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女将为后指南》作者:君潋儿 文案: 好辛身为一代女将,守护她的君王,是她终身的夙愿。 上辈子她死在了自己对他炽热的情意里,结果受命运捉弄,她没重生回自己的儿时,而是重生到那薄情皇帝的身上了! 大臣将她原本死去的身体带到她面前,要求她下旨厚葬时,她其实是拒绝的。 后宫嫔妃争先恐后地来勾引她让她在自己宫里宿一晚时,她其实是害怕的。 大臣们在朝上疯狂各执一词求她决断时,她其实是懵逼的。 最让她接受不了的是:真主居然重生到了她的身体上!他们对调了身体! 她的陛下淡定让她去替自己上早朝。 亦或者撒娇装可怜哭痛求她安慰,只因为受伤流血。 好辛心里狂吼道:将军肚里能撑船!她不能和陛下一般见识!一定要远离这个恶魔皇帝! 什么?他还要娶她做皇后?! ——这个可以考虑。 阅读指南: ①1v1HE,架空,正经中带点沙雕。 ②男主后宫虚设,男女主双洁。 ③糖中掺玻璃渣,相信我,虐后都是甜哒! 内容标签: 强强 破镜重圆 穿越时空 搜索关键字:主角:好(hào)辛,沈子昭 ┃ 配角:预收耽美仙侠《在下鸭仙》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刚烈皇后怂皇帝 第1章 死去 夜色蒙蒙,风寒,露更重。 冷冽的寒风如刀子一般割着好辛的脸颊,这张脸被战场上的一把重刀刚刚劈过,早已干涸的血液凝固在自左眉峰至右嘴角的伤口上。 强撑地背着昏迷的沈子昭,让他的全部重量都压在自己身上,好辛勉强用树枝支撑着身体,步履维艰。 她痛得快要失去意识,眼前的景象愈加模糊,但背上的贵人还未安全,她就还不能死,只强靠着一口气吊着。 “陛下莫慌,前不远就是臣父亲派来的援兵营地,您定会平安无事的。” 而身后之人并未答话,温热的气息吐在她脖颈间,毫无意识。 好辛继续道,却是像说给自己听:“我们一定会活下去的,陛下……别怕。” 艰行了三天三夜,终于望见不远处援兵的军营火光大盛。 听说亲征上战场攻伐蛮族的越国国君,在最后使蛮归降之际,被其残党暗袭军营受了伤,好老将军在京师以最快的速度派遣了部分城卫军支援边关,奈何越军在一夜被袭,大王、将军和一众将士都杳无音信,援军无计可施,直到好辛背着重伤的大王寻到他们。 一众援兵这才知,蛮族归降是诈,只盼以残存的兵力与他们鱼死网破,越军将士被偷袭得措不及防,无一存活,只剩女将好辛救出了沈子昭突围。 将士们把他们的王上从好辛背上卸下,立马送回了营帐诊治,好辛满手满脚的血泡,身子弯成了虾,久久直不起腰,她全程盯着沈子昭被安好地送到帐里,一颗悬挂几天几夜的心才终于放下,手里的树枝一扔,倒在地上昏迷过去。 好在沈子昭只是太过虚弱身体透支才晕倒,并没有伤及要害,醒来后的王上第一件做的事便是召好辛觐见。 原本在昏迷中的将军被一道圣谕强行唤起,虚弱地跪拜在他面前,沈子昭裹着白鹤羽裘,俊秀的容颜被烛光映得无一丝血色,他看着她瘦小的身体跪在地上,猛然间发现,这个越国最令人闻风丧胆的将军,其实也不过只是一个姑娘而已。 良久,沈子昭苍白的脸色挂了淡淡的笑意:“阿辛,辛苦你了。” 想起他们九死一生的死局,好辛眼中似乎有泪,还没磕下头道不敢当,她的君主便让她退下去歇息。她走出王帐,心里五味陈杂。 ——那把重刀不仅毁掉了她的容颜,还在她的心腹处留下一道深刻的穿伤。汩汩鲜血还在不停地向外流,沈子昭不是看不见。 她咬着牙捂住血流不止的腹部,温热的血液带走她身上仅存的温度,好辛清楚地知道自己大限已至,喘着粗气,虚弱地扶着枯树的树干,这树虽活过春夏秋,可到了冰冷俱寂的冬,还是顶不住那彻骨的严寒,已经开始枯死了。 好辛为将三载,几乎未尝败绩,如今走到生命的尽头,心中唯一惦念的,居然还是这位冷血无情的君王,思来想去,她准备再请见这位喜怒不形于色的君王,刚走到帐外,就听到了里面的谈话声。 “好辛将军向来忠臣于陛下,虽独掌兵权,可毕竟也是一介女流,她与王上您自幼.交好,这军队最后不还是属于陛下的?您又有何忌惮呢?”是随行的军师,沈子昭的心腹。 沈子昭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只是淡淡的:“史在前,历朝历代江山为何易主移位?君臣之间,谋权夺利,最危险的莫过于掌握着军权的臣。” “……那陛下可有其他对策?” “不让好辛为将,而是为后。”说罢,他又补充道,“将军会反,但皇后永远不会反。” 帐外,好辛退了一步,木讷地向外走。 皇后……吗? 沈子昭的……皇后? 不眠不休背着沈子昭赶路所留下的血泡还在,每走一步都要踉跄着。她抬手抹了一下脸上的血痕,仰起脖子望向昏暗的夜空,像有什么温热的液体顺着脸颊往下淌。 她自以为已经足够坚强,没想到还是被一句轻描淡写的为后二字击溃,心中唯一的那份信念和支柱也溃不成军。 与蛮对战之际,因对方计奸,越国全军覆没,仅剩她一人拼死护着沈子昭突出重围。两人跌入野外的断崖,四周壁陡,天冷地冻,饥寒交迫,性命尚且悬浮,妄论拥有食物水源。 风雪中舔唇上干裂,好辛咬破自己的腕脉,温热的殷殷鲜血染红了他的干裂嘴唇,昏迷中沈子昭无意识地吸吮汲取血液,好辛惨白着脸,双臂牢牢抱着对方的肩膀,苦笑地将沈子昭揽入怀里。 “陛下,臣发誓,拼尽生命也会护着您逃出去,您一定会活下去的……臣会一直守护着您。” …… 好辛慢慢地在帐门前滑坐下,口中慢慢尝到了腥甜的气息,抬头看了眼那快要枯死的树,抬起手摸了摸脸上那道横亘的狰狞伤痕,在心里自嘲地笑了笑。 她食言了,她不能一直保护她的王了。 她也不配为后,他的王后怎么能是一个满身血腥,只会打打杀杀,还容貌尽毁的女子呢? 用满是血泡的手揣进怀里,好辛拿出了一个物件,痴痴地凝视着它,目光极尽温柔,半响,一口鲜血猛然吐在上面。 一代女将身死,消息过了整整两个时辰后才传到王上的耳中。 沈子昭刚刚睡醒,只身单衣地扫开自己营帐的帘门,就看到明明之前还跪在他面前的女子坐在帘门前的雪地中,安详宁静地闭上了双眼,双手以舍己之姿捧着什么东西在心口,祈祷的姿势,仿佛只是睡着了。 随行的军师接过他的白鹤羽裘,悉心地披在了他肩上:“王上,天寒地冻,小心别着凉。” 沈子昭的双眼在这次危境中受了伤,看东西仅有模模糊糊的一个轮廓,不甚清楚,愣愣地注视着尸体早已冰凉的好辛,他的嘴唇磕磕碰碰,半响才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将军她……?” “将军受了重伤,已经死了。”军师淡淡地垂头,又道,“王上,还要立后吗?” 他的王上久久未语,久到他忍不住抬眼看了眼这位冰冷的君王,才发现对方跪下了身,慢慢地拨开好辛早已冻僵的手指,里面包着的,不是什么调令军队的虎符,也不是权可倾国的将印。 只是一个破旧的用蜀锦编织的香囊,寥寥绣着几朵白梅花,因有被鲜血殷透的一片,白梅中夹着几朵血色的红梅。 军师愣道:“陛下?” 沈子昭慢慢地站起身,声音不咸不淡,再没了之前那失控的模样,轻轻道:“既然人已死,就不封后了,加封将军的爵位,以将之礼带回京……”他顿了顿,半响才道,“厚葬了吧。” “是。” 一代女将好辛,没能死在战场上,而是死在了她君王帐前的一个冬天。 回京的路上,沈子昭坐在马车里,手中紧紧握着那只香囊,翻来翻去,打开又合,眼睛无用,便用手指不停地探寻摩挲,才发现香囊内除了香料空无一物。信物或是书信,什么也没有,好辛什么想对他说的都没有。红梅朵朵,似是氤氲而开,绽放芳华,像极了那位凛然飒爽的姑娘。 马车白铜饰顶,以七色宝石缀之,内有彩席软榻,香薰浓烈。沈子昭被香味熏得心烦意乱,用力地揉了揉太阳穴,长叹一声。 他和好辛是青梅竹马地长大的。 在他小时,还是和好辛交好的,还未像现在这样,隔着一条谁也迈不过去的君与臣的鸿沟。共同玩乐的时间仅短短一年,那几年先帝病重,民心不定,朝局大乱,敌国趁机攻打越国,边境的几座城池被围得水泄不通,他要去别的国家做五年质子。 离乡数年,等换质时间一到,他独自一人行入了家国边境,并再次遇见好辛。她早已能独自领兵,亲自挂帅。 银甲的姑娘头顶两羽红缨,袖箭闪闪发光。他一眼就认出了她,她却只问他,这位公子打何处而来。 沈子昭被带回了军营,整日无事可做,闲暇时不是读书就是作画,有时还裹着白鹤羽裘经常看着忙忙碌碌的士兵们筹备军资。她不作声,只默默打量他。 那日好辛坐在桌案前研究攻破敌军防线的方法,他提笔为好辛圈出几处重要城口,将敌我两方的利弊分析得头头是道,好辛看着枯黄灯光下的狼毫笔尖,轻轻地唤了一句殿下。 殿下。 细如微风的两个字,却如同羽毛在他心尖挠了一下,从微声细语,到滴滴答答,叮叮咚咚,乱如他急促的心音。 回京之际,越君病危,“游学”在外五年归来的太子沈子昭,登基之时,举国欢庆。好辛与他,君臣二人只得一上一下遥遥相对,仿佛隔了一条无法逾越的天河。 他刚登基一月,好辛便自请发配边疆。边关苦寒,漫天风沙卷着枯草,兵将大多落下寒疾,在恶劣天气和疾病的双重压迫下,历时整整一年零三月,越胜于敌,好辛携将士们凯旋而归。 他亲自为好辛接风洗尘,大设酒宴,犒赏兵将。一年之期,他已将国家治理得井井有条,朝纲稳正,只是仍未立后。 酒宴之上,杯中如同镜面的酒映着她风尘仆仆的脸,沈子昭对着她的影子,苦笑一声,一饮而尽。酒宴过后,她到书房向沈子昭禀告从军中的详细战况。 他在烛火下漫不经心地翻阅她在战中上奏的书信,最后慢慢地从御案上抬起头,眉心皱得死死的:“阿辛……一年未见,你想对我说的,就只有这些么?” 可她将双臂架得更高,言辞坚定不可摧:“王上,这是身为臣子的职责。” 沈子昭微微一笑,无奈地点了点头,又道:“你想为后吗?”问罢,他又悔了,心烦意乱地避过这个话题,“一月后,蛮族就要进犯,我会亲自带兵南下,你恰好回京,和我一起走吧。” 当时的他还万万没想到,这一次南下,一次携同,居然…… 如果能再重来一次…… 若是能再重来一次! 手背青筋突然暴起,急火攻心,沈子昭猛然弯腰呕出了一口鲜血,血交叠在锦囊的红梅之上。 沈子昭在马车的软榻上痛苦地蜷缩起身体,手背抵在嘴唇上,将尽数恸哭声吞回了肚子。 朔风吹拂过无情帝王家马车的金铜玉顶,只余下刺骨的寒意。 第2章 重生 自噩梦中惊醒,入目的便是一袭淡黄色的软烟罗纱帐,可眼前模模糊糊,仅能看出一片轮廓。 好辛迷迷瞪瞪地有了点意识,便有些被呛得喘不过气来,香薰缭绕,分明温淡,可她在战场军营游离多年,淡薰也十分刺鼻,便急咳了两声。 这一咳竟让她整个人彻底怔愣住了。口中传出的嗓音低沉哑然,分明充满了雄性气息。 好辛有些痛苦地扶住额头,这具身体不仅嗓音沙哑、双眼模糊,居然还气若悬丝,脏腑皆虚,俨然是一个病秧子。 话说回来,她不是已经死了吗? 那刺骨深刻的寒意和痛感仿佛还犹在身畔,激得她打了个激灵,好辛慢慢伸出手抚上自己的脸,那道狰狞的伤疤居然已经全然消散,遍寻不得。 好辛又伸手抚上了自己的胸口,觉得十分荒唐——她重生了,可是她却是用别人的一副孱弱的身体活过来的,光是一个呼吸便牵动全身的力气,也不知这位仁兄是多少重病缠身。 好辛站起身,四下张望,她现在所在的屋子是一个极度奢华却也空旷的寝殿,因这双眼实在不够清楚,妄论打量屋内细致的景物,就是有个大活人站在自己面前,恐怕也是睁眼瞎的地步。 她既然得以重返人世,当务之急还是应该回去找到她的君王,龙入浅滩,沈子昭若是还身在京城外的军营内,纵使她对沈子昭再心灰意冷,再怨恨有加,毕竟为将者之职,现她还是得在他的身边守护。她不会再对他产生的任何爱慕,只克己守礼,做好本职工作,打打江山,上上战场,杀杀奸臣,除除敌军,也就罢了。 好辛摸索着床下的靴,刚要蹬脚起身,只听殿门大开之音,一道尖细的声音传过来。 “哎呦呦!我的陛下啊!现下您双眼不便,有需求唤奴才便是了,若是受了伤,奴才有十个脑袋也砍不过来啊!” 话音还未落,她便看见一个身影行至她身边,双手扶住了她的胳膊,牵引她回到床上。 好辛心中猛然一跳,虽看不清,但听音识人,她认得这位是沈子昭身边的太监总管洪公公,而他口中的称呼,分明也是陛下二字。 - 好辛用了沈子昭的壳子重返阳间。 半个时辰前,她还没办法接受这个事实,一声不发地听着洪公公在他耳边絮絮叨叨,甚么自马车上昏迷至王宫中三日,至今方醒、与蛮族厮拼时伤到了眼睛、朝中大臣都守在殿外等候上奏…… 以及,好辛将军的尸体已然妥善运回宫中,等候陛下的旨意。 好辛一股脑地被这些话说晕了,直到洪公公唤来了一位双鬓斑白的鹤发老者,那老者在她眉目间施针几支,她的双眼终于渐渐清明,下意识便向四周望去。 金砖碧玉,宫烛摇曳,的确是沈子昭的寝殿。 眼前这个,身材矮小,面目褶皱繁多之人,也的确是洪公公。 他眯着眼睛笑道:“陛下,眼目可清明了?” 好辛点点头,起身下床,行至殿内铜镜前,他生得极好,远山色的眉,睡凤的眼,确然是沈子昭本尊。 若是她占了沈子昭的身体,那她的陛下本尊又去哪儿了? 这个名字在她生命中刻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实在太过熟悉,一颦一笑,一语一言她都能拿捏的很准。 好辛微笑道:“公公辛苦了,殿外那些大臣,若有紧急奏情便放人进来。若是探病,便请走吧。” 洪公公攒起一抹狐狸般的笑意,老神在在地出门撵走了所有朝臣。片刻间就见一位宫女与洪公公擦肩而过,咋咋呼呼地奔了进来,殿门的守卫竟都阻拦不过,隔着远远地就哭喊道:“陛下!陛下!救救我家主子吧!” 好辛这方刚刚从自己重生的奇异事中缓过神来,没想到就要她掺和这些后宫的急事。 “起来说话,你家主子是谁?” 小宫女哭啼不止,话说得却是利索:“回陛下,我家主子是乐妃娘娘,主子听说陛下龙体抱恙,昏迷不止,便自寻了一条白绫,想与陛下一同、一同……奴婢们怎么劝也不住,无法子寻才斗胆来见陛下,到殿门前方知陛下醒了,陛下快去看看我家娘娘吧!” 好辛是彻底愣了,据她所知,沈子昭的妃嫔个个都是大臣家的贵小姐,为巩固朝臣才被送进宫中,这边陛下还没驾崩呢,居然还能有这样伉俪情深的戏码? 好辛无法子,人命关天,她只得赶紧更衣,沈子昭的宫婢细腻至极,非要里三层外三层给她妥帖抚平好,又是熏衣又是戴玉,出门太过复杂费时,行走还极为不易。 好辛也不敢打断她们,许是沈子昭本人出门便是这样讲究,但一想到那边宫殿还有个正在白绫上吊的乐妃,只能稍微暗示一下宫婢——她很急,她非常急,恨不得马上飞过去救人。 等到好辛被众人费劲九牛二虎之力送到乐妃的乐胥宫时,已经过了整整一个时辰,隔着殿门,看到妆容尽毁,发丝凌乱的乐妃正坐在椅子上吃葡萄,宫女在其身侧悉心剥皮,看到陛下前来,乐妃一个激灵,直接踩到方才坐着的椅子上,头刚好伸进上方悬梁的白绫中,一尺不多一尺不少,摆出痛苦窒息的模样。 方才还在剥葡萄皮的宫女们一个个围在她下面叫喊着:“娘娘!娘娘不要啊!您快下来……” 好辛:“……” 她轻咳一声,殿内有人道了声陛下来了,眼见着乐妃上吊上得更为刻苦努力,好辛一个没忍住,笑出了声。 沈子昭啊沈子昭,平日里可有你受的吧。 乐妃见她家陛下笑了,有些发愣,愣得一时间忘了演,直接从椅子上跳了下来,柔弱地跪下身:“参见陛下。” 好辛笑道:“乐妃不必与孤同去,孤这不是好好的嘛。” 从前好辛听说沈子昭登基后,她便一心扑在军事兵法上,对于沈子昭今天纳了哪个妃,明天收了哪个嫔,从来都是随耳一听,但这位乐妃却是在她脑中留了点印象的,原因无他,此人是当朝罗丞相之女,将相之间,自然要多留意。 还有一点便是,刚看到这个名字时,那个乐字,她分不清是读“勒”还是“越”。 现在方知,竟是读“越”的。 乐妃真名叫罗之乐,眉梢上挑,长了一张尖俏的狐狸脸,喜怒哀怨都像只狐妖,偏偏此人还爱穿红橘衫裙,便更像了。 乐妃这便一个抹泪涕零,便是要扑上前抱她的架势,好辛素来脾气好,揣测着沈子昭也是个温柔之人,就张开双臂应了下来。却未料到,这一抱,居然把怀里的人儿彻底抱哭了。 “呜呜……陛下素来国事繁忙,乐儿从不主动奢求陛下的爱抚,只求默默陪着陛下便好,听说陛下伤重,乐儿便……都怪宫女们心急胆大,去打扰了陛下的清净……” 美人泫然若泣,梨花带雨的模样,叫哪个男人看了都心中一颤,好辛也被她哭得心都碎成了一块块,琢磨着沈子昭那个劲儿,给她拭泪。 乐妃睨了她好几眼,耳畔似有红晕,转瞬破涕为笑,拉着她的袖子,便走到一边屏风后的桌前,对好辛娇嗔道:“父亲大人前阵子听说宫内伙食油腻辛辣了些,正好托人寻到的京外大蟹,想着给陛下尝尝鲜解解腻,便送到了臣妾这,巧今日陛下来了,便坐下吃顿午饭吧。” 眼下的螃蟹正肉厚肥嫩,颜色通红,是蟹中上品,恰好新鲜,备蟹之人定是掐好了时间,看来这乐妃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人家费心费力地准备了这盆子大蟹,恨不得以性命为赌,好辛自然不好驳她的面子。可她偏偏是个喜辣喜油的口重之人,这东西性寒,太过清淡,好辛向来嫌腥,一时竟无法下咽。 想起从前沈子昭偶然与她一起吃饭的往事,这厮向来是无辣不欢,青菜白水丝毫不沾,每次吃得全身是汗满脸通红,却还要和她赛个高下。 不过此刻她却有些懵然了,原来沈子昭是喜好清淡的。这个与他不过相处一年的新妃都知道他喜欢吃蟹,而自己与他相识六七年,居然丝毫不知。 心中一时间五味杂陈,好辛用蟹肉蘸醋油,依然吃得味如嚼蜡,那边乐妃兴致颇高地给她剥壳子,边剥边似是想到了什么,整个人都愁了下去,慢慢道:“臣妾听说……将军大人,在这次的征战中遭遇了不测……” 好辛筷子一松,肉掉落下去。 乐妃悲容满面,柳叶眉簇起,眼睫处又有了些湿润:“陛下不要太过悲伤,是将军大……不,辛姐姐,心诚骨衷拼命护着陛下才……她也是和臣妾们一个念想,都是希望陛下安全万福。” 半响,好辛沉默着,原本已经看淡的生死被人提起,此情此景,联想到曾九死一生的险境,她鼻尖竟也有些酸意。 乐妃已经抽搐地哭成了泪人:“只可惜……可惜,陛下走前还说,若是这次打仗胜利了,就要封辛姐姐为王后,凤印尚且在乐儿这里保存着呢……” 封她为后? 想起死前听到的军师与沈子昭的对话,好辛微微哑然:“这件事本是有另外的打算的,并非真的想封后,毕竟是将府之女,怎可轻易为后。” 谁料乐妃听见这话竟一下子柳眉直竖,有些愠怒:“陛下现在说的又是什么话!真拿乐儿当作傻子不成!为何到了臣妾这里还如此遮掩,拿“另外打算”为借口!你拿想掌控好辛将军的军队为借口,后宫心照不宣地不拆穿,可谁人不知,陛下心悦辛姐姐,从未有人有过半分怨言和猜疑!” 好辛猛然间被一句话轰上头顶,这幻言一瞬间听入耳中,竟还是有些心动,不仅佩服起沈子昭的诛心手段,居然也能把整个后宫骗得团团转。 “你莫怒,也别光顾着剥壳了,快些吃吧。” 话说完后,她心情复杂,便吃不下去了,又简单安慰了两句乐妃。洪公公始终在乐胥宫门口候她,见到她出来的身影,便换人起十二抬轿撵,离了乐胥宫。 洪公公是个眼刁的,看出好辛心情不佳,回寝宫后便马上派人送上了一碟麻辣凤爪,红油包裹,和着葱蒜,配着金铜器皿和另一碗白饭盛上来,竟勾起了好辛一点馋意。 洪公公笑道:“陛下最喜独自吃这些玩意儿,老奴走前便让人备着了。” 好辛点点头,大快朵颐,方吃完后,门外有一人临时奏急报,洪公公恨铁不成钢地佯怒出门,与那侍卫交头接耳,也是一副大惊的神色,匆匆赶回来,一个屈膝便跪倒在她面前。 好辛奇道:“何事行此大礼?” “陛下,好辛将军的尸首……” 她明白了,这具尸体耽搁太久了,看来她要自己给自己下葬了,无奈扶额道:“没事,你说吧。” 洪公公支支吾吾地,半响才道:“陛下……这、这这……将军的尸首不见了!” 好辛:??? 作者有话要说:已签约萌新写手报道,不会弃坑的,请小可爱们放心收藏~ 第3章 同寝 世上没有诈尸这种事——这是好辛从前相信的。 世上也没有重生这种事——这也是好辛从前相信的。 然而她现在整个一个大活人站在这热乎地喘气,她就知道,这世间还是有许多玄幻之事的。 地上跪着的洪公公瑟缩着肩旁,似是恐她暴怒,可好辛却想不明白了——一个死人的尸体,又不是什么妖魔鬼怪,也能让活人如此恐惧? 好辛淡定地下旨,寻回将军的尸体,只是做做样子,毕竟她大概也猜了个七七八八,一副没有灵魂的壳子,许是自己消散成灰了也说不定呢。 洪公公大抵活了四五十年,也是第一次听说死人还能长腿儿跑了这种奇事,忙转换宫中侍卫去寻尸体,走前还不忘提醒她明日应上早朝。 好辛嘴上答应,心里却道,屁嘞,她哪会听什么奏。 从前她还是将军时,也是上过早朝的,但是却是上奏的那个,就是赖赖地往底下一站,抢着说话,也不听别人讲什么,说完一气自己的便完事。如今若要让她做定夺者,恐怕过不了几日朝纲就要大乱了! 早朝这些事倒都还好,暂且不说。 好辛尴尬地挠挠脸颊。 最大的问题是……她现在有了出恭之意。 说实话,她还没能彻彻底底把自己当作一个男子,就连普通的脱衣穿衣都觉得害臊,妄论这个男性身体还是她从前的君王、暗恋的对象…… 这种小女子的羞涩是怎么回事?!她堂堂女将莫非重生后还换性子了? 现在她应该心里狠狠地道:呸,活人还能让尿憋死了? 于是英勇的女将大人便去出恭了。 一个时辰后,女将大人回来了。 好辛整张脸仿佛被火烧过,紧紧咬着嘴唇,身体不自然地同手同脚。还在心里安慰自己:没关系,一回生两回熟。 殿内烛火明明通亮,却让人很是压抑,这殿实在太大,大到她不知道该去哪落脚,最后只能再回到床上。忙活了整整一天,她觉得乏了,大大地喘了口气,不喘到好,一喘便咳声不止,咳声绕过孤寂寞凉的华丽寝殿再次进入她的耳朵。 心下一阵苦涩,从前她身在军营或是将府,从来都是热热闹闹,人群遍布,张灯结火,很少有这种孤单的感觉。虽枕在这世间最高贵的床铺上,却觉得像在一个漂亮的金丝笼中。 她捂住自己的微微刺痛心口,肺腑压抑十分,仿佛是大限将至、病入膏肓的躯壳。平日里见沈子昭该睡睡,该吃吃,该笑笑,与一般健康之人并无不同,原是都生生忍受住了。 沈子昭……这就是你的世界吗? 好辛在塌上一个翻身,就瞥见枕边露出一个布角,她一个激灵坐了起来,移开枕头,下面压着一只破旧蜀锦香囊,红梅遍布,锦布也沾染上了血迹。 好辛心中一动,伸出双手摩挲着红梅的纹路,仿佛终于给自己找到了一个在深深宫廷中的一点慰籍。抚够过后,她将香囊妥帖地再次压回枕下,心里却开始不解——这香囊她几年从不离身,本想死时带着它一同入忘川黄泉,她现在既然到了别人身体中,这物什理应陪在她的尸体边,怎会到此处? 香囊是沈子昭曾经送给她的唯一物件。 她和沈子昭是青梅竹马地长大的。 在她小时,还是和沈子昭交好的。他们都懵懂无知,友谊至上,还未像现在这样,隔着一条谁也迈不过去的君与臣的鸿沟。 那时她刚刚初露锋芒,在越国很有名气,家家户户无人不知,都说,好老将军生了个女儿,以为定当后继无人,谁知这丫头初生牛犊不怕虎,才不到十岁的年纪,竟能赤手空拳打败成年的卫兵,于是王上龙颜大悦地召见了她。面圣之前,她妥帖地高束长发,在将军府内好不容易翻找出来的劣质香料熏衣。 好老将军攥着她稚嫩的小手,从内殿出来后正好路过了后花园。 小好辛眨了眨漂亮的大眼睛,指着树丛中一个纯白的身影,轻声地问:“爹爹,那人是谁?”年纪虽小,但谈吐已是很有气场。 旁边有守卫嘘了一声:“小殿下正在采花,不让人打扰。” 谁知小好辛已经几步迈了进去,笑得促狭:“后花园是公用的观赏之处,又不是他一个人家的。” 沈子昭的年纪比好辛大两岁,五官精致,白色锦衣罩身,小好辛还没有美丑之分时,就已经觉得,这位小殿下,怎么瞧也都是很好看。 结果这位很好看的小殿下在见到她的第一面就打了个大大的喷嚏,后来好辛才知道,小殿下是对劣质香过敏的。 在那以后,好辛便再不熏香,几乎每日都会来到王宫来找沈子昭玩,他们在花丛里嬉戏、打闹,玩老鹰捉小鸡的把戏,每次她都会把他治得服服帖帖的。 她将他四肢全部控制住,骑在他身上居高临下的笑道:“你这个力气和我们府里的士兵叔叔根本不能比,怎么样?服不服?” “不服!”小子昭咬着牙,倒是很有骨气,“我生在深宫,又没有人教我武功,也没有实战的经验,输给你才不服!” 好辛清脆的笑声响起:“你不需要学武,我爹爹说了,人处在什么位置就要做什么样的事,你是未来的君,我是未来的将,有我保护你就好了!” 沈子昭看着她娇艳如花的笑脸,怔愣道:“真的?你会一直保护我?” “当然啦!” 后来小殿下被送到敌国做质子,临行前与她双手交叠,一个华贵布料的香囊放到了她掌中。与初见的劣质香一种香味,可材质成本却是高了不止十倍的价钱。 小殿下郑重地对她讲:“你的香难闻,是因为钱不够,这个贵,肯定好闻。” 好辛一拳把一脸认真的他撂倒。 放屁,你就是在炫富! …… 好辛猛然一睁眼,便见眼前吊着暖黄床纱微微飘动,吐了一口气,有些愣怔地敲了敲脑袋。 原来是梦。 对于沈子昭送香之举,好辛有诸多猜测,上辈子觉得是鄙夷或嘲讽,鄙夷她年纪虽小却学大女子装扮,嘲讽她们将军府穷困潦倒。如今却觉得温情可爱至极。 昨晚不知何时睡过去的,没想到再醒过来就是第二日的早晨了。 ——上早朝的日子! 好辛顾不得怀念上辈子的梦,毕竟物是人非,她重生后也立过誓言,这辈子不会再对他有什么念想。急忙坐起身,正准备下床穿靴,整个人的腰便被双臂揽住,随即便是柔软细嫩的肌肤贴了上来,活人的温度。她下意识打了个激灵,浑身一僵。 她懵了。 第一时间的意识便是——莫不是哪位妃嫔过于痴念,为了怀上龙嗣不择手段了不成?! 越想越是愤怒,愤怒之余竟觉得舌根底下有些酸,这酸意竟逐渐排山倒海,把她整个人都淹没了。 本将军倒要见识见识你这不知廉耻的女人是谁!竟袒胸露乳地爬上了堂堂龙榻?! 好辛怒目圆睁地握住腰上的手,一个翻身便脱离了桎梏,男性身体比女性要强壮许多,她相信自己压制对对方不是问题,却没想到那女人看似瘦弱,力气却比她大许多,两人轮番推攘了一个回合,最后她的四肢全部被控制住,骑在她身上的女子居高临下的微笑道:“你这个力气和我根本不能比,怎么样?服不服?” 此话一出,好辛彻底傻了。 那声音她不能再熟悉了。 手腕隐隐有松动之意,她抬手抚开对方挡脸的长发,一张清丽飒然的脸震得她瞬间五感具失。 容貌或许可以伪造,独一无二的那道从左眉峰至右嘴角的一条长长伤口,却不能。 那是剑痕。 这个睡在她床内的,方才她还骂着不知廉耻的,分明是她曾经的身体。 许是因这曾经是一具尸体,眼前的“好辛”面色惨白到无丝毫烟火气,又披头散发,很是渗人。 对方牢牢地注视着好辛,将好辛抱了个满怀,仿佛黏人的初生婴儿。 “阿辛。”对方轻轻道,“你回来了。” 好辛呆呆地仰躺着看着床顶的纱帘,觉得有些窒息,半响才开口:“……陛下?” “是我。” 如果现在没有被对方牢牢钳制住,她真的想拿块砖头一下子砸死自己。 这叫什么事?她重生到了她陛下的体内,然后与沈子昭身体转换了,现在宿在那幅壳子里的,居然是她的陛下。 而且看模样,他似乎对这种玄幻的互换身体的事情丝毫不讶,淡定得让人心生猜忌。就算天子之尊向来神通广大,也不至于可以操控死人复生吧? 最重要的是,重生回来,再次遇到她的陛下,两人还是在床榻上相遇,怎么想都觉得有些尴尬。 想到昨日的尸体失踪乌龙,好辛讪笑道:“我本以为你化成飞灰了。” 沈子昭:“……” 半响,他便起身,坐回床内,好辛心惊胆战地瞥了他一眼,那双她本来最是熟悉的眸子,如今居然黑如古潭,深得渗人,幽幽地盯着她看,像只幽怨的猫。 沈子昭凉凉地道:“你就那么盼着孤化成灰?” 眼看着沈子昭是个要暴怒的架势,她瞬间回想起了昨晚洪公公跪地不停颤抖的那个模样,心里觉得好笑,她差点忘了,这位君王就是这么个冷漠高傲的性格。 这辈子好不容易捡来的命,她还是想要的。好辛道:“呃……没有,陛下。我没有。” 谁知,她话音刚落,原本一脸抑郁阴沉的沈子昭居然仿佛雨过天晴,露出了一个温暖的浅浅笑容,如冰雪初融天光乍破般。 沈子昭用着她的身体下床,手一扬,将架子旁的衣衫套在了身上,转回头牢牢地盯着她。 “自打……”他用手揉了揉眼眉,嘴角又重新挑起来,“我登基以来,这是你第一次在我面前不是自称为‘臣’。” 沈子昭回到这寝殿后,整个人仿佛如鱼得水,四下翻翻找找,摆正好辛放乱的物具,十分惬意自在,最后只着里衣又重新躺回了床上:“好了,你该去上朝了。” 好辛傻了:“那……陛下,你呢?” “我?在这睡觉。”沈子昭躺了一个十分舒服的姿势,惬意地盖上了昨晚一直没抢过来的被子,“你也不想看到这具,昨晚还在棺材中的尸体,今日就坐上了龙椅吧?” 作者有话要说:沈子昭:偷懒终于有理由了。^_^ 好辛: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上朝该怎么上?在龙椅上呆坐着就可以了吧?! 第4章 早朝 好辛尚没有反应过来,整个脑子被缠的一团乱,一堆想问的话堆在嘴边,咬了咬牙,在床榻下慢慢地跪下了身,屈身叩额。 “臣罪该万死。” 沈子昭方才还尚佳的心情转瞬即逝,春风盎然的惬意面色再次慢慢冻结:“你这是什么意思?” 好辛铿锵道:“方才臣见到陛下,实在太过惊讶,脑中一片空白,忘了礼数,是臣之罪。而臣早已是个死人,得以再返人间,竟由此牵扯到了陛下,冒犯了您,也是臣之罪,万死难赎……” 沈子昭渐渐默了。 好辛不敢抬头看他的眼睛,只将脸埋在双臂下,继续道:“事关重大,涉及我越国的江山社稷,臣不能将家国的安危放置于水火之上,所以……”她顿了顿道,“臣定会找出重生的缘由,将身体还给陛下。” 那边戴红巾的报时官在朱雀门手执更筹,高声喊叫,是上早朝的时间了。 她仍是叩拜的姿势,不敢起身,沈子昭注视着她,双手慢慢紧握成拳,片刻,似妥了协般苦涩一笑。 “你起来吧,君王之躯,更不能随便跪人。” “任何人都不能跪,唯独面对陛下不可不跪。” 眼中分明压抑着波涛汹涌,却顷刻间化作一片柔色浅波,似是漾着桃花春风——沈子昭的指甲深深地嵌入手掌中,声音沙哑道:“……也是。” 他长叹出一口气,又掩住双眼浅笑了一下,道:“早朝时间到了,孤此时尚不可以此身前去,你替孤去吧,莫被看出破绽便可,朝上奏了何事,回来一一禀告给孤。” 好辛站起了身,微微一笑道:“遵旨。” 其实她还有许多想讲明的问题和疑惑,比如为何陛下经历这种离奇的事毫无惊讶,又为何他明知道自己此时用着她的壳子,还是潜入了寝宫,睡到了她身边…… 门口已有宫婢低眉顺目地等候,好辛心道,只能等上完早朝回来再问了。 宫婢给好辛披上翠金云裘,戴珠帘朝帽,在她的下巴下系上了一个漂亮的流花结。里边的床铺中还窝着一位暂时无法见人的沈子昭,拉了床帘,又被层层锦被挡得严严实实。好辛一想到虽然她刚刚特别嘱咐过洪公公和宫婢们,今天这个寝殿不许任何人进出,但仍然担心万一不小心暴露了…… 震惊!当朝女将竟是杀不死的妖魔鬼怪!随意重返人间! 太要命了。 好辛被头顶朝帽压得脑袋沉,面前是十二串珠摇摇晃晃,视物都极其不便。心有余悸地转头瞥了眼鼓囊的被子,心道:但愿不要有什么意外才好。 便极其不情愿地去上早朝了。 九重的皇宫大开金红宫门,万家朝臣自宫门而入,行至鸾鸣殿内,躬身朝拜。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好辛坐到了大殿的龙椅上,目光凝滞,面色僵硬,直勾勾地看着殿下众人。日光初照,遮阳的掌扇在美人的手中轻微晃动,香烟缭绕着黄袍上的绣龙漂浮。她额间冷汗微泌,右手紧紧地攥住了袖角。 想她当初夜闯敌营,身中数箭还能刀挟敌军首领的脖子,生死只悬一线,尚没如此紧张。 自打陛下出京亲上战场讨伐蛮族后,时隔近一个月,终于又恢复了早朝,诸位大臣个个都憋了一肚子东西想倒出来,你抢我说,我截你言,中间不带一点缝隙,整个场面异常杂乱。 这边厢好辛刚听完江南水患灾情,那边厢便一道旱灾砸过来,一会儿帮某个一品大臣决断政史,一会儿又要派人审近日的大案子。其中被谈及最多的问题便是此次讨伐蛮族之事,分明是我国主动征战,却被敌方打了个全军覆没,还损失了一员将领,委实亏。现蛮族已再次重新集结兵队,似有乘胜追击,再乱之势。 好辛的脑袋尚且已经转不过来,又看到众臣中新上前拱手行礼的一位老者,彻底头大了。 老者霜发苍苍,年老色衰,眉深目阔。与好辛记忆中的他很不一样,走前似乎记得这位他的头发还没霜白到这种程度,且双眼向来神采奕奕很有神气,如今居然空空如也。 “陛下!已故将军、臣女好辛的尸首被带回京城后,昨夜尸首不翼而飞!”老臣铿锵有力地道,眼角却隐隐有泪珠,“为将者马革裹尸为本职,老臣本不愿因自家事宜叨扰陛下,但尸体在宫中丢失,望陛下能体谅老臣爱女之心!找回小女的尸首!” 这位直言不讳情深义重的老臣,正是将军府的好老将军好魁,好辛的父亲。 好辛坐在龙椅上艰难地咬紧嘴唇,喉头一酸,眼角竟有些湿润,想起上朝前沈子昭的嘱咐,只得与白发苍苍的父亲隔着帽下珠帘遥遥相望。 生与死尚且不是最远的距离—— 君与臣才是。 好辛尚记得与这位父亲的相处时日并不多,在她十五岁及笄前,父亲大多数时间在边境征战,回京便整肃将军府内军队,向来严穆,她虽是女儿家,可耳濡目染,从小便爱习武。经常趁父亲在京的时间去求他教武,结果只得了一顿传道授业的扎马步。她蹲累了,父亲就会把她整个人抱起来,用满脸的细密胡渣蹭她的脸。 扎人得很。 及笄后她便继承了父亲的将位,换成了她游走京外。征战活着归来,与家人吃顿家常便饭,成了最奢侈的念想。 这次征战蛮夷,她没能活着回来。好辛自然不希望他一夜白头,为此所困,可她该怎么向天下人解释,好辛将军重生了,而且活成了当朝皇帝? 荒唐。 更荒唐的是,那具本该咽气的尸体居然其中还宿着沈子昭,现在仍还在寝殿内藏着。 只见殿下又有一人上前走了一步出列,身材高大,凛然屹立,铁青着一张脸,脸部轮廓如刀,棱角分明,眸光幽邃冷漠,也是熟人。 沈子昭的皇弟,当今太后的亲生儿子,摄政王沈见朝。 沈见朝薄唇轻抿道:“陛下。好辛将军一十五出征,征战三年未尝败绩,一十八殉国,是我朝不多得的忠臣良将,臣弟认为确实该寻回好辛将军的尸首,也是给天下百姓一个交代。” “呃……其实,好辛将军她没死。” 偌大的殿足足静了有三秒,鸦雀无声的宁静后是如狂风暴雨般的轰炸。 “好辛将军没死!她还活着!那她人哪里去了?!” 谢谢您,那位正在寝殿的龙榻上舒舒服服地躺着呢。 “既然没死,有为何称其已死呢!这、这这不是耍天下百姓团团转吗!” 哦,她记得当初整个京师百姓皆白衣当街游.行,为她哀悼。 “什么!好辛将军还活着?那为何用棺材运回来!” 这个问题好,她也不知道怎么解释。 眼看着殿下乌泱泱快要乱成了一锅粥,她回想起了刚刚在寝殿中,沈子昭对她说的话。 “今日朝中必然有人提及你的尸体失踪之事,你便照孤教你的讲便可,以后的事情孤自有安排。” 好辛看着沈子昭,眼睛一眨一眨,问道:“陛下,臣重生回阳间,不会也是您的安排吧?” 沈子昭的脸色一僵:“孤真有那么神通广大吗?” 好辛讪讪地心道,也是,怎么可能,可沈子昭一副如此稳操胜券,步步为棋的模样,实在让人有些懵然。 思绪回到大殿,底下的大臣们鸦雀无声注视着她,还在等她的下文。好辛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半响才道:“是我与将军的约定。” 场面顿时又嘈杂了起来。 好老将军道:“这、这是为何?” 好辛一字一句按沈子昭的话照搬:“蛮族纠缠不清,一直追杀不放,这是我与将军共同商议的权宜之计,方能顺利回京。” 摄政王沈见朝闻言轻蔑地挑起了嘴角,好辛只当做没看见。 她也感觉这理由八成不会有多少人相信。 早朝一下,好辛马上脱身,只留一群怔愣痴傻住的大臣们,迅速赶回了寝殿。殿外有几位轮值的宫婢,她问道:“可有人进了这殿?” 宫婢道:“没有任何人进出。” 好辛点点头,总算长吁出一口气,心里的石头算是放下了。推门进殿,有气无力地道—— “陛下,臣回来了。” 窗棂跳跃阳光,斜斜地印在桌案前姑娘的衣衫上,虽只着里衣,可从系带到肩痕都整理妥帖至极,一双宁静的眼上长睫微动,似用浓墨逶迤氤氲出的一痕。对方用素手慢慢地翻阅着奏书,以狼毫染墨做批注,一举一动尽是翩翩。 虽用的是一个壳子,但好辛一想到自己曾经五大三粗随意穿衣梳头,整日邋遢杂乱,不禁心里默默道,风度原来是这么回事,这么看起来,归整拾掇好后的自己,似乎也不丑? 好辛拢了拢朝服的衣袖,双膝一弯,跪拜行礼后,施施然站在沈子昭的身侧,双手交叠,背挺得极直,她轻轻道:“陛下,今日早朝……” 沈子昭也不抬眼看她一眼,手下翻奏折的动作丝毫不停,开口便质问道:“怎么回事?” “啊?” “你的伤。”凉如细雪的三个字,一字一顿地从他口中吐出,横亘在脸上的伤痕十分明显,看得好辛有些坐立不安地挠挠脸颊。 原来不是说朝上之事。她打了个哈哈道:“从蛮人手中逃脱不易,脸毁了就毁了吧,毕竟是打仗的粗人,又不是小女子家家,要那么好看做什么……” 声音越说越小,她垂首不敢看他,毕竟是好辛自己遭的伤,如今却要沈子昭承担,想想对方应该确实不是滋味,良久对方未语,她悄悄抬头看他的反应,沈子昭死死地盯着她,面无表情,整张脸仿佛被板子压过,又臭又硬。 她的陛下又生气了。 作者有话要说:沈子昭:我家将军怎么是个傻子呢。 第5章 出宫(1) 好辛她曾不知道,沈子昭的眼睛在那次征战中受了伤,在军营中刚醒过来时,一睁眼便是一片模糊的灰,仅能看出人影的一点轮廓,认出是谁尚且困难,妄论这人身上有什么伤痕。 在好辛去上早朝这段期间,沈子昭才有时间和机会对着铜镜打量这具身体上的伤,发现有旧伤,也有新伤,有的深有的浅,交错不一。脸上的伤暂且不是最引起他注目的,手腕的那个看似是牙印的伤才是。 说是牙印,却比寻常牙印深,比刀剑更狠,像是被猛兽恶狼咬了一口般。 沈子昭轻轻抚摸着这道丑陋的伤痕,沉默了。面对好辛归来时仿佛面对猛兽恶狼的眼神,他实在忍不住,才问出了口。 可——他哪里不知道真相呢。 而好辛却不懂了。 她……好像没说错什么吧? 怎么陛下又生气了呢? 她好歹是曾经战场上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灭绝师太,怎么在沈子昭面前怂成了个球?! 沈子昭盯她盯得心累,长长地喟叹一声,伸手扶住自己的额头:“你……真是让人不知道怎么办好了。” 说罢,他伸手翻掌,腕子上的一条结痂伤疤从宽大的袖间露了出来,沈子昭深深地盯着她:“这个伤,是怎么来的?” 好辛只看一眼,便说不出话了。 “阿辛。”他慢慢地站起身,欲言又止,轻咬下唇,抬手搭上她的肩膀,“我虽是君,你虽是臣,可有一点,你得知道。” 好辛道:“什么?” 沈子昭道:“我是男人。若我连我的……将臣都护不住,又如何能去护住家国天下万里河山。这些事情,不是你能承受的。” 好辛低下头,不作声。心里却道,沈子昭就是在放屁。 从上辈子便是,她早就认识到了,她与沈子昭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世间的道理便是这么个道理——她是女人,便应该做女人应有的本分,绣绣花,画画鸟,喂喂鱼,未来嫁人生生孩子,若生在朝臣家,便是政治拉拢的棋子,仅此而已。 殊不知,在她心中尚有一腔无法被女德女贤磨灭的热血,她的信仰是她的家国、她的君王,为此肝脑涂地,马革裹尸在所不惜。她曾经用她的生命坚守信仰,支撑她一生的夙愿。 可这信仰对于沈子昭来说,竟一文不值。 他也根本不懂。 大猪蹄子。 ——好吧,既然她的君王都觉得她不必一厢情愿,她就只当自己的真心喂狗了吧。 重活一世,本想和沈子昭好好相处,不求做什么真心之友,好歹也得把这些从上辈子就纠缠而来的心头刺剃掉才行啊。 好辛虽心里别扭,嘴上还得把今日早朝的各种奏情禀给沈子昭,结果沈子昭被一句“都记下了?有没有忘了的?”噎在了喉间。 虽说她是个只会动粗的武人吧,但看起来真的像个傻子吗? 沈子昭轻笑,殿门下一刻传来轻叩之声,正是洪公公的声音:“陛下,殿外……好老将军在殿外等候,想面见陛下。” 沈子昭八成猜到这位老将军想要做什么,便小声对好辛耳语。 好辛扬声道:“你回禀老将军,好辛将军今日自然会安全回府,让老将军安心回府等待便是。” 沈子昭眉毛轻轻一挑,屋外洪公公安分地没了声音,他对她道:“你回来不久,心里必定记挂家里人,关于移换身体之事,可想告诉老将军?” 好辛想了想道:“不可。父亲为人古板刻迂,就算讲了,他半信半疑暂且不说,万一这秘密暴露,对陛下和我国的名誉都有害无益。” “老将军很思念你,既然现在知道你没死,定然想见你急不可耐,孤……便替你回一趟将军府吧。” 好辛愣道:“陛下……” “有个条件。”沈子昭微微一笑,抬手拿起一盏茶杯,翻盖发现茶水空空如也,好辛识相地给他续茶,他道,“你在宫里注意应变,步步为营,莫要暴露,过段日子我自会再找机会入宫见你。” “是。”好辛温顺地点头,又道,“不过陛下,臣还有一惑,您是什么时候醒来的?怎会又趁人不备进了寝殿呢?” 沈子昭用茶盖轻轻刮杯壁,吹开浮叶,慢慢道:“据我推测,我与你应该是同一时醒来的。” 好辛:“啊?” 想想也确实有些心酸,沈子昭从好辛的身体上醒来后,发现整个人就躺在了棺材里,一边注意着周围是否有人,一边推开棺盖透气,足足等到深夜,四下无人,才敢从中出来。 “然后一路遮遮掩掩,东躲西藏,常年习武之人就是不同,你这副身体轻如飞燕,趁人不备溜进皇上寝宫丝毫不是难事。” ……你这是夸我还是损我啊陛下。 好辛眯起眼睛笑,笑意却未达眼底,道:“臣明白了,陛下在棺材中躺了一整天实在乏累困倦,回到寝宫下意识便上了榻,也没注意榻上是否有人,全凭感觉睡下去了。” 这话语说得凉凉,沈子昭嘴角微微上挑,不置一词。 她问道:“既然承诺‘好辛’今日便会回府,陛下打算如何在白日里溜出寝殿呢?” 简单。 沈子昭轻笑附耳说给她听,好辛听过面色颇有一丝碎裂:“……这样没问题吗?” “去吩咐便是了。” 好辛心有余悸地出门唤洪公公,把沈子昭与她说的交代下去,便再次回殿内,站在沈子昭身侧等待。沈子昭让她落座,她放心不下,问道:“真的没有问题吗陛下?” “罗之乐是孤在宫内唯一可以信得过的人,你暂且放宽心,若现在她不能帮我们,宫里也没有第二个人了。” 唯一可以信得过的人? 好辛暗自咬碎了一口银牙。 好,整挺好。 - 当今朝中风云诡谲,尤其摄政王的声望一日高过一日,朝臣分为两派,一派维护沈子昭,一派拥立摄政王,身为妃嫔的罗之乐是当朝丞相罗建树的女儿,罗建树是忠于皇上的一派,罗之乐的立场毋庸置疑。 话说回来,今天上早朝时她并没有看到罗建树,听说是染了病在府中修养。 好辛默默在心里思量——她的将门家族好氏素来以家国皇室为主,自然也是忠于沈子昭的,可也有些不同,好家不爱牵扯朝中局势,若未来君王换位,好氏依然会支持新君王。 所以好辛其实对朝内局势了解不是很多,大部分时间都在京外征战,不知摄政王这几年在朝中做了什么手脚,竟锋芒如此之盛可与当朝陛下比肩,她所知的仅是,当今太后赵氏是沈见朝的亲母,而沈子昭只是一个养子。 思索之间,门外已然传来传唤声,洪公公细声细语地道:“陛下,乐妃娘娘来了。” 好辛与沈子昭交换了一个神色,道:“请她进来吧。” 殿门缓缓而开,鱼贯而入两列宫婢温婉垂首而入,各个白衣广袖,轻纱遮面,飘然若仙,各手执一把舞扇,腰肢手臂绵软,拥簇出一位红衣金簪的女子,墨发三千高束,露出细长白皙的鹅颈,朱红舞裙上绣有金鸾,随着她起舞的身影翩飞。 罗之乐娇嗔一笑,三千风情耀目夺人,吊梢的凤眼轻轻上挑,以石黛措出的细长的眉,唇上匀开朱红的胭脂,衬得左眼角那颗朱砂泪痣都平添三分妖艳。 看来是特意描眉画黛前来。 曼妙的姿态在罗之乐身段间蔓开,好辛手中握着茶杯,斜睨沈子昭的神色。 ——好啊!真好!眼睛都直了!就差贴人家脸上看了! 手下力道微微一重,茶杯隐隐有了一点裂痕。 若不是这副弱鸡身体,按照她自己的手劲,这茶杯早已是齑粉一片了。 好辛咳了两声:“好了,别跳了。” 舞罢。罗之乐柔柔行礼,微笑道:“参见陛下,见过好辛将军。” 好辛未死之事居然传得这样快,一个皇上几个时辰前刚在早朝上说完的话,就是专业的传递消息之徒也未必能完整地透露出去,可辗转过宫女嫔妃们的嘴,俨然成了一套完整的信息机构,好辛自己不禁被梗了一下。 “臣妾早已听说,陛下在今日早朝时说好辛将军未死,本想下早朝后就来见陛下的,结果又听说陛下把寝宫封住,不让任何人进出,直到收到陛下传唤的旨意,臣妾终于得了机会,可踏进这寝宫的门了。” 沈子昭在呆住的好辛身后低头一笑,道:“这是我与陛下的计划,怕是你也已经知道了。现在的问题就是,我该如何掩人耳目出寝殿,出宫回将军府去。” “是,乐儿明白,早已准备齐全。” 这两人一唱一和倒是配合得极其默契。 好辛:呵。 呵过之后便凑到沈子昭耳边,咬牙切齿地笑道:“陛下,罗之乐人是来了,可这番阵仗实在太显眼,怕是太过引人注目了。您到底想了个什么办法出宫?” “越是显眼,越不会引起怀疑,不是吗?” 罗之乐红唇一勾,素手轻解衣衫,好辛看得一惊,红舞裙自身上脱掉,里面穿的是与伴舞婢女们一致的白色仙裙,将白裙换下来,红衣又重新穿到了身上,笑道:“这就是办法。” 好辛死死盯着被换下来的白裙,一时哑然。 罗之乐啊罗之乐,你真他娘的是个奇才。 作者有话要说:依然不敢断掉日更……orz 第6章 出宫(2) 沈子昭虽是实实在在的一个男人,可如今换了副女人躯体,穿女装倒也没那么不能接受了。 他利索地套上了舞女的白裙,混入其中,与好辛、罗之乐两人顺利离开寝宫,前往乐胥殿。当晚,沈子昭便坐上了出宫的马车,这马车是罗府专属,白玉装窗,流苏轻垂,停在乐胥殿门口,好辛站在马车下,来回踱步。 “陛下……” “阿辛。” 两人同时开口,好辛一愣,喃喃道:“陛下先说吧。” 沈子昭道:“如果我所料不错,明日或许你须得见一面太后。” “太后赵氏?嗯……的确,征战归来,母子确得见一面。那臣明日下了早朝就替陛下去看看。” 隔着车帘,似听着沈子昭的声音有些担忧:“太后与我素来有嫌隙,明日你见她,难保不会被数落几句。” 好辛心里想着,这太后的亲生儿子尚为臣子,在宫外住着,肯定对这个坐上皇位的假儿子没什么好气儿。 沈子昭的生母常年染病,寒冬腊月下产下他,底气悬浮,又郁结于心,因此去世得早。虽然是先皇后,沈子昭却没被册封东宫。直到去敌国做了五年质子,救国家灾难于水火之间,众盼所归,这才给他推上了皇位。 念此,说没有一点心疼是假的。好辛道:“陛下请放心,臣自会妥善周旋。” 沈子昭道:“我没什么可交代的了,你方才要和我说什么?” 好辛慢吞吞地小声叮嘱着:“……陛下,路途中若是出了什么变故,臣无法帮你。” 沈子昭道:“没事的,今天教你的那些批改奏章的笔法,你好好学习,别让人看出端倪,这几日的早朝交给你了,若有大臣参见,你觉得能应付过来者,便见,否则就不见,可知道了?” “陛下,臣总觉得你这一路凶险……好辛藏匿在宫中被发现,尚且不算危机,可宿寝殿之事,乔装之事恐怕都会暴露,为了掩藏一个秘密,结果制造了越来越多的秘密,牵扯了越多的人……” 沈子昭笑道:“你记住,在这个宫里,你是万人之上,永远是最不用担心牵扯任何人、任何事的人。” 好辛一愣,也笑道:“说的也是。待您见了我父将,多替我安抚一下老人家的情绪,劳烦陛下了。” 两人相对再无言,好在罗之乐自乐胥殿门口缓缓走出,打破了僵局,她拿出一个香囊,做工精良,香囊下系着一枚小小的青玉,道:“这是我的信物,将军请携带着出宫吧,以防路上有什么闪失。” 沈子昭自车帘中伸手接过罗之乐的香囊,温声道:“多谢乐妃娘娘。” “能帮助将军是臣妾的福气。” 白马轻踏足蹄,马车缓缓而行,沈子昭与两人辞行,车夫便驶向了出宫的道路。 洪公公是伴着好辛一起前来乐胥殿的,此刻正安分地守在殿门外,好在此人是个聪明机灵的人物,顷刻便低垂首笑道:“这乐妃娘娘素来喜爱歌舞,身边亲友朋戚隔三差五就要请入宫,每次娘娘都为了安排亲友们出宫煞费苦心。” 好辛微微笑道:“说的也是。”便由着洪公公跟着自己进入了乐胥殿。 忙活了几个时辰,眼看着天幕垂落,繁星遍布,正是晚饭点,乐胥殿内准备了一点吃食,好辛想着左右回寝宫还是得自己用膳孤寂,她哪受得了这种孤寂,不如与罗之乐一起,方是个伴儿。 今天的晚餐总算不是张牙舞爪、要命的清水螃蟹,而是一麻辣凤爪,一香辣肉丝,一酱猪肘子,配上米饭与木须汤,也算家常便饭,汤底浓厚,凤爪重辣,都是她喜爱的口味。 罗之乐将好辛按入坐,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缝:“臣妾实在是受宠若惊,从前喊陛下来陛下都不来,如今真是臣妾的福气,最近经常来臣妾这里吃饭,整个乐胥殿上下皆备着酒水吃食,丝毫不敢怠慢,殿里的厨子手艺得您的眷顾,厨艺都上涨了不少呢。” 好辛呵呵笑道:“那是好事。” 凤爪入肚,好辛吃得欢喜,装作没看见罗之乐与洪公公两人间的眼色。怕是上次这位乐妃娘娘看她吃蟹吃得不甚欢喜,特意去洪公公那里取了经。 根据短短两天的相处,她发现洪公公此人确实不可多得,话从不多说,揣测圣意的本事也是顶尖的,若是她上辈子也能向这位洪公公取取经,说不定与沈子昭的关系也能处得不错。 她吐掉鸡爪骨头,心道:算了,瞎琢磨什么呢。最是无情帝王家,上辈子因此而死,这辈子可得学尖了。 用鸳鸯戏水的帕子给好辛擦拭嘴角,擦过后罗之乐才执起长筷,给她悉心布菜,好辛抬眼看她的眉眼,口中咀嚼的动作慢慢变小,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妄论男子,就连她都欢喜这种温柔持家又贴心的女人。 想起沈子昭白日里讲的话,罗之乐是他在宫中最信任的人,尚在耳畔,开始只是微微细语,后来渐渐成了轰然雷声,阵阵敲打而来。 就连属于皇后的凤印都可以寄存在她这里……若沈子昭不想收揽她手里的军队,若她身后没有将门的势力……恐怕罗之乐早就是皇后了吧。 冷漠地吐掉鸡爪,她看着这个卑微的任人宰割的爪子,心里寂寞如雪地感叹着—— 唉,美味的鸡爪啊,你这么香又有什么用呢,不还是要被人吃掉,没了性命。 唉,深情又英勇的女将军啊,我这么深情英勇又有什么用呢,不还是要做棋子,没了性命。 眼风一瞥,发现静静放置在桌角的居然还有一壶酒水,好辛自打在蛮族手中战败逃离,直到现在,应该也有足足半个月滴酒未进,恰好她现在正在感叹人生忧伤之际,这东西必不可少,于是对着一壶酒仰头而尽,结果发现这酒太过清淡,比自来水还少了点滋味,像是哄五岁小孩玩的,不仅啧啧道:“这酒不好。” 罗之乐嘻嘻笑道:“怎可能呢陛下,这酒可是太后前几日刚赐给臣妾的。” 好辛:“这酒不好——还有什么酒好呢!既然是太后那里的,自然是好的。唉——” 罗之乐抚上她的手,轻声轻语道:“陛下可有愁事?” “唉……”好辛欲哭无泪,为情所困之时,她的情敌居然来问她何愁,她又叹了一声,“我愁这酒没滋味啊……” 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罗之乐安慰她道:“陛下有所不知,这酒名叫醉花阴,的确是烈酒,但它有所不同——便是下肚时品不出任何滋味,等到酒劲儿上来后才有滋味呢,而且酒劲上头得极快。” “真这么神奇?” 好辛这话音刚落,面上便渐渐觉出燥意来,似有一股无名之火燃烧了四肢百骸,不过须臾之间,她竟脑袋迷沉,晕晕乎乎,不能自已了。 罗之乐道:“陛下,您醉了?” 醉了? 不可能! 她堂堂将军是何等千杯不醉的人物,想起从前的军旅生活,烈酒暖身,撕咬生肉,刀口舔血,众将士把酒言欢,好不快活。 从前酒这种玩意儿她都是当水来解渴的。 迷糊之间,只剩喃喃:“这酒不好……不好……” 罗之乐蹙了眉心,嗔道:“前几日太后听说摄政王今日正好上朝,便早早几日准备酒食了,备下的定然都是上等的好物什,等着今日招待他呢。陛下怎说这酒不好呢?” 脸颊已然滚烫地通红,似火烧云染成的一片,视物颇有影重,本是暗自在心里骂了句,打算直接躺倒了事,却被罗之乐这番话一个重锤击在了头顶。 摄政王? 听到这个名字,她心下清明不少,惊道:“沈见朝今日在太后宫里吃饭?” 洪公公悄悄一抬眼,皱了皱眉。罗之乐被问得一懵,见好辛双颊绯红,呼吸急促,忙唤人取醒酒汤,旁人不知这酒是何力道,她却最是知晓。她腰肢绵软,端得是寻常男子最喜欢的那股狐媚子劲儿,便给好辛擦汗边道:“摄政王每次上早朝定然都会去太后宫里吃早饭的。陛下您是醉了,脑子不灵光了。要不今日先宿在臣妾这……” 好辛躲开她的手,心里骂道,我宿奶奶个腿儿宿,老娘脑子灵光着呢,但无暇顾忌这些,只穷追不舍道:“仅是早饭?” 对方似是真被好辛问懵了,颇有些瑟缩:“这……臣妾也不甚清楚……” 好辛心中咯噔一下,眉头越皱越深,心下思索一番,最后道:“不好!赶紧备车!” - 华灯初上于宫墙,夜幕星辰旖旎铺开,自乐胥宫的宫车徐徐而行,车顶雕金画龙,一路畅通无阻。好辛身体燥热地安坐在其中,闭目皱眉,用拳敲打额头,心中不安,加上酒精力道,她竟丝毫无法沉下气,尤其担忧沈子昭的处境,一时心烦意乱到极致,不禁促道:“这车实在太慢!有没有更快的?” 身侧的罗之乐用小手安抚着她的手背,轻柔道:“陛下莫慌,宫中疾行不妥,这已经是最快能赶到宫门的速度了,尚且免不了被议论一番,您暂且放宽心,摄政王未必此刻就在宫中,将军定然不会有事的。” 好辛燥乱得早已听不进去话,没好气地甩开罗之乐的手,这狐媚子会勾人的很,拿去对付沈子昭还好,她才不上当。 一路也算畅通无阻,不知行了多久,感觉到车外一阵异动,好辛面色一沉,道:“怎么回事?” 第7章 危机 “回陛下,罗家的马车在前方……” 好辛听后心中一喜,总算没有白白扑空,她急忙跳下车,也顾不得身为君王的礼仪,三步并作两步便疾行到前面的马车边,正要出声,睇了一眼车夫,觉得陌生,这分明不是载着沈子昭的那辆马车。 四下观察了一眼,这位置离朝华门不远,可也算是人少偏僻。莫不是她中了什么圈套? 沈子昭乘坐的马车,整个车上只有他和车夫两人,定然没有他人面孔,为以防万一,她特意牢牢记下了那车夫的容貌,绝不可能出错。 可……马车装饰又确实是罗家无疑,怎会出这种乌龙? 那她的陛下又哪儿去了?! 正好罗之乐也款款自宫车而下,好辛正逢大喜大惊、大起大落之际,连忙扯过她的腕子,道:“这是怎么回事!” “陛下,你掐痛臣妾了。”罗之乐轻轻皱眉,吃痛道,瞟了眼这乌龙马车,竟也没有半分讶意,反而笑道,风情万种的眼睛轻轻一转,“这……自然也是臣妾的安排。” 好啊。 你大爷的。 好辛脸上燥红一片,呼吸更是急躁,她征战四方,是个粗人,哪里和这种半句屁话都放不出来的磨叽女人呈过口舌,说话就说一半,这可是沈子昭的危机关头,现在马车尚在,却不见陛下人影,她急不可耐,几乎怒目圆瞪:“到底怎么回事!给我说明白点!” 罗家马车上风铃轻轻晃动,一双手自挑起车帘,款款下身,是位不眼熟的陌生姑娘,在好辛面前跪拜下身。 …… 不是沈子昭。 好辛无奈地强压下心中怒火,仰头长叹道。 陛下,但愿您不要出什么事。 “这人是谁?” 罗之乐似是还沉浸在方才被掐住腕子的痛意中,可她在宫中摸爬滚打这么久,知道小性子不可轻易使,陛下已经快到急躁崩溃的边缘,再不说明白怕是彻底触怒龙颜,便道—— “只一辆马车出宫,目标未免明显,容易惹人起疑,臣妾自作主张,安排三辆相同的马车以不同路线出宫,每辆马车的车夫都有暗自线索互相联系,若其中一俩马车被发现,将军尚且可有暂缓之势,也减轻了被发现的几率。” 好辛看了一眼她,罗之乐微微愣住。 不为别的,只因她被那个眼神吓到了。 似豺狼虎豹,眼中布满了强烈的杀意,分明是在血腥杀伐的沙场摸爬滚打多年才会凝聚而成的眼神。罗之乐下意识后退一步。 她总觉得眼前这个看起来熟悉的君王,好像还有她看不透摸不准的很多东西。 好辛道:“将军所在的那俩马车,走的是什么路线?” “为用其他两辆马车万全探测到形势,将军的马车是路线最绕最远的一条,自乐胥殿起,经过朝鸾宫,芳矜宫,御花园,方至朝华门。算算时间,既然这俩马车此刻在这,不出半刻钟的时间,将军的马车自会赶到。” 听到此言,好辛后背始终激出的冷汗终于有缓缓平和之势,她叹出一口气:“——你思虑良多,倒是辛苦了……手腕还痛吗?” 罗之乐道:“……呃,不痛了陛下,夜晚风大,不如回宫车上等将军吧。” 好辛一眯眼睛,不远处又一辆马车急徐而来,红灯笼随风荡漾。……那是陛下。 沈子昭。 沈子昭。 “不必了。” 周围的景物似是渐渐枯焦,心中、眼中能看见的仅有那俩车,疯狂的热度瞬间灭了下去,仿佛整个人像烧得滚烫即将融化的刀刃,猝然在一瞬间侵入了水里,白烟滚滚。 沈子昭…… 一颗始终高悬的心终于落了下来,脑中理智的那根线瞬间崩断,未等车停下来,她便轻踏足尖,一个飞身跃上了马车。 沈子昭! 明明已经知道,沈子昭就在这车内,却在这一瞬间……偏要手拉开这车帘,亲自用双眼看到那个人,用最炽热最执拗的目光掠夺他身上的每一处,全部,全部都要让她知道安好。 她必得护她的陛下,哪怕伤,哪怕死。 “不要拉帘。” 她手下一僵,似有一头凉水当头而来。 沈子昭继续道:“这俩马车后面跟着人。” 好辛:“!” 她跳下马车,往其车后一望,又是一顶云棚奢华的马车紧跟着沈子昭奔袭而来。好辛来不及愣,急忙问罗之乐道:“这不是你家的马车吧?” 罗之乐盯着那车,青蟒云纹,灯笼印花,双匹黑电闪骏高大威武,是不可多得的良驹,通身纯黑,无一丝杂毛,在车上灯笼的照耀下,泛着乌亮的光泽。 她愣愣道:“那是……摄政王的车。” 好辛长吐一口气,千防万防,最担心的还是发生了。 陛下……再等臣片刻。 自顾自地喃出几句唇语口型,只说给自己听。 远远的睇见沈见朝伸手拉开马车帘门,整个身子已从车内探出来,青黑锦衣绣着双蟒,系金玉碧凰带,外披纯黑镶金斗篷,待车驾到好辛面前,沈见朝斜睨着她,微微转动如墨玉般的眸子,冷冽地勾唇一笑,眼底透着薄凉:“参见皇兄。” 今夜的夜风还真是有点热啊。 依旧说给自己听。好辛焦急地歪头扣了扣耳朵,冷冷地道:“不必。摄政王这么晚了还没出宫?” 沈见朝慢慢摩挲手指,似是思索一番,抬眼瞟了眼沈子昭的马车,讥笑道:“臣弟今日一整天都陪在太后娘娘的宫内,自然这个点出宫,反倒是皇兄好兴致,居然带着妃嫔来朝华门赏月?” 罗之乐素来对沈见朝颇有些忌惮,这位阴沉邪魅的王爷掌朝中大权,据传为人冷漠嗜杀,罗家向来不待见摄政王,此刻相见,她一双巧嘴竟也难辨,只简单行了礼,干笑道:“是臣妾送家中女眷出宫,皇上方才在乐胥殿用膳,便陪着臣妾一起来了。” 沈见朝慢慢下车,手中碧玉扳指转动,挑唇一笑:“皇上在嫔妃的寝宫用膳,人还没走,嫔妃却带着皇上一起送家中女眷,真是闻所未闻,皇兄为人果然体贴,什么事都要亲力亲为啊。” 与蛇蝎对峙,她整个心沉静下来不少,原本燥热的脸颊终于有了点减退之势,阖着眼帘,近乎恹倦,好辛掐了掐太阳穴,又低头看自己的指尖,道:“哪那么多废话。” 此言一出,马车里的沈子昭轻咳两声。罗之乐吓得脸色苍白,忙拽了拽好辛的衣角。 好辛又道:“孤愿意陪孤的爱妃,难道也碍着摄政王的事了?若想出宫,你便早点出,孤不送了。” 沈见朝一愣,便又讥诮道:“皇兄说得对,这整个皇宫都是您的,你当然此刻爱在哪就在哪。不过臣弟可不死针对皇兄而来,你看你身边这个马车,是臣早早跟住的,据我所知,这装饰似是属于罗家,听闻乐妃娘娘常常邀家中女眷入宫研舞,这马车若要出宫便罢了,偏偏在朝鸾宫、芳矜宫流连,很是可疑啊……” 罗之乐道:“是家中女眷从未见过宫中,便去观赏了一番,是得了陛下准可的。” 好辛压住罗之乐,朗声道:“若实在怀疑,你就追查下去,再上前一步拉开车帘看看是何人。孤就站在这里,你可有胆?!” 双目碰撞火花,她胸腔震鸣,死死地盯着对方。四下静谧,萧瑟宫风吹开几人的发,沈见朝注视她半响,心波微动。他这位皇兄的眼神…… 似乎和以前不太一样了。 从前这人的目光深沉孤寂,眼眸黝黑如墨,周身都散发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冷,如今却似有些许朝气蓬勃的火光在眼瞳里跳跃,散发着疯狂的热度,几乎要爆裂而开。仿佛马上就会化作虎豹撕咬而来,无所畏惧,所向披靡。 哪怕是有千军万马兵刃相向也震不住她! 就像是换了个人般。 沈见朝轻笑,之间的脸上阴霾通通横扫:“皇兄教训的是,那臣弟就不打扰您与娘娘赏月了。” 说罢,一个行礼告退,便转身回了马车内,车帘飘动,车夫驾马再度行出宫外。 马车路过好辛时,沈见朝的声音低沉地落下,一字一句地传入她耳中:“皇兄可得多去看望太后娘娘,她想你想得紧。” 对方冷冷道:“自然。” 双匹疾骏驾着车驰去。 罗之乐心中突突直跳,见如同修罗的沈见朝离了宫,彻底长吁了一口气,整个人瘫软了下来:“陛下,有惊无险啊。” 好辛心事重重地阖上眼睛,听到这话便强扯出一丝笑意。 与摄政王明面相对,实在步步惊心,此人太过奸诈狡慧,踏错一步都是万劫不复,加上酒精左右,一时间精神也有些没撑住,吩咐了罗之乐守在下面,混混僵僵地拖着身体抬脚上了沈子昭的马车。 马车上香薰淡淡,这几日闻久了沈子昭寝殿的香,竟也没觉得此香多么刺鼻了,两人对坐无言,任凭香烟氤氲开散。 罗之乐曾给沈子昭那具满是伤疤的脸上修饰,遮掩修容技术极好,研粉描眉画黛,伤口最深的左眉峰处贴着几枚精致小巧的金箔云纹遮痕,平添几分贵气。 放在好辛本人看,竟猛然间也瞧不出曾经素面朝天的半分影子了,尤其沈子昭眼神此刻偏偏温柔似水,满目皆是关切,潋滟开散,简直像个在未出阁的贵家娇小姐。 “阿辛,你没事吧?” 这整个晚上她皆为了沈子昭的安危担忧,心弦始终紧绷,这会儿一时松气,竟急咳起来。 沈子昭的这具身体底子太差,拖了这么久没得休息,也怪不得气不匀了。 咳过以后,好辛苦涩道:“臣……惶恐。生怕一个不小心便误了陛下的安危。” “你能强撑着脸色与摄政王对峙,孤很欣慰。不必太过勉强自己,阿辛。” “替陛下坐镇皇宫是您的旨意,臣不是勉强,而是就算拼死也会遵下圣旨。” 沈子昭手掌轻轻一握,无奈地暗笑一声。 ……又是这样啊。 作者有话要说:5、6、7这三章剧情有一点慢,算是开头的一个小小节奏点,为的是给“好辛心系沈子昭的情意”,和,“身为战场上将军的强大气场风采”做一个小展示。虽然重生后告诉自己不会再爱慕陛下,只做君臣,但好辛已经渐渐分割不开自己是“忠心耿耿的臣对君的保护欲”,还是“情意促使对爱人的保护欲”。毕竟在焦急之下心里喊出的名字不是陛下,而是沈子昭。 感谢点击收藏评论的小可爱们~ 第8章 批奏 沈子昭早该知道的,即使换了身体,重生一次,可君臣二字早已在她脑中根深蒂固,除不掉,拔不净,成了她灵魂的一部分。 而好辛也正是为此而活。 分明小时,她也曾唤他“昭哥哥”的。 昭哥哥昭哥哥。笑得甜腻,凡间九万种颜色,不及你鬓边簪花风流。 沈子昭伸出手,想拍拍她的手背,可辗转来回,最后只搭了搭她的肩膀,轻轻拂去尘埃与夜风的凉意:“既然你这么说,这皇宫也好交给你了。我没什么可交代的了,纵使在夜晚,宫中依然隔墙有耳……”鼻尖一嗅,皱眉道,“你喝酒了?” 她顿了顿,轻轻道:“是。” 沈子昭道:“以你的酒量,竟也能醺了?” 眼眉染上一抹怅然,好辛嘿嘿一笑,头上的呆毛晃啊晃,傻得像条蠢犬:“在乐妃那喝的。” 事实上,说她是犬狗也没错了,沈子昭不知道,她从前在军营喝酒时是个什么德行,裤脚一挽,袖子一拉,脚登在椅子上,手挥天地,指点江山,豪迈粗鲁十分,似市井的糙汉子般,是那种高喊着“今儿个酒不喝完谁都别给老娘回去!”的主儿。有喝不下去的士兵,她就是掐着脖子喉咙,掰开对方的牙,也得把酒灌进去。 手下的将士被她喝得彻底臣服,同时也暗暗评价他们的女将大人:完全疯狗一条。 此刻面对沈子昭,她分明已经收敛成了一个“人模人样”,可似乎还是让他觉察出了什么奇怪的属性。 原本也就是一个粗鄙之人,如何掩藏包装也都是那样。 想到风采夺目迷人的罗之乐,她竟有些委屈得难受了。 担忧了一整晚,对峙摄政王时的心惊胆战,面对罗之乐时的自卑感,一瞬间各种复杂情绪涌入脑中,最后抬头一看沈子昭的脸,更难受了。 这脸再描眉画黛有什么用!还不是这么丑! 见她鼻尖酸涩地不断吸气,脸颊绯红双眼迷离,沈子昭柔声道:“阿辛,你怎么了。” 好辛小声地喃喃出两个字,还嫌不够,不停地重复着念叨,沈子昭听不清,倾身微微靠近,马车纵使宽大,也至多是两人相对而坐的距离。此刻沈子昭一靠近,好辛无处可躲,只盯着他愈来愈近的鼻尖,温热的呼吸打在她颈子间,本就醉醺后微红的皮肤瞬间生起小小红点。 凑近后沈子昭听清了她说的话:“你丑……” “……”沈子昭顿了顿,默默地退了回去,抿抿嘴唇道,“以后少喝点。” 下车后,罗之乐扶住迷离的好辛,抬头与马车上的沈子昭一个对视,对方眼神略有一丝不自在,她轻笑:“将军慢走。” 沈子昭揉了揉鼻尖道:“她喝多了,好好送她回去。” 罗之乐道了是,眯着眼睛望着沈子昭离去的马车,宫墙上的一只孤灯,衬着他孑然一身的孤独影子,前路灰暗,仿佛这么多年一直行走在刀尖上,挣扎翻动的浅滩的鱼,只能等待命运的审判。 与好辛征战沙场、大杀四方又有不同,这个深不见底的皇宫是一个真真正正的金丝笼,一片孤寂,一片黑暗。 从来孤寂,从来黑暗。 - 马车上的沈子昭大大地喘息一口,心跳略微加速,他伸手捂住自己的心口,似有什么狡诈的东西在其中不停骚动着,一会儿耳尖浮上一层薄红。 他有点气。 不是气好辛说他丑,而是想到—— 他这才方走,她就去和罗之乐喝酒了?!岂有此理! ……小东西还是个酒鬼。 似被一团棉花裹住全身,绵软十分,沈子昭轻笑两声,笑过后面色一僵,眉头皱起,在心里骂道:“你这是干嘛?在开心吗?你开心什么?一个呆毛都立起来的傻女人喝醉酒了你有什么好开心的?!” 暗自哼了一声,嘴角却禁不住地又挑了起来,沈子昭背靠在马车上,将手伸入怀中,拿出走前罗之乐递给他的香囊。 翠玉挂饰温凉,香囊纹路精致,可惜布料不及他送给好辛的那只。他默默拆开,一纸卷成圆筒装的纸条露出了面目,他又拆开,看过纸条上的字后,他抿唇一笑,轻轻撕毁,碎屑顺着车窗外随风飘去。 纸条里言语精短,仅有一句话。 ——陛下圣安,之乐会替您好好照顾将军大人。 - 翌日早晨红头巾卫官高喊报时,好辛强撑起瞌睡的身体去上早朝,昨夜醉酒厉害,回来沾了枕头便呼呼大睡,如今一早醒来,竟还有些头晕目眩。 她打着哈欠,身旁手执朝扇的美人尚扇不去她的睡意,眼神迷迷瞪瞪地,只能呆坐在龙椅上,不能挠背盘腿,身体还得挺得极直。 好辛偷偷地扣了扣眼屎,嘴上应承着:“啊……是是是,爱卿言之有理,就按爱卿说的办。” “没错没错,患灾之事处理得当,曹大人功不可没。” “这个案子孤早已帮你定夺,怎还没有结果呈奏折上来?你们刑部的办事效率还有待加强啊。” 好辛艰难地措辞哄着殿下的大臣们团团转,正好看到铠甲围身,面色古板的好老将军,面容开朗,好歹有了精气神,看了昨夜沈子昭已安然回将军府,但面儿上总要寒暄,便问道:“好老将军,好辛将军可归回府内了?” 老将军面容开朗,禀道:“昨夜小女已归家中,陛下莫要担心,小女已将诈死内幕全数告知了老臣,眼下她重伤为愈,容陛下恩准她过几日便上早朝,让她在家中静养。” 好辛心下安然,陛下安全便好。 摄政王在一旁冷冷地轻蔑一笑,遭到了好辛的一个白眼。 下朝回到寝殿后,好辛疲累得紧,朝帽尚未撤掉,就披着一身又厚又重的朝服倒在了床上,躺得四仰八叉。 她从没觉得居然如此轻松愉悦,高高兴兴地去准备补觉,睡意正朦胧,洪公公便讪笑着似魅影般突然飘出来,笑呵呵地道:“陛下,莫要再睡,您该批阅奏折了。” 沈子昭是个刻苦勤政的典范,可好辛不是。不仅如此,她还有起床气。 “啊——!!!!”狠狠咆哮后,她不情不愿地坐到了御书房的桌案前。 面前的赤橙黄绿青蓝紫各色奏折堆成了一座座小山,光看一看,她的头便疼了起来。 ——做皇帝真惨。 辰时一刻,好辛愁容满面地开始翻奏折。 “哎呀……这苦日子什么时候能到头啊……” 辰时三刻,好辛颇有意趣地蘸墨回奏。 “这奏折写的还挺有意思哈。” 巳时一刻,好辛气喘吁吁地捧腹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洪公公急迫地行至好辛身旁,担忧道:“陛下,这是怎么了?” “啊?没事没事,哈哈哈哈哈哈……你出去,你出去,别烦我批奏折!哈哈哈哈哈哈哈……” 洪公公用衣袖轻轻擦汗,心有余悸地走了出去,期间还不忘回头看她几眼。 莫不是陛下见奏折太多,疯魔了不成? 好辛捧着一本小绿册,十目一行地仔细读过后,再次爆发出了山洪般的笑声。 真不怪她笑得疯魔,这上奏写的折子都实在是太优秀了。 好辛把这些折子分为三类。 第一类是正常上奏禀明近日发生的事,如命案灾情之类,言语诚恳,文笔斐然,实在无趣,记在脑子等以后禀告给沈子昭后,对她来说便没什么可看。但其中也不乏一些是没屁放的——甚么“禀告皇上,京城城南有个婆婆拾金不昧”、“禀告皇上,今日昨日前日京城雪大天寒,道路有些结冰”、“禀告皇上,京城中开了一家糕点铺,很美味”之类…… 好辛没好气地纷纷回了个“已阅”。 第二类则是拍皇上的马屁,通篇辞藻华丽,言之凿凿,对陛下的敬意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胜巍峨高山屹立不倒,看得让人真有些害臊,好像陛下放的一个屁都是香的,拉的一坨屎都是甜的。——一群肤浅的人。 好辛酸酸地通通回了个“已阅”。 第三类就有意思了,完全就是来和陛下唠家常,文笔通俗有之,华丽有之。好辛最乐意看这种。 你看比如这个: “奏万恭谢,天恩仰祈,陛下尚安?臣记亲挂,鉴事祸臣,家身清廉,得皇圣恩臣妹于宫妃……父子兄弟当呈恩有加无己,天高地厚报效。” 虽然话说得文邹邹的,但意思无非就是:谢谢皇上封我妹妹为妃!做兄长的我觉得倍有面儿!皇上对我真好!我一定会努力上进! 好辛笑着提笔,给他回了个:不必客气,多多效忠家国才是真体面。尔向来认人不清,莫叫人给哄骗了去。 然后再看下一个,便更有意思了,是一个关于咏雪的奏折,开篇倒是有意境,白雪纷纷何所拟,撒盐空中差可拟?否,未若柳絮因风起。之后便都是屁话连篇,好辛大概翻译了一通,是这么个意思—— “啊,雪!我喜欢雪!白白的!凉凉的!一片两片三片!落到了我的肩上!四片五片六片!落到了我的手上!啊,陛下,您恐怕没见过这么美的雪吧!” 好辛是活活被这位仁兄给气笑的,回了句:“先头妙句似有仿照抄袭之疑,后文狗屁不通。孤日理万机,竟毫不体孤,哪有功夫看此丑掉牙的闲文!岂有此理。” 待批完今日的奏折后,笑得口干舌燥,方记起来饮桌案的茶,一边喝一边注视着她回奏的字迹。 ——沈子昭这副壳子虽里面的人变了,可字迹却是一点没变的。 这不是什么神奇的事,好辛本人的字迹便是和沈子昭一模一样的。 好辛小时与沈子昭交好,那时她整日愿意往宫里奔,像匹脱缰的野马,谁也拉不住。沈子昭身为皇子,白日里不得空,得在殿内由先生教书写字,学治国之策。 她想找沈子昭玩,却被挡在门外,不得听学。偏偏她也不放弃,就趴在沈子昭的书房窗上,瞪着一双眼睛瞅他。 小殿下白衣墨发,革带精致,粉雕玉琢,睫间清冷,很是好看。无论是背诗、写字、研读,都很好看。 不过真正吸引她的并不是小殿下的颜,而是他那一身生人勿进的气质。好辛自小想要没有得不到的,还是第一次在沈子昭这吃瘪,还是大大的瘪。 他越是不动声色,她便越调皮,几次趁先生和沈子昭不注意潜入书房内,把他的文房四宝弄得一团乱,在他的字画上描王八,座椅处放草爬子,什么都干过。 ——坏死了。 大家都心知肚明,可又没人有证据说明是她做的,她还是照往常一般趴在窗前瞪眼睛。 瞪得久了,亦或是沈子昭的书画被毁得多了,她便终于被先生放进了屋,现在想来,许是得了先皇的准许,她可以与沈子昭一起练字,可也仅有练字而已。 沈子昭写字腰背挺得极直,眼神淡淡,专注地盯着笔尖,氤氲开的墨花跳动,可偏偏,这字与认真程度不成正比。 沈子昭的字,特别丑。 与其说是字,若随便拿来一看,歪歪扭扭,像逶迤的小蛇,和鬼画符也没区别了。能做到看一眼就想吐、不禁想自掘坟墓、自戳双眼,偏偏他字丑还不自知,沈子昭也算是另一意义上的天才。 先生不敢得罪人,只夸他:“天纵奇才啊!天纵奇才!我越国出了一位书法大家!这字笔走龙蛇,自有风骨,如此有识别度的字!老夫也是几十年难得一遇啊!” 沈子昭便更是自信,某天将一沓字文甩给了趴在桌子上打瞌睡的好辛头上,淡淡道:“写吧。” 她迷迷糊糊地一睁眼:“啊?” “你整日在此虚度光阴,应该用有限的时间多学习才好。这些字是我这几日抄的,借给你写。” 好辛傻傻地看着那叠鬼画符,心想我这也看不出来你写了什么字啊。 但毕竟是小殿下第一次和她主动说话,她这人素来脾气好,一声不出地去描字了。从那以后每天沈子昭都会把自己写完的字扔给她,让她学习,好辛照猫画虎,竟慢慢也写成了鬼画符。和当朝皇子在宫中小学半年,本来把好老将军乐开了花,回来一看她的字,气得整个人胡子都吹了。 从此好辛的字再也没扳回来,写了一手和沈子昭一模一样的鬼画符。 作者有话要说:这几天都会掉落双更~ 第9章 太后 此刻看着批阅的奏折,想想也确实算是好事,至少不会被大臣们看出端倪。好辛轻笑一声,正午的阳光被树梢剪碎光影,如碎银般跳跃在窗棂上。 冬日的阳光竟也这么温暖。 好辛伸伸懒腰,久坐半日的代价便是腰酸背痛,洪公公自殿门而来,给她捏肩,手法独特狠准,回想起沈子昭走前的嘱托,好辛眯眼边喟叹着边道:“今日得去趟太后那。” 洪公公垂眸道:“已经备好车了。” 正好午时,午餐时间,好辛起身,宫婢前来给她换衣戴佩玉,这回的手法居然快了不少,不像最开始那般繁琐磨叽,半响出不了门。 好辛轻眯双眼。 太后娘娘,今日本将军就来会会你。 - 朱墙青瓦,银雪覆盖其上似裹了一层糖糕,树上枯枝廖影。殿门三个烫金大字,朝鸾宫。 好辛一脚踏了进去,殿内院落陈设雅致十分,石桌秋千,假山池塘,虽整体被皑皑白雪掩埋住,仍不减其奢华高雅的气质。 内殿门外守着三四位宫女,纷纷跪拜行礼:“参见陛下。” 好辛点头,宫女们给他让开一条路,她刚一靠近殿门,里面便传来了一声沉吟衰老的声音:“谁让你来了?” 好辛听这声音威严有余,温情不足,想着预备好了措辞,温声笑道:“母亲,我想念你想念得紧,这几日忙于公务,如今方得空前来。” 屋内又迟迟未有声音,门外的宫女垂手顿足,个个同样无言。 许久,那声音才又道:“进来吧。” 殿门缓缓打开,她迈入其中,刚一进屋,就被一股异样的熏香呛了鼻子,抬眼望去,殿内奢华空旷,红烛摇曳,鸾鸟架灯,朱红地毯,房间四角皆点着香,幽幽地散发出浓烈的气味。 她行礼过后抬头一看,眼前高座处,衣着华贵的妇人直直端坐,彩绣辉煌,深绿镂金朱蝶缎袄,内搭绛色长绉裙,银发似霜雪,簪有金凤步摇,分明上了年纪的肌肤却看不出明显的褶皱痕迹,保养得依旧肤白如雪。 上辈子时她见过太后的面并不多,不过寥寥几面在春祭大典上,几年过来,太后这面颊上的糊得白.粉愈加厚,衣服也愈加花哨多彩了。 “现在正是晌午,母亲用过午饭了吗?” 太后慢慢地睁开眼睛,老妇人的双眼黑白分明,直直地似鹰隼射过来,颇有一丝犀利之势,用鲜红唇脂饱满涂过的嘴缓慢地道:“原来你是来哀家这吃饭的。” 好辛:“?” “但是不巧了。”太后面无表情,冷箭般的目光慢慢消退,她再度闭上双眼,“哀家已经吃过饭了,你来的不是时候,现在是哀家睡午觉的时间。” 殿边洪公公轻咳一声,她悄悄一看,对方给他使了个离开的颜色,便马上笑道:“打扰了母亲的午睡时间,那我下次再来看您。” “等等。”太后道,再度睁开双眼,轻轻一笑,竟有说不出的诡异,问道,“是好辛吧?” 她瞪大了双眼,一道电流在整个身上游走一遍。 秘密被发现了?! - 太后漫不经心地抬手,小手指上带金驱护指,镂雕花样。她扶了扶发间的翠玉簪子,簪上镶有猫眼宝石,透亮如镜,而她的双眼不经意地一瞥过来,竟也慧眼入灼。 