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有蔓草 作者 :来风至 文案: 乖巧弟弟是个白切黑 傅羽舒长得像个女孩,沈观一直都知道。 傅羽舒总是被同学欺负,沈观也知道。 “被欺负不敢正面还手,只知道示弱有什么用。”沈观对傅羽舒的反击手段看不上眼。 直到有天半夜,沈观看见傅羽舒正从总欺负他的同学家的墙头爬下来,眼里闪烁着复仇成功的光芒。 - 蔓草,蔓生植物,有滋长延伸、蔓蔓不断之意。 岁月如此,爱也如此——茂盛、长久、不息。 - 桀骜不驯大帅哥x白切黑小狼崽 沈观x傅羽舒 - 非典型破镜重圆/竹马竹马/年代/温馨治愈/年上/HE 现实题材,不童话不激情,写点生活百态和细水长流。 第1章 “十七年” 秋意浓,金色如被。 义村的银杏开得热烈,沥青马路两旁栽满了银杏,风一吹,叶子就往沿街的屋子里飞去。 可惜正逢下雨,秋天的雨说凉爽也不凉爽,尤其是对于傅羽舒这样单薄的身板来说,就只剩下凉。 他捧起眼前印着“囍”字的搪瓷杯,一边隔着杯子暖手,一边听对面的村长滔滔不绝地介绍着即将开幕的银杏文化节。 “咱们村子里的白果开得可好了!前段日子还有电视台来采访,说要给我们开个什么……栏?” “专栏。”傅羽舒在间隙中补充。 “对对对,专栏。”村长笑了,嘴边一圈白色的胡渣也随之伸展,“唉,你们城里来的娃娃就是比我们懂得多。” 村长操着一口别扭的普通话,但偏南方的口音听起来也有些滑稽,傅羽舒安安静静等他说完,才用义村的方言说道:“您可以直接说方言,我听得懂的。” 村长眼睛一亮。 中国地域辽阔,别说省与省之间,就连隔壁村的都有可能和自己这边的口音不同。但听傅羽舒的口音,村长只觉得格外亲切。 于是他试探问道:“你是……本地人?” 傅羽舒笑:“对,小时候在义村生活。” 村长一拍大腿:“嗨,原来是老乡啊!你们老师也没跟我说过这个!” 没想到傅羽舒还有这样一层身份,村长心中欣喜,瞬间打开了话匣子,从南侃到北从天说到地。 从银杏文化节讲到义村的发展,从二十多年前的贫困讲到现在的富裕,随后话题逐渐跑偏,开始问傅羽舒的年纪爱好家庭成员,恨不得当即就要招呼出一个相亲局。 眼看话题越跑越远,傅羽舒面色不显,心中却是不虞的。他手指在搪瓷杯上轻轻摩擦着,随后找准时机,在村长又一次手舞足蹈之际,一把抓住了他挥舞的手。 村长:“?” 傅羽舒眉眼一弯,端得一幅温和无害的模样:“太好了,那就这么说定了。” 村长的演讲卡住,愣了两三秒:“啥?说定啥?” 傅羽舒清了清嗓子,开始反客为主。他语速缓慢,也温声细语,听起来有点像哼曲子,但旁边的村长却愣是插不进半句话。 “等您这边安排好文化节的流程,我和老师就给您出表演的名单。” “戏剧的表演需要准备的东西有点多,您能给我们这些时间,老师也会很感激。” “我觉得这次文化节的举办应该会非常成功。” 说完,他很满意的点点头,一边站起身,一边拿起刚才放在凳子上的陶瓷杯微微隔空一碰:“谢谢您的招待,我这就回去和老师商量。” 村长:“???” 他看着傅羽舒迈过门槛的一条腿,终于明白过来——人是嫌弃他话多,听不下去打算溜之大吉了。 但实话说,傅羽舒已经够讲礼貌了,听他东南西北的扯了一通也没生气,就算是打断恰也到好处,不会让两人处在尴尬的境地。 外面雨丝如针,凉风习习,村长拿起角落里的两把长伞,跟着走出去:“那我送送你。” 傅羽舒也没拒绝:“谢谢。” 他来的时候还没下雨,雨衣雨伞一个没带,风衣还被落在住所里,就穿了件单衣。一出门,就被冷风吹了个哆嗦。 伞上面印着“中国邮政”字样,傅羽舒和村长挑着避雨的屋檐走,仍有雨丝斜着飞入。 一路上,村长又忍不住和他搭话。 “羽舒啊,你老家在哪个方位?” “玉山脚下,但房子没人住,年久失修,已经被冲垮了。” “玉山啊?你唱戏……知不知道那儿的沈郁青老先生?” 傅羽舒的脚步一顿,良久,才轻声应了一句:“嗯。” “我就说,沈郁青这样的老先生无人不知嘛!”村长连连点头,又随口问道,“你呢?你当初为什么会想做戏剧这一行?” 傅羽舒轻笑了下:“喜欢。” “挺好。”村长乐也呵呵笑开。 雨不见停。走了一段路后,他们停在一座石桥边。傅羽舒已经可以看到剧团的居住点,他正想回头告诉村长不用再送,就听见另一边传来一阵嬉笑的声音。 听声音是一群年轻的男女,秋天的萧瑟与冷意也挡不住他们青春的气息。 村长嘟囔着:“这时候是谁……” 桥头转角,人影便出现在两人面前。 的确是一群青春洋溢的大学生,他们每个人手上都拿着一个小画板,叽叽喳喳地簇拥着一个人从远处走来。 为首被围住的是一个男人,除开打伞外两手空空。 一身驼色的风衣,白内衬,黑长裤,一双锃亮的皮鞋上全是泥点子。他对此浑不在意,微微侧着身对身边的一个男生说着什么。 雨丝下,一切都变得朦胧不可观。黑色的伞檐与那人的肤色交相映衬,竟成了漫漫秋色里最炫目的色彩。 傅羽舒心如擂鼓,微微攥紧手心,甚至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倒是村长迎了上去。 “这不是沈设计师吗?怎么下雨天还在外面走?” 男人听见声音抬起头,伞下露出一双锋芒锐利的眼。 “村长?”他露出意外的神色,笑道,“您这也不是在外面?怎么?只许你们村子里的人走啊。” “哈哈哈那倒不是!” 村长和他寒暄几句,想起傅羽舒还在,忙拉着人上前,介绍道:“这位是傅羽舒,常宁市剧团的当家名角,这次受邀来咱们村的文化节表演;这位是沈观沈设计师……” 傅羽舒三个字一出,沈观的眼神就变了。 两人有那么短暂的时间四目相对,谁也无法通过对方复杂的眼神看清其内心所想,但谁也不愿先移开目光。 似乎连雨声都与心跳同频。 他们隔着雨帘对望,仿佛隔着一场亘久不变的时光。 村长:“啊对了……” “我认识他。”沈观打断村长的话,走上前来,“车载广播里,经常出现傅羽舒的名字。” 沈观淡淡地看着傅羽舒,道:“不知道傅先生愿不愿意陪我走走?” 村长:“这……” 在场的几个大学生和村长都有些懵,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发展成这样。明明前一秒还有说有笑,下一秒就蔓延出奇怪的火药味。 就在众人以为傅羽舒会沉默到底的时候,这个长相秀气,脸色苍白的青年蓦然抬起头,露出一个笑来:“好啊。” 雨停了。 雨后的凉风混杂着泥土的清香,这是独属于自然的,没被城市污染后的味道。 沈观和傅羽舒一前一后走在田埂上,踩着青草上的水珠前行。 谁也没先说话。 时间可以冲洗掉许多事情,却也能让沉睡的记忆苏醒。风清云朗,记忆力的蝉声依旧清明,一片银杏叶乘风飘来,落在沈观的脚边,也落在记忆的彼端。 “我们多久没见了?”沈观突然问。 “……十七年。” “十七年啊。”沈观笑了下,“真久。” 久到少年变成在城市里疲倦奔波的成年人,身拖累累岁月,仰望回不去的年少曾经。 他们漫无目的地走着。但记忆是个圈,将他们带到了起点。 这是一间古老的二层建筑。 雕花、天井、沉木。门上落着生锈的锁,苟延残喘地挂在门扣上,一推就开了。 “进去看看?”沈观问。 傅羽舒本想拒绝,回过神时却发现自己点了点头。 陈年腐朽的气味夹杂着灰尘扑面而来。青石板地面被诸多杂草覆盖,蔓延至台阶上。 傅羽舒走上去,木质的建筑发出脆弱的吱呀声,像有人在咿咿呀呀地唱着戏。 恍惚间,秋色一如当年。 作者有话说: 新文求收藏求评论求海星~ 第2章 扒裤子 【春羽】 不管是现在,还是十七年前,傅羽舒都不喜欢下雨。 雨季是一年四季里最烦人的时间段,义村地处南方,雨季更长。春夏交际,雨水常淅淅沥沥下个没完。 晌午时分,太阳刚没入云层,天边的乌云就黑压压聚成一片。 “雀儿!帮我把后院的衣服收一收!” 柏英女士的大嗓门从深而长的巷口传来。 没一会,傅羽舒就从东厢房里跑了出来。他长得是个少年模样,长手长脚,穿着件大白背心,五官却很秀气。仔细端详的话,小嘴杏眼、皮肤白皙,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的姑娘。 义村的民居都是独栋,泥砌的房子,偏偏要做成大院的模样。东西两厢、中间正房,还有一个方方正正的天井,外加一个敞开的后院。傅羽舒光着脚从门槛上一跃而过,“噔噔噔”顺着西厢外的长廊往后院跑去。 听见这声儿,柏英又叫道:“把鞋穿上!” 傅羽舒当然是不听的。 下雨之前空气里就像蒸笼,没动几步就一身汗,赤脚凉快,他从小就是这么过来的。 十四五岁的少年比柏英身长都长,傅羽舒几下将衣服挑下来抱住,前脚进屋,后脚雨水就下来了,伴随着几声惊雷噼里啪啦地砸在这片土地上。 轰隆—— 轰隆—— 好像天要被打穿似的。 忙完柏英女士交代的事,傅羽舒也懒得写作业了,一屁股坐在大门的石头门槛上,捧着下巴看向远处发呆。 玉山是义村最高的一座山峰,傅羽舒的家就在玉山脚下,对面是连绵不绝的青色,雨一下,这座藏在深山里的村庄便仿佛被一层雾盖住,朦胧得像一副山水画。 凉风袭来,吹得傅羽舒惬意地眯起眼。耳边是滴答滴答的水声,他不看也知道,那是雨水顺着屋檐落到檐下水缸里的声音。 “滴答,滴答。” 敲得傅羽舒昏昏欲睡。 他对声音很敏感,无聊的时候总是喜欢捣鼓收音机,亦或者拿筷子敲击碗碟瓢盆,把自己当做站在舞台上的演奏家,叮叮当当敲个没完。 雨落下的韵律感,在傅羽舒耳朵里,也是一种奇妙的美。 可没一会,这种美就被一阵噪音击破。 此时雨已经小了很多,在傅羽舒将睡未睡的时候,后山突然响起一阵轰隆隆的杂音,传遍整个空旷的山间,乍一听像有人在开山凿路。 傅羽舒一惊,“噌”一下站起来,喊道:“奶奶!” “听见了!”柏英也在那头喊,“班车来了嘛!不是你妈妈,你妈妈昨儿打电话说过几个月才回来。” 傅羽舒又怏怏地坐了回去。 轰隆隆的声音是汽车的发动机在响,义村的位置太偏,一天只有这一趟车来回,村子里不常有人出去,所以这声音一出,傅羽舒就知道是外面有人回村了。 既然不是妈妈,那就不关他事了。 “想你妈妈?”柏英从走廊尽头缓缓走过来。 白天不开灯,阴雨天光线也不大好,柏英几乎是摸着黑从狭长的通巷里走出来的。 傅羽舒摇摇头:“没有。” “行了,想就想,没什么可丢人的。”柏英双手在围裙上熟练地一抹,又从围裙口袋里拿出一个糖球,“卫生所的彭医生给的,拿着。” “我又不是小孩子。”傅羽舒皱着鼻头,对那被透明包装裹着白色糖球很是嫌弃,“奶奶,糖吃多了蛀牙。” 柏英顿时笑得不可自抑。 也不知道是什么这么好笑……或许柏英天生乐观,年轻时一双含情如波的眼,老来被她笑成了柳叶。岁月并没有在她身上留下多少痕迹,连头发都没白上几根,平常老太太弯腰驼背的毛病也一个没有,春天下秧苗,一个人就能种大半亩地。 “准备准备吃午饭。”笑够了,柏英解下围裙,往正房的墙柜去了。 傅羽舒也站起来,胡乱地拍了拍裤子上的灰,正打算去帮忙,余光却突然瞥见一个白色的身影。 他们住的地方在山脚,毗邻村子里出入的干道,也就是说,有谁往村子里走,傅羽舒只要注意,就能看得一清二楚。 这几年修路计划已有成效,石子一车一车地拖进来,倒在泥地上,好让车轮行得稳当。但穷到底是穷,修不了沥青路,雨一下,石子和泥水混在一起,让百米的路都寸步难行。 走过来的那人身高已是个大人的模样,但傅羽舒一眼看出这人其实也就跟自己差不多大,满脸都是少年气……和怒气。 原因无他。 路难走,下着雨,还扛着一个超大号看起来就重得不行的行李箱。 铁皮,黑色,还有银色的镶边,一看就很贵。 傅羽舒没亲眼见过行李箱,只在书本里了解过所以才认出来——但行李箱不是重点。 重点是,在这漫天大雨的村野里,那少年与此地格格不入,没穿雨鞋也不撑伞,还穿了一身耀眼的白。 傅羽舒第一个反应是,这人是不是有点什么毛病。 乡间小路泥泞不堪,迈出一步,泥点子就跟着脚后跟飞溅到他的脚踝处、裤腿上、甚至腰的两侧,白色的衣服已经惨不忍睹。 由于没撑伞,有些长的头发被雨打湿,严密贴在脸上。 隔得远,傅羽舒看不到他的五官,但能看清这个人的肤色,白得像没晒过太阳。 发愣时,柏英已走了回来,看见傅羽舒傻站在原地,疑惑道:“怎么?你不饿吗?” 柏英嗓门是出了名的大。 傅羽舒小时候在邻居家玩,隔着层层的竹林和一座山包,都能听见柏英女士在自家门口喊他吃饭的声音。 眼下这一嗓子,俨然惊动的石子路上的白衣少年。 他蓦然一转头,和傅羽舒看了个对眼。 那一秒,傅羽舒觉得自己好像被一条毒蛇给盯上了。 他从来没碰见过这样的人,一个眼神就能把自己吓得无意识往后一退。 少年显然是不爽的,但这种不爽从他眼里透露出来,就透着凛冽和尖锐。像裹着风雪袭击而来的刀刃,既冷又危险。 很快,少年只把这当成路途上的插曲,转头继续拖着行李箱往前走去。 “哎?”柏英女士惊呼一声,“这是小观那孩子?” 傅羽舒:“啊?谁?” “沈观,你沈哥哥啊。”柏英没好气地一拍傅羽舒的脑袋,“你这孩子脑子挺聪明,怎么就是不记人?” 他确实有点脸盲,不记人,也没什么朋友。 但也不是不想交,只是义村中心高中的同学都喜欢排异,在他们眼里,傅羽舒一个男生,除了身高和性征,没有哪一点像个阳刚的男子汉。 久而久之,干什么都不带他玩了。 傅羽舒沮丧之余也有点庆幸,时间一长,就养成脸盲不记人这个习惯。 不过,沈哥哥到底是谁?这个称呼也太那个了吧。 “你俩小时候一起长大的啊。” 说到傅羽舒小时候,柏英来了兴致:“你小时候可比现在活泼多了,整天跟着小观屁股后面,左一个沈哥哥右一个沈哥哥,把人家烦得不行。” “那时你们也才几岁吧,我记得有一回小观想逃开你,你不让,情急之下脚下踩空绊了一跤。”柏英哈哈笑了两声,一拍大腿,“你猜怎么着?” 傅羽舒:“……” 他突然不是很想知道。 柏英女士没有听见他的心声,笑得不行:“你往前一扑,不小心扒住小观的腰带,把人裤子整个扯了下来!” 傅羽舒:“……” 傅羽舒:“等等,奶奶,你说清楚,我什么时候扒人裤……” 柏英:“你别不承认,你小时候干的蠢事多的很。” “我知道了,奶奶,您不用——” “还有一回,你不小心踩进粪坑,也是你小观哥哥拎着你的腿把你捞上来的哩!” 傅羽舒:“………………” 第3章 小观哥哥 小观哥哥。 傅羽舒从深埋的记忆里刨挖许久,才终于想起来这号人。 他以前喜欢写日记,但由于岁数小,每天记录的内容都是一些鬼都看不懂的意识流和鬼画符。但即便这样,也还是有几个字能稍稍入眼。 比如,小瓜哥哥。 日记时间跨越久远,从傅羽舒刚会握笔写字开始,到后来整整两年的时间,小瓜哥哥这四个字就占据了他日记的绝大篇幅。 可也仅仅有这两年。日记在他八岁那年就断了,直到现在,这个称呼就再也没出现在他的笔下。 因为沈观十岁生日刚过,就在那年从义村小学转学走了。 他问柏英女士:“沈观就是小瓜哥哥?” “想起来了?”柏英咬了一口馒头,嚼吧嚼吧吞进肚里,“你那时换牙呢,嘴上漏风,好好的一个人被你叫成小瓜。” 傅羽舒:“……” 救命,他到底还有多少自己压根不记得的黑历史啊! “他啊,可是个小神童。”柏英女士啧啧称奇,“四岁会背诗,五岁会书法,村上的人都说是沈老头儿教的好,我却不觉得。” 她说:“地再好,瓜自己不争气,那也没用啊。” 傅羽舒:“……”可别再说瓜了。 说得他都开始好奇了。 刚才隔着层层雨雾匆匆一瞥,傅羽舒只记得自己被惊吓到的一瞬间,压根没注意那人长什么样。 当年他年纪小,记忆都是片段式的,不记得沈观很正常。可沈观离开的那年已经十岁,虽然已经过去六年,但不至于不认识傅羽舒。 除非他是装的,傅羽舒笃定地想。 可不知怎么,说到神童这个话题,柏英嘴边的夸赞突然化成深深的一叹。 傅羽舒敏锐地转过头:“怎么了奶奶?” 柏英摇摇头。 恰此时,西厢房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像是有个人刚睡醒,却行动不便,挣扎着想要从床上下来。 这个动静一出,祖孙二人的脸色同时一变。 柏英站起身,从桌侧拔下一根筷子长短的木棍,急匆匆往厢房里走去。边走嘴里还边念叨着:“造业哦,造业哦。” 造业是可怜的意思。 不知道柏英说的是上一话题的沈观,还是屋里的那个人。 阴雨天的西厢房光线昏暗,惨白的日光透过格子窗被分割成一块一块,掉落在窗台上。傅羽舒侧头望向柏英进去的方向,只觉得那团深不见底的黑暗,宛如一个会吞噬生命的恶兽。 渐渐的,他平静的眼中露出一丁点厌恶的表情来,随即,在淅淅沥沥处,傅羽舒赤着脚冲进了雨雾中。 * 他的目的地是玉山后的一栋双层建筑。 义村不算贫穷,但也算不上富饶,虽然不是家家都有彩电,但电都是用得起的。即便这样,白天也没多少人开灯,唯独玉山后的一家人与义村颇为有些格格不入。 无论白天黑色,正房外的廊下,总是点着两盏灯。 那是沈家。 村子里大多都是姓傅的,沈家是外家,祖上不知哪一年搬到义村,到此已过了好几代。 傅羽舒轻车熟路地拐进院墙边。 果不其然,沈家廊下的天花板上挂着两盏灯,在满目皆是苍青里雾色,绽放着唯一的暖。 沈家的房子也很气派。 二层楼房,入眼的青石和木瓦,俨然一幅古朴的大家建筑。一楼依旧有长廊与天井,前院两侧的半墙连接着耳房,风长驱直入,穿堂呜呜作响。 除了风声,还有正房里隐隐约约传出的戏声。 唱的是——我与你春来花下三杯酒,我与你夏日风前一曲琴;我与你秋宵对月风景好,我与你冬日围炉笑语温。[注] 雨已经停了。 傅羽舒爬上墙头时,就看见沈观背对着自己站在天井里,正拿着一个瓢往身上浇水。 他上身脱了个精光,不见太阳的肤色在清一色的灰瓦木雕里格外显眼。傅羽舒不闪不避,甚至还在墙头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撑着头欣赏起来。 兴许是背后的这双眼存在感太强,正在往身上疯狂浇水的少年动作一顿,蓦然回过身。 “傅羽舒。”看见来人,沈观眯了眯眼,“几年不见,学会爬人家墙头了?” 也不知道是跟谁学的,明明才十六岁的年纪,端得像个冷酷无情的大人。但傅羽舒能被吓一回,还能被吓第二回 ? 况且,他冒雨跑过来,可不光是来爬墙头的,傅羽舒可还记得村口那一吓之仇。 但沈观的确变了很多。 记忆里的他虽然也是总板着一张脸,好像所有人都欠他钱似的,但也没有现在这样开口就是冰渣。傅羽舒仔仔细细地将他的五官端详了好久,才在其中找到当初那个叫“小观哥哥”的人的影子。 真的不像。 傅羽舒虽然已经忘了,但日记里的小观哥哥,应该是个温柔的人。 不是现在这样——眉眼沉沉,染上诸多深不见底的情绪。 傅羽舒更好奇了。听柏英女士说,沈观是去城里读书,读书就读书吧,还能把性格读变了不成? 于是他眨了眨眼,一脸无辜地问:“你还记得我啊小观哥哥。” “记得,在自家外踩进粪坑,差点淹死的那只鼻涕虫。” 傅羽舒:“……” 被将一军,他脸色不变,微微张大嘴做出一个惊讶的表情:“啊?是吗?什么时候的事啊?” 沈观冷哼一声,不再搭理傅羽舒,转身继续洗身上的泥。 他好像对自己身上的污渍很是在意。估计是因为这次回来得匆忙,刚赶上义村暴雨,伞都没拿直接就被淋成了一个落汤鸡,还是在泥里打过滚的那种。 傅羽舒翻身从半墙上跳了下来:“小观哥哥,你有洁癖吗?” 沈观一言不发,但抹泥的动作明显又快又重,明显已经开始不爽了。 初夏的义村还有凉意,沈观却像不怕冷似的,一瓢一瓢的井水往身上浇。井水藏在地底,比雨水都要冷上好几度,傅羽舒看见沈观的白皮肤都被冻红了,本人眼睛眨都没眨一下。 是个狠人。 傅羽舒又在心里的小本本上默默记了一笔。 他抬头四望,整个院子里没见第二个人,于是转头继续道:“小观哥……” “闭嘴,多大了还喊这破称呼,不嫌恶心?” 沈观把帕子往井边一扔,坐在石砖上开始洗自己的裤腿。 原本白色的裤腿已经看不清原样了,上面星星点点都是泥水和不知名的污渍,就连不是洁癖的傅羽舒看了也觉得难以入眼。 他专心致志地刷着裤腿,稍长的刘海顺着垂下来,还在滴水。 傅羽舒蹲在他对面,就真的听话地闭了嘴,乖乖地看着沈观动作。只是眼底微闪的光芒,暴露了心底活跃的小心思。 毛刷的清洁力度还是很强的,沈观手脚利落,不见笨拙的样子,刷刷几下冲着水就把裤脚清了个大概。估计是太投入了,没注意傅羽舒还在,一抬头就和人的脑袋撞到了一块。 沈观:“……” 他简直服了,回来时就想着避开他,结果人家自己硬是找上门来。 小时候就是个摆脱不掉的跟屁虫,怎么十几岁了还没变样? 他正打算说几句狠话把人赶走,就看见傅羽舒飞速地眨了眨眼,似乎有话说。 “怎么?”沈观问。 傅羽舒捂着嘴,摇了摇头。 “……你有嘴不能用是吧?” “是你让我闭嘴的。”傅羽舒捂着自己的嘴,声音从指缝间闷声传出。 沈观直起身,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你现在能说了。” “真的吗?我能说话了吗?”傅羽舒放下手,眼睛亮晶晶的,一幅天真烂漫毫无心机的模样。 但在沈观看不见的地方,他的眼里划过一丝狡黠。 下一刻,他指着沈观的后背,夸张叫道:“小观哥哥,你的背上趴了一只青蛙诶。” 沈观:“…………” 作者有话说: 我与你春来花下三杯酒,我与你夏日风前一曲琴;我与你秋宵对月风景好,我与你冬日围炉笑语温。——戏剧电影《玉堂春》唱词 第4章 乌龟王八 沈观一脸冷漠地看着眼前的男孩。 两人一个十四,一个十六,虽然只隔了两岁,但身高差距很大。高中正是男生抽条的时候,但傅羽舒显然不太长个。 沈观一米八的个子,站在瘦津津的傅羽舒面前,极具压迫感。 但傅羽舒一点也不怕——虽然他表现得像受到惊吓一般。 指甲盖大小的青蛙早就被沈观两指一夹扔进旁边的草里,这玩意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已经扒在沈观背上,傅羽舒可能也早就看见,可他偏要等到现在才说。 他小时候其实也是这样,沈观想。 别的小朋友喜欢围着沈观打转,是因为他手里有各种新鲜的玩意和好吃的零食,以及孩子王的特性。而傅羽舒成天跟在沈观后面,仅仅是从众。 沈观那时虽然还小,但也能看得出傅羽舒接过零食时的敷衍。 他不是很喜欢这样虚伪的傅羽舒,即便他们真的一起长大。 以前的他还有闲心配合傅羽舒演出,看看他的脑子里到底装的什么东西,现在?沈观在心里冷哼一声。 白色的帕子搭在井沿,沈观将湿透了的衬衫搭在肩上,转身拿起帕子就走。 傅羽舒的身体微不可见地瑟缩了一下。 这般动作,原本是无法让沈观停驻的。可在这电光火石间,他心念一动,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下一刻,一声苍老的声音从屋内传来—— “小观。” 那收音机里的《玉堂春》唱词不知道何时已停,只闻缓慢但有力的脚步声从正房缓缓来到天井。 “又欺负小羽呢?” 老人的面孔从阴影里出现。 典型的南方老人面孔,年愈七十的模样,但已须发皆白。身子骨看起来还算硬朗,浑身的气度不像窝在村野里消磨时光的老人,而仿佛放鹤归林,有闲情寄情山水的诗人。 沈观眼也不抬:“你觉得呢?” 老人笑着摇摇头:“唔,我觉得你欺负不到他。” 演技被识破,傅羽舒也一点都不尴尬,反而踩着水跑到老人身边,笑道:“沈爷爷!” 沈郁青,沈观的爷爷。 “哎。”沈郁青应了一声,顺势在廊下坐了下来,“你俩小时候就不对付,怎么现在长大了还是这样?” 木质的建筑,一把躺椅摇晃在雾里,头顶是终日不灭的灯。沈郁青边躺在其中,边扇着蒲扇:“那衣服你也别洗了,等入学我给你再买一套。” “不劳您伤财。”说着,沈观瞥了眼蹲在沈郁青脚边的男孩,嗤笑一声拐进屋内。 “他小时候的脾气还没现在这么臭。”沈郁青感叹,“怎么越大越难搞?” 傅羽舒乖乖道:“没有啊,小观哥哥很好。” 才怪。 多年后再遇故人,傅羽舒尘封已久的记忆才终于破开条口子。他其实很早就开始记事,只是选择性地将一些不好的回忆从中剔除,以形成牢固的自我防御。 要是细想,傅羽舒觉得,他六七岁时踩进粪坑,肯定也有沈观的一份力。 时间太久,早已不可考究。不过光按现在沈观这德行来看,还真像他能干得出的事。 傅羽舒心思百转,面上却笑眯眯的:“沈爷爷,小观哥哥怎么突然回来了啊?” 沈郁青道:“怪我,我最近身体出了些毛病,他知道了,偏要回来照顾我……自己还是个小孩呢,谈什么照顾?” “沈爷爷你生病了?” “不是什么大病,跟机器一样,岁数一到,自然就跑不动了。” 世间伦常之事,正常。傅羽舒稍微担心之于,想起了一件事。 沈观的爸爸妈妈呢? 祖辈生病,不让下一辈的成人照顾,反而让一个未成年的孙子放弃城市的喧哗,放弃高水平的教育资源回到村野?这是什么道理? 说起来,在傅羽舒的记忆里,好像也从来没见过沈观的爸爸妈妈。 义村的留守儿童并不多,这个年代里,春种秋收夏忙冬藏,足以支撑一家人的开销。就算沈父沈母在外打工,也不至于一年到头都不回来吧。 傅羽舒看向屋内黑洞洞的方向,出神地想。 “小羽。”沈郁青突然压低声音,朝傅羽舒勾了勾手,“过来。” 左右没人,四周除了微小的风声,就只剩木质躺椅在摇晃中咯吱咯吱作响。 沈郁青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递给傅羽舒。 傅羽舒:“?” 薄薄的纸,抬起来对着光照几近透明,像是练书法的宣纸。折得四四方方,隐约可见黑色的笔印。 “这是什么?”傅羽舒狐疑道。 “小观性子不大好,还需要你担待。”沈郁青说,“如果他以后欺负你,你就把这张纸拿出来给他看,他肯定不敢多说什么。” 欺负?虽说傅羽舒瘦弱得像只小鸡仔似的,但欺负……嗯,沈观不一定能欺负得到。 傅羽舒默默吞下这句话,把纸打开。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圆,用毛笔画的,傅羽舒一开始拿倒了,在沈郁青提醒后,才看清纸上画的是什么东西。 ……一只乌龟,乌龟上还写着沈郁青的名字,三个字里两个字都是拼音。 傅羽舒:“……沈爷爷,你在逗我吗?” 沈郁青大笑两声:“你没猜着是谁干的?” “……沈观?” “对。” 看字迹和纸张的破旧程度,应该是很久之前的了。“沈郁青”三个字笔触稚嫩,歪歪扭扭的印在乌龟壳上。 “小观五岁的时候,我教他书法,练的第一笔是横。” 不知道为什么,沈郁青爬满岁月的脸上,忽而露出一点狡黠来。 “就在这天井里,砚台搬出来,小观不情不愿的。教完我就去睡觉了,结果一觉醒来,砚台砸了,宣纸揉得一团糟,唯独不见小观。” 傅羽舒来了兴致:“那他人呢?” “我在墙头外找到的他。”沈郁青说,“他拿着毛笔,满脸都是墨,还一脸不爽地在纸上画了个乌龟,还写上我的名字。” 傅羽舒憋着笑:“后来呢后来呢!” “后来啊,我问他,看你画画得这么好,不想学书法,不如我送你去学画画?” “不过,这件事也没那么算了。”沈郁青话音一转,脸上止不住地笑,“我把他那时候的样子拍了下来,印出照片,自此成为拿捏他的把柄!” 傅羽舒笑倒在一边。 听完沈观这样的黑历史,从今早下雨开始,心情就阴郁的傅羽舒,才终于露出一点真正笑意出来。 笑声惊动故事的主人公从屋子里走出来,沈观端着个碗,眉头一拧:“你们笑什么?” 傅羽舒眼疾手快把宣纸卷起来一把塞到兜里,迎上去:“小观哥哥~” 沈观:“……” 他转身直接绕过傅羽舒,把碗“噔”地一声放在沈郁青面前,说:“喝药。” 身后,傅羽舒无所谓地耸耸肩。 村口的一吓之仇已报,小时候害他踩进粪坑的事傅羽舒也懒得跟沈观算,要是以后没冲突,这张记载着沈观黑历史的纸也没什么用。 沈观不待见他,他也不见得多喜欢沈观。 以后离他远点,万事大吉。 “小观。”沈郁青在沈观跑掉之前率先叫住他,“我有话要跟你说。” “什么事?我还要收拾东西,准备下星期去学校报道。” 他刚转学来,很多手续都要办,没空去搭理傅羽舒这个瘦猴。 沈郁青道:“就是你上学的事,刚好小羽也在。” 此话一出,沈观和傅羽舒心里同时一个咯噔。 结合刚才沈郁青说的一段话,傅羽舒敏锐地察觉出了点什么。他抬起头,发现沈观也在盯着他看。 果然,沈郁青下一句话说的就是:“我跟柏英商量了一下,学校太远,你们每天来回也不方便,就让你们住宿吧。” “你们从小认识,住在一起还能有个照应。” 第5章 被迫“同居” 照应……个鬼啊!不打起来就谢天谢地了! 傅羽舒和沈观无声地对视着,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相同的意思——我拒绝。 不用沈观说,傅羽舒已经跑到沈郁青后面给他捶背捏骨,边捏边问:“我奶奶已经决定了吗?” “都跟学校那边说好了,而且我问过,镇上的中学宿舍是混住的,不用担心你们俩分不到一个宿舍。” 义村没有中学,傅羽舒是在镇上的中学里念书。整个镇的学生并不多,高中部和初中部就混在一起。沈观要是回来义村,肯定是要和傅羽舒在一个学校的。 傅羽舒对此早有预感,但没想到,他要和这个人在住同一个宿舍! “沈爷爷,万一我想我奶奶怎么办啊。”傅羽舒撒着娇,“还有小观哥哥,他刚从城里回来,您就要把他赶到学校,一去就是一个星期啊?” “他这小子有什么可担心的,孤狼似的。而且就五天时间,每个星期五你回来你奶奶都给你做好吃的,不好吗?” 主要还是远。 他们住的位置在深山里,而到镇上的中学需要翻越好几座山,往外面的镇中心上去。早上八点上课,傅羽舒六点就要起床,晚上放学回家也很晚。 夏天还好,昼长夜短,冬天又冷又黑才是折磨人。 柏英曾跟傅羽舒提过住宿的问题,傅羽舒也同意,但是…… 他转过头,黑漆漆的眼睛盯着沈观看。 后者对他嗤之以鼻,但大家此刻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免不了要共同进退。就见沈观几步走过来,朝着沈郁青扬了扬头:“老头子,你把我和他安排在一个宿舍,问过我意见了吗?” “你不愿意?”沈郁青直起身,像是找着什么把柄似的,“那我现在问你,你愿意吗?” 沈观:“……” 他明白了,原来在这等着呢。 沈郁青从躺椅里坐起来,随手把蒲扇搁在脚边,眼里有了幸灾乐祸的笑意:“小观,这样吧,你要是不愿意,我可以送你回城里。你那个美术老师说你的人像还差点水平,让他多给你补补,免得你成天到晚惦记着回来。” 沈观不爽:“我人像哪儿差了?” “这我不清楚。你老师说你不行你就不行。” “哼。”沈观冷哼一声,不吭声了。 他心里明白,这老头就看着自己和傅羽舒不对付,想拿他和傅羽舒同宿舍威胁他回城里去呢。 论起犟来,整个义村当属沈郁青第一。 他这身体的病有一段时间了,要不是沈观跟画画老师关系好,从他嘴里套出消息,到现在他还被蒙在鼓里。 沈观淡淡地看着沈郁青,忽然改变了主意。 再说了,旁边那小孩还巴巴指望着沈观和沈郁青顶嘴,自己一分力都不出直接解决同宿舍的事,他急个什么劲。 于是沈观哼笑了下:“好啊,我跟傅羽舒一起住。” 他这边答应,傅羽舒却急了,杏仁似的眼睛气得圆溜溜的。沈观看得有趣,在人继续叫住沈郁青之前,长手一挥,搭在他的肩上。 沈观整个人的重量聚在手肘,落在傅羽舒的肩膀上,把人压得一歪。 底下暗潮汹涌,表面春风拂面:“小羽弟弟,以后就由我来照顾你了。” 傅羽舒咬牙切齿地笑着:“没问题,小观哥哥。” 沈郁青像是没瞅见两人之间的诡谲气氛,点点头很是满意,边哼着“我也曾赴过琼林宴”边进屋去了。等沈郁青一离开,沈观迅速把手撤开,转身就走。 “沈观。”傅羽舒叫住他,“你真的要和我一起住?” 沈观头也不回地道:“现在不叫我小观哥哥了?” 他转过头,对上傅羽舒黑沉沉的双眼。 一直以来,沈观觉得自己心中藏着很深的黑暗,不能言明也不能发泄。但某些时刻,他觉得傅羽舒也是一样。 这个十四岁小孩,善于伪装到如同一个成年人。虽然形式、拙劣,但有效。 譬如现在,他黑沉的眼中的风暴几乎酝酿成形,眨眼之间,便消弭而去。 他露出那副乖巧可爱、但毫不真实的笑,一字一顿地说道:“那以后,就拜托小观哥哥啦。” * 傅羽舒回到家时,午饭时间刚过。桌上的菜没动几筷子,他坐下来尝了一口鱼,还是一如既往的咸。 柏英还没从厢房出来,里面时不时传来几声重物坠地的声音,隔着一道门闷声响着。 在这几近诡异的背景音里,傅羽舒扒完了一碗饭。 声音渐息,偶尔泄露出几句人声,似有若无。门在傅羽舒背后打开,又被重重阖上,还咔嚓一声上了锁。 柏英在对面坐了下来:“怎么吃到现在?” “太好吃了,我刚又去盛了一碗。”傅羽舒抬头笑笑。 “是,你正长身体,多吃点。”柏英说。 然后相对无话。柏英似乎累着了,鼻息有几分重,傅羽舒对此不作观想,只随口问道:“奶奶,您知道沈观的爸爸妈妈去哪了吗?” 柏英本来正拿起筷子,闻言一愣:“怎么突然问这个?” “就想起来。”傅羽舒不动声色地抬眼看向柏英,半晌,又垂下眼,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我好像从来没见过他们。” “嗯……跟你妈妈一样,都在杭州打工呢。” “他们也在杭州吗?那妈妈岂不是认识他们?” “……不在一个地方。” “哦。”傅羽舒终于吃完最后一点米饭,轻轻放下碗,轻声说,“原来如此啊。” 他现在确信,沈观父母的存在,是一个无法启齿的秘密了。 柏英女士每次撒谎的时候,都喜欢用右手拇指摩擦左手的虎口。就像每次她进到西厢房,支开傅羽舒时候的样子。 西厢房里有什么呢? 柏英女士刻意瞒着傅羽舒,说那里住着一个亲戚,脑子有点问题,柏英欠人家父母恩情,需要帮忙照看。 但傅羽舒心知肚明。 那里面住的,是他的亲生父亲,脑子也不是简简单单的有问题,是彻底疯了。 在他六岁那年。 某一年夏天忙时,柏英女士下田,傅羽舒就通过格子窗偷偷往里看过。 没开灯的情况下,床上的男人剪影异常清晰,傅羽舒睁眼往里瞧,起先只能看到黑乎乎一片,后来那人冲到窗前,和傅羽舒隔着一层薄薄的窗户纸对视。 傅羽舒一点也不怕,甚至借着窗外的光看清了那人的脸。 后来的很多年,他都会趁着柏英不在时,偷偷开门溜进去看这个男人。 如果沈观的父母有秘密,那肯定也是和这西厢房里,柏英瞒着他的秘密一样严重。 不然,她就不会用“造业”去形容沈观。 他得知道这个秘密,才能在必要的时候威胁到沈观。 饭后,傅羽舒站起来收拾碗筷,一抬眼,就在柏英女士的手腕上看见一个伤痕。 一圈,圆的,切口整齐,像一段虚线——是牙齿咬合的伤。但傅羽舒默不作声,将两只碗摞在一起端起来,问:“奶奶,我下星期开始要和沈观一起住吗?” 柏英一愣,反应过来:“对,你知道了?我还没来得及跟你说。” “嗯。”傅羽舒笑着点点头,“我在学校会听小观哥哥话的,不会让你担心。” 作者有话说: 赏一点海星吧qwq 第6章 沈观的秘密 距离暑假还有一个多月,沈观这个转学时间真是前所未见。 周日下午,他们二人就准备启程往学校去。傅羽舒被塞了一手东西,大包背在身上,小包抱在怀里,口袋和书包侧包也被塞得鼓鼓囊囊。 反观沈观,浑身轻松,除了背后背着一块木板一样的东西外,就没拿多少东西。 沈郁青包了一辆车——露天的、可以沿途吹风的……拖拉机。 后山上,发动机的声音轰隆隆响个不停,沈观被吵得头昏脑涨,揉着额头催促:“你到底走不走?” “小观哥哥不要急嘛。”傅羽舒回头来,嘴角弯起恰到好处的弧度,“再等一等。” 他并不是故意拖着沈观,但看见沈观拽得跟个二五八万似的就不爽。要是能有机会让他吃个瘪,他也乐得开心。 这是傅羽舒第一次离家住。临行前,柏英守着正房内的佛像念叨了半小时,清早起来也不放心,托人在市集上买了块玉佛,非要给傅羽舒挂上。 跑腿的人还没回来,只能先等等。 这会人在大路上等着,两人顶着凉风吹了大半个小时,才总算等来了柏英。 她腿脚利落,几步就从路口跑回来。瘦小的身姿在风中摇曳,步伐却很稳。手上是常年干活留下的厚茧,将玉佛递过来时,青色的玉制品与老树皮般的手背形成鲜明对比。 红绳青玉,挂在傅羽舒脖子上,更衬得他唇红齿白。柏英看得心下欢喜,摸了摸傅羽舒的脑袋:“我们小羽就是有福相,在学校要乖乖的,有什么事就找沈观哥哥,知道吗?” 说着说着,声音竟哽咽起来。 老太太疼孙子,性子又多愁善感,一想到四五天瞧不见人,免不了掉几滴眼泪。等柏英缓过来,傅羽舒才抱住她,把下巴搁在奶奶的肩膀上,乖乖道:“知道了奶奶,您放心吧。” 声音软软的,愈发显得招人疼。 沈观却在旁边看得牙酸。 这小崽子,人前一个样人后一个样,这么多年也没翻过车,倒也是一种本事。他百无聊赖,正打算先去后山坐上车再说,就见柏英径直朝这边走过来,摸出了第二块玉佛。 沈观一时有些发愣。 “给你求的。”柏英笑着,“小羽有你也有,沈老头子粗神经,估计也没给你准备什么,我就操操心。” 玉佛摊在手心,看起来像是菩萨,笑得慈眉善目普度众生。 “你这孩子心思重,刚回村里不适应估计也不会说,有什么难处就跟我讲。”柏英把玉佛塞到沈观手心,“拿着。” 沈观面无表情地盯着那枚玉佛。 间隙里,傅羽舒不热不冷地瞥了沈观一眼。 这人生得白净,但看起来却并不会让人想亲近。原是因为平时不爱笑,就算笑也是肌肉扯着皮相微微挣动,假得不行。但此时此刻,眼底竟也生出了些别样的情绪。 半晌,他伸手抓过玉佛,道:“谢谢奶奶。” “哎。” 应了这声谢意,柏英女士总算放下了心来。眼看后山沈郁青包的那辆“车”叫不动了,才赶着两个孩子往外走。 晴天的义村则又是另一番模样,不再如阴雨天那般云雾缭绕,春夏交替的阳光晒在身上,暖洋洋的。田野里是早起的秧苗,到了秋日,估计就会变成金色的麦浪。 司机是个戴着草帽的中年男人,四仰八叉地躺在后面,翘着个二郎腿。离得越近,发动机的“嘚嘚嘚”声就越响,鞭炮似的,轰炸了沈观一脸。 正犹豫着,那头傅羽舒已经熟练地爬了上去,冲人打招呼:“叔叔好!” 司机正仰面躺着晒太阳呢,一睁眼就看见傅羽舒,忙坐起身:“哎,哎,好。你们是去上学的啊?” 废话。 沈观边往“车”上爬,边无语地想,沈郁青包车的时候肯定就讲清楚了,要不您老还会在这等老半天? 虽说住在一个村里,司机也是个生面孔,沈观敢肯定,傅羽舒并不认识他。但人家自来熟,靠着一张抹蜜的小嘴,三两句就把司机哄得心花怒放。 “叔叔谢谢您,要不是您我们都不知道怎么去学校呢。” “没事没事,你爷爷是给了钱的。” “那也要您愿意才行啊,叔叔有孩子吗,叔叔的孩子肯定特别幸福。” “哈哈哈哈,我家娃娃也在镇中心中学上学哩!” 聊天声中,发动机终于再次咆哮着,让车轮碾过这片石子路。天边的日光早已西斜,沈观坐在角落里,随着车身的颠簸而不由自主地上下晃动。 另一边,司机和傅羽舒正聊得热火朝天。 他把玉佛拿在手心,刚看了一会,傅羽舒就凑过来一个脑袋:“怎么不戴上?” 沈观手心一翻:“关你屁事。” “我奶奶送你的,应该和我的是一对吧。”傅羽舒把挂在胸口的玉佛掏出来,“看看。” “谁要和你一对。” 玉佛被沈观收进口袋,傅羽舒想看看不成,只好撇着嘴坐了回去。 两人都互相看对方不顺眼,小时候懵懂不知,大了明白过来就懒得装了,现在更是都不想握手言和。 方形的车框里,一人坐一边,像隔开一道楚河汉界。 拖拉机边跑边冒着黑烟,“嘚嘚嘚”声中,司机的声音飘了过来:“小羽,旁边的这娃娃叫啥啊?” 几分钟的功夫,司机就和傅羽舒混熟了。但旁边这个更高更帅一点的男孩,他还不知道叫什么名字。 傅羽舒:“叔叔,他叫沈观。” “沈观?”司机语气露出一分古怪,“是……沈郁青家的那孩子啊……” 傅羽舒心念一动。 他坐在最边缘,往前看正好可以看见司机的侧脸。方才还喜笑颜开,黑黄色的脸上透出几分红润的中年男人,现在已经冷静下来……不,或许冷静还不足以形容他的表情。 沈郁青三个字,在义村是响当当的。 卫生所里的彭医生,也是家家户户都知道他的名号,但那是因为他是村里唯一可以治病的医生。而沈郁青家喻户晓的原因,是在于他的身份。 听说以前沈郁青是跟着政府做事的,干的是文娱工作,早些年还有艺术大师的称号。傅羽舒对这些不懂,但他知道,沈郁青会书法、国画、戏剧,是个有文化的人,跟村里那些老头老太太一点都不一样。 就连傅羽舒的名字,都是沈郁青取的,好像取自什么……九苞有灵允,还见羽仪舒。 可以说,沈郁青在村里极具威望。 但如果是这样,听到沈观和沈郁青的关系后,司机不该是这种反应。傅羽舒看得分明,那明明是一种厌恶,如果表情能说话,此时的司机脸上,便已赤裸裸地写着“晦气”这两个字。 傅羽舒脸色一变,勾着唇角笑:“原来叔叔也认识沈爷爷啊!沈爷爷人特别好。” “是啊,人好。”司机也笑着,可这一回,笑意并未到达眼底,说的话也仿佛一语双关,“人好得太过了。” 沈观自始至终都没变换过表情。 傅羽舒敏锐地察觉到,司机的反应或许和沈观的那个秘密有关。 他明明可以趁机跟司机说话,从中套出秘密的某个角来,比如……沈观的爸爸妈妈是不是都死了,沈观是个克星;亦或者是这对夫妇做了什么坏事,招来全村人的厌恶等等…… 可最终他还是没问。 真相或许就在手边,但沈观的表情,傅羽舒第一次见。 像快哭了似的。 奇怪,这人明明拽得不行,脸大得能罩住整个天井,怎么现在看起来眉眼低垂,怪可怜的呢? 傅羽舒想,算了,他大发善心,就饶过沈观这一回。 作者有话说: 九苞有灵允,还见羽仪舒。——张居正《书罗医师凤冈卷》 第7章 小女生 拖拉机“轰轰烈烈”地开到了镇中心的中学。 到目的地时太阳已经落山,整个镇唯一的一座中学就在两边集市的交汇处。墙是白瓷贴的,但约摸着常年不修缮的缘故,墙皮翻飞露出里面的水泥。 大门双开,许多歪七扭八的铁丝网缠绕在一起,太阳西沉后,学校就被抛弃在阴影面里,像极了某处不为人知的荒废之地。 但人烟驱散了萧条。 正是周末,学生不多,走动的大多是居住在学校里的教职工。有的在食堂自己做起了饭,炊烟朝着将落未落的日光而去。 傅羽舒办好入住手续,回头打算等等落后一步的沈观。 来的路上,司机在表露出那种轻蔑又嫌弃的态度后,沈观就没说过话。沉默的时间一长,傅羽舒心底的恻隐之心就偷偷又冒上了头。 关于沈观的父母,傅羽舒想过很多种可能,但没有哪一种是好的。 说来也是,哪家父母能十几年对孩子不闻不问,别人聊起来还以为他是父母双亡的孤儿。想到自己同样在外打工,好几年才回来一次的母亲,傅羽舒不合时宜地升起一丝同病相怜的感觉。 但他很快就发现,自己的恻隐之心压根不能放在沈观这人的身上。 宿舍门口值班的是个肥胖的中年女人,端着个碗在喝粥。通往宿舍的楼梯旁摆着一张桌子,四个脚断了一个,虚弱地靠在斑驳的墙上。 她飞快地喝完粥,把碗一下扽在桌上,抬头就看见杵在入口的傅羽舒。 “你哪来的?杵这儿干什么?快走快走。”女人挥了挥手,手势像赶苍蝇似的往傅羽舒身上招呼。 傅羽舒眨了眨眼,用自以为的天使面孔对着女人乖乖道:“老师,我是刚搬来的。” 他觉得自己装得还行,不管心里边儿有多大的不情愿,但面子上过得去,还能以最快的速度解决麻烦,他也乐得如此。 这是他十几年来自学到的人际法则。 可显然,此时这个法则失去了它的效果。 “你?”女人鼻孔嗤了口气,“快放暑假心情浮躁了,就把我当傻子了是吧?” 傅羽舒:“啊?” 他是真的很茫然,宿管不会无缘无故地针对一个新入住的学生,除非是那些班级里的刺儿头。 学校即便有初高中部,但学生基数小,学校自然就大不到哪里去。哪个年级哪个班有难搞的学生,不出一天就能在所有教职工口里传遍。 但显然这些名单和傅羽舒这种乖乖学生毫不相干。 “你们这些小女生我见多了。小小年纪不学好,去学电视剧里那些不三不四的方法,现在竟然还想摸进男生宿舍……” 傅羽舒张了张嘴:“小……女生?” 宿管还在嚷嚷:“被我识破了吧?一看你长相我就知道你是个女生,别以为剪个短发就可以装作男生混进去了!” 傅羽舒还没什么反应呢,沈观就从身侧走上前来,眼角一吊:“就是,女生跑来男生宿舍是想干什么?” 他和宿管阿姨一唱一和,当场就拉起了一个相声台子。 宿管:“我之前就抓到过好几个,趁着放假学校松懈的时候,想溜进宿舍送情书。” 沈观:“啊?是吗?怎么会这样?” 宿管言之凿凿义愤填膺:“你们这个年纪就应该好好学习!不要总想些有的没的,以后考上大学有你们谈的!” 沈观装模作样地点头:“是啊是啊。” 傅羽舒:“……” “那阿姨,我可以先上去吗?”沈观问。 他长得高,和宿管站在一起,直接比人高上一个头还多。进入狭窄的楼梯估计还要弯着腰,看着不像学生倒像老师。 但好在人家脸还是一张少年气未脱的脸,谈笑间肆意飞扬,看得宿管心情愉悦,连连点头。 在傅羽舒平静的目光里,沈观慢吞吞地走上了台阶,身影消失在拐角。 傅羽舒深吸一口,觉得自己拳头硬了。 不是对宿管,而是对沈观。 对这个……平日里说话三句里两句能气死人的、为了让自己吃瘪,转而和一个陌生人谈笑风生的沈观。 最后傅羽舒花了好长时间才让宿管相信他是个男生。 放行前,宿管感叹道:“怎么还有长得这么像女孩子的男生呢……” 许是怕傅羽舒心里不舒服,她连忙补救道:“但是很好看!” 傅羽舒:“……” 傅羽舒:“谢谢您的夸奖。” 他并不觉得自己这张脸有什么不好的,父母生的,除非整容谁也没法改,就算偶尔有些麻烦找上来,他也没打算改。 到宿舍时,沈观已经不知道去了哪里。 宿舍是六人间,靠近山间,仔细听还能听见不间断的鸟鸣声。 原本宿舍是学校随机分配的,但沈郁青托了点关系,让傅羽舒和沈观分到一间。一路上傅羽舒都祈祷着床铺能和沈观离远点,结果刚进屋梦想就破灭了。 可能此时时间还早,宿舍基本没人,只有靠近窗的一个下铺睡着一个身影。其余的几个床虽然没人,但东西还在,唯二的两个床铺在中间,还是上下床。 沈观虽然不见人影,但东西已经堆到下铺,明摆着已经率先占了窝。 傅羽舒在原地站了一会,才认命似地拖着东西往自己的床铺走去。 结果脚还没抬起来,门外忽然地震似的咚咚咚跑来俩人。一个宛如炮弹,啪一下推开门,闭着眼就往宿舍里面冲。另一个跟在后面,脚步声虽然也有点急,但比前一个人稳重得多。 炮弹嘛,当然不长眼,再加上宿舍里没开灯,前一个人横冲直撞冲进来,直接一下把傅羽舒撞得一歪。 后一人眼珠一动,飞快止住脚步就往墙边退,他看见傅羽舒要倒了,但压根没打算扶,反而像生怕招惹上什么麻烦似的犹恐避之不及。 傅羽舒背的东西多,重心不稳,只能失控往后倒去。 门把是L型,铁的,还挂着一层厚厚的锈。不管傅羽舒哪儿磕上去,都有可能戳出一个血?,更别谈他倒下去的方向正冲着后脑勺。 傅羽舒皱着眉,瞬秒间极力调整着身体,想将伤害尽力减到最小——忽然间,一只手拉擒了他的胳膊,把人猛得一拉。 他一转头,就看见沈观那张冰渣似的脸。 新星期的第一天,傅羽舒就差点以头抢地一命呜呼。而救下他的,是他刚才拳头硬了的对象。 傅羽舒心情复杂,谢也不是不谢也不是,只好面无表情地看向另一边的罪魁祸首。 撞他的那个压根没注意自己差点成为杀人凶手,一屁股坐在自己的床铺上愤怒地捶着床板,而另外一个人正抱臂站在旁边。 傅羽舒眉一拧——这还是个熟人。 第8章 下马威 坐在床上的是个刺猬头,看年纪不大,估计在初中部。那脆弱的床板在他锲而不舍的摧残下发出阵阵痛苦的低吟,连接的床铺也跟着一起摇晃。 “她凭什么跑了!她怎么就能跑了!”刺猬头边吼边拍,脖子上爆起一排青筋。 旁边的少年显然比他冷静许多,只抱臂站着,眼皮都没动一下。他右额角长了个指甲大小的痦子,黑色的还挺吓人,即便留了半边斜刘海,也遮挡不住。 痦子轻蔑道:“跑就跑了呗,你有多少岁她就被捆了多少年,是我我也受不住。” “彭鸣你他妈会不会说话!敢情跑的不是你妈是不是!” “那我能怎么办?”叫做彭鸣的少年满脸不耐烦,“你要不是我兄弟,我他妈才懒得管你。” 这俩人,毛都没长齐,就一口一个他妈的,仿佛哪里跑出来的二流子,看得人心生厌烦。 虽说沈观跟彭鸣有些相像,都喜欢拉着个脸装深沉,仿佛看谁都不顺眼的模样。但人家沈观好歹也是生在读书人家,就算不爽也会克制自己,顶多脸色不好看罢了,也从来没这么浑身戾气地骂过人。 刺猬头:“我爸前几天发动村子里的人去找了,没找到,估计跟着班车跑出去了,妈的!” 彭鸣嗤笑一声:“还是那句话,跑就跑了,你爹不是有钱?大不了再买一个啊。” “你以为买一个那么容易啊!”刺猬头“噌”一下站起来。 也就这一下,旁若无人吵着架的两人才终于发现这宿舍里不止他们,刺猬头“操”了一声:“你俩谁啊?” 彭鸣:“废话,肯定是新搬来的啊。” 他明显很早就看到傅羽舒了,要不然在门口也不会退那一步。只是如傅羽舒所说,他俩是熟人,还可能是那种不怎么互相待见的熟人,在傅羽舒差点磕破脑袋的时候,连拉一把的都懒得伸手。 彭鸣越过傅羽舒,走到沈观面前,自来熟道:“兄弟,新来的?” 沈观掀了掀眼皮:“嗯。” “高中部啊?” 彭鸣上下打量着沈观,见人穿得跟模特似的,心里默默将村子里所有的人都过了一遍,也没猜出是谁家的。 他瞬间在心里做了判断,脸上的审视的态度一变,转而化作一个状似拉拢的笑意:“以前没见过,从城里转学来的吧?我叫彭鸣,镇上唯一一座卫生所的彭医生是我爸,咱们既然住在同一个宿舍,那就是有缘,以后有事直接找我!” 彭鸣比沈观还小,估计正处在变声期,声音宛如破锣一般,既沙哑又刺耳。可他本人还不觉得,端得一副大哥大作派,挺胸抬头打算迎接沈观加入自己的组织。 这种坐落在乡野间的校园里,多的是拉帮结派,有事没事就聚在一起干一些不正经的事儿。况且十几岁的孩子正是躁动的时候,几乎很少人能在这种环境下干干净净的不惹事。 尤其是男孩。 现在彭鸣的这一番话,既是下马威,也是橄榄枝。 “好说。”沈观点点头,也没说答不答应,转身踩着阶梯往床铺上去了。 刺猬头人如其名,登时就要爆炸,结果被彭鸣一把拦住。他耐着性子转过头,就看见后者微微使了个眼色。 傅羽舒自始至终都游离在话题外——当俩人一口一个“他妈的”时,他刚把背包里的东西拿出来分类整理好;当刺猬头发现沈观时,傅羽舒的床铺已经铺成了形;等彭鸣试图拉拢沈观,而后失败时,傅羽舒已经端着盆儿打算出去洗澡了。 宿舍楼一层楼有十间,公共的洗浴室却只有一间,还是敞开的,走进去连帘子都没拉。据说校方觉得男孩光着屁股在一起洗澡没什么,就没有安排隔间。 傅羽舒不想让自己的眼睛早早瞎掉,打算趁着天还没黑,先解决掉卫生问题。结果一转头,宿舍门口就被人堵住了。 刺猬头——陈凯,在破旧的门框上凹了个泡妞造型,轻佻地吹了个口哨:“傅妹妹,去洗澡啊。” 傅羽舒黑沉沉的眼底划过一丝厌恶,可也只是转瞬即逝。 他虽然长得瘦小,骨骼还没发育开,但也比陈凯矮不了多少。但一个人堵在门口,硬闯是闯不过去的。 更不用说人家还有俩人。 这个彭鸣……还有陈凯,在学校里是出了名的刺儿头,老师在的时候会收敛一点,私底下欺负弱小、要保护费、考试作弊、聚众斗殴,什么事都干。 再加上人家家里有点小钱,一个富一个恶,两人组合成天就在学校里横着走。 傅羽舒没少被他们主动找麻烦,现在倒好,分到一个宿舍,人家还不用主动找了。 “傅妹妹,怎么不说话啊?”陈凯用一种下流的眼神望着傅羽舒,“要不要跟我们一起洗?” “好啊。”傅羽舒头一歪,眯着眼笑道,“陈凯哥哥喜欢用什么味道的香皂啊?” 陈凯看他的眼神蓦然变了,从赤裸裸的侵犯,变成厌恶与恶心。 傅羽舒知道,他们用这么成人的目光看他,并不是真的对他产生某种欲望。 这般年纪的少年,喜欢从人格上对弱者进行侮辱。在他们眼里,女生就是小丫头子,就是什么也不懂的娘们,傅羽舒一个男生,长得跟娘们似的,想要打击他,就要从这上面入手。 “洗澡还用香皂,果然是个娘们。”陈凯皮笑肉不笑地骂道。 傅羽舒脸色不变,保持着那副天真笑意:“可是很香啊,也很干净,陈凯哥哥,你真的不试试?” 说着,竟作势上前去捉陈凯的袖子。 可陈凯以为傅羽舒是想来握他的手,顿时吓得脸色铁青,手忙脚乱地往回退:“你他娘的别过来!” 也不知是不是倒霉,慌乱间,这人不小心踩到门后的某个东西,脚下一滑。随着一声惨叫,放在宿舍门口的衣架、立柜、摞起来的书本叮铃哐啷砸了陈凯满脸。 彭鸣脸色骤变,赶紧跳过去把人捞起来。刚打算指着鼻子骂傅羽舒一通,对面的人竟率先哽咽了。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 说着哽咽,其实也就是眼眶红了些,声音哑了些,只是这副表情放在傅羽舒脸上,显得人楚楚可怜。 彭鸣准备好的脏话霎时被堵了回去。 傅羽舒身体还在往前倾,配合着林黛玉般的蹙眉表情:“陈凯哥哥怎么样?没有摔伤吧,要不要我看看……” 本来想借着收拾傅羽舒来做给沈观看,结果威没立起来,自己倒是摔了个屁股墩。 陈凯咬牙切齿:“你给我滚!” 傅羽舒步伐轻快地滚了。 如他所料,此时的洗浴室里空无一人,只有昏黄的灯泡挂在天花板的正中心,苟延残喘地亮着。 水槽是长长的一条,平日是用来洗衣服的。傅羽舒站在台阶上,任水龙头哗啦啦响,直到刚才碰到陈凯的那根手指搓得通红泛血,才满意地关了水龙头。 傅羽舒再回到宿舍的时候,天已经彻底黑了,却没人开灯,他借着月光摸回到自己的床铺。 听声音,刚才找茬的两人并不在宿舍,傅羽舒觉得有些无趣。他轻手轻脚地收拾完,打算舒舒服服地窝在被子里,却听得下铺传来一声轻微的嗤笑。 很轻,却如同在黑暗里有人划破了一根火柴。 于是傅羽舒重新顺着台阶走下来,蹲在沈观的床边。 月色有些凉意,树梢、窗台、甚至是傅羽舒的脚边,都漫了一层浅浅的霜色。他思索了片刻,伸出手指“噗”一下戳到沈观的被子上。 沈观翻了个身,没搭理他。 傅羽舒锲而不舍,继续“噗噗噗”,直戳得沈观不得不掀开被子坐起来:“你想干什么?” 傅羽舒一把捂住沈观的嘴:“嘘——” “有人在睡觉,小声点。” 刚才窗边那哥们儿自始至终都没动过,估计正睡得熟。 沈观深吸一口气,黑暗里,他咬牙切齿的声音格外清晰:“你还知道有人在睡觉。” 虽然不爽,但好歹是主动放低了音量。 做贼似的,傅羽舒用气声道:“鉴于你刚才救了我,我想给你个建议——离他俩远点。” “就你?”沈观显然对此不屑一顾。 他刚才看了全程,虽然对彭鸣陈凯二人感到不耻,但也没觉得傅羽舒的回击有多正大光明。 思至此,沈观免不了多说了几句:“你这样对付他们,到头来有麻烦的还是你自己。” “那你会帮我吗?” “你觉得呢?” 那就是不会了。 每当沈观用反问句,傅羽舒都能在里面听出深深的嘲讽之意,但他一点不在乎,反而在黑暗里轻笑起来。 “小观哥哥,你很久没回来,可能对义村不太了解……有一句话是这么说的——穷山恶水出刁民。” “哦?有多刁?” “你听见陈凯说的了吗?他的妈妈……” “不用你说。”沈观蓦然打断他,方才还正常的声音也宛如裹了一层寒冰,“你还是先管好你自己。你这点把戏,根本对他们造成不了伤害。” 话音落下,沈观只觉得身前人呼吸一顿。 月光还是有用的,至少,能让沈观在所有声音都消失的时候,还能依稀看见傅羽舒的存在。 倏地,他听见傅羽舒清浅地笑了一声,像水滴飞进水面,转瞬即逝:“真的吗?” 沈观:“?” 傅羽舒:“偷偷告诉你,陈凯妈妈的事,是我干的哦。” 作者有话说: 雀儿:^_^ 第9章 逃课的大帅哥 第二天清晨,准时睡觉准时起床的傅羽舒端端正正地坐在了自己课桌上。 同桌是个女生,年级第二,和年级第一的傅羽舒坐在靠窗那列的首排。上课铃声响起时,她才和携着班级里的另外几个女生一起姗姗来迟。 刚坐下,她就疯狂拿手肘戳傅羽舒。 “哎哎哎,傅小雀,你知道咱们学校转来个大帅哥吗?” 傅羽舒正在预习课本,他拿着笔,冷不丁被这一撞,灰色的铅字印直接在正文上剌了一条长线。 同桌“呃”了一声,火速道歉:“对不起。” “没事。” 傅羽舒回了一句,拿起橡皮慢吞吞地擦掉印子,老师随之踩着铃声的尾巴走进教室。上课期间,大多学生都不敢放肆,刚起的“帅哥”话题就被掐灭在将升未升的火苗里。 语文老师是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把课桌间的间隔当成走秀场,一边背着手一边来回走着领读。 只是这水平实在不敢恭维,一句“东京也无非是这样。上野的樱花烂熳的时节,望去确也像绯红的轻云”,经他的口一出,就像在念“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听得座下学生头昏脑涨,恨不得下一秒就要远赴周公。 大家又普遍起得早,免不了哈欠连天,在老师又一次背过身去时,同桌忍不住再次戳了戳傅羽舒。 “我听说新来的帅哥跟你一个宿舍,真的假的?” “真的。”傅羽舒跟着老师翻了一页。 “高中部的?哪个班啊?人怎么样?”同桌一连三问,却又忽而话音一转,“不过,你们宿舍是不是还有彭鸣和陈凯那俩神经病?” 傅羽舒有些意外:“你们消息这么灵通吗?这才第一天啊。” “那是。”同桌得意道,“就这一亩三分地,飞进来几只苍蝇我和我的姐妹们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相较于传统的乖乖女,这位同桌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离经叛道的意味,头发没循着时代潮流剪成娃娃头,只扎着一个干练的马尾,头绳上还嵌着一朵灿烂的花。 “他要是跟那俩神经病在一个宿舍可就惨了。”同桌感叹道,“不会没上几天学就又要转走了吧。” 傅羽舒眼皮一抬,心想你说对了。 不过转学不至于,人家顶多是换宿舍。 昨晚,傅羽舒在鼾声起伏里也能睡得香甜,但沈观就没那么幸运。一大清早,从睡梦中醒来的傅羽舒就看见下铺这位冷面阎王的脸更绿了。 不仅绿,还黑,显然压根就没怎么睡。 宿舍里的罪魁祸首还在行凶,如雷震天,一声比一声吓人。傅羽舒估摸着,这人中午就要去保安室借电话打给沈郁青了。 正想着,有什么东西被人从桌子下面递过来。 傅羽舒低头一看,竟是袋小零食。 “看你太瘦了,我妈妈在外面带的,还是牌子的,送你。”同桌说。 傅羽舒顿了顿,接下了:“……谢谢。” “不客气!”同桌脸上绽放开一个笑意。然而这笑意还没来得及存活一秒,迎面就被半截粉笔头正中靶心,紧接着,就是中年男老师咆哮的声音—— “周妙妙!” 叫做周妙妙的女生噌一下站起来:“到!” 老师:“……” 后面半句没说出口的话,被周妙妙理直气壮的一声喊打回肚里。他既无奈又生气地朝人飞了一个眼刀:“你来领读!” 