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鸽子》作者:赵吴眠 文案: 爱上一只野鸽子怎么办? 被鸽八年之后,梁孟冬在他音乐会的后台,遇到了正在执行任务的十音 哼 那是本应与他同台的爱人 - 决定我们一生的,无非是遗传、境遇、偶然。 上述这些,如果自第一项起就被人为篡改,结局是怎样? 警花vs小提琴演奏家 破镜重圆,主打悬疑 he - 本文缘起,是打算写一个身世+罪案题材的言情故事。 当时正好看到一位出色演奏者左手指尖上的茧,脑子里生出了本文第7章的场景,所以一开始它叫《指纹》。 作者微博:赵吴眠1812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破镜重圆 悬疑推理 搜索关键字:主角:余十音,梁孟冬 ┃ 配角: ┃ 其它: 第1章 不眠之夜 一 不眠之夜 一 知道余十音听觉超常的人不多。 比如此刻,她站在火锅店外接电话,而人声嘈杂的店堂深处,锅底咕嘟咕嘟在沸腾、牛肉片投入时溅起几滴红油、队友们正把酒欢饮,说了几句有口无心的话。 这些声音统统钻进了她的耳朵。 “音音回来疗伤,难得聚个餐,领导都不放过,汇报个没完。”有人在抱怨。 另一人笑他:“背后给余队用这么肉麻的昵称,她本人知道么?” 年轻明媚的女声在问:“音音?我只听云队这么叫过余队。” “咳咳。”“唉。” 引得一阵唏嘘,有人在嘀咕,怨她哪壶不开提哪壶。 冷不丁地冒出一个小心翼翼的声音:“我听说,余队这次从驻训场地中途返回,就是为了云队的事。” 旋即就有人骂他不是人、没良心,余队明明是旧伤复发。 有人在警告,一会儿不许乱说话,惹得余队难过。 “也不知道云队怎么样了。”也有人幽幽叹息。 每一种声音都清晰可辨,它们来自十音朝夕相处的、那些可爱的人。 现在包厢内静默了。 十音只能隐隐辨认牛肉片在锅中浮沉翻涌的细微声响,不过,它们很快就被一种、由未知位置传导而来的弦乐湮没。 那音色微弱,却又仿佛每一个音符都清晰可辨。细细的声线轻轻穿透鼓膜,像要直接刺进人心里去。 这不大寻常。 十音的耳朵并非无所不能。 刚才这段时间,她之所以得以分心,是因为电话那头的人,正在临时接听另一个来电。 这里是人民中路,距离去年竣工的南照音乐厅步行十分钟可达。按照常规,这个距离,她的耳朵捕获不到音乐厅的任何声音。 中年男声在唤:“十音。” 电话那端的人,结束了另一个通话。 “怎么打那么久?我去看看余队。”包厢内,有人打破了沉默。 南照市地处西南,如今已经是十一月,气温始降。 这里天黑得始终不早,天幕暗下去却是很快。 离开包厢,走到店内视线通透的位置,正好可以看见玻璃门外那抹黑色的身影。店门的灯柱别出心裁用了明火,这夜风略大,火苗迅速鼓胀窜起,又倏地瑟缩成个小点。 夜风很肆意,黑色薄冲锋衣勾勒不出她优美的肩颈与手臂线条,反将那身影衬得单薄。 十音在说话,偶尔点头。她的侧颜半隐于灯影中,神情未明。 “音乐厅西门8号入口,分局特警队的人在那里接应你们。”电话那头,领导在吩咐,“明白了吗?” “明白。”十音答。 “注意安全。” 十音回到包厢,她没有入坐,脸上笑意也敛了:“我买了单。” 有人认命般地撂下筷子,大好的周末,怎么突然有临时任务。 十音示意众人接着吃,只对其中一人说:“吴狄,你去停车场,穿装备。” “就你俩?” 十音解释,分局特警在南照音乐厅,临时请调人手增援排爆。 “你们几个喝了酒,不方便。” 这不是分内事,有人不解:“市特警队有三个专业排爆组,排爆为什么找我们队?” “来不及解释,你们一会儿把下半场的地点发到群里,我们完事就过来。出发。” 二十分钟前,音乐厅后台休息室发现疑似爆|炸物。 分局紧急上报市局,可巧不巧,一小时前,南、北、西城郊先后接到报案,三组排爆队分头赶赴。排爆手此刻都在郊区进行排爆作业,人一个都赶不回。 市局临时调配排爆警力,市局直属626刑警中队的副队长吴狄,系排爆兵退役,队长余十音也已领命,二人火速赶往现场支援。 每年6.26,即国际禁毒日,顾名思义,可知626队的日常职责。 分局特警队长在电话里催促:“到了么?” “快了。”十音答。 不远处似有乐句的收稍,优美尾音气若游丝般绵延……而后是不绝的掌声,远远的就像夏夜闷雷。 特警队长就在8号入口守候,将他们引入后台长廊。十音边走边问:“什么性质的音乐会?为什么不暂停演出、疏散人群?” 对方告诉她:“小规格爆|炸物,事态可控。” 十音无言以对,她看看吴狄身上的防爆服,场内上千人命,你说可控就可控? “刚才我们领导请示过市局长,他们五分钟前定下的方案,如果二十分钟内爆|炸物无法转移,立即疏散。” 这队长是个熟人,倒不见外,一针见血地告诉她,要真疏散的话,分局这锅就背大了。 今晚的演出重大,分局之前是接了安保任务的。故而这里警力充足,入场安检也算密不透风,万万没想到后台会出这纰漏。 “吴狄搞定没问题。”特警队长指指楼梯,率一队特警先行上楼,“在三楼。” “他比我还信任自己。”吴狄口气揶揄,他扛着排爆设备,跟随十音往楼上奔突。 他跑了几步,忽然回过头,刚才余光扫见一个人:“你几时跟来的?” 跟来的是个刚毕业的小姑娘,是队里除十音之外,唯一的女队员:林鹿。她出发得晚、跑得也狠,喘得说不上话,咬着牙跟随众人一气奔上楼。他们匆匆掠过那些廊边海报,一路没有稍停。 弧形长廊中段的一扇门前拉着封锁条,特警本能地放缓了脚步。 “我来营救心中的神。”林鹿缓过一口气,点着其中一张海报,轻声告诉吴狄,“吴队,你们一出门我赶紧搜音乐厅,有阵子没刷微博,我都不知道他会来南照,刚搜完我疯了!真人估计比海报更帅……” “不要命的,是个明星就追?”吴狄不大喜欢听说有人比自己帅,照着海报念,“小提琴协奏音乐会,梁孟冬……没听过。” 十音在前方,身形一滞。 林鹿在辩:“不是明星,是演奏家。” 本来最心焦是那特警队长,他本想越过手下特警,亲自挪开挡路的警戒条,没想到十音一个箭步,径直将它们冲破! 吴狄不明白,十音何以突然发了狠?穿了装备的是他。 “我来。” 吴狄抢身进了休息室。 他手中的排爆仪发出冰冷的嗡鸣声,他本来神情凝重,蹲在那只敞开的问题道具盒边,忽然就泄了气一般,垂手笑骂:“我操!酒瓶做的土炸|弹,绑一只老诺基亚。林鹿,门口蓝色1号工具箱,帮忙盛水,三分之二。” 特警队长安排分局的人先去了。 十音望着那只琥珀色的香槟瓶,死命攥紧的拳头缓缓松下来,手指尖一层凉汗。 可控倒是实情,不用疏散了。 吴狄剜了一眼那队长,这种爆|炸物普通特警会搞不定?拆个炮仗请排爆专家,杀鸡用牛刀,搅了队里难得的欢聚。 音乐会的中场休息时间,台前乐声已歇,乐池内偶有弓弦的轻微擦撞,乐手低声在交谈,观众在笑语,热烈而欢畅…… 休息室是大套间结构。警员们身在外间,内间持续有个陌生的男声,不断地聒噪、抱怨,不过没有人与他对话,回应他的只有毫无情绪的调弦声。 十音想,他那根E弦……偏高。 她本想同着队友出休息室,排查一圈其他区域,被那特警队长一嗓子将人喊住:“等你们的时候,由南到北我们排查了两遍,建议全体留在这里响应。” 吴狄鼻子里出气:“看不出有什么可响应的。” “后台应该有其他休息室吧?”十音低声问,“刚才为什么不安排音乐家去安全的休息室?” “吵的那个是经纪人。其他工作人员、包括梁先生的助理,已经都转移去了南一休息室,”特警队长手擦着汗,指了指里间,“这间休息室直通前台,五分钟前上半场结束,梁先生刚刚回来。我本来还担心怎么安抚,结果这位淡定得可怕,走过来看了一眼,居然说得出燃爆距离。” “……哦。” 他是在解释,分局特警为何对着一只玻璃瓶炸|弹如履薄冰。梁先生是省委和文化厅出面请来的贵宾,上头对这场音乐会非常重视,前场很多电视台和媒体。 “刚刚一个排爆手都不在,我实在是不敢随意处置,这东西威力是有限,但万一发出半点动静……” 十音点头,表达理解。 里间,经纪人的音量又升了级,吴狄听不下去,恐吓道:“那东西声控的!” 这样做倒有奇效,里头瞬间安静了。 E弦已经调妥,琴弦上泛起一串低速滑动的双音。 林鹿竭力压抑着呼吸,她并不惧怕土炸|弹,只是在聆听那不过是随意流淌的琴声,竟如此动人。 1号工具箱盛满水,吴狄拉下面罩,用排爆钳把道具盒整体钳住,再与一名特警合力控住那钳,将盒子缓速按入水中。 所有的眼睛都紧盯工具箱,眼看冷水灌入道具盒,继而浸没了香槟瓶、手机。水从瓶口渗入,填充到瓶身里,瓶中的硫磺碎屑迅速饱胀成舒展的姿态。 众人发出如释重负的叹息声。 休息室里间的门边探出半个脑袋,那只飞机头光可鉴人,比吴狄的发型招摇百倍。 飞机头很快看明白过来,他再次嚷:“我绝不认同你们南照公安的做法。杀伤力再小也是恐怖事件,光压住就行了?最后倒霉的是公众,应该第一时间披露给公众和电视台,万一前场也有怎么办?明天我一定要去问问你们文化厅和省委,谁来负这个责,凭你么?”他在质问一名特警。 那人被他盯得心烦,索性背对那个门站。 危险解除,十音打算先行收队,危险品需要撤离到空旷区域处置,他们可以帮忙带出去。 “分局长刚才指示,爆|炸物由我们负责处置,请你们留到音乐会散场。”特警队长说。 十音:“我们……” “余队,类似安抚受害人这种工作,我们特警实在是没有经验。”对方打断她,打苦情牌相求,“前场安检绝对万无一失,道具盒就是跟着他们一起从后台进来的……在里头还闹上了!” 特警队长下了二楼,几名特警留在休息室,作最后一轮的内外排查收尾。 吴狄走到十音身边,咬牙低骂:“老狐狸!”骂得是对方那位队长。 林鹿本来对要留下的安排很兴奋,不解问:“怎么了?” 吴狄分析:“哪有什么受害人需要安抚?今天很明显是有人蓄谋制造恐慌,分局的人被玩恼了,想查,又怂,怕飞机头搞事,怕得罪文化厅和省委。烫手山芋正好甩给我们。” 林鹿说:“可我们626不管这类案件。” “分局的人急了,管你来的是谁,反正市局派我们来的。” “别想复杂,按程序办。”十音打断他俩,“我刚才又请示过了,分局刑警队一会儿到,我们配合做完交接就撤。吴狄一会儿配合特警,再做一轮排查,林鹿在群里打个招呼,就说我们晚些收工。” 二人应着,吴狄竖个拇指:“十哥英明。” 亲近的人爱叫她十哥,类似昵称。 林鹿忽然有些遗憾:“看来一会儿散场,是分局刑警负责现场笔录啊?” “那么想加班?”吴狄知道她想什么,给她一个冷眼,“那种人,肯不肯配合笔录都是个问题。” 前场的人声逐渐寂灭,想来场间的灯火已经调暗,还剩五分钟,下半场的音乐会就要开场。 十音刚步入走廊,打算透一口气,里间休息室有人高唤:“余队!”是一名相熟的特警。 她不想动,吴狄会处理。 又过了会儿,那人竟唤得更大声了:“余十音!” 里间还在调弦,十音在想,G弦偏低,为什么……更低了。 林鹿以为她走神,过来轻拍她:“余队,吴队和对方……” 里间有嗡鸣声,她的确在走神。 “绷”,那根G弦断了。 刚才,飞机头与警方再起冲突:“孟冬的琴盒绝无问题,有问题的是你们的机器!” 吴狄带来的是今年配发的新型排爆仪,传感器极度灵敏,扫到那只琴盒,嗡鸣声骤起。 那名特警很客气:“仪器响不一定就是爆|炸物,请您配合开盖,排除一下危险。” 飞机头:“孟冬的琴盒向来只在意大利定制,要是损坏我都赔不起,你赔?” 吴狄看不下去,硬挤出一个笑来:“所以,我们才请梁先生亲自配合开盖。” “亲自?建议你去百度,梁孟冬一只手贵,还是你们的这间南照音乐厅贵。” 吴狄咬着牙:“次奥……” 防爆仪持续的嗡鸣扰人心绪。 特警队长在二楼,在场的其余特警不敢擅言;626中队的吴副队血气方刚,空气中的火|药味,比爆|炸物尚未撤离时还要浓。 前场的弓弦相触声又起,乐手正在微调椅子、交头接耳,指挥的皮鞋不耐地轻击地面…… 梁孟冬视线垂着,在取那根断弦。 十音走进里间的角度,正好可以看清他的侧脸。 久违的人。眼窝更深邃了,鼻梁亦更高挺。岁月的沉潜淬砺,让他所有的棱角变得更为坚毅分明,当年薄唇边常挂的讥诮,已经几不可查。 他始终没有抬眸,声音很沉,嘱咐那经纪人:“麻烦你告诉指挥需要稍等,我在换弦。” 飞机头瞪了一圈这屋子的警员,扫到十音脸上,他的目光却顿了几秒。十音并不认识他,他大概也没能想起什么,转身从边门进入前台。 十音走过去,轻轻挪开那柄防爆仪,屋内骤然寂静。 像是可以听见血管里的血,它们无法顺畅流淌,只能一顿一顿,在脉络里暗涌。 十音低声说:“应该是松香。” 吴狄不是很明白:“松香?” 那双正在装弦的手顿在原地。他的白皙手背上,有一道新的细痕,是刚才被断弦末端抽滑而过的痕迹。 他的骨节因为着力,微微泛起青白。 这屋子里有些东西,足以灼穿她的身体;有一只无形的手,正在扼住她的心脏。 “一种……二级易燃固体。梁先生,”十音的目光再无可避,撞向那双黑眸,“请问,能否开盖确认一下?” 第2章 不眠之夜 二 不眠之夜 二 十音的手虚虚地比在那个琴盒的开口,又问了一遍:“梁先生,可以么?” 她的手被那人不耐地扫开,琴盒应声而开,盒内一端的附盒内,露出枚琥珀色的物件。它是嵌在盒子里的,形状隐于其中,分辨不明。 但十音认得,那的确是松香。 她回头给吴狄点点头,示意没有危险,又在心里斟酌致歉的话。 话未及出口,那只久违的手往那附盒内一抓,将整枚松香紧捏在手上,奋力往眼前空地上一砸…… 松香砸落在地,碎屑四溅。碎块蹦开去,散了好几处。 空气中隐隐浮动着松节油的气息。 ** “冰山之下,岩浆奔涌。” 次日微博,知名古典乐评人如是评价。 说的正是梁孟冬在南照音乐厅下半场的演奏曲目,勃拉姆斯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作品77号。 前面还以褒扬为主,到了结尾部分,画风稍稍变味。 “厚重、炽热、如箭在弦……可见他此前的沉寂和缄默是正确的,演奏家被负|面新闻缠身,最有力的武器还是良好的状态、绝伦的演奏。” 后面更甚。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昨夜梁孟冬临时谢绝了一切采访,我没能进入后台。伤病初愈的演奏家昨夜状态惊艳,究竟是否杯中物的功劳,依然不得而知……” 林鹿将手机往桌上重重一拍:“我刷了这乐评人之前的微博,长期含沙射影,暗示男神酒精成瘾,但他根本拿不出实锤。我真想告诉他,我昨夜就在现场,他绝不可能酗酒!” 吴狄问:“之前也没见你追星,怎么突然神神道道的?” “演奏家!不是明星。吴队您肯定不记得了,我刚来时转过梁大师的奏鸣曲专辑,云队余队都点过赞!余队说不定都忘了。” 吴狄横她一眼,拿过手机来翻看了半天,没刷到爆|炸物的消息。徐奎不知放了什么大招,把飞机头安抚住了。 看了会儿他义愤道:“什么乐评人,南照交响乐团被他贬成了上课的小学生。” “是有夸张的成分,但不得不说,我们南照虽是古城,但在西方古典艺术普及方面,这才刚刚起步。文化厅盛情请来梁先生,用心良苦。” “你请调去文化局算了,”吴狄越听越不靠谱,继续浏览微博,“这么一说,倒解释得通了。我昨晚看他就像是喝多了,脸色煞白煞白的。” “那是冷光灯映的。”林鹿调亮手机,“您看配图选得还算厚道,台上垂眸这张。转发刷屏了,都说冷酷得像个杀手,有一种别样的性感。再说遇上那种事,还能冷静到令人发指,酗酒?不可能。” “他要是没喝,昨晚余队说过半句让人不舒服的话么?一言不合直接摔!摔碎?” “毕竟没有受过心理特训,普通人遇到那样的事故,表面再淡定,内心还是有点焦虑吧。余队都没说什么,您别那么计较。” “摔的不是你家队长!?”吴狄一听巨恼,“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姓梁的受了多大委屈。” 林鹿想起昨夜休息室的气氛,是有几分说不清的诡异。 余队特别有大局观,陪着笑,说了三次对不起。梁孟冬居然连道歉都没有,冷脸装弦调弦,而后径自去了前台。 演出圆满成功。 梁孟冬不尊重女性? 她不算铁粉,但知道他在英、法、德有多年求学、演奏生涯,以英国居住年份最长。 后来分局刑警来做笔录,对方也有女警,他虽惜言如金,态度分明就很谦和。 林鹿想不明白,悄悄收集起那些松香碎块,包了回来。 “浪费证物袋。”吴狄扫见她的桌面,“值班可没让你闲着,有空可以改你那份报告。” “余队下月才正式归队,她说到时交得出就行。” “小丫头!本事没学会,老油子的坏毛病先学上了!”吴狄正骂着,抬头却见十音,“明天就走了,今天还不好好休息?” 十音笑:“来等江岩,他要陪我去戒毒所取几份报告,我明晚得带着走。” 吴狄奇怪:“你俩没在一块儿?” “我一早从保县过来。” 昨晚音乐厅任务结束,全队找了家KTV,才热闹了约半小时,十音始终心神不宁,说是有事提前要走。 大家都以为她是太累了,怎么那么折腾? “去看云旗了?”林鹿正好走开了,吴狄问。 “没。”十音摇头,“云旗在学校。” 那去保县做什么?保县在西城城郊,昨夜发生什么了? 但要真发生什么,十音一般不会不说。 有另一件事情,吴狄还是决定问:”十音,云队的房子……” “江岩在招合租,”十音完全没介意,“正打算拜托你们打广告,租金小贵,胜在地段黄金、房间也大,哈哈还有我和江岩两个专业的免费保安。租金好商量,看房找他!” 吴狄又问:“没问题。不过,那房租够付云旗的课费么?” “这个我会搞定。” 十音绕过吴狄办公桌,视线落在林鹿桌上,凝住了。 证物袋上摆了一坨。 吴狄摇头,小丫头居然无聊到了这个地步,已经把碎块粘合成型了。 “十哥!”林鹿倒水回来,献宝似地说,“十哥你猜,梁孟冬怒摔松香为哪般?bingo!他不是针对我们,绝对是防着外媒那些八卦记者!” “你神经了。”吴狄凑过去看她桌上那坨,“残破的心?幼稚。” “本来又不破,心形松香,没想到大师还有那么柔软的一面。”林鹿一双杏眼仿佛冒着心,“中间应该烧了字,只看得出两个加号?摔得面目全非,辨认不清了。” 林鹿接着八卦,说那些坊间传闻。一说梁孟冬的绯闻女友是他老师的女儿,一说是个超模,除了漂亮,要么酗酒、要么嗑药。 “不喜欢老外,国内的也不配他,是个弹钢琴的小姐姐。弱不禁风的,我不喜欢,而且据我分析,那亲密照是借位拍的,捆绑男神炒作!唉,一个个害他负评缠身。” “呵呵,他最干净。” 林鹿辩:“吴队,您不听他的音乐,进入不了他的世界。梁大师不是什么明星,不需要任何绯闻来博取眼球。他应该是那种,轻易不动感情,一旦动了……山崩地裂!他怎么可能喜欢嗑药的女人?他肯定有洁癖,而且应该异常偏执,只会练琴过度把自己搞得浑身伤病。” 十音一直没说话,听他们聊得欢,随口问:“什么伤病?” “腱鞘炎,去年还受过背伤。”林鹿比划着,“腱鞘炎,云队总拉琴,不也有一点么。” 十音点头。 又是云队! 吴狄阻止都不及,也不好骂人,只能不怀好意道:“幌子吧,物以类聚、游戏人间,谁知道他有什么病?以我职业的看法,随便嗑随便玩,开心就好,只要有天别玩脱了,栽到我们手上。” 林鹿:“吴队……” 十音不忍听:“吴狄,别这么说。” 林鹿笑了,比了个“V”字手势,晃到吴狄眼花。 “丫头鬼迷心窍,哥有义务点醒她。”吴狄用笔敲一记林鹿脑门,“两个世界的人,你知道他是人是鬼?回魂吧,不然你只能下岗,去替那些八卦记者翻垃圾桶!” “分局那边,”十音问,“有什么新消息?” 吴狄:“我们不用管吧?” 十音面不改色:“魏局说了,经手过的事情不要不闻不问。” “我刚问过市中分局的同学!”林鹿抢着答,“我同学说,上头有人给分局发了话,梁大师是好容易请来的贵宾,安保工作那么不到位,让人受了惊,分局专门派人去酒店道了歉。” 十音倒吸冷气,看来力气没用在案子上? 十音迅速拨通分局刑警队:“酒店监控里出现的那个黄毛陈,这会儿人找到了么?” 回复是:没有,家人说大半个月没回家了,已经去他经常出入的几家场所盘问。这会儿还是白天,好几处都没营业。 “上月刚出来的那个黄毛陈?”吴狄讶异,“你昨晚和分局的人去查酒店监控了?梁孟冬演出前的?你怀疑他?” “当然不是。”十音摇头,“昨晚三个城郊不是都有爆炸案么,当地派出所在保县报案地没抓到嫌疑人,但在现场发现一枚那家酒店的临时工牌。” 这么说来,她几乎就是没休息过。 笔录上显示,香槟瓶是梁孟冬的,里头的酒是他前夜和经纪人一起喝完的。 爆|炸物不可能带去后台装配,酒店到音乐厅路途极短,前几个小时内在酒店完成的可能性最大。 黄毛陈在他那个楼层出现了三次。十音判断,他是负责望风的。另外有一个人,装扮成酒店服务员,进入过存放道具盒的屋子。” “吴狄,分局刑警队对黄毛不熟,你帮忙跟进一下。” “好。”吴狄说,“不过黄毛我也不算熟。四队在外有个特情,是黄毛从前的老大……” “那我去找厉队帮忙。” “十音你吃错药了?为个八竿子打不着的案子求他!我们自己先找。黄毛多半是受雇于什么人,如果有人故意针对梁孟冬,查他在本地的社会关系,会更有效。还有三个处市郊的爆|炸物报案追踪,什么人报的案……” 十音笑:“那辛苦你都顺便查一下。” “顺便?你逗我!除非我们手头的活别干了。”吴狄气乐了,“十音,你在担心梁大师的人身安全?人家可未必领情。” 吴狄猜测,这案子是不是另有隐情,不然十音为什么要追踪一夜? “找到黄毛再说。” 干这行就活该以德报怨吧?吴副队嘀咕着走了。 十音伸指,轻轻拨了拨桌上那块松香。那颗心就散了。 她有些歉意地望向林鹿,林鹿赶忙摆手:“没关系的,我下班重粘。” ** “平时忙,没什么时间回家,也不敢回。今天你也看到了,一回来,老爷子就催婚!” 某个傍晚的车库,吉普车后座上,一位相貌清俊、笑容颇有感染力的年轻人,对着身旁人叹,“羡慕你小子,常年跑得那么远,处境比我好多了。” 对方没说话,笑得揶揄。 比起说话那位的亲和模样,这位面部轮廓冷硬得多,深眸薄唇,有种拒人千里的漠然。 假如每个人有各自的色彩,前者是缤纷的暖色,后者就是夏末将雨未雨的黄昏,深空里的寂寂的灰。 “代驾怎么还不来?”依旧是先前那人。 “代驾”其实是他就近喊的同事,小姑娘远远地朝车子挥手:“江法医!江老师!” “我铁哥们队里的新鲜人,勤快、性格好,特别热情。”江法医介绍,“哎哟干嘛这种眼神,不是女朋友!” 他朝窗外招呼:“林鹿!” “吃饭不叫我,需要劳力就想到我了啊,江岩老师!”林鹿和他很熟,一上驾驶座径直戴好保险带,转头对着后座笑,眼风扫到另一位乘客时,却顿住了,对方目光也是一滞,林鹿又惊又喜,“梁大师,您记得我?” 林鹿说起音乐厅炸|弹案,江岩来回看二人:“那么有缘?” 一路上江岩颇不满:“这是我一起穿开裆裤的好兄弟,分开两地十七年,上一次见是五年前,这还是他第一次上门来我家吃饭!我都没你说得多。” 林鹿吃吃地笑:“你像在说媳妇儿。” 江岩接着数落:“一路都是你在采访他,打算改行?” 不过,林鹿问出来梁孟冬接下来打算在南照暂居,江岩颇意外:“几时的决定?刚才吃饭你都没说。我爸本想劝你住下玩一阵,可他今天没提。因为前晚你那音乐会的事,内部通报,他已经知道了,说肯定不愉快……” 林鹿插言:“特别不愉快!” 梁孟冬只是说:“南照气候不错。” 这是实话,江岩认同,又觉得这理由太不充分。 反光镜里映出林鹿八卦的小眼神:“梁大师,难道……您女朋友来南照了?” 梁孟冬薄唇勾了勾,不置可否。 江岩叹:“这是我本来是要问的,被你一通狂轰滥炸,他就算话到嘴边都不肯说了。” 林鹿倒很谅解:“男神是这个风格的,惜字如金,乐迷都懂。” 江岩对梁孟冬解释:“小公主同时追着一百来个星,难得你这颗星撞她枪口上了,激动得有点收不住。” “哪有一百!最多五十……”林鹿辩驳。 江岩倒没避讳那个名字:“云海算不算一个?” “我想想哦……” “这还要想,赶紧别算了,我替本尊拒绝!” 梁孟冬静静听二人唇枪舌剑,他们说的皆是日常趣事,却始终……未曾提及某个人。 他望着车窗外,一路有流动的幻彩,冶艳的夜色笼下来了。 也许,江岩和她不熟? 江岩接了个电话,挂了嘱咐林鹿:“北衢中路绕一下。” 又对梁孟冬致歉:“我兄弟本来找我喝酒,我说不去了。不过他刚喝完一场,打不到车,我就捎他一段。见谅。” “你见外。” “不然我们四个一块儿?找个地方喝两杯。” 梁孟冬说,不了。 林鹿问:“谁啊?” 江岩说:“厉锋。” 林鹿反应有点大,啐了一口说,他去我不去。 “林鹿你别这样。” “怎样?”林鹿好像特别愤慨,“江法医,您居然到现在还没和他绝交!亏你还和云队、余队号称铁三角。” “别那么偏激,各自有做事的角度,都是为了工作。下午我送她去火车站,她还问了我厉队的伤。十音可没你们小气。”江岩说。 梁孟冬将视线从窗外收回。 “一会儿送一下厉锋,很近的。” 林鹿没说话,气呼呼的。 江岩又说:“对了孟冬,你来南照前,不是说要我帮忙找个人?描述看看,只要人在我省,应该不是问题。” “不用。”梁孟冬说,“已经找到了。” 第3章 不眠之夜 三 不眠之夜 三 厉锋坐上副驾驶,车厢气压骤降。 他身形高大,左臂缠着厚厚的绷带,裹挟入内的是一股巨大寒意。 “孟冬,这是我们市局刑警支队的四队长,厉队,”江岩刚想作介绍,不想梁孟冬说:“认识。” 厉锋也笑着致意:“梁先生前天晚上受惊了。” 江岩挺意外:“前晚的案子,你也有份参与?大案?” “不是。”车厢很安静,厉锋只是笑,“你不说自己有客,说了就不麻烦你了。” “你别介意,孟冬从小话比较少。”江岩说,“不过我正要骂你。今天我妈和我投诉,说你把她们电视台的小夏直接骂哭了?人家追你那是给你脸,能不能柔和一点处理?害得老子被老妈数落,说我先人后己,牵这种吃力不讨好的红线。” 厉锋冷笑:“师母都比你懂我。” 江岩坏笑,“我妈懂你有用么?某人又不懂你。” “滚!” 在厉锋就快到的时候,江岩忽然逗他:“喂,某人受伤了。” “伤哪儿了?”厉锋神色一变,说没看出来。 林鹿这个平时话多的,自从厉锋上车,她就故意缄口,只顾默默开车。这会儿仿佛很不齿,忍不住轻轻嗤了一声。 江岩倒奇怪了,问你见她了? “见了,昨天晚上,半年不和我说话的人,忽然跑来约我,请我喝茶。”厉锋无奈地笑,“特别郑重,说她就要走了,实在放心不下一个案子,托我无论如何帮忙跟进。” 江岩奇怪,什么重案? 因为某些原因,最近几个月,这两队分明有点水火不容的意思,现在那么突然要合作? “你刚才不是奇怪,我怎么会见过梁先生?音乐厅炸|弹案,就是她昨晚托到我这来的。她怕我拒绝,昨天还特意请示了魏局,她自己追查了一夜,说是案子放在分局线索都差点断了,我盯着她才放心。弄得我一开始真以为是什么大案。” “那是信任你。“江岩说,”案子有什么进展?” “这不早上我们还找过梁先生。特情下午帮分局抓到人了,那黄毛嗑了药神志不清,到现在还在昏睡,打算留着明早再审。难怪十音那么上心,她都没说梁先生是你的朋友。” 梁孟冬望向厉锋。 “不不,她压根不知道我和孟冬的关系,我是打算把孟冬介绍给她认识,可我忙得都没空去演奏会,完全没机会啊。”江岩摇头,又想了想:“也许她是嗅出了什么危险吧,她一向尽责。唉,这二货回来那么几天,怎么比在外面还累,昨晚我还以为她在中医院做理疗呢。” “这么严重?非走不可么?” “走都走了。还好吧,腰伤复发。下月初回来,正式归队。” 厉锋爆了粗口:“擦,这叫还好?我问过训练处的人,下个科目强度很大,是在检查站,她要带队实训的。” “心疼你替她去呀?原来你们和好了……怪不得我送她上火车的时候,她很好心地问了你的伤。” “得了吧,和好……她当面不问我?” “不要得寸进尺。”江岩嘻嘻笑:“不为她,为了我,案子你也要多费心,关系到我兄弟孟冬的人身安全。” “应该的。” “江法医,”厉锋一下车,林鹿立马质问,“您为什么这么逗厉队?” 江岩总是乐呵呵的:“这怎么算逗,替你们两家缓和一下关系,方便开展工作。你看十音都对人家示好了。” 林鹿重新发动车子,梁孟冬忽然问:“你们南照公安,伤病这么普遍?” “那倒不至于。”江岩说,“厉锋的伤是自找的,练搏击弄的……” “那其他人?” “其他人……十音旧伤就不少啊,都是以前在一线留的。她没说前晚的事,这么说你见过她,林鹿的队长。”江岩看他不动声色,“你没印象?怎么可能,我们十音是大美人啊。” “江法医快别提了,”林鹿告状似地,“梁大师前晚可能是情绪不好,对着我们的美人砸了东西,吴队很生气,搞得全队都很生气。” “砸东西?” 听林鹿把当晚的情形描述完,江岩愣了会儿,笑问:“你小子那天是喝了吧?” “没有。”梁孟冬说。 “我倒不意外,孟冬从小就脾气臭,嘴黑,心狠。”江岩说,“也不懂怜香惜玉,我没说错吧?” 林鹿:“啊?” 梁孟冬居然没否认,淡淡一笑。 “笑得出来!你知道十音和厉锋有多大矛盾么?为了这桩案子,我们十音昨晚放弃治疗,特意跑去求他!” “是么。” “是么?她一走,要是嫌疑人抓不到,最危险的人是谁?是你啊大音乐家!她简直是以德报怨。我心疼!” 梁孟冬扫了他一眼。 “凶我做什么?你反正要在这儿住,来日方长,等她回来我约个局,你小子一定要道歉。那货可是他们队的宝贝。”江岩说,“林鹿,有没有必要?” 林鹿开着车:“非常必要!” “道歉。”梁孟冬默默想,谁给谁道歉? 二人只当他是答应了。 过了会儿梁孟冬又问:“她是怎么受的伤?” “算你有良心,十音前阵子一直跟训练处的人在怒江驻训,强度高、气候潮,腰伤复发。哎,我们这个二货,就是太要强。” 江岩说起十音,像是在说自家宠物,带着一种恨铁不成钢的亲昵。 梁孟冬嗓子发干:“叫得挺亲热。” “同居密友!你别误会,我们是合租关系,关系很铁,但人家是有主的,朋友妻不可欺。” “那你刚才还逗他!”林鹿很担心,“厉队不知多想趁人之危呢。” “他想有用么?十音一根筋的。” 梁孟冬目光重新注视窗外,上了主路,车速加快,远近的灯点连成一条条细线,在深浓夜色里晃晃悠悠。 今晚陪长辈小酌了几杯,此刻那些酒却仍未消散,好像一根根烧烫的钢针,刺在他的胃里,隐隐烧灼。 “孟冬,听梁伯伯说,你现在还练自由搏击?等厉锋伤好了,喊上他陪你过过招。” “绝对不可以!厉队下手多黑啊!”林鹿不同意,“男神的手太宝贵了。” 梁孟冬竟有些无所谓的样子,依然望着窗外,说:“能多宝贵。” “你一定是对孟冬有什么误会,”江岩忽地往梁孟冬胸前给了一拳,硬梆梆的,果然是一直练,“看这炸裂的荷尔蒙……琴拉得感性,身体可不是小白脸。而且,他爸和我爸是战友。” “咳。”梁孟冬听不下去。 “有必然联系吗?您打得过厉队?”林鹿也有点不好意思听,呵呵傻笑。 “扎心了啊!”江岩又去捶梁孟冬上臂,“孟冬可是从小就练的,看这身高体魄,你不觉得厉锋目测就略逊一筹?厉锋一八三……嗯,孟冬身高就占优,目测云海和孟冬还能打打。” 梁孟冬挥开他:“捶上瘾了?” 江岩嘻笑:“弹性很好啊。” “江法医您调戏人……” 林鹿给孟冬介绍着,云队是他们的铁血队长,琴艺虽不敢和您比,但在本省公安系统属于绝对首席,是我们队长的男朋友、极品暖男,不过现在…… “提这些做什么!”江岩突然打断她,又自责起来,“也怪我,是我反复在提,想他了。” ** 十二月初,持续降了几天温,南照总算有了冬的模样。 “市中分局刑警队?我是江岩,请问市局今天有没有人在你们那边办事?……十音?十音回来了?太好了,那我打给她,多谢!” 梁孟冬的经纪人,刚才联系江岩,拜托他帮忙处理一桩事故。 后来,孟冬倒是约他单独去过一回酒吧,孟冬是那种习惯性喝很多酒的人,喝多了最后是那经纪人来接。 经纪人叫邱比,是个天生的商人,善于维护各种关系。才见过一面,却好像和江岩很熟络了。找他的事由,竟是为了梁孟冬的女朋友。 那女孩前天开着梁孟冬在南照租用的新车兜风,于市中辖区内蹭倒一位老人家。女孩当时停了车,但未下车查看,直接开走了。现在家属报案,老人这会儿躺在医院,三处肋骨骨折,其余检查还在进行。 市中分局的交警部门从道路监控系统跟踪到车牌,致电租赁公司,要求司机前往处理这桩肇事逃逸。 孟冬的女朋友吓坏了,她大小是个明星,更不方便堂而皇之地跑去受罚。 邱比电话里相当诚恳,说他在南照没有其他熟人,完全得拜托江岩。他一会儿还得陪着那女孩去分局交通支队事故科,请托江岩千万找个人陪同办理。内部人总是好说话些,警员调解时能从旁说两句,肇事司机的身份姓名,也能帮着保密。 至于赔偿,钱不是问题。 邱比说:“先别告诉孟冬。你俩从小认识,应该很了解,他那么凶,不定怎么数落西岭。” 许西岭?江岩好像在哪儿听过,是个网红还是模特?他搞不清,就知道二十来岁,年纪小…… “没问题。” 江岩今天忙,很庆幸十音就在分局,正好免了他亲自跑这一趟。 十音电话里应得爽快,又提醒他:“告诉你朋友,事故我们可以帮忙过问,女朋友还得靠他自己教育。她敢肇事逃逸,这会儿怂什么?” “没错,小女朋友,宝贝吧,让他给宠坏了。我回头是得说他。” “你什么朋友,我居然不认识?” “是我发小,刚来南照。其实你见过,”江岩笑答,“就是上月你回来治疗的时候,音乐厅炸|弹案,那位小提琴演奏家。叫梁孟冬,记得么?” 江岩以为信号不好,十音半天才“哦”了一声。 “回来你也不说。”江岩问,“一到怎么就跑分局?什么事?” “小案子。” ** 隔了两天,是个傍晚。 梁孟冬自己给江岩去了电话,问人民西路附近哪有靠谱的宠物医院。 他问对了人,人民西路广福路口,江岩同学开了家宠物医院,江岩在里头有股份。 “真要在南照定居了?”江岩问,“怎么回事,猫咪生病?” “狗。” “我记得你小时候,不是喜欢猫?” 梁孟冬没解释,只说他刚才到家,狗狗突然就变得狂躁,声音也变了。它不肯吃东西,喉咙里仿佛梗着什么。 “你等下开车,我也去!”他听见江岩对着什么人喊,又在电话这头说,“孟冬,别着急,我这就要过去。” “好。” 江岩赶到的时候,狗狗已经注射了镇定剂。 梁孟冬的狗Plus,是一条健硕的德国牧羊,黑背上闪着滑亮的光泽。可它此刻戴了个嘴套,那双本来应该灵秀的双眼,耷拉下来,睫上似蒙了层雾。恹恹地趴着,非常可怜。 梁孟冬住处离这近,是先到的。江岩的同学,兽医傅钧已经在和他讨论手术方案。 “必须手术?”梁孟冬为Plus摘下嘴套,动作轻缓。 付钧认为,Plus的喉部卡了异物,刚才他们几次试图从狗的口腔直接取出异物,都失败了。那异物过大,形态也颇奇怪,只能建议开喉。 江岩摸了摸Plus的喉咙,Plus眼皮眨了眨,喉间发出“呜呜”的低唤。 “看来真的要挨一刀了。知道你心疼,但梗在这个位置,Plus非常痛苦,我也建议立即手术,不要拖。” “好。” 付钧的助手夜间不在,江岩自然要留下帮忙,已经打算去作术前准备。 梁孟冬给Plus的手术签字,江岩赫然发现他的右手、右小臂上,分布着几处红色齿痕,深深浅浅,触目惊心。 大惊:“Plus咬的?” 梁孟冬抬起右手:“路上咬的,刚才没顾上。” 付钧并不见怪,狗狗发生危险,主人经常无暇顾及自身安危。 刚才Plus可能是痛得难忍,孟冬抱它来时,它一直失针心疯地哀叫。它像是受了惊,谁都不认识一样,打了针才安静下来。 江岩想了想,本区的疾控中心夜间没有值班窗口,按这个伤势,孟冬必须立即去医院急诊。 “我得准备手术,找人送你去医院。” 江岩给那些伤口简单消毒,一边问,发现孟冬今天身边没人,邱比和助理都不在南照。 “我让十音送你去。”江岩说。 梁孟冬身子僵在那里,半天才说了句:“不用。” 江岩没理他这两字,往走廊尽头使劲喊:“十音!过来帮忙!包子你先放一放,特别要紧的事!” 第4章 不眠之夜 四 不眠之夜 四 十音是来接狗狗的,她出任务这段时间,一直将包子寄放在付钧这儿,今晚才得空来接。她和江岩经常这样,一忙连自己都顾不到,就别提狗了,反正包子和这里的护士姐姐们都熟。 十音来得很快。江岩给二人作简短介绍,他心里只想着,他这兄弟之前就欠了十音两份情,今天再欠一份,回头这一顿饭,孟冬是怎样都逃不开的了。 他着急交代事,完全不曾留意空气之中的异样。他没能察觉这二人四目相接时,梁孟冬那眸光根本是如刀似冰,恨不能要化作利锥。 江岩也没发现,十音目中是泛着水光的,她并不躲闪,任冰锥扑面袭来,也只默默受着,未发一言。 梁孟冬对十音说“你好”时的神情,好像在说“你敢好试试?” 江岩看他这样子,皱眉问他:“孟冬,是不是伤口疼?” “疼?”梁孟冬在冷笑。 面对一个敢于把你碾成泥的混蛋,只用疼这个字,怎么贴切? “孟冬的手尤其金贵,绝不能有差池。”江岩说了梁孟冬住所方位,嘱咐,“十音,拜托你了,送孟冬去省一医院,然后送他回家。” “好。”“不用。” 十音和梁孟冬是同时出口的。 “我自己会去。”梁孟冬说。 “孟冬你别倔,没人在我怎么放心?你安心去,Plus我来照顾。” “过来。”十音从江岩手里接过梁孟冬的外套,转身先走了。 江岩本来还担心,他这发小脾气臭,之前就和十音有些芥蒂,会不会当场甩脸子? 没想到,十音到底有些气场。她这么轻轻说了一声,梁孟冬就跟着她走了。 二人一言不发,一直到了停车场,梁孟冬在身后又说了句:“我自己去。” 十音拉开车门,将他的外套丢进后座,径自上了她的车。 她摇下车窗,敲敲车门:“上车。” 他不动。 十音去看他的手:“你的手,不能耽误。” 还好是右手,左手更麻烦。 他抬眸,眼里是彻骨的寒意,盯着她:“有什么所谓。” “疼么?” 他抿着唇,瞥开眼角冷笑。 “外面冷,我们先去医院,好不好。” 他发现十音眼睛是红的,她压低声,还在恳求:“孟冬,你别闹脾气。” ** 急诊科的医生和十音很熟,发现余队长今天送来的居然不是嫌疑人,特意多瞧了几眼。 他在身后,她本想介绍说,这位是江法医的朋友,江字才出口,觉得脊背发凉。她改了口,是自己的朋友。 梁孟冬在里间处理伤口,十音在外间讨教另一位女医生,接种狂犬疫苗后的饮食注意事项,一条一条记得很细致,问完又打听怎样不让皮肤留疤。 他们平时受伤,其实不大关注这个问题。 女医生倒有经验,顺手开了一种怯疤的药膏。对着里头努嘴:“好有气质。” “是的,”十音笑着,心底竟泛出骄傲来,“音乐家。” 对方又问:“云队最近好么?好久不见他。” 十音愣了愣,答:“他忙,不在南照。” 梁孟冬出来前,正好听见那医生在小声玩笑:“要提醒云队小心咯,不能光顾着忙,余队对别人,有点紧张过度。” 十音也不解释,只是笑着,拨弄那张处方笺。 见他出来,她一跃而起。一晚上都是这样,和他话倒不多,忙着付费、取药、取报告。 医生要求他留下观察一小时,他就这么看着十音跑来跑去,她有很多熟人,她和他们都相处融洽。 大概混账的人都这样,无论跑到哪里,总是融洽的。 医生要求多喝水,十音就去买来水,忽然担心是不是太凉;他还没来得及答,她想起医院隔壁有甜品店,又去问过医生,跑去买来热的蜂蜜水。 “是这里的高原枸杞蜜。”十音说。 他接过那个纸杯,是正好可以饮用的温度。她盯着他,他被盯得烦了,终于喝了一口,蹙起眉头。她还记得他嗜甜。 “只加了双倍蜂蜜,问了医生,说不可以太甜。你快喝。” 他偏过头,目光落在十音脸上。顾盼生辉的眼睛里,噙着一丝过意不去的笑。她知道他不是普通的嗜甜,在歉意蜂蜜放得少了。 水其实很甜,他只是在想,相隔这样的八年,有人可以笑得这样明媚。这样混账。 回到车上,梁孟冬右手缠着纱布,她帮着他披外套,听见他说:“回宠物医院。” “你回家多休息,多喝水。”十音说,“狗狗付钧会照顾的,江岩也会。” “回宠物医院。”梁孟冬重复。 十音无可奈何地摇摇头,绕回去发动了车:“你放心,付钧非常厉害,会让Plus恢复得很好。” 梁孟冬一直望着窗外,车行的方向是往他的住处去,十音根本就没鸟他。 她依然在安慰,怕他担心Plus。又逐项嘱咐近期的饮食注意事项,最后说:“要忌烟酒。” 他嘴角抽了下,发出一声冷笑,还是那副“死了又怎样”的无所谓样。 “江岩告诉我,你们去过酒吧。”十音说,“南照的酒吧……他不在时,你喝东西要警惕、烟也是。或者,去之前问问江岩。” 会这么提醒,十音其实是担心一件要紧事,又不好说得太明白。 自然是讨了没趣,她像是对着空气在说。 不过他把目光从窗外收回来了。 “或者问我。”十音自嘲,“嘿嘿,可能是我职业病。” “哼。”梁孟冬是用鼻子说的。 十音却有些惊喜,偷看他一眼,又悄悄揉了揉眼角。 深浓夜色黑得不见底,街灯的长影迅速掠过车窗。没有月光。 十音没敢再去偷瞄他的侧脸,她只是忽然想,无论有没有月光,月亮其实总在那里。 车厢静默了一途,快到时,梁孟冬忽然开了口:“余十音。” “在!”是要做抢答题的速度。 “我的话,你既然只当耳边风,那……”他像是打算质问什么,然而话到一半,偏偏被一阵电话铃打断。 是十音的电话,她抱歉着打个手势,直接用车载免提接了。 “十音!”是江岩,难得他的声音那么焦灼。 “我在。” “你送孟冬回家了吗?” “快到了。” 江岩很激动:“那就好!千万不要让他回家!一会儿你让他在车里休息,你进到他家去,一定要保护好他!” 梁孟东轻嗤,在说哪国笑话? 江岩又说:“你也不要一人进,先叫增援!” 十音觉察出反常,已经靠路边停了车。 她看一眼梁孟冬,又问:“怎么了江岩?Plus还好么?” “手术做完了。”江岩说,“不过,我们在Plus的咽喉中,取出了……孟冬在么?你别让他听,我怕吓到他。” 十音用征询的眼神,望着身边人。 他却探过身子,对着通话口冷冷的:“江岩,别卖关子,取出了什么?” “两根人的手指,还有,一包三号。” 十音面色骤变:“你确认?” 江岩说:“确认,粽糖,大约六手。” 梁孟冬听到这里,却是一脸茫然。 江岩说的是行内黑话,十音看他完全不懂,倒暗自松了口气。 她低声为他解释:“棕糖,是指百分之三十至五十左右……纯度的海|洛因,30克左右。” 第5章 不眠之夜 五 不眠之夜 五 人的手指外包裹了橡胶手套,江岩那边初步判断,是Plus大约八小时前咬下的。 断指的主人戴着橡胶手套,不明企图进入梁孟冬住宅。在他进入前,很可能没有料到会遭遇Plus,当时Plus一定经历了一场恶斗。 他分别在plus的颈部、身前,采集到部分干涸血样,这些血样极有可能是人血。 十音听见他身边的小护士在哭,声音瑟瑟抖着,在问江医生要不要报警,江岩说:“正报着呢。” “十音,孟冬才到南照不多日子,这下肯定是懵了。就算帮我的忙,人我交给你,你一定替我照看好。有什么问题,你耐心一点,一个一个慢慢问。” “好。” “别难为他。”江岩说,“他之前有得罪的地方,我替他道歉。” 十音听了难过:“得罪什么,没这回事。” 江岩知道十音性子好,但依旧不大放心:“孟冬脾气不大好。” 脾气不好的人冷哼了一声,十音看看身边人,倒是笑了:“挺好的。” “孟冬,”十音挂断电话,神情严肃起来,“你能不能确认,刚才出门的时候,屋子里没有其他人在?” “不能。” 一到家Plus就扑上来了,他发现它不好,直接打给江岩,不多久就带它去了宠物医院。 “家里……有没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十音问得很客气。 这算什么问题,如果有,你要怎么办? 他想为难她,可脑中全是她一晚上忙前忙后的身影。想起她捧着蜂蜜杯子对他笑,那蜜特别甜。 “没有。” “我们一会儿得去你家,”十音看他面色坦荡,暗暗舒了口气,“我指,我的队友,需要保护现场、勘验、取证。可以么?” 梁孟冬也算警属,他当然从小就知道,遇紧急情况,无须搜查证,也可进入搜查。藏毒嫌疑、外加此刻也许就有人携带凶器躲在房子的哪个角落,那人也许少了两根手指,或许还有其他人。 今夜这种情况,显然极端紧急,征求他,有什么意义? “你看着办。” 十音打给吴狄,让他带人协同技术部门直奔梁孟冬住所。 “一会儿你要在场。”挂上电话,十音说,“你先留在车上休息,等我通知,你再上去。” “用不着。” “配合一下。”十音说,“必须确保你的安全。” 一个混账,就这么长成了一个说一不二的大人。她现在很强硬了,虽然表面那么客气。 “你呢?” “你也听江岩说了,我得进去,先排除危险。”十音轻轻地,耐着性子劝,“孟冬,我一直在想,能不能有机会找你聊聊。你可能知道,上月那个炸|弹案,最后两名嫌疑人都落了网。但你不知道……” 十音告诉梁孟冬,根据嫌疑人供词,他们是从网上接的订单。至于谁下的单?嫌疑人不知道,四队也没查到,付款户主是经查身份证遗失人员。而且,这个案子同时还和同晚的另外三起爆|炸案存在关联,很显然不是巧合,嫌疑人却怎么都不肯承认,说他们不知道。 “目前案件全都是孤立的。我出任务刚回来,正在申请这几个案件的复验权,嫌疑人那里突破不了,到时候请你帮忙,从你这里反推他们的动机。”十音说。 开头说得像要叙旧。不过是嘴上工夫,几时找他聊过?到头来,其实是为了案子。 现在他大概也是她的嫌疑人吧。山遥水远,跑得生不见人,就为了做这些事情? 他铁青着脸,完全不想搭理。 “我知道,你什么都不怕,什么都不过心,江岩肯定不想你再遇到危险。就这件事情,你一定配合一下。其他的事情……”她低着头,轻轻碰了碰他的左臂,“孟冬,全都是我的错。” 他不过心?她刚说到江岩,他就更火。 梁孟冬第一反应是直接抽开,动作就有点大。 十音的手顿在空中,慢慢收了回去。 “错哪儿了?”他忽然问。 十音没想到他会这么问,愣在那里,在想怎么答。 空气凝固了很久,梁孟冬忽然轻轻说了声“算了”,又把房门密码报给她,654345。 十音松了口气,笑了起来,谢天谢地,他还是肯配合。 “不过你这密码偏简单,不安全。”她说。 他有些事拼起来不要命,有些事却懒,懒到无以复加。 “哼。” 十音悄悄揉了下眼睛,梁孟冬把左臂放回原处,故意撞了她一下。 可她不再碰他。十音其实在想,伤的不是右手么? 她讪讪问:“左边是不是……腱鞘炎?刚才被我弄痛了对么?对不起啊。” 腱鞘炎在这个位置? 混账就是这样,认错也好、安慰也罢,心都不诚,她存心不去找准那个点。 无论你有怎样的喜怒哀乐,她都能趁着将发未发之际,轻描淡写地让它们消弭掉。仿佛它们不过是些笑话。 看到吴狄的车进入,十音预备下车,梁孟冬“喂”了声。十音对他笑,知道他一直是这样,面冷心热,是真在担心她。 “那么久,我判断人早就离开现场了。其实未必有什么危险。” 他仍想起身,十音急了,回过身,手往他肩头按了按:“你受了伤,再这样我派人在这儿看住你。说到做到。” 他眼眸凶戾,十音又笑了:“别这样,那么多增援呢。你小坐一会儿,我去去就来。” 好像还是昨天的事,还是十音当年的家,某个傍晚,他们还在那个逼仄的弄堂口道别。 十音让他别进去,妈妈会问。这人像个监工,说你今天琴就没练够时间,吃完饭给我滚出来接着练。我就在这等,不来你试试。十音赶紧哀告,说梁大师饶命,我去去就来。 这么多年,她完全不敢回首看,怕烟尘滚滚、黄沙没顶。 可他这会儿就坐在这里,还是那么凶。 十音同吴狄一道进了公寓楼,一边嘱咐众人:“一会儿遇到提琴相关的物品,取证时千万注意保护,先问梁先生,不要擅作决定。” “他怎么在你车上?”吴狄问。 “他是报案人。”十音催促,“先上去。” 梁孟冬很快就回到了自己的公寓,屋子确认是空的。 队员来到物业管理处的监控室,这一天的公寓的楼门及电梯监控记录显示为空白。 物业管理处派人来检修,发现大楼及楼层的监控线被全部剪断。根据记录的断裂时间判断,它们是应该是在白天开始前,遭到了人为损坏。 技术部门采集到一些脚印;指纹样本很多,暂时只能搜集回去,一并分析;厨房瓷砖缝里采到了疑似人血,现场是被清理过的。 按现场脚印采样分析,那个被Plus咬下手指的不速之客,很有可能是独立进入屋子的。此人戴了橡胶手套,在自身重伤的情形下,采取了一定的止血措施,并且没忘记清理现场,有意图掩藏身份。 “还挺敬业。”吴狄感叹。 房子很新很干净,是梁孟冬上月刚租住的大平层。 屋内没有其他发现,没发现任何违禁品。除了酒。 酒当然不违禁,但对于一间新居来说,梁孟冬贮藏的酒类多得过于离谱。 队里的苗辉在给梁孟冬做笔录:“今天白天你在哪里?” “南照大学。” 苗辉:“和哪些人在一起?” “校长,音乐学院的院长……很多人。” 苗辉问了很多,继续写:否认有同居住客。 “您并非本省人,为什么选择在南照租住房子?” “工作、任教。”梁孟冬说。 “长期?” “还不确定……这并非我一人能够决定。” 他的目光捉不到那个人,她太过忙碌。 她还在和那个副队长分析断指客进入住宅的方式,但是,他说了什么,那个混蛋,想必听得到? 十音和吴狄已经基本确认,门锁没有被撬动,智能锁没有其他人进入的记录。厨房窗通室外悬空的消防通道,窗边发现一人脚印,窗框上残留少量血渍。 厨房的窗框较高,断指失血还能脱身,与江岩那边断指客为青壮年男子的初判,正好得以互证。 苗辉拿出平板电脑,展示证物图片,是江岩从宠物医院发来的Plus喉咙取出物。苗辉指着那一小包海|洛因图片,循例在问:“请问照片中这包物品,梁先生是否认识?” “不。” 苗辉:“经现场法医初步认定,这可能是一袋重约30克的海|洛因,请看包裹它们所用包装物,梁先生是否认识?” “不。” 那是一枚安全套,随处可以买到。 苗辉习惯性地调用审讯手段,边记录,边面无表情地问:“为什么这么确认?” “没有购买过。” 苗辉提示,他们可能会在适当的时候,与他再确认一遍实物证据,因而梁孟冬近期不可以离开南照市。 苗辉给他做完指纹取样,让他在笔录上签字,最后走开去找吴狄。他告诉梁孟冬,一会儿须由他与副队二人陪同去一趟洗手间,采集一些样本。 其实就是尿检。 Plus喉咙里毒|品的所有人存疑,梁孟冬暂时也不能排除藏毒嫌疑。针对藏毒嫌疑人,第一项必须排查他的吸毒嫌疑。 队里都听说过梁孟冬,知道他的来路,省领导好容易请来的贵宾,也明白这样多少有些冒犯。 但所有的程序都合理合规,并且一想到吴队那天描述的音乐厅后台……这样对待余队的人,无所谓冒犯不冒犯了。 梁孟冬包着纱布的手签着字,十音正好走过来。 她面露歉意,低声说:“委屈你。” 他低哼,目光锁着她,用别人听不见的音量:“你没想过,说不定没委屈?” 怀疑她的职业素养,还是自黑成瘾? 十音好脾气地笑:“我看得出来。”并且,还闻得出来。 就算跑了一趟医院,嗅觉受了一遭消毒水味的侵袭,又隔开这样漫长的八年,他的味道,她还是能够分辨得出。 那种感觉,其实很难用嗅觉来描绘。如果嗅觉可以和触觉相类比,他的气息好就比是一种石头的触感,冷、硬、棱角分明。像是暗藏着一个寂静,却惊心动魄的世界。 十音望着他:“我们会查个水落石出,会给Plus一个公道。我保证。” 梁孟冬平时心脏挺好的,这会儿却觉得,快被她气出心脏病了。不用誓天指日,你就摸着良心说,你的保证有用? 想到气味,十音想的却是另一件事,她这两天反复担心的事。 该不该当面问他?会不会太过唐突? 吴狄他们已经过来了。 第6章 不眠之夜 六 不眠之夜 六 江岩到底不放心,将手指和其他样本先送回市局实验室,马不停蹄打了车,先过来看兄弟。 时近凌晨,梁孟冬尿检结果呈阴性,毫无问题,626的队员们已经全部撤离。 十音独自在梁孟冬楼下,没有走:“刚才小赵不是来过现场了?断指上应该有很多线索,你赶紧回去加班!” “小赵回去弄了,我不放心孟冬。你这二货,早累坏了吧,还守着?“江岩有些感动,”仗义是你仗义。” 屋内拉满了警戒条,不再可以擅入,刚才那人说累了,要去顶楼会所洗澡。十音让苗辉强行给他找东西包了右手,确保防水,又觉得守着尴尬,便先下了楼。 “我在楼下发现一个记者。他不认识我,但我常见他,鬼鬼祟祟,是一个八卦娱乐网站的。”好几次明星涉毒,都是这个站往外爆的料,几次都把队里弄得很被动,跑了大鱼。 那人探头探脑半天,她干脆自称是梁先生的助理,把人给轰走了。轰完就留在这儿,万一那人又杀回马枪,需要挡一下呢。 “你也太周到了,我替孟冬谢你!他吓到没?” 十音摇头:“很镇定。” “从小就硬气。”江岩赞道,“你猜不到吧,他爸和我爸是战友,都是法医出生,都转了岗,现在级别比我爸高。孟冬要不是拉琴太天才,我那时都觉得他以后会从警。” 十音没接话,她还在担心记者的事:“不知道谁走漏的消息,烦人。吴狄去查了。” 听说他负|面新闻……不能再雪上加霜。 江岩点头:“我上去看他,你一起上楼?” 十音说不去了,又喊住江岩,说他万一洗完在会所休息了呢? 他应该很累了。 “你怎么婆婆妈妈的。”江岩笑了:“他要真睡了难道我俩替他站一晚上岗?美不死他!睡了也得拖起来,按你说的情形,记者随时会来,索性在酒店,还有专人替他挡。” 十音刚才也劝过,可那人摆出一张视死如归的脸,冷嘲热讽:酒店安保好些?炸|弹怎么送进去的?十音又说换个酒店,他依旧冷冷的,不置可否。 人还是被江岩带下了楼,他发现她还在,经过身边时,手臂不经意地蹭到她。天这样凉,他只穿了件衬衣,那么单薄。 江岩坐在副驾驶位,简述完Plus的情况,就开始一路重申医嘱。十音一言不发地开车。 梁孟冬手机震了好几回。 头一次他接了,对着话筒那边说了句:“没空。”很冷淡地挂断了。 后来电话又震,梁孟冬看一眼,直接按灭。他似乎很不想接那电话,再震,他干脆关了机。 江岩看他神色自若,不像受了大惊的样子。 便换了打趣的口吻,说你倒是留个电话给我家十音,她照顾你一个晚上,回头案子的事情多跟人汇报汇报,早些给可怜的Plus要一个说法。 别光说那些表面文章,社会关系、情人情敌,全部都向我们余队主动交代,坦白从宽。 江岩面上,梁孟冬极大方,要江岩取过十音手机,亲自录了进去,拨通自己这边。 手机再次响起,铃声却不同,那是他的另一台手机。 她欲言又止,心中的那个担忧愈甚,终究还是没说出口。 直到他俩确认梁孟冬安顿妥当,从丽思酒店回家,车行过回程必经的秦州路酒吧街。 这一处此刻竟然灯火通明,整条街亮如白昼。刺眼的红蓝警灯晃悠着,几乎要连成了龙。 江岩随口问:“有行动?”意思是你怎么没去。 十音想起来,这是年底的联合行动,省总队牵的头,因为行动时间按规定不可提前确定,她回来的时间也一直没定,魏局当初就指派了三队去。应该有好几次行动,都是临检。 “你怎么了?”江岩问,“好像心神不宁。” 那件事在萦绕心中,怎么都不肯走,那种忧心已经排解不开。 十音决定告诉江岩。 那天她陪同办理事故认定的梁孟冬女朋友,她观察了几个来回,理智不容许她这么怀疑,但直觉又告诉她,那个叫许西岭的姑娘,有一点…… 都是同事,十音还在踌躇表达方式,江岩却已经懂了。十音这方面的职业直觉,相当厉害。 “严重么?会不会只是小姑娘不懂事,嗑药?”江岩问。 十音没说话,如果不严重,不一定能看出来。 “你觉得,是什么类别的?”江岩问,“麻醉类还是……” 十音已经在点头了。他俩很有默契,麻醉类的药品,吗啡、海|洛因……或其他。 很瘦的女孩子,玲珑纤细,姣好的容颜,听说是弹琴的,玉葱般的手指。妆是我见犹怜的妆,但粉底却有些厚,香水很浓,眼神恹恹,挺有礼貌的女孩,就是没什么精气神,注意力不够集中。 十音觉出了异样。 要是换作别人,十音是可以不动声色说服验尿的,毕竟对方肇事逃逸的行为在先。毒驾,比酒驾更危险。 可那个女孩,偏偏是孟冬的女朋友,十音真的很怕闹了乌龙。万一误判了呢? 怕他生气,怕影响他。 然而这样一来,她就更担心。那种担忧像刺一般,扎在心里除不去。 江岩听完,立刻说:“我这就打给孟冬。你应该早告诉我的,这种事情怎么可以拖?我当然信你的判断!” “只是一个直觉,太冒昧了。”十音阻拦,“万一只是……没休息好。” “气味呢?”江岩问。 “这也不一定。” “我和他之间,就没有冒昧一说,这是对他负责。万一这和今晚发现的药品有关呢?” “至少他本人没有问题,能看得出来。”十音说,“我告诉你,是想你能多关心一下。我只是猜测,无根无据,千万别让事情复杂化,他……还不够麻烦的么?” “有道理。”江岩同意了:“孟冬很自律。不过他也奔三十的人了,女朋友小,难免宠过了头,完事我一定要找他,问个清楚。” ** 上午的案情分析会,江岩确认,现场队员搜集回来的血样全部属于断指主人。 依据指骨来判断年龄,只能得到一个较大范围。 但合并断指其他特征,这个范围得以缩小。他分析,其中一枚断指经观察系左手中指,第一指节右侧有茧,可能为书写痕迹。与此同时,两根指缝间均提取到少量碳酸钙和硫酸钙粉末。 结合断指大小、鞋印、厨房的窗框尺寸,以及现场搜集到的其他信息,十音他们初步得出那断指客的轮廓:男性,年龄介于25岁到35岁之间,身高在一米七五以下,偏瘦,穿41号鞋码。此人书写偏好为左手,可能是左撇子;日常工作需要使用粉笔,职业可能为教师。 断指的血液与指甲内容物已送DNA数据库申请检索,指纹则送在了技术科。 江岩忙了一上午,下午他得去省厅开会,散会时已经天黑,他再次接到邱比的电话。 邱比在那一头,急得焦头烂额:“孟冬刚刚被你们市局的人带走了,那人姓吴,我认得的!说自己是什么……626队。” 江岩大惊,十音为什么没来电说? 江岩匆匆赶回市局,十音果然不在。 昨夜严打,联合执法队员在现场顺便抓获一起酒后斗殴,一名青年男子的左手被切断两指,身高体貌大致符合目标人员。人这会儿就在医院,十音已经让队里的蒋聪带着小赵紧急前往核查。 十音以为这头有了眉目,下午另有要事,带人去了市中分局。 昨夜秦州路酒吧街严打,光市中分局这边就查获到违禁品近三十种,需要逐一审问、取样、比对查获地点,带回补充样本库,进而分析排查毒源。 这些工作看似基础,要案的破获,往往就建立在这些繁琐的排摸分析上。 断指案这边,DNA库的搜索时间不短,需要耐心等待。 刚才,技术科却取得重大发|现。 那个安全套并非直接包裹着海|洛因。安全套的内层,同时也就是违禁品的外层,包裹有一层塑料膜。 在那层薄膜上,未发现断指指纹,但提取到了属于梁孟冬的指纹。 十音电话一直打不通,吴狄得到分析结论只能决定,先把梁孟冬请回来。 江岩怒意写在脸上:“请回来你就把人弄到审讯室!” 吴狄平日和江岩关系不错,这会儿偏偏面露无奈:“梁先生真不是很配合,到现在一句话不肯说。”其实态度很强硬。 吴狄只同意江岩进入观察室,他在窗里看见孟冬,他只是安然坐着,毫无焦虑之色。 江岩这才暗暗放下心。 之前林鹿发现吴队带回男神,抱了一堆零食水果送到审讯室,就差献花了。 吴狄不让送进去,她只好重新偷了个空跑去:“梁大师,听说您昨晚受了惊,我真懊恼自己没能在现场保护您!您放心,我们一定能查出真相还您清白。您本人有没有怀疑对象……” 梁孟冬当然没说话。 怕她干扰案情,吴狄直接将她提回了办公室:“这不是粉丝见面会。” 林鹿把江岩拉到一边,忧心忡忡:“江法医,吴队他们……其实有点趁机泄愤的意思,还是上次音乐厅摔东西那事。昨天十哥在场,他们是找不到梁大师的错,今天程序全都合规,梁大师又不开口,也不能说吴队错了,怎么办啊?” 江岩当然知道,他攥紧了拳头:“给你们余队打电话。” 林鹿去了,过了会儿告诉江岩,分局看守所的信号很差,队长电话怎么都打不通。 案情却一筹莫展。 蒋聪从医院回来,昨夜斗殴人员的断指已经找到,医院正在安排手术断指再植,与Plus口中发现的断指并无关系。 梁孟冬这个波澜不惊的性子,搞得江岩完全看不出来,他究竟是拒绝配合呢,还是他自己根本也很迷茫? 江岩明白,吴狄就算客客气气又怎样,其实不存在多少情面可卖,他们要的是进展。事情说不清楚,孟冬就很麻烦。 十音回到市局已过八点,听说案情,带着江岩直奔审讯室。 吴狄故意给梁孟冬换了极不舒服的铁椅,那是从看守所弄来的;室内灯光开得通明,这是疲劳审讯的伎俩。他们全给用上了,江岩恨得牙痒痒。 十音调暗灯光,坐在梁孟冬对面,他微微抿唇,仍不说话。 “用不用,”十音轻声问,“通知你的律师过来?” 她观察他的面色,昨夜休息得不会很好。 他摇头,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她眼里有水光在颤,她在强忍。 哼,这样的人,偶尔也会同情嫌犯? “给我一个方向?”十音说。 他目光避开她,像事不关己。 “给我一句话,也好。”十音的声音低下去,声音在颤,像在恳求。 江岩以为她是从外头吹风受了寒,乍进审讯室的缘故。 “那不是我的指纹,很蹊跷。” 梁孟冬终于开了口,口气冷漠,但很坚定。 第7章 不眠之夜 七 不眠之夜 七 江岩觉得他可能记错了:“保鲜膜类的东西,接触过的几率也很高,如果嫁祸,你好好想想,在什么时间地点……” 梁孟冬摇头:“不可能。” 十音想,他记忆力那么好,他说没接触过,她其实是信的。但这样……就更不合理。 十音在分析。 这种威胁,也许是从音乐炸|弹案就开始了,上次也有人进过他的房间。 她本来的调查方向是,有什么人,想要带给孟冬一些麻烦。现在看来没那么简单,嫁祸、威胁…… 动机在哪里? 财物方面,孟冬现在用的琴,十音只在林鹿那里听过一个大概。那琴由名琴协会无偿提供给梁孟冬使用,是价值惊人的宝贝。 然而提琴本身都有保险和编号,国际上的销赃渠道都相对封闭,更别说国内了。 酒,他的酒价值不菲。只是,如果图财的话,直接搬不就是了? 财物丝毫没有受损,搞得他屡屡身陷麻烦,利益?仇恨? “你在本地接触过的人,应该还算有限,一会儿我们列一下,”十音问,“好么?” 他点头了,谢天谢地,他温和一些了。 十音视线落在梁孟冬的右手,发现他已经拆了纱布:“我看看伤口。” 江岩不大明白这有什么相干。梁孟冬倒没说什么,他伸出右手,展示给她。Plus咬的伤都在愈合中,虽然依旧触目,已然没什么不妥了。 十音看了会儿,抬头正视摄像头,问梁先生是不是什么东西都没吃。 吴狄就在隔壁,按下通话器里应了声。之前他不肯吃。 “我去倒杯热巧克力。”十音转身走出去,又拜托江岩按梁先生的口味叫份外卖,“江岩,还要拜托你帮忙盯紧技术科,我们需要完整报告。等从头到尾读完,说不定还能有些发现。” “我这就去。” 指纹只是一项孤证,到了明天,没有完整的证据链足以证明梁藏毒,孟冬还是可以暂时离开这里。 但是,先不说藏毒污名、Plus所受的委屈;也不提无法洗澡、换洗,没有舒适的床;光是今夜,他被囚在这里,被半刻意半隐蔽地折磨…… 他越是这样纹丝不乱地坐着,十音越能体会自己的无能。重逢也许非常短暂,或许他很快就会平安无事,可近在眼前,她什么都无法为他做。 审讯室的墙上,张贴着泛了黄的《犯罪嫌疑人权利义务告知书》。626队的嫌犯,常常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体味,在这间密闭屋子里,他们或长或久地逗留过,仿佛永久有一些存留下来。 她不想避讳,直接让人给梁孟冬换了椅子,将灯光再调暗,又将自用的空气净化器搬去审讯室。她插好电,蹲在他身旁调风速,仔细调妥了,极小心地碰一碰他的手肘:“我接着想办法。” 她抬眼看他,梁孟冬被触得微微一震,回视她。 这个混账,都知道她美,以眼睛最美。她一双眼睛是带了侵略性的,被她看一眼,总以为会被看透,要被她照见最深、最不欲人知的那个地方。 其实不然,她是没有心肝的。 如今她不单眼睛特别能唬人,眉宇间还平添一层英气,益发地摄人。 此刻这双眼睛却湿漉漉的,眼睫也挂了几粒微不可查的水珠子。 他很想问问她,到底有没有心肝……偏偏是在这种连说话都不方便的地方。 夜间队里人少,市局接待室的警员过来说,有个保县来的老人家,提着一口长方形箱子,说要来626队汇报情况。 吴狄把老人往里头引,接待室里的警员还在悄悄议论:云队是保县人,云队出事以来,很多关于他的事情一直形同机密,这大半夜的,老头难道是来举报云队犯罪事实的? 那几名接待警聊得正欢,被吴狄恶狠狠瞪去几眼,噤声不说话了。 十音看老人手里那箱子应该是琴盒,打开里头果然有把提琴。 十音认得,告诉吴狄:“是云队的琴。” 老人看会议室只有他们二人,突然换了口音,说自己其实是勐海人。这是云队长六月去勐海,存放在他那里的,说要是到了年底还没能去取,就让他送到626队来。云队交代,千万要将东西送到626队长手上。 再问,老人也说不清了。 只说自己年轻时在保县做过工,让他在接待室用保县口音说话,也是云队长拜托的。 老人走后,十音想了半天,开口问吴狄:“你有什么发现?” 吴狄说:“半年前,云队明明应该在津川出任务,然后他就……津川在东,勐海在西,一东一西,怎么可能?但他的琴,你不是一直在找?” “这也许就是他想告诉我们的。东西的处理呢……说说你的建议。” 吴狄想了想:“公然送来的,当然只能上报。这是云队的私人物品,他们该查的查,魏局那里,应该不至于太过为难吧。查完东西拿回来,交还给云旗。” “好。” 吴狄若有所思,突然压低了声:“勐海的事,十音,任何人都不能说,甚至……先不要汇报。我们先自己琢磨,云队这么万一有深意呢,不能让他白白冒险。” “你说得对。”十音歉意地笑了:“我……今天累死了。” “那你歇会儿,我先把梁先生请到会议室。钱政委刚才其实来过电话,我故意没接,他也给你压力了吧?算了,上头我们得罪不起,还不如卖江岩一个面子。” 十音还想说什么,吴狄回身笑:“知道你大度。其实我也挺佩服梁孟冬的,这人虽然不大配合,身上倒是有傲骨。每次遇事都很镇定,不像那些瘾君子,软趴趴一审抖成个筛子。我倒是宁可他没什么问题。” 刚才十音长时间没和吴狄说话,情绪都懒得藏。 这会儿她还是有点内疚,吴狄根本就没察觉她的情绪。吴狄没多少弯弯绕,单纯就是为她打抱不平,做法也不违反任何流程规范。 她很自责:自己没本事,迁怒搭档算什么? 江岩终于催到了那份指纹报告,送来时发现吴狄独自坐着,愣愣地对着一把小提琴,像是在琢磨玄机,有点一筹莫展的意思。 十音与苗辉在隔壁会议室,陪梁孟冬梳理他在南照的关系。因为关系太过简单,苗辉的记录纸上,只列了短短几个人名。 十音着急从江岩手里接过报告,一边谢他。把江岩谢愣了,反了吧? “十音你真好。”江岩在门前说。 十音低头看报告,快速离开会议室,声音微弱下去:“应该的。” “你怎么了?”江岩觉出她的异样,十音已经走远了。 江岩想起吴狄说,之前有人送来云海的琴。 十音的办公室离会议室不近,她拿着报告一个一个字读,生怕错漏什么信息,读到一半,耳畔响起琴声。 寂寂夜里的办公室走廊,已经多少个月没有传出过琴声了? 区别其实很大。云队琴拉得算不错,他有出色的乐感,也极度追求纯净音色。但这会儿的这几串音符,它是能欺进人心里去的。 连续的E大调三连音分解和弦,十音认出来,这是德彪西《阿拉伯风》的第一首,这是她从前练习过的钢琴曲目。 这根本就不是一首弦乐曲,落在提琴上,它的换把和变位会过分频繁,难以把握,若非拥有高超的技艺,根本无法再现成这个样子。 是孟冬,他在用云队的琴。 那晚音乐厅根本无暇细听,十音发现自己几乎就要忘记,他的琴声可以如此动人。她听得见那些野草闲花鸟兽纹样的轮廓,它们像是饱含水汽,轻轻漂浮在夜空。 她抬起左手,伴着耳畔滑过的音符,跟随着空按了几下,忽生出些时空交错的恍惚。 十音的手指从报告上的指纹图样上拂过,猛地顿住了。 她停留在展示左手食指比对的页面,又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指。 十音从抽屉里,迅速找出个东西,狂奔进会议室,拍在会议桌上。 梁孟冬手上的琴弓停下来,静静凝视桌面上,骤然出现的这枚弱音器。 什么意思?嫌他吵? 什么混蛋听觉,他明明已经用弱音器了,那个琴盒里就有。 梁孟冬搁下了琴。 江岩愣了一瞬,赶紧解释,说孟冬这会儿没什么胃口,又不可能换洗休息,他琢磨孟冬唯一想做事情无非练琴。江岩本来犹豫要不要让邱比送来,吴狄没多想,说巧了正好有琴…… 吴狄也有些会错意,大概以为她是触景伤情:“十音我……” “四队今天有人在值班,我怕引他们的人过来。” 十音拍得有些重,其实是因为,她被此刻脑海里的想法激动到了。她扫了眼梁孟冬,面上已经有了笑意,“吴狄,你去准备,重新给梁先生做一份指纹取样。单独左手取样,每根手指都要做,马上!” 吴狄与她向来默契,立刻起身去了。 江岩疑惑:“你有发现?” 十音直接上手,抓过梁孟冬的左手就翻在桌面上,铺平、摊开。 梁孟冬被她弄得彻底怔住了,身子僵直,手指头拢了拢。十音无暇多想,搬来盏台灯,再次拨开他的手指,按住其中两根,示意江岩凑近了往灯下看。 “你看左手的指肚和指尖,看这儿、还有这里。”十音就这么划弄着,简直当个物品那样揉捏、展示。好在她的动作轻柔,“江岩,用你的专业判断,这样的指尖,正常施力在普通物体上,能够获得完整指纹么?” 第8章 不眠之夜 八 不眠之夜 八 江岩起先还有迷惑,十音将梁孟冬左手食指、中指与五名指指尖的上部位置一处一处点示给他。 三处深色的陈年老茧,它们像是小提琴家的勋章,年复一年,在那些位置生长、剥落、再生长。 “小指这里不是茧。”梁孟冬小指是半收拢着的,十音拨开它,“你看,小指的状态又不同,是磨损,指腹磨损得非常厉害。” “孟冬左手不可能留下完整指纹,分析报告存在漏洞,”江岩猛点头,他兴奋起来,“十音你太棒了!” 指纹报告中,分析人员将梁孟冬的现场手指取样与薄膜取样两相比对,得出为同一人指纹的结论,其实也不能说是失误。 根据比对结论,来自两种取样的右手指纹完全一致,将左手指纹的两种取样比对时,非残缺部分也完全相符。 薄膜上呈现出来的指纹,包含多枚左手指纹,它们大多完整、饱满。然而,参照梁孟冬的指纹状态,他的左手除了拇指以外的其余四枚手指,是常年都无法留下任何完整指纹的。 更严重的问题来了。薄膜上的指纹,从哪里来? 世上有一个和孟冬指纹一模一样,且完好无损的人?这样的可能性趋近于零。第二种可能性:有人修复并伪造了梁孟冬的指纹,嫁祸藏毒。 “动机蹊跷,但至少可以证明孟冬的清白!”江岩等得心急,直直奔出去,“吴狄还不来,我去帮忙。” “我明天就去申请,请求省厅技术部门调取你在公安部门登记过的所有历史指纹,辅证左手指纹残缺是你的长期状态。”十音的眸光晶亮亮的,在灯下璀璨生辉。 会议室里只剩下他们俩,梁孟冬的左手,现在几乎是被她攥着的。因为分析得激动,她刚才攥得有些紧。 他看看自己的手,低声说:“难为你记得。”带着不屑的笑意。 十音松开一些,好容他撤回左手。他却并没挣脱的意思,手指逗留在她掌心里,嘴角勾了勾,“哼”。 他偏开视线,十音心跟着一窒,忘了挪开手。 他左手指尖往那手心里,像是不经意地划了划,茧的粗糙感拂在她的手心,有一种久违的痒。 是那种……不敢记得,怕想起来会落泪的痒。 那一年。 “梁同学你以后还是用心拉琴,钢琴就别拿来现世了,你把肖邦弹成保卫黄河,肖邦在坟墓里会哭的。” 那人在反唇相讥,笑她完全不懂肖邦灵魂里的英雄意:“你把他弹成个病痨,他更得哭。” “这里的颤音你表现得真不对,”十音拉过那人的手,要他用左手指头去她的掌下,用心感受那种颤动,“势是将发未发的那个势,弹出来一定要收,意思才对,你一爆发明明就消减了意境……” 弹了一串,十音停下来,又抱怨:“好痒啊……你手指头是砂纸么,怎么都是茧,好丑!” 他讥讽她:“追到手,原来就是这么嫌弃的?” 十音双眼瞪得老大:“追……追到手!你再说一遍?” 他不说话,目光锁着她,眼睛似笑非笑。 “我追到了梁孟冬!这怕不是做梦?是梁同学亲口宣布的!”十音一劲傻笑,笑得花都要开,又觉得有些太不矜持,低头拨弄那些茧,“痛不痛啊?” 他偏开目光,嗤笑:“傻不傻。” 辜负完一个人,再深情回忆他。要多矫情才能做到? 这些年十音不敢,也深知没有资格这么做。 梁孟冬是谁?是中天的明月,也是天边孤傲的星。是她曾经拥有,却终于失去了的人。 他此刻的指尖干燥温暖,并没有记忆中的那种凉。 十音按捺着没有表现,其实触到的那刻的心跳速度,堪比他初次牵她的手,是快要跃出胸腔那种。 尽管时过境迁,她什么速度都不该有。 她悄悄收回了手,吴狄和江岩的脚步近门前了。 江岩去技术科,督促他们拟了个简明扼要的复检报告,十音有了拍板放人的依据。 但这不代表孟冬就完全恢复了人身自由。江岩连夜联络省厅的指纹专家,还得大半夜的把人吵起来,祈求白天能得到一个专家讨论结果,进一步证明违禁品包装物上的指纹不是孟冬的。 江岩还得留在市局等待回复,十音负责送人回酒店。梁孟冬上车时对江岩道了声谢,被江岩数落见外,又说:“要谢,你该谢一个素未谋面的人……就是那把琴的主人,一个自己都不在场,还能在冥冥之中带给十音办案灵感的男人。” 十音笑骂:“冥冥之中……他又没死,你这么咒他就不怕被他吊打?” 今夜,她也特别感激云队,要不是他的琴,她说不定到现在还全无头绪。 “今天怎么了,说起他,一张脸花都开了。”江岩嘲笑。 云队那边终于有了这么丁点线索,十音和吴狄都挺开心的。可他俩约定了不说,又不好解释,十音只能继续回之以笑,笑得春暖花开。 可这笑落在身旁人的眼里,又是另外一层含义了。 江岩手机响了,给她挥挥手,示意他们先走。 路上梁孟冬面色不好,十音猜测他是累极了。 她想说几句放松气氛的话,又怕说什么都太过轻飘飘了。对原本就无辜的人,洗脱嫌疑没什么值得庆幸,诡异的危险依旧没有消除,才真正令人毛骨悚然。 难道告诉孟冬,说她会保护他?她当然会这么做,不惜一切。 但不能说出来,他会嘲笑她。 孟冬略带讥诮的唇角很迷人。但一想到,让他在那间散着潮味的审讯室里坐了大半夜,她哪还有脸说。 半路十音接了个电话,仍是车载免提接听。 对方张口就是:“十音!” 这个声音不算熟悉,她反应了好一瞬,居然是邱比。邱比来问孟冬情况,听说他们就在路上,厚着面皮要求十音去接自己,他正在孟冬的公寓取东西,说冬夜凌晨约车等车很苦。完了又是一阵感谢。 车往公寓方向开,梁孟冬忽问:“你们那么熟?” 十音没多说:“还好,是江岩介绍的。” 邱比推着个小号行李箱,对着车窗里的人热情招呼:“十音,我们又见面了!” 那天许西岭肇事逃逸事故处理,邱比一路陪同,今天算是第三次见。 邱比将行李箱送入后备箱,坐上车:“这一处退给中介公司了,过两天孟冬助理回来,再张罗搬家。今天先来替他取几瓶酒,不然他这两天要断粮。” “那么多?”十音大惊。 一行李箱的酒,还只是这几天喝的? “除了音乐,孟冬就这么点爱好。”邱比一副见惯沧桑的模样,“别人是家里有矿,他收的威士忌可不比矿便宜。今朝有酒今朝醉,我们梁公子的信条是,‘喝最烈的酒,进最好的医院抢救。’” 十音猛地看他,梁孟冬唇角勾了勾,轻嗤,骂邱比有病。 “说不得?十音是江法医的朋友,又不是记者。”邱比埋怨,又说:“十音,今天真的感谢你们,还好孟冬这边是一场虚惊。最近总麻烦你,实在太不好意思了。” 十音声音很轻:“应该的。” 梁孟冬冷冷看着二人,他倒不知他们这么热络。 邱比一路殷勤,问十音累不累,又问熬夜是不是她们工作的常态,难得皮肤还能保养那么好。 十音心是乱的,心不在焉地答着。 到酒店,趁着邱比在后备箱卸箱子,她副驾驶那人没走,十音赶紧说:“你记得,这几天要忌口,不能喝酒。” 梁孟冬看她满目忧心,想起刚才出发前,她和江岩说起那把琴的主人,分明笑得那样刺眼。 “怕葬礼随份子?”这种廉价关心,他没有需求,“不用,可以继续假装不认识。” 十音心缩在那里,僵坐了一小会儿,他已经下车了。 她想起这人向来如此,口无遮拦,没往心里去,赶紧下车,跑去嘱咐邱比。 邱比很郑重地应着,拍着箱子笑:“暂时没收。我全听警官的,保证完成任务。” 十音走了,邱比目送时还在感慨,一个美人,何以放着那么多容易的工作不做,偏偏选一份不适合女人的工作。又说觉得她眼熟,一定在哪里见过。 “你说这是不是缘分?” 梁孟冬烦闷道:“你吵了一路。” “我那是在替你感恩,”两人同等电梯,邱比解释,“前两天我陪西岭去处理事故,你不知道余警官多尽心,忙前忙后,完全当是自己的事情在办!” 梁孟冬完全没听说过,事故? “什么事故?” 邱比这才大致说了事故经过,他告诉梁孟冬,他当时都讶异,托过那么多回人,真头回见到这样的。十音没有半点美女的骄横气,反而是那种态度,就是你好容易托我一次,我不拼命帮忙简直是在辜负你。 “你怎么告诉她的?” 邱比没明白:“你别怪西岭,她怕你发脾气,都没敢说……” 梁孟冬打断他:“你告诉她,许西岭是我女朋友?” “不然怎么说?”邱比依旧没在意,“十音真的特别温柔仔细,生怕西岭留了案底,又怕西岭年纪小,心理有阴影,还做心理辅导。西岭很感动,说这江法医的女朋友也太善解人意了,结果她还不是,只是朋友!孟冬,那天你让西岭滚回去,她特别伤心,大概喝了酒才……” “操,那关我什么事!” 梁孟冬脾气臭,但很少爆粗,邱比看他脸越沉越黑,很不解。 这些绯闻孟冬向来懒得解释,随他邱比和坊间捏扁搓圆着炒作,他一直是我行我素,你们开心就好的节奏…… “孟冬,这不也是你家长辈的意思么,你俩天作之合,西岭又单纯又听话,你说什么她都……” “闭嘴。” “好好。”邱比埋怨,“那你对西岭好好说话,不用你谈恋爱,温柔点就行,接下来还要合作的……” “开玩笑,许西岭不行,钢伴我找好了。” “正牌女朋友?” “男人。” “难道、孟冬你?是真的么,其实我一直有点怀疑……” 邱比急傻了,孟冬这个性子,如果他真的爱上了一个男人,他大概率随时都会出柜,都不带和他打声招呼的……那是哪个男妖精? 可他转而又在盘算,干脆破釜沉舟卖腐?也算置之死地而后生。 梁孟冬仿佛看透他的算盘,淡扫他一眼:“滚。” “要怎么谢谢十音才好?”出电梯邱比还在叨叨,夸十音人美,真的像他见过的某个明星。他居然很听十音的话,宁死不肯撒手,暂时没收了梁孟冬的酒,又说,“我宁可你和我绝交,也不能辜负美人的托付。” ** 十音到家,先接到一个意外来电,倒很惊喜。 那位老友似乎相当神秘,只说近期要来南照,时间上还无法确定,目前只是告知一声,二人随便聊了两句,约定来后细说。 刚挂断,手机再次响了。 十音望着来电显示,不可置信地划开接听键,她屏住呼吸,吐一个字都小心:“你找我?” 电话那头是一片死寂,十音想,是不是他把手机放在口袋,碰错了。 多守一会儿吧。 十音故意不将话筒贴着耳朵,她担心对方如果在,会听见她鼓噪的脉搏声。等了三分钟,她决定换一只手拿电话。 电话那头“哼”了一声。 第9章 不眠之夜 九 不眠之夜 九 十音笑起来:“原来你在。” 有弓弦相擦的声音,他在调弦,而后擦松香,再后来是幽长柔滑的空弦音,再是音阶……梁孟冬在练琴。 他一言不发,一直拉到今夜他拉过的那首、并非写给提琴的阿拉伯风…… 十音屏息聆听,丝毫不敢打断。 听筒里传来的琴声更细腻隐秘,它绵延勾勒起夜的轮廓,长得就好像这一夜不会结束了。 十音想起过去和他讨论,印象主义时期的钢琴曲触键很特别,音符不可以畅快落下去,每个音尾要悄悄往内收。要弹得像一场不足与外人知的恋爱,惟有演奏者与听者,彼此之间心照不宣。 那时他嘲笑她,说两个听众呢?三角恋?十音笑,梁大师你不是说,其实一个演奏者心中,永远只面对一位听众么?他又笑她狡诈。 那还不是跟他学的? 那年夏天,梁孟冬在欧洲比赛,还没到最后的决赛圈,选手尚不用与外界封闭。他那边还是下午,国内已是深夜。 赛前练琴任务很紧,他拨回电话给她,全程他都只在练琴,静夜里,她是他唯一的听众。 他会在漫长的一曲终结时,问她是不是睡着了。 十音笑答:“没有。” “那我都说了些什么?” 十音欲哭无泪:“梁大师饶命,我又不是你的学生,这还要解读?” 他在凶:“白拉那么久的?” “我听一遍也很累好不好。” 他在笑:“原来听懂了?这不就是我想说的。” 十音不解:“说什么?” 梁孟冬低笑,慵懒的嗓音灌得她耳朵痒:“我体能好,你太差。” 又来了!这个体能问题不知还要被嘲ò笑多少次,自从上回……孟冬总挂嘴上。 次日清早,梁孟冬那边已是深夜,他还没睡,来电催她起来晨跑。 孟冬总是这样,说话永远漫不经心,精力永远满格。 “起不起?” 十音睁不开眼,耍赖:“起不来,晚点嘛。” “晚点你给我练琴。” 十音告饶:“饶我一命,真偷懒你也不知道呀。” “你可以试试,等我回来验收,缺一罚十。” “这怎么验收啊?” 电话里的人不说话,轻笑声在喉间翻滚,隔着话筒,十音耳朵都烫,像是被那滚烫烟波灼到了。 他看不见她满面羞红,只听见她说:“梁大师您还是别回了吧。” “再说一遍?”他凶她,“天亮就要开始封闭了……有话快说。” 接下来他要交手机,要被封闭在一个古堡,他们会断开联络。 “你那么棒,比赛肯定没问题……就祝一切顺利吧。” 他轻嗤,像是失望:“就这?” “嗯……想你。” “没了?”他提醒她,“中间要隔十天。” “那真是太好了!”十音大笑,等了会,终于用很小的声音说,“孟冬……我爱你。” “再说一遍。” 十音促狭地笑,偏不趁了他的意:“好的我再说一遍——那真是太好了!” 说话时浑然不知,总以为那只是生命中最寻常的一天。 一语成谶,十音没来得及等到他回来。 后来训练的时候,她偶尔会想起这件事,她的体能……已经变得很好。他没有机会知道了。 电话那头沉声问:“睡着了?” “不,我在听。”十音答。 面庞是湿的,还好隔着电话,不会被人觉察。 又是长久的沉默,十音头一次发现,其实长夜里的这种寂静也是有声音的,像钝刀子在磨肉,有地方慢慢渗出血。却绝不舍得挂断电话。 她听见他在问:“琴是谁的?” “……”十音反应了一下才听明白,倒松了口气,“我们队长的。” “你的弱音器也是他的?” “对,我的办公室比较靠里,他值班跑来偷着练琴,习惯性扔一个在我抽屉里,方便拿。” “你不就是队长?” “我之前是副队。云队算是我学长、战友、队友,我们一起在边防总队,前年一起转业到总队,后来市局成立626队,一直是搭档。” 他冷笑:“经历丰富。”他一无所知。 十音无言以对,想了想说:”云队还是我和江岩的室友,他是房东,我俩是租客。” 不是男朋友? “他人呢?” “最近不在南照。”十音认认真真答着。 “为什么不在?” 想起云队,十音还是觉得无助。时隔半年,他们刚刚得到这么一点点关于他的消息,却陷入了一个更大的谜团中。他在哪里?需要什么样的支援? 她和吴狄需要去找,找到更多提示。 “遇到一点麻烦,”十音说,“工作上。” 那就是不方便说。 “他左手有没有茧?”梁孟冬忽然又问,更没头没脑。 “可能有吧?”十音莫名其妙,她没关注过,“云队小时候是差点走了专业,他虽然很热爱,也一直拉琴,指尖上的茧大概不会像你……那么明显。想必总会有一点?” 想必?她叫他云队。 他竟没有挂电话的意思,十音继续抱着话筒,听见那头再次传来琴声。 他练琴几乎不分心,和从前一样。隔很久才会停一次,十音听得见吞咽的声音,知道他是在喝水,而后继续。 期间她手机电量报警了一次,还好手边就有充电宝,续上了。 窗外青白天光就要亮起来的时候,他才停了,问:“你不睡?” 整整一夜,十音其实早过了那个困顿的点,很难入睡了。 大的、小的、平滑的、坚硬的、锋利的、被海水吞没的……那些藏在心底的芒刺和礁石。他的琴声,从来就是会说话的。它们就这么毫无顾忌地撞上来,不管你是不是已经血肉模糊。有一种不加掩饰的、淋漓的恨意。 “我不睡了,要上班。”十音说。 “哦。” “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十音笑。 江岩请了省厅指纹专家鉴定新的指纹报告;断指客还需要继续寻找;那30克海|洛因的毒源分析,今天也会出一个结果。 “你一会儿……记得好好补一觉。”十音又嘱咐。 很担心,昨夜就觉得他看起来面有倦色,偏偏又熬了一整夜。 “你是神仙?”他讽刺她。 “我没问题的,见缝插针,零存整取都能睡。连续不睡很平常,破了案一口气睡个几十小时也是有的。江岩为了防止我脱水,有一次专门送了我一个奶瓶。” 她从前是个瞌睡虫,说得出这种话…… 他不说话,可以听见他的呼吸声,十音解释着:“今天要去实验室看报告,队友开车,路上就有机会休息了。” ** 根据Plus喉咙里获取的违禁品,在市局自建毒源信息库中,未能匹配到完全相符的。这很正常,这一批次的违禁品,不一定就被南照公安查获了。 但这份报告附页上,实验室同事利用气象层析仪,后采用质谱分析技术,已经标定了这30克50%纯度海|洛因的配方结构。纯度不高的违禁品,往往能查到,经比对,显示与一年前陆南检查站查获的一批10公斤违禁药品存在相似结构,可能出自同一制毒者或制造商。 吴狄在队里,按十音发回的信息,让林鹿迅速调阅案卷。记录表明,当时那批药品的制毒源线索断了,但运毒的货车司机孙明,目前就关押在南照市的城南监狱。 十音带苗辉前往城南监狱提审,孙明交代,药品是从一个西照司机同行的车上偷的,那人叫阿莫。阿莫斗殴住院后,当时知道他不行了,孙明才偷了他的车内物品。因为平时也有给人带货的经验,孙明决定经由路南检查站,转卖给他自己南边的熟客。 这与案卷记录相符。十音也有印象,当时因为阿莫的社会关系太多太杂,后来阿莫去世,毒源线索到此中断。 西照就在南照市的西边,不是什么繁华之地,大部分的西照年轻人选择跑来南照打工。不过因为紧邻南照,西照这十年来倒有一层文化定位,本省诸多高校多半在西照设有分校区。 再审孙明并非一无所获,他无意间透露了一条别的消息。他在狱中结识的西照人李俊,出狱前告诉他,因自己的哥哥患唐氏综合征,一直在西照一间福利工程上班,他从前接送哥哥上下班时,听人说那家福利工厂后门有一家“米粉厂”。老板是个文化人,老婆也是大学退休教师。 米粉厂,那是黑话,意即制毒工厂。 吴狄那边紧急联络李俊户籍地派出所,打听到他现在广东打工,联系核实需要时间。依孙明的交代,这个李俊所知有限,偏向道听途说。 不过,在信息有限的状况下,十音倒是被“文化人”、“大学教师”的描述吸引了目光,那位断指客,不就很可能是个教书匠么?年龄不符,但是否存在关联? 十音赶回市局时天色已黑。蒋聪连夜出发去了西照,方便次日一早开始调查当地福利工厂信息;吴狄正着手排查本地及西照院校近期的断指、失踪师生信息。由于院校人事部门多已下班,预计明天才会得到答复。 针对此案出现的指纹问题,省厅指纹专家作了长达一上午的专题讨论,江岩旁听全程。 唯一令人欣慰的是,专家分析了薄膜上那些使得指纹形成的汗液,经证实是人工汗液。最后得出结论,薄膜上的指纹系人造指纹。 他们推断,是嫌疑人取得梁孟冬指纹,进行完整性修复后,制作完成的。因而它们才会如此完整且完美,变态的完美。 森森恶意蒙于案件之上,十音和江岩一道回家,一路都很沉默。 江岩到家还是给梁孟冬打了电话,不是什么好消息,甚至很糟,但他认为孟冬承受得起,也有权了解自身处境。 电话那头的人果然很冷静,据说只答复了几个词,最后还谢了他。江岩本想约他出去喝几杯,惊魂未定,后事未卜,不如放松心情。 孟冬问就他俩? 江岩说那不然呢,叫上邱比?那头却说困了,要早些睡。 江岩挂了电话感叹:“孟冬从小内心强大,泰山崩于前,他不皱一下眉头的。换我被人这么盯上,搞不好会失眠。” 十音却怨他:“怎么勾他喝酒?前晚才打的疫苗。” 江岩拍腿:“我错了错了,你真细心。” 十音的确累了,白天补的觉不可能足够,这会儿她却真的在失眠。 天幕像一个被巨兽吞噬过的黑洞,一丝光都不见。 十音难得有这样的机会靠在窗口看天色,但愿明天早上就会有新的消息,要么是关于断指客,要么关于毒源;但愿孟冬平安,离开这个多事之地。 电话铃响,还是梁孟冬,才响一声十音就接了。接起来她又有些悔。 “不睡觉?”那边问。 “在睡了。” “呵呵。”他听出她在撒谎。 可他自己也告诉江岩,他要早睡的。 他依旧是练琴,一小时音阶之后,十音发现是与昨夜同样的曲目,贝多芬小提琴奏鸣曲第九号,克鲁采的第一乐章。 又在准备音乐会? 十音手臂微酸,话筒前后换了几次边,许是动静影响到了那边,梁孟冬中途忽地停下来。 他在质问:“不会戴个耳机?” 十音说:“忘了。”其实是不想中途去取耳机,舍不得漏了一个音,也怕打扰他。 他像是耐着性子,等她去取。十音只好跑去拿来耳机,插上接着听。 他感知她照做了,也不说话,继续练琴。乐章结束才又停了:“还不睡?” 今夜的琴声没有昨晚那般如临绝境,那种恨不能吞噬他自己的恨意,仿佛暂时消解。今夜琴声里有冲淡和治愈,许是他也累了。 神经放松,困意渐渐袭来,还是放不下,只要他还在。 “那晚安。”十音说。 “闭眼睛。” 十音笑着:“闭眼睛真会睡着的。”还是舍不得。 那头“嗤”了声,忽然问:“不失眠了?” 心尖像有刀刃划过。这样的失眠夜,她这些年也是偶尔,通常是因为疲倦积攒过了一个点。 十音从前并不失眠,孟冬是知道的。 可她当然记得,那句遥远记忆里的玩笑话。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提到的贝小提琴奏鸣曲9号克鲁采: Sonata No.9,Op.47 in A("Kreutzer") 第10章 不眠之夜 十 不眠之夜 十 贪念是怪兽,吞噬掉理智。 孟冬不应该问这个问题的。那个叫许西岭的女孩,娇柔外表下,有藏不住的小娇蛮小任性。是被爱的人,身上独有的那种有恃无恐。 江岩说她让孟冬宠得没边。就是有些太没边了,孟冬是不知道,还是放任? 但是克鲁采……许西岭不行的,她是流行演奏者。哪怕有一定技巧,这首奏鸣曲,她当钢伴把控不住…… 她在胡思乱想什么? 电话那头还在问:“睡着了?” “没有。” “那不回答?” “偶尔,作息不规律,疲劳值累积到了那个阈值,会失眠一次。还好。”十音不想编造。 “闭眼睛。” “哦。” 耳机里的琴声更近,像潮水,淹没夜色,也淹没她。孟冬在拉摇篮曲。 是加布里尔.福雷的作品,23号,挽歌一般的摇篮曲。熟悉的乐句,在如今他的琴下,变得更为克制。 像回了家乡,是江南的冬夜,是旧宅檐下缱绻不绝的雨。妈妈在拉琴,琴声止了,她柔声唤,加加,落雨了不要赤脚在回廊下跑……十音想说服自己,那并非贪念,只是思乡。 可那雨声渐歇,又换了低沉冷冽的男声:加加,给我出来练琴。加加,跑步了…… 十音想回头对那个人笑,想假装要逃,意志慢慢微弱下去,困意漫上来,没了顶。 十多年前,连爸爸都还在世。 十音还在念高中,父母跟前,她也娇蛮任性,也有恃无恐。她是S音院附中从全国招考,万里挑一的钢琴生。她每天只需要做一件事:把琴弹得更好。 她半分忧愁都没有,直到上学期的期末演出,她认识了生命中的那个煞星。 “梁同学,我暗恋你那么久,你每天只和我斗琴算什么?有本事你看着我的眼睛,说你不喜欢我。” 隔壁琴房,一墙之隔,十音终于耐不住,跑去敲了门。 少年冷着脸,居高临下望着她,嘴角露一丝讥诮:“你暗恋我?” 那时候的十音勇往直前。第一次喜欢上的男生,琴房楼下遇上,也不管人来人往,她堵着人劈头就说:“梁孟冬,我们上学期末的合作那么成功,你不认为是爱情的力量么?听说,尹老师劝你谈恋爱;我最近在练浪漫主义时期的作品,练得一头雾水,我发现自己也需要谈恋爱。不谈恋爱真拉不好琴,你别耽误,我等着你!” 目击者众。 当时梁孟冬什么也没说,瞥一眼她的脑后,冷笑:“你头顶那个包散了。” “什么包,这叫丸子头!” 琴房门前,十音也知表达不准确,硬着头皮找碴:“梁孟冬你还是拉琴吧,你弹保卫黄河用力过猛。” 梁孟冬没好气:“你才弹的保卫黄河。”分明是波兰舞曲。 十音发现他在看自己,大胆回视他的眼睛:“你一个弦乐系的,要是不喜欢我,老清老早跑来我隔壁弹什么琴?” “琴房你开的?”梁孟冬瞥开眼,唇角勾着笑:“我先来的。” 十音瞪圆了眼:“你怎么睁着眼睛说瞎话!明明是我先来的。” “来做什么?” “我失眠,干脆早早就来了!” 他当然心知肚明,她前阵在突击比赛。这家伙并不娇气,是很努力的女生,比赛得了奖,耽误了一项期末任务,临近考试,赶来练习补缺的。 他讥讽地笑:“余十音,你要是失眠,无非就三件事,没吃饱、吃太饱、在想自己吃没吃饱。” 十音红着脸,信口就来:“胡说!我……就是因为你才失眠的!” 少年眉梢眼角都在忍笑,偏偏还要讥讽她:“有病。”他听到一个笑话,但就是不想当着她承认,这是一个动人的笑话。 十音回到琴房接着练,隔壁那人不再弹琴,改拉琴。摇篮曲,福雷的,作品23号。 为了追梁孟冬,十音做过功课,连同他练习的曲目,喜欢的音乐家,全都研究过一番,福雷的摇篮曲……很特别。 十音边弹边笑,琴声飞起来。他才是有病,喜欢这种挽歌似的摇篮曲。 校园传闻,都说弦乐系的梁孟冬是神话,是不下神坛的神,是性子冷到北极的纯技术派,不食人间烟火,厌恶女孩。甚至有人传,他有个意大利男朋友。 他们统统都猜错。梁孟冬就是个纸老虎,根本就不敢看着她的眼睛拒绝她,她说失眠,他就给她拉摇篮曲。虽然像挽歌。 他不知道她耳朵好,还故意开着门拉,纸老虎! 但是,他居然注意到自己是个吃货……诶?会不会嫌她胖?她低头打量,身材明明那么好! ……要不要多跑跑步? 十音是被一阵敲门声惊醒的。蓦然睁眼,天已亮,怀里的电话电量耗尽,耳机线散乱。 “醒没醒?吴狄都打我这儿来了,你怎么关机啊?开门,接电话!”是江岩。 十音猛坐起来。 暗处有人要害孟冬,案子悬于一线,她在做什么? 吴狄昨夜联络的各大院校保卫科,今天一早有了收获。南照大学西照分校有位化学老师,同事反应已经好几天没去上班了。他本学期负责《现代分离技术》课程的讲授,这几天他自己的课没交代,人也联络不上,昨天院系领导只能指派了其他老师代上。 根据校区保卫科发来的初步信息,此人叫周炜,二十九岁,身高一米七零左右。最重要的是,他的学生非常确认,周老师用左手写字,是左撇子。 “时间描述都符合,是个宅男。学校派出所的人已经过去了,福利工厂暂时没定位到,先放一放,我让蒋聪现在直接去他宿舍。”吴狄问,“你手机坏了?” “没有。”十音厚着脸皮答,“昨晚以为方向查对了,一放松……睡过了头。让苗辉带上林鹿,然后过来接我,我们去学校和蒋聪会合。你联络周炜老家。” “收到。”吴狄在电话里笑:“什么以为对了,感觉这次没跑,十哥英明。不过你最近不对劲,谦虚过头。” 十音惭愧到死。 十音还在路上,蒋聪来电告诉她,已基本锁定此人。周炜宿舍提取到他的鞋码,正是41号,指纹也已取样发回技术科。 十音带林鹿到院校,本想着学校学生多,林鹿刚出校园,查案的时候能得诸多方便。想不到,还真是带对了人。 周炜宿舍物品比较精简,除了简单生活用品外,主要是一些专业书。特别的也有一些,他有一把小提琴,还有几册提琴入门乐谱。十音判断,对于一个入门学习者,他这把小提琴的价值还是偏高了的。周炜经济状况应该不错。 此外,他们还发现十五部双卡手机。林鹿很惊讶:“难以置信,这化学老师居然是混粉圈的。” 十音听林鹿接着解释:“就是追星,需要很多很多手机号,专门给偶像打榜刷票的。” 有几部手机还有电,他们按开其中一部,林鹿翻找着,忽然大叫:“原来是她!” 十音正与校保卫科及周炜同系老师了解他的日常情况,依据周炜同事对他的描述,周炜这人比较孤僻,平时少言寡语。他永远戴着耳机,除了上课时间,人很少出现在办公室或教学楼。周炜平时手头比较宽裕,但他在西照没有自己的房子,他经常回品县老家,回得比较频繁,他母亲在老家。 她听见林鹿在给蒋聪讲解:“这是Plus组合的许西岭,是个女生钢琴四手组合……对了,她是梁大师的绯闻女友,会不会和这有关?” 十音看向林鹿这边,提琴、许西岭…… 晚些时候,市局的案情分析会上,林鹿发表了她的推测,周炜的行为的确有可能是粉丝偏激行为:粉丝不满偶像选择的恋人,于是对其实施攻击、栽赃、陷害。 十音认为,林鹿的推想在周炜身份完全确认后,不排除这种可能性。 栽赃行为精细到指纹的行为,这名罪犯依旧不容小觑。还有药品的来源问题,普通市场上这样的30克药品,价值不菲,其他人斥巨资从普通不法渠道购得的可能性,还是存在的,但毕竟只是为了栽赃,对方如果是周炜,结合他正好是一名化学教师…… 会开到此处,技术科致电十音,周炜宿舍取样的指纹比对结论出来了,可以锁定周炜。 吴狄很振奋:“嗅到大鱼了。” 吴狄白天联络上了那个刑满释放的李俊。李俊电话里提供的福利工厂地址,他哥哥早不去那儿上班了,因为几年前就已拆迁。 吴狄很快核实到,那个地区很荒凉,确已拆迁多年。当年周边的大小工厂很多,当地工商部门提供了一份历史登记信息,单从名称上很难辨认一家违禁品工厂,它甚至更可能从未登记过,是一家小作坊。 “暂时没找到和周炜的关联,”吴狄说,“但如果刨出来,也是大鱼。我觉得这个暂时放一放,先抓周炜。车站火车站机场全都通知到了,周炜老家的品县派出所24小时盯着他家,他母亲这两天都在家。” 品县是隶属南照的郊县,算离得不远,十音不安心,决定亲自前往抓人。 吴狄抢着说:“我去。” 十音示意吴狄接着跟工厂线。她前几年听云队说过,他们保县想要争一个大项目,西照什么工厂区的落户,好几个园区都出了优惠政策,但最后没能争过品县。 “你尝试从工商迁移记录这里,看会不会和周炜总是回家,找到联系?” 吴狄点头:“好,那我接着跟,注意安全。” 十音嘱咐江岩:“先别告诉梁先生。” 她在担心,许西岭如果真的吸毒,她的粉丝知道么?她本人涉毒到什么程度? 她既忧心这个程度问题,也担忧孟冬的承受力。他表面再淡定,女朋友要真有事,还能处之泰然么? 她希望情节并不严重,告诉他的时候,也好和缓一些。 “明白。”江岩其实有同样的担心。 车停在品县周炜家外的马路上,十音车上的这个角度,正好可以看见周炜家小区的大门。 品县建设不错,房价虽不算贵,但这个区域的新楼,在当地算是最好的楼盘了,一梯一户的准豪宅。周炜父母皆是普通退休职工,以周炜的收入水平,的确有些蹊跷。 已是夜凉露重时分,小区内守着的派出所同事在耳机里提示:出来了。 门内很快走出名老妇,手中有提篮。 步行?看来她要去的地方比较近。 十音示意苗辉跟上,自己带着小郑下了车,计划从另一条路尾随接应。 她的电话却振起来。 出任务不该开机,但云队有个外情也是品县人,家有工厂,十音和他很熟,也有联系方式。刚趁着等人,十音不想浪费时间,去电联系上了。问的是关于品县近年工厂落户的问题,她得了新信息,就打给吴狄通报了一番。 十音以为又是吴狄来电,没看直接挂断。又振,只得接起来,十音轻声问:“什么事?” 耳机里的人轻哼:“在做什么?” 正是急烦交加之时,十音还是不忍对他发作,按捺着柔声说:“出任务,完了给你回电。”才挂了。 免提拨通之后,梁孟冬已将琴架在肩头,弓也在手。 被挂电话的人,就像有口气横梗在胸口,窝在那里。郁郁生痛,今夜不想练琴了。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提到的摇篮曲: Gabriel Fauré的 Les berceaux,Op.23,No.1 第11章 不眠之夜 十一 不眠之夜 十一 早晨梁孟冬接到江岩电话,断指客落网。 他想起昨夜,问怎么抓到的,江岩说:“还在突审。我得去看看十音的伤,这丫头一回来就在审讯室,破伤风还得我追着她打。” 那头声音一滞:“伤在哪儿?” “右前臂。”江岩说,“本来也不至于,那小子生得弱,还在发烧呢,苗辉也没当回事。但他突然发疯拒捕,用钝刀往苗辉身上扎,十音一急,制服他的时候,硬生生被他划出道口子。口子比较深。” 那头默了几秒,忽然说:“我过来。” “不用。”江岩奇怪,“还在审,不找你配合调查,你过来也没人接待。是十音让我先知会你,她说你有权第一时间知道,毕竟事关你的安危,要让你安心。我们十音是不是特别贴心?” 江岩没有说许西岭的事。他也怕弄巧成拙,如果所有的粉丝行为,偶像都要担责,那责任可是无限的,谁都不可能担得起。不如等十音先审,有了结果沟通不迟。 周炜是在他家老宅抓到的,他的舅舅是个县医院的大夫,前些天给他作了伤口包扎消毒。昨夜抓获时,他的母亲正去给他送饭。 审问并不顺利,此人智商不低,心思缜密。至少在他那两个家里,竟是一无所获。 他入梁孟冬室内的证据确凿,但藏毒这件事,并无任何证据直接指向他。 他目前的罪名至多是个入室行窃,问题是梁孟冬并无失窃,周炜自然也无赃物。 626队的人都心知肚明,企图栽赃梁孟冬的,应该就是这个周炜。但只要他坚不开口,案情只能继续僵在原地。 吴狄性急,恨极了揪着周炜的脖子问他在哪个渠道购毒,指望把口供吓出来,那宅男眼神混沌,像是懵而不懂,好像还掺了几分不屑。演技了得,拿他无计可施。 整整一天,他该吃吃,该喝喝,只承认随便入了所房子看看,结果被条恶狗攻击,咬掉了二指。 吴狄拍桌子,问他知不知道只要救治及时,断指是可以再植的。他满脸无畏,仿佛自己就是个断腕的壮士。 除此之外,其他的犯罪事实和动机,他拒不交代,一直闭目养神。 吴狄觉得,还不如带人先跑一趟品县工业区,从制毒工厂那里挖线索。白天周炜久攻不下,他和十音已经在当地工业区的地图上,标定了几处具备条件的可疑厂址。 十音劝他暂缓:“我们的人力全扑进去,半个月也未必暗访出一个结果。你留在家里,等那边的消息。我让特情在帮忙暗访了。” 吴狄问:“云队的特情?” 十音点头。 吴狄感叹,云队人不在场,却总在帮我们。这个案子如果没有云队,我们连梁孟冬的嫌疑都还没排除。 这话倒提醒了十音,周炜是许西岭脑残粉这个点,她是不想轻易打的,指望他能自己主动交代。 看样子不可行,只能用了。 吴狄听了冲动道:“我来问!” 十音拦下他,让林鹿去。 一个人,付出时间、金钱、不惜触犯法律,甚至断送了自己的手指。走到这一步,有必然,也有意外。 人性远不如自己想象那般无私。只要他这么做,是为了自己心中的某个人,下意识里,应该就盼着自己的行为被了解、被读懂、被合理化。 林鹿预先作了一番功课,打印下不少许西岭的照片、新闻资料、日常微博,用文件夹装订成册。十音扫见其中一条微博是: “他居然不会弹吉他。我不信,我听说弦乐家很少有不会吉他的。” 又有一条: “他今天演出,认错了一个小姐姐,黑T,盘发,很失望的样子。在找人么?” 林鹿嘻嘻笑,悄悄说:”这说的倒像是十哥你哦,常年黑衣、丸子头。” 十音催着:“快去吧。” 林鹿抱着资料审讯室,在周炜身边坐下来,以讨教的口气问:“周老师,您知道怎样才能得到女神许西岭的签名?” 周炜的目光原本是呆滞不动的,不知是累了,还是今天演成惯性了。这会儿镜片后那双眼睛忽就亮了,不可置信地注视林鹿。 “我是听说,女神要来南照开音乐会了,想去要签名,我怕面都见不到。”林鹿尽量放松,对着他笑,“不知女神收学生么,我想学钢琴,要怎样才能获得她的指点呢?” 周炜忽然也笑了,像被提及了心里最美好的东西,就这么情不自禁地,开出一朵花来。 他还是没说话。 林鹿尝试着,又问:“我发现您好有行动力!周老师学小提琴,是想和女神合奏么?您在粉圈里地位一定特别核心,她有没有和周老师交流过学习心得?女神直播时说自己在学小提琴呢。” 十音在监视器里,观察到周炜的神色僵了许久,面色也沉下去,他低头看着自己包裹着的左手。林鹿这是个险着,也可能触怒周炜,他现在这样子,这辈子怎么学琴? 隔了半天,他竟开了口。 “她都是为了他,为他做了那么多,那个人铁石心肠的。”他话音里充满恨意,厚镜片后的眸光里,依然掩藏不住的恨意,“该失去手指的人是他,他有什么天分?都是外界光环罢了,他只是一架演奏机器!” 十音手指头绞在一处,慢慢收紧了拳,他说的那个人是孟冬。孟冬少年时,业界对他就有过这样的非议,说他太过机械,对技术的追求到了极致,甚至超越了音乐本身,是冷漠的演奏机器。 孟冬全不往心里去,他还会嘲讽:“夸大音乐的意义,不就是那些人的工作?” 十音觉察到,自己此际的心绪是愤慨。只为一个过激之人,这刻说的一些过激之词。 她说服自己平静,心底甚至有些庆幸,与嫌疑人谈话的是林鹿。在这一刻,她竟无法客观,而林鹿能够做到。 林鹿很聪明,她也在揣摩周炜的意思,但还是顺着他的话:“嗯,自以为是的可恶机器。” “何止可恶,他该死!”周炜攥起他已然残缺的左拳,嘶声低吼,“从不怜香惜玉,所谓青梅竹马、父母之命……我们都认了,只要她幸福,都会真心祝福。可西岭为他连自我都放弃了!甚至……”他哽咽了。 十音略有些走神,青梅竹马?原来有这么一个女孩,他从未提及,是因为当年许西岭年纪还小? 林鹿演技了得,也带了气声,揉眼睛:“就是个直男癌!” 吴狄对着监视屏笑出声,的确很…… 十音也笑笑,轻松不起来,她继续认真观看。 周炜显然十分认同这个称号:“他嫌西岭不努力,西岭就努力练琴;他嫌西岭没天分,西岭就拼命找东西激发自己。不惜伤害自己……”他身子在抖。 激发自己?伤害自己? 林鹿常混各种粉圈,私下听过不少丑闻,被举报坐实的有不少,更多的隐于冰山之下……她刚刚查了下,许西岭传过嗑药丑闻,上月被公关压下去了。 林鹿职业警觉性很高,她猛地望着周炜,缓声试探:“无论如何,女神是不该……伤害自己的。” “有我在,又怎么会让她伤害自己?”这个时候,周炜突然推了推自己的眼镜,莞尔笑了,露出宠溺的表情来,“都是那人害的,只要他消失,一切都会好。到那个时候,她会看到,只有我在,我慢慢帮她戒。” 林鹿几乎明了一半,暗自心惊。 十音发现事态出离预判了,栽赃的事情还没交代,周炜在透露,他知道许西岭接触违禁品。 林鹿很冷静,悄悄冲摄像头勾勾手指,遗憾摇着头:“不可能的,我见得多了,真的,周老师。这都是不归路,有去无回的,我女神……”她开始抹泪。 周炜叹着气,却笑起来,反过来嘲笑林鹿:“瞧瞧你们这些不成器的粉丝,能不能为西岭多分担点?哈哈哈,你说的,是市面上那些丧心病狂的土制配方,毫无鉴赏力的黑心商人做出来的东西!他们有作品么?他们只会做那些毫无美感的麻醉剂,我是什么人?西岭喜欢什么口味,我就能给她什么配方!哪怕我的公主爱榴莲味!草莓味!我会一直陪着她,只要循序渐进,慢慢缩减比例,一定可以走出来……” 他言语中,充斥着有那种自认掌控一切的、属于雄性的骄傲。炫耀过后,周炜猛地意识到这里是什么地方。他再抬头,苗辉已站在他的面前多时了。 防线一溃,精神即刻就垮了。 佯作镇定了一整天的周炜,终于低下头,他的眼镜跌落在地,脸埋于手心,先是低声啜泣,慢慢发出撕心裂肺的哑嚎来。 吴狄身子一直是半前倾状态,在监视器前极紧张地观望全程,看到这里才放松下来,猛捶桌面,笑骂:“操,老子平常小瞧小丫头了。十音,林鹿到底是你带出来的,后生可畏!” 十音说:“后面的审讯,可以交给他俩了。” “这案子越来越有意思。照他说的,他给许西岭供过货,他的‘作品’。” 十音当然也察觉了,原本只是假设,周炜是把自己假想为男友型粉丝,栽赃梁孟冬,作出类似报复情敌行为。 她没想到,话题的主战场,会突然引向吸食与供毒。 “林鹿说许西岭就在南照,刚蒋聪查了,这两天她住丽思酒店。女的,估计得你出马,运气好今晚能抓着现行,那就完美了,如果不能,按周炜的说法,那女的基本已经重度依赖,不可能抓不到……对了,给江岩打个招呼,毕竟是他朋友的女朋友。” 吴狄想起,上次就得罪了江岩,自家兄弟,其实很没必要。 “好。”十音说。 吴狄发现她脸色刷白:“累了?” 她点头,笑得勉强。 “你别去了,等这边审出一点点眉目,我带着林鹿,让她伪装服务生进去。”吴狄很体谅,“你熬太久了,脸色很糟。” 十音没强争,她也不知道怎么面对许西岭,丽思酒店……万一孟冬还在场,她根本不敢想。 她现在特别后悔,说晚了。要是早些让江岩找孟冬,许西岭应该还有主动坦白的机会。 江岩听她简述案情,倒有自己的看法。说既然摊上了,他觉得孟冬绝对不会垮。孟冬不是一般人,会就事论事,正确面对。 江岩说,前两天他们是想知会,担心冒犯;现在知会,就成了违纪。如果事情确实,早说晚说,都是覆水难收的结局。这种事情,度本来就难把握。 “自己的女朋友,他自己没管好。孟冬身为警务人员家属,这点分寸感还能没有?你那么为难做什么,搞得我多不好意思。案子脉络越来越清晰,周炜这个绝壁算年轻版的绝命毒师啊!要破大案了,还不高兴?” 十音没说话。 “脸色好差,”江岩看着她,皱眉头,伸手去探她额头,“那么烫!” 