她被这一句话激得瞬间直冒冷汗,眼神略有飘忽,只能尽量保持冷静。 不会的!不可能!她并未露出什么破绽,怎么会被太后发现她的真实身份?! 好辛转过头,朗声笑道:“母亲,您在说什么呢?” 太后浅浅一笑,竟让人觉出无尽的刺骨寒冷,她道:“这么紧张做什么?哀家只不过是问你,你这趟是不是好辛让你来的?她刚回将军府,那孩子聪明伶俐,深得我心,你向来不爱来朝鸾宫,除了好辛你也听不进别人的话。” 好辛身上的冷汗还未等散去,竟又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激得她手脚微微发抖。 这是什么意思? 沈子昭只听她的话? 算了,这个老婆娘说的话半真半假,诛心来的,她这么较劲儿干嘛。 老婆娘又笑,似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往事,道:“你自小便和好辛玩在一起,你们两人互相影响颇深,哀家都能理解,那孩子英气漂亮,像个明亮的小太阳似的,见人不怕生。可惜她是将门之后,不懂女德女才,只会拳打脚踢,否则按你的执念,早也冠给后位了。” 好辛心里懵然,嘴上却老实应和着。 “坐下吧,老站着做什么。” 好辛掌中早已湿成了一片,强稳住心情,坐到了身旁的榻上。榻上摆有小桌,小桌上一杯白玉兰茶杯,她端起来正欲饮下一口,却发现杯内茶水一滴没有,只得再次放置过去。正当此时,自门外而入的宫女缓步行至太后身边,怀中似是还抱了什么东西。 伸脖子一看,太后将那物什自接过宫女接过,她方看清,那是只毛色十分漂亮的白猫,找不出一丝杂毛,被养得肥肥胖胖,幽蓝的眼珠微微转动,模样怜人,似是只刚出生不久的。 太后脸上总算有了点真实的笑意,逗着猫的下巴,却是问好辛道:“你前阵子不是说,从蛮族征战回来后,便授予凤印给好辛,让她为后吗?听说她诈死在战场上了,起初哀家还以为你死心了,现在看来……你还要不要封后了?” 像是有一圈涟漪在她心间点开,好辛从未料到,这种事居然连太后也晓得,按理说沈子昭想要她的军权和家族权利,太后对沈子昭明面上是母子,却暗暗与他较劲,为了以后有机会把她的军权交给摄政王,定是不许沈子昭立自己为后的。 好辛是朝中军方唯一一位掌管虎符的人,手下有几十万甲羽红缨军征战八方,此前与蛮族一战,派出的十万人虽皆毁于一旦,但依然是越国军队中的冲锋主力,军队素质极高,忠心耿耿一腔热血,为了夺得这支军队,沈见朝曾不止一次主动前来拉拢她。 沈子昭与沈见朝的势力已经针锋相对许久,一触即发,既然沈子昭筹划了这么大的一个立后计策,妄图将甲羽红缨军收入麾下,为何会把计划告诉沈见朝的亲母太后? 她想不出沈子昭的用意,陛下的圣意根本不是她能揣测的。面对太后的询问,好辛强扯出一丝笑意:“这……暂时先把这事放置吧。” 太后道:“你喜欢便好,哀家并不在意。” 两人对话间,一位宫女从门外匆匆跑进来,看到正在此刻的好辛,明显一怔,得了太后准予才道:“太后娘娘,芷贵人来了……” 太后微笑了一瞬,双眼却犀利:“哦?她来了?” 怀里的白猫挣扎着“喵”了一声,声音凄惨尖长,一瞬间从太后怀里跳了出去,奔出殿门不见了踪影。 太后微微一沉气,面色如霜雪冻结,对好辛道:“哀家要午睡了,皇帝无事便回去吧。” 好辛求之不得,连忙告退。走出殿门之时,心里大大地长舒了一口气,几乎双腿便软地快要跪坐下来,好在洪公公在她身侧搀扶着她。 前有摄政王,后有太后,打打杀杀是她的本事,可这种勾心斗角波涛暗涌的场合实在不适合她。 她努力回想太后说的话,觉得脑子已经乱成了一锅粥,想到刚刚的芷贵人,之前她与太后还谈得好好的,太后分明听到了这个名字才撵她离开的。 这个芷贵人是何人? 她下意识便向洪公公询问此人的身份,刚问出口便悔了。 这分明是自找暴露,哪有皇帝会不记得自己的妃嫔。 谁知洪公公竟丝毫没有讶意,老实答道:“芷贵人名为余芷音,是朝中一品大臣余庆之女。” 这么说她就懂了,余庆是兵部尚书,站队在沈子昭这面。 太后是摄政王沈见朝在后宫的势力,虽然这么想很阴暗,但好辛总觉得依照太后的性子,定会多加为难这些立场于沈子昭的嫔妃。 罗之乐尚且算是一个,剩下的后宫嫔妃她也不认识几个了。两人一主一仆回了寝殿,好辛在太后宫中周旋,甚是耗费体力,回殿后马上吃了顿丰盛的午餐,餐后在窗前踱步来踱步去,一时不得消化,思来想去后道:“洪公公,所有嫔妃的牌子是否都还在?” “呃……陛下,其余都在……唯独缺芷贵人的牌子。” 好辛一挑眉毛。 又是她? 洪公公解释道:“陛下,芷贵人是后宫中……呃,比较特殊的一位贵人,她……常年患病,因此没有牌子,也不会面见陛下。” “患病?既然患病,为何不好好修养?” “……芷贵人患的病是,疯病。” 好辛瞪大双眼。 ——疯病? 从未听说过沈子昭还有个妃嫔是有疯病的,不止是未听说,甚至超出了她的认知,有了疯病的女子,也能入宫为妃? “她……既然有疯病,为何还要入宫?” 洪公公咳咳道:“未入宫前疯病的症状并不明显,这病是入宫后才慢慢显现出来的。” 好辛皱了皱眉,随手拿了个南方新上供的丑橘,扒着橘皮,觉得有些蹊跷。 蹊跷的不是芷贵人,也不是太后,而是……洪公公。 严格来说,也不是洪公公,而是她自己,这个众人眼中的沈子昭。 第10章 众妃 此前询问嫔妃之问题皆是好辛的下意识,现在却缓过了神——似乎众人对沈子昭记不清嫔妃名字身份的事并不惊讶,甚至以为这就是常态。 若说了解沈子昭的人,绝对非洪公公莫属,现下他并未有任何怀疑,莫非说,沈子昭真是个清心寡欲,后宫之人分毫不沾的主儿? 香甜的汁水染上了舌尖,弥散开一阵清香的气息,她眯了眯笑眼,不禁道:“这橘子甜,好吃。”一个大气挥手,扔了个完整的给洪公公,给对方吓得手忙脚乱,还被橘子砸了脸。 “把嫔妃们的牌子都给我拿过来,我要一个一个都看看。” 洪公公吞了口唾沫,忙用袖子擦面,顺便揉了揉砸中的位置,规规矩矩地道了是,心里却越来越想不明白了,从前叫陛下翻牌子陛下都不应,草草了事随便一翻,然后他便得颠颠地跑去那位嫔妃的宫中,道句陛下政务繁忙不能来了,娘娘早些休息吧。如今怎地还主动要见妃子们了? 莫不是见好辛将军毁了容,改性了不成? 也好也好,皇家总算快能有传宗接代的小皇子了。 洪公公美滋滋地在殿外等送牌子的人,偷偷扒开橘子,扒下两瓣进嘴,顿时呸呸呸地吐了出来。 “这冬天的橘子又酸又涩,到底哪甜了?!!” - 摆在好辛面前的,是九块以红檀木制成的宫妃牌子。 放在好辛手边的,是几十瓣已经妥帖扒好的橘瓣。 宫婢用素手将橘瓣盛入青铜小鼎中镇冰块,微微凉气成白絮飘散,虽然冬橘向来酸涩难吃,但谁也不知今天陛下是怎么地了,竟爱吃起了这不应季的水果。 洪公公在好辛身后为她捏肩,讪笑着的眼角都起了夸张的褶子,给他解释道:“乐妃俏丽娇媚,永妃淑雅宁和,萧妃端庄大气,景妃天真可爱……陛下您看……” 好辛睨着这些牌子,把名字都记下来后,又问她们是何家之女,洪公公竟能讲他们如数家珍地一一对上号,相比起来,好辛觉得连他都比沈子昭更为对嫔妃上心。 “陛下想去哪个娘娘那呢?” 了解完人设后,好辛勾唇一笑,霸气道:“都去!” 勇气可嘉的女将大人动身了。 一炷香后,她停在了一个名叫梨欢宫的宫门口,此地静谧清雅,墙角前栽着果蔬种子,想了想如今的节气,确实快要入春了。因有人特意呵护,种子尚冒出一点小芽。 对比那个虽富丽奢华却异常冰冷、连宫墙上的雪堆积得都厚的朝鸾宫,好辛瞬间就喜欢上了这里。 听说每个宫名都是按照风水、特色命名的,在给嫔妃分配宫苑时,也会考虑嫔妃的身体状态、性格特点、受宠程度。而这梨欢宫,正是所有嫔妃所在的宫苑里,方位最为偏僻的一个。 最不受宠的一个,对于好辛来说,就是最友好的一个,她笑眯眯地问洪公公:“梨欢梨欢,何解啊?”为防止暴露,现下之意,全当是在考洪公公。 洪公公道:“景妃素爱吃梨子,每次吃梨子都十分欢喜,故而陛下为其宫赐此名。” 好辛:“……”陛下啊你可真是没有半分情趣。 踏入宫门之时,发现这门口居然连一个看门的都没有,主苑前也没什么值班的太监宫女,空空如也,等了好一会儿,好不容易遇到两个小宫女自主殿门出来,手中拿着锅碗瓢盆不知是去做甚,见到好辛如同见了鬼一般,扑通一声便跪下了:“参见陛下!” 好辛一挑眉:“你家娘娘和宫里的太监呢?” 宫女支支吾吾,两人对视一眼,道:“娘娘在后院……玩……” “玩什么?” 洪公公笑呵呵道:“陛下去看看便知道了,景妃娘娘天真无邪,正是爱玩乐的年纪。” 于是好辛踏入了后院,两个拿着锅碗瓢盆的宫女默默地在身后跟着她,大气不敢出一个,还没等走近,她远远地便听见了嬉笑声,咯咯声如银铃般清脆,洪公公正欲宣报,就被好辛打断了。 不远处有宫女太监围成一群,叽叽喳喳,又笑又叫,皆抬头望天,一会儿拍掌一会儿争抢,天上是一只彩色纸鸢,高高低低,不停拉扯着,拽着线的是一位鹅黄宫装的姑娘,脸蛋圆润白皙,笑容灿烂,应该就是景妃没错。 众人的目光顿时皆从纸鸢聚集到好辛身上。景妃本疑惑来者何人,看到洪公公后方有讶意,似受了天大的刺激,竟一个激灵松开了紧握着风筝线的手。 “喂!”好辛下意识一个跃步,飞速上前,她好歹也算是个武艺高强的将军,虽这具身体的素质实在不如意,但好歹还有点武功底子,及时飞掠上前手疾眼快地抓住了线,眨眼之间,景妃还在怔然间。 好辛道:“拿着。” 她便傻傻地拿着。拿过后,又慌乱跪下行礼。好辛扶她起来,皱眉道:“你没见过我?” 洪公公上前凑在她耳边道:“景妃今年方才一十四,陛下曾自己说景妃年纪太小,所以从不见她的。” 原是如此。 好辛觉得自己那阵快乐得几乎飘飘欲仙的劲儿又回来了,于是拍了拍景妃的肩膀:“别紧张,你方才是要拿盆碗做什么?” 很快好辛就知道这盆碗是怎么个回事了,原来是这小姑娘在后院寻到了一堆形状匀称的石子,想出了一种玩法——远远隔着,用盆碗向石头扔去,若是叩中多得便算赢。 这种游戏她小时候也和沈子昭玩过,可惜她自小学武,臂力颇大,手腕也稳,一套一个准,沈子昭就在她这没讨过彩头。如今景妃依旧与身边宫女效仿此游戏,玩得不亦乐乎,转眼间就忘记了刚刚那副怂鸽子模样,笑得十分开怀,脸颊浮出两个浅浅的酒窝。 女将大人决定,不与小姑娘争高下,完虐孩子有什么意思。 ——结果实在技痒,全都叩中了。给小姑娘气得腮帮子鼓鼓的,又不敢发作出来。 好辛仰天哈哈大笑,似是许久没有像这样般找回曾经上辈子生活的影子,快活舒畅得紧。 - 下一个宫苑名为和尘宫,是永妃赵娥永的地盘。这洪公公说这永妃淑雅宁和,果不其然,她发间簪白玉兰,手腕戴红绳化灾,目光淡淡,眸唇之色浅浅,听说她身子很是虚弱,自小便用药吊着。 于是好辛便免了她的礼数,这美人鼻梁高挺,下巴尖尖,清冷气质不可多得,也甚是体贴,手扶好辛进入主殿内,两盏茶下来,好辛发现了一个事实,就是与她说话得忍住语速,往往自己连说三四句,对方才吐出几个字。 这个永妃姓赵,好辛之前向洪公公补课,是个太后有点亲戚关系的。此刻显然是对好辛的到来十分不愿,可也不能不理睬,点到为止,做了身为嫔妃的本分便佳。 好辛只是打个照面,并不打算深处,人家不喜欢自己,她又有什么可贴冷屁股的,便又去下一位妃嫔的宫苑了。 - 下一个是萧妃苏萧萧,宫名楚潇宫,她进入宫门时,恰逢萧妃在前院投壶,手执白羽竹箭,正赛得兴起。萧妃的装束与其他嫔妃颇有不同,锦衣短打,长发乱糟糟地随便一梳,整张脸都灰沉沉的。 “给老娘再拿只箭来!老娘今天非投进五十支不可!” 好辛双眼一亮,来了兴致。未想到在这金丝笼的皇宫中也能遇到同类,实属不易,正所谓臭味相投,顿时觉得亲切,随手折了一只枯树枝,站在宫门往她的壶里射去,正中心口。 好辛连看都没看,朗声笑道:“不如与我比一比?你投中一个算三个!看看谁赢?” 萧妃顿时愣成了一雕木头,咔嚓咔嚓迸发出世界观破裂的声音,正欲向她行礼,却被好辛抢拖了起来,她笑呵呵地问道:“你臂力不够,眼力甚缺,因此投不准,来,我教你。” 好辛遇到同类,别提多么激动,为了让她感觉到亲切,忙在自己的脑袋上扑棱一番弄乱,将自己弄成了一个活像从大山跑出来的野猴子,她觉得这是对同类的尊重。 萧妃依然在愣着,被雷得外焦里嫩。 “你怎么不说话?你投了几个了?”好辛又折了支枯树枝,三支齐发,再次全部投进。 萧妃傻了:“陛、陛下……” 这陛下是变性了不成?! 过后好辛才反应过来,她见到痴武又飒爽的萧妃,太激动太得意忘形了,堂堂王上这幅模样,确实值得嫔妃傻在原地。于是好辛第一次做了逃兵,在回去的路上还咬牙切齿地想,该死的沈子昭,为了护住你的面子,害得老娘成了手下败将! 在威武的女将大人心中,逃跑便是失败。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投壶一整个中午才只投进两支箭的萧妃,不知惊讶于变了性的陛下,而且还被她的实力震呆了。 - 好辛用三日的时间才熟悉这些嫔妃,有的甚至走访了不止一次,比如那位小姑娘景妃,好辛总想去找她去看看她又在玩什么好玩的。比如让好辛视为同类的萧妃,看她今天又投进了几个箭,然后再不经意间血虐对方一次。 现在她的生活作息已经完全规律,雷打不动,每日早起上朝,下朝吃早饭,然后批奏折,午后去后宫找妃嫔们玩。 不接触不知道,好辛经过三日的走访,发现沈子昭的后宫异常和谐,每人几乎都是只在自己宫苑内玩,又因实在无趣,又个个都能寻摸出各式各样的有趣玩意儿,寻摸成了能工巧匠做做摆件,或成了书画大家妙笔生花,或练就一身防身武术,千奇百怪,什么领域都有,能人巧匠遍布。 偏偏都对好辛没什么上心,对她的态度都是:“啊,陛下,来啦?坐吧。”或者“啊,陛下,您要走了?走吧。” 好辛突然有点想念罗之乐那个娇俏妖媚的劲儿,都说人家是沈子昭最信任的,真的是因为她与沈子昭相处时间最长。剩下的妃嫔有的连沈子昭一面都没见过,十分安然和谐,什么争先恐后地吃醋抢皇上,互相给对方下毒下药上位的剧情都没有。 而且居然对“皇上根本无法把她们的名字和脸对上号”这一事实十分淡定,仿佛知道早该如此。 好辛不信邪,这个偌大的后宫居然一点风吹草动都起不来,到第四日,所有嫔妃里,她没见过的只剩下那位据说是有疯病的芷贵人余芷音。 余芷音的芳矜宫与太后的朝鸾宫比邻,好辛站在这宫苑门前,望着斑驳锈迹的宫苑牌匾上积了一层厚厚的灰,门角还结了几张蜘蛛网。而且宫里的殿门白日里都是大开着的,唯有这扇居然紧闭。 显然一直没有人在打扫,她觉出了一份惨淡和凄凉,还有一股浓烈的扑面而来的诡异感。 洪公公心有余悸地道:“陛下……咱们还是别进了吧,这个宫苑不吉利……” 第11章 疯子 虽然好辛也是这样觉得的,但毕竟是沈子昭皇宫里的宫苑,说不吉利也不是那么回事,天子脚下哪有什么不吉利的地方。好辛自诩浩然正气,小鬼见了都得躲着跑,加上她向来也不信鬼神风水之说,便直接推门进去。 沉重的吱呀声,拉扯断的蜘蛛网,还伴着叮铃铃的一串铜铃声,又一阵阴风吹过,再次把悬在殿门两边的串串铜铃吹起,好辛受此一惊才注意到,宫门内居然有一个圆环咒阵,猩红之色,似用鲜血沾手指画成,邪气中透着阴森。 好辛略微懂得一点,这是祭祀鬼神的符咒,以血为媒,曾经小时在皇宫里的一场除邪大典上见过类似的图案。 这宫里气息阴森寒冷,不像是活人能住的地方,倒像是荒芜无人已久的冷宫。 阴森森的宫殿尚不能给她什么震慑,等她看到这里唯一的活人时,才震住了。 那是一个白衫的女子,说是白衫,其实仔细一看就是大家所穿的里衣,可这人完全穿出了另一种松松垮垮的疯癫感觉,衣袖勾丝破烂而飘,裤脚有许多缺口,仿佛是被火给灼烧出的残边。 女子的头发也是乱糟糟的一片,虽说好辛她向来也邋邋遢遢地不爱打理头发,但尚且还是有个型的,眼前这人的头顶已然成了一堆蓬松杂草。 她只得远远看了个模样,尚看不清脸,倒是听她哼哼呀呀嘴里似是在唱着什么,手中抱着个物什不停地抚摸注视着,根本不知道自己宫殿的大门被人打开了。 这就是余芷音? 好辛一抬脚,也不知是脚下绊住了什么东西,竟摔了一个趔趄,低头一看,原是类似绊马索的细线,两边拴着铜铃。 先前在军队带兵打仗,尤其打野游战时,绊马索这玩意可是没少遇到过,看来她在宫中安逸久了,竟眼力也下降不少,察觉不出这东西的存在了。 洪公公见她险些被扳倒,一双八字眉竟一瞬间怒发冲天:“竟敢谋刺皇上!不要命了?!” 坐在宫苑正对着的殿门前的女子似是一点也没听到,依旧自顾自地抚摸、注视着手上的东西,嘴里念叨着什么。 等好辛一走近,她听清了。 “……小乖乖,别淘气,淘气不得爱。小宝贝,乖乖睡,抱着你的布娃娃……” 她在哼歌,听歌词好似本是个童谣,可此人唱出的调调偏偏轻幽,布满了诡异阴森的气息,待看到她怀抱里的死猫时,才彻底地令好辛那股一直没打出来的冷战从脚底板直至头皮。 那猫已瘦成了一副皮包干骨的模样,身上骨头尖尖地突出,双眼瞪大,全身皮毛肮脏粘连在一起,似是挣扎许久才痛苦气绝。 “你!……” “小宝贝,乖乖睡,抱着你的布娃娃……” 余芷音哼歌不止,一下一下地抚摸着猫尸,眼神温柔慈爱,似是面对着心中最宝贵的宝物。 洪公公道:“大胆!居然无视陛下!” 刚好鬼童谣的最后一句哼完了,余芷音猛然一扬下巴,似是在做最神圣的仪式,双臂抱猫尸举高,嘴唇大开,原本温柔的眼神瞬间变得狂暴残忍,两手一分,猫尸摔到地上,骨架裂得粉碎。 好辛下意识闭眼未看,待再睁开时,眼珠猛然一窒,那个刚刚手摔猫尸的女人竟站到了她的面前,鼻尖对着鼻尖,呼吸相闻,正对着她。 余芷音的肌肤惨白如纸,嘴唇干裂,枯发在鬓角轻微晃动,双眼似死鱼般瞪着她,好辛实打实地被吓了一跳,猛地后退一步,心脏扑通地跳个不停。 “……原来是陛下啊。”余芷音咯咯笑出了声,也退后两步。她的嗓音很好听,如青珠洒落玉盘,叮叮咚咚,笑声本应也很动人,偏偏她笑得渗人,仿佛把牙齿咯吱咯吱地嚼碎。 为将三年,活十八年,她第一次遇到这么恐怖的一个女人,时而疯疯癫癫,时而温柔脆弱,时而又狰狞可怖。好辛咽了下口水,想起曾与大多数嫔妃的相处,她们大多都是初见她的模样,可余芷音偏偏似曾经就见过她,便问道:“你见过我?” “见过呀。”余芷音吃吃地笑着,“也两面罢了,最近一次曾在太后的宫里,就大概……两三天前?” 好辛知道那次,她和太后正在谈话时,有宫女突然报说芷贵人到了,然后太后就将她撵走了。她没能看到余芷音,余芷音竟看到了她吗? “那次你去见太后干嘛?” 余芷音不笑了,用死黑的眼珠瞪着她的脸,半响才幽幽道:“去和太后玩。” “玩?” “我自己一个人在这里,又没人陪我玩,太后说会陪我玩,我自然就去找她了~” 好辛看着她旁如无人地开始在院中挥动手臂跳舞,僵硬地像个行尸走肉,或是提线的木偶,想了想道:“你自己在这里,身边也没有宫女太监,竟没有人知道?” 洪公公事先并没有告诉她这些,定然也是不知的,若是洪公公都不知道的事,这个宫里又有多少人能知道呢? 余芷音跳累了,便又看向了好辛,她人虽恐怖疯癫,可模样长得不错,杏眼薄唇,眉睫淡淡,似是小少女花一般的年纪,虽然这脸上青青紫紫尽是可怖的伤痕。她微笑道:“反正都有太后安排着,我管别人是否知道呢?” “太后是在故意针对你。” “我知道呀~” 好辛噎了一下,补充道:“如果我没猜错,你宫里的人也都是她挪走的。” “我也知道呀~” “……她为什么要这样对你?” “哎呀,那些什么宫女太监,实在太烦啦,明明怕的我不行,我又不是看不出来,还强留他们在这里陪我干嘛呢?就让太后把他们轰走了!” 听这话倒是体贴。好辛与她又交谈了几句,发现这个余芷音和宫里的大多数人都很不寻常,她看似痴傻却又精明万分,看似疯癫却带着一股子真实劲儿,直言直语,一针见血,倒是爽快。 和疯子说起话来,居然比和其他嫔妃说话更为放松一些。 好辛与她同坐在院里的殿门前,余芷音还坐在方才抱猫的位置,坐下后直勾勾地盯着地上碎成两半的尸体骨架,整个人木了下来。好辛问道:“你为什么要把它……” 没等说完,余芷音快速地回答道:“这猫曾咬过我。”她歪了歪脖子,好辛看去,脖颈的大动脉处赫然有一个狰狞的咬痕,四周还有大大小小的挠伤。 好辛道:“所以你把它杀了?” “不是。它是被饿死的,太后之前的猫,一个月前来到了我的宫内,见着我就狠咬,可它真是傻,我不死它也不走,就这么一直耗着,可惜我这宫里什么吃的都没有,我尚且在饿肚子,它没有吃的就渐渐饿死了。” 好辛怔住,张张口竟说不出任何话,半天唇齿间淬出几乎有些支离破碎的话:“一个月没有吃的,那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余芷音慢慢地转动眼珠,看向了好辛。 盯着看了好一会儿,她咧开牙笑,指着远处宫墙内的一棵树道:“看到那个树了吗?” “吃树皮?” “不,”她瞪着双眼铜铃般大,似是极其兴奋,“吃树干里的肉虫。” 好辛:“!!!”她瞬间站起,觉出腹部一阵恶心,一阵干呕。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堂堂陛下也会被我骗到?有意思!有意思啦!” “……”好辛强忍住呕意,脸色黑黑地道,“你骗我的?” “冬天虫子都死绝啦!上哪儿找虫子吃,我时而会去太后那里,她会赏给我剩饭剩菜,让我带回宫吃。” “……既然有饭菜,为何那猫又会饿死?” 余芷音托起下巴,晃着脚丫漫不经心道:“你知道那猫咪怎么被养起来的吗?曾经在太后宫里,吃的都是山馐海珍、猪鱼牛羊,你就是给它块精致的甜点,它连看也不会看一眼的~” 好辛说不出话来了。 余芷音笑道:“难得陛下来一次,不如让我去你宫里吃饭吧!我两天没吃饭啦,好饿。” 对天子提出这么无礼要求的,恐怕余芷音是天下第一人。 不过此时好辛竟没有理由拒绝,除了最开始觉得摔猫残忍以外,平心而论,她对余芷音竟略有一丝好感。不用勾心斗角,不用琢磨措辞,对方亦真实相对。 洪公公似琢磨出了她并无拒绝余芷音之意,默默道:“陛下……难免会落人口舌,还是别了……” “喂!大褶子!哪有你说话的地儿!”余芷音怒气腾腾地瞪过去,吓得洪公公顿时哑然,然后她眼睛滴溜溜地一转,竟伸手抱住了好辛的手臂,撒起了娇:“好不好,好不好嘛~陛下请我吃饭吧!” 好辛在这世上两辈子铿锵浩然十八年,就是把刀架在她脖子上她都不会眨眼一下,可若是有人向她撒娇,她真是无论如何也禁受不住。 于是余芷音便欢欢喜喜地被好辛带回了寝宫。 走之前,她说要先去殿内换件衣服。 好辛问为何,她道,若是和皇上走在一起,给皇上失了脸面怎么办,况且她既然是去吃饭的,若是皇上看她没了胃口,说不准就不给她饭吃了呢。 确实通透。 好辛被关在了殿外,余芷音不让她进,她也无所谓,洪公公又急又气,在好辛耳边不停劝道:“陛下啊,你为何、为何非得……这明日宫里不得传遍了!还有太后那边……你到时候怎么交代呀!” 好辛笑道:“天又没塌下来,你不必急,就算天塌了,自有本将……自有孤顶着。” 洪公公在一旁光急,可奈何这位这个油盐不进的主儿啊!他还能怎么办? 余芷音出来时,穿了件褐色黑边的衣裙,崭新如初,连衣褶都是平的,明显是珍藏许久第一次穿出来,衣服版型好看,可这颜色太过老气,不配她。 好辛道:“不好看。” 余芷音笑道:“不好看就不好看呗,好看了我不就惨了?” 好辛疑惑:“为何?” 她转了转眸子,很是俏皮地眨眼道:“好辛将军是个醋精,陛下见嫔妃时向来不许嫔妃穿的好看,陛下你曾经亲口说的,不想让将军醋,你忘了?” “……”好辛觉得有些懵,她是醋精的事怎么还会传遍后宫? 不对,她哪里是醋精了?! 狗屁沈子昭竟造老娘的谣!放什么狗屁?! 好辛抽了抽嘴角,几乎是目眦尽裂,咬着牙道:“走吧!” 三人一路走回了寝宫,好辛立马吩咐了洪公公去拿膳食,现下寝宫内只有他们两人,见余芷音在殿内四处走走逛逛,似是很感兴趣的样子,想来想去,觉得有些不对。 这边厢余芷音蹦蹦跳跳地跑到了她的面前,又再次凑近她的脸,鼻尖对鼻尖,面面相觑,她笑道:“陛下是不是在疑惑,您怎么之前说过不想让将军吃醋的话呢?” 好辛:“……”这人是有读心术不成? 她以手作拳,放在嘴边咳了咳,有些心虚:“孤曾经自己收的话,孤为何会疑惑?” “你当然疑惑呀~”余芷音眯起眼睛捧住她的脸,一字一顿道,“因、为、你、根、本、不、是、陛、下、呀。” 第12章 心动 好辛看着眼前在寝殿内再次兴奋到翩翩起舞的余芷音,整个人脑中一片空白。 似处在一个幽闭的空间保护自己,结果突然被强行拉开了门窗,任由别人打量了个透。 余芷音的那双眼睛,混混沌沌,黑白之界模糊不清。可偏偏比大多数人的眼睛都要透彻精明些。 她刚刚的那句话,只在她耳边轻轻微微地吐出,却不大声讲出来,仿佛生怕洪公公或是其他宫女听见般。说完后,把她的防护罩击打得粉碎,然后又自顾自地去玩自己的了,丝毫没放在心上。 ……怎么会。 她怎么会知道的? 之前太后也这样说过类似的话,只不过是随口一说,或许这女人是在诓她的呢? 好辛强装镇定,面不改色微微一笑:“你在说什么呢?孤自然是孤,难不成还被交换了灵魂?” 余芷音漫不经心地一边跳舞一边道:“陛下从没这样笑着和后宫的妃子说过话,也不会让她们和自己一起吃饭,更别说让她们进到自己的寝殿了。” ……!!! “还有啊。我一共近距离与你对脸了两次,可你丝毫没厌恶。” 此话不言而喻,沈子昭本人定是及其反感有人与他近距离接触。 霎那间噼里啪啦,火光四溅,好辛清楚地听见了自己心脏飞快跳动的声音,她微微有些颤抖,笑道:“人总是会变的,若我不是陛下,那你说我是谁呢?” “嗯……谁知道呢。”没头没尾地撂下这么一句,余芷音便一个飞奔去摸玉瓷瓶,“哇!这个好看!” 好辛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 才会和一个疯子较劲儿。 心如擂鼓地慢慢做下,好辛飞快地思量,盯着余芷音东窜西窜,许久问道:“……你不会告诉别人吧。这件事。” “嗯?哪件事?你不是陛下的事吗?”余芷音笑嘻嘻地道,面颊露出两个梨涡,“你想让我说吗?” “自然不想。” “那我就不说喽~反正我说的话又没有人听,听了又没有人信,我何必要去白费口舌?” 好辛紧紧握住的拳头渐送开,眼中的冷冽杀意慢慢消退。 你得庆幸自己是个疯子,否则这条命恐怕是保不住了。 攒起一抹笑意,好辛道:“好了,饭菜都摆上了,快来吃吧。” 精致青瓷盘装着小菜,色香味俱全,余芷音看了一眼,兴奋地跺着脚,咽着口水,拿过碗筷后,分出部分饭菜,立马蹲到小角落里,狼吞虎咽起来。 好辛道:“你为何在那里吃?”问过后又不在意了,心想疯子的思维她这么较真儿干嘛。 不过也好套话就是了。 她始终觉得自己周身是薄薄迷雾,一片白茫茫,辨不得方向,逃脱不去,可现在似整个幽闭的深谷伸进了一只劈裂苍穹的手,将迷茫的世界切出一个口子,她想抓住那只手,顺着摸到什么她现在就迫切想得知的东西。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轻轻问道:“你知不知道,为何陛下从不接触后宫妃嫔?” 她被噎得难受,但这个话题明显引起了她的兴趣,支支吾吾地道:“后宫人尽皆知,陛下心头尖珍珍重重地只放着一人,除她之外,剩下的都爱答不理的。”说罢,自顾自地去啃骨头了。 心头尖儿珍珍重重地放着一个人? 好辛手把住桌边,死死地抠住,指甲被硌得生疼。 谁?莫不成是罗之乐?所有嫔妃里沈子昭唯独对她是个例外,还曾亲口说过罗之乐是他在宫里最信任的人。 虽然……虽然她第一反应是这样想的,但罗之乐不也曾经说过一段不知真假的话吗? 整个后宫皆知,陛下心悦好辛将军。 仿佛被一股狡猾的东西有机可乘,突然蹿进了她心里。 好辛不是傻子,根据这几日的观察和推断,众妃说过的话,她那颗磐石般坚硬的内心信念竟微不可寻地轻轻颤动了一下。 那个答案……她也曾尝试去碰触过,可帝心难测,劝不得,猜不透。她容貌不美,琴棋书画通通不会,也不体贴黏人,甚至和市井的糙汉子般肆意…… 可为何现在她心中竟有一个希冀的雏形? 重活一世,她油然而生了一种从未奢求过的念头—— 可能…… 也许…… 大概…… 说不准…… 沈子昭对她的感情,真的比她想象中的,要深一点点。 ……这感觉太过迷乱,令人不知今夕何夕。 夜晚她独自坐在桌案前的灯花下,手捧着奏折,奏折上的字却蹦蹦跳跳在她眼前乱了顺序,她好似看着那些字,又好似凝视着虚空中的一点,半响回不过神,一坐就是一个时辰,奏折也没批。 余芷音在美人榻上玩棋子玩得无聊,撅起嘴撒娇道:“你都发呆好久了,快来陪我玩嘛。” 好辛茫然地抬起头,晃过神后道:“……你还没走啊。” “怎么能走呢,我还要留在这继续吃晚饭呢!” 好辛:“……”低下头继续看那些奏折,“随你。” 脚步声由远而近,她眨了眨眼睛,头也不抬:“还有什么事?” “陛下。”来人是洪公公,脸色尴尬地瞥了瞥仰倒在美人榻上的余芷音,道,“景妃娘娘来了,说想见您。” 景妃?好辛轻轻一挑眉毛,那个小姑娘……没记错的话好像是叫江景黛?还是江黛景来着。 这两天好辛没少往她梨欢宫跑,总愿意看这个小姑娘又琢磨出了什么稀奇古怪好玩的玩意儿,也曾经明确告诉过她若有新玩意儿了就随时来找她。念此,她道:“让她进来吧。” 洪公公面露难色:“这……陛下,那个……萧妃也来了,现在也在门口候着呢。” 好辛啊了一声,她除了梨欢宫走得多,剩下的时间基本就是去了苏萧萧的楚潇宫,赛投壶,踢毽子,射箭靶,好辛也曾明确告诉过她,若再有想和她比试的就随时来寝宫找她。 结果这俩人居然今日正好还凑到一起去了。 “既然都到门口了,一起进来就是。” 洪公公呵呵地道:“陛下有所不知,这景妃娘娘年岁小,正是刁蛮任性的年纪,还很黏人,只想和陛下一人相处,说带了小秘密过来。而萧妃娘娘呢,又性子火暴急躁,在见陛下的时候里,眼里也容不了别人的出现。两人现在正在门口暗暗较劲儿呢。 还有这种事? 好辛转眼正好看到还在摆棋子的余芷音,觉得有些头疼。似是感受到了她的目光,余芷音对她灿烂一笑:“咱们什么时候开饭啊?” ……她怎么忽然感觉自己像个始乱终弃、沾花惹草的渣男? 好辛咳咳了两声,放下奏折,让洪公公请门外的两位进来。 景妃今日穿了一袭明粉宫裙,外披朱红棉斗篷,将自己整个小小的身体藏在了斗篷下,外印红色梅花,梳了个双丸子头,红线自发间垂落,仿佛一只在年画上才能见到的软糯糯的散财福童。可眼神却不是那么回事,又凶又刁蛮。 萧妃依旧是紧衣短打,袖箭红色皮革材质,脸上似是多多捯饬了一番,首次接触脂粉,把脸画成了个猴屁股,梳高马尾,双手抱胸,下巴微微抬起,气得面红耳赤的模样。 好辛被这两人从进来开始就针锋相对,暗潮涌动的气质吓住了,仿佛看到她们头上各自出现了龙蛇狼虎,面目狰狞地看着对方,气势磅礴。 好辛道:“这……你们来啦。坐吧。” 景妃哼了一声,率先扑到了好辛身上,蹭她的面颊:“陛下!比之前明明说好只单独陪人家的!人家特意来找你了呢!给你看我新做成的好东西!” 好辛被软糯糯的小脸蹭的不能自已,又被一个撒娇彻底搞得缴械投降,忙举起了白旗:“我是那么说过。” 萧妃一个巴掌立马拍到了御案上,叉腰怒视着好辛,一双新月眉竖起:“陛下分明说要和我比剑的!老娘木剑都削好了!刀剑无眼,恐怕江景黛你在这会被伤着!我也是为你好!赶紧回你自己的宫去!” 景妃狠狠地瞪她:“是江黛景!” 两人怒目相视,眼瞅着又要干一番,好辛连忙阻止,干笑道:“都玩,都玩,你们吃饭了没啊?要不留下来和我一起……?” 两人猛地转头过来异口同声道:“没吃!” 萧妃还补充了一句:“我不是来找你玩的!这是一场堂堂正正的争斗!” 好辛觉得有些窒息,怎么她用了三日时间在妃嫔那转了一圈,现在后宫便起火了? 先前那些和谐安宁的模样呢?! 大家和和气气的不好吗?! 洪公公知道此时正是剑拔弩张之时,连忙笑呵呵地退了下去。 陛下终于开窍了呀,这才有后宫争风吃醋的感觉嘛。 好事,好事。 这边厢场面正焦灼着,余芷音用一个懒懒的哈欠,将整个场面推向了高潮。景妃萧妃齐齐一个猛虎回头,就见一个衣衫不整、发丝不整、妆容不整的余芷音靠在美人榻上,眼睛半阖着看着她们:“喂,你们都是来吃饭的?这可不行,嘴多了,我吃的就少了。” 江黛景与苏萧萧都是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主儿,从未见过余芷音此人,自然无法把她和那位疯妃对上号,眼神瞬间敌对,异口同声道:“你是谁!” 好辛:看吧,你们这不是还挺有默契的吗。 余芷音手托着下颌,懒洋洋甜丝丝地笑道:“我是谁都得吃饭,你们要是跟我抢饭吃,别怪我……” 想到她徒手撕尸体的模样,好辛忙道:“别别别!大家一起吃!一起吃!” 既然陛下已经松口这样说了,她们心里都清楚不能再闹下去了,只好暂时别扭地握手言和。 江黛景踮脚用小手扒上美人榻的小案,哇了一声:“你是在玩棋吗?” “严格来说也是的~小矮子。” “不许说我矮!陛下说了,我成年后会长高的!” 好辛:我好像是说过这句话。 苏萧萧摸着下巴注视这棋盘,棋盘上一半黑一半白,用棋子围成了一个圆圈图案,她仔细看了一会儿,道:“八卦阵?” 余芷音嘻嘻道:“是古董羹~” 苏萧萧:…… 好辛笑道:“你想吃?” 余芷音连忙点头,苏萧萧与江黛景两人不约而同地咽了口唾沫。 好辛心里知道,这些妃子几乎在宫里很少能吃到火锅,毕竟宫里孤独,及时有锅与火,怕是也找不到一起吃的人。 恰好此时又逢冬至,好辛也怀念起了曾经与军营将士共同煮火锅的往事,竟也有些馋了。 可惜,沈子昭这里哪儿有锅? 若是去御膳房讨来一个,恐怕等得时间又得长了。 不经意睇到三双渴望的眼神,好辛做思考状扶住额头。洪公公恰好自殿门而来,禀道:“陛下,乐妃娘娘在宫外求见,说几日没见到陛下了,想念得紧,想来与陛下一起吃晚饭。” 好辛如遇救兵,连忙道:“她宫里有没有火锅?” 洪公公:? 作者有话要说:罗之乐:我太难了。 第13章 火锅 四个妃子,正好是凑成一桌麻将的人数。 加上好辛与跟随的洪公公,六人浩浩荡荡地前往乐胥宫。 到殿内,苏萧萧旁若无人地直接坐下,利索地褪下外衣,江黛景怯怯地摘下红斗篷,余芷音始终又笑又闹,兴奋到了极点。 好辛寻了处案榻便坐了下去,罗之乐微笑着坐在她身侧,柔若无骨的小手覆盖住好辛的双颊,轻轻道:“陛下一路走来,脸颊都通红了呢。” 好辛干笑了两声,任由她贴住自己的脸,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原本是我请她们三位吃饭的,却最后辗转到你这来了,还得忙你操劳……” “陛下说的这是什么话。”罗之乐笑道,“陛下能亲自来乐胥殿,已经使我宫里蓬荜生辉了,况且臣妾还能帮助陛下,替陛下操劳,臣妾求之不得。” 好辛笑了笑,看着罗之乐娇媚的脸,想起之前余芷音口中的话,又忽地觉得有些不是滋味,道:“上次那酒……还有吗?” - 殿厅支起红木大桌,桌上的放置装木炭的容器,架起偌大的一陶罐锅,咕咚咕咚的冒泡声入耳,汤中浮着辣椒蒜末葱姜,红油一片,极有食欲。 众人纷纷落座,放置蔬菜肉片入汤,好辛笑眼看着她们,那边厢江黛景似是已经与余芷音打成了一片,江黛景终于把自己今日准备的小秘密,本打算与好辛分享的新玩意拿了出来。众人抻头齐齐看去,竟是一只竹蜻蜓。 与一般的竹蜻蜓也有些不同,此玩物完全以枯树枝编制而成,巧夺天工,精雕细琢,末尾处还系了一朵假花。 余芷音道:“这小东西是编的?” 江黛景原本只想拿给好辛看,她有些怯怯地怕生,第一次在这么多人面前分享玩具,害羞地脑袋都快垂到地下了,耳朵一片通红。 好辛道:“做的很好,景黛。” 对方小声纠正:“我叫黛景……” 余芷音一把将竹蜻蜓抓过来,端详了片刻:“哎呀呀,但这……” “这根本飞不起来。”苏萧萧率先说道,双手抱胸,哼道,“累赘太多了,华而不实。” 罗之乐笑着给好辛夹了片涮好的肉,反驳道:“当个手工装饰品搁着,也算纪念。” 小竹蜻蜓被流经各人的手,最后落入好辛手里,她仔细地端详了一番,发现上面还刻着几个小字,而另外的人似是没有发现,她辨认了两眼,看出上面的字是:景·昭。 好辛:…… 她是给自己找了个情敌吗? 众人显然已经没有注意到她的心情波动,都已经大快朵颐起来,四个妃子之前虽然互相陌生,可一顿热气腾腾的古董羹下来,居然已然打成一片,互相拌嘴推攘着,气氛很快活跃起来。 苏萧萧为人爽朗,性子像头倔驴,是不折不扣的直筒子,夹起菌菇吞进口:“要说陛下啊,你就完全实在欺人!我实力与你差了几个档次,你却每次非要来与我比试!让我的面子往哪儿搁!” 好辛涮肉道:“下次让你三个回合。” 余芷音抢过她刚涮好的肉,哈哈大笑道:“你们都比试些什么?加我一个,加我一个啊!我很厉害的!”眼看就要将肉片送入口,江黛景急忙站起来愤愤地抢:“那是陛下涮的!哪有你吃的道理!” “我就吃!我就吃!你来抢啊!”余芷音站起身双脚才在凳子上,手臂高高举起,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苏萧萧拍桌而起:“岂有此理!你个成年人欺负小孩儿算什么本事!有本事跟老娘比比啊!” 罗之乐隔开在战场之外,笑眯眯地把另一肉片送到好辛嘴边:“陛下~来尝尝,啊——” 好辛看着一片肉辗转过各人的筷,三人气得气,急得急,笑得笑,又打又闹,扑腾不停,满屋地追着对方跑,竟有些搞不懂这些长在闺阁里的姑娘了。 明明先前还剑拔弩张,横眉冷对的模样。 这份场面,令好辛联想起了曾与她的将士们把酒言欢的场面,耳濡目染,心情也活跃了不少。 好辛心情活跃后的后果,就是酒喝多了。 一个时辰后,顶着绯红的脸颊,她一脚踩上凳子,一手拄着弯起的膝盖,另一手端着之前还是酒盅的酒碗,高高地抬起,大喊道:“喝!都给我喝!不喝完算什么真汉子!” 早已被她放倒下的余芷音趴在桌子上宛如死猪,那边未成年的江黛景瑟瑟发抖地看着剩下的三人,好辛与苏萧萧拼酒拼得你死我活,罗之乐用酒盅小口小口地抿着,还轻轻咳着,柔弱地道:“陛下……乐儿真的不会喝酒……” 江黛景呆住了。 她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她为了家族进宫为妃,原本十分不忿,一直不愿意见皇上,恰好皇上也不愿见她,两人便一直形同陌路,直到三日前,陛下进了她的宫里,还陪她放纸鸢玩游戏……沈腰潘鬓,眉眼俊美,还尤其温柔耐心,她觉得自己动心了,竹蜻蜓是定情信物。 哪怕她知皇上心中另有其人,但依旧抵挡不住她的情意! 直到她此刻看到她心目中那个美好的白月光皇上,醉酒后完全变了副模样:粗鲁万分,手脚齐上,仰头大喝,甚至还爆粗口。 像条疯狗…… 她觉得自己的小小的爱慕之心破灭了…… 下一个被放倒的是苏萧萧,意识尚有一丝清醒,脸贴在桌面上,喃喃着什么“我是不是汉子”、“这点小酒根本不是事儿”…… 好辛一口酒猛地灌进肚子,随意地抹了一下嘴唇,眼神直愣而迷离,看着依旧端坐着的罗之乐,勾了勾嘴角:“你还没趴下啊。” “陛下……乐儿酒量很差的……真的不能喝酒的……” 好辛吼道:“好!我今天非把你喝趴下不可!” 酒碗猛地一砸在地,把江黛景吓了一个激灵,只见半个时辰之前还是她的梦中情人的陛下一把手抡起了地上的酒坛,那酒坛比她的脑袋尚且还大几圈,江黛景瞪大了眼睛,只见好辛仰头就坛而灌,喉结不断滚动。 今夜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寝宫桌案上的奏折还冷冷清清,等待主人的翻阅。 …… 翌日,好辛是被罗之乐叫醒的。 醒来看到地上大大小小摆着各类酒坛,东歪西斜,乱七八糟,而自己妥帖地躺在乐胥宫的床上,她傻了。 她居然直接睡在乐胥宫里了……? 她声音沙哑地开口,问面前的罗之乐:“她们人呢?” “昨夜臣妾托人将她们送回去了。” 好辛觉得自己可能是断片了,竟丝毫也记不清后来发生的事,越是想,头便越痛,只觉得隐隐有些不安,她试探道:“我昨晚……没做什么过分的事吧?” 罗之乐淡淡笑道:“怎么会呢陛下,您喝醉了便直接睡觉了。” “……你没喝醉?” “仅有些头疼罢了。”说罢,罗之乐眯着眼睛问她:“还记得昨夜喝了多少吗?陛下?” 好辛早已记不清了,只知道昨晚只想用酒精奋力冲破脑内清醒的那一条紧绷的线,然后飘飘欲仙,不知今夕何夕,就这样睡去,忘去。 无论灌下多少酒,她心里总是有一个尤其明晰的言语在耳边不断想起,一击一击地捶打着她脆弱的神经,毫不停歇。 沈子昭心悦她。 她仿佛被一股火线瞬间点上头皮,整个脸颊尚残留着昨日醉酒的红意,此刻竟更是明艳了几分。 猛地把头扎进被窝里。罗之乐把她从被窝里捞出来,笑呵呵地道:“陛下,再不起来,可就要赶不上早朝了。” ……真是造孽啊。 - 假皇帝匆匆忙忙地又去赶早朝了。 她昨日实在太过兴奋,奏折没批,还喝醉了,恐怕离化身成疯狗的那最后一步只差临门一脚。 得知陛下的心意后第二天就早起上朝尚且不是最要命的,最要命的是——还在早朝上见到了她的陛下。 沈子昭眸光淡淡,周身仿佛笼罩了无形薄冰,只抬眸看了好辛一眼,她便感觉这冰似是又寒了几度。 她的陛下……好像又生气了。 何时都好,偏偏此时,她最不想见沈子昭。 尤其一想起昨日之事,沈子昭仅隔空远远相对一眼,她便忙错开回避了。 朝上众臣对女将军的归来表示庆贺,沈子昭只淡淡迎合两声算是答谢,好辛相信他在将军府的这几天已经把诸多人的心安抚下来了。剩下的时间便是各位大臣奏禀。 事实证明,不做功课是不行的。 比如这位礼部尚书提起的春猎,望她能在朝上定夺日子之时,好辛完全傻眼了。 春猎? 她昨天的奏折都没批,今日自然跟不上思路。就见殿下众人互相抢嘴,争春猎事宜时间,她却跟他们根本不在一个频道上。 仔细回想过去的几年,越国似是也有这样的习俗,每到冬季刚化冻,万物复苏之时,皇宫内便会组织一场春猎。场地在皇家圈养的郊外林地,水草丰美,景色宜人,三月春猎是传统。从前她四处征战,竟一次也没参加过这等趣事。 她心下已然有了定论,可毕竟真陛下就在眼前,还是去询问了沈子昭的意见,十分默契地,对方也在注视着她,郑重地点了头。 于是这事便顺利地定下来了。 下朝后,沈子昭去书房门口候着好辛。 他整个人都透着一股生人勿进的气息,面如霜冻,嘴唇紧紧地抿成一条直线,洪公公进去通禀后,他便等在书房前,一抬眼,就看到了一位梳着双丸子头的红斗篷少女,正踮着脚从门缝往里瞟。 似是偷偷摸摸,不怀好意。 用眸子斜斜地睨着她,最后沈子昭冷冷道:“你是什么人?” 江黛景呀了一声,似是受到偌大的惊吓,看到沈子昭,愣了一瞬:“……将军大人?”说罢她自己轻笑了一下,似是无奈,又似是自嘲,“将军大人不常进宫,自然没见过我,我是陛下的嫔妃,来见陛下的。” 沈子昭认真地回想:他哪有这么禽兽?这小屁孩儿也是自己的妃子? ……没有印象。 他在心里默默道,连孤自己都不认得你,阿辛又怎会识得,在这等纯属白费力气。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1-08 17:54:38~2020-01-09 20:31:4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希色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4章 悬疑 洪公公微垂着头向沈子昭与江黛景拱了手,道:“将军、娘娘,请进吧,陛下在里面等着您们呢。” “这……”偷偷望一眼气质冷冽的沈子昭,江黛景此刻却显得有些扭捏了,手里似握着什么东西,被她下意识地藏进了袖里,“我就……不进了,我来找陛下也没什么重要的事,将军定是因国事前来,我就不去打扰了……” 说罢,她匆匆忙忙地逃走了。 沈子昭不明觉厉地挑了眉毛,也不多理睬。 书房内好辛正在补习昨日的“功课”,将奏折草草翻阅了一遍,找出提起春猎之事的几本,抬头便见沈子昭一脸冷意地进了屋,方才在朝堂上距离太远没得看清,此刻认真打量起来,发觉她原本那张脸上的剑痕居然已经遍寻不见,只在左眉处贴着金箔,加之沈子昭将这幅身体捯饬地十分整洁,竟看起来还算得上是赏心悦目。 只是周身实在太过严冷陌生,此刻竟觉得沈子昭似乎换了个人般。连周身的香气都变了一种,仔细看,原是换了佩戴的香囊。 ……这香囊不是在他上马车走前,罗之乐送给他的那只吗? 莫不成她先前猜的的确没错,沈子昭放在心尖上珍之重之的人不是她好辛,而是那个狐媚子?! 帝心如渊,果然难测。 好辛兴意阑珊地垂下了头——原都是她自作多情了。 想到自己一个粗鄙不堪的男人婆此前居然像个小女孩般欢喜雀跃,可真是大傻子一个。 此刻洪公公在殿门口站着,隔墙有耳,这君臣之间的礼节便要调至过来了。 沈子昭屈膝,在她面前缓缓跪拜,好辛下意识向后一仰,可真是受不起这一拜,生怕折寿,她直接扶他起来,努力转移自己的情绪,只道:“为何黛景没和你一起进来?” “黛景?”沈子昭一蹙眉,“那个妃子?刚刚在门口的,到了却不愿意进来,现在已经回去了。” 昨夜好辛喝酒断片儿,过后的事情都记不得了,听说江黛景来寻她,关于昨夜之事,原本是想询问这位昨夜除罗之乐外唯一清醒的小姑娘,结果她还走了? 好辛道:“洪公公,快去把景妃寻回来吧,别让她走,对了,要是遇到萧妃也把她拽来。” 不管是谁,此时此刻,不要让她再和沈子昭共处一室了! 洪公公只心道我上哪儿有那么大权利去请这两位祖宗,悻悻地擦着额上的汗走了。 仔细睨着好辛又急又燥的表情,沈子昭的脸板得愈来愈紧,他凉凉道:“你倒是混得顺风顺水。又是景妃又是萧妃,孤不在的这几日,你在宫里都做了些什么?” 好辛被这凉飕飕的话激得寒颤片刻,仔细考量她这几日的生活,似乎除了找妃子们玩就是和妃子们吃饭,还喝了个大发。自然不能让沈子昭知道这些事,加上她此刻实在有些心情低落,于是随便打了个哈哈准备混过去:“批奏折!哈哈哈哈哈哈!这些小本子不批不知道,批过后才懂得陛下的辛苦……” 沈子昭凉凉地盯着说谎话脸不红心不跳的她,看了半响,长长地叹了口气。 这笑比哭还要难看。 似压抑了许久,方得到一个发泄之处,他慢慢道:“阿辛……是不是你……从来就没信任过我。” 没前没尾地一句,听得好辛略懵,她道:“陛下,您这是怎么了?” “我……”沈子昭死死地咬住下唇,勒成一条苍白的直线,他想了想措辞道,“难道你从来没觉得……醒来后的很多事情不对劲?” 又是没头没尾的话,但仿佛醍醐灌顶,好辛一瞬间明白了沈子昭说的是醒来便是指她的重生。 起初她觉得这事荒唐难以置信,这几日她却也渐渐适应了在皇宫里的新生活,未曾多加思虑缘由,线下仔细想想,似乎确实有那么一点可疑之处。 沈子昭一针见血地将可疑之处点了出来:“对蛮之战中,卷宗中记录的是死去了一位将领。” “是。” “可你未死之事明明已经解开,为何卷宗上还要记录那位死将?” “陛下的意思是……?” 沈子昭按着她坐下,一字一顿地道:“陈珏。卷宗上记录的将领是陈珏。” 陈珏? 好辛猛然受一道雷击,她颤抖着嘴唇道:“陈珏……?” 她的副将?! ……不对,分明……这次北上陈珏没有参入!又怎会死在战场上? 此刻对着沈子昭那双漆黑深沉的眸子,好辛竟感受到了一丝来自虚无的恐惧,好辛干笑道:“陛下莫再骗臣。” “……也是。”沈子昭黯了黯神色,半垂的眼睫下是毫无波澜的瞳孔,流露出刻骨惊心的冷漠,“就当孤胡言乱语罢。” 从今天见他起就觉得他有那么一点不对劲,好辛道:“陛下……你是不是听信了什么话?” 沈子昭原本静默低垂着头,听到这话慢慢抬眸。 要告诉她真相吗……? 可逃出了一个梦魇后,轮回般地怎又进入了另一个梦魇?未得到一点解脱,只觉肩上更加沉重了起来。 许久他才道:“……等时机合适再告诉你吧。” 不明觉厉。 不过……分明她的甲羽红缨军在此次交战蛮族中损失了十万之多,可所有人似乎将这事忘了一般,都闭口不提。甚至什么祭祀、哀悼都没有。 现在细想来确实有些不对劲儿便是了 好辛还是在留了个心眼儿,沈子昭不说明白,那她就等着以后自己寻求答案,现在她在深宫中,就先暂且搁置。 过后两人都谈论了半响沈子昭回将军府后与好老将军的相处过程,年迈的父亲两鬓斑白,涕泗横流,失而复得的欣喜让老人与他谈心甚多,沈子昭帮好辛好好安抚了一番她的父亲,这才有第二日老人上朝时的喜笑颜开。 过后的三天内沈子昭一直在府内养身子,与其说是养身子,不如说是让大家以为他在养身子,方能将这个乌龙混下去。加上又要接见不少前来看望的友人或是朝中大臣,便一直没有离府,今日才赶上上早朝的时机,匆匆来见好辛了。 好辛将这几日她所批奏折看到的重要之事纷纷讲给沈子昭,请他定夺,两人一站一坐,她一边禀告,想着佩戴在他身上的罗之乐的香囊,一边低落。 沈子昭正坐在案桌前翻阅之前的奏折,她不敢看他,只觉得自己傻得没边儿,先前由于重生之事,分明觉得与沈子昭的君臣界限淡化不少,可如今来看,分明丝毫没有,都是她一厢情愿罢了。 那边沈子昭似也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不知在思量什么,也是看着奏折发呆。 不一会儿他问她道:“春猎之事,你知道多少?” “一无所知。”她实话实说。 “孤就知道。”沈子昭叹了口气,紧绷着的面色终于缓和了些,他看着她,仍是从前那副柔和的模样,他向她摆摆手,道,“阿辛,过来。” 好辛不情不愿地坐了过去,看着沈子昭从摸进怀里,从胸口拿出一本奏折,递了过去。 她便拿回来,忍不住地还是斜了他一眼,半响才道:“陛下。” “嗯?” 她觉得沈子昭面对一个异性的身体时的反应实在是太过淡定了。 一想到他也要换衣穿衣出恭,好辛就怎么想怎么别扭。 算了,大丈夫不拘小节,她还整这副小女儿的扭捏作态作甚? 便道:“没事。”老老实实地去看奏折了。 奏折明显是沈子昭提前准备好的,想必已经料到近日是春猎时分,这奏折内条例从一至十,规规矩矩,一目了然,只可惜那字实在不敢恭维,勾勾爬爬,是熟悉的鬼画符。 但好在她看了这么多年,这是可以识别的鬼画符。 春猎是每年初要出宫狩猎的一个礼仪形式,为代表未来一年内国家实力强盛,蒸蒸日上,在皇家圈养的林地,一路由禁军护卫,是皇亲国戚才可参加的一个大型事宴。 剩下的条目实在过多,不过是在林地中的各种规矩和条法,细致入微,甚至规定了晚上几点前必须入睡,早上几点起床洗漱,出恭时长是多少…… 后面的规定她只粗粗地掠过一眼,只看到了一个值得注目的点,便双手一合,郑重地问道:“规定中要求皇上至少带一个妃子前去,陛下想带谁?” “现在你是陛下,你自己定,相中谁便带谁。” 好辛心道这可挺好,她其实骨子里很是喜欢这种比拼的赛制,她这人本就好战,可若要她和整个皇家的人比试,她觉得实在欺负他们,又没有什么欲望。 只有带上同样胜负欲爆棚的苏萧萧才算不枉此行。 “那就带……” “对了,把罗之乐也带上吧。她擅歌舞,你若是无聊,看着还能解解闷儿。” 好辛:…… 老娘看是你他妈的想解闷儿吧! 气鼓鼓地应下来,沈子昭想带就带呗,她还能拒绝吗。 看好辛鼻孔来来回回出气不停,整张脸憋得通红,沈子昭轻笑了声:“你不愿意?她照顾你不好吗?” “好!好极了!臣实在太开心了!” 开心的女将大人在沈子昭走后就将整个寝宫砸了个遍。 第15章 辞别 离春猎的时间只剩下一周的时间,宫中各处纷纷打点各类事宜,属禁军处与内务府最为繁忙,出行的车马,吃穿用度,皆让人头疼。 相比起来,好辛就显得闲适多了,甚至因为全京城的大臣都在为春猎之事忙得焦头烂额,她批的奏折比平日都少了许多,只剩一些吃闲饭的小官不必为春猎犯愁,还在孜孜不倦地上拍马屁的奏折。 或是聊闲话的奏折。 当初那位咏雪的仁兄对文学方面的探求和执念可谓废寝忘食,并经常能在生活中找到灵感,然后写出来上奏给她,让她多多品鉴。 今天这位仁兄写的是“颂弓箭”,据说是根据武场练武打斗而得出来的领悟。 “……以木为弓,以鬃为弦,干、角、筋、胶、丝、漆,合称‘六材’,弓人为弓,剑拔弩张,一积薄发……” 好辛发现这老哥特别喜欢自造词语,如“厚积薄发”非要改成“一击薄发”,强凑辞藻,而后面的文风又成了感叹型,好辛再度翻译了一下—— “啊,一支支箭,啊,一把把弓,你若要强行拉开,就必射入我的心中,那英姿雄发的好男儿……” 好辛再次被逗笑了,不仅被逗笑了,还因为这语境太过骚气,也差点整吐了。 提笔认真,她给他回道:较上次之《咏雪》,此次《颂弓箭》更为真情实感,有所进步,上升空间亦大,继续努力,期待下次的《赞某某某》。 回完后,她捧过手边的茶水,入口润嗓,想到上次只是匆匆掠过,顺便看了眼这位仁兄的大名,原是兵部侍郎杜天涧。 ……??? 等等!杜天涧?! 这三个大字,不是与她那位不着边际、风流潇洒、玩世不恭的老哥同名吗? “噗——”好辛一口茶水尽数喷出。 不需任何排列组合,不需任何谐音,就是这个名字,若不是重名——那这回不是假仁兄,成真仁兄了。 双手端起,眼睛快贴上了奏折,非要辨出个所以然来,鼻尖一嗅,果然有股隐约的麻辣鸡爪味道。 ……没跑了。此杜天涧正乃彼杜天涧,就是她兄长。 他们是同父异母的兄妹,杜天涧的母亲是二房。在好家,他是个特殊,不随父姓,只随母姓。那女子刚烈强势,也是习武之人,与父亲天造地设,生子时却死于难产。父亲为人看似恪守古板,可也算个痴情人,为怀念爱人,才让孩子随母之姓。 虽然好辛自小痴武,但由于她是女孩,曾不被寄于袭承将位的厚望,全家人的希望都放在杜天涧身上,希望他来继承将位,结果她这位兄长偏偏还是个痴文之人,对读书作诗颇有兴趣,想做个书生考个文官,在武学方面的造诣自然不高。 好老将军见心愿无望,破罐子破摔地开始培养好辛,结果培养出了位越国第一位女将军。 她去征战蛮族之际,杜天涧尚是一位将家子弟,居然一眨眼便坐上了兵部侍郎的位置。如果好辛猜的不错,应该是双方让步妥协的结果。 若是有机会,她真的想看一眼她许久未见的兄长。 回完奏折后,好辛心情复杂地前往找江黛景吃午饭的路上。 自打几日前吃过古董羹、喝过酒之后,好辛便再没见过这位小姑娘,上次她明明也和沈子昭一起在书房外等自己,可中途又溜走了,洪公公也没能追回来,然后就像人间蒸发了般,也不主动来找她玩了。 莫不是小姑娘闹脾气了? 准备了一大篇哄人的话,好辛来到了梨欢宫门前,结果居然被婉拒在了门外。 婉拒理由是,江黛景染了风寒,怕传染给陛下。 行吧。 江黛景见不到,她便打算去找苏萧萧。苏萧萧正在院里盘腿坐地,研究着什么弓.弩,好辛与她捅咕了一会儿,实在饥饿难耐,暗示她午饭时间到了,结果被对方一句“你自己先去吃!老娘忙着呢!”给顶了回去。 好辛碰了壁,想到此刻她也算是君王之躯,居然一个两个都这样对她,她当这个皇上当得实在是太窝囊了。 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她决定暂时撇弃这段真切的友谊感情,往余芷音的芳矜宫去了。 芳矜宫还是老样子,破墙烂瓦,牌匾褪色积灰,宫里依然只有余芷音一人,这回她一推门进去,特意防范是否被咒线绊倒,结果发现整个宫里曾经的咒线、铜铃、法阵都已经不见了,只剩一个摇摇欲坠的主殿,余芷音依旧一身破烂白衣,披头散发地在院中跳舞。 这回她的舞倒是比曾经流畅优美了不少,似跟了舞者练习过。带着点异域的风情,配上她诡异的装束,倒也有了些气氛。 余芷音看到她,顿时笑出了一排牙:“你来啦。” 好辛道:“我以为自打上次带你去我的寝宫用膳后,宫里的人便会对你有所改变。” “比如阿谀奉承,像条哈巴狗那样舔过来一般吗?” 好辛:“……” “看你的表情,也是同意我说的喽。不过他们的确都凑过来啦,整天贵人长贵人短地来奉承我,什么衣料、木炭、食物……都送到了我手边。” “既然如此,为何你还是这幅模样?” 余芷音一步步凑近她,这回好辛没躲,她觉得既然与江黛景苏萧萧有真切友谊,都是一起喝过酒的人了,和余芷音也算得上是半个朋友,便直直地站住,也没表现出紧张的神色。 她搭上好辛的肩膀,微微一笑:“你最讨厌人的什么?” 好辛想了想道:“虚伪。” “你是一个虚伪的人吗?” “……”好辛的确也有许多无法直说的秘密,她道,“也是。” “那你还讨厌人的什么呢?” “善变吧。” “这就对了,我也讨厌。” “所以?” “所以,我不想变。”余芷音后退一步,轻抬手臂,身姿宛若龙蛇,韧而柔软,“我在等你来,一直。不想让你看到……变了的我。” 好辛想委婉地提醒她,其实她这个样子若是朝好方面改变一下其实也是可以的,况且善变与改变又是两种性质。 然而她定然听不进去,那就算了。 好辛道:“你是在把我当做朋友吗?” 余芷音看她道:“难道你不吗?” 好辛笑道:“说的也是。”注视了她好一会儿,才想起前来的初衷,“你这开饭吗?” 余芷音道:“你觉得呢?” “那我就让洪公公将饭菜送到这儿。我就是想找人陪我吃饭罢了。我……要去春猎了,大概一个月后才能回来。” 余芷音看着她点了点头,黑峻峻的眼珠直直地凝视着虚空中的一点,道:“我想吃麻辣鸡爪。” “巧了,我也是。” - 半响后,两人并肩坐在殿门口,一边聊着天一边顶着风啃麻辣凤爪,好辛突然觉得在天地间餐食也算一种意境和趣味,从前露营时烤野味的次数不少,不过哪次都没这般萧条和凄凉就是了。 好辛望着四周道:“你这宫苑的布局尚好,为何不自己修缮一番呢?” “我嫌麻烦。”余芷音顿了顿,又问,“怎么修缮?” 好辛指着四角的土地,笑道:“你看,此地风水上佳,土壤肥沃,你完全可以多种一些灌木丛和花木,打理打理花草,闲暇时不也是找乐子给自己嘛。” 跟着她的指尖向四周看了看,余芷音微微一笑,道:“有趣是有趣,可不适合我。我也不喜欢。更不想去改变。” “为何?” “不觉得好笑吗,平日里的一个疯子,竟也学别人闲情逸致去享受生活、种花种草了。” 原来大家说她是疯子,她心里都明镜似的? 好辛觉得舌尖有些滞涩,她缓缓道:“学别人的生活方式,在她们看来便是好笑吗?” “反正是让人挺别扭的。” 默默垂下了头,好辛心道,那她一个只该打打杀杀、上战场的粗人,是不是也不该学那些体贴温柔的小女人呢?就只该到她该去的地方——杀伐祸乱之处? “做自己就好了。”余芷音看着她道,“我觉得你很压抑,总在强迫自己去成为一种什么样的人,你是为了什么而改变呢。” 手中的鸡爪分明没啃几口,却觉得食之无味了,她在心里苦笑了一声。 原来她在冥冥之中已经改变了啊。 她自诩潇洒刚烈,自由如杂乱而生的树枝,只知道向上伸展,却没想到早已跌落进沈子昭的桎梏中,宛若锁住她这棵杂树的土壤,逃不开,躲不了,深深扎根,即使长得再高,走的再远,根须却始终在这,由他更变。 现在的好辛满心满眼都已是他,再没了曾经自己那些追求,什么保家卫国,什么马革裹尸。她变得敏感胆小又自私,不再是那个天不怕地不怕、强大的好辛。现在的她只想好好活着。 人一旦有了软肋,就会变弱。 可是…… 即使再弱,心中尚且有爱,软肋也会成为盔甲。 余芷音道:“你没事吧?” 好辛强扯出一抹微笑,她将手背放到双眼处盖住,苦涩地道:“有一个我心悦的人,与我隔着深刻的鸿渊,我迈不过去,他跨不过来,我总向妄图拼死去踏上前一步,可这一步走出去,便粉身碎骨了。” “粉身碎骨后,又当如何?” “粉身碎骨后,用血肉与白骨,再爬出一条路来。纵然被铁蹄狠狠践踏,被秃鹫啄食残尸,可我的灵魂,”好辛转过头轻轻一笑,似万千凋零之花重回枝头,“依旧会飘到他的身边。” 明显一愣,愣后余芷音又笑道:“我觉得你才是疯子,不仅疯,而且还傻、笨、蠢。” “是吧,我也觉得。”好辛将手里的鸡爪啃完,道,“可疯傻之人往往比常人更幸运。” 鸡爪剩下最后一只,余芷音没有动,默默地递给了好辛。却不看她,凌乱的发丝挡住了余芷音的眼睛。 好辛欣然接过:“谢啦。” 余芷音慢慢道:“你不怕我吗?” “……不怕。” “那是因为我现在是正常的。”她笑道,“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疯病会突然发作,到那时我不记得你了,只对你又抓又咬,你也不怕我吗?” 好辛盯着她的眼睛,那眼睛中仿佛跳动着一丝炽热滚烫的火星,她吞了下口水,道,“不怕。” 对方注视着她,认真而炽热的,她道:“……那就好。嘻嘻。鸡爪吃完啦,你走吧,一月后春猎回来,给我带回些野味尝尝,我还没吃过野鸡的爪子呢。” 好辛噗嗤笑道:“一定。” 余芷音深深看着她,寒风吹开她的枯发,却仿佛在她脸上隔了一刀般,和着血肉,和着白骨,她在心里默默说了句。 谢谢…… 再见。 第16章 春猎 三月春猎,草长莺飞。 皇家的彩旗迎风飘荡,金色阳光洒耀赤黑的大地,浩浩荡荡的军队顿足于城门外,站成两列笔直的长线。 此时有些春寒料峭,还不到穿单衣的时候,好辛这具身体又虚弱十分,东套了一层裘衣,西裹了一层斗篷,坐在金玉铜顶的马车里,总算暖和过来。 身边罗之乐身穿橘色小袄,绣吐蕊海棠,以红系带绕扣,正给她剥核桃吃,美人芊芊细指,这种粗活实属不易,好辛看她实在太过费力,便拿来自己剥。结果因为这具身体使不上力气,核桃纹丝不动。 罗之乐笑道:“陛下,还是臣妾来吧。” 好辛由她去了,反正罗之乐爱剥,自己不爱吃,剥完也是她吃,自食其力,何乐而不为。 好辛拉开马车的布帘,远远睇见自己原本的壳子正翻身下马,似乎眩乎了须臾,裹着厚重的披风,也坐回到马车上去了。 好辛心中啧啧道:有素质那么好的身体却不骑马,甚是暴殄天物! 看着披风边角也钻进了马车内,她却有些不解了,按理来说,沈子昭用了她健康壮实的身体,理应不会畏寒体弱才对啊。 莫非是当初在蛮族受的伤还没好利索? 辗转思索间,马车已缓缓挪动。好辛刚要落下帘子,一阵疾风呼啸而过,卷起一阵扬起的沙土,好辛被沙子迷住了口鼻,忙揉着眼睛忙咳嗽起来,她一看过去,那无理之人一头高壮黑马,一身玄色镶金锦袍,革带系腰,肩宽腰细,竟是摄政王沈见朝。 之前送沈子昭出宫时的危机仿佛近在眼前,好辛不怀好意地瞪着他,对方连看都没看一眼,只轻撇嘴角笑了一下,便又驾马疾驰而去,马蹄再次卷起沙土,好辛呛得忙挡住车帘。 这厮,绝对是故意的! 敢惹老娘,给我等着! 皇家马车浩浩荡荡地行进着,待到赶到皇家猎场之时,已到三日之后。 好辛按照沈子昭教她的步骤和说辞主持着这场春猎的开端,期间虽略有一丝僵硬滞涩,毕竟她第一次参与这么大的狩猎仪式,但好歹不失体面,尚未出什么疏漏。 狩猎开始之际—— 天苍野茫,云卷云舒,彩旗猎猎,马匹在草原上疾驰奔骏,好辛紧握缰绳,手挽长弓,绷紧心弦,双眼如聚,羽箭瞬发,咻咻两声,两只野兔被正中背心,钉在草地上抽搐半响,最后动弹不得。 “射得好!”好辛在心里狂吼赞扬了自己一声,默默竖起了大拇指,原本担心太久没有骑射,手生后箭会抖,没想到居然仍保持在她日常的水平线上。 她野性狂放的性子压抑许久,又回到英姿勃发的策马之际,竟不由得激动兴奋得没边儿,连血都是热的。好辛骑到马背上,就如同鱼回水塘,猴子归山,这才是她的归宿,在这里没有人会是她的对手! 又是两支羽箭齐发,贴着她的面颊而过,直直射入树旁躲藏的麋鹿。 好辛猛然向后一看,高骑玄马的摄政王轻抬下颌,向她挑衅地笑了笑:“皇兄要多加油啊。”便拉缰绳跑走了。 这一笑把好辛彻底挑衅火了,心道:小兔崽子,老娘上战场时你还在宫里吃奶呢!非要和我比比是吧!看我不比哭你! 好辛一掌拍上马背,整个身体腾空翻转,向沈见朝射去,贴其左耳射中远处猎物,落下之时双脚又稳稳地站在马鞍上,衣裾迎风而舞,丝带猎猎飘动。较之着沈子昭曾经的风姿,倒也称得上是另一种飒爽。她时而长弓高挽于背后,反拉箭弦,时而深蹲紧贴马首,时而单手支撑鞍座,花样繁多,倒像是一种杂技了。 可偏偏花哨的动作多,箭下的猎物又一个也跑不了,摄政王相中了哪只目标,她的箭便比对方快了一步,先抢头筹,明摆着要抢他的风头,摄政王整张脸的猪肝色气到了脖子。 沈见朝道:“你……!” 好辛讥道:“各凭本事罢了!” 摄政王虽有本事,可到底比不过出身将门的好辛,只可惜他不知道真相,只以为是自己输给了沈子昭。 四周不停响起喝彩声与拍掌声,好辛肆意一笑,策马继续奔去,留下愣在原地气愤不停的沈见朝,忽地身侧又跑过来一匹马,与她较争一二,她赛得正起劲儿,在兴头上,往后一看,原来是沈子昭。 沈子昭的骑术其实也算是数一数二的,只不过他为人向来温润和煦,很少展现出胜负欲暴膨的时刻,此刻竟拼了命般急速奔来,与好辛并驾齐驱。 好辛迎着风大笑道:“陛下!这幅躯体用的可顺手!骑起马来爽不爽!” 沈子昭专心致志地控马,淡淡瞥她一眼,道:“你与摄政王杠上了?” 原来是来问罪的。 好辛忽觉得有些怂了,似乎在外人看来有些皇家内斗的意思,急忙道:“是他挑衅在先!” 谁知沈子昭竟勾唇笑了起来:“做得好。” “……啊?” “孤从未与你赛过马,可要比试一番?” 好辛英姿焕发,飒然地挑起嘴角笑道:“求之不得。” “期待你接下来的表现,阿辛。孤先走一步了。”说罢,一拍马臀,又疾驰而去。 好辛亦策马驾去追赶。 她仿佛成为了遨游天际的雄鹰,尽情释放在这片草原中,甚至想就这样随君而去,相伴天涯。 待到夕阳西下,狩猎赛制早已结束,好辛与沈子昭两人才从晚霞中骑马缓缓归来,两人都穿着粗气,可脸上的笑容却是前所未有的放松与肆意。 好辛笑道:“陛下,我胜了。” “你不胜才是奇事,是孤不自量力,竟要挑战堂堂不败将军。” “既然陛下明知是我赢,又为何要和我比试?” 沈子昭额间的汗水微微泌出,几缕发丝贴在肌肤上,他不回答,只淡淡一笑,神态疲惫。 好辛道:“陛下可有不适?见你面色不佳。” “……是得回去休息一下。” 两人回了扎营处,好辛一下马,脚下似有一软,大腿内侧火辣辣地疼,想必策马太拼命太疯,有些没顾忌到这幅孱弱的身体。 沈子昭那边也没好到哪儿去,两人皆是虚虚晃晃,脚步漂浮的模样,知道的以为他们是去赛马,不知道的还以为去打了一架。 将士与皇亲国戚都等着这两人的归来,见两人这般模样,忙把他们送到了各自的营帐中。 罗之乐早已在营帐中等着好辛了,扶着她躺倒榻上,用帕子为她擦拭汗珠,娇嗔道:“陛下也是!先和摄政王拼命!又要与好辛将军拼命!臣妾先前怎没觉得您胜负欲竟这么强?!现在倒是没力气了,让乐儿好一阵担心……” 原本她为了解闷,是想让苏萧萧来陪她作伴儿,可那厮似乎制作弓.弩魔怔了,几乎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更别说出宫春猎,一张嘴便是三个老娘把好辛给打发了。 因此此时能靠近皇上的女人,也只有罗之乐一个而已。 洪公公这次春猎也跟着来了,此刻见罗之乐在账内,便没再进入打扰。 于是只剩罗之乐絮絮叨叨的声音在她耳边翻来覆去个不停,可精疲力尽的此时此刻,竟也没心思去烦了,只虚弱笑道:“图个痛快罢了。” 说罢,双眼直直地望着营帐帐顶,有些迷惘。 她已经……太久没回到这种生活中了。 从前那种肆意快活,浪迹天涯的生活…… 此时此刻,她竟很是怀念曾经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自由的自己,虽然与沈子昭相隔甚远,可毕竟那才是真正属于自己的天地。她不禁想,如今用着沈子昭的壳子被囚在皇宫中,究竟是对是错? 虽然生,但却早已没有了生的意义。 若是她可以拿回自己的身体…… 闭目皱眉重重一叹,好辛抓住罗之乐欲扯开她衣衫的手,虚弱道:“这就不必了。” “可是……陛下……” “你出去吧。” 赶走了罗之乐,好辛费力地坐起身,她慢慢地脱下自己的衣衫,将大腿内侧的磨破的伤口涂上药,艰难地喘了几口气,觉得有些窒息。 她知道沈子昭是这么一副病秧子,但此时竟难受得厉害,与平时又有所不同。长气不足,短气难喘,实在压抑,仿佛被人用手掐着气管与肠胃,下一刻便要活活窒息过去。 鼻尖萦绕着一种特殊的香气,好辛下床顺着香味寻找,在榻边寻到了一个金钵,里面正点着熏香,正是这个香味令她头晕目眩,不能自已,便直接掐掉了。 掐掉过后,整个人的状态果然好了许多。 好辛心下凛然,莫不是谁在暗地想害她? 这个香气她总觉得有些熟悉,似是在哪里问过,可分明又不是常见的香料,此刻便无论如何也记不起来了。 好辛带着点未燃尽的香柱前往沈子昭的营帐,想与他商量一下。 天幕上繁星点点,众将士露营扎寨,前后忙活,篝火点燃,为今夜的晚宴做准备。沈子昭的营帐与众将士在一起,好辛挠挠脸颊,想到他此刻应该也是换衣涂药,为防尴尬,便在营帐门口咳了两声,帐内他的声音淡淡传来:“进来吧。” 进了帐后,见沈子昭面色苍白、唇亦无血色地倒在榻上,见到好辛似也并没有多少惊讶,眼神波澜不惊,只道:“你身体怎么样了?” 好辛却双眼一窒,如进冰窟,她第一眼便猛然间发现一个本不该在这里的人,正安然落座于榻旁,那人微微起身,姿态轻盈而来,福了福身子,道:“参见陛下,臣妾刚刚还在想呢,我偷闲在这里坐着,陛下会不会寻我寻得心急,没想到臣妾前脚刚到,陛下便出现了~” 正是罗之乐。 作者有话要说:好辛:你丫的,真是无处不在。 罗之乐:嘤。 PS:打猎安排是剧情需要,这个事情是不对的,请大家不要学习效仿,拒绝野味,从我做起。 第17章 乌龙 好辛快要气成了一只河豚。 她心里分明都明白沈子昭想带罗之乐前来春猎的意思,她又不是小心眼儿,也妥帖地把她给带上了,结果刚下狩猎场,这两人便迫不及待地钻进一个帐子里去了? 这么一来,她到成了多余的了?! 好辛怒气腾腾地回自己的帐中,将手里的香柱狠狠扔到地上,觉得自己的担心都喂了狗,外面的洪公公道:“哎呦,陛下,您这是怎么了?莫气着身子啊。” 好辛冷静片刻,缓解消化一阵后,强扯出笑意道:“无事,让我自己……静一会吧。” 正缓着神,营帐的帘门便被突然拉开,好辛拄着头疲惫道:“不是说了让我自己静一会儿吗?” 对方道:“阿辛。” 她猛然看过去一眼,用着她壳子的沈子昭一身黑红圆领袍,踩纯白长靴,高束长发,系碧绿发带,整个人打扮得花里胡哨,眼神沉静如沉潭,而脸色实在虚弱不堪,整个人都显得很疲态。 只是这服装配色也太…… 不堪入目。 好辛张张嘴,看见他便又是一股火上来,想见沈子昭的初衷早已忘到脑后去了。 沈子昭慢慢道:“阿辛,刚刚……” 好辛自然知道他想说什么事,伸手打断他,好辛起身在帐门前探出头,四下探查一番,确定洪公公不在,周围又空无一人后,才忙道:“不必了不必了,陛下,不用解释,我不在意。” 他深深地看她一眼,蹙眉端详一阵,缓缓道:“……小时有一次,你来宫中见我,失了新买的发簪,偏偏要说是我拿了,为此涕泗横流、拳打脚踢,后来我用三天三夜的时间找遍了全皇宫,才在御花园的草坪中寻到了你掉落的新簪。” 他抿抿嘴唇,又道,“可见你臆想的往往与真相背道而驰,相差甚远,所以我自打那以后便有了教训:若是当初解释了,便不必去花三天三夜寻那簪,错以为真是自己弄丢的。” 这边疑虑与误会尚未解释清楚,他却偏要说起儿时之事,还专挑她害臊的事情讲,沈子昭此人,真的很讨厌。 好辛哼了一声,道:“这么说,陛下是后悔去找簪子了?” “不,是后悔当初为何不你解释。” “……”好辛耳尖一热,不好意思挠挠脸颊,“陛下是想说,今日之事也是我误会了?” 沈子昭笑,眸中泌出深深的温柔与迁就,张口欲言,眼珠一转,整个人突然面色苍白几分,猛然捂住腹部,痛苦地躬下身。 “陛下!”好辛原本就觉得他今日的状态不对,也不管解释不解释了,连忙扶住他道,“是不是今日骑马身体损耗太大?不如先回去好好休息,我给你叫太医,明日再说也可以。” “不……”他死死地咬牙,仿佛费劲了全身力气,可若是好辛仔细看他的表情,便也能发现他嘴角那抹狡黠的笑意,他言语说得惨兮兮,像是一种撒娇,慢慢地道:“对不起,阿辛。” “……为何道歉?” “都是我的错……是我擅作主张,是我太自私了……” 扯得越来越远了。 可现在好辛无暇顾忌他说些什么,也不管他意图为何,沈子昭的身体不断下坐,痛得冷汗直流,长发贴上额头,最后坐到地上,好辛也随着他跪坐下,扶住他的身体,他借势靠在她胸前,闭着眼睛微微喘息着。好辛忙道:“陛下,陛下!你……你怎么了?” 原本抱着她胳膊的双手悄悄上移,鬼鬼祟祟地顺势抚上了好辛的后背,将她牢牢抱住,继续哼哼唧唧地道:“……阿辛。我痛。” 好辛哽咽道:“我在,我在呢,沈子昭……你哪里痛?我带你回去好不好……?你别吓我啊……” “……阿辛。什么时候我们之间也这么生疏了?”沈子昭虚弱地一笑,“小时候,你不是经常追在我身后喊我哥哥吗……?”他微微睁开眼睛,见到好辛似有湿意的眼角,朦胧的水色覆盖在眸中,整个人仿佛被猛地劈中。 他愣住了。 他的阿辛……哭了? 原本只是开一个想让她心急的玩笑,借机偷得几分怀里的缱绻温度,却万万没有料到,这样拙劣的演技,竟能逼得向来坚强的她落下泪来。 ……明明过去就算她身中数箭,伤口深见森森白骨,痛得呲牙咧嘴,也不会掉下一滴眼泪。 沈子昭喉间滚动,心下酸涩,伸手轻轻拭去她的泪珠,用粗糙的指腹摩挲她的脸,深深地注视着她,缴械投降:“对不起,阿辛,是我骗你的。” 是他害她哭了,他是个不折不扣、彻头彻尾的恶人。 眼角下的泪水划过脸颊,好辛脑中一白,怔道:“什么?” 顿了顿,她又道:“你骗我?你根本不痛?” “对不起,对不起,阿辛。”沈子昭将她笼入怀里,嘴里不停地道歉,在好辛发呆的震惊目光下,他默默道,“痛还是痛的……但我是故意让你为我担心。今日是月中,你还记得吗?” “记得……”好辛愣了一瞬,刚想脱口而出月中又如何,整个人却突然想到了什么,瞪目结舌道:“月……事?” 沈子昭默默地点了点头。 好辛却傻在了原地。 ……要命了。 有什么是比一个男人替你经历月事还要尴尬的?况且这个男人还是当朝天子…… 恐怕这是沈子昭这辈子最奇妙的体验了,简直终身难忘。 刚刚她看着疼痛难忍的沈子昭,下意识便被一股从心底里涌上来的恐惧席卷全身,她竟回想起了当初带他逃离蛮族掉落断崖的往事,那时的他也是这般窒息痛苦,她绝望无助,以血灌口,只有这样才能抓住他的一丝性命的影子。 可如今眼前的场景却又是一场乌龙,她像只猛然被掐住脖子的鸭子,叫不出来,哭不出来,气倒是更气了。 沈子昭拉着彻底呆住的她站起来,淡定地道:“不过我没什么经验……白天的时候是请罗之乐帮忙的,不想竟被你看到了。”仔细看去,耳尖却泛红了一片。 好辛捕捉到了盲点,疑惑着讥道:“你对此事丝毫不懂,她就没有怀疑?” “我可没说漏嘴。”沈子昭哄她,整个人怂成了缩着壳子的乌龟,只默默道,“只暗示她忘了日子,也没准备用物。” “那你会吗?” 他从容摇头:“不会,所以得请阿辛照顾我了。” 好辛盯着他的眼睛,仿佛被一桶冰水浇在了快要冒烟的头顶,憋着气无法发作,把他扶到床上,去取热水与巾布来,先擦拭好他额间冒出的汗,又像扒树皮一般扒他的衣服,沈子昭忙拉住她的手,道:“你再这般,我可就不止因这事而烦恼了。” 正当此时,帐外有人请她前往晚宴,好辛长吐出一口气,没好气地将毛巾扔回水盆,道:“知道了。” 回头再看一眼不让人省心的幼稚皇上,她咬牙切齿地道:“沈子昭!” “在,沈子昭在呢。” “晚宴过后在营地东边一里外的空地等我!”她继续怒目圆瞪,总算想起了自己要将的正事,“我有事跟你说!” 沈子昭看着她笑:“遵命,将军大人。” - 晚宴上,觥筹交错,灯笼高挂,宴席张摆,好辛坐在最高位,与众人饮酒,并主持这场宴会,见众人神采奕奕,她总算气消了大半。 常年在京城中的人们没露天品尝过这类野外晚宴,皆兴意高起,一时间下面喧哗不止,好辛也由着他们去了,自己反正不爱这种假情假意寒暄的场合,便独自饮酒。 宴席下的沈子昭隔空与她碰杯,两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一饮而尽,饮过之后,好辛看到沈子昭竟急咳起来,面色又苍白了一度。 她心道,知道自己现在身体不适还要喝酒,之前又骗我骗得开心,活该你咳! ……可别真出什么事。 说来也怪,今日他虚弱倒也罢了,但似乎自打他出宫回到将军府后,她每次见到沈子昭,他都是弱不禁风到了一定地步,莫不成沈子昭天生就是个不管用什么身体都孱弱的体质? 还是,也和那今日在她房里的香有关? 