周妙妙:“好嘞老师!” 成绩好,在老师眼里,某些错误就是可以原谅的。 周妙妙坐下,朝傅羽舒比了个OK。 傅羽舒忍俊不禁。 他平时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功夫,在面对班级里这些以周妙妙为首的古灵精怪的女同学时,通通都失了效。 装乖是为了自保,退让是不想表面上闹得难堪。可这些他圆滑世故的规则,终究抵不过旁人的一腔真心。 傅羽舒叹了口气的同时,领读也接近尾声。老师在讲台上书写标题,合着窗外啾啾的鸟鸣,像一首催眠曲。 他把书本摊开,又掏出笔记本,就听见周妙妙又道:“傅小雀,你看操场上,那儿怎么坐着一个人啊。” 操场上? 傅羽舒扭过头去。左手边就是窗户,还有向外凸出的小块窗台,太阳此时在东边,操场就被笼罩在阴影里。 而周妙妙说的那个人,就坐在操场靠角落里一截高高的台阶上。这个角度很巧,只有傅羽舒和周妙妙这样位置靠窗的人仔细去看,才能看到。 他身高腿长,腿一伸直接跨越三阶台阶,腿上还搁着一块板子。他坐在阴影中,旁若无人地写写划划。 不是沈观是谁? “他不用上课吗?”周妙妙疑惑道,“看起来像是高中部的人,啊对了!不会是新来的那个帅哥吧!” 傅羽舒收回视线,手面无表情地按在书本上:“周妙妙。” “啊?” “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哦。” 一节课四十五分钟很快过去,男老师讲得口干舌燥,拿着保温杯喝了口水,才道:“快期末考试了,那些什么美术音乐体育通通改成自习啊。” 教室里顿时哀声四起。 “啊什么啊,初二了,暑假来就初三,怎么着,还想让我帮你们努力啊?” 说完,老师又如来时一样,背着手走了,留下身后一群小崽子唉声叹气哭诉命不久矣。 傅羽舒却鬼使神差地又往窗外看了一眼。 沈观还在,而且好像压根没有回教室继续上课的想法,撑着头靠在墙壁上,居然还睡着了。 傅羽舒第一想法是,这人是怎么做到转学第一天逃课没被老师发现的? 于是等他自己反应过来时,就已经站在沈观面前了。 他虽然不待见沈观,但也从来没把问题学生和沈观这两个字挂钩。怪也怪沈观长得太有欺骗性,一看就是学霸类型。 两人离得很近,傅羽舒也没放轻脚步,即便这样,沈观也没醒。 他半支着腿,闭眼靠在墙上。少了半边的支撑,腿上的板子滑到地上,傅羽舒凑近一看,上面还夹着张画纸。 纸上画的是学校的操场。 傅羽舒这才想起,沈观好像一直在城里学画画。为了近距离照顾看着沈郁青,才转学过来的。 镇上的中学,可没有真正专业的美术老师。 恰此时,一阵风吹来,哗啦啦卷起操场地面上的草屑。画纸被卷起一个角,沙沙作响。 傅羽舒低头看着沈观的乌黑的睫毛,心想,这人的确挺帅的。 第10章 指定是有点毛病 沈观估计昨晚一整夜都没睡,现在坐在青天白日下都能睡得不知今夕是何夕。 秉承着表面友好原则,傅羽舒蹲在沈观面前,轻声喊他:“沈观。” 人没醒,只是睫毛微微颤动,眉头皱起来。 傅羽舒想了想,换了个称呼:“小观哥哥。” 刷一下,沈观猛得睁开眼。 他看起来并没有彻底醒过来,睁开眼的动作似乎只是本能,眼底的倦意和迷蒙给他冷凝的表情添了一份稚气。只是这份顺眼的稚气并没有维持多久,在看见傅羽舒的脸后,警惕便慢慢爬了上来。 “你怎么在这?” 傅羽舒:“教室看见你了,小观哥哥,你为什么逃课啊?” 问的是为什么,沈观却从中听出某种威胁的意味。 他眯着眼看向傅羽舒——这人一如既往表现得天真烂漫,眼中纯净如水,仿佛不掺任何杂质。 其实心里黑透了。 “你想告诉老头子?”沈观问他。 傅羽舒眨了眨眼:“没有啊,我真的只是关心你。” 沈观不信,或者说,自从看破傅羽舒为人处世的伪装,傅羽舒的所有行为,在他这里就再也没有什么可信度。 “你告吧,老头子管不了我。” 他俯身将画纸连带着画板捡起来,掸去上面的灰,单手插兜转身欲走。然而没多久,他就发现傅羽舒也亦步亦趋地跟了上来。 沈观:“……” 傅羽舒就像偏要跟沈观作对似的,就算课间只有十分钟,能给沈观找麻烦,他也要无所不用其极地抓住时间的缝隙。 在发现自己根本甩不掉这根尾巴后,沈观忍无可忍,回头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傅羽舒不答反问:“你要重新找个地方画画吗?” 沈观:“关你屁事。” 这四个字他不知道对傅羽舒说了多少遍,奈何这人明显是个不要脸皮的鬼精,文能借用中华汉语的博大精深气死他,武能狗皮膏药似的撕都撕不掉。 就跟小时候一模一样。 一模一样的难缠。 “哥哥。”傅羽舒忽然说,“我觉得,课还是要听的。” 沈观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傅羽舒慢吞吞地往外吐字:“我奶奶说,义村的山水并不养人,要努力往外走。但要想走出去,就只有好好学习。” “……你是来劝我学习的?”沈观像看见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后退几步用目光在傅羽舒身上上下扫着,“我还没睡醒?” 傅羽舒不说话了。 他其实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突然跑下来了。或许是因为周妙妙说的那句“大帅哥”,或许是从教学楼往下看阴影里的肆意睡觉的沈观有些不爽,又或者……是羡慕? 羡慕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坦坦荡荡的模样。 傅羽舒觉得自己多半有病。 如他本人所说,沈观学不学习关他屁事? 惊觉自己做出平时从未有过的举动,傅羽舒的心底升起一种自卫式的危机感。他重新拉下面无表情的脸,转身就往反方向跑去。 没跑几步,落在后面的沈观竟然也破天荒地开口叫住他:“回来!” 鬼使神差的,傅羽舒脚步一停。 他身后的沈观单手插兜,靠在墙上没个正行,指尖碰到裤兜里一个凉津津的东西。 是柏英给他求的那块玉菩萨。 也不知怎么,念头一起,沈观突然在舌尖品出一点奇怪的滋味。 一边想着,一边嘴唇翕动:“我是被老师赶出来的。” 傅羽舒:“……啊?” “我在课上画他,被发现了,他把我画纸撕了还骂我不务正业。” 傅羽舒偷偷瞥了沈观一眼,没看见委屈愤怒的神情,好像被赶出教室这件事是家常便饭似的。 “哦。”傅羽舒干巴巴道,“教你的是哪个老师啊?” 沈观:“跟你一样,姓傅。” 傅羽舒:“我知道他,高中部的大魔王,上课演讲像在念沉睡魔咒。” 傅羽舒:“……” 沈观:“……”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尴尬得像和相亲对象初次见面。 谁也想不明白,事情是怎么发展成现在这个样子的。 两人的脑电波在此时奇异般对上,然后心里同时生出这句话来—— 操!我脑子估计被陈凯那傻逼玩意儿传染了! 好在,上课铃声解救了他们。 傅羽舒飞也似地跑了,不知道是担心赶不上回教室,还是不想再和沈观待在一块儿。 最后沈观还是没有回教室听课。 一来沈观上的是艺术班,这个时间段他本来应该跟着老师去集训的,学不学文化课无所谓。 二来,城里教的进度快,整个高中的知识沈观都已经学完了,甚至进行到第二轮复习,镇中学却还在赶新课进度。有这上课的时间,他还不如多画几张速写。 况且,绘画、音乐这类东西,包括沈郁青引以为傲的戏剧,在村子里人的眼中,全是不正经的东西。 沈观将画纸卷进口袋,拎着画板走了。 中午和下午的时光很快溜走,到了晚上五六点,学校就像一锅煮开了的水,哗啦啦地往外倒学生。 住在镇上的学生们,纷纷和相识之人勾肩搭背往校外走,零星的几个教职工站在门口,检查着他们的出入证。 出入证针对的是住宿生。为了安全着想,他们这些被家长圈在学校的小鸡仔一个也不能跑。 傅羽舒晚饭吃了两个煎蛋,还买了杯饮料。除了早上那一面,一整天他都没有再见到沈观。 不知道晚上他的这位好哥哥该怎么度过。 傅羽舒嘬着吸管,慢吞吞地往宿舍走。 走之前,他跟沈郁青说的那番话是真的。离开久了,他真的会思念奶奶。 他三岁就开始跟着柏英女士,从小到大没离开过家,柏英以为他和沈观两人可以互相照应,所以才放心,殊不知沈观这个做哥哥的人影都没见着一个。 六人间的宿舍,除了彭鸣和陈凯,傅羽舒自己和沈观,剩下的两人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 傅羽舒怀揣着淡淡的惆怅,推开了宿舍的门。 男生宿舍,用“乱”形容已经够收敛了,也难怪沈观这种洁癖住得浑身不舒服以至于失眠整夜。 虽然只有一个人,东西却满满地塞了一地,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而那唯一的一个人,还是傅羽舒最不想看见的陈凯。 这人叉着腿仰面躺着,耳朵塞着耳机,随身听里的声音大得如同外放。傅羽舒刚进来,陈凯的抖腿动作就停了,用一种自以为隐晦的眼神盯着他看。 傅羽舒把饮料喝完,瓶子扔进垃圾桶,陈凯在看他;傅羽舒将书本搁在宿舍正中间的课桌上,陈凯在看他;傅羽舒在沈观的床铺边坐下来,陈凯还在看他。 要不是知道陈凯只是看他不顺眼,傅羽舒几乎以为陈凯把自己当做女孩,并产生了某种非分之想。 在陈凯开口前,傅羽舒率先抬眼看向他:“陈凯哥哥。” 陈凯脸色一拉:“别他妈叫得这么恶心!” 好嘛,又是一口一个他妈的。 陈凯这人,别看才十几岁,心眼比阵眼都小,一身火药桶般的脾气逮谁谁炸,也不知跟谁学的。以后出了学校进入社会估计也是一方恶人。所以,他和傅羽舒结下的这个梁子,绝对不可能就这么轻易过去。 不过,陈凯记仇,傅羽舒何尝不是一个睚眦必报的人? 得想个办法一劳永逸,傅羽舒思忖着。 “你他妈还看!”陈凯把耳机一扯,随身听随着力道在床上弹开,“再看眼珠子给你挖了!跟个娘们似的!” “陈凯哥哥,问你个事。”傅羽舒对这种程度的暴力置若罔闻,只软声道,“你昨天说的买妈妈是什么意思啊?” 陈凯脸色骤变。 傅羽舒笑道:“我听见了哦,你说你妈妈跑了,彭鸣哥哥说让你爸爸再买一个,妈妈还能买吗?” 这是义村藏在黑暗深处的密辛。山是最好的掩护屏障,路是斩断一切流言的刀,每当下雨,就仿似仙境般的义村山水中,不为人知的角落里,掩盖着丑陋的恶。 傅羽舒虽是点到为止,但陈凯的脸色却再也没好过。 夜色静下来。 宿舍墙上的老钟上,时针指向八。走廊外连接的洗浴室里,水声淅沥,人声鼎沸,傅羽舒就没去。 他在枕头上摊开了一本日记本。 书封老旧,腰封上歪歪扭扭地用圆珠笔写着一组拼音。由于时间久远,蓝色的墨水浸染开来,让拼音字体看起来涨大了几圈,但能依稀可见。 这是傅羽舒小时候的日记本。 翻开第一页,傅羽舒就笑了。 几岁的孩童连字都不会写,日记当然就不是寻常的“日记”,第一页连拼音都不是,只画着几个一点都不像圆的圆。越往后翻,傅羽舒的字迹就越清晰。 直到“小瓜哥哥”的出现—— 1995 年9月3日 小瓜哥哥给了我一颗糖,甜的。 但他怎么不笑啊。 短短两行,二十多个字,一半都是拼音。95年,傅羽舒才7岁,每天记录的日记里满满一大片全是他的“小瓜哥哥”。 傅羽舒怀着看笑话的心情继续看下去,日记内容时而对沈观表示不满,时而字里行间又对他透露着喜爱。 1995 年10月12日 小瓜哥哥嘲笑我说话漏风,哼! 作为惩罚,我要一直叫他小瓜哥哥! 1995 年10月16日 冰镇西瓜,好吃。 分给小瓜哥哥一份。 …… 不知不觉,时间来到了九点。再过一个小时,就到了宿舍门禁时间,傅羽舒放下书,伸着脑袋往下铺看了一眼。 沈观还没回来。 陈凯都开始呼呼大睡了,宿舍外也渐次响起宿管晃荡钥匙的声音,傅羽舒原地思索了一瞬,跳下床铺飞快地冲出宿舍,往楼下跑去。 动静惊动宿管,叫嚷声在身后穷追不舍:“哪个宿舍的?!快门禁了往哪儿跑呢!” 傅羽舒:“我作业本落教室了!马上回来!” 他瘦胳膊瘦腿,跑起来却兔子似的,一溜烟儿就不见了。宿管追了几步,实在是撵不上,只好停下来吼:“快去快回!” 初中部的教学楼一片漆黑,只有高中部零星地亮着几盏灯。傅羽舒找到沈观所在的高二(三)班,扒在窗门口往里看。 有学生刚好抱着课本走出来,看见傅羽舒,问:“小同学,找人吗?” 傅羽舒乖乖点头:“嗯,请问沈观在吗?” “沈观?”那人一愣,“今天刚转学过来的那个?不在,旷了一天课,连老师都找不着他。” 也不在教室……傅羽舒点点头,边道谢边沿着楼梯往回走。 难不成下午放学的时候跟着其他人混出去了?可保安室对此很重视,出入证一人一份,还要对照长相,确定才让出去。 沈观这么显眼的人,混出去的可能性不大。 傅羽舒打着手电,走下最后一阶台阶,忽然灵光一闪。 另一边,校园里杂草丛生的暗墙,正杵着一个长身玉立的少年。 孤零零的立灯下,飞舞着几只蝴蝶。远处,宿管哈欠连天,巡查完最后一个角落,拉下开关。 立灯“啪”一下,灭了。 正在这时,少年动了。 只见他后退几步,远离墙面,借着澄亮的月光一个助跑,干脆利落地翻身坐到了墙头。 自由就在墙的那头。 倏地,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小观哥哥,你去哪里啊?” 沈观:“……” 镇中学布局方正,占地也不大,四个角落各置着一勺儿似的路灯。坏处是浪费钱,好处是视线开阔,宿管坐在宿舍楼下,就能将学校一览无余。 偶尔有调皮的住宿学生试图翻墙外出,都会在宿管的监视下无所遁形。 然而,即使是电子监控都会有死角,更何况是人眼。 熄灯的前五分钟,就是宿管的监控盲区。为了省电,这时走廊上的吊灯与墙角路灯各留一盏,其余全灭,所以这学校看起来也并不是密不透风。 灯灭后,所有学生和留校的教职人员准备入睡,就是翻墙出逃的最好时机。 要做到这一点,需要在门禁开始前,就出来等待,直到十一点熄灯——没有人会这么绞尽脑汁和执着,校方是这么认为的。 所以松懈有时,放任有时。 但偏偏就是有人这么执着。 黯淡的昏黄灯外,仿佛裹挟着永无止境的黑暗。沈观侧着身坐在墙头,看向另一边仰头看向自己的傅羽舒。 阴魂不散。 沈观笃定,他要是不搭理人家,傅羽舒下一秒就能喊得所有人都围过来。 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随后发出邀请:“一起?” 傅羽舒飞快地眨了下眼睛,黑夜里,瞳色皎洁如月,撞了漫天星光。 “好啊!” 第11章 哥哥对我这么好 沈观双手插着兜往前走。 端午前后的云层稀薄,天上的星不见几颗,月亮倒是跟着两人的背影一路走。 出了墙,就是条长而宽的街,也叫作集市。热集时,摊贩在街上整整齐齐摆成一条长龙,能绵延数千米。夜晚比冷集更凄清,沿途所有的人家大门紧闭,唯有一只猫咪轻盈地从屋檐上跃过。 镇中心比山野间的人家富裕,每家每户都是石砖瓦房,傅羽舒举着不知何时带出来的手电筒,慢吞吞地跟在沈观后面。 沈观的夜间视力很好,压根不需要借傅羽舒那点手电光。 他走得很快,像早有目的地似的,大步穿过街道,随后拐进巷陌之中。一人多宽的巷道里,偶尔传来几声沉闷的狗叫。 月光在沈观肩上洒了一层霜。 很快,他就在一扇朱红色的门前停下。 “笃笃笃——” 门环是金色,敲响时像夜晚的更漏之声。 傅羽舒安安静静地站在沈观身侧。来的路上,俩人一人走一人跟,谁也没率先说话。现下有了空当,沈观让开半个身体回头看他:“你就这么跟着我,不怕我把你卖了?” 傅羽舒笑了下:“不怕。” “哼,也是。谁敢买你这种小崽子。”沈观收回视线,嗤笑道。 如果傅羽舒不阴阳怪气地逮着人哥哥、哥哥的叫,大多时候他都是恬静而温良的,是会讨长辈喜欢的小孩类型。 譬如现在——长江南部的初夏并不算暖,他把两个手都缩在袖子里,低垂着眉眼兀自与冷风作斗争。光线的颜色是冰冰凉凉,显得天气也愈发得冷。 沈观突然不合时宜地想起沈郁青曾经说过的话——说是,像傅羽舒这样男生女相、口小唇薄的人,是个半生坎坷、无所依靠的命,沈观不信命,也不信什么周易鬼神之说,自然就对此嗤之以鼻。 眼下看着傅羽舒这副乖巧的样子,心底便生出几分好奇。 一个十四岁的小孩,是怎么养成现在这样,睚眦必报、白脸黑心的模样的? 柏英女士知道吗? 沈观看着他在风中发抖的样子,掀了掀眼皮,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扔了过去。 冷不丁被个黑影罩住,傅羽舒吓了一跳:“?” “怕你被冻死,你奶奶来找我要人。”沈观说,“衣服穿着不用还我了,我洁癖。” 傅羽舒:“……” 他心情复杂地把衣服扯下来,刚准备还给沈观,朱门后,就响起一重一轻的脚步声。 “谁啊?”一个男人的声音,浑厚圆润如锦帛。 “我,沈观。” “小观?!” 门“吱呀”由内向外打开,月色下,露出一张年轻的脸。来人看见沈观,惊喜之情瞬间溢于言表:“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这大晚上的……” 说到时间,男人像才察觉到不妥,蹙着眉道:“你逃学了?” 沈观无奈道:“你先让我进去吧,冷死了。” “快进来!” 走进屋内,两人才终于感受到一丝夏天要来的气息。 傅羽舒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屋内的布置——和沈家一样,入目也是仿古建筑,只不过这种小屋子隐藏在深巷里,平常不易被人察觉。从进门时差不多到膝盖高度的门槛,就能看出,这房子的主人肯定不是寻常农民。 至少祖辈上不是。 在古代,门槛越高,身份便越高。新时代身份阶级废除后,建筑还保存着他原有的样貌。 大门口有盏照明的灯笼,灯笼下放着一张茶桌。再往里去,就是上下两层的住宅,二层还有个悬空的阳台。 这布局,和沈郁青住的地方一模一样。 只不过没沈家那么大。 傅羽舒又把目光放在带路的男人身上。 男人提着一盏小小的煤油灯,腿脚好像不太方便,走得很慢。要仔细看的话,像是右腿不良于行,力道全部都被左腿支撑着。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师父呢?”这是那个男人的问话。听身份,倒像是沈郁青的学生,只是师父这个称呼……也太过古旧了。 “在家呢。”沈观说,“一身病自己待在老宅,要不是老张告诉我还不知道。” “师父病了?!” “看看,原来连你也不知道。” 说着,男人看了傅羽舒一眼:“这位……” “我一个弟弟。” 傅羽舒没注意他们聊的什么,反正也和他无关,索性眼观鼻鼻观心,低着头做好他的弟弟。 男人把两人带到一间卧房后,就把沈观叫了出去,聊了几分钟,就把人放回来了。 “他是早年间跟着老头子学戏的,算是我半个师兄。这是他家老宅,我来借个宿。”沈观叉着手靠在门口,好整以暇地看向傅羽舒,“你呢?你也来借宿吗?” 傅羽舒脸色不变:“我跟着哥哥一起来借宿。” 沈观笑了一声,但听起来不大愉悦:“原来你也姓沈?” “你邀请我的呀,哥哥对我这么好,我不能拂了哥哥的好意。” 傅羽舒坐在床沿,身上披着大他身形几倍的外套,看起来要多无辜有所无辜。沈观看得心烦,挥着手赶人:“赶紧去洗澡,洗完滚回来睡。” 傅羽舒麻溜跑了。 天色已完,他们折腾大半宿,又是爬墙又是吹冷风的,现下终于可以不用听鼾声,也不用看见陈凯和彭鸣两个傻逼了。 可这住宿的事儿又实在不能拒绝。 一来,两位老人说得没错,住在学校比起早贪黑爬山上学好得多;二来傅羽舒也不是个拒绝人的性子,沈观又被沈郁青拿身体威胁着,自然也无法拒绝,就只能想出如今这个法子。 沈观心想,还能怎么办?苟一天是一天,反正他这个师兄也不是个告密的主儿……就是傅羽舒是个麻烦。 他“啧”了一声,蹙着眉坐下。 傅羽舒这一澡洗得够久,沈观都画了好几张速写,也不见人回来。 这宅子不小,他师兄在国外住过一段时间,回来就按照国外的布置全部翻新了一遍,隔音做得很好。浴室就在隔壁,沈观也听不见任何动静。 “别是在里面睡着了吧。” 沈观想起来浴室里放着一个浴缸。 约莫又等了一刻钟,还没看见人影。沈观放下笔,正准备过去将人逮出来,就听见隔壁传来“咚”的一声响。 这动静,震得墙都抖了抖。 浴室的门压根没锁,沈观冲进去的时候,就看见傅羽舒浑身赤裸,头朝下在浴缸里挣扎。 浴缸一侧的水龙头正不停歇地放着水,积了满满一缸。水随着傅羽舒的动作不断往外渗出,然后流到地板上。 这浴缸之于傅羽舒来说,着实有些大了,估摸着需要他四肢全部用上劲才能爬得进去,更别谈他还需要对抗满满一缸水的浮力。估计是浴缸底太滑,一时不慎才摔了个底朝天。 沈观踩着水大步走过去,“哗”一声把人从水里直接拎了起来,期间不忘把水龙头关上。 整个过程不过几秒。 沈观又好气,又有点想笑。 因为这个拎起放下的动作让他想起一件往事——傅羽舒几岁的时候,他也是这么把人从粪坑里捞起来的。 可他很快就笑不出来了。 傅羽舒在被救出的下一秒,就径直扑到沈观怀里,神经质地抱着他发抖。 从沈观听到声音到救人的时间,最多不超过二十秒,短短的二十秒时间,不至于让他缺氧呛水成这般模样。 他顾不上身上黏湿的触感,捏着傅羽舒的下巴让人抬起头来—— 小孩满脸通红,不知道是呛的还是憋的。这很正常,在意外落水的时候,人会有短时间的蒙圈反应,离水的瞬间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但傅羽舒的状态明显不对劲,他好像突然之间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魇住了,双眼无神,脸色潮红,身体小幅度高频率地颤抖着。 “喂,你怎么了?” 沈观边将人抱起来用浴巾裹住,边轻轻拍打着他的脸。 傅羽舒太瘦了,又有些发育不良,沈观轻而易举地就能把人整个抱起来。回屋的一路上他都颤抖个不停,死死地抓住沈观的衣服,宛如一条溺水的鱼。 平日里那副狡黠灵动的劲儿荡然无存。 “躺好,我给你找医生去。” 沈观把傅羽舒放下,也不管人听不听得见,胡乱揉了把他的头发当作安抚,起身欲走。 也就是那一瞬间,傅羽舒猛然拉住沈观的衣角,而后像失了所有力气一般,整个人“砰”的一声砸进被子里,不动了。 沈观是真的吓出一身冷汗,他下意识伸出手去摸傅羽舒颈间的大动脉,在感受到他跳动的脉搏后,才松了口气。 屋里只开了盏床头灯,古典的灯罩使得光线暧昧如蜡色。傅羽舒脸上的绯红还未散去,胸口一起一伏,整个人慢慢安静下来,宛如陷入沉睡。 还好这房间隔音不错,没把睡在楼上的师兄惊动。 沈观长吁一口气,坐在床边去用手背探向傅羽舒的额头——温度正常,没发烧。要不是他从小和傅羽舒一起长大,几乎以为这小孩得了什么奇怪的病。 可没病的话,傅羽舒是怎么了? 第12章 你睡姿太差了 月亮沉下去时,傅羽舒醒了。 其实他也没有晕厥多久,兴许只是被吓了一场,在所有心理上的惊悸和生理上的难受全部褪去之后,就睁开了眼。 一杯温水递了过来。 沈观脸还很臭,但语气已然温和许多:“喝水。” 傅羽舒顿了顿,随后才乖乖把杯子接过来,小口小口地喝着。 温热的水顺着喉咙流进胃里,暖烘烘的。傅羽舒砸吧了下嘴,轻声道:“谢谢。” 这份谢意说得十分诚恳,引得沈观斜眼盯着他看。 沈观心想,平时里和他相处的时候,这人总是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像一只浑身都是刺的小狼崽,原来这小子还会诚心诚意给人道谢? 但沈观到底没说出来,毕竟傅羽舒如果不是假惺惺的,看起来还怪顺眼的。 沈观见他把水喝完,主动拿起杯子放回去,说:“睡觉吧,都折腾半夜了。” “你不好奇吗?”傅羽舒在他背后问。 沈观假装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将杯子倒扣在桌上,转身靠在桌边:“好奇什么?” “好奇我为什么会怕水怕成这样啊。”傅羽舒笑道,“你如果想知道,我可以告诉你。” “不想。”沈观走到床的另一边,掀开被子躺了进去。 沈观只是想自己一个人来师兄这借宿,阴差阳错地就把傅羽舒一起带了过来。师兄虽然独居,家里能腾出的房也就这一间,只能和傅羽舒挤挤,好在这床足够大。 沈观还没吁口气,就察觉到床铺的另一侧微微凹陷下去,似乎是有人用重量压的。 “哥……” “你到底睡不睡?”沈观转过头,神色不虞。 傅羽舒动了动嘴唇,似乎有些委屈,在沈观微微怒视下,妥协般地躺了回去。 四周安静下来。 此时已然困极,本应该早早进入梦乡的沈观,却翻来覆去睡不着。 说到底傅羽舒也没做什么特别过分的事,他对一小孩这么凶,这小孩还刚受到惊吓,心底有些过意不去。 沈观在心底长长地叹了口气。 这种拿傅羽舒没办法的心情,终于在时隔多年后又找上了沈观。他回义村时特意避开傅羽舒,就是因为此事,结果如今还是回到原点。 沈观听着旁边窸窸窣窣睡不着的声音,认命般地偏了偏头:“为什么?” “嗯?” “你为什么那么怕水?” “你想知道吗?”傅羽舒“蹭”一下坐起来,像是对沈观的反应早有预料似的,语速飞快,“那作为交换,你要告诉我你的爸爸妈妈去哪了。” 沈观:“…………” 沈观把被子往傅羽舒头上一盖:“睡觉!” * 后半夜的温度很凉,窗外的风呜呜地吹着。傅羽舒的睡姿跟他的长相一样,很乖。脊背弯曲,双手握拳放在身前,像在母亲腹中一样,只不过微微蹙着的眉证明他睡得并不安稳。 沈观有想过去请医生。 傅羽舒呛水加受到惊吓,额头上微微发了汗,看起来很难受,刚才那点机灵劲估计也全是装的。沈观虽然不知道傅羽舒怕水的原因,但就他刚才那股样子,分明就是极度恐惧之下产生的应激反应。 柏英女士是个好人,在别人对沈观白眼以对时,只有她愿意抱存着善意,把他当成最寻常的孩子看待。 再说了,就冲柏英女士特意给沈观求了个玉佛,他就不能对傅羽舒不管不问。 他趁着傅羽舒熟睡的时候,去镇里转了一圈。记忆中,镇上也只有一个卫生院,沈观原以为卫生院和城里的医院一样,是二十四小时值班制的,结果等他循着记忆找过去时,人家早关门了。 无无功而返,这么一通折腾,等沈观再次回来,傅羽舒却依旧保持着他离开时的姿势。 于是沈观躺在他身侧,看着他胸前的呼吸缓慢而有节奏,就这么睁眼到了天明。 翌日一早,傅羽舒被邻居家的公鸡打鸣声吵醒。 旁边是空的,被子里也没有温度。傅羽舒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坐起来,迷糊之际,隐约听见屋外传来谈话声。 “师父身体到底怎么样?” “老了,重活累活做不了,好好调养就行。只是老爷子还是喜欢唱戏,有事没事就穿着戏服在台上站一下午。” “他身体……” “当然受不了,但人脾气倔,我也懒得管。” 紧接着是一阵沉默。 沈郁青的身体看起来还挺硬朗的,春天还跟着柏英女士下过田,怎么听起来还挺严重的?傅羽舒坐在床沿,打算推门出去。 恰此时,屋外的成熟男声又在一片沉默中响起:“……十五年了,你爸爸应该出狱了吧?” 傅羽舒的动作一顿。 一墙之隔的屋外,沈观侧身站在他师兄旁边,身姿挺拔,但背对着傅羽舒,不见正脸。 师兄等了半晌没见开口,又犹豫道:“不想说就不说,我就问问。” “嗯。”沈观说,“出了。” “师父那边……” “老爷子不知道,我也不打算跟他说。” “……是,你大了,有自己的主见。”师兄叹了口气,“不过,以后要有什么问题,找我就行。” 沈观轻笑了下:“现在就有啊。” 师兄:“嗯?” “以后的住宿还要麻烦师兄你了。” 言下之意,就是以后都要来他师兄这儿住个宿了。师兄也笑了:“我倒是没问题,可你总是翻墙出来,也不是个事儿啊。” 沈观点点头,兴许是站累了,打算换个姿势,结果一扭头,就看见躲在门后偷听的傅羽舒。 他转身眯着眼,故作生气道:“大早上的就听墙角?” 傅羽舒立马立正认错:“对不起。” 他这番能屈能伸火速道歉的模样,倒把沈观看得一愣。师兄早听说两人不对付,又看见沈观那样,以为两人当场又要闹起来,连忙打了圆场。 “六点多了,吃个饭去上学吧。” 说罢,师兄转身去厨房端粥去了。他一走,傅羽舒就抬起头来,一双黑耀石般的眼睛盯着沈观看,把人看得浑身不自在。 “有什么好看的?” “哥哥,你昨晚没睡吗?”傅羽舒问,“胡渣冒出来了,眼睛里还有血丝。” 沈观:“……你睡姿太差,吵到我了。” “我奶奶说我睡觉很乖,晚睡觉前是什么样白天起来就是什么样。”傅羽舒说,“是怕我出事吗?” 沈观:“……” 这小子,怎么总是直来直去的,弄得他气都没处撒。 沈观叹了口气,走上前来狠狠捏了一把傅羽舒的脸,把人白皙的皮肤捏出一道红印才肯罢休:“你既然知道,以后就离我远,不要来打搅我。” 傅羽舒不说话了。 他低下头,从沈观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见人纤长的睫毛,看不清表情,也让人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沈观不喜欢麻烦,昨晚的事却让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衰减不少,他想,以后傅羽舒或许不会再粘着他不放了。 想到以后的清净,沈观一夜未睡的倦意都消减大半,愉悦的心情一直持续到周五放学。 他们翻墙的计划出奇地顺利,没有被任何人发现。但如同师兄所说,沈郁青的身体还不知道要调养到什么时候,到暑假还有一个多月,天天翻墙出来总归不是办法。 沈观想着,要不和沈郁青打个商量,不去上学好了。 反正他也不喜欢被拘在教室里,镇中学也都是埋头苦学的学生,沈观待在里面格格不入。留在家里,看着老爷子,等暑假过去再回城里去参加美术联考也来得及。 话虽这么说,沈观也知道,沈郁青不会这么轻易松口。 得想个办法才行。 第13章 我叫沈观 周五下午,住宿的不住宿的,在铁网门打开之际,全部鸽子似的扑啦着往各个反向飞去。 傍晚的云火烧似的,大片大片的橙色在天上铺陈开来,唯有正西方位的一颗蛋黄藏在云层里,像调色盘上蘸的一抹橘黄。 傅羽舒整理好物品,把最后一本书塞进书包。 教室里此时已经没什么人,穿堂风从窗的另一侧吹到门口,吹来一丝初夏的意味。傅羽舒刚把书包背起来,就见一个男生来到门口,敲了敲门:“请问,傅羽舒在吗?” 傅羽舒抬头:“我是。” “天台上有人找你,你快去啊,等着你呢!” 男生说完就跑了,一阵风似的,等傅羽舒回过神来,那人已不见了踪影。 刚才的匆匆一瞥,傅羽舒没看清那人什么样,总归是个陌生人就是了。他不仅跑得快,语速也快,好似有什么不得了的急事似的。 但傅羽舒不慌不忙,甚至还有功夫把凳子靠着桌子摆正,才慢吞吞地往外走去。 他在学校根本没什么朋友,周妙妙早走了,剩下相熟一点的就一个沈观。沈观当然不可能在这个时候把傅羽舒叫去天台,几乎是一瞬间,傅羽舒就明白那男生是谁派来的。 由于学生不多,学校的教学楼建得并不高,只有三层。所谓的天台,不过是教职工们晒被子的地方,偶尔有学生逃课至此,聚众干些对于学生们来说离经叛道的事。 傅羽舒原本是打算不搭理的。 他走出教室,站在走廊上往外看,太阳还没下山。前几天他和沈观说好一起回去,现在也没见人影,等待之余,傅羽舒忽然改变了主意。 他所在的教室在二楼,原本下楼的步伐微微一转,往上去了。 楼梯狭窄,散发着陈年累月的潮湿味道,角落里还有许多抽到底的烟头。傅羽舒双手握在书包肩带上,推开了天台的门。 今天是个大晴天,夕阳没有正午的阳光烈,但热度却不减。楼梯间尚且有阴影,迈过门后,铺天盖地的热量就争先恐后地冲向了傅羽舒。 夏天真的快来了。 傅羽舒的脑中莫名响起这句话。 下一秒,身后的铁门“嘭”的一声关了。 天台的面积很大,角落里堆积着许多木箱,积了很厚的一层灰。约莫是学校的杂物间满了,才将东西堆积在天台。 有两个人从东南方的角落里走出来,面带倨傲与鄙夷。 来人正在傅羽舒意料之中——是彭鸣和陈凯。 他们比傅羽舒高一些,可能是周末到来的缘故,身上原本看起来还过得去的装扮,摇身一变,传得仿佛不知从哪里来的黑社会。 陈凯将上半身的衣服夸张得卷起来,露出腹部上硕大的纹身,而彭鸣一如既往地凹着造型,站在陈凯身后,仿佛事不关己的过路人。 两人姿态不同,但眼神都一样令人厌恶。 “我还以为你不会来呢。”陈凯说。 “原来是你们啊。”傅羽舒抬眼,露出一个纯真的笑,“我还在想是谁找我,有什么事吗?” 陈凯不答,只伸手拽了下傅羽舒的领口,把人拽到跟前来:“书包给我。” “书包?”傅羽舒愣了愣,“你们是来借笔记的吗?” “少废话!” 陈凯在天台等了不短的时间,早就等得不耐烦了,当即就猛地把傅羽舒的书包粗鲁地拽了下来。 紧接着,拉链嘶啦一声被拉开,陈凯拎着书包底,将书全部倒了出来。 地面上摊了一地的书和笔记本,有的还是傅羽舒一笔一划写的预习笔记,夕阳的余晖正好落在他端正的字迹上,像一笔彩色的注释。 随后,一只脚踩在了上面,重重一碾。 彭鸣在身后阴阳怪气地说道:“陈凯,你别太过分。” 陈凯把书包一扔,大笑道:“对不起,我本来不想这么粗鲁的。” 他走到傅羽舒跟前,捏着他的下巴迫使他抬起头:“可我没找到……” “钱吗?”傅羽舒冷不丁说道。 “……什么?” “你们是在找钱吗?”傅羽舒重复着。他的表情很平静,一丝怒气也无,仿佛被侮辱、被扔掉书包的不是他自己一样—— “不在书包里哦。” 没等陈凯反应过来,傅羽舒退后一步,让自己的下巴从陈凯手中挣脱。但他做得太自然,表情也毫无破绽,仿佛只是因为要拿东西才做出的这个动作。 陈凯的手就这么停在空中。 傅羽舒从裤子口袋里掏了掏,拿出一张棕色的纸币。 纸币上,少数民族的一男一女面带笑容望着陈凯所在的方向,另一侧的空白上写着两个大字“伍圆”。 “你们是在找这个吧?”傅羽舒主动把纸币塞到陈凯上身的口袋里,“奶奶就给了我这么多,不够的话,下周再给你们带。” 兴许是傅羽舒太过配合,陈凯忍不住一愣,回头和彭鸣对视了一眼。 彭鸣摇了摇头。 于是陈凯把纸币又往兜里塞了塞,再次把傅羽舒拽过来。 他们离得不算很远,但陈凯为了使自己表现得更具压迫性,常常喜欢给自己的动作付诸暴力的意味。少年人虽张了一张稚气未脱的脸,浑身的气质却在刻意地往成人的方向靠,仿佛一个拙劣的模仿者。 傅羽舒眼神微动,不动声色地又往后撤了一步。 “你……” “陈凯哥哥,刚才宋老师叫我帮忙批改一下作业。”在陈凯即将被惹怒时,傅羽舒眨了眨眼,说道,“我知道是你们找我,所以就让宋老师等我一下,你们还有其他什么事吗?” 宋老师是初中的年级主任,也是陈凯的班主任。听见这个名字,陈凯的手势一顿。 傅羽舒笑了:“那没事的话,我就先走啦。” 陈凯又回头看了彭鸣一眼。这两人中,虽然陈凯的气势要足一些,但明显是以彭鸣为主导的。傅羽舒的这番说辞漏洞百出,彭鸣思索了一会,还是摇了摇头。 言下之意,就是不用管。 宋老师如果找不到傅羽舒,也找不到这天台来。 陈凯轻笑了下,再次往傅羽舒身边走去。由于傅羽舒连退几步,两人站的位置就在天台的边缘,即便只有三楼的高度,往下望依旧有些令人胆寒。 陈凯:“你不用拿老宋威胁我,你只要乖乖……” ——“劳驾,把傅羽舒借我一下。” 一声敲门声伴随着少年的声音响起。 陈凯蓦然转过头:“谁?!” “宋老师没看见傅羽舒,叫我来找找。”门外的声音异常淡漠,“开门。” 在陈凯和彭鸣不明所以的时候,傅羽舒眼底有流光闪过——门外是沈观。 可沈观怎么会在这里? 陈凯有点慌了。他没管彭鸣的眼色,跑上前去将紧闭的铁门打开来。 门后站着的,果真是沈观。 他背着一个单肩包,狭小的楼梯间几乎塞不下他的高个子,顶天立地似的挡在陈凯面前,嘴里还叼着半根香烟。 陈凯的目光落在香烟上,认出来人:“是你?” 门开了,沈观也不用顺着傅羽舒的话假借宋老师的名义,只微微抬了抬下巴,道:“傅羽舒呢?” “哥哥?”傅羽舒听见动静,从天台的另一边走出来。 陈凯连拦都没来及拦,沈观已经一把握住傅羽舒的手腕,将人从天台外拉进了楼梯间。空间狭小幽暗,沈观半边脸在明,半边脸在暗,唯有燃烧的烟,像星子般星星点点地闪烁着。 陈凯脸色难看:“你……” “我叫沈观。”沈观微微牵动嘴角,似笑非笑,“之前没有做自我介绍,不好意思。” 当初他在宿舍下了面子,彭鸣虽然记恨在心,但拉拢的意愿还没消散。沈观看起来并非多么听话的学生,如果拉进他们的圈子,对彭鸣他们来说是件好事。 于是许久不吱声的彭鸣走上前来,一把将陈凯退开,对沈观回以一个同样的笑:“我知道你, 沈郁青老先生的孙子。” “嗯。”沈观却兴趣缺缺,抬手拍了拍傅羽舒的脑袋,“去,把书捡回来,我们回去了。” 傅羽舒没动。 倒不是因为害怕陈凯和彭鸣,只是他对现在的情况有点懵,只知道盯着沈观看。 倒是陈凯出声道:“不行!” 激愤的声音在空旷的楼道里一圈一圈荡漾开来。 沈观微微转头,将烟夹在手里,呼出一口烟圈:“你说什么?” 第14章 你想弄他们? 陈凯是个脑子里装不下几斤东西的二百五,彭鸣却有他自己的算盘。眼看钱到手了,人也稍微教训到了,彭鸣冲陈凯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走。 陈凯被当众下了面子,进也无法退又丢脸,最终拉着一张驴脸被彭鸣拉走了。 此时,天边最后一点夕阳也沉了下去,万里的云彩被火焰烧得通红,照得四野也有了色彩。 傅羽舒蹲下身,一点点地将书本重新装回书包里。 沈观也不帮忙,他手里的烟已经烧到了头,前端的星子将灭未灭,直到燃烧殆尽,也如同天边云彩上的火焰一般,黯淡下去。 书本笔记连带着书包很快被收拾好,傅羽舒重新把书包背起来,转过身。 两人谁也没率先说话,一人专注解决最后一点烟,一人则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点星火。 “你怎么在这?”良久之后,傅羽舒开口了。 “抽烟啊。”沈观熟练地弹掉烟灰,“倒是你,傻啦吧唧地被他们要钱也不知道跑?” “我是故意来的。” 傅羽舒嘴唇翕动。 他说得很小声,但沈观还是听见了。 火烧云的光晕罩在傅羽舒的背上,在沈观眼里,就是互补的环境色。他那双用来拿画笔的手夹着烟的时候,也宛如夹着一根铅笔,仿佛下一秒就能就地画出一幅画来。 沈观眼神微动,见傅羽舒在盯着自己手上的东西看。 “你也想来?” 傅羽舒眨了眨眼,没否认也没答应。 “不行,你没成年。” 沈观当着傅羽舒的面,把最后一口烟抽完,随后在楼梯扶手上把烟头掐灭。 眼见尝不到新鲜东西,傅羽舒眼中露出一点失望来,但很快便如蜻蜓点水消失不见。 他们顺着幽暗的楼梯往下走去。 此时的校园里,已经看不见多少学生的身影,就连门口的保安都懒懒地打着哈欠,等待着周末最后的关门时间。四下无人,脚步声成了最后一点声音。 两人并肩走下最后一阶楼梯。 “你刚说的那话什么意思?”沈观忽然问。 “嗯?”傅羽舒侧头看向沈观,开始装傻充愣,“哪句话?” 沈观惩罚般地拍了下傅羽舒的脑袋:“你说你故意来的。” “哦。”傅羽舒抿了抿嘴,右手无意识地扣着书包带子,“就,字面意思啊。” 这小子年纪不大鬼点子一堆,如果是以前的他,肯定会邀功似的在沈观面前展露自己的心思。譬如在宿舍那晚,他蹲在沈观窗前,悄声说的那句“是我干的。” 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时的他好像觉得这件事难以启齿的似的,沈观都问了两遍,他还是没有回答的意愿。 好像忽然之间,他们中间有什么东西悄悄改变了。 一路无话,两人的步伐不算快,走到校门口时,那扇网状大门已经关了半边。云层外的光层层叠叠覆盖在冷质的铁门上,为其添了一丝暖。 门外,一个熟悉的人影开着长摩托等在外面。 傅羽舒却停住了脚步。 “又怎么了?”沈观蹙眉回头问道。 傅羽舒抬头往外望了一眼,沈观的师兄正百无聊奈地等在外面,似乎是来接他们的。沈观刚才似乎也只是随口一问,并没有打算等来傅羽舒的回答。 岂料傅羽舒认真起来:“我的意思是,我猜到把我叫上天台的就是他们俩。” 沈观一愣,随即嗤笑道:“那你就是自投罗网?”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奶奶教的。”傅羽舒一字一顿地说道,“所以,我要是想弄他们,就必须先让他们对我干点坏事。”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的,仿佛傅羽舒读的九年义务教育早早地还给了他的老师们,但沈观却破天荒地听懂了。 他突然想起沈家老宅里的那只爬到他背上的青蛙。 回想起来,傅羽舒对谁都是一幅温温和和客客气气的乖巧模样,按理说,沈观他刚从城市里回来,傅羽舒没必要一上来就和他作对。 除非,他做了什么令傅羽舒觉得被冒犯到了的事……譬如,重逢时,隔着层层雨帘中沈观对傅羽舒那凶神恶煞的一眼。 所以……他前脚回屋,傅羽舒后脚就跟过来找他的麻烦了。 原来傅羽舒除了内里黑,还是个记仇的? 沈观迟疑道:“……你想弄他们?” “嗯。”傅羽舒点点头,“周末是个好机会啊,但是之前在宿舍已经恶心回去了,要是他们没对我做什么,我却去弄他们,就是做坏事啦。” 沈观无言以对。 这小子不仅记仇,还睚眦必报,你来我往算得比谁都清楚,既守序又爱乱来,仿佛身上藏着两个南极对立的矛盾体。 沈观饶有兴致地问:“那你打算怎么弄他们?” 傅羽舒不答反道:“我去过陈凯家里,见过他爸爸。他爸爸很凶,听说年轻的时候坐过牢,在家里最爱干的事就是拿着擀面杖把陈凯往死里打,所以才养出陈凯这种人。” 他抬头意味不明地看了眼沈观,点到为止。随即话音一转:“还有彭鸣。他妈妈人还不错,爸爸是村里唯一的医生,德高望重。前些年,村委会还给他颁发了一面锦旗……但是,我知道,彭医生在外面有人。” 沈观:“……这些你都是从哪里知道的。” “我喜欢在村子里到处走动啊。”傅羽舒笑了笑,“他们挺喜欢我的,我去哪都受欢迎。” 沈观沉默了。 远处,师兄转过头,终于看到在门口的两个人,微笑着朝他们招手,傅羽舒也笑着回应。 “傅小雀。”沈观叫他,“这些都是谁教你的?” 傅羽舒坦然道:“我自己学的啊。就像陈凯家明明很有钱,但为了欺负我,还是会把我手里仅剩的五块钱抢走,没有理由的。” “那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不在,他们并不会这么轻易地放过你。”沈观的脸色罕见地严肃起来,“到那时,你怎么处理这件事?” 被围在天台,孤立无援,或许会遭受陈凯那种暴力分子的一顿毒打,亦或者会被堵在墙角里扒光衣服羞辱——这些都是他们管用的欺辱手段。 “哥哥你看我站的位置了吗?”傅羽舒黑沉沉的眼睛宛如一汪古井无波的寒潭,“我站在天台的边缘,陈凯只要敢动我,我就敢推他。” 沈观:“……” 他单单知道,傅羽舒十四岁的年纪,却生了一颗四十岁的心。却不知道这颗心的最里层,藏着这样深的心思。 沈观自己也是不愿意遵守规则的一类人,他也乐得去破坏世间的一些所谓的条条框框,但傅羽舒的想法……着实是令他诧异。 他想了想,还是决定劝劝:“傅小雀,你……” “哥哥,我骗你的啦。”傅羽舒蓦然绽放出一个笑来,“ 我期中考试的思想品德课可是满分。” 沈观垂眼看他。 他见过傅羽舒的很多种笑,温柔的、虚假的、敷衍的、真诚的……却从未见过他这样毫无芥蒂的笑,嘴角高高扬起,甚至露出了最里面的两颗虎牙。 沈观拧着眉问:“真的?” “真的!”傅羽舒点点头,上前熟稔地挽住沈观的胳膊,道,“走吧,叔叔还在外面等着我们。” 另一边,沈观的师兄把两顶头盔扔过来,被傅羽舒稳稳接住。师兄腿脚不方便,好在有个摩托,能载着两人回家。 他告诉傅羽舒,他是想回去看看沈郁青的身体。这老头处处瞒着,谁也不告诉,让人想看望都没有由头。 沈观坐在师兄后面,傅羽舒依次。山路上有些陡峭,十公里的蜿蜒路,傅羽舒抱着沈观的腰,侧脸紧紧贴着沈观的后背。 傅羽舒露出一丝满足的笑来,似乎没被沉默中的沈观发现。 第15章 上台去,下台来,就是一辈子 沈观在心里给傅羽舒打上一个记号:问题小孩。 他讶异于傅羽舒深沉的心思,但潜意识又觉得傅羽舒的那句话真的只是开玩笑,他想了一路,以至于摩托车行进一个多小时回到家后,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傅羽舒正紧紧地箍住他的腰。 沈观霎时头皮一炸,往腰间的手上狠狠一拍:“松手。” “我不脏啊。”傅羽舒委委屈屈地放开手,“我不抱紧你,万一掉下去怎么办?” 说是这样说,可沈观总觉得傅羽舒是故意的。 车停在沈家老宅前,师兄独自将摩托推往后院停放。老宅环境清幽,站在院门口都能感受到里面的长廊正滋滋不断往外渗出的凉意。 除了这沁人心脾的凉,还有断断续续的歌声。 天已经彻底黑了,唯有院外长廊下的两盏昏黄灯影,影影绰绰。 师兄停完车走回来,意外地挑了挑眉:“这么巧,我一来就碰见师父在开嗓?” 沈观不应声。 这大晚上的开什么嗓? 几人推门进去,沉重的双开木门发出吱的一声响。 一楼没开灯,二楼凸出的阳台上点着几盏昏黄的灯,初夏已有飞蚊,因着趋光性正不断朝着灯罩撞去。而沈郁青就靠坐在他专属的躺椅上,膝盖上还搭着一张薄被,闭着眼仿佛已经陷入沉睡。 歌声是从他手边的录音机传出来的,还是男声彩腔。 唱的是—— “这班灯观过了身,那厢又来一班灯 手捧莲花灯一盏 二家有喜,三盏灯 三元及第,灯四盏”[注] …… 没有戏剧乐器的伴奏,也没分男女唱词,一场下来,全是年轻男声的独唱。 傅羽舒站在天井中抬头往上看,只觉得这副画面像电影里一样,浪漫又充满现实感。 未几时,歌声渐息,沈郁青晃晃悠悠地醒了过来。 “师父。”师兄喊他。 “小梁?”沈郁青半闭着眼,诧异道,“你怎么来了?” 话一问出,沈郁青就反应过来。 他的沉静的目光落在沈观身上,满脸不悦:“你找你师兄去了?” 沈观道:“宿舍住着不习惯,师兄那儿环境好。” “既然住着不习惯,那就待在城里学你的画,回义村干什么?” “你生病如果不瞒着我,我也不至于在这个节骨眼回来。” “臭小子!” 眼见沈郁青拍案而起,灰白色的胡子因动作如新枝微缠,小梁师兄忙不迭冲到二楼,去给老爷子顺气去了。 让小梁师兄跟着一起回来看沈郁青,是沈观的主意,他这个师兄戏唱得不错,哄老爷子的功夫更是炉火纯青。 要是顺利的话,说不定都不用沈观自己出马,就能搞定宿舍和上学的事。 说到宿舍,沈观侧首看了傅羽舒一眼。 回来时小梁师兄路过傅羽舒家门,见他家门户紧闭,灯也没留一盏,就知道柏英女士不在家。这大晚上的,留傅羽舒一个人在门口不太完全,索性将他一路带回到沈宅。 眼下,傅羽舒正直勾勾地盯着二楼阳台,往那搭起来的临时戏台子上看。 吹了一路的风,脸上不知沾了多少灰尘,沈观转身在井口的小凳上坐下,浇水洗脸。 二楼的戏台上,沈郁青和小梁师兄不知道在聊什么,老头脸上挂着的不虞消失不见,露出一点欣慰的笑意来。 傅羽舒收回视线,蹲在沈观身边,道:“哥哥,沈爷爷为什么要把一件破衣服盖在身上啊?” 沈观动作一顿。 井水清澈甘甜,沈观皮肤又白,水滴从他的鬓角往下滑至下颚,在夜色的昏黄灯光下,像一幅浅淡的水墨画。 他把帕子浸到水里,淡淡道:“什么破衣服?” 傅羽舒说:“沈爷爷睡觉的时候,搭在膝盖上的那件红色衣服,破了好大一个洞。” “那是戏服。”良久,沈观才开了口。 傅羽舒一愣:“戏服?” 既然是戏服,为什么会破洞?好像还是人为破坏的,沈爷爷不是很喜欢唱戏吗? 傅羽舒满脑子的疑问。 但好奇归好奇,他能在长辈里混得如鱼得水,早就学会一身察言观色的本领。于是傅羽舒不再追问,上前帮沈观牵起帕子,道:“我帮你吧。” 下一刻,只听“啪”得一声,沈观让开半寸距离,把白色的帆布帕展开,手一伸盖在了傅羽舒脸上。 眼前突然一黑,傅羽舒疑惑地“唔”了一声,倒也直接没扯下来。 就见沈观大手盖在帕子上,丝毫不懂得爱护弱小,胡乱地揉了一把:“洗脸。” “有点喘不过气……”傅羽舒闷闷的声音从帕子下传出。 “那就憋着。” 沈观眼中久违地露出一点笑意来。 他放轻动作,将帕子拿下来折成小块,给傅羽舒擦脸。几秒的憋气让傅羽舒的两张脸都呈现出通红的色泽,衬得他眉眼愈发黑沉。 “戏服是他年轻时候穿过的,那时老头儿喜欢得罪人,有一回村子里的人趁他不在家,把他那些唱戏的东西全砸了,戏服也全剪烂,就剩这一件。” 沈观把帕子丢在一边,细细地洗起手指来。 “说是文娱工作者,其实上哪儿都被瞧不起。老爷子被戏子戏子得叫,倔劲儿上来了,索性就不去外边唱了,只留着这件衣服,偶尔在家开开嗓。” 傅羽舒问:“为什么会被瞧不起?” “一个唱戏的,有什么出息?千禧年都过了,大家都奔着南方去,赚钱建房买车,艺术这种空泛的东西,都是有钱人玩的。”沈观淡淡地模仿着别人的口吻道,“老爷子都七十了,好好颐养天年,别折腾了。” 他没压着声音,二楼处原本被哄得差不多的了沈郁青听见此话,登时就喊了一嗓子:“臭小子你再说一遍?” 沈观掀起眼皮,也扬声对二楼道:“那可不是我说的,村子里到处都这样说你。” 片刻后,沈郁青被小梁师兄扶着,从藏在阴影里的正房里走出来,道:“那你也跟着说?” “那倒没有。”沈观笑了,“我把他们全部骂了一遍。” 登时笑声一片。 小梁师兄笑得最为大声,沈郁青原本是板着脸的,目光转到傅羽舒身上,才稍稍缓和了些。 间隙里,沈观和小梁师兄无声地交换了个眼神。 半晌,沈郁青开口了:“你师兄说你不想上学?” 沈观第一句话就把沈郁青气得够呛:“镇上的老师教不了我什么东西。” “所以是我让你回来的?”沈郁青伸出手指对着沈观点了两下,一幅拿他没办法的样子,“你跟着你张老师学画画,在城里好好考试,去上个美院不比什么都强?” “我回来照顾你也不是不能上美院啊。”沈观无所谓道,“城里的地上又没金子,干嘛总把我往那儿赶。” “你——” “哎哎哎,好了。”小梁师兄出来打圆场。他边拉着沈郁青往后走,边对沈观使眼色,“很晚了,柏英阿姨应该回来了,你把小傅送回去吧。” 沈观站着不动。 十几年前,沈郁青的其实脾气还不错,就冲着沈观在纸上骂他乌龟王八他却不生气这件事,就足以看得出来。 但也不知道是生了场病,还是觉得沈观越来越难养,沈郁青常常和他聊得半句话不投机就直接争吵起来。 傅羽舒不习惯这种火药味四射的场面,见小梁师兄已经拉着沈郁青走远,他也去拿小指头勾了勾沈观的手,道:“走吧哥哥?” 沈观垂眸落在右手上——傅羽舒的动作小心翼翼,兴许是怕他生气,敢碰又不敢碰的样子。 于是他一把抓住傅羽舒的手,转身带着人往外走。 沈宅和傅羽舒的家隔得不远,都在玉山脚下。只是夜晚除了微弱的月色,便再也没有其它光亮,走上田埂有些危险,沈观怕傅羽舒摔到哪儿,便牵着小孩儿的手绕上了大路。 初夏的夜晚,田间青蛙的叫声最为明显,夹着山间的布谷鸟的吟唱,颇为热闹。 两人一左一右,散步似的地走进黑暗里。 傅羽舒想了想,还是开口道:“我觉得沈爷爷并没有生你的气。” 他惯会看人表情,知道成年人生气并不会像沈郁青那样,但他理解不了沈郁青的想法。 代入自己的话,如果柏英女士生病了,傅羽舒也会尽力去照顾,他相信柏英女士也不会拒绝。 可沈郁青为什么这么抗拒沈观回来? 他不懂,也就直接问出了口。 就在傅羽舒以为沈观不会回答时,忽觉手心一紧——是沈观收紧了手掌的力度。 借着不甚澄亮的月色,傅羽舒抬起头,终于看清了沈观的脸。 “老人都喜欢清净,特别是性格倔强的老人。”沈观淡淡道,“他年轻时靠唱戏养活一家人,老了虽然忘不了自己的戏台子,但也不想别人搭进来。” “……搭进来?” “你奶奶不是也跟你说了,义村的风水不养人,所以要往外走。老爷子其实也是一样的心思。” 沈观的话音一顿,半晌,才轻声道:“他甚至希望我永远也别回来。” 如沈郁青所说——人生如戏,上台去,下台来,就是一辈子。 义村不是沈观该留下来的戏台。 作者有话说: 注释部分:戏剧《夫妻观灯》唱词 第16章 你为什么不去死呢? 两人把田埂走出了千里迢迢的架势,终于在十几分钟之后,来到了主干路口的傅家。 如他们回来时一样,两扇对开的大门紧闭,透过东厢房的窗户往里看,屋内也没有一点亮光。傅羽舒趴在门环上敲了敲,也没听见回应。 沈观问:“你没钥匙吗?” 傅羽舒摇摇头。 他是第一次出远门,家里所有的钥匙都在柏英手上,来不及给他配第二把。况且,屋子里还有一间厢房常年上锁,柏英从不让他进去。 “哥哥你回去吧。”傅羽舒转过身,对沈观道,“我在这儿等奶奶。” 沈观嗤笑道:“行了吧,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万一被狼叼跑了你奶奶得和我拼命。反正我回去老头子估计又要骂我一顿,不如在这陪你等等。” 说着,就靠在了一边的柱子。 乡野山间,虫鱼鸟兽都会在夜间欢聚。虽然说狼夸张了点,但义村的小孩都是听着“指月亮”耳朵就会缺一口的故事长大的,对这片山间就多了一分警惕。 月亮已升至半空,云层翩然散去,穹顶上宛如挂了一个天然灯盏。沈观站了一会,左右没事,就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子,拿起铅笔刷刷刷就开始练习排线。 临近人家,蛙声和鸟叫声小了许多,无人说话的情况下,四周安静如许。 傅羽舒站在沈观身后,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的笔尖,许多长而直的线条在纸上划出。 沈观长了一双会画画的手。 骨节分明有力、不纤细但也不粗壮,大手张开能直接把傅羽舒的手包住——傅羽舒刚感受过。 他低下头,手腕转动,盯着自己的小手看。 有时候傅羽舒也会纳闷——明明他只和沈观差两岁,吃的都是一样的大米,为什么自己生得又瘦又小,沈观却换身西装就可以冒充成年人了? 而且他自己还没完全变声。 郁闷。 傅羽舒瘪了瘪嘴。 临近夏季,昼长夜短,距离夜晚降临估摸着已经过了几个小时。虽然沈观不说,但四周越来越大的风声表明了时间正在往半夜走。 但沈观却依旧没打算离开的样子。 “咯吱——” 蓦地,他们身后的屋子里,忽而传来一声奇怪的响动。 最初像是风吹到窗纸,发出的窸窸窣窣声,但几秒之后,又听得“咚”的一声,好似有什么重物落地。 沈观手上不停,回头看了眼:“你家什么东西被风吹倒了?” 傅羽舒顿了顿,没说话。 ——不会是风。 柏英虽然嗓门大,但手粗心细,在小偷猖獗的夜里,她都会把门窗关好——即便她不在家。 那声响传来的方向,是在西厢房。 傅羽舒双手交迭,无意识地用拇指摩擦着虎口。 他好像已经猜到柏英去干什么了。 那声沉重的落地声消失后,屋内再没有传出第二声,这令傅羽舒轻轻地吁了口气。如果可以,他不想在沈观面前把这个秘密展露出来。 可世事总是不那么让人如意。 在那阵声音沉寂下去后的十几分钟里,再没有任何动静。然而没过多久,屋里发出声音的东西像是重新积攒了力气,猛地撞上靠近外侧的窗户。 “轰隆——” 他像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野兽,双手扒住窗户,拼命地摇晃着。只不过那窗棂被柏英用铁片加固过,只有陈旧的木质窗格能被抓住,顷刻间,木质的窗格、用来遮光的窗纸、还有加固的铁片叮叮哐哐地撞在一起。 沈观第一时间把傅羽舒拦在背后,蹙眉道:“柏奶奶?” 回应他的依旧是地震般的动静——沈观立马否认,不是柏英。 他想借着月色上前仔细看看,然而还没迈出一步,就觉得衣角被人拉住了。 “?” 沈观回头一看,只见傅羽舒紧紧地抓着自己衣角,脸色阴郁。 电光火石间,沈观回想起小时候听到的一些流言。他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又转头去看窗户里的人,这时他倒看清了——是个身材高大的男性。 沈观离开义村的时间,也就只有几年。他依稀记得,小时候曾经听有些嘴大的小孩说过,傅羽舒的家里,关着一个怪物。 小孩子总是童言无忌的,他们不知道从哪里听到的消息,将此事在伙伴之间当做笑话传播开来。 那时沈观只觉得他们无聊,作为孩子王,一声令下后就再也没人谈论过此事,而他自己又从来没去过傅羽舒的家里,久而久之,就将这件事抛之脑后了。 在今夜,不知道为何,沈观有种敏锐的直觉。 这件厢房里关着的“怪物”,也许和傅羽舒本人有关。 窗户在屋内那人不断的撞击下,发出刺耳的碰撞声。好在用来禁锢的铁片很牢固,无论那人怎么使劲,都无法冲破,并从中走出来。 “我帮你看看?”沈观瞥了眼傅羽舒的脸色,试探般问道。 说不定,那个“怪物”……不,那个男人,看见有陌生人,就会消停下来。 傅羽舒摇了摇头。 在沈观的注视下,傅羽舒从地上捡起一块指甲盖大小的石头,猛地朝窗户扔去。 “当”的一声,石子与铁片碰撞,把男人吓退了一步。 傅羽舒走上前去,隔着厚厚的铁片,一字一顿地说道:“别吵。” 屋内的人好像认出了傅羽舒,从最初的疯癫里分离出了一丝理智。他小心翼翼将手指从窗缝里伸出来,将窗户纸戳破了一个洞,似乎是想要去触碰到傅羽舒。 “别碰我。”傅羽舒说,“你在里面好好待着,别让奶奶担心。” “唔!”男人又蓦然激动起来。 他从嗓子里发出几声含糊的人声,像说话,又想在哭泣,总之不像一个正常人。可傅羽舒不为所动,并且几近冷酷地看着他:“你为什么偏要在这个时候发疯?” “唔唔唔——” “奶奶让你活着,就是对你最大的恩赐,你为什么不听话?”傅羽舒说,“不给我们添麻烦,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很难吗?” ——“你为什么不去死呢?爸爸?” 第17章 沈观会讨厌他吗? 柏英是在一个小时之后回来的。 跟着一起来的,还有住在十公里外,玉山那头的彭医生,也就是彭鸣的爸爸。 傅羽舒猜得没错,今夜西厢房里的那个男人出了点问题,柏英徒步过去把彭医生叫到了家里。 早年间,柏英是信神婆治病的。 有一回傅羽舒生病发烧,又是吃药又是打针,热度却怎么也不见退。