入夜,酝酿了一晚的雨落下来了。不像家乡冬雨那般绵延凄绝,南照的冬雨,风雨声骤然挤拥在一处,紧贴着夜色,呜呜咽咽而来,是混沌的。 无须去医院,家里有大夫。 十音本想等到审讯完毕,可江法医把她强行押送回了家。可能是伤口炎症的缘故,她的确是撑不住了。到家裹了所有的被子在身,依旧浑身冰凉。 江岩给了她退烧药,冲了一个热水袋,但凉得很快,他就又给冲了一个。她心里特别感激。 迷迷糊糊,满脑子还是愧疚自责,无法入睡。 眼前全是梁孟冬冷若冰锥的眼神,他嘴角的讥诮也是冰冷的,像是隐隐在说:“余十音,你为了破案,还真是不择手段。” 心、肺统统揪到了一处,浑身如坠冰窟,胸腔却灼痛如绞。 电话响了五下,十音看到来电显示,犹豫着划开。她勉力坐起身,没必要像面对瘟神那样面对他。 电话那头却依旧是一声低哼,如此常规。却又隐约,比平日里添了一丝温度。 十音猜测,吴狄已经到了酒店?孟冬是打来求情的? 十音胡思乱想着,以他从前的性子,不会做这种事。 她没说话,实在没有力气说。 只要她能够去做的,也不用他开口。 窗外的夜雨茫茫如海。 电话里的人半天不说话,十音终于轻轻“喂”了声,已经准备好了面对。 “骗人骗习惯了?”他忽然质问。 第12章 不眠之夜 十二 不眠之夜 十二 梁孟冬说她骗人,听起来仿佛言重了。但如果,以曾经的亲密和无猜来衡量?他没骂错。 十音话没出口,听见砸门声:“孟冬你别挂,江岩找我。” 为方便送药,江岩刚才没把门关严。 他推了门,已经径自进来,手里是自己的手机:“怎么占线?吴狄电话。” 她去接,江岩却不给她,反而重新执起话筒,往里头抱怨:“吴狄你一个大男人,天塌了不会自己扛会儿?你家队长快烧糊了!” 吴狄说了句什么,江岩还是把电话交了去。 十音声音很小,嗯了几声,说:“审温柔些……好。” 又听了会儿,十音神色凝住了,忽地提了嗓子:“验血报告加急……加特急!” 江岩看着十音,她本来就不好的面色上,倏忽间又蒙了层灰,唇色煞白。她给江岩比了个简单的手势:举起小指,垂直往手臂上点了点。 江岩秒懂,张开的嘴竟久久没能合上。 梁孟冬那头等待许久。本想骂她,为什么骗他说要回电,根本没回,还把自己弄发烧了;想想算了,打算告诉她,我这就过来。 电话那头突然静了音,连恼人的雨声都止了。 她让他不要挂,他便还在等,只听长久静音之后,背景的雨声重又回来。倒像是……人为切的静音。 话筒那端换成了江岩,急切的声音:“孟冬?是你么?这个事态我们都没预料到,你先镇定,听我说……” 梁孟冬颇疑惑:“什么事态?” 江岩不解:“你不在酒店?那为什么打给十音?” “我在南照大学,教师琴房。现在来你家。” “不。”江岩很坚决:“我过来,见面说。” 今夜的教师琴房走廊,只有这一间,门缝里尚亮着灯。 梁孟冬在练琴,开门将江岩让进来。 “孟冬,”江岩一把夺了他的琴弓,逼迫他与自己正面对话,“我必须问你一个特别严重的问题,你要如实回答,半点弯子都不许绕。” 不知为何,今夜江岩异常严肃。 梁孟冬隐隐不安,那个家伙,究竟出了什么事?江岩出发后,他再拨十音电话,久久占线。 “好。关于什么?” “关于你的性生活。”江岩开门见山,“你平时采用什么安全措施?” 梁孟冬蹙着眉:“为什么这么问?” 耍流氓,凡事难道不该先问有没有? “正面回答。” “不采用。”不需要。 江岩跳起来:“跟我去医院。” 梁孟冬觉得他是吃错药了。 江岩却企图拖他走:“不要浪费时间。” “她在医院?”梁孟冬问。 江岩摇头:“在市局审讯室,你先顾好自己,别耽误。” “发烧还在审讯室?” “你在说什么?发烧的是十音。”江岩顿下来,怎么有点乱,“十音烧到40度,被我弄回家了。她担心得要命,让我马上带你去医院。” “伤口感染?”梁孟冬有些焦躁,“她担心什么……不自己问。” 面前这人,显然搞不清状况,说的话江岩都听不懂。他来的路上给林鹿去电,说邱比已经到市局了,没通知孟冬? 江岩干脆划开手机屏,让他自己看。 弹出来的照片里,拍的是一组注射器,管壁上的粉末触目惊心。 全是不加修饰的现场照片。有个女人,颓唐地低着头,侧脸埋在发丝间,看发型和轮廓,眼熟,有点像是……他不确认。 “什么情况?”梁孟冬声音冷下来。 江岩几句话简述完案情,至于许西岭接触违禁药品的具体时长,以及开始用注射方式吸食海|洛因的时长,统统待审。 “你真一点不知道?你太大意了,孟冬。”江岩看着他,“我很抱歉,十音也很抱歉。” 梁孟冬只觉一股凉气倒灌入胸腔:“抱歉什么?” “十音这方面很敏锐,她之前帮我的忙,为你女朋友处理交通事故那回。其实就有所觉察,她判断……是麻醉类药品。她当时让我提醒你,要多关心女朋友。结果这两天,你遇了那么多棘手事,我给耽误了。” 江岩尽量将责任往自己身上揽,十音毕竟没有义务的。 “……” 梁孟冬不说话,面色黑沉。 江岩在劝他,他和十音常接触这类案子,男女恋人,一方注射感染HIV,一方清清白白就被毁了。但真摊上了,除了正确面对,还能怎样? “走吧,先送你去医院验血。” 验血……梁孟冬寒声问:“她电话里怎么不直接问?” 江岩是要被他气疯了,孟冬从小就轴,可现在是弄清楚来龙去脉的时候么? “怎么问?你女朋友的血检结果,十音已经让他们加了急。她着急,因为你自己笔录里说,你不用安全套。这种事情你要人家怎么出口?” “她不是问了你?” “能一样么?我是医生。” 梁孟冬哑然而笑。 江岩怒极:“梁孟冬!你是什么都无所谓,你还有爹妈的。” 他还是笑,益发肆无忌惮。 “擦!” “流氓,那个不是我女朋友。”梁孟冬望着他。 许西岭的父亲与梁孟冬的父母,很多年前曾经在同一个医学课题组工作。长辈们是有些一厢情愿,也有意牵过线。 许西岭主修现代钢琴演奏,毕业不久,去年与另一个拉小提琴的女孩组了个Plus二重奏,在国内积攒了一些粉丝。 长辈们给二人提过合作建议,这在孟冬看来十分搞笑,弹成那个样子,和他合奏? 邱比身为古典乐经纪人,受朋友之托,同时也是看好更广阔的时长,才带着这个时尚组合。这次是邱比透露给许西岭,梁孟冬计划留在南照,小姑娘颠颠跑了来,说是南照气候好,人杰地灵,她很喜欢,也要留在这里发展。 梁孟冬和邱比酒店餐厅吃饭,遇过她,当面甩过脸,甚至赶过一回人。可赶不走,他想想,觉得自己管不着,这又不是他的地盘。 “你也别担心,十音不会为难她。但是该走的程序肯定不能免,目前邱比是过去了,你认为是通知家属……或者你出面?方便么?” “不方便。该怎么做,经纪人会安排,不需要我。” 江岩讶然:“你怎么那么绝情?” “她卸了妆在路上遇见,我不一定认得出。这么个交情,你觉得我应该怎么有情?” 梁孟冬此刻只想揭了邱比的皮。 “真不是为了撇清关系?”江岩带着琢磨的神色,“江岩说:“至少人家对你总是有情,不然也不会跑来。” “所以我就得验HIV?”梁孟冬嗤笑。 江岩倒不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孟冬就是他的自家人。虽闹了个乌龙,好在危险解除! 梁孟冬冷笑:“不跟余队长报告一下?” “我发现你怎么狼心狗肺的,她病着呢,你这算示威,嘲笑她多管闲事?我们十音又没料错什么,是你传递信息有误。”江岩掏出手机笑,“行,我留个言,报告一下。” 发的是短信,江岩一连发了好多字。十音那边迟迟未读,江岩又看了会儿,说:“估计睡着了,烧得累了。” 江岩又接了个电话,吴狄在电话里说,在许西岭的房间,还查到六处针孔摄像头。 五星酒店,近年在针|孔偷拍事件上案件频发,早已不是新闻。但安了六处之多,这就有些丧心病狂了。不像是那些非法偷拍团队的批量作业所为,倒像是有特别的针对性。 谁做的,是何用意,孟冬的房间有没有类似的状况?安装的人理应发现了许小姐的行为,却没听闻被爆,是来不及,还是有其他原因? 吴狄是出于好意,和江岩主动示好,算是对那天有意怠慢梁孟冬的补偿。 江岩搁下电话,复述完那边的状况,面色愈发严肃了:“走,送你回去,先自查房间环境,白天我找反偷拍的专业技术人员来,再替你筛查一遍。” “不急。” 江岩奇了:“不急,你在搞笑?不怕你的视频被传上网?” “随意,只要不嫌枯燥。” “……” 梁孟冬在收拾琴:“你不回家?” “我送你回酒店,查完安心,然后我有事要去局里。” 梁孟冬很烦闷:“烧不是没退?” “三岁小孩?”江岩笑,“明早肯定退,十音体质棒棒的。我回局里有点事,争取早点回。” 二人一道走入浓墨一般的夜色,夜雨渐收,零星有雨丝。 江岩还在问:“那你正经女朋友在哪儿?真没带来南照?” 存在被偷拍的风险,都能如此坦荡,他真是想象不出,孟冬的日常,过得有多百无聊赖。 梁孟冬面色缓不起来,他不想答,也不知怎么答。 他大概太自以为是了,总以为他的琴音所达之处,比语言更深更远……原来人家从来真当催眠曲听的,就没当回事。 那个混账,她到底有没有心肝,把他看成什么人了! “不想说她。” 这是吵架了,一个能让孟冬生气的人,是何方神圣? 江岩玩味地看他,气氛轻松下来,有心八卦了。他用手肘撞撞梁孟冬:“我觉得不采取安全措施,还是不对,不负责。” 梁孟冬凶道:“没完了?” 第13章 不眠之夜 十三 不眠之夜 十三 次日是周末。 不过队里最近没周末概念,突击审讯周炜,是重中之重。 十音退了烧,身困体乏,还是必须起早。 她人刚到局里,听说许西岭受了惊吓,太虚弱以至于晕了过去,打了葡萄糖,暂时审不了。 因此十音还没见到许西岭的人,先看到那些证物袋,以及从酒店房间搜到的六个针孔设备。 明星涉毒事件她处理过,不少就是偷拍者要挟不成,谈判破裂,特意爆给警方的。排布六枚之多,这人感觉倒像是处心积虑要毁掉许西岭,何仇何怨? 吴狄告诉十音,许西岭是在梁孟冬入住后,才入住丽思酒店的。他本来没有时间弄清,针孔设备究竟是她入住前就安装好了,还是因为她的入住,才排布下的,可顺手一查,竟有发现。 吴狄调取酒店监控画面,给十音看:“这名青年男子,在许西岭入住次日,打扮成服务生进过许小姐房间。小郑天亮就去抓人了,这人我从前见过,娱记。你前两天还拍过他的照片,让我查,记得么?” 十音当然记得这个人,不就是前几日在梁孟冬公寓楼下鬼祟徘徊那位? 当时她让吴狄查,是生怕队内有人走漏了消息。但这次就太蹊跷了,决定搜查许西岭酒店房间到实施,总共用了几小时;然而这位记者大哥,在两天前就已经跑进去装了六个探头? 小郑高效,说话间已从一线传回消息:人赃并获。 现场截获的视频和监控电脑器材若干,已经一并在回来的路上。 “那人不是什么正牌记者,八卦网站聘的,小郑说那记者证一看就是假的。”吴狄在嘲笑那人,“我还挺佩服,自己都是个假货,居然那么追求事实真相,探头一装装六个?” 这人不比那些毒贩,小郑一亮警官证,他直接吓尿,一句没问他就招了。六个摄像头全是他装的,说是有人给了他线报,暗示这两天内,就会拍到警方对许小姐动手的一线资料,不容错过,他就铤而走险,干了一把。 问他懂不懂这是犯罪行为,但他认为,即便被发现了,到时把许小姐吸食的视频一上交,那也是举报有功,功过相抵。就是个法盲。 吴狄昨晚听林鹿说,梁孟冬不怎么上娱乐版,他的八卦新闻主要在海外,好像被什么人盯上过。他自从回了国,作息就相当无聊,但梁孟冬的小女朋友,身为Plus组合的成员,经常出现在上头。 “林鹿那丫头,还挺瞧不上许西岭的,说她没作品,出过些出位写真,拿得出手的唱片就一张。”吴狄说,“富家女,生活太空虚。本来我还纳闷,说这俩怎么还分开住那么远的两间,原来她有事瞒着男朋友,刚才我替江岩问过小郑,这人否认在梁先生房间也装了。” 十音说:“一会儿再仔细审一审,消息谁透露给他的。总觉得这案子越来越复杂,不像是单纯周炜嫁祸梁先生那么简单。周炜一落网,有人就知道许小姐会被抓,倒像是有人在导演这一切,我们只是配合实施。感觉很被动,特别不爽。” 吴狄点头:“我也有这感觉。” 她还没及审上那假记者,被魏局一个电话,叫去了领导家,说就在今天上午,领导要听取案情汇报。 其实就是去江岩的家里,想了解案情的人是他爸,省公安厅厅长,江之源。 十音很抱歉地,给忙了一夜的吴狄打招呼,本和他约定今早交接完毕,好让他回去歇一觉的。吴狄倒觉得接着熬无所谓,就是颇狐疑:“十音,我有不详的预感。厉锋不会也去吧?” 十音无奈:“早上没见着四队的人,可能都不在市局。我不见得这么问魏局,问厉峰去不去?是祸躲不过。” 江岩也在局里,他原本不想回家,担心十音开车不安全,干脆回一趟。一路他不给她壮胆,也吓唬十音:“老江这个,鸿门宴居多。” 江岩一路给朋友打电话,是市局反窃密方面的专家老杨。 打了几回无人接听,有些焦躁。十音问:“在给谁打呢?不好好开车?” “老杨。” “他干活呢,”十音说,“我拜托他,去梁先生那儿尽快查一下,虽然没住几天,还是看看有什么隐患。” 毕竟之前的那家酒店,有人进入孟冬房间,神不知鬼不觉把香槟改装成了炸|弹。 “那就好,”江岩说,“谢了啊,太周到了。” 事实证明,吴狄和江岩有先见之明。 案子进展太快,从一个30克的普通藏毒案,发展到了明星吸食、高校教师参与制毒,以及某制毒场所。 每一桩,都有可能独立发酵成大事件。 在江厅书房汇报完毕,鉴于626队警力有限,四队手头最近大案又不多,魏长生当着江之源的面建议,品县那边制毒窝点的排查工作,由四队支援。 十音本打算婉拒,三队也能胜任排查支援任务,可魏局今天显然是有意为之:“你和厉锋有矛盾?” “没有。” 魏长生直接点穿:“他是开枪打伤了云海,但他当时也在执行任务。他接受过调查,调查组的结论是,他的枪支使用情境符合规定,也合乎他当时的处境。你不能夹杂个人情绪。” 十音面无表情,垂下眼睛:“我知道。” 魏长生点头:“云海的事,你不用太担心。等这个案子完了,我专门找你说。他的琴,你先还给他妹妹。” “好。” “和厉锋好好合作。” “是。” 江之源全程只是听取,没有说话。 魏长生先行离开,说是局里还有其他事,却把十音留下来吃午饭。 “煨灶猫似的。”江之源在笑她。 十音吐舌头,江厅又对书房外喊:“江岩!” 江岩应着,说是厉锋已经到了。果然,吴狄全部料中。 江之源看到她右臂上的伤,绷着脸叮咛:“平时知道教队员安全第一,自己那么不注意?你们这工作最怕外伤,你好像应该最有体会。” 十音头低下去:“是。” 午饭吃得味同嚼蜡。 十音自己倒不怕和厉锋合作,上次她出任务,为查炸|弹案求他帮忙,这个心理关她已经过了。 公事公办,她自认可以做到。 麻烦的是全队的其他人员。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626队与厉队长算是积怨已深,他们的云队在半年前,因他负了伤。 话都不想说,还要合作?光做思想工作,就是个难关。 十音下午还要回市局,厉锋见十音恹恹的病容,提出送她。 江岩接到十音眼色,赶紧说:“厉锋你忙你的,我也要回市局,我和十哥一起回。” 被江之源白了一眼:“你别走,孟冬一会儿要来。” 江岩爱莫能助,只能悄悄冲十音摊手,又问他爸,孟冬怎么想到来。 江之源指指楼上书房。十音倒是早就听到了,刚来个人在楼上拉琴,可能是专业的,力量像个男孩子,拉帕格尼尼的炫技作品,选曲不恰当,超出了他的能力。 江之源说:“沈政委的外孙,南照大学音院弦乐系的孩子,我求孟冬过来,帮忙当面指点指点。” 江岩在埋怨老爸,你怎么还给孟冬找活干,你知道孟冬一节课多贵么。 十音想,这孩子今天惨了,估计要哭着鼻子回家,哪怕是个男孩。 “我当然知道!”江厅横儿子一眼,“出了那么多事,还好都是虚惊。你晚上陪孟冬喝几杯,给他压压惊。” 十音走的时候,那个人刚好进门。 梁孟冬冰冷眸光越过她的头顶,像是越过空气。与他擦肩时,他背着琴的那侧手臂蹭过她的肩头,像是故意的。却一声没吭。 十音张了张嘴,被凝成冰的空气吓退了。 “严伯母好。”他与江母在打招呼。 那个孩子还在楼上练习,江岩和他爸正在书房下棋,吵嚷嚷的,江之源在悔棋,江岩揪着不放。除了偶尔催个婚,他们父子一向融洽。 严淑华招呼着梁孟冬,又与十音他们道别:“十音,你来得太少,和厉锋一块儿多来玩。” 十音应着:“阿姨再见。”她声音绵绵的,像是被昨夜的高烧抽干了力气。 梁孟冬忍不住回身看,只看得见背影了,还有她右臂上裹着的白色纱布。 刚才匆匆一瞥,几天不见的人,面色惨若白霜,唇色蒙着灰的。眼睛凹陷下去,眸子里的水光都黯去了三分。 她身边是那个四队队长,进门前,他们俩互相点过头。 厉锋离门远了,在嘱咐:“十音你慢点,外面风大,你外套不方便穿,披我的衣服。” “我不冷。”十音声音还是很弱,但说得又干脆,又冷。 门缓缓合拢,梁孟冬目光还逗留在门上。 她的眼神像在躲他,在躲什么,躲避一个HIV携带者? “音乐家,看入神了?”江母在笑他,自己想想也觉得骄傲,“看不出来吧?那是警花,业务特别出色,是我们江南的姑娘。今天可不是余队长最好看的时候,她不但没化妆,还在生病。” 梁孟冬回过神,点头说:“认识。” “哦对,江岩介绍的吧,他们是好朋友。”严淑华了然地笑,她不知道案子的事,只是叹息,“十音特别坚韧乐观,是打不垮的性子,任何事都拼尽全力。特别让人心疼的女孩子,身世非常孤苦。” “身世……” 严淑华轻声说:“父母早就不在了。” 梁孟冬怔住,只觉得血液凝固,心头被窒息感笼死。 八年前的那个电话,十音在话筒里的声音仿佛依然鲜活,仍雷霆般于耳蜗处轰响,又好像遥远得早已模糊难辨。 母亲也不在了? “恶性案件,”严淑华叹息,“听说没有破案。七八年前的案子,我没忍心细问。巧了,就在S市。” 第14章 不眠之夜 十四 不眠之夜 十四 626队全队上下,就马上要和四队合作这个决议,个个愤懑。到底是积怨难消。 “厉队真是抢功小能手啊。”吴狄讽刺。 都这么认为,厉锋是江厅一手带起来的,其中自然还有厉副厅长那层关系,江厅显然偏心,才插的这一手。 三队帮忙查案不行? 就算对方有武装,他们也不是没经历过,再说正式行动时,必定还有特警增援,要厉锋何用? “这由不得我们选。”十音劝,“这么大的独食,谁也吃不下。云队又不在,怪我没本事。” 吴狄看她这么说,倒不忍心:“我只是可惜,这大案本来是你一路查毒源、顺藤摸瓜刨出来的。” 十音说:“目的是捣毁制毒窝点,我们抛弃敌对想法,就事论事就好了。我和厉锋聊过,品县那边,他同意由你来主导。” “他表面当然顺着你,他的心思,还不是人尽皆知。”吴狄哼笑。 “别想了,”十音没理会,“先把藏毒案审出个结果来。品县工厂的事,依旧你来负责牵头。” 大家都很明白,真的审起来,不可能分那么清,也做不到分段分事件审问。但是周炜这个人,他在理智的状态下,相当狡猾。 周炜昨夜是坦承了不少,但他实际交代的,并不含多少他本人的犯罪事实。 他是一年前去广州,去为许西岭的当地商演助阵时,发现了许西岭的吸食行为。 问他究竟是怎么发现的,周炜回忆,是当地的一家私家侦探事务所的营销人员,潜入他们的粉丝群,私信加了他的联系方式,这才向他推销兜售西岭所住酒店内的针孔录像。他一度犹豫过,但对方出示了一些片段,他还是下决心出钱购买。 他的本来目的,只是想要近距离接触心中女神,看完大为吃惊,并且痛心疾首。 开始真正接近偶像,初衷只是想投其所好,博得好感,然后再帮助西岭戒断。 许西岭很好相处,慢慢相熟,对周炜有了几份依赖,便与他倾诉起心事,其中就包含她与梁孟冬的相处细节————其实都是单方面的细节,记录他的喜好、作息、习惯,那个男人根本连时间都吝啬给她。 周炜发现,西岭所念、所怨、所一往情深……可以说,她所有的喜怒哀乐,全付系于那个男人。 许西岭告诉周炜,她对梁孟冬是真心,但梁孟冬的父母之所以特别有意与许家联姻,竟是因为,许西岭父亲与哥哥……所从事的医学研究课题,正是梁母目前着重投资并看好的! 这个理由,无论如何,听起来都很牵强…… 梁孟冬的父母都是医学生出生,对专业的研究者有好感很正常,但这些事情与梁孟冬毫无关系。 那个毫无温度的梁孟冬,他凭什么拥有西岭? 策划给他一点颜色看看,始于年中。他继续委托那家事务所,付费请他们调研并记录了梁孟冬的行踪。 而梁孟冬自己正好送上了门,到了南照,正中下怀! 又是针孔,林鹿很有心地问来那个事务所名称,负责技术的小吴查了,登记名称当然不存在。 “音乐厅的炸|弹,怕不也是周老师的作品?”林鹿试探着继续问,她的追星属性,简直是相得益彰地帮到了审案过程。 “没能吓死他,他还得瑟!那天在酒店餐厅,我亲耳所闻,他当着他经纪人的面,要西岭滚回去。南照是他的?”说起这事,周炜气到发抖,“你们不请他进来坐坐,他不知道‘怕’字怎么写。” “藏毒过程是交代了,黄毛陈也是他花钱雇的!”林鹿得意极了,“可算为男神出了气!” “林鹿进步特别大。”十音不吝赞美,一边翻看审讯记录,“除了供毒制毒细节,藏毒案还剩三个疑点。” 吴狄想了想:“一是另外三处市郊的炸弹案,黄毛陈说不知道,周炜也说不知道。感觉他们没有隐瞒的动机了,很奇怪,真是巧合?” “二是周炜交代,那30克棕糖是某天在酒吧,有个素不相识的人免费送给他的。他不认识那人,只记得是个高个子。他的确是去求购,但因为从未干过这事,还正犹豫,那人直接来问,完了就送了他一袋,钱都没收。” 十音想了想:“真没看清脸?” 吴狄摇头:“说是黑灯瞎火,那人戴了帽子。我在想,周炜要在撒谎,他撒谎的动机在哪儿?如果是真的,那个人赠送的动机……” 这的确是两大疑点。 特别是免费供毒,这太无稽之谈,不追求极端的利益,连这一行都未必存在,无偿提供? “品牌推广?”有与会的队员在讥讽。 “余队,疑点三是指纹?”林鹿猜测道,十音示意她接着说,“周炜承认假指纹是他复原的,但问他怎么取到的,他说本来没想这么周到,是收到了一封附件为指纹样本的匿名邮件。“ 周炜很细致,但缺一点常识,他发现那指纹残缺不全,认为还是修复使用更真实。此事在对周炜舅舅家的搜查中,也得以证实,指模、制作指模的工具、周炜笔记本中对指模进行修复前后的开模文件存档,都因他来不及销毁,被一一找到。 周炜承认,他还向对方付费购买过许多梁孟冬的私人信息,但并未主动提出购买过指纹信息,周炜认为,这是对方好意附赠的。 小吴循着周炜的电脑,找到了当时的聊天记录,那个指膜文件包为三月前在线传输,当时梁孟冬还没有来过南照。小吴委托网警追查对方IP地址,那是个境外匿名地址,追踪不下去了。 “总特么有人送作案工具给他,心想事成。”吴狄骂。 周炜虽然狡猾,在这件事情上,理论上并不存在隐瞒的动机。但究竟是什么人,会漫无目的地搜集一个人的指纹信息,用于馈赠?出于爱好? 周炜的审讯到了中途,栽赃嫁祸一事因动机暴露,作案工具也已找到,没得抵赖,基本算是交代清晰。但一涉及供毒制毒,他马上含糊其辞。吴狄给他看许西岭用的注射器,他竟痛心疾首、发指眦裂,说女神一定是受了梁孟冬的蛊惑,才会堕落到这个地步,他是坚决反对这种方式的! …… 激烈情绪发泄完毕,归于平静,周炜说他累了。他否认教唆注射吸|毒,暂时需要休息。 许西岭是由小郑那组负责审的。 酒店房间查获的违禁药品及注射器内粉末,经化验与藏毒案所获并非同一批次、配方,疑似为其他渠道购得。 许西岭的供词印证了这点。 许西岭供认,她来南照后,经朋友介绍找到一间酒吧,在那里消费过两次。次晚,吴狄就带人直接查封了那家酒吧,货源很快得到查实。 她承认自己的吸食行为始于一年多前的一个派对,去年末,她于粉丝见面会结实了周炜,但对方并没有给她供应过任何麻醉类违禁粉剂。 许西岭说,周炜没有教唆吸食,但曾经提过建议,让他不妨尝试冰|毒,很多人依靠它,成功戒断了海|洛因,也暗示过可以无偿供应。但她一直很犹豫,因为也有人告诫过她,不要碰冰,会毁掉大脑,是非常危险的。 负责审问的小郑小吴听得相视无奈而笑:可怜之人,总有可恨之处。海|洛因不危险?无知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吴狄笑叹:“真是哪儿都有鄙视链。” 的确,即便到了毒物界也不例外,细思恐极,又引人发噱。 万幸的是,许西岭本人没有贩毒情节。血检报告也出来了,HIV呈阴性。 小郑告知许西岭,周炜已经供认了自己藏毒、入室嫁祸梁孟冬等等犯罪事实。 小姑娘刚毕业一年,年纪毕竟是小,被拘一天一夜,面容益发憔悴瘦削。加上长期吸食麻醉类药品,目光涣散,精神低靡,早已不能看了。 听到这里,她一脸的惊惶,泪争先恐后地下坠。 “和孟冬无关的,孟冬什么都不知道,怎么办,孟冬一定生气得要命,我怎么办啊……”她伤心地啜泣,身子抖得像是风中的叶子。 邱比带律师来探望她,拘留证已经签发下来,他们是来为她办理返回户籍地戒毒手续的。 认罪后,还有家属教育疏导工作,这是必须执行的环节。小郑询问邱比,小姑娘的男朋友呢?我教育她半天,她分分钟都在担心男朋友生气,觉得给他添了麻烦。真不露面来探望一下?艺术家真是绝情。 这种事情,家人的关爱特别重要,以后是以后,哪怕分道扬镳,事已至此还是应该来看看她啊。 当时十音也在,邱比早已焦头烂额,笑得无比勉强,随口说:“真不方便。” 十音本想给许西岭递片暖宝宝的。 她猛然间回想起,许多年前的那天。她也曾抖瑟如一片欲坠的树叶,她也坐在过相似的房间里,心底盼着念着的,与今日的许小姐竟是同一个人。 虽说境况、事由天差地别,但那种绝望心境,总有相似之处。 暖宝宝最终没有递去,十音怕看到西岭的眼睛。 许小姐无神的眼睛里,依然有希冀。车祸事故处理那天,她本该早些让她验尿。尽管于事无补,说不定妹子还会因此恨她。但比起此刻,她会略踏实些。 吸食者完全不值得同情,十音只是忍不住想,那个暴雨倾盆的遥远夏夜,孟冬远在天边,如果他在、他知道她那样无助,他会来么? 正因为会…… ** 假记者的审问有些收获。 吓尿了的段子手面临审讯,平日在微博和公众号上调侃明星的幽默感尽失。但他无意之中,透露了一个很了不得的信息。 许西岭首次接触违禁品的那个派对,他就在场,并且留了照片。他发过一波,但那晚上照片光线条件不好,许小姐又一直属于半温不火,消息根本卖不出价,经纪公司连谈价的兴趣都缺,随便找了点水军就压下去了。 但他认为这次不同,梁孟冬上月末在南照的复出协奏音乐会很轰动,他的女朋友涉毒,这个新闻价值,不可同日而语。 他想起来:“公众号后台都有爆料者的名字,没有删,你们可以查。” 小吴马上打开网页,调取他所说日期,很快找到了那名爆料者。 这次和去年的爆料者网名相同,“Avengers”,复仇者……们?明年《复联》的电影上映颇受期待,这也太紧跟热点了吧。 十音关注到一个重点:许西岭首次接触违禁品前,这位“复仇者们”当场就知道了,属实时爆料,这与许西岭的名气而言,是不大匹配的。灵敏度过高了。 这位“复仇者们”,有没有可能正是许小姐的教唆吸|毒者?现下已经追查不到了。 虽然,根据局里的反窃密专家老杨反馈,他排查过,包含这位假记者在列,梁孟冬的酒店房间内,未被安装任何监视窃听设备。 但审问之下,十音发现这位假记者,更感兴趣的还是梁孟冬。他也坦承,梁先生的消息在境外同行那里很有市场,欧元和美金要好赚得多。 在假记者的指点下,小吴通过IP地址,登录到一处拉丁语的暗网。 所谓暗网,就是指存在于网络数据库,但不能通过超链接访问,需要通过动态网页技术才可访问的网站。是网络深处,最龌龊、易滋生罪恶的场所。 十音之前协助破获过一家北美的暗网组织,对此有些了解。但拉丁语的解读,还是费了他们一些时间。 他们利用网页翻译工具,跟踪到了交易梁孟冬信息的页面,那个引导链接,是他拉琴的一张侧写。他的侧颜半隐于灯影中,看起来很孤单。 小吴歪打正着,居然设法黑进了一份交易记录。十音心揪紧了,借助网页翻译阅读那些求购成交的交易列表。 “201A年体检报告”、“201B年体检报告”、“201C年体检报告”…… 上述一系列体检报告,每份仅有一次交易记录,求购者不详。但就其单价而言,比起那些交易过几十次的八卦信息,堪称天价。 电话照旧在每一夜到访,十音已经习惯了每天晚上,聆听琴声到入睡,几乎没有交谈。 十音总想道歉,但他似乎心照不宣地,只字未提案子、栽赃、指纹,以及……许小姐。仿佛谁也不愿打破这静谧时光,他打来,她便接听。 有回十音提议他可以打视频电话,何必难为电话费呢?竟然还被拒绝了。 “不行。”梁孟冬当时是这么回的,“最近不想去健身房。” 十音一直在琢磨,这有什么关联? 今天调查暗网下来,她整个人都懵了。 孟冬的父母,期望他娶一个医学世家的千金;有人斥巨资购买他的体检报告;没有健身的欲望。 孟冬是不是身体出了状况? 这晚他再来电,尽管心难过得在滴血,十音还是笑问:“孟冬,你……白天通常练琴还是睡觉?” “练琴。” “怎么练那么猛?” “一月有音乐会。” “恭喜啊,但……白天为什么不补眠?” “不需要。” 十音心一颤,声音急促:“既然白天也练,你白天的录音,以后能不能给我发?” “好,”他又问,“做什么用?” “晚上别打了,”十音在犹豫,“能不能……” 她想见面? 拒绝。这段拉得怎么样,电话里从来没说过一句,耳朵不是超神么,不是隔着墙纠错音都一纠一个准? 一个话痨,现在连半句评论都吝啬。就算他故意拉错,她依旧不发一言,是不是认真在听? 他又在考虑,哪里见她合适。 公寓退了,酒店客房没有厨房。 从前笑他十指不沾阳春水,继续嘲笑。他如今的厨艺,足以打脸。 “能不能怎样?”他追问。满腹呛人的话,已经酝酿好。 结果她说:“晚上别打了,你早点睡。” “……” 五内俱焚。 作者有话要说:梁孟冬:你才身体不好…… 第15章 不眠之夜 十五 不眠之夜 十五 吴狄又跑了一趟周炜家,并无新的收获,他父母老来得子,都是退休多年的普通职工,只知道儿子给他们买豪宅的钱,都是他做课题挣的。 吴狄前往房产销售公司,查了三年前的售楼收款记录,果不其然,该豪华住宅为周炜当年以现金形式,一次付清购得。 吴狄问什么课题挣那么多现金,二位老人皆称不知,已经吓破了胆,不像是演的,是真懵了。 周炜是料定了的,一方面,他对许西岭确无供毒实质;另一方面,他的父母年事已高,警方绝不敢对老人家怎样。他就此罢工,再问什么,只说都已经完全交代了。 “越这样,我越觉得这小子背的事大。”吴狄挺来气,“他身后应该有大鱼,对方可是他女神啊,他知道说漏嘴,宁可供出许西岭,也不肯供出他的老板。” 周炜那天话语中提到的“配方”,又对海|洛因表达过鄙视,嫌它土气、没品,初步怀疑他指的配方,应为冰|毒配方。 按许西岭的说法,周炜暗示过可以长期无限供应冰|毒,然而,这只是许的一面之词,可信度虽高,却无法作为呈堂证供。 苗辉分析:“嫁祸藏毒的关键,在那30克东西的来源,如果周炜在这事上没撒谎,确为那高个子无偿提供,结合指模也为无偿提供,那么周炜背后,就还有一个人。周炜也许知道那人,也许不知道。” 林鹿很揪心:“这么说来,周老师说不定都是那人的枪。对方越是有意为之,就越难查。有人在针对男神,但他有公众身份,光排查社会关系的话,简直难上加难。” 根据立案侦查计划,本案所剩疑点集中于毒源与指纹提供者。然而审讯过程中,发现了周炜的制毒嫌疑,其社会危害性显然更大,不然上头不会派四队协同办案,此后的侦查重心势必挪到这上面。 “和江岩打声招呼?” 吴狄很有效率,直接找来江岩,建议他提醒梁先生,继续留意近期身边发生的各种异常情况,一旦有任何问题,立即报警。 “并不是中断调查,只是格外提醒。”吴狄压低了声:“能理解吧?别说是你的兄弟,就算是普通人,只要有线索,十哥和我也绝不会放弃。” “谢了,我懂。”江岩明白轻重缓急,十音听了吴狄这番话,心底更是生出无尽感激。 她本来只是有那样的直觉,现在队里得出了相对一致的判断。 嫁祸孟冬未遂,这个结局,可在那人计算之列?那位爆料者“复仇者们”,又是否与那个人存在关联? 她会继续想办法。 目前的侦查方向有了调整,周炜对日常审讯已经习以为常,必须更换套路。 十音的意见是:“前阵子秦州路严打,我们拿了不少样本,我今天审周炜的时候,随口提了一句,他眼神很不屑。” 周炜说走嘴的时候,号称什么配方都能做,相当自负。他们这行,有鄙视链,也有同行相轻。 林鹿在笑:“周老师认为自己才是艺术家,这话他亲口说过好几次。” 十音点头:“这是个有意思的点,能利用好就别浪费,继续试,难得请来个外援给我们当免费顾问……” 案子没结,羁押期间,周炜只能在这儿,也能帮着解决不少客观问题,挺好。 厉锋来的时候,众人正哄笑,十哥你也太实用主义了!就这么办! 看到厉队,一个个面上笑容全消,匆匆散了。 十音赶紧招呼吴狄:“你和厉队开会,沟通一下品县工厂那边的调查情况。” 厉锋喊住她:“十音,你呢?” “下班了,余队另有要事,来吧厉队,上我那儿抽根烟。”吴狄还是很能做戏的,故作亲昵,揽着厉锋就走。 ** 十音的确有事,要去一趟南照大学。 她平时见缝插针,会在音院外的琴行,接一些线上陪练课,用的是音院一位相熟钢琴系教师的账号。 自从到626队,案子不那么繁忙时,利用业余时间,她可以见缝插针,赚一些钱。云旗的课费太贵了。 这些事魏局知情,只要不影响办案,老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算宽容。 最近她没空接受线上约课,去琴行,主要是因为云旗要找她商量一件事。 云旗是大一新生,主修弦乐,极有天赋。十音一直认为,云旗这样的学生,因为客观条件的限制,拜不上良师,是极端遗憾的事。 期末,学校打算安排一次为期两日的大师班,十五名同学入选。云旗因为专业成绩突出,入了十五人名单,却拿不定选曲,哥哥不在家,她只能找来十音商议。 小提琴演奏这行,最讲传承和师从。 对于云旗这种天资出众、肯下苦功,却出身平凡、身在非知名音乐学院的孩子,如果能被大师选作门生,前途不知光明多少。 十音翻看半天乐谱,想起那天那个男生。 她建议云旗,不能挑选太过炫技的作品,容易弄巧成拙。她挑了几首,听云旗演奏了半小时,仍有些拿不定主意。 “大师是哪里请的?”十音问。 她在这方面有些经验。她知道保险的做法,是做足功课,先搜集大师资料,了解他的师从和流派,而后有的放矢地准备曲目。对方越是熟悉的作品,讲授起来越有心得,云旗被对方选上当弟子的几率,也就更高。 云旗说:“是音院下学期特聘的梁孟冬教授。期末大师班上,梁老师会亲自挑选弟子,只挑三至五名。” 云旗还告诉十音,她听其他同学议论,为了能被选上,很多同学家里都在想办法。有个男生,已经让梁老师上过了私课,听说都被骂哭了。 云旗今年十八岁,是个非常令人心疼的女孩子。 她琴拉得好,与她的心无旁骛的性子不误关系。 因为一些幼年的经历,云旗体弱多病,极其敏感、内向,还怕生,有轻度的社交恐惧症。平时除了与哥哥、十音、老师话题略多,她和队里的其他人理应很熟,可至今为他们倒茶手依然会抖,说话也会脸红,一旦见到陌生人,她常常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但是云旗今天说,她有天路过教师琴房,门口听见梁老师的琴声了。回去她就问相熟的女生,借了好几张梁老师的录音室唱片。 云旗难得说这样的话,她目光坚定地告诉十音,她会拼命努力,一定要成为梁老师的学生。 ** 梁孟冬没想到,他这辈子,还能接到这个人的主动来电。 这两天夜里,他故意没再打给她。他不打,也没发什么练琴录音,却没见她来问。 全是场面话,那些深夜里的琴音,对她来说算什么? 但是此刻,那声线……像是初春的泉,又像用力穿过树叶缝隙的阳光,直直灌入他的耳朵:“孟冬,我可以请你吃一顿饭么?” 一顿? “没空。”他冷着声音。 他等了何止一周,多少年不是当他外人一样躲着?可以接着躲。 最后一次见面,是在江家门前,那匆匆一瞥。 那天一早,他们市局的反窃密专家老杨检查后表示,他的房间并没有人安装过任何针孔、窃听设备。 老杨很健谈,知道他是江岩的朋友,格外普及给他一些住酒店反窃密的自检方法。 他当天就谢了江岩,总要给个反馈。 结果江岩说他都没找到老杨,是十音托的人情:“要谢你直接谢她。” 后来那晚被她劝早睡,他出口是那句忍了好几天的话:为什么管我死活? 十音当时没答,怂怂说了句:“你那E弦,好像总是偏低0.1个频左右,你看看怎么回事。” 他差点摔电话,她也没提要请吃饭。 现在这位做好事不留名的英雄,居然很好脾气地要求见面,还道着歉:“特别不好意思,我知道你很忙。” 黄鼠狼给鸡拜年。所以呢,不请了? “……” 结果她说:“吃饭太占你时间,喝茶可以么?” 梁孟冬松了口气,依旧冷冷的:“很爱请人喝茶?” 光他知道的,就有那个厉队长,不知还有多少花花草草。 “……我错了,应该吃烤乳扇,蘸糖吃,还有红糖糍粑、玫瑰凉糕,好不好?”他爱吃甜的东西,齁甜齁甜那种,跟他的外表截然不符。 “不吃,血糖高。” “……要紧么?” “会少活几年。”此刻血糖血压统统爆表。 他像在开玩笑,可他吃得又一向过分甜。 不可思议,有人重金在暗网求购,买他一份体检报告,不可能只是因为血糖。 “还有哪里不好么?”十音问。 “什么意思,咒我?” 十音颤了颤,她竭力掩饰声音,挤出笑:“不是,我……惯性提问。” “又是职业病?”梁孟冬轻嗤,“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她听到话筒里的声音很吵吵,不断有呼喝声,时近、时远,不由生出担心,“你在什么地方?” “拳馆。”他说了个地址。 “你现在还练自由搏击?”十音很惊讶,“没问题?” “你希望有什么问题。” “你不是说,不想健身?” “不健身做什么?琴拉得不堪入耳,有人拒绝听。”他说。 十音愣了愣,原来他在为这事生气。 谁不想免费听现场? “怎么妄自菲薄,你的现场多贵啊……我是怕你长期睡晚,影响健康。”十音问,“孟冬,你说的拳馆我知道,是不是在半山,风光很好,但有段夜路,没有路灯?一个人不安全。” “余十音,在你心目中,我好像不光交友不慎、私生活混乱、身体不好,还挺娇弱的?” “……没有。” “不用喝茶,你可以请我去医院,作个全面体检,排查一下各种成瘾性药物的滥用情况,包括酒精、各种病毒、HIV,你还操心什么?” 一并查给你看。 “……”十音想了想,“也行。” 也行。她说也行?! 他气极反笑:“年中做过一次,报告在邮箱里,可以先发给余队。” “好。” 还真要! “那回头发你,德文的。” 十音想了想:“可以拍照翻译一下,江岩德语也还不错。” 见鬼了,江岩的德语能有他好? 十音在思索,关于身体状况,孟冬相当自信。谢天谢地,她的判断有误,那么问题究竟出在哪里?重金求购体检报告的用途…… 先不想了,孟冬身体没事,云旗的事…… “孟冬,”十音解释,“我虽然没练过自由搏击,但你给我讲的规则,我都记得的。” “是么?” 说这做什么?他心底软了软。她不混蛋的时候,也懂得说人话。 “对。我知道一家更好的拳馆,老板是个拳王,不如请你去那儿?”十音说,“格斗训练时,教官给我的等第是优,实战证明,也算能打。说不定可以陪你过几招,让你……出出气。” …… 出气,打她?他大概快心肌梗塞了。 梁孟冬嘲笑:“能打还受伤?” 心头的酸涩感要溢出来。他现在就想问,你到底经历了什么?究竟没有出口,怕吓着她。 十音说:“都好了,是小伤,那是意外。” “哼。” 十音不说话了,过会儿在笑:“你肯哼了。”声音涩涩的,隐隐又像在落泪。 “在哪儿?”梁孟冬问,“我马上过来。” “啊?”十音看看时间,“那家拳馆应该关门了。” “请我喝酒。” “酒……”十音愣了一瞬,想想无论如何都该舍命陪,但实在不过意,“好是好,但我其实在赶一个报告,明早就要交,你看明晚可以么?” 他冷嗤,不能立刻见,是不是诚心约? “明晚是周末,时间上会比较自由。可以……一醉方休。”十音其实挺怕的,他本来就酒量了得,现在的酒量……也许非常恐怖,她追问:“你看行不行?” 他在轻笑,江岩说她二,他心里一直不服。今天看,果然是越来越傻了。 十音也在笑,泪涌出眼眶:“你同意了?我是约拳馆,还是吃饭?喝酒?” “打完不吃不喝?”他问。 “吃!”十音很兴奋,“全部约一下!明天下班我去接你,晚安!” 居然就这么挂了,一句不肯多说。显然,报告比什么都重要。 微信上很快收到一个pdf文件,还真是梁孟冬今年年中的体检报告,德文版。 十音犹豫着,天价报告……先看看? 手头的报告又得赶通宵了。 作者有话要说:梁孟冬:还不如直说,想看我不穿 大纲菌:你想多了 第16章 不眠之夜 十六 不眠之夜 十六 品县那边,本周排查制毒工厂的进展缓慢,特情那里都没声了。吴狄查到了原因,差点气了个半死。 四队的人无意中听说,品县的特情是云队的人,力气主要就不花在工厂查找上了,反而开始查那特情,想通过特情,反向套出云海的下落。 吴狄一早在电话里抱怨:“云队是什么本事的人?别说他身上没问题,就算有问题,能随便让他厉锋抓到?他这样做事情不地道!” 十音只好再去找厉锋谈,明确目标,劝他集中精力,和吴狄合力,尽快找到制毒工厂。 厉锋还算坦诚:“怪我没管好人,我这就亲自跑一趟,去品县。” 十音点头:“我今早审周炜,问了他几个地点,提起一家造纸厂的时候,他有些闪烁其词。你顺便和吴狄过去看看,说不定有什么发现。” “好。”他又解释,“十音你信我,我本人真没这个意思。” 十音无意和他多啰嗦:“厉队能这样想就最好,多谢配合。” 结果厉锋一到,照着十音的思路,和吴狄合力,果然在品县新区的一家造纸厂,锁定了可疑目标。 厉锋侦查经验还是丰富,加派人手,24小时排班盯着目标地,先调研他们的行为规律,再跟踪从原料到出货的整个流程,争取一锅端。 吴狄经验足,知道毒厂跟踪伏击这事,没个三五天出不来眉目。 反正这个功劳,四队是分定了,他乐得和厉队讨论完排班,先人后己,带着626队的人,先回南照,好好过一个周末。 吴狄下午回的南照,路上就开始张罗聚餐。 适逢年末,案情有重大进展,品县那边还有四队的人盯着,那么惬意的周末,不聚个会怎么都说不过去。 连江岩都来凑热闹。扫兴的人居然是十音,说自己约了人:“你们去,买单算我的,后半场,能来我再来。” 江岩倒奇怪了,谁啊。 十音假正经地笑,就是不肯说,江岩私下问:“是不是云海悄悄回来了,二人幽会?” 十音瞪他一眼:“没有,不要胡说。” “那你为什么化了淡妆!到底见谁?” 十音笑得挺坦然:“怎么那么八卦,就是去见个很重要的人。” 临近下班,十音接到个电话,机场派出所打来的。说有位外籍人士,乘坐俄罗斯直飞南照的航班入境,出海关违禁品被扣,与海关人员起了严重冲突。此人自称是余十音队长的朋友,他们才打来核实。 十音吓了一跳:“什么违禁品?对方姓名?”她怎么会有这种朋友。 所长报了个外国名字,说是美籍,十音毫无印象。 不过那企图入境的违禁品倒是非她所想,对方是入境通关时,被查携带了象牙制品,这才拦下来的。 按规定,任何象牙制品严禁入境,找十音也没用,除非出具特殊证明。 那人坚称自己的东西是从国内带出境,然后再带回的,文件很齐全。但文件放在了别处,携带文件的人目前还在天上飞,要晚些时候才到南照。 一群老外,和海关起了很大冲突,被带到机场派出所后,其中有人说出了十音的姓名、职务和手机号,自称是她的朋友。 所长和十音常有合作,他分析,这种事情恶作剧的可能性很低,更大概率,他猜测是犯罪分子有预谋地报复十音,或者有其他不可知的企图。 “无论如何,余队你过来一趟,”所长说,“先别露面,隔着玻璃分辨,这些人里,到底有没有你认识的人。” 要在往常,遇上蹊跷事件,十音至少会带一个人同行。但今天不同,好容易熬到周末,神经紧绷了那么多日子,吴狄和队员们难得放松一回,十音不想扫兴。 且她要去的是机场派出所,那么多自己人,不存在安全隐患。 十音火急火燎往机场赶,路上拳馆来电确认定位,她猛然发现时间不早,赶紧给梁孟冬去电:“孟冬,我这里出了点状况,机场派出所来电,说那边有紧急情况,必须赶过去处理一下,我在路上。” 他在冷笑,不就是要放鸽子。 “这边要是完事得早,我马上找你。”十音很内疚,想了想,“不然改约明天,这样时间比较充裕,明天白天我休息,加倍赔罪,好不好?” “哦?”怎么加倍? “那就明早,你等我电话。你要不要睡懒觉?要的话我就晚点。” “嗤。”谁最爱睡懒觉?有脸问! “明天七点左右我就找你,可以么?一大早就见,这样我们能多说一会儿话。” 七点,一天都快过掉三分之一,早个鬼! “报告看过没?” 十音在笑:“看了,详细到体脂率肌肉率生理年龄,页数真多……看得我很吃力,连蒙带猜通读了一遍,专业的地方也都是搜的,没有去麻烦江岩。” 梁孟冬语气和缓多了:“读后感?” “梁老师还缺溢美之辞?”十音组织措辞恭维着,“体脂率10%,身体年龄22岁,冻龄男神。” “谁让你说这些。” “啊?” “满意么?” “……” “怎么不答?” “满意。” ……怎么有些用词不当。 但读了那份报告,十音的确很高兴。 她是多虑了,孟冬除了左手腱鞘炎和一次背部外伤,哪里都好到不能再好。她居然怀疑他有健康问题。 孟冬从前总说,演奏有其身体性,一个身体能量有限的演奏者,表达力也是有限的。因此他对自身的体能要求一向极高。 这份报告上的医师结论,不但令酗酒谣言不攻自破,十音甚至有些骄傲,这世上怕是没有比梁孟冬更自律的演奏家了。 “你忙完了给我电话。”他说,“无论多晚。” “那明天……” “明天的事明天说。” “有急事?” “对。” 前往机场的高速公路已经亮起了灯,道路上那些车辆引擎的嘈杂声,此刻在十音耳畔悄悄隐去。 车厢里很静,她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 “好。就怕你一个晚上都泡汤,我时间上没法控制。”十音说。 “有没有危险?”梁孟冬问。 “没有的,你放心!”十音笑得爽朗,“孟冬,谢谢你!我知道你会谅解的!” 他嘱咐:“开慢点。” “收到!”十音笑着说,“挂了。” “哼。” 夜里梁孟冬接江岩来电,问他要不要一起喝酒,他和626队的人一会儿要去酒吧。 刚才饭桌上江岩喝了两杯,又为上次审讯室铁椅的事情质问吴狄。 吴狄心情好,说上回是多有得罪,让江岩有本事请梁先生出来,一会儿他当面谢罪就是。能发现这么个大案,梁先生的狗狗Plus居功至伟,说起来还应该谢他。 梁孟冬很困惑,那人说有紧急任务去了机场,这边队里在聚会? “他们全队聚会?” “boss不在,十音那丫头抛下我们约会去了。今天她化了淡妆,好看死了!”江岩想想就很不满,问了他们全队,居然什么都没八卦出来,“说要去见一个很重要的人!” “是么。” 江岩身边有个女声,是那个林鹿。 “你们猜我在哪儿刷到余队了!简直不敢置信,在我男神的接机视频,我男神来南照了!” 林鹿男神多如牛毛,这说的当然不是梁孟冬。 那条短视频只匆匆带到十音一个侧影,她推着一个行李箱,和一群人一起,正出机场大门。其他粉丝肯定还以为是工作人员,但林鹿一眼就认出来了。 那边一圈人挤着脑袋看手机,七嘴八舌。 梁孟冬隐约听得见: 这是谁?钢琴家?有点帅哦……挺高的,就是脸太白……不够man啊,你还是粉你的梁大师吧。 我靠!这小白脸凭什么揽余队的肩! 白云上,这是人名?好特别的名字。 林鹿在嚷:我要打电话给队长,我要和男神合影! ** 机场事件闹得略微乌龙。 白云上的经纪人企图带入境的,是一根旧琴弓,镶了象牙的琴弓。 那弓毛正好需要换,小白飞俄罗斯演出,便顺便带了它去那里选最好的弓毛来装。 这弓上镶的是古老象牙,并非贸易品,有林业局专门开具的证明文件。 回国的时候,经纪人与小白从俄罗斯直飞南照市,因为日程出入,团队和小白临时乘了两个班机。证明文件在小白处,经纪人身上没带着。 小白行前千叮万嘱,强调这琴弓特别重要,经纪人语言又不是很通,与海关发生了激烈冲突。在机场派出所,经纪人一看弄巧成拙,怕海关真给罚没,急了,想起从前存过的十音联系方式,找了出来。 因为语言障碍,又怕影响白云上的声誉,之前他只敢报自己的名字,都不敢大声吆喝小白的名字。 十音赶到,误会澄清,其实也无济于事。文件只要还在天上,不能证明那不是非法交易的象牙制品,琴弓依旧拿不走。 孟冬那边正式碰面已另约明晨,十音干脆陪同那经纪人等待小白。 小白与她前年偶遇,此后联络不多。前些天他来电,提过近期要来南照,没想到是为了孟冬的音乐会。 小白的经纪人是个话痨老头,和十音前年有过一面之缘,等候的间歇,同她随意吐着槽,还翻出手机视频让她看: 我家小白又不拉琴,这弓是梁的。你知道梁么,就是那个梁孟冬。 这家伙这根弓当宝贝的,弓毛三五个月一换,这次说自己有重要事情,没法去,才丢给小白。 细细那么一根旧琴弓,娇贵得要命,每次一定要换西伯利亚最好的牧马尾,毛色不能有瑕疵,必须洁白光滑……小白替他跑一趟,连日常存放环境他都有严格规定,还非得小白隔天发温湿度监控视频给他。 小白这个好脾气,对他言听计从…… 十音心潮一片暖意,她现在迫切期待小白落地,好拿出文件救出琴弓。 视频里的琴弓,久违了。 谢谢你,孟冬。 ** 梁孟冬在电话里,听得很清晰。他平时不刷微博,但这个日子,哪位钢琴家会来南照,他比谁都清楚。 除了那家伙还能是谁?人是他叫来的。 说起同学关系,高中到大学,梁孟冬和十音当过五年同学。 他与白云上更近些,同窗岁月逾十年;十音与白云上其实也更近些,附中的高中时代,他俩是同专业的。 引狼入室、勾肩搭背、被放了鸽子,这哪里算什么? 其实也没狼,白云上充其量算只小白兔。但余十音一个大活人,他八年来掘地三尺、鱼沉雁杳…… 结果你俩一直都有联系?很好。 作者有话要说:孟冬:现在去体检你绝对不会满意,全部数值爆表 第17章 不眠之夜 十七 不眠之夜 十七 将近年尾的南照又回了温,冬夜的风不凛冽,还带着暖意,连花店都营业到深夜。 酒吧里,江岩在挥手:“孟冬!这边!” 626的人,大半认得梁先生,都是年轻人,说几声“得罪”,一起坐着喝酒,就不尴尬了。 吴狄亲自给他斟了一杯,为之前的怠慢道歉,梁孟冬本来话就不多,一饮而尽。再倒再尽,没半分扭捏犹豫,倒让吴狄很激赏:“梁大师很爷们。” 江岩很意外梁孟冬肯赏光,连连点头称是:“也不看看是谁的兄弟。” 惟独小郑直肠子,一旁呐呐说,女朋友没管好,出事了,最后一眼都不来探望,一点情分不讲的?要么就是怂。 这算是为许西岭打抱不平的。 梁孟冬看他一眼,还是一副懒怠解释的神情,他端着酒杯,像是总在想其他事。 “那个根本不是她女朋友,你让人看什么?”江岩抱不平,去捶身边人的胸,“我们孟冬就是懒得说,他哪里怂?你们别当艺术家都是小白脸,等云海回来,我让他俩过招给你们看,不定谁赢谁输。” 林鹿眼睁睁看他再捶、再捶,江医生怎么乱占便宜。 众人皆觉得江岩托大了,不提云海还好,一提,全队各自喝闷酒,吴狄又猛灌自己几杯。 他已经喝多了,忿忿说回头要好好审审十哥,抛下一队的人,跑去和个小白脸约会,到底几个意思。云队那里,打算怎么交代。 林鹿懊悔不叠,说那个人只是神似,不一定就是余队。 江岩却说不可能,他还能认错,就是那二货! 林鹿头回和梁孟冬共饮,很新奇,又是给他斟酒,又围着说话。 林鹿酒量不错,酒过三巡,她只是话变密了些。将从前队里聚餐拍的合影,展示给孟冬看。 见他目光停留在一张黑白特写,照片里的人留着利落短发,穿着迷彩服,笑容欢畅,林鹿凑去讲解:“这张有点糊,是我从云队相册里翻拍的,应该是他们转业前,在边防的时候。云队爱玩胶片机,这是他自己冲洗的,余队的眼睛最美了,是不是?可惜我手机里没云队妹妹和余队的合影,那才是双娇合璧,美翻了。” 她又叨叨给梁大师夸赞自家队长,如何重情重义英勇无敌立功无数,又如何温柔善良诙谐风趣。 总之余队在哪儿都是个传奇。 听得江岩“啧啧”称奇:“你说的这人,我怎么不认识?那货哪有那么好,她不过就是不要命,外加一根筋。” 林鹿发现,梁大师真没别人说得那么冷,嘴也并不黑,话虽极少,听得饶有兴致,偶尔还会发问。 “余队长上过警校?” “队长是从前边防部队特招的,委培特训生,特训生都是破格招收的特殊人才,不是普通渠道来的。余队很拼,立功特别多,她的警龄,在她同级的警司里,算上转业前的年份都数短的……”林鹿聊起十音简历,忽然意识到纪律,有些不该多言,有些众所周知的事倒无所谓,“队长钢琴弹得特别好,不是一般的好您理解么,专业水准!余队和云队的合奏简直是一绝……” 吴狄早就喝吐,被蒋聪苗辉他们架走了,其他人也陆续散去。剩下的只有林鹿、江岩和梁孟冬。 江岩发现梁孟冬的这个喝法,实在是过于生猛了。看得出他很习惯这么喝,完全劝不住,似乎怎么喝也都还没过瘾。 江岩只好强烈提议玩骰子,真心话。好悠着点喝。 林鹿第一局胜,平时放得开,当面她却不好意思八卦男神:“您一直拉小提琴,难道从没想过放弃?” 江岩“切”一声,什么破问题。 梁孟冬说:“我不会做别的。” 听起来像没答,其实他算是诚恳。 人生一事不为则太长,欲为一事又太短。选都选了,怎么办?不过是勉力而为。 这大概是一种傻,把偶然当成命中注定。 不比某些人,半道跑了路,说过的话碎在空气里,假装没说过。 轮到梁孟冬胜了江岩,他问:“小学二年级冬天,我琴盒的死兔子,你放的?” “是活的!”江岩放声大笑,“你真记仇。那回我爸不让我养,我想着你这家伙名字比较冷,人也冷,兔子跟着你可以冬眠,开春我再拿回去。后来想想不放心,当天就偷回去了!” 到了三年级,梁孟冬考入音乐学院附小;江岩小学毕业,江父从S市调任到南照市,江岩转了学。一晃十七年。 他这一认罪,被梁孟冬眼风一扫,自灌了两杯。 梁孟冬胜率很高,又到他向林鹿发问。 林鹿有点紧张,结果他问的是:“你们队,遇过最危险的任务是什么?挑不违纪的说。” 江岩又嗤,这俩到底会不会玩真心话? “不违纪。队长们都对我很照顾,大案都不肯让我冲在前。说到最危险,”林鹿刻意将脑袋凑前,好让声音压得低些,“我知道的应该是两年多前,省厅禁毒总队和禁毒局的一次联合行动,在边境捣毁了一支武装贩毒组织。当时我警校刚毕业,队长也刚到总队,第一次听说她的名字,因为她枪战受了肩伤。” 江岩刚才点了支烟,给梁孟冬也点了一支,扬了扬下巴,示意他看邻座。邻座的美人正朝他抛来秋波。 梁孟冬目光没挪一寸,烟灰落在指头上,烫到了竟没知觉。 他在等林鹿接着说。 “其实那次还好,云海提过他俩在边防那些年,脑袋真是栓在裤腰带上的,几乎每月都要交一封遗书。想想那频率?”江岩说了会儿,又伤感起来,“不说了,现在他俩这儿已经算是二线了,没那么危险,不许咒自己。” 这局终于轮到江岩胜,提问梁孟冬。 “被你俩浪费了多少好问题,看哥的。” 刚才,江岩在梁孟冬的专注倾听和邻座美人的眼波中来回打量。 孟冬今年二十八岁,他俩同年的。 这小子道貌岸然,很显然在他跟前放不开。跑来听事迹报告会?装吧你就。 江岩笑得狡黠:“孟冬,你有几个女朋友?” 梁孟冬将目光投在杯中:“你猜。” “擦,真心话!” “没有。” 他一直以为自己有,今天发现,大概是幻觉。 “空窗?”江岩狡黠地笑,“听清楚问题,曾经的也算。” 林鹿瞪大眼睛,这也行? 梁孟冬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似乎很认真:“我不知道怎么算。” “算不清?”江岩有些喝大了,“得瑟了。别急,我帮你慢慢捋。林鹿你等着瞧,你们审讯那套,十音常教我。” 酒吧有些燥热,梁孟冬本来挽着袖管,这会儿扯扯唇角,没理江岩。他松开颗衬衣扣子,仰脖灌酒,喉结急剧滑动了几下,少量液体顺着脖子挂下来,一杯很快喝尽了。酒量是真的好。 林鹿差点想拍视频,什么叫色艺双绝? 听见他忽然答:“一个。” “我怎么不信。什么情况?”江岩问。 林鹿也不信,怎么可能。 梁孟冬摇摇筛子,缓缓吐出个烟圈,提醒:“问题超了。” 江岩撸起袖子,摇起骰盅,他不信邪。 江岩果然又胜:“是个什么样的妹子?” 林鹿竖着耳朵等,江岩催:“这么难描述?职业、性情、模样、身材……” 梁孟冬猛吸一口烟,仿佛要等到那烟气在五脏六腑里攻城略地,这才算够了本:“一个骗子。” 二人皆惊。 江岩酒都惊醒了,问:“她在哪儿?” 梁孟冬低头冷笑,没有答。 “不会就是你之前说,要在南照找的人?”江岩恍然大悟,“你为她才来的!?骗了你多久?” 梁孟冬没否认,似乎也忘了真心话的问题数量限制,想了会儿答:“十多年。” “我操!你早在干嘛?” “找了八年,没想到人在南照。”梁孟冬按灭那支烟,“想到早问你了。” “你爸那里那么多人……系统内你那么多内线,找个人花八年?” 梁孟冬抿唇:“爱信不信。” “要么是改名换姓,要么是……档案涉密?”江岩说着,也认为自己的分析太过无厘头,他真来了兴趣,“人家究竟骗你什么了?” 梁孟冬自我解嘲地笑:“我有什么?” “擦,那还是有不少的。”江岩上下打量他,坏笑,“简直太有了。能骗到你念念不忘,不是一点点手段了,哪路天仙,几时带给我看看。我得看看什么妹子那么不长眼,骗到你这种死心眼,不看紧的。给看么?” “嗤。”不给你也看了。 江岩举杯,仔细观察他。 “你是想要说法,还是要人?说法不难,兄弟帮你。” 梁孟冬很干脆:“要人。” 江岩:“……” 林鹿灵光一闪:“啊,音乐厅那天,那妹子也去音乐会了对不对,您情绪不好,心形松香块……是不是和妹子有关?” 梁孟冬抬眸看她,似笑非笑,知道得不少。其他人呢? 江岩大笑着称许:“林鹿,你的确有点职业素养。” 林鹿思维极其发散:“难道她沾花惹草?有男朋友?结婚了?有孩子?其实是个男人……” 江岩差点笑崩。 “不知道,都有可能,”梁孟冬掸掸衬衣上的烟灰,又给自己斟了杯酒,仍是像自嘲,“一会儿我问问。” 还要找虐。 林鹿哑然:“她不躲着您?”渣出水平了! 梁孟冬看看眼前这俩,又扫了眼手机,白云上刚才发来条短信,说已到南照,又称另有事要向他请罪,内有不得已的隐情,问能不能不绝交。 小白兔尚且知道自保,那混蛋还不打来? “不会。”她分明有事求他。 他的口气像在说“她敢”,林鹿心底着实替他凉了凉。 绯闻果然不实。这个男人拿着琴的时候,整个银河系都是他的。他却爱着一个骗子,他好像在表达“弄死她”,却分明有种木已成舟的竭力感。 那位渣妹子,真的造孽了。 江岩暗惊,过了会儿,他碰了下梁孟冬的杯子,劝:“这么说,小骗子有没有人你不知道?既然在南照,兄弟找人替你查。真闹尴尬了也不好。” “不用,我不打算拖泥带水。”梁孟冬将杯中物晃了晃,忽然抬头看着他,说,“江岩,我不是什么好人,连道德观念都很淡漠。” 这言论让林鹿着实一惊,江岩倒很理解,孟冬的确是他说的这副德行,但他打算做什么? “我管她有没有人。” 自己的这个态度,还是有必要让江岩知道。 什么小白脸都不在话下,那个云海,不是江岩的兄弟? 他再一次地,将杯中物一饮而尽,任由烈酒侵袭味蕾、口腔、食道、胃……每一处:“我来都来了,她自己看着办。” 梁孟冬去洗手间的时候,他留在桌上的手机屏亮了,望着那备注名,江岩林鹿相视而笑,都没替他接。 等他回来,江岩强忍着笑:“孟冬,小胖子是谁?” 梁孟冬猛地抓起电话就查,迅速回拨过去,对方却在通话中,他搁下电话,江岩了然笑着。 孟冬神色里,分明有掩不住的失望,江岩不由得问:“我以为你会喜欢那种魔鬼身材的女人,结果口味居然那么独特?” 林鹿也觉得十分不可思议。 “嗯。”他在看来电时间,没否认。 魔鬼么?从前勉强可以算,最近忍不住扫过几眼,切,线条居然还有长进。 但也是小胖子,食言而肥! 作者有话要说:十音:怎样才能不诋毁我! 孟冬:把我备注成“饲养员” 第18章 不眠之夜 十八 不眠之夜 十八 白云上抵达南照、递交文件、办妥手续,最后取到琴弓,夜都深了。 十音送完小白,车就在丽思酒店室外停车场,已是凌晨。 还在机场她就给孟冬打过,他没接听。 她这会儿捏着电话出神,还打么?那么晚应该是睡了,吵起来她不忍心…… 正犹豫,那保安经理认得她的车,跑来殷勤询问,这两天十九楼的楼层监控,苗警官还没来取走,余队长要不要带了走。 刚出了针孔事件,酒店方诚惶诚恐,最近工作上格外配合。 十音跟他去取,车没熄火。 那经理边汇报完情况,送了她几步。十音独自回车,她警惕惯了,从车后看,副驾驶座赫然坐了个人。 十音当然没有带枪,臂上只有警用匕首,她轻轻解下,缓步接近车辆右后侧。 她脚步顿住,认出了那个人。 “孟冬?”十音收好匕首,走近了,弯了身子,对着窗内的人笑,像是受宠若惊,“在等我?我给你打过,以为你睡了。” 梁孟冬看都不看她。 他的情绪其实很好分辨,在生气。 白云上来南照,就是为了他俩一月的合奏音乐会。今天她爽约是个意外,但的确是她的错。之前偶遇小白的事,要解释么? “我刚送了小白来酒店,是一场误会……我被叫去机场,以为有突发情况,所长都在猜是不是恐怖分子,哈哈,万万没想到是小白。” 十音干脆绕回驾驶座,好声好气,把这天的事件从头到尾讲述了一遍。 梁孟冬一言不发,静静坐着听,半点反馈都不给。 “绕了一大圈,结果小白是替你办事,那弓……他很重视你的东西。” “有劳你俩。” 十音笑意溶在脸上,他终于开口了。 “应该的。”她一点抱怨都没有,心底只有暖流暗涌,“那弓……是我妈妈送你的么?那年你来我家,我猜她送你了,问她也不肯说。” “用惯了。”他无波无澜说了句,“要收回?” “不不,那是你的。”十音说得艰难,“孟冬,我妈妈她……已经不在了,你要是不介意,就继续留着,物尽其用,她泉下有知,一定很感激。” “你不问,妈妈送弓的时候,说了什么?” 十音摇摇头,抬头与他目光相碰。 他从她的眼睛里,读到从未读过的悲伤。他心头不忍,没再相逼,改为直白说:“白云上,接着解释。” “我正要说。” 十音笑了,孟冬和从前一样,肯直说生气的理由,而不再是冷冷地,像隔了一个冬天。 “白云上的经纪人是个美国老头,有你的联系方式?”热络得没边。 说来真的很巧。 十音前年领了一个跨境抓捕任务,美国有个暗网组织的头目之一,经两国警方通报沟通,发现与南照这边正追捕的毒枭是同一人。 抓捕行动前两天,十音在波士顿港区的一家音乐餐厅执行装扮任务,她负责弹奏,同时监听餐厅中的一席谈话。任务完成,将近收工,出了点幺蛾子。 有个美国人过来,很认真地指出十音弹奏上的一个小错误,十音只能起身礼貌沟通,核对乐谱,发现原来是版本差异。对方根本毫无去意,就着版本问题继续讨论,还说要给十音留下联系方式。 因为摸不清楚来人路数,为人员安全起见,在场的两边警方人员只能决定,先撤离回到车上,只留了云队长接应十音。 “那老头就是小白的经纪人,这种故事真是编出来都难信,那时小白就进了餐厅,小白一见我……你也知道他这人,直接激动哭了,我还得接着装不认识,他脸差点没气歪。” 白云上当时见这人狼心狗肺,尽管气得吐血,还是留了个联系方式,压在小费底下递了去。 任务中,都是性命攸关,本着保护小白的念头,十音压根没打算理,只想着回去申报,那字条转眼却不见了。时隔半年,云海拿出来他私藏的字条,已经为十音加了小白的联系方式。 “我们云队这个人,不大按牌理出牌。”十音硬着头皮说完,“当时的行动有纪律,但他当天就跑去找过小白,估计还走过什么保密流程,签过协议,所以小白谁都不能说……过了半年,任务脱密,云队就主动替我加了好友,害我被小白骂个狗血淋头。” 他笑得有些悲戚,涉密。 她的确贴心,顺便还替白云上找好了理由。 十音鼻子轻轻嗅了嗅。 “孟冬你刚才喝酒了?去了酒吧?”好浓的酒气和烟味,她说,“喝得不少,你累不累,要不要睡一觉,明天我来接你,我们去拳馆。” 梁孟冬提醒:“已经是明天了。” “哦哦,也对。”十音说,“但拳馆这会儿不开。” “哦。” 十音体会这个冷场的气氛,难道要在这里等天亮? 干坐了会儿,她忍不住问:“你饿不饿?不然先带你去吃点东西,这里有特别好吃的米线,可惜这会儿关门了。附近有二十四小时开的,味道就比较凑合,去那儿?” 沉默笼罩,梁孟冬不说话,也不下车。他拿过她放在仪表盘上的U盘,看了一眼,十九楼,是他的楼层。 他冷声问:“你监视我?” “没有,怎么可能。”十音笑:“最近我让苗辉持续盯一下,怕有什么人再对你不利,嫌疑人虽然抓到了,毕竟还有疑点没弄清。非礼勿视,如果涉及隐私部分,我们一定会注意保护。” 如此官方。 “你为什么不看?” 十音实话实说:“有可疑情况的话,苗辉会报告。我实在没什么时间拉监控,最近真挺忙的。今天这种周末,很难得。” 她心里想,结果还让小白破坏了,好可惜。 “那你忙。”梁孟冬作势就要下车。 十音看他这神色,心一紧,拽了把他的衣袖:“孟冬……” 他其实没真要下,左臂收了收,神色极淡。 十音识趣地收了手:“忘了你腱鞘炎。” 你腱鞘炎长手臂上? 梁孟冬依然是冷笑:“辛苦你,持续挂念我的健康问题,下次觉得我有必要验血,记得自己带我去,不用麻烦江岩。” “你说上次……后来江岩说你没事,也就放心了。”十音都不知道怎么回,“你女朋友的事,我很抱歉,一直想要找机会道歉。” “你抱歉什么?” “车祸事故处理那会儿,我有觉察,应该及时提醒你的,又担心弄错,怕惹你难堪。” “江岩还说了什么?” 十音其实挺害羞,难道细节需要反馈一下? 孟冬做笔录的时候,说自己不用安全套,十音就是一愣。她没多想,第一直觉是相当职业的风险意识。 “江岩就说你没事。” “怎么说的?” 十音翻出手机短信,翻了几页,直接递给他。 俨然就是江岩那天发的。 说他刚问完孟冬,是十音多虑了,说孟冬是成熟男人,有阅历、有经验,更有洁癖,低级错误是不可能犯的,让她这二货放心。还说,孟冬已经知道错了,女朋友没有看好。 最后一句是:“警报解除!你好好休息,早些退烧!” 梁孟冬就差摔手机。难怪她总一副敬而远之样! “那不是我女朋友,不熟。”他强忍着火,算是败给了江岩,拉拉杂杂、胡编乱造,让他报告,他没有一句解释在点子上, “……啊?” “我不比某些始乱终弃的人,没那么多精力。” “……” “余十音,单方面口供,能定罪么?” 十音看着他:“不能。” “以后能不能长点心,”他冷嗤,口气是在训她,“自己的女朋友吸|毒被拘,我天天忙着给个白痴拉摇篮曲。你以为自己是谁,颠倒众生的小妖精?” “……” 十音无言以对。孟冬难得说那么多话,像是气极,她还在忙于消化。 “他为什么帮你联系白云上?” “云队?”十音低下头,“那次任务完成得并不完美,当天有个我们负责保护的特别证人,颅腔中弹,进了重症监护室,命悬一线。那位先生非常不容易,被迫离家十年,他当年离开时,连和女朋友打招呼的机会都没有,本来任务成功就打算回家团聚的,出了那样的事情,大家的情绪都很糟糕。那阵子压力很大,云队担心我的心理问题,怕我太想家。” “白云上是你家人?” “不是,云队不知道别的联系方式。”十音低着头。 “那位云队长,有没有腱鞘炎?”梁孟冬忽然又问,更没头没脑。 “有……吧?”十音思索了一下,“他没说起过,但我听说有。”听林鹿说起过。 他又不说话了,知道他在看她,她都不敢回视,不明所以。 “为什么请我吃饭?为了他妹妹?” 原来他全都了然,江岩估计提过。 十音不隐瞒:“是。云旗真的很出色,梁老师如果愿意听一下,会明白的。” 其实是江之源向梁孟冬提的,说南照大学弦乐系一年级有位女生,琴拉得非常出色,父兄都是一线缉毒英雄。希望他能格外关注。 那姓氏少见,那名字他刚到南照就如雷贯耳,怎么可能忘掉。 “那么自信,”他问,“如果我听了不满意,你打算怎么办?” “应该不至于。” “哼,你连我的错音都听不出来。” 十音看看他:“你那是故意的,亲民。” “余十音,你不要油腔滑调。是不是觉得请我吃饭,我就不会拒绝你?” “不是。” “那你打算,用什么办法让我答应?” 这小混蛋从前文化课免修,这种送分题还答错你死定了。 作者有话要说:冬哥:这个日子被表白也很正常 大纲菌:呵呵 第19章 不眠之夜 十九 不眠之夜 十九 夜愈发的沉。 十音只能听到车厢之外,酒店空调的风管在呜鸣。除此,周遭是凝结成块的死般寂静。 只有他俩的心跳声。 十音不知有人的算盘,答的是:“我没指望。” “……” 气死他算了。 十音很诚恳:“我只是想,你看到我,就总是不开心,这都是我的错。运气那么好能重逢,你说不定哪天就走了,不和你说说话,会很遗憾。” “重逢是运气好?” 十音没理解:“我不是那意思,你遇到危险我特别担心。音乐厅后天那一面,说惊喜是不恰当,但我还是激动,好几天都没睡好。无论有没有云旗这回事,我都想找借口,和你说……很多话。” 这话是肺腑之言了,他总算没再冷哼。 “究竟想不想家?”梁孟冬又问回来。 “想。” 十音低垂着视线,心头纷乱。 家这样遥远的地方,她早就望不见了。 她始终在矛盾,她真的应该求孟冬收云旗么,孟冬留在南照的理由是什么? 她不知他为什么要回国,既然回了国,又为什么不留在家里。S市是经济文化中心,他不需要跑来这里发展。 但是,有人在暗处复制他的指纹,其他地方真就安全了?她更无法保护到…… 梁孟冬抬起手肘,轻轻撞了撞了她的右臂。 他算是明白了,这家伙现在是惊弓之鸟,他不出手,不要想有进展。 十音偏头看他:“嗯?” “除了家,还想什么?”他的嗓音不那么冷硬了。 十音笑着:“想你总在生气,要怎么办。” 他不爱笑,但从前私下对着她,其实经常笑的,纸老虎。 总是她的错,怎么骂都好……可他不会骂人,最多就是凶,还是纸老虎。 “你说呢?” 梁孟冬抬手,左手的手腕稍稍活动几下,拇指也动了动,伸在她眼前:“余十音你看清楚,腱鞘炎在这个位置。” 十音抹抹眼睛:“我知道的。” “你知道个鬼。” “我真知道,这是常识。”十音申辩,又关切,“报告上写得格外严重,听说现在好些了?” 梁孟冬又动了下手腕,讪讪收回手:“听谁说的?”眼睛瞥在窗外,看墨夜里点点的灯。 “其实是猜的,音乐会强度那么大,应该是好些了,不然没法演奏。” “知道猜,不会自己检查?” 十音哑然,检查…… 是不是怕他有毒? 梁孟冬七窍生烟,身子探去,径直抢来她一只手,将它紧紧覆上自己的左手。 ** 十音不知道,梁孟冬几月不痛的腱鞘炎,经此一役,才是隐隐生痛。 手心覆着他,她的手,又为他另一只手所包覆。姿态诡异,十音一动不敢动,就这么由他蛮横。 仿佛她不是陪他枯坐在深夜车厢,而是一同坐在时光里,落满了灰的时光。 他是心头窝着火不想再说;十音心里饱胀了酸涩,不敢说话。 她没去看他的眼睛,久久低着脑袋,强忍泪意。怕惊扰这一刻,怕一说话、一抬头,梦会醒。 过了很久,梁孟冬缓缓松开右手,因为刚才过度使力的缘故,十音的手背被压得发白,一点一点才回了血。 他拨开她的袖扣,开了车灯,光线黯淡,不过可以看见她右臂那道新痕,已经结了痂,颜色很深。 新痕的左侧,还有一道旧疤痕,应该过去很多年了,色泽褪成浅粉,却比那道新伤狰狞许多,可以想见受伤时的惨烈。他从未见过。 他指头往那儿轻轻抚了一下,十音痒得想要抽开,手却被他擒住了。 他要十音将右手垫在他的腕下,又拉了她的左手重新覆去。 十音任由摆布,并不敢用劲,只是轻轻盖在那一处。她的手小,双手都裹着他,也只能传递去极微薄的温度。 梁孟冬不再冷嘲热讽,大概这样算是合了意。 他想她捂多久都可以,十音悄悄想。 “饿了。”梁孟冬半天来了句。 “我也是!”十音抬了头,噗嗤笑,“小白那个变态,刚才死活不肯吃东西,说要保持身材,我看他还是竹竿一样,简直不忍卒看……这话你别告诉他。” 被他狠狠凶了一眼,十音又笑:“我带你吃东西去。不过你要不要先上去洗个澡?烟味、酒味,去酒吧了?”他那么爱干净的人。 “嫌弃?” 十音无奈:“这个点真没什么好东西吃,吃米线还是什么?你定。” 他仍没好气:“人生地不熟。” “那我定,”十音松开他,开始系安全带,“有点远,但很好吃,我常在那儿吃宵夜。” “今天先别喝酒,你喝太多了,我闻得出来,”十音发动车,“腱鞘炎也该忌口吧……” 这话有毒,他冷嗤一声,左手重新搁去了扶手箱。 十音偷眼看他,他面上沉静正经得很,像是在说“你看着办”。 她重新将手覆去,车厢的呼吸声匀净、平和了。 “孟冬,”十音忍笑,“我得开车。” “随便。” 这是随便的意思? 十音只能改为单手开车。 车是手动挡的,她不敢开快,换挡的时候,她不得不去操作档位,他就神色不耐;无须换挡时,她的手便一直覆着他的,能相安无事好一会儿。 等红灯时,十音偷眼看他,路灯映着他面部的轮廓,平日的凌厉感柔缓下来。他目视前方,嘴角轻撇,手指忽然穿过她的,与她十指交握。 十音暗自庆幸,这还好是夜里,要在白天,被相熟的交警撞见她这么开车…… ** 吃完米线,本来说带他去看日出。翡翠湖的晨雾最美,特别是淡金朝阳破雾而出的那一刻,她常常过来。 “你一个人来?”他问。 十音说:“不是,从前我对南照不熟。后来有几次出任务回城,顺道从西城监狱提审人犯过来,路遇这里,正好快天亮了。云队他们要在湖畔休息区抽烟,我就一人来湖边。” 湖岸的天色才透了一丝光,十音临时接厉锋电话,品县造纸厂这边,这个点居然在大批量进货。厉锋很兴奋,说是疑似进货原料。 十音却极怀疑,按说周炜落网,他们这边应该有所收敛才是,怎么会突然那么大手笔,一次运几卡车的原料? 厉锋是首次暗查此类制毒单位,对他们好多行为都不甚了解,吴狄喝醉睡得熟,只能来询十音。 十音坐在车里,听厉锋讲述现场状况,一一分析。她的观点是,如果对方不是铤而走险,确有紧急出货需求,很大概率就是已经有所觉察。对方突然这样大张旗鼓,不排除正在同步进行转移、销毁证据。 当然,如果真是这样,更证明对方问题极大。十音判断,对方很可能还有其他制毒窝点,建议四队不要擅动,免得再次打草惊蛇。 梁孟冬主动回避,独自一人站在晦暗未明的湖边,很有耐心的样子。 十音过意不去,一挂断赶紧跑去拉他回来。开足暖风,为他搓着手,连声说对不起。 重逢后的头一次约会,酒没请他喝,喝的冷风。 “对不起什么?” “很多事,都很对不起,很抱歉。” 梁孟冬告诉她:“这种话以后别说,不爱听。” 十音点点头:“好,那我不说。” “平时会想我么?”他耐着性子问。 “会。” “都想些什么?” 十音突然很想笑,没听过这种打破沙锅的问法,从前也没有。 她抱怨:“我没准备过,还得剖析内心的么?” “皮痒了?还是我问得不够正式?现说。” “就想你在哪里,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 “嗯,关键是吃。” 十音看看他,这还不忘嘲笑她:“……还会猜你最近在练什么曲子,过得开不开心,以及你各种的好。” 他冷冷问:“我还有各种好?” “特别多。”十音一身的汗。 “哪些方面?” !!! “包括且不限于才华横溢、行事低调、毅力顽强、做事对人都心无旁骛、一诺千金、长得好看、身材也特别棒……”十音一边替他揉手腕,一边一项一项挤,看他还在期待,“风趣幽默、温柔善良、浪漫体贴……” “你在写征婚启事?” “……”十音不敢笑。 “前半是套路,后半你在骂人。” “没有,有些是你的隐藏属性,外人不知道。” 十音想,他会不会问,他那么好,为什么她还要跑。 梁孟冬没那么问,他轻撇唇,果真没变。滑头,陪的小心都是装的。 “接着说,走点心。” 十音暗自叫苦,还要说? “都是真心话。其实也不敢多想,特别怕梦到你,醒来是半夜,哭得透不过气……又很盼着梦到,因为只有那样才能见一面。” “梦里我说什么?” “不说话,”十音想了想:“上一次……是半年前,梦见你给我盖被子。” “还爱我么?” 梁孟冬见十音愣在那里,状似五雷轰顶。 他催促:“回答。” “对。”十音点点头,这种事情瞒也瞒不过。 “对什么对,爱不爱?” “爱。” 这次她答得爽快,梁孟冬接着问:“哪一种?” 还没问完。 “一见钟情。”那还用说么。 “我问的是现在,”他没好气,“不要拿八百年前的事来说。” “你给个选项?”十音弱弱问。 她额头沁满了汗,他全程用目光锁着她,这一晚上的问答环节,惊心动魄的程度堪比测谎。 “死灰复燃、余情未了?” “不是……是一往情深。”十音掩不住笑意,与他手指与手指缠在一处,目光也绞在一处,四目相接,凝瞩不转。 “你还对什么人情深?” “没有,怎么可能,非你不可。” 十音是知道了,今天这心里话只要不全掏出来,但凡说得有一点不明白,孟冬绝不打算放过。 梁孟冬面色全缓了,花花草草,果然都不是事。 他点点头:“我也是,那我马上让人找房子。” 十音有些眩晕。 他也是!于是下一步要找房子。 逻辑上无懈可击。听起来像在愉快地决定晚上吃什么。 十音内心还处于地震中,何以就迅雷不及掩耳…… 他直接拨通他助理小星的电话,凌晨四点多把人从睡梦中吵起,开始提要求,从地段到户型、安全性…… 十音坐在一侧,窘迫而百感交集。 她回想高中时代追求孟冬,作为一个不知天高地厚、行事风格大胆的女生,都说她够耿直,但如此硬核的做法……她想都不敢想! 梁孟冬已经提完了诉求,挂断电话:“说好了。” 十音讪笑:“这么急。” “你在想什么,一把年纪的人,不住在一起,和异地恋有什么分别?” “……”一把年纪的人! “不找房子,你现在跟我回酒店?” “……” “我是没问题,你一头在监视我,一头就把自己绕进去了。余队精明能干的招牌,还怎么保?” 倒像在怪她:你不让队里查那十九楼监控,什么麻烦都没有。 十音告诉他:“我的确在想案子,绕不开,还有很多疑点。” “案子不破,你日子不过了?”他反诘。 他的话总是很有道理,十音咬咬唇,笑:“过的。” 然而厉锋又来电了。 “我给邱比去个电话。”梁孟冬径自推开车门,“房子的事,让他替小星把关。” 十音想起邱比浮夸的审美,比如他的发型、上次他替孟冬租的骚黄色跑车……孟冬能忍? 梁孟冬像是看出她所想的:“不然怎么办?我最近要和小白排练,还得谈恋爱,没空看房。” “……” 言之凿凿,雷厉风行。十音愣在那里,铃声仍在响,他反倒是催:“你接你的。” 作者有话要说:孟冬:被表白。 大纲菌:呵呵 第20章 不眠之夜 二十 不眠之夜 二十 品县进展不顺利,吴狄周末甩手掌柜的如意算盘,没有打响。 刚才吴狄醒了,厉锋拨了三方通话,吴队很直接地建议厉锋彻查四队内鬼。厉锋勃然大怒,要不是十音从中说合,那二边的电话估计已经摔碎了。 白天,十音得和吴狄碰面,讨论后续行动方案。 十音怕湖边太凉,一挂电话,赶紧跑去,牵牢他的手。 他将她的手包裹起来,拢在手心里,那只手依旧软软的,比此刻他的暖些,比从前的略瘦。 他问她,对那人态度总是很生硬? “厉队么?我们有过节。”十音直言不讳,“半年前他开枪打伤云队。虽说是因公误伤,但我认为他太激进,简直是不择手段。我半年没和他说一句话!” “就为了你队长?” “那当然,自家老大被他打伤,那是打脸!万一云队闪避不及,后果不堪设想。这次被逼合作,我是强压着的,要反复练习,才能平心静气面对他。” 他暗笑,性情还是那个性情,还添了一丝江湖气。 “那还去求他接手案子?” “这事你都知道?”十音笑得很开心,“那回是病急乱投医。有人进了你的房间,图谋不轨,我当时必须出任务去,简直急疯了。他这人办个案抓个人还是可以的,听说他有特情认识嫌疑人,豁出脸求了一回。不过我都不打算谢他,连主使人都没查到,还有其他事情悬在外头,居然草草结案。气得我都吃不下饭,真是所托非人!” 说到这儿,真的义愤填膺的样子。 “别的我信,你吃不下饭?不可能。” “嘿嘿,做什么拆穿,”十音傻笑,“总之云队要在南照,我绝不可能托付给厉锋。” 他望着她,十音每每提及那个云队,是平静坦荡的样子,就算说到他差点遭遇不测,也很平和客观。 可知道有人要害他,她说,急疯了。 破晓那刻,云气与雾气涌动得异常平静,晦暗云层间,泛着几个碎金般的光点,天空中的那一处,像是得了呼应,潋滟如湖波。 十音挺遗憾,这天的日出不给面子,并没有她说得那么震撼,天气这个东西,真是难测难料。 梁孟冬倒觉得,这个地方很好。拨开浓雾的,也正是斩破长夜的那道光,是他所见过的,世间最美的景。 只不过吹了风,头还是有点痛,是昨夜酒精的缘故。 回程十音听梁孟冬声音不大好,带了鼻音,笑他穿得太少,艺术家太注意形象。南照的冬天再怎么温暖,薄款羽绒服还是要预备一件的。 “这两年冬天,南照都下了雪。” “没带羽绒服。”他说。 “我去给你买,山上冷。” “山上?” “最近山上的冬樱开了,”十音笑着脱口而出,“每年去看,都在想,你喜欢动,要是能带你去山里夜跑或者射击……” “巧舌如簧,”他勾起的唇角掩饰不住,顺着她指的方向,去看熹光中淡色的远山,“就你还夜跑?” “跑啊。就算在市里工作,也要保持体能。” 他眼睛在她身上扫了一瞬,咳了声:“小胖子。” 十音愕然:“你什么眼神啊,我不但没赘肉,还有腹肌……” 孟冬在笑,唇角的样子,莫名好看得惹人心悸,十音瞄到,脸微微红:“想不想去啊?” “不是要开会。” “你也很忙,所以我先约好。衣服可以晚上买,冬樱也可以晚上看。” 梁孟冬有些酸:“白云上不找你吃饭?” “小白不是来找你的么?”十音很无辜地笑,“大餐还是要请,不请他会计较。” “我不计较?” “……小白是客。” “知道了,那我替你请,”他语气显然很欣慰,“你不用理他。” 十音大笑:“好啊,我还挺想蹭饭的,可惜今天运气不好,说不定还得跑外地。唉,拳馆又得往后推,好可惜。” “那么想看我不穿衣服?”梁孟冬靠在座椅上,漫不经心问。 “真的就是想让你出出气,”十音脸飞红,“自恋。” “你敢说你没想。” 他从来就是怎么想怎么说,丝毫不给情面。 不过这么一来,十音反而真的忍不住要想。因为肖想他的样子,他身材本来就好,如今……她的脸大概都红透了。 心一虚,十音只好问:“你头痛好些么?” 梁孟冬说:“还好。” “我看你体检报告上,乙醇脱氢酶、乙醛脱氢酶的活性超高,我搜了,是酒精代谢能力格外好的意思。那还是会头痛么?” “我是人。” “也会喝醉?” “会。” “真有瘾?” “一点点。”梁孟冬说。 其实还好,酒确实只是爱好,没什么瘾。 但他发现了,好像身体有问题,反而招待见。 “我记忆里,你总千杯不醉的样子。要多少才会醉?” “没算过。” “那你昨晚岂不是喝了很多!”十音抱怨,“下次还喝那么猛么?” “你管我?” 十音不敢再问,沉默了会儿,还是平心静气说:“回市区还有一段,孟冬你眯一会儿,到了我叫你。” 梁孟冬眼睛真闭了会儿,忽然又去找她的手,在手里捏了捏。 他依旧没睁眼,大约是真累了,却说:“喝酒是江岩叫的;我的酒都是邱比管着,我们搬家时,你让他别搬来,反正他听你的。” 我们搬家……十音发现自己已经有点适应了,心里隐隐的甜。 “听我的?”她想起那个邱比,拽得二五八万的,后来倒很客气。 “你少和他说话。” “本来就没说几句,”十音不琢磨了,孟冬意思是要她管?她忍住笑,顺着他说:“我知道了,总之你喝酒,都是别人不好。” 过了会儿,十音忍不住又问:“林鹿给我看过一段视频,说存在争议,小部分人说你醉酒演奏,大部分网友说不像,我怎么看着是真的?” 他闭目养神,隐隐约约“嗯”了声。 “音有点不准,气息也不稳,但又有一种魅力,听得人胆战心惊,很……性感。” “夸还是骂?说明白。” 十音说:“这种演奏视频,我喜欢,但有点……不想别人看到。” “了解了,余队现在口味挺重。” “喂!”十音说,“我有经验,不可以一下子,我陪你慢慢戒。” 气息变得沉缓,他睡着了。 十音轻声说:“谢谢你,孟冬。” 看他睡得沉,十音调高了空调温度,风量调小,车厢内变得更静。 再等红灯时,十音又一次偷眼看他,他侧脸的轮廓很迷人,在晨曦里,像是刀刻的雕像。 恍若隔世,她一时分不清,这是她一直拥有的,还是失而复得。 快到的时候,梁孟冬一醒就逗十音:“你戒过酒?”他刚才听见了。 “观察别人戒药的经验,成瘾性物质,猜测方法雷同,”十音笑着目送他下车,又说,“记得补眠,睡个好觉。” 他在车窗外凝视她,一夜没睡的人,好像真是她说的,熬惯了夜,这会儿还能神清气爽。 她的眼睛从来不怕他的注视,依旧是顾盼生辉,眼眸澄澈,仿若当年。 “我听江岩说,有个人……不要命。”他沉着脸,这个问题,想问很久了。 “现在要,从今天开始,我要命,”十音对着他笑,在他的漆眸里,照得见她自己,“特别要命。” “真不困?”他脸色缓过来,问她。 “我会睡的,如果出差,就让他们开车。晚上有空么?” 他哼笑:“再说吧,我怕被放鸽子。” “哄到天亮,白哄的。”十音皱眉,叹着气,“还以为你暂时能消会儿气。” “你工作电话打到天亮,”梁孟冬薄唇微勾,眼神有了温度,反而看得她心惊,“余十音,腱鞘炎是慢性病,账有的算。记得你自己说的话。” 他已经直起身,目送十音先走。 ** 结果还是梁孟冬说准了,鸽子放了何止一天。 他们再见,是两天后的事。 十音刚进南照市辖区,就接电话,让往翡翠湖赶。江岩抱着电话低声催,别太晚,魏局他们在湖畔餐厅等。 十音其实有点抱怨,带回这么多嫌疑人,一时都审不完,这么着急庆功做什么。 再说她还有私事。 其实每天都发短信报平安,孟冬回得也及时,告诉她房子还在找,符合要求的不多,又说要跑办案现场。 那还了得,十音急忙拒了,他倒没发火,只是回的句子变短了。 行动是今早的,昨夜十音在后方休息,总算得了一次机会通话,求着让拉段琴来听,他居然将话筒一扔。 十音听了一大段《保卫黄河》,钢琴上夹了花的弹法,用肖邦式的装饰音改的黄河,理应是白云上在玩。音院琴房的斗琴常用曲,她和孟冬都斗过,难忘的回忆。 琴声没断,再传来人声,那头有人在说:“好听么?在生气。这两天,拉什么都是这股黄河味,你惨了。”是小白幸灾乐祸的笑声。 居然是孟冬在弹,感觉一夜回到解放前。 这会儿,十音轻声告诉江岩:“我让吴狄他们先过去,我和厉锋真得晚点。” 江岩八卦地笑:“你俩?什么情况?” “各自回家换衣服。” “都是自己人,那么讲究做什么?立大功了得瑟?快点来,厉锋我不管,你不换也好看。” 十音压低声:“你小点声,挂着彩呢。子弹擦着左后腰,厉锋伤在右臂。伤口早晨现场紧急处置过,最好再去医院换个药,我主要是衣服,破的。” “你俩又中弹了?”江岩哈哈大笑,嗓门更大,“今天真是好日子,大难不死,值得多喝几杯。” “什么叫又,我都两年没怎么受伤了,最近运气不好,今天只是小擦伤……” 十音话说一半,听见江岩对着谁在说:“可怜兮兮的,丫头爱美,衣服破了,估计怕染着血不好看。” “十音?身体没问题就直接过来,江岩车上有药箱。”抢了江岩电话的人,居然是江厅,听他又对着身边什么人问,“都不晕血吧?我让他们直接来,我们刚下火线的英雄,二位音乐家肯定是第一次见。” 十音不怎么喝酒,不过这会儿,她怎么觉得有点上头。 作者有话要说:孟冬:你说要命的意思,就是要了我的命。 十音:这不是活着么 ------ 各位大人,下章入V,明天准备下,周六早上更,当天3更~ 预计30万字?有调整再通知,后续剧情还有很多没展开 看文费用问题不必担心,周六留言发个大的,此后留言都发红包,本章也发~应该够看 第21章 不眠之夜 二十一 那天上午,厉锋趁白天工厂无人上班,终于派人潜进造纸厂去,证实他们凌晨目睹卸货的货品,是有机肥。 一个造纸工厂半夜进那么多有机肥做什么?对方在欲盖弥彰,为什么那么着急? 本来要盯的只是一地,现在必须调整方案,要盯牢对方多个可疑人物和车辆,所需人力激增。十音答应厉锋,立刻会从南照调派过去。 吴狄心直口快,电话里接着劝厉锋在四队彻查内鬼。 厉锋显然不会爱听这样的话,知道目标工厂位置的,又不止四队一家,为什么就四队有问题? 十音内心偏向吴狄的观点,但没道破。 “你是不是怀疑厉锋本人?”吴狄挂了电话问。 “这倒没有。”十音摇头。 “我俩要去,你不告诉他,我劝他回来,你非让他留那儿,我以为你想看死他。” “看死他做什么,他有活干。”十音说,“四队要真有内鬼,他在都那样,他走我们还管得了?查就不指望他了,他队里人比我们多,就算他肯查,多少日子能查出来?黄花菜都凉了。” 十音已拜托品县特情,让对方在县城为数不多的几家娱乐场所,调用近日监控。厉队长的门户问题,就是市局的问题,不闻不问肯定不行。 吴狄问她缘由,十音只说查查看,并没有展开细说。 十音听觉超常这回事,正是她当年得以特招入边防总队的原因,但实际简历上并不写,这世上知道的人也极少。 爸妈已经不在了,除却云队父子,想必就只有孟冬。 她从小有极好的专注力,做事不易分心。主观意识上,她能主动隔离那些无效、无价值的声音来源,对他人的隐私也毫无兴趣。因而,这种特殊能力并没有带给她太多困扰。 但这事会不会对他人造成困扰? 十音觉得一定会,她可以屏蔽无意义的信息,也但对方如何直视她?她不得而知,但想必很难共事了。 也是赶了巧,早上刚回局里,在两队相隔的走廊,听见四队办公室深处传来的通话声。是四队的李镇,话音鬼祟,在提醒话筒另一方兑现前两日在某女吴乐城承诺的某事。 与此同时,苗辉也已经赶到了品县供电局,按照圈定的地图范围,逐一盯查,从昨夜始,工业用电量激增的地址。 “十哥,还是你的安排周全,我太疏忽了。” 吴狄很自责,空气中那种隐约麻|黄碱的气味,他昨天是有觉察的。本想着十拿九稳,结果煮熟的鸭子,盯飞了。 十音更内疚,吴狄只是太累了,想要歇个周末,她呢? 品县工厂,她根本就想全付交给吴狄和厉锋,以为破案指日可待。她的心思都在网络专家那边,那个指纹提供者一天不追查到,她一天不能安心。 现在情势愈发紧迫,制毒者必定也在抢夺时间。她必须和吴狄全力搜寻,绝不可以懈怠。 “我怀疑对方有订单着急出货,不然明明可以不动声色,何必弄那些化肥欲盖弥彰?既然内部有问题,我请示过魏局了,只等查到异常,我们倾向一旦下家冒头,即刻行动。” 厉锋那头,十音则建议他继续守着造纸厂。探访造纸厂附近的人、有无闻到过气味、检测排出废水,搜寻留存证据,有很多基础搜证工作事要做。 第一夜没什么收获,次晨,特情交来个U盘,直接交到的吴狄手上。 吴狄筛查完,得意得直拍键盘:“十哥,你真是一抓一个准。” 前天深夜,四队李镇和另两名队员确实出现在品县娱乐场所。不用特情专门介绍,这个与李镇一同出现的面孔,吴狄和十音都认得,是南照秦州路这边几家连锁酒吧的巡场阿标。 这种行业的所谓巡场,就是负责打听查看风头的,他自己得消息自然最快。秦州路严打,阿标没落网。 严打组手上掌握阿标的犯罪事实想必不多,估计不知他躲去了哪儿,原来人在品县。 说李镇是内鬼,吴狄也明白,这应该是言重了。但四队在市局位置重要,厉峰这人又比较傲,四队人平时在局里走路生风,局里其他人,关于四队被厉峰惯坏了的抱怨常有。 吴狄也不是真要四队难堪,但目前有理由认为,李镇等人枉顾任务、堂而皇之违纪出入不恰当的场所,与造纸厂的暴露直接相关。 本来空口无凭,现在手上有监控有具体的人名,厉队应该自查门户了。 中午苗辉也来了消息,不是工厂,是品县养殖场,几年前拉的380V工业用电,一直没有使用迹象,这两天用电量激增。 “干脆甩了四队得了,“吴狄建议,“他们尽添乱,还让他们吃现成的,也太便宜了。” 十音不建议这样。这种规模的工厂,她是没遇过不配备违禁武器的,吴狄也没有。 “功不要抢,小气什么。正面冲突的话,厉队比较有经验,我们随时需要他。” “行,你这是把他当特勤、敢死队,厉队知道了要吐血。”吴狄说,“不过护花,特别是我们十哥,厉队肯定情愿得不得了……我怎么觉得便宜他了。” “喂你正经点。” 吴狄提醒十音,你那晚和小白脸约会,全队可都知道了。打算怎么向云队交代? 云队是无须交代的。 十音想到白云上,本来正好笑,一转念,想起了那个人。 还有他分别时的眼睛,脸真正烧起来。 “既然都知道了,那是要堵堵你们的嘴。哼,全队停止休假,品县集合,预备行动。” 她嘴很硬,也是真真假假的态度,笑嘻嘻的。却无知无觉,用了那人的口吻。 盯了一天两夜,那个养殖场,没多少猪牛的腥臊,倒有一股极端刺鼻的气味,日日夜夜地散发着。 十音生怕再断送了努力,直到行动的凌晨,才让吴狄和厉锋通了电话。 吴狄说话很客气,“请求”厉队带几名信任的队员,即刻参与行动。实际上,谁来、谁不来,吴狄全都是指名道姓的,厉锋顿时一口气梗着,上不去下不来。 厉锋表面上应着,也没耽误时间,其实心里五味杂陈。 他早猜测造纸厂这里已经盯废了,十音对他肯定有怨气,本来就不想同他合作,这下估计更有了理由。 他万万没想到,行动前十音居然会特意让吴狄来通知。 至于队员的忠诚问题,他向来自负,根本没往这上头想。如果竟被吴狄说中,他颜面何存? 破晓后的养殖场成了一个小型枪战现场。 对方火力很密,但用枪毫无章法,一时间乱弹齐飞。那个瞬间十音还以为后腰是中弹,火辣辣的烧灼感,她里头穿的是贴身作训服,躲到遮蔽物后,一摸一手的血。 十音心底一空,头一件事,想的是那人,这下如何交代?制毒团伙毕竟没怎么受过训,战斗很快就结束了。再检查,十音才发现不过蹭掉了块皮,不算什么。 那名下家被厉锋一直追捕到后山,一颗子弹差点打穿厉锋右臂,被厉锋击伤右腿后擒获。 市局缴获到的,是以吨计的原料麻|黄碱,冰类制品即甲基安|非他明成品、半成品三百余公斤,各色制毒工具上千件,以及五把仿五四|式、子弹二十余发。 这家养殖场之前很可能就是这个制毒团伙的仓库。造纸厂附近,四队从周边和废水取得证据若干,证明那里是他们近年的常驻制毒地点。 大案、凯旋,到家领导就来电慰问,省厅领导还设宴庆功,这待遇很多人还是头次获得。 其实,干上这行,大家都心知肚明,就没有什么庆功一说。 这原本只是江之源的私人宴请。明年省厅禁毒总队三十周年庆典,江厅长特邀小提琴家梁孟冬、钢琴家白云上,二位将在庆典上合奏两首曲目。 梁孟冬算是他的世侄,这个面子当然会给;另一位却是相当难请,文化厅一开始都没能请到,是孟冬的面子。 听罢二位演奏家激情澎湃初排的《黄河颂》,江之源本就激动不已,转眼又得闻品县捷报,一时间,胸中燃起一股激昂英雄意。 他要求魏长生立即将功臣请来餐厅,他要为他们洗尘,让二位演奏家近身感受一下英雄气息,必定能为演奏增色,增添一种豪迈感。 十音是最后一个到达餐厅的,她还是换了身衣服。大家都念在她是个好看姑娘,自然注意形象,没人计较她。 还没进门,十音就听江之源在介绍:“湖畔这个地点还是孟冬挑的,他说来南照没去别处玩,惟独沿湖转了转,特别喜欢这附近,有眼光。” 十音入了坐,和梁孟冬隔了一堆人。她后腰有伤,不能靠着椅背坐,只能直着身子坐,一边偷眼看他,他当然不理,眼风都吝啬,不肯轻易扫来。 她看白云上在和他低语,孟冬撇一撇唇,唇角的讥诮掩饰不住。小白却冲十音做了鬼脸,十音很无辜,给小白打着手势,意思是自己伤得真不重,无碍的。 吴狄低声告诉她:“我刚知道,原来白大师是云队的朋友。” 十音一愣,这是哪一出?吴狄又解释:“白大师说的,你和云队,前年去波士顿出任务的时候。” 十音恍然点点头,也不知云队当初给小白作过什么培训,又洗了什么样的脑。 饭桌上,江之源与他爱徒厉锋对话最密。 就听见厉锋一直在自责,说自己什么都没做,能取得胜利都是626队的功劳,直接请罪自己带队不严,四队内部甚至还出了异常状况,差点扰乱了大案破获的节奏。 接着捧十音,如何英勇机智、奋不顾身……如何掩护自己,连同吴狄都一同被他捧上了天。 吴狄同十音嘀咕:“厉队今天戏精上身,呵呵,我们又不见得领情。” 十音就不是领不领情的问题,她如坐针毡,干嘛非围着她和枪战说?她还从没那么烦过厉锋。 吴狄大概也听烦了,总算冒了头,结果他说的是:“哪里,伤最重的是厉队,今天要没有四队,我们几个连那养殖场都未必出得来,要当烈士了。厉队,兄弟们敬你,谢救命之恩。” 烈士…… 厉锋赶紧举杯,口中全是谦词。 吴狄向来真性情,内心大约是很看不上厉锋的,他话锋一转,言辞慨然:“不过厉队,现在不是我们谦让功劳的时候。此刻我们的大部分队友,已经回了市局,还有那么多嫌疑人要审。他们还有没有其他的制毒窝点?原料出自哪里?成品销往何处?至少余队和我,我们从走上这条路那天起,就没想过要庆功。因为无功可庆,只要那些东西还在暗中肆虐、泛滥……这从来是一条不敢妄议胜利的暗河。” 掷地有声,掌声四起。二位领导听得欣慰,几乎拍热了手掌心。 厉锋听得惭愧,不说话只喝酒。吴狄怕他面上挂不住,反一臂揽住他肩头,夺了他的酒杯:“哥,我替你喝,对伤口不好。” 江之源、魏长生最爱看兄友弟恭,觉得二队冰释,不外于双喜临门。 十音不看梁孟冬的时候,只觉得身体早就被那双眼睛凿透灼穿了…… 她只想赶紧吃完散场,或者有个地洞,她立马就钻。 吴狄啊,你确定你是自己人?铮铮之言,放在大会上说效果岂不好得多,非得今天图口舌之快,用来教育厉队。 耳热酒酣之际,江之源喝得畅快,非得提问:“二位演奏家,近距离接触我们的缉毒英雄,有何观感啊?” 十音一愣,领导爱总结,桌面上自己说两句就行了。小白能言善道还能混,让孟冬说……这就比较尴尬了。 钢琴家张口就是:“我真切感受到了那句话,‘哪有什么岁月静好,只是有人在为你负重前行’,由衷敬佩,为我们负重前行的诸位。” 这个小白,十音还是服的。够能煽情,说得席间再次掌声雷动,连吴狄都在吸鼻子。 她暗松一口气,江厅听了那么感人的话,估计可以饶过孟冬…… 十音在走神,市局今晚值班人多,她不用过去,已经安排了明早再回。一会儿散场后的路线,大概得略作迂回,那么多人,她得自己先回,再开车过去看他。 幸好夜市花店不少,也不知他会喜欢什么花。红玫瑰俗套,但夜市里物美价廉,她可以斥巨资给孟冬买一大捧! 并且,花语准确。孟冬不喜欢绕弯子,她也不喜欢,直白一些很好。 猛然间却听梁孟冬居然在和她说话:“余队长多指教。” 指教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十音:觉得要被坑 第22章 不眠之夜 二十二 《保卫黄河》?! 为明年省厅禁毒总队的三十周年庆典,省文化厅请著名作曲家专门改编了两首曲目,《黄河颂》、《保卫黄河》。其中,后者将是一首双钢琴与小提琴协奏曲。 双钢琴,领导们早就瞄好十音了,自己人一定要出一个。要让大众领略一下,我们队伍的素养和风采。 十音都傻了:“江厅,我的水平怎么可能和演奏家同台,平时又不练琴。” “老魏,你不是说,十音每周都练琴?”江之源拆穿,“今年一个春节都找不到你,江岩说你都在练琴?” 十音求助着望向魏局,魏长生帮腔:“难道不是?” 她不方便解释,总不好公开说兼职的事情。魏长生明知她不是去练琴的,她是汇报过的,除开春节,她偶尔接的是在线陪练课。 十音只能表示,她的工作性质,不宜抛头露面。 结果江之源也替她想好了,穿制服戴禁毒吉祥物小狮子的卡通头套,谁能认出? “盲……弹?” “你多练练。” “……” 十音想想那个场景,也是真够酸爽,她哭笑不得。 “不许推脱,你也是总队出去的人,出点力怎么了!昨天我就和总队长商定好了,三十周年庆典,你的演奏就是总队门面。工作的问题,吴狄多担一些,实在不行还有你魏局。你的能力用担心什么?多抽空,勤练习,争取早日和二位演奏家一起排练,不许滥竽充数。” 十音愁肠九转,怎奈大局已定。 白云上在不怀好意地笑:“余队加油,你没问题的,明天我找个严厉的人,专门监督你。特别严厉。” 十音再次偏头去看那张依旧不苟言笑的侧脸,他唇角悄悄勾起那抹,不是狡黠又是什么。 她恍然大悟,倒有些释怀。 白云上性子爽朗健谈,席间江之源问起,他是否与孟冬在S音院附中同过学,小白笑说,何止附中,他俩从附小就开始同学了。 十音下意识扫了眼江之源。 关于她的过去,魏局只知道她从小学琴,其他也许都并不完全清楚,但江之源,却是对她简历了如指掌之人。凭江厅日常的记忆力,她和孟冬、小白曾是同学的这段历史,就算简历上不写,他也可以大致推算出来。 江厅没当众点穿,这很正常,可他偏偏笑得别有深意。 江岩看来什么都不知道,正聊梁孟冬与自己的童年趣事。白云上讶异江岩竟在S市读完小学,提及当年那些街机房小卖店,二人都有些印象。再聊,二人发现彼此根本是见过的,江岩脱口而出:“笑笑三周岁生日那天,在台上把生日歌弹出花儿来的天才儿童居然是你?” 十音心脏骤然一紧,上头如遭利爪狠狠挠过。 白云上皮薄,乍一听本羞红了脸,过了一瞬也是色变。 从前好到无话不说,十音当然知道那件事。那件让孟冬永生无法释怀的事情。 孟冬八岁那年,母亲生了一个极可爱的妹妹,大名梁孟眉,小名叫笑笑。笑笑生来就爱笑,长得像妈妈,小时候极黏哥哥。孟冬也是疼得不行,本来四岁就想自己教着启蒙拉琴,心疼她细嫩的手指头,就说再过两年。 事故发生在笑笑刚过完五岁生日不久。 那天是周末,父母临时出差,家中阿姨放假,要去乐团排练的哥哥只能带了妹妹同去。排练前笑笑还在他身边转来转去,排练快开始时,孟冬把她带到了隔壁的小排练厅,让她自己弹会儿琴。 排练完,笑笑琴谱还在,人不见了。 那天他一个人发疯似地找,那时的排练厅没有监控,人来人往,猜测是有人把妹妹带走了。天黑前,孟冬给父母打了电话,自己找到夜深,再没见笑笑的小影子。 孟冬的父亲是法医出身,转岗行政后,在系统内职务很高;母亲是潜心课题研究的医学博士;他的祖父已故,是当代知名的音乐教育家,除了孟冬父亲,几位姑姑都从事音乐演奏和教育事业;外祖是富甲江南的显赫家族。 这样的家庭,好像没什么理由与之为敌,又充满了令人嫉妒的理由。那一年,报案、领导、同事、各地人脉、悬赏……他们动用了一切可以动用的资源与关系,认赏者络绎不绝,然而都是些无用的假消息。 谁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也许是那个年头,天眼的发达程度远不如今,更或许,是有人故意藏起了妹妹。 笑笑再也没回到家。 孟冬的父母都知书达礼、情绪内敛,确认笑笑找不回后,从未责怪孟冬一句,反而极尽安慰,仿佛生怕孟冬难过、内疚、为此背上枷锁。可他们愈如此,他便愈内疚。 孟冬与他父母的关系,也于他十三岁这年,发生了某种微妙的变化。孟冬自己都说不明白,这一步究竟是如何走到的,因为笑笑?又总觉得不全是。那种骨子里的疏离和客气,并非任何一方有意为之,但那种藩篱一旦筑成,彼此就再无路可归了。 孟冬当年并非沉溺情绪的少年,可一旦提及笑笑,情绪依然会有强烈起伏。他深知内疚无用,从来是极尽克制,却日复一日,被困于那个无形的囚笼中,备受煎熬。 十音从前非常心疼那样的他,她信誓旦旦、恬不知耻,也不知说过多少陪伴相依的承诺。 后来,她每每想起那个在时光里追悔、痛苦、沉默隐忍的少年,便更锥心。然而那个时候,她自己别说归路,就连一个可归的家,都已经没有了。 所有前誓,尽破成灰。 身在异乡这许多年,十音见过太多与笑笑年纪相仿的女孩子,也会格外打听留意。 只是茫茫人海,她和孟冬都走散了,她只见过笑笑三岁时的照片,就算对面相逢,又怎么可能相识。 而今算来,笑笑今年二十岁,依旧杳无音讯。她要是能在一户好好的人家长大,大约已经念到大三,花样年华,应该正谈恋爱。 江岩全家得知此事时,江之源已经调任南照两年。说错话的江岩后知后觉,这会儿被他老爹狠狠瞪了,这才幡然醒悟,懊悔得恨不能抽自己两下。 十音特别担心,偷眼看梁孟冬,他神色尚好,不紧不慢喝了口茶。 席间其余人并未觉察不妥,有人为梁大师斟酒,他淡笑着拒了,先说感冒,推不过,还是白云上替他饮了两杯。 江之源今日兴致太好,喝得酩酊,还在给白云上介绍他这些爱将这一年来的功绩。 十音继续走了会儿神,她的电话却响起来,一看标注,宋小蕾,是云旗同寝室的同学。 “姐姐吗?云旗不见了,哪儿都找不到,急死我们了!” ** 十音找到云旗,把小姑娘送回宿舍,再哄着洗脸睡下,出教学楼,已经是夜里十一点。 之前十音说有急事要先走,被魏长生训了,十音只好实言相告,说有急事,必须跑一趟南照大学。 在座连同江之源,个个心知肚明,那自然是云海的妹妹有事。 那么晚有事,想来事情紧急。魏局体谅十音受伤,便命吴狄开车送她。 结果梁孟冬先起了身:“吴队喝了酒。我本来就要跑一趟音院教师琴房,有乐谱需要取回,明天约了音乐厅。江伯父,我先告退一步。余队,开你的车,方便么?” 白云上还帮忙补充:“我那份你别忘了取,帮忙带回酒店!” 音院停车场疏星淡云,十音回来时,梁孟冬还在车上等她。 十音本要直接往车里坐,想起一件事,返身去后备箱,取回个纸袋,递过去。 吃饭前想着商城没关门,十音赶着去买的薄款羽绒服。 梁孟冬接来,面上看不出情绪,声音还是冷的:“情侣装?” 他看到她身上穿的了,十音答:“我的衣服破了,怕挨骂,就顺道自己也买了一件。” 他凶她:“会不会说话?” “没敢往那儿想,”十音低了头,“就想着自己犯了错。” “错哪儿了?”他外套在后座,本来穿着衬衣,打开衣服就往身上披。 十音没接话,屏住呼吸看着他穿,生怕尺码有问题。 一晚上到这她这才注意到,孟冬的衬衣是单穿着的,里边没有,衣料覆盖下的线条轮廓隐约可见,紧绷而…… 梁孟冬已经穿好了,在问她:“满意么?” 十音强迫自己回神,总之运气不错,尺码选得合适。 她也不管他在问什么满不满意,发现他也没那么生气,她眼里漾起温柔笑意:“你满意就好。” “那女孩什么情况?”他开出音院的门,问她。 十音今天才知道,有个钢琴系的男生追求云旗,已经连送了两周的花,云旗好几次让他别送了,她不喜欢他。 那男生今天破釜沉舟,干脆利用自己音院学生公众号管理员的身份,推送了一个求爱告白页面,还送来一屋子花,把云旗宿舍弄得铺天盖地。告白页面上,他告诉云旗说:你不谈恋爱,不可能驾驭好琴声的。 本来是挺搞笑的事情,拒了也没问题。云旗的性子却认为当众受了羞辱,恼得不行。手机关机,微信卸载,攀上谁都不知道的学生琴房顶楼躲起来。 云队不在南照,云旗一入学,十音就给小蕾留过电话,让她任何事情都要随时联系自己。 “哄好了,没事了。”十音笑,“她非常内向,今天真是被逼得恼羞成怒。” “这是内向?这种性格,上五分钟课,就会被我骂哭。” 十音解释:“不会的,云旗不是玻璃心,专业上她很严谨,她只是怕生。” “我也是生人,”梁孟冬问,“这学生怎么收?” “真是很好的女孩子,”十音急了:“她是天才,你不见会可惜的,回头先见见再说可以么。” 梁孟冬冷嗤:“你都说了,我能说什么不可以。” 十音心里紧了紧,面上一喜:“你真好。” “哼。” “云旗今天就是想哥哥了。” 梁孟冬听得不是滋味,“她是三岁,还是十八岁?一个成年人,处理这种问题需要你出面,你是她什么人?” 作者有话要说:大纲菌:敲三下黑板,请注意重要线索人物 第23章 不眠之夜 二十三 十音实言以告:“云大队,就是云队的父亲,救过我三次命。如果不是他……我早已经不在了。他在边防,云队也不在家,我不能不管的。” 车厢静得可怕,梁孟冬单手控方向盘,去要十音的手。 他很快握到了,像终于安了心。十音一时不敢出声,此刻无论说什么,她都怕显得笨拙。 他们一言不发,相握许久,到下个绿灯启动时才松开。 十音告诉梁孟冬,云大队自己的亲生女儿云旗,其实十三年前就遇了难。 当年她被毒贩绑走。云家一度以为孩子已遭不测,谁料一年后,又得了消息,确认那孩子就被囚禁在在M国某特区、某武装基地。 可惜最后那次行动惨胜,云中岳自己重伤,女儿终究也遭了毒手。 但他最终带回了一名当地的华人孤女,是他救命恩人的遗孤。女孩正好与云旗同岁,从此,她便成了云旗。 云旗幼时生在M国某个村落,生长环境极其恶劣。那个村落不仅穷困,还非常特殊,经常有异状发生,她小小年纪,不但目睹过亲人的死亡,还目睹过许多惨状。 刚回南照时,她枯黄瘦弱,像只丑小鸭,都以为她是傻子、哑巴。那时她整个人都是木讷的,然而听见哥哥拉琴,她眼睛会亮,慢慢就跟着学,音准和乐感惊人的好。 “云大队完全是把她当亲生女儿养大的,十岁之后,她居然开口说了话,她爸爸开心得到处请客。”十音说红了眼,抽了纸巾拭泪,“我六年前第一次看到她,当时她十二岁吧。” “现在的女孩都早熟,她的同学都快成大姑娘了,她瘦得像棵小豆芽,用的是二分之一的琴,却拉得比哪个孩子都好。