仿佛一记灵光袭来,她顿时回想了起来,她觉得这香熟悉,便是因为与沈子昭佩戴的那个香囊中的香如出一辙! 而那香囊,分明是罗之乐送给他的! 自己未进营帐之前,罗之乐也早早就在营帐内等候了! 好辛的手死死扣住青铜酒杯,一个令她震惊的推测在她脑中挥之不去。 难道是罗之乐……? 可若是她,她到底有什么理由这么做? 正思考间,眼见两边宴席之间的道路慢慢行进过来一位红衣缥缈的女子,面纱蒙脸,宝石金铃绕身,雪白的腰肢暴露在空气下,盈盈一握地细成了一枝兰花梗,周围是几位伴舞的舞女。 看装束似乎是南蛮那边的胡人才会有的打扮,但这片土地又分明不是蛮族的领地。况且如今越国与南蛮交战在即,他们的晚宴上竟还有胡人女子献舞? 她心思尚在那神秘的香上,无暇观看胡舞,只简单瞥了几眼,那红衣女子伴随着阵阵鼓声舞动腰肢,手臂柔若无骨,那舞很是不同寻常,说是舞蹈,却像异域祭祀天神的仪式,充满了圣洁神秘感。 目不转睛地盯着跳舞的女子,她露出的一双剪水双瞳神采奕奕,波光粼粼,胜是勾人的妖精,好辛居然也没有把持住,随着她的眼神去了,只觉得自己的灵魂飘飘然,整个人晕晕乎乎,仿佛要被勾魂走了。 天光乍破。 ——不对! 这舞她分明曾经看到过——就在皇宫里,余芷音的芳矜宫! 第18章 猎豹 好辛与余芷音告别那次,余芷音跳的就是这支舞。 余芷音在此之前跳舞都是僵硬万分,可后来好辛再次见到她,她仿佛被人悉心指导过舞技,水平竟突飞猛涨。 现在这位胡姬所跳之舞,分明与余芷音那支如出一辙。念此,好辛冷冷道:“别跳了!” 胡姬缓缓拜倒,周身伴舞也受了偌大的惊吓般,纷纷跪倒。 好辛牢牢地注视着那胡姬,半响问道:“你是什么人?” 那领头的红衣舞姬抬眼看她,手慢慢地伸到耳后,面纱落下,露出一张如花般娇艳的面容,晕染开的胭脂如红霞般,双眸熠熠,巧顾盼兮,左眼角泪痣如朱砂般刺眼。 她震惊道:“罗之乐?!” 眼下这个异域装扮的红衣舞姬,不就是沈子昭的妃子、罗之乐本尊吗?! 罗之乐笑道:“回禀陛下,正是臣妾。” 没等好辛继续问,她便率先作答:“这是臣妾送给陛下的惊喜,陛下可还喜欢?” 惊喜,实在太过惊喜,已经变成惊吓了。 舞蹈不过是宴会上的小插曲,但众人皆已被罗之乐的销魂身段所征服,一时间整个晚宴的氛围再次提上来,接下来还有各类杂技、歌舞,期间宫婢在宴席中穿梭献酒上菜。 好辛看着罗之乐提裙摆而来,坐到了自己旁边,周身萦绕着那股令人窒息的香气,她下意识地皱眉头。 罗之乐她……究竟想做什么? 放毒香在她与沈子昭的营帐、扮成胡姬在晚宴上献舞、还有去暗地里接触余芷音…… 不,这都是不是最根本的问题。 追溯回本源,根本是因为罗之乐随圣驾来到了猎场之围。 而这个,便是和沈子昭有所牵扯的了。 好辛凭借直觉,总是觉得沈子昭与罗之乐在共同瞒着她什么事情,她甚至还觉得,若是知晓了他们想拼命掩藏住的真相,一切谜团都将迎刃而解。 好辛偷偷看沈子昭,对方正对着宴席上的水晶甜糕看得眼睛发直。好辛觉得稀奇,似是没见过他对什么东西如此有着深的执念模样,那眼底的火热程度简直呼之欲出,再仔细看去,似乎还在对着那甜食吞咽口水。 丢人。 太丢人了。 好辛无语地别开眼,寂寥地拿起手边的酒杯,小口小口地抿,心思却不在此处。 只得等晚宴结束,她和沈子昭再好好谈谈。 千灯明亮,歌舞升平,草原上的歌舞又和宫廷内有些不同,歌声嘹亮豪迈,舞蹈磅礴恢弘。歌舞过后,士兵将今天皇家狩猎到的猎物尽数带上宴席,麋鹿三头,野兔数十,剩下的野鸡近百,其中属好辛抓得的猎物最多,摄政王次之。 这也是无可厚非的,她刻意为了挤兑沈见朝,猎走了许多他相中的猎物。 此刻看到宴席下沈见朝死死板起的黑脸,好辛几乎快乐得要锤桌大笑奚落他一番才算舒坦。 可一瞬间,他那张脸又似阴转晴,顿时明亮了起来,好辛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原来是将士又带上了一只新的猎物——这回得可不得了,竟是一只小花豹。 小花豹伤痕累累,皮肉上中了数箭,亦有擦伤击打后的血痕,深可见骨,十分狼狈,可它的眼睛却凶狠如炬,四肢被巨大的铁链锁着,一边呲牙一边用那双野兽的眼瞪着坐在高位的好辛。 其余的猎物不是断了气便是被将士压制,瑟瑟发抖不敢张扬,默默地被关在笼子里。而这只花豹却挣扎不停,前来压制它的将士皆被它撕咬或是用爪子拍伤。 好辛与它对视,仿佛看着跌落深渊又不服输的困兽,她问道:“这豹子是谁猎来的?” 原本一整晚都在宴会上安安静静的沈见朝突然站起身,向好辛朗声道:“是臣弟,说起来倒是幸运,原本以为今日不会有什么好的收获,没想到竟让臣弟碰见了这只小豹,便猎来想给皇兄开开眼。” 四下不乏有人捧道:“不愧是文武双全的摄政王,春猎第一日便有如此出色的成绩……” 好辛暗暗冷哼,不管什么时候、在哪里,捧臭脚的人总是不缺的,她道:“如此说来,倒是恭喜你了,孤希望你明日一样能有这样的好猎物。” 沈见朝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便离开座位,走向受伤的猎豹,摸着下巴凑近了打量着,那豹子身体略微后倾,脑袋伏下,狠狠地呲牙看着他,结果被猛然踢中了头部,仰翻在一边,沈见朝冷笑道:“畜生就是畜生,死到临头还这么不知好歹。” 不知不觉天上已是繁星遍布,众人饮酒看宴也看腻了,消食之际只饶有趣味地注视着沈见朝,和他脚下不停被踢踹着的小豹,似是找到了今日受挫后的出气筒,每一脚都愈加凶狠,原本还呲牙反抗的小豹渐渐被踢得没了意识,只发出小声的呜嘤声。 众人看着这幅场面,皆觉得是件趣事,时而哈哈作笑,时而指指点点,时而喝彩扬威,一时间这些整个国家最是位高权重的人们皆丑态百出。 好辛死死地攥住酒杯,冷喝道:“够了!” 沈见朝脸上似有肆虐的疯态,回头道:“怎么了皇兄?若皇兄恼了,明日臣弟自会让您一只猎物。 “老虎、野狼?”他笑道,“不如还是一只豹子吧。” 好辛咬牙道:“野兽并无过错,何必泄愤于它?况且春猎之旨是狩猎,又并非施虐,你此番是何意?” “陛下,”沈见朝冷笑道,“这畜生肆意咬伤将士,臣不过是在调.教它,春猎之旨中,没有一条规定不能调.教猎物吧?” “你……!”好辛竟说不出反驳的话,她无力阻止,仿佛被一根刺抵押在喉间,咽不下吐不出,急得难耐。 正当此时,沈子昭从坐席上缓缓起身,拂了拂衣摆,冷冽道:“摄政王,你这就不道德了。” 好辛如遇救兵,看他一眼,发现沈子昭的脸色仍然苍白十分,毫无血色,似是身体状况牵强,但表情却绷得紧紧的。 “哦?将军大人有什么想说的?要斥责本王视生命如草芥吗?” “不。”沈子昭淡淡道,“本将军只想说,王爷抢了我的猎物。” “抢了你的猎物?你想说这只豹子是将军你捕猎下的?” “正是。” “荒唐!”沈见朝大笑一声,又道,“那你倒是说说,这猎物怎么就成好辛将军你的了?” 沈子昭走上前,牢牢地盯着他,使摄政王下意识后退一步,不禁感觉到了一丝恐惧。 一种……很熟悉的,从小到大都笼罩在他头顶的恐惧。 沈子昭蹲下身,用手抚了抚豹子的脑袋,结果被那豹子猛然张嘴反咬了一口,摄政王不禁笑道:“你看这畜生,不管是谁都张嘴便咬,将军大人没事吧?” 沈子昭也不撤手,任由着它咬,豹子亦不松口,不多时他的手便渗出了鲜血。他道:“猎下这只豹的其中一箭的箭头是六芒星状,是我好家的箭。” 沈见朝一愣:“证据呢?” “六芒星箭的伤口是独一无二的。”沈子昭笑道,“若在摄政王肆虐之前尚且应可以看清,如今血肉模糊,恐怕识不出来的。我的箭与它的背部紧贴而过,箭虽未留下,但摄政王见到这只豹子时,它应该是受伤的状态,神经不振,步履缓慢,踉踉跄跄,我说的可对?” 沈见朝死死地咬了咬牙,一时间无法辩驳,因为的确是这样,否则他也无法凭一人之力猎下这只豹。 莫非……真是好辛这婆娘的先前一箭使豹子受了伤?他才有机可乘的? 好辛一箭定是石破天惊,莫说是小豹,就连成年野虎野狼恐怕也受不住。 念此,他只好笑道:“看来是一场误会了,那这豹……” 话音未落,沈子昭一个错手,将拴住小豹的铁链扣解开,豹子松开咬住他的嘴,一个疾奔,脱逃桎梏而去。 “你!”沈见朝瞪着豹子离去的身影,狠狠道,“你竟敢放跑猎物!” 沈子昭淡淡道:“是我自己的猎物,我放跑又有何不可?” “好了!”好辛道,“为一只豹子将臣之间争吵不休,传出去我皇家颜面何存?将军失手放跑了豹子,是将军的过失,但他的手也受了伤,想必不是故意的,摄政王便莫要追究了,” “臣失手放走了猎物,请陛下责罚。” 沈见朝见这两人互相帮腔一唱一和,自知吃了蹩,加上心里惦记着自己乘人之危,一时间羞愧难当,一挥衣袍便坐回了自己的座位。 沈子昭向她微微行礼。 看他挺身而出救下生灵,好辛姑且饶过他先前骗她的事,装模作样地问道:“将军的伤可重?” 沈子昭亦装模作样地回答:“无事。陛下不必记挂。” “是得罚,不过现下宴会正酣,赏罚之事便坏了氛围,今晚单独来孤这里领罚。” 沈子昭淡淡一笑。 阿辛这皇位坐着没几天,脑子倒是越来越机灵了。只苦了沈见朝,损了夫人又折兵,鸡飞蛋打。 夜宴结束后,沈子昭到好辛指定见面的地方单独“领罚”。他仔细地盯着脚下的草茎,这片草地无人清净,星月当空,在大地上洒下一片银色的安宁祥和的光辉。直到听到有软靴踩在枯木碎枝,发出细微的声响。 是好辛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PS:狩猎打猎是剧情需要,请大家不要效仿,更不要食用野味~ 第19章 献祭 四周观察了一圈,确定寂寥无人,只有银月高高悬于夜幕,好辛道:“你来得倒是早。” 晚宴后要犒赏打点众臣,费了她不少时间,待事情都处理过后才来匆匆赴会。 沈子昭裹着玄色狐绒裘,看着她微笑道:“阿辛找我,想说什么?” 洒下的月光在沈子昭的周身镀上了淡淡的一层银光,好辛认真地看着他,慢慢道:“你不会再骗我了吧?” “……”这话听得沈子昭愣了一瞬,须臾后他攒出一个笑容,皮笑肉不笑,“阿辛可还是在气我?” 好辛正视他:“我不气。沈子昭,我要和你说一件很重要的事,是关于罗之乐的,但我希望这是你我君臣二人的秘密。” “你说。” 翻开手掌,亮出一短截熏香,这熏香质地绵软,她携带不便,不能揣着不能紧抓,只能轻握,认真掌握着力道才能妥帖带过来,好辛将熏香给他看,道:“罗之乐此人很是可疑,她先后在春猎中接触你我,恐怕另有所图,这香是她放在我营帐的,你的锦囊中的香与此完全一致。你是否有闻后精神不振、眼前模糊的症状?” “……”沈子昭接过香段,牢牢地打量着,手指捻起来摩挲着打量,面无表情。 好辛急忙补充道:“罗之乐今日晚宴上的舞,你也看到了,那不是普通的越舞,那是属于南蛮胡人的祭祀之舞……陛下,罗之乐或许与蛮族关系匪浅!咱们应该……” 指腹微一用力,香灰自他指尖化作飞烟流散,好辛震惊地看着那香灰,口唇干裂:“陛下……?” “阿辛。是你太过敏感了。”沈子昭淡淡地道,面上浮着温柔的笑意,可笑意却未达眼底。 好辛愣愣地后退一步,却似是早想到了这一幕般,自嘲地点头,喃喃道:“……是,是了……我知道,陛下袒护罗之乐,视她珍重,自然不相信臣说的……” 她早该知道的啊,就算沈子昭知道罗之乐心怀异心,图谋不轨,又能怎么样呢……?他只会抹平一切质疑,消除所有不利于罗之乐的证据,就像他捻碎的香烟一般…… 心里似被洪水猛兽咬了一口,好辛又退后一步,木讷地听着沈子昭的解释:“罗之乐的祖母是前两年蛮族来的舞女,因此她身上有一小部分的胡人血统,会跳蛮族的祭祀之舞也不奇怪,晚宴本就是讨个喜气,阿辛,是不是你太杞人忧天了?” 她知道……她知道…… 她明白!她都明白! 她闻香头昏,看舞目眩,这都是小事……她或许可以给自己解释,是自己太过杞人忧天,太过敏感,不该因此去怀疑罗之乐。 可是……当她意识到沈子昭佩戴的香囊中有着同样的熏香,她便再也不能“解释”、“沉默”、“侥幸”,她从不会在关于他的任何事情有一点纰漏,做出任何让步妥协,更不用说是拿性命为注。 好辛喜欢她的陛下,喜欢沈子昭的才是好辛,心甘情愿为他付出一切的才是好辛,若“好辛”不去守护“沈子昭”,或是“好辛”心中不再有“沈子昭”—— 那好辛便也不再是好辛了。 这已经是一个深入骨髓的标签,烙印在了她灵魂深处。 好辛在心里疯狂地呐喊着,疯狂地叙说解释着,话到嘴边,伴着晚风却一切都显得那么凄凉,她只能生生咽回肚子,默默道:“是……是臣多虑了。” 失望、委屈、空虚、孤寂充斥着她的内心,她一手死死地抓住自己另一手的腕子,不多时便掐出了明显的红痕。她听见始终沉默的沈子昭突然道:“阿辛,你喜欢骑马吗?” 她抬头一看,沈子昭站在她面前仰头看着辽远的天空,眼神中竟浓烈着深刻的悲伤,眼角泛红,仿佛下一秒便要有水珠酝酿其中。 好辛也跟着他抬头看星子,道:“喜欢。” “为什么喜欢呢?” “骑在马背上时,我觉得我就像融在风中一样,随着它飘然远去,或是像天上的一只鹰隼,忽高忽低,自由自在。” 沈子昭默默低下头,对她轻轻笑了一下,笑容苦涩:“若是能重新回到马上,化作雄鹰飞向天边,你还会低下头,看看这个污浊的人世间吗?” 好辛听他这话说得微妙,不禁皱了皱眉:“陛下,你怎么了?” 沈子昭没答话,愣过后半响道:“……阿辛,你看我的脚边。” 好辛纳闷地看过去,看到有个什么东西正趴在他的脚边,背部因呼吸艰难起伏不停,仔细揉眼一看,发现居然是一只伤痕累累的小豹子。 “这……”好辛道,“这好像是晚宴上被你放跑的那只?” 轻轻蹲下身,伸手抚上豹子的皮毛,感受它身上凝固的血液,沈子昭仔细辨认了一番,也点点头:“是那只。” “……它怎么会在这?还没回树林里去吗?”好辛话音刚落,就见那只本奄奄一息地闭目的豹子微微将眼睛眯成一条缝,祈求似地蹭了蹭沈子昭的脚。 两人对视一眼:“……” 好辛道:“动物是通人性的,看来因为你当初救了它,所以它对你没有什么戒备心。”顿了顿,她又问道,“陛下,这只豹子真是你一开始先射伤的?” “怎么可能。”沈子昭道,“狩猎之时我一直跟你赛马,哪有时间去射豹子?” “那你在晚宴上还在摄政王面前……” “胡邹罢了。” “……那你怎么知道这豹子步履飘浮、精神不振、踉踉跄跄?” 沈子昭小心翼翼地抚摸豹子的脑袋,眼神忽明忽暗地道:“这只豹子还没断奶,是刚出生没多久的奶豹,自然精神不振、踉踉跄跄。” 好辛屈膝微微一笑:“陛下这次可莫要骗我了。” 只见沈子昭只从怀里摸出一把尖锐的匕首来,好辛心中猛然一震:“陛下!你要杀了它吗?” 他抬起头,用幽暗的眼珠注视着她,晦涩不堪地道:“嗯。” “为何?陛下怕留下被摄政王寻到的证据吗?既然你都说了这只豹子还未断奶,为何不放它回树林,回它自己的世界中好好成长呢?……” 沈子昭站起身,看着手里的匕首,声音沙哑,却似乎带有无尽的柔情:“是啊……是该放她回自己的世界了。” 刀光一闪。 沈子昭站在好辛的身后,一手揽住她的肩膀,另一只手上的匕首深深地插入她的腰后,在好辛瞪大眼睛,还未来得及震惊的瞬间,腰间的鲜血已然流淌不止,意识瞬间消散,只留下一双呆滞空洞的双眸。 沈子昭拥着好辛软倒的身体慢慢跪坐下,以舍己之姿抱住她,匕首仍插在她身体中,他不敢拔掉,反而用温热的手掌按住她血流不止的伤口,痛苦地把头靠在她的肩膀上,哽咽不停。 “对不起,阿辛……其实这一次,我也骗了你。” 君王之爱,本该福泽苍生,惠及天下,雨露均沾,可他偏偏用情至深,至死不渝。 越是情深,又越是无奈,步步寒心。 他早该知道的,那个曾经始终小心翼翼地把他放在心上珍藏着的他的女孩,再也不属于他了,她长大了,像一只羽翼丰满的小雏鸟,他想把她合在手心里,却怕弄伤她的翅膀。 可张开手心,她就会迫不及待地离开他飞走了。 他并不是非想将雄鹰关入金丝笼,只是他在担心,她飞得太远,是否会累了,是否会口渴了,是否还能找到回家的路…… 奶豹似是感受到他的痛苦,慢慢站起身,跌跌撞撞地用伤痕累累的身体蹭他的腿,以示安慰。 沈子昭哽咽道:“阿辛。”片刻又喃喃地笑道,“阿辛。阿辛……对不起,我不该让你承受这么多,我不该骗你的……” 可是真相往往那般触目惊心,他只想保护好她,不想让她知道。 清冷月光照着好辛木然的脸庞,沈子昭将她的头贴在胸前,一下一下地抚摸着,极具温柔,仿佛在对待着最脆弱的陶瓷娃娃,就这样,他呆坐了整整一个时辰,坐到身体僵硬,指尖发凉,不远处才缓步行来两人,一人做黑衣刺客装扮,一人红衣轻纱缥缈。 沈子昭淡淡道:“你们来了。” 两人同时在他面前跪倒:“参见陛下。” 红纱女子道:“陛下,将军已经发现那香了,都怪我行事不够慎重……” “与你无关,阿辛本就心细固执,觉察不对后自然要寻出真相。好在还没有完全暴露,你那支祭舞可确保万无一失?若是换魂时出了一点纰漏……”沈子昭的眼神冷冷一凛,“孤让你们罗家全族给她陪葬!” 君王一言九鼎,她顿时垂下头:“属下不敢!可保定万无一失!” 沈子昭冷笑一声,又转而看向黑衣刺客:“你的家人孤会多加照料,全族封六品侯爵,赏百亩良田,赐黄金万两。接下来的事,你也知道该怎么做了?” “属下本就是死士,有幸为陛下肝脑涂地,救济家人,是我之幸!” 满意于他们的答复,又似冷漠对待一切,沈子昭拔出好辛身上的匕首,还有冰凉的血液沾染在上。 匕首再次深入腹部。 沈子昭闭眼倒地,血液同好辛的一起融合,汇成一条小溪蜿蜒而去。 红纱女子轻挥衣袖,金铃叮当作响,在两人的面前伸展腰肢,指尖端庄出一朵晶莹的花壶,花壶上爬上小小的花苞,花苞缓缓绽开,如美人的酥手般,女子取两人融合的血液,滴入花蕊,花朵似是喝饱了鲜血,刹那间摇曳生姿,芳香四溢,浓郁悠长。 天地间寂静无声,只剩受伤小兽呜咽的声音。 第20章 梦境 好辛似是做了一场很长的梦。 梦里,她还在她本该征战四方的战场。长河落日,晚霞似血,旌旗猎猎,风沙不止,漫天血腥气卷着草木与白骨,四处都是残肢断臂。 好辛手握长.枪,头顶羽动,骑在马上奋力杀出一条血路来,拼命高喊道:“我们被包围了!莫要恋战!众将士随我杀出去!” “将军!西北方又有新的敌方援军赶来!这些南蛮子是非要与我们冲个鱼死网破!” “将军!我们只剩不到一千个弟兄了!敌方穷追不舍!我们……” 好辛声音沙哑,嘶吼道:“乱军心者斩!” 残霞下,几匹孤马猛踏足蹄,士兵银铠,头顶红缨,在苍凉的大地上留下萧瑟的剪影。好辛奋力拍打着马臀:“驾!” “将军……你眉上的伤……” 她的左眉尾处正汩汩淌血,那一剑原本是要刺穿她的左眼,好辛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前方,冷冷道:“无碍!这次你们来救我损失惨重,折了不少弟兄,好在陛下所在的大本营部队没有受损,再行三里路便能到陈珏副将的分营,和他汇合后我们再赶回陛下身边!” 残存的几位将士闭口不言,来不及悲伤、气恼、遗憾,只能将兄弟们的名字带回去,继续追随主将。 虽然出师不利,损失惨重,但世间只有这么一只军队,身处再凄惨的绝境,心里想的只有:他们一定能活着回去! 好辛随手抹开嘴角的血迹,目光如炬。 一定能……活下去! …… 场景中的落叶风沙骤然静止,穿梭景色般下一秒则又是一个战场,落叶风沙再动,眼前血流成河,残尸遍野。 她似是失声,又似是痛苦之至,爬在尸堆中,铁链缠在她的脖颈上、手上、脚上,然后她被他们牵着走着,她蓦然回头,隔着仅仅十步之距,看到那人被万箭穿心,身体却不受控制地被拉向相反的方向,她跌在地上,用力向那人的方向爬去,指甲叩在坚硬的地面上渗出血丝,嘶哑出声:“陈珏……陈珏——!” 那人半跪在地上,抬起满是伤痕与凝固血液的脸,微微笑道:“我答应过将军……我一定会守住这里。” 屹立着的身形如山斗般,只须臾间便轰然倒塌。 “我做到了…… “将军……一定要活下去!你一定会活下去的! “若是回到我们的家乡,请你把我的名字……带回去!” 生命流逝似砂砾滑落,千年白骨如森,唯吾所念不朽。 …… “给,这是上好蜀锦,里面是江南的黑檀兰香料,”白衣的少年笼住她的手,有温热的气息从掌心传开,他面无表情地道,“你的香难闻,是因为钱不够,这个贵,肯定好闻。” 她默默接过锦囊,大眼睛眨呀眨,嘴唇倒挂成了油瓶,少年清冷的声音落在她耳边:“你这是要哭不成?” “我才不哭呢。”她撅着嘴唇,眼睛不停咔吧着,眼角微红,“爹爹说了,哭鼻子的都不是好男子汉。” 少年始终板着的脸终于染了一抹柔软,他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你爹爹唬你的,你是个女孩子,不需要憋眼泪,想哭就哭吧。” 小好辛眨眨眼,一丝水雾笼上双眸,她却死死别开不看他,道:“……那你,那你走那么远,路上也不许哭啊……” “放心,我是好男子汉。” “……你、你是不是要去很久?我还能再见到你吗?你还会回来找我玩吗?” “嗯。”她第一次见到记忆中那个沉默寡言的少年脸上有那样温柔的笑意,少年微笑地道,“我会回来的。不是拉过勾了吗?我得回来等你保护我。” 好辛双颊绯红,猛地抬起头,飞快地在少年的面颊上偷香一吻,坚定道:“我会好好学武!不会偷懒的!我会更快地成为这个国家的大将军!我等你回来!” 少女的呐喊和无数恸哭声伴着风沙渐渐远去了,像是誓言:“……我一定会等你回来的——!” …… 她仿佛走在地狱边境,又仿佛身处荒原白野,四周都是空茫茫地一片,令人不知今夕何夕。 她赤脚不停地走,强忍着身上疼痛,直到看见前方不远处出现一道霓虹色的亮光,妖冶又神圣,仿佛引导她破开死境的一道天机,她拼命地伸手想要抓住那光,将它尽揽怀中后,低头一看,竟是一支摇曳摆动的花朵。 那花朵姿态优美,花壶细长,身长九片尖叶,亭亭娇弱,在她手中无风自动。 好辛正当要继续仔细地再观察一番这支奇花,它却猛然迸射出一道血红般的光辉,将整个世界都染成血色,惊动山河,天地为之悲悽。 她脚下的土地开始倾塌,她头顶的天空开始崩裂,她再也站立不住,随着天地共同倒塌陷落。 “不要……” 耳边似是回溯起了什么声音,连绵不绝,时而温声细语,时而邪恶暴怒,时而轻淡漠然:“你早该是死过一次的人呐……为何还要留恋人世间呢……” “不要……” 她仿佛跌入了严冷的海水中,深入海底,四周有无尽的黑暗和冰冷席卷而来,身后伸出一只只邪恶肮脏的手,拽住她的四肢,想要拖入更深之域,发出桀桀的毛骨悚然的笑声…… “不要!” 自噩梦中惊醒,好辛身上早已被冷汗浸透,她手脚冰凉,浑身僵硬,还沉浸在噩梦带给她的震撼惊厥中,一时竟不能平复。耳边尽数充斥着不同的杂音,她痛苦地皱眉。 ——“将军!我们被包围了——” ——“我答应过将军……我一定会守住这里。” ——“我会回来的。不是拉过勾了吗?我得回来等你保护我。” 听着这些交织在一起乱成一团的声音,好辛的脑子瞬间揪成一团乱麻,可分明之前还在梦里清晰万分的场景,醒来后却渐渐模糊不清,只能抓住一点吉光片羽,待光羽落入她手中,却又化作一抹灰烟飘走了。 待到她渐渐缓过神来,已经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双眼对焦,才看到眼前的景象——是一座营帐的帐顶,用马革制成,装饰讲究,她眨了眨眼,认出了所在之地。 这是春猎时她的帐子。 脑袋一痛,嘶了一声,她撑起僵硬而冰凉的身体,开始回想。 不知道昏了多久,但既然仍在春猎的帐子中,应该是还在猎场上。她记得之前去远处的山坡草地上想同沈子昭讲疑虑之事,后来似乎被人刺中了后腰,整个人便失去了意识…… 她既然已经昏迷后再次醒来,那沈子昭呢?!他是否在那里也有危险?! 无暇顾及自己的伤势,好辛急忙掀开榻上的被子,正欲下床,看到这张床上躺着的另外一人,彻底傻眼了。 睡在她身边的是只合里衣的男人,安静冷漠的白皙面容,纹丝不动,似是正在深眠之中。 正是沈子昭。 严格来说,是“真正的沈子昭”。 好辛清楚地记得这具身体在她未醒来前分明是她的壳子,从战场上重生归来,借当朝天子的身体重返阳间,用这具身体,她曾在宫中伪装了近一个月的时间。 此刻看着曾经身处其中的壳子安然地睡在她身边,她整个人脑中一片空白—— 那她现在所用的身体,又是谁的?! 这具本体的僵硬感的木然感退去后,她渐渐感受到了一丝许久未有的熟悉和共鸣。低头看自己的手指,也有着熟悉的、因常年习武握兵器而生成的茧子。 一道霹雳。 好辛微微张口,震惊地看着自己的身体。 她回到了她原本的身体中。 ——那具明明被沈子昭所占据的身体!那具陪伴了她十八年,征战无数、身强力壮的强大身体! 整个人还未从巨大的轰然惊喜中缓过神来,突然感觉到腰间一紧,身边本睡得正安详的人无意识地伸出长臂,揽她重新躺回榻上,并拉近了两人的距离,紧紧贴在一起,瞬间补充了中间微凉的空旷。 好辛愣愣地侧躺在沈子昭身边,整个人蜷缩成了一只小猫,直勾勾地盯着他近在咫尺的细嫩脖颈,任由着轻缓的呼吸打在她的额头上。 对方的呼吸顺畅,她的呼吸可几乎要停滞了,胸膛内的心脏扑通扑通,似乎马上就要破体而出。 好辛:!!! 现在是什么情况?!! 当朝女将军竟爬上了当朝皇上的床榻吗?!!! 好辛纹丝不动,丝毫不敢逾越半步,连呼吸都压抑着轻轻的,偷偷抬眼看沈子昭的睡颜,对方长睫轻颤,她又急忙别开眼,片刻后见他无反应,又悄悄抬眼看了一眼。 若搁在曾经,她与沈子昭总是刻意疏远,定是不会如此亲近的。 这种改变从沈子昭为质五年后归来开始。她再次见到曾经的少年时,少年已全然变了副模样。 少年成长为了青年,从前只爱穿的白色锦衣早已不见了踪影,浑身上下各种破布烂衫套来套去,只有那一张白鹤羽裘是全身上下最具审美的衣物。 重逢在边关的风沙中,好辛被迷了眼睛,酸涩难耐,含着水意,欲言又止,仿佛身在梦境,只道:“这位公子打何处而来?” 全然变了副模样的少年和她记忆中那个人已经完全不同,从前他粉雕玉琢,虽气质清冷疏远,可双眸总是透净澄澈,仿佛看一面如洗的镜子。现在的青年的双眼深邃如渊,压抑沉寂十分,又世故圆滑十分,多了许多她看不懂的复杂东西。 从那以后,她意识到那是一双属于君王的双眼。 虽然之前用着这具壳子时也曾这样近距离观察过,但此刻的性质又是全然不同,感觉像一切都回归了正轨,却又是另一种正轨。好辛盯着他近在咫尺的脸看了半响,确定对方没有醒来的趋势,便暗暗伸出魔爪,在沈子昭的长睫上拨弄了一下。 鼻梁高挺,眼窝深邃,如此精致,从前她就觉得,怎么会有这种比女孩子还好看的少年呢?像坠入凡间的精灵,干净而清灵。 想来也是,听说沈子昭的生母前皇后曾是京城第一美人,千金难掷,沈子昭长成这幅出尘模样,定是有着极良好的基因。 念及此,她的指尖已鬼使神差地从他的眉头滑到了他的眼上,轻轻浅浅,触之即走,眼皮、长睫、鼻尖、嘴唇,依次向下…… 起初她的心跳还震如擂鼓,随着对方轻缓的呼吸声,她竟也逐渐平复下来,盯着沈子昭的眉眼,指尖已到达他的下巴上,好辛心里突然生起了一个极其贪婪的念头。却未料,原本应在熟睡着的沈子昭骤然睁开了一双幽深无澜的双眼,正好与她对视着,眼中清明,分明没有一丝困倦之意。 好辛的手指僵在了原处,整个人脑中瞬间一片空白。 沈子昭直直地凝视着她,伸手握住那跃跃欲试的指尖,他的手掌很大,直接包裹住了好辛的整只手,骨节泛白,有冰凉的温度从上面蔓延而来。 沈子昭眸子幽深地看着她,两人对视半响,他沙哑开口:“小丫头,我发现你倒是挺淘气啊。” 第21章 表白 好辛傻眼了,她的整个大脑正在急速矫正中,半响才缓过神来,一时间眼前、手上、呼吸间通通都是这个男人,她竟有些难以启齿,嘴唇干涩道:“陛下……你……” 沈子昭道:“知不知道,你这可是欺君。” 怎地就给她突然扣了这么大的一个罪名,好辛忙道:“我没欺骗你。” “你欺负我了。”沈子昭放在她腰上的手力道微微加大,仔细看去,发现他那本阴暗深邃如潭水的眸子,此刻竟跳动着一丝炽热的火星,他声音沙哑道,“欺负我,也是欺君。” 好辛盯着他的眼睛,竟下意识觉得有些危险,她从未有过这样异样的感觉,霸道飒然一世,最后居然在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这感受到了危险,她急忙推开沈子昭,保持两人间的最佳距离,顿了顿道:“陛下,这么说话是不是不太好……” “挺好的。”他牢牢地注视着她,似是许久未见,甚是思念,非要一次性看个够,臂上力道一重,又将她揽入自己怀里,安心地靠在她头顶,似是深深地叹息了一声,“还好……” 还好,你活生生地在我面前。 好辛被他搂得难受,整个人肺腑似都挤到了一起,她微微挣扎,结果得到了沈子昭一句轻斥:“别动。” 命令似的口气,好辛不明所以,但总算是老实了。 “让我抱一会儿就好……” 沈子昭用手轻轻拂开她额头上的长发,顺到脑后,似是自言自语道:“阿辛……我曾看着你满身是血,倒在我面前……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害怕,不,是恐惧,刻骨铭心的恐惧,我首次意识到我将失去什么重要的东西。” 好辛眨眨眼睛:“是在山坡上吗?咱们遇到了刺客?对了陛下,你独身一人,你没事吧?” 沈子昭没有搭话,依然顺着她的长发,青丝缠绕在指尖,压抑许久的感情此刻不禁倾巢而出,他声音嘶哑,缓缓开口,伴着无尽的落寞和轻柔:“阿辛,我喜欢你。” “……啊?” 怔了一瞬,过后眉间一凛,好辛再次推开沈子昭,整个人从榻上坐了起来,欲言又止,最后苦笑道:“陛下又是在骗我。” “不是骗你的。”沈子昭不敢看她,侧身拉出她的手,“我喜欢你,阿辛,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可经历了我们之间的生死相隔后,我害怕了。” 他吞吞吐吐,思路微乱,整个人从头到脚都耷拉下去,手指轻扣被单,只剩通红的耳尖。 “我早该讲出来的……对不起阿辛……我怕,我怕如果再失去你……阿辛,我没有骗你……我喜欢你,好感的那种喜欢,男女之间的喜欢,或是敬爱的喜欢,你怎么理解都行,这样的话,你还不相信我吗……” 越向后讲,他的声音便越小,到最后已经是细若蚊蝇,好辛看着他,自己整张脸因兴奋而涌上了炽热之色,这次不仅是脑子在矫正,整个都开始重塑了,她仿佛听见有浪花在眼前冲刷、有风在耳边呼啸、有璀璨的烟花轰地一下子炸开,有声音在她周围叫唤着—— 啊!!!他喜欢你啊!!!你一直心心念念着的人!!!他说他喜欢你!!! 整个人怔了有半分钟的时间,这个情况她也不是没猜到过……可期间种种误会令她有些动摇,心里本来欢喜的情绪都化作了虚无,此刻又被巨大的喜悦填充满满,只是苦于两人此刻的姿势实在不适合她有所惊喜的动作。好辛木木地道:“但是……但是……” 沈子昭继续道:“不知道你曾经自己猜测了些什么,或是有什么误会,但好辛,你相信我。以君王之名、以我的性命为誓——我喜欢你。” 从很小……很小的时候开始。 沈子昭也坐起身,轻咬下唇:“阿辛,没有任何利益性的目的,仅是为了满足我的愿望……如果可以,你愿不愿意……做我的皇后?仅是我的一点私心,我不想再经历那种,看着你渐渐离我远去的情景,我只想把你留在身边……”说到这,他的语气竟带了一点祈求,“我始终……留着后位,后宫的嫔妃,我从来没去见过她们,都只是虚设,为了维系朝中的关系,被很多大臣强行送入宫的,我和她们没有一点关系……” “那罗之乐呢?” 沈子昭怔了片刻。 好辛凝视他:“你对她,也没有一点想法吗?” 沈子昭道:“没有。” “可是你很信任她。” “她在后宫存在的意义只有一个,为我做事,成为我监视太后的眼睛。”沈子昭咬了咬唇,轻声道,“阿辛,你生气了?你是因为她才不想……” “也不是。”好辛此情此景,竟出奇地冷静,她强压着心中的几乎汹涌而出的情感,慢慢道,“陛下……给我点时间可以吗?” 沈子昭微微低下头:“……是太唐突了,阿辛,是我不好,没有考虑你的心情,我只是……太心急了。” 心急到他自己也没想到压抑了这么多年的这些话居然在此刻讲了出来。 与阿辛蛮族脱险、看着她身死帐前、亦或是此次换魂的风险…… 每一次的冒险,对他都是一种凌迟折磨,他已经害怕了,失而复得的欣喜让他已经无法控制自己……他只想让这个姑娘完全地属于自己,他想把她牢牢地绑在身边。 可是…… 沈子昭苦笑道:“我不急……等你好好考虑后再回复我吧。” 两人同时沉默着下床穿鞋,好辛整个人已失去了思考能力,只能强撑着脸色方能不被看出端倪,连两只鞋左右脚穿反都没有意识到,她问道:“陛下,咱们之前是遇到刺客了吗?” “嗯。” “那!那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猛地转身,动作太过激烈,她倏然感到腹前的一阵刺痛,不禁微微躬下身,扶住小腹。 答案已经了然于胸,这具身体当初由沈子昭掌管,这说明他也被刺中了? 所以是——他们两个人都被刺杀了?然后奇迹般地换回了身体? 沈子昭的衣衫已经穿戴妥当,伸手扶住她的身形,微微皱眉:“我没事,放心吧,一会儿我得去审刺客,你回帐好好休息。” 好辛急忙道:“我也去!” “阿辛,你受伤了,还是多多休息更好。” 这时门口突然传来奏禀声:“陛下,众人已在候着了。”是洪公公。 好辛一个激灵,生怕他进来,一个侧身躲到屏风后面,若被人发现当朝将军和皇上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还是刚在榻上躺过的关系,她就是有十张嘴也说不清楚! 沈子昭也猜到好辛的小心思,向她点头一下,便掀开帐门,先脚离去。 洪公公奉承的声音随着沈子昭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好辛的一颗心才可算放下,紧张地擦了擦额上的细汗,事实上这抹汗从她开始与沈子昭讲话时就开始存在了。 ……真是要命了。 这回是真的要命了。 好辛在屏风后猛地跳起来,疯狂地手舞足蹈,憋着嘴里没骂出口的脏话好一阵嘚瑟,实在不够发泄不出内心的欢雀,双手握拳在屏风上不停锤击,在心里疯狂呐喊道—— 啊啊啊啊啊啊啊!!!沈子昭说他喜欢我!!! 是真的!!!这回是真的!!!! 是否为后已经是次要的问题!最重要的是,她终于知道了喜欢之人的心意! 她根本没有发现,此时此刻她偏偏完全忘记了“君臣鸿沟”之说,全心全意地脑中都是沈子昭向她承认的感情。 原来只要两个人互相喜欢,足以跨越这些想法,是这么简单又美妙的事情啊。 女将大人像个初尝恋爱蜜糖的小女孩,幼稚地躺在地上拳打脚踢,久久不能平静,待完全接受这个事实后,她一脸豪迈地掀开帐门,在门口叉腰直立。 天看起来更蓝了,云更白了,她的腰板更硬实了,现在就是让她和千里马赛跑,她自诩也绝不会输! 好在此刻帐门口并没有卫兵,想来是刚刚沈子昭将他们调离走,方便好辛回去。 好辛就在营帐外的草地上,连坐五十个仰卧起坐,二十个俯卧撑,八十个单腿跳,若干个后滚翻,倒立一炷香,又仰天长啸半分钟后,终于觉得自己的内心逐渐平复了下来。 平复下来后,自然就要以正常的姿态去听沈子昭审问刺客的事。路上偶然遇到士兵,皆向她行礼道:“将军大人。” 许久没被这样叫过了,竟有恍若隔世的感觉,一时间为找回了自己的身体而爽得起飞,偷笑不停。 走到审讯的营帐前,就听到账内沈见朝的声音大吼出声:“少在这里血口喷人!栽赃皇室,是你能承担得起的罪责吗?!” 默默地收回了想踏进帐内的脚,好辛打算还是在外面听听就行了,实在不想见沈见朝那厮的嘴脸。 不过话说回来,这次的刺客莫非是沈见朝派来的?杀谁?沈子昭,还是她? 若是沈子昭死了,他还没有子嗣,现在能继任皇位的只有同样流淌着、皇族血液的沈见朝。沈见朝自然是嫌疑最高的人。 若是她好辛死了,就意味着几十万的甲羽红缨军群龙无首,将位空悬,虎符无人掌管,沈子昭在军方的势力大大减弱。而这种时候自然要用一位新的将领堵上这个空子,若此人若来自沈见朝,那他就在军方有了一股庞大的势力。 所以追根究底,沈子昭和她被刺杀的几率差不多……好像都有可能。 反正这刀子终归是捅进了两人的身体,这刺客也不算亏了。 只在思虑之间,帐门发出声动,她一看过去,只见两位士兵押着那个黑色紧身衣的刺客,已经审完带出帐外,不知要押去哪里。 不过八成是去处死了。 好辛有点怔然:刺杀天子这么大的事难道不需要再多加盘问,确认幕后主使和他们的计划吗?居然这么快就草草问斩了? 沉下心,她继续听着帐内的声音,这帐布的材质特殊,按照平常人定是一句话都听不清,但习武之人耳清目明,较之常人有远超之资,现下帐内的说话声自然逃不过她的耳朵。 她听见沈子昭道:“……平时教你的到关键时刻都没有用了?既然知道是他在污蔑你,听到这种话时就应该立刻除之而后快。”他压低了声音,“死人不说话,你才有说话的机会。” 平静无波,却句句残忍无情。 第22章 回京 好辛趴在帐门边,轻轻吞咽了一下口水,默默地走开。 春风料峭,卷着尘土而来,竟让人觉出有些冷意。她抱着肩膀,呵出一口气,走到置箭处,木然地拿起栏杆前的羽箭,熟练地拉开弓弦,对准箭靶,偏出中心一寸。 ……已经太久没有用这具身体拉弓了,竟有些手生。 好辛心事重重地再次拉开弓弦,不停地练习着拉弓的姿势,最后疲惫地将它放下,脑中始终回想着沈子昭的话。 她怎么就忘了呢,沈子昭,毕竟是君王啊。 最是无情帝王家,她上辈子不正是因此而死吗? 就算沈子昭对她的心意是真的,但她真的能放下君臣之间的芥蒂、忍受后宫嫔妃们的簇拥,去做他的皇后吗? 好辛下意识伸手抚了抚左眉上遮住伤口的金箔,面无表情。 他们身份特殊,注定比许多普通人之间的感情要坎坷。 若是她入宫为后,她的甲羽红缨军该怎么办? 失去的所有军权,又将归何人而管? 况且现在的战事趋势待发,天下的安定尚未平息,百姓依然处于水深火热之中,若是再有敌军来犯,朝中又有哪位将帅可以领兵征战呢? 她明明……曾经答应过,要用一辈子的时间,去守护沈子昭,守护他的江山啊。 好辛紧紧地握住手中长弓,手背上暴起青筋,心烦意乱地将它扔到地上。 为什么啊。 为什么啊?! 怎么她好辛想与心爱之人私定终身、远走天涯就这么难呢?! 指尖不经意碰到腰间的什么物什,她低头一看,原来是罗之乐当初给沈子昭的那只香囊,因为那段时间,这个身体属于沈子昭,香囊便挂在了腰间,现在落入了好辛眼中。 白蓝锦布,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荷,栓挂着的温凉玉石,本就心乱如麻的好辛看到这东西便觉得更加刺眼,狠狠地扯下来,气冲冲地看了半响,最后妥协,想到毕竟是别人送给沈子昭的,她没有权利扔掉,便又愤愤地重新系了回去。 话说回来,想到罗之乐这人,她才意识到一个问题,她记得自己分明对罗之乐怨恨的程度没有这么深,莫非春猎发生了些什么事?现在她竟模模糊糊地记不清了。 只隐约觉得,那是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 好辛再次举起香囊注视。 似乎也是和香有关……? 正怔然间,突然感到有一团温热的东西趴在了她的脚背上,低头一看,竟是一只小豹子。 好辛盯着它回想了半响,才记起这不是晚宴上沈见朝虐打的那只伤痕累累的豹子吗?当时沈子昭还被救下,一溜烟地就跑走了。 它此时不是应该在山林中吗?怎会还在军营里? 小豹虚弱地用头蹭她的脚,身上皮开肉绽,血液凝固,整个身体趴在她的脚背,两只前爪却不停地够着她的小腿,命悬一线的模样。 无奈,好辛只得双手抱起它,这只豹子还很小,体重也轻,似乎是刚生下来没多久的奶豹,莫非是找不到母亲,生存能力太弱,迷失了方向,才来找她的? 毕竟,沈子昭当初是用这具身体来救下这只豹子的,它竟还产生了什么奇怪的恋母情结不成?! 最主要的是,原本应该身在山林中的它却呼吸微弱地出现在军营中,也不见一位士兵救治,由着它自生自灭,它既然此刻倒在了她面前,她无论如何也无法做到坐视不理。 豹子在她的怀里蹭了蹭头,小声地呜了一声,好辛拍拍它的脑袋表示回应,也不知小豹子是否懂了,又往她怀里钻了钻,似是怕风。 好辛急忙带着它回了自己营帐,在营帐内为小家伙铺了一层软毯,小心地安置在上面后,又去寻来一些生肉和清水放在它嘴边,小豹子闻到食物的味道,竟摇摇晃晃地支撑起身体,大口大口地开始进食。 好辛又拿了纱布酒精给它处理伤口,小豹吃过食后就趴在软毯上昏昏欲睡。她艰难地给它擦了药,包好伤口。 安抚地揉了揉它的脑袋,好辛心中一叹,自己已经做了力所能及的所有事情,只是到底能活多久,就得看它自己的造化了。 - 由于陛下和将军的双双遇刺,春猎中途取消,一众车马浩浩荡荡地在第五日返回了京师。 也不知道是不是沈子昭特意的安排,想要赶紧回皇宫处理他耽搁已久的政务,或是想让她赶紧回将军府见家人,好辛乐得如此,打包东西尤其积极。 这次回返时她终于得了只马匹,阔蓝天下,正值壮年的青骢马,砥砺刀锋配在腰间,一阵阔别已久的熟悉感觉溢来,她身穿枫红圆领袍,系皮质金革带,踩玄色长靴,配玄色袖箭,长发束成马尾,鬓边额间微乱的青丝被长风一阵阵地吹起来,也多了些飒然的味道。 果然还是用着自己的身体才有真实感。 受伤初愈的奶豹在她脚边亲昵地蹭着她,她蹲下身将它抱起来,准备一起带上马。 身后沈子昭的声音低低笑道:“阿辛,归乡心切啊。” 好辛回头朗声笑:“陛下!” 身后的沈子昭身穿绛紫龙袍,身披黑狐绒裘,雍容之姿无人可匹,只可惜美中不足踩了一双翠绿长靴。 好辛被沈子昭的审美彻底打败了,不管是用哪副身体,他的眼光总是这般一言难尽。 僵硬地扯了扯嘴角,好辛道:“陛下……你这一身……” “嗯?怎么了?”沈子昭低头欣赏了一番,道,“等回宫后都是内务府配衣,孤自己穿衣的机会就少了,阿辛觉得这身怎么样?” “丑。” “呵呵。这不是还挺好看的吗?”沈子昭皮笑肉不笑,顿了顿,斜眼看到她怀里的奶豹,道,“你要把这只豹子这样抱回去?在马背上?” 翻身上马,意气风发地拉扯缰绳,飒然一笑,好辛将豹子递给沈子昭,道:“那就麻烦陛下在马车里好好帮我照顾这小家伙了。” 沈子昭弯了弯眉眼,心道。 自己就是个小丫头,还非要称别人为小家伙。 ——罢了,好久没见到阿辛那般笑了。 罗之乐在马车前缓缓提裙,也笑道:“陛下快上马车吧,臣妾备了些红豆糕点,您来尝尝?” 好辛冷冷地瞥过去一眼,哼了几声。 她怎么忘了——罗之乐是要和沈子昭在一个马车上回程的。 看着两人一前一后上了马车,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上的缰绳,突然觉得有点亏了,酸溜溜地驾着马向前跑去。 中途却被人突然截下,那人骑玄色高马,一身玄衣,这几日他的精神似是不太好,双眼底下浮出了浓浓的黑青,整张脸板得像块木头,见到是好辛,轻蔑地笑道:“将军大人,听说您前几日被刺客袭击了?” 好辛斜斜睨着这位正在风口浪尖上的摄政王,冷冷道:“确有其事。” “以将军大人的身手,这定是无稽之谈,怎还能让刺客有机可乘呢?”他冷笑一声,又道,“你当时与陛下单独相处,就肩负着保护陛下的职责,结果非但自己受了伤,让陛下的龙体也抱恙,这可是将军的失责啊。” 她觉得她上辈子怕不是与这位摄政王是冤家,好辛反讥道:“我倒也奇了,听说那刺客口口声声称自己是王爷的人,如今王爷众矢之的,嫌疑最大,恐怕一时无法撇清,自身难保,竟也有这闲心来管本将军的事了?” “你——!好辛!” “王爷小心,莫慌莫躁,别气得摔着身子,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好辛心里豪爽万分,大笑过后,一路策马跑到军队的最前方领头。 - 皇族的车马一路疾奔,不出一日的时间便回到了京都。 众将士原本的计划是在第二日到达城内,却没想到他们领头的将军好辛,宛如一匹脱缰的野马,一路绝尘,长长的军队火急火燎地策马追赶,一个个跑得连呼带喘,脸色都白了几分。 不过好在,总算安然回京。 好辛领导军队步入皇宫外围营队,再妥善地将沈子昭送入宫内。取回自己的小豹子,与他到了别,约定好几日后阅兵之事,便策马赶回了将军府。 她如今是归乡心切,火急火燎地往将军府的方向赶过去。 到了将军府外,门口两头石狮威严凛立,她抬起头看着门口的烫金牌匾,竟不禁热泪盈眶。 她回来了…… 门口的两位士兵前来迎接她,她翻身下马,其中一个卫兵接过她手中的缰绳,只听好辛哽咽地道:“阿虎,新婚快乐。” 名叫阿虎的卫兵怔了一瞬,挠挠头笑道:“将军大人,小人早就成婚了啊,还是您去刚去征战蛮族时的事儿呢,您忘了?” 好辛含泪微微笑道:“看来是我记性太差了。分明去春猎前见过你,却忘了这回事,没能祝福,抱歉啦,替我向你家娘子问好。” 阿虎羞涩道:“哎,好嘞。” 好辛又看向另一个,道:“阿三,脚上的骨伤可好了?” “早就好了,将军,已经三个月了!能不好吗?” 好辛扯了扯嘴角。 是啊,已经三个月了啊。 她上次离开将军府,是去征战蛮族,在南方打了两个月的仗,后来重生回京,以沈子昭的身份在皇宫住了一个月,也未得机会回家看看。 好辛心里一酸,只听阿三继续道:“将军快进去吧,老将军听说您在春猎上遭遇了刺杀,正急得正上头了呢!” 见阿虎牵着她的马走开,她暗自抹了一把含在眼眶内的泪,再看向将军府的大门,攒起一抹欣喜的笑意。 府内的景色与她离开前别无二致,前院还是一模一样的练武场、兵器场、庄严的砖石铺开在院内,透着一股刚硬威严之气,好辛看着在练武场上挥拳的士兵,得到他们的齐声行礼,竟有恍若隔世的感觉。 小豹子从她怀中飞奔出去,见到新环境一时间兴奋不已,四处跑窜。好辛也任由它去了,自己继续往院里走。 “辛儿……辛儿回来了?” 她猛然顺着声音来源望过去,好老将军正背手在正殿门口,欣喜地看着她,老将军双鬓斑白,脸上褶皱愈加深刻。 ——这是她当初只能再朝堂上遥遥相对的父亲。 作者有话要说:PS:饲养野生动物是不对的哦~文中是剧情需要,拒绝野味从我做起! 第23章 归家 一瞬间再次热泪盈眶,好辛轻轻道了句:“父将。” “哭什么!”老将军哼道,“不过去春猎几日,回来反倒娇情了!听说你们在那遇到了刺客,你是怎么搞的?以你的身手,还能反被刺客伤到?当时就你在圣上身边,你就得保护好他的安全……” 听着老人絮絮叨叨的教训声,此刻她心中竟没有半分幽怨,只觉得能再次听到这些熟悉的话,实在不易,一时间心里感慨万分。 父将虽为人刻板严苛,但却是个刀子嘴豆腐心,其实关切担心万分,如今见她安好,反倒宽下了心,只剩唠叨了。 好辛第一次如此耐心地听完了他的所有唠叨,贪婪地享受着眼前的一切,扶着父将回主房内,父女俩整整又说了一个时辰,她才算被放过了,得了个对方间歇的机会,忙道;“我兄长呢?他不在府内吗?” “天涧还在兵部值岗,最近战事吃紧,兵部调度人员调度得厉害,他已经晚回好几日了。”老将军长长一叹,心里憋着久了,此刻面对女儿忍不住一股脑地倾倒出来,“你说他做什么不好,非喜欢去做什么文官,还只是兵部的一个侍郎!白瞎了我放在他身上的那些期许!” 好辛忙抚慰父亲,为他倒了杯茶水,笑道:“兄长志不在武,况且已经有我代他完成了父将的期许,您就莫气了,这些话从我小时听到现在,我都听腻了,您还说不腻。” 老将军又重重地长叹一声,拿过茶杯,道:“我老了,这天下终归是属于你们这些年轻人的。我好家五代为将,旁支之脉虽各有其职,却也皆效忠天子,单单出了这一个逆子,去了兵部!” “兄长栖身兵部,难道不是父将的意思?” “现在朝中局势水深火热,正是人人自威之时,兵部这个位置是烫手山芋,大家都避而不及,偏偏他还要做出头鸟!” 这话却让好辛疑惑了,兵部尚书余庆,正是后宫嫔妃余芷音的父亲,分明站队在沈子昭一派,怎还成了烫手山芋? 便道:“兵部有何不妥?余庆为人清廉自正,且有小女入宫为妃,应是个好势头才对,怎还人人避如蛇蝎了?” 老将军叹道:“那是以前!余庆现在已经……摄政王在暗中给他施压,宫中余芷音被太后针对,余庆自己决定让位,被贬谪至偏州,现在兵部尚书之位是摄政王的人,名叫赵千,你应该有些印象,和太后攀点关系,他也有一个女儿在宫中为妃。现在整个兵部都是摄政王的囊中之物,你兄长如今入兵部的意思,分明是在逆君!” 这话说的倒也没错,毕竟摄政王与沈子昭不合是朝堂上人尽皆知的事。 而那位身在后宫中的赵千的女儿,好辛也是认识的,之前在后宫转悠时,她为了知晓各位嫔妃的身世和名字,在那位宫中也坐过片刻。如果她没记错的话,那女子好像叫赵娥永,眉目清冷,八句话打不出一个屁。 当时她便猜想这个永妃不给她好脸色,定是有站队摄政王,太后给她指示的缘故。 想到这里好辛震惊地道:“兄长怎么会去摄政王的兵部为他做事?” 茶杯被狠狠摔到桌子上,老将军狠狠道:“逆子!逆子!我真是养了个逆子!我好家代代清廉,正大光明,对君王忠心耿耿。家里竟然出了他这么个败类!” 话说到这里,门外有守卫地进门禀报:“老将军,大少爷回来了。”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哼!”老将军狠狠的甩了一下袖子,直接站起身,茶水也不饮了,就要往里屋走去,显然是不想见人。 好辛听到恨铁不成钢地踹门而出,手拔出腰上佩刀,怒气冲冲。 门口便是练武场,此刻原本在练武场上练功的人都已不见了踪影。只剩下一个带着官帽穿着官服的青年。 青年声音欢快,清朗地喊道:“哇!这是哪儿来的小豹子?!” 虽说是官服,却是吊儿郎当的穿着。领子上的扣散乱系着,袖子也随意挽起,很是潇洒不羁,没个正形儿。青年的双眸神采奕奕,黑白分明,透净似浅浅水波。长了张文弱书生的脸,白皙细嫩,眉目带桃花,一笑便春风拂面。只有下巴上一片浓密的胡须煞了风景。 杜天涧的邋遢程度,和她简直不相上下——她不爱梳头,亲哥不爱剃胡子。 但好辛记忆中的杜天涧的脸,似乎就是这样一个怎么糟蹋,也不见半分颓然黄面的样子。 小豹子一瘸一拐地逃离他的抓捕范围,被他弯腰一捞抱起来,挣扎不停。 好辛咬牙切齿道:“杜天涧!” 青年闻声抬头一看,双臂好不容易抓住的小豹子立刻逃脱,僵硬了片刻,注视着好辛的脸,最后张起一个大大的笑容,美滋滋甜丝丝的:“阿辛!你春猎回来了?怎么样?玩的还开心吗?” 迎面而来地是一击重拳,狠狠地把他的脸撞向一边,好辛原本拿在手里的佩剑被她猛地扔开,只剩拳打脚踢,击击打在皮肉上,毫不客气。 本来要走开的奶豹立刻停住脚步,凄切地“嗷”了一声。 脸撇开,好辛怒不可遏地居高临下掐着他的脖子:“你喜欢文墨,喜欢写诗,家里又不逼你非要为将或入仕!你进兵部,是去做摄政王的走狗了?!” 杜天涧呲牙咧嘴,哼哼唧唧求饶了半天,才发觉那力道软绵绵地仿佛在锤棉花般,笑道:“阿辛,现在你这力道可不如小时候了!”好辛放开他,他却刻意不回答她的问话,快速地爬起来道,“听说你春猎上遇到了刺客受了伤?怎么样了?现在可还有事?” “托摄政王的福!快死了!” 这话很有赌气的成分,说的让人心间一震,好辛狠狠睨他一眼:“你快说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真去为沈见朝做事了?” 杜天涧抓着小豹子的两只前脚,非要把它拎着站起来,可惜豹子重伤未愈,这个想法想实现有些困难。没过一会儿对方便体力不支,软趴趴的倒在好辛脚边了。 杜天涧把厚重的官服脱到一边,轻轻地抚摸着豹子的脑袋,他淡淡一笑,却转移话题:“你给没给这只小可爱起名字呀?” “……没有。”好辛一愣,又道,“你还没回答我的话!” 他视若无睹,自顾自道:“豹子的名字就跟我们人的名字一样,一生中总要有一个的,你快想一个呀!” 双手抱胸,好辛哼道:“麻烦,也不一定会一直养着,说不定过两天他伤好了就自己回山林里了。起名字浪费感情……不对!你倒是告诉我,你真的去给摄政王做事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我想起来了,你小的时候养过一只小黄狗,养了不出一周他就跑丢了,那时候你哭的满脸都是鼻涕,非要让我去给你找回来。”杜天涧双臂枕在脑后成了一个懒腰,悄悄瞥了一眼她,手掌不经意地覆上她的头顶,摘下一片落叶,又漫不经心地在揉了揉她的头发,非要揉成一团杂草,烂漫地笑道,“那时候的辛辛真是可爱呢。” 好辛赌气地把他的手打开:“……往事休要再提!” 柳絮被风吹动,漫无边际地在半空中打圈儿飘舞,最后又静静落入尘土。 杜天涧拄着下巴注视着她,上下打量了一番道:“阿辛呀,你这好像胖了一圈儿,是不是在春猎场上吃的太好了呀!” “你……!你有完没完!你去投靠摄政王!可还对得起陛下?!对得起我们好家?!” “还是这么粗暴啊,哥哥本以为你会上来就给我一个大大的拥抱呢~” 好辛死死咬着下唇,抬手一挥,在对方脸上留下一个明显的巴掌印,狠狠道:“混蛋!” 这个巴掌是十打十地用足了力气,杜天涧有些头晕目眩,身侧奶豹看看他,又转头看看好辛,踉踉跄跄地跟着她去了。 杜天涧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被打的脸。 这么暴躁才是他妹妹嘛。 他默默地想。 虽然这孩子刚从蛮族回来后就像变了个人似的…… 他拂开自己身上刚刚跌在地上蹭到的杂草断枝,宠溺地望着她离去的背影,柳絮翩飞打旋,他被迷了眼睛,靠在树旁微微笑了笑。 “……生气,也可爱。” - 将军府近日鸡飞狗跳。 听说是好辛将军春猎归来,亲自整顿府中秩序,整个将军府的氛围瞬间变得更加凝重。 这些士兵面对好老将军尚且没有如此严肃,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还能偷得几分闲适,可这位年级轻轻却大权在位的女将军好辛却不同。 尤其这次她回来,整个人的情绪特别暴躁,一言不合便要出手。 比如前几日,厨房杀猪的屠夫刀劈坏了,没了工具,对着猪尸不如如何下手,好辛一上便徒手用蛮力将其肉皮分离,蹭了满手的血,眼神凶恶,抵得上十个屠夫。 将士们都知道女将大人天生神力,徒手撕猪尚且不是最恐怖的,与她一对一单挑才是地狱级别的可怕。 快准狠,毫不留情,任你用利剑盾牌、亦或是铁锅防身,都承受不住她那几拳,凡是跟她单挑过的人,第二日铁定都要挂彩。 于是大家暗自在底下联合冠写给了她一幅对联—— “辣手摧猪,血手屠人。” 这天风和日丽,又是一个接受被屠宰的好日子,众将士地站在演武场上,不约而同地散发着哀怨的气息,面前是前不久刚被赋予对联的女将大人。 好辛双手抱胸,虽个头上比这些将士矮了几分,但气势却碾压了全场,她双眼冷冷一凛:“单人背向式摔击练习,上来个人,我给你们演示一遍,然后自由练习。” 众将士你看看我,我瞅瞅你,大气都不敢出。 但也不乏有不怕死的—— 杜天涧笑得宠溺,宛如桃花绽开,趴在演武场的栏杆上,甜滋滋地道:“阿辛~辛儿~小辛辛!理理哥哥嘛!” 大家如释重负,有了杜天涧的到来,他们定能扛过这一关,不用和将军大人对打了! 结果—— 一记冷刃射去,好辛没好气地对他道:“滚。” 第24章 兄长 “别这么冷淡嘛~好不容易你回家了~哥哥很想你的!” 一个士兵被好辛过肩摔到了地上,那人虎背熊腰,脸上狰狞着伤疤,比好辛整整大了一倍的块头,他哼哼唧唧,继而连哭带嚎:“将军!将军!我认输了!让我走吧!” 杜天涧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细胳膊细腿,磕磕巴巴地道:“粗鲁!粗鲁万分!”说罢一溜烟跑没了影儿。 但只不过是在好辛面前跑没影儿罢了,几个拐弯后,在后院的一个小角落里邂逅几位将领代表,约莫十人左右,皆作半蹲姿态,小心翼翼,偷偷摸摸。 府中将士皆知,“辣手摧猪,血手屠人”的女将大人生气的缘由,便是他们的大少爷。 杜天涧想让妹妹消自己的气,众将士想让将军消杜天涧的气,他们好不必再与好辛单挑,于是双方达成了共识,联合着在背地里暗戳戳地开小会,商议哄好女将大人。 “少爷!快点!快蹲下!别让将军看到!” 杜天涧急忙抱着脑袋跟他们挤成了一个圈,作幽怨状:“快点再支点别的招!阿辛她不吃这套!” 这会议也开了好几天,能想到的招数基本都用过了,却不见半点成效,几个大汉挠挠头发,绞尽脑汁,他们都是习武的粗人,哪懂女人的心思,几个脑子凑在了一起,还顶不上杜天涧一人好使。其中一个略知风月□□的将士羞涩笑道:“咱们将军虽然人粗犷霸道了些,但毕竟是个姑娘,终归是有些女人家的小心思的,咱们得按照哄姑娘的方式去哄!她们喜欢什么?无非是首饰、衣服、胭脂一类……” “这个好这个好!”另一将士嘿嘿笑道,“不都说女为悦己者容吗?咱们将军痴恋皇上那么多年,又天生丽质,若是打扮一番也未必比那些妃子们差吧?” “啊?将军喜欢皇上?!” “你哪个乡下的小军队来的人啊?消息这么闭塞?这事就连我们将军府里的狗怕是都知道了吧?将军她自己以为装的不错,世上无人知晓,可这也太明显了,弟兄们想不知道都难啊!” 杜天涧撇撇嘴,提到此事就不屑,没好气地道:“沈子昭那厮哪里好了?长得有我好看吗?不就是个皇上……阿辛喜欢他什么?闷葫芦一个,从小就不可爱,哪有她哥哥我对她好!” “哎呦少爷!这话你可别乱说了!被有心人听到可是要杀头的!” 他露出八颗牙齿笑道;“怕什么!我还知道沈子昭小时候摔过粪坑的事呢!他怕我泄露出去!可不敢杀我!” 一群人呜呜嚷嚷,话题从哄女将大人上转移到当朝皇上落粪坑如何获救,眼看着越扯越远,最终还是被杜天涧硬拉回来了。 “……你们刚刚说的那个方法也有道理!但是阿辛自小不喜欢涂抹什么胭脂水粉的,这要是不合她的意,她会不会更讨厌我?” “少爷您觉得您现在还有下降空间了吗……” 杜天涧仔细地想了一阵,似乎的确是这样,立马脱下长靴,在众人捂着口鼻的疑惑目光下在鞋底掏出几个可怜的铜板,手指点着数了数,欲哭无泪道:“钱好像不太够。” 将士们见怪不怪,好老将军刻薄严苛,向来严禁铺张浪费,整个将军府都过于朴素,换而言之就是——很穷。 虽然穷,但在哄将军大人这种事情上刻不容缓,众人各自在袖里、鞋里、胸前等各种奇葩地方掏出钱饷来,大家一凑,都给杜天涧,让他拿去出街了。 他感动得热泪盈眶:“兄弟们,我会记得你们的恩情。” 众人寄希望于这个吊儿郎当的少爷,亦热泪盈眶:“兄弟,我们亦是为了我们自己,莫要道谢,不成功便成仁!去吧!” - 禁卫营建在皇宫外围,四周铜墙铁壁,一只蚊子也飞不进去。刚值早间辰时,嘹亮激昂的呐喊声便从墙内传了出来。 今天是好辛与沈子昭约定好的阅兵之日。 好辛止步于门外,抬头看禁卫营的牌匾,一时百感交集。她曾亲自带着营内的这支军队走南闯北,为沈子昭攻下一个又一个城池,四处征战江山,经过伐蛮之事——她为将以来的第一次失败后,害得不少弟兄惨死沙场,她不敢见他们。 失败是对她的耻辱,将士们的目光是对她的凌迟。 甲羽红缨军,越国最强势的一支精英军队,由好辛亲自掌管。 今日是她与沈子昭约定的阅兵之日,踏入门中后,就见一排排整齐划一的军人身穿银甲,头戴红缨,在阳光下折射着熠熠光辉,都是血气好男儿。 队中有人看到了她,一时震惊在了原地,上下唇磕磕绊绊,说不出话来。 好辛苦涩地笑道:“诸位。” 完全是下意识的,原本还在怔愣中的将士们闻言迅速立正,铿锵有力,手中长.枪拄地,齐声高应,默契有素。而下一秒众人又齐齐跪倒,银甲互相碰撞出声音。 “参见将军!” ——响彻云霄。 仿佛有一滩热血在心中滚烫地蔓延流经,眼风瞥到高台上早已准备就绪的沈子昭,好辛高声道:“单人背向式摔击练习!” 主将的每一句话都是极高的命令,是命令便要执行。 这也是将与兵之间的默契。 将士们各自转身,以排为轴,两两相对,踏步归为同一个声音。 “第一式!” …… 清湛蓝天,白云下,训练有素的军队铠甲,明亮、熠熠生辉。他们不约而同地臣服于一个女子,质疑、猜测、迟钝,丝毫没有,仅是一腔热血在心中沸腾,怀揣着至高的敬意与崇敬——在面对他们的主将时。 这不是巧合,不是逢场作戏。 沈子昭在营台上双手牢牢抓住壁栏,居高临下地看着这支军队,微风吹过头顶红缨,他们年轻气盛,意气风发。仿佛有魔力一般,从好辛到来后整个军队的气势都一瞬间改变了。 那个看起来劲瘦的女子在众人前叉腰站着,却仿佛一座巍峨高山,虽未穿着铠甲,但笑起来的嘴角都飒爽袭人。 这里,也是她的战场。 沈子昭的双手慢慢握成拳。 他喜欢好辛,不仅因为她是竹马青梅,不仅因为她为人坚韧善良,不仅因为她同样对他捧上一颗纯粹的真心…… 也因为她的双眼看着的,不只是他沈子昭,即便他富有名山大川,富有金玉明廷,在好辛眼中却如同腐烂的粪土。 她自由飒爽,像驰骋天际的雄鹰;她身后是实打实的一支完全忠心的精英军队;她的双眼看着的……永远是前方。 自春猎归来已有几日,沈子昭在宫中趁这几日归拢朝中事宜,弥补曾经与好辛互换身体的空子,处理得井井有条。 同时也收到了好辛的邀请,在今日前来审阅士兵风采。 她想告诉他,她虽离开这支军队许久,但不会存在一丝懈怠。 同样想证明,她作为臣子,对他依然具有价值。若是做他的皇后,她便再无这股价值。 分明是要他在爱人和江山前做选择…… 沈子昭死死地凝视着女子从容指挥的一举一动,凝视着她明亮的笑容,心中似被洪水决堤般,不断冲刷着他的理智。 阿辛……这就是你回复我的答案吗? - 阅兵结束,好辛身侧悬着长刀,刀柄嵌一十八颗朱红宝石,一身枫色红袍,是男装的款式。她于院中场上跑上高高的阅兵台,在沈子昭面前站定,右手不自觉地握着刀柄,笑道:“陛下!感觉怎样?可还满意?” 沈子昭转过头,沉寂了片刻道:“做的好,阿辛,军队交在你手上……”他在心中叹了口气,艰难地挑起嘴角,“孤才能放心。” 顿了顿,他又关切地唠起了家常道:“最近在府里过得还好吗?” “……很好。” 若是没有杜天涧的事的话。 此时此刻,真正的罪魁祸首就站在沈子昭身后,沈见朝淡淡地睨着好辛,结果被对方一个白眼顶了回去。 沈见朝:“哼。” 心中的艳羡确有,可眼下只能冷笑一声,他道:“将军大人真是能力超群。” “不及摄政王步步为营!”没好气地再次顶回去,她上次遇刺受的伤还没好利索,现在看到沈见朝就来气,不过听说因为刺客之事,现在他在朝中正处在风口浪尖,日子过得也不舒坦。 他不舒坦,好辛自然就舒坦了,念此直接扬起一个笑容:“若是王爷还有什么偷偷摸摸的计划,不如先提前跟本将军打个招呼,本将军方能配合一下您,否则每次计划都落空,王爷心中不也憋屈?” “你!好辛!欺人太甚!” 这两人大抵从上辈子就是冤家。 直到送陛下离开时,好辛对是否为后的事也只字未提,沈子昭拂开宫车的帘,眼中幽深,许久,默默道:“阿辛……” “陛下还有什么吩咐?” “……”他默了片刻,“苏萧萧听说你捡了只豹子回来,想看看。明日早朝后你带着豹子进宫吧,你不是和萧妃景妃关系都蛮好的嘛,孤会派人赐你腰牌,以后你想什么时候入宫都可以。” 又补充道:“见她们时表现不必太过相熟,免得她们怀疑。” 若有这腰牌确实是好事,倒是省去不少麻烦,见她后宫中的朋友也方便了许多,带个豹子又不难,那三人定及其喜爱那个小东西,好辛心下思索片刻,立马应了下来。 这边沈子昭没什么想交代的了,好辛行礼恭送陛下,眼前一暗,抬头看去,原来是沈见朝站到了她面前。 她一见到沈见朝就想到自己那个与其狼狈为奸的兄长,冷冷道:“王爷还有什么想知会我的?” “也没什么。”他漫不经心地挑开一缕发丝,“就是突然想到我手下有一位门士……似乎叫杜天涧?好像是将军大人的兄弟?” 眼看着对方瞬间目眦尽裂的脸,他觉得心情没来由地顺畅,只听好辛凑近他的耳朵,虽压低了声音,却带着狠厉:“王爷也不必如此骄傲自大,虽然我知道你用什么办法控制了我兄长,余庆为人正直执着,他如今虽被你调走,但定然会回来,绝不允许你在兵部张狂至此,一手遮天!” “余庆?他不会回来的。”轻轻嗤笑一声,沈见朝同样压低了声音,反在她耳边道,“别忘了,他女儿还在后宫,在太后的眼皮下。” 好辛猛然看向他:“你们拿余芷音做要挟?你们对她做什么了?!” 沈见朝上翻身上马,摆了摆手,讥笑着道:“好辛,劝你最近最好不要进宫……我给你留了礼物,只是这礼物太重,怕你承受不起……” 一众人马扬长而去。 只留好辛站在原地,死死地揪住袍角。 第25章 已逝 好辛与禁卫营的将士们寒暄了几句,抚慰人心过后,气冲冲地赶回了将军府。 兵部之事似乎比她想象的要复杂,好辛总感觉沈见朝在密谋一些什么东西,余庆退部之事尚不知缘由,她担心余芷音在后宫的日子恐怕过得是更加艰难…… 若是其余六部就算了,偏偏是兵部! 若是兵部出了事情,禁卫营必然会被波及,禁卫营身后便是她的将军府。 不,这些还都是小事,最关键的是现在越国要与蛮族再度开战,正是一触即发的时刻,这种危机到国家大事的关键时刻,她怎能让沈见朝从中作梗,为非作歹! 现在第一件要做的事便是要知道兵部到底出了什么事!现在她眼下唯一能问的人便是她的兄长! ——杜天涧! 一迈进将军府的大门,便有驻扎的守卫来向她谄媚寒暄,一句接着一句“将军回来啦~”“将军吃了吗?”“将军要不要捶捶肩膀?” 很不寻常。 好辛心下正疑惑着,这些人究竟发什么疯,便左拥右戴地被拥入了自己院中。 她刚进院子,众人却又一瞬间跑没了踪影,全程神经兮兮的。纳闷地推开自己的房间,桌面上的一堆瓶瓶罐罐的玩意儿映入眼帘。 这倒是奇了,她走前可没有这些东西,看来是有人偷摸给她送来的。 联想到方才将士们异样的反应,她一瞬间便明白了过来,应该就是出自这些人之手。 该不是她受伤未愈的事被谁泄露了出去,这帮人联合给她买了药膏? 下一秒好辛打开其中的一个小罐子,愣在了原地——那是一罐胭脂。朱红的颜色酝酿其中,盖上配有花纹雕饰,很精美。 她连着打开了好几瓶,不出意外地全部是化妆用的,心里宽慰感动是真的,只是她自己也分不清这些都有什么作用,只能暂时放置在一旁。 脚下一动,似有又撞到了什么箱子,好辛低头一看,整个人更懵了,一个镀金铜箱静静地躺在地上,等待主人的宠幸,她蹲下身拆开箱子,里面是花里胡哨的各类衣衫,从红到绿,从蓝到白,什么色都有,有的绣兰花,有的绣鲤鱼,拿起来展开一看,款式都是广袖长裙,闺阁家小姐才会穿的那种。 这还没完,把所有衣服拿出来后,发现衣服下面还压着许多首饰,金制、银制、玉制,又是眼花缭乱的一堆。 好辛:“……” 她大概能猜出是哪个人送的了。 准确来说应该是一群人。 一脸阴郁地推开房门,不出意外地,那些将士三三五五地藏身于树后或是灌木丛中,以为她都看不到不成?! 好辛冷冷地看着前方,心道,杜天涧!我还没去找你呢!你倒先来招惹我了! - 杜天涧的院子,地上假山上池塘边上满满地堆着的,都是揉成一团的草稿纸。有的被墨汁全部沾染浸湿,有的则是寥寥几笔就放着不写了。 她的这位兄长是个不折不扣的墨水虫,爱文成痴,还是个邋遢鬼。院子杂乱无章,却不耽误杜天涧在其中凹造型,他似是等她许久,一手拄树,一手靠头,一副没正经的浮夸模样。 “阿辛~你来啦~感谢的话就不用多说了!你只需要感受到哥哥对你的爱便足够了!” 杜天涧今日还特意刮掉了胡须,衣衫也板正不少,应是好好打扮了一番,配上他那张人神共愤的脸,足以让世间的女人皆神魂颠倒。 好辛把整个装着衣物的箱子都搬了过来,开门见山:“你明知道我从不用胭脂和饰品,赶紧拿回去退掉,把钱分还给将士们,以后别让他们集资买这些东西。” “还有,既然现在见到你了,我就直接问了,今天我去了禁卫营,遇到了你主子沈见朝,你告诉我,兵部到底出了什么事?还有你,究竟为何依靠沈见朝那厮?” 任由着好辛絮絮叨叨数落着,杜天涧脸上的明媚笑容逐渐凝固,变得面无表情。 “阿辛,”杜天涧凝视她,缓缓道,“我记得你小的时候,最不服别人觉得你是女孩子就不应该习武,当时所有反对你学武的人,对你冷嘲热讽的人,你都拳打脚踢,把他们揍了回去,从此就再也没有人指指点点什么了。” 好辛更加怒气冲冲:“所以?” 走上前,杜天涧微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对不起……逃避了你这么久,哥哥早该跟你讲的——哥哥不过是选择了一条与众人所期盼的背道而驰的路。你知道的,我向来也是这样。” “这不一样。”好辛直直地盯着他,“这是家国大事,你这样做就是不忠于皇上,不仁不义!”她绕过面前的杜天涧,无视杜天涧的阻拦,捧着箱子撞开他的房间,把东西还到他的桌面上。 “阿辛!你、你……先出来!” 好辛一挑眉毛,道:“以后别再为我破费了,赶紧把这些东西退回……”眼风一瞥,看到了什么东西,整个人被一桶凉水迎头而来。 牢牢地注视着那东西,失了神般慢慢走上前,震惊到瞳孔细如银针,嘴唇翕动着。 “这……这是什么?不会的……不会的……” 她慢慢地回过头,看着压抑无声的杜天涧,沉默了片刻,痛苦地质问道:“杜天涧……这是什么?!” 他狠狠地别开眼,双手死死地攥成了拳,如墨般的眸子轻轻颤动了一下,慢慢地道:“阿辛……你先出来吧。” 好辛下意识地退后一步,慢慢地摇头,眼睛睁得大大的。 她面前的,是一个灵牌,杜天涧偷偷立在房中祭奠的灵牌。 灵牌上的名字,是一个他们都很熟悉的人。 好辛曾经的副将……陈珏。 - 陈珏死了。 死在了蛮族的战场上,与数万军队的弟兄们一起,尸体被被埋没在层层的断壁残垣中。肉身被秃鹫吞噬撕咬,最后化作森森白骨,世间便再也没有他这个人。 一瞬间巨大的信息如洪水一般侵扰她的脑子,好辛头痛欲裂,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双手抱着自己的头,愣愣地道:“不会的……不会的呀,陈珏他……根本就没有上蛮族的战场啊……” 她记得很清楚,讨打蛮族时分明是她独自带兵,整支军队都折在了蛮族的诈降中。只剩她一人带着沈子昭逃了出来…… 这段记忆太过清晰沉重,太过可怕,曾不止一次入她的噩梦。 沈子昭之前似乎也在他面前提起过陈珏的名字——说是卷宗上记录着对蛮之战中陈珏的死亡……当时她将信将疑,本想找机会日后查探,没想到现在真相就突然在她面前血淋淋地被揭开。 ——为何陈珏的身死,她一点儿印象也没有? “杜天涧!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眼看着好辛快要进入疯狂暴走的状态,暴躁地抱住脑袋,杜天涧急忙摁住她:“阿辛!阿辛!” “阿辛!听我说!”杜天涧大大的喘息了一口气,“我知道这件事情现在应该说可能接受不了,你在上次对蛮征战中受了重伤。现在才回想起来,这事不怪你……” 再说话时,他声音中带了哽咽:“只要……只要你把他的名字带回来,他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轰然间,无数声音涌入好辛的脑海。 “请你把我的名字带回去……” “将军,我答应过你的,我一定会守住这里,我做到了。” 如血殷破的战场,残阳的余晖,冷风与瘦马,空气中浓郁的血腥味…… 那是死人的世界。 一瞬间巨大的信息如洪水一般侵扰她的脑子,她战战兢兢,不敢置信——此番事宜实在有点超脱她的认知,似在白字黑字写好的书页上平白填上了血红的一笔,那分明是不存在的一笔。 天光乍破般,好辛头痛欲裂,缓缓道:“我不信。” 杜天涧凝视她,慢慢道:“阿辛,你知道这世上有个词叫‘自欺欺人’。” “我不信。”她仍固执道,“陈珏在哪儿?我去寻他,我要亲自把他拽到将军府上来,当面问他。” 说道这,好辛竟迫着自己露出一抹苦涩的笑,用牙抵住舌尖:“定是你们一起来唬我的。” “从前……你们两个就经常一起唬我,这次还想得逞不成?” 她抓着杜天涧的手慢慢无力地垂落下,背过身去,看似瘦小的肩膀轻微抖动,仿佛压着什么沉重高山。 - 没有尸体的坟地,只是一屋狭小空间中台上的牌位。 烛光幽暗,四周寂寥,陈珏的灵牌安置在祭台的正中央,杜天涧看着它,似是目光灼灼,又似是散涣木然,面无表情,一时间竟读不出他的情绪。只是两人皆被浓浓的一袭无力哀伤感侵扰罢了。 好辛慢慢地跪下身,点了三支香,动作迟缓,拜了拜她曾经的副将。 杜天涧听见她道:“抱歉。陈珏。” 好辛深深地看着那冰冷的灵牌,又道:“我食言了。战场上的兄弟们,我没能将他们的名字带回来。” 她甚至已记不得究竟有多少将士身死他乡,怀揣着怎样渺茫的希望,用无数条性命换了她一人踏回鬼门关。 她忘记了。 “对不起……”她微微抽搐着身体,指甲抠得手生疼,偏偏流不下一滴泪来。 杜天涧搂过妹妹的肩膀,轻轻拍打她的背部,眼中流露着某种柔软而温和的东西,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个灵牌。 那人的清冷的音容似还在他记忆中浮现,少年不爱笑,可一笑起来,万籁俱寂,是杜天涧最深刻的记忆,挥之不去。 他笑了,浅浅地一弯唇,露出一对漂亮的梨涡。 ——于是杜天涧也跟着笑了。 作者有话要说:除夕快乐! 第26章 斯人 将军府的夏日,经常有蝉趴在树上聒噪着,喋喋不休,要么是一节一节的褐毛虫,要么是张牙舞爪的独角仙,树下的绿荫处,是不多的少虫之地,年少时的杜天涧最爱躺在那里,然后用铜钱或者石子打趴在树干上威风凛凛的鸣蝉。 “阿珏啊,你说这人尚且只有男女两种分类,凭什么这夏天的虫子这么多种多样的?”铜钱一落,打掉一只蹬腿抽搐的独角仙。 靠在树干上站立打盹的陈珏抱着长剑,衣袂飘飞,用模模糊糊的鼻音道:“就你问题多……下午还得跟着老将军学剑呢……我等好几天了……” “哼,剑痴。”杜天涧犯贱地吹口哨不让他睡,“你跟我那武痴的妹妹倒是绝配!可惜呀~人家三天两头就爱往宫里跑,找什么小殿下玩去!哼,什么殿下,能有本少爷好看吗?” 陈珏不说话,但杜天涧知道他听到了,这位主儿和沈子昭一个脾性,都是八竿子打不出屁的家伙。杜天涧盯着翠绿的树梢,有感而发,仰天长啸道:“盛夏万阳暖,于我树下凉……” 一首《颂夏》便创作出来了。 在杜天涧看不到的地方,陈珏闭着双眼,风卷起落叶拂面而来,他抱剑的手劲儿放软了些,嘴角浮上一抹笑意。 “傻瓜。” 前往蛮族战场前的那个晚上,挚友两人约好在将军府的后院相见。 陈珏的文采比他的剑术好一点点,轻功又比他的文采好一点点。 “天涧。”他提着酒壶于桂花丛中来,廖影二三,酒壶放置在石桌之上,两人对坐,借着灯光共饮。 “阿珏!”杜天涧拉住他的袖子,笑得露出后槽牙,眼眶却微红,拿出一纸题文,激动道,“看看我这首诗写的如何!看你马上要去征战,本少爷有感而发!就当是送给你的了!不用谢!” 他第一次没去看那又白又水的诗作,只认真地看着杜天涧,眼眸炽热而深邃:“天涧。我向你保证,我一定会照顾好好辛,用性命保护她,不止因她是我的主将,也是……为了你。” 陈珏人看似孱弱瘦削,常年练剑的手臂却力大无穷,不由分说地揽过他的肩膀,仿佛用尽毕生之力,重重地将他的身体埋入自己怀中,非要拥得骨肉相撞才肯罢休。 对方闭眼睛紧皱着眉头,鼻翼贴在杜天涧的颈部,深深道:“天涧,若我这次回不来……你该如何?” 杜天涧被他抱得骨头痛,呲牙咧嘴地道:“你要是回不来,本少爷该玩玩该乐乐!京城里有的是姑娘等着我作陪!我忙着花天酒地,才没功夫管你呢!” “有的是姑娘?” “那是自然!本少爷肯定比你这个家伙更受欢迎!” 陈珏轻轻笑了一声,伴着深沉的温柔欣慰,声音沙哑道:“……也好。” 斯人已逝,死去的人已经安然解脱,只有活着的人才会感到痛苦。才会沉溺在曾经的回忆中,无法自拔,怀念一生。 对吧,阿珏。 杜天涧死死地盯着冰冷木雕的灵牌,眼眶微红,轻笑了一声。 混蛋……还真的没回来啊。 为了给你这个混蛋守灵牌,本少爷可是耽搁了好几次约会,姑娘们天天追着我打骂,看来果真是我比你更受她们的欢迎。 吾披星辰,贪君红尘。 ——《赠珏》 - “阿珏他呢,习武成痴,和你一个德行,偏偏他又闷又冷,和沈子昭又是一个德行。”杜天涧想到挚友,眉眼柔柔,嘴上一股脑地宣泄而出,“两个极端脾性都在他身上集结,这世间大抵也只有本少爷能受得了他。” “——同样,似乎也只有他能忍受我。” 《赠珏》的草稿拿在手里,好辛默默地用微肿起来的双眼逐字读下去,一字一句虽文采不高,此情此景却令人忍不住动容。 