救想,春景图的出口在杜鹃花,那夏景图的玄机就应该在游鱼。他原本是打算把谢必安安置好就去抓鱼的,结果被这突然出现的姑娘扰乱计划,现下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总不能把这娇弱的白姑娘揍一顿。 白姑娘并不知道自己被眼前的黑袍少年冠上了“白”的名号,轻挑珠帘,向船外望了望。 “出去?外面是什么样子,我已经很久没有出去过了。” 她朝雨幕深处看了许久,然后轻轻提起裙边,毫不避讳身边立着的两位正当年男子。 于是谢必安就看见了她红裙之下的情形。本该生着一双腿脚的地方,被浓似烟雾的煞气替代。 她提起裙边是想告诉二人:她没有脚,出不去,也不知道怎么出去。 “你……” “我也不知道自己这样算什么。醒来的时候我就在这里了。” 白姑娘看了许久的雨,关门转身,轻靠在门上叹息。 “之前来的人呢?”范无救问。 那女子好像没有听见他的问题一般,仍然低着头自言自语:“还差两个。” “我醒来的时候,这里空荡荡着,什么都没有,后来我找到了很多红布,把船装扮了起来,你们看到的这些,都是我做的呢!” 她语气骄傲,说起这里的繁重华贵的珠帘、帷幔,到此范无救才发现,珠帘上的金玉装饰和林姝嫁衣上的璎珞形似。 “我醒来的时候,没有手没有脚没有身子,连这张脸都是后长出来的。你们猜,我是怎么办到的?” 她忽然幽幽地抬头,一双愁眼哀怨无比,又渗着阴森恐怖,盯得人后脑勺发痒,像有小鬼挠过一般。 白姑娘朱唇微合,朝范无救倩倩一笑,露出十二分的柔媚:“小官人,你不是问那些女子去哪儿了吗,都被我扒光了衣服一口吃啦!不然,我上哪儿去串这些珠帘,扯这身红裙,还长出这么一张如花似玉的脸呢?” 她说着说着还笑起来,“咯咯咯”地不停歇:“我虽然不知道今天来的为何是男子,但你二人身上都有情爱的味道,和那些怀春的少女一样,最滋补了。” 白姑娘一边说一边舔着嘴唇,好似在回味什么美妙的珍馐一般,然后又恶狠狠地盯着范无救和谢必安看:“吃了你们两个,我就能长出腿脚了,到时候我就能知道该怎么走出去了。” “不如就从这白衣小公子开始,十几岁的漂亮皮囊,最是可口了。” 她说着忽然转身,那双纤细修长的玉手在黑雾地笼罩下变成了骨爪,袭向谢必安的脖子。 可还没等她碰到谢必安的皮肉,范无救就眼疾手快地抓住了那只骨爪:“把你的脏手拿开,别碰他!” 白姑娘眼睁睁地看着刚刚还温柔含笑、似乎是拜倒在她的美色之下的黑袍男子忽然变了一个人一般,脸上柔意全无,阴森恐怖如恶煞,仿佛是刚刚有人碰了他不得了的珍宝一般。 下一秒,玄黑的铩虎镰就架在了白姑娘的颈间,范无救眯着眼:“吃我们,以你的本事怕是不够吧。区区一只魇,敢在你范爷爷跟前叫嚣?!” 白姑娘喋喋不休地说个不停的时候,范无救看似在听,实则已用灵气探过这里的一切,白姑娘说的没错,她身上的灵肉就是靠食人生魄长出来的,范无救进门的时候闻到了香味却说不出来处,因为那是不知道多少个人的体香交杂的味道。 白姑娘是一只魇。 有灵有魂的是鬼,有体有魂的是人,没有灵没有体的空魂就叫做魇。 白姑娘靠食人生魄,在煞境里重造了自己的肉身。而且就像她说的那样,吃的人不够多,所以双脚还没长出来,也没出去看过。 她出不去,就有外面的人以山神娶亲的名号将活泼的少女送到山神洞府,再由红绸拉扯着进入血煞,送到白姑娘的船上,白姑娘的腹中。 可以确定的是白姑娘已经死了,只是因何她死后没有下地府变成鬼反而成了魇的原因就未可知了。 “公子这话说得有些早了,我的本事,可还没露出来呢!” 白姑娘挣扎着,竟然直接自断一臂从范无救掌中脱困,以残存的一掌捏着奇怪的手诀,同时口中呼号:“小荷!” 画船之外,雨滴晕开的波纹深处,小而密的气泡不断从水底冒出。 -------------------- 作者有话要说: 取名字真的很令人犯难,白姑娘在我的大纲里的代号是:木头女。 改论文让人脑壳发昏,白天的我:表面活性剂复配。晚上的我:范无救啃了谢必安。 第66章 四时魇(9) 一尾小巧的银鱼在荷叶下轻快地旋转游动。 白姑娘“小荷”的呼喊声从船上传来,银鱼的游态忽然狂乱起来,尾巴不断拍打着它环绕中的一杆素白荷花。 细密的气泡自荷叶底下不断冒出水面,湖底下一个巨大的黑影隐约显现。 银鱼惊慌要逃,却察觉自己身旁的水流在飞速后退,它的尾巴很快就再也拍打不动,身子较不过逆流的劲,被吸入一张密密麻麻生满尖牙的深渊大口中。 “小荷!” 白姑娘找到自己被范无救丢在地上的一臂,宝贝一样捡起来用残存的胳膊抱着,一边抱着一边朝船外叫喊。 自她口呼第一声“小荷”开始,范无救就察觉了水底的异变,将这没什么威胁的弱女子留给谢必安应付,提着铩虎镰,一脚踹开了门到船舷上观望风雨。 雨下得越来越紧了,满湖的荷花都被雨点打得破败不堪。范无救警觉万分,连带着镰刃上的恶诅都开始“呜呜”低吟。 一声惊雷过后,水面上的气泡越冒越大,原本清澈的湖泊里泛起了黑雾,乌烟缭绕,深渊之下的黑影离水面越来越近。 轰隆。 成山一样的水波炸开,在水底潜伏已久的东西终于露出了真容,一张血盆大口朝范无救袭来,吞天吞地,要听主人的命令,将船上的两个不速之客吃了。 黑雾之后是一只硕大的鱼,鱼身腾跃,长有三丈余,脑袋顶上一个红色的莲纹闪闪发亮,红光穿透黑雾,照到范无救的眼眸里,地府少年的瞳孔里也现了血色。 范无救低骂一声,抹去脸颊被溅上的水滴,拖着铩虎镰猛然一跃,跳到了大鱼的上空。 小荷庞大的身躯失重落在湖里,又激起千层的波浪。 范无救高高跃起,那一镰透过水面,生生劈进了怪鱼的头骨之中。 直到这个时候,范无救才看见,这名叫“小荷”的鱼除了额头上的莲花纹样,还生了一双碧蓝色的眼眸,清澈若不谙世事的孩童。 范无救并没有被这双眸子耽误行事,收镰的动作利落干脆,带起小荷头顶上的血肉翻飞,将周围的湖水都染成了红色。 小荷吃痛,在血色水波的掩盖下潜入深水,范无救看不见鱼影子,又盲劈了几镰刀下去,除了水浪再不见其他。 谢必安在船楼内久不见范无救回还,伸手扯了梁上几块红绸,将白姑娘缚在柱子上,起身到船舷上帮忙。 原本碧波万里的湖面,此刻只剩下残荷被怪鱼的鲜血染透,范无救浮空立于一枝荷叶上,看见谢必安出来,周皱眉头解释:“到水底下去了。” 谢必安顺着他的话意往水里看去,在血色与黑水的隐约之下,硕大的身影早就不见了踪迹。 如果春景煞的破解方法是那朵杜鹃花,那夏景煞的破解方法就是这只游鱼,这只想把他们生吞了的名叫“小荷”的大鱼。谢必安不识水性,看范无救说鱼潜入水底也开始犯难。 “跑不了,他主人还在呢。”范无救跳回船舷上,拍了拍谢必安的胳膊,叫他到廊下遮雨的地方去待着。 如他所说,小荷跑了,白姑娘还在。 范无救挑帘进了船蓬,一把捏在白姑娘的脖子上:“说,是谁教你养的这怪物!” 范无救不知道湖底怪鱼的来历和底细,他也从没见过这样的异兽。但在小荷的身上,范无救闻见了他熟悉的味道,属于无妄城底下、弥弥树根处的十八层地狱的阴暗潮湿的味道。 他对那里再熟悉不过了。 可这样一个藏在煞里的东西,怎么就沾上那里的味道? 白姑娘是一只魇,也就是说她死前还是常人,常人是不可能和地狱里的东西扯上关系的。白姑娘死得不明不白就罢了,成了魇还养了这样一条鱼,必然是有人动过手脚,搞不好还是他们在地府里的同僚。 “你说小荷吗,咳咳——它是我的宠物呀!”白姑娘颈间皮肉已经被范无救有力的指节捏到发白,却仍然骄傲地昂着头不肯称小荷为怪物,语气亲昵得好像小荷和旁的女儿家养的乖顺的阿猫阿狗一样。 范无救被她这浑然不在乎的态度激起了怒火,更加发狠:“我管你什么宠物不宠物,你只需要告诉我,这从地狱里来的东西是谁给你的,真当我奈何不了它吗?” 谢必安还站在门口盯着水面上的动静,范无救背过人来,眸中的杀意未褪,白姑娘只是看了一眼就感觉后脊生风,如同十万阴风刮过一般,彻骨寒冷。 她眼前的这个黑袍人,不光可以要了她的命,也可以轻易取了小荷的性命。 白姑娘忽然就害怕了。 “我不知道……咳咳,我醒来的时候船上只有我一个人,后来有些女子闯进来,我看见她们,就控制不了自己,我太饿了……小荷,小荷它一直在湖底,每次我吃完人醒过来,小荷就游出来听我唱歌,它很乖的……别杀它。” 白姑娘颤抖着将脖子从范无救的手底下挣脱出来,向眼前这个阴翳的年轻人解释起小荷的来历。 就像来历不明的她自己一样,她同样也不知道小荷从哪儿来。 白姑娘说话的时候,范无救发现她额头上红色的花钿颜色淡了下去,那股刚刚要吃人的疯魔劲头也不在了。 范无救起身,拍拍衣襟上沾着的湖水和雨水,仍是盯着白姑娘问:“你有办法叫小荷听话跟着你吗?” 既然白姑娘不想那鱼死,范无救他们还想出去,就只能把鱼一块带上去寻出路,实在不行了再对小荷动手。 白姑娘的眼神里闪过希望的光芒:“小荷喜欢听我唱歌,我一唱歌它就会开心地吐泡泡。” “那你把它叫出来。”范无救瞟了她一眼,挥镰斩断束缚着白姑娘的红绸,又看向外面的船板,示意她出门去叫小荷出来。 白姑娘犹豫着起身:“你不会杀小荷的,对吗?” 范无救眯着眼:“那可不一定。” 他要再接着把威胁的话说下去,被谢必安开口打断了:“姑娘要是好好配合,小荷一定安然无恙。” 谢必安公然拆台,范无救恶煞装不下去了也不恼,伸手在他额头上刮了一下,笑骂:“就你心肠软乎。” 然后转身向白姑娘答道:“既然小谢公子都答应你了,还不快起来叫鱼去!” 白姑娘得了应承,袅娜地“走”过去靠在门边,唱起一首小调。 小调无词,白姑娘只是轻哼了几句,湖面又泛起细密的气泡。 不多会儿,蓝眼眸的大鱼就游到了船边,时不时地从水面上探头看向白姑娘,嘴里亲昵地吐着泡泡。 范无救看大鱼露头,眼疾手快地施起缩小咒,然后弯腰伸手将那名副其实的“小荷”捞起来捏在手心里,捏了个泽水之咒,将小荷困在拳头大的一个水珠里。 范无救一手托着水珠送到谢必安的跟前,自己甩一甩袖子向白姑娘说道:“小荷在他手里,该怎么做你自己知道。” 他这是把小荷交给谢必安保管,一是全了谢必安的慈善之心,二则是有小荷在手心里攥着,白姑娘头顶上的花钿假若再次亮起,想必也会因此对谢必安忌惮三分。 谢必安收下小荷在袖中,转头向白姑娘柔声问道:“你可愿跟我们出去?” 在煞境里的一只魇,翻过天去也是死了,谢必安想把白姑娘带出去,是好是坏调查清楚了,若真是本性如此,就该关进无妄城里。 吃人的鬼,他们那里也有一只。 白姑娘面露喜色:“我可以出去吗?” 她从进到这里还没出去过,现在脚没长出来,胳膊也断了一只,且不说走不走得动,她甚至没出过画船上的楼阁。 “可以,”谢必安回她,“你只要老老实实跟着我们就行。” 白姑娘欣喜地点着头,转回去把自己被绑的时候掉在地上的胳膊捡起来,惋惜的看了一眼,又抬头望向那好心肠的白衣少年。 白衣少年会意,看着黑袍少年。 范无救无奈地叹了口气,上前去把自己亲手卸下来的胳膊再重新给人装好。 这可真是菩萨张张嘴,小鬼跑断腿。他家那菩萨嘴都不用张,范无救颠颠儿地就跑去了。 “走吧。” 有了这夏景图里的游鱼为引,范无救和谢必安很快就出了子煞,回到石室当中。 白姑娘听话地闭上眼,再睁开眼就发现自己离开了画船,面前是一副壁画。壁画之前水波粼粼,画船轻纱曼舞,荷底的游鱼不见了踪影。 她第一次到画船之外的地方去,高兴地用她根本不存在的双脚绕着石室转了两圈,很快就注意到石室正中央的朽木。 白姑娘看见了血痕,也看见了朽木之上的“白千”二字。 她伸手摸向木头,血煞的引子已经叫范无救烧了,那留下来的木头刻痕无言地书写着从前。 “还有两幅图。” 谢必安说着,看向剩下的两面墙。正前方的墙壁上是秋风落叶,石径尽头一个小屋孤零零地立着。 而剩下的一副,四野茫茫,什么都没有。 范无救没有时间思考太多,和谢必安对视了一眼就向秋风落叶处走去。 “劳累姑娘和我们走一趟。” 白衣少年温润的声音传来,白姑娘从朽木面前起身,留恋不舍地看了一眼,跟着走了过去。 朽木之上,半干的血迹沾了白姑娘指尖的水汽,暗暗开始流动。 从“千”字的下方,蔓延出第三个字来——“月”。 白千月。 -------------------- 作者有话要说: 菩萨张张嘴,小鬼跑断腿。老范:嘿嘿,我是小鬼! 竟然已经写了二十万了,我好牛! 感谢在2021-10-15 13:48:30~2021-10-16 17:28: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顾青茗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7章 四时魇(10) 一年四季里,谢必安和范无救最熟悉的就是秋天。 世人常谓落叶为秋,无妄城里几千年来都是金黄遍地,最开始看见弥弥树落叶的时候范无救还会学着折些树叶做的小玩意儿,谢必安也会跟着感慨几句,时间久了新鲜劲头过了也就习以为常了。 是以踏入秋景煞之后,谢必安总是一言不发,范无救几次逗弄也没见他露出喜色。 反倒是白姑娘,第一次从画船上下来,一路上都在看东看西,瞧见什么都觉得新鲜。范无救和谢必安不得不走走停停地等她。 白姑娘抓了一手金黄的、通红的落叶,像捧着一束鲜艳的花,和她那身从别人身上抢来的嫁衣更加相配了。白姑娘拖着自己并不存在的双脚,在一棵又一棵金黄的树当中来回穿梭,时不时抬头看看走在前面的谢必安,为自己还在别人手里攥着的宠物小荷担忧一番。 谢必安面无表情地走着,惹来范无救的无端调笑:“你别嫌弃人家,刚刚你自己看见花儿的时候也是这般新鲜。” “嗯,没嫌弃,”他回答着,仍是只顾着看路和想事情,并不看秋色,过了半天又补充道,“看路,警惕些。” 他是好意提醒范无救多把注意力留在这安危不定变幻莫测的煞境里,却被范无救有心曲解了。 范无救捋了捋自己断了一半的袖袍,故意凑到他面前巧笑开口:“小谢哥哥这是瞧见我看别的姑娘,心里醋了?” 谢必安正出神着,一时间没注意他问的什么,下意识敷衍回答道:“嗯,醋……” “醋”字一开口才反应过来范无救说的什么,话说到一半生生又咽回去,还把自己憋个半死,止不住地咳嗽起来。 范无救哈哈大笑起来,手却是老实地拍在谢必安背后替人顺气:“哎,你这人心性怎么这般,我只是出于关怀看看人家而已,你就醋成这个样子。那我回头要是和别人成亲了,你还不是得气死?我想象一下,我洞房花烛夜,小谢公子却哭得梨花带雨……我也太不是东西了——哎,别掐别掐,疼!” 他越说越离谱,逼得谢必安脸红起来,又恼又羞地上手在他胳膊上来了一下。 范无救挨打了也不生气,笑吟吟地捂着胳膊:“这样才好嘛,不高兴就说出来,看我不顺眼就打一顿,憋着和自己生什么气。” 范无救没皮没脸起来很有一套,谢必安那点伤春悲秋的愁绪被他这么一恼早就去了大半,知道他为自己好,开口解释道:“我没不高兴,只是在担心无妄城。” 他们出来这么久了,也不知道老神仙回去没有,若是发现他们擅离职守肯定很生气。还有无妄城里的那堆鬼,尤其是贪吃鬼,惯常是个不守规矩的,没人看着不知道要惹来怎么样的祸端。 “是出来的有点久了,那我们抓紧点儿,爬上山去把那屋子掀了赶紧出去,改日我再带你出来玩。” 范无救细思虑也是这个道理,也不再放任白姑娘到处跑,和谢必安一人携了一只胳膊几步就将她带上山顶。 画里除了满山的枫叶如火,就是这一间石径尽头的小木屋,常理推断,破煞的关键也应在此。 谢必安忧心无妄城,范无救跟着动作也快起来。他把白姑娘往木屋门前的院内石凳上一塞,威胁着嘱咐:“老实待着别乱跑,不然不光你的鱼,连你也别想活!” 说完,黑无常把铩虎镰一震,一脚踹开了破烂不堪的屋门。 他已经做好了迎面而来会是腥风血雨的准备,就连谢必安也已经把困着小荷的泽水珠收到袖子里,一只手搭在了腰间红鞭上。 可那堪堪能遮住一半风雨的屋门打开之后,只是吱吱呀呀地摇晃了几下,连浮尘都没飞出来几分。 范无救挺身进屋去看,屋里摆着床、凳、茶几一类的人世用物,一眼就能看清根底,连个能藏脏东西的地方都没有。 不是木屋? 范无救脑子里泛着迷糊,忽听见谢必安在外间叫他,赶忙又一只脚踏了出来。 只见谢必安警醒地站在白姑娘的身边,一手搁在她的脑后,既是相护又是相胁,另一手指着他们来时走过的石头路开口:“有人来了。” 范无救听完快步出门,走到谢必安跟前一看,那曲曲折折的山间小径上还真的有一红一白两个身影正朝山上走来。 “怎么会有人?”范无救一时犯了迷糊,不知道这是和白姑娘一样的煞境“原住民”还是自他们进来以后被血煞拉进来的新人。 可山下的人对山神洞府避之不及,不该有人轻易进来。 范无救不想在人前露迹,默默收了煞器,和谢必安一起看管白姑娘,静等着石径上的人过来。 谢必安再三确认了白姑娘额心的花钿没有再次亮起的意思,替她拢了拢裙角遮挡住那下面时不时逸散出来的黑雾。 石径上的身影离得越来越近,拐个弯的功夫没了树叶的遮挡出现在了众人眼前。 “是她。”范无救的五感比之常人墙上百倍,早就瞧见了他们。 那白色的身影是个书生装扮的男子,而那红衣的,却是刚刚被他们送走不久、由左右带下山去的林氏小姐,林姝。 “她怎么进来了?”谢必安也同样疑惑。 按理说范无救代替她作为今年的山神新妇被卷进血煞里,那林姝就算逃过一劫,没有再遭此难的时候了。可林姝偏偏进来了,还不是一个人进来的。 两人十二万分的警惕都放在了那白衣书生身上。 谢必安看见范无救紧张的神情,以为他和自己想的一样,谁知范无救憋了半天忽然开口来了一句:“他穿得没你好看。” 感情范无救警醒书生是因为同着白衣。 谢必安又气又想笑,不再理他,只盯着石径上的动静。 林姝提着裙摆终于挪到了山顶上,走到小屋跟前自然也就看见了范、谢二人的真颜,左右相看犹豫了一下,最后“扑通”一声跪倒在了谢必安跟前:“恩公!” 要不是这两个人出手救她,想必她就算从山神洞府里跑出来也是凶多吉少。林姝忌惮着自己昏迷过去之前范无救的恶容不敢上前,只向那好颜色的白衣小官人多拜了拜。 “多谢恩公救命之恩!左右小恩公已经把事情原委告诉我了,林姝能与容公子团圆,多亏两位出手。林姝无以为报,拜谢二位大恩!” 谢必安自认为自己没做什么,受人跪拜亏心,又因为心底那一点觉得林小姐来路不明的警醒,默默向旁边挪了两步,让开了林小姐所拜的主位。 范无救直接开口问:“我不是让左右扶你下山了吗,怎么到这里来了?旁边这位是……” 听话音应该就是林姝口中那位和她心意相通的容公子。 那白衣书生看林姝跪拜不停的样子,也跟着跪下了:“在下容举,一赶考书生,倾慕林小姐已久,幸得二位相助,恩同再造,荣某——” “打住,”范无救抢了他的话说道,“我可没帮过你,这位小公子也没有。我们只是看林小姐可怜罢了,你若真是喜欢她,怎么出了主意又放她一个人在洞中受苦呢,那洞里可是满地的老鼠,我看你不是情郎,是薄情郎。” 范无救却了他的跪谢不说,还口如连珠炮一般说了许多数落的话。他们那天和左右在山神洞府门口等了许久也不见人来,是林小姐自己有主见逃了出来,他们只不过顺手帮了一把罢了。反倒是这薄幸书生,范无救是怎么看怎么的不顺眼。 那白衣书生张口欲辩解,被林小姐抢在了前头:“范公子不必责难容郎。” 范无救眯着眼看她,看来这左右是真没戒心,把他二人的名与姓都一股脑说给了林姝听,也幸好当初用的是假姓名。 “容郎是来了的,只是半途迷路耽搁了,所幸有两位恩人相救,不然林姝怕是要倒在山顶再难生还。小恩公左右把奴家扶到山下,容郎等候已久,我二人一同赶路离去,走到半路容郎见我劳累,这才提议到此稍事休息。”林小姐挽着书生的胳膊解释着,不知道左右那小叫花都和她说了些什么,林姝的脸上对范无救和谢必安是无尽的敬意。 看来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进来,还以为此刻仍在凡世。 范无救没好意思承认林小姐就是自己吓晕的,不再多问,含糊了几句将此事略过去,由谢必安出面将林姝扶起来,安置在白姑娘的身旁。 林姝起身,那书生也不再跪地,自行起来站在了林姝旁边。 他站的地方很有讲究,恰在林姝的左侧,白姑娘的右边。 这倒是有意思。 范无救对容举并不是无端发难,也不是他口中玩笑的同着白衣,从刚刚林姝跪拜谢必安的时候范无救就注意到,她身边那位风度翩翩的容公子眼神时不时地往谢必安的身后、白姑娘的裙边上瞟。 但林小姐一脸倾心的模样,口中眼中都是她那千好万好的容郎,范无救也不好说什么,只是给谢必安递了颜色,要他离那薄情郎远点。 谢必安会意,从那两女一男的阵仗中离开。 林姝一身红嫁衣,脸上受惊的神色也未褪,美人惊悸,比着她在花楼上的样子还要好看几分。 白姑娘姿容是也出众的,面色白皙,眉眼浓淡合宜,是个十足十的美人。 许是因为小荷的命在谢必安手里攥着,白姑娘无论是刚刚赶路还是后来在门口等,抑或是在林姝出现以后,都没有露出什么异样,反而是乖巧地不发一言,让干什么就干什么。此刻也只是摆弄着手里的红枫树叶花束,并不知道自己的背后还有个意图不明的书生盯着。 范无救看一眼两位姑娘,看一眼那薄情郎,起了主意。 他一把拉起谢必安往院外走,边走边向里头的人摆手,还跟白姑娘使了眼色:“我同小谢公子到山后转转。你们在此等着,不要乱走。劳累容公子照拂二位姑娘!” -------------------- 作者有话要说: “看我不顺眼又打一顿”,范无救,用最狠的语气说最怂的话,他好懂事。 老范:嘿嘿,我骄傲,我是安安出气包! 老范洞房花烛,安安梨花带雨也不是不行(危险发言) 第68章 四时魇(11) 范无救拉着谢必安往山后走,把偌大的小院儿留给白衣书生容举他们,边走边哼着不知打哪儿学来的唱词:“见多娇爱多娇,旧人哭新人笑。” 他一路唱一路咋舌,很是感慨。 本来就对这书生颇多微词,哪儿有出馊主意让人家小姐跟着他私奔,结果到了时候自己还迟来的道理,这会儿瞧见那书生对着玉骨天成的白姑娘挪不开眼的样子更是鄙夷。 “你看不惯就同林小姐说去,在这儿糟践树叶做什么?”谢必安斜了一眼踢乱落叶的范无救。 范无救看他终于搭理自己,赶紧答话:“那不行,林小姐自己看见了才好!我这是做好事……” 他那里絮絮叨叨,谢必安也不知道拆人姻缘算哪门子好事,偏偏范无救还兴致勃勃。 于是谢必安在前面一路走一路看,范无救在后面一路说一路追。 “那碰见喜欢的人,怎么可以三心二意,我看那书生就是欠扁,不光欠扁,还不配穿那身白衣裳。” “哦。那我以后也换身衣裳,遂无常大人的意。” “你不一样。唉,我怎么说呢……傻子,你就没有喜欢的人吗?” “没有。” “我有,我说给你听。” “不听。” “你……傻子。” “我傻,无常大人离我远点儿。” …… 到了,范无救也没机会说出他喜欢的人是谁,因为谢必安转了两圈后山也没发现,提议回去带着白姑娘直接离开。 大不了就把这漫山遍野的红叶都给烧了,他就不信找不到出去的路,总好过听范无救一句念叨两遍的“傻子”。 谢必安要躲,范无救偏偏凑得极近,他就喜欢看他这副不耐烦闹脾气的模样,总觉得这样的谢必安才是活生生的,无妄城里冷冰冰的那个就像木头人。 “你别靠我太近,小荷要被挤死了。”谢必安找到合理的理由把胳膊从范无救跟前抽走,还特意祭出了泽水珠提醒范无救。 范无救笑吟吟:“你这么喜欢鱼,改明儿我们也养一个。养在黄泉海里,每天吃离魂的三苦,保管比小荷长得还大。” 他倒是只在乎鱼了。 谢必安摇头:“我不要,那样的是怪物。鱼就应该在水里游,你别糟践生灵。” 范无救“那你别糟践我的好心意”的话都到喉咙口了,看了看谢必安那副一心只为鱼担心的善心模样,又咽了回去。 小荷在夏景煞水里的时候被范无救拿铩虎镰砍过,头骨上有一道渗着血的裂缝,不知什么时候也被谢必安用灵气养好了,完好活泼地在泽水珠里游动。 鱼可爱,人也可爱。 范无救还是没想出来,谢必安这样比神仙还慈悲的人物,为什么和他一样沦落到无妄城里去。 但老神仙的安排一定有他的道理,有时候范无救止不住地多想:该不会是来和我做伴儿的吧? 因为不想把这个伴儿气走,范无救从前的乖戾不羁其实已经收束了大半,偏偏谢必安就跟看不见一样。 “没良心的。”范无救喃喃自语。 …… “你最没有良心。”老范说着,抱着谢卞的那只胳膊带着惩罚意味地紧了紧。 谢卞不记得从前,从范无救的口中听以前的故事,总老范口中觉得那时候的自己有些蠢了。 明明那样赤诚的爱意,是个傻子也能感受得到。 而那时候的谢必安,偏偏却不知道。 谢卞想着,补偿一样地在范无救的脸上轻啄了一口,算作替几千年前的傻子赎罪。 老范深深回吻,放开他以后问:“你就不怕我讲的故事掺假吗?说不定我那时候没那么喜欢你,都是现在讲来哄你玩儿的,就哄得你这样主动,我才欢喜。” 谢卞捏了捏睡衣领子上的两个小毛球,头往范无救怀里蹭了蹭:“哄我也好,骗我也好。以前的事情我既然都忘了,那就是该我忘记,然后让你讲给我。” 你讲的,就是真。 老流氓听了这样的话,足足有半天说不出话来,只是轻轻用环着谢卞的一只手拍了拍小孩儿的胳膊。 “傻子。” 范无救笑骂,谢卞也只是抿嘴笑了笑,不与他辩驳。 “困吗?困了的话明天再讲,我去倒牛奶给你,喝完睡觉。”范无救起身问道。 谢卞一把拽住他,揉着眼睛摇头:“不困。你讲吧,我听着。” 刚刚躺下讲故事的时候范无救嫌不舒服,早就把自己的衬衫领子扯散了,有分量的肌肉若隐若现着。谢卞盯着看了一会儿就不好意思地别过头去,连带着将拽着范无救袖子的手也收进了被窝里。 范无救弯腰轻啄他的鼻尖:“那我去洗个澡换身衣服,回来再讲,好不好?” 不怕老范耍流氓,就怕流氓打商量。 谢卞心里被老流氓这“好不好”三个字问得酥酥软软,也没考虑范无救洗完澡以后换的会是哪种衣服,红着脸乖巧地应了。 “等我。”范无救献上一个吻,轻轻地从谢卞身旁起身,推开门回了自己房间。 他的小孩儿太好骗了,好骗到他不知道该怎么把故事说下去。 哪儿有那么简单的煞,摘朵花儿抓条鱼就破了;哪儿有那么好说话的魇,让跟着走就跟着走了。 范无救记得,自己带着谢必安从杜鹃花海脱身的时候,显不出颜色的黑袍都被鲜血染透。 谢必安所想的断根之法确实有效,可带来的也是将死的杜鹃花树疯了一样的反噬,谢必安来时素洁的白衣,在那一天开满了梅花,一半是花汁,一半是鲜血。 他范无救的血,和谢必安的血, 从春景煞里出来,范无救抱着因为灵力透支半昏迷过去的谢必安在石室之内调息了足足三个时辰,这才有力气去夏景煞里会白姑娘。 白姑娘疯魔的时候,范无救与谢必安联手,才将将卸了她一条胳膊下来。 后来雨停了,白姑娘眉心的红点才褪去。 这些范无救都不敢想,更别提一五一十讲给谢卞听了。 谢必安替被小荷打到满身湿透分不清血水还是雨水的范无救疗伤的时候,皱着眉头问他:“你以前都是这样的吗?” 范无救没说自己每次回城之前都要去黄泉海里洗去一身的污秽和伤痕,笑着回答不是,说那天只是个例外。 那天的确是个例外,不是例外在腥风血雨,而是他带了谢必安进来。 范无救特别后悔带了谢必安来山上看热闹,要是没有那天,谢必安就永远不知道他在无妄城外过得是什么日子,永远以为他来人间就只是打闹玩笑、摘花斗草。 老范一个人在浴室里待了很久,等热水冲去一身的孤寒,皮肤烫出来些暖意,才换好衣服挤出一个什么都不在乎的笑容,走回谢卞的房间。 他进门的时候,小孩儿身体蜷缩着侧躺,已经在柔暖的床头灯光下进入梦乡,红润的指节露在被子外面,像个乖巧安眠的小兽一样。一会儿含笑一会儿又皱起眉头,也不知道梦见了什么。 范无救坐回灯下,虔诚地轻吻了谢卞的额头。 …… 范无救和谢必安离开之后,白姑娘时刻谨记自己的囚犯身份,连石凳都没离开过。 而林姝一贯的小姐身子,坐了一会儿就感觉疲累,要到屋里去休息。那书生把她扶进屋里,看林小姐躺下了,就偷偷溜进院子里,凑在白姑娘面前献殷勤。 “白姑娘。”书生小心翼翼开口。 白姑娘却愣了一下,环顾四周发现没有旁人,指着自己疑惑开口:“你是在叫我吗?” 她并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教她养鱼的人没告诉她,抓她来的人也没告诉她。 书生点头,不再说话,只是一味地看着她。 白姑娘醒过来之后还没和人类说过话,那黑袍小公子和白衣小官人那么能打看起来也不是常人,反倒是眼前那个唯唯诺诺的书生更符合她心里普通人类的标准。 若是吃了他,大约能长出一截腿来。白姑娘额上红花未现,却不由得为自己打算起来。反正那两个能卸她胳膊的人不在,吃了也没什么关系。 白姑娘想着,就对这小书生露出点儿恩赐一般的亲昵:“我们认识吗,容公子?” 那书生把纶巾一整,愣愣道:“你认出我来了?” 这人说话奇奇怪怪,看她的眼神也奇奇怪怪,白姑娘下意识地往后躲了躲。 书生眼里闪过一丝转瞬即逝的失落,连忙摆手:“不认得的,是我看见姑娘觉得亲切,像旧相识。” 亲切。吃人的时候,那些葬身她口的新嫁娘们可没说过这样的话。白姑娘觉得还没长出心脏的位置酥酥麻麻,像有小虫子爬过一样。 人类男子真可怕,还是不吃为好。 白姑娘想躲,一动起来裙下的黑雾就逸散出来,时时刻刻提醒自己她是一只魇。 “容公子去屋里陪娘子吧,我自己可以的。”白姑娘放弃了挪到其他地方的想法,慌忙地遮起并不存在的腿。 林姝来的时候一身嫁衣,不是他的娘子还能是谁。白姑娘想着,心里竟然有点失落。 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他有了娘子还来向自己献殷勤,不是负心薄情郎,还能是什么?白姑娘很分得清。 那书生好像并不愿离开她,吞吞吐吐地半天也没说出个什么,几欲开口,又都咽下了。 正逢此两为难之际,屋里突然传来声音,林小姐柔柔地叫了声“容郎”。 --------------------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故事的前半部分是出自老范之口,所以格外轻松活泼,提到的安安也多是可爱的一面。后半部分是安安做梦梦见的,可能更接近于事实。(怎么感觉要刀起来了,不是这样的!)还埋了很多伏笔,有前面提到的,还有后面会写的。范无救现在的想法就是怕安安想起来,又怕安安想不起来,毕竟他们两个中间还隔着杀身之仇 不怕老范刷流氓,就怕流氓打商量。范无救也曾是青春活泼美少年啊! 第69章 四时魇(12) “你娘子喊你呢!”白姑娘好心好意地朝屋里指去,示意书生快走,心里还有点可惜这到嘴又放弃的美食。 一旦下起雨来,她就不能按耐心里想吃东西的意头。离了那条船才能控制几分,比如就像现在这样挑挑拣拣起来。 听说三心二意的男人的肉是臭的,不吃也罢。 白姑娘拖着裙角看向后山的方向,等待绑她过来的两个少年回还。 林姝刚睡下,这会儿又不困了,靠在窗子上跟外面的容举说话:“容郞喜欢白姑娘的话,可以送我回去。” 她不是困倦,是看见了心上人在白姑娘身上挪不开的目光。林小姐女中豪杰,既然能在点魁会上动手脚送自己到生死未定的山神洞府,自然也可以一脚把这变了心的书生踹开。 范无救和谢必安回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出戏码。 白姑娘在院子里坐着不理人,林小姐进屋里关上门也不出来,只剩个书生两头跑,两头都碰一鼻子的灰。 “我就说他不是好东西。”范无救摩拳擦掌要上去揍人,被谢必安一手按下了。 谢必安耐心道:“你不觉得林小姐这一趟进来的古怪吗?” 范无救回想,确实如此。 如果林小姐是误打误撞的进来的倒也合情,可她又说是那书生领她到此来歇脚的。林姝不知道,书生不可能不知道。毕竟这座山并不在现世,而是在画里。 “你觉得他会选谁?”谢必安靠在一棵还没落完叶子的枫树旁,学着范无救素来的样子抱臂看戏。 范无救随手捡起一片叶子,耐心地沿叶脉撕着玩:“谁知道呢,我又不是这种人,我专情着呢。” 谢必安自动忽略他的后半句,忽然起了和人打赌的兴致:“范无救,我猜屋里那个,你就猜院里这个好不好?” 哪儿他这样和人打赌不讲道理把对方赌什么都安排好的,但偏偏他不讲理的时候又格外可爱,范无救连个拒绝的话都说不出来。 “好呀,那小谢公子给定个赌注吧,你赢了要我许你什么,你赢了又要我的什么?”范无救眼冒亮光,并不在乎输赢,左右他都是要占些便宜的。 谢必安歪着脑袋想,往常同范无救赌的也就是绕无妄城跑上几圈,次次都是他赢,范无救被练的腿脚都利索不少了,这回得换一个。 可他是在想不出来,只好又把这个问题抛回给范无救:“你说吧。” 这可真遂了范无救的意,傻小子一样跑了那么几千年,逮着机会还不得捞回来点儿什么。 “那好,我可说了。要是你赢了,我心甘情愿送你五百年的花,年年不重样,可好?”范无救一说起来还比划着,好似真的有那么多的花开在眼前。 谢必安春风满面笑答:“好,那我要是输了……你想要什么,我替你捉五百年的小鬼?” 范无救神神秘秘地正经起来:“非也,非也。” 他“非也”了半天也没说,谢必安失了兴趣不再看他。 许久以后,范无救又神秘兮兮地凑近他的耳边,谢必安听见范无救说:“小谢公子,若是我赢了,你亲我一下,可好?” 谢必安的心里像闯进了一只活蹦乱跳的小兔子,扑通扑通地不能停歇。 诸如此类的玩笑,范无救一千年能开一万多个,他从来没有当真过。可就是这一刻,眼前枫华落尽,秋风萧瑟吹来如鹈鹕灌顶一般,他偏偏就知道了真假。 范无救一脸的欢欣期待等在跟前,谢必安不敢看他,心里犹豫着,那个“好”字几乎要脱口而出。 一滴雨水突然落在手上,谢必安觉得有些凉。 “不好,那只魇——” 范无救察觉异常,急急高呼,谢必安思绪被打乱后赶忙去看,院子里的白姑娘额心的血印花钿泛着红光,而白姑娘本人的手脚也颤抖起来。 天空突然下起雨来,凉薄的秋雨浇透满地黄叶,范无救没有时间再去等谢必安的答案,振袖握起了铩虎镰。 白姑娘身体里的煞气从红裙里不断溢出,惨白的一张脸笼罩在黑雾里看不清神色,而那白衣书生竟然还不知好歹地高喊着“姑娘可有不适”往上凑。 范无救一脚踹开他:“快滚!”说完就把他扔进了木屋修罗场里,在那里等着他的是千好万好跟他私奔来的林小姐。 寻常的魇范无救不是没打过,可白姑娘身上似乎有高人加持过,每逢天降雨水眉心的血印就亮起来,那平常看着还有些柔弱的女魇就变得十倍百倍的可怖。 白姑娘惊叫着,将泛着黑气的骨爪隔着老远伸向范无救颈间。她好饿,明明刚刚书生就在眼前,她都不打算挑食了,可这个身着黑袍的年轻人偏偏横加一脚把她到嘴的吃食赶走了。 饿,好饿。 白姑娘的骨爪还差一点儿就要碰上范无救的皮肤,一道红鞭突然闪过捆住她的细腰,那白衣小公子就在她身后死死地使劲儿拖拽。 白姑娘仰天大叫,如瀑的黑发在脑后散开,像黑色的腾蛇一般四散飞舞。 也不知那书生到底和白姑娘说了什么,好端端地白姑娘怎么就疯魔起来了。 范无救心里骂着,脚下不停在白姑娘被警神鞭牵制住的一瞬间冲了上去。 铩虎镰威力非常,有人在场,打斗受限。他只得以铩虎镰为杖,左一下右一下地将白姑娘向谢必安的方向逼退。而白无常就不停地收束手里的神鞭,死死地牵扯这女魇的腰身。 白姑娘身体被制,可那疯魔一般的黑发像长了精神一样,在范无救的肩上鞭打,啃咬着。 不止是状如腾蛇,发丝打在肩上,还不停地向范无救血肉深处钻去,痛楚竟然真的如同毒蛇的尖牙撕咬刺入皮肉。 但范无救顾不上疼痛,只是一味地迎击。他的肩背上被白姑娘伤了不止一处,有些伤痕现在还裂着口子,没有个几百年怕是不能痊愈。 