因为那地方条件太过恶劣,她身体一直都不好,三年前因为患重病,还做过骨髓移植。是特别让人心疼的孩子。” “难怪,的确很坎坷。” “她是天才,和她哥不同。云队只是热爱,云旗是天才,你最理解这种分别了吧。” 十音的眼光,梁孟冬是信任的,否则她不至于反复强调这点。 但这个世上的天才多了,那女孩的性子够呛,别人想和她谈恋爱,她不同意,躲起来想她哥? 梁孟冬分析:“我不了解细节,不便评价。但她急需的很可能不是老师,是心理医生。” “看过的。效果不算特别明显,可能因为幼年忍饥挨饿的记忆太残忍了,云旗主观上不愿记得。并且因为身体原因,她内心非常细腻敏感,是我不可想象的那种分辨率。” “你还知道自己分辨率低?”他嘲讽,声音里是关切,“伤口怎样了,痛不痛?” “不痛,皮外伤而已。”十音咋舌,怎么就引到这个话题了。 梁孟冬深望她一眼:“小骗子。” 十音暗喜,受伤这个问题,他是这个态度?居然就这么蒙混过去了! “梁老师,周末有空么?能约么?” 他冷笑:“打算鸽我几回?” 十音笑:“什么哦,想约你见云旗,你见完了再作评价,好不好?女大十八变,小丫头现在长开了,身体也好了,可是相当漂亮的,能拥有这样的学生,梁老师绝对很有面子。” “神经病。” 在等红灯,梁孟冬用目光在十音身侧梭巡。 十音平日不穿制服,通常都是短款夹克。也许是常年训练的缘故,现在的她从肩线、手臂到腰线,无一不散着健康蓬勃的美。 但这会儿,她裹着薄羽绒服,可以发现左侧鼓鼓的一块,显然是纱布。说不定还是她自己加了层的,不然怎么会那么厚。 “咳咳,”十音被看得心里发毛,“梁老师,和云旗说话的时候,你不要压迫感太重,也别咄咄逼人,最好引导她向你提问。她只要专注在自己的事情上,就毫无问题,只要不强迫她和人交流。” 十音发现越说越不对劲。 从来没人这么教导一个大咖级的老师,该怎么去迎合他的学生,让对方更舒适地与之交流。 并且,十音从前还常笑话一个人。她说那个人,一天到晚只专注做一件事情,只要不与人交流,他简直性感到无敌。一开口交流,惨案就出现了,要么直接冷场,要么弄得对方下不来台。 那个人此刻就在开车,十音扯一扯他的袖子,赔着笑脸。 梁孟冬早察觉了,冷哼道:“不一样。” 十音笑他认真,当然不一样。她刚才发现,现在孟冬在社交场合游刃有余,话少有话少的魅力。 “我比她傻。”梁孟冬目视前方,在看路,“有人骗我说,不和她恋爱就拉不好琴,我到现在都信。” 十音听得鼻子微酸,垂了眸子,有东西氲在眼眶里。 ** 那年高一入学不久,学校论坛的学生公告板块,有人发起了一个招募贴子。 楼主是弦乐系高一的尹嘉陵,说要为期末演出的二重奏,招一名钢琴伴奏,指定必须为女生。曲目是贝多芬五号《春天奏鸣曲》的第一乐章,应征者必须先通过独奏考试。 这么招骂的招募还不算完,帖子附了一段钢琴演奏视频,肖邦op.10作品5号,黑键练习曲。单单只拍了双手,白皙的手指骨节分明,弹奏苍劲有力,是位男生。 手速惊人,颗粒感很足,音色剔透,作为炫技作品的练习视频,算是不错的。钢琴系的孩子都在下面猜,是哪位同学?本校的? 还有人说,尹嘉陵你有这钢伴就挺不错的,何必强求女生。这算是招募标准么? 附中有不少学生,本来就是从初中升上来的,彼此了解。很快有钢琴系的人揭发,嘉陵的女朋友是我系吕宋宋啊,他活得不耐烦了? 帖子霎时顶成热帖,楼主这才现身说法。 钢伴并非为他自己招募,招钢伴的人,是这位演奏者本人。 帖下哗然,演奏者是弦乐系的?什么人? 尹嘉陵洋洋得意,过了一天才公布:弦乐系专业第一的梁孟冬。 众人恨摔键盘,原来是这位大神跑来打脸,谁不知道他姑姑是音院钢琴系梁教授?赤|裸裸的挑衅! 他不是话都懒得说,那么张扬的? 知道来龙去脉,那是后来的事情。 尹嘉陵的姑姑是附中弦乐系主任,尹老师有两名得意弟子,一是尹嘉陵,另一位正是梁孟冬。 本学期的期末演出,他俩各自有一首二重奏曲目,尹老师已经为他俩物色好了教师钢伴,都是国内外获过奖的青年钢琴家。但尹嘉陵有些私心,他一心想和女朋友吕宋宋合作,便求了尹老师网开一面,他一定可以同学共同把曲子完成好。 尹老师本想拒绝侄子,但又觉得理由并不充分,便找了个借口,说除非孟冬也找位同级女生做钢伴,不然你一个人破例不大好。 尹老师本意是为难嘉陵。孟冬这个人,才没这种耐心,和一个同学合作什么期末二重奏,正好让嘉陵死了心。 不过,如果孟冬真有女孩合奏,倒也不错。小伙子其实可以适当分下心,关注一些技术以外的问题。他一直有些过度追求技巧,高中没问题,到了大学,他的演奏上的音乐性,绝对会开始被人质疑。 梁孟冬果然答复嘉陵说,不可能、不习惯、没时间。 尹嘉陵求着:“就当帮我个忙也不行?” 梁孟冬想了想,算是妥协:“要不你和小白说一下。”同学六、七年了,不至于那么累。 尹嘉陵急了:“白云上是女生?” 梁孟冬说:“其他人就算了,有这磨合的工夫,我还不如自己录一段,自己和自己合奏。”不可一世到了极致。 “你是女的?雌雄同体吗?” 尹嘉陵不信邪,偷偷跑去发了贴,还传了段他录的孟冬弹琴视频。期末还早,总有女生,会愿意为了男神疯狂练琴的吧。 在他看来,孟冬不过是脾气臭,女生平时只敢远观,不敢亵玩。现在我给机会,近距离与男神合作,还不赶紧排着队来。 结果帖子下面有人匿名在说:不怕伤自尊的可以试,初二本人追梁孟冬被拒,至今怀疑人生,告辞! 居然有匿名人附议: +1,去年,高一上。这位还是学姐; +2,这位男神已经出离了神的境界,注定孤独终身,手速那么快,果然是深谙自娱自乐之道。呃,这个这个,人身攻击,少儿不宜; +3,严重质疑梁孟冬性取向! +4,本想再争取一次,呵呵,看评论发现自己想多了。 +10086,…… 尹嘉陵都惊呆了,孟冬这都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恋爱不成情义在,你都怎么操作的,闷声不吭一个个全给我得罪完了?梁孟冬,钢琴演奏系一共才几个女生! 帖下还有人建议,让白云上男扮女装算了,反正也不会有人不要自尊,跑来报这个名的。 梁孟冬没看那些话,都是尹嘉陵转述的,他听完烦的还是尹嘉陵,勒令他删贴删视频,少替他招黑。 嘉陵没放弃,很快有人顶出两条先前沉底的回帖,是嘉陵还未揭晓弹奏者时发的。 “不像钢琴系的,弹得有点像保卫黄河。” “尾音是在揉弦么?疑似弦乐生。不过,手真的很好看。” 本来没人太留意,这一下梁孟冬缺席受审,两条神评论,莫名其妙就被顶火了。一群人顶贴,“受我一拜!”“侦探智商!”“解气!” 尹嘉陵刚扫到,恼死了,孟冬你快来看,这是什么鬼评论!你才保卫黄河,你才揉弦! 居然没匿名,余十音?这人谁啊? 梁孟冬还是没理他。 尹嘉陵很快在吕宋宋处问来了答案:“余十音,钢琴系新生,W市考入。家境优渥的小公主,初中居然不是音乐类附中,是一所实验类重点学校,那学校初中阶段就把高中课程全学完了,她考来我们这儿,文化课全免修,所以你才没见过!”那么牛逼!? 嘉陵实地勘察完一轮,撒腿跑回来告诉梁孟冬:“就她了。” 美人、学霸,专业成绩比宋宋好,仅次于小白,这种智商给你伴奏,在我校就是顶配,你挑什么挑。 最关键,你根本就没得挑,还不趁着余同学没搞清楚你的底细赶紧下手! 梁孟冬看着他,像在看一个智障:“她应征了?” 尹嘉陵被噎着了:“这个么,可以谈,至少人家夸你手好看,还是‘真的很好看!’” ** 那双好看的手,这会儿把在方向盘上,在替她开车。 “我听说嘉陵前天跑来出差?”十音问。 昨晚梁孟冬宁可弹保卫黄河也不理她,小白抱着孟冬的电话,同她煲电话粥。 “对,一起吃饭了。”梁孟冬简单答了。 尹嘉陵后来放弃演奏,现在是某在线教育机构的创始人,小白也不太懂,只知道尹总成天忙到脚不沾地。 白云上告诉十音,嘉陵当晚就要离开南照,小白陪他喝了几杯,他劝孟冬也喝,却遭无情拒绝:“说是你管得紧,不让他喝。” 小白说,嘉陵听了气得暴跳,骂孟冬得瑟。他和吕宋宋分分合合,至今没能修成正果,上次宋宋回国独奏巡演,嘉陵追了六省一市,半顿饭都没和人吃上。 “结果孟冬就安慰他,说‘半斤八两,到现在余十音就请我吃过一碗米线,两人吃一碗,小气鬼。’嘉陵让他滚。” “你和嘉陵在一起的时候,就像小孩一样。”十音想想好笑,“可爱。” “白云上怎么和你无话不说。听了没表示?” “表示什么?” 他耐心提醒:“我全程喝的橙汁。” 十音赶紧点头:“哦,对!昨天我听说之后,感动到泪流。” “过头了。” “……我就是心里暖。” “嗯,小白还说了什么?” 十音脸一红:“还说……嘉陵嚷着要你请什么酒?你从前不是请过么?” 梁孟冬面色倒是如常,纠正道,“谢媒酒,是还欠他两顿。” “两……顿?”什么情况。 那小子还给孟冬安排了两任前女友? “不告诉你,”他轻哼,过会儿又说,“等你搬家再告诉你。” “……” 作者有话要说:大纲菌祝你心想事成~ 第24章 不眠之夜 二十四 那一年,梁孟冬始终拒绝与女生合奏,尹嘉陵一计不成,设计了一次琴房会面。 那是个深秋午后,琴房窗外的梧桐叶子簌簌地响,如同雨落。一阵风过,叶子大多有些眷恋树梢,有几片被吹起来,幽幽在半空盘旋,缓缓落降,不肯着急亲吻地面。 梁孟冬正练琴,嘉陵带着吕宋宋推门而入,门外还站着一个女孩。 黑外套,盘发,一双乌瞳咄咄逼人,就这么肆无忌惮地望过来,像是可以直接扎进人心里去。 他稍稍偏开目光。 “余同学,这位就是梁同学,预祝你们的《春天》合作成功!”嘉陵介绍完,自说自话鼓起了掌。 十音愣了愣,宋宋说找她来琴房看个谱子,她没想到是这事。不过她刚才老远听着琴声了,是拉赫玛尼诺夫的练声曲,隐隐约约,能听见一个在静默中彷徨思考的影子…… 再见到这个表面冷若冰霜的少年,可他的眼睛一点都不冷,它们像是被洗过的一样,清澈逼人。 梁孟冬顿了会儿,冷嗤一声,望着她说:“我有钢伴了,是嘉陵弄错,不好意思,耽误了你的时间。” 十音只觉得,浑身血液本来全都好端端的,静静潜伏在血管里。它们原本相安无事地流淌,却在他再次望来的那刻,停顿了一瞬,有突突的滞涩感。 宋宋很尴尬:“十音……”她恼得直瞪嘉陵,让你不要弄、不要弄,梁孟冬这种臭脾气,让我同学面前怎么做人? “我本来是没时间,”十音在笑,“不过现在可以有。我为之前在论坛上回帖的话正式道歉。梁同学,预祝合作愉快。” 十音上前,大方伸出手。 梁孟冬很不适应,一动没动:“不必了。” 哼,不是都没应征? 十音在坚持:“有必要。” 嘉陵和宋宋都有些惊讶,这位余同学,宋宋还不算熟。好在她成天开开心心的,才来附中,已经交了不少朋友,是特别容易相处的性子。这才想法叫来了人。 居然那么勇敢? 梁孟冬僵在那里不说话。对这个听不懂拒绝的女同学,他是啼笑皆非。任是他这样,女孩还是伸着手,目光直直锁着他,眸子里的笑意盛不住,仿佛要淌出来。 她的眼睛会说话,像在说没关系,你说你的,我做我的。 “孟冬!”嘉陵想开口劝,他本以为当着女孩的面,孟冬至少会给他面子,结果他直接拉下脸! “哼。”梁孟冬冷笑,琴已经重新拿起来,搁在颊畔,“你的事,你自己解决。别打扰我练琴。” 琴声已起,嘉陵气得说不出话。 “好的。”十音以为那是对她说,收起一直伸着的手,思量了一下,和着他的琴声,认认真真问,“还要考试对么?我先去准备谱子,你有没有偏好的版本?” 梁孟冬只顾拉琴,气氛诡异。 十音说:“那我去问老师吧,两周后我来找你面试。不过你也要加油!” 嘉陵和宋宋都惊呆了,这位余同学居然是越挫越勇的性子! 出了琴房大楼,宋宋还是略有担心:“十音你真没问题?我怕一直会是缺席排练的状态,梁孟冬这个人,说不定最后都……” 十音反而安慰她:“放心,我们会合作成功的!” 嘉陵有点纳闷,这位是从哪儿来的自信啊? 又是为什么那么执着?他都有点不敢执着了…… “一见钟情。”十音直截了当,在琴房门外给了答案。她思量一瞬,再次确认,很开心地笑了,“应该是的,我没有经历过,但想必这就是怦然心动了。从今天起,我会把心交给梁孟冬,他一定也会懂。” 宋宋满脸黑线,小心地问:“十音,那个帖子,后来的内容你读到过的哦?” “她们都放弃了,我不同,我从来没有放弃过任何事情!本来我告诉爸爸妈妈,高中不谈恋爱,他们笑我会做不到,我还不信呢。以后肯定要被爸妈嘲笑了!“ 二位同学心说,这女孩爱里泡大的,没受过挫折,无法无天啊。 但又并非那种跋扈性子,有几分可爱的执着。 “特别感谢你们。”十音很诚恳,眉梢眼角都是笑意,“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爱情,没想到那么美好,心跳得好快,到现在指尖都在发烫。其实我在视频里看到他的手,就心动了,不然都不会评论;没想到他的琴声是那样的,那么美好,再看真人的眼睛,像梅花鹿,简直柔情似水。” 现在他不在眼前。 但他的目光,她好像可以听见。捂住双耳就能听见,闭上眼睛,就会看到。 她说得脸蛋绯红。 嘉陵脑门上都是汗,宋宋也觉不可思议。 梁孟冬同学是有些魅力,着迷于他难以企及的天赋、更为他外型迷惑、前赴后继的妹子或许一直都有。 但这人……柔情似水?要么是见了鬼! 后来到了大学,两人经了些磨难,真正出双入对。嘉陵人前最爱夸自己居功至伟,逢人就说,他俩头次相亲是他安排的!更嚷着要孟冬请最高规格的谢媒酒。 嘉陵忘了最坚持的人是十音,以及大一初入学时的孟冬自己。 十音以为孟冬不会理他,不想他不但理了,那家餐厅起码请掉他百来张原版唱片钱。 彼时虽说孟冬周末也在教课,自己毕竟还是学生,课费收入有限。十音替他心疼钱,结果孟冬问这吃货:“今晚你切那块雪花牛的时候,心跳快不快?” “快。” “指尖烫不烫?” “你怎么知道的……烫。” “有没有觉得那块肉特别让人心动,柔情似水?” “嗯嗯。”十音不住点头,孟冬真是懂她。 “那不就行了,”他捏捏她的脸,“尹嘉陵看到账单也很开心,皆大欢喜,很值。” 十音猛然反应过来了,什么心跳快、指尖烫、心动、柔情似水,不都是她初见孟冬那天,对嘉陵描述的词汇? 那家伙统统转述了一遍,孟冬是在嘲笑她! “梁孟冬!”她窘得脸涨得像火烧云。 “当面不敢说?”他还在笑她。 “嘉陵几时告诉你的?” “嗤,你说呢。” “都三年了,你记性真好,记仇。” “这是记仇?”他轻笃她脑门,俯身却去啄她嫣红粉面,同她低语,“期末演出结束再去,不带别人。” 大二上的那次新年演出,十音又成了梁孟冬的钢伴。 这次是他邀请的十音,他没有找错人,演出堪称轰动。连孟冬这个几乎不夸人的搭档本人,结束给了她极高赞誉。 演完当晚他就带她去了那家餐厅,吃的时候很享受,吃完十音哀叹:“真贵。” “不爱吃?” “爱吃。” 孟冬说:“吃你的,下次再来。” “一次吃掉梁老师十节课,”十音很过意不去,“下次我请。” 高三尾声,十音家里发生了大变故,父亲离世,父亲经营的医药企业一夕间宣告破产,家中大部分资产,也全都用于抵债。 从大一起,十音不得已转了音教专业,申请了助学金。妈妈是盲人,也需要照顾,她必须去赚取房租以及母女俩的其他开支,过得艰辛。 孟冬知道这家伙格外要强,平时并不阻止她接活。 她说要请客,他凶了一回说什么你的我的,被十音瞪回去,居然就答应了。 但过阵子十音真攒够钱,欲拉着他同去时,梁孟冬非说不想吃饭,有两张唱片,我翘首盼等了很久,刚刚到货,你必须给我抢到手。 孟冬不擅言辞,十音一度总有抱怨,觉得这个人到底是她追来的,他又忙又不肯表达感情,总是不够珍惜、用情不深的缘故。 十音后来追忆,发现当年的自己,还是不懂得。 当年孟冬练琴任务繁重,她跑去跨区的琴行教课,夜里下课晚,其实都是他风雨无阻地去接。 真到他再抱回什么奖金,又巧立名目,引着着她同去享用大餐。 照顾完她的胃,还得兼顾她的自尊和钱包,那仍只是小事。后来她不得不离开时才了解,孟冬知道她为学业遗憾,那两年背地不知作过多少争取……漫不经心之下,处处是他掩藏不表的用心。 当时的自己受之坦然,无知无觉间,欠他的早已还不清了。 ** 十音发现不用开口,孟冬知道她住在哪里。 他方位感极好,江岩头回接他喝酒,将车停在过小区,他俩一同步行去的。 那天南照降了温,黑夜沉得不见底,像是随时可以卷入一切。他下了车,听江岩对着身前的建筑、景象一一指点。 当时梁孟冬刚刚找到十音不久,匆匆一面,被他的怒意搞砸。 邱比说,乐评人怀疑他那天又饮了酒。 他自知下半场开场时,情绪是有些失控的,在想这次要再弄丢了人,又该怎么办?震惊于她的近况、职业,却一样都来不及消化,她已经暂离了南照。 在她楼下那刻,他只能默默猜,哪一幢是她住的楼?哪一条是她常走的路? 此刻人在身边,车已进了小区。 “不说话了?”梁孟冬问。 “比起追云旗那男生,我幸运多了。”十音小声说,“是我不珍惜。” “让你说这了?避重就轻。” 十音看着他停好车。他视线移回车内,月光很淡,像拢着层雾,他漆色深眸也拢着她:“这么多年,我都拉不好琴。你以后记得赔。” “啊?”十音微微讶然。 孟冬像在说笑话。他的成就可以用夺目来形容,头几年,欧洲重要赛事的首奖几乎满贯,近年受邀与那些知名指挥、乐团合作,风生水起,是古典殿堂冉冉升起的星。要不是伤病困扰,他不该回国休养。 那些夜里十音隔着话筒听他演奏,音质打折到那个程度,依旧听到太多催泪乐句。 如果说十音不够客观。她至少翻阅过乐评,甚至那个怀疑孟冬酗酒的乐评人也说过,他的弦音最刁钻,紧贴着人的心,听者的心,会跟着颤。 他现在却在说,自己拉不好琴。 十音喃喃诉了几句对梁大师的崇拜之情,梁孟冬更是不屑:“说这做什么?哪里搜的吧。”能有几句心里话。 十音暗笑,难道讲你那些绯闻? 她点着头:“对,是林鹿整理的,在分析你得罪了什么人。” 他一口血噎在半路,脸黑成铁,居然还不是自己搜的。 十音偷笑,想起他那些莺莺燕燕,她就是故意的:“只要你每天开开心心,怎么赔我都愿意。” “让你陪练,还能怎么陪,花时间陪。” “陪练?”十音讶然,“这个受宠若惊,我怕能力不够。” “耳朵够就行。” 楼底下站了个白衣女子,躲在无风的角落,远远地瞧不出是谁。十音一眼望见了,警惕地盯着,那白衣怎么像白大褂。 难道是江岩科室的小赵?身形不像。 “让小星约的。”梁孟冬说。 十音奇了:“是你约的人?” “江岩不在,在我都不想他代劳。” 江之源喝了个酩酊,江岩照顾老爷子回去了,今夜肯定住在家里。 十音又看了眼,确认着:“是护士?” “不然呢?”梁孟冬说,“今晚你的伤怎么弄。” “又不是什么重伤。”十音笑指腰后侧,“这么点小伤,这么兴师动众,传出去我很难混。” 为了证明没事,她重重往后一靠,伤口正好触着座椅靠垫,痛得,眉毛眼睛蹙成一团,眼泪飚出来,却死活不敢出声。 他就着月光觉察了,一把扣住她手腕:“骗子。” 十音抹抹眼角:“再怎么也是皮外伤,我可能比较怕痛吧,其实还没上回你被Plus咬得严重。” “哼。” “真的。”十音谄媚笑着。 梁孟冬依旧黑着脸:“能不能给我实在点。” 十音抚着他的袖子,目光缠着他:“今早擦着的时候,满脑子都是你、还有你的眼睛,在想可怎么交代,又食言了回来肯定要挨骂,怎么才能让你不生气……我真以为中弹了,孟冬我是不是傻,连这都搞不清楚。” 她眼里的水汽笼着他,笑意像要淌出来,似是可以融冰的水。 梁孟冬凶她一眼,这混账从前总说他是纸老虎。其实没有错,他拿她根本无计可施。 “最近能练琴么?” 十音使劲点头。 他缓过些脸色,像是不舍,偏偏还是松开她:“明早要上班?” “嗯,审讯。” “可以准时下班?” “我争取。” “带她上去换药,早点睡。我开不惯你的车,打车走。明早接你上班,晚上练琴。” 他都安排好了。 真过关了?其实都没怎么哄,十音望着他,一劲傻笑。 “还愣着?”梁孟冬蹙眉,“不然我给你换药,我没问题,只要你可以。” “……” 他目光逼得她无处可躲,一如既往地直截了当,嗓音是烫的:“没在逗你。” 十音想想,他这个人,是不喜欢掩饰。 她还在笑,心底却轻轻颤了颤,有个位置被他的声音灼到了。 梁孟冬在吓唬她:“还不滚上去,等我反悔?” 十音本该落荒而逃,正要下车,发现副驾手套箱的缝隙处,隐约夹了一小截纸。她平时很注意车内异样,今天情形特殊,心思在别处,到现在才留意。 她顿住、按开按钮,那小截纸片落下来。她伸手摸了摸,储物盒内,多了一包拆过的烟。 十音不吸烟,车里没有烟味,手套箱位置除了行驶证及保险单,平时也不放置他物。 “孟冬,你刚刚在停车场等我,离开过多久?”十音问。 他是锁车去过教师琴房:“二十分钟左右。” 他眼睁睁看着十音攥紧那半包玉溪,最后塞进了衣兜。她没解释,可能觉得与他无关? 半蒙半猜,他有些猜到这位是谁。 工作这由头确实好,又让人极不痛快。 神出鬼没,如入无人之境。 作者有话要说:孟冬:他以为自己是谁? 第25章 不眠之夜 二十五 意外接踵而来。 十音当日审讯周炜,试探着点了几处疑似有问题的地址。周炜深知只要一天不交代,他就一天不得宁日,但他依然抱着侥幸。拖延是为了给他的同伴抢出转移证据、减少损失的时间。 当时审出造纸厂,十音是使了一些技巧的,当日林鹿向周炜佯称,她的许女神表示,她其实不是不喜欢冰类制品的口味,只是不喜欢周炜提供的,她找到了更好的口味。 此举本是想击垮周炜心理防线,迫其嫉妒、好胜心起,说出口味中的特别配方一二,他们好去毒源库中搜寻,再反过来排查。 不想那天,就口味问题他忍住并没发声,但情绪还是起了变化。他听到造纸厂的地址,半真半假,有些含糊其辞。 他多半是想点个炮,自己好过几天安生日子。 这居然是个连环炮。 次日审讯新抓的疑犯,十音他们发现,这次端出来的,不但不是周炜制毒的老巢,还是周炜的同行、竞争对手,那头儿名为邹直,正是打伤十音那人。 邹直指认周炜的时候,目眦欲裂,手铐砸得桌子锃锃作响:“四眼仔是活腻味了!不懂行规!老子灭了他!” 被吴狄厉声喝止:“坐好!你打算怎么灭他?” 四眼仔指的正是周炜。可见周老师在圈内,还是有些名头。 十音分析,也许正是因为周炜这边落网,有人着急要货,邹直正巧接到那大单,结果被市局盯上,逮了个正着。说起来还有些连锁效应。 这么看来,品县制毒窝点不止一方势力,他们也许只打掉了一半,更或许,只触及了冰山一角。 这些亡命之徒,在事发之后,通常不肯咬出其他环节,哪怕是死对头。自己死罪难免,自己的家人还是要生存下去的。守护家人,于他们也算人之常情。 故而,环环相扣的证据链,在别的案件中也许能成立,在此类案件里,却是最困难的。很多案卷,很多年后翻开回顾,明明就可以呼应起来,节省很多力量,但在当时的办案人员而言,却常常举步维艰,桩桩孤案。 626队会议室的省内制毒运毒分布图中,品县的位置,被框了一个大大的红圈。此次制毒厂破获,依稀不同往日,可能象征着某些小范围平衡的打破。 如果运用得法,品县,说不定会是撕开某条大暗线的绝妙突破口。 邹直的手机就在市局,落网那刻,他第一时间群发暗语,当然并没发出去。因为十音他们进入那刻,直接开启了手机讯号屏蔽器。 但后来技术人员迅速查验那些联系人,十有八|九都已更换联系方式,早打不通了。那养殖场必定还有喽喽跑了出去,通知到了。 并不是所有人都像周炜一样,为了追星,宁可放弃理性。 邹直很谨慎,愿意交代的事情不多。都被小四眼害到这个份上了,他依旧留有顾虑。他毕竟有家人要保护,即便孩子在海外上学,处境其实也不安全。 但有些事情,他应该存在交代的动机,却也没能说出来。比如四眼仔的大老板是谁?十音察言观色,分析那个人也许藏得真的很深,邹直很有可能真不知道。 吴狄也得出了同样的观感:“另外那几个人也不知道,审几天再说。” 那个被厉锋打伤的买方接洽人,居然是个外国人,找了精通M国语的同事来审,他依旧装聋子哑巴,连身份都确认不了。 这边能获取的信息暂告段落,十音说:“一会儿我去趟实验室,分析报告昨夜送去加急,应该出来了,搜索这家往下游的流向,出货量那么大的制毒窝点,总有机会查到踪迹。” 厉锋的激进性子,与十音吴狄在此事上,再次产生了分歧。 厉锋认为,周炜最初的嫌疑原因并非制毒,并且落网动静相对较小。现在就应该充分利用好邹直的这个愤怒点,让他把消息透出去。很快一定会有人找到周炜父母。 到时候,他们可以黄雀在后趁机拿下,这样一来,至少有机会扩大嫌疑人范围,总会有人供出其他家。 十音坚决反对:“周炜父母既不是制毒者,也不是毒贩,我不同意用他们做饵。” 吴狄也说:“这么做风险太大,会出事的。” 厉锋劝:“十音,你心太善,这不光是为了扩大胜果,更多违禁品流向市场,造成的危害怎么算?” “厉队也不用危言耸听,后果我们懂。你这不光是不善的问题,”吴狄无法认同他,“这么干,抓到的人质量一般,人海战术,效率真不高,我建议你听余队的。” “我去实验室。”十音根本不想多说,两个队,做事风格差异太大。 “十音,我一起去,你没开车。”厉锋喊住她,“早上,我看到那位小提琴家,开跑车送的你。” 孟冬早上送她,见她嫌弃,告诉她是邱比这人招摇,他也不习惯,已经建议他换成普通车辆。没想到那么巧,一次就被厉锋撞见。 “对,一早我们去了南照音院练琴。”十音说,“苗辉和我一起去实验室,厉队你多休息,您的伤还是要靠养。” 厉锋愣了愣,他是精明缜密的人,昨夜那位音乐家不是去过南照大学了?今早又去,真是好兴致。 吴狄私下和十音说:“厉锋太急了,他也就是碍着你,不然保不准真能那么干。” “他不一定就给我面子,”十音悄声说:“你盯着点,别真惹出事情。” 实验室很给力,秦州路酒吧街查获样本中,赫然找到与此次查获到的甲基苯.丙胺合成图谱相仿的样本。 记录显示,那份样本是从一名吸食者手中缴获的,本以为是份孤样,再查,发现那天从此人手里缴获了五袋十克左右的违禁品,皆为冰类制品。 此人叫金钊,籍贯就在邻市金溪市,之前已经被送回金溪戒毒所,处于强戒阶段。当时这家酒吧缴获违禁品不多,金钊也交代,自己只是单纯购买吸食,并未从事不法交易。当时系集中打击,警力分配实在有限,此人又是邻市人士,便直接将其移交给了金溪市警方。 苗辉再查此人身份,居然发现了一些表面之下的隐情。这位吸食者身份特殊,曾一度是那家酒吧的大股东,半年前不知为什么,离开了股东名单,但工商的变更记录仍旧在案,清晰可查。 如果此人与这间酒吧存在经营利益关系,那么他所持的五包违禁品,也可能只是顺便供自己吸食,实质是代推代销的样品。 当时实验室因时间受限,只从每堆缴获品中取一次样,而后分析并录入。 好在剩余毒样尚未销毁,十音要求即刻复检,从库中提取此人手中缴获的五包样品,分别进行重新分析。结果,实验室的同事取出那个证物袋,苗辉在内还发现了一袋当时漏登的棕色、吗啡类制品。 追查方向果然是正确的,根据杂质分布图,此人手中的五包样品的图谱,分别呈现为五种形态,寻常吸食者哪有这种货币三家的鉴别力,供样嫌疑很高。 但更令十音惊喜的是,那袋漏网吗啡类制品的质谱分析结果表明,图谱与嫁祸梁孟冬的30克棕糖完全一致! 信息发回市局,吴狄这边,邹直看到金钊照片,终于爽快地地指认了,他承认确在品县见过此人。 此人类似那种鉴毒师,非常懂行,经常换同伴,每次都是同伴负责联系他,每次也都会换手机号,确实不清楚任何背景信息,平时只知他外号“法师”。 “金钊这人特别关键,鉴毒师身份,有条件直接接触工厂,我怀疑他手头的上游关系比较深厚。这样,”已是将近下班,十音还在实验室,在电话中交代吴狄,“我和苗辉今晚直接跑金溪市,你抓紧联络金溪戒毒所和警方,我们在路上,你这就把手续办起来,争取明早提人回南照。” 她尤其惦记那袋例外的吗啡类制品,一定要查到源头,究竟是谁提供的?那人与孟冬究竟有什么仇怨? 开到金溪大约四小时车程,苗辉在,通话不便,十音只给梁孟冬发微信。一连串的抱歉,自动承认,找到了特别重要的线索,又得放鸽子了,回家一定加倍练琴云云。 他许久才发来一条:“野鸽子。” 不过三个字,十音反复读了十多遍,孟冬没有真生气,不然不会搞笑。 赶到金溪,在金溪市公安接洽完,不算太顺利。 那金钊居然还背着一桩跨界拐卖妇女儿童的大案,那案子是省厅督办,与缉毒为两条线,因此十音他们得到的消息滞后。 金钊这两天就在金溪市局,提人的手续还得费些周章。 十音在电话里和吴狄商量,实在不行,明天白天先在金溪提审金钊。回招待所,又是半夜了。 位置本就偏僻,那小破楼里竟无信号,十音急得,跑到一楼小花丛,才勉强找到一格。 十音拨去,那头的人估计在练琴,接起来“哼”一声,从曲子中间继续拉。 她自我安慰,待遇相当不错了,免费听大师拉琴。十音记得,从前有其他人,在他练琴的时候拨进电话,孟冬会直接忽略。 梁孟冬一曲结束才搭理她:“什么事?” “明天不一定回得来,但后天估计可以,请你吃晚饭赔罪?”十音好声好气地问。 他声音还是冷的:“省省。” 十音不往心里去:“想吃什么?” 梁孟冬不肯说话,接着拉琴,这次在给她拉摇篮曲,至少在消气了。 十音知道自己屡次食言,也没脸拼命约,站在风里听完,抬头看月亮,想找话让他高兴:“睡不着,金溪的月亮怎么那么亮,亮得扎人的眼睛。” “还能有你扎人?”他哑着声,“伤口怎样了?” “恢复得很好。”十音在笑。 梁孟冬状似消气,给十音讥讽邱比的审美,说他差点敲定了一处房子,外墙是紫色的,问她能不能忍。十音大笑,即刻就猜到了那个住宅路段:“西山别墅区,会不会有点远?” “独栋隔音,你动静比较大。” “咳咳……” “你在想什么?我是说提琴不吵,钢琴比较吵,忘了嘉陵门上被人贴条了?” 十音想起来,尹嘉陵大二辅修钢琴,大一放假在家练,居然被邻居贴条警告,嫌他扰民。他拉了十几年琴,遇所未遇,笑死一众人。 “好处是能看到日出。”孟冬又说,“不过考虑到你上班远,我告诉他算了,还是找公寓。” “你怎么这么好。” “糖衣炮弹。我也没什么时间,等房子定下,窗帘之类的,你自己多上心。” 十音毫不在意:“这个简单,选全黑,根本不需要操心。” 梁孟冬本来听了不痛快。 烟盒的事,他都没逼着要解释,她说是工作,他终究是信任的。 可她居然不愿为他费心?哼变了。 这会儿却听她又弱弱说:“就像我选衣服。” 他俩初初相识那会儿,十音小小年纪,性子跳脱,却偏爱黑衣。当然偶尔心情好,也会扮得粉粉嫩嫩,像一只小蛋糕。 大学之后,十音家出了事,生活所迫,她要养家。为了少花心思在梳妆打扮上,十音从此只梳最简单的盘发,所有的衣服慢慢全选成黑色,还总号称是和他穿的是情侣装。 高中同学在背后也会议论,但终究还是会说,到底是长得好看,像不一样的焰火。 像他心里,那朵遗世独立的花。 这家伙这习惯沿用到现在。他这会儿看不到人,想象她今早的干练模样,黑衣黑裤,肤色白里透着玉泽。有种不同于前的气息,比当年怦然心动之时……更蛊惑人。 “还有就是比较遮光,睡得香。”十音继续说。 这下他笑了:“那就全黑。别忘了过问,邱比爱管闲事,指不定让小星给你定成粉的。” “粉的也行,符合心境,比如我和梁先生说着话,心里都是粉泡泡。” “哼,听着那么假,套话。” 十音吐舌头:“真的。” “声音怎么有点哆嗦?”他问。 “我在楼下呢,夜里还真有点冷。”十音搓搓手臂。 他声音一紧:“你给我上楼。”站在寒风里打也不吭声,伤口感染又要发烧。 十音说:“这小破地方,楼上没信号也没wifi,楼下网络信号也很差,不然就和你视频了。” “不能就早睡早回。” 十音带着笑:“知道了。” “你先挂。”他在等,过了一会儿又问,“怎么还不挂?” “因为……”十音抱着电话慢慢踱,冷也不怕,的确是舍不得,“想你。” 耳畔起了阵风,它刮过树梢,树叶簌簌生响,隐隐有脚步…… 话筒那头,起了孟冬隐隐起伏的呼吸声,过会,听见他在叹息,声音很低、有些无可奈何:“小骗子。”十音连耳朵都在痒,像被他吹了气。 “真的,一直都很想你……还想练琴。” 梁孟冬又哼了声:“小胖子。” 十音就着月光低头打量自己一瞬,很哀怨:“总这么说,是真的么?”到底哪里胖? 他还没答,还是有脚步声,有其他人的呼吸声,很近,不是话筒内的。 十音能分辨,那绝不是苗辉,倒像是…… 梁孟冬在低嗤她食言而肥。十音起先没说话,很快,他听见她很警觉地说了声:“谁?” 不是对他说的。电话断了。 作者有话要说:孟冬:保心丸吃起来 第26章 不眠之夜 二十六 连日审讯,金钊此人老奸巨猾,从他严打被抓,仅被当普通吸毒人员遣回原籍,就可见一斑。目前,他只供认吸毒事实,除此之外,一概未认。 十音平时最讲审讯技巧,从不和疑犯打疲劳战,这两日也不知怎么的,明明毫无成效,她却有不吃不睡的意思,一头扑在局里,完全不调整审讯策略。 吴狄觉得一定有状况,发生什么了? 据吴狄所知,前天十音提人一回南照,就被魏局叫进了办公室,谈话两小时之久。 局办的小陆悄悄透露给吴狄,余队那么温和的一个人,和魏局吵起来了!不是寻常的闹脾气,是大吵一架,最后余队是摔了门出去的。 开始吴狄猜测,可能是为厉锋企图追踪十音手机一事。 那夜厉锋赶到金溪,的确是去帮忙的。因了厉副厅长那层关系,厉锋在系统内人脉深厚,且他入警就是在金溪刑警支队。隔天能把金钊提回南照,主要就是依靠他的情面。 不过那晚一过,十音一早就察觉到了电话异样。626队负责技术的小吴,很快帮助确实,并应对作了反干扰处理。 吴狄听了恨得咬牙,说就就该在魏局那里,参厉锋一本,他欺人太甚。 十音居然建议他忍,不要节外生枝。 “他还是有些用处的,这案子肯定还有用到他的地方,闹翻了怎么查下去。” 吴狄说:“为了案子也不至于,他不老想抢功?他喜欢他拿走!我们又不是没别的案子要办。” “万万不行,刚抓到一个关键人物,前功尽弃?忍吧,”十音说,“不跟他一般见识,他心思在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上,案子岂不更没指望,难道真搁着?” 这么说来,十音和魏局吵架,根本不是因为厉锋,那又是为了什么? “前天魏局到底和你谈什么了?”吴狄忍不住问,“是不是云队有消息?” 那场大吵,局里知道的人不在少数,十音却没解释,摇头:“还没,有消息了我告诉你。” 这天十音又要夜审,吴狄看她状态奇差,劝她早点回去睡觉。硬撑无意义,必须调整节奏。 十音的确累极,点点头:“也好。” ** 十音迷迷糊糊才睡了半小时,被江岩一个电话吵醒:“翡翠餐厅,过来接我一下。” 这个公子哥。 “你喝酒了?”十音问,“你平时不都让林鹿接?不然你让付钧去接,我在家睡觉,不出门了。” “林鹿值班,”江岩说:“本来我是替云旗约的梁老师,想着先见一面,行个拜师礼,那死丫头白天还勉强答应,夜里居然说不敢来,放我鸽子!现在就我和孟冬,你来吃点东西,顺便替云旗给老师赔个罪。快来!” 翡翠餐厅是开在翡翠湖的一家法餐厅,一长排浮桥伸在湖中间,建了个玻璃餐厅,倒像是湖中的一处小岛。南照上世纪一度沦为法国殖民地,这样的特色老旧建筑颇多。 这是十音和云旗都喜欢的餐厅,因为这里的牛排好吃。 按江岩的说法,这个餐厅也适合孟冬。前阵子虽是虚惊,孟冬也算进过局子,并且麻烦还没全解,需要“化煞”。正巧他喜欢翡翠湖,这里又有水,正好洗煞。 梁孟冬笑他,一个学医的,如此迷信。 江岩说他不懂,愈是他们这些成天与尸体打交道的人,才愈信邪。因为他们需要与那些东西,长期保持某种高级形势的沟通。 “变态,那家伙呢?” “十音?你怎么这么叫她?”江岩说,“十音身上有一股劲。她最爱说‘别担心,只要好好活着,不放弃,总会遇上好事情。’” 梁孟东笑得漫不经心,不放弃? 再次想起她藏起的,手套箱里那半包烟。十音不吸烟,从前现在都不,身上也没烟味。 当晚她的解释很简短,只说是工作上的事。但那半包烟,在他心里挥不去。 那夜更甚,电话断了打不通。梁孟冬心急如焚,已经开了导航,打算连夜赶赴金溪。 隔了十分钟,等来条短信。是十音发来报平安的,道了晚安,简短几个字,告知来人是那位厉队长,说暂不回电了。似乎预料到孟冬会赶去,一会儿又发了条,求他千万别过来。理由是:她跑来跑去的,地点不固定,来了也找不到人。 之后一连几天,她再无一字半句,也不约他见面吃饭,偶尔接他电话,明明已经回了南照,电话里仍说自己忙,语调平淡。 今天中午,他给她打过一次电话,打算约她明晚一起选床垫,十音没接。 邱比的审美是浮夸,室外梁孟冬是顾不上了,至于室内,小星知道他的口味。 别的想必真无所谓,床垫床品总该亲自一起选,软、硬、材质,他自己很挑剔,十音那家伙只是表面随和,其实也很挑。 元旦过后,房子肯定能选到称心的,搬家在即,早些预定床垫,免得届时匆忙。 她到现在居然都没回电。 结果刚才,江岩让十音开车来接,说那二货今天不忙,窝在家里睡觉,为了云旗,这才勉为其难来的。 梁孟冬心里自嘲,他像个跑来南照要名分的露水红颜,那混账是那登徒子,名分不给,给他画个饼,说句爱他想他……哄完晾他在一边,说过的话全忘了。 “十音是这么劝别人,你别看她成天开开心心,但她是所有人里最不要命的那个。”江岩说,“云海那种热血和理想,要说她没有吧,我估计她也是有的,但不是主要原因,她更不为升职嘉奖。是这条命,她骨子里根本没在乎。” “……为什么?” “云海告诫她无数次,第一要务是保护好自己,出任务的时候,也会格外提醒,但没有用,遇到危险她会豁出去。别人不敢做的,连云海都要顾忌的事,十音敢。云海勒令她做心理干预,做了两年有起效,多少和她的经历有关,你听我妈说过吧,她家里……” “嗯,不忍心多问,她也不爱说。” 江岩说,按说不能透露案情,但和孟冬有关,稍稍讲一点。 十音跑这一趟,主要还是为上次那30克东西的事。十音认为,里头不光是那个许西岭粉丝的事,害梁孟冬的依然另有其人,所以累死累活也要跑金溪把那人弄回来。 “别以为她是危言耸听,十音业务上特别厉害,眼睛很毒。这回的人犯藏得深,是个厉害人物,估计嘴很难撬开。”江岩说,“一会儿哄着她再吃点东西,她这两天情绪很不好。都说前天她和魏局大吵了一架,其实我知道内情,根本不光是吵架的事,那天她还提了辞职,不想干了。” “辞职?” 江岩告诉梁孟冬,这场辞职风波,最后是被魏长生威逼利诱,硬压下去的。十音从来对人温和,做事严谨,这还是第一次闹那么大脾气。 “任务的事,他们不会透露给我。我总觉得这里头的事,和云海多少有点关系。” “……他回来了?” “不知道,”江岩摇头,“猜不透。” “她伤怎样了?” “你一会儿自己问啊,”江岩笑:“看来你还是有长进的,知道关心人。你爸总对我爸说,担心孟冬为人清高,不入世。说到底,十音操劳的也是你的案子,而且你们明年还要合奏,是该多慰问。” “我爸担心我?”梁孟冬淡笑,这一点,他倒是没想到。 “你家那样的模范爹妈,世上没得挑。以你为骄傲,出门在外牵挂你,到家不唠叨你,最重要……从来不催婚!”江岩别提多羡慕。 梁孟冬不想讨论这个话题,爸妈和他的关系怎样,别说外人猜不透,连他自己都猜不透。 江岩喝着酒,介绍本地餐厅,一家一家如数家珍,梁孟冬静静地听,发现那人好像每间餐厅都有份。真是吃货。 “她怎么成天和你在一起?” 江岩说:“云海也一起啊。” 江岩没发现,梁孟冬出口是酸的:“你倒不怕被撒狗粮?” “哈哈哈那俩货?”江岩大笑,“你不说我还真没觉得。” 江岩介绍,云海房子大,十音住楼上,云海和他住楼下。人前十音很尊敬云海,人后其实爱斗嘴,我是负责听相声的。只看过一次电影,还是五人行,付钧、云旗一起。 “至于狗粮……他俩在一起六年了,要么是老夫老妻了?不存在的。” 六年、斗嘴、老夫老妻……她不是这么说的。 “老夫老妻,不结婚?”梁孟冬又问。 “我问过,”江岩回想,“四年前他们刚回总队,我刚认识十音,我问云海,那么漂亮的女朋友,不赶紧娶回去转后勤,放在一线你舍得?那小子搞笑说大业未成何以家为。” “什么大业?” “禁毒大业,要把南照变成净土。” “……照他这样人类都灭绝了。” “可不是么,哪个朝代也没见打仗就不生孩子了。”江岩大笑,“不过他那是玩笑,云海结过婚。那前妻也不怎样,人不在国内……唉这事不多说了,也不知他是不是有阴影?反正他俩也没人催婚,我估计结了婚也没差别,云海就是个爹,我们几个都是他的孩子,哈哈哈。” “……” 江岩还说起一回事:“上次我爸说她春节练琴,其实是这样。” 今年春节,云海带云旗自驾去香格里拉,十音居然没有同去,说是懒得出门。春节期间,江家二老建议江岩请十音回家吃饭,却怎么都打不通电话。 假期快结束时,江岩回了合租的家,发现家里垃圾筒内有方便面袋,晚上见着人,才知十音一直泡在琴行练琴。 “那二货就傻笑,说忘了时间,魔怔了一样。我以为他俩吵架了,”江岩说,“但完全不是,居然没有任何矛盾,她给云旗买了好多衣服,兄妹俩带回的零食,她也吃了个精光,两人斗嘴,照斗不误。” 要是直接对质,不知那混账会怎么答? 梁孟冬反复看表,将近九点了:“那么晚,还是别来了。” 累惨了才在家睡觉吧?再允许她放回鸽子,反正早就习惯了。 江岩以为他生气:“你从小对女孩没耐心。我们十哥从来言出必行,这会儿人家早出门了,让人折回去?你真好意思。” 本来梁孟冬是真不忍心,倒被江岩说得胸闷,言出必行?她? “估计很快就到。案子的事你一会儿别问,多说了违纪,我还得挨她的骂。” 号称言出必行的人这刻正巧到了,透过回廊那些影影绰绰跳动的烛火,江岩看见十音在挥手。 隔了落地玻璃窗,十音看见江岩对面的人,滞了半刻,还是直直往里走。 江岩给十音让座,她没及坐下,扫见旁边那人铁黑的脸,想了想说:“江岩我坐你对面,说话方便。” 半顿饭吃得惊心动魄。 幸亏江岩对食物更上心,也习惯了和十音吃饭,可聊的话题不断。不然早该察觉这顿饭不同寻常。 江岩在抱怨云旗不懂事,别人想求梁老师吃饭,都求不来,她倒躲着。 十音怪他:“你明知晚上我不让她出门。就算你单独约她吃饭,她都会紧张,别说还有陌生男性。你早该叫上我一起。” “你这人,自己忙得家都不沾,我怎么叫你?” 十音抱歉地望着梁孟冬:“云旗上课不会这样,来那么远的地方吃饭,她会害怕。再说,她身体不是特别好,晚上我都不让她晚睡,非常对不起。” 梁孟冬冷笑:“我不介意。” 局里的事情,江岩桩桩门清,聊起电话厉锋监听一事,他还是不敢置信:“你确定?真是厉锋?” 十音没多解释,知道他和厉锋从小要好,爱信不信。 江岩不解:“他听你打了个电话,然后怀疑那头是云海?凭什么?你难道说什么肉麻话了?” 十音瞥眼梁孟冬,说没有,那晚电话是给梁先生打的,说好一起练琴,食言了才致电道歉。 江岩哈哈大笑:“对对,厉峰管得是有点宽,他和我都抱怨过,嫌你最近和孟冬走得近。我说人家爱好相投啊,你会乐器么?唱歌你都跑调。” 十音埋怨:“厉队在你眼里还挺可爱的。” 江岩终于没忍住:“难怪你给魏局提辞职。” “不是这事。”十音皱眉,她真不想当着孟冬讨论这个,“他搞点小动作,我就辞职?那你真抬举厉锋。” 江岩追问:“那是为什么?” 十音苦笑,怎么说? 领导倒会做人,那边压了她的辞呈,这边透露给江岩,八成有让他安抚开导之意。可他们明明知道,即便孟冬不在,是她单独面对江岩,她又有什么权限妄谈任务。 “不为什么,已经没事了。”十音说,“手机也作了处理。你不用打抱不平去质问,公事上我挑不出厉锋的错,表面还是得合作下去。” 刚才提到了梁孟冬,本尊这才淡淡道了句:“打个电话,那么惊心动魄。” 十音根本不敢看他,只微微点了点头:“是的,厉队这人,手伸得太长。” 这两天接电话为何态度冷淡,这就算是解释了? 原来他就这么见不得人。他像个笑话,仿佛前两天她说过的话、做过的事,不过都是他一个人的错觉。 江岩给十音点的牛排上桌,她专注切肉。 “厉锋一半是为了十音,”江岩在帮着解释,“他追求十音被拒过,不甘心,成天说云海待十音不是真心。十音,我记得上半年,云海周末经常不在市里,不会真做过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吧,厉锋怎么言辞凿凿……” 十音烦躁打断:“你说这做什么?” 说话间,腿上的餐巾不慎滑落,她去捡回的当口,被人在桌底下,一把攥住了手。 作者有话要说:孟冬:床垫都还没选好,人就变心了 ** 推基友花溟的脑洞新文:《一觉醒来六十岁》 迟嘉拥有了白天和黑夜的两张面孔,一张慈祥老婆婆,含饴弄孙,辅导作业,一张娇软大美人,令冷面男神把腰折断。 apps可搜“一觉醒来六十岁” 第27章 不眠之夜 二十七 十音挣了挣,梁孟冬却不放。她怕江岩识破,只得不动声色,改为左手持叉。 还好西餐厅灯火幽寂,桌面上只燃着一盏小圆红蜡烛,暗到只看得见自己眼前的餐盘。 梁孟冬偏还故意逗问:“余队是左撇子?” 左手执叉没难度,那天凌晨同吃米线,她也是左手用筷,很熟练。 “她不是左撇子。” 十音真是庆幸,幸亏对面坐的不是其他人。她知道江岩这人在男女问题上,向来迟钝得可以,竟还帮着十音解释:“我听过,十音他们从前有针对特训,左右都得会开弓,吃饭、写字、射击,方便卧底……” 他意识到说错话,赶紧补救:“方便受伤的时候。” 说完发现又有诅咒的意思,自罚了一杯。 十音背后冒着寒气,桌底下,那个人强行与她十指交握,死活不让抽开去。 “我想着一醉方休的,反正有十音啊。”几杯下肚,江岩埋怨梁孟冬,“你显然嫌弃这里的酒,就喝这么几口,下回你可以自己带。” 梁孟冬答:“有人不让喝。” “你那小胖子?”江岩嘻笑着,“居然跑来管你?心里果然是有你的。” 十音莫名其妙,小胖子……他对江岩都说了什么? “有倒好。”梁孟冬自嘲地笑,手去她手心里,轻轻划弄,“恐怕觉得是被迫。” “你脾气得改。”江岩说,“十音,我爸听孟冬的爸说,他几次亲眼见孟冬把学生训哭。” 十音没有应答,想起从前孟冬给她考前陪练,她也被训哭过的。 往事明明灭灭,在心底里幽幽散着光亮,十音想要抓紧它们,想回握这只温暖有力的手。 但造化翻云覆雨的掌心里,她翻不出去,回头无岸。 十音承认,那天在魏长生办公室,态度是过于激烈了。 一个原本已经取消了的计划,突然说要启动。去年这个时候,让她扮谁去执行什么样的任务,她绝无半句怨言。 可现在这种情形,猝不及防开启任务,她要如何对孟冬交代? 别说孟冬现在心心念念等她搬家,十音自己都特别憧憬。他不是关注居住细节的人,如今却每每最爱拿来,与她讨论。 任务一开启,她还怎么住过去?明着就穿了帮,于孟冬的安全而言,更是不明智之举。 任务与孟冬,她下意识选了孟冬。 直接口头递了辞呈。魏局当然拒绝,还把她大骂一顿:无大局意识、浪费团队战略、枉顾队友安危。 “渎职坐牢你受得起,云海的命你也不顾了,是不是?” 魏长生虽没骂错,但说十音不挂心云队安危,那是言重了。 那天在车里看到云队留的烟盒,她还当是他已解决了问题,即将顺利回归,要让她帮忙做事的暗号。 “都想象不到你怎么谈恋爱,那是你媳妇,不是你学生。”江岩自己不交女朋友,居然有脸教育孟冬,“温柔一点。学学我们十音,十音给云旗陪练,可温柔了,叫她小宝贝。” 十音急了:“说我干嘛。” 江岩告诉十音:“孟冬有个念念不忘的初恋,说人家骗了他,听起来很长情的样子。我怎么都觉得不可信,很蹊跷的,他的狗狗为什么叫Plus?不正好是许小姐那个组合的名字?” 十音默默划弄叉子,自觉没什么资格评论。 “你又耍流氓,你去查查那组合几时冒出来的。”梁孟冬说,“她名字里有这个字。” “Plus,外国妹子?” 梁孟冬嗤笑:“加号的加,是小名。” 十音手里的叉子滞了一滞,他还会做这种事情。 “我怀疑人家不是骗子,是你以前脾气太硬太臭,把妹子给吓跑了。你靠这种小动物来哄,实在是下下策。”江岩露出八卦的神情,“听说女人是用耳朵谈恋爱的,要是哄回来了,记得要改脾气,多哄,不能再霸道。” “好。”梁孟冬居然很虚心,边答,手底下还捏了把。 “居然有痛改前非的觉悟?”江岩语气嘲嘲的,“十音,你从女性欣赏者的角度看;他的演奏冷不冷?” “不。” “我从前觉得他这人冷得像冰,后来接触尸体才知道,原来一个人可以冷到那个地步,孟冬根本就不算冷。” 十音简直听不过耳:“能不能好好吃饭,不要吓唬他。” 江岩辩驳:“吓他!我从小被他吓大的。十音你看这会儿的孟冬,好像突然又挺温柔,这人如果平常也能这样,简直完美。是不是?” 桌面那么丁点烛火,居然烤得十音脸烫。幸好南照的冬夜并无刺骨的风,窗子半开,拂面是丝丝的凉。 窗外湖面上,夜风在不远不近处掀了几处涟漪,很快收敛起,不见了。 十音对着窗缝吹脸,喃喃说:“他本来就是,完美的人。” 其实她想的是,几时开口,等江岩喝醉,还是等把江岩送回去? “你怎么心不在焉的?”江岩认为十音应该在走神,“这话你摸着良心说的?吴狄他们开始为什么不待见他,说起来还是为了你!孟冬,赔罪。音乐会,砸松香那事,你说要道歉的。” “没关系的。”“怎么赔?”十音和孟冬,又是一同出的口。 江岩喝多,去了洗手间。 梁孟冬沉声问:“为什么没关系?” 十音被问住了,想了想答:“我理亏。” “什么方面?” 十音说:“辜负你。” “怎么辜负的?” “分手那年,”十音在琢磨措辞,“让你受了许多委屈。” 十音前阵子本来想,要全都告诉他。 惊心往事、别后岁月、那些汹涌或隐秘的情绪…… 十音这两年隐隐有预感,孟冬就像一个债主,说不定哪天会来要债。那天在音乐厅,他那么望着她,发了那样大的脾气,她一点都不伤心,只是在想,是不是还不清了? 现在知道,原来是真的,这辈子没机会还清了。 “几时分的手?”他打断她。 “……” 梁孟冬抓紧那只,一直没有放开的手:“我同意过?” 十音不用回想。 她当然记得,那一年,他没有同意。不但没同意,他还说了些从未说过的话,都不像他…… 此刻他不说话了,十音手用力挣了挣:“孟冬……”还是不放。 “我来说。”梁孟冬说。 “说什么?” “告诉江岩。”江岩提过几次,想见他的小胖子。 “今天?”十音问。 “你打算住一起了才通知他?” “不是。” 十音想直说,但这不是说话的地方。 “你不方便?”他了然地冷笑。 “对,不方便。” 十音觉得自己太不是人,无论如何,不该再折腾孟冬。她决心快刀斩乱麻。 他要吐血了:“因为还有别人?”心是绷着的,依旧压着脾气问。 “对,有别人。”十音点点头,竭力镇定,目光停留在桌面上,“我是个混蛋,这次还是要辜负你。” 这一次手上的劲道松下来,他撒开了。 “怎么混蛋了?”他问。 十音听见脚步声,按落足特征可以判断,是江岩的脚步,他喝得不少,步履有些迂回。 还很远,但他正在回来。 “我的确是骗子,我有未婚夫。”十音眼睛落在那撮烛火,被熏得想落泪,她强忍住了,“就是云队。我们在一起六年,感情……深厚。他最近有麻烦,非常大的麻烦,他需要我,我该心无旁骛地等他回来。结果我……对不起,这两天我正想找机会告诉你,我是个大混蛋,辜负了所有人。” 最初,她是参与了计划制定并了解大概的,但这个计划后来没了下文。计划的实施要看时机,搁浅的计划不少,并不足为奇。 十音唯独不知情的是,这个计划从未搁浅。 魏局说,云队已经独立完成计划的50%,他的“停职接受调查”、“出逃”,属计划的一部分;而她按照原定步署,明年开春,需以云海“未婚妻”的身份,参与后半部分计划的实施。 大局、战略、队友……棋至中盘,她说弃就弃,是为不义。她的命都是捡来的,谁能容许她放弃? 但是,有没有更好的办法? 假如孟冬对他说,他工作需要,得暂时找个女的假扮一阵子情侣,让她耐心等一等他。至于具体是什么工作,是保密的,说不得的。 照她的脾气,说不得?根本不等人说完,估计就一脚…… 将心比心。 十音这两天,在心里发了狠,又想想家里那桩案子,线索至今头都没露,爱情这种东西她究竟配不配有? 她抬眼望他隐在烛光里的面庞,漆深的眸,眼神如刀。 宿命中,大概就是要辜负他。 命且难料,再心爱的人,想必也只能来世再报。 梁孟冬居然开了戒,一连灌下几杯酒。 江岩回来很诧异:“刚才还号称听话的人,突然想开了?” 梁孟冬酒量好,只是淡笑:“多亏余队,一语点醒梦中人。” 江岩更不解了:“十音你说什么了。” 十音没吭声。 “余队在给我介绍反测谎技术,”梁孟冬又灌了一杯,“我发现人一旦训练有素,骗人都比从前容易。” 十音听得心惊,她几时说过这些,谎话怎么张口就来…… 江岩笑怨十音:“你也不教点好的。” 这诡异气氛,最终是被梁孟冬手机里的一个来电解救的。 梁母紧急致电,他八十四岁的外公病危。 S市冬至期间,气温骤降,老人去给孟冬外婆扫墓,风里站久受了凉,在家调养了两天。这天晚饭后忽觉透不过气……此刻已经在抢救室。 梁孟冬告诉江岩,初诊为急性心肌炎。 孟冬从前给十音讲过家中情形。祖父早逝,他与父母日渐疏离,家中长辈里,只有外祖父与他这外孙相处起来还像家人。 那年,他本征求过十音,打算秋天正式带她回家。父母不问,他也不知如何开口,惟独外公和他姑姑是知情人。 十音很了解,孟冬这个人,外冷内热到了极致。表面的他,可以冷感到连色彩都没有,灰白一片。但在那座冰山之下,深藏着一片不为人知的海域,它辽阔到无边无际。而在细微之处,比谁都丰富敏锐。 外人或许以为孟冬是个叛逆性子,其实恰恰相反,孟冬这人,对于他父母的任何需求,甚至可算是有求必应。 问题在于,他们对他近乎无求。他们依然会把好的给他,但始终待他似客。变化不是一朝一夕发生的,也并非始于笑笑的失踪。他始终不知哪里出了差错,怎么都使不上力。 而外公于他,几乎等同于他全部的、关于家的慰藉了。 江岩还在感叹十音的行动力,她已经迅速替梁孟冬查好了空港信息,致电机场,确认飞S市最近的航班,最后登记时间在两小时后,一小时内赶到还可值机。 从翡翠湖开车到机场,正常车速,夜间不堵车需用30分钟。 梁孟冬掏手机打车,江岩劝:“这个地方偏,出租司机最快也得10分钟到这儿,而且这会儿路况很难保证,还是让十音送你去,你可以享受一次特种飞车服务。我慢慢打车回。” 梁孟冬本来拒了,说不用。结果打车软件显示,最近的出租车预计25分钟才能赶到翡翠餐厅,十音已经先一步起身:“我去发动车子。” 这么多年,将生离死别品尝到麻木,她依旧很理解孟冬此刻的心境。 “Plus我会照顾,新年了安心在家多陪长辈。”江岩在车外挥手,“安全带绑紧了,我们这位二货飙车起来,能开到你吐。” 一路无话,十音确实车技了得,将车开到飞起,用了20分钟不到,已经到了机场地库。 “赶上了。”十音看看时间,松了口气说,“一路平安……也但愿老人平安。” 他一言不发下了车,隔着挡风玻璃,十音目送那高大身躯离开。 他没带琴,连行李都没有,手臂轻轻巧巧搭了两件衣服,一件是他的西服,另一件薄羽绒,是她买给他的。 十音咬着唇,想再唤他一声,祝他新年快乐。但没能出口,她暗念着木已成舟、木已成舟…… 眼看他就这么形单影只行得远了,在挡风玻璃里,身影渐远、渐模糊。 泪光依稀里,却见那人忽然回转身,长腿快步往回迈。 十音眼看他折回来,绕回她的窗边,冰着一张脸嘱咐:“给我等在这里,我值完机下来,还有话说。” 他察觉到她的眼眶是红的,她点点头:“好。” 他淡扫她一眼,起身走了。十音被那目光烤过,再望那背影,脸烧起来。 等到梁孟冬再下楼,车窗开着,驾驶座上那个人歪着脑袋靠在座位上,盘发不慎散开,有几丝乱乱地就那么掩在脸上,已经睡着了,颊畔泪痕犹在。 听得见她清浅起伏的呼吸声。 她从前是只睡不醒的小猪,还有起床气,他以为现在也是。 察觉有人开车门,十音立刻警醒,先摸了摸腰际,清醒了。 她迅速查看时间,离登机还有四十分钟。 “醒了先摸枪?”他嘲笑。 “不是,伤口……”十音出口就悔了,刻意想轻松些,“你爸爸没告诉过你么,不出勤不值班,枪在枪库。” “没有。” 十音想起他与父母之间的那种奇特的疏离感,知道又说错话,更是懊悔:“刚才太困,对不起,久等了。” “我等你做什么?” “……” 长久的沉默,十音不知道他打算说什么。 在想要不要提示他,即便是值了机,还是早些去候机安心。 梁孟冬冷脸开了口:“余十音,既然看出我在等,那你给个时间,需要等多久?” ! 十音惊望着他。 作者有话要说:孟冬:骗子演技差,哼 第28章 不眠之夜 二十八 “我不管你什么任务、未婚夫、暖男、花花草草,全部解决干净需要多久,你给个时间。”梁孟冬接着说,“知道你不能解释。我没要解释,只要一个时间。” “……” “我是不是特别好糊弄?” “不是。” “你那未婚夫,哪几根手指头有茧?哪只手有腱鞘炎?身上共几处伤?” “……” “一个都说不上来?这感情还真是打动观众。” “……” “觉得自己演技好?训练有素?修过反测谎科目?从前撒谎声音会抖,现在懂得控制声音,眼神呢?是你的教官忘了教你眼睛要怎么做,还是你忘记了?” 一连串的问题,他是气极了。 十音惊恐地瞪着他。 “斯德哥尔摩的一家心理机构,为瑞典缉毒部门设计反测谎训练项目,去年找我和几名室内乐手,在录音室录过几组训练素材。” “……” “怎么了?或者我来训练一下你,你可以试试,看着我的眼睛,亲口告诉我,你现在寡廉鲜耻,本想和我苟且,又临时改变了主意。” 十音想起倒追孟冬的年月,她也曾腆着脸,逼着孟冬看着自己的眼睛,说他不喜欢她。 那时候他还是个少年人,他做不到。 她勉力与他对视,努力张口:“是,我寡廉鲜耻,想和你苟且,又……” 本想着让他打消念头,十音话到一半,终究是说不下去,眼睛垂落。 “我同意。”他说。 十音惊惶地抬眼看他。 “我同意和你苟且。”他说,“三个月。” 十音还是懵的。 “或者半年。” “……” “那就半年,你可以不答。我先挂个号,苟且当小三,等转正,”梁孟冬直白到令人发指,“你不是个混蛋么?我陪你,凑一双。” 十音的唇嗫嚅了下,想说话。 孟冬嘴上说得如此不堪,其实他就是识破了:“不要解释,不是情敌解释什么?是更别解释,窝火。” “……” 识破又怎样,开弓没有回头箭,任务又逃不脱。 到不了终点,回不去原点,像个陀螺。 “别这样。”十音垂着眼睛:“我这种工作,没资格让人等,都不一定有命活……” “闭嘴。” “不可能让你搭上……” “闭嘴。” 十音什么都没法说,他又问:“为什么辞职?” 她不敢答,反正说什么都是闭嘴。 “为了我?”他观察她的眼睛,绷着的脸色慢慢松下来。 十音心揪在一处,抬头看他。 “猜错了?”他周身血管大概已经被她气炸了。 十音看着他,挪不开眼,但并没说话。 “心里明明就只有我,说和别的男人感情深厚。你这是不要命惯了,顺便气死我,好和我化蝶演梁祝?” “……” 《梁祝》的小提琴钢琴协奏版,他俩从前的确有过合奏,十音排练时还开过玩笑,埋怨自己不姓祝。 十音不敢笑,哪有资格笑,他又没说错。但实在忍不住,怎么有这样的人。 地库的白灯光很冷漠,照在他冷硬的侧脸,竟还是把他的倨傲气冲淡了些。说了那么多,他的薄唇抿着,依旧是那副波澜不兴的样子。 “辞职被拒,辞不掉,所以打算再次始乱终弃?” 十音微微点头,又立即摇了摇。 “暂时不能住一起,于是就打算放弃我?” “……” “我在你心里到底算个什么?”他逼问,“色魔?” “不是……” “身材又没多好,”他轻蔑地上下扫她一眼,“不用再想任何借口,我耐心有限,半年为期。” 她对身材很自信,原来孟冬竟是嫌弃的,自知比他那些火辣的外籍长腿超模,自然是天差地远。 十音心里空空的,就那么望着他,想等他数落完,能好好道个别。就快新年了,不能太不愉快,虽然不可能太愉快。 不然就说几句祝愿的话?愿他万事顺意,愿他阖家安康。 以为他打算继续什么威胁的话,结果梁孟冬说:“半年,指的是我和南照大学签了下学期合约,我给你半年,你自己要还解决不了,交给我。我来想办法。” “孟冬……” “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懂不懂?” “……” “不用答复,就这样。” “……” 他本来已经要下车,忽然又问:“会不会出远门?” 十音点头:“会,很麻烦,所以时间上真……” “不止半年?我等你,说半年是为了逼你,时间不行可以酌情调整。”他伸出了手,去要她的,“手拿来。” 他手掌坚定,直接去包覆住她,手心的温度炙热,那力量像是坚不可摧:“以身犯险的时候,心里想着我。我没活够,想有个家,不想化什么蝶。” “……” 有个家? 梁孟冬在埋怨:“哭哭笑笑,难看得要命。” 十音听到这,哭厉害了。他有些无措,伸指去她颊上抹了把。 十音泪意更甚,忽然就觉得非常委屈,她这么一无是处的人,又有什么可惦记。 “我很快回来。”他嗤了一声,看她泪水不绝,一边替她拭泪,一边将语调放缓,“其实好看,身材……又没名分,夸别人的女朋友?拒绝夸,气死你。” 梁孟冬从前很爱惹她哭,略有一点点恶趣味。主要是这小混蛋不怎么爱哭,哭起来格外好看。 十音泪眼模糊瞪他一眼。 他唇微勾,带了些促狭气,慢慢凑得近了,想要吻那带雨梨花。 到头还是忍了。 梁孟冬这人有些完美主义。单独能在一起,不过三次,每次机会都不恰当。头回又烟又酒,今天也喝得不少,体验不会好。八年没亲,这下不知道要分开几天,让她记的全是酒味? 都是被她气的,早知不喝了。 泪水滂沱,只是无声。 这么多年,十音没有这样畅快落过泪,哪怕是家中出事的那个暴雨夜。 当着即将分别的这个人,她竟不想藏着,有解压发泄之意。 梁孟冬是给十音匆匆抹完泪才走的。 直到那身影重新融进苍白的灯光,望不见了,他指尖传递给她的灼痛感还在,痛得钻心。 少年时拼尽全力爱着的人,八年来梦里才能见到的人,刚才牵着她的手说要等她。她最后也没能说一句肯定的话。 她就是王八蛋。 ** 吴狄发现十音状态还好,一扫之前颓丧,有些好奇:“休息得不错?” 十音没答,她一早就在翻金钊人口案的案卷,丢给吴狄:“你看看这个,书都不敢这么写。” 二十年前,金钊二十出头,经亲戚介绍,跑到勐海那里的茶厂上班,后因聚赌坐牢。出狱后老婆已被卖到T国,杳无音讯,那卖他老婆的朋友还给了他一笔出来后的安家费。 过了三年,那老婆带着个法律顾问回来找他,要求正式离婚。据说当年卖走后,兜兜转转,认识了T国的一位大人物,打算改嫁,才发现自己法律上还存在婚姻。 金钊离了婚,拿到前妻给的补偿款,与前妻倒也好言好散。并且两人一叙旧、一合计,发现前妻如今所在T国以及相邻两国的边境地区,不但买妻之风盛行,黑市以及相关场所对适龄女性的需求,更是十分旺盛。另外,M国北部深山以及沿海地区,甚至有购买童军的需求。那些地区武装冲突不断,人员消耗极大,包括儿童。 与此同时,前妻新婚丈夫T国的军方身份,正好能给予这门生意诸多便利。 两人找到一条绝妙生财之道,当起了合作伙伴。当初贩卖前妻的朋友能找到“货源”,前妻在T国混迹,掌握着丰富下游销货渠道,负责“销售”进货来的妇女儿童,并提供全面的交易保护,金钊负责每个环节间的调度衔接。 他们这个产业链历经数年,慢慢筑成,货源地从本省乡镇以及邻省,很快供不应求,需要金钊前往其他省份“进货”。 他利用自己出色的混迹社会的能力,打入各地乞丐组织中,收集情报,进货足迹迅速蔓延至沿海地区。 此案之所以败露,是因近年国内天眼密布,监控愈来愈严,金钊的这桩生意已经慢慢停滞了;且三年前T国政变,那位前妻的丈夫倒了台,当初产业链中分赃不均的问题也慢慢暴露出来。多名被拐妇女上月由两国警方联手解救回国,上周正式指认了金钊与其前妻,金钊多名同伙都已落网,一桩跨度十七年的拐卖人口大案,终于浮出水面。 金钊现在能在南照,正是因为此案也是省厅督办,处于等待移送起诉期间。人迟早要来南照,通过厉锋的关系,暂时给“借”来了。 前两天他俩都盯着制毒审,没仔细研究贩卖人口的案卷细节,这会儿吴狄一气读完,破口大骂:“一对狗男女!居然好意思自称合作伙伴?那么一张现成的网搭着,我就不信他们不利用做点别的,这种丧尽天良的人,光卖妇女儿童,他能够本?” 十音认同,但金钊不傻,两天来一言不发,比周炜强硬得多。按他的说法,他的罪全都已经供认不讳,只等公诉。 金钊涉毒,这是毋庸置疑的,关键在于他涉到什么程度,肯交代多少。虽受邹直指认,但邹直只是见他到过工厂,并无实据,可证明金钊本人亲手经手过违禁品生意。 依照现行刑法对拐卖妇女儿童罪的规定,虽有“情节严重可处以死刑”之说,实际执行中,哪怕是跨国案件,通常重不过十年监禁。但如果行为牵涉制毒,那就非同小可了。 开金钊的口,相当不易。 审讯进度驻足不前,十音读完案卷,重新来了劲头,盘问金钊:“我看到十五年前,你第一次前往沿海地区组织拐卖妇女儿童,到S市,是在几月份?” 金钊几天不肯说话,听十音问起这个,抬了抬眼皮,胖圆脸上浮起皱纹,却是笑了:“警官不是缉毒线的么,怎么问起这个案子了?我都已经认罪了,怎么了,想听故事?” 吴狄在监视器里也很不解。 “审问你,还用挑问题?”苗辉呵斥。 “四月份。”金钊的表情,倒像是在回忆那些美好的事情,“后来每年都是,烟花三月,下江南。” 十音心一紧,追着问:“说细节,从第一次往后说。” 笑笑,孟冬告诉过她,笑笑是四月走失的。 金钊皱眉头:“那怎么记得清楚?” 十音提了个地址,但金钊对S市地理并不熟悉,只觉得有印象。他答得冠冕堂皇,说他从不涉猎具体业务,他只是组织管理者。 十音只能问:“第一年,你从S市带走了几名儿童?” 金钊想了想:“五个。”过会儿又更正:“六个,对,肯定是六个。” “不是说记不清楚,数量为什么能记得?” “忆往昔峥嵘岁月稠,”没想到金钊这胖子,还文绉绉的,叹着气,说记得清是因为当时事业刚起步,租不起太好的车,用了辆送货小长安。后座本来装了五个小男孩,周六又送来一个,头虽然剃了,但眉清目秀一看就是女孩。最后是塞了六个,运到一个村里,然后再分包运走的。 “为什么只有一个女孩?” “两、三岁,”金钊说,“这个年纪人家只要买儿子,又不是十二、三。” 苗辉气愤得拍桌子,十音听不过耳,又在心里叹了声,笑笑走失的时候,已经五岁了。 她接着问:“女孩几岁?” “怎么问那么细?这些问题前几天都没人问我……”金钊有点迷惑,问,“警官,有烟么?” 十音对摄像头比了个手势。 吴狄很不理解,怎么有求必应的,问了半天,还离案情十万八千里呢。 不过他很快想起,从前也有两次,恰巧审到涉毒的人贩子,十音也问那么细致。也许女性对这种人有一种天然的憎恨吧。 吴狄通常无条件配合十音,很快照做。 金钊戒毒所没住几天,就被带到金溪市局,等于一直处于强戒状态。这会儿有烟就不错了,他火急火燎几口抽完,又要了一根。 这才重新开了口,说当初很抱怨,货不对版,女孩比较大了,得有五岁。 五岁! 作者有话要说:冬哥:心里只有我 大纲菌:自信真好 第29章 不眠之夜 二十九 十音只觉得呼吸凝滞,急问那女孩最终被卖去了哪里。 金钊交代,交给他女孩那人,就提了一个要求:卖到M国去,卖得越远、越深才好。 金钊做的本来就是跨境非法交易,回去后格外叮嘱了前妻,大致卖到什么区域,他对M国并不了解,前妻委托了其他人具体操办。所以不清楚细节,也许前妻记得。 前妻当年在M国有专门的渠道接头人员,M国雨林密布,很多区域长期内战,找到一个人异常困难,只要能卖得深,这辈子的生死,就和家里人永远无关了。 十音拳头在桌底攥得死紧,问四月几号,具体接货地址? “几号,我真的记不清了,四月末的一个周六,”金钊说,“有点像是警官刚才说的地址……” “汾阳路?” “对……对对,是的!” 十音问:“那人不是你的供货方么,凭什么给你提要求,要你这样那样?是个什么样的人?” 金钊交代,送女孩给他那人贩叫曹满,是他半个老乡,人称曹馒头。父亲是金溪人,母亲是M国人。母亲不要他了,扔给他父亲,父亲也不管他,连户口都没给他上,曹满就到了勐海混。 曹满出名,是因为他力气过人,他常常为此自得,说自己一身的力气,一把身份证,没一张是自己的,犯什么事都不怕。 “合作完那次,后来很多年都没见他。估计是什么人仇家的小孩?我没多问,”金钊像是挺通透,“反正这种事情都做了,地狱老子是下定了的,也不怕多背一桩。” 十音学着他的措辞,问既然货不对版,你为什么不退货。 那个人,到底给了你多少钱。 “警官厉害啊,知道是他给我钱。货不对版,我当然不可能倒给钱。我之所以记那么清楚,就因为那笔小孩生意是两边获利,”金钊抽着第三支烟,大约是太多日子没有碰烟,此刻浑身都舒坦了,“既然是仇家的小孩,结钱的时候,彼此心照不宣,曹满当然也没提要钱,直接给了我一大袋粉。哼,四号,掺多了奶粉,最后才卖了四万块,要不是看在白给的份上,那种成色我要他死给我看!” 金钊比划着,好像在说亏本买卖,但其实获利巨大,因而面有得色。 他忽地抬起头,瞳孔放大,嘴巴微张。 苗辉起先神情严肃,提起了笔,鼻子里轻蔑地哼了一声。 四号,是指四号海.洛因,制毒者或毒贩通常在其中掺加奶粉、滑石粉,以降低纯度,获取暴利。 吴狄在监控室捶桌子赞叹:“十哥神来之笔!” 十音自觉情绪有些出离控制,离开审讯室去喝口水,被吴狄追着问:“你是怎么想到的?这线索不挨着啊。” 十音简直没脸回答,她也没想到金钊会猝不及防提到违禁品。 她在追问女孩的事情。 那个女孩80%是笑笑,时间、地点全都吻合。 “还不知道他能说出多少来。” “至少他承认从事过相关交易,这事就算撕开了一道口子!”吴狄很兴奋,“怎么眼睛都红了,为那女孩难过吧?你歇着,我接着审。” 吴狄接手后面的审问,把话题引到当前,询问金钊酒吧被缴样品的来历。 “邹直在养殖场落网,已经指认了你,其他的来源也很快就会找到,金法师真的要保护他们,等着那些人反过来指认你么?”吴狄在笑。 金钊斟酌之下,有了动摇。 笑笑极有可能被卖去了M国。 十音在思考如何入手。 曹满的爹是金溪人,金钊前妻在T国落网,很快也会被引渡回南照。问来问去,金溪那边始终还是厉锋人头熟。 厉锋那里,本来虽未挑破,但十音的手机即时就做了反干扰处理,他自然已经知道。十音本觉得这倒挺好,心照不宣,省得面上一团和气,还得接着装。 要是为了其他,十音是一百个不情愿求他。怎奈现在事情重大,面子事小。 她请厉锋吃了一顿午饭,已经拜托好了。十音只说是朋友的案子,十音朋友也多,厉锋没有细问,答应得很爽快。 十音千叮万嘱,打听一个叫曹满的混血毒贩加人贩,另外,等金钊前妻一到南照,马上帮忙审问。一定要清楚当年贩卖女孩的路径。 与此同时,近年M国有了自己的政府,合作办案的过程中,十音先后认识了几位M国边境警员,有些私交,她下午就联系上了。 那边的同行很热情,建议十音多发些照片线索过去,以便更好地帮忙查证。 孟冬手里的笑笑照片,想必已经非常久远。 是否应该先确认,那就是笑笑,并且她还活着、无恙?她多希望能带给他的,全都是好消息。 十音犹豫许久,还是去找了江岩。 没有照片,无从找起。孟冬自责愧疚了那么多年,如果能早些让他得知,笑笑的走失并非意外,是场蓄谋的交易。会不会减少他一星半点的自责? 江岩很惊讶:“他连找妹妹的事都拜托过你?孟冬真够信任你的……不过看来他托对人了。” 江岩手头没有笑笑照片,承诺去要。 “他随口提的。”十音提醒:“你别说太多,也别提我,只想法要来就行。” 她希望是好消息,但从职业角度,要作最坏的打算。她不知怎么面对他,去要那些照片。 江岩答应得好好的,对十音感激涕零。 夜里梁孟冬来电,告知外公脱险,已经醒了。但心肌炎引发心力衰竭,过阵子需要安排手术,植入起搏器。他可能得多耽误些日子,等定下手术方案再回。 孟冬虽没带琴回去,家有备用琴,白云上也回了S市,白天就在孟冬家里排练,让她不要担心他。 十音一一应着,觉得很不对,她担心什么? 他俩……虽然能听到他的声音,又极满足。 “照片,我一会儿发你,拜托了。” 十音很窘迫:“江岩怎么半点都靠不住,反复让他不要多说。” “为什么不让说?怕我知道你牵挂我?” “……” “怕笑笑的事追查不到结果,像你对我似的,勾我见了希望,转头又插来一刀。是不是?” 他要么不说,毒舌起来,能把万事说得不堪。 “不是的。”十音强自镇定,“就是怕你失望。” “那还是牵挂我。” “……” 梁孟冬毕竟是挂心,急切想要了解案情,十音很理解,挑能说的一次都说了。 他听完,思虑了许久,说:“像是笑笑。十五年,第一次得到最靠谱的消息,竟是从你这里。” “如果可以确认,那这事就不是意外,”十音告诉他,“本来我真的是想,等有了确切的好消息,再告诉你。但一来找人需要照片资料,二来……想你能放下。” 隐隐听得到他的呼吸,过会儿他又开口,声音很冷:“我放不下的事很多,做梦总在找人,找不到。” 十音鼻尖酸得难受,声音干在口腔。 心头全是悔意,孟冬要是此刻就在面前,她一定要抱他,紧紧抱他,不做混蛋了。 “孟冬,你要作个决定,是现在就告诉家人,还是等有了眉目再说。” “你的建议?” “现在最关键是找到人。我不了解你父亲,我怕他不熟悉边境。”十音认真分析,“追究什么的,都是后话。我不建议……兴师动众,当然如果能利于找到人,就没关系。” “和我说话那么严谨?”他冷哼,“你不就是担心我爸添乱,明说不行?我不告诉他,等你的消息。” “我会竭尽全力。” “为了工作?还是为了我?” “……” 梁孟冬又问:“为了这事,听说又请人吃饭了?” 又是江岩,这个八卦之魂! 十音也不知为什么,居然很心虚:“机关食堂请个小灶,虚与委蛇一下,没吃什么,请人帮忙么。” “和你的花花草草虚与委蛇,吃小灶;和我虚与委蛇,只吃一碗米线。” “和你不是……” “哼,我知道,”梁孟冬提醒十音,“花花草草,限期处理干净。” “呃,厉队不是……” “不需要那么多语气词,说你知道了。” “……知道了。” 梁孟冬满意了:“晚上练琴了?” “练了,”十音答,“下班后跑去练了两小时。” “我不在,你就有空了。” 十音笑,好像真的是这样。气氛轻松多了。 “我的确缺练,连着练两小时累死了。” 被他无情嘲笑:“体能还那么差。” “训练不练手指。”十音申辩,终于说到她得意的部分了,“我体能很好,特别好。” “敢不敢比比?”他问她。 声音沉沉的,像有块磁铁,吸住她。 又像火,烘着她的耳朵。怎么比? 十音脸一热,岔开说:“主要是……耳朵起茧,为什么偏偏是保卫黄河。” 一弹就浮现从前斗琴的画面,都魔怔了。 “那你想合奏什么,梁祝、化蝶?”他问。 十音无语,为什么一说完正事,她就一直是在被孟冬调戏的节奏上? 他还在说:“那白云上多余了,回头还得P掉他。再说……不喜欢那主题,不吉利。” “你还信邪?” “不信怎么办?找了个不要命的祖宗。” “……” 挂电话,手机里收到梁孟冬发来的数十张照片。 从前十音不忍心和孟冬聊妹妹,他偶尔倒会需要倾诉,只是陷入自责时话不多,气压很低。这种痛苦不能替代,十音只是听他一遍遍拉郁郁的乐句,听得人心碎。 难得今天他有兴致,打字接着聊,问十音笑笑像不像他。 十音告诉他不像。 “虽然不像你,却觉得眼熟,说不上来为什么。” 梁孟冬驳她:“看谁都有我的影子,那还不是像?” “……” 还有一段笑笑三岁生日的视频,三岁的笑笑已经会在钢琴上弹单手旋律,弹的彩云追月。十一岁的孟冬迁就地拉着琴,给她轻轻和着音。 真是可怀念的年岁,镜头里竟也有小白和江岩,个个青涩。美好得像个梦。 十音发现孟冬今夜还夹了私货给她。 有张他抱着笑笑拍的合影,约莫十一、二岁,是她从未见过的。兄妹俩脸蹭着脸,很亲昵。 孟冬年少面庞上已有了日后轮廓,目光注视镜头,他一定很喜欢那位摄影师,唇角的笑意里,藏得都是爱。 “我妈拍的。”他说,“从前拍得多,后来几乎不拍。” 十音忍不住问:“有你更小时候的照片么?” “想看?”他打字:“等半年,或者更长,取决于你。” “……” 这人口是心非。过会儿,十音收到许多翻拍的照片。 幼年时的孟冬,是英俊出尘的小正太。那双黑瞳分明会笑,暖到可以融冰。 十音不禁暗自感慨,要生一个这样的小孩,那还不疼到心坎里去,孟冬的父母何以…… “你小时候长得也太暖心了吧。” 梁孟冬直接拨了音频电话过来:“知道就好,想听拉琴,还是弹琴?” 真是十八般武艺…… “那么晚,忙了一天你不累……”十音心想今晚这电话怎么都挂不掉。 “没让你抱怨,让你戴上耳机。你睡你的,二选一。” “……” “明天不用上班?那接着陪我聊,哄睡还是陪聊,也是二选一。” 十音生怕他是因为外公的病情,情绪上有波动,只好说:“那就随你心情好了……” 十音听见吉他的闷弦声,是中川的《suirou》,中文名译作“水廊”。 她没想到他说的是吉他。刚追孟冬时,她正自学了吉他,孟冬见她练得起劲,居然说她弹得还行。 十音被夸得开心,追问他会不会,她可以教他。他很高冷地回说,有空再跟你学,其实学过一点点,弹得一般。 不知是不是为了打她的脸,孟冬次日早上立刻带了吉他到琴房,就在她隔壁弹。十音才知道自己有多班门弄斧。 他哪是弹得一般,嘉陵那种将专业看作惩罚的弦乐生,为了追女孩,抱起吉他,各类炫技曲都是手到擒来。何况梁孟冬。 但是后来十音听尹嘉陵悄悄透露,孟冬弹吉他,他们一个都没听过,号称只弹给喜欢的人听。神神秘秘,也不知到底水平如何。 十音当然记得这首水廊吉他曲。她家在千灯镇的祖宅里有吉他,大二那年寒假,她带着孟冬同回,他就给她弹过这首。说是作曲者的灵感取自苏州留园,与十音祖宅的意境相近。 那夜凉得砭人肌骨,肌肤相依的触感,却烫得灼人。 孟冬指尖碾过……琴弦,琴声里隐有水声,合着远处摇撸拍水的桨声,如同身在摇晃的船上,虚虚荡荡。 十音想起那一段,心赧然收紧,庆幸他看不见她的面上红云。 梁孟冬弹到一半,却哼一声,故意停下来问:“脸红了?” “没有。” “小骗子,明明就在想我。” 十音想笑忍了:“你这人真是……” 梁孟冬嗤一声:“我故意弹的这首。” 他居然直接道破,说他实诚又不是,说他坏,又觉得不应该。 他又自嘲:“黔驴技穷,才会出此下策。讲情分你不领,那怎么办,空有这点皮囊,巴望着会被惦记。” 十音在笑,这人真是有拿人的本事,说得那么心酸,却偏偏每一句,都紧攥着她的心。 “那惦记我么?”他追问。 “……” “回答,报告白看了?” 十音低低嗯了声,不想口是心非。想起他那体检报告,面上烧得发烫。 这人! 梁孟冬很满意,声音故意还是冷的:“活该,忍着。”像是幸灾乐祸。 十音终于被逗笑,他偏又换了副口吻,嗓音里有炙热的烟波暗涌:“我还不是陪着忍?” “闭眼睛。”这人前一秒还勾引得起劲,转头再次抱了吉他,立刻拾回了他冷淡禁欲的琴风,无缝切换,行云流水。 孟冬没有炫技,一把吉他简直弹出古琴韵味,有桥、有水声,有微雨夜的青石路,将悲喜、喜悲悄悄转场。 琴声在静夜里,在他的指端,像是比没有声音更安静,情至而发,感人至深。 十音不知自己是几时睡着的,只知梦里全是小女孩的笑颜,心头的熟悉感挥之不去。 她笑的模样、彩云追月…… 视频里,那个小女孩在唱、在笑、在和哥哥撒娇,那种肆无忌惮的骄蛮气,却又极陌生。 究竟在哪里见过? 作者有话要说:冬哥:勾引无所不用其极,不知道有没有动心 ———— 谢谢app转发推荐文章的大人,我也不知道你们是谁,但是你们分享时我的月石会显示被推荐。 我没榜单,要不是你们转发我就该掉收啦,很感激。 第30章 不眠之夜 三十 不眠之夜 三十 金钊的审讯昨夜取得突破性进展,他终于供认在自有酒吧售毒一事,在品县地图上,又将记忆中的几家毒厂地址都作了框定,小郑会同四队的人已前往品县排查。 然而实验室发现的那一小包,与嫁祸梁孟冬的那袋疑似同一毒源的海.洛因,经他交代,具体货源地却不清晰,是他自用的。 金钊表示,他年轻时在茶厂上班,后来他把对茶叶的鉴别天赋沿用到违禁药品的优劣鉴别上,异曲同工。很多人尊他一声法师,但金钊表示那都是为了“工作”,自身并不溜冰。 他在心底里瞧不起碰冰的人,觉得这种化学制品毫无天然的“美感”,因此反而要找人长期供应粽糖,即3号海.洛因。 金钊供述,那袋在秦州路被查获的棕糖,来自他的长期供毒人,叫罗锅。罗锅三十来岁,不是真驼背,但因为行走姿态不好,个子高、瘦,走路爱佝偻身子,才获此名。 秦州路一带,知道此人的应该不在少数。但罗锅真名不详,金钊也没有罗锅联系方式,一般只要是熟客,在原先秦州路那些场所,罗锅都会来主动询问补货。 十音手头有秦州路联合严打的落网名单,调取照片信息,让金钊逐一辨认,金钊表示,没有发现那个罗锅的踪迹。 这么说来,罗锅很可能并未在严打中落网。 金钊没有家眷,离婚之后也没再娶,只养着几名情妇。所以一旦撬开了嘴交代,倒也痛快,不顾节操地倒出来。 626队分为二路,一路去品县,会同四队排查确认审问中获取的可疑制毒工厂地址;一路联系了几名本地特情,开始摸排打听罗锅。 林鹿很细心,上午一直在比对笔录,从金钊的两次供词中发现了一些出入。 “他说每年都是四月去沿海,”林鹿比对着两份口供,“但他之前在金溪的口供上,交代最后几次去沿海进货,都不是四月去的,是八月份。” 吴狄说:“这个问题不大。贩卖人口那事,你就当他随口和我们瞎聊,不用核实,我们抓重点,能问出那些工厂位置就行。” 十音本来在读前一天剩余的其他笔录,听到八月那里,忽然顿了顿,走过去翻看金钊交代的历年作案记录,翻到某页时,停在那里。 她的手都在微颤,飞快回办公室,从抽屉的文件夹里,取出一页A4复印纸。 那是一页经过翻印的A4纸,按复印画质判断,原件应该已经泛了黄。她跑进审讯室,将复印件拍在金钊眼前:“见过这个人么?” 这像是从某一页案卷上彩印下来的,应该是一具在法医室拍摄的,男性上半身尸体照片。 由于当初的拍摄光线角度良好,这样一份二次复印件,依旧可以分辨出该男性的面部。瘦得脱了相的人,脸上、身上布满猩红斑点,触目惊心。 “警官,他……他死了?”金钊大骇,“就是他。” “谁?” “曹满,曹馒头啊。” 原来他是曹满。 十音想,生得像一只骷髅,依旧……力大无比。 吴狄发现十音长久不说话,按亮通话器,在话筒口轻轻拍了拍。 十音听见声音,回过神,问的话却很出乎吴狄预料:“金钊,你最后一次见曹满是什么时候?” 金钊在算时间,十音耐心等着。金钊很快记起来,那个运动会,那年夏天S市承办了一个城市运动会,宣传如火如荼。 十音确认着,八年前?金钊很快点头,是的,非常巧,他真的很多年没见曹满。八年前,他刚到S市,曹满主动来找他。 “他看着比从前落魄多了,就是照片上这个胖瘦,也不知从哪里打听到我到了S市,说当晚有货。”金钊说,“二十来岁的女大学生,说是特别漂亮,要加价。交货期全都说好了,等了大半宿,没音信不说,几辆警车开过去,老子就没再等了。” “交货地址?” “永什么路……” 十音淡声问:“永嘉路?” “好像是!让我等,在一个停车场,等电话。” 十音声音低下去:“等到了么?” “没等到。我没他的联系方式,都是他找我,每次还换号。我当时就觉得奇怪,怎么那么多年才做一回生意,还那么不牢靠,招来那么多条……警官。老子这辈子没见过那么大暴雨,后来没再见曹满人了。他是几时挂的?” 十音没说话。 “那女大学生我真没经手,影子都没见着!”金钊看着十音,“警官,您看这两天不光制毒工厂,人口案我都交代了这么多,对我轻判有好处么?” 十音漠然坐了会儿,目光落在一页空白笔录上,居然始终没开口。 苗辉坐在一旁,觉得很异样。 十音不知去了哪儿,很晚吴狄才在食堂见到人。 她盘子里的东西却没有动,看她神色平静,没有太不开心,比起平时,却又有些过于沉默。 吴狄在打趣:“今天是怎么了?躲在这里想云队?” 她苦笑,摇摇头。 云海那家伙现在应该就在南照。魏局说的那个任务,目前刚刚重启,几时开始?云队几时找她讨论实施方案?十音还在等指令。 如果遇到他,倒是可以同他讨论一下本案,云队清楚一些前情。 吴狄还是开口问了:“十音,那曹满的照片,你是从哪个案子上拿的?” “我从前的案子。” “嗯,”吴狄说,“我想也是你的案子,没结案?” 十音答:“对,有些疑点,没想明白。” 吴狄又愣了愣,八年前……十音就是把转业前的年份也算上,警龄也不到八年啊? 十音没解释,她知道吴狄没明白自己的意思。 这份复印件,来自一份八年前的封存案卷。除非案件当事人持身份证件申请,其他人轻易无权调阅。 十音作为案件当事人,曹满是由她开枪致死的。因具备目击警员证词,她的行为最终被法庭判定为正当防卫。 十音犹记得,判决书下达那天,她被允许留在特训地,不必回S市。特训场也下了雨,天边闷雷翻滚,当时十音正在自主练习跑圈,云队的父亲云教官,正在场边等她。 听完通知,她停了几秒,接着跑。天黑时暴雨滂沱,仿佛随时可以淹没天地,十音几次滑倒,爬起来继续,像没有尽头那样。 曹满,这个在案卷中,连名字都没有的人,就是八年前,潜入入家中行凶杀害妈妈,并企图侵犯十音的人。 曹满打算贩卖给金钊的那个女大学生,正是当年的十音本人。她刚刚从金钊那里证实,在曹满的理想计划里,八年前,她最终应该被贩卖到一个东南亚的小国。 而曹满一旦得手,应该可以得到两笔钱,一笔买凶、一笔买她。 而八年来,十音甚至是第一次得知,这个连身份都查不到的人,有个名字叫曹满。 金钊说,他从前知道曹满,是因为曹满身子壮,根本不是照片里那个样子。曹满因为力大无穷,从前常与一些打野拳的走得很近。 他所知的就这么多了,十音昨天就拜托了厉锋打听曹满,今天又将更新信息发送给他。 现在不是向队友讲述原委之时,她需要更多的线索。 身在这一行,面临的善恶都被无限放大。而对手不是普通人,多的是那些不光不要性命,还肯为利益放弃人性的凶恶之徒。她不能行差池错一步,更不可以搭上任何无谓的力量。 十音在想,如果早知后事,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如果日出西山,子弹回膛,江河逆流……时间可以倒回八年,在曹满与金钊讨论加价的那个瞬间,她大概还在琴房挥汗如雨,准备那次重要考试;妈妈做了菜,在家等她;遥在欧洲,那个灯光与掌声中的少年拥有整条银河系,而十音拥有他。 如果早知,又能怎样?那个至今不可知的阴谋,在更早之前必已深埋。 带走笑笑的人,很大概率就是曹满。那曹满身后的人是谁?相隔七年的两个案子,背后是巧合,还是存有密切关联?与近期孟冬身上发生的事,又有什么关系? 十音蛰伏、寻觅、等待,八年来几近绝望,幽幽之火,却从未熄隐。 她一度赋予自己一种情绪,自认咬着牙拼命活下来,并不是为了在某一时刻,将它倾诉给某个人的。 但她忽然想到孟冬在机场对她说的话,她这么考虑问题,是不是太过自私,也太过自负了。 他说:“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 她尽可以自以为是,把那当成自己一个人的事。但他怎么办?那束破云而出的光、那团暴雨未能浇熄的火……那双坚不可摧的手。 怎么办? ** 这夜在琴行,十音上完学生的在线约课,没有练习保卫黄河。 她弹了许久的《暴风雨》,贝多芬钢琴奏鸣曲第17号,第三乐章,小快板。 八年前,大二临近期末,钢琴演奏系的特招考试,十音准备的自选曲目的最后一首,就是暴三。 无尽黑夜里的暴雨,永无终结的暴雨。 这是孟冬建议的选曲,谱面难度不算太大,很多考生用作高考曲。但孟冬说,暴三完成不难,弹好却很考功力,适合她。 在他出国比赛前,十音所有的考试曲目,他每天都不厌其烦,要亲自在琴房验收一轮。他待自己标准高,待十音也很严苛,一天不见进步就惨了,不骂哭她不算完。 自从那场考试,十音再未弹奏过它。今天她并没找过谱子,但她意外地发现,对这首曲子的肌肉记忆,半点未曾丢失。纵然触键能力比之当年差强人意,但那些乐句,全部留存在指端……一泻而出。 她一遍刚完,云旗探个脑袋进来:“好听。”她美丽的眼睛弯起来,漾着笑。 那一瞬,十音忽然生出一种不真实感。 她对云旗招手:“过来。” 云旗被她盯得害羞:“姐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十音认真打量眼前的女孩,她眼睛的轮廓…… 但轮廓不说明问题,女大十八变。并且云旗的眼睛很矜持,比寻常的少女都要羞怯。 云旗和十音是特别亲近的,但十音知道,云旗当着外人时,常有一种不知名的谦恭。会让人莫名心疼,觉得这样的天才少女,分明应该骄傲些、哪怕是目中无人都没关系,那样才符合她的才华、她花一样的年纪。 十音反复浮现起那个照片里的女孩。孟冬的妹妹,那个小公主,目中有肆无忌惮的娇蛮,拥有爱、拥有世间一切。 经历会彻底改变一个人的性格么? 十音在反思自己,在某天之前,她也拥有一切。之后的命运,将她改变了么? 一小部分。 但假如……对象是一个幼童? 十音摇摇头,云旗怎么会是笑笑。 她是太想找到笑笑了。岁数都差两岁,怎么可能? “姐,哥哥……会回来跨年么?”云旗问得小心翼翼。 十音摇头:“不知道,他最近没有找过你?” “没。”云旗呐呐地,很失落,“你不是说,他快有消息了,可他一次都不找我。” 十音安慰着:“你哥是怕你担心,说不定还想给你惊喜。” 云旗低着头,拨弄衣角:“他把我当小孩子。” 十音笑她:“小傻瓜,现在还说这话。那家伙要把你当小孩子,就不往外跑了,这个道理你还不懂?” 云旗很聪明,瞬间了悟,就更羞赧:“姐!” ** 夜里,梁孟冬准时来电。 十音说:“本还想打给你。”她是怕他睡了。 梁孟冬低哼:“下次直说想我。” 十音笑着抱怨:“是想你,但为什么我要直说,你就从不直说。” “我还用说?”梁孟冬发现今夜她很不同,“又受伤了?” “怎么咒我?” “试试斗嘴。”梁孟冬是想起江岩的话。 十音不解:“现在爱好那么奇特?那等搬了家,我每天陪你斗嘴。就是斗不过你,你说什么都对。” 这人今天变化确实大,句句有回应,忽然间就不再气他了。 发生了什么? 他按捺着,先不追问缘由,心软下来:“伤口还疼么?” “不疼。” “我会检查,”梁孟冬又问,“练琴了?” “今天不想练。” 他说她皮痒,口气与当年一般无二。 “真没练?”他又问了遍,“那我弹,你听。” 十音说不用了:“每天被个神变着花样哄睡,我总觉得占了全人类的便宜,隐隐不安。” 她是在想那桩案件,更适合当面说。 十音今天心情很复杂。说激动都不恰当,是山穷水复中,窥见了一线光。 她想对他说些心里话,想告诉孟冬,守了那么多年,家里的案子终于有了眉目。上天有灵,一直在看顾她,送回了他,只要再努力一点,迟早会送还公道。 “你这是斗嘴斗不过?”梁孟冬不知道案子的事,直直凶了回去,“少说这种话,我要么是衰神,才连自己的老婆都看不住。” 十音在傻笑。 “不许笑,听我弹琴。” “钢琴声大,大晚上的吵到旁人……” 琴键上已起了音。 十音忆起孟冬家那栋大隐于市的小楼。他家琴多,孟冬说过,他自己的房间内,还有个套层的小琴房。他三岁起,由祖父启蒙着学钢琴,父亲找了人,很精心地做成了双层隔音。 他弹的是一首慢板,像是适合夜半听的静谧曲子。水面的涟漪、幽暗中窥见的光亮、暴雨走后的细雨微风…… 十音的心在颤,这是《暴风雨》第二乐章。 孟冬怎么知道的? 作者有话要说:孟冬:求婚于无形 第31章 不眠之夜 三十一 八年前,梁孟冬遥在欧洲,比赛夺了首奖,封闭终于解除,可以打电话了。 孟冬用一贯漫不经心的语气,为她讲述赛场和对手、风土和见闻。孟冬不诉思念,但之前提及某国某地的名胜,他常会说:“没什么意思,你又不在,懒得耽误时间,下次我们单独去。” 那天,梁孟冬打了好多次,才终于拨通十音电话,问她去了哪儿,她也不说。十音这天话特别少,他比赛夺冠,她只说了一句很官方的祝福语,反而衬得他的话格外多,这不合常理。 他问:“梁言教授刚才来电话质问我,怪我给了你太大压力,什么情况?” 梁言教授是孟冬的小姑姑,S音院钢琴系教授。 他看不到,十音在落泪。 “她夸你,居然还问我她能不能收你。我倒被骂得很冤,暴三弹到泪流满面,那么投入?” “孟冬,你安全么,有没有遇上……什么事?”十音没有答他的问话,声音在颤。 “你指什么?”他问。 “比如车祸之类。” 她等着他训她,骂她一派胡言,好好的出什么车祸。 但孟冬静默了一瞬,答的是:“在哭?尹嘉陵说什么了,不算车祸,蹭掉块皮。” “右手臂?”十音继续确认。 孟冬很不高兴:“让他不要说。” 嘉陵争取到了决赛观摩的机会,他在现场目睹了孟冬夺冠的全程,孟冬一出关,二人就取得了联系。 然而孟冬不知道,十音并没有找过嘉陵,车祸的事,她根本不是从嘉陵那里获知的。 “中午的时候,对么?”十音确认。 居然连时间都说那么确切,梁孟冬气不打一处来:“他是不是想死,什么都向你汇报?” “……我知道了。” 孟冬不解:“怎么了?” “你能早点回来么?”十音问,“孟冬,我有重要的事,想和你商量。” “回来我也有事要说,特别重要。”他压低嗓子,“想我?想我就跑步、去我的琴房练琴。小东西……我也在熬。” 他声音像在耳语,像他弓下的弦音碾过她的耳朵,熨帖着心。 要在往常,十音必定早就被他说得满脸羞红,但今天没有。 十音带了哭腔:“孟冬你现在就回来好么?” “突然胡闹,还有好几场专场演出,怎么能中途离开?一周左右就回了,究竟有什么事,或者你现在说。” 十音忽然哭得凶了:“孟冬,我要和你分手。” 他骂她皮痒,是不是被夸昏了头。 十音抹抹泪,努力让声音平静:“孟冬,对不起,我是深思熟虑的,我们分手。我知道特别对不起你,但我们……就这样吧。” 电话那端陷入长久的沉默,十音舍不得挂,她知道每一句,都有可能是这辈子最后的交谈。心上如有钝刃在磨,一刀一刀,比凌迟更狠。 “加加,”隔了许久,她听见孟冬的声音,“是不是太累了?无论如何,你等我回来。” 十音没说话。 ** 此刻,梁孟冬弹完了暴二最末的那个低音。 孟冬的琴好,细微泛音久久在话筒间回荡。 “暴三弹那么投入,为什么说自己没练琴?”他在电话那头低哼,“小骗子。” 她身上有他安的监听装置? 没这种可能。孟冬不做暗事,何况十音对细微音频的敏感度近乎变态,身上被安了这种东西,不可能没觉察。 “对别人的妹妹那么好,”梁孟冬似在挑拨,“哼,转头就把你卖了。” 原来是云旗,十音又惊又喜:“江岩厉害了,说服云旗加了你微信?这孩子怎么这样啊,她偷录了发给你的?” “我骗来的。” “……你别欺负她。” “我爱盯着一个人欺负,”他低笑,“对欺负别人没兴趣。” ! 十音问:“云旗自己的演奏发你了么?视频还是录音?” “发来挨骂?”他哼笑,又客观说,“发了录音,是可以教,不过还是得重头来。谁给启的蒙?” 十音顿了顿:“……她哥。” “还行。”梁孟冬居然这么评价,“声音比我料想的要好,想象力是优点,有些处理出人意料,总体不错。” 十音感激得想哭:“真的么。” “不过我告诉江岩,让她先做好被骂哭一千次的准备。” “好的,好的。”十音应着,“微信上,她敢问问题,也敢和你交谈,是不是?你能不能多鼓励她,这孩子最大的缺点,就是缺自信,我先谢谢梁老师!” 他不大高兴:“为谁谢我?” “为云旗。我自己十多岁时,也有过那种心境,想遇良师。但很不同,在南照,这种机会特别难求;我只是过得去,而云旗是你这种……天才。” 他倒不解了:“那么欣赏这小孩。” “嗯,你回来用心听一次她的现场,不仅会觉得不错,还会生出那种明珠蒙尘的慨叹。” 他声音有些冷:“会不会有些爱屋及乌?” “最多算是知恩图报。不过对云旗,我是从心底里喜欢,这小孩真太好了,特别贴心。她小一些的时候,我和她哥要出任务去,她不担心她哥,说她哥有分寸,就担心我这人无法无天,非抱着我哭,有本事哭得人心都化了。我只好告诉自己,这趟不可以不惜命。” 梁孟冬若有所思:“抱着哭?下次试试。” 十音大笑:“为什么有点期待,梁老师有泪腺?” 他冷哼:“你又知道了。” 十音千叮万嘱:“梁老师,云旗要是有机会接受好的教育,一定耀眼夺目,请千万替我珍惜!” “知道了。”他说,“不过,某人其实更可教,不只是过得去,技术退步得厉害,要是肯练……白老师听了,说是个好学生,可分明懒,心到手不到,缺练、缺揍。” 十音听了半天发现是在说她,低声怨:“八年没弹的曲子,你给小白听什么。” 她高中时专业和小白不相上下,进入大学之后,选择方向不同,自是渐行渐远…… “炫耀。”他哼笑。 “小白跟前炫耀得着么……你欺负人。” “就欺负。” 他听起来心情很不错。 “梁老师,您现在怎么弹那么好,直直往心上打的。”十音真心赞叹。 “这就打到了?”他低声问,嗓音微烫,“难道弹得不克制?” 十音又想起那一年。 考前十多天前,孟冬比赛尚未封闭,十音还抱着电话撒娇。说你真会选,暴三听起来是暴风骤雨,里头的每一句都是暗涌,那种情绪的克制……一爆发就破音,太难弹了。而且小调的压抑无边无际,简直是最佳致郁系。 孟冬在电话里坏笑,说我不在你爆发什么?学克制很难么?学我。 十音失笑:“坏蛋。” 旁人都以为孟冬是禁欲系,他人前不苟言笑,其实私底下,多少风流话。 这许多年,十音没有勇气去碰这组曲子。怕一触键,就会陷入那个暴雨夜……那个漩涡,无可自拔。 他今夜的确弹得克制,十音却忽然有些心酸,漩涡或许会卷走一切,可有的人,是磐石。 她只好说:“孟冬,你的琴泛音真好听,还是原来那架?” “闹半天在夸琴。”他自嘲,告诉她,“是我从小用的那架。江岩说你的琴卖了?” “对。刚到南照时,买过架二手琴。”十音低声说,“大前年,云旗患血液病,骨髓急性衰竭,做了移植术,我说过的吧?” “说过。” “运气好,匹配到了骨髓捐赠人。手术费用很高,大家砸锅卖铁凑钱,江岩卖了当时的车,我也……凑了些。当时怕术后还需要用钱,顺手把琴卖了。” “哦。” “近半年云队人不在南照,财政上暂时有点小麻烦,云旗现在的老师在本地还算不错,加课费用非常高,我还得帮着负担一阵子,琴行有琴弹,工作一忙我就没顾上买……别误会,我纯粹是喜欢云旗,无关她哥。再说她哥肯定会还,云队是很有分寸的人。” 梁孟冬默了会儿,嗯了声:“听江岩说过。” 他听过一些,更清楚为了云旗的病,十音并不是“凑了些”以及卖了琴那么简单。江岩知道十音在家乡有栋祖宅,当年被她父亲抵押在外,十音早年求着经办律师,帮着争取到了优先赎回权,还约定了赎回期限和价格。 云家从前有不少私产,十音与云家私交好,跟着云父投钱入股山林开发,盈利可观,一度凑够了赎回祖宅的钱。为了云旗的病,她放弃自己那份到手的收益,错失了约定的赎回期限。 至于那祖宅,她从此再也无权过问了。 江岩描述的时候,当成真爱无敌的典范来说的,十音有多无畏,云海就有多愧疚。梁孟冬自然很不痛快,就算和别人无感情瓜葛,她这么毫无保留,也未免意气用事。那又不仅是她家祖宅…… 十音没料到孟冬知道那么多,只好与他诉说,干他们这行收入是不高,当然也没到所谓的视金钱如粪土。 “别说那钱是云旗他爸帮我挣的,我的命都是他给的。见多生死,知道人命脆弱,钱要能拿来救命真比什么都值。江岩光会说我,成天嚷着千金散尽还复来的是谁?再说云旗那么好的小孩,江岩、吴狄他们,谁不是勒紧裤腰带在帮?” 听她如此坦荡,他倒有几分释怀。 “移植很成功,云旗恢复得很好,医生说现在和健康人没两样,所以她特别珍惜,练琴很刻苦,你体谅她,一定多些耐心好么?” “知道了,反复唠叨,我看你对那小孩比对我还好。喜欢女孩?以后自己生。” “……” “医生一小时前离开的,方案已经定了,春节之后手术。我明天下午回。” 十音压抑着暗喜:“我以为还得过几天。” 她想见他。 “嫌快?地下情,不方便一起跨年?” “……” “一起跨年。”这算是通知。 “好。” “有什么想吃的?” “不用的,这里都买得到。” “是不是傻?” 爱心小零食!十音心一暖,赶紧说了几种:“没有的话,你随便买就好,我就没有不爱吃的。” 梁孟冬一一应了:“馋猫。白天忙不忙?你要睡了我就拉琴。” “还好,”她说,“照片一早就发出去了,也给了那边同行,现在我们需要耐心等。我会天天汇报,想着明晚就能见你,心里特别踏实。” “哼。”他实在没忍住要问,“今天好像说句句都是人话,怎么回事,考虑明白了?” 十音在笑:“嗯嗯,是的,深刻反省过了。” “小混蛋,”梁孟冬竭力让声音维持原状,“发生了什么事?” “是一桩旧案……有了些进展。进展不算大,但我觉得应该和你聊聊,好几件事情,都想见面和你说。”十音说。 “不怕违纪?” 十音略一斟酌,告诉他:“孟冬,我说旧案,指的不是工作。我想好了,应该告诉你。” “早不说。”她似乎听到敲击电脑键盘的声音,他一直没再说话。 十音问:“你怎么了?” “改签机票,”他说,“不是有话要说?快去睡,早上见。” “你疯了……” 他将思念说得隐晦:“辛苦一下,天不亮得来接我,我六点到。” “不辛苦,可孟冬你不明白,说来话长,不急在这一时的。” 十音着了急,年末的最后一天,本就是事务成堆。十二月一过,意味着进入了运毒高峰周期,下午她还有步署准备会议。 一天都没工夫讲故事,会让他失望。 “我很明白。”他说,“八年前我就该这样做。现在挂电话,去睡觉。” 十音想,孟冬的确不是那个少年人了,她也不再是那个惊惶无措的少女。 现在的他坚不可摧,她也是。 ** 年末的最后一天,清晨的机场比平日里繁忙。 十音刚到接机口,遇上位熟识的机场特警队长,二人随意寒暄两句,十音正想人怎么还没出来,梁孟冬从地库打来电话:“车门没上锁,人呢?” “不可能。”十音大惊,“我肯定锁了车。你怎么下去了,不要靠近,走远些,越远越好。注意周围的人,我马上带人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孟冬:见个面那么坎坷 大纲菌:嗯,不眠之夜下章就是最后一章了。下一卷就睡得香了,哈哈哈 第32章 不眠之夜 三十二 待那队特警走得远了,十音才对着身边人笑:“一场虚惊。” “真忘了关?”梁孟冬很狐疑,她哪里是那么粗心的人。 特警队刚才用排爆仪内外扫完一轮,十音忽然说她想起来,的确是自己上楼忘了锁车。 那特警队长很殷勤,犹不放心,再次亲自仔细查过一遍,确认不存在隐患,才真的松了口气。 梁孟冬把行李放后座,那队长离开前打量了他好几眼。 花花草草。他轻嗤,坐回前座。 十音笑着解释:“刚才那人是厉锋的兄弟,我没多说,怕节外生枝……” 梁孟冬目光落在仪表盘,上头有盒玉溪,是拆过的。 他不说话了。 十音取那烟盒在手,抖了抖往里看,用眼睛数根数,盒中正放两支,倒着的三支。她心中有了数,打算放起来…… 他一直没说话,注视她。 十音晶亮眸子里有光,鼻尖粉粉的。 梁孟冬挨近了,嗅到香气。他想问问她,这是什么香,为什么那么甜,能不能……吃,他想要她直接闭眼睛。 十音绯红着脸,睫毛闪了闪。 可她手中的烟盒子没握好,忽然从里头滚出了一颗巧克力。 十音把那颗巧克力放在摊开的掌心,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很快,她把巧克力和那烟盒一并藏进了扶手箱。 梁孟冬靠回座椅。 他发现她还挺高兴的!她昨夜可不是这个情绪。那人以为自己是什么人,占着名分,成天神出鬼没! 十音掩起失望,还是笑着:“累么?我估计你不吃飞机餐,给你买了早点,现在吃,还是路上吃?” 原来那是糍粑的焦香,伴着红糖的甜。 他依旧不说话,十音身子坐正,望着梁孟冬。 “孟冬,”她柔声说,“本来我没脸让你等我,就是知道遇到这些事情,你会生气,也实在没有让你等的理由。结果你果然生气了。” “知道了。”他敛了神色,不承认,“没生气。” “其实他知道你。”十音说,“一直知道的。” 他还是酸,连江岩都不能说,他可以? 十音解释:“江岩人好,但是个公子哥,当不了树洞,不牢靠。” 树洞,如此温暖。照她这归类,他大概也能算“江岩那种公子哥”。 十音对他坦白她和云队的关系,为什么扑朔迷离,为什么压根不存在的恋人关系会四处流传。 起先是队中很多次装扮任务的需要,装扮情侣,后来他俩慢慢发现,这能挡麻烦。 一开始被撮合、误会,他俩还频频解释,后来是烦了,索性不解释,发现居然少了好多麻烦。 “纯粹是演的。”十音说。 梁孟冬不屑:“要挡多少追求者,也至于?” “孟冬你不需要进体制,不理解很正常。不是追求者的问题,适龄未婚,别说在这儿,当初在地方上,年纪还小,领导同事就各种表达关心。我又不是江岩,不敢次次驳人家面子,至少要去相亲吧。” 相亲完了就要维护关系,不能不给脸、不能不搭理、不能晾着人家,很费神。 “你是方便了,不怕他假戏真做。” “是个人就能看上我?”十音眼里的笑意藏不住,“孟冬你是不是觉得,全世界我最可爱?” 他唇角动了动,嗤一声,懒得理。 难道不是? 他问:“烟盒是约定的暗语,时间地点?摩斯密码?” “电影看多了。”十音咬唇笑:“能不能装一装,那么聪明很危险。” 他在冷笑:“还给糖吃,那么缠绵。” 十音笑嗔:“又不是给我吃的,我是个传声筒。人家也有牵挂的人,就算不能陪着跨年,也想见一面啊。” “……”他看着她。 “真的。”这个地方熟人还是多,十音决定开出机场。她将早餐纸袋递给他:“原来在你心里,糖是这个意思啊?还好我也给你买了,很好吃的,放了双倍红糖,里头有叉子。侧门上放了甜浆,也要的双倍糖。要完我还有点后悔,你有回自己说血糖高。” 他接来早点:“这么说他有女朋友。” “算……有。” “算有?江岩为什么不知道?” 十音说:“他俩情况比较特殊,打算过两年再说。” 原来真有那么个人。 梁孟冬无心再问,只哼了声:“人家混蛋得比你彻底。” “别这么说,他们全家都特别善良。” 十音开上高速,一路讲述云旗当时患病,家里为什么会筹不够治疗费。队长家本来是土豪,一来是治疗费用的确昂贵,二来因为云中岳早年散财散狠了。 云家有很多山产,被云大队倾其所有捐了,投给了一项HIV抗逆转录病毒的研究基金。 那天在餐厅,江岩给梁孟冬介绍云旗,提过不少云家的事。 起先为给云旗筹资做移植手术,云海计划卖房。但他在南照虽有自住房,那户口上却还有他前妻名字。离异时未能交割完整,对方就离了南照。户口有人暂时无法迁出,那房子挂牌售卖,买方存有顾虑,卖不出去,拖延至今。 江岩还说过,后来,云海很快还清了其他人筹给云旗的治疗费,因为此事,他还被厉锋诟病,严重怀疑他的资金来源。 “云大队很疼云旗,没给云队准备任何资产,捐出家产前,倒是给云旗备了不少嫁妆。但没预料到她生病,到头那嫁妆钱加上他们父子手头的资金,还是不够。”十音喃喃说着,“那个基金我也捐过不少,你别想成伪善,起初捐给那个基金,是因为工作中着实遭遇过太多不幸的携带者,有负伤的战友、也有对我们有恩的人,譬如云旗的母亲……更多的是可怜人,毁了的人生于他们自己,终究也是人生,是值得好好过的。孟冬,你会不会觉得,HIV携带者全都是咎由自取吧?” “我有常识。” 十音欣慰地点点头:“云队是很豪气的人,他们老家在保县,风景特别秀美。要是云队在,一定会热情地邀请梁老师去那里玩,你别不信,哪怕你住个三年五载,他照样包吃包住。” “你像在推销。”他轻嗤,“他女朋友知道你?” 十音没多解释,只说:“知道啊,非常熟。他那位……乖巧懂事得很。” “嗯,我是不懂事。” “梁大师这么吐槽自己合适么?”十音噗嗤笑,又正色说,“我不敢这么想,云队从没辜负过妹子,全心全意,连他那段婚姻都是任务。我怎么比?没自信比。” 她还没自信! 梁孟冬嘴角动了动:“巧舌如簧。不会学着点?” “遵旨。”十音说,“一定认真学。你怎么总不吃东西,快吃嘛,别饿伤了胃。” 岁末的南照,时近八点才看得到日出。下高速时,天还不亮,车过之处的风景,唯有灯火通明的花市。 岁岁年年花相似。 年年岁岁,心中人、身边人。十音偷眼看他,刻意把车速放到极慢。 “怎么了?”梁孟冬问。 “你等等我。”十音已经将车靠在路边,解安全带径直下了,笑着嘱咐,“我很快回来。” 十音抱着那满怀的殷红花束走出花市时,天色刚由暗色转为薄灰。 那么一大捧,把她整个人都衬得小小的。 十音欣喜地将花递进副驾驶座里:“我在想,你在台上收过那么多鲜花,但这种满捧恶俗的红玫瑰,还是头回吧?” 花色映在她的脸,那是仿佛可以洇湿云霞的色泽,花瓣上的露珠经她那么一送,争先恐后地抖落。 梁孟冬难以置信地抬眼看十音,忽地想起初见她的那个秋日。 