彭医生没法,柏英信佛,便不知从哪听说了一些迷信,说傅羽舒是犯了“迷障”,需要有人帮忙清除。 神婆住得不远,柏英便托人将她请了过来,当场做了个法。 也是赶巧,偏偏在神婆做完法回家的第二晚,傅羽舒的烧就退了,自此,傅羽舒生个什么小病,柏英就总喜欢去找这个神婆。 后来有人说,那西厢房里困住的,也是一个“迷障”。 柏英需要日日在晚饭后诚信祷告,方能“清障”。 傅羽舒把这些当故事会听,他是从来不信的。 老人信佛、信神明、也信转世来生,信信就罢,不损人不害己倒也无伤大雅。但就是抱着这点侥幸心理,在傅羽舒十岁那年,柏英的所作所为差点酿成大祸。 那天晚上,傅羽舒吃了点隔夜的菜,就去睡了。半夜里,柏英睡得正熟的时候,突然发现睡在床那头的傅羽舒不见了。 她心里一惊,连忙爬起来,就看见傅羽舒站在廊下,扶着柱子吐得昏天黑地。 慌乱之余,柏英第一反应就是去请那个神婆。 她把人请回家后,看着人转了几圈经筒,喊了几句佛偈,又眼睁睁看着人收了钱后就拍拍屁股走人了。 柏英以为傅羽舒会好。 可傅羽舒呕吐仍然不止。除了呕吐外,还伴随着腹泻乃至脱水,一直持续到第二天。好在那时傅羽舒的妈妈曲凝霜刚好从杭州回来,看见傅羽舒惨白的脸色,当即就抱着他去了市里的人民医院。 紧接着就是一阵折腾。 医生诊断是食物中毒引起的急性肠胃炎,开了点药,连水都没挂就治好了。 在把傅羽舒哄入睡之后,曲凝霜就和柏英大吵了一架。吵架的内容傅羽舒不清楚,但自从那次之后,柏英就再也不敢提神婆的事了。 虽然柏英暗地里还是认为,她儿子身上的问题,就是“迷障”。 几年后的今天,彭医生代替了“神婆”的作用,再次出现在西厢房门口。 但在开西厢门前,柏英还没忘记瞒着傅羽舒,只哄着人去睡觉。 沈观临走前,见那孩子神色不大好,欲言又止了半晌,最后还是在柏英的催促声中离开了。 傅羽舒乖乖走进东厢房,脱掉鞋,把自己塞进被子里。 彭医生能治精神病吗?傅羽舒偷偷地想。 他平时只会治一些简单的头痛发热,有时候连沈郁青开的中药方子都比不过,他能检查出西厢房里那个男人今夜为什么突然发疯吗? 可奶奶瞒着自己有什么用呢? 早在六岁那年,他就曾经偷偷打开过西厢房的门,进去看到了那个男人疯癫的样子。还一时不慎,被他按在洗脸的水盆里差点窒息死亡。 傅羽舒知道,最开始这个男人并不是这样的。 他曾经在书本上看到过关于精神病的知识,知道有一些精神病人只是看世界的角度不同,其他地方与旁人无异,甚至有一些还是天生的高智商。 这个男人最初是有理智的,他会认识傅羽舒,会教他写字,唱歌…… 但有一回,傅羽舒放学回来,就听见西厢房里传来暴力的摔东西声音,把他吓了一跳。 等柏英出来支支吾吾跟他解释时,傅羽舒才知道,男人不久前摔了一跤,把脑袋摔坏了,变得不会说话,整日疯疯癫癫。 傅羽舒不觉得自己有这样一个爸爸很丢脸,只觉得麻烦。 麻烦奶奶十年如一日地照顾着他,麻烦他害得整个家永不宁日,也害了妈妈曲凝霜的半生。 傅羽舒翻了个身。 黑暗里,他想起沈观离开时的背影。 他平时日表现的温和的、从不与人正面起冲突的面孔,终于还是在沈观面前撕了下来。 沈观会怎么想呢? 会……会讨厌他吗? 傅羽舒不得而知。 一个空间之隔的西厢房里,还闪烁着微弱的灯光,那是彭医生和柏英在里面。傅羽舒闭上眼,捂住耳朵,不去听不去看,想着,明天又是崭新的一天。 凌晨时分,他才终于迷迷糊糊睡过去。 翌日,公鸡们此起彼伏地扯着嗓子履行自己的职责。 傅羽舒睁开眼,在床上发了一会愣,才慢悠悠地从床上爬起来。 昨晚忘了洗澡直接睡,早上起来浑身不舒服。傅羽舒扯了下衣领,从床上跳下来,准备去痛痛快快洗个澡。 但他一脚还没迈出,就隐隐约约听见屋外传来几句零散的年轻女声。 傅羽舒一愣,继而心中雀跃无比。 是妈妈! 他飞快地推门而出,赤着脚踩在水泥地上,“噔噔噔”几下就跑到正厅。 屋外果然正站着一个打扮靓丽的年轻女人,但她看起来像正压抑着自己的怒气,这让傅羽舒缓慢地挺住了脚步。 “妈,我还叫你一声妈,是因为小羽。小羽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您还瞒着他干什么呢?!” “我没想故意瞒着他……我就是想着,等他再长大一点。” 曲凝霜重复着“长大一点”四个字,随后厉声道:“他已经十四岁快十五了,该知道自己的家庭是个什么样!” 柏英平时的嗓门大,但她面对自己曲凝霜时,却好似无论如何也生不起气来。于是在傅羽舒眼里,曲凝霜气焰嚣张,咄咄逼人。 但傅羽舒没出去。 于是门外的争吵声不间断地传递进他的耳中。 “也许傅书江会好呢?”这是柏英的声音。 “不可能的,妈。”曲凝霜似乎冷静了一些,“我是医生,我比您知道得多,你们傅家有精神病遗传史,基因里的问题怎么可能被治愈?” “我这不是没事……” 曲凝霜道:“遗传性精神病不是百分之百发病的,您没发病,是您比较幸运,我不想小羽也变成傅书江那样。妈,不管您怎么说,我今天一定要带小羽跟我一起去杭州。” 第18章 赶紧来见你 在傅羽舒眼中,曲凝霜就是书中说过的那种冷静理智的职业女性。在傅书江疯掉的那一年,她就毅然决然斩断这段由欺骗开始的婚姻,独自一人去到杭州开始新生活。 离开了自己征伐三年多的战场,曲凝霜重新投入医疗行业,一去就是十几年。 说她狠心,曲凝霜只是为了去过自己的生活,她并没有彻底把傅羽舒丢下。每隔一段时间,她都会回义村看望他。 说她不狠心,义村某些嘴碎的人便不同意——身为女人,怎么能抛夫弃子一个人在外多年,对家庭不管不顾? 十几年前,离婚还是一件丢人的事,曲凝霜没少被骂“荡妇”。 关于这些事……包括傅书江的病,柏英本来以“孩子还小”通通都瞒着傅羽舒,但傅羽舒根据围绕自己多年的闲言碎语,慢慢拨开了蒙在真相前的一层雾。 大人们却丝毫不知情。 他们小心翼翼着保护着孩子,用一个又一个的谎言梁傅羽舒带大——即便他们并不知道保护的究竟是什么。 今天是曲凝霜约定好回来的日子。 雨季来临前,她一个电话打到村委,当时傅羽舒正蹲守在电话边—— “小羽,想不想妈妈?” “想。” 傅羽舒乖乖应答,尽力保持冷静,不让自己波动的情绪引起曲凝霜的反感,也不想因为自己,让曲凝霜心软,重新投入义村这座吞人不见骨的深山。 “那你要不要来杭州和妈妈一起生活?” 傅羽舒沉默了一下:“为什么?” “妈妈工作稳定了,事业和生活都越来越好,有能力保证你今后的生活。”曲凝霜顿了顿,“你要是不放心你奶奶,我可以把她一起接过去。” 那就是彻底放弃傅书江了。 傅羽舒心想。 妈妈是对的,一个成年男人,在明知自己有遗传性精神病的情况下,欺骗妻子,还和她一起生育了下一代……他该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但,柏英不会放弃。 柏英有五个孩子,四个夭折,唯有傅书江活到现在,无论如何,她都不会放弃。 所以傅羽舒犹豫道:“我不知道,妈妈……你下个月还会回来吗?” “会。” 于是,在昨天那个不算太平的夜过后,第二天,曲凝霜踏着清晨的露水而来。 她和柏英并没有争吵多久,因为傅羽舒。 他赤脚在门后出现,像不知道争吵一般冲出去,刚想要给曲凝霜一个拥抱,余光就瞥见另一个陌生的男人身影。 这使他脚步一顿。 男人站在双开门后的死角,个头很高,和沈观差不多,还戴着一副眼镜,看起来和和气气的。 见傅羽舒跑出来,视线一转,落到他身上:“这就是小羽?” “对。”曲凝霜反应过来,将傅羽舒拉到身边,“来,小羽,叫高叔叔。” 傅羽舒嗫嚅着动了动嘴。 高叔叔很年轻,也很好看——这是傅羽舒仅有的印象。 柏英对眼前的情况似乎有些不满,便张罗着让几个人一起吃顿饭,好结束这场奇奇怪怪的三方见面。 事要在饭桌上谈——这也是义村的文化之一。 高叔叔欣然答应,甚至愿意主动和柏英一起去厨房,只留下曲凝霜和傅羽舒二人……还有关在那西厢房里,不知是否清醒的傅书江。 盛夏季至,空气处处都是湿漉漉的闷意。曲凝霜担心傅羽舒一时接受不了事实,便主动掏出在杭州给他带的组装乐高,递了过去,试图从别的话题开始入手。 傅羽舒乖乖接下:“谢谢妈妈。” 空气太闷了,今年的夏天来的太早了。 傅羽舒用指腹摩擦着包装盒,垂着头想了半晌,突然抬头道:“高叔叔做饭好吃吗?” 曲凝霜一愣,复而笑道:“好吃。” “那就好。” 说完,傅羽舒像了却了什么心愿似的,将乐高轻轻放在桌上:“沈爷爷家的哥哥对我很好,我能带他过来一起吃吗?” “是小观吗?” 没想到曲凝霜还记得,傅羽舒眨了眨眼,道,“那我去了!” 言罢,也不等曲凝霜说下一句,傅羽舒就飞快地跑了。 他跑出屋子,跑过屋口的那方井,顺着田埂“吧嗒吧嗒”往玉山另一边的沈家跑去。 他仿佛要用尽自己所有的体力,一刻也不停,几分钟的功夫就已经跑到沈家宅院门口,然后扶着膝盖喘气。 身后的家只能浪花般的灰色瓦片屋顶,在急促的呼吸声中,傅羽舒深深地叹了口气。 沈家的院门没关,门上贴着的两幅张牙舞爪的关公年画正对着傅羽舒的方向。他扶着门走进去,在天井里看见了沈观。 墙院四面刷着白色,上层盖着灰色瓦片,有点像徽式的建筑。其中两面的墙体上分别破开两扇方形的窗,隔窗望景,远处层层的田野、山川、树影,就仿佛被框定在一副画中。 沈观正一手拿着画笔飞速涂抹颜料,仿佛已经入了神——另一只手上夹着抽了半根的烟,孤独地燃烧着。 傅羽舒踮着脚走到沈观身后。 义村的夏天处处枝繁叶茂,无人处的杂草几乎和树木长了一般的高。春天的秧苗也已生长起来,泛着生命的翠色。一眼望去,义村便像整个都浸在绿色的颜料中。 可沈观的画布上,没有一丁点绿色。 傅羽舒瞅过去的那一眼,沈观正拿着油画刀抹了一笔火般的正红上去,定眼一看,他好像画了一幅自己想象中的画,铺天盖地的红色调,好似火神祝融往义村倾倒了一盆火,烧得山焦水烫,万物死去。 不知过去多久,沈观落下最后一笔,突然冷不丁地喊道:“傅小雀。” “啊……” 被陡然点名,傅羽舒吓得浑身一抖,茫然地张了张嘴。 沈观回头睨了他一眼,不知怎么,视线一滑,落到地面。 刚才还像在演电视剧的沈观,眉头一拧,瞬间撕破荧幕:“你又没穿鞋到处跑。” 傅羽舒顺着视线低头一看……还真是。 他刚才因为想躲跑的太快,忘记自己是直接从床上赤脚下来的。 眼下光着脚,不说泥,就是一路踩过来的尘土,都是沈观所不能忍受的。 “忘了。”傅羽舒说,“就想着赶紧来见你。” 沈观:“……” 他满脸古怪地抬头看了傅羽舒一眼,凶巴巴起身道:“等着。” 第19章 弟弟 沈观好像忘了前一晚发生的事,忘了那个常年藏在西厢房里,对于傅羽舒来说是父亲也是累赘的傅书江。 他从楼里拿出一双拖鞋,“啪”一下扔在傅羽舒面前,就又兀自坐在画架前,继续完成那副火红的画作。 井边漫上来的水甘甜醇美,却被沈家奢侈地摆在天井里,用作清洁的工具。 傅羽舒洗干净手脚后,踩着那双对他来说过于大的鞋子,重新站到沈观的背后。 画上的火红铺陈完毕,沈观又调了一个极暖的紫,去对天边的云彩进行点缀。 他好像画的是周五放学那天天空上绵延数千里的火烧云。 两个小孩一个坐一个蹲,在沉默中各自想着或坐着自己的事。 蓦地,傅羽舒眼睛一转,移动到沈观拿着半截烟的左手上。 烟即将燃尽,烟灰却依旧挂在上面,看起来岌岌可危。傅羽舒刚准备伸手去碰,沈观便像脑袋后面长了眼睛似的,突然出声道:“干什么?” 傅羽舒丝毫不怵:“我想尝尝什么味儿。” “都说了你没成年。”沈观眼也不抬,左手往回收了收,右手却不停,又在树叶上添了笔橘黄。 “你也才十七。”傅羽舒不服气,“十七也不是成年。” 也亏得沈郁青现在不在家,要是让他看见沈观在他眼皮底子下抽烟,这小子横竖活不过今夜。 傅羽舒瘪着嘴,轻轻哼了一声。 沈观乐得嘴角一弯,回过头好整以暇地看了傅羽舒一眼,复而把那烟嘴在他面前推磨似的来回晃悠几圈,语气仿若诱哄道:“想尝尝啊。” 傅羽舒:“嗯。” “不给。” 那烟嘴在傅羽舒眼前一晃,又被沈观收了回去,转头的功夫,他就又被画作吸引了注意力。 这幅他心血来潮画的东西介于抽象和写实之间,沈观将情绪倾注在色彩之上,画的就是自己的心境。被傅羽舒这一打岔,刚才光顾着逗人去了,上一层覆盖的颜料几近干裂。 他忙又添上去几笔。 不知不觉,时间飞逝。 最后一笔落下,画作也即将成形。沈观眯着眼去看细节部分时,忽觉左手边传来一阵风。 他敏锐地回过头,就见傅羽舒正无辜地看着自己……并且还在砸吧嘴。 沈观心中警铃大作:“你干了什么?” 傅羽舒:“试试味道。” “……怎么试的?”沈观垂眼看向烟嘴,心中不祥的预感更甚。 “用嘴呀。”傅羽舒认真地说道,“我吞下去了,味道有点奇怪,不过我不讨厌。” 沈观:“…………” 意思是,他傅羽舒趁着自己不注意,把自己当做那持烟的小伙计?还照着他刚咬过的地方,也吸了一口? 沈观面无表情却咬牙切齿:“那是我吸过的地方。” “我知道。”傅羽舒说,“上面还有你的口水呢,但我不介意。” 沈观:“……我介意!” 沈观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真觉得傅羽舒是上天看他无法无天,派来将他收归天庭的,那半截的烟被他夹在手里,丢也不是不丢也不是。 他盯着眼前这张人畜无害的脸,用自己仅剩的涵养,缓缓吐出一句话:“边儿去。” 最终,那引起争端的罪魁祸首,被沈观行刑似的掐灭了,手法之残忍、用力之狠到直接尸骨无存。 做完一切,沈观决定好好和傅羽舒说道说道。 “弟弟,吸烟是不会吸走烦恼的。” 傅羽舒一愣,刷一下垂下眼两手搅着去玩自己的衣角。 这是他被识破心思后管用的伎俩——站姿准确,认错低头,以弱者的姿态去面对所有的指摘,这一招以退为进常常让那些长辈无力过多苛责,最后事情被囫囵略过。 屡试不爽的招数。 可沈观不是那些长辈,甚至对傅羽舒的性格了如指掌。他抬起两只捏住傅羽舒的下巴,迫使他他抬起头来。 “傅小雀。”沈观喊他,“作为小孩儿,心思不要太重,不然老得快。” 说罢,也不等傅羽舒反应,便嫌弃地松开他,道:“你火急火燎跑我这儿来干什么?” 傅羽舒缓缓反应,缓缓应答:“唔。” 他有点不想说。 在看见曲凝霜和那个所谓的高叔叔的一刹那,傅羽舒就已经明白,自己是不会跟着他们去杭州的。 他生在义村,长在义村,这里的山水虽不养人,但也生长到如今的这副模样——虽然长得有点歪。 傅羽舒看得出来,曲凝霜已经打算开始自己全新的人生,作为她第一个孩子,应该给予祝福,而不是拖累。 但他还是有点难过,在脑子都没想好要不要去找沈观的时候,人已经站到了沈宅。 五月底、六月初的义村,除了满目的苍翠,就是处处都在响起的自然声响。沈观等了半晌,耳朵都被虫鸣鸟叫吵到耳鸣,都没等来回答,就知道傅羽舒肯定又神游天外去了。 这个季节,满山的果子的树木都开得格外繁盛。 沈观放下画笔,思忖半晌,才倨傲地冲傅羽舒抬了抬下巴:“要不要跟我去摘桑果?” * 桑葚的采摘季节,在每年的4-6月,那时紫色汁水最为饱满。可桑葚长得地方比较高,就傅羽舒这小体格,怕是还没上到树干,就已经被太阳烤得盐分和水分一起蒸发。 于是上树摘果的重担就落在了沈观的头上。 玉山之后,也就是距离沈宅只有几步路的后院,生长着几颗枝繁叶茂的桑葚树。那是沈郁青年轻时自己种的,离开了自己的戏台之后,沈郁青便觉得生活中缺少了乐趣,便不再去管这几棵生长于自己手中的生命。 每年夏天,沈观只要在义村,就会去打理它们。 傅羽舒站在树下,就见沈观两臂一撑,借着树干的力量翻身踩了上去。 这个时候,桑葚有红有紫,红色酸、紫色老,需要有经验才能采摘到口感适中的桑葚。然而沈观上去之后,反而不急着行动了。他老神在在地靠在树枝上,低头往下看。 傅羽舒半翘着脑袋,抱着一个大塑料盆,像乌龟从壳中伸出脑袋的模样,东瞧瞧西看看,满脸的天真和好奇。 “弟弟。”沈观抱着手臂,笑道,“在下面好好接着,落下一串,你今天就吃不上桑果了。” 傅羽舒不解:“为什么?” 他不是来叫沈观去家里吃饭的吗?怎么事情变成摘桑果了? 而且,他到底为什么会答应站在这里啊? 很快,沈观给出了他未尽的答案。 吸烟无法吸走烦恼,但摘桑果儿可以……不,运动可以。 他们捉住了春天的尾巴,在初夏之际顶着一头大太阳,完成了这场摘果之行。当最后一串桑葚精准地落进盆里时,傅羽舒已经累得直不起腰。 反看沈观,正站在影影绰绰的红紫之间,阳光穿过浓密的绿叶,在他的肩上斑驳成影。 他的额头也生了一层密密麻麻的汗珠,但眼睛很亮,常年鼻孔朝天的模样不见,呼吸之间都透出几分少年的模样。 有几滴汗水顺着沈观的下颚角无声地落进尘土里。 傅羽舒看得分明。 他心跳得很快,或许是热的,又或许……是因为,夏天就在此刻来了。 第20章 我会听你话的 【半夏】 桑葚的味道就像夏天。 傅羽舒在树下找了个阴凉地儿坐下,一株一株地检查着,将烂掉的桑葚剔除出来。 他手上沾满了汁水,有几滴顺着腕部往手臂内侧流去。沈观从树上跳下来,正好看到这一幕,想也不想抬指就帮人把汁水擦了。 这动作引得傅羽舒动作一顿:“……你不是洁癖吗?” “艺术家要懂得欣赏大自然的美。”沈观将手指举起来,摩擦着指尖沾到的紫色,“这些天然的颜色,是画不出来的。” 傅羽舒动了动嘴:“哦。” 他的情绪低落的十分明显,沈观侧着身睨了他一眼,从鼻息里发出一声轻蔑气声。 说是嫌弃又看不上,但沈观还是悠悠地在这盆桑葚面前蹲下来,边拨弄边状似闲聊:“古时候没有现在的技术,人们都是从植物或者矿石里提取各种颜色来作画,比如你看这个颜色。” 沈观手腕一翻,不知从哪里掉出来一块蓝到透明的小石子,被他托在掌上:“这是群青。文艺复兴时最昂贵的一种颜料,也是我最喜欢的一种颜色——青金石色相如天,或复金屑散乱,光辉灿烂,若众星丽于天也。他们从青金石里提取、混合、研磨,最终才成这种色。” “哒”一下,小石子被扔到盆中,和紫色的桑葚们混在一起。 “送你了。” 沈观拍拍手掌,站了起来。 傅羽舒没去捡。 他甚至压根不懂沈观说的什么。只是从平时他那张嘴半天蹦不出一个好字的性格来看,沈观似乎真的是热爱着自己现在做的事的,而不是因为五岁多被沈郁青逼着学书法失败后,退而求其次的一种安稳。 傅羽舒有点羡慕。 细数以来,这是他又一次对沈观产生羡慕之情。 反观自己,好像没有什么能像画画对于沈观一样,触动傅羽舒的内心。 沈观只是随手一扔,回过神来发现自己那动作颇有点不礼貌,跟打发叫花子似的。于是他重新蹲下来,将青金石拣起来,捏着傅羽舒的手掌让他收下。 指尖相触,热气仿佛纠缠着传递过来,一触即离。 傅羽舒睫毛轻颤。 在露馅前,他急匆匆地收回青金石,装进口袋里,张口就问:“你想过以后吗?” 沈观:“?” 傅羽舒:“……” 傅羽舒顿了顿,发现自己莫名其妙起了个话头,只好硬着头皮说道:“以后啊,念大学,去工作,学画画能做什么工作呢?” 说着说着,他竟然顺着自己的思路想下去:“美术老师?艺术家?还是街头画家?” 沈观嗤笑一声,声音中尽是愉悦:“你觉得我会去做街头画家?” “啊。”傅羽舒说,“不然呢?” “那你呢?”沈观反问道,“你努力学习考年级第一,以后想干什么?” 傅羽舒一愣。 他被问住了。 柏英作为傅羽舒的监护人,只能在衣食住行上给他保障。她出生的那个年代,女性读书本就是稀罕事,到现在大字不识一个,自然给不了傅羽舒学习上的建议。 而曲凝霜虽然是高知,但常年不在义村,面都见不着几次,何谈其它。 傅羽舒只知道山中百年如一日的封闭和闭塞,他要努力往外走……然后呢?走去哪? 他的“以后”好像睁眼就能看到尽头。 “或者说,你喜欢什么?”沈观见他半天答不出来,换了个问法。 喜欢…… 不合时宜的,傅羽舒脑中闪过沈郁青站在二楼高台唱戏的那一幕。 傅羽舒垂下眼:“不知道。” “不知道就不知道。”沈观搓了一把傅羽舒的头发,将他头顶的呆毛捋到了脑后,“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小孩儿,要懂得及时行乐。” 不要时时刻刻揣着那么重的心思。 * 日光倾向西面,午后的温度让两人都有点扛不住,他们一前一后顺着青石板往回去的路走。 沈观摘了半盆的桑葚,全让傅羽舒一个人抱着,他自己摘了片荷叶当扇子,边扇风边优哉游哉地走在前面。 傅羽舒负重哼哧哼哧地走了半晌,终于看前面那个人不顺眼,拉着声音喊:“哥——” “说。”沈观头也不回。 “好重。”傅羽舒哼哼,“满满一盆桑葚呢,万一我不小心绊倒,这一盆估计就要往前面泼了——” 往前泼,肯定赶巧能泼到沈观这一身白色的衬衫上——沈观听出了傅羽舒未说完的弦外之音,二话不说侧身就跳去了田埂的另一边。 一回头,两人猝不及防来了个对视。 傅羽舒眼中笑意未褪,嘴角微微勾起,似乎露出了里面虎牙。 他知道,这小孩儿心情一不好,就不喜欢说话,什么事都憋在心里;而当他心情明媚起来,心里就盘算着怎么去使坏。 看着沈观警惕的眼神,傅羽舒笑意愈大:“哥,我开玩笑的。” 沈观动了动指尖,心里在把桑葚抢过来和不抢过来之间挣扎。 可看到眼前这张笑脸,沈观突然想起一件事。 他犹豫了一下,又从田埂上跳回来,走到傅羽舒跟前,沉声道:“你之前说弄陈凯,还弄吗?” 傅羽舒微怔:“怎么突然提到他?” 当时在学校,站在天台边的傅羽舒说的不像是假话……反正真真假假,在他嘴里都能互相颠倒。沈观在意的不是报复不报复,而是傅羽舒怎么报复。 虽然这小孩看起来乖乖的,但沈观清楚,他的性格在某些方面来说,有些极端。 这不是个好事情。 沈观摇摇头:“没什么,突然想起来了。” “你要劝我不要报复回去吗?”傅羽舒轻声问。 “?”沈观蹙起眉头,“我看起来像菩萨?” 傅羽舒眨了眨眼。 沈观没好气道:“我的意思是,你要有动作,记得叫上我。” 后面半句“我来看着你”沈观没说出口,但他知道傅羽舒懂。 虽然有点冒犯,但沈观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越来越在意傅羽舒。大概是……他在傅羽舒身上看到了某种与野草一般疯长的韧劲吧。 这边沈观正走着神呢,余光突然瞥见一个小小的黑影飞速朝他移动过来。他心里一惊,还没动作,就觉得嘴里一酸。 ——是傅羽舒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塞了一颗桑葚给他。 沈观额头的青筋还没来得及暴起,就听见傅羽舒说道:“哥,谢谢你。” 沈观:“……” 一口气堵在胸口,然后被生生咽下去。 他边嚼着桑葚,边面带不善地盯着傅羽舒看。 大意了,沈观想。这人就喜欢扮猪吃老虎,在旁人松懈的时候瞬间化作能一口咬断人脖颈的狼崽,防不胜防。 傅羽舒笑眯眯道:“我知道啦,我会听你话的。” 沈观:“你……” 话音未出,就被从远处传来的叫喊声打断。 来的人是住在傅羽舒隔壁的一个婆婆,和柏英一样的大嗓门,两人闲下来会聚在一起打麻将,所以傅羽舒认识。 此时此刻,她两条腿跑得飞快,边跑边挥着手喊:“雀儿!” 傅羽舒心里一个咯噔。 “雀儿。”婆婆赶来,扶着膝盖气喘吁吁,“你快回去吧,你家……你家出事了!” 第21章 为什么是我呢? 半大不小的庭院里一片狼藉。 靠在屋檐下用来接雨水的水缸破了个大洞,水早就流干了;摆在正厅中间的饭桌、椅子东倒西歪,而处在饭桌正中央的一道刀痕触目惊心;大门门帘两侧的对联撕扯得破破烂烂、以及处在傅羽舒平视的方向,竖着一把菜刀。 柏英跌坐在门槛上,抱着鲜血淋淋的手臂,曲凝霜跪在面前一圈一圈地给她缠着纱布。 另一侧,高叔叔单膝上前压着一个男人,将那人双手反绞在背后,脸朝下按在地面,菜刀就落在两人脚边的不远处。 男人滚了一嘴的泥,边挣扎边咆哮:“滚——” 高叔叔脸色不变,余光瞥见急匆匆跑来的傅羽舒和沈观,微微侧首道:“麻烦帮个忙,地上有绳子,帮我一起把人捆了。” “不……等……” 柏英闻言挣动了一下,被曲凝霜坚定地按住肩膀:“妈,坐好。” 没等傅羽舒行动,沈观已经大步上前,与高叔叔一起合力将傅书江捆了起来。 原本斯文柔弱的男人,常年不见阳光的肤色透着病态的白,但此时此刻,不知道什么刺激到了这位精神病人,疯起来连眼中的骇人的血丝都清晰可见。 在两个成年人体型的压制下,即便傅书江不甘束缚,却还是无计可施。 最终,他被高叔叔压着,重新回到了属于他的那间西厢房。 仓促间,傅羽舒鬼使神差地看了他一眼。 傅书江灰头土脸,面色癫狂,眼角看向曲凝霜的方向,最后落下一滴干涩的泪。 在场的人,唯一受伤的就是柏英。 据曲凝霜描述,那时他们一家子正在往桌子上端菜,恰巧没人待在正厅,就不知道傅书江是怎么从西厢房里破门而出的。 他最先撞上的,是高文,也就是高叔叔。 高文敏锐,迎面遇见癫狂的傅书江,第一反应是后撤,险险躲过。而紧跟后面而来的柏英见状,脸色大变,上前就想去拉住傅书江。 然而一个成年人、还是一个毫无理智在疯狂状态下的人,她一个老太太怎么能拉得住? 柏英试图控制傅书江的举动激怒了他,在所有人慌成一团的时候,傅书江扑向厨房,举起了那把菜刀。 在无差别攻击下,柏英首当其冲。好在伤口不深,没伤到里面,只是面积大了点,血流得比较吓人。 一切落定后,曲凝霜扶着柏英去正房,正厅里,只留下高文、傅羽舒和沈观三人。 空气一时静得可怕。 高文刚经历一场“恶战”,气息还没平复,靠在一边拿起瓷碗咕咚咕咚和着水。 在这时,傅羽舒脚步动了。 沈观微微侧首,就见傅羽舒缓缓地走到高文身前,轻声道:“高叔叔。” “嗯?”高文顺了一口气,放下瓷碗,“别害怕,你奶奶的伤没什么大事,连针都不用缝,等会我去外面拿点外伤药来就行。” 傅羽舒不管那些,只问:“你是警察吗?” 高文挑了挑眉:“这么聪明?” “你刚才压着我爸爸的姿势,电视里演过,很像,很标准。” 傅羽舒表现得很平静,好像刚才发生的一切都跟他无关似的——发病的不是她他爸爸,受伤的不是他奶奶,遭到破坏的不是他住了十多年的家…… 他只是定定地看着高文,一幅天真的少年模样,但问出的话,让在场的其他两人心中皆是一惊。 “那,如果我让他死掉,我需要负责吗?” 也不知道为什么,高文下意识和旁边的沈观对视了一眼。 下一秒,就见沈观上前一步,将傅羽舒一把捞到背后,歉意地笑了下:“傅小雀开玩笑呢。” 沈观并不擅长应付大人,尤其是在应下了“警察”这一身份的大人面前。对面的男人目光如炬,来回在沈观和傅羽舒身上扫视片刻,刚要开口,曲凝霜便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出来。 她手上沾了点血,刺得傅羽舒眼睛疼。 抬头见几人柱子似的杵在原地不知所措,尤其是傅羽舒,脸色都白了,立马心疼地走上前:“小羽啊……” 曲凝霜半蹲下身,拉住傅羽舒的手,轻声道:“你有没有事?” 说来也是问的无意义的话。傅羽舒刚从外面回来,压根都没撞上这场祸事,何谈有事?但母子连心,曲凝霜似乎没来由地感受到傅羽舒的不对劲,只拉着他的手一遍一遍地问。 这见血的事,对普通人来讲都是一场阴影。结合十多年前傅书江的欺骗行为,曲凝霜越想越气,越想越觉得不该让傅羽舒待在这里,当即拽起傅羽舒的手就要往前走。 高文适时拦了一下:“别任性,事情还没解决,你带小羽去哪?” 曲凝霜不语,只是恨恨地回头瞥了一眼西厢房的方向。 “我先外出买药,你看着点家里。”高文说。 “知道了。”曲凝霜吁了口气,“不管怎么说我和他们傅家相识一场,带小羽走之前,再帮他们一把,就算是给自己一个交代。” “妈妈。” 冷不丁的,傅羽舒突然出声道,“我不走哦。” 曲凝霜一愣:“什么?” “我不走,我就留在义村。”傅羽舒平静道,“我要在这里生活。” * 回来之前,曲凝霜设想过很多种结果,但独独没想过,傅羽舒在目睹了真相的惨烈后,仍然选择留下来,留在傅书江这颗定时炸弹的身边。 她知道傅羽舒从小聪明,有主意,也是个好孩子,自然就不打算干涉他做的决定。 只是曲凝霜到底还是被这个答案激得心绪激荡,连傅羽舒为什么会知道傅书江的事都忘了问。 在沈观的建议下,曲凝霜和高文二人一起离开义村,去市里买药,先留傅羽舒在家照看奶奶。 一场闹剧临场,留下的终究是故事里的人。 傅羽舒看着地上被菜刀砍出的凹痕,打了一会呆,才抬头看向沈观:“哥。” 沈观:“嗯。” “我进去看看奶奶,你别走好吗?” 沈观微怔,复而点点头:“好。” 傅羽舒嘴角一弯,露出一个笑来。看得沈观心中有些不是滋味,犹豫之际他想说点什么,傅羽舒已经转身跑进了正房。 白日里,唯一的光源是来自天窗和东侧靠近长廊的一扇木窗。光线像捆绑的丝带一样,从外面直直地飘向床铺边,飘到柏英靠坐着的地方。 她的发间已有光线一般的白霜。 傅羽舒在窗边缓缓蹲下,轻声叫她:“奶奶。” “诶。” 这声呼唤像刻入骨髓一般,柏英半闭着眼都能下意识地应了一声。她睁开眼,老人黄浊的眼球微微转动,最后落定在傅羽舒的身上。 “雀儿啊……”她说着,像收音机里伴着杂音的戏剧,“我的雀儿受苦了……” 傅羽舒爬上床,抱着柏英另一边没受伤的胳膊,状似撒娇地出声:“奶奶,伤口是不是很疼啊?” “哪儿疼呢?”柏英道,“我小时候砍柴,手没少被镰刀划破,这点小伤算什么?” 傅羽舒轻轻笑了,像哄小孩儿似的:“那奶奶可真勇敢。” 四周蓦然一静。 正房中摆放着柏英每夜祭拜的观世音菩萨,白色的瓷妆人形放置在佛龛里,单指向上,端得一幅普度众生的模样。 但烟没升起,功未求得,菩萨也只是俯瞰着人世间,不愿垂帘一刻。 傅羽舒黑沉沉的视线望着那副悲天悯人的观世音菩萨相,终于露出一丝轻蔑的笑。 “雀儿,你跟你妈妈走之前,记得再看看你爸爸一眼。”柏英说,“以后,可能没机会再见了。” “嗯。”傅羽舒道,“我都听奶奶的。” 柏英以为傅羽舒已经决定跟曲凝霜去杭州,眼中倾露出不舍。但那是在暗处,她自以为傅羽舒没瞧见。 兴许是失了些血,情绪又受到冲击,年过半百的老人精神和身体受到双重冲击,没过多久,就漫上层层困意。 傅羽舒给她盖好被子,出门去端了盆水,回来时,就见柏英抱着一个相框一样的东西沉沉睡去。 他探头一看,原来那相框里装裱的,是年轻时候的傅书江。 借着昏暗的灯光看去,傅羽舒只能看到傅书江的半张脸——温和、儒雅,和半个多小时前那个疯狂拿着菜刀砍人的男人判若两人。 傅羽舒又呆呆地看了半晌,才不动声色地关上正房的门。 身后脚步声响起时,沈观不知不觉又抽完了一根烟。 他站起身,就看见傅羽舒正单手扶在门框上,眼神没落在实处——他在走神。 “傅羽舒。”沈观喊他,没应。 沈观换了个称呼:“傅小雀。” 傅羽舒这才整个人抖了一下,受惊一般看向沈观。后者在心里叹了口气,尽力装作风轻云淡的样子,道:“想什么呢?” “哥。”傅羽舒迈步出来。 他表现得和进门时并无不同,于是沈观也没注意他的异常。结果等人走近,他才发现,人傅羽舒是冲着自己来的。 两人身高相差一个头的长度,沈观沉默地垂眸看着眼前的小孩,正要开口,怀里就钻进了一个热源。 沈观:“!” 他洁癖与不喜欢被别人接触的毛病顿时发作,浑身都炸起了刺。可傅羽舒无知无觉,甚至把头埋到沈观的胸口,声音又闷又软地喊他:“哥。” 沈观:“……” 他终是放下自己推拒的手。 两人就这么旁若无人地抱着,傅羽舒也似乎只是想借此求个慰藉。说到底,他也不过是个半大点儿的小孩,再成熟,心思再重,独自一人也抗不下来。 就在沈观以为,傅羽舒不会开口时,小孩儿突然出声,声音几不可闻:“为什么是我呢?” 沈观:“……” 这个问题,他无法回答。 就像所有的世人一样——因车祸而失去双腿的司机问为什么是自己;因贫穷而无法继续治疗的癌症患者问为什么是自己;因旁人的错误而不得不付出沉重代价的无辜人为为什么自己…… 沈观其实也想问,为什么是我呢? 但他什么也没说。 他只是静静地任由傅羽舒抱着,双手悬在半空定住,就像在隔着时光,抱抱那个多年前问出和傅羽舒一模一样问题的自己。 第22章 像麻雀似的 曲凝霜回来一场,什么也没来得及做,就遇上傅书江难能一遇的发疯时间。她花了点功夫安顿好一切,才依依不舍地跟着高文坐上离开的大巴。 夏日蝉鸣声声,闷热的温度与太阳光搅拌在一起,像是有人在这条乡间小道上放了一把火。 傅羽舒很清楚,这次分别,再想要和曲凝霜相见,就不知道今夕何夕了。 母亲二字,在他十几年以来的生活中常年缺席。从他有记忆开始,就没有和曲凝霜在一起生活过多长时间,但奇怪的是,傅羽舒知道,自己是爱着曲凝霜的。 多年前的一个夏夜,柏英女士做好饭菜叫傅羽舒去吃,可没来由的,傅羽舒突然闹起了脾气,就是不愿意动筷子,一问,说是想吃青椒炒蛋。 夜色已晚,家里没有青椒,要吃这道菜,就得去几里开外的菜园去摘。夜晚看不见路,柏英觉得只是小孩子心血来潮,大不了明天再做,就拒绝了傅羽舒。 哪知她端好所有的菜,再回头唤傅羽舒时,就发现这小孩在哭。 他没出声,只是低着头在小声地啜泣,柏英又气又好笑,一边给他擦眼泪,一边说道:“咋这么娇气呢?吃不到青椒炒蛋就哭啊?奶奶明天给你做不行吗?” 傅羽舒只是摇头。 后来长大了,他就很少哭了。 多年后回想起来,那个夏夜里毫无征兆的情绪翻涌,并不是因为他真的想吃青椒炒蛋——只是他突然记起,曲凝霜曾经给他做过这一道菜。 原来有时候,你以为你想吃青椒炒蛋,其实你只是想见一个人。 大巴车喷出的尾气冒着一股难闻的汽油味儿,将傅羽舒带回到现实。 高文早早地坐上汽车,留母子二人单独说话。临到走时,曲凝霜犹在劝解:“你要是觉得突然转学会影响成绩,那你高考完就去杭州好不好?杭州有很多大学不错,我相信以你的成绩肯定没问题。” 她蹙着一双柳叶眉,平时精明冷静的眼里尽是不舍。见傅羽舒只是静静地看着自己不说话,颇有些挫败,但她还是尽量柔声道:“我对你有亏欠……但,我不后悔自己的选择,你也不要觉得自己是我的拖累,好不好,雀儿?” 母子连心,傅羽舒是她从鬼门关上走一道捎回来的至亲骨肉,她怎么会不知道傅羽舒在想什么。 只是十几岁的孩子已经是大人了,曲凝霜不愿意将他强硬地拴在自己身边。 傅羽舒只道:“妈妈,我们肯定很快就会再见的。” 于是曲凝霜终于不再说什么。 大巴司机在远处不耐地按着喇叭,滴滴滴直吵得人脑袋疼。 该说的都说了,近几年交通也逐渐便利,如果傅羽舒走出义村,他们再见面的机会还有很多。 曲凝霜走上了车,一步三回头,汽车发动机轰隆隆启动,卷起一阵黑色的烟。 十人座的车摇摇晃晃地朝着远方开去,傅羽舒在原地等了一会,直到目光走到尽头。 * 这个兵荒马乱的周末很快过去。 原本打算趁着周末报复一下陈凯也没了心情,柏英身上的伤不重,但这件事对她精神上的打击挺大的,因此周中时,傅羽舒上学上得不太安稳。 转眼五天过去,一到周末,他就鸟雀似的飞回了家。 平时都是柏英女士做饭干活,现在便轮到了傅羽舒。 义村并不大,之前那个婆婆一吆喝,住得近的当场就听了个明白——原来是那傅家关着的怪物醒了。离得远的,也在传得沸沸扬扬的谣言中知道了这件事。 沈郁青担心,就亲自过来瞧了瞧。 他见到柏英怏怏的模样,只劝道:“小羽知道了也是好事,你也别担心旁人会怎么说,我当年做的事不也是招致许多闲言碎语?日子是过给自己看的,不是过给旁人看的。” “我明白。”柏英笑了笑,“只是觉得雀儿太造业,心里过意不去。” “男孩子皮实,不用像玻璃珠子似的看着。”沈郁青说道。 两人聊了一会,柏英的精神眼见好了很多,闻言竟也开始打趣道:“哪能像你养小观那样啊,你一辈子没娶妻,孩子也不会养,要不是小观听话,估计早就被你摧残得不成样子了。” “沈观那臭小子能叫听话?从小到大不知道惹了多少祸……” 傅羽舒端着炒好的菜上桌时,正好听见那一句“你一辈子没娶妻”,心中一动。 许久之前,他还在想沈郁青这样的人物,老来时就算没有儿孙满堂,家里也不该如此凄清,连生病了,也只有一个孙子待在身边。 原来是没成家吗? 那……沈观又是哪来的? 他抱着满肚子的疑惑,偷偷看了眼坐在门槛上昏昏欲睡的沈观。 这些天,沈观好像一直都很困。 傅羽舒做饭的手艺不错,只是不会做太复杂的菜,这次沈郁青过来,他特意煎了条鱼,隔着老远都能闻见香气。 热气腾腾中,沈观悠悠转醒,起身去帮忙摆桌,顺便叫傅羽舒去把两位老人叫过来。 两家住得近,常年都有来往,沈郁青和柏英已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两个老人坐在桌前边吃边谈,从南侃到北,热闹的氛围冲淡不久前因傅书江带来的阴郁。 桌上四人,反而是两个小孩子比较沉默。 尤其是沈观。 期末将至,这些天傅羽舒既忙着复习,又忙着照看家里,一整个星期都没能和沈观见上几面。这次还是沈郁青亲自来登门拜访,傅羽舒才再次看见沈观。 几天不见,这人就又像疏远了一般,变成多日前那个从市里回到义村的沈观,好似浑身都扎着刺。 兴许是察觉到桌上的沉闷,沈郁青把话题引到了两个孩子身上。 “总听你叫雀儿雀儿的,这小名儿有来头吗?” “有啊。”柏英笑道,“他刚出生的时候,不像别人家孩子哭的响亮,断断续续一声一声,像麻雀似的。” 沈郁青也笑着,眉头舒展开来,不见苍老:“那我给他取的羽舒二字名,倒应景。” “那可不,整个义村都找不出比你更有文化的人。” 柏英半打趣半揶揄,给两个孩子夹了几筷子菜,道:“那小观的名字又有什么说法?” 沈郁青不答,反而去问傅羽舒:“小羽你觉得呢?” 傅羽舒想了下,蹙着眉为难道:“嗯……因为沈爷爷喜欢秦观?” 沈郁青哈哈大笑道:“我倒没想到这层。” 说着,他拿筷子隔空点向沈观的方向,道:“要不你和你弟弟解释解释,观这个字用在你身上的意思?” 沈观没动。 甚至又夹了几筷子鱼肉放进嘴里,沉默地咀嚼着。他好像在想什么心事,一双墨色的眼睛半垂着,目光落在桌面上。 约莫是习惯面对这样性子的沈观,沈郁青没发觉有什么不对劲,转而自己向其他二人解释道:“我当时也没想那么多,就觉得这个字挺适合这小子的……” “爷爷。” 沉默良久的沈观冷不丁地开口。 他放下筷子,墨色的眼睛盯着沈郁青,眼中情绪深深,无法辨别。他说道:“我想回市里见一个人。” 第23章 我真的只是想看他一眼 沈观要回市里这件事无可厚非,沈郁青还巴不得他赶紧离开义村。但他如此庄重地在饭桌上说起这个,引得其余三人纷纷朝他投去目光。 尤其是沈郁青。 老头儿虽然年迈,身体还病着,但目光不见浑浊,反而如炬一般一动不动地盯着沈观:“见谁?” 沈观犹豫了一下,缓缓道:“杨志军。” 话音一落,不仅沈郁青,就连柏英的脸色都变了。 傅羽舒没听过杨志军这个名字,但不妨碍他从几人的神色中看出端倪。 沈观很平静,平静得像在说今天的天气,而另一边的两位老人显然对这三个字分外敏感,刚才还和颜悦色地聊着天,转眼间就如临大敌。 桌上的饭菜犹冒着热气,傅羽舒安静地夹了一筷子菠菜,就听沈郁青道:“这件事回家再说。” “回家你就会躲着我了。”沈观淡淡道,“我答应跟你过来,就存着在饭桌上跟你说这件事的心思。” 沈郁青脸色不悦,说了句“知道了,先吃菜”,就低头扒拉碗里的两口饭去了。他将瓷碗敲得叮当作响,作势不想谈论此事。 可沈观明显是有备而来,他不等沈郁青反应,乘胜追击道:“他出狱有一段时间了,据说在四处找我,我想去看看。” 傅羽舒咀嚼的动作一顿。 出狱……杨志军,是沈观的父亲吗? 他小心翼翼地偏过头,见沈郁青胸口起伏,斑白的头发附近好似有暴起的青筋,被强制压抑着。 沈观仿若对此无知无觉,继续用着古井无波的声音说:“说不定他很愿意见我,毕竟我是金贵的儿子。” 话音尾巴上,傅羽舒终于从平静到可怕的语气中,听出一丝淡淡的嘲讽,触之即逝。 一场家庭聚餐吃得人不是滋味,柏英放下碗筷,试图打破眼前这片冰封般的气场:“小观,咱们先吃完这顿饭再说吧?不然一会儿饭菜都凉了。” “没事,让他说。”沈郁青“啪”一下放下碗。 “那我就说了。” 沈观要的就是这个开诚布公的架势。他也缓缓放下碗,一老一少隔着四四方方的饭桌对视,仿佛把这小小的一方位置当成了谈判桌。 “几天前,老张打电话到学校,说杨志军一直他的画室附近徘徊,估计就是想见我一面。盛情难却,十几年我没见过自己的亲生父亲,就算我好奇,你总得让我去看看吧。” 沈郁青:“只是好奇?” “嗯。”沈观耸耸肩,“不然呢?难道还指望我认回他?” “你可不只是好奇。”沈郁青冷笑道,“杨志军四十几岁进去,十几年过去,现在估计和我差不了几岁,你是怕他这种渣滓找你张老师的麻烦,甚至担心他重回义村,来找我的麻烦,是不是?” 沈观嗤笑了一下,似乎不打算承认,但沈郁青早已看透他的想法,言语犀利,瞬间化被动为主动。 “我说过很多遍,大人的事,就由我们自己解决。无论杨志军想做什么,是想认回你,还是想招惹我,他都要做好掉一层皮的准备——而这些,都与你无关。” 沈观双臂交叉,往后靠在椅背上,漫不经心地说道:“爷爷,你是不是太霸道了点,怎么就与我无关了?” “你不应该为这种人付出不必要的精力!”沈郁青冷声道,“我当年既然养着你,就已经做好迎接这些麻烦的准备,你根本没必要亲自去面对杨志军。” 两人一来一回,火药味十足,但每个人似乎都在克制着自己的情绪。 柏英看得分明,心中着急,但这到底是人家的家事,她不能插手,也无法插手。只好拉着傅羽舒静悄悄地下了饭桌,将战场留给沈家爷俩。 沈郁青:“你以为我病糊涂了,不知道你上周已经偷偷去过一次市里?你以为你小梁师兄是吃干饭的?” 沈观微微抬眼,恍然道:“原来你俩早算计好了?” 在上一周,市里的张老师打电话来后,沈观的确回去了一趟,他谁也没说,但小梁师兄知道,没想到他转眼就告诉了沈郁青。 不过,这也不是什么不能说的事。 眼见话题越扯越远,沈郁青决定终止这场无意义的对话。 他整理好自己心中又惊又怕的思绪,缓缓呼出一口气:“你见杨志军,究竟想干什么?” “就看一眼呗,还能干什么?”沈观说,“我想看看这种人到底是不是长了三头六臂。” 说来,沈观这一回,着实是枉费沈郁青的一番苦心。 沈观在沈郁青的教养下长得很好,那个除了和他有血缘关系,其他再无任何瓜葛的杨志军,在沈郁青看来,压根没有见的必要。 就算见面,无非就是一地鸡毛,说不定还会扰乱沈观如今平静的生活。 至于平静之下的波涛汹涌,如沈郁青所说,他应付得来。 可沈观偏偏不,他不仅不躲着,反而骗也要骗一艘船来,去迎上风浪。 甚至……沈郁青想到了更深处。 “你见杨志军,是想为你妈妈报仇?” “不至于。”沈观终是笑了笑,将自己的真实想法摊到台面上来,“爷爷,我真的只是想看他一眼。” 从沈观出生开始,他就没见过自己的父母。所有关于他们的事,都是从义村人的嘴里说出。 比如,沈观的妈妈是重点大学的大学生。 在一次义务支教中,刚考上大学的小女生,怀揣着善良的心走进大山,想要将知识的种子传播出去,结果却永远留在了这座大山里。 支教队伍离去的时候,她“被”自由恋爱,自此和一个叫作杨志军的男人捆绑在了一起。 被困在暗无天日的囚笼中,刚开始她还有力气跑。杨志军兄弟已死,父母也早早病逝,他身无长物却空有一身力气与时间,女生一次次跑掉,又一次次地被抓回来。 那时正是雨季,空濛的雾色里,像生长着一只看不见的手,将她牢牢地困在原地。 后来,她就跑不动了。 除了柏英和沈郁青,义村的大多数人都冷眼旁观,而杨志军单身汉一个,本就是亡命之徒,他对沈郁青的多管闲事烦不胜烦,有一回,纠结着一批人闯进沈宅,将里面的戏台砸了个稀巴烂。 帮助的人都自顾不暇,更何况女生本人。于是在某一个深夜里,她发现自己怀孕了。 孩子对于女性来说,既是负累,又是不可割舍的责任。那夜过后,在杨志军眼里,她总算有了贤妻良母的样子。 她安静下来。 杨志军也渐渐对其放松了警惕。先是愿意让她离开那间小屋,到院子里走走,后来会放风,任由她在义村里四处晃荡——孕妇嘛,挺着大肚子,再远也走不到哪里去。 殊不知,她是在计划着逃跑的路线。 十个多月后,儿子出世了,杨志军沉浸在喜悦中,兴高采烈地去市集上给她买补品。 结果回来后,儿子在床上哭,她却不见了。 杨志军对义村的路很熟,那座常年萦绕着碧色雾气的玉山,就是指引他前行的指路灯。他围着玉山,循着脚印,终于在十里地开外找到了她。 仅存的生机被扼杀,她发疯般地抓住杨志军的衣服,做着最后的挣扎。 在杨志军眼里,她便已经疯了。 疯了的人,就是没理智,会传染。 那一天,义村的风吹得格外响,如同送葬的唢呐声。 少女的梦彻底沉沦在黑暗之中。 至于沈观为什么在多年以后想要见杨志军一面,他自己其实也说不清。 或许是因为担心沈郁青老了,杨志军这种老无赖会威胁到沈郁青;或许是从小到大听惯了别人叫自己“扫把星”,就想看看将自己变成扫把星的是什么样的人;抑或者……没有理由。 就是想看一眼而已。 * 沈郁青先败下阵来。 他知道,沈观自小就是个有主意的人,就算性子烈,不服管,也懂进退知分寸,那是他从小耳濡目染刻在骨子里的教养。 他看着身形轮廓已经长得如同成年人一般的沈观,悠悠地叹了口气。 第24章 摸摸怎么了 一场聚会不欢而散。 沈郁青到底是没明确地答应沈观——沈观看起来谁都不怕,想干什么干什么,但在某些事上,意外很听沈郁青的话。 老爷子义正词严地告诫沈观,近些日子想去市里,就要跟他报备,不然他就当没沈观这个孙子。 这话说得有些重,沈观却答应了。 于是,杨志军一事,莫名其妙地被提起,又莫名其妙地如一阵风般散去。 沈郁青往山后走去,回他的沈宅,柏英不放心,送了一路。 留在桌上的,就剩下沈观和傅羽舒两个小孩。 沈观刚输出完自己的观点,正浑身舒坦着,连鱼冷了都吃得津津有味,结果不经意一抬眼,就看见对面的小孩睁着一双黑沉沉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看。 “……”沈观的筷子顿了顿,“有事?” 傅羽舒:“你为什么故意在我面前说起你爸爸?” 沈观:“……” 这小孩也太敏锐了吧! 沈观的筷子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只好若无其事地夹起一块鱼肉,淡定道:“你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你是因为那天我抱过你,所以才这么做的吗?” 傅羽舒扳着指头一一细数沈观的心思:“第一,你看见我爸爸这样,所以想用自己的事告诉我,这没什么大不了的;第二,在我家的饭桌上,你知道沈爷爷会顾及我们,不会轻易发火,所以借此让沈爷爷妥协;三……” “三什么三。”沈观伸手点了下傅羽舒的额头,把人推得一歪,“我说什么了?半大点小孩怎么脑子里装的尽是些阴谋诡计?” “唔。”傅羽舒捂着脑袋,眼观鼻鼻观心地闭了嘴。 心里明白就行,说出来,沈观哥哥会害羞——傅羽舒在心里偷偷地想。 沈观看见傅羽舒的表情,就知道这人在心里打什么小九九,他眉头一拧,故作深沉地开口:“我告诉你傅小雀,不要趁机动什么歪脑筋……” 话音刚落,对面那矮他半个头的人突然冲过来一把抱住了他。 一回生二回熟,上一回沈观炸过一次毛,这次竟然感觉良好地接受了。只是怀里莫名多了一个热源,还是在如此近的情况下,到底是忍不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沈观手臂张开,悬在半空,不知道傅羽舒要干吗。 “再抱一次,你能告诉我,他入狱的原因吗?”沉闷的声音自傅羽舒胸腔传来,两人身体相贴,几欲共振。 沈观眉头一挑:“得寸进尺?” “没有。”傅羽舒说。 他没有,只是在刚才那场和沈郁青沉默的对峙中,傅羽舒发现,沈观并非表现得那么云淡风轻。 他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什么都好。 两人无声地对视了一眼,沈观先行退步。他放下手,垂在身体两侧,淡淡笑道:“想听什么?” 人生这些事儿无非就是生死离别,过客匆匆。世人都是在莫测天气下生长的劲草,艳阳、狂风、暴雨、霜雪纷至沓来,没有哪一株不会历经摧折。 沈观把那些往事一一道来,说叫不出名字的母亲,说从未见过面的父亲。 九十年代的义村,死一个人确实没什么大不了的。 曾有人见到某家的独居老人浑身赤红地漂浮在池塘里,街坊邻居问起来,说是家里穷又想喝酒,他就去厨房翻出烧锅的劣质酒精,咕噜噜灌了一整瓶;有人下田除虫,背在后面的农药箱破了一个大洞,剧毒的药沾了一身,晚上回去人就没了;还说有老太太打麻将,刚赢了一场,正欢天喜地地数着钱,转眼就倒在了地上。 人命如腐草。 所以一个女大学生,下嫁而来被她男人活活掐死的消息不胫而走后,也没掀起什么大波浪。 警察来了,警察又走了,顺便拷走了双眼猩红的杨志军,杨家就剩下一个刚出生没多久的婴儿。 杨志军孑然一身,像是一个活在平行世界的人。在警察来之前,他把刚出生的儿子藏在深深的草丛里,死活也不告诉别人。 那也是一个夏日。 沈郁青得知了这件事,便和柏英两个人翻遍了整座玉山。蚊蝇、蛇虫,还有未知的野兽都是要命的东西,他们两人,还有几个义村的邻居,花了整整一天半的时间,才终于找到了藏孩子的地方。 “老头子说我嗓子条件不错,就算藏得深,哭声也能传出几百米开外,把他们都引过来。”沈观说,“当年差点就跟着他一起唱戏了。” 傅羽舒蹲在沈观的身前,双肘搁在他的腿上,歪了歪头:“唱戏不好吗?” “你喜欢?”沈观听出了一丝别样的意思。 “唔,还行。”傅羽舒低下头想了想。 “还行也不成。”沈观说,“老爷子已经不收徒弟了。” 至于为什么不收……沈观没有多说。 人都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老爷子的一生,可以说是成也因戏,败也因戏。傅羽舒听得虽懵懂,但也没多问。 两人一个说一个听,不知不觉,一上午的时间就过了大半。 话到尽头,沈观说得有些口渴,拿起杯子喝了口水,眼睛一动,便透过玻璃杯看见傅羽舒的样子。 眉眼很软,头发也不妥帖地半翘着,乖巧得几乎让人忘了他是个白毛黑心的小狼崽。 沈观手指忍不住动了动,片刻后,顺着自己的心意让掌心落到傅羽舒的头顶。 对上傅羽舒疑惑的视线,沈观清了清嗓子,淡淡道:“摸摸怎么了?” “……”傅羽舒眨了眨眼,“哦,那你摸吧。” 说着还把头主动往上蹭。 ……更像小狼崽了,沈观一边默默收回手,一边心想。他的手心还残留着柔软发丝擦过的触感,酥酥麻麻的,从神经末梢直至心底。 柏英脚步声响起来时,沈观就心虚地跑了——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心虚什么。 从傅家的院子到深宅,不过十分多钟的脚程,柏英去了半个多小时,约莫着停下来和沈郁青说了些什么。 沈观顺着田埂走回去。今天的风很大,把路边的树叶吹得迎风招展,姿态万千。 院外有一颗李树,沈观原本已经走过了,突然想起沈郁青最喜欢吃的就是李子,于是又折返回去。 宅子里的穿堂风依旧。 沈观推门而入时,第一眼就看见廊下长明的灯。风过无声,他把一捧用井水浸泡过的李子摆在桌面,随后悄然离去。 斑驳光影下,李子上的水珠晶莹剔透,宛若一颗赤诚的心。 第25章 我只叫一个人哥 再次回到学校时,沈观乖了几分,不再逃课,决定坐在高二(3)班的教室里好好待到暑假开始。 只是他屁股还没坐热,就从同桌口中得知了一个噩耗——下午进行语数外期末摸底考试。 更不幸的是,分数下来后,需要家长查阅并签字,以表示他们对即将到来的高三的重视。 课间时分,同学们就此事讨论得热火朝天,有人仰天长叹,有人摩拳擦掌,唯有沈观兴致缺缺。他撑着头望向窗外,另一只手上夹着一支铅笔,正随着指尖的动作转得飞快。 沈郁青说得没错,义村确实不是他该待的地方。 高二下学期转到这里,除了能近距离照顾沈郁青外,就再也没有其他的好处。 还好,高三快来了。 等联考一过,再在校考里拿几个证,他就带着沈郁青离开。 离开…… 沈观的神色微动。 离开,是不是见不到傅羽舒了?这小孩才初二,还有好几年呢。 思至此,沈观觉得自己脑子出了点毛病——当初他回到义村,本就打算绕着这个麻烦走,是人自己狗皮膏药似的赶都赶不走,怎么没过几天,自己就想到以后了? 沈观嗤笑一声,收回转笔的手,将注意力落回桌面的画纸上。 与此同时,在另一栋楼的初中部里,也有一群人在为下午的摸底考哀嚎。 女生们大多恬静,得知消息后都默默地接受了,有的甚至已经打开书本开始背英语单词,但一些男生按捺不住,纷纷抱怨着。 “为什么我们要跟着高中部一起考啊?还要跟他们一样给家长签字?” “就是啊!直接期末考试就行了啊!搞什么摸底考,烦死了!” “老班原话——未雨绸缪才好从容应对,可我们又不高考……” “我们有中考啊。”周妙妙从书本里抬起头说,“这没什么好怕的吧,好好考就行了啊!” 周妙妙在期中考了个年级第二,平时成绩也没掉出过前十,自然不怕考试。她这话说得并没错,可在某些人耳朵里听起来就不是那么好听了。 坐在讲台桌上的陈凯正翘着个二郎腿,闻言“咚”的一声踢向前面的课桌,桌面上的东西跳舞似地颤动起来,掉下去。 课桌的主人敢怒不敢言,沉默着捡东西,就听陈凯暴躁地说道:“大男人说话你一个臭丫头片子插什么嘴?” 周妙妙明显也不是一个好惹的主儿,当即冷笑一声:“男人?毛长齐了吗?” “你要不要试试?” 说着,陈凯从讲台桌上跳下来,一副真的想要做些什么的姿态。 他长得人高马大,剪着个寸头,平时在学校里横行霸道,旁人看着就打怵。站在周妙妙身前,大半的阴影全部覆盖下来,更显压迫感。 周妙妙还没来得及说话,课桌就被猛地一推。 力道不大,但足以起到震慑作用。 傅羽舒原本正在做数学题,一个C被迫拐了个弯,硬生生画成一个O。 他皱了下眉,缓缓抬起头。 他不笑的时候,一双黑得如同墨汁的眼睛深不见底,直勾勾地盯着人,时间久了就会让人感觉浑身不适。 陈凯也感觉如此,但身为“大男人”的自己,不能在一个长得像娘们似的男生面前露怯,他想。 可下一秒,傅羽舒眉心舒展,嘴唇一弯,露出两颗小虎牙:“陈凯哥哥,有事儿吗?” 陈凯作势拍桌的手一顿。 没了发飙的由头,那只手停在半空,怪尴尬的。 陈凯缓缓舒了口气,边收回手边向傅羽舒投去轻蔑的目光:“恶不恶心,见人就叫哥,我看你不是长得像娘们,你压根就是个娘们吧。” 也不知道陈凯是被无性繁殖出来的,还是从他爹肚子里爬出来的,张口闭口就是娘们娘们。 傅羽舒也不生气,只是乖巧地笑着,不带任何敌意。 反倒是周妙妙先火了。 “说你傻逼还抬举你了,自己照照镜子看看你长什么猪头样好吗?别出来恶心人!” “你——”怒火对冲,越发燃烧得旺,陈凯抬起手,想也不想就朝周妙妙扇去。 傅羽舒猛地站了起来。 这一下,他的身体和课桌相撞,“轰”的一声,瞬间吸引了教室里所有人的注意力。 陈凯和他之间只隔着一张课桌,傅羽舒的力道在前,陈凯自然就会被这股力往后推。于是他不仅被推得一个趔趄,肚子也被课桌一角磕狠了,疼得半天起不来。 同学们面面相觑,一副看好戏的模样,唯有周妙妙满脸担心。 陈凯并不好惹。言语上的冲突尚有进退的余地,但若是上升到肢体冲突,可就不是那么好翻篇的。 她紧张地看向傅羽舒,就见后者垂着头,双手拽着袖子,既不安又愧疚。 周妙妙:“……” 傅小雀是这样的人吗?她做题做出幻觉了? “对不起,陈凯哥哥。”傅羽舒软声道,“我不是故意的,我……” “你他妈的——” “陈凯哥哥,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呀。”傅羽舒抬起头,眼眶似乎还有些红,“我只是看见老师来了,想提醒你一下。” 陈凯:“……” 周妙妙:“……” 教室里所有的同学在傅羽舒话音刚落的瞬间,纷纷回头往后看去。 果不其然,一片静默中,教室后门的透明窗口上,露出了一个熟悉的头。 ……靠! 所有人在心里同时骂道,老班什么时候来的?! 陈凯的下场是被罚站到下午的摸底考开始。 闹剧结束,傅羽舒乖乖坐下,像什么事都没发生。只是在众人看不到的角落,他微微抬眼,黑沉的眼睛看向走廊门口的陈凯。 陈凯。 他在心里默默念着这个名字,轻蔑地笑了一下。 我才不是见人就叫哥,傅羽舒心说。哥哥这两个字等同于“傻逼”,而哥,才是真的哥哥。 我只叫一个人哥。 * 在越来越吵闹的知了叫声中,高中部和初中部同时迎来了期末的摸底考。 这次考试是校领导早就安排好的,为的就是调动大家学习的积极性,增强紧迫感。所以周三考完,周五下午成绩就出来了。 下午四点左右,傅羽舒的班主任开始上最后一堂班会课。 先是夸奖,后是批评,最后总结加打鸡血,老生常谈。夏天本就容易犯困,尤其是下午,他们想睡又不敢睡,只得一个哈欠接着一个哈欠地打。 直到试卷被发下来。 班级的第一第二依旧被傅羽舒和周妙妙两人拿下,其他人各有各的进步与退步。班主任在上面喷唾沫星子的时候,傅羽舒忍不住回头看了陈凯一眼。 前些日子,按照班主任的要求,陈凯被迫搬到第二排,也就是傅羽舒的后桌,美其名曰互帮互助。 于是此时傅羽舒只需要微微转过头,就能看见陈凯英语试卷上的分数——15分。 竟然还有分。 傅羽舒转过头,敛去眼底的流光。 四十五分钟很快过去,班主任讲得口干舌燥,还不忘最后一遍提醒:“记得给家长签字,下周要检查的。” “知道了——” 班主任在学生们拉长的调子里,摇摇晃晃地离开了。 所有人也一哄而散。 周五是学校最留不住人的时间段,瞬息之间,教室里几乎所有人都跑了个精光。陈凯倒是还没走,因为上课的时候班主任的话太催眠,他就在人眼皮子底下睡着了。 归属于“惯犯”的陈凯,班主任也懒得管,索性让他睡个够。 傅羽舒收拾好书包后,缓慢地站起来。 陈凯的东西乱七八糟地横在桌子上,橡皮、笔、书本,还有他自己。他双手交叉趴着,整个人压在试卷上,将纸张压得皱巴巴的。 教室里已经没什么人,陈凯却还睡得不想醒。 傅羽舒假装不经意地走过陈凯的桌边,又不经意地甩手挥向在课桌边缘摇摇欲坠的英语书。 “啪”的一声,英语书掉在地上,砸起一团灰,也砸醒了睡梦中的陈凯。 “操!” 即便还在睡眼惺忪的状态,嘴边还有肉眼可见的水痕,陈凯出口的第一句话也是骂人。待看清楚是傅羽舒,他心底的火气更是止不住地往上冒。 “傅羽舒,你是不是想死?” “对不起对不起。”傅羽舒低着头不住地道歉,“我不小心的,陈凯哥哥我帮你捡起来吧。” “别他妈用你的脏手碰我东西!” 这回陈凯彻底清醒过来,他一把推开傅羽舒,像是看见什么瘟神似的,自己蹲下身去捡书。 这一让开,试卷便露了出来。 