谢必安和范无救联手,白姑娘几番纠缠到底是刚刚在夏景煞里打斗时失了精气,又离了那艘孕育她的画船,此刻威力大不如前,很快就占了下风。 被范无救这样不怕死不怕疼的家伙用蛮力正面攻击,白姑娘节节败退后撤,后知后觉地发现她身后那白衣小公子已经用一条奇怪的赤色鞭子将她牢牢缚住。 “范无救,快!” 谢必安一边拉扯白姑娘,一边出声提醒范无救。 白姑娘的命门在额心血印,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唯有如此才能让她平静下来。 铩虎镰在风雨里呜呜作响,范无救立时回身,举镰迎着袭来的白姑娘砍过去,只要破了那血印,就能解除此时的危机。 “别伤她!” 范无救的镰刃已经要劈到白姑娘的血印上了,屋里的书生忽然跑了出来,挡在血眼血眸的白姑娘身前,一脸矫揉造作出来的怜香惜玉样。 若不是范无救及时收住,铩虎镰就要劈在这白面书生脸上了。 “滚开!”范无救一掌将他打飞。 谢必安伤势未愈,已经有泄力的迹象了,他再不抓紧时间,谢必安就真的坚持不住了。 书生吃痛倒地,竟然又不怕死地往白姑娘脚边爬。 “别……咳咳,别伤她!” 林小姐被外面的声响惊动,就在窗前看着这一切,一边看一边除去自己满头珠翠,眼神越来越薄凉。 白姑娘像瞧见什么稀奇生物一样,竟然停下攻势低头来打量趴在她裙边像个大虫子一样蠕动的书生。 男人真奇怪,只是朝他笑了笑就这个模样,美娇娘都弃之不顾了。 白姑娘额心的血印更红了,既然他不要娘子,那就把娘子吃掉。 她不再和范无救争斗,也不再管顾谢必安的拉扯,倾尽全力向木屋窗前的林小姐扑去,长发化蛇影,将林姝缠着裹起来举到半空,举到她的嘴边。 吃了这个女人,书生就没有了娘子,她就会长出双脚,若是书生愿意继续嘴甜,他们还能开始一段情缘。 白姑娘想着,两只骨爪掐向惊慌失措的林姝,尖牙就要刺破林小姐细嫩的脖颈。 谢必安分神,警神鞭一松,白姑娘最后一点禁锢也叫她挣脱去了,自己也被女魇的余力震开,若破败残叶一般将要坠地。 一只宽厚的手垫在他腰后,谢必安倒进了范无救的怀里。 若是放在平常,范无救无论如何是要调笑一番的,可这是在煞境里,生死未定的不光有他们,还有一个人类,林姝。 范无救挺身,使出浑身力气高高举起铩虎镰,一镰刀下去,砍断了白姑娘伸向林小姐的手。 在夏景煞里就是这般,谢必安假意被抓,他才趁机砍断了女魇的胳膊,两人协力把白姑娘绑了,生生挨到雨停。 谢必安的脖子上现在还留着被勒出来的手印,范无救说不心疼都是假的。 白姑娘刚刚还引以为傲的修长小臂,一瞬间就只剩下一截,煞气从端口处不断往外冒。范无救一手按在白姑娘眉心,以他割破手指流出来的霸道的恶鬼之血冲坏血印。 一切平静下来,女魇、书生、得救了的林小姐都呆住了。 趁着白姑娘发愣,范无救捡起警神鞭,三下五除二将她绑了起来。 “你干的好事,没事招惹她干嘛!”范无救一边动作,又踢了书生一脚。 要不是谢必安看着,他真想把这薄情书生一镰刀砍了。可恶鬼杀人是大罪,要下地狱的,他不舍得再离开谢必安两千年。 那书生颓败地坐在地上,林小姐不理他,白姑娘尚须考虑自己有没有命理他。 “好点儿了吗?”范无救走向谢必安探他心脉,这傻子在春景煞里就使去了大半灵力,现下不亏损才怪。范无救顾不上自己身上也带伤,抬手就替他修补起来。 谢必安虚弱地微微一笑,忽然想回答范无救关于打赌的那个问题,可抬起头却看见,刚刚在跌坐在附近的书生不知何时爬了起来,正一步一个趔趄地向石凳走去。 石凳旁边,是在打斗中从谢必安袖中滑落的泽水珠,装着小荷的泽水珠。 -------------------- 作者有话要说: 三心二意的人肉是臭的! 这部分是安安做的梦,所以他能隐约感知到老范的爱意。 老范赌对了吗? 第70章 四时魇(13) 书生一手拾了那咒法凝成的晶莹剔透的珠子,竟然又痴又傻地笑起来。 他的学袍上还印着范无救刚刚踹上去的脚印,脸上也是被白姑娘头发误伤的鲜血淋漓的口子。 书生一边笑,一边捧着那只泽水珠朝被绑的白姑娘跑过去,边跑边说:“千月,你的鱼,我找回来了!” 谢必安听完登时警醒,千,朽木上刻的第二个字就是“千”字。这书生知道不光女魇姓白,还知道她的名姓。 白千月。 范无救没有再给他接近女魇的机会,捏着他的手腕逼问:“这姑娘是谁,来历如何,说!” 小荷在泽水珠里不安地游来游去,不停地冲撞白姑娘昏迷方向的玉质珠壁。泽水珠上范无救加了咒,它一时半会撞不破,可冲击力却使得泽水珠从吃了力拿不稳的书生手里掉落,咕噜噜滚了很远。 书生不回答,只是挣扎着要捡珠子,嘴里不停地念着“千月”。 泽水珠滚到身边,谢必安弯腰捡了起来。珠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沾了书生的血,污了一小块,谢必安皱着眉头拿得远远的。 范无救继续逼问书生,书生什么也不说,又开始念起他听不懂的文词,反倒是林小姐的声音幽幽传来。 林姝被救下后,范无救和谢必安忙着绑白姑娘,书生也去看白姑娘,反倒是没有人在意她。 自强的林小姐艰难地挪到角落里,一声不响靠着树用从里衣上扯下来的布条处理自己臂膊上被白姑娘头发割出来的伤口。说来也奇怪,自白姑娘受伤后,她心里那股对书生像着了魔一样的倾慕好像火苗被浇灭一般平静了下来。 “我知道白姑娘的来历。”林小姐脱去嫁衣的大袖,撕掉自己破碎的裙角,把绣花鞋一丢,扶着树站起来。 范无救和谢必安闻言都看向她。 林小姐凝眸望向痴傻的书生:“《浮云广记》上说,碣石白家女,诗书皆好,犹善丹青。遇一书生,不得。寡欢而终。” 碣石山下有一个姓白的大户人家,那家人生了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取名叫做千月。白千月书读得好,画绘得更好。后来白小姐爱上了一个书生,门第悬殊家人阻拦两人没有在一起。书生赶考离开,白小姐伤心欲绝,病死了。 林姝说起从《浮云广记》上看来的故事。这故事她在闺中的时候读的时候还颇为白姑娘惋惜,觉得那么好的一个人,怎么能因为没嫁给书生就病死了呢,后来她遇到了容举,自己却不可避免地着了魔一样地爱上了。 白姑娘就是白千月。 范无救听完意识过来:“我们是在白姑娘的画里?” 除此以外,也无法解释那石壁上的四幅画了。 这个因为没有和情郎在一起就郁郁而终的白千月死后怎么成了一只魇,又为什么藏在画中煞境,哪怕知道了白姑娘的身世以后仍有许多是说不通的。 林姝并不担忧害怕自己现在的处境,反倒是觉得自己此前跟着容举说私奔就私奔的行为太过荒唐,她不是这样的人,怎么会轻易如此莽撞?若不是有眼前两位神通少年营救,她怕是早就葬身白姑娘腹中了。 林小姐苦笑着,扭过头去不愿再看书生。 书生并没有意识到美娇娘的心境变化,他口中乱七八糟的诗文越念越快,而范无救惊奇地发现,谢必安手中的泽水珠开始随着书生的念叨发红发亮。 碧蓝色珠子上的血迹好似渗进去一般,珠子外表玉质外壁已有裂开的迹象。 范无救冲上去,一把打落谢必安手里的珠子。 但已经来不及了,那红亮的宝珠落地之后迅速开裂,小荷得救,身躯十倍百倍的膨大起来,范无救和谢必安被猝不及防地浇了一头冷水、吹了一脸冷风。 原先在湖底就叱咤霸道的小荷,到了陆上竟然换了一副模样。它的胸鳍粗壮起来,如同蛮牛的前腿,腹鳍也疯狂生长,须臾之后,它竟然以鱼尾作支撑,从地上站了起来。 小荷那笨拙生着蓝色眼眸的脑袋也化作了如岩羊一般的头颅,头顶上被老范用铩虎镰割开的裂缝处挤出来一对内扣的犄角。 《古海志》记载:小菏,上古异兽,生于菏水之畔,羊头牛身鱼尾,力大无穷,以冰戟为武。 范无救看见小荷前爪举起来两丈有余的寒冰凝成的长戟,就想起《古海志》里记载的名字同为小菏的异兽。 原来大鱼的外貌是幻化的,一开始白姑娘喊的就是小菏,菏水的菏,不是荷叶的荷。 小菏前身直立,前臂挥舞长戟,一股寒气就自戟上袭来,触到地面化为一道寒冰利刃。 “到屋里去,你看好那只魇和林小姐,不要出来!”范无救一边躲着小菏的攻势,一边携着伤势未愈的谢必安往屋里去。 可谢必安执意不肯走,拼着剩下的气力要同范无救一起。 小菏困在泽水珠里的时候被谢必安看管,重获自由的第一时间自然是找谢必安报仇。 范无救拖着谢必安的胳膊身子一歪,一道冰霜从白色衣袍下摆穿过,死死地钉在地上。倘若躲得再晚一分,这利刃穿透的就是谢必安的小腿。 “你进去,外面有我,别逞强。”范无救不再和人商量,直接打开门将谢必安塞进去,背部死死地抵着门,眸中颜色越来越阴翳,铩虎镰呼啸着在他手中现形。 他没有时间再去管顾昏迷的白姑娘和在墙角缩着的书生和林小姐,眼下之急是把小菏制服。 为了减少伤亡,范无救引着这几丈高的家伙往山后枫林里走去。 过去几千年叱咤地底世界,到如今范无救才明白狼狈是什么滋味。 秋风萧瑟,可裹着上古异兽气息的寒风更冷。这本该在上古浩劫里死去的凶兽不知为何复活了,身上还带着地狱来的阴暗潮湿的味道。 范无救忘了自己在小菏手下坚持了多久,就连地府煞气之首的铩虎镰刃上都凝出了冰霜,可这羊兽鱼身的怪物好似身披金鳞铁甲又有无穷气力一般,无论范无救灌了多少灵气的镰刃劈下去,都不能伤它分毫,反而会轻易被小菏甩起的长戟冰戈震倒。 不能这样下去,那傻子还没给他答案,他不能就这样轻易死了。 范无救挣扎着第十七次起身,甚至握不稳他随身携带两千多年的铩虎镰,但他就算是死了,不要这黑无常的名号,也不可能放小菏去碰屋里的那个人。 金黄的树叶被寒风裹起,飘飘洒洒好像无妄城里的弥弥树叶。 大约早有注定,恶鬼就是要死在秋天里。 …… 谢必安想推门出去,才发现小木屋外被范无救结下了印,好似有千钧巨石阻挡令他不得出。 只是一条鱼、一只怪兽而已,范无救就算自己一个人也能应付得了。 谢必安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试着说服自己,眼睁睁地看着范无救引着小菏往山后走去。 可很快他就不安起来,那为“亲我一口可好”鲜活跳动过的心此刻为范无救的安危难定乱窜起来。 谢必安听见了鬼吟。 传说鬼王将死,会有万鬼同哭的悲恸。 不可能。 谢必安发现木屋以外范无救结下的咒印正在消散,这是个不详的预兆,他不顾一切地冲了出去。 …… 范无救再没有了起身的力气,虚弱地倒在地上,眼看着小菏举起长戟引来漫天的霜降向他挥出最后一击。 他大约是快要死了。 他的家乡在无恙城,那里有满城会吃人的怪物,他只是拿起镰刀杀了这些怪物,包括他的父母而已。 沧海水君从天而降,将范无救带至地狱,要他以人身受刑两千年赎罪,又为他的这份家人都敢砍的狠戾果决给了他一个新差事而已。 无恙城被屠尽之后沉入地底,水君为其更名为无妄城,还许他到城里住。 无妄城里都是恶鬼,但偏偏有一个住在他心尖尖上白衣少年郎。 范无救觉得自己这回是真的要死了,不然怎么能看见谢必安的幻影从眼前闪过。 那小傻子不是在木屋里好好的吗,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还主动伸着手要抱他呢? 直到谢必安的手环在他的腰间、发丝垂在他脸上,范无救才反应过来,在他面前的这个人是真的。 谢必安赶来,飞身挡在范无救的胸前,替他受了小菏的最后一击。 几尺长的冰刃从谢必安的背后穿过,那刃尖再往前一分就要插进范无救的胸口。 鲜血染透白衣,这样撕心裂肺的疼痛下,那傻子竟然在笑。 他笑着说:“好。” 已经是鬼了,再死一次又何妨,大不了灰飞烟灭,不做鬼王了。 范无救想着,抱紧谢必安的腰身拥他起来,小心翼翼地从背后帮他把穿脊入腹的冰刃逼出体外。 死就死吧。 在万鬼同哭的哀嚎声里,范无救用尽最后一点灵力,学着那傻子念鬼咒的样子,震起周身漫天的落叶。 漫山遍野的红枫旋转腾空,阴风将小菏也吹到不得不后退暂避锋芒。 范无救以鬼王的名义,号令漫山死物,为他的白衣少年郎报仇。 红枫如火,叶脉蔓延如利刃,一片一片被风吹着刮向小菏,那自上古而来的大家伙身上也被割开了口子,汩汩地留着鲜血。 谢必安的气息越来越虚弱,范无救抱着他,面前最后一抹颜色也在逐渐消逝,变成虚无的白光。 …… 小院之中,警神鞭没了主人的驱使松散下来,白姑娘从禁锢中醒来,面前是那白面书生容举。 书生不知何时打晕了林小姐,正努力地将美娇娘拖向白姑娘,边拖边喊:“千月!你快吃了她,吃了她,你就能变成人了!” -------------------- 作者有话要说: 55555555不是故意要刀的,这只是个梦,现实里的老流氓在好好地看小孩儿呢!点进专栏就看我的新头像,动态的安安眨眼! 第71章 四时魇(14) 老范磨了杯咖啡的功夫再回来就看见昏黄灯光下,谢卞不知道梦见了什么,眉头紧皱,眼角似有泪花泛出。 范无救赶紧躺下,将谢卞抱在怀里,细细吻去他脸上的泪痕,手在小孩儿的后背上有节奏地轻轻拍着,盼他能做一个美梦。 …… 范无救是被寒风吹醒的。 白光闪过,他最后看见的画面就是漫天红叶将小菏团团包围将要剿杀,而他再次醒来,发现自己置身在一片风雪覆盖的荒野当中。 范无救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寻找谢必安的踪影,很快就看见他那心心念念的白衣少年郎正躺在离他不远的雪地上,胸口的伤痕处流出的鲜血已被冰雪凝固。 范无救手脚并用地赶到谢必安身边探他心脉。灵台虽弱但犹有灵息,没死。 “冷……”谢必安紧闭双眼,昏迷中不住地颤抖。 这里太冷了,谢必安身上还带着伤,他们必须先找个没风的地方避一避。 谢必安昏昏沉沉,感觉自己被范无救抱进了怀里,扶着起身往某处走去。 范无救的体温贴着衣服传来,滚烫炽热,谢必安太冷了,不由自主地往温暖的地方凑去。 “别怕,我在。”范无救扶着谢必安起来,在荒原之上搜索许久,终于找到容身的地方。 在松林之后的小丘上有一个背风的山洞,范无救将谢必安扶进去,自己跑到松林里捡了些枯枝,堆在一起用离火咒点燃。 外面是霜天雪地,在这方寸小天地里,缓缓燃起的篝火堆成了两人最后的温暖寄托。 火光温暖山洞,范无救顾不上自己的伤,忙前忙后的照顾着谢必安。 范无救化了些雪水,掬在手心里喂谢必安喝下去。 衣衫都被烘干了,可谢必安还没有醒来的迹象,范无救摸他的手腕,感觉比外面的冰霜还要寒冷。 已经烤了这么久,怎么还像被冻住一样,范无救心道不妙,再次去探谢必安的心脉,发现他体内的灵息竟然也是这般彻骨的寒冷。 小菏那蓄力的一击伤及谢必安的灵台,谢必安所有的灵力都被冰刃上的风霜冻住了。 他就像体内藏了一个大冰块,这冰块由里及外地散发着寒气,而范无救折腾了半天,冰块丝毫没有融化的迹象。 可情况紧急,因为时间一长,寒气入魂,谢必安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范无救不再思虑,一把将谢必安扶起来,让他贴在自己的胸前,而后捧着他的脸颊,轻轻吻了上去。 他想的很简单,冰块化不了那就取出来,他要把谢必安的满身寒气都引到自己体内。 昏迷中的谢必安感觉自己唇上沾了什么柔软又温暖的东西,他太冷了,下意识往那点温度上凑,那人愣住,显然是没意识到他会如此主动,但片刻之后很快又迎合上来。 闻着松木的香气,唇舌交际里,谢必安感觉有什么东西正在离他而去,而他的体魄在篝火的烘烤下,已经渐渐有了变暖和的迹象。 他好像没那么冷了。 范无救刚贴上去,怀里的人竟然主动地凑近,着实让他出乎意料了。也罢,醒了就没有这样的机会了,范无救接着引渡寒气的机会,贪恋着片刻的唇舌相依。 许多之后,谢必安面色红润起来,呼吸也逐渐平和,终于有了醒来的迹象,范无救放手让他在火堆旁边躺好,而自己就带着满身的孤寒到洞口等死。 他是做好了自己去死的准备的,可等了许久也没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反而觉得体内充盈了起来。 原来寒气入体,竟然和他那身从地狱带来的煞气缠在了一起。这股寒气把范无救浑身的灵气都搅动得彻骨一般寒冷,但阴差阳错地竟然填补了他透支的那部分灵力,使得他拥有了一身寒冷但是充沛的灵力。 他没死,还能继续活下去,活下去陪谢必安斗嘴,活下去给谢必安摘花。这个发现让范无救无比的激动。 但从此以后,他也将与寒冷作伴,周身不再有温度了。 那傻子是看他暖和才抱着,看他热乎才亲着,范无救不知道若自己成了个冰人,谢必安还会不会对他像刚刚那样。 “咳咳——” 谢必安的咳嗽声打乱了范无救的思绪,他赶忙去扶,然后以火光催热手中灵力,替谢必安疗治心口的伤。 “好点了吗?”谢必安终于睁开眼,范无救半抱着他起身,好让他离火光更近点儿能舒服些。 同时又怕自己身上的寒气催发谢必安的伤势,赶忙又起身站到了篝火的对侧。 谢必安终于不冷了,也不疼了,还看见那慷慨赴死之人好好地站在面前,心里别提多高兴了,又惊又喜之下竟然一时失语。 他看着眼前忙活的范无救,黑袍少年脸上不知何时沾了血色的暧昧不看的唇印,好像是他刚刚在昏迷中挣扎间蹭上去的。 谢必安想到此处,十分不好意思地红着脸低下头,用余光去看篝火。 老柴毕剥地缓慢燃烧,时间静止,他和范无救呆在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明明隔着火光对坐,却又感觉心贴着心。 范无救看他盯着自己的唇时不时地发呆,心一横打算就此承认自己趁人之危认打认罚,谢必安却抢在他前面开了口。 他说:“书生选了白姑娘。” 范无救被他这没来由的一句话搞得摸不着头脑,看着谢必安越来越红的脖颈终于想起来:他们刚刚猜书生会选谁,谢必安赌林小姐,他赌的就是白姑娘。 谢必安这句话是在说,他赢了。 范无救的赌注里,输了要送谢必安五百年的花,赢了的话…… 范无救脑子还没完全转过来,就见谢必安突然起身挪到了他跟前,眼神虔诚坚定。 而后小谢公子垂眸,将一个吻轻轻地印在了他的额头。 将死的时候和他说“好”,生死挣扎中醒来又直接对着他的脑门亲上去,范无救几千年的鬼生,第一次感觉到什么叫欣喜若狂。 这傻子的路数,一直是这么出人意料吗? 范无救忍耐着心底想把谢必安拉进怀里狠狠揉捏亲吻的欲望,不自觉地往后缩了缩——他不愿自己的一身寒气沾了谢必安。 谢必安却被他这小动作搞得像受惊了一样,转而皱着眉垂头丧气:“是我莽撞了。” 他以为范无救打赌是开玩笑,这会儿后退是在躲他。 范无救明白过来赶紧摇头:“不是不是,你千万别多想,我……我这里离洞口近,身上被寒风吹着,怕冷着你。你去火堆那边坐好,我……我暖和暖和就过去,好不好?” “好不好”三个字传进耳朵里,谢必安感觉心里酥酥麻麻的,比刚刚昏迷的时候凑在他胸前、嘴边的温暖还舒服。 “好,”谢必安起身,拖着他那身被鲜血染得没几分白的衣服走回山洞里面避风的地方,坐下以后拍了拍身旁的一块卧石,“那你暖好了就坐在我旁边吧。” 哪怕是昨日,哪怕是在秋景煞里,再早一点点,范无救都能毫不犹豫地抱上去。可现在带着这身孤寒,他又不敢了。 那样一个怕冷的人儿,他怎么能冻着人家呢? 谢必安坐回去,才发现自己刚刚的举动也太过莽撞轻浮了,他竟然真的直接亲了范无救一口。可小谢公子转瞬之后又说服自己,这是信守诺言,不算轻浮。 松木的香气寡淡却沉稳持久,谢必安闻着这股让人心安的味道,在等待范无救坐回来的过程中,竟然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撩完了他转头自己还没事人一样地睡着了,范无救气恼又觉得谢必安此举过于可爱,洞里的温暖和香气对他来说也过于难熬了,他决定去外面转转,看看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范无救钻出山洞,用洞口边上的枯枝遮挡住洞口漏风的地方,确保里面的傻子能睡个温暖无虞的好觉才离开。 有了体内那股上古寒气抗衡,范无救在冰天雪地里行走,竟然不觉得冷了。 范无救索性把没剩几分干净、完整地方的外袍脱了扔掉,只穿着同样黑黢黢的里衣在雪天里游走。 他也不像每天穿得像大黑耗子一样,他也想像人间贵公子一样,穿得花花绿绿朝气蓬勃,可那样的话,谢必安一眼就能看见他衣服上沾染的血污。 黑色掩盖一切,也掩盖他并不那么隐晦的深沉爱意。 …… 从松林里绕出去,范无救就到了他们醒来的那片荒原,茫茫万里空无一物。 范无救突然就想起了石室里的第四面墙壁上,那里也是平平整整空无一物。 原来白姑娘的第四幅画,画的是冰天雪地。 范无救还有一件事搞不明白,他明明在小菏面前拼尽了全身的灵力,结果不光没死,还和谢必安一起被传进了冬景煞里,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还有那屋子里的白姑娘、林小姐和讨人厌的书生去了哪里? 范无救试着召镰,铩虎镰很快现身,只是此刻也和他周身的温度一样,冰凉冷冽。 但好在寒力补了灵力的缺,范无救此刻脑内清明无比,甚至比刚进煞的时候还要强上几分。 带谢必安回家,然后好好把没说的话都说完,范无救想着,身上就更有劲儿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安:我感觉你在嫌弃我。 范:祖宗,我哪儿敢啊! 安:那我亲你,你躲什么? 范:不知道你信不信,其实……我是一个冰箱。 这章解释了老范身上的寒冷来处,也在慢慢地填前面留下的伏笔和坑,四时魇进行到冬天,差不多也快结束了。 好想画战损安安和老范,可恶我怎么就没有手呢! 感谢在2021-10-20 14:32:20~2021-10-20 17:35:1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顾清茗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2章 四时魇(15) 范无救走出很远,除了一块奇怪些的小石头,什么收获都没有。 他掐算着时间,该是山洞里那人醒来的时候了,就揣着那像星星一样莹莹发亮的通透小石子回山洞去向谢必安献宝。 四野忙忙无异色,天地浩淼如云烟,但范无救并不担心迷路,因为只要有谢必安在,对他来说就是永恒的指路星。 范无救走到那片松林附近的时候,突然听见了鹿的叫声。 呦呦鹿鸣。一声接着一声的如哨音如婴儿初啼一般清澈又洪亮的叫声在松林的枝干中间回荡。 范无救做人的时候很是淘气,林间鹿也没少打得,偏偏这雪上的鹿还没见过。 因为无恙城四季如春,没有冬天。 若是猎了这鹿为谢必安做一对手套也是好的,范无救闻声朝源头处寻过去,越走越觉得脚下的路熟悉。 这是回山洞的路。 坏了,谢必安一向浅眠,八成是会被鹿鸣惊醒,醒来以后发现自己把他丢下一个人溜出去了,肯定气恼。 范无救想着,脚下速度加快,要去赶那扰人清梦的罪魁祸首。 可穿过丛丛树林,范无救终于看见鹿的时候,也看见了谢必安。 谢必安应当已经出来了一段时间,肩头上落了薄薄的一层雪,正隔着两棵被雪压倒的松树和那鹿遥遥对望。 那是一只毛发纯净无掺杂的白鹿,通体的雪白让它在这冰天雪地里有天然的伪装。它长长的角上顶着一层雪,像个玉一般的仙子,轻盈灵快。只是不知道为何,雪鹿一直向谢必安的方向长鸣不已。 范无救看见谢必安,谢必安自然也发现了私自出门不打招呼的范无救,眸间霜雪的倒影里蕴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嗔怪,衬得他整个人更生动了。 范无救得人白眼,赶紧捧着石头上前:“看我找到什么了,好看吧?” 他的靴子踏在雪上嘎吱作响,谢必安看向范无救手心晶莹剔透的小石头,并没有拿起来把玩的意思,先讨伐了他一番:“你去哪里了?把我一个人丢下……” 说好了暖和以后就坐过来,他等到人都睡着了,范无救反而还跑了,难不成真的嫌弃他了? “没有的事,你别乱想。我……山洞里柴不够了,我去添柴,顺便去附近逛了逛探探情况。”范无救咽着口水紧张地解释,感觉自己像人间惧内的小官人一样。明明什么都没有做,却又不能直言身上寒气的来历。 “柴呢?”谢必安知道他撒谎,一把抓过那小石子,看也不看地塞进怀里没收了。 “柴……”范无救傻眼,想了半天不打算去用一个谎圆另一个谎,于是反将一军,“你怎么突然醒了?” 谢必安看向不远处仍旧在鸣叫的雪鹿,拿手一指:“被它乱醒了,出来看看。” 山洞门口有一块凸起来的岩石遮挡,于是地面上也相应地有一块干净的地方。在干净松软的泥土上,范无救发现了几个模模糊糊的蹄印:“我们好像抢了人家的地盘。” 不仅抢了,还在地盘上燃起篝火,在篝火面前亲吻。 谢必安的唇舌真软,范无救此前忙着救人并没有太在意,这会儿回想起来就跟着了魔一样,非常想当着这找上门的雪鹿的面,不管不顾地抱着谢必安再亲上一回。 可谢必安仍是冰清玉洁的神色,似乎并没有想到这一层来。 也罢,先忍上一忍。回无妄城尚有好多机会等着,谢必安应了他这次,他总有许许多多其他的赌约来等一个下次,还怕话说不清吗? “那怎么办,你伤好些了吗,不如我们把山洞让给它?”范无救扯着他的袖子探看灵脉,一边看一边和谢必安打商量。 灵相平缓,只是虚了些,想来是缺的太多,一时补不上来,回去以后多调养就是了。 范无救放下心来。 “我无碍的,既然主人家来了,我们还是离开为好。”谢必安说着,从山洞前的台子上走下来,身姿比那雪鹿还要灵动活泼,像一只雀儿一样,一展翅就落在了范无救的身边。 谢必安微微欠身,双手合抱:“叨扰元吉君了。” 那雪鹿好似真的听懂了他的话,蹦跶着跳进山洞里,发出欢欣的鸣叫声。因为它发现自己的小窝更加温暖舒适了,明白那两个年轻人只是借山洞避寒,绕了一圈又出来了。 雪鹿在洞前驻足,看了眼两个并肩而立的年轻人,竟然朝东方走去了。 “它好像……是在为我们引路?”范无救看着那鹿走走停停,时不时就要回望他们两眼,好似想带他们去什么地方一样。 谢必安少思:“跟上它。” 雪鹿看他们跟了上来,迈着优雅的步子向更远处行去。 方才独自出洞,范无救凭着直觉往西走了许久,还真没有留意东边有什么。雪鹿徐行,带他们走到了松林的东边,竟然不急着出去,反而在林子边上绕来绕去,不停地嗅闻,像是在寻找什么。 它找了足足有半个时辰,好在谢必安有足够的耐心,一直站在原地等它。 范无救就没那么老实了,他时时刻刻闲不住,没一会儿就把雪踩得到处是脚印没个囫囵地方,还是谢必安拉住了他,才使除去脚下的其他雪地免遭破坏。 “刚刚抢了你的东西,还给你。”谢必安把刚刚从范无救手心里抢过来揣进怀里的石子拿出来递回去,却被范无救一手推了回来。 “本来就是送你的礼物。” 那只是一枚普普通通顶多有些漂亮的石子,不是珍宝也不是煞器,不带任何神通,扔进水里也只能听个响。范无救却说这是他的礼物。 “等会儿再多找些,我教你一个把鬼火困进去的咒法,咱们把这石头嵌在屋顶上,到时候你一抬头就能看见漫天的星火。”范无救兴致勃勃地讲着,好像这小石子里真的有绿光闪耀。 谢必安听他讲,也低下头摩挲起小石子,晶莹的石头在他怀里贴着身体被暖的温润,摸起来光滑舒服。 “好,”谢必安重新收好石子,“你送的,我喜欢。” 只要是范无救送的,他都喜欢,哪怕只是一颗普通的石头。 在那一个昏迷后醒来的如约之吻后,他们俩之间好像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了,就像等山君几千万年的水君那样,范无救也在等谢必安给他一个恒久的答复。 小鹿灵快的叫声传来,似乎是在呼唤他们,两人都被从各自的心思里唤醒。 如仙子一般的雪鹿停在了最东面的一棵松树底下,那棵松树普普通通和旁的树没什么区别,因此引他们来的鹿才颇费了力气。 “它领我们到这儿来做什么?”范无救嘀咕着先走过去,仔细观察这棵树。 挺拔,落满积雪,没有不寻常的地方。 “它是叫你们来这里等我。” 旷野里突然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悠长若神言。 “谁?”范无救被吓了一跳,警醒地捞起铩虎镰把谢必安护在身后。 矮枝再也撑不住积雪的重量,斗大一片雪扑通坠落在地,两人背对站着,警惕四野。 “年轻人,不必惊慌,我伤不了你们。” 那声音再次传来,可声音的主人却还是没有现身的意思。 更有意思的是,这人斗大声线听起来和他们差不多年岁,却能堂而皇之地称他们作年轻人。 范无救举着铩虎镰对天大喊:“哪儿来的妖魔鬼怪,快出来见你范爷爷!” “别喊,你不知道在这样的环境里大声喊叫会引来雪崩吗?” 那声音竟然教训起了范无救,似乎是把自己当作了辈分极大的长者。 他说:“我非妖非魔非鬼非怪,年岁论起来比你大上许多,年轻人不要太张狂。” “我管你哪儿来的,快现身,不然我就杀了你这鹿!” 范无救发起狠来,竟然真的挥镰指向雪鹿。他其实不打算杀生,因为谢必安对万物都有慈悲,更何况是这样一只可爱的鹿灵,搞不好还能抓回无妄城里给人解闷儿,这么说只是为了吓唬那装神弄鬼的人罢了。 被他这么一威胁,那人连声音都不出了,范无救忍不住要主动出击的时候,那人才幽幽地开口:“你站的地方落雪底下有个阵法,是我留给那畜牲来寻我的法门,带着你的同伴站上去,将离火咒倒着念一遍,就能看见我。” 范无救将信将疑地扯着谢必安的袖子一起站好,在他耳边悄悄说:“别怕,我在呢。”然后试探着把离火咒倒着念起来。 离火咒只是个生火的小咒,和人间的火折子差不多,范无救不明白这神秘人为何要他念离火咒,还偏生要倒着念,难不成和谢必安一样,也是个不爱学习的主? 可念起离火咒的那一刻,他还是听见了风声。 风吹大雪,天地全白。 待风停下之后,范无救发现自己真的到了另一处。 他们在一个更大的山洞一样的地方,这里没有一丛篝火,范无救却感觉连同灵魂与灵台里的寒冰都被烤化了。 而那声音的主人就坐在洞中的高处,一身红衣若火,朱唇白面,一举一动仿若神人。 -------------------- 作者有话要说: 元吉是鹿的别称。 谢:你是不是不喜欢我啊 范:?我不是我没有! 猜猜这个红衣人是谁! 第73章 四时魇(16) “给二位添麻烦了,不如坐下来喝杯茶吧。”那人抬起头来,指着自己对面石桌旁的两个空座招呼范无救和谢必安。 此人的神色与动作太过从容,竟带给范无救一种他与谢必安联手也打不过的错觉。范无救不想轻易服输,但好好聊聊也不是什么坏事,最起码能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范无救佯装神色自如地坐在这红衣人的对面,捏起面前骨白的茶盏放在鼻尖闻了闻,清雅不俗,是好茶,和水君请他们吃过的也差不了多少。 谢必安也挨着范无救坐下,并不吃茶,只是一味地盯着面前的人看,觉得这人好似有些面熟,偏偏又说不出在哪里见过。 他有一身桀骜的风骨,偏偏面相又是十足的慈悲,看着有些难调。 还没等他们开口问,红衣人先行出声。 他搁下茶盏,整一整衣袖,淡淡开口:“我认得你们。” “你叫范无救,”他指指黑袍少年,转身又笃定地看向白衣少年,“你叫谢必安。我说的,是也不是?” “你怎么知道?”范无救茶杯一放直接问出口。 那人听他问,竟然笑起来。他一笑好似春风拂面一般,处处温暖,竟然有些神泽世人的怜悯相:“因为我和你们是几千年的邻居呀,你们住在无妄城里,我住在无妄城底。” 无妄城底,弥弥树根连接和镇压的地方,是十八层地狱。 范无救警醒地站起来,他在地狱受刑两千年,两千年来可从来没见过这么一号人物。 红衣人笑起来缓和紧张的气氛:“年轻人别急,算起来我认识你比认识他还早上几千年,我们是老邻居了。” “我没见过你。”范无救并不接他套近乎的话,直接开口打断。 那人好像并不意外于范无救的反应,也不为颜面扫地而气恼,喝完了杯子里的最后一口茶站起来喃喃自语:“我现在这个样子你们没见过也是正常的。” 说完,他后退几步,忽然扬起双臂,衣袍摆动好似展翅一般:“你们来的路上应该见过一个叫容举的书生,我的名字,叫巨烿!” 说完,他振臂一挥,那红衣竟凭空燃起来,大火燚燚,红衣人的声音淹没在火海之中。不久,通天的火光里显现出一只巨大的神鸟。 巨烿,山巅异兽,生于岩浆之地,其毛色通红,行走处火光冲天,生有御火之能。 巨烿的本体就是这样一只火红的大鸟。 “你现在看到的就是我的本体,方才的样貌是我仿着从前的主人幻化而成的。”巨烿在火光之后徐徐开口,眼神宁静,语调缓和,看起来并没有攻击的意图。 《古海志》记载,如巨烿、小菏这般的异兽都是碣石山君所造,而他们的主人也正是那神秘的山君,怪不得谢必安总觉得此人样貌似曾相似,想来大约是在老神仙送来的哪本书里见过水君随手描出的小像。 范无救听完却皱起眉头:“上古浩劫之后,山君身殉大荒,其余作乱异兽尽数被毁,你与小菏是从何处而来?” 关于上古那场大浩劫,老神仙送来的书里记载极少,范无救搜刮自己全部的记忆才想到这些,并不能解释这突然出现在面前的神鸟的来历。 巨烿在火光里抖动翅膀,明明没有神情,谢必安却感觉它那张生着赤色羽毛与红喙的脸似乎在笑。 它笑:“你们想,水君那么倾慕山君,怎么会在他死后轻易杀掉我们这些昔日承欢膝下的灵宠呢?” 巨烿说的不错。山君身故之后,水君以灵力为牢,在地底十八层更往下的地方,把这些昔日作乱过的异兽圈禁了起来。 无妄城不光是恶鬼的住所,更是十八层禁地的封印。 所以巨烿说他和范无救、谢必安是几千年的邻居也是合情的。 范无救听他说完这些,忽然感觉自己住了四千多年的地底世界陌生了起来。山君创地府,水君守人间,这两个人在几千万年里,甚至其中一个身殉大荒之后,另一个仍然在别人不知道的地方书写着秘密和情意。 “这些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少年人,你们若是有兴趣,可愿听听白姑娘的故事?” 范无救和谢必安对视,终于明白自他们进入山洞的那一刻起,就踏入了巨烿设下的局。 …… “那个地方,你们去过就会明白我有多么向往人间。我从地底逃出来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到主人的身故之地碣石山来看看。” “山君是极好的人,我和我的同伴都十分爱戴他。他是为了天下苍生而死,也是为我们而死。人死了以后可以转世,我这样的异兽死了就没有了。他只是想为我们也寻条出路罢了……” “不说这些了。那天我重临人间,逃脱花费了我大量的灵力,我想从碣石山颠飞过,结果却撑不住从天空中跌落人间,变成了一只又黑又丑的小鸟,正落进白姑娘的院中。” “白姑娘心善,并没有把我丢出去,反而将我养在后院,一天一天疗伤喂食,从黑炭一样养成巴掌大的小红鸟儿,她起初见我本貌,还以为是颜料泼洒了。” 说到这里,就是一个心善的小姐救了一只小鸟的故事,范无救并不能想明白这和他们所处的煞境有何关系。 “别急嘛,少年郎。”巨烿看出他不耐烦的情绪,不再以鸟身现形,一挥翅膀,又变回了他主人的模样。 白姑娘善丹青,她画画的时候,巨烿就在院子里陪着她,听她自言自语。 白姑娘画山崖杜鹃的时候说:“他曾许我,要替我摘岩上春花。” 白姑娘画游船听雨的时候说:“他也许我,共看湖底游鱼。” 白姑娘画秋叶满山的时候说:“他说山野秋叶中,会有我们的一间小屋。” 