那天她的目光就和此刻一样,直直锁着他,眸子里的笑意关不住,就要流淌出来。 “正式表白一下爱意,什么语言都盛不满,这些天,特别委屈你……”十音顿了顿,“不对,是这些年。” 梁孟冬轻嗤,接过来捧着。 他嘴角是掩藏不起的笑:“不是地下情?那么嚣张?” “天没亮呢,不怕。”十音顺着他说:“再说,你让我学着点的啊。” 他瞪她:“像在骂人,怪我从没给你买过。” 男人收玫瑰,算什么路数。 “那你以后给我买,记得要斥巨资,这捧花了我50元,”十音告诉他:“南照的花便宜。你也不用那么保守,谁送有什么分别,你还是我追到手的呢。” “有脸说?” 十音看这男人收花后的局促样,格外心动,回座后一把抢过他的手。 梁孟冬还没反应过来,却见她俯低身,唇往他手背上飞快啄了一口,又迅速抬起头。 他身子僵了一瞬,目光撞进她的眼里。 “不要总是气呼呼的,虽然也很可爱,你说的话,我都记在心里的。”十音说,“我现在才知道,原来你那么喜欢我,你从前都不说……又想想,你真不走运,偏偏喜欢我,除了我这个混蛋,谁忍心辜负你。” 他抿抿唇,勾起的嘴角收不住:“你可以再自恋一点……” 怎么有这种人,话都被她说完了,还怪他不说! 她笑着答:“不敢。” 十音凝视着他,他看见她漆黑睫毛像被水濡湿过,熹光黯淡,明眸却闪亮。 “一早嘴抹了蜜,”梁孟冬恨恨的,“是不是快上班了?赶紧哄完,赶紧打发走。” “我已经说了,你太聪明了很危险!”十音大笑。 不再是陪着小心的混蛋样,记忆中的调皮相慢慢回来了,还往他手心里挠了颗心的形状。 十音没有着急开车,轻柔地替他揉着左手手腕。心里在琢磨,发什么誓都没诚意,都配不起他的守候。 刚才在机场,孟冬分明就想亲她,结果云队那家伙一捣蛋,惹他生了气;吻手那刻她又想,应该再主动些的,迟疑了一瞬,在想那么多年……不熟练了。 结果失了最好的下手之机,她太差劲了,十分懊恼! 表白完,车厢的气氛竟然有些尴尬,孟冬很沉默,只是噙着笑意注视她,也不说话。 十音催促了声:“你为什么一直不吃早饭,是嫌弃吗,马上要凉了。” 她暗暗决定,今晚下了班,带孟冬上山,赏夜里的冬樱。最重要是空山人稀,夜半只听得见泉声,于她而言很安静。 她还在胡思乱想,今晚该怎么从容地,把他弄到没人的地方…… 梁孟冬忽地反手扣住那只小手:“吃了早饭,我一路的茶,不是白喝了?” “茶?” “这事违纪么?”他问。 “什么事?”十音回视他,依旧不解。 十音无法动,眼前那一点微薄的天光骤黯,被他倾过来的身子,挡住了。 身前挤得全都是玫瑰,窸窸窣窣的牛皮纸声、花瓣和花瓣压在一处,有细微的叽叽摩擦声。 花瓣的香气泛起来,一时间郁香扑鼻。 “孟冬……”她嗓子发干。 十音目光粘着他的唇,又抿了抿自己的,想起孟冬第一次吻她的那条夜巷。 世间微尘,死生昼夜。 孟冬不知道,同样也是在那个地方,还发生过什么。 这一刻,他的气息迫过来,带着清润的茶香。车厢变成一个密闭的牢笼,只剩下她与他之间的那一寸,连氧气都缺。 那八年,穿过造化,统统囚在这狭小牢笼里。 “在想什么?“他的唇欺近了,“闭眼睛。” 初露的天光里,那一层薄灰渐渐消隐,长夜将明。 作者有话要说:十音:爱你 ** 第一卷 完 第二卷 会起底一部分恩怨、开始新任务,以及开展感情 第33章 悲喜同源 一 梁孟冬轻抬十音的下巴。 她唇有些冰,那刻十音被他唇间的气息灼到,轻轻颤了颤,发出极低的叹息声。 他听这一声,被拨得血都热了,便再压近了些,却只描着她,像他平日在拨弦,勾一下,抵一下,极富耐心。 “还有谁这样亲过你?”他问。 十音在摇头,他听见她细碎的呼吸声,去她唇际,似要挑开,却并不那么做,他停在那里,像在小心汲取,继而轻轻咬她。 “这样呢?” 十音依旧摇头,她唇瓣很软,被咬得微微生痛,那痛意并不需要忍受,只是泛起一层麻,似有小虫在噬,被咬啮感从唇瓣传递开,丝丝缕缕的麻意漾起,如有暖流过心。 十音被咬得不耐,微微启唇,梁孟冬却依旧耐着性子,勾勒着她,指尖插进十音发际,拇指去摩挲她的耳垂。 十音躲了躲,当然躲不开,热意已是散不走,一把火烧起来,燃得四处都是,已经熄不掉了。 他一手抚她耳垂,趁机挑开那唇,欺了去。 “以后还骗不骗我?”他还在问。 “不了。”十音落了泪,一触着他,就被他攫住了,含着不让逃……他开始只是轻柔地吮,由浅入深、缠绵厮磨。十音……都泛了酸,又轻轻挣了挣,听见他的指尖摩挲到她耳根后面的头皮,发出涩涩的刮蹭声。 她有些不耐,轻推他,孟冬总穿得很少,隔着衬衣能感受胸肌轮廓,比从前更温热紧实。 他停下来,十音望着他,发现他睫上也有淡薄的水汽。 天光透进窗子,晨间清霭正往远山褪去。 清风软得恼人,车厢内的玫瑰香气,被再一次拂卷起。 十音心头其实有些醋意,孟冬从前亲她,从头回起,就是长驱直入的深吻,全然不带预告和过场,霸气无可挡。 而今天……会拿捏她的情绪、体验,每一种欲望,他好像都清清楚楚,还懂得用茶香醉她。俨然情场老手。 她这些日子累了,刚才吻得密,到这会儿还有些细喘,他慢慢松开她,哼一声:“凭这体能,还敢和人冒充情侣?” 十音瞪他,赶紧解释:“没有这个项目。” 他低笑,抵住她的额头,忽地轻声道:“江岩那些话,这些年我常自省。” 十音疑惑地看他。 “从前是我态度太硬,你才跑了。” 十音急了:“根本不是。” “就是。小骗子,”他再次欺过去,往她耳垂啄了口,十音痒得又要躲,他捉着她,“不喜欢?” 十音面上染了红潮,笑得格外羞怯:“喜欢。一直在盼着,想你什么时候肯亲我。” “盼着你不说?贼喊捉贼……自己从头到尾的伤。” 何止想亲……可怎么亲? 十音嘟哝:“哪有那么多伤。” 梁孟冬哼笑,居然再次去咬她那抹殷红:“这里、这里……” “你这叫制造证据……”十音被咬得痒极,左躲右躲,又被含住了。 …… 有电话进来,梁孟冬扫了眼车载屏上的名字,低哼了一声,不想松开她。 十音啄了他一口:“我得接。” 车厢里还有气息纠缠的细小回声,因停顿而凸显的心跳声。她稳了稳心绪,按下接听。 “厉锋,什么事?” “你查的女孩有消息了,”厉锋在那头说,“知情人就在城南监狱。” 十音望着梁孟冬。 厉锋的关系,金钊前妻刚引渡回金溪,第一轮的审讯结果已经拿到了。那前妻交代,当年卖小孩那事的M国经手人叫齐松,是南照人,当年一直在国境那边负责接货和渠道管理。厉锋一查,发现齐松是真名,五年前误伤人致死,现在就关在城南。 厉锋还说了桩巧事,上次打伤他那工厂接货的M国人,因为一直不能确定身份,就关在了看守所。上周在看守所和人打架,居然会说汉语,言必称他的老大叫齐松,就快出狱了。 “城南的齐松就是快出来了,那M国人不肯说,但很可能就是同一人。我一早去提审他,你去不去?” “去。”十音说,“太感谢你了,厉队。” 那头在笑:“见外,你说打算怎么谢我?” 十音又不好发作:“元旦让江岩组个局,我和吴狄请你们全队吃饭,最近都很辛苦。” “行。今晚一起吃饭?” 十音要崩溃了,全程都开着免提呢。 “不了,”她干脆说,“我约了梁先生。” “跨年夜还练琴?” “对,”十音说,“城南见。” “不来接我一下?”厉锋声音委屈,“我手臂的伤,不方便开车。” “可以,”十音说,“四十分钟左右到。” ** 身边人话中带刺,嘲讽厉队撒得一手好娇。 “用词不当,没有醋,制造醋也要吃。”十音笑话他,结果又被咬了一口。 十音揉着唇,将车往酒店方向开,一路拨给苗辉,要他在家楼下等候,马上接他和厉队一起前往城南。 “我不单独和厉锋出差,要么尬聊,要么没话,”十音说,“一会儿先接厉峰,再接苗辉,苗辉会替我开,我去后座补觉,就不用和他说话了。一审完,有任何笑笑的消息,我即刻告诉你。” “好。” 十音说:“你总是那么冷静。” “高看我,”他说,“冷静还摔东西?” 离消息愈近,愈克制着,不敢多一分期待。但克制太久,也会有失控的时候。 “松香……会过期的吧。”十音问。 “嗤,除了练琴我有事情做?”他看着她,“早用完了,又定做的。” “还专门定做那种?”十音傻笑,“那怎么好意思啊,每次擦松香,都在想我。” 他简直无语:“皮厚三尺。” 那年孟冬生日,十音拜托身在意大利求学的高中同学,专门去百年的松香老作坊定做了好多块。心形松香,内里照她的要求嵌了字,两个“+”号。加加是十音小名,她名字里有“十”字,孟冬又生在农历十月。 梁孟冬当年拿到这礼物,笑她矫情,说用不出手。但那家作坊的松香黏度适中,特别适合他,用上就换不掉了。 后来十音早就不见了人,他用得只剩一块,带着松香,亲自找去那家作坊。那老店主认得自家的定制,热情地说可以为他做成一模一样的。他本想拒,心念一动,又觉得就这样吧,便沿用下来。 快到时他问:“晚上真去练琴?” 十音点头:“去吧,厉锋真会去核实。” “谍战?”他冷笑。 “他可能觉得是吧,入戏太深,”十音说,“懒得计较,还好上次我忍了,不然今天的消息哪儿来?” “委屈你。” “怎么冷冰冰的,都不动情。” “我本来就不会说话,只会……”他盯着她的红唇,直勾勾的,今早的格外红。 十音睨着他笑:“大坏蛋。” 车入酒店地库,十音很熟练地停在一处,笑眯眯的:“这个位置……没有监控。” 行李搁在车门边,边上放着花、她买的早餐。梁孟冬带些讥讽地站在她的窗外:“果然是地下情。” 到底是舍不得,探过去,和她隔窗吻别。 十音刚才扫见了行李,有些激动:“你带吉他了?” 梁孟冬扫她一眼,浅笑里带抹邪气:“小东西。” 十音脸“腾”地红了:“我知道,你是要给我唱歌。” 孟冬不当着人唱歌,他的声音很低,音准极好,听了会醉。 他低嗤:“接着自恋,我上楼练琴。” 十音追问:“那晚上给我唱么?” 他哼笑:“不想被你的花草听见。” “那我晚上干脆带云旗见你,好么?小丫头孤孤单单的,晚上我想陪陪她。案子的事,我慢慢给你讲,反正说来话长。”十音问,“可以的话,我通知她认真准备。” “可以。” 十音知道孟冬爱才,自从听过云旗的音频,对这个学生,在心理上已经接纳了。 “梁老师……”十音刚掉了头,忽然在他跟前停下,喊了他一声。他凝目看她,她挥着手,比了个心,“爱你。” “嗯。”他勾起了唇。 十音风风火火开走了,留了一地库的红糖和玫瑰香。 ** 年末的最后一个白天,对十音而言,过得近乎煎熬。 齐松的提审倒是顺利,他本身并不涉毒,有他的帮助,那位死活查不到来历的M国买手身份终获确认,为品县地区的毒网挖掘,又增添了一条线索。 随后,十音问起齐松,他在十五年前在M国从事贸易活动时,作为人口贩卖渠道的一分子,可记得那年唯一卖往M国的那名小女孩,最后卖向了哪个区域。 据金钊前妻交代,齐松正是那事的直接经手人。 齐松五十多了,得知金钊落网,已经认清罪责难逃,对着十音手机照片,人都开始颤抖:“就是她,RK特区。”是笑笑。 十音大惊:“你说什么?RK?” 齐松本来低着头,那骨碌碌的鼠眼稍稍抬起,望着十音,发现十音已经是红了眼:“警官,原来你们……懂?” 身边的苗辉已是目眦欲裂。 “为什么卖到那个的地方?” “唉,这小姑娘,哭得都很文雅,不吵不嚎,一直默默掉眼泪。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小孩,见过场面、沉得住气,那眼睛……看得人心里发毛。”齐松叹,“我那时也不懂,只是处置之前,有人给我一个建议,说这种孩子,一定要卖得深,否则我就完了,我狠狠心,就联系了远一些的买家,想RK总够远了吧。我也是后来才知道那里是……具体后来怎样,真的不知道。” 十音恨不能捏碎了他。 “那个特意给你建议的人,是谁,有印象么?” “别人都叫他楚郎中,是我在M北的赌坊认识的医生,东北口音。你们要是需要认人,我一定全力配合,但那么多年了,也不算很熟,我不知道他在哪里。今天能说出来,真觉得是个解脱。我坐牢坐惯了,唉。” “解脱?”苗辉咬着牙,嘀咕,“你就不怕永世不得超生。” 齐松居然叹气:“怕,怎么不怕。后来总是梦到这小孩,我为她念的经也有一人高了。” 希望很渺茫了,RK特区靠近B国,濒临孟加拉湾,地理位置便捷,长期不受M国主力军政府控制。最要命的是,那里有个暗藏的人体器官黑市!往那里贩卖的人口,十之八|九进了那个黑市。 十音他们,也是前年在波士顿破获暗网组织时,才知道世界上还存在这么一个地方。 人间地狱。 作者有话要说:大纲菌:虽然大家都猜到妹妹没有陷入魔爪,但一些关键人物后面会用到~ 第34章 悲喜同源 二 近年,M国有了自己的正式政府,那个RK区因濒临国境,却一直由自己的军政府管辖。现下,RK军政府已被M国政府列入恐怖组织之列。 苗辉已经找人去查那个楚郎中的消息,但十音知道于事无补。别说普通M国警员根本进不去那个特区,就算进得去,十五年……什么样的器官组织,会让一个买来的小女孩安然无恙? 车离城南监狱时,十音只觉得浑身冰凉。 监狱外的天色,与高墙内的并无不同,灰淡、云气粘稠。 她要知道会是这么个答案,一定不肯着急去要什么照片。 孟冬还在等,等她的好消息。 即便她向来是乐观派,不会放弃找寻笑笑,但明天就是新年了,她今夜要怎样平和地叙述给孟冬,说十五年前,你妹妹被卖往了一个器官黑市? 下午,十音在电话里,尝试着平静地询问梁孟冬,想不想过个特别的跨年夜。南照有一家很专业的靶场,日夜营业,可以带他去试试夜间场。 她近乎崩溃,不知在什么场合告诉他这一切,才不至于伤了他。 也许靶场会好些?至少夜间训练这事,数年来对十音,一直很有解压功效。 梁孟冬并没多问,只静静说:“不用打乱原计划,晚上你不是还有工作?” 十音沉默着,心上有把刀子,不断搅弄。 他觉出了异样:“有坏消息,是么?” 十音还没来得及说。 “见面再说。”他说。 十音按捺着难受:“好的。” “我没事,”梁孟冬反倒像是在安慰她,“习惯了,往远看都一样,总会这样。” “嗯。” “运气已经不错,找到了一个。” 找到了十音。 “嗯。”十音心在颤,她忍着泪,想紧紧拥抱他。 目光放远,万事皆悲。总要散场、总会失去、无不可原谅。 孟冬不大感慨,从不顾影自怜,他的情绪,总在琴声里。 但十音懂得,他在心底就是这个色调。 每次一下弓,他总能造出冷冽至极的美感,他的琴声,像划开冰冷黑夜的焰火。宇宙本就是出无须设计的宏大悲剧,盛极而衰、向死而生……无限且渺小的孤独。 他所有的宽容,也因此而起。 十音觉得,孟冬待她真是特别宽容。 他的置气、计较、别扭,全都无伤大雅,大半都出于牵挂和信任,对他俩之间情意的信任。 离别之苦,孟冬藏在眼睛里,从未真正深究。他再极尽嘲讽,也从没问过她,你到底有什么了不得的事,值得你抛下一切。 他小心翼翼,不去触碰某个点,一直在默默地等。 “晚上音院琴房见。”他说,“你是不是告诉了她我的习惯?” “什么?” “琴谱。” 十音答:“对,早上提醒过,让她不能出错。” 近年国内的引进版越来越好,早年的版本,常有不少错误。演奏家通常对用谱版本有严格规定,特定的作曲家,有各自最准确的那个审定版本、出版公司。 版本都不对,演奏便无从讲起。 他说:“那小孩发来和我确认版本,很认真。我上午没查消息,刚确认完。你答应好了,就别失约。” “好的。” “鸽我就算了,不要鸽别人。” “好的,好的。” 十音心口狠狠疼了一下。 孟冬其实是很周全的人,特别是待她。 ** 年前的最后一个工作日,收尾的工作成堆。 小郑和四队的人近期在品县屡有斩获,在金钊的供述下,又挖出了几家制毒作坊,规模虽不如邹直那家,但加总起来的收获,还是很可观的。 至于周炜背后的老板是谁,至今一筹莫展。那对传闻中的制毒教授夫妻,更是从未露过丁点线索。眼看周炜羁押期过半,以防耽误,十音已经提早着手申请,延长周炜的羁押期限。 与嫁祸梁孟冬同毒源的供毒人罗锅,因迟迟没有找到,也让调查陷入新的僵局。吴狄的几名外情都表示,这个罗锅,近期好像在南照消失了。 嫁祸案涉及的违禁品仅30克,厉锋已有微词。下午十音与四队协同开会,明面上决定节后调整调查方向,暂缓追查嫁祸违禁品,将力量继续集中在毒源库的维护和搜索上。 吴狄背后骂厉锋管得宽,这根本不在协同办案范畴,自家私下就能查。 吴狄这人善恶分明,自从和梁孟冬喝过几杯,对他印象大为改观,觉得这人话虽不多,但很豪爽;后来又听江岩说人家要收云旗当学生,对与他相关的案子,更是尽心尽力得不得了。城郊炸弹案的复验权626队刚刚到手,还是吴狄出面申请来的。 “厉队是不是对梁先生有意见?你最近同人家走得近。” “不管他。”十音引他到无人处,提及要弄辆车。 吴狄眼睛亮了:“云队回来了?” ** 十音忙到将近天黑,这才通知梁孟冬出发。 两人同步出的门,结果从酒店到音院的路上道路拥堵,还是十音先到。 云旗很重视今晚的课,准备了很久。 她选择的曲目是恩斯特的《悲歌》。十音预听了一遍,却问她,为什么没选他的《夏日最后一朵玫瑰》? 云旗有些懵:“姐,不是你建议我不要选炫技曲目的么。” 《夏日玫瑰》几乎是小提琴难度之巅峰,十音知道,这也是孟冬的常用曲目,多次被他用作他音乐会的安可曲。 对学生来说,在首次见面的重量级老师面前,选这曲子并不明智。一堂课根本解决不了那么多问题,除了将自己的问题暴露无疑,并无多少受益。 而《悲歌》表情层次丰富,云旗自己喜欢,更能展现她的特色。并且,这正好也贴近孟冬的个人偏好。 喜好和老师相近,本来是加分的事。 十音是说过那话。唯一的问题在于,曲子的悲凉色调,于今晚这个气氛…… “那我马上换。”云旗看十音脸色变了变,立时不自信了。 十音鼓励她:“不用换,就它了。你最近进步好快,我听了都挑不出什么问题来。别说我觉得催泪,你哥要是听了,也会感动。” 云旗嗔她一眼,眼眶通红:“我不想提那个人。” “怪我,不该提。”十音没多说,她只是嘱咐,“梁老师非常严厉,可能是你求学生涯中遇过的,最挑剔的人。你要有心理准备,无论他说什么,都要扛下来,知道么?” 云旗点头:“我能承受,不过他们都说梁老师很严肃,我有一点点害怕。姐,他会不会有点像刘老师?” 十音要笑喷了,刘老师是个老头,的确是偏严厉的那种,但拿他来比孟冬? “别瞎猜,梁老师年纪比你哥小,一点都不吓人。而且他非常喜欢你。” 云旗仍不自信地笑:“梁老师在微信上,每次只发几个字,很严肃的。” “他喜欢的,你那么有天赋的学生,他都不定收过。”十音抚抚她的脸,“而且你那么勤奋。” 云旗最挂心,说到底还是另一件事。 “那他……今天联系你了么?”她低声问。 “没有。”十音本想把那颗巧克力给她,狠狠心没拿,摇了头,“别想了,认真上课。不专心,很不尊重老师,对不对?” 很多事情需要略熬一熬,云海那老狐狸,让她帮忙传信,十音怕影响她上课,先不拿了。 她给的惊喜,哪里就足够惊喜。虽然这对一个女孩有些残忍。 云旗忍了泪,使劲点头:“我懂。” 十音的手机响了一声,是陌生的境外号码。 时间指向七点三刻。 她很快又收到一条短信,是孟冬的,他到了教师琴房的一号排练室。 梁孟冬特意让人留的,那间室内乐排练室,练琴是比较舒服,室内声效特别棒。 教师琴房在另一栋楼,十音得送云旗过去,一路看着时间,又交代:“无论多紧张,都要看着老师说话,要敢于提问,记得了么?” “姐难道一会儿你不在?”云旗紧张起来。 “每堂课都要我陪?小宝宝啊?”十音笑话她。 十音在短信上给孟冬打招呼:“你自己给云旗上课,我有点事失陪一下。” 那边回来:“你去哪儿?” 十音好笑,怎么都一个脾气,要陪着。害羞? 她打字:“我有在线约课。” 梁孟冬又回:“为给她攒课费,好付给我?你上多少节课能换一节?” “……” 他又发来:“我免费给她上。” 十音皱眉发去:“这怎么行,亲兄弟明算账。” “谁和你是兄弟?” “……” “牺牲谈恋爱的时间,和别人在一起,为了付费给我?有病?” “……” 听起来好像很有道理。 云旗临了那排练厅门,还是有些迟疑,十音先开了条宽缝,对着门内微笑:“梁老师,云旗来了。不过……我今天真有事,要迟了。” 他本来尚可的脸色挂下来,不肯看她,目光落在一旁的谱架上,黑沉着不说话。 十音很无奈,冲他晃了晃手。他忍不住瞥了,发现她手上捏的是那半包玉溪。 明明是要去工作,骗他什么上课。 她伸过手去,他黑着脸,到底还是抬起手,匆匆与她触一下。 这是要去和别人约会,居然还敢这样坦荡。他知道是工作,但有没有危险?她不说。 十音一手搂过云旗,把人推进门,云旗是太害羞了,站在门边蚊子般喊了声“梁老师”,脸涨通红,不敢吭气。 梁孟冬低低嗯了声。他还沉浸在不快中,没多在意,十音还没及道别,却被他手臂轻轻一带……一头栽进那个怀里,闷头闷脑。十音听得见孟冬心跳如擂。 他全不在乎屋子里还有旁人。十音再抬头,眼前赫然被塞了一把琴,是孟冬手中递来的。 这是让她帮忙调弦? 那头她快迟到了,瞄见他的眼神,还是不忍扫了他的兴。 他的手臂依旧拢着她,十音悻悻接过琴,小心挣开他。她将四根弦逐一拨响、再一根一根调妥,这才交回去:“梁老师自己双音微调一下,我去去就回。” 时间逼近八点,飞奔过去还得十分钟。 云旗不知何时已经微微仰了头,她今年又蹿了些个头,已经快和十音一般高。少女正在关注梁老师,也许,她已经窥见他不够为人师表的行为,这会儿分明笑得甜而羞涩,却并不谨小慎微。 像是在笑这位老师是人,不是神。 云旗甚至瞥了一眼十音,眼神里全是俏皮意味。 十音被她看得心虚,骤然意识到,孟冬刚才与她莫名其妙亲密和撒娇,不就是故意当了云旗的面?小心机欲盖弥彰! 十音暗恼,这得亏是云旗,否则…… 孟冬接回琴,冷着脸,往云旗那里扫了一眼。 那一眼,他的动作却顿住了,他那瞬间神情颇为异样,十音说不上来。是错愕? 也许孟冬在学院见过云旗。这很正常,云旗是很漂亮,要不是内向过了头,有些深居简出,绝对是扎眼的姑娘。 孟冬骤然看向十音,唇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但没有开口。 时间实在不等人,要是迟到了,不违纪也得挨老大一顿骂。 十音偷偷向孟冬送去个飞吻,转头将云旗抱了一抱:“小宝贝要加油!”而后一溜小跑走了。 十音一路开启手机屏蔽,以防不明来路的追踪。 远远的,她一直没听见孟冬说话,还不开心?也只能回来再安抚。 老师不说话,云旗必定更害羞。 那件屋子里沉默良久、一言不发地调弦,十音听得出来,那是云旗的琴。 孟冬终于开了口,在夸云旗音调得不错。 十音发现,孟冬的声音有几分局促,与平日里那个游刃有余的他……判若两人。 心情那么糟? 十音很自责,早知下班就该去接他,安抚完她做事才安心。第一堂课,让这俩闷棍单独一对一,好像更是失策。 孟冬并没有让云旗拉音阶。十音听见弓弦相触、翻谱、调整琴凳…… 凄清的《悲歌》已起,起先是钢琴声,而后才是弦乐?跌破眼镜,孟冬竟在为云旗伴奏。 作者有话要说:大纲菌:心机boy,演戏给妹妹看 第35章 悲喜同源 三 黑暗里,南照大学医学院的解剖楼天台,一颗小光点在一明一灭。 烟盒内倒放的烟,指向的正是这个地点编号,云海和十音事先约定的。 那个熟悉的背影感受到有人上了天台。待她近了,半年未见的人回过头,先掐灭了手中烟,问的头一句话是:“西照分校,你为什么不深入查?” 云海知道的不少。 “看来魏局都已经说过?那我就不详细汇报了,”见了人,十音真是一肚子的抱怨,“我的老大,为什么不深入查,精力呢,人呢?我们人力本来就不够,你又不在,我和吴狄几乎忙疯。您还嫌不乱,差点把我俩支到勐海去。” “那有没有收获?” “我们不可能自己去,派人跑了一趟,和老洛碰过面。说老洛给了个档案袋,都是M语版的纸质老材料,他翻拍传来一份,很模糊,以你我的M语水平也猜不懂,原件元旦后才能送来,那特情没你速度快,人还没回南照。” 云海点头:“那就对了,先拿到手再说。我没看到具体内容,但要记得,别找省厅翻译专家,动静太大,我怕打草惊蛇。” “又是个难题。不找翻译专家,我和吴狄懂的M语少之又少,在线翻译工具支持M语的又都那么弱。” “不是难题要你们做什么?” “老大你看你,从不盼我们点好。亏得老洛说你在M北的山里,要年后才回,我和吴狄成天提心吊胆!你丢了老命不要紧,云旗怎么办?” “死不了。” “你今天有没有明确指示给我?” 云海摇头:“没有,不过我最近会在南照,你先查你的。那个周老师肯定不是孤立事件,羁押期限延长,先查下去再说。” M国部分区域目前又陷入了战争,导致货源地更为混乱,上半年流入南照好几批大货,都只抓到运毒人,却完全查不到源头,这让云海、十音都很头疼,当时他们配合边防总队,追查到一个M国北部的一支武装贩毒组织。 对方近年十分灵敏,货在南照出事之后,很快收敛了行为,近半年减少了大规模运毒活动,变得愈发谨慎小心。连无人机每日定点巡查,都未能截获他们任何犯罪的蛛丝马迹。 但南照地区仍不时查获那边流入的违禁品,就说明毒瘤在暗地里一直没有停止销货。他们只要存在那儿一天,就会继续铤而走险。 毒老大不是这种生意的最大老板,他背后,是更强大的财团势力,它们的意愿,往往可以左右某个地区一年的违禁品吞吐量,危害巨大。 云海花了半年时间打入那个武装团伙,终于查知他们背后的财团所在,是一家注册在香港的集团公司。 而这家集团公司,背后存在两名实际控制人,它们并非普通的法人或自然人,是两支分别设立于德国和瑞士的生命科学发展研究基金。这两支基金均成立于二十多年前,J基金的负责人团队是德国人,另一家瑞士基金其实是个华人基金,背景信息查不到,只知道有个好听的中文名,叫“念章”基金。 十音听到这名字,面上略微滞了滞。云海问怎么了,她却摇摇头:“没什么关系,我妈妈的名字,叫章念。是个不算巧合的巧合。” “那家J基金十五年前,有一次奇特的捐赠记录,受捐者不是那些研究者,而是打洛的一间寺庙;这个念章基金,倒是给南照大学捐赠过好几幢教学楼,我查了捐赠资料,均是委托捐赠,基金会的创始人从来不露面。” 所以云海考虑,十音能不能从两家的学术交往上找到一点线索,南照大学,包括西照分校,说不定能找到突破案情的点。 “好,我朝着这个方向努力。” 云海接着说:“那家基金会每两年春季要在国内举办一次学术颁奖年会,明年选址在澜沧江边。我怀疑这不是普通的学术颁奖,届时……” …… 二人讨论完后续部署,之前笼着雾气的远山,此刻已经黑黢黢的一片。云海点起一根烟,烟雾缭绕里,他对着远处那些巨兽般的黑色山峦出神,那些不知名的昏黑山间,隐约有云气在蹒跚。 十音在思忖,冬樱还开着吧? 十音问他:“你伤怎样?” “没问题。”云海像是若无其事,笑声依然低哑。 “嗓子怎么回事?” “火灾,九月那场大的。”云海低笑,“熏伤了喉咙。” “九月底迈扎央赌场那场大火?你在那儿?”十音问,“我去,一会儿你可怎么交代?” “感冒。”云海笑。 “总骗人不好,老狐狸。”十音啧啧说,“人家可对我投诉了,说她不是小孩了。” “别光说我,你今天为什么迟到?约会?” “约会被你搅了好么?迟了也就两分钟……替你送小丫头上课。” “告诉她没?”他如刀的嗓音暖了几分。 “没有,我给了还有什么惊喜的,你自己给。”十音说,“厉锋今天盯着我,知道我要来练琴。” 这会儿这楼里一个人也没有,十音过来时,也确认无人尾随。她提醒云海多加小心,她怀疑厉锋会跑去琴房附近。 “一会儿我去看一下,尽量引开他。今天特地让吴狄他妹妹弄了辆车,魔改过的道路抢险车,厉锋不认识。”十音扔给他车钥匙,“牌照尾号352,在这栋楼地下停车场的B135车位。” “辛苦。”云海接来,笑起来,“还没恭喜你,守得云开,被我说中了。那天早上我可看见了,你整个人都亮了。” “我是灯吧,亮……”十音叹气,“云开还早,刚才不都汇报给你了,事远远没完,背后太多蹊跷。不过我预备告诉他,当初年纪小不懂应对,这次我想,最坏的已经过去了,什么风雨都扛得住。” “我全力支持。”云海点头,“十音你想没想过,你其实应该听我的,早些找到他。现在对方手已经伸向了你的梁先生,所有的事情,也许出自同一个起因。” “我只知道绝对有人要害孟冬,但别说抓人,动机我都还没找到。你的意思是,与当年我家那案子……这么深的水?” “至少你应该去找客观证据,来证明或推翻证明。如果有关联,那就是突破口。找了多少年的线索,自己露出水面了,你等那么久,不就为这一天?” 十音满脸忧虑:“我怕他有危险。” “关键是他自己怕不怕?怕的话,可配不上我们二货。”云海吐了口烟。 “你要尊师重教,”十音不乐意,“猜谁在给云旗上课?” “梁先生?”云海是没想到,“大恩不言谢。劳烦转告梁老师,我的崇拜之情。” 十音嗤了一声。 云海灭了手里的烟,慢条斯理地笑:“你记着,反正我赢了,欠我半年早饭,外加一根好弓。不要抵赖。” “赖不掉。” 云海又问:“你是不是对我也有气,觉得我不通一气把你给坑了?” 十音气倒不是没有,她对魏局还有气呢。但现在说这也没意义。她笑着:“不敢不敢。” “怪我,没时间和你商量,也没料到你有这情况……对不住。没给你招什么麻烦吧?” “都解决了。老大,倒是你这边,尽量早点执行。” “得静待时机。那么着急完成任务,好奔向幸福生活?”云海幸灾乐祸地笑,“太久不谈恋爱,也不要光沉浸温柔乡,记得给梁先生分析一下,咱们的战斗形势。” “您的闲心留着一会儿哄自家妹子,我先下楼了。”十音一转念,走了两步,又逗他,“我的梁先生真不怕,我倒可以给云旗分析分析,就光说你有多危险。” “滚。”云海果然黑了脸,笑骂,“你敢!” 十音回过头:“你猜我敢不敢。” 云海笑而不理,兀自坐在水箱旁的阶梯上,又点了一支烟。小光点在夜空里随性舞动,是他在挥手:“新年快乐。” “同乐。”十音背着身挥手走了,“注意安全,也祝老大度一个美好的跨年夜。” “借你吉言。”云海沙哑的嗓子,倒很衬这夜色。 ** 十音绕了一圈,果然在音院停车场看到厉锋的车。 她放松心态,往教室琴房走,一路在琢磨,那样的消息,还是去靶场说。 她在楼下,就隐约听见有人站在三楼走廊的窗口。这会人认出了站在黑暗里那人,她知道避无可避,犹豫一瞬,道了声:“厉队,这里不能抽烟。” 远处琴房的急迫琴声传入耳畔,流畅到毫无技术破绽的跳弓急板,这种速度下还能保持音色,拉到激动人心。 演奏有其身体性,这样的速度,云旗的身体条件仍做不到。是孟冬,在演奏辛丁的《古典风格组曲》中的那段。 炫技给小朋友看,这是尹嘉陵爱做的事,孟冬从不屑。今天如此反常? 厉锋转头,灭了烟,望着她笑:“见云海了?” 十音摇头否认。 厉锋还在笑,十音丝毫不心虚,本来就不需要汇报给他。 云海不会让他抓到,这点信心十音还是有的。 厉锋居然说:“我知道,你俩早上见的。” 十音在黑暗里看着对面的人。 “你车里有玫瑰花瓣。”厉锋苦笑,“他从小就会来事,我学不来,但我比他真心。只是有人故意看不见。” 十音呵呵笑,顺着说,是的我很抱歉。 随他怎么看,话她早亮得明明白白,还要怎样?她只是在想,厉锋这么误会倒也行,云队这会儿安全些。 “那现在能一起吃个饭么?”他在问,“或者喝茶。” 十音指指琴房那端:“云旗上完课,我和梁先生还要练琴。” “跨年夜,别练了。一年求你一回都不行?”厉锋声音放软,的确是恳求的态度。说就喝一杯茶,她要不乐意单独,可以叫上江岩。 十音随口敷衍着,手按在口袋里,悄悄取消屏蔽,给云海传讯号。 她听见孟冬的琴声停了,在讲解一处技术要点。虽然他的声音照旧是冷的,情绪也并不太好,但又极富耐心,有一种在学生跟前,难得一露的细致。 厉锋还在说:“十音,其实我本来在担心,还以为梁先生对你……” 现在他发现了,这位梁大师是个花花肠子,刚才他隔窗看了两眼,这是上课么。装什么高冷,瞧云旗那眼神都直了,居然还摸手! “你留神小姑娘。” 厉锋在冷笑,笑那位表面一酷到底的音乐家不过尔尔,道貌岸然;又有一点真的善意提醒,怕云旗吃了亏。 十音却是一愣。 厉锋说的事情本身,她倒没什么疑虑。 只知那边琴声和讲解都已停了,孟冬在替云旗拧松弓毛,整理琴盒。亲力亲为…… 孟冬在说时间不早了,让她先回宿舍。 十音听见孟冬铅笔划弄乐谱,是他沙沙写字的声音,他在叮嘱着,每天跑五公里,再把这地方练够五百遍,不然不要来见我。 语气平淡,不过末尾又添了句:“今晚就别练了,早点睡。” 孟冬从前对学生严厉、对十音也严厉,但不尽相同。 面对学生,小梁老师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冷,十音从前嘲笑他这种神仙式教学法,“我一个眼神你都不能体会?那你不适合当我的学生”。试问几个学生能意会? 而对十音,孟冬那陪练模式,她回想起来真是一把辛酸泪。威逼、利诱,当时回回被他逼到欲哭无泪,完事再亲再哄,非得苦中带点糖。十音后来追忆,他是不是故意的? 而在今晚,在那间小排练厅,孟冬的语调,是十音闻所未闻的第三种。 有点像一位……严父? 厉锋还在叨叨,十音无暇细听,正狐疑间,却听云旗在感叹:“梁老师,我今天真高兴,您一点都不冷,特别亲切,我觉得……和您一见如故!”这话像是发自肺腑,并不似这丫头惯常时的羞怯。 孟冬声音都暖了:“真的么?” “嗯!以后我喊您姐夫,可以么?”云旗说。少女的促狭味跑出来。 孟冬剧烈地咳嗽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孟冬:气死算了 ** 1)我今天发现有大人用wap买v比较贵,一般千字3分钱就队了,3000字应该是9分钱,4000字应该在1毛2,如果高于这个价买v的大人,您可以换成app购买,听说app是童叟无欺的? 2)最近可能大人们都在考试,没空留言,挺忙的。对作者来说,其实留言才是第一生产力,有时候看到有人宁愿跳着章节买,也不肯说一句我真是……(这又不是肉.文 写着写着,很多时候真是失去方向了。好不好?有没有写崩?有什么问题?其实自问自答还挺心酸的。大人们能说点什么都行啊,特别是拍砖的,还挺需要的 不过呢,我其实早就习惯了,早就佛了~也就是絮叨一下,随意~开心就好~ 第36章 悲喜同源 四 “罚跑八公里。” 这是梁孟冬?在和小朋友计较? “老师,我前面都看见啦。”云旗吃了豹子胆,恶作剧地叹,“您敢抱我姐,我姐擒拿格斗什么级别您知道么?她能随您抱,您还不是姐夫?” “十公里。” “梁老师!”云旗在哀号。 孟冬总说,小提琴演奏比钢琴需要好得多的体能,他自己身体力行,从不放松锻炼。 但对初次见面的学生,直接命令小姑娘跑步,看似虐待,实则相当认可云旗了。 然而十音心底涩涩的。关于姐夫这个称谓,孟冬何以如此难接受? 十音将厉锋打发走,说今夜肯定要练琴。 “厉队,我还得保卫黄河,”她像在打趣,“这阵子根本没怎么练,元旦江厅要验收的。厉队要不要一起验?” 十音知道,厉锋有些大男子主义,当着领导,这种事不可能上赶着一起。 厉峰碰了一鼻子灰,转了身。十音唤住他,说厉队,后天中午我和吴狄一起请你们队聚餐,千万别忘了。 厉锋背着挥挥手,叹了声气走了。 十音着急向小排练厅去,想着云旗体弱,她平时运动很少,一下子五公里十公里的简直开玩笑,得酌量慢慢增加。 没想到云旗自己就在问,梁老师,我不乱叫了,您也别罚我,先跑三公里,行不行。 孟冬这样不苟言笑的老师,有学生胆敢讨价还价已属不可思议,且这人还是云旗。 孟冬没有骂人,冷笑着说你可以试试。 云旗又哀叹了一回。她尚有心事,顿了顿,说梁老师我想等等再走,等姐回来送我回宿舍。 孟冬冷着声音,说也好,那就等她…… 他忽然开始闲聊:那么喜欢那家伙? “家伙?”云旗持续在长身体,想来是真饿了,取出她藏琴盒里的小肉干,分给孟冬吃:“姐姐买的。我哥不让我吃零食,怕我蛀牙,姐说回去赶紧刷牙就没关系。这是她怕我饿,给我预备的。” 梁老师怎么可能吃零食,云旗一边吃,一边给他讲述十音。说姐对我最好,她对我的老师也最挑,总是鼓励我,说我值得最好的老师。 十音听得心口发紧,这丫头是疯了么!今晚话多到不是她,还偏偏一口一个“我哥”。 我哥说没姐就没我了,要一辈子对姐姐好;您刚才让姐姐调音,我哥和我也爱让姐姐调,哥说姐的耳朵是机器做的……不过,我听同学说,您轻易不让人碰您的琴? 梁孟冬忽然说没有的事,我的琴你随便玩。他又问,你那个哥,打算怎么一辈子对她好? 这口气怎么那么不善? 云旗天真地答:“我哥说,南照太吵,等爸爸回家、他和姐姐也退了役,我们一家人就回保县住,再给姐姐运架琴去。” 十音推门进去时,见孟冬垂了眸,五官仍不柔和,心情也很烦躁。 “你姐不嫁人?” 云旗一反常态,背对着门,面对这么一个燥郁的梁老师,声音虽小,却一直在笑。 二人都没有发现十音进门。 “家里大得能跑马!等有了姐夫,哪怕姐夫全家都去住,都毫无压力。梁老师,我悄悄问,您是不是打不过我姐,才不敢当我姐夫的?” “……” “我们这里,拉琴的男生都比较文弱。但您不同,您体格能比我哥了,江岩哥说服用类固醇也能做到这样,您没服吧?” “……没有。” “我看好您,回头我让我哥让着点您。” “让我什么?” “您不知道,我姐什么都好,就是无法无天,经常做那种让我们提心吊胆的事。我哥说了,千万得找个栓得住她的姐夫。所以不管什么样的姐夫,都得先过我哥那关。” 孟冬声音格外烦躁:“什么关?” “格斗啊,”云旗很认真,“我哥会评估,说千万不能找个打不过我姐的,一转头被她撂倒在地,还怎么拴她?” “你那个哥,是在给余十音招散打陪练?那你姐怎么说?” “我哥说我姐看起来酷酷的,其实内心住了个傻白甜,纯颜控,长得好看、性格温柔的鲜肉,她都买单。这一点……我觉得要是早两年,梁老师您真能合格。” 早两年! 梁孟冬神色极其复杂……他欲言又止抬起头,正好发现站在门口,一脸崩溃样的十音。 十音现在只想挖个地洞钻。平常斗嘴闲扯的无聊内容,被丫头事无巨细一条一条当正文搬给孟冬,她还活不活了! “让你那个哥,放一万个心。我不打女人,也不喜欢余十音,特别讨厌她,提了就烦。” 孟冬清一清嗓子,故意说给她听的,见她腮帮子瘪下去,他神情无比快意。 云旗没看到十音,还在笑。 “可您明明就在生她的气啊。您一晚上拨了七八回电话,没拨通。”云旗拆穿完,又很感同身受,“其实我刚才就想提醒您的,我姐肯定是在工作,才把电话屏蔽了。干他们这一行,我们做家属的一定要懂事、体贴、还要有超出宇宙的耐心。” “哦?受教。” 这丫头平时对着江岩都会脸红,她这会儿恐怕自己都没察觉,简直胆大包天! 孟冬的态度更反常,他的琴随便玩,他的玩笑……也随意开? 十音再次在心里推算云旗的年龄…… ** 起了夜风。 直到二人将云旗送回宿舍楼下,小姑娘依旧抻着脑袋,往夜色里探看,望眼欲穿,仿佛这样就能生生盼出个把人来。 学生都回了家,宿舍楼空荡荡的,只有值班宿管阿姨的窗亮着灯。要是放在往常,十音也会不忍,会把云旗接回家。可今夜不同,她有要等的人。 十音冲她眨眼睛,小声说:“先回吧,放心。” 梁孟冬也道了声晚安。 他和十音别扭着,一路甚少交流。 云旗走了两步,孟然回过头,冲孟冬眨了眨眼睛,比了个手势,压低了声:“姐夫,抱我姐,抱抱她。” 十音恼得作势要打她屁股,云旗才一溜烟蹿进了楼门,刚闪进去,却探出半个身子来,笑嘻嘻暗中观察。 梁孟冬面无表情站定,手臂却环上十音的肩,将人直往自己怀里带。他背着琴的那边手臂,冲门内挥了挥。 夜色里,十音抬眼,仔细观察孟冬。 刚才她替云旗求情,把五公里降成了三公里,体能的事情,还是得循序渐进着来,孟冬勉强答应后,就再没理她。 云旗安心上了楼,身影都望不见了,孟冬还在目送。 十音看看门,再看看他,终于确认这一晚的异样:“孟冬,是真的么?我对着照片其实起过猜测。但她年龄不对,三年前,笑笑都十七了,那时云旗还是颗小豆芽!幼年背景更对不上。” “自己的妹妹,怎么可能认错,是笑笑。”孟冬搂着她的手臂松下来。 十音听他那么确定,想他总有理由:“那么好的事情,要是弄错我很抱歉,我对笑笑不熟悉,云旗的青春期却是我亲眼看大的,时间上,差异真的有点大。” 梁孟冬没理她,仍在装生气。 十音觉得心酸:“就为这讨厌我?真的很抱歉。” 见这家伙悔改都不得要领,梁孟冬恨恨将人重新朝怀里一带,十音闷头闷脑又撞了一回……他的心跳声,隔着衣物清晰可闻。 孟冬的气息宛如冷水,罩得这南照的夜都凉了几分,却又实在惹人贪恋,十音嗅了嗅……又嗅。 “你是Plus?”他揽着她,往音院停车场去。 “说起Plus,现在它都成了付医生的狗了,”十音想到孟冬一直住酒店,提议,“我几时接它住我那儿吧,听说他和包子现在是朋友。包子是云队的狗狗。” “Plus倒可以登堂入室,凭什么?”孟冬很不忿。 还有一小段路,十音没理这抱怨,顿了步子:“别走快,我听见厉峰的车在启动,遇上还得寒暄。” 十音带她抄的是近道,再穿过这处小园林,就能到达停车场。这是比照江南园林的制式建的,假山楼阁,很让人想起S音院的一隅。 十音平常来得多,却极少留意,这会儿也在琢磨:“诶?这假山其实有点像……” 话未说完,她的背已经被抵上某块假山石。 “梁老师,”十音低呼,“师道尊严……” “我没这东西。” 生怕石头凉,他一只手拢着她,护在十音的后背。 “孟冬你小心手。” 十音担心,竭力不往后靠。 “笑笑……”她还想问他,关于云旗,真的那么确认么? “先不说这事。” “你为什么不认她?” “怎么认?有什么心思认,有的人一晚上暂时无法接通。” 梁孟冬并非嘴硬,是真的有些无措。 他通常更乐于独处,日常人际交往,会习惯性地保持距离。距离等同于舒适度。 他何曾想过遭遇的人是笑笑。 这个笑笑,十五年前,被他给弄丢了。应该怎样开口才得当,才不至于吓到她? 十音不在场,他内心再波澜起伏,也只能小心求证,即便得了证明,依旧是按捺着。 孟冬的身子倾下来,十音以为那冷水般的窒息感会兜头罩下来,空气却腾地热了。 他的热息烤在脸上,分外灼人。 十音觉得孟冬今夜情绪的确复杂,激动、欣喜、释然?却偏又生着气。 “我刚刚是工作,所以主动屏蔽了一会儿手机。你这是怎么了……因为想我,还是因为找到了笑笑?” “你说呢?” 这次是带着熟悉感的吻了,比从前更深、更烈,更炽热。 吻到缠绵难解,像有滔天巨浪袭来,漫天卷地,半是水,半是火,哪里都逃不开。有点印证十音这些年来的心境,有一种望不见尽头的决绝,好像也不需要望到,而他仿佛什么都懂,能呼应她的倾诉。 十音环了一只手,去他背上轻抚。 孟冬背上的触觉比从前还好。少年的单薄感替换成极紧绷的线条,坚不可摧,像能抵挡一切,包括时间和造化。 梁孟冬被十音抚着,周身像被浪推过,热意烧在背上,迅速连喉咙都蔓延到,唇间的力道更重了。 十音亲久了透不过气,他开始不想放过她,缠着又去索,她乖巧地又啄了他两口。 皎白月色照着她密密垂着的双睫,伴随呼吸,一起一伏地翕动,他撇唇笑:“满意了?” “嗯。”声音是带了笑意的。 “看来早晨是画虎不成反类犬,白讨好了。”他恨恨地,再一次去咬她的唇,“还是喜欢烈酒。” 十音被咬得痒,咯咯笑着嗔怪:“酒鬼,说什么都会说到酒。” “嫌弃?” “谁嫌弃谁?明明是你说讨厌我。到现在还很难过……”泪又涌出来,十音都有点烦自己,最近被他人设弄崩多少回。刚才被那么安抚一通,反倒更伤心了。 他转而向上亲,触到她的睫毛。心底突然在想,其实烈酒和甜食并不冲突。就好比这些年,他喝最烈的酒,念念不忘,还是这个最甜蜜的人。 “笑笑都听得出我的语气,你听不出?”他轻哼,“讨厌?这叫恨。” 十音驳道:“没觉得,明明就是爱……最爱把我弄哭。” “这么自信还哭?”他啄着她的眼睛,“知道还哭,那不是便宜我?” “你恶趣味……” 他继而往她耳朵里吹着气:“有一种人,哭笑都招人恨。” 十音小声抗议着,由得他吻掉了她眼睫上的水。 “孟冬,我知道自己罪孽大了。后知后觉,我六年前就认识云旗,她吃了太多的苦,我要能早六年找你……” “我没这意思。”他拥着十音,声音不快,“谁让你这么说了?你真知道会不找我?” 十音摇头。 梁孟冬擅长就地掩埋情绪。心有潮涌,拥着这个人,听她说着这样的话,她是实心实意地在自责,却听得他心底生疼。 那么多年,梁孟冬自认他总有一部分是恨着十音的,恨她绝情薄幸。可此刻,他心头忽就全是悔意,恨她做什么? 这混蛋只顾着说心疼笑笑,自己不知又吃了多少苦。为什么就不更拼命一些,早些找到她? “你还不如问问我,打算怎么报答你。” “我有什么好报答的,什么都没做,还差点闹了乌龙,人都是你自己找着的。”十音还是懊恼,“你想报答,回头我正式给你引荐她的家人。小丫头太苦了,所幸结局那么好。” “结局?”梁孟冬听了这话,反倒是恼了,“我来南照就是托你办事的,找着人就两不相欠了?” “不是。” “那要不要报答?” 十音细品这话,知道孟冬今夜心绪大约真是不同寻常,噗嗤笑了:“你这人……” “在问你要不要?” 寂月皎皎,十音与他目光痴缠,觉得孟冬此刻的眼睛简直勾魂摄魄,她赶紧说:“要,要报答。” 她听见他口气仍不开心,却还是往她鬓发间啄,在问她:“那还跑不跑?” “不跑了。”十音觉得很难发声,喉咙是涩的。 “刚才失踪多久?两节课……” 他还计了时。 十音解释:“你知道我是去……” 他很凶:“去见她那个哥。他自身都难保,要我怎么放心?电话怎么打都屏蔽,去哪儿你不说,安全不安全,也不能说?” 今夜的不开心,全是源于此。 十音想想,她独来独往惯了,从不给任何人交代,而今的确是不同。 “我错了,往后只要条件许可,一定及时报平安。” 他气得捏了捏她的面颊:“你就一张嘴,没多少信誉。”见捏红了,又往那儿亲了亲。 十音笑着:“要有!不然你会生气,生气伤身。” “哼,就一张嘴。”他恨恨重复了一遍,再次往十音颊上亲,顺着她的耳朵根往下,很轻、很慢。可那火势不减,慢慢烧去她的耳后、脖颈…… 起先,她还可以听见一楼某处宿舍空调的声响;夜风卷起地面的沙砾和枯叶;树丛中有两只小猫,一前一后在窜动…… 现在这些全都退隐到遥远的地方,只有孟冬和自己的心跳,以及他略沉的呼吸声。 十音听觉超常这件事,知道的人不多,孟冬当然是知道的。 许久,他抵着她的额头,哑声问:“谁的心跳快?” “你的。” “记住了?我心脏不好。” “我记得你明明心率偏慢,除非……” 十音脸颊滚烫…… 梁孟冬嘴硬:“我有心脏病,心动过速,自己报告没看仔细。” 十音一怔:“真的?真没看到,我看到不好的只有腱鞘炎和背伤。” “背上是意外,去年冬天,一个人去滑雪。差点没等到救援。” 十音声音哽咽:“一个靠手吃饭的人,总喜欢那么极限的运动。” “又没人要我养,”梁孟冬说,“少我一个不少,葬礼……” 十音一手掩了他的唇,对上他的目光……又笑了,知道被骗,“成天咒自己,腱鞘炎,背伤、高血糖,心脏病……还有哪里不好?” “哪都不好,又老又丑、性格也不温柔,”他偏承认,“可以尽管气我。” 十音觉得泪落不尽:“报告不都写了,你身体年龄只有22岁。云旗那是学他哥……学云队,他黑我成瘾,我去训练处一带男学员,他就编排我。你不能为了吓我,就不惜诬蔑自己……” “哼,我看你最心心念念,就这22岁。” “那是的,很心动啊,那么扎眼的数字。”十音也是个皮厚的。 “不算算自己错过了我多少22岁。你就不怕名不符实?” “有道理诶,名不符实怎么办?”十音面上闪得都是泪光,却已经开始配合他,佯装担心。 “你在练习怎么气死我?”梁孟冬一处一处,去啄那些泪,吻如骤雨,“说这些气不死我,以后你可以看着办,跑路、始乱终弃……等真把我气死了,看还有谁肯来报答你。” “……” “反正我也不要命,嗯?” 心底泛起烟波,烫得她心尖都在颤:“知道了……” 厉峰早开得远了,十音暗笑自己,这是为了躲厉峰呢,还是她有私心? 回了梁孟冬的车上,他问她想去哪儿?才十点多,想和这只夜猫子跨年。十音正重梳她那头被他亲乱了的头发,想都没想就问:“你身份证带了么?” 他漆眸望着她,久久不语,忽而笑了,撇了撇唇看窗外:“带了。” 夜风缓下来,拂面生凉。 作者有话要说:孟冬:爱大纲菌 大纲菌:天真 ** 今日较肥 第37章 悲喜同源 五 十音目光落在他的颈侧,看他喉结滚了滚。幡然悟到歧义:“我是说去靶场。实弹场受管制,必须实名登记。” “哼,以为你很有效率,这就要我报答了。” “……” “空欢喜。” “喂喂喂……” 梁孟冬忍笑睨她:“你不想?我车上带了吉他。”他声线骤暗,尾音像带着个钩子。 “魔鬼,”十音咬唇望着他,“想的。” 梁孟冬盯着她看,她面上却又一副窘样,眼见那粉面由浅转深:“想,然后?” 十音嗓子紧着:“本来我忧心那坏消息,打算带你去解解压。现在你想必很开心了,我就想,横竖那里山上的冬樱应该还在开,你没看过,带你去爬山。不过大半夜的爬山是有点累,你要真不想去,那就……报答一下?容我想想上哪儿。” 也不知道是谁报答谁,挺美好的一件事,说出来满头的汗。 真拉着孟冬直接杀向一家酒店? “傻,”他探去啄她脸颊,决计不再逗她,“没说不去,想去。” 他将手机交在她手里,让输入导航地址。 大半夜的,湖看过了,现在说要带他去爬山……一只睡不醒的懒猫,从前说他变态,现在自己反添了更变态的喜好。他倒要看看。 她所到之处,他都想亲历。 车在夜路上疾驰许久,梁孟冬才问:“白天审出的什么消息?” 十音再次确认:“你百分百确定云旗是笑笑?” “消息会错,我不可能认错。” 十音拐着弯,告诉他从法医学角度,人的年龄可通过人体六大关节X光片所示的骨骼发育情况,从骨龄推断而出。这种测算,与实际年龄的误差可控制在正负一岁。有没有必要? 当然,更直接的是司法亲子鉴定。 “不用讲解,我父母都学医,”梁孟冬笑她,“你们定案才需要证据,对笑笑没有必要。我父母和我一样,一眼就会认出笑笑。” 十音也明白,对面相见,那些无可形容的小细节、云旗对孟冬毫无来由的亲近,已经无需解释。 “笑笑很好看,可怎么就一点都不像你呢?” 梁孟冬心情不错,没太在意,只是说:“我记得对你说过,我不但不像我父母,我和所有的家里人,毫无相似之处。” 十音点头。她不忍深聊,想起孟冬少年时一度怀疑,父母待他疏离的原因,正是自己并非亲生。 “笑笑的眉眼像姑姑,笑的样子和我妈妈一模一样。”孟冬提起母亲,想到他幼年时母亲的温柔笑容,声调竟是暖了三分,“有一点我从前没说,笑笑的左手是断掌。” 笑笑小的时候,被个算命的说,断掌的父母缘薄。孟冬当年从没想过十音有可能帮忙找到笑笑,潜意识里就不愿在人前提,生怕寓意不好。 云旗的左手确为断掌。十音为此私下笑过云海,断掌打人最疼,老大你以后可别有什么花花肠子,云旗就是没长大,长大了小心她河东狮。 云海笑得很无奈,你知道什么,现在就是河东狮。 怪不得厉锋说,孟冬摸云旗的手,难道刚才全程盯着他们上课?她真烦透了厉锋。 十音追着问:“再说些特征?” 梁孟冬思索了一瞬,很快说:“小时候左腹有胎记。像叶子,不小,从前颜色偏粉,但形状很明显。这个我不方便确认,能不能……” 十音显然对云旗再了解不过,已经睁大了眼:“不算很大,但的确很明显,是片叶子。这个位置……”她略比划。 他点点头,是笑笑,不可能有错。 十音简述齐松的话,料想孟冬不了解M国,给他介绍了不少关于M国RK区的情况。 “我因公去过很多次M国,但从未入过RK区,”十音说,“也去不了,目前是封锁区,最近武装冲突更是频繁,一个有去无回的地方。我一个白天都在想,怎么给你交代。” 梁孟冬面上无波无澜,心底却是暗惊许久,安慰着抚了把她的头发。 “当时只是想,快下班吧,要抱抱你。”十音说。 “那我靠边停车?” 十音噗嗤一笑。 梁孟冬倒没真这么做。这是高速路,路面很好,他一手控方向盘,一手揉着十音脑袋:“谢谢。” “谢得我发毛……头发又乱了。” “嗤,你知道我谢你什么,就说不用谢。” “本来就是应该的。”十音感叹,“天才果然是有基因的,哪怕教育背景天差地别,少女照样闪闪发光啊,你应该赞叹我的眼力!不过你忍功也是了得,换我见了妹妹,要崩溃了,立马抱头痛哭。” “她胆子小,吓着了怎么办?” 十音很感动:“好哥哥。” 他听得惬意:“再叫一次。” “咳……怎么还有心思占我便宜。” “你叫声哥很冤么?我爱听。” “我帮你,早晚让她认你,”十音说,“不过急不得,这小家伙太苦了。我一点一点告诉你,听了会心疼,但你别自责,梁老师一自责,我就心疼啦。” 梁孟冬哂笑,一只手作势要去拧她的嘴,狠狠的:“冒充蜜罐子,都是玻璃渣。” 云中岳将女儿从M国带回家,是十三年前的事了。 当时在M国,云中岳确认,自己的女儿云旗已在那个武装组织手中遇难。协同M国军政府破获那个组织的沿途,云中岳意外受了枪伤,躲避在M国当地一个村庄。 那家女主人是位华人,从前在南部打工,后来染病,无颜归国再见父母,她的华人丈夫也在当地病逝。她无处可去,便带着女儿继续留在那个村里。 那是个特殊村落,是当地的艾滋村,村中轻易不来外人,云中岳属负伤误入。女人难得一见国人,分外亲切,生活不易,却依然救下了他、垫钱买药为他医治、疗伤。 待云中岳完成协同破获任务,再返还那村子,打算答谢救命之恩。那女人病情恶化,竟已辞世。当地人告诉他,女人的5岁孤女是个小哑巴,从此世间再无亲人。 云中岳永远失去的女儿云旗,那年也该是五岁大。他领了这小孤女回了南照,从此她就成了云旗,被云中岳当亲女儿养。 那会儿她是个怯生生的黄毛小丫头,又瘦又小、营养不良,也不说话,问她几岁,她就伸出个手掌,都当她是哑巴。 本以为她也是HIV携带者,一查发现并没有,除却营养不良,竟是个正常孩子。养到十岁上,小哑巴开了口。 如今回顾此事,RK就在M国南部,那养母很可能就是自RK区逃回,带着云旗一起出了那地狱。 十音将云旗纷乱的成长细节,一点一滴倒给孟冬。 “六年前我头回见她,那是我休假,第一次来南照……” 十音当时想,一个十二岁的女孩,看起来十岁都没到,像根小豆芽,用二分之一的琴,却拉得好到普通老师已经教不了。现在算起来,她那年都十四岁了! “在M国那两年也不知怎么过的,那个村子很贫困,只求活命,都没什么吃的,更没长个。后来怎么加餐都长不大,一直以为是遗传的个子小,大前年又生了病……” 云旗完成移植手术后,才来的初潮,在如今的女孩中间,已经算是很晚。 “当时担心她发育迟滞,云队急坏了,托我带去看的专科。前年身体好了,总算蹿了个头,那会儿猛得都惊着人,衣服几个月就穿不上了。” 这孩子学琴也不顺利,因为身体不好、内向,和老师交流少,好些老师试课之后,常以此为由,拒不肯收。 “云旗很乖的,但就学琴这件事,一心一念,马拉不回。南照的好老师真的少,那些所谓好些的,拽得二五八万,说实话很多我们根本看不上,真识货的不可能不收云旗!他们父子从不求人,为这事一路求破了头。” 十音想到这儿,长舒了一口气,感慨得泪涌出来:“小家伙总是算守得云开了,她就应该有更好的前途。毕竟南照基础教学薄弱,你再不满意,都不许凶她,标准得一点一点提,她肯定行的。” “我知道了,操碎了心。以后生女儿,我来管。”梁孟冬慢条斯理,来了这么句。 十音抹着泪在傻笑,暗夜的路上,看不清她颊上云霞。 梁孟冬试探着问:“云家这边……” 十音明白他的意思,孟冬不擅长礼尚往来,怕做法不妥当,失了礼。 她反问他,预备何时知会父母。 他说想起上次十音说有男生追云旗,她能吓到躲上天台。父母思女心切,一听说,必定会不顾一切来见笑笑,不会理会这些细节。 “不能着急,先等她把称谓弄对。叫我姐夫?”他酸溜溜的,“完全不记得我,一口一个哥,叫的是别人。刚才望眼欲穿,盼得怕不也是那个哥?” “一家人半年没见,新年了见一面也是人之常情。” “哼,这装傻劲倒是随你。” 亏得小时候那么喜欢她。 “我装傻?” “哼。” “她可不是装傻,小时候受了那么多苦,该忘记的都忘记了。她回避那段记忆,我们也不能强来。而且她和她爸、她哥是真的亲,相依为命那种,他们两个大男人,除了不懂料理女孩生活,其余待她好得贴心贴肺。” “嗯。”孟冬声音还是淡淡的,想想又释了怀,“暂时叫姐夫也行,到底是笑笑,知道替我要名分。” “我回头要告诉她,梁老师就被她喊了声姐夫,搞得心里七上八下。”十音笑他,“你别身在福中不知福,你问问江岩,她敢不敢和他开玩笑?我起初都以为她是不是被你帅到了,看着又不像,哈哈,嫌你老。” “哼。” “体谅体谅,这个家她生活了十三年。以后小丫头就幸福了,又多一个家。可惜梁老师要准备音乐会,不然可以拼命加课,借着上课的由头,让她习惯你,说不定水到渠成,就把你记起来了。” 孟冬很急迫,表示加课不影响音乐会。 “那好,来家里上课。学校人多眼杂,哪个孩子都想被你选上,回头说梁教授偏心,解释起来麻烦。小丫头坚持住校,一来是想锻炼自己多些社交,二来也是她懂事,说我辛苦,和我商量着给她的房间招租换课费。本来有一搭没一搭招着,房客都不满意,现在干脆让她住回来。” 孟冬听得五味杂陈,没开口。 初初重逢时,他预备了一肚子的话想要呛十音,如今只觉得,对她没多少气,细聊之下,心底全是一揪一揪的疼。他才是那个来迟的人。 十音解释:“她住校还有个缘故,我没工夫照顾她。云队做饭还行,但就算他在南照,忙起来都照顾不周。住在学校好歹三餐有保障,营养还均衡些,小丫头还在长身体呢,今年又蹿了个。” “你自己呢?”谁来照顾? 十音特别得意:“我?我赚大了,梁老师心心念念要报答我,猛然间还省了我一大笔加课费。哈哈,爱梁老师,我要请吃大餐!” “傻子。” 梁孟冬听着分外心酸,她想要一个家么? 他特别想,心头竟有些急切。被叫姐夫也能忍。 “你想不想,先找个机会见见云队?我来安排,他最近在南照,只要避开厉锋,应该有机会。以后就是自家人了,不用表达什么感激,自然些就好,云队很健谈,刚才还让我转达对你的崇拜……” “好。” 云中岳常年不在南照,他是豪气干云的人,他收养云旗,一来报恩,二来是真疼这个女儿。他如果回了南照,知道孟冬报答的意图,作为父亲,想必会有些受伤。 而云海更是不同,他与云旗之间……如何与孟冬开这个口? 十音决计交给云队自己,那是他和云旗迟早要面对的。她信任老大处理问题的能力。 十音有来电,是个陌生号,那边喂了声,十音认出声音探问:“老大?” “是我。”云海在听筒的声音尤其沙哑,“我的一个目标,夜里去了靶场。” “什么目标?” 十音在想,就陪妹子这么小会儿? “嗯。是我说的那个基金,澜沧江颁奖会议相关。” “需要我做什么?” 云海说:“暂时不需要,不影响你约会,我就问你,天亮能不能就位?” “现在需要就位么?我正好快到了。” “你也去了靶场?真是二货,懂不懂选约会地点?”那边的笑声很低沉,“不懂问苗辉,小苗家开连锁酒店的。” 十音笑骂:“为老不尊,有事说事!” 云海说:“这会儿不说了,时间没到,哥不当恶人,你玩你的。我记得你知道?那儿有会员配套酒店。” “咳,我又不是。” “小事,我来安排,靶场有自己人。玩得开心,天快亮时联系。” “……收到。” 十音在想,老大还是挺好的,送温暖。 梁孟冬没听到全部内容,只听她简述,说她过几小时需要就地执行任务,让他到时先走。 撂下她先走?他没理她胡言乱语,就是有些好笑:“你们让一个人天不亮起来干活,算不打扰他约会?” 十音正欲致歉,听到他似是认命的口气:“笑笑说了,身为家属应该懂事。” “梁老师!” 车已驶入靶场休息区,远处红光闪动,有稀疏的哒哒枪声,仿若有鞭子在抽打那些黑雾笼着的山体,听来颇震撼。 十音习惯性先察看环境,往停车区匆匆一扫,瞥见一辆颇眼熟的车。她格外留意了一下车牌,确实如她所猜测。 这位竟也来了靶场? 梁孟冬看十音关注的是辆黑色超跑,讥讽地笑:“追求者的?” 十音摇头笑:“不能那么算,是位长辈。我没想到他会上这儿,不用刻意招呼,靶场那么大,又不一定见得着。” 什么叫不能算,还真追过?哪路长辈,开那么骚气的车。 余十音简直是大猪蹄,配置十分齐全,任务情侣、花草、还有老姜? 作者有话要说:大纲菌:重要人物敲下黑板(非男配, 孟冬:我就问你几时报答 ** 认妹妹是支线任务,主线任务里面提了笔,不知被发现了么(较隐蔽 第38章 悲喜同源 六 根据靶场入口电子屏的显示,跨年夜俱乐部专门安排了高手在此做夜间灯光射击秀,比起平日夜里寂寥的郊外靶场,增添了许多热闹。 梁孟冬常年练习搏击,身躯体魄似积蕴着一股力量,贴身衬衣上罩了靶场配置的战术背心,线条尤为慑人。 十音想,可惜这里不需要伪装,出于安全考虑,特意采用稍稍醒目的颜色,他要是穿迷彩服,那简直帅破天际。 这样当然就很好看,十音转来转去过眼瘾:“太帅了,想存又不敢存,你要不要自拍一个发江岩,我回头不小心在他手机里看到,顺理成章发给自己……想你的时候能看。” “皮痒?还是打算地下情一辈子?” 十音没料到,最近靶场换了新东家,老板是熟人。秦淮从稍远一些的背后走过来,直接认错了人:“十音!海爷?”声音显然不置信。 走到身前,才面露歉意,悄问十音:“新同事?” 十音笑答,说不是同事,是江岩的朋友、厅里的贵宾、音乐家。 秦淮有些诧异,问江岩呢,十音随口答,说江岩那家伙说好要来,怎么也没见人,秦淮冲她挤挤眼睛,猜江岩约会去了吧。 秦淮提议,他先办了会所住宿区的门卡,一会儿玩累了,好直接回房休息。 秦淮确认着,问是不是两间。又压低声音,问海爷一会儿是不是要过来,刚才通了话。 十音说是的,麻烦你。 秦淮去制作门卡,十音靠在吧台上,余光瞥见身边人的脸色,不用猜也知道又黑了。 她悄悄用手肘蹭他,用极低的声音说:“没想到秦淮接手了这里,秦淮有些背景,生意做得不小,从前给边防提供物资配备。他和云海可能刚通过电话。他俩虽是兄弟,其实大部分人,都不了解情况。” 见他不语,十音接着说:“云队这人性子外放,交友是广了些,因为他待人特别诚恳。” 梁孟冬还没开口,由得她说,也不知为的什么,现在她说起那个人,更像推销。好像怕他不喜欢云海?没必要吧。 十音观察他的面色:“刚才路上没介绍,因为靶场夜间营业,本就有配套会所。别生气呀,门卡只是门卡,又不是两张都得用。” 这话说得直白,出口他不答,只望着她,硬生生让这气氛凝固。 十音面色嫣红,眸子漾着水光,眼里那种攻城略地的美隐于夜色。她的声音漂浮在空气里,温柔漫溢。 梁孟冬挪开视线,去看吧台外的幽暗天光。他总算笑了,十音被笑得不好意思:“笑得人心里发毛,你这人,在想什么哦?” 他压着嗓子:“你说想什么?” 十音正用目光嗔他,秦淮过来了。 秦淮推荐,最远处的场地在做闪光目标射击,今夜高手云集,俱乐部的佼佼者都来了。秦淮建议十音去露一手,他问孟冬有没有见识过余队的枪法,见他摇头,便告诉他:“我们余队打飞盘,理应是锦标赛选手,不过职业特殊,不便参赛。” 十音笑说他过誉了,没兴趣去,自己和梁先生在这边的场地玩就好。她给梁孟冬推荐的M4步.枪。 “M4,就是你平常听过的卡宾,美式突击步.枪,约四公斤,气体直推传动方式,里面有30发子弹,有效射程六百米。现在右臂与装备保持在一条线,左眼对准夜间瞄准器……”十音像个耐心的教官。 除却从前军训,梁孟冬一心都在琴艺上,的确没多少机会接触枪械。十音要他采取立姿,替他调了握枪姿势,在身侧教他练习瞄准。 十音教了会儿,看他神情专注,姿态标准,被她一调.教,瞄准姿势近乎专业。不由嘀咕:“诶?我刻舟求剑了。” 梁孟冬瞥了她一眼,问:“怎么了?” “我平常听吴狄他们聊,说这儿是最佳约会地。带妹子来,选M4、站姿。我本以为依葫芦画瓢就成,到你上了手我才发现,我根本没弄明白人家的点。四公斤的枪,后座力很大,妹子举一会儿手都酸了。” 梁孟冬问:“你不酸?” “我怎么可能,我训练比别人刻苦一百倍,你都听了,满分选手!”十音特意把手臂展示给他看,“让你见识见识。” 梁孟冬目光滑过她手臂线条,的确不是从前那柴火样一根,紧实有致,内侧有明显的小鼓包,但不偾张。 “好看么?以前看你这线那线的……觉得很自卑呢,现在真的有资格比比哦。” “嗤。” 嘴硬的家伙,十音看他喉结分明滑动了一下,心里益发得意。 “你看你那么高大、力量又好,还一教就会。妹子姿势不标准,人又娇小玲珑,他们可以搂着慢慢教,完了还可以炫技给妹子看,能得到星星眼崇拜……啧啧。”十音望着他,止不住地笑,“突然很羡慕吴狄。” “谁说我不崇拜余队?”梁孟冬眼睛继续对着瞄准器,嘴里还是冷冷的,“很崇拜,搂啊。” “一点被崇拜的感觉都没有。”十音抱怨着,身子没动,仍在看他,像在观赏艺术品。 “想有什么感觉?”他放下枪,“那回去休息,反正也不早了。” “诶诶?你还没学会呢。” 梁孟冬嗤一声,笑了:“你光知道点火,不管灭的?” 还不是自己不敢,怕遇到熟人,只能给个地下情的名分。 周围其实没什么人,大多靶场常客都在表演场地观摩,响声、欢呼声此起彼伏。 梁孟冬见十音不说话,调侃她:“紧张了?不用光想着我要报答的事。放轻松。” “魔鬼,”十音笑着端起自己手里的枪,对准瞄准器,“你这么说,就好比我让你‘千万别去想一头粉红色的大象’,现在你脑子里,是不是全是粉红色大象?” 他将她从上到下打量一个遍:“全是粉红色的小混蛋。” “喂喂,梁老师这脑子……练枪能不能专心点?” 梁孟冬一直没有端起枪,十音还以为他累了。他是在观察,她熟练运枪的动作、凝神专注的样子。 十音的动作的确娴熟,而这样的侧颜,他从未见过,是另一种不可方物的美。 他不是没有想过,直接带她走。除却彼此,过去的人与事,统统划一个干净,重头开始。 但要如何才能割裂清楚?切断骨头连着筋,分离的每一个日夜,凝成眼前的这个人。 她有未尽的事,那就一起,总有他可以做的。 “加加。”孟冬忽然唤她。 十音手顿住了。 重逢后他头一次叫她加加,这个世上,现在只剩孟冬会这么唤她了。瞄准器里的暗夜景物,渐渐变得模糊。 最后一次有人叫她加加,也是孟冬。 孟冬在遥远的国度,以为她只是在闹女孩的小脾气。 隔着电话,她不说话,他用她这辈子都没听过的语气:“真在闹脾气?要我认错?没问题。” 十音心里难过翻涌:“不是这么回事,孟冬你别往自己身上揽。” 孟冬犹当她是在闹别扭:“加加,等我回来,有重要的事要和你商量。你想听的,我现在也可以说。” 十音不忍再往下,只是说:“不是这样,孟冬你真的特别好,但我们就这样吧。” “发生了什么?” “没什么,我就是觉得特别累,想放弃。” “放弃我?” “嗯,我得……出个远门,应该不会回来了。” 孟冬声音冷极了,像是竭力压着火:“如果是玩笑,劝你当面开。” “不是玩笑,也没闹脾气。要说再见了孟冬,这些年,谢谢你。” 这是她说的最末一句,绝情绝义。 后来的岁月里,十音一直极度追悔。但每当她想,如果准备充分,她应该对孟冬说什么?便更无解。 孟冬最末一句,声音里的温度已然冷却,问的却是:“假如求你?” 梁孟冬这人,是众所周知的恃才傲物、目空一切,至少十音从未见他求过什么人,他没有这个需求。 十音听到那处,已是撕心裂肺。又暗思量,觉得自己这辈子都值了。她就此下了狠心,切断电话,将那电话卡也一并废了。 十音再次与孟冬说话,是八年后,在他音乐会的后台。她称他梁先生,询问他能否打开琴盒确认。 风声在林间呜咽,树叶沙沙如一场在遥远处落着的雨,衬得靶场的喝彩喧嚣声极缥缈。 孟冬在问:“加加,那年发生了什么?” 他声音沉缓,令人心安。 没有怪责的语气,像她走遍千山归来,遇到守候经年的故人。 “孟冬,和拉琴运用肌肉的原理相似,到了后期,最完美的动作,同样出自肌肉记忆。身体都要放到最松,以最小的肌肉紧张度,保证最大的臂力稳定。”十音在讲述要领,边示范给他看,“临场只有几秒钟的反应时间,动作要果决。” 她的眼里涌着泪,瞄准器里视物不清,十音毫不犹疑地扣下扳机,子弹自动上膛的咔嗒声,子弹出膛时破风而过的呼啸声…… 十音放下手中的M4,她很清楚,即便是这样的可视度,靶纸上的成绩依旧毋庸置疑。 打靶能帮助稳定心绪。十音知道孟冬还在等待,她目光平静,回视过去:“孟冬,那年家里出了大事。妈妈被害,我杀了一个人。” 他顿在那里,将震惊藏于眼底,在等下文。 十音说起白天听闻笑笑的坏消息,她说想要不顾一切,飞奔到他身边来。 可她诉说起自己那段惊心往事,却很淡然:“算起来,该是你半决赛那天。有人来家里找东西,打开保险箱,带走了我爸爸的电脑,杀了我妈妈。我差一点也出了事,但我杀了他,得救了。” 靶场灯火渐渐黯下去,十音的眼前,隐隐有飘摇的梧桐影。 那是S音院琴房门前,他们熟悉的幽微路灯下的那排梧桐。他们偶尔会在琴房门口分开,更多的时候,孟冬会送十音到家,小儿女习惯在那个巷口,依依不舍、喁喁细语,而后吻别。 八年前。 夏末的某夜,梧桐簌簌,昏黑天光里,乌云压得极低,就那么迫近、迫近,不知在酝酿一场怎样的雨。 孟冬不在身边,距离钢琴演奏系特招的内部专业考核,还剩下两天。十音从音院琴房练完琴独自回家,回那个她与妈妈租住的小屋。 黄昏时分的乌云,浓得连闪电都撕不开,雷声不断在云层中积蓄、翻滚、轰隆。 将雨不雨,一直不雨……很合她正练曲目的意境。 十音一路在计算时间,孟冬那边,半决赛该开始了吧? 国内没有直播,但他会带回决赛影像资料。可以想象他决赛时的样子,再板正的礼服也掩不住他的锋芒,那是他的战袍。 她的爱人,只要持琴站在那里,就拥有了整条银河系。 暴雨是毫不迟疑下来的,如天河之倒倾。 十音带了伞,但打伞来不及,一秒全湿。 考试很重要,她怕感冒,还是打起了伞。身上冰凉,她饿了,疾步穿过那条长长、逼仄的弄堂,上了楼,应该就能闻到妈妈的饭香。 妈妈在做饭么?十音刚到弄堂口,要在以往,她就已经听见了,开始猜,妈妈在做什么?但在今夜,暴雨的喧嚣震耳,几乎淹没了一切。她仔细辨认,力图穿过那近乎咆哮的夜雨。 邻家没有人,邻居暑假出去旅游了,楼上的阿姨在看婆媳剧,电视里的吵架声很聒噪;十音听见有人在找东西,拼了命地翻找,有极微弱的女声,带着哭腔:“我……不知道。” 是妈妈! 十音撒腿往家的方向跑。 有个凶狠的老烟嗓,在说:“你这样子,倒让我想起余北溟死的时候。想知道他是怎么死的么?把他的电脑交出来。” 妈妈声音惊恐,正低声啜泣:“北溟是你们……” 十音在暴雨里浑身战栗,她一直相信爸爸不是懦弱的人,不是自杀、爸爸不是自杀。 “你可能不知道,余北溟与我的委托人共事多年,念在旧情分,九先生本是不想这样的。可他执迷不悔、还多管闲事,亏余家也是世代经商,居然会不懂挡人财路是为商大忌?”那人默认了,默认父亲是他们所害。他还在冷笑:“电脑,交出来。” 九先生,这是个闻所未闻的名字。 十音全然淋透,路面的积水过多,雨水伴着泥水,她连着滑倒了两次,脚似乎也被类似玻璃片的物品扎伤。 然而雨是不讲情面的,它像是在宣称,它才是这个世界的主宰。 十音还在赶,她已将伞扔在巷道旁,心中一直在懊恼。平时孟冬让她跑步,她为什么不听,总在想方设法偷懒。 而夜巷如此之长,长得奔不到尽头。 “你们……”妈妈的声音,无助得像是暴雨里的枯叶,声音绝望,气息微弱:“没有电脑……真的没有。” “你一个瞎子,不知道也正常,”那人大笑,“你女儿肯定知道,对么?” 妈妈惊惧道:“她不知道!” “她那位小男朋友呢?梁家的那个小天才,余北溟难道交给了他?呵呵呵。” “怎么可能,别为难他们……” “三年前,余北溟立过一份遗嘱,要将他半数家财,留给那梁家小子,这事你知不知道?” 这一句问话已令十音如遭雷亟,而妈妈的声音惨然而抖战,答的是:“我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大纲菌:开始穿插讲述八年前,会慢慢和当前的案子联系起来 至于开车,不会等结案 孟冬:→_→ ** 鉴于本文至今首点连3000都没过,换了个沙雕文名试试,各位大人见谅哈 手动感谢一只缶缶、桥大人、shiliu、寂寞芳心、song、青花椒、酒红、不想说话等大人为我灌溉的营养液。 手动感谢鱼鱼、桥大人、我的太阳、我是大神、我是你爸爸、二师兄的肉、大花哥哥、勍等大人为我投的各种雷 之所以平时都喜欢在留言下感谢是因为希望你们别给我这个小破文灌溉和投雷了,真的不用破费的-_-是真心话啊,我会努力写哒~ 之所以手动感谢是因为也有大人不说话 特别是shiliu大人,一切尽在不言中,写文这个爱好我断断续续地持续了那么多年,您极偶尔说一次话,但每次都是鼓励的话。 看到您一直都在啊,我就觉得都值啦。 第39章 悲喜同源 七 夜雨哭嚎,雨线像是从地面生出来的,茂密得将天地都封锁起来。 那老烟嗓还在问妈妈:“梁、孟两家有的是钱,怎么也不缺余家这半份。你知不知道,余北溟究竟为什么给那小子立遗嘱?” “北溟……对那孩子有愧,本来他与我说好,今生都要不惜一切弥补他的。” “你倒很听话,可惜余北溟惨败,输得连你们母女那份都没留住,就更别说赎罪了。你女儿寒假是不是勾了那梁家小子去了千灯镇?” “他们是去旅行。” “呵呵,可惜了这双小儿女,我从个人角度,想想的确是很可怜。” 妈妈声音愈发微弱:“你们想怎么样?” “你以为千灯镇余氏老宅还是你们母女的?余北溟一败涂地,产权早已抵押出去,说好七年为期,他会去赎,怎么赎?幸好你女儿以后就离那小天才远远的了,两个世界的人,早晚要分开。电脑交来,我饶你一命。” 分开、为什么早晚分开……十音边奔跑,脑子飞转。 爸爸还在世时,对孟冬的态度……十分诡异。一向开明健谈的人,头回见孟冬,竟是颇为寡言,全程都近乎沉默。 人离开之后,十音见他在叹息,以为爸爸不喜欢孟冬。孟冬模样才华哪样都是上上之品,好容易请来家里玩,他对待爸妈也十分知礼,不过就是话少了几句。 十音失落得无以复加,老爸没眼光的,她无比心动的人,他竟不入眼? 不想过了两周,余北溟专门找十音长谈了一次,告诫她对人要真心。既然喜欢了人家,一生都要全心待他,绝不可辜负。 十音一度认为老爸脑子秀逗了,她才多大?一生这种话题,简直山遥路远。 况且人她都还没追到手,孟冬不过是答应同她一起排练。当然了,无论如何,她迟早都会追到孟冬,这么一个宝贝,她珍惜且来不及,怎么可能始乱终弃! 然而爸爸态度十分郑重,那次谈话也是前所未有的严肃。自从十音应下来,爸爸再见孟冬,嘘寒问暖就多起来,搞得十音每每担心孟冬不自在。 雨夜那刻,她才知道,爸爸当年为了孟冬,甚至专门立过遗嘱。爸爸为什么亏欠孟冬,他与孟冬的渊源究竟是…… 一会儿必须向妈妈问个明白。 屋子里还有人,连那说话的,总共三人。一直在翻找,他们要电脑,电脑里有什么? 妈妈在哀求阻拦:“求你们别翻了,孩子还有考试……” “她没机会考试了,她是要出远门的人,很远很远的门,回不来了!你一个瞎子,倒是不用出门,不信邪回头可以验证一下。后天中午,那小天才决赛结束一出门,会先出个车祸,这一次还好,会伤在右臂……你女儿是不在了,你也可以不交电脑,信不信,小天才下次不止掉块皮?余北溟既然对不起他,你想想,这样做就对得起人家了?” 妈妈声音焦灼:“你千万不要,我交,保险柜密码是……”她迅速报出一串密码。 “你不是不知道么?”那人的笑声狰狞,似携这暴雨来的恶魔,“可惜车祸是免不了的,我们九先生呵呵,常言道,那什么……之仁?固然是舍不得那小天才受伤的,可惜这事是我来操办,九先生也是鞭长莫及啊!哈哈哈!那么远的地方,定金都交了,不方便退了啊。” 无耻到了极点,妈妈只能哀求他们,不要、千万不要伤害孟冬,十音就要奔到了,雨势疯颠,她听见按动保险柜的声音。她从不知道,爸爸在保险柜里,为什么要藏一台笔记本? 那人取到电脑那刻,后巷警笛声骤起。那是几乎为大雨淹没的响声,屋内的人都没听见,但十音听见了,锐利、短促地刺进她的耳膜,真的是警笛声! 十音精神稍稍一振,松了一口气。 ** 十音在喝水,叙述让人疲惫不堪。 那段记忆太过惨烈,以至于这么些年,她不轻易去回想。只是埋头向前、不停赶路。 “这事自始至终和我有关,我要不来南照,你是不是这辈子都不打算告诉我?”梁孟冬心有不甘。 他清楚还有下文,更为惊心、迫她远走的下文,却忍不住要质问。 十音手中矿泉水瓶顿了下:“我会让案情水落石出,然后找到你,把与你相关的部分和盘托出。” “然后扭头就走?在体制内相个亲,嫁个还不错的花花草草?反正余队有的挑。” “这不可能,虽然我也不知道,用什么理由和你重逢。”梁孟冬还想说话,被十音打断了,“不光是因为我爸爸亏欠你。他亏欠你什么,我至今没查到,暂时不知从何说起。” 她后来甚至调阅过父亲的档案,发现他在医学院求学期间的档案存在三年缺失,她猜测爸爸可能参与过什么涉密研究。 “但那段时间你都还没出生。” 孟冬揣测着:“会不会……我父母?” “那个烟嗓的指向非常明确,我爸爸亏欠的就是你,你本尊,我妈妈的话也证实了这种说法。我实在想不明白,我爸爸不过是个制药商,究竟对你做过什么?孟冬,说到这我必须向你坦承一件事。” 三年前,十音的确作过一次比对。当时她还在边防,是云大队为她破例申请到的权限,材料调用名义仍是当年案件,属合规行为。但收获不大:“我爸和你的父母唯一的共同点在于,有医学院背景,年份比较相近,其余并无交集。除此之外,因为你父母是军医大的学生,他们的学习期间档案不归入个人档案,而是由军医大档案室统一管理,涉密级别较高,需要另行申请,我最终没能调阅到。” “没顺便连我也查一下?婚否,有没有女朋友,免得怀疑我和吸食人员交往。” “这在档案上不显示。”明知他是嘲讽,十音还是老老实实答着,“再说也没申请查你的权限,查询你的父母,已经非常冒昧了。” “冒昧什么,不都走了手续?” “我爸当年,虽未表达过认识你的父母,但我后来总觉得,也许我的判别力在哪个环节上出了差错?他们会不会是认识的。” 梁孟冬也有这种感觉,但同样没有根据。 高中时代,梁孟冬见过多回余父,几乎都是去十音家练琴或复习时见的。 十音的性子像父亲。 余北溟是开朗亲切的中年人,余氏药企在w市,规模可观。十音的妈妈早年出意外双目失明,十音考到S市读高中,妈妈便陪在S市。余北溟周末雷打不动,要回S市团聚,他每周奔波于两市之间,丝毫不以为苦。 十音那时的家,是羡煞旁人的美满家庭。 她的父母都很好客,一言不合就留人吃饭。梁孟冬不善沟通,生怕局促,盛情难却留了一回之后。有些周末,他反倒主动卡着饭点,巧立名目来找十音。 十音的妈妈出意外失明前,是乐团的小提琴手,父亲也是古典乐迷,饭桌气氛融融,哪怕孟冬一句不参与讨论,竟然从未感受到冷场与违和。 每一餐,他这个寡言的客,都默默体验着家的温馨。 后来余北溟出事,十音的境况变得窘迫不堪。 然而孟冬从未听她有过自卑、或者自怨自艾,无论选了什么路,余十音好像都能意气风发地走。也不知是被怎样的爱灌溉大的小孩,在逆境中简直像束光,又像一颗顽强的种子,无论被风吹到怎样的悬崖峭壁,自己就能长成很好的样子。 但余父的死因被认定为自杀,这件事十音的确是不愿多提的。梁孟冬生怕惹她难受,体贴地没再提过她父亲,便也没机会告诉她,高中时他其实特别盼着去她家蹭饭。 他所有关于家的憧憬,都是籍此而生。 余北溟在世时,十音的确同孟冬提过:“我一进高中,我爸放言说,相信我的分寸感,所以想谈恋爱尽管谈,什么样的小伙子都可以交往试试,不必拘泥。自从见了你,居然全推翻了,教育我对待感情要一万分的认真,要一生一代一双人。天天叨叨我,搞得我都怀疑,难道我有朝三暮四的面相?” 梁孟冬心里知道,像是不像,这家伙同他谈个恋爱,恨不能全世界都来祝福。 可她交友甚广,三教九流……哼:“像。” “冤枉人!”十音气极,却依然笑靥如花。 “不冤,你自己盘点下校园关系,作曲系那三个秃头,民乐系两个,还有指挥系那个,秃头。” “附中有那么多秃头?”十音很迷茫,但她决定不想了,“你说的人我都分不清谁是谁,尹嘉陵说,我俩就是有缘,你是我千辛万苦追到手的缘分!” 她从不避着人,逢人就宣扬自己追求成功的丰功伟绩。 其实余十音在这方面是有些迟钝的,她以为的,与实际上存在误差。 十音但凡有点心机,可以去附中琴房管理室打听一下,那个时候的琴房预约时间登记册,都是谁预定的副本。 每周一沓复印件,就为那一枚姓名。 他也很忙的,有些二货,真当人生中有那么多偶遇和巧合? 梁孟冬此刻最难置信的,是十音的父亲甚至给自己立过遗嘱,要将他当作半个继承人。 这是最蹊跷的疑点,十音至今没有追查出答案,这与她父亲被害本身,是否存在关联? ** 十音的叙述,回到那个雨骤风狂的夜。 烟嗓突然接到一个电话,短短“嗯”了两声,十音听见窗子洞开的声音,窗外的风雨凄惶着灌入室内,那人沉声嘱咐:“你,去引开条子,你解决这里。” 有人跳窗夺路遁逃的声音,发生了什么?要解决什么! 十音已经到了楼门口,她快疯了,不计一切地冲刺…… 妈妈无法呼吸了,她用微弱的气声在唤:“加加你别回来,加加快走……” 已经迟了,十音跑得再快都为时已晚。 扼着妈妈的喉咙的人,有着惊人的蛮力。 十音冲开门的那刻,听见有什么东西咔咔碎裂,像极了人身体的某处断裂的声音。 妈妈……十音眼睛全是模糊的,脸上分不清是泪是雨,只知道有东西不住地向外涌,她拼死撞向扼住妈妈那人…… 那骨瘦如柴的人竟有惊人的力气,因为知道已经得手,手里正巧松了劲,这才为她撞得一个趔趄,倒在地上。 十音不知那刻从眼里涌出的是泪还是血,去抱着妈妈,妈妈的面色,已经慢慢灰败。妈妈的脖颈间都是淤青,连那人的指印都触目惊心。 妈妈用一息尚存的气声,无力地唤她“加加”,她想要找十音的手,将手送去时,妈妈用尽最后一丝气力,依然没能握紧她。 “那烟嗓来我家,是为找我爸爸的电脑。到手后他与另一人带电脑撤离,那曹满负责灭口。按近期得到的口供,曹满事后应该是打算把我卖去T国或M国的那种场所。”十音依然在叙述,力图让声音平静,“回头想想我从前的脾气,要真去了那些地方,估计早死在那儿了。” “当初爸爸走的时候,我们是得的通知,我没见着最后一面。妈妈是我亲眼送走的,闭上眼睛,就能看到。” 当时妈妈已经去了,警车被另一破窗而出之人引开,那警笛稍后竟离得远了。曹满一脚踢开十音的手机,他精虫上脑,见着浑身淋透、身材有致的十音,冒出侵犯的念头。 那个暴雨夜,叫天不应,喊破嗓子都没有人听得见。 十音强自镇定,随手抓到把起子,就往灌满了雨的巷子里逃,打算奔去报案。 “当时我腿软了,滑了一跤,没能跑过他。就在我们平常分别的地方,他扑过来,我右臂被他的匕首划伤,伤口挺深的。”十音指着右臂上那道可怖的旧伤痕,声音不知为何就起了悔意,很深的悔意,“我想着要死一起死也行,就用起子也扎伤了他,扎得很深,流了很多血,很多很多。” 那条暗巷,走的人少,因为那儿有个挤窄的夹墙,从夹墙闪出去就是马路。 “他的血、我的血,搅在一起。”十音反复强调,“他没想到我会那么狠,惊呆了,死命抓着我不肯放。” 孟冬望着她,想要说什么,久久卡在喉间,只能用目光去回应她。 “曹满身上有一把仿54.式,当时我不懂枪,后来才分得清。他把枪上了膛对准我,想吓唬我。当时他也很紧张,玩枪并不利索,可能以为我吓死了,雨势特别大,他手一滑,枪落了地。现在回想,当时我心里一点都不慌,那刻我的血像是冷的,脑袋里特别清明,我知道我得活下来。” 爸爸妈妈都被他们害死了,他们要找什么,他们神通广大,也许还能威胁到身在欧洲的孟冬…… “我不能不明不白就这么死了,爸妈需要我给他们一个交代,你也需要。所有这些是怎么发生的,对我们家为什么要那么狠,我必须活着弄清楚!最近我才知道,我真的是胆大包天,太高估自己了。原来不是我厉害,是曹满正好不打算杀我,他还得拿我去卖钱,我连价钱都知道,我大概能值个四到五万。” 十音滑到地面,那把上膛的枪,她抢在曹满前头捡到了。 色迷心窍的吸毒者曹满,没能斗过生死关头一心要赢的小姑娘。 曹满空洞的眼神凝住了,枪声闷在震耳的暴雨里,没有人听得见。周遭的树影如鬼魅般狰狞舞动,十音身上、手臂上全是血,她的、曹满的,搅在一起,分不清了。 天地漆黑一片,暴风雨里,有人往他们这里奔过来,那人说:“不许动,警察。” 十音瘫坐在地上。 劫后余生,十音心里半点复仇的快意都没有,也没有看身边的警员。 雨水里的血腥味很醒神,发抖的十音,眼看雨水冲刷着血染的双臂和衣物。自己的血、别人的血,她只是真真切切地知道,她失去了家。而逍遥法外者,另有其人。 十音心里唯一庆幸的,是孟冬不在,孟冬在的话不堪设想,对方会不会痛下杀手? …… 梁孟冬面上说不出话,内心堪比海啸褪去后的狼藉。 十音的声音温暖而坚定:“这事不光关乎我爸妈,还有我们……我必须接着追查。你知道么,当年带走笑笑的人,也是曹满。” “嗯。” “等了那么多年,我刚刚知道曹满的名字,虽然他没有身份,但接下去一定会有线索的。孟冬你能谅解么?” 掉进黑暗的那刻,她只能勇敢耐心地等待、等待……直至双眼适应这一切。 千难万难,她活下来了,活着再见他。 梁孟冬伸伸臂膀,示意她靠来:“过来。” 他不擅言辞,不知如何告诉十音,他能谅解她,什么都能谅解。 承诺苍白,当年该给予的怀抱,他给得迟了。 这怀抱我想给一生,也请你再也别逃。 十音说:“没事没事,我还没讲完,我可以讲完的。” 他瞪着她:“过来抱会儿。”周围根本没人。 可十音清了嗓,小心翼翼地,竟把脸飞红:“别别,等会儿回去休息,我上你那儿。” 分明是深情恳切的怀抱,何以被这她出口一拒就歪了。解不解风情? 作者有话要说:孟冬:不懂我细腻的心 大纲菌:我懂我懂 第40章 悲喜同源 八 那一年,房东告诉梁孟冬,不知那对母女去了哪里。当时屋子里燃着熏香,气味浓重,房东不愿与他多说一句,眼神里充溢着掩藏不住的惊恐。 他尽可能摒弃所有不详的揣测,十音是与他道了别的,没有意外,都是计划之中。 如今他才知道,房东竭力想要掩饰的,是那屋子发生的雨夜命案。寻常人想的是柴米油盐与生计,他还想把房子租出价去,要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 孟冬当时的确去报了案,那片分局的人有他父亲的熟人,接待他算非常客气,然而于事无补。他不是直系亲属,失踪案是不予受理的。并且,他们试图查了查,关于十音的下落,毫无线索。 孟冬回国后,S音院临近开学。学生处传递出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老师认识十音,但十音的档案去了哪儿?没有档案。 S音院的学生登记系统中,没有余十音这么一个学生,过去没有,现在也没有。 人世间最鲜活的那个人,人间蒸发了。 绝望时,梁孟冬一度甚至去找过平日甚少交流的父亲。 父亲那年并不在S市内工作,倒是连缘由都没问,特意回了趟家,还十分尽力地托人替他去市局查了,但他最终带给孟冬的消息,同样是查无此人。 这是相当荒诞的结果,即便失踪,也不可能查无此人。 父亲很尽心,为他分析过每一种可能,也提过一种最好的结局,这种设想前两天江岩酒吧闲聊,其实就曾提及:档案涉密。只有这种情况,才会状似于人间蒸发,但孟冬觉得更难置信……怎么可能? 那一年,梁孟冬确信十音出了事,想象她可能无助地在世上的某个角落,她要怎么活? 他没想过,她是这样活下来的。 这个梁孟冬自认为无比了解的人,她像在讲述一个别人的故事,却隐隐有无可摧毁的力量。比当年种子般的她更顽强,像是荒漠地表荆棘里开出带刺的花,毫无怨气,带着杀气。 让他陌生,又充满魅力。 “既然有警车警笛,为什么分局市局那里,什么消息都查不到?” 孟冬在问。 “查不到,因为市局经手人几乎没有。那是特案,立案机关并非公安系统,而在边防。当晚我是被临时带到过一个审讯室,那是其他分局的一间审讯室,我被审了一夜,次晨睡着了。云大队认为我无罪,是案件受害人,继续待在审讯室里太过委屈。为了保护我,他很快安排我去了别处,是S市局为专案组准备的宾馆休息室。” 当夜的笔录,是云中岳给十音做的,直到今天,该案涉案人员落网的,都是些零碎喽喽。从总案卷的角度,该案至今并未能结案。 那个带着电脑逃走的人,真实身份疑似他们追查的一名隐藏毒枭“九先生”的委托律师,该律师系境外人士,只有个绰号名为“好人”,平常用的全是假身份。 只有十音认得他的声音,那是她死都忘不掉的声音。但这八年来,她再也没能遭遇过那个令人惊心的烟嗓。 孟冬苦寻不到十音,的确是因为档案涉密。 “我的关系迅速转入边防,进入委培特训阶段,连正当防卫的案子也被准予特案特办,一边参训,一边等待结果。” 他冷笑着:“如此高效……”难怪一回来什么痕迹都不见了。 “对,当时边防扩招,急需用人,办的是紧急特招手续。笔录时云大队认为我这个人……据他说是临场处事的果决冷静高于常人水平,他还发现了我听觉上的特长,这些恰好都具备破格招录条件。” 当年云中岳惟独担心,十音作为一个音乐生的文化课成绩,边防特勤的特招考试设置了笔试,好容易挖到的宝,不会过不了笔试这关吧?十音没有多想,向他大致介绍了高考成绩,云中岳听了极其兴奋,像伯乐寻到了千里马。 “他第一次提出时,我直接拒绝了。我告诉他,我得去演奏系参加转系考试,那考试对我非常重要,无论如何我都要去考,因为我答应过一个人,不会再放弃专业。他态度很开放,派人送我去了。” “那……” “对,我食言了。考完试的第二天,我决定跟他去边防,云大队当天刚从学校调完档回来,你就来了电话。现在我腆着脸说,惟独亏欠的人是你,随你怎么骂,其实想想,挺不是人的。”十音深深吸了口气,望向他,她眸中淌着光。 孟冬没说话。这么多年,他只有一个念头:找到她。 找到以后?他心里想的全是明天,至于欠不欠,谁要同她算账了。 演奏这条路不好走,千军万马里杀出自己一条血路不说,还特别讲究师从和门第。 从前爸爸还在,家境优越,十音的确是万事不愁。但陷入了连生活费都要操心的年月,一路各种加课、大师课、出国比赛,这些高昂的费用,都让她一个自食其力的学生难以企及。 不转专业,很快就会走不下去。她看清了这一点,正值高考,主动放弃了演奏,考入音教系。 然而,十音专业课的附中排名,其实比较靠前,在女生中算是很出挑的。在专业方面,不光她自己存有遗憾,她的老师一直为此扼腕。 大二那年,梁孟冬与她深谈多次,又作了无数努力,才为她争取到了钢琴演奏系转系特招的机会。 十音起初是拒绝的:“如果这样,我一开始转专业的意义在哪儿?” “你和我讨论过?”当时孟冬质问,“你那时回原籍高考,你家……反正你只要和我商量一下,我绝不可能同意你考去音教,你是在浪费专业成绩。” 孟冬平日话少,临到这事,苦口婆心,为她逐一分析得失利弊:“你照我说的做,都是我自己的钱。” 十音一心只想靠自己:“我养得活自己。” 孟冬很生气:“分什么你我,被我养很丢人?再说这是养?这是投资。” 十音不同意:“我专业上的斤两,自己最清楚,我不过是比较努力,根本不是天赋型的。终究缺底气。” “以你的专业成绩,我看不出有投资失败的可能。”孟冬很强硬,“你不是缺底气,是打算放弃我。” “绝没这意思!我是担心……你这投资回报期会很漫长。” “等待不漫长?毕业了我肯定会出国,到时候你不走,在国内等我?”孟冬诘问,“这日子你大概能过,我是不知道怎么过,所以肯定得结婚。你自己说,是等结婚出国你再捡回专业,还是现在就捡合适?” 结婚。 “……想那么远!”当时十音非常吃惊,又无比感动,孟冬是细心的人,但她从不知,他连他俩的将来都计划好了。 “哼。” 孟冬说得在理,然而十音仍有犹豫,他又添了句,将她最后的顾虑一并打消:“带上妈妈一起走。” 孟冬的母亲是个醉心课题的大忙人,他一年见不了母亲几面,见了面也几乎不交谈。这指的自然不是他的母亲。 他威逼、利诱,却事事贴心,十音明白孟冬苦心,开始了她的漫漫转系路。 “那年我去考试,才从演奏系的人那里知道,你背后对我那样吹捧,期待还那么高。”十音鼻子发酸,“那天距离家里出事已经两天,你还在封闭,我的情绪已经溃不成堤,说实话,我完全是用本能弹的,根本不知道自己发挥得怎样。” “害怕我期待高,自认辜负不起,干脆就连我也放弃。我在你眼里那么功利?”他目光静静落在她的眼里,像拔不去的刺、浇不熄的火。 “孟冬……” “看来你压根没打听过,那年特招考试,你最终的成绩排名。” 十音其实不想知道,但他既然问,她便等着听。 “第一。”梁孟冬说,“你连爸爸的话都不听。” 神之预言,于北溟生前就担心十音辜负孟冬,她偏偏还要让它发生,宿命么? 十音被孟冬说得面色潮红,这人称呼她的爸爸妈妈,从前现在,都不加物主代词。 “但……”十音想要解释,当时的情形特殊到了极致,无论多好的成绩,她回不到原路上了。 她在琢磨,怎样表述给他? “孟冬,你会不会觉得……我这人有点冷血?像那种……冷面杀手。” “当然冷血。” 八年来杳无音讯,不冷血干得出来? “曹满血溅到我身上、伤口上的时候,我很冷静。后来心理专家给过我一些解释,实战中,很多战友头一次在近身搏斗时击毙真人,事后都需要强心理干预。”十音并没在意他的评价,只是叙述,“我也需要干预,但需要的类型不同……” “我知道,你不怕人血,但不要命。” “你知道得真不少,可见江岩果然不牢靠。杜教授说,也可能是因为我COMT基因编码的儿茶酚胺氧甲基转移酶……是不是有点拗口?我让他写下来才看懂。” 十音说她听过课,酶活高的人代谢速率快,压力激增时,体内多巴胺浓度能迅速提升到最佳工作浓度,决策力增强。 “我第一次听杜教授这个解释时,头一个想到的是你。孟冬你的酶活岂不更是超高?逢演出比赛,压力之下,永远是超常状态。说起来笑笑也是诶,基因的力量!她那么内向一个人,在追光灯下,琴声会发光的。” 又避重就轻,梁孟冬嗓音冷下来:“杜教授是谁?跑路也算正确决策?” 抛下他,就是对的决策? “不是这个意思,孟冬,其实我想说的重点是——我被自己的性子害了。我特别后悔,我不该扎伤曹满的,我当时太冷静,下手也太狠了。虽然法庭判定我正当防卫,但我自己清楚,当时我的内心是有一股劲在的,我想的其实是赢、是拼过他!我要是想着逃,也许真不至于的。那样我就能等到你了,孟冬。” “什么意思?” “当时我们扭打,曹满的血溅开来,混着雨水,和我的伤口相触,不断相触。”十音强调着,决心一次解释清楚,“当时我和曹满的手臂都在流血,血从伤口里不住外涌,就在那条巷子里,曹满依旧贼心不死,搏斗,伤口接触愈来愈频繁……” 梁孟冬倏忽意识到了什么,连下颌线都绷紧了。 “去演奏系考试那天早上,我的伤口结了痂,但当晚,就是我们通话前的那个晚上……准确说,是回专案组休息室的路上,我开始发高烧。”十音抬眼望向那双震惊的黑眸,“曹满,是我生涯中接触过的……第一例注射吸食人员。” 那眼神碾过她、剜着她,而后就似要溶进她骨血里去。 场地光线幽寂,周遭流淌着的,仿佛是八年前的空气,有摇曳的梧桐影、有繁茂的雨线,甚至有那个夜里的血腥味。 偏偏就是听不见任何声音,极静默。 静得像是能听见此刻,彼此目光相碰、交激的声音。 梁孟冬伸臂轻轻一捞,就将十音牢牢扣在了怀中。他管周围有没有人。 这人说出来的话坚硬如铁,身子却是小小的、柔软、温热,像是要再箍得紧些,十音就会化掉。 他对她没有恨了,心里只是疼,一寸一寸、凌迟一样的疼。 孟冬想起六年前,他意大利籍的老师给他讲维塔利的g小调恰空,说他的技巧无懈可击,但还是到不了那个境界。导师说,直撞心头的那一种悲,孟冬有一天是可以表达出来的,只是还没到时间。 老师说,这就如同酿酒,需要时间、温度和湿度。而孟冬你则需要更多的经历,去经历命运的戏谑、人生的大悲。 孟冬当年并不服气,命运对他还不够戏谑的?求的都不得,得的都无谓要不要。他说不出口,更无人可说,会让他显得更愚蠢,不就是被女朋友抛弃了? 老师循循善诱,问孟冬你听过么?你们中国人,将有一种悲,称作吞声泣血。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心底里血流成河。 哼,那不至于,他是男人。 此刻十音就在他怀里,因为被他摁得缺氧,她声音嗡嗡的:“你猜到了?对,因为当时的条件没那么好,专案组是临时到S市,没有自己的实验室,曹满的验尸报告送来已经迟了。我们是那天晚上刚刚知道,曹满是HIV携带者,距离事发已经超过72小时了。” 难怪十音反复强调,伤口接触……提到的时候像是追悔莫及。 孟冬说不出话,胸腔里有千针万刺,每个小创口都像是有滚烫的血在静静地向外涌。 他现在连痛感都变得混沌了,只想把这个人揉碎在怀里。 作者有话要说:孟冬:感觉被虐 大纲菌:忽视你。其实这章写得有些悲伤,希望爱甜的大家,能谅解男女主,是情绪正好是到了这里。其实感受一下,空气是甜的,而且梁孟冬喜欢吃双份糖,哈哈。 孟冬:大忽悠 大纲菌:你抱着的是什么,空气? ** 这首g小调恰空推荐heifetz版本 tomaso antonio vitali: chaconne 之前提到的我有的也忘记说,有空整理整理哈,感兴趣可以搜 第41章 悲喜同源 九 那个时间点,距离事件的发生已逾72小时,十音的身体状况进入高危期。专案组即刻采取了措施,安排十音服用阻断药,但她感染的风险依旧比大多案例要高得多。 当年十音还没穿上警服,那一刻她除却认命,没有其他。那是她这辈子的谷底,倒也不算自怨自艾,只是茫然地想,既然所有倒霉的事情一次临了头,从此不会更惨了吧。 学业?家仇?现在还需要抉择么?是不是应该等死? “云大队非常自责,认为验血报告不及时是他的责任。专案组的人都很有经验,鼓励我不要自暴自弃,说我年纪小体质好,只要认真服用阻断药,阻断成功的几率还是有的。” 这也正是为什么,许西岭事发那天,十音对验血报告一事如此看重。并非因为有风险的人是孟冬,哪怕是素不相识的人,所有存在HIV隐患的嫌疑人,十音从来都是要求验血报告加特急。 “生病大概是这样的,心情起起落落,本来的确有找个地方等死的念头,想过去千灯镇,发现不可行,老宅早抵押出去了,我们去的时候已经抵押了。当时我还不知道抵押给了谁,但已经不是家。云大队问我,在世上还有没有亲人了,那瞬间我想起了你。心里面本来全熄了的火,忽然就亮起来,想着就算爬也得爬出来。我告诉他我有!我得健健康康地活着再见他。” 云中岳告诉十音,经队里研究请示决定,建议十音先跟他们回去,退烧后,留队开始小强度参训。等正式阻断成功,再为她正式办理招录手续,到时再送她前往委培的警官学校。 专案组的成员齐齐鼓励她,告诉她训练和任务,会伴她渡过这个难关,也会帮她找到家里的真相。 十音接受了。 “那种状态下,我没有家、没有足以负担治疗费的钱,更不能和任何人接触,已经不可能再等你回来。我肯定是要离开人生正轨的,不能让你作任何选择。就算我没有听到我爸爸的事,也不行,我得保护好你,幕后那个九先生,还盯着我们呢。” “我当时想得特别完美,等我恢复,案子应该也破了,我就去找你,把所有的事都告诉你。专业是无以为继了,你要是不肯原谅,我就求你,总之拼死都要追回你。想想那年岁真是自信爆棚,连梁孟冬这样的人,我都敢说放弃就放弃,说挽回就挽回。” “现在不敢了?” 十音微微抬头,眸子里泛着倔强的光:“孟冬你眼睛……” 他们彼此间的缝隙很小,梁孟冬摁着她的脑袋,不让她看他:“哼,风大进了沙。” 刚才明明就没有风。 十音没追着问:“你看我最终做到了,虽然非常怂,哦不,是非常幸运,你送上了门。” 十音脑袋上已经被他揉成一团乱毛,他顺着她说:“嗯,我家小胖子最厉害。” “哪里胖!”十音嘟哝着,“头发又乱了,这是露天场合……你松一松。我知道错了。” 明明就没有人,他摁住她,纹丝不让动:“错哪儿了?” 孟冬总这么问。 那怀抱太令人窒息,十音的声音被挤得有如蚊鸣:“我不厉害,日子一长就怂了。后来我就脱险了,是……阴性的。” 十音身体无恙后,云中岳允许她开始深入了解案情。那位毒枭“九先生”是边防立案追踪一年的关键人物,队内为了此案,已经牺牲了两名战友。 “大队里,悼念牺牲战友的仪式非常极简,因为很频繁。只是在某次训练结束后,摘帽、鸣枪,悼词通常只有一句。某次训练结束,我忽然就觉得很恍惚,这里破个案原来是那么难,那么多人离开了,但好多案子都还悬着,我以为很快会破的案子,只是我的想象罢了。我之前就到了很远的山里,通讯工具的使用很严格,训练任务更是繁重。而且脱险后,我马上就接了外勤任务,要去H城。” 孟冬恼的不光是这个:“如果你没脱险呢?” 没有脱险,那就是感染了。 如果感染了,时值今日她还活着么?十音没有设想过,她总是习惯往好的一面想。 “打算当一辈子负心人?”孟冬声音低低沉沉的,“还是打算死了都不通知我,连同下辈子也绝交?” 十音耳朵贴着孟冬的胸膛,更清晰地聆听他的如擂心跳,那擂鼓之声似乎可以击碎她的鼓膜。他手上箍得更紧了,然而她骨头被挤压生出的痛意,远不及心底那痛感的万分之一。 回忆与当下纷乱交织,那些甜蜜或汹涌的往事,巷口的依依道别和细语、那些深夜里拨在心上的弦音、坐在专案组的审讯室里,那个不见天光的至暗之时。 “那不然呢……”泪簌簌落下,十音说,“所以我很感激你啊,孟冬。” “感激什么?” “感激你千里迢迢来找我,还那么耐心等着要一个解释。我之所以有机会解释,只是因为你愿意听。” “你有没有想过,我怎么办,哪怕一次?” 没有你,怎么办? 他的怀抱热意升腾,像是可以焚毁她的所有借口。 “我错了。那天在音乐厅见到你,你看到我那么生气,我想你也许过得并不好,至少在想到我这人的时候,应该是不开心的。我就知道错了。” 被命运像猎豹般咬住咽喉、鲜血迸涌的时刻,十音唯一庆幸的事,就是孟冬不在。孟冬一定要平平安安。 平安之外,他究竟过得好不好?她真的是无暇顾及了。 十音听见叹息声,那沉沉声音拂过她的头皮,他在吻她的发际:“你只是说说,从来就没想过我。” “每天都想的。” 梁孟冬掩住她的唇,手心的热力足以灼伤人。 他不让她说话:“给我省省,你就这一张嘴。还总往脸上贴金,没你我就过得不开心?” 十音晃晃脑袋:“也不是这意思……” “没你我就过不好了?”他重复问了一遍。 十音有些委屈。她的缺点是过于自信,总认为自己也是被他那么爱着、被一往情深。但这种自以为是一旦被拆穿,她又有些不好意思。 然而那怀抱燃着一团火,十音被搂得密密缝缝,听见他从胸腔里发出的叹息声:“你就是个混蛋。” “嗯嗯,我就是。” “谈不上过得好不好,是没办法过。”他说。 十音笑起来,脑袋埋在他胸前,在嗅他冷水一般的气息,将眼泪尽数往他胸前蹭干:“我也是,孟冬我也是,没了你我也没办法过,每天都不开心。” “不开心?花花草草、前呼后拥,我看你是如鱼得水。”被他沉沉声音震着,十音无言以对,耳朵却麻了。 梁孟冬素来有洁癖,这会儿的衬衣上被她弄得一片狼藉。 十音终于挣开了他,不过意地跑去取来纸巾,替他仔细清理前襟:“你别总吃那些飞醋,我明白你是在意我,可你放心,我不一样的,我根本不愿意和别人谈恋爱。” 梁孟冬被一噎:“说得好像我愿意。” 十音宽容地笑:“你谈也很正常。其实我找过你一回,是个除夕的黄昏,是个女声接的,声音很甜美,我问你在不在,女孩说你在睡觉,昨晚没有休息好。我说了新年好,赶紧挂了。” “哪年?” “六年前,就是我来南照休假那回。” “又是她。” “谁?” 梁孟冬恨得差点爆粗,想起那年春节,家中都是客,就有许西岭全家。家里吵哄哄的,孟冬连时差都没倒过来,只好跑去嘉陵家里睡觉,手机就留在了房间。 “通话记录都没给我留。” 十音很遗憾:“那回我就住在保县,云队家里,除夕那晚我和云旗睡在的一起。” “为什么不再打几个?或者打给嘉陵小白,哪怕是指挥系那秃头……” “我只记得住你的号码。本来也是打打看的,我在网上知道你早去了英国,猜想你是带着女朋友回来过年。” “你倒是会猜,我不换号是为了谁?” “造化弄人。当时我真没时间多想,我不是自由人,大年初一就要出任务去,每一次都生死未卜、归期不定,家里的案子线索又很渺茫,早就没了最初的那个心气……再说,那女孩的口气,听起来特别体贴。” “你就放心了?她那时多大,跑我房间接我电话、删我记录,你不觉得恐怖?” “她如果不是你女朋友,倒是有点恐怖的。” “如果不是!?” 十音听见靶场的钟声,还有一刻钟,就是新年了。 她猛想起暗网那些体检报告的购买者,许小姐首次吸食就引发了“复仇者们”的爆料。所有的这一切,似乎都被一条隐藏的暗线穿在一起,那只翻云覆雨的手,它究竟打算导演什么? “知道她不是了,”十音再次整理头发,“不提其他人,寓意那么好的跨年夜,给你那么多负面情绪,快听钟声。” 好好的跨年夜,她不想全毁了,阴谋可以放到明天讨论。 梁孟冬有点抱上瘾,十音刚梳了个妥帖的马尾,他就意欲将她再次捞进怀中,被十音一闪,躲开了。 “孟冬你看我这身法,在拳台上是不是也能和你过几招?” “你对挨打是有癖好?” “不一定谁挨打哦。” “不喜欢我抱着?” 孟冬口气不善,像窝着一团无名火,十音知道,他这火并非针对她,是冲着他自己。 “喜欢,但……” 梁孟冬没再紧逼,压着脾气:“那说说新年愿望。” “能知道你的么?” “你说呢?”他黑黢黢的眼睛直映人心。 “那我先说,”十音低下头,“我愿望很简单,就盼着任务早完早好,一完事我立马打报告……” 这话她脱口而出的,话到一半,十音顿住了,吐着舌头傻笑。 除了结婚报告,还有什么事情需要报告?又没人给她求婚,没脸说了。 梁孟冬望着她颊上愈来愈红,夜风呼呼的声音重回场地,隐隐递来花香。十音岔开话题:“哎呀,那么晚了,花还没带你去看,山也没爬,想想那么久了,拳馆也没去成……” 重逢后没一起看过电影、打过游戏、听过任何一个现场,说要练琴,连琴都没在一起练过。那么多从前爱在一起做的事,一桩都没机会。 “你别动,在那儿等着。”梁孟冬转过身,往他挂西服的椅边走,“不要转过来。” 十音乖乖立着。 她在看被片状的碎云铺满的大半夜空,月亮是小小的一粒,很幸运地没被云遮蔽。月的光晕竟那么亮,亮得无所遁形。 不知孟冬要做什么。她猜不透,不至于带了支笛子吧?感觉没有吉他浪漫…… 他这人也弄不出什么惊喜来。 梁孟冬刚将那小盒子揣在掌中,想唤声“加加”,听到身后有个不置信的声音:“小鱼儿?” 中年男性的声音,似乎又惊又喜。 十音暗叫大意,她正专心胡思乱想,未曾留意身后来了人。 她对声音有很好的辨识力,不用回首就知道这是那位长者、那辆黑色超跑的车主。 十音回过头,已经对着来人在笑:“杜教授,好久不见。” 对方并无恶意,至少要有礼貌,该笑着打声招呼吧。 梁孟冬才不管是不是十音的熟人,他彻底被这么个不速之客弄火了,管他是谁?坏他大事,还喊那么亲热。他回过头,如刀眼神……直直劈向那个声音。 一望之下,他眼眸顿在那里,神色竟是缓了。 他对着来人,微微点了点头。 十音看看杜教授,再看孟冬。 他们认识? 杜源教授过去是边防特聘的心理专家,经常去往驻地开设讲座、十音和队友们,在他那里,更是得到过许多一对一的治疗机会。 十音与杜源教授的交谈次数,比队里安排的其他心理专家更多,是有缘由的。一来是这位长者的确给到不少有效的专业建议,二来,十音总觉得他亲切、温暖,给她极强的信任感。 队友在这件事上观点与十音相左。他们大多认为杜教授虽说十分专业,听听讲座可以,一对一的近距离咨询,还是宁可找年轻医师。杜教授长得有些……令人不适,没什么表情,也没什么温度。 十音现在来回打量眼前二人的眼睛,终于确认了这些年,她对这位长者的……那种毫无来由的亲近感,究竟出自何处。 是眼睛。他的眼睛,与孟冬的眼睛如此相像。 从前她怎么就没意识到? 杜教授的目光一直落在孟冬身上,这位长者在人的面部表情领域也很有研究,他自己的面部表情却向来很少。听说他遭遇过一些意外,他人隐私,十音不便问。 不过这刻,他的声音倒显得更惊喜了:“孟冬?” 作者有话要说:孟冬:谁说我这人弄不出惊喜? 大纲菌:总之是没弄成~ 第42章 悲喜同源 十 杜源的脸,细看不得。看仔细了的确令人不适。 十音只听队友提过一些,杜教授二十余年前,在一场火灾之中幸存。 他的面部与身体,在后来得以修复。修复部分的比例很高,修复的技术应该算是很好。 作为年长男性,杜源面部外科整形的痕迹明显,肌肤显得过于年轻了。后天修复的皮肤,令面部表情不大自然。 