皱巴巴的卷面,鬼画符似的答案,外加一个猩红色的15。 傅羽舒顺着被推的力度,手轻轻在卷面上一挥,那个猩红色的15就被同样颜色的笔触多加了一条杠。 15变成了75。 他顺手帮人把试卷对折起来,挡住分数。 做完这一切,傅羽舒将藏在手心处的红笔收回袖中,对上陈凯不悦的视线,微微笑道:“下周见啦,陈凯哥哥。” 第26章 你抱着我 陈凯走得匆忙,自然就没注意到试卷的异常,只飞快地将它塞进书包,随后一阵风似的跑了。 有值日生刚做完卫生,回来见傅羽舒还在,随口打招呼:“还没走啊?” “嗯。”傅羽舒点点头,“等人。” 学校离义村远,住在镇上的小梁师兄主动“请缨”,每个周末前送他和沈观回去,这个时间小梁师兄还没到。 他重新坐回座位,单手撑着头,静静地盯着窗外的银杏树发呆。 三楼不高,坐在窗边,操场的景色一览无余。跑道上铺的是碎石子,大片苍翠的绿从墙角一直蔓延到跑道,生机勃勃绵延生长,宛如望不到尽头的夏日。 虽然还没到以肉眼就能看到热浪的季节,但绿色打眼,是这片简陋操场中唯一的亮色。 看久了,眼前就生出一层模糊的重影。 “傅小雀!” 冷不丁地,有人喊了他一声。 紧接着,声音的主人从门口跑到傅羽舒的座位边,气喘吁吁:“太好了!你还没走!” 傅羽舒看清来人,愣了一下:“周妙妙?” “我听说你家在玉山那边?”周妙妙气还没喘匀,撑着桌子,话停顿了一下,才继续说道,“我把我的自行车借你,你骑回家吧!比你走路要快一点。” 傅羽舒不明所以:“为什么?” “我不是骑车来的嘛,刚刚我妈妈过来接我了,说是要去镇上见个亲戚,见完就直接回家。我不放心把车放在学校,就想到你了嘛。” 周妙妙今天依旧扎着一个马尾,只是早上看还是散的,现在就已经编成了一股辫子,安静地垂在脑后。 脸色桃红、眼眸水亮,一如少女最初的模样。 她边说边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根本不给傅羽舒拒绝的机会,隔空丢了过去。 “啪”的一声,准确落在傅羽舒的课桌上。 等傅羽舒抬起头,人已经跑了。 没多久,周妙妙已经冲出教学楼,和等在校门口的中年女人手挽手地走出大门。门口停着一辆黑色的车,从傅羽舒所在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见车窗后隐蔽的黑影。 他转过头,看见车锁钥匙上,有一颗粉色的桃心。 * “叮叮叮——” 沈观刚从高中部下楼,就听见一阵清脆的铃声。 他一抬头,就见傅羽舒踩着一辆自行车站在楼下——这个时间老师早不知道去了哪里,自然就没人管是否有人将车推到教学楼来。 那自行车还可爱得很,前面的车篓贴着许多亮晶晶的闪片,粉色的白色的全是花朵状。傅羽舒一脚落地一脚踩在车踏板上,又按了下铃铛,喊他:“哥。” “……”沈观额角一跳,“你这又玩的哪出?” “上车。”傅羽舒笑着,露出两颗虎牙,“载你回家。” 在沈观抗拒的姿态下,傅羽舒将周妙妙借车给他的事简单解释了一下。巧的是,小梁师兄刚才也打电话到保安处,说今天暂时没空,让沈观带着傅羽舒搭车回去。 于是,这个意外出现的自行车,就显得太合时宜。 只是沈观是绝对不会把主动权交到傅羽舒手上的。 “下来。”沈观拍了拍傅羽舒的脑袋,“我可不敢让你载,到时候你给我带沟里去。” 他把书包背在前面,又低头调节了一下座位的高度,随后长腿一迈,稳稳地掌住了龙头。 刚才车在傅羽舒手上,他需要倾斜车身,才能掌握平衡。和沈观两腿一伸就能撑住的轻松比起来,愈显得他人小腿短。 其实傅羽舒和大多数同龄人相比并不算矮,是沈观长得太高。 傅羽舒怏怏地垂下头。 沈观回头看了他一眼,立马了然,哼笑道:“谁让你平时不好好吃饭。” “我会长高的。”傅羽舒握了握拳头,满脸不服,“我只是还没长大。” 说着,他看向自己的脚尖,继续小声地重复着:“我会长大的。” “行了,没嘲笑你。” 沈观看见他这副模样只觉得好玩,上手掐了一把他的脸。力道很小,却掐出一道明显的红印。 罪魁祸首对上傅羽舒无辜的眼,轻轻咳了一声,道:“走了,傅小雀。” 这辆属于周妙妙的粉红色小单车,载两个男生也丝毫不吃力。两人从校门口骑出去,一路收获了无数路人的目光洗礼。 沈观目不斜视,悠哉游哉地踏上回家的路。 玉山是义村最高的一座山。听闻早年间有一位诗人路过此处,在玉山小居数年,也留下过几首脍炙人口的诗。只是在大家口口相传中,传闻渐渐失去了它的真实性。 唯一真实的,便是这如画一般的风景。 六月初还不算太热,沈观穿着一件薄衫,身形在骑车的动作中不断显现。 石子路不好走,虽说沈观蹬得很稳,但若是不抓紧车身,遇见难走一点的地方,就容易直接被颠下车。 起初,傅羽舒是抓着后座的横杠的。 但他一抬眼,看见沈观线条流畅的后背,以及腰间紧实的肌肉,忽然改变了主意。 “哥。”他叫道。 “说。” “我抓不住后座。”傅羽舒软声道,“手疼。” 确实是疼的,捏杠捏久了,手心容易血流不畅,生出一道红色的印子。 恰逢下坡,沈观边点刹边分神回头:“那你抓住我。” “嗯。” 傅羽舒乖乖地点了点头。 夏日单薄的衣服原本是贴在身上的,抓住衣角就不可避免地蹭到身体。要是干脆抱住沈观的腰还好,但偏偏傅羽舒只抓一个角,走在石子路上一路颠簸,傅羽舒的手指就一路蹭着沈观的腰窝。 既暧昧又让人心痒。 沈观吸气呼气,最终实在是忍不住了:“你抱着我。” “啊?”傅羽舒眨眨眼,“可是,你不是有洁癖吗?” “……”沈观无语了一瞬,“对你不洁癖,行了吗?” 别以为他不知道傅羽舒是故意的,他只是懒得和他计较。要不是骑着车没空,他的手早就拍人脑袋上去了。 但傅羽舒好像很开心。 他轻笑了一声,张开手臂,如愿以偿地环住沈观的腰身。 两个少年滚烫的身体贴在一起,好像比太阳的温度还高,难耐异常。 好在,回家的路并不算太长。 作者有话说: 傅小雀(已黑化) - 如果上天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会说:请给我海星。 如果要在上面加一个数量,我希望是:摩多摩多! 第27章 他在寻求安全感 主干路的岔口分左右两边,右边是傅家。远远看去,烟囱上升起的袅袅炊烟证明柏英正在做饭,并且等待着傅羽舒回家。 车轮压过石子路,在尽头的道路轧出清浅的车辙。 傅羽舒坐在后座,黑沉的眼睛望向的,却不是他回家的方向。 他轻轻扯了扯沈观的衣角:“哥,往左走。” “?”沈观一顿,连带着动作也停了下来。他双脚撑地,回头再一次确认道:“去左边?” “嗯。” 傅羽舒点点头,随后便不说话了。 往左走,既不是傅羽舒家的房子,也到不了沈宅。但是,即便是沈观,也知道左边那条路通向的几户人家,其中一家就是陈凯。 80年代的时候,陈凯的爸爸应召国家政策,去沿海城市赚了点钱。回到义村后,就建造了整座大山里唯一的二层小洋楼,气派得很。 沈观隐隐猜测到,傅羽舒想干什么。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掉转龙头,往左边的岔路走去。 时近傍晚,每家每户都忙着准备晚饭,路上多的是放学回家的学生。 几只蜻蜓沿着低矮的屋檐飞过,在路边随处可见的狗尾巴草上停留片刻,又向远方飞去。 那座二层小洋楼便出现在两人的视野中。 不同于沈宅的清幽古朴,陈家的这栋房子处处都彰显着他家的财大气粗——大红大金的建筑配色,门口伫立着的两座涂漆的石狮子,还有夸张地将房子围得紧密严实的院墙。 陈凯的爸爸就在院中。 他眯着眼躺在一张躺椅上,穿着件白色的无袖背心,俨然是义村中最常见的中年男人的模样。 只是他右边的臂膀上到底是有些不同——那原本应该长着手臂的地方空空如也,只有一团不规则的肉在上面,摇摇欲坠地挂着。 “他早年间在工厂里做事,右手不小心卷进机器里,就成这样了。”傅羽舒说,“后来得到了点赔款,就从沿海回来,窝在这义村里。” “所以呢?” “他年轻的时候一直想娶个老婆。但村子里都挺迷信的,认为他断了一只手,不吉利,所以媒人来来回回换了无数个,他还是没找到老婆。” 陈凯的爸爸——陈伟雄,恰时在躺椅上翻了个身。 沈观的目光由远及近,冷冰冰地落在他的后背上:“我知道他。” 何止知道,当年沈郁青家里被砸,一些唱戏用的东西被抢出去烧了,事情就有这位陈伟雄的份。 大多无所事事的中年男人,穷尽一生追求的不过是钱和女人。但恰恰这个世道,女人是最不值钱的。 “来这干什么?”沈观收回视线。 他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后座的傅羽舒身上。后者并没有回答他,只是弯着唇角,轻而浅地笑了一下。 领居家的灯火明灭,炊烟袅袅,似乎都与陈家无关。陈伟雄只是闭着眼,身体随着躺椅一晃一晃,像是已经陷入深眠。 沈观和傅羽舒是踩着自行车回来的,自然要比两条腿走路快。他们靠着单车等在路边,没多久,就看见陈凯从另一边的小路走回了家。 也不知怎么的,陈伟雄突然睁开了眼。 吓得陈凯脚步一顿。 这个人高马大的少年,平日里在学校里横行霸道,回到本应该是避风港的家中,却换了一副模样——像是风中瑟缩的小草抖个不停。 因为他察觉到陈伟雄生气了。 陈凯在脑中将今天发生的所有事都过了一遍,没发现有什么地方能惹陈伟雄生气的,于是露出一个讨好的笑:“爸。” 陈伟雄:“你摸底考考得怎么样?” 陈凯瞳孔一缩。 摸底考这件事,他并没有告诉陈伟雄。义村里基本上也没什么人和他爸这种人来往,如果陈伟雄知道,那只有一个可能。 “老师给陈伟雄打电话了。”傅羽舒说。 他看着在陈伟雄注视下瑟瑟发抖的陈凯,一时觉得新奇,不免盯着那个方向看了许久。 沈观嗤笑道:“陈凯本来就烂泥扶不上墙,他爹知道他的成绩也不会有什么反应,你们老师无聊到这个地步?” 傅羽舒意味不明地点点头:“可能吧。” 如果他没有去办公室告状,说陈凯在学校受保护费的事,或许老师也不会想起陈凯这一号人。 在一父一子无声的对峙中,沈观渐渐觉得有些无聊了,唯一让沈观觉得有趣的,是傅羽舒的反应。 他眼中露出的,那种类似暗夜中窥视的狼的眼神,令沈观生出几丝熟悉的感觉。 这使得他继续往下看去。 果不其然,陈凯缩着脖子蹭到陈伟雄身边,嘿嘿笑着:“爸,您也不是不知道,我成绩就那样,老师给您打电话说什么了?” “倒也没有说什么。”边说,陈伟雄边撑着椅背坐起来,“就说了你在学校丢人的事。” 陈凯笑意一僵:“丢人?” “陈凯,老子是没给你吃没给你穿,你要在学校找别人勒索钱?”陈伟雄冷笑着,“你们老师都告状到我头上来了,怎么?你要让镇上所有人知道,你老子是个钱花得差不多了的穷鬼?” 原来是这个。 陈凯舒了一口气。 他知道自己爹的性格,所以才敢大大咧咧地在学校到处受保护费。他知道陈伟雄不会说欺负人不好,只会觉得这件事影响到他自己的形象,丢了他的脸面。 在某些时候,陈伟雄甚至是赞同陈凯这个行为的。 所以他挨不到这顿打。 想到这里,陈凯轻松了很多。他轻车熟路地安抚陈伟雄的情绪,又是哄又是恭维,胡乱吹一通后,才让陈伟雄收回那张驴脸。 “下次干这事别让老师知道。”陈伟雄恨铁不成钢地看了陈凯一眼,“至少别给别人告状的机会。” “嗯嗯!”陈凯连连点头,知道这关算是过了。 陈伟雄站了起来。 因为常年累月地酗酒抽烟,他长了一身的肥膘,尤其是肚子,像极了怀胎数月。在陈凯点头哈腰中,他伸出手,懒懒道:“卷子呢?给我看看,你们老师不是要签字?” “好嘞!”陈凯笑着从书包里掏出皱巴巴的卷子,递过去,“爸,我这次认真做题了,所有答案都填满了!快夸我!” “嗤。”陈伟雄不以为意。 他抖开卷子,眼睛一眯,首先看见了分数格上的红色数字。 “哟,考得不错?”陈伟雄笑着夸了一声。 在陈凯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时,陈伟雄已经将卷子翻了一个面,顺手抄起别在胸口的圆珠笔。 可当他看到卷面上一片不忍直视的红叉时,动作却迟疑了。 他的额角重重地抽搐了一下,就连站在远处的傅羽舒都看见了。 下一刻,他放下卷子,眼中蕴藏风暴:“陈凯。” * 在陈凯求饶的哭喊声中,傅羽舒自顾推着自行车原路返回。 他眼中波澜不惊,像是很仔细地看着脚下的路,以免不小心被绊倒摔跤似的。 走了半程,自行车前进的动力忽然受阻。 他缓缓回头,就见沈观满脸严肃,一手拉住自行车的后座。 “你干的?” “我干的。” “什么时候?” “今天下午。” “准备很久了?” “差不多吧。” 两人一来一往,语气平静,像是讨论晚上回家吃什么。 傅羽舒:“陈凯暴力,是因为他爸爸暴力。生活在这样的家庭中,陈凯早就成了第二个陈伟雄。我知道,他爸爸最讨厌的是别人骗他,因为他自己经常干。” 在傅羽舒毫无愧疚,并且隐隐露出痛快的神色中,沈观叹了一口气:“你怎么总是抱着这么重的心思呢?” “我就这样。”傅羽舒冷静地说道,“你不是第一眼就看出我是什么样的人了吗?” 在小时候所有人都围着沈观的时候,傅羽舒就在一旁冷眼旁观。沈观分发糖果和零食,不小心落下傅羽舒一个人的时候,傅羽舒就起了报复的心思。 他那时才萝卜头点大小,只知道自己被落下,心里不痛快,想要报复回来。于是在所有人看得见的地方,故意往沈观身上一撞,随后被反作用力撞进了粪坑里。 沈观看得明明白白,并且记了十年——为此,沈观被沈郁青狠狠地骂了一顿。 所以在刚开始回义村时,他才会绕着傅家走。 他虽做事随心所欲,但实在拿傅羽舒没办法。也不知,这个当初跟在身后,既瘆人又黏人的小豆丁,早就长成现在这个样子。 沈观看着眼前的傅羽舒。 这小孩与记忆中的那个傅小雀重合,样貌变了、身高变了,唯一没变的就是眼神。 黑色的,如同井底看不见的深渊。 可在这毫无愧疚的眼神中,沈观却看出了一丝紧张。 是啊。拥有傅羽舒这种心思的小孩,想亲眼看到陈凯被陈伟雄殴打,自己来就行了,为什么要拉上他? 是不是因为——独属于小孩的别扭? 虽然不想承认,但沈观觉得,自己或许已经被傅羽舒划分到了同一阵营。 他在寻求安全感,沈观想。 身前站着的小孩还不到他的肩膀,看着就容易让人产生怜爱的心思。尤其是那双眼,旋涡似的,又黑又亮。 沈观抬起手,熟练地放在傅羽舒头上,又熟练地揉搓了一把,淡淡道:“虽然不太地道,但不得不说,挺爽的。” 傅羽舒猛地抬起头。 沈观:“早看这人不顺眼了,我正打算找个机会给他套上麻袋拖出去打一顿。” 傅羽舒眨眨眼:“……在学校打架会被记过。” “所以你才想着背后阴他?”沈观眼睛一睨,“干得不错。” 兴许是沈观的表情太夸张太假,又或许是知道了沈观这句话背后的含义,傅羽舒直接笑出了声。 随后,他脸上的笑意淡去,低着头轻声道:“谁让他总欺负我。” 还委屈上了。 傅羽舒垂着眼,抿了抿嘴:“奶奶说,要与人为善,不要和别人起正面冲突。” “嗯。”沈观淡淡应了一声。 “因为正面撕破脸,就意味着后续有一系列的麻烦需要处理,这不是我的生存美学。” 沈观:“……” “哥。”傅羽舒抬起头,最终还是问出口,“你会不会讨厌我啊?” 第28章 聊聊 雨是在第二天早上下起来的。 昨天傍晚,沈观看见蜻蜓低飞时就知道,这场暴雨无可避免。 雨一下,义村就仿佛越过空间,进入到一幅水墨画里。 淅淅沥沥的雨落在瓦片上、屋檐间、水井里,宛如有人敲出各种音阶,敲得人昏昏欲睡。 沈观坐在廊下,刚做了一场梦醒来。 二楼沈郁青的戏声细碎传来,和着雨滴荡开一层层涟漪。 “老爷子。”沈观屈着一条腿,冷不丁地叫了一声。 戏声戛然而止。好半天,楼上才传来沈郁青的声音:“干什么?” “你说,我看起来像个循规蹈矩的人?” 上面的动静一停,随后响起脚步声——是沈郁青踩着二楼的沉木楼梯缓缓走下来。 “你吃错药了?” 沈郁青背着手出现在沈观的视线中。他今日穿了一件唐装,因为刚听过戏,脸上焕发着喜悦的红光,就像电视剧中住在老宅子里的贵族小老头儿。 “要不要我数数你都干过什么事?”沈郁青说,“五岁那年你骂我乌龟大王八这事就不谈了。七岁的时候,你带着一帮小屁孩去烧人家的草垛,结果火势起了灭不了,一连烧了好几片,差点把人家旁边的院子也点着了。” “再大一点,我送你去市里学画……你还记不记得你张老师的女儿?人家一个乖巧文静的小女生,跟着你上树下水掏鸟窝,硬生生被带成一个猴儿。” “你现在大了,不屑去做这些幼稚的事儿,就想洗心革面重新做人?”沈郁青嗤笑一声,“没门!” 沈观乐了:“那您就没管管?” “我管得了吗?”沈郁青说,“你小时候可比现在还不服管,脾气倔得跟驴似的。” 话匣子一打开,沈郁青就恨不得说上三天三夜,把沈观小时候做的那些离经叛道的事说个遍。 话到尽头,他目光一瞥,见沈观只是笑着在听,心里忍不住一叹。 “其实我不怎么想管。”沈郁青轻声说,“小孩嘛,只要不走歪,随便你怎么长。” 说起这些,那些被沈观的到来弄得鸡飞狗跳的生活依旧历历在目。 男孩小时候顽皮无可厚非,只是沈观是变着法地折腾,好像硬是要弄些什么动静出来,以博得关注。但要是那事儿真的闹大了,这孩子也知道错,就自己冲到前面去挨骂。 都不用沈郁青出马。 沈郁青没养过孩子,沈观却在岁月的流逝间,兀自如野草般长大。 “那傅羽舒呢?”沈观问。 “小羽?”沈郁青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小羽怎么了?” “他小时候也跟我一样?” “拉倒吧。”沈郁青白了他一眼,“整个义村都没有比小羽更乖的孩子了,你还能和他比?” 乖巧? 表面上看确实是,沈观想,如果他们没有重逢的话,他也会这么认为。 昨晚住在附近的住户,耳朵好的,都听见了陈凯的惨叫声。 陈伟雄打起人来,可不只是打。他会用尽身边一切趁手的工具,冷静地、残酷地听着惨叫,以达到泄愤的目的。 傅羽舒也是。 但他比陈伟雄平静。 如果有人说起来,陈凯改分数是被人陷害的,然后在沈观和傅羽舒两人中选那个实施者。 答案只会是他沈观。 沈观自己也是这么觉得——那是他能干出的事。所以他不明白,为什么傅羽舒会问出“你会不会讨厌我”这种问题。 “讨厌?”沈观记得自己是这么回答的,“为什么?” 当时傅羽舒很认真地看着他:“大人不会喜欢太聪明的小孩,尤其是自作主张,让大人的权威性受到挑战的小孩。” “巧了。”沈观笑道,“我就是喜欢做这种小孩。” “唔。” 傅羽舒低下头,好像是笑了。 “如果陈凯挨不到这顿打呢?”沈观忽然问道,“比如你们老师没打那通电话,又比如陈凯比他爸爸先发现分数不对……” “所以我会过来亲自看着呀。”傅羽舒说,“事情一切顺利,我就只用看着;如果不顺利,我自然有办法让陈伟雄看到分数。” 沈观沉默了。 “哥,我会保护好自己,”傅羽舒最后说道,“也会保护你。” 雨声静了一瞬,好似有阳光试图冲破重重云层,洒落人间。 半晌的工夫,它失败了,于是黑沉的云层重新聚集,大雨倾盆。 * 学期末的时间对于傅羽舒来说,过得很快。 复习、做题、摸底考试……然后迎来暑假前的最后一次考试。 天气也逐渐炎热起来。 半个月的时间里,陈凯没来上学,他被陈伟雄打得出不了门的事在班级里传开。有的幸灾乐祸,有的啧啧感叹说虎毒不食子,陈伟雄下手太狠云云。 只有彭鸣坐在最后一排,死死地盯着傅羽舒的背影看。 傅羽舒对此视若无睹,正值自习课,他正拿着英语卷子练完形填空,ABCD勾得飞快。 几分钟后,他把答案填好,缓缓抬起头。 同桌的周妙妙正在做一道古诗词解析题。 但她的笔悬停在距离书本三厘米的地方,一动不动地持续了将近五分钟的时间。 这是她今天不知道第多少次的发呆。 自从那次借自行车事件开始,周妙妙就进入了这样的状态。间接性发呆、走神,偶尔简单的题也会做错。 讲台上,老师的目光频频扫过来。 傅羽舒手一伸,手肘戳了一下周妙妙。 周妙妙一个激灵,回魂似的侧过头:“怎、怎么了?” 傅羽舒黑沉沉的眼睛在她身上停留片刻,颇有压迫性,半晌后才缓缓移开。 “没什么。” 时间一晃而过。 在最后一次的考试中,陈凯才跛着脚,一瘸一拐地来到了学校。 可惜傅羽舒和他不在一个考场,所以并没有看到他的惨状。 应班主任要求,考完最后一门后他们需要回到自己班级,最后开个小会再走。 傅羽舒没看见陈凯,也没看见彭鸣。班主任在讲台上通知拿成绩单奖状等事宜,傅羽舒在下面发呆。 几十分钟后,班主任终于舍得放他们走了。 暑假就在前面等着,所有人都欢呼雀跃,互相簇拥着往外走。 傅羽舒也站起来,缓慢地将椅子推进课桌下面。 蓦地,他身前投下一片阴影。 陈凯靠着墙,一只腿搁在傅羽舒的课桌上,勾着嘴角,却面色沉沉:“聊聊?” 第29章 不准说我哥 镇中学的学生不多,学校的领导们一合计,索性直接让初中部和高中部一起进行期末考。 沈观在文科班,最后一门考的是地理。他被那些南北纬东西经线绕得头昏脑涨,好不容易才熬过一个多小时,刚逃出考场,就有老师让他赶紧去保安处。 保安处有着整个学校里唯二的固话,另一个则在校长办公室。平时外校的电话大多都会打到保安处,再由保安传话。 还没进门,沈观就已经猜到是谁打来的了。 “你是不是要放暑假了?”电话对面传来年轻的男声。 “你也太急了吧。”沈观说,“我这才刚考完,怎么,怕我不去你那儿?” “我才不急,到时候考不上看谁急。” 两人你来我往打着太极,语气不算亲切但却带着笑,显然关系分外熟稔。 对面的男声哼笑着,似乎带着不满:“你到底来不来?” “来啊。”沈观低着头,单手转着打火机,像在走神,“等几天。” 电话是市里画室的张老师打来的。 沈观回义村多久,这位老张就惦念了多久。总说沈观是个好苗子,不能半路荒废了画技,担心来担心去的。 这不,一到暑假,就急吼吼地想把人叫回去。 沈观也早有这个打算。 只是,没来由的,在间隙中他忽然想到了傅羽舒。 不管是刻意还是冥冥中注定,回义村的这段时间,他总是和傅羽舒在一块儿。起初他是不愿意,甚至带着嫌弃的,结果没想到就这几个月的功夫,就养成了一种诡异的习惯。 老张叫他回去时候,他第一秒想的是:要不要带傅羽舒去? “我有病吧。” 沈观自言自语地嘟囔了一声,指尖的打火机转得飞快。 “行了,你忙你的吧,我到时候会去找你的。” 说着,他“咔”一下把电话挂了。 旁边的保安早就发现沈观转打火机了,电话一挂,立马狐疑地看着他:“你带打火机来学校干什么?” 沈观的动作一顿。 随即,他若无其事地将打火机塞回口袋,笑道:“点蜡烛的。” “?”保安队蹙着眉,一副“你把我当傻子吗”的表情,“学校又没停电,你不会是用来点……” “烟”字还没出口,沈观扬首灿然一笑,登时笑得保安一愣。 在对方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单手一撑,身体便轻盈地越过了保安处的围栏。 保安只来得及“喂”一声,转瞬之间,沈观就不见了踪影。 说是不待见傅羽舒,甚至觉得自己亲近傅羽舒是“有病”,结果刚从保安处那里逃出来,人转眼就到了初中部的门口。 这个时间点,教室里的人几乎都走光了。沈观在门口转悠了一会,没发现傅羽舒,咬咬牙打算原路返回。 刚转身,就听见一姑娘的声音:“你是沈观吗?” 沈观回过头,看见一个扎着俩小辫儿的女孩,眼露焦急:“你就是傅小雀的那个哥哥吧?傅小雀被陈凯掐着脖子拖走了!” * “啪——” 一瓶深绿色的酒瓶被人狠狠地砸到地面,碎片向四面迸开。 窄小的深巷里,两个少年一人一边擒住傅羽舒的四肢,将他控制得动弹不得。脚边是四碎的玻璃渣,而陈凯正拿着一瓶开封的啤酒,粗鲁地捏住傅羽舒的下巴。 他冷笑着,抬手将啤酒嘴塞到傅羽舒嘴里:“好喝吗?” 傅羽舒当然回答不了,但陈凯也并不打算让给他回答。 “好玩吗?”陈凯双指一捏,将傅羽舒的两腮往中间挤压,迫使他的嘴严丝合缝地紧贴着圆形的瓶嘴,“15分改成75?你手够快的啊?” 挨了一顿打,陈凯身上的伤还没好全,但硬是被陈伟雄提溜着耳朵赶到学校。起初,他想不明白是谁干的这事,但后来和彭鸣碰头后,对方的一句话提醒了他。 “既然不是你自己,就肯定是别人故意在弄你。你好好想想,最近有谁和你结仇,又有谁有胆子、有机会做这件事?” 和别人结仇,陈凯早习惯了。但照他观察,学校里没有人敢反抗他。 除了傅羽舒。 放假前的下午,是整个学校最松懈的时候,没人会来到这条乌漆嘛黑的小巷里。 傅羽舒已经被灌了一瓶酒,陈凯的手法粗暴,酒并没有全部进傅羽舒的肚子,大半的液体流到他的身上,打湿衣服后和身体贴在一起。 刚开封的啤酒瓶正塞在他的嘴里。 这是一个极其侮辱的姿势。 陈凯不过十几岁的年纪,但跟在陈伟雄身边,耳濡目染地学了一身的匪气。再加上他冲过头的身高,远远看去,宛如一个穷凶极恶的成年刺头。 酒水顺着傅羽舒的嘴角缓慢地往下流,陈凯却只顾着笑。 “其实我挺好奇的,你长得这么像女的,会不会也跟女的一样,喜欢男人啊?” 傅羽舒垂着眼,呼吸清浅,好似已经没了意识。 “别说,你长得细皮嫩肉的,不知道玩起来怎么样?”陈凯用手背拍了拍傅羽舒的脸,“你不会已经被人玩过了吧?” 傅羽舒依旧没动。 “难道是那个叫沈观的家伙?” 听到沈观的名字,傅羽舒的手指忽然间抽动了一下。 但陈凯没看见。 从他避开教职工将傅羽舒拖到这里并灌了两瓶啤酒之后,傅羽舒一直都没有反抗,甚至没说一句话。 这人好像看见陈凯的第一眼,就知道会发生什么,全程都表现得很配合。 只是像陈凯这种人,在施虐之时,需要对方的反抗才会觉得有意思。 他将傅羽舒口中的啤酒瓶转了两圈,不耐烦地说道:“你不是挺会叫哥哥恶心我的吗?这个时候怎么不叫了?叫两句,说不定我会大发慈悲地放过你。” “陈……陈哥。”旁边一个男生犹疑着开口,“他不会昏过去了吧?” “昏什么昏,我还没干吗呢!”陈凯啐了一口,“害得老子被陈伟雄揍了一顿,想装晕躲过去?没门!” 他蓦然抓着傅羽舒过长的头发,将人扯得仰起头:“傅羽舒,说话。” 傅羽舒很白。 啤酒流了满脸,也溅湿了他额前的刘海。沾湿后垂在眉宇间,更衬得他脸色苍白,脆弱不堪。 他阖着眼,整个人顺着陈凯手的力道往后仰。 后面抓住傅羽舒的人看得分明,这幅毫无反抗之力,也丝毫没有意识的样子吓到了他。 “陈……陈哥!” “喊什么!”陈凯松开手,“怕什么?死不了!老师都走了,我今天不折腾个够本怎么可能放他走!” “老师快来了。” 冷不丁的,不知道从哪儿冒出一个男声。 这声音来得诡异,他们身边也并没有出现其他的人。抓住傅羽舒的两个少年吓得脸色一白,手上顿时就失了力度。 支撑不在,傅羽舒整个人脱力地往后倒去。 一个人影从巷口的墙头上跳下来,稳稳地接住了他。 傅羽舒倒的方向朝着巷口,那人落地后一个转身,就把傅羽舒抱着离开了陈凯所在的范围。 陈凯定眼一看,怒了:“又是你。” “是我。”沈观微微笑着,眼底却没有笑意,“我还以为是哪儿钻进来的几只老鼠,躲在这阴沟里。” 陈凯往前走了一步:“你……” “别动。”沈观冷声开口,从口袋里掏打火机,“再动,我就不保证我能拿得住这玩意了。” “嗤。”陈凯轻蔑的目光略过打火机,“你不敢的。” “哦?”沈观脸色冰冷,“是吗?” 在陈凯和另外两人怔愣的瞬间,沈观一手抱着人事未知的傅羽舒,另一手微微扬起—— 打火机飞出手心,在空中以一个抛物线飞向了陈凯一方。 “沈观!”陈凯目眦尽裂。 地上是碎裂的啤酒瓶,还有淌了一地的啤酒。四下寂静,空间仿佛被折叠成慢镜头一般,陈凯眼睁睁看着打火机越飞越近,越飞越低……陈凯的眼中,仿佛已经看见了火焰漫天的场面。 最后,打火机“啪”一声落在地上。 想象中的燃爆场面,并没有发生。 一个空心的打火机落在陈凯的脚边。 沈观将傅羽舒横抱起来,看了脸色铁青的陈凯一眼:“你不会以为它会爆炸吧?” “我敢倒是敢,可惜酒精浓度太低,爆不了。”沈观转身,嘴角泄出一丝冷笑,“可惜了。” 身后的陈凯犹在惊悸之中,他低头盯着打火机看——那原本装着液态丁烷的透明壳子早空了,正安静地躺在地上。 没有危险。 但陈凯在某一刹那,在沈观的表情中看到了……骇人的戾气。 等陈凯从恐惧的情绪中抽离,沈观已经抱着傅羽舒走出十几米远。 而更远处,就如同沈观所说,周妙妙正带着值班老师往这条深巷赶。 陈凯不甘心地捏了捏拳头,低声骂了一句。 沈观听见了,但对此毫不关心。 他低头看着怀里的傅羽舒,胸腔中的一颗心怎么也无法平稳跳动。平时乖巧可爱的小孩,像死亡一般躺在他的怀里的感觉…… 很可怕。 沈观自诩胆大包天,却头一次品尝到这种极度恐惧的滋味。 然而没等他品尝多久,怀里的人就倏地睁开了眼。 沈观:“……” 傅羽舒:“哥。” “……你没事?” “没事啊。”傅羽舒眨了眨眼,“我装的,装柔弱一点陈凯伤不到我……不仅伤不到,我还……” 说着,他手腕一抖,藏在袖口处一个长条形状的mp3冒了头:“我还录了音,找机会再……啊!” 沈观伸手冲着他的脑袋一个爆栗。 傅羽舒抱着脑袋,委屈道:“你打我干什么……” 沈观咬牙切齿,恨不得再给傅羽舒一下。 ……但他最后还是没能下得了手。 “我说过了嘛,和陈凯这种人硬碰硬吃不到什么好处,不如另外找思路让他吃亏,就跟做题一样……” “沈观!” 蓦地,身后久久没出声的陈凯爆发了。 屡次三番吃瘪,陈凯的耐心早就到了尽头。尽管老师即将赶到,他还是忍不住自己暴戾的脾气,大吼出声。 “你这种克死自己老娘,又克得自己爹进监狱的人有什么好得意的!” “彭鸣说的没错,像你这样的坏种,就该在出生的时候被掐死!” “我看你迟早会克死你家老头!你等着吧沈观!” “陈凯!”老师已经赶到傅羽舒他们身边,怒喝道,“你说什么呢!” 他和沈观擦肩而过,往陈凯的方向走去,边走边骂:“我看你是又想找家长!你给我过来……” “哥。”傅羽舒忽然轻轻扯了扯沈观的袖子,“放我下来。” 沈观没动。 他从小听过无数人在背后说这些类似的话,心理早就筑成一道厚厚的防线。 他可以对此置若罔闻,面对各种诅咒都一笑置之。陈凯要说就说好了,沈郁青不至于被他的三言两语说得立马去见阎王。 但他抱着傅羽舒的手却在微微收紧。 傅羽舒感受到了。 他轻轻地碰了碰沈观的手背,脸色平静:“哥,我身上黏糊糊的不舒服,你先放我下来吧。” 沈观一顿,缓缓弯下了腰。 傅羽舒轻松地从他身上一跃而下。 但他没有像自己说的那样整理衣服,只是在沈观发怔的时候蓦然转身,大踏步地往回走去。 彼时老师已经揪着陈凯开始教育,余光看见傅羽舒走过来也没多留意,倒是陈凯率先发觉。 “你回来干什么?”陈凯冷笑,“别以为我没提醒你,你跟在沈观身边,迟早也被他克死。” “是吗?”傅羽舒微微笑着,“我愿意,你管得着吗?” “你……”陈凯被傅羽舒突如其来的硬气怼得愣了一下,随即笑了,“哟,你是回来维护自己姘头的?” “陈凯!” 老师在旁边听了全程,气得七窍生烟,一巴掌把陈凯的头打得一歪,“你闭嘴!跟我回办公室,我今天倒是要看看你……” “砰——” 在所有人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一声闷响震得四下一静。 傅羽舒手握啤酒瓶,沉着脸色。而啤酒瓶的另一头,因为巨大的击打力道碎裂开来,哗啦顺着陈凯的肩膀往下掉。 “不、准、说、我、哥。”傅羽舒一字一顿地说道。 陈凯面露震惊,一言不发地倒了下去。 几秒的时间里,有血缓缓自他脑后渗出。 第30章 后悔吗? 陈伟雄来了,柏英来了,校领导在和派出所的民警周旋,陈凯也被镇上的救护车拉去了医院。 所有人闹哄哄地挤成一团——吵架的、道歉的、了解事件经过的,以及看热闹的。 众生百态,满眼闹剧。 而这场闹剧的正中心人物,被一道门隔绝在所有的喧闹之外。 医务室里的医生是个满头花白的老人,戴着老花镜,那镜框正苟延残喘地挂在他的鼻梁上。他一手拿着镊子,一边端着一块银制的、一看就饱经沧桑的盘子,颤颤巍巍地走过来。 不知道学校什么毛病,医务室的椅子都是高脚的,傅羽舒坐在上面,脚都着不了地。眼见老医生走到跟前就要上手,傅羽舒登时就想从椅子上跳下来。 没办法,手疼,但看见酒精棉片,以及那走一步就要颠一下的老医生,傅羽舒的眼睛似乎也一同疼了起来。 一只手摁住了傅羽舒的肩膀。沈观极其自然地接过老医生手中的东西:“我来吧。” “?”老医生盯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呆滞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自己的活儿被抢了。 沈观不多说一句废话,直接拖着凳子挪到了傅羽舒的面前。 傅羽舒的右手上都是血,不过是别人——陈凯的,自己没什么伤口,除了虎口处,有一块细小的玻璃碴嵌在肉里。 镊子已经在酒精灯上消过毒了,但冷冰冰的质感还是晃得傅羽舒心慌。 他的手小幅度地抖了一下,结果被沈观一把抓住。 “别动。”沈观威胁道,“再动揍你。” 傅羽舒:“……” 小指甲盖大小的碎玻璃扎进肉里,当下并不疼,但要取出来,就有得受了。更何况后面还要用酒精消毒。 傅羽舒不愿面对,但也不敢动,只能视线向下,尽量把头埋得低一点,给自己做心理暗示。 寂静时,手上的疼痛还没传来,沈观却突然开口:“你不是说正面和人发生冲突不符合你的生存美学吗?” “啊……” 傅羽舒张了张嘴,有点不知道怎么说。 他原本是这么觉得的,但听到陈凯说的那些话,他好像在一瞬间就失去理智,等反应过来,啤酒瓶已经敲下去了。 于是他开始认真地审视自己刚才那个行为所造成的后果—— 当着老师的面把同学一瓶子敲进了医院,校领导知道了,警察也开着呜哇呜哇叫的车上了门,后续还需要赔偿、追责…… 冲突果然麻烦。 可要问他,后悔吗? 傅羽舒想,答案一定是不。 他才不会后悔…… “啊!” 在傅羽舒神游天外的时候,虎口处突然传来一阵锐利的疼痛,将他的思绪从九霄之外拽了回来。 他疼得眼泪汪汪,视线模糊,只能听见玻璃碎片“当”一声落在铁盘上。 沈观视若无睹,回身又用镊子夹起一团蘸了酒精的棉球,二话不说就要往傅羽舒的伤口上压—— 傅羽舒:“!!!” “哥。”眼看棉球就要被按上去,傅羽舒的声音几乎劈叉,“疼……” 沈观侧首乜了他一眼:“小狼崽子还会怕疼?” 傅羽舒怂了:“……怕。” 他最怕疼了。 沈观分明对他一点也不温柔。 但傅羽舒却觉得很开心,哪怕即将要面对狂风骤雨般的问责,他也很开心。 想不通缘由,理不清道理。人真是一种奇怪的动物。 “怕疼就抓着我。”沈观收回视线,站起来将空闲的胳膊送到傅羽舒手边,“不消毒伤口可能会感染。” 事出突然,两人都没来得及换衣服,傅羽舒身上裹着湿漉漉的T恤就不谈了。沈观穿了件长袖,半个胳膊上也都是水渍,裹着他线条流畅的手臂肌肉。 傅羽舒犹豫了一下,用另一只没受伤的手绕过沈观手臂,轻轻拽住了他后背的衣服。 沈观:“好了吗?” 傅羽舒:“……好了。” 不过是给伤口消毒而已,两人却像要做什么大事似的,做足了心理准备。 沈观紧绷的嘴角泄露出一丝笑意,看得傅羽舒一愣。 随即,酒精棉球落在伤口上。先是一凉,而后便火辣辣地疼起来。针扎似的疼痛从伤口中心往边缘蔓延开来,让傅羽舒不住地倒吸着凉气。 几秒之后,他抓着沈观衣服的手越收越紧。而手的主人也像受不住似的,不断往沈观怀里靠。 沈观很高,这个姿势,傅羽舒能直接一头扎进他的怀里。 但傅羽舒没有。 他只是微微抬着下巴,将头搁在沈观的肩膀上,小口小口地抽着气。 “这么娇气。”沈观嘴角噙着笑意,“细皮嫩肉的,一看就被宠坏了。” “才没有。”对方小声嘟囔着。 他垂眸看了眼挂在自己怀里的小孩,意味不明地哼笑了一声。 门外的喧闹声渐渐远去,似乎是人群已散去。走廊上响起几声细碎的脚步声,有人推开门走进来。 为首的是个中年男人,傅羽舒认得,那人是穿着便衣的民警。看样子他已经对柏英进行过一轮教育,直奔自己而来。 傅羽舒不安地抿了抿嘴。 他不害怕警察,怕的是看见柏英失望的眼神。 可柏英就跟在后面。 按道理来说,这点事不至于把警察叫过来。但陈伟雄性子爆,在众人乱成一团陈凯昏迷不醒的时候,他第一反应是叫警察,而不是先查看陈凯的状况。 陈凯的这个父亲,比陈凯更难对付。 “你是傅羽舒?”民警挑了挑眉,“我还以为是你旁边那个。” 单看外貌,没人能直接把傅羽舒和拿啤酒瓶爆头这两个词联系起来。民警插着兜,目光中似有千钧:“不要仗着自己是未成年就随便伤人,要是陈凯有什么事,你是要负责的。” “嗯。”傅羽舒点点头,“我知道。” 陈凯被拉进医院有一段时间了,现在没什么消息,不知道状况到底怎么样。他下手的时候没个轻重,如果真的有什么事,就不是赔钱这么简单了…… 冲动了。 傅羽舒皱着眉想。如果他是成年人就好了,就不会牵连到柏英。 “叔叔。”沈观从旁边走过来,挡在傅羽舒面前,“您说的是‘要是’陈凯有什么事,是不是证明他没什么事?” “哟,还挺聪明。”民警意外道,“不过就算陈凯的伤不重,但傅羽舒打人是事实,按照故意伤害来算,他需要跟我回去一趟。” 后面的柏英听见这句话立马急了,挤开人群就冲上来:“小羽还是个孩子,有什么事你带我走就好了!” 义村这个地方,警察算不上是绝对的权威。校园里、镇上、村里,时常会发生一些聚众斗殴的事,如果没闹大,他们顶多就被罚点钱。为了避免麻烦,大多时候警察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何况,傅羽舒还是个学生。 沈观笑了下:“那如果傅羽舒不是故意伤害呢?” “嗯?” “这个时间点,傅羽舒本来是要跟我一起回家的。我在学校里找不到他,却在那条小巷子里发现了几乎要昏过去的他。叔叔,你是警察,应该有了解事情的经过吧?” 民警瞥了沈观一眼。 对面两个小孩的样子不可谓不狼狈,再加上他刚才已经和老师谈过,知道是陈凯率先发难,本就打算当做简单的校园冲突解决。 他只是想敲打一下,让傅羽舒以后注意,没想到直接被沈观点了出来。 民警索性笑了下:“我当然知道。” “那叔叔,傅羽舒还要跟您走吗?”沈观点点头,“没猜错的话,陈凯现在已经醒了,不然您现在也不会这么平静地和傅羽舒谈话。” 没给民警开口的机会,沈观面容沉静,语速飞快:“赔偿事宜我们会和陈凯家达成一致,既然事情没那么严重,叔叔您就不要再吓他了。” 他抬起头,静静说道:“他会害怕。” * 警车开过坑坑洼洼的小路,连车顶的灯都没亮,歪歪扭扭地开进山里。 透过窗户往外看,警车很快逐渐消失在视野里。 杂七杂八的人散去了。柏英和陈伟雄在外面商量赔偿的事,沈观转过身,发现傅羽舒一动不动坐在原位,正在发呆。 沈观走上前,单手捏着傅羽舒的脸,将他的嘴捏成一个“O”的形状:“傅小雀。” 傅羽舒下意识挣扎了一下,没挣脱。 他懵懂地抬起头。 手上的伤口早疼过了劲,只剩下酥酥麻麻的触感。傅羽舒眼中还有未散的雾气,视线落在沈观的手上,很快又飘到他的眼睛里。 这副模样,让想说什么的沈观突然卡了壳。 “哥?”傅羽舒又发出一声疑惑的鼻音。 沈观目光微动。 半晌,他似乎轻轻叹了口气:“谢谢你保护我。” 在傅羽舒炙热的视线中,沈观不自在地收回手,垂着眼摩擦指尖:“但是,下次不要这样了。” “我……” 沈观没让傅羽舒开口。 他微微抬眼,眼中似有锋芒乍泄:“保护我之前,先学会保护自己。” 第31章 晚上就跟我睡 陈伟雄不把陈凯当儿子,自然就不在意他受伤的事。见有机会敲柏英一笔,就到处嚷嚷着傅羽舒打人,把他儿子打得如何如何,几天的工夫就嚷嚷着整个义村的人都知道了。 然而受惯有印象影响,没人站陈伟雄一方。 这场看似荒唐的闹剧,最终在柏英和沈郁青的努力下,以赔钱了事。 事情不大,远在杭州的曲凝霜却打了个电话回来。 傅羽舒没去,接电话的是柏英。不知道曲凝霜说了什么,柏英从村长那边回来后,就一直闷闷不乐,走进门时还险些绊了一跤。 傍晚的时候,柏英搬了一个长凳坐在廊下,朝着东厢房紧闭的木窗喊了一句:“雀儿。” 片刻后,傅羽舒走了出来。 他一看见灯光昏黄的廊下景象,就知道,这是要促膝长谈了。 柏英是那种典型的在山中生活了一辈子的女人。坐车会晕车,住楼房会觉得逼仄,就喜欢敞亮的大路,视野开阔的群山与沟壑,宛如与自然伴生。 说是自由。 确实足够自由。 傅羽舒在柏英的抚养下长大,感受到的全是自由的、温柔的爱。 眼下也是如此。 年岁已过半百的老人朝缓缓走出的傅羽舒招了招手,笑道:“过来。” 傅羽舒乖乖地坐在柏英的身侧,把脑袋搁在柏英的腿上。 “你有话要跟我说吗?”他问。 “不算吧。”柏英笑了下,“就是突然想起来,咱俩很久没聊过天了。” “嗯。”傅羽舒点点头。 柏英手里捏着一块金色的佛,那是她很久之前求来的。傅羽舒隐约记得,是为了傅书江。 祖孙两人沉默以对,伴着夏日夜晚沁人的风。 最后是柏英起了个头:“你妈妈没说错,你也是个大孩子了,有没有想过以后?” 她的声音轻而柔,就如这晚风。但傅羽舒却从中听出了一丝别样的意味。 “我有时候觉得,如果你不是在这里长大,会不会变得比现在开朗点?人家都说,父母不在身边的孩子活得都苦,我一开始觉得那是放屁,后来想了想,好像是这个理。 “我一个文盲,也不知道怎么和你沟通,但也知道你一直都有自己的心思……雀儿,奶奶最近想了很多。 “你要不要,跟你妈妈走?” 傅羽舒直起身,冷冷淡淡地说道:“我妈妈说什么了?” “……”柏英无言一瞬,“她没说什么。” “那就是转述了?”傅羽舒道,“是不是高文叔叔?” 他边说边观察柏英的神色,瞥到一丝愧疚后,脸上的那股被冒犯的神色才渐渐褪去,露出他原本的,柔软的一面来。 “奶奶,是不是高文叔叔跟你说,我性格不好?” 那天傅书江出事,他堂而皇之地在高文面前说的那句“如果我让他死掉”的话,估计深深印在了他的记忆里吧。 性格不好,或许只是委婉的托词。 比如……高文或许会说,傅羽舒这样的小孩,在如此活泼好动,天真烂漫的年纪有着这样的心思,不得不防范以后。 “他也没说你性格不好。”柏英笑道,“只说……你和普通小孩不一样。” 傅羽舒沉默了一会,说:“所以奶奶才要我走吗?” “这里的风水不养人。”柏英叹了一声,“前几年我找镇上的先生算过,说你在成年之前,命里会有一劫。” 傅羽舒静静听着。 “信不信是一方面……我只是在想,如果你离开义村,跟着你妈妈生活,会不会比现在好一点,至少不会发生陈凯那样的事。” 她似乎真的在思考该不该把傅羽舒送走。 毕竟拿酒瓶把陈凯砸进医院这件事,着实给了她不少的震撼。她好像头一回认识跟自己一起生活了十多年的孙子,头一回认认真真地透过表面,看包裹在里面的那颗核。 然后被傅羽舒一言点醒:“可奶奶,我只愿意待在你身边。” 柏英回头看他。 傅羽舒恬静的脸色在夜色里显得尤为苍白。他说:“奶奶,你不会就这么赶我走吧?” 正如柏英不知道傅羽舒这些年是怎么知道所有事的,傅羽舒也不明白柏英不怪他打架, 反而想让他离开这里的原因。 但十几年相依为命的生活,早就让他们二人养成一种看见对方就心安的习惯。 即便没有血缘关系,亦会是如此。 柏英怔愣了会儿,随即笑开:“嗐。怎么会呢?” “嗯。”傅羽舒点头,“那就不走了。” 其实柏英没说出口的是,高文亲自接过电话,跟她说:你小心傅羽舒有反社会人格倾向。 她不知道反社会人格是什么,高文就解释:冷漠、没有同理心,对外界赋有隐秘的攻击性。 柏英看着眼前这个乖巧的,文静的傅羽舒,心想,怎么可能呢? 能这样说雀儿,肯定是不了解雀儿的为人。 柏英记得,有一年山洪暴发,大雨冲垮了河堤,水顺流而下,把下游的田地都淹了。傅羽舒那时候还小,只知道紧紧地拉着柏英的手,说什么也不愿意放开。柏英至今还记得那种全世界他只有你依靠的感觉。 她想,傅羽舒是个乖孩子,不是高文口中说的那种人。 他的情绪太隐蔽,不亲密的人无从察觉。 柏英抬起手,像小时候一样抚摸上傅羽舒的头顶,笑道:“行,不走了。” * 暑假伊始,陈凯就在医院住了大半个月。 说严重也不严重,只是缝了几针,回到义村时又恰好碰见傅羽舒。 也不知是不是陈伟雄敲打过他,甫一打照面,陈凯就像看见什么脏东西,脚步一转绕了个大圈,离傅羽舒要多远有多远。 一桩麻烦解决,对于傅羽舒来说是再好不过的事了,他自然也不会上赶着去找麻烦。 因为他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沈观要去市里住一段时间,还想带上他。 两个大人都没什么意见,反倒是傅羽舒莫名其妙:“带我去?为什么?” 沈观眯着眼不答反问:“你不想去?” 言里言外都是我记着你你竟然不领情的意思。 “……不是。”傅羽舒迅速纠正语气,“只是觉得……应该不太方便吧?” 沈观回市里毕竟是去学习的,他就这么跟着过去算什么事? “我住单人间。”沈观说,“白天你可以去画室玩,晚上就跟我睡,没什么不方便的。” 傅羽舒沉默了。 他一边有些犹豫,一边又有些期待。 犹豫的是,沈观为什么会突然跟之前不一样了?期待…… 等等,他期待什么呢? 作者有话说: 期待着一个幸运和一个冲击(唱 第32章 你不是麻烦 熟悉的大巴轰隆隆的,开向离乡的路。 傅羽舒和沈观坐在最后一排,随着车身不断上下晃动,但沈观却靠在靠椅上,端得一副四平八稳的模样。 后排的车窗写着“义村——安如”,由于常年不清洗,糊了一层厚厚的灰。傅羽舒回头看去,只能看见柏英模糊的身影,以及晃动的手。 依依不舍的姿态,好像傅羽舒要出多远的门似的。 安如市距离义村只有三十多公里,往返不过两小时。沈观从上车就开始睡,等傅羽舒回过头坐好,人已经彻底和周公会面去了。 临行前,沈观和沈郁青不大不小地吵了一架。 内容无非是围着沈观该不该回义村,什么时候能专心地学美术云云。沈观有自己的考量,沈郁青也是一个倔老头,还是个有文化的倔老头,两人一对上,旁人就是想劝架也劝不动。 当然了,以沈观的性格,倒是不会和沈郁青急赤白脸地吵起来,完全是沈郁青单方面在输出。 爷孙俩以一种奇异的羁绊,在没有任何普世意义关系的基础上,成为了彼此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 但矛盾依旧不可调和。 “你要不就呆在安如,我跟你张老师说说,重新转学回去。” “麻烦。” “觉得麻烦你当初就不该回来。” “那你一个病弱缠身的孤寡老头怎么办?” “我养你不是为了让你给我养老送终的!” “我也不是为了给你养老送终啊。” 正反说不通,还把常年安之若素的沈郁青气了个不轻。估摸着沈观也觉得自己语气太嚣张,后知后觉地补了句:“我高考完再走。” 最后沈郁青以一个掷地有声的滚,圆满结束了话题。 大巴车的发动机震天地响着,轮胎轧在石子路上,颠簸不停,沈观侧着头睡得并不安稳。 傅羽舒想了想,凑过去轻轻戳了一下沈观的肩膀。 沈观睡眼惺忪地掀开眼皮:“?” 傅羽舒拍了拍自己的肩膀。 沈观:“……” 他坐直身体,不知道为什么看了眼前面座位零星坐着的几个人,然后在傅羽舒狐疑的眼神下,偏头一靠。 这一靠,沈观就察觉出了一点变化,抬头惊奇道:“你最近长个儿了?” 傅羽舒:“……” 他气鼓鼓地偏过头,扯着嘴角:“我不能长个儿吗?” 沈观看见这副样子觉得有趣,轻笑道:“那你可得快点长,不然跟不上我。” 可恶! 男人的身高岂能被如此侮辱! 傅羽舒本来就对自己的身高发育颇有微词,每天睡觉前都要在门上的横梁上吊上个十分钟,为此还不小心吓到过柏英。 好不容易有点成效,竟然被沈观嘲笑! 傅羽舒面色沉静,憋着一口气挪了挪屁股。 结果没挪出一寸远,就被旁边的人长手一伸捞了回去。 下一刻,肩膀一沉。就见沈观熟练地揽着傅羽舒的腰,头靠在他肩膀上,顺手撸了把他的头发。 “哪儿去,不是要给我靠着吗?”说着还打了个哈欠补了一句,“那你可得快点长大啊傅小雀。” 轻浅的呼吸就在耳边。 傅羽舒觉得自己的心跳停了一瞬。他小心翼翼地侧过头,看向沈观趋于成年人已然棱角分明的脸。 我会的。 他在心里默默说着。 一个多小时后,大巴车在路边停下。 宽敞的马路不断有车辆驶过,鸣笛声声声入耳。沈观拖着他那只行李箱走出来时,就看见傅羽舒站在斑马线旁发呆,旁边一个中年男人骑着辆二八自行车,摇摇晃晃地直冲傅羽舒而来。 沈观眼疾手快地拉了人一把,才险险避过。 “傅小雀。”沈观蹙着眉,既无奈又觉得好笑,“我让你乖乖站在原地等我,不是说让你一动不动,车来了也不让一下的意思。” 傅羽舒刚想张嘴,结果一歪头,“哇”一声吐了。 沈观:“……” * 沈观知道傅羽舒这小孩喜怒不形于色,还擅长隐藏情绪。但不知道,他连晕车都能忍得面不改色,叫人看不出端倪。 画室距离下车点不远,但也要过几条马路才到。车水马龙的情况下,第一次出城的傅羽舒难免有些不知所措。 但他在吐过、还不小心把沈观的鞋弄脏了之后,说什么也不让沈观靠近。 他深深记得沈观有洁癖的事,即便沈观不介意,他也介意。 沈观去拉他的手,想将人牵着过马路,结果手还没伸,傅羽舒大步一退,瞬间离了沈观一米远。 沈观:“……” 傅羽舒:“我自己走。” 沈观:“你确定?这段路没有红绿灯。” 傅羽舒肯定道:“我自己走。” 结果固执的后果就是傅羽舒在原地等了半晌,等到车一辆一辆过去,还是没等到过马路的间隙。 他沉默了半晌,回头看向沈观。 后者老神在在地骑在行李箱上,不慌不忙地抬起眼。 傅羽舒:“我……” 沈观:“叫哥。” 傅羽舒从善如流:“哥。” 沈观笑了:“乖。” 他站起来,一手拖着行李箱,一手将傅羽舒的手握在掌中,以一个极其刁钻又匪夷所思的路线,两三步就冲过了马路。 走到路的另一边,就已经可以看到画室的招牌。 沈观像是没注意自己脚上的污渍,边走边说:“就那儿,老张是我老师,你要是见着了跟我一样喊老张就行。” 他们的手还牵着,傅羽舒的手几乎整个被沈观的手包裹了起来,温热的触感逼得他出了一手心的汗。 正值午饭前夕,画室并没有什么人。几栋楼房偶尔有零星的学生来往,沈观轻车熟路地牵着傅羽舒拐进了一间一室房。 他把行李箱踢到宿舍墙角,看着垂着头坐在不远处的傅羽舒,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看来这小孩心思重的毛病是改不了了。 沈观心想。 如此,便索性懒得跟他讲,转身推开了房间的另一扇门。 其实傅羽舒是内疚的。 他知道沈观将他带到安如市,是担心陈凯彭鸣之流继续找他的麻烦。那些人像牛皮癣一样,根本无法彻底摆脱。 之于沈观来说,他就是个麻烦。 现在还吐了他一脚。 大麻烦。 傅羽舒抠着衣角,正思忖着趁沈观不注意偷偷溜回去的可能性有多大时,突然“笃”的一声,眼前出现一个水盆。 毛巾折成四四方方的方块搭在盆沿,清澈的水倒映出傅羽舒沉默的脸。 沈观:“洗洗,等下刷个牙,光用矿泉水漱口还不够。” 傅羽舒:“……” 傅羽舒:“嗯。” 但他没动。 说是别扭也好,固执也罢,傅羽舒满脑子都是要不要跑路,不给沈观添麻烦的想法。 哪知见他半天没动,沈观竟然直接上手了。 傅羽舒半张脸被蒙在毛巾里,说话嗯嗯呜呜:“等等……哥,我寄几……” 沈观粗犷地用毛巾擦了把傅羽舒的脸,将人白得像玉的脸擦得泛起红晕,眼睛也湿漉漉的。 “你不是麻烦。”沈观说。 傅羽舒一顿。 和人吵架,沈观就是牙尖嘴利,但到了这种时刻,他却半天说不出什么话来,只憋出一句“你不是麻烦。” 你是我的弟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在某种情况下,也是亲人。 我们都是彼此之间最特殊也是唯一的存在。所以,不麻烦。 傅羽舒沉默了片刻,才他起头,郑重地一点头:“嗯!” “可是哥。”傅羽舒指着沈观的脚,“你真的不先换一下鞋吗?” 沈观:“……” 洁癖还在,沈观的离开的背影不可谓不匆忙。 可傅羽舒一改刚才的状态,一双黑沉沉的视线追随着沈观的背影,其中深沉又神秘。 * 等沈观把鞋刷完,换了一双新的走出来时,傅羽舒已经趴着睡着了。 下半身跪蹲在地板,沾了点污渍的T恤被整整齐齐地叠在角落。傅羽舒赤裸着上身,趴在椅子上,半边脸被硌出了条印子。 沈观失笑。 笑完又忍不住叹了口气。 他弯下腰,也不管自己是不是洁癖,直接将傅羽舒半抱半扶地从地上捞起来,转移到床上。 还顺手帮人盖上被子。 反应过来,沈观才后知后觉地想,这不像是自己会做的事。 但是……谁说得准呢? 人与人之间,好像冥冥之中有一条奇怪的纽带,将他们各自牵引到该去的地方。 第33章 看日出,去不去? 夜间的安如市灯火通明。 傅羽舒从床上爬起来,看了眼钟表后,才发现时间已经到了凌晨两点,沈观不见踪影。 这栋楼被画室的老师们租来当作集训的场地,四四方方的走廊,余下一个天井。傅羽舒睡眼惺忪地坐起来,一扭头,就看见桌上贴了张纸条。 字迹龙飞凤舞,笔力遒劲,寥寥几笔功力尽显。 “我去上课,厨房有吃的,醒了过来找我。” 后面还附上楼栋和门牌号。 屋外闪烁的霓虹灯盛放着夏日的喧闹,城市里像没有夜晚,多晚都会有光。 傅羽舒起来后,在室内转了一圈。脏衣物已经被洗好了,正挂在阳台上随风飘荡,室内干干净净,没有异味也不存在横七竖八的摆设,整洁得像刚收拾过。 的确符合沈观的性格。 傅羽舒推开门,循着楼道往纸条上写的地址走去。 楼下隐隐约约传来说话声,似乎有人站在水池边清洗调色盘,还伴随着此起彼伏的哈欠声。 沈观所在的那间画室灯光昏暗,泛着温暖的橙色光芒。走近一看,傅羽舒才发现,在这半夜一两点的时刻,画室里竟然还坐满了人。 最前方站着一个青年男人,约莫就是那个老张,身后放着一排人形头像。 傅羽舒到时,老张正在讲画。 沈观身形高,人也长得打眼,存在感在十几个人当中尤为突出。在镇中学时,傅羽舒根本没机会和沈观在一个教室,眼下陡然瞧见学习状态下的沈观,一时有些新奇。 老张在上面侃侃而谈,讲技法、讲光影明暗,沈观便神色认真地听着——只是手指间的炭笔旋转不停。 在傅羽舒一个走神的时刻,不知道老张说了句什么,教室内顿时哄堂大笑,沈观也跟着翘起唇角。 他的性格本身就带着点凛冽,看人会让人觉得像是被冬日的风雪刮了个来回。可一笑起来,就宛如春雪消融,日光洒在山涧的溪水之上。 老张眼睛一转,看向沈观:“起来。” 沈观:“?” 老张:“给你讲讲你画面的问题。” 沈观好似是老张特别关注的学生,统一讲画后,还要把人单拎出来数落一遍。 此时傅羽舒已经走得很近了,靠窗的几个学生余光瞥见他的身影,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 老张的声音也终于能听清。 “你爸前些日子又来过一趟,说是要见你一面,你打算怎么办?” 沈观没去纠正老张的称谓,只道:“他人呢?” “他给我留了个纸条,叫我交给你。等你回来就去这个地址见他。” 说着,老张从裤兜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条。 沈观没去接。 他定定地看着远处,目光好似已经放空,半晌过后才笑了下,一把将纸条拽过来:“知道了。” * 半个小时后,老张发话让他们去休息,多数人拖着疲惫的脚步离去。 剩下的几个要么在埋头画速写,要么在捣鼓自己的颜料。只有沈观一个人靠在椅背上,单手插在兜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一双脚在沈观身边站定:“哥。” “嗯?”沈观微微一愣,“你来了?” 傅羽舒早来了,还看了全程。 他知道这次沈观回来,一部分原因是要继续练画,另一部分原因是为了杨志军。 没有什么认祖归宗的念头,沈观始终觉得,和这样一个人因为血缘关系藕断丝连地牵扯着,终归不是什么好事。 他要亲手斩断这根线。 为沈郁青,也为自己。 两人心知肚明,且默契地没有明说。 沈观捻了捻口袋里的纸条,堪堪坐直身体,回身道:“吃东西了吗?” 傅羽舒顿了顿:“吃了。” “你没吃。”沈观眯着眼,“又撒谎。” 傅羽舒:“……” 他怎么知道的。 沈观站起身,从角落的柜子里拿出一个背包,从里面掏出一个东西扔了过去:“接着。” 猝不及防迎面飞来一个东西,傅羽舒手忙脚乱地接过来,才发现沈观扔的是一块小面包。 “垫垫肚子,等会回去我给你做吃的。” 见傅羽舒默默拆开包装,沈观嘴角噙着笑意,重新坐了回去。 画板上的男性头像栩栩如生,但沈观依旧拿着笔在修改。傅羽舒看不懂,只好蹲在沈观的身边,一边嚼面包一边问:“这么晚了还不休息吗?” 沈观手动得飞快:“还不行,这幅画明天要交。” 傅羽舒想说已经到明天了,但最后还是随着面包咽进了肚子。 他不知道美术集训的强度这么高,熬到深夜都是常有的事。但一想到在紧张的练习时间里,沈观还要分心回义村,甚至在义村的时候,只能自己练习,就忽而有点理解沈郁青的固执了。 教室里只剩下炭笔划过纸张的声音。 傅羽舒蹲了一会儿,发现腿麻了,正准备找个地方扔掉包装纸,就见沈观头也不回地说道:“你先回去睡觉,我过会就回去。” “不。”傅羽舒言简意赅,拍了拍沾到面包屑的手,“我在这陪你。” 沈观:“?” 他还没说什么,傅羽舒已经三下五除二从背包里拿出一本书,俏皮地眨了下眼:“我作业还没做。” 沈观:“……” 沈观:“行吧。” 夜深之时,就连最后零星的几个学生也扛不住,纷纷打着吓死人的哈欠往外走。 沈观正画到兴头,身边的一切都是外物,维持着一个姿势画了许久,等自己终于觉得满意了,才停下了笔。 这一停,才发现时间已经过去了两个小时。 旁边的傅羽舒很久都没有动静。沈观回过神,去找人小孩的影子,就见后者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为了追求光影效果,教室里没开大灯,只开了几盏落地灯。傅羽舒正趴在角落的桌子上,一手抱着大卫的石膏头像,睡得正香。 大卫正表情慈悲,头朝下地被傅羽舒抱在怀里。 沈观一个没忍住,笑出了声。 沈观原本是想把人叫回去睡。可他走了几步,看见天边窗外隐约将要泛起的肚白,忽而改变了主意。 * 傅羽舒正在做梦。 不知道是入睡前的姿势不对,还是睡眠质量不够好的缘故,他梦见自己摔进一片沙漠里。 又热又闷,汗如雨下,更要命的是,根本无法呼吸。 傅羽舒皱着眉挣扎了一会,发现毫无作用,便愈发用力挣扎。 随后,他不知道碰见了什么,整个人失力往后一倒,失重感瞬间将他拉回现实。 他睁开了眼,看见沈观正捏着自己的鼻子,微微垂着眼,似乎在做什么好玩的事。 傅羽舒:“……” 傅羽舒:“你干嘛?” 沈观丝毫不见心虚:“傅小雀。” “?” “看日出,去不去?” “???” * 傅羽舒着实没想到,沈观还有这么孩子气的一面。 