白姑娘画茫茫白雪的时候说:“他会为我猎来林间白鹿。” 白姑娘说,巨烿听。鸟儿并不知道白千月口中的“他”是谁,只能偶尔高昂地叫两声附和助兴,以此换取白姑娘亲手喂的几颗松子。 神兽是不用吃东西的,但巨烿想吃,格外想在白姑娘的手心里吃,大约因为山君从前也会那样亲昵地捧着他。 只可惜白姑娘的喂鸟时光并没有持续多久,巨烿刚刚恢复鲜亮的羽毛,她就病倒在床无法起身了。 白姑娘惆怅地看着窗前的巨烿:“鸟儿啊鸟儿,你说他什么时候回来呢?” 巨烿决定飞过去替她看看。 它不知疲倦地飞了七天七夜,终于找到了白姑娘口中的那个人。 那个说好了考取功名回来接白姑娘的书生,正红衣红冠地与另一个女子拜堂成亲。 岩上春花、湖底游鱼、山野秋色、林间雪鹿,都比不过姻亲相连后的步步高升。 巨烿那时候已经养好伤了,它站在书生的洞房门口不解地挥挥翅膀,整座张灯结彩的院子和满堂宾朋都化为灰烬。 “我回去的时候,白姑娘只剩最后一口气了,她问我那书生什么时候回,我想说快了快了,但我知道她再也等不到了。” “因为我把书生杀了。” 巨烿顶着山君那张极俊美的面皮缓缓说着,好似杀一个人,屠一个院子对他来说就像点灯一样的容易。 “那白千月呢,她怎么成了一只魇?”范无救追问着,他知道发生的这一切都和眼前这只鸟儿有关。 巨烿抿了一口茶,不急不缓地继续说道:“我回去之后,白姑娘很快就去世了。” 地府秩序是山君所创,所以巨烿耳濡目染也知道人死之后会到哪里去。白姑娘的灵魂会入地府,由弥弥树接引转世。 在山君的那个时代,地府刚立,大荒动乱他无暇顾及更多,那时候人死成鬼,弥弥树只是替他们重造了肉身,而鬼魂转世之后还会拥有前世的记忆。 “她死了,转世以后还会记得那负心汉,她就日日夜夜不得安宁,永远在等一个不会回来的人,我不愿看她这样。人间多好,本不值得。” 所以他把白姑娘作为人的灵力抽出来化为一个血煞,又将她的魂魄作为一只魇困在煞里,并以自己的神火伪造山君发怒的假相,烧毁山下村庄,逼人间供奉新娘给白姑娘吃。 白姑娘只差最后两个生魄就能重回人间了,到那时候,巨烿会消掉她的记忆,送她离开,要她做一个快乐无忧的女孩子。至于那姓容的书生,不过是巨烿按照负心人样子造出来的泥人,他的存在也只是为了把林姝引过来。 林小姐嫁给山神,而新生的白千月将以林家小姐的身份在人间存活下去。 可是谢必安和范无救来了,他的计划被打乱了。 巨烿一边讲,一边陷入深深的哀伤,它似乎想通过情绪来向两人诉说自己的苦楚,以其来打动这两个地府的新掌序者。 可惜谢必安并没有要同情他的意思,他走到巨烿面前,直直地盯着山君假面:“但你搞错了一件事,现在的地府秩序,已经不是之前的地府了。” 山君身殉大荒,其一是镇压动乱,其二就是在地府建立了新的秩序。 那场大动乱一半是由忘不了前尘、放不下挂碍的人类引起的。忘尘才能无挂碍,在新的秩序里,鬼魂需要舍弃前尘往事才能经弥弥树踏入新生。 此曰,轮回。 “转世的秩序随着山君的身故而崩散,由山君全部神力支撑的新的轮回秩序下,白千月若是死了不仅能投胎,还可以无忧无虑地迎接崭新人生。而你,把原本属于她的一切搞砸了。”谢必安向这只已经几千万年没见过的上古神鸟解释着现在的秩序,他语调平和,不悲不喜,已经很有一个主事大人的样子了。 巨烿不可思议地看向二人,一时间不能接受自己牺牲了神力与灵力做的这一切其实根本没有意义这件事。 不仅没有意义,白千月的魂魄上还会背着几十条枉死的少女的罪罚,有罪的鬼魂在罪名赎清之前不能入轮回。从某种意义而言,巨烿这么一掺和,她离她的新生越来越远了。 谢必安正色盯着巨烿,以地府无常大人的身份向他宣告:“白千月有罪,你的身上也背着书生一家人的命。巨烿,你不仅害了白姑娘,还负了几千万年前山君身殉大荒的苦心。” -------------------- 作者有话要说: 巨烿(rong,二声)本文的异兽都是我凭空造的,不必考据。 白千月的故事告诉我们,对付渣男,养一只鸟就行(不是)。 第74章 四时魇(17) 不属于巨烿的那张山君面庞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神情,它没有想到会是这个结局。 “不会的,你们是在骗我……”巨烿喃喃自语,转而求告一般地看向同他说话的谢必安,“你们一定有办法的,我知道,你们是水君选定的鬼王!” 范无救拼尽全力的时候,万鬼同哭的动静惊动了藏在暗处的布局之人。巨烿知道了他们的身份。 巨烿这样违背天道的行为水君知道了一定会动怒,到时候不光是他,就连白姑娘也会遭难。 但这两个少年人将是未来地府的掌管鬼王,巨烿从小菏手中救下他们,想请他们给白姑娘一条生路。 “我已经时日无久了,只要你们愿意,随时可以抓我回去。”巨烿平静下来,积久的执念被谢必安一句“负了山君的苦心”惊醒,不敢再用昔日神君的样貌,化为神鸟重新走进火光里,“但我也愿意用火光为白姑娘烧出一条前路。” 他是在威胁二人。答应了,他束手就擒;不答应,他不介意同归于尽。 范无救哪里是受人要挟的主,巨烿现原形,他就把铩虎镰负在背上,靠在谢必安,给和神鸟交流的人做后盾和底气。 “你尽管说,要打架的话让我来。” 铩虎镰上恶煞低吟,刀光映在范无救厉色的面庞。 他亮出架势,巨烿反倒吃了一惊,愣神:“你的灵力……” 范无救身体涌动着的灵力带着一股寒气,他再熟悉不过。 他从地底下逃上来的时候,顺手救下了没剩几口气的小荷并带来人间。白姑娘那样爱美的人,肯定受不了小菏的本貌,于是巨烿把同伴变作一只鱼养在荷塘里。 白姑娘不吃人的时候,小荷就是一条漂亮的银鱼,在水底听她唱歌,向她做欢欣的回旋舞蹈。 秋景煞里要杀人灭口的时候,小菏是受他指使下了死手的,那最后一击灌注了小菏七成的至寒灵气,如果不是巨烿听见了鬼哭的动静知道了范无救二人的来历底细及时出手,谢必安早就死在冰刃之下了。 可时至此刻巨烿才发现,那股本应该在谢必安体内肆虐的至寒灵气,不知为何到了范无救的体内。他叫鹿灵引人过来的时候,原是做好了替人疗伤做交换的打算的,结果说起白姑娘的故事一时忘了,到此时才发现不用他救了。 范无救将寒气化在了自己的体内。 范无救知道巨烿要说什么,可他一时半会儿还不想让谢必安知道这些,更不想让谢必安察觉他身体的寒冷并非是在霜雪地里冻的。 “什么我的灵力,就算范爷和你那牛不牛鱼不鱼的怪物打的时候费了些力气,照样能杀你!”范无救抢过话头,有意曲解巨烿的意思,只盼谢必安没听出来。 巨烿听完范无救的叫嚣之语,只是片刻迟疑,便明白了他是要打遮掩的主意,有情至此,他怎么能不帮,于是长叹一口气:“也罢也罢,我不和你打。” 于不想干的人听来会以为是范无救的威胁起了作用,只有范无救和巨烿知道,“也罢”两个字里藏着怎样的秘密。 “我们不会杀你的。你是上古异兽,活到现在也算半神之物,跟我们回去见水君。”谢必安神色不惊,似乎并没有为范无救这咋咋呼呼的插曲分神,一心想着该如何说服巨烿束手就擒随他们回去。 他将水君都搬出来了,便是做好就算死了也要引老神仙过来收拾神鸟的打算。 说完谢必安想召警神鞭出来,却发现素日听话的红色神鞭竟然没有现身。他疑惑地看向范无救,却见那人歪着头朝他一眨眼,供认不讳。 有我在,就没你出鞭的时候。他还记得这句话,所以趁人不备,将警神鞭藏了起来。 范无救不想再看见谢必安那样倒在他怀里了。谢必安可以是高兴地飞扑迎接他,可以是气恼地朝他胸口来上一拳,都好过生死相赴的轻拥。 范无救以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开口:“听话,有我就行。” 年轻的鬼王之间情愫流动,就连活了几千万年的神鸟也一时没有打扰。 过了无救,巨烿在火光里抬头。他直直地看向谢必安:“我这样的老家伙出手未免太欺负你们了。巨烿自知罪孽深重,无颜面见水君,愿以此身浩瀚灵力和鬼王大人打个商量。” 谢必安并没有应他,只是靠范无救更近了,决定先听他要说些什么。 “求鬼王大人开个恩,将白姑娘该受的罪罚都归到我身上吧。” “我本就是一只鸟,一只山君看着欢喜扯下云霞随手化成的鸟,轮回对我来说也没什么意义……但白姑娘,她被我拖累不该如此,该好好去人间重走一遭。” “我跟你们回去。” 范无救已经做好了全力出击的打算,连从哪个洞口把谢必安丢出去避一避都想好了,这神鸟却忽然收起了攻势,漫天火光逐渐消散,旋即变成只能包围神鸟周身的大小。 谢必安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下意识地看向身旁之人,想从范无救口中听到些什么。 可范无救只是轻轻用肩头蹭了蹭他,朝他肯定地一点头:“我听你的,你说了算。” 他什么都愿意听他的。 谢必安沉思许久,徐徐开口:“你的灵力于我无益,但我会帮你和水君说的。” 他这么说就是答应了,巨烿在火光里高兴地挥翅,三个被冰晶包围的魂灵从他翅下飞出。 一个是小菏。小菏生的丑,又没他那么得山君的宠爱,上古时候就总被旁的异兽欺负,空有一身力气,心思单纯容易利用。巨烿从地下出来的时候,也不是没打过带着他搅动风云的主意,可这傻子一样非鱼非牛的怪物在湖底呆了那么久不见天日,竟然没怪过他。 一个是林姝。书生不过是一个被巨烿施了术法的木偶人,早在大火里被烧尽了。林姝和从前的白姑娘行事有几分像,巨烿选定她的时候,曾藏在暗处观察了几个月。白姑娘重回人间是好,可林小姐什么也没错。 还有一个,就是白姑娘。断手没脚的一只魇虚弱地躺在冰晶里,还能看见几分她平静时候的神色,恬淡安宁,和还没有被浩劫困扰的山君一样。 “这些,全都交给你们了。” 巨烿开口,范无救小心翼翼接下三个魂灵,想在巨烿反悔之前带谢必安出去,毕竟这是上古活下来的神鸟,随时能把他们撕碎了吃掉。 谢必安看着巨烿,想出手带他回去,火光里的神鸟竟然又开口:“小谢大人,请等一下。” 他话音刚落,谢必安突然感觉自己脑中传来一阵古老的吟唱,语调繁重,像是什么咒的口诀。 巨烿的声音平缓宁静:“这是神火咒,你有一颗仁善之心,盼它能帮你些什么。” “只是神火猛烈,非常人身躯能负,每用一次都要以命为祭,小谢大人珍重思虑。” 这便是燃命之技,谢必安不知道哪种傻子才会用神火和人拼命,但听了咒语没有从耳朵里赶出去的道理,只是记在脑中,想着回去以后记在书页里留作记载。 毕竟无妄城底下还有那么大一个秘密等着他们去看。 说完,巨烿化作一只小红鸟,轻快地落在谢必安的肩头上,和他那身被鲜血染得不像样的白袍浑然一体。 范无救没有多言,只是在谢必安又一次看向他的时候轻轻地催促了一声:“走吧。” …… “左哥,你说他们还会出来吗?”上下歪着头问。 左右紧张地在山洞门口踱步:“不知道。” 把林小姐送下山以后,他几乎是马不停蹄地领着弟弟又跑回了山上。那二人似乎是真的进了山洞,左右不敢贸然进去,只能在洞口等,可等了两日了,里面还是没有动静。 第三日,那威胁过他的不好惹的黑袍人范有救和好脾气的白衣谢卞终于挑开帘子走了出来。 左右鼻子一酸,差点哭出来,但手一抹又忍回去了。他可是要做大哥的人,怎么能轻易哭鼻子? 范无救见状哈哈大笑,在向他飞奔过来以后又局促地停下的小叫花的头上猛得一撮:“哭什么呢,你范爷……范大哥没事。” 他也不知道为何,在洞里走这一遭,看见小叫花都觉得格外亲切了。 “没哭!”左右把头发从范无救肆意的大掌下解救出来,也没想明白自己无端掉什么眼泪。 他们说话的时候,林姝也走了出来。 范无救出手改了她的记忆,林小姐忘了煞里的遭遇,只是隐隐觉得自己忘了一个不太重要的人。 “林姐姐?!你不是下山去找……”左右想不明白,明明林姝下山去了,怎么又出现在这里。 范无救不想他说破,暗中曲指,左右突然忘了自己想说什么了。 “诶,我刚刚想说什么……不管了,林姐姐回来就好,我送你回家吧!” 林姝不嫌弃左右脏,朝他笑了笑,任由这两个弟弟一般的小孩儿拉扯着自己的手。 范无救揽着谢必安的肩膀招呼起来:“走,咱们送他们下山,然后也回家去!” 谢必安肩头落着的那只谁也看不见的小红鸟对着东方初升的朝阳,欢欣地叫了一声。 -------------------- 作者有话要说: 安安的燃命神火的来历。范无救的火是普通咒语,但安安施展出来的神火以命为祭,用一次性命有损一次,所以老范会出手阻拦他,并屡次因为这个罚安崽。 今天出去兼职回来晚了,抱歉,给大家磕头咚咚咚感谢在2021-10-23 14:23:48~2021-10-24 19:01:1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顾清茗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5章 四时魇(18) 林姝一手一个地拉着左右和上下,几次要开口说些什么,一脸闺中少女的好奇。 不怪她这般,实在是范无救的目光都要粘到谢必安身上了。 谢必安走他就走,谢必安停下他就停下。谢必安看花他把花摘了,谢必安多瞧一眼路边的碍眼石头,他咕噜噜地把石头踢下山崖。 林小姐觉得,自己和两个弟弟有些多余了。 这种情况在下山走到大街上以后终于好转,最起码范无救离开了谢必安五尺之内。 “傻子,吃糖葫芦吗?林小姐你带钱了吗?”范无救拦下一个卖糖葫芦的老伯,一模口袋没钱只能求救。 林小姐还没出声,左右竟然少见地慷慨起来:“范大哥用我的吧!” 范无救鄙夷地看了他一眼:“你的钱从我这拿去的,留着吧,回头你们兄弟俩多买身衣服买点吃的,要是有合适的学堂就去上——诶,老伯您别走啊!” 他执意没用“偷”字,当着左右弟弟和林小姐的面,范无救想给这个小叫花一个脸面。 范无救起身去追糖葫芦老伯,左右小步跑过去把一枚钱递给他:“给小谢哥哥买糖葫芦吧,我们用不了这么多。” 范无救疑惑着,左右却一本正经地说:“过几天我就带弟弟下江南去,听说那边风景好,四季如春一点儿也不冷。我会想办法自己挣钱的!” 范无救接了糖葫芦回身走向谢必安,一边同左右说:“你有什么本事啊,如何挣钱养弟弟?” 左右被这个问题难住了,直到范无救糖葫芦递到谢必安手里,他还依旧在不远处站着冥思苦想。 范无救没有办法,只好亲自过去拉他。十三岁的左右已经到范无救的胸口了,范无救摸摸他的脑袋,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你若是想,我教你一个赚钱的法门,只是你不能告诉小谢哥哥,这是咱们俩的秘密。” 左右迟疑地看他,可范无救一脸认真不像骗人的样子,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 范无救摸着他的衣领,将他推回到林小姐旁边:“去保护你林姐姐,把她送回家,走之前我一定告诉你。” 去到林姝家里的时候,天已经摸黑了,林姝去敲门,几个人就躲在一边偷偷看着。林老爷看见失而复得的女儿,心里别提多高兴了,当场就泪洒门前。 团圆的喜悦里,从林小姐父女二人的肩头飘出一丝白色的光亮,悠悠地朝谢必安飘来,一晃眼就消失了。 林小姐离开的时候,谢必安告诉她,以后不会有山神娶亲了,还愿她择一良人,一生安好。 小红鸟啾啾叫了一声,告别那个和白姑娘很像结局又不同的女子。 左右领着弟弟不知道去了哪里,兴许已经带着谢必安不知道的秘密去往江南,和上下开始他们不偷不抢不求不告的新生活。 夜幕低垂,黑暗笼罩整个碣石山和山下的城镇。今夜他们就要回到地府,下一次重临人间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 两人并肩坐在不知哪户人家的屋顶上感怀,抱有满心满怀的可期可望,抬眼看天穹,银汉浩淼。 范无救坐在长街尽头看漫天星河,谢必安就从他眼底走过。 …… 谢卞从梦中醒来,脸上湿漉漉皱巴巴,像是哭过。 “醒了?”范无救躺在一边笑眼支着手臂,替谢必安掖了掖动作间扯开的被角。 谢卞想起什么,猛然坐起来,掀开老范挡在胸前的被子去摸他的灵脉所在。 老范的衣领开了一半,胸膛敞亮地露着,谢必安只要一探手就能摸到。 “干嘛呢,大早上就这么招我?”范无救做出一副被强迫的娇羞的样子,想把被谢卞拽开的睡衣重新穿好,可谢卞眼角泛红拽得更紧了。 范无救心疼得也不再管顾自己胸前的风光,抱着谢卞哄起来:“好好的哭什么呢,是我被你占便宜,我还没哭呢。” “你身上的寒气,是为我……”谢卞刚刚摸过去的时候,范无救的灵脉处彻骨寒冷,想是被积年的霜冻折磨,再也没有恢复的时候了。 谢卞梦里所见并非是幻影,乃是他不知为何忘了个干净的支离破碎的从前。 范无救不知道他记起来了,仍旧打着幌:“哪儿能呢,是从地狱里带来的,你又不是不知……你都知道了?” 联系谢卞现在这个模样,老范忽然明白了小孩儿昨晚上都梦见了什么。 谢卞鼻尖是红的,眼角是红的,垂眸心疼的时候更像个小绵羊。 “范无救,你怎么不告诉我呢,你凭什么瞒着我呢……”他喃喃自语,手在老范灵脉处单独探看,盼自己所梦只是一场幻影。 但手指触感冰冷,灵台严寒积久未消,偏偏不是幻影。 那年受的伤并非是神鸟出手疗愈,而是范无救不声不响地替他背了这许多年,还编了一个从地狱里带来孤寒的理由来哄他。 偏偏他还信了。 范无救哪儿能看下去他这样的神情,只得认栽:“都过去了。倒是你别撩拨我了,再摸下去,你怕是出不了这个门了。” 老流氓一边说一边作势要亲吻谢卞,可谢卞竟然躲都没躲地,自己撞了上来,笨拙地用唇舌和老范纠缠,以期分走一丁点的寒冷。 范无救是矛盾的。 一方面他希望就这么把谢卞按着亲到天荒地老,一方面他又怕自己的一身孤寒冷到小孩儿了。 于是只能任由谢卞如稚子学步一般小心翼翼地探索他口中的体温。这是他搁在心上几千年的谢必安,也是他看着学做人的谢卞。 他把他重新接回人间,他却先一步选择了他。 怎么能那么傻呢。 谢卞终于找到技巧,双手勾在范无救的脖子上,把他有分量的胸膛贴在自己身上,重量压迫的感觉,竟然让他觉得格外的安心。老范想撤走,谢卞胳膊发力,舌尖探到了更深处,学着他从前的样子,在那片寒凉的地方送去暖意。 “好了,早起别贪凉,盖好。”范无救内心挣扎过几番,终于强硬地把谢卞从身前推开,塞进被窝里。 谢卞嘴角低垂,似乎是还在感伤。 老范只好俯身轻吻谢卞的嘴角,脖子里挂着的东西顺势就掉了出来。 那是一枚挂在黑绳子上的石头样子的挂坠,谢卞看着觉得似曾相识。 是老范在雪后松林里送给他的那枚晶莹剔透小石头。 范无救说过要教他把鬼火困在石头里的术法,还说要为他做满天的星河,这石子怎么又回到老范身上了呢? 他从前怎么就不知道老范随身挂着这么一枚小石头呢? 谢卞伸手握住了石头吊坠,范无救只能支着身子撑在他胸前,并不敢乱动,静等着谢卞查看完毕。 石子比几千年前更纯净了,隐隐还能看见里面游动着的白色光亮。 谢卞在林小姐的肩头看到过这种光亮,在小女鬼的肩头也看到过。 他抬起头望着衣襟不知道落到何处的范无救:“你是不是还有别的事情瞒着我?” 比如为什么他的记忆里,只有和范无救针锋相对的时候。明明那个梦里,只差一点儿……回到无妄城以后他怎么又视范无救如仇敌了? 谢卞搞不清,可看着范无救那双幽暗的眸子,他觉得那里一定藏了太多的秘密。 吊坠被人拽着,范无救不能起身,不上不下地被谢卞轻易拿捏,暗叹不妙。 “你……你先放开,这个姿势对我来说确实有点儿难熬。好安安,不要再折磨我了,” 老范一边开口一边意味不明地笑着,谢卞红着脸撒开手,看的时候专注,拽的力气就大了些,绳子带着吊坠回弹,“啪嗒”打在范无救的胸前。 范无救有些后悔,为什么昨天好好的要答应他讲故事,差点把自己都给讲进去。 谢卞那么聪明,不可能不察觉什么。老范自知,有些东西再也瞒不住了。 “过两天,我带你回无妄城去看看,好吗?”范无救妥协,摸着谢卞软乎乎的头发试图打商量。 回到无妄城,那些范无救有意或者无意瞒下来的东西就一清二楚了。 谢卞打定主意点点头,看着范无救把睡袍重新穿好,觉得他们现在的姿势和动作,都有些过分的亲热了。 一个躺着,一个穿衣服。怎么看怎么他是受委屈的那个人。 他终于伸手,把范无救从身边又推开几分。 老范瘪瘪嘴调笑般地刮了刮他的鼻尖:“刚刚还摸人家,现在又不认人了,小谢哥哥忒无情。” 说完他就听话起开了,只剩谢卞像个熟透了的苹果,一会儿缩进被窝,一会儿又探头看老范的背影。 “你想睡就睡会儿,不想的话就起床,我下楼去看看赵猛饭做好了没。” 老范留下一个早安吻,顶着一头微微上翘的呆毛出门了。 …… 赵猛昨夜明明没喝许多酒,但他一贯是一杯就倒的德行,最后是哭到不能自已被左右扶着回房睡觉的。 酒劲一过,他还是起晚了,火急火燎出门,迎面就撞上正从楼上下来的范无救。 范无救这个时候裹着睡袍,看样子还是从他哥的房间里出来的,一脸的神清气爽。 范大人和他哥昨晚睡在一个房间?! 赵猛立时清醒警觉起来,范大人一大早神清气爽,那他哥得多惨啊…… “想什么呢?做饭去——哦对了,等会儿你把左右喊过来,我有事找他。”范无救拽拽衣领,楼梯下到一半就又上楼去了。 “哦……” 赵猛看一眼谢卞的房门,关得好好的,看样子要许久才会下来。 得做点儿好吃的给他哥补补。 -------------------- 作者有话要说: 设定里,灵脉和灵台是心脏往上一点儿的位置,但那个位置很微妙,不便过多描写,就没有在正文提。所以被人摸着灵脉,老范才会是这种反应。 安安要回到阔别已久的无妄城了! 第76章 四时魇(19) 谢卞觉得赵猛做饭越来越敷衍了,好好的虾仁豆腐汤里全是虾仁,豆腐和食堂阿姨给的肉一样稀少。 偏偏赵猛还一脸的自以为体贴,并不知道他已经遭了嫌弃,谢卞偏爱那没什么味道的嫩豆腐多过虾仁。 “多吃点。”范无救一股脑地给谢卞夹菜,谢卞不吃他就捂着胸口似有似无地皱眉头,把小孩儿拿捏了个十足十。 最后谢卞只好对着眼前小山一样的吃食暗自发苦,筷子却是一刻也没停过。 “这样才好,吃饱了上去换身衣服,我领你出门玩去!”范无救餍足地往椅子后面一靠。 “去哪儿玩?” 范无救眯着眼睛打量谢卞。他这一年长了不少,瞧着比在无妄城的时候还要高些了,是自己认真养护的功劳,老范一想起来就自以为傲。 “你想去哪儿咱们去哪儿,游乐场,动物园,还是滑雪去?泡温泉也可以……” 老范关于温泉旖旎风光的想象刚到一半,谢卞冷不丁地出声打断他:“我只想回家。” 时至今日,谢卞仍旧愿意把无妄城称作是家,就因为那年弥弥树下,从地狱而来的少年牵起他的手说,咱们回家。 赵猛搞不明白,现在不是在家吗,他大哥这是闹哪出? 可老范听明白了:“急什么,不是说过两天就回去吗。就当是我想玩,你陪陪我,可好?” 谢卞哪儿听得了他说这样的软乎话,当下就应了,吃饱饭“噔噔瞪”地跑上楼换衣服。 终于摆脱了学校,谢卞不再穿四季如一的宽大校服,顺手找了件白色的棉服裹上,怎么看怎么觉得不顺眼索性脱掉,将里头同样纯色的羊毛衫换了,衬衫外另外套了件胸口绣着太阳花的针织背心,抱着黑白间色羊羔毛外套就又“噔噔瞪”地下楼了。 老范自己一身万年不变的黑,终于没再穿西装,手插在风衣口袋里,铩虎镰还是纹丝不动地别着。 范无救瞧见谢卞胸口处露了一点的黑色领结,抬手略整了整自己的白色袖口。 “外套穿好,走吧。” 车已经在门口了,谢卞一出门就看见今天停的是辆不那么拉风的普通黑车,也不知道老范费心思从谁家借来的。 “司机呢?”谢卞透过车窗看,驾驶位空空荡荡,并没有老范那做事一样拉风的专职司机。 范无救替他拉开副驾驶的车门,欠身弯腰:“今天我是小谢公子的专职司机,上车吧!” 老范是什么时候学会开车的谁也不知道,兴许他根本就不会,坐在驾驶位上只是装模作样地摆弄方向盘,暗中用灵力操控着铁疙瘩往前走。 谢卞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侧目看,不由得这么想。一直以来,好像没有范无救做不到的事情。 他要星星,范无救去抓鬼火。 他要人间,范无救带他吃糖葫芦。 但他此刻什么都不想要了,看着老流氓这样就好。 “想什么呢这么出神?”范无救余光瞥一眼,笑吟吟地开口叫回谢卞的精神。 谢卞歪着头诚实道:“在想你。” 这句话老范来说就很有一些调戏的意味,偏偏是出于谢卞的口中,真的不能再真了。 “那要先拜托你再多想一会儿……我不想危险驾驶。” 范无救眼睛都不斜一下。他看谢卞一眼,心跳就乱一分,不是危险驾驶是什么? “好。”谢卞无聊地四处看,竟然发现车前摆了一只小鸭子,白白的肚皮,红红的嘴巴,胖胖身躯笨拙可爱,脚底板上还绣着“平安”。 范无救察觉他的目光落处,开口解释:“车是左右弄来的,谭池他们偶尔开着去兜风,小屁孩最喜欢这些你又不是不知道。” 明明是世界上最恶的鬼魂却也有个喜欢乱跑的毛病,谢卞想着他们几个挤进一辆车里叽叽喳喳的样子便觉得好笑。 可是…… 入了无妄册的恶鬼再没有出城的机会,那几个的名字都是他亲笔添上的,明明直到他死,无妄册都在他手里,左右他们又是怎么出来的呢? 谢卞这么想,就这么问了。 范无救的脸色暗下来,借着等红灯的功夫酝酿许久,回望谢卞担忧的神色,伸手摸了一把小孩儿的额头。 “因为几年前无妄册丢了。” 他极小声地解释着,谢卞却听得一清二楚。 “是在我……以后吗?” 一直到此刻,谢卞还是不能坦然地在老范的面前提及自己的死。 老范不回答,只是点了点头。 红灯亮起,周围的车流匆忙起来。 “别想了,说好了陪我的,马上要到了,开心点!”范无救极速调整情绪,言语调动谢卞的积极性。 车停在停车场里,谢卞下车跟着老范走出来,外面乌泱泱都是人,范无救竟然真的带他来了游乐场! 穿公主裙的小姑娘蹦蹦跳跳,结伴玩乐的情侣说说笑笑。 只有谢卞一身的局促和不安——他没来过这里。 范无救轻轻拍了拍往他身边缩的小孩儿的后背:“你以前说,有机会要像人间的小孩儿一样疯玩一回,人间的小孩儿现在都这么玩,我带你来了!” 说这话的时候谢卞还是谢必安,范无救在窗户边上晃着腿讲自己上窜下跳跑来跑去的少时年岁,谢必安只是从书案里抬头,说他不记得从前。 “有机会,我也想如你一般,自在一回。” 他曾经说过的话自己都忘了,范无救却都记下了。 感动归感动,谢卞还是决定不踏上那能把人的脑子都转出来的过山车了。 “真的不玩?”范无救人都走到一半了,又被谢卞拽了下去。 他们这个姿势,很像是闹别扭的兄弟俩,检票的工作人员看了看他们,拿出自己几年的工作经验来劝:“第一次嘛,都这样的,小弟弟可以先试试,有哥哥陪着呢!” 范无救贴在谢卞耳边呵气:“就是,有哥哥陪着呢。” “不去!” 哪怕老范使出温柔炸弹,谢卞还是头也不回地跑开了。 老范只好和人家道完歉,追了出去。 没事,小孩儿注意形象,换个优雅的项目就是。 谢卞看着眼前粉嫩嫩的旋转木马,不可思议地抬头问:“你确定,这是我应该玩的?” 范无救装傻:“不好吗?小谢哥哥骑马的样子我还没见过呢!” 骑马,不是骑旋转木马! 谢卞脸一黑,又跑了个没影儿。 好在老范本事大,没多大会儿就在咖啡店里找到了跑了一身汗脱掉羊绒外套的谢卞。 范无救抢过他的咖啡送进自己嘴里,喝完还教训起来:“白天喝这个晚上不睡觉,你是打算训小鬼儿去呢!” 谢卞砸吧砸吧嘴,开心地笑起来。 他不是想玩,他只是想好好看看人间。 在咖啡店的玻璃窗里坐着,能看见外面来来往往的情侣、家人、夫妻、朋友,形形色色的人开心玩乐,甚至还有一对儿七八十岁的老人搀扶着遛弯。 人间真好。 等他们老了,范无救会长白胡子吗,他的脸上会有皱纹吗,鬼会老吗? 谢卞说不清楚,可老范翘着二郎腿坐在对面闭目养神的时候,他就是很知足。 这样的人间岁月,他还有许许多多。 他再也不会把范无救轻易忘掉了。 范无救真的很困,昨夜谢卞被梦魇折磨,他一夜未眠,一会儿怕谢卞吓着去抱他,一会儿怕谢卞冷着松开他,来来回回地又开了这一路的车,没多大会儿竟真的睡着了。 明明鬼王不用休息的,可老范依旧安睡。大约是在自己身边格外的安心,谢卞这么想,竟然还有些开心,没忍心去打扰说好带自己来玩却睡着了的范无救。 路灯亮起来,隔壁桌歇脚的人换了十几波,范无救才揉着眼睛醒来。 “呀!我睡了这么久,你怎么不叫我一声呢,害我少玩了一天。”范无救正话反说,却是怪自己没好好陪伴谢卞。 谢卞捧着松仁饼干吃得正香,见老范起身,抬手在他嘴里也塞了一块:“没事,你睡着的时候我玩得很开心!” 他哪里出去了,他在游乐园休息区的咖啡厅里看了一整天的人。 但谢卞又没说谎,他就是很开心。 “回去吗?”范无救整整衣领,自然而然地从谢卞的饼干盘子里又顺走一块。 谢卞点点头收拾东西:“你先去结账,我没带钱。” 感情他是靠刷脸吃了一天的白食,等着自己醒来帮忙付钱呢。想象着谢卞指着自己“等他醒了结账”的模样,老范心甘情愿吃了这个哑巴亏。 “可以是可以,你得先亲我一口。” “回去再说。” “小谢哥哥忒气人,都学会画饼了。” …… 老范说好的出去玩,只是来回开了两趟车做司机,但谢卞竟然意外地心情很好,几乎是蹦跳着下了车。 左右恭候多时,不知道谢卞已经想起他前世的模样,仍旧看都不敢看小谢大人一眼,只是恭恭敬敬地说着“谢大人小心”。 谢卞人都走出去老远了,听见他这么叫自己,竟然又转回来踮着脚在和自己差不多高的贪财鬼的脑袋上揉了一把:“下次叫我小谢哥哥。” 左右人都傻住了,小谢哥哥,那不是他上辈子用来称呼谢必安的吗?老范把郝万这小崽子带回来谢必安教人这么称呼自己的时候他还小小地伤感过。 范无救笑着,也走过来在左右脑门上呼噜了一把:“行了,别傻站着了,车开走,回去告诉他们把家里收拾收拾,过两天我们就回去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想了想还是 把这部分先写了,老范带安崽出去玩,两个人基本上就是一个睡觉一个看人,玩不到一起又都很开心,一定是我们安安太好哄了! 明天一定切入新单元正题! ==================== # 无妄劫 ==================== 第77章 无妄劫(1) 临出门的时候,赵猛缠着谢卞也要同去,谢卞拗不过他只好去问范无救。 老范先问赵猛:“无妄城里都是鬼,你怕不怕?” “不怕,我也是鬼,我哥是人都不怕,我怕什么!”赵猛斩钉截铁地回答。 所有人都说他是人,好人谢卞今天要回他作为恶鬼时候的家了。 “要去的话就赶紧收拾,到地方了别乱跑,跟好左右,听见没?” “明白!” …… 谢卞设想过无数种回家的场景。 比如无妄城已经被毁了,城门颓圮只剩废墟。 比如无妄城还在,百鬼游走,暗无天日。 比如范无救为他们另寻了出路,这里冷冷清清,不再是从前光景。 千想万想,都不该是现在的模样。 郝万被艾水牵着,换了身极乖巧的小西服,还打着漂亮的小领结,唯一的女鬼艾水竟然穿起了红色的长裙,轻纱披肩富贵雅致,金色的小铃铛挂在手腕处晃啊晃,晃出一首歌儿来。 谭池和席悲还是万年不变的模样,一个质朴,一个儒雅。 倒是左右还是和老范一脉传承的烧包模样,金的银的还有各色宝石巴不得挂满全身。 谢卞看看衣着光鲜亮丽又精神无比的众鬼,又看看高高的城门牌坊上挂着的“热烈欢迎谢大人回家”的条幅,脸黑的和老范的衣服颜色有的一拼。 范无救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竟然还当着谢卞的面笑起来,边笑边问无妄城里的迎接代表谭池:“怎么只有小谢的名字,没有我老范的名字?” 谭池一想也是,直接飞身蹦到牌坊上,在“谢大人”后面用人字形符号引着添了“范大人”三个字。 【热烈欢迎谢大人范大人回家】。 谢卞想说点什么,郝万蹦蹦跳跳地拉着他的手往城里走,一口一个“小谢哥哥”,别提多近乎了。 他的记忆里,无妄城不该如此。 左右他们应该都很害怕他,这里也没有欢声笑语,只有屠戮厮杀。 是死过一遭记忆出错乱了吗? 谢卞的心里有许许多多的疑问,老范不回答,只是催着他先进城去看看。 左右答应了范无救把家里收拾收拾就是真的收拾了,鬼街上干干净净两个树叶都没有,要不是刚刚过来的时候看见了繁盛的弥弥树,谢卞差点以为这棵象征轮回的神树被谁连根砍死不再落叶了。 破屋烂篷也被重新修葺过,最起码谢卞目之所及处没看见漏风的,一排排气派的房子,瞧着如同盛世古城。 看着崭新的无妄城,谢卞无限感慨,不由得问起来:“我以前住的地方呢?” 左右立马走在最前面带路,赵猛时刻谨记范大人“跟好左右”的指示,想也不想地追到左右身边,一口一个“左哥”地叫着。 也没想象中的那么可怕,赵猛提着的心吊着的胆都放下来,左顾右盼看新鲜,打量这像影视城一样随处可见古建筑的鬼城,暂时没有时间管顾他哥。 谢卞和老范一起落在了最后面慢悠悠地踱步,没有人注意,谢卞竟然少见地主动牵了范无救的手。 少年柔软的指腹在他手心磨着,范无救被他无心之举撩得春心荡漾。 他都对这座城太过熟悉,便是闭着眼也不会迷路,于是范无救能分出心来趁前面的一大串鬼忙着赶路,偷偷拉谢卞拐进了小巷子里。 “干嘛?”谢卞人被挤到墙边动弹不得,范无救的腿又支在他身边禁锢意味十足,挣扎不得只能红着脸问。 老范捏捏他的脸:“不干嘛,偷情。” 说完,他就不管不顾地倾身吻了过来。 谢卞有些搞不明白,明明昨夜才亲过,刚出门没多久,范无救怎么又光天化日之下耍起流氓来。 可范无救不在乎这么多,见他出神还伸手把小孩儿的爪子挂到自己胸前,半压迫一样和谢卞温存。 他吻得格外认真,几乎要把谢卞吞进肚里一样,像余生再不会有那样珍重。 “回家去,我许给你,好不好?” 谢卞求告,可范无救就像听不见一样:“不好,小谢哥哥诨说什么呢,这里不是家吗?” 这里不就是他谢卞称作家的地方吗,有范无救,有那些麻烦鬼,有过去的几千年岁月。 老范说得一点也没错。 谢卞无可反驳,好看的脖颈扬起来,脊背弯成一张漂亮的弓。 而老范就在这张弓身上抚摸轻揉,有的放矢。 终于,弯弓释力,谢卞软绵绵地趴在范无救的肩头无力地锤打着,老范却是衣着整齐地只动了手,眼下神清气爽。 “范无救!”谢卞终于恢复精神,一把将他推开,却是面色红润地嗔怪。 范无救装无辜,似笑非笑:“只是摸摸而已,小谢哥哥许给我回家做的事可千万别忘了!” …… 赵猛跟着左右到了地方,一扭头才发现后面空空荡荡。 他哥丢了。 “别担心,范大人在,会把他送回来的。”左右习以为常地拍了拍赵猛的肩膀,然后把胆小鬼丢在一旁,顾自进门去了。 这里所有的房屋都翻新了,只有无常鬼的故居依旧破烂,保持着原有的模样。 一样的烂窗子,老范坐在上面不知荡了多少年的腿。 一样的破墙壁,谢必安拿赏罚笔画下的梅花盛开依旧。 这里除了旧人,一丝一毫都没有改变。 一群鬼自来熟一样在墙边找位置排排坐,赵猛犹豫半天,挤在了左右和郝万中间,左边一个哥哥,右边一个弟弟。 在谭池提议要不要打两把麻将的时候,谢大人和范大人终于姗姗来迟。 谢卞的脸上有不知名的红晕,除此以外好像心情还不错,像只轻快的鸟儿一样飞进了屋子。 而老范决议不走寻常路,竟然从他翻过无数次的窗子里又一次翻了进来。 结果老胳膊老腿一个没站稳,趔趄要倒,还是灵活的鸟儿扶住了他。 “上了年纪就好好走路,不怕摔着!”谢卞动作是动作,嘴也没闲着,把范无救说教的话一一都还了回去。 谁让他被请家长的时候老范也这么数落过他呢? 好好走路。 “是是是,谢大人说的对,小的不敢了。”老范认输,贫嘴多饶他两句,把谢卞惹到哑口无言才住嘴。 