杜源极有人格魅力,他似乎很少为相貌、为凡俗的目光不自在,他擅于展示博闻强记,讲课时四座生春,为队内开设过面部表情解读系列讲座,在业务上给予大家许多启发。 只要远距离倾听,不盯着脸看,十音的队友们还是相当喜爱他的。 十音倒不是盯着人脸看,她看人本就直接,与人眼神相触毫不犯怵。故而她确实是少有的,敢于直视杜源、与之交流的人。 两年前,杜源在汉诺威一个音乐节上结实梁孟冬。他身为旅客兼古典乐迷,在一位德国好友的陪同下前往。那位好友是一家著名古典乐经纪公司的所有人,他告诉杜源,自己与音乐节上那位华人小提琴演奏家相熟。 杜源只看了一眼梁孟冬的海报,兴趣极浓,恳请那朋友引荐。 “我当时的心思与普通粉丝无异,只是想靠近神坛,好目睹大师尊容,”杜源与十音交谈很自然,“另外还存了一点私心,想摸一摸孟冬的琴。” 十音听过杜教授拉琴,他的爱琴从来随身携带,哪怕在临时办公地点,杜教授也是琴不离手,一得空就会练习。 在业余爱好者中间,杜源的技巧和对音乐的解读力算很出色了。 杜源的面部,因为物理条件限制,很难展示面部笑容,声音却是一直带着笑意,他问十音:“小余你记得不记得,两年前我回了南照,告诉你我在德国碰了一把好琴,回家恨不能砸了自己的?” 十音点头,是有印象。 “说的就是孟冬的琴,我既庆幸碰了它,又很后悔。有价无市的珍品,非大师不能拥有啊。” 杜教授摇头笑着,倒似在惋惜他自己的职业生涯。 十音听得心头骄傲升腾,暗忖杜教授也真盲目自信,天底下有几个人能成她的孟冬? 孟冬话少,只在一旁默默倾听,提及他时,他或是递个目光,或只是点一点头。 十音不想节外生枝,给杜源介绍孟冬为何在此,用的仍是厅里贵宾,带来摸枪、顺便等人的由头。 杜源并没多问,忆起他与孟冬的二次见面。 “说起来我和孟冬,还真有些缘分。去年,斯德哥尔摩一家机构,要为他们的缉毒部门设计反测谎训练素材,邀我参与组成专家团,我有幸与孟冬共事一周。小梁老师是个惜言如金之人,对我偶有点拨,却让我受益无穷。” 十音瞪着孟冬,原来不是瞎话,还真有其事! 孟冬笑而不语,这位长者他接触很短,印象确实不错。 杜教授精于自身专业,在弦乐演奏上,又不同于普通的业余人士,他向孟冬私下提的问题,每一条都很务实,是杜源自己练琴过程中亲历的技术难题。 从教学层面,那些均是上佳的好问题,很到点子。这让孟冬对这位杜教授格外刮目相看。 杜源的脸虽说有些……不同,但没必要以貌取人。总体上,这是位分寸感极好的长者,孟冬了解不深,相处时却有亦父亦兄的舒适感。 然而,照眼下杜源说话的姿态、语调以及……他目光落在十音身上时显而易见的欣赏,是男人对女人的那种。他难道追过十音?孟冬自问扫描情敌的敏锐度还是有的。 有意思。杜教授贵庚?他应该做过整形,单从相貌上很难分辨,该年过五十了吧? 倒计时的钟声敲过五下,距离新年还余五分钟。 杜源本是路过,称好容易遭遇十音这位神枪手,但自知扰了二人,也只能下次再和她相约切磋枪法,这便要告辞。 “我可是孟冬忠粉,你十一月音乐会时,我就在现场。这次一月的票也预定好了,不怕你笑话我一把年纪还追星,已经早早预定下了A区一小片区域,呼朋唤友,恨不能认识的人都来聆听。”杜源望向十音,“小余肯赏光一起么?” 十音还没说话,梁孟冬已经开了口,说他早给余队全队都留了A区的票。 杜源这人的确分寸感极好,祝完新年快乐,又说想与梁老师约课,就怕没有这样的资格。得到孟冬肯定的答复,这位长者竟毫无流连地走了。 梁孟冬目送那健拔身影,心说这老头还是有点意思,为人分明挺沉稳踏实,行事却又有几分风流气。 十音听杜源脚步渐远:“孟冬你觉不觉得,杜教授的眼睛,像一个人?” “谁?” “你。” “看什么都像我,”孟冬没在意,问得直接,“门口那车是他的?” 十音笑着猛点头:“眼力好毒。” 梁孟冬口气凉凉的:“还不是因为有个生冷不忌的老婆?” “喂!” “不承认?他没追过你?” 十音明眸瞪着他:“谁是你老婆。” 梁孟冬咄咄逼人:“抵赖,刚才谁在向我求婚?” “我?” “再说你没求?不求婚打什么报告?又欺负我好糊弄?”梁孟冬说,“刚才你的求婚被打断,现在可以继续,快点。” “……” 杜源来前他们做什么来着?十音忽然有些失忆了,难道真的在求婚? 十音走到场地边,对着夜空傻笑,苍天,怎么就有这种人? 她不是不能求婚,可这会儿连道具都没有。 “早上我好歹还弄了几支花,可以撑撑场面,现在怎么办?”十音埋怨着,“没准备。” “就知道你会说这话。” “我的意思是,既然求婚,好歹要准备戒指,这会儿我上哪儿变去?要不我去找秦淮借把梯子,爬到天上,替你摘颗星星下来……” 十音回眸望他,孟冬刀裁墨画般的眉眼,被这夜衬得格外深峻。 没有什么不可以,只要他喜欢。 “哄小孩呢?满嘴蜜、负心人。” 他不容她解释,手臂从她身后圈来,将十音笼在了自己身前。 十音身子僵了僵,她从前最喜欢孟冬这么抱她。这会儿又觉得,他现在很不同。此刻她后背贴了樽火炉,他的心跳像是跳在十音身上的,鼓点般有力,火势无声无息,已经烈得可以吞噬她。 十音一动不敢动弹,眼前湛黑的夜空,忽地就被什么点亮了。一时间漫天的烟花光影,璀璨、炽烈…… 倒计时钟声当当大作,远处那方观摩场地内,有信号弹的啾鸣声,烟花响彻天空的呼啸声……然而人声渐渐盖过了那些声响:“五、四、三、二、一……”一众人在沸腾、狂喜、欢呼。 喧嚣声仍在延续,黑暗很快再次吞噬了那些绚烂华光。 但零时已至,昔年已去。 人声离得远,十音听见耳畔人的呼吸声,他另一只手也环去她身前,找着了她的手,捏着紧了紧。 他的胡子在摩挲她的面颊:“我答应你。” 那声音挠着她,十音耳朵麻了一瞬,像被小虫子轻轻咬了一口。 耳鬓厮磨,十音悄悄歪过些脑袋,正遇着孟冬俯首来寻她的唇。 …… 耳后泛起丝丝缕缕的麻,十音被亲得笑起来,孟冬停了:“有那么可笑?” “是觉得委屈你,有点潦草,既然是我向你求婚,那也该选个良辰吉日,至少叫上笑笑作个见证。” 她说着遗憾,骤觉左手无名指间冰凉…… 戒指款式极简。左手指上的戒圈大小刚刚好,梁孟冬自己手上已戴了一枚同款。 十音哑口无言:“你几时……” 手寸如何确定?即便无须定做,这些日子,他哪里有时间做这些? “我是不想浪费。” 十音一头雾水,浪费? “嫌俗你去怪尹嘉陵。本来我让店里扔了,”梁孟冬像是漫不经心,“他非去取,说来日方长。” 那就是…… 十音想要转身看看他,被死死箍在身前,一动不可动。 她忍不住好奇:“到底哪年定的?” “重要么?” 十音没说话,过了会儿,听见他答:“那年七月份,出门前。” 戒指是八年前,梁孟冬考虑到改手寸方便,出国比赛之前在S市订的。 提货日期在那年八月末,他怕比赛期间封闭,留的尹嘉陵手机号。嘉陵接过店方几次来电,怕引他情绪不佳,只推说有事,拜托对方暂时保管。 次年入夏,大三快结束时,孟冬终于决定离开,已经联系好了英国的老师和学校。最后整理宿舍抽屉时,发现那张提货单,他团成一团,扔进了纸篓。 彼时尹嘉陵与吕宋宋几度分合,刚刚再一次分了手。嘉陵捡了那纸团,用过来人的口气,语重心长给这兄弟分析:“你们十音要是绝情,那世上就没不绝情的女人了。你不觉得她可能遇上事了?” 梁孟冬当然知道,她是出事了。 她离开十个多月,能用的寻人办法,他无所不用其极。无力回天。 十音是亲口与他道了别的,那就是早有预谋,不然谁有本事安排得如此利落? 尹嘉陵劝他:“你去深你的造,我替你取回来保管。哪天你找着人,哪天来取。我看会有那么一天,有的话,孟冬你的谢媒酒可得重新请。” 梁尹两家是音乐世家,住得近、关系好。嘉陵放弃演奏,在S市创业做在线音乐教育,旗下的APP近年用户数激增。 嘉陵来南照出差,得知孟冬寻人顺利,前日尹总来探外公的病,顺便就送去了戒指。 他抚着她那根无名指:“前两天他问我要保管费,我没理。我说,我们现在是小胖子,万一戴不上,还得退给他。” 十音微红着眼眶,里头汪着水:“诋毁人,哪里胖?” 他将那身躯再次往怀里紧了紧,死命贴得狠了,一丝缝隙都不肯留,他往十音耳朵里送着气,笑得竟有些邪气:“还是有的。” 十音后知后觉,呆了半天才来了句:“梁孟冬!” “哼,夸人听不懂?饮食男女,我也是俗人。” “……” “不过我脾气还可以。”孟冬接着说。 十音附和:“不是还可以,是特别好。”别人有误解,她从来都这么想。 他又说:“身体也很好。” 十音咬咬唇,在忍笑:“你这身体,怎么时好时不好的?我看过报告,知道没问题……你说这做什么?” 梁孟冬没解释,接着说:“我还会做饭。” 这下轮到十音讶然了:“好厉害!你为什么要学做饭,不怕伤了手?几时学的?” “前几年。” 十音赞叹了好几句,感叹自己只会泡面,差距不是一点点,又腆着脸问他都会做什么,几时可以尝到厨艺。 梁孟冬没答复,半天问了句:“那你算答应没?” 十音疑惑:“答应什么?” ”求婚。” 十音冷汗涔涔:“不是我求么?” “真有脸说?说你求婚你就算求过了?光画个饼。我已经打听了,说你们系统的报告模板,在内网上就能下载,下过没?” “……”还打听这? “诚意呢?” 十音忍着泪,欢喜,又不知怎么答复才够郑重:“我愿意的,我一定尽快下载。” “我不想等,先填表,”他催着,“几时交你定。” “好的,不等。明天我一回去就下。” 十音忽然想起:“诶?孟冬刚才你说取东西,我就猜你要说什么特别的话。你车上带了吉他,既然戒指都有,难道本来不是打算给我唱歌?” “擦,”梁孟冬居然低低爆了声粗,也是藏不住的笑:“紧张忘了。” “一个在满场乐迷的注目下演奏毫无压力的神,说他在紧张?”十音由衷感慨,“我活这辈子,是真值了!” “吐不出象牙。”十音被他揉了下唇,他在责怪,“不会说几句吉利话?” 十音正想说些孟冬爱听的,忽地听见枪声,拍了拍他:“孟冬你觉没觉得,这声枪响的位置有些奇怪,好像不在场内?” 然而孟冬并未听见枪声。 零点之后,人群渐散,早前的枪声早已寂灭。 十音不大安心,持续在凝神聆听,那个位置的枪声却没再出现。 她看了眼钟点,距离天亮尚远,云队应该还没赶到靶场。 十音决定不胡思乱想,猛然发现脖子里被套了根红绳。 孟冬说:“知道你不方便戴戒指,给你备了根狗绳,我也有,拉琴会影响,不能常戴。” “狗绳……” 十音身子倏忽就腾了空:“喂……” “喂?想清楚应该怎么叫,”孟冬臂弯坚实,热息烤得她脸孔烧起来,“不是狗绳,不肯被牵着去睡?那就抱着去,我困了。” 第43章 悲喜同源 十一 射击场距离会所有一段长长的步行距离,刚才他俩也是搭乘射击场的电瓶摆渡车,才到的这里。 这片区域是熟手场,没有配备教练,场地退场的人相对较少。但即便是深夜,难免还是可能遇到人,不然刚才杜教授怎会路过此处? 梁孟冬抱着人径自就往外走。 十音知道孟冬从来是这个旁若无人的性子,什么都做得出来,完全不会顾及形象,不由吓白了脸:“下来下来,我太沉了。” “小胖子,又不是大胖子。” 十音笑得无奈,搡搡他:“梁老师行行好。” “叫上瘾了?” 十音试图挣了挣,完全没可能落地,孟冬坏极了,用鼻尖蹭她面颊,又只往她耳朵里送气:“那你说说,梁老师都教过你什么?” 那气息拂得她七魂八魄都在颤。 “除了陪练,就是……”红潮止不住地泛上来,十音猜想自己大概连脖子根都是红的,她捶了他一把,“所以叫你梁老师,的确也不冤。” 他倒被捶得很惬意:“再换个来听。” “哥!之前不是讨了要我叫你哥?行不行?” “还行,还有没别的?” “你先放我下来。” 孟冬忽地垂了眸:“到底是地下情。” 十音明知他是戏精上身,还是被弄得心里一空,低低唤了声:“老公。” “加加,”他用目光绞着她,就是存心在诱惑,“你再叫一声,我还有礼物要给你。” “老公,”十音依言又唤了声,“不过礼物就不用了,已经有了那么好的礼物。我无所谓礼物。” 梁孟冬凶了她一眼:“拒绝我?” “不然你留着明年给?” “哼。” 十音安抚道:“诶,我的意思是……你不就是礼物?” 孟冬反将她瞪得狠了:“你平常不是挺会装傻?” 他总算放了她下来,十音一愣:“怎么了?又不开心?” 孟冬笃她一记脑门:“还不走?拆礼物去。” 十音收拾好枪械,跟着他闷闷走了半路,忽地笑起来:“礼物就是你!我刚才果然猜对了!孟冬你真的高效!” “你那是蒙对的,”孟冬颇替他们626队犯愁,“这反射弧,平常怎么破案?” 十音毫不在意被这么吐槽,还附和着:“和你在一起智商立刻降为零,是真爱。” ** 十音洗澡的时候,冲刷的水势已经开到最大。她还是听见远处的枪声又起了三下,怪不得孟冬说听不见,那声音有点像……安了消音.器的改制92.式?也或许是仿制的,她不确认。 听声辨位,十音能够判定,枪声绝不是自靶场内发出的。 十音有些心绪不宁,出浴室就给云海发了消息,确认他的方位与安全状况。 不过搅她心乱的,主要还是隔壁房间的吉他声。 是那首suirou,水廊,孟冬在十音家旧宅回廊里弹过的曲子。 深夜上山看花,孟冬刚才直接拒了,拆礼物就专心拆礼物,看什么花? 刚才十音非得掩人耳目,与他分头进入相邻的两个房间,说是过会儿会来敲门。什么真爱,之前说得豪爽,全都是嘴上文章。 梁孟冬一气之下,告诉她自己困极了,想要好好睡觉。 爱来不来! 这会儿,十音听他这曲速一遍快似一遍,哪里困了? 云海那边传来回复:忙你的,接着等。 十音安了心,去敲隔壁的门。 这个魔鬼,每个音都有勾魂摄魄的本事。她要真由孟冬弹下去,不知道天亮会是怎样一张黑脸。 吉他声止得快,门内脚步如风,开门的人衬衣半敞,发上尚有些湿漉漉,几不可查地,有小水珠子顺着他的颊畔滴落。 十音直了眼睛,上下扫他。 这种若隐若现最让人觊觎,她在想应该说些怎样调戏的话,才不至于露了怯? 她还在思忖,双脚旋即再次离了地,他身上冷水般的气息早被洗走了,只有铺天卷地的热:“不会进来再看?” “看什么?”十音嘟哝着:“到底是22岁的人,梁老师不是困了么?力气还有富余。” 他一只手正好扣在她的腰际,悄悄往那儿……他的滚热气息吐在她面上,胡说八道眼都不眨:“等都等醒了。怎么洗这么久?” 怀中有人,他已经不生气了。 十音告诉他:“不知怎么总听到莫名的枪声,目前总共四响,方位不在靶场区。我在担心周围有什么案子。” “这里是郊区,余队辖区那么广?” 十音说:“我没有辖区,和云队联系了一回,还得确认他的安全。” “哼,那还来?” “以后在条件许可、不违纪的前提下,我都会向你汇报得尽可能详细。目前云队那边回复过来的消息,还是待命,我就厚着脸皮,”十音一臂勾住他的脖子,火热热地凑去说,“来拆礼物。” 梁孟冬抱着人也不放:“这么一会儿,好像就轻了?” “脱了件外套。” “不可能,还少了什么?”他去咬她的耳朵,“告诉我。” 十音结舌,没有啊……热意已经轰然蒸腾起来。 “不说?我会检查。”梁孟冬将十音放在沙发上,却没着急动手,只在看她。 十音穿的是牛仔裤和一件贴身的黑色作训T恤,上身虽不算紧,但常年受训而紧实美好的线条,被勾勒得极清晰。 孟冬的眼睛似是无形的手,隔着……就这么看过来,竟比他直接……更令人窒息,因为被他这么望着,十音发不出声音,只敢小心翼翼地呼吸,竭力不想他听见过速的心跳声…… 更怕他知道,为他目光所及之处,已经微微泛起的…… 十音身子颤了颤。 孟冬这么冷静?刚刚琴声急得什么似的,她以为一进门他就…… 他看出来了,仍只是……隔着衣物。 “想我么?” 线条其实是很轻很缓的那种,完全不霸道,像是小提琴E弦上的滑动的单旋律,气若游丝,悬浮在空气中,一不小心就会碎裂。 他的嗓音浑厚,却明暗难辨,像是带了磁性,牢牢吸住她。 “嗯。”十音睫毛濡湿,黑珍珠般的眸子却闪着光,笑着点头。 “这样好么?” 十音发声已经不那么顺畅:“嗯……” 那隐藏的弦音增了几分力道,往上……欺来。 偏偏仍隔着衣服,像要将她每一寸都……这种感受她从未有,明明是隔了一层的,感受却比直接的相触更难耐。分明就有火在烧,那刻又有潮水袭上来。 “关着灯还是开着?”他问。 十音想起刚才,被孟冬目光扫过时的感受:“开着。” 他的耐心好到了极致,像过去在S城,那些阴阴欲雪的下雪天,却迟迟等不到雪落,等到……尽数…… 雪片却是挟裹着热息落下来的,滑过……划过……渐渐顺着滑落、再划落…… 每一落,都是温柔细心到了极致,像是初见的那个秋日,十音在走廊里,听见孟冬用慢板演绎的那首拉赫玛尼诺夫的无词歌。 记忆里的琴音像是泛黄的唱片,连噪点都很温柔,却与十音印象中的……简直不像同一个人。 孟冬从前不是这样,在这一件事上,向来过于骁勇、风卷残云一般,不大顾忌其他。十音几乎不在其他事上哭,要哭就无非也就两桩事:一是孟冬陪她练琴,严苛至极,其二自然就是这事,被他眼泪骗尽。 一开头孟冬经验不足,回回把她弄到哭。后来琴瑟和鸣,十音依旧还是会落泪,孟冬精力太过充沛,她每每要哭着讨饶,求他放过,他都还不作罢。 偶尔放过一回,他还是会搂着她叮咛:“缺乏锻炼,记得认真跑步。听到没?” 累惨的时候十音哪里肯听,哭狠了还会怨他在这方面索求太多,这种往死里折腾的做法,偶尔一次倒也……但孟冬频率太高。 孟冬自己有公寓,因为离学校远,从前他基本不去住。自从大二寒假,他几乎每个周末都要带着十音和提琴同回,反正里头也有钢琴,基本是练一波、练一波……再练一波的节奏。 当然,除了体能上的差异,小儿女食髓知味,二人当年在这事上总体十分美满。因此对于跑步这事,十音怨归怨,偶尔也会偷个小懒,但大部分时间还是认真执行,努力缩短体能的差距。 而那个从不讲究铺垫和过场的人,此刻吻已经落在…… 不是要拆礼物么? 这位礼物这会儿在做什么?他用手掌裹着她,已经滑到了脚踝,被手指划过时的触感十分奇特,旋即是密密如雨的吻…… 昏灯下的她,浑身都在战栗。 她用目光探寻他。 “不急。”他说。 十音感受他……再次贴过来,孟冬那平日里最擅揉弦的左手,现在并不在他的琴上…… 头一次见,这双手是在那个视频里,弹奏那首手速惊人的黑键练习曲,音符在黑键与黑键之间跳跃、起落、不断起落…… 她第一次听见他的弦音,是在音院琴房的走廊,那是徘徊的琴声,那声音一经揉开,就烙在了心上…… 十音连意识都绷紧了。 …… 她的手也随之……又再次……却绝不敢唤出声,怕会所周围会有人听到。 然而快意之明烈,像方才划过夜空的焰火,白晃晃的光亮逐一碎裂、湮灭;又像春潮没过的暗夜,让人心甘情愿溺于其中。 耳边消失的乐声、那些飘而远去的乐声渐渐回来了,十音几乎字不成句:“孟冬,不是要让我拆礼物的么……你怎么……” 梁孟冬俯下来,搂紧了她,吻落在她的额角:“觉得好么?” “嗯……但你这是做什么?” “那么久没……我是担心……”孟冬细细吻着那些被汗打湿的发,声音里竟有难得一见的柔情:“这样会好些,从前不懂,后来明白了,很后悔。” 这是他颠沛流离的姑娘,失而复得,要怎样珍惜才是好的? 十音泪目望着他,说不出话。 “那现在可以么?”他啄着她,小心问着,“还是要先睡会儿?” 十音泪水奔涌:“梁孟冬,你是不是逢这事就得惹我哭?” 她终于明白,原来陪着小心的并非她一个人,她总觉得多迁就他,多说几句好话,孟冬就不生气了,就会开心。其实她真是想得浅了,这个男人待她,何尝不是极尽小心,捧在手上在珍惜? “怎么又哭了?”孟冬有些无奈,还是耐着性子探问,“要不要我换个……” 十音抹着泪,一手却欺去……:“我就问你是个傻子么,今非昔比都不懂,我现在是什么体能?再说现在根本不用这样,只要被你看一眼我都……” 孟冬被这话激得,周身血气本就燃透,此刻更如火焰般窜起,那火势足可以去烧穿意志。 “早不说?” 这小混蛋连一颗扣子都不得其法,软绵绵的在前襟上一下一下,简直有如猫爪挠心、隔靴搔痒,他还不如自行…… …… 十音忽听见声音,明白过来:“你也太周到了,这都随身携带?” “不是地下情?我倒是不想带,还能早点当爸……” “喂喂……你不是不用的?” 他瞪着她:“哪个告诉你的?” “笔录……” “那时候我需要用?再煞风景打屁股……” …… 急促的电话铃声,是十音的手机。 本来花好月圆、箭在弦上……十音非常懊恼,勉力平复呼吸,问:“要紧么?” “要紧怎么办?”都这样了,孟冬催促,“接电话。” “我是秦淮。”电话那头的人在说,“十音你听我说,我这会儿在三号场。三号场外有人死了,我们有个巡场认识他,说这人外号叫罗锅。” 十音紧了声音问:“110打过没?” “还没。你可能需要先过来一趟,海爷在三号场,也受了点伤。” 作者有话要说:孟冬:要紧 大纲菌:放心我有药 第44章 悲喜同源 十二 三号靶场是离会所最远的场地,步行距离超过五公里。 秦淮建议十音设法自己过去。身为云海的外情,秦淮此刻就守在三号场内,不宜惊动太多靶场工作人员。 十音本想自取一辆接驳电动车,孟冬不由分说,拽了她就往客用停车场去。他径自开了副驾驶的车门,示意十音上车。 十音没动,他看着她:“你开?你认路?” 他记得十音方向感一般。 十音没答这问话:“孟冬,这是任务,你回避一下。如果累就补个觉,不然就先回市区……晚上我找你。” “万一人需要转移,”孟冬问她,“他坐电动车怎么离开?” “你别搅进去。”他想得很周到,但十音摇摇头,“不可以。” “在胡说什么?”孟冬蹙眉,想要将她塞进车里,“上车。” 于情于理,那人他都不可以不管。 十音注视夜色里的孟冬,他的神色不容抗拒。孟冬这人从来不怕事,说一不二,这是拗不过了。 “那你跟我来。” 明早,很可能会有人称,在三号场地目击梁孟冬的车牌,这是完全不必要的麻烦。 云海开的那辆魔改道路抢险车,此刻就在客用停车场,十音身边有备用钥匙:“开这辆。” 十音刚上车就接到魏局来电。 魏长生那边应该已得了云海消息,示意十音在重案队到场之前,无论如何要先将现场安置妥当。 “速度要快,十五分钟后,报案中心会通知四队出发。” “明白。” 十音懂得魏长生的意思。靶场命案,四队势必有人到场,厉锋并非任务成员,无论他是否亲自过来,他们的人与云队一遭遇,必定会打乱任务的后续节奏。 “你留下等四队来,外面可以让吴狄接应。” 十音觉得不合适,主要是云海负伤,听秦淮的口气虽没大碍,吴狄就算赶来接了人走,要怎么处置?送医院? “如果有必要,能不能动用江岩?” “可以。”魏长生在问,“你那么巧,人正好在?” “对,”十音补了一句,“我和梁先生在靶场,一起跨年。” 云海本就命她前往靶场,她其实没有必要提及孟冬。 但十音就是想告诉魏长生。谈恋爱又没有错,现在她更添了勇气。江之源身为任务的总指挥,即便是他来问,十音也敢于说开,不然太对不起孟冬。横竖后续总要打报告,还不是得知道? 另外,十音还有自己的盘算。孟冬陪他去救云海,她得先在魏局那里打个底,她不希望孟冬再有麻烦上身,要是真不凑巧,魏局那里好歹备过案,一切都方便解释。 魏长生在电话那端沉默了会儿,嘱咐了声:“注意安全。”倒没再说什么。 十音收起手机望着孟冬,唇动了动,但没说话。 她猜想孟冬应该不会很舒适,在这种状况下他毫无抱怨,还在帮她做事。但感谢的话不能说,太见外了,他大概会生气。 十音不看他时,孟冬时不时在偷眼看她。 他之前其实恨得牙痒。这人依在他怀里的时候,分明还是一脸娇羞意,他往她耳朵里送一句话,她就能化作一滩水。结果挂断电话,一秒切入工作状态,连个转场都不带,活脱一个负心人。 这会儿十音在电话里,不过对着她的领导提了句他,他又不那么气了,连五脏六腑都踏实了。 夜色里,十音的面颊依旧能看出白里透着粉,连眼波都泛着娇柔气,多看一眼简直丢魂。他却忍不住看了又看,是他刚才没留意,错怪她了。 “觉得还好么?”孟冬在问。 这问话听来寻常,其实这问法特别亲密。 十音忽地有些感动,他这是在与她讨论心得。孟冬从前一贯如此,哪怕是对待享乐的事,他都有些钻研精神,态度极其认真。 想必是体力上的不对等?从前十音与他在观念上并不一致。那时候,十音总认为孟冬内心是有征服欲在作祟,感受爱意是一回事,为什么要拿来切磋讨论?十音一直不大适应。 身处其中时浑然不觉,时过境迁再去回想,孟冬待她,其实与他对待琴艺的态度相似,总在探索,渴望精益求精,让她觉得更好。 昨夜被他那么悉心相待,十音才有些恍然懂得。 她看了眼时间,此刻刚过四点,距离南照的天亮,还余三个多小时。 “我不看时间都不知道,你还真是挺……久的。” 她居然还有些茫然不觉、只嫌夜短。 “算在夸我?” 十音羞涩笑着:“嗯,就是觉得抱歉。” 这不能以时长计,她交代了数次,孟冬一次都还没有,感觉是不公平的。 “征询你觉得怎么样,没让你道歉。”他皱了眉,“我看你都没有哭。” “那么棒为什么要哭?”十音笑着说,“要不是这电话……大概就完美了。” 孟冬点点头:“我也是,没想到那么好。” 不以结果论的话。 十音窘了:“没想到……” “怎么了?我是客观评价。是比从前好,身材就不夸了,其他方面体验也更好。别说得太笼统,想知道你的具体感受。” “我是觉得你变体贴了。”体贴到让人想哭,十音摸摸鼻子,“技巧、各方面……我其实说不好,就发现你特别厉害,很涨姿……势,嗯说销.魂也不为过。” 说到后来她要笑场了,但全都是真心话。 “嗤,你还懂技巧,自己连章法都没有。” “……”被嫌弃! “你也说不在点子,细节还是要临场讨论,我会尽力让你更满意。”孟冬在看路,说这些话他从来就不脸红。 十音忽然觉得自己口舌笨拙:“今天这样,真没事么……”他又不让她说抱歉。 他沉默了会儿:“有事你打算怎么办?一会儿抽个空补一下?” “……” 他不逗她了:“反正不能回回这样。” 十音赶紧保证:“这回是有突发情况,下次我会提前关机。” “你省省,大半天不开机,你的任务还不黄了?还不如说去个没信号的地方更靠谱。” 大半天…… 孟冬在哼笑,一边又瞥了眼十音,月色将他侧颜的轮廓照得更清冷,他这一笑,眉梢的风流气掩不住。 南照的冬虽不冷,凌晨的风还是有些吹面寒,十音却觉得被流光灼了眼。 “梁老师口味真重,那除非去我们训练用的那些临时宿营地,那是真没信号。” “那好,几时去?” 露天?听起来很诱人。 “……”十音本是开玩笑,这下只好硬着头皮计算时间,“这阵去不了,等雨季过了,夏天虫子多,秋虫也多……最好是明年春天去?” 越说越远,黄花菜都凉了。 “小骗子。” “……” “加加,结婚吧。” “嗯?” “我没想到那么合拍。”孟冬说,“本来是想,等你任务完了先订婚,给你些日子适应。既然你觉得满意,那到时就直接结婚。” “有什么区别?” “当然不同,”他横一眼她,仿佛在看一个没有常识的傻子,“婚后要履行义务,频率当然高。一辈子才多长?一把年纪的人,还和二十岁那样克制合适么?” “你……二十岁那会儿?”克制?天地良心。 被他抢白:“难道不是。” 十音还在愣神。 “到了。”车驶入三号场地,孟冬已刹了车,“下车救人。” ** 昨晚十音还说要安排孟冬和云队见面,不想那么快就见了,还是在这种场合。 云海俯卧在三号场地的休息室,神志清明。他还能动了动未伤那边的一只手,以本来就沙哑的嗓音与梁孟冬打招呼。 凌晨三点三十分左右,云海目击他跟踪的一名目标在三号靶场后山,目标向一名高瘦男子开枪射击,开了三枪之后得手,目标遁逃。云海继续跟踪目标人物,被身后不明来路的人射伤左肩。 那位目标从而得以解围逃脱,云海受伤后只能原地还击,打伤他的人向西南方向逃逸,左臂中了云海一枪。 目标是负责M国某区域违禁品贸易的南照地区接头人,云海查到他与念章基金的一名风控负责人近日频繁联络,昨夜他又得到消息,说他们天亮时要在靶场会面,届时可能要进行一个验货环节。 下网的时机远远没到,今天就算抓他们一个人赃并获,也意义不大,这是打草惊蛇。云海本来的计划,是让十音天亮负责监听他们的验货过程,以期取得更多线索。 不想那目标人物提前到达,却莫名其妙地,跑到后山杀了个看似毫不相干的人。 “计划被打乱,我也是大意了。不过秦淮说死者叫罗锅,你可以确认下是不是你正在找的人,按样貌描述,有符合的可能。” “好。那两人认出你没有?” “应该不会,我也辨不出对方,那个地方黑洞洞的,只能看个轮廓,出枪全凭感觉。” 云海对那位目标比较熟悉,在M国时打过几回照面,是个小个子。 “打伤我那人应该和我差不多高,身手很鬼魅,我居然不知道他的存在。” “有1米87?”那么个大个子,身法那么轻巧。 “上下,不会差很多。” 十音点点头:“我都清楚了,老大你别说话了。” 一个一米八七上下,左臂受枪伤、跨年夜来过靶场的人。理论上应该很年轻? 十音心中另外有些疑点,云队伤重,她就暂没说出来。 三点半她没听到枪声,当时注意力都在……倒也算很正常,那零点之后的那四声枪响又是什么? 云队零点时人还没到达靶场,那四声,和这件事是否存在关联? 云海受的枪伤在左肩,非贯穿伤,秦淮很有经验,已经作了正确的止血处理。下一步要做的,是尽快取出子弹。 “问题在于,海爷现在应该去哪家医院?”秦淮有些犯愁,“逗留在靶场附近很不安全。” 十音和秦淮其实都倾向去市区,所谓灯下黑。 刚才十音在听云海描述现场,秦淮给梁孟冬简单介绍了城外高速。如果要回市区,取道那条路,会绕些路,但云海应该还能坚持,可以避开迎面而来的四队。 十音直接拨通江岩:“我这里需要你出马救个人……需要手术。” 天不亮被吵醒的江岩,被她这么来一句,一下就清醒了:“他回来了?” 到底是好兄弟,都不用明说,一猜即中。 “是。” “人在哪儿?”江岩很激动。 “我离不开,有人送他过来,一小时左右,你接应一下,”十音问,“送哪儿合适?” “付钧这里,你让谁送?” “孟冬送来。” 江岩其实有些奇怪,怎么还和孟冬有关?因为忧心云海,他还无暇细问。 静夜里的休息室很空旷,江岩在话筒里的声音格外清晰:“很严重?我要不要通知云旗?那丫头想她哥想得都快生病了。” “千万别。”十音想都没想就说。 俯卧着的人冲着电话吼:“你敢!”云海失血后相对比较虚弱,这下他竟然差点破了音。 “老大你瞎吼什么,我不会说?”十音叮咛着,“孟冬,我去把车开到休息室门前,你帮着秦淮把云队弄上车。路上一定要不断和他说话,确保他一直有回应,绝对不能睡过去,好么?非常辛苦你。” 的确会很辛苦,孟冬根本就不爱和别人说话,要他和云海干聊一个小时?那画面简直不敢想象,天大的挑战。 “……好。” 梁孟冬俯身望着那伤口,刚才因为云海过于激动,这个地方再次渗出血来。伤口周围的外套早被血沁透,即便这是黑色外套,也很触目惊心。 他是敏锐的人,云海的态度……他联想起昨夜笑笑提及哥哥时的神情,想她哥想得快病了?他已经觉出点什么。原来如此! 哼,他本来就不大喜欢这人,现在是更不喜欢了。 作者有话要说:孟冬:我都搞不清,这位到底是我恩人还是仇人? 大纲菌:他要是肯给你一点意想不到的好处? 孟冬:指望他不如指望我老婆,比较感兴趣那没有信号地点的play 大纲菌:安排,但你别后悔 第45章 悲喜同源 十三 十音在调整座椅,绕城外高速回市区,算个小长途,得为云队尽可能取一个舒适的姿势,不然失血更多。 没人说话,空气中有隐隐的硝烟味。 这不是十音一人的感觉,连秦淮都觉出了异样。秦淮对这三人的关系有些困惑,又不便细问。 这并非云海的问题,他都已经微微犯了困,秦淮给他点了支烟递去:“海爷挺住。” 云海入警至今,早年几乎都在边境地区卧底,后来回边防、转业再回南照,这才慢慢稳定下来。亲近的人了解他,都知道他是暖心谦和的人;不熟的人却极怕他,他面相的确不善,说看起来狠戾、嗜血的都有。 特别是他左脸上那道狰狞刀疤,是十年前,被他跟的那毒老大的结拜大哥摁在桌板亲手划开的,那会儿云海还是个细皮嫩肉的小白脸。 云海这人韧劲足,能忍人之不能忍,那毒老大一串人两年后才落了网,是云海主导实施的抓捕。脸上的疤却再也消不去了。 云海在最危险的地方混迹,有时生存靠的只是本能,身上有些痕迹除不去。活得糙惯了,待人接物未免有江湖气。云海接来那烟,松松垮垮叼在嘴里,对着秦淮咧嘴笑,那笑很有些不羁:“谢了。” 他猛吸了口,伤口大约是这样就被牵动了,烟圈从他嘴里缓缓吐出来时,听那声音像在忍痛,惬意的忍痛。 梁孟冬一直在观察这人,用一种极挑剔的目光。 这人是很硬气,不过,一个疤面煞星,和暖字哪里沾边? 他抽烟的样子非常熟练,看来烟瘾不小,嗓子哑成这样,每天得抽多少?自制力那么差,怎么缉毒? 肯定不大会照顾人。 云海又吸了一口,精神的确好些了,孟冬却皱了眉:“对伤口好么?” 十音一愣,讨厌烟味?按说孟冬自己也不是烟酒不沾,只不过他向来比较讲究,知道十音不喜欢,他便少碰。 云海不明所以,倒是被孟冬这善意感动,示意秦淮将烟取走:“梁先生说得对。” 这么一来,气氛又好像缓解了。 市局那边,确认厉锋本人已带四队及法医出发赶往靶场。 消息是从江岩那里得的,幸亏十音电话打得及时,不然江岩就被厉峰叫到现场来了。 江岩警觉性不错,给他的借口是在家陪老爸喝多醉了酒,不方便出现场。江之源这个挡箭牌,比什么都管用。 十音依照云海指示,简单清理完与他相关的现场,留秦淮在三号场善后;孟冬顺道用他此刻开的抢险车,将十音捎回靶场前台。她要在那儿等待四队人马。 与此同时,秦淮找了自己的小舅子,负责将孟冬的车送回酒店。 十音坐在后座,梁孟冬听得见她细碎的说话声。她有自己看问题的角度,在和云海讨论、据理力争一些做法和观点,从反光镜里,看得见她在频频摇头或点头。 刚才来三号场的路上,孟冬还在想,这工作实在太危险,任务完成,绝不能再允许十音留在南照。但是此刻,看她工作起来心无旁骛,脸上简直有光在流淌,又觉得很动人。她经历了这么多,如果这是她很热爱的工作,他有什么立场迫她放弃? 其实在南照定居也不错,至少气候宜人,四季皆春。 吴狄和苗辉二人已在前来的路上,名义上他们也是魏局叫来的。 四队身为重案队,现场出了人命,这个过场不能不走。但十音不打算指望厉锋,此前他对查找罗锅一事就有意见,如果今天这死者身份确认,还是得靠自己,才能有力追查下去。 相信完备的靶场监控系统,会提供不少线索。 万事都有两面,靶场监控系统完备,十音与梁孟冬整夜都在靶场的事情就瞒不住,各角度都会暴露出来,一会儿只能正面应对。 “有没什么情不自禁的镜头被摄进去了?”云海口无遮拦,在笑话十音,“说出来好让秦淮替你善后。” “我呸,我这点反跟踪能力都没有,白混的?全都是盲区操作,”十音得意地笑,“你看看自己这煨灶猫的样子,有心八卦我。” 十音能陪同的路途很短暂,孟冬除了之前那句劝告,始终沉默寡言,她着实有些担心:“和云队要说一路的话,没问题吧?不然我给调几段相声?或者干脆,让秦淮派个陪聊的和你们一起?” 孟冬摇摇头:“不用,我没问题。” 云海在笑话她:“光聊你这二货,我可以聊一年。” 十音心一滞,咬着牙低了声嘱咐:“失血过多就少说两句,嘴上要有把门,信不信我现在给你表演徒手取子弹……” 孟冬耳朵也挺尖,“哼”一声,车厢又静了。 云海更肆无忌惮:“我不怕她的胁迫。梁大师,想听什么尽管点,我这里不光有二货语录库,家里还有个二货书信库,我估计全是情书,随点随取。” “我去!我申请销毁的时候,你给取回来了?”十音大讶。 “遗书是说毁就毁的?我装在三层箱子里,交给云旗保管得妥妥的。” “你这老狐狸,私藏他人信件那是违纪!” “我原封不动留着给收信人,又没私拆,哪里违纪?”云海说得漫不经心,还很有理。 孟冬终于问了句:“是给我的?” 刚刚他听到遗书,心不由得沉了沉,想起江岩说过,他们把命别在裤腰带上那两年。 云海声音虽弱,还是充满了笑意:“回头让云旗交给你。满满一箱,全都是我们余队的情深似海。我觉得你应该很想读。” 十音觉得现在要有个地洞就好了,她要把云海就地活埋。 那些酸信真心不能让孟冬读啊! 两个男人还在那里客套。 “对,非常想。多谢了。” “应该的,孟冬。” 十音咬牙恨道:“云海你是真不见外。” “叫孟冬已经很见外了,不见外应该叫妹夫吧?”云海望了眼那反光镜,笑得更邪性了。 妹夫?十音脑中闪过无数道灵光,转而就笑了,看云海的眼神立时就换了种同情意味。让你自以为是,还不知谁是谁的妹夫。暂时没工夫告诉他! “哼,随意吧!” ** 天刚亮,靶场死者照片传回市局,小郑和林鹿把周炜、金钊二人先后从睡梦中叫起来,实施突审。 周炜平日里的确不购毒,也不接触销货渠道,他经过反复辨认,表示这位死者与当天在酒吧,无偿赠送三十克棕糖给他的供毒人,的确有八分神似。 而金钊因为与罗锅相熟,一眼就确认了,死者正是他口中的罗锅。他长期在罗锅处拿货,理由是罗锅的货比较合口味,性价也比较高。 死者真实姓名叫郭文亮,无业、也是金溪人,长期混迹于秦州路酒吧等地,专业兜售各类违禁品。他这人的货源非常稳定,保质保量,不像大多贩子,批次和批次之间差异很大,经常以次充好,坑骗买主。罗锅因为口碑好,长期合作的“客户”也比别人多。 有外情说,罗锅这人运气也比他的同行好些,不知为什么,好像回回都能逃过严打。 吴狄生了个心眼:“如果回回都能逃过,这可不是运气。罗锅是有内线啊。” 十音当然也想到了,麻烦却在于,每次的严打时间虽说保密,但通常有个实施范围,其实内部知晓度很广,不下百人的大名单,这还没含家属和亲友,何从查起? 但上月秦州路严打之后,罗锅就彻彻底底失踪了,没人再见过他,警方在找他的同时,他断了货的“客户”也在找他。 现在人是找到了,成了一具尸体。经现场法医鉴定,罗锅系被人从身后一枪击毙,那枪手而后还补了三枪,是一定要置他于死地的节奏。 十音趁着天光初明,一方面检查嫌疑人的逃逸路线,一方面照魏局指令,检查云队在无光线条件下,现场处理上的疏漏。 在负责枪杀案的四队角度,本案嫌疑人数量不明;而在云队的描述中,当时现场应该有两名嫌疑人。含云队自己,现场共有三人开了枪。 连吴狄都觉得这案子意思大了,一个人,不过是给嫁祸梁先生的人无偿提供过一份违禁品,这样迂回都被灭了口。有什么阴谋需要这样掩盖? “不像是巧合。我怎么觉得对方有点弄巧成拙,本来只当个普通毒贩,抓了都不一定重视,现在我对罗锅背后的供应链,产生了浓厚兴趣。让我不查我都收不住手。”吴狄说。 “嗯,苗辉已经拷贝了监控,带回去地毯式排查,首先查现场所有符合……身高体貌特征的人。” “他怎样了?”趁着四下无人,吴狄问。 “江岩来消息说,这会儿睡了,没伤到骨头。” 吴狄啐了一口:“四队的人一个都不在现场,我看厉队是跑偏了,从来到现在,他就只盯着监控。现场全扔给技术和法医,对作案嫌疑人他难道没兴趣?” 十音点点头:“那不是正好,不希望他有兴趣。我到北面看看,你往南边山上去。打死罗锅的小个子老狐狸认识,重点是那名高个子。他受了伤,如果连痕迹都没有,那他应该至少有一个接应人。” 话音刚落,四队的人跑来现场,说他们队长在监控室,请余队过去一趟。 “擦,这恐怕是要审你,他对你为什么在这儿兴趣更大。” 审就审,十音料定了厉锋会来问,躲是躲不过的。她还挺庆幸自己昨夜就在这里,不然云队怎么办? ** 大好的新年头天,十音、苗辉还有厉锋,三人同去了西照。 此前的交谈并不愉快,厉锋想知道的,无非是昨夜十音为什么和梁先生同在靶场,甚至在靶场过夜。 十音直言没义务对他解释,气氛一度冻了冰。 中途林鹿传来一份罗锅的前科记录,三年前罗锅因嫖.娼被拘,在那份一同落网的关押人员名单内,林鹿圈出了其中一个名字,叫柏万金。小姑娘记性相当好,因为这姓氏略特别,十音也有印象,前往周炜老师宿舍搜查的当天,他们在西照分校与一位小个子教授谈过话,那位年过半百的老教师,就叫柏万金。 林鹿的调查结果显示,这个嫖.娼的柏万金,分明就是这位柏老师。 林鹿在电话里汇报:“队长,我查询了柏万金的记录,他常年频繁出入境,很可能在M国有生意。按照上一次的出境记录,那个时间段柏老师应该不在西照才对,可他明明在正常出勤啊,还给我们说了话!很有意思的是,我查到柏万金有个孪生哥哥,叫柏万元,二十五年前在一场火灾中被烧死了。” 云队昨夜告诉十音,他那位目标人物国内身份一直成谜,他查来查去,都是各色其他人的身份,怀疑均为盗用。 云队很可能被他移天换日的莫测手法给糊弄住了……柏万金会不会和他目标人物有关? 有个被烧死的哥哥、恰巧是周炜同事,这都非常值得推敲。 十音避开厉峰,立刻通过江岩与云海联系了一次。云队的意思倒很开放:“大过节的安全为上,你带厉锋一起去。顺便和他缓和缓和关系。” 十音反问:“我为什么要和他缓和?” 云海在那边教导:“化敌为友,你不是说人手不够?他既然怀疑孟冬,你索性顺水推舟告诉他,我俩是有了裂痕,你移情别恋。厉锋其实又不是看不得你好,他只是看不得我好。只要你过得比我好,他绝对站在你这边,你信不信?” “你有病吧。怎么可能?” 云海低笑:“你不懂厉锋,他表面糙,骨子里是情圣。” “不对,厉锋为什么看不得你好?他看上的是你?相爱相杀,诶,我在琢磨你俩这个攻受角色……” “别那么腐,孟冬在呢。” “……还在?” “特别爱和哥聊天。回去取了琴,刚来。” 十音不信:“你就吹吧。” 云海唤了声孟冬,居然的确是他,冷声应了,继续调弦。 他开的还是免提!十音真有心杀了云海。 “你老人家还是少说多睡,不然死得早!” 云海在那头说:“好好说,厉锋的舅舅是西照分校的校长,你让他一起去,很多事情悄无声息就办了。去吧。” ** 柏老师的抓捕的确没有兴师动众,只通过厉锋的舅舅打了个电话,他们就悄悄下了网。 小老头一看这个架势,腿都软了,哭着说:“我让他早些罢手,我让他早些罢手。” 说来话长,柏老师这一落网,牵出了二十五年前,发生在古城医院的一起纵火案。 他的哥哥柏万元,二十五年前正就读于古城医学院。柏万元并没有死于大火,而是死里逃生,改头换面。 “我哥疯了,说不惜一切都要对方付出代价,我告诉他会一场空,他就是不听、不听……” 柏万金的意思是,他哥被他那个同伴,带入贩毒集团开始参与贸易活动,初衷是为了变得更加成功,好让那个纵火者付出代价。 苗辉像在听天书:“这纵火的是什么人物,直接报警不行,兜了个二十五年的圈子,自己搭进去当毒贩,结果事还没办成。这不傻缺么?” 柏万金战战兢兢:“据说对方是古城的一名大毒枭,胳膊拧不过大腿……” 至于柏万金本人,他只是一味否认,说他从未参与过制毒贩毒活动。包括周炜老师,都是哥哥直接联络,他从未从中参与。 柏万金的嫌疑可以继续调查,现在焦点停留在了那个,引柏万元入行的同伴,是谁? 十音不能说,但她在盼着,会牵出打伤云海的开枪者么? 古城在南照以西,十音决定趁着新年案头工作少,一路驱车赶往。 魏局那里她请示过,已经得了首肯。 只是答应厉锋的两队聚餐要延后了。厉锋以为十音近来因为和云海的感情问题,情绪并不好,故而她无论做什么都很可以谅解:“你注意安全,我这里全力抓捕柏万元。” 电话里孟冬还是有些不快:“我不懂。二十五年前的案子,和当下的案情关系很大?” 只要有她在,世上是不是就没有悬案了? 十音不动声色,过了会儿才说:“九先生,是古城人。” “我过来。” “不不,你安心准备音乐会。我先探探路,争取三天内回。” 孟冬“哼”一声不说话了,挂了电话。 十音以为他生气,结果人家很快拍了段视频发来。 是他在拉琴的视频,不知道找谁专门拍的是手指特写,每一根手指都特写得巨细无遗,白皙、纤长、骨节分明,弹、揉、滑、跃,它们灵动得像各自都有生命。 “魔鬼。” “知道就好,快点回来。”他果然没有生气,就是在使坏。 ** 结果十音和苗辉在古城的调查,还是足足耗用了五天。 回程那段是苗辉开车,十音刚睡醒就到江岩一个电话通知:“云旗的房间总算租出去了,租客晚上入住,准备接驾!” “自说自话!”十音恼了,“我跟你说过不租了不租了!我要接云旗回来住的。” “天地良心,是云海自己租出去的好不好。”江岩说,“说已经租出去了,改不了。” “云海认识的人就杂了。”十音隐隐担心。 “可不是!”江岩抱怨着,“下午来了三拨人,一拨来做保洁,一拨来摆了一厨房的用具,一拨搬了架钢琴来。我的天!天知道是个什么大爷,不会还要我们做饭给他吃吧,要不你给他泡面吧,我连泡面都不会。” 作者有话要说:孟冬:哼,自力更生 —————————— 今天这个43章锁得我那个心累啊,已经改了5轮了,哈哈,还在继续 第46章 悲喜同源 十四 古城距离南照车程近十小时。路途劳顿,十音过了零点才到家,洗洗就想睡,硬撑着还是给孟冬发消息报了平安。 发完眼皮子都黏在一处,脑袋沉沉的,没等到回复就睡过去了。 也许是疲累之极,抑或是思念过头。 是许久未遇的梦,依稀还是故乡的夜,有夜行舟子的桨、摇撸的水声,月色下的水色忽明忽暗,那是船上的灯在荡。 但这梦又不像那些旧梦。耳畔全是孟冬的低语,声音很近很近,十音被扰了香梦,起先竟有些恼。 她挠了把,也不知挠到了什么,嘴上在嘟哝:困死了。 但那声音挥之不去,沉极略哑的语声,说的都是情话。孟冬何曾说过情话?那声音上仿佛布满了钩子,丝丝缕缕纠缠在梦里。明知这是幻梦,十音还是极力想要辨清内容,可那气息太烫,吐在耳朵里,耳窝都要溶成水。 凭十音的听力,竟听不清其他,只剩下孟冬反复在唤她“加加”,就这一声声,兜转反复。 听觉打了折,触觉就无限放大。 是极微妙的触感,潜藏在寂夜里,夜愈凉,那触觉便愈是烫。 温热与温热不断相触,有百蚁在各处轻咬、爬行,水云漂浮,薄云起先移得极缓,风却急急推了浪,一下就卷入无尽的夜里…… 梦境很纷乱,分明是水乡的小河,却起了层层浪涌,后来仿佛雷电撕开了夜空,骇浪大作,有烟霞破了浓云而出,眼前全是光,明亮得让人心碎的光,碎浪飞入烟波浩渺处……不见了。 浪恬波静时,只留下一朵浮云,那一朵像被濡湿过的、小小的薄云。绵柔的细雨落下来,柳絮一样,又痒又……催眠的雨。 十音醒来时,天光已大亮,大冬天的,睡前明明就洗了澡,偏偏睡得一身淋漓薄汗。 按说她在古城早上都去晨跑,平时任务重,自我体能训练一天都不可以放松,但这一夜,她居然累得浑身肌肉都泛酸。 这梦……简直没脸回顾。 十音洗澡时还是忍不住回味。孟冬在梦里说爱她,云停雨歇那刻,唤的那些称谓,她全都记不清,只知道脸几乎被血淹过…… 如果告诉孟冬,他不定怎么嘲笑自己,她都说不出口的话,他这辈子都没可能说。 十音从没做过这样的梦,美得像个泡泡。在梦里,她其实隐约知道是梦,都不敢怎么乱动,怕一骨碌翻了身,梦就会被戳破。 她开了冷水洗脸,冬天水管里的水很冰,捧到脸上,缓缓就醒了神。十音望着镜中的自己,对镜揉了揉脸,还是很烫,连日来那么累,血色居然还挺好的。 也不知为什么,分明是梦,醒来连掌上都觉得有他的气息,还有被他指尖刮过……涩涩的,是他的茧,怎就如此真实? 每一处都在想他。 楼下有锅具相触的声音,江岩和包子一大早又在打闹? 十音忽然想起昨天下午的事。 昨夜江岩说自己要值班,让十音接待一下那房客。她本来就满心不愿意,人在路上也赶不上,直接拒了。 这么说来江岩去值班了,这会儿应该还在回家的路上;包子在付钧那里,还没接回来呢。 楼梯上有人,落足特征男性、应该比较高……但穿的是拖鞋,踩在地上的声音不重,十音辨认不清。 他上楼了,隔壁云旗房间的房门被关上。 难怪洗手间间纤尘不染,这人闷声不吭入住了。 住客的脚步,像是有意放轻了走的。云海找的这房客,公德心还是不错的。 不过还是不要和陌生人共处了吧。 十音给付钧拨了个电话,其实是拨给云海的。 人目前还在宠物医院,伤恢复得不错,留在那里也很安全,反正他最近要在南照,江岩建议他再休养几天。 “老大,你给你那房客打个招呼哈,怠慢了,我凌晨才到的家。” 云海很奇怪:“你居然没见到人?” “还没,我上午休假,一会儿先去看你,给你汇报完情况再去局里。这不是晾着人家了么,先给你打个招呼,”十音说到正题,“你又不在家,为什么不让人住你的房间?” “他想住楼上,说风景……视野好。” 十音辩着:“其实目前我们根本没有招租需求,我要接妹妹住回来的。这是什么租客,你难道欠人家的情?” 他俩私交好,像一家人,连同云中岳,平常在家喊云旗,当前背后都是喊她“妹妹”,是当小名喊着的。 “反正我是怕他。妹妹随意吧,住你那儿我那儿都可以,反正你……”云海没说下去,就在笑。 “还有你怕的人?”十音有点好奇,“云旗住你那儿?老狐狸你这,司马昭之心了。” “不敢,”云海沙沙的嗓子,笑得十分无奈,“别说我舍不得,你那位不还杀了我?” 十音讶然:“原来你们聊开了?孟冬认了妹妹没?”他没提。 “没有,你别瞎耽误,”云海催着,“吃完早饭,八点前滚来说案子……迟到罚款。” 原来他俩已经沟通过了,十音在想,倒省了她一些口舌。 “老狐狸你赋闲躺着,那么急,又憋着什么损人的招?我现在就出门,路上吃,怎么可能迟到。” “行吧,你记得买,给我带份煎饼。”云海笑得不怀好意,“自从认识你家梁老师,老子真不敢妄称老狐狸。” “你……”十音最容不得人诋毁孟冬,云海电话已经挂了。 云海在南照,十音和吴狄心理上都比较踏实,总觉得有了主心骨。可随时又得被他整蛊,真不爽,回去她要找云旗告状。 十音抄起车钥匙就下了楼,那个静悄悄的房客?就先不打招呼了吧,没工夫。 反正已经怠慢了,不定让他住几天。 ** 江岩夜里值班,天亮才下的班。 十音下楼的时候,正逢江岩开门,两人相视一愣。 是气味,一屋子烘焙食物的郁香。餐桌上三个餐盘,各一份蛋卷、法式吐司、蜂蜜碟和水果……摆盘相当讲究。 “我靠,云海招的是个厨子啊,”江岩围着餐桌转了半圈,实在是乐,“哥能给云海跪了!太上道了,你见没见人,是不是特别白胖软萌好捏?哥爱了!胖子都是好相处的人。” 十音也在猜,照这阵势,应该是位大厨。 她狐疑着:“我回来晚,没见到人。这又不一定是给你做的,说不定人家有朋友要来?” “不可能,这明显是表达友好的宴请,太有爱了,你没见盘子里的果酱是心形的?咦为什么就一个盘子里有心?哥饿极不等了,这位田螺姑娘太可人,吃完上楼当面表白!” “你吃吧,一定好好给人赔个礼,我赶时间先走了。”十音向门外去。 江岩叉了块法式吐司,一口咬下去,美味得眼都直了:“你打了包再走啊。” 十音摆摆手,那香味是很诱人,但不问自取不好吧?等晚上见过大厨,谢了罪再说,今天不是还得给云海带煎饼? ** 从任务的角度,云海认为十音与苗辉五天的古城之行价值很宝贵。 柏万元毕竟是云海追踪许久的目标,是他重点标记、关系到后续任务的关键人物。 二十五年前,柏万元尚是古城医学院的一名医学生,火灾之后,他假死,混用着各种身份、包括他亲弟弟的身份,追随他的一名“难友”从事贩毒活动。 二十五年前的古城医学院,尚未建立学生档案查询系统,所有的资料均为手工登记、编目后存于档案库中。 那档案库所在的医学院图书馆,正是当年火源所在,当时医学院的学生及教职员工档案,在那场火灾中毁于一旦。 十音和苗辉此次是去暗访,用的并非南照市局的身份。 那医学院图书馆,是一栋著名清代古建,十音从前在工作中结实过一位古建修复方面的年轻专家,那专家发来不少古建保护资料,十音在去程上很是恶补了一番。 魏长生千叮万嘱,务必迂回调查,这个关口切忌打草惊蛇。他和苗辉用的是古建研究人员的名义,经由厉锋在古城市局的兄弟,申请查阅火灾相关的留存档案。 头四天的收获很小。 首先,在古城市局的记载中,该火灾是由古建年久失修所导致,压根就不是什么纵火案,也没任何在档的嫌疑人。那柏万金振振有词,说这纵火者是名毒枭,是确有内幕么? 为强化研究者的身份,厉锋的兄弟开头带他俩跑了趟古城城建局。不过他俩终于从医学院派出所提供的大量火灾现场资料中,悄悄截取到了一份当年火灾伤亡人员名单。 失火时间为夜间七点之后,医学院在图书馆学习的人不在少数,虽然柏万元赫然在列,但这份名单不算很短,可谓触目惊心。 因为没有柏万元当时的在校关系名单,十音和苗辉又以保险公司当年火灾追溯理赔专员的身份,开始走访部分在当地的伤亡者家属,以期找到与柏万元有关的人。 时隔二十五年,很多家属资料存在误差,能够有效访问到的人少之又少。到第四天上,暗访依然没有令人惊喜的收获,苗辉甚至有些气馁,担心这次暗查的意义。 第四天夜里,十音却接了个电话,那位是他们前天走访的伤者的妹妹,答应试着帮忙联络她在海外的兄长。 “我和我哥联系上了,他无所谓理赔,但你们提及的那位柏万元同学家属的联系方式,他想问问,是否方便提供?当年柏同学正巧借给我哥一笔救急的钱,后来就出了事,我哥在国外很多年,一直不知怎么才能找到他的家人,这一直是他一桩心事。” 那位兄长叫楚鸣,是当时古城医学院生殖医学系的讲师。在证实楚鸣确实已移居澳洲逾二十年,已超过十五年未曾回国后,十音与其真人取得了联系,并表明了身份。 楚先生见十音开诚布公,十音承诺提供柏家人的联系方式,他的确想要找人,作为回报,对这位有礼有节的女警,倒也并不十分反感。 他对当年事还留存一些记忆,对当年的师生都有印象,据他回忆,柏万元人缘很好,当年在生殖医学系交好的师生很多,他长期被系里派给一名外来的任姓研究员做助理,那研究员也在火场中丧生了。 十音翻阅了名单:“那名研究员,叫任远图?”名单中的任姓死者仅有一名。 楚鸣很快回答:“对对,是叫这个名字。” “这位任研究员,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各方面,比如体貌特征?” 楚鸣回忆着:“任老师是那种开朗健谈的人,多才多艺,不仅会拉小提琴,还擅长运动,系里的教师篮球赛,他是主要得分手。哦,他相貌相当出众,算是那种百里挑一的相貌,很高。” “他有多高?” “一米八五以上吧,应该更高些。” 十音谢了又谢,结果人家问他:“我冒昧地问一下,您究竟……是警官么?” “楚老师如果有顾虑,我可以扫描警官证给您发来。” “不不,我是听您的声音,特别像我小孙女楚楚的钢琴在线陪练老师。她喜欢那位小鱼老师,太像了,简直是一模一样。” 那小鱼老师的确是十音,她瞬间就想起了那个小姑娘楚楚。 楚老师相当激动,说他最近在悉尼参加一项学术会议,待他返回墨尔本家中,问有机会能否让小孙女同十音通话。小孙女这两个月约课都没约到小鱼老师,已经拒绝练琴了。 “没问题!” 一来二去,楚老师对十音有了太好的观感,便倒了更多出来。他是摄影爱好者,系里的历史照片,他当年翻拍过不少。他愿意提供一些当年的照片扫描件,供她参考。 “可以全都要来看一下么?主要是医学院的历史资料,毁于一旦了。” 楚鸣大笑:“小鱼老师开口,什么问题都没有。” 云海听完汇报,总结了一下。 目前就任务目标要做的事,一是查任远图,二是等待楚老师提供的古城医学院图像资料。 “任远图不是本省人,档案不在本省,我已经让苗辉走快速通道在申请权限了。” “你真不吃早饭就出门了?”云海问得很奇怪。 十音啃着剩下的煎饼:“不然呢,难道吃你那厨子朋友做的美食?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 “吃货。” “我是想吃,你不要罚我款么,再说我也没脸吃,昨天一个照面都没给人家打。今晚我先给人带个乔迁礼物赔个礼吧。” 云海问:“你打算买什么?” “你替我想吧,最好替我下单买了送到家,”十音在想孟冬,“晚上我又不一定回。” “去约会吗?” “赋闲的老年人那么八卦不好,我走了,去局里,厉锋来电!”十音晃着手机走了。 ** 厉锋问十音回来了没有。 靶场枪杀案的嫌疑人至今在逃,厉锋是焦头烂额,从监控录像上来看,事发之后,靶场会所住宿的宾客,均未出现仓皇离场的状况。 他排查了所有登记入住的宾客,所有人都是次晨有序退房,仿佛对靶场出现的命案一无所知。 四队的人平时走路生风,就因为他们破案率高,眼前在案子表面虽说简单,却一筹莫展,他自觉日子很不好过。 厉锋直言告诉十音,他最近很不顺,连个讨论案情的人都没有,就别说吐槽了。 十音想起上回答应的事,再拖也不好:“厉队,择日不如撞日,欠你队的饭,我和吴队今晚上补,好不好?” “好。” 所以江岩问“你回不回家吃饭”的时候,十音直接说了不:“你生日不是秋天么?我为什么要回家吃饭?吃泡面还是吃外卖?” 江岩在那儿笑:“不回你别后悔。” “你是不是打算使唤人家大厨?”十音醒悟过来。 “是。” “你这人……改天吧,我们今晚要和四队聚餐,你来不来?” “不,我要和大厨共进晚餐。”江岩说。 “……” ** 十音喝醉了。 厉锋给她敬酒,她本来必定是不喝的。但一来,她的确对他有些内疚,她受命动过现场。虽说是任务所需,可人家这次又帮了不少忙,古城暗访,也是厉锋找同学帮忙…… 二来,孟冬不接她的电话。昨夜的消息至今未回,她抽空问了小白,小白说他在排练厅,这儿孟冬已经回去了。他俩白天一直在一起,全天都在排练,没理由音信全无的。 这就是妥妥的生气了,这男人太难哄了,十音非常忧愁,她都找不到一个地方打听,该怎么哄自己的男朋友? 厉锋递来酒杯的那瞬,十音在想孟冬,他那么爱酒,她也喝一杯试试,看能不能找到他的感觉? 十音这家伙酒量奇差,啤酒居然一杯倒。连厉锋都很后怕,还好626的人都在场,不然不定以为他使什么坏了呢。 林鹿把她送进家门,后来还发生了什么,怎么上的楼……十音几乎是断片的。 再醒来时,十音只是很茫然地想,是不是该去医院神经内科挂个睡眠障碍?每天做同样的梦、还疯狂盗汗?甚至有幻觉,嗅觉上总觉得……都是因为孟冬不理她。 身体像格斗训练了一夜,再美的梦……也吃不消啊。 楼下有烹调声,值班回来的江岩开门进来,十音听到他大喇喇把自己摔在沙发上的声音:“好香啊,快点端给哥。” 江岩最近有点膨胀。 “自己过来吃,我上去叫那只小猪。” 那人的口气像极了一名饲养员,还冷哼了一声。 十音怔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孟冬:有些人,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大纲菌:先说这两晚满意吗? 孟冬:嗯 —————— 今天发晚啦,白天比较忙~ 要感谢一只缶缶、抹茶那提、哈哈哈、春香 愿时光不负你、盼盼丫、爱学习的元气少女等大人近来灌溉的营养液 哈哈哈、Na、抹茶那提大人投的雷 以及我的太阳大人为新坑投的雷,哈哈新坑瞬间鸭梨好大 受之有愧,非常感谢,我会努力的! 第47章 悲喜同源 十五 有人在敲门,十音刚说了声:“不用……” 孟冬已经进了门,视线就这么直直刺过来,目光偏冷,隔着被子……十音有种错觉,投来的是X光。 她拢了拢被子,唇嗫嚅了下。她面上本来含笑,却一边恨恨瞪了他一眼,一边扑簌簌……涌出两行泪来。 她依然瞪着他,一时间眼波潋滟,分不清是喜是怒。 孟冬步子顿了顿,还是端着那茶杯到了床边:“醒醒酒。” 十音心虚,抹了泪说:“才喝了杯啤酒。” 一杯啤酒能有多少酒精,早代谢光了,就算还有残留,这会儿被他这么看着,吓都吓醒了。 不过十音自觉她这解释的口吻,就像一个酒鬼在说自己没喝多;又像个赌鬼,号称自己这次赌得并不大。 怎么愈说愈像个犯罪嫌疑人? 十音没酒量,昨夜她不但喝了酒,还喝断了片。从前和现在,孟冬在她面前可没这么醉过,她居然有脸劝他戒酒…… 十音没接他的杯子。她心底发虚,不光为了那酒,还有这两夜荒诞的梦,让她无法直视眼前人。 孟冬将杯子送在她唇边,十音被半强迫地啜了口,温热的茶水入喉氲开,她为他的目光盯得发毛,不由笑出了声。 十音唇边沾了茶水,晶亮亮的,梁孟冬俯过去,凑近了。 “笑什么?”他也没吻上去,却在嗅:“不喝了?酒鬼。” 十音瞥见他青色的腮,胡茬刮得干干净净,她抚了抚她脸上一处淡色划痕:“怎么弄的啊?”像是个新伤。 梁孟冬不答,欺上那抹红唇,一手却……十音身子石化在那里,缓缓才吸了口凉气。 温暖的被窝里登时渗入一股寒意,并不算冰,有薄薄的凉意,有如朝露侵肤,也有薄茧划过的涩意…… “现在满意了?”孟冬问。 “对。” 他最爱她这样,喜欢就说喜欢:“刚才又哭又凶?” 十音委屈得不行:“你这两天都不理我。” “不理你?满嘴胡话,也就你能说。” “胡话?电话不接、消息也不回,”十音身子在颤,轻轻碰他,喃喃说,“孟冬,杯子……茶会洒。” 梁孟冬仰头将手中茶一饮而尽,任那涩意在喉间缭绕,便直直往她口里渡……一手接着…… 蜿蜒连绵、游云走雾。 他再问了一遍:“我不理你?” “你是想给个惊喜……我的确忙得昏了头,怠慢了你,也浪费你的苦心。也是被江岩误导,他说房客是个白胖厨子。” “那你现在觉得,是个什么样的厨子?” 十音的手本来已经停在孟冬胸前,她手指刚戳了戳,脑子里立时闪过那些触感……那些纷杂梦境,她颊畔顿时就被红云浸透了。 “你脸上究竟怎么弄的?”十音转而去他面上划弄。 断弦打了脸?不至于,十音打架斗殴看多了,怎么看都像人挠的。 “被人挠了。” 果然。 “是……谁?”十音的声音被他弄得断断续续,身体在受用,心底醋海生波。 “食客,一个几次三番,吃过就翻脸不认的食客。” ? 孟冬又说:“一只不练琴,还忘剪指甲的小野猫。” 看她听得依旧一脸茫然,孟冬附去她耳边,低低咬了三个字。 十音面色骤红! “哼。” 现在十音面上何止红云,血都沸腾上来了:“你是越来越说得出口了,比从前厉害多了。” 孟冬绷着脸,居然还振振有词:“说错了?你这酒鬼,不小心肝,那要小心什么?肾?” 曲解词义!十音咬唇望着这人,想笑也得强忍着。 她在各项特种训练中摸爬滚打、成绩优异、意志力顽强,这两天居然色令智昏到这种地步,脸全都丢尽了! “我前天晚上可没喝酒。” “预测到你要喝,让你小心肝,错了?” “……” “那你本来以为那是什么?超长待机的5D春梦?”孟冬从来很问得出口,“小混蛋。” “喂!” “我老婆动不动要出任务去,这样的美梦,余队能不能先帮忙存一打?”孟冬声音里带了戏谑。 “美梦?”十音仰头睨他,“我这么混蛋,你居然还挺满意……” “你太累了,不过很……”孟冬忽然却不说了,改为正色嘱咐,“总之以后滴酒不许沾……五项禁令白背的?” 十音狡辩:“五项禁令没说滴酒不能沾。” “出门不许。” “……” 在家完全可以喝,她不喝,他都要想办法……一时间浮想联翩。 十音很好奇:“我究竟对你……” “说了你动静大,”梁孟冬已将人牢牢圈住,一只手……一边……去吞她要说的话,“全程都得这样封口……还有这样……” “唔……怪不得,累得像在训练。” “果然缺练,”他深以为然,“要不要晨练?” 十音声音在颤:“我还没洗澡,身上都是汗。” “过会还不是一样得洗?”梁孟冬呼吸发沉,声音从喉间逸出来,挠过来…… 这倒也对。十音鬼使神差,点了点头。 “太好吃了!孟冬!我今天休息,你就说吧,晚上吃什么,哥去买菜。” 十音猛然意识到楼下还有个活宝! 她想坐起来,梁孟冬依旧是俯着身子,按了不让动。他的手指绕去她脖子上挂的戒圈划弄着,又往她唇际印了个吻:“别动,等着。” 梁孟冬往楼梯上说:“本想吃牛排……还是算了。南照其他货源,品质不如翡翠餐厅。” 本来十音还很担心,他的声音……居然很高冷,一秒无缝切成禁欲模式。 “别算了啊,我这就去翡翠餐厅进货。”江岩很认同,又问,“二货起没起?” “还没。饿了大概就会起。”孟冬说。 这句是饲养员口吻。 江岩继续认同:“对,你不用管她。” 江岩走了。十音很好奇,梁孟冬一句话,把他直接支到了翡翠湖。这得是什么厨艺? 不过眼下的问题在于:“孟冬其实今天我要上班。” “我送你去。总是碎片时间……”他在埋怨。 十音出口的“很抱歉”直接被吞没,孟冬的气息潮水般裹来,夜夜梦里那格外恼人的声音,现在从梦里攀缠出来……像藤蔓一样钻进她的耳朵:“试试零存整取。” 这是什么操作? !!! ** 厉锋再次遇到梁孟冬送十音上班。 厉锋认为,云海和十音这次裂痕大了。他十分乐见其成,倒不是因为酸葡萄。 他从前听过云海给其他人打电话,可算是赔尽小心,极尽宠爱的口吻。虽不清楚对方具体是谁,但可以肯定是个姑娘,那小子绝对有其他暧昧对象。 厉锋平常不管闲事,但这事他不平了许久,凭什么!他同江岩旁敲侧击数回,想让他提醒十音,可江岩这方面迟钝得可以,始终就没领会他的意思,非常可气。 如今总算老天有眼,十音上回自己告诉他,和梁先生走得近,是因为近来心情不好。还能为了什么不好?显然是元旦云海潜回南照过年,东窗事发了。 十音很滑头,她常年跟着云海,他的行事和反侦查的手段,她早就学了个十成十。 那天在靶场,十音于监控中出现的镜头少之又少,与梁孟冬同框路过的镜头更少,但谈笑风生的样子骗不了人。看得出他俩是真的一见如故,梁先生是个寡言的人,居然和十音一直话题不断。 不过,十音要是铁了心势要与云海分,梁先生绝不是最佳替补人选。 厉锋调查过,这位小提琴大师一车的绯闻,还能泰然自若地过日子,和他们压根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云海再花花肠子,了不得脚踩两条船,脚踩n条船?十音这种拗脾气的姑娘,一天都没法同他过! 在厉锋看来,十音跑古城查案,就是她任性而为、不考虑侦查时间成本的选择。 她想查案,他就极尽可能提供方便。除了他,还有谁能包容这份任性? 其实,厉锋没仔细琢磨,为什么连魏局都迁就十音,同意她放着成堆当下的案情不查,跑去古城调查一桩二十五年前的纵火案。 厉锋一早独自将当天的监控又拉了一遍,一来是案情举步不前,二来他的确是有点自虐的意思。 他总想找出些蛛丝马迹,证明十音和梁先生,大概也没什么。 厉锋按下暂停键,目光停留在视频画面上。 十音被厉锋叫到办公室时,他的电脑屏还留在那个画面上。 那是十音和梁孟冬刚进入靶场登记时,在吧台说话的镜头,他俩背对镜头,距离虽说不近,交谈的姿态却像是相熟已久。 镜头的角落里有第三人,但那人并非秦淮。是杜源。 杜源一直站在那个角落,注视他俩直到他们结束交谈才离开。靶场监控设备的镜头像素不错,放大之后……杜教授的面部表情本就明暗难辨,但可以确认的是,他全程都在注视交谈之中的另外二人。 杜源从前被边防特聘,如今同样是市局聘请的心理专家,经常来市局开设讲座。 对这人熟识,却是因为厉锋关注十音。 他知道这人追过十音,老头花送得低调,回回都是讲座结束,亲手送给她一只大盒子。隔着盒子认不出来里头是什么,实则是那种永生花。十音退了数次,好说歹说,老头才不送了。 厉锋当时还自嘲,自己怎么还没老人家有胆量? 十音点点头:“那天之后我们交谈过,他在欧洲就认识了梁先生。我们在前台时,杜教授会不会是在努力辨认,怕认错人?” 当然有这个可能,但问题的关键点不在这儿。 厉锋说:“照这么说,杜教授在靶场逗留时长不短。” 十音点头:“对。” 厉锋告诉她:“杜源是靶场的注册会员,会员入场每次都需要核实身份,并作身份登记。但我查阅过当天的会员登记名单,没有任何杜教授的入场登记记录,自然就没有出场登记。” ** 夜里孟冬去宠物医院接十音,总算在医院的长廊又见着了云旗。 连步子他都是按捺住,才走得稍慢了些。 结果小姑娘根本没察觉他。她一定是刚哭过,垂首楚楚可怜的样子,半天才抬头发现了他,孟冬发现她眼眶通红。 她恹恹地,喊了声梁老师,脑袋就又垂下去了,我见犹怜。 “怎么了?”谁敢欺负她? “有人……受了伤,”云旗压低声,也知道哥哥目前的身份不能向外人透露,“很重的伤,我特别特别心疼,他从来就不喊疼,我能替他疼就好了。” “……” 哼。 十音在用手机让云海回看,那几帧白天厉锋展示给她的画面。 云海不熟悉杜源,为确保身份安全,他几乎不参与此类心理咨询活动。 云海这个工作,性格不好、自主抗压能力不强的人,一天也干不下去。 在南照,除了队友之间的确惺惺相惜,云海在队外的形象差到极点,一个不误正业的队长,同三教九流皆有往来。市局不少人都清楚,云海参股的灰色生意多如牛毛。 与此同时,杜源也知道十音有男友,且那男友很不怎么样。一个仗着老爸在边防有些功绩,一头挂着公职,一头行走在边缘的二世祖,也没见撑起多大事业,还有一段不堪的婚史。 基于此事,才有了他追求十音那段。 十音听说孟冬到了,将他拉去云海的“病房”。 居然是为了工作找他问询:“孟冬,关于杜源教授,能讲讲你了解的那部分么?” 十音目测杜教授的身高,1米87……左右吧,也许不到一些? 虽说1.87不是什么特殊身高,云海1.87,孟冬也是1.87…… 然而,所有的条件要是拼在一起看,就有些值得推敲。 杜教授当天进入靶场,为什么没有登记? 二十余年前,杜教授还曾是一场火灾的幸存者。至于是什么火灾,无人知晓,只知道他进行过显而易见的外科整形术…… 白天,十音和厉锋调阅过杜源履历,杜教授的确是精英人物,但纸面上显示他的经历,和目前案情所展示的一切毫无交集。他并非本省人,档案查阅仍需时间。 关于杜源的一切,他们迫切需要知道,越详细越好。 作者有话要说:冬哥:最近甚是爱大纲菌 大纲菌:哼(其人之道 第48章 悲喜同源 十六 十音发现,她对孟冬并不够了解。他观察一个不熟悉的人,竟然细致到了某种程度。 孟冬知道杜教授早年家境贫寒,是极端刻苦努力的那种人。 他认为杜教授朋友多,是因为他待人接物用心的缘故。杜源习惯刻意观察他人的喜好,并用心记住,可能在心里还做了标记。 实际杜源本人,也许更乐于离群索居,对社交有厌恶感。 “和你不同。”他告诉十音。 同样是他们这些交友甚广的人,表面都在微笑,内在的机制却天差地别。 十音听得十分诧异:“什么叫和我不同,我怎么了?” “呆愣,你以为是随性自在,在他人看来,容易误解。” “误解,比如?”她追问。 “会以为你在散发求偶信息。”孟冬发挥了他的毒舌属性。 !! 云海失声大笑,大约是牵动伤口,他在自己人跟前也不掩饰,痛到眉头挤在一处。 梁孟冬幸灾乐祸嗤了一声,让你笑,让你被心疼。 “孟冬的意思我明白,十音你对这个世界善意太盛,自带热情,容易吸引你自己都不喜欢的人。”云海倒是以德报怨,还好意帮着修饰,“不过她这些年好多了,有时候看上去高冷,会装。” “是的是的。”十音也觉得自己很成熟。 梁孟冬不但没领情,心里还有些担心。 这刀疤那么会说话,左右逢源……笑笑那么柔弱,跟在后头岂不是望尘莫及?她哪里分得出哪句真心,哪句假意。 梁孟冬接着说,他居然还知道,杜源心里有道白月光。那位女性从前是乐团弦乐手,只可惜落花无意,对方最终并未选择他。并且,那个人已经去世了。 十音还在好奇:“孟冬,你说你和杜源一起吃的都是工作餐,他告诉你那么多?你又不是刨根问底的人,难道是他一边拿着琴请教你,一边自我爆料。” 孟冬摇头:“除了这名已故的女乐手,其他不是他告诉我的。” “那……” “我不会自己分析?” 他如果真不擅观察,怎么把纸面的音符表达在琴弦上?会流露特征的,又不只是语言和面部表情。 细节是魔鬼。 “我家梁老师这眼睛是不是有点毒,不动声色的。”十音骄傲得不行,这话是在对云海夸耀。 孟冬嗤了声。 云海很认同:“我爸和警务处那帮人,当初要是见着孟冬的条件,保准眼睛都绿了。就算知道人家没可能应征,也得给他发张体检通知。” “不过,我们梁老师不爱琢磨人,”十音说,“他应该懒得琢磨别人才对。” 其实十音没说错,孟冬平常对任何人兴趣都不浓。 杜源算个例外。这人给他的观感不错,他的分寸感、那种不易察的孤冷气质,他身上并没有这个年纪通常有的暮气,反而隐隐有种求而不得、斯人已去的淡淡忧伤。 很罕见的一位老少年,与众不同。 “巧了,鬼使神差?”梁孟冬说不清楚,当时的确多关注了一下,“昨天他给我发过消息,提及约课的事,我还没让小星安排时间。” “拒绝,”十音想都没想,“赶紧拒绝。我不许你和他联系,很可能是个危险的人。” 梁孟冬瞪了她一眼,没理,去看云海:“如果他有嫌疑,那左臂应该受了伤。” 云海点头同意。 “你什么意思?”十音心紧作一团。 “去探探虚实。”孟冬说。 十音要疯了:“不允许!” 梁孟冬正色说:“如果背景调查难度大,也许我可以帮到忙。” 云海给孟冬补充的信息不比十音少,如果杜源真的是任远图,那么他与那位九先生的关系,就相当重大。 他很明白,这是十音一直在找寻的线索。 十音出言威胁:“你没有办案权限,信不信我……” “你怎样,把我拷在家?”梁孟冬嘴角轻扯,去她耳畔说了句什么。 十音脸腾地热了,要死了,这还当着云海呢! 云海已经开始为孟冬考虑起探虚实的方式、注意事项、防身装备……梁孟冬自己就有见解,这么会儿一个完备行动计划,已经被这两人设计好。 十音半天才插上话:“你有没有想过,他谙熟人的心理,很有可能是个丧心病狂的人。” 孟冬有些好笑:“要打架?我身手还行。” “不允许!” 十音真是难得那么凶。 孟冬声音放得柔和了:“不过就是上一节课,我会见机行事。” 十音开始不讲理:“总之就是不允许。云海你要同意这种损招,我就上报。” 云海说:“如果哥招孟冬当外情呢。又不执法,就探一探情况,他自愿当线人,你就算上报了,我也不违纪。” “卑鄙!绝交!”十音横着他,想了想和这人少说也绝交过上百次,云海又不怕,只能改说,“我去告诉云旗!” 云海笑得一脸鄙夷:“你除了这两招,还有没有别的?孟冬你自己劝她,我觉得没有风险,但这人觉得不行。” “我当时同意上课,现在拒绝反而异样。”梁孟冬短短一句,十音再次陷入思索。 云海提了个建议:“可以把课约在你音乐会后。距音乐会还有十天,如果十音和厉锋找到线索,那这节课就自动不存在了。不过十天后他的伤应该好得七七八八,再探虚实,可就得靠你的眼力了。” 梁孟冬表示同意。 “要我们真没找到呢?”十音问,“真去?” “你这是不信任梁老师……” 云海才说半句,十音接茬大骂他,说他口口声声要放长线钓大鱼,现在随随便便就推普通公民去以身犯险,也有脸当警察。 “你家梁老师哪里普通,他不普通啊。你看他喜怒不形于色,长得也不像多管闲事的人,很有麻痹性,是很合适的外情人选。”云海忍不住辩。 “说开花我也不同意!再说石头都能被你说开花!” “孟冬演技怎么样,其实你可以问江岩啊。”云海笑着,“那小子到现在什么都没看出来,今早还来劝我,说从厉锋那里听说我俩吵架,问我是不是在外有人了。” 十音:“……” 她也是服了江岩。 “你俩照常装,同一屋檐下,江岩要是能看出来一星半点端倪,就算破功,杜源那里就别去了,行不行?我们就看看孟冬有没有卧底潜质。” “嗤。”十音很不屑,“你以为江岩是傻子?” 云海在笑:“所以嘛,打个赌。前提是你不能作弊,你得配合装,不能明着告诉江岩。” “没你那么卑鄙!” 想着是十天后的事,十音放松多了,到时候再想法阻止那节课就行。 “孟冬,你观察人那么细致,”云海戏谑地笑,开始闲聊,“一开头都用什么方法琢磨我们十哥?” “老狐狸!”十音不答应,八卦到她头上来了,“我不用琢磨,我直接……” 她本想说直接昭告天下。 “很多途径,”孟冬居然在回想,“琴房阿姨、她的同系同学、老师、校园论坛、q.q空间、演奏视频、曲式分析论文,主要是吃的,从汾阳路回永嘉路的店铺,一路上有四家小吃、一家烧烤、一家零食店……” “非常可以,”云海饶有兴致,“按这节奏,真可以来我们这儿,跟踪科目你能免修。” “我考虑考虑。”梁孟冬答得一脸认真。 这俩人一唱一和,一本正经,十音听得愣了:“老大你听他胡说,我明明就给你讲过!” “对,十音从前时常吹嘘,说她追男朋友是怎样励志,每天努力把握各种偶遇。”云海这话本是对着孟冬说的,到了一半话锋转向十音,“我当时就好奇这么多偶遇怎么来的?” “但是不对,那家烧烤铺高二开学就拆了啊!”十音骤想起来。 “哪里不对?”孟冬深眸望着她,口气里全是促狭,“谁每天放学十串羊腰。” “你怎么知道……也不一定,有时会断货!” 当年她又不懂,羊腰这种益肾佳品……当着云海,孟冬口无遮拦,搞不好又说出什么石破天惊的话来。 根本不用注解,云海早就笑抽,肩膀抖动得厉害,这一下伤口被严重牵到,痛到龇牙咧嘴。 十音意外极了,心头像破了桩惊天大案。 “隔十二年你才说?”原来她明明不用追得那么辛苦! 十音回想起,她和孟冬在一起后,有回同去一个高校演出,回程途中两人都饿了,正好路过一家香喷喷的烧烤店。 十音撺掇他一起吃了,才惊闻这是孟冬头回吃烧烤。 孟冬是珍贵儿,是籍由试管技术、在精细护理下诞生的孩子。从小的饮食起居,都被照料得极其精心。 孟冬自己对食物的兴致一般。十音慢慢发现,许多东西他都从来不吃,烧烤只是其中之一。倒并非孟冬挑食,那些东西根本不进家门,他从小就连尝都没尝过。哪怕是酒,他也是到了大学,才开始接触的。 十音每每看得很新奇,那么大的人,居然有那么多食物是头一次吃。 对那些新奇食物,孟冬吃得挺香。当时她不知内情,有些心疼他,又不由感慨:“你爸爸妈妈草木皆兵,想必也是因为在乎你,他们一定特别爱你。” 孟冬唇角却抿了抿,笑容凄凄,颇无奈。看得十音心里一揪。 后来孟冬慢慢习惯倾诉,会提及笑笑的走失,以及他家那种奇特的疏离…… 十音听得心疼,钻进孟冬怀里,抱着他信誓旦旦:“他们也许是爱的方式不同?你喜欢一家人亲亲密密的,对么?我也是,以后你就有我了,只要你不嫌弃,我肯定一直爱你,爱到头发都白了,还这么腻着你。” 大言不惭。 那一年,未来好像踏实得伸手就能触摸到。少年人虽说一言未发,却悄悄拥紧了怀中的姑娘。 此刻二人目光交错,旁若无人。 梁孟冬在讥讽十音:“那时候又不熟,自己的搭档每天吃独食,难道当面拆穿?翻了脸还怎么合奏。” “一起吃。” 吃羊腰……“你确定?” 十音似嗔非嗔望着他,这双眼永远澄澈湛黑,居然还是个心机少年,真真跌破眼镜。 四面八方淹上她心头的,全是蜜。 云海看得不由清了清嗓:“十音你俩要不先去看一看狗?顺便去喂点狗粮。” 不要在哥跟前喂。 “那我们回家。”孟冬望着云海,眸中有得色,“你好好休息。” 十音喊了云旗今天回家住,他内心比谁都期待。 云海对着十音哀告:“真不去喂会儿狗么,包子也很想你。” “喂的喂的。”十音了然点头,拉着孟冬出门。 孟冬很不齿他,这个人,分明就是想要叫了笑笑再入内独处一回。 他一直心神不宁,和plus玩了会儿就催促十音回家吃饭。 路过云海那间暗室,十音正欲敲门,梁孟冬不由分说已经推开了门,十音不由失声:“喂!” 老大也要隐私的好吧? 十音真是后悔,眼前这幕她不该看的。 连孟冬都滞住了脚步,进也不好,不进也不好。 怎么办,应该放声大笑么?十音非常犹豫。 不过她会保密的,不然老大一个铁血硬汉,回到队里怎么抬头? 平常娇娇弱弱的云旗,此刻揪着云海的一只耳朵,正发脾气呢。 作者有话要说:孟冬:手铐那个……没想到她是这样的加加,可 大纲菌:……(我不会写! ———— 感谢春香 愿时光不负你大人和糖糖灌溉的营养液~ 第49章 悲喜同源 十七 途经市场,十音让云旗下车买牛奶和水果,车就在路边等。 她摇下副驾的窗:“先挑你自己爱吃的,梁老师爱吃甜的,但他懒,你让店里榨一大桶甘蔗汁。” “姐夫有点萌,我也爱吃甜的。” “那就两大桶,去吧。” 云旗并非不愿与人交流,只是内心胆怯。因而十音鼓励她多加练习,她在这方面也很主动。 “从前买东西只肯网购或超市,不肯开口,这两年进步特别大。”她给孟冬解释。 孟冬还在凝望云旗背影,冷冷说了句:“女大不中留。” “呃?” “小时候的事,她说不定还记得些。谈了恋爱,一叶障目,什么都看不见了。” “……是云队主动告诉你的,还是你问了云队?” “这用问?”梁孟冬一切洞明,“云海几岁?看着老。” 十音忍着笑:“比你大两岁,他这半年工作辛苦,在外不容易,是沧桑了点。” 他皱起眉:“他俩差十岁?”那么老。 本来心头满溢了失而复得的酸涩,现在全剩下酸。哥哥、哥哥,齁死算了! “笑笑小时候苦,他俩感情又好,喜欢成熟男性也无可厚非,至少疼她。” “大一岁不疼人?” 这说的是他和十音。 “呃?”十音咬着牙,“疼、非常疼。” 腮帮子疼。 “手段有点多,又很花哨,想想他那颗糖。”孟冬接着不忿。 十音噗嗤笑:“你要做什么?” 她这里无醋可吃,开始吃妹妹的醋,有捋袖子干架的意味。 “之前的事我阻拦不了,以后恐怕也管不住,但目前……我不同意。” “你不同意?等等,”十音觉得有必要沟通一下,“孟冬,按实际年龄,笑笑二十岁,依法都能结婚了。” 云海是正人君子,他为这种感情已经背负了很大的罪恶感。他认为云旗还小,所以近年尽可能主动申请外派任务,就是想多回避、等她长大。 只是这种情感,似乎是越回避、越浓烈。当事人自己都无计可施。 “他结过婚?”他问得像个父亲。 十音轻点头:“只在程序上结过,当年是任务所需。不过出了点岔子,那师姐后来染了毒瘾……跟个毒老大走了,下落不明。我听队友说,本来任务进展顺利,到了半途那师姐爱上了云队,闹出点尴尬。我不认识她,不算了解,但我知道在外出任务,很多时候孤立无援,情绪上的波动也会大于日常。是不是挺狗血的?高危职业。” 她停住了,说到后来像在说自己。 “他的背景、婚史、年龄可以不论。”梁孟冬说,“但……太危险。” 十音顿住了,一时间无话可说,也不想说。 她岂不是也很危险?使命未完,更有未知的手,在脖颈处游走,仿佛随时都会扼上来。 “也许安全的环境对她更好。”梁孟冬看看她。 “S市就安全了?”十音反唇相讥。 车厢变得尤为寂静。 车没有熄火,只听得见引擎的声响、窗外的沉沉风声,他的心跳。 十音意识到说错话。 笑笑就是在S市弄丢的,这个丢妹妹的枷锁,孟冬背负了十多年,是她刻薄了。 梁孟冬想的却是另一层。那年雨夜暗巷,十音的经历。他不该这么说,事情赶着事情,是太心急了。 “在生气?”他伸右手,为她捋了捋碎发,“笑笑和我不一样,她弱不禁风。” “南照的确更不安全,又是古典艺术的荒漠,不利于你的事业。为了我的案子,你今天甚至计划铤而走险,所以我还是想劝你,万万不可以。” “真在生气?” “是真心话。”十音低声说。 “非得我每天表白?”他讥诮地笑起来,“说我离不开你……哼,光动嘴是你的风格。” 十音没有答,去看窗外晦暗的夜色。 这个停车位置,看得见远山苍茫,似有个无法靠近的黑洞。 “是真的离不开。这两天,每天都盼着醒,醒了……又盼天黑。” 梁孟冬抓过她的手,他从没说过这么动情的话,叙述的语气偏偏又很不经意,倒像在说晚饭吃什么。 “你有没有想过,其实我里头已经变了一个人,”十音听得动容,却咬咬牙,“很危险的人,杀人如麻、擒拿果决,把人放倒只要一秒,手都不带抖的。” “这算吓唬我?”孟冬好笑地凑过来,去她耳边说了句。 十音脸登时红透:“你现在真了不得了,别以为我不敢。” “那我等着。” “梁孟冬我发现你最近的癖好……”一言难尽。 “不生气了?”孟冬面上的促狭风流气掩不住,又往她颊上偷一口香,“任何癖好,以余队的需求为准。” 十音有些哽咽:“我说话不一定过脑子,你也不用太当回事。你这样刻意讨好、委曲求全,我真不大习惯。” “委屈?以为你觉得刺激。”他勾着唇,笑意是收敛的,却偏透着一副落拓浪荡味。 “梁孟冬!” “总之我不离开南照。” 十音红了眼,终于点了头:“知道了。” 孟冬说:“笑笑的事,回头再找云海,你听他怎么说。” “他说不定真会同意……”十音思量着,“但这种直男癌思维,我劝你俩尽早打消,笑笑成年了,你们凭什么替她作决定?她平常善解人意,其实遇事主意大,爱上的人,马都别想拉得回,性子烈得很。” “哦?那像我。” 她红眼笑睨他:“你善解人意?妹妹还没认你,你要棒打鸳鸯了。” 梁孟冬凑近了,认真观察她的面色:“这算是哄好没?” 十音嗔他一眼,点点头。心底还在为那些话激荡,那些看似漫不经心的表白,她知道分量。 孟冬说话的口吻虽不经心,但从不轻易说;他清楚这里有危险,却偏偏要为她留下来。 孟冬正巧看到窗外,云旗站在昏淡的灯光里,正往这儿奋力挥手,大约是在等店主榨汁。 十音也招了招手,看见云旗在给自己比心心。 孟冬又揉了揉她的发:“我像恶人?他俩这么幽会,我不都还是强忍。” “云海真把她宠上天的。你家笑笑那个是幽会?那叫驯夫。” 云旗已经购齐了一大包食物提在手上,在结账了。 十音看得欢喜:“这半年吃得多,力气也大多了。” 孟冬在说:“看来我运气不错?我老婆不是河东狮。” 十音笑着睇他:“运气不错的是我吧?” 梁孟冬一直在注视窗外:“她真像妈妈,走路、站姿都像。我妈也这样,对我爸好,私底下凶。” 孟冬不自知,其实他提及妈妈时,底色虽一如既往的清冷,眼神却总是脉脉的。总有许多美好的东西,在他幼年的记忆里沉浮。 听起来孟冬母亲也是有血有肉的性子。 “当然对我不凶,”孟冬哼笑,“他俩都对我友好、礼尚往来。” 这些形容词都是褒义,但安在父子母子身上,就相当诡异了。 孟冬说,漂在国外那些年,父母几乎每周与他通话,嘘寒问暖、事无巨细,每一次时长都相当可观。他一度觉得很暖,以为所有的芥蒂都缓和了,但一回家,一切依旧…… 十音特别心疼,她真是不忍心聊这话题,只去攥紧了他的手。 云旗提着东西,已经在往回走,孟冬轻轻在说:“笑笑没必要做亲子鉴定,我一直以为,自己比较需要。” 十音不是没过揣测,但震惊他自己会这么说。 孟冬随后又说:“所以来南照前,我特意采了样,送去做了。结果出人意料,他们……” 云旗就要走到了,十音不忍问,只将他的手攥得死紧,孟冬很快说:“是我的亲生父母。” ** 回程云旗在问:“姐,姐夫说往家里搬了架琴,你俩今晚会不会合奏?好期待。” “想听?我没问题。”孟冬开车,他看看十音,又好声好气嘱咐,“到家不能叫姐夫。” 云旗是明白的,欢欢喜喜应着:“哥哥嘱咐过了,不能让江岩哥知道,说要和他打什么赌。我哥这人调皮,总欺负人,姐夫……不,梁老师见笑了!” “……” “他欺负你么?”孟冬又问。 十音以手肘悄悄捅了捅他。 云旗没觉出什么来,面泛红霞,一脸娇羞意:“他不敢。” 十音听得发噱:“老狐狸当然是那个被欺负的。” 老狐狸人设崩塌,喜闻乐见。 “姐……”云旗知道,十音笑的就是之前那幕,“哥哥不老的。” 梁孟冬本想哼,忍了。 “你放心,我什么都没看到,你梁老师也没看到。” “姐姐!” ** 大厨、美酒、美食、现场合奏…… 江岩大加赞赏:“这一晚上要是收费,我的工资恐怕付不起这票价!十音,可惜云海不在,缺你们夫妇的合奏环节,总不够圆满。” 另外三人:“……” 云旗尤为讶异,梁老师的琴弦上布满的相思,姐姐的琴声像滴落的夜雨,雨滴与弦音缠绕在一起。 而在被雾霭缠绕的山径里,有人踏月而行,只因他找寻的人就在山中。 这样跃然眼前的画面感,江岩听不出一点端倪? 十音和孟冬这事,眼下的确只能是地下情。云海不建议透露给江岩,其实并非为了整蛊谁。 作为好兄弟,江岩知道性命攸关,嘴上会有把门。就算说走了嘴,他个人还是有机会脱身。 情感问题则不同,厉锋时常找江岩喝酒,这事如果实锤落在厉锋耳朵里,十音被纠缠两句还是小事,破坏任务布局,后续的麻烦就大了。 其他人没喝,江岩喝了点红酒。孟冬的藏品,品质不言而喻。 “你俩别闹别扭了。”微醺的人,美滋滋在那儿唠叨,“十音,上回孟冬问我,你和云海为什么不结婚,哥真被问住了。等云海正式归队,哥得正式开始催婚。听说云海这次在外还遇了场大火?他烟瘾又那么大……你俩听江医生一句忠告,且结且珍惜,再晚生我怕云海精子活率不高。抓紧。” 十音倒没什么,云旗面上有些发白:“什么大火?” 十音镇定解释着:“没什么,M国路过的一场,不是好好的?” 江岩还在对十音说:“悄悄告诉你,云海喜欢女儿。” “江岩哥,”云旗没忍住,红着脸问他,“您知不知道,梁老师和我姐合奏的这首曲子,叫什么名字?” 曲名是一串短短的法文,江岩不认识。 “熟、特别耳熟,你别提醒我,容我自己想想,”江岩想了半天,恍然激动不已,“西虹市首富!对不对?我绝没猜错!王多鱼扑最后一球时,这音乐就起来了。” 梁孟冬扶额低叹,都不好意思承认这是自己的发小,十音也不怎么愿意认识他。 江岩看这三人表情,不大置信:“不是西虹市?这还能猜错?” 十音练琴时间少,怕露怯,刚才是求孟冬找了首相对简单的夜曲。曲谱是孟冬在手机上临时搜的,他和十音临场视奏。 十音倒很意外,这种各种婚礼上频繁使用的大俗曲,她以为孟冬那么高冷的人,才不屑想到它。 直到合奏时,她被孟冬澈亮的眸子照到,也被他的琴声打到时,十音才领悟过来。 云旗是个好学生,认为不应放弃江岩,坚持要给他普及风雅。她给他介绍,这是十九世纪英国作曲家埃尔加的作品。 “曲子叫《爱的礼赞》。题词是他未婚妻姓名的缩写,他们的女儿两年后出生,就叫的这个名字。” “赞,”江岩听得昏昏欲睡,“的确非常赞。” ** 夜色真正拢下来的时候,才是个难题。 十音很直白地在和孟冬讨论住宿解决方案。 方案一是云旗和十音住,梁孟冬哼了一声。 方案二,云旗可以住到楼下云海的房间。十音觉得云海不在,其实问题不大,孟冬却不乐意,认为这样还是便宜了那个人,回头就成了顺理成章的事。 至于余下的那个方案……十音说:“我没问题,就问你怕不怕带坏笑笑?” 孟冬当然怕,他现在就同一位老父亲没两样,怕笑笑看样学样,回头着了云海的迷魂道。 讨论又回转到方案一,孟冬哼了一声。 如此循环。 “我来想想办法。”十音说。 孟冬夜里又给云旗加了一节课。小丫头直到躺下,还在惊叹梁老师的教学思路。 “像拨开迷雾的光。” “这种好听的要当面说,知道吗,梁老师会开心。” “好的。姐你不用陪我,陪姐夫啊,我一个人睡觉不怕的。” “呃……” “你是不是以为我傻?该懂的我都懂啊。姐夫催婚催得那么直白,就江岩哥那傻子听不出来。” …… 云旗终于有些累了,在打哈欠。 孟冬要知道笑笑什么都懂,必定更担心了。 十音趁机说:“你那么喜欢梁老师,以后别见外,你可以叫他哥。” “好……” 云旗依偎着十音,呼吸渐沉。 十音听见弦音,看来孟冬就没打算正经练琴,音量微弱,是安了弱音器的摇篮曲。 一曲终,那头轻笃了笃共鸣箱。 十音笑起来。 微烫嗓音如纠缠的线,一寸、一寸钻入她的鼓膜:“真打算异地恋?” 过会儿又听见抱怨:“吹嘘什么一秒放倒?小骗子。” …… 凌晨四点左右,电话铃声大作。 十音其实……刚刚睡下不久。勉力睁眼查看来电显示,她醒了神,按下接听:“厉队,有事?” 黑暗中,那个怀抱也被吵了个半醒,孟冬从背后搂住十音,他在轻啄她的颈项。 她后背被灼到,是那种磨人的烫意。 “方便带你的人出一下现场么?”厉锋问,“昨天半夜,接警中心接到报案,在靶场后山发现一具被掩埋的男尸。我和法医现就在现场,初步判断,该名男子死于六天前,为头部遭枪击致命,另外,他还身中三枪,。” “跨年夜,共四枪?” 作者有话要说:冬哥:放倒后能不能完整地拥有一夜?全是破碎的 大纲菌:零存整取哦,你说的哦 —————— 最近真忙啊,更晚啦 第50章 悲喜同源 十八 尸体发现者是靶场后山的山民,一月山里产松露、姬松茸,他们一周前往一次,通常都是趁夜,好赶在天亮前送抵市场。 昨夜他们路过那片,电筒扫了一圈。那块他们熟悉,惊觉上周尚且繁茂的地表光秃秃的,野草不生,猜测是不是近了年关风声紧,有毒贩临时跑来山里藏了“货”。 南照地处西南,即便金三角地区近年大面积改良,改为耕种罂粟意外的其他经济作物,边境违禁品贸易依旧屡禁不绝,连带着南照市也热闹依旧。 毒贩也要和山民斗志斗勇,在民风彪悍的地区,落单的毒贩遭打劫,甚至也时有发生。遇到藏货于林这种天上掉馅饼的事,那两人曾经有所耳闻,以为今天让自己遇上了,还是这么大一票,数量必定可观。 两人兴奋不已,不管不顾下山取了工具,回来就刨,刨得满头是汗。先刨出来的,是森森然一只人手。 惨白月光映着,本来奋力挥锄那人,腿软瘫坐在了地上。 报案人就是这二位山民,他俩自然不肯承认刨坑动机是私吞违禁品,厉锋根据经验略唬一唬,二人才认了。 厉锋知道十音与靶场老板相熟,想让秦淮帮助辨认一下,这尸体是否靶场会员、或者当天来客。 秦淮四十出头的年纪,二十岁不到就出去打天下,早年一直在金三角那带经营边水生意,来往过的都不是善类。他发迹后,开始涉足边防供给,过程中认识了云海。 秦淮与云海私交很铁,也清楚厉锋去年打伤云海的事。靶场近日又在厉锋手里封了,秦淮心头对厉队长芥蒂极深,他也是有些能量的人物,并不怎么鸟厉锋,调查上配合度不高。 厉锋一副相求的口气,就是让十音来帮忙的。 十音倒是松了口气,帮了他这个忙,总算有来有往,不至于单方面一味欠着他的人情。 更难得的,是这个案子与任务本身休戚相关,可谓一举两得。 秦淮叫来几名靶场员工吩咐辨认,看得几人均是一阵不适,别过头去捂了嘴,就差没吐出来。 十音在旁早看愣了,秦淮爱莫能助也很正常,这谁有本事辨认? 死者面部血肉模糊,几乎全部损毁。经现场法医认定,这并非山民开凿时所造成,是有人在埋葬前蓄意损毁了死者的面部。 死者血样已加急送去省厅DNA库比对搜索,即便能有结果,报告最早也得明天下午出。 那男性死者材矮小,法医初判年龄在五十岁上下,躯干似乎做过大面积植皮术,疑似早年曾经历过大面积烧伤,看得出后来的修复做得还不错。 十音没有和厉锋讨论,只是在想,凶手为什么要刻意隐瞒死者身份?死者难道是…… 厉锋当然并不知道云海跟踪过什么目标,但他见过柏万金老师,看到这个体貌特征……还有烧伤历史。他已经猜测上了:“和罗锅一起被枪杀在后山,难道这人是柏万金那位假死的哥哥——柏万元?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被他后来的人干掉了。” 十音与厉锋,猜测到的虽是同一个人,但猜测的方向大相径庭。 厉锋认为死者身份确认固然重要,但最急迫的,还是应该通知禁毒总队以及禁毒局,近期务必加强相关场所的违禁品打击力度。 厉锋认为,农历新年将近,各渠道在利益抢夺上发生了龃龉,是频发事件。罗锅的死,以及此人的死,均属利益争夺战中的火拼行为。 十音本想找一处空地,给付钧拨个电话,就死者特征找云海说两句。 近日南照升温,按尸体的毁坏程度,死者的死亡时间已经不可能精确到六天前的某个小时。 但是,按十音听到的枪响时间,该名死者的真实死亡时间,应该是零点之后半小时内。当时刚刚结束跨年,比罗锅的死早了三小时。 如果躺着的死者是柏万元,那夜,云海跟踪的那个目标又是谁? “十音!” 还没拨出去,厉锋又在喊。 法医翻动死者时,有了新的发现。右臂内侧有血痕,本来压在身.下隐隐约约,都以为是打斗淤血。 翻开一看,上面是英文字:“Avengers”,针刺的血点已经泛了紫黑,虽说字体并不规整,但还是可以清晰辨认。 十音当然记得这个网名,八卦网站的公众号后台,屡次爆料许西岭吸毒事件的那位神秘知情人。 如果非得说服自己这是巧合,天亮之后的其他检验结果,就让人倒吸凉气了。 死者每一枚指尖皆佩戴有指纹模,现场没有技术设备,这究竟复刻的谁的指纹膜,依旧待查。 这还不算,十音与孟冬初初重逢的那天夜里,后台惊现爆.炸物,十音驱车赶往城郊查看其他疑似关联爆炸案时,在现场发现的那枚酒店临时工牌,在今天死者口袋里,出现了同样一枚。 之前的案情中,多项悬而未解的疑点,同时出现在了现场。 巧合?这不可能。 厉锋经验丰富,他的猜测当然也有根据。然而那样的火拼者,真的有心思做这些么? 凶手行止匆匆,因而忘记抹去了所有的非巧合元素? 这又让对手显得无比笨拙。可对方要是真的笨拙,又怎么玩得一手翻云覆雨手,至今行迹未露,动机不明。 结合此次埋尸的地点和手法,没有一桩像是为了隐藏犯罪而做,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暴露……暴露给需要的人看到。 十音认为,这更像是蓄意的挑衅,仿佛是“复仇者们”在宣告:我来了。 向谁宣告?孟冬还是她?抑或是同时? 根据目前有限的线索,原因很有可能要往过去找,要追溯到相当久远的年代、那个古城的医学院。 然而,二十五年前,孟冬与她还都是幼儿。究竟何仇何怨? ** 江岩这天没有吃到早餐,中午食堂遇到回局里的十音还在抱怨:“大厨今天没做早饭,说是女朋友一早不在,工作去了,所以他连早饭都不做了!十音,你猜她女朋友做什么工作的?” “我哪儿知道。” “不会是咱们同行吧?怎么什么时间点都有工作。我看孟冬大部分时间要么排练,要么就在家,很幽怨……” 十音正在扒饭,催促着:“吃你的。” 江岩喝着碗里的清汤寡水:“真难喝,我早晨也被迫吃的食堂,都快吃吐了。” 十音笑他:“江医生你这嘴刁过头了啊,才过了几天好日子?要知足。” “也对,本来就是托那小胖妹的福,”江岩说,“我才能吃上这么好的早饭。” “小胖妹?” “就是孟冬女朋友啊,”江岩说,“艺术家口味特殊,喜欢圆的。” 十音忍着没骂人:“……他告诉你的?” “孟冬手机上的星标联系人‘小胖子’,”江岩叹气,“说是小胖子平时忙得很,他自己也难得才见一面。我估计他每天做了给送去,就为了匆匆见一面。看不出来孟冬是这种人,是不是?真是一物降一物。” “呵呵。” “到现在也没空让我们见见,急人。” “你急什么?” “急的不是我。孟冬元旦前不是飞回去看了外公?估计和外公说了,一副非娶不可的架势。他爹妈一听说就不行了,每天多了桩心事,问了我爸多少回。二老都直接找我打听过了,还让我千万不能告诉孟冬。” “你就把他卖了?” “绝对没有!”江岩辩道,“天地良心,我说我没见过,不清楚!我劝他们干脆就来南照玩几天,不就顺理成章见到了?他妈妈叹气说算了,说着都掉泪了,说最重要是孟冬喜欢,拜托我多关心,她只想知道姑娘待孟冬好不好,只要好一些,他们就放心了。” “……” “哥还是有点纳闷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孟冬多差呢,什么女人肯待他不好?” “……他父母真挺关心他的。” “这话说的,这不是小事,世上哪个父母不关心?” 江岩本来觉得,十音这话说得不合理,出口才意识到她无父无母。 江岩很自责,挠了挠头说:“我估计是因为孟冬脾气不好。上次孟冬不是被人藏毒?他爸那边消息灵,一听说马上和我爸通了七八个电话,知道人确实没事,才安了心。” 十音不明白:“为什么不问他自己?” “别说问了,他父母一得知都急疯了,来南照的机票都订好了,犹豫再三,最后居然退了,说怕他会不高兴。我真羡慕孟冬,爹妈不但不敢催婚,和他每说一句话都斟酌再三,生怕他生了气!” “……” 这是怎么了?当面漠不关心,可听起来,背后为了孟冬分明忧心劳思,与寻常的父母又并无不同。 ** 夜里,与云海讨论完案情,因为还在等死者的血样检验结果,以及指纹膜检验报告……没有更多的事情可做。 十音回家,终于得以在灯下练习《保卫黄河》。自从接了这个庆典演奏任务,这么多日子,这首曲子她其实连碰都没有碰过。 梁老师今晚特别忙碌,先发配了云旗在隔壁练琴,又回过头为十音当陪练。 他用铅笔切分好了乐句:“每一句分手慢练十一遍无错,然后过下一句。开始。” 十音在讨价还价:“梁老师,这曲子我那么熟,这还只是第一轮,我们不要那么精雕细琢好不好?” “你觉得我是在和你商量?” 十音当然知道,孟冬对待排练向来是这个态度。 “你用的是你对待音乐会的标准。明晚只不过是去江厅家过个堂,”十音抱怨着,“你就容我草草搭个框架,他其实也就听一个大概,根本就没那么专业。” “你现在看待演奏,就是这个态度?” 孟冬看她这马虎样子,气不打一处来,恨不能咬她。 十音清楚,这是触到孟冬心目中神圣不可侵.犯的事情了,她表述的确有误:“其实是我提出要去的,我另外有点事情,想着既然去了,总该交点活……” 孟冬不解,她提出的,特意去找江之源? “我有事要问江厅。”十音说,“想当着你的面,问问他当年……关于你的父母。不知道你介意么?” “不介意,”孟冬倒没多想,从身后抱着她,去蹭她的鬓发,“这就是你胡练一气的借口?给我一句一句练,自己的脸不要的?小滑头。” 十音被蹭得痒极,笑他:“梁老师,演奏的时候可没有靠背,练习时坐姿不标准……您真的觉得没关系吗?” 半靠半倚,而且他的手…… “哼,反正要交差的是你,其实不练也行。我们不如来聊聊,早上的账怎么算?” “练练练!” “那就开始。” 反正钢琴在他的房间,想怎样都可以。 作者有话要说:大纲菌:案情线会有点吓人吗,应该不血腥吧,我特意没有写特写。 而且冬哥福利最近还可以啊 ———— 关于本文提到过的乐曲,我会抽空整理一个歌单~写好注释,说明第几章、什么情节 感兴趣的大人也可以去我微博,我有时候直接就转发了,也会提及的~ ———— 关于更新,昨天真的是累了,今天更新也晚了,为了补偿我会考虑加更什么的~哈哈争取哈 第51章 悲喜同源 十九 次日下午,死者血样比对结果显示,DNA库中查无此人。 不过,厉队长行事利落,当天已经派人前往西照,取来了柏万金的DNA样本。 鉴定法医科加急做了亲缘鉴定,次日午前,终于证实了死者与柏万金系兄弟关系。 他们的判断无误,死者正是柏万元。 厉锋没有死亡时间方面的困扰,认定后马不停蹄开始联络四队的外情人员,要他们搜寻有关柏万元及罗锅的关系网络资料。 内讧也罢、火拼也好,引发恶性案件的社会影响不言而喻,必须在春节前,策划妥当,率队完成一次漂亮的扫黑扫毒行动。 十音和云海面临的角度相对复杂,柏万元在元旦零时之后即遭袭击致命,那么云海跟踪的目标,就是另一人在刻意乔装。 假设那人解决柏万元后,不紧不慢把人埋了,而后将自己装扮成柏万元的身形,最后解决罗锅。 他的目的是诱导云海? 不可能,云海获得柏万元行踪的契机纯属偶然,跟踪计划完全是他个人临时制定的。 何况,警方根本不了解柏万元的真实身份,凶手在成功枪杀柏万元、掩埋得手后,他的乔装对警方意义不大。 凌晨3:30的现场,除了罗锅、假柏万元、云海,还另有一人。此人与云海相互开枪至伤。 关于此人,云海目前锁定的第一嫌疑人是杜教授。 这个推断成立的可能性很大。据柏万金交代,其兄是追随一名同伴共同进入贩毒行业,从经历的共同性上看,柏万元躯干有严重烧伤后的植皮痕迹,而杜教授做过面部整形,据传为烧伤修复。 无论此人是否杜教授,假如云海只是这场谋杀策划的意外闯入者,在凶手的计划里,他们意欲诱导的人,应该正是他。 这一切,难道真如厉锋所分析的,仍是两家利益集团的火拼行为。而柏万元要赴的那个验货之约,只是凶手给他和同伙下的圈套? 厉锋野心勃勃,摩拳擦掌在作详细步署,认为这是一个机会,只要机会把握得好,就能一举打掉两家团伙。 吴狄暗地里笑话:“厉队这个人嗅觉是不错的,就是有时处理问题比较天真,简单粗暴。” 本案无法解释的线索太多,那些明显刻意的行为:酒店临时工牌、故意刺刻上去的“avengers”字样、指纹膜…… “这些线索摆在那里,要不是正好都是我们626经手过的案件,逻辑上谁会把它们联系在一起?明摆着冲我们来的,或者说冲梁先生。” 下班前,队里二人闲聊,吴狄私下说。 “厉锋不需要管那事,”十音说,“各司其职,所以接下来,你就累了,又要支援我和云队;毒厂排查和四队的配合上,最近你也得多辛苦。” 十音觉得挺没脸说的,这不就是自己的重心在任务,吴狄却两头都要费心的意思? 吴狄一口应了,还自嘲:“你不说也罢,你和云队两个扒皮,还有让我们不辛苦的时候?自己人说什么外话,和四队打交道,我都打出精来了。四队的人就是急功近利,对待他们就像拉磨,只要在他们跟前挂根胡萝卜……事半功倍。” “……” 十音想笑,又觉得不大厚道。 说笑间,技术科那边来人,指纹膜的比对报告出来了。 确认全部指纹膜均与梁孟冬的指纹匹配。 周炜当时画蛇添足,将梁先生左手指纹的残缺部分修复,然后才制成的指纹膜。 但死者身上这个版本的指纹膜不同,做得相当精心,将任何瑕疵都考虑到了,真正的一比一复刻。 ** 夜里要同去江岩家,十音搭的是江岩的车,路上忍不住,在电话里就简单讲了。 梁孟冬反应平静。 应该算是过于平静。他只是沉默了会儿,忽然说:“余十音,我估计,你这次总不会跑了。” 听得她心头一酸:“为什么?” “哼,还能为什么,你缺心眼。” “我在想,接下来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他在那头打断她,还是那句话,“一辈子才多长?反正总要死。” 倒霉也好,顺风顺水也罢,关键是和谁在一起,淌过这条时间的河。 十音发现,孟冬最近和她说话愈发像从前。什么都说,百无禁忌……她心里居然很喜欢。 “你的活动和演出计划,要不要让你经纪人重新整理一下,必要的安保措施……” 本地的还好,十音知道他在省外、境外都有演出计划,她实在是不放心。 “那么操心?那我会说一下,他知道了会安排。” 要不是十音盯着问,他本来好像完全不打算调整任何计划。 “那……” “那就对我好一点。” “好。” “昨晚那样还不错。” “……” “除了天不亮就起,就这点不满意。” 江岩在开车,十音都不知道怎么回才合适。什么时候了,这家伙还有心思说这些。 她只能一劲地笑,从前嘲笑她睡懒觉的也是他。 “笑什么,你满意?你记住,以后在笑笑面前不用掩耳盗铃。” “好的。” “掩也掩不住,这丫头其实精……哼,还是精一点,我放心。” “哈哈。” 他又说了句什么,听得十音脸红,骂又不能骂,只能继续应着:“知道了。” 昨夜练琴就没好好练…… 江岩早晨在餐桌上问起:“你俩昨夜怎么才练了一遍就不练了?很好听啊。” 十音被问得一愣,低头咬了口今早盘中的蛋卷,浓郁的奶香味伴着奶酪溢出来。 十音很惊喜,孟冬给她加的双份奶酪。 还是云旗帮着解释的:“练了很多遍的。太晚了会吵到邻居,姐姐踩了弱音踏板,梁老师也用了弱音器。” “怪不得。” “孟冬脾气非常臭,出了这么糟心的事情,被一个姑娘打电话去嘘寒问暖,换作是别的女人打给他,他早该翻脸了。”此刻在车上,十音挂上电话,江岩在叹,“他也就是没把你当女人。” 十音:“……” ** 白云上不在,一曲《保卫黄河》,十音与孟冬的合奏部分粗听已经比较纯熟。就连钢琴负责的华彩部分,十音都给蒙混下来了。 到底是斗琴常用曲,手指头上的肌肉记忆还是在的。 当年在琴房,一言不合,这首保卫黄河就会被拿来拼手速。看谁能把最后那段加速的华彩弹到只见手影、不见手指。 许久不练,十音心里最清楚,她的每一个乐句都经不起推敲,都是孟冬带得好。白老师得亏不在,不然不定怎么被他取笑。 “听起来居然这么默契。”江岩掌心都拍红了,“孟冬,我们二货还是弹得不错吧?” “她混功了得,”梁孟冬倒不肯随便吹嘘,音乐家的严谨还是要的,“要每天坚持来我这里练,演出时会更好。” 去他房间练琴,真的是好选择么? 十音比个鬼脸,昨夜没好好练琴,罪魁祸首还不是他。 江母平时有兴趣,偶尔会摸一摸钢琴,也请了老师每周上门授课。 演出曲弹完,江母就央着十音给开小灶,又叹可惜她太忙,不然十音对她在琴艺上略一点拨,比她请的那位小老师强太多了。 江之源讽了句:“她忙什么,忙着谈恋爱?”说罢幽幽将二人一扫。 孟冬就在身边,十音没怎么敢抬头。 江岩不明就里,在怪老爸:“您别哪壶不开提哪壶。” 严淑华也凶了老头一眼,她只知云海出事,并不清楚原委。 看来魏长生已经向江厅汇报过了。这个当口秘密谈了恋爱,究竟是否涉嫌违纪?这在条例上并不会详细写。 十音相当纳闷,有个这样眼毒的爹,江岩的眼神怎么就能差到这个地步。 在楼上书房,只剩下十音、孟冬和江之源自己,老头开门见山就问他俩在一起多久了。 “十二年。”孟冬执起十音的手。 这应该是在他意料之外,不过老头城府颇深,倒是未露讶色,只是若有所思点了点头。本来他没想多问,结果听说十音今晚找他,就为打听孟冬父母,才略带审视地看了她一眼,笑了:“这么堂而皇之打听未来公婆?” 十音脸是红的,实际倒无意相瞒:“江厅,这是任务所需。我之所以找你,就是因为军医大学生档案的查询受限,不然我早三年就看到了。” “怎么不让孟冬直接回去问?” “万一,我的父母涉案?” 孟冬看似提了个十分严峻的问题,倒把江之源将住了。 他岩石样冷峻的神情震了震,最后还是摇了摇头,表示不大可能。 “我只是举例,希望能够得到客观的答案。我怕他们为了我好,给出什么主观答案,会误导查案。” 江之源点点头:“那好,当年档案那事,云中岳其实找过我,但是没用。是我不建议他申请权限的。” “找过你?”