在捏着鼻子把人叫醒后,又心血来潮,硬是要拉上傅羽舒去山顶看日出。 时间是凌晨五点,楼栋里的大门紧闭,沈观带着傅羽舒轻车熟路地翻下院墙,像一个惯犯。 夏天日出早,在义村的时候,傅羽舒会偶尔跟着柏英早起去赶集。城市不比乡间,既无露水,也没有苍翠的绿意,顶着凉风走出来,只有扑面而来的雾气,和雾气里的PM 2.5。 义村因为地理位置,想要看日出就必须爬上玉山。而安如市则在玉山之外,甚至前些年政府还造了一条缆车,直达玉山山顶。 等沈观买好票,坐在缆车里时,傅羽舒才有种真实感。 大雾散去,群山环绕。玉山之顶突兀地于群山之间伫立,那是在低矮的义村之中看不见的风景。 云影重重,太阳并不急着冒头,仿佛正随着玉山的呼吸,一起一伏,缓慢地穿梭在云影之中。 那是肉眼可直视的色彩。 缆车愈往上,色彩便愈发鲜活。 最后如鲤鱼跃门,冲破云层的最后一层桎梏。霎时间,天光乍泄,普照人间。 在缆车即将到达目的的前一刻,傅羽舒看见沈观转过头来,问他:“好看吗?” 傅羽舒点点头。 好看。 还很……浪漫。 是这个词吗?傅羽舒浑浑噩噩地想。 义村的草和树都是绿色,井底和屋檐都是苍青,他好像从来没见过这种如同蓬勃生命绽放的颜色。 以至于一时分不清是在现实还是在梦里。 他看见沈观从裤子口袋里拿出一张纸条,然后看见了上面的字。 “你姓什么?你应该知道自己应该姓什么。改了姓我不怪你,你那时候还小,来找我,我带你认祖归宗。” 歪歪扭扭的笔画。 傅羽舒的第一反应是,杨志军还会写字? 日出的光将视线之中的所有都加了一层朦胧的滤镜。 沈观看着那张皱巴巴的纸,然后面无表情地将它撕了个粉碎。 第34章 跟谁学的偷鸡摸狗! 傅羽舒好歹眯了一小会,沈观则是真的熬了一个通宵。两人从缆车下来时都困得不行,回到宿舍直接睡了个昏天黑地。 好在白天恰好是画室的休息日,不用担心旷课被老张骂。 说起老张,倒是个挺帅气精神的中年男人,十多年前年开了这间画室。据说早年间家里人不支持他学美术,他就自己孤身一人上了北京,边学习边勤工俭学,就连并不便宜的学费也是自己一分一毫赚出来的。 老张性格活泼、还会耍嘴皮,在不上课的时候严肃不起来,像个事事为大家着想的大哥。 自从将那张纸条交给沈观,老张就像卸下了担子似的,不再成天围着沈观念叨。有天聊起来,就连沈郁青说的那句“你张老师说你人像不好赶紧给我回安如市”,也是因为这件事找的借口。 沈观听了,忍不住飞了他一个眼刀。把老张戳得心虚望天,摸头整理衣服。 傅羽舒在旁边看得直笑。 他长得一幅乖乖崽的模样,坐在一边也不说话,只安安静静地看着两人笑,看得老张也心情愉悦,恨不得当场认个弟弟。 在画室里学习的,大多都是即将高考的,沈观是唯一一个高二在读生,自然没他们抓得紧。 每天枯燥的、重复的练习,一天画上几十张速写,人都要画魔怔了。 终于在某一天,老张实在看不下去他们半死不活的样子,决定将一个月一天的休息增加为两天。 沈观也得了空。 一日早上,他晨练回来,将一碗三鲜豆皮搁在桌上,对着还在赖床的傅羽舒说:“等会跟我一起出去买颜料。” 他们的画室就在学校旁,临近的一条街上都是做画材文具、雕刻装裱的生意。 放风的时候,学生们都会去那附近采购。 傅羽舒在画室住的一个月多月时间里,好端端的早起早睡的生物钟,被沈观养成了晚睡晚起。 学美术的都是夜猫子,傅羽舒学不来沈观每天只睡五个小时的作息。 他揉着眼睛坐起来。 宿舍是沈郁青单独给沈观找的,但由于条件差异,并没有安装空调。唯一的立式大空调被放在了画室里。 所以傅羽舒只穿了一条平角裤。 他仿佛犹在梦中,抱着枕头睡眼惺忪地坐起来,下意识回了一句:“知道了,哥。” 清晨还没开嗓,风扇吹了一晚,吹得他声音沙哑,像着了凉。 他还没说第二句话,对面的沈观已经几步迈过来,兜头飞了一件短袖在他头上:“穿衣服,傅小雀,别逼我揍你。” 言语间,似乎还带着点奇怪的尴尬意味。 尴尬什么,不知道。傅羽舒也没察觉……或者,他故意装作没有察觉。 他慢吞吞地把T恤套在头上,后知后觉地想,都是男生,有什么好尴尬的? 片刻后,傅羽舒老神在在地走出了门。 安如市并不大,打车三十分钟就能走完整个市区。去年刚有一批年轻人南下经商,位于中部的,隶属于地级市下的小县城,安如市的经济也在不缓不慢地发展着。 暑假时分,车水马龙之际,连沥青马路上都散发着层层肉眼可见的热浪。 沈观和傅羽舒二人在街上没逛多久,就被热浪逼得不得不钻进街边的空调房。 跟着一起出来的男生也热得直嚷嚷:“好热啊好热啊,我卷巴卷巴包起来就是山东煎饼了!” 傅羽舒也浑身淌汗。 在宿舍里不觉得热,在义村时赤脚踩着风声到处跑也不觉得热,不过散了个步,走了不到两条街的距离,就热得汗流浃背。 沈观侧头看着满脸通红的傅羽舒,道:“这么热?” “比家里热。”傅羽舒抬手擦了一下汗,老老实实道,“不过还好,能忍受。” 沈观眉眼一挑,心想,能忍就有鬼了。 他自己天生体凉,小时候得了场病,身体没养好,手脚常年处于冰冷状态。即便在这个大火炉的天气里,沈观也只是额间微微冒了点汗,和其他人热得半死不活的样子形成鲜明的对比。 沈观看了眼热得几乎想吐舌头的傅羽舒,意味不明地哼笑了一声,掀开隔热帘,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在傅羽舒的视线下,沈观走过斑马线,绕过路灯,最后停在了一间报刊亭。 旁边的男生疑惑道:“他干嘛去?” 傅羽舒弯了弯嘴角:“买冰淇淋。” 他的小观哥哥,还是那个日记本里,即便时时刻刻臭着脸,也是很温柔的小观哥哥。 * 热浪铺面,画材店的老板正躺在躺椅上,优哉游哉地用着他的蒲扇。 几近中午,又是盛夏,除了沈观他们这种出来采买东西的学生,放眼望去,大街上根本看不到几个人。 所以当一声“小偷啊”炸开时,几乎惊醒了整条街的人。 有热闹凑,谁会嫌烦?街边的店家们纷纷翘首往声音的来源方向看去。 只见一个中年女人急匆匆地从一家便利店跑出来,身上还围着带有logo的围裙。而她追逐的方向,一个蓬头垢面的女生,正拼命的、毫无方向地往前冲去。 马路上车辆来往,在没有红绿灯的情况下,互不相让,恨不得把马路当自己家开,哪会避让?即便是想避让,当女生从侧前方突然冲出来时,也根本来不及刹车。 汽车长长鸣笛,刺耳至极,像一辆刚刚启动的蒸汽火车。 电光火石间,一个人影冲了上去。 他身高腿长,瞬间将女生手腕拽住,整个人顺势往后一倒—— 汽车的后视镜险险擦过,伴随着一声更加刺耳的刹车声,车停了下来。 一时之间,骂声一片。 便利店的中年妇女,开车的司机,以及被堵在路上的、不得进退的路人们。 傅羽舒冲过去时,沈观已经坐起身来,单手撑在地上。 “哥!”傅羽舒一把抓住沈观的手腕,见人整条手臂都被划出一道长长的血痕,心中顿时一凛。 夏天本来就穿的少,沈观这一摔,还把自己当成了女生的肉垫,自然摔得不轻。 但沈观并没有表现出来,只微微蹙了下眉头,回头安抚傅羽舒:“没事。” “叫你偷东西!” 旁边的便利店员厉声骂道,边骂边将那个女生拽起来:“我看你年纪轻轻,是有爹生没妈养吗?跟谁学的偷鸡摸狗!走!跟我去派出所!” 女生身形瘦削,小鸡仔似的被女人拎了起来。她挣扎着,喉咙间发出低低的啜泣声。 傅羽舒一心扑在沈观的伤上,没分出神给外人。他从怀里掏出纸巾,凝成细条,小心翼翼地将嵌在皮肉里的碎石挑出来。 却见沈观反手抓住傅羽舒,以制止他的动作,转身拦在要将人拽走的便利店店员身前:“等等。” “干嘛!” 沈观:“我好像认识她。” 傅羽舒一愣。 他寻着沈观的视线看过去。 那女生身材纤弱,脸色苍白,但身上脏兮兮的,像是刚从深山里走出来。然而她头上的粉色桃心发饰,却令傅羽舒眼熟得很。 “你是……周妙妙?” 第35章 小观他爸 “慢点吃,没人和你抢。”老张看着狼吞虎咽的周妙妙,心有戚戚地叹了口气,“这孩子是饿了多久啊?” 没人回答。 周妙妙埋着头沉默地吃着东西,浑身的脏污还没来得及换下——尽管看起来狼狈万分,但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桃心发卡崭新依旧。 乍一看,好像和之前并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同。 桌上是老张买的几碟小菜,周妙妙筷子不停,脸上也没有过多的表情。 沈观和傅羽舒二人将人带回之后,她就没说过一句话,好似所有的注意力都被桌上的美食吸引。 刚才在市中心街头的一摔,沈观伤到了右手手肘。好在只是擦伤,虽然对行动有些阻碍,但到底没什么大问题。 而眼前的大问题在于,周妙妙为什么会独自一人出现在安如市。 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经由这番惊吓,抗拒和外界交流也是正常。估摸着老张自己也有差不多大的女儿的缘故,对周妙妙很是关心。 可问题的中心人物,却始终一言不发。 在最初对于周妙妙来到安如市表现过诧异后,傅羽舒对此事就再也没表现过关注。只是不停地往沈观的伤口处瞥,来来回回的视线看得沈观浑身不自在。 沈观单指一推,把傅羽舒推得向后一仰:“别看了。” 傅羽舒问:“你不疼吗?” “我又不是铁做的。”沈观说,“疼是疼,但可以忍受。” 傅羽舒瘪了瘪嘴。 在沈观看来,这表情就是有点不满的意味了,也不知道是在不满谁。 这段时间的接触以来,沈观在傅羽舒这副瘦小乖巧的身板上,瞧出了点有趣的东西。 譬如他偶尔不说人话,擅长利用中文的博大精深,拐着弯地骂人,还教人看不出端倪;譬如心里想的是2,说出来的却是1,剩下的一个1听不听得出来,全靠缘分。 比如现在。 沈观猜测,傅羽舒不满的,应该是自己受伤这件事……还有,周妙妙。 傅羽舒对周妙妙的到来丝毫不好奇,应该是猜到了缘由,沈观蹙着眉,回过头去。 他这一沉默,整个屋子里就只剩下周妙妙伸出筷子和碗碟碰撞的声音。 傅羽舒视线深幽,定定地看着周妙妙机械性的动作,比沉默的周妙妙还吓人。 老张站了一会,腿脚麻了,索性挨着周妙妙坐下来。 这一坐不要紧,直接把刚才情绪还算稳定的周妙妙吓得从板凳上跳了起来。 “……”老张的动作卡在半路,不知所措地问,“怎、怎么了?” 周妙妙缓缓摇了摇头。 气氛有些凝滞。 来的时候,老张得知傅羽舒和周妙妙相熟,再看这场面,估计是人小姑娘遭受了什么劫难,反应过来自己一个外人待在这会给她压迫感,于是边打着哈哈边往外走:“我去看看小张在干嘛,你们先聊着。” 小张是他女儿。 人一走,周妙妙便肉眼可见地轻松起来。 她在桌边站了片刻,才缓缓沿着原路,重新坐了回去。 可筷子还没动起来,头一抬,就看见傅羽舒坐在了自己对面。 “……”周妙妙的嘴唇小幅度动了几下,似有话说。可她眼中无光,一段时间不见,学校里那个敢当面怼陈凯的小姑娘已然不见。 傅羽舒慢悠悠地给她剥了个鸡蛋,然后以一种悠然的、平静的语气问她:“你怎么过来安如市的?这个时间段,不是大巴的运营时间吧。” 义村常年埋于深山,但为了连接交通,每天早上都会有一趟大巴来回,过了时间就要等第二日,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 明眼人都看得出,傅羽舒只是想找个能快速让周妙妙接受的话题。 果然,周妙妙接过鸡蛋后,沉默了片刻,才开口道:“走过来的。” 走…… 闻言,傅羽舒回头和沈观对视了一眼。 三十多公里的路,大巴开车都需要一个小时,单靠走的话,大半天的时间就过去了吧? 傅羽舒点点头:“怪不得这么饿,要是我走这么久肯定也会……” “不是的。”周妙妙咬了一口鸡蛋,打断了傅羽舒的话,“我三天没怎么吃过饭。” “你家里人呢?他们知道你来安如吗?” 周妙妙轻笑了一声:“不知道,我背着他们偷跑出来的。” 兴许是三个简单的问题打开了周妙妙的心防,她不再像来时那般警惕,三两下将鸡蛋嚼下去,看向傅羽舒。 “我被我妈妈伙同几个陌生人关了起来,是隔壁的阿姨将锁偷偷撬开后我才逃了出来。”周妙妙平静地说道,“后来我妈妈很快发现,满村到处找我,我害怕就跑到玉山躲着,靠着山上的果子和溪水饱腹,直到前几天才下山,顺着路一路走过来。” 傅羽舒轻轻“啊”了一声:“那你……本来想去哪里?” 周妙妙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必须走。” 好在安如虽是县城,但并不大,驾车绕市中心一圈也不过半个小时。周妙妙尽挑人多的地方走,便在学校周围恰好碰见了前来采买画具的沈观和傅羽舒。 可……究竟是为什么呢? 傅羽舒在沉思间,记起曾经来到学校门口的那辆黑色轿车。 他再次看向周妙妙。 小女孩眼里又滋生出微小的火焰,不知道是因为愤怒还是其他,但总归有了点人气。傅羽舒隐约猜到其中缘由,但照顾到周妙妙的情绪,正思忖着继不继续问。 结果就听旁观许久的沈观冷不丁地问:“为什么?” 周妙妙:“……” 沈观:“你妈为什么关你?你要说出来我们才好帮你。” 周妙妙似乎觉得此事有些难以启齿,从嘴里轻微地吐出了两个字。 沈观蹙眉:“什么?” “我妈不让我读书!”周妙妙猛地站起来,声音里带着哽咽吼道,“她说最多让我读完初中!可我还想读书,想去上大学,想当医生……” “可她让我嫁人。”周妙妙冷冷地说道,即便眼角还挂着泪,“一个精神有问题的男人,彩礼6万块。” * 6万块可以买什么? 在这个刚开始发展的时代,可以买电器三件套、可以在义村建一栋房子、还可以……买一个女孩的人生。 柏英是这样,傅羽舒的妈妈是这样,沈观的妈妈也是……甚至,后者都不需要花费这6万块。 然后时光轮转,每个人的生活都较之前过得好了,这“6万块”的价值依旧没变。 傅羽舒站在走廊里时,沉默地想到。 “周妙妙和小张在一起。”沈观推门走出来,“她情绪稳定很多,等把身上收拾干净,应该就没问题了。” 傅羽舒回头看他:“哥,我们怎么帮?” “不知道。”沈观也有些烦躁,“她还没成年,想自己跑出去根本不可能。” 有些时候人不得不承认自己力有不逮,如果周妙妙的妈妈执意要将她嫁出去,除了跑,周妙妙就再无第二条路。 就算是闹到明面上,大多数的人也只会和稀泥,毕竟家务事,旁人管不着。 沈观曾问她:“你是真的想抗争?哪怕你自此和家庭断绝关系,自此再也没有亲缘在旁边,也不后悔?” “我要是认命,我就不会跑出来。”周妙妙决绝道,“我早就想明白了。” 可他们到底还是几个需要依附成年人生存的少年。傅羽舒想了想,道:“先回去一趟吧,刚好也离开太久,不知道家里怎么样。” “嗯。” 沈观看起来有些心不在焉。他指尖夹着一根未点燃的烟,似乎也不打算点燃。 蓦地,又有人将他们身后的门推开,走出来。 周妙妙换上了新衣服,气色也红润起来。看见两人并排站在走廊,疾步上前道:“我刚才脑子转得慢,有件事忘了说。” 傅羽舒:“什么?” 她看向沈观:“那些把我关起来的人中,有一个陌生的男人,我从来没在义村见过他。后来又听见他们有人叫他……小观他爸。” 作者有话说: 准备把少年时代的故事收尾了 第36章 “真想快点长大。” 周妙妙说起这件事时,已时至傍晚。大巴不在运营时间内,他们就算再急,也只能第二天赶早回去。 晚上睡觉的时候,傅羽舒心里想着事,没睡多久就被惊醒。带着梦境中坠落的后怕,他睁开眼,发现另一张床上空无一人。 不知道是否因为将近立秋,夜晚有些凉。傅羽舒翘首看了一会,沈观便从隔壁间的浴室走了出来。 借着窗外的月色,能看清沈观发梢上正沾着水。两个人猝不及防一个对视,都不自觉地双双止住了动作。 几秒钟的时间,沈观若无其事地在床边坐下:“怎么醒了?” “你也没睡。” 傅羽舒撑着胳膊也坐起来,闻到了沈观身上淡淡的烟草味。 他知道沈观为什么睡不着……但也不完全知道,在某些时刻,傅羽舒总是极其容易受到其他人情绪的影响。 尤其这个人还是沈观。 沈观攥着块毛巾,把自己的头当做需要抛光的石头,快速且用力地擦了两下,然后“啪”一下扔到地上。 每个动作都彰示着他心中正积压着郁结。 “我还想抽根烟。”沈观突然说。 傅羽舒抿了抿嘴,蹦豆子似的蹦出个单字:“呛。” 沈观没好气地笑了:“嫌呛就边儿呆着去!” 说罢,就兀自从桌边抽出了根烟,打火机就放在手边。暑假这段时间,傅羽舒几乎没怎么见沈观抽过烟,他想起之前沈观跟他说:抽烟并不能抽走烦恼,那只是一种自欺手段。 很多人沉迷于一件事,或许是抵抗不了诱惑,亦或许只是想转移注意力,沈观是后者。 “咔哒”一声,火光亮了。 窗外悠悠的风吹得它微微抖动,不甚明亮的光线照得一方寂静。沈观静默片刻,随手又将打火机放了回去。 “算了。”他说。 世上烦恼那么多,不是抽一根烟就能解决的。 傅羽舒踢开被子,边朝着沈观的方向挪过去,边去扒拉他的胳膊:“你手还疼不疼?” 早在中午的时候,沈观就发现,两人的体温天差地别。尤其是在这夏末的夜里,傅羽舒的手心滚烫滚烫的,像握了一团正在燃烧的火,还未凑近就感受到热意。 在被抓住胳膊之前,沈观率先一步抢得先机,反手捏住了傅羽舒的手指:“干嘛总动手动脚的。” 傅羽舒瑟缩了一下手指,但没收得回来。沈观就那么轻轻一捏,就像是用了千钧的力量似的。 他便就着这个姿势,开了口。 “我对杨志军的所有印象都是来自别人的话里,小时候不懂事,总觉得那些故事有失偏颇,认为别人都有爸爸妈妈,自己也想要有。最开始,我并不知道杨志军是个什么样的人,总天真地想,或许他杀人只是一时冲动呢?等他回来我要不要原谅他呢?毕竟我身上流着他的血。” “有人说,我这是白眼狼,对不起把我养大的沈老头。可每到这个时候,沈老头都会一边把他们赶跑,一边抱着我说:小观,别听他们胡说,你有你选择的自由。” “后来长大了,渐渐懂得了些道理,也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就觉得……” 沈观语气微顿。 傅羽舒:“就觉得什么?” 沈观嗤笑一声:“血缘就是个屁。” “跟孝顺一样,就是道德绑架的一种工具。” 傅羽舒认真点评:“离经叛道。” 但这的确是沈观能说出来的话。 他被沈郁青养得太过自由,骨子里从小就种着叛逆的种子。 “以前老头子让我自己选,现在却阻拦我和杨志军见面,可能这些年里发生了什么事,让他的观念发生了转变吧。”沈观继续说道,“其实挺奇妙的,虽然我和杨志军没见过一面,但在生物学意义上来讲,他是这个世界上和我关系最亲的人。” 说到这,沈观蹙了蹙眉:“怪恶心的。” “我也觉得。”傅羽舒点点头,附和道,“怪恶心的。” 沈观斜了他一眼。 傅羽舒笑道:“可是,事实却是——沈爷爷才是你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 这些话他不能对其他人说——说了就是小孩子想太多,但在情绪最容易泛滥的少年时代,沈观需要一个倾泻口。 因为除了倾诉,就再也做不了其它。 被年龄和现实桎梏着,即便沈观再自由,也无法只身飞去。 沈观不知道想到什么,脸上的笑意淡了下去。他看向窗外苍茫的夜色,轻声道:“真想快点长大。” 世俗意义上的成年,他才能真正地自己做出选择。 傅羽舒看着沈观的侧脸,手中是沈观微凉的温度。他轻轻地吸了口气,恍惚地在心中想道:我也是。 我也想长大——虽然这个时候的傅羽舒,并不知道自己这么迫切的原因。 翌日他们起了一大早。傅羽舒起床的时候,沈观依旧给他带了一份早点。算了时间,暑假也没剩多少天,老张叮嘱了沈观几句,就将来他们两人送上了回义村的大巴。 周妙妙和老张的女儿暂时住在一起,两人一见如故。老张也担心周妙妙跟着一起回去会被扣下,就让她留了下来。 离家的这段日子,傅羽舒和柏英打过几次电话,他心里还记着西厢房里关着那个人,担心他不在时,柏英的安全问题。 周妙妙的这件事,的确也赶巧。 而且其中还有诸多疑惑——杨志军是什么时候回去的?他回去干什么? 时隔十多年,与社会彻底脱节的人,再次和年轻时厮混的狐朋狗友凑在一起,不得不令沈观归心似箭。 大巴颠簸着,向着义村苍青的山水归去。 一下车,头顶上厚重的乌云便黑压压地铺陈开来,那座伫立在田野边的二层仿古建筑也逐渐露出了头。 不知为什么,离得越近,沈观就越心神不宁。 红色的木门半掩着,偌大的二层屋子透着别样的冷清。沈观推开门,喊了声:“老爷子?” 没人吱声。 一楼堂前的两盏灯倒是一如既往地亮着,照耀着沈观回家的路。 第37章 是不是杨志军?! 【梦冬】 义村好像就在一夜之间入了秋。 沈观踩着老旧的木阶拾级而上,不知哪里吹来了风。 憧憧灯影,像旧电影里热闹的皮影戏,有静有动。 沈郁青的住所在二楼,前些年月,他迈上台阶尚不费力。但老年人的身体就像过期糖,不断被那几个数字催促着走向融化的结局。 病了一场之后,这条不算长、也不算高的木阶对于沈郁青来说,就难走了。沈观曾苦口婆心地劝过——一楼还空着好几个房间,收拾收拾也能住人。 但老头儿摇摇头,铁面断言自己习惯每天睡前醒来闻见熟悉的味道,那样才不会忘。 哪有那么多无谓的理由呢?沈观边稳稳当当地往上走,边想。 二楼有个高台,拂动的帷幕、雕花讲究的长椅、锣鼓二胡、“三打七唱”,那便是老爷子一生的写照了。 沉木的门虚掩着,沈观推了一把,门就开了。 片刻前,沈观和傅羽舒两人边往上走,边火急火燎地喊着“老头儿”、“沈爷爷”,喊得整个天井里都是回声,也没见答应。而此时此刻,这个人正好端端地半靠在床头,手里捧着一本《红岩》。 沈郁青鼻梁上架着老花镜,不咸不淡地掀起眼皮:“叫魂呢?” “我叫你你怎么不应?”沈观憋着口气,站在房门口不进来,看起来心情不佳。 “没听见,耳聋。” 边说,沈郁青边收回视线,将那本封面皱巴巴的书搁下:“大半个月不见脾气更见长了?没大没小的连爷爷都不叫。” 老爷子就是这样——不,好像所有即将或者已经迈进暮年的人都会这样,褪去年月带来的伤痛和历练、褪去身上由风霜催刮过的痕迹,双手一摆,就第一坐,“返老还童”。 任性、天真、爱耍性子。 好像是故意不搭理沈观。 但好在人并没有什么事。 沈观叹了口气,心中的一颗石头缓缓落下。身后,傅羽舒一言不发,只微微动了动鼻翼,好像闻到了什么味道。 “爷爷。”沈观不情不愿地叫了一声,懒得继续东扯西拉,直奔主题,“杨志军来村子了?” 沈郁青顿了顿,像没听到似的,转身从柜台的抽屉里取出一个针线盒——那是由软竹子编织成的,偌大的一个圆盘,沈观小时候经常拿它顶在头上。 沈郁青抬了抬滑到鼻梁上的老花镜,兀自穿针引线起来。 他膝盖上盖着一件大红袍,繁复的花纹与精致的做工也掩盖不了它身上陈旧的痕迹。这件红袍常年被沈郁青挂在二楼的高台上,风吹日晒,现下却被宝贝地抱在怀里缝补。 一针一线、穿过去拉回来……沈郁青把匆匆回到义村的两个小孩当做一阵风,看都没看一眼。 傅羽舒无措地抬头看向沈观。 敏感如他,早就闻见了空气里肉眼可见的火药味。 虽然他并不知道沈郁青忽作这份姿态的原因……或许跟沈观的爸爸来到村子有关? 一老一少,把这间狭小的二楼卧室当做古罗马的斗兽场,互相僵持着。 最后还是沈观先妥协。他动了动嘴唇,视线划过沈郁青捏针的手:“爷……” “爷什么爷?”沈郁青忽而冷下了脸,“实在没事干就去找你那亲生的老子去,别来烦我缝戏服!” “轰”的一声,原本僵持到极点的气氛,霎时间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搅和、炸开。 沈观眉头拧着,愤怒又无措地退后一步,随后噔噔噔往楼下跑去。 傅羽舒没见过这种阵仗。 在他的印象里,沈郁青一直是一个温和善言的老头儿,逢人便笑呵呵的,脾气好得不得了。而沈观也总是端得一幅自恃清高、懒得下凡尘的模样,对人对物都兴致缺缺。 却不知这样的两人一碰上,却像水溅入油锅,噼里啪啦地炸开。 原来在人后……沈观和沈郁青是这样相处的吗……傅羽舒边跟着沈观往下走,边想。 沈观腿长,一步迈两个台阶,没多久就把傅羽舒甩在了背后。他在后面追了几步,就气喘吁吁地扶着栏杆停了下来。 “哥……”傅羽舒喊,“哥!” 沈观置若罔闻,绕过天井就要往外走。傅羽舒没办法,只好撑着腰,忍着岔气的疼追上去,“哥!我觉得沈爷爷不是故意对你发脾气的,可能、可能你那个谁刚走,他们吵过,沈爷爷气还没消呢,难免就对你凶了点……” 沈观继续一言不发,脸色冷得像块冰。 “哥。”好不容易傅羽舒才碰到沈观的衣角,轻轻拽了一下,软声安慰,“没事儿,哥,我们要对老年人宽容点嘛……” 沈观终于停下了脚步。 他手垂在身侧,捏成拳头,正在微微发抖,气的。就连说话也咬牙切齿,字从牙缝里一个一个地蹦出来:“他总是这样。” 情绪一起,就停不下来。沈观蓦然转身,朝着身后的傅羽舒、也朝着二楼那间昏暗的遇不见日出的房子说:“他总是这样!总是把我往外推!杨志军回来了又怎么样?我十七了!我不需要你替我选择,也不需要你这种保护!” 正在气头上,沈观语序混乱,词句颠倒,怒气却是实打实的。傅羽舒被吼得有点害怕,但拽着沈观衣角的手没松,反而更凑近了几分,想要去拉沈观的手。 “沈郁青。”沈观沉着声音,大逆不道地喊着他爷爷的名字,“我们是对方唯一的亲人了。” 你不该总把我往外推的。 放弃系统的美术训练也好,回义村的镇中学念书也罢,都是他自己的选择,他愿意。 傅羽舒抿了抿嘴。 二楼那片僻静的高处,依旧是死寂一般,与沈观发怒前别无二致。他抬眼看向那处寂静,眼底燃烧的火渐渐冷却了。 他低头向傅羽舒。 那小孩紧紧拽着自己的衣角,一个硬物商标硌得他手心通红都没察觉,不禁长叹一声:“傅小雀。” “啊……啊?”傅羽舒一愣,脑子还没转过来。 沈观:“松手。” 傅羽舒:“……啊。” 人口头上是答应了,手上的力道却一动没动,沈观无奈之下,只好亲自动手。对比之下,傅羽舒的手小得像没长开,径直被沈观包在掌心,那一瞬的沁凉触感还没成形,便像风一般逝去了。 傅羽舒恍惚了两秒。 另一边,沈观已经调整好情绪,淡淡道:“走吧,他不想我在他眼前晃,我就遂他老人家的愿。” 傅羽舒点点头,踩着沈观的影子,不解道:“我不明白,沈爷爷为什么突然……” “突然像变了一个人?”沈观打断他,“他就这样,一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就只顾得上把我往外赶,原先生病就是,明明差点晕在家里,也不告诉我一声,非要自己……扛……” 说着说着,沈观忽然一愣。 他脚步停得突然,跟在后面的傅羽舒一不留神就撞了上去,还没来得及说一句话,就被沈观铁青的脸色吓了一跳。 “你……” 在傅羽舒诧异的目光中,沈观拔腿就走。 这一回,他没往外逃。即便是沈郁青亲自用恶言赶他,他也没逃。他大踏步地跑上楼梯,将那条陡峭又狭窄的木阶踩得“噔噔噔”的响,就像戏曲开唱时的鼓点。 他跑上二楼,跑进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跑到沈郁青身边,猛得掀开那件破烂的戏袍。 戏袍之下,是瘦骨嶙峋、一片青紫的腿。 沈郁青眼睁睁看着沈观的动作,根本来不及阻止,那双枯树枝似的腿就暴露在空气里。 扯下遮盖的物什,沈郁青像又老了一点。 “你腿怎么了?”沈观平静地问。 沈郁青不吱声。 “往日这个时候,你要么在躺椅上听戏,要么在树下乘凉,大中午的太阳还没落山,你躺在床上干什么?”沈观气势逼人,语速也越来越快,“这些青紫是怎么来的?是不是杨志军?!” 他看向沈郁青浑浊的、不带一丝伤痛的眼,颤抖地问:“老头,你是不是不能走了?” 第38章 再给我抱会,一会儿就好 柏英说,那个时候她正在下田。歇息的间隙,她隔着田埂老远就听见一阵吵吵嚷嚷的声音。 粗犷的男人们吆三喝四地走着,柏英认出,其中就有陈凯的老爹陈伟雄。这个时节,老天爷喜欢将义村覆拢在茫茫雨中,走一路就带一身的泥。柏英抻着雨衣爬上田埂,恰巧就迎面撞上了这群人。 “老太太,忙着呢?” 陈伟雄看起来心情不错,笑眯眯地将柏英上下打量片刻,才寒暄道,“水泵没问题吧?” “没问题。”柏英面不改色,随口问道,“这么大阵仗,是去哪儿?” 陈伟雄大笑道:“老朋友回来了,哥儿几个打算一起去镇上吃顿饭。” 男人们再次推推搡搡着,互相开着女人们听不得的玩笑,嘻嘻哈哈往村口走去了。 后来柏英总在懊悔——如果她当时能再多问两句就好了。如果她问了,她就会知道,陈伟雄口中所谓的“老朋友”是谁。 并不坚固的门在风雨中晃荡,古建筑二楼随风飞扬的帷幕也被人细心地收起来,包裹进塑料袋里。 雨声溅在上面,滴答滴答。 有人骤然飞起一脚将门踢开,震荡声四散。 几个男人喝得醉醺醺,却记得面子要过去,嗓门就大声嚷嚷着:“姓沈的,杨志军来找你要儿子来了!” 喊自然不是杨志军本人喊的。他是个胆小懦弱的人,杀过人在监狱里滚了一圈,也不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凶神恶煞,只是盯着人的时候眼神吓人。 陈伟雄自告奋勇走在最前面,势要为他找回老杨家的根。 “我说你,好不容易生的一只独苗被别人摘了,你为什么不敢要回来?”陈伟雄说,“那是你的东西,让老头儿霸占了这么多年,算是仁至义尽了。而且政府不是给你介绍了份工作?到时候给他点钱就好了。” 杨志军不说是,也不说不是。进门后,就一直沉默地盯着二楼被包起来的帷幕看。他生得矮,需要比别人更费力地仰起头才能看到。 但沈郁青并没有出来。 陈伟雄咋咋呼呼地抬脚往二楼走:“沈老头,我知道你在家,你说你活这么大岁数也得讲个道理不是?人家老杨家的儿子,硬生生跟了外人姓,还搞了个什么领养证明。现在人老子回来了,你总该把东西还回来了吧?” 他回头,拿手肘戳了一下杨志军:“你说是吧。” 杨志军颇有些浑浊的眼球转动过来看了他一会,说:“是。” 陈伟雄笑了。 他笑起来有点像年画里的大头娃娃,肥胖的脸上眼睛眯成一条缝,皮肤却黝黑得如同树枝。 一行人吆喝着就往楼上走。 下雨的缘故,楼梯有些滑,乌合之们在雨中扑腾着翅膀,叽叽喳喳喧闹不已。忽然就见那二楼尽头,帷幕之后,走出一个人来。 沈郁青身姿挺拔,微微侧目,不怒自威。 * 十多年的时光能改变什么? 对于一个与世隔绝,毫无同理心的杀人犯来讲,不过是转瞬。沈郁青躺在床上,被众人按住检查的时候,如是想到。 原本清寂的二楼小院塞满了人,柏英、小梁、沈观、傅羽舒,众生百态。 医生在说着大家听不懂的名词,但最后四个字却是简洁明了:“可能瘫痪。” 轻飘飘的语气,却像是晴天霹雳。 小梁师兄冲过来挤开人群,语速飞快:“不能做手术吗?他离摔下来也不过一个星期,就算耽搁了最佳时间,应该也有补救机会的吧。” 医生:“有是有,但手术风险很大,尤其是像他这么大岁数的人。我建议你决定做手术之前,先问问老人家自己的意愿。” 医生是小梁师兄从市里请来问诊的,中医。他走到一边和小梁师兄聊注意事项,以及治疗方案,这一让开,沈观就出现在沈郁青的余光之中。 老头半靠在床头,手边还搁着他没有缝补完的戏服。目光平静,但没看沈观一眼。 好好的一个人,是怎么从楼上摔下来,伤成这样的——大家都小心翼翼不敢作多过问,怕影响到沈郁青的情绪。 沈观敢。 他与沈郁青的相处素来与其它人不同,等医生与小梁师兄的议论声远去,低头就问:“怎么弄的?” 沈郁青:“摔的。” 他表现得毫无波澜,期间抬眼瞥了沈观一眼,补充道:“下雨,地太滑。” 沈观:“真的吗?” 沈郁青微微一顿。 明明才过去几天,记忆却像极其久远似的,需要他仔细回想。 那日雨声渐停,雨珠成了雨雾,清凉似风。喝醉了酒的中年男人们嚷嚷着让沈郁青把沈观“物归原主”,但没人真的敢上前动手。沈郁青被包围着,却也岿然不动,只如身处闹剧般沉默。 僵持许久,天边的乌云仿似又即将聚拢过来,陈伟雄等得有些不耐烦,回头道:“要不下次再来?这雨下的,跟他妈哭丧似的。” 众人纷纷应合。 陈伟雄振臂一呼,没人有意见。他们本身就喝醉了,连路都站不稳,脑子里只剩下条件反射。雨是下着的,但建筑建起时做了防滑,就算沾水也能走得稳稳当当。 他们两两相携,如来时一般嘻嘻哈哈顺着台阶下去,却忽然间听见一声巨响。 人在醉意笼罩之时,对事物需要一两秒的反应时间。等陈伟雄脑子反应过来,才发现,刚才被他们围在中间的沈郁青,不知道为什么上半身越过栏杆,径直栽到了楼下。 “怎、么回事?”陈伟雄回头望去,酒被吓醒了大半。 闹事归闹事,要是闹出人命,就算是他陈伟雄也担待不起。他努力想找到清醒的脸,对上的确是更多的茫然神色。 甚至含带着惊恐。 “不、知道啊……” “我什么也没干,这老头自己没站稳吧!” “你们谁看见了?” 陈伟雄骂了一句脏话,转身就走:“反正不关我事,走了走了,这点高度应该没事。” 有人磕磕绊绊说:“陈哥,要不叫人过来看看……” “你叫你叫!”陈伟雄说,“到时候惹上麻烦别来找我!” 一行人又如来时般吵闹了。只不过这一回,除了喧闹,还有焦躁。但没一人去扶倒在青石板上的沈郁青。 只有杨志军回头看了一眼。 乌鸦们扇动着翅膀,噗啦一声飞散了。 沈郁青仰面摔在地上,耳边嗡嗡直响,他倒下的反向正是在二楼的围栏下方。被裹在塑料袋里的帷幕不知什么时候散了,迎风飘过栏杆。 有人在耳边说:“爷爷。” 片刻后,声音愈发清晰:“爷爷。”是沈观。 他重复问道:“真是你自己摔的吗?” 沈郁青这一回听清了。他眼中露出一点悲哀来,说:“真的。” * 老年人骨骼本就脆弱,除却腰椎处受到重力撞击外,腿上、身上还有好几处骨折伤和擦伤。他自己让柏英帮忙叫了个老大夫处理过,事情也已经过了好几天,轻伤好得七七八八。 市里来的那个医生建议保守治疗,小梁师兄执意要动手术刀。于是医生只好问沈郁青的意见。 一家老少站在狭小的屋子里,气氛沉闷。沈郁青在沉默中笑道:“治吧,我还想站起来唱戏呢。” 作为沈家之外的人,傅羽舒和柏英女士留在了天井里。柏英女士是个向善的人,即使旁人看不见,也在原地双手合十,念叨了两句佛经。 末了,她深叹一声:“造业哟。” 等在这里终究不是办法,傅家家里似乎也有什么事,柏英待了一会,祝福了两声,便急匆匆地走了。 傅羽舒没来得及问柏英有没有见过杨志军。 就像沈观不知道,沈郁青这次摔伤,究竟是人为还是意外。 傅羽舒一直等到了傍晚。 天井里的石凳有些凉,傅羽舒把袖子拉长,和手一起垫在屁股下,沈观才从背后姗姗来迟。 折腾了一个白天,肉眼可见他眼底的血丝与疲倦。 傅羽舒站起来,径直问道:“是杨志军吗?” 沈观被他问得一愣,坐下的动作也慢了半拍:“……” 半晌,他微微闭了闭眼:“不知道。” “是他吧。”傅羽舒冷静道,“沈爷爷在这住了这么多年,怎么偏偏在杨志军回村子里的时候摔跤?还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 “老头子不让我问。”沈观焦躁地伸手放进裤兜,摸了半晌没摸到打火机,皱着眉道,“他也不愿意说。” “知道了。”傅羽舒点点头。 说完,他站起来就往外走。 “回来。”沈观说,“你知道什么了?” 傅羽舒回头来,眼里似乎闪烁着不可言说的光:“给沈爷爷报仇。” 他这幅模样,沈观看到过很多次。但在此时此刻,不知为何,他忽而生出一丝无力感,就连语气也冷了积分:“报什么仇?老爷子说了,是自己摔的,我们瞎折腾什么?” 傅羽舒笑了下:“你不是这么想的。” 他转身重新走回沈观身边。四下皆暗,廊下的灯笼是唯一的光源。 “你不是这么想的。”傅羽舒说,“你知道这件事大概率和杨志军有关,但沈爷爷明显不想深究,于是你也要压着自己的性子,顺着沈爷爷的想法来。” 他一字一句,冷酷又天真地继续道:“可这是不对的,哥哥,做错了事就应该受到惩罚,就算他是大人也一样。” 沈观:“你没证据。” “那就找出证据。”傅羽舒冷冷道,“世界非黑即白,答案无非两种,是或不是。” 他自顾自说着,也不再管沈观的反应,看起来既冲动又冷静。两种矛盾对立的结合体在此刻的他身上显得淋漓尽致。 本该愤怒的沈观,却保持着原来的坐姿,试图叫住他:“傅小雀。” 傅羽舒没停。 “傅羽舒。”沈观几步拦到傅羽舒身前,脚步中夹杂着焦躁的怒气。可看见傅羽舒那张脸时,胸腔只上不下的郁结之气忽而之间化作一股云烟,散去天边。 他垂下眼,双手握住傅羽舒的肩膀,猛地将他抱在怀里。 由于身高差距,沈观只能弓着身,任凭两人的身体贴在一起。 “算了吧。”沈观说,似乎还在叹气,“算了,傅小雀。” 傅羽舒试图抬起头,但力道被压住,失败了。于是他乖乖地将脑袋搁在沈观的肩膀上,说:“你不生气吗?” “生气。”沈观说,“但是……” 声音戛然而止。 但是什么呢?但是他没有办法、但是沈郁青不想追究、但是事情已经无法挽回、但是他不想继续给沈郁青带去麻烦……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 “你有生气就好啦。”傅羽舒开口道,“我还以为你没生气呢。” “嗯。”沈观闭上眼,收紧了怀抱,轻声说,“再给我抱会,一会儿就好。” 第39章 傅书江 这场雨断断续续下了一个星期后,才终于停了。 沈郁青的年纪摆在那儿,手术就不可能进行得那么顺利。小梁师兄原本想让老头子住进医院,既有护士看管,又能尽快根据身体状况安排手术,可他说什么就是不肯。 没办法,再加上沈郁青的身体确实经不起来回折腾,小梁师兄等人就听了医生的建议,先保守治疗。 但站起来终归是困难的。 为了保持最基本的生活状态,小梁师兄给沈郁青弄来了一把轮椅。电动的,还挺高级,据说是外国货,沈郁青一个人就能操纵地得心应手。 老爷子也肉眼可见得开心起来。 至于事件的罪魁祸首…… 他一直对此事三缄其口,旁人也不敢多问。 但傅羽舒一直耿耿于怀。 他趁着沈观他们忙得脚不沾地的时候,回了趟家,柏英坐在门槛上发呆。 柏英经常坐在那一块木头上发呆,傅羽舒看过好几次。东厢房的门若是开着,就有风呼呼地往她脸上吹。 将问出口的话,在这一个照面里咽进了喉中。他只喊道:“奶奶。” 柏英如梦初醒。她拍了拍围裙站起来:“回来了?我给你做饭去,想吃什么?” “都行。” “行,我顺便熬点给沈老头补身子的汤。” 她急匆匆往厨房里去,手腕露出一截佛珠。就那么一两秒的时间,傅羽舒发觉佛珠的形状不对。那串珠子是柏英去寺里求的,说是能庇佑儿孙,她宝贝得很,睡觉都不肯摘下来。 而现在,这串佛珠中,有一颗裂了一个口子。 傅羽舒下意识往西厢房的方向看去。 那扇常年上锁的门虚掩着,有些阴冷的风从门缝里丝丝地沁出来。傅羽舒走过去推了一下,门就开了。 门后,他那身患神经病的老爹正端端正正地坐在床上,抬头看着傅羽舒笑。 一个小时后,祖孙三代坐在了同一张桌上,热汤的香气伴随着白烟顺着风的方向飘去。 傅羽舒捧着碗,一动不动地盯着对面的男人,而柏英像个中间的和事佬,一会给傅羽舒夹一筷子豆角,一会又给傅书江舀了勺汤。 半晌,她一拍手:“我就说我好像忘了什么。你俩等等,我去厨房把糖耙端来。” 脚步声远去,桌上唯一一个说话的人走了,剩下两个人沉默相对。 但沉默只是傅羽舒一个人的,傅书江从西厢房里出来后就一直在笑。没人知道他在笑什么,一个精神病人的精神世界就像是一团杂揉在一起的毛线团,更别谈他还摔坏了脑子。 傅羽舒冷淡地低下头,往嘴里丢了块土豆。 柏英满脸笑容地走来:“最近记性越来越差,还好想起来了,来雀儿,尝尝,你最喜欢吃的糖耙。” 糖耙是麦芽糖做的,外面裹着一层金光的颜色,看着就让人食欲大增。傅书江乐呵呵地夹了两个,分给柏英和傅羽舒。 柏英适时坐下来,装作无意开口:“暑假的时候我带你爸爸去医生那儿看了看,医生开了点药,回来吃了段时间,没想好效果还挺好,你看他现在多开心。” 她不提遗传性精神病一旦发病,几乎是无法治愈的,仿佛也忘了不久之前,眼前这个人曾癫狂到拿着菜刀四处乱砍。她简单而纯粹,只要尝到一点甜头,就可以忘了所有的苦难。 傅羽舒夹着糖耙往嘴里送,明白过来,刚刚柏英是为什么发呆。 “沈老头那事儿也是你爸爸帮忙的。”柏英笑着说,“陈伟雄他们后来又来过一次,听说沈老头摔了就在那冷嘲热讽,差点拉不住架。你爸爸往那一站,他们就怂了。” 她笑着眉眼弯弯,一时有了丝年轻时的模样,她是真的开心。 傅羽舒便也笑了一下。 他想,跋扈如陈伟雄,也是害怕身为“疯子”的傅书江的。但柏英一个弱小的年迈女性,却只是因为这个疯子对她露出笑容,就打开关押他的牢笼。 还砸坏了锁。 傅书江看见傅羽舒的笑,眼睛瞬间炸开亮光,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话,又夹着一块糖耙放到傅羽舒的碗中。 糖耙是甜的。但傅羽舒咀嚼了几下,尝出了些许苦味来。 往后的一段时间里,傅书江获得了短暂的自由。 说清醒也不清醒,只是较之前来说,他仿佛不再具有暴力倾向——这对柏英来说,已经是巨大的惊喜。 至于杨志军…… 傅羽舒曾经看到过他一回。 那是在距离沈郁青摔伤后的半个月,他因不愿和傅书江待在同一个空间里,便频繁地往沈家跑。 初秋的夜晚风的温度像水,沁凉。秋天一到,冬天就不远了,沈观一面忙着准备几个月后的美术联考,一面还要兼顾高三的文化课,乡镇里虽不如市中抓得紧,但高三也不可懈怠。剩下的点余力,就全放在了沈郁青的身上,忙得不可开交。 傅羽舒扛着一把沈郁青需要的椅子往沈宅里走时,余光一扫,就瞥见了墙后站着的黑色身影。 他一眼就认出了杨志军。 和大多数义村里的中年男人一样,杨志军身上带着浓重的颓废味道。在监狱待的十年时间里,让他眉宇间的戾气看起来更重。 傅羽舒没见过杨志军的样子,但……那双眼睛和沈观太像了。 在他犹豫的一瞬间,杨志军似乎也发现了傅羽舒的视线,顷刻间,他就像一条被发现领地的蛇,滋溜一声退回了黑暗里。 那是傅羽舒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到杨志军。 * 在沈郁青的伤情稳定下来后,沈观和傅羽舒去过周妙妙的家里,两人都不太想和这家人多打交道,索性就没进屋。 巧的是,那一回正好碰到周妙妙那个所谓的“未婚夫”。 男人是个残疾人。和陈伟雄那种后天的残疾不一样,这个男人四肢像退化一样,只有儿童样子大小,如果不是周妙妙的妈妈主动称呼,他们根本认不出来。 十四岁的小女孩脱离了家庭,独自一个人在外奔波,这是最初傅羽舒想都不敢想的事。但当他亲眼看见周妙妙的妈妈和男人谈笑风生,亲眼看见他们将一个人当做商品一样,以“放心,不会出问题”“我一定会按时把它送过去”作为内容谈论。 于是他跑到了村长家,将电话贴到耳边,听到对面的周妙妙问:“怎么样?” “你是不是想当医生?” 对面的女孩顿了顿,坚定地说:“是。” 傅羽舒说:“那就跑,越远越好。” 义村还是跟它下雨时一样,朦胧雾色,天湛水清,吞人不见骨。 新学期开学的第一天是个晴天。 傅羽舒坐在太阳底下,听着校长在高台上激情四射地演讲。前一天晚上,沈观忙到很晚,到半夜才从市里回来。 是小梁师兄接送的。 因为太晚,于是翌日就没跟傅羽舒一起去上学。 傅羽舒以为第二天会在学校相见,可眼下,他看向高中部的队伍,仔仔细细扫视了好几圈,都没有看到沈观的影子。 初秋的日光分明是暖的,但傅羽舒只觉得凉。 第40章 少年人该怎么谈论爱? 直到下午,傅羽舒才在高中部的教学楼看见沈观的身影。 那是傍晚前的最后一堂课,傅羽舒从班主任的办公室走出来,就看见沈观抱着一摞书,背靠在教室墙外罚站。 教室内朗读声阵阵,教室外的沈观垂着头,脑袋跟随着读书声一点一点。 铃声刚响不久,楼层外零零散散地落下几个学生,没人往这边看。左右无人,傅羽舒猫着腰避开齐腰的窗台,小心翼翼地挪了过去。 随着力的方向又一个前倾,沈观猛然被惊醒,一低头就看见傅羽舒猫儿似的蹲在自己脚边。 沈观:“……” 沈观:“你干嘛?” 傅羽舒做出一个“嘘”的动作,指了指两人身后不远处的楼梯台阶。 沈观挑了挑眉。 几分钟后,两人并排坐在楼梯上。 沈观打了大大的哈欠。 他这副毫无精神、眼睛里冒着血丝的模样,浑身上下都透露着没睡够的劲儿,莫名给他整个人添了几丝颓废。 沈观的皮肤不错,但也就在一夜之间,他的额头就冒出了两颗痘,在冷白皮上显得滑稽又突兀。 这些天沈观忙得脚不沾地,傅羽舒是知道的,想必今天迟到也是这个原因。问起时,沈观明显有些犹豫,但还是说了。 “昨晚老头子失禁了。” 傅羽舒一惊。 “半夜的时候。”沈观笑了下,胡乱揉了把眼睛想要驱逐困意,“我和师兄都吓得不轻,大晚上的也找不着医生,只简单处理了一下。老头子自己好像不觉得有什么,还反过来乐呵呵安慰我们。” “后半夜你就没睡吗?”傅羽舒问。 “没敢睡,万一又有什么突发状况呢?师兄一大早就去市里找医生,我也耽搁了会儿,所以上午才没来。” 他们坐的地方靠近高中部的天台,在一个转角处。日落前的阳光被墙阻挡着,像被刀片割开了一半。傅羽舒坐在阳光照射的范围里,沈观靠在暗处。 “是不是很困?”傅羽舒回过头,看向沈观疲惫的眼睛,“你靠着我眯会吧。” “好学生不好好听讲,坐在这儿陪我逃课?”沈观笑着摸了把他的头,像是想要捉他额间的阳光,“去上课吧,别因为我没得听。” 傅羽舒摇摇头。 没能说动沈观,他索性直接上手,两只手搭在沈观的肩膀上,在人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将他往下一按。 人高马大的沈观霎时间变得小鸟依人起来。 两人依偎的剪影投射在背面的墙上,逐渐融为一体。 沈观深深地叹了口气。 人在被困意包围的时候,脑子里就是一团浆糊,指挥四肢的神经也跟着宕机。沈观的额头贴在傅羽舒的下颚处,耳边充斥着“咚咚”、“咚咚”的声音。 那是人的脉搏。 傅羽舒好像又长高了点,沈观迷迷糊糊地想着。 在困意袭来之际,沈观张了张嘴。 傅羽舒没听清。 “我说,我有点不想上学了。”沈观道。 “嗯。”傅羽舒没问,也没说什么,只是静静地听着。 “师兄有个剧场要他撑着,不可能长时间陪在老爷子身边。我如果继续读书,就要考虑在老张那儿待到联考结束,期间好几个月呢,老爷子没人照顾怎么办?” “读书不是唯一的出路吧。”沈观的呼吸放浅,需要仔细听才能听见,“他的退休金能撑一会,等他身体状况好得差不多了,我再出去打工挣钱。” 义村的失学率是很高的。 除了女生,大多数男生基本上读完初中就辍学外出了。沈观这种特殊情况,如果没有沈郁青,压根也不可能接触到学校。 赚来的九年,足够了。 他们总是贪婪又天真地以为,想要抛弃学生这个形容词,只需要将目光放远,穿上成年人的皮囊四处奔波,尽管灵魂依旧年轻。 傅羽舒有些难过。 但他还是轻声问:“决定了吗?” “没,我就想想。”沈观笑着说,“我要真辍学,老爷子操纵轮椅也要赶过来抽死我。” 傅羽舒便也笑了:“是啊。” 笑完便只剩叹息。 新学期的初中部还懒懒散散,高中部的楼栋却已进入备战状态,一天见不着几个闲荡的人影。一周时间,有人嫌过得慢,有人恨不得暂停时间。 入秋以后,校门口种着的那些银杏树也熟了。金色的叶片铺天盖地,宛如在地上叠了层层黄金。 傅羽舒的家门口也种了一棵。 据说那是傅书江小时候种的,现在已然长势参天。自从他从西厢房出来后,柏英脸上的笑容显得真心了许多。傅羽舒还是经常往沈宅跑,一来他不想见到和自己极其相似的那张脸,二来也是想帮沈观分担压力。 坐上轮椅后的沈郁青,脾气较之前而言,竟也温和了许多。 他不再如往常一般,喜欢和沈观对呛。偶尔得空更愿意哼两句黄梅调。 那是他年轻时唱的剧种。 时光与苦难好像磨平了沈郁青铮铮的棱角。 沈观依旧忙碌。 天气渐凉,偶尔也有秋老虎杀个回马枪。有时周末忙晚了,沈观就会和傅羽舒在天井里搭一个凉床,就着夜色以天幕为被安然入睡。 耳边是渐息的蛐蛐低吟。 直到秋天彻底来临。 一日清晨,傅羽舒率先醒来,发现自己正抱着沈观的胳膊,额头和他亲密无间地贴在一起。一睁眼,映入眼帘的就是沈观英俊的脸。 英俊。 傅羽舒奇异于自己心中突然冒出头的形容词。 他觉得有点古怪,但是也没多想。 早上天气凉爽,沈观身上也是冰冰凉凉的,像浸透了一夜的露水。傅羽舒犹豫了一下,有点不愿起来。 在这一时刻,或许是心有预感,他无意识地抬头往沈宅的廊下看去。 不知什么时候,沈郁青悄然无息地坐在二楼的栏杆之内,正微微垂着眼往下看。 傅羽舒心中咯噔一声。 手脚比脑子先行一步。他有些慌乱地爬起来,动作幅度大到挥手间不小心打到了沈观的脑门。 后者莫名挨了一下,被迫从睡梦中醒来。眼睛没睁开,就径直伸手弹了一下傅羽舒的脑门:“干嘛呢你。” 傅羽舒心跳得飞快。 好像猝然间被发现了什么隐秘心事似的,既害怕又觉得有点难堪。他回想起沈郁青刚才的那一眼,好像隐隐约约从目光中勘测出了点责备的意味。 为什么呢? 傅羽舒迷茫地想。 可沈郁青已经不在那栏杆之后了。 那一眼实在令人后怕,让傅羽舒耿耿于怀了大半个月。 他满心满眼都是疑惑,还有莫名升腾起来的雀跃。这股陌生的情绪折磨他许久,睡觉前、吃饭时、下课后,在每一个空闲的时间都如影随形地侵占着他的大脑。 某个午后,他手捧着课本,看到从窗外一闪而过的陈凯。 那些藏在记忆角落的片段,突然之间像默片一样闪现出来。 校园外的深巷里,陈凯眼神轻蔑,居高临下地看着傅羽舒。 “其实我挺好奇的,你长得这么像女的,会不会也跟女的一样,喜欢男人啊?” “别说,你长得细皮嫩肉的,不知道玩起来怎么样?你不会已经被人玩过了吧?” “难道是那个叫沈观的家伙?” 课本“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喜欢…… 爱。 他想时时刻刻和沈观待在一起,看见他难过就跟着难过,感受到他开心自己也就会开心。 这是喜欢……是爱吗? 可是,少年人该怎么谈论爱呢? 傅羽舒的心跳如擂鼓,咚、咚、咚。 树枝缝隙透出的光线如丝线,被分割成一条条落在他的课桌上。粗糙的树皮上,隐约可以看见透明的蝉蜕,依依不舍地想要留在夏天。 可夏天好像已经结束了。 第41章 最喜欢小观哥哥 新的早晨,傅羽舒从床上坐起来,睡眼惺忪。 枕头边摆着本日记本,封面泛黄,纸张粗糙,看起来有些年头。日记本是敞开的,日期停在1997年2月6日,是除夕夜。 当天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九岁的傅羽舒好像很开心,在纸上洋洋洒洒写满一页的字,细看下全是没什么营养的话——吃了什么,做了什么,满满一页的流水账。 傅羽舒也不知道昨晚的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把日记本翻出来。他试图想要从儿时的记录里翻出点爱意萌生的端倪,但其实无迹可寻。 这让他有点无措。 他向来喜欢将事情掌控在自己的手心。于是抱着这份固执,他将日记本翻来覆去,覆去翻来,最终停在了这一页。 天也亮了。 新的一天,如果不出意外,他会照常去沈宅帮忙。早晨的沈郁青需要擦拭身体,被抱上轮椅。如果天气好的话,沈观还会把他推到二楼的露天之处晒太阳。 今天好像是个晴天。 傅羽舒犹豫了一会,慢吞吞地下了床。他把笔记本合起来,如果有人路过,就能看见1997年的除夕夜,九岁的傅羽舒用稚嫩的笔触,在记录着满满一篇废话日记本上,还写了一句话。 “今天一天很开心。看见小观哥哥也很开心,最喜欢,最喜欢小观哥哥了。” 后面是一个笑脸。 而现在,十五岁的傅羽舒把日记本藏起来,出门往沈宅的方向走去。 沈郁青果然在晒太阳。 瘦小的老头儿坐在轮椅上,微微仰头望着天。看起来被养得面色红润,富态尽显。沈观坐在天井下的石阶上,一只脚抵在轮椅后面,另一只腿上搁着一块小小的画板。 两人都静默无言,气氛却久违地和谐。 和谐到沈郁青面带笑容地突然发出感叹:“别说,你待在这儿还挺好的。” 沈观诧异地看了沈郁青一眼。 这一眼,让他注意到抱着一大摞书,正杵在门口的傅羽舒。沈观微微挑眉:“你这是?” 傅羽舒走进来:“写作业。” 沈观嗤笑道:“你家没桌子啊?要来我家写。” 傅羽舒不说话了。 话这样说,沈观当然知道傅羽舒本意是为了帮他分担事情。于是边说边在井边给他挪出块位置。如往常一样,两人并肩坐在石阶上,各干各的。 秋日的阳光照得人身上暖烘烘的,仿佛还带着点夏末的躁意。傅羽舒做完一道诗词填空,没抬头,就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 耳边是沈观刷刷刷的作画声,那么这股视线就只能来源于沈郁青。傅羽舒轻轻捏了捏笔杆,不小心写了个错别字。 片刻后,沈郁青开口道:“小羽,你好像长高了不少?” 傅羽舒一顿,随即熟练地扬起脸,甜甜地笑道:“是啊。再不长个儿以后就只有这么矮啦。” 沈郁青哈哈笑道:“也是,男子汉这么小个个儿以后还怎么找媳妇儿?” 说者未必无意,听者也存着点戒备的心思。一来一回,不知道怎么就生出了点火药味。这是让傅羽舒始料未及的。 他知道,沈郁青敏锐,或许在那天的一眼中,察觉出了点什么。但沈爷爷性情好,也知分寸感,从他放手让沈观自己像野草一样长大就能看得出来。 如果……如果他确定傅羽舒对沈观生出了点背德般的心思呢?傅羽舒有点紧张,但骨子里的叛逆又让他隐隐期待着点什么。 然而沈郁青却不再说话了。 他缓缓打了个哈欠——分明才刚醒,就像又要倒头就睡似的。缓缓按下扶手上的键,沈观恰时回头:“你去哪?” “厕所。”沈郁青头也不回地答道。 沈观自然不放心他单独前去。旱厕在宅子最西边的角落,前门廊下的雕花灯照不到那儿去,太阳也光顾不到。沈观边搁下画板边起身:“等会,我送你过去。” 老年人经不起什么风吹草动,何况是一个半残的老人。沈观仿佛对此早已熟练,也并无半点怨言。 傅羽舒的视线掠过沈观,落在沈郁青的后背上。他也站起来,将画板塞回沈观的手里,说:“我去吧。” 沈观:“?” 他还没反应过来,傅羽舒已经推着沈郁青走远了。 沈郁青很固执。这样私密的事,就是沈观送他,最终也会被他轰出,他的自尊不允许旁人做到更进一步,傅羽舒也不例外。 小屋里只安装着一盏昏黄的电灯泡,傅羽舒站在门后,听见屋内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不出多时,沈郁青重新操控着轮椅走出来。 傅羽舒以为他会说什么,什么都好,但老人只是慈祥地笑了笑,冲他道谢:“麻烦你了,小羽。” “不麻烦。”傅羽舒抿了抿嘴。 逼仄的空间里,两人静默无言。回到天井去需要路过门前廊下,那两盏雕花灯笼的光比小屋里亮上许多。傅羽舒推着沈郁青往前走,地板上也沉默地跟着两道影子。 “小羽。”沈郁青突然开口。 傅羽舒握着扶手的力道缓缓收紧,面色却不显:“怎么啦沈爷爷?” “我看着你长大的。”沈郁青语气里带着点惆怅,“你妈那时早产,你又有点营养不良,出生时才三斤多一点,你奶奶却宝贝得不得了。刚从稳婆那儿把你抱回来,就嚷嚷着要让我给你取名字。” “羽舒羽舒,「九苞有灵允,还见羽仪舒;九苞应灵瑞,五色成文章。」,你奶奶希望你像凤凰一样一鸣惊人,转眼间,就这么大啦。” “是啊。”傅羽舒笑道,“时间过得真快呀沈爷爷。” “你不像小观那混账小子,我知道的。”沈郁青轻声说,“你是个好孩子。” 转角后就是天井。 沈观不知为何没再画画,抱着臂似乎在等他们二人回来。沈郁青折腾了半天,也有点累了,自顾自说着要去休息。他不再固执地要求要睡在二楼,一楼搁置许久的空房子被腾出来,作为他新的住所。 他也不要沈观去送,像在维护着仅有的尊严。 沈观品出了点不对劲,问:“你们说什么了?” 傅羽舒舔了舔嘴唇。 他说不清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情。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他耳边嗡嗡作响,心底那蒙尘许久,干涸已久的土壤里“咔嚓”一声钻出一株秧苗。让他心痒难耐,呼吸过速。 傅羽舒抬起头看向沈观:“哥,你觉得我是个好孩子吗?” 沈观:“……什么意思?” 傅羽舒嘴角微微抽动,露出一个嘲讽的、倨傲的笑来,“我才不是好孩子。” 沈观蹙眉:“你怎么了?” 傅羽舒的眼睛很亮,像万里晴空闪烁的繁星,又像幽深之夜里,悬在天边的一轮明月。 他说:“哥,我喜欢你。” 沈观怔住:“……你说什么?” 第42章 我是男的 沈观和傅羽舒面对面坐着。一人支着腿,手指尖夹了根烟;一人一如既往顶着那张人畜无害的脸,丝毫没觉得刚才自己那个发言有多惊世骇俗。 “你……”沈观刚想开口,话到嘴边却又卡了壳。 他现在是在梦里吗?不然怎么会发生这么荒诞的事? 那四个字像带着魔力的闪电,直劈得他晕头转向,恨不得转头把自己闷进被子,当做没听见。 可对面的罪魁祸首笑得眉眼弯弯,在欲言又止的沈观面前,又重复了一句:“我喜欢你,哥。” “……”沈观抬手做了个打住的动作。 他的皮肤很白,在正午的阳光下看起来几近透明。但如果有谁仔细看,那藏在碎发后的耳根,隐隐泛着一丝可疑的红晕。 沈观深吸了一口气:“我是男的。” “我知道。”傅羽舒视线炯炯,目光微动,仿佛在欲盖弥彰地往哪处看。 沈观被堵得一噎,狠狠地抽了口烟,眉宇间露出些许的无奈:“你也是男的。” 傅羽舒点点头:“嗯。” 沈观:“……” 嗯个屁啊! 他恨得立马站起来把傅羽舒揍一顿! 如果是以前,他会肯定傅羽舒在捉弄他。但这么久了,对于傅羽舒的小性子,沈观不说了如指掌,但起码能明白那藏外表下的,是谎言还是真心话。 傅羽舒没开玩笑——沈观清晰地知道这一点。 就因为没开玩笑,沈观才有史以来第一次露出慌乱的表情。 少年人的欢喜是朝露是蜉蝣,是夏日吱吱的蝉鸣。他该用什么样表情去面对? 是恶狠狠地推开,告诉他,男人喜欢男人让人恶心,同性恋为世人所不容;还是语重心长地用长辈的语气告诉他,你还小,什么都不懂,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亦或者什么也不说,沉默以对? 他发现他做不到上述的任何一点。 没人能擅自伤害一颗炙热、滚烫的心。 于是沈观随手把烟头掐了,皱着眉冷声喊道:“傅小雀。” “到!”傅羽舒噌一下站起来,像被老师点到名,星期一就要去担任升旗手的小标兵。 