谢卞不理范无救,起身打量这里的一切,昏暗,死气沉沉,就是他记忆的模样。 啪。 范无救打了个响指,角落里烧鬼火的灯笼扑闪着亮起来,照亮一方阴暗天地。 “旁的地方我都叫左右修过了,只是这间屋子你从前住过他不敢乱动,就留了下来,还有印象吗?” 话是这么说,可谢卞知道,左右不敢乱动一定是老范吩咐了什么。 “有些还记得,有些忘记了……” 比如他记得有窗子,却不记得窗前挂着铃铛,比如他记得画过梅花,却不记得梅花还有白颜色的。 范无救安抚他:“别急,慢慢想,都会想起来的。” 谢卞正在屋里踱步看,冷不丁瞧见墙边排排坐的一群鬼。 众鬼:“大人终于发现我们了,好久不见!” 赵猛坐在恶鬼当中,皮肤乌青,一丝违和感都没有。他从左右身后探头打招呼:“哥,你来啦!” 谢卞把他拎出来教训:“站好!总躲到别人后面算什么本事。” “哦,”赵猛老实听训,又问道,“哥你以前住在这里的时候不点灯吗?黑黢黢的好吓人……” 灯。 角落里那盏鬼火就是最大的光亮。 谢卞笑着拍他的肩头:“怕什么,你哥才是这座城里最令人害怕的东西,不问你问他们。” 谢卞一指,众鬼下意识点头应和,察觉到是谁在问之后,又一齐把头摇的像拨浪鼓一样。 “那到底是害怕还是不怕?”赵猛歪着脑袋问左右,却被贪财鬼一把拉到身旁坐下。 谢卞吓唬完赵猛,才又走到开满梅花的墙边去,细细查看花枝的走向纹路。 有一枝格外粗壮又没有章法的,想必就是老范抢了赏罚笔随意画上的。 “笔呢?” 谢卞作为人再次醒来,找不到无妄册,也找不到赏罚笔,偏偏找到了几千年前被范无救藏起来的警神鞭。 范无救跟过来回答:“赏罚笔被老神仙拿去了,这苦差事咱们不做了,让他们找旁的去。” 无妄册丢了,赏罚笔没了。过去白无常赖以压制百鬼的东西都没了,那无妄城底下的那群东西怎么办? 老范看着谢卞望向自己的一双担心的眼眸,敲了敲他的脑壳:“有老神仙呢,想这么多干嘛,看画去!” “哦——我不记得我画过白色的梅花啊……” 虬曲的枝头最高处,一朵半开的寒梅通体雪白,若黑夜里舞动的白色精灵。 “兴许是忘记了。”谢卞喃喃自语。 范无救不顾身后围观的一群鬼,忽然轻拥了上来,捏的他的指头去触那朵白梅。 霎时间,破烂的屋子猛烈地摇晃起来,浓似黑雾的煞气从四面八方扑面而来。 又是煞。 无妄城里也什么也会有煞? 谢卞不解,范无救宽厚的手掌却覆在他的眼前。 那一刻谢卞明白过来,无妄城也曾死过一个人,那个人无恶不作,死有余辜。 这是他谢必安自己的煞。 -------------------- 作者有话要说: 新单元了,进入尾声正题啦!刚好卡在生日,红包发发~ 微博@深深寒SSH,如果有评论回不及时可以戳我 安崽的生日是11月22日,就是他重回人间的那一天,至于老范,他自己都忘了自己什么时候生什么时候死了。 第78章 无妄劫(2) 这一次的煞气来的比往常哪一次都要强烈。 谢卞的耳廓刮过猎猎风声,有一丝丝的痛楚,老范就是在这个时候亲了上来,噙住了他的耳垂:“别怕。” 谢卞听见声音,毫无管顾地转身,撞进范无救的怀里,以自己的身躯替他遮挡一二。 许久之后,阴风终于停下。 谢卞从范无救的怀里钻出来,抬头和面前站得整整齐齐的一排鬼碰了个照面。 除了赵猛,他们的脸上都没有意外和惊吓,反倒是格外的淡然。 回头看范无救,他也是平静的神情,波澜不惊。 就好像是除了谢卞,所有人都知道要走这一遭。 “你丢的那些东西,我陪你找回来。” 范无救指一指周围。 这里遍地废墟,鬼火乱窜,是神鬼大战时的无妄城。 谢卞弄丢的那些记忆在这里兴许都能找到答案,他们都知道。 这是谢必安的煞,谁也不知道鬼王陨落后留下的煞里会有什么,但所有人都义无反顾地进来了。 左右也已经向赵猛解释清楚原委,胆小鬼红着眼眶,仍有胆怯,眼神却坚定无比。 谢卞看远方,那杆他亲手插起来的大旗依旧在城门上招摇。 …… 范无救赶到无妄城的时候,谢必安刚把鬼旗插在高高的牌坊之上。 城下众鬼随从,聚在破败的城门口虎视眈眈地盯着要闯城的人,等待谢必安的下一步号令。 “谢必安,你屠戮地府,罪过无极。我奉神君之命,前来取你性命!”范无救黑袍猎猎,冷脸背着他那杆玄黑的大镰,朝城门之上的谢必安喊话。 谢必安只是翻了翻手里的无妄册,头也不抬地轻笑:“神君,哪个神君?是把我平白困在此处几千年不得出的水君吗?” 众鬼闻声喧哗,跟在谢必安的声音后面叫嚣作势。 曾经并肩的两个人,一个在城下,一个在高处,视对方如仇敌。 “山君已经回来了,你不用再……” 范无救的话说到一半,谢必安突然抬起头来看他,从高高的城门上,用他无尽哀愁的一双眼,仿佛望尽一生霜雪。 “谢某站着,请君自便。”他风轻云淡地开口,好像并不在意范无救带来的是谁的旨意。 与此同时,他朝着城下蠢蠢欲动的众鬼下令。 “众鬼听令,凡有可伤城下之人者,划去无妄册上姓名,可自由出城!” 自由,对这座城里的鬼来说是珍重无比的。于是范无救的前行路途上就有了成千上万的恶鬼拦路。 可他是无常鬼,是在地府里可与谢必安匹敌的鬼王,怎么会轻易被小喽啰挡住去路? 众鬼叫嚣,也只是让无常大人被阴风吹的多眨了下眼睛。 范无救扫清障碍,轻松站上了城门,和谢必安隔着十步之遥对望。 几年前的那场风波,在范无救终于举起铩虎镰之后收场。 …… “要做什么?找到我害怕的东西,抓起来杀掉?” 谢卞不想再回忆过去,故作轻松地开口,但他也知道,远不止如此。 找到小女鬼之前要坐惊魂公交车,拯救小黑先要走一遍小黄的煞境,关于平安的那个煞里全是麻将…… 他也不知道他的煞里会有什么东西。 活着的人走一遭自己的煞,这样的事情谁也没有经历过。 可谢卞遇上了。 “先找找看吧,那几千年我在人间忙忙碌碌,你应该对这样的无妄城更熟悉。” 从人间碣石山回来以后的事情老范没有说起过,就算谢必安记忆缺失,想必无妄城里冷冷清清只剩他自己驻守的时候也是有的。 冷清的岁月里,他是怎么孤身一人走遍大街小巷,回到四面漏风的小破房子里,再孤身一人地安坐千年。 谢卞熟悉,又记不清楚,但凭直觉在破旧的房屋之间游走。 范无救没有他这么拘谨,浑不在意,只是跟在谢卞后面,谢卞去哪儿他去哪儿,走走停停的架势好似他们只是来游玩的。 “记得吗?这里是左右和谭池住过的地方,你把谭池的血狼伤了,他恨了你好几百年呢!” 范无救停在一处拉住了谢卞,指着空空的院落说。 谢卞第一次念驭鬼咒就是在这里,无妄城里的恶鬼怕他也敬他。 谭池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摸了摸自己的脑袋解围:“都过去了,谢大人想要的话,我的命都可以随时拿去。” “我把你的狼都打伤了,你不恨我?”谢卞歪着头疑惑,无妄册夺取他们的自由,余生被困在这样一座城里他们怎么会不心怀怨恨呢? 谢卞还没想明白,突然听到了脚步声。 远处匆匆一黑一白两个身影跑来,白衣少年跑得更急切些,不多会儿就近在眼前。 谢卞是眼睁睁看着和自己一般容貌的那个人如同虚影一般停也不停穿过自己身躯朝院中跑去的。 而黑袍少年紧随其后,穿过范无救的身躯也跟着进了院子。 “大人,贪吃他放狼咬鬼!” “下来。” “不下。” “为什么把狼放出来?” “不为什么,狼饿了。” “吃了几个?” “不多,也就一个,外加一条胳膊。” “我再问你一遍,为什么?” “外头街上,这样比你弱的小鬼不计其数,你可以随时放狼咬他们,我也可以随时让他们每个鬼都上来咬你一口,看谁先被吃完,可好?” …… 院落里回溯上演着几千年前的旧事,谭池越看脸越羞赧,就差跪下来为自己的轻狂磕头谢罪了。 而此刻,贪吃鬼幻影已经服输,落魄地望着白衣少年离去的背影开口:“他说我没名没姓,是没娘养的。” 谢卞亲眼看着自己的虚影听见这句话以后脚步顿了一顿。 那白衣少年说:“从今天起,你姓谭,叫谭池。” 谭池低着头:“您问我为什么不恨,因为我连姓名都是拜您所赐予,如何言恨?” 郝万紧跟着他的池叔开口:“还有我,小谢哥哥!” “我也是。”罗汉鬼转动佛珠,他决意抛却前尘,便连法号都忘了,也是谢必安赐他悲天悯人的名姓。 所有人都围着谢卞在说什么,只有一袭长裙的艾水仍旧一副睡不醒的模样:“小谢弟弟,水姐姐总是半梦半醒,自己都忘了许多事,我的名姓大约也是你给的。” 鬼有恶名,不知其好。谢必安只是给了他们一条在无妄城里活下去的新路罢了。 “这么多鬼记着你的好,别总把自己想这么不堪,你连我都差点忘了还能记得什么,未来无定数,过去不堪扰,得过且过吧。”范无救揉着他的头发轻声哄着,害怕谢卞因为回忆与现实交织产生迷惑。 毕竟谢卞的脸上,仍有不解与困惑。 谢卞领了范无救的好心,解释道:“不是因为这个,我只是没搞清楚刚刚是什么情况,为什么我能看见以前的事情,为什么别的煞里都是厉鬼横行,偏偏到了最该恶鬼无数的无妄城,又安静祥和成这般模样?还有我既然已经重新为人,上辈子留下的煞境为什么还在?” 范无救一时半会儿没法回答他的问题,就学着他的样子也轻轻歪着头:“我也不知道呀,兴许再走走看就找到答案了。接下来你想去哪儿?” 去郝万住的地方,去看席悲的过去,还是回到他们的故居? 谢卞摇摇头,都不是。 “我想到无妄城底下看看,看看那只鸟呆过的地方。” 他足够聪明,知道几年前那场大战一定和地底下有关,范无救甚至想不出理由来拒绝他。 “好。但事发那天我不在城中,你也忘得差不多了,地底的入口只能我们一起去找找看。” 范无救牵起谢卞的手,当着众鬼的面走出这小院,到外面的大街上去。 两位大人一走,剩下几个就忙不迭地跟上了,谭池回头看一眼自己消散的幻影,收起无限感慨,紧追无常大人的步伐。 范无救察觉到自己身后如影随形的恶鬼们,也察觉到谢卞的些微不自在,半开玩笑地嫌弃着:“你们也别跟着了,没听谢大人说要去哪儿吗,分头找找,碰见什么麻烦,自己解决掉就行,没找到之前不必出现,散了吧。” 他半嗔怒的话音刚落,方才还紧紧跟着的几个连个鬼影都没有了。 赵猛反应慢些,几乎是被谭池和左右一手一个架着离开的。 如此谢卞方肯靠范无救更近一些。 “坏事都做过了,小谢哥哥怎么还害羞呢?”范无救笑着刮他的鼻子,谢卞红着脸躲过去,小声说着“没有”。 他的不自在并非源于和老范的当众亲密。当着谭池的面看到那些还算好的,谢卞害怕自己一会儿遇到一些会让他们不舒服的过往。 无妄城主,屠戮地府的时候,那些鬼是跟在他后面的。谢卞不想面对,更不想当着贪吃鬼他们去面对。 “对,没有的事,是我在害羞呢。”范无救解围,轻抱了下谢卞的肩头开玩笑。 “你怎么一点儿都不慌张呢,这里可是煞境,还是我这种恶名在前的恶鬼头子的煞,不怕我的幻影从哪儿冒出来把你吃了吗?” 不怪谢卞这么说,实在是范无救走的太坦然,他好像笃定这里没有能伤他的东西。 “那我心甘情愿被你吃掉,来吃吧!” 范无救闭上眼张开双臂,做出一副性命任君拿取的模样,逗得谢卞只是笑着朝他胸口轻锤了一拳。 “放心吧,只要你不想伤我,天底下就没有人能动我一分一毫。”范无救握住谢卞的拳头轻吻,说着动人的情话。 可谢卞的额头却忽然皱了起来,面容失色,似乎是在经历什么痛苦的事情。 他们身旁是一条小路,从故居出来可以直达城门处的小路。 …… -------------------- 作者有话要说: 小谢要想起一些事情了,这部分一直写得我很压抑。 第79章 无妄劫(3) …… 是一个寂寥的夜晚,谢必安从破屋里走出来,若幽魂一般在街上游走。 他周身空无一鬼,没有谁敢上赶着来招惹他。 可忽然有一只鬼影,匆匆消失在了街角。 白衣翻飞,一只细长的手掐向了他的脖子。只是微微一用力,谢必安眼也不眨地掐死了一只过路小鬼。 可怜那小鬼,连句求告的话都没留下,便命丧当场,灰飞烟灭。 …… 谢卞被头痛折磨着,陌生又熟悉的记忆随着眼前的幻影显现在他脑海里。 掐死一只小鬼的感觉,他竟然那么的熟悉。 只需要指节微微用力,就能……他记得这么清楚,大约是从前做过许多次。 取人性命,易如风吹落叶。 范无救嘴里单纯的他,四大恶鬼眼中善良的他,夜行滥杀的他……幻影在谢卞的脑海里不停地切换。 谢卞分辨不清楚,头疼难忍,额头上沁出豆大的汗水。 “范……我好像,杀过很多鬼……” 谢卞整个人蹲在地上,缩成小小的一团,抱着自己的肩膀,仿佛还是那个被叫家长时会缩在办公室外面打盹儿的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兽。 可范无救知道,他现在怕极了,他的肩膀在颤抖,他的睫毛在扑闪,他在害怕自己的过去。 谢卞一直以来觉得自己是恶鬼,都只是因为还记得死前老范对他说过的那句话。 屠戮地府,罪过无极。 他不知道自己有什么罪过,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屠戮地府。可是记忆的声音告诉他,他是个恶鬼。 一个随便就能滥杀无辜的恶鬼。 “别怕,”老范出声安慰,将少年缩成团子的身躯揽进自己怀里紧紧抱着,“没有人怪你。那是过去,不是现在。” 谢卞喃喃自语着:“那不是我,那不是我。” 范无救没有办法,只能低头去亲吻他。 那些幻影存在于谢卞的脑海里,只有他自己想起一二,煞境里才会照映一二,要走出去,只有重新找回那段谢卞丢掉的过去。 “安安,能听到我说话吗,你再想想,为什么要杀掉他,一定有原因的,想想……”范无救一边安抚,一边在谢卞的耳边小声引导着。 “为什么……”谢卞极努力的去想,终于在乱麻一样的脑海深处,看见了被他藏起来的过往。 …… “谢大人不为自己想,也要为他想一想。事态有风雷之变,届时电照风行,不过是苦己苦人。古某言尽于此,先行告辞。” 谢必安挥挥衣袖逐客,那聒噪声音的主人终于离去。 是有一个什么人,不嫌麻烦地整日这么来烦他,谢必安并不打算理他,这人就隔三岔五地过来,自顾自地说完就走。 窗外的红日高挂,弥弥树叶落了三次,该是范无救要回来的时候了。 谢必安敛敛衣袖从书案里起身,往门外走去。 才推开那扇破破烂烂不知被范无救揣了几脚还能坚持多久的木门,“吱呀”一声响,不知惊动了什么,窗外忽然有黑影闪过。 ——有人一直躲在窗外偷听。 黑影被谢必安推门的声音惊动,匆忙要逃,走的正是出城的那条小路。 ——他要找谁报信去呢? 谢必安手比心快,移形换影之间,手指已经掐在了黑影颈间。 轻轻用力,小鬼一命呜呼。 …… “你没有滥杀无辜,是他有错在先偷听于你,无妄城里不养这样来路不明的鬼,你做得很对。”范无救得知原委,轻声安慰着谢卞,同时将自己的灵力慢慢送进谢卞身体里缓解他的疼痛。 谢卞感受到了范无救的力量在灵脉中流窜,不知是不是心理缘故,竟然觉得全身都温暖了起来。 可是范无救灵台千年霜冻,何来暖意? 看着小孩儿望向自己的迷惑眼眸,范无救理好他的额发,轻声解释着:“怕你冷着,我先催热了,贴心着呢。” 他不光要做安安的灵力源泉,还要做一个温暖的源泉。 “不疼了?”范无救和声询问,边用手指揉捏着谢卞的脑后替人舒缓。 不疼了。 记忆涌入时脑海中撕裂一样的疼痛已经逐渐消散,范无救汹涌的爱意在他灵魂里流淌。 “那个和我说话的人是谁,我有印象,他来过很多次,他到底想说服我什么?” 谢卞急切地挣扎着要起身寻找答案,动作间胳膊被老范怀里挂着的石头吊坠硌了一下。 “不急,慢慢想,我陪你一起想。”范无救风衣里面只穿了件薄薄的白衬衫,莹莹的小石子还在怀中透着亮光。谢卞这么一看,他直接把吊坠从贴身的位置取下,挂在了小孩儿的脖子上。 “原本就是我送你的,竟在我身上戴了这么些年。还想等你完全想起来再还,现在也不早。” “你摸摸看,鬼王的星星。” 谢卞试探着将手指摸向那块石头,指尖触碰,石头竟然闪烁起来,无数的莹莹绿光从石头里飘出来,聚在他的周身,好似谢卞真的拥有了一片星河。 范无救说到做到,把星海装进了这颗小石头里。 望着这片星河,谢卞想起了屋顶上并肩看鬼火时候的自己。 于是故居的屋顶上空,白色的幻影和黑色的幻影一起出现,对着满天星河指来指去。 那黑袍少年一贯欠揍,招惹了白衣少年好几次,逗的人盈盈笑语不断,才肯罢休。 谢卞此时也反应过来,在他自己的煞里,他想到什么,才会有什么。 “你看,不都是坏的记忆,那时候的我多帅啊!” 老范抱着胳膊看屋顶上的打闹,他那时候的样貌才十七八岁,去了人间十年,样子上已经和从前差出了许多。 但无论是谢卞还是谢必安,这么多年有的东西一直没有变过。 谢卞看一眼黑袍少年,再看一眼风衣老范,附和道:“我也这么觉得,还是你审美正常的时候好看些。” 老范耍帅到一半正在整理袖口的身姿一顿,谢卞已经从回忆中抽离,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小没良心的。”范无救低声抱怨一句,紧跟着也离开了。 无无妄城在漫长的几千年里,都是这副寂寥萧索的样子。 阴风吹过卷起一片落叶,角落里积累的尘灰打了一个旋儿,除此以外再没有更大的动静了。 街上安宁也意味着,谢卞什么都没想起来。 谢卞把这条鬼街来来回回走了三次了,再也没有记忆冒出来,没有追来追去的少年,也没有伤害无辜的从前的自己。 “我好像什么都想不起来。”谢卞揉着脑袋对范无救说。 他明明记得自己从前苦恨无妄城过往,做梦都常常梦见坐在尸山鬼海之上的自己,可眼下能想起来的,竟然都只是作为人的回忆。 比如怎么巧妙地在化学老师的催眠下睡着。 比如怎么趁回姐不备把胡萝卜挑出来扔掉。 再比如怎么背着老范从窗户跳出去踩着假山翻下来在小区里寻鬼。 匆匆五六载,他做人已经很有些经验了,差点都忘了自己曾经是鬼。 “那怎么办?你要不要试试在这里叫出来个小鬼问问?” 范无救只是调侃谢卞,却真的给了谢卞新的思路。 煞境里多的是鬼,他为什么不能叫出来一只问问? 谢卞打定主意就忙活起来,在旁边的废墟里挑挑拣拣找趁手的石头,范无救竟然还好兴致地一起翻找,时不时捧出来两个问问谢卞的意见。 “这个不行,棱角太尖了。” “范无救,是石子,不是石砖!” “还差一颗,你找到以后摆在这里就行。”谢卞忙活完毕拍拍手,把找石头的工作交给老范,自己做好念召鬼咒的准备。 “好。”范大人任劳任怨,别说是捡石头,掉人头都可以。 谢卞将卫衣的抽绳紧上一紧,袖子卷到胳膊肘以上,认真地查看了一眼石子阵型,然后就寻了个高处站了上去。 召鬼不难,难的是怎么在召出来的片刻,对小鬼施以强大的威压,让小鬼明白它不可能逃出召鬼人的手掌心。 召鬼为其一,用鬼为其二。 谢卞寻个高处,便是打算强力压制,连个正脸都不会给小鬼留下。 青烟冒起,地面寸裂,从裂缝中间伸出来一只鬼手,这鬼手的骨爪实在瘦弱,甚至还有两个指尖是断骨。 谢卞看见小鬼的样子就皱起眉头,通常来说,召鬼人的能力越强,能召出来的鬼就越强,他现在无论是灵脉还是体魄都比先前要强上几倍,没道理会召出来这么个还不如学校旁边随意叫出来的歪瓜裂枣的玩意儿。 小鬼颤颤巍巍从地缝里爬出来的第一瞬间就感到有一股强大的力量的压制着自己,这力量超凡,可与一方鬼王匹敌,另他不敢乱动,“扑通”一声跪到了地上,再不敢抬头和起身。 谢卞抬在胸前的一只手手心向下,骨节微微发白,是十足十的压制架势。 “来路,姓甚名谁。”他以鬼主的身份开口,询问小鬼的来历。 这是在煞境里,谢卞现在召出来的自然也是身处那场动乱当中的小鬼。 小鬼哆嗦着回话:“无妄城,狄元。” 听声音还是个男鬼。狄元,他还有自己的名姓。 无妄城里的鬼分两种,一是在谢必安入城之前的原住鬼,据说和范无救都是有些渊源的。还有一种就是由范无救亲手抓回来、由谢必安亲自定了鬼号的恶鬼。 谭池、郝万都属于第二种。只有左右是个例外。 除去左右以外,剩下有自己名姓的都是原住鬼,想必狄元也是其一。 范无救站在谢卞身旁不发一言,看着小孩儿审判小鬼。 狄元,听着熟悉,像是从前和他一起上过学堂的。最后是怎么死的来着,被他父母吃了,还是被自己一镰刀砍死了,老范也记不清楚了。 “去往何方。”同小鬼问话的流程是有定数的,知来去,知根底,方能为己用。 狄元的头深埋在煞气笼罩的方寸地面上,被谢卞死死压制,答话的声音闷闷传来:“奉城主令,去往万鬼窟。” 无妄城西,万鬼窟。 -------------------- 作者有话要说: 当安崽想回忆起过往的时候,发现自己想起来都是逃课心得。 众鬼:完了,老大傻了。 安崽:你们懂什么,逃课比当鬼难多了! 众鬼:是是是。(点头) 虽然小剧场很欢乐,但是写正文的时候55555555555 第80章 无妄劫(4) 无妄城的最西边是一片荒地,那里甚至比不上城东好歹能遮风的破屋烂篷。 无妄城里弱肉强食,谢必安入城之前的两千年,那些被欺负了也无力还手的老弱病残为了躲避城中风雨会在此处流落。 这里没有房屋,荒地之上有个天坑一样的洞,堪堪可遮挡阴风。老弱病残流落到城西,就在洞中歇脚暂住。 洞底地形复杂,拦住了无数的寻衅之鬼,便有更多寻求安宁生活的到此处避风。 鬼一多起来,久而久之就有了万鬼窟的名号。 万鬼窟听起来了不得,其实也就是地底下那几个老鬼自嘲的叫法,吓唬吓唬从城里追出来的恶鬼们罢了。 左右他们这样在一方鬼王之下效力的大鬼,自然是和万鬼窟无缘的,可赵猛看惯了城里的风光,就赖着左右问有没有不一样的地方。 谭池眨巴眨巴眼,把他带这里来了。 说起来臊人,谭池不安生做鬼的时候,常常把那些挑衅他的追敢到此处来,被追的小鬼一下子跳进万鬼窟,他就没有办法了,只能乖乖回去挨谢谢必安的骂。 万鬼窟底地形复杂,加上煞气和烟雾的遮挡,没有人知道里面是什么情况,也不怪谭池望而却步。 谭池边走边讲这里的事情,怀抱着闹腿疼不肯走路的郝万,不一会儿就带领一行人到了万鬼窟附近。 “里面什么样我没去过,倒是你左哥常来,可以叫他领你下去看看。”谭池对充满好奇的赵猛开口道。 赵猛更加疑惑:“不对啊,池叔你都没下去过,左哥比你来得还要晚一些,怎么可能经常去?” 赵猛并不知道左右的生前身世,也不知道左右来从何来,只是见过他的死相就已经心疼到不行了。 左右只好亲自向他解释:“几千年前我做人的时候,曾有落魄的年岁靠乞讨为生,后来是范大人给了我一条发阴财的路子,来同我做交易的大多是这里的鬼。我死以后下地府入无妄城,自然常来拜会老朋友。” 那些舍得花大价钱同他买人间风物的,竟然大多是这里的亡命潦倒之徒。 毕竟无妄城里风风光光的恶鬼里面,也没有哪个是贪恋人间的。 左右说了这许许多多,赵猛听到耳朵里的也就只有乞讨受难,心不由得为他左哥绞紧,不知不觉竟然走在了队伍的最前列。 此时已经离洞口不远了。荒原上的天坑周围飘满了莹莹点点的鬼火,绿色的荧光在空中飞舞若夏日银河。 但阴风在石头间吹响,发出呜呜的声音,也昭示着这里的危险。 “你走我后头,煞境里风云未定,我也不知道现在我们下去进的是哪一年的万鬼窟。”左右嘱咐完了仍旧不放心,费力在赵猛身上加了一道护身咒才肯罢休。 刚刚还走在最前面很积极的赵猛忽然不肯走了,停在半路上直引得大家驻足。 “我哥往这边来了,他好像不太舒服……”赵猛笃定地开口,说完就要回头去找谢卞。 左右一把拉住他:“你怎么知道?人影都没看见呢,瞎操什么心?” 赵猛拍拍胸脯:“我是他召出来的鬼,鬼和鬼主心脉相连,我能感觉到我哥的气息!” 席悲也紧跟着开口:“谢大人在煞境里临时召唤过我,时日不久,我也能感受一二,确实是往这边来的,不过安康与否我就不知道了,有范大人陪同,应该没事的,我们要等等他们吗?” 对付不肯渡菩萨的时候,谢卞摆召鬼阵叫出过席悲,因为那时候不想和无妄城产生过多交集,结下的只是临时契约。 而赵猛不同。谢卞叫他出来是为他重塑鬼体,因为想着赵猛不久之后就要投胎,契约长久与否无甚意义,阵型上就没做什么变化,契约加上朝夕相处,赵猛能感觉到谢卞的异常也是可能的。 更何况左右说过,鬼主和鬼之间缔结的契约越深,鬼能发挥出的效用就越大,赵猛听了越发激动,觉得自己能为谢卞做出什么了不得的帮助来。 “等等看吧,两位大人应当是有了什么发现。”左右作为带头鬼,停下了队伍前进的脚步,等在天坑外面不远处。 郝万数了十三遍席悲的佛珠串子,艾水打完了第二个盹儿,赵猛望见了他哥的身影。 …… 狄元说完“万鬼窟”之后,明显感觉压制他的力量弱了三分,似乎是鬼主因为什么事情分神了。 谢卞的确分了心,不是因为“万鬼窟”,而是狄元话里的“城主”两个字。 在幽冥地府黄泉海岸,能称得上城主的只有一个人。 无妄城主,无常鬼王,谢必安。 他召了小鬼出来问话,而这小鬼竟是从前为他卖过命的。 谢卞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派了小鬼去往万鬼窟,无论是在他的回忆的,还是老范的讲述里,自他入城以后除了去趟人间几乎是没有离开过破屋周围的,更不必谈城西十里的荒地天坑,万鬼窟。 “别乱想了,让他带路,去看看就是了。”范无救把手搭在了谢卞的肩头,用灵识同他传话。 谢卞有一瞬间的疑惑起来,以老范的灵力,灵识传话无需介质,怎么偏生此刻要搭上他的肩膀? 可那指节只是顿了一顿就带着不可言说的意味在他肩头揉捏起来,谢卞心里悄悄骂了一句。 老流氓,只是想趁机占便宜罢了。 “小谢哥哥怎的当着面说人坏话呢,替你揉揉肩怎么就流氓了?” 范无救的声音再次从灵识里传来,谢卞这才反应过来,一把打落了老流氓搭在他肩上偷听的手,同时加大对狄元的压制,低声下令:“带我去,万鬼窟。” 狄元被鬼主操控,立时起立背过身朝无妄城西走去。 谢卞要跟着狄元,走进这一段无妄城西的过往。 城中百相,须得以他的记忆为引才能显出,但谢卞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更多。 可狄元不一样,狄元在这个煞境里,狄元身处的可能是几年前,也可能是几千年前的过去,但都是谢必安入城以后的过去。 范无救手被人拍红了,装模做样的委屈了一下,眼见谢卞不搭理自己,也就消停了。 狄元带着这个来路不明又十足厉害的鬼主的命令,也带着无妄城主下的令,马不停蹄地朝着万鬼窟赶去。 范无救和谢卞紧随其后,很快就和赵猛打了照面。 “哥!”赵猛高喊着跑来,范无救眼疾手快挡在正控制狄元心神的谢卞前面,拦下了这个迎面而来的胆小鬼。 赵猛十几米外看见范大人挡上来,立马就慢下了脚步,停在谢卞的不远处,看着他哥和他哥手底下带路的小鬼。 谢卞当着他的面召了别的鬼。 谢卞有别的鬼了。 赵猛脑袋里嗡嗡的。 范无救抢在赵猛面前开口:“把话憋回去,跟着左右!” 他倒不是和小鬼闹脾气,谢卞在驭鬼的时候精神需要高度集中,赵猛冒冒失失的,很难不会打扰到谢卞。 可怜赵猛话都没说完,先被范大人凶神恶煞的骂了一通,到嘴的话只能咽回去,然后躲到了左右的身旁,时不时露头偷瞄狄元。 他哥这回叫出来的鬼,好像比他刚来的时候还要虚弱。 谢卞并不分神和左右他们打招呼,直愣愣地跟着狄元往天坑走去。 贪吃鬼这会儿也看清楚局势了,把机灵过来的郝万放到地上,一群鬼跟在谢卞身后也朝万鬼窟逼近。 谢卞要狄元引路,带他们去那时候的万鬼窟。 天坑之下云雾缭绕,深不见底,老范踢起一块石子,石子入坑,久久不见回声。 狄元已经停住了,站在天坑边上,等待谢卞的下一步指示。 狄元的到来是超越时间与空间的,谢卞控制起来就要花更多的灵力和精神,支持了这么久其实已经有些疲惫了,范无救贴心地在背后护着他,看着小孩儿微微颤抖的指节,止不住开口:“你可以试试让他自己走。” 通常来说,赵猛这种和鬼主有强烈缔结不会背叛的小鬼,才能有自主的权力。狄元从谢卞召来到现在不过半个时辰,老范这是在冒险。 但谢卞听言真的放松了对狄元的压制。 他无条件的相信老范。 谢卞缓缓放下压制的手,狄元的眸中显出灵光,恢复自主以后抬头看见的就是贪吃鬼的真容。谭池恶名在外,一匹雪狼除了两位大人不敢动,碰上谁都能咬一口,狄元吓得拔腿就跑。 “回来。”鬼主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狄元不可控制地转过身去,他感觉这声音熟悉又陌生,直到看到谢卞的脸,狄元整个鬼呆住了。 穿着奇怪衣服的少年,长着和城主大人一模一样的脸庞。 在他身边站着的英俊男人,竟然也和日日与城主大人形影不离的范大人有几分相似。 “狄元,”那黑衣服的男人低声开口,“带我们去万鬼窟。” 他没有言明自己的身份,但狄元从这男人身上感受到了与鬼主相同的压制力。 有两个和黑白无常长得相似的人,出现在他面前,要一同前往万鬼窟,而且这两人身边还跟着贪吃鬼这种不好惹的家伙。 狄元觉得,前路凶险。 “你们是谁?”小鬼虽然害怕,还是下意识地问出口,他身上还背着城主大人的命令,不能出差错。 那奇怪装扮的少年闭上了双眼,许久之后缓缓开口:“无妄城,谢必安。” -------------------- 作者有话要说: 猛:我哥有别的鬼了呜呜呜我想哭 范:憋回去! 关于长相年龄: 安安无论从前还是现在都是十七岁左右的模样,老范在过去几千年里都和安安差不多年岁,但是在人间生活几年后,样貌上已经变成了二十七八的样子(实际年龄9000岁,比安安大2000岁)。 赵猛的话就是二十四五那个样子,但是长的弱小,心甘情愿管比他看起来小很多的安安叫哥。 左右和谭池死的时候都是差不多三四十岁了,就是壮年男人的样子,左右钱多会捯饬看着年轻些,所以一个是左哥,一个是池叔。 席悲是罗汉相,外貌上不好分辨年龄,艾水年纪小一些,二十出头的样子,郝万就是七八岁。 感谢在2021-10-29 11:21:07~2021-10-30 14:02: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顾清茗、九落珩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顾清茗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1章 无妄劫(5) 狄元是狄元,谢必安却是谢卞。 “哥,自言自语是什么新咒法吗?”赵猛疑惑地歪着脑袋,样子和谢卞发愁的时候有七八分像,想是累月的相处,不知不觉学去了。 狄元刚刚明明开口了,可是赵猛却说自己在自言自语,谢卞明白过来,狄元和他们隔着时空,因为是谢卞召出来的鬼,所以只有谢卞能与其沟通。 可是范无救刚刚开口,狄元也听到了,难道老范足够强,强到是个意外,强到可以驾驭他的鬼了吗? 谢卞心有疑惑,但大体已有了思绪,略略瞥了赵猛一眼,让他不要多言。 旁的鬼也想明白了,左右搂一搂赵猛的肩膀,不再放任胆小鬼打扰谢大人的正事。 赵猛这才低着头,知道自己又添乱了。 刚刚进来的时候,左右只同他说过这煞境和谢卞的过去有关,破煞能救谢卞出此噩梦,并未言明谢卞的身份,赵猛也只是在麻将局里见识过他哥的本事,知道是个了不得的人。 而他不光帮不上这个了不得的人,还再一次的添了乱。 天坑周围的狄元,神情已经是不可思议了,他似乎是想对谢卞跪下行礼,可碍于对谢卞的这身打扮的怀疑,许久没有动作,身躯不直不弯,卡在一个十分尴尬的程度。 “狄元,我是很久以后的谢必安。你可能不认识我,但是他,你应该认得。” 谢卞抬手,指向一旁的范无救。 老范闻言,将铩虎镰召出来在手里转上一转,证明自己的身份。 “还有他们,你也该认得。” 另一边站着的左右与谭池一行人周身笼起黑雾,骇人的死相在黑雾之中若隐若现。 狄元愕然,这一群衣着奇怪的人,全都是旧相识,除了常常追着他到走投无路的贪吃鬼,竟然连范大人和他座下的贪财鬼也在其列。 他们都能证明自己的身份,只有谢卞神色如前,衣着不变。 可看着那样一双眼睛,狄元偏偏最信任的就是站在他面前风轻云淡的谢卞。 只有那个人,身处污秽鬼城,依然身洁如仙。 也只有那个人,能得眼前这一群恶鬼的保护。 “谢大人,范大人。”狄元终于挪动身躯,跪在地上行了大礼。 狄元认下了自己,谢卞终于能同他好好地说正事。 “狄元,我身处很久以后的时空,大约从前出了些大事,我自无妄城中出去以后又重活了一回,许多事情记不清楚了,我需要你带我重走一回,你可愿?” 谢卞对狄元伸出胳膊,想扶小鬼起身。而狄元在许久的沉思之后,终于抬头,选择扶上谢卞的胳膊站了起来。 “谢大人,狄元为您,甘愿赴汤蹈火!” 狄元以拳头捶在胸前,神色凛然。 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总有一群人甘心为他。谢卞却更加恍惚起来。 他在害怕,害怕想起从前以后,发现自己不值得,发现自己负了很多人。 被掐死的小鬼,还有死前听见的范无救那句“屠戮地府,罪过无极”一直在他心间缠绕折磨。 谢卞想面对,又畏惧于面对。 正在犹豫之际,谢卞察觉到自己的肩膀上又伸过来一只宽厚的手掌。老流氓不再是乱揉,只是轻轻拍了拍他,却给了谢卞十足的力量。 谢卞看向等待的狄元,终于开口。 “带路吧,我同你走万鬼窟这一遭。” …… 狄元纵身一跃从天坑之上的黑气缭绕处跳了进去,谭池和左右拉着赵猛,带胆小鬼一起跳了下去。 剩下的几个贪鬼也没有过多犹疑,纵身天坑。 于是荒原之上,只剩下范无救和谢卞。 老范抓起谢卞的手,带到唇边轻轻吻了一吻,要抱他一起下去。 “你牵着我吧,你总是抱着我,我就看不清楚你的脸了。” 碍于身高的压制,谢卞常常会被老范抱着按在肩头。 无常大人的肩膀上冷冷清清,谢卞看不到他的脸,心里就荒芜不安。 “都听你的。” 范无救妥协,和谢卞牵在一起,脚踏着云雾,一步一步走下天坑,走入万鬼窟。 过了黑气缭绕的地方,再次重见光明,谢卞终于看清了万鬼窟的样子。 无妄城里阴森恐怖,万鬼窟中却是另一副样子。 错落有致的房屋居所沿天坑周围盘旋二下,临空的路中央挂满了灯笼,鲜红如火。鬼街之上,属于狄元身处那个时空的群鬼正在来往互市,买卖求生。 鬼不喜欢吆喝,大多就在铺面上挂个牌子,写上所需所求,等着有缘的上门来寻就行。 但即便如此,来来往往也有些生活气息。 这样热闹生活的样子,好像那天在碣石山下,谢卞曾经看到的人间风光。 火光盘旋着向天坑更深处蔓延,范无救携着谢卞,找了处稍稍冷清的地方落脚。 剩下那几个他们很快就找了过来。 左右不知何时换上了他从前惯常的富商装扮,其余几个也都做了变化,和鬼街风情更为相宜,便是赵猛也被拉着换了身衣裳,穿着别扭的长袍,好不自在。 左右弯腰:“还请两位大人稍作变化,这里的情况我们也摸不清,少惊动他们为妙。” 左右从前来过此地,行事更加谨慎,便加言提醒。 他话音刚落,范无救只是一挥手,两人就又变回那副无常模样。 不像城里的那些鬼,这些远离争斗的,是很少有见过谢必安和范无救的,他们就算是以无常鬼的真容现身,也没谁能认得出来。 “狄元呢?”谢卞打量周围,并没有看见率先跳进来的小鬼。 谭池摇摇头,他们没法和狄元交流,便也不好找这小鬼的下落。 谢卞黑着脸,以为自己被耍了,就要摆阵重新召狄元,忽然有一个冒失鬼扑通撞到了他的背上,怀里抱着的东西落了一地。 是男女都有的鬼街装扮的衣裳。 “谢大人,你们在这里呢——诶,你们自己换好了啊?我还去借了衣服,怕你们引人注意……” 狄元揉着脑袋捡地上的东西,刚刚走得匆忙,没认出来不说,还撞到了谢大人身上。 左右看着他的这股冒失劲儿,竟然和赵猛一般无二,难不成谢大人召出来的鬼都是这般德行? 再看赵猛,果然一副看狄元不顺眼的样子,看一眼难受一眼,索性躲到后面不再出来了。 “你有心了。”