十音惊讶不已,“您说没用的意思是……” 梁父与江之源虽是战友,后来也同入了同一所军医大上学…… “这段经历在档案上不会被记录,其实孟冬父母在校总时间不长,最后三年一直被借调在外地一个课题组,参与涉密课题。” 这个答案令孟冬很意外。 他一向以为父母的求学经历无甚特别。当然他倒不算震惊,父母与他并无交流,在孟冬的人生选择上,都是自己在拿主意,他们中的任何一人,都未拿出个人经历给他作过任何参考。 江之源回忆:“应该就是在我省的一个以数字编号命名的小城。研究所也是数字编号,项目本身涉密程度倒不高,后来听你父亲聊起过,属于生物工程医药范畴,上头相当重视。” 在十音看来,这涉密程度已经相当高了。 那个数字小城,在地图上显示为一片未开垦的荒山,具体地点连项目参与者本人都不清楚。他们是被直升飞机送进山去的,平时只能在那个小城中的有限范围活动,任何的对外联络,都需要打报告。 “听说他们那个项目组的人员,来自各个不同的地方,有其他军医院、也有普通医学院。老梁当年在校,追求孟冬妈妈追得很苦,过了好多年才算正式拿下。回来的时候,他俩总算结了婚,当时肚子里已经怀了孟冬。”江之源说,“至于二十五年前,孟冬三岁了吧?你父母回S市工作好几年了,似乎并没有与古城的交集。” 孟冬的父母回家之后,都没有继续原来的研究方向,而是舍近求远、另起炉灶,不约而同重新选择了其他方向。 “确切借调的年份,是1987~1990年间么?”十音在向江之源确认。 老头埋首算了算,给出肯定的表情。 十音了然地向孟冬点了点头,她父亲的医学院学生档案中缺失的那三年,完全对应上了这段年份。 “他们在那项目上待了三年,有其他共事的人么?有没有任何照片、合影之类的东西留下来?” 十音还想知道的是,除了她的父亲,杜源是否也与那个项目有关? 依照他的年龄倒推,他的年纪应该与孟冬父母相仿,这个可能是存在的。 江之源表示不确定,至少他没见过。 “不过,共事的人应该不少,”他又回忆起一件事,告诉孟冬,“他们在那儿第二年的冬天,有天夜里,你爸还给我来了个电话,喝醉了酒,说他可能要失恋了,你妈爱上了别人。那个地方打个电话出来不易,无论你说什么,都得当着审核员的面。老梁那家伙,当时好像真的是很沮丧,连这都不管了,连夜申请打电话,也没任何急事,就为了能找个人倾诉。” 江之源继续说:“我记得很清楚,老梁当时在电话里重复的话是‘景蓝说她爱上了那个姓任的’。” 孟景蓝,是孟冬母亲的姓名。 没想到江之源这老头这么八卦。当着孟冬,说他父亲年轻时差点失恋的窘事,十音听得都有些尴尬。 但是,姓任的……会是任远图么? 二十五年前,在古城医学院的生殖医学系,柏万元长期给他当助理的那位研究员。 作者有话要说:迟啦迟啦,我继续努力看看哈哈 —— 孟冬:看来我和我爸都是失恋专业户,哼 第52章 悲喜同源 二十 十音写了一脸非礼勿听的悔意。 却被江之源反嘲:“当着孟冬,听得不自在了?” 十音直言:“对啊,您老真是……什么都说。” 老头看了会儿孟冬,目光重回十音这里,正色说:“你不来问,我也正要找你。” “看来老……云队已经跑来汇报过了?”十音了然问。 江之源横扫她一眼:“一个个都是猴精。” 昨天见完云海回来,江之源已经记起,孟冬父亲曾让他帮忙在省内寻一个人,就叫任远图。 他当时还在南照市局,找了个相熟的古城公安帮忙查询。查询很快就有了结果,任远图并非古城人,但可以确认,此人当年已在医学院大火中丧生。 “那是十六、七年前的事了,我也刚调任南照不多日子。” 十音在心里悄悄比对时间线,那一年笑笑还在S市的家,还没有出事。 “云海没有来,是我去找的他!”江之源很不忿,“恋爱谈得风生水起,老魏头都疼了。我要再不找他问,我是不是要等吃喜酒才知道,到底谁和谁是一对!” 江之源这人虽是老江湖,但嘴硬心软,十音并不怕她,低声咕哝着:“那不能,等报告到了魏局那儿,他还不是得来告状。” “真打算结婚?”老头顿下来,打量孟冬,“上次孟冬父亲来问,我还以为是他弄错了。” 孟冬在答:“是,和外公提过。我已经向余队求过婚,她答应了。” 他悄悄搡了搡十音。 十音:“……是。” “你书面报告预备好了?”江之源问她。 “还没。” “有没有诚意?” “……”十音听愣了,老头怎么和孟冬一个口气。 “有诚意明天就交给老魏,任务一完他就会递。到时候给我踏踏实实转二线,”江之源笑着,像在教训自家的小孩,“人生有几个十二年,经这么耽误的?我不管你有什么顾虑,只要天没塌下来,人就得生儿育女。” “哦……” 十音思忖,是不是江岩不肯结婚,老头把催婚的热情都移到这儿来了? 梁孟冬已经谢上了:“明天她会交,伯父费心。” 江之源还在感慨,说怪不得孟冬当时刚到南照,就力争要与余队合奏。 “孟冬,你是真像你爸,感情这种事一条道走到黑,”他说,“倒也相配,我们这丫头也是一根筋。以后看紧点,余队待人好,是掏心掏肺的好;她不要命起来,也能什么都不要。这都是出了名的。” “好。”梁孟冬淡扫一眼十音,满目警告意味。 “这是个先后关系,没你我要什么命……”十音极小声地在解释。 他偏开视线。哼,一张嘴总能说出这么动人的话。 要不是当着江之源,梁孟冬恨不能俯下去咬她一口。甜言蜜语,从前听得是受用,现在他依旧很吃她这一套。 又隐隐担心,怕她说了做不到。 江之源说回孟冬身上:“你父母听说你计划在南照订婚,特别关心,问了很多次。” 昨夜,梁孟冬其实已经听十音说起,但他仍不置信:“哦?” “他们说了,你找什么样的姑娘都无所谓,只要是待你好的,他们都喜欢,”江之源叹,“天下父母心,我知道你不爱说话,但婚姻大事,尽量还是亲自沟通,谁替你传话都不合适。” “好。” 梁孟冬心底其实在冷笑,他俩何必在外人面前做戏? 八年前,大二暑假伊始,他就给忙碌的父母宣告过,秋天会带女朋友正式回家。 那是在一家人难得一聚的饭桌上,他俩一眼都没看他,只是匆匆扒完了饭,和如今是一模一样的论调。 “见不见都无所谓,无论什么样的姑娘都好,只要待你好,我们就喜欢。” 套话罢了。 说话间,进了个电话,十音看到号码,没有迟疑就接了。 她“嗯”了几声,让那头稍等,抬头看江之源:“是出入境那边打来的。杜源刚刚办完离境,要去德国。” 吴狄提前和出入境部门打过了招呼,杜源那边一旦有出境的意思,第一时间电话通报。 不要拦、也不要找茬,只管先放行,他们会利用他前往安检的时间差来迅速决策。 要么在安检环节直接拿下、要么就放他走,绝不能有丝毫的迟疑不决,从而打草惊蛇。 ** 江之源决定放杜源离境,这的确是一个冒险的决定。 但现在根本不可能实施抓捕。他们手上没有任何杜源的犯罪证据,一旦拿了人,最大概率是警方一无所获,还平白断送了此前的努力。 他是听取十音分析后作出的决策。 依据他们目前的跟踪监控情况,杜源应该还没察觉到他已处于警方监控之中。 跨年夜,企图暗害他的确实另有其人,但隔了那么多天才出门,显然并非为了去避风头。 根据云海多月以来的追查结果,如果杜源就是他们要找那家基金背后的主导者,犯罪活动不可能因为其中一名同伙的被杀而中止。利益团伙的主旨是出货套现,只要有一线可能,他们就会不惜一切代价,让那些货脱手。 综合这些原因,有理由相信杜源会回到南照。 “他白天给我发过消息,再次询问了约课问题。”梁孟冬说。 十音一惊:“你怎么不告诉我?” “你不是不同意?”孟冬说,“他没表露出他要出国。我告诉云海了,随后按计划答复杜源,音乐会后会让小星给他安排上课时间。” “你私下找云海?暗度陈仓……” “嗤,用词不当。” 十音有些恨,也许杜源也在试探?试探警方究竟有没有觉察。 云队究竟为什么要让孟冬卷入这些! 今天江之源当着孟冬的面与她讨论案情,这就等于背书了云海那老狐狸的计划:招募孟冬当外情。 只有申报过的外情人员,才有权限知晓案情…… “我倒希望他别回来了,如果他就是任远图,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都是他自导自演,滚远远的就好了!”十音置气说。 “我们连他要做什么都不知道。难道他光下了饵,下完拍拍屁股走了?”江之源笑她天真,“看来这个人是放对了,那他就更得回来了。” 是的,他更得回来了。 ** 那位找寻柏万元的楚老师,目前还在悉尼参加学术会。 本来按计划,他近期就会回去的。但楚老师的大儿子就在悉尼工作,小儿子载着全家以及楚老师的老伴都来了悉尼度假,一家人干脆计划在悉尼欢聚到新年,这才回到墨尔本去。 楚老师很认真,在语音通话中表示非常抱歉:“答应小鱼老师的照片资料,又要推迟了。” 日前品县继续有大小制毒窝点被清出,靶场凶案,四队又抓不到真凶,先给案子涉毒涉黑定了性,重点人力就重新扑去了品县。十音最近工作重心还是在暗查杜源、罗锅等人的社会关系上,并没太挂心那些资料,直说没事。 然而楚老师热情有加,说他的小孙女楚楚听见了十音的声音,相当兴奋,问能否每天约她的在线陪练课程。没有小鱼老师,小姑娘就不爱练琴,有了小鱼老师的鼓励,楚楚一天愿意练三小时以上。 悉尼地区比起南照所使用的时区,早了三个小时。 十音同意了,她决定四点给楚楚上课,悉尼时间正好是早上七点。 近日孟冬为了音乐会,在排练厅的时间加长,回得晚;十音白天偶尔要跑西照和品县,到家也经常已经是半夜。 同一屋檐下,却一时聚少离多,惟独能聚在一块儿还清醒的,不过是晨间短短几个小时。 梁孟冬十分讲理,他自认不算重欲,但他是个正常男人。 “已经很节制了,一天一次,又不算多。” 就这还不是全年无休。 结果连着几天,老清老早,时间分给了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小女孩! “嗯,非常不多。”十音赔着歉意,“我补,都会补的。” “补得足?” 十音听得好笑:“那就……拼命补?资料的价值,我还是看重的。说不定案情陷入僵局时,能起到关键的辅助作用呢?所以从功利的角度……该维护的人情,我们还得维护,你说是不是?” 孟冬讥讽她:“应付我,恐怕也是从功利的角度?” “那当然!我就是贪图梁老师的美色……”十音埋首在他肩窝亲了会儿,“这样能不能满意一点?你别嫌我上课吵,接着睡好不好,你这两天好像都瘦了,估计太累了,是不是要稍稍节制一下?” “音乐会都这样,”孟冬哼了声,“这次曲目中有KV306。” 十音讶然:“怎么会想到选那么甜美的曲子?这首我没听你俩合作过……那可是真的很挑战啊!” 莫扎特奏鸣曲,就是那种听似欢快轻松,却不知是多少演奏家噩梦的那类奏鸣曲。 一个驾驭不当,不但显浮躁气,还容易让技术上的弱点一览无余。 “知道就好。”彼时梁孟冬还在被窝里,却定定望着她,“所以绝对不能不开心。” “……” 他继续说:“情绪必须十分愉悦……其他方面都是,懂不懂?” “懂……了。” “我也打算约陪练,你把我的部分听一遍。” “梁大师都万事就绪了吧,哪里需要我听?”十音在笑。被恶狠狠凶了一眼,那头的平板电脑上,楚楚已经在呼叫她了。十音只好蹭着他的下巴,又亲了亲:“那我今天晚点走。” 这天晚些时候,江岩也在家,难得他听得懂,在楼下同云旗说:“你梁老师的琴声听起来是不是有点甜啊,腻腻的,都不像他。” 云旗完全不放弃江岩,不遗余力地普及古典乐:“江岩哥您真厉害,这首KV306的确是一首很甜的曲子。不过,这曲子最适合梁老师,也只适合他这种有赤子之心的演奏家。” ** 临近音乐会那几天,十音草木皆兵,生怕音乐厅安保不到位,特意亲自跑了好几次分局特警队。 分局特警队的人以为十音是忧心上次的事件重演,格外给她打了包票:“这次绝对不会再麻烦你们了,余队放心!” 杜源归国的消息却迟迟没能等来,直到音乐会那天一大早,还没有任何消息。 连云海也在扼腕,会不会这次江厅的决策错了,这一下真的放虎归山了? 十音暗想,不回也罢,倒也省心,说不定就少了一桩大患呢? 音乐会当天中午,孟冬打电话招呼十音回家,帮忙挑选他晚上用的服装。 “我看不出区别来,”孟冬说,“邱比晚上才能到,你来选吧。” 白云上也在,十音在演出服护理人员送来的一排黑压压的服装中,觉得自己这眼力,大约也与直男无异,她要哭了,“你也真抬举我,我就看得出区别了?” 在她看来,孟冬穿哪一身,都是英俊逼人。不笑照旧冷得像个杀手,笑时……就只对她笑。 幸亏还有小白,迅速视频电话给尹嘉陵。嘉陵在线、小白现场,很快帮孟冬做完决策。 嘉陵在那头问:“你俩结婚时怎么办?我估计余十音连自己的婚纱都弄不清楚。” “要你们做什么的?”梁孟冬说,“你俩一条龙全包。小白想当伴郎还是伴娘?随你挑,挑剩下的归尹嘉陵。” “滚!”手机那头的人,和这边的白云上异口同声。 十音好笑地听这三人斗嘴,这种时光倒流的不真实感,她隐隐有些喜欢。 假如倒回八年前,孟冬依然只是她的少年,生活只如KV306这样甜美,该是多好? 不,可以的话,她想更贪心些,倒回十年。那时爸爸还在。 …… 出入境同事来电,杜源入境了。 作者有话要说:无良作者:自认为是的小甜饼送上~ 孟冬:哼,虚的虚的 大纲菌:你虚? ——— 啊,还没有手动感谢一只缶缶、顾月梧、Gloria大人灌溉的营养液! 我会努力的,大家不用灌溉我哈哈哈,但还是太感谢啦 第53章 悲喜同源 二十一 梁孟冬、白云上二位青年大师的协奏音乐会,系南照音乐厅开年首秀。 文化厅相当重视,吸取上一次的教训,负责安保工作的市中分局,也将安检级别提到了最高级,前后场的所有的器材及携带物,都将经过极其严苛的检查。 华灯初上,一直守在后台监控室内的十音,终于在监控屏上见到了久违的杜源。 跨年夜,杜教授对孟冬声称,说自己早早订购下了A区的小块区域。果然所言非虚,他今夜的确邀了一众好友前来。 讲座和心理咨询以外的杜源,她见得并不多。西装革履的人,举手投足,似一本在讲述什么叫做风雅的教科书。 他刚下飞机,面上却没有风尘仆仆的倦色,反而是呼朋唤友,在人群间得体而游刃有余。 从前两天杜源户籍地的协查报告来看,他的个人履历依旧无懈可击。 他二十多年前只身前往德国。怀着帮助更多国人改善心理健康状况的美好初衷,他主动放弃了德国政府部门提供的优渥职位以及德国国籍,这才回到国内。 与此同时,杜源在南照的社会关系非但十分干净,社交圈甚至十分华丽。他的朋友圈里有不少为本省有头有脸的文化名流,堪称往来无白丁。 而杜源本人,就是那种在人群中话虽不多,但又绝不会冷场的社交高手。 这个世上有各色各样的人,626队固然无法全盘了解,但亡命徒的品种,他们倒是真的见过很多。 吴狄在嘀咕:这样一位彬彬有礼的老派绅士,疑似毒枭?真是很难相信。 然而,问题似乎就出在这里。除了杜源那张并非天然的脸,一切都完美得过头了。 ** 十音接了个短信,那头发得简短:“过来。” 她老远就听见漂浮在空气中的弦音,双音滑得像丝,快速抚过耳朵,像是平常夜里的枕边私语。 十音听得耳朵红,可以听出来,琴主人今夜的情绪相当不错。 认识的分局特警在打招呼:“余队。” 他们虽不知十音今夜的具体工作,但知道她另有任务,点一点头,相视而笑。 时隔两月,同一间休息室。 当时那个久违的人,这一回依旧没有抬头,心无旁骛正调弦。 他意识到有人走进来,手上的动作停下来,抬起头看到她,面上的倨傲气慢慢敛起,唇角的浅浅温情,不着痕迹地泛开来。 十音忽然记起,最后一次听孟冬的现场演出,还是在校内。 那是久远的事情了,她那时还很娇气,将拍红了的手掌心展开给他看,抱怨当他的粉丝很不易。 孟冬不理会这撒娇,反嘲笑她:“不用你拍手,给我练好抚琴鞠躬就行。” 以后反正都要同台,拍的什么手? “遵命!” 想起那些无法实现的诺言,总有悲喜流淌过心头。可是这一刻,十音又极恍惚,誓言中的少年,就在眼前。 梁孟冬的漆眸拢过来。 刀刻般的容颜上,今夜笼了层淡色光晕。上次在这个地方,这眼眸似刀,也曾剐得人心口疼;这一次不同,他目光平静,却能融冰。 十音生怕破坏此刻静谧,连话都不忍说。 梁孟冬低低哼了声,同她招招手,意思是“你来”,欲把手里的琴交给她。 邱比本来正与小白低声说话,眼尖的他一下望见了来人,兴奋起来:“十音!” 十音正要接琴,这一来等于被半道拦了,只好立在那里笑着寒暄:“你好啊,邱先生,我就是来检查一下。” 邱比最近人都不在南照,更不清楚近期发生的事,看看孟冬,直接皱了眉:“孟冬,你瞪人的样子就是太凶,能不能客气一点?十音为了你的音乐会,别提多上心了,人家一个缉毒线的,为了你的后台安保,特意跑来值班……” 邱比一头埋汰自家这位毫无情商的宝贝,一边嘱咐十音见谅…… 梁孟冬讪讪收了琴,反正也早就调好了,本来就是想摆摆谱,差使老婆做点事。 十音忍笑不能,发现白云上也在笑,小白在问:“邱比你认不认识江医生?” “认识认识,非常熟。” 小白说:“我觉得你们俩,可以成为非常好的朋友。” “什么叫能成为,本来就是!”邱比很为自己的交友能力自豪,“我和十音也是很好的朋友。” 被耽搁了这么小会儿,前场的手机信号屏蔽器开启,灯光已经黯下去了。 匆匆祝过演出顺利、挥别二位音乐家,十音本来这就该赶到前场去,她有自己的座位,云旗、江岩和队友都在那儿。她特意没让孟冬留给她正中的位置,留的是A区边缘位置,方便进出场地、以及观察杜源。 十音刚走出休息室,臂上的对讲机响起来。 吴狄在监控屏上,在音乐厅的每处入口,都发现了数名行为奇怪的人,每人身上都疑似配备了对讲监听设备。 “没一个是自己人,已经一次性押到后台了。我怕是调虎离山,不敢离开监控室,分局人手都快不够了。” …… 前场的人声渐歇,小白在调整琴凳、轻踩踏板,完成最后的调试、场内最末的那盏灯灭下去…… 开场第一声,是小提琴昂扬的慢板长吟,听起来相当、格外的……任性。 这是孟冬前阵常练的曲目,贝多芬的克鲁采奏鸣曲,小提琴奏鸣曲第九号。好在克鲁采本来就是那种骄傲、激越、充满力量的基调,小白的钢琴声加进来了,愤怒与沉思、理智与激昂……乐句一时间在音乐厅的上空碰撞、交激。 面对那么多可疑的人,必须马不停蹄组织突审。 令人吃惊的是,这些行迹可疑的人,职业竟是南照市一家著名安保公司的专业保安人员,他们证件齐全,甚至还随身携带着此次工作的派遣证明。 派遣证上很清晰地描述了他们的工作内容,正是负责今夜音乐会的安保工作。 然而镇守本次音乐会安保任务的分局特警队长就在现场,他当即否认了他们外聘过任何安保人员:“音乐厅本身的保安团队加上我们分居特警足够了。” 分局警员致电这家安保公司,不想到对方很坦荡地承认了今夜确有派遣行为,并承诺立即会将委托方的客户信息提供给分局。 这头审得焦头烂额,而前场那首沉默中爆发的克鲁采奏鸣曲,已经行至终曲的狂欢…… 前场掌声轰隆,如雷奔、如云谲。 十音的确赶到非常可惜,这首奏鸣曲表现力之强大,从来是演奏家的试金石。她人在后台,都清清楚楚知道今天孟冬与小白这一场,是何等精彩的表演,只恨自己分.身乏术。 又不由得有些羡慕,小白而今果然是大师了,与孟冬的合作□□无缝。孟冬一开场时稍稍流露的那一缕小情绪,被小白用琴声娓娓一拆解,反而演绎成了一个绝好的故事。 教科书一般的碰撞。 委托方的客户信息很快传了过来,委托人使用的是外地身份证。 技术部门迅速配合查询,给到的结果是:该身份证在数年前就已经挂失,疑为失窃证件。 然而这家安保公司明明又很无辜,他们自从接下今夜的安保任务,态度是很认真的,既有书面计划和步署,任务主旨也相当明确:配合现场警方人员,对任何意外事件作出及时的应激反应。 没有半点扰乱公共治安的意图,所有文本亦清晰可查,无一处漏洞。 怎么可能出现这种乌龙? 目前只能安排分局先给这群乌龙保安人员依次先做现场笔录,具体委托事宜是如何办理并进行的,还得等到明天白天,细审安保公司负责人。 难道真有人担心警方安保不力,才作了这样的双保险配置? 十音也猜过,会不会是邱比做的,这个可以当场找他询问。其实没可能,邱比没有匿名的需求。 ** 等到将后台料理妥当……十音真正松一口气,连中场休息都已过了大半。 后台休息室极静,邱比应该不在,有人在喝水,有调弦声,但已经几乎调妥了。 小白低声在说:“应该是有紧急状况,不用太担心。” “知道。”孟冬声音很低,低低哼了声,喃喃了句,“野鸽子。” 十音听清,笑了。小白却没听清,问了一句。 孟冬没再答,在给弓毛拭松香了。 十音没去后台休息室,匆匆潜去了前场。 她的位置不算醒目,但毕竟是A区座位,又是孟冬亲自留座……开场那声傲娇的琴声,其实是有些吓到她的。这会儿下半场已将近开场,她就不去挨他眼神的千刀万剐了。 坐到前场,临开场云旗居然还在抹泪,小声告诉十音:“梁老师的琴声太催泪了,姐姐,我骄傲死了,想让全世界知道这是我的老师。” 十音替她擦一擦通红的眼:“你以后就让他为你骄傲!” 云旗猛点头。 场间灯火再次寂暗下来的时候,追光灯束变得格外明亮。 台上的男人持琴站在那里,掌声四起,十音那刻忽然就湿了眼眶,这么多年,她错过的何止一首克鲁采? 想起他问的:“补得足?” KV306的弦音和钢琴是同步起的,小幅、多变的揉弦、强烈的明暗呼应……明亮处,孟冬的处理,简直甜得就是糖本身。 曲终,十音听见身后有人在“啧啧”叹,是个老外在自言自语。她回过头,才发现那是小白那位六十多岁的美籍经纪人。 “梁变了、他变了。”老头再次喃喃感叹。 十音忍不住问:“哪变了?” 老头在波士顿就认得十音,上回又在机场见了,算是很熟。他摇着头叹息,颇扼腕的样子:“堕落了。” 倒把十音听得惊了惊,瞠目结舌,不知道回什么才好。 他懂个鬼! 终场安可,小白与孟冬轮换着来,到第三轮,国内观众矜持,估计也都过足了瘾,安可声平静了许多。 孟冬最末一曲,拉的是拉赫玛尼诺夫的《练声曲》。 十音其实从小就听这首曲子了,这是妈妈也爱拉的乐曲。 初见孟冬那天,十音在附中琴房的走廊,听见他在里面拉琴。拉的正是这一首。 现在他垂着眼睛在台上拉,并没看她。 但十音懂得,这是共同的回忆,孟冬是在与她对话。 琴声里有总在彷徨的影子,有永远等不到的人,也有火苗升腾起又寂灭的慨叹…… 掌声落下来,无尽的掌声,如遥远记忆里的暴雨。 孟冬谢幕的样子格外冷酷,他总是这样,愈不苟言笑、拒人千里,琴声就愈有致命的吸引力。但他的目光现在盖过来了……震天掌声里,十音清楚那眸光是烫的。 身后老头傲娇得不行,还在叹息:“梁肯定在谈恋爱,糖一到空气里,就会发酵变酸。这些孩子我见多了,一谈恋爱就这样,唉堕落……” 十音很想笑,耳机里的吴狄在说:“十音,最后一首了对么?我在监控屏这边,观察到杜源在哭,不是抹泪那种,是失声痛哭,什么情况?” 作者有话要说:冬哥:我最后一首表白用的,他哭什么 第54章 悲喜同源 二十二 十音顾不上献花,虽然她依然很想给孟冬献上恶俗的红玫瑰,觉得怎么献都不为过。 其实出于安全考虑,分局安保负责人已经取消了献花环节,孟冬和小白都没有提出异议。不过,二位音乐家的经纪团队据理力争,提出这次演出之后的专访,绝对不可以再取消。 十音不敢在前场久留,杜源是研究表情的专家……她想起孟冬嘲笑自己不擅撒谎。 从前面对杜教授,十音坦荡而自信。现在心里对杜源带了探究和怀疑,一会儿他万一主动照面,她能不能自如应对? 当然,十音确实修过反测谎科目,实战技能也并非孟冬说得那么次。只是面对特定之人,反应才失了常。 手机狂震,十音在监控室对着手机傻笑,有人发来好几条短信找人,隔屏都能感受那傲娇气。 “车库等你?” “快点收工,我这很快。” “还没收工?” “回一下。” …… 这是想和她说话。 十音懂得这种情绪。年少时她自己特别爱这种演奏体验,音乐中的情绪会在一时间被推到至高点,内心很喧嚣,平息起来像潮去。其实也不需要平息,说说话、让那种奇妙的感觉慢慢消解就很妙。 从前思念很甚,十音其实搜过孟冬境外演出后的专访。 演出结束后的心率必定不同,但孟冬微汗的面庞看不出其他情绪,态度很冷,也算是谦逊,依旧是惜字如金。无论记者怎样精心准备的问题,他的回复就是三两字,要么索性把问题抛还给对方:“好问题。”等于没答。 矜持的人也想找人倾诉,大概是要找亲密的人才肯说。 十音告诉孟冬,云旗和江岩已经先回,“车库见”。 她托人确认过,专访时间段那边的安保人力充足,就一头扎回了监控台。 已知的证据里,栽赃孟冬的祸首与杜源相关性不小,会不会根本就是他? 杜教授今夜情绪反应奇特,能否找到其他蛛丝马迹?她迫切需要回看,这一整个晚上,杜源都是如何表现的。 杜源这个晚上,总体上十分专注,沉浸于音乐。 孟冬最末那首安可曲是他情绪莫名爆发的点,之前偶尔会和身边的女伴私语几句,彼此间并不亲密。 不过,他注视台上的眼神…… 手机又震了。 “快好了,小白啰嗦。” “想吃什么当夜宵?我好准备。” “回复。” 吴狄看了十音好几眼,手机什么情况? 云队伤好后,不是说暂时要离开几天南照? ** 十音难得临时请了一上午的假。 电话那头,依稀听得见林鹿在办公室吹爆昨夜的音乐会。 两男神合体,的确千载难逢。 吴狄十分谅解十音:“我听江岩说你病了?最近神经是高度紧张了,特别是昨晚,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元旦我都休了几天,你是半天都没休过,魏局刚才知道你没来,也说后面很多硬仗要打,让你好好在家调整!” 十音臊得脸庞滴血:“呃,好的。” “安保公司……分局那边一审出结果来,我马上告诉你。” “好。” 云旗一早也去学校了,家里没有其他人。 十音蒙着头,从被缝里看那个端着粥碗的人,没脸露头。 “自己钻出来吃?还是喂你?”孟冬问。 十音摇摇头,不说话,没力气吃。 “是我不好。”他放下碗,凑过来,往她露眼睛的那个洞里亲。 十音软在被窝,被亲得无力动弹。 “那想不想吃我?”呼吸烘着她的耳朵。 “现在……又?”十音惊到了。 “哼。” “……”吃不下了! 她现在知道,孟冬音乐会前说自己节制,好像也不算逗她的话。 十音不知孟冬后来的情绪发生了什么变化,昨夜散场后发消息时,分明还不是这样。 她以为他会很想倾诉,但路上孟冬明显变得比平日都寡言,夜里回房直接…… 弄到天亮,不光是散了架,是从头发丝到脚指尖都快溶没了,魂销骨碎。 虽然十音没哭也没讨饶,但还是有点想哭。她这些年的体能建设,即便够撑,也差不多一夜打回原形了。 过程中身心都很享受,倒没工夫多想。 他的话比平时还略多些,只是音乐会感悟、采访的心得……他一概都没有聊,有的只是让人脸红心跳的情话和荤话,以及整夜不断迫着她问:爱不爱他、会不会一直爱着他、会不会再离开。 她一一答了,他又要她发誓,趁着他还在她的身体里,发誓。孟冬这人从前是不擅表白的,这种水乳交融时的互通情意,的确让人无比动情。 但现在睡醒了,她还是有点怕,孟冬不是没自信的人,昨夜也没饮酒,为什么偏偏流露出无比脆弱、缺爱的一面? 这和从前血气方刚的他又不一样,这个做法倒像是有些绝望,毫不考虑明天的样子。 “怪我,前阵子是不敢放得太开,怕临场状态受影响,平常不会的。”他这会儿搂着她,轻轻啄她,仍是不正经,“是不是被我弄坏了?” “没有,孟冬你说实话。”十音凝视他。 “什么实话。”他故作漫不经心。 “你这样只是因为放得开?” “你不喜欢?” “喜欢。其实你想怎么做都好,整夜整夜的……我都特别喜欢,爽爆了。” “彼此彼此。” 十音脸一热:“我都是真心话。” “我也是。” 十音强迫他正视自己:“你这人,反测谎技能其实不如我,你只是话少,根本就不擅长瞒事。有心事不告诉我?不都说好了,任何事互不隐瞒的?” “没打算瞒。” 梁孟冬很爽快,没再解释,直接去给她拿来一张照片。 昨夜采访结束,有不知名的人送在他手里一个信封,抬头是“梁孟冬亲启”。当时小白还在回答问题,他给十音正发短信,拿到直接打开看了。 里头就是这张泛了黄的黑白照片。 是那种老式照相馆里的照片,正中央站着一名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他穿的是一身中山装,脖子里兜了条格子围巾,戴着金丝边眼镜,像是三、四十年前的那种读书人,恂恂儒雅。 十音声音已经微微发了颤,还是强作镇定:“有什么问题?” 孟冬不说话。 她又说:“世上长得像的人,也很多的。还有人说云旗和我像姐妹呢……” “……” 十音又猜:“你过去万一拍过这种怀旧照片,自己忘了呢?” 他摇摇头。 十音自知这些话说得都很没力量,孟冬根本不爱拍照。打扮那么矫情,还把相片做旧,怎么可能? 孟冬打开手机,给十音看照片:“这是我爸、这是我妈。” 十音其实从前看过他父母的照片,孟冬当时身边不存,尹嘉陵那里偶然看到的,的确无一分相像。 云旗倒确实有梁母的轮廓。 发黄相片里的年轻人,比现在的孟冬年纪要小。 孟冬常年训练搏击,年少时身材就比一般人更健硕匀称;而照片上这个人,身形是略显瘦削的。孟冬不爱拍照,面对镜头他一惯孤傲,看到他照片的人,总会有种被他俾睨俯视之感;而照片上这人,没有孟冬那种拒人千里的冰冷,有一股亲和感,但在十音看来,却远没有孟冬温柔。 除这两点之外,他镜片后到长相和孟冬的确很…… 不对,这绝不能够称作为相像,是一模一样。 孟冬为解父母的那个疑团,自己早就连亲子鉴定都做过了。 那么,这张照片上的人是谁,这一切要如何解释? 照片后没有任何信息,照片究竟是谁送给孟冬的? 空气中的每一根头发丝仿佛都在战栗,十音与孟冬对视良久,仍没一点头绪,也不知该如何安慰。 水来土掩,孟冬和她都不是怕事的人,她知道他们会一起趟过去。 但此刻,她只有默默环紧他:“反正我爱你。” 梁孟冬哼了声:“还爱?你有没有想过,我有可能不是人类。” 又自黑!? “哦,这下找到答案了,”十音顺着他的话,一臂勾了孟冬过来,咬耳朵,“怪不得那么厉害,像超人,棒呆了。” “真不在乎?” “就在乎你。” “会说话。” “真心的!我就一个要求,梁老师的母星要是派人来接,走的时候务必带上我,异地恋我不接受的……” “承蒙不弃,说定了。”孟冬整个人欺上来。 十音被他亲得咯咯笑,什么是不是人类的,她男人明明就那么爱被夸,一夸就无比的……英勇。 人类无疑! ** 十音没去上班,极难得有闲地在家刷微博。 这天她不用泡面、不用吃外卖,还有个决定放假不练琴的大厨给做大餐,日子乐得直比神仙。 反正刚才说开了,这两人倒是很统一的态度,就算世界末日了,日子还是要好好过,饭也必须好好吃。 昨夜的乐评已经铺天盖地,其中有好几则十音读来很心水的乐评。 有一种意见,说梁孟冬尤其适合莫扎特。 能够驾驭鸿篇巨著的演奏家不计其数,能演绎好莫扎特的演奏家凤毛麟角。 老练的技巧、赤子之心,最难兼得。 通常来说,古典殿堂中还是技巧易得,赤子之心,却是任何技巧都无可取代的。 而在梁孟冬身上,这两件东西发生了奇妙的统一。他追求技巧到了变态的程度,但身上永远棱角分明、锋芒犹在,毫无世故气。 十音念出来,拍案叫绝:“说得太对了!” 梁孟冬横她一眼:“胡吹没营养的东西,你也信?” 十音盯着手机屏,神情又凝重起来。 那个怀疑孟冬酗酒的乐评人又来了,说他昨夜肯定是喝了哪种甜酒,因而奉献了一场高糖度的演出。 这也就算了,梁孟冬演出一轰动,外媒的旧绯闻那些八卦媒体就拿出来炒,这些东西十音从前读得少,难得钻研一下八卦,觉得其实很有趣:“哟,平心而论,你这个超模女朋友,身材是不错的。” “余十音!” “客观评价一下,嘿嘿嘿。” “我女朋友?” “呵呵呵,别人的,别人女朋友……” “嗤。” 邱比电话里正好在抱怨:“那些消息又卷土重来了。” “找人删一下。”孟冬说。 “咦?你从前不是都不管的。” “怕我老婆不开心。” “你老婆……” “删了。”孟冬又嘱咐了一遍,邱比还要问,被他挂了。 其实十音依然在那里津津有味:“嗯,这个辣,眼光真好……” 十音一直盯着手机,孟冬凑近了,看她这会儿面色郑重,也不理他。 孟冬嗤笑:“从前都没见你为我吃过醋,有点爱看。” 十音依旧没理,过了会儿才忽然看着他,说:“孟冬,我在分析爆料时间。这些消息、你得腱鞘炎、背伤的消息,全都是同一个时间段爆出来的……你回顾下,那段时间得罪过什么人?” 哼,没吃醋!在想案子。 作者有话要说:冬哥:工作狂小妖精 第55章 悲喜同源 二十三 “我认真的,去年四月?当时你在那里都发生过什么,配合想想。”十音催促孟冬回忆,“隐私部分,如果能确认对案情毫无影响,可以暂时略去。” 被梁孟冬一凶:“我有什么隐私?” “……” “被抛弃算不算?算就有。还有被绿。” “喂……” 四月份确实发生过一件事,当时梁孟冬被维尔兹堡一所音乐院校邀请前往任教,他非常郑重地考虑过。 那个城市气候四季分明,安适静谧,适合一人终老。 “一人?” “不然呢?” “这么说,当时还没打算回来?” “四月是没这个打算。”孟冬照实说。 某人失踪八年杳无音讯,在外也是客居,在家也如客居,他不知回国做什么?也有万念俱灰的时候。 梁孟冬拿着十音手机,琢磨了一下那些新闻,也有些奇怪:“还真是一起出来的,当时没总结。” 腱鞘炎那个时候不严重,背伤算起来已经是前年冬天的事了,几乎不为人知,却都在那个时间点,伴着各类活动,各种借位照开始爆炸。 当时正巧孟冬腱鞘微发,那家医院向来以严谨著称,结果那次来了个新人护士,不慎给他用错了药,导致炎症加剧,影响演奏了。 “用错药的护士为什么不报案查?你真大意。” “当时余队也不知在哪里不要命,谁替我想这些阴谋论?” 十音去查他的腕部,表面上当然什么都发现不了,心一阵阵疼得难受:“一天天就惹我哭吧。” “我是没往那儿想,反正孤身一人在外,死活都是没人管的。”他还火上浇油,“也不在乎,她要真给我推一针安乐死……也没差别。” “你……” “我怎么?彼此都是不怕死的人,惺惺相惜一下。” “梁孟冬!” “哼,就是时刻提醒你。” “……” 腱鞘治疗那事,当时算是医疗事故。损失不小,短期之内影响很大,但专家表示,严重程度也不至到了断送职业生涯的地步。 孟冬的手价值惊人,经纪公司和保险公司联合向医院提出了索赔,院方自认理亏,处理事件的态度也还算不错,至于处理结果……孟冬没过问。 他很快就已经离了德国,跑去别处休假去了。 “你心可真大。” “心小有用?手就好了?” 他无奈之下,想着干脆休养半年,将演出合约全线暂停。结果他一暂停合约,就有人借题发挥,说梁孟冬是被负.面新闻困扰,才被迫中止合约。那些新闻炒得就更如火如荼了。 所有的炒作时间线,仿佛都是相互呼应,像有只无形的手在背后操纵一切。 那时候练琴计划松了,孟冬的确每天出入酒吧。消息炸开后,当地经纪公司特意让邱比飞去管他,勒令他不许再公开喝酒。 他也不说忌口,就在家喝,偶尔去参加朋友的小型聚会,照样不断有文章可做。选择的对象他并不很熟,但很微妙,似乎都是那些私生活偏放纵的女孩,方便配图文话题。 “我当时也不理解,当地传媒,为什么死盯我一个伤病中的华人乐手?” “你是去年八月回国的?按这个数量的变化,这些新闻在你回国之后,好像立马就收住了,像有个水阀似的,人为痕迹很重。我们可以让具体数据说话。” 十音致电队里的技术小吴,让他用爬虫工具抓取梁孟冬在外网上,去年各周呈现的正、负新闻条数。 十音又问:“八月前你一直在游山玩水,半退休状态,八月份怎么就突然回来了?” “你说呢?分辨率真低,”他看着她,眉宇间平静无波,目光却露出少许愠色,“我还挺感激这腱鞘炎。” 十音先是一惊,眼眶热了:“真的为了我……” 他垂首凑过去,撇撇唇,又想咬她了:“小混蛋。” 小吴的分析图很快完成了,数据图表显示孟冬回国那周,负.面新闻数骤减,立刻就没有那么热烈了,有些明明很有爆点的新闻,也很快销声匿迹。 而正面新闻却维持在一个正常数量上,有三分之二是专业乐评,因为孟冬的归国,国内乐坛表达了惊喜,报道数反而增多,有上升趋势;剩余三分之一,是关于梁孟冬饮食结构、运动偏好的报导,这位音乐家在体魄方面的确显而易见的突出,因而引发了一些健身界的话题。 至于后期关于他和许西岭的国内炒作,倒并不算很爆,大概是邱比操作的,言辞也较褒义。这些新闻数都相对适度,属正常范围。 “我觉得好像有人在逼你回国?我发现了,除人为部分,大多数粉丝不在乎你的私生活,大部分是乐迷,只关注你的演出和作品,小部分关注你的身材。” “还有一个号称粉丝,我不找到她,她连数据都不关注。” “我关注的!” “体检报告还是我主动给。” 十音说起那些暗网上的体检报告。“你不说我总忘了提。” 梁孟冬脸上有意外之色,有这事? “所以说你真挺大意的,一年一年,报告就这么流出去了。重金求取你的体检报告,可不像那些健身网站的编辑能做出来的事,血本无归啊。” 十音想到那个数字课题小组:“听说,许小姐和你的父母在一个课题小组共事过,你父母前后一共加入过几个课题组呢?” “他们从不说,我从不问。”孟冬摇摇头,又在冷笑了,“撮合也是随口那么一说,我拒绝,他们也无所谓。在电话里从来一团和气,我回来了倒有些紧张,大概巴不得我不回。” 按黑子散布的说法,梁孟冬在维尔兹堡任教的合约,也被院方找借口婉拒了,因此他是在国外,被逼无路可走才回的国。 但实际根本不是,孟冬说:“院方不管这些,前两天还在联系我,希望我今年能去。” “散播新闻的人希望你回国,以为这样能逼到你,你一决定回国,对方就消停了。” 孟冬还是摇头:“那他很理想化,我决定回国的原因很随机,是去年八月,临时决定的。” 这话十音甚至听邱比都聊起过,说孟冬八月一回国,腱鞘还没痊愈,就开始筹划十一月的南照音乐会。 “你去年八月知道我在南照?怎么知道的?明显不是通过江岩。” “哼,”他对上她的眸子,偏不说明白,“没什么大不了的办法,也是海里捞针。” “卖关子。”十音想起来了,“宋宋告诉你的,对不对?去年我在南照机场见过她,正赶去围捕疑犯,擦身被她认出来了。我当时真赶时间,没答应她,她大概以为自己认错人了。不过那是年初的事情。” “不是。她要和我有联系,我还不被嘉陵黏死?” 其实有一年,梁孟冬和吕宋宋有个合作机会。他主动打电话拒了,宋宋从前和十音关系不错,他直言怕一聊起来,影响状态。宋宋表达了理解。 “那……” “别猜了,这事没阴谋,关子我卖定了,领证再说。不然你不知道抓紧。” 看他的眼神,好像的确不是什么大事,不过…… “呵呵。”十音不怀好意地笑,“梁老师,有件事我平时绝不敢做,但这会儿特别敢。” “什么事?” 十音手很凉,正好径直欺进他的衣襟:“刑讯逼供。” …… 战斗力决定一切,说了大话的人,一回合内,以投降姿态束手就擒。 孟冬在问:“谁逼供谁?嗯?” 十音浑身都被烘得痒极:“梁老师饶命……” “饶什么……知不知道一件事?” “什么?” “我的腱鞘炎早好了。” “……什么意思?” “你说呢?” 十音嘤咛一声…… “这样好不好?” “嗯。” “这样呢?” “好……不对,坏……价值连城的……你就用来……” “用来伺候你,坏完我去做饭。” 十音说不出话了,闭上眼睛倚靠着他,真不想今天过去。如果每一天都可以那么荒唐,那实在是……太美好了。 十音听见楼下有开门声,推推他:“笑笑回来了。” 孟冬还是非常顾忌他在云旗跟前的形象,虽说……如今也没多少形象可言了。 “你动静小点……”不就行了? “不对,”十音顿下来,又推了推他,“云海也来了。天都没黑呢,他怎么回来了?” 这也太胆大包天了。 ** 十音恨不能掐死云海,他跑来是为了……孟冬今晚的课。 他放心不下,要来给孟冬讲一讲侦查要点。 梁孟冬昨夜散场下地库,和十音一起回家之前,见过杜源。杜教授非常周全,为了祝贺孟冬演出顺利,一直在出口处等着献花。二人当即就约定好了,今晚上课,地点就在音院教师琴房。 十音当时以为是主办方给的花,根本没生这个心,就没多问。 “梁孟冬你真了不得了!”十音骂,“这事你怎么不说?怪不得今天那么……” 殷勤。 简直是十八般武艺,全都拿出来献一回宝,伺候得满意,她就能让他去涉险?这流氓逻辑,她都没脸说! 当着人就更不好说,云海这混球一直在笑。 十音越爆发,云海就越捧腹,她恨得只能求助云旗:“妹妹,你哥要让梁老师今晚去干一件非常非常危险的事,我就问你同意不同意。” 云旗柳眉一竖,瞪住云海,竟然真是有点凶的。 云海是尴尬了,梁孟冬居然帮着他解围,直接把云旗打发上楼:“今早给你讲的那句话,错改过来了没有?后面那句一样改,明早检查。拉不好罚跑。” 冥冥中恐怕有种威慑力,亲哥毕竟是亲哥,云旗看到云海不怕,却是真服孟冬。 话音一落丫头就讪讪上了楼,十音更气,眼神恨不能把云海剐了。这两人认识才几天?现在居然同气连枝了! “怎么推?”孟冬说,“他当面相约,推了反而露痕迹。今晚我只探他左臂有没有伤,不会深聊。” 云海也说:“杜源不认识小苗、小郑,他俩今夜会在琴房附近,暗处人力你安心,琴盒里会安放设备。” 十音怎么可能安心?她还是想杀了云海。 不过梁孟冬就是魔鬼,也不顾这还当着云海,他就把她一把揽在怀里。 “这也是我的事。”这会儿的怀抱是不带欲.望的,是那种极温柔的拍哄,声音低沉得人想睡:“我写份保证书?我没有收过情书,不过听说有人给我写了一箱?我也写当作交换。好不好?” “哼。” “学我?” “这么感人你还阻挠那就不合情理了。”云海说。 “云海你给我闭嘴!我一起去。” 云海还在说不合适,十音把攥得发白的拳头挥起来:“云海你是不是被那场大火熏蠢了?监听设备要是露馅孟冬怎么办?我去还用那东西?” “也对。”云海说。 云旗在楼梯上露了丁点脑袋,声音冷冷的:“哥,什么大火?” 云海本来挺运筹帷幄一张脸,绿了。 十音幸灾乐祸,云旗这腔调真像他亲哥。 ** 音院琴房那一片十音熟悉,可隐蔽的地方很多。 梁孟冬上楼前把自己的手机交给了十音,原因是邱比回S市,今夜会替他去探望外公。邱比看完理应会来电,孟冬不想错过,也不想当着外人接。 “接起来你想不想说话都随你,他很啰嗦,有什么都会说。无非是病情,你听也一样,听完转述。”他们是家人了。 “好。” 杜源进琴房了,在开琴盒、寒暄,他话比较多,孟冬很少说话,在为他调弦。 杜源在拉琴,拉了一句,孟冬喊了声“停”,十音屏住了呼吸…… 孟冬的手机在震,邱比来电了,她没想到那么早。 十音接起来,她听见邱比的声音在颤抖,她怕邱比啰嗦,没说话。 邱比没提外公,他声音是仓皇无措的,他像是很喘,在说:“孟冬,你在听么?西岭她……家里出事了,她家……被灭门了。西岭还在戒毒所,才幸免于难。” 作者有话要说:孟冬:加加,她不是女配 十音:警察办案,没在吃醋 第56章 悲喜同源 二十四 邱比语速本来就快,滔滔接着说,当天下午他要去探视西岭,顺便去她家中捎点带给她的东西,结果跑去一看,西岭家门口拉满了警戒条。 不能近前,邱比问了围观群众,都说这一家一双夫妻、一名老人、儿子以及儿子的女朋友,一家五个人惨遭谋杀,女儿是个小明星,最近不在家云云。 许西岭是邱比带了不短时间的人,邱比自然知道她家情形。按围观者的说法,邱比猜测西岭的父母、祖父、弟弟和准弟媳五个无一幸免! 孟冬私下给十音介绍过邱比其人:社交动物,表面上趋利避害、满脑子的生意经,人脉一流。但使得孟冬放心让他料理自己演出、唱片事宜的真正原因,是邱比这人虽然非常认钱,其实城府不深,为人也比较善良。 孟冬很怕麻烦,邱比却是反的,只要不伤及他的底线,他是不怕麻烦的,很仗义,有他可以少操很多心。 十音也能觉出,许西岭这样的落魄艺人,邱比在她身上多少还是受了点损失的,他怨则怨,还肯念在一场情分,出事能帮忙料理、后来也肯抽空探望。 邱比喂了几声,以为孟冬这边信号不好:“你听不见是么?那我先去你家了,顺便问问你爸,外围的警官水泼不进啊,什么都不肯说……” 十音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她想了解更多,会不会弄错了?邱比也是道听途说,并未得到求证,她希望是邱比搞错了。 这种特大恶性案件,玩笑不得的。 但她清楚,隔着电话,对着个明显吓破了胆的外行,也问不来什么现场细节。 防人之心不可无,邱比就算不是恶人,但也无城府,十音强忍着没与他对话,挂了。 孟冬的父母会有危险么?应该即刻告诉他,但此刻无法打断,孟冬自己也处于危险之中。 耳机那头有人在敲麦,是云海,十音回敲了一个节奏。 “你没事?我这里正常,初步确认老头今晚是一人来的,这边怎样了?” 刚才他击了好几次麦,十音都没回复,他担心有情况。 “正常。”十音回。 孟冬在纠正杜源的右手持弓动作,教他右上臂的放松方法…… 他今天选择的是《夏日玫瑰》,就是上次十音都不敢让云旗挑战的曲子。 平心而论,身为业余爱好者,杜源对乐曲的领悟力相当出色,但技术上不讨巧,他吃不下这么高难的曲子。 孟冬很直接,建议他要是真心喜欢,把华彩部分啃两句下来过过瘾,平时还是选择一些更扎实的练习曲为佳。 杜源感叹,梁老师每每点拨两句迷津,琴弦上就起了极明显的音色变化。 他很谦逊,又笑叹着问孟冬,他这辈子不知还能不能拿下这整朵夏日玫瑰了? “没问题。”孟冬比较客观,“但需要时间。” “借你吉言。”杜源接着说,“可惜我时间不多,而且我这人贪心,总想要一下子去到更高的地方。当然这个有些痴心妄想了,除非把梁老师你整个……换给我才行,哈哈哈。” 不知是不是先入为主,先将他看作是嫌疑人,十音听着杜源这句玩笑话,一时间竟毛骨悚然。 “其实我只是想她了。我青梅竹马的初恋,从前她常拉这曲子,抱怨说太难,”杜源接着说,“却还要拉,特别勤奋。” 孟冬处变不惊,陪着轻笑:“是么。” 孟冬的声音依旧很稳定,可为什么他还盯着杜源的动作?说说音乐性呀……十音手心冒汗,只觉得比自己临场搏斗紧张百倍。 …… 十音现在松了口气,孟冬动作要领纠正完了,几乎要下课了,杜源提出让梁老师示范。 “昨夜音乐会最末的那首安可曲,孟冬你能不能再拉一遍?” “可以。” 寂夜里的《练声曲》与昨夜台上的不同。昨夜的更像对话,稠人广座里,其实只拉给一个特定的人听,昨天夜半,缱绻时孟冬反复问她听懂么,十音告诉他自己都懂,孟冬的确是开心的;此刻的琴声很冷冽,更像平日在外的那个孟冬,遗俗绝尘的影子又出来了。 杜源像是沉浸在里头了,曲终半天,他才感叹说:“好,我知道必定是你拉得好。但我听的时候,却总在想她。昨夜音乐会上听你的演奏,我几度失控……这也是她爱的曲子。” “您那位……” “不不,”杜源笑起来,“其实不知怎么算?严格说那不能算初恋,自始至终,念念没有接受我。” “抱歉。” 十音有些烦躁,还聊什么!可以下课了。念念?她想起妈妈。 “没关系,这些年我时常想起她。也不知是思念多些,还是亏欠多些。”杜源自嘲地笑。 孟冬没说话。他本来就是不擅八卦的人,任何事没有探听的兴趣。 来之前十音勒令他不许多说话,还被他瞪了。 “因为我的缘故,她生前出过一次意外,那双世上最美丽的眼睛,我再也没能看到。哦,后来其实也见了……”杜源没再往下说,在笑。 隐隐听得见他的呼吸声,笑到一半,杜源的呼吸像是被什么刺痛了一般,顿了顿,才再次用笑挡了去。 十音自己的心好像被推到了嗓子眼,再也没看到那双眼睛?失明?念念…… 后来的对话平淡无奇,杜源主动结束了这堂课。 “叨扰你那么久,只是觉得非常喜欢你,我们应该多多互相了解。”杜源已经背起了琴盒,打开门走出去,“一起去喝一杯?” “不了。”孟冬说。 “戒酒?” “不算,我没有酒瘾。” “那很好,你的生活习惯真棒,不像我,破罐破摔了。”杜源调笑起来,“是不是有人管着的?” “没有。”孟冬说。 “我以为你在恋爱,藏得深。但难道是我弄错了?昨晚的琴声藏不住,”杜源又自嘲,“老头子是不是太八卦了,她漂不漂亮?” “漂亮。”孟冬大概知道瞒不过,也在笑,“非常漂亮。” 十音拳头攥得死紧,测谎那一套。云海可以靠边站了,杜源才是真正的老狐狸! 不过这似乎是孟冬头回这么夸她…… 十音居然有点走神。 两人一同下楼来了,离十音所在的那间琴房愈来愈近。 他们一路在讨论下次课,孟冬说春节前会比较忙,他要等助理确认完了再找他沟通时间,杜源很爽快,说没问题。 邱比再次来电,声音又嘶哑又慌张:“外公没事,挺好的。但是确认了,你爸确认了,孟冬,千真万确,西岭家真的出事了!你妈妈非常难过。” 那一刻十音捂住了嘴。 她刚才用的是耳机接听,难道是邱比声音太大?或是手机瞬间的光亮? 门外经过的人,不知怎么感知到了门内的细微动静,十音按断时,清清楚楚听见门外的说话声:“孟冬,你不喝酒实在可惜。我听说你的钢琴也是出类拔萃,可惜从没耳福,今天意犹未尽,你能不能满足一下?权当你罚酒了。” 这是正常听觉就能听见的声响,近在咫尺。 “没问题。”孟冬知道她在里头,总算依旧很镇定,“我们回楼上,我给您弹一首。” “不用那么麻烦,随便找间琴房都一样,一首短的肖邦小品,不过一两分钟的事。” 十音怔住了,黑暗里,她清晰地知道这刻杜源的手,就搁在这一扇门把上。那把手被人轻轻晃了晃。 第一正确的应该是掏出警用催泪喷雾…… 但不行,这或可以帮自己隐藏身份脱身,但孟冬夜探杜源的目的就暴露了!必须正面应对。 危急关头,十音听见隔壁琴房的门竟有剧烈晃动的声音,有东西撞在门上,有个男声在说:“爽够没?” 又是一阵撞门撞墙…… 另一个也是男声!在骂脏话,十音很快认出来了,是苗辉和小郑!这二人不断的互相辱骂以及身体愈来愈火热的交激,整个状态堪称剧烈。 …… 十音满头黑线,这什么情况?不行,她要吐了。 但这真正帮到了她。 孟冬在冷笑,压低了声说:“这场合……” 杜源也讪笑起来:“撤吧。” 与孟冬说好是在医学院的天台碰面的,他和云海已经先在那儿了。 云海正吸烟,孟冬在骂他:“你自己活几年和我无关,现在趁早灭了。” 云海倒也知道好歹,真就悻悻灭了。 孟冬非常确认,杜源左臂有伤。 “你刚才一直盯着他的动作!”十音怨他,“你吓死我了。” “我反复纠正的是他的右手,他注意力在那儿,我才方便观察左手。”孟冬说,“上课我是认真的,每一句指导都很真实,换个人我也这么上。” 云海也说:“你是过度紧张了,孟冬的应变相当好,我说了他天生是可以吃这行饭的。我听他描述下来,他全程表现得非常自然。” 十音忿忿的:“危险的是我老公,你当然觉得自然!” 云海笑得十分居心叵测。孟冬也跟着笑,被小混蛋维护的样子,真是受用无边。 杜源应该恢复得很好,但孟冬从前见过他拉琴,他的伤臂揉弦发力时,与健康手臂的那种细微区别……有些小的动作他很难做出来,即便做也是在忍痛。 孟冬一眼就看出来了。不然他就白学那么多年琴,也白教了那么多年的学生。 杜源的特征、跨年夜的在场时间、身高、伤势…… 十音判断,杜源应该也在试探他们:“还有,他提的那个念念,我怀疑是我妈妈……” 既然锁定了杜源,后续的调查方向,就更清晰了。 为刚才那事,十音还是有些尴尬,虽说是解围之举,但也太真实了,而且还相当的辣耳朵! 这给孟冬的印象十分不好,他肯定以为队伍里都是这么乱的呢,十音觉得必须解释:“我们队里平时真不这样,小苗小郑我一点都没看出来,他俩平时绝没那么乱……” 云海笑得差点背过气去:“小苗小郑那是演的,你听不出来?本导演在此,你那么大意,不搞点非常动静怎么帮你解围?” “我真不是大意,老大,你要信我的能力啊,怎么可能搞出动静让他察觉!我分析这杜源耳朵有问题啊,他的听觉好像也有一点奇怪。” “哦?和你一样?” 十音摇头:“感觉不太一样,要是我的话,邱比那个电话里说的什么,应该是可以听见的,但他在犹豫。我觉得至少他有问题,植入过带放大功能的人工耳蜗?我还是无法确定,不知道找机会能不能测测看。” “好,我来想想。” 十音思及刚才隔壁琴房的动静,再次打了个寒战,在黑暗里打量云海:“老大您还挺有生活的。” 云海看看她:“你这人好像是真迟钝?还号称腐女,这么些年江岩在你眼皮子底下和付钧腻歪,我没点破他俩,你就真没看出点名堂来?” “啊?真的?” “还真的,我看你就是女版的江岩。” “……” ** 梁孟冬很少为什么事大惊,今夜听说许西岭家的事,已算是吃惊不小。 毕竟许父是父母多年的好友,两家的往来从来很密切。 他特别担心父母的情绪,询问邱比后,迅速给家里去了电话。 孟冬的父母刚刚在邱比的描述中,还是“震惊”、“伤心欲绝”、“注定失眠的夜”,到了孟冬这里,却变得异常平静。 他们要他安心,告诉孟冬他们毫无问题,也很安全。又问他春节前会不会计划去度假? 孟冬特意招呼十音挨着他的话筒一起听,其实不靠近,十音也能听清。 “带女朋友去玩的话,就别去滑雪了,妈怕你再受伤,选个热带小岛好不好?但答应我千万别冲浪……” “好。”孟冬只答了一个字。 “那你小心身体,我先挂了。”梁母说。 这是十音头回听见孟冬母亲的声音,他们从前很少打电话,打也只有简短几句。 但此刻话筒里的那个母亲,分明是温柔周到的,语气里甚至带着一丝宠溺。她还带着一丝生怕孟冬不高兴的意思。字字都像是斟酌过才说出的,却语短情长。 十音蹙眉望着孟冬,他平常描述中的母亲,与这位母亲很不一样。 梁孟冬摇摇头:“电话里从来都这样。” 但是,许西岭家的命案呢?他母亲竟只字不愿聊? 十音本来盼着,到了这个关口,孟冬的父母会不会给到孟冬一些答案。 白天,十音还在问孟冬许小姐的父亲与他父母在哪里共过事,这还没到入夜,那边的许西岭全家已经全数命断。 坏人的步伐比他们快得多,目标也明确得多。而她只是南照缉毒线的小小一员干警,想得到真相谈何容易?对这种千里之外的案子,根本是鞭长莫及。 “我回去一次。”孟冬拍拍她的背,“当面问。” 十音摇头:“那是恶性案件,对方穷凶极恶,他是谁?想要什么?一概不知道,你不许一个人冒这个险。” “那你一起回。” 十音顿住了,虽然手头工作都做不完,但她也可以休假,魏局甚至可能会同意她去S市的出差申请。但她犹豫了,那个地方…… 八年了。 “我很快回来,”孟冬是懂她的,轻声拍哄着,“也许什么都问不到。总之我一问完就回来,这是我俩的事,总要主动去弄清楚。” “但……” 孟冬的声音里,总有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他抚着她的背:“总是我等你,你难得也等等我?” 十音猛点头。 如孟冬所料,回家的收获很小。 其他方面却事与愿违,十音依旧是那个被等的人,她很快接了一项任务,再见孟冬,已经是春节之后的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冬哥:摔 ———— 昨天发的时候拿错了版本,今天到现在才能更新 增补600字,如有空请再读下,谢谢 第57章 悲喜同源 二十五 孟冬一走,十音却要再次开始着手调查父母的过去,此中痛苦不言而喻。 综合孟冬在德国工作期间所认知的杜源,以及那夜上课所获,杜源有个念念不忘的女人。那个因他的过错意外失明的青梅竹马,他想到她时,情绪会失控。他称她念念。 念念是个乐团的提琴手,会拉《夏日玫瑰》,最爱拉赫玛尼诺夫的《练声曲》;念念后来嫁作他人妇,如今已不在人世。 十音不清楚世上还有没有这样的巧事,所有的特征描述,齐齐指向妈妈。 爸妈生前,每天与她都有说不完的话。 十音长得像妈妈,特别是眼睛。但妈妈婚前就意外失明,很遗憾自己没有见过十音的样子,她对女儿相貌的所有认知,源于爸爸的描述,加加的五官哪个部分像谁,生出来有多丑,如今哪里又变美了……除此之外,妈妈也爱用手摸十音的脸。 妈妈拉琴,左手指尖上有薄茧,抚在十音的脸上涩涩的,却更觉温柔备至。依偎在妈妈怀里,闭着眼听爸妈聊天,那样的时光特别惬意。 除此之外,那些年家中大部分话题也是围绕十音,细数加加看着多机灵、实际干过多少蠢事、多调皮、可爱、漂亮、学琴娇气……不一而足。 爸妈很恩爱,他们不提,她当时也没觉得有什么好起疑的。但十音现在回想,怎么就没生个心问一问,在她出世之前、他们婚前婚后的那段时光,到底是怎样度过的,都去过些什么地方? 爸爸生前在医学院的档案中,真空的那三年,恰巧就是孟冬父母被派往那个数字小城的三年。那个西南小城…… 十音相信,爸妈要是,只要她问,他们就一定会说。 靶场案的死者之一柏万元,有一不明身份的合伙人,疑为整容前的杜源,原名任远图。此人很可能在古城遇难后假死,后投身贩毒行业。 与此同时,梁父有位在数字研究所共事的情敌也叫任远图。 综合当下所有条件,孟冬父母、任远图、十音爸爸,很可能曾于同时间段在那间数字研究所供职,在那个研究所里,他们还有几名共事人? 当时许西岭的父亲在么?孟冬临时回去,正是决心亲口问清这一点。 九先生是古城人,同处西南,那个数字小城理应距古城不远,这人与那个研究所又是什么关系? 孟冬走前特意与十音、云海一同讨论过案情。这正是他的疑问, 过去和今天,一时间串到了一起,这是云海不久前才预测过的,忽然成了真,连十音都有些恍惚。 云海夸赞:“孟冬很缜密。” 他告诉孟冬,那个叫做九先生的毒枭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姓名、相貌、年岁都是个谜,边防追查了很久,最后线索断了。 “十音家里出事之后,专案组发现九先生可能是女人,这样一来,之前的侦破方向都错了,给了她更多伪装行为的可趁之机。所以可以的话,你试着了解看,二老共事的人中,有没有其他女性成员。” “女人?”孟冬确认。 十音点头:“当时烟嗓相当鄙夷,说九先生舍不得你受伤。” 对孟冬,九先生有“那什么之仁”。 那个暴风雨夜,烟嗓的每一句话,她都是铭刻在骨子的。 “你不许什么都听云海的,凡事先保护好自己,再来说弄清真相。”机场送别时,十音犹不放心,还在嘱咐。 “嗤,谁听他的,在你心里我就那么弱?”孟冬冷笑,去亲她泛红的眼眶,“我可能会去探视许西岭,介意么?” 十音知道孟冬的用意,他和对方统共没说过几句话。但她家惨遭横祸,许西岭是为数不多、或可提供一线证据的人。 “我不介意,但对手在暗处,你要多想想许家的遭遇。你不是只有自己一个人,你还有爸妈和外公,”十音劝,“还有我。” “不然还是一起回,把家长顺便见了?走走过场。” “呃,我是在想,你这次也去不长,过三天在音院不就有大师课?你肯定得赶回来。所以……我打算春节休假。” “那么好?”梁孟冬都有些惊讶。 其实十音本想怨他,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说见家长。 但转念就想起音乐会前几天,她把结婚报告模板带回来,孟冬三下五除二就填完了。他一片赤诚的样子总在眼前晃。 再想起音乐会结束,孟冬收到的那张照片,十音至今细思极恐,他自己内心又正经历着什么? 孟冬不擅剖析自己,但他现在常会牵着她的手说,想有个家。 十音早没了家,心爱的人想有一个家,和她一起……无论前路怎样,好时光怎忍辜负? “我就是……好多日子没到过S市,有年出任务转机经过,情绪还起伏挺大的,心理负担有点重。”十音告诉孟冬。 彼时还在机场,依旧是值机下地库依依惜别。 “到时我二十四小时陪着你。” “那岂不显得我特别黏人?”十音在笑。 “我黏。” “梁孟冬你是不是被盗号了!” “说好就不能反悔。春节,你要不愿住我家,就住我公寓,反正最多也就一两天,完事我们回千灯镇去,那也是自己家。” 十音瞠目望着他,千灯镇的祖宅? “去年八月买的,还在做翻修。”孟冬在自嘲,“老婆本用来买了江南古宅,户型是不错,搞得我在南照买不起房,要蹭某人的房子住。” 他可不想承认云海是什么小舅子,哼,可惜吃人嘴软。 “……” “云海说,南照保县自建的话不限购。让他找人办。” “你要在南照定居?” “我是看你,喜欢这里的人和风土。” 十音极感动:“盖房子……不是说没钱了?” “哭穷是为突显老婆本去了哪儿,不是真的身无分文。” “……” 梁孟冬索性给十音讲述他的个人资产。 父母和祖辈给的不算,除了那套余氏千灯祖宅,只有一部分基金和现金; 当年没人看好尹嘉陵的线教育机构项目,他拗不过嘉陵软磨硬泡,给他注了笔可观的天使投资,尹总公司眼下刚刚开始盈利,但势头不错,争着要买的人很多,只要十音觉得必要,他随时可以套现; 手头还收过两把琴,正等着出手; 酒也很贵,又不让喝。酒要出手么? …… 十音在笑,那些令人心碎的琴声偶尔还在耳畔回响,现在大师突然那么接地气,在这儿汇报财务状况。 楼上在第一次播报航班号,孟冬快要去登机了。 “完毕,账号密码回头发你。” “不用。” “我看你就是还想跑。” “没有。” “这次再跑我就报案,说你抛夫弃子,卷款潜逃。” “子……” 云海说,这次的案子进展不错,牵出了许家那样的大案,说明对方有狗急跳墙之势。无论对方再怎么转移证据,以他的经验,春上就会见分晓。 孟冬理解,这就是指日可待了。 “嫌快?”孟冬拥紧了她,“满地跑、打酱油都是眨眼间的事,一把年纪的人还等什么,等天塌?爱你,走了。” 刚才唇上被狠狠吮了一口,微微生痛。十音抚着唇瓣,尚处于震惊中,孟冬早就松开她,已经头也不回走得远了。 这还是孟冬头回在她清醒时表白,细想之下格外动人,他应该是害羞了。 ** 孟冬到家的头天晚上,双亲本来都在,一见他回很意外,居然不约而同说要出门去,让孟冬好好休息,什么话都没及问。 次日他给十音电话,提及许西岭家的案子,居然定性是恶性入室抢劫,嫌疑人已落网并供认不讳。 真是巧合?孟冬也怀疑过,但他的父亲表示消息确凿。 不过孟冬说:“很意外,我妈给我安排了个相亲对象,问我要不考虑一下。” 十音低低“哦”了声。 “明知我有女朋友,”他有些不满,接着说:“其实认识,他俩同学的女儿,大提琴手,去年在维尔兹堡音乐节,有过一次合作。” “嗯。” “我又不好表露不高兴,毕竟我俩的事,没当面知会过。不过这次说清楚了,说我打算结婚。” “然后?”十音有些好奇。 违拗父母之命,后果不好吧,虽然她不怕。 “你猜。”他笑,像在自嘲。 梁孟冬让十音猜,其实对于父母的反馈,他连自己都是半意料之中、半意外。 父母对他们同行故交的女儿似乎情有独钟,上回是许西岭,这回又来了一位旅德的。 不过父母向来只是疏离他,并非不尊重他,这次也不例外。 对他拒绝相亲,他俩没有表现失望,母亲要的好像只是他的答复,能合理回复相亲对象即可。 听说孟冬要结婚,父母面上依旧平静无波,表达完欣慰、祝福,即刻就往他账户打了一笔钱,问是不是要先订婚,总之都会用到。 最后还很贴心地,说稍后无论是要出面提亲,还是筹备婚房,乃至需要遵循的全部礼节、程序,全都无需他担心,他们都会出面为他操办。 梁孟冬颇受感动,再次暗自反省往日疏离,会不会都是出于自己的执拗与误解。 他忽然觉得应该打开心防,与他们坐下聊聊,笑笑找到了、十音是个什么样的姑娘,以及展开问问关于那个……任远图。 有了笑笑的好消息起头,后续的话题展开应该会轻松、顺利。只是要提醒他们注意,笑笑的经历和性格。 却不想,父母抗拒的是与他交谈本身。孟冬这才提议聊聊,母亲立即借口有个学术电话会议,父亲也表示这些完全不重要,对他们来说,重要的是他娶到喜欢的人、觉得幸福。 梁孟冬不是擅长沟通的人,三番两次主动沟通被拒,之后父母索性在家连面都很少露了,搞得他愈发挫败。他将自己的言行审视了好几遍,依旧不知哪里出了问题。 他可以逗留的时间不长,匆匆探视过一回许西岭,只得回了南照。 “线索不多,有一些小收获。”他在电话里这么告诉十音,“想不想我?” “嗯。” “那见面说。” 彼时十音还撒娇:“你都不说想我。” “想吃了你。” 孟冬上飞机前,十音还在电话里答应的好好的,当天下午就培训处紧急通知,要她即刻赶往驻训场,执行紧急任务。 案子怎么办?十音头都大了,爸妈从前社会关系刚托人在查,就连交接时间都不给。要不是云海其实在南照,等她回来,线索怕是全断光了。 孟冬下飞机,十音已经在火车站,找了个无人处给他打电话:“手机马上要上交,线索你和云海沟通吧,我把你托付给他了。我这次可能要去瑞丽那边。” “……” 这鸽子是越放越远了,还把他托付给什么绯闻男友?小舅子? 之前魏长生脾气发到了江之源处。 培训处是厉副厅长直辖部门,十音近年是训练处仰仗的主力教官,她带的检查站实训科目,的确也是重点科目。但快过年了搞什么紧急培训任务? 老江也很无奈,调令已下,他去驳了不好。 魏长生认为,厅里都知道余十音近期案子缠身,偏偏下了这样的调令,真不知厉副厅是故意呢,还是糊涂听了什么人的指点。这里头的原因十分叵测。 “这是调虎离山!” 江之源这种老江湖,怎能不知这里水深水浅? 但暗处的对手如果露出急不可待之势,对破案未尝不是好事。 “老魏,就坡下驴。”他拍了拍魏长生,“让余十音去,云海不是回来了?那些小滑头,到哪儿都照样可以做事。” 老头子们运筹帷幄,算盘打得响亮,有的人命就比较苦。 比如十音,她在驻训地隔了几天,好容易申请到一个打电话回南照的机会。孟冬没有接听,连续拨到第三个,是云旗接的:“今天大师课刚结束,梁老师一个都不满意,我看着也很糟心,他干了一天纠错的脏活累活,饭都没顾上吃。这会儿胃痛呢,冷汗都痛出来了。” “……” 作者有话要说:孟冬:上集已经说要春节后再见,就是苦肉计也是白搭的意思 第58章 悲喜同源 二十六 云旗电话里告诉十音,今天五名上公开课的同学,也许是头天紧张过度,准备得又不理想,梁老师课间无数次停顿,主要都在纠错、音准、弓法。 “成半个陪练了。”云旗说,“都说姐夫脾气不好,可他一直没爆,全程没说一句压迫性的话。不过五位同学课上都哭了,应该是自己觉得丢脸了。” 专业院校,敢拿来上大师课的曲目,通常学生已烂熟于胸,低级错误早已杜绝。大师就是来为你的曲子点石成金的。 低完成度的曲目,就敢来上课,让大师在公开课上纠低级错误,不光自己丢脸,也是对老师的不尊重。 十音在附中时,也常定期去大牌老师那里寻求一对一的指点,深知弹成那样绝不敢上场。 但南照地区不同,这里没有自己的专业音乐学院,附属音院筹建得晚,在国内专业排名中相对靠后,大多学生的意识还不太够。 教学相长,愈是这样,生源、师资便愈是个难题。 这也是十音心心念念,一直想让云旗拜一位好老师,以期鲤鱼跳龙门的原因。 “院方那里,梁老师有没有甩脸?” 云旗说:“完全没有,他答应再给今天的学生一次机会。还给我们十五人专门加了堂课,非常地精心。他列了今天遇到的问题、也说了他个人在学生时代遇这类问题的解决方法。他说希望后面的课上,我们剩余的人能避免。有些问题我小时候不敢问老师,长大又觉得太低级了,更是不敢开口,一课下来真的茅塞顿开。” “你问他,你问他什么他都高兴。别说你了,他真的是嘴硬心软的人,他的学生都这样,宁可被虐,也不肯换老师。”十音极骄傲。 “真的,有几个同学私下说,从来没遇过那么酷的老师,全程一丝笑都没有的,一望生畏,但干货满满啊,只恨时间太短!本来一天课下来,大家信心全打没了,这下都在拼命练。” “你让江岩哥给梁老师看看、让他吃药,再给他冲个暖水袋,知道么?” “知道了。” 十音也不避讳:“那让他听电话,他不说话没关系,我总要说几句的。” 十音奇怪孟冬得痛成什么样了,电话都没法接?哪怕唉一声呢。 “他……” “怎么了?” 云旗略作犹豫,还是把梁孟冬卖了:“哼,药是吃过了,然后就出了门。被那个人接走了。” “谁?” “姓厉的,那个打伤哥哥的队长。”说起这个人,云旗是连名字都不愿提。 十音大吃一惊:“厉锋?他找你梁老师做什么,协助调查么?” 云旗说:“不是,今天上课哭最惨的那个汪洁,她是厉队长的表妹。找梁老师开小灶,想争取下堂课表现好些,希望最终还是能被老师选上。” 十音想起厉锋是有那么一个亲戚,但厉锋从来不管这表妹。 她很狐疑:“他居然那么容易就答应了?” 孟冬表面不一定驳人家面子,但助理通常会统一婉拒。他没那么多空闲课时,也不是什么学生都接。况且他还病了。 “不,本来没答应,厉队的妈,今晚打给江岩哥,后来江岩哥说是去厉副厅家里,梁老师就让江岩哥答应了。” “那手机怎么留你这儿了?” “我哥给他普及过训练处通讯设备开放的时间段,梁老师记性可好了。他计算着今晚你该打来了,要我在家和你好好聊。” “……” “姐,你是不是担心了?” 十音憋了半天,说不出话,不方便数落。 她既不能骂梁老师,也不好骂云海那老狐狸,云旗不明所以,更不能让小丫头跟着提心吊胆。 云旗却轻轻笑起来,陶陶得意:“姐你下次不能再叫哥老狐狸。梁老师才是老狐狸,他让我告诉你他没吃药,痛得没办法说话。说这样你就能早些回来了。” 十音真窝火,孟冬就是算准了云旗无论说哪一个版本,她在训练处都会待不住。 他必定从云海处听到了什么,知道让十音远离任务、发去训练处的始作俑者是厉锋他爸。 魏长生有所怀疑,觉得里头有猫腻,只是静观其变;云海则不然,他本就是不守常规的人,他在南照反正也在暗处,地头熟、眼线多……想必早就展开了调查。 但孟冬陪他掺和什么? 把手机交给云旗,自己跑去厉副厅长那里当卧底?一手暗度陈仓,玩得炉火纯青了! 案情怎么样了?孟冬上次带回哪些新线索? 云旗不可能知道,十音只能旁敲侧击,试探她是不是多少知道一点什么。天高皇帝远,这也是她没有办法的办法。 结果云旗先抱怨上了,说她哥现在每次偷偷回来,都好像很忙的样子,没有什么工夫陪自己说话,陪的主要还是梁老师。 十音头都大了,果然,这两个人不知道还有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 “她和梁老师在一个屋子里,也不知道成天在聊什么,”云旗说,“有一次我想偷偷听一听,可惜只听见了一部分。” “你都听见什么了?” 十音的声音很紧,那两个不知轻重的男人,在那儿密谋也就算了,可别把小姑娘给吓着了。 “好像在聊梁老师家里的事,梁老师的爸爸妈妈,可能打算做一件什么非常危险的事情,梁老师特别担心。我哥隔着门的声音也是一本正经的,比平常的他吓人,我就不敢听下去了。” 危险的事,十音第一反应,猜测许家遇险后,孟冬父母的生命也受到了威胁。是什么人做的?杜源? 电话是限时的,更不可能拨给云海,十音觉得自己和这个世界都要脱节了。她打算去和政委商量下,她必须提早回南照,下一阶段的实训,她其实不必全程参与。 刚进到政委办公室,政委正接一个内线电话,神情肃穆。 十音等在一边笃定地想,请假的难度应该不会太大。 她负责讲授的部分,预计三天内就能完成。中心内容是盘点边防生涯中,遇过的各类案件、那些防不胜防的藏毒方式:包括且不限于人体及生殖器、宠物、婴儿、石膏…… 真正的内陆检查站实训非常枯燥。除非真正边境意义的关卡,她案例中提的那些奇葩案例,只是为让同事提高警惕,留意各种可能遭遇的突发状况,真正遇到的几率不高。 结果政委挂断电话,神色益发严峻:“边防出大案了,前一个小时,多个边境检查站发生大货强行冲卡,总数已经超过十辆。紧急集合,受训警员马上编队增援去涉案各车辆沿途检查站。” 十音是真服了自己,都不能算是乌鸦嘴,她不过动了一回念头…… ** 从南照出来的时候,十音还在惦记楚老师答应的古城医学院资料照片。澳洲那边,小楚楚的每天早晨在线陪练课不能断。 她正苦于无人可托,灵光一闪,替小楚楚物色了个合适的代课老师。起得早,人好,还可靠。 云旗钢琴到了高中才正式学,但作为陪练老师,听音辨错的能力一流,她隔屏和小朋友交流得心应手,这些日子,楚楚已经喜欢上了云旗。 麻烦的是,她每天天蒙蒙亮,就要跑去梁老师的房间借用钢琴,害他也得早起。 不过,到底是姐姐的事情,梁老师不仅毫无怨言,还是相当配合的。准时准点腾了房间给她,自己下楼准备早点,依旧丰盛。 不过昨夜,小丫头回课没过,被梁老师骂哭了。 天色已晚,孟冬抛下话,让云旗早点睡,明天接着练。那眼神真是让人不寒而栗。 次晨她早早爬起来,梁老师已经在楼上起居室等着了:“练琴,我给你陪练。” 最近他心情的确不怎样。他家里仿佛有大事,哥哥夜里有时过来,二人时常秘聊许久。 这还不算,姐姐已经连续十天没来过电话了,音讯全无。 昨天哥哥终于送回了一趟消息,说是边防出了大案,全员戒备,把驻训警力都调过去了,这还不够,禁毒局和总队都已经临时增派了人力过去。 云海表示,年底这种事情本就频发,脱不开身是正常的,杜绝与外界来往更是纪律…… 毕竟还剩下一周,就是新年了。 云旗当时帮着说:“梁老师,哥哥姐姐他们的工作性质就是这样,为守一方平安,自己常常过不了一个完整的节。” 梁老师没多说,让她拉琴,拉完讲评,将云旗批了个一无是处。小丫头都哭了。 这当然不能怪梁老师。云旗近来的琴艺突飞猛进,上回的大师公开课上可谓惊艳四座。但自那以后,梁老师的要求就更高了,益发吹毛求疵。 她气的是哥哥,他昨夜就在旁听,半点维护她的意思都没有,听得异常认真,完了还拿着笔记提问。 但是,云旗斟酌着:“梁老师我一会儿还得给楚楚陪练。” “你改你的错,”梁孟冬说,“陪练我来。” “您?” “对。” “楚楚程度不高,哄小孩……” “我看着没哄过小孩?迟早要学着哄。”你我都哄过。 “哈哈。” “不许耽误,今天那毛病改不掉罚跑十公里。” 在线陪练app的用户端,梁孟冬很熟悉,十音在这方面比较糊涂,她不知道,其实这就是尹嘉陵公司的产品。 不过这个教师端,他是头回使用。 上课前,理应先在平板电脑上安装尹总公司配备的外置摄像镜头,用于拍摄教师手指,供示范参考。他没安上去,摄像头便对准了他自己。 云旗头天上课时,也漏了这一步,楚楚发现镜头里是这么位美丽害羞的小老师,非常开心。 小楚楚满怀期待地爬上线,看到不是云老师的纤纤玉手,是屏幕上半张冰冷的男人脸…… 小姑娘才不管什么颜值,直接“哇”地纵声大哭,孟冬也不知哪里不妥,还在检视设备,对着那边说:“你好,我是小鱼的临时代课老师。” 楚鸣老师得闻小孙女哭,大约是凑近了镜头。 孟冬可以看见楚楚屏幕中的手指,却只听得见那端隐约有位老人在安抚楚楚,那头大概是看见屏幕了,忽而变得悄无声息。 像是顿了许久。缓缓地,孟冬听见那老者的声音试探着问:“任老师?” 不过那人随即又像自言自语:“不可能。” 梁孟冬蹙起了眉。 ** 除夕夜,十音和同事都获得了往家拨电话的权限。 她打给孟冬,这晚接电话的居然又是云旗:“姐?”小丫头的声音听来有些怯生生的。 十音挺惊讶:“你和梁老师在一块儿过节?” 孟冬留在南照陪云旗过年了?那也是应该的,云海行踪不定,是没法指望。 “哥哥在外公那里说话,我去叫他,他一直在等你电话。” 十音一愣:“你是在……” “姐,我特别想家。”云旗忽地就饮泣起来,慢慢地哭声大了些,那哭声竟是极无助,“我在S市,哥哥他带我回……家了。全家都很好,爸爸妈妈也好。但是我真的想家了,想哥、想爸、想你……想保县我们自己的家。” 作者有话要说:大纲菌:至于为什么突然那么急认了,后续回顾案情时会讲到的 ———— 感谢飞翔的影子大人的灌溉,那么多年不见了,久违啦 第59章 悲喜同源 二十七 春节长假过后,梁孟冬回南照前,邱比与他核对第二季度的演奏会计划。 邱比约的日料包房,宽敞没人打扰。结果他全程都很忙,和孟冬还没说完,一边喝着酒,一边拨电话、接电话,焦头烂额的样子。 邱比这个人向来很乐天,天塌下来当被盖,仿佛没什么难住他的事,今天这个状态倒很难得。 梁孟冬没喝酒,随口问他怎么回事。 邱比说起缘由,去年许西岭出事,当时他是托人盖住了的,消息最终没有爆出来;家遭惨案却是爆了新闻的。 他想着等西岭结束强戒,沉寂过后,借个真人秀节目复出,卖个惨,刷一刷人气和口碑。那是个和禁毒局合作的真人禁毒宣传节目,含部分真实行军及野外生存实训。西岭那事虽说盖过去了,坊间传闻还是有的,想要洗白,也只有靠在这类节目里剑走偏锋。 许西岭强戒结束,家里出了那样的事,她就回了另一套公寓。邱比本来想鼓励鼓励,让她振作一下年后开工,之前把她从戒毒所接出来,上了妆,和导演约了也见过面,一切都谈得顺风顺水。 结果小姑娘嘴上答应得好,到家空落落的独处了几天,又是新年,忽然彻底就蔫了,别说活动,现在连个门都出不去。邱比去找她,发现她精神状态已经垮了。 “房子里烟雾缭绕,琴不练、妆不化,成天以泪洗面,这状态是不可能上节目了。我又不忍心怪她,老天是不公,遇到这么惨的事,换作是谁都过不去,别说还是个小公主。”邱比说。 梁孟冬低着头,唇角忽而有了笑意。想起那个人,他的野鸽子。谁说她不是小公主?那是没见过加加在家时的样子。 哼,失联的人。 前两天梁孟冬在家收到张明信片,上头是那种官方印制的禁毒宣传图,只有九个字“梁老师我真的尽力啦”。 字迹他一眼就认出了来,联系方式仿佛上个世纪的。多写几个字会死?还真当谍战了。 好像他应该非常生气,气到起不来床那种。 但实际是气不起来,只想祈求她平安。还“啦”,总算知道报平安了,小混蛋。 “你还笑!西岭说你去看过她?我觉得现在能鼓励她站起来的人,大概也就你了,你帮我给她一点力量怎么样?我实在找不到替她的人了。” 梁孟冬冷笑:“我没本事扶烂泥上墙。” “你怎么那么绝情!人家好歹和你炒过CP。” “我炒的?我不来算账,你敢倒过来要账?” “唉,这资源要是我花钱买的也就算了,这是托朋友从别人嘴里硬抢的。现在下周就要开机,连个救场的都找不到,想去的都排满了,有空的都不肯去。主要太得罪人,以后谁还肯替我抢资源?” “你活该。”梁孟冬骂他,“她那种事怎么洗白?参加这种节目不打脸么。对得起其他人?” “对不起谁?” “一线缉毒英雄。你赚的是歌舞升平的钱,没有他们你哪来命赚。” 邱比擦擦眼睛,不可置信地:“梁大公子,原来你那么高尚!” “嗤。” “那么高尚,不如干脆救个场?”邱比玩味地看着他。 梁孟冬像在看个病人。 邱比泄气道:“唉,本来我真想过,索性求你帮忙,你也落个有情有义的人设。其实节目调性不错,很多旅居海外的艺术家都去了,你本来就喜欢极限运动,特别契合。后来转念想,不来讨这个骂了。” 梁孟冬除了演出,根本就拒绝抛头露面,怎么可能同意? “知道还说。” “就是可惜了那么好的机会。”邱比拿起电话,还是心疼资源,“这一趟阵容也牛逼,本来根本轮不上西岭,有那个演技派男星,演过特种兵的;还有前年和你在德国同台那大提琴演奏家,你记得么?” “同台的多了。” “你怎么可能不记得,美黑美黑那个,特别性感的尤物,叫柯洛妮!她母亲是那个音乐会的赞助人,什么基金的理事长,她不是自己介绍,说她母亲和你父母共过事?人家对你有意思,你几句话让人下不来台,人家风度挺好,没计较。事后你还夸过两句来着,说这人敬业。” “哦。”梁孟冬明白他说的是谁了,“她……也去?” “对。你有事要么先回,我得接着打电话找人,”邱比重新在拨电话,“难死我了,我找你家尹总帮忙,让他物色个搞演奏有颜值的,男女都可。结果尹总说了,瑞丽、临沧那一线,地处边境,嫌太危险,他的朋友没人肯冒这个险!娇气!” “你再说一遍,哪儿?” “地理那么差,瑞丽到临沧一线,没听过?其实离南照不太远啊。” ** 货车闯卡事件余波不平,十音连同培训处的同事,以及那一批受训警员,谁都没能回家过年。 十音隔几天要辗转一个地方,在不同的检查站给增援警员作示范培训,任务很重。那地方靠近边防,联络方式就只有内线电话,打来打去都是培训处的人,哪怕她想找趟吴狄,打申请的繁琐程度,和找一趟普通人没两样。 十音挂心案子,归心似箭,但除了通过广播听听新闻,她几乎就与世隔绝。 春节期间,云海总算跑来驻地找了她一次。几天换一个地方的好处,是行踪不定,驻地通常简陋、人少。 云海神不知鬼不觉就来了。叼了根烟,对着远方墨色的山峦在出神。他吸得有点猛,绕着他的满是乳白烟雾。 十音本想嘲笑,他怎么就舍得放了云旗走,去那么远的家过年。看他这个样子…… “这么沧桑潦倒?又不是没一个人过过年。” 云海嗓子还是不见好,估计是不会好了:“每天都通话,开学孟冬就带她回来。就是孟冬说……每夜都哭,白天情绪还好。” 听得出他话音里的心疼,十音也不知如何安慰:“你和孟冬,为什么那么草率?” “来不及解释,让孟冬自己说。我简短讲讲案子,孟冬有个怀疑对象,他猜测对方就是九先生。只是猜测,没任何证据。我劝他千万别铤而走险,等我们的消息。” 十音惊愕极了。 “他没告诉我是谁,依据不足,目前单纯只是怀疑。孟冬好像最近在等什么人的邮件,就是你联络的那位澳大利亚的楚鸣老先生。你要有机会见孟冬,一定说清楚,他目前不涉案,切勿卷进来。”云海指指不远处那辆小长安,他已经按灭了烟,“是等我的,连夜要回M国。” 云海是来传达任务的,十五天后,会有三辆“桂”牌尾号货车途经瑞溪三号检查站。云海手头有他们的内部排班,知道十音那几天正好轮到在该检查站进行现场示范。 “这辆车的水箱部位藏毒,你要做的,是让司机顺利过检。” “那么简单?” “哪里简单?” “也是,众目睽睽,放走三辆水箱有问题的车。” “简单我随便找个人就行了,用得着动用我的未婚妻,十哥殿下?” “去死。” “我死了你可就没妹夫了。”云海已经转了身打算走,“送走货车后,你可能会被发现,脱身后来找我。通讯工具,那个司机会给你的。” “听起来好像很带感,然后呢,跟老大亡命天涯么?” “乌鸦嘴。也就最后一次当你老大,完了争取当你妹夫。”云海挥挥手,走了,“自己注意安全。” ** 十音已经把带来的防晒霜统统用完,这里海拔高,日头毒,她很有些懊恼,出门怎么就没多带几支来。 刚到的那个次日,黄昏的饭桌上,她找一起来的教官询问:“这瑞溪三号附近的村子,有什么品种丰富的小卖部没有?” “买烟?” “防晒霜。” “哪有这东西卖。”那教官大笑,“我们十哥,人美也有人美的麻烦。” “喂喂……” 边上正好有受训的警员听见,说教官不是啊,我知道哪里有可能买到防晒霜。 那教官奇了,问怎么可能? 学员说,附近那个子仙村这两天特别热闹。 众人都没听过,挺好奇,问发生什么了。 那学员滔滔说:“有明星过来录节目,开机仪式就在那个村。我是听你们处里孙老师说的,是禁毒局搞的真人秀节目,通知他去接待,所以他下午跑去的时候,我也跟去了。因为明星的行李全是限定数量的,村口的小卖部特意进了很多食品饮料、日用品,防晒霜这种东西说不好会有。” “那我骑车去一趟。”十音了然道,“陈教官能不能一起跑一趟?” 训练处在边境地区执行任务期间的纪律,是不能对外联络通讯,哪怕是出个门去个什么村,也不能单独出门,得找个人同去。 那陈教官倒是肯,可惜饭吃一半,被政委叫走了。 十音在想这下应该找谁,结果学员彭朗自告奋勇:“余教官我载您去吧,三公里呢,您一天也挺累的。” “好的好的,谢谢!” 大约就是为了迎接这个真人秀剧组,子仙村的确是热闹,张灯结彩搞得像是家家在办红事。 他们到村里时,天已黑了,剧组的人大约也都休息了,并没有看到半个明星的影子。不远处有人的喧嚷和笑语,他们聚在一起说话的声音,在十音听起来有些嘈杂。 小卖部里,十音淘了又淘,居然真的找到一小套旅行装的防晒套装,估计回去之前还是不够,但总算可解燃眉之急了。 美她还是非常爱的,前些年也晒成过小黑炭,有人说小黑妞也挺好看的。但她不乐意让自己太黑,这回去还得接着谈恋爱呢,她要是孟冬,看了就不大欢喜。 村中的这些石块不知是谁垒的,很有些艺术气息,倒像个观景台。刚才十音找东西的间隙,彭朗买了可乐在坐这儿等她。 黑夜笼下来,夜的村庄,要是没有挂这些太过满满当当的红灯笼,似乎也能有水墨画般的美。 “余教官,我买了两瓶可乐,”彭朗坐在石块上,递给十音一瓶,“我可以叫你十音么?” “没问题。”十音接过可乐,一气咕嘟咕嘟,“谢谢。” 她的确是渴了,惦记着防晒霜,晚饭也没吃多,小卖部里又小又闷,东西还找了半天。 “十音,”彭朗说,“你怎么那么厉害,听警校的师兄说,你受训时间不长,但各项科目都很突出,尤其是射击。” “这个……我可能比较适合射击?” “想接受你的指点。” “哈哈,但我不负责这个科目啊,”十音已经把可乐喝完,催促,“我们回吧,不早了。” “那我去取车。十音,来的路上就比较颠,我都很怕你摔下来,回去路上更黑了,你要抓紧我。”彭朗关照着。 “好的!” 自行车停在小卖部的后头,十音听见彭朗诧异的声音:“咦?车胎怎么了?” 她正要跑去看,肩头却忽地被溅到什么,像是小石子,不痛。 十音回头四顾,没有风啊,也没有人,但有心跳声…… 彭朗的声音很无奈:“什么人啊,这么晚居然有人拔我气门芯?” 十音正要迈步,又是一颗小石子,砸在手臂上,这次微痛。 她这下是恼了,但那心跳声……愈烈。十音不知为什么,听得竟有些脸红,她摇摇头,怕不是生了幻觉? 彭朗在喊:“十音,我去找老板借个打气筒。” 十音应着。 彭朗又问:“你一个人怕不怕黑?” “不。” 十音其实无心答,那心跳声慢慢近了……这下好了,那个人,已经在她的身后了。 幻觉思念的人就在身旁,这些年这种事情时常有,这是孤单困苦中的慰藉。但她深知幻觉是不可靠的,危险才是真实的。 十音将手摸在了腰际的配枪,她屏住了呼吸,但那人仿佛也是。然而这气息? “哼。” 作者有话要说:冬哥:大型红杏出墙现场 ———— 第二卷 完 第三卷 名还没想好的作者先去碎了 感谢阿紫地雷,那么熟你就别这样了哈哈哈 感谢半步成藜、茳芏二位大人的灌溉~ 第60章 人海微澜 一 群星垂落,夜风拂卷,吹带起周遭的树叶,声若瑟瑟低吟。 夜凉之中,那气息从身后裹上来,十音只觉得周身毛孔都似被炸开,冷水般、冷硬、微辛、却又滚热的气息,蛮横着争先恐后往里钻,而后直侵肺腑。 十音觉得呼吸都上不来了,心脏被什么一击即中,胸腔里饱涨的不知是泪是水。 心尖是麻的,她的泪扑簌落在前襟,却仍是不敢置信。 怕是个梦,想要掐一掐面颊,双臂已被箍紧了。 十音强迫着,怕自己发出丁点声音。 这只手,会把她揉碎么?十音不怕碎,却实在有些着恼,夜静得可以听见血液在血管里的突突声,它们分明细小而微弱,又好像随时就会啸出来。 他大概也能听见?要嘲笑自己了。 结果紧贴耳畔的火烫的唇,喃喃的是:“可乐好喝么?还是殷勤本身比较好喝。” 十音靠着他,有些受用,但还是保持高度警惕,她压低声音:“一瓶可乐,上升不到殷勤这个高度。” “这日子喝冰的,昏头了?”他又恨恨揉了把,“是明天?还是已经?” 十音站姿都差点保持不住,微微一算,窘脸蹭着他:“你不提醒我都没想起来,我估计明后两天吧,快了。梁老师真博学。” 孟冬暖暖的手掌覆去她腹上,腹部本来并无凉意,但他这么做,还是如有暖流过心:“打算造到几岁,肚子不痛?” 他还清晰记得从前十音痛经,痛到面色苍白,还要撑着老远去给小朋友上课的可怜样。 “现在不大容易痛了。” “是因为我,还是运动量大?” 十音暗笑:“啃了多少妇科书?什么都懂。” “懂有用?照样抓别人抓得紧……” 十音知道他刚才都听见了:“人家又没犯事,抓人做什么,我会恪守界限,只抓座椅的。能不能放心?” “贫嘴。”梁孟冬将她脑袋偏过来,倾身凑去吻,“我好吃,还是鲜肉好吃?” 十音嘟哝:“你一个22岁的人,跑来就钓鱼执法合适么?我一共只吃过一个品种,特别鲜美,吃一口惦记一辈子。” 梁孟冬耳朵根子其实不软,邱比甚至常怨他不近人情,社交情商低,水泼不进。别说良心了,连人性这东西,邱比都认为他都缺。 这还是取决于对谁,此刻…… “死在这张小嘴上。”也认了。 每个静谧的角落都有东西在奔涌,今夜他的气息,有如刀尖上的蜜,贪恋……又清楚不可贪恋。 十音呼吸不畅,听见彭朗在那里和店老板抱怨他卖的气门芯太黑,一个旧的要卖50元。 她悄悄推他:“你怎么和小孩似的,调皮。” 听是这么亲昵的口气,他满意了,本想将那颗小东西塞去她手里,转而又收了回来,不肯给了。 “你……” 他不舍,拇指滑过她的手背:“要回去了?” 十音点点头,很是担忧:“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梁孟冬摇摇头:“就知道大致方向。” 夜色里,她的眸子依旧晶亮:“缘分,我俩注定要在一起的。” “你这么想也好。” “知道你做了特别多,”十音声音滞了滞,“但为什么……” “说了我黏人。” 孟冬搂着她继而深吻,趁着这天幕湛黑,耳畔只余树声。她的唇,沁得这半爿夜色都更香甜了。 十音闭着眼睛,心里在叹,小别差点成久别,发现自己从肌肤到发丝,都在想他这个人。还是贪图这点亲密,都没工夫讨论案子。 她还想问,这是什么节目?节目组怎么想的,禁毒宣传活动怎么想的要跑来一线来,安全怎么保障?故意的,还是昏了头? 根据任务所需,她过几天要做一些严重违纪的事情。结果这当口孟冬来了! 她的任何行为,现在的孟冬想必都能谅解,但她要如何确保他的安全? 彭朗已搞定了自行车,在唤她了。 ** 这天又是黄昏,政委派给众人一个临时任务,去往五公里外的一个训练场,禁毒局要在那里给一批“生手”作夜训拍摄,系宣传节目的拍摄需要,因此需要大家陪同参训。 受训警员怨声载道,整个白天泡在检查站,工作强度几乎是平时在地方上的1.5倍,夜里还要陪别人夜训?不打算让他们要命了! “警校有特殊集训的时候,强度不比这个大?你们这个样子想毕业都没可能!” 这话是事实,政委又给了一个凌厉的眼神,队列里很快悄无声息了。 十音隐隐猜到了是怎么回事,倒有些期待。见到总比见不到要强,无论是什么场合。 那天离开的时候,孟冬塞给她一张照片,她回去灯下一看,只觉得浑身冰冷,心头略钝了钝,连血都凉了下来。 孟冬说,那是他从一张旧照上翻拍下来的。 照片上有五名年轻人,不,准确说是六个。 都身穿白大褂,都是二十多岁的年纪,其中笑得最欢畅那个,十音最熟悉。她最亲爱的爸爸,从年轻时就是这个样子,从他笑容,简直可以听见他的笑声。极有感染力。 爸爸身旁的一男一女,都笑得腼腆温和。是孟冬的父母,十音上次见过孟冬手机里的相片,印象深刻。就算没看过,十音也可以认出孟冬的母亲,很美,云旗尤其像年轻时的她。孟冬的父亲显得严肃、不苟言笑,孟冬的性子也许像他父亲? 他们左侧的眼镜男脸庞清矍瘦削,看起来十分精干的样子,十音猜测着,是不是许西岭的父亲?貌似是有一点像,可以问问孟冬。 角落处的女子,十音是陌生的。她五官生得还算不错,脸上的笑容很浅,但那笑容里带了一些怯意,眼神也有些发怯。不过她眼睛里还是有光,正歪脑袋看她的身边人,是脉脉的。 然而,她的身边并没有人。 严格说是没有脑袋,那枚脑袋在原照上应该被人用剪刀剜去了,只余下了身上的白大褂。所以孟冬的翻拍,那个脑袋位置背后,是白茫茫的。 孟冬有发现的,他只是没机会说,十音想听听。 十音本以为“拍摄”就是做做样子的,结果一到就听说,他们昨天是热身训练,今天头天夜训,科目为二十公里负重山地行军。 在场的参训警员私下又抱怨上了,夜里这么折腾,明早还要不要去检查站上岗了。 十音还没见孟冬,先见着那几个女明星,基本是娇滴滴的体态,迷彩下看起来空落落的,让这细胳膊细腿扛圆木山地行军?二十公里!? 别说女明星不合适,就算让孟冬这么做,她都很心疼。体力再富余,也禁不住这么耗的。他只为练琴狂的一个人,不追名不逐利,来受这罪做什么。 十音跑去打听,问是哪个不开眼的设计的训练科目,正打算理论理论。一听吓一跳,禁毒局自己的训练处人手有限,跟摄制组的那组教官是禁毒局宣传处从边防借调的武警,个顶个的认真、专业。 有两名教官是十音在边防时的熟人,说得上话,特意问他们何苦搞那么正式,毕竟明星平时不受训,弄病了怎么负担得起? 结果熟人也很无奈,说上头有命令的,训练务必真实,加上真人秀节目组的导演是个中年疯子,认为明星就应该实打实参训,才能出来拍出真实感,节目才有看头。 “应该没问题,出发前都测过体能,昨天又测过一遍,都合格。其实有问题的根本不会来,有几个格外突出。喏,最突出那个过来了,叫梁孟冬。” “认识,”十音一瞬不瞬望过去,喃喃说,“是朋友。” 正是一天中最美的瞬间,黄昏深浓,夜色尚浅。 走来的那个人,脸庞上被浓金色的夕晖映着,五官被衬得益发立体迷人,脸上看起来全无笑意。然而旁人不知,那双漆色深眸在十音的眼里,却永远像梅花鹿,浸满了温柔笑意。 发放圆木的时候,有个参与录制的流量小花直接发作,说要给她经纪人去电话。工作人员告诉她,来前有协议,录制现场是禁用电话的。 那小花就开始哭,有个混血模样的惹眼姑娘在劝她,劝了一会儿那小花才抽抽噎噎地,从木堆选了根略细的圆木。 其实杯水车薪,能细多少? 十音目光赞赏地落在了那混血姑娘身上,很飒爽的样子,挺讨人喜欢的。 熟人显然也挺欣赏那姑娘:“这个认不认识?相当的不娇气,体能也还不错,德国回来的华裔,母亲好像是什么医学基金的理事长。是个富二代大提琴家,听说和你那朋友梁孟冬是一对?” 十音本来没留意那人容貌,这才认真扫视而去。 迷彩服下的身材应该很辣,辫子是编成了麻花,实际年龄并不那么小了。 仔细看面庞,原来不是混血,只是晒得黑,肤色呈小麦色。 十音想起那一夜,她告诉孟冬她去子仙村做什么的。 梁孟冬怎么说的来着?“黑一点也好看。” 黑美人的面庞很生动,弯腰做了会儿热身,起身时却去和孟冬说笑,那姿态……看得出她对孟冬是有好感的。 孟冬听她说了什么,随即点了点头,居然还淡淡笑了笑,很少见的,并未给女生冷脸。 十音迅速在脑子里搜寻,这张脸……最近在哪里见过? 作者有话要说:十音:终于轮到让我也哼一哼了 第61章 人海微澜 二 十音很快听说这位大提琴家叫柯洛妮,很西化的中文名。柯洛妮和孟冬说话的时候,眼睛亮得如星光,孟冬虽有些漫不经心,但有一搭没一搭,竟是有问必答。 十音注视那张脸,注视得很久了,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仍想不起来……她有些郁闷。 山地负重越野,为实现更细致的跟拍,参与节目录制的演艺界人士共八名,二人一组,摄像、导演团队也编为四组。每组配备四名警员负重随队、一名教官非负重随队。 禁毒局武警教官大多负责镇守山地训练各阶段的几处高地,十音熟悉的那二名除外。他俩负责各随一组,十音和陈教官今夜协助他们,也充当教官分头随组。 那位与十音相熟的崔教官直说:“柯小姐其实也比较强,编这组,别的组会相对弱了,但我们不好拆CP啊,梁先生,你就和柯小姐一组好不好。” 当时十音站得很近,梁孟冬眼风扫过她,夜色里她的神色没什么变化。 “好。” 崔又唤:“十音,你和梁先生不是朋友么?你随他这组,这组最强,你最不费劲。” 这是在照顾十音,她却拒了,提及小花那组,女的娇弱,男的看起来也不强,万一小花有点什么状况,男教官不方便吧? 崔、张二位教官都觉得十分在理,便这么决定了。 梁孟冬将她看了又看,还故意擦身而过,用自己的右臂蹭了她的,十音却假装没事,也不回视他了。 十音在找工作人员要口罩,要来两枚,自己一枚,陈教官一枚。戴上时,崔挺贴心地在嘱咐摄像师,余队和陈队两个千万不能给特写,给了事后的审核也会强删。见谅啊,他俩不是专职教官,工作性质很特殊的,要注意保护。 那两组摄像师看看十音和陈,倒有些肃然起敬的意思。 夜间山地负重越野,这种特训时才用的训练方案,的确偏狠,十音想,也许禁毒局是想凸显出禁毒工作的艰难险阻来,这倒也不算错。但一切都实景实拍,着实太拼了。 十音是不用负重,但她都好多年没进行山地训练了,就这样,她都觉得有点辛苦。好在随训的警员多半都年轻、身体素质出色,这么熬一夜下来问题不会太大。 十音预测到了有人会中途出状况,却没预测准是谁。 先哭着说要放弃的不是那小花,却是同组那孱弱男生。这小男生平日是个演技派的,十音还看过林鹿转发的他的演技集锦,没想到意志力偏薄弱,看到前头三组都在第一个高地插了旗,他心态不大好,汗泪混在一处,瘫在半路的山石上,直说要放弃。 小花有些嫌弃这人,觉得被他拖累。十音告诉她规则,只要她抵达高地终点再折返,个人积分照常保留,不会以组成绩论英雄,还是坚持到底最重要。小花这人有些韧劲,倏忽振作起来,兀自抱起那根圆木,竟朝前先走了。 四号高地时,另二组已奔了五号去,居然是梁孟冬与那柯洛妮滞留原地,没朝前走,刚才他们二人是一路遥遥领先了的。小花是个善社交的,自己也的确走不动了需要歇脚,索性停下问他们怎么了,才知道柯洛妮是崴了脚,不严重,但无法负重了。 小花瞪着梁孟冬问他为什么不帮姐姐负重,一旁的崔教官倒是帮着说话,柯小姐的脚一开头就崴了,梁先生一人负了两人的重量,已经帮了一路。现在发现她右脚外踝骨微肿,的确是不适合再走了。 小花起哄说,规则是死的,人是活的,其实梁先生不用负这圆木,背着姐姐走完全程,还不是一样负重? 柯洛妮本来低着头,按压着她那伤脚,粗辫子随性地甩在肩头,挺性感的样子。被小花说得微愠着嗔她了一眼,又去瞥梁孟冬,那眼神极其自信,却又饱含羞怯和期待。 “孟冬……” 十音一直在夜色里探看柯洛妮,看到这神情,她心底一个咯噔,熟悉,但是……她着实很懊恼,一定是在哪里见过这个人、这眼神的,并且就是近期的事,她这猪脑子却怎么都想不起来。 梁孟冬还没答话,崔教官呵呵一声,说我们这毕竟不是相亲恋爱类的节目啊。随梁孟冬的分组导演在夸崔教官接得好,可以继续发挥。 小花却给了崔一个大大的白眼,像在骂这个不解风情的傻教官。 柯洛妮的神色也有些悻悻地,垂目下来,却很识大体的样子:“我肯定是不能走的了,这会儿痛得有些厉害,这情形就算没有骨折,也需要下山进行物理治疗。” “那好。”梁孟冬本没什么表情,此刻给了抹笑,“下山注意安全,到了放信号弹。” 崔教官要他放心,会派随队警员护送下山的。 柯洛妮攥个拳头,笑得阳光灿烂:“孟冬你加油,一定要替我俩走完。” 十音觉得这姑娘挺坚强的,骨子里有一股劲,要不是因为受伤,绝对是那种,能以好成绩坚持到最后的。 梁孟冬说:“好。” 只剩最后一个六号高地了,前头两组之后也分别有一人退出,表示的确不堪承受这负重训练,已到了极限。导演组的预想就是有半数人退出、剩下半数可以坚持到最末,倒是一切都合乎了预设。 彭朗和十音私下说笑,说这个小花看起来娇滴滴的,别说倒是有些越挫越勇,愈是看到别人都不行了,她愈想证明自己行。 “像是那种成大器的性格。”彭朗说。 “是。”十音点着头,她觉得小花这性子是有点可爱,“你当面夸她,她受了鼓舞,就更厉害,搞不好拔个头筹什么的。” 彭朗照做,小花真的更英勇了,抱着圆木早就累哼哼的,竟是一路向上冲去,跟得摄像大哥都要哭了,随组导演又累又开心:“追!跟紧了追!”好素材啊! 彭朗说:“你居然还挺懂她的呢,说起来,我觉得她有点像你。哦,我是听过一些你的经历……比喻不恰当别生气哈。你是传奇人物嘛。” 十音哼笑着:“我知道你的意思,匹夫之勇!对不对?都这么说我。” “谁说的?我可不会这么说,这是严重用词不当啊,没见过夸美女用匹夫的。” 彭朗的笑声漾得漫山都是,黑暗里只有头灯的光亮,他队友在不远处也认出他的声音:“彭朗,你小子最近真是人如其名的浪啊!是不是负重负得不够?” “去你的!”彭朗回。 最终在六号高地首先放下圆木拔得头筹的,是那位演过特种兵的实力派演员卫军。卫军是最拼尽全力的那个,因而也累垮了,面上有些痛苦,一看就是在忍什么痛。随组导演问他还好么,他摇摇头,说一点事都没有,很硬气。 小花以令人跌破眼镜的成绩位居第二,一插旗就搂着十音嗷嗷哭,觉得自己达成了了不起的成就,十音也觉得挺骄傲,率的队居然得了个亚军。 梁孟冬第三个到达,不过他看起来是最举重若轻的,除了汗湿的面庞和头发,没什么狼狈相。他刚刚看了十音一眼,知道她也在看他,嘴角微微扯动了一下,很快瞥开了。 最后那组,坚持到底的居然是名女歌手,得了第四,她同组的那名男歌手,在通往第五高地的时候,说什么都不想走下去了,开始怀疑这一趟行走的意义,结论是毫无意义。 设计路线的武警,回程为众人选择了较易于行走的山道,不那么险峻陡峭,但山旁岔道更多,需要留神不让自己掉队。 十音本来走在队中,小花是个自来熟,刚才听警员取笑彭朗和余教官,就八卦兮兮跑来,找这二人打听这姐弟恋是否属实。十音大笑说这一听就知道真假了啊,怎么可能,彭朗摸着鼻子让小花别闹啊,我们都是在工作呢。 小花很傲娇地说她也是在工作。这便展开了新一轮的攀谈,十音才知道这真人秀节目还有个文艺名,叫《无夜之夜》。 彭朗笑说怪不得导演组死活要在夜里录制,为了自圆其说也真是挺拼的。小花说是啊你知道这次节目的摄制团队背后的赞助人是谁吗? 彭朗很配合地问是谁,小花答:“就是柯小姐的妈妈,看不出来吧?她一点都不娇气。” 彭朗的确也是个健谈性子,和小花越聊越欢,也不知道是谁越走越快,总之二人一路笑语地聊到前头去了。 十音还有心事,慢慢走在了后头。 她刚刚没有留意孟冬具体在哪儿,现在想要找人,又不大方便唤,只能仔细听声,企图靠耳朵辨认出他在前头哪个位置。 可惜孟冬根本不爱说话,那么多人,辨心跳是无稽之谈了,孟冬好像就在咫尺?又好像远得很。 她正有些烦恼,正好行到一个岔道,被什么人的手一拖…… 十音心一沉,随即就感知那气息,混杂青草味和汗味的……气息,这下她笑了。 那只手臂卷着她,喷在耳畔的气声是在问:“生了我一夜的气,能不能给个好脸色?” 十音没说话,兀自拉开她行军背包底包的拉链,很快掏出一小只药罐来。 “气性那么大?”他在问,心头是微动的,这人总算也知道吃醋了。 十音趁着队伍行得有些距离了,一手将他推坐在某块大石块上,伸手去解他迷彩裤的前门拉链…… 梁孟冬大吃一惊,那么奔放的? “小东西……” 他心头非常乱,刚才的芥蒂都没解释,他不希望她真的不开心。但此刻……说不惊喜是骗人的。行吧这也算福利了。 …… “这是什么药?”梁孟冬问得有些郁闷。 “凡士林。刚才就一直在担心,那么长的行军路。后来看你神色,就知道肯定磨破了,心疼死了,还好我带了它。”十音收起药膏,刚才她只做了一件事,帮孟冬把……伤处全都抹了个遍。 抹完还悄悄说:“那卫军肯定也磨破了,但我怎么好意思说啊,回去他自己想办法啦。” 梁孟冬目光阴沉着:“怎么看出来的?” “看神情。” “彭朗呢?”孟冬问。 “怎么问起彭朗?他不可能,他从前受过特训,这种关早过了,也就是皮糙肉厚了。” “怎么什么都知道?” “我们每年都要过来带人。男学员的内裤,开头几天就没有不磨……嗯那个的,我琢磨过,这和内裤品牌都没关系,就是因为年轻,肤质柔嫩!” 他咬着牙:“你还研究这个?” “也不算研究吧,他们会讨论啊,我听得见。凡士林是万用膏,刚才看见你神色不好,凭常识就能知道了。”听这个…… “那刚才,你没吃醋?” 十音莫名其妙:“什么醋?” “柯……” “哦!是的是的!”十音说,“孟冬,发生了一件奇葩事,我觉得我绝对见过这位柯小姐!我真服了我自己这脑子,想破脑袋都不行,你说我到底是在哪里见过她?” 作者有话要说:冬哥:呵呵,好可爱,很会掩饰吃醋了。 大纲菌:你开心就好咯(她是半个江岩脑,真没吃醋 --- 关于红包:我今天发59章红包的时候,站短告诉我失败一次、二次,然后我就手动发了,结果站短过了一小时又来,说,成功一次、二次,哈哈哈,于是发了3次!大家开心就好啦! 然后我继续收到站短,提示我58、54章的红包陆续发了出去,我才发现我后知后觉,58和54的红包原来到今天下午jj才帮我发成功我也是醉醉的!所以有时候没收到估计也是系统抽了~ 第62章 人海微澜 三 梁孟冬暂时不想与十音讨论那个似曾相识的柯洛妮。 黑天暗夜,他还坐在那块石头上,空气是冷的,所处之地是冷的,他还冷眼看着十音。但他不冷,热得发疯。 对峙半天,看她眼睛当真清澈无波,望着他只是含情,无一丝恼意。她还在琢磨,柯是何方神圣? 他瞬间破了功,一拽……她就落进他怀里了。 他拢着她,下巴蹭着十音耳垂:“冷不冷?这个日子……也不多穿一点。” “不冷,我贴了暖宝宝。”十音说,“你要不要,我包里还有。” “不要。” 暖宝宝?他浑身差不多要烧了! 深山野外,刚为他做了那样亲密的事,她倒不知脸红,轻车熟路。 梁孟冬心知应该即刻赶下山去,距一众人太远了很不妥,但此刻他不想撒手,只想多抱一会儿。 “搂那么紧?” “想你。”他说。 “孟冬,其实你要能忍痛,我可以帮你……” 原来她也不是点火而不自知。 “胡闹。” 梁孟冬冷声斥,他这人对这些事特别看重,因而也尤其挑环境,如此苟且……他非常介意。 “这有什么关系?速战速决,我会轻一点。”十音已直起身,捋了袖子。 “再搞事情打屁股。” “你那儿明明就一直……” “再说就咬你!”看出来这人是半点面子不打算给他留,梁孟冬一把将她托起,“背小猪下山,就说你摔了一跤。” 十音咯咯笑,要挣下来:“不可以,我不要活了!” 他坚持:“背一小段。” “你上山负了两人的重,下山就别了吧,我不是小胖子吗?”十音最终还是伏在了他的背上,勾着他的脖子,亲昵问。 “我不累。你原来还是知道吃醋。” “不是,你感受下我是不是瘦了,在外驻训就没有不瘦的,肯定瘦了!” “我只关注不该瘦的地方……心跳很快?” “你能感觉出来?第一次被你背,我开心得透不过气!”十音说,“其实刚才就跳得很快,你一说想我,我心就紧啦。” “你这人,真是没被好好待过。”梁孟冬有些心酸,从前的确是不懂。 十音给他擦汗:“谁说的,我是发现……地下情果然有点刺激。我知道刚才一路你一有机会就偷看我,我也是,偷看你。现在搂到汗津津的人,觉得什么都值了。” 说了一腔好话,最后这句是什么? “嫌弃?” “你有多好闻自己都不知道。一路上我就闻见了……很心动。”十音凑着嗅。 “有病。”他撇撇唇。 十音叮嘱着:“我都是内心波澜起伏,你举止比我露骨,还是要注意避嫌。刚才在山下,要不是我忍着,别人恐怕都看出来了。” 梁孟冬很狐疑:“真的一点都没醋?” “醋什么?” “这次鸽子放那么长线,半点不挂心的?” “挂心啊,成天挂心。我知道哪里都不安全,但你肯定会保重!” “其他方面呢?” “其他……云旗好么?我很想她。” “很好,人我带回南照了,爸妈决定听从我的意见。我问的不是这些,你到底担不担心我?” 十音听懂了:“哦,你指我俩!那是真不担心,梁老师是什么样的人我不知道?洁癖、自大狂,再说你那么喜欢我……” “……” 也不知谁才是自大狂。 梁孟冬低声说:“其实他们胡说,我是故意没否认。” 十音竟也了然:“你说你和柯小姐的CP?” 她说起平常在办公室,曾听林鹿八过这些综艺剧组,各种剧本、CP。 “我都懂的。”她了然拍拍他的肩头,“节目效果。” “嗤,你倒大度。”他偏过头,伸手绕去点她的鼻尖,“装大度。” 十音很无辜,“装什么?难道还安排了吻戏?这不可能,禁毒局加持的节目。” “就没一点误会?” “误会你和柯小姐?开玩笑,你不喜欢她那样的,”十音难以置信地笑了,因地制宜,直直凑着他的颊畔亲去,“你喜欢我。” “……” 十音接着表白:“孟冬,我不可能误会你,就像你也不可能误会我。我观察力特别好,你看别的女人,眼神很敷衍,笑也敷衍;看我就不同了,从头回见眼神就是直勾勾的,现在更了不得,通电一样,看一次,我就被你电一次。” 话音喷在他的耳根,句句缱绻含情、肺腑之言。 梁孟冬本来心里还有个小疙瘩,想起警员口里嘲的十音与彭朗的姐弟情,心头酸过几阵,当时就盘算着,怎么也得刺她两句解气…… 此刻背着这甜蜜负担,竟不知怎么说出口!算了,留着下次。 不过他又强调了一遍:“我就是故意和柯小姐表现得比较熟。” 听他反复刻意这么说,十音意识到这必是有所指了。 她沉默半天,猛然推推他:“这位柯小姐,是不是你父母打算介绍你相亲那个?”父母之命。 “原来你记得。” 装得什么都不在乎,其实还是醋的,这还差不多。 结果十音琢磨的是:“孟冬,你故意跑来犯险,一为找我,二来还有其他用意对不对?你是认为柯小姐有问题?还是这个节目组有问题?” “好问题。” 十音笑着推他:“访谈时对付记者的招数?不许用来对付我!” 外网的访谈,看来十音都拉着看过,在意他不是装的。可他还是不大高兴。 她的怀疑方向全是对的,也不是他有意卖关子,其间很多问题,需要两人一起努力解开。 这些日子他愈发清晰,正如十音所说,冥冥中真有只无形的手,在掌控一切。每天不断的琐事、俗务,与一众他懒得交谈的人虚与委蛇。他并非不肯忍受,想要弄清楚来龙去脉,坚持必不可少。 