沈观心中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他分明想让自己的语气生硬一点,冷淡一点,但表情却擅作主张,露出一丁点的笑意。 “现在你给我回家做作业去。”沈观板着脸,“再过一个多月就期中考试了,我看你还能不能保持你的年级第一!” 傅羽舒眨了眨眼:“哥?” “喊什么喊!”沈观厉声横眉,虽然在傅羽舒眼里看起来一点威信也无。 刚才由于太过震惊,四肢发麻,现在好不容易能驯服四肢,沈观顷刻就站起来,推搡着傅羽舒往外走:“现在立刻马上!别哥哥哥哥的喊了。” 两人一个主动推,一个就着力道顺势往外走,看起来像闹着玩似的。临到门口,眼看就要把人送出去,那小孩却突然一个止步,转头笑眯眯地喊他:“哥。” 沈观心中警铃大作:“?” 下一秒,傅羽舒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扒拉住沈观的肩膀,飞快地和人抱了一下。然后在沈观发作之前,傅羽舒笑着退后几步,熟练地顺着小路溜了。 清风路过,卷起地上铺陈开的银杏叶,也在趁机从沈观的指尖略过。 他站在原地,恍惚地发现,自己的指尖在微不可见的颤抖。 为了抑制住这莫名其妙的反应,他以手掩面,长长地叹了口气。 良久之后,沈观无声地笑了。 * 傅羽舒心跳得飞快。 从沈宅到傅家,这条他走了无数遍的小路,周边的风景从未变换。秋日正忙,同住在义村里的乡邻们都在田间,听见动静转头看去,却只能看见傅羽舒雀跃的背影,就像一只觅食归来,满心欢喜的鸟儿。 傅羽舒一路小跑回家,柏英正坐在门槛上,恰好拿着针线在头发上一划。她诧异地抬起头,看见傅羽舒脸上的红晕,问:“怎么了这是?跑得脸都红了。” 在柏英面前,傅羽舒才终于想起来收敛。他抿了抿嘴,和柏英并肩坐在门槛上。 柏英手里拿着一块模制的鞋板,脚边的竹篓里也放了一些。彻底入秋之后,冬天就不远了。偏南方的这个小乡村,冬天干冷到能把人的指头冻掉。柏英存了一抽屉的毛线团,五颜六色的,每到这个时候,她都会编织一些崭新的毛鞋,以用来熬过漫长而寒冷的冬天。 傅羽舒问:“今年也有给爸爸编吗?” 柏英上下翻飞的手一顿。 她像是听到什么不可思议的词,愣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啊,对,你爸爸……你爸爸他也会怕冷啊。” 往年这个时候,傅书江的状态并不好。他似乎对水有特别深的执念,早上柏英服侍他洗漱的时候,他总是会趁人不注意,偷偷把脸盆里的水到处泼。 冬天也是,像不怕冷似的,喜欢将毛衣浸泡在水里,然后乐呵呵地看着人笑。 傅羽舒笑道:“谢谢奶奶。” “诶,诶。”柏英连连应声。叹息似乎也诠释不了她现在惊喜又复杂的心情,唯有在傅羽舒转身的时候,偷偷用手臂擦过眼角。 傅羽舒走进了西厢房。 西厢房的门没锁。 东面那狭小木格栅栏,就是窗了。南面连接着厨房,柏英害怕傅书江捣乱,索性教人把墙封了,于是整个西厢房就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光亮从栅格里钻进来,傅书江正趴在窗边看书。 书上的字小得像蚂蚁似的,他看得津津有味,连傅羽舒进来都没发现。 他被世事人情隔绝在一个孤岛上,最亲的人便也远在天边。而此时此刻,傅羽舒走过,走进他的世界,叫他:“爸爸。” 傅书江没动,似乎理解不了这两个字的含义。 傅羽舒觉得无所谓。他草草瞟了眼傅书江看的书——《草房子》,而后自顾自地说道:“我今天很开心,所以愿意叫你爸爸。但你要是再让奶奶不开心,你就永远也别想听见我叫你了。” 他孩子似的,说着稍显幼稚又赌气的话,傅书江转过头来,疑惑地看向他。 “小羽……”他张了张嘴。 傅羽舒点点头,露出一个轻浅的微笑:“爸爸。” 第43章 小曲不会生了个女孩儿吧 傅书江看书看得很快,一本薄薄的书哗啦啦翻个遍,就像他年轻时那样。尤是如此,傅羽舒偶然看到书敞开在最后一页的的时候,义村的最后一抹夏意,也已经消散了。 “一九六一年八月的这个上午,油麻地的许多大人和小孩,都看到了空中那只巨大的旋转着的白色花环……”*1 那张纸被反复摩擦折叠,皱巴巴的,就像书里描写的白色花环。 义村一入秋就喜欢下雨,频率比夏天都要多。昨日傍晚还是指头大小,到了半夜,雨声就越发喧嚣起来,早上还在下着。正值周六,傅羽舒睡了个好觉,起来时屋子里已经空无一人。 他穿戴整齐走出去,发现柏英和傅书江竟然并排坐在门槛上看雨。 这门槛的位置原本是属于小辈们的——大约一二十厘米的高度,据柏英说,傅羽舒小时候喜欢拿门槛当马骑,一边骑还一边唱歌。唱完了犹觉得不够,还想拉着他的小观哥哥一起扮新娘新郎。 当然,彼时他的的小观哥哥刚知道自己死了妈,爹还坐牢了,某种意义上来说是没人要的孤儿,自然拉长着脸,理都不带理人一下。 每当这个时候柏英就满脸哀愁:“你说……小曲不会生了个女孩儿吧。” 大家喜欢串门,沈宅和傅家又格外亲近。这半真半假的玩笑话,说得沈郁青哈哈大笑:“女孩不好吗?女孩更贴心。” 边笑,边顺手抄起手边的蒲扇,“啪”一下盖到沈观头上,把萝卜头似的小孩扇得一愣,脸上的表情都裂了。对上沈观愤慨的,却比刚才多了几分生气的脸,沈郁青毫无愧疚之心地说:“有蚊子。” 沈观:“……” 从有记忆开始,沈家和傅家的关系就很亲近。傅羽舒曾断断续续从柏英口中得知,傅书江没疯的时候,两家人吃一家饭,对于沈观,也是当做儿子养的。 起床之初,记忆格外清晰,傅羽舒不知不觉就想起一些,几乎被他遗忘的往事来。 说不清是几岁,兴许是某个值得纪念的日子,曲凝霜和傅书江一家四口去镇上的照相馆拍照。背景是一块幕布,荷花荷叶以及灯泡似的月亮。三个大人并排站着,傅书江站在最中间,将自己的宝贝儿子举过头顶。 “咔嚓——” 时光就在那里凝固了,照片还在,人却已经易变。 傅书江本不瘦,只是单薄,但多年以来被这病折磨得收成皮包骨,背影看起来都比柏英矮上许多——精神损耗了,但病却是没好的,傅羽舒想。 这个病不会这么容易好,何况脑子里还有不可逆的伤。往常他会对傅书江很嫌弃,也很厌恶,但最近不知道是不是受了柏英的影响,傅羽舒现在看他,比以前顺眼得多。 还有沈观。 想到沈观,傅羽舒的心里就像装了个哨子,无人吹奏就雀跃地唱起歌来。 他抬腿走过去,刚挨着傅书江坐下,就听见柏英在说:“我放在田里的水泵还没拿回来,这雨这么大,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万一淋坏了怎么办呢。” 傅书江没回应,柏英依旧自顾自地说:“水泵拿回来就不下田了,秋收冬藏,粮食够咱们三人吃。” “天气冷了,等雨停了我去老牛家打点棉衣棉被回来,给你添几件衣服。” 这个“你”是对傅书江说的,但他本人根本听不懂,只睁着一双眼呆呆地看向屋檐上的雨滴,啪嗒啪嗒地落到水缸里。 “水。”傅书江呵呵笑了。 柏英对此习以为常。她站起来,上下拍着裤腿上的灰,往后院走去了。 老人家就是如此,总是闲不下来。柏英走后,傅羽舒低头看了眼自己血缘上的亲爸,看着他陌生的像兽类的眼,轻轻“哼”了一声。 傅羽舒从角落里拿了把伞走进雨幕里。雨有点大,走了几步他像想起来什么,大声喊道:“奶奶!” “说!” “要不我去田里帮你把水泵拿回来吧!” “啥!” “我说——我去帮你把水泵——拿——回——来——” “你——说——啥——” 祖孙俩隔着层层的雨幕如同对山歌一样冲着对方喊,把长长的弄堂喊得如同塞满音响,回声不断撞到墙上,弹回去,又撞上去。喊得原本表情呆滞,行动僵硬的傅书江,靠着门哈哈大笑起来。 他笑得太大声,好像是真的由衷的开心,五官舒展开来,犹有几分年轻时的影子。 最后柏英还是没有同意。雨太大,田间到处都是泥泞,路也不好走,傅羽舒也是心血来潮,于是答应等雨稍微小一点再去。 他原本是想去沈宅的。第二次踏进雨幕中,依旧有一些雨丝跳进伞下,溅到傅羽舒的眼睛里。同样的,几步之后,他第二次停下来,对坐在门槛上的傅书江发出邀请:“你要不要一起出去走走?” 傅书江不明白,嗓子里却发出一声低吟。 “你不是喜欢水吗?”傅羽舒盯着他看。 他喜欢玩水——清醒的时候,将洗脸盆里的水浇到头上,洒到花盆里,地板上;不清醒的时候呢,就把傅羽舒这个人按在水里。 “外面这么大雨,我可以陪你玩。”傅羽舒说,“保证很好玩。” 傅书江只是笑。 “算了。” 傅羽舒转过身,头也不回地投身进纱雾般的雨中。他听着雨滴噼里啪啦砸在伞上,心里想,我原谅你了。 与傅家不同,沈宅家里的雨天充满了艺术氛围。老的坐在挂着雕花灯的廊下,眯着眼跟随收音机咿咿呀呀地哼着某种音调。傅羽舒还没进屋子就听得一清二楚。 调子还是沈郁青常哼的,但词却不同,收音机里的音乐拍子欢快,演员吐字清晰,沈郁青仰面靠在轮椅上,手轻轻跟着拍打。 另一边,沈观坐姿端正,正聚精会神地在纸上画画。大雨疾掠,雷声轰鸣,屋子里的人却安稳地像在晴天。 这幅场面太过岁月静好,以至于在很久很久的一段时间里,傅羽舒总是梦到它。 作者有话说: “一九六一年八月的这个上午,油麻地的许多大人和小孩,都看到了空中那只巨大的旋转着的白色花环……”《草房子》曹文轩 第44章 落水 这场雨下的,仿佛天空被捅了个窟窿。傅羽舒在沈观家待了一上午,往常到了饭点,傅羽舒会留下和他们吃个饭,但兴许是受了天气的影响,沈郁青的状态不太好,刚起床没多久就哈欠连天,想要去补上一觉。 这天色久雨不晴,让人心情也跟着阴郁不少,等沈郁青操纵着轮椅往里屋走时,傅羽舒突然想起早上的事。他有点担心,柏英腿脚不好,春天下地种秧苗已经是极限,要是在大雨天下地去取回水泵,指不定会出点什么事。 于是傅羽舒收起作业本,匆匆和沈观告别。 另一头,沈观的注意力看起来全在画上,也没说什么挽留的话。等人打着伞,变成一个小黑点后,他才从画板里抬起头来,缓缓吐了口气。 能让他感到紧张的人没几个,现在的傅羽舒就占了一个。 他揉了揉酸涩的手腕,将画笔和画板搁在一遍。 大雨还没停,偶尔还夹杂着几声沉闷的雷声,翻滚着从山的那头扑过来。 一楼的屋子有些回潮,特别是下雨天。沈郁青又怕冷,在夜晚降临前,沈观都会去灶台里添几把柴火,夜里好凑着给老人家取暖。 他在原地等了一会,直到彻底看不见傅羽舒的身影,才站起来往厨房那边走。 灶台里的柴火噼里啪啦地烧着,跳跃的光印在沈观的脸上。他似乎有些走神,目光犯空,一边机械性地往里面添柴火。不知过了多久,里屋忽然传来“咣”的一声,似有重物狠狠砸在地上。 沈观愣了一瞬,飞快跑了过去。 屋子里很暗,唯一的灯是床头柜前吊着的老旧灯泡,人躺在床头,伸手一拉,灯泡霎时间就亮了。借着昏黄的灯光,沈观刚一进门,就看见一台收音机摔在了床边。 网格状的播放器里断断续续地响着戏声,但偶尔滋啦一声,像有电流过境,宛如病床前苟延残喘的老人。 “没拿稳。”沈郁青笑了下,“没摔坏吧?” “没。” 那收音机离床边和柜台都有一段距离,掉落的位置太远,不像意外摔的。但沈观并没点明,他只是默默地将收音机捡起来,顺手捏住天线的一端摆弄了几下,片刻后,电流声便消失了。 他将收音机递给沈郁青,说道:“以后要拿什么叫我就行,别自己瞎逞能。” 沈郁青笑容一滞。 如果是往常,腿脚便利、行动无阻的沈郁青,听到这句话,登时就会和沈观吹胡子瞪眼,但现在的他没有。这个微小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见的表情,在沈郁青的轻笑声中如云烟一般消散。 “好,行。”他缓缓应道。 他粗糙的手握住收音机,像掌握住了他的全部。 沈观将床头的灯泡调亮了些,幽暗的室内霎时就像照进来一束崭新的光,方才空气里那股若有若无的冷也被驱散殆尽。沈观没急着走,他站在床边,站在沈郁青的面前,只是这么一个弯腰的动作,就将沈郁青的世界割开了一条口子。 他身上带着少年人的生机勃勃,俯下身握住了沈郁青枯草般的手。 “爷爷。”沈观喊他,“你别不开心。” ——这是他所能说出口的,最直白,也最热切的话了。 沈郁青的眼角刹那间像被蜜蜂蛰了一下,连带着嘴角和手都微微颤抖起来。 他想否定,但在沈观的注视下,昔日清澈的眼珠转动了一下,终是什么也没说。 “等手术做完,你再回你的二楼,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没人干涉你。”沈观收紧手掌,将手心里仅剩热度传递过去,“我也不会干涉你。” 沈郁青怔愣许久,想笑,却红了眼眶。 不多时,他被沈观扶着躺进被窝,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睡过去。 沈观轻手轻脚地掩门而出,立在门前,抬头去看屋檐上如珠帘般的雨,神色晦暗不明。 沈观再次走进厨房,与逐渐入睡的沈郁青同时叹了口气。 厨艺二字和沈观这个人从来不搭边。他只会做个番茄炒蛋,外加把绿叶菜炒熟,顶多再打碗紫菜蛋花汤。傅羽舒要是在这会跟着帮忙,再不济柏英会送点饭菜过来,今天这两人却一点动静也没有。 沈观被烟雾呛得咳嗽两声,抬头看向窗外哗啦啦的雨,毫无来由的,心里有点烦闷。 他权当雨天会影响人的心情,三两下将午饭做好,打算去叫沈郁青起床。 要说许多事总是在毫无准备的时候来临,沈观刚端着他打好的紫菜蛋花汤走出去,就听见屋外极远的地方,传来几句吵闹的碎声。 声音像是呼喊,又带着点急切,穿透雨帘,绕过玉山,清清楚楚地飘进了沈宅。 起初,沈观还以为是哪家的牲畜脱缰出来,几个人争相呼喊着去追。但在这场大到奇异的雨中,忽然之间有一道清晰的话,传到沈观的耳中。 “落水了——脚滑踩进去了——” 落水?谁? 沈观一怔。 他心中一悚,刚才那股莫名其妙的感觉重新找上门来。脑子似乎还没做出指令,人已经冲了出去。 雨雾中什么都看不清楚,这雨较之刚才好像又大了些,打在人身上像拳头似的,噼里啪啦。路边零星的几个人边喊边跑,沈观赶上去,拽住一个妇人,问:“婶婶,谁落水了?” “小雀啊!”妇人一脸焦急,“柏英喊了半天没人去,这大雨天的哪有什么人啊!” 沈观拔腿就跑,片刻就把妇人甩到身后。 他身形早已抽条,将近一米八的个子,噔噔噔跑去很远,竟然也比这最初嚷嚷的人先到。 他气还没喘匀,一眼就看见柏英在河边被几个妇人拉着,不顾形象地哭喊着。她不断想挣脱众人的手,又不断地被人拉回去。 远处,雨幕重重,河水翻涌。 “你别急,他们已经在救了!你下去也帮不上什么忙!” “雀儿——书江——” “英你别这样!” “我蠢啊!我为什么非要让他们去收水泵啊!” 这条河沈观认得,义村里大片的田都是由此处的河水灌溉养育,深浅不知。放眼看去,有两个豆大的人影在河水中央挣扎,由于这场突如其来的强降水,河水最中心形成一道小小旋涡,正将两个人往里面卷。 几个光着胳膊的人一手拉着绳子,三下五除二系在腰上,一边往旋涡中间游去。 而岸上的人群尤其多。年轻的会跑腿的帮忙去喊医生;几个与柏英同年纪的人死死地将人摁住,不让她跳进河里;有焦急万分的,也有作壁上观的。 冷不丁的,有人冷嘲热讽地出声:“你这话说的对啊,好好的路怎么就走到河里去了?怕不是你家书江脑子突然犯轴,一把推雀儿下去的吧!” 众人回头一看,不是霸王陈伟雄是谁? “你说什么呢!你再说一遍!”柏英怒道。 小霸王陈凯看了眼自己的爹,有样学样冷笑道:“也不一定吧?说不定是傅羽舒想自己的疯老子死,把他推进河里,反而被人一把拽进去了呢!” 不仅是柏英,旁边亦有人看不下去,纷纷谴责。柏英却在这场混乱里没力气生气,只急得跺脚,恨不得自己飞身跳进河里,换她儿子和孙儿的平安。 忽然间,一双手握住了柏英的肩膀。 手的主人一看就没怎么晒过太阳,雨砸在白皙的手背上,像一颗颗透明的珠子。 沈观的身影不如成人宽厚,挡在柏英面前,却莫名给了她力量。 “奶奶你别急。”沈观冷静道,“我去。” 说着,他也不等任何人有所反应,纵身跃进汹涌的河水之中。 第45章 别哭了,傅小雀 傅羽舒和傅书江被人捞起来后,围观的看热闹的便都一哄而散了。唯有零星的几个人留下来,是真的担心。但傅家这俩父子好端端的,究竟是怎么从田埂上掉进河里的,没人知道原因。 傅书江捞上来之后就不动了,柏英抹了把眼泪,先是跌跌撞撞地扶起傅书江摇晃了几下,回头见沈观和另外一个男人将傅羽舒拖拽过来,又慌忙地转过身来。 两人都呛得狠了,傅羽舒脸色发白,但好歹还知道睁眼睛,傅书江却是仍旧一动不动。 直到旁边有人提醒吓懵了的柏英,让她赶紧去叫几个医生过来看看。可眼下大雨滂沱,乡间的路又泥泞难走,去哪找什么医生? 好在留下来的人群中,有一个早年间在卫生院工作的,边喊边让人把傅书江和傅羽舒先抬回屋子里。一行人的脚步声轰隆隆地来,又轰隆隆地去,就像天边依旧倾盆的大雨声。 他们把傅书江抬进屋子,有些人却还抱着看热闹的心态堵在门口,被柏英大着嗓门连赶带哄后,才悻悻离开。 卫生院的人在救治傅书江,傅羽舒则被沈观半抱半扶着,略长的发贴到额头上,尽显狼狈。 沈观亦是。他水性不错,能快速地和旁人合作,将两人前后捞出,已是不易,就顾不得自己身上的状况。眼见柏英焦头烂额,沈观擦了把脸上水珠,道:“傅羽舒应该没事,我先带他去擦个脸。” “好、好。”柏英应了两声,一会看向地上昏睡不醒的傅书江,一会又忍不住望向傅羽舒,末了才反应过来:“小观,你也换件衣服……我……” 见她这幅慌不择神的样子,沈观安抚道:“我没事的奶奶,您先看着叔叔。” 说罢,也不等柏英回应,便兀自将人带进旁边的东厢房里。 雨天光线昏暗,屋子里还开着灯,灯下摆着的是柏英纳了一半的鞋底,应是离开时匆匆忙忙,装着针线的盒子撒了一地。沈观将东西推到一边,回头去看呆坐在凳子上的傅羽舒。 傅羽舒的状态比他表现出来的还要差。 他本来就不是一个情绪外放的人,心里想着事的时候,其他人别想从他嘴里撬出点什么话,眼下更是。沈观可还记得傅羽舒对水的畏惧,这小孩现在什么话也不说,不是吓懵了,就是又回想起被水吞没的窒息之感。 譬如,傅羽舒现在正在小幅度地发着抖。 他其实也呛了好几口水,沈观将他捞上来之后简单地做了一个心肺复苏,现在才能有意识地坐在这里。 沈观尝试着蹲下身来,轻声喊他:“傅羽舒。” 傅羽舒眼睛动了一下。 屋内很安静,屋外是柏英和救助人员一问一答的声音,隔着一道门,像被蒙在一层浓郁的雾里。 而东厢房里,任何声音在此时都清晰可闻,沈观看着傅羽舒长时间才欺负一次的胸口,蹙起眉头。 他索性放弃温柔,一把捏住傅羽舒的下巴,冷声道:“傅羽舒,你看着我。” 傅羽舒的眼睛缓慢地眨了一下。 “你现在已经安全了。”沈观霎时软了声音,“没有水,也没有雨,没有人会把你按在水里淹死。” 沈观的话语声像夹着一声温柔的叹息:“没事的,傅羽舒。” 终于,傅羽舒又眨了一下眼,一滴泪从眼眶里流出。 他看起来是真的陷入某种恐惧之中,宛如刚出生的动物幼崽,无力到只能一动不动。但看见熟悉的人,才恢复对这个世界的感知,情绪也一拥而上。 一滴泪起了个头,剩下的泪水便像止不住似的,一刻不停地滚下来。 傅羽舒无声地哭着。 沈观无措了一瞬,卷起自己湿漉漉的袖子去给他擦眼泪。但平日里一滴泪都不曾掉过的傅羽舒,在此时脆弱地像只玻璃球,一碰就碎。沈观被他哭得没法,只好再次蹲下神来,将傅羽舒的两只手抱在自己的手掌间,安抚道:“别哭。” “……”傅羽舒试图止住眼泪,喉咙里却泄露出一声哽咽。这声细小的声音仿佛一声预备铃,让傅羽舒刚刚收住的情绪霎时间又像开了闸似的,哗啦一下迸出。 沈观捏了捏傅羽舒的指头,继续哄:“别哭了,傅小雀。” 一滴泪砸到沈观的手上。 沈观:“……” 他缓缓闭了闭眼,眉头紧蹙,为难地抬眼看向哭得双眼通红的傅羽舒。 随即,他微微转头看向门的方向,见屋外的人没有进来的意思,才又轻声叹了口气。在傅羽舒小而轻的啜泣声中,沈观握着傅羽舒的手指,将那苍白的指尖抬起来,送到自己嘴边,轻轻吻了一下。 触之即离。 嘴唇上的温度根本来不及在傅羽舒冰冷的指尖留下,比风的痕迹都要轻,落在傅羽舒眼里,却像生生按下一块烙铁,烫得他瞬间想要缩回手。 但他没能遂愿——沈观的力道还没松,正紧紧地将热度传递过来。 “别哭了。”沈观轻声说道,“祖宗。” * 傅羽舒用了两秒时间整理自己的心情。 他迅速抹掉一脸的泪,从沈观的掌心抽出手,以及恨不得将自己埋进地缝里——这一系列的动作,都不能掩饰在这两秒内他慌张的心情。 沈观见傅羽舒回过神,总算是松了口气。 “哥。”傅羽舒喊他,语气带着点小心翼翼。 “嗯。”沈观边答应,边俯下身来去帮他解扣子,“先换件衣服,天气冷,着凉了就不好了。” “哥。”傅羽舒张了张嘴,仿佛有千言万语想要说,但到了嘴边却哑然,“我……” “没关系,我知道。” 沈观解扣子的手很稳,浸了水有些滑溜的扣子,在他手里也变得十分乖觉。傅羽舒就这么怔怔地看着沈观的动作,直到胸口一凉,才反应过来。 但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屋外忽然爆发出一声不可置信的惊呼。 声音来源于柏英:“你……你说什么?” 另一个人答道,语调颇为惋惜:“救不活了。” 第46章 父亲 死亡从来都是毫无征兆的,尤其是在这片烟雨朦胧的乡间。 柏英哭得很压抑——大多时候,她都和傅羽舒一样,情绪并不算外放。而信佛之人,往往怀揣着一颗宿命论的心。卫生院那人走后,陆陆续续又来了几波人,或同情或关切,柏英皆两耳不闻。 她只是握着胸前的佛像,嘴里念叨着不成调的歌,随着渐渐止息的雨声飘向远方。 在幼年时,傅羽舒曾有一个对他特别好的外房姑姑,据说与他没有任何血缘关系。那时义村还没修路,从外地进来,需要走一道长长的木桥。桥两边是如浪一般两米多高的杂草,人从中间过,就像一条条迷失在深海里的鱼。 姑姑性格温和,像个孩子王,偶然回来几次,都会带着这帮孩子们漫山遍野地乱跑。摘桑葚、砸板栗、爬上废弃的高高的烟囱。 虽然沈观总会臭着脸,但傅羽舒能感受到他的快乐。 可不知道从哪天开始,这个姑姑突然就不见了。像雨后晴天蒸发掉的水渍,消失得无影无踪。 小孩子的记忆都是断层的,时间就这么滴答滴答走过。后来傅羽舒的年纪稍长,才隐约记起有这么一个人。问起来,柏英才“哦”了一声,轻声道:“死啦。” 那是傅羽舒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感受死亡。 很多童话故事会将死后的世界塑造得浪漫肆意。鬼神志异、妖魔精怪,即使肉体消失也能逍遥人间;或者将死亡赋予“旅程的终点”这个意义,凡人们翻山越岭,历经九九八十一难修得正果;亦或者交付于苦难和来世,将无法寄托的沉甸甸的情感,留给看不见的未来。 但之于还活着的人,之于傅羽舒来说,死了就是死了,是再也见不到了。 是某个阳光很好的午后,他睡醒起来,想起桌上摆着一碗配料足份的凉粉,拿起来想和人分享,却突然记不清这个人的名字。 屋外的人争相安慰着柏英。许许多多细碎的声音仿佛被罩在玻璃罩子里,嗡嗡嗡嗡,围着傅羽舒让他动弹不得。 沈观见他状态不好,问了句:“你……要不要出去看看?” 那毕竟是你爸爸。 然而这未说完的下一句,在看到傅羽舒抗拒的眼神时,被沈观硬生生憋了回去。 “不。”傅羽舒冷冷地吐出一句,往后一倒,把自己闷进被子里,“我要睡觉。” 青天白日,雨停之后,阳光不要钱似的炙烤着这片湿漉漉的大地,也顺着窗柩爬进屋子里。傅羽舒把自己包成一个蚕蛹,冷漠到与世隔绝。 沈观便一起等着,虽然他们两人都不知道对方在等什么。 日头西斜,又渐渐隐入云层之中,期间柏英来过,小梁师兄也来过,甚至沈郁青也来了,都被沈观一句“傅羽舒睡着了”打发回去。他们来来往往,主人宾客,都像戏台上登场唱罢的戏子,唯有沈观一人坐成了一棵从不摇摆的劲松。 义村的殡葬习俗是,人死后需要装进棺椁里,等上一夜,天亮后搭起台子,敲锣打鼓地闹上一阵,是为送行。宾客尽欢,儿孙后代哭唱一场,亡人也走得安心。 柏英冷静地布置着葬礼,冷静地宴请义村人来吃这一顿宴席,还没忘给沈观一身换洗的衣物。夜晚还未尽,沈观坐着,就这么看着天边一点点泛起肚白。 另一头,傅羽舒的身体连起伏也无。 天终于亮了。 沈观揉了把脸,打算起身拿毛巾擦擦,醒醒神。他人已经走出去几米远,却突然听见一声极其轻微的哽咽声,于是脚步一顿。 他在心里喟叹了一声,重新折返回去,将傅羽舒从被子里捞出来。 人双眼通红,显然与沈观一起熬了个大夜。陡然一见亮光,瞳孔便机械性地紧缩了一下,随即被刺激地流下泪来。 他没想哭的,是光太亮。 沈观什么也没问,卷起袖子去给他擦眼泪。这时傅羽舒倒清醒了,他一把抓住沈观的袖子,攥得紧紧的,声音干涩:“……你怎么不问。” “你不说我就不问。”沈观淡然地抽回手,动作不算温柔,“我的好奇心没那么重。” 为什么不问? 那么宽的河道,田埂上常年有人来回,为什么偏偏就他掉下去?为什么偏偏死的是傅书江? 傅羽舒眼眶通红,声音却寒如玄铁:“万一是我把人推下去的呢?” “傅羽舒你有病是不是?”沈观蓦然站起来,“谁知道这场雨会下这么大?谁又知道你们走的那条路那么滑?这是个意外,即使你爸爸因为救你而死,也是个意外!” 傅羽舒彻底愣住。 被这双满含痛苦的眼盯住,沈观一时也有些无所适从。他又粗鲁地揉了把脸,来回走了几步,强行让自己平静下来。 “我不知道,我猜的,你别这样看着我。”说到最后一句,沈观早已软了声音。他因低温有些苍白的指尖探上傅羽舒的额头,说道,“你有点发烧,别说胡话,我给你倒杯热水。” 然而沈观刚退开半米,就听傅羽舒一字一顿地说道:“不是的,是我。” 豆大的雨滴落在地上,几乎把地面砸出个坑来,傅羽舒撑着的伞摇摇晃晃,半边给傅书江打着。他们一老一小,顺着田埂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 水泵是柏英花了点钱买回来的,要是丢了或者坏了会损失不少。傅书江久违地走出那座牢笼,即便被雨打湿了衣服也很开心。他把家里唯一的雨衣抱在怀里,就像抱着全世界。 傅羽舒有点想笑,却撇撇嘴忍住了,只是又把伞往傅书江的方向倾斜了一点。 如果意外不猝然到来,明天会是什么天气? 可意外就是到来了。 汹涌的河水顷刻间便将二人卷了进去,乌云里凝聚的水滴并不会影响到傅羽舒,可汇聚成河流就不一样了。刚一进水,铺天盖地的窒息感就径直将他吞没。 在那么一两秒或者三四秒的时间里,他像一只被摁进真空实验室的小白鼠,感受到死亡直线逼近。 五感钝化、意识远离,连呼吸声都像是别人的。 就在这死亡一般的寂静声中,有人托起了他。他被推动着,残酷无情的冷水被隔绝在背后,那么宽大的手,即使在水里,也依旧温热。他被这双手往浅水处推着,直至看见生的希望。 而生的背面,那双手的另一面,就是永生寂寞的死亡了。 “是我……就是我……”傅羽舒抽泣着说,“爸爸他明明是个傻子,为什么知道救我呢……” 沈观不说话。 他只是上前把傅羽舒紧紧地搂在怀里,轻轻拍打他的背:“我不会让你别哭了。” 他说道:“你还小,还拥有痛哭的权利。” 许久之后,天边最后一朵乌云也散了,屋外的殡葬仪式逐渐热闹起来。 傅羽舒睁开眼,慢吞吞地下了床。 他好像突然之间就回到了人间,也突然醒悟过来,这将会是他看到傅书江的最后一眼。 傅羽舒俯身跪下,重重地嗑了三个响头。 第47章 汪 葬礼持续了三日。最后一日的清晨,送葬的队伍吹吹打打,一路往祖坟的方向去了。傅羽舒坐在门槛上,脸上因发烧染上不正常的红,熬了几个大夜,嘴唇也苍白得没有血色。 旁系亲戚看他坐在那里,一边催一边上手去拉:“小羽别愣着呀,再过会队伍就走了,快跟上。” 傅羽舒像个木偶似的,被人牵着就走一步,扯一下线又走一步。 “你别管。”柏英从屋子里走出来——她浑身白衣,头上也顶着一顶同色的帽子,将傅羽舒护在身后,“他生病了,不适合去祖坟。” 言下之意,就是容易沾染某些不干净的东西,亦或者,是看傅羽舒神情恍惚,去了也是徒增郁结。但那旁系亲戚不解,觉得柏英不可理喻:“哎不是,这不和规矩吧?长子是要亲自去送葬的吧?” 柏英:“什么规矩,傅家的规矩我说了算,我说他不用去就不用去。” 亲戚“嘁”了一声,挥挥手走远了。 “什么东西,平时不来往,一有事就打着为你好的旗帜来指手画脚。”柏英冷冷地瞥了那人一眼,仿佛看见什么脏东西似的收回视线,对傅羽舒道,“你就待在家里,学校的假也不用再请了,下午就去学校。” “可是奶奶……” “没可是。”柏英双手在傅羽舒的肩膀上一摁,像微微卸下了点担子,柔声道,“人生的两样头等大事——生和死,你不用那么早就懂得。” 唢呐声一起,纸钱宛如雪花一样洋洋洒洒地落下来。柏英苍老的侧脸,在傅羽舒的视线里有些失真。他张了张嘴,没听见自己的声音,却听见柏英说—— “以后你也这样给我办葬礼,知道了吗?” 死亡像风一样常见。这缕微小的风没有撼动大树,没有拂动叶子,只在时间里留下匆匆一吻,就消散如常。傅书江死亡的消息传到了杭州,曲凝霜没有回来,只打电话问候了两句,顺便又提到傅羽舒。 初三开始一个月,在开学预热考里,傅羽舒又毫无悬念地取得了年级第一。曲凝霜惦念着此事,始终认为留在义村对他的发展没好处,在一通电话寥寥寒暄完傅书江的事后,就再次问傅羽舒,要不要去杭州。 答案自然是拒绝。 曲凝霜无奈,但也拗不过傅羽舒,最后只留下一个地址,就匆匆挂了电话。 看着手边记录的杭州市xx区xx街道的文字,傅羽舒心中毫无波澜。曲凝霜不知道的是,作为母亲,即使已经离开以前的家庭,也是想要自己的孩子过得好的。但一个家的维持并不需要好意,只需要爱。 爱才能维系家。组建新家庭后,曲凝霜的爱就分不了太多出去,爱都是有限的。 他把纸条折成了一个规规整整的小方块,然后塞进了日记本最底部的封皮里。 沈观……沈观依旧忙得像个陀螺。 据说是正在和张老师商量着报考哪些院校,前些天他刚请了几天假,现在大半个月过去了,连人影都见不到。 转眼又是好几天,天气渐凉,傅羽舒穿了件针织毛衫,他将脖子缩进衣领里,双手插着兜往宿舍走去。说起宿舍,傅羽舒已经很久没见过彭鸣和陈凯两个人了,据说一个不愿意读书,打算去北京闯闯,另一个继承家里的医馆,跟自己的爹学点手艺。 三年级这段高压时间,是退学的高峰期,傅羽舒想到了沈观。当初沈观说想退学的时候,傅羽舒并没有发表什么意见,但其实心底并不想沈观做出这个选择。 在他眼里,在这座常年被雨雾遮盖的乡路上,只有读书才是唯一的出口。 黄昏时间,一些零零散散的人群结伴而行。有的跟傅羽舒一样正在往宿舍走,有的三两成群抱着篮球,打打闹闹往露天篮球场去。门口的保安和宿管聊得起劲,而一些女生也手挽手,和朋友们聊得开心,笑声穿去很远。 唯独傅羽舒一个人,像一只离群的孤鸟,站在这偌大的、热闹的操场。 傅羽舒停下脚步,刚把手从口袋里伸出来,就觉得指头透骨的凉。 不知道是不是冬天快来了,他想。在这个时刻,他有些控制不住地想念沈观。 声音模糊的背景中,像艺术处理后被打了马赛克的画面。篮球场上、保安亭、校门口, 声音都在逐渐离傅羽舒远去。朦胧之间,他好像听见不远处女生们的说小声小了一些。 她们压低声音,凑到同伴的耳边,嘘声说着什么。 突然之间,一声清朗的声音,将傅羽舒从放空中拉了回来。 傅羽舒回过神,看见自己心心念念的人正站在校门口,长身玉立,年少春衫。 “傅小雀。”他面色淡淡,眼底却有笑意,“愣在那儿干什么呢?” * “我还以为你不会回来了。”傅羽舒一边帮沈观把行李箱放好,一边说道,“怎么去了那么久?” “考试。”沈观将脖子上的围巾扯下来,叠好放到枕头边,“联考考完了,过段时间我可能还要去校考,也要离开一段时间。” “什么时候?” “年底将近新年吧。” 说着,沈观顿了顿,抬起头似笑非笑道:“我们什么关系啊,要向你汇报得那么仔细。” 他本意是想逗逗傅羽舒,却忘了这人最不怕的就是被逗。能把方圆十里以内的大人们哄得心花怒放,人人称赞的小魔王,怎么会任人摆布? 就见傅羽舒连动作都未停,极其自然地转身在沈观床上坐下:“我们现在这样,不是在谈恋爱吗?” 沈观:“……” 沈观耳根红红,眼神狠狠:“我不和会咬人的小狼崽谈恋爱。” 傅羽舒:“那小狗呢?汪。” 沈观:“………” 最后的结果是傅羽舒的脑袋挨了一个爆栗。 他们出门时天还没黑,篮球场上的人群也还没散,傅羽舒走下楼梯,重新和沈观走上不久前他刚走过的那段路,忽然轻笑了一下。 这条路啊……就这么走下去,也挺好。 第48章 我愿意的 深秋时节天黑得早,宿舍和食堂之间这段路,走一步,天色就暗上一个度。 两人并肩走着,风迎面吹来,像一把刚刚开刃的刀。傅羽舒把自己缩成一团,衣领袖口全部扎得严严实实,一步一个脚印地跟在沈观后面。 沈观本来就比傅羽舒长得快,虽说傅羽舒已经到了长个子的年纪,但到底底子没人家好。风霍霍地吹到沈观身上,挡去前方大半的凛冽,身上的风衣衣角被吹得噼啪作响。 “吃饭了吗?”沈观问。 “没。”傅羽舒的声音在针织衣领里显得闷闷的。 “食堂应该还有饭。”沈观回过头,看见傅羽舒把自己缩成一个鹌鹑,顿时忍俊不禁,“咱们走快点,这条路还有点远。” “嗯。”傅羽舒点点头,脚步却未加快半分。 远处,一群少年吵吵嚷嚷地走来,其中不乏光着膀子的,俨然是刚才打球的一行人。运动一场,他们的额头鬓角鼻尖都成了层薄薄的汗,像冬夜里燃起的火,从沈观傅羽舒两人身后烧来。 沈观绕到傅羽舒右手边,瞥了他一眼,道:“不高兴?” “嗯?” 他沉默了一会,见沈观问了半句没了下文,轻轻笑了一下。因为怕冷,两手都插在大衣的口袋里,指尖在沈观看不见的地方神经质地摩擦着。 “没有啊。”傅羽舒漫不经心地说道。 “少来。”沈观说,“看你这嘴巴撅的,都能挂茶壶了。” 傅羽舒一愣,还就真的将手抽出来,放在嘴边胡乱地揉了一把。 这两双手塞在口袋里半天,分明没接触到风,却还是肉眼可的白——冷的。指尖虽泛白,指甲处却像蘸到了胭脂,红得宛如点点桃花,在这夜色渐浓的傍晚里清晰可见。 “冷?”沈观问了一句。但也根本没想等傅羽舒回答,想都不想一下,径直将他的手抓了过来。 “哎……” 猝不及防的,傅羽舒的手就被包裹进沈观的手中。 沈观的手是一双画画的手。除了中指指节的侧面有层厚茧外,小拇指上也有一个。这么久的时间,傅羽舒拼命长个儿,还是追不上沈观,就连手的大小也是。他的手被沈观包裹在手心,触感却是一片凉意。 两双冷得像冰秤的手互相传递寒意,手的主人面面相觑。 傅羽舒这才想起来,沈观天生体寒,手也是常年处在冰凉的状态,便反过来抓住他,轻轻地揉搓起来。 这条路正处在风口上,傅羽舒低着头,两耳不闻世外事,仿佛一门心思只顾着帮沈观摩擦生暖,旁的什么都不顾。 沈观有点想笑,但忍住了。他刚准备开口说点什么,忽觉身侧传来几声窃窃私语,隐约还有几句类似“恶心”“有病”的话音传过来。 他抬起头,视线正对上那群打完球散场的少年。 正是青春纯真的年纪,少年们眼里却满是厌恶,见沈观看过来,更是不加掩饰。他们的视线赤裸裸地落在傅羽舒的脸上,看清他秀气的长相后,脸上的轻蔑之情更甚。 沈观顺着他们的视线微微垂眸。这个视角,只能看见傅羽舒的头顶,还有他专注到极致的眉眼。傅羽舒很白,但和沈观的冷白皮不同,他这张白皙到像是女生的脸,曾经给他带去不少的恶意。 这个世界上,不止一个陈凯。 想都想的明白,独自一人的时候,傅羽舒不会去向柏英求助,更不会状告老师。他只会用自己的办法,像恶作剧似的,为自己讨回那么一点尊严。人言如刀,他却早就为自己裹上一身刀枪不入的盔甲。 可他还那么年少。 还是一个,爸爸死后会痛哭流涕的小孩。 沈观突然就心软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他心底首先漫上来的不是愤怒,而是回想起不久前,傅羽舒那句认真的“我喜欢你”,还有那双澄澈如高山之水的眼。 傅羽舒对那些闲言充耳不闻,手腕一转,和沈观十指相扣。 私语声更大了。在这片簌簌的私语声中,在傅羽舒抬头之前,沈观抬手按住身前之人的后脑勺,一把将他带进怀里。 而脸上虽是笑着,却皆是不耐。他看向那群少年,一字一顿地问:“好看吗?” 少年们顿时被吓了一跳。 人后说人坏话,跟做亏心事没什么两样。世界上不止一个陈凯,却也不是人人都是陈凯。他们其中大多人都是没经历过太多事情的雏鸟,一阵风就能将他们赶回巢穴。少年们满脸尴尬,不知道是说人坏话被撞破的尴尬,还是看见两个男人抱在一起的尴尬。 总之,在沈观堪称冰冷的眼神里,少年们拉拉扯扯,边嘘声边悻悻离去了。 经由这个插曲,路过的人中,有人好奇地侧头看来。沈观面色沉静,反手将傅羽舒拉到了一栋建筑楼后。 四下无人,傅羽舒背靠在墙上,身前堵着一个高大的沈观。 两人都沉默着,沈观有些失语,而傅羽舒则低着头,脑子里不知道在思索什么。 顺着手握的地方,傅羽舒的手依旧冰冷。沈观“啧”了一声,突然抓住傅羽舒的双手,将它们送到嘴边,轻轻哈着气。被外力摩擦之后,两人的手都带着点不同程度的红,傅羽舒靠在墙上,听见自己的心跳,噗通,噗通。 他们站在背风处,风声在耳边呜呜响着,衣角却没有沾染到一点秋色。 不知过了多久,风声停了,彻骨的冷也随之离去。 沈观直起身,将傅羽舒重新回暖的手放进自己的兜里,淡淡道:“以后不用试探我。” “……”傅羽舒眨了眨眼:“什么意思啊哥?” 沈观看着他:“刚才你主动抓我手的时候,早就看见那群人过来了。” “……嗯。”傅羽舒一秒都没思考,飞快承认,也飞快认错,“对不起啊哥,最开始我是真的想给你暖手的,但听见他们骂你,就想……” 就想顺势更恶心他们一回。 “他们没骂我,他们骂的是你——你看那不是傅羽舒吗,我就知道他平时娘兮兮的,肯定心理变态。”沈观脸色不虞,“傅羽舒,你这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毛病什么时候改改?” “对不起。”傅羽舒垂下头。 他没想那么多。在很久的时间里,他都是一个人面对旁人的恶意的,刚刚那是他认为的,最好的办法了。他没想到沈观会在看穿他的心思之后,依旧愿意替他出头。 “我说过,你不用试探我。”沈观将自己的手抽回来,拂了一把傅羽舒头顶被风吹得翘起的头发:“我之前是不是没说过?” 傅羽舒愣愣的:“说什么?” 沈观叹了口气。 他向来是冷硬的,尖锐的,像倒映在古井水里,千年来波澜不惊的月光。这声一叹,月光便暖了。 他说:“我愿意的。” 傅羽舒:“……” 风声不知何时又起了。 这一次,它不再如刚才那般猛烈,终于有了秋风的样子,极缓极慢地流淌过来。 “我和老张商量了下,大学要么去杭州,要么去北京。”沈观声音清朗,隐隐带着点笑意,“这两个城市都有我想去的美院,但老张对我不抱太大期望,让我多考几个学校有备无患。我倒觉得无所谓,不拼一把怎么知道有没有希望?” “你呢?” 傅羽舒听见自己的心跳,听见草丛里还未亡尽的蛐蛐声,听见沈观温柔的问句。 “你想去哪里?这义村山水不养人,我们就往外走。大好的时光在未来等我们……不过不是现在。” 他听见沈观说:“小雀,我也喜欢你的。” 傅羽舒忽然想起许久之前自己不知道在哪里看到一句话。 人们在谈论未来的时候,通常都在谈论爱。 第49章 我要给你做媳妇 沈观回这一趟义村,是要跟小梁师兄商量沈郁青手术的事。村里医疗条件差,小梁师兄定的医院在省会,需要沈郁青长途劳累。沈观作为后辈,即便学业紧张,也要亲自看护着。 村里来了辆白色的轿车,就停在岔路口。 小梁师兄的医生朋友也来了,从驾驶位伸出头来,叮嘱着注意事项。 沈郁青瘦的很,一个成年人骨架的重量和小孩子没多大区别。沈观和小梁师兄一人一边,搀腰扶腿,将人抬进后座。义村多日阴郁的天气放晴,阳光照射通过后视镜反射到沈郁青的脸上,像块明亮的老年斑。 治疗的事很久就定下了,但沈郁青看起来并不开心。在沈观他们将行李搬进后备箱的时候,沈郁青频频通过后视镜往外张望,还摇下车窗,伸出脑袋往外看。 医生朋友看出了他的紧张,安慰道:“没事儿的老爷子,你这伤其实不算严重,给你联系的主刀医生技术顶尖,一定没问题。” 沈郁青笑了笑,点点头。 他只当医生好心。 手术台上的事谁说得准呢?谁敢说一定呢?车并没熄火,沈郁青不断地舔舐着嘴唇,身体也跟着车身高频快速地抖动着。他移动目光,听到后备箱被“砰”的一声关上。 沈观从左侧绕上车。 然而就见许久不做声的沈郁青突然问道:“咱们去几天?” “哪能就几天啊?”在沈观回答前,前座的医生笑道,“伤筋动骨还要一百天呢,您伤的还是尾椎,别担心,您是小梁的恩师,就算花上一年两年,我也会将您完完整整地送回来。” “别听他乱说。”小梁师兄瞪了他一眼,回头对沈郁青说道,“差不多三四个月吧,除去手术的时间,还要根据您的身体状况住院观察。” 他们都以为沈郁青的不安是因为他即将离开生活了一辈子的义村,有人开着缓和气氛的玩笑,有人温声轻语地安慰。只有沈观像看透了什么,一言不发地看着沈郁青的侧脸。 “照这么说,那可能真得待上一两年呢?”沈郁青呵呵笑道,状似不经意地说,“那得多麻烦啊。” 车身一抖,随即,是引擎发动的声音,身侧两位大人操着方言,开着玩笑缓解着沈郁青的不安。车子发动的最后一瞬,却见老人一把抓住车上的扶手,突然开口:“小梁啊……” “嗯?怎么了?” 沈郁青叹了一声:“小梁啊,我跟你说个事,我不去了。” “啊?” 前座的医生,和坐在副驾驶的小梁诧异地转过头来。虽然早有心理准备,这些天沈郁青的犹豫挣扎他们都看在眼里,但临到头来,车轱辘都要滚出去了,却突然说要原路返回? 老年人怕死,一辈子指望着落叶归根入土为安,想要死,也要完完整整地死,他们理解,但身体为重,小梁师兄和医生对视了一眼,开始轮番劝说。 车停了下来,引擎也熄了火。小径旁的行道树是银杏,叶子随着风沙沙作响。 沈郁青安静地等他们说完,然后抬眼歉意地笑了下:“对不住,我还是……不去了吧。” 小梁还欲劝,“师父”二字刚开口,便见沈观伸手一拦,淡淡道:“那就不去了。” 小梁:“……” * 沈观给医生道了谢,又让小梁师兄去送人一程,自己头上身上挂着大包小包,一个人推着轮椅,慢吞吞地往回走。 起初,爷孙俩谁也没说话。 但或许是气氛太沉闷,这条平日里他们曾走过无数次的绿茵小道,竟变得格外难走。沈郁青欲言又止,几番不自在地在轮椅扶手上来回摩擦,浸了一手心的汗。 “别擦了。”沈观说,“扶手都要被你擦掉漆了。” “……”沈郁青动了动嘴唇,“哦。” 看他这么“乖顺”,完全没平时难搞的模样,沈观轻哼一声,语调微扬,带着明显的嘲讽意味:“知道你怕死不敢上手术台,我就不拆穿你了。” “你这不说出来了?”沈郁青没好气地说,“给我留点面子行不行?” “行。不说了,反正你现在不做手术也能正常生活,等过段时间我考上大学,再亲自盯着你。” “就你能耐。”沈郁青哼哼两声,从刚才开始就一直皱着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 傅羽舒听到沈郁青他们去而复返的消息时,正在苦哈哈地赶作业——上周他兴奋过头,忘记将作业带回来,这周被老师罚写了两份的量。 开始是柏英先看到的,那两个身影一前一后从岔路往山脚的另一侧走去。 “唉——”柏英叹了口气,引得傅羽舒抬起头,同样看见了远处的人影。 同样的场景,同样的路,让傅羽舒在某一瞬间恍惚地以为,他们又置身于当初重逢的那一刻。 “你说沈老头怎么办?”柏英愁眉苦脸,“沈观这么大一个帅小伙儿,人又长得周正,以后肯定有大把女孩子追。但万一知道他家里的情况,看不起他怎么办?” 傅羽舒疑惑道:“为什么会看不起?” 他这样问,柏英便也不遮掩,反身在他身边坐下解释:“女孩子嫁人肯定是想要男方家庭条件好的,沈观造业,妈没了爹坐过牢,还有一个需要照顾的爷爷,谁愿意嫁过来?嫁过来就是服侍的命。更别谈生孩子之后的生活压力。” 傅羽舒放下笔,眉头皱得像山峦。 他有心想反驳,但打心底觉得柏英说得并不无道理,以他少得可怜的人情知识来看,柏英口中的未来是极有可能发生的未来。 但他不服气。 “那我岂不是也一样?”傅羽舒说,“我跟小观哥哥也没差。” 那确实没差。 柏英无言以对。一老一小坐在门口,满面愁容,坐得像两棵入了定的松。只是柏英愁的是沈观悲观的未来,而傅羽舒愁的是怎么顺势将自己的心思稍稍透露点。 眼下分明是个好机会。 大家说起来,只知道沈观做事随性,还有些无法无天,谁的想法也不在乎,然而事实上,傅羽舒好似更加离经叛道一些。 傅羽舒冷不丁地说道:“我可以当小观哥哥的媳妇啊。” 柏英的声音瞬间高了一个八度:“你说什么?!” 傅羽舒无辜抬眼:“你看啊奶奶,小观哥哥爹不疼娘不爱,没有一个好的原生家庭,我也是,咱俩谁也不嫌弃谁;沈爷爷身体不好,女孩子可能不愿意给自己找麻烦,但我不介意啊,沈爷爷看着我长大,我当然愿意照顾他;至于生孩子……” 他垂眸,好似极其认真地思索了好久,才说:“我不会,所以生孩子养孩子的压力也就没有啦!” 柏英:“……” 她往后退开几步,仔仔细细上上下下将傅羽舒打量了几眼,伸手去揉捏他的脸。 傅羽舒被揉得呜呜呜呜,双手乱抓。顺势嘻嘻哈哈地去抓柏英的手臂,往自己的奶奶怀里蹭。 “我倒要看看你这张皮下面究竟是男孩还是女孩。”柏英手上的力道不变,“恶狠狠”地揉捏傅羽舒的脸,直掐得他眼角泛泪,连连求饶才肯罢休。 “改天我去给曲凝霜打个电话,问她是不是出生的时候把你性别弄错了。”柏英朝傅羽舒额头轻轻一点,“也不害臊。” 傅羽舒笑嘻嘻道:“奶奶面前要什么脸嘛。” 胡闹一场的结果是傅羽舒的作业没做完。他看着眼前花里胡哨的数学公式和英语单词,略微敷衍地磨蹭到了天黑。直到柏英起身去厨房,这才动作敏捷地将课本一关,跳下台阶往沈宅的方向跑。 他到时,沈观正在修灯。那廊下常年亮着的木雕灯坏了一个,半边微弱的光亮洒在沈观头顶,也暗得像没开灯。 那雕花里的灯芯也不知道是什么做的,沈观那么洁癖的一个人,弄得手上全是黑黢黢的烟。 傅羽舒轻手轻脚地绕到沈观身后,还没做下一个动作,就见沈观说道:“早看见你了,坐下,别给我捣蛋。” “哦。” 傅羽舒心情大好,挨着沈观坐下,凑过去看那灯:“怎么突然坏了?” “谁知道,回来时就发现不亮了。老头说要自己修,被我赶进屋了。” 凑近看时,这雕花还十分精致,傅羽舒虽然不懂这些,但也能看出其中的美感。他像个刚得到心爱宝藏的旅行者,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沈观的侧脸看。 沈观被盯得发毛,掀开眼皮看了他一眼:“看什么?” “你猜我今天和奶奶说了什么?” 沈观狐疑地问:“说了什么?” 傅羽舒轻笑了下,眼中划过一丝狡黠:“我说,我要给你做媳妇。” 沈观手一抖,拧灯泡的螺丝刀戳到了雕花上。 “……你说什么?” 第50章 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 沈观哭笑不得。他捡起螺丝刀,隔空点了一下傅羽舒:“你真是……” 不提傅羽舒这全然接受的样子,单看他能当着柏英的面说出这句话来这一点,这臭小子胆子就不小。十五岁了,不是五岁,柏英宠他,不代表会由着他胡来。 但看他现在这样子,要么柏英没当真,要么,是傅羽舒并没有让柏英感受到他说的话是真的。 沈观摇摇头,重新将注意力放在手头的木雕上。 “有时候真的挺羡慕你的。”沈观说,“活得坦荡真诚,什么都敢说,什么都敢做,好像明天还有大把时间供你挥霍。”他笑了笑,“以前就觉得你是个麻烦,现在想甩都甩不掉了。” 傅羽舒笑着装傻,目光落在那木雕上,沈观已经拆开灯泡的底座和灯丝,从旁边拿了根新的换上。 “好了吗?”傅羽舒问。 “嗯。” 灯泡是装在木雕里面的,但镂空的设计并不会遮挡光源。沈观将木雕提在手里,抬头看了眼天花板。靠在门边的梯子已经搭好,他拿手测试了一下稳定度,转身就要踩着梯子往上爬。 高度不算高,但颤颤巍巍的梯子仿佛一个行将朽木的老人,咯吱咯吱地响着,让旁人看得心惊胆战。 沈观皱了下眉,打算下去重新找个位置,一回头看见傅羽舒正抻着脑袋往上瞧。因为天气渐凉,身上的衣服也穿得鼓鼓囊囊,像只刚破壳的小企鹅。 怪可爱的。 他忍不住从鼻息里发出一声哼笑:“傅小雀。” “啊?” 外人看起来,傅羽舒是在盯着沈观看,实际上他本人早就魂飞天外,脑子不知道转向了何方。陡然被点名,他还有点茫然,就听沈观道:“抱着我。” “……啊?” “啊什么啊。”沈观转过身,单手扶在梯子上,“你不会想眼睁睁看着你哥摔死吧。” 傅羽舒反应过来,顿时不满道:“瞎说什么呢你!” 他哼哼两声,权当撒娇。而后走过去,熟稔地搂住了沈观的大腿——这梯子不算高,廊下灯挂的位置沈观举手就够得着。若说用自己的腿部力量支撑平衡,也是能做到的。 但他偏偏不,沈观莫名地想,自己肯定也是被傅羽舒的幼稚传染了,才会做出这种莫名其妙的行为。 木雕灯终于挂好,沈观跳下来,抱着梯子往后院走。没走几步,他像突然想起什么,回头喊他:“傅小雀,你还记得你刚才说什么了吗?” 傅羽舒:“……哪句?” 他怎么觉得今天的沈观怪怪的?他的小观哥哥平时不这样的啊! 手头抱着的梯子有些重,沈观索性将它和自己一起卸力靠在墙上,眉头微扬:“就那句,当我媳妇。” “……”傅羽舒张了张嘴,“对啊,怎么了?” 沈观勾起嘴角:“你知道当我媳妇要做什么吗?” 傅羽舒:“……” 糟糕,看见沈观露出这种表情,傅羽舒就知道即将有“好事”发生。 * 对付傅羽舒这种心思活络,假单纯真一肚子坏水的人,最好的办法……就是顺着他来。 沈观抱着枕头,慵懒地打了个哈欠。 另一边,傅羽舒穿着比他自己身体大上一号的睡衣,可怜巴巴地扒着门框,说:“真的要来吗?” “嗯。”沈观语调微扬,“澡都洗了,衣服都换了,你奶奶那边也知道你今晚在我这睡,你没有回头路了,傅羽舒。” 傅羽舒本人:“……” 一个小时前,沈观说,做夫妻就要同床共枕。傅羽舒压根没想到这一层。他喜爱沈观是一方面,发展这么快……是另一方面。傅羽舒有些犹豫,但是,紧随其后,又有种名为期待的情绪,从心底一点一点蔓延上来。 他甩了甩脑袋,赶走某些小说里不能写的画面,慢吞吞地爬上沈观的床。 他们不是没在一起睡过觉。 盛夏的时候,天气炎热的不行,乡间的夜风就是最天然的降温器。天气晴朗繁星漫天之际,他们会固定好凉床,就这么睡在天井之中,伴着微风一夜好眠。 偶尔沈观会为傅羽舒打扇,沈郁青手巧,会自己制作蒲扇。夏夜不仅有凉风,还有虫蚊,那扇大扇子,便从小时候的记忆里一直摇晃到如今。 如果沈观没有故意讲“盯着月亮眼睛会瞎”“手指月亮耳朵会掉”的恐怖笑话就更好了。那时傅羽舒还小,常常被吓得哇哇大哭,一边往沈观怀里钻,一边害怕地去摸自己的耳朵,想看看是不是真的掉了。 “发什么呆?” 沈观的声音将他从记忆里拉回来。 灯光微弱,沈观半边的脸沉在黑暗里,眸子却亮得惊人。黑夜像人类的天然保护色,在旁人眼里,高傲骄矜的沈观,此时此刻像一抹温柔的影子。 眉眼恬静,表情慵懒。 一句话没能拉回走神的傅羽舒,沈观索性自己动手,将被子一掀,盖在了傅羽舒的头上。 动作间,两人的手碰到了一起,沈观感受到冰凉的触感,顿时皱起眉头:“这么凉?” 他顺手撑起半边身子,将傅羽舒整个人捞过来,摁在枕头上:“行了,我逗你的,把被子盖好,不然明天要感冒了。” 傅羽舒一句话没说,沈观已经把他安排地妥妥帖帖,还顺手把他头顶的呆毛顺下去了。 他躺在沈观旁边,脑袋挨着人的肩膀,身上是暖的,心窝处也慢慢地热起来。 “哥。”在夜色深沉中,傅羽舒轻声喊他。 “嗯?” “我想和你一辈子在一起。” * 秋叶瑟瑟,睡在屋子里都能听见屋外银杏叶沙沙的声音,没一会,噼里啪啦的声音砸在楼顶的瓦片上,像一首催眠曲。 傅羽舒睡不着,转头看见沈观也睁着眼睛。静谧无声的空间里,谁也没有说话,倒是都在此时不约而同地看向对方。 沈观眉眼一弯,好看得要命。看得傅羽舒色心大起,想上手去摸,被人一把抓住。 “我睡不着。”傅羽舒理直气壮。 “睡不着就瞎摸?”沈观将作乱的手牢牢握住,威胁道,“谁教你的?小心我去告状。” 傅羽舒一点也不屈服于淫威:“你不是也睡不着?” 沈观微微一顿,没说话了。傅羽舒感受到手上的力道一松,是沈观把手收了回去,两人躺在一个被窝里,这么近的距离,都能听见对方有些烦躁的呼吸声。 他其实不太高兴,傅羽舒想。 认识这么多年,他好像从来没见过真正高兴的沈观。小时候不懂事,看不出隐藏在臭脸下的真性情,现在窥到点门道,便总是觉得,沈观的肩上压着许许多多看不见的重担。 那是他真正不高兴的原因。 傅羽舒沉默片刻,往沈观的方向挪了挪:“哥哥。” 他这声哥哥叫得诚恳万分,还带着点撒娇的安抚意味,果然换来沈观的注视。 沈观低眉看了他许久,久到傅羽舒以为他睡着了,才听见他开口道:“我其实知道老头子为什么不想做手术。” 黑暗里,沈观好像笑了一下:“他才不是怕死呢,老头子年轻的时候还参过军,当过部队里的文艺兵,我小时候最常听他念叨的就是,人要活得有骨气,有担当。” “他是……为了我。” 傅羽舒敏锐地捕捉到沈观声音里的一丝叹息。在下一声叹息到来之前,他轻轻握住了沈观的手。 几秒过后,换来对方轻轻回应般的拍打。 “他问师兄手术和修养需要多久,是在考虑会浪费我多少时间。师兄虽然有心,但他自己也有家庭,老爷子不会心安理得地接受他的资助。钱、时间、精力,这些恩惠,最后都需要落到我身上去偿还——这是人情。” 傅羽舒安静地听着。 “前几天走之前,我半夜看见他自己一个人拄着拐杖站起来,花了好久才挪到条柜边,掏出存折看了又看,你知道他在干嘛?” “不知道。” “他是在数我的学费。”沈观的声音不悲不喜,“读艺术可不便宜,小雀,你说,在我的前途,和他自认为的这条老命里,他会选择什么?” 答案显而易见,可怎么办呢? 沈郁青固执得像头牛,为此,在沈观成长的十几年时光里,两人没少吵过架。有时是沈观赢,有时是沈郁青坚持己见,来来回回无数次的折腾。 在这一道选择题上,沈观不想,也不舍得与他去争。 傅羽舒想说点什么安慰他,但话到嘴边,说什么都觉得无力。 两人沉默许久,外面的雨不知何时停了。 “再等等,还有半年多。”沈观说,“等我走出义村,也带着老爷子走,那时再治也还来得及。” 他转动身子,一手捧着傅羽舒的脸,笑道:“你也要努力,我们在未来见。” 傅羽舒郑重地点点头。 “过段时间我还有几个考试,到时候还要麻烦你和柏英奶奶帮忙照看着他。等最后几个学校考完,我就会回来安心待在义村,读完高三的最后几个月。” 傅羽舒问:“什么时候回来?” 沈观轻轻一笑。 他不知道想到什么,借着雨停后,微凉的月色,傅羽舒看清他脸上的神色。 “等今年冬天第一场雪落下的时候吧。” 第51章 那毕竟也是你爷爷 然而今年的雪迟迟不落。 义村的地理位置算不上南方,但也更算不上北。冬天不如沿海湿冷,却也看不见如北方那般撒盐可拟的沙雪。天气预报说今年是干旱的一年,冬天更是降水稀少,傅羽舒对此不愿苟同。 收音机里播音员的声音字正腔圆,听得傅羽舒昏昏欲睡,半梦半醒间,他想起秋天里那场极大的雨,雨点噼里啪啦曾在他梦里响彻许久。 雪不来,冬天却来得早,寒假也是。 沈观在寒假到来之前,就背着他那半人高的画板,随着汽车的颠簸去往远方了。 据说是很远的远方。 如果市里没考点的话,还需要坐长途火车。傅羽舒不太懂——他在这世上活了十多年,还从来没看到过外面的世界,走得最远的一次,就是沈观带他看的那场日出。 播音员的声音停了,开始插播广告,傅羽舒伴随着音乐声打了个沉闷的哈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在冬天,就连许多动物都要长眠,何谈终日忙碌的人类。 早上起来,院外的植物常常会打上层霜。柏英便赶早去给沈郁青做顿早饭,两家人上了一家的桌,嬉嬉闹闹的就这么过了半个冬天。 闲暇的时候,傅羽舒爱上了听戏。 那戏声不像京剧,拖长了音调,一个字能悠扬婉转回韵悠长。听沈郁青说,他们这戏,起初是一些茶娘爱在采茶的时候唱,自然欢快悦耳,锣声、钹声、高胡一起,心情也随着乐声变得愉悦起来。 偶尔听到兴头上,沈郁青会跟着唱。不管是生角还是旦角,他都能跟得上。某一日,傅羽舒半开玩笑地说:“沈爷爷,要不你教我唱戏吧,我以后要是考不上大学就唱戏去。” 谁知沈郁青一改笑靥,蹙眉道:“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傅羽舒敏锐地察觉到沈郁青的情绪不对,立马嘻嘻笑道:“我开玩笑的嘛!唱戏这么难,需要从小学才行吧!” 可沈郁青却不说话了。 不知道这句话触动了他哪条神经,后来的某日,傅羽舒照常去沈家时,正巧撞见沈郁青正在哼哧哼哧地挖着什么。 或许不是挖,而是埋。 天井的角落是未被石板铺盖的原始土壤,沈郁青坐在轮椅上,一锹又一锹下去,力度稳当。轮椅边是一堆唱戏的用的道具,衣物,乐器,以及一摞又一摞的手抄戏文。 他在埋他的过去。 过去的年代里,老人们喜欢将自己珍藏的物件埋在地下,或战乱或饥荒的时候,就逃难去,且不至于让那些心血被毁坏。沈郁青的背影佝偻瘦削,动作却缓慢而坚定。 自此,沈郁青便不再唱戏了。 日子照常过。 没了戏声,沈郁青依旧会给自己找乐子——他爱书法,尤其爱二王一派的书法,常常一写就是一天。 学戏那件事,让向来谙于与长辈交流的傅羽舒备受打击,在沈观打电话回来问候时,就半撒娇半抱怨地将疑惑倒给他听。 沈观听了,笑声从话筒那边传来,刺得傅羽舒耳边异常酥麻,差点没听清话的内容。 “老头子觉得学知识是天大的事。他少年的时候家里穷,又正巧碰上高考废除的时代,没读上书,就特别讨厌小孩子不学无术。小时候我不爱学习,总是被他揪着耳朵摁在书桌前。” “没读书?”傅羽舒诧异道。 “一天都没读。”沈观说,“他现在所拥有的都是自学的,所以偶尔性格古怪了点,我都不当回事。” “唔。”傅羽舒闷声应道,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他那郁闷的声音隔着听筒都能让沈观听得清清楚楚。他轻笑了下,哄道:“要不,你也不要当回事吧,那毕竟也是你爷爷。” 傅羽舒:“……” 他缩着脖子,红透了脸,忽而听不得这种直来直往的宛若调情的话了。 傅羽舒用的是村长家里的电话,沈观却已用上手机。