谢卞抬手执意,让他把怀里抱着的一大堆衣服先物归原主。 狄元应声,把借来的衣服一一还回去,这才带路前行。 他身躯瘦弱,个子也小小的,走起路来偏偏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和缩在左右身后的赵猛简直是天差地别。 因为能同他交流的只有谢卞和范无救,黑无常大人又是一贯的吓人,狄元有话也就只能说给谢卞听。 “我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您,叫城主大人的话,明明我们的那位大人现在还在城中安坐,叫些旁的称呼,偏偏您又不是旁人,狄元嘴笨,如果冒犯冲撞了您,一定请恕狄元的罪。” 狄元小心翼翼地说着,生怕自己惹了谢卞不高兴,他心里半信半疑的,可谢卞的眼神又让他沉迷其中,信任无比。 谢卞知道他心中顾虑,略略沉思片刻:“叫我小谢就行。” “啊?”狄元大惊小怪起来,“这怎么敢的呀……算了算了,我还是叫您谢大人吧。” 狄元不再纠结,草率做了决定。 谢卞下来之前,还以为万鬼窟是怎样凶险的地方,万鬼同行、屠戮厮杀大约也是有的,可真的到了地方才发现,这里热闹得像人间。 他们往来买卖,甚至有鬼在山崖上开出巴掌大的一片地方,种上了黄泉海边特有的红色花朵。卷着须子的红花在阴风里招摇,艳丽明媚,一朵就能换一个小女鬼几百年的欢欣快乐。 而狄元往来其间,不停地与路过之鬼打着招呼,快活得不像样。 “孙大伯,又去修你的断腿啊!不是我说,凑合凑合也看不出来的。” “施姐姐,别等了,他若是来了肯定会寻你。” …… 狄元打了一路招呼,他们就沿着天坑边上一路往下走。 “狄元,我从前派你来此地,是由什么要事吗?”谢卞憋了一路,趁着老范去路边询价,终于问出了口。 刚刚看着那些和狄元一般孱弱、瘦小的鬼,谢卞就想起自己在小路上掐死的那一只。 有没有可能,他派狄元来是…… “屠戮万鬼窟”几个字,谢卞想都不敢想,可和狄元打招呼的鬼越多,谢卞就越害怕真自己如所想。 “谢大人不记得了吗,你是叫我去看守……”狄元说到一半,突然捂住了嘴巴,神神秘秘地凑到了谢卞的耳边,“那个地方,只有你和我知道,不可以告诉他们。” 小鬼头洋洋得意,满脸写着“我是诚实守信好小鬼”,谢卞都忍不住被他逗笑,也学着他的样子神秘兮兮地说:“那就不告诉他们,偷偷带我去。” “范大人也不带吗?” “他还是要带的。”谢卞点点头,瞥了一眼正在路边上买花的老范。 狄元忽然正经起来:“不行,大人你说过,最不能告诉的就是范大人。” 老范讲完价,正好抓着一朵红花走过来,看了眼做贼心虚的两个人,然后把花递在了谢卞的手心里:“才卖三年的灵力,划算。” 谢卞低着头,小声对狄元嘟囔:“以前说的不算,还是带上他吧。” 如果不带,老范生气了要罚他该怎么办,谢卞想了想,决定妥协。 狄元点点头:“那好吧,带上范大人,但是养狼那个不许带了,谢大人你让他们先离开吧。” 贪吃鬼在他们这群鬼里最是恶名出众,也难怪狄元会怕。 谢卞小心翼翼地捏了捏老范的指节,把小鬼同他说过的话重复一番,理所应当地略去了自己从前交代狄元要瞒着范无救的部分。 无常大人会意,深远地看了左右一眼,贪财鬼立马招呼起身边的大鬼小鬼。 “跟我走吧,带你们去拜会我的一位老朋友,他那里可是有很多的宝贝。” -------------------- 作者有话要说: 可恶,昨天忙着冲浪买东西付尾款,结果忘了更新了,对不起,给大家磕头了咚咚咚! 第82章 无妄劫(6) “好了,他们都走了,你可以带路了吧。”老范钻进谢卞和狄元的中间,将鬼主和小鬼隔开了一些。 自进入无妄城以后,老范几乎是半步不离谢卞身边,占有欲强得有些过于离谱了。 偏偏老流氓自己不这么以为,总是趁鬼不注意摸摸手揉揉肩逗逗谢卞,路边有好看的花儿就买来送小孩儿,有新奇的玩意儿也拉着谢卞瞧上一瞧,十足的逛街架势。 他是真的不把这个属于一方鬼王的煞境当回事。 狄元腿脚快,嘴也不停,带着谢卞他们一溜烟地往天坑更深处走,足足盘旋了三十来圈,还没有要见底的意思。 “谢大人,你还记得吗,你第一次自己来这里就是我带路。别的鬼都老早就躲进屋子里藏着,只有我出来见你。你跟我说,小鬼胆子真大,以后跟着我吧!”狄元手舞足蹈地学着谢必安的样子向身后的两人比划着,神采飞扬的样子和死气沉沉的无妄城相悖。 他就像把这里当作了家乡,骄傲得像个归家的游子。 谢卞一边听着,一边会意点头。 终于叫出来个胆大的鬼。 “大人你们慢些走,越往下越不稳定,保不齐就遇见裂缝掉下去,有好些贪玩的,到了这里就再也没回去过。大人您说我胆子最大,所以叫我来看守此处最好!您放心,要是有情况,我一定跑去和您禀报!” 绕过五十层以后,路两边的矮房子逐渐减少,几乎要走上几十米才能看见一处灯火。而路边也像狄元说得那样,隔几步就裂开来,若是有不留神的,很容易就掉下去了。 终于,拐过第六十六层后,往下看再没有一处灯火了,黑黢黢的洞底深不可见,天坑中只能听见他们三人走路的声响。 范无救在离开最后一间破屋子的时候,顺手拿走了人家案台上的灯笼,留了些人间带来的口香糖之类的小玩意儿,算是馈礼了。 老范施起离火咒,暗红的一盏灯笼就变得红彤彤的,像黑夜里的火苗,跟着他们一路往下,一路舞动,照亮脚底下的方寸前路。 前面路上有一个断裂的一米多宽的大口子,狄元跑两步一下子就蹦过去了,全然一副早就习惯了根本不在乎的样子。 老范先一步过去,然后站在崖边,扶着谢卞安然跳过来。 “这样的路,是谁修的?”谢卞跳过来的时候碰到了一颗小石子,石头掉下去,连个声响都没留下,倒是惹他心悸,眉头轻皱。 狄元脚步不停地想了想:“许久之前谁修的我不知道,我们过来的时候它就在这里了,但是下面的路年久失修,还是您第一次过来的时候加固的,过了这许多年又有些坏了,也不好意思打扰您,他们住的靠下的就都上去投奔别家了。” 他说着,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像是想求谢卞,又羞于开口。 “无妨,既然看见了,就修了吧。”老范松开贴在谢卞后背上的手掌,默念起咒语。 贴在坑边石壁上的巨大石块开始挪动起来,断裂处合并起来,空缺的地方又有更深处的石头飞过来,将路面填补得平整结实。 而做了这样大事的范无救,只是呼吸微微急促了些。 狄元满怀感激地看着范无救,老范只是冲谢卞温柔一笑,面若春风。 明明这里只是煞境,明明狄元对他们来说只是个幻影,明明就算出手了那个时空该坍塌的路面还是会坍塌,老范依然这样做了。 就只是想给小鬼狄元一个心安,也给谢卞一个心安——你想做的,我都会一起。 狄元欣喜地边走边蹦跶,并没有心情管顾身后的两个人,谢卞终于可以小心翼翼地牵上范无救的手。 老流氓的手心沁着汗,竟然还有些微微的暖意,恍惚之间谢卞几乎以为那是一只常人的手,没有积年风霜,没有肃骨寒冷。 “刚活动完筋骨,正热乎呢,要不要抱一下?”老范唇齿不动,借着指尖相连和谢卞灵识传话调情,语调轻松。 谢卞猛一转身,像条欢欣的鱼一样钻进了范无救的怀抱。他的胸膛竟然也是温热微烫的,谢卞只是碰到,暖意就流进了心里。 宽厚的手掌温柔地覆在小孩儿背上,老范将谢卞紧紧地抱上一抱,很快就松开了。 察觉到老范要撤,谢卞主动出手,在他的腰上捏了一下。 “别闹,狄元还在前面等着呢,你再不松开就被看见了。”范无救的轻笑从头顶传来,谢卞这才不好意思地松开他,快步走到前面去。 温暖的范无救,是前所未有的感觉。 谢卞沉浸在那个怀抱里,可是忽然又想到梦里的黑袍少年是为了救他才变成冷冰冰的样子,心里就更加难过,将那一丁点的羞赧抛掷脑后,慢下步子,又挪到了范无救身边。 “谢大人,你们快些,马上就要到了!”狄元站在远方不停招手,催促着二人。 谢卞从路边向下望,自七十层之后,隐隐能看见深渊底部泛出些金光,像是什么阵法一般。 终于在八十层的位置,谢卞看清楚了那个大阵。 天坑的底部藏着一个金光闪闪的阵法,其复杂之处,甚至连精通阵法的谢卞都看不透,但看金光的走势,隐隐能猜出这是一个封印的阵法。 狄元蹲在路边,指着下方的大阵:“大人,这就是你让我看守的东西,已经将近三千年了都没有出过事情,你还说过要瞒着范大人……” 狄元喋喋不休,等察觉的时候发现自己早已把谢大人出卖得一干二净。 老范捏了捏谢卞的胳膊,嗔笑问罪:“嗯?瞒着我?” 当小鬼头后知后觉地把嘴巴捂住的时候,谢卞已经学会顾左右而言他:“三千年……狄元,在你的时空,我入城有多久了?” 狄元掰着手指头数了数,顿声开口:“大约有五千年了吧。” 五千年……那么三千年前,刚好是他和范无救从人间回来的时候。 …… 谢必安站在无妄城前,肩上踩着那只小红鸟,安静地等待老神仙的到来。 自碣石山回来以后,范无救向水君禀报了人间见闻,水君说让他在此处等候。 至于范无救,则被水君这位老神仙安排去人间搜寻,看是否有和巨烿一样从地底下逃出去的异兽为祸人间。 阴风吹了三遍,小红鸟抖擞了一下羽毛,水君终于从奈何桥走过,来到无妄城前。 他一身水蓝衣衫,步履走得极其缓慢,徐徐行之,仿若有风。 范无救说过,水君的名字叫做徐沧。 “走吧。”水君抬眸看了一眼谢必安落在肩上的小红鸟,巨烿就飞上了他的肩头,跟着水君往无妄城西方走去。 “还有你。”水君走了两步,察觉出谢必安没有跟上来,开口叫道。 他要带谢必安去个地方。 无妄城西万鬼窟。 谢必安第一次踏入这个地方,惊觉无妄城里除了那些横行的桀骜大鬼,竟然还有不少生活在天坑之下的弱小鬼辈。 “我要带你去的地方,就在万鬼窟的最下面。” 水君腾空而起,浮在天坑之中。谢必安看了眼坑壁上环绕的空空荡荡的街市,这里的鬼惧怕外来者,有一点风吹草动就躲起来。谢必安起身的前瞬,发现有一个小鬼头顶着箩筐在偷看他。 那小鬼就是狄元。 谢必安随水君跃向深渊之下,于层层云雾之后窥见了洞底金光闪闪的封印大阵。 小红鸟扑闪了一下翅膀,整个被上古神君拎在手里,“啾”的叫了一声。 水君将大阵打开一条缝隙,里面的东西汹涌着要往外逃窜,察觉到上古神君的压迫气息,只是掀起一阵阴风,再没有别的动静。 “随我进来吧。”水君闪身进入大阵缝隙,谢必安抬头看了一眼上方摇摇欲坠的鬼街路面,紧跟着也进去了。 如巨烿所说,这里关着上古大动乱里活下来的所有异兽,谢必安在《古海志》里见过的没见过的,一群庞大或珍奇的异兽躲在大阵之后的裂缝空间里,不敢靠近冷着脸进来的水君。 可谢必安看见了它们藏在暗处的爪牙,都在袭向同伴。 上古动乱起于好斗异兽,书里都有记载。 徐沧将手里捏着的小红鸟随意丢到角落,巨烿就显出了真身,和另一只一样奇异的鸟兽打斗起来。 可水君好像根本看不见这些都动乱一样,任由他们打斗,喃喃自语:“在他回来之前,谁也不许出去。” 在水君指示的眼神下,谢必安从怀中掏出了装着小菏的泽水珠,也送进了异兽阵中。 谢必安看着水、火、金、石各种神术在空中乱飞,心中担忧,可徐沧却没有一丝一毫要管顾的意思,转身就要离开:“它们喜欢打,就在这里打来打去,不好吗?” 他的话里带着赌气的意味,谢必安不知道他在同谁赌气,也不知道他在赌什么气,最后看了一眼被巨烿护在翅下的小菏,低着头跟随水君离开。 大阵的金光再次合并,没有人知道金阵之下封印着什么东西。 谢必安望向带他来的老神仙,一脸茫然。 水君为什么要带他来这里? “这里的大阵封印连接着无妄城。你在城中,灵力压制,阵就牢固;你不在城中,百鬼作乱,阵法松动,后患无穷。” 徐沧并没有过多责怪于谢必安的无故出城,只是留下了这句话作为警示,转瞬就离开了。 大阵只是明面上的封印,真正镇压地底异兽的,是整座无妄城。而一城之主,就是这座城的象征。 封印松动,小菏、巨烿这样的东西就会跑出去。上古的天道与现在人世的规则多有不同,若是异兽再次临世,难保不会为祸人间。 谢必安在,无妄必安。 换言之,他再也没有陪范无救疯闹的机会了。 因为他的任何一点任性和私心,都可能会引起地底的动乱。 谢必安摸着胸口处挂着的小石头,那里面有一个少年人赤诚的爱意。 二十年后,范无救终于从人间回转,他绑着一连串的小鬼,捧着一朵春花送到了谢必安面前。 打头的小鬼磕头作揖,说他叫左右。 谢必安从怀里掏出来那块代表范无救倾慕之意的晶莹小石头,递了出去。 “谢谢,你拿回去吧,鬼城里不需要星光。” 说罢,白衣城主伏案,提笔在无妄册空着的第一页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他将自己困在城里,永不得出。 从此以后,人间春风再与他无关。 -------------------- 作者有话要说: 老范在人间仓皇度日生死相搏二十年,回城之后等来的是小谢的一句不需要。 5555555555不好意思,我今天又晚了 第83章 无妄劫(7) …… 谢卞从回忆里抽身,低头看见自己胸前挂着的石头。 小小的石头里藏着漫天的星光。 范无救在人间匆忙奔走生死相搏的那二十年里,要想些什么才能熬过来,谢卞心里清楚。 可当无常大人收拾好人间混乱终于回还的时候,等来的却是自己的一句“不需要”,谢卞抬眼看范无救,他的脸上平静非常,并没有一丝丝的责怪和怨恨。 是啊,他从来都没问过为什么。他就只是默默地又等了三千年,等到谢必安死在他手下,等到谢卞重新选择在鬼海之前亲吻了他。 范无救的手搭在谢卞后背上,灵识相通,这样谢卞想起来的,他也都会知晓。 “怪我,问都没问,还以为唐突了你。”范无救摸摸谢卞的头顶,将一缕被阴风吹散的发丝收整好,安抚地拍拍他。 记忆涌起的疼痛也带来了眼角的泪花,都被老流氓带着暖意的指腹抹去:“没事的,安安,我不介意。” 小石头闪着荧光,谢卞低下头喃喃自语:“可是我介意。” 介意他恨过的人原来是曾经深爱,介意范无救的不言不语独自承受,介意错过的那几千年。 范无救的手掌覆上他握着石头的手,轻声开口:“你看,它还在呢。” 爱意还在,隔着几千年,依旧滚烫鲜活。 星光闪耀洞底,在鬼火的环绕之下,狄元突然大喊起来。 “不好,阵法松动了,我要去找城主!” 眼前的谢卞是多少年以后的谢卞,狄元需要的是那个时空下的无妄城主谢必安。 小鬼头跌跌撞撞地往天坑之上跑去。他们下来的时候足足花了大半天,等狄元跑上去,该拦的东西早就拦不住了。 这是幻象回忆,也是煞境里的真实见闻,谢卞需要出手平乱。 大阵之下的石头沿着金光裂开缝隙,谢卞看见了覆在金光上的熟悉墨迹。 那是赏罚笔留下的痕迹。 可是那时候的赏罚笔不是应该在他手里吗,这里破阵的又是谁的手笔?难不成真的是他亲手放出来了里面的东西,造成了几年前的神鬼大战? 屠戮地府,罪过无极。 谢卞后怕地想起这八个字,只是犹豫的瞬间,范无救已经先他一步冲了出去。 老范将黑色巨镰握在手里,灌以滔天的灵气,一举击向地缝,想以自己的灵力和铩虎镰的威力修补阵法。 他要弥补几年前的那场错乱,异兽不出,地底不乱,谢必安也就不会死。 可诸法生于因缘,因缘变异,世事难料,此谓无常。 无常之道,谢必安既然已成谢卞,那当年该拦不住的东西,依旧会拦不住。 从金光之后伸出一只被煞气侵染到白骨尽露的异兽巨爪,范无救知其利害闪身躲过。 可缝隙之下的庞大身躯已经挣扎着爬出来,原本应当是神采奕奕的上古神兽,此刻已经理智全失,不再是书上的模样,也不是谢必安几千年前见过的模样。 它像一团黑雾,在煞气的包围之下,只剩白骨嶙峋,神采不再。 这兽终于重获自由,沿着洞中石壁一路奔袭,很快就追赶上了跑在前面要去见他的城主大人的狄元。 狄元眼看来不及,竟然伸手掏向自己的胸口,将鬼魄之心从灵台上活活剥离,高高抛掷上空,化作一闪而过的光芒,来向远处坐镇城中的谢必安报信。 而他的这一动作使得脚步停止,奔袭的巨兽终于抓到了报信的小鬼。 兽牙参差,咬在小鬼的喉间,狄元身躯破碎,魂魄即将消散。 最后一点鬼火散尽,万鬼窟里再没有一个叫狄元的冒失小鬼。 “谢大人,下辈子……狄元要做一个胆小鬼。” …… 左右和范无救二人兵分两路,停在了万鬼窟的十三层处。 他说要去见一位老朋友是确有其事,并非是支开众鬼的借口。 “左哥,我们去哪里,我哥和范大人他们单独行动不会有危险吗?”赵猛走一步三回头,几乎是被拖着前行。 谭池耐心耗尽,没好气地说他:“就算有危险你能帮什么忙,送人头吗?” 赵猛得了数落,只好垂头丧气地闭嘴。 十三层的最低处,有一间最为破旧的老房子。老房子门口竟然还栽了棵柿子树,红彤彤的果子结着霜挂在枝头,左右随手摘下一个递给了郝万,小孩儿抱着别提多高兴了。 “老陶!” 左右大大咧咧地推开门,扑门而入的阴风差点吹灭桌上的一点灯火。 带着琉璃镜的老人下意识地护着自己手中的东西,走进屋子赵猛才发现那是一个雕了一半的木偶人。 木偶人巴掌大小,衣冠样貌却是栩栩如生,是个公子哥儿的模样,老人最后要雕的就是那一双眼睛,被左右这一吓,不得不停下动作。 “喊什么喊什么,老头子魂儿都被你吓掉了。”老人嘟嘟囔囔,手底下却是不停地斟好了茶。 恰是七盏茶,连个头儿最小的郝万都有份儿。 左右讪笑,坐下吃茶,并不出声。 老人从灯火昏暗处打眼看他,手指掐算,喃喃开口:“你不是你。” 左右是左右,可又不是老人当下所处时空的左右,他这话说得有理,惊得赵猛打了个寒颤,差点儿就“扑通”跪下了喊“大仙”了。 左右虚扶了胆小鬼一把,这才答老人的话:“这都被你看出来了……我也是我。” 左右不是当下时空的左右,却又仍是左右。 两人隔着桌子打哑谜,倒把一群鬼都看得云里雾里。 左右推搡着送他们出去:“你们觉得闷,就端着茶去外头院子里吃,别把屋子掀了就行。” 谭池知道他要说正事,带头就出去寻新鲜了,一群鬼乌泱泱地往外走,架势大得和拆迁队一样,吓得老陶站起来呼喊:“别动我的柿子!” “行了行了,柿子树还是我给你找来的,吃你几个怎么了?”左右把他拉回来,正一正神色,开始说要紧事。 “该怎么跟你说呢,其实几十年后你就没了,像阵烟儿一样,‘嗖’的消失,你没的那天我来晚了,烟儿都没看着。没想到还能碰见你,幻影也好,煞境也罢,我有问题要问你。” 左右求人的时候极为有诚心,还替老人添了新茶,巴巴地捧到眼前。 老陶白了他一眼,并不接他献上的殷勤茶盏,只是闭目掐算起来:“还是找你弟弟的下落吗?” 左右摇摇头,做出释怀的样子:“不找了,没准我自己哪天就也成烟儿了,还想他做什么,白眼狼一个,爱哪儿去哪儿去吧。我来找你,是想问问我身体里的东西有没有可能取出来。” 两人像打哑谜一样,左右指指自己,老陶就明白了他要说什么。 贪财鬼初入无妄城就敢下到万鬼窟第十三层来寻他,是因为他身上多了一点儿不属于他的东西。这东西其实于他无碍,反而深有益处,老陶第一眼就看出来了,左右与其不声不响共存几千年,到现在不知为何又要取出来。 老陶雪白的胡子颤了颤,深深叹了口气,将手里的木偶人刻好了眼睛递了出去:“我说这几日怎么心神不宁的,原来合该是你在这儿等着我。算了,你留着它吧,有朝一日你想做的事,它会帮你实现。只是你和你身体里的东西共存太久,强行分离自己也会魂魄不稳,你可得想好了。” 左右一把接过木偶人,瞧了瞧,敢情老陶是照着他的模样雕刻的。 “行,多谢了,”左右起身要走,走到门口处又停下了,“不久以后这里就会出现动乱,你大约没几天的活头了,外面的柿子该吃就吃了吧,不该等的人就别等了。” 左右说完,潇洒离去。 屋里,老陶呢喃着一个名字。 怀南山下,有个姓陶的算命先生,算无不准,卦无不通。相传其发妻米氏早死,陶先生终身孤独,晚年好雕刻,不理人事。 老陶和左右做了几千年的交易,遍寻天下奇木,终其一生,不过是想雕一个像她的木人罢了。 左右出门,郝万已经求着他池叔摘了人家七个红彤彤的柿子,用衣服兜在胸前晃悠,好不自在。 众鬼宴宴,久不言语的赵猛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惊叫着往崖边跑去。 “下辈子,狄元要做一个胆小鬼。” …… 范无救制服了杀害狄元的凶兽,勉强加固了封印,这才回到谢卞的身边。 谢卞伸手想抓住狄元留下的星点鬼火,却总是徒劳无功。 星火散却,云烟缥缈,一切成空。 “不必介怀,你当年赶来得已经很及时了, ”范无救怀抱着他,顿了顿才开口, “狄元走了二十五年了。” 而赵猛恰是二十五岁。 当年狄元将鬼魄之心从灵台剥离,换来谢必安的匆匆赶到。封印的松动处被城主大人出手加固,而他离开之前,收集了冒失鬼留下的最后一丝灵息,以自己的灵力做修补,送他入了轮回。 二十五年,当年的冒失鬼变成了胆小鬼,二十五年,狄元成了赵猛,又回到谢卞的身边。 轮回因果,冥冥注定。 赵猛隐隐明白过来自己对狄元的不友善并非源于谢卞,而是灵魂接触从前幻象后的潜在排斥,心里便绞痛起来。 “左哥,我心口处有一块红色的胎记,他们都说不祥。” 那是鬼魄之心生生剥离后在灵魂上留下的印记,伴随着冒失鬼重新投胎,再世为人。 他时刻记得自己前世的愿景,所以胆小谨慎,可最后还是选择为朋友付出了性命。 “我不这么觉得,要是不祥,我怎么能遇见我哥呢?左哥,你说是吧?” 赵猛站在崖边捂着心口抬头看左右,贪财鬼拍拍他的肩膀,两人一起看向崖底。 天道无常。 -------------------- 作者有话要说: 灵台指的是心脏后面的位置,我这里用了中医里灵台穴的大概位置设定。 终于填了胆小鬼的坑! 第84章 无妄劫(8) 许久之后,谢卞和范无救从天坑底下飞上来,也落在柿子树下。 这一回赵猛再没有管顾范大人警告的眼神,一把抱住了谢卞。 “哥,我不是胆小鬼,我不是!”赵猛趴在谢卞的肩头哭诉,二十几岁的人却依靠着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怎么看怎么别扭。 可赵猛就是愿意。 他没有家人,乡邻说他胸口的胎记不详,克死了父母。可是这胎记却带他找回了谢卞。 如果没有狄元的牺牲,如果谢必安当年再来晚一步,地底的封印就要提前被冲破。 而那个时候,山君还没醒来,水君不在地府,会比二十年后的动乱伤亡更大。 他好像没什么用,却好像又做了天大的事情。 谢卞笑着说:“你才不是。” 老陶从屋里搬着梯子出来,颤颤巍巍地爬树摘柿子,红彤彤的果子长在地底的天坑之下,却鲜艳如赤诚的人心。 这里距离现世有二十五年,距离那场神鬼大战大约也有二十年。 煞境里总是煞主的介怀处,谢必安那时候一定很介意狄元的离去,所以死前才在煞境里留下了冒失鬼的幻影。 “别怕,就像这样,一点一点的你都会想起来。缓一缓,我们就上去,好吗?”范无救仍在担心谢卞,观望了不多会儿就把谢卞从赵猛身边捞进怀里护着。 旁的煞里的煞主都是亡者,可谢卞不是。 谢卞只是一个丢了些东西的小孩儿罢了。 范无救这样想,便是不许任何人伤害他怀中的星河与明月。 老陶摘下最后一个柿子,左右背过身朝他挥挥手,辞别了旧友。 再一次回到荒原,云雾之下的万鬼窟已经是二十年后空无人烟的颓败模样,那条沿着石壁凿出来的盘旋鬼街,已经荒芜不堪。 那场大动乱里涌出来的东西卷袭这片地底少有的安宁之地,老陶和他的柿子树一起化成烟,随阴风消散。 那一天,左右也是这样站在万鬼窟上方,匆匆看了一眼。 万鬼窟恢复现实原貌,而左右手中那个老陶最后雕刻出来的木偶人却完好无损。 贪财鬼重新戴上自己大大小小的金链子,将木偶人收好,这才恋恋不舍地从荒原之上离去。 他们要到城中去,去找寻谢卞丢失的其他过往。 谢卞恍惚想起来一件事。 他把狄元叫出来的时候,是在故居的破屋门口。他问狄元去往何方,狄元才答奉城主令,前往万鬼窟。 可是狄元原本就是万鬼窟里的小鬼,他说的是去往,而不是回家。 是不是封印第一次破开之前,谢必安察觉到了什么,把狄元召过去问话,再让他去探看大阵? 又或者……谢卞想起法阵上的墨迹,那是赏罚笔留下来的,他会不会是让狄元在那里动过手脚? 谢卞脑子里有两种猜测在打架,和老范一起经历的幻象和回忆告诉他,他是在保护那个阵法,可事实中的万般迹象又表明,他才是那个作恶的人。 一边是好人谢卞,一边是罪过无极。 谢卞想起自己写在黑皮本子上的好人日记,范无救对他做好人的期望就只有多吃肉别挑食。 好像大家都没有希望他去做什么,所有为人而设的法则标准,都为他降到了最低限度。 像是呵护一个随时会爆炸的定时炸药。 “安安。” 谢卞被范无救的话语从胡思乱想中拉扯出来,老流氓揉揉他的耳垂,轻声叫他。 “我想带你去见一个人,但是他已经死了,现实里见不到,我需要你来想,可以吗?” 谢卞是活着的煞主,在这方寸鬼城之中,他就是主宰。 他把卫衣上的抽绳松开,茫然地拽着,看向老范。 范无救要谢卞想起总是趁他不在城中的时候来打扰谢卞的那个人。 关于那个人,谢卞能想起来的就只有他日复一日地来,甚至连他说过什么话都不记得了。 “不要怕,我们回到屋子里,你坐回原来的地方,说不定就想起来了。”范无救知他心底顾虑,并不催促,只是拉着他的手进了那间破屋子。 屋子里逼仄狭小,一群鬼坐立不安,只能贴墙站着,左右因为离老范最近,又被无常大人拎出来开刀。 “要不我把他再绑一回给你带来,让你多回忆回忆,你看可好?”范无救作势要找绳子捆左右,贪财鬼一溜烟就躲了过去。 “大人,我这老胳膊老腿儿的,看在我为大家挣了这么些钱的份上,饶我一次吧。” 左右求告起来,神态喜人。眼见着谢卞嘴角含了笑意,范无救这才收手。 屋子角落里的矮矮书案,谢必安常常坐在那里,一坐就是几千年。 谢卞再次坐在这里,好像能明白自己当年的心境。 他看起来风雨不惊、无欲无求,却仿佛又在等待和期盼。 等待范无救带着一连串的小鬼回来,期盼范无救手里捧着的春花烂漫。 然后再冷着脸拒绝他一次,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自己落魄失魂,又是一年。 老范生怕谢卞想不起来开始胡乱折腾,已经摩拳擦掌准备再翻一次窗户了,角落里坐着的落魄身影忽然开始喃喃。 “事态有风雷之变,届时电照风行,不过是苦己苦人。古某言尽于此,先行告辞。” 那个人,好像姓古,叫古长年。 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停在了屋门外。 短促的三下敲门声后,门外拜访的人影缓缓开口。 “谢大人,古长年有事求见。” …… 地府四大鬼王,孟婆最小,范谢二人居中,而资历最老的,便是那判官了。 范无救闲着没事的时候,把地府秘辛说了个遍,这其中就包括判官古长年的凡俗事。 范无救说古老头有个青梅竹马的发妻,结果夫妻两个一个先死一个后死,被轮回隔开,再也没有相见的机会。 古老头等不到妻子一起投胎,索性就留在地府做了判官。 判官主理黄泉海,无常主管无妄城,泾渭分明,原本是不该有交集的。 可水君走后,古长年偏偏找上门来。 那官气十足的紫袍老人一靠近这里,谢必安就闻见他身上沾满的功名利禄气息,几乎立刻就要将他扫地出门。 可判官站在门口说了一句话,让谢必安不得不放他出来。 他说:“谢大人,无妄城底下连着十八层地狱的秘密我亦知晓。” 万鬼窟的天坑尽头,大阵封印下的恶秽之地毗邻着十八层地狱。 地狱百般刑罚,主管的鬼王就是判官。 古长年整一整衣袖,满脸堆笑开口:“谢大人想不想知道他在地狱里的那两千年,都受了些什么?” 判官口中的那个他是范无救。 范无救有屠城之罪,谢必安来之前,他在十八层地狱里受了两千年的刑罚。 范无救没有说过,谢必安也不曾相问,若非古老头主动要提,谢必安怕是一辈子都不会知晓。 因为用力而僵直的手缓缓放下,谢必安除却门上非范无救不得入的封印,放满身功利的判官进了屋门。 他自如地站到了谢必安的对面,居高临下的睥睨着可与他匹敌的另一方鬼王。 “有话就说,说完就走,别挡着光。”谢必安并不抬头,仍旧翻看着记满恶鬼名录的册子。 被嫌弃的古老头并不介意谢必安对他的态度,笑吟吟地用手掌拢了拢灯上鬼火:“谢大人别急,这就说到正事了。” 说完他从怀里掏出来个铁制的小玩意儿,在谢必安面前比划着开口:“这东西叫噤声,和你们学的噤声咒差不多效用。谢大人知道怎么用这种东西让人闭嘴吗?” 谢必安抬头看,那不过是一个黑黢黢的铁棍,可仔细看,仿佛还能看见牙印。 他好像忽然明白了这东西的用法。 地狱受刑的恶鬼们嘴里要咬着这样铁制的器具,保证自己不在酷刑中发出哀嚎与呼喊。 割肉剜心、拔舌断骨,都要生生熬过去,不发出一点声音。 范无救就是这样在地狱里煎熬了两千年。 那一年奈何桥头,弥弥树下走来的满身血污的少年,谢必安明白了他灿烂笑容背后光秃秃的牙床是从何而来。 “他这样都熬过来了,寒冷又算什么呢,你说是吧,谢大人?”判官忽然弯下腰,堆满褶皱和虚伪的一张脸就凑到了谢必安的面前。 谢必安皱皱眉头,向后方缩了一缩,躲过古老头身上难闻的功利气息:“古大人有事就直说,不必和谢某绕弯子。” 反正事情都要绕回范无救身上,谢必安倒想知道他的来意。 古长年哈哈大笑。 “世人常言,解铃还须系铃人,驱寒也是一样的道理啊,谢大人怎么就想不明白呢?” 范无救的一身孤寒来自小菏,要除去寒气就需要小菏为引。 古长年终于说出了来意——他在打地底下那堆东西的主意,所以来找看守大阵的谢必安打个商量。 他神不知鬼不觉带走异兽,小菏留给谢必安来治范无救的孤寒顽疾。 古长年提出的条件足够诱人,看起来是一举击中满腹凄凉的谢必安的内心。 但白无常坐镇无妄城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他只是略怔了怔,收好自己刚刚为噤声而愕然的神情,抬起头来好好打量了古长年一番,转而不咸不淡地开口:“古大人玩笑了,如若谢某真要监守自盗,何须与旁人谋划?” --------------------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写得匆忙,要是有错字海涵,欢迎捉虫! 第85章 无妄劫(9) 他大可现在就去封印之下抓出小菏,杀了也好烧了也罢,把范无救满身的寒冷驱散,然后继续守着地底下的恶秽之地,任谁都不会知道,那里少了什么东西。 古长年足够聪明,看穿两个少年深藏不露的心思,但很可惜,他的条件不够诱人。 判官被他激得有些焦躁,吹胡子瞪眼了一番:“谢必安你别太猖狂,就算没有你这个毛头小子,古某依旧能成事,如今来不过是给你个台阶下罢了,真当我……” 他“真当我”了半天,也没“真当”出个什么,整个人像泄了气的河豚一样蔫在一旁。 谢必安只是笑,并不多与判官理论。他这番气人的本事,总算得了范无救三分真传。 “那古大人成事去吧,再不走,谢某就要放狼了。” 谢必安拍拍手,远方的谭池受到召唤,腹中血狼“嗷”的嚎叫了一声。 古长年碰了一鼻子灰,临走也不客气:“谢大人不为自己想,也要为他想一想。事态有风雷之变,届时电照风行,不过是苦己苦人。古某言尽于此,先行告辞。” 范无救看着吹胡子瞪眼的老头儿幻象心情竟然爽朗起来,想是为了谢必安那时候刚学会的气人本事。 老范在谭池的肚皮上轻轻一拍:“快给你小谢大人嚎一个,叫你放狼呢!” 贪吃鬼还真的配合起来,拳头和肚子撞上一撞,向腹中血狼发出信号。只是血狼的叫声怎么听都带着撒娇意味,像条温顺的小犬,并不能用来逐客。 谢卞看着主仆几个打闹,心里想起关于狄元的事情。 判官第一次走后,谢必安走出房门,去了万鬼窟。 他修好了天坑周围鬼街的基础,认识了那个头顶箩筐的冒失鬼。 “狄元,万鬼窟下藏着秘密,我要你时时探看,禀告于我。” 冒失鬼就这样看守了地底几千年。 最后一次,狄元说是奉命去往万鬼窟,谢卞有预感,自己那时候一定是发现了什么,才会把狄元叫到无妄城,狄元才会在故居周围出现,说是奉命前往万鬼窟。 记忆里的烦人老头应当离去,煞境里的幻象判官却被堵在了门里。 谭池和席悲一边一个地盯着他,老范为保稳妥,直接在门上加了“非谢卞不得出”的封印。 老范竟然还祭出了久不临世的缚灵索来,叫几个大鬼把古长年捆了个严严实实,倒吊在房梁上。 谢卞负责回忆和召出幻象,范无救负责把人绑了拷问。 什么再走一遭再看一回的破煞方法,在范大人这里通通不管用了。 他不知道谢卞还会想起些什么,但他知道谢卞亲历从前的难过与煎熬。 不就是找寻真相吗,谁说幻象就不能说话? 缚灵索捆天捆地,连他都曾不小心中过招,捆个老头儿怎么了? 范无救把风衣袖子挽上去,露出精壮的小臂,伸手向谢卞要东西:“他不听话,借你的鞭子来使使!” 谢卞听话的把红色的鞭子召出来,搭在了老范的手里。 严刑拷打之前,老范抽身摸了摸谢卞的脑袋:“你做的很对,无论别人是拿我要挟你还是蛊惑你,都不能答应。” 到这种时候了,范无救还有抽空哄小孩的精力,谢卞哭笑不得,只得指了指房梁上挂着的判官,示意老范快点行动,别把老头儿吊坏了。 范无救嘟囔着“都这时候了你想他作甚”,回头就一鞭子抽在了判官身上。 老头儿花白的胡子立时一颤,警神鞭抽上去的疼痛,非常人能忍受。 “老不死的,从前我就想打你,只可惜山君动手太快,没给我留下机会。如今既然已经回到过去了,该还回来的,你范爷爷一点儿都不会少拿!” 说完,他就又抽了几鞭子上去。 当年之事,判官要以地底下异兽的力量毁掉山君亲手创建的弥弥树轮回,幸好再世为人的山君及时醒来,这才拯救地底于危难之间。 范无救知道判官暗中还撺掇过谢必安以后,本来就憋着气,结果上古神君的手脚比他快,他赶到的时候判官早就凉透了。 如今再见面,还亲眼见识了老不死想拐走谢必安做垫背的全过程,抽他两鞭子都是轻的。 只是他如今这种神情语气,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郎模样。 谢卞和沉稳到有些老气横秋的范无救相处久了,竟然觉得老范现在穿着风衣耍帅的模样,有那么点儿难得的可爱。 要是没有那些事,他和他,合该是几千年不变的少年模样。 范无救抽下的每一鞭子都下了死手,可他并不担心会把判官打死。 这原本就是个幻象,只要谢卞想着,他就还在。 判官的哀嚎在房间里回荡,老范不解气,索性把刚刚古长年拿出来的噤声塞到了他自己嘴里。 哀嚎声停下,屋里忽然安静下来,谢卞微微蹙眉,别过身去。 范无救发觉了他的异常,吩咐左右好好招待判官,起身走到了谢卞身边,伸手环住了轻轻颤抖的小孩儿。 “没事的,不光是为你报仇,那几年他也没少折腾我。” 这是范无救第一次主动提起地狱里的事情,痛苦和煎熬都被他轻描淡写地总结为“那几年”。 那几年,地府没有谢必安,范无救的心里还没有星河。 他见黑暗不见天日的地狱里挣扎煎熬的时候,并没有想过自己的心里不久之后会照进一束光。 左右在范无救身边待了几千年,行事风格学了个十成十,心狠手辣起来不输无常大人,没多大会儿就把判官打得半死,没剩几口气了。 “范大人要问话的话就得抓紧了,不然打死了还得劳累小谢大人多想一回。”谭池大着胆子来提醒正与谢卞温存的范无救,说到“劳累小谢大人”,这才把范无救请了过去。 古长年被从房梁上放下来,整个人都倒在血泊里,再没有了张牙舞爪和恶心谢必安的本事,身子蜷缩在一起,活像是一坨没有生气的烂肉。 范无救弯下身子,脚踩在他布满虬曲纹路的胳膊上,挑起他的下巴,眯着眼问道:“你都搞了些什么鬼,最好自己老实招来。” 当年那场神鬼大战,古长年以推翻轮回找回亡妻为由,不知做了多少孽。 他先是把地府忤逆过他的鬼众以各种罪名罚入地狱,借由地狱和污秽地的相连,以恶鬼的煞气喂养上古神兽,将神兽摧残成神志不清的疯魔样子。 