杜天涧漫不经心一般地微微笑着,注视前方:“我曾经还想了个法子,想把你推给他,要是你们两个成了,他以后就也得叫我大哥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好辛不说话,难得地听着杜天涧唠唠叨叨。虽然没几句话说道正点上,好在还有一点只言片语可供她怀念。 虽然陈珏自小在将军府长大,但她与他的交际却是少的可怜,仅有的一点感情,也是在军营中培养的。 一把雨花剑使得出神入化,剑光凛凛,说话少,做事多,不过相处几月,好辛却实打实地欣赏这位副将。他们曾在营帐中点着烛火查看羊皮图,以狼毫勾勒图中地域,商量兵法对策,偶尔谈论起杜天涧的事…… 后来……发生了什么? 好辛越想抓住那吉光片羽,却越是碰不到、追不上,她的记忆中有着一块空白,无法衔接,折磨得她难耐。就是将她的骨肉咬下去,嚼碎后,一寸一寸地仔细翻找,也寻不回。 她抱住头,痛苦万分,感觉灵魂丢失了一个边角,木然地道:“杜天涧……你知不知道,战场上的事?” “告诉我吧。”她转头与兄长对视,“我不该忘记的,回忆就算再悲伤再绝望,我也不该忘记的。” 杜天涧眸中潋滟,心疼地揉了揉她的头顶,微微笑道:“哥哥哪里知道那些事。若你实在想得知当初的真相,也应该去问沈子昭才对。” 好辛瞪了他一眼,心下正思虑着,究竟要不要把自己是否应该为后的事情说给兄长听。 她叹息一声,微微垂下了头。 算了。 她抓住杜天涧的腕子,凛然道:“你还没告诉我,兵部到底出了什么事,为何余庆会被贬至偏州?” 杜天涧的眼神平静。 好辛道:“我已经不是任性妄为的小女孩了,我身为越国的将军,这是我的职责,除非你看不起女人!” 蓦地他眼中浮出温柔的笑意来,他敢瞧不起这个小姑娘吗?她小时候可是最会公报私仇的…… 念此,他低低沉吟道:“余庆啊……他惹罪了。” “什么罪?” “私藏兵械。” 对蛮征战在即,兵部职责掌管阅兵、收缴分配兵械的诸类事宜,这种时候正是敏感多动之际,各部门生怕出错,而余庆掌管兵部数十年,是前朝老臣,按理说应该不会犯这类荒唐的错误才是。 好辛道:“摄政王的手笔吧?” “……皇家向来目中无情,捭阖之道方是统治之道,你身在朝中,自然也明白。” “该死!”重拳打到旁边的石柱子上,好辛咬牙切齿道,“此时分明是战乱之际!正值兵部出力时,天下百姓尚且在水深火热中,家国内部居然还在搞分派之争?” 杜天涧安抚暴怒的妹妹,叹道:“这就是皇家,统治和巩固皇权才是最重要的,除此之外,皆不在意,最是无情帝王家,阿辛,你懂吗?” 凝视着兄长漆黑动情的眼眸,好辛心虚地撇开了,只听他继续道:“哥哥知道你喜欢沈子昭,自小就喜欢,你向来都有自己的主意,没人能管制住你,家里也不逼你什么、不劝什么,但有件事……你一定要听哥哥的。” “……什么事?” “我杜天涧只有你这一个妹妹。”他认真地说着,目光灼灼,“说句不好听的,或许沈子昭心里是有你的,但既然是皇帝,他就必须要有无数的女人和子嗣,这是他的命,无法避免,而你心里与别的女人争风吃醋,还必须通通忍受,却是你可以避免的。我不希望我的妹妹用一生的时间囚禁在深宫中,更不希望百年之后,你是躺在皇室的皇陵里……” 好辛沉默着。 “你哥哥我没什么出息,没能继承好家的将位,父亲已经年迈,全家的希望都在你身上,若你真想随沈子昭而去,去做他的妃子或是皇后……将军府的所有军队,禁卫营的甲羽红缨军便都是群龙无首。” 杜天涧咬着下唇,继续道:“若我从前能意识到你对沈子昭专情认真至此,必定拼尽全力学武为将……这样你也好能无忧无虑地去追求你的生活……” 说到这,他的声音有些轻微的颤抖,他抓着衣角,低垂着头,双眼被额间发挡住,看不清他的脸,只听他道:“都是哥哥没用……” “阿辛,对不起,对不起啊……” 明明他妹妹也可以像那些闺阁的小姐般娇弱地长大,嫁得良人,一生不必受权利的侵扰…… 好辛眼睛睁得大大的,眉间微微颤抖,眼中似含有水意,可细看过去,却无半点软弱哭泣的神色,许久,她蓦然笑了一下:“……说的也是。兄长……我原本……也没有打算入宫为妃为后的……” 说罢,好辛猛然站起,向门外走去,萧瑟微风吹开的马尾轻扬,只留下一个瘦削的背影。 “阿辛……” - 夜凉如水,好辛坐在桌案前掌着昏黄的灯,有蚊蛾在灯光下嗡嗡作响,她双眼凝滞地盯着那扑火的飞蛾,看着它在火苗中化作飞灰,慢慢地闭上了双眼,心烦意乱地皱起了眉。 从怀里掏出当初沈子昭送她的蜀锦香囊,有染血的红梅点点其上,她摩挲着布料,思绪翻飞。 这锦囊她贴身佩戴,寸步不离,她当初用着沈子昭的壳子时亦揣在怀里,换回了身体后,香囊被他又再次亲手送回到了她手里。 这东西对她的意义非凡,在无数个思念如水的日日夜夜中,都是她想念沈子昭的媒介。 沈子昭…… 想到这个名字,她的心瞬间揪成了一团乱麻,怎么也理不清。 重生前她尚且没有对他怀有如此逾越的想法,只想守护好他的山河万里——身为他的臣子。 可是如今,分明是得到越多便越是贪心。 好辛看着铜镜中自己素面朝天的脸,左眉上的金箔尤其显眼,只看了一眼,便瞬间移开了目光,大步走到杜天涧为她选购的脂粉前,咬了咬牙。 作者有话要说:晋江文学携手作者祝亲爱的读者朋友们:春节假期,平安康乐!同时温馨提醒大家勤洗手 戴口罩 多通风 少聚集! 第27章 信念 第二日一清早,好辛迷糊着双眼醒了过来,将军上殿不需穿官服,而要穿铠甲披红袍,她朦胧地揉了揉眼睛后,才想到了什么,暗叫不妙。 昨晚她试了那些脂粉在脸上,原本打算一早就能带着妆粉去上朝,恐怕这一揉就彻底把妆容毁了。 好辛立马重新坐到铜镜前,胡乱地涂抹胭脂,尤其在眼皮上晕开粉红的一片。 以自己的身体去到久违的朝堂上,好辛不出意外地遭受了满朝文武百官的注目礼。 众人瞪大了眼睛盯着她的脸,半响有人支支吾吾道:“这……将军……” 好辛道:“嗯?” “你的脸……” “啊,不必在意,随便画的。”好辛摆了摆手,感受到周围异样的气氛,向四周一瞪,众人立马收回了注视的目光,光是在气势上就输了一截。 大家不约而同地精神□□上皆是一震——大殿上银铠甲红将袍的将军大人,英姿飒爽,威风凛凛,就是……有点娘。 啊,不对,将军确实是个女人来着。 她在朝中威风八面、凶神恶煞的名声传的久了,众人自然而然地将她归为男人婆一类,似是有史以来第一次见好辛身上带有这么明显的女性特质。 虽然……妆有点浓了。 暂且不提那抹白到成了一张假面的脸,光是那眼上的一层粉红,看起来就像是是被人打了一拳似的。 ——真是灾难现场。 沈子昭很快上殿,坐在龙椅上居高临下地睨着他们,待看到好辛的脸,面色一僵,呆呆地注视她的发顶半响,以手握拳放在嘴边,低低地笑了一声。 好辛牢牢地注视着沈子昭,旁若无人。只听身边之人揣着模糊的鼻音咳了几声清嗓子,她整个人一震,她的位置是第一将位,能与她并肩而立的只有那位。 罗建树,当朝丞相,罗之乐的父亲。 老臣上了年级体弱,听说他前阵子患了风寒,在家里躺了整整一个月,这才重病初愈上朝来。 好辛瞥过去一眼,老丞相面色苍白,颧骨下有着很深的沟壑,整张脸都皱得慢慢都是褶子。——似是更苍老了。 似是感受到她的目光,对方同样望过来一眼,将相两人对视一瞬,不约而同地同时撇开眼。 对于好辛来说,罗建树此人的古板固执程度,比起她父亲来说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向来对她这个女将军没什么好感,对她没有好感的人,她自然也不会有什么好气儿。 而对于罗建树来说,亲生女儿在当朝皇上的后宫为妃,却得不到皇上的半分宠爱,只因那天子那情种满心系在了眼前这个女人身上,他觉得女儿未得良人,便对好辛更加具有敌意。 说白了就是,将相两人,谁也看不上谁。 下朝后,好辛自顾自地遮脸大步流星走出殿内,没走几步就听见身后有人互换自己的名字,声音苍老,她一下子就认出了那人。 罗建树在她身后沉重地咳了几声,惹得好辛好脾气地转回头笑:“罗大人有什么事吗?” 老丞相脚步一顿,双手背后:“我听说,猎场上你与陛下……单独待在一起,遇到刺客却没等敌过?害陛下受了伤。将军不会想抵赖吧。” 眼前这位至少是长辈,好辛继续攒着笑意:“确有此事,罗大人想说什么?本将军没能力吗?” “哼。原本这些话不该我来讲,但将军毕竟是一介女流,我也是为你的未来考虑,你总要出嫁的……” “罗大人。”好辛直直地盯着他,“作为晚辈,我是不能如此顶撞你,但就你我身份来讲,你是相,我是将,我们的地位是平等的,本将军不需要罗大人对我今后的人生指手画脚。” 她还嫌不够,冷哼一声,继续道:“罗大人嫌弃我是女人是吗?那我的话就撂在这,若你能在京城内找出一个能打过我的男人,能在沙场上摸爬滚打几年,能打下来每一场胜仗的男人,我就直接把将位拱手让人,绝不含糊!” 斜眼看着罗建树气得铁青的脸,她淡淡道:“若是罗大人没别的事,本将军就先走了,失陪。” 匆匆离去后,好辛赶紧回将军府将今日的训练过程安排给驻守的将士们,然后便去后院的马厩中找奶豹子了。 毕竟豹子是食肉动物,虽然年纪尚幼,那她也不能拿全将军府的马匹做赌注,只在一个空马槽里堆了一堆茅草,让豹子躺在里面, 一探头进去,就看到奶豹在用粉嫩的小舌头舔舐自己的爪子,伤痕已经寻不见,展现出一身花色的漂亮好皮毛,在阳光下金光闪闪。好辛自然也欣喜,一弯唇角,把它捞了出来。 奶豹在怀里一个劲儿地蹭着头,妄图贴的更紧一些。这几日她忙于归整军队,都没有好好在意它的伤,只交给喂马的小厮帮忙照顾着。还记得它刚到府里来的时候猛然进入新环境,凶神恶煞地四处扑腾,现在却已经快变成只会撒娇的一只大猫了。 走前先洗了一把脸,把脂粉全都清除干净,便带着小家伙,策马往皇宫中赶去。 有了腰牌,出入不用犯愁,只是恐怕不出今日,堂堂女将带豹子入宫的事就要满皇宫尽知了。 逢人便听见那人压低着声音对身边人道:“哎,你看!将军居然抱着豹子!那可是山林中的生物,特别不好驯服!若是寻常人光是看便要吓得魂飞魄散了吧?” “那可是将军大人啊!怎可拿平常人作比?” 好辛笑笑,直径前往沈子昭的书房,作为一个月的实习假皇帝,她肯定此时此刻,沈子昭就在里面批奏折。 把豹子递给门口的太监,这人贼眉鼠眼,长得机灵,见到豹子却也抖成了糟糠,好辛道:“你只帮我拿一会儿就好,我马上从书房出来。” 太监急忙点头,好辛放心地踏进书房内。 坐在美人榻上的沈子昭在奏折堆中,一手柱头,一手翻阅,神态疲惫烦乱,听到来人的声响,抬头看一了眼,阴霾的神色瞬间横扫,眼中带了几分喜悦:“阿辛。” 说罢,他又不自觉地别开了眼,想起她涂抹脂粉上殿的壮举,不禁又弯了弯嘴角,笑得宠溺,又偏躲着藏着不想让她看到。 笑过后,沈子昭问:“豹子呢?” “在门口,我总不能真把它带进陛下的书房里,传出去成何体统。” 沈子昭笑:“阿辛说的也是,怎么说这也是孤救下来带回来的小家伙,又是送给阿辛的礼物,心里也记挂的很。” 好辛道:“既然陛下记挂,开门看看也无妨。” 沈子昭微微低下头,压制住嘴角的笑容,在自己对面的榻上轻抬下颌,好辛了然地坐在那里,两人隔着一张小案,上面都是好辛熟悉的花花绿绿的小本子。 沈子昭递给她其中一本,好辛疑惑地看他一眼。 他道:“翻开看看。” 她便翻开,奏折里的内容也熟悉万分,从字体到文风都十分具有特点,只见第一列三个大字工整地题着——《赞春光》。 是何人撰写已经很明显了。下面的内容她只草草扫了几眼,倒是认真地看了眼沈子昭给对方的批注,很简短,很精辟。 “再接再厉。” 一个没忍住,好辛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沈子昭也笑:“你兄长为人是挺有意思的。” “非也。”好辛合上奏折,道,“我是笑陛下你的字迹。” 沈子昭:“……”默默转移了话题,“你从来不施粉黛。今日是何意?” “是的,陛下,臣今日前来见陛下,有两件事想说,其中一个便是此事。” “怎么?” “我想告诉陛下……我只不过是个相貌平平的人,比不上您后宫的任何一位美人,纵使满脸脂粉,也是东施效颦,丑陋不堪罢了。”她牢牢地注视着沈子昭的眼睛,听见对方淡淡道。 “所以呢?” “即使这样……您还愿意让我为后吗?” 沈子昭道:“愿意。” “愿意?” “第二件事是什么?” 显然,沈子昭并不把这个“第一个问题”当作“问题”,白费了她昨夜用了一整晚想出来的妙招,想借机试探沈子昭。 她舔了舔嘴唇,道:“第二个问题是……关于陈珏的。此事定有蹊跷。此次回将军府,与家兄谈起此事,发现许多不寻常之处,对于蛮族战场上的真相,我没有丝毫记忆……私心想来,就连我重生之事也存在诸多疑点,当初战场上到底都发生了什么……”她正视他,“请陛下必定要对我知无不言。” 认真地侧耳听她说完后,沈子昭揉了揉太阳穴,疲惫地道:“……阿辛,不是我不想告诉你,但是……等到了合适的时机,你自己自然就会知道的。” 这番回答与她所想差不多,好辛识趣地不再继续问。偷偷看他的眉眼,就见他时而皱眉、时而发愣、时而叹气,忍不住道:“陛下,怎么了?有什么烦心事?” 叹了口气,沈子昭对她强扯出笑意:“无非是朝中事。” 好辛揣测他话语间的迟疑,便问道:“征战的事?” “……近来蛮族挑衅边境的势潮越来越盛,估计不出两月,就要点兵出征了。”沈子昭看着她的眼睛,目光幽寂深远,他紧紧地蹙紧眉头,压抑万分。 好辛拨弄手中的奏折,指腹湿润,眼神沉静:“……既然要点兵出征,臣自然随时领命,不负圣望。” 只听他轻轻道:“我不想……” 好辛道:“嗯?” “我不想,让你走。”他道,“阿辛……其实这次出征,我本没有打算让你去的。” 第28章 圈套 好辛哑然:“不让我去?” 沈子昭道:“不是将帅的问题,现在我国刚经历过之前的对蛮之战,精力还没缓过来,现在根本不能打仗。” 好辛道:“若是不打仗,又怎能平息战乱?我们越是避战,对方只会越猖狂!” “割地求和。” 好辛睁大双眼:“什么?” 沈子昭神色波澜不惊,一字一顿地又说了一遍。 “不能割地!”好辛高声急道,双手拄在桌案上,压低身体道,“越国的土地都是先几代君王将士打下来的!曾经皆是荒芜不毛之地,用上百年的时间养起这片贫瘠的疆土,怎可说割地就割地出去?!” 沈子昭皱眉:“你想怎样?” “战!”她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陛下,我有把握,一定可以打赢这场仗!蛮族虽凶猛,但兵法一窍不通,只会乱打莽打,之前被他们诈降是我们大意,这次只要提高警惕,配上熟知兵法的军师,定然能胜!” “若是不胜呢?”沈子昭沉吟道,“打不赢的话,从军方到财力,从人心到国策,都将受到巨大的影响。” “陛下,是你怕了。”她道,“一开始就没有自信是打不赢仗的。我越国将士皆是热血男儿,岂有不战而降之理,就算身死战场,但国家守住了尊严!” 好辛深深地看着这个理智的君王:“若是让他们避战投降,还要割地给敌人,那比杀了他们还要痛苦……” 沈子昭和好辛说不通,心乱如麻地揉了揉太阳穴,道:“即便是出战,这次的蛮族战场,你也不要去了。” “我不去?那朝中可还有能与之一战的人?” “……自打我即位起就开始培养能独当一面的武将,现下朝中的武官也算人才济济……”说出这句话仿佛用了他一半的力气,字字从唇齿间淬出,话没说完,他便没动静了。 好辛默了片刻,皮笑肉不笑道:“陛下的意思是,想将我革职……然后让你新培养的武将们去征战?” “阿辛,我是个自私的君王。” “所以让我为后吗?”双手在袖下紧紧地攥成拳,她苦笑了一声,沉吟道,“陛下,我知道您是这个世间的主宰,凌驾于万人之上,以天下为棋盘、人命为棋子,所有人的命运,甚至生死,皆在你的一念之间,但不是每一个人都是你可以随意安排的筹码和棋子……” 她也是个活生生的人啊。 有自己的思考和想法,有自己的信念。 出征蛮族毕竟艰险重重,沉浸在漂亮的金丝笼里才是最安全的,她心里知道。 可战乱犹在,山河摇摇欲坠……光是沈子昭与她情投意合这一个借口,她就能心安理得地躲在危险之后吗? 沈子昭皱眉道:“阿辛,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站起身,向沈子昭告辞:“陛下,我先带着豹子去后宫了,臣告退。” 离开之时,脚步沉重,好辛轻轻关上了书房的门,一瞬间如同卸掉了所有力气,虚弱地背靠着房门,喉间一酸,紧紧地闭上双目,长叹一声。 伴着长叹的,还有她不停的胡思乱想。 “史在前,历朝历代江山为何易主移位?君臣之间,谋权夺利,最危险的莫过于掌握着军权的臣。” “不让好辛为将,而是为后。将军会反,但王后永远不会反。” ——当初沈子昭的那席话还在不停地在她脑内敲打,打得她头晕目眩。 她实在没法确认,沈子昭对她究竟是什么想法,她辨不出他的真心。 或者说,她越是靠近他,越觉得这个人就像没有心似的。 站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力气,好辛直起身,四下转眼,发现门口为她抱豹子的太监不见了踪影。 心里猛然一震。 好辛拉住一位正巧路过的宫女手腕,道:“这里之前守门的太监呢?还抱了一只豹子!” “啊、啊……将军大人……你是说小同子吧……奴婢之前看着他抱着豹子站在门口,刚离开不久,好像是往太后宫里的方向去了……” 太后? 那太监抱着她的豹子去朝鸾宫做什么? 还是未得她允许的前提下? 好辛狐疑地上下打量宫女。 这个宫女……路过的是否也有些太过巧合了? 情急之下,无数设想涌入脑中,好辛勉强按捺下疯狂涌动的胡思乱想,眼下之急是先找到她的豹子,这种动物若在后宫中随便出现定会扰乱人心。 好辛本想回身入书房与沈子昭说明此事,奈何两人刚刚相处并不愉快,若只是一场闹剧乌龙,又耽搁了他的时间,便只好作罢。向宫女道了句多谢,好辛飞速赶往太后的朝鸾宫。 习武之人的脚力比常人麻利些,可这般尚且也未能赶上那位抱豹子的小同子,到达朝鸾宫时,发现宫门大敞四开,站在门外望院内,不见一人,透出一股诡异的静谧。 她深谙兵法,明显看出了这个圈套——按理说敌不动我不动,应是上上之策。 可偏偏好辛想起了先前沈见朝说要送给她的“礼物”,让她最近不要进宫。所谓礼物,应该就是指眼前这番场景的吧。 越是这样,骄傲不容践踏的她,便越是想得知道,依照沈见朝那个榆木脑袋,究竟能准备些什么礼物。 不出意外地,在她双脚刚迈入宫门内的一侧—— 白光掠影。 好辛反应迅速,立马扬起头,白光贴着她脸颊侧侧而过,钉入门边内三寸,她这才看清,居然是一枚飞镖。 两侧便立马有先前丝毫不闻气息的守卫蹿出来,皆做太监打扮,赤手空拳,未执兵器,但她大致观察几眼,发现这群人肩宽臂阔,肌肉劲拔,显然都是习武之人。 众人齐齐围住了好辛。好辛凛然道:“太后这是何意?” 向周围扫了一眼,她冷笑道:“就你们这些人,也配抓我?” 守卫互相对视,齐齐扑来,好辛按住其中一人的肩膀,身体飞跃,脚尖点住他的头顶,轻轻一踏,反掌而推,推得那人踉跄后退,一人撞一人,力道竟也没卸下几分,足足倒了近十人才算结束。 这一系列动作看似简单,却是借力打力,实打实的近战实战技巧。 而好辛再次落地在宫门口前,向里面大喊道:“太后若想抓本将军,还请说明原因,若臣真的有罪则心服口服,否则就是再来一倍这些人,也休想制住我!” 话音刚落,殿内方向传来两声清脆的拍掌声,不疾不徐,好辛侧头看去,太后一身绛紫色华袍,颈戴翡翠朱玉,手腕搭在身侧宫女的胳膊上,施施然地站在殿门口。她身侧还站着一位白色宫装的清弱美人,目光淡然,仿佛在看一场事不关己的闹剧。 居然是那位。 ——和尘宫的赵娥永,现任兵部尚书赵千的女儿。 太后鹰隼般的目光上下打量着好辛,皮笑肉不笑道:“将军大人盖世神功,在战场杀伐惯了,这种小场面震不住你,但毕竟这里不是将军府,也不是你的军营,你想在这里施发号令……怕是还不够资格吧。” 好辛眼珠一转,斜睨了眼赵娥永的表情,她仍是不动声色,默默地站在一旁,只凝视着虚空,并不看自己,好辛笑了一声:“太后这话就奇怪了,我自知身份特殊,不应出现在后宫,并与您兵刃相见,但这些宫人打扮的武士想擒我,我总不能任由着他们动手吧?” 太后慵懒地抚了抚额角,道:“他们得了我的命令,自然要动手,你也必须‘任由着’。” “这是何意?”好辛冷笑道,“朝中大臣不得入后宫的规矩我是知道的,但我此次是得了陛下的腰牌,是陛下准许的,莫非我还有什么地方得罪了太后您?” 太后同样冷笑,眉间一凛:“给哀家绑起来!” 围成一团的武士向她扑来,好辛心下一沉,急速退出包围圈,大喊道:“若有冒犯的地方还请明说!” 太后吩咐身边的宫女道:“把东西拿过来!” 宫女匆匆进殿,不多时出来取出一个金丝笼,雕花精美,笼门大敞四开,里面空空如也。 太后道:“将军今日,抱了一个豹子进宫吧?” 赵娥永的眼中终于有了一丝波动,淡淡地瞥过好辛一眼。 盯着那空空如也的金丝笼,里面曾经定有一只歌声婉转、羽毛丰丽的鸟儿,好辛道;“的确。” “你的豹子呢?” ——原来在这等着她呢。 “……被一个太监保管,现下……下落不明。” 太后笑:“将军,不是哀家故意刁难你,只是这种从外地带回来的野豹子,你既然想驯养,便得有驯养的能力,在何处都应如此,更何况是这禁闭森严的皇宫呢?现在你丢了豹子,哀家的黄鹂鸟不见了踪影,又有证人看到你豹子扑鸟的情景,人证物证俱在,哀家足够有理由压下你吧?至少你得帮我找到那畜生啊。”说罢,她眼尾微微上挑,是上了年纪的锋利与风情万种。 好辛死死地咬住下唇,身形片刻地一顿,意识空白的瞬间,周围武士迅速地压住她的肩膀,将她整个身体按向地面,纵使她天生神力,但毕竟也只是一个女人,抵不住几个大男人的大力相压,双膝死死撑着,下一秒却有一股蛮劲儿击向她的膝弯,她坚持不住,跪倒在地上。 太后在暗处轻挑了一下轻蔑的嘴角,对上她的眼神,感觉自己看到的似是一只被困的猛兽。 好辛感受着身后压制她的力气,她的双臂皆被捆住,只能抬起头对视着太后,想到这一系列太过巧合的圈套,咬牙切齿着:“物证?仅一个空笼子?如何证明是我的豹子冒犯了太后的鸟?仅凭所谓的人证的一面之词吗?” 见她不到黄河心不死,太后轻轻一个挥手,金丝笼被送到她眼前,笼中底座有几滴血迹,和黄鹂鸟落下的杂乱的羽毛,与血液团在一起,泞得让人作呕。 突然,好辛眼瞳一缩,仿佛被当头一棒打来。 与鸟毛掺杂在一起的,还有一撮花色的兽毛。 ——她认得出来,正是她的豹子。 太后道:“将军也不必担心,哀家倒也不会为难您,只是这只豹子……还请将军帮忙找到,哀家要扒其皮剁其手,以卸我心头之恨!” 好辛在心里自嘲地笑了一下,原来就这样被人摆了一道……那个叫小同子的太监,定然早已被太后买通! 现在怎么办? 反抗?找出真相?不,不行,既然知道是圈套,那这个全套必定滴水不漏,处处谨慎,她只有一张嘴,唯一能改变局势的却是一只无法开口吐人言的动物…… 这根本是个死局!她百口莫辩! 只是废了这么大劲儿……只为了杀她一只豹子不成? 挣扎一瞬,肩上的力气更加沉重,她被强迫着向太后低头跪身,已然是奇耻大辱,好辛咬着牙,斜斜地睨着周围的人。 不…… 不对…… 那刚进朝鸾宫时的飞镖,侧侧贴过她的脸颊,若她来不及躲避,毕竟一击而中,分明是想要她的命! 第29章 芷音 现下看着这些五大三粗的武人,个个赤手空拳,看似并无恶意,但谁知他们的怀中是否有揣着别的匕首刀具? 这些人都是太后或摄政王的人……若她好辛今日真伤在朝鸾宫,对他们二人有害无益,可若不是他们,又是谁想让她死? 这皇宫中守卫巡逻毫无空隙,按理说朝鸾宫出了这么大的乱子,应该会有守卫觉察才是,可现在整个朝鸾宫仿佛密闭,所有人都对其中的情况视而不见。 一股寒意从自己心中蔓延出来,这股寒意太过冰冷,激得她忍不住浑身打了个颤,一个极其荒唐却又真实的想法浮入心中。 从最开始沈子昭让她抱着豹子入宫,到安排她进入书房,然后小同子将豹子带走…… 后面的,她已经不敢想了。 好辛始终扬起的头不禁慢慢地低了下去,春日的阳光刺眼灿烂,她却冰冷得觉得刺骨,刺骨得让她不得不向这无情的皇家,低头。 头发垂落着遮住她的脸,她在所有人看不到的地方冷笑了一声。 赵娥永轻轻转动了一下眼珠,盯着她卑微的姿态,面无表情,还未等盯完,就听朝鸾宫门外蓦地起了一阵疯狂的大笑声,惹得她不禁看去,一个烂白布衫的女人的身影似鬼魅般突然出现。 不止是赵娥永,连太后也怔住了。 一个接一个的,满院的人纷纷回头,看到那女人的一瞬间皆是猛地一震。 好辛察觉到异常,抬头一看,那女人不是别人,而是之前和她约好春猎后相见的……余芷音。 几日不见,她脸上身上仍是肮脏邋遢十分,表情仍带着几分疯狂的执拗……却也有些不一样了。 与其说是疯狂的执拗,不如说是一种兴奋的病态,脸上有着大大小小的擦伤和血迹,嘴角咧开,时时还有口水顺着滴落下来。将眼睛睁得很大,眼珠凸出,隐隐能得见她眼球上的红血丝, 更让好辛震惊的是,她的手中拿着一双鸟爪。 那鸟爪上还有新鲜的血迹,似是直接从鸟身上扯下来的,未经加工,就直接被她送进了嘴里,意犹未尽地啃着,仿佛在吃全世界最美味的大餐,咀嚼得脆而清晰,那是咬断骨头的声音。 “嘿嘿……嘿……嘿嘿……” 好辛睁大了眼睛,看着眼神散乱的余芷音,想起春猎临走前,她对自己说的话。 她曾问自己,若有一天她真的疯了,对她又抓又咬,自己不怕她吗。 当时好辛的回答是,不怕。 现在看着疯癫毫无意识的她,好辛不禁想。 ——余芷音,终究是疯了。 太后怔道:“那……她手里拿的……是不是我的黄鹂鸟的……你们还愣着作甚!赶紧把这个疯子给我撵出朝鸾宫!” 撵是撵不出去的,因为她早已失去了人的意识,只剩动物的直觉,只要有人凑近她,她便不由分说地直接用啃完生鸟爪的牙咬向人的胳膊、手指或脸。那副疯狂的模样,才像极了恐怖的野兽。 好辛试图和她交谈,妄想寻回她一点意识:“你……看到过一只豹子吗?” 闻声,余芷音歪了歪头,似是天真懵懂地将眼睛睁得很大:“豹子……豹子……啊……我想起来了……好像很美味呢……” “你把它吃了?!”她睁大眼睛,好辛猛然道,“你……” 余芷音直勾勾地看着她,那眼神盯得让好辛发怵,像被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牢牢看着,肩上压制的力气一松,她立马挣脱桎梏站起身,正欲再上前擒住她的武士们被太后一个抬手制止,一时间场景静止无声,众人都饶有趣味地看着这场剧。 好辛与余芷音对视。 余芷音似乎对她很感兴趣,那眼神疯狂兴奋,下一秒就要扑上来,像啃鸟爪一般把她也吃掉一样,太后佯装疑惑道:“将军,你认识芷贵人?” 她认识余芷音,可那是身为沈子昭时认识的余芷音,现在的好辛……不是不认得她,而是根本不能认得她。 余芷音的父亲余庆,为前任兵部尚书,余庆下台后换赵千为尚书,杜天涧为侍郎。 她作为好辛,与余芷音只有一种关系——新兵部侍郎的妹妹,对峙前兵部尚书之女。 余芷音仿佛听不到太后的话,只认真地看着她,笑得很开怀,看得出是实打实的高兴,好辛用余光看着赵娥永,她除了妃子还有另一个身份——赵千的女儿。对方似也是在等她的反应,咬了咬牙,好辛否认道:“不,我不认识。” 此时余芷音的出现恐怕也是太后设的一个局,想彻底铲除余家。平心而论,无论从公理,还是私心上,好辛都不希望余芷音出事,但不知为何,好辛一对上她的眼睛,就觉得危险。 本能的危险。 不拿着鸟爪的另一只手始终紧攥着,好辛怕那其中会不会有什么匕首刃片,余芷音上前一步,好辛便下意识退后一步。 看到她无意识地后退,余芷音眉间轻轻一蹙,原本兴奋的神色逐渐变得平静,又转而黯淡,最后痛苦,似承受了巨大的委屈般,她撅起嘴道:“你怕什么……” 她手指和脸上沾着黄鹂的血,或许也有豹子的血,有的是新的,有的已经干涸,黏黏糊糊地粘在一块,有腥味散发出来。一边说着,她还在固执地一般上前,委屈着:“你怕什么啊……” “干嘛躲我……” “我很吓人吗……” “我不会伤害你的啊……” 好辛不停后退着,突然一道白光晃过,脸上似是落下了什么温热的液体,似晕染开的水彩画般,从尖细的下巴上滑下。 眼前是一片血红。 灼痛了她的眼睛。 她微微哑然,半响上下口轻轻一碰,吐出两个字。 芷音…… 面前的余芷音双瞳细如针尖,眼睛却睁得大大的,面色迷茫而僵硬,破烂的衣衫轻拂,双膝徒然一弯,直挺挺地跪在地上,自背上穿刺而过的长矛尖头停在好辛的眉前,鲜血从上面一滴一滴地落下,汇成了一滩湖泊。 余芷音整个身体下一秒便倒在了地上,头侧歪着,眼神似恐慌似不甘,又似痛苦了许久终于得到解脱,她用尽全身力气将紧攥着的手伸到好辛脚下,慢慢地张开。 ——其中的东西是一只鸟爪,与她另一只手的本为一对。 “留给你的……” 她留下了这句细若蚊咛的话,再无动作。任由着血越流越多,荒唐了半辈子的生命终于结束。好辛只觉得喉间似有什么压抑着的酸楚,逼得她急红了眼眶,想留下泪来,却只能生生憋在眼里,嘴唇张张合合,偏偏说不出一句话。 踉跄着站直身体,她向长矛射来的方向望去,是先前一直闻声不动的巡视宫城的禁军,此刻却动作利落整齐地瞬间涌入朝鸾宫,禁军头向太后和赵娥永行礼问好后,关切焦急地问好辛道:“将军!您没事吧!” 好辛脑中还一片空白,嗓子沙哑,半响才发出声音:“我、我没事……她死了……?” “是,将军,她刚刚要袭击您!先前她就一直被关在芳矜宫中……不知为何今日跑了出来,这才冲撞了将……” 一记重踢,他被踹了个仰头倒,扑通一声摔在地上,下一秒又被一双手揪住衣领,对上的是好辛暴怒的双眼,他的那席话点燃了好辛胸腔的怒火,她斥道:“巡防宫城的规矩什么时候成了可以随便就地处决嫔妃的生死?!” 禁军头正视她:“禁军无权决定嫔妃的生死!但……这位芷贵人,陛下早已废掉了她的贵人身份,贬为庶人!” 好辛手一松,愣愣道:“什么……?” 她不在宫中的这段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闹剧看够了,太后扶着赵娥永的手一步一步缓缓下台阶,走到好辛面前,长叹道:“余氏做这一切恐怕是早已有预谋,将军,听说令兄似乎与她有一点过节……防人之心不可无啊,你的豹子现在此时此刻应该……就在芳矜宫。” 赵娥永淡淡地睨了一眼好辛,若无其事地又撇开。 好辛用袖子抹了一把脸上被喷射出的血迹,冷冷地看向又唱又和的太后与禁军两人,最后瞟了一眼赵娥永,怒气腾腾地踏出朝鸾宫的门。 太后看着她的背影,讥笑过后又叹了一声:“血气方刚,也未尝是好事啊……” 芳矜宫的大门紧闭,上面爬满了朝颜花,蜿蜒百转的藤蔓细长,生得温柔。 门口站着一左一右两个守卫,看到好辛颓然怔愣的样子皆不敢上前。 好辛道:“……这个宫被封了?为何?” “将军有所不知,”其中一人道,“一直住在这个宫中的嫔妃是一位芷贵人,这位贵人是后宫中……呃,比较特殊的一位贵人,她常年患病,所以太后派人把这个封了。” 好辛狠狠地摁着自己的指节,压抑的血管微微跳起,她缓缓道:“让我进去。” “这……恐怕……” 好辛正按捺着出拳的冲动。 “让她进去吧。”后方传来禁军头的声音,正是后脚跟着好辛过来的,得了他的指令,两位守卫二话不说推开了门。 这不推倒好,一推下去,把几人都看愣了。 好辛曾来过这个宫殿不止一次,记得这里曾荒芜阴森万分,起初还有一个诡异的血阵画在地上,门口还挂着辟邪的风铃。 微风吹开丝绦,花香萦绕鼻尖。彩蝶在姹紫嫣红的花丛中扑飞,你追我赶。 乱花渐欲迷人眼,好辛再也忍不住,早已含在眼中的泪水决堤而出,泪水划过脸颊,落在地上的小嫩芽叶上。 芳矜宫完全变了副样子。 莺蝶嬉戏,生机勃勃,春意渐浓。 成了一个偌大的花院,再也不见曾经荒芜阴暗的半点影子。 她的小豹子在花丛中撒了欢地扑蝴蝶,在柔软的草席上翻滚了满身的泥土,仍不知不觉。 好辛再也忍不住她即将宣泄而出的情感,她边哭边笑,轻轻道:“……芷音,一个人栽种出了整座院子,一定很辛苦吧……” 玩得正欢的小豹子看到了它的主人,瞬间飞奔过来,伸出两只前爪站起身急切地挠她的膝盖,好辛直愣愣地站着,眼睁睁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院内繁花开遍,一簇簇地积集,生得正艳,不过须臾功夫,那娇盛的花树都枯了下去,繁花落尽,铺了满地凄伤。 ——这座花院是余芷音送给好辛的礼物,奉献给她一生唯一的不知姓名的朋友。 第30章 真相 好辛不禁想,那时在朝鸾宫,余芷音一步步地向她走来时,是不是已经认出了她。 虽然她从未见过好辛这具身体,她也不知道好辛姓甚名谁,但好辛就是觉得,余芷音认出了她。 好辛眼神飘忽,直到禁军头叫了她好几声她才缓过神来。她默默问道:“她……是怎么逃出芳矜宫的。” 禁军头用目光询问两个守卫,两人皆作懵懂模样,只听好辛又道:“你叫什么名字?” “属下张宣烨。” “从前巡宫城的人不是你,最近新上的吧?” “是,属下是陛下亲点任职的,以前的李大人被罢职了。” 好辛轻抬一下眉毛,皮笑肉不笑道:“你可知道,你口中的李大人,是我将军府的人?” 他面色一尴尬:“这……” 好辛呆呆地凝视着自己的脚尖,苦笑了一声。 陛下,你果然开始削减我的势力了吗? 顿了顿,好辛上下睨着他的形态,这人臂膀厚实,手上总是下意识按着剑柄,应是个武艺精湛的人,只是……年纪尚轻,不知究竟能不能担此重任。 好辛道:“我问你,你是刚听到朝鸾宫有动静就起身增派兵力的吗?” “是……是啊。” “撒谎!”毫无犹豫地揭穿他,好辛冷冷地钳住他的下颌,瞪目而视,“我起先被太后压制,你们分明在暗处,却按兵不动,直到余芷音出现!” 好辛冷笑道:“你们是准备好了计划杀她!”说到这,她竟有些微微无力了,掺和这些事里,神经始终绷得极紧,此刻有些头昏眼花,“到底是谁的旨意……” 小豹子仍在蹭她的脚,她眼前模模糊糊,越发觉得这个圈套似一张早早织就的罗网,只等她落下来。 沈子昭、太后、赵娥永、沈见朝、余芷音…… 到底是谁在操控这一切…… 好辛猛然抓住张宣烨的手腕:“张统领,帮我个忙。” “将军请讲。” “去查一个叫小同子的太监……越快越好!” “不必了。”一道清凉的女声淡淡。 那质地如薄薄的玉石盘,半哑着开口。 自不远处突然传来,是赵娥永。 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她,微微侧头,身后的太监将一人押到好辛面前,的确是小同子本人。 赵娥永轻轻道:“太后知道你急求真相,派人将他抓来了。如何审问、处置皆在你。” 好辛冷笑道:“太后会这么好心?” “随便你信不信。”赵娥永无所谓地转回身,“朝鸾宫内或许她是想借机踩压你,但这一切的步棋人并非是太后,她只是不想无故背罪名罢了。” 好辛无暇再与赵娥永嘴斗,只注视着这女人深不可测的背影,觉得有些沉重,缓过神后,看向抖成了糟糠的小同子,冷冷道:“就是我不问,你也应该知道要说些什么吧?” “奴才……奴才什么也不知道啊!将军大人!奴才在您进书房时为您抱豹子,可谁知这豹子不听话始终挣扎!不小心跳了出去,奴才搞砸了将军大人的事,知道罪该万死,立马就去追豹子!结果被奴才追丢了……剩下的就不知道了……” 好辛轻蔑地扯了嘴角一下,自顾自点点头道:“好,好啊,你想说的是所以这只豹子自己跑进了芳矜宫是吧?”她的声音高了一个音调,“张宣烨!” “属、属下在!” “是你派人守这座芳矜宫,不止是要里面的人不出来,也要让外面的东西不进去吧?” “这……是。” “这么说,是你的失职了?” 见自家大人受了责问,两位原本守宫门的守卫终归难以伪装,忍不住道:“不是的!将军不是的!和张统领无关!” “闭嘴!”张宣烨狠狠道。 但也未能制止住两人的嘴,其中一人道:“分明是……是乐妃娘娘亲自抱着豹子来到芳矜宫的!说……说要给芷贵人送吃食,当时……她抱着这只豹子!” 罗之乐?! 好辛微微睁大眼睛,听到这个名字,她的神志瞬间清醒了不少,望着两人的眼神和张宣烨的神色,应该不是谎话,好辛狐疑道:“她说给余芷音送吃食,你们便放人了?” “将军有所不知,软禁后芷贵人的饮食,向来由乐妃娘娘负责,乐妃娘娘还时而教芷贵人跳舞,她们二人感情颇深,这些……我们都是知道的,所以没有阻拦……” “不止如此吧?”好辛慢慢地道,“你们还收了罗之乐的贿赂,将余芷音放了出去。” “呃……” 好辛暗骂一声:“该死。” 便大步离去。 张宣烨叫住她:“将军!你去哪!” “乐胥宫!” - 乐胥宫内,歌舞升平。 红烛摇曳,红衣翩飞。罗之乐站在伴舞宫女中舞动腰肢,水袖落下,露出一双妩媚勾人的狐狸眼。红唇点赤,美艳不可芳物。 这时正是她排舞练舞的时间,在后宫中死去一个无足轻重的人完全就是家常便饭,一切仍要照常进行。罗之乐见到好辛挺立在殿外的身影,微微笑着,放柔了身段,缓缓站起,向好辛行礼:“参见将军。” 对方死死地看着她:“余芷音死了。” 语调平静,却压抑着惊涛骇浪。 罗之乐眼神来回飘着,嘴角一勾,将鬓角的头发掖在耳后:“臣妾早就知道了。” “你知道了?”好辛大步迈开,迅速走到罗之乐面前,眼中压抑着水火。 罗之乐屏退舞女,只留两人剩在屋内,她才笑道:“她的死,有我一份责任。” “你知道的倒是不少,看来是宫里的眼线遍布啊。” 谁知她竟笑嘻嘻地承认了:“皇上命我做宫里的眼线,宫里的到处都是我的眼睛本就正常,更别说是重点关注的朝鸾宫。” 好辛死死地咬着牙齿,不小心咬破了舌尖,瞬间有血腥味侵满了整个口腔,她问道:“小同子也是你的人?” “是。” “他把豹子给了你,你带去了芳矜宫?” “是。” “你用了什么办法让余芷音离开芳矜宫去太后那?莫非是你说了赵娥永在那里?” 罗之乐抿唇笑:“原来赵娥永也在朝鸾宫,两任兵部尚书之女相见,这下热闹了~” 一双手猛然扼住了她细长的脖颈,加重力气,马上就在那白皙的肌肤上留下了青紫的印记。 好辛高声道:“你怎么和她说的?!” 事发突然,罗之乐甚至来不及防范,也没看清好辛的动作,双手徒劳地妄图掰开她那铁爪,微微喘息着,痛苦地挣扎哼了一会儿,最后从唇缝里挤出几个字来:“我……告诉她……你在……朝鸾宫有难……” 好辛一怔,手上力道微松,罗之乐挣扎出她的威胁,大大地退后了几步,拉开一个安全的距离,手扶住自己的脖颈,重重咳了几声。 好辛慢慢地道:“只是这样……?” “只是这样。” 罗之乐缓过了窒息的劲儿后,脸上也没了笑意,细眉皱着,痛苦地不停呼吸道:“我也纳闷呢……按理说余芷音应该从没见过将军才是……怎么会有那么大反应……?” 好辛注视着她,主动逃离这段话题:“……就算没有我这个消息,你也一定会骗她去朝鸾宫。” 得到罗之乐虚虚的点头,好辛怒极,几乎瞬间爆发:“为什么?!你分明就是让她去送死!你们无冤无仇!甚至……甚至……” 甚至大家曾一起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开开心心地聊天饮酒,吃着古董锅…… “为什么……为什么啊……” 好辛声音到这里已经细若蚊蝇,她痛苦地伏下身蹲在地上,双手抓着自己身上的衣襟,狠狠地拉扯着,仿佛这样就能减少她的痛苦,似是质问,又似是自言自语。 “为什么啊……” 好辛盯着地面,问道:“为什么非让她死在朝鸾宫?” “惹起朝鸾宫的骚乱,或是嫁祸太后,理由很多。” “你与太后有仇?” 罗之乐看她一眼,笑道:“没有,她单纯看不惯我而已,我是当朝丞相的女儿,不向着摄政王的所有人她都想铲除。” 好辛忍不住称赞道:“好心计。” “好一个……一石二鸟……” “连我都差点被你骗了……以为定是太后设局……”好辛抬起凶狠的眼瞪她,“金丝笼里的黄鹂鸟,也是你派人偷出来塞给余芷音的!对不对!” “就在……就在你今天给她送餐的篮筐里!” “你处心积虑步步为营!只为杀一个余芷音!到底是为何?!” 罗之乐静静地看着她,面无表情,只好辛自己疯狂出击,对方半点反应也无,半响,她蹲下身,与好辛平视,目光镇定,还带着一丝微妙的怜悯。 她轻轻道:“我只是一个妃嫔,我哪里有权利去杀别的妃嫔。” 好辛心中咯噔一声。 罗之乐轻笑,像一朵娇媚的罂粟花缓缓绽开:“你是棋子,太后是棋子,张统领是棋子,我……自然也是棋子。” 好辛眼眶湿润,坚硬带着利刺的真相不断戳着她脆弱不堪的防御,她已经猜到接下来罗之乐要说的是什么,可没听到那个名字前,她总想自欺欺人地捂住耳朵,拼命拒绝。 表情木木呆呆地,黑的出奇的眼瞳直直地盯着虚无。 不要说…… 不要说…… 别说下去…… 罗之乐毫不留情地将她的盔甲击得粉碎。 “把整个皇宫中的人都笼入这盘棋局,下棋的人……只有那一位啊,将军大人。” 轰地一声。 热泪汇成珠子,流淌出去,一滴一滴,在地板上似氤氲开的墨花。 下棋的人……只有那一位。 他们的陛下,全天下的皇上,九五之尊。 第31章 滚烫 前往御书房的每一步都很漫长。 每一脚迈出去,都像踏出了一个世纪。 若说她曾经对峙张宣烨或罗之乐时还满腹怒火,如今这腔怒火便是被冷水一浇,滚烟升起。她的恨、燥、怒,顷刻间化为了虚无,只剩无力。 好辛看着近在咫尺的书房门,不敢步入。 “将军……您可是要见陛下?” “将军……?” 守在门口的洪公公见她始终呆杵着,几句呼唤,好辛也置若罔闻,便不吱声了,任由着她站在这里。 她在门口站立许久,久到自己的腿脚已经麻木,恍然间听到了身后的一声“将军大人”。 望过去,认出了来人,是张宣烨。 张宣烨与洪公公打过照面后,说明了来意:“微臣前来请见陛下。”洪公公闻言进去奏禀。 好辛低沉面容看着他,张宣烨对上好辛的眼睛,因在朝鸾宫出现不及时之事对她颇有亏欠之心,一时间有些心虚,只好挠了挠头发,憨憨笑道:“将军……也是来见陛下的?您先进,我再进也不迟。” 始终沉默着的好辛突然道:“我和你一起进。” “……”张宣烨茫然,“这……” 恰好洪公公从书房内走出来,请他进入,两人则不再交谈,一前一后地跟进。 书房内沈子昭正在低头伏在桌案上,一手拿看奏折端详,另一手端着一碗汤药,双眉紧蹙,仰头喝了下去,苦得咂嘴,听到脚步声,头也不抬。 好辛见他也没注意到自己,便不吱声,默默站在张宣烨身后,后来又躲到门口,掩住身形。对洪公公使了个眼刀,对方讪讪地离开了。 书房内只剩三人,只听张宣烨道:“参见陛下。” 沈子昭的声音疲惫:“嗯。” “陛下,余芷音的尸首现已从朝鸾宫运出来,暂且归置在一旁,请问如何处理?” 沈子昭把药碗放下,对这种苦到令人窒息的药似乎已经习惯了,认真地盯着奏折,漫不经心问道:“引起了太后那里的恐慌了吧。” “嗯……不过好在永妃娘娘在太后身边陪着。” “将军呢?” 听到沈子昭提起来自己,好辛下意识屏神凝气,张宣烨等她的话,以为好辛会回应,结果她依然沉默着,似乎就要装着透明了。 沈子昭仍皱着眉盯着奏折,道:“怎么不说话?” “呃……陛下,”张宣烨挠挠头,“将军就在……”悄悄瞥一眼好辛,得到对方一记眼刀。 于是立马改口:“啊,将军,将军刚刚也在朝鸾宫……原本以为太后会配合……但谁知她竟在宫内擒下将军……微臣、微臣也就按计划没动……” 沈子昭被一句话点醒,猛然抬头:“将军被擒了?” “但是,但是现在已经脱离了。” “可有受伤?” “陛下放心,将军没事。” 好辛看着沈子昭的指尖紧紧抠着掌中的奏折,半响才道:“余芷音已废妃位,别留在皇宫了,给她的尸体送回余府,拿钱打点她家人,你下去吧。” 张宣烨长吁了一口气,得了旨意后起身告退,路过好辛时与她弱弱地对视一眼,离开书房。 好辛慢慢地走出来,走到沈子昭的桌案前,挡住他眼前的光,他皱眉烦躁道:“还有什么事?” 盯着沈子昭的空药碗,好辛道:“你生病了?” 闻言,沈子昭身形一顿,抬头看她:“阿辛?” 好辛没看他,默默等着回复。 沈子昭似不想提起这事,随意淡淡道:“调养身子罢了。小豹子呢?” 小豹子被她暂时留在了芳矜宫,但现在她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好辛慢慢地看向沈子昭,眼神平静,细看过去却是一片荒芜,她道:“余芷音的死……是你安排的?” 沈子昭站起身,绕过桌案走到她面前,双手扶住她的肩膀,强迫着她面对自己,攒起一抹温柔的笑意:“阿辛,你在朝鸾宫没出什么事吧?是不是受了惊吓?” “余芷音的死是你安排的?” 这回沈子昭躲不掉了,低下头,脸上波澜不惊,道:“是,从让你带着豹子进宫,到安排罗之乐接近哄骗她,再到禁卫军的截杀,都是我安排的。” 好辛轻轻抽动眉间,她几乎是不可置信地用气音轻轻道:“……为什么啊?……” 他淡淡道:“虽然不知道余芷音到底认不认得出你,但是听说你要进宫,她很开心,可以哄骗她去朝鸾宫;罗之乐细致圆滑,与余芷音交情不错,适合牵引着她的意识;禁卫军的截杀,是出于正当防卫的理由,而不是皇宫滥杀。” 有时候好辛真想挖开沈子昭的心脏,看看到底是否是石头做成的,能如此冰冷僵硬,半分情感都不讲。 他已经理智到了一种层次。虽然看似温柔似水,实则暗藏严冷冰川。 好辛哽咽着提高了一个声调:“我问的是……为什么要杀余芷音!”理智被一根火线点燃,她瞬间揪起了沈子昭的衣领,死死拽着,目眦尽裂。 “因为她是余庆的女儿吗?为父亲私藏兵械赎罪?” “因为她是个没有意识的疯子?所以不配为妃吗?” “因为她看出当初你的身体中不是你本人,你觉得有威胁,所以铲除掉了吗……” “阿辛。” 沈子昭打断她。 不知何时,好辛已理智全失。 沈子昭深深地看着她,胸前衣料褶皱明显,十分杂乱,可他本人却仍然平静无波。 任凭好辛再怒火中烧,也烧不到他的那种平静。 沈子昭慢慢握住好辛揪着自己衣领的手,似是安抚暴躁的小猫般轻轻拍了拍,柔声道:“阿辛,听话,先放开。” “沈子昭!”好辛拉近他的身体,怒目而视,似乎到了崩溃的边缘,她大吼道,“你都已经废了她的妃位,把她囚禁在了芳矜宫里,她便不会再对你有威胁!就算她会说出去什么话,又有谁会信她?你为何偏偏要赶尽杀绝?!” “还是说,你们皇家的人心都不是肉长的?!” “你高高在上,任何人的生杀之权皆在你一人手中,可这样就能视人命如草芥吗?!是,不过只是一个罪臣之女,一个疯子而已……” “可是那是一条活生生的生命啊!” “这种生命在战场上拼下命都无法挽回一条……!” 沈子昭看着她的眼睛,原本平和柔温的面色渐渐转为阴郁,眉目间带着浓得化不去的戾色,沉声喝道:“说完了吗?” 还未等好辛反应过来沈子昭的变化,她便被反推着,骨肉狠狠撞到向桌案边,随即便是一具欺压过来的男性躯体,紧紧相贴,沈子昭双手拄在案边,将好辛圈在小小的方寸之地,动弹不得,沈子昭按着她的肩膀,猛然低下头,欲要堵上对方那喋喋不休的嘴,却只停在了分毫之距。 两人鼻尖对着鼻尖,呼吸相闻,男人的唇瓣近在咫尺,他喘着粗气,似是最后一刻寻回了自己的理智。 好辛顿时像被掐住脖的鸭子,大气都不敢出一个。 她知道,他动了怒。 能让一个女人停止质问、归为平静的方式有很多种,沈子昭却选择了一种让自己都为之震惊的方式。 这个吻,终究没有落下去,是出于对她的保护和尊重。 “……对不起。”沈子昭慢慢地放开她,低垂着眉眼,连他也没想到……看上去不可一世、无所畏惧的好辛,围在臂弯之间时显得整个身体那样瘦小,也不过只是个小姑娘罢了,他神色晦暗,轻声道,“吓到你了吧。” 好辛默默躲开他身上独有体味的包围,不自然地别开了眼。 似乎她是第一次见到沈子昭这样失控的模样…… 那个眼神狠戾又阴鸷,聚满风暴,气息危险而强势,让她产生了一种仿佛下一秒就要被,就着骨血吞进肚子吃抹干净的错觉。 沈子昭心烦意乱地扶住额头,沉默后解释道:“不是我要杀她的。” 她嘴唇轻轻颤抖,觉得有一瞬间的迷茫:“不是你,那是谁?” “……是她自己。” 好辛怔住:“什么?!” 微敛了眸,沈子昭从一旁书柜的抽屉中取出一张信纸,递给了好辛:“你看看吧。” 手中的信纸皱皱巴巴,脆弱不堪,但被折叠得很规矩,有大大小小的血迹透过纸背显现出来,好辛双手微微颤抖,小心地打开。 ——这是一封遗书。 纸背上看到的血都是信中字迹,本应凄切哀伤,偏字里行间透着轻快。 像她。 好辛默默地想。 信中内容简明扼要地交代了三点:一、父亲之罪虽大,希望陛下勿要波及余府;二、她想死,但想不出死法,请陛下设计;三…… 好辛读不下去了。 沈子昭却直接对她把第三点讲了出来:“她想见你,虽然她不知道你是谁,作为报答,她想用她的死来换取我最大限度的利益。” “陛下最大限度的利益就是给太后这样的下马威?” “是。也不全是。” “陛下还有别的目的,比如说给赵千绝对的权势,让他的地位不会再受到威胁。” 沈子昭不言,默默认了。 好辛却也不管,那些什么复杂的朝局,难测的君心,她已经不想去揣度了。 过了一会儿,好辛把整张信反反复复地又读了一遍,读信人心痛如绞,写信人却快乐无忧,将死亡说的那样轻,那样不在意。 好辛鼻尖一酸,转身背对沈子昭,他望着她的背影,看到她偷偷擦泪的动作。 沈子昭在心里轻轻叹息。 好辛有个缺点。 就是她太在意感情,过于感性,这样的人活得会很辛苦。 而沈子昭是与她相反的另一种人。 余芷音的死,甚至不能让他悲伤一瞬,一切不过因果命运罢了。 不过一会儿功夫,好辛已经调整好情绪,问:“余芷音为什么想死呢?” 本以为她又会大发雷霆,或者追问下去,结果没有,她很平静地像是在与他叙家常,轻松地仿佛谈论今日的好天气。 ——可是今日的天气并不好,晴转阴,乌云密布,就快落雨了。 目光从窗外移回来,沈子昭答:“死者非痛,活人未必就能舒适一生。对她来说,活着才是痛苦。” “可她看起来很快乐,也很自由、无拘无束。”好辛不依不饶,非要从沈子昭口中寻得一个答案,“她甚至还在自己的宫中画下血阵,以摇铃抵厉鬼,她不像是会寻死的人,她不会那样想不开。” “或许她是想开了。”沈子昭淡淡笑着,“不过一念之间而已。” 第32章 煮雨 好辛默然了。 默过后,她问:“我还能为她做些什么?” “唯有‘莫失莫忘’而已。” 思绪百转间,门口传来洪公公的声音。 “陛下,萧妃娘娘与景妃娘娘求见。” 沈子昭与好辛对视一眼,他问道:“她们有何事?” “回陛下,两位娘娘听说了余氏的死,想来为她抱不平。” 好辛垂首,一言不发。 沈子昭看出她的想法,便道:“不见,让她们节哀,若真有心,便去芳矜宫收拾余芷音的遗物。” 洪公公道了句是,再无他音。 好辛推开书房的窗,窗外风阴云暗,笼成一片灰暗的天地,即便皇宫再奢气华丽,在风云变换之时,仍难见其富丽堂皇、琼楼玉宇。 她看见苏萧萧和江黛景二人的背影,相互搀扶着,并肩而去。 很凄伤。 默默关上了窗,看似漫不经心地提道:“她们二人与余芷音关系很近?” “应该是春猎期间,她们三人聊得来。” “聊得来……吗?” 她记得当初三个人见到就互相呛嘴损着对方,没想到出了事后,苏萧萧与江黛景还能惦记着曾经的冤家。 过了这么久,她还是不懂这些生在闺阁中的女孩子。 怅然间,沈子昭又递给她什么东西。一个包装精致的镀金方体盒子,只看一眼,她便猜出了里面装着什么。 ——是凤印。 沈子昭道:“我不逼你,你要不要,同样在你一念之间。” “陛下,”好辛苦苦一笑,“您说着不逼我,可如今把这个东西拿出来,分明是在要我的命。” “最后一次了,阿辛。”他眸光淡淡,眼皮下敛,天上没了阳光,屋内便有些灰暗,他点起烛火的芯子,直勾勾地盯着芯子看,“若没有今日余芷音的事,咱们迟早也会有这最后一次,不同的是,似乎比我想象得来得早。相同的是,我知道你的答案只会是那一个,不论何时。” 烛光微弱,照着沈子昭的脸颊,显得他整张脸苍白如纸,唇色极淡,仿佛病入膏肓的将死之人。“所以……其实只是我的一点执念罢了,非要亲口听到你的答案。” 话音落下时,他转头看她,眼中水汪汪的,哀伤到有些可怜兮兮。 好辛听出了他话中带着的一点孤注一掷的决绝,一时间竟不知如何作答了。 最后只能道:“抱歉……陛下。” 沈子昭笑了。 似是万物回春,冰雪消融。 他道:“阿辛,不是我冰冷无情、惨无人道。”好辛凝视他,他自嘲般地笑了一声,“而是你从来就没相信过我……从前是,现在亦是。” “是你太过敏感和不安,你不想将自己的命运掌握在别人手中,任别人牵着你走。谁都不行。” 烛火似有摇摇欲坠之势。 好辛道:“陛下,我……” “回去吧,阿辛。”沈子昭温柔地笑,慢慢转过身,只留给了她一个背影,看起来那么孤单,“快下雨了,拿把伞,别淋湿了自己。” 咬着嘴唇,她还想说些什么。 可搜索遍自己的脑海,才发现她现在对沈子昭想说的话找不出一句。 没有关切的问候,没有贴心的叮咛,甚至他之前喝的那碗药究竟有多苦,他的身体究竟出了什么问题,她竟然都问不出口。 她能想到的,都只有质问罢了。 比如被张宣烨代替的李大人,究竟犯了什么错要被罢职;比如他究竟为什么要铲除余庆,扶起赵千;比如他是否知道朝鸾宫有人用暗箭伤人,那飞镖的来源…… 最后,好辛什么也没问出口。 她接过洪公公送过来的油纸伞,默默地走出了书房。 去花木皆凋的芳矜宫接回豹子时,它早已玩累了睡在一旁,将四只爪子塞在自己身下,呼吸顺畅。 有一只手在温柔地顺它的毛,似在安抚着婴孩眠去。 好辛道:“景妃娘娘。” 江黛景闻言一怔,如梦初醒,站起身,慌乱地擦了擦眼眶中的水意,抬眼看好辛,愣道:“……你是?” 从小就生在闺阁,长大后又进入深宫的小姑娘,自然不认得她,好辛微微一笑道:“我叫好辛。” “好……辛?”她呀了一声,“你是将军大人?!” 好辛依然淡笑。 江黛景扭扭捏捏着,半响不说话。 好辛便道:“你刚刚在哭吗?” 她偷偷看了好辛一眼,点了点头。 “为何?” “今日我的一个朋友死了。” “……节哀。”好辛眼眶微热,又道,“就你一个人吗?” “刚刚还有一人,先我一步离开,她脾气暴,这个宫苑以前属于这位死去的朋友,她在这里呆不住的。” 好辛知道,那人定是苏萧萧无疑。 她舔了舔嘴唇,她分明还有许多想问江黛景的,几日不见,这个小姑娘似是成熟了不少,脸上虽然没什么变化,还是一副带婴儿肥的小包子脸,但大抵因为余芷音的事,人变得沉稳了些。 也不知她现在还愿不愿意放纸鸢了。 关切的话她问不出,作为好辛,她也无权过问,便扯开了话题:“刚刚看你在摸这个豹子,你很喜欢它?” 江黛景揪着自己的衣角,一直盯着自己的脚尖,有问必答:“……不是我喜欢,是我那位死去的朋友喜欢。” “她喜欢?” “嗯,她曾和我说过,她曾看到了未来的画面,未来会有一个她的朋友送给她一只豹子,我不信,她还笑话我。我问她,你为何会看到未来的画面,她却只道,‘骗你的,还真的信了啊?豹子这么凶的野物怎么会进宫呢’。” 好辛:“……” 豹子似听到了两人的谈话声,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到了主人立马扑了上来,十分兴奋,好辛弯腰把它抱起来。 小豹在她怀里呜咽了一声,撒娇不停。 江黛景呆呆地望着她,道:“哎!你……” 好辛揉了揉豹子的脑袋,向她摆了摆手,抱着豹子离去:“这豹子是我打算送给朋友的,现在她人不在了,也只好跟着我了。” 停在宫门前,她顿下了脚步,微笑道:“动物都是通灵性的。它还没有名字,你要不要给它取一个?” - 好辛一路行至宫门处,远远睇见一众人马守在那里。为首的那位是新上任的禁军统领张宣烨。 见到好辛的身影,他立马赶了过来:“将军!我可是等你好久了!” “何事?”她轻轻一挑眉毛。 眼看着张宣烨对着她怀里的豹子咽了下口水,听他道:“皇上担心您自己回将军府有危险,特意唤微臣来送您。” 好辛眼神一暗。 是送,还是监视? ——不对,她怎地又怀疑沈子昭了。 若试着相信他,她如今的心境是否会有改变呢? 好辛淡淡道:“不必了,皇上的心意我领了,若他治你罪,你就和他说,我确实领了,是真心的。” 张宣烨听着这话不明所以,两边他都得罪不起,于是挠了挠头,嘿嘿笑了一下:“其实卑职等在这,还有别的事,是我的私事,想和将军谈谈。” “说。” “……那个,曾经作统领的李章李大人……不是将军府的人嘛,李章大人一直肺痨在身,我呢,一直想去拜访一下他,但是毕竟现在身份特殊……若是去了怕会惹得李大人多想,所以……” 好辛淡淡道,眉心一蹙,“李章有肺痨?我怎么不知道?” 张宣烨明显一怔,这话竟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他尴尬地挠挠脸颊,讪然道:“李大人几个月前上蛮族战场前患的病,当时也没注意,回京后才有病症,陛下便让他回家静养……”他舔了舔嘴唇,“将军……这是宫中人尽皆知的啊。” 这回换好辛哑口无言了。 李章……居然也上过蛮族的战场?! 为何她又无任何记忆? 原来……沈子昭是因为他患了病才撤了他的职。 因为自己又误会了沈子昭,她颇有些心虚,忙道:“你想让我去见李章?说明你的意思?替你问候?” “将军大人果然机敏过人!” “少拍马屁。” 好辛这边应下了张宣烨,象征性地聊了几句,便匆匆忙忙地抱着豹子回将军府了。 走前张宣烨还不忘向她摆手高喊道:“将军!千万别忘了啊!卑职仰慕李章大人已久——” 他的声音碎在风中,被好辛甩在身后。 踏马出宫,行到一半,落下雨来。 先是伶仃小雨,后来愈下愈大,竟成倾盆之势。好辛淋雨倒是无所谓,只是怀里小豹尚幼,怕受不住这样的冷雨,便下了马,伞面张开,露出十二道伞骨,伞柄以白玉制成,握在手里沁入微凉,和着冷风,她打了个寒颤,让小豹子缩在自己的胸前。 徒步牵着马走回了将军府,把缰绳和豹子递给守卫的同时,瞥见门口不远的树边拄着一个男人,正一阵一阵地吐个不停。肩头微微颤抖,若不是这场暴雨,他理应被人立马发觉。 可是谁也没有注意到他,除了好辛。 好辛见他的身影眼熟。 走近一看,和她所猜一样,是她的兄长,杜天涧。 好辛闻到了他身上熏人的酒精味,还有吐呕不停、残食混在一起的腥臭味。 她不禁皱眉:“你喝酒了?” 男人半眯着一双本应十分勾人漂亮的桃花眼,朦朦胧胧地看她,像看一个陌生人,他今日刮掉了半张脸的胡子,露出干净白皙的下颌,这幅模样很是少见,可因满脸喝得通红,此时觉不出他的半点风度,已经完全变成了一个招人厌的酒鬼。 好辛提高了一个音调:“杜天涧!” 雨声太大,这回他才听清,歪歪斜斜的身子靠在树干上,嘿嘿一笑:“……啊……是阿辛啊……” 撑伞举在他头顶,好辛忙顺他的背,一边顺着一边不忘骂道:“你这是干什么去了?从前去酒楼呆上一整天也不见你喝成这幅模样!” 杜天涧不说话,只傻笑,时不时还呕出新的酒水。 盯着她吐出来的东西,有肉有菜,吐得很杂,终究还是酒更多些。 “杜天涧!说话!你到底去哪了?!” 他恢复了一点神志,好辛想拉他回将军府,他却不干,撒娇似的抱住她的手臂,一动不动。没过一会儿,她竟听到了他的啜泣声。 “别喝了……别让我喝了……” “真不行了……” “阿辛……我好累……” 好辛揽过他的肩膀,把伞猛然仍在一边,扳过他的身体,用力地前后晃了晃,好辛确定自己没听错,她大喊道:“谁!谁逼你喝酒!” 杜天涧迷糊着眼睛看她,却不知到底认不认识她,雨水不断冲刷着他的脸,看不清他的泪水,只听他不断带着哭音地道。 “我好累……” “我不想当了……我不想做……” 好辛一脸愠色道:“你到底在说什么?!” 暴雨拍打在两人的脸上,顺着长睫流成一条小川。 这场雨下得很冷。 看着酩酊大醉而痛哭流涕的杜天涧,好辛鼻头一酸,眼眶微红。 “阿辛……” 这回她的名字说对了。 “我想他……” 好辛却听得云里雾里:“你想谁?” 第33章 坟墓 “我想他……我想他……” “好想他啊……” 雨水将他的声音浇得支离破碎,这些话一股脑地全部倒完,杜天涧身体一瘫,彻底倒在了她身上。 她身形相比男人来说还是瘦削了些,扶住他并不易,硬是半拖半抱着他带到府门口,连同守卫一起给他送屋子里去了。 杜天涧倒在床上后便开始昏昏欲睡,好辛唤府内小厮来给他脱衣袜,那小厮低眉顺眼,有几分清秀,尤其照顾杜天涧尤其熟练,她问:“你是他贴身侍仆?” “回将军,是。” “你知道他今天和谁去喝酒了吗?” 小厮看似有些胆小,此刻受了惊,忙低下头道:“少爷经常都会和官场里的各大老爷或大臣喝酒,他说身在官场,喝酒也是迫不得已,一周里有三五天都得是烂醉成这样回家的…… 好辛懂,文官之间的觥筹交错和走访总是要多一些的,但总不至于喝到这种程度。 “我问你今天他去和谁喝酒?!” 他浑身一哆嗦,忙道:“好、好像听少爷说过一嘴,是摄政王……” “沈见朝?”好辛死死皱眉,恍然想到,对了,现在杜天涧是沈见朝的门客。 她又问道:“两人单独喝的?” “……不是,摄政王邀请了朝中许多大臣,众人在王府吃宴席,说要庆功……至于庆什么功,我就不知道了……” 他不知道,好辛却知道。 庆的是她成功收到了他的“礼物”——余芷音的死,余家在朝中与后宫势力的完全消失。 杜天涧还在床上哼哼唧唧的,好辛也听不清他说些什么,隐约感觉是个人名,摇了摇兄长的身体,强压下心中怒气,她道:“杜天涧?杜天涧!能听到我说话吗?” 对方迷迷糊糊一睁眼。 好辛问:“你和谁去喝酒了?” 杜天涧茫然地眨了眨眼睛:“阿珏……” “阿珏?”好辛觉得好笑,对着他朦胧醉意的眼神,又有些心酸,道,“你和陈珏去喝酒了?” 杜天涧微笑着点了点头,心满意足的模样。 好辛渐渐沉下脸。 小厮道:“将军……少爷,呃,少爷又胡言乱语了……” “你先出去吧。” 出门关门的声音。 好辛捧着哥哥的脸,他对着她的眼睛,笑得痴傻,细看过去,眼中竟含着潋滟着的水意。 “兄长。”她轻轻道,今日白天在皇宫憋了一整天的眼睛也早已通红,她吸了吸鼻子,狠狠道,“陈珏酒量挺好的,恐怕是你输了吧。” 杜天涧眨眨眼睛,嘿嘿地咧嘴一乐:“今天……阿珏的酒量变小了,他……他今天没喝过我……嘿嘿嘿……我把一桌子的人都喝倒了呢……” 好辛破涕为笑,声音微微颤抖:“一桌子的人?都有谁啊?” “都……都是阿珏……满桌子也没喝过我……” 越说他的声音越小,逐渐只剩微声的啜泣。啜泣着,又似是想起了什么,慌乱地翻开被子下床,像只失去意识的疯狗,见东西便扑上去,在整个房间里翻翻找找,最后在他放完整文稿的抽屉里摸出了一个匕首。 ——下一秒,那匕首便对向了自己的胸膛。 他又哭又笑,用刀尖划着胸膛上的皮肉,虽然很痛,但是他没发出一点呻.吟的声音,好辛看呆了,她几乎是嘶吼出来:“杜天涧!你干什么?!” 她抓住他的手腕,不让他继续自残,同时又看他的伤势,拉开他衣襟的一瞬间,她傻眼了。 贴近心脏的白嫩的肌肤上,都是深浅不一的划痕,有些划痕一遍一遍地加深,刻成了两个血淋淋的字。 那是个名字。 因为那人死去时没有坟头和尸体,所以他把名字刻在了自己胸前,成了那人的墓碑。 好辛哽咽道:“哥哥。” 泪眼婆娑的,杜天涧温柔地向她笑笑,轻易地挣开她的束缚,再次用刀尖刻字在曾经结痂的伤口上,反反复复。 杜天涧从小不习武,娇气着长大的,就是磕碰了一下都会吵闹着疼,恨不得全世界知道。正因如此,他保养得肌肤如玉,好似一个白面书生。 这些丑陋而狰狞的伤疤,与他丝毫不配。 好辛此时觉得,杜天涧,或许从未醉过,他始终清醒,清醒到了已经放任着自己堕落的地步。 杜天涧虚弱地靠在书桌角边,缓慢地站起身,踉跄着走到陈珏的灵牌前,肩头一抽一抽,竟逐渐嚎啕大哭。 只是哭,不说话,他不敢说。侧过身背对好辛,双手死死地抓住桌角。 好辛没见过他这样哭过。 他们兄妹二人在这方面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从小到大,若是流眼泪,必定是默默无声,任由着泪落下来,从来不会发出一点声音,咬着牙关也会吞回肚子,哪怕是哽咽。 雨还在下,未有减缓之势,看情况还要连绵好几天,院两旁的花草被打弯了茎叶的声音从窗缝中传来,好辛心里揪成了一团乱麻,慢慢地蹲下身,抱住杜天涧。 兄长……他到底承受着怎样的压力? 他饱受家里的争议和嘲讽,也非要去依靠摄政王的理由是什么? 好辛低下头,伴着雨声,她脑子昏沉地想着,得不出答案,只能一下下地顺着他的背,以示安慰。 她知道,杜天涧现在是一个无法上岸的人,沉浸在沼泽中,命不由己。 他还知道,杜天涧是一个镜子,映出了处境一模一样的她,同样挣扎在泥沼,有无数双眼睛还在盯着她,恨不得扒皮去骨,嚼碎而后快。 第二日杜天涧在冰凉的地板上醒来。刚睁眼,目光便落入一双质问幽怨的眼睛。 杜天涧一愣,便马上变了张脸,顿时转晴:“阿辛……你……你、你怎么在这?” 好辛盯着眼下的两个黑眼圈,没好气地看着他。 “……呃,阿辛?” “少装傻,我在这里一宿了,杜天涧。”她冷冷道,“你告诉我,你到底瞒着我多少事?” 他深知自己昨日喝了多少,一张嘴把不住关,也不知道说了多少东西,现下只好装傻:“这……大早上的,你第一句话就问这个啊?吃饭了吗?” 好辛不依不饶:“杜天涧,你为什么要接近沈见朝,他手里是不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 “……”他笑着,“说什么呢这孩子,真是……” 他拍拍身体站起身,似乎也没诧异于自己为何在地板上醒来,捏了捏酸痛的肩,低头看了眼自己胸口各种狰狞的疤痕,眼中浮上一丝怅然。 他知道好辛自然也看到了。 好辛不说话,他轻笑一声,似在嘲笑自己,若无其事地笼上衣衫。 好辛道:“你真不打算说?你若这般,我无法帮你。” “……”长睫微微垂落,杜天涧走到陈珏的灵牌前,拿起旁边的锦布细致地擦了擦,似对着好辛说,又像自言自语:“和你说,你能帮我多少?” 好辛凛然道:“陈珏的死,是不是和沈见朝有关系?!” 杜天涧蓦地回过头,他大步走到好辛面前,抓住她的肩,两人对视:“这种话别随便说出口!你不怕死,难道要将军府上百口人陪葬吗?!” 冷笑着,好辛暗暗捏住双手:“被我猜中了。” 她看着杜天涧的眼睛,又道:“我就说,你向来玩世不恭不问政事,怎蛮族之战结束后你就要入摄政王的麾下了!” 杜天涧道:“你怎么猜出来的?” “沈见朝能为了让余庆下台,在战前安排私藏兵械的一出,除掉一个小小的副将算什么?”好辛嗤笑道,眼中迸射寒芒,“甲羽红缨军这块肥肉太香了,只我独享,他怎会甘心呢?敢对将军府的人下手,这罪名可是不小。” 杜天涧长长地叹息一口气,道:“此事你无法插手。” “为何?只要告知陛下……” “证据呢?”杜天涧苦笑一声,“妄论证据,就连当初你在蛮族之战中的事你都不记得了,你现在去给摄政王扣那么大一个罪名,谁会信?” “那你是怎么知道陈珏之死与沈见朝有关的?” “……” “说啊!” “……阿珏告诉我的。” 好辛怔道:“你拿我当傻子吗?” “在战中时,他曾为我写过信……”杜天涧说到这里,不禁看了眼妹妹,脸色平静,隐隐有暗流汹涌在眼中,慢慢道,“……总之,沈见朝和蛮族的首领是有什么秘密协议的,对蛮之战的失败,多少和这个也有关系。” “信呢?我看看。” “我读完后就烧了。” “你!” 杜天涧换上官服,自顾自地推开门,屋檐下落着雨,一阵湿寒。 这是连绵的春雨,冰冷刺骨。 杜天涧用手掌盖住眼睛,等手拿下来时,笑嘻嘻道:“你不去上早朝吗?” “我托人和陛下请假了。” “你这官当得倒是随意。” “就算我去了,也是听那帮老臣七嘴八舌说那些有的没的。” 杜天涧笑:“我看是你今日有事要忙吧。何事?” 好辛哼一声,道:“告诉你,你便能帮我了?你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哼过之后,她挠了挠脸颊,不自然地别开眼,“李章的府邸怎么走?” 谁知杜天涧竟猛然回过头,整个人变了个脸色:“你想见李章?” 好辛道:“有什么问题?” 他皱眉思索一番,异样的认真:“别见了。好好上你的早朝。” “杜天涧,”好辛冷冷道,“你照顾好自己就得了,我是受人之托,才要去见他的。” 就算有她自己的私心,这番话也不算骗人,张宣烨的确是让她去帮忙拜访人家。 杜天涧死死地皱紧眉头,半响才慢慢道:“算了……就算我想,我又拦不住你,也打不过你,就算不问我,你也得去问别人。”他看着她,顿了顿,“李章……已经不在京城了。” 好辛猛然一惊:“你说什么?他不是患了肺痨,在府里养病吗?” “你有所不知,”他轻声道,“李章……已经病入膏肓,无药可治了,想趁最后的日子回老家去看看老母亲……” 好辛喉中干涩,说不出话。 半响她道:“他真有这么严重?” “……唉,他走时正赶上你春猎,他说若有一天你要寻他,便打消这个念头,不要去找他了……” 好辛眉心一拧:“他是这么说的?” “是……他还说,他什么也不知道,不要问他了。” 闻言,好辛如遭霹雳。 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要问是何意? 分明是他知道些什么! 更何况,除了沈子昭,她好辛哪里是顺着别人所说而做的主儿!李章越不想见她,她便偏偏要见! 好辛咬牙切齿地道:“他家在哪?” 作者有话要说:就这几章有点虐,后面就甜啦,相信我! 女将大人上位做皇后倒计时开始! 第34章 拜访 京城外三十里,与边城接壤的地方,有一个小村子。正是李章的老家。 李章正值不惑之年,二十年前,他从穷乡僻壤的村子中考京中武试,成绩斐然,编入禁军,从此步步高升,实力逐渐凸显而出,被先帝亲自提拔,一跃成了守卫宫墙的禁军头领。与当时身为将帅的好老将军是挚友,好老将军见他远走他乡,在京城无处落脚,便在将军府给他留了个位置。 于是禁军统领出自将军府的谣言,传了这么多年,连好辛都不知其中真伪。 因此论起辈分,这位李章算是她父亲那辈的人,自然就是她的长辈,也是前辈,她驾马赶十里路去见他一面,不算失了身份。 得知李章家中位置后,她便马上备好马匹,准备出发。 杜天涧站在将军府的门口,看着她走出去。 侧身时,听到杜天涧道:“父将近日经常咳嗽,他说自己最近喉咙痒,你回来时带回点城边药铺的药包。” “父将生病了?”好辛眉心一蹙,“等我回来或许是几日后了,为何你不自己去,或者派府里人去?” “父将的性子你还不知道吗,他就爱强撑着,什么时候挺过了什么时候完,他不会用的,若是你买的,或许他会用点。” 好辛点点头,见他穿戴齐全,也问道:“你要干什么去?还和沈见朝去喝酒?” 对方笑了两声:“去兵部对器械数目,你少管我啦,早去早回。” 好辛便准备牵着马趁这清晨人少离开将军府,踏出门前,忽然闻两声苍老的咳嗽声。 定睛看清来人,微微一笑:“父将。” 好老将军并不问她去做什么,不过将军府中人多嘴杂,他恐怕也已经得知了,便提了两坛白梨花酒,递给了好辛。 好辛道:“这是……” “那个老匹夫爱喝。”老将军沉着目光,又咳了几声。 小心地接过来,好辛看着脸上皱纹愈加深刻的父亲,心中微微一酸:“父将,你可要带什么话给李大人?” “咳咳……没有。” “您最近身体可有些不适?自打我春猎回来后就不经常见到您……听府内侍仆说您最近有些失眠、食欲不振?” 老将军板着一张严肃的脸,斥道:“军人说什么不适!当军人身板就要挺直!除了生死,都是小事!好了,你少听府里那些惊弓之鸟的人乱说!我身板硬实着呢!没什么事!” 眼看着父将愈来愈黑的脸,她只好道:“是是是,父将若身体安康,我自然不担心,不过若总这样咳下去也不是好事,我回来时给你抓几副城边铺子的药吧。” “你瞎操什么心!你在城外,我还能让你给我带药回来?府里的人自然就去抓了!” 她只淡淡一笑,深知这位老父亲古怪执拗,她不好驳人面子。 与父将告别后,好辛在将军府的门口上马,带着那两坛梨花酒别在腰间,在马背上回头望了眼将军府的牌匾,牌匾下是望着她远去的兄长和父亲。 两人的身影渐远,兄长愈加瘦小,父亲愈加苍老。 - 走过京城外三十里,见一片桃树林。 层层叠叠,粉海遍布,灼灼夭夭,似起伏的云层。桃树林中,有一座俨然的小村子。 忽地感觉出股陌生的气息,警觉地往身后一看,身后又是片片桃花林,分明没有人影。 怪了。 许是自己有些紧张过度,好辛捏了捏肩,继续顺着林路,往前走去。 好辛从将军府出发的时间是清晨,赶了一上午的路,方在午饭前赶到了李章所在的村子,此时各家各户都在做饭,整个村子炊烟袅袅。 村子虽离京城近,但此处略微偏僻,不在官道旁,因此仍是没什么见识的村民,见这位女侠鲜衣怒马,眉鬓不羁,神采奕奕,枫红衣袂如火,知道是从京城来的人、或是前往京城的人。不敢怠慢,围到马下,询问道:“这位大人来小村作甚?” 她翻身下马,拉着缰绳,微笑着,对这位与她讲话的老头道:“大爷,你们村里,可有一个叫李章的人?曾是京城皇宫中的人,年龄大约四十岁。” 她被一群热情的村民带到了李章的院子。 与村民们道谢后,站在栅栏外,往里一望,就见一个身形魁梧的短褐中年男人蹲在地上劈柴,一下又一下,许是身体吃不消,每过一会儿便扶着腰休息,然后再砍。 好辛走上前,抢过他手里的斧子,将面前的木柴劈成了两半。 中年男子一怔,看着她舌尖有些打结:“将、将军……” 说罢,便要跪下行礼,好辛单手扶着他的手臂,暗暗轻捏了一下,确定这人只剩软肉和骨头,微微笑道:“李大人不必多礼,叫我阿辛便是,我也算是您看着长大的。” 男人面色蜡黄,正值不惑之年的年纪,脸上的褶子和皱纹却十分深刻,有着不像这个年纪有的老态。眼下乌黑,眼中黑白混沌,没有一点精气,大限将至的模样。但面像仍然慈眉善目,十分和蔼。 李章安排好辛在院中的木椅坐下,好辛没坐,仍帮他连劈了几个柴,道:“李大人身体既然吃不消,怎么还做这些活儿?” 他捂着嘴咳嗽了几声,声声泣血,咳过后声音沙哑:“家中老人年近七十,除我之外没有出力气的人,自然就得抗下这些活儿,再咽气前多劈点柴,留着给母亲用。” 有客人来,李章也不劈柴了,帮好辛拴马,两人寒暄了几句,好辛大概了了解了他的情况。 李章无儿女,也未娶妻,家中成员只剩老母亲一人,偏偏老人家腿脚还不好,上了年纪后则更为痴傻,天天只能卧床。之前他身在京城时,老人家由邻居照料,宁可老死病死在村庄中也不愿被李章接入京城中居住,如今他重病返乡,家中事物只能他一人打理。 好辛问他为何老太太不愿入京。 李章说,老太太觉得京城是个吃人的地方。 这片小院不过几方的面积,只一座茅屋,一口水井,一张石桌,和门口散养的一只母鸡,正弯腰捡着小米吃。好辛想了想,相比起来,村庄的生活倒也安宁闲适,与之相比,京城的确吃人,老太太这句话倒也没错。 李章端着两盘小菜出茅屋,摆在院里的石桌上,与好辛对坐,好辛从腰间拿出父将带来的两坛酒,打开后,梨花香味悠长。 李章道:“好酒。” 好辛笑道:“父将特意托晚辈为您带的。” 她用木筷夹青瓜片,问道:“老人家不吃吗?” “她在午睡,不让人打扰的。醒后自然就吃了。” 好辛道:“原来如此。”又慢慢道:“其实我这次来,正是特意来见李大人的。” “我知道。”李章取两个白瓷碗为容器,倒酒。 好辛急道:“这是父将送您的!晚辈怎能……” “无妨!谁喝不是喝!那老匹夫送两坛是什么意思?我还能让你一点滋味没尝到就回京?” 好辛道:“可是……您还患病在身,不能饮酒吧……” 李章轻哼一声:“你以为你父亲给我送酒是什么意思?就是让我临死前多喝几口,黄泉路上好不馋嘴啊!哈哈哈哈哈!” 好辛抿了抿嘴唇,便接过率先敬他,一饮而尽。 经过两人的几句寒暄过后,李章终于也没那么拘束,唤她的称呼由“将军”、“阿辛”直接变成了“你这娃娃”。 他笑道:“你这娃娃,倒是识大体懂规矩,不过在我这也不用那么拘束,该吃吃该喝喝。” 李章是个性情中人,从前在职时就有许多习武人以他的品行作标杆,深得民心,好辛自诩和普通大众的心境差不了多少,所以李章也深得她心。不过差在,百姓呼而捧之的成分更多,而她则是敬重的成分更多。 “长幼之序不可乱。”好辛用衣袖擦嘴,“李大人现在的身体状况如何?” “还可以。”他随便答道,显然不想多讲。好辛看他的面色,却不是“还可以”的样子,尤其他每说几句话便会轻咳,显然是不太好。 不过既然对方不想多说,她便道:“还好便好。” “你父亲的身体怎么样了?” “父将……最近喉咙应是有些不适,但他为人您也知道的,太过执拗,也不听劝,我打算回去时给他带点草药。” “嗯,上了年纪是该让他多注意身体了。”