梁孟冬也不是觉得讨论案情就不亲密了,只是他不明白,难道只有案情才是正事,谈恋爱结婚生子就不是正事?或者说被命运左右的人,没资格。 这人世间,谁又不是被命运牵着走。 分开那么多日子,今夜留给他俩的,至多只剩一、两小时。他不愿总紧着神经,一味思虑过甚;他想她紧紧拥住他,彼此都不要被卷入这无边黑夜。 “加加。” “嗯?”十音趴在他背上,还在冥思。 “我们还是看看月亮算了。” “好啊。” 十音搂紧了他。她知道孟冬讲究,这正是她特别爱他的地方,吃什么这种鸡毛蒜皮孟冬懂得操心,花前月下,他更懂得。 中天月色的确饱满可爱,正月十五刚过几天,它是从满月悄悄收起弦的形状。月光如练、如水,漫下来,像是可以听见它们落在道旁树丛的细碎声响。 十音想起小时爸爸教念“小时不识月”。她身边有一些爸爸的照片,是那年走时匆匆整理的,平常都不忍看。 爸爸要是活到现在,想必还是看见笑脸、就闻笑声,还是这个爽朗性子。 孟冬那夜给她的照片,十音看了很久。 照片信息量很大,爸爸果然和孟冬父母共过事,那被剜去头部的人,会是任远图么? 十音关注点主要是爸爸,十年没见了,她很思念他。爸爸待人有种无邪的真诚,年轻时与他在一起的人,想必也会很受感染吧。 在十音的认知中,爸爸是坦坦荡荡的人,为什么会对孟冬心有亏欠?此刻她复想起那张照片,百千疑问,再度电光火石…… 那个刹那十音心头雪亮,道旁树木、石头一时间都如白昼般清晰,当然,它们旋即就再度溶进了夜色,重新混作漆黑一片。 “照片,”十音搡孟冬,“那个女人!柯小姐像那个女人,柯小姐眼妆比较浓,肤色黑,但笑的模样特别像她。原来她母亲不是其他地方的共事者啊,她也是那个数字研究所的人,认识所有的人。” “就我老婆聪明。” 十音再次推敲了一遍:“应该没错的。孟冬你放我下来。你走得真快,累惨了吧?我听见彭朗他们的笑声了,离他们不远了。” 十音已经在催着他讨论那张照片了,还感叹在一起的时间就是不够用。 “难为你知道不够用。” 十音问:“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谈个恋爱非常难的意思,算了! 年前回家那次,梁孟冬本来是可以见到十音的。 那天他特意买了提前一天的机票,想要给她个惊喜。结果刚到机场,嘉陵致电约他喝酒,顺嘴说他刚才去探外公,老爷子情况不大好,好在已经脱险,大夫紧急来过了。 梁孟冬改签机票到原计划日期,进家门已是深夜。 阿姨可能都睡了,楼下暗着灯,他怕扰了外公休息,刻意放轻脚步。经过父母房门,那门可能临时未曾合得太牢,吧嗒开了。他听闻里头传来隐隐啜泣,是母亲。 梁孟冬脚步顿下,想是不是外公的病情有什么坏消息。 结果母亲竟是在给父亲回忆,说她怀着孟冬时,他是怎样天使般的小孩,她连孕吐都没有。又说他幼时练琴如何努力,待长辈怎样暖心。父亲也在叹气,说的确,太好的孩子了,他是我的骄傲。 母亲说,没想到日子过得那么快,儿子要结婚了,这些年愧对他,没有给他足够的爱。很怕他那样的性子,女孩嫁给他会难以忍受,他也会过得不开心。 母亲说,她没有别的要求,那女孩一定要待孟冬好,很好很好才可以。 父亲在劝,说会的,孟冬性子像你,看着又凶又冷,心里有团火,他会幸福。 母亲听了居然很开心,说真的么,他真的像我?父亲笑说:“像我的地方更多一些。” 母亲有着全方位的担心。又怨父亲你一点都不上心,连他今年的体检报告都还没拿到。 父亲解释,那家机构说了,今年孟冬出门去了,没在原来的地点体检。母亲说你就没想着加点钱让他们满世界去找,父亲说加了,但他们真的不知道孟冬在哪里检的,也许没有检呢。 母亲叹气,说那你怎么不督促他国内再检? 父亲也跟着叹,说我怎么方便督促?你不用担心,他只要去检,我就立刻弄来给你看,往年不是都非常好? 母亲接着责问父亲,到底有没有人要对孟冬不利。许家的事,和“那个人”究竟有没有关系? 父亲在宽慰,孟冬平时在南照,战友会看顾他,孟冬会平平安安。他得到过确凿消息,“那个人”去世二十多年了,此次许家的事情也已经确认,的确是入室抢劫。 “如果不是呢?”母亲问,“你想想怎么会有那么巧的事情,北溟当年忽然与我们断绝来往。北溟死了,现在许中益也死了,万一那个人还活着?他究竟想要什么?” 父亲的声音变得狠厉:“我不知道。但我想过,绝不容许任何人伤害孟冬,必要的话,我不惜做任何事。” 母亲的声音很坚定:“我也是。” 梁孟冬本来有些冲动,欲踏进去问一个明白,听到此处,身子剧震。 母亲的话题终于绕回去,担心的依旧是儿子的婚姻。 说梁若海你还是给我去打听一下,孟冬这孩子死心眼,我听他的口气,兜兜转转,仿佛还是过去那女朋友,怎么办?孟冬大学失恋那阵,那么消沉。孟冬一定是为了她才去南照,那姑娘会不会不珍惜孟冬,再伤了他啊?如果她真能回心转意,又能不能一辈子照顾孟冬呢? 或者,我们干脆去拜访一下那姑娘,年前就去,你觉得合适么? 母亲的担忧,居然与任何一位寻常的母亲,别无二致。 父亲有不同意见,说最好不要拜访,我怕给孟冬添乱,我们祝福就好。其实我打听过了,之前怕你担心才没提,你知不知道那女孩是谁? 是北溟的女儿。 这两天老江拗不过我问,简单介绍了那孩子情况,我才恍然大悟。孟冬一直在找她。我帮他找,都没找到的人,他竟想法找到了。 死心眼的小子,你说是不是像我? 母亲顿了许久,半天竟是痛哭,说真的么?真的么? 北溟不在了,那小姑娘是不是受了很多苦?你还记得么,我从前可喜欢她了。北溟性子好,那她应该会待孟冬很好…… 那一晚,孟冬在黑暗中沉默,而已显苍老之声的父母在门内昏灯之下抱头饮泣。 他如临暴雨,却脚重千金,跨不进去。他本来就不会说话,更不知如何聊开所有的事。薄薄的门,堪比千山。 究竟在哪里出了差错? 絮絮叨叨,如河流淌的,全是为人父母的拳拳之心。 作者有话要说:冬哥:风花雪月不成,让她沉重一下 第63章 人海微澜 四 那夜孟冬父母的话题延续许久,焦点总在儿子身上。 他们口中的“那个人”没有名字,梁孟冬听得抓心挠肝,他们却只蜻蜓点水一提,并无延展,像是心照不宣,谁也不愿触碰。空气却凭添一种毛森骨立的气息。 父亲揽责上身,母亲却说:“怎么可以怪你,对不起你的人是我。真要怪你,也怪你太执着,当年非跟着我跑去学什么医,你好好的跟着家里学音乐,娶个学琴的姑娘,哪来的这些波折?” 父亲笑着答说没错,就是我太执着。我要不跟你走,还能有你和这个家,有孟冬和笑笑?再来一次我依旧会这么选,无论要面对什么。我不后悔,除了后悔没保护好两个孩子。 因为提及笑笑,二老皆默然。 母亲半天说:“事已至此,我真怕孟冬有天会知道。” 父亲在叹气,说世上有那么多双眼睛,瞒是瞒不过的,就怕有人别有用心。柯语微前阵有意让女儿和孟冬在一起,真的毫无目的?毕竟她对那个人也曾经…… 母亲认为不会,柯语微处世淡泊,不然这么多年,也不会专心致力于公益基金的管理和运作。 “许家出事这阵,我倒还在担心语微会有危险,毕竟她与许中益有些往来。想想又觉得不可能,她那样的性子,人又常在德国。再说如果回国探亲,语微基本还是回的古城吧?” “她没有企图,其他人呢?”父亲提示,还有那个顾文宇,北溟的那个师弟,却对语微言听计从那个。 “我问过语微,她说多年不见顾文宇,也不知道人去了哪儿。”母亲没太在意,“我在想,既然是北溟的女儿,这拜托一下总可以了吧。只要她能待孟冬好,我就再没什么羁绊了。” 父亲哑着嗓子问:“我不是你的羁绊?” 母亲抹了泪答:“是,正因为是……” 父母平日都是冷静的人,父亲却再次重复了一遍“不惜做任何事”,母亲说:“梁若海,你是有公职的人,有任何事你告诉我,我来替儿子解决。 父亲在笑母亲,从来一腔孤勇。 说笑并未让开头的恐惧感消隐,反而因为这场交谈,变得更无处可藏了。 又是长久的沉寂,母亲开口说:“梁若海,我想儿子了,你拉段琴给我听。” 父亲自嘲自己怎比孟冬,在找唱片,播的却是孟冬前些年前往圣彼得堡爱乐参与录制的《b小调第六交响曲》。 该曲又名悲怆交响曲,为柴可夫斯基的绝笔。 黑着灯的走廊、相濡以沫的父母,他们有共同的秘密,忏悔没有保护好他,巴不得他一辈子都不知晓。真要立时撞破么? 伴着乐声,梁孟冬悄无声息回到自己的房间,没有开灯,尽力不发出半点声响,久久维持着这一种死寂的黑。 冬日的清晨,窗外鸟鸣也显得略萧瑟,屋子里渐渐有了光。 那一张唯一能成为线索的照片,是次日白天,梁孟冬进入父母房间翻拍到的。 他想过如果父母入内看见,他要说些什么,更在心中预演过。 不过父母出门后并未回来,上午在医院见着他,略微露了惊讶之色。孟冬解释,他是担心外公,正欲和他们聊聊病情,想着这也许是个不错的切入点,再进一步,就可以聊聊笑笑、问问照片了。 开场白要怎么说?梁孟冬甚至出了点汗,十音不在,他真的不大会说话,是不是应该直接问,照片上被剜去头部的人,是不是任远图? 前夜背着他说了那么多肺腑真言,原来真的只是背后而已。 当面他们依旧是故态,与他潦草聊了两句,说自己有事正要走,就匆匆擦身而去。 什么都没有发生。 父母从未向他表达过舐犊之爱,总是冷冷淡淡,物质上过度满足,情感上毫无呼应。 “和从前我说的差不多,只是这些年更严重些。”孟冬说,“大概是很难回头了。” 这刻也是暗夜,十音的手就在他手心里,试图去感知他当时的心境。 十音知道这是什么样的信任。孟冬这人心防设得深,要听他几句倾诉非常不易。 孟冬总说她会说话,其实她能说什么?怪他说,你太内敛了,无论如何都应该冲进去问个明白?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她未曾经历过孟冬的困境,那情那景,她是不敢断言的。 言语不足够表达心疼,那又是她无法陪伴的时刻,相隔那么久,他的不眠之夜,心绪最终是如何平复的? 说什么都晚了、浅了。 ** 回到南照,父母的那些话,在梁孟冬脑中反复萦绕。 那个早晨他给十音代课,为那个叫楚楚的小女孩上课。平板电脑的扩音器里,传出那声狐疑的“任老师”。 十音不在身边,梁孟冬径自找云海,直言揣测自己:应该是长了一张任远图的脸。 也只有这样,父母的所有态度才可以合理解释。 云海听完简单叙述,表示证据链尚不完整,不可定论。 其实云海的话也是宽慰居多,证据拼凑到现在这个程度,二人心知肚明,心中的所有答案、未解之谜,其实呼之欲出了。 在父母的认知里,“那个人”只要不在世上,任何事都不会发生。 “那个人”,照片中的无头人?因为移情于他,母亲自认对不起父亲的人——任远图? 这头他和十音已经几乎锁定,任远图就是杜源。而案情之复杂远超父母口中预料的模样。 拐走笑笑的人与古城毒枭九先生脱不了干系,九先生一定和任远图是一伙的么? 柏万金口中的那场古城医学院大火,纵火者不正是个古城毒枭? 任远图和他的学生,在那场大火中的姿态是受害者。再穷凶极恶的人,也不至于为了搞阴谋,把自己刻意弄到人不人鬼不鬼的境地吧? 假设存在两股势力,好像一切就解释得通了。 杜源暗中是有对手的,跨年夜打伤杜源的人虽是云海,却有人为攻击杜源一方而去。无意中,云海救了杜源一命。 梁父是寡言之人,以孟冬对父亲的侧面了解,他放了那样的话,就必定不是说说而已;孟冬也观察过母亲,她在自己的课题上,从来有一股破釜沉舟的劲。 门外的意外倾听,孟冬震惊之余,全是担心。以父亲的信息渠道,迟早会得知任远图的消息…… “他俩对任远图比我熟,我怕一旦知道,他俩不管不顾做出什么……” 人一旦反复暗示自己“我是无牵无挂的”,遇事便更易偏激,他自己也有过相似的心境。 云海是知情识意的人,立刻了然承诺:“我这就和云旗聊,你们尽快相认,春节带她回家过,这事不能拖。” 云海春节成了孤家寡人,原来是他自己成全出来的。 十音更好奇的是,春节云旗回去之后,孟冬与父母的关系,有没有缓解? “算有。”他面上生了笑意,“有的,加加。” 笑笑进门的时候,父母渐渐收起起先的讶色,缓步走上前,将兄妹二人紧紧抱在一起的时刻,是很难忘的。 一家四口人,就那样相拥很久很久。 “我长大后,再没过这样的待遇。”他轻声说,“也没多不自在,从前可能有,大概是因为最近有人爱的缘故。” 孟冬少有的并未冷哼,还说了这样暖的话,那相认的场景,十音本来正感动,一时体悟到他话中心酸,生生心疼出泪来:“讨不讨厌!什么叫最近有人爱,会一直爱的!” “不错,骗表白新技能。” “梁孟冬!” 春节那阵,笑笑起先是有疏离感,但她乖巧知意,也会主动尝试着与爸妈沟通,渐渐聊天就密了,这让二老倍感欣慰。 不过笑笑前阵子告诉孟冬,父母私下会打听哥哥,也打听嫂子。 “臭丫头,到现在还总口误,叫我姐夫。” 十音大笑:“你自己呢?” 孟冬说,父母看他可能觉得难受,尝试过沟通,但仍说不了几句。 不过前两天回了南照,他照云海走前说的法子,尝试打电话,没话题就聊笑笑。 “有改善。”孟冬苦笑,“开始催我体检了,离聊案子还很远。” 怎么办,他本来就不会聊天,自从知道他们可能有鱼死网破的心,就更不知道怎么沟通了。 又是体检。初重逢十音就担心过,这是再一次。 孟冬去年的体检报告,她是一字一句、在翻译软件的辅助下,亲自通读过的,知道他的健康状况好到不能再好。 学医的父母这样担心孩子的身体状况,属正常情形么? “在暗网购买你体检报告的人,是叔叔阿姨的委托人?” “应该是。”梁孟冬说,“我妈那么喜欢你,居然不肯改口?” “背后改口?”十音有些羞,“你说我们小时候会不会见过?” 梁孟冬哼了声:“看来你不记得。” 十音好奇了:“你记得?” 梁孟冬瞥瞥她,偏不答,训她说她手太冰,走得也慢,生理期出什么门,那么累就是在拼命。 “我不出门,谁给你涂药膏?” 梁孟冬恼了:“这算过不去了?” “还痛不痛?” “会调戏人了?”孟冬捉着她,“让我再背会儿。” 十音吓得急忙闪,说绝对不许再背:“大部队就在前面了,你听不见我听得见。山脚也近在咫尺,我都能听见柯小姐的声音了!对了……这么说,她母亲是古城人?” “临行前,我特意让邱比约她吃过一顿饭。” 邱比甚至怀疑他和柯洛妮存在发展的可能,梁孟冬使了下心眼,故意没否认。 “介意么?”孟冬问。 “当然介意!我听着就非常危险,你怎么知道请她吃饭不是引狼入室!你就只身犯险好了,是不是错觉自己是警务人员?能的你!你一个家属,谁给你的调查权!” 梁孟冬听乐了,望着她一嗤:“醋了?” “是的,醋得不行了!”十音发现了,吃醋这事还是得认,这样他比较开心。 “果然。” 十音赶紧催促:“你说下去,是不是柯语微有问题?” 孟冬本不想说的,这事关重大,他想确实了再说。但十音已问到此处,刻意隐瞒就没必要了。 柯洛妮很健谈。她和孟冬同岁,没有父亲,母亲叫柯语微,是古城人士,她家在那儿是个大家族,人口庞大。 “柯语微是柯家最小的妹妹……行九。” 作者有话要说:冬哥:你们都在劝我野战,石头上?拒绝。 大纲菌:你是豌豆公主吧 ———— 手动感谢下最近的灌溉大人: 春香 愿时光不负你、juice、skyapril、加肥猫 感谢啊~不用灌溉我,害羞……会努力的! 第64章 人海微澜 五 十音先是定住了,只觉得惊心破胆。 她的脚步随后急促起来:“我下去连夜联系南照,抓紧查柯语微……你怎么突然走慢了?”她走了几步,回首问。 梁孟冬望着她不说话,眸光里并无赞许之意。 “加加,”孟冬去往她唇边亲了一口,似在安抚,“下山慢慢说。” 他的语气轻柔得不同往日,十音片刻错愕,缓缓就悟了过来。 不能查,孟冬都知道,不能这么公然查。 九先生,这个边防总队八年前就立案追踪未果的毒枭,难道不该是狡兔三窟? 如果此人就是柯语微,她的真实状况,能让人在显而易见处查到的,很可能一清二白,对案情的价值不会太大。 这个“无夜之夜”的节目由禁毒局主办,柯语微是赞助人。任何机构没有冠名,赞助名义更不是她管理的任何一项基金,而是她个人。她的目的无比高尚,也拒绝任何宣传,只为给禁毒大业尽一份绵薄之力。 柯女士与禁毒局的关系……当然这不好妄自乱猜。但十音联想到自己,案子好端端查到一半,大过年的被省厅莫名其妙借调给培训处当教官,所有的事情戛然而止。 她与吴狄配合度再高,只怕很多事因为交接时限,依然极难开展。 云海起先追踪的,是M国违禁品频繁出货区域背后的财团,以及财团的实际控制人——那两家德国基金。 跨年夜一役至今,情势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M国毒源地、基金会、杜源、柏万元、任远图,以上人事物即将串成一条线。有或者说,是一度相交的两条线。 假设那只无形的手,正是上述的某一方势力所及…… 江之源都放弃同对方硬杠,为了保护任务计划,只能眼看着十音被他们调走。对手的段位可见一斑。 终于快要赶上了前头的彭朗,十音听见他和小花仍在斗嘴。 她也听得见山下溪畔点起的篝火,枯枝燃尽时的“哔剥”声,风催起火焰,风猎猎有声,有几次火苗蹿得老高。 柯洛妮正在和什么人打电话,驻训场理论上是不可以向外打电话的,但她是金主的女儿,也可能例外些。主办方的备用卫星电话,大概是特别准许她使用了。 照孟冬的说法,柯洛妮比十音还大一岁。 十音当然琢磨过这位柯小姐,未上山时就仔细关注了,她不知这算不算吃醋。但识人辨声,是她的工作。 从柯洛妮待人接物的态度,可以看出她是个有个性的艺术家,是那种有独立思考能力的姑娘,不人云亦云,对喜欢的人会表达喜爱,但有分寸、懂收敛。 此刻她这边没说什么具体内容,像是在回答电话那头的什么嘱咐。柯洛妮的语气,较刚才十音认知的那个人,却是云泥之别。 过于毕恭毕敬了,唯唯诺诺、极尽讨好,甚至是有些惧怕对方的意思。 十音的听觉不足以触达话筒另一端的人,她在猜那是谁?债主?又好像有些亲密,权势滔天的男友?那她还对孟冬那么明显地传递好感…… 柯洛妮的电话终于要打完了,她在说:“好的,妈妈你要保重身体。再见。”口气依然是小心的。 十音倒抽一口凉气,这竟是与母亲说话的状态? 柯洛妮这个姑娘也不简单,要么就是有超越年纪的城府,要么就是……有一重提线木偶式的人格? 愈猜不透,她便愈觉得危险。 梁孟冬听完她的描述,也生了心:“明天我了解一下。” 探探她和柯语微的母女关系实质。 十音一听就恼了:“你听话怎么不听重点,我是在提示你危险,你还要了解?你打算怎么做?” “随便聊聊天。” “你会聊天?你觉得这样符合你的人设?” “杜源那次我不是做得很好?真心想聊,也不至于冷场,可以聊专业、聊合作。” “你嫌玩火玩得还不够!我本来不知情,现在才真正明白你来根本就是故意入的这虎穴。我不需要你探任何事,我们有计划有步署,你跑来已经很添乱了。我都……” 其实从前在学校,孟冬身边并不乏表白者,但通常不需要十音出马,人家一表白,他开口就把人给得罪了。当年尹嘉陵招募钢伴的帖子里,他就被女生盖过楼,后来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十音反倒是那个担忧他情商的。 梁孟冬这种目空一切的人,临行主动约柯洛妮吃饭,节目组意欲组CP,他还大大方方配合?这也太反常态了! 最麻烦的是,根据云海日前的传达,因十音离开南照,任务将按B计划实施。十音要在驻训检查站直接参与任务,顺势离队。 她没料到孟冬会来,现在也不敢与他多提。孟冬这人主意大得很,任务时间节点还没到,不宜节外生枝。 她这两天反复在担忧一件事:等得手离开后,她暂时就和云海同一个处境了,就算不被公开通缉,在内部也得是通报并被追缉的状态。自身难保,孟冬的安全谁来保障? 现在这个节目组背后还冒出个柯语微,战斗形势骤然复杂百倍。 暴雨夜她亲历的凶案、大赛结束时的欧洲车祸……仇深似海,经年未能告破。 她走后,留在孟冬身边的是什么人?她都不敢想。 “添乱?你这么想也行。” “孟冬……” 十音本担心孟冬冷了心,不料他未曾冷,口气却很不善:“不管你怎么看,总之我人就在这儿了,开弓怎么回头?” 梁孟冬也没想到,十音得知了柯语微的背景,会转为这个态度,早知他不展开了。 “他们”做的就是步署,他做的就是添乱?在她的计划里,怕是从来就没有自己。 十音压了一夜的脾气,这刻全爆出来:“梁孟冬你没有权限再做任何危险的事,不然我随时会向禁毒局的同事检举你在参与活动过程的种种违纪行为。” “我几时违你们的纪了?” “鸡蛋里还能挑骨头,我总能找到!我还可以透露给禁毒局,你曾在南照卷入过一起藏毒案,那案子至今未有定论,你是涉案人员,绝不适合禁毒宣传。” 她当然不会真这么做。 “长本事了?”梁孟冬冷冷的,反唇相讥,“反正有媒体在,我干脆公开告诉他们,我是为了谁来的。我追了余队十多年,这一次势在必得。” 她不是不方便抛头露面?云海说缉毒年份长了,未免仇家多。 索性一次公开,带她远走高飞,去维尔茨堡,或找个更大隐于市的音乐学院,隐姓埋名,终此一生,未尝不可。 “你几时追过我?” “那是你没觉得,迟钝鬼。” 十音被他气笑,这时候说这些算什么?表白还是相爱相杀? “梁大师尽管公开。那我们就什么都不用做了,反正九先生触角很多,海角天涯。当年她就不希望我们在一起,她现在必定也看着呢。” “你以为我不敢?” “你当然敢!”十音本想缓和缓和气氛,“孟冬我懂,你是想多帮我一些,好让事情速战速决。” “你理解有问题,要我说多少次,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 “我们不同,我这是工作,你呢?自己的事情不做了?打算荒废多少天?” “我带了琴,白天没有录制任务,我练了五小时,非音乐会周期,这个练琴时长可以接受。什么都不会影响。” “……” 面对这么个自律的家伙,十音完全无语,但这也侧面证明,他就是什么都计划好了。 “我算明白了,你的主意都是一个人拿,我任何一句话你都不会放在眼里的。你是不是以为我真的好脾气?我早跟你说过,我……杀人如麻,早不是从前那个人了。” “……” “你笑什么,我脾气绝没有表面上那么好。我要脾气好,那夜死的人就是我,不是曹满!” “加加!” “我知道管不住你,但梁老师要记得,美男计我坚决不同意。”十音恨恨地。 “你嘴里不能吐点象牙?”能言善辩的那张小嘴呢? “不能!”看见了前头影影绰绰几点光,知道是队伍里的头灯了,十音独自往光亮处疾步奔去,他拉都不及。 众人一直在黑暗里行走,其实对谁掉队并没那么清晰。 彭朗发现十音的时候,还有些惊讶:“十音,我找你半天,你居然在我后面?我以为你在前头呢。” “我走得慢。”十音也没看他,说这已经超越了他,走到前头去了。 “追啊。”彭朗的队友在嘲他,谁让他和小花一路聊得欢,余教官生气了吧?彭朗挠挠头,一路真赶上去了,“十音!” 彭朗发现竟是追不上。 十音当然听到了,哪里有心思理会这个,一路狂奔。 她心头全是委屈,怎么就爱了这么一个人?一意孤行,万事商量不通的。 冷战猝不及防。 说是冷战,孟冬其实还是尝试过说话的,是十音拒绝沟通。算起来,从前到现在,这还是十音头一次与他冷战。那夜直到启程离开,想好不理,她就没正眼看过一次梁孟冬。 篝火前柯洛妮给孟冬递姜茶,十音其实知道他没有接,但那又如何?她又不是在吃醋。朝夕相处,危险无处不在,他想没想过? 回到驻地,她未免有些懊恼,孟冬毕竟不是敌人,她刚才放的话是不是有些狠了?他毕竟是为她而来。 然而,现在所有谜团指向的显然不是她,是孟冬!他再强大又怎样,时刻保护好自己,难道不是更重要的? 才追悔了不多会儿,十音就接到政委命令,说那节目的下一项拍摄任务为两天后的夜间执勤实习,执勤地点为瑞溪三号检查站。禁毒局要求培训处继续予以全力配合。 十音算了算时间,就差骂人了。这是什么节目? 两天后,不就是那三辆水箱藏毒货车经过的日子? 作者有话要说:冬哥:吃醋还能哄哄,这怎么哄? 大纲菌:石头就石头嘛 —— 感谢茳芏大人灌溉 感谢春香大人的雷,以及之前没谢的我的太阳、阿紫、碎鸦……以及唐本刚大人投去我专栏的雷 真别投啦,我肯定认真完结的 虽然完结还是有距离哈,完结后我会找个地方补车以及把校园部分附在番外的作者有话说里~ 第65章 人海微澜 六 为了配合拍摄,这天受训警员大多调成了夜班,十音赶着提前就位,为了与瑞溪三号检查站的站长核对这夜的人员分工。 普通检查站,日常无训练任务时,自有人员分为五组,一支专门检查过境人员、两支分别负责货车、客车查缉、复检组、另有一支机动组。 节前发生大货冲卡事件,各站都将检验标准提到更严,检查效率降低,站上人力骤然吃紧。新增补去的人员都已直接混编入各组之中。 瑞溪三号检查站比较特殊,是近期承压非常突出的大站之一。它离口岸检查站很近,口岸压力过大时,通过车辆会被发放已检标志,部分车辆被标识为待检车辆,分流至该站。 夜间过站车辆总数虽少,但夜间问题车多,原则上实行“逢车必检”,任务依旧繁重。那老站长吐着烟圈,十分不解:“十音,不知道你见过这种拍法没?反正我是头次见,电视台跑来节日慰问是有,还没见人做过那么细的拍摄,连查缉手段都要录制?这个搞法,毒贩看了全当教学节目了,组织学习一下正好查漏补缺,我们还怎么开展工作?” 其实这问题十音当晚就和政委提过,政委认为在理,次日还特意找了禁毒局宣传处的人,与导演组就拍摄手法一同开过会。对方表示,节目立意在于夜间基层查缉工作的辛劳和不易,剪辑时一定会弱化查缉技术的。 节目组的部分摄像和设备已经提前过来了,站长望着四处的装备,有些将信将疑:“那还跑来夜拍个什么劲,弄个影棚不就行了。” 十音其实认同,这种场面摆拍一下就得了,又不是记录片,有什么必要实拍?万一正在查验的是武装贩毒分子,要怎么保障人员安全? 导演组坦承,起先这只是主办方的要求,当他们来了实地,真切体悟了缉毒工作的辛劳后,更坚定了要做成一档纪录片级的真人秀节目的决心。 主办方的要求?禁毒局的要求,还是赞助方的要求? 导演表示这就不清楚了,总之是主办方集体决策。 这会儿老站长想了想:“这样吧,让女明星随队参与人员安检,男的和参训警员混编成复检二组,我们站内预检通过的车辆,再让他们参与检验,我可不想弄出点事情来。” “好。” 十音心里卸去半块石头,这样人员安全是保障倒了。可她又隐隐觉得对不起老站长,他最怕的就是搞事情,可她今晚另有任务,要放走那三辆“桂”牌货车。 “余队,晚上好。” 梁孟冬一下车看到人直接就叫了。反正所有人都知道他俩认识。熟人之间,连招呼都不打不奇怪? 执勤时间还没到,她之前的站姿极标准,脑袋却一直抬着,在眺望远山。 正是薄暮初降,尚能分辨得出远山尖上的皑皑残雪,山的轮廓勾了层金红色的微光,就要黯下去了。 平常她都穿便衣,昨夜穿的是训练用的迷彩服。梁孟冬还是头次见十音着警服,背影英气逼人,将她腰线衬得格外明显,好像的确是又瘦了。 哼,其实她还是罩件宽松衣服比较好。 十音当然知道是他在唤。大概是因为觉得隔了一堆人,不回不大礼貌,她很快回头顿了顿首,唇动了动,面上有了血色,比那天的苍白好多了,就是面无笑容。他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大约又是在叫他梁先生。 重逢那天她就这么叫,没心肝的小东西。 她不断在看表,在等什么? 编组前,十音授意彭朗负责介绍检查设备,小花是个好奇宝宝,问题格外多。 “原来检查站女警那么少啊?我看过介绍,听说人体藏毒防不胜防,特别是女性经常利用身体带毒,需要手动逐一辨认才能排查,如果没有女警在场,你们男警官只能束手旁观,这是真的么?” 彭朗被问红了脸:“你说的是过去的情况,现在我们一线的设备灵敏度都很高。缉毒研发部门也一直致力于研发新型的人体藏毒检测仪,能识别绝大多数的新型毒品。据我所知,最新款的设备年前刚刚投产,年内就能配备到各检查站,针对乘客的检验效率会有更大程度的提高。” 彭朗刚介绍完不久,就给自己打了脸。跟拍女明星的摄像团队,堪堪抓拍到了一组机器未能查获、却被人工查获的女子身体藏毒现场。 查获人还不是检查站的警员,居然是柯洛妮。 那名打扮普通身材却很波霸的妇女本来已经通过了安检门,并没有起任何异响,但负责最后一道检验的柯洛妮十分认真,在她胸部发现了异样。柯洛妮表现得比较冷静,神色如常地询问了同组女警,而后要求那女子前往检查室配合检验。 那女人腿一软,瘫在原地,差点走不动路。 站长知道这情况,跑来问过十音,那姓柯的女明星我们为她请一功没问题,进检查室就不必了吧,怪血腥的。 十音本来可以直接阻止柯进入,但她又看了一眼表,却换了种说法,特意嘱咐导演组:“检查室内禁止拍摄,柯小姐如果入内,恐怕会看到比较真实的现场,我和站长都怕视觉上太过冲击……” “我不怕。”柯洛妮望着十音,她那目光像是洞悉着什么,又有些与生俱来的的固执与倔强。 十音无所惧怕地回视她:“您考虑一下,我不大建议。” 柯洛妮不以为然,却抬眼去看梁孟冬:“孟冬,你的意见呢?” “不用勉为其难。”梁孟冬说。 “你也觉得我在为难自己?那我一定要去看看了,真实的一线。”柯洛妮咬咬唇。 十音暗想,真实的一线才不是这样,检查室已经很温和了,不过这话她不打算说了,不想搞那么多硝烟。 这位柯小姐的段数,没她想的强大。 十音开头把她当了十成十的敌人来看,如果她的母亲是毒枭,那她本人是否知情?对查缉工作本身,她到底怀着什么样的眼光在看待?尤其刚才,她查到那名女子隆胸藏毒之后,十音简直如临大敌,业务如此熟练……她不住在推敲柯小姐混入节目组的目的。 结果她的焦点居然无关半点查缉工作?她对十音的敌意,来自爱情、孟冬? 十音长出了一气。抢男人这种事情……他刚刚看了她一眼,要了命了,空气都被他的目光黏在了一起,她差点就破功和他说话。 这么相爱,谁抢得走? 疯子导演早就亢奋了,娱乐节目几时能抓到那么真实带感的现场?那么热血坚强的艺人!剧本都不敢这么写! 本来去不去无所谓,这么一来,别说柯小姐自己想去,就算不想,他也得撺掇让她进去,不能拍里边是吧?等她出来时,作个第一手的访问也是极好的!保证真情实感! 站内法医很快出检查室,告知从那女子体内查获1.26千克冰.毒。 柯小姐出来的时候,神色倒还可以保持镇定,却径直去洗手间吐了许久,回来的时候已经有了脱水症状。 摄像组的镜头一直紧追着她,同组的女星都围过去了。 听工作人员跑来说了柯洛妮的状况,卫军和那男歌手也赶了过去,那演技羸弱男在问十音,这是什么情况?柯小姐不是那么娇弱的人啊。 十音边看表,边观察站外情形,一边轻声讲解:“隆胸藏毒的话,人体的开放创口比较大,可能场面比较难以接受,再说冰类制品的气味非常刺鼻,感官多重刺激,初次接触肯定会受不了。” “你们刚接触这些的时候也会这样么?” “当然,都是人。头晕、呕吐、吃不下饭,都是正常现象。你们……不去看看她?” 十音指的是羸弱男和梁孟冬,八人中就他俩没去了,这会显得有些生分。播出的时候经过剪辑的强化,会被观众各种放大解读,如果没有炒作的打算,不去看一眼是不明智的。 梁孟冬的视线不偏不倚就锁着她,目光是清冷的,却像在问:你不是还在生气? 十音经不起他这么望,还没和好呢。她偏开了眼。 羸弱男起了身,表示自己正要去,小花正巧来喊人:“梁先生你也去看看柯姐姐吧,大家都去了。法医在给输葡萄糖,她呼吸还是有点困难,面色特别糟糕,在喊你的名字。” “知道了。”梁孟冬又扫了一眼十音,也应声去了。 他走了两步回头,十音依然没在看他。她一直反复观察站外、看表,真的在等人? 人走空不多久,三辆“桂”牌的货车终于到了。 十音很庆幸,节目组的摄像机一台都不在,孟冬也不在。这个机会不知算是她用心机挣来的,还是老天眷顾。 货车组在作初查,门缝、夹层、驾驶室……查到水箱了。十音眼看那名警员在敲击水箱,那声音传到她的耳朵里,很明显的,水箱中有异常,装的不光是水。 十音还在盘算,一会儿他们肯定会去翻查水箱,她到时候要怎么解围才好?或者,利用盘查司机的当口让他们脱身? 然而,那警员仅是细细敲了一轮,居然和身旁那同事说:“过吧。”身旁警员点点头,完全没有表示异议。上前例行盘问时,货车司机给他递烟,他摇头没接,很走过场地在问:打哪儿来、到哪儿去、装车的时候有没有在场。 司机对答如流,显然是有备而来。不过,十音觉得无论司机怎么答,那人大概都会通过的。果然,那警员很快便打手势放行,示意他前往复检区域。 就这么完了?十音狐疑又不敢动声色,将那几名警员打量了一个十足,她认识刚才开口那两人,都是总队警员,和云海关系不错,平时开会,也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人。都是货车冲卡事件发生后,临时补充过来支援的,极富经验的警官。 年长那人感知到十音在往这儿看,目光就这么大喇喇投过来,同她挥了挥手,毫不心虚的样子。 第一辆货车停在她跟前了。 跟随十音的是名小个子年轻警员,十音再不能把他也打发走了,两人一组的是标配,他要离开,检查是不合规的。 小个子没多少经验,知道货车组对水箱实施过检查,大概也没产生任何怀疑。他跟着十音简单核对了司机身份证,十音负责盘问,小个子边旁听,边埋首在记录表上奋力记录。 十音挥手示意司机离站时,她下意识地去瞥货车组的总队警员,那两人果然又都在看她,见她望过去,其中一人悄悄比了个向上的拇指手势。 那刻十音心中震惊有如狂潮掀浪,惊愕到无法言语。 但她什么都不能说,她也放行了,所以她和他们现在算是一伙?这个情形,是在云海预料之中,还是之外? 最后那辆货车的司机将车停稳,催促说警官能不能快点,他还要赶前面的车队。小个子突然从记录簿上抬起头,说:“我们要查一下驾驶室。” 十音扫了眼这小子,怎么突发奇想? 但她又不能说他错了,随时实施复验和抽检,她每次培训都会特意强调过,的确是很必要的流程。 司机是个络腮胡,他盯着十音看了会儿,紧了紧眉头。 十音与他交换了一个颜色,那人立即心领神会,很快对她点了点头。 这张脸十音虽没见过,但看眼色神情,这司机应该是自己人,搞不好还是云海的什么死党。 任务中各种意外都可能发生,被小个子横插这么一杠,为保络腮胡脱身,一会儿只能由他劫持了十音上路,再作打算了。 可能是想想不忿,络腮胡看回那小个子,声音就不大好:“之前的警官不是查过了?我们赶时间的。” 小个子脸上流露出很认真的神情:“我们就是复检组的,这是抽检程序,请予以配合。” 络腮胡骂骂咧咧,小个子一手抚着驾驶室的门把,一边站在驾驶室下盯紧他,不依不饶:“请你即刻下车。” 小个子很有胆识,盯着他是怕他顺手去取什么武器,只要他盯着他,他就一动都不能动。他把着驾驶室的门,只等着他一下车,他好直接往里头攀。 有个人在身后拍了拍小个子:“我来。” 说话的居然是梁孟冬,小个子愣神片刻,发现有架机位正对准孟冬,他明白是拍摄需要,遂点了点头,错身让了开去。 十音错愕得不行:“梁先生……” 梁孟冬轻轻蹭过她身旁:“余队也请让一让。” 待那货车司机跳下来,梁孟冬坐上驾驶室,小个子在下方喊检查口令。梁孟冬按部就班,照着口令将全套检查流程实施完整,一丝不苟。 梁孟冬查完,小个子犹不放心,自己还翻回车上又查了一遍,一个角落都没放过。当然一无所获。 风烈如蹄,最末的那点残阳染得天边一片血红,瑰丽得刺人的眼。 三辆“桂”牌货车被顺利放行,早就开得老远。 十音摸摸口袋里这部老款诺基亚手机,她的腰间,还多了一把92.式。 是络腮胡下车那刻递到她手里的,手法之迅捷,十音猜测他大约就是云海常提的那位只闻其名、常驻M国的传奇师兄。 今天一切发生得都有些梦幻,她所预料的被劫持、亡命天涯等场景,压根就没机会发生。 检查站一如既往地繁忙,好像除了她,没有一个人知道曾经发生过什么,只有柯洛妮尚在输液,其余所有人都投入了后续检查工作。包括那两位总队警员,他们正兢兢业业地执法,今夜收获还是有的,已经又查获了一起货车底盘藏毒。 十音听见彭朗在喊:“这样不行,取药箱!取防割手套!” 她循声望去,是一辆回收废品的货车,梁孟冬右手捏着根通条,正往一袋装碎玻璃的蛇皮袋底扎去,他有模有样地抽出通条,去嗅了嗅,皱了眉头。 彭朗一边继续招呼人取药箱,一边接过那根通条,很熟练地舔了舔,他点点头:“很酸。”是海.洛因。 十音这才觉察到,孟冬的左手一直腾空举着,并不是自然垂下的。她定睛再看,上头淌满了血痕! 休息室内,法医正为梁孟冬包扎左手。 彭朗很无辜地将自己的手掌展示给十音:“我起先不知道是碎玻璃,用手抓了把,什么事都没有。这是钢化玻璃碎,应该不容易割伤的。谁知梁先生一碰就出了血……” 作者有话要说:大纲菌:嫩有嫩的好处,苦肉计很方便 冬哥:需要被亲 第66章 人海微澜 七 “梁孟冬你是不是真觉得,我拿你毫无办法?”趁着休息室里暂清了旁人,十音盯紧他,眼睛在冒火。 “你肯说话了?” 独处机会来之不易,以安全教育为由,能说几句,但十音不可能支走所有人太久。 何况,人家摄制团队有专业的武警教官,她教育什么?作为普通“熟人”,付诸太多关切也不合理。 所幸刚才梁孟冬和彭朗在一起,他一开头就是刻意避开了摄像师的,节目组还不知道他受伤的事,不然那疯子导演此刻必定追来了。 至于为什么跟着人家彭朗,梁孟冬说是江之源嘱咐过,要与一线干警多保持沟通,寻找更多再创作的灵感,届时才能表现好总队庆典上的演奏题材。 十音一脸的不置信,他真是张口就来。 “我才是没办法。”这会儿他黑沉着脸,休息室冷调的日光灯,将他衬得益发不近人情,“刚才那事,为什么不提前知会?” “知会什么?” 他问:“你原本打算怎么办,和那个胡子一起私奔?” “你好意思提!我都没质问你,你为什么跑去查驾驶室?谁准你参与的?” “站长和导演组,”梁孟冬口气强硬,“我做的所有事,都有摄影机为证。”这倒是事实。 “梁孟冬你总这么玩火,我都不知道该谢你还是骂你。我要是在犯错呢,你也跟着犯?” “骂吧,谢是不敢当。”孟冬瞥开眼睛,“有句话我早说过,你不是个混蛋么,我陪着你,凑一双。” 十音强忍着笑,这人就是这样,明明为她做了很重要的事,言语上非说得不堪。 其实十音心底很钦佩,孟冬是怎么做到不显山不露水,眼皮子都没抬一抬,就完成了掩护的?简直□□无缝,怪不得云海欣赏他。 “我虽然不同意你做的事情,但客观说,梁老师你的确是个天才,触类旁通,做什么像什么。” “天才?难道不是心有灵犀、天作之合……”云海都这么说。 “我才夸了一句,你就往自己脸上贴金。” “不承认心有灵犀?” “拒绝承认,不和你心有灵犀,你都不知道保护自己!我们说回你的手。为什么那么不小心?这么多碎玻璃你怎么就抓得下去,刚才我当众培训注意事项,有没有强调过,尖锐物品检查要戴防割手套!说你梁老师马大哈,谁信?” 十音怨归怨,又不敢触碰,只轻轻划了下他手上裹的纱布。 彭朗的确一点事都没有,到了孟冬这里,便是无数触目惊心的小口子,一道一道,都像是划在她心口上的。 不比较不知道,他掌心的肌肤也是够嫩。怪不得……十音有些脸红,走神了。 “心疼了?” 这人现在越来越…… “我不是不小心,”梁孟冬语气很淡,直言不讳,“就是苦肉计。” 十音怒视着他。 “你试试继续不理我,看还会发生什么。” 十音咬着牙,梁孟冬目光愈发的挑衅,明明就是死乞白赖的行为,眼里偏有冰刀子扎向她。 孟冬平常总告诉十音他想咬她,十音以为他是癖好有问题,牙痒痒。现在她是有些理解了,此刻她的确就想扑了他、咬了他。 论无赖,这人真是比她厉害多了,任是云海他们都评价她是个不要命的,他好像比她更不要命,简直是什么都做得出来。 “觉得我在威胁你?”他问。 “我不想回答。我只问你,手成了这样,接下去几天怎么练琴?” “可以练,伤口又不深。” “你是不是觉得,我的工作是在儿戏?”十音逼视他。 他没正面回答:“云海说,你有一次被玻璃渣伤过手。很严重。” 其实不能算是故意,刚才他的确有些走神,在想她的工作,不易且凶险。触上去的那刻,他想起云海说的事。 之前体会她的工作,都相当间接。亲历现场,才更生出些人在江湖的恍惚感。 “原来你知道!”十音脸都紫了,“我那是意外,你胡来什么?” “这没你那严重。” “能比么?你的手能差一毫一厘?万一刚才施力不当,或者伤口感染,手就此废了怎么办?想没想过职业生涯?” “想过。”他冰锥似的目光钉着她,“都是工作,也不用夸大我的工作意义。” “你从来最看重的。” “年轻时较真,现在想想,其实也可以吃软饭。” 十音别开眼:“不要脸。”她不能笑,要破功了。 “这就是不要脸?” 梁孟冬勾一勾他那只纱布手,十音会意凑去,他轻声说,加加…… 耳语一通完毕,又正色道:“你放心。” 十音的面色骤红到脖子根!她咬咬下唇:“你可真敢说。” 什么状态他都有能耐调戏她,还一击即中。 “想我了?”孟冬压着嗓子说话的腔调,向来十分要命,此刻又来磨着耳朵。 “嗤。” 孟冬用目光囚住她:“委屈你了。” 十音不想理他,唇角却勾起来,终究是忍无可忍地破了功。 不藏了,太坏了。 ** 检查站一面,梁孟冬趁着“疗伤”机会,还是匆匆汇报过几句柯洛妮的情况。 柯小姐在德国长大,她母亲一年有大半时间并不在德国,照柯小姐的说法,她的母亲主要时间都待在国内。 但云海走前就查过柯语微的入境记录,她十年间在国内逗留的总时长不超过一年。 “你让我别去查,原来已经让云海查了?”十音听得很恼。 “他渠道比较多。”孟冬说。 十音心底全是疑问。柯小姐本身到底有没有害?她母亲让她参与这个真人秀节目的真实用意是什么? “梁老师的美男计光探听到这些?这么表层?我怎么不大信?” 总之她不大理解孟冬这种还嫌水不够浑的做法。他明明有条件在最安全的地方等着,或者干脆让他父亲守着他,拒绝危险走近一步。 孟冬用凶光剜了她一眼:“加加你是不是觉得,只要绕着麻烦走,就能舒舒坦坦一辈子掩耳盗铃?就比如你逃开我,本来想逃一辈子。” “这……不是一回事。”十音觉得结舌,他号称不会说话,她此刻竟说不过他,“总之你不能再添乱了。” 梁孟冬本以为这人算是哄成了,望着她颊畔红晕,这又不是亲的地方,真真恨无穷。 可他实在不想再吵了,见一面多不容易?遂伸了臂,将那只伤手交给她:“不说了,先护理一下。” “怎么操作?” “怎么好得快怎么做。” “啧,休息室有摄像头……”居然撒娇,也不挑挑地方。 “不是号称训练有素?找个死角亲一下。” “梁孟冬,我们还没和好。”十音算在提醒,但口气为什么有些心虚。 他装听不见:“痛得钻心。” “行行行,那你一会儿接着说说柯小姐。” “快点,非常痛。” 本来是想接着说的,结果站内有事,有人跑来把十音喊走了。那晚到节目组撤离,她都再没回来。 苦肉计好像白施了?亲得隔靴搔痒,通话没自由,比异地恋糟糕百倍。 ** 放走三辆“桂”牌车的事,连着两天都没听到任何反馈,这事好像就这么揭过去了。十音只是在想,真的就由那三水箱的货流入市场了?还是已经截获? 她身在此间,无法干预,也无法知道了。 彭朗和小花是山西老乡,二人已经建立了非常不错的友谊,驻地食堂有个大师傅也是山西人,做的面食特别好吃。 子仙村的伙食让小花吃得很哀怨,彭朗隔天就特意给小花打包了师傅做的手擀面,这天夜里找了人一同送去。 等到彭朗颠颠跑回来,交给十音一瓶防晒霜,说是梁先生的馈赠,特意托他带给余教官的。 十音握着那瓶子,心内起了潮意。 是她平常用的牌子,十音说不娇气,这种事情上有的挑,还是有些小矫情的。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孟冬哪里弄的? 他表面不屑,内心记的仔细,必定是托导演组去外面买来的。 十音次夜依旧有会走不开,见彭朗又在打包,在想怎么给孟冬弄个回赠品。但驻地一无所有,哪里弄去?山西师傅这里醋多……便开口问师傅买了一瓶。 她帮着彭朗打包,像是说得很不经意:“顺便帮我给梁先生也带一瓶,师傅这醋的确不错,别地买不到。” “没问题。” 彭朗这天回来,交待说根据真人秀节目的拍摄计划,下一项大科目是为期十天的野外生存。 漂流、探洞、攀岩、武装行军、渡河入林、充分大自然赋予的资源……要换作常人,大概会非常羡慕,看看这充满了浪漫色彩的冒险旅程! 十音从前的训练地,气候、地貌均与这带类似,她很了解瑞丽-临沧地区,虽则风景怡人,但真实的野外生存训练,完全是“眼在天堂,身在地狱”的魔鬼旅程。 照这个节目组的疯狂程度,他们安排的这野外生存训练,一定会坚持实景拍摄,一点水分都不掺。 彭朗的担心一点都不比十音少:“这节目太拼了,十音你知道么,他们本来计划,是随边防执行一次边境任务,就是那种丛林抓捕实战的贴身跟拍。” 十音大惊。 彭朗接着说,边防直接拒绝了节目组的这个协助拍摄申请,回涵禁毒局说,最近没有抓捕任务,即便有,也是在绝密状态下进行,不可能预先设置任何抓捕计划,也拒绝外来人员参与。 节目组这才改了方案,定了现在这个项目,模拟丛林生存。 导演组的定调果然是:极少的补给,不供给外来食物、严格控制带入的行李辎重数量。 “可惜那是禁毒局的任务,我们不能全程陪同了。”彭朗有些伤感,“我们该换最后一个驻训地了吧?” “是。” 按照春节期间紧急增订的训练计划,等完成下一项训练科目,本次的超长训练就终于宣告结束,受训警员与教官可以解散,各自回归原单位了。 络腮胡那天递给她的手机,十音回来灯下仔细看了才发现,根本不是什么老款诺基亚,这是一部手工魔改的卫星电话,很像是市局反窃密专家老杨的手笔。 那部电话开头什么动静都么有,这天终于在深夜里闪动起来,屏幕上没有号码显示,十音按下接听键,听到但那头很快“喂”了一声。 十音一听就乐了,是吴狄。 吴狄告诉十音,那三辆问题货车进入南照地区,已处于我队控制之下。胡子师兄已经安全归返,要她安心。 十音与云海本来的计划,是放走货车后脱队,只身前往临沧南部与云海会合。由于总队同事的“配合”和真人秀节目的“解围”,意外为任务小组争取到了更长的准备周期。 魏长生让吴狄转告十音,继续在训练处待命,很快会有调整后的新任务下达。 十音走后,吴狄没有荒废对杜源的追踪。 杜源的社交活动相当谨慎,他制毒、贩毒的证据也极难获得,但他已经确定,将出席三月中旬在临沧举办的念章基金颁奖年会。 该基金云海从M国一路追踪至今,管理人姓名是位空白神秘人,从未露面,在外活动的长期以来都是它的风控负责人。照这么看来,基金管理人很可能就是杜源本人。 这是个好现象,云海的追踪方向完全正确,他一直怀疑这个念章基金颁奖年会的真实作用。就仿佛是个连连看的游戏的尾声,现在所有的线索不约而同都在往同一条路上奔了。 鉴于这两年,南照公安在缉毒上的成绩总体存在“偏科”,从大数据来看,传统毒品的打击成绩斐然,但在新型毒品的缴获方面却占比较小。 而反观严打工作那头的统计数量,这个比重恰恰掉了个个。可以确定,新型毒品占有了现如今更大的市场份额,且这个比例还有扩张趋势。 如果从南照一地的禁毒总成绩来看,这两年可谓傲人,但从打击类别上分析,打击方向与市场分布并不匹配,这就代表有相当比重的漏网之鱼,这几乎成魏了缉毒线的一块心病。 这个格局直到去年末,籍由嫁祸藏毒人周炜的落网,才有所打开。此后,品县陆续破出新型违禁品的制毒窝点,这在前两年是绝不可想象的。巧合还是运气? 十音一直觉得,那么顺利并不是偶然的。在冥冥之中,背后仍像是有只隐形的手在指点江山。那个人的动机是什么,出于善意还是恶意? 不过自那以后,此种窝点的破获规模不小,但毒源地迟迟查不到,仍有些治标不治本的意味。新型毒品从原料端突破了传统违禁品的土地限制,制造技术门槛不高,背后又有巨大的利益驱使,只要原料端没能严防死守,这样的作坊或工厂,永远会春风吹又生。 现实中遇到的难题,和云海的思路十分契合。 云海跟踪半年,早就盯上了念章基金的这个年会。据说,会上将齐聚很多知名医药企业的研发人士,与此同时,国内上百家二、三、四线的中小创医药企业,都将与会。 十音出发前,按云海提供的与会者名单,找人调查过一些人的背景,他们本身并没有参与任何课题研发,说白了只是单纯的药商,与会理由不充分。云海猜测,这年会很可能是挂着年会的羊头,私下另有一场别开生面的碰面会,类似新型制毒原料的隐形招标,每家药厂的配额上搜刮一个零头,监管部门很难监控到,但从犯罪分子的角度,积土成山、积水成渊…… 云海的思路是,由此作为爆破点,挖出一整条毒供应链来。 如果能够实现,这个打击力度必定致命,此次任务的重大意义就在于此。江之源对此充满信心,他认为此举可将省内新型毒品的破获比例全盘扭转。 “还有个消息你绝对猜不到,”吴狄说,“杜源得了绝症。” “什么?” 杜源又去了一次德国,昨天刚回南照。据这两天查实的可靠消息,杜源罹患肺癌,已发展至中晚期。 “肺癌这事,老头对外瞒得密不透风,在国内正规医疗机构没有就医记录,但最近几次出国,应该都是为了去治疗。” 吴狄让队里的技术小吴黑进杜源经常访问的网址,顺藤摸瓜查到了诊断报告。病史有据可查,并确认了杜源元旦左臂受伤后发生过感染。这次被云海开枪打伤,对他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的。 与此同时,杜源很可能有接受肺移植的打算,他和欧洲多家器官移植机构联系频繁。不过,同样联络频繁的,还有一家神经元科学研究机构,该机构致力于脑移植的理论研究。 欧洲的伦理学家一直相当反对此类脑移植研究,这个机构的存在其实比较隐秘,但依靠强大的网络,吴狄他们连它背后的金主都翻找出来了,正是念章基金。 十音问:“你刚才说还有个消息?也是关于杜源的?” “不是,是关于许中益。云队在南照时,让我帮梁先生查了查许小姐家里的事,最近有眉目了。” 梁孟冬年前在S市前往探视许西岭,从许西岭口中得知她父亲生前正在给全家办理移民。许透露她父亲可能得到过一笔什么钱,但她没亲眼见过那笔钱,也不知道来历,但确认有那么回事。并且,许父生前向她表示过,移民之后很快还会入账一笔更大的。 吴狄托人找到个当地经侦的朋友,这两天查到了。去年十二月末,许中益账户上到账过一笔单笔的千万级汇款,是一个境外匿名账户往许父账户上打的。许父身为寻常的医务工作者,以他私人账户的日常状态来看,这样一笔入账非常突兀。 吴狄带来了一筐消息,条条堪称重磅。两人结束通话前,还闲聊了两句,玩笑说卫星电话费那么贵,老魏那铁公鸡该心疼了。 十音心情却没那么轻松,她在灯下整理这一堆爆炸式的信息量:肺移植、脑移植、和孟冬一模一样的旧照片、被剜去头像的人、许中益拿钱后被杀、杜源、柯语微…… 真相依旧影影绰绰,但已渐渐凸显,有了模糊的轮廓。 是私心铸就的恶意,还是恶意揭露了私心? 爸爸在里头,曾经扮演过什么角色?这一点十音最难释怀,她想要一个确切答案。 孟冬其实设想过所有的可能,在南照时就安慰过十音,她父亲是她父亲,从前发生的事,她既不知情、也不应背负。他仿佛是要封死她所有的逃脱理由。 那夜十音翻来覆去,反复强迫自己想些好事:就快有一个结果了,最坏的早已过去了。 ** 现实给了十音一个教训:哪怕是近在咫尺的人,只要不抓紧珍惜,照样会错过。 十音本来有太多案情想与孟冬沟通,打算忙过这一两天,就找借口跑去和他幽个会。探望伤手、普及野外生存知识,把她那些年参训时的经验教训倾囊相授。 很快来了当头一棒,她被告知没机会了。 那天检查站事多,十音深夜才回驻地,政委告诉他,剧组那边的崔教官给她来过电话,说有急事找她。 十音就猜是孟冬找她,本来还纳闷,何以就着了急?申请回拨后,她立刻冲进通讯室,剧组电话却打不通。 到了次晨十音才被告知,“不夜之夜”节目组已经离开子仙村,开拔去了野外生存拍摄现场的扎营地。 十音离开孟冬这些年,也曾黯然想过,人和人的关系其实非常脆弱。她离了S市,换了手机、不通过网络找他,只可以在媒体见着他,但今生今世,他们就真的毫无瓜葛了。 然而,这天她打开彭朗捎回的防晒霜,才发现包装内有玄机,孟冬在里头塞了张纸条,是一副速写。 十音是个绘画渣,侦查速写科目上被教官批得一塌糊涂。 孟冬从小却很会画画,画中是他左手的速写,割伤的伤痕他都表达出来了,手指十分写实。 魔鬼……十音转念又觉得自己大概想歪了,无名指上画着那枚戒指,他这是在催婚吧? 配字一如孟冬的风格,简简单单二字“保重”,十音却读到泪奔。她体悟这二字背后的包容、等待、承诺…… 比起孟冬她是太差劲了,没有只字片语回复也就算了,好端端送的什么醋…… 孟冬迢迢而来,两人匆匆没见几面,每次分离都骤不及防。他并不喜欢她出任务,但他是怎么说的? “我等你。” 孟冬一直在背负着什么?她明明知道,事情当头却总无法做到将心比心。 而她那天不但放话说没有和好,态度糟糕,连亲都亲得十足敷衍。 十音不想回回都让孟冬失望,开始试图主动联系,通过吴狄,总算索要到了剧组目前的通讯方式。 等到终于联络上剧组,十音这边也已换了驻地。 导演组的人告知,剧组目前分为两支摄制组,梁先生他们那组四人和另一组分别带着装备进几十公里外的山里去了,随队都只配备了一名生存教练、一组摄像、一名副导演及助理,总导演组目前留在营区招待所,负责应急、导航、调度。 十音听得一愣:“营区?哪个营区?” 对方报了一串番号,十音一听耳熟,是武警的一处边防营区。从前是他们的兄弟单位,她到过的。 “你们在边境?怎么去到那么远?不是说好临沧一线么?” 这些细节十音之前都询问过,根本没听过有这么一出。 对方却称,这里的的确确就是临沧,也都是预先联络好的。 严格说来,沧南边境确属临沧地区,但这种地方哪里适合野外生存? 十音怫然而怒,他们有什么权利进入那个地方?凭她的了解,边防部门根本不可能批准这类拍摄申请,真人秀剧组必然是打了什么其他擦边申请,才得以进驻的。 模拟野外生存?这搞不好是要误闯毒窝啊。 本省边防线绵延四千公里,仅沧南段就有几百公里,绝不可能几步一哨严防死守。 不说边境各种防不胜防的意外状况,缺水、断粮、吸血虫、毒蛇、野象、野牛、马蜂、一个不小心扎营扎出了国境线、又一不小心踩到一颗□□…… 孟冬要是听到,估计又得嘲笑她。可要说他没那么娇弱,那天他的手是怎么破的? 会是她多虑了么?十音只想即刻赶到沧南去。 十音知道摄像组手上必定也有卫星通讯方式,威逼利诱,强迫着总导演组给到了号码。 折腾到夜里好容易拨通,十分之不巧,那边的接听人不是教练、不是小花、更不是孟冬。 是柯洛妮。 作者有话要说:孟冬:生无可恋 十音:我也很后悔的 大纲菌:后面有好事 第67章 人海微澜 八 情敌嗅觉敏锐,柯小姐一下就认出了她的声音,也明白她的来意:“你是余教官?孟冬在练琴,你能听见林间琴声么?像不像淙淙流水?这是我们马上将要合作的作品,他在练习他的声部,我在帐篷这里等他。” 十音能听见,这种环境下还能心无旁骛地练琴,也就孟冬了。 本来十音只想和孟冬通话,知道他是否平安,还有多少天可以结束拍摄。这会儿分神一听,巧了,是拉赫玛尼诺夫的g小调“悲伤的三重奏”,孟冬拉的是小提琴声部。 十音高三上的期末作业,挑的正是这首曲子。那是她在附中最后一次期末作业,被要求交一首钢琴三重奏作品。孟冬寒假比赛在身,十音本来没打算劳他大驾,自己跑去论坛,很快招募到两个弦乐系的,一个小提一个大提。 排练了几次感觉配合度还行,就预备再排两次上场。结果出了意外状况,高三事多,那大提琴男生非S市人,户籍地高中要求他回去参加期末考试,不得不提前离开;那小提琴女生本是为那男生才入的三重奏组,一听男生弃组,毫不留情放了十音鸽子。 十音欲哭无泪,这下她是真成“悲伤三重奏”了,另外两重全是空白音符。 梁孟冬听说后,当即决定救场。十音本还想劝他认真备战比赛,他却拉了搭档直接到琴房当场三人试排。 那搭档来头不小,是嘉陵的表姐,音院大提琴专业的学姐。有了超强阵容助阵,三人第一次排练契合度就无比的好。 孟冬当时玩笑着问她:“面试合格么?哪里不合适,我可以改。” 这与高一那年,十音准备完《春天》跑去她跟前“面试”,所说的话别无二致。 焦头烂额之际,被心爱的人雪中送炭,十音简直感动涕零。彼时还是高中校园,小儿女尚有矜持。那是十音头一次亲吻孟冬,亲的虽是面颊,但在琴房,还当着学姐。 后来十音说他那天明明就脸红了,他死活都不肯认。 以孟冬对乐曲的要求精度,那次的三重奏,十音的声部一度被他批到体无完肤。十音也是很冤,她只是单纯选了首喜欢的曲子,没经历过任何悲伤的人,去演绎拉赫玛尼诺夫的悲剧性,确实是勉为其难的。 但那个冬天过后,十音也离开了附中回原籍准备高考,在和孟冬分开的那半年里,她不但要备考,父亲突然离世、家中破产、志愿被迫变更…… 再重逢时,她懂不懂悲伤了呢?十音好像记不得了。 她只是很内疚,她还记得大一孟冬是怎么找到她的,说起来是她拼了命追到手的人,他好像总在找她,她总是那个被找的人。 回想起来,那个时候她自以为就是风雨里趟过一遭的人,还不知道,原来人生可以更糟的。 柯洛妮在说:“你们外行也许无法理解,孟冬说这首曲子对他很特别,是他唯一背得出谱的大提琴作品,所以我们决定选择它。” 十音忍着笑,为什么柯小姐仿佛不知道她和孟冬的渊源,只是用直觉在敌视自己? 她隔空听不见孟冬说话,空气里的旋律很悲伤,孟冬的句法刚正利落,无一丝油腻感,甚至没有烟火气。她心却如饴:“那烦请梁先生接听,可以么?” 柯洛妮这人教养不错,语调始终友好,但态度强硬。她不但拒绝了十音,说孟冬脾气不好,被打断会臭脸……她还说了不少其他的话。 十音愈发觉得好笑,天才就是容易遭到误解。一个全世界最温柔的人,却总被人诟病脾气不好。 柯小姐的意思,大抵是人与自然————他们吃的是一起采摘的野果,避雨的是一起找到的宽树叶,一起攀过岩壁、趟过激流,一起看天上的猎户星座……在这样的世外桃源,与知心知意的人在一起,发生任何事情,都十分合乎大自然的意愿。 柯洛妮的中文水平不大好,语速不快,她也许想要表达诗意,可惜表达有些翻译腔,缺乏些感染力。 总之这些话在十音听来十分牙酸。 其实她只是心疼地想,这么日日夜夜地食用野果,都没有肉吃,梁老师的腹肌胸肌想必消耗不少?思念成灾了。 只可惜通话是别想了,电话在人家手里,柯小姐意思很坚决,十音喊破喉咙,孟冬也是听不见。 十音以为对方不过挂了个寻常的电话,不料柯小姐这电话断了之后,那部剧组的卫星电话,她就再也没能接通过。 现在对方的失联状态居然并非针对她一个,吴狄去尝试联络,数次反馈照样是接通失败。 十音懊恼极了,关于这通电话,柯小姐必定对孟冬只字不会提,而孟冬会很失望,以为十音半点努力都没有作过。 吴狄给十音分析了一下原因,照节目组的设备配置,卫星电话是每个野外生存团队的唯一紧急通讯工具。柯小姐很可能是不懂单向屏蔽操作,将卫星电话简单关闭或干脆损毁了。 至于十音和梁先生究竟是怎么个情况,为什么如此上心,吴狄十分上道,一句都没有问。 “十音你别担心,我再想想办法,摄像师身上应该还有其他定位设备,不可能就此与外界失联的。我督促导演组抓紧搜寻定位。” 搜寻进展缓慢,吴狄隔了十二小时才传来了消息,总导演组那边也万分焦急,但能获得的只是孟冬那组人的大致定位信息,无人员状况信息。 十音有些揪心地体会这种煎熬,心知出来混果然是要还的。那漫长的八年,守着杳无踪迹的她,孟冬是怎么过来的? 如今她只能反复回想那晚上的琴声,孟冬有条件好好练琴,证明他的伤手已经好了,人身是安全的;他专注在琴声里,说明温饱无虞,也没其他危险的事情需要关注。 现在只能这么想了。 隔天就是培训处的结业典礼,省内很多单位都派了车过来接人。十音也收拾好了行李,在训练处驻地办公室静候任务指令。 集训驻地的食堂都解散了,十音想着也该来了,即便魏局的指令不来,云队也该来消息了。要是都不来,她就奔沧南找人去。 十音平时藏得好,其实她是个不折不扣的急性子,濒临崩溃了。 彭朗正好敲门入内,十音本以为他是过来告别,结果彭朗递在她眼前的,是一纸调令。彭警官现在是626队的新成员了,按指令先不回南照,来找新队长原地报道。 这可以算个喜讯,626缺人,缺得厉害。十音和云海两个在市局打报告要人,要了大半年,魏局以控制人头为由,一直压着没能给。 十音前阵仔细考察过这批学员,尤其是彭朗,给训练处提过一嘴。训练处给了份报告模板,让她递了申请,转头就帮忙送去了南照。本来她没抱多大希望,结果魏长生那里居然给批了,就地给了她一个惊喜。 彭朗性格好,反应机敏,做事胆大心细,应该是个相当得力的干将,云海和吴狄肯定都会喜欢他。 午后,驻地的人几乎都被原单位接空,除了十音和彭朗,只剩下训练处的几位老师、政委还在驻地,他们明早也会一同撤离。 十音听见政委在喊:“十音,有人找。” “队长!”来人很兴奋,十音头还没探出窗外,能看见雀跃挥舞的双手。她面露惊喜,也冲着窗外挥手,来的竟是苗辉和江岩。 这次任务居然还配法医?战斗前景之惨烈…… 无论如何这是来了亲人了,十音三两步跑出去迎,结果一开办公室的门,她就结结实实撞上一人,十音揉着脑门:“……厉队?” 厉锋却是又惊又喜:“十音?” 夜里,厉锋和江岩估计找了个什么角落吸烟,十音听见苗辉在给彭朗普及626队和四队的渊源:“你不用管我说的那些爱恨情仇,那都是背景。你只要记得,四队的爱好是抽烟喝酒,厉队现在头发是剃短了,四队好几个都喜欢洗剪……烫。” 彭朗来自分局,对市局不熟,直接听得愣了:“还真有把这当爱好的?” “有啊,有什么办法呢,上行下效。”苗辉说出了主题,“厉队长的烟,以后你不要接,我们全队都不接,太呛人,吃不消。江法医的可以接,他的烟比较清淡,法医嘛,都比较惜命。” “咱们队爱好什么?” “爱与和平。” 十音找地方联络吴狄,杜源一直处于626的无死角监控中,他个人涉毒一事虽仍无实据,但已确认,他心理咨询诊所的两名长期咨询患者,在三辆水箱藏毒大货抵达南照后,曾先后与司机发生过接触。 她忍不住抱怨:“魏局怎么想的,我盼着他要么派个痛快任务给我,要么给我送个痛快搭档。一看来人是小苗和江岩我想太赞了啊。结果乐极生悲,一开门看到厉锋。”欲哭无泪。 每天内部还得保持高度警惕,这种无必要的内耗,相当浪费精力! “我也一脸懵逼,一开始我气到吐血,不过你看文件标题,”吴狄说,“是江厅的意思。” 厉锋和苗辉带来的文件,标注的任务主旨很明确:根据追逃通告,对涉嫌重大职务犯罪人员云海实施追逃,同时追查其涉嫌的有组织犯罪团伙。 这种压死人的任务标题放在626队哪个受得了?江之源为什么派他爱子爱徒齐齐来督阵? “那派江岩的理由呢?其实也有些奇怪的。”十音问。碟中谍? “魏局说是技术科抽不出来人手,只能抽派法医了。” 江岩平时忙成狗,就抽得出来了?十音还是不解。 吴狄说:“据我观察,厉锋自己倒是真不想来。他不知道是和你一起执行任务,一听说还是云队的事,魏局那里就推了好几次,明言这案子他绝不碰了。他不想你回来再同他翻脸,还想和你好好合作的。是江厅强行说服他来的。” 听吴狄那么一说,十音转念释了怀,强行说服?像是老江擅用的疑兵之计。 江之源这只高阶老狐狸,为了案子的确够狠。 他知道厉厅也是死死盯着这块进展,那就满足你,干脆让厉锋加进来。 不放心厉锋的安全?那我也出一个儿子。 苗辉这次还给十音带来一套高清扫描件。 “你带这么套天书给我做什么?怪沉的。” 吴狄说:“你忘了?是云队千里迢迢杀到勐海,后来托老洛送来的文件,我们一直不明白他为什么在那里。” 十音想起来,确有此事。云海之前亲自到过勐海,托他在那里的外情老洛弄过一档案袋的材料,均是M国语书写的旧材料。这东西十音吴狄等了很久,辗转到手时,十音已经离开南照。 “我照着材料琢磨了好多日子,我对M国文字半通不懂,又不可以找翻译专家,云队冒险弄来的材料,我给他自己都看了,他自己都说看不懂,你说晕不晕?你有闲就一起琢磨看看,”吴狄玩笑说,”也就是堆A4纸,实在读不通你就拿去生火。” 十音仍在忧心孟冬,辗转难眠。 深夜卫星电话再次响起,云海终于来了消息。 现在的任务主旨相当明晰了,杜源和杜源的对手,同为下一步的重大打击目标。 杜源手里掌控着新型违禁品市场,日益坐大;而跨年夜对杜源动手的一方,身后应该有个不断被侵蚀的传统市场,早就在伺机对另一方下手。 杜源的对手究竟是不是那家香港财团的另一位控制人,还不得而知。但今年年初,J基金和念章基金,自去年前者对后者公开抛出收购意向遭拒之后,双方在资本市场上的争斗突然趋于白热化。念章基金举牌一次,J基金已经是公历年第二次举牌增持该财团了。 “都想让对方叫自己爸爸,”云海说,“谁都不服谁。” “他们既然是对头,为什么要在一个财团里拼杀?” “J基金持有的年份比较长,念章基金是在J基金首次举牌那年进入的,用意不明,一开始很可能就是冲着对方去的。” 有点相爱相杀的意思。 那么,在暗处也较量市场与地盘的双方,也是他们么? 云海表示这点仍无实据,但可能性相当高。至少他们的较量不止于资本市场,他们各自投资扶持的生物医药研究机构都非徒有虚名,近年在“异源基因合成”领域拼得龙争虎斗,研究成果相当值得彪炳。 “所以说,他们在地盘和市场之外的领域,烧钱争夺的目的可能是某种……研究成果。他们的研究对象到底是什么?” “孟冬认为是……人。” “他果然早就猜到了!对象是人,是孟冬,还是有很多像孟冬这样被……的人?” 十音越想越心惊,她想起人类历史上那些骇人听闻的著名人体试验。 制毒贩毒是为了产生足够支援他们进行试验活动的现金流么? 爆炸案、藏毒、音乐会莫名出现的安保团队、骇人的照片……都那暗黑双方角力的一部分? 十音不忍想象下去,也不敢信有人会怀揣这样的恶意,去对待活生生的人……一个她最爱的人。 云海在笑,笑她的想象力。 十音追问:“孟冬就是看透这一层,才主动跑去当饵的,是不是?” “他们又不是在围猎,不至于的。你以为你家那位是唐僧肉?” “你真口无遮拦。” “你稳定下情绪,敌方用意不明成天出各种阴招袭扰,换你是孟冬,你怎么做?继续受煎熬,还是主动试探一下边界,寻求一个结果?”云海非常理解孟冬。 十音沉默了,但…… “现在他疑似被柯小姐劫持,我急得毫无办法。” 云海大笑:“你这都是自己想象出来的!这两天那边发来的定位相当正常。劫持?孟冬这个样子谁劫持得了,且不说你家这位自救能力有多强,你有没有琢磨过,他们可能对他做任何事,最不可能的就是伤害他。” “亏你说得出口!个个都能自救,要我们做什么?对方是毒枭,怎么不可能伤害他?你知不知道,杜源得了绝症,一直在接洽器官移植机构!用心很明显了!” “我也是刚知道。但孟冬是人不是电脑,他们之间连血型都不匹配,有什么器官可以为杜源所用?” “这……倒也是,我想不通,就更焦虑。” 云海说:“你冷静点,要么是杜源丧心病狂,要么是他的信息源出现了重大误差。” 杜源的所作所为,十音有很多无法理解之处,但暂时找不到合理解释。 “我真没法冷静,”十音觉得不能再等了,“老大,我想请示一下,能不能容我到他身边走一趟再回来报到,我保证不耽误任务。” “在你眼里我是不是特别不近人情?”云海大笑,他就这个脾性,泰山压顶他都有心调笑,“到时候你别忘了角色,成天在我面前撒狗粮不厚道,记住了?” 十音没懂:“什么意思?” 说到这,云海才郑重通知:任务正式开启,代号“渔翁”,迅速赶赴沧南与他会合。 云还说:“我也是刚到沧南,明早先进山找人。” “老大?!” “感动了?不用,我们要去那个年会,借道M国这片雨林,正好是近道,老魏想怪也怪罪不了。” 十音问:“那他们怎么办,一起去不大好吧?特别是厉锋。” “为什么不好?”云海的无赖气质跑出来了,“这条本来就是必经之路。况且你想想,省禁毒局的背后是谁?” 十音有几分了然:“厉……” “这节目就是厉南平亲自过问的。” “我的天……” 云海吩咐:“不要多想,好好休息,明早全速赶路,你得维护本队荣誉,要让厉队长吐槽一句我队行动龟速,回头连你的结婚报告我都让老魏压着,你给我回炉练车去。” “收到!” ** 市局文件上写着抓捕云海,问题是云海在哪里? 厉锋来时的确不知道一同执行任务的团队里还有十音,文件上写得模糊,配合626队执法。配合,也就是626队为主,他本来还郁闷,苗辉怎么主导抓捕?他哪里知道,十音在这儿等着。 看到十音厉锋是惊喜的,但心中就更清明,这种人员配置,真是要去抓捕云海么? 这地方地广人稀,任务期间个人通讯工具全都得上交,他们五人只有一辆帕杰罗、一部车载电话、一套电台,除此之外两眼一抹黑。云海那个狡兔三窟的,不知比他们自由潇洒多少倍! 云海那家伙本事是有的,只不过人品不好。说句玩笑话,这里的人含他,到时候怕不都是云海随调随遣的棋? 云海究竟有没有问题,厉锋心底已经没了谱。任务书上是这么写,但以江厅行前与自己的长谈,虽不肯挑明,但微言大义,倒像是在作他的思想工作。 至于云海人在哪里…… 十音既指着导航说往沧南方向去,他也便只好点头同意随行,根本没第二个方向可选。 十音去警校特训报到那年,厉锋已经临近毕业实习,见过一眼,就记住了她。但她和云海都是边防委培生,在校时间少,出任务次数多,没机会一起参训。 厉锋不知道他们从前参的是哪种魔鬼特训。这两天往苍南方向赶,十音和苗辉主导,他头次经历这种夺路爆肝式驾驶,这两人昼夜轮班,完全不容旁人插手,车飙到江岩吐了一路。这才两天,江医生人都瘦了一圈。 厉锋自问年纪渐长,身体素质再好,对十音和小苗的这种超音速驾驶模式也很犯晕。他爱脸面,不好明言,只得建议彭朗:“你不替替你家队长?” 彭朗嘿嘿笑:“厉队,十音昨天不就嫌我俩开得慢?我可是不敢在队长跟前献丑了。我等不赶路时抓紧练习,争取早日赶上我队均速!” 彭朗年纪小,对一切都新鲜,他没想到刚入队居然是这种公路大戏,大开眼界。 苗辉还笑:“队长,这才出来几天,我们就把医生给弄病了,到时怎么整?” 十音看看导航,已经入了沧南地区,夜里就能抵达那个营区附近,但他们不会去营区露面,直奔林区。望望江岩这个一脸菜色的病娇:“找个地方休整一下,顺便补给些工具、干粮和药品。” 厉锋是个聪明人,听了不由问:“我们要进雨林?” 十音没打算再回避,点点头,直言道:“云队在里头等我们。我们要穿越雨林,抄近路到沧东,去念章基金的年会。” 云海不建议继续瞒着厉锋行事,厉锋目前是任务组成员,作为干将型队友,能用到他的地方会很多。人力有限的状态下,唯一能做的是相信厉锋、摈弃前嫌,使用好每个人的长处。 趁此机会,十音干脆在车上,将案件背景向众人一并作了介绍。 “我们任务初期的终极目标,是连根挖出念章基金背后的新型毒品供应链,抑制南照地区新型毒品的传播。但通过云队这几个月的追查,发现这支念章基金之所以暴露在我们警方面前,很可能是由于它的对手企图借我们之手行打击之实……” “所以我们要抓住良机一箭双雕!”彭朗摩拳擦掌,对那位臭名远播但素未谋面的云队长神往之极,在这种压力之下,云队独自工作几个月还能出成果,简直难以想象。 “云队那么厉害?” “那当然,传言是不是都说他纨绔子弟?”苗辉得意地一扬脖,一边斜睨厉锋,“那些全都不可信。” 厉锋近来在工作上受挫不小,特别是靶场一案,他的自信心几乎落花流水。在品县,虽说四队与626队协作,去年底至今屡破制毒窝点,但这种工作已经进入了一个循环的常态。 毒源地究竟在哪里?那些窝点制毒原料的来源,很类似那种集约配送,送货流程十分隐秘而辗转,他们审不出来,一直无法突破。 主要的工作量都集中在了海量的案卷归纳、整理,没有成就感的重复工作,当然都是必要工作,但热情也很容易就被这样消磨掉了。 原来云海一直在作着这样的努力?这人的韧劲,的确非常人所能及。 不过厉锋仍是忿忿不平。他私下对着江岩忍不住抱怨,为什么云海去得,他就去不得? 他也愿意不计安危去做这些,他也顶得住八方压力,不怕饱受怀疑,为什么领导就从没考虑过派他去做事? 江岩吐得脸都白了,这些事情看得却很通透:“你爸只有你一个儿子,谁敢让你冒这个险?” “云中岳也只有云海一个儿子。”有什么区别。 “那能一样?”江岩笑,“云海身上流的是什么,是他们云家一脉相承的那腔热血。” “我没热血?”厉锋更不服,“是男人谁不想建功立业。” 江岩不以为然,斜眼看他:“你知道你这一句‘建功立业’,比起云海落了多少下风?我们海爷可没兴趣建功立业,他的理想是夜不闭户,海晏河清。” “更不着调。他以为自己是救世主?” 江岩自问很懂得云海:“你根本不懂,他是理想主义者,骨子里所求很少,他巴不得早点退休隐居,躲起来过他的小日子,你肯么?” “呵呵,三妻四妾的小日子吧?” “……你总这么说他,到底是有什么依据啊?” 厉锋又不说了。 苗辉正在户外店购置攀岩用具、帐篷和工具。十音已经采购完毕,补给品,除干粮、肉制品罐头和常规药品,她还补给了不少饮用水及治疗蛇虫叮咬的药品,数量远超他们五人几日所需。 厉锋并不是好糊弄的,当即问十音为什么不开车直奔沧东? 十音早有准备:“一来年会时间没到,二来,里头可能还有一支受困的节目组,里面有重要涉案人员,需要我们实施支援和保护。” “梁先生?”这问问题的还是厉锋。 江岩这才反应过来:“孟冬怎么了……” 十音讶异:“厉队知道这个节目?” 厉锋点点头:“听我爸提过。” 从藏毒案起,梁孟冬就已经涉案,这个无须过多解释。但节目关系到厉南平,十音在斟酌,要不要追问? 厉锋倒是主动展开说了一下。 年后他在家那几天,正巧遇到禁毒局宣传处的人带了两名编导专程上门拜访父亲,就为了请示这个宣传类真人秀节目的拍摄流程。 禁毒局虽是父亲分管,但通常管不到如此细节,这节目在流程上也太郑重了,居然需要父亲的特别批示?厉锋虽有疑惑,当时并没兴趣了解。 当时表妹也在家,大一的小姑娘,对娱乐节目有着天然的关注,格外问客人要来文件看。客人不好意思拒绝,递了脚本给表妹看着玩。 “梁老师!”表妹是梁孟冬不久前在南照音院新收的学生,她看到了梁孟冬的名字,不由自主念出了声。 厉锋听到这个名字,才生了些好奇,拿过那文件扫了眼。 他记得很清楚,那是一份节目人员名单,有两个人名是被荧光笔特别标记的,一个是梁孟冬,另一个名字他不认识,应该为女性,姓柯。 十音确认:“柯洛妮?” “对。” 不过,有一点厉锋没提,那天厉南平有个临时会议到家较晚,那三人便一直等在父亲书房。厉锋曾经途经了一次,恰听见里头三个人正讨论氯.胺酮。他暗吃一惊,随即又想,这是一档禁毒主题的宣传节目,难道是节目所需? 但此刻仔细回顾,厉锋暗觉蹊跷丛生,百公斤氯.胺酮,那几人嘴里反复提的是什么词……剂量?百公斤的剂量?什么用途? 氯.胺酮,分离性麻醉剂,俗称k.粉。 市局626队印发的禁毒宣传册里,清晰警示了它被吸食后易出现的症状及其犯罪用途。 过度兴奋、幻觉、幻视、幻听、危险行为,及运动功能障碍,对记忆和思维能力造成严重损害。易被当作迷药使用。 究竟要不要告诉十音?厉锋依然在犹豫,十音有事先去忙了。 作者有话要说:孟冬:大纲菌你看看主演表,我台词呢? 大纲菌休息了,晚上给你福利(? ----- 本章所提拉赫玛尼诺夫钢琴三重奏搜不到可以去作者weibo~哈哈 第68章 人海微澜 九 亚热带与热带交界之地的三月,午后的日光很肆意,蓊郁叠翠。 这是得天独厚的地方,北回归线附近仅存的绿洲。 遮天蔽日的植物妖冶而矫健,它们一直在等待雨季,好争相开出艳丽的花。密林的深处,各种陆栖脊椎动物奔走、穿行。 云海早到两天,但他还没有找到孟冬所在的那个摄制组,按照定位,应该就在附近了。但实际并非如此,这个植被交叠之所,看似定位就在前方,在现实的景观中,眼前却可能是悬崖、没有出口的溶洞、水势湍急、前路难辨的河流……要怎么过去? 其实十音和云海都没能顺利会合,此刻她和云海正在通话,云海的定位就在前方,但出现在十音眼前的,分明是一处悬崖。 “你上来,我前头路都没有,跳到你的点上去,那不得摔死?”十音对着电话说。 “你下来。” “老大你一个人,我那么多人呢,上来。” 二人其实是在阐述观点,口气听起来倒像杠上了。 苗辉江岩知道他俩是杠惯了,兀自在发笑,厉锋听不下去,太看不上云海了。 但云海应该隔得很远,植被密布的空气中,十音截获不到他的声音,估计方位上依旧有一定的误差。 “我纯徒手,连一把登山镐都没有。”云海在话筒里说,“你从你的地势观察一下,我这地势部分区域有瘴气,很多路需要绕,还有条河,可能通地下水源。我昨天在一个地方扎营,找到过一个镜头盖,一小截松香。” “老大,”十音嗓子发干,“你别吓我。” “你真得下来。今天吴狄提供的方位离这里很近,我怀疑摄制组也许迷路了,也许有人受伤……我从M国那头进来前,那边的山民告诉我,这一片叫仙鹤谷,虽说穿过去,两边各自是我省的沧南和沧东,但没有当地人带很不好穿越,我本来不信,结果自己都差点迷路,好在现在已经摸清了。” “节目组怎么会选这么个地方?”十音颤声问,“这在M国那边属于什么地方?” “从前是种植基地,后来被军政府勒令改种甘蔗。仙鹤谷周边都是查鹏的势力范围,本来只执行了一半,其余那半照样在种罂粟。但他去年突然主动归附了那个财团,有了新的制毒基地,离仙鹤谷很近。” “他们选这里绝对是故意的。” “别多想,”云海说,“抓紧找到人。” 根据云海实测的他所在地海拔高度,十音计算了一下,找了个安全支点,往崖下探看。 十音正在检查脚下地质,测算保护绳的固定点,彭朗在打下手,点数并检查锚钩,厉锋有反对意见:“这不安全。” 苗辉像看一个怪物一样看着他,暗地对彭朗嘀咕,看到没,四队的人真没吃过什么苦。 厉锋觉得匪夷所思:“这附近没有保护装置?就这么徒手降下去?” 开玩笑。 他最看不上云海的就是这点,还和十音杠,他有什么理由不上来,让姑娘下去救他?也不看看这有多危险? 云海真是上辈子烧了高香,遇到十音那么死心塌地的傻姑娘。 苗辉不齿的却是厉锋,厉队难道没做过徒手速降? 别看四队的人平时各个走路生风,果然都是狐假虎威,队长就是个空降的公子哥,什么历练都没经过,好意思处处比着我们云队! “这地方又不是游乐场,连蜂窝网络都没有覆盖,哪来什么保护装置……这种荒郊野外,难道还给我们配个攀岩教练不成?” 厉锋被说得面上一阵青白,十音不想浪费唇舌,表示这里崖壁斜度得当,她可以先攀下去看看。上头有他们看着,主绳可以用于辅助保护,锚点和锁扣只要运用得当,行动是非常安全的。 苗辉争着先下去,十音已经给自己的腰上系了安全扣,绑好了主绳:“小苗你经验多,替我们守着固定点,我带彭朗先下,如果下面什么都没有,肯定得折回来再做一次攀岩,还挺消耗体力的。我俩最近日常一直在训练,体能状态应该相对好些。“ 苗辉点点头,厉锋是个特别要脸面的人,关系到体能,那还得了:“那我陪你下去。” 十音接来苗辉递来的登山镐:“厉队,你就听我的。你和小苗一会儿其实更辛苦,行李、饮用水和食物、电台、所有的设备都得你俩护送下去……还得把江岩弄下去呢。你就在这儿等我信号。” “……好吧。” 彭朗体能的确不错,已降了小半程,边喝水边与十音朗声说笑,十音也在相近的位置,擦了汗,抬头与上方的苗辉反复确认固定点的安全性,又指点着彭朗下降时的每次锚点选择。 江岩俯在崖边,低头看快深不见底的崖壁,相当绝望地闭上了眼。 苗辉宽慰他:“以厉队的体魄,一会儿背着您下去绝没问题。” 江岩被嫌弃,更郁闷了。 厉锋给自己点了支烟,给江岩苗辉一人递去一支。江岩本要接,苗辉赶紧阻止:“厉队,这个习惯可不好,这会儿这里还是旱季,不安全的,您还是忍着到有水源的地方抽吧。” 厉锋一手将烟捏灭了,有些烦躁。 这会儿只有在对讲机里,才能听见十音和彭朗的声音了。 电台的声音有些嘈杂,彭朗已经落地,正用对讲机和苗辉确认周边情况:“余队说我俩先探一探路,让你们继续等信号。” 苗辉:“收到。” 彭朗身边的十音在给云海打电话:“看不到你……什么,你的意思是氯.胺酮?” 厉锋是偶然听到的,一怔。 他听不见,云海是在告诉十音,刚才在一处地上找到几个蛇皮袋,每个蛇皮袋内都套有一层塑料袋,袋底有粉末状残留物,他通过嗅觉初判为氯.胺酮。云海在这种药品上的判断力通常无误,十音正不安地与他讨论。 这么糟心的地形居然有人穿越这里运毒? 这种运毒成本,着实是算不过来的。何况现在蛇皮袋是空的,里头的违禁药品去了哪儿? 厉锋心神不宁,他拿起对讲机,往里喊了声:“十音?” 那头十音随口应了句怎么了,但她没怎么在意,继续在和云海对话。 厉锋犹豫了,想了想仍是没张开这个口。 ** 崖底地形相当复杂,十音和彭朗是从最高处直落而下的,但底部灌木交叠,几乎无路可走。反而侧面有些斜坡,虽没有行人踩踏的痕迹,但目测有路可通。 十音屏息聆听,辨认出某处有水声,泠泠如歌,同时,这声音她在云海那端的听筒里也听到了。 “彭朗,你跟我去找水源,标记好回来的路,等会再来找小苗他们接应我们。” 十音拨开密布的植物丛,顺着水声艰难前行,继续与云海核对位置:“我从声音判断,我俩可能就在某一段水源的两头,我在下游,的地势比你低,我要试着向这条河的中间,也就是斜上方走,剧组扎营地可能就在那里。按照声音方位,你应该向下,我俩正好会合。” “好。”云海应着。 无论在什么地形,他俩配合过无数次,已经有十成默契。 往崖壁侧方位置向上攀了一段,十音知道离那水源近了。但十音听不到水声了,她告诉云海,那溪流好像在某一处阻塞住了,并不在流动。 云海那里的位置也发生的变化,“我听见脚步声,但不是你的,”十音对着话筒说,“有人的呼吸声,有男人的,也有女人……有些乱,我认不出来……有回声,应该在一个洞里。” 十音领彭朗顺着水声的来处继续攀爬了一段。 彭朗有些惊讶于队长的听力,呼吸声?什么地方? “云海?报你的位置。我这边没有河,但好像看见了一个溶洞入口。” 交杂痛苦、又仿佛是畅快无比的粗重呼吸声,男人、女人……那声音愈来愈近了,因为太过混乱,从声音根本认不出谁是谁。 十音心情复杂,难道是因为那些氯.胺酮……她明白它的药性和功效。里头的人声绝不止二人,她脚步虚浮,勉力攀上一处略平坦的所在。 “我也看到了,”云海应该什么都没听到,还在那头苦笑,“但我怀疑这洞很复杂,有好几个入口,这里很空旷,面前有条溪,的确是不流淌,周围没有人。到处是那股气味,你小心点。” “云海你别说话了,人声就在洞里,你……先别进洞,”十音在嘱咐,“我进我这边先看,彭朗你也别进,就在外掩护。” “好。” 云海本想劝阻,该等会合了一同进。但他忽觉得十音的声音有些黯然,像突然变得沮丧,失了斗志一般:“你怎么了?” 十音没有答,声音很坚定:“让我先进去看。” “好吧。” 洞外的日头还未开始西沉,洞内一片漆黑,骤然比洞外凉了许多,十音拧亮了头灯,扶着粗糙湿漉的洞壁行走。 洞内有细微的水声,水流极缓,也是几乎没有流动。底下像是有条不深的伏流,不知通向哪里。 十音摸着走了大约两分钟,才找到一处三岔口子,她贴着石壁判断,那愈发糜乱的喘息声来自左侧那个岔口。 十音顺着左侧石壁快步向前,生怕彭朗已经跟进了洞,特意对着对讲机里轻声吩咐:“彭朗你千万别进来。” 但彭朗没有应答,石壁太厚,信号已经阻断,连话筒内云海的声音都变得时断时续。 十音说不清此刻心境,无论如何,她不希望队友看见里头的任何事情。 现在氯.胺酮气味变得越来越浓烈了,这得是多少剂量?她有些恶心,喉咙口有强烈干呕的意愿。 那些声音简直是避无可避了,显然是麻醉药品服用后人的喘息声、虚幻、淫逸、轻浮……连同皮肉摩擦时的热意,伴着那窒闷的空气,益发清晰可闻,尖锐、刺耳。 虽说平时接线报去那些场所临检,这种场景她见过不少。多少平日里衣冠楚楚的人,那一刻丑态毕现。或目光呆滞对闯入的执法者视而不见,或挥舞双手、兀自喃喃自语、或仍在糜乱交错里沉浸…… 十音工作时从未觉得尴尬,那些人在她看来是一类人。能走上这条路,不是这几个,也会是其他类似的人,无一意外,多为个人选择。 但今天不同,她喉咙紧得难受,像被什么勒住了,挥不开。何止是恶心,羞耻?悲愤?这一刻她自己都怕看到任何场景。 她脚步沉似千斤,却不能停,她是来救人的。十音反复告诉自己,无论看到什么都要镇定,要宽容、要谅解,这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陷阱、孟冬在哪儿?无论他是什么状态,他需要自己。 十音的耳朵有一瞬几乎听不见声音,洞内好像越来越缺氧气,空气中的气味……的确是氯.胺酮。急火攻心,加之幽闭的气息、刺鼻的空气令她神志凌乱,再仔细聆听,那些混杂的声音却又离她远了。 她走过了头,这个洞结构远比想象中复杂。 十音强打精神向前急走了两步,她脚下一滑,忽地顺着一段滑梯,滑跌入了一个浅潭,爬起来的时候身子全湿,她拼命攀着石壁起身,发现头灯已经直直跌入潭中,她正打算要捡,猛地看见眼前石壁的缝隙里,透出来几缕光。黯淡、微弱,却依旧有些刺眼,那是黄昏时分的自然光。 十音小腿浸在潭中,水微微凉。她向那光走了几步,潭底是个向下的斜坡,潭水骤深,没过大腿。她贴着那石壁,石壁是死的,但她好像重又听见云海的声音了,听不清内容,不是在听筒内,是耳朵里,那声音极近,正是从那光线的来处而来。 她想要喊一声云海,却觉得嗓子火辣辣的,头益发的重。 那刺鼻气味还在,十音不知道是它淡些了,还是因为她的鼻腔已经适应。她试图从那透光的壁缝中汲取一些氧气,但她嗅到的是烟味。 有人在吸烟,烟从石壁缝隙里透过来。 “能不能不抽?”有人在说话。 这声音让十音一怔,泪几乎要掉下来,她不敢确认,脑袋眩晕得厉害。潭水应该很冰,她腿下发软,浑身却都热烘烘的。 “忍半天了,这气味呛得我快吐了。”漫不经心的沙哑嗓子,是云海正叼着烟,“你喝慢点,我还有水,没人和你抢。孟冬这是多少天没喝水了?” 对方似乎渴到了极致,拼命在喝云海的水,咕咚咕咚地猛灌,这吞咽声……十音愈发眩晕了,她试图找了石壁靠着。 “要说多少遍?让你叫哥。”那人在不满。 云海没理:“你家二货也在附近。” “早不说!”那喝水声骤然停了,“人呢?” 十音现在得了足够氧气,这真的是孟冬!他安然无恙!?她尝试着发出声音:“孟冬……”但她不知怎么的,明明进洞前体力状况还非常好,此刻她却没有力气,声音绵软,以至于传不过去。 云海在说:“这里地形特别复杂,定位就在一个点上,我和她死活会合不了,现在说是进洞了,好像进了另外一个口。” “她进洞了?”孟冬声音窒了一窒。 云海又往话筒里喊了声,刚才一直连通着,现在十音的话筒里和耳畔都充斥云海的声音了:“十音?” 十音咳了几声:“孟冬……”声音仍是偏哑,是她调整了呼吸,凭意志力奋力发出的声音。 云海吃惊道:“她在里边!” “你把烟灭了。”梁孟冬在警告云海。 十音强撑着身子,探问着:“孟冬你……居然没事?” “我有什么事?”孟冬对那石缝喊话,看不见人,他声音焦灼,“加加你声音怎么了?” 十音声音颤得厉害:“我听见……人声,好几个人,我顺着那些人声走的,但没路了。我这就出来。” 云海笑得腹痛:“洞底下有水,声音都是通的,十音你肯定辨错方位了,宽窄够不够,够的话你想法从水里浅出来,应该可以通这边。” 十音本来想答好,可她不确认,自己会不会在潜水的时候晕过去。而且她又一想没带防水袋,设备会弄坏,“我还是先折回去叫上彭朗,再一起找你们。” “别,”梁孟冬声音愈来愈紧,“加加,你脚底下是不是有个水潭?” “是。” “你走到洞的夹缝里去了。千万别泡在潭水里,找个地方攀上去。” “我看不见……我头灯掉了。” “原地等我。”孟冬的语气居然耐心且柔缓,“别害怕。” “你……别来,这里……水有点烫……我口渴……我要快点想法出来。”十音无力地争辩着,她不需要援助,她是训练有素的。但她头晕,天旋地转,根本无法做到平直地说出整句……要不是靠着石壁,她大概就要滑倒了。 “别喝溪水!”孟冬沉声嘱咐。 云海之前还是揶揄嘲笑的神色,此刻听了这声音,慢慢也变了神色:“水有问题?” “对,水温不烫。天不早了,我进去接她。”孟冬的声音已经远了,估计正在往洞口走,“云海,你别跟来,也去挡着那个彭朗。” “明白。” ** 十音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某处洞口,身上掩的是大片的芭蕉叶,衣物……总之是袒裼裸裎。 漫长的黄昏还没逝去。 暮云暗卷,夕辉洒在这片繁茂之地,天色似是被染得很羞怯,溶洞外的水流也被映得绯红。晚风簌簌,将周遭的流水声都衬得娇滴滴的。 有人走过来了,十音认得这足音,赶紧闭紧了眼。 她脸上依旧是火烫的,那水中浸泡了大量氯.胺酮,十音跌入位置的潭水中浓度算是稀少,但结合平时喝酒的反应,她对麻醉类物品比普通人敏感,浸泡在内多时,药物渐渐渗入肌肤,药性起了作用,就出现了那样的症状。 现在空气中的刺鼻气味终于消减了,有毛茸茸的东西在扎她的脸,额前有温软的触觉,那声音却凉凉的:“接着装睡。” 十音用手蒙住脸,头一句就在解释:“我真的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 “哦。”梁孟冬的声音冷冷的,手抚过她的颈,药性是过去了,依旧有一点烧烫。 十音觉得他的手心沁凉,按在那处特别舒服:“我的衣服呢?” “全湿了,再说那衣服没法穿,在找到安全水源之前也不能洗。” 十音偷眼一看芭蕉叶底下的自己,在回想刚才的场景。身体红潮未退,遇到孟冬之后、昏迷之前,她都是怎么表现的?难怪孟冬勒令云海不准尾随,所有的不堪都是他在亲手料理。 孟冬一副就事论事的严肃面孔:“余队也不用不好意思,我刚才无论对你做过什么,也都是本着帮忙解决问题的态度。” “你怎么这么说……药物作用下的人,都不是人,是鬼。我平常经常用这话教育别人,自己很明白的。”十音越说越黯然,“你是不是看到我这副傻样子,忽然就失望,不喜欢我了?” 梁孟冬气得想笑,干脆顺着她的话点点头:“嗯,对。” “孟冬……”十音猛地露出一双眼睛,里头泪花都急出来:“你听我说,我这个是急性中毒症状,坏处肯定是有,但目前我已经能回忆当时的状况,意识清晰、无定向障碍、能理解环境、能进行深入交谈,只是头晕不舒服,证明我症状不严重,是不至于成瘾的,也不会有后遗症。我真的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意外,以后都会保护好自己,你相信我!” 梁孟冬听她用专业来解读,忍住笑,发出洞悉一切的冷哼:“余队不总嫌我添乱?” 十音是头一回见这个样子的孟冬,席地而坐,胡子拉茬,大约有好几天没刮脸了。夕照之下他的轮廓会比平常柔和一些,连鬓边都镀着一层金色光晕…… 的确不像平日里那个绝世独立、纤尘不染的骄傲鬼。他肯定不喜欢现在这个样子吧?十音倒觉得别有味道,其实格外耐看。 “没有没有,你是对的。麻烦不来找我们,不代表麻烦就不存在。只要它还在那里,它就是命运,怎么都逃不开,应该主动出击直面它!” 十音回想起孟冬在检查站说过的话,再想想这里发生的一切,宛如预言。 “哼,做什么?这么着急认同我,不是还没和好?” 十音想哭,今天这个意外于她的职业生涯而言,算是奇耻大辱。她灰溜溜地想,孟冬蔑视自己也属正常,但她还有任务在身,无论如何进度才走了十分之一不到,责任在肩,儿女私情搁置一下吧。 她试图挣扎着起身:“我还得去接应江岩他们。” “你怎么去?”梁孟冬没让她得逞,往她肩头按了把,“躺好,你在发烧,彭朗已经去了。” “难道我就保持现在这个样子?” “不然呢?这是另一个溶洞,等取到行李,我再给你换衣服。” “你给我换?”十音嘟着嘴,意识到了什么,偷偷勾起了唇,“不是说已经嫌弃了?” 梁孟冬望着她,实在不忍再逗,凑去她的额头上密密地吻:“傻得要命。”勾人得要命。 他又问:“刚刚说头晕,现在呢?” “好些了。” “不是说要晕得飘起来了,还说什么炸了、要吃了我、要让我讨饶……这些念头这会儿全消失了?” 十音此刻记忆是清晰的,大部分都能记忆起来,知道他并没胡说,嗔怒道:“你记这些做什么哦?” 梁孟冬忍俊不禁的表情,又在逗她:“比较刻骨铭心。” “不许再说!我真怕被云海笑一辈子。” “他敢?他不知道。” “不知道才有鬼,他一个比鬼还精的人。” 他要生气了:“你总想着云海做什么?这一次还把你的花草团全弄来,老少俱全算什么意思?倒很懂我,还送了瓶醋,配套食用?” “孟冬你别开玩笑了,我没心思,”十音再次蒙起脑袋,“真的觉得可耻透顶,脸全都丢尽了,是我的职业之耻。” 但十音没能成功,孟冬拨开她的手,强迫她与自己对视。 他哼了声,眸子里却是湛湛波光:“那看来,我软饭是吃不成了?幸亏我练琴不荒,回去有几张唱片合约、几场独奏会,还有教职。会努力干活养你。” “梁老师总欺负人。”十音将笑意收起来,眼睛骨碌碌偏开去,故意不看他,声音幽幽的,“我就是后怕,在想今天要没有你,我怎么办。” “我困在这里,迷路了。要是没有我,你跑来这里做什么?跑进洞又要做什么?” 孟冬说的是宽心话,在这样极端凶险的情形下,他想的是怎样宽她的心,没一丝怪责的意思。 这么一比,十音愧疚愈深。 “你难道不是听见声音,以为我在里头?哼。” “……” 十音无言以对,她的确往那儿想了,强撑着内心才没崩溃,谁知道中招的人是她自己。 “没关系,”孟冬声音有些低,像是无奈,“我没想到会这样。” “你早怀疑水有问题?我听刚才你渴到要脱水了。” “对。”他还是不欲多谈。 十音本想问问其他人到底怎样了,都有哪些人,都发生了些什么,孟冬又强调了一遍:“你那老大说他会亲自料理,你瞎操什么心。” “孟冬,你是不是不想让我看到?”十音问。 “我自己也没看。”孟冬哼了声,“污染眼睛。” 这是把自己当小女孩呢,十音辩驳:“执法的时候,这种场面还见得少了?” “余队那么想审我?审问要两名警员在场,你一个人再审也无效。” “……” “你病了、是工伤,云海让你躺着休养一会,这么说不知道行不行?” “好吧。” 这样静谧的光阴着实得之不易,煞风景的事,做什么那么着急讨论? “现在算和好没?”他用鼻子去蹭她,十音觉得还是没脸答,轻轻嗯了声,问:“你的手好了么?” “好没好你不知道?刚才那些事,要不我再演示一遍。” “梁孟冬!”十音咬唇怨着,“现在怎么回事,和你说话只要脑袋里那根弦不绷紧,就处处是陷阱。” 梁孟冬目光坦荡落在她的眼睛里:“看着你这傻样,身心就放松了,邪念不需要掩饰,也不想掩饰。” 从前看她的眼睛,还不熟悉时觉得特别能唬人,哪怕有邪念也被她剥干净了,还藏什么? “梁老师。”十音望着他,吃吃笑起来,“你说得我好像真有邪念了。” 刚才……孟冬的确是思无邪,完全本着解决问题的态度。 他对气氛的要求极高,对不含爱意的纯宣泄毫不感冒,从前更没想过这种原始随意的自然环境。露天?十音开玩笑的时候他动过心,但再想想,毫无隐私可言……又不是野蛮人。 但此刻亲历,一切都很不同。 月色还很寡淡,地面的光影随着风声在摇曳,夜就要笼下来了。危险刚刚擦身而过,身边不着寸缕躺着的,是年少时唯一知情知意的慰藉。 怀中人已清醒,潮红的脸、明澈的眸,四目相对时,她眸中淌过波光,盛满爱意。 此时此地,他们俩个就像脱轨的行星,距离整个世界都很遥远。这真像他长久以来的梦境。 药性刚过,十音身体软绵绵的,暂时还有些虚弱。平时英气逼人的一个人,娇娇柔柔卧在这里,垂着眼睛,身上的芭蕉叶子一起一伏,宛然有波。 孟冬的动作轻柔且富耐心,手掌来回摩挲的是她的上臂。 “加加……” 十音面色酡红羞赧:“他们……会不会过来?” “不会,离得远。”云海那里他都交代得好好的。 在这种环境里,听力被无限放大。呼吸难分难舍,体温也似有了声音,伴着二人鼓噪的心跳声如在斗琴,像是可以击破这静谧的夜。 十音闭上眼睛,是温软的吻,他鼻尖擦着她,胡子拂在她的脸上很痒很舒服。渡进来的不仅有暖暖的触觉,更是目眩神迷的梦…… …… 整片的芭蕉叶子从身上滑落下来,春光乍泄。 十音骤然睁开眼:“孟冬我知道我有些煞风景,但还是未雨绸缪一下。” “什么?” “那个……你随身带没带?” “没有。” “你不是每次都随身携带的?” “……” 当然不可能每次随身。跨年夜那回,是她要求他等通知出门,闲极无聊,自查有什么需要准备的,遂决定跑一趟便利店。 孟冬忍住笑,没推卸责任,“是我考虑不周。” 十音很乐观诚恳:“我本来想,任务一完就没有顾虑了,其实按理说,眼看胜利在望,现在就不用顾忌的!” “哦。”孟冬更想笑了,不过不是嘲笑,喜欢她这样自信,更喜欢与将来相关的事,她真的放在心上考虑的样子。 “但我今天急性中毒,体内肯定还有药物残留,就怕万一……”十音声音还是软软无力的,“嗯,我怕对宝宝不好,所以……” 这笑他是忍不住了,说她煞风景吧,她一脸在努力想办法的样子。 “那怎么办?”他也展了愁容。 “我有可靠办法。”十音勾住他的脖子,往他耳朵里说,“法医勘验箱的结构,你从前接触过么?” 梁孟冬望着她,古怪地皱了皱眉头:“知道一点点。” 十音指点着,孟冬你去这样这样,然后那样,就能找到…… “还有这个?” “对,江岩在里头放了备用的……有时候活体勘验,需要用到。” 怎么感觉很重口:“不问自取?” 十音坏笑着:“问啊,当然可以问,你问了江岩肯定会借。我们有借有还,你顺便告诉他,一到沧东我就买了还他。” 那还是别问了,买了放回去得了。 十音接着指点:“江岩一般习惯把它们压在尸体手指扳直器底下,如果没有的话,那就在颅骨骨膜剥离器底下?你打个头灯仔细找找。” 梁孟冬本来想答好,眉头紧锁着确认了句:“品牌?” 十音神情认真:“这个倒不知道,不过你放心,不是三无,绝对是人用的。”还有非人…… “尺寸?” 十音的头有点大:“这也分的么?不是有弹性?”孟冬是不是有点矫情了? “……”典型得了便宜还卖乖。 “快去快回。”十音说。 “一会儿去。” “不要拖……”十音接着催。 好好的气氛被她弄到要笑场,结果她还挺急的? 不解风情这事,也不知是否教育得好?不过,孟冬猛然意识到另一件特别重要的事。 自从他疑心水源可能存在隐患,这个地方二十多度的气温,算起来整整两天。连饮用水都很宝贵的状态下,他险些脱水。何谈洗澡? 梁孟冬的确有小洁癖,野外生存不断挑战他这方面的底线,心理建设几乎要筑成铜墙铁壁了,但此刻他有些郁闷。 幸亏被她弄笑了场,这种事情怎么将就? 作者有话要说:冬哥:大纲菌拿水来…… 第69章 人海微澜 十 梁孟冬向来自律,一天发生那么多事,也没忘把琴拿在身边。 十音并没有意识到诸如笑场之类的问题,看孟冬取来琴弓擦松香,全然不解他何以忽然就踩了刹车。什么情况,突然没了兴致? 十音挺爱美的一个人,左思右想,难道是她最近训练过猛,肌肉偾张,没了美感? 孟冬在调弦了,他没让十音代劳,一天到晚生龙活虎的人,这会儿安安静静躺着,美景、良辰,赏心乐事。 十音不明所以,偷眼看看自己的手臂,认为并没有很夸张,挺好看的。 正生烦恼,扫见孟冬的手,十音细细一看,眼眶就热了:“怎么那么糙,几时伤的?” “去找水源,没工具只能徒手。” “怎么不戴手套?” “没手套,工具箱被摄像一起带走了。” “没手套你还攀!” “命要紧手要紧?”孟冬反问,又平静陈述给她,“那些人要是没水估计就死了。” “你是怎么判断出水会出问题的?” “不是判断,只能算过度谨慎,”孟冬说,“我发现路线出现问题后,就开始刻意留存安全的饮用水。” 何况云海提示过他,如果只身在外,任何肌肤接触的液体都要慎之又慎,哪怕身在户外。有各种各样引君入彀的例子,不可不防。 十音点头:“云狐狸老谋深算,倒是要谢谢他。” 十音翻开他的手掌,孟冬原本白皙无暇的手心、手指密布了小口子,旧伤犹在,新伤痕更小一些,但是更密,也已结了痂。 她哽咽着轻抚了半天,才说出句:“这怎么办啊?” “没事,”他说,“我拉琴,你听听有什么不妥。” “你养一养再拉啊。”十音阻止。 梁孟冬没接话,兀自调好了音,在拉音阶了。 他这一天根本没顾上练琴,刚才更是心猿意马没心思练。这会儿天色还不晚,又不能做别的…… 加加在的时候,他很喜欢练琴,她是最佳陪练。 十音只好忍痛倾听。 孟冬在她心里特别金贵。刚认识时,十音因为喜欢他,绝不容许旁人说他矫情,其实他的饮食起居习惯确实不同常人。后来知道,孟冬本人并不挑剔,是家里待他精细,许多事情他就精细惯了。 却不知道这精细背后,还有那么许多不可与人道的隐情在。 除了琴声,十音耳朵里忽听到人的声音,离得远,但正慢慢靠近。她搡了搡孟冬:“你不是说他们不会过来的?” “嗯,不会。” 他觉得云海那张嘴虽说坏得很,但妹夫这人……为人总体可靠,会料理好一切。 “谁说的?我听得见云队和江岩正往这儿走。彭朗把人接下来了,在说要送物理降温袋。送来给我用?我这样子,得找个地方躲躲。” 十音的确还有一点发烧,云海江岩虽没见到她的人,职业经验使然,这是氯.胺酮急性的轻微中毒症状,他们的预判是无误的。 但严格说来,她还算工作状态,这样子怎么见人? 十音目瞪口呆看着梁孟冬,以及他甩出来的备用T恤、裤子。 “梁老师你都预备好了,故意不给我?” “这倒不是。” 那还踩刹车?她愈发觉得孟冬心底是在诟病她的身材。 二人脚步声愈近了,十音急急套上孟冬那件宽大T恤,像套了个布袋,她整了整,那条内裤勉强卷了又卷塞了又塞,总算能保证不掉,最后套上一条运动长裤,转来转去要他看行不行。 梁孟冬又替她整肃了一遍,他倒细心,一看里头空落落的没有内衣,又找了片软树叶衬在里头,替她找绳子缚好,左看右看,这才算放心。好像又万分爱怜、操碎了心的样子。 十音更不解,那踩什么刹车?想想就很伤人。 不过她没时间郁闷了。 云海到的时候,她就穿着这一身在陪孟冬练琴,一派岁月静好的模样。 江岩虽然是个法医,好歹是这个地方唯一的大夫,见着十音很敬业地着手问诊、测体温、量血压。 所幸十音是药品渗入肌肤中毒,剂量轻微,只不过她自身对麻醉品的反应较大而已,问题不大。 云海难得这么不识趣,着急跑来,自然是认为案情存在立即讨论的必要。此前他忙着处理节目组那几位,对这里发生过什么皆为猜测。 这里的水源出了问题,初判应该是有人认为阻断了这一带的水流后倾倒药品,药量不下几百公斤,动机是什么? 花如此高昂的代价,只为残害几位明星、艺术家? 倒药事件如果是阴谋,柯女士与这阴谋的关系是什么? 这些都是疑点。 演技羸弱小生、小花、柯洛妮以及卫军,都在那个溶洞内,各人皆有较为严重的中毒症状。 十音奇怪:“我问过总导演组,卫军不是你们这组的啊?” 孟冬说:“他们组其余三人都弃了组,那个摄制组打算撤离雨林。” 卫军不想放弃,自己联络了总导演组,导演组本不建议他过来,他与导演组发生了很严重的争执,闹得相当不愉快。 最后卫军那组的随组车辆驱车三个多小时,才把他送入仙鹤谷。只指点给他一处定位,明知该组卫星电话失联,却未让卫军带入任何通讯设备。 卫军是昨天下午才找到的他们。 江岩不由感叹:“他也太倒霉了。” 刚才,江医生已经给他们肌肉注射过氟哌啶醇,并补充了水和电解质。 目前几人皆是沉睡状态,由彭朗守着,计划待他们醒来,视精神状况择机询问。 十音奇怪为什么江岩会随身带了足量氟哌啶醇。 肌肉注射的确是他们平常用于处理大量吸食违禁品后,行为躁动型嫌疑人的常用做法。 但这次她们的目的是查证违禁品原料的违法交易行为,又不是去严打,也并非冲着吸食者去的,原则上应该不会考虑携带,轻装简行才是。 “我爸让带的。”江岩说,“他恨不得什么药品都让我带着,以防各种万一,我减了不少,幸好没减这个,看来老头是对的。” 据孟冬说,卫星电话并不是柯小姐弄坏的,而是当晚被一名摄像“不小心”跌进溪水里弄短路的。 两天前,随组副导演忽然指了这条路,说结合导航和拍摄计划,只要往南穿越,与省禁毒局会合完成一次模拟抓捕任务,他们的野外生存拍摄任务就宣告尾声。 这听起来非常奇怪。 禁毒局的主要职责范围是计划、督导和宣传,边防禁毒部门在这个地方各有各的辖区,抓捕工作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由禁毒局来主导。有什么可模拟的? 梁孟冬方位感相当好,进入前在边防营区,他格外留意过导演组手里的拍摄选址图,也特意熟记下了营区接待室招贴在墙上这一带的方位地貌。他清楚这片是边防部门划定的边境安全警示区,还要往南走的话,那根本就是入了禁区。 谁可能不经调研作这样的拍摄计划?并且是一步一步,都在踏错,毫无觉察? “明知是陷阱,梁孟冬你将计就计?” 十音惊呼。她本来真以为他们组进谷迷了路。 昨夜副导演和摄像组宣布,次日将与禁毒局参与此次模拟的警员会合,他们一早要提前过去跟拍,便带着生存教练先走了。 “卫星电话都短路了,他们哪来的渠道获取消息?这猫腻大了。”江岩都听出了问题。 孟冬说:“我把跟踪器安在摄像设备上,因为没使用过,不大放心,跟了一早,折回来的时候,发现这里出事了。” 十音问:“你见着禁毒局的人没有?” 孟冬点头:“说是模拟,我不确认判断对不对。” 他判断那个阵势,倒认为像有正式抓捕任务,队伍的分工布署很细致,很有一些大案抓捕前,山雨欲来的架势。 但队伍最终可能接到什么消息,没有往这里来,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有些蹊跷。” “你身上为什么会有跟踪器?”十音更惊的是这个。 云海显然对这事十分清楚,表示是他走的时候留给孟冬的:“微型的,孟冬是我的外情嘛,必须配发,以防万一。” 十音恨不能用眼神剐了二人,果然是同气连枝。她本想为了水源的事感谢云海,免了吧! “我本意是弄清他们想做什么,”孟冬说,“如果预计到情况这么恶劣,我会尽力兼顾到这里的人。” “不用自责,这事谁都算不到。”云海宽慰完,开始赞许,“这一手孟冬做对了,我刚才见厉锋,已经说服他追过去一探究竟了。” 江岩在笑云海大忽悠,能耐着实大,一来就把厉锋忽悠干活去了。 云海笑得狡黠而无辜:“禁毒局的人他最熟,他不去谁去?我们厉队会出色完成任务的。” 十音深度怀疑厉锋入组,根本就是云海的主意。 这样一来,她更是后怕,怒容不减。 你云狐狸和厉锋再怎么尔虞我诈,都可以算为了工作,她管不了。扯进孟冬算什么? 不凶险么?万一不仅仅是下药,等待他们的是一支M国武装,又要怎么办? 江岩仍不解意,帮着孟冬说话:“我听云海说了,今天下午孟冬一直在忙着帮洞里那些人寻找能饮用的水。这个区域水流都被人为截流了,能找到的个别干净的水源,泉眼水势很小,路途又远,容器有限,他自己顾不上喝几口,还得给他们运回去。又是那种糟心的场景,孟冬是有洁癖的……真的,十音你别误会,我们孟冬一点都不冷血,他是面冷心热的人。” 孟冬当然不冷血,但江岩这眼力…… 江岩知道十音身上衣服是孟冬的,丝毫未觉不妥,很为这种兄弟一家亲的气氛洋洋得意,这显然都是看在他的面子。 “你看,孟冬这种洁癖还借自己的衣服给你穿,借我他都未必肯!当然了,十哥你待孟冬有脱罪之恩,足可见他是知恩图报的人。云海你谢过孟冬没?” 云海忍住笑:“是该谢谢。” “太应该了。” 本来是挺恼人的气氛,十音看着云海,二人面面相觑。 十音是不想笑,已经被气到半死;但又不禁觉得太好笑了,她好想向江岩借一把颅骨骨膜剥离器,看一看这人的脑回路。 眼前这三个人,她都想看看! “江岩,你给我讲讲男人的大脑有些什么特殊构造。”十音气哼哼地说。 不想理那二人,一次一次暗度陈仓,太可气了。 “男女的大脑,主要是脑容量和脑皮层厚度上的差异……” 江岩本来就是话匣子,一听是他最擅长的话题,即刻开启。 梁孟冬自然也不高兴,倒不是因为江岩的误会。 案情说得告一段落还不走,留在这里说段子?这都要怪云海急不可耐跑来,这种双商堪忧的妹夫,刚才他居然认为他可靠!之前的名分他是给得太轻易了,应该重新斟酌。 好好的世外桃源、二人世界,被他们这所谓的铁三角,搅得有如十几号人在这里闹腾,吵死了。 不料云海趁着十音和江岩讨论热烈,拉了梁孟冬到一旁,询问他现在有了绳索工具,要不要攀岩去上游走一遭。 