接着,古长年不知从何处搞来了谢必安的赏罚笔,放走了地底下封印的十万异兽,在人间搅动风云,还推倒了象征轮回的弥弥树,以期重建地府秩序。 甚至谢必安和无妄城的三千恶鬼,都在他的算计里。 事成,他就是新的地府主宰;事败,他大可以赏罚笔为由,将事情都推到谢必安身上,依旧干干净净稳稳当当地做他的判官。 范无救想起那些腌臜事,看着判官的这张脸,厌恶不已。 “有些话是应当和你讲清楚,古长年,你的计划失败了。若干年后,你会死在山君的手下,魂飞魄散。” 范无救冷冷地说着。 但显然眼前的判官接受不了这些,只是用他那双混沌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范无救看。 范无救看都不看他,小心翼翼地擦干净指节——他还要用这双手来抱安安呢——继而轻蔑地开口:“所以你最好把暗地里都搞过什么鬼自己说清楚,别再想耍什么花招。” 入无妄城之前,进煞境之前,乃至于在万鬼窟的时候,谢卞都没想过眼前这般情形。 没有煞魔,没有艰难险阻,范无救直接把幻象捆起来打,逼判官交代从前。 处处透着诡异和不合理,却又十分符合范无救的行事风格。 谢卞想抱一抱凶神恶煞的无常大人了。 他将自己又套进印染上红梅的白袍里,从后面拍了拍范无救的腰身。 范无救会意回头,握着他的手,一把将乖巧到不言不语的谢卞半揽进怀里。 “赏罚笔,是你拿走了,对吗?”谢卞神色不改,仍用回忆里的冷淡样子同判官说话。 古长年嘴唇颤了颤,想说些什么,大约因为被范无救伤得太狠,虚弱到出不了声。 谢卞只好自己蹲下去听个清楚。 “……封印……已经……压不住了……” …… 判官最后一次前来,说完了那一套劝谢必安同流合污的台词,被不知多少次拒绝之后,竟然露出了撕破脸皮的恼怒神情。 “谢必安,你真当我没有你就成不了事吗?实话告诉你,你手里的赏罚笔早就被我掉了包。谢大人不妨猜一猜,真正的赏罚笔最后写下的是谁的名字?” 判官得意洋洋的翘起胡子,谢必安从他神情里猜到了些什么。 最后一个名字写在无妄册的扉页上,谢必安。 原来那时候古长年就借谈判之由偷走了真正的赏罚笔。 可他握在手中这支笔依旧有神力加持,不像是假的。 古长年见他疑惑,得意忘形地解释:“谢大人,真正的赏罚笔是由山君亲制,用的是神兽少陉的尾尖毛,也难为老朽我将真的赏罚笔拆成两半混入凡兽的毛发制成假的糊弄于你。谢大人,被人骗了几千年的滋味如何?” 判官说,谢必安手里的和他手里的赏罚笔,两只都是半真半假的,也难怪谢必安分辨不出来。 掺了假的赏罚笔效力不知折损多少,所以这几千年,真正被写在无妄册上困在无妄城里的只有他谢必安一个。 谢必安愕然之际,判官乘胜追击,继续开口:“所以小谢大人说谎瞒他几千年的时候,想过今天吗?” -------------------- 作者有话要说: 有人发现了吗,写到从前的时候会说谢必安,写到现在的时候提到安安就是谢卞。 判官:哈哈,我是反派! 老范:吊起来打! (忘了说了,万圣节的时候亲友给画了安安、老范和赵猛的一家三口条漫,放在微博啦!) 第86章 无妄劫(10) 判官谋划了几千年,最知道如何才能击垮谢必安的内心,他用范无救来戳谢必安的软肉,换来的却是城主大人的漠然抬头。 “所以呢?”谢必安只是这样反问他,没有对判官的再多回复只言片语。 他的这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又一次激怒了判官。 “谢必安,封印早就被我破除,已经压不住那些东西了,我好心好意与你一个顺水人情,你救你的人,我成我的事,有何不可?” 判官喋喋不休地说着,却给了谢必安另一个信息。 ——事态仍有转圜,判官没有他说的那样算无遗策,因此才会来到无妄城不厌其烦地找自己谈判。 谢必安再次将判官赶走,独自出了房门。 他叫来狄元,吩咐冒失鬼去探查封印,看看是否真如判官所说已经出现裂缝。 狄元走后,窗边闪过偷听的黑影,似乎要向谁去报信。 换做往常,谢必安大约只会罚他,或者让谭池来教训他。可这一刻,谢必安的心里竟然涌起无尽的杀戮欲望。 待他反应过来,手指已经掐在了黑影的脖颈上。 谢必安想,有些东西大约要瞒不住了。 …… “谢必安,你就一定是个好人吗?”判官躺在地上,恢复小半精神,质问正在愣神的谢卞。 过去的几年里,谢卞常常做一个梦,梦里他坐在高高的尸山之上,眼眸若火,身旁只有四大恶鬼相伴。 他的手上沾满了鲜血,他应该杀过很多人,也斩过很多鬼。 谢卞确信无比,他不是个好人。 “我从未说过我是什么,好人与恶鬼,有区别吗?”谢卞歪着脑袋问。 好人可以变坏,恶鬼可以从良。 范无救一把拉起谢卞:“是与非,咱们不和他计较,我知道就行了。” 恶鬼也好,好人也罢,谢必安既已成谢卞,老范就不会放他陷入无妄城的过去里。 当初的谢必安一定是被古长年的这句话折磨良久,才会留此情此景在煞境里。 眼见两人并不理会自己精心谋划的言语,古长年挣扎着从地上起身,原本华贵的紫色衣袍被鲜血染透,早污乱不成样子。 范无救不知他要做什么,眼神制止了正要上前压制古长年的贪财鬼和贪吃鬼,眯着眼睛观察判官的一举一动。 眼前这个判官,只是在谢卞脑海里留下的有关狄元死前时候的幻影。 他的心里也就只有他的大业,哪怕从范无救口中听到了自己的下场。 古长年整整自己的衣服,扶一扶凌乱不堪的鬓角,看着并肩而立的两个人,忽然笑着拍了拍自己的肩膀。 “你们谴责我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善魂丢失的人,配不配做好人?” …… 从林姝家门口离开的时候,范无救和谢必安都注意到了林小姐和林老爷肩头飘出来的白色光亮。 就像一缕银丝,飘向了二人的左肩之上。 谢必安第一次看见此情此景,疑惑地转头看向范无救——他以为是自己厌学,又漏下了什么没学到的。 眼看心上人一脸求知的神情,范无救这才笑吟吟地开口。 “你不常来地上,不知道这些也不稀奇。我讲与你听,小谢公子可得记好了。” 范无救说,人间有句俗语,叫做举头三尺有神明,说的就是此事。 每一个人降世的时候,弥弥树都会赋予他两个伴生魂灵,魂灵居于人的左右肩膀上,常人是看不到的。 右肩的那个记录人这一生做过的所有恶事,叫做掌恶。 左肩的那个记录这个人做过的好事,叫做司善。 “我们两个救了林小姐,所以也算是做了好事,代表功德的善丝就会飘到左肩,被司善的魂灵记录下来。傻子,你知道吗,人这一辈子做的好事足够多,善魂就能护佑他一世安宁,无痛无灾。” 范无救说着,拍拍谢必安的左肩膀:“小谢公子这么好的人,想必善魂一定是顶天的明亮清纯!” 谢必安被他哄得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手里又被塞进来一串糖葫芦,又惊又喜下看了一眼注视自己的范无救。 两人持灯对望的场景恰恰被追出来言谢的林小姐看到,就有了林氏一族代代相传的那副画像。 后来,谢必安决定把自己困在无妄城里的那一刻,不知为何想起了范无救说过的话。 “人这一辈子做的好事足够多,善魂就能护佑他一世安宁,无痛无灾。” 谢必安看向自己的左肩,用范无救教过的方法用灵识去探,果然看见一小簇若星火一般跳动的澄澈魂灵。 这是他的善魂,可以记录他做过的所有好事。 可是谢必安此后都只会呆在无妄城里,不会再有什么做好事的机会了。 至于护佑安宁,他就更不需要了。 可是有一个人需要。 那个人来往于地底和人间,经历风霜雨雪,身负亡灵诅咒与彻骨寒冷,永生永世不得安宁。 谢必安望着手心里的小石头,将另一只手抓向了自己的左肩。 范无救教过他的困星火的术法,谢必安用来将自己的善魂锁在石头当中。 他把那枚石头递给范无救,说鬼城里不需要星光。 善魂庇佑黑无常行走世间,永世安宁。 而此后星光消散,无往城里只剩下一个冷冰冰的城主大人,再没有人间活泼的谢必安。 …… 他是一个善魂缺失的人。 所以在此后的几千年里,因为没有司善魂灵抗衡,百鬼诅咒,积恶难消,谢必安成了冷酷无情、肆意杀伐的样子。 地底人人都说他是疯子,只有范无救不信,一次又一次地吃闭门羹,一次又一次不死心地靠近。 古长年口中被瞒了几千年的人,不止是谢必安。 可谢卞回头看,范无救的脸上没有一丝意外,好像已经知晓了这件事。 “傻子。” 借着牵在一起的手,范无救又这样叫了他。 谢必安低下头看自己胸前挂着的小石头,那里面仍有一缕游离的善丝。 “别看了,你上辈子的善魂肯定没了。”范无救安抚地揉揉他的手心。 可是…… 谢卞倾着脑袋问:“那我现在肩膀上的是什么?” 在小女鬼的煞里,谢卞亲眼看见同样的白色光亮飘了向了自己。 他帮了宋立轩,应当是算做了好事。但如若善魂缺失,又不该被司善魂灵记录下来,也不该被谢卞看到。 他的给了范无救,那现在肩膀上的是…… 范无救指节微微用力,制止了他的胡思乱想,仍用灵识传话给他:“我说过,你是人。” “神鬼大战里,我出了天大的力气,也立了天大的功劳。山君问我要什么赏赐,我什么都没要,换你去弥弥树里轮回一遭,重新回到我身边。安安,你魂灵俱全,如今是真正的人。” 范无救怕他不信,将谢卞两肩的魂灵具象起来,直到看见一清一浊两团灵气,谢卞这才放下心来。 老范的话虽然宽慰了他心中所犹,但也侧面证实了另一件事——在善魂缺失的几千年里,他的确是做过许许多多的恶事。 就像掐死那只小鬼一样,轻易取走了许多性命。 就连他做过的噩梦,兴许都是真的。 屠戮地府,罪过无极。 范无救要攒多大的功德,才能换一个恶鬼重入轮回? 谢卞不敢想了。 他更不敢想,在不知道真相的那些年里,范无救是怎样一次又一次地被他的冷脸恶语驳回。 世人皆谓无妄城主罪过无极,只有范无救坚定不移地相信,谢卞是个好人。 “我早知道你这么傻,拼死也要把你带出城去,不领水君的差事,不做无欲无求的鬼王。” 范无救这样说着,但世上并没有那么多的早知道。 判官说完那句“善魂缺失”之后,就彻底被左右与谭池控制,加上其他三方恶鬼在侧,再没有掀起波澜的本事。 谢卞只是轻轻瞥了他一眼,然后低下头去,不再看已经疯魔的判官。 “这里的幻象由你主宰,你不想看他,他就会消失。” 范无救出声提醒,于是古长年的身影很快就破碎消散,消失无际。 挑起几年前那场天大动乱的判官,并没有在煞境里再次掀起波澜。 煞是人心所惧,谢必安心想,大约是自己根本不恨他,也不怕他。 前尘恩怨已清明,他和范无救之间全部的难言都被解释清楚,只要出了这个煞,前途便是一片光明。 谢卞此时觉得,自己也不是不能接受去读书的安排。 做一个平平常常的好人,去读一个普普通通的大学,时不时惹祸、看老范慌慌张张地来开家长会,放假回家以后吃上赵猛做的饭。 对了,他回头一定要把家里碍眼的酒柜拆掉,免得范无救总是惦记。 除此以外,还有很多的事要做。 要纠正左右偏离正途的审美,给赵猛报厨师学校,郝万这么小也要送去素质教育,至于水姐姐,想睡多久就能睡多久的美容觉。 谭池是个大问题,把他送到动物园里去养狼可能会好一些。 他唯一安排不好的就是席悲了,罗汉鬼无欲无求,也不知道要去向何方,说不定可以留在无妄城里,做新的城主。或者也说不定,席悲会想去哪个山头上撞两天钟。 只是不知道,人间的菩萨收不收地府的罗汉。 谢卞看着眼前的一群鬼,想了许许多多,而这许许多多的前提是,他要从煞境里出去。 找到他从前畏惧的东西,像之前那样除掉煞魔,然后迎接新生。 可是他前世畏惧的既然不是判官,又会是什么? -------------------- 作者有话要说: 这里的善魂恶魂的设定引申自佛教俱生神。 《晋译华严经》里说,如人从生,有二种天,常随侍卫。天常见人,人不见天。如是二神,与人俱生,故名俱生神。 说是人一出生,就有两个俱生神相伴,一曰同生,一曰同名。同生同名两位神灵会记载人一生的善恶,常人看不到,但神明可知你的一举一动。 举头三尺有神明,原本是劝诫人注意言行举止积德行善的。 安安是因为把善魂给了老范护身,所以积恶难消,上辈子最后时分接近疯魔,转世以后也记不得无妄城里那些美好的事情。 感觉快到尾声了,为了不拖剧情,不影响周末需要返校的小可爱阅读,明天应该会提前到中午更新。 周末愉快! 第87章 无妄劫(11) 所以归根结底,他还是要回到死去的那一天。 狄元、判官,他把这些都经历一遍,最终还是要走到城破时分。 左右、谭池、席悲、艾水、郝万,他们都记得那一天。 地底封印解除,异兽倾巢而出,除了毁掉了万鬼窟的街市,也将无妄城搅动得不成样子。 他们中的四个各守一方,由左右陪着谢必安坐镇中央。 想要为祸人间,这些家伙还要冲破无妄城的封印。 这也是判官有了赏罚笔也要来找谢必安谈判的原因——谢必安将自己和这座城连在了一起,只要他在,大阵之下的东西绝不可能出无妄城半步。 只是这样就可怜了无妄城中居住的三千恶鬼,花费时间精力抢来资源修建的住所,连同谢必安好容易建立的城中秩序,有朝一日都被地底下的大家伙掀翻推倒了。 昔日神兽,全都被煞气侵染,失去光芒,变成了只剩撕咬本能的凶狠野兽。 从万鬼窟的层层街道里,一只一只地爬上来。 眼下城中还没有异动,大约是天坑之下的东西还没有爬到顶,谢卞想到这天四方大鬼驻守的场景,当机立断——去万鬼窟。 直接守住异兽的出路,远比在城中一只一只地去捉要来的快。那时候谢必安是被判官算计发现得晚了,可现在在煞境里,随时都不晚。 自鬼王居走出的大鬼小鬼慷慨凛然,奔赴城西天坑万鬼窟。 这中间,只有赵猛没有经历过那天。 可偏偏也是赵猛,走得最为无畏。 “我哥在,我就不怕。” 老范欣然一笑,紧紧攥了攥谢卞的手指尖:“所以为了赵猛,你可得好好吃饭,活久一点。” 好好吃饭,吃点肉。范无救把这话说了不知道几千几万次。 “我努力。”谢卞努出一个看起来不那么敷衍的微笑,朝着范无救也朝着赵猛。 左右将自己脖子上累赘的大大小小的金链子拽下来随手一扔,活动活动手脚,准备大干一场。 其他几个也是同样的架势,做好准备以后齐刷刷地看向谢卞。 他们是一方大鬼,神通非常,可在鬼王的驱使下才能爆发出更大的力量。 他们在等待谢卞念起驭鬼咒。 谢卞不由得忐忑起来,底下的东西要可怕到什么程度,才能让这几个横行地底的家伙,自认能力不足。 毕竟他只驱使过诸如赵猛这样的小鬼,左右跟着范无救几千年,混得和一方鬼王一样光彩,从没有像个傀儡一样被谁摆布过。 可左右看着谢卞的眼神里,写满了心甘情愿。 “干什么呢,一个一个离了小谢大人就不行了吗?” 范无救看到了谢卞脸上的犹疑,装出厉色斥责众鬼,还朝左右的屁股上踢了一脚泄愤。 谢卞知道他们是在期待自己重回昔日,可他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能对得起他们的期待。 “没事,你不用管顾他们。” 老范只是笑,做出嫌弃的样子把那几个鬼赶去看守万鬼窟,自己留在谢卞身旁呆着。 谢卞个头抽长,已经要和范无救的眉毛平齐,踮起脚尖就能轻易亲到老流氓的脸颊,软软的唇瓣印上去,能感受到范无救寒冷皮肉下的温热灵魂。 老流氓自然不会轻易这样放过谢卞,他只把小孩儿牢牢地圈进怀里,意味深长地笑着逗他:“嗯?突然亲我干什么,小谢哥哥是做什么亏心事了吗?” “没……没有。” 无论有多亲密,谢卞依然能轻易被老流氓的三言两语惹到脸颊发烫。 说来奇怪,自万鬼窟上来以后,范无救周身都温热起来,叫人抱着舒服不愿撒手。 谢卞下巴蹭在范无救的肩膀上,喃喃开口:“范无救,你不能瞒我。” 他想起瞒着范无救的那些年,眼前这个人该是多难受,心里就自私起来。 严于律人,宽于待己。 “好。”范无救的声音带着微微的沙哑,深思熟虑以后才缓缓开口。 谢卞怕不保准,将脑袋抬起来,盯着老流氓的一双深邃眼眸,一本正经地说道:“你若是欺瞒于我,我们一刀两断。” 小谢大人在老流氓跟前向来不讲道理,老流氓也没什么办法,事事都应承下来,直到把谢卞心里所有的难平都舒缓,才把小孩儿松开。 “走吧,到时候了。” 老范脸上又露出不可捉摸的笑意,叫谢卞恍惚起来,竟然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时候了。 半天谢卞才反应过来,这个时候大约是左右他们能拖延的最大限度。 二人若是再温存片刻,兴许贪财鬼就和他的金链子一样被阴风卷走无影无踪。 谢卞郑重地握上范无救的手。 “好。” …… 赵猛已经看惯了左右的死相,再看到那柄铜钱剑的时候,心里还是会一颤。 众鬼的死相里,也就只有艾水的正常些。 贪睡鬼的皮肤白得吓人,似乎能透过去看见纤细的骨头。 赵猛跟在艾水的身后,眼看着他们五个在天坑之上加了封印。 他和其他几个不一样,赵猛再世为人后,并没有在无妄城里多呆过,他也不能像左右一般自如地显出死相,想要变成大鬼的模样,赵猛需要他哥谢卞的帮忙。 不同于老神仙在地底布下的封印,左右他们架在天坑之上的封印是玄色的,布满煞气黑雾,因此也看不清下面万鬼窟的情形。 但大家都知道,老陶和他的柿子树,亡于那场大灾难。 在众鬼努力加固的时候,天坑之下开始有东西不停地撞击封印,中间最薄弱的位置已经出现裂缝。 前尘往事已成定局,他们能做的也就只是多拦一刻。 赵猛闭上眼睛,学着谢卞召唤警神鞭的样子,试着去召唤他哥为他抢来的那根手杖。 额头上沁出汗水,鼻尖也因为用力泛红,在不停地尝试了几十遍之后,赵猛忽然找到了妙门。 于是一根木色的小棍在他手中浮现,赵猛牢牢一抓,匆忙跑至艾水和郝万中间的空隙,为封印加持上自己微弱的力量。 黑色的封印颜色加深,一些细小的裂缝被填补,赵猛这才将高悬的心放下来。 可这种好转的情形并没有持续多久,赵猛明显感到了吃力,因为地底下的东西数量在不断增加,力量越来越强大,如此下去,他们很快就坚持不下去了。 范大人和谢卞依旧无影踪。 赵猛想不明白,一向识大体的范大人为何要挑这个时候拖着他哥不过来,可心里的声音又告诉他一切都是有缘由的。 比如他从狄元活成赵猛。 比如左右那么喜欢听他叫“左哥”。 终于,众鬼能坚持的最后一瞬间,范无救的声音从旷野里传来。 “放它们出来吧。” 异兽出巢,是不可避免的结局,范无救并不想因此折损几员鬼将。 无常大人一声令下,黑色封印自中央徐徐裂开。 打头冲出来的是一条玄色的蛟龙。它从前和地上麒麟一样都是祥瑞,可现在原本金光闪闪的鳞片已经全数铁青,黑色鳞片下汩汩冒着煞气,五只龙爪皮肉尽褪,只剩同样乌青的骨架和指节。 蛟龙一出洞,就向谢卞袭去,龙须还没触到谢卞一分一毫,身躯就被眼前一柄刃光凛冽的黑镰拦住去路。 范无救一手捞起铩虎镰,直指蛟龙腹背。 “安安,看好了,我教你使这大家伙!” 说完,范无救带着黑镰上的恶诅冲向蛟龙,不过一挥一斩,便断了他的龙角和一只骨爪。 蛟龙吃痛后退,范无救乘胜追击步步紧逼,在十三招之后,斩在龙身七丈处。蛟龙如泄气一般,失去精神,龙身坠落,若珠子一般的龙目被铩虎镰剜去。 蛟龙落入坑底,重回封印恶秽地,再也没有复生的机会。 不过须臾之间,范无救就生取了一条蛟龙的性命。 过去的几年里,无常大人行走世间,做的就是这样的活计,更何况煞境里的这些只是幻影。 眼见第二只黑色的凤鸟要顺着裂缝飞出万鬼窟,范无救倚着铩虎镰凭空而立,回首冲谢卞若无其事地笑起来:“要不要来试试,兴许比你那鞭子好玩呢!” 地府十八煞器之首,顶顶威风的铩虎镰在他的描述里不过像一个玩物。 只要谢卞喜欢。 “当然。” 谢卞起身飞至范无救身边,任由老流氓的双臂环上自己的身子,手把手地被教授铩虎镰的用法。 灵力灌于臂膊和腰腹,拿得稳才能挥得狠。 在范无救的指导下,谢卞挥出了第一镰,轻而易举地斩断凤鸟的脖子。 无头的凤鸟没等落入深坑,身躯已然若烟尘消散,无影无踪。 “很不错,”老流氓赞许地拍了拍谢卞的小臂,“你来使,我看着。” 说完他就彻底放开手脚,飞到离谢卞不远的地方悬空看着。 加持封印的几个收到范大人的指令,放出了第三只恶兽。 那是一只几丈身长的玄龟,龟甲上裂开的缝隙里满是恶秽的味道,比之前两只有过之无不及。 可谢卞握着铩虎镰,却感觉犹如范无救在侧一般,游刃有余地就解决了它,任由龟甲四裂,砸向下方未出封印的异兽的躯体。 “继续。” 范无救拍了拍手,并不上去帮忙,放任谢卞自由打斗。 于是刚刚学会一样新煞器的谢卞放肆地施展腿脚。 他已经不是几个月前那个拿铩虎镰斩一只小鬼都要气喘吁吁的弱小少年了,他的体内有范无救送来的澎湃灵息,有从前的本事和实力。 到此刻,他才算得上是能和范无救并肩的一方鬼王。 范无救抱臂站着,替不停斩怪的谢卞计数。 一,二,三,四,五…… 这个数字最后停在十七,谢卞的额头上沁满畅快的汗滴,范无救从远处飞来,接过了他还要再挥出去的铩虎镰。 十七…… 谢卞恍惚记得,上辈子他们在无妄城里杀过的异兽,数目也是十七。 -------------------- 作者有话要说: 周日啦!感谢在2021-11-06 15:32:38~2021-11-07 10:17: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九落珩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8章 无妄劫(12) …… 左右皱着眉头听完了四方探查小鬼的禀报,忧心忡忡地报给谢必安听。 席悲、郝万、艾水各劫杀了四只恶兽,谭池一人一狼结果了五只,加起来一共才十七只。 可是他们已经坚持不住了。 从万鬼窟里源源不断地往城中跑的异兽冲击不动西方谭池和一千鬼众守护下的坚实屏障,便绕到剩余的方向进城。 四方夹击之下,为首的贪鬼都纷纷负伤,再难以为继。 “谢大人,我等誓与无妄城共存亡!” 左右抱拳,已经做好了去攻势最烈的西方接替谭池的准备。 可谢必安一抬手拦下了他。 他抬头看了一眼天上浑圆的假太阳,依旧像千年前一样鲜红。 “不必守了,随我到城门去吧。” 谢必安说完,便已自顾自走向东方城门处。 贪财鬼不知其用意,但没有违背的想法,立刻着报信小鬼去往四方传令,和谢必安一起走向东方城门处。 谢必安一路走,一路捏着那杆半真半假的赏罚笔在空中写写画画,走了一路,泼洒了一路。 终于到了写着“无妄城”三个字的城门处,他驻足看了一眼牌坊上的大字,幽幽地飞到了城门上。 最后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谢必安苦笑着,翻开手里的无妄册,扉页上金色的墨迹写着他的名字,一笔一划,无可更改。 他被困在这座城里,无妄城就是一座牢笼。 如今,他想用这个牢笼困住其他的东西。 只要他死了,借由无妄册的力量就能结出一个死煞,将地底下跑出来的东西永远困在城里,再也不能为祸人间。 而能杀掉一个鬼王的,只有另一个鬼王。 左右惊诧地看着谢必安一路留下的墨迹变成了遍地残骸,无妄城成了鬼海尸山。 就连他自己的袖子和衣襟上,都添了血色梅花。 谢必安为自己想好了罪名——屠戮地府,罪过无极,应该能换得黑无常大人的亲自审判和斩杀。 善魂的缺失让他的脑子已经不像往日一般清明,可谢必安还是理好了自己的每一缕额发,整好了每一寸衣襟,好叫自己见范无救的时候能够体面一些。 做完这些,他把无妄册里除去自己以外的姓名都用赏罚笔悄悄勾去了。 待他死后,任其去留。 做好这些,谢必安就安安静静地站在城门上等待范无救的到来。 四方大鬼匆匆赶来的时候,范无救也正好来到城门之下,看见无妄城里的哀鸿遍野。 谢必安的眸色已经鲜红若火,甚至看不清范无救的长相。 可他能看见那朵阴翳的云似乎是生了气,连臂膊上的肌肉都在微微用力。 “众鬼听令,凡有可伤城下之人者,划去无妄册上姓名,可自由出城!”他站在高处,用赏罚笔的指着范无救,甚至为了让范无救相信城中光景,刻意多加了一句,“违令者,斩!” 范无救飞上城门的那一刻谢必安想,他那么刚正的人,这下总能狠下心杀掉自己了。 于是白衣跌落城门,无妄破败,死煞既成。 …… 结局是写好的,谢卞斩完十七只怪,就要走上和范无救对峙的城门。 左右与谭池等不再坚持,任由天坑下的恶兽倾巢而出,朝城中扑去。 谢卞茫然地回望,范无救脸上毫无意外,早已知晓这个结局。 “怕什么?”范无救临空拥谢卞入怀,在他额上浅浅一吻,“是幻象而已。” 如果要走到那个结局,谢卞要站上城门,面对来杀他的范无救。 这个煞里的煞魔不是旁人,正是范无救。 原来他死前最怕的,是范无救。 他怕范无救看见自己这副恶煞模样,他怕范无救厌恶于他,他还怕范无救手下留情…… 他有许多的惧怕,都来自城下的黑袍无常。 他们曾经对坐千年,曾经亲密无间,最后走到了兵刃相向的地步。 要是有机会,谢必安不想去那一躺人间。这样他就能一辈子不知不觉少年情谊,只做城主。 他还有一个遗憾,阻挡不及时,让小菏逃了出去,没能除去范无救的一身孤寒。 若是他一身寒冷,以后怎么拥抱旁人? 谢必安临死前想了许许多多,最终都在白衣跌落以后,留在没有生气的死煞里。 范无救被他经久琢磨,成了煞中与煞主抗衡的另一方势力,煞魔。 而这个死煞,只有谢必安自己能破, “只是幻象而已,”范无救又重新说了一次,下巴硌在谢卞的肩窝里,“我在呢。” 这个煞里不光煞主活着,就连煞魔的本体也一起进了煞。 左右几人带着赵猛赶往最终决战的城门,留下范无救和谢卞在半空温存。 范无救一把将谢卞圈进怀里,抱着落在地上,吻上谢卞的唇。 他总是这样,说不通的时候,想哄人的时候,就不管不顾地亲吻自己。 谢卞这样想着,还是在老范的唇舌里逐渐迷失。 老流氓不光亲,手掌还在谢卞的后腰处意有所指地按揉,似乎要把小孩儿揉进自己的身体灵肉里,占为己有,永生永世。 谢卞的睫毛扫在老范的脸颊上,像他这个人一样乖巧。 范无救松开他的唇舌,在他的眼睫和额心处各吻了一吻,手掌在某个地方若有若无地用力:“小谢哥哥要不要放松一下。” 他抚摸的地方太过充满暗示,谢卞想无视或者装不懂都不行,只能赶紧从他怀里退出来:“不……不用了。” “唉……”老范做出一副失落的样子,垂头丧气地说道,“看来我的服务不到位,小谢哥哥不满意。” 谢卞羞红了脸,听着他的话又觉得不是这个意思,刚想开口安慰几句,就听老流氓自言自语道:“没关系,我会多练习的!” 他这样一副永不言弃的样子,好像在说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倒把谢卞的脸又憋成通红,羞赧之下,丢下他一个人跑去找左右他们会和了。 老流氓只好追在后面一路走一路嚎。 “小谢哥哥,我要想练习还需要你的配合啊!” “熟能生巧啊!” “小谢哥哥许我的事情可千万别忘了!” …… 范无救嚎了一路,谢卞终于从自己留下的煞里的煞魔竟然是老范的失落情绪里走出来,巴不得一手堵住范无救胡言乱语的嘴,好叫老流氓赶紧安静下来! 老流氓也不是不识大体的,远远看见赵猛迎接的身影就闭了嘴,装出一副正经的样子跟在谢卞后面,听候城主大人差遣。 那些恶兽的幻影已经消失,无妄城满目颓败,路边残骸,却有一半都是谢必安画出来的。 “小谢大人画得真好。” 范无救悄悄攀上谢卞的指节,向他传话。 他总是这样,明明可以凭空说的话,非要找借口牵牵手摸摸头。 谢卞不厌其烦,偏偏当着其他人的面还说不得。 等出去了,一定要好好和范无救论一论这个不分场合的毛病。 出去,首先要再次回到和范无救刀兵相向的那个噩梦。 随着他的回忆,城外那个黑色的身影越来越近。 那人鲜衣怒马,是少年的范无救。 而在他身后的,是现在的范无救。 谢卞看一眼远方,回望一眼身后,终于确信那只是个幻影。 “谢必安,你屠戮地府,罪过无极。我奉神君之命,前来取你性命!” 冷脸少年背着他的铩虎镰朝着城门上的虚无喊话,谢卞回头看了一眼一脸不在乎的范无救。 老范走过来握紧他的手:“别怕,他有的,你也有。” 说完,范无救郑重地将铩虎镰塞进谢卞的手里。 “你到城门牌坊上去,和他对峙,把他砍了,咱们就能回家了。” 范无救满不在乎地说着,好像那个黑袍少年并非他的从前,只是一个讨人厌的家伙。 谢卞迟疑着,没有迈出半步。 老范只好继续为他打气:“他当初可是误会过你,还亲手杀了你,你就不恨他的吗?” 在自省室里,老范也是这样说,叫谢卞记得是他杀了谢卞。 可是谢卞不恨。 他已经将前尘往事都想起来,大约死前的恨也是善魂缺失的后果,并不作数的。 看着摇头的小孩儿,范无救终于妥协地软了心肠:“我陪你一起上去好不好?” 放他一人直面从前,是不太好。 谢卞点点头,于是范无救吩咐左右他们守好城下,携着谢卞跳到城门牌坊上,睥睨城下闯城的黑袍少年。 为了让谢卞将自己和幻影区分开,老范仍保持他的现代装扮,风衣在阴风里飘荡,和猎猎黑袍气势无甚不同。 左右他们和几年前的范无救打斗仍处于下风,没多久就败下阵来。 好在黑无常的目标并不是他们,他只是看了看眼前的昔日座下恶鬼,头也不回地跳上了牌坊。 谢卞与谢必安的幻影重合,此刻才感到黑袍少年是在注视自己。 他的眼神幽远,似有写不尽的愁思,不知要狠下多大的心思,才能亲手斩杀自己昔日的心上人。 看着城下的哀鸿遍野,黑袍少年重复了“屠戮地府,罪过无极”,眼神似有不忍。 “谢某站着,请君自便。” 黑袍少年挥着黑镰冲过来,谢卞看着他容貌,不由得皱起眉头。 他没有办法把这当成一个幻影。 范无救吻上他的耳廓:“不想看就闭上眼。” 谢卞闻声闭上双眼,在范无救的双手带动下,终于挥出斩向过去的一镰。 镰刃重重落下,谢卞感觉自己砍到了黑袍少年,可这触感竟然和刚刚斩杀风鸟时一点也不相同。 手背上贴着的大掌松开,耳廓的温度散去…… 谢卞惊慌睁开眼,铩虎镰深深砍进一个人的灵肉里,那个人的脸庞却并非少年…… -------------------- 作者有话要说: 重申,是HE,信我!!! ==================== # 无常煞 ==================== 第89章 无常煞(1) 范无救解决完黄泉海的动乱回到无妄城的时候,那人一身白衣站在城门之上捧着无妄册顾自看着。 他在看什么,怎么许久不翻页? 无妄城中恶秽遍地,隐隐能听见远方的异兽叫声,还能看见哀鸿遍野,鬼海尸山。 左右站在群鬼的最前面,朝无常大人摇了摇头。 范无救会意,喊出了那句“屠戮地府,罪过无极”,想引起谢必安的注意。 可是高处那人只是满不在乎地笑,并不把生死放在心头。 范无救看着眼前的情形,联系城内外的动乱,忽然明白过来,他要和这座城共存亡。 他是抱着必死的念头,才做出这样一副样子。 他的心里有大义,有责任,却独独没有范无救。 隔着城门的对望,目光尽头的两个人一样都是满腹不可说。 范无救想起初见谢必安的时候。 那时他刚从地狱里爬出来,老神仙说要免去他的罪罚,交给他一个新的差事,还要介绍一个人给他认识,希望他们能成为朋友。 范无救满不在乎地想着。朋友?他的朋友都被他一镰刀砍死了。 他是带着不屑去黄泉海的,可真正看见那个少年,他又挪不开眼了。 怎么会有那样玉一般的人,他只是站着,就叫春风失了颜色。 地狱里都是黑暗污秽,范无救的心也一样。 而谢必安就像一束光,照进黑暗里,在秽土中催生出春天的枝丫。 范无救咧着光秃秃的牙床朝他笑,那白衣少年还以一个春风般的笑容。 我要带他回家。 范无救这样想,然后辞别老神仙,牵起谢必安的手,说:“咱们回家。” 谢必安总是一副与世无争的神色,范无救看不出他的喜怒,只能拼命地惹他逗他。 为他捉一袖鬼火,作满天星河。 谢必安笑起来真好看,可现在怎么不笑了呢? 范无救看着城上愁容满满的少年,心疼无比。 他那样凛然,将自己的生死交给了范无救。 谢必安活,则异兽横行,人间动乱。 谢必安死,则无妄城倒,天下太平。 摆在范无救面前的只有这样两条路,他好像不得不选出一条来。 可无常大人横行地底许多年,偏偏要走出第三条生路来。 ——谢必安死后会成煞,他要入煞,成为他的煞魔。 煞主与煞魔抗衡共存,煞魔在,则煞主在。 活人入煞,这是唯一可以越过轮回带谢卞走出这座城重回人间的方法了。 范无救闭上眼睛还没鼓起挥镰的勇气,白衣鬼王就顾自撞在了铩虎镰的镰刃上。 他似一片羽毛,轻飘飘地落下城门。 范无救接住飘落的白衣,吻向他的额心。 “傻子,我带你回人间。” …… 他的灵力只能坚持几年,几年之后,煞境消散,谢卞若是没有亲手杀了他,便没有为人的机会了。 范无救并不是要刻意耍流氓,他把仅存的灵力都给了谢卞,早已没有隔空传话的能力。 他的灵台万年寒冷,也只有在灵气耗尽的时候身躯才会透出一丝温热。 他要带谢卞回人间,谢卞只有出了这个煞,才是真正的人。 煞主出煞,唯有杀了煞魔。 范无救编了一个谎言,骗谢卞杀了自己。 谢卞到此时才想明白范无救的反常,可无论是身后还是眼前,讨人嫌的老范都再没有了踪影。 他甚至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就这样不明不白地骗谢卞动了手。 谢卞不相信这一切,他抬起头四处寻找,迫切地渴望老流氓可以再一次站在自己的眼前,好叫他亲口责问。 他想溯回昔日时光,哪怕再见范无救一面。 浮光咒。 他几乎是立刻就想起了范无救教过的这个咒法。 他要再见范无救一面。 谢卞疯魔一样念起口诀,手指曲并,在身前画出一个尽可能大的圆。 金光里逐渐有身影浮现,谢卞看着那个熟悉的背影,喉咙哽咽,说不出话来。 口诀念毕,浮光里的范无救终于转过身来,朝着谢卞坦然一笑。 “安安,我就知道你会想再见我。” 所以他甚至在死前提前留好了话语,只要谢卞施展起他教的动过手脚的浮光咒,就能看见他此刻的样子。 浮光里的范无救在不停行走,似乎是在什么人后面跟着。 谢卞从不断闪过的街景判断,这是老范跟随他来到城门口的路上留下的记忆。 他早就做好了准备。 “安安,不要哭,我虽然看不到你的样子,可是你要高兴一点啊。” 谢卞的眼泪流出来,落在胸前的小石头里。 星火包围中的善丝游动起来,显出一团清明的光亮。 这是谢必安曾经送给范无救的善魂。 范无救没有天大的功德来换他入轮回,能救他挣脱无妄册力量出城的方法只有这一条。 谢卞没有入轮回,肩上的善魂只能来自范无救。 而这团由他亲自送出手的善魂,短暂地护佑了范无救几年之后,又被老范亲手挂在了他的脖子上。 范无救早就做好了去死的打算。 浮光咒里的范无救一边走一边自顾自地说。 “事情我都安排好了,左右会帮你处理一切,你去上学,好好读书不要捣乱,以后就没有家长可以叫了。” “安安,从今以后,你是一个真正的人了。无妄册就在你的枕头底下,那个黑皮本子上你写过的话,要做一个好人,多吃肉,长高一点,记得吗?” 他一边说,一边笑,笑容就像他无数次吻向谢卞时候那样,灿烂真诚。 而城门上的谢卞胸前的石头,在泪水的不停滴落下闪着光亮。 鬼火闪成满天星光,星火里的范无救一脸坦然地规划着谢卞的以后。 他连无妄册都安排好了,从一开始就决定离开谢卞。 只是他没有想过,谢卞会突然在鬼海之前亲吻他。 哪怕什么都不记得,谢卞依然愿意不顾仇恨地去爱他。 他低估了谢卞的爱。 “傻子,你恨我吧。” “安安,我们一刀两断。” 范无救朝着浮光之外挥了挥手,跑着去追赶前方赌气的少年,说出那句“许给我的可千万别忘了”。 许给他的没有忘,他怎么就不来拿了呢? 浮光消散,范无救的身影破碎。 