李章说着,就见好辛从自己的包裹中取出一个包装精美的红檀木盒,打开后见里面皆为黄色锦布,中央放置着一棵模样规整的人参。 李章笑道:“你这娃娃,百年人参可是大手笔。” 好辛道:“这是将军府全体敬大人的,可不止我一人。” 李章不摆虚伪样子,欣然收下。 好辛继续吃菜,闲聊道:“现在宫中统领是位名叫张宣烨……” 对方不禁感叹道:“这我知道,他和你差不多大,现在还真是英雄出少年啊……” “……是,他也是您的崇拜者之一,特意告诉我,一定要替他向您表达敬意,照看您的身体。” “你们现在这些娃娃,都越来越能闹腾啦——” 两人又天南地北地闲聊着,两人虽不在一个年龄层,倒也还算投机,好辛几碗酒下肚,对他的称呼从“李大人”跳转到了“章叔”,他们性情相投,又都在武学上颇有造诣,扯得便越来越多、越来越远。 两坛梨花白都是小坛,没倒几碗,已经见底。李章便从院中树下又挖出两大坛酒,好辛一闻,有些兴奋:“这酒烈。” “小女娃娃倒是识货,看来没少喝酒,可别学你那酒鬼老爹,以后还嫁人不得了?” 好辛手一顿,筷子掉了一只。 李章微微一笑,给她倒酒,似感叹般地道:“咱们皇上还是小殿下时,你这娃娃就爱跟在他屁后,谁都撵不走,整天往皇宫里跑。” 默默垂下头,好辛把筷子捡起来,好在只是掉到了桌子上,她缓慢地扒饭,静静听着。 “谁还没个年轻的时候,是吧,我也懂你们这些孩子的心思,阿辛呐,我是看着你长大的,你小时候不及剑高时,就爱躲在后院偷看军人练武……” 话题又回来了:“说句不该说的,若是从前,阿辛呐,你倒是也有机会能入宫为妃的,将军府的女儿,入后宫有何困难?”他重重一叹,“只是……” “只是……?” “只是……你偏选了这样的一条道路啊……” 作者有话要说:希望小天使们多多评论支持!qwq咣咣磕头了。 第35章 危境 好辛猛然抬头,愣愣地看着他。 “一条……无法回头的路。”李章情之所至,加上酒意微醺,他的声音有些颤抖,带了点哽咽,“阿辛呐……你只不过是个女儿……” 好辛对他轻笑,一句句地哄:“女儿又如何,论武艺,我并不比男人差。” 李章端着酒碗仰头一饮而尽。刚饮过,便听院门口有孩童的哭叫声,好辛微微皱眉,向声音来源望去,只见一个身穿红肚兜的软糯小童坐在地上哭。 好辛怔住了。 她怔住并不因为别的,而是这个小童竟从后脖颈到腰背都有不同程度的旧伤疤,此刻因在泥土中打了滚,伤口绽开,背后蹭得血淋淋的,因此才痛哭。 不仅如此,他还少了一条胳膊,是一个身患残疾的孩子。 这孩童看起来不过两三岁的样子,她不敢想象,竟是什么样的境遇,让他变成了如今的模样。 好辛便上前把他抱起来:“地下脏,来姐姐这……”在怀里摇了摇,轻轻哄道,“不哭了不哭了……” 到底是后背痛,哭没那么容易停,好辛向李章投去祈求的眼光:“章叔……这孩子谁家的?” “他不是这村子的人,是一个边关的老妇为了求医,千里迢迢带来京城的,暂时在村里里落脚。” “竟是这样……”好辛低下头看孩童的小脸,又白又嫩,哭起来眼睛也睁得大大的,仿佛在打量她,十分怜人,“村里没有大夫能给他治疗吗?” “这孩子太小了,又是这样的重伤,能活下来就不错了,村里的大夫也束手无策。” 有一白发老妪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自远处走来,前来寻人,步伐急切,踉踉跄跄的,好辛把孩童抱到院门口,老妪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接过,向两人道了谢,慢慢离去。 好辛叹了一声,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一个跛脚的老人带一个残臂的孩子,生活得真是太苦了。” 没接着她的话继续说,而是沉思了片刻,李章道:“我问你,何为为将之道?” 好辛想了想道:“武艺绝顶,号令清楚,赏罚分明,爱护部属。” “那是表面。”李章深深地看她,“若遇到战事呢?” 好辛没有一丝犹豫:“以战止战。” “唉——”李章长叹一声。 “为何发叹?若遇战事,为将者当仁不让,便该出头将敌人赶出我国净土,退其千万里之外,保百姓安宁,有何不对?” 李章自顾自地倒酒,浮一大白,顺着婆孙俩的离去方向望去,淡淡道:“你知道他们为何落魄成这幅残疾样子?” “为何?” “战乱。”李章“铛”地一声放下瓷碗,目光深沉,“边境烽火连天,有战乱的地方便有伤亡。” 其实李章就是不说,好辛也猜了个大概,只是这现实有些太过残酷,太过清晰,直直地在她面前揭开,她有些手足无措罢了。 他与好辛碰酒:“如果我猜的不错,陛下此刻正因对蛮之战而发愁吧?” 好辛道:“嗯。” “陛下什么意思?” “……割地求和。” 李章笑道:“陛下做的对。” 好辛不解:“为何?” 她将自己当初和沈子昭辩论的那番话都转述给李章,求个解答。 “经历过战争的土地满目是疮痍,或许几十年内草木皆不生,水土皆贫瘠。最重要的是,给百姓留下的伤痛却是无法避免的。这种伤痛就不是短短几十年就能治好的,而是要一代流传一代,永远留在他们心里。”李章咂咂嘴,陈年老酒过于辛辣,他竟有些受不住了,“你带兵对战,虽护住了他们一时,却同样也给他们的内心留下了巨大的创伤,而这种创伤本是可以避免的。” “所以为了避免这种创伤,就要割地求和?我不懂,那我们的家国岂不沦为的别人刀俎下的鱼肉?!” “一时的屈辱罢了,利弊得失过于明显之下,自然要理智地择出最优之解,后起而勃发,夺回城池并非难事,重要的是要如何安地养民。” 好辛有些懵然。 “阿辛,你杀性重,脾气火烈,做事冲动,无法忍受和理解这种屈辱,有言之‘大丈夫能屈能伸’,蛮族虽粗鄙,可他们常年游牧,生活在边境,早已能忍受这种屈辱,因此才有当初诈降后的反戈一击,把你掳走,让我们吃了大亏。——这是你不如他们的地方。” 这番话很长,也很短,却让她心音急促咚咚,直至振聋发聩。 仿佛一瞬间抓住一道混沌中的亮光,好辛眉头一皱,揪出了不对劲的地方:“把我掳走?” 李章看着她。 她也看着李章。 李章道:“你……不记得了?” 关于在蛮族战场上的许多事情,好辛都没有相关的印象,或者说,她的记忆就仿佛被生生地凭空取走了一般。 一片空白。 空白中,陈珏没有上蛮族的战场,李章亦是。 然后她看到了陈珏的灵牌,重伤的李章。 前来见李章的原因其实不是替张宣烨探望,也不是替父亲送酒,她真实的目的其实就是,寻回她所不知道的记忆。 于是,好辛道:“章叔,你都知道些什么?” 不知是否是好辛的错觉,竟看到他眉眼间黯了黯,折射出一股锋利的冷光来,他低沉道:“我什么也不知道,你不该问我。” 好辛道:“为何?” 李章哼道:“我记得我走前告诉过杜天涧,若你有一天要找我,就拦住你,劝你别来见我。” 好辛顿时觉得有些不安,她心中忐忑,但还是坐在原处,看着李章的眼睛道:“兄长确实说过这种话……但他拦不住我,是我非要出城的。有什么问题吗?” “你真应该听你兄长的话……”他低声道。 好辛没有听清:“什么?” 李章低垂着头,徒然冷冽一笑,重掌拍到桌面,桌上酒碗一翻,刹那间水花四溅! 与此同时,一道银光猛然划过! 近在咫尺的攻击,吸引目光的噱头,好辛一时间竟没能防备,一只银质的蝴蝶镖深深嵌入左肩的皮肉中! 李章抬起脸,阴狠的笑容,眼中流转着暗沉而残忍的光芒,好辛看到了一双真正要杀死她的眼睛! “你!……” 左肩逐渐麻痹,连带着半边身体瞬间失了力气,更危险的是,面对一个在一念之间就要取她性命的人,她的意识居然逐渐散涣起来! 蝴蝶镖有毒! 这种时候无暇与李章辩论,她只得捂住伤口,起身后拼命向后退去数步,毒性蔓延甚快,她的左腿此刻也再没半分力气,她挣扎着向院门口跑去,下一秒便被李章按住肩膀,生生拽回来,李章不知何时手执一锋利匕首,直直地向她的喉咙刺去! “你说——既然人还活着,事也过去了,老老实实地待着装傻多好啊……你若不执意探求真相,或许这酒还能喝下去……”李章嗤笑一声,“这酒可是陈酿……可惜了!” 拼尽了全身的力气,她用右臂反身揽住对方的腰,腰腹后弯,将李章反摔到地上,先前还和她把酒言欢,亲切相称的李章现在仿佛变成了一个失去理智的疯鬼,嚎叫怒喝,匕首无法穿刺过她的喉咙,便刺进她的小腿! 用来支撑身体的右腿被刺中,好辛不得不跌落在地上,李章抓住机会双手掐住她的脖颈,狠狠地勒死! 虽然第一次被人掐着脖颈逼迫到这种境地,但是好辛却感受到了一种熟悉的窒息感。 仿佛曾经深刻地遭遇过…… 李章的脸扭曲到了一个非常人的地步,病态地笑道:“对啊……就是我!害你被掳走、将军队的防御部署卖给蛮族的……就是我!” 他低下头,双眼对着好辛的眼睛,目眦尽裂:“你说你死在蛮族人手下就好了……没了你,越国自然就降了……偏偏你还在他们的折磨中硬活了下来!就为了救你一个人逃出去,死了多少人?!你那个副将……好像叫什么陈珏,不就是为你救你回来而死吗?!” 最后的话,声音高到已经近于万钧雷霆。 什么意思…… 陈珏的死,不是沈见朝害的吗……? 好辛的意识和呼吸已经越来越弱,最后一丝氧气也耗尽,她无意识地闭上了眼睛,眼前开始变得空白。 下一秒,脸上顿时洒落一股温热的液体! 脖颈间的束缚猛然一松,大量氧气沁入心脾,她的求生欲使她重重地呼吸着,胸膛起伏不停,狠狠喘息,待目光对焦后,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木然又难以置信的脸。 李章死了。 被人一剑穿透心脏,干净利落,不留一点生机。 两人倒在地上,好辛被尸体压在身下,她费力地定睛,看到一抹倩丽的白影,亭亭而立。 那是位女子,头戴的斗笠下垂白色绸纱,看不清她的脸,只能看清白纱后的人影轮廓,手里握着一把细长的剑,还有新鲜的血液顺着剑刃往下流。 女子的身影如一座冷冷的冰雕,她刚杀了一个人,却没有半点反应,也不理好辛。 而女子身后马上疾步走出另一男子,也身穿白衣,戴着与女子相同的斗笠,立刻在好辛身边蹲下身,扒开李章的身体,把她抱了起来。 她意识模糊地贴着男子的胸膛,一颗途逢变故始终高悬的心终于安定下来,慢慢地昏睡过去。 似乎有一双手抚上她的脸颊,鼻尖萦绕着浓郁的草药香气,是她最后的意识。 第36章 名霂 好辛再次醒来时,是躺在茅草屋里的床榻上。草屋潮湿阴凉,身上盖着的被子硬冷万分,这是她的第一感觉。 第二感觉便是,左肩与右小腿上的刺痛。 她虽醒了,却不想承认这个现实,仍闭着眼睛,将记忆捡起来捋顺:她与李章喝酒,本来相谈甚欢,聊到了当初身在蛮族之事后,他便蓦地变了脸色,要取她的性命。后来被两个白衣人所救…… 有人在屋内交谈,打断了她的回想。 先说话的是一个女子,声音清冷,不带一点感情,淡淡道:“……虽然共同出来,但不代表我就要为你所用,除了保护你的安全外,其他事我不会再管。” 另一道男音道:“既然合作的话,你就得按照我的安排来做,由不得你。”也同样很冷。 应该就是救下她的那两人,听声音似乎在争吵,好辛悄悄睁眼,就见两道白影对窗而立,即使身在屋内,一个昏迷的人面前,他们也未摘下斗笠,神秘得很,这边好辛才刚睁开眼睛,那位女子便意识到了这头的动静,向她看过来。 女子看过来后,男子自然也看了过来,知道她醒了,于是好辛便坐起身,对两个救命恩人微微倾身:“多谢二位。” 这回定睛好好观察后,她发觉两人也不算穿得全白,女子白衣红带,男子白衣蓝带,款型相同,两人又都握着剑,好似江湖侠客,看起来倒有些般配。 女子在原地一动不动,男子走过来,在她床前站定,怔了片刻,又退回两步,留下一段疏远的距离,问道:“可好些了?那蝴蝶镖上有毒,常人中毒后得昏迷个两三天,你一天就醒了过来,身体底子倒是很好。” 他的声音很冷,没什么起伏,幽幽得似雪山深处的冰泉。可整个人的气场却又十分慑人,让人不由自主地紧张。 他靠得不近,留了一个异性之间比较礼貌的距离,好辛这才从紧张中微微舒缓过来。 她道:“我没事……倒是二位,是何人?” 男子微微低下头,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想一个合适的理由和身份,半响他道:“我们是陛下养的暗卫,此次出来负责保护你。” “陛下?”好辛微微皱眉,“沈子昭?” “是的。” “既然如此……为何我不认识你?” “暗卫生在暗处,只按陛下的命令行事,若无任务,便不入尘世。” 好辛又问:“你们有名字吗?” 男子的声音淡淡地落在她头顶:“她叫白衣,我……叫我霂便好。” 听起来似乎是一种代号,他们二人的身份还未得确定,好辛不敢轻易相信,毕竟他从未听说沈子昭暗地里养过什么暗卫。 她睨了一眼窗边置若罔闻,自顾自做冰雕的女子,轻轻颔首算是礼节:“白衣姑娘,霂公子。” 她掀起被子,起身准备下床:“这是哪?”刚活动了一下,左肩上又开始刺痛起来,霂公子把她扶回去,让她继续休息。 好辛用手覆在自己的受伤处。 这次想要她命的竟然又是一枚飞镖。 她抬头:“那枚飞镖还在吗?” 霂公子从一旁的桌子上将飞镖递给她。 她仔细地辨认着,确定这枚的雕纹的形状与朝鸾宫那枚一个模样。 只见霂公子拖了一把椅子坐在她床边,倒了一杯温水给她,轻声道:“这里是……李章的屋子,你受了伤,便暂时给你安置在这。” 好辛捧着简陋的茶杯,冥思着。 名叫白衣的姑娘似乎不太喜欢和人接触,她抱着自己的剑冷冷地推门出去了。 好辛姑且认为,她不是讨厌自己。 好辛收回心思,凝视面前的飞镖,回想起李章掐着她脖子时说的那些话。 在他口中,她似乎曾有一段被敌方掳走的经历,而越军为了救出她,损失惨重。 这席话,和她原本脑中的记忆相差甚多。 难道之前对蛮的败仗,失败的原因不是……敌方诈降? 那她的记忆又是怎么回事? 像是被突兀地插进来的一段,如梦境般扭曲了真相。 霂公子对她的迷惑了然于胸,他问:“你可知世间有一种花?名曰:九虞血泉花。” 然后霂公子对一脸迷惑的她讲了一个故事,有人说是故事,有人说是传言,亦有人说曾亲眼看到过,众说纷纭。 百年前曾有一中原男子游历九州大地,想寻到这天下的边缘,看看是什么样子,他一路坎坷曲折,走过荒野雪山,走过岩浆冰川,一路向南,直到进入了一片大漠,他的□□和精神终于再也支撑不住,生命枯竭之际,他看到了漫天荒漠中出现了一个绝美的异域胡姬。 胡姬骑着双峰骆驼,背囊上系着的驼铃叮当作响,她周身红纱,宝石缀腰,面上一层薄薄面纱。双手向他伸出,问道,中原人,你想活下去吗? 男人道,想,我还想去看这世界的尽头。 胡姬叹了一声,笑道,我亦想,那你便替我去看看吧。 说罢,她手掌上翻,自那白皙的掌心中竟渐渐生出一只散发着血红之色的花来,似玫瑰,又似罂粟,其奇特之处,竟是花茎出只有一边生叶,且只有九片,叶为紫红,花为血红,是男人从没见过的花种。它散发着耀眼的血色光芒,妖冶地摇曳着。 胡姬托着这只花,兀自对他跳舞,手臂间似缠着红尘万丈。 活下来的男子怀着谢意向胡姬询问她的名字,美胡姬只笑笑,赤脚离去。 他想一辈子记住美人的音容,可当他走出这片沙漠时,奇异地发现,自己对胡姬的记忆皆满寻不见。后来有人传言,这株花是朵神花,可生死人肉白骨,亦有人说,这株花是朵妖花,只生在边境荒野、寸草不生之地,由人血浇灌而成,能让人迷乱记忆。 霂公子说到这里,始终冰冷的姿态有些动容。 好辛问道:“后来呢?那胡姬怎样了?” 对方答道:“她一生久病不愈,气息奄奄,每况日下,不出几年便死了。”他的声音很轻,声音微哑。 好辛:“为何?” “不论是神花还是妖花,终归不是凡花,若是凡人使用它,必将遭受反噬。” 真是令人唏嘘。 霂公子似看出她心中所想,道:“或许你……也曾得过此花。” 好辛坐在床上,蓦地想起春猎时被刺杀后梦境中的那抹血红之色。 那个是否就是这个所谓的妖神之花? …… 一连躺了两天,才算把伤养好了一半,不会一动身就刺痛地撕扯全身,这两日好辛便和霂公子、白衣三人在李章的这个院子暂住着。 这个院子中其实根本没有李章所谓的卧床不起的老母亲,至少住着的两天内,她没有见到这人,后来和村里人打听,那老母亲早在十年前便归西而去了。心里思量,大约是李章为了急于逃离皇宫而找的借口。 自打她下床后,也没能发现李章的尸体,不知被这两人收拾到了哪里,连院子里的血迹都不见了,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 而经过她的观察,好辛发现这冰美人、冷公子两人,虽然看起来俊男靓女十分般配,两人之间却十分生疏,基本上能不在一个画面中就绝不会一起出现。而且口中虽说“一起执行任务”,但似乎霂公子的地位要比她高一些,白衣只是负责保护他的安全,言语虽不显露,但动作上带着敬畏。 而这位霂公子又似乎半分武功也没有,握着剑就是个摆设,甚至还是个药罐子,竟也能让白衣如此唯命是从,让好辛不得不对他多加提防一些。 越与霂公子这人相处,便越觉得他为人深不可测,深幽地似不见底的潭水,虽身形与沈子昭相近,但沈子昭给人的感觉总是更温和柔润一些,并不像霂公子这般冷冽如冰,时时刻刻都拘束地板着。 但不知是否是好辛的错觉,总感觉霂公子在对她说话时,语气里带了点异样的东西,似乎是一种迁就的温柔,她只当是自己过分解毒。 霂公子厨艺不错,两日中全靠他给好辛与白衣做饭。因白衣总有些刻意疏远好辛,且向来见首不见尾,基本看不到她在院中待着。 而霂公子好歹还会和她说几句话,好辛和霂公子的相处时间便更多些,这人的生活极其无聊,人也极其无聊,除了做饭外,他便只会坐在茅屋前的石桌上摘菜、扒蒜、切葱……仿佛天生就是生在村野中的人。 好辛坐在石桌前晒太阳,看着他剥蒜皮的手,那手指细长冷白,仿佛一件工艺品,她直直地盯着,捡了个机会道:“李章的尸体……你们扔到哪了?” 霂公子手上没有丝毫停顿,淡淡道:“村外的荒野中,埋了。” “村里死了个人,邻居都没有发现吗?” “没有,我和他们说李章有事回京了,他们知道,这人能不能回来便是个变数了。” 好辛便不说话了。 原本好辛就是想为他寻一个坟头埋起来,虽然李章此人对她不善,毕竟他们曾经不仅是同僚,也是有隔辈之间的感情在,总不能暴尸荒野。却没想到这位看起来不近人情的霂公子居然能去埋掉他的尸体,倒让她有些诧异了。 蒜皮被笼在石桌上,一阵温柔的春风抚过,轻轻地卷起他们飞至空中,似被人扬起来的鹅毛雪,如絮般洁白。 霂公子站在白雪中,轻抬起头,雪拂过他身上的白衣,似在玉泉上吹过一片梨花雨。 那个画面,即便让好辛这种没什么浪漫情感的人来看,也是很美。 美则美矣,在她心中却不及沈子昭半分。 过后又想,若是现在她面前相对的是沈子昭本人,而他们二人就在这种闲适的山村中做一对闲云野鹤,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炊烟袅袅,避世桃源…… 倒也不错。 霂公子见她目光痴痴,话语间竟带了一丝轻笑的意味:“怎么了?” 这声笑声很是温柔如水,像极了沈子昭。 好辛红了脸颊,急忙寻了另一话题:“你们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霂公子收回轻笑,声音平平:“你不是失去了曾经的记忆、此番出京城就是想探求真相吗?等你伤好我们便会带你去。” “去哪?” 他又不说话了,默默捅咕手下的东西。这人总是这样,每次交谈总留三分,偏留给她一堆疑惑。 他不接话,好辛便有些尴尬,嘀咕着:“白衣姑娘又没了影儿……” 嘀咕间,一阵孩童的哭啼声传入耳朵。 第37章 同乘 好辛听这哭音耳熟,循着声音往院门口望去,有一小童倒在地上,嚎哭不停,这场面实在有些熟悉,连人都是一样的。 ——正是几日前那位残臂小童。 只是这回,身为他祖母的那位妇女也在,正在他身边安抚着。 好辛上前:“老人家,这孩子怎又哭了?” 她认识老妪,老妪却不认识她,一路从边境走过来,见的人实在太多了,便恍然了。 好辛微笑:“前几日这孩子曾路过这个院子,当时我还抱了他……” 于是好辛便耐心地和老妪交谈了起来,霂公子站在石桌前,冷眼旁观。 不一会儿,好辛便缓步地走到他面前,和他说这两人的情况。 大概就是他们在村庄里无处可去,身上又无分文,孩子的伤口又复发,一时无办法,既然见到了有缘人,可不可以暂且在院里小歇一下。 霂公子道:“你想收留他们?” 好辛点点头,又颇有些不好意思:“他们是因为战事落魄至此,这孩子这么小又是满身的伤,我也算有一部分责任,这院子不是我的,但若能让老人家落脚,也算给李章积德了不是?等我会京后,再寻大夫和钱财给这个孩子治病……” 霂公子也不听完,只道:“随你。” 一老一幼便入了院,老妪不抱着孩子进屋,只坐在石桌的椅子上,孩子躺在她臂弯里,竟渐渐小了哭声,最后睡了过去。 好辛很是高兴,虽然小腿上的伤没能好全,还是隐隐作痛,但仍然去进屋给他找了些这几日自己用的纱布与药酒,返回时,就见霂公子早已堵在了门口,情绪不是那么对了。 他冷冷道:“不许给他们用。” 好辛:“?” 他道:“这是给你治病用的,不是给他们的。” 好辛无语,这人也太斤斤计较了些,不过奈何这的确是人家带来的东西,好辛没有支配权,便听他的没有给。出屋和老妪致歉,又提出让她带着孩子进屋休息。 霂公子这回光明正大地在她身后道:“不许进屋。” 这便有些尴尬了,老妪垂下头,神色有些心酸哀伤,一下下地抚摸孩子的头发,而自己发丝凌乱苍白,没有丝毫功夫打理。 好辛愠怒:“霂公子!” 对方身形未动,仍凉凉地抱着胸,面纱后的眼睛似乎在漠然地打量她。下一秒,她感受到了另一道冰冷的气息,就在这院子前的大树的枝冠上,用耳力一听,便听到了那人细微地擦剑声音。 应就是白衣姑娘,她向来行踪诡秘,但好辛知道,她定是一直围绕在这个院子附近的,之前她感受不到白衣的气息,只因她刻意隐藏了起来,现下毫无保留地释放,正是在提醒好辛。 或者说是威胁,威胁她最好不要对霂公子动什么手脚。既然只要白衣想,便能让她寻不出一点气息,这人的内力造诣定是与她相差不多的,剑术,自然也不会差。 好辛难得压制住了自己的脾气,反而笑了一声,对霂公子道:“为何?” 问的是,为何要如此针对这两个可怜的老幼。 霂公子淡淡道:“我的任务是保护好你,这两人身份未明,自然要防患于未然。” 好辛愤愤地瞪着他,瞪着他不动神色的身形,在心里想,沈子昭的手下,真是和他一样的冷血! 奈何双拳难敌四手,她此次出京又不知会有什么变故,一件兵器都没带,如果真与这两个冰雕撕破脸,对她也没什么好处,便忍耐了下来,去安慰了老妪两声,主动帮忙照顾小孩子,让她休息一会儿。 老妪眼中似有感激的泪光,连连道谢。霂公子冷眼旁观,看到好辛真要抱起那个孩子,瞬间斥道:“放下!” 好辛这回没听他的,他们冷眼旁观,好辛却做不到。 不过—— 刚抱起那孩子的一瞬间,他就睁开了眼睛,眼中没有一丝睡意,向他咧嘴笑了一下。瞬间她全身仿佛被卸了力,绵软十分,意识也模糊起来。与她当初中镖的感觉一模一样。 顿时意识到危险,她忙丢开孩童,而自己身后一道杀气瞬涌,侧身一闪,躲开一对双刃。 腿脚不好的老妪不知何时已经站了起来,双手执短刀,实打实的练家子,出刀迅猛准确。 好辛道:“你是杀手?” 老妪没说话,她此刻的脸色冰冷压抑,是真心想杀死她的模样。奈何好辛双眼模糊,有些看不清她的出招,节节败退。 下一刻,雪亮的剑光一闪。 老妪的脖子前抹上了一道血口,一滴血也没迸射出来,应声倒地。 是被妙法绝伦、一击必中的剑法所杀。 前一秒还在树上观望的白衣冷冷地收剑回鞘,一抹清丽的白色身影,如同亭亭的白莲。 好辛脱力,向后一倒,霂公子扶住她,似早已料到了这样的场景发生,只问:“没事吧?” 好辛转眼看了地上倒着的两个尸体,半炷香前他们还是和蔼可怜的落难人,现在却成了想要她性命的杀手,不由得有些难过,也怪自己拖了霂公子他们的后腿。 霂公子垂首看着她:“不怪你。你……心软,太容易相信别人,自然辨不出真假来。” 好辛无力地喃喃道:“……蝴蝶镖上没有毒,有毒的是那个孩子。” 霂公子道:“嗯。” 她又道:“那孩子身后的伤口上洒着的皆是蒙汗药。” “嗯。” “他们和李章是一伙儿的……只是在演戏给我看……?” 沉默了一会儿,霂公子还是道:“……嗯。” 好辛自嘲地笑了笑。 笑过后,她突然伸出手,打掉了霂公子的斗笠。 白纱垂落,一道冰冷的剑光抵上了她的脖子。 剑,自然是白衣的剑。 孤注一掷地,好辛等待霂公子面纱下的脸。 ——斗笠掉到了地上,啪嗒一声,好辛看着他,微微睁大了眼睛。 斗笠易掉,面具却戴得牢固。 霂公子斗笠下的脸,是一张被面具盖住的脸。面具银质,有古朴花纹,盖住了整张脸,连一个下巴都没有露出来,只露出了一双寒泉般的眼睛。 霂公子道:“暗卫的脸不得入尘世,抱歉,让你失望了。” 那边的白衣收回剑,头上斗笠一摘,同样露出一张相同的面具来。 好辛无奈地道:“掩藏得真的很深,我佩服了。” 她打掉霂公子斗笠的原因只有一个,在他与她讲话时,她察觉到了沈子昭的影子。 岂止是像,简直太像了。 不过不是如今身为君王的沈子昭,而是曾经远走他国,当作质子送走前的沈子昭。 冷清、沉寂、寡言,简直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原本她只是想铤而走险,揭开他的真面目,奈何这人的心思也实在太重了些,斗笠下面有面具,面具下面呢?或许是一张易容的假面也说不定。 好辛道:“抱歉,是我冒犯了。” 霂公子道:“无事,我知道你是不小心的。” 他把她扶起来,好辛身上麻药的劲儿逐渐过去,她的目光转到地上老妪和小童的尸体上,心中唏嘘不已。 霂公子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不要轻易相信别人,若白衣不在这里,你不死也会重伤,这就是教训,你需得记住了。” 好辛道:“你早就觉得他们有问题?” “嗯。” “从我未进村子开始,一直在我身后的跟踪的气息,是不是你和白衣?” “嗯。” 好辛莞尔,转过头看着他,四目相对,他的那双眼漆黑如墨,静静看人时带着些幽幽的感觉。 好辛道:“那你呢?我能相信你吗?” 霂公子看着她,水火不侵。半响,他道:“能。” “那老妪也让我信她,可她却想杀我。” “我不会害你。” 好辛笑道:“好,那我就信你。” - 在村庄暂住的第四日,风和日丽。 好辛在院中喂母鸡,远远睇见白衣一手握剑,另一手牵了两只马匹走来,而霂公子自屋内而出,看到马匹后,对好辛道:“伤好多了?” “嗯,你们这是要走吗?” 霂公子看她一眼,没有说话,面具下露出的眼睛渐渐酝酿出一汪温色。他道:“是要走了,不过不是‘你们’,是‘咱们’。” 好辛领会到他话里的意思,应该就是昨日他所谈起的可以寻求到“真相”的地方,便问:“你们要去哪儿?” “永州。”霂公子收拾妥帖后,把在好辛的马的缰绳解下来,递给她,“那里有个你认识的人,你若想找到当初蛮族战场上的真相,他或许可以告诉你。” 这匹马在这个小院栓了两日,又没有一个像样的马厩,此刻它有些恹恹,没什么精神。 好辛看着他:“那人是谁?” “余庆。前任兵部尚书,被贬至永州做小官。” 好辛皱眉:“竟然是他吗?他当初也上了蛮族的战场?” 霂公子没直接回答她,而是打量这马几眼,有些叹息道:“这马不适合长途奔波,还是不要骑了。” 好辛也是懂马之人,道:“是的。” 霂公子又道:“况且你腿上的伤不便,也不能自己驾马。” 好辛:“……嗯。” 于是好辛打算与白衣同骑,毕竟她是唯一的同性,虽然这个姑娘自从上次她打掉霂公子的斗笠后便更加不待见她。却也没想到,对方看到这个情况,直接驾其中一马绝驰而去。 好辛:“……” 她与霂公子对视。 霂公子解释道:“她为人冷傲,不喜与他人肢体接触,见谅。”顿了顿,清了清嗓子道,“若你不介意,可以与我同乘,当然,若是不放心,我也不强求你。可惜此处村庄贫瘠,没有马贩……” 好辛犹豫片刻,若搁在以前,她一个豪迈粗犷之人,与人同乘倒也没什么,只是这位霂公子……带着些沈子昭的影子,让她总是有一种他就是沈子昭本人的错觉,要不是坚信皇帝不可瞒人耳目轻易离宫,她真的会怀疑这人就是沈子昭化名而来。 因此面对他,好辛还是有些不自在。 最后还是决定蹭他的马。她熟练踏脚蹬上去,这匹马洁白亮丽,毛色中有几丝带金,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圣洁。 霂公子也翻身上马,稳稳地坐在她身后,她后背瞬间挺直,忍不住打了一个激灵。 他拉缰绳,好辛自然便被他圈在了身体中,虽然霂公子出于礼节,与她隔了几寸距离,但他身上那袭浓郁的草药味还是侵扰了她全身。 霂公子的声音响在她耳边,近在咫尺:“这样可以吗?” 好辛面上微热:“……嗯。” 他驾起马。好辛已经强迫着自己坐直身体,向前倾身,但终究马上颠簸,身后之人的身体总会与她触碰到,每当这时,她都会身体僵硬一瞬。 于是霂公子就轻声道:“你紧张了?” 好辛死鸭子嘴硬:“没有。” 疾风猎猎,荡开他斗笠下的纱,吹至好辛周边,她周身都被包裹着,她有些窒息,不因为那纱一般的衣服,而是因为隔得很近而从对方身体上穿过来的热度。 她呼吸急促,除了沈子昭外,似乎还没与别人离得这么近过,于是有些乱了章法。 作者有话要说:沈子昭:抱紧我的马甲qwq。 好辛:可疑.jpg 第38章 赌局 好在两人没有一直沉默,若真如此,恐怕她坚持的时间会减少许多。 好辛心里琢磨着最近发生的事,问道:“余庆与对蛮之战有何关系?” 霂公子一边策马一边道:“余庆是前任兵部尚书,在对蛮之战上,也动了些手脚,与李章是串气儿的。李章筹划了这一系列之计,余庆侧面辅助他,所以若你想寻回真相和记忆,现在能找的人也只剩他了。” 说实话,好辛还仿佛身在梦中,没有缓过劲儿来,让她在几天之内要相信李章与余庆都叛国通敌的事实,她没法做到,这两人曾经在她心中都是实打实的老好人。 好辛不禁道:“他们为何叛国?” “不是叛国,只是单纯想杀你罢了,卖掉你的位置,以为你被蛮族掳走后便没了能耐,他们自有把握带领军队打赢这场仗,然后只给你安一个殉国的结局,从此便步步高升,再无威胁。” 好辛沉默了。 原来在他们看来,真正的威胁不是外敌,而是内友? 她冷笑道:“我的这条命活着,不知有多少人辗转难眠,彻夜难安。”她又问,“你还知道些什么?” “我还知道,此次你亲自出京至村中,李章早已得到消息,原本就打算将你除掉,不如想想,宫内是否也有想让你消失的人?” 好辛眼睛一暗:“摄政王沈见朝!” 霂公子却直接否认:“沈见朝或许是你的敌人,但绝不是死敌。” “我曾经的副将之死,应该与他有关,既然如此,他或许曾与李章余庆共同筹划了这些事。” “不会。” “你怎么这么肯定?我手上的兵权,是他最想得到的。” 霂公子认真地注视前方道路,道:“他最想得到的不是兵权,而是皇位。” 好辛冷笑一声:“这倒也是,不过得到我的兵权后,他自然会离皇位进一步。” 霂公子便不说话了,装死鸭子。 好辛接着道:“你知道的这些,都是沈子昭告诉你的?” 他还是不说话。 于是她换了个话题:“你身上的草药味很重,难道你有重伤在身?” 霂公子不走心地浅浅嗯了一声。 好辛想,沈子昭……也是有重病在身的。 “你受了什么伤?多久了?” 霂公子:“……” 好吧。 好辛发现了,一到这种她迫切想知道的事情上,这人就像要故意和她作对,非不让她知道一般,嘴巴关得紧紧的。他不想说,好辛便也不自找无趣。 - 一路策马飞奔,中间在寻了两家客栈歇了两宿后,终于在第三日赶到了永州。 在客栈时,好辛也没忘记租借飞鸽,给将军府传信,并未说明她去做什么,只说自己要过几日归家,希望父将和兄长不要惦记,并向沈子昭说明情况。 她走前因为余芷音的事和沈子昭在皇宫中吵了一架,她现在心境平和,倒也没那么别扭了,甚至还会自作多情地惦记他的身体,决定回到京城后,一定要进宫好好与他说说她在外面发生的这些事。 她现在也想开了些,若沈子昭真有培养了比她更合适这个位置的将领,让她真的交出兵符,也不是不可以,不过必须等她把蛮人赶出疆土,帮他平定天下后,她才能心甘情愿地让位。 现在这些都不是重点,最主要的是,要找到余庆的下落。 永州这个地方,说偏不偏,说远不远,但却的确是京城鲜少管辖的地方,因为这里虽名中带“州”,却只是一个小城镇,许多制度甚至因为落后还不甚完善,看管的官员也比别处少些,所以这里的赌场特别多,基本遍处皆是。 但赌场开得隐晦,光看牌面,只会以为是客栈、茶楼、胭脂铺之类。 进城后,白衣牵两匹马,走在霂公子身后,而好辛与霂公子并肩而行。白日里,永州车水马龙,瞧不出异常,直到霂公子带着两人来到了一家赌场门口。眼前的牌匾写着烫金大字悦春楼,名字起得风雅诗意,其中的气氛却不是这么回事。 人员密集、乌烟瘴气,光是站在门外便能听到里面的叫骂声,放眼望去,五木六博、打马双陆、骰子骨牌……种类繁多到了让人眼花缭乱的地步。 好辛不禁问道:“余庆在这种地方?” 霂公子沉眼凝视里面,冰冷面具折射银光,神秘兮兮地道:“或许吧,进去看看?” 好辛出身廉洁正直的将军府,自小没有接触过这些东西,因此对赌场始终有些避而远之,觉得风气不好,若这次踏入其中,恐怕得是她此生唯一一次。但既然是有目的在身,她权当是磨练过程,白衣一转眼的时间又不知去了哪里,但好辛知道她绝对不会走远。 霂公子从怀里掏出一个金色月牙面具,似乎是早就准备好了,递给了好辛,赌场内鱼龙混杂,他的寓意很明显。 倘一进入,好辛便开始观察这里,赌场分为两层,第一层是赌徒对赌之处,嘈杂嚷闹,一个桌子围了十几号人,很是混乱。而第二层相比就安静了许多,楼上分成各个雅间,有零星的几个显贵公子靠在栏杆上注视下面的局势。 霂公子分开人墙为好辛腾出行走又不会被别人肢体相碰触的空间,给她解释道:“这儿的赌场是永州不是最大的一个,但确实最特别的一个。” “怎么个特别法?” “赌物赌人赌尊严,就是不赌钱。” 好辛四下打量这些人,她在进来前原本还担心她和霂公子遮面会不会有些太过奇怪而引人注目,结果发现她实在是白操心了些,因为场上的赌徒基本都做了遮面蔽体处理,有人蒙面布,有人戴斗笠,面具者几乎是最常见的一类。 霂公子靠近她的耳畔,声音低磁:“看到二楼的雅间了吗,里面坐的要么是达官贵人,要么是富商老板,每日他们都会出一件不菲之物,至于能卖出多少价钱,便是他们要赌的内容。下面赌博的这些人,游戏打牌只是手段,他们真正要赌的是,哪个雅间的东西最是值钱。” 好辛被这些市井赌场的混乱声吵得心烦,道:“你也要赌吗?你想要什么?咱们不是来找余庆的吗?” “既然到了这,不做点到这该做的事,岂不可惜。” 话语到了这,正好两人最近的一处麻将桌上胜负已分,庄主清一色胡牌,三人纷纷送上锦袋。其中一人输了个干净,骂骂咧咧地下桌走人,一身清雅白衣的霂公子泰然自若地接了人家的位子,不动声色地睨了眼那位庄主中的三只锦袋,淡淡道:“开始吧。” 那位庄主掂量了一下手中的锦袋,轻飘飘得仿佛只是一个空囊,好辛只一眼看过去,就觉得里面装的应该不是银子,但具体装了什么,她也猜不出来,这个赌场很是奇特,与她印象中的全然不同。 那位庄主用一简陋黑布遮面,因为面巾实在太破了些,好辛甚至能看到他一说话时满嘴镶着的金牙,他嗤笑了一声:“看这位小公子的模样,似乎不是经常赌博的人啊?估计你有所不知,来这间赌场,装束越是普通平凡越吃香,你这一身富贵相,怕就是在对着别人说‘我有钱,快都来骗我’……” 霂公子冷冷地瞪他一眼:“话这么多,你能赢下刚刚那局是靠嘴说来的吗?快点开始,我赶时间。” 金牙兄便笑得更猖狂了,甚至桌上的剩下两人也跟着笑起来,围观的人提醒道:“这位公子,既然你赌,你得拿出赌注才行啊,有输的资本他们才会跟你赌的!可不是只是口头上说说就能开始的,你还得把姓名记录在赌场的名册上,不然若你输了又逃走了,他们上哪找你?” 霂公子的眸子轻飘飘地眄过去,幽而冷。 说话那人便顿时闭上了嘴。 他微微垂首,思虑片刻,站起身把好辛按到自己的座位上:“你来。” 好辛一懵:“啊?” 他道:“我去登记名册。”眼神向金牙兄手中的锦袋瞟过去,好辛便懂了,那神秘的不知装着什么东西的锦袋怕就是所谓的赌注。 只是…… 她苦苦一笑:“我不能打。” 周围欷歔声瞬起。 其实她不只是不能打,她也根本不会打,没人教过她这玩意,她上哪儿学去?只是此刻为了撑住场面,她不得不以“不能打”为借口,因为越国的政治明面上是禁止赌博的,霂公子知道她是朝中大臣,自然得遵守君王沈子昭定下的规矩。 霂公子倾身把唇凑到她耳边,道:“陛下远在京城内,他不会知道的,你且宽下心,就当帮我的忙。” 好辛快要欲哭无泪了,也悄声道:“不行,陛下定下的规矩,我就是死也得遵守。” 霂公子垂眸地看着她,眼中似交织着水火,两人对视,惹得桌上剩下三人不快,金牙兄道:“行了!要谈情说爱回家谈去!赌场一刻便值千金,这位公子,你到底赌还是不赌啊?” 显然这位仁兄是误会了什么。好辛正要开口解释,霂公子便把她拉开到一边。 “赌。怎么不赌。”霂公子注视着好辛的眼睛,倏尔瞥开,开始拨弄手下的麻雀牌,细长冷白的指尖迅速地将牌块摆成了一排摞起,扔给好辛一个华美精致的钱袋,环视桌上三人的表情,却是对好辛说道,“我姓君,名字便是告诉你的那个,你去帮我登记,顺便取锦囊来。” 只是须臾之间,他的注意力便不在好辛身上,开始同桌上的人打牌。 好辛愣愣地捧着钱袋,看着这人不动神色的身影,手指飞快,音调却冰冷:“三筒。” 不一会儿又道:“四万。” 好辛:“……” 周围的人都凑到他身后,专心致志地看他的牌,也有吵吵嚷嚷的人,赞叹他的牌面实在太好。 桌上四人斗得正酣,霂公子却毫无预兆地侧过头道:“怎么还不去?” 好辛回过意识,便捧着钱袋往登记的前台去了。前台小厮给她一个小册子,里面是画成的若干表格,表格上都是人名,但在这种地方写下的名字,肯定都没多少真实性,就像他们蒙着的脸一样,若是名字是真的,遮面便没有了任何意义。 她提笔蘸墨,提笔在空白表格处写下:君霂。 这人居然姓君吗?这个姓氏似乎很不多见。 他的名字是真的吗?还是也是和名册上这些人一样,都是虚假的化名? 盯着君霂二字,好辛发着呆,直到小厮唤她好几声她方回过身,接过用银子换来的锦囊,她摩挲了片刻,没觉得有什么不同之处,边往回走边好奇地打开锦囊,想看看究竟是什么稀奇古怪的玩意儿,竟可以当做这做赌场的赌注。 ——锦囊中什么贵重稀奇的物什都没有,仅有一张卷起的纸条。 好辛:“……” 既然如此,还搞得那么神神秘秘。 她展开纸条,里面用秀气的簪花小楷写这座赌场的名字,在右下角画了一朵艳色的海棠。 倒有趣味。只是她不明白,这东西被赢去后该怎么用? 第39章 奸局 妥帖地收好纸条后,好辛从人群中挤过去,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回到霂公子身边。 君霂用两指夹着一块牌,以指腹为轴,慢慢转着,眼神沉寂,好似是猎人看着即将收入囊中的猎物的那一刻,冷静地等待一击薄发的瞬间。 上家出完后,君霂便抓暗牌,放在眼前一看,他身后的人皆是一个倒吸气,好辛看不明白,只认出似乎是个六条,只见君霂蓦地推开自己手下的牌亮出来,同时翻开身边始终倒扣的另一暗牌六条,淡淡地道:“宝飘。” “靠!”先前清一色的那位金牙兄狠狠地骂了一句,“你小子什么手气?!闹着玩的吧?是不是在作弊,来故意找事的?!” 金牙兄坐在他对面,此刻气急败坏当即站起,一拍桌子,身体压向君霂,看似很有威胁的样子。他挤眉瞪眼地凑近君霂道:“你个小白脸,看来是不太懂我们赌场的规矩——”说罢,一手挥起,仿佛马上就要拍下来,却生生停在了半空中。 好辛面无表情地抓着他的手腕,冷声道:“你们规矩是什么?输了就要动手?” 周围的人先前见金牙兄发怒,一声都不敢出,此刻他被好辛讥讽,周围便皆嗤笑声起。 金牙兄用尽力气,想扯回自己的手,却发现抓住他的似乎不是人的掌心,而是什么铁钳,顿时慌了,心里道,原来这个小娘们不是这小子的妻妾,原是带来的打手。 他便悻悻地赔礼道歉,将全部的家当都拿出来输给了君霂。其他二人亦然。 好辛与君霂对视一眼,他瞟着她手中的锦囊,纯粹是好奇,可这人好奇起来的容色与先前又并无不同:“锦囊中是什么?” “纸条罢了,不知有什么用。”好辛随口答道,上下打量了一下这人,看模样分明让人觉得是清雅书生或剑客,无论如何也和赌博沾不上边儿,便纳闷地问,“你打牌这么厉害的吗?还是只是纯粹在赌手气好?” “只是赌罢了。” 好辛笑道:“那你赌运这么好,也是很厉害了。” 听到这话,君霂弯了弯眼睛。 她似乎第一次看到他向来冰冷的神色中带了笑,温雅不腻,宛如冰雪深处中蓦然开出的清雅昙花,只一刹那的芳华,便再无踪影。君霂笑起来眼睛弯起的样子和沈子昭简直别无二致,不禁多看了几眼。 赢下这局后,君霂便基本便成了今日整座赌场得钱最多的人,老板出现在两人面前,弓着腰仿佛捧着圣物一般把一块玉牌递给了君霂。 君霂接下:“多谢。” 有了这个玉牌,二人便能上二楼的雅间。 上着楼梯时,好辛道:“余庆就在二楼吧?” 君霂道:“你怎么知道?” “你这人从来不做无用徒劳的事,一击必中,行事定都是计划安排好的,既然你耗材耗神地和他们堵了一局,又怎会只是‘随便玩玩’。” 君霂夸道:“你倒是聪明。” 好辛回之一笑,老板带着他们两人站在二楼的其中一个雅间门口,便留给他们双方单独的空间,门框以风韵红木制成,门一推开,之内一张红木桌,桌后架玉兰屏风,桌前坐着一锦衣的中年男子,兀自地品茶。 两人都带着面具,身份便也上了一层遮盖。他不知道他们是谁,而他们却清楚——此人正是前任兵部尚书,因私藏兵械之罪被贬至此,余庆,也是……余芷音的亲生父亲。 自己的女儿死在了宫里不过短短几日的时间,他看起来却没什么动容,好似不知道这种事般。 他姿态优雅地煮茶,茶叶在壶中翻滚,知道有人来了,却也不看,漫不经心地道了句:“多少?” 君霂把刚刚得来的怀中的锦囊尽数抛给他,冷声道:“至少一千金铢。” 原来是他们的筹码。 不过好辛不懂的是,这几袋锦囊中的几个纸条,就值一千金铢了?当初她去换锦囊时用的君霂的那个钱袋,其中仅仅只有十个金铢罢了,然后小厮给了她一张纸条。 原来如此,十金铢等于一纸条,这个纸条就是这个赌场专门使用的“货币”,这些锦囊里加一起塞了有一百纸条,所以换算过来便是一千金铢? 向君霂投去狐疑的眼光,对方瞥来一眼,竟又轻笑了一瞬。好辛突然觉得这似乎不是什么好笑,他口中所说的一千金铢,不会是诓余庆的吧? 果然,余庆也没有点清究竟有多少纸条,默默放下了茶,嗤笑了一声,还在精打细算:“仅凭一千金铢,你们就想得到我手里这个东西?” “我们只管拿着钱来,你的东西值不值得这个价,恐怕在我们没来之前,你心里也是没有底的。” 暗暗交织在眼下的刀光剑影。 最后,余庆败下阵来:“我赌输了,东西你们拿去吧。” 于是便从怀里逃出一个小白玉净瓶,放在了桌面上。好辛盯着这个小东西,猜想里面或许是丹药之类的东西,在余庆的话中的字里行间,明显一千金铢抵不上这一瓶小东西。 在玉净瓶搁置在桌面上的一霎那,君霂佩剑的锋刃也抵上了余庆的脖颈。 余庆瞬间绷紧身体,大惊失色:“你、你这是何意?!” 干净利落地把丹药瓶拿起来,好辛打开看了一眼,发现竟是一小瓶香粉,凑到鼻尖闻了闻,桂馥兰香,令人心驰神往,渐渐竟随其悠远而去。 好在君霂及时碰了她的肩膀一下,把她的意识拉了回来。好辛立马堵上瓶口,定了定心神。 这香味分明并不常见,可她为何觉得这气息是如此的熟悉? 君霂虽然没展现过自己的武功,看起来也不是学武的人,但吓唬人倒是很有模有样的,只见那雪白的剑刃缓慢地擦着人的皮肉,每一下都刻意加重半分力气,不多时余庆便被精神上的折磨打败,颤颤巍巍地开口求饶:“公子、公子,你我无冤无仇,素不相识,何必刀剑相向?咱们可以慢慢坐下说,你想要什么,也好商量……” 好歹这人也曾是执掌兵部的大臣,居然在生死之间能怂成这幅糟糠样子,好辛都替他羞。 君霂面无表情:“求我无用,你该求这位姑娘。” 余庆便转而对好辛痛哭流涕:“女侠、女侠,有事好商量啊……东西也给你们了,钱……钱我不要了还不行吗?……你们到底想怎样啊?” 好辛走近一步,轻蔑地挑了嘴角一瞬:“余芷音死了。” 对方也是一怔。 好辛道:“你知不知道?” “……知道。” “她是你女儿。”好辛瞪着他,看着对方畏首畏尾,胆小如鼠的模样,她嘲讽似地轻笑了一声,觉得讽刺。 话回到正题,好辛问道:“几月前的蛮族之战……” 没等说完,明显地就看到了余庆整理好的神色,正色庄容、道貌岸然,与之前全然是两个样子。 他大抵也猜出了眼前这两个是朝中人,便道:“我虽私藏兵械,却对战场上的事一无所知,你们问错人了。” 好辛与君霂对视一眼,显然对他这种急于撇清的态度存疑,君霂的剑又逼近了一寸,在他的脖颈上留下一道血痕,凛声道:“若想活命,就把李章与你计划的过程经过都说出来。” 余庆一脸端庄,置若罔闻。 好在君霂对待这种事早已准备齐全,有自己的一套方法,他拿过好辛手里的玉净瓶,放在手里打量片刻,漫不经心道:“九虞血泉花,生于荒芜之地,不适应中原的气候湿度而无法存活,只有南蛮的胡人地域才有,若想将它带出蛮族,便只能碾碎成粉,粉屑成血红色,幽香永久不散,可迷惑人的心智。” 话说到这,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好辛万万没想到,她几天前才在君霂口中听到的“神花”,今日其花粉便竟出现在这种小地方的一隅赌场。 余庆的表情明显不是很好了。 君霂继续道:“我倒是想问问余大人,这九虞血泉花的粉屑……你到底是怎么得来的?” 余庆深深地凝视君霂,半响认了命似的道:“你……是谁?” 他不作声。 重重地叹气一口,余庆道:“我远离朝堂出京,在永州为官,原本以为能就此逃过一劫,万万没想到……还是被人追了上来。” 见他愿意配合,君霂收剑。 他缓缓道:“……未曾出战前,我曾和李章共同商议对蛮之法……” 余庆三言两语,曾经血一般的真相无情地被缓缓道出——那是好辛记忆中一直空白的一段,也是她一直想寻找的一段。此刻突然没有一丝预兆地在她眼前揭露,她不禁手足无措起来。 余庆身为兵部尚书,李章身为禁军统领,一人文官,一人武官,严格来说本没有什么朝局上的交织,却因为一个目标将他们的野心纠缠到了一起。 那个目标就是甲羽红缨军,名动四方,战场上的雄狮。而掌管雄狮服服帖帖的那个头领,却只是一个女人。 有野心,便会有阴暗的地方。 对蛮之战,原本出征前大家都成竹在胸、意气风发、斗志昂扬,蛮族虽好战,却缺少头脑和凝聚力,所有人以为这是一场必胜的仗。 ——直到他们为首的女将被从军营掳走。 还未等开战,将帅便被敌人掳去,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好辛不解:“依照我的武功,应该不会让蛮族得逞。” 余庆看她一眼,道:“蛮族之地生一妖花,有巫术之力,可迷人心智,既然他们肯用妖花为代价,自然及其有信心带走你。” 这妖花君霂曾给她讲过,当地人称其为花蛊,若以身养祭它,蛊便会种在人的身体中,一生一世难以拔除。 听到这里,好辛眼神一窒,快速上前一步,抓住了余庆的衣领,怒吼道:“你什么意思?是说我身体里有这个蛊?!” 君霂把她拉回身后,递给她一个冷静的眼神。 好辛肝火中烧,重重地呼吐气息,情绪已经在失控的边缘了。 她听余庆这些话就好似在听天方夜谭,令人难以相信,想起白净瓶内的香气,她的心脏便徒然蓦地狠狠跳动。 然后一只血色的九叶花突然在她脑内生长出来,一开始只是一个模模糊糊的轮廓,越听越想,这轮廓便越是清晰,根根茎茎,一叶一脉皆被放大了无数倍。 ——她感受到了,那股妖冶般的气息,就在她心中生长着。 第40章 杀局 好辛轻弯下身,手按在自己的心脏处。 似有细茎在那里一下下地轻挠着,瘙痒难耐;似有坚硬的根脉直直深入她的心室中,尖刺的疼;又似有万千蛊虫在她血管中蠕动串走……冰火交织。 君霂见她似乎回想起了什么可怕的记忆,额间冷汗直流,忙拉她靠在自己身边。 余庆微微哑然:“……你?身体里有蛊?” 好辛被折磨得难耐,一时有些恍然,耳鸣阵痛,根本听不清余庆的话。 君霂扶住她的身形:“你没事吧?若不舒服就问道这里,我带你回去。” 他的声音不大,语调也很平,却异样地有一股神奇的魔力,向炽热岩浆中送给好辛的一抹冰雪,她紧紧抓住那冰雪,下意识地依靠着它活下去。 她艰涩道:“不……听他继续说……” 余庆上下打量着好辛,下一刻便又被人用剑指了喉咙。 君霂冷冷道:“继续说!” 他便急道:“我真的不知道别的什么了,原计划本是置好辛于死地,由李章带领她的军队攻下蛮族,哈,这也不是不可能的对吧?甲羽红缨军实力那样强,用他们打蛮族简直轻而易举,只是……” 君霂:“只是?” “只是这些人都是养不熟的狗。”余庆嗤笑一声,“他们原本可以有大好的前程,凯旋而归,被授予功勋,加官进爵,却偏偏要去救自己的主将,行军中妄动一点便是无法挽回的失败,他们不顾军令,兀自出军,毫无章法,毫无头脑!葬送在对方的兵刃下……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一击重拳。 怒极的好辛咬着牙将他一拳打翻在地,打到的是侧脸,这一拳用了十成的力气,生生揍掉了余庆的两颗牙齿,他捂着腮愤愤地站起身,原本还有些将信将疑,但这一拳下来,他彻底认出了好辛的身份,冷笑道:“将军……知道你的士兵为何会各个像疯狗一样不顾后果地随意出兵吗?就是因为有你这种做事全靠力气、一根筋的主将!” 好辛骂道:“你大爷的!军队部署位置是不是你和李章透露给南蛮子的?!” 哈哈大笑两声,余庆踉踉跄跄地站起身,他的眼神执拗疯狂,吐掉松动的牙齿,道:“是,若非如此,怎能将你送去蛮族手下折磨致死呢?” 一脚飞踢,这回不是好辛,而是始终默默站在一旁的君霂,他的双眼此刻冷得渗人,带着沉甸甸的铁锈味。 余庆被逼到这份儿上,知道今日恐怕凶多吉少,便也不隐藏,似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笑道:“你们知道,中了九虞血泉花的人,都会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两人死死地盯着他,不答。 他便自问自答:“梦境,她会看到无数个凄惨的梦境,有过去,也有未来。同时失去部分记忆,梦境会自然填补她空缺的记忆,将军,不如想想,你记忆中的蛮族战场……是什么样子的?” 闻言,好辛猛然一窒。 余庆笑得更畅快:“看来还不如原本的真相啊……” 君霂欲要剑取他血,被一脸阴霾的好辛拦下。好辛看着他:“陈珏写给我哥哥的那封信是怎么回事?” “假的。”余庆随意答道,“用来栽赃摄政王罢了,杜天涧那厮不会真的信了吧?” 火光电石间,这句漫不经心的话将好辛始终绷紧的最后一丝理智也斩断,她一把抢过君霂手中的剑,狠狠向余庆的胸口刺去! “铛”的一声,一只蝴蝶镖自窗口.射入,与她的剑相击,劲道之大震得她虎口生疼。 君霂立马把好辛挡在身后,只见损破的窗户又被几只镖齐齐穿透,窗纱已然破烂,蝴蝶镖轮转飞快,向两人袭来! 好辛手疾眼快地夺过一旁的木椅格挡,见君霂按住自己的心脏,模样痛苦,好辛急道:“你受伤了?!” 他若无其事地道:“没有。” 破窗而进的是三个黑衣人,手中并无刀剑,唯一的兵器便是蝴蝶镖。 杀意。 凛然而起的杀意。 兵器劈裂木头的声音。 椅子碎成了一堆废木。 君霂体力不支,靠在一边墙上用尽力气把自己的剑扔给她:“接剑!” 飞剑入手中,有了可以抵挡的兵器,好辛却怔愣了。 抓住她脑中空白的空挡,三人其上,与其缠斗,万不得已,好辛只能被动防守格挡。 这些人出招的方式前所未见,似是一种独成一门的武功,很是奇特,加上是用灵活多变的镖作为武器,好辛腿上未痊愈,加之不主动进攻,对峙三人颇有些吃力,期间还不忘确定君霂是半点武功也没有,把他推到一边,护在身后。 这个蝴蝶镖最近出现的频率实在太高,从朝鸾宫,到城外村庄,再到这个赌场。有人想要她的命,显而易见。她甚至可以大概猜出,关于对蛮之战的真相,她越是要查下去,她的处境便越危险。 好辛道:“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她话音刚落,便听到了镖入皮肉的声音。 血腥的味道充斥了整个屋子。 中镖的是余庆。他双目瞪圆,血液从伤口处迸发,死不瞑目的模样,和李章很是相像。 看到君霂没有受伤,奇异地,她心中的一块大石头瞬间落了地。 只一瞬间的走神,耳边呼啸而来一阵杀风,自她身后传来。 时光似乎悄然静止,杀手突袭而来的身影与刀刃皆是背景,像蓦然劈出的一方天地,只剩好辛君霂两人。 她听见他道:“阿辛——!” 那是情急之至全然不顾一切而脱口而出的名字,没有任何掩藏和修饰的,最纯粹的感情。 下一秒她就突然被涌入一个蹙迫的怀抱,有些微凉的,却异常柔软,鼻尖猛然侵入一道异常浓郁的草药香,从前那药香只隐隐约约地萦绕在身旁,此刻呼吸之间却只剩下它。 把她抱得紧紧的人在这猛烈碰撞后,全身痉挛片刻,竟瞬间失去了所有力气,好辛从他身上爬起来,快速地注视他一眼,便再度挥起剑。 突如其来的第四人也持蝴蝶镖,手腕间还握着一把小短刀,原本那刀应该一击刺穿她的左耳,多亏君霂一时之间的阻拦,刀锋轻划过了他的手臂,尽管是柄短刀,用刀的人刀术却很精湛,君霂的一侧白衣皆被血染红,他痛苦地皱起眉,摔在一边。 好辛道:“该死!” 四人将她齐齐围住,好辛凝视着他们所蒙之面,自顾自地冷笑了一瞬:“你们是来杀余庆灭口的,还是来杀我的?” 四人不答,齐齐飞身,与她相斗。 好辛一边防守,一边道:“还是说,你们想要的,是那个瓶子?” 这回四人终于有了反应,最后出现的那位拿着短刀的杀手微微一顿,沉声道:“东西拿来。” “为何?”面对这种境地,她却突然没来由地调皮自在起来,似笑非笑的:“你们要,你便给你们了?这可是我们拿一千金珠换来的好玩意儿,就算你不懂赌场的规矩,做人的规矩总是要懂的吧?先来后到,知不知道?” 那人冷声道:“将军,你主动留下瓶子,死得会舒服些。自己掂量。” 这些人居然知道她的身份。她自京城一路而来,恐是始终被人追踪至此。 究竟是谁想让她死? 听到这话,好辛始终紧绷的眉眼突然舒展松弛起来,她从容地抚摸手中剑的剑刃,雪白的剑刃刻着寒芒,她对着那剑轻笑了一下,缓缓道:“你们知道为什么我一个女人,在战场上摸爬滚打,鬼门关走了几遭,就是不死的吗?” 杀手微愣,他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似乎看到这个女人的眉眼间瞬间绽放出一片血色罂粟,丽得惊人,亦危险得惊人。 好辛轻笑,剑尖微鸣颤动,不是她的手在颤,而是剑嗅到了血的味道,轻微地兴奋着。君霂就站在她身后,费力地抬眼看她,听她轻声道:“因为没人敢和我拼命……或者说,他们都不如我拼命……原本分明实力相当,但他们不想死,而我不怕死。” 君霂眉尖微颤。 阿辛…… “原本不打算与你们生死相搏……”好辛慢慢地道,手掌握剑柄的力气加重,眼睛蓦地睁大,“可现在不是那么回事了!” 如果她身后之人是唯一的那个人的话,那她保护他的每场战斗,都必须是生死相搏! “铛——” 剑鸣声。 剑刺入皮肉的声音。 血液流淌的声音。 杀手不过是带任务前来执行,被好辛说对了,他们并不会傻到以命相搏,而面前这个女人却一转眼间化身成了一只杀气腾腾的疯狂的野兽! 舍弃全部的防守,将所有力气与注意力都放在进攻上,剑走偏锋!她那哪里是打斗!分明是用命用骨用肉拼出个你死我活! 不过几个来回之间,四人身上皆有大大小小的伤口,但好辛身上同样有。 甚至,那伤口就是出自她自己的剑。一个舍弃了防守的持剑者,注定会伤到自己。 好辛此刻尝到了血的味道,意识颇有些执拗疯狂,她歪了歪头,粲然一笑:“我虽然平日配刀,但刀法并不出众,你们知道……十八种兵器,老娘最擅长什么吗?” 君霂轻轻道:“阿辛……”只是她已不能听到。 好辛回答道:“剑。只不过……是杀人的剑。” 第41章 生局 剑落之际,杀手中的一人应声而倒,流出一片血泊。 教好辛武艺的好老将军向来尊崇剑为百兵之君子,教给她的剑术皆用来护人,而她偏偏对剑术造诣极高,她的剑锋太露,杀性太重,若要全心全意凝聚剑意,必见血光。 因此好老将军不准她用剑。 她不解,曾经问过为何。 老将军道,为将者是为守护国家,守护君王,执剑者要怀大义在心,用剑救世人,而非饮人血肉,挑起战争。 直到现在,她依然不解。 不过有一点她知道,她既然认真用了剑,便会杀到痛快,杀到癫狂。 看着这女人快要杀红的双眼,剩余三人皆不做纠缠,翻窗欲逃,却被另一把剑挡在了窗前。 白衣翩然。 女子遮银面,面具下的一双眼睛平静而寡淡,纵使见到血色也不会动容丝毫的那种如水般的寡淡。 好辛不论敌友,只一剑劈过去。 白衣姑娘以剑柄抵挡,身影轻掠,稳稳站在好辛面前。她的剑法太漂亮,一针见血,毫不拖泥带水,身影如同一只白鹤般飘逸。 三人被她利索地一剑封喉,她快速地道:“你们闹出的动静太大,楼下已经乱了,我们赶紧走。” 好辛的剑依旧向她刺去。两人斗了几个回合,白衣的声音中带了几分压低的怒气:“还不清醒点!” 说罢,掌中聚气,一下子拍到好辛的胸口前。 好辛看着她灵动的剑尖,渐渐恢复神智。 白衣向她使眼色:“快走!”,并与好辛一人架起君霂的一只胳膊,好辛急道:“瓶子呢!” 君霂气虚地咳了两声,声音沙哑道:“在我这……” “那咱们走!” 两人架着她跳出窗外。白衣的轻功就是在好辛这种阅武人无数的人看来,也是数一数二的,与好辛配合还算巧妙,好辛用余光向赌场下的门口望去,见一楼的一众赌徒皆鱼贯而出,呜呜嚷嚷,好不热闹。 她们轻而易举地躲过耳目,一路逃回不远处的客栈,好在他们走前并未关窗,便同样自窗前而入,刚落入房间的瞬间,君霂的身体似也撑到了极限,呕出一口鲜血来。 好辛把他的剑放在一边,重重地喘息一声,眉上一凛,猛然扯过他的衣领,大吼道:“沈子昭!你他妈的是不是傻了?!” 沈子昭,当朝天子,堂堂九五之尊,越国国君。 哪怕是要好辛把心肺掏出来,拼命地猜,也猜不到这人居然有这么大的胆子,竟敢避过所有人的眼线、隐姓埋名离宫出京!若他出了半点意外,好辛她百死难恕! ——他骗她! 想到这里,她的肝火便愈加旺盛,气得满脸通红,白衣按住她的肩膀,她道:“先少说几句吧,赶紧看看他的病势。” 好辛皱眉:“病势?不是伤势吗?” 白衣用厌嫌的眼神睨她一眼,冷声道:“怕是你才是真正的傻子。” 好辛翻开沈子昭的白衣,左臂上被染红了一片,皮肉伤势不重,按理说并不该如此痛苦气虚,想到这几日他身上那股浓郁的药味,好辛忍不住道:“沈子昭!到底怎么回事!” 沈子昭额间冒着细汗,嘴唇轻微翕动着,痛楚难忍,一时间说不出话,也不知道能不能听见她说的话。 白衣厌烦地推开好辛的身体,这几日来第一次语气中带了情绪,她道:“有什么话以后再问!你够了没?真想让他死吗?” 好辛像猛然掐住脖颈的鸭子,沉默后,渐渐蔫了。 她看着白衣在房间的木柜中翻找出一布袋,里面隔着一层层装着长短不一的银针。 好辛一看到那银针,身体猛然一顿,竟不收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赵娥永手腕一翻,捻出一支支长针,在沈子昭身上的各个穴位刺入。其狠准程度与她的剑法一般。 半炷香后,白衣终于施针完毕,略有疲惫地站起身,抹了一把额上的冷汗。沈子昭的身前已被大大小小的银针扎成了一只刺猬,若不是好辛眼睁睁看着他还在喘气,都不敢相信这是一个属于活人的身体。 白衣道:“凶险。”又瞟了眼面色苍白的好辛,问道,“你既不施针,也不受针,怎吓成了这幅样子?” 好辛也不知道,只是看着那尖细的针头时,她就感受到了一种来自灵魂深处的恐惧。但她没有对赵娥永说出来,而是反问道:“他没事吧?” 白衣也不看她,道:“出去说。” 昏睡过去的沈子昭被她们安置在卧床上,两人轻手轻脚走出房间,关上门后,好辛脱口而出:“他到底怎么了?” 白衣上下注视她一眼,半信半疑地道:“满宫都传皇上与将军大人情深义重、令人艳羡,我现在倒很是怀疑你到底对他有几分上心。” “什么意思……?” 长长地叹息一声,叹过后白衣凉凉地道:“现在满宫皆知,陛下他重病在身,气若悬丝,全靠汤药吊着命,你居然一点都不知道?” 一道霹雳。 好辛瞬间掐上她的脖颈,手与声音却都在颤抖:“瞎说!” 话音刚落,她自己在心里却直接代替白衣辩驳——那日余芷音身死之时,她与张宣烨一起进书房见沈子昭,的确看到他在喝药。 只是当时她满心皆被余芷音的死冲昏了头脑,没将沈子昭的病放在心里在意分毫。 如同等待宣判的犯人,她无力地垂下手,牵带着整条手臂都在剧烈痉挛,逐渐麻木,连她的眼前都逐渐模糊起来。 她不知道沈子昭的身体状况吗? 不,她恰恰是最清楚的。 当初与沈子昭阴差阳错地换过了身体,他的身体虚弱,如同将死之人,大病不愈,她都知道。只不过他从未将这种事拿到明面上来说,好辛自然也没有上心,自欺欺人地以为……只不过是一时的小伤小痛而已。 什么时候发展成了如今的样子了? 从那次被她看到沈子昭在喝药开始吗? ——不,或许还要更早…… 白衣冷声道:“你这是什么反应?在担心他?替他难过?他还没死,你还不配昏过去。” 好辛慢慢地看着她,身体微微倾上前,近似哀求般:“对不起……对不起,是我……我太自私了,我从未在意过他……”手紧紧地抓住了白衣的手臂,声音细若蚊咛,“能不能告诉我,沈子昭……沈子昭他到底得了什么病?你不止是剑客,你还是大夫对不对?他的病还能治吗?……” 微微侧过身,白衣对别人的碰触很抵触,但此刻她却无法做到甩开这个人的手,阖下眼帘,她长叹道—— “病不是严重的病,不过寻常人的伤寒发热,对他来说便如同死神降临,因为他的身体……实在太虚弱了,抵抗力怕是还不如刚出生的婴儿。尤其这几日底子越来越虚,本应在宫中养病,可他又路程奔波,对身体来说自然是雪上加霜,方才在赌场与杀手对峙急火攻心,才成了这幅样子。” 好辛觉得自己就像在听天方夜谭:“怎么会……” 白衣背靠房门,怀抱长剑,默然再不语,眼帘低垂,又回到那副清冷寡言的模样,连一根睫毛都丝毫不动。 许久,她补充道:“剩下的你自己去问他好了。” 好辛注视着她面具下的眼睛,她的瞳色极淡,淡到不似中原人所拥有的,在阳光下泛着琉璃色。 白衣知道她对自己的身份存疑,似感受到了她的目光,抬手摘下了自己的面具。露出的是一张面色极淡的脸,秀丽清绝,目光如水。 这回好辛彻底被惊吓到了,脱口而出道:“赵娥永?!” 那剑法使得出神入化,身形飘逸如鹤,就连好辛都自愧弗如,居然出自后宫里那个被人传言说是病秧子的人?! 赵娥永默默笼了衣袖,手中剑缓缓握紧,冷声道:“少见多怪。” “你……你有这等绝世武功,为何还要入后宫把自己囚禁为妃?” 赵娥永听到这话,眼神轻飘飘地眄过来,反问:“你不是对他情根深种这么多年吗?为何不想入后宫为后?” 她苦笑一声,两人都齐齐不想回答对方的问题。 好辛道:“我是有苦衷的。” 赵娥永接道:“我也有。” 赵娥永毕竟是赵千的女儿,而赵千又是沈见朝的人,她与太后有情谊颇深,若搁在以前,好辛对她尚且只有“病秧子”“药罐子”之类的印象,也就罢了。 可现在不一样,她知道了赵娥永是一个举世无双的会用精妙剑法的剑客,好辛敢断言,若她想对沈子昭起歹心,整个皇宫没有人能阻止她。 好辛轻蹙眉:“你入宫,不会对沈子昭有什么目的吧?” 一个来自沈见朝的□□,好辛不得不警惕了几分。 可话又说回来,经过这几日的行程,和赵娥永的数次救命之恩,说好辛完全对她提防,却也做不到,甚至把她已经当作半个朋友了。 好在赵娥永给了她一个准确答案:“我要是想对他下什么手,这一路上随时可以。” 这话是真的,君霂与白衣都是凭空捏造的假身份,如果君霂死了,白衣一消失,便是死无对证。 好辛微微宽下了心:“最好是这样。” 赵娥永轻哼了一声:“要不是有我保护他的安全,他会轻易逃出宫来找你?你倒来怀疑我了。” 好辛摸了摸耳垂,想了想的确是这样,有些尴尬,便转了话题:“你的剑法很好,应该不是赵家的人教的吧?” 对方不答话,抱着剑装聋,或者也是根本不想理她,脚尖一点,身影飞掠,又不见了踪影。 好辛:“……” 她重新回到房间里,打算看看沈子昭的情况,她刚坐到沈子昭的窗前,就听到对方可怜巴巴的声音:“阿辛……” 知道自己做错了事,这回开始安抚她的情绪了。 好辛咬了咬嘴唇:“你什么时候醒的?” 把她的双手叠在一起,又自己用掌心压住,保证她不会暴走发怒,甚至动手,沈子昭才道:“……你们在外面谈论剑法的时候……” 对上他又怂又惨兮兮的哀求目光,好辛心中就算是有气,也被他生生看消了,更何况沈子昭都这幅蔫鸡模样了,她还能对他动手不成? 好辛道:“我不生气,你把手拿走。” 沈子昭便慢吞吞地把手移走。 好辛道:“你……” “我自己说。”沈子昭打断她,直接全盘托出,“我在宫里原本就收到了暗信,说你此去寻李章的路上,有一伙杀手盯上你的行踪,我不放心你,便偷偷跟过来了……” 好辛提高了一个音调:“你得了信告诉我就是了,怎么还能自己离开宫?!” 往墙角缩了缩,沈子昭忙道:“别……别激动。” 好辛又垂下头,平息了一番情绪:“继续说。” 第42章 心意 看到好辛按捺不住怒气的眉眼,沈子昭舔了舔嘴唇,硬着头皮道:“我也是你离京的当天才知道的,当时情势紧急……” “所以你就出京了?宫里呢,你怎么解释?” “……重病。” “沈子昭!”她满腔怒火一下子就沸腾起来,他也太把自己的身份和身体当儿戏了!好辛梗着脖子吼道,“你身体什么样自己不知道吗?!你出来有什么用?赵娥永武功那么高,让她单独出来帮我就好了!” 他急忙按住好辛的手,求生欲爆棚:“阿辛……别生气,别生气,你听我说,赵娥永并不为我所用,只是一时为了短暂的利益才达成的一致,她不会主动出宫救你,只能我出宫,她得保护我,方能跟来。” 好辛等他的下文。 “这次我出宫,也不止是来阻止李章,还有一个原因。” 说着,他从怀中掏出那个白净瓶来。 “我也是为了……得到这个东西。” 这回转移了好辛不少的注意力,她终于暂时不再责备沈子昭,而是问道:“这瓶子里到底是什么东西?真是那个什么九什么花的花粉?” 沈子昭接下来:“九虞血泉花。” 好辛倒吸一口气,接过瓶子,轻轻拔开盖子,这回她没闻,生怕失了神智,而是在观察——看起来与寻常香粉并无不同,只是颜色通红,像极了特制的红胭脂。 沈子昭道:“若中原里还能有一个人拥有九虞血泉花的花粉,必得是余庆了。” 因此,他才惹了杀身之祸? 沈子昭解释道:“他虽未上蛮族战场,但对于曾经想置你于死地的计划,他却是参与最深的一个——与蛮族私下通信,暴露你的行军位置,在你被他们掳走前,便闻的是这瓶花粉。” 好辛摩挲着白净瓶瓶身,有些哑然。她听见他道:“就像刚刚在赌场,你不是闻了这个味道便意识散乱、全身乏力了吗?” 好辛皱了眉,觉得荒唐:“居然还有这种事。”顿了顿,又道,“那余庆所说的,我身体里种着九虞血泉花的种子,是怎么回事?” 没想到,原本愿意全盘托出的沈子昭面对这个问题时,竟闭目沉默了。 片刻后,他睁开眼睛,眼眸汪着一滩浅水。 好辛竟然从中看出了他一种异样的眼神,似是一种心疼,又似难以启齿的压抑。 她轻声道:“沈子昭?” 门被推开,赵娥永端着一盆清水走了进来打断他们,她把盆放在桌子上,淡淡道:“拔针。” 沈子昭点头,平躺在床上,好辛把他肩膀的衣服除掉,因实在看不了她手里的针,便侧过身站在了一边,一时间整个屋子静得出奇。 赵娥永将他身上的银针都拔掉后,沈子昭蓦地呕出一口血来,好辛如梦初醒,用巾布沾水,忙给他擦拭。 赵娥永冷冷道:“你自己都不珍惜自己的身体,下次别让我救你。”话轻飘飘地撂下后,她便出了屋子,留下好辛照顾沈子昭。 沈子昭见赵娥永离开,立马握住了好辛的手腕:“不用了。” 手下巾布尽数被血染红,刺痛了好辛的双眼,她把巾布往盆里一扔,大吼道:“沈子昭!你的身体到底是什么回事?!你什么时候有了这样严重的病?!” 沈子昭就笑,许久才道:“自打从敌国换质回来后,身体便一日不如一日了。” 好辛听着,眼泪顷刻涌出,她紧咬着下唇,声音颤抖:“你还年轻……刚过及冠的年纪……” “阿辛。”沈子昭对她轻笑,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到这种时候,你居然还为我哭……你可知道九虞血泉花种在身体中的后果?” 茫然地睁着眼睛,好辛顿住。 对蛮之战,好辛与沈子昭共同出征,他们带甲羽红缨军,本以为这是一场定能赢的胜仗,直到好辛被蛮族掳走。军队乱了阵脚,沈子昭乱了心思,从打仗变成了救人,损失惨重,副将陈珏身死。 在那段被关入蛮族牢狱的时间中,谁也不知道好辛究竟受到了怎样的虐待,只是救出她时,原本健康正常的一个人,生生成了失心疯。妖花的花粉可迷人心智,花根可致人痴傻。蛮族人是想把她收为己用,可惜火候未到,好辛保留了自己的一丝意识。 在仅存的意识中,好辛与将士们逃出了蛮族的帐子,苟延残喘地活到了沈子昭面前。 沈子昭至今还记得那个血人一般的好辛,她拼尽所有力气想跪下,却倒在了沈子昭身上,染红了他一片衣襟。 “陛下,我们已经败了……咱们降了吧……把我的首级送给蛮族,陛下方能带最后的将士们回到家乡……” 沈子昭不会让她死,如果可以,他就是负尽全天下将士的生命,也只想留下好辛一人。可好辛绝不会同意,他的皇位,也不允许他这么做。 两相为难下,他与好辛共同做了一个决定,让好辛诈死,为了掩人耳目,只有两人知道,军队带着她的“尸体”,丧家之犬般地回到了皇宫。 好辛听到这里,已经完全木了。 沈子昭道:“当初让你在朝堂上说你的死是诈死,可不是胡邹出来的。” “若是这样……我原本的记忆是怎么回事?我记得……” “那是九虞血泉花为你编织的梦境,它挖走了你原本的记忆,让你错以为,你梦境中的场景便是你的记忆。” 好辛觉得有些荒唐。 这么说……沈子昭从未放弃过她?那与随行的军师对话的场景都是假的? 可若是梦境,它又怎会那样清晰? 还有一个问题令好辛不解:“那你这离宫这么远,就为了取这个瓶子,到底做什么用?” “这妖花既然这么可怕,我自然不能任由它流落至中原。况且,我说了这么多你不知道的秘密,难道你不想知道我是从哪得来的消息吗?” 好辛洗耳恭听。 沈子昭却不说了。 好辛:“?” 沈子昭对好辛向来是百依百顺,宠溺偏多,很少不顺着她意讲话,而现在这幅非要藏着掖着的模样,让好辛恍然间似乎以为看到了君霂。 许是沈子昭自己也感觉出了两者的差别,微微一笑:“你是更喜欢那个君霂,还是更喜欢我?” 这人,也太不害臊了些,看似给她两个选择,却都只是一个人罢了。 好辛不回他,反问:“君霂这个名字,似乎不是你胡邹的?” 一个人想掩藏身份,用假名字固然正确,只是这个假名通常要常见大众一些,诸如李二张三赵四之类,越让人没有记忆点越好,而沈子昭又不笨,用那么显眼的名字掩藏身份,掩藏便没了必要,只有一种解释——所谓的假名,应该也是真名。 果然,沈子昭微笑回道:“我名为子昭,字为霂。而我母亲姓君。” 原来如此,这样便说得通了。 好辛帮他掖了掖被角:“似乎第一次听你提起你母亲。” 她对那位宫妃的印象不多,只是听说沈子昭的母亲未身陨前,在京城中也是艳压群芳的一位风云人物,据传其姿容绝色,世间无人可比。 虽然好辛连她的画像都没见过,但打量着沈子昭俊美的眉眼,她大约能勾勒出那位女子的容貌轮廓,定是绝色倾城之姿。 沈子昭缓缓笑,笑意却未达眼底,细看过去分明是一片荒芜,声音淡淡的:“我生之时便是母亲死去之时,在有记忆起便是做了当今太后赵氏的儿子。” 好辛缄默着。 她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沈子昭,好在沈子昭似乎未因这个话题而思虑深远,只是满不在意地微微摇了摇头。 面具早已被他取下,放置在床头一旁,好辛注视着面具的银花纹路。 他一路上化名而来,以这身孱弱身体寸步不离的守护着她,虽然沈子昭自己没说,但好辛知道,这是需要多大的勇气和意志才能决定下来的,其间困难艰险的程度,无异于在刀剑上行走。她鼻尖便徒然酸了。 比起沈子昭为她所做的,她觉得自己所付出的根本不值一提,渺小如尘埃。 从前好辛自以为她深情不寿,衡量一个真心能放在一个皇帝身上能见证几分。 因为他特别的身份,他所做的每一件事,到了好辛这里都要多加揣测、度量一番。一寸寸地衡量他的爱,再一寸寸地把自己的收回来。必须做到完全对等的程度,否则就要输掉。 可她却才发觉,这个执拗到有些傻气的君王,捧给她的,分明是不带一丝杂质的爱。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她倾身,抱住了他的肩头。 沈子昭微怔,听见她道:“……对不起。” “为何道歉?” 好辛没说话,只默默笼紧了双臂,许久才道:“……我辜负了你,从来。” “阿辛……你已经做的很好了。” 下一秒,他的额头上蓦地贴上一抹温热,柔软的,深情款款的。 他知道那是什么,不禁怔了一下。 好辛抓着他头脑空白的片刻,继续狂轰滥炸,她语调平静,捧住他的脸,深深道:“沈子昭,上次你给我的那个东西,还作不作数了?” 他愣愣道:“……什么东西?” “凤印。” 宛如一片烟花在他耳边炸开。 好辛直直地盯着他的双眼,顷刻间化开了他眼中的余下的冰棱,成一汤春水。 这不是一时的冲动,好辛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事实上,当她知道君霂就是沈子昭的那一刻,她就已经这样决定了。 不是因为她对君霂多了几分好感,而是眼前这个年轻的君王,即使拖着一身孱弱的病骨,也愿意守在她身边,陪她护她,仅此而已。 他舌尖有些颤抖,打着卷儿道:“你说什、什么?” 好辛吸了一口气,认真地慢慢道:“我说,我想做你的皇后。” 这是她一辈子的承诺,就像儿时的那样。与君执手,相伴一生,直到死亡将他们分开。 他的心意终于得到了回应,这平淡的三两句话在他耳边却如同滚滚天雷一般,等回过意识时,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已经情不自禁地将好辛慢慢地抱在了怀里,深而重,仿佛要把她融入自己的骨血。 他慢慢道:“阿辛,我很开心。” 他像干涸已久突然得到了雨露滋润的孩子,对她的一颗心近于渴求,命运终于在这一次站在了他这边。 好辛被他抱的有些骨头疼,以这个病号的身体情况,她只要轻轻一挣便能逃离,可她没有那样做,只是暗暗担心沈子昭这样会不会对身体不太好。 于是还是微微挣脱开,对方没让,好辛闷闷地道:“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答应我,把身体养好,否则我可不嫁你。你若比我先死,让我守了寡,别怪我把整个皇宫闹个底朝天!” 沈子昭忙把她的头按在胸前,正欲连连点头哄几句,人却没动静了。 好辛抬眼看他,顺着他的目光向门口处一望,只见赵娥永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道:“你们该腻就腻,当我不在,我就是送药来的。” 第43章 痛击 看到一男一女在腻歪,正常人的反应都是急迫或羞涩,再匆忙瞥开目光。 然而赵娥永却永远做不出来这样的动作,好辛也想象不出。 有人来了,好辛纵然脸皮再厚,再豪爽了些,也架不住她这种好似在看木头一般的目光。便换成了她急迫羞涩地从沈子昭身上爬起来。 赵娥永把药递给她。 她接过来,递给沈子昭。 沈子昭向她笑,不为所动。 于是好辛只好自己喂他喝,沈子昭皱眉:“烫。” 赵娥永默默地退出了屋子。 明知道他是在故意造作,她却又不能发火。好辛压住脾气,学着柔顺的小女人模样用汤匙舀起一勺,放到嘴边吹了吹,又递到他嘴边。 