那边的声音有些嘈杂,背景是哄闹的人声,不知沈观人身在何处。 两人之间有一瞬间的哑然,似乎都在等对方开口,然而忽然间,沈观那边凑来一个男声,嬉笑又好奇道—— “我没看错吧,沈观你会笑成这个鬼样子?” “跟谁打电话呢?你小女朋友?” 回应那句的,是沈观冷淡的一声“滚蛋”。 “我在考场外,待会就要关手机了。” 沈观似乎走到了一个僻静的地方,背景的人声一下便弱了许多:“这场考完还有两场,过年前我应该能回去。” 傅羽舒轻轻哼了一声。 谁都知道傅羽舒本人一肚子坏水,沈观假装听不懂这声哼里面的意思,冷酷道:“别撒娇。” 傅羽舒:“哼哼哼!” “……”沈观扶额浅笑,“行了怕了你了,乖乖等我回来,给你带好吃的。” 傅羽舒满意了。但又想起另一件事——因为自己那无心的一句话,沈郁青将自己用了一辈子的东西埋在地底,傅羽舒总得做点什么补偿。但说到底,和沈郁青亲近的还是沈观和柏英,而他自己,总觉得和沈郁青之间隔着一层看不见的雾。 他想起那次,沈郁青亲眼看见他和沈观抱在一起的画面,以及去厕所路上,那旁敲侧击,明敲暗打的一番话。 头一回,傅羽舒体验到自己引以为傲的生存技能失了效。 “沈爷爷除了琴棋书画还喜欢什么?”傅羽舒问。 “怎么?” “想讨好他,想让他开心。”傅羽舒坦然道,“越难做的事我越想干。” 他知道的,沈郁青自从受伤过后,就没怎么真正开心过。少年人的快乐简单而纯粹,满足一点小心愿就能开心一整天,而成年人,尤其是像沈郁青一样历经沧桑后的成年人,该怎么才会开心呢? 沈观沉默了许久,才开口道:“烟花吧。” 傅羽舒一愣:“烟花?” “嗯,烟花。” 戏台升起,不管是鞭炮声,还是背景里“咻”一声飞入天际的烟花,都曾牢牢地刻在沈郁青的记忆里。 那是他最年少的时刻。 第52章 而烟花最终也没能绽放于那个冬日 在娱乐项目贫瘠的乡村,人们过年时最爱做的事之一就是放烟花,想弄来一桶烟花不是什么大事。年末将近,镇上热闹,柏英早早地就去集市上采买过年的用品。 傅羽舒一觉睡到自然醒,照常摸到墙边撕下日历,后知后觉地发现今天已是腊月二十九,沈观似乎也已经离开许久了。一切如预想中一般,顺利的话,除夕夜那天沈观就能回来。 在此之前,其实还发生过一场意外。 义村的夏天长,冬天却很短,深冬时节的某一日,沈郁青曾病过一场。 那时小梁师兄在外地工作,并不在省内,病发时傅羽舒在学校,更别谈沈观。唯一能照看着的,就是在家做针线活的柏英。 这病来得急,和当初那一摔有关。说是沈郁青拄着拐扎起夜之时不慎踩空,对尾椎的骨头造成了二次伤害。在没人看管的情况下,就这么在地板上躺了一夜,第二天起来就发起了高烧。 小梁师兄紧赶慢赶,也花了两天的时间才赶回来。而在更远处的沈观,反而是最先到的一个。 接下来就是一系列的措施,看病、吃药、住院观察。沈观忙里忙外,寸步不离,就连睡觉也就这么将就着靠在凳子上。后来等沈郁青病好得差不多,他就又马不停蹄地离开了义村。 时日正逢沈观参加一个重要的校考,为了回来照看沈郁青,他放弃了这个考试,但没对沈郁青讲。 离开的那天,沈郁青吃了药沉沉睡去,沈观背着个双肩包站在门外,像个离家的游子。傅羽舒拉着他柔软的手,定定地说道:“你放心吧,我会照顾好爷爷的。” 转眼就到了今日。 然而年味愈浓,沈宅那边愈孤寂。 傅羽舒心中记挂着烟花的事,也记挂着对沈观的承诺,早在几天前就自告奋勇帮助柏英包饺子,并想要邀请沈郁青过来吃顿晚饭。 老人家不愿意出门,但一个人待在那偌大的屋子里,想想就觉得没味儿,傅羽舒费尽心思软磨硬泡才让沈郁青答应。 包好的饺子就冻在冰箱,只等柏英回来。 临近新年,傅羽舒仿佛又长高了许多,原先需要搭个凳子才能够得着的门框,现在略微一跳就能碰到,昨天他刚炫耀似的嚷嚷着这个优势,帮满屋子地贴了春联,今天得去帮沈宅。 傅羽舒到时,沈郁青如往常一样坐在轮椅上。不过他也没闲着,而是在矮桌前摆上了毛笔墨水,打算自己一展身手。 自那日病过又痊愈后,沈郁青似乎比之前更加精神。眼中那股旁人肉眼所见的衰败气息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更为生机勃勃的东西。 这是好事,傅羽舒边在心中默默想到,边挂上乖觉的笑脸,迎了上去。 沈郁青的字和他这个人一样,坚定挺拔——这样形容字迹不伦不类,但傅羽舒想不到更合适的词了。 于是整个下午,傅羽舒和沈郁青二人,一个写一个贴,不多时就将整个沈宅布置完成。 沈郁青不喜欢贴年画,便兀自写了一个猖狂的“福”字,让傅羽舒贴在那雕花的大门上。 做完一切,傅羽舒才终于有间隙发出邀请。但沈郁青却摆摆手,只道:“不急,晚上我再去,等我再多写几个字。” “您这是写上瘾了吧?”傅羽舒笑道,“这模样跟我奶奶绣花一样,一投入就忘了时辰。” 沈郁青乐呵呵应了。 见他笔墨纸砚还要用上几轮,傅羽舒便也不催了,起身道:“那您写着,等晚饭好了我再过来接您。” “诶,好。”沈郁青连连答应,心思却分明不在旁人的身上。 傅羽舒也是。 他托柏英带的烟花应该已经到了,那烟花个头不小,他得去帮个忙。 两人心思各异,自然一拍即合,各自散去。 回到家时,柏英果然已经把东西准备好了,那么一大桶烟花,傅羽舒一踏入门槛就看得见。是故他人还没彻底走进去,就已经张着嘴大喊:“谢谢奶奶——奶奶最好了——” 柏英又好气又好笑的声音从厨房传出:“油嘴滑舌!” 傅羽舒哈哈大笑。 人类赋予某些时间节点以特殊意义,是为了取悦自己。而在这些时令中,愉悦是永恒的话题。节日要快乐,生日要快乐,纪念日依旧要快乐。 因为快乐万岁。 只要想到即将见到沈观,傅羽舒整个人便像泡在蜜水里,浑身上下都是甜味。为此,晚上的时候,他特意又多包了几个白糖饺子,在柏英莫名其妙的视线中把它们放进蒸笼里。 夜晚很快来临。 厢房里电视机的声音开得很大,主持人在新闻里祝贺即将到来的新春。傅羽舒坐在门槛上,闻着饭菜的香气,眺望远方连绵的群山。 忽然间,电视机的音乐声一断,下一秒,黑暗将万物笼罩其中。 傅羽舒一愣,下意识开口:“停电了?” “停电了。”柏英“啧”了一声,淡定地继续摸黑生火,“这个时候停电,估计得明天才能恢复了。” 是了,村野里,有些电路老化,停电检修或者烧坏电闸是常有的事。但如果是在夜晚,用电负荷量不大的情况下停电,那就只能是人为的。 夜深人静的夜晚,才会最小限度地影响用电。 傅羽舒站起身:“我去看看沈爷爷。” “哎。”柏英叫住他,“把抽屉里的蜡烛带去,他家估计没怎么备着这些。”说话间,柏英已经熟练地拿出蜡烛点上、使其燃烧、将烛泪倒在桌上按住底部固定,一气呵成。 但沈郁青家有烛台。 傅羽舒将蜡烛插在烛台里时,沈郁青还在写字。只是这一回,他好像刚从某处翻出一个手抄本,一手拿着手电筒,一边低头写着蝇头小字,连蜡烛被点燃都没察觉到。 傅羽舒思考了两秒,决定不再打扰他。 时间再久他们也能等,但想做什么的心情,没在当下得到满足,被打断的话始终是个遗憾。 于是他退出了门,将那抹烛光关在了门内。 后来的许多年里,傅羽舒总是会问自己,如果当初他强行将沈郁青带走,会是什么结局。 但往事不可追,过去,也不可能再重来。 大年三十零点钟声敲响的时候,傅羽舒被陡然惊醒。村子里是扬锣捣鼓的闹声,柏英不在。 厨房的灶台上还热着回笼的饺子,傅羽舒推门出去,瞳孔里倒映出沈宅方向漫天的火光。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并不是那么容易断的,傅羽舒坚信。 但他不知道,人生许多猝然的火光,就像这个新年的冬日,突如其来断的电一样,“啪”一下就灭了。 一灭就是十七年。 而烟花最终也没能绽放于那个冬日。 第53章 不辞而别的理由 【四季】 谁都没有预想到,十七年后的今天,竟是这样一种重逢。 傅羽舒离开已然破败的沈宅,姗姗而归。剧院里的师弟师妹们正忙得一塌糊涂,搭起的台子前,一个中年男人正捧着杯茶,喝得津津有味。见傅羽舒慢吞吞地走回来,他眉峰一挑,打趣道:“这是看见什么了,一幅魂不守舍的模样。” 傅羽舒没搭理他。 这座露天的台子是临时搭起来的,就在义村村委前的一座广场上。近些年来,国家提倡振兴乡村文化,居民们也乐得凑热闹,傅羽舒所在的剧团便常年奔忙在各个新兴的文化节上。 剧团的团长是个爱凑热闹的性子,本着锻炼自家演员的态度,有空便会亲自领着这群人出去表演。 傅羽舒倒是不常出门的。 比起四处奔波,顶着烈阳迎着风雨在外表演,他更喜欢留在剧团工作。但前些日子团长不知道怎么想的,偏要带着他一起。 而此时,坐在身边的团长将茶杯里最后的茶饮尽,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起身往外走去。若有人仔细看,就会发现这人腿脚动的好似不太利索,走起路来右脚微微悬空仿佛不敢使力。 他走出几米远,忽然开口道:“你是遇见小观了吧。” 傅羽舒脸色微变:“师父你……” “说过多少次了,不用叫我师父,叫小梁师兄就行。” 男人回过头来,露出一双熟悉的眼。透过他现在的模样,依稀能窥见年轻时的影子。 接触他们这一行,便宛如文人墨客似的,身上都带着丝雅致的姿态,当年的沈郁青是,小梁师兄是,现在的傅羽舒亦然。 小梁师兄背着手,轻轻笑了下,坦白道:“小观一直在外地,回来一趟也不容易,我听我一个朋友说,村子里有些建筑要翻新,请的设计师就是他,所以就自作主张让你跟着剧团一起来,你不会怪我吧。” 原来是这样。 其实最近几年来,傅羽舒并没有再刻意避开义村这一块土地,有时剧团没什么工作,他也会下乡帮忙慰问一些贫困户,其中不乏义村里的人。 他偶尔也会想,重复回到当年生活的地方,会不会碰到某些熟悉的人? 但没有。 或许是他自己抱着逃避的心思,只是站在边缘,心中想着触碰,脚步却在往后走,他没有一次碰到儿时熟悉的人。而今,是小梁师兄推了他一把。 于是傅羽舒笑着摇摇头道:“怎么会?” 小梁师兄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当年你不让我告诉他你的事,我就替你保守了十几年的秘密……小羽啊。” 他最后叹了一声,声音像一片羽毛触地。 “都过去了。” * “都过去了。” 一刻钟以前他也是用这句话回答沈观的。 沈宅经历了一场大火,大多木建筑毁于一旦,那些年代久远的藏品也一个都没能幸存下来。火烧得干净,整个沈宅宛如被巨兽吞得尸骨无存。 那是傅羽舒印象中的样子。 可是这一次重回沈宅,那些砖瓦雕花,石板木门,都完好无损地停留在那里,仿佛记忆中那场遮天蔽日的大火只是场梦。 沈观走在前面,用目光丈量此处的一草一木,兴许是多年没人来修缮,石板缝隙中生长出半个小腿高的杂草。深秋时节,枝叶枯黄,欲显凋敝。 而与之格格不入的,是眼前这个犹如青壮年一般富有生机的沈宅。 在傅羽舒暗自打量时,沈观解释道:“是我托人将宅子重新修缮的,并且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人过来打扫。” 傅羽舒轻轻“啊”了一声。 虽是如此,岁月的痕迹亦是抹除不去。或许沈观只是托人打理,并没有真正亲自来过这里,生锈的锁、被灰尘覆盖的门框窗台、以及扑面而来的陈旧气息,都是证明。 重回故地,冲淡了傅羽舒陡然见到沈观的惊慌,他抬起眼,看向走在身侧的男人。 十几年的时光,当初身形还算瘦削的少年,如今已经长得这么高大了。步伐端正,言行从容,俨然是长辈们最期待的模样。而他自己却像被定格在某个时间节点,身上爬满被生活磋磨过的影子。 “你现在在唱戏?”沈观问,“在哪个剧团?” “……没什么名气,不提也罢。” 沈观点点头。 两人继续拾阶而上——台阶还是木质的,看起来比一楼的要新一些,地板上还有人踩踏的痕迹。二楼的大门向南虚掩着,半边日光倾泻进去,沈观一推,门就开了。 傅羽舒刚想跟着沈观进去,一抬眼,却忽然怔在了原地。 堂屋的正中间,贴着张极具年代感的挂画——沈观连这些都复原了。 然而令傅羽舒怔愣的并不是这些。 挂画的下方,摆放着一条长柜。几个抽屉的把手擦得很亮,玻璃门也是。而在长柜的上方,端端正正地摆放着沈郁青的黑白画像。 有那么一两秒钟,傅羽舒几乎忘记了呼吸。 沈观淡然依旧。他注意到傅羽舒的视线,主动走上前去,在画像前作了三个揖,淡淡道:“老爷子不想走远,我就把他留在这儿了,每年清明都回来看看。” 震惊之余,傅羽舒觉得有些可笑。 他们这爷孙俩一个比一个喜欢不按常理行事。哪有老人逝世后把遗像摆在这破败的宅子里,后人自己却常年在外跑的? 曾经,沈郁青的脸总是出现在傅羽舒的梦里,眼下陡然变成相片,真正地印入眼帘时,傅羽舒才恍觉,自己已经许久没有端详过这张面孔了。 他回过神来,学着沈观虔诚地低头拜了三下。 抬起头时,却发现沈观在盯着他看。 ……不是错觉,傅羽舒想。 三十多岁的沈观,比少年时更具侵略性,心思也愈加深沉。当初的傅羽舒能轻易地从沈观的面部表情上读懂他内心的想法,而现在,只要与他视线相触,就会忍不住心脏狂跳。 越压抑,跳动的频率便越猖狂。 那沉寂多年的心,竟在这匆忙的一瞥中,死灰复燃,刹那飞去九霄。 沈观似乎察觉到傅羽舒身上的微妙变化。他转动身体,朝傅羽舒走来,每一步都像踏在他的心上。 在一片几近让人耳鸣的声响中,傅羽舒听见他问:“拜完了?” 傅羽舒:“……嗯。” “好。”沈观点点头,目光锐利,“现在轮到我问——傅羽舒,给我一个你当年不辞而别的理由。” 哪有什么理由呢? 想要和一个人分别,将他彻底从自己的生活里剔除,只需要不闻、不看、不问,甚至不需要刻意做什么,只要远远离开,若是没缘分,这辈子都不可能再见。 但看到沈观的那一刻,傅羽舒那颗久久死寂的心,终是重新燃起火焰。 许许多多现在想来觉得幼稚可笑的话,竟是再无机会开口。 年少荒唐,以为那一瞬间就是一生。 第54章 “相思之苦” 这次文化节很热闹。 村子里的干部请了许多有名望的人过来驻场,甚至有闲钱去请常在电视上出现的明星。义村植被繁茂,钟灵毓秀,为了尽早让村子步入小康,上头决定大力发展旅游业,银杏观赏就是其中之一。 村长给傅羽舒他们准备的二层阁楼,就在一棵百年古树边。 树荫蔽日,银杏沙沙作响。迎着风声,傅羽舒睡眼惺忪地从阁楼走到露台开始刷牙。 刷着刷着,思绪就不知道飘去了何方。 昨天见到沈观着实在傅羽舒的意料之外,以至于他现在压根不知道怎么去面对这件事。 当年说等的是他,做了缩头乌龟一声不吭地溜走的也是他。说到底是他失约了,但是都过去这么多年了,那个约定还作数么? 傅羽舒悠悠地叹了口气。 胸口处还贴着一块用红线穿起来的石块,沾染上傅羽舒的体温,略带温热。群青色,色泽因常年摩擦而变得十分有光泽,它从傅羽舒领口的衣服里滑落出来,正随着傅羽舒刷牙的动作一晃一晃。 一只小巧的手从背后露出,神不知鬼不觉地伸过来。 然而指尖还没动,就被傅羽舒“啪”一下抓个正着。 “干什么呢?”傅羽舒面无表情地将牙膏沫吐掉,回头看去。 那是一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皮肤黝黑黝黑的,身上瘦得皮包骨,深秋时间,却只穿了一件单薄的长袖,踩着个赤脚出现在傅羽舒身后。分明不是一个正常小孩儿的模样,眼睛却亮得像夏夜晴空的星星。 他被傅羽舒逮个正着,也不尴尬,熟稔地就地一坐,跟流氓地痞似的:“看看嘛,我又不偷你的。” 傅羽舒笑眯眯道:“真的?” 虽是笑着,小男孩却觉得浑身发毛。他小心翼翼地打量了傅羽舒两眼,为了自己的安全,还是决定退后几步离他远点。 傅羽舒漱完最后一次口,把石块塞回衣领里面,问他:“你奶奶呢?” “在家呗。”小男孩撇撇嘴,“一个瞎子还能去哪,天天在家唉声叹气,听着就烦。” “小六。”傅羽舒放缓声音,笑得春风拂面,“我是不是跟你说过,不许这么说你奶奶?” 被称作小六的男孩瑟缩了一下,不敢说话了。 这小孩是几年前傅羽舒来义村帮忙扶贫时认识的。那时是冬天,小六才六七岁的样子,脸上皴得像只脱离族群的猴儿。据说家人死的死走的走,亲戚也能避则避,半大点的孩子和家里双盲失明的奶奶作伴。 这种事在这里并不是什么稀奇事。但傅羽舒见到了,就没法说服自己不管。他自己也并不富裕,只能偶尔回义村给小六带点东西。 一晃就是三年多。 当年躲在奶奶背后瑟瑟发抖的小孩长大了,性子却越来越野,天天在外面跑,死活不愿意回家。 傅羽舒当然知道这孩子心里的小九九。 这么大的孩子都要面子,他把小六送到学校读书,他就要试图融入人群。可人群的基底就是乌合之众,容不下作为“异类”的小六。一来一回,小六就直接辍学不读了。 也就几个月的时间,再回到义村时,傅羽舒发现这孩子养成了些小偷小摸的习惯。 他将漱口的杯子随手搁在阁楼的栏杆上,转身从桌边拿起一杯茶杯往嘴里送。边喝着茶边想着,怎么好好敲打敲打这个破小孩。 哪知他这边还没开口,小六已经凑过来,频频往他胸口的石块上瞄,恨不得把眼珠子扔进去。 “叔叔,你这石头值钱吗?” “怎么?”傅羽舒看了他一眼,“值钱的话你就要偷走?” 小六嘿嘿一笑:“叔叔你这说的什么话嘛!好看的东西谁都想多欣赏欣赏,我刚才在外面都就看见了,可闪了!给我看两眼呗!” 傅羽舒将手伸到领口处,笑道:“想看啊?” 小六疯狂点头,眼神期盼:“嗯嗯。” 傅羽舒慢悠悠地收回手:“不给。” 小六:“……” 见傅羽舒这般藏着掖着,小六的好奇心更加像只手在他心里挠上挠下。他心思一转,视线落到那根挂着石块的红绳上,突然说道:“这么宝贝,叔叔,不会是什么定情信物吧?” 傅羽舒回过头,饶有兴致地问:“嗯?怎么突然这么问?” “电视里都是这么演的啊,相爱的人因为种种原因分隔两地,为了解除相思之苦,双方互相留下信物,约定多少年之后再见。” 傅羽舒:“……好想象力。” “是吧。”小六眨眨眼,“如果不是定情信物,那你给我摸摸也无所谓吧。” 一大早的,小六就好像跟这块石头杠上了,软磨硬泡非要看上一眼——其实这也怪傅羽舒,他明知道这臭小孩好奇心旺盛,却还是故意那么逗他,现在好了,骑虎难下。 但是,让他乖乖妥协,也不合傅羽舒的性子。 于是他继续老神在在的坐着,一手端起村长安排的紫砂茶杯,淡定道:“你说对了,它就是定情信物。” 小六张大了嘴巴:“哦——” 傅羽舒张口就来:“我和我的爱人经历种种磨难,最后却不能在一起。我只好借物思人,天天将它挂在胸口,以解我的相思之苦。” 小六:“哦哦——” 傅羽舒本来就有着一个唱戏的好嗓子,这段似是而非的胡话,像极了他无聊时和师弟师妹们对着话本唱的台词。小六年纪小,好奇心被另一件事勾走,自然就忘了上一个他所执着的事了。 看着小六亮晶晶的眼睛,傅羽舒表示很满意,笑眯眯地端起茶水又喝了一口。 可下一秒,他就笑不出来了。 阁楼连接的另一个露天平台上,沈观半靠着栏杆,俨然一幅刚晨练回来的样子。 隔着一片空的平台,沈观的话一字一顿地传递过来。 “经历种种磨难?” “借物思人?” “相思之苦?” 傅羽舒:“……” “可昨天某人好像跟我说,都过去了?”沈观眯眼道,“我这耳朵难道出什么问题了?” 小六左看看右看看,忽见自己这位常年行事四平八稳,凡事都能端的不动如山的叔叔,蓦地喷出一口茶水来。 作者有话说: 不要慌 抬头看看我标的tag:温馨治愈 破镜最虐的地方已经过去了!光明温馨的未来在等着我们! 第55章 爱人和朋友的区别 傅羽舒跑了,喝茶时端着的那股优雅和从容感全无。小六也特有劲地跟在后面,边跑还边回头看沈观,心想是什么样的洪水猛兽能把他傅叔叔吓成这样。 直到走到视线尽头,等沈观的身影再也看不见,傅羽舒才缓缓舒了一口气。他拍了拍袖口沾到的枯叶重新抬头挺胸,像个神游世间的仙人,踏上后方蜿蜒的山路。 “走,看你奶奶去。” “……”小六无言了一瞬,还是耐不住好奇,“他是谁啊?” 傅羽舒回过头,眯着眼打量他。那目光从上到下从里到外宛如激光似的扫射一遍,直把小六看得浑身汗毛直立。 “叔、叔……?” “他就是我的那个爱人。”傅羽舒平静地丢出一颗地雷。 “哦……啊?” 小六傻了。 他下意识以为自己的听力出了什么毛病,反复回想刚才傅羽舒发出的音节,才确切地认定他并没有听错。 “可……” 可你们都是男的啊! 小六生长了十几年还不算强大的心灵受到了伤害。 “嗯。”傅羽舒点点头,“我们青梅……不是,我们竹马竹马,从小一块长大,感情很好。” 兴许是被傅羽舒这幅天崩地裂也自岿然不动的态度感染,小六恍惚间觉得自己的一惊一乍有点大题小做。他挠了挠头,疑惑地发出几声:“哦……哦。” 紧接着傅羽舒叹了口气:“你还记得我们刚才说过的话吗?” 小六更迷惑了:“……哪句?” 傅羽舒无奈地看着他。 “哦!”小六一拍手,“你和你的爱人经历了很多事但是最后却不能在一起。”末了,他凑过去问道,“为什么?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眼见小六眼中的探寻欲将疑惑与震惊覆盖,傅羽舒弯了弯嘴角,复而在小六看不见的视角调整了下表情,道:“因为我做错了些事。” 虽然明知眼下是在故意逗小六,但记忆却仍旧丝毫不受控制,那些画面从压抑的记忆之海中翻涌而出。 漫天的大火将偌大的庭院烧成灰烬,天亮之后才有青烟冒起,耳边充斥着妇人诵经唱哭的声音。 有人说:“小雀年纪小,别让他看。” 有人接话:“对!赶紧把他拉走!窗户关上!” 窗户关上,因为门早就被烧垮了,唯一一块完好的墙壁,就是他们所站的位置。透过窗看见屋内焦黑的尸体,即使只是一眼,也再也忘不掉。 “叔叔。”小六敏锐地察觉到傅羽舒的情绪不对,轻声喊他。 傅羽舒回过神,应了一声:“嗯。” 再次抬眼时,那些汹涌的负面情绪便皆掩盖在眉睫之下。他微微攥紧胸口的群青石,笑道:“但错误是可以弥补的,对吧?” 小六连连点头。 傅羽舒:“当一件事发生,你当下做出的决定,会不会在多年以后回想起来时,觉得后悔和自责?” “有!”小六一下举起手,瞳孔亮亮的,显然分享欲爆棚,“我小学的时候有个好朋友,有段时间我们形影不离,后来因为一件小事闹翻,他转学我辍学,一下子就再也见不到了。如果有机会再见到他,我一定会跟他说对不起……” 小六倒豆子似的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话,说到最后,情绪也沮丧起来。傅羽舒只是温柔地看着他,静静地等待他倾诉完。 片刻后,这小孩止住话头,看着傅羽舒恍然道:“我明白了!” 傅羽舒转过头:“嗯?” “叔叔你也是想和你爱人和好的吧!”小六手舞足蹈,像发现了傅羽舒藏得最深的秘密似的,瞬间忘却了刚才的沮丧,“跟我和我那个朋友一样,你们当初也因为一些事吵了架分开了,但现在你们不是又碰到了吗!这不是证明你们有缘分?” 小六拉起傅羽舒的手就往回走:“走吧走吧,当年有什么误会说出来就好了,实在不行叔叔你就给他道个歉嘛!又没什么大不了的!说不定你们还能再……” “小六。”傅羽舒按住他的手,另一只手揉了揉他的脑袋,“你知道爱人和朋友的区别吗?” “区别?” “朋友有很多个,爱人却只能有一个。”傅羽舒说,“你想啊,他现在三十三岁,万一在我们分开之后他有了新的爱人,组建了新家庭,或者多了些别的亲情羁绊怎么办?” “不能直接问吗?” 傅羽舒不答,只微笑着看着小六。 “不能吗……”小六挠了挠头,嘟囔道,“你们大人的世界可真麻烦……” 山林空寂,细语都有回声。傅羽舒微微仰头,没看见太阳,只看见遮天蔽日的树荫。小六絮叨完,开始替傅羽舒苦恼起来:“那怎么办?难道叔叔就这样躲着他吗?不太好吧,万一他没有你说的那些情况呢……” 傅羽舒清了清嗓子:“所以,我需要小六帮我一个忙。” 小六蓦然抬头:“诶?我?做什么?” “不用做什么。”傅羽舒笑道,“做你自己就好。” 说罢,他不等小六有什么反应,兀自往山坡尽头的那件水泥屋走去——那是小六和他奶奶两人相依为命的家。 身后的小六半是疑惑半是欣喜,稚嫩的脸纠结成一条即将落蒂的苦瓜。他跟着傅羽舒的步伐走了几步,眉头突然一松。 “不对啊。”小六自言自语道,“他还是没告诉我为什么他的爱人是个男的啊!” * 小六的家不大。在旁人都盖起连绵的小洋楼时,他和他奶奶的家四处还是冰冷的砖墙。屋内很阴冷,大门直通后院,穿堂风贯满傅羽舒的风衣,又顺着每个缝隙钻进骨子里。 他裹紧了衣服,快步将后院的门关好,汹涌的风声才止息。 他在堂厅站了一会,发现早就该到了的小六依旧不见踪影,一回头,就看见人在门口来回踱步,一脸的抗拒。 倒是屋子里原来的主人听见动静,摸索着走出来:“是小羽来了吧……” “哎,阿姨。”傅羽舒连忙上前将人扶住。 来人是个垂垂老矣的妇人,看年纪,说是傅羽舒的奶奶也不算夸张。老年人皴裂的手掌与皮肤在她身上尤为明显,就像一棵寿命走到尽头的老树。 其中最为扎眼的,是妇人那双外观奇异的眼。 那是一双,属于天生盲人的眼。 傅羽舒看了一会,一边将妇人扶着坐下,一边从风衣口袋里掏出现金来。最近一段时间,他不再有精力常回义村,这一回便想着多资助一些。 但老人眼盲心不盲,听觉尤为敏锐,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抬手就把傅羽舒的手腕按住:“别给了,我们还有。” “好,不给了。”傅羽舒从善如流。转身却借着挪动椅子的响动,将几张纸币塞进了旁边的抽屉里。 另一边,小六磨磨蹭蹭的,终于高抬尊脚,不情不愿地走了进来。但他一看见自己的奶奶就开始皱眉头,仿佛看见世上最不愿见到的人似的,语气也生硬如石头:“你这个点不是在睡觉吗?怎么起来了?” “睡不着,起来坐坐。” 奶奶轻轻咳了两声,虚空抓了一把,似乎要借着力站起来。但她这副模样看起来实在太过艰难,小六看不下去,臭着一张脸抓住她的手,说:“你要干嘛啊?” “这不是小羽来了吗?”奶奶笑道,“我去做点吃的。” “做什么做啊!你这个样子怎么做啊!”小六语速飞快,满脸的不耐烦,“坐好吧你!别乱给人添麻烦!” 他一改在傅羽舒面前那般天真无邪的模样,面对自家奶奶时眉头满是戾气,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孩看起来老气横秋。奶奶本来打算抬脚往厨房走,却硬生生被小六抓着手推回了房。 半晌后,小六顶着一头被抓烂的头发走了出来。 傅羽舒正端坐在堂厅,一双清明的眼睛目不斜视,一眨不眨地盯着奶奶离开的方向。小六被这双眼看得不自在,踌躇道:“叔叔……我……” 傅羽舒径直打断他:“我要吃番茄炒蛋和拍黄瓜,会做吗?” 小六:“啊?” “不会?”傅羽舒作势要站起来,“那我来吧。” “不不不。”小六*肢并用,将傅羽舒原路按回了椅子上。刚才那因惶恐不安而装出来的烦躁样褪去,露出属于孩子的纯真来。 “这都是我的拿手好菜,你瞧好吧叔叔!”小六笑嘻嘻道。 转眼间,小六步伐轻快地钻进了厨房。而留在这片阴冷堂厅的傅羽舒,慢慢将脸上的笑意收敛起来。 他站起身,望向墙上贴着的那张巨大的伟人画像,目光微闪,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片刻后,他翻出皮夹子,从里面掏出一些零零碎碎的纸币,全部压到坐垫之下。 “叮咚。” 手机响了。是两条长短不一的语音。 第一条略长,是一个年轻女性的声音:“傅先生,您什么时候回安如市?最近柏女士的心情不太好,一直要嚷嚷着要出去找您。” 第二条就五秒。前三秒是没有声音的,傅羽舒耐心地等待了一会,就听见里面传来一声“雀、雀。” 傅羽舒笑了。 这一回,他笑得格外真心。 “等我表演完,奶奶就再等等我吧。” 第56章 好久不见 傅羽舒吃完饭,没有再在小六家多作停留,因为小梁师兄打电话来,说是节目预备彩排。他返回住处,脚还没迈进门,就见小梁师兄和沈观这两位正站在门边叙旧。傅羽舒原地犹豫了两秒钟,还是迎了上去。 走近时,正听到小梁师兄在胡吹海侃:“你是不知道,当年小羽是怎么加入剧团的。” 傅羽舒瞬间支棱起耳朵警觉起来。 靠坐在一侧的沈观其实已经看见傅羽舒了,但他只撇过眼当做没看见,饶有兴趣地应道:“怎么?” 小梁师兄愉悦地笑了两声:“那一年咱们剧团在市剧院演出,当时我不在安如,上一任老团长也还没退休。赶上上台的时候,一个女演员出了点状况,大家都急得不行。只有老团长很淡定,问哪个学员可以直接上去过个场——还好那一场女演员的唱词不多,能随便抓个学员应付。” “哦?就抓到他了?” “哪能啊。那时他还不在剧团呢!”小梁师兄说,“好巧不巧当场在的都是些男学员,还都是些生手,替不了女演员的位置啊!哪知最后几分钟,小羽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站在了团长的面前。” 傅羽舒:“……” 他有心上前主动关上小梁师兄的话匣子,避免自己当年的黑历史在沈观面前毫无遮挡地被倒出来,但沈观显然不是这么想的。 在他本人还未有动作前,那个和自己一起长大的人,边顺手搂住小梁师兄的肩膀,边把人往屋子里带,边问:“后来呢?” 傅羽舒:“……” 他有一瞬间的无言。 但顷刻间,那些几乎已经覆灭在记忆中的画面,又渐渐地浮现在眼前。 小梁师兄说的“当年”,其实也没有过去多少年。 在一众怀疑的眼神里,傅羽舒身板挺直,倔强地站在老团长的面前:“让我试试吧。” 看着眼前这个莫名其妙出现的,一个看起来刚成年没多久的小孩,老团长没做出回应——即便他再焦急,也不能随便推人上台。当时的傅羽舒早就预料到,便直接搬出了小梁师兄的名字,并且大言不惭地说,自己跟着小梁师兄学过一段时间的戏。 ——其实哪里学过。 唱戏这东西,是看童子功的。小时候跟在沈郁青身边,耳濡目染,便学会了些表面功夫。搬出小梁师兄的名字后,老团长显然有些犹豫。 “我可以扮旦角。”傅羽舒一字一顿地说道,“现在只有我能帮您。” 于是老团长松口了。 倒也不是真的非傅羽舒不可,只是当他那双黑澄澄的宛如夏夜晴空的眼睛盯着人看的时候,教人不忍拒绝。 傅羽舒的长相优势,让他很融洽地融入了那场戏中。至于等下场之后,老团长联系小梁师兄,直接戳穿了他的谎言,后来又阴差阳错地留在剧团当学徒的事,便是后话了。 片刻之后,小梁师兄与沈观相聊甚欢,哥们儿似的互相搭着肩膀走出,显然是经历了一场畅快的叙旧。 傅羽舒站了起来。 世事易变,当年翻墙二人组共同敲响小巷深处的那扇朱色大门时,没人会猜到十几年后,会是这样一场重逢。 小梁师兄仗着年纪大,脸皮厚,即使心里猜测到刚才傅羽舒其实早就来了,并且观看了整个自己将傅羽舒“黑历史”说出来的过程,依旧面带笑容地朝他打招呼:“小羽回来啦?” 傅羽舒的唇角勾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嗯,刚才给师娘打了个电话。” “?!”小梁师兄一惊,像是骨子里已经练出某种条件反射,“你给她打电话干什么?” “出来这么久,师娘该担心了。”傅羽舒晃了晃手机,视线却落在小梁师兄指尖夹着的香烟上,眼神微微一暗,“报个平安。” 小梁师兄:“……” 这平安报的,他回去估计得脱层皮。 小梁师兄赶紧把烟掐了,又好气又好笑地看了傅羽舒一眼,匆匆忙忙掏出手机去哄自家媳妇儿去了。 吵扰的声音远去,幽静的一楼便只剩傅羽舒与沈观二人。 “有事等我?”沈观问。 “本来有,现在又没有了。”傅羽舒眉眼一弯,露出一个乖顺的笑来,“能借根烟吗?” 沈观一顿。 方才和小梁师兄聊到兴处,便自然而然地讲起成人间的礼节来。小梁师兄爱烟,前些年诊断出肺上的毛病后,就被自家媳妇儿强制断了。但他自己一个人在外,也免不了偷尝,沈观劝解无法,只好“舍命相陪”。 但其实,烟这玩意儿,沈观早戒了。 在大学代课时,常常一上就是一个半天,教学楼又禁烟,久而久之,沈观就不常摸烟了。 但他没想到,傅羽舒竟然会沾烟。 “你唱戏不保护嗓子吗?”沈观蹙眉问道。 傅羽舒:“最近几年打算退了,想找个小生意做做。” 说话间,傅羽舒已经走过来朝他伸出手。 时隔多年,两人再次相对而立时,给对方的熟悉感依旧像他们从未分开过。沈观很高,傅羽舒虽然瘦弱,但也不矮,不再像儿时那般,站起来人高马大的沈观能直接把傅羽舒整个儿包起来。 他们都不复从前。 烟被递到傅羽舒的手上。 傅羽舒:“嗯……顺便再借用一下打火机?” 沈观只好又把手伸进口袋去掏。触摸到口袋的瞬间,他忽然想起来,刚才在点烟时,打火机被小梁师兄顺手抄走了。 “……”沈观长长叹了一声。 下一秒,他倾身过去,用自己嘴边点燃的烟去充当那唯一的火星。烟嘴相触,清晰得能听见烟纸被烫伤的声音,更别谈近在咫尺的呼吸声。 傅羽舒的眼中是沉沉的墨色,沈观的眼里却有繁星万千。 崭新的烟被点燃,开始它无可回头的燃烧之行。 傅羽舒一手熟稔地夹着烟,另一只手放在风衣口袋里,微微攥紧了掌心。半晌后,他回过头来,像终于妥协般:“你有没有什么要问我的?” 沈观一愣:“嗯?” 傅羽舒:“只此一次,过时不候。” 烟圈被吐出,盘旋着升到半空,飞散不见。 沈观看着傅羽舒的侧脸,有些出神地想:“这么多年,其实他一点都没变。” 但,他要问什么呢? 三天前那场不算体面的重逢,已经用尽沈观所有的运气。问“这些年你在哪里生活”?还是“自己一个人过得好不好?”亦或者,跟第一次一样,咄咄逼人地问他“你为什么要不告而别”? 可为什么一定要问呢?像个拽着断了的风筝线的孩童,妄图留住整个春天?算啦,算啦,往事如烟。 沈观忽然轻笑出声。 “你笑什么?”傅羽舒狐疑地回头。 “没什么。”沈观重新将烟送到嘴边,狠狠地吸了一口,随后将它按灭在路边的青石板上。 他说:“只是突然想起来,我欠你一句……好久不见。” 第57章 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等烟燃到尽头,这条路也就走完了。彩排的广场在山下的平地上,两人闲庭信步地走下来,迎面就被大音响里的音乐扑了个满怀。 村子里许久没见过这种盛况,观众与外来的参与人员摩肩擦踵,拥簇在台下,但彩排并没有安排在这里。小梁师兄刚才从彩排处一通电话打来,语气不虞,显然已经被自家的媳妇拎着耳朵教训了一番。 其实说起来,沈观并没有见过傅羽舒唱戏时的样子。 当年那个学习成绩次次年级第一,满心满眼都是考个好大学走出义村的小孩,如今却走上一条和想象中完全不同的道路。 他们走到道路的尽头,在岔路口分别。 傅羽舒欲言又止地看了沈观一眼,随后在雾色朦胧的场景中,转身离去。 彩排的地点沈观是知道的,而且……不止于此。他边目送着傅羽舒离开,边沉默地想到。 数十天前,他刚从省外回来,就被小梁师兄约到了一个饭局上。小梁师兄人缘广,性格好,年轻时的傲气也因为瘸的那条腿再也不现。沈观起初只是以为他想聚一餐,喝顿酒,却没想到,他直接在聚会上掷出一个消息——傅羽舒就在他的剧团里。 惊讶过后,沈观后知后觉地想,这个老狐狸,将傅羽舒藏着掖着这么久,在十几年后的今天说出来,一定有什么别的企图。 于是他顺从小梁师兄的心意,带着工作室接下翻新义村旧建筑的项目,和手下的一群学生来此地考察。 直到和傅羽舒重逢。 即便分别多年,他还是一眼就看出,这场相逢,或许有傅羽舒的手笔。 暗示小梁师兄告诉自己他的下落,在猝不及防的情况下相逢,以退为进以守为攻……这些其实都是傅羽舒下的饵。而就在刚刚他的那一眼中,沈观才后知后觉地彻底恍然。 他在试探什么,他在顾虑什么……都在这根挂着鱼饵的垂吊杆上钓着。而沈观也心甘情愿地咬上了这个饵。 沈观嗤笑一声。 这样处心积虑,兜兜转转的行事风格,还真是他傅羽舒做得出来的。 可是……傅小雀,你到底想展示给我看什么呢? 是你藏在这幅温吞皮囊下,那颗依旧燃着熊熊烈火的心吗? 沈观脚步一转,顺着傅羽舒离开时的方向走去。 一入彩排室,他就看见了站在台上的傅羽舒——这样的傅羽舒着实少见,戏服装扮,脸上抹着唱戏的妆容,一句句欢快的黄梅彩腔,瞬间与台下的观众一起,掀起阵阵热烈的浪潮。沈观听见有人小声叫他傅先生,说喜欢听他唱戏,也最喜欢和他搭戏。 “傅先生人特别好,见人就笑,看见他心情就特别好。” “是啊是啊,不过有时候会有种距离感……唉,名角嘛,自然就要端着点架子。” 傅羽舒向来是安静的。 哪怕在男孩子最调皮的时候,傅羽舒做过最任性的事,就是将鞋脱了跳进小水坑,吧嗒吧嗒在里面踩水玩。 沈观站在台下,看着一举一动都熟练从容的傅羽舒,心中忽然升起一股奇异的满足感来。 每一面的傅羽舒都有人看过——礼貌的、安静的、严肃的,但只有他,见过这位傅先生兵荒马乱的少年时代。 一曲唱罢,帷幕降下,演员完满谢幕,剧团里的人纷纷上前各司其职。傅羽舒被几个人簇拥着走下来,眉眼温和,一句一言都去侧耳倾听。 沈观站在傅羽舒看不见的地方。 像一只沉默的、迷失在梦境里的鹿。 * 文化节正式的开始时间,是在两天后。义村人人都投入进这样全民性的活动中来,有的人家准备好银杏果,用密封带包好送到每个无偿下乡的演出人员手里。 他们住的阁楼挤满了人,有的是无偿送,也有的打着送的幌子,推销自家产的白果。人群扎堆起来,虽然吵,却也热闹。 傅羽舒心情很好,搬出一个小板凳蹲坐在栏杆边,翘着脑袋往楼下看。沈观走近时,才听见他嘴里正哼哼唧唧地唱着什么。 沈观虽对戏剧并不精通,但被沈郁青带大,耳濡目染也能略知一二。傅羽舒唱的不是黄梅调,而是越剧牡丹亭。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 “转过这芍药栏前,紧靠着湖山石边,和你把领扣儿松,衣带宽 袖梢儿揾着牙儿沾也……” 沈观接道:“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是那处曾相见?相看俨然,早难道好处相逢无一言……[1]” 傅羽舒顿时收音,回头看见是沈观,顿时忍不住低头笑得肩膀一抖一抖。直笑得对面那人脸红心跳,才肯高抬贵手放过。 “好听么?”沈观没忍住问。 “噗,好听”。 沈观:“……你可以忍一忍不要笑了吗?” 于是傅羽舒便真的不笑了。 他直起身,重新端端正正地坐了起来。目光远眺,虚虚地落在那棵百年老树上。 沈观在他身边坐了下来:“你什么时候回去?” “演出完就走。” “安如?” “嗯。” 两人一问一答,话的内容简短又无聊,但都没人率先停下来,好像在某一瞬间又回到了当初。 小六的出现打破了这份宁静。 在很远之外,傅羽舒就看见了他。小孩埋着头一路猛跑,撞开楼底聚集着的人群,哒哒哒踩上二楼的木楼板,站在了傅羽舒的面前。 眼睛红通通的,像是刚哭过,脸上还有没擦干净的泪痕。他一看见傅羽舒,便又想哭了,但是硬生生将眼泪憋了回去。傅羽舒刚准备问怎么了,就见这小孩从裤兜里掏出一摞纸币,各种面额的都混在一起,“啪”一下塞到了傅羽舒的怀里。 他一声不吭,抬起袖子在自己脸上恶狠狠地一抹,转身瞬间跑没了踪影。 傅羽舒张了张嘴,话到嘴边却也只剩一句叹息。 “被自家奶奶骂了。”傅羽舒回头笑道,“我给的钱成了负累,小六那孩子想拿,他奶奶估计不让,所以才气呼呼的跑过来把钱扔我手里。” 沈观看着他。 “可不给钱,又能给什么呢……”傅羽舒喃喃道。 作者有话说: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早难道好处相逢无一言……——牡丹亭 第58章 关于自己的影子 兴许是天公不作美,原定在两天后的文化节开幕式,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打乱。 义村秋天的降水虽多,但大多都是有征兆的。这场雨来得又猛又急,村长都没来得及收整广场上的东西,就被这场大雨赶回了屋子里。愁的有,急的也有,但这雨就是不见停。 既然演出被耽搁,傅羽舒索性就窝在被窝里继续水回笼觉——他爱秋天犯困,再说了,他不喜欢雨,尤其是秋天的雨,这个时令的雨总会让他联想到一些不好的回忆。 直到傍晚时分,众人才终是认命般的散去。 深秋至初冬,傅羽舒总是犯懒,待楼下那些嘈杂的声音散去后,傅羽舒便安心地进入了梦乡。 然而没睡多久,他就被一阵动静惊醒了。睁开眼就看见沈观站在床头,脸上有未曾散去的担忧:“你怎么睡那么沉?” “怎么了?” 傅羽舒坐起来,发现鼻子有些堵。估摸着是睡觉被子没怎么盖好,着了凉,但他也没在意。等最后一点倦意散去,屋外吵吵闹闹的声音才终于引起了他注意。 “出什么事了?” “雨太大,河堤快被冲垮了,村里的干部在连夜组织人员撤离。”沈观说,“我们也走。” 竟然这么严重。 傅羽舒想撑着床沿做起来,但不知道是刚醒,还是因为感冒头有点晕,手没撑到实处,力道一断,整个人脱力往床下一翻。 好在沈观眼疾手快地扶了一把。他蹙着眉,抓住傅羽舒的手腕感受了一下温度:“你发烧了?” “没有吧……”虽然白天就感觉有点晕晕乎乎的,但眼下这个紧急时刻谁顾得上这些。但兴许是傅羽舒烧得有些迷糊,想也不想便兀自抓住沈观的手,“走吧,我们出去看看。” 沈观欲言又止。 手心都这么烫,没发烧才怪。他单单知道这人和水反冲,却没想到能邪门到这种地步。 两人一出阁楼,就有一个相熟的村民赶来:“你们咋还没走?天气预报说了,这雨还会下一天!再等下去整个村子都要冲垮了!” 傅羽舒问:“村子里的人撤离多少了?” “还有一些住在玉山另一面的没来得及转移,我待会带几个壮年人过去,你们先跟着大家往高处走吧,隔壁的村子已经等着接应你们了。” 说罢,村民也不等答应,匆匆折返冲进大雨之中。 有时候雨声一大,傅羽舒就觉得自己仿佛有听力障碍似的,外界的声音在耳边都朦胧成一片。无数条雨丝挤在一起,密密麻麻地织成一张铺天盖地的网,牢笼一般把一方天地困在一隅。像一座进不去也出不来的城墙。 傅羽舒打着伞,走在撤离的大部队里。 此时雨水已经深积到脚踝处了,再加上夜晚与雨水的遮挡,能见度十分低。有些人担心自己被水冲走,紧紧地抓着同伴的手。傅羽舒原本有些迷茫的走着,一回头,发现沈观自始至终都在他身后。 他安心了。便也像那些村民一样,朝自己身边唯一可以依赖的人伸出了手。 沈观不发一言,却紧紧回握。 义村的人口不算少,傅羽舒这一批转移的是村子里同组的村民,却也浩浩汤汤迁移似的,走出一条长龙。好在路并不算太远,在头顶上的雨再次倾盆而下之前,他们终于到达地点。 接应他们的是隔壁村,准备了一间大厂,供他们这群人修整。 傅羽舒走累了,边歇着喘气,边环顾四周。 一起转移的,是同住在附近同组村民,然而他在这群或疲惫或劫后余生的眼神里,没有看见熟悉的那一双。 他拉住旁边疏散的村干部,问:“您好,请问咱们组的人都过来了吗?” 村干部也不熟,但他招来一个负责人,那负责人问了两句,才说:“有一家人没来,说是没找到人,家里是空的。” 傅羽舒心中咯噔一声:“哪家?” “就那个王家的,小六。” 另一边,沈观刚刚挂下电话。 义村里的雨下得太大,远在大学的领导都得知了这个消息,连夜打电话过来询问沈观的状况。 毕竟他作为带班老师,还带着十几个金贵的学生,不能有任何闪失。他回头看了眼那些帮着村民搬运物资、热情高涨的学生,无语凝噎。 等他终于想起来找傅羽舒的影子,却发现人不见了。 “啊,你说傅先生啊。”旁边有个口音浓重的中年女人开口道,“他听说小六没来,就跟着救援队返回村子里去嘞!” * 傅羽舒穿着雨衣冻得直打哆嗦。 身上的风衣太厚,出来时他拿腰带系在腰间打了个死结,现在走几步就勒得慌。但比起这个,他隔着茫茫夜色越雨幕,看向未知的黑暗处时,心中的焦躁只增不减。 小六是个机灵的孩子,如果在大雨前就有撤离的通知,他不会不知道带着奶奶跟上,除非是出了什么事。 其实傅羽舒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会对小六这么关切。 或许是……他在小六身上,曾看到了关于自己的影子。那个挣扎在时间的洪流里,拼命地想要抓住什么,但次次抓空次次徒劳的影子。 “你要找的人在哪?”开着皮筏艇的救援人员问,“我们那边还有几批人忙着转移,你一个人能行吗?” “没事儿。”傅羽舒摸了一把脸上的雨水,露出一个笑来,“您先过去吧,我带着手机呢,找到人给您打电话。” “啊,行。” 傅羽舒作为一个正值壮年的男人,在救援人员眼里,确实不值得太过担心。但他临走时还是嘱咐了几句:“半个小时之内没找到人就回来,我在这里等你。” “知道了,谢谢您。” 那些营救的人员,包括村里的负责人,都认为小六一家要么离开了,要么就是在大雨落下之前就不在村里。不然怎么这么浩大的声势,却不见人呢? 但傅羽舒对此持保留意见,他不自己找一遍,他心不安。 但义村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虽然就这么几公里的路段,但找两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顺着记忆里小六家的方向,傅羽舒走下皮筏艇,穿着借来的雨靴往黑暗里走去。 手电筒的光照射而出,笔直地将黑暗烫出一长条的?。 傅羽舒没走多久,就到了小六的家——果然一片漆黑,灯火未点。他绕着墙壁转了几圈,也没发现任何踪迹。 他停下来,缓了口气。 小六的奶奶自己一个人不可能乱走,如果小六晚上睡醒,发现雨下得如此可怕,会怎么办? 他是个孤僻的孩子,遇到问题第一想法是自己解决,第二想法是找傅羽舒……向大众求救,那是他永远也不可能主动想起的办法。 他会去哪呢? 傅羽舒抬起头,看向天空渐渐变小的雨幕,冰凉的雨水低落在额头,又顺着鬓角滑落至下颚角,最后钻进雨衣里。 他想到了一个地方。 那是一座废弃的水库。水库离小六家的后院很近,穿过一条树林就可以到。当年建水库的人在山坡的最高处修建了一座大烟囱,烟囱下有落脚之地。 也是小六的秘密基地。 手电筒里的电好巧不巧快熄了,傅羽舒赶在电量耗尽之前,总算是走到了那座烟囱附近。抬头一看,一盏昏黄的灯正点着,在漫天的雨幕里,那灯是唯一的暖。 小六的奶奶站在雨幕下,她看不见,便不知道自己身处在何种危险的境地里——再向后一步,就是陡峭的山坡断崖。 而小六却站在灯下,无动于衷,也未曾往烟囱外迈出一步。 第59章 你来人间一趟,你要看看太阳 细小的雨丝纷飞,飘落在头顶,像结了一层霜。烟囱下灯泡的暖光一照,便更像点点佛光。 小六的奶奶什么也看不见,她不知道身后是两米多高的山坡,也不知道对岸是汹涌的河水;雨声渐小,人声便能传去很远。 “小六——” 她张着嘴喊道,有雨滴沾染到苍白的鬓角。 她不知道,就在半米开外,小六正冷着眼盯着她看。 她的脸上蔓延出恐慌来——不是对未知的恐慌,而是一种……失去了什么的恐慌。她拄着拐杖,先是敲敲打打地在地面上减出一些泥水来,在依旧没有听到回应后,她试图继续往前走。地面被雨水浸湿,变成滑溜溜的陡坡。 在即将踩上去的下一秒,一双手稳稳地抓住了她的双肩。随后,将她带离那片危险的地方。 烟囱下的灯重新笼罩在头顶。 像是有所感应,小六奶奶微微抬头,半疑惑半试探道:“小羽?” “是我,阿姨。”傅羽舒将她扶着坐下,顺手擦去她额角的雨珠,“您怎么到这儿来了?” “半夜的时候雨下大了,那声音轰轰的跟爆炸似的,小六把我叫醒,说房子要被冲垮了,要赶紧往高处走……”许是刚见着第三个人,被惊吓到的小六奶奶说出一长串的句子,而后才蓦然一醒,“小六呢?我刚刚喊了好久的没人答应,小六去……” “这儿呢。”小六从黑暗的一处走出来。 他衣衫单薄,眼里有恐惧,也有后怕,像只被雨淋湿的小猴子。脚步迟疑,仿佛不敢靠近他这个唯一的亲人似的,在原地踌躇着。反倒是作为盲人的小六奶奶,听见声音后,循着声音一把将小六抓住。 “没事吧小六?” 小六的眼眶瞬间红了。 * 在三人打算趁着雨小的时候离开这里,去和大部队汇合,天上的破洞便好似忽然间又长大了几分,噼里啪啦地将雨水砸落下来。 耳边充斥着哗哗的雨声,天地都连成一片。 祖孙俩坐在角落里,絮絮叨叨地说着体恤话。其实只是小六奶奶单方面在说,小六低着头,有心事般沉默以对。 傅羽舒看在眼里,等到小六奶奶将心中的担忧全部倾诉出来后,才走到两人面前。 “小六。” 小六抬起头。 “过来,咱们俩聊聊。”他轻声说道。 如果有熟悉他的人在,就能看出,现在的傅羽舒,心情并不怎么明朗。 小六乖乖的跟着他走了过去。 烟囱的最下方有一圈环形的凸起,像某个商场里设计的环形卡座。傅羽舒坐在离小六奶奶最远的一个方向,小六看了他一眼,跟着坐了下来。 “你刚刚在干什么?”傅羽舒开门见山地问道。 “什么?”小六呐呐道。 “我其实不想自己说出来。我把你叫到一边,就是想看看你的态度。”傅羽舒凉凉出声,“小六,你刚才为什么那么做?” 小六沉默着。这孩子并非是个沉默的人,而且说起来,傅羽舒刚认识他那会儿,还挺戏剧性的。 那时他跟着志愿者重新回到义村,隔着十几年的物是人非,还没来得及感叹几句,就发现自己钱包被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摸走了。后来团队里的负责人说,可能是一个叫做小六的孩子。那小孩是惯犯,每次有人下乡,都会暗戳戳地跟在人身后,瞅准机会就偷鸡摸狗。 钱、志愿者小姑娘带的补充体力的巧克力、保暖手套……有时候就连拿去给特贫户慰问的鸡蛋,也能偷偷摸走几个。 当初傅羽舒觉得有趣,就借此机会去看了小六一眼。 他正蹲在自家奶奶的脚边,从火盆里扒拉出一个烤红薯。上面的皮被碳灰覆盖,灰扑扑的,小六一边被烫得哈气,一边剥开皮,把红薯肉往奶奶嘴边送。 傅羽舒就觉得,也许这孩子并不算坏。 所以在十几分钟前,他绝对不会放任……或者诱导与他相依为命的奶奶去死。 可傅羽舒的确看到了。 那场雨那么大,小六与奶奶之间的距离不过一米,但他就那么冷眼看着自家奶奶担忧地四处呼喊,艰难地拄着拐杖,看着她前方就是数米高的、足够把老人摔死的山坡。 “没有为什么。”小六喏喏开口。 傅羽舒深吸一口,垂眸看向身边的小男孩:“我对你很失望,小六。” 说罢,他也不去看小六的表情,径直站起来往外走去。 这方小小的避雨的天地,是唯一称得上安宁的地方。奶奶累了,在另一头闭目养神,傅羽舒却要走出檐下,走到铺天盖地的风雨中,也不愿意和小六待在一块。 四下无人声,也无人间的烟火气,呼啸的冷风与凛冽的狂雨,是天地间唯一的声音。 “我也不想的啊!”小六喉间蓦然炸开一声雷。 可这“雷声”经由层层的雨雾遮掩,传出去时,便像山间的回声,缥缈无形了。 并没有惊动那群庄重的群山。 傅羽舒回过头,看见小六哭得极其伤心的脸。 “我能怎么办啊?!”小六呜呜地哭着,“奶奶得了肝癌,家里又没有钱,村子里的资助根本就用不了多久!奶奶不治病,还不准我拿你的钱,我能怎么办啊!” 小六好似找到了一个倾泻口,近日来所有的绝望情绪瞬间决堤。 “我怎么才十二岁呢?我要是早早长大该多好?我怎么什么都做不了!奶奶的病根本没办法再拖了,可她根本不打算治!只拿着从村医那里开的糖丸天天在我眼前晃——‘小六啊你看奶奶在治病呢,等我把药全吃了,病就会好了。’”小六抹了一把眼泪,却有更多的眼泪和鼻涕一齐流下来,“她还以为我是三岁小孩子啊!” 傅羽舒的眼神温柔下来:“所以你才想……” “我不想的。”小六拼命地摇着头,“我不想的,叔叔,对不起……我只是一时没反应过来……” “可我有时候会想。”小六抬起头,颇为天真地望着傅羽舒,“会不会……死了更好呢?” 傅羽舒似乎想到了什么,唇角弯了弯,虽然眼底并无笑意。 看在小六眼里,似乎就成了嘲笑了,但小六似乎并不在意。情绪发泄过后,小六冷静下来,唯有眼眶依旧红红的。 “很好笑是吧?”小六说,“我曾经的狗屁老师也觉得好笑。我还在上学的时候,在作文里写过这个事,但他当着全班的面把我的作文单拎出来念,还说我小小年纪不学好,学人家多愁善感无病呻吟。小孩子懂什么生啊死的,就是受的挫折少了,脑子里又太空,才总是想那些有的没的。” “他懂个屁!”小六恶狠狠地啐了一口。 啐完,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傅羽舒已经很久没开口说话了。在小六心里,傅羽舒却是有点像父亲的角色了。他小心翼翼地看了眼傅羽舒,发现这位好心叔叔眼中并无厌恶,才缓缓松了口气。 紧接着,他听见他的叔叔开口道:“小六。” “嗯……” “我其实也有个奶奶。” “嗯……嗯?”小六一愣,“你也有奶奶?” 傅羽舒被逗笑了:“谁会没有奶奶啊?” 笑完,他微微叹了口气:“可她不记得我了。” 他们在淅沥的雨声里,重新坐回烟囱下。背后的老人似乎已经睡着了,安静地垂着头。 傅羽舒将目光放远,突然又想点上一支烟。但有小六在,他放弃了,于是摩擦着手指给他讲了一个漫长的故事。 “我有段时间也挺穷的。那时好像也才十七八岁吧,高中毕业之后就没上学了,跟奶奶两个人一起在大城市定居下来。” 当年沈郁青没死多久,傅羽舒就主动和曲凝霜说,要带着柏英一起去杭州。 可家族遗传的精神病,是埋在基因中的一颗定时炸弹。他在大城市里还没来得及见证四季变幻,灯火繁华,柏英就发病了。 活了几十年的柏英,在儿子死去后,戏剧性地走向这个原本属于她的命运节点。 病人发起疯来,可不管你是家财万贯还是寄人篱下。曲凝霜建立新家庭后,很快就怀孕了,为了安静养胎,高叔叔便在外买了间小房子,供傅羽舒和柏英两个人住。期间换了无数个护工,都忍受不了柏英的胡乱发疯,纷纷辞职。 没办法,傅羽舒只好一边学习,一边接下照顾柏英的重任。 有一回,傅羽舒在街边买了一袋水果,想要去看看曲凝霜。他手上还有曲凝霜给的钥匙,于是没打招呼,就直接开门进去。 然而就是在那个傍晚,他听见他一向恩爱的继父和生母,爆发了一场争吵。 其中提到最多的词就是:小羽。 他在玄关站了很久,久到争吵声散去,沉默蔓延。久到屋外的黄昏坠入地平线,月亮探出苍白的脸。 于是他带着柏英走了,带着一张生活费仅剩不多的银行卡——当然,后来他赚钱之后,将利息一并存进去,偷偷插到门缝里的事暂且不提。 “最开始挺难的。”傅羽舒笑着说,“奶奶什么都不懂,小孩子似的。有一回她想喝豆腐脑,恰巧碰到刚交完房租的时候,我翻遍所有口袋都找不到能喝一碗豆腐脑的钱。” 小六“啊”了一声:“那,那怎么办呢?” “我就去厨房倒了杯热水,往里面掺了点白糖,倒给她喝了。” “你奶奶就喝了吗?” “喝啊。”傅羽舒像是回想起什么好笑的事,眼中尽是懒洋洋的笑,“她特别开心,还冲着我笑呢。” 后来呢? 小六原本想问。 但他身上独属于小孩子的敏感让他住了嘴,只继续听着傅羽舒说。 “你说想过死,谁在负面情绪泛滥的时候没想过呢?何况,小孩子的心思都是最真的,难受是真的,绝望也是真的,很多傲慢的大人却总喜欢忽略这些。” “我也想过啊。”傅羽舒轻声说。 小时候,在他的思维和处事方式还没完全定型的时候,他曾问过柏英一个问题。 人死后会去哪? 柏英告诉他,会变成天上的星星,照亮依旧生活在人间的,家人的回家路。 在那些泛滥的情绪弥漫起来的深夜里,傅羽舒靠的是某日午后,不小心听到的一段对话支撑到现在的。 那时,柏英已经被傅羽舒送进疗养院。周末下班后,他会挑一个好的日子,推着柏英出去晒太阳。 疗养院的环境很好,后花园的绿化做得也属一流。一些大病初愈的人喜欢坐在花园的长廊上晒太阳。 “这阳光真好啊。”傅羽舒听见有人说。 “是啊,死了可就晒不到这么好的太阳了。” 而在多年后的这个雨夜,傅羽舒把听来的这句话讲给小六听。 “活着多好啊,你还可以伸手碰一碰太阳。” 第60章 别浪费大好春光 雨越下越大,眼见没有停的趋势,傅羽舒估摸着救援队到来的时间,走到一边去打电话。 雨雾染着黑色的夜,像一个吞噬生命的深渊之口。风吹来,裹着刀子似的往傅羽舒脸上扎,他点开手机屏幕,余光一扫,瞥见烟囱的另一个檐下站着一个人。 “……沈观?” 傅羽舒愣了两秒,快速走去——真是沈观。他打着一把伞,但仿佛有些无济于事。雨太大了,势必要把伞砸出个?似的,从伞檐上滑落下来,滴在沈观的衣服上、手背上,脸上。 这让一向精致从容的沈观,显得有些狼狈。 “你怎么在这?” 沈观把伞收起来,从黑暗里走到灯光下。 “找你。”他轻描淡写道。 他抬起眼,极深地看了傅羽舒一眼,说:“走吧。” 时间正好等到救援队返回。只是这一辆小小的搜救艇差不多坐满了人,装下小六和奶奶两个老弱已是极限,要是再加上沈观和傅羽舒两个成年人,怕是要直接翻在路上。 没办法,在救援队队长歉意的眼神里,两人重新返回那处的烟囱。 村子里处处都是漫到膝盖的积水,而且夜深时蹚水极不安全,傅羽舒不知道沈观是怎么过来的。他看着腿脚湿漉漉,还沾着泥水的沈观,将人按到坐处,蹲下身帮他把裤脚卷起来。 “衣服湿着贴在身上容易生病。”傅羽舒说,“特别是腿上的,时间久了还容易得风湿。” 他动作熟练,三两下就将裤脚挽起来,随后将一件军大衣给沈观披上。 沈观一言不发,只盯着他看。 因为发烧,傅羽舒的脸上泛着不正常的红,嘴唇却是苍白的——冷的。救援队的志愿者走之前,给他俩留下一件军大衣,现在在沈观的腿上。 做完一切,他长吁一口气,艰难地靠着烟囱的外壁坐了下来。 一时无话。 成年人之间的默契,有时候高的吓人。 傅羽舒垂着头,浑浑噩噩地想,他还没有准备好让沈观知道那些事。 沈观来了多久?他听到自己刚才对小六说的那些话了吗?听到了多少?他会怎么想? 在逐渐朦胧的意识里,傅羽舒颇有些好笑地想,即便时隔多年,他早已长成能独当一面的大人。在触碰到沈观这两个字时,还是像那个会抱着人嚎啕大哭的傅小雀。 风和雨是夺走体温的两大凶器,傅羽舒原本就发着烧,刚才单凭一口气吊着,陡然松懈下来,只觉得浑身没劲。他抱着双臂缩成一团,脑子里最后的意识支撑着他的几分清明。 蓦地,有什么热源从身后传来。 傅羽舒懵懂地回过神,发现沈观不知何时已走过来,跨坐在他的身后,从后往前将他整个人包裹在大衣里。 风声和恼人的雨声都被隔绝在外,五感以内是一方安宁。 但沈观犹觉不够。 他像是赌着一口气,想知道傅羽舒会作何反应,不止紧紧贴着傅羽舒的后背,还要将下巴搁在他的后颈处,让带着热度的鼻息喷洒在那里。 傅羽舒没有反抗。 他只是条件反射地瑟缩了一下,乖顺地像只兔子,一动不动地窝在他的温柔乡里。 