谢卞不甘心地再来一遍,可无论再来多少遍,他学会的浮光咒都是范无救动过手脚的,他只能看见范无救留下的东西。 傻子,你恨我吧。 安安,我们一刀两断。 谢卞说,范无救要是瞒着他,他们就一刀两断。 他真的和谢卞一刀两断,消失不见了。 无常大人说到做到。 随着煞魔的死去,煞境逐渐破碎。过去的几年里,范无救已经将死煞里的异兽清理干净,如今留下的是干净齐整的崭新的无妄城。 谢卞看城下,除了赵猛,人人脸上都有悲意,却无一个和他一样意外。 他们都知道。 怎么就自己不知道呢? 范无救带他去游乐场的时候,疯狂吻他的时候,教他使铩虎镰的时候,他怎么就不知道呢? 铩虎镰变成小巧的胸针,别在新主人的卫衣上。 谢卞蹲下身子,不敢看眼前。 他将自己埋进黑暗里,手指不停地施展浮光咒,听老范的那句“一刀两断”。 这世上有那么多一刀两断的方法,他可以不爱他,他可以恨他。 可范无救偏偏选择了这样的一刀两断。 没关系。 只要他不抬头,范无救就还在。 只有他不抬头,老流氓还会捏他的指节,将温柔的吻印在他的额上。 他叫他傻子,却傻到舍得自己去死。 不知道是谁傻。 胸前的善魂滚烫着,肩上属于范无救的善魂带着黑无常行走世间斩妖除魔的大功德,护佑着好人谢卞。 没关系 范无救要一刀两断,他偏偏不要。 谢卞摸上胸前的铩虎镰,要将镰刃也捅进自己身体里,也化成一个煞来留住范无救。 可他抬起头来的那一眼,看见了城下的赵猛。 赵猛和他通过鬼阵相连。 作为狄元,冒失鬼已经死了一次,如果谢卞将铩虎镰斩向自己,那么赵猛将真正的魂飞魄散,再也没有轮回的机会。 把狄元的转世送回他身边,拖着他留在人间,原来范无救连这个都算到了。 城下的众鬼陷入缄默里,赵猛突然明白过来为什么范大人要那样时时刻刻呆在谢卞身边。 谢卞望向他的眼神漠然又无生机,像一片堪堪挂在枝头的秋日枯叶,风一吹就要飘零。 赵猛几乎立刻反应过来,谢卞想像范大人一样。 “哥!” 胆小鬼拼命地大喊出声。 谢卞摸向铩虎镰的手,在听见赵猛的声音之后,终于缓缓放下。 “哥!你看西方!” 赵猛忽然指着城西大喊大叫起来,谢卞不得不擦干眼泪站起来向西望。 自万鬼窟底下弥漫出来的煞气正在缓缓吞噬整个新生的无妄城。 万鬼窟底下的恶秽之地连着地狱。 地狱突然出现这样的大动静,只能和一个人有关。 谢卞看着胸前的善魂,忽然明白过来,范无救行走世间,必定会比他受了更多的恶诅,这些恶念在范无救死后没有善魂抗衡,形成了更可怕的东西。 一个真正的,无常的煞。 -------------------- 作者有话要说: 老范对安安这么狠,回头追老婆的时候一定很难吧,叹气。 第90章 无常煞(2) 可它同样也是范无救留下来的煞。 谢卞想到这里,几乎是立刻从城门上跳下来,不管不顾地飞奔向西方,张开双臂任身躯被煞气笼罩,就好像回到了似曾相识的怀抱。 一干鬼众也察觉了异常,跟着谢卞迎着煞气跑去,可当谢卞消失在煞气里之后,无常煞却好像并不欢迎他们一样,抗拒着他们的接近,将众鬼隔在黑雾之外。 他的怀抱,只欢迎谢卞。 …… 范无救身负屠城之罪,被罚下十八层地狱受刑两千年。 有无数次,谢卞都想到地狱里去看看。 范无救总是一脸不屑地说着:“那里有什么好看的,谢大人不如多看我两眼。” 那里有什么好看的。 那里有谢卞没有经历过的范无救的从前。 他想看范无救没有他的那两千年是怎么熬过来的,想看桀骜的少年郎是怎样默默忍受一切。 可范无救总是轻飘飘一句话带过,永不多提。 现在好了,范无救死了,他终于可以来到地狱和他相拥。 弥弥树根交错盘旋,拾级而下,阴森黑雾深处便是鼎鼎有名的十八层地狱。 十八层并非是地狱的位置,而是其苦难程度,自第一层起,地狱每增一层,增苦难二十倍,增刑时一倍。 范无救就在苦难的最尽头,熬了两千年。 谢卞手心里攥着铩虎镰,透过阴森黑雾看见无数地狱刑罚。 十八层地狱,为八火十寒狱。 于是谢卞的视线里,除去令人颈后生风、脊背发凉的恐怖刑具,还有一半冰山,一半火海。 铁链在阴风里晃动撞出零星声响,然后就是长久的寂寥无声,一切被煞气覆盖,谢卞不知道要怎么在黑雾中寻找到范无救的身影。 他应当在某处受罚,受他受过无数次的苦,牙齿被噤声硌掉,难忍吞进肚里。 “范无救你在哪儿,范无救……” 谢卞在黑雾里找寻行走,却迟迟看不见煞主的身影,只有吹不尽的阴风从耳边刮过。 无边无际的煞气了,谢卞只觉得自己和范无救失散了。他找不到方向,看不见前路, 终于,在经久的摸索与寻找之后,他看见了光亮。 在黑雾的尽头有一簇微弱的光芒闪烁着,对暗夜里迷路的旅人有着莫大的吸引力,谢卞几乎是立刻跌跌撞撞地跑过去触摸。 指尖触碰,那团白光却骤然明亮起来,晃得人睁不开眼。 而许久之后当白光散却,谢卞发现自己从地狱走了出来。 ——范无救不愿他到地狱去。 谢卞急切地想要找寻回去的路,可抬头只见高高的城门上写着三个字,无恙城。 范无救的故乡,无妄城的前身,无恙城。 谢卞本想回到地狱去,可无恙城像有灵力一般吸引着失魂落魄的他。 ——进来吧,进来你就能看见他。 …… 无恙城里四季如春,人人笑颜灿烂,前有百十岁老翁乘凉,后有耄耋老妪谈笑聊天,长寿似乎在这个地方并不是什么稀奇的福分。 原来范无救从小长大的地方长这个样子。 街角拐过要去书塾的学子,走在最后的那个耳边别着花儿的少年郎面庞让谢卞感到无比熟悉。 “范无救!” 谢卞大喊,可是少年并不理他,反而转头进了学堂,坐在最后一排借由书本遮挡犯起春困。 他做人的那十七年也曾厌学,逃课。谢卞做过的,他一样一样也都经历过。 谢卞甚至在前面听课的学生里看到了狄元的身影——他也是这座城里的人,最后死在万鬼窟里。 学生们摇头晃脑地开始背书:“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 小谢公子,我同你谋什么? 谢卞不知不觉出了神,那打瞌睡的少年郎终于睡饱了伸起舒服的懒腰。 教书先生低头检查课业,范无救趁其不备从后门偷偷溜出学堂。 而谢卞就像个过客一样痴痴地跟在后面,看着他头也不回地往外跑去。 他跑过屋檐,将鬓角的花搁在思春少女的窗边。 他跑过闹市,买一串糖葫芦送给馋嘴的小孩。 他跑过小桥,随意乱丢的石子惊起一群游鱼。 他跑过街角,吹响口哨引来了黄犬驻足探看。 他那么喜欢这座城,却有一日可以平淡地说起,是自己亲手毁了它。 他最后停在一处小院前面,蹑手蹑脚地溜进去看望一个胡子长到腰间的老先生。 范无救喊他:“老师。” 老师的年岁差不多有七个范无救那么大,眼含热泪的向自己最顽皮的学生招手。 范无救听话地坐下,然后他从老先生的嘴里听到这座城的秘密。 无妄城里的长寿都是偷来的。 闹市里的那个石台是用来献祭的。新生的小孩送上祭台献祭给上天,它剩余的生命就会被分给其他人。 不知是哪一辈先民知道了这个秘密,于是贪得无厌的长寿之人比比皆是。 于是范无救总是见母亲和婶婶大着肚子,而他却一直没有等到弟弟和妹妹降临。 老先生说自己活够了,要范无救拿起墙边耕作的镰刀,然后趁他反应不及,自己一头撞在刃上了结了。 范无救生平第一次杀了人。 谢卞亲眼看着他惊慌失措地扶起老先生,可老先生的嘴角却有笑意。 无恙城里风云大变,再不是昔日安宁的样子。 这座城里为了长寿的人已经疯魔,范无救的哥哥替他顶罪,也被送上了祭台。 范无救彻底疯了。 他拿起那杆镰刀,将杀他哥哥的人、将整座城屠了个一干二净。 做完这一切,少年蹲在学堂门口哭了起来。 他只是逃了一次学,却亲手毁灭了自己的故乡。 “别哭。”谢卞安慰他,想伸手抚摸他的头顶,手却像穿过幻影一样从少年的身体里穿过。 他甚至抱不到他。 别哭,别哭。 少年被判官罚下十八层地狱,谢卞又回到了冰山与火海,却再看不见那个执拗的身影。 “范无救!” 谢卞惊慌大喊,可回答他的却只有阴风送来的回声。 无救,无救。 无药可救。 谢卞看不见范无救,可他知道,范无救就在这里,在黑雾的背后,在煞气的背后,默默看他。 没关系,他在就好。 谢卞靠着弥弥树根缓缓坐下来,头枕在铩虎镰上等待。 他要在这里陪着范无救。 可范无救不仅不出来见他,还要想方设法地赶他走。 阴风里传来呼号的声音,红毛怪物奔跑着冲向谢卞。 他第一次孤身进煞,光是找到小女鬼和对付岳长河就颇费了些功夫。 可是红毛怪物在无常煞里出现,就证明那个时候的老范也在,在原野的某个地方躲着看他。 为他送上警神鞭,在赵猛出现之前默默护着他。 谢卞挥起铩虎镰,砍掉红毛怪物的手脚,轻而易举地将其斩杀。 红毛怪物身影消散,岳长河跌坐在地,那个人自虚无门里走出来,带着威压开口。 “我许你动他了吗?” 幻境回忆重现,谢卞再次看到老范,雀跃要上前抱一抱他,可范无救却如泡沫一般,转瞬破碎消散。 ——只是一个幻梦。 在他愕然之际,远方紧接着传来猫叫声,二十三只猫灵里,小黑走在正中央。 猫灵后面追着一个硕大的不倒翁一样的家伙,是煞魔黄威。 谢卞再次挥镰,解决黄威,解救小黑。 于是熟悉的身影再一次出现。 范无救坐在餐桌前面,板着脸教训:“小孩子不许喝酒。” 哪里是酒,杯子里装的是他用来装腔作势的碳酸饮料。 气泡破碎声中,谢卞看着一本正经的老范笑起来,可那个人很快也随着猫灵一起走向远方。 郑鸿的身影散去,他和他在鬼海之前亲吻缠绵。 “再有下次,就吃了你。” 范无救凶神恶煞,谢卞却只是跟着幻影一起说出:“你身上有香味,我很喜欢。” 无数的煞魔背后,跟着无数的范无救。 盛开的杜鹃花海里,范无救在疯魔花枝里回首:“不赖嘛,小谢公子。” 游船上,范无救打落白姑娘的指尖:“放开你的脏手,别碰他!” 秋风落叶尽头,范无救问:“傻子,你就没有喜欢的人吗?” 风雪覆盖的山洞里,黑袍少年珍重地吻上他的唇,将千年孤寒引到自己的身上。 谢卞笨拙地回吻,那人却吓得后退,一边退一边说:“我身上被寒风吹过,怕冷着你。” 听见老柴的毕剥的声响,闻见熟悉的松木香气,谢卞霎时明白过来,这里聚集着范无救过去斩杀过的全部煞魔。 无常死后,没有善魂安定,过往斩杀的煞魔诅咒积恶难消,聚集在无常煞里。 谢卞只要杀死煞魔,就能看见范无救留下的记忆碎片。 于是他窥见了范无救孤独行走世间的那些年。 范无救从煞境里出来,尚未调整好灵息,便到人间的集市上搜索新鲜的玩意儿,然后收起疲惫神色,捧着送到无妄城里。 被谢必安冷脸驳回之后,他就一个人站在窗外看。 看谢必安伏案书写,看谢必安提笔蹙眉。 他就只是孤零零站着,待不得不离开的时候,再重回人间,忙忙碌碌又走一遭。 他在春花烂漫里,他在夏夜凉风里,他在秋风萧瑟里,他在冬雪冰霜里。 一幕一幕。 谢卞突然醒悟。 他只要不出去,他只要留在这里,就能看见范无救。 无常煞又算什么,谢卞只想陪着他。 …… --------------------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是回忆杀,安安自甘沉沦。 第91章 无常煞(3) 左右他们进不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谢卞在煞里沉沦。 他四处寻找煞魔,只为了看见那一点记忆碎片。 谢卞将铩虎镰抡得越来越娴熟,也越来越不肯轻易放下带着范无救气息的黑镰。 他在黑雾里越走越远,意识越来越模糊,很快就要被无常煞吞噬,再也没有出来的机会。 但他自甘沉沦。 事情远不止如此。 无常煞外,左右眼睁睁地看着煞气自万鬼窟起,逐渐蔓延至全城,顺着无妄城的出路流向地面,侵入人间。 无常煞的煞力非寻常可匹敌,就连他们几个也开始魂魄不稳,灵台处隐隐地痛起来。 不过须臾,人间便有几十万人陷入噩梦中。 行人倒在路上,游鱼沉于湖底。 整个世界都笼罩在无常煞的阴影里。 而这一切,黑雾尽头的那个人并不知晓。 他只是在拥抱他想拥抱的人,哪怕那个人已经死了。 范无救走之前,曾经和左右好好聊过。 他坐在卧室里的玻璃茶几上,捧着他的“佳酿”,做出一副品酒的模样,若无其事地说着。 “我总是要走的,说不定是哪一天。我走以后,安安交给你们,不求他做多好的人,只要活着就行。人间很好,安安会喜欢的。” 他的脸上没有濒临死亡的恐惧神色,只是平静地在向昔日的座下恶鬼下达最后的命令。 “小叫花,照顾好你小谢哥哥!” 左右眼角红红地,却只能点头答应。 于是第二日,安安放学,在公交站牌下碰见了求救的麻烦小鬼。 他把谢卞引向书写好的结局里,然后转身潇洒离去。 范无救已经走了,左右不能放任谢卞沉沦在无常煞里。 他应该回到人间,过范无救安排好的生活,做一个好人。 谢卞需要一个人来叫醒他。 可是范无救留下的无常煞排斥着他们,除了谢卞,谁都走不进黑雾深处。 若是倾尽他们的全力,也可送一人进去,只是…… “进去叫醒谢大人的那个人,将魂飞魄散,万劫不复。” 谭池冷冷地开口,替左右说完剩下的话,末了补充一句:“我去吧,你们照顾好我的狼就行。” 说完他就要往煞雾里走,却被奋勇而出的其他几个拦住了。 “我去叫小谢哥哥!”郝万人小鬼大,却有比谁都大的勇气。 席悲话都不说,只把掌心一合,朝东方拜一拜,便是满目凛然,不畏生死。 “先听我说,”左右一语拦下他们几个,“谁都可以去,我也愿意为谢大人赴汤蹈火,可是我们几个,谁又有本事说一定能叫醒他?” 众鬼都沉默了。 叫醒谢卞的那个人,非得是他熟悉和信任的,和他有万千羁绊的,才能把他从范无救的幻梦里拖出来。 他们中间能和谢卞有此等联系的,只有赵猛。 赵猛心甘情愿为他哥去死,反正作为狄元已经死了至少一回了,魂飞魄散万劫不复又怎么样? 可还没等他走上前,一直站在人群后方的艾水却兀自开口:“我来吧。” 铜铃随手臂摆动轻响,贪睡鬼拖着她瘦弱的鬼相,一步一步朝煞雾深处走去。 甚至不用众鬼相助,她就轻易地走到了谢卞的身边。 艾水站在谢卞身旁,轻声呼唤。 …… 谢卞正和范无救站在破屋顶上看星光,星光尽头却忽然传来呼唤的声音。 “必安,必安!” 老范叫他傻子、安安,赵猛喊他哥,左右会恭敬地叫一句“小谢大人”,郝万也只是叫一句“小谢哥哥”。 还没有人这么叫过他。 可谢卞又对这声音如此熟悉,就好像曾经有人这般呼唤过他。 是一个女子的声音,像姐姐一样。 “必安,我是姐姐。” 那声音说着。 姐姐,谢必安不记得自己有个姐姐。 “必安,我是姐姐,我叫谢必宁,你还记得吗?” 铃铛声响起,黑雾里波浪翻动,谢卞脑海里涌入无数失落千年的回忆。 谢必宁。 …… “我找到吃的了!” 谢必安欢呼雀跃地捧着最后一块饼递到躺在竹席上的那个人嘴边。 躺着的是他的姐姐,谢必宁。 父母早逝,姐弟两人相依为命,却赶上了几千年不见一次的大旱灾。 老天三年未降滴雨,庄稼颗粒无收,饿死的乡邻不在少数。 谢必安找遍家里,才找到这么一块儿已经发霉的饼食。 他小心翼翼地掰碎递到谢必宁嘴边,想喂给姐姐吃,姐姐已经许久没吃东西了,瘦弱得能看见皮肉里的骨头。 可是谢必宁却推开了他的手:“姐姐不饿,只是有些困了,必安到外面守着,等会儿叫我好不好?” 谢必宁总是躺着睡觉,因为睡着了就不用吃东西,就能把仅剩的食物都留给弟弟。 谢必安看见她满脸疲惫,乖巧地点头。 “姐姐,我还找到一对铃铛,给你戴上好不好?这样你醒了晃晃手腕我就知道了。” 谢必安捏着小巧的铃铛,在谢必宁同意之后将铃铛系在了她的手腕上,然后捧着那块饼走出去,小心翼翼地替姐姐关上房门遮挡阳光。 许久之后,谢必安等不及铃铛响起,推开房门想叫姐姐起来,却发现谢必宁已经死在了睡梦里。 …… 谢必宁死后,被鬼差接引来到奈何桥边,只消一步她就能踏入新生。 可就在她一只脚要踏过奈何桥的时候,谢必宁看见黄泉海的另一岸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她的弟弟谢必安竟然也来到地下,只是不知为何失了记忆,还被老神仙安排去镇守无妄城了。 谢必宁想都没想,放弃新生,跟在谢必安的后面进了无妄城。 终有一天,谢必安发现一只喜欢睡觉的女鬼,为她取名艾水。 被人甜甜地叫出“水姐姐”的时候,艾水浅笑着回他,弟弟。 …… 谢必宁的手从星光里伸过来。 谢卞回头看,范无救的幻影仍在抬头看星空。 一面是姐姐,一面是范无救。 谢卞迟疑了。 他慢慢向后退,想避开这个抉择,可铃铛声再次响起。 “必安,你抬头看。” “看看城外,看看人间。” 笼罩在黑雾里的人间,多的是像谢必安和谢必宁一样流离的人们。 噩梦笼罩城镇,煞气摧毁田野,整个世界暗无天日。 “必安,这是他想让你生活的人间吗?” 艾水不停地问,谢卞不停后退,蹲在角落里,身躯蜷缩成一团,不愿面对。 人间没有范无救,他不想去人间。 可是姐姐又说,是范无救想让他重回人间。 范无救费了那么大的波折,将一个善魂缺失的恶鬼越过轮回带回人间,想看到的是这样的他吗? 谢卞明明知道答案,却又想要逃避。 因为他如果离开这里,就见不到范无救了。 无常煞破了,范无救就连幻影都没有了。 “必安,我们回家,好不好?” 姐姐曾经无数次拉着他的手,说要带他回家。 范无救曾经拉着他的手走向无妄城,也说要带他回家。 家,他的家里在哪里? 谢卞想逃避,他不舍得离开范无救的幻影。可他很快发现,从星光里伸出的那一只带着铜铃的手,正在逐渐后退。 姐姐。 谢卞不再迟疑,抓住了艾水的手,终于见到了熟悉中的面孔。 艾水,也是谢必宁,抱住终于相认的弟弟。 谢必宁解下手腕上的铃铛,放在了谢卞的手里。 “必安,人间在等着你。” 谢必宁笑着说完这句话,身躯逐渐变得透明起来。 旁的贪鬼都是犯了错被罚进来的,只有她是心甘情愿走进了恶煞遍地的无妄城。 城中万人敬仰的城主大人,好像依旧是那个守在外面等她醒来吃饼食的弟弟。 星光消散,贪睡鬼当着谢卞的面魂飞魄散,堕入万劫不复之道。 艾水将他从沉沦地里拉扯出来,然后匆匆被阴风吹散,再没有回转。 谢卞甚至连一句“姐姐”都没叫出声。 他们一个一个都是这样,匆匆来了,又匆匆走了。 谢卞看着满城的煞气,范无救的气息仍在,他却再也找不到那个人了。 人间,姐姐和范无救都希望他回去。 可是现在的人间被无常煞侵染,不是范无救希望他回去的那个人间。 做个好人。 好人不应该放任众生受磨难。 谢卞低头看胸前善魂,小小的光亮仍在跳动,而在他肩膀上背负的,是黑无常的善魂。 要救苍生出无常煞,靠左右他们不知道要忙碌多久。 谢卞有一个办法,可以顷刻间就除掉满天的煞气。 他念起巨烿教给他的神火诀,神火以命为引,可除一切污秽。 范无救不在了,姐姐不在了,谢卞要用自己的命来救大道人间。 熊熊神火燃起,滔天的煞气被火舌舐去,火光与黑雾相拥,亲吻缠绵。 …… 赵猛眼睁睁地看着艾水走进无常煞,眼睁睁看着艾水灰飞烟灭。 然后又眼睁睁地看着谢卞以性命为引,燃起漫天的神火。 神火过后,无常煞将不复存在。 人间重回花好月圆,谢卞和范无救一起消散。 “我为什么没有死?”赵猛悲痛之际摸着自己的胸口喃喃问道。 他通过鬼阵和谢卞相连,谢卞若是魂飞魄散,他也应该不复存在。 可是谢卞已经消失在火光里,他还安安稳稳地站在城外。 左右看着漫天神火,神色哀伤:“因为谢大人死前放弃了自己的全部灵力,没有灵力支持,鬼阵自然失效,你和他不再有联系了。” 他怎么可能带着赵猛再死一次? 谢卞连这样的事都想到了。 他要怎样的万念俱灰,才会选择以身躯为祭,换来一个太平人间。 地府两大鬼王湮灭,弥弥树降起金黄色的落雨。 而人间也下起大雨,雨水浇透泥土,驱散恶秽与煞气,沉睡在噩梦里的人们醒来拥抱晨光。 一切结束,又是一个新的开始。 而黑白无常再也不会并肩出现。 血狼哀嚎,五大贪鬼只剩四人。 左右拍了拍赵猛的肩膀:“走吧。” 重回人间,重回没有老范和小谢的人间,重回他们想要守护的人间。 赵猛恋恋不舍回头看,转身的那一刹那,余光瞥见神火里白光一闪。 黑雾消散,天上地下无数的善丝飞向火海,纠缠舞动。在光亮的中央,缓缓走出一个人。 那人白衣白发,恍若神仙。 -------------------- 作者有话要说: 无常身死,万鬼同哭。 快要完结啦~ 第92章 无常煞(4) 谢必安把姐姐埋在了院子里那棵从前会在春天开满花的树下。 因为谢必宁常常坐在花下,一边梳她的像绸缎似的长发,一边哼着好听的歌谣。 谢必安也唱起了那首歌。 “姐姐,睡吧。” 谢必安做好这一切,收拾行囊锁上院门离开了家。 他要到东方去。 东方有一个天底下最大的神仙,沧海水君。 谢必安想请水君大人赐天下一场大雨。 这几年天下少雨,旁的地方比他的家乡也好不到哪里去。 而有了这场大雨,干涸的泥土会重新焕发生机,庄稼能长出来,粮食会丰收。 到那时候,邻家四散奔逃的人们就能回到故乡。 到那时候,阿姐投胎再次为人,就能吃饱饭了。 谢必安走了很久,从晨曦走到日暮,从春日走向寒冬。 在目光的尽头,在大荒的最东方,水光潋滟,碧波千顷。 他终于到了沧海,可他看不到水君。 求神的人常来常往,沧海边建起庙宇,神君的身形被用石块刻画雕琢,摆在高处。 人们参拜叩首,无比虔诚。 可谢必安总觉得那石头样的并不是水君, 他走到了沧海边上,直直地看向水面。 海浪击打礁石,撞出浩淼的水波。惊涛澎湃,清流不绝。 这就是百川之独宗沧海的神威。 谢必安一日一日站在岸边,看群鸟来来去去,海浪浮浮沉沉。 他要等待真正的沧海水君。 终于有一日,老神仙大约对岸边执着的年轻人烦不胜烦,决定出来见他。 “所求为何?” 水君站在水里的礁石上,望着云雾缭绕下的碣石山影,背对着谢必安开口。 来到这里都是来求他的,大多晾几天就走了,只有这个年轻人不要命一样,一等就是几百天,硬生生从十五岁等到十七的年岁。 谢必安恭恭敬敬地行了个躬身礼,不急不缓开口:“请水君赐天下人一场大雨。” 他替人间求雨,替天下人求。 徐沧被他的话语吸引,转过身来看少年的脸庞,仿若无事一般地笑起来:“为什么?” “积年少雨,天下大旱,人间流离。”谢必安不卑不亢,只是把礼行得规整无比,让人挑不出错处。 徐沧听完了他的解释,被世人形容作慈悲的一张脸上却面露愠色:“人间?不过是咎由自取!” 如果不是人间战火争斗不断,如果不是大荒动乱,碣石山君就不会牺牲自己创下轮回引渡亡魂。 沧海水君向来不是一个慈悲的神,既然人间使得山君身殉大荒,那流离几年又何辜? 可那少年郎就像察觉不到他的怒气一样,竟然又重复了一遍求告的话语。 “请水君赐天下人一场大雨!” 一个神君,一个少年,隔着海面对望僵持。 沧海水君随时可以取了他的性命贬他到地狱里去,可谢必安不怕,他就是想求一场大雨。 一场让天下安宁的大雨。 徐沧在他的脸上看到了和那个人一样的坚定神色。那时候他们也是这样吵了一架,然后那个人选择了大荒,丢下了他。 许久之后,活了几千万年的沧海水君失神自语:“失了人间,他会不高兴的。” 于是谢必安看见海面上的老神仙踏着水波走到自己面前,用最平静的声音开口。 “替天下人求雨,就要有天下这样大的功德来换。你可愿意?” 谢必安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虽有不解,却是满口答应。 “愿意的。” 徐沧打量了少年人的眉眼,明明衣衫都被风霜浸染,眼眸却如暗夜里的星子一般澄澈。 “我还没说完。” “都愿意的。” 谢必安抬起头,坚定地看着老神仙,眼神里的虔诚能够溢出来。 “好。”徐沧从他身上看到了找寻已久的东西。 这东西在地底无妄世界最为稀缺。 叫做希望。 谢必安就是他寻找多年的纯善之人,跋山涉水不为自己,却只是想为天下人求一场雨。 “我要你忘却前尘,去替我守一座城。” 天下人的大雨,要天下一样的大功德来换。 于是白衣少年抛却前尘独身下到地底,走进了黄泉海边的鬼城。 无妄缘起。 …… 谢卞将全部的灵力都燃进了那场大火里,解开了鬼阵羁绊,然后走入神火,将自己的性命也一同燃烧。 火舌卷尽最后一缕煞气,谢必安想起了那年在沧海水边的承诺。 “天下人的大雨,就要用天下一样大的功德来换。” 谢必安守城几千年,身上背着天下一般大的功德。 而他又以性命燃起神火,解了无常煞,再一次救了人间。 无数的善丝的涌入火海,谢卞肩头和胸前的善魂不停闪亮。 前世今生的功德,还有黑无常渡世的善念融合在一起,谢卞以人身成圣,作了这天地间除去碣石山君和沧海水君以外的第三个神仙。 他的头发因为灵力耗尽褪去颜色,洒在一尘不染的白衣上,被善丝包围,神光万丈。 年轻的神君大人垂着眉眼,自神火中走来。 神火烧尽一切,那个人的气息也消失不见。 阴差阳错,他成了不老不死的神君,连和范无救一同死去都做不到了。 谢卞万念俱灰地自无妄城中走出,大火已经燃尽逐渐熄灭,他在城门口看见了虔诚跪拜的众人。 “参见神君。” 左右带领众鬼高呼,他们看谢卞的眼神都充满恭敬和虔诚,只有胆小鬼眼里的仍是对他哥的关心。 “一切照旧,我是谢卞。” 谢卞不愿承认自己的神君身份,好像只要他还是逃学捣乱的谢卞,范无救就能从咳嗽的桑塔纳上走下来带他吃火锅。 谢卞从跪着的众鬼中间走去,走出无妄城,走到黄泉海边,看那棵直连到十八层地狱的弥弥树。 他们两个,一个是屠城恶鬼,一个是求雨善人,却被老神仙安排,在地底下作了几千年的伴。 最终一个魂飞魄散,一个却作了神仙。 谢必安为天下人求来了一场雨,范无救为谢必安捉来了漫天星火。 弥弥树落叶如雨,可新生的枝丫又长出来新的希望,层层叠叠,源源不断。 谢卞捡起一片落叶,丢在黄泉海里,站在奈何桥头看水波绕着落叶打转。 神君又如何,他甚至找不到范无救的一片魂魄,送老流氓进弥弥树里轮回一遭。 落叶沉入黄泉海底,范无救是真的不在了。 在谢卞离去之后不久,左右鼓起勇气追着谢卞到了黄泉海边。 “小谢哥哥。” 过了几千年,小叫花终于又这么叫了一回。 “范大人在我这里留了一样东西。” …… 铜钱剑在胸前插了一个时辰,尚夏已经在假模假样地准备他的葬礼,左右终于等来了范无救。 十几年前见过的黑袍少年眉眼一直没变,看见左右先笑起来:“怎么搞得?” 左右抹去胳膊上的血迹,苦笑起来:“无碍。” 范无救天大的神通,自然明白这里发生了什么,仍是不死心地问了一句:“给你个机会报仇,去吗?” 只要左右愿意,他随时可以走出这个房间将院子里虚伪的人们杀个一干二净,包括尚夏。 “算了,” 左右摇摇头,“都成鬼了,在乎这个干嘛?” 范无救没有继续说别的,带上左右就往地底下走去。 “十几年前你答应我的话,还记得吗?” 邻近无妄城的时候,范无救问。 左右答:“记得,你教我和鬼做买卖的本事养活弟弟,待我死后成鬼,要随你入无妄城陪伴小谢哥哥。” 左右是机灵活泼的,谢必安看见他就多了笑颜,范无救就想把他弄过去,陪在谢必安身边。 那个星夜下,小叫花和地府鬼王做了这样的协定,然后人间地底,十几年后重逢。 “你若是后悔了,咱们就调转方向,我送你去轮回。” “不后悔!” 左右无怨无悔,一路无言地走到无妄城门口,随着范无救一起驻足。 “我要把你绑起来,看你小谢哥哥能不能想起来什么。”范无救开着玩笑,还真把缚灵锁往左右手上招呼。 左右也是躲都不躲,任由他动作。 范无救胡闹完了,忽然想起来什么,将手伸到自己胸前,指尖用力拉扯着什么。 不一会儿,一片黑色的若羽毛一样的东西就被他递给了左右。 “无妄城不是好地方,你来陪他委屈你了。这是我的一片残魂,你带在身上就是无妄城里除了鬼王最厉害的人物,没谁敢欺负你。” 左右受宠若惊地看着范无救将黑色的魂魄碎片拍在他胸前,碎片融入体内,很快和他的灵魂化在一起。 范无救拍拍他:“我也有私心,你带着我的魂魄陪在他身边,我到人间行走总也安心些。” “就像我陪着他一样。” 范无救喃喃自语地走进了无妄城,末了却从城主大人手里接过了“不需要”的星光。 …… “范大人的魂魄碎片在我体内共存了几千年,鬼算老陶给了我一个木偶人,他说可以此为引……” 左右后半截的话没说完,谢必安的眼神已经亮起来。 取出魂魄,温养完整,投入轮回。 看着神君大人眼里的希冀,左右心里的话埋得更深了。 取魂的过程凶险无比,他的魂魄早已和范无救的碎片融合在一起,稍有不慎,他也会魂飞魄散。 可贪财鬼愿意。 “你不用担心。”谢卞似乎能读出他心中所想,出言宽慰。 他现在是神,怎么可能再眼睁睁地看着另一个朝夕相处过的人死在眼前? 于是左右看着神君大人伸出玉白的一只手,如探囊取物一般捧出了黑色的羽毛状残魂。 木偶人早已备好,残魂出体,便附上了木偶人。 谢卞一手捧着木偶人,同时藏在袖子里的另一只手搭在了左右的肩上,替贪财鬼安稳魂魄。 赵猛也赶了过来,扶着表情痛苦万分的左右,满脸焦急,为范无救,也为左右。 终于,左右神色平定下来。 谢卞长舒了一口气,继而胆怯又希冀地捧着附有残魂的木偶人走向弥弥树。 范无救从前赠他的灵力,都被年轻的神君大人还回木偶人身上,残魄逐渐完好,谢卞最后轻吻了一下木偶人,将其放入了轮回。 …… 无常身故,万鬼同哭。 鬼王以人身成圣,天地之间下了一场大雨。 第十一天,雨停了,弥弥树上冒出了苍翠的一片新叶。 -------------------- 作者有话要说: 水君就是一个自私的神仙,他只爱山君,爱屋及乌,顺道守护世人。 后面就是老范追妻了hhhh ==================== # 与君同 ==================== 第93章 与君同(1) 当弥弥树新长的叶子伸展完毕,自轮回里走出一个黑衣黑发的人。 范无救将自己送到谢卞镰刃下之后,魂魄俱碎,意识飘飘忽忽到了他送给左右的那一片残魂上。 那是他心口处的残魂。 于是他眼睁睁看着谢卞在煞里沉沦,眼睁睁看着谢卞祭出神火,眼睁睁看着谢卞人身成圣。 他最后还是得救了,年轻的神君将他送进了轮回。 范无救在轮回里昏昏沉沉了十日,终于恢复精神,走出来之后见到的第一个人竟然不是谢卞。 水君徐沧和苏醒的山君杨捷站在弥弥树下迎接他。 水君身着碧色风衣,矮一些的山君一身运动装扮抱臂站在他身边,正是当初和范无救以茶碰杯的高矮青年。 “安安呢?” 范无救问,可两位老神仙都没有回答他的意思。 杨捷走到他跟前,玩笑着朝范无救的胸口来了一拳:“可以啊老范,我和徐老师只是出去旅个游的功夫,你就把自己玩死了。” 范无救新生的躯体一缩,躲过了山君的近一步动作:“杨仔别闹,老怪物看着呢,他心眼小得很!” 说完,范无救就瞥见了徐沧的眼刀,吓得他赶紧后退,离山君远远的。 旧友相逢,杨捷被他的话语逗笑,看他真的安然无恙了才放下心来。 “唉,何苦呢,当初你若是开口,我无论如何都会帮你的。”杨捷看着范无救遗憾地说道。 神鬼大战,无妄城事发,范无救一声不吭地走向了自己选定的结局,甚至没向两位神君开口求救。 范无救无可奈何地笑:“我欠他的,总得我来还。” 若是他能早一点回到无妄城,若是城破时分他能陪着安安,结局会不会就不一样了? 范无救常常这样想,不怨天尤人,只怪自己。 “行了。”徐沧出手把杨捷拉回身边,上下打量了老范一番,“不想自己过下半辈子的话,你最好赶紧去见他。” 范无救心道:“坏了!” 他当初不声不响地离开,瞒了谢卞那么久,还亲口和人说一刀两断,谢卞肯定气坏了。 谢卞不会真的和他一刀两断了吧? 范无救拔腿就要跑,还是山君看昔日旧友刚出轮回就被折腾,不太忍心范无救用脚跑回古海市,抬手替他召了虚无门。 范无救初出轮回,现在是真正的人,没有灵力,没有煞器,失足掉进黄泉海里都会被淹死。 在范无救就要踏入虚无门的前一瞬间,杨捷再一次开了口。 “他现在是神仙了,你是人,你们之间……罢了,我有创世的能力,我可以帮你。” 只要山君杨捷一句话,范无救随时可以人身成圣,做天地之间的第四个神仙,再次和谢卞并肩。 可老范只是挥挥手谢了山君的好意,头也不回地走入了虚无门。 范无救身后,水君牵起山君的手站在奈何桥头,幽幽开口:“且看吧。” …… 范无救第一次觉得虚无门里的黑暗这样漫长,他已经走了许久还是没有走到尽头。 早知道应该让杨捷招招手直接把他送回家的。 老范懊悔地想着,忽然听见了黑暗里的一声微弱呼吸。 傻子,藏都藏不好。 老流氓的嘴角挂上微笑,不动声色地朝声音的来处走去。 一路上悉悉索索。 谢卞生着闷气,躲在黑暗里观察范无救,却因为重新感觉到了熟悉的气息,激动中不知不觉漏了行迹,于是年轻的神君大人只能任由老流氓一步一步地接近自己。 不久之后,谢卞的手被抓了起来,往什么东西上摸去。 “范无救你怎么不穿衣服!” 谢卞触到了温软光滑的东西,是范无救胸前的肌肤。 到此时,他才忽然明白过来自己刚刚听见的悉悉索索的声音都是什么了。 他急忙要缩手,老范却引着他的手往下摸:“小谢公子冤枉人,裤子穿着呢。” 老流氓就是老流氓,两三句就羞得谢卞脸颊滚烫起来了。 范无救有些遗憾,若是他还是从前的神通,就能在黑暗里看见谢卞现在的表情了。 但他不后悔拒绝了山君的帮忙。 “你摸摸我身上。” 老流氓引着谢卞的手再次往自己的胸前灵台处摸去。 他的身上不再像从前那般冰凉,皮肉之下是炙热的灵魂,灵台处也安然无恙,体温还有些烫手。 “我现在是活生生的人,不是鬼。” 范无救紧握谢卞的手,想把闹别扭不来看他的小孩儿揉进身体里。 谢卞呆呆地抬头。 他是人。 “你不一样,你是神。” 他是神。 “若是你看我不顺眼,或是我惹你不欢喜了,乃至于你只是厌烦了我,都随时可以取走我的性命,或者任我像一个普通的人类一样,伤心,病痛,老死。” 从放弃神格的那一刻,他就把命交到了谢必安的手上。 “你是这世间第三个神圣,你有决定一切的权利,包括我。” 谢卞愿意,他就长久陪伴,谢卞不愿意,他就随时去死。 范无救把选择权交给了年轻的神君大人,连同他的心,他的一切。 他选择用人的身份,去爱他的神。 范无救趁着谢卞还没反应过来,一把将他捞进怀里,贴紧在胸口上。 “安安,别生气了,不要哭。” 年轻的神君还没有学会冷冰冰和装模作样,滚烫的泪水顺着脸颊滑到老范的身上,范无救只好低头吻他,连同眼泪和谢必安的委屈。 谢卞眼泪叫人噙住,睫毛只能做无谓的扑闪。 老流氓的吻烫在脸上,情意烫在心里, “多大的神了,怎么还哭鼻子呢?”范无救一边哄,一边拿出自己胡搅蛮缠的功夫分散谢必安的注意力。 他把谢卞的手贴在自己的胸肌上,教神君大人怎样抚摸这一团肉。 谢卞羞怯之间,终于平静下来。他把自己从范无救怀里撤出来,站定在老流氓面前。 范无救以为他在害羞,心道小孩儿还是脸皮太薄,叹着气转身,捡起地上的衣服准备穿好。 可弯腰那一刻,范无救感觉有什么东西飞进了他的灵台,那东西他太过熟悉,如同失而复得。 谢卞送给他的善魂他在死前还了回去。 他赠予谢卞的善魂,也被神君大人还了回来。 善魂里凝结的是无常大人行走世间几千年斩魔除祟的功德。 谢卞既然已经成神,天下灵气任取任用,要这小小功德也没什么用了。他把善魂还给了范无救,连同自己的一半神力。 “我要你和我一样恒久的活着。” 谢卞这样说。 上辈子寒冷的灵力仍在体内被轮回封印着,加上谢卞赠予的这些,范无救可以轻松回到作为一个鬼王的巅峰时刻。 一个做善神,一个就做鬼王。 范无救的心里,有别样的东西在跳动。 这人还是像以前一样,心甘情愿把自己最好的东西都分给他。 谢卞做完这一切,面上似乎是已经原谅老范,可范无救的指节攀过来的时候,年轻的神君大人还是决定抽身离去。 “别气了。”老流氓才不给他逃离自己的机会,他将神君大人赠予的灵力物尽其用,用来封闭虚无门的出口与入口。 “这里只有我们两个,小谢大人许给我的东西忘了没有?” 