沈子昭又皱眉:“苦。” “以前见你在书房喝药时不是挺痛快的吗?这会儿却吵吵又苦又烫了?” 知道自己不占理,沈子昭便撇了嘴,老老实实地抿药。 耐心等沈子昭缓慢地喝完药后,好辛又扶他躺下,问:“咱们什么时候回京?” “怎么,你已经迫不及待向老将军说要为后的事了?” “少贫。”好辛射他一记眼刀,“你出宫这么久,万一暴露了怎么办?在外面终归不安全,还是早点回去才好。” 沈子昭默了片刻:“……等赌场杀人的风波过去后,咱们就可动身。” 好辛又想起了什么,道:“用蝴蝶镖的一众杀手,究竟是什么人?” 对方慢吞吞地摇头:“这个我真的不知道,我也一直在查,据暗线查看,发现这些人神出鬼没,不露行踪,遍布各地,宫里有,京边村庄有,这里亦有,实在难以抓手去查出底来。你回京后入宫也是好事,皇宫守卫密布,相对安全,况且你在我的眼皮底下,我也好能放心。” 好辛没敢说,她虽答应为后,却不是现在,待平息南蛮,山河安康后,她才能放心把军队卸下。但……暂时还是不要告诉沈子昭好了,免得他以为又是一场空。 望向桌上搁置的白净瓶,好辛自己却暗暗在心里思量。 她确定这些杀手是想杀她,可是……为何? 瓶子里是九虞血泉花的花粉,她体内有花种,莫非这帮人是为了花而来? 他们与妖花又有什么关系……? 第二日一早,赵娥永离开客栈,偷偷去赌场看了看那里的情况,昨日在这里死了一个人,而且这人还是当地的官老爷,当地府衙理应严办,但却没有,整个赌场平静无痕,与平日并无什么不同,里面的人还是该如何玩乐便如何玩乐。 她回来后,向好辛与沈子昭说明了情况。 沈子昭对此的表示是,毕竟赌场是不光彩的一个地方,能开赌场的人便更不一般,在这里出的命案,就算死得是官老爷也得被生生压下来。 压住他正欲起身的身体,好辛凉飕飕地道:“好好休息,不许下床。” 对方试图离开这个床榻不是一时起意,而是经常跃跃欲试,他可不想像被囚在床上了一般,言辞义正地给好辛吃定心丸,保证自己已经全然康复了。 他康复与否,好辛还猜不出来?这人嘴上唬人的很,不能信。 正当两人焦灼之时,忽闻窗边有咕咕声。 赵娥永推窗一看,是一只雪白的信鸽。 白鸽自京城而来,他们走前拜托罗之乐照看宫内,这封信便是出自罗之乐之手,想必宫中出了什么事。 沈子昭看着赵娥指尖夹着的信条,眉头微微皱了起来,皮笑肉不笑地拍了拍好辛按在自己肩膀上的手:“阿辛听话,这回你得让我下床了吧?” 站起身走到窗前,他接过赵娥永手里的信,对着光展开读,好辛站在一边桌前,想起沈子昭一会儿要喝药,便手忙脚乱地给他的药碗里加糖蜜。 许久未听见窗边两人的动静,好辛抬眼看了他们一眼,发现两人齐齐目光沉重,尤其是沈子昭,眉间皱成了紧紧的一个“川”字,严肃得吓人。 她笑了一声:“你们这是什么表情?罗之乐信里说什么?宫里怎么了?” 两人齐齐地看着她,陷入了沉默,眼神愈加古怪,好辛突然有些忐忑迟疑,一股不安涌上心头:“沈子昭……到底怎么了?” “阿辛……”他努力措辞,眼眶慢慢被逼红,他缓缓道,“老将军……过世了。” 好辛瞬间睁大了眼睛,她唇齿滞涩,牵扯了一下嘴角,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沈子昭……你说什么呢……?别开这种玩笑好不好?” 沈子昭依然看着她。 如同一道晴天霹雳,直直地击在好辛的头顶,她大步走来,夺过信条,一字一字地读。 信很短,字很少,仅有一句话,看似写得匆忙。 ——“杜天涧入狱,好老将军过世,将军府被封,速回。” 三个短句,一句比一句尖锐,瞬间将好辛的心脏穿透,鲜血淋漓。 她颤抖着手臂,想哭,却哭不出来,像有什么堵在胸腔中似的,上不去,下不来,让人窒息。 脸上的一片湿凉,令她清醒过来。她胡乱摸了一把,下一秒被拥进一个怀抱里,听见沈子昭在自己的头顶说道:“阿辛,哭出来。” “都怪我……怪我不应该擅自离宫的,阿辛……” 好辛执拗地把眼睛睁得很大,她沉吟道:“沈子昭……” “在,我在,阿辛。” “现在宫里是谁执政?” 他停顿片刻:“……摄政王沈见朝。” 好辛勾唇轻笑一瞬,一股气血冲上头顶,她立马把沈子昭推开,夺了他桌子上放置的剑,披上自己的外袍,从窗跳出! “阿辛——!”沈子昭只来得及抓住她一个衣角,向窗下一望,好辛上了客栈门口拴着的马,一路绝尘而去。他对赵娥永急道,“赶紧追上她!” 好辛如此发了疯般急匆匆地离开,只因为她想立刻回到京中得知事情真相和起因!沈子昭知道她会失控,却没料到竟失控到这种地步! “不用你说我也知道!”赵娥永也踏上窗沿,一跃而出。 好辛那个没脑子的定是要回去找沈见朝算帐!她……可不希望沈见朝出事! 从永州赶回京城原本需要至少四天的时间,可四天四夜未曾休息的好辛一路飞奔,在各个客栈换马后又继续奔走,居然只用了两日时间回到京城。甫一进城,好辛根本不用去查清消息是否准确,因为身在京城之中,逢人便能听到关于这等大事的议论。 杜天涧入狱、好老将军去世、将军府被封,每一件事都是足以震惊全京城的大事。 好辛强撑着身体走在街道上,真正四天未合眼的身体就要支撑不住,精神散涣,脚底飘忽,脸色苍白,有人迟疑地道出她的身份和名字,渐渐引来越来越多的人的目光。她置若罔闻,只觉得眼前都是白茫茫的一片,直到她慢慢如同鬼魂一般飘着走到了将军府的门口。 她走之前,还记得站在那里与父亲和哥哥告别,她还承诺在回归之际为父亲抓草药回来…… 如今却已经已隔阴阳,恍如昨日。 门口栽两棵拂柳,好辛头晕目眩,扶着它才不至于跌倒,抬头看一眼,发现将军府的门口贴上了交叉的封条,门口守两个士兵。 终究还是承受不住,只看了一眼将军府的大门,她便不得不承认这一切居然是真的,无力地倒在地上,不禁恸哭。 哭过后,她踉踉跄跄地上前,问他们道:“为什么封府?!你们是谁派来的?!沈见朝吗?!将军之职官居一品!没有陛下的旨意怎么能擅自封府?老将军呢?!老将军在哪儿?!” 一个如同疯狗一般的女人披头散发地质问他们,还是一股脑抛出这么多问题,两人不禁齐齐蒙了:“将、将军……我们也是奉旨行事……” “奉旨?奉谁的旨意?!陛下重病在宫,怎可能下旨封将军府?!” 说完这话,她自己倒是反应过劲儿来了,摄政王沈见朝,摄政摄政,陛下不在时,他的旨意便是君意! 她又问:“为何封府?杜天涧犯了事?” 涉及朝堂中的事,守卫不敢说,好辛立马扭头走开,驾马奔向摄政王府,双眼通红,誓要得知前因后果!结果马蹄刚踏,便被一颗石子打中了后腿,好辛猛然摔在地上,她撑着力气爬起来,狼狈不堪。 赵娥永头戴斗笠,自不远处的屋檐跃下,她走到好辛面前,搭上她的肩膀:“起来。” 对方没起,仍是趴在地上,身上的皮肉被擦裂出了血痕,她满脸泪痕泥土,痛苦地质问道:“为什么?为什么啊?我只是离开了几天……我只是离开了几天!” 赵娥永从没听过这么透入灵魂的深痛喊声,下一秒她就被好辛抓住了手腕,她看到这个女人如狼般狰狞的表情:“你告诉我!将军府到底怎么了?!” 她一路追好辛而回,却还是迟了许多,便先到沈见朝那里看了看情况,见到了他。而这一点,好辛已经猜到了。 所以她才会这么问,可是赵娥永不知道该怎么说。 赵娥永道:“将军府被封是因为杜天涧……私藏兵械,与余庆犯了一样的罪。摄政王没把他赶出京城已经是看在了你的面子上,封府是必然的,但不是永久尘封,他等你和陛下的态度。” 好辛慢慢睁大了眼睛。木然地看着他:“你是在为沈见朝辩护吗?” “我没有。好辛,别这样像条狗一样跪在地上,现在的将军府得靠你撑起来,摄政王没有做过的事,没有行过的恶,我不允许任何人污蔑他,如果真是他所为,我也不会有任何袒护。陛下不在京城,他必须得执政,这件事的发生不过恰好轮到这时罢了。你应该先调养好身体,去见你的哥哥,只有见了他,你才知道所有的始终。” 赵娥永的语速很快,却异常的沉稳,还是和她的人一样,不带一点温度的,理智的。好辛看她的眼睛,默默道:“……好。” 她又问:“老将军的遗体在哪儿?” “……摄政王府,王爷在等你。” 好辛站起身,轻抬起头,短短几日赶路,把她眼中的光彩磨得只剩晦暗,她默了片刻,道:“是我太过鲁莽、不计后果……你追我出来,沈子昭怎么办?独自回京若是遇到危险该如何?我有武艺在身定然不会出事,他却不行,你为何不陪着他?” 赵娥永道:“我执行他的命令。” 好辛哑然了。许久道:“抱歉……” “若路程赶得快,他会在明后日回京,我出城去接他,你不必担心。”赵娥永深深看着她,“好辛,振作起来,你我此时一见便是我作为白衣对你的最后一面,接到陛下后我们会回到宫里,陛下出京是只有他、你我、摄政王四人知道的秘密,他必须进京后马上回宫,希望你能理解他。” 第44章 谋世 若是赵娥永不说,好辛也知道轻重,自然不会怪沈子昭。 她懂的。 若她真要事事依赖他,那她就不是那个年少挂帅的好辛将军了。 好辛道:“我会的。” 赵娥永看着她,抿了抿唇,凑到她耳边,喃喃了一句话。好辛愣在原地,看着对方转身,轻踏树枝飞跃而去。 她的身体已经撑到了极限,她想马上就这样倒下去,昏死过去,再醒来时,父将还在,兄长也还在…… 可是——不行。 好辛咬了牙,重新站起身。半炷香后,她出现在沈见朝的府邸,在庭院中见到了一个放置的木棺。府内仆人打开棺盖,她看到了熟悉的父将的脸。 平日里他都是十分严肃,不苟言笑,她几乎没见过他这样和蔼慈祥的样子,温柔地浅笑,好像只是睡着了。 好辛哽咽地也笑了一下:“父亲。” 她把头靠在木棺上,自顾自道:“不是说……我回来时要给你带药回来吗……” 怎么就成了这样呢。 一国之将不能在人前软弱,她把眼眶的泪生生憋回去,对一旁的沈见朝道:“……多谢。” 沈见朝目光深远,手中握一串檀木珠链,望着老将军,叹了一声:“不谢。” 两人相对沉默。 好辛擦干了眼角的泪,眼睛直直地注视着木棺,问:“我父亲,是怎么死的?” “我派了全京城医术最高超的几名大夫,为老将军治病,他们说,老将军积劳成疾,肺痨在身,患病已久,无回天之术。” 好心低垂下眼睛,她想起临走前父亲曾与她说过,他的病仅仅是喉咙而来罢了,却不想竟是这么严重的情况。而她也没有多加留意。 ……竟是这样吗? 难得好辛与沈见朝居然也能心态平和地好好说话,她面对这个骄矜任性的王爷,会不会多了几分恶意来揣度呢?好辛想起沈子昭作为君霂时在京外与她说的话,他曾说沈见朝虽然想要皇位,但绝对不会对她下手。 值得信吗? 定然是值得信的,她现在唯一能信的人,只有沈子昭一个了。 好辛与父将做了最后的告别,三次磕头后,她慢慢地、轻轻地盖上了老将军的棺盖,对沈见朝道:“一起走走?” 两人并肩行于府中长廊,沈见朝住的地方很是别致,假山荷花池塘石子路,一样不落。他过分钟爱白莲,整片池塘都种满了白色的雪莲,如今快入盛夏,正是莲开的正好之时。 好辛第一句问得是:“赵娥永的武功从何而来?” 沈见朝也没有回避,经过这事后,他对好辛的态度居然平和了许多,两人像是许久未见的故人,站在长廊上赏莲。 他道:“小时候,我曾在京都外的一处山上拜师学艺,老师父是一位谋世家,也是一位剑客,他只有两个徒弟,一个是我,另一个是赵娥永。” 回溯到当年的场景,沈见朝眉目间居然有了一丝温暖的笑意,如同春日枝头蓦然盛放的灿花,可也仅仅一刻,便消失不见了。 老师父是一位隐居避世的高人,在一座山上造了一间宗祠,每日读古籍、下棋、写谋划天下的文章。虽然头发胡子皆已花白,但胜在牙口好,胃口好,炒豌豆都嚼得动。 除了写《治国策》外,他还写剑谱,将剑领悟到了极致,晚年时收了两个弟子,教那位男孩治国之道,教那位女孩剑法。 赵娥永是沈见朝的师姐,她少年多病多灾,曾被算命先生断言活不过十八岁,家里人便把她送到了山上学剑法,只为强身健体。师姐弟两人是互相拌着嘴长大的,直到老师父死的那天。 老师父死得时候,将凝聚毕生所学的一本剑谱和一本策论交到了两人手上。从此两人下山,回到自己的人生轨迹中,沈见朝做皇子,赵娥永做臣女。 沈见朝心情不错,好辛有幸地听到他谈起那本《治国策》中的言论,为君者,不是社稷之骨梁,也不是江山之脊柱,只是百姓之推崇者,民之大者。 好辛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老师父觉得,君与民本为一道,并无阶级。夫君这舟也,人者水也。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君以此思危,则可知也。人人为君。 好辛问道:“那老先生有没有说,为将者应该如何?” 为将者,心系天下,大善八方,天下民众皆是。 “居然是大善八方,不是大杀八方吗?” “大杀八方是凶将,大善八方是良将,为将者,兵器武艺傍身,却并非要用他们去攻打天下。将是为了守护,而不是为杀人而杀人。尤其在你执剑时,想想自己的剑为何而挥动。为了守护而挥动的剑刃,是为将者的剑。即使那人并无官职。”沈见朝看着她,此话真情实感。 将军两字只是一名、一噱头,人人可为将。 人人为将、人人为君。这位老先生的口气还真是实在大得很。 好辛道:“受教了。” 虽然这样说,但她并不完全赞同,在她看来,有人弱小,有人强大,那么强大之人便要去保护弱小无能之人,是谓将护佑民众;而君王有治国之道,民众随之而起,是谓君护佑民众。 好辛便是这样的将,沈子昭便是这样的君。 若她有一天不再强大,武功尽失,她又哪里有能力去保护别人,妄谈为将呢? 于是便不再进行这个话题,好辛继续问道:“那后来赵娥永怎么进宫做皇妃了?” 沈见朝道:“那是她自己的选择。她在剑术方面的造诣天下无人能及,是皇兄极为得力的帮手,不是吗?” 好辛反讥道:“这不是她入宫的理由。” 她看得很清楚,赵娥永并不是为了保护帮助沈子昭才在他的身边,而是不得不保护沈子昭,她不善言辞,对人疏远,且当初两人都说这只是一个短暂的利益和交易。而赵娥永帮助沈子昭的真相是什么呢?她直觉与沈见朝有关。 他却想刻意避开这个话题,两人顺着长廊继续走,沈见朝唤了佣人把好辛的豹子带来,先前将军府被封,府内人回家的回家,散的散,这只小豹子无人看管,沈见朝便帮他带了回来,留在府里照看。 好辛嘴上不说,但是心里却是很暖,金穗的毛色光亮,身体比她走前似是长大了一点,有了矫健的身形,只是神色恹恹,看到了好辛便顺便扑了过来,兴奋地蹭着她的腿,还是熟悉的感觉。 沈见朝道:“我原本也是路过,看到这小家伙被挡在将军府外,一直在挠门,怕它不出几天就要饿死,我才给它带回来的。” 好辛抱起金穗:“王爷可还记得你春猎上当初虐待的那只小豹?” 将两者对上号,沈见朝不禁有些尴尬,当时他是在气头上,当初差点成了刽子手,万万没想到如今却成了救世主。他挠了挠头,问:“这豹子有名字吗?” “金穗。” “你起的?” 好辛怔了怔,道:“我的一个……朋友。” 沈见朝便没有多问,转而伸手捞垂落至廊檐下的柳枝,漫不经心道:“杜天涧的私藏兵械,牵连了将军府,正好你又不在,这件事我只能暂且搁置下,你想怎么处理?” “我兄长真的私藏兵械了?” 沈见朝挑起眉毛:“你还不信?卷宗在刑部大理寺,你可以自己去了解一个前因后果。” 好辛冷笑一声:“我可是听说,你当初为了余庆下台,也是给他扣了一个‘私藏兵械’的罪名。” 没想到听闻此话,他的脸色居然大变,冷讥道:“他只是一个兵部尚书,我犯得上冒那么大的险去栽赃一个大臣吗?若是事情败露,岂不损了夫人又折兵。” 好辛默默思量。似乎确实是这样,可是当初杜天涧曾告诉过他,这一切不正是沈见朝一手造成的吗? 经过这次出京的探寻,她知道了当初陈珏给杜天涧写的信是假的,用来栽赃沈见朝而写,来源于李章和余庆的阴谋,那如此想来,会不会余庆被罢免之事也和沈见朝并没有什么关系? 好辛猛地皱眉,她发现了盲点,杜天涧所知道的这些事情,究竟是从何所知? 见好辛脸色不好,沈见朝把她领到府里一处偏房,道:“你就先在这里休息一日,睡一觉吧,醒了以后去见杜天涧,好好问问他是怎么回事,省着我无故受了冤。” 虽然沈见朝说话最毒了些,也确实有点欠打,但好辛不得不感谢他此刻的援助,将军府被封,她几乎无处而去,便道:“你不是很讨厌我吗?” “哼。”他嘴角一撇,轻蔑道,“皇兄还没回来,我得替他照顾好你。” 听起来沈见朝似乎与沈子昭的关系并没有那么不好?虽然在朝中他们势如水火,但是除了皇位,他们确实没有什么深仇大恨。 好辛已经没有力气和他拌嘴了,等沈见朝离开后,她立马倒在了床铺中,金穗趴在她的床下,她暂且放松下始终紧绷的身体,很快进入的梦乡。 一个四天没有合眼的身体一睡过去,再醒来就是整整一日后。 好辛迷迷糊糊地醒来,眼前是床帘上绣着的清雅白莲,她恍然间意识到,这不是她的家。她的家……现在已经没了。 她从床上坐起来,简单地梳洗了一番,便和沈见朝道谢后告辞,也不好再多劳烦他,带着金穗在城中某处早餐铺吃了几个馒头,几碗粥。因为身上没剩多少银子,而她还要解决她今晚、明日,甚至后天、大后天的饮食,便连一碟咸菜也没要。好在金穗也并没有挑剔它今天的饮食,像一只乖巧的大猫。 她看着金穗无忧无虑地啃着馒头的模样,突然意识到,她此刻完全称得上落魄的丧家之犬,而自己除了空有一身武艺外,居然一无所有。 但她至少得坚持到沈子昭回宫。 这么想着,她鼻尖酸楚地咽着馒头,想起赵娥永走前在她耳边说的最后一句话,眼眶微热,馒头越嚼越没滋味,心中五味杂陈地吃完饭,结了帐,便往刑部去了。 原本刑部便对杜天涧这个案子很是头疼,杜天涧是侍郎,而其妹好辛又是当朝将军,且陛下也对好辛多有倾慕……这烫手山芋他们一直也没想好该怎么吃下去,直到好辛的到来。 她来便来了,还带了一只豹子,明显来者不善。 好辛不知道刑部的官员们想多了,并把她传言成复仇者。她先与刑部尚书与侍郎打了照面,翻看了杜天涧的卷宗,确认从中无人作梗后,便开始回想杜天涧做这一切之前的蛛丝马迹。 奇怪的地方现在想来确实很多,比如杜天涧的那次喝醉,他咬紧沈见朝就是恶人的说辞,还有……好辛离开将军府的那日,杜天涧曾说他要去兵部清点兵械! 作者有话要说:这两章赶得比较糙,以后会修文。我发誓这章和下章这是最后的虐。距离女将大人入宫为后只剩一章!做皇后嗷嗷甜,不甜你砍我! 第45章 牢狱 翻阅卷宗的手指已经顿在那里许久,刑部尚书颇有为难地看看好辛,又看看她停顿的手指,额间冒出冷汗,生怕这人一时恼怒就将卷宗撕个彻底,忙道:“将军……您看这……” 好辛如梦初醒。 她的手指放在卷宗的羊皮纸上,所盖住的文字是一个日子。 ——她离开京城的那日,也是杜天涧去兵部检查器械的那日。 眼神一暗,好辛对刑部尚书道:“带我去杜天涧的牢狱。” - 昏暗阴森的地牢,有老鼠虫豸分布在角落。 潮湿的腐朽味道侵透在这里的每一处,台阶上长满苔藓。幽幽的壁火烧得零星,微弱的噼啪声。 一滴稠液从墙壁上滑下,无声迈入地面的枯草中。 好辛借着刑部尚书手中的火把才看清,那不是稠液,而是一滴血珠。血珠的主人刚刚用过刑,已经半死不活。 好辛强忍住腹部快要呕出来的酸水,她忽地觉得有些不适,对这种幽闭的空间有着刻骨的恐惧,指尖轻微颤抖,她道:“大人辛苦了,剩下的路让守卫带我走吧。” 尚书乐得如此,嘴上道了几句官腔话,匆忙递过火把离去。 好辛跟着牢狱的守卫一路来到牢狱的最里面。 隔着铁栏,她看到一个囚服男子垂着头靠在墙边,头发散乱成一堆枯草,双手被手铐牢牢锁住,有蝇虫围绕在他身边,他却不为所动,宛如一座死石雕。 守卫抱着好辛的豹子默默退开,给两人留下足够的空间。 好辛道:“杜天涧。” 闻言,始终一动不动的男子的身体微微前倾,似早已料到她会到来。在追寻声音的来源的同时,他已经站起了身子,走到了好辛面前。两人隔着一道牢狱的铁栏,却像隔着天与地。 他不说话。 好辛咬了咬唇,眼前被水珠模糊,大吼道:“杜天涧!你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 她继续恨铁不成钢道:“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我离开前还好好的父亲现在已经躺在了棺材里,你呢?你入了狱!” “你算个什么东西?你整日就知道写文章,卖弄笔墨,哪有脑子去犯罪?!” “杜天涧!你告诉我,你告诉我是谁致使你的!你告诉我是为什么啊!” “杜天涧——!” 呆呆地听着妹妹的责骂,直到她没有力气再吼出声,对方才缓缓道:“对不起,阿辛。” 她不知道是过于气愤还是由于恐惧,双臂竟无意识地痉挛着,咬了咬牙,她冷笑道:“就一句对不起?!就一句对不起我可以接受!你把整个将军府置于何地!将军府接受吗?!父将接受吗?!” 杜天涧的脸藏在乱发下,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听到他轻微颤抖的声音。 “对不起,对不起阿辛……” 两人相对无言。 “铛”地一声,好辛的拳头打在了铁栏上,冰冷的金属声音与皮肉碰撞的声音。 又是“铛”一声,她再次锤去。 一下下,一遍遍,手上的皮肉逐渐磨破,露出鲜红的血来,在这阴暗潮湿的地牢中,她却闻不到血腥味,看着颓废的杜天涧,她感受不到痛。只是一遍又一遍。 终于,她把兄长敲醒了。 杜天涧站起身走到她面前,握住她的手:“不要这样。” “哥哥……”好辛哽咽道,“到底是为什么?你为什么所有的一切都不告诉我?你说话啊!” 杜天涧抬起头,下半张脸的胡须浓密而杂乱,与他的头发一样,整张脸不过几日时间,已经衰老得不像样子,仅能从他的眼睛轮廓认出这是自己的兄长。 可——昔日灿阳般耀眼的一双桃花眼,如今里面已经成了一滩死水,再没半分光彩。 接下来他说的每一句话都让好辛震惊。 如果她知道当时的杜天涧已经准备服毒自杀,她一定会多与他说一些温情体己话,只好抓住他最后一丝生命的影子。 可是他走了。 苍白干裂的嘴角蓦地渗出一丝黑红的血丝,似乎在看到好辛的一瞬间他终于了却了所有心愿。血丝那样妖艳,似泣血的罂粟,被幽暗的火光照亮。 杜天涧看着她,许久,他叹了一口气:“阿辛,将军府没了,你去嫁给沈子昭吧,有他在,他就是你最后一个靠山。” “我是将军府的罪人,我能赎罪的方式……只有这样。对不起阿辛。” 有时好辛想,她会以什么理由和方式与家人谈起入宫的事,她想了一万种可能,唯独没料到会是自己父亲和兄长的临终遗言。 她抖得厉害,前一秒还活生生的兄长仅仅片刻的时间,已经成为了一具尸体,他的头靠在牢门前,眼睛却看着窗外的光。嘴微微张开,念着一个未来得及出口的名字。 好辛呆呆地站在原地。 她慢慢跪下,忽地感觉到胸口异常的窒息,全身痉挛到了一个极点,她张望着四周阴暗密闭的景象,猛地跌坐下,她拼命地抱住头,失了控般,她凄惨尖叫出声! 守卫将她的身体拉开,她却像一只猛兽般拼命地抓住牢房的铁栏。 她的身体不停地被向后拖去,她一直喊着,直到痛苦地失声,跌在地上,用力向那人的方向爬去,指甲叩在坚硬的地面上渗出血丝,嘶哑出声。“哥哥——!哥哥!杜天涧!你给我起来!” 由于这几日精神本就脆弱,此刻一阵脱力的挣扎过后,她彻底没有了意识。 她的潜意识、她的□□不允许她陷入无止境的昏迷。只觉得只要一旦睡去,便再也醒不过来。 然而,醒是醒得过来的。 一桶刺骨的冰水,冷到冻结血管,她一瞬间被惊醒。 她不记得眼前人的样子,每次的人都不一样,相同的是,他们都一副狰狞又丑陋的面孔,让人作呕。有人死死掐住她的下颌,有人向她的脸上扇去一掌,还有…… 银针刺入身体、指缝间的深切痛感。 她被绑在牢房的十字架上,巨大的铁链牢牢地缠住她的身体,有大团、纠缠的蛇,有粘腻、蠕动的蛆虫,细长的银针被窗口阴冷的光折射着。 那是疼痛刺骨的折磨。 她总是意识朦胧,不知道自己是活着还是死着,每次一睡去就以为会到阴间,却没想到再醒来时,居然还是那个幽闭狭小的牢房。 生不如死的日子,持续了十五日。 最后一天,那些人带来了一朵花。 花开妖艳,红光幽烈,一颗种子毫无预兆地种进了她的心脏。从此她失了关于那些人的所有记忆,做了一个又一个梦,分不清何为真、何为假。 梦醒了吗? ——或许是醒着的吧。 眼前是一片芙蓉暖帐,有幽冷龙涎香萦绕鼻息。 似在尘世中摸爬滚打后许久,终于回到了家,潮水一般的暖意渐渐袭来,却还驱散不去她的冷意。 她的整片后背都出了冷汗,□□还沉浸在曾经噩梦的恐惧中,那梦太过清晰,她轻活动了一下手指,发现自己的手正在被另一个人攥在掌心中。 侧头看去,一张熟悉的面容将头靠在好辛手边,整个人坐在床边安睡,手覆盖着她的。感受到她的动作,那人在浅睡中抬起头,与好辛对视,好辛看到他脸色苍白,几日未能休息好的眼下浮起浓浓的黑青,指尖比她这个做噩梦的人还要凉。 沈子昭许久才道:“阿辛。” 好辛虚弱地看着他,注视他的眉眼,想强扯出力气多说几句话,可是话到嘴边却一句也讲不出来。 杜天涧死去时那样冰凉的恐惧感还在她身上围绕着。 梦境中的曾经所有的记忆如潮水一般涌来,她却觉得自己的头痛得快要炸掉。 她还意识到,她始终一直以为的真相,曾背着沈子昭逃出蛮族,并在他帐前死去的情节,全部都是九虞血泉花为她编制的梦境。 她想起来了,沈子昭从未放弃过她。 被掳去之所以能逃出来,是因为他急红着眼,拼尽一切也要救她回来。 越军战败,投降之时,蛮族唯一的受降条件就是,她必须要死。 于是沈子昭安排了一场她的诈降,浩浩荡荡地让她躺在棺材里,才能回到京城。 再醒来时,就是以沈子昭的身体活过来…… 她想起了这么多,但她话到嘴边,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好辛只慢慢微笑了一下:“沈子昭,我做梦了。” 沈子昭强扯出笑意,看着她的眼睛,曾经满具神采的双眼此刻大半磨灭,只像是一只没有灵魂的人偶。 一件件一桩桩事来得太快,不是这个姑娘能承受的程度。 而他能做的,只有陪着她而已。坐到床边,双臂一揽,将好辛揽入怀里。 好辛攀上他的肩膀,她绷着那根弦已经太久了,始终忍住的眼泪在进入这个怀抱后终于不争气地溢了出来,仿佛抓住了她的避风港。 “沈子昭,我没有家了……” 沈子昭捧住她的脸,拇指极尽轻柔地抚摸着她的眉眼,温柔地拭去冰凉的泪痕,直视她的眼睛,缓缓道:“阿辛,有我在呢。你永远有家,乖,不哭了。” 好辛紧紧地抓住他的肩膀。 与赵娥永分别时,她凑在自己的那句话恍然间再次被想起。 她当时说的是:“或许他恰恰希望你可以依赖他。” 他是谁,不言而喻。 好辛哽咽道:“沈子昭,让我进宫吧。” 这句话分明用光了她全部的力气,说出口时却又那么无力。 沈子昭把他的小丫头按住怀里,眉头紧紧地簇起,许久道:“……好。” 快马加鞭赶回京城的沈子昭甫一回来,就听说好辛晕倒在了刑部牢狱,当朝皇帝不顾一切地红着眼、杀气腾腾地冲进大牢,当众把那将军大人抱了出来带回了宫,这下一直揣测皇帝是否对女将军有意的天下人万分地肯定,再不怀疑——皇上与女将军确实有一腿。 宫中有人纳闷皇上未出过宫,是怎么到的刑部寻人,结果被洪公公一耳光掌了嘴,从此宫里人人嘴闭得严严实实,既然沈子昭救的是未来皇后,他们便一句话再没露出来。 谁也没想到这个皇后之位来的这么快。 好老将军下葬七日后,越国国君的第一位皇后被册封,当日天下大赦,京城的十里红妆整整铺场了三天三夜。 有女好氏,秉性柔嘉,持躬淑慎。于宫尽事,克尽敬慎,敬上小心恭谨,驭下宽厚平和,椒庭之礼教维娴,堪为六宫典范,实能赞襄内政。今册为正一品贵妃,享皇后之名,为众妃之首——授予金册凤印。 天下人感叹从未见过有一个皇后的排场会有这么大的同时,也感叹着曾经那位巾帼英雄、在战场上浴血奋战的将军,再也回不来了。 第46章 港湾 皇后的寝宫被封为鸣凤宫,风水上佳,以琉璃白玉为饰,皇帝担心新皇后的身体受凉,临时将冷玉都换成了暖玉。 这位新皇后的待遇和排场大到令所有人都眼红。 按理说最为眼红的应该是那些早就入后宫的妃子,偏偏没有任何人表现出不满和怨怼,还遵守着向皇后请安的规矩,恭恭敬敬地每日早上前往鸣凤宫。 人人皆知这位皇后娘娘曾经不是一般的人物,乃是越国唯一的一位大将军,手里掌管几十万甲羽红缨军,是实打实在战场上厮杀过的人,外人将她传的神乎其神,妃子们都怀揣着敬畏,她们想一睹传说中皇后娘娘的风采,看看到底是生三头还是长六臂,亦或者口中会喷出什么火来。 虽然她们也知道传言有些太过失真,但至少皇后娘娘为人刚烈飒爽,将军府又途逢变故,如今她这个无依无靠的女子究竟如何,还是值得好奇的。 结果眼中所见有些让人诧异。 罗之乐是最明显地感受到好辛的不同的。 她记得这人从前桀骜不驯,就连眉眼间都带几分刚烈的傲气,笑起来的样子也是极其直爽的。 如今这位刚被册封的皇后娘娘正倚在主位的榻上,鸣凤宫的侍女都是皇上亲自挑选的心灵手巧的悉心之人,正在一旁打理宫中摆放的饰花,玉叶金枝,配在皇后身边却黯淡了几分。 皇后娘娘高挽着发髻,头戴纯金凤冠,外镶玛瑙宝石,步摇在她鬓边轻微晃动,一张脸是仔细画好的精致妆容,睫毛如同长长的羽翅,眼中却没什么神采,就连衣袍上那大片大片的蝶恋花,穿在她身上也只显得冷淡。 她的遭遇磨灭了她的棱角,使她变得平滑而温和,可细细看去,又哪里是温和,分明是极度虚弱和疲惫后强扯出的笑意。 哪怕用再多的胭脂也盖不住她面上的疲惫感。 主座下的各妃子以眉目对话,心中有了自己的思量和猜测。 罗之乐坐在众妃子的最前方,恭恭敬敬地笑道:“见皇后娘娘面色不佳,我们也不多打扰了,这便告退各自回宫,也好留给娘娘自己休息。”她身子纤细柔媚,说罢便徐徐起身,手中棠绣的帕子正要掩住嘴,就听主座上的皇后娘娘先她一步轻咳了起来。 好辛手中虚虚地握着方帕,小指上的金驱护指镶玉石,咳过之后,她轻叹了一声,微微笑道:“也好。那你们便回吧。” 众妃虽都站起了身,却不约而同地看着她。 好辛一愣,攒起了一抹柔柔的笑意:“不必担心,近日快要入秋,我得了点风寒罢了,你们也多注意点身体,回去吧。” 这话说的体贴,皇后娘娘人也温柔。与传言中的完全不同。 ——众妃子都这样想。 打发走了妃子们后,好辛疲惫地靠在凤椅上,强挺直的身子如今也不得不弯了下去,她眼神虚无地注视着前方,又慢慢地环视这座金碧辉煌的宫殿,苦笑了一下。 身边的宫女机灵地来扶她的手,细声细语,生怕吵到这个人儿:“娘娘,您累了,奴婢带您回去睡会儿吧……” 好辛看着她。这个宫女名叫红仪,是整个鸣凤宫里职权最大的一个,自然也最会揣测人的心思。 她微微一笑:“我不累。” 从前她征战沙场,流连边境,露营扎寨,尚且没有说累,又怎会因为仅在椅子上坐了片刻就累呢? 她只是无奈罢了。 无奈、无聊、无趣、无兴致。 鸣凤宫金璧辉煌、琳琅满目,沈子昭为了不让她闷,还特意选了几个由红仪为头,配以什么绿茗、青翘、蓝珑的性格开朗、能说会道的小宫女给她解闷。 像是一只本该驰骋天际的雄鹰突然被关入了金丝笼,纵使拼命玩逗它,把所有食物都送到眼前,照顾得体体贴贴,可好辛仍然感觉压抑。 她拿开被红仪扶住的手,慢慢地走到殿门口,看着院里四处忙活的宫女太监们,因为鸣凤宫从前无人居住,这几日才刚开始打理,每个人都忙得焦头烂额,栽花种草、搬玉雕石,一时间竟有些热闹。 正巧门口有一身量瘦小的太监正搬进来一把檀木椅,那椅子怕是与他一个人一般重,好辛几步上前,在满院宫女太监的瞪目结舌的注视下,接过了那个檀木椅。 她在手里掂量了两下,确实有点重,不是这个小太监能拿动的。 谁知负重解除的小太监竟立马跪下了,眼泪瞬间夺眶而出:“皇后娘娘!奴才错了!饶了奴才吧!” 好辛一愣:“我没有说你错了,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娘娘!快把椅子还给奴才吧!”那太监竟越哭越怕,全身抖成了糟糠一般,“让娘娘帮我干活,奴才就是有十条命也受不起啊!” 原来如此。 好辛眼神一黯。 她差点忘了,这里是皇宫,规矩甚多,或许她一个无心之举,分明只是想帮助这个人,却无故害他遭遇灾祸。 好辛把椅子递给他,看着他吃力地把椅子搬了进去。 好辛看那檀木椅似乎有些眼熟,好像是沈子昭书房的椅子。 书房的椅子,搬到鸣凤宫来做什么? 自从几日前沈子昭当着全天下百姓的面封她为后之后,她基本就没有见过沈子昭,就一直自己待在鸣凤宫内,哪里也没去,听说沈子昭这几日要处理前阵子因为出宫而耽误的奏折,所以繁忙了些,一直没得空来看她,导致整个宫里都在揣测,对于这个刚被册封的新皇后,皇上不会这么快就腻了吧。 好辛没把那些话放在心里,心里不舒服是真的,但她会理解沈子昭,这个人是皇上,一国之君,后宫三千、天下百姓,都是他要上心的人,原本就不能将全部的精力放在自己这里。 好辛嘴里有些苦意,干巴巴地咂咂嘴,对身侧红仪问道:“那是不是皇上的椅子?” 红仪抿嘴偷笑一下,连忙道:“娘娘,正是呢,皇上说这几日要来这里陪您,但又忙着执政抽不开身,索性就把半个书房都搬来了呢!” 有些惊讶,又只当这个小丫头在哄自己,没放在心上,她还是该吃喝自己就吃喝自己的。独自食过晚饭后,她只着薄薄的寝衣靠在寝殿里的美人榻上,挑灯观读书信。 她根本没料到沈子昭会今夜前来。 沈子昭没等踏入鸣凤宫时,便事先与洪公公吩咐不许高声宣报,也不许宫中下人通禀,他无声地走入好辛的寝殿。屋内守在一旁打瞌睡的红仪眼睛瞪得铜铃般大,被他遣走,也没引起好辛的一点注意。 好辛丝毫没意识到有人来,更没意识到此刻只剩她与沈子昭两人共处一室,仍然安静地低头看手中的信。 那人一手拄着头,慵懒的灯光映照着她半边侧脸,光影下的姑娘脆弱安静的轮廓似是暖光织成的金线,竟丽得惊人。好辛向来觉得自己容貌一般,却是不爱打扮的缘故,入宫后由宫女梳头打扮后,整个人的气质竟有了很大的不同。 在沈子昭的眼中看,无论是哪个角度,他的小丫头都是美得令人心悸。 一灯、一案、一屋、一美人。 一遮风避雨的港湾。 心里一动的同时,身体也坐到了她的身边,一双长臂轻搂上了好辛的腰肢,薄衫下的肌肤有热暖的温度,他压下自己急促的心音,把头靠在她脖颈后,嗅她身上甜腻的味道。 好辛浑身一僵,这才注意到屋内人有异,原本站在门口的红仪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她感受到有热气掠在她后脖颈,一瞬间就有细密的敏感刺激全身,她急忙道:“沈子昭?” “是我。”他声音沙哑低缓,整个人都虚弱得没什么力气,良久,又轻声道,“你吃糖了。” 好辛耳根泛起红,闷闷地“嗯”了一声:“早晨觉得嘴里苦,就让红仪她们煮了点糖水……”她抬起手臂闻了闻自己的袖子,纳闷道,“现在还有味道吗?” 沈子昭没说话,鼻梁仍贴着她的脖颈。 好辛费力地转过身,他便顺势靠在她颈窝处,那揽在她腰上的手一紧,仿佛怕她走掉或者推开自己,又再没别的动静。 两人以这样的姿势坐了一会儿后,沈子昭却觉得不舒服,双臂换方向缠上她的脖子,两条腿不由分说地搭上好辛的膝盖上,整个人像只树袋熊般缠上了她,窝在自己的臂弯里。好辛又担心他会掉下去,抓住他的腰和背,一下下地轻轻拍打。 低头看闭了眼睛不知是否已经进入浅睡、眉头却还有些紧皱的沈子昭,她心里想,这几日不间断地处理政务,他应该是太累了,默默来自己这里撒了个娇? 结果好辛居然发现自己还挺吃这一套,她轻拍对方的背,像是哄孩子般,干笑了两声:“陛下,你今晚还想宿在我这里不成?” 沈子昭贴着她的颈窝,似是不满意她的称呼,闷闷地嗯了一声。 好辛这回真不知该如何了,往门口一看,房门不知何时已经被人紧闭,她喊了洪公公和红仪两声,又没有任何人回应,想必是刻意离去的。 她顿时脸上一热:“不行。” 沈子昭道:“什么不行?” “你……你回自己寝殿去。要么就去书房,你不是还有一堆奏折要批吗?” 这回他抬起了头,带着一丝倦意的眼睛直直地看着她。 好辛维持面上严肃,与他对视。 轻飘飘的三个字从他嘴中吐出来:“我偏不。” 这人还无赖上了。 好辛道:“那你先起来。” 于是沈子昭慢吞吞地起了身,站在她面前,好辛不自然地躲避他的目光。下一刻,她整个人身体突然被猛地打横抱起,感到自己身体掉个悬了起来,好辛下意识抱住沈子昭的脖颈,声音急促:“沈子昭!” 对方淡淡道:“嗯。” 他轻手轻脚地把她放到床铺上,手慢条斯理地解自己外袍的盘扣,一件件衣服被他搭在衣架上,发上玉冠取下,墨发散落,好辛愣愣地看着他的脸,又心急又紧张,又道了声:“不行!” 他目光幽幽地飘过来,声音没什么温度,很是平静:“什么不行,你现在是皇后,我们已经是夫妻了。” 话虽如此…… 好辛直直地看着他脱至里衣上床,身体向自己倾来,她忙闭了眼睛,脱口而出:“等一下!” 沈子昭顿住,眼神炽热,仿佛暗藏一团无形的火。 好辛低下头,脸色绯红,本就患了风寒的她此时情急之下有些呼吸困难,无力地微微喘息道:“……我、我还没准备好……” 沈子昭一直都知道,虽然好辛曾经驰骋沙场、风雪为宿,看似同男人般粗犷,但她骨子里还是当初幽暗深宫中那个明媚单纯的小丫头,一点也没有改变。此时看着她如丝的眼和娇俏羞红的脸,沈子昭恍然间觉得自己似乎看到了另一个世界的他们。 好辛不曾为将、不曾征战、更不曾家亡,她只是一个简单的姑娘。 而他也不是什么皇上、不曾做质、不曾登基、不曾失去过她。 他们只是在桃源隐居避世的一对简单的夫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对他来讲,好辛不只是温暖的阳光,更像热烈燃烧的火焰,曾一点点地把他从冰冷孤寂的世界中拉出来。 他从很早很早开始,心里便已经唯一认定了她。 作者有话要说:呜啊!终于做皇后了!搞事搞事搞事! 第47章 帝后 因为来之不易,所以格外小心珍重。 第一次见她脸上羞成了这种血一般红,是真的紧张到了极点。怯怯妩媚风情,令人心旌荡漾。连她自己都丝毫没有意识到,这幅表情才是对他最大的考验。 沈子昭的鼻息吐在她面颊上,燥且热。 好辛不敢去看他的脸,只下意识地往后缩,被逼至床脚。 吻却始终没有落下来,反而被人用手指刮了一下鼻子。 睁开眼睛一看,才发现沈子昭已经退开,自顾自地在床上盖被躺下了,徒留仍紧张害羞的好辛在床脚懵住。 他道:“睡觉。” 好辛道:“你、你不是要……” “你前几日患风寒,身体养好再说,当然如果现在你想,也不是不可以,虽然这几日处理政务确实有点累,但我觉得以我的精力还够……” 好辛急忙打断他:“不用了!睡觉!” 盖上被子纯聊天的那种。 她愤愤地也躺在枕头上。 这个床榻是双人的,她向来一人占据大床,喜欢躺在床边,在鸣凤宫睡了几日,好不容易才与这床认熟,却没想沈子昭此时躺了床边,她又开始拘谨起来。 她睡觉向来不顾形象、手脚大张大合,如果真要睡熟,难免会打扰到沈子昭。 他背对她,且紧靠床边,给她留下了大多的位置,呼吸逐渐均匀,渐渐进入睡眠。 看来是真的累到了。 好辛心里声音急促,很快震耳欲聋,根本没有一丝睡意,加上身边躺了别人,这个人还是她的新婚丈夫,更加难困。 好辛直勾勾地盯着床幔,心中怅然。 她现在居然真的已经是皇后了。 沈子昭的发妻。 喜欢了这么多年的男人成了她唯一的丈夫。 叫法称呼有很多,都让好辛心驰摇动,仿佛做梦一般,她万万没想到这一日来的这么快。虽然她与沈子昭情投意合,但是中间隔了这么多年,两人一直以君臣相称,发生了这么多事,让她突然接受与他身体上的接触,心中还是有芥蒂。 越想越多,她睡不着,支起身子看沈子昭。 在她身边躺着的,是君王。 一个君王在睡觉时也是紧紧皱着眉,仿佛在梦中也有什么揪心的事,好辛仔仔细细地注视了一会儿,突然看到沈子昭嘴唇微动:“还不睡?” 好辛一怔:“你没睡着?” 沈子昭道:“你一凑近我就醒了。” 好辛摸了摸鼻子道:“你靠得太往边上,我担心你掉下去。” 沈子昭闻言翻了个身,被子微微隆起,看似拉近了两人的距离,实则只是原地换了姿势。 好辛看出了这一点,看着他闭目重新睡,欲言又止,默默道:“……也行。” 便熄灭灯烛重新躺了回去。 甫一盖上被子,原本老老实实待在床边的沈子昭便凑到床榻里侧,将背对他的好辛捞入怀里,衣料摩擦,她被吓了一跳:“沈子昭……” 可他还是什么都没做,手安放在她的腰肢上,带兵打仗的武人身上肌肉偏多,好辛的腰劲瘦,薄衫穿在她身上起伏成一道道弧线,沈子昭看着她的身体,眼神慢慢转深,开口道:“别怕。” 她原本安定下来的心再次剧烈跳动,因背部紧紧贴在他身上,她这次也能感受到沈子昭的心跳同样急促。 沈子昭轻吻她额角,开始解释:“册封你整整三日,我却没宿在鸣凤宫一晚,难免落人口舌,对你以后在后宫也没有好处,我知道阿辛心中存有芥蒂,还不愿与我有肌肤之亲,但此举实在无奈。”他把好辛的身体转过来,把她的头按在胸口,似叹了口气,认真地承诺道,“你需要一个适应过程,在这期间我不会强迫你。” 好辛不说话,感受沈子昭的手掌覆在她脑袋上的温度。 沈子昭继续解释道:“我来之时见你看信认真,便没有打扰,这才吓到了你。”顿了顿,他道,“是你兄长留下的那封?” 她“嗯”了一声,又往沈子昭怀里缩了缩。 杜天涧死得匆忙突然,很多事不敢与她当面交代,只靠一封书信讲了出来。这封信杜天涧没有亲自递给她,而是死后牢狱的人检查他的尸体翻出来的,立马呈给了沈子昭,当时好辛正昏在他的寝殿,醒后这封信才交到她手里。 沈子昭并没有打开信,不知道讲了什么,便问道:“他都说什么了?” 此举的意思便是让好辛自己筛选,有什么是他可以知道的。 好辛慢慢讲。 曾经杜天涧以为,沈见朝觊觎皇位,心如毒蝎,从蛮族之战害自己妹妹受掳,害陈珏身死,包括余庆的罪,都是由沈见朝一手造成的。 他受人指使潜伏在沈见朝名下,卧薪尝胆,做出与余庆一模一样的罪来。余庆之罪没有查出沈见朝,若两案合并来查则会警醒世人,必定可以使沈见朝露出马脚。 原本杜天涧是想牺牲自己来挖出沈见朝的底细,还蛮族之战中一个公道,为妹妹和好友报仇。 ——可到头来他只不过被人利用的棋子罢了。 沈子昭评价道:“关心则乱。” 好辛道:“可他却不知道操控这盘棋的人究竟是谁,那人与他联系时行事紧密,并未暴露一点蛛丝马迹。他还说,这人正是想搞垮将军府、拿到我的军权,父亲也早已意识到将军府即将覆灭,怕我受到牵连,临终遗言便是让我嫁入宫来。” 好辛册封皇后,自动剥夺她的将位和虎符,手下的军队暂时归入宫中禁军头领张宣烨名下,同时沈子昭尝试扶起别的将领来带这支军队。 可是甲羽红缨军是越国最难以掌控的一支,不是因为军心不齐,而是没有能驾驭他们的将军。 这三日处理政事,基本一半的时间都用在调配将军府人员与军队上,加之老将军的突然离世、杜天涧私藏的兵械,又有蛮族在南方虎视眈眈,有太多要填补的空缺,想到这里,沈子昭的眉心蹙紧得更深了。好辛为他抚平眉心,轻笑道:“你每天怎么那么多烦心事,连睡觉时也不忘愁眉苦脸,这样身体能好吗?” “阿辛,”他睁开眼睛,目光如寒泉般清冽,“如果有一天我不做皇帝了,家仇国恨也都了结后,你还会和我在一起吗?” 好辛没想到他会这样问,太过突然,她一点都没有考虑过。 ——不过若真有那么一天,她高兴还来不及,没有任何牵挂的生活她向往已久,她自然要和他在一起。但是让沈子昭放弃皇位,又怎么可能? 他没给好辛继续思考回答的时间,紧紧地抱住她,声音沙哑道:“……睡吧。” 两人盖同一被褥,相拥而眠,一夜无话。 第二日好辛从床上爬起来时,沈子昭早已离开去早朝了,好辛第一次与别人同睡一床,十分拘谨,担心自己来回翻身会不会打扰他,结果根本没有睡好,醒来时腰酸背痛,探手摸身边被褥中残留的温度,心中微暖,浅浅笑了一下。 红仪像一只突然窜出来的兔子,眉眼间都是揶揄的欢喜,笑嘻嘻地与绿茗、青翘、蓝珑来给好辛梳头穿衣。好辛本就身体又累又沉,一时没什么精神,任由着她们捣腾来捣腾去,发现这些小丫头今天都不太对劲。 红仪嘴皮子快,嘴上念念叨叨翻来覆去说得没完:“……青儿和蓝儿今日本来说好要去给娘娘去御药房抓药,结果这两个小妮子居然都睡过头了!该罚!” 本应抓药的青翘忙道:“不是我睡过头了,偏偏绿茗姐姐昨夜一直抓着我守夜,我、我……” 抓着她守夜的绿茗掐了她的腰一下。 蓝珑最为稳当,连忙认错:“一会儿给娘娘换好衣衫后我就去抓药,绝对不会耽误的!” 好辛听得云里雾里,她本就有些分不清这些丫头,名字和人脸对不上,此刻她们一起争前恐后地说个不停,她的头便更大了,抓住重点:“抓什么药?治风寒的药不是前几日刚抓了一堆吗?” 听她此言一出,四个丫头齐齐掩嘴笑,双颊微红,还是红仪最先抢先急道:“皇上怕您害羞不说,便今早走时特意吩咐奴婢们要去抓药的,还叮嘱说一定要好好照顾您,药……”四人互相对视,笑意暧昧,“自然是调养身子的药。” 好辛懵了。 她只是因为没有睡好才没有精神、腰酸背痛,结果被这些丫头们一打趣,加上沈子昭的口谕,整个皇宫岂不都知道她和沈子昭……圆房了?! 根本没有的事! 好辛又羞又燥,想着宣告全天下帝后伉俪情深又本就是沈子昭的目的,只能盯着丫头们暧昧的神色,生生忍下。 而红仪等人想的却是,皇上登基这些年,还从没临幸过哪个嫔妃,第一次宿在后宫就是在皇后枕边,想必不出几月娘娘就会怀上皇长子!皇长子再被封为太子,那她们的地位在后宫自然也会有所提升! 这么想着,她们对好辛的侍奉便更是细致入微,半分错都不敢出。 好辛看着铜镜中被丫头们打扮的模样,彻底恼了。 可她又不能怪她们,只想赶紧去找沈子昭那厮兴师问罪! 红仪等人今日给她挑了件明黄色长裙,雪色广袖上襦,腰封桃花朵朵,外罩百蝶仙袍,衬显她格外娇嫩明亮,宛若未出闺阁的小姑娘。 穿好衣服后,她们又要给她涂胭脂,好辛连忙拒绝,前两天迫于册封大典和局势,她不得不画浓妆对外,现在却不同了,她本就不爱画脂粉在脸上。于是红仪只为她点了浅浅的唇脂,对着铜镜看了半响,笑道:“娘娘天生丽质,您今日特别美,比前几日册封大典上还要美。” 好辛轻笑,这小丫头的嘴倒是真甜,不过她自己还是清楚自己是什么模样的,便不多言,省着扫了人家的兴。 绿茗与青翘给她挽发。 为了配这件裙子,便舍弃了金簪步摇,换为简单的玉簪和白梨花,留下一半长发披在身后,靓丽明媚十分。 蓝珑整个人都看呆了,她原本以为整座后宫里最漂亮的莫过于妩媚绝伦的乐妃,哪知她们的皇后娘娘淡妆素抹,着黄白衣裙,竟如同仙女下凡般出尘。 好辛再次于每日晨间面候后宫众妃的参见,众妃知道昨夜皇上第一次宿在后宫,以为皇后最近身子虚弱,经过昨晚一折腾定然更加疲惫了,谁知今日她整个人容光焕发般,笑意盈盈,带着圣洁的美。 只一个晚上便脱胎换骨,帝后情深,果真如此。 作者有话要说:皇上真厉害。 第48章 丫头 好辛自己也觉得自从和沈子昭同床共枕一晚后,整个人的身体都有了些变化。 前两日她因为父将与兄长的死而低闷抑郁,身体素质急转而下,向来无病无灾的她竟被一场风寒打倒,又逢册封大殿在即,也只能硬着头皮上。 连续吃了好几日的药,她却也没见好,今日虽腰酸背痛了些,但好歹风寒奇迹般地全部消退了。 堵住了好几天的鼻子重新通塞,妃子们刚走,她就忍不住赶紧到自己宫的院里去闻花了。 沈子昭命人给她栽茉莉与金桂,都是芳香馥郁、沁人心脾的香花,虽快入秋,但正午的阳光仍明媚高照,有蝴蝶扑香,绕着花圃不走,时不时停在好辛手中的绣桂团扇上。 好辛正兴致勃勃地闻着花,沈子昭便从鸣凤宫大门踏了进来,浩浩荡荡带了一群下人,太监们捧着各类书籍与今日的奏折,齐齐进了鸣凤宫,自顾自地入主殿放置。 好辛看着他们愣住了。 沈子昭看好辛愣住了。 愣过后,好辛心里还记着沈子昭的仇,三步并两步上前,本想锤他胸口一下,结果对方偏偏含笑双开手臂,显得她仿佛是去投怀送抱。 好辛在他面前定住,没落下圈套,气鼓鼓地道:“沈子昭!你早上对红仪她们瞎说些什么!” 沈子昭对她的话充耳不闻,立马拽她到自己怀里,流氓般地摘下她发间的白梨花,眼角噙了笑意:“皇后今日真美。” 好辛一拳打在他胸口,轻飘飘的,像是被小猫撒娇地挠了一下,她恶狠狠道:“你说,要抓那些补身体的药做什么?!给我补吗?!” 沈子昭无辜道:“看来是红仪她们误解了,”又转而笑起来,凑到她耳边,轻声呵气,“是我要补。” “你……!” 见帝后两人打情骂俏,鸣凤宫来来往往的人皆偷笑装作不见,其中属刚抓药回来的蓝珑最为会意,把药给宫里太监拿去煎,便知趣地散了。 看似散了,实则并不可能。 洪公公带着红仪一众宫女,偷偷躲在暗处观察。 他们离得不近,只能看到沈子昭与好辛并肩在花圃赏花的身影,两人嘴里不停说着什么,皇后被他说两句就急着想打人,偏偏皇上又极尽宠溺,要么老实挨揍,要么直接在人家脸上香吻一下,总之他有的是办法制住皇后让她消气。 俊男美女实在般配。 最重要的是,他们终于在皇上的脸上看到了实实在在的温柔笑意,这笑意太过不易,就连常年伴随皇上身边的洪公公都极少见到。 帝后伉俪情深,果真是好事。 好辛以团扇扑蝶,一只花豹突然窜到她脚下,她弯了弯眉眼,沈子昭一把将金穗抱起来,这豹子对他们两人都极为亲昵,它离开山野已久,早已被圈养成了一只大猫。 沈子昭道:“富贵这几日进宫吃的不少,胖了一大团。”花豹在他怀里不舒服地挣扎着。 好辛没好气地斜睨他:“亏你还是皇上,起名字都这么土,你看给人家金穗惹火了吧?” 注视着她的眼神,沈子昭唇边弯起微微的弧度,分明是数落着他,却生生多了几分娇俏。 “富贵吉祥,多喜庆的名儿,哪里土了?”他揉豹子的脑袋,“自从把它带进宫后她就不怎么爱呆在鸣凤宫里,整日跑出去玩,宫里太监侍卫倒还好,有胆小的侍女每次都被吓到……” “这个倒不怪金穗了。”好辛轻笑一声,“你是不知道,它之前乖得很,圈养起来的豹子心不野,自打我入宫后它经常到处跑可是有原因的——” 沈子昭:“哦?” 好辛笑:“金穗到……发情期了。” 沈子昭:“?” 好辛:“太后宫里的那只白猫,是公的。” 沈子昭:“呦呵。”又把豹子的身体提起来,往下注视了一眼,默默道,“富贵居然是个小姑娘。” 金穗在他怀里又挣扎几下,似很不满意他的话。 好辛笑道:“怎么,看她太粗犷了,就不是小姑娘了吗?” 轻轻地弯起眼睛,团扇置于下颌,又彩蝶在她周边盘旋,好辛轻柔笑着,被沈子昭望进眼中,他顿了顿,把金穗放到地上,豹子没好气地趴在好辛脚边,沈子昭摸了一把它身上的皮毛,哄道:“怎还有小脾气了?你可是我见过,最威风的女孩子。” 好辛揶揄着推他一下。没脸没皮的。 把金穗交给下人去喂食后,帝后两人进了主房内。 依旧是一左一右的美人榻,榻上有檀木小案,案上一盏香炉,红仪为铜罐里续好香便退了出去,只留好辛与沈子昭对坐。 沈子昭低头看奏折,好辛便读兄长曾经的装订成册的文章。 上次两人以这样的姿势对坐,还是以君臣的身份。无论是身份还是心理的隔阂,都是不缺的。如今却如同寻常夫妻的相守相伴般,让好辛感慨万千。那是一种温暖而心安的感觉。 感慨的同时,沈子昭头也不抬地翻开下一本奏折道:“你再看我,我今天的奏折就批不完了。” 被当事人发现,好辛脸一红,瞬间收回偷看的眼睛,若无其事地看回手里的文册,三秒后,她又抬起头:“我看你,又没打扰你,怎地你还批不完奏折了?” 对方叹了一声,目光从行行字字中抬起瞟她一眼:“看来皇后是非要挑战孤的自制力?” 好辛:“……”她默默地重新缩头回去。 两人无言地对坐了一个时辰,沉默在好辛拾起书页中的那封信时被打断。兄长的文册,其中夹的信自然也是兄长的信。好辛再次展开这个已经读了无数遍的信,似乎每次都漏掉了什么蛛丝马迹般,她微微皱眉,逐字读下去。 读完后,发现依旧是和每次一样的迷茫,对于背后那个想要她命的人,好辛还是没有任何头绪。那人深知蛮族事件内幕,与李章余庆等人一伙儿,一边筹划京中杜天涧,另一边又派人杀她……她想起了沈子昭当初化名为君霂时曾知她有难,偷偷出京的事,沈子昭当时说除了为她,还为那个装着花粉的瓶子,而使用蝴蝶镖的一众杀手,除了杀她,也为那个瓶子…… 她便问道:“沈子昭,当初你出京时,到底事如何得知我有难的?” “是张宣烨报给我的。” 好辛倾身,手臂拄在小案上,凑近了几分,她诧异道:“张宣烨?”那个宫中禁军头领? 沈子昭放下奏折,皱眉思索片刻:“嗯,他说曾在余芷音死在朝鸾宫那天,查到了一个蝴蝶镖,向下查那蝴蝶镖的出处,发现是一个小型的杀手团,正好当时潜伏在李章所在的村落边……” 拳头重重地锤在案面上,好辛冷冷地挑了挑眉毛:“张宣烨……?” “阿辛,怎么了?” 好辛讥诮地扯了一下嘴角:“你可知道,我去找李章的契机是什么?” 沈子昭想了想,道:“难道不是你哥哥和你说的?” “哈。”好辛深深地看着沈子昭,冷笑道,“是张宣烨这个狗崽子!” 分明知道李章住处风险重重,却还要故意引她前往那里,然后不止出现了使用蝴蝶镖的人,就连李章也想杀她,她一路逃至永州,却也没躲过那些杀手。 好辛想到的,沈子昭自然也想到了。 两人的口径并不统一,张宣烨曾亲口告诉沈子昭,好辛出京的缘由,正是受她兄长指示,可如今看来…… 一个人在重怒之下,会有两种反应,一是暴走狂啸,二是深沉默然,酝酿着暴风雨前的平静。而沈子昭正是属于第二种人,他深深地皱眉,手背的青筋越捏越可怖,好辛急忙双手攥住他的拳头。 “沈子昭。还没有确定是真是假,你别动怒。” 略带剥茧的手心轻柔地安抚他的情绪,好辛见他迟迟不语,不由得也有些怕了,低下头轻吻他泛白的骨节,终于引得沈子昭回过神:“阿辛……” “你现在想做什么?召见张宣烨吗?当面和他问个清楚?治他的罪?”好辛笑,“我尚还在理智着,你倒是越来越急躁了。” 沈子昭黑着脸道:“如果是与你有关,我不会保持永远的理智。如果真让我知道是张宣烨在背后筹谋这一切……” “我知道,我知道。”好辛站起身,绕过小案,搂住他的脖颈,顺势在他腿上坐下,她温声哄他道,“如果真是张宣烨的话,我也真恨不得将其抽筋拔骨,慰籍我心中失去至亲的怒火,但——子昭,若真是他,直接去与他探个究竟,恐怕也会打草惊蛇的吧?若不是他,又免不得得到他的猜忌,如今正是军权难控之时,不能失人心啊。” 她在沈子昭逐渐出身发愣之时搂紧了几分手臂,言语清晰道:“我可以找个机会试试这人,若他真有藏匿着的野心,定不愿放过这个机会。假如张宣烨真在筹划这一切,我们倒也有办法引蛇出洞……”话音未落,她就被对方一个翻身按在了美人榻上。 呼吸相闻。 四目相对。 好辛看到这人含笑的眼睛。 沈子昭道:“你打算用什么机会引蛇出洞?” 好辛道:“那个白净瓶。” 两人共同沉默着有一段时间。沈子昭突然破功笑起来,头埋在她颈窝处,肩膀轻颤。 好辛浑身一个激灵,强忍着脸色,嗔道:“怎么啦!笑什么!” 沈子昭凑在她耳边,轻轻吹气,声音愉悦:“皇后怎地入宫后头脑清晰了这么多?倒是令我意外。” 她脸红地轻推了他几下:“我之前的形象在你那里到底有多么不堪。我好歹也是读过几年兵书的人,兵不厌诈的道理还是懂的……” “是是是,倒真是我小瞧你这个小丫头了。”话这么说,这人却仍不掩他快意的嘴角。 好辛盯着屋顶,慢吞吞地道:“说起来,许是也经历了父将与兄长离世、将军府覆灭,现在做事确实比曾经稳重了许多……从前拳打脚踢,天不怕地不怕,自以为总是有人在我身后替我兜着闯下的祸,想的东西自然也简单了些……” 沈子昭撑着两侧手臂,深深地看她。 作者有话要说:这几章节奏略慢,真的不是水,这是糖,对,是糖。 第49章 厮守 他垂下来的发丝落在她颈肩,轻挠般的痒,好辛呼吸急促地侧过头,听到他在耳边低沉的声音:“再叫一次。” 好辛:“?” 沈子昭:“你刚刚……叫我什么?” 好辛回想了一遍,已经没有印象了,不明觉厉。 沈子昭轻笑,低头吻她秀气的鼻尖:“小丫头。” 好辛姑且把它当作一个褒义词。 两人虽已是夫妻,却还算相敬如宾,沈子昭也尊重她的想法,亲近只止在拥抱、亲吻脸颊上,向来小心翼翼地浅尝辄止。可好辛现在觉得此时的气氛有些过于暧昧,快到她控制不住的边界。 在两人的脸越贴越近之际,屋门突然被敲响,红仪的声音小心地从门那边传来:“皇上,皇后娘娘。” 好辛如梦初醒,瞬间推开压在身上的沈子昭,两人呼吸都有些急促,沈子昭站起身,眼神中浓浓的炽热被他强行压下,手无意识地整理着衣袖。好辛咬咬唇,把肩上的领口拽回来,整理好自己的衣服后,才道:“……进来。” 红仪看着面色都不太自然的两个人,尤其皇后娘娘脸上的绯红已经深深蔓延到了脖子下,不禁被梗了一下,不会是她恰好打断了皇上的好事吧…… 索性沈子昭先开口道:“怎么了?” “回、回陛下,娘娘的药煎好了……” 沈子昭看向好辛,被对方目光凌迟了一万遍后,挑了挑眉,笑了一下:“放下吧。” 药碗搁置在小案上,红仪却也迟迟不走,思来想去,还是禀报道:“皇后娘娘……还有一件事,景妃娘娘来了。” 好辛一愣。沈子昭却对好辛递去疑惑的目光。 他的意思再明显不过:景妃是谁? 好辛干咳了几声:“她有什么事?快请进来,别把人家晾在宫门口啊。” 红仪垂着头,缩成了一只鹌鹑:“……她、她又走了……” 好辛:“……” 沈子昭:“……” 红仪补充道:“景妃娘娘刚刚非要见皇后娘娘您,我们说您和皇上在、在……” 沈子昭脸色一沉:“好好说话。” “我们说娘娘在陪皇上批奏折!”这句话被她快速讲出来,又补充道,“然后她就走了。” 遣走心惊胆战的红仪后,好辛呆坐在榻上,沈子昭坐在她对面——两人比之前调换了个位置。 沈子昭不自然地开口道:“……景妃是谁?” 好辛用半分钟的时间回过神,想了想道:“你以我的身体上早朝的第一天,来见我时,不是和她在书房门口遇见了吗?” 沈子昭:“没印象。” 登基三年多也没记清自己后宫妃子名字的一个皇上,好辛更不指望他能记住她们的封号,便道:“一个小姑娘……曾经,我给自己找的一个情敌。” 这回沈子昭有反应了,他挑了挑眉毛:“怎么说?” 好辛细思半响。 在她还用着沈子昭的壳子时,没少陪着江黛景玩,也不知是为了感谢她,还是出于别的什么心理,江黛景曾亲自做了一个花里胡哨的竹蜻蜓,还刻上了她与沈子昭两人的名字,为此,好辛还醋了一阵子。 后来她春猎离宫,再回来是又已经换了副身体,除了当初在芳矜宫见过一次江黛景,俩人基本就没什么交集了。 现在再回想起当初的事来,值得注意的事就多了。 比如说江黛景每天早上来请安时,基本总是拖到最后一个到的,她之前觉得小姑娘嗜睡一些,便没放在心上,但现在看来,自从她被册封开始,小姑娘就对自己的敌意还挺大。 把这些讲出来后,毫不意外地得到了沈子昭的嘲笑。 她分明已经避过了当初在乐胥宫喝多的事,偏偏这人也不知从哪听来的,竟当着她的面笑谈。 好辛奇道:“你怎么知道我喝多了?” 对方愉悦地盯着她的脸,手拄脸颊,蔫坏蔫坏地不答。 “我知道!罗之乐告诉你的是不是!你那时还分明用我的身体在将军府!”好辛轻锤他一下,死死瞪着他脸,忽然觉得舌尖有些酸,“她是你在后宫的眼睛,我又在她面前出丑!” 沈子昭依然笑。 她试探地道:“我……当初喝醉后断片了,到底说了些什么?罗之乐都告诉你了?” ——说的话,自然是很可爱的话。只是不能告诉她罢了。 依旧不回答她,沈子昭笑着把药碗递到她嘴边,被好辛没好气地推开:“要补你自己补!老娘身体好着呢!” “真的?”他轻挑眉毛,笑道,“还是喝吧,红仪她们都帮你煎好了,你现在不好好养好身体,”在好辛的注视下凑到她耳边。 “——以后怎么被我欺负?” 好辛冷笑道:“你还敢说能欺负我?小时候打得过我一次?” 沈子昭脸瞬间黑了下来。 好辛继续道:“看你是病号,我让你三回合,就用一只手,你要是能让我用出五成的力气来,我算你赢。” 沈子昭:“……”他确实打不过“辣手摧猪,血手屠人”的将军大人。 ——于是认输,把药碗喝了个干净。 好辛为他擦去唇角苦水,见他微皱眉头的样子,又有些心疼,咬了咬唇,问道:“你现在身体怎么样了?” 她记得很清楚,当初赵娥永与她说过,现在沈子昭完全就是在用药吊着命,抵抗力还不如新生婴儿,身子差到了极点,这席话始终如刺般扎在好辛心里,尤其不敢想象若有一日沈子昭真的到重病无法起身的地步…… 胸口是空落落的疼。 沈子昭弯了弯眉眼:“身体一点也不好,既不打不过你,也欺负不了你。” 这人又不正经了。 好辛提高了声音:“我说认真的呢!” “好啦好啦。”沈子昭抓握住她的手,“我知道阿辛是为我好,而我太可恶,非要与你闹——其实我的身体好转了许多,原来也没有赵娥永说的那么不堪,否则我怎么会坚持这么多年的,嗯?再说啦阿辛,你同我这两日时时刻刻在一起,难道还察觉不出来吗?” 这话倒是真的。 好辛也觉得纳闷。 ——当初沈子昭匆促从永州赶回来时,旅途劳顿加上身子骨本就差,其实是虚弱了好几日的,就连当初封后大典上,他的脸色也是苍白万分,后来又是三天没日没夜地批改奏折,昨天晚上他来到鸣凤宫时,都已经虚弱得不成样子了。 可此刻凝视着他的脸色,却又红润精神了不少,丝毫看不出是个患病在身的人。 这个好转可是有些快到离奇了。 回想自己这几日的身体和精神状态,也是从今日开始见好的。 从昨天晚上到今日早上,他们两个发生了什么? ——就是抱着睡了一觉而已。 她看着沈子昭,对方摩挲她掌心的茧子,也不知到底有没有注意到这等奇异之处,转了个话题,问道:“说到赵娥永,你入宫后可与她见过?” 好辛道:“没有。” 自从她入宫后,无论是封后大典,还是每日鸣凤宫的请安,她都没见过赵娥永。听宫女禀报说是她患病卧床在宫,具体如何便不得而知了。 好辛就问:“赵娥永真如此体弱多病?”若是这样的话,那还能以一身病骨练出那么好的剑术,也确实很厉害了。 “自然不是。她只是以此为由掩住众人的眼睛,为我做事罢了。”沈子昭轻笑,指尖转动小案上的茶杯,眼眸低沉,蕴着压抑的涛波。 ——好辛见过他这样的神情。 每到这种时候,她都会觉得看不透眼前这个人,即使他是她的夫君。 若是从前,好辛并不想去探求一些不该她知道的问题,君臣之间本就隔阂颇大。可是现在不同了。她也须得去尝试做一个温柔体贴的妻子、荣冠后宫的一国之母。 她觉得赵娥永既然是沈见朝的手下,这位摄政王又妄想王位已久,他的人绝不会帮助沈子昭。有没有可能是他想对沈子昭会不会是暗地动什么手脚? 好辛脑中开始涌现出一个又一个阴谋。 沈子昭抬手倒茶,沉默了片刻,似乎知道好辛在想什么,许久,他道:“沈见朝永远不敢对我做什么手脚。” 好辛挑眉:“为何?” 沈子昭笑了笑,揉她的头顶,却没弄乱她的发髻,故作神秘道:“以后再告诉你。” 以后以后,重要的事都要留到以后说,这个人真的讨厌。好辛赌气似的踢了他一脚。 两人一起在鸣凤宫用过午饭后,沈子昭要去接见一位大臣,便在对好辛的一个轻吻后离开。 好辛继续在自己的院子里赏了会花,金穗蹲在她脚边午睡,满园华景却没被她看进眼睛里。——她在想,沈子昭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又在瞒她什么? 沈见朝永远不会对他动手脚。 为什么呢。 为什么呢为什么呢为什么呢为什么呢。 当想一个问题想得绞尽脑汁,在心中不停地默问自己好多遍后,往往会得出一个自己捏造出来的答案。 ——可好辛发现,这回她真的没有答案了。 唯一能想到的就是,沈子昭怕是与沈见朝暗地下做了什么交易。见不得人的那种。 正愣神间,耳边忽闻一声轻软的猫叫。好辛循声音往门口一看,一只姿态优美的白猫步入了鸣凤宫的大门。 金穗听到它的叫声,竟立马醒了过来,比见到好辛还亲,像一道风般蹭地一下蹿到了白猫身边,谄媚地在它身边转圈圈。 好辛:“?” 这个吃里扒外的。 第50章 印记 心里虽然对金穗一副没骨气的模样嗤之以鼻,但好辛还是败在了白猫的美貌下。 这猫漂亮到了不真实的地步,浑身上下没有一丝杂毛,像一团白色的雪球,眼瞳是湖水般的湛蓝,如同两颗琉璃石。正优雅地舔着爪子。 它是来找金穗的。 太后养的猫与好辛养的豹子居然玩到了一起,也是颇为奇异的事。好辛唤红仪准备些肉泥来,打算投喂。 白猫似乎饿坏了,吭哧吭哧地自己埋头大吃起来,一点也不给好辛亲自喂食的机会。 太后的猫居然也会饿成这个样子?好辛忍俊不禁,金穗沾了人家的光,加了一顿饭后甜点。 猫喂完后,也没有走的意思,它似乎格外喜欢这里的花圃,在里面扑蝴蝶扑得很开心,金穗也和它一起玩闹,这可就不那么有意思了。眼看花圃被扑成了满地残花,周围的宫女立马就来赶两个祖宗,好辛见一堆人追赶两只小兽,忙前忙后、焦头烂额的模样,整个鸣凤宫都乱成了一团,忍俊不禁地笑了几声。 正当鸣凤宫鸡飞狗跳之时,又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面色如雪的赵娥永站在宫门口,携来几位送礼的宫女,自打新皇后册封后,第一次出自己的宫殿,来拜见皇后娘娘。 两人对视一眼之时,好辛没从她的眼睛里看出任何情绪,只是淡淡的,仿佛与她只是一个陌生人。好辛没想到她会这个时候来找自己,宫内宫外眼睛甚多,她也没有露馅,两人来回了两句后宫的客套话,算是皇后与这位重病的妃子终于见了一面。 赵娥永带来的礼物无非也是走个过场,好辛现在什么也不缺,自然也不在意她拿了什么,两人站在花圃前,好辛遣走了周围的宫女,开始与赵娥永唠嗑。 “你这两日又去给沈子昭办事了?” 对方虚虚地掩嘴咳了几声,病弱美人弱不禁风的模样,实则剑起剑落杀人眼都不眨一下。她道:“你以为之前出一次宫很容易吗?还不是借着患病的理由,这两日躺在宫里,自然是接着出宫前的。” 好辛哑然,微微一笑:“辛苦。” 对方顿了顿,轻轻睨了一眼她:“皇后娘娘还是少说其他莫名其妙的话为好,这里毕竟是后宫。” 好辛笑了笑:“后宫如何?在宫里住了几日,我发现除了日子闲了点无趣了点,还是很不错的。” “你现在身居高位,难免有居心叵测之人,后宫人的手段你没见识过,近日景妃与太后走的很近,自己小心着点吧。” 这话似是在提醒她。不过好辛不解,江黛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她能有什么做派,好辛又不是被吓大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连死都不怕,还怕后宫的勾心斗角不成?只要沈子昭的心还在她身上,敬她爱她,她觉得就没有什么是不能克服的。 两人在一豹一猫的撒欢下,边心平气和地唠着嗑,边赏花。 直到后来被人打断。 ——好辛发现这几日擅自闯进鸣凤宫的人真的很多。 “参见皇后娘娘!”苏萧萧两眼放光,话说得诚恳,礼节却不是后宫中嫔妃的礼节。只见她双手抱拳,恭恭敬敬地学男子模样作了一揖,“在下仰慕娘娘风采已久,前几日迫于形式,未能单独来拜见娘娘,如今才得了机会寻来。” 然后三言两语将她来找好辛的目的说清楚:大抵就是,早听闻好辛将军舞艺精湛,大杀四方,未尝败绩,一直仰慕,想来向好辛请教几招拳法。 这话一讲出来,好辛恍然间想起来,这人十分痴武,可惜实力却一般,当初她以沈子昭之身与她投壶时把苏萧萧赢得很惨。她虽贵为皇后,知道理应不能在自己宫中太过放肆粗犷,但对于喜爱武学的人来说,能共同讨教几招便是天赐之恩。 不过好辛在鸣凤宫打拳是不太现实的,否则明日怕是要传遍后宫,只好让苏萧萧打几下,她在旁边看着做指导。和她一起看着的是武术造诣不亚于好辛的赵娥永,正如同一只娇弱的花茎,默默地遣宫女拽来一把椅子,坐在一边。 这样的场景,让好辛不禁回想起了自己曾以沈子昭之身在后宫陪这些妃子的日子。只是物是人非,让她不禁有些感慨。 苏萧萧临走前送了她一套软甲,软甲轻而薄,鳞片银白,好辛很是喜爱。 送走两人后,酉时,好辛再次在宫女的侍奉下独自用完了晚膳。才短短三四日的时间,这些心灵手巧的丫头早已摸透了她喜爱的食物味道,满桌皆是荤食或辣食,宫女们站在她身侧,她独自吃完了桌上的菜。红仪在收拾碗筷时,发现那满满的红烧鸡爪竟一点也没动,完完整整地放在那里。 沈子昭依然没回来。 用完晚膳后,戌时,好辛在美人榻上看书。 沈子昭依然没回来。 看完书,亥时,好辛洗漱后准备就寝。 沈子昭依然没回来。 夜色如水,宫闱寂静。 此刻的皇上正掌灯在书房内心烦意乱地阅折子。虽然大多用物与奏折已经搬到鸣凤宫,但作为一国之君,执政之时还要顾及儿女情长,并不明智。沈子昭只好再次把自己关入了书房。 面前摆着的大多奏折里的内容都不尽相同。尤其是近三日,上奏的次数更加频繁——是有关蛮族在边境挑衅的禀情。上一战尚且刚刚在几月之前,对方损耗并不大,如今乘胜追击,这场仗无论如何也要被挑起了。 只是,越国如果应对,却是令人一筹莫展的问题。 好辛退位,朝中无将。沈子昭在这几日已经亲自筛选了大多数的小将,却没有一人能够胜任此等重任,加之越国还未从上一战中缓过来,如今的沈子昭对于现在的情境只有一种方法应对。 ——割地求和。 可是…… 沈子昭死死地皱起了眉,在灯下一手罩住自己的额头,用力地按压太阳穴,心烦意乱到了极点。 洪公公在他身侧试探地道:“皇上,夜深了,该歇歇了……”言下之意便是皇后已经等您很久了。 正当此时,门外突然传来奏禀之声,乐妃娘娘请见。洪公公默默退下去。 沈子昭接见罗之乐。 一身红衣的罗之乐在他面前盈盈下拜,从衣袖中掏出一个小巧的白净瓶来,放置在沈子昭的桌面上,道:“臣妾已经鉴定过了,确实是九虞血泉花的花粉。与当初春猎时臣妾给皇后娘娘闻得香如出一撤。” “受累了。”沈子昭拿过白净瓶,放在掌心中摩挲,本就深邃的眉心再次皱起,“自己坐吧。” 罗之乐道了是,默默坐到一旁的椅子上,抿了抿唇:“陛下,皇后娘娘现在体内的花根还没有完全压制下,是否还需要继续给她加量?” 沈子昭的眼神在昏黄的灯下慢慢幽深。 九虞血泉花,蛮族之地生长的妖花,有扰人心智、编制梦境、生死人肉白骨的作用。在好辛曾被掳去蛮族营地时,他们为她种下此蛊,妄图控制好辛的心智。 救下好辛之时,沈子昭几乎认不出来,那个如同失心疯般的一个血人,竟是他的阿辛。蛮族妖娆的天女葵刻在她的左眉上,是用来标记奴隶的印记,如同一个屈辱永远加至她身上。 也是一个打在沈子昭脸上的耳光。 怀里的人儿被折磨得如疯如魔,时而精神衰弱地大吼大叫,时而如同三岁孩童一般盯着地面数蚂蚁。 看着每天看着痴傻的好辛,他每日都在失控的边缘徘徊,在这期间,他只下了两条命令,一是不顾代价地反扑对战,二是拼尽一切也要治好将军。 军医执银针,迟疑地问他,真要把将军眉上的印记刻掉? 他心痛如绞,艰难地点头。 天女葵消失后,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可怖的伤痕。 疯病好治,花根却难取。沈子昭遣人寻遍了天下名医,最后找到一古老秘方,以移形换魂之术、配以花粉做香,一人服子蛊,一人服母蛊,用母蛊的身体养子蛊的魂,可压制花根在人体中的蔓延,在合适之时再换魂回来。 逆天改命的条件是等价的,服用了母蛊的沈子昭亦要付出巨大的代价…… 带着好辛的身体回京,他坐在马车中拿着那只锦囊时,是他正式决定以此法救回好辛之时。 好辛虽从未死去,可邻近鬼门关的她的重新醒来并不是天降奇迹,而是沈子昭安排好的,一步都不可以出错的计划。 换魂之后,通过罗之乐的安排,他从用来诈死的棺材中走出来,去见了躺在寝殿中的、用着他的身体的好辛。 平静地沉睡在床帏之中,沈子昭第一次忽视了人类的肉身,意识到他的阿辛就要摆脱了这些阴祟,终于要回到他身边了。 费劲千辛万苦、越过生死之隔,才能得到的厮守…… 沈子昭的拳头不自觉地慢慢握紧,青紫的筋管在手背上跳动,最后重重地锤在了桌上。 下一秒,桌面上的所有奏折全部被他发了疯般拂到地上,明晰的落地声,一声声地击打他的理智。 蛮族又回来了。 一切是否又会像历史般重演? 看着瞬间暴怒的沈子昭,罗之乐急忙跪倒下,以为是自己的话惹急了他,认罪不止。 洪公公听到声响,进来拾起地面的奏折,一声都不敢发。 沈子昭死死地盯着那个白净瓶,胸腔不断地起伏着,逐渐恢复平静,始终紧握的手慢慢放开,声音沙哑地对罗之乐道:“香……继续用着吧。” 当初罗之乐亲手送给沈子昭的那个里面带着纸条的香囊,其中便是存放着九虞血泉花的粉,沈子昭把他挂在身上,实则是为了熏养好辛的身体,后来两人身体交换后,这个香囊仍然留在了好辛那里,始终压制着她体内的逐渐蔓延的花根。 罗之乐又连续和他说了几句关于后宫进来的事,尤其谈起太后最近没有丝毫动静,沈子昭才彻底放心,遣走了她后,他独自站在夜色下的窗前,双手背后,默默沉思。 直到洪公公的一声轻咳才把他从飘飞的思绪中拉回来。 第51章 相依 作者有话要说:这篇文大概还有七八万字就要完结了,下卷会把之前的坑和伏笔填上。 最近参加了育苗活动,能不能选上看运气啦哈哈哈!如果能入选会再在作话里通知! 因为是第一篇,我知道自己有很多不足之处,没敢奢望真的有人喜欢我的文,感谢愿意收藏评论的小天使,因为有你们才能让我有毅力和勇气一直更下去,文章会一直写下去不会坑。下一本我会更好。 以及最后的逼逼叨:最近在整理两年前写的一个短篇,是这篇《女将》的前身和最初版,我会修缮打磨后在近一周发上来,戳进专栏可读,免费不V,是我送给大家的礼物。 最后,谢谢你们的陪伴!(鞠躬)本章阅读↓ 沈子昭这才意识到,已经近子夜了,好辛还在鸣凤宫等他。 他整理好自己的心情后,在洪公公的陪同下往鸣凤宫的方向去了。 踏进宫殿时,就见守门的小太监还在不停地打着瞌睡,似是也料到无论如何皇上也会来的,沈子昭让洪公公打点了他们,受了红仪等丫头的礼,推进了寝殿的门。 好辛已经在床上睡着了,许是今夜恰好身边无人,有了占据领地的理由,手脚大开地用身体铺满了整个床铺,睡相极差,呼吸正均匀。沈子昭眼神一深,坐到床边,把她的手脚都笼好,又帮她盖好早已扑腾到地上的丝被。 睡梦中的好辛被人一碰,便有些醒了,迷迷糊糊地看到沈子昭的身影,直接整个人一个翻身,睡到了里侧,完全是潜意识的动作,而沈子昭看着床铺上外侧给他留下的一片空地,竟怔了半响。 仿佛丝丝暖意钻进了他的心里,他喟叹一声,宽衣上床,却丝毫也没有睡意,盯着好辛的背后的长发看。随着她均匀的呼吸起伏,他的心跳居然也慢慢随之跳动。 他抱住好辛。 只要他们有肢体接触,便是连接了母蛊与子蛊,两蛊共同滋养血脉皮肉,既相互压制,又相互依存,还会益寿延年,长命百岁。 所以其实只要好辛一直在他身边,他们永远在一起,沈子昭就不会因身体原因壮年而逝。 可一旦有一日,他失去了她…… 好辛朦朦胧胧中醒来,便感受到了身后人的温度。身体是热的,手脚却是凉的,宛如在雪地中行走了许久的人那样冰。 她在那人的怀抱中转过身,看到他疲惫的脸,头脑则清明了几分,慵懒道:“今天怎么批奏折批到这么晚?”有点嗔怪的意味,却不数落,惹得对方一个轻吻。 沈子昭闭着眼睛疲惫道:“你睡得很沉,是不是被我弄醒了?” 好辛摇了摇头,回想了一下,道:“我做梦了。” “什么梦?” 她认真道:“嗯……好像是小时候,那时我天天在你身边烦你,任性时还要追着你打骂,反正是比较快乐的回忆吧……” 对她自然是快乐的回忆。 沈子昭轻笑了一声,惩罚似得捏了以下她的腰:“小嘴整日就没个遮掩的。” “这是事实。”好辛反驳,顺便反捏了回去,想起自己小时候的壮举,可真是历历在目,把沈子昭折磨得团团转,最后在他被家国作为质子送走时,还大胆地在所有使臣、大官,加上先皇的面前亲了他一下,后来她长大后才意识到那是多么的失礼。 可是别人说她失礼,她却又不认,反过去把别人打得满地找牙是常事。 想到这,好辛便问了:“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失礼?” “嗯。”他用鼻音模糊地应付一声,因闭了目,便用手指找到了她的嘴唇,低头吻上。双唇相触,灼热的温度极速上升,他挑开她的唇齿,向更深处探去,一个绵长的吻由他最后的轻咬结束。好辛用力地喘息,脸颊绯红,气弱地道:“喂……沈子昭,你今天是不是心情不好?” 居然被她这么敏感地捕捉到,他倒觉得有些无地自容了,加重力度又咬了一下她的嘴唇,惹得对方大骂:“你亲就亲!咬我干嘛!你是小狗吗!” 始终被无形的巨石压着的心终于寻出了一点缝隙,他也喘息几声,低笑道:“睚眦必报。你小时候既然亲了那一下,就得料到有这么一天。” 原本气焰还算强势的好辛一听这话顿时弱了下来,似乎挑不出沈子昭的错来,反而是她挑衅在先,只好默默认了,还不忘承认错误:“沈子昭……我是不是太闹腾了……” “孤的江山,供你一个小丫头闹腾,还是绰绰有余的。” 