沈观弯了弯嘴角。 笑过后,神色便淡了下来。他垂下眼,看着傅羽舒近在迟尺的眉眼,轻声开口:“这就是你想跟我说的?” 傅羽舒蓦然睁开眼。 沈观说:“小六说,你有一个忙想让他帮,就是这个忙吗?” 这一回,他眼中的惊诧及时地显露出来,原本就黑如曜石的两只眼睛略微睁大,倒映出沈观的样貌。 清风袭来,路过两人的耳边,像寂静的涛声,仿佛依稀可见傅羽舒少年时的模样。 “你为什么会算得这么准?”沈观说,“如果没有这场雨,你会用什么办法告诉我当年的事?是借用小六的家庭随口提起,还是像今天晚上一样,在一个意外的环境里,意外地让我听到?” 傅羽舒:“……” 他张了张嘴,笑了一声:“你拿什么从小六嘴里撬出的话?” “还用撬?”沈观也笑道,“你知道的,拿点好处他就自己开口了。” 当年懂得将“不要在明面上和人发生冲突”作为自己生存法则的傅羽舒,长大后竟然是这种弯弯绕绕的性子——沈观不是没有预料。 但没办法,人总是要做点什么,才会让自己有安全感,这是傅羽舒为自己塑壳的方式。 于是沈观将傅羽舒抱得更紧,轻轻地吁了一口气。 ——他要讲当年的事了。 傅羽舒紧张起来。 “紧张也没用。”沈观垂下眼,将傅羽舒挣动的手塞回军大衣里,“你选择用这样的方式让我知道你的事,就应该要付出点代价。” 其实,也就只是沈郁青的后事罢了。 当年傅羽舒走得急,三天的丧事,曲凝霜连夜赶来吊唁,连夜就将傅羽舒带去了杭州。所有的事宜全部都是由当年年仅十七岁的沈观操办的。 老人意外逝世,还是在大年三十的晚上,沈观决定一切从简。 但这么大的火,镇上派出所的民警们总归是要来一趟。巧的是,来的警官恰好是当初傅羽舒打人时,赶到学校的那位。 这位警官还记得沈观,而且对他印象不错,调查的时候就更加认真了些。 “火是从屋子里先点燃的。”沈观轻声说着,像是在娓娓道来一个别人的故事,“警官说是一支蜡烛,起火点在砚台下方,靠近纸张堆放的位置。由于屋子大部分是木质的,火燃烧的速度很快,从起火到被人发现,也不过十五分钟,那时那间屋子已经被烧得一干二净了。” 傅羽舒挣动了一下,右手不自觉地掐住左手的手腕,连呼吸都有些急促。 沈观发现了,伸出手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掰开。 随后与他十指交握。 他摩擦着傅羽舒的虎口,直到那处微微发烫:“他们模拟了一下事故发生时的情况,得出几种结论,最后一一推翻。” “……是,怎么回事?”傅羽舒的声音有些干涩,忍不住问出声。 “蜡烛原本是插在烛台上,最后起火点却是在下面,证明蜡烛不是在原地倒的。警官说,具体的情况不太清楚,但极有可能是爷爷在抽纸张的时候,不小心将蜡烛碰倒,最终倒在了易燃物质上。” 傅羽舒:“……是我把蜡烛送过去的,是……” “爷爷被发现的时候,浑身上下已经烧得什么都不剩了。”沈观打断他,继续冷静地说道,“我们是在墙边找到的他。轮椅烧成一个骨架,在离他手边不到半米的位置。而他靠坐在墙上,以一个安稳的坐姿,静静地迎接死亡。” 傅羽舒愣住:“……什么意思?”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到此时,沈观身上仿佛才滋生出那一丁点的人气。他缓慢的、长久地叹了口气,闭上眼道:“他原本是可以逃出去的。” 是的。 警官在调查之后发现,烧得最严重的那间屋子,就是沈郁青生前写字的那间。 但那间屋子距离大门并不远,当初傅羽舒也是从大门进来,就可以直接进入到那里。只要沈郁青想出去,他就算爬,也能在大火彻底上来之前,爬出火场。 然而…… 可能是在爬行的途中,他陡然想起了什么事,突然放弃了生的希望。 傅羽舒想到了一种可能性。 “他爬到半路,可能手被火舌燎了个伤口,又或者衣服被点燃了一个火星,他清醒过来,没有继续往外爬,而是选择了一个墙边,静静地坐下来。” 谁也不知道沈郁青在最后的时光中想了什么。 但那面被烧得漆黑的墙是他曾活着的证明。 或许在遭受生病、摔伤等接连的打击后,老人不想再体验人世生活的种种苦痛,选择在这样一个“恰到好处”的时候离开;或许是爬到一半,体力透支,又吸入过多的二氧化碳,四肢都不能再使上半分的力气;亦或许,他在那清醒过来的那半秒钟的时间里,想到了沈观的未来——刚刚为自己的身体放弃过一个考试的沈观,一个拥有无限可能,未来前途大好的沈观…… 不该有他这样的人拖累。 总之,真正的答案,就这么埋藏在十七年前的那场大火之中了。 这场大火跨越时间和空间,将他们所有人的少年时代一应俱焚,从过去烧到现在。在而今这场漫天的大雨里,烧尽所有人类可以说出口语言。 *** 十几分钟后,救援队的志愿者重新返回,将二人接到救生艇上。 傅羽舒已经睡着了,救援队队长想将人叫醒,被沈观一个眼神制止。他背着傅羽舒坐上救生艇,一路疾驰,往人间的地方走去。 村里这边的几百个人都被转移到安全的地方,折腾了大半夜的人们,终于可以找个安心的地方睡去。在极度疲惫的时刻,即便是这种冰冷的地板,只要周身有口人气在,就能合衣睡去。 沈观找了个角落,靠在墙上,用自己的膝盖当傅羽舒的枕头,顺手把军大衣盖在傅羽舒的身上。 刚才他找负责人要了点感冒灵,傅羽舒喝下之后就睡死过去了。天花板上的白日灯有些刺眼,沈观看见傅羽舒睡得并不安稳,只好抱着他转了个向,将外套脱了顶在头顶。 挡住刺眼的光,也挡住了几米开外,那些正在叽叽喳喳的、以为沈观听不见的学生们的视线。 嗡鸣的声音从四周传来,有人在给外地的家人打电话报平安,有人在和亲人聊着天。这方小小的天地十分安全,没有一人焦虑不安。 直到那些学生们的话一字不落地传到沈观的耳中。 “老沈抱着的那个帅哥是谁啊?” “不是那个唱戏的先生吗?” “我靠,你是没看见老沈的眼神,啧啧啧,就跟看老婆似的。” “王瑜洁你不要瞎说!这种事怎么能说这么大声!被学校知道老沈会有麻烦的!” “只是认识的吧……说不定是弟弟呢?” 兴许是那些嘈杂的声音太过扰人,傅羽舒睡了没多久,就迷迷瞪瞪地睁开了眼。 今夜睡眠不足,再加上生着病,醒来的第一秒钟,傅羽舒整个人都是蒙的,所以他没看见沈观眼底划过的一丝狡黠。 “傅羽舒。”他喊道。 “唔?” “我的学生说你是我的弟弟,我怎么不记得我有这么大的一个弟弟?”沈观凑近了些,看进傅羽舒的瞳孔里,眼中噙着点微微的笑意。 傅羽舒莫名其妙了一瞬,试探开口:“哥?” 沈观呼吸一顿。 他的目光逐渐漂移,从那双眼渐渐移到傅羽舒苍白的嘴唇上。沈观头顶盖着一件外套,将外界大半的光线都遮挡住,唯留一条缝隙,为了看清傅羽舒的眉眼。 “傅小雀。” 傅羽舒稍微清醒了点:“什么事?” “我想亲你。” 傅羽舒:“?” 可没等他有所动作,沈观便以一个不容拒绝的姿态倾压过来。至此,最后一点光线,也在傅羽舒的视线里彻底消失了。 外界所有的声音都归为寂静,只有沈观,只有眼前。只有两人如鼓声震天的心跳声,还有嘴唇上的甘甜。 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去相爱吧,去接吻吧,别浪费大好春光。 “不想让他们误会你是我的弟弟。”间隙中,沈观喘息着微微撤开半寸,看进傅羽舒的眼底,“傅小雀,我终于找到你了。” 我找到你了。 你是我的不幸,和我的大幸,纯真而无穷无尽。 作者有话说: 你是我的不幸,和我的大幸,纯真而无穷无尽。博尔赫斯《恋人》 第61章 梦里是你 大雨在两天后才停。 义村这片土地,在这近百年的时间里,要么长时间地干旱,许多庄家都缺水到需要水泵辅助;要么就像这次一样,大暴雨来得无声无息。好在这么些年,村民们也都习惯了,应对措施也都积极有序,雨停后,不久就回归了正常生活。 但文化节自然是办不成了。 白白来一趟,村长很是过意不去,临走时非要一人塞一大袋鸡蛋给他们带回去。小梁师兄倒也懒得推辞,安心接下。 之于傅羽舒来说,文化节办不成,但戏还是要唱完的。 在某个人迹罕至的午后,他没有去布置好后又被雨冲垮的舞台,而是去到了当年的沈宅。屋子四处陈旧,他并不打算推门进去,只是在门口站立许久,隔着一道雕花的木门,最后给沈郁青唱了一场《玉堂春》。 回到安如市后,傅羽舒径直去了趟疗养院。他到时,柏英正坐在落地窗前一动不动,似乎外面任何事都打扰不了她。 有些疾病是不可逆的。而体现在柏英身上的,就是日复一日的遗忘。 最初,傅羽舒还会教她念念自己的名字,亦或者和她讲一些小时候的事,但收效甚微。医生说,这是脑部功能退化的体现,就算不是她自身携带的病症,大多数老人老了,也会变成这样。 于是傅羽舒便不再做这些事了。 只是偶尔在有空的时候,他会将柏英推到后花园里,与那些尚有活力的人群待在一起。柏英不喜欢说话,傅羽舒便不说,只是坐在身边轻声哼着一些不成调的歌。 久而久之,柏英一听见这个歌就会笑。 剧团里的工作也是一如往常。 他现在已经不再频繁地上台,倒不是不喜欢,而是有些力不从心。嗓子即便保护得很好,也有疲惫的时候,而且这些年他攒了点钱,打算去做点别的事。 还有小六。给这孩子再多的安慰,也不如直接给实质性的帮助。傅羽舒从积蓄里提了点钱出来,给村长汇了过去,交代说不要说是他给的,只说是村子里为小六家申请了些补助。 电话打过去的时候,村长却说:“你们怎么都来给小六家送钱?” “嗯?”傅羽舒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没事,我的您也收下,小六奶奶治病需要钱。” 除了这些插曲,傅羽舒的生活与往常并无多大区别。 只有一个沈观。 听说沈观的工作室在安如市的近郊,但这些年一直交给合伙人在打理,他自己则常年在省外奔波,偶尔还出个国。 傅羽舒从疗养院出来的时候,正巧接到沈观的电话。 “来我家吃饭还是去外面吃?” 傅羽舒脚步一顿,笑了下:“怎么这么心急?” “……”对面的人显然没料到傅羽舒这么直接,被噎得一顿,复而无奈道,“是吃饭不是吃你。” 傅羽舒:“都一样。” “臭小子赶紧过来,啰啰嗦嗦的!” “嘟”一声,沈观气势汹汹地把电话挂了,单方面为傅羽舒做了决定。 沈观的家在市中心,从疗养院开车过去,半个小时就到了。只是正逢下班高峰,傅羽舒被堵在了一个天桥下面。无论是前面还是后面,司机们都疯狂地按着喇叭,恨不得自己的车长上翅膀能直接飞过去。 只有傅羽舒静静地等着。 窗外的霓虹灯像电影里的光晕,暖调的配色给傅羽舒的侧脸镀上一层金。他从车座里拿出一盒烟,条件反射般地夹起来。刚要点上,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又重新将烟塞进去。车窗大开,手边就是垃圾桶,一盒刚开的新烟,就这么被丢弃。 他的脸上全是沉静的色彩,似在思考一个难题。 久而久之,便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中去。人在神游天外的时候,是顾不得外界的动静的,所以直到身后的喇叭按得震天响,那脾气暴躁的司机差点下来打人,傅羽舒的思绪才重新回笼。 车辆启动,像是没有刚才那个插曲。 傅羽舒到达时,浴室正传来淅淅沥沥的水声——沈观将钥匙给了他一份。屋子里的布置和沈观这个人一样,处处透露着桀骜的风格。客厅不放沙发和电视,甚至不放茶几,只在正中间放了一个围炉,里面的火焰烧得正旺。 他在客厅站了会,听见沈观的声音从浴室传来:“你先坐会,外卖一会就到了。” 傅羽舒:“……” 说好的吃饭,竟然点外卖。 他把这个日式的围炉设计得这么好看,只是为了吃外卖? 傅羽舒叹了口气,打算自力更生,不指望沈观。 小时候沈观的厨艺还不错,因为要照顾沈郁青,总不能把一家子饿着。没想到自己独居之后反而不自己动手了——这是傅羽舒在去到厨房,空手而出的时候,发出的感叹。 冰箱里什么也没有,比傅羽舒的脸都干净——甚至连电都没插。 他想了想,决定还是陪着沈观一起等外卖。 这座房子的面积不大,而且是上下两层的loft风格。傅羽舒在围炉边坐下,边打量布置,边捧了一壶茶喝起来。 虽然整个房子有些空,但看得出来主人很爱惜,每一处的设计都别出心裁。傅羽舒坐的这个围炉后面,其实并不是空无一物,墙面上很明显能看出镶嵌着一个储物空间。 还上了锁。 那偌大的,突兀的大头锁引起了傅羽舒的好奇。 他走过去仔细一看,双开的柜门紧闭,原本应该只是用于给客人储物的一个柜子,锁是另外配的。紧闭的柜门边缘,突兀地夹着一张纸。 轻轻一碰就掉出来了。 A4大小,不过厚度不一样,拿在手里还有些分量。 傅羽舒原本想给人反扣回去的,但恰时沈观洗好澡出来,一眼看见他:“在看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傅羽舒有点心虚,手一抖,纸张就翩然滑落。 正面朝上,里面的内容赤裸裸地暴露在两人的面前。 是傅羽舒的画像。 很简单,只是用简单的线条勾勒几笔,连颜色都没上。但五官和神态,都能让傅羽舒一眼看出,那就是自己。 只是……年龄对不上。 画上的傅羽舒明显比现在的他要年轻很多,可那又不是少年时代的他,硬要说的话,应该是二十出头。 傅羽舒记得,那几年他刚进剧团没多久,靠着自己那半吊子水平在剧团里混得并不好,时常有一些排他的师兄师姐不愿意带他一起活动。但他自己觉得没所谓,人类虽然是群居动物,但群居也要讲适宜这一说,为了生存,他就选择性忽视掉那些令人不太愉快的回忆。 沈观为什么会有他二十几岁时的画像? 沈观走过来,身上全是沐浴露的味道。 他淡定地弯腰将纸张捡起来,一边递到傅羽舒的手里,一边说:“还有别的,看不看?” 别的,是指另外的十几张。傅羽舒数了数,一共是十七张。全部被沈观锁在他刚才看到的那个储物柜里。每一张都是傅羽舒的样子,但每一张的姿态都不一样。 一张一张,从十四岁,到三十二岁,摆放在一起,就像将这段抽象的成长经历,尽数摆在面前来一般,清晰可见。 每一张都有一些小字。 “二零零八年,天气晴。半夜被梦惊醒,梦里是你。” “二零一二年,传说中的世界末日,画不出设计稿,画画你。” “二零一九年,我在小梁师兄的剧团看到了你……” 最后那句的小字写在了画纸的背面,在翻动的时候被傅羽舒捕捉到了。他怔怔地看着上面那简短的一句话,半晌回不过神来。 第62章 哥~ 安如市并不大,在许多年前,这里还只是一个小小的县城。而后城市扩建,坐落于旁边的省会便将安如纳入辖区,自此安如后面跟着的便不是市,而是区。 在这样一个区内,相逢和别离都是常事。 傅羽舒曾设想过很多次遇见沈观的情况,却没有想到,沈观其实早就见过他。 他终于回过神来,将画纸整齐摞好,转身将它们放回壁柜里时。 沈观此时已经挨着他坐在沙发上了。身上都是清幽的男士沐浴露的味道,让傅羽舒想起夏天的下过雨后,路边新鲜的青草味。 他没忍住动了动鼻翼。 沈观乜了他一眼,轻笑:“回去别说我小梁师兄背叛你透露你的行踪啊,是我自己去他剧团看见你的。” 他记得很清楚,那一年是个冬天,傅羽舒虽然十几岁快二十了,但穿的少,身形单薄,仿佛一阵风就能将他吹倒。剧团里众多的演员忙得热火朝天,明亮的灯光罩在每一个人的身上,好像要独独绕过角落里的傅羽舒。 他就那么站在那里,手里抱着一大堆戏服,像个被世界丢弃的小孩。 当时的沈观差一点就过去一把抓住傅羽舒了。 但不行。 生活已经狠狠教育过他,一个人不够强大,是保护不了自己想拥有的东西的。于是在数年后的义村,他再次遇到傅羽舒,才会重新向他伸出手。 当初的他们不是分道扬镳,而是各自往各自该去的方向走去。世界是个圆,他们总会团聚。 室内寂静无声,唯有落地灯灯罩里散着淡淡的光亮。 忽然间,傅羽舒的肚子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叫声。 傅羽舒:“……” 沈观忍不住笑:“怪我,一直在跟你说话。” 他顺手把盖在头上的毛巾拿下来,往一间房走去。傅羽舒在身后说道:“不是点外卖吗?” “逗你玩的。”沈观头也不回,“哪能让第一次上门的客人吃外卖啊?” 屋内空调温度始终,穿着一件单衣也不冷。沈观肩宽腰窄,与在义村时裹得严严实实不同,他只穿了一件单衣。睡衣虽宽松,但该撑起来的地方一样没落,比起少年人的瘦削和单薄,他的身上更多的是成熟男人的魅力。 他去的俨然不是厨房而是卧室,傅羽舒等在客厅,听见那边窸窸窣窣地响了半天,没过多久就抱着一堆面食产品走了出来。 傅羽舒说:“你怎么把这些放卧室?” “设计狗,有时候赶稿子赶到半夜饿了,想泡的面就在手边,方便。” 小时候的沈观有洁癖,不愿意让别人碰,衣服鞋子也都要洗得干干净净的,一点泥点子溅上来就龇牙咧嘴恨不得把脚剁了,更别提在卧室里泡面。 现在他从头到脚倒也干净整洁,只是有些细枝末节的东西,显得没那么在意了。 沈观回头看见傅羽舒的表情,笑了下,“别这么盯着我看,习惯都是会变的,人有些时候没必要惯着自己的臭毛病。” 他从那些五花八门的包装里拣出两包,搁在许久未开火的灶台边。 虽说煮面也营养不到哪儿去,但到底还是要比外卖的调料包干净。灶上烧着水,沈观从橱柜里拿出几个鸡蛋和一把小葱,刚放到水龙头边冲洗,就想起一件事。 他犹豫了一会,抻着两个湿漉漉的胳膊,回头喊了一声:“小雀。” “怎么?” “帮我去卧室拿副眼镜。” 傅羽舒应了一声。从沈观那边听,便是吧嗒吧嗒的脚步声,没过多久,傅羽舒就出现在了厨房门口。 “近视?”傅羽舒挑挑眉。 “嗯。”沈观抬了抬下巴,示意人帮他戴上。 这时傅羽舒心底的恶劣因子又冒出头来了。 眼镜拿在手里,分明只需一抬手就能解决沈观目前的看不清东西的困境,但他偏偏不动。反而让自己凑到沈观眼前,去弯着眼睛看。 沈观:“别闹。” “让我看看。”傅羽舒笑盈盈道,“近视的沈观,和没近视的沈观有什么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呢?沈观近视的程度并不深,平时也不怎么戴眼镜,也就没到那种戴与不戴是两个面孔的程度。离得近了,连脸上细小的绒毛都看得一清二楚,更别谈他那双淡色的、如海洋般深沉的眼。 水在锅里咕噜咕噜地冒着气泡,有雾气飘上来,浸湿他们半边的眼。傅羽舒小心翼翼地托着镜腿,缓慢地将眼镜架到沈观的鼻梁上。 “没什么不一样嘛。”傅羽舒低声说道。 镜框是金丝边的,很轻盈,轻飘飘飘地架在鼻梁上,傅羽舒一收手,就往下滑了半寸。他似乎有些无奈,顶着沈观波澜不惊的目光,重新将触碰中间的镜框。 沈观的睫毛轻轻一颤,像展翅欲飞的蝶羽。 傅羽舒手一顿,叹了口气:“这眼镜质量不太好。” 沈观微微抬眼:“嗯?” “那就不戴了。” 话音落下,他干脆利落地抽掉眼镜,把与沈观亲密接触的物件,换成了自己。 面对突如其来的投怀送抱,沈观只愕然了一瞬。随即,便从容地将手里的东西扔到水池里,伴随着几声肉【体【撞【击的响动,翻身做了主人。 他将傅羽舒压在了墙壁上,从喉腔中发出一声轻哼:“搞偷袭?嗯?” 话说的含糊不清,两个字被吞到傅羽舒嘴里,另外两个变成颤颤巍巍的鼻息,喷洒在狭小的缝隙之间。 沈观刚洗漱过,闻着傅羽舒身上从室外带来的尘土的味道,也不嫌弃,反而在对面极其不匀的喘息声中得寸进尺,把人紧紧压在身后墙壁上。 为了喘口气,傅羽舒不得不仰起脖子,哭笑不得:“我错了,沈观,我不该……嘶……” 沈观一言不发,像一只沉默的狼,张口就咬上傅羽舒的喉结。 他把那处凸起当做糖果似的,咬完仍觉得不够,还要伸出舌头去舔。傅羽舒被这湿润的触感惊得一激灵,差点直接跪下下去。 沈观眼疾手快地捞了他一把,嗤声轻笑:“没那个能耐就别来撩我。” “沈观……” “叫什么呢?”沈观身上也不知哪来的浑气,一边拉长了调子,一边在傅羽舒屁股上一拍,“再给你一次机会。” “……哥。”傅羽舒举双手投降,半眯着湿漉漉的眼看他,“叫你哥,行了吗?” “嗯。”沈观点点头,还没说什么,就见傅羽舒嘴角一弯。尽管此时此刻他被压制得毫无还手的能力,眉宇间依旧跃上几丝俏皮。 “哥,你身上好香啊。” 沈观:“……” 沈观面无表情地停了手,反手干净利落地把灶台上的火关了。 “今晚不吃面条了。” 他冷静地说道。 第63章 一辈子都在一起 闹了一场,夜已极深,他们根本来不及做饭,最终还是叫了外卖。 白色大理石纹理的桌面上,摆了满满当当一桌子的菜,大多都是麻辣的口味,傅羽舒喜欢吃,但沈观吃不惯。就在刚刚,在一碗重辣重油的麻辣香锅里,沈观裹着蟹肉卷一下嚼中一颗花椒,麻了半边的脸。 傅羽舒见状,歪着头倒在一边,笑得浑身打颤,不知不觉肩头披着的睡衣就滑到了肩膀上。 虽然家里开着空调,但这大冬天的,眼看外边温度都快接近零度了,沈观只好忍着嘴里酸爽的酥麻感,上去帮人把外套拢上去。 傅羽舒顺手将人抓住,掌心收拢,两人十指紧贴纠缠在一块。 沈观:“?” “过来坐。”傅羽舒拍拍身边,“挨得近,暖和。” 沈观轻笑了一声,没说什么,只从背后伸出手去,替傅羽舒剥虾壳。 麻辣香锅散发着诱人的香味,这是沈观常点的那家,分明跟往常一样没什么特别的味道,但似乎因为傅羽舒的存在而格外不同。 这么些年,沈观早一个人生活惯了,工作日去学校授课,周末则会留在工作室。有单子就容易加班到凌晨,没单子也会带带实习生,根本没有空下来的时候。虽说现在的人在城市里,一个人也能过的轻松自在,但华灯初上,窗外各种车辆披着暖灯走过时,他站在窗边往下看,偶尔也会觉得孤独。 人生之来处,也就和父母兄弟沾点关系。可沈观从小就是一个“孤”的命,沈郁青一死,他与这个世界的联系,就剩下一个傅羽舒。兜兜转转十几年,他终于有勇气将生命中欠缺的点儿东西填补回来。 “我打算明天就跟师父辞职。”傅羽舒突然说。 “嗯?”沈观从回忆中抽离,有些讶异,“这么着急?” “本来就打算在文化节唱最后一场,虽然因为暴雨推迟了,但总归是要走的。”傅羽舒侧过头,将整个身体的中心靠在沈观身上,舒服地半眯起眼睛,“最近压力大,想换个生活方式。” 这个角度,沈观锋利的下颚线清晰地印在傅羽舒的瞳孔上。他趁着对方没反应过来,笑着伸出手,快准稳地挠了下沈观的下颚。 “还好有你在。” 轻飘飘的宛如羽毛般的触感,又想蜻蜓点过湖面,透过肌肤一点点浸到心里去。 “小屁孩别撩我。”沈观的声音里带着点恨铁不成钢的咬牙切齿,却又十分无奈地抓住傅羽舒作乱的手,报复似的夹在两个胳膊中。 “人类需要亲密接触抒发感情啊哥。”傅羽舒轻笑道,“像幼崽对母亲一样,需要看着、闻着、抱着才有安全感。再说了,咱们小时候不是经常这样么?” 小时候……那是多远的时候的事了。 沈观有些恍惚。好像记忆里的夏天很长似的,早晨起来有吵人的布谷鸟的叫声,中午是收音机了里嘈杂的音乐声,午睡过后,是意识最混沌的时候,等傍晚夕阳落下,天就像被一块黑色的幕布逐渐遮挡起来,直至彻底被星星密布。 那时温室效应并不严重,夜晚还可以看见萤火虫,似乎连蒲扇赶走的蚊虫都变得不那么让人厌烦了。 但记忆是会怕骗人的,就像我们总是喜欢怀念青春。 可青春也许并不美好。 沈观抱着傅羽舒,看着他将碗里的虾一个一个吃干净,又拿酒精棉片仔仔细细地将手指里外擦了个遍。桌上都是吃完剩下的餐食垃圾,傅羽舒挣扎了好一会,才堪堪从沈观怀里爬起来,打开灯拎着垃圾往外走。 深夜的都市,虽不及广深似的白昼,也不见万家灯火,但也有几个熬夜小卫士,点着灯闪着亮变成明灭星子的一部分。 大门大开,高楼层的穿堂风瞬间将沈观浇了个清醒。楼道灯灭了一个,光线显得有些黯淡,傅羽舒身上还披着沈观临时找来的睡衣外套,他边搓手边哈气,步伐加快往屋子里走:“这才十一月份吧,怎么这么冷?嗯?哥你站在这干什么?” 原来沈观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门口,腰带半挂在胯骨上,敞着胸口,看着就冷。然而他像完全屏蔽了风似的,上前拉住傅羽舒的手,说:“我们一辈子都在一起吧。” 傅羽舒脚步一顿,无声地动了动嘴。 “行吗?”沈观问,“一起度过一日三餐,心血来潮看点电影,路过跨江大桥的时候,看着江面的轮渡从这头开到那头,我们吹着风手拉手,慢慢往家里走。” 时间是利刃,它会把许多东西分割成一片一片,记忆、少年、还有回不去的青春年月。 他想将那漫长的夏天,永远留在那里。 傅羽舒笑道:“好啊。” * 墙上的钟时针指向转眼间就停在了四,两人把晚上过成了白天,并排坐在卧室的落地窗前,说要看一场日出。 尽管谁也不愿意承认,最先是谁提出这个想法的。 沈观的家在三十二楼,视野还算开阔。卧室的地毯干净整洁,两人靠坐在一起,望着窗外黢黑的夜。 就着清淡的熏香,傅羽舒喝了口酒:“这些年你怎么过的?” “你是在问,你不辞而别之后我怎么苦苦找你的吗?”沈观眯着眼看他,“你想多了,我没有那个闲心。” 傅羽舒吃吃地笑:“好好好,我信了。” 动作幅度大了点,几滴酒就顺着唇珠溅了出来。沈观眼神一暗,抬手将水珠抹去。但好似尤觉不够,趁着傅羽舒想再次仰首喝上一口的间隙,突然叫他:“傅羽舒。” “干……唔!” 沈观干净利落,擒着傅羽舒的下巴就亲了上去。 带有侵略性的气息,瞬间将傅羽舒整个人盖住。后者一动不动,连挣扎都懒得做样子,坦然地接受了这个“强吻”。 气息缠绵,傅羽舒靠着最后一点理智,将酒杯稳稳当当地放在了桌子上。 半晌后,窸窸窣窣的声音溅去。 傅羽舒脸颊泛着红晕,整个人看起来比刚才更懒了,没骨头似的靠在沈观胳膊上。 “醉了?”沈观低下头,轻声问。 “没。”傅羽舒小声控诉,“你亲的太用力了,有点缺氧。” 沈观:“……” 无声的抗议里,傅羽舒又喝完了一瓶酒。兴致高起来,他还想再来几瓶,被沈观面无表情地摁在了怀里。 傅羽舒在沈观怀里拱来拱去,头发随着动作乱得一团糟。要是让小六看见,自家从容淡定,笑起来像一只黑心狐狸的傅叔叔还有这样一幅面孔,估计要惊掉下巴。 “真的,哥,给我讲讲呗。”傅羽舒说,“你这些年都干了些什么?” “上学、考研、深造。”沈观一边给傅羽舒顺毛,一边无奈道,“人生大半的时间都用来学习了,另一半全部贡献给了CAD和3Dmax,没空谈恋爱。” 傅羽舒满意了,嘿嘿地笑出声。 “我也没有,我去杭州磕磕绊绊地把高中读完就辍学了。奶奶需要我,我要是再读下去,她就得死了。” 夜渐深,傅羽舒连喝几瓶,醉意终于涌了上来。但他看起来好像还很清醒,眼睛一如少年之时般的明亮,像两颗未经打磨的黑曜。 “我做了挺多事的。到酒店端盘子,去给小学生当家教,更神奇的是,十几岁的时候在路边有星探拉着我,叫我去当明星。”傅羽舒嘟囔道,“我才不去呢,谁知道是不是骗子。” 沈观不语,只扶着傅羽舒的脑袋,让他靠得稍微舒服点。 被酒精催化后,傅羽舒像是打开了尘封已久的话匣子,絮絮叨叨说个没完。 “其实我早有准备,所以奶奶病倒的时候对我没太大影响,无非是多打几份工。”傅羽舒翻了个身,不知怎么,语气好像有些哽咽,“我那时候什么也不怕,只怕奶奶离开我。” “嗯。”沈观轻轻抚摸着他的鬓角。 “不过上天对我还是挺好的,我遇到师父后,奶奶的病情就稳定下来了,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走。” “后来我存了点钱,在照顾好奶奶的生活质量后,就去自考了本科,后来又考了研……其实我不像你一样目标坚定,报考的时候连专业都想了很久,但总觉得要弥补一点遗憾。” “哥。”说到最后,傅羽舒似乎清醒点,撑着胳膊坐起来,扑到沈观怀里,“对不起……我最遗憾的是,当初离开你。” “没关系。” 沈观温柔地笑着,棱角分明的脸不似往日锐利,像一只收起坚硬外壳的猛兽,展开他最柔软,最温情的一面。 “没关系。”他轻声重复道,“其实我骗你的。” “那一年我找了你很久,甚至趁着放假偷偷去杭州找过你。”沈观说,“傅小雀,你很重要。” 他们互相缺席了对方最灿烂的岁月,又在最初的时光遇见。 一切都不算晚。 朝霞藏在建筑一角,缓慢地攀上来时,光温柔地罩在两人的肩头。 傅羽舒眯着眼,花了几秒钟的时间适应光线,然后便看见一生中最壮阔的景色。 比他十几岁,在缆车上往下看时,更为动魄。 大雾弥望,钢铁水泥将太阳分割成两半,一半升到天空,另一半化为倒影,沉入背面,而后永不落幕。 作者有话说: 番外有了,叫《关于傅羽舒成了明星后这本书就变成娱乐圈文的事》(doge 第64章 奶奶柏英 如傅羽舒自己所说,第二日他就跟小梁师兄递交了离职申请。前段时间剧团里的各项事务已经交接完毕,当年他一无所有得到的相助,也在这么多年的时光里尽数偿完。他走的时候是悄悄走的,只有小梁师兄一个人送。 小梁师兄指尖夹着烟,眼中有欣慰:“想通了?” “想通了。”傅羽舒眉眼一弯,“还得谢谢师父收留我这么多年,不至于让我带着奶奶露宿街头。” “说什么呢你。”小梁师兄大手一挥,“你又不是在我这吃白饭,咱们十几年的交情,现在说这些干什么?” 傅羽舒笑笑不语。 他想起不久前在义村闲聊时的场景了。当初村长问他:“你为什么会想要唱戏的,现在的年轻人不都是在外赚大钱吗?这种工作,既不像明星一样获得什么名气,也赚不了多少钱。” 村长心直口快,想到什么说什么,也并无恶意。傅羽舒记得当初他回答的是:“喜欢。” 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喜欢是一方面,想把记忆里那片模糊的影子篆刻地深刻一些,也是一方面。 他和沈观分别多久,沈郁青就已经死去多少年了。 身边的一切事物都在变,刚没过脚踝的草,如今已至参天;壮年的能够扛起石磨的青年,如今的鬓角也已爬满霜雪;就连稳固的老房子,都在一年又一年雨水的冲刷下被侵蚀,被磨损。 时间让人向前,总得有人记得。 “以后想去干什么?”小梁师兄问。 傅羽舒摇摇头:“没想好,走一步算一步吧。” 两人一前一后,从屋内走到太阳底下。冬日的阳光最惹人喜爱,把一切带着冷色的东西都照耀地温暖起来。走出门时,小梁师兄手中的烟已经燃尽了,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将烟头按灭在石板扶手上,说:“那行,我就不送你了。” 傅羽舒礼貌告别,背着小梁师兄怅然的眼神,步伐稳健地往外走去。 许久之后,又似乎只是过了一瞬,他听见小梁师兄扬起声音道:“小羽。”他顿了顿,语气里有不确定,但更多的是宽慰:“和他好好过。” * 傅羽舒下到停车场,刚在驾驶位坐下,存在于小梁师兄口吻里的“他”恰到好处地发了消息过来。是一张风景建筑图,拉大一看,建筑上龙飞凤舞地写着几个大字:“设计与艺术学院”。 沈观:办完事了吗,过来找我,地址发你了。 傅羽舒微微笑了下,慢吞吞地打字:不行,我还有事。 沈观:什么事啊大忙人。 傅羽舒:我得去趟疗养院,那边的护理疗程进行得差不多了,奶奶急着见我。 那边许久没有回话。 柏英患上精神病一事,是傅羽舒昨晚在喝醉的时候告诉沈观的。如果是平时尚且有理智的时候,傅羽舒其实并不会主动提起这件事。 因为跟在“柏英患精神病”这几个字后面,还有一个,谁也忘了,谁也不会主动提起的事——傅家的遗传性精神病。 柏英患的,并不是老年人专属的阿尔兹海默症。在义村闲下来的时候,柏英会和街坊邻居打麻将、打桥牌,偶尔还会跟着沈郁青吊几声嗓子。除此之外,柏英的爱好也很广泛,织毛衣、织鞋、研究各式各样的菜品……这样一个人,并不会轻易被阿尔兹海默症找上门。 而后,傅书江死了。 他死后,从外表看来,柏英并没有多大的变化,可到底还是有一些东西不一样了。 有时候,人的心思并不能为外人道,只能自己慢慢消化,病灶的种子便在其中默默地生根发芽在。最后再悄无声息地冲破土壤。 最开始柏英还是认得人的,她只是会偶尔觉得有人在她耳边说话,晚上会难以入眠。当年她与傅羽舒住在曲凝霜那里,说难听点叫寄人篱下,这点小毛病便忍了。 再后来,发展到严重的程度,柏英会在熟睡之际无意识地自己起床,如同梦游一般,出现在曲凝霜的卧室,嘴里还喊着傅书江的名字。 曲凝霜被吓了一场,肚子里的孩子差点出问题,他们祖孙俩才搬到小区里另一间房去。 直到——柏英谁也不认识了。 “叮!” 傅羽舒的手机响了。 沈观:刚才被学生叫去了。 沈观:去看柏英奶奶?现在就去吗?不急的话等我中午下课,和你一起去。 傅羽舒垂下眉眼,手指在输入法上停顿了几秒。 片刻后,他重新收整神情,平静地向内心没有过任何挣扎一样。 傅羽舒:你下午不是还有课吗?疗养院在三环,你确定赶得上? 沈观:…… 沈观:你说得对。 傅羽舒弯了下唇角,似乎透过屏幕看到了沈观挑眉轻笑的样子。 沈观:那可怎么办,在一起后不见家长,我怎么觉得我没名没分的? 傅羽舒:奶奶都叫上了还不够?要是还不够,不如你跟我姓傅怎么样? 回复完这句话,傅羽舒将手机放下,双手搭在方向盘上,眼中的笑意渐渐地淡了下来。 沈观没见过柏英发病的样子,傅羽舒想。 人类其实是一个很神奇的物种,在大脑正常的情况下,能够很好地与族群融入一体。而一旦出现问题,族群里的所有人,便都会想方设法把这样的人赶出去。 即便他们表面仍然表现得一团和气。 柏英清醒的时候就喜欢静坐,尤其喜欢太阳大的那一面。只要没人打扰她,她可以什么都不做,就这么望着某一处一整天。 情况坏的时候,则需要两个护工一起照顾了。因为大脑损伤,语言中枢也受到影响,柏英已经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那时她会变得暴躁易怒、喜欢扔东西砸人、大喊大叫,累了就自己默默一个人流泪。 一整套流程下来,专业的护工尚且会觉得精疲力竭,更别谈普通人。 如果有那么一天,他也…… “嗒——” 空旷的停车场里,有人按了一声响亮的喇叭,打断傅羽舒的思绪。 他回过神来,抬起头,透过后视镜看见自己的眼。 形状不算好看,如旁人所说的一样,是丹凤眼,如果不看别处,确实很像妩媚的女孩的眼睛。 而此时此刻,这双眼中,没有任何笑意。 傅羽舒吁了口气,将后视镜往上抬了点儿,发动了汽车。 一路疾驰,轿车停在一间偌大的疗养院门前。 那高大的如同缚网一般的围栏,将众多失去自由的人们关在里面。其中有无法自主行动,被家人嫌麻烦丢给护工的、有介于正常人和精神病患者之间的、还有刚做完手术,想找个安静的地方修养的…… 男女老少,生老病死,大杂烩一般被揉在了一起。 柏英住的地方在环境更为清幽的后院,有一套完整的护理流程。平时没什么人过来,适合柏英修养。 她在这住了有几年了,起初傅羽舒是想自己在家照顾的。直到有一回半夜,柏英趁着傅羽舒睡着差点爬上天台跳下去,傅羽舒就彻底断了这个念头。 他沿着小路走进去时,柏英正在老地方晒太阳。 今天柏英的精神状态应该不错,傅羽舒隔着两道栏杆,远远地看着柏英背影时想到。他正打算再走近一些,看看柏英的状况,却被旁边的一个护工拦下了。 护工是个小姑娘,照顾柏英有一年多,专业能力过硬。见傅羽舒要走过去,连忙小声喊住他:“傅先生、傅先生,等等。” 她一路小跑过来,见傅羽舒停住了脚步,才总算松了口气:“呼——傅先生,我建议您现在暂时不要接近柏女士了。” 傅羽舒问:“是……奶奶心情又不好了?” “嗯。”护工点点头,有些苦恼,“前几天您在外地的时候,柏女士状态挺好的,还嚷嚷要见您,但是今早不知道又怎么了,起床后一直臭着脸,谁也不搭理。” 一般情况下,柏英处在这个状态,就证明要给她一天的时间自己消化情绪。除了偶尔的关怀外,其他的都是多余。 傅羽舒明白了。但他去义村的时候,柏英正在进行系统治疗,傅羽舒没机会见。眼下好不容易回来了,柏英却出了点问题。 “我奶奶身体还好吧?”傅羽舒还是有点不放心。 “身体倒是还好,就是精神状况没什么好转。” 护工实话实说,片刻后飞快地瞟了傅羽舒一眼。也不知是担心傅羽舒嫌弃疗养院不专业,还是对没见到柏英感到沮丧,开口道:“傅先生你也别担心,柏英女士其实有在好转,昨晚食欲不错,吃了一大碗饭。” 她原本只是秉持着契约精神安慰两句,没想到眼前这个沉默良久的温和男人忽然抬起头问她:“我想问问,我奶奶的病真的能好吗?” 护工一顿,半晌后,轻轻摇了摇头。 女孩还很年轻,至少比傅羽舒年轻许多,显然还并没有学会在话里话外打太极,于是显得犹为诚恳。她顺着傅羽舒的视线回头看了眼柏英得到背影,叹了口气:“我不知道,先生。” “我照顾柏女士这么久,早就把她当成半个亲人了。她有自主意识的时候其实不多,但我能看出她其实是一个很好的人。有一回犯病,她拿起热水壶想要砸我们,但不知道为什么又突然放下了……医生说,这是在好转的表现。” “我学的是康复,其实我明白,有些精神病人一辈子都会被关起来……我没有说柏女士的意思。” 傅羽舒点点头,温和道:“没关系,你说。” 护工叹了口气:“在医学范畴里,精神病人是根据大脑生理上的病状来判断的。但有的人虽然被诊断为精神病,表现得却和正常人没什么区别,有时候,你会发现他比正常人都要聪明都要清醒。” “虽然这么说有点玄……我愧对自己学过的医学知识,但是傅先生。”护工抬头看他,“我相信柏女士会好的。” 傅羽舒笑了笑,礼貌地对护工表示感谢。 他的脑中千回百转,一时想的是柏英,一时又想到沈观;最后那抹虚无的思绪飘飘荡荡,落在傅书江临死时的画面上。 傅羽舒做了个缓慢的深呼吸。 “谢谢你。”傅羽舒微微点头,嘴角噙着疏离但不失礼的笑意,“照顾这么久,麻烦你了。” 护工说完,便又投入到工作中去了。而坐在轮椅里的柏英,自始至终都没有改变姿势。像一株守望着未知神明的雕像,日复一日。 虽然那一天遥遥无期,如同天边飘荡不定的浮云一般没有规律,但他还是有些自嘲地想——如果有一天,他也变成那样呢? 灵魂背叛肉体,留着一个躯壳守在自己爱的人身边,又有什么意义? 但如果现在有人告诉他,为了不连累沈观,你得马上和他分开,他也会对此嗤之以鼻。 人啊,总是作茧自缚。 第65章 再遇周妙妙 好不容易来一场,傅羽舒也不急着走,在柏英晒太阳的时候,他就坐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看着柏英的背影。 时间久了,竟也生出一丝,就这么坐到天荒地老,好像也挺好的念头出来。 然而下一秒,某人的一个电话,打乱了傅羽舒胡乱放空的思绪。 对面传来的背景声音嘈杂,夹杂着杂乱的人声,像是在某一个人满为患会的会场里。视频里沈观只露了半张脸,但到底是太吵,傅羽舒只能看见他一张一合的嘴。 随着几个晃动的镜头,画面晃动几下,然后忽而一亮。 沈观似乎走到一个空旷的地方。 “你没上课吗?”傅羽舒率先问道。 “学院突然组织了讲座,学生们都被带到大课室去了。”沈观边说边往外走,“你还在疗养院吗?等我。” 说完,也不等傅羽舒拒绝,把他后半句的“你不用跟着吗”堵了回去,“咔”一下把电话挂了。 这位大爷,做学生的时候逃课,做老师了还是改不了臭毛病。傅羽舒抿着嘴,盯着沈观那个极其商务的黑白头像半天,终于还是没忍住笑了。 他放下手机,看着庭院里热烈得到阳光,舒服地伸了个懒腰。廊下无人的台阶,背后是晒太阳的柏英,而眼前宽敞的花园里,处处都是散步的病人。 即使是在这样一个充满病症的地方,有的人还是心向阳光。 不远处的健身器材上站着有一个老人,身形瘦津津的,但面色红润,正撑着双杠来回摆动身体,嘴里还高声唱着一手革【命老歌。 傅羽舒沉静的脸上,终于露出点温暖的笑意来。 他移开视线,低头点开手机,在沈观的消息框里输入:我等你。 他终于还是愿意让沈观窥探到自己现下有些茫然的内心。 或许是心态发生了转变,许多事也在冥冥中受到了影响。在沈观到来之前,刚才的护工又匆匆折返过来,气喘吁吁地说:“傅先生,傅先生,柏女士愿意见人了。” 柏英突然不晒太阳了。 要知道,以前不论是刮风还是下雨,只要愿意,柏英都会坐在那个地方晒一整天的太阳。 傅羽舒匆匆赶到时,柏英的状态还很我稳定。十几年的时间里,她也随着岁月的流逝被催促着长上花白的头发。由于常年不怎么运动,原本还算健硕的骨架,如今看来,也与那些行将朽木的枯枝差不离。她坐在轮椅里,清明的眼睛看向的,却是傅羽舒的后方。 没有聚焦。 “雀……” 傅羽舒微微笑着抓住她的手:“我在呢。” 他一直都在。 眨眼的功夫,落地玻璃窗前从刚才的一个人变成了两个人,前者姿势都没变。柏英紧紧地抓着傅羽舒的手,像生怕他跑了似的,硬是要他跟着自己坐在那里晒太阳。 被紧紧地抓着手,傅羽舒也没打算走,于是就地一坐,就这么靠在了柏英的轮椅边。 护工默默地观望片刻,最终掩门离去。 沈观的学校距离这座坐落在三观外的疗养院有些距离,傅羽舒静静地陪着柏英坐着,没看时间,只在心里计算着沈观到来的时刻。 只是沈观还没来,意外先来了。 起初傅羽舒只是听见了一声巨响,好像有什么重物重重地砸在地上,紧接着,整个楼房忽然喧闹起来。隔着这扇大落地窗,傅羽舒看见户外许多人慌慌张张地往一个方向跑去。 这股动静不小,惊动了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柏英。她的略显浑浊的眼里露出巨大的恐惧,像是看见什么害怕的东西,尖声大叫起来。 傅羽舒稳稳地站起来,一手搭在柏英的手背上,沉声道:“奶奶……” 柏英当然听不进去。如同当年傅书江发病一样,在受到惊吓的情况下,傅羽舒作为一个成年男人,都险些压制不住。 护工们迅速推门进来。有人将傅羽舒和柏英分开,有人熟练地将双手轻轻地搭在柏英肩上,轻声安抚。 不过眨眼的时间,一个正常人类化作受惊的小兽,又重新变回人类的过程,就这么在傅羽舒眼前上演了。 傅羽舒被挤到了一边,看着护工们有条不紊地忙碌起来,呆愣了片刻,最终默默地走出了病房。 一出门,傅羽舒就明白刚才那声巨响是从何而来了。 疗养院的设计是四方的楼房设计,一部分作为员工专用,一部分则是病人们活动的区域。生活、医疗、娱乐区域分布明确。柏英所在的位置处在生活区,那偌大的露天花园就是证明。 而傅羽舒走出门,一眼就看到花园的正中央躺着一个人。 是刚才那个唱歌的老人。 他倒在地上,四肢抽搐,似乎是突发恶疾。身边围着一圈工作人员,有的在进行急救,有的则边将人群隔离开来,边联系院内的负责人。 疗养院到底不是医院,生活在这里的病人大多都是病情稳定的,这位老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抽搐之余,还有彻底晕厥过去的预兆。 有工作人员做了个紧急救援,聊胜于无。急救车赶来还需要一些时间,再加上病人围成一圈在看热闹,场面一时有些失控。 “呆愣着干什么?强制驱散人群,保护受伤人员,调整他的姿势避免他咬到舌头还需要我教你们吗!” 一时之间,四下静谧,唯有一个干练的女声从远及近地传来。 傅羽舒见到来人,一直沉静紧蹙的眉眼,才终于露出一点别的神情出来。 竟然是周妙妙。 周妙妙竟然是这个疗养院的院长。 有个主心骨,在负责人没到场的情况下,工作人员们才终于想起来如何处理这起意外事故。原来是这位老人在唱歌,被旁边路过的一个精神病人听见了,也不知是什么原因,平时情绪原本很稳定,几乎都要出院的他,突然暴起,抓着老人就往地上摔去。 这才闹出这么大的动静。 等闹剧全部解决完,已经是一个多小时后了,疗养院边的一件咖啡馆里,周妙妙、沈观、傅羽舒三人围着圆桌坐了下来。 当年周妙妙被卖出去当新娘的事,傅羽舒只依稀记得,是在沈观的老师老张的帮助下,解决了。后来因为发生了太多事,傅羽舒便再没什么机会见到他。 儿时的朋友相隔多年再次相见,难免有些感慨,然而周妙妙显然不同常人。 她一幅明艳动人的打扮,很难让人相信她就是当年那个干瘦如柴偷面包的小女孩。只见她仰头喝了口咖啡,第一句话就是:“你俩终于在一起了啊?” 傅羽舒:“……?” 沈观倒是很淡定:“嗯。” “挺好,我还和小张打过赌呢,她偏不信你们俩有一腿,天真。”周妙妙笑道,“有机会就找她要赌注。” 傅羽舒顿了顿,决定不理这个话题:“你……” 他本意是想另起个话头寒暄一下,谁料周妙妙像有未卜先知的能力似的,轻笑一声道:“没事儿,我挺好,我当年不是说要当医生?现在也算完成了梦想吧?” 沈观伸手在桌上敲了一下,让周妙妙的目光转移到自己身上:“说到小张,你怎么没和她联系了?她当年还找上我问你去哪了。” 周妙妙嗤笑道:“和我那傻逼爸妈打架去了,怕连累她,就没说。” 话说到这个份上,再刨根问底就没眼力了。傅羽舒和沈观对视一眼,止了话头。 神奇的是,有时你明明以为自己已经和过去那些岁月挥手告别了,但只要一触碰到与它有关的人或者事,记忆就会瞬间将你拉回到那个时刻。 校园里、小巷口、墙角边…… “对了,你俩不知道吧。”周妙妙话音一转,“当年你们离开得早,不知道村子里后来的事吧?” “那个猪头陈伟雄,和他的小猪崽陈凯,老头犯了强奸罪进去了,陈凯没人管教,过了几年就步了他家老头的后尘,要不怎么说猪生生一窝呢。” 傅羽舒被周妙妙的说法逗笑了:“你这些年变化挺多。” “被逼的。”周妙妙摇了摇手指,笑得宛如明艳的牡丹,“作为女生不狠一点,根本没人拿你当回事。” “还有啊。”周妙妙看向沈观,神情讳莫如深,“杨志伟,村子里给了他几亩地供他温饱,但他不知足,要跟着镇上的旷工头子干,但没过多久,就被人传回消息,说被车撞死了。” “这世界还挺公平。”傅羽舒附和道,结果被旁边的沈观狠狠拍了下后脑勺。 周妙妙看得眼酸,伸手在面前使劲挥了挥:“不待了,我要走了,再坐下去要噎死了。” 她站起来,一身包臀的半身裙勾勒出极好的线条美。走出几步,她忽然回过头,绽放出一个笑来。 “见到你们还挺高兴的,以后常聚。” 说完,便扭头推门,如一阵风似的走了。 这场意外的相遇,对于三个人来说都是惊喜。说起以前的事,就算是糗事,现在想起来也只会觉得愉悦。 尽管不知道周妙妙最终为什么选择回到义村,而不是如她所说抗争到底。但是……有时候人就是没什么选择的。现在她过得轻松自由,那就够了。 “我刚刚一瞬间还以为我们回到了十几岁的时候。”傅羽舒说,“那个时候真好,最大的烦恼就是担心期末考试不及格。” “记忆是会被美化的,傻子。”沈观点了下傅羽舒额头,“别想了,往前看。” 虽说如此,但两人都没有发现,某些横亘在他们之前的,看不见的隔阂,在周妙妙风一般来又风一般走后,就消失不见了。 他们终于又有勇气,像十几岁的少年那般,酣畅淋漓地梦一场了。 第66章 花 他们从疗养院离开后已是傍晚。冬天的江风很凉,可又格外有种凄清的美感。 站在桥头往下看去,江岸两边的霓虹灯闪闪烁烁,在江的中心被分割成彩色的缎带,随着波浪延绵向远方。 夜晚十分,这里是一个散步的好地方,他们从车上拿了点酒下来,就这么席地坐在岸边的斜坡上。 融入人群的时候,才觉得世界是世界。许多人从眼前来来去去,吵嚷声入耳,傅羽舒被沈观裹了一层厚厚的围巾。他仰头喝了口酒,听见旁边的人问:“刚刚怎么不让我去看看柏英奶奶?” 傅羽舒的手一顿。 半晌后,他才又喝了口酒,转头笑嘻嘻道:“丑媳妇做好见公婆的准备了?” 沈观不语,只抬手抢下傅羽舒手里的酒杯,手往后一伸,傅羽舒就够不到了。 他挣扎了两下,见真的抢不回来,索性往身后一靠,将自己的整个重量压在沈观身上,道:“好吧,其实是我没做好准备。” “什么准备?” “各种。”傅羽舒闭了闭眼,感受着喉咙中回甘的酒味,说,“就算见了,奶奶也认不出你。她发起病来也挺吓人的,我怕你第一次见她这种样子,不习惯。而且……” 傅羽舒睁开眼。 他靠在沈观的肩膀上,鼻息几乎与微微侧过头的沈观交缠在一起。于是自然而然地往前凑了凑,用鼻尖摩擦着沈观的颈侧,轻声道:“我怕你会联想到我。” 这句话他说得很轻,像梦话似的,沈观偏了偏头,没听清,还以为傅羽舒在这江风阵阵的岸边要睡着了。 傅羽舒顺势坐起来。他扒拉着沈观的手臂,一脸严肃:“说真的,哥,我得给你一个警告。” 沈观挑眉:“嗯?” “你见过我爸爸发疯的样子吧。我出生那年爸爸其实就已经有犯病的征兆了。所以妈妈在我一岁的时候带我去看过医生,医生说,我身上很有可能携带傅家精神病的基因。” “是啊,怎么?”沈观点点头。 傅羽舒却不再继续说下去了。 两人隔着悠悠的江风互相静了片刻,霓虹灯的灯影照在侧脸上,有种电影里朦胧的美。沈观抬起手,捏着傅羽舒的下巴装模作样地思索了片刻,才说道:“哦……你是怕我觉得你是个麻烦,所以不要你?” “你敢。”傅羽舒恶狠狠地一张嘴,试图咬住沈观的手指,被后者机敏地躲过了。 沈观摆摆手指,原本打算收回口袋的动作在空中转了个弯,“啪”一下敲在了傅羽舒的脑门上,嗤笑道:“那我确实不敢。” “唉。”傅羽舒叹了口气,“怎么办呢,理智告诉我,我不能连累你;但事实上我压根不想放你出去和别的野男人过一生。” 沈观学着傅羽舒的样子叹了口气:“是啊,被我们家小狼崽缠上,不脱一层皮还想走?” 恰时,江上的轮渡按了一声长长的喇叭。 “笃——” 如这片冗长的风声。 不知道是谁先笑出声的,风声有些大,笑声太过畅快,引起身侧的人频频张望。 傅羽舒笑得前仆后仰,又极其没形象地倒在了沈观的怀中。他眯着眼,抬手又从身侧拿起酒来,喝了一口。 有些凉,但好似入喉之后,比刚才要好喝。 因为姿势的缘故,傅羽舒的两只耳朵都埋进了围巾里,暖意从下巴蔓上去,像酒气一样冲进双眼。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聊天声,傅羽舒没去听,只把目光放在眼前。 而沈观却微微动了一下。 只见他侧过身,一手将傅羽舒护在怀里,一边回过头,看向身后小声聊天的一对情侣,开口道:“你们好。” 其中女生愣了一下,磕磕绊绊地回道:“啊……你、你好。” 沈观礼貌一笑:“我想,在背后议论别人是一件不太礼貌的事吧。” 江边人满为患,但沈观他们挑的是一个角落,这对情侣是后来的。在傅羽舒和沈观闲聊的过程中,一直自以为小声地谈论着他们两人的关系。沈观刚开始没怎么管,但到后来情侣的声音越来越大,大到不用特意注意,都能听到他们谈论的字眼。 虽然并没有那么不堪入耳,但也不是什么好词。 女孩“轰”的一下涨红了连,手脚仿佛都不知道往哪放。男孩仿佛还想反唇两句,但女孩却刷一下站起来,最终在沈观平静的目光里,红着脸说了声对不起,拉着自家男朋友匆匆走了。 解决完这件意外,沈观回过头去,发现怀里的人眯着眼,几乎都要睡着了。 “怎么就这么睡了?”沈观好笑道,“也不怕生病。” 兴许是酒喝多了,傅羽舒已经朦朦胧胧地没了意识。沈观只好在大庭广众之下将傅羽舒扶起来,轻轻地放到背上。 江岸上去是一道长长的绿道,夜晚十分,灯光是泛着青的黄。街边除了偶尔路过的上班族,就只剩下行道树。 它们的影子张牙舞爪地落在街道上,又攀爬至沈观的脚边,大半的身子被藏在影子下,唯有两人的面孔被光照着。 傅羽舒趴在沈观背上,闭着眼睡得香甜。 距离停车场的路并不算远,但沈观的脚步放的很慢。马路上的车呼啸而过,带起阵阵风声。仿佛路有一辈子那么漫长。 * 傅羽舒被沈观背到副驾驶的位置上时就醒了。沈观把他放下,手还没收,傅羽舒就睁开了眼。 近距离观察下,沈观眼角已经有了细细的纹,但岁月给予的并没有在上面描摹出疲倦,反而欲显沉淀。 沈观动作微顿,抬手拍了拍傅羽舒的脑袋,准备起身去开车。 哪知傅羽舒手腕一转,忽而便已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沈观拉进了车内。 “啪”的一声,关门的声音在空旷的停车场荡漾开来。 沈观整个人压过来,背部顶在车顶。傅羽舒右下往上俯视着眼前的男人,舒服地眯着眼笑道:“哥。” 这个姿势尽管有些不舒服,但沈观还是耐着性子,无奈道:“又怎么了?” 傅羽舒故作姿态地思索着,而后抬起头眨了眨眼:“想你亲我。” 沈观:“……” 他没动作,傅羽舒也不主动,两人在狭小的空间里对视着,最终还是沈观败下阵来。 “闭眼。”他说。 人都是群居动物。这些年来,除了照顾柏英,傅羽舒大多时候都是一个人过的。吃饭、工作、睡觉,娱乐活动少之又少,活得像一个远离族群的孤狼。 他享受于此,但有时候也会渴望沈观在身边。 像现在这样,可以牵着他的手,在人满为患的节日氛围里感受烟火气;结束工作后回家有一个人点着灯在等;他可以和沈观互为这个世界上最亲密的人,拥抱,接吻,做爱,以解开人性里特有的孤独。像每一个最平凡的普通人。 小孩才喜欢轰轰烈烈,褪去浪漫后,生活就是如此。 起初这个吻是浅尝辄止的,沈观吻得很轻,一下下从额头到下巴,如同在触碰易碎的玻璃。傅羽舒闭着眼,攀着沈观的肩,头向后仰,于是沈观自然而然地就咬到傅羽舒喉间的那块凸起。 傅羽舒被咬得闷哼了一下,半睁着眼笑道:“哥,这是你癖好啊。” 沈观不语,只抬手拍了下他的屁股:“专心。” 很快,傅羽舒就不得不专心了。 成年人亲密行为里,有一条心照不宣的准则——开始时有迹可循,结束就由不得自己了。 等沈观坐回驾驶位,傅羽舒已经满脸通红,胸口内的单衣领口被解开了颗扣子,大半块泛着红的皮肤露在外面。而在视线之外的地方,虽然已经经过处理,但还是有些难以人入眼。 沈观边发动汽车,边抬手把自己的外套罩在傅羽舒身上,随口道:“去我那儿住吧。” 傅羽舒低着头跟自己的扣子纠缠:“住多久?” 对面的人没有回答。 车辆启动,穿过昏暗的地下通道就来到大路上。这个点的街边其实已经没有什么人了,整条大道上只有零星的几辆车呼啸而过。沈观没开灯,路边的灯便将明明灭灭的影子投入车内。 就在傅羽舒以为沈观不会回答的时候,身侧的男人回过头来,轻笑着用商量的语气说道:“一辈子,好不好?” * 傅羽舒很快就就搬到沈观的家里。 除了搬家,他还在附近的老街里租了间铺子。那是一家开了几十年的书店,周六周日都会吸引附近居民的小孩子进来看书,也不收钱。但最近几年经济不景气,书店老板打算另谋出路,铺子便也要倒闭了。 傅羽舒恰巧听说这件事,便主动联系上老板,打算自己将这个铺子接下来。 柏英仍旧在那个疗养院。傅羽舒原本打算在书店彻底安顿好后,将柏英接过来自己照看着。书店坐落在老街区,街边的路只能一次并排走一辆车,附近都是在本地生活了好多年的人,生活氛围好,说不定对柏英的病有帮助。 但院里的医生却说,柏英已经习惯在这里的生活了,这个时候忽然转变环境,可能会导致病情恶化。 傅羽舒只好就此作罢。 书店最终在一个静谧的清晨开起来。做小书店的老板虽然清闲,但琐事多,走不开,所以傅羽舒会每周挑一个时间去看望柏英。 他会带上自己儿时的日记本,照着上面一个字一个字念给柏英听。 也正因为如此,傅羽舒找回了许多被自己遗忘掉的记忆。 比如关于傅书江,其实小时候的自己,并没有多么地憎恶他,那些遥远的现在想来好像是上辈子的事。 ——2000年1月8日,那男人给了我一袋小饼干,叫我不要告诉奶奶。奇怪,他不是疯子吗?从哪里弄来的小饼干?还挺好吃的。 ——2000年6月13日,他说要跟我一起睡觉,滚开啊谁要和他一起睡! 而后翻页之后,是傅羽舒扭扭捏捏的小字:他给我扇扇子了,挺舒服。 傅羽舒微笑着翻开一页,在柏英身边坐下。 天气越来越冷,柏英却仍旧不改在落地窗前坐一天的习惯。尽管在阴郁的冬天,根本没有几天能看到太阳。 他在柏英面前,不念其烦地帮她寻找丢失的记忆。 如果说,柏英的大脑是一个容器,那么时间就是容器外的一颗钉子。由外向里,一寸寸地破坏着这个容器。 但无论傅羽舒每周来给他将多少故事,柏英还是没有任何反应。偶尔心情好一点,就会看着外面南迁的鸟儿笑,边笑边喊雀儿。 那是她心中的雀儿。 又一日,傅羽舒把书店上好锁,来到柏英的病房里。 今天要讲的故事,应该是傅羽舒自己上学时候的趣事了。但临走前,傅羽舒被沈观按在玄关亲了好一会,因此耽搁了点时间。 “你什么时候让我去看看你奶奶。”沈观的唇贴着傅羽舒的耳侧,轻声道,“你就这么不想给我个名分?” 傅羽舒舔了舔嘴唇,眉眼一弯。 于是再见到柏英的时候,傅羽舒把计划要讲的故事搁下,决定给柏英讲一讲沈观。 “您还记得沈观吗?奶奶。” 柏英自然是没有反应的。 傅羽舒早有心理准备,如往常一样,他在柏英脚边坐下来,宛若自言自语。 “沈观,小时候我喜欢跟在他后面叫他哥哥的那个。” “我们之前去杭州,他其实找了我挺久,但我没好意思回去。但奶奶你说过,人和人之间的缘分没那么容易断的,所以十七年后,我又找到他了。” 傅羽舒转过头,看向柏英的侧脸:“他等一会就要过来看您了,希望您还记得他。” “不过,可能他的身份有点转变。以前是照顾我的哥哥,现在……” 傅羽舒低头轻笑了下:“现在他是我的爱人。” “我想了想,还是得跟您说一下,等过段时间,我再联系一下妈妈。” 柏英的手指微微颤了一下,似乎看见树枝上飘落下来的枯叶。傅羽舒从地上站起来,转身抄起大衣,道:“哥哥应该快到了,我先出去看看,马上回来。” 晌午的天气,天空确实阴沉沉的,似乎有下雪的征兆。傅羽舒将大衣和围脖戴好,刚掏出手机,就听见身后传来几声微弱的声音:“雀……雀儿……” 傅羽舒一愣。 下一秒,他飞快转过身,在柏英轮椅边蹲下,一向淡然的脸上爬上错愕:“奶奶?” “雀儿。”柏英有些艰难地转动脑袋,一字一顿地说道,“你……要接谁……” “接沈观哥哥。”傅羽舒握住柏英的手,颤声道,“你还记得他吗?” “不是不是。”柏英皱眉摇着头,但语言中枢有些失控,表达不出内心的意思。 傅羽舒凝视了半晌,忽而福至心灵:“接我爱人。” “对、对。”柏英笑了,“爱人。” 她那双仿佛看透世事的浑浊眼球里霎时有了光,手上的力度也大了几分,将傅羽舒的手指捏得通红。 她说:“爱人……爱人……花……” “……花?”傅羽舒微愣,试图从柏英零碎的字句里拼凑出她的意思,未果。 柏英有些着急,正在傅羽舒打算把护工叫来问问,顺便检查一下她的身体时,沈观的电话忽然响了。 在那一刻,仿佛如同命运算好般,他接起电话,脑子里也终于明白了柏英的意思。 “我这边有点堵车,可能会稍微晚些到。” 沈观的声音从那头传来。 “哥。”傅羽舒一手抓着柏英得到手,一边笑道,“有事想让你帮忙。” “嗯?” “你那儿附近有花店吗?” 沈观静了一瞬,似乎是点开地图,片刻后答道:“有。” “那么……”傅羽舒低眉浅笑,“如果可以,请给我买一些花。” 献给爱人的花。 作者有话说: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