范无救方才穿衣的动作被耽搁,所以现在还光着半个身子,谢卞的后背贴在他的胸前,腰被人搂着,老流氓不再寒冷的体温烧进他心里。 谢卞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嗯?忘了的话,我可以帮神君大人回忆回忆。” 老流氓说完,隔着衣服亲在谢卞的左肩上。 谢必安亲手送出的善魂被重新放回左肩,范无救对这团陪着自己几千年的东西无比熟悉。 而没有了善魂的那颗小石头却因为这种熟悉在范无救的手中被催发,星光不停飞出,闪耀成虚无门里的满天星河。 范无救就在这满天星河下,吻上自己久别重逢的年轻爱人。 说要帮人回忆,范无救的手就真的开始帮起忙来,拨开神君大人的衣襟,溜到灵台处,用刚刚教谢卞的方法言传身教地抚摸他。 往下。 沉沦。 “范无救,你别……” 谢卞挣扎时喉咙溢出的话语也被老流氓吻着,掰开揉碎了吞进肚子里。 “安安,别拒绝我。” 这是范无救还决定做个人的时候说出最后一句像样的话。 他的身躯已不像过去一样寒冷,于是可以轻易将谢卞点燃,将年轻的神君大人拉入情意的火海里,纠缠亲吻。 “安安,抱着我,别掉下去。” 谢卞的头发在范无救的手里成了一支笔,他在谢卞的脊背上用指尖写下两个人的名字,一笔一划让谢卞的灵魂都着起火来。 “安安。” 谢卞在他的温柔的一声一声里,终于软下身子,彻底在老流氓的怀抱里沦陷。 白发与青丝纠缠,又是一夜春风。 …… 谢卞虚虚地靠在范无救光滑的胸膛上,任由老流氓替自己束起那被他一手揉乱的长发。 灵力恢复,星光的照耀下,范无救终于看清了谢卞的满头白发。 谢卞是抱着必死的信念,在无常煞燃起神火。 于是一霎白头。 范无救心疼地捧着他的发丝:“你傻呀,就不能等老神仙回来让他解决吗?” 谢卞刚刚缓过神,没什么力气地耷拉着手腕,拍在范无救的腰上。 “姐姐没了,我只是想抱一抱你。” “傻子。” 范无救替他束好发后将自己也收拾齐整,再虔诚地吻向他的额心。 “你是神,如果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包括给姐姐一个新生。 谢卞的眼神里重新燃起希望,他抬起胳膊伸向范无救的脑后,猛一用力,拔下了老流氓一根头发。 “你之前说要这样罚我,我也得这样还回去,叫你长个记性。” 谢卞捏着那根黑色的发丝在范无救面前晃荡,用温柔的语调说着威胁的话语。 范无救不许他玩命,却把自己的命轻易丢了。 老范不能言传身教,谢卞就要他长这个记性。 范无救没想到他还记得这一处,温柔地吻向他捏着发丝的那只手,真挚地握着谢卞的指节,叫谢卞的名字。 “安安。” 谢卞终于释然。 两人的手紧紧牵在一起,生死再也不能将他们分割。 “走吧,我们回家。” -------------------- 作者有话要说: 老范:我追老婆的主要心得就是,不做人!(各种意义上) 这单元的名字和第一单元呼应,几回魂梦与君同! 第94章 与君同(2) 范无救和谢卞牵着手走进家门的时候,小别墅里空空荡荡。 老范诧异地看着空落落的客厅,怅然若失的叹气。 “别想了,酒柜不可能搬回来的。” 谢卞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让左右把家里所有的酒连同那个豪华酒柜一起搬走了。 范无救既然终有一日会回来,这东西就不能放在家里。 “那家里的人呢?”老范不死心地问,知道他回来,不应该张灯结彩满堂庆贺吗,怎么冷清清连个鬼影都没有? 谢卞听见他问,却不知为何忽然红了脸,噔噔噔地跑上楼去,把自己关进了房间里。 范无救一头雾水,明明也没招惹他,怎么谢卞这个反应? 但他不知缘由,也不妨碍他追上去哄人。 等把谢卞圈在怀里亲了又亲哄到像温顺的小羊一样的时候,小孩儿这才结结巴巴地开口。 “原……原本是……想在家里许给你的……我嫌他们碍事,就让左右带人出去玩了。” 实在是太丢人了,他怎么能这么…… 谢卞自暴自弃地说完,闭着眼睛等死。 却只听见老流氓轻笑一声,亲在他的耳垂上:“看来是我着急了。小谢哥哥,怎么我一回来就要许给我?” 连所谓的生气都是装腔作势,谢卞面对他,没有一丁点的原则可言。 老流氓话问到这里,谢卞已经说了不少,心想死就死吧,一股脑把剩下的心里话都说了出来。 “怕你不要我,怕你再自己走了。许给你,你就舍不得丢下我了。” 他还是害怕,生怕范无救再一声不响地离开。 谢卞想不到别的办法,脑子只有范无救在浮光咒里阴差阳错留下来的那句话。 许给他的千万别忘了。 谢卞没忘,甚至将家里一切都准备好,等待着接老范回来,再许给他。 老流氓的眼睛里流露出动容,情不可耐地紧紧抱着谢卞。 “傻子,我再也不会离开了。” 范无救拉开谢卞房间里的窗帘,让人间的阳光照耀进来。 谢卞从枕头下面摸出来已经变成日记本的无妄册,范无救拿起笔在上面写上三个字——不弃安。 写在无妄册上的话会永远作数,他永远不会背离他的神明。 …… 谢卞看不惯自己的白衣白发,出了虚无门后不久就换成人间的装扮,头发也变幻成更让人能接受的黑色,又回到从前的生活模式。 到点睡觉,到点吃饭。 左右他们玩到傍晚也没有回来的意思,老范少见地主动进了厨房。 “安安,我这可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都是为了你啊。” 他别说是进厨房了,忙起来几十年几百年不吃东西不过嘴瘾都是有的。 还是前两年偶尔在水君家里蹭饭的时候看见山君做过,略学了点皮毛,根本不能看。 等他将一桌子黑的黑、黄的黄的食物端上饭桌以后,谢卞叹气起身,去冰箱里拿了包泡面:“我觉得还是吃这个比较好。” 可老范端着盘子一脸的期待,谢卞实在不忍心驳了他的情意,只能拿起筷子在略微看的过去的虾仁上夹了一口。 “尚可。” 确实是尚可,白灼虾,什么味道都没有。 范无救自己也捏起一个尝了尝,刚到嘴里就吐了:“呸呸呸,要不我还是带你去外面吃吧。” 外面响起门铃声。 “我去开门,应该是左右他们回来了。”谢卞迫不及待地跑过去,将自己从范无救的满桌“佳肴”里解救出来。 范大人可不想让门外那群家伙知道他的厨艺,眼疾手快地把餐桌收拾干净,装没事儿人一样坐着喝水。 结果进来的并不是左右,而是提着大包小包食材的山君杨捷和水君徐沧。 “听说你们家保姆辞职不干了,老范你不会做饭也不能饿着小谢啊。” 杨捷一边数落范无救,一边从徐沧的手里接过新买来的各色食材,将老范家里的冰箱填得满满当当。 “神也是要吃饭的,不信你问徐老师。” 杨捷一个眼神,徐沧连连点头,和他一起瞪着范无救。 范无救百口莫辩:“冤枉啊,我们家里那做饭的小鬼不知道跑哪儿玩去了,我没想饿着谢卞,杨仔你讲讲道理。” 这世上仅有的三个神都站在他面前,其中两个还帮着另一个在教训他。 关键另一个本应该和他站在一起的竟然也不作声,默认着这一切。 范无救突然觉得,自己以后的日子不那么好过了。 “罢了,我既然来了,肯定没有让你们挨饿的道理,”杨捷拿着几样食材就往厨房里钻,边钻还边招手,把仍穿着围裙的老范也拉进去,“你多少学着点,总不能事事都靠小鬼吧?” 老范连连点头,跟着山君学本事去了。 徐沧的胃口出了名的刁钻,杨捷在人间生活的这几年学了不少,厨艺大涨,三两下就让虚心学习的范无救看不过来了,直呼:“慢点慢点,刚刚那个下油锅的操作能不能再来一次,我没太看清楚,先下头还是先下屁股啊?” 只是炸个鱼而已,被范无救形容得好像地狱酷刑。 杨捷鄙夷地摇摇头。 “好不容易熬到今天了,甭管怎么样,你可千万悠着点,别再把自己玩没了。” 杨捷把最后一道汤炖上,一边洗手一边嘱咐叼着半根黄瓜在厨房里瞎晃悠的老范。 “放心吧,我都给安安写过保证书了,保证是恶鬼从良,永不再犯。” 不光写了保证书,还是写在无妄册里的,想反悔都没辙。 范无救洋洋得意地说着,忽然想起一件事来。 “等会儿,咱俩在厨房里唠着,那外面坐着的——” 外面坐着的就剩下水君徐沧和神君谢卞。 而谢卞作为谢必安的那些年,善魂缺失几近疯魔的时候,曾有段时日是恨过老神仙把他困在城里的。 范无救和杨捷都想到这一层,推门就跑出去,却看见谢卞和徐沧正拿着手机面对面鼓捣着什么。 “谢卞,你这个英雄主要是火系的持续伤害,要优先加一技能叠buff。” “好。” “被追了可以先二技能拉开距离,恢复好状态再反杀。” “嗯。” …… 一大一小两个神仙,拿着手机在一起玩游戏。 范无救怎么看怎么觉得诡异,他们家安安也不是网瘾少年,平常也不怎么打游戏啊? 反倒是杨捷更加释然,释然得都有些生气了:“徐老师,你自己天天打游戏就算了,怎么还带坏小谢?” 等到游戏里“大捷”的提示音传来,徐沧这才一脸无辜地抬起头看杨捷:“我只是在做平常等你做饭的时候做的事情而已,是谢卞要和我一起玩的。” 堂堂上古水君,活了几千万年,每天因为玩手机游戏被山君数落。 范无救憋不住,“噗嗤”笑了,笑出声才发现自己现在这个身份在这群神里都不够打的,只好尴尬地装模作样对着谢卞说教:“你也是,怎么想起现在打游戏了,之前游戏机给你买了那么多,也没见你玩过。” 谢卞把账号“谢卞的游戏”退出登录,同样一脸无辜地看向厨房里走出来的二人:“徐老师说,大学生现在都玩这个,叫我先学着点,堂堂神君了,回头不要在人前露怯。” 徐沧还附和地点了点头。 杨捷的拳头紧了又紧,碍着范无救在,又无奈地挤出一个笑脸:“别玩了,饭好了先吃饭吧。” “对对对!”范无救机灵地去厨房帮忙,避免了一场神界大战。 “不对啊,”吃到一半范无救才反应过来,“谢卞,你刚刚说什么?” “不要露怯?” “不对,上一句。” “大学生都玩这个?” “对对对,就是这句。大学生大学生,你决定去上学了?”范无救欣喜地一扔筷子,充满希冀地看着谢卞。 曾几何时,山君在人间上大学,范无救去校园里转过几次。他有多羡慕别人家的小孩儿可以高高兴兴读大学,多羡慕水君能在山君的毕业典礼上送花。 现在,谢卞说他要去上学? 范无救按耐不住几乎要从椅子上蹦起来,满怀期待地等着谢卞最后的回答。 “嗯。”谢卞头也不抬地往嘴里扒拉饭菜,丝毫不知道范无救已经欣喜若狂。 范无救高兴到差点疯了。 安安答应去上大学,他就可以开着车每天接送,在自由的大学校园里徜徉行走。 等到安安毕业那天,他再高调地送上一大捧鲜花,赢得安安感动得稀里糊涂的主动投怀送抱。 谢卞只是说了一个“嗯”,范无救的心思已经飞到了大气层外。 “停止你不切实际的幻想,现在有一个问题,少年班要预选专业,我不知道我要读什么专业。”谢卞看着范无救的一脸期待,残忍打断,并抛出自己的问题。 专业,这的确是一个大问题。 正逢此时,外面出去玩的几只鬼也回来了,一起加入讨论谢卞专业的阵仗里。 “杨仔,赵猛,你们之前读的什么专业?”范无救决定问这里唯二的两个读过大学的人。 “采矿啊,没什么用,你一个穷光蛋,又没有什么矿给小谢挖。”杨捷回答的时候还不忘挤兑范无救。 老范决定牺牲自己之前,把名下所有的财产都转给了谢卞,他现在就是个什么都没有的穷鬼。 神君开口在前,赵猛怯生生地说道:“我当时学的设计,我哥不是美术生应该没有办法选。” 又一个专业被Pass。 仿照前人没什么出路,剩下的几个赶紧掏出手机查起来。 老范更是焦急,生怕谢卞一个不高兴又不去读书了。 “范大人,这里有一个对口专业!”谭池举着手机凑到范无救面前给他看。 老范瞄了一眼,一巴掌拍在他的肚子上:“殡葬专业!亏你好意思让我看,对口是对口了,天天拿你们几个练手是吗?!重新找!” 贪吃鬼揉揉肚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学经济管理怎么样,金融之类的专业,实操都好说,咱们名下好几家公司随便谢大人造!”左右边说,已经在联系公司里的几个高管问他们的专业详情了。 这回老范还没开口,谢卞先拒绝了:“不想搞钱。” 确实,还没有听说哪个神君大人是缺钱的。 几人又七嘴八舌地说了半天,还是什么结论都没有,最后是范无救拍板,指着一个专业说:“非它不可了!” 杨捷凑过去看,手机上赫然几个大字——安全工程。 “你让一个昔日恶鬼去学安全工程,是生怕别人过的太安全了吗?” 徐沧一语中的,老范却梗着脖子狡辩:“必安必安,学安全怎么了?” 在老范和水君吵起来之前,谢卞先行开口:“都别麻烦了,我自己已经想好了。” “什么?” “我要学医。” 谢卞平静地说出这句话,神情严肃得像上战场一样。 “我要做一个掌握现代医学的医生,救得了的我就救,救不了的就让范无救引渡到地府。” 他一番话有理有据,还给老范也找了个用武之地,众人都纷纷点头,就连范无救也摇摆不定,快要被说服了。 谢卞接着补充:“医院是见证死亡最多的地方,也聚集着最多的煞。” 他要走进煞里,除掉煞魔,引渡亡魂,拯救失落者于噩梦之间。 范无救彻底被说服,又是一拍桌子:“我赞同!” 山君和水君站在一起,也接受了这个选择:“我们也没意见。” 赵猛捧着谢卞的手,仿佛已经看见了救死扶伤的医生:“我哥好厉害啊!” 左右和谭池、席悲也没什么意见,齐刷刷点头。 谢卞的专业就这么被定下了,众鬼要庆贺,先被谢卞拦下说了些以后的打算。 像范无救送他去上学一样,谢卞让左右把隔壁的小别墅也买下来,解决了郝万的户口问题,送郝万去附近的小学读书,还安排谭池和席悲两个鬼在家里看顾郝万。 席悲念经也算读了点书,谭池打架一向是霸主。文武双全,这样郝万总不能在学校被欺负了。 谢卞对自己的安排很满意。 至于左右,他就留在原来的位置,白天忙活地上的产业,晚上去地底值班,范无救不想管的不乐意管的都交给了贪财鬼。 左右任劳任怨自然一口答应,却看得赵猛都心疼起来,主动提出也可以帮他左哥分担一些,被谢卞一口拒绝。 “你还有正事。” 赵猛被派去和山君学做饭,学会了以后负责范无救和郝万的在家饮食。 厨房是绝对不可能轻易交给范无救了! “不会累着他的。郝万白天去了学校,谭池和席悲不就闲下来可以帮你左哥了吗?”谢卞做完一切安排,宽慰忧心忡忡的胆小鬼。 赵猛这才放心,当场就拎着锅准备跟着去往老神仙家里取经了。 谢卞把明面上的事情安排地满满当当,才说起剩下的事。 “除了人间的活计,这世上仍旧留有许许多多的煞,靠我和范无救两个人太慢了,我需要你们一起。” 这些鬼都进过煞,最知道里面的弯弯绕绕。 可谢卞想要的不止这些。 “不止如此。如果有机会,我想让更多的人和鬼都走上破煞斩魔的路。” 年轻的神君想了许许多多,他没有像山君和水君那样创世的大神通,他只有满腔的善念,想多救一个人出噩梦。 “我初为鬼王时,水君赐我和范无救的鬼号如今已用不上,我把它送给每一个同道者。 ” 为亡者引渡灵魂,为生者斩魔除祟。 谢卞把这条漫漫旅途,叫做无常。 满堂欢庆,范无救送走了两位老神仙和一群鬼,顺带把抱着锅铲不撒手的赵猛也塞给左右带走,小别墅里冷冷清清又只剩下他们两个。 “你为什么这么希望我去上学?”谢卞胳膊支在收拾干净的餐桌上,歪着头问送完客回来的范无救。 老范走到他旁边,学着他的样子也支起胳膊:“因为你这样的年纪,若是在人间就该是好好读书,自由欢乐的时候,不应该被困在那样一座城里,陪着我过暗无天日的生活。” 他总是介意那几千年和谢必安的阴差阳错,所以接谢卞回人间之后,等谢卞稳定了,几乎是立刻把他送进了学校。 上学就是范无救对谢卞的人间期望。 “和你在一起,黑夜或者白天,地底或是人间,我都欢喜。” 谢卞灵巧转身,在范无救脸颊献上一吻,像只轻快的雀儿一样跑上楼,左顾右盼了一会儿,最终钻进老范的房门。 小别墅的二楼,他想睡哪里睡哪里。 只是今晚的谢卞,格外想躺在范无救的床上,和他一起看那些错过了几千年的星火与月光。 人间真好。 正文完。 -------------------- 作者有话要说: 写在后面的话: 写下正文完三个字的时候,我正在喝杨枝甘露,很好喝。 这本最初的名字叫《非常规鬼王》,在封面和文案里,我写下了八个字。 好人装坏,恶鬼从良。 前一句是写安安,后一句写老范。 这个故事的灵感也来源于我看到的一句话:“鬼挑弱者上身,神挑善人受苦。” 于是就想论一论善恶,写一个善神和恶鬼的故事。刚好上一本写小杨和徐沧的故事的时候,有了现成的恶鬼老范,于是构思出来这个故事。 我们从小就被教育说要善良,善也有大小。安安救天下是大善,老黄救猫咪是小善。 虽然有的时候,善人也会受苦,老黄的晚年并不安稳。虽然有的时候,弱者更容易受欺负,平安还是离开了回姐。 每个人都有选择的权力,不必刻意去要求别人。从某种意义来说,不作恶即为行善。 因为我的笔力原因,这个故事并没有往更深层次去写,很抱歉让大家看到了一个不完美的故事。 说一下人物和设定吧。 虽然两个都是亲儿子,结果写着写着好像更心疼安安了,看见老范总有一种“这是拱我们家好白菜的猪”的既视感(没有看不起老范的意思)。 但是范无救这个人,还是寄托了我许多偏爱的。杀人放火死全家,他受过的这些苦注定了他不是一个慈悲的人,做鬼都是最恶的。但他心间最干净的地方都用来装着谢卞,恶鬼有了善念,决定从良。 安安就是一个活脱脱的善人,善人要救天下,就要受天下的苦。他是老好人,肯舍弃自己的情爱,最早的时候连范无救都舍弃了。但一心为别人也许并没有很好的结局,有时候也应该自私一点,为自己考虑一二。 就像水君那样,做一个自私的神。 写的时候一直在纠结安安是白发还是黑发好一点,结果有一天做梦梦见老范亲吻着安安的白发,两人眼眉一个慈悲一个怜爱,看得我心花怒放,果断成为白毛党。 安安救赎天下,老范救赎安安。 大部分设定都在作话里交代过了,一些咒法还有阵法都是我胡编乱造的,不必深究。文里还出现了一个bug,回姐是南方人,结果煞里打的是北方麻将。其实是我自己研究了半个月南方的各个流派以后一头雾水直接放弃,为了圆这个设定又设计成了老范和安安打麻将游戏进煞,企图从电子游戏可以自己选择流派找补。 对了,老范的那把威风凛凛的铩虎镰也是有来头的。 看过上一本的都知道,范无救最早出场的时候,形象是一个扛着锄头的西装肌肉男形象。锄头在某些地方又被叫做铩虎铲,但是铲子听起来又不太帅,西方的死神总会扛着一把镰刀,听起来就很帅。既然范无救也是做这样的活计,那我就给了他这样一把镰刀,于是有了地府十八煞器之首——铩虎镰。 十八煞器也是灵机一动写的,包括铩虎镰、警神鞭、赏罚笔、无妄册,还有左右的铜钱剑、谭池的血狼、艾水的噬魂铃、席悲的无念珠。郝万没有什么煞器,全靠调皮和可爱成为团宠。 (是不是有人偷偷数了发现不够十八个,可恶,就当留白了,以后再填坑吧。) 这几个配角也是认认真真写过人物小传的,结果因为我水平不够,怎么看怎么像打酱油的,并没有怎么出彩。 还是很抱歉让大家看到了这么一个可能不是很好的故事,更多的是感谢所有看过这个故事的你们。 这是我今年写完的第四本了,九十万字,依旧没有什么水花,但人总是要努力的,说不定下一本就有大进步啦。 这本马不停蹄地从七月写到十一月,写完这本打算歇一歇,可能等到寒假再开下一个故事。 下一个故事有关重生,老男人和小青年,消除年龄差,重走青春路。感兴趣的可以去专栏看看(顺便不要脸地求个收藏和作收)。 好啦,说的有点多。最后的最后,把赵猛那个故事里的一句话送给大家。 总有一个人,是拯救你于噩梦的盖世英雄。 如果有一天做了噩梦,不要害怕,安安会出现保护你! 还是谢谢你们看这个故事,我们下一本见。 (后面还有番外,小谢的日记,或者有什么想看的都可以告诉我,评论也可以,微博私信也可以。一些条漫什么我也都放在微博啦,@深深寒SSH) 2021年11月11日。 第95章 与君同(3) 11月13日 从今天起,做个能吃得下肉的好人。 11月17日 吃肉,从学会啃排骨开始。 11月22日。 范无救说今天是我的生日,给我转了很多钱。 那就生日快乐吧。 12月7日 他怎么能这么流氓,每天都不好好穿衣服,胸那么大…… 老流氓!!!! 12月12日 再也不用去上学了,真好。 他怎么能给我发那种东西,老流氓!!!! 12月16日 我决定爱他。 12月17日 原来我真的忘记了许多东西,老流氓(划掉)老范偷偷瞒了我那么久。 他的身子冰冰凉凉的,原来都是为我。 12月18日 去游乐场。 我是不可能去坐过山车的。旋转木马也不!! 说好的带我玩,结果老流氓自己趴着睡了一下午,说话不算话! 12月19日 我要回无妄城去了,其他的回来以后再写。 12月21日 他们说我现在是神了,可是范无救还没有回来。 外面一直下雨,左右这是我成神以后引起的大动静,但我听着只觉得烦人。 他还有十天才能回来。我决定先把酒柜拆了,明天就拆! 12月22日 左右把酒柜拉走了,大家一起在家里翻找,看有没有范无救藏起来的酒。 我真没想到,他竟然能把酒藏在阳台的花架底下。 等他回来,我一定把他的毛全部剃光! 12月23日 隔壁的水君和山君旅游回来了,跑到家里嘘寒问暖。 左右和他们说了来龙去脉。 山君握着拳头说等老范回来他一定要教训老范一顿。 我绝对不拦着! 后来山君被水君拖走了,临走的时候跟我说有事就去他们家里找他。 我才不去,山君摸我手的时候,水君的眼神就和老范看赵猛的时候一样! 12月24日 等他。 12月25、26、27、28日 等他。 12月29日 他回来以后,还会再丢下我吗? 12月30日 我总是做梦,梦见他说完一刀两断以后的那句话。 若是我许给他,是不是他就不忍心丢下我了。 12月31日。 老神仙问我要不要和他们一起去接他。 他都抛下我了,我不想去。 可是范无救还是找到了我,他说他要做个人,接受神的指示。 他若是做人,会生老病死,有一天还会离开我,我不想再被丢下了。 …… 家里准备的都没有用上,他竟然在虚无门里就……他怎么那么…… 算了。 他回来了,我就欢喜。 1月1日 范无救问我为什么房间里会有胡萝卜和刮胡刀。 胡萝卜是世界上最难吃的东西,他犯了错我就要罚他吃一箩筐。 至于刮胡刀,我才不会告诉老范,我曾经生气到想把他的毛都剃光。 都过去了,神不应该这么记仇的。 还有九个月才开学,我还能留在家里九个月,真好。 不上学更好,可是范无救希望我去。 那就去读书,做一个好好学习的神! 1月3日 每天吃了睡睡了吃,老神仙推荐的游戏好像挺好玩的。 1月13日 范无救偷偷喝酒被我发现了,今天他睡沙发! 1月17日 还有一个月就过年了。 1月26日 腊八,和山君水君一起吃饭。 范无救做的腊八粥好难喝。 和水君打游戏,被丝血反杀,我要好好练习! 2月4日 立春了。 2月10日 祭灶。 白天和大家一起采购年货,买了很多吃的喝的,范无救付账的时候神神秘秘地往购物车里塞了什么,我没看清楚。 2月11日 !!! 我知道范无救买的什么了。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他竟然买那种东西,昨天晚上还说都要用到我身上。 啊! 我今天晚上去和赵猛睡是不是比较好。 2月14日 终于,我把那些东西全都扔了。 以防万一,我决定把左右他们全都邀请到家里过年。不然老流氓喝了酒又…… 2月15日 他竟然有新的! 2月16日 除夕,山君邀请我们过去吃饭,我决定带着我的鬼们一起去蹭饭。 山君包的饺子真好吃,水君吃的比我还多。 为什么山君管水君叫徐老师,是什么奇怪的爱好吗? 如果我管范无救也叫老师,他会像水君一样听话吗? 范老师,感觉有点怪怪的。 我想留下来和老神仙他们一起过年,可是范无救不许,还把赵猛也赶出家门。 我就知道逃不过! 2月17日 已经是第二年了,范无救还没有睡觉的意思。 老流氓怎么花样这么多,体力比我这个神仙还好,我好困,让我死了吧…… 谁能把老流氓带走啊,救救我吧! 2月18日 光荣地睡到了大年初二。 老流氓真不是东西! 给山君拜年的时候看见他在屋里围着和我一样厚实的围巾,我好像突然不羡慕他了。 水君真不是东西! 2月21日 摸灵脉摸灵脉,每天睡前摸灵脉。 我是个神我灵脉好得很,他就是居心叵测! 2月23日 郝万马上开学,大家决定出去玩。 3月1日 回来了。 本来打算好好玩几天,结果范无救选的地方在海边,又稀里糊涂地进了煞,在海上颠了几天,肠子都要吐出来了。 3月4日 送郝万上小学! 郝万当着老师的面叫老范五舅舅,叫我小谢哥哥,老范的脸都绿了哈哈哈哈哈。 4月1日 整个三月都在人间地底地到处跑,无妄城重建了,范无救是新的城主。 他跪地说“谢神君大人”的时候,我总感觉怪怪的。 不用谢,只要让我睡个好觉就行。 我还见到了孟婆。阿孟姐姐好漂亮! 5月1日 忙完了,出去玩! 范无救正经穿衬衫的样子好犯规。 6月1日 儿童节,范无救竟然给我准备了礼物。 谢谢他还记得我的人间年龄。 但是他为什么不好好穿衣服只穿个围裙,是什么奇怪的爱好吗? 7月1日 很神奇,范无救的体温竟然能控制,像空调一样。 他把自己过去的灵力放出来,将身体变成冷冰冰的,非要钻进我的被窝里。 不得不说,抱着还挺舒服的。 (如果不乱摸就更好了)。 8月1日 范无救的胸又大了,一个男人,啧啧啧! 但他不许我说,我一说他就亲我,唉。 今天是撒谎的神。 9月1日 开学啦! 终于能摆脱老流氓没日没夜的折腾睡个好觉了。 昨天收拾东西的时候,老流氓偷偷抹眼泪了,怪可怜的,唉。 那我一个星期回来看他一次吧。 不能再多了,再多我就吃不消了! ------------ 老流氓,我就知道你会看我的日记本。 周五回,去接我。 别开车,走着去! 对了,我想吃郝万学校旁边的章鱼小丸子。 …… 送谢卞去到学校收拾完东西回家,范无救怅然若失地坐在小孩儿的床上瞎想。 人间太平,鬼王终于过上了退休生活,好不容易和谢卞温存半年,谢卞还去上大学了。 明明是老范自己希望谢卞去上学的,可谢卞真走了,他还忍不住地想。 想着想着,老流氓躺在了谢卞的床上。 怎么脑袋这么硌得慌。 范无救往枕头底下一摸,竟然摸到了昔日的无妄册,谢卞如今的日记本。 安安怎么这么丢三落四,日记本都忘了拿? 范无救终于找到了见谢卞的理由,抄起日记本要给人送去,日记本里忽然掉出来一张字条。 “老流氓,我就知道你会看我的日记本。” 老范觉得冤枉得很,他明明只是想给人送去,怎么会偷看呢? 可谢卞既然都冤枉他了,看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吧? 范无救鬼使神差地翻开了好人日记,看见谢卞这大半年来写下的一字一句。 那些他们一起经历的,谢卞没有说过的,都在黑皮本子写着。 谢卞那么诚恳地想要许给他,他竟然毫无节制。 老范黑着脸看完最后一页,越来越觉得自己不是个东西。 范无救郑重地把谢卞的日记本放回原位,捧着小孩儿特意留给他的纸条走出房门,到地底下去鞭策左右辛勤工作了。 谢卞忙着学习,他也得找点事做不是? 左右地上忙完地下忙,范无救只会坐着嗑瓜子,指指点点,不说帮忙还净添乱,看见什么喜欢的就要往家里顺,美其名曰带回去给谢卞看个新鲜。 这位才是地底下的鬼王,道理左右都懂,可是鬼王没事抓两个调皮鬼的魂魄揣兜里真的正常吗? 终于有一天,闲到长毛的鬼王主动挪了屁股,从无妄城里乐颠颠地走了。 左右掐算了一下日子,该是周五,小谢大人回家的时候了。 怪不得。 谢卞说不让他开豪车,范无救就真的走着去郝万的学校门口,先老老实实排队买了所有口味的章鱼小丸子,然后一路提着走到了古海大学的门口。 其实按照范无救的正常步速,也就是半小时的功夫。 可老范手里提着神君大人点名要吃的东西,半点儿都不敢马虎,走得格外谨慎,差不多一个小时才到校门口。 大学里没什么放学不放学的概念,校门口一整天都很热闹。 携着手的情侣,扛着器材奔劳的研究生,送外卖的小兄弟,还有放了学骑车回家的老教授。 范无救不由得遐想起来,谢卞在学校的生活,是不是也这么多姿多彩。 他会像杨捷一样去什么图书馆之类的地方兼职吗,会去和普通人类青年一起打篮球或者其他什么别的运动吗? 谢卞或许会参加社团,可是大学里没有打小鬼的社团,谢卞能玩得开心吗? 还有还有,谢卞在宿舍和室友过得愉快吗,他会不会不适应群居生活,晚上自己偷偷跑出去玩? 谢卞吃得开心吗,谢卞会不会没钱花…… 范无救越想越焦虑,当下掏出手机准备给谢卞打钱。 看着余额不足的提示,范大人才想起来自己死前把所有的私产都转给了谢卞。 他现在是个一毛钱都没有的穷光蛋,买章鱼小丸子的钱还是左右转给他以备不时之需的,时不时还得靠谢少爷接济一二。 可惜范无救并不为自己感到窘迫,他心里想到谢卞手里有足够的钱就已经宽慰了。 还有……谢卞会不会想他? 范无救所有的担忧最后都变成了想念。 谢卞好几天都没联系他,他也不敢厚着脸皮来学校看,更不敢用自己那点不够谢卞看的修为偷窥神君大人的生活,过的是如坐针毡。 怨妇。 范无救想到谢卞被折腾狠了面对他“想不想我”的问题的时候说出来的答案。 可不是嘛,范大人现在就是一个苦等丈夫回家的怨妇。 但这也不怪范无救,谢卞去上学之前,把所有人人鬼鬼的明面生活都安置好了,连艾水投胎的日子都算好了,偏偏没安排范无救的生活。 他给他足够的自由和时间,来享受和神君在一起之后的漫长岁月。 范无救胡思乱想着,时间过得很快,章鱼小丸子都凉了一半,出来吃饭的学生已经开始陆续回转,范无救才收到谢卞发来的消息。 【谢卞的微信】:马上到了。 【Redemption】:收到! 老范收到信息,立马开始检查自己的着装。 他浑身都是神君大人亲自选定的装扮,微敞的黑色衬衫领口底下的是和谢卞一起买的情侣款短袖,英俊的脸庞在这身打扮下,应该不会叫一众小青年比得失去颜色。 范无救刚放下手机,就见年轻的神君大人朝自己走来。 谢卞的头发微卷,懒懒地束在发带后面,只穿着和范无救一样的白色短袖,不过普通装扮,就叫人看呆了眼。 原来大学生长这样。 谢卞从看呆了的老范手里拿起一盒小丸子,边吃边走:“怎么买这么多?” 范无救不好意思说自己忘了问谢卞喜欢什么口味,打着马虎:“郝万等下也放学了,他们也要吃。” “哦,走吧。” 谢卞把包往范无救手上一扔,潇洒地走了。 给人拎包的老范赶紧追上去:“累不累啊,大学老师请家长吗?今天有作业吗?” 面对老范一股脑的疑问,谢卞烦不胜烦,把手里的小丸子一把塞进范无救嘴里:“范无救,我是上大学,不是和郝万一样读一年级!” 范无救嚼着丸子点头,是是是,大学生说的都对。 谢卞看他老实下来的模样,不知是几天没见思念更甚了还是如何,竟然觉得把范无救一个人丢在家里不太好。 “要不……要不你变回无妄城时候的年纪,和我一起上大学吧!” 谢卞认真地提议着。 他从前没有在人间好好活过,范无救的少年时代也过得并不怎么样,一起上学,好像也不错。 谁知范无救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不去不去,我这么大把年纪了!我就在家守着,接你放学,陪着你,就够了。” 他总是说自己一大把年纪了,就连谢卞偶尔也会拿这话揶揄他。 可归根结底,范无救并没有比谢卞大多少。而且对于恶鬼和神仙来说,年岁已经失去了计较的意义。 谢卞心里一动,把手里的包装盒丢了,找个无人的角落牵上了范无救的手。 老流氓期待已久的不就是这样的生活吗? 接他放学,一起回家。 也挺好的。 素日多言的老流氓真的过上这样的好生活反而拘谨起来,握着谢卞的手的指节都紧张到几乎在颤抖。 谢卞想不明白,范无救不是作为家长来接过自己很多次了吗,以前也没有这样过。 “你……稍微放松一下,捏得我手有点疼。”谢卞小心翼翼地抗争了一下,吓得范无救赶紧把他的手撒开。 以往和范无救的亲密接触都是在家里或者煞境无旁人之处,这的确是他们多了一层身份以后第一次走在大庭广众下。 难道老流氓是不适应从监护人到伴侣的身份转变吗? 谢卞不动声色地把范无救的手牵回来,想说点什么缓和一下氛围。 “我前两天在学校里遇到煞了。”谢卞平静地说起两人都熟悉的话题。 范无救果然有些缓和,扭过头问:“啊?那你自己进去的吗,危险吗,伤到没有?” 说着他就要查看谢卞是否安稳。 谢卞被他紧张的样子逗乐,轻松地笑起来:“我是神,哪儿那么容易受伤呢。” 老范却神色正经起来:“你别不当回事,杨捷之前就被算计过呢。什么样子的煞,讲来我听听。” “是一个女学生的煞,没什么危险的东西,就是失恋以后自杀了,我在煞里听她哭了两三个时辰才算完,已经就救出来,交给左右带走了。” 谢卞耐心地和他解释,终于看见范无救从刚刚的古怪举止里一点一点恢复正常。 “我没事的,你能告诉我,你刚刚在想什么吗?”谢卞问。 范无救不好意思说自己在校门口琢磨的一堆关于“怨妇”的深深浅浅的思虑,只是厚着脸皮笑了笑:“没什么。” “刚刚紧张地捏我手的时候也没想什么吗?” 谢卞非要刨根问底,范无救只好老实招认。 “今天是我第一次作为伴侣的身份来接你回家,只是有些感慨。” 是啊,他们是伴侣,是爱人,是余下几千万年都要在一起的人。 谢卞听了他的回答,温柔地笑起来:“那你以后多来几次,就不会感慨这么多了。” “真的?”老流氓觉得不可思议。 他毕生的梦想就是接谢卞放学回家,以前谢卞上高中的时候嫌他烧包不许他开车接送,如今终于梦想成真,谢卞竟然还许他多来几次。 “真的。” 最好白天看见,晚上梦见,年年岁岁常相见。 谢卞满足地想着,和范无救一路走回小别墅,把章鱼小丸子塞给正要去谭池家里做饭的赵猛,窝在沙发上和老范靠在一起看电影。 他明明是神,却过得像人一样,柴米油盐,一日三餐。 这道理是老神仙教给他的,要享受生活。 范无救不知其心思,老老实实地坐着看电影,不知是电影剧情无聊还是下午来回跑了两趟累的,没多大会儿就犯了困,迷迷糊糊看见谢卞主动投怀送抱,手往自己的领口上伸,差点儿以为是做梦。 “睡觉还穿这么多,把衣服脱了,我扶你到楼上去睡。” 范无救听他的话,跟着一起上了楼。 谢卞把人塞进被窝里,空调温度调好,刚要起身离去,就被范无救一把拉着手拽进怀里。 范无救的脑袋在谢卞的后背上蹭,半梦半醒的声音格外迷人:“安安,我很想你。” 谢卞被老流氓久违的乖巧弄得软乎乎的,心里挣扎了一会儿,一头钻进范无救怀里。 “那我陪着你,我们一起睡。” “好。” 范无救的胳膊环上谢卞的腰身,拥着他同眠。 老流氓和小孩儿靠在一起,一同进了梦乡。 …… 梦里的老范回到了在无恙城逃学的那些年,他的前桌不再是狄元,而是一个身板正直的少年。 谢卞竟也到了他的梦里。 范无救欢喜地用笔杆在谢卞背后写字,他写:匪来贸丝,来即我谋。 小谢公子,我同你谋什么? 梦里的少年巧笑回首,在范无救的手心里也写下一行字。 他写:月明花好。 月明花好,四时不待。 错过的那几千年,终于换来了一枕好梦。 -------------------- 作者有话要说: 故事开头的单元叫《几回魂》,最后一个单元叫《与君同》。几回魂梦与君同,就用这个梦做结尾吧! 范无救的三大爱好:摸灵脉,接孩子。(第三大爱好被谢卞拆了) 番外本来只是想写小谢的好人日记,后来觉得也应该圆了范无救接小谢放学回家的梦想(他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想接孩子放学的大胸萌妹罢了),然后七拼八凑写了这篇。 写完啦,如果以后有节日番外什么的会继续更,下一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