好辛噗嗤一声笑出来,支起身体趴在床上,手指描他眉峰,似故意刁难似的:“可是我是皇后哎,闹不闹腾暂且不说,我琴棋书画样样不通,只会打打杀杀。” 闭目的沈子昭抓住她不安分的手,淡淡道:“我通就行。睡觉。” “我睡觉打呼。” “我不打就行。” “我、我还邋遢,不爱梳头。” “以后我给你梳。”沈子昭微微皱眉,受不了她的聒噪和挑逗,翻了个身,换了个睡姿,“还有别的事吗?” 好辛绞尽脑汁地想:“还有最后一个……我丑。” 沈子昭一把将她拽回到床上,熄灯,低沉的声音落下来:“没事,我好看。” 好辛心满意足地去睡了。 第二日醒来时,好辛又是腰酸背痛地起来的,好在她这次醒得比较早,还没到上早朝的时候,沈子昭还在自己身边躺着。好辛便看他的脸,这人的长得随母亲,棱角不过分分明,反而比较柔和,沉睡时看起来并没有他睁开眼睛时那样冷冽。 很快好辛便发现了他不对劲的地方。 沈子昭即使在睡着时也会微微皱着眉,这个习惯已经太久,导致他的眉头已经生出了深刻的皱痕,无论如何也抚不平,因此有时她并不清楚这到底是痕迹,还是他真的在皱眉,只是看他警惕的睡脸,和沉睡时都在无意识蜷缩的双手双脚,觉得他似乎在提防着什么。 想起他经历过的冰冷的童年和五年的质子之期,又觉得这并不令人讶异了,只是觉得心疼。她直到如今也不知道那五年他曾在敌国的宫中究竟经历了什么,能把一个始终剔透寡言的冰雪磨成见人就三分温柔笑的圆滑。 虽然好辛并不听沈子昭讲过,但她知道他一定过得很苦。 既然是为质,便是被对国如何折磨威胁都不能有任何怨言。 好辛攥住他的手,双腿缠在他的脚上,将自己身上的温度传给他,睡梦中仍然不安的沈子昭往她的怀里又钻了钻,摄取她的温暖。 半个时辰后,两人正式起床。 好辛装作没看到他之前的模样,宫女呈上皂角和衣物,两人洗漱完毕后,好辛为他穿衣,男衣她曾经经常穿,加上也用过沈子昭的身体几日,便得心应手,又帮他戴好朝帽,送他去早朝了。 沈子昭看时间赶趟,偏要履行昨日说的话,给她梳头,红仪蓝珑几人在一侧偷笑,好辛害臊不同意,又架不住沈子昭的软磨硬泡,无奈认栽了。 ——结果自然不尽人意。沈子昭成功地将她的头发梳成了另一团技术高超的鸡窝的同时,又具有明显的个人特点。 好辛把他锤出鸣凤宫去早朝。 最后还是由心灵手巧的宫女们还梳好了头发,换完衣服后,就开始接见妃子们的请安了。 这回她特意留意了每个人的神情,的确不尽相同,但是好辛也不爱去揣测什么女人的心思,也都没放在心上。倒是罗之乐,竟为她绣了个荷包,面上说皇上日日留宿鸣凤宫,荷包是她盼着给小皇子的心意。 好辛哭笑不得,虽然传言失实,她又讨厌罗之乐此人,但总不能当面拒绝人家的好意,只好欣然接下。 再观其他人,江黛景对她有些醋意和敌视感,帕子都被绞成了一团;苏萧萧满眼崇敬,兴奋不已;病好可以下床的赵娥永目光淡淡,仔细看却有一点笑意。 好辛送走了这些祖宗后,总算开始用早膳,恰逢沈子昭也从早朝上下来,见他面色不佳,似携带风雨之势,就知道今日早朝应该又是不太愉快,他昨晚回鸣凤宫时状态就不好。 因有了沈子昭,早膳终于见了点清淡的菜,沈子昭在铁青的面色下,还不忘叮嘱好辛:“你得少吃点辛辣油腻,对皮肤不好。” 好辛给他盛汤,在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但还是关切问道:“今日早朝都说什么了?最近是有什么事要发生了吧?” 沈子昭嗯了一声。 好辛道:“我猜是有关蛮族的战事。” 沈子昭又嗯了一声,一到他不想说的事情上,这人就像锯了嘴的葫芦,八竿子打不出屁,就会嗯嗯啊啊。 “还有一个事。”沈子昭默默拿走她手里的猪蹄,反给她夹了一片青瓜,“快入秋了,宫里会有一场宫宴。” “宫宴?”好辛被噎了一下,“最近家国局势这么紧张,宫里还要办宫宴吗?” 沈子昭道:“自然不是简单的乐宴,此次名义上借着办宴的由头,是想趁机把众多皇家子弟与大臣齐聚过来,商讨对蛮之事,你身份特殊,曾经是武将,按理说出征的主将应该由你过目,可你又深处后宫身为皇后,不能随意接见外臣,所以也只好用这种方式,让你见见那些将领。”他眉目轻弯起来,“你是皇后,有些事要归你安排。” 就和春猎一样,往年举办宫宴之时,她一般都在外地打仗,自然没什么经验,不过既然沈子昭安排了下来,她也得接住。 “这不是我给你的命令。”沈子昭笑了一声,“你想做就做,不想做,我就安排内务府和洪公公他们准备。” 好辛喘了一口气:“那还是交给他们吧。” 沈子昭又笑。 好辛又问了一嘴:“……张宣烨,也会来吧?” 沈子昭看她一眼,两人一个对视,不约而同地了解了对方的想法,默契地交递了一个眼神,最后安排事宜的重担还是被好辛扛到了身上。 作为皇后,这些确实都是该有的责任,首先要统计宫中参宴的妃子人数,下人数量,宴席摆几张,再与内务府沟通好歌舞过场,最后再核实一遍宫宴流程。花了差不多一周时间,把好辛忙得焦头烂额,这种事情上手来做可要比带兵打仗要困难多了,好在有相关经验的罗之乐在她身边打下手,她才不至于把事情办杂。 于是在初八的这日立秋,宫中迎来了首次有皇后坐镇参加的一回宫宴。 第52章 宫宴 因为是宫中首次有皇后参宴,来的人自然要比往常多,却并不隆重,因南边战事一触即发,陛下严令禁止奢靡享乐。 花灯高悬,连成一条条蜿蜒而去的长龙。夜幕上素月如钩,夜幕下觥筹交错。 皇帝坐于上座,皇后坐其身旁,帝后双手交叠,下方先为王亲贵族,再为妃嫔臣子。宴席上好辛看到了许多朝中熟人,摄政王沈见朝、丞相罗建树、禁军统领张宣烨,还有许多曾为同僚的外臣。 此次宴席以研究对蛮战法为主,几番扼腕过后便是议事,好辛也跟着听,大概了解了一下如今的局势。 “如今蛮族铁蹄已踏至家国边境,却迟迟不攻,他们定也没缓过劲来!我们不可割地求和!否则岂不让敌国如意?”有人道。 还有人道:“南蛮便就是在等我国率先表示,究竟是征战,亦或是求和,他们如此目中无人,定是信心满满,我们若真要与其鱼死网破,定然损耗比他们大!” “若真要战的话,又没有大将坐镇——” 声音戛然而止。 四下一片寂静。 好辛低头小抿了一口酒,若有所思,只片刻停顿的时间,沈子昭便把她手里的酒杯拿了下来,皱眉道:“不许喝酒。” 好辛看着他,慢慢笑了一下。 宴席上还是一片鸦雀无声,仿佛都等着帝后两人亲近互动结束。 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好辛其实多少知道,在这种剑拔弩张、家国形势紧张的情形下,她本该带兵出征,不该入宫为后,天下人指责她无责任情怀,享受锦衣玉食。如今她在朝局中的退出,惹得多数人不满,如今这个宴席中的气氛,多少也有些怨怼。 她守护他们太久了,便只有继续守护的选择,否则便是不够爱国爱民。 若她此刻不是皇后,恐怕就是众矢之的。 想到这,她的手指微微发凉,顺势便被沈子昭握住。 他对宴席下道:“我越国天灵地杰,人才济济,什么时候只有要女子才能护住万里江山了?” 此话一出,席下窸窣做声。有一列沈子昭挑选好的武将入场,宴席中央站定,向帝后行礼。 沈子昭道:“你看他们如何?” 好辛打量了几眼,诚恳道:“肌肉匀称,肩膀下盘有力,的确是习武的奇才。” 沈子昭道:“打一场?” 好辛笑了一下,她今日头戴金步摇,外披彩霞帔,实在不适合动武,况且堂堂一国皇后,在演戏上与人切磋起来成什么样子?便摇了摇头:“算了。” 沈子昭笑道:“你憋在宫里也有半个月了,一直也没动过手,拳头早就痒了吧?就当是试试这些武将的身手?” 好辛没好气地睨他一眼:“你以为他们会和我认真打?与当朝皇后对峙,不管是输还是赢,恐怕说不出都不光彩吧。” 怔了一下,沈子昭叹了口气,手背蹭了一下她的脸:“你入宫后真是机灵了不少,倒是我越来越傻了。” “你本来就傻。” 于是这场比试并没有如期进行,好辛也相信既然是沈子昭亲自选出来的武将,应该也是不会差的。 “陛下!臣想试试!” 这时宴席中突然传出一声请示,这人声音明朗,好辛望过去,只见一身玄甲的张宣烨绕过席前站定,拱手作礼,定定地注视上座。 “臣自知定是没有皇后娘娘的武艺精湛,不配与将领们较量,但现下娘娘衣着不便,就由宣烨来代娘娘与众将领们过过招吧!” 张宣烨年纪轻轻,是少年天才,既然能在这个岁数做成皇宫的禁军头领,对于他的实力,好辛虽未见过,但也相信定然是拿得出手的。 沈子昭转头与好辛对视,轻轻颔首同意:“酒过三巡,再坐已无乐趣。既然这些将士是孤选来,那张统领便与他们打一轮吧,也好有个看头。” 张宣烨欣然领命。他虽是少年将领,但身量却不小,玄甲裹住精瘦的腰肢,隐隐得见手臂下的鼓起的劲肉,身体在几位将领面前站定。 其中一人道:“你要以一打十?” 他笑道:“那自然是不能,宣烨有自知之明,宴席之上,在帝后与朝臣们面前丢脸可不好了。”他笑起来时腮边隐隐有一对酒窝,嘴里两颗小虎牙,看起来倒是单纯可爱,也符合这个年纪的天真烂漫。 好辛托着下巴看得津津有味道:“呦呵,这小孩心机还挺深的。话说得真好听。” 沈子昭不经意地向下瞥去一眼,给她夹菜,问道:“老气横秋的语气,就你懂,你也没比人家大两岁。” 好辛道:“女子习武本就困难于男子,等他到我这个年纪,恐怕成就与实力还要高于我。” “你觉得谁会赢?” “还没打哪里看得出来,不过张宣烨既然敢当众挑战,他的饭碗到底还是得保的,定然得赢啊。” 沈子昭无声轻笑,定定地看了她的手半响,突然攥住她的腕子,语气有些急迫:“这是怎么搞的?” 他所说的是好辛手指尖的几处细小的伤口,有针孔状的痕迹。好辛若无其事地收回手,打了个哈哈应付过去:“啊!开始了!” 张宣烨武功流派以豪放硬气为主,拳为拳脚为脚,没有一点花架子,直直地打向对方那人的胸膛,与好辛的杂而狠不同,他是将力量全部融于一点。一击必杀的招数,虽然后续力量或许不足,但这一拳便足够了。 好辛道:“张宣烨赢定了。” 顺势间,张宣烨的拳头打在那人皮肉的一瞬间,却仿佛被对方反弹而回,震得手腕一阵麻木,他往后退了几步,轻笑了声:“我认输啦。” 好辛:“?”怎么会这样? 沈子昭道:“这些将领为了这次战役准备了许久,如果我们要与蛮族对战的话,那他们就要上战场,张宣烨不会让他们输在这里,即使他可以打过。”他顿了顿,手掌一直没有放开好辛的腕子,“现在说说,你这个伤是怎么搞的?” 眼看着张宣烨与那位将领相互友好行礼,她的目光便回到了沈子昭脸上,有些不好意思道:“这几天白日有时无事干……就去学着绣了绣花……” 沈子昭挑眉:“你?绣花?” “瞧不起谁呢!”这话一出,她自己的气焰却又弱了下来 ,低下头喃喃道,“还、还在学……谁还没个进步呢,你不许笑我。” 实话确实如此,好辛整日待在鸣凤宫实在太无聊了些,便学那些正常闺阁家的姑娘做做女红,作作画,虽然都不太近人意,但好歹算是打发了时间。 沈子昭深深地看她半响:“晚上回去再跟你算账。” 目光再次转回到宴席之上,好辛见众人已经再次落座,一时间皆无趣饮酒,便清了清嗓子道:“对于这次的宫宴,其实我自作主张,安排了一个小游戏。” 座下哗然。 他们这场宴席本就吃的不尽兴,却有只能耐下性子枯坐,听到有皇后准备的游戏,不仅都有些好奇,不乏有人已经心急地问了出来。 好辛笑道:“我前阵子曾出过京城,恰有幸至永州之地寻到一个宝贝,此物中土之地并不多见,也算是个稀奇玩意,想必在座各位虽然锦衣玉食、官居高位,却都未见过此等珍物……”她眼珠一转,“我将这个珍物放置在了宫中某处,只给三炷香的时间,若各位皇亲大臣可以寻到,那我便将这个玩意拱手相让,若没有一人寻到,那我也不藏着掖着,还会给各位一个开眼界的机会,只是不再相送,怎样?各位可有兴趣?” 这自然是实打实的有趣之玩处,无论如何也对他们并不亏。 好辛又继续补充了规则,因为地点范围较大,为防止不公平的情况出现,三炷香的时间内外臣可进出后宫,只是不要叨扰正在朝鸾宫休息的太后。 规矩讲完后,便已有人按耐不住,要去踏上寻宝之路了。亦有人顾及规矩,仍坐在原地。 沈见朝对此事完全不屑一顾,罗丞相与张宣烨倒是颇有兴趣,并肩齐齐离开座位,好辛大致看了一眼,起身寻宝的大概有近二十人,也算不少的人数了。 沈子昭轻责她道:“你一开始明明只设定范围在后宫,怎么又扩大到全宫?” 好辛转头对他笑道:“你以为会有多少人在外宫搜寻,动动脑子就知道,一个皇后,日常活动的地方在哪,无非就后宫加御花园那一片罢了。” 若是张宣烨在她入宫的这段日子有意对她的行踪探查,就会知道,这半个月,好辛除了自己的鸣凤宫,她几乎哪个地方都没有去过,整个后宫连路都不认识,更别说要去藏东西了,所以他定会进入鸣凤宫! 沈子昭道:“这个倒也很简单,找宫女询问一下也可以探听到,去鸣凤宫的人不会少。” 好辛倒了一杯酒,吃吃地笑了两声,酒意上来后,她有些微醺,已经很久没有喝醉的感觉了。她转头盯着沈子昭的眼睛:“我还为他准备了别的惊喜。” 放置白净瓶的地方,是鸣凤宫的房梁。 若非习武之人,绝不可能上去探查,自然也找不到。最重要的是,根本没有人得知这个珍物到底长什么样子,又怎会猜出仅是一个普通的白净瓶呢? 张宣烨如果真的想要这个东西,无论如何,最后得到瓶子的人都会是他! 作者有话要说:此文姐妹篇《公子假面》已开,短篇正剧向,练文笔产物,欢迎移步专栏。 文案: 赵瑾收留了一个与她的白月光长相相似的乞丐进长公主府,起名为阿狗。 对这个过度依赖她的少年,她蹂.躏践踏,侮辱欺压,把他的真心摔在地上,像狗一样对待。 人心冷漠的皇城只教会了她两件事:睚眦必报和假面示人。 假面被摘下的那一刻,就是终生沦陷。 - 赵瑾×宋萚 玩世不恭任性长公主×执拗寡言暗卫公子 第53章 红枫 如果张宣烨不知道这物品到底是什么模样,也从未打探过好辛的消息,他自然找不到白净瓶。 好辛直了直腰,敲敲坐麻的腿,想起了什么,问道:“对了,太后最近到底怎么了?听说身体不太好?自从我进宫后就没见过她。”而且这次的宫宴也没有来。 沈子昭:“听说是染了风寒。”他倒是庆幸太后可以把自己锁在朝鸾宫内,否则不知道还会不会对好辛做出什么,这位母亲与她的亲生儿子可不同,沈子昭可以保证沈见朝永远不与自己为敌,他却没法保证太后不会借机算计什么。 总之太后与好辛接触得越少,他便越是放心。 等这次的战役打完,也差不多到退位的时候了…… 见沈子昭迟迟沉思,好辛便拍了拍他的肩膀,问道:“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究竟是该求和,还是战。” 好辛握住他的手道:“从前我觉得若是逃避战役,任由人宰割领土,是对我们国家尊严的践踏……”好辛低下头想了想,“后来见过李章,他与我说了一些话,一直盘旋在我的心头。” “什么话?” “李章曾说,对于割地求和,只是一时的屈辱,利弊得失过于明显之下,要理智地择出最优之解,后起而勃发,重要的是要如何安地养民。”她皱眉轻声道,“还有一位隐居的高人,著有一篇《治国策》,曾说道……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君以此思危。” “现在我越发地能理解统治一个国家的不易,沈子昭,你是君王,你一步都不能错,大半年前的那场对蛮先役不就是很好的例子,你因为我失了理智,不顾一切地反扑反打,结果军心大乱,我军惨败,当然,我不是在怪你,我只是想说……现在我们应该进行最优的选择。” “求和吧,沈子昭。这些武将再多加培养,让他们与甲羽红缨军多加磨合,不出半年,他们自然可以独当一面,到那时我们再去把土地夺回来。” 她话说得轻柔和缓,宛如春风拂过沈子昭的心湖尖儿,吹皱一池心水。沈子昭叹道:“求和书早已拟好,只是我一直摇摆不定。有了阿辛的这番话,才叫我的心中有了着落。” 好辛就笑。 两人谈话几句加饮酒的功夫,三炷香的功夫已经到了,只见逐渐有去寻宝的人返回至宴席处,脸色都略加低落,恐怕是与宝贝无缘了。 张宣烨与罗建树并肩而行,从席外走上来,在座下行礼后,也直接回了座位。席中有人奇异万分:“居然无人寻到吗?” 张宣烨露出一口银牙,笑得可爱:“的确,还是皇后娘娘技高一筹。” 好辛哑然,与沈子昭对视一眼。 他们不约而同地在对方的眼中解读到同样的意思:张宣烨居然放弃了这个机会。 到底是放弃,还是他本身就是无辜? 好辛抿了唇,心中五味陈杂,说不出来的感觉,只觉得功亏一篑,线索又断了。 她所准备的白净瓶是以假乱真,并不是真品,她怀疑自己想侦查张宣烨,是否已经被对方发现并反侦察了? 后面的酒宴吃食她食无其味,心中一直惦记着这事,只想赶紧回鸣凤宫看一眼,东西是否还在。 坐得后颈腰背发酸,终于在她快耐不住的边缘结束了这场流水般的宫宴。 在走前她一直注意观察张宣烨的反应,这人只是浅笑低眉,时而独自饮酒,时而与邻座的大臣闲聊,天真烂漫,好辛不禁想,会不会真的只是自己多心了?这样的一个少年统领,怎会有那么大的野心,算计了这么多的圈套? 宴会结束后,帝后现行,众臣坐下恭送两人。 红仪拎着好辛繁长拖在身后的裙摆,洪公公为帝后两人执灯,身后是一队步辇。 沈子昭执意要带着好辛走走,两人便皆不坐宫撵,一同抬头边赏月边闲聊。一时间气氛静谧安好。 洪公公与红仪在一侧偷笑。 好辛奇道:“你们笑什么?” 两人心知肚明地对视一眼,竟笑得更加揶揄,洪公公到底是在宫中摸扒滚打了几十年的老滑头,先一步道:“今夜月色这样美,皇后娘娘,奴才知道有个地方赏月最好。” “哪里?” 沈子昭接道:“御花园,阿辛可有困意,陪我去走走吧。” 好辛自然是不困的,她只是有些迷迷瞪瞪的,嗜酒的她长期不碰酒水,今夜只喝几杯便有些醉了,此刻被夜风一吹便舒适清凉,本也不想那么早回鸣凤宫去,便应了下来。 长长的宫撵仗队被沈子昭遣走,只剩洪公公、红仪与帝后四人继续在夜色中走去。 好辛看着朱墙中的宫道,觉得此刻的情境实在有些熟悉,想起了刚以沈子昭身体醒来时,把交换了肉身的他送出宫外的事,那时似乎也是这样的一条宫道,这样半醉半醒的状态,她夜奔而袭,追他的马车。 那时他们还是荒诞地互换了身体的君臣。好辛想到这里,便痴痴地笑了几声。沈子昭问她笑何,她又不说。 踏入御花园的瞬间,她不仅有些愣了,不知道是否是酒精作祟,总觉得和之前的有些不太一样。沈子昭卖关子地牵住她的手,把红仪和洪公公留在外面,自己领着他的皇后走了进去。 越往里走,好辛便越是惊异。记得从前御花园里似乎都是翠色杨林,有几处草垛子,其实并没有多少看头,只是好在里处有一座精致石亭,好辛原本以为所谓的赏月绝佳之处便是那里。 翠色林树不知何时已全部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满园红枫飒飒,血色枫叶通红如火,放眼看去似是一片霞光,走进一看,原那道道霞光竟是系吊在枝桠上的红绳,坠以红笺,如同血色垂蔓。 耳力甚佳的好辛忽闻有脚步声自不远处传来,她眉头一凛,拉沈子昭在一旁树后躲起来,把手里的灯熄掉,沈子昭正奇怪俩人一帝一后居然也有避着别人不成?结果好辛先他一步道出:“步履轻缓均匀,呼吸急促有力,是习武之人。宫中的高手,来人恐怕是张宣烨。你把呼吸放缓,尽量不要让他察觉。” 沈子昭一听这话,便沉下心慢下了呼吸。 来人一抹雪色长裙摇摆曳地,身影娉娉婷婷,手执一盏风灯踏入枫林中,那人身穿斗篷头戴兜帽,只露出尖尖下巴,停在了某棵树下,安静候着。 好辛眼睛微微睁大。 赵娥永? 原本是看不清脸的,可她身穿的那身衣服好辛却认识,正是今日夜宴中赵娥永的宫装,更何况她亦是习武的高手,便瞬间确定了其身份。来人不是张宣烨,让好辛有些失落,但转而又开始好奇赵娥永竟独自一人未带侍女,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看她的模样,似乎在等人。 沈子昭浅笑不语。 好辛知道赵娥永此人向来淡然,仿佛一切都满不在意、与她无关,此刻她的呼吸却十分急促,就连普通人肉眼看她,都知道她此时在紧张。原本按照赵娥永的实力,定然可以发现此处有另外两人的气息,可她的紧张使她丝毫没有注意好辛两人。 能让一个向来面冷的人紧张的人很快出现,玄衣高冠的男子,腰系金蟒带,脚踏祥云靴,也执一灯走进来。 ——摄政王沈见朝。 两人一黑一白,一雍容到极致,一淡雅到极致,宛若夜色中晕开的阴阳两端,极其不合。但此时这两人一起出现却让好辛不由得多加警惕和猜测——她从没忘记,赵娥永作为一个剑术高手和沈见朝的细作,就在后宫中就是一个定.时.炸.弹。 她拉了拉沈子昭的袖子,让他仔细看着,看这两人是在密谋什么对他不利的事情。 原本该密谋对沈子昭不利的两人却迟迟相望无言,许久,沈见朝搂过了她的腰肢,深深地抱在怀里。 他哽咽道:“娥永。” 对方分明已经耳根通红,嘴唇微微翕动着,心跳已经急促到快要炸开,脸却还是崩得冷冷的,她凉声道:“叫我师姐。” 她的第二句命令被对方堵在唇齿中,沈见朝热烈而难以自禁地低头吻她,两人衣料摩擦,紧紧相贴,赵娥永的手抵在他胸前,眉头微蹙起。 好辛目瞪口呆。 沈子昭轻笑地摸了摸她的头。 好辛知道以赵娥永的修为,若是真想把对方推开,无论如何也不会被冒犯至此,她只是惊讶于两人居然是这种关系?! 无论如何说,赵娥永也是名义上的沈子昭的妃子,看着自己的嫔妃与别的男人情投意合,私会拥吻,沈子昭此人却促狭地笑,丝毫没有在意,便更是令好辛震惊。 那边的拥吻以赵娥永扇出的一个耳光为终,沈见朝的一边脸顷刻间红肿起来,这一巴掌用了九成的力气,赵娥永呼吸急促道:“这里是皇宫!” 好辛看到沈见朝眼里有阴霾晦暗升起,死死地盯着眼前的女人,再次把她拥入怀里,心迷意乱地不停唤她的名字。 “对不起……”他轻柔地抱着她,嘴上的话却刻骨地疼,“你再忍受一段时间……等南蛮平定,我便能娶你做皇后,你再忍耐些……” 赵娥永面无表情地盯着天上的月亮,如水般的清凉映射在她眼睛里,她慢慢道:“沈见朝,我帮你只是为了师父临终的遗愿,你在想什么?以为我是为了你才留在后宫的吗?”她竟轻笑了一下,说不出的冷冽,“别做梦了。你娶一个前皇的妃子为后,算是什么事?让全天下耻笑吗?” 沈见朝深深地皱眉不语,他也根本无话可说。最后只能道:“你好好帮着皇兄,他需要你这个利刃。” “对于沈子昭来说,我是利刃,对你来说,恐怕我只是棋子罢了。”她也轻柔地回抱住他,就像师姐照顾弟弟一般拍了拍他的背,最后冷漠推开,放下兜帽,执起灯抬脚离开。 走出几步后她回头轻声道:“我没想到你费那么大周折,冒那么大的险在宫宴上找下人为我传话约见,只为了说这几句不痛不痒的话。沈见朝,以后不要再来见我了。我在宫里过得很好,以后若是再相见,赵娥永再不会认出沈见朝,只能认出摄政王。” 说罢,她毫无留恋地转身走掉。只留孤单身影的沈见朝呆站在原地,他独自沉思着站了很久,仿佛还在留恋方才怀抱中的温度。 最后他也无声离去,一切归为平静,仿佛他们两人从未出现过。 第54章 三愿 好辛与沈子昭两人从树后走出来,她吞咽了一下口水,问道:“他们……” “他们曾一起拜一位老先生为师,赵娥永是沈见朝的师姐。” “这个我知道。” “沈见朝对赵娥永有情,可还是主动把她送进了宫,作为我们约定的纽带。”他长吐出一口气,叹道,“亦是人质、是工具。” 沈见朝分明知道赵娥永一辈子不会得到圣宠,只葬送一生为他铺平道路罢了。 好辛一挑眉:“你们约定的纽带?什么约定?” 沈子昭对她轻笑一下,重新把风灯点起来,莹莹灯火照亮他俊秀的面庞,在灯光的照耀下,沈子昭慢慢弯起了眼睛轻笑。 好辛不依不饶:“刚刚沈见朝分明说要娶赵娥永做皇后,他什么意思,想篡位不成?!他们二人还是在算计你!” 沈子昭揉她头发:“好啦,这些我心中自然有数的,阿辛别多想啦,你看这些红笺,咱们有了自己单独的空间,总不能被别人影响了。” 好辛哼了一声。 沈子昭牵着她走到一棵枫树下,他们轻抬头便能看到红笺上的字,一笺便是一人的心念,虔诚地写于其上,寄托情思。 越国有初秋之日写红笺的习俗,国人迷信将下一年的心愿凝成文字写在笺上,以赤绳系于赤枫之上,便是与天上的神仙架起了桥梁,神仙会看到凡人的愿望,会祝福他们来年风调雨顺、愿望成真。 此时的京中已是红枫满城,不分贫富贵贱,皆可记下心愿,百姓以此为乐,讨个吉利,宫中便也不能落了机会。 这本就是沈子昭在晚宴前准备给全宫中人的,只是偷偷瞒住了好辛,下晚宴后此处便已无人清净,只剩他们两人,仿佛是一处避世的天地。 好辛伸手拿起一纸红笺注视,上面写着:卜他年白头永偕,桂馥兰馨,一生为伴,愿君长安。 她又拿起另外一个,这个写的是:皇后娘娘好美好飒!我喜欢皇后娘娘! 好辛:“……”她好像大概知道这人是谁了。 沈子昭笑道:“孤还没直接表白皇后,居然有人敢在孤之前。” 笔墨正在石亭内桌上,两人共同写了心愿,回去挂在树上,好辛问他:“你写了什么?” 她偏藏着自己的红笺,去抢沈子昭的来看,对方敌不过她,便由着她抢去,好辛得逞般贼笑,看他用那狗爬般的字体写出了什么花来—— 第一句是:我有三愿。 好辛挑了挑眉:“你还挺贪心的。” 沈子昭道:“嗯哼。” 她继续往下看去,心里念了出来。 ——一愿天下安定千古。 沈子昭慢慢道:“一愿天下安定千古。” ——二愿百姓自足聊生。 他继续道:“二愿百姓自足聊生。” ——三愿…… 好辛心尖一酸,转头看向他。 执起她手,沈子昭所言与她心中重叠,两种声音一同道:“三愿阿辛平安喜乐,岁岁长相见,深情共白头。”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伉俪情深,举案齐眉。 岁岁长相见,深情共白头。 沈子昭低头吻去她的泪珠,哭笑不得:“阿辛这是被我感动到哭了?若是如此,我倒是罪人了。” 好辛一抹眼睛,羞赧地把自己的红笺递给他看。 他认真地看了一眼——“啊啊啊啊我好喜欢沈子昭!陛下又好看又温柔!啊啊啊啊啊……” 沈子昭:“……” 额上的青筋跳了两下,他好脾气地笑着把两份红笺相邻挂在红枫上,双臂一揽把怂成一团的好辛抱起来,大步走出御花园。 洪公公看这架势,与红仪又偷笑两声:“陛下,夜都深了,回鸣凤宫吧?” “不去了。” 两人与好辛皆是一愣:“啊?” 沈子昭语调强硬:“回寝宫!” 寝宫,自然是皇帝的寝宫。 小丫头看得肤浅了些,只说的出来好看温柔,他得身体力行,叫她好好认识认识,他不温柔时什么样子。 于是这晚好辛第一次以皇后的身份宿在了沈子昭的寝宫。 次日一早,她拖着酸麻的身体从床帏中坐起身,脑子总算从酒精的醉意中清醒过来。恰逢沈子昭在殿内穿衣,准备去早朝。 沈子昭眼角噙着笑,整理衣领和袖角,道:“我通知了洪公公,让他去派人去各宫嫔妃处通报不必到鸣凤宫请安,你再多好好休息一下,等我下早朝回来一起用早膳,好不好,阿辛?” 她眼神幽怨地看着他,第一句便道:“奶奶个腿儿,给老娘滚!” 挨了骂后的皇上心情更是愉悦,抬脚上朝去了。好辛看着他的背影,紧接着在心里大骂了几个来回,便开始下床沐浴更衣。 沈子昭下早朝回来时,又是一副愁怨模样,好辛早已让侍女备好了淡茶,茶香清幽,沈子昭坐到美人榻一边,也没喝,只道:“求和书递过去了。” “蛮族那边怎么说?” “路途遥远,使臣快马加鞭赶去再回来,也得用一周的时间。”沈子昭沉声道,抬眼一瞥见好辛正捻针线绣花,又凑过头看了几眼,睫间微微颤动,染上一抹笑意,“从前你舞刀弄枪,如今绣花捻线,倒越来越有贤妻良母的模样了。” “什么身份做什么事,做将军要爱百姓,做皇后便更要爱百姓。”好辛轻轻一笑,随口答道,目光停在针尖,“我记得陛下分明是不愿意让我碰这些的,昨个儿宫宴上还说要与我‘回去算账’,怎地改主意不作数了吗?” 细腻的丝线绕指柔柔抻开,慵懒的小得意在她脸上蔓延开,再抬眼看一下沈子昭牢牢注视的目光,顿时耳尖儿又泛起了一层薄红,嗔怪道:“看什么?” 沈子昭慢慢笼起双手,抿了抿唇,措辞道:“现在你我已是夫妻,与从前不一样,现在我敬你爱你,这是两人一辈子的事,我总要在你的角度思考问题的。”他慢慢吹开茶上浮叶,饮了一口,“我尊重你的选择,你所想做的、喜爱的事物,无论是绣花也好,弄剑也罢,只要是你觉得有意义、值得去做的事,我不会再迫你按照我所想去控制你。” 他的手背蹭了蹭好辛的脸,柔声道:“因为阿辛也是个独立的人,有自己的信念和追求。” 好辛微微一愣:“你……真这么想?”语气拿捏得很平静,但掌心却汗涔涔,出卖了她波涛汹涌的心海。 得到沈子昭认真的点头,好辛笑起来,凑到他脸前主动献上一吻,狡黠道:“看在你冰清玉洁、守身如玉的份儿上,这次便赏你。” 对方凑到她耳边,勾唇笑道:“皇后要赏我,不如赏我个小皇子吧。” 守身如玉又没个正形儿的陛下就被好辛带去用早膳了。用膳后,两人回鸣凤宫,沈子昭又开始批奏折,好辛脚边趴花豹,怀中抱白猫,正一下下地挠着它的肚皮。两人平静安宁的日常便是如此。 如果说一开始白猫是误闯入鸣凤宫,那么这几日便是几乎粘上了好辛,日日翻墙而来,倒在她怀里睡觉,面上虽高冷,可好辛若放下了它,它又立马缠了上来,弄得好辛哭笑不得。起先她也不知道为何这只白猫就这么粘她,大抵是前两日她经常给它食物的原因。 后来听红仪所说,似乎前两日太后把这只猫遗弃掉了,猫无处可去,恰好闯入了鸣凤宫,又恰好得了好辛的照拂。她觉得这只猫咪心思敏感,和沈子昭有些相似,便对它更是有偏爱之意。 沈子昭从奏折中抬起头,没好气地看那猫:“白宝可是只公的,总缠着你恐怕心思不纯。” 好辛不止一次地想过,还好不用这个君王来起国家的年号国号,否则又不知道蹦出多少个“富贵”、“吉祥”、“白宝”这样同出一辙的土气名字。 沈子昭放下奏折,以食指和拇指压捏眉心,好辛问他在愁什么,他对她交代此次出使,派了张宣烨带从军与使臣前去,而自己也要在明日出宫一日,送使臣出京,是越国的君王送使的规矩。 自打她入宫以来,基本沈子昭就没离开过她身边,即便走开一阵,也是有在书房或早朝上处理政事,而这次他却要出宫一日。听闻此话,让好辛一瞬间有些觉得恍然。 可转念一想,她便也安安分分地在鸣凤宫中绣花喂豹子撸猫就算了,捱上一整日,沈子昭总会回来的。于是便欣然让他路上注意安全。 第二日好辛还是该喂崽喂崽,该绣花绣花。沈子昭离开她一日,她也不是就不能生活了,心里只想着赶紧练练自己这个常年拿兵器僵硬的手柔软起来,否则捻着绣花针好似都在拿着铁柱,花也都修成了铁树。 她与沈子昭作为定情信物的那个锦囊上的血迹很难洗去了,好辛打算再做出一个,而且要做一个比罗之乐的那只更精致的出来,以后为儿子缝个肚兜也容易些。 嗯……也有可能是女儿吧。 沈子昭更喜欢男孩还是女孩呢?若是男孩便是皇子,未来的东宫太子,怕是从小就要干巴巴地读书,没个自由,以后还要烦心各种政事,算了,还是公主好些。 红仪为她从内务府取来了入秋的衣服,放置在一侧,见好辛一边练绣工一边笑,便也嘻嘻地道:“娘娘,陛下走了,您倒更有事儿忙了呢!” 好辛也笑:“这话可别让他听到,你在我这说说也就罢了。” 红仪瞧见了桌面上摆着的三只锦囊:“娘娘的锦囊却也不少呢。” 其中一个是沈子昭送给她的那只,剩下两个都是出于罗之乐之手,一是她当初送给沈子昭,后来留在自己这的,另一个则是在后宫罗之乐送给她,称为送给小皇子的礼物。 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她手下一抖,银针尖头刺到指腹上,好辛如梦初醒,收回了手,红仪“呀”了一声:“娘娘,您没事吧?” 她的指腹上都是常年练兵所留下的茧子,自然无法见血。她道了声没事,把藏起来的白净瓶找出来,对比了一下香囊中的香味与瓶中的香味,顿时冷汗直冒,双手颤抖着把瓶塞盖上。如遭雷击,震惊之色难掩。 罗之乐送给她的香囊中的香气居然与妖花的香气如出一辙! 红仪道:“娘娘……您怎么了?” 好辛摆了摆手,道没事,让她退下。自己继续分辨香气,再次确认一模一样。 罗之乐费劲周折也要在她周围布下妖花香气,究竟是何意?令她陷入幻觉直至颠狂吗?之前听沈子昭说过,这人有胡人的血统,因此对于蛮族巫术也懂一些…… 她即刻起身披上外袍出门,门外守候的红仪问道:“娘娘,您要去哪?” “去乐胥宫!” 正当踏出殿门的一瞬间,正好迎面碰上一个来传讯的宫女。 好辛眯起眼睛。 那宫女福了福身子:“皇后娘娘千岁,太后想见您,请您移步朝鸾宫。” 第55章 欺辱 自打好辛进宫起便听说太后赵氏染了风寒,年老体弱,便养在朝鸾宫内不出,封后大典,还是第二日好辛本该去请安的流程便都这样搁置了下来,好辛也不是傻的,知道她不想见自己,便当作是两人刻意避嫌。 无论如何,好辛也没想到,这个老太婆居然在沈子昭离开宫中的第一日就要约见她,不知所谓何事,但总归应该是一场鸿门宴。 她现在已无军权,且身后将军府也已陨落,只是后宫中人,坐在凤辇上,她苦思冥想,也实在想象不出太后会因为何事还跟她过不去。 虽然沈子昭曾说过不论如何沈见朝都不会对他有异心,但太后赵氏却未必如此。沈子昭现在不在宫中,她必须得小心行事。 思绪百转间,凤辇已行至朝鸾宫的门前,她下辇,在红仪的搀扶下步入宫殿大门。 从前她以将军身份来这里时,满院的打手侍卫与突如其来的银镖,可谓步步惊心,处处惊险。而现在却不同——她现在是皇后,除了太后,没有人能动她。 而太后又只是一个年老色衰的老太婆,她定是也能打得过的。想到这,她紧捏着的掌心便有些放松了下来,转身对红仪耳语一句,便独自踏入殿门中。 太后居于高座,正手拄着头,疲惫地闻着熏香,香雾缭绕在殿内,气味浓烈,好辛忍不住紧了紧鼻子。眼风一瞥,看到一旁居然有人落于下座,好辛看清那人后,微微睁大了眼睛。 居然是那个曾经终日躲在宫中玩纸鸢的……江黛景!她的眼神略有幽怨,又若无其事地瞥开,袖中手指互相搅着,低着头逃避她的目光。 好辛又抬头仔细看太后的脸色,似乎确实比上回见她要苍白无力了些,脸上皱纹深刻成一道道沟壑,正闭目养神,看不出什么情绪。 好辛缓缓跪地:“臣妾参见太后。” 对方眼也不睁,以鼻音“嗯”了一声:“起来吧,坐。” 好辛步步谨慎,确认不会失了仪态,落座到一边椅上。第一次次她以沈子昭之身来见这个老太婆时,似乎也是坐在这个位置。侍女给她奉茶。 太后拄着头的那只手懒懒地放下,始终紧阖的眸子慢慢睁开,露出了一双寒泉般的眼睛。 不……若说是寒泉,却又十分炽热,如同被一只吐着信子的毒蛇死死地盯着,好辛手指微微卷曲,心中一跳,就听太后道:“茶是外地奉来的雪顶茶,皇帝不喜欢这个味道,你也应该没喝过,尝尝吧。” “是。”她谨慎地答道,伸手捧起茶杯,抬头看同样饮茶的江黛景,便放下心来,浅浅地尝了一口,悠远清爽的苦味蔓延在舌根下,回味起来却是一股淡淡的辛辣,她也不喜欢这个味道。 太后随口与她聊天道:“皇后进宫也有一月了吧?” “回太后,还有四天就满一月了。” “嗯。你记得倒是很清,哀家原本以为你这战场杀伐之人便比寻常女子粗犷些,现在看来却也懂礼数,比小时沉稳了不少。”她转动眼珠,一遍遍地打量好辛,轻笑了一声道,“自打芷贵人死在朝鸾宫的那日,似乎哀家就再没与你见过,那时你只是一个外臣……” 好辛抿了抿唇,只能道:“是。” “听说军队已经收编了,暂时归于张统领管理?” “是。” “怎么样,宫里住的还习惯吗?” “一切习惯,多谢太后关心。” 话说到这里,看起来都很是和谐,好辛微微松了口气,睨了几眼抱着茶杯小口抿着的江黛景。太后因“风寒”而锁闭朝鸾宫,外界的事恐怕都是这个被她嘀咕的小姑娘报而告之,她心中突然浮起一丝冷意。 太后慵懒地坐直了身体,漫不经心似地道:“哀家原本应该在你刚册封时就见你,因病情耽搁了这么久,倒是哀家误了事,今日正好寻了空,这才把你叫来,本来心里寻思着在你小时我也是见过很多面的,但既然做了皇后了,就算皇帝再喜欢你,整日把你圈在鸣凤宫中,这些流程和理解总是不能免的。” “太后说的是。” 太后哼了一声,冷笑道:“哀家听说,这一月皇帝几乎日日留宿鸣凤宫?” 好辛蓦然抬起眼睛,一时不知这话该如何答,手心泌出越来越多的汗液,额头也开始冒出细汗,脑中如同调转了个般昏昏沉沉,她轻摇了摇头,挥去这种不适感,心跳却越来越快。暗叫不好,凝视着太后慢慢笑起的苍白憔悴的脸,她支起身体站起身,双手双腿的力气不知何时被卸下,软绵无力,竟一瞬间倒在地上。 好辛撑着身体,心中哼了一声。她步步紧退,一忍再忍,万万没想到这老妖婆真敢对她动手,此刻终于冷笑了出来:“太后您这是何意?茶中故意放蒙汗药,是想留我在这陪您用膳吗?” “你贵为皇后,却一点也不懂事。你曾经也是朝臣,难道不知道这后宫三千,满园春色,皆是朝中众臣之女放在心尖上的宝贝?送入宫中来,就盼望她们能诞下皇子公主。”太后懒洋洋地看着自己的指尖,“你是皇后,本更应时时提醒皇上雨露均撒、泽陂苍生,你却日日让皇上留宿鸣凤宫,皇家如何开枝散叶?” 江黛景走至她身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殿外突然走进几个太监,抓住好辛的双臂,将她架起来,好辛双腿虽跪在地上,头却不肯低下,她冷笑道:“既然如此,臣妾回去多提醒陛下就是了,可太后如今这意思,似是臣妾反了滔天大错,就要就地处决了一样。” 太后笑道:“现在还有力气挣扎?少说两句吧,还没到你哭的时候。” 她轻拍掌心两下,自殿外缓缓走进一位婢女,手捧案盘,盘中是数碗红色如血般的汤汁,整齐地盛放着。站在她面前的江黛景此时也有些慌了,似是没想到事态会发展到这个地步,她转身问太后:“这和说好的不一样!” 太后笑道:“让她喝下去这个东西,以后自然有你的机会。” 好辛瞳孔紧缩,大喊道:“我还不信太后有这么大的胆子,没有任何圣旨就就敢置我于死地!” 端碗的那位侍女缓缓道:“皇后娘娘误会了,太后并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为了规整后宫秩序,这碗汤水只是一碗避子汤罢了。” 好辛怔了一下。 避子汤……? 太后嗤笑道:“如果你自己有心,也不用我如今逼迫你喝下去,只是见皇后似乎什么都不知道,后知后觉的样子,哀家才不得不替你出手的。” 两个太监架着她的手臂,侍女端着碗送到她嘴边,好辛死死地紧闭着嘴唇,来回挣扎着,江黛景茫然地看着好辛,她虽年纪还小,可身为女子也知道那么大剂量的避子汤,若是全喝了下去,怕是这辈子再难有孕…… 她转身对太后跪下去,磕头道:“太后……臣妾错了,臣妾不该说皇后娘娘的不是,皇后娘娘她并没有错!是皇上一心宠爱她!我只是……我只是妒忌,觉得不平衡罢了,并无陷害皇后娘娘的意思!您别逼她……” “啪嗒!” 一道瓷器破碎的声音。 江黛景向后看去,发现那原本在侍女手中端着的瓷碗已掉在地上摔碎,汤汁流淌在地上,宛如蜿蜒的鲜血。而那侍女正颤抖着肩膀捂着手中的伤口,那伤口亦在汩汩流血! 好辛“呸”地一声吐掉口中的血肉,恶狠狠地瞪着上座的太后,森森道:“太后,您可别忘了,我没进宫前可是持有虎符和几十万军队的武将!本就是战场杀伐之人,什么场面没见过?!你想用后宫那一套手段制住我?怕是再多一倍剂量的蒙汗药才够!”说罢,她拼尽全身力气挥起一臂,挣扎出那太监的桎梏中,一拳猛地打出在他胸口上,可那些话终归是她说的勉强些,她一个踉跄,又再次被钳住双手,被迫跪下去! 被震住一瞬的太后恢复了常态,又冷笑道:“果真是养不熟的野狼,就像你带回的那个畜生一样,兽就是兽,野蛮就是野蛮,难登大雅之堂!” 她一挥袖,再换来其他侍女,齐齐有五六人压制着她的身体,一人掐着她脖子,一人掐着她的嘴,第二碗红汤抵到她嘴边,好辛挣扎之时不知哪里来的重拳在她腹部锤了一拳,她咳一声,血汤药便顺着她的喉咙中灌进去,她以舌尖牙齿相抵,血汤呛入鼻中和气管中,她被强制地喝下一碗避子汤后,整个人却也是被折磨到窒息,拼命抵着地面咳了几声,似乎要把那恶心的汤药全部呕出来。 太后道:“继续!” 第三碗汤药再次被递到好辛嘴边,她满脸都早已是这些粘腻的液体,正当此时,殿外突然传来女子的一声重叱:“都住手!” “咳——咳咳咳!咳咳……”好辛被呛得窒息,得了机会终于咳了起来。 来人一身红色薄纱,金簪碧玉,正是罗之乐,她面容冷凝,眉间却难掩怒色,她被拦在门口,却也不顾一切地往里冲,郑重地走到殿中,跪在好辛身边:“臣妾参见太后。” 第56章 夜杀 太后见来人是她,便更是讥诮:“我不找你,你倒主动来招惹我了!” “太后见谅,陛下临走时嘱咐臣妾要紧盯皇后娘娘的去向,将皇后娘娘托付给我照料,臣妾领了圣旨,便不能辜负圣恩!”罗之乐铿锵而道,转眼看周围这些宫女太监,冷笑一声,“你们这些奴才都不想要脑袋了吗?!关乎到皇室正统长子的血脉,竟敢强迫娘娘喝下避子汤?!” 被她这样一冷嗤,宫女太监也都是略有踌躇,太后不甘示弱,一拍身边椅手,大喊道:“朝鸾宫还不是你能撒野的地方!滚出去!” 罗之乐冷笑一声:“皇后娘娘进宫已有一月,陛下夜夜留宿鸣凤宫,太后怎就知道皇后娘娘现在腹中没有孕?若是避子汤喝下去,冲撞了娘娘的身体流产,在场的奴才谁能活?太后您怕是难辞其咎!” “你!” 好辛抹开脸上汤水,定定地看着言语有力、不卑不亢的罗之乐,心中担忧亦有,猜忌亦有,更多的还是震惊。 进入朝鸾宫前,她怕自己会在这里临时出事,便告诉红仪看情况去通知赵娥永或是苏萧萧,却万万没想到来的人居然是……她一直都严加提防的罗之乐! 罗之乐扶起身子绵软的她起身,柔声道:“娘娘受苦了。此事是臣妾的错,怪我后知后觉,这才让娘娘平白遭受屈辱。您快坐宫撵回鸣凤宫去吧……” 太后重重一挥衣袖,气得嘴唇发白,万万没想到半道生出这样的变故,此时此刻却也留不下好辛了。 红仪匆匆茫茫地从殿门跑来从罗之乐手中接过好辛,她深深地看着罗之乐,问道:“那你呢?” “娘娘不必记挂臣妾。臣妾还有话要对太后讲。” 好辛:“……多谢。” 身体已经接近极限的她被连续两三个侍女共同搀扶着,已是虚弱得打不起精神,刚走出朝鸾宫,她便轻轻道:“罗之乐怎么会来……” 红仪涕泪哽咽道:“娘娘,奴婢先去找了萧妃娘娘,她偏偏不在宫中!我与守门的宫女说起此事,他们说此时后宫中若还有一人能救得了您,便只能是乐妃娘娘了……奴婢这才……” 好辛虽刚入宫一月,可后宫的规矩她却是懂的,罗之乐没有旨意便不顾一切硬闯进来,顶撞太后,按宫规处置…… 她问道:“……擅闯朝鸾宫是什么后果?” 红仪哭着道:“拶、拶刑……” 好辛:“!!!” 她蓦然转身,就要重新回到朝鸾宫内,被红仪跪地大哭着抱住了腿,她拼命道:“娘娘!娘娘我求求您了!别回去!别回去!乐妃娘娘自愿受刑救下您!您怎能还回去说理啊?!您想想陛下!陛下不希望您出事啊!!” 好辛大吼道:“那就让罗之乐去为我受刑吗?!” “娘娘……您就是去了也没有任何用啊!宫规如此!不是您一己之力能扭转的!” “该死——咳、咳咳咳……”好辛捂住口鼻,胸膛不停起伏着,脖颈下通红一片,双手青筋鼓起,她跪在地上,无力地锤在地面上,死死地咬着牙,“该死……” 红仪抱着她摇摇欲坠的腰,恸哭地抽泣:“娘娘……等皇上回来,等皇上回来再说好不好……” 好辛也不知自己究竟是怎样被送回鸣凤宫的,只是一路昏昏沉沉,等意识清晰起来时,已经躺到了床榻中。 她重咳了几声,眼神微微一闪,咬咬牙便要站起身来,结果身体内药效竟还没有过去,再次跌落到地上。红仪听到动静便急忙上前扶起她,好辛问道:“什么时候了……” “酉时了,娘娘……” 她脑中昏昏沉沉,殿内烛火又不通明,令她混沌得不知今夕何夕,只听红仪又道:“太医已经来给您瞧过身体了,说您身体底子本就不好……被灌了一碗烈性汤药,又被下了蒙汗药,现在身体虚得很,让您好好养几日……” “罗之乐呢?” “乐妃娘娘已经会乐胥殿去了,殿内宫女说乐妃娘娘伤不重,让娘娘放心,好好养病。” “陛下呢?” “陛下听说了宫里的事变,正往宫中赶呢,娘娘别着急,陛下就快回来了……” 好辛再不说话,始终呆坐在床帏中,仿佛受了刺激后整个人都变得有些迟钝,呆呆地抱着腿盯着一处虚无中,一股尖锐的疼痛从她的心脏处穿过,那是九虞血泉花的花根。 她呆坐了一个时辰的时间,终于在意识飘飞而去的最后一刻循到了声音。正是携风雨之势归来的陛下。 她看到他的那一瞬,原本以为妖花带给自己的幻象,直到被沈子昭抱住的瞬间,她才意识到……是陛下回来了。 是他。 始终蜷坐着的好辛听到他胸膛内急促有力的心跳,感受到泛着夜凉的衣料,咬住了嘴唇,轻声道:“子昭……你回来了?” 沈子昭在回宫前便听说了宫中突生的变故,他几乎是疾奔而归,一路风驰电掣,等真回到好辛面前时,却踌躇着半响不敢说一句话来,只能道:“……阿辛,你看看我。阿辛……” 好辛抓着他的衣角,指甲抠在布料中,想抱他更紧些,褪去他身上的凉意,却轻动一下手脚都已经麻木:“子昭……” 他的手放到她膝弯处,轻柔地放倒在枕上,好辛把自己缩在被子里,只探出一双湿浸浸的杏眼,沈子昭抿唇,说了几句软温话,他口齿相碰,只能简单安慰她两句,最后便言语滞涩:“你先好好休息,我去处理点事情,马上回来。” 沈子昭把她不安分的手放进被里,好辛闷闷道:“子昭……我没事的……” “乖,睡觉,我马上回来。”他俯下身,在她耳边道了句,“宝贝。” 好辛便老实地闭上了眼睛。 他还未来得及解下外袍,一整天车马奔波令他疲惫到极点,前一秒还温柔如水的眼神再转过身的那一刻就顿时冻结森寒,他从寝殿中退出去,对守在屋外的红仪冷声道:“皇后在朝鸾宫发生的事,一字不差地详细和我说。” - 今夜的朝鸾宫是个不眠之夜。 太后卸下满头盘发的簪,着寝衣端坐于铜镜前。卸下妆容的她苍老疲态得显眼,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几乎是气急地将其摔在地上。 一次风寒令她的身体虚了下去,人至衰年,她知道自己没有几日的寿命了,心中为念能把沈见朝扶上皇位,她也算寿终正寝,活到了头。 沈见朝如今在朝中掌控的势力基本与沈子昭持衡,她日日盼望他能早一天坐上那个位置……从前皇帝不流连后宫也就罢了,现在有了夜夜留宿枕边的皇后,她又怎可能让那个女人怀有皇室骨肉,成为她儿子的绊脚石!只是没想到,罗之乐那个贱人居然凭空而出…… 屋外渐起雨声,夹杂着呼啸而过的风,吹得窗户啪嗒作响,太后唤人去关严窗,奇道:“这雨下得倒快。” “咣当!” 寝宫的门蓦地被撞开,有雨滴随着那人斜进来,他被大雨浇湿了全身,挟风雷之势,透着满身凉意。 太后似也是等他许久,懒懒地转过身:“你总算来了。” 一道银光闪过。 长剑指向她的喉咙,太后被惊住退后一步,她看清了那兵器后,唇齿颤抖:“你、你——” 沈子昭执剑上前一步,被打湿的长发贴着他的脸颊,露出一双阴狠如幽狼的眼,他的剑尖无所顾及地步步紧逼:“我提醒过你,安分守己在你的宫里待着,不要来招惹皇后,你不守信用在先,我不介意明日就让当朝太后薨逝。” 太后被他的话击得一抖,反故作镇定笑道:“很好,你还记得与我交易了什么,心里便得知道好辛不得诞下皇子!否则如何控制朝臣之口?到时你再变卦,皇位传给你儿子,岂不耍得我们母子团团转?” 母子两字被她说出如此刺耳,沈子昭的剑尖瞬间挑进她的肩中,眼神一窒:“你真以为你是太后,孤就不敢动你吗?” 太后挣扎道:“啊!啊啊啊啊——” 这个向来沉稳寡言的皇帝居然暴怒之际,步步逼近,如同死神修罗般,屋外轰隆雷声大作,屋内忽明忽暗,太后跌倒在地:“来人啊!来人!” 沈子昭居高临下地瞪着她:“孤的话就撂在这里,若是她在后宫再伤到一点毫毛,孤便收回之前对你的承诺,沈见朝即刻被遣到边境!这辈子都别想与染指皇位!” 太后躲避着向后退去,捂住伤口冷笑道:“不可能的,见朝在朝中的地位早已如日中天,现在你想一句话把他遣走,就是故意吓哀家罢了!” 沈子昭与赵氏、沈见朝母子两人曾在一年前有过一个约定。这个约定按捺下沈见朝躁动篡位的心,按捺下太后不安算计的动机,令好辛能够一路畅通无阻地以将军坐到皇后之位。 那就是——沈子昭亲自写下御旨,以自己的皇位为交易,使太后与摄政王同意自己封好辛为后。 好辛若是任何一个普通大臣家的闺中女儿,本不需要他这般做,偏偏她是身后拥兵几十万的将军。军权看起来是他一定要封后的理由,也是太后沈见朝忌惮的理由。可却并不是如此。 沈子昭在上次对蛮之战前便已经将这条路铺好,心里想着,等凯旋归来,他便封好辛为后。河清海晏,天下太平,他便退位携他的阿辛隐退山野。 万万没想到……居然拖了这么久,其间还会发生这么多事,沈子昭觉得,若他现在再无作为,事态便不会受他的控制。他更想不到,他的阿辛居然在这座宫城中受此等屈辱! 盯着太后畏惧的眼神,沈子昭冷笑道,眼尾挑红:“你以为,若不是孤暗自吩咐调配,支持沈见朝的朝中势力又是从哪儿来的?”他紧紧以目光慑住她,决绝道,“为他的皇位铺路,是孤遵守约定,可你却敢动我的皇后,便是你违背承诺!孤能一句话让他登入云端,自然也能一句话让他重新滚落泥潭,永世不得翻身!” 耳边雷鸣声作响,轰隆一声。屋内烛火幽幽而燃,两人再相对无言。 太后原本以为沈子昭只会正常退位而让,却没想到他在让位之前还留了这样一手,成了桎梏他们的枷锁,只能由他的安排牵着走。 良久,太后咬了咬牙:“你这般心思缜密的程度……究竟何时学来的?” 此时沈子昭正踏出殿门一步,闻言嗤笑一声,转头道:“就在你送我去邻国为质的五年,孤在敌国摸爬滚打,受尽冷眼,若不逼敌至紧,便要反过来被迫。久而久之,也便懂得时刻留下退路、步步为营。说起来,还是要多谢你啊。” 衣袍扫过淋湿的门栏,门口瑟瑟发抖地跪着守夜听到声音的宫女,他冷冷看一眼,抬脚离开。 ——即日起,太后赵氏永久禁闭朝鸾宫的圣旨达至下。 朝鸾宫宫门处则又是一人顶雨跪地,沈子昭从来不记得这人模样和名字,此刻却一字一句凉凉道:“江、黛、景。没记错吧?” 江黛景抬起一双湿漉漉的眼,模样凄惨怜人。 第57章 条件 江黛景跪坐在这,正是听说皇上回宫的消息,在此等着沈子昭——请罪。 她额头扣地:“臣妾该死,冒犯了皇后娘娘。” “还有呢?” “还、还有……在太后密闭朝鸾宫期间与其相见……” “跟她透露外面的事?” 眄视目光游移在她身上,暴雨倾盆,沈子昭手上剑柄越握越紧,洪公公终于逮着他静止的身形,忙把始终高举的伞撑在了他头顶。 沈子昭看着缄默的江黛景,忽地笑了一瞬,说起一个不相关的话题:“你知道,余芷音是怎么死的吗?” 突然被提起的旧事中的名字她再熟悉不过,那人死后的尸体模样似还历历在目,江黛景打了个寒颤:“在朝鸾宫发疯时……被、被张统领所杀。” 对方的声音夹杂在雨里,沉而稳,眼神幽幽:“她是妃子,用的皆是满宫最好的药物,你不想知道,为何即使这样,她还是久久疯病不治,最后只能落个死去的下场吗?” “为、为何……” “因为她傻,所以太后愿意利用她,同她亲近,等她无用之时便像枯花一般丢掉,你看到今日太后对待皇后的手法了,不难想象曾经是如何对待余芷音的吧。”沈子昭的眼睛微微眯起,“对付有疯病的人尚且下手那样狠,你以为你的下场是什么?你知道今日朝鸾宫发生的一切,等你也成了那朵枯花后,恐怕就不止是被丢弃了吧?” 如遭雷击的江黛景双眼空洞地倒地,瘦小的肩膀不止地发着抖:“怎么会……怎么……” 沈子昭正视她:“你今晚对我说的话只有一句话够聪明,就是足够有自知之明,你的确该死——趁孤不在宫中就敢对皇后下手,孤恨不得将你们个个凌迟去喂狗,以泄心头之愤。” 一时竟说不清因这凉雨还是他的话寒冷刺骨,小姑娘竟被吓出了泪,心中愤屈,孤注一掷喊道:“陛下与皇后情深似海,臣妾知道!”她言语颤抖,哽咽道,“可陛下也曾陪臣妾一起……” 虽眼前人目冷面霜,可那曾共同放纸鸢时三月春风的温柔却不是假的,分明同出一双眼睛,为何性格却相差如此之多。 “你也曾陪我一起……” “一起……” “若你真有意的话,就更应好好去想想,令你动心的那人到底是谁。”沈子昭打断她,只觉这人可怜可悲万分,“这世间谁都有可能对你好,唯独不会是我。” 江黛景呆怔斜倒至地,望着铁石心肠的君王离去的身影,从哽咽到嚎啕。 君王悄声回到心上人的床边,看着睡熟的她,烦躁杂乱的心总算渐渐平息下来,他身上太冷,一路风雨交加,让他竟恐于去拥她入怀。便只好先去热水沐浴净身,把湿衣都换下后,才悄然躺到她身边。连夜奔波的疲惫在拥伊人入怀后才稍得纡解。 好辛冷不丁地突然道:“你与沈见朝和太后的交易,是不是要让位?” 原本该熟睡着的好辛突然发问,令沈子昭有些无措:“……你猜到了?” 的确是她愚钝了,曾经沈子昭就说过沈见朝不敢轻易动手,可他那般有野心的人,又怎会不惦记皇位,好辛思来想去,便只有沈子昭主动让位这一种解释。太后怕她诞下皇子后沈子昭会变卦,这才有了今日之事……她没把自己的推测讲出来,慢吞吞地只道:“你真要让位?” 沈子昭叹了一声,下颌抵在她发顶:“从为质出国那年起至今,勾心斗角我已经斗了八年,早厌倦了朝堂深宫,你也是不甘束缚的人,等南蛮平定后,我也能带阿辛归隐山野,做一对神仙眷侣有何不好?” 好辛的声音被被褥闷得轻而碎:“天下之主,九五之尊,这位置人人挤破了头都想坐,岂是说放弃就能放弃的?” “若不能与阿辛长相厮守,安逸度年,荣华富贵于我皆如浮云。” 好辛在黑暗中眨眨眼睛:“可是……” “阿辛,对不起。”他疲惫沉嗓中藏着苦,“让你受苦了。” 无论是今日,还是过去的几年,在好辛每次身处绝境之时,他总不在她身边。原本以为让位之事已经准备万全,却没想到也拖了这样久。费劲一切心思将她终于强硬地留在了自己身边,却无法护她周全,是他亏欠她。 对于沈子昭的这些敏感的心思,好辛没有多少察觉:“我真的没事,曾经做武将的人怎会软弱好捏。”她翻身靠在他上臂处,“只是罗之乐因我受了刑……真是你让她照看我的?” 对方嗯了一声:“只是我也没想到她动作能如此迅速决绝,她受伤了,明日我派人去看看她。” “我自己去。”好辛道,“这次倒是我对不住她了……” 说起罗之乐,好辛又想起那个香囊中的香,本想问出口,可见沈子昭已经疲惫不堪,便没再讲,简单询问了几句今日出使张宣烨可有什么异常,得了一切正常的回复,便再次睡去。 第二日妃子请安之时,罗之乐与江黛景都请了假,好辛想罗之乐病了便算了,江黛景怎地也消失了。想起那个小丫头,她只觉无奈可叹,好在昨日后来为自己求情,也算良心未泯。 看着她们二人的空席,好辛心中不仅一阵唏嘘的叹:她向来喜爱宠溺的江黛景因私欲而害她,她处处怨怼敌视的罗之乐却因情谊而救她,这世间的万千道理,怎就是说不清楚。 妃子们多多少少都知道昨日朝鸾宫出的事,只是在皇后面前并不敢讲,好辛也乐得她们装哑巴,只在送走她们之后,苏萧萧与赵娥永去而又返,问了问她的身体状况。 她自小长在将军府,身边并没有闺中密友一般的女性朋友,她原本以为也并不需要,与男孩们相处也并没什么不好,久而久之形成这样粗犷急躁的性子,失了几分属于女子的柔淑。 此刻好辛看着为自己焦急体贴的她们,心中那抹微小的酸楚终于决堤而出。 她现在应该也算是……有了可以谈心打趣、相互依靠的姑娘间的友谊吧。 将两人送走后,好辛带上膏药,往罗之乐的乐胥殿去了。 罗之乐所受的拶刑便是以竹签压夹双手指缝,好辛看到她那双手时,只看到了包得厚厚的带血纱布。她面容中带一丝憔悴,这样娇滴滴的人,怕是昨日受了不少苦。 好辛先郑重地道了谢,再询问她的身体状况,两人说了几句体己话,罗之乐现在是好辛的恩人,她自然对其少了许多敌意。 清茶饮过后,好辛默默拿出两只她送给自己的锦囊,开门见山:“这是什么香?” “臣妾家乡独有的香,娘娘喜欢?” “……只觉得熟悉罢了。”好辛仔细地窥探她的表情,又试探地问了几句,得到的都是不痛不痒的回复,便只好暂且搁置下,不将她归为张宣烨那类之人。 说起张宣烨,听沈子昭说起昨日他们共同出城的一路上,这人也一切如常,并无什么可疑之处,加之之前宫宴上的试探未得结果,现在国家大事都系在这位统领身上,好辛也暂且放下了对他的怀疑。 自打她入宫后,身边便再没出现那些使用蝴蝶镖的杀手身影,她的日子过得安安分分,顺风顺水,太过平淡了些,倒让好辛有些忘却了曾经的步步惊心的危机。 将军府覆灭之仇、兄长哀惋身陨之仇、还有蛮族欺诈坑杀兵将之仇…… 她是定要报的。 ——这也都是后来之事了。 只是好辛也没想到这个“后来”的契机来的这样快。 与蛮求和,使臣路行一周有余,孤身一人快马加鞭回到京城中,风尘仆仆暂且不说,那马匹已是血肉模糊、命限将至,他从马上跌落下来,亦是猩红遍布全身。 蛮族性戾嗜杀,接见使臣多伴有血雨腥风,留他一命回来,只是为了让他带回消息——蛮族同意求和。 朝中大臣们听说这一消息,不约而同地将梗在喉间的这团气长吁了出去,竟是心中欢喜侥幸,足够时间让他们养精蓄锐了。 可一看蛮族提出的求和条件后,却是当头一棒,个个傻在了原地。 蛮族承诺割地面积减少一半,三年内不再进犯,以诸侯国之臣礼与越交好——这样看来无论如何都是一个极其有利的条件。只是其中有一点,是要他们一国皇后亲自前往蛮族建交。 见皇后之时,便是兑现求和书批准之时。 当日沈子昭便将蛮族送来的书信撕毁成细屑,暴怒而走。朝臣心中明镜万分——当朝皇后曾是对蛮女将,曾带领几十万军队镇压南蛮数次,蛮人被她压制几年不敢入侵进犯,牢牢地逼在境外,对她恨之入骨。此次博弈以皇后为交换条件,这种条约无异于是让她为质前往蛮族,对君王,对朝臣,对百姓,甚至是对这个国家,都是莫大的侮辱。而就个人来说,沈子昭也绝不可能让他的阿辛再次步入那梦魇…… 绝不可能…… 好辛听说这件事时,正在鸣凤宫喂猫豹。猫名银雪,豹名金穗,用过食后便在她脚下撒欢玩闹。赵娥永站在她身侧将从沈见朝那听来的求和条件一字一字地说给她听。 听完蛮族开的条件后,她的手剧烈一顿,金穗的爪子不小心挠到了她手背上,一条鼓起的红痕瞬间生起,她长睫轻颤两下,眼神木然,半响沙哑道:“陛下……怎么说?” “沈子昭把递来的书信撕了,正排武将集结军队,要去宣战。”她把银雪金穗赶走,拉她站起身,补充道,“他动怒了,至少已经……没有理智了。” 好辛道:“我明白了。” 她主动去找迟迟不来见她的沈子昭,朝臣们已经在书房留了整整一日,如今夜幕降临,他们却也不得出宫,共同商讨如今这种局面该如何办,地面是遍布的摔碎成的茶杯瓷片或杂乱的公文,好辛一时间竟不知下脚在何处。 第58章 出征 沈子昭坐在一片狼藉的案面前,手扶住额头,外人无法看到他的表情,好辛却知道,现在的他恐怕已经到了崩溃边缘,正强迫压下心火。 大臣们见到话题中心的皇后本尊,不由得皆怔住哑然,好辛微笑着让洪公公把大臣们送走出宫,各回各家休息,沈见朝路过她时,微微顿住了急促的脚步。 除了宫宴的那晚在枫林,这是两人第一次近距离相见。 他抿唇轻声道:“有劳。” 这个有劳的含义便复杂了许多,好辛回以一笑,最后只剩她与沈子昭两人在书房中相对。 好辛轻柔地握住他冰凉的手,把烛火挑亮,绕过桌案蹲在沈子昭身边,仰头正好可以对视他的脸,轻声道:“子昭,你看看我。” 他拿开遮住眼睛的手,好辛看到他的眼中血丝和眼尾被逼红的颜色,心下一酸,捧住他的脸,轻声笑,有泪蕴在眸中:“子昭,听话,你听我讲。” 此时的沈子昭脑中的神经已到达了即将崩断的极点,他在这一整日已经数不清自己发了多少次疯、摔了多少盏茶盏、撕毁了多少公文,现在已是筋疲力尽,看到好辛的那一刻,一切都顾不上,他紧紧抱住她,仿佛要把她融入骨血。他再次感受到了恐惧——那种好辛就要离他远去的孤独的恐惧。 他本可以忍受孤寂万年冰原,如果从未身处阳光与温暖下。 好辛感受到有温热的液体从她耳边滑落至颈内,她哽咽道:“我曾是手拿兵器的武将,做了你的妻子后,我学会母仪天下、已柔待人……记不记得前几日我绣花捻线,你觉得危险,却还是任由着我做……你当时是如何说的,还记得吗?” 当时他说,他尊重她的选择,她所想做并喜爱的事物,无论是绣花也好,弄剑也罢,他不会迫着她、妄图控制她。 “你曾说,我也是个独立的人,有自己的信念和追求。我听到这番话真的很开心……”好辛放柔声音,抬手轻轻拭去他眼角的湿意,他茫然而木讷地看着她,好辛似乎是第一次看到他哭。沉默的模样显得有些可怜兮兮,像只找不到家的怜人小狗。 于是她顿时破涕为笑:“你这副模样,好像我明天就要咽气了一般。” 沈子昭嘴唇轻颤,双眼肿红:“阿辛,别离开我,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好辛站起身,抱住他的头轻柔道:“子昭,这是我的选择。我曾经也和你说过的,做将军要爱百姓,做皇后便更要爱百姓——这次我不是为杀伐而出征,而是为守护。” 就像他们曾拉过的勾,她会一直守护他,一直守护这个家国。 曾经好辛是一个将军,四处征战,守护江山疆土,现在她是皇后,深入敌营,护佑天下百姓。这就是她的信念和归宿。 无论如何她也是要回到战场上去的。 沈子昭紧紧抱着她,咬牙切齿、声声泣血:“我宁可你不爱江山、不爱家国、不爱百姓……我宁愿你自私一点,只爱我一个人就够了……” 蛮族人对好辛都恨之入骨,他怎会想象不到若她真入虎穴,等待她的是什么。 好辛轻吻他的眉骨,循循善诱:“若我真不爱家国百姓,那我便不是你所敬所爱的那个好辛了。”她捧着他的脸,郑重道,“子昭,让我出征吧。我不会死在那的,是我对你的承诺。” 烛火微弱摇曳成一抹缥缈,向来温柔浅尝的他似是崩断了最后一丝理智,衣衫层层交叠在身下,他痛苦之至,发疯般地在她肌肤上留下自己深刻的印记,仿佛下一秒便再无缱绻温存,只剩余生无尽的黑暗与冰冷。 次日出使蛮族的队伍中浩浩荡荡,举国瞩目,宫墙之上君王率众臣送别,凡是有头有脸的人物都站在这里目送这支队伍离去,唯独皇帝身边缺了他的皇后。 好辛此时正坐在队伍中唯一一辆暖箱马车中,她玄色男袍,长发高束,手扎袖箭,劲瘦的腰上束革制腰封,里侧贴银光匕首。 她掀开马车的帘子,远远睇见沈子昭压抑痛苦的目光,正牢牢地盯着她,两人对视,好辛没看到他早已深入掌心的指甲钳出血迹,他亦没看到好辛眼中告别的泪光。 队伍已走出几里远,再看不到对方的身影。 亦坐在马车中的罗之乐缓缓吹开香薰,一身宫婢襦裙,后脊挺起,扬起的脖颈白皙而优美,香气悠长旖旎,好辛微微侧头:“这香是你送我那只荷包中的香。” 她点点头:“娘娘说的没错,正是。” 罗之乐此次与好辛共同出征南下,以贴身侍女的身份。自然也是她主动向沈子昭要求要陪同好辛一起的,有时好辛真的怀疑她对自己贴心之至,无条件地好是否另有隐情,毕竟她觉得他们之间的关系并不友善。 可如今同在一辆马车上,便也算是栓在一条绳上的蚂蚱。经历上回她从朝鸾宫救下她的事后,好辛对这人的感情便很是复杂,分明是对别人是关切好心,可配上那副妖艳的姿态就显得极其不庄重,让人无论如何也没有好感。 打马行过九州,一路风景绮丽,越国疆土山清水秀,宛若丹青水墨,直至边境枯草不生之处。蛮地虽整体归于南方,却因地势高辽而黄土遍地,风刮起带沙,枯树无枝,一只鸟儿站在枝头上梳理着羽毛。 这鸟青蓝长翅,尾羽如同流转悬吊的彩翎,眼珠赤金,很是漂亮。好辛在边境之地征战多年,知道这是属于蛮族的一种奇鸟,这处虽不算地灵人杰,可也不知从哪生出那样多奇异的生物。 ……比如,那种名为九虞血泉的花。 马车忽地一顿,好辛踉跄了一个身位,车外有惊慌声音,她急忙道:“怎么了?” “皇后娘娘,前面队伍停住了,不知出了什么问题……” 好辛下马车,此处荒郊野地,暮色渐临,她闭了眼睛仔细以耳力听去,闻到野兽的厚重喘息,一声压着一声,数量不少。好辛摸上腰上匕首,眼神冷冷一凛:“有狼群。” 蛮人与狼为友,好辛与他们纠缠数年,对这样的喘息声再清楚不过,当即便宣告部队后撤,凛凛威风,队伍也似乎找到了主心骨,齐齐聚拢后退,不远处从层层风沙中踏出十几只雪狼之影,愈走愈近,将使团军队团团围住。 每只雪狼身边都站有一人,是蛮族人。他们貂裘皮革短褐,头戴革帽,面容狰狞粗麻,手提银刀。狼群中缓步走出一位身材更为高大雄壮的青年,步伐沉稳,在好辛面前站定,一手放于胸前,致上蛮人的礼节,抬头的一瞬却送上一双狠厉讥嘲的眼睛。那眼珠湛蓝,如同把天空大海尽收眼底。 他说道:“尊贵的将军大人,我已经在此等你很久了。” 话和礼节虽是恭敬,可周围的狼群却不见退去的趋势,各个龇着狰狞的利牙,仿佛下一秒就要扑上来般。 好辛眉梢默然一挑,言语镇定:“久违了,头曼单于——鄂尔信。” 对方轻轻一笑,表示应下。 这位便是与好辛斗了几乎三年之久的蛮族首领,蛮族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一位头曼,眉深目阔,生肉吃得多,肌肤硬冷,鬓间垂落编成股辫的发,目光如同鹰隼灼灼逼人,盯着好辛看了半响,佯装糊涂地拍了下脑门:“我倒是忘了,现在的将军大人已经不是将军大人了,已经成了大越的皇后娘娘。中原人那套礼节,我们蛮族人不懂,却还是得尊重皇后娘娘您——”他冷冽地笑,带着胡人的口音,转身做出“请”的姿势,“皇后娘娘请吧,我们扎寨的营地就在不远处。” “鄂尔信,我大越的求和书正在队伍中使臣手里,你不如先批下,本宫再随你同去?” “皇后娘娘,此事不急,眼看就要入夜了,郊外野地的夜晚可是会吃人的——”他挑起浓厚眉梢,“还是跟我走吧!” 这里离与蛮族约定交汇之处仅有几里地的路程,好辛重新上车。她向后走便是接近越国边陲雁城,前面几里则正式进入蛮族之地。鄂尔信携狼群却没有要前进的意思,却寻另路而去。 车上的罗之乐担忧地看着她:“蛮族首领要带我们去哪里?” “你可是有着胡人血统,竟也怕了不成?” “我祖上是胡人罢了,我自小生在中原京城中,可没见过这种阵势。” 将匕首重新插回腰间,好辛沉声道:“蛮人是游牧民族,虽傍有几座城池,却不爱惜,他们粗犷嗜杀,但好在头脑简单直肠子,有诈的几率并不高,带着我们此番前去,应就是回蛮营,况且还有我们的使臣部队在,暂且放下心,不会对我们如何的。” 趁这个功夫,好辛拉开车帘向外一望,十几只雪狼奔袭在队伍两侧,而鄂尔信正骑着雪狼疾驰在她的马车旁,似感受到她的目光,转过头与她对视。 这个眼神好辛太熟悉了。她们曾经兵刃相向,那强劲如风般的狂刀下就是这样一双嗜杀的眼,分明是幽静的蓝眸,盯住猎物的那刻却迸发着寒意,等待蓄积勃发的那一瞬。 一行人跟着狼群穿过了夜雾风沙,终于在一处地势平坦之处远远得见了蛮族的营地。其中几顶毡帐,周围有士兵带着狼群巡视,与军营并无不同。 军营…… 好辛心中一跳,下马车后被鄂尔信带着进入营地内,此时已当幕夜,平原上的星空缀繁星一片,下面点燃篝火雄雄,是自然生态之美,蛮族士兵正三三两两地围在一处吃着炙火的肉,肉从鹿马身上扒下来,徒留一层毛皮。 他们不约而同地转过眼来注视着被鄂尔信带进军营的好辛,只是注视,伴着并不善意的眼神,如同化作了一头头草原上的狼。 鄂尔信一手背后,礼貌地站在营帐门前,再次做出“请”的手势:“娘娘请进。”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习惯是每周二周四不更,其余日子每晚6点或9点更新。感谢支持的小可爱们。 前文与后文之间有一些bug,关于九虞血泉花不知道大家有没有看懂,写到这里想为大家梳理一下(不要嫌我啰嗦orz): 1.本文并不是典型重生文,甚至根本没有重生一说,关于第一章女主所遭遇的困境、死亡全部都是她被种下花根后做的梦。这个梦使她失去了对现实的记忆,只记得梦里的内容。真实剧情是她被蛮族掳走,为了救她,一起出征的男主不惜兵力而战,女主麾下的军队不惜代价而战,副将陈珏为此而死。 2.第一章男主之所以痛彻心扉只是因为女主被掳走折磨得生命垂危,懊悔与自责,加之男主寻求解蛊之法,因为母蛊的关系,看到了女主的梦境,对梦境中女主死去时却对他没有一点留恋而悲痛。第四章结尾问出“腕子上的伤痕”也是对女主梦境中牺牲她自己而愤恨。 3.带着女主的“尸体”回宫,是为了蒙盖住蛮族人的眼睛,两人所做的约定。没失去记忆前的女主都是知道这些事的。 4.女主脸上的那道左眉至右嘴角的疤痕是罗之乐化妆画上的,因为男主不想让女主知道她被种下妖花,且被蛮族掳去折磨,所以便将错就错让女主以为梦境就是现实,一直瞒着她。 (总感觉越解释越乱……希望大家能看懂……看不懂也没关系qwq) ----------------------- 作者还有话要说: 从此章开始,进入蛮族篇,由蛮族战场开始的故事,也将由蛮族战场结束。HE~ 第59章 囚禁 好辛拿掉罗之乐扶着自己手臂的手,看了她一眼:“你就在外面等我。”又转而向队伍道,“使臣大人跟本宫来,剩下人在外面等着。” 越国使臣队伍在营地前下马,带着文书跟着好辛步入鄂尔信的营帐。 账内毯铺虎皮,墙挂鹿角,鄂尔信脱下斗篷挂在一边,露出颈间不知是由哪种野兽獠牙制成的链子,他豪迈坐在主座之上,求和的文书被放置在案上,他却一眼不眨地盯着好辛看。 她在他的眸子中感受到一股难言的炙热,清了清嗓子,在他身前站定:“头曼单于,我已经到了你们的营地,按照约定,你应该批下我们带来的求和书,别为难我大越的使臣。你迟迟不动,很难让我相信你们的诚意。希望头曼不要成为出尔反尔、背信弃义的小人。” 他再次做出请的姿势,让她坐到一旁的椅子上,上下打量了一番,露出笑容:“我以为皇后娘娘会先与我叙叙旧,再谈公事。” 好辛的双手默默地交叠在腿上,面无表情:“本宫没什么旧可和你叙。” 在好辛嘴下吃了瘪,他也不恼不怒,颇有耐心地转了转手腕上的骨饰,那是从野狼身上拆下来打造的饰品,佩戴上以此彰显猎物的数量与实力。作为层层选拔后成为最强大的头曼,能年纪轻轻坐上这个位子,好辛从不怀疑他的实力。 她不得不承认,这是她遇到过的最难缠的对手。 两双水火交织的眼明争暗斗着,最后以鄂尔信的妥协为终:“皇后娘娘,我们南蛮子都是粗人,文话听不懂,我便直接了当地说了,事关战争大事,本头曼也不是说话不作数的人,你大可放心。”他将狼头印章盖在了一式两份的书文之上,留下两块殷红,好辛终于舒了一口气。 使臣却泪眼朦胧,执起其中一份书文,妥帖地放在怀里,郑重地行使过使臣礼节后,泣不成声地凝视着好辛:“皇后娘娘……” 帐外有蛮兵走进来拉他出去,他颇有些挣扎,很清楚他这一走意味着什么——便是好辛为质留在这里,留在蛮族。 好辛闭目皱眉:“走。” “娘娘……” 她吼道:“走啊!” 鄂尔信击掌两下,饶有兴趣地观赏着这仿佛生离死别的一幕,被拖出去的使臣撕心裂肺:“皇后娘娘!陛下定会来救您的!您等着!等着我们!”直到再闻不见声音。 好辛额头上绷紧的青筋终于慢慢消退下去,她瞥了一眼打量着自己的鄂尔信,回想刚刚使臣的话,怕他坏事,便冷声道:“本宫既然已经身在此处,便不会逃走。” 顺着她的话点了两下头,鄂尔信讥笑着走到桌前:“有皇后娘娘这番话,真是太好了。”他拿起刚刚签订好的书文,两手各执一边,相反用力,顿时撕成两半—— 火烛芯子舔上纸页,烧成一团灰烬。鄂尔信笑开,火光映出他疯狂炽热的神色。 好辛眼神一窒,急道:“头曼这是何意?!” 对方笑道:“不会逃走可是娘娘自己说出的话,今夜皇后娘娘刚来我族,许久未见,我们可得……好好叙叙旧。” 需有美酒作伴。鄂尔信遣上来两名绝美胡姬,身姿窈窕火热,薄罩衫遮羞,捧上美酒佳酿。蛮族的酒颜色鲜红如血,斟满夜光杯后宛若盛放的殷色岩浆。两人一人一杯。 “中原有诗作:‘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风靡万古,意气壮阔。我虽是个俗人,却仰慕已久。”鄂尔信轻轻转动手中酒杯,慵懒绵长地细细品闻酒香,似是极其销.魂向往,他走到好辛面前俯视她,“还有一句话‘酒逢知己千杯少’,皇后娘娘今日可要与本头曼一醉方休啊。” 好辛道:“你我是宿敌,并非知己。” “哎,你这可就有些不近人情了。”他轻抿嘴角,酒杯于唇边一饮而尽,“本头曼与将军纠缠这么多年,武逢知己,就不是知己了吗?放心,酒里没有毒药,尽情喝。” 冷哼一声,好辛并不想与他多做纠缠:“你们既然不愿与大越求和,又为何特意签订文书后又反悔?” “逼那个皇帝一把罢了。”他笑道,“他的皇后在我手上,文书撕毁后没有效益,让我猜猜,他是否会因你而自乱阵脚……就像曾经那次一样……” 他漫不经心地在营帐内绕步,取过墙上放置的一把鸡毛箭,手极稳,弓如满月:“娘娘可还记得上一次你我是何时相见的吗?” 好辛站起身,绕过椅子后退一步,摸上腰间匕首,鄂尔信扯了扯并不严合的领口,精壮的臂膀映射着帐内亮黄的火光。他拉开弓,单眼眯起,目光中透着寒,“都说中原人精明多诈,我倒也万万没能想到,越君居然敢用诈降这样的方法欺骗本头曼!可恨!” 只听迅速的一声“嗖”响,箭峰笔直地擦过好辛蓦然侧过的脸颊,夺地一声没入她身后的帐壁上。 好辛之所以得以从蛮族脱险不被纠缠,则因她与沈子昭共同计划了诈死的方法,方能顺利回京。等她平安回到京城中后,蛮族人却得到她还活着的消息,无疑是当头一棒地打了下来。意识到自己被欺骗,怎能不恼不怒。 鄂尔信对一封求和书并无所谓,他们反正早已时刻地准备着挑起战争。披着羊皮的狼想要露出獠牙很简单,只一瞬的时间,他的手掌变爪,狠狠地向好辛的天灵盖抓去。 “铛”地一声,匕首自腰间拔出,好辛赢下了这一击,下一秒扫堂腿反被动为主动,扫向对方下盘! “看来头曼这是非想与大越翻脸了!” 两人交手的身影被火光映照在帐壁上,鄂尔信本以拳脚相敌,好辛勉强占据上风,这种上风从鄂尔信拿到刀的一刻便渐渐偏移,他狂笑道:“将军大人去和你们皇上睡了几晚后,功夫退步这么多!看来是养在皇宫里久了?全是破绽!” 一个扫腿踢到好辛的小腹。“破绽!” 刀光如水,在她肩膀留下一道血痕。“破绽!” 最后一个重击打到了她的胸前。“还是破绽!” 鄂尔信将好辛的身形压制在体下,将她的双手反扣在背上,讥笑之际身躯猛然一阵,一股刺痛绵长的疼自胸口蔓延开,低头一看,原是那柄本应该被好辛握在手里的匕首,半数没在自己的皮肉中。 好辛在他身下挣扎了一下,冷笑地讥讽道:“这破绽如何?” 好脾气地拔下匕首,他捂住流血的胸口,也笑:“从前将军是只凶猛迅捷的猎豹,怎么现在伤人却像伸出爪子的小猫咪了?” “啪”地一声,匕首被他扔到地上,轻轻拍掌两下,只见那帐门被拉开,士兵压着她的侍女粗鲁地扔在地上,双刀驾到她细嫩的脖颈上。这是威胁。 好辛的身体被鄂尔信猛地踢到一边,她痛得直咳,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她便被两个士兵架住。 鄂尔信凶恶笑道:“别害怕,我们蛮族依然承诺好会帮你们的国君照顾好皇后娘娘,自然不会食言,本头曼可是给她准备了一份好礼……” 他蹲下身,注视着好辛身上的男装玄衣,讥诮笑道:“我们皇后娘娘身份尊贵,怎可穿这样的衣服,恐怕越君会斥我们照顾不周……好在我专门为娘娘准备了一份好礼。” 金色华丽绣线织成的凤袍,彩凰红蝶振翅其飞,极其庄重的打扮,不庄重的姿态。如同被凌|辱般双手锁上铁链绑在床帏之上,凌乱的发丝被他用粗粝的大手揪起,仿佛打量着一件玩物,他力气加重,硬生生抓着好辛的长发将其头颅扣在床边,残暴地笑起来,眼睛睁大:“我们皇后娘娘居然也有这样令人振奋的一刻,你们的陛下把你送到蛮族,难道真料不到这些场面?” 好辛强撑着半失神的眼睛,唇角带血迹,被对方粗暴擦去,他欣赏了一番,笑道:“真是凌虐之美,皇后娘娘。” 他胸口带伤,却也不管,蛮人大多皮糙肉厚,鄂尔信是打败了所有头曼竞选者才坐到了这个位置,这点小伤不足以让他包扎,但倒是恼怒,他曾经没少在这个女人身上栽倒,此刻把她囚禁起来,让他感到由心至身的兴奋。 他坐在床边与她闲聊:“以皇后娘娘的眼光,你看我们几日会打下越国边境?” 好辛的额头与嘴角带着血迹,意态忽忽,强笑地讽他:“头曼……想吞下大越……可真是异想天开……” “你也看出来了吧,我们蛮族虽是游牧民族、安营扎寨地过日子,却不是因生活而驻扎在此,我原本以为越君定是不会同意这样的条约,把你送到蛮族来,不过现在看来嘛……哈,倒也没什么不好。我们早已准备好时时进攻,与越国一战是在所难免了。” 好辛道:“……居然如此。” “正是如此。中原有一个词叫‘兵不厌诈’,娘娘熟知兵法,怕是也深知。”他轻轻挑起她的一绺长发,放在鼻尖嗅闻,“你身上有九虞血泉的味道。” 嗅了片刻,他微微一怔:“你的花根居然被压制下了……有趣,有趣……” 一连说了几个“有趣”和“好”,留下这样莫名其妙的话,鄂尔信冷哼一声,目光如炬,似是极其不信,牢牢地盯着她半响,眉心越皱越紧,最后露出笑容,大笑两声。 她现在算是俘虏,还是傻乎乎送上门的俘虏,鄂尔信正被一时的胜利冲昏了头脑,好辛低声说了句什么,他并没有听清,只是在想她体内妖花的事。 外界皆传此花是妖花,可在蛮族内部,却是神花,族人信奉敬仰它还来不及,这等仙圣神品,鄂尔信深知它的作用,绝不可能被轻易压下,若是抑制住了花蛊,便只有那个办法…… 作者有话要说:写一点少一点…… 第60章 九泉 那个方法,那个因果轮转、逆天而行的方法…… 可是要用性命来偿还的。 好辛却不知他此时在想些什么,只讥讽道:“我原本以为蛮人随粗犷野蛮,却也不算是背信弃义的小人,头曼可真让本宫大开眼界。” 冷哼一声,他并不理睬她的刻意嘲讽,满意地递过几眼后,伸手掐住好辛的下颚,调情般暧昧地凑到她耳边,轻喃道:“相比那些,难道娘娘不想想为何我要把你绑到床上呢……” 好辛瞬间目光阴鸷燥怒:“本宫倒也从没想过,头曼还是这样的小人!” 对方大笑两声,转身离去。 他前脚刚出去的瞬间,两位红衣胡姬便托着曼妙的身姿进入营帐,鄂尔信不会让好辛死,吩咐她们照顾她。 一名胡姬伸手整理她的头发,毫无防备地被一瞬间击中后脖颈,顿时身子软了下去昏迷。罪魁祸首正是红衣的另一人。 那人忙从怀中取出携带的药物,喂好辛吃进去:“护心脉的。” 好辛猛咳两声,老实地将药吞下喉咙。半响恢复了一点精气后,呢喃道:“罗之乐……” 脸覆人|皮面具的罗之乐紧抿嘴唇:“娘娘,是我。” “你怎么混到这的?” 罗之乐笑:“娘娘觉得我此次与你出来是拖你的后腿不成?我虽不懂武艺,靠这张脸和迷香,足够我混进来寻你。”她顿了顿,“蛮族头曼他……” 好辛原本散乱的眼神渐渐聚焦,虽姿态疲惫卑微,嘴角却牵起一丝得意的冷笑:“蛮族人果然不如中原人聪明狡诈,几句话便诈他出来了。” 好辛此次出使蛮族,并非以人质的身份。 而是卧底,作为大越的一个眼睛。深入敌营,探查状况军令,里应外合——只等使臣快马加鞭回到京城中那刻。 ——那刻,也便是沈子昭带兵出征之时。 在此之前,她必须在这里潜藏忍受着。 罗之乐整理好她的头发和衣衫,又给她身上上好了膏药,皱眉道:“不过你真可以忍受?蛮族嗜血残暴,若你出了岔子若无法护好你,陛下他……” “没事的……”她咬着牙,低头笑起,曾经这样的屈辱折磨,她也并非没有遭遇过,和当时一样,她只要心里还尚存对那人的一点执念,断然……能活下来。原本这一切……都是她早已料到的不是吗。 “大越一定会赢的。我们……都会回到家乡。”好辛说道,言辞恳切,声音沙哑,却伴有无尽的深情,“我……相信陛下。” “之乐,此刻我行动受限,只能拜托你,一定要和外面取得联系,先前张统领陪护使臣求和而出京,现就在几里外的越国边境雁城,你要以最快的速度见到他!” 罗之乐深深地看着她。女子傲骨凌然,在命运面前也不肯低头的模样,让她心里微微一动,一路走来,她似乎终于明白了唯独只有她能得到那位薄情君王的心。 唯有她一人而已。 她的手指抵在耳根处,捻起一点半透明的薄膜,轻轻一拉,竟撕下一张人|皮面具来。面具下的脸正是罗之乐那种艳美媚丽的面庞。良久,她道:“娘娘,珍重。”便毅然离去。 好辛毫不怀疑罗之乐勾引男人的能力,加之有迷药与易容本领,足够让她相信她可以从这里逃出去与雁城取得联系。 狼烟再起,这场酝酿了几月有余的战役,终于还是打响了。 临行前的一晚,好辛曾与沈子昭不止说过一遍,她想利用这个机会将卧底打入蛮族内部,行里应外合之计,只是他千百般不愿,好辛连哄带威胁,又承受了沈子昭的几次粗暴的狠咬,才能勉强得了圣意。 盖下印章时,沈子昭的眼睛都是通红的。 好辛不敢回忆起他当时的模样,原本她可以忍受这些痛苦不堪,可一旦脑中蕴了他的音容,她的眼泪便忍不住地在眼眶打转,瞬间将她全部的坚强击得粉碎。 她便努力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此处是一处寝帐,依然满是异域风情,以虎皮狼牙装饰居多,剩下的便是随处可见的羽箭。现下她双臂被锁链吊住,腕子被铁器蹭得红肿,尚且不是最磨人之处,而是这始终无法动弹的跪姿,她的腿背早已酸麻无知觉,更不安的是,还不知道鄂尔信还会对她加施何虐。 在被囚禁的三天内,好辛没见到一点阳光,四周都被鄂尔信派人掩盖得严严实实,只有胡姬美人来回出入来给她送饭,或是整理衣物,照顾得无微不至。 她在床帏中抬起头,问眼前的胡姬道:“你们打算什么时候攻城?” 据她所知,这几日鄂尔信都极其匆忙,全心全意为开战做准备,若战役一旦打响,首当其冲的便是边境雁城。已经有三日之期,罗之乐是否混了出去,已与张宣烨联系上?好辛不知道,她能做的只有等待。 这位胡姬一愣,恭敬垂首:“婢不知道。” 好辛道:“真不知道?” 胡姬老老实实道:“大王只让派我照顾您。” “我听今日帐外声音骚乱,发生什么事了?” 胡姬简单地跟她讲。原来今日是蛮族预备出兵的第一日,在军营中开了个酒宴,算是为将士们打气庆祝。得知外面的情况后,好辛便不再与她讲话。 蛮族已经打算进攻,而她估摸着大越使臣也应该刚刚赶回京城,不知道京中现在情况如何,战事迫在眉睫,委实让人担心。 正臆想间,帐帘被掀开,带进吹入的风雪,帐内火炉中噼啪作响。鄂尔信携带满身酒气摇摇晃晃地走到好辛床边,眉目间略有迷瞪,显然是有了醉意。 胡姬默默地退了下去。 “下雪了。娘娘,入冬的第一场雪。”他将手里的酒坛递到好辛嘴边,“皇后娘娘,赏个脸?本头曼是来告诉你一个消息——越君已经在京城中撕毁了求和文书,现下正率领铁骑大军向南奔袭而来,这速度之快倒是令我吃惊。所幸我族也要出征攻城,相信你现在也是极其振奋,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好辛啐了一口,恶狠狠地看着他:“头曼,别以为本宫不知道你打的算盘,你把我囚在这,是想用我去换雁城,你以为我们陛下真会上你这样的当不成?怕是你入城之日,便是本宫命亡之时!” 说到这里,她又冷笑出声:“大半年前,想你们上一次战略部署也是搞这些不入流的猥琐奸计,次次都要掳下我才有信心取胜,把酒言欢不成?蛮族虽是游牧自由之族,却让我不得不嘲笑头曼你阴险小人般的作为。” 鄂尔信听着她讥讽的话,嘴角依旧挂笑,并不恼怒,曾经他们在战场上这样的嘴斗又岂止如此,他扬起头将坛中剩下的酒一饮而尽,猛然摔到地上,慢条斯理地解身上的斗篷:“说起奸诈,我与越君可谓是小巫见大巫,哈,但娘娘第一句话说得倒是很对……我没有足够的把握让他自乱阵脚,所以这制衡博弈的天平上,是该加些筹码了……” “况且皇上玩过的女人,天下只要是男人,恐怕都会眼馋吧……” 好辛死死地盯着他,又怎会猜不出这人的目的,破口大骂道:“你无耻下流!” “或许是吧……”鄂尔信倾身下来,手指贴上好辛颈间的衣料,近乎粗暴地扯开,他却低低地笑,鼻息间的热气喷在她耳根处,“好辛——你的名字。十五岁征战,几乎未尝败绩,风雪中披荆斩棘,蛮族所有士兵的噩梦……现在却不还是屈辱地被我困在床上……” 好辛被沉重的气息和身躯压制得喘不过气,索性只有双手被锁住,她挣扎着扬起腿一脚将他踹开,从灵魂至身心地感到恶心。原本以为这人虽自大狂妄些,却至少还算是正人君子,却没想到如今为压制沈子昭,居然连如此下流的方式都用上! 曾经她因被花粉迷惑而掳走,用尽了蛮族的刑罚,那才是生不如死的屈辱,亲手擒住她的人便是眼前这个男人,当时的他尚且没对她心怀不轨,此刻却…… 她绝不能在此被侮辱! 好在她也并不是弱质女子,自保的力气尚且足以与男人制衡,更何况是醉酒的男人,只见情迷意乱的鄂尔信再度抓上她的肩膀,好辛却柔柔笑开:“大王。” 这是她第一次这样叫他。这样新奇的称呼让鄂尔信不禁轻愣一瞬,因醉酒的原因,甚至以为是自己听错,便道:“你说什么?” “大王英明神武,顶天立地,想霸王硬上弓,倒也不必,这样怎么会抓住女人的心,多温柔体贴些才能令我臣服,不是吗?” “你从来不是一般的女人。” “可我依然是个女人。”好辛嫣然一笑,嘟囔道,“这铁链锁了我好几日,双手又痛又涩,定然无法好好服侍大王……” 这话说的楚楚可怜,好辛艰难地顶着强颜欢笑的脸撒了一个娇,拜沈子昭所赐,她从前是丝毫不会讲这种话的,现下看来居然效果能如此之好—— 鄂尔信凝望着她,那目光一时间复杂而幽深,却不带一点侵略性,半响,他将好辛双手手腕的铁锁解开,刚得自由的第一刻,好辛所做的便是一脚踹向对方的下|身要害,瞬间从床帏中起身,一掌打到他的背上。 一连串的攻击令本就行动有些迟钝的鄂尔信瞬间落到下风,他眼神迷乱,根本看不过来好辛的出招,便被对方压制住,双手反背到身后,侧脸贴到一边的柱子上。 好辛狠狠啐道:“鄂尔信,你这种无耻的小人不配为王!”将他的双手双脚用麻绳绑住后,转身往门后逃奔去。 他留在床边,怒极反笑:“我不配?那你觉得谁配?沈子昭吗?那个一肚子坏水又虚伪的家伙?” 意料之中地,她的脚步顿在帐帘边,猛然转过头狠狠瞪他:“你没有资格讲他。” “我的确没有资格。”鄂尔信慢吞吞地坐到床下倚靠,漫不经心道,“与他相比,我并不算什么虚伪……你知不知道,自己身体中的花根是怎么被压制下的?” 好辛皱了皱眉:“你想说什么?” “看来你还一无所知啊……”他轻声笑,双手挣了挣捆绑住的麻绳,“花种在我们蛮族,被称为一种‘蛊’,而且这种花植入人体,是蛮族禁忌的蛊术。若想解开,只有一种办法——须得另一个人吃下‘母蛊’。” 用母蛊的身体养子蛊的魂,以移形换魂之术、可压制花根在人体中的蔓延,这是逆天改命,违背常理之事。 因此服用母蛊的人要付出足以与其效益相配的代价——母蛊极其霸道,在服用者的体内肆虐吞噬,以身养蛊用的是这人全部的气血与器官寿命,足以榨干一个身强力壮的成年男性。服用者最多仅能坚持存活一年,直到血肉被吸食干净…… 如石化在原地的好辛慢慢地摇头。 不会的…… 不会的。 不会的! 沈子昭……沈子昭! 她猛然从营帐中飞奔出去,帐外有苍凉细雪,在地面打了个转儿,侵袭她的全身。 好辛从未觉得雪有这样冷。 她裹紧身上繁华凤袍,眼睛通红,踉跄着摇摇欲坠,仿佛游移的孤魂野鬼,她苦笑道:“又是骗我的……又是骗我的……” “沈子昭……你又在骗我!!!” 作者有话要说:还能不能有点人与人之间的信任了。 第61章 拒城 好辛不是没怀疑过,沈子昭身体差到那种程度的原因。 他曾说他只是换质回来后,身子骨便越来越差,靠药物吊着命,好辛信了。 可是真相呢?真相是他为了压制她体内的花根,居然以命相抵。 母蛊……母蛊…… 他从未跟她说过,有母蛊这种东西! “你骗我……你又骗我!!!” 这句仰天长啸的怒吼令周围驻扎的蛮族士兵缓过神来,今夜他们把酒设宴,都喝了不少,眼看着一个衣衫不整的女人从营帐里失神而出,不约而同地露出暧昧的神色。 “这又是大王的那位姬妾啊?模样倒俏得很!哈哈哈哈哈!” “哎……不对,怎么看着这么眼熟……” “这、这不是好辛将军吗?!这女人你们都认不出来了?!” “妈的!还真是这娘们儿!抓她!把她的头给割下来献给头曼!” 站在原地的好辛如梦初醒,冷冷地看着他们,随手拔出身边一个醉鬼腰间的刀,慢慢地向前走,她几乎到了暴怒的边缘,反而笑起来:“就你们这幅狗样子,也能抓本将军?!” 刀影缭乱! 血水如注! 好辛一路杀,一路向军营大门劈开血路!可终归她仅是一人,虽军营中大多数之将士已经喝得没了意识,但剩下的人仍令她对抗吃力。整个军营遍布皆是酒鬼,有人猜拳,有人互相对骂,还有人当着众人之面在军妓身上驰骋,极度淫|靡,令人反胃。 她脑中有几乎相同的场景一闪而过,自刑架上逃下来的那刻,她也是这样冲出他们的营帐,满眼都是遍地的血,蛮人粗鄙不堪的生活,野狼般的目光,仿佛要把她生生撕裂。 当时她害怕坏了。 她也这样握着一柄宽刀,以刀劈出一条生路来,她要逃出去!她要活下去! 她要见到她的陛下、她的夫君! 她要当面问他,真有母蛊这种东西?!他为了救她真的吃了母蛊?! 不会的……不会的!他不会死的! 一把把举起的火炬连成一片火海,她被一道又一道的弯刀划开皮肉,又一道刀影自面门而来,她眼神一凛,随着一声怒喝,手中兵器快而准地轮向对方的脖子,肮脏的血自动脉喷涌,又在地上叠上一层新的赤红。 瞬息之间,一道蝴蝶镖蓦地飞入她的右臂!她甚至来不及抵挡,便被这银镖卸下了一半的力气! 蝴蝶镖?! 循着暗器袭来的方位望过去,却只见人群涌乱,根本找不出来源! 一滴汗珠自额间滑下,她杀红了眼,刀鸣声铮铮,完全舍弃了防守的招式,以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方式劈开了一条血路,火焦的味道充斥着鼻尖,在火夜的照耀下,汗渍将长发紧紧贴上脸颊,向前望去,却离军营大门还有那样的一段距离。 那样近,一脚便能踏出去。 又那样远,周身皆是刀光剑影,凶恶而丑陋的气息包裹着她。 她想起了送沈子昭的马车出宫的那晚,只想再快点,再快一点,亲自用双眼看到那个人,用最炽热最执拗的目光掠夺他身上的每一处,全部。 她一定要回到她的陛下身边,哪怕伤,哪怕死! 就在痛觉和混乱意识快要将她吞灭时,只听不远处一声马啸,青骢马,红衣摇曳,马上人向她伸出手:“娘娘!上马!” 好辛瞬间反身隔开身边蛮兵,迅疾踏足,奔到那人身边抓住了她的手! 两人策马奔驰而去! 半醉半醒的蛮兵看着她们离去的身影,方有些缓过神来,急忙道:“放箭!放箭!把好辛抓回来!” “不必!”一声退喝。 鄂尔信从营帐中稳步走出,牢牢地盯着远处离去的方向,露出一个稳操胜券而得意的笑容。眼神清明冷冽,哪有一点喝醉迷糊的模样。 蛮兵们面面相觑,试探道:“大、大王……” “让她走。她此刻不走,我又怎能断了她必胜的念想……” “大王……您、您是故意放走她的?!” 鄂尔信眼中闪过一抹兴奋执拗的神采,自言自语道:“好辛,你不是想活着吗,本头曼便看看,这种境地下,你到底怎么活……”他狂吼出声,“全军!没喝醉还能打仗的将士!随我出军!” “是——” - 赤雪的夜,白毯般的雪地上落下一滴滴盛开的梅花,在马蹄印后蜿蜒而去。 雪越下越大,鹅毛般覆盖在两人的墨发上,好辛急促地喘息着,胸腔有一道最重的伤口,迷迷糊糊地靠在罗之乐的背上,已是半失去意识。 罗之乐唤她:“娘娘,再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别睡,我带你回雁城……” 重咳几声,好辛喃喃道:“子昭……” “陛下正率兵向雁城行进,他在赶来的路上,娘娘,不要担心……”罗之乐拼命抽打马鞭,眉间死死拧住,“我三天前逃出蛮营,已与雁城的张统领取得联系,张统领见我有易容本领,便让我回来接您潜出蛮营,我策马行至不远处,看到蛮营火光大盛,就知道定是出事了……” 好辛耳畔也随着意识迷迷糊糊,只听进去一点,不知是马上颠簸还是她在轻轻抽搐:“冷……” “我冷……” 罗之乐死死地咬着嘴唇,转身看她身上凤袍已被污血染红一半,一些是她自己的,一些是敌人的,心下酸涩难耐,竟落下泪来。 “阿辛,我能这样叫你吗?阿辛……你一定会活下去的。” 两人策马整整一夜,好辛痛感过后回过了一些意识,把身上披着的衣袍撕下几块,简单地包扎伤口,算是止住了血。 她曾经在刀尖上舔血,行走在生死之间,被刀剑砍断骨头、穿透肋背尚且没有如此害怕,在宫里养尊处优待久了,竟连这点痛都受不住了。 初生的朝霞透出地平线的那刻,两人筋疲力尽地赶到了雁城,边关城池城墙厚重,宛如屹立不倒的守护者,沉重而庄严。城墙下四面辽阔平土,此刻已被污雪覆上厚厚的一层。而在污雪之上,竟还有断箭兵器,尸横城下,血液干涸后化为赤红的雪——显然是刚刚经历过一场恶战! 莫非蛮族比她们提前到达了雁城? 不。不对。 罗之乐下马检查尸体,声音颤抖:“这……这些都是大越士兵,皆是被乱箭射死!” 空气中皆是厚重的血腥之气,夹杂着尘土与飞雪,这雪越下越大,好辛被风雪迷住眼睛,向城墙上看去,墙上士兵亦在收拾断壁残垣,处理一场争战后的面貌。 罗之乐对城墙上驻守的士兵大喊道:“我将皇后娘娘接回来了!娘娘她受伤了!快开城门!” 城墙上的人看了她们几眼,依然不动。 罗之乐咬咬牙:“你们都是瞎子吗?!马上这位可是大越的皇后娘娘!张宣烨呢!他人在哪?!” 于是便有人离开去请驻守城池的统领来。如愿以偿地终于得见他的身影出现在城墙之上,却见这人闲庭信步,优哉游哉,面带笑意,全然不是想开城门的样子。 好辛心中猛然一跳! 蝴蝶镖,雁城…… 故意放她出来的鄂尔信,还有身后并不存在的追兵。 张宣烨一身玄甲护具,漫不经心地整理了一下袖箭,少年天真烂漫的脸扬起来,粲然一笑:“皇后娘娘,许久不见,这从前你守着的雁城,如今终于被我所替……作何感想?” 城墙上的士兵头顶红缨,银甲携羽,皆是她曾经的部下士兵。 ……甲羽红缨军。 不,不仅有她曾经的士兵,还有部分蛮族的身影! 一切事情联系起来,如同天光乍破,好辛艰难地道:“你……早与蛮族串通好了!张宣烨!你叛国!”她脑中几乎空白,被晨钟一下下地敲击着心脏,全身酸麻,痛却没有心痛,她强装镇定道,“你、你就是那个人……” 这话说的隐晦,但她相信他听懂了。 就是他。 一直想杀她,想搞垮将军府,将她兄长利用得死无清白的那个人! 派出蝴蝶镖杀手的主人! 一直想要白净瓶中花粉的那个人! ——就是他! 他居然能掩藏到如此地步,而她竟也只是转瞬即逝的怀疑!此刻四目相对,她却一句话也问不出来!只能对罗之乐道:“快!快走!他不会留我们的活口!” 罗之乐瞬间拉扯缰绳,正欲上马,忽然地面一阵轰隆隆的地动,远处是战马的踏蹄声,带起飞扬的尘土,愈来愈近,愈来愈近! 很快策马在最前方的那人露出身影,黑袍荡开,周身围野兽皮毛,疾驰而奔,是追过来的鄂尔信!正携带着汹涌的狼群与战马席卷而来! 好辛死死地咬牙:“我们被逼到绝境了。” 在蛮族军营中尚且可以惊险而退,苟延残喘地留下一条命来,可她却死到了自己人的手里。 心脏突然传来一道绵长的尖锐刺痛,仿佛自其中生长出带刺的荆棘,扎得她鲜血淋漓,好辛剧烈地喘息着,手按在自己的心脏处。 是……九虞血泉花! 为何会在此时发作! 看着鄂尔信在城下猛然一拉缰绳,马蹄向上踏起,长嘶在耳侧,好辛滞涩艰难道:“你……你是故意放我走的。” “这种猫捉老鼠的游戏实在是很有意思,好辛。”鄂尔信露出胜利者的笑容,风雪中他马蹄轻踏,绕着好辛身侧,留下雪中蹄印,他环视着残尸遍野的四周,笑道,“知不知道之前这里经历了怎样的一场战役?” 他饶有兴致地慢慢说道:“大越国君亲征战场,却只带几千人先行雁城,结果全军覆没,你猜他现在在哪?” 好辛怒目圆瞪:“鄂尔信!!!” “蛮地虽空旷平坦,却有一道内陷峡谷形成裂缝,隐没于双原之间,掉进那深谷中的人,就算不死,怕是也会重伤。”鄂尔信一把抓过她的手臂,用力往上一提,将她从马上拽起来,好辛反腰在半空中转了一圈,手中刀蓦地划开一道半弧,隔开了与鄂尔信的距离,再次落到马鞍上,“嘶”了一声,她的心脏再次痉挛阵痛,仅片刻功夫,一道掌风瞬间拍中心口,撕裂的痛几乎席卷全身,连着马身生生后退了几步! 周围是震耳欲聋的喊声,一声接着一声,排山倒海地充斥着好辛的耳膜。 “冲啊!入雁城!!!捉好辛!!!” 第62章 枯雪 步兵随着骑兵奔跑,进攻的方阵迅速逼近,眼前的鄂尔信刀锋狂狷,是一把奇特的重刀,每一下挥刀都冲着她身上要害而来!即使用力格挡,也会被刀身的重量震伤虎口! “好辛!你不是很狂傲吗!你不是想从本头曼手下活吗!”他双眼几乎喷火,咬牙切齿道,“让我看看你到底怎么活下去!” “铛!”“铛!”“铛!”兵器间连续地剧烈相撞,碰撞出激烈的火花! 好辛的小臂早已被这重刀震得失去知觉,她怒吼道:“沈子昭呢!你们对他做了什么!” “咻!” 从蛮军中袭来的一道破劲的箭矢将她的肩膀插了个对穿!好辛吃痛地低喝一声,就在此时,鄂尔信的刀锋猛然划过她的脸! 刹那间赫然出现一道血痕! 自左眉峰至右嘴角的一道伤,麻木了她整张脸的痛感神经,鲜血流到眼睫上,她看不清眼前的景象,只靠耳力架开鄂尔信的兵器,不远处的马蹄带起飞扬的尘土,此刻不能再久留!她向罗之乐伸出手:“上马!” 只见罗之乐眉目一拧,竟一手重重地拍在了马臀上,马匹长啸一声,脱缰般飞奔而走! 身后是破空的箭矢,如同陨落的流星袭射而来—— 风声夹杂着飞雪与尘土穿越她的耳畔,好辛在密集的剑雨中回头望去:“罗之乐——!” 对方正被鄂尔信活活擒拿住,半弓身子在马上,只抬头看她。那目光凄切而欣慰,瞬间刺痛了好辛。 她被鄂尔信掐住了脖颈,如同玩弄死物般狠厉而粗暴的手,在那双手的压迫下,罗之乐嘶声道:“好辛!你不能死!去救陛下!去找到他——!” 握刀的手虎口生疼,好辛的眼前被温热的液体冲成一片朦胧,早已不知是血还是泪,连续几支羽箭射入她身上的皮肉中,她却顾不得疼痛,拼命策马逃出箭阵! 一棵被风雪截断的枯树将马蹄脚下绊住,一人一马从双原中的黄土岗摔下去,此处是一个陡坡,好辛随着地势在雪中翻滚,血液搅着凉雪深入伤口,又疼又冷,也不知滚了多久,终于摔到了最低处的谷中窄道,她的背部狠狠地撞到一棵枯树干上,脑中昏天黑地,知觉正在迅速退去…… 她猛然咬破自己的舌尖! 口中瞬间一股甜腻的血腥味道,她被这一点刺激的痛觉拽回了片刻的意识,只有片刻,她心里浮起一个声音—— 找到沈子昭…… 去救他…… 去救他! 她踉踉跄跄地站起身,面不改色地接上其中一条脱臼的手臂,只听“咔嚓”一声,她痛得冷汗直冒。一时间,脸上、肩膀、腰背、大腿都传来不同程度的疼,有箭伤,有摔伤,还有刀伤……她机械般地踏出步子。 此处是一处逼仄的峡谷,有枯树老枝横亘在崖壁上,被大雪压弯枝桠。好辛滚得周身与发上都是冷雪,仿佛一个死木的雪人。 她一步深一步浅地挪动步子,寒风将她身上的伤口吹成血痂,她抱着肩膀,恍惚间想起她记忆里的那般真实而深刻的场景。他们都说那是梦境,可此刻眼前的景象与梦境一般无二,到底是她触碰了一个无比真实的虚幻,还是她所梦到的一切都是她的未来……? 梦中她与蛮族对战之时,被重刀划破脸颊,同样是跌落到了这样的一个崖谷下,她当初便是在崖谷下找到了她的陛下…… 对于这段荒唐的记忆梦境,她曾经只想刻意忘记,此时却拼命地要抓住记忆中的吉光片羽! 往哪里走……该往那个方向走! 告诉我啊!告诉我啊! 沈子昭究竟在哪?! 这一切到底是真实还是虚幻?!她眼前的景象是真实吗?还是同样只是她做的一个梦? 梦醒之时,她还是那个征战四方的好辛将军,不曾入宫成为他的皇后,不曾有枕边耳鬓厮磨的温存,更不曾……得到过他的心。 告诉我…… 谁能来告诉我…… 她早已冻僵的手颤颤巍巍地抚上脸上狰狞的那道伤痕。 皇后吗…… 沈子昭的……皇后? 怎么可能……她根本不配为后,他的皇后怎么能是一个满身血腥,只会打打杀杀,还容貌尽毁的女子呢? 心脏深处又是一阵刺痛,好辛猛然栽倒在地,似是频死的鱼在雪地中挣扎。她的双眼渐渐散涣失焦…… 不行……不能睡…… 她必须要找到她的陛下,她爱他,要护着他——哪怕伤,哪怕死!无论是以一个皇后的身份,还是一个臣子的身份! 她再次站起身,全然是半梦半醒的意识在支撑身体。好辛注视着地上的痕迹,好在落雪还未完全盖住曾经的痕迹,心脏一阵又一阵绵长的疼,梦中的场景慢慢与眼前景象重合,她循着一个熟悉的方向慢慢走去—— 丝毫没有时间概念,也不知到底走了多久,她在全身几乎冻得血液凝固的那刻,终于在不远处的一处厚雪中睇见一角白裘衣,几乎与雪地融为一体。 几乎疯了般,她徒手挖开白雪,抹开那人脸上的霜雪,看到熟悉的英俊面庞,再也忍不住,抱着他嚎啕大哭:“陛下……臣来晚了……” 沈子昭在她的怀抱里闷哼一声,却也只是无意识的一声,却如同一把千斤重锤砸到好辛心上,她费力地撑起他的身体,把他背到背上,随手捡来结实的枯树枝,身子弓成了虾,步履维艰地继续向前走去。 因她自己的情况也实在难堪,每走几步便会腿上一软,两人齐齐滚到雪地中,她便只能再次支起身体,重新把沈子昭托到背上,再继续走—— 直到她寻到了一处被风雪掩埋的矮洞穴,完全是按照梦中仅存的记忆找到此处,她进入洞穴内,算是终于可以暂避风雪。好在沈子昭在初冬带兵出征蛮族,是穿着厚实的裘衣与披风,即使在雪地中埋了许久也并未完全冻僵。好辛看着他昏迷的脸,去捡拾柴,钻木升火,将沈子昭安置在火堆旁。 “陛下,陛下,能听到臣说话吗?陛下……”她轻轻拍打他的脸,这人脸庞极度冰冷,她把他的头抱在怀里,眼睛直愣愣地注视着跳动的火花,四下只剩火堆噼啪与洞外风雪呼啸的声音。 一滴眼泪落到沈子昭的脸上。好辛吸了吸鼻子,凝视对方苍白干裂的嘴唇,她想起梦中的场景,对着火光苦笑了一瞬,低头狠狠咬破自己的腕脉,递到沈子昭的唇边,血液温热腥甜,被他无意识地吸吮。 好辛抱紧他,似是安慰他,又像对自己说:“陛下,臣发誓,拼尽生命也会护着您逃出去,您一定会活下去的……臣会一直守护着您。” 许是温热血液使沈子昭恢复了些许生机,他慢慢地睁开了双眼,苍凉而疲惫的眼神,声音沙哑:“阿辛……” 好辛惊喜道:“陛下……?陛下!您醒了?” 沈子昭道:“我……是不是在做梦?” “陛下……”她轻轻哽咽着,“没有,你没有做梦,我们活下来了……” 对方的指尖抬起,仿佛费尽了全身力气,在她湿润的眼角下摩挲着。良久,他笑了一声:“是还活着……” 几乎算得上是失而复得的惊喜,好辛从惊喜中缓过神来,问他在雁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沈子昭的答案和她所想几乎相差不多。 他率兵亲征至此,吩咐大部队在几里外扎营,自己只带了少数轻骑赶往雁城,沈子昭原本安排好张宣烨从蛮营中营救好辛,以为她早已被带回雁城,却没想到张宣烨早已叛国! 在他赶到城下时,并没有开城门的迎接,反而是乱箭攻击,骑兵措不及防丝毫没有防备,拼尽性命才保下沈子昭一人,他被逼至坠落峡谷,再醒来时见到的便是伤痕累累的好辛。 好在……他们还都活着。 好辛死死地拧住眉:“陛下!那母蛊呢?!母蛊是怎么回事?!” 沈子昭面色一僵:“你……知道了?” “到底怎么回事?!”好辛抓住他的衣襟,“你……你会死……” 沈子昭喟叹一声:“母蛊虽霸道至极,却也有一个特点——若是子母蛊同心相依,两蛊便会互相压制依存,只要你一直留在我身边,子蛊便不会发作,母蛊也不会发作……我们都不会死。” 好辛哑然,半响道:“你什么时候吃下的母蛊?” “上一次对蛮之战结束之时,回宫之前,也是我们换魂之前。” 那时的她……分明只是他的臣子。 “我从不知道……我与你交换身体是因为……子母蛊!沈子昭!你他妈是不是傻?你是九五之尊!你是皇上!”好辛肝火中烧,几乎嘶声力竭,“你怎么能为一个臣子舍弃性命!” “可是你现在不是臣子,是我的妻子,我也只是一个男人,只是在救我的爱人。” 火花噼啪作响。 好辛不知道该怎么说,分明面对他人都伶牙俐齿的嘴此时却被如同被据的葫芦:“可当时……当时……我分明还不是皇后!你……也根本没有把握我会入宫!” 沈子昭低头,轻轻道:“是的啊……我有很多的机会可以告诉你,我体内存在着母蛊……只有长久相伴才能维持我活下去……可我偏偏又不想让你知道你被种下妖花的真相,我不想让你想起曾经的痛苦,宁愿让你相信那梦境便是现实……我只能期盼着,期盼着你会选择我……” “好在……我赌赢了,不是吗?” 他曾不止一次地向她表示着,将凤印和自己的真心捧到她面前,他想和她在一起,不止因为他的爱,同意也是卑微地……把握着他生命的最后的唯一稻草。 好辛慢慢地摇头,眼神凝滞。她觉得后怕,若是她没有嫁给沈子昭,没有入宫,子母蛊没能相依压制,一年之期已到,现在的他是不是已经成为了一句干瘪的尸体? 在她一次次地拒绝入宫时,那时的沈子昭身体状态正是极差,可后来他们同床共枕,便是一起养着子蛊母蛊,所以他的身体才慢慢好起来了。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要将自己的性命系在别人的一念之间! 沈子昭! 蓦地一阵钻心的痛,她难以自制地蜷起身,沈子昭扶住她的身形:“阿辛……阿辛,你怎么了?” “痛……”她捂着心口,“好痛……子昭……不,陛下……” 她痛苦地摇头:“不对……不是陛下……是谁,到底是谁……” 强撑了许久的意识终于渐渐归于虚无。她这场沉睡睡得并不安生,她做了个梦,梦里是雁城城门前,却是一座被火光吞噬的孤城,她站在尸堆中,手执一柄血色长剑,身着早已被污血染透的彩凤霞帔,慢慢转过头……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很多细节和内容,包括台词都是对应第一章,很多彩蛋,食用愉快~ 第63章 血吻 猛地惊醒,她的手掌瞬间按上自己的心口,重重地喘息了几口气,只见自己身上盖着一件厚重的棉裘,将她整个身体包住,那人正把她珍之重之地抱在怀里,意识到她的醒来,沈子昭顿时抬起了头:“阿辛……” “阿辛……阿辛……”他慌乱极了,颤抖着抓住她的手,“你醒了?你怎么样?” 好辛楞楞地看着他:“陛下,臣没事……” 沈子昭的身体猛地一僵:“你……叫我什么?” “陛下……”她莫名地呢喃着,不叫陛下,又叫什么? 却没想,对方的双手顿时抓上她的肩膀,手指慢慢收拢,牢牢地盯着她看,好辛恐惧地挣开他的手,颇有隔阂的向一边移了一步。好辛脑中一片混乱,她开始分不清究竟哪边是现实哪边是梦境,两边的场景不断重合,她不安,不敢判定到底什么是真的,她只能选择离他一段距离,缩在角落。 半响,她轻轻道:“子昭……不,陛下……不对……我、我不知道我们……我分不清,我分不清曾经到底是现实还是梦……对不起……” 仿佛有两个几乎就要脱口而出的字,是这人的名字,曾深深地印刻在她的灵魂深处,可牢牢地盯着他的脸之时,却发现一切记忆都如同潮水般急速退去,她抓不住。 沈子昭道:“你是我的皇后,阿辛。” “不对……分明是我们逃回到军营后……陛下才会说——让我为后。”她顿了顿,咬上舌尖,“将军会反,但皇后永远不会反。这才是陛下说的话。” 她只感到很疼,一种刻骨铭心的疼。她只记得自己曾死在一个冰冷的营帐门前,伴着门前枯死的树,最后的一丝意识也在惦记着的那个冰冷遥远的身影…… 是眼前的人,是一个遥不可及的君王。 好辛凝视着眼前的人好一会儿,猛然扯开他的手臂,缩到一边的角落中,恭敬道:“陛下,臣知罪。” 这般疏远的模样,几乎是他夜以继日的噩梦,沈子昭深深地看着她,问道:“你的心痛不痛?” 好辛试探地看了他一眼,对方的目光极度压抑悲伤,若他不这样问,好辛几乎误以为心痛的是对方。 沈子昭紧紧地咬住嘴唇:“阿辛,那是九虞血泉花的花根,那只是梦。九虞血泉花会混乱你的记忆,你相信我,你现在看到的都是真实的,你看我,阿辛,你看着我。” 好辛慢慢睁大眼睛,看着他。 他轻轻道:“阿辛,你听好了,你是我的妻子,今生今世都逃不掉。”他的手掌轻轻覆在她耳侧的发上,“如果这是我们注定要经历的命运,我不认命。如果老天要带走你的记忆,那我就偏要逆天而行,我不会让你忘记我——我要你生生世世都铭记。” 他蓦地俯身而来,将好辛困于双臂与角落之间,骤然俯首迅速地攫住她的唇舌,辗转吸吮,继而以牙齿撕咬,仿佛留下一个永久深刻的印记在她身上。 衣料摩擦之际,她的双臂抵在他身前,蓦然摸到一片潮湿的温热,亦嗅到血液浓厚的气味,好辛收回手推开他,手上满满都是鲜红的血! 沈子昭捂住腹部,吃痛地闷哼一声,额间渐渐泌出冷汗。 “你……你受伤了!”她艰难喘息,“陛下……” “还叫我陛下?”对方眼底隐隐又幽暗的□□,虽痛得冷汗直流,却还不忘愠怒郁结于眉心,“阿辛……我不想让你仅仅是‘臣’子,你明白吗?我不想让你救我、陪着我,只是为了小时候的一个承诺……” “我更希望,你拿我当一个真实的爱人,你所为我做的一切,是为了爱……” “若你分不清现实,那便记住,无论是现实还是梦境,我总是爱着你的……” 潮水倏然回溯!奔流而涌! 恐惧着的黑暗与冰冷瞬间全部褪去,闭了眼后,就见意识中有一支修长的花壶,内里伸出一只酥手,殷红茎叶之上血花光晕点点,花瓣肉眼可见地翘起,如同美人收拢的指尖,笼成了一个灯花骨朵,再随即便渐渐褪成一茎草芽,重新钻成一粒花种。 因为不信任而产生的恐惧,妖花便是抓住了这一丝恐惧的缝隙,逆流而上,编织出一场地狱般的梦境。 可此刻他的坦然与真情流露,成功地将她从恐惧中拉了出来—— 梦终于醒了。 记忆重新席卷归来,耳鬓厮磨的温存,深宫赤枫的红笺,相互依偎的每一个片段……! 好辛紧紧拥住沈子昭,泪水决堤而出。 “子昭……我也是!” - 两人在风雪中相互搀扶,辨认方向,与驻扎在几里外的大本营越军汇合。 此次越军出征总共携兵二十万,配有副将三人,都是好辛曾在宫宴上见过的,他严挑细选的武将。与梦境相同,他们不知方位,此刻皆在营地按兵不动,只能等好辛带着沈子昭回去。 两人的处境已是艰难万分,尤其是腹部被受了箭伤的沈子昭,好辛能明显得感到他逐渐迷糊的步伐,却也只能打趣强撑着他的意识,陪他说话,这不让他睡去:“子昭,若战事平息,你曾说过要带我归隐田园,还是否记得?可别耍赖啊。” “自然言出必行……”他轻笑一声,发出极轻的气音,“到时我就去学一个木匠手艺维持生计,你就帮忙看家做饭好了……” “看家做饭都是你的活儿,想让我伺候你,没门!”好辛抹了一把眼泪,笑道,“子昭……别睡啊,别睡,和我说话……” “你好吵……”他慢吞吞地道,“我听着呢……” 脚上踩到绵软白雪中,寒风刮过她脸上的伤痕,好辛又道:“若你被邻居笑话娶了个丑媳妇怎么办?” “他们说得对……”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艰行了三天三夜,终于在第四日的清晨望见了军营轮廓。 沈子昭腹部失血不少,加上身体不眠不休几乎到了极限,甫一踏进越军军营的那刻,整个人便栽到了地上,脸色惨白。 士兵们看到两人,惊喜不已:“陛下!娘娘!” 好辛急忙道:“快唤军医来救陛下!快!” 眼看着沈子昭的身影被抬回到营帐中,好辛扶着久久直不起来的腰,也昏了过去。 醒来之时,大雪已停。 这一昏迷过去,她睡得极其沉稳,没有做任何梦,醒来后头脑也冷静清楚,发现身上大大小小的伤也已经被军医处理过,便一瘸一拐地去寻沈子昭。 虽是好辛伤得更重,奈何她早已在战场上摸爬滚打惯了,恢复能力也极快,可沈子昭却不是这回事了,身体透支严重,加上失血颇多,足足躺了两天。 此次出征的越军皆是轻装从简,本想直接投靠入雁城,谁知张宣烨竟叛国投蛮,此刻雁城已被蛮族收入囊中,越军又群龙无首,不敢动弹,只等陛下归来。 此刻陛下归来是归来了,可又长时间昏迷不醒,众人仅能把希望寄托在皇后娘娘身上。 好辛坐在床边凝视沈子昭苍白的脸,平淡的瞳孔渐渐失神而去,随行副将还在等她的斩落部署,默默道:“将军大人……” 她打断他:“这里虽是战场,但我如今是皇后。” “皇、皇后娘娘……” “你姓什么?” “回娘娘,属下姓黎。” 好辛打量了他一眼:“你很年轻。” 小黎将军颇为腼腆地挠挠头。 “我有个计划。”好辛睫毛轻颤,淡淡道,“我明日便去对持雁城,带五万精兵。” “就……五万?” “就五万。” 小黎将军瞠目结舌地挠挠头,“娘娘,先不说那雁城墙高难攻,光是随时自后方偷袭来的蛮族便……” 好辛带他走到一边的桌案上,羊皮纸地图在幽暗灯火的照耀下显得愈加昏黄,她指出雁城右侧的一处峡道,道:“你看这里。” “供应雁城运输粮草的粮道……”他猛地看她,“您……” “我只要出现,就足以拖延住张宣烨和鄂尔信的注意力,更重要的是,他们不知道陛下已经被我找到,没有陛下的指令,他们断然坚信燕兵不敢乱动,我吸引雁城的注意,你再带五万人从这条道路……暗度陈仓!就算无法前后夹击,也算是截住了他们的粮道!” 小黎将军道:“粮道太过狭窄,不适合军队前进,怕是……” “这条粮道,在地图上虽只是一条窄道,却是一片宽阔平原,你不必担心这个问题。” “娘娘……是如何得知的?” 好辛莞尔一笑:“我……曾经守了三年的雁城,那城墙上所有张宣烨所带的越军,皆是我的甲羽红缨军。” 小黎将军默然不语。 好辛道:“我会进全力攻入雁城,若无法攻克,也能坚持到你们到来。一旦我死了,这个计划便完全落空。在你们赶到之前,我会一直坚持……活着。” 小黎将军抿了抿唇,踌躇半响道:“娘娘……恕我多言,您如今已经居于高位,完全可以煎茶煮雪、安逸生活,也不会有人怨你的,为何也要像我们一样……” 默默地走回沈子昭身边,她柔柔地抚着他的面靥,便是笑弯了一双眼,竟生出无尽的软腻绵柔。她慢慢道:“煎茶煮雪是生活,披荆斩棘是活着。” 小黎将军道:“哪怕粉身碎骨?” 有一个她心悦的人,曾与她隔着深刻的鸿渊,她迈不过去,他跨不过来,曾经他们迷茫、他们辗转、他们踌躇、他们错负……她总想妄图拼死去踏上前一步,可以为这一步踏出去,便是粉身碎骨了。 哪怕粉身碎骨? “粉身碎骨后,我也要用血肉和白骨再爬出一条路来。纵然被铁蹄狠狠践踏,被秃鹫啄食残尸,可我的灵魂……”好辛笑道,“依旧会飘到他的身边。” 作者有话要说:总结这两章的特意安排的彩蛋与小细节: 1.整篇文章从去年的冬季到今年的春夏秋,再到同样的冬季大雪,经历的整整是一个四季。 2.现实重蹈覆辙梦境的内容,劈伤好辛脸颊的是蛮族头曼的刀,正是一柄重刀;好辛沈子昭两人被诈得措不及防,与大部队失联掉入峡谷中,相依为命,割腕放血;心境台词部分与第一章一致,是首尾对应(宝贝们可以再回第一章看看,会发现惊喜的)。 3.好辛体内妖花发作,分不清现实与梦境,以为面前的沈子昭还是她梦境中那个陛下,而她自己仅仅是臣子,因此以为她与沈子昭互通心意,成为皇后都是她做的另一个美好的梦,因此不敢再直呼子昭,而是喊陛下。然而梦境中的陛下曾负她,真正的沈子昭却向她表明心意,勇敢地踏出一步,所以她认清了眼前是现实,妖花作用不再。 4.“哪怕粉身碎骨”这里的台词对应余芷音在第15章问好辛的话,副将与余芷音问了一样的问题,好辛亦是回答一致。 5.刻意穿凤袍上战场就是要沈子昭知道,她曾经以将军的身份守护家国,现在则是以皇后的身份守护家国与他。 ----------------------- 作者还有话要说: 完结倒计时:还有3章。 第64章 祭花 好辛在沈子昭身边呆坐了几个时辰,直到这人指尖微动,好辛知道他醒过来了。 她轻声唤:“子昭。” 清醒后依旧虚弱的沈子昭凝视着她,他们都懂这个眼神意味着什么。 好辛便从怀里掏出一个染血的锦囊,“哝”了一声,放在他手里,收拢手指,慢慢握紧。 锦囊以蜀锦编织而成,白梅红梅交相绽放。是他曾经亲手放到她手里的那只。 好辛看着沈子昭的眼睛,噗嗤一声笑出来,想起这人小时曾经揶揄自己的那两句话,便道:“你这是要哭不成?” 于是沈子昭就道:“我才不哭呢。”他声音破天荒地带了点委屈的鼻音,两人相视而笑。 好辛握住他的手,贴在脸颊上,无言。沈子昭知道她接下来要去做什么:“我带领援军,会以最快的速度赶到。” 他顿了顿,又道:“在此之前,阿辛,活下来。” 两人相拥,好辛含泪微笑点头:“我答应你,我一定会活下来。” 自此以后,良田美池桑竹之属,皆伴君侧。 - 在营地清点好人数后,好辛在众将士面前翻身上马,她将长发仔细地梳好,内裹棉衣,外仍披那件金线华贵的凤袍,极其显眼,倒真的像一个贵夫人奔赴远乡。 有人提醒她道:“将军……此去危险,不如还是穿铠甲吧。” 好辛却笑笑:“我可不是什么将军,本宫是大越的皇后,自然该穿凤袍。”便凛然抽动马鞭,策马而去。 此一去,望君珍重。 雁城是大越边境的第一道城池,若踏过此关,便是长驱直入进入越国境内,无论如何,这关绝对不能失守。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她必定要夺回来! 雁城门下,寒风卷枯草,白沙夹飞雪。 远远便睇见了浩浩荡荡而来的好辛,张宣烨早已在城墙上等待多时,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好辛,露出天真美好的笑靥:“将军……哦,不对,皇后娘娘,在下恭候多时了。” 迎下他话的是一道破开劲风的羽箭,直直地向面门射来! 张宣烨单手抓住箭羽,凝视着因力劲而颤动的尾羽,嘴角讥诮,含笑的桃花眼氤氲开灿烂的星光,他打断城墙上士兵架起箭的手,笑道:“娘娘还是一点没变,性子依旧这么急啊!” “张宣烨!你个狗崽子!”好辛狠狠地啐了一口,收回拉弓的手,“我问你,为何要叛国?!大越哪里对不起你?!与我们将军府又有何恩怨,竟利用我兄长至死!” 好辛指尖指向他的面门:“对于这个人,我恨不得将其扒皮嚼骨,我没想到,居然真的是你!” 始终挂在张宣烨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从面无表情到咬牙切齿,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冷笑道:“我叛国、我叛国……” “是啊,我是叛国了。”他满不在意道,“可是这样的一个国家——这样的国家,根本不值得守护!尤其是有你这样的将!” “你放屁!”好辛怒喝道,“曾经是你给李章透露了我出京的消息!你和李章到底什么关系!” 张宣烨的拳慢慢笼起:“他是我师父。” 好辛:“!” 李章在将军府近十年的十年,她却都不知道他有一个徒弟! 张宣烨从怀中掏出一柄蝴蝶镖,声音骤然变冷:“你是不是想找这个。” “那些杀手都是你的人!” 张宣烨道:“那都是我的师兄弟。” 好辛猛然睁大眼睛:“什么……” 李章在京城扎根二十年,却也不是白扎的,既然位高权重,总会养一些见不得人的杀手,将不大的孩子们养在血腥中。 张宣烨就是在那样刀口舔血、暗无天日的世界中长大的。他丝毫不恨李章,甚至对他极度地感激和敬爱。如果没有李章,他早已是街边被冻死的尸骨残骸。 为了报恩,他击败了所有的杀手,站到了最显眼的位置,成为那位大人眼中的唯一。后来他做到了。闻听着大人止不住的叹息哀婉,他心底开始种上一颗阴暗的种子。 大人郁郁不得志。那他就要让大人得志。 只有大人是最适合为将的人。 大人厌恶将军府,厌恶好辛,那他就要弄垮将军府,让好辛死。 这样一个不识才的国家,早该覆灭! 为了能让大人看到自己!用怎样的手段都无所谓! 张宣烨的情绪蓦地激动起来,目眦尽裂:“就算与叛国又怎样!将整个天下山河拱手给李章大人,即便沦为罪人也在所不惜!” “你为了越君守护天下,我为了李章大人吞并山河,你我本就是一路人。” 寥廓无极,城外阻兵之沟壑,城头上可远远睇见几里开外的瞭望台,城墙上举着弓箭的士兵,都早已妥善准备好。 雪风寂寥,城下压成黑压压的一片。 张旌旗,锤擂鼓。 城门缓缓而开,张宣烨策马而出,列前祭出自己的名号,沉声叫阵:“好辛,我们是该有一个了结了。这场战斗,仅在你我之间——” 好辛将兵器横放于眼前,右手缓缓拔剑出翘,一双寒泉的眼,泠泠雪光的剑身,流滚着如水的亮。 好辛道:“张宣烨,你方才有两句话说错了。” “哦?” “第一句是——你我……从来不是一种人!” 话音落时,她已飞身而起踏马鞍直冲而上!剑尖凝于一点,迅速律动兜转,锋利之势奔袭而来! 张宣烨抽剑抵挡!剑鸣声嗡嗡作响!碰撞出激烈的火花! 他瞪大双眼,兴奋地笑道:“好力道!” 好辛飞剑横扫,身影凛然如同金鹰,衣袍被烈风吹得鼓鼓,凌空而下的一劈,震得双方虎口皆齐齐裂开! 她腾空之际,张宣烨一掌正拍到鞍上,以更加猛烈的力道和攻势刺去!刹那间剑光廖影! 好辛见过他的武功,流派豪放硬气,可当一个人怀着深恶痛绝,要将对手赶尽杀绝之时,便招招是阴狠! “还有第二句……”好辛剑尖抵住雪地,借力坐回到鞍上,她的身后蓦地射出几支风雷般的羽箭,齐齐向张宣烨袭去! “那就是,这场战斗从来不再你我之间!” “啪!”银质铁器与箭尖相互碰撞!一只漂亮的蝴蝶镖旋转在他腕间,缭乱却有规律,一只不落地将尽数羽箭隔开! 张宣烨冷笑道:“原本我只想与你进行一对一的公平较量,将军既然想以多欺少,也别怪我不尽情面了!”他轻拍掌,城墙之上被压上一位女子,黑发缭乱,红衣如火,狼狈地被抵住。 好辛眼神一滞:“罗之乐!” 罗之乐的双手被铁链捆与背后,士兵粗鲁地推她一把,她身形一晃,城墙边跌落几块碎石,险些便要坠下来。罗之乐牢牢地盯着好辛,眼中极其冷傲,她冷声道:“好辛!你给我听着!不许放下你的剑!” 好辛牢牢地凝视她。对方长吸一口气,脸色惨白,曾经光滑雪白的肌肤居然几天之内便成了深刻皱纹,宛若枯朽的老妪,丝毫看不见一丝曾经的光彩。 她的气息及其压抑,声音嘶哑:“守护这座城!你要活着!这是你的使命!” 几乎响彻天际,震耳欲聋! 张宣烨饶有兴致地威胁着;“虽然我从来不屑以这种方式逼迫对手,但是不得不承认,它很有用——”他飞脚一踢,好辛生生受了心口的一击,从马背上滚落,摔在地上。极其奇异地,她的心再度刺痛,犹如万千蚁虫撕咬爬挠,在她心中疯狂肆虐! 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张宣烨的剑已经抵在了好辛的后脑:“看来是九虞血泉花发作了。好辛,你不是一直怀疑,我为何想要那个装着花粉的白净瓶吗——” 那是蛮族与他的交易,若他能为他们夺回妖花花粉,他们便向越国提出以好辛为质的条件,张宣烨不会放弃这个条件,更何况是曾经可以压制住好辛的东西! 宫宴之上,他没能夺走白净瓶,是他知道好辛正是要拿此物来试探。事实上,他拿不拿得到这个白净瓶都无所谓,蛮族本就对好辛恨之入骨!又怎不会放过一个可以擒拿她的机会! 好辛死死地抓住胸口的衣襟,子蛊与母蛊相连,现在沈子昭是否……! 城墙之上的罗之乐慢慢平静,她淡淡着:“九虞血泉的子蛊正在你身体最后挣扎,阿辛,别放弃。陛下他不会有事的,相信我……” 张宣烨慢慢转过头:“乐妃娘娘自身难保,竟还有心情去安慰别人。” “你只知蛮族九虞血泉的子母蛊,可还知道,蛮族还有一种蛊,名为——傀儡蛊。” 张宣烨挑眉:“你在说什么呢?” 罗之乐的衣袂在风中吹荡开,满目雪白寂寥,唯有她一身火热,她缓缓笑:“傀儡蛊,也叫生死蛊,简单来说,就是下蛊的人心甘情愿承受受蛊者所有的痛苦与本应他得的死亡,就如同替命的傀儡,很不巧,我便亲手下过这种蛊。” 好辛听着她的声音轻飘飘地悬在空中,缥缈而空灵,虽然声音不大,但全场无不有人认真地侧耳。 “九虞血泉花是蛮族的妖花,其母蛊最是霸道强势至极,你真以为仅仅凭借两蛊互相依存便可以克制母蛊的反噬?”她突然笑出来,苦涩的,悲伤的,慢慢、慢慢地颤声道,“哪有这样的好事。陛下他至今无恙,只是因为傀儡蛊罢了……” 好辛顿时睁大双眼。 沈子昭想救好辛,罗之乐想救沈子昭,仅是这样。 她用傀儡蛊将他早遭遇的后果全部引到了自己身上,她来替他承受母蛊的反噬,沈子昭曾经用善意的谎言欺骗好辛,而罗之乐又何尝不是?换魂之后他看起来的病重、虚弱、大限将至,皆是她暗自为他下的毒,几月后便会消散,只是让他误以为是自己体内的母蛊发作罢了。 “我用了一年的时间为你压制体内子蛊,现在一年之期已到,母蛊即将吞噬我的身体,我也该为你彻底除掉这个花根了……”罗之乐嫣然一笑,“可惜母蛊加剧了这张脸的衰老,死去也不好看呢……” “阿辛,我只希望你们能好好的,在一起,一直在一起……”有泪凝成珠子,转瞬即逝,“好好爱他。” 话音刚落,城墙上罗之乐曳地的裙摆在风中摇摆,那纤弱的身影突然毫无征兆地踏入虚空,急坠而下! 作者有话要说:完结倒计时:2 第65章 孤城 罗之乐骗过了沈子昭,骗过了好辛,骗过了所有人,唯独没骗过自己。 处于深宫中,多少个夜晚,她痛得辗转反侧,生不如死,恨不得立即了结性命。可是一年之期未到,她连死都不能。 她只希望……只希望他与好辛都能好好活着罢了。 身影如同飞游的赤纸鸢、飘摇的红蝴蝶,摇曳的火。 最后一切归为寂静。 罗之乐曾经不止一次地想,她也原本也是有不甘的。 不甘为何那凉薄的君王在动情之时却是深入骨髓,唯此一人。甚至他主动找到她,求一只母蛊时,她的心里都是怀揣着无尽的怨毒。 凭什么一定是那个女人。 直到那日乐胥宫的一次古董锅,好辛醉酒后,在完全失去理智意识时,哭喊着一遍遍诉出的感情、表现出的深爱,让她自惭形秽。有了傀儡蛊,她就有着母蛊所拥有的一切,于是罗之乐知道在那个梦境中,她曾在雪地中孤独地死去,哀伤地死去,绝望地死去,深情地死去。 可即使是这样,在她以为是自己重生之后,却还是在爱着,不含一丝杂质地爱着。 罗之乐似乎懂了他们之间的感情,那是远超君臣、远超情爱、远超生死的一段千古深情。 后来她与余芷音交好,这个一心求死的人却在有了一个牵挂后不再洒脱,她惦记着几面之缘、一起啃鸡爪的朋友,余芷音请求罗之乐为自己下妖花子蛊,让她看到梦境中的未来,于是她看到了金穗,看到了未来的皇后娘娘。 她说,无论是皇后娘娘,还是将军大人,都是这个世界上最最温柔的人。 的确是的吧…… 罗之乐看着自己的血,在地上汇成一滩血泊,而那个温柔的将军正向她奔袭而来…… 直到最后,她还是输了呀。 好辛周身全部的痛楚全部瞬间消散,如同焕然新生的血液和肌体。就连身上曾经所有的伤痕都奇迹般治愈。 母蛊献祭,子蛊化作盛世神药,浸养着躯体。 她疯狂地挣扎起身,不顾身后张宣烨的身影,向不远处呼吸乍然而止的罗之乐奔去—— 她似是失声,又似是痛苦之至,被张宣烨一脚踢翻在地,好辛嘶哑着,拼命挣扎着,偏说不出任何一句话。 好辛双眼赤红,攥紧手中剑柄,回身抡开一道银华,凌剑破空,剑尖鸣动。 “全军!冲锋!” 战鼓倏然敲响! “咚!咚!咚!”一声接着一声,有规律地伴随着越军前进的脚步! 从未如此灵巧的身体与张宣烨对峙周旋,剑刃相向,每一击都是致命之处,蝴蝶镖周转在身,好辛全力抵御,心里只想着:再拖一会儿!一定要拖到沈子昭带援军而来! 张宣烨盯着她的眼睛:“你在等援军对吗?自粮道而来的人马——” 好辛:“!” 张宣烨轻笑,笑得轻巧怔松,手上动作却阴狠万分,直直逼近好辛的面门:“巧了,我也是,头曼此刻正带领蛮族全部军马赶来,娘娘不如猜猜,是你的援军先到,还是我的?” “你真是……不可理喻!”好辛咬牙,“今日就是蛮人全部身死,我也会活下来!我不止是大越的后,亦是将!” 她身上承载着太多人的期盼与性命! 陈珏、杜天涧、余芷音、罗之乐、父将……还有,沈子昭! 对方却被这句话点着:“李章大人才是该为将的人!你杀性太重,根本不懂为将者执剑的守护,你怎么配为将?你早该死!杀你天经地义!” 好辛怒道:“少为你的贪婪无耻找借口!你哪里是为李章!分明是为自己野心!你想要军权!你想要位高权重的身份!否则你怎会在当初透露给沈子昭——我在城外村庄有难的消息?你分明知道,不管沈子昭派出保护我的人是谁,都会杀掉李章!他根本活不下来!” 张宣烨死死地咬着牙,蝴蝶镖迅猛地突袭,直直飞入好辛的右臂! 她浑身猛地一震,手上剑几乎就要脱落,她冷笑道:“怎么?被我说中了?张统领便心急了?” 周围是互相交锋的两军战士,此刻天空中又吹起大雪,如絮絮的鹅毛,张宣烨对城上的将士吼道:“放箭!投石!你们都在愣什么!” 城墙上的将士皆被身边留驻的蛮人用刀刃抵住脖子,用不流利的中原话道:“你们不想活了?还是想造反?为什么还不放箭?” 于是他们便颤颤巍巍地架起箭弩,瞄准—— “好辛,你坚持不了多久……” “咻!” 一只羽箭准确无误地射入张宣烨的太阳穴,骤然穿透头颅! 好辛瞪大双眼,与张宣烨的对视,他的眼底红丝遍布,目光邪恶污浊,满是仇恨,不可置信地瞪着她。 “好辛……好辛……”他伸出手,变作利爪模样,停在她眼前。 她迅速以剑劈开对方的喉咙! 只留下一道深刻血痕,好辛眯起眼睛看向城墙之上,玄甲的越军与蛮兵相互抵抗,一触即发,彻底爆裂,没有刀剑的就互扑,以拳脚打击,以牙齿撕咬,乱成一片。 有人喊她道:“将军!将军!入雁城——!” 好辛一愣:“你们……” 有士兵热泪盈眶:“我等玄甲军,三年前收编成军队,是将军带领我们征战沙场、冲锋陷阵。我们永远是您的部下——” 纵使她没有身份,没有虎符,甚至没有一句指令! “入雁城——!”好辛上鞍勒马,举剑,飞速向城门奔去! 紧闭的城门正对她缓缓打开,门后仍是一场城内的激战,玄甲的战士边抵御蛮人的长刀,边用血肉之躯,一具一具地冲撞! 她长剑斩下城门处几个蛮人的头颅,热血喷洒在她脸上,早已被冰雪冻红的脸颊尝到了血的温热,她全身血液皆在翻滚,肌体火热,极度兴奋地劈出长剑! 他们再次并肩作战! 地面轰隆作响,颤动不停,一下一下,如同敲打的擂鼓!远处自地平线黑压压漫上了一条线,号角响彻云霄,肃穆而重。 好辛喃喃道:“不是我们的援军……” 不是他们的援军的话,便是蛮族大军。 一股麻木感自后脊升起,全部的蛮族铁蹄,足以踏平雁城,片甲不留。 但是她答应过,她一定会守住这座城。 “全体玄甲军听令!” “属下在!” 她长嘶道:“杀蛮族——!守孤城——!” 便有军队默契地随着她喊:“杀蛮族——!守孤城——!” 他们曾经迷茫,曾经郁郁不得志,都只是家国中最轻描淡写的一笔,可此刻他们众志成城,便是最坚韧的一股力量,以血肉之躯守护山河,守护家乡。 守护——他们的信仰! …… 那真是有史以来的最激烈的一场战争,好辛仅带领着城中留下的一万军队,加之从军营带来的五万人,正面对峙蛮族二十万大军。 穷尽各种方法,利用所有的地形优势和道具兵器,羽箭用尽后便改为投石、巨石之后便是机关弩具、再后来便是石油、木枝,直到连兵器也再没一把是完全完整。他们就拿最纯粹的肉搏对抗蛮人的银刀,仅凭信念支撑的士兵甚至用上牙齿,指甲,用尽身体里的每一处利硬的骨头,直到流进最后一滴血。 冰冷的弯刀如同割草般割掉一个又一个人头,却丝毫无人畏惧。以好辛为首,劈开一条血路,玄甲军各个以一敌十,竟足足在城门前撑住了三天三夜。 属于他们的援军终于在第四日的晨起之时赶到时,晨曦初起,光辉自天边升起,照亮了落雪三日的雁城。 援军以沈子昭为首,他一路上飞奔策马,疯了般拼命赶往雁城,路途上没有一刻休息,发被风吹得缭乱。直到停在一片寂静的雁城前。 这场战斗竟在援军赶到前已经结束,空气中弥漫着厚重浓郁的血腥气味,风沙,白雪,枯草,漫天而席。 光照下来,所有呆愣住的援军看着眼前的一幕——护城河里填满尸体,城墙上泼满大片血迹,残肢断臂遍布地面,宛如无人旷野下的乱葬岗。 而在这片尸堆群中,屹立着一个女子。 她一身被血染红的衣袍猎猎,仔细看去竟是一件金线勾成的凤袍,长发尽数散落,夹杂着血迹与沙,一根根地被风吹开。 右手执剑,左手拿刀,她慢慢转过了身。 早已被血迹脏污的一张脸缓缓莞尔,这样柔柔的笑容本该出现在不谙世事的闺阁小姐,或是哪位贵夫人脸上,无论如何也不会出现在战场。 可她便是这样笑着,哪怕满身血迹泥泞,与背景融城诡异的和谐。 沈子昭慢慢走上前。 满军寂寥无声,共同凝视着这一幕,恐惊画中人。 好辛与沈子昭紧紧相拥。 被鲜血染红的眉目如罂粟般艳丽,蓦然绽放出一瞬的笑靥。 此时无声胜有声,好辛想说什么,他已然知晓。 她的呼吸逐渐短促微弱,揽着沈子昭的手臂慢慢垂下,在身侧轻微荡晃,沈子昭揽紧她渐渐下滑的身子,最终跪落,好辛被他揽在胸前,一下下地抚摸着她的头。 沈子昭哽咽道:“对不起,我来晚了……阿辛,睁眼看看我……” 好辛眉间轻蹙,嘴角微微勾起,有泪珠划过脸颊:“……子昭,你看到了吗?” 他搂她更紧了些:“我看到了……看到了……” 他的心是坚硬厚重的城墙,烈日、暴雨、狂风,甚至岩浆、洪水,都无法摧倒,可需要她的一滴泪珠,砖瓦便轰然倾塌,粉身碎骨,片甲不留。 好辛用微弱的气音轻喃:“这一次,我的剑不是为了杀人,只为了守护……” 山河破碎,并非她愿……可戎马一生……也不过只是为一人、为一承诺……罢了。 她从未因自己是个女将有过一丝退缩,只是四方征战,冲锋陷阵,开疆扩土,真的很累…… 被毒箭射穿肩膀、被刀光劈开腰腹的那一刻,真的很疼…… 朝阳升起,百草权舆。 从此山川相缪,人间长宁。 她是他的皇后,也是他随时可以拿起的最锋利的剑。 是谓“美人剑”。 …… “子昭,对不起……我答应过,我一定会活下来,但是这次……怕是要食言了。” 作者有话要说:完结倒计时:1 明天大结局,真的是HE,不要慌。 第66章 终章·长安 大越承昭十四年腊月廿二,琼雪冰花,霜棱挂在家家户户的屋檐下,到处都是晶莹剔透的一片。 每年一到这个时候家家户户就应开始准备过年的年货,走亲访友,预备新的一年的到来。 尤其是年尾诸多喜事赶到了一起,征战凯旋,新皇登基,大赦天下,都是洋洋喜气的景象。 皇宫朱门前,一架铜顶马车停驻着。 沈见朝第一次戴系下颌的头冠,身披龙纹宽衣,哪里都颇有不便,却也得拉下脸来,指点着手脚麻利的太监们将各种用物搬到马车上。 马车前站着的沈子昭与他相对,无奈地道:“轻装行简便好,你这是做什么,让我把半个皇宫都搬走吗?” 沈见朝耳根一红,嘟囔道:“还不是怕你自小就养在宫里,此番归隐自己没能力生活赚钱,给你带点值钱的玩意嘛,不要算了,你饿死那天别回来找我。” 沈子昭轻笑,不语。 对方轻抿嘴唇,问道:“皇兄,你真决定好了?若就此削去身份,这生活天差地别,便只是一介平民了。” 他微笑道:“求之不得。”这边一个小太监正扛着半人高的檀木箱将东西搬上车,沈子昭急忙止住,“这就算了,我不要,拿回去吧。” 沈见朝眉间一蹙:“要,怎么不要,这都是你现在最需要的药材,凡世间大补之物皆在与此了,皇兄,我知道好辛她……”他没再说下去。 意料之中地,沈子昭的眉眼渐渐伤寞下来,浓浓地泛着哀愁。 雁城一战,好辛携曾经部下甲羽红缨军抵挡蛮族二十万大军,以少胜多,生生将蛮族铁蹄挡在雁城门外,这是越国迄今为止没有过丝毫先例的战役。在这场战役中,好辛重伤,在见到沈子昭的一瞬便昏迷失去了意识。那一幕血腥残酷的场景,生生地印刻在他灵魂中,成了无法忘却的痛。 沈见朝眨眨眼:“皇兄,你怎么了?虽好辛重伤,但有我给她准备的这些灵丹妙药,就是半死的人都能给他救回来!你就拿着吧!” 沈子昭缓过神,“啊”了一声,笑道:“方才……我只是想富贵和白宝有没有带上车。” 就见马车帘后轻轻探出一只手拂开车帘,车上女子轻笑声脆而快,探出脑袋:“沈见朝,你当姑奶奶身子骨纸做的呢?赶紧把你这些破烂玩意都拿走,放在车上我都嫌重!” 沈见朝这辈子与她就是个互相呛嘴的命,当即便燥了:“又没放你身上!你嫌什么重!” “马儿嫌重啊!”她故作严肃,刁蛮任性的模样,丝毫没有这个年龄女子该有的稳重沉寂,又喋喋不休道,“马儿东奔西走,原本就够累了,你又一直给它增负,我若是马,早两蹄子把你踹一边了!” 说着,她一把拉住下面站着的沈子昭,把他带上车上,不耐烦道:“行了行了!我们走了!若再待下去,怕是明天才能启程!” 战事告终,山河安定,帝后退位归隐,桩桩事件提起来都是值得一乐的美谈,好辛眉眼间也染上喜悦的色彩,沈子昭之前倒没发现,她也有这样泼皮的一面。 于是便也笑起来,正经地拂开帘子对沈见朝道:“天下便从此交给你了,沈见朝,别让我失望。就此告别。” 直到两人的马车走出老远,沈见朝挥别的手才缓缓放下,慢慢说了句:“……就此告别。” 马车上,金穗银雪一豹一猫趴在好辛脚边,一阵子没与她亲近,个个都黏人得很,反而开始争起宠来,两兽打得不亦乐乎,最后闹累了便趴下小憩。 好辛顺着它们的毛,对久久沉默的沈子昭道:“这回看到了吧,都带上了。” “……嗯?” “你不是因不知有没有带上它们而忧虑吗?”好辛坏笑,身子一斜,软骨头似的缠上沈子昭的腰,“怎么?难道还因为点别的事情?啊……让我来猜猜……” 他凝视着她俏丽的眉眼,心速渐渐放缓。 雁城之战后,他守着整日昏迷的好辛,几乎熬枯了身子,却都敢不相信,命运这次还会站在他这边。 好辛没死。九虞血泉花充分地滋养沁润了她的身体,生生把她从鬼门关拽了回来。此刻她的肌肉心脉韧性大大强于曾经,转醒的第二日便能下床走路,第三日几乎就是活蹦乱跳了。 失而复得往往都是巨大的惊喜,沈子昭便以最快的速度处理好了让位之事,打算带妻子远赴山野。 只是…… 他一想起子母蛊所带来的梦境,忽地竟也分不清此时眼前究竟是不是自己不切实际的幻象了,他害怕在梦境之外,好辛早已死在了雁城的战场上。而眼前的一切只是他疯魔般的臆想…… 于是他只好伸手把她牢牢锁在怀里,好能真实地证明,她是真的,她还在。 好辛的猜想已经有了结果,她狡黠地笑,学他的心里话:“怎么办,不知道眼前的阿辛是真的还是虚幻的,怎么办,我是不是也处在梦境中呢,会不会她早已战死在了战场上,眼前这个女人是谁,我不认识……” 沈子昭脸上浮上一层红:“胡说。” 好辛一把揽过他的脖颈,双臂搭在其肩,对视片刻后送上一抹柔软的香吻,恶劣地咬了一口他唇瓣:“怎么样?疼不疼?疼就对了……哎!” 她就这样被压在马车柔软的车座上,对方低头亲了亲她眼眉,一触即分,起先好辛觉得这人眼神很愉悦温柔,后来却渐渐升起一股幽深的欲/火。 他这样说:“调皮就得接受管教。” 于是好辛最终还是吃到了调皮的恶果。 此去没有目的地,总归就是要远离京城入某处边郊的山村,具体位置还没确定,具体时间亦未商榷,两人就这样匆匆启程了。据沈子昭所说,他们对于日后居住处要严挑慎选,那里必得是一处世外桃源,与世无争,宁静安和,适合静养才行。 对于好辛的身体状况,这人总是心里不踏实,索性此刻他们都闲云野鹤,云游在外,她便顺着他了,直到他彻底从那场战役的噩梦中缓过神来。 马车行至京城外的山郊处,好辛让停车。拽着沈子昭一起下车,在一处空旷的土地中寻了一处坟岗,石碑上是她父将的名字。 两人虔诚地跪拜,好辛一语不发,只凝视着碑上名,在泪光快要夺眶而出之时,道了句:“河清海晏,天下太平,女儿亦寻得良人,父将可以安息了。” 随后好辛又建了几处墓碑,陈珏、杜天涧、李章、张宣烨,刻上的最后一个名字是罗之乐。 她轻轻道:“她是个好姑娘。” 沈子昭亦道:“嗯。” 好辛:“你们是如何认识的?” 沈子昭便道:“我本以为是她入后宫的那日,不过仔细再想想,似乎不是。” 好辛洗耳恭听。 沈子昭却说起另一件事。 他问她还记不记得那个迷失在沙漠中、被一位红衣胡姬所救的青年。 好辛说记得。 沈子昭问:“你还记得胡姬最后的下场是什么吗?” “……久病不愈,气息奄奄,她因为用妖花救人,牺牲了她自己。” “被她所救的人最后忘记了她。” 两人都再没有说话,齐齐为眼前的墓碑跪拜。 好辛眼神坚定:“但我们永远不会忘记罗之乐。她不是什么胡姬,我们也没有在沙漠相见,她只是她自己。” 长叹一声,她道:“我们会好好活下去,带着她的那份,带着在场所有死去的人那份。” 如果有人可以为余芷音吃下母蛊,她便能活下来。如果陈珏或杜天涧吃下妖花,或许不会落得那样的结局。好辛是幸运的,有一个肯为她吃下母蛊的沈子昭,有愿意以自己生命系她生命的人,她更幸运的是,往后可与爱人长相厮守。 沈子昭“嗯”了一声,两人正欲回到马车。好辛眼神一瞥,看到远处一抹翩跹的白影,便停了下来。 赵娥永没有穿宫装,而是一身缥缈白衣戴斗笠,手执一柄长剑,宛若江湖女侠,走到两人面前时,将眼前的纱翻起,平静地看着他们。 好辛就问:“你来送我们的?” “不是。”她轻声道,“我只是来告别,我要走了。” 新皇继位的第一天,便来到了她的宫里,深情款款,要纳她为后。 大越虽没有明文规定,皇帝退位后的妃子要入太庙,但人人心知肚明,沈见朝这番做法自古无前例。 赵娥永拒绝了他,自请削发入庙庵,从此青灯伴古佛。走之前,来与好辛沈子昭两人告别。 三人相互寒暄几句,赵娥永眼中却渐渐浮起了水雾。 好辛道:“哎……你、你别哭啊……” 她轻笑道:“好辛,我真的很羡慕你。” 她觉得她们真的很相似。 好辛曾经愿为沈子昭征战八方,她曾经也愿为沈见朝囚禁深宫。 分明都是无法割舍的深刻的爱,她又却与眼前这个姑娘全然相反。沈子昭为了好辛放弃皇位,沈见朝却为皇位放弃了她。 赵娥永轻声笑,随即笑声越来越畅快。 赵娥永是否知晓好辛已经发现了她和沈见朝的关系,好辛并不确定,但还是安慰了她,说了几句闺中密友间的体己话。 整理好心情后,赵娥永说道:“胡言乱语罢了,好辛,你知道吗,这几年来,我从未觉得有如此轻松愉快。” 好辛便不再提起沈见朝,而是讲起了她那位谋划天下、剑法卓绝的老师父。 她道:“我虽从未见过这位尊者,但有幸偶然听过他文章中的几句话与思想,先前不以为意,现下感触颇深。” 为将者,心系天下,大善八方,天下民众皆是。大杀八方是凶将,大善八方是良将。虽百般兵器武艺傍身,却并非要用他们去攻打天下。将是为了守护,而不是为杀人而杀人。为了守护而挥动的剑刃,是为将者的剑。 “我现在已经懂得了这些话的含义,亦懂得了该如何执起手中剑。”好辛对她笑笑,“即使我此刻只是一介平民,心怀天下的心却永远不灭。” 三人颔首告别,江湖天涯路远,就此珍重,再无相见。 回到马车后,继续赶马,他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两只小兽都已醒来,又开始撒欢地在整座马车内玩闹。好辛拄着下巴眺望窗外,孤鹜携拽晚霞而来,成一抹赤光色。 沈子昭在身后搂住她:“你在想什么?” 她转过头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又转回头去看晚霞,马车疾驰在山路上,下一个目的地是哪,他们都不知道。不过天涯海角,总是会与君相伴。 她忽然觉得很不真实。 她反反复复地想了想,觉得此时此景,总有种故事快要完结的感觉,实在该说一些煽情的话,奈何她是个写红笺都只会啊啊啊哇哇哇的主儿,想到这里,便笑起来。 “我今日共说了两次‘就此’,一个是告别,一个是珍重。” 沈子昭道:“所以?” “所以,还差最后一个‘就此’。” 沈子昭等待她的下文。 好辛亲了木讷的夫君一口:“就此……长安。” 故事虽然完结,他们的人生却又是一个新的起点。 深情永垂不朽,想到这里,好辛又觉得没那么虚幻了。 马车隐没在霞色之中,无论他们要前往何方,走得多远,便总是久久相伴。 共沐春秋,再不分离。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阿辛和子昭的正文故事在这里便是完结啦,感谢读者小天使们的陪伴,尤其表白姣姣和山雨两个宝贝,一直鼓励和支持我,匮乏的言语讲不清我万分之一的感动,真的很爱你们。 这篇文是我人生有史以来完结的第一篇长篇,我第一次如此完整地写完了一个故事,见证了男女主两个孩子的感情,从互相不理解、疏远、到信任、坦诚相待、相濡以沫,我为他们感到欣慰且愉悦。这篇文我写的真的很烂,自己在写到第八万字左右时就意识到是真的烂了,但是还是想着,我一定要给阿辛和子昭一个圆满的结局,并且还有可爱的读者支持着我,所以依然硬着头皮,捋着并无逻辑的大纲,硬邦邦地写了下去。并从中总结了许多写作方面的经验,起先我觉得写东西,有剧情,文笔好便是一篇大作,写完《女将》后,才发现并不是这样,节奏,人设,还是主角的萌点上,都要用心去修饰,嚼着自己的一点小经验,继续写着下一本,我会尽量避免我这本书出现的缺点,下一本带给读者们更好的观感,感谢你们看我的这第一篇文,同时也欢迎来期待一下第二篇,希望我是不断进步的。 - 话匣子一打开我真的就是一个很磨叽的人……_(:з」∠)_超级喜欢和读者互动! - 下面还有两个很甜很甜的番外,预计这一周发出来,不要着急走。 - 无缝填坑《公子假面》,练文笔产物,短篇3万字,虐向,感兴趣可以看看。 第二篇长篇写仙侠耽美《在下鸭仙》,明天中午12点开文,一只可爱的鸭鸭修仙,并倒追师尊恩人的故事。会更用心地写。 - 我是君潋儿,潋儿是一个字。喜欢请给我一个作者收藏吧~么么哒~ 第67章 番外·此后 金穗是最近村里名气很高的一只豹子,它面目凶恶,身影矫健,又是生在山野的野兽,村民们本应又惧又怕,可这只豹子偏偏见人就亲,快退化成恋家的大猫。 因为漂亮新奇,经常有成双结对的孩童路过那个院子时特意驻足,眼巴巴地盯着豹子看,要说这平日他们都没有那胆子,但最近那只豹子特别嗜睡,因此有了机会才敢注目。 说起名气,这座院落里的女主人其实比她的豹子更出名些,是个嗓门很大的姑娘,年纪尚轻,性子虽泼,容貌却飒丽。村里村外虽也不乏漂亮姑娘,她们却都小家碧玉些,哪里有过这样特别的姑娘?又养着豹子,更填色彩。 因此她不乏追求者,白日里常有精壮男丁羞赧着脸来给她送一筐家里下好的鸡蛋,姑娘无措之下,又拗不过他们的执意,便道:“我夫君爱醋,若我收了你这蛋,被他知晓了必翻脸。” 原来姑娘已许人家,心碎了一地的青年们不约而同地幽怨,究竟是何种人士竟能如此幸运?对待美人心尖上放着尚且不够,竟还翻脸? 有人就藏在她家附近等着,直到夜幕降临,方才守到了那位男主人。 他牵一匹骏马,身姿如玉树,踏月而归,甫一走到院门前,就见妻子飞奔而来,男子抱着她的腰借力在原地转了两圈,两人有说有笑地牵马入院。 准备好了词句泼酸的众青年讪讪地回家去了。 翌日,新入村的一对新婚夫妻,俊男靓女的名声就传遍了全村。 便有好信的妇人前来拜访,此处民风淳朴,妇人们并无八卦之意,只是个个带了些吃食拉近感情。方知姑娘名为好辛,夫君名为君霂。 这对夫妇实在太过神秘,从谈吐、穿着、甚至姓名来看,都不像是普通的乡村人,怎会驻足在此处? 好辛便说,仅是喜爱田园风光,此处山清水秀,风景良好,便居住在此。她们又打听,为何夫君常常不在家中。她又答,只是近日他去盘买周边商铺,才忙了些,过两日闲下来,定帮大家引见。 妇人们便心满意足地离去。 好辛偷笑了一番,想起昨日晚上沈子昭一副哀怨模样,向她询问那些躲在院门口又藏不好的男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好辛一看他可怜的委屈模样,头又大了,这人翻脸不要紧,问题是她又得哄,委实太累。 两人自打从京城而出后,用了半年的时间游遍了大越河山,各种城镇,才在这年的夏末寻到了这个山村,正是他们想要的世外桃源,便决定在此居住下来。 两人在第一天晚上就分配了家庭地位,尤其出去工作的问题,好辛在床上败下阵来,只好自荐看家喂豹猫主内,沈子昭主外。 主内主外倒也没什么关系,沈见朝给他们的钱财物件足以维持后半辈子的生计,奈何沈子昭又不想这样被弟弟养着,就拿着那些钱做投资去买下一个又一个商铺,钱生钱利滚利,他自己带妻子隐居山野,逍遥得很。 用几日的时间做完生意后,几十家铺子的大老板沈子昭终于开始日日从早到晚待在家中,开始养老婆,包下早中晚餐食。 他发现最近好辛越来越嘴馋,不知道是否是安逸待久了的原因,不仅嘴馋,还挑食,沈子昭自诩厨艺还算可以,也架不住好辛的挑剔,只能忍受着老婆的嫌弃并以缓慢的速度继续进步厨艺。 好辛整日无事做便开始叨咕金穗整日贪睡,一天十二时辰,它恨不得睡十三时辰,银雪不管如何闹逗它都没有用。 很快沈子昭发现好辛似乎也被豹子传染,也开始嗜睡起来。白天睡饱了,晚上就来折腾他,实在苦不堪言。 他疲惫地躺在床边,好辛就在床里用手指挠他胸口,自言自语地絮絮叨叨:“哎,子昭,你说你自小学习治国策,做了几年皇帝,头脑聪明,会经商理财我倒能理解,问题是你怎么学会的做饭和赌博?你不会是天生就会做饭了吧?啊——我倒现在都不会,我是不是比你笨啊……” 眼瞅着小媳妇就要化身成唠叨老妈子,沈子昭皱了皱眉,头往她胸口缩了缩,哼唧道:“宝贝……我困……明天说好不好?” 好辛哼了一声,又拨弄他的睫毛,想了想,道:“是不是在敌国的五年?” 沈子昭就不说话了,也不装困了。 好辛趴在他胸口,拄着下巴道:“子昭,你曾经那段日子到底都经历过什么,你从来不说,我想听听。” “也没什么好说的……”沈子昭无奈地睁开眼,笑了一瞬,惩罚似的咬了一下她肩膀,“无非和说书先生口中传出的那些一样。” “啊?!”好辛回想了一下半年内他们说听的书,“睡柴房,跪雪地,没饭吃,还要被打?!真的假的?!” 就如同好辛想一直掩藏着自己曾经在蛮族受刑的遭遇,沈子昭并不想把那黑暗的五年说给她听。 总归……此刻他们在一起,是幸福安心的,足以让他忘记曾经的孤独与痛苦。 沈子昭眼神幽暗片刻,翻身把她压在身下,轻笑道:“傻瓜,自然是假的。”顺势便要吻她,好辛腹中涌上一股酸水,急忙推开他,趴在床边干呕起来。 沈子昭看着她,联想近几日好辛的情况,难得地结巴了:“你、你不会是,那个、那个了吧?” 向来精力旺盛的夫妻第二日齐齐蔫了,找村里大夫来把了脉。大夫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头,一把白胡须又密又长,手刚搭到腕子上便气得胡子都吹起来了,把沈子昭狠狠地骂了一顿:老婆都怀胎两月多了却还后知后觉!没有一点重视! 沈子昭始终板着的脸渐渐被茫然替代。 老大夫给好辛开好安胎的药,愤愤离开后,两人在院里的石桌上对坐,一时不知道该露出什么表情。 好辛懵然道:“你、你你你……” 沈子昭亦懵然道:“我……” 好在孩子他爹认错及时,开始大张旗鼓地安排好辛的健康饮食,照顾起居,直接一封书信给沈见朝寄过去,安排好了京城最有经验的几个产婆,和做那种事一样有效率。 好辛看着沈子昭整日忙前忙后,自己呆得无聊,完全被他圈养起来,什么都不让碰,差点连吃饭都要被喂进口里,终于忍不了了,在某个意识崩溃的一天,她嚎道:“老娘还年轻呢就要生孩子了!沈子昭!都怪你!” 他无法辩解,只好在妻子的嫌弃中再次默默做饭收拾家务。 两个月后,好辛的小腹慢慢显现出形,正好赶上金穗产崽,在自家豹子生产的前两天,好辛沈子昭两人才后知后觉,金穗居然怀孕了。 好辛怒不可遏,直到最后,她也根本不知道曾经到底是哪个野种把她的金穗给上了。或许是游山玩水之际让金穗在山里遇到了哪个如意郎君?那便不得而知了。 无论是野种还是如意郎君,注定是找不到了,只剩下两个毛色金黄的小豹子,宛若两个血淋淋的肉球,正在怀胎的好辛一看这两个肉球,心里更没底,每日紧张兮兮的。 因为她自小习武,在沙场又征战这些年,她害怕自己身体有些什么后遗症,生出的孩子不健全或智力有问题,或者根本生不出孩子……沈子昭也耐心道,肯定会一切顺利,就等小家伙出世呢。 初为人母的好辛神经极其脆弱,还经常自己臆想,说肚子里的孩子特别淘气,经常乱动,拳打脚踢,她断定必定是随了她的性子,是个小姑娘。 沈子昭就顺着她,说,好,那就小姑娘。 然后去集市上买了一堆女孩子的衣物玩具,给未来女儿准备着,还用自己贫瘠的审美给女儿起了个小名,叫软软。 转眼十月过去,产子之日已到,沈见朝安排来的产婆早已在前一周便来到此处准备着,好辛所担心的问题一样都没有发生,她十分顺利地生下了一个六斤重的白白胖胖的婴儿,唯一与她想法有出入的便是,孩子是个男孩。 沈子昭喜从中来,仍旧不改名字,顶着软软之名的男孩子自小便十分活跃,四肢发达的同时,脑子又异常机灵,五官和脸型几乎与沈子昭一模一样。 产子的第二日,两人同时收到了沈见朝、赵娥永和苏萧萧三人传来的书信,问孩子的名字。 软软之名实在难登大雅之堂,却又迟迟未有大名,急得爹娘两人焦头烂额。 起初沈子昭想给软软赋予君姓,不想让他与皇族再有什么牵扯,后来想到好辛喜欢叫自己子昭,便妥协下来,敲定依然姓沈。 沈子昭好辛两人翻遍古籍,历时一周有余的时间。麒麟、霸天、天驹类之名由沈子昭绞尽脑汁想出,好辛连忙在孩子的哭声中摆手,坚决不同意。 可怜的沈软软,还没如何学会说话之时,就学会了先嫌弃爹起出的名字。 好辛生无可恋地给三位回了信,就叫沈无名。 作者有话要说:新文《在下鸭仙》已开,点进专栏可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