孟冬狐疑:“那么晚去做什么?” “有洁净水源。”云海说,“小苗要上去打点水,那么多人需要用水,他们带来那点饮用水很快会被造光,你跟他速去速回,你想做任何事……小苗都会等你。” 梁孟冬:“我想做什么?” “你不需要用水?我们是糙惯了,再说一早洗过。这个地方的水源问题,夜里没条件排查哪里出了状况,清晨我们会查清楚。你真的不去?梁大师风光霁月的形象怎么维护?” “……” “十音有医生护理,厉锋在出任务,彭朗在看人,有什么不放心的?走吧,孟冬。” 梁孟冬相当不开心,这家伙搞得成他肚里的蛔虫算什么!把他安排得如此明白,这么想当自己的妹夫? 看在水的份上,勉为其难吧。 “要提醒多少遍,”孟冬冷哼,“到底怎么叫?” “怎么非得占我便宜?我比你大。”云海蹙起眉,憋了会儿,嗤笑出了声,极无奈地摇着头,“哥,走吧,我一会儿就在底下护送你们。” 作者有话要说:大纲菌:认真洗 第70章 人海微澜 十一 苗辉倒是按计划取回了水,还顺便押回来两个人。 照小苗的说法,要不是有梁先生,他自己至多拿住一个。当然,云队的接应也及时,不然二人弄不下来。 本来苗辉取完水环顾四周,只见另一侧崖壁旁黑漆漆的地方,半明半灭竟透着光,再看居然有人扎营。 他只觉得奇怪,近前想要排查疑点,帐篷内二人一听见外边人声,先后从帐篷底钻出就往多刺灌木密布的树丛里跃,完全不顾会不会扎痛自己。 苗辉身手迅捷,一步飞进里头拽出一个直接按翻在地。另一个见同伴被擒,蹿出树丛欲往转角处逃窜。 那是崖壁的转角,呈一个垂直的近直角状,梁孟冬正好在崖壁另一侧。他刚找到一处水流潺潺深浅合宜的溪潭,忽听得苗辉的呼喝声。 孟冬循声去看,迎头撞上逃跑那个,一手将那人攥住掀翻。 这人身材格外壮硕,反抗着要站起来。孟冬就势由他站起,将他双手反剪,把人牢牢抵在了崖壁上,这才出声喊了苗辉:“人在这里。” 苗辉已经拷了地上那人,双脚也捆缚紧了。小苗转到崖边时,孟冬正一手提着头灯,照向那人的脸。 他们当然不认识这人。但据小苗后来描述,那人本来挣得正凶,背着手仍企图往腰间探。虽说那刻他被孟冬死死制约住,那手必定够不到,但苗辉又不了解孟冬的底,哪知他能坚持多久。想起云队刚才的托付,心一时提到了嗓子眼。 等苗辉冲到眼前,那人脑袋一偏,正好与孟冬打上照面。很意外地,那人手上动作即刻静止了,像是直接丢盔弃甲,什么挣扎再不敢有。 小苗上前缴枪时,他口中含糊着念念有词,苗辉听不懂,但认出那是M国语。 中毒的几位尚在沉睡休养。云海联络了边防总队,该辖区兄弟单位派出的车辆以及救援人员已在来的路上,抵达仙鹤谷后,会将中毒人员营救出谷,接到辖区医院观察治疗。 这夜原本平静得可以,大家都能休整一下。江岩舟车劳顿困得不行,就地打起了盹。 十音恢复得很快,一人闲得无聊,跑出那个溶洞去等孟冬。隐约听见远处他们押了人往回走,苗辉在给云海讲述详细经过。 苗辉绘声绘色,正向云海描述梁先生的身手,夸他擒拿利落果决,十音入耳的却是“这人差一点就对梁先生拔了枪”。她哪里还淡定得起来,根本顾不得腿软,拼了命就往那儿赶。 云海和苗辉已经在里头审人,十音见着孟冬劈头就查伤势,转来转去没查到,仍不安心,听他说了句:“真没事。” “云海不是说你去洗漱了,你真动手了?” 梁孟冬点点头,没有否认。 “对方身上带了枪,你不知道?” 他也承认:“想过,但被我制住手脚,他拿不到。” “功夫真好啊,”十音内火中烧,“你当时是不是还挺兴奋的,觉得自己练了那么多年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梁孟冬低笑:“这倒没有,都是下意识的反应。” “梁老师你真太能干了!你想真相早些浮出水面,迅速解决问题,我都理解,我自己也是盼着的,没有再说不支持了吧?但你乖乖随队就好,凭的什么动手抓人?要我说多少回,你没有执法权限!” 梁孟冬也不辩解,轻描淡写:“外国人。” “……你法盲吧?外国人犯事你也没有抓捕权!” 梁孟冬注视十音在月光下明暗不定的脸色,有些好笑,告诉她实施抓捕的是苗警官,他只是一名热心群众。 “举手之劳都不帮,苗警官以一敌二,相当危险。”他冠冕堂皇地说。 十音气极反而在点头:“行,热心群众,等回了南照,我让云海给你申请表彰,见义勇为、警民合作的标兵!” 孟冬俯身凑过来,声音轻轻的像在哄:“这样结婚政审更容易些?” 十音彻底服了,瞪圆了眼:“跟老狐狸在一起时间不长,居然学了油嘴滑舌?” “在想什么,”孟冬很不齿。“用跟他学?” 十音觉得自己一拳一拳全打进棉花里,拿这人无一计可施,简直恨出泪花来,咬牙切齿,却只能巴巴望着他的无赖样:“梁孟冬……” 四下无人,他黑幽幽的眼睛和她对视半天,俯首啄了她一口:“那人看见我的脸,就一动不敢动了。” 十音感到脑袋都发麻,毛骨悚然。 不敢伤害孟冬?她有点明白那两个M国人可能是谁的人了。 “你不是去洗漱的,对不对?是云狐狸诓你。” 孟冬摇摇头:“真是去洗漱,都没料到。” “洗了?” “没有,遇上这事没洗成,”孟冬在黑夜里轻笑,“对不起。” “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十音不明所以。 她心软了,觉得孟冬肯定也是后怕的,刚才那么凶他是不是有点过了头,遂安慰道:“吓到了吧?头回遇到是会害怕。” “……” “我有点生气,小苗也不知道保护你。接下来不许你单独和云狐狸在一起,他从不循规蹈矩,馊主意一箩筐。”十音说到一半,发现这样对云旗不好,改口说,“我是说他经验老道,处事比较灵活,但不大适合你。” “……” “总之你寸步别离,让其他人保护你我不放心,我自己来。” 梁孟冬是不忍心调侃她,自己还没复原,声音软绵绵的,就满口大话。还不知道谁保护谁。 “今晚你凑合一下,找点饮用水漱漱口算了。明天我就好了,再去的话和我一起。” “……好。”这可以有。 云海早年在边境地区卧底时,是多国交界之地,为了沟通效率,汉语在那些组织内部才是首要通行语言,毒老大和马仔有一半多原本就说汉话。因而云海虽说通些M国语,学的基本是禁毒的专有名词,听的却多是日常的俗言俚语,不算精通。 两人在内审了半天,收获一般。 云海跑出来抽烟见着十音,摇着头有些无奈。 这两人都是查鹏手下某个马仔底下的人,胆子不大,一问就瑟瑟发抖,也肯开口,就是云海同他们有点鸡同鸭讲。云海料到氯.胺酮倾洒事件就是他们做的,他俩没有否认,但只说自己是奉命在上游守那些截流用的沙袋。 云海再问他们做这件事情的目的、氯.胺酮的来源,来前都怎么分工步署的、多少人参与,他俩滔滔不绝,听得云海一头雾水。 让他俩慢点说,云海约莫能听懂一半。半蒙半猜,好像是本来正要出货,查鹏临时接到什么线报,说是这边的警方正在全力缴获这批违禁品,所以他们才跑来倾洒。 十音不解:“那么巧?真打算弃了,哪条河不能直接倒了?没有必要穿那么难走的雨林。” “问了,我表达得不好,”云海自嘲,“继续鸡同鸭讲。你身体还行的话,要不进去审一遍,大家拼凑拼凑信息。” “我试试,不过我还不如你呢。”十音其实没什么信心。 她虽说去过多次M国,但多半都是替云海去参加那种他懒得与会的凑数会议。例如两地警方的交流合作会、销毁大会等,会上无非听些官话套话,会下同行沟通,大家干脆都用英语。 “我试试。” 说这话的人是梁孟冬。 云海难以置信,十音也觉得疑惑:“你懂M国语?” “学过一阵,可以试试。” “你没审讯权限。”十音反对。 她倒是不怀疑孟冬的语言能力。他记忆力好,从前在语言学习方面尤其突出,后来他旅居多国,又拜过来自好几个国家的老师,的确掌握不少语言。 但是M国,一个东南亚小国,他学这门语言做什么用? 十音有些狐疑地看看云海,怀疑这又是云狐狸教唆。短期恶补几天的话……孟冬也太厉害了吧?不过不能排除。 案件已经相当复杂,孟冬应该尽可能少地与案子发生交叉联系。云海可以不怕麻烦,她却担心各种对孟冬不利的潜在风险。 “你们出外勤时缺一个语言翻译,需要他具备什么权限?”孟冬看向云海,神情笃定,“云队不是说,我的事情你在专案组备过案?” 云海给十音解释:“真备过案,让孟冬帮忙试试,我们没有别的办法,需要进展。” 果然!她更确信了自己的猜测。 孟冬已经跟着云海往里走了,情势所迫,十音只有妥协。 接下来的审讯很漫长,但相对顺利得多。有了孟冬当翻译,十音他们至少弄清楚了查鹏那方这次倾洒行为的来龙去脉。 他们这个新型制毒基地本来的确是有出货任务,但根本不是运往国内,只不过为了节省运输成本,他们一向的做法是取仙鹤谷以西的一条近道,从M国内运到孟加拉湾出货。 但这次出了意外,他们刚开始预备出货就接到线报,说有人把这条线路透露给了接壤省份的禁毒局。缉毒局沿途设了伏击,计划一举打击掉这条运毒线路。 查鹏提前知道了这个消息,一怒之下,让他们改道仙鹤谷内,专门指定了这一天,下令倾洒所有的氯.胺酮。 至于倾洒的具体位置,为什么要截流倾洒,这二人都是喽喽,确实不知道,但他俩很清楚这都是提前安排分工好的,凌晨出发行动时,也有专人负责调度。他俩负责值守截流用的沙袋,保证上流的水在那个位置阻断,同样的,此刻下游处也有专人正在值守。 这么一来,和随组导演及摄像晨间跑去跟拍什么禁毒局的“模拟”抓捕,倒是正好对上。那个方位正如这二人所说,是他们平时的常规运毒线路上的必经位置。 孟冬上午亲眼所见,也说禁毒局那边的确很不像是模拟,所有的步署和计划都安排得紧锣密鼓,倒像是即将开始的抓捕实战。 十音、云海和苗辉都对对方的这个安排,感到相当费解。 查鹏这样的毒老大在M国不在少数,武装规模只能算中型,构不成出头鸟的地位,多年来却也解决了一方营生,与当地军政府多半相处融洽。M国政府成立后,也对这些人颁布了一系列安抚政策,并没有一锅端掉。 云海十音对查鹏略知一二,这人唯利是图,脾气很大。但脾气不好的毒老大不在少数,既然是组织,当然是要赚钱养人的,哪怕是杀人不眨眼的毒枭,也会把利益放在第一位。 提前获知了被我国警方伏击的消息,于对方来说,最优策略应该是直接放弃出货,这样的实际损失才是最低的。 但查鹏的做法近乎疯狂,居然是不依不饶取道我国,只不过他放弃了原有线路,也主动放弃了货物! 报复么?中毒人员即便包括十音在内,总计也只有五人,于查鹏这样唯利是图的人,能有什么报复效果? 除非,查鹏背后有一位更大的金主,他的决策左右着查鹏的决定。而该决策满足了这位金主某项不为人知的利益需求。 云海分析,他们会把制毒基地选址在这个区域,这符合新型违禁品的供应链逻辑,首先是因为与临沧接壤的M国区域从来不是众矢之的,广袤而隐蔽,其次这个地方从国内采购原料以及新型制毒配剂,交通相当方便。 查鹏原先的运毒行为只是取道一部分接壤的无人边境,那段边境虽在国境以内,但都是险峻山路,普通车辆无法行使,故而边防并未设卡,加之货品最终并不流入国内,理论上根本不在边防部门的打击范围。 这种犄角旮旯的线报,边防部门都从未得过,一个主管宣传的省禁毒局,是怎么获得的? 联想到禁毒局是由厉南平分管,这次真人秀节目的赞助人是柯女士,难道…… 眼看审得差不多了,梁孟冬特意问他抓住的那名壮汉:“你认识我?” 那人点头,又摇了摇头,承认他们出门前看过孟冬许多照片。 另一人是分开审的,问了也是这么回答:“上头关照过每一个人,如果遇到你……一定不可以伤害,千万要保护好。” 这句话连十音都听得懂,千万要保护好。不寒而栗! 十音还是非常生气,质问云海:“你让孟冬学M语什么意思,是不是早就算到了这一步?” “我让他学的?我都是目瞪口呆,觉得今天交了狗屎运了好不好?”云海十分无辜,“孟冬你赶紧自己解释。” “去年学的。”孟冬说得简短,“是回国前,我有个学生是M国裔的语言学家,我特意要求学的,突击学了好几个月。” “你早料到了?”十音诧异,又认为这不大可能。 “当然不是,”孟冬在笑,“就是兴趣。” “我不信,你有这种兴趣,我怎么没听过。” “别问了,我卖个关子。” 十音怒了:“什么时候了你还卖关子!” “小傻瓜,”孟冬依然笑得很自若,“我说卖关子,当然是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和案子毫无关系。” 十音看他的目光,的确是坦坦荡荡,大概真没什么大不了的? 苗辉瞬间有些悟了,梁先生和余队? 但云队分明就在场……算了,他装不知道比较好,先去看看彭朗那边怎样了。 “我去把江岩弄回来,你俩早些休息,”云海说,“明早等厉锋回来,看看禁毒局那边的行动结果怎样,说不定会更清晰些。” 十音答应着,埋头在找东西,打算取一点水带去,要准备两个人的。 云海幸灾乐祸在旁调侃:“闹半天孟冬没洗?一晚上辛苦了,我送你再上去一趟。” 十音恼羞成怒,给他看水具:“不用劳驾!我自己会管他!” 云海看着她手里的水罐笑死了:“这么一点点连洗个头都不够。” “洗头?”十音轻蔑地瞥他一眼,“这种严重缺水的生存条件,要不要再洗个澡?你真享乐主义,是不是最好再来个马杀鸡?” 作者有话要说:云海:里外不是人,我要洗澡?明明是我哥要洗澡…… 大纲菌:云海你为了当上妹夫真不要节操 第71章 人海微澜 十二 林间的空气潮润,天刚刚透出一丝青灰,蛙鸣鸟叫就开始此起彼伏。 十音睡得不踏实,迷迷糊糊刚伸出手,先拔了一根草,想去逗一逗身旁睡袋里那个人。握着草杆子的手才探出去,正对上一双似笑非笑的眸。 那是纯净无波的眼,十音的手顿在那里,孟冬就捉住了送到唇边轻啄:“睡得不错?” 他听起来什么心事都没有,仿佛昨夜他们只是在这个地方露营。 “一般。”十音揉揉眼睛,略哑着嗓子,声音仍有些软,“你睡得不好吧?这种日子你没过过,觉得特别委屈你。” 孟冬一手覆上她的眼睛:“再睡会儿,我给你挡着光。” 可能是毒性刚走不久,十音的身体还有些乏,懒懒的确实不想起。但又不忍睡,想和他说话。 他手心的热度覆在她眼睛上很受用,隐隐还能感知他掌心的脉搏。 周遭的细微动静也很神奇,十音被蒙着眼睛,一样一样给孟冬讲述: 成群蚂蚁在发出“的的”的叫声,蛾子的幼虫在做茧,那声音听得人头皮发麻。不远处有人在打哈欠。 她辨了一下方位,笑着说:“哦,不是人,像是猴子。” 她说得趣味横生,孟冬就问东问西。她和他讨论一种雀的音高,那只鸟飞得近,孟冬也听得见,说她说得不对,那振频也就E6,没有到F6。 十音急得辩起来,还示范着发了声,梁孟冬忽然就不辩了,她听见他浅浅地笑起来、不停地笑,意识到自己是中了招。 “梁孟冬你太坏了!” 十音不在人前唱歌。 或许是老天对她采取的平衡措施,听觉那块格外突出,非让她唱歌五音不全。她通常可以混过去,在外上课或陪练,需要时压低一个八度唱,或弹着念唱名,走音不算明显,学生一般不觉得这是问题。 但音教系要修声乐课,这事就让她有点头疼。练一下能好那么一点点,混得过就行,这东西天生的,她也没能力进一步提高声乐成绩了。 倒是孟冬,那时最爱借这由头骗她练习,成天说她唱歌好听,还调侃她的名字,纯粹为了在她身上找笑料,坏得很。 孟冬的手还覆在她的眼睛上。十音参加过不知多少次丛林实训,从没有过这种感受。遁世幽居的光阴,蹉跎也不觉可惜。 真人秀节目进雨林时限定了每人带入物品的绝对件数,孟冬在提琴和刮胡刀的抉择中,毅然决然选择了琴。他又不愿借用别人的剃须刀,因而前些日子才会胡子拉茬。 昨夜他居然不嫌弃这个他死活不愿认证的“妹夫”,用了云海的剃须刀,胡茬已经不那么扎人。此刻耳鬓相磨,涩涩的磨在脸上,她很受用。 十音仍闭着眼睛,感知孟冬用下巴蹭着她,感知林间原本略显安静的水流,渐渐变得淙淙有声…… 她猛然间意识到了什么:“丢人丢大了,他们肯定早就去了上游,在撤那些沙袋!” 光顾私情,这下耽误干活了。 十音匆匆起身,才知边防兄弟单位的人凌晨就已到了,云海和对方一早就开始交接工作。污染水源取样、案情交底、嫌犯移交、值守下游负责截流的那两个查鹏的人也已拿下。 人多做事效率很高,该挪的沙袋都已挪开,水流恢复通畅。兄弟单位已经通知到该水源下游的流经单位,让对方提示有关部门注意检测稍后会经过的污染水源。 来的那位中队长是云海和十音的熟人,前段时间换防才来的这片辖区。一见十音不能免俗,先问云海两人几时结婚。 云海三句两句,打哈哈蒙混过去了。 云海问起那个节目组,中队长表示昨夜接云海电话,已将整组工作人员押送至拘审所候审。 对方进入辖区时,出示的是一份边防部门准予剧组在这一带进行野生昆虫纪录片拍摄的许可批文,并未提及什么真人秀禁毒宣传节目。 “不可能批的,这绝对是严重违规拍摄,”中队长说,“云海你最清楚,开什么玩笑。也不知是禁毒局示意他们隐瞒情况进入,还是他们自作主张,宣传片在这么危险的地方拍,出了事谁负责?” 现在显然就是出事了。 参与录制节目的人员来头都不算小,节目组严重违反边防部门的保密规定,还面临着被这些明星经纪公司联合起诉、巨额索赔的命运。 还不知道这个锅最终是由谁背。 四名中毒人员今晨都有些醒转。但情况很不理想,江岩刚给四人再次做了检查,柯洛妮和小花分别有心悸和血压升高症状,卫军对疼痛刺激的反应表现出麻木,演技派羸弱男高烧未退,持续在说胡话。 前三人有所清醒后,对昨天发生的事不忍猝想。特别是小花,一见彭朗,先是断断续续地啜泣,到后来几乎是哀情愤郁地流泪。彭朗也不知道怎么宽慰人,小花一哭,呼吸就更上不来了,十分可怜。 柯洛妮一直裹着毯子默不作声,神态平静,但问什么都拒绝答复。云海和十音商量了一下,央孟冬尝试去问问柯小姐,要不要给母亲打电话? 梁孟冬受命时,目光瞥开了:“没你说的美男计那回事。” 当时在检查站短短一聚,她说出这话,他被噎得到现在还有点气,哼。 “我知道没有,只是需要一个合适的人去问话,梁老师和她认识得早,比较说得上话。”云海苗辉都在旁,十音只得好声好气地劝。 “我没审问权限。”用的是她的说法,口气是不好说话的样子。 “不审,就嘘寒问暖,梁老师就当帮我个忙?” 他望着她:“为什么要帮?”目光是狡黠的,唇角有坏笑。 十音真是想咬他,早上还腻歪歪的人,这会儿当着旁人,故意装成个蛮不讲理样子。 云狐狸这老八卦正饶有兴味地看着,他当看剧呢! 十音黔驴技穷,拉孟冬到一旁,低声问:“你怎么了?” “假夫妻演得挺上瘾?” 十音意识到,他在计较云海敷衍中队长催婚那事:“云狐狸的醋你就别吃了吧,他都委曲求全成这样了,我听他私下叫你哥?这狐狸真是不要脸诶。” “队友跟前呢?”他眼睛瞥的是苗辉江岩那边。 “这……到了沧东可能有装扮任务,这不是怕任务出纰漏么。这样,任务一完,我就地请他们喝喜酒!” 梁孟冬将信将疑:“你一个鸽王。” “一定兑现。梁老师您要不要分个轻重缓急?”十音有些急了,“你不肯去,是不忍柯小姐伤心?我可吃醋了。” “早不说,”孟冬这下是笑了,“没有的事,我去了。” 什么人哦! 柯洛妮见问话人是孟冬,交谈的意愿是有,情绪仍很低落。听孟冬这么问,她目光失了会儿神,捂住眼睛,半天滚下泪来,摇头说:“我不打,不可能打。她很快也会知道,孟冬,我妈妈一定对我失望极了,非常非常失望。” 虽说孟冬提过柯洛妮与母亲不甚亲近,十音还是近乎震惊。孩子遭遇了这样的事情,寻常父母的反应难道不该是揪心、忙着抚慰、绝不放过罪魁……柯小姐明明在西方的教育环境里长大,对她母亲的情绪预判是:失望? 交接工作完成得七七八八,厉锋也已从仙鹤谷西侧返回。 厉锋带回的消息果然和昨夜那两人的交代吻合,禁毒局确实提前得到了线报,计划在那条线路上伏击缴获查鹏的货物。 昨天他们步署有序,消息也封锁得相当严密,全员在整条线路上设伏等待了整整二十四小时,到头却守了一场空。 连个鬼影子都没看见,就别说什么缴获品了。 厉锋听说这批货的去向居然是倾洒在了仙鹤谷,既恍然大悟又恼怒之极,说他猜到就是这样!禁毒局内部已经开始彻查内鬼,必定是有人将这个消息泄露给了查鹏。 云海问起昨晨离开的那名随组导演,以及那一组摄像团队。 厉锋做事确实有可取之处:“我找了两人帮忙,把这些人一起带回来了,他们跑去跟拍,显然多少知道一点消息,不能洗脱嫌疑。” 且将禁毒局跑到边防辖区,越界执法究竟是否合规一事放在一旁,不作计较,在云海看来,内鬼不仅仅存于禁毒局昨天的那支行动组,应该还存在于这个节目组。 卫星电话那么巧就被毁坏?明知联络信号切断,明明有机会让卫军补充加入,为什么不让他再带入一支电话?既是拍摄任务,为什么不带上真人秀团队一同出发,而是正正好好卡着点把他们滞留在了倾洒区域? 厉锋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同时他最不可忍的,是听说十音因皮肤渗透也有轻微中毒症状。 他提到了年后在书房偶然听到的百公斤氯.胺酮:“但我看照这个倾洒的规模,百公斤都远不止的。” “也许是单位。”云海说,“昨天我现场收集到的几个蛇皮袋,大致是以十公斤为单位的,十包的话,就是百公斤。” 这么一来,厉锋带回的摄制组,也交由来交接的边防中队带入辖区拘审所。 因案情复杂,云海建议厉锋、苗辉和彭朗陪同边防的辖区中队同回他们营区,协助审讯;而中队长带来的医疗救护人员仅一名,回程路途险峻,光从这里回到车上就很劳顿,担心出事,江岩也被云海建议随队,陪同护送四名中毒人员。 “你们这里一完,直接开车去沧东和我们会合。” 苗辉、彭朗:“老大,收到!” 江岩:“你放心。” 厉锋发现自己果如所料,被云海差遣、安排得妥妥当当的,心下着实不甘。但一转念,他想到禁毒局是父亲分管单位,不亲自查一个明明白白怎么行?别人要是查得一个不尽心,会令父亲十分被动。 他窝着火,却说不出别的话:“好。” 本来那中队长认为梁先生是重要人证,想要一并带回协助调查。 云海不知从哪儿找出一份省厅专案组出具的书面证明,上面清楚阐述了梁孟冬是另一桩大案的受害人,尚处于专案组的保护之下,案情涉密,不建议该人员离开专案组的保护范围。 “梁先生你得留给我们,对不住了兄弟。” 文件千真万确,对方和云海关系不错,本来也就不至于较真。 护送人员撤离到了最末,十音要来那份神奇的证明文件,再一次地觉得云狐狸着实厉害,悄悄传达了一声敬佩:“这么说来你还真是未雨绸缪,一步一步都计算得很周全,我得谢你。” “不用,你多支持就行,不要总觉得我对我哥不怀好意。” “……老大,你也是三十出头的人了,好歹要点节操?” “刚出头!”孟冬正好过来了,云海着急辩。 十音问:“柯小姐走的时候,又找你说话了?” 梁孟冬眼里有得意之色:“知道你会问。” “说啊……” “她母亲让她和我生个孩子。”他语气平淡,好像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十音听得张目结舌,云海也是闻所未闻,这是什么操作? “我也很意外,不过她应该没撒谎。” 孟冬还说,柯洛妮说她自己每年有四次体检,都是她母亲安排的。她的体检报告从前打印出来,非常厚,后来在邮件,每次也有上百页。 撤离人员一走空,云海也背起了行囊,十音吓一跳:“你这是要去哪儿?” “沧东。” “那我呢?” 云海说:“你俩慢慢赶,晚两天到没问题。时间上有富余。” “别扔下我俩啊,一起走,我方向感又不好。” “孟冬好。” “这里的条件比较糟心,孟冬不习惯的,一起结伴,早出早好。” 云海一脸在看呆瓜的表情:“我赶着先到,你还没恢复,走得慢。” 十音刚想说她不会拖后腿,云海已经走得老远,在对孟冬挥手:“假期愉快!” “这人神烦,精明过头。”孟冬望着那身影半天,轻嗤了一声。 十音仍是不解,云队怎么说走就走,下一步的任务呢?没头没脑的。 孟冬笃了她一下脑门:“你领导放你两天假,还没懂?” 作者有话要说:云海:一个傻,一个难讨好,妹夫不容易当 第72章 人海微澜 十三 十音离开南照的日子里,孟冬和云海曾有数次深聊。 准确说是他主动找的云海。加加对未来是真挚的,但她专爱挑些轻松有趣的过往来说。她这人较真,在她看来案件就是案件,有纪律在,不便细述。 从前他们形影不离,十音总爱搜集他的新闻简报、比赛的录音、影像,如数家珍,常常被他嘲笑无聊,也没那么深切的感悟。 如今十音不在时,他每听她的一个细节都觉亲切,那空白八年里,哪怕是旁人眼中的她。 云旗总忘了改口,告诉他说,姐夫我知道的都说完了,我哥知道得最多最全,你去问他。 云海给他细数这些年来十音的假期,的确休得少之又少。 队友们皆盼假期,她心底却惧怕假期来临,那意味着就她一人,留在当时的驻地东游西逛。别人阖家团圆,她别说无家可归,连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性格上再能扛,在某一刻难免觉得难捱。从前的生活离得远了,她无力去抓回来,被任务像陀螺一样带着转。 她又是个硬脾气,嬉皮笑脸死撑着,表面上生龙活虎。 问题当然很大。云海听父亲讲过十音家中惨案,这种经历多少会影响一个人的性情。后来有几次突击任务云中岳和云海都看出来,她做事情比所有的男队员都蛮都勇,别人是靠拼智慧和战术在力保性命,十音的命,确实是凭运气捡回来的。 批评无数次,连禁闭都关到数不清。他们慢慢体察这不是她主观控制上的问题,队里给她找了心理干预,收效很一般。 十音非常健谈,她和心理医生很能聊得来,却并不怎么敞开心扉。 当然,最近云海又有些侥幸,负责十音的外聘心理医师,长期都是杜源,她要肯对人敞开心扉,又是什么情形?不堪想象。 云海没见她哭过一次,她不把苦写在脸上,也不愿讲述,但行事上看得出来,那种隐形的使命感在影响她。 当时云海看穿这一点,时常邀请十音一同回家休假。但十音不肯次次都跟着回,难免还有很多次,要留在队里一个人过。 那时适逢假期,越是无人肯接的任务,十音便越主动地接。 协作型的大任务节假日需要出人手,别的队还要顾虑排班轮次,云海没这个烦恼。他们队不愁拿不出人手,横竖总有十音在。 她不图队友感激,反而求着队长这样安排。 照云海的说法,自从十音把人生看成是一个任务,除了埋头工作、找寻真相,那些原来她人生中的重心被慢慢掩藏起来,早蒙了尘。 不过,每次任务前交遗书,都能发现十音的眼睛红通通的。遗书抬头她不肯写名字,说万一落到坏人手里,那人去报复收信人怎么办? 她把收信人告诉了云海,说假如她有不测云海活着,就托他亲手转递。 后来回南照工作,她转念又反悔了,要求云海销毁所有遗书。 “现在孟冬过得很好,生活必定很平静。我要真死了,就等于往好好的河里投块石头,那还算个人么?” 云海给孟冬讲日常细节,她如何训练、实战、受伤,如何在危难之中决策。 云海的视角非常立体、客观。那些现场和细节如同影片,自此在孟冬脑中反复上演,几番梦里宛如亲历。他再次试图理解十音,想到那一箱沉沉的、素未谋面的遗书,只觉痛彻心扉。 想要伸出手,去过往的时光里捞过那个人,紧紧拥入怀中。 昨夜十音睡下,孟冬睡不踏实,又找云海聊了一夜。 聊了一部分案情,杜源目的似乎很明确了,虽说听起来异想天开,但如果人之将死……一个野心勃勃的人,求生欲会有多强?在九先生的眼里,他又是什么?白鼠? 孟冬不太忧心案子,哪怕云海嘲笑他是唐僧肉,他好像也能释怀。 他更担心加加。 据云海说,查鹏这类毒枭看似呼风唤雨,实则匹夫一个,这种角色背后,通常都有智囊型的金主。这金主才是他真正的衣食父母,控制着进货出货渠道、制毒技术,还帮助他规避各种可能遇到的风险,掌握着他整根生财之道的命脉。 近年两国严打力度不断升级,原料、运输成本、包括驯养一支武装组织的费用,都在日益上涨。肯将几百公斤违禁品当空气一样倾洒,向对手发出丧心病狂式的报复,必须具备相应的财力和底气。查鹏这种级别的毒枭,根本就没底气。 除非有十个查鹏,甚至更多。 查鹏近年从偷种罂.粟转型为新型违禁品的制造贩运,他新归附的那位幕后金主,正是杜源。此事单从查鹏所有的马仔都看过孟冬的照片,且受命保护孟冬一事,就毋庸置疑了。 杜源必定存在一个对手,这是自从靶场杀人、埋尸案就确定的事实。难点一直在于这位对手的身份。 柯语微身为真人秀节目的赞助人,恰好与禁毒局过从密切,与毁容前的杜源又是旧识。此次运毒路线又遭人泄露给禁毒局,柯语微具备操作此事的条件,但其动机难辨。 然而,如果从倾洒事件的结果反推杜源动机,就又清晰了。他所毁掉的,正是柯语微赞助的节目、以及柯语微的女儿。从这个点上,有理由怀疑,他死死咬定的那个对手,就是柯语微。 再联系八年前,十音家凶案的留存信息中,余父曾与九先生共事多年,并挡过九先生的财路。九先生是边防部门全力抓捕的古城毒枭。 柯语微与余父曾在同一医学课题组共事、也是古城人、家中行九…… 如果上述推测成立,从靶场一案,到这次近乎疯癫的倾洒事件,都非孤立案件,倒像是杜源与九先生斗法白热化的序幕。 孟冬最担心的,是加加与那九先生仇深似海,苦等这天多年。他自己尚且是个白鼠,他们会怎样对待加加? 加加办别人的案子都不顾性命,如遇正面交锋,临场她又会怎样? 云海本来就想给十音放个假。其实给这人放多少天假都不亏心,就算放在队内宣布,也不会有人觉得不公。 “任务在即,别说你了,刚才我和云旗通话,她都在担心她姐。” 孟冬即刻不满了:“还挺密切。” 云海特别委屈:“你自己狂撒狗粮,还不许百姓点灯了?我就不配有个挂念的人,是不是。” 孟冬听着有些不忍,又不愿接口:“我不同,是成年人,你接着说。” 云海本欲辩云旗也成年了,想想算了,懒得与这家伙争,言多必失。 “我们想得一样,担心那种可怕的惯性,怕十音遇事一个控制不好,故伎重演。这任务就交给你,让她轻松两天,想想普通人是怎么活的,日子要怎么过。不用记挂任务,忘了也没关系。这二货很神奇,随时都能进入战斗状态,怕只怕她放松不下来。” “好。” 云海还不放心:“你懂不懂该怎么做?” “你懂?” 云海笑着看向别处:“不。” 怎么可能! 这刻十音神奇地望着孟冬:“还在目送云队?你俩相处久了,是不是多少有点惺惺相惜?” “嗤,开玩笑。” 梁孟冬对云海的情绪向来矛盾。 要说感激,笑笑被云家营救、教养成人,大恩不言谢,他这一生都不知怎么报答;这么多年,加加也是蒙他关照,有这么个令人尊敬的上司兼伙伴,的确幸运。难得的是,云海待他都有点推心置腹的意思,孟冬人生中很少遇到这种奇人,集老谋深算与豁朗坦荡于一身。 但要说到讨厌,昨晚云海笑嘻嘻把法医勘验箱递给他的时候,孟冬格外担心笑笑,开始猜测笑笑是怎么被他坑蒙拐骗的。狐狸的手段他怎么猜得透?痛心疾首! 十音与孟冬聊起除夕那通电话中,云旗对二位哥哥关系的忧虑。 当时她劝云旗宽心:“你哥这种情商,绝不会搞砸任何事;你亲哥心软,软得像棉花一样,你可千万别被他外表迷惑住。” 人与人的相处之道,孟冬不算驾轻就熟,要怎么沟通才不尴尬?让云海叫哥,这样大概也算一种……彼此亲近的阶梯? 孟冬皱起了眉,对她的用词很不满意,形容妹夫就是情商高,形容他……软? 十音还在说:“我懂,你这么占云队便宜,不就是示好?他可乐意了。” ** 十音体能恢复得快,她和孟冬向东跋涉一下午,所见风景已截然不同了。 仙鹤谷更像是深谷密林,隐秘幽深,这一处的天地却如天工之画,更为壮观。 蜿蜒交织的藤条虬劲粗壮,树冠遮天蔽日,谷中溪潭遍布,高低错落地连成一片一片。最高处有段瀑布,流水从丈余悬崖上倾泻而下,声势浩荡。飞瀑四周激起的细薄水雾,将那一处山壁衬得如堕雾中。 十音听觉敏锐,耳朵嫌那瀑布声嘈杂。孟冬找了处很远的溪潭,瀑布的背景声隐隐弱下去,泉水涌动的清脆声灌入耳朵。 孟冬正预备扎营,十音看着他选地方:“这里到处是水,水边扎营恐怕会有点潮。其实我们不如爬到藤上睡,这藤条很结实,我有一次雨季训练,发了大水没办法,只能爬在树上睡,居然睡得非常香。” 孟冬抬头看了看,又看看她:“那么重口?” 十音不明就里,他似笑非笑又说:“可以,都试试。” 这天日落时天凉了些,只是觉得空气冷却下来,体感倒也还过得去;到孟冬练琴时,已是清辉广被,潭中银鳞闪动,林间忽然风声呜咽,树声和泉响都被放大了,虽没有要下雨的样子,但气温骤降。 十音披上冲锋衣仍觉得冷,只能抱着臂躲在帐篷口听孟冬拉琴。 孟冬刚升起堆火,就被那颇大的风势吹熄了一半。 水多的地方干柴要跑到老远才有,十音索性去行李中找镁条引火。苗辉说全留给她了的,多得是,可她找了半天竟是没找到。 十音东翻西找,看看还有什么可以用来引火的,便翻到那一叠吴狄让苗辉带来的复印件,老洛从勐海千里迢迢送来的M国语档案。 吴狄电话里说,反正是复印件,觉得没用你就用来生火。要不要用来引火? 还在琢磨,耳畔却是贴了个灼烫的声音:“找个东西都找不到?在这里。” 孟冬一手拿着镁条,探到那团篝火的中央拨弄了三两下,几颗火星飞散在夜色里,很快隐去了。火势便蹭地一下蹿起来,比先前烧得更旺了,烤得人面烫。 他一手在她身后抱着她,探了脑袋在她肩头,贴在她的面颊问:“还冷么?” “不。” “在看什么?” “没什么,看不懂的一些资料,也可以不要。” 十音仍有些不甘心,还盯着那张A4纸注视。 孟冬弃了那镁条,那只手臂也圈过来,两人面颊贴得更紧了,话音却是灌入她耳朵的:“别看了。” 他声音低哑,夺过了那叠纸,热意烧在她耳根了,而后是…… 十音闭上眼睛,很受用。她认命地想,既然是放假,的确应该听孟冬的。心中又有窃喜……真是想他。 十音又偷偷睁开眼,她想看看火光里,孟冬深峻的五官又是什么样子。却发现他的目光,在那叠纸上停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大纲菌:明天是七夕,所以不更(在这里 冬哥:对得起我? 大纲菌:那为了对得起他,我该怎么办?(不懂具体请看评论 第73章 人海微澜 十四 这份看似格式错乱、并不正规的M语版材料,记载了自四十年前至三年前,一个毒枭家族足足几十年的发迹发展史。 这个族系相当庞大,父系为古城人,发迹时坐镇头把交椅那位老大,母系为M国人,借着两地亲缘关系,及历届军政府上台之初对它的仰仗,渐渐坐大、日益盘根错节。 后期的军政府慢慢发现,不知不觉间任其坐大,这个武装集团慢慢成了他们的最大心病,这才有了后来这份调查分析档案。 根据报告上文字的读法,该毒枭父姓ke,音同柯。 云海是给十音提过一嘴,这份材料的出处可能是M国的旧军政府。 报告内容到三年多前戛然而止,三年前正是M国正式政府成立之时,军政府统治由此退出历史舞台,这份关于柯氏的研究调查,便止在了那里。 至于M国政府有没有延续这份调查,就不得而知了。 新政府上台时百废待兴,有几个地方至今还在内战,一时无暇顾及,也极有可能。至少云海的外情会替他搜集来这份材料,不就是因为那个地方的货品一直在为祸南照? “你能看懂那么多!”十音持着头灯,使劲打亮那页面,边扫视边感叹,“我老大是绝对不行的。” “我也是半蒙半猜,读得吃力。”孟冬说。 “那你一页一页地给我慢慢讲,不用着急。”十音央着他,“反正有的是时间,把你能看懂的地方给我细细说一说。这果然是重大信息,要不是你,我们就损失了一大部分资料,回去我也要给你请功。” 孟冬一把按灭那头灯,也没收了那叠纸,气息渡进她耳朵里:“那眼睛就毁了,明早接着说不行?” 柯氏一族的族谱非常详尽,详尽到了每个人都有长篇大论的简历,找得人眼花缭乱。 本来看在云海一片苦心,孟冬连粗略的都不想讲,说好了放假,工作就该抛在脑后,没看他连琴都不好好练了?也没心思练。 月白风清良辰美景,被一份材料毁了,岂不吐血。 可刚才在帐篷里……后来十音再次哭得哼哼唧唧梨花带雨,算起来这是今晚第二回哭。 第一次是在溪潭里。 刚才这回哭得更凶,孟冬搂在怀里说了好久的软话,十音的脑袋一偏,抹干泪挤眉弄眼地笑:“那梁老师给我讲那材料说的是什么。” “那不行。” 十音也不争,刚擦干的眼眶像安了个阀门,霎时再次潸然泪下。她强忍着,没一点哭声,只是和他对视着,悬悬而望,可怜得要命。 孟冬轻叹了一声:“哼。” 十音破涕为欢,知道他妥协了,起身要去找那叠材料。被孟冬一把捞进怀里:“你别走,我来找。” “那我不成树袋熊了?” “对。” 现在他大致讲完,也已经口干舌燥,称眼睛累,十音倒不至于逼迫下去。 也的确是累了,M国语虽不算艰涩,但他纯粹只是突击学习了一段时间,掌握程度有限。那么密集的文字量,要不是加加一脸倾慕地在旁催着问着,他不一定能读下来。 “孟冬你困了么?”十音和他并排躺着问。 “不困。” “哦哦,那好的。”十音说。 “好什么?” “就想表达一下崇拜之情,觉得你特别好。” “好也算是夸?难道不是坏才算夸。” “说什么呢,我在说你给我翻译材料的事。为人师表,不要每分钟都在诲淫诲盗。” 孟冬嗤地一声:“饮食男女,忘了那些材料。讨论一下缺点。” “你没缺点,温柔体贴……” “小混蛋,又在骂人?我在讨论什么你知道。” 他习惯如此,总结体验,改进技术。 就好像每次演奏会后,孟冬会反复回听现场录音,记录和复盘表现,以期下一次做到更完美。 “你当是你的音乐会?又没录音。” “你还肯录音?”孟冬在低笑,光想想就眼饧耳热,“真的?求之不得。” 此刻夜虫也寂寥了,除了泉响和树的簌簌,这夜只剩下头顶这片星群。它们肆无忌惮,观看了他俩一整晚,掌握所有秘密,不知闪躲,也不知羞。 “我想了想,缺点大概就是我没本事让你也哭一哭,不过我会不断努力。” 孟冬听得好笑,那是有点难度。 但这一次他感知到,紧贴着他的体温有了压迫感。他难以置信:“加加?” 十音手心的灼意还只停留在他的胸膛上,声音起了波澜:“没结束为什么急总结?” 孟冬呼吸起伏,她的体能的确不同于前,章法虽仍不是很好,不过这压迫感很汹涌,深深没过了整个夜。 …… ** 光阴波澜不惊。一道生火为炊,品尝一条烤溪鱼的滋味;一起记录和争论各种鸟语和溪水的音色;一同观察日升日落,或一段黄昏时莫测的天光;无论黑夜白天,不知疲倦地相拥消磨,不被打扰。这都是往昔所可望不可即。 罐头食品根本吃不完,其他人都跑林子外头去了,云海把所有的存货都留给了他俩。但十音觉得有趣,仍会专注烤每一条鱼。 孟冬身边没带吉他,抱着提琴当吉他弹唱。 他唱歌从来就格外好听,只是不唱给任何的其他人听罢了。 慵懒低沉的声音灌在十音耳朵里,她听孟冬先是在唱《秋叶》,她正精心烤那条鱼,听到“since you went away,the days grow long”她抬头看,正好与他目光相撞,十音失了神,不多会儿就嗅到了焦糊气。 十音不敢再开小差,全神贯注烤鱼。下一首词曲她全没听过,只隐隐觉得好听,歌词隐约有“black key”、“paths”……“wild pigeon”,(黑键?偶遇?……野鸽子?)唱到后头,歌词仿佛有点直白,听得人脸红。 十音埋头伺弄好了那条鱼,抬头再看他,隔着轻曳的火苗,孟冬目光黏着她身上,已经到了曲终,末梢的拨弦重归清冷。 “怎么这么好听,这歌叫什么?我没听过。” 孟冬还是脉脉望着她,含笑不语。 “你写的歌?写给我的对不对?” 歌词有点像,在说他俩从相识到分开的过程。 孟冬挪开目光,唇角揶揄像在冷笑。十音知道这人明明就在不好意思。 “自恋。” 十音奇怪:“怎么是我自恋,明明是你恋我啊。” 孟冬唇角的弧度忍不住,这种小混蛋真的很烦。 “到底叫什么哦?” “野鸽子。” “嗤,”十音不满,“梁老师写个情歌还带揭短的?改个名吧,不然以后我怎么给小孩炫耀,说这是你爸写给我的歌?这就不好说了啊。” “怎么不好说,你不是野鸽?” “我是,那你再唱一遍,”十音笑盈盈的,“特别是副歌,多唱几遍,那几句怎么怎么‘爱我’的。” “自恋鬼,不唱。” “为什么?” “领证再唱。” 十音哀怨:“什么事你都等领证……” “那当然,你不是说快了?我饿了。” 十音还在烤鱼,孟冬已经搁下提琴过来了,抓过一柄烤鱼,咬了一口低头看,开始仔细清理那些鱼刺:“加加,这鱼刺多,等我弄完你吃这条。” 晨昏交替,山中不记年。 无论怎么珍惜时光,沧东就在眼前了。前夜他俩明明可以出了雨林住去城里,但是十音流连,孟冬也就迁就着,多露营了一晚。 早上鸟雀呼鸣,十音还在梦中,她的卫星电话在响。孟冬接起来没说话,那头的哑嗓子在低低笑:“这下总是相看两厌了吧?假期结束,出来干活。” “你厌了谁?”梁孟冬问。 “哥。”云海在笑,“我不知道是你。” 主动叫他哥,等于黄鼠狼给鸡拜年。 ** 等到和云海会合,白天还好,三人主要时间是在交底M国旧军政府的那套柯氏的调查材料。 从材料上可见,柯氏当年的掌门人前后一共生下了九个女儿,才生到一个小儿子,儿子聪颖好学。柯氏之前族中没什么读书人,只有那第九个女儿学医。 虽说柯氏族人行为比较开放,那九小姐早早就未婚生下个女儿。但柯氏仍认为女孩学医毕竟没什么用,勒令那学医的女儿尽早结束学业回家联姻,儿子则送在了古城医学院就读。 可惜柯家这儿子比较短命,就读期间,于一场大火之中丧生。 柯氏掌门人本来将希望全付系与这儿子,受此重击一病不起,再无心思过问生意与族中事务,又不想把苦心经营的天下交给旁支,只能一并传给了小女儿。自那以后,那位九小姐就替代她父亲,慢慢接手那支武装组织,一步一步成为真正掌权人。 这位九小姐对外很少露面,即便以掌门身份与人有生意上的交往,也并不以女性角色示人。她一年中有很多时间都居海外,身份奇多,狡兔三窟,行踪难料。 从军政府的报告上来看,九小姐的女儿一直都养在海外,她那位联姻的丈夫常年却在M国。 这位九小姐毕竟是学医的人,当时M国军政府正在逐步缩减罂.粟作物的种植,九意识到家族生意迟早要走转型之路,十来年前开始窥伺新型违禁品的生意。 当时进货渠道还有些闭塞,她将目光投向了沿海一带的制药企业,但她的如意算盘并未打响,沿海城市制药企业的进货渠道管制很严,违规成本相当高,家家都恪守本分,无意与她合作。十年前,她甚至不惜血本搞垮了一家W市的医药企业,但经过她两年的努力,那些周边医药企业仍是油盐不进,没有形成合作气候。 因为太过激进,八年前,九小姐一度差点被边防缉毒部门查知了身份,一路痛击。 那时候柯老头子缠绵病榻十多年,还没挂掉,族中有人拿出确凿证据,质疑那九小姐实是杀害弟弟的罪魁,那场大火正是由她一手策划,手段毒辣之极。 其实那时柯老头已经失势多年,想给儿子讨问公道都没能力了。 内外交困之际,九小姐发了狠,躲去海外之前,联合族中其他势力,将她父亲、质疑她杀弟之人、以及那个常年在外偷情的名存实亡的丈夫一并做了。 因为是借力打力,九小姐再想开展新型违禁品业务,就要忌惮那些帮过她的族人。那些族人把着旧时生意舒服惯了,有种有收,利润惊人,根本无意去和什么内陆药厂合作,辛辛苦苦开发什么新型制品、开拓新兴市场。 九小姐进军新市场的计划,就此慢慢搁浅下来。 调查报告结束在三年多前,当时这位九小姐所持的基金大幅持有了一家香港公司,似乎蠢蠢欲动,可能又在动新市场的脑筋了。家族的力量不能参与进去,也要用资本参与进去。 当然这事军政府不甚在意,他们忌惮的是柯家武装组织的日益壮大,分析角度的主要是该从什么途径去打击、瓦解柯氏。 云海听得若有所思:“这太有价值了,十音,这些信息和当年九先生的案卷完全就能一一对应。多谢你孟冬!” 十音有些怔忡。 军政府报告中轻描淡写一笔带过的,但呈现的时间点再清晰不过,那个九先生十年前不惜血本搞垮的,正是爸爸苦心经营的企业。 真相来得猝不及防,爸爸的确是被人逼死的,为了强迫他涉毒! 她比命还看重的人的生死,在九先生这种人手里,不过是她一个手起刀落罢了。 十音告诉孟冬,这种消息早在意料之中,她自己可以消解情绪的,一点也不要紧。可这只是她惯常的做法,孟冬在身边,他觉得哪怕是安安静静陪她吃顿饭也好。 云海虽然很认同,但夜里就来重要任务了。 “文静知道我和你在沧东,联系上我,说要请我俩一起吃饭。”云海说。 文静是云海名义上的前妻,十音的师姐。 她当下的情人是名M国毒枭,突然找上云海,两人都有些意外。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的5400字看到没?再通知一次。 冬哥:哼,曝我隐私。 第74章 人海微澜 十五 “非去不可?”梁孟冬问。 十音入队时,文静已经事发远走他国,她与十音交集为零,真有一起吃饭的必要? “非去不可。”十音说,“她确实邀请了我,越是用意不明,越不能不去。” 文静出现在沧东,并不在云海意料之中。 她远走之后数年,几乎处于失联状态,她跟了什么人、具体从事什么,云海一概不知。就连云旗生病,云海着急卖房,在她父母家中留下口讯,不求她露面,只求她授权迁出户口方便房子出手,她照样杳无音信。 文静这个时候出现在沧东,很值得推敲,她找云海是出于什么目的?叙旧、摸底、探听…… 有理由相信,她目前所处阵营,与念章基金多少存在利益牵连。 根据云海在沧东的外情提供的消息,外界对云海身份的认知,他是个在警队中捧不起的二世祖、渎职受审期间的逃逸人员。 而他这位逃逸人员与M北的一家制毒武装合作融洽,前不久,他的未婚妻余十音刚在瑞溪三号检查站负责警员内训期间,为那家组织违规放行了一批货物,瞒天过海、运往了南照地区。 这位监守自盗尚未事发的未婚妻,身为南照市局626缉毒中队的现任队长,现领队受命赴边境“抓捕”未婚夫云海,刚刚抵达沧东。 “文师姐算是比较了解云队的人,那很可能就会对传闻生疑。她基本不可能单独赴约,周围究竟是什么情况,有什么人,全都需要摸底。云队和她肯定要叙旧,不可能分心调查,我得负责监听,就怕万一对方人多,会非常费神费脑,安全倒是可以保障。”十音在让孟冬安心。 孟冬又问具体场子,他要在附近等她。 “这地方才多大,你留在自己的酒店房间,等于就是附近。你在我更不安,这就好比你要排协奏曲,我非寸步不离全程跟你泡在排练厅,丢不丢人?” “陪着排练,这可是你说的。几时?” “……” 云海理解孟冬的心境,但孟冬出现在沧东,已数计划之外,还是少露面为佳。 当然也可解释为节目组发生意外,梁先生系逃生至此。 “不过,哥你看看自己的样子,”云海说,“惬意自得,像个来度假的艺术家,怎么看都不能算落魄。” 梁孟冬自嘲:“我还要怎么落魄?” 行李简到无法再简,T恤短裤,要没有云海的剃须刀,他大概像个浪迹天涯的卖艺者。 结果眼前这对假冒未婚夫妻,还在那里夸他帅炸、亮瞎……特别是加加,她摸着良心说的? 云海下榻的是另一间酒店,二人将孟冬留在这里,就要回去作会面前的最后准备。虽说十音与云海之间,总体有一种比金子还牢固的革命嫌弃,但这还是让孟冬感到不爽,很不爽。 云海的那位前妻,听说对云海生过真感情,她会不会对加加不利? “孟冬,你那位经纪人,闻讯差点也赶去了仙鹤谷辖区,他以为你一起出事了。这事小苗还能帮着答复,你家里失联那么多日子,云旗昨夜说伯父伯母想你想疯了,她一天三个电话打回家陪聊还不顶用,伯母以泪洗面,直问她哥哥遇上了什么难事。”云海很周到地给他弄来一部手机、一台电脑,“抓紧安抚。一会儿等完了事,十音会和你联系。” 进组前没当回事,孟冬只让邱比与家里打了个招呼。 此刻他在心底计算日子,发现确实,虽和父母疏离惯了,但即便无话可说,天涯海角,隔三差五总有一席通话。失联是头一遭。 ** 沧东这地方不大。坐拥奇秀风光,通关前往M国的著名小赌城,车程也不过二十分钟。早年被东南亚的那家极负盛名的度假酒店品牌大面积收购开发,酒店包办陪同M国边境通关、穿梭来往赌坊等的接送业务,慢慢发展出一个很有规模的酒店群。 并不是什么游人如织的旅游胜地,却是一处低调奢靡的销金窟。 不过近年全球经济步入下行周期、国内经济增速放缓、消费热潮退却,这个地方的繁荣程度已大不如前。月初酒店的空房率依然很高,但最近两周几乎被预定一空,大半是为念章基金的这个颁奖年会。 云海和孟冬分住两家酒店,不光是为避嫌。 云海合作、交好的那个武装组织头几把交椅以及马仔,近日都在这间酒店下榻。 万一对方对他身份起疑,起了冲突,他担心他们人多势众,于孟冬不利。 孟冬的那家酒店里,那位外情给云海留出三间房,孟冬一间,另两间只等专案组的厉锋江岩他们四人抵达后入住,方便实施保护、暗中联络。 这一层云海没有告诉孟冬。他只是嘱咐十音,发生任何危险,都以团队及孟冬的安全为先,不用顾忌他的安危,他无论如何都有办法脱身。 他俩配合无间、相互成就多年,云海说这些话,是逢重大任务前的惯例,十音便也习惯性地听着应着。 与文静的会面就在隔壁酒店的水疗餐厅。 水疗餐厅,顾名思义,这是一家用餐前必须先更衣、宾主皆得穿着酒店提供的理疗睡袍进食。对方戒心显然很重,来者不善。 他们二人预料到了这一层,未曾携带任何枪械、装备。 云海与十音根据理疗师指定的流程入内时,文静尚在花园的水疗亭中spa,他俩在会客室等了半小时,日光缓缓沉落,理疗师才来通知客人入席。 云海悄声说,还是变了不少,文静当年是人如其名的性子,对人对事都谨慎小心,现在居然摆起了架子。 “人被你得罪得不轻啊,你不是一向挺会做人的?” 十音觉得这明显就是对云海有怨气,既想见他,又忍不住要将他怠慢一番。 距离餐厅的回廊很长,四周刚才一直都寂静,现在长廊那端传出琴声,是德彪西的《月光》。 云海听得一个蹙眉:“这月光弹得……怎么有些月黑风高的气质。” 十音仔细听了听触键。判断这弹奏者应该是学琴年份不长的成人,程度尚谈不上对乐曲的处理,的确不大适合选择德彪西。 但十音觉得格外好笑,云狐狸不大贬损外人,大约是和孟冬聊多了,听个曲子都如此毒舌。 弹奏者是文静。 十音印象中的毒枭情人,胸大无脑的固然不少,也有不光外表妖娆艳丽,还兼具聪颖干练的。 对面的这位文师姐,非上述中哪一款,她生得清雅秀丽、粉黛未施,保养十分得法。 云海从前没说过文静会弹琴,她一直面容沉静地在演奏,从弹奏熟练度上来看,她下过苦功,只在云海入内那刻,碰错了两个音,完成度已经算是相当高。 文静显然知道十音会弹琴,热情地央她也试奏了一段。十音平平庸庸弹了一段《月光》,又与她切磋了两句心得。文静过足了瘾,示意二人落座。 原本这顿饭十音时刻警惕着会冷场,在云海描述中,文静从前是少言寡语的沉闷性子。结果她发现全然不会,文师姐光是叙旧,话题根本说不完。 抑或是云海现如今“被追缉”的身份,与她有了共同之处。 他俩都不该出现在沧东,却又都出现在了这个地方,文静言语中既有唏嘘,又仿佛因为这个,她与云海之间,忽地生出了一些共通的情义来。 话题几乎可算是火热,聊起他俩过去队里的故人,有些早已牺牲,十音插不上什么话。 但是如果只为叙旧,这间屋子里为什么会有异响,那种设备的频率很低,电波声嗡嗡的,扰得十音有些难受。难道只是文静那位毒枭情人是个醋坛子,听闻她要和前夫聚餐,才安放的监听设备? 十音祈祷能早些结束,最好这只是一次目的单纯的叙旧。这样,她一会儿还能与孟冬通个话。或者要是安全环境许可,去他的酒店看看他? 想得正美,还走了些神,云海在叫她。 “音音?”云海说,“文静问你是不是也会拉琴。” 十音一个激灵:“我会一点点,拉得不好。” 话题仿佛突然就集中向了十音:“从小就会么?”文静问。 十音笑着:“算是吧,小时候和妈妈学了点。” “那为什么又学了钢琴?” 这些问题都无伤大雅,十音如实答着:“具体记不得了,印象中是有回去一户人家做客,听别的小朋友弹,觉得好听。” 文静沉默了,无来由地沉默。 十音没有看云海,默默在喝水,她听见文静耳朵里的监听器里,有人在说:“问她琴的事。” 十音放下水杯,听见文静在问:“十音,你妈妈是演奏家,家里一定存了不少好琴?” 十音摇头笑着:“我妈妈不是什么演奏家,她只是交响乐团的普通弦乐手,我妈妈是有过一把不错的琴,但当年为了供我学琴,妈妈把她的琴当了。” 文静又在沉默。十音想,文师姐业务是有退化的,沉默来得有些刻意了。但她没有看云海,她埋头吃了一口菜。 监听器那端的人在嘱咐:“问她那把象牙琴弓。顾先生要的东西在那琴弓里,一定要问仔细。” 十音擦了擦嘴。 作者有话要说:大纲菌:终于写到这里了 有大人担心后面还有很多故事 其实大故事没有了,都是在收尾了 会发生的事情前面大多都铺垫过,现在都要收起来了 孟冬:就幸福了 大纲菌:呵呵 第75章 人海微澜 十六 文静现在是一位乐器藏家了。 吃这么一顿饭的工夫,她给十音展示了她的不下十件藏品,它们多为提琴制品。文静的话题始终弯弯绕绕,并不提那监听器内迫切要问的琴弓,依旧只在收藏话题上迂回不去。 监听器中的男声一直在屏息等待,也未露出一丝不耐。 他们要的琴弓,应该就是孟冬的那一根。 当年妈妈将这根弓赠与孟冬,十音一直以为她是喜爱孟冬,想要把最好的东西传给最合适的人,物尽其用。原来竟是另有深意的? 云海虽说在旁,这个场景下十音却不可能与他讨论,只有独自思考。 思维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清明,监听器里提及一位顾先生,他是什么人?看来这东西对他至关重要。 顾……十音在排查印象中与爸爸妈妈相关的顾姓男性,隐隐是有那么一个人浮现出来,顾叔叔? 十音想起来了,在她的童年记忆中,曾有过那么一位小个子的顾叔叔,来家中做过客。 但是爸爸当时找他到家做什么来着,难道与琴相关?十音迅速搜索记忆,爸爸从前似乎提过,他的某位老同学中,家里是有一位制琴师的长辈,至于是不是那位顾叔叔家的长辈,她不知道。 江南的确有位制琴大师,姓顾名天成,然而世上的顾姓之人着实太多,这种联系未免牵强。 无论文静背后的那位顾先生是谁,关于那柄象牙琴弓的具体去向,他应该并不确定,至少并非十拿九稳。不然他们何苦用如此谨慎的方式打探? 文静正在给十音展示那柄,两百年前俄皇使用过的琴弓,是她年后才收入手的。 “师姐真有收藏眼光,”十音随口问着,“您对提琴相关的制品,仿佛特别感兴趣?” 文静在偷瞥云海,眼神里饱含幽怨哀伤。仿佛在说“还不是为了你”。 云海的确是爱琴之人,就算当年和十音打赌,他赌那位遗书的收信人梁先生,有一天一定会来找到十音,他提出的赌注也是一根好弓。 文静这用心良苦…… 十音由得空气中哀怨暗涌,她无暇去想云队是不是曾经给过文师姐任何不恰当的暗示与许诺,只是趁机思忖制弓的技术问题。 她不通技术,但琴弓那么细细一杆,结构非常简单。秘密究竟藏于何处? 是尾端的旋钮?孟冬每天都需要调整这枚旋钮,旋钮与弓杆的接缝只是一个小小的螺纹眼,里头存在机关的可能性很低。 那么,会不会是那枚象牙的马尾库?象牙之中如何收藏秘密?这些日子,十音数次把玩孟冬的琴弓,绽放着黯淡光泽的象牙尾库上,手工雕花精美而完整,薄薄小小的一枚,应该很难藏入什么秘密。 况且孟冬每半年还要请人更换一次弓毛,这秘密很可能落入更换弓毛的技师之手。爸爸如果想要让这秘密牢固、安全一点,就不会藏在如此易得的位置。 会在哪里呢,难道雕花之中本来就有玄机?更像天方夜谭了。 十音仍是百思不得其解,文静终于将话题绕过来了:“十音,你家里从前也会有很好的琴弓吧?也让你的母亲随琴当了吗?” 十音在想,她不可以回避这个问题,但也不能大谈特谈,要自然,要显得对琴弓的秘密毫不生疑。 她想起孟冬提及的反测谎话题。文静也是修过反测谎科目的,不知道成绩如何?她将目光大方投向对方,慢慢地……十音的眼眶里已经酝满了泪。 -- 演奏者通常不止拥有一根琴弓,十音觉得她也许应该庆幸,妈妈不但拥有两根琴弓,恰巧还都是象牙琴弓。 她犹记得她跑去卖弓那天,家中的窘迫情境。 爸爸公司经营顺风顺水那阵,成立过一个生物医药方面的实验室。资金链出现问题后,爸爸继续往那个实验室里追加投入、招募专家、添置设备。后来资金问题日益严重,爸爸仍未放弃实验室,为了支撑公司运营,爸爸将家中房产尽数抵押给了供应商,妈妈也在抵押协议上签了字。爸爸过世之后,医药公司资金链彻底断裂,宣告破产,家中房产同为抵押物,被法院一并封了,无论如何,它们进入了清算序列。 十音不是没过抱怨,如果爸爸肯认命那么一点点,不要为了那个颗粒无收的实验室孤注一掷,不将所有的东西尽数抵押进去打拼,爸爸就不会走投无路轻生,她们母女的境况也不至于差到极点。 但是妈妈抱着她痛哭流涕:“加加,你不懂、你不了解的,欠人的总要还,你爸爸是不甘心啊,他知道这辈子都还不清,他一心想做得好一些、再好一些,能弥补一点是一点。前几个月的情况还很好,可能是有什么竞争对手不惜血本想要搞垮他,他没想到会这样的,就是苦了我们加加了。” 那个时候,十音对妈妈的这席话一知半解。 她只是认命地想,也许是那些供应商与老爸多年的交情,爸爸生怕医药公司清算时资不抵债,他不忍人家吃亏,故而倾其所有,也要偿还货款。爸爸是诚信守诺的商人,这是唯一值得安慰的事实了。 但老爸仿佛言重了,十音从律师那里明明听闻,公司的加上家里的资产,正正好好资、债相抵。世上能有什么债,至于这一辈子都偿还不清? 如今迷雾如剥洋葱般层层褪去,十音再次思量妈妈的话,心里才有了另一层揣测。爸爸不惜代价成立实验室、放手一搏、仍怕今生都难以偿还的人,恐怕根本不是那些供应商。 孟冬不怎么愿听她这些分析,真相也许很狰狞,但该发生的都已发生,反复猜测有什么用,她好拿来当再次逃逸的借口么? 雨林那两天,十音又提及此事,始终难以释怀。 孟冬干脆一针见血:“绕来绕去,那个词始终不肯出口,我替你说,无非我是一只怪胎。我只问,怪物你要不要?” “……你不是。” “看来如果我是怪物,你就不要了。” “要!我当然要!” “我知道。”孟冬很自信,好端端地在亲她了,忽又笃她一记脑门,“爸爸生前最担心你对我做什么?” “辜负你。” “你时刻记得就行。”他将她拥紧了,揉着她的发声声唤她,又说,“加加,你们人类真是,让人又爱又狠。” “……” 高考结束那年夏末,一无所有的母女俩最终可以搬走的,无非只是一些旧衣、旧书、旧电脑、以及一口妈妈执意要带走的小保险箱。 当时千灯镇的祖宅还无人来通知收走,按理说最经济的做法,是十音选择住校,而妈妈住回老宅。但妈妈不同于别的妈妈,她的眼睛看不见,千灯镇连找个便利店都要走到三公里外的加油站,十音不放心妈妈独自在家,就算成本高些、赚钱艰难些,她只有妈妈一个相依为命的人了。 就快要开学,新生助学贷款的申请刚刚递交,十音终于在S市离学校不远的地方租到一处一室户的小房子,处于那种50年代建造的小居民楼内。 妈妈的旧琴送到典当行里换来的钱很少,只够了母女俩的房租押金以及头三个月的房租。 十音很快发现家里还需要柴米油盐。搬家已经花光了母女俩最后的积蓄,搬家费是十音利用暑假在W市琴行打工挣下的钱。 十音不是没有想过找孟冬。 半年前她离开S市回户籍地备考,临别那天孟冬送她,她走了几步,蓦地回过身,大声冲着他喊:“梁孟冬你不许改变主意出国,在演奏系乖乖等我知道吗,我们一起向前走!” 孟冬冲她挥一挥手,偏开目光在笑:“神经病。” 十音也使劲笑:“孟冬你先走,我看着你走。” 少年没理她,一动不动立在夕阳底下,淡淡夕光染上他的脸,十音隐隐看得见他唇角的似笑非笑:“余十音你快去快回。” 十音闻言回身走,走了几步回头再看,孟冬依旧站着。 再跑再看,几次回身,孟冬始终站在那里。十音离得很远了,冲他奋力地挥手。少年不再挥手,抱臂站定,目光仍锁着她,好像永远都不会离开。 高三上结束的那个学期,孟冬已经收到欧洲两家音乐学院的邀请,优厚的入学条件、被著名大师直接相中收为弟子,旁人皆是无比艳羡,尹老师也喜不自胜,给了弟子许多建议。 十音早就开始调研留学信息,但她很快发现有些难度,她的专业程度大学毕业再去择校会容易得多,可选的专业也会宽很多。 她有时候旁敲侧击,问孟冬能不能接受异地恋,四年其实过得很快,何况中间还有寒暑假,一年至少能见两次面。 孟冬笑她有病,说他大学暂时不考虑出国,那两所根本不是自己的心仪学校。 众同学听闻皆唏嘘,议论纷纷,那两所他还不心仪?梁孟冬这就是饱汉不知饿汉饥。你就造吧,天才真懂暴殄天物,看你造到什么时候。 孟冬还在演奏系等她,十音的名字却在音教系。 连当面解释都做不到,还要向人借生活费这种事情……十音这辈子都没经历过。她真是不懂该怎么做。 十音咬咬牙,一连找了七、八家琴行,总算找到一家肯预付工资的,虽然离学校远一些,终于有米下锅了。 上课、琴行、回家……大一初始的日子就这么过。十音忙到甚至没有时间跑去演奏系找一回孟冬。 国庆长假前夕,她夜间上班那家琴行的店长交给她一台电脑,说这位学生比较特殊,不方便露面,但指名要你陪练。 十音教课亲和、耐心、专业,平常指定她任教或陪练的家长的确不少。 但这一例听得她格外难受,一个不方便露面的孩子,这恐怕是个和妈妈一样的孩子吧?有音乐的梦,却也许没了身体条件。 她又好奇这不见面要怎么陪练。 店长说,对方家长想了个办法,说是能接受视频陪练,学生传来的pdf琴谱就在电脑桌面上,你拨扣扣视频通话,学生应该已经在线等着你了。 十音对着摄像头笑,但屏幕一片漆黑,对方的摄像头应该是被什么有意遮挡了,她看不见。 “小宝贝,你能看见老师么?” 聊天界面里亮起文字:“可以。” 十音难过得想哭,想这莫非是个聋哑孩子。 “小宝贝你好厉害,已经在学巴赫平均律了?我们今天要弹第一首对不对?” 那边不再打字,电脑的音箱里响起琴声。 十音发现这是一位在演奏习惯上很成熟的小朋友,他听起来甚至具备演奏经验,并没有太多练习上的陋习,感觉纯粹只是练习时间不够。或许,身体不好? “亲爱的,你是不是没有足够的练习时间?没关系的,我们不求吃下整首曲子,一次做到一到两个乐句的完成度,日积月累就会非常棒,我们先来分一下声部……” “小宝贝,你在弹右手的时候,在心里要唱左手旋律,能做到吗?弹左手的时候反之,要唱右手,这样反复练习,旋律线就种在你心里啦。现在我们把右手再来一遍……” “这段你可不能混过去哟,我们不能还没学会走就学跑对吗?宝贝能开摄像头给老师看看你的手型吗?” “不能。” 除了不说话不露面不让看手型,学生总体很配合,整个长假期间雷打不动,每晚准时上线练琴三小时,很有耐力和韧劲,进步神速,一本平均律他一曲一曲练下去,不厌其烦。 长假快结束时,十音和他聊天:“小宝贝,明天起我们的课好像改成每晚一小时了对么?你觉得老师需要改进陪练方法吗?会不会太枯燥?在琴行,老师会给小朋友敲章,一颗心心代表你做得很棒,攒十颗心心就能换一张积分卡。老师也给你准备了一个小本子,给你也记录上积分,到时候你就能用你的成绩换礼物了。” 那边沉默半天,发来一行字:“你买的礼物?” 十音在笑:“亲爱的,你要老师自己给你买礼物啊?也可以的,你想要什么?” 对方随手甩出一张图片,十音扫一眼,认得那是一张原版CD。 “……好的,我答应了就一定给你买,明天买好了交给琴行的老师可以么?”十音心在滴血,还是腼腆地笑,“不过下次,宝贝还请提笔记本、乐谱本那类的小心愿可以吗?原版CD真是太贵啦,不怕你笑话,老师过得……还是有一点点拮据。” 对方不说话。 十音在保存图片,一边告诉学生明天午休,她可以去CD店淘一下。 “亲爱的,你这CD封面好眼熟哦,是……” 她注视着,就想起来了,这是一张1990年出版、鲁宾斯坦录音作品集第40号的贝多芬奏鸣曲集。唱片收录了三组贝多芬小提琴奏鸣曲,其中第一组正是《春天奏鸣曲》。 孟冬就有这张唱片,从前为了完成那次合奏,他借给十音听了很久很久。 十音怔住了,有被什么瞬间击中心脏的窒息感。 无论是因为什么,对那个还在等着她的人,她食言了。 开学之初,十音屏蔽了孟冬的手机号码。她悄悄定下目标,等年底她就有了积蓄,一切也都安顿妥了,她就跑去演奏系找孟冬,求得他的谅解。 真的一点时间都挤不出来么?也不是,十音承认自己有些逃避。她觉得窘迫,孟冬从未见过自己的窘迫样子,她不知道要怎么办。 她格外思念他,但在连温饱都发愁的当前,思念是奢侈品。一直可忍的思念,就在看到唱片那刻决了堤,明天……就去找他吧? 要杀要剐,她不应该逃避一个多月之久的。 十音本来在落泪,对着扣扣摄像头,她意识到学生看得到自己的样子。 她抹了抹眼睛,垂下眼帘,声音仍有些哽咽:“我认识这张唱片的,明天就去给宝贝买哦。我们今天课就到这。” 对方并没有如平日一般打字说再见,听声音似乎是在收拾东西,隔了许久,十音听见那头“哼”地一声。 那天之后,十音没有去给学生买礼物。 而此后每天一小时的陪练课,再没有通过电脑了,是学生亲自前来琴行完成的。 学生没有身体缺陷,生得英俊无可匹敌,手指纤长隽秀,那是她见过的、全世界最好看的手。 学生当面依旧沉默寡言,十音不再叫学生“小宝贝”,只是默默讲解、陪练,他的练习一丝不苟,像是完全沉浸在技术中,心无旁骛。有时十音也会开几句玩笑,可学生只回以铁黑面色,不发一言。 学生应该经常去拳馆练习搏击,他常常从拳馆直接来琴行,刚洗完澡,身上有清清爽爽的香皂味道。 有时下了课,十音会细细讲述这半年来家中的遭遇,告诉他,她原来的计划,年底……学生面无表情,只是冷眼倾听,毫不表态。 有时十音会让学生不要再浪费这个陪练费了:“你又不是钢琴专业的学生,自己的练琴任务也很繁重,每天花这么多时间在平均律上面不大值当,再说你弹得那么好,我也教不了啊。” 学生的脾气不太好,听不得这话,一听她这么说,投来的目光似冰锥,扎在她心上汩汩冒血,十音连这话都不敢说了。 但是,每天晚上下班,学生都会送她回家。十音回头笑着说“再见”,对方“哼”一声,也不流连,转头就走。 总而言之,梁孟冬同学生气的方法十分独特。 即便见面就是冷战,他也必须每天都见。有的时候实在临时有事,他也不联系十音,直接通知琴行换课、补课,一节课都不缺。 树上的叶子凋零了大半,就快入冬了。 十音从家里带来的衣服不多,出租屋像个螺丝壳,地方周转困难,带来的东西只能用一些、整理一些。所以十音发现她那两箱毛衣、棉衣和大衣,在搬家途中被辗转弄丢,距离搬家已经好几个月,无论如何都追溯不到了。 十音有些心酸,她已经很拼命地赚钱,以为到了年底就能缓解。 但她毕竟没有当过家,和妈妈新安的这个家,太多东西需要添置,一开头的花销如流水。 她是头一次遭遇这样的窘境,冻到瑟瑟发抖,忽然没有衣服过冬。 妈妈劝她买一件去,可又到了交租的时候,资金周转早就不灵了,琴行的工资是预付给她的,没有可能再支一份。 妈妈拿出来一柄琴弓。 妈妈有两根象牙弓,这一根是有些来头的法国货。卖琴的时候,妈妈特意没有卖掉她的两根弓。十音知道妈妈的另一根象牙弓,上头的雕花更美,那是爸爸留给妈妈的,她肯定舍不得卖掉。 卖琴的手续,是妈妈在W市办的,十音拿着琴弓,第一次去了典当行。通荣典当行的鉴定师很专业,估价在妈妈给出的心理价位之上,十音很快就拿到了现金。 十音记得很清楚,那天落了第一场冬雨。到家之后,妈妈问她衣服买了吗?十音其实是去商场看了的,但那件衣服一般般,她反而有些犹豫,暂时还没落手。 妈妈笑她太挑剔了,傻加加,保暖要紧呀。十音笑说,我们买得起就行,慌什么?毕竟手上有一点点存款的日子,踏实。 那晚孟冬送她到家不久,就下起了雨。十音担心孟冬淋雨,重逢后头一次给他发了消息,问他有没有地方躲雨,有没有淋到。 孟冬回复了句:不用你管。 这也是重逢后孟冬头次回她短信,十音开心了一个晚上。 夜里的雨下得尤其大,小屋里下起小雨。十音从前听说过,老房漏雨,难免的。 次日听房东的意思,是要她们母女多少负担一些维修费用。十音认为房东提的比例算是良心、合理,心里十分庆幸昨天的决定。手里要有存款,以备不时之需。 她有规划,天还没有冷到那个份上,她暂时可以多穿几件单衣。 S市没有暖气,等实在天寒地冻那天,她也得先给家里装个空调,房东已经同意打洞了,到时还得考虑电费呢。 那个时候存款肯定就够了,她可以买件略贵一些的,不用太将就。 次夜孟冬再来上课,带了鼓鼓一个大包。课后他照旧不说话,一路送十音到家,才将手里那包东西递给她,示意她打开。 里头是件黑色棉衣。 “我……我不怕冷啊。”十音当真窘透了。 在那条暗巷,孟冬依旧一言不发,却有些气鼓鼓地,一把将人搂入怀中。 那夜孟冬搂了很久很久,十音舍不得逃开,也不想他撒手,这怀抱太温暖。 暖到她落了泪:“孟冬……你就真的一直不打算和我说话么,我认了好久的错。我不用你给我买东西,你原谅我就好了啊,回来就该找你的,无论如何都该先找你,我错了。” 孟冬将怀抱紧了紧,终于开了口:“这是我的衣服,没有特意买。” “是么,”十音往他胸口蹭泪,“但我不冷,真不冷。” 他一个洁癖,胸口都被她蹭脏了,还是不撒手。 “随你,要么你收衣服,要么我不撒手,”孟冬说,“整个人冰棍一样,外套里穿了几件单衣?” “三件。” “哼。” “孟冬,可你的衣服太大了啊。” “大什么?估计我初二就穿不下了。” 后来十音才知的确是巧了,孟冬念初一时,表弟上家里玩,回家夜里降了温临时借穿,还来时,棉衣收在外公衣柜里一直忘记清理,这才有了这么一件遗珠。 “那好的,谢谢你孟冬。” “旧衣服谢什么谢?到底收不收?” “想收的,但又不想说我要收。选项不是要么抱,要么收?这还是你头一次抱我,一抱就是那么久,幸福得我有些头晕。” “哼,油嘴滑舌。” 他没有松开,捉了她的手放到怀里捂。十音任他搂着、捂着,一直搂到对面街旁卖臭豆腐的夜间摊子都打了烊。 -- 初次走进典当行时的忐忑,无时无刻不在为生计奔波的疲累,被爱人拥入怀中抚慰的那一刻,那种人世间无以伦比的暖。 在后来的岁月里,十音总觉得,即便此生再不能与孟冬重逢,只要记取那个初冬的怀抱,就足够抵挡她一生的寒冬了。 眼泪是真的,连心酸都真实。 十音回想起那一年的自己,无数心事翻涌。云海作势要替她擦眼泪,十音一把夺了纸巾,自己埋头拭。有了眼泪的掩饰,情绪的表达要容易得多;云海的角色反而是最难的,他既不清楚剧情,还得配合着演完。 十音倾诉完那段跑典当行的经历,文静大概受了十音的感染,有点想家,在向云海打探。云海苦笑着说自身难保,他只知文静的弟弟去了沿海的城市打工,其他的一概不知。 监听器那一头的人,大约正忙着确认信息:某年某月某个初冬下午,一个女孩子、通荣典当行、典当物为象牙琴弓、具体金额、五十来岁戴眼镜额头上有疤痕的鉴定师…… 这些信息真实存在,典当行现在应该还开着门,如果那位顾先生有点门路,确认想必不是难事。 果然,消息很快来了,监听器那头在通知文静:“可以了。” 十音猜测,可以了的意思大约是,琴弓的消息他们已经与典当行那边初步确认过了,会继续跟踪弓的下落,这边可以先放人,不宜打草惊蛇。 看来他们对云海和十音的身份本身兴趣不大,大费周章设下这场筵席,预备了那么多珍品、藏品引出话题,只为打探那柄琴弓。 自从水疗餐厅散席,十音迅速汇报完,一开头还在打趣云海,在回味文师姐看他的眼神。 “你当年究竟把人怎么了?应该是个很不错的姑娘,你真的一点心思都没动过?没动过你的问题就更大,家里那位年纪那么小。啧啧啧。” 十音在开车,云海对着黑洞洞的空气吐了口烟,哑着嗓子笑:“家里家外都没心思。当年中二,老子自认胸有青云志,儿女情长是什么?” “真的?” “嗤,我用得着骗你?特别是当着你家那位大师,话可不能乱说,哥在感情上,从来发乎情、止乎礼。” 云海吊儿郎当的嗓音里来这么一句,又有点患得患失的意思了,十音有些感动:“道阻且长,老大我永远是您的后盾!” 居然被云海嘲笑:“你个泥菩萨。” “……” 果然,十音很快就不能淡定了,她一直在拨孟冬的电话,却迟迟不通。拨打酒店房间电话,得到的答复是无人接听。 十音决意取了装备,直接前往孟冬酒店房间:“夜长梦多,我怕他有危险。” “好。” 无论爸爸在弓中藏了什么秘密,本来预备在何时何地见天日,现在是见天日的时刻了。 ** 十音有酒店门卡,窗帘拉得严实,房间极暗,只有电脑泛着苍白幽微的辐射光。 琴盒开着盖躺在行李架上,一眼扫去该在的都在,安然无恙。 她更急迫地想要确认,人去了哪儿,是否无恙? 屋子里有隐秘的声波,有点像手机屏蔽器。 十音很快找到了,那枚屏蔽器就安放在床垫靠近床板的夹缝里,她动手关闭后,那种隐秘的异响消失了。屋子里应该没有其他监听设备。 是谁安放的?她和云海离开的时候,屋内是有信号的。 此刻她紧盯浴室的门,门缝内隐隐有光,但里头只有略嫌喧嚣的风机声,听不见人的动静。有呼吸声么?风机的声响有点大,很难分辨。 十音不敢出声,她按动手机发送信号,通知云海找人立刻去查监控。 她足足盯了那扇门五分钟,浴室内居然有了水声。 “咔哒”,十音将那把92.式上了膛,举枪对准了浴室门。 这趟任务条件艰苦,她离开南照时是被培训处借调,离开检查站后她无权持枪。身上唯一的枪,是那夜在检查站,胡子师兄给的。 十音保持这个动作,听见有人在浴缸里起了身,而后是冲淋声、浴巾擦拭身体…… 灯光从门的缝隙中骤然宣泄而出。 刚出浴的人腰间系了浴巾,正擦拭头发,望着眼前人的姿态,显然是定了一定,过了会儿唇角才漾起了笑:“这么重口?需要我怎么做?这样?” 他将擦头发的毛巾随意搭在了门把,作势要举双手。 十音缓缓收了枪,一边安心按动手中的旧式手机打字,一边深呼吸,差点有泪奔涌:“你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有点累,刚才睡着了。” 她仔细分辨浴室内依旧的隆隆声,那抽风机的声响是过于大了。 十音手边的消息刚发出去,脑袋已经被手动摁入那个胸膛,闷闷的。她能感知有滴落的水珠从上滚下来,洇湿她的面颊:“调皮鬼。” 身子凌空的时候,气息灼得她耳烫。 “呃,孟冬你得收拾一下,放我先下来……”他炽烈火热,十音根本没有办法解释。 “哼,我收拾?弄那么大阵仗不是为了收拾我?如你所愿。”孟冬说话的时候,云海正巧推门进来。 “咳,对不住。你俩先收拾?我回避。” ** 酒店房间不安全,总机端有人故意切断了孟冬房间的电话。而唯一有机会安装手机屏蔽器的人,是酒店的送餐服务生。 他来送餐的时候提出为梁先生开床,这是正常服务,孟冬没多想,发现没有冰水,他自行去楼层走廊里取了一次冰块。离开时间不长。 云海已经在让吴狄跟踪S市的通荣典当行,看看是什么人在跟踪那根琴弓。 服务生的背景,外情可以帮助调查,但目前需要调查跟踪的点越来越多,杜源、可能出现在沧东的其他力量、文静及那位顾先生、孟冬房间…… 它们之间暂时还无法连成点和面,人手奇缺,苗辉厉锋那边的审讯工作今晚告一段落,人要明早才到。 孟冬听完十音的叙述,径直打开电脑邮箱,问的是:“先看弓,还是先看照片?” “照片?” 孟冬点点头,对着电脑打开那封邮件,将屏幕交给十音和云海。他的神态已经很平静了,但眼神里犹有讥诮:“我小时候琴拉得还行,被同学叫怪物,老天诚不欺我。”他这是在自嘲。 邮件是十天前,楚鸣老师自澳洲家中发来的。 楚老师言出必行,应该是将他所有藏品尽数扫描给了十音和孟冬。他俩一来没有接收条件,二来……孟冬当着云海告诉十音,他内心不是很想收到这封邮件:“我有一点在乎你的看法,但前两天听你说,不在意我是个怪物?” 一张张照片中,那个瘦削清矍学者模样的人,或坐、或立、或在与人探讨课题,他有三十多岁,比此刻的孟冬要年长。 他就是音乐会那晚,孟冬所收旧照片上的那个人。他的一颦一笑不似孟冬、神态也不像孟冬。十音无法想象,在这样的一张脸上,也能浮现出这种世故气,这人应该活得很圆润,如鱼得水、左右逢源。 孟冬是永远桀骜的,他们的五官却一模一样。 “你不是的,孟冬。”十音望着孟冬沉静无波的脸,体味他刚才独自阅读邮件时的心境,心痛入肝肠、骨髓,“做这个决定的人才是怪物。” 楚鸣老师精心地为每一张照片都标注了姓名,任远图、任远图、任…… 十音很快扫见了两个熟悉的名字:柯语微、顾文宇。 顾文宇这个名字,十音只听孟冬提过一次,今晚总在脑海中搜寻顾先生,现在想起来了。这就是他在父母房门外的那晚,他们说起的那位,传闻中已不知去向的人。 “北溟的师弟,却对语微言听计从”。 作者有话要说:云海:长针眼了 第76章 人海微澜 十七 十音拿过便笺纸,一边笔记,一边和云海逐一翻阅照片。 孟冬在旁,拿着他的琴弓已经琢磨许久。如十音所料,这是孟冬用了八年多的琴弓,他自己也暂无头绪。 根据资料照片中的人物出现次数,三人之中任远图的照片最多。有他出现的场合,不单单有各种学术合影、学术讨论场景,他也经常出现在多种文体活动场合。他的参与频率极高,堪称活动达人。 楚鸣老师曾经提及,任远图篮球打得好。但十音认为,照片上的篮球赛后合影,任远图似乎笑得有些模式化,神情游离,像是随时预备离场。 “他好像参加什么活动都有点这样,人到心没到,纯为了合各种群。” 云海笑问:“你怎么观察到的?” “你别忘了杜源老早就在边防开设了课程,专门教授表情解读,他的课还是不错的,你不方便参加,我学得很认真好么。杜源学识渊博,他当年还是任远图的时候,应该就是那种博闻强记、做什么都能非常像样的人。” “对他评价那么高?” “评价不高,他必定爱好广泛,打球只是其中之一,而且是带着那种功利企图,比如拓展社交圈、有目的地结实朋友。我猜测他的主要精力还是埋在课题里,你看他穿白大褂开会时多专注。篮球这种东西任远图就是业余打打,高强度冲撞他不行的。你看他这种肩臂线条,他要真认真练习篮球,能那么瘦削?” 云海感叹:“身材控的眼光,果然有独到之处。孟冬,你不知道我们十哥从前都怎么给我回忆你,头一句必定是,身材好……” 孟冬正在拨弄琴弓的旋钮,挑了一眼十音,似有所悟,闹半天他靠的还是皮相? “云狐狸,请停止揭短,你会后悔的!” “任远图这身材在你眼里难道不是个渣?” 十音点点头,对这结论非常认同:“这倒是,打不过我。” 孟冬去揉她一记后脑勺,评价标准那么暴力。 柯语微的出现次数不少,但那些照片大抵都拍摄于一些聚会活动。 “这甚至没法确认,她是不是在古城医学院任过教职。”十音在仔细端详那些照片。 “后面有。”孟冬示意她打开相册目录,去点那张名录模样的翻拍照,看到了:柯语微,校企课题——企业联络人。 十音推测,柯氏当时也许正在赞助医学院的某项课题,柯家斥资襄助课题,很可能正是为了助力那支独苗——柯家小弟的学业。而当时柯语微已经回家帮忙,她身为企业联络人,与任远图再次相见了。 楚鸣老师甚至能标注出来她的姓名,是不是因为她常去医学院,与任远图的交往频率高? 十音往邮件对话框里敲字:“孟冬我直接用你的邮箱回信没问题吧?柯女士的身份我需要马上给楚老师回信确认一下。” “没问题。” 室内灯光已经调到最亮,却依然昏暗,孟冬利用头灯的短促的强光,在窥看那枚象牙尾库,依旧是一无发现。 孟冬知道,现在几乎只剩下一种可能性:握把的卷线位置,存在机关。难道不得不破坏琴弓? 孟冬不大为一件物品犹豫,更谈不上爱琴如命。世人总爱夸大音乐的意义,在他看来音乐即音乐,他正巧喜欢,也会用它养家而已。 然而这柄弓,是加加父母的遗物,他有些舍不得。 记忆中的余北溟,那个笑容爽朗、态度恳切的叔叔,曾对他做下不可弥补的事?孟冬依旧难以置信。 上回孟冬给十音的,那张由他从父母房间翻拍而来的残缺照片上,柯语微脉脉望着那个被剜去头颅的位置。因为歪着脑袋,故而五官还有那么一点不够明晰。 而此处的几张正、侧面照,正好勾勒出一个清晰的柯语微。 照片的色泽虽已褪却,但从图面来看,柯语微是位肤色白皙的女子,比起孟冬父母那里的那张,此时的柯略显丰腴了。 “我发现如果柯女士不白、再瘦那么点,柯洛妮根本就和她长得一样,”十音有了这个奇特的发现,枝分缕解地研究许久,“除了肤色和体型上的差异,她们母女长得真的没有一点点区别。不是相像,是一模一样!孟冬你有没有见过柯语微?” 孟冬心中已有成算,便暂时搁下琴弓,探过来再次看那照片:“也许见过,印象不深。” “柯洛妮不是说,她母亲想让她和你生个孩子?她母亲并不在乎你娶不娶她,但要一个你的孩子。”十音在思索,“看来是有试验的目的,难道柯小姐和你是一样的……” 从照片中,孟冬也读到了那种诡异的相像,默然不语。 十音赶紧说:“别往心里去,你是什么,成了什么样子,我都绝不允许你和别人生孩子!” 孟冬嗤地一声,神经病。 云海在忍笑。 “我就事论事,不是在拿你和柯小姐比较。我这工作就繁琐,证据要靠不断筛查、比对才能推导出结论。你和谁都不一样,我的意思你懂吧?要能懂你就说一声,不要听了默不作声,很心疼。” 孟冬听得好笑,答了声:“我懂。” “啧,”云海忍不住了,“我不该在这里,我应该在床底……” “工作呢,老大严肃点。”十音继续感叹,“如果柯洛妮也是试验成果,这太可怕了……虎毒不食子。” 她终于找到一张柯语微与任远图的合影,任研究员目视前方,柯女士依旧是神情脉脉,目光盈盈,在仰视身旁的男人。 “柯语微一定爱过任远图,”十音感叹,“唔,这任远图真万人迷。” 江之源提过,当年孟冬父亲酒后哭诉的是“景蓝说她爱上了那个姓任的”,当时孟冬的父母都处于恋爱中了,中间居然有过一场移情别恋! 这事十音不好意思提,孟冬倒不避讳地自我解嘲:“我妈应该也是,不然看到我的脸……” 十音去捏了捏他的手。 “五官的确具有迷惑性。”云海注视照片。 “脸好看的人多了,”十音担心孟冬听了不适,直摇头,“有的女性是用耳朵恋爱,任远图绝对是嘴甜。” “孟冬呢?” “我们在剖析主犯性格,”十音急了,“你为什么句句扯上孟冬。” “我想知道,是什么起了决定性作用。” “说了是他的社交属性。我和杜源聊过不少次,这人简直太会聊天,说话句句能戳到人心上。不得不说,和杜源聊天是极舒适的体验,有不少女性,真的很吃这套。” 附中和音院时代,与孟冬初相识就生好感的女生不在少数,但情敌一般不等她亲自打发,十音还没反应过来,孟冬三两句已经把人得罪完了。 有的女生会在背后恶毒祝福孟冬‘注孤生’,但毕竟原本连话都没说几句,谈不上恨意。 倘使孟冬不这么缺筋,是那种能言善道,无微不至的性子? 那她是不是一天到晚得忙着打扫战场?十音恶寒了一记。 “十哥,你真优秀,不吃这套。” 云海这是惯性,揶揄人。 “我耳朵分辨率高!我爱上孟冬的时候,见都还没见过他。我们谈恋爱不用眼睛耳朵,直接走心。” 云海笑得前仰后合。 “不要再笑!”十音重新调至那张照片,“我感觉至少在快门按下那刻,柯仍然相当爱任远图。眼神里暗流涌动,有一种埋藏很深的情愫。” 一个自小家庭关注度极低的女生,遇上任远图这种社交动物型的男性,为他一句话、一个绅士举止、一种态度吸引,无可自拔。 但如果日后发现他对所有的人都这样,甚至曾经为他所骗……会不会因而反目、因爱生恨? 假设柯语微对任远图因爱生恨,才构成今天这个两家毒枭对阵的局面,以至到了利用公器来攻击、残害对方的程度,中间究竟发生过什么? “你还看得出暗潮涌动?”云海他也在看那张照片,其实是认同的。 “我也暗恋过人,能够体会这种心酸。” 孟冬蹙起眉:“又调皮。” “我真不该在这里,”云海笑得肩膀一抽一抽,“这些年我一直想不透,我们的女版江岩真的谈过恋爱?究竟会是个什么样子?现在看到了,甚感欣慰。” 十音气恼极了:“我和江岩有质的不同,作为一名刑侦人员,我相当敏锐!你和妹妹那些暗流……啊,不就被我看出来了?江岩可没有。” 云海说不出话,气得牙疼。孟冬一瞬不瞬盯着他,眼神里有道不明的杀气。 这次换十音笑得前仰后合,苍天饶过谁! 适逢吴狄来电,云海接了:“是我。那么高效……有这事?好……好……知道了。十哥?就在身边,她好得不能再好了。” 之前十音刚坐定就在抱怨,说文师姐那里的晚饭没吃饱,给自己泡了碗面。趁着云海打电话的间隙,她凑在电脑前做笔记,孟冬看面要糊了,正给她喂面吃:“你急什么,慢点。” 云海看不过眼,背过身去和吴狄接着聊了几句:“……嗯,我们都好,就是这里下雨了,倾盆大雨……挂了。” 他沙着嗓子,笑得莫名爽朗。 十音一头雾水,下雨? 通荣典当行刚刚给专案组那边汇报过消息,今晚打听并求购琴弓的人万分焦急,刚才已经将意向金打到了典当行,表示只要能找到弓的去向,他愿不惜代价求购。 十音听了那个数倒吸凉气,倒能买上千件棉衣了。 “现在都什么点了,典当行不打烊,那么积极配合我们?” “家里是老江坐镇,S市经侦正好在排查典当行涉黑,对方乖得不行。” “吴狄有没有查到求购人是谁?顾文宇,柯家人?” “查到了,但你猜错。汇款账户是念章基金旗下的,大概是觉得东西你都脱手那么多年了,根本没回避。” 十音差点被面噎住,大吃一惊:“顾文宇和杜源搞到了一起?” 孟冬在替她抚背,一边凶她:“吃完再说不行?” 十音干脆夺了面碗,一口气呼啦呼啦划完抬头:“对了云海,你刚刚和吴狄说下雨,这是什么暗语?” “狗粮雨,我心脏有点受不住。” “……” 顾文宇站在一条“生殖医学系年度总结会”横幅下有单独的照片,同样穿着白大褂,内穿同款方格衬衣的他,也出现在了会议室场景,大约就在那个总结会。 顾文宇身为医学院教职人员,资料照片还不如柯语微多,存在感之低可见一斑。他个头矮小,笑得腼腆,生得的确不甚起眼,十音却觉得有几分眼熟:“他可能去过我家。” 孟冬又认真打量了一眼那照片:“这人我也眼熟。” “顾文宇和你父母也有交往吧?” 孟冬摇头说不是。是前两年,他在为布鲁塞尔乐器博物馆录制古弦乐器音频展样期间,认识了前去参展的国内的江南制琴大师顾天成。 “我刚刚在看琴弓,就一直在想顾天成。” 这么一联系,从身材到长相,这个顾文宇和那位顾老先生竟有几分相像,也是小个子,从眉眼上看也许是亲戚。 顾天成其实是制弓师出身,制琴部分是他声名在外之后,才纳入工作室的,并非他自己的作品,也不以此取胜。 大师当时送给孟冬一根他亲自出品的新弓。那根弓的弓杆握把处,较普通的弓略粗。孟冬顺嘴请教过他原理,顾大师从缠丝比例和平衡度上给他分析了一番。 又说他也是偶然得的启发。十多年前他修一柄琴弓时,遇到一个比较特殊的例子,当时主顾要求将尾库与弓杆相接处的滑槽开长。 滑槽是用于调节弓毛的,将它开长的意义又何在? 孟冬认为这个要求十分古怪,顾天成也并不明白主顾用意。但他照做了,完工之后调整缠丝比例,因内部多镂空了一小部分滑槽,故而外部会需要多缠一层,他最终发现,这种缠法竟使得演奏者的使用感更佳,因而就此改进制法,沿用了十来年。 其实孟冬一开始求教,正因为他自己的弓同是这个结构,这样的使用感仿佛是略好些,他长久以来一直好奇原因,并不得其解。 不过他向来话少,象牙弓当时正好又是送在俄罗斯换弓毛,既不可能展示给顾天成看,也没有向他提及。 说起来,十音妈妈把弓送给孟冬那天,说的话颇古怪。 十音当日已经开始准备转系考试,他正计划秋天求婚,一切都上了正轨,顺风顺水。他收下妈妈郑重赠予的琴弓,觉得重任在肩,更应该说几句什么。 妈妈却不允他表态,只说要他收好,任何人问起,都别说是她送的就行。连加加都别告诉。 “孟冬,这不是什么极品好弓,但请答应我,要一直留在自己身边。就算有一天真的弃之不用了,也千万不要转手他人。只要是你亲手,就……随意处置吧。” 妈妈欲言又止,像是有很多想说、又没说出口的话。 弓是好弓,孟冬当时以为,十音的妈妈明在论弓,暗指加加。 他虽表面应着,心头却略感不适。加加不是物品,她是那样拼尽全力地在生活,如果得知妈妈用这种态度将她托付,大概会非常伤心。这简直不像她妈妈会说的话,他当然不打算告诉她。 再说怎么可能有那么一天?只要她不弃他而去。 随意处置的意思,原来是指,有朝一日让他亲手破开那层层护皮和卷线,获取这个秘密? “电脑卡槽里有读卡器。”云海提示。 秘密刚才就躺在孟冬手心里,这个在他眼皮底下住了八年的秘密,现在被送进电脑了。 屏幕上出现的,是十音爸爸的脸。 “孟冬、加加。”视频里的老爸还年轻,笑容明朗,不是十音梦里那个、已显老态的爸爸,“久违了。” 有人在敲房门。 作者有话要说:云海:不怎么想活,这两人很烦,完全不避着我。接下来又要我出马了,你们看着 第77章 人海微澜 十八 三人都不说话,十音迅速调低音量。 电脑音量本来并不高,老爸的声音由弱至无,仿佛是老友叙旧:“加加,还记得你小时候最爱的那个玩具盒么……”声音消失了。 玩具盒?十音不及再想,顺手去合电脑,显示屏那抹幽蓝光亮被囚在了合拢的缝隙间,慢慢黯下去。 十音的心有些抽痛,仿佛关在里边的不是视频,而是老爸。 刚才三人一直在关注琴弓和视频,画面中人还是老爸,十音根本就没留意屋外动静,这一刻内外皆陷入死寂,她屏声静气,听得见屋外的呼吸声了。 十音比划一根手指,云海点了点头,一个人。 如果是酒店服务生,应该会试图开口,要是没有要事,对方会转身离开。不是服务生。 静音地毯上有轻微的动静,屋外的人挪动了几步,脚步远了。但那脚步很快就踱了回来,敲门声再起。 每一秒都被无限放大,从短暂呈现的落足特征显示,这人身量颇高;但分辨此人的心跳和呼吸,却又显得较弱,并非那种强健有力的年轻人。 十音左手拇指勾起,对着云海左右微晃,随手取出存储卡,拾掇起散乱的琴弓配件、便笺。 云海即刻会意,他熟练地同时燃起三支烟,一边将自己的头发揉得凌乱,自领口一路向下解开四颗…… 骤然洞开的门,被云海往一侧的墙上重重一踢,堪堪又朝这边合来。 云海一臂撑住了门的去向,吊儿郎当倚在门边,夹烟的手中还晃荡着半瓶威士忌。 “死命敲门找谁?” 酒气汹涌,白色烟雾争先恐后钻出云海口腔,照着来人脸上喷去。 门晃过那刻十音辨认清楚了,门前站着的,果然是比两月前更骨瘦形销的杜源。 她刚才给云海比的手势,正是在告诉他:她初判这人是boss,还不确认。 按吴狄那边提供的信息,杜源当晚应该就在南照,他可能是用障眼法避开监控,人已到沧东。专案组目前派了两个组分别监控杜源和刚入境南照不久的柯语微,却在盯人上出了纰漏。 十音和云海现在只能依靠反应来补救了。 “我找孟冬。” 杜源显然在克制嫌恶,他挥开眼前的浓白烟雾,那烟很快从他身边拂过,袅袅弥散进了走廊。 “姓梁的你过来,”云海并不回身,眼神空洞,定定盯着杜源,他瞬间打了个酒嗝,使得酒气混着烟气直冲杜源鼻腔,“告诉这老头这会儿你他妈有没有空接待。” 孟冬没有走动,也没应答。 云海将跟前杵着的人提近了端详一瞬,随后似是举重若轻,不经意地那么一搡,杜源向后一个趔趄,好容易站稳,云海又将那半瓶酒咕咚猛灌一气,琥珀色的酒液顺着唇角挂下来,混杂的酒气烟气再次喷向杜源,“没想到你姓梁的是个怂包,请这么个干瘪老头来救命?这人他妈谁啊?你爹?煞白的脸,面倒挺嫩,照着僵尸整的?” “云队长,嘴巴请放干净点。”杜源在说话。 他认得云海,语气仍在竭力维持礼节。 “老子在捉奸,”云海将烟送往唇边一叼,揪着杜源后领,那烟几乎要往杜源脸上戳去,杜源不卑不亢,脑袋向后仰,云海没让烟头真触着他,他松开他,只任那一口白雾冲着对方死命喷,他半咬着烟嘶吼,“所以你觉得谁他妈才不干净,是姓梁的怂货,还是老子?人不在家马子被人上了,我就问换你想不想杀人!想活命就滚!” 缭绕的白雾像是狰狞的幽灵,扑向走廊半空,凝成一团,久久停在那里。 楼层中乍有客人拧开房门,钻出脑袋察看架势。 云海伸了头,梗着脖子冲着那人吼:“想管闲事你他妈报警啊!” 那脑袋旋即缩了回去。 半掩半开的门中,依稀可见领口敞乱的孟冬,披头散发的十音。杜源声音镇定,犹在探问:“孟冬,需不需要帮忙?” “不了,谢谢。”孟冬在整理衣领,沉声回了句。 “老僵尸,你也可以报警,”云海乖戾地冷笑着注视杜源,压着嗓子一字一顿,“老子就是警,老子的老子也是,我倒看看谁他妈敢接!” 他将房门死命一摔,但力气过大,那门反被惯性弹开,恰恰好好留了道宽缝。 十音寒声在问:“你这算什么?当着外人说出来有劲?你要我做的,我哪一桩不是顺了你的意?” “哐镗!”酒瓶砸在墙面上,碎裂声极刺耳,剩酒哗啦啦啦淋了一地。 酒香四溢,空气中涌满了麦芽气息,争相挤出门缝去。 “原来你还要脸?” 十音忿忿然地:“云海你闹够了就适可而止。” 云海狠狠啐了一口,破锣嗓子大骂:“要脸你前脚和老子吃完饭后脚来找相好的幽会,一刻不能等?这半年老子在外费劲巴拉弄钱不是为了你?” 十音冷冷地笑:“为了谁你心里清楚。” “音音,你这就没劲了,我看你巴不得老子早点进去,好和情夫双宿双飞!你不想想老子进去你有什么好果子!你敢不敢大大方方告诉姓梁的,你都替老子做过哪些勾当?” “你滚。” 云海将手机递给十音,示意她发消息给外情。 “让老子滚?这是姓梁的地盘?告诉你这地方姓念章!你以为天底下就他拉的琴是音乐?老子又不是不会拉琴!这姓梁的手,分分钟我剁给你看!” 十音边打字,边颤声在说:“随你怎么中伤我,你要敢伤他……” “操,当着我你心疼这王八蛋?” 十音边按字边说:“你先回去。” “你不走?那行,老子成全你!” 云海骂骂咧咧,拎着那半只酒瓶走入浴室,对着镜子将那锋利豁口就着自己的额头一拍…… 半只破酒瓶被他随手甩进洗脸池内,半个瓶子砸得稀烂,碎玻璃飞溅,声响比刚才入耳的锤墙声更尖利。 云海走出来,十音只见满目的血红,眼看淋漓的血顺着他的脑门流入眼睛、鼻腔,再顺着眼角继续流。 孟冬眉峰紧敛,抽了纸巾给他,被云海一个眼神制止,手上示意没事,随意用袖子抹了。糊了一脸血的人打了个踉跄,大步迈向房门,打开回身,声音像被砂皮打磨过的,目光狠厉得能吃人:“音音,我再问一遍,你走不走?” “不。” “行,绿出境界了,老子成全你俩,看你俩有没有种就在里头地老天荒!姓梁的你就在里头给我等着,看老子能不能咽下这口气!” 孟冬依稀还有错愕,云海已从外头带上了门,掼门之声震耳。 许是外情带了人来,门外脚步声开始纷杂,有人声声在唤海爷,有人在关切询问海爷没事吧、带海爷去吴先生那里。 有个马仔用孟冬都能听见的音量在嘱咐:“看紧了,姓梁的出来就替哥弄他!” 有个不开眼的在问:“海爷,那嫂子呢?” 云海大约是吐了口痰。 有人在骂那人:“你是不是怕那对狗男女不死?” “老僵尸你看屁?报警啊,老子等你。”这话是云海在挑衅杜源。 又隔了许久,一群人前呼后拥走得远了,十音没和孟冬说话,屏息在听。 屋外只有两个年轻人,应该是云海指定看住这里的人。 不过现在不用担心杜源在哪儿了,云海会找人盯。 ** 杜源意外出现在了沧东,云海负伤。十音给江之源紧急汇报完毕,发现孟冬正徒手在洗手间清理水池中的血渍和碎玻璃渣。 空气中有血腥气,但酒香更甚。 她看到孟冬的行为,被吓到了:“你住手,我来。” “我比你小心。” “孟冬,老大没事,他有经验……我是说分寸,他们应该送他去缝合了。” “好。”孟冬突然停了手,将十音一把揽进怀里,“加加。” 云海演戏的片刻,十音是心如平镜的,能纹丝不乱地配合演完。 直到他离开,空气慢慢冷却,孟冬虽在,寒意却慢慢从心底钻出来。 每多调查到一分杜源的秘密,此人的形象就在十音心中狰狞一分。 十音不怕接触恶魔,但那些她曾经失去的、她所爱的一切,都是这人吞噬掉的么? 恶魔久久于黑暗之中伺机而动,早已经习惯于这夜色,然而孟冬却是心中有光的人,恶魔这一次,又要来吞噬她的光亮了么? 十音一个人的时候,从不惧怕这些,今夜却觉得胆中生寒。 孟冬暖极了,那热意包裹她,有那么一瞬,十音的时间感和方位感都忽地模糊不清了,这究竟是何年何月,她是身在哪里? 是南照、是S市的雨巷?那个暴风雨夜? “孟冬你怎么了?”十音缓过来了。 “没什么,觉得你们不容易。” 孟冬生怕手指上有玻璃屑,并不敢以手指触她的背。 “嗯,这事态我和老大都没想到,是真的惨烈。你明白我们老大不容易就好,他知道会欣慰,会觉得做什么都值了。” “我没有。”孟冬不松开他,口气不好,“就没有更好的办法了?戕身伐命。” 刚才云海第一次拉开门前,他随手吸完他点燃的其中两支烟,甩脱在地后蛮横碾过、强行揪扯掉两颗孟冬的衬衣扣子、示意十音将顶上发髻放下弄散…… 所有的细节布置在那瞬间一气呵成。 随后云海就像顷刻换了个人,满口用意不明的脏字,抓过那瓶威士忌奋劲拧开,咕嘟灌着就朝门前去。 孟冬当然不知道后来云海会下这样的猛料,他没经历过。 十音却在一次一次地复盘,究竟有没有更好的办法? 似乎真是没有,在那个千钧之际,云海能想到的已数万全之策。 杜源会找上门,显然就是获知他们三人在一起,跑来探看虚实的。 云海只能通过近乎疯癫的极端反应,解释了他们三人的关系,令孟冬十音留在房间研究存储卡,又能将杜源合理拒之门外。 若非如此,任务大局、琴弓、存储卡、十音的父亲……这一切隐秘都可能被杜源在某个瞬间窥知,事态会不可收拾。 当然,云海趁此机会,也顺便强化了他那个臭名远播的人设。 云海的牺牲的确太大了。老大在外不光名声不好,还都盛传他嗑药,刚才他扮演的那个状态,其实是溜冰后的状态,俗称“飞行”状态,杜源应该是能够读懂的。 老大究竟有没有……十音很确认这不可能。 但有多少人信?之前调查组就不信。老大这种身份,避开这种事比碰毒本身更难。 因为笑笑的缘故,十音一直不知道怎么开口告诉孟冬。然而此刻她又在想,孟冬应该是懂得并信任云海的? 他们现在得抓紧时间了,虽说暂时安然留在这里,也许有大把时间,但对方会如何出招? 十音挣开孟冬:“你嘴硬,明明就在心疼妹夫。” 孟冬极不屑:“嗤。” “你等在边上,不能因为老大伤了自己,你就不爱惜手。”十音不允许孟冬继续收拾残局,执意由她来做,边弄边好奇,“对了,那瓶威士忌你从哪儿来的?” 孟冬居然在笑:“这是小事,老爸说的玩具盒是什么意思?先去解开这个问题。” 小事,他笑得避重就轻,十音怎么觉得有猫腻。馋酒了? 作者有话要说:孟冬:还真是小事。 第78章 人海微澜 十九 十音追着问。孟冬只好给她简要科普了Ardbeg酒厂,以及该厂所在苏格兰艾雷岛内一处的著名漩涡。 这个漩涡以常年接受勇者的挑战闻名,号称“勇敢者的漩涡”。 “你到过?” “嗯。” “听起来有趣,以后你多讲讲见闻。”但十音仍觉莫名,“酒是你带来的?没见你行李中有。” “不是,点餐看到的。” 孟冬说,该厂牌产有一种以漩涡命名的限量版单一麦芽酒,居然出现在了这家酒店的酒单,是有些令人惊喜。 “嚯,我看这数字头皮都麻,”十音拿到了客房酒水单,找到孟冬说的厂牌和酒,被那价格惊到,却依然无解,“看到喜欢的限量酒,你这酒鬼就蠢蠢欲动了?又不是不让你喝,知道你没有酒瘾,是逗我的,点就点了,不用讲个那么绕的故事吧。” “不,我最近不会喝。”孟冬目光微黯,“是年前和云海聊起酒。聊过这个厂牌型号,和那种泥炭、胡椒的独特香味,他感兴趣,我见正好有。” “就算没这酒瓶,老大也得想个别的法子,估计还是得开瓢。只要不能让杜源相信云海人设合理、我和他关系合理、这一切都合理,今夜我们整个专案组前功尽弃,谁都过不了这个门。”十音知道孟冬在自责,宽慰几句,忽然意识到什么,眼圈就泛了红,“梁老师,您这是实力宠妹夫啊,买那么好的酒给他,还说不认可他?” 年前,从云海受枪伤起算,他们有数次机会深聊。说交心孟冬是不认的,这种东西他不轻易交付。 其实一部分是他想和加加聊的,哪怕求婚她都应了,多说几句话,依然显得很奢侈。云海的确有让人愿意畅言的能力,纵是孟冬这么个懒怠倾诉的人,和嘉陵、江岩这样的朋友都几乎不说,同云海居然聊了不少见闻、喜好,包括专业、旅程和酒。 云海也说了不少,他很羡慕,说他自小也爱拉琴,一来天赋确实平庸;二来他从小有个并不怕人笑话的志向。 许是受云中岳的影响,云海生在南照,从小见多了为毒.品家破人亡的的例子,亲妹丧生敌人之手,罪魁也正是它。云家恨透了毒品,云海自认一身铮铮铁骨,自当做个人杰,铁肩担些道义。 这志向从前听者常不屑一顾,如今云海自己年长,也觉得……并不值一提。这年纪早就懂一己之力的渺小,可人还活着,热血终归尚在身上淌,并没有凉。 彼时孟冬就要带笑笑回家,聊起小姑娘将拥有更天宽地广的世界,孟冬其实能看出来,云海的期待和欣喜发自内心。但他话音里多少有落寞,为那个迟早要来、却未知归期的分离。 孟冬当时说了句:“她不好好练哪儿都去不了,你看这两天就不行,哼。”这算不算在宽慰他?他可不宽慰云海。 云海一听急了:“梁老师您多点耐心,谁遇到这样炸裂的消息不分神?” 他也问过云海:“如果到时候笑笑问你的意见?”孟冬是指,关于将来。 欧洲的学校、老师、各种比赛和合作资源,孟冬已经设计了不下十种选择,笑笑值得最好的。 与那一年的他自己不同,人脉、机会,都是姑姑与师长们在给,少年的他其实不能过分挑剔。这次是他自己的人脉,笑笑不需要作任何妥协,尽可以挑到最适合她的那条路。且以笑笑天资,无论选哪一条路,最终都会走得顺畅。 云海只笑着说:“她是刚长出羽翼的鸿鹄,我不可以加任何意见。但无论你认不认可,我会告诉她,你尽管飞,哥这儿总有个巢。” 孟冬和略熟一些的人交往,容易被说铁石心肠,只有加加说他世上最温柔。 其实孟冬自己并不知此刻在难过什么。他以为自己应该是不具备难过这种情绪,如果硬要说有,就好比亚寒带地区的城市也有夏天,如果那姑且算夏天的话。 小白在江之源筵席上的话,岁月静好、负重前行?孟冬说不出口的。 自问并没有滚烫的血,乐评人夸他的演奏“熔岩喷涌、冰川化海”的那刻,孟冬心底是在冷笑的。网易云音乐上抄的吧? 这话……有点意思,不过只有一个人这么评他,他信。他瞥了眼加加,居然有点走神。 孟冬坐回电脑前,只是默默在想,不知云海喜不喜欢这瓶酒? 十音正好收到一条短信,点亮了递给他看: “哥,小意思,估计只要十来针,求先别告诉妹。话别往心里去,酒是好酒,可惜了。” “啰嗦,瞎操心。” 孟冬打开电脑,摊手问十音要刚才她藏好的存储卡:“你给云海回,就说等他好了再点一瓶。” 十音给他看她回的文字:“你哥说再给你点,等你好了,陪你一醉方休。” 孟冬挑眉,横眼看她:“你一起?”啤酒一杯倒的人。 “我舍命!”十音送入那张存储卡,在背后搂紧他。 ** 十音有些怅然若失,那个视频极短,回顾完那个玩具盒就结束了。她以为能听老爸说很多。 老爸走时,没及留下只字片语。 接他死讯那天,十音刚回老家的学校报到一周,江南初春的料峭天,阴阴欲雨。来人走后,雨就下下来了。 十音学校里请了假,忙于料理后事。那些日子,雨始终悱恻不去,比冬天还要冻人。 弹指十年。 她幼时的玩具盒? 十音当然记得,她在一本儿童画报的封面图上看到那个玩具盒,绚丽缤纷,她心心念念,但当时的国内买不到。不过隔了两个月,神通的爸爸把玩具盒带回家了。 一个电动的密码玩具盒,它会唱歌、录音,能藏百宝、及秘密。 十音的童年大可以应有尽有,但其实还好,她这人对玩具也好、爱好也罢,都近乎一根筋。 从此,那个盒子就是世上最好的玩具。 初中时她把它捐走了。再一根筋的人,距离玩玩具的年龄也遥远了,十音依旧很恋物,翻出来抱着,舍不得捐。老爸在旁劝,东西交到需要的人手上,物尽其用才有价值,加加你算算,你有多少年不玩它了? 那老爸为什么提及它? 孟冬点开下一个文件夹,这是一个加密文件夹。玩具盒密码! 那年她还不会密码设置,脑中的记忆是爸爸把着她肉乎乎的小手,一位一位数字地按下去。 六位数字……不会太复杂,但它是。 二人对视,十音遇事不慌,此刻却千头万绪。 她隐隐记得,那天仿佛有件小事间接促成他们父女决定用这个密码,但那是什么事? 她听孟冬说起过,他自两、三岁就记事,大多事情至今无比清晰,任何人、事过目不忘。 她记忆力没有孟冬那么好。一组二十多年前的密码,太过遥远了。 十音深思苦索:“我觉得也许是我的生日,我有很长一段时间都用自己的生日当密码,试试看?” “好。” 孟冬往键盘上敲数字,十音看着他输入无误,然而弹出对话框对提示密码错误,三次输入错误,将锁定该文件夹。 “慢慢想。” 孟冬去给她倒水,夜里遇到了太多的事,现在已经是凌晨了。人的头脑到了这个时刻,会渐趋混沌。十音明明情绪焦躁,却开始打哈欠。 之前在南照,他还没把加加追回手,逐夜通话时,她戴着耳机,通常到这个点上,她的呼吸声已经沉了。随他在那头说什么样的话,她不会再被惊醒。 “困了你睡一觉,有事有我守着。”孟冬说。 然而十音担心变数:“不可以睡。有点意外就对不起老大流的血,我得抓紧想。” 孟冬只好站在椅子后,替她揉太阳穴。 “梁老师现在怎么越来越体贴?无微不至,搞得我非常慌乱。”十音在纸上划弄,还剩下两次机会了,“人设要崩了。” “崩什么?你又想跑?” 孟冬的手指力道得当,的确很受用。 “孟冬你要不给我打杯咖啡。” “这个点不许喝,生物钟容易混乱。”孟冬拒绝。 “这阵子忙,混乱一下,过两天速度调回。” “身体呢,余队不是号称任务一完就备孕?”他说,“现在还不备来得及?” “几时号称过!”十音瞠目。 “你这样赖皮就对得起云海了?”孟冬手指停了,眼睛在看她,十音默默想,孟冬现在是不是把老大当大怪用了? 她抬头看他极端认真的神情,又意识到自己的态度不大端正,前两天的确说过疑似的话:“啊,对的。” 孟冬在笑,去亲她鼻头,鸽子这点好,磊落大方。 十音接着回忆,妈妈眼睛不好,她小学毕业左右的样子,爸爸生意上逢出远门,开始将家中的账号密码交代给她,爸爸常用的密码是…… 这个十音记得清楚,逐一键入。 对话框再次报错。 十音简直怄死,老爸为什么要和自己玩这种游戏?这节骨眼! 孟冬提示她:“想想设玩具盒密码那天的事。” 十音扶额:“我只是听觉好,记忆力不是神人啊,过目、过耳不忘。老爸是把我当你了吧?” 孟冬目光亮了一瞬:“加加,爸爸帮你设密码时,妈妈在练什么?” “这我记得的,贝五的《春天》!”十音莞尔笑了,凑了脑袋回头亲他,“小宝贝你厉害了,我们是不是和这曲子有缘?真的,那天我真是听着妈妈拉的曲子设了个密码,容我想想!” 十音这人也许偶尔会泄气,但只要给她头发丝那样的希望,仿佛就是被封印之地被解了封,瞬间能生出洪荒之力。 “你刚叫我什么来着?”小宝贝。 大一那年的在线陪练课,十音每天都这么叫,叫得人头皮酥麻,当年他心里对她有气,其实并没觉得不适应。以及去年…… 十音正兀自回忆旋律:“把你当学生啦,口头禅,不要介意。” “再叫一次。” “呃……小宝贝。” “机器人?”孟冬撇撇唇,还是笑。 “你什么癖好啊,”十音都不好意思了,观察他的神情:“难道你知道密码?” “应该是,刚想起来。” 成竹在胸?十音不解,老爸设的密码,孟冬是从哪里想起来的? 附中时代,孟冬常去十音家温习、吃饭。加加这家伙好为人师,自己文化课免修,却总邀他来家探讨功课。孟冬嘴上淡淡答着“好吧”,其实时常故意卡着饭点去,加加爸妈次次留饭,他也是盼着的。 有时候嘉陵和宋宋两个也在,加加在给他俩答疑,老爸就和孟冬聊天。是很轻松的那种,毫无压力,倒有点像现在和云海聊天的气氛。 聊起他俩首次合作时的《春天奏鸣曲》,老爸告诉他,加加小时候就格外喜欢这曲子,因为妈妈那时正练呢。连她的玩具密码,加加都用了春天曲谱当的密码,取的是译成简谱的头六位,654345。 他当然一直记得,只是当时没怎么费神想。孟冬的玩具就是琴,他又不懂,玩具也有密码? 十音愕然:“我不确认,但好像真的很有道理!但这不是你刚来南照租那房子的房门密码么?我还说太简单了。” “不然怎么说你傻。”孟冬双眸凝在她的脸上,幽幽说,“忘性大没事,我记就是了。” 十音听得动容:“嗯嗯。” 十音不安地将目光头回屏幕,三次输错,文件夹会锁定。 她的手停留在键盘上,在此一举了。 文件夹下包含许多子文件夹,其中一个被命名为“通过生物技术把脱氧核糖核酸从生物中分离的试验报告”的文件夹下,包含上百试验报告的扫描件。 十音随机点开其中一份报告,试验责任医师:梁若海、孟景蓝、柯语微、许中益。 另一份:余北溟、任远图、顾文宇。 开了好几份,试验责任医师的排列组合十分多样,但总不出这七人。 读着论文内容,十音就有些头大了,孟冬也是苦笑。这么多专有名词,迫切需要一个医师来帮忙注解,可现在这条件哪里有? “门外有人。” 孟冬正在逐个文件夹地翻看,十音推了推他。 门外被云海故意找来的人看得水泄不通,十音是关注着动静的,那两人一直都在,她指的有人,是第三人。 来人是谁? 那个声音在对守门那两位说:“哥一听说就连夜往这里赶,联系过你们海爷,他同意哥进去说和。不信就赶紧拨电话,他醒着呢,我和你们海爷是铁兄弟,里头的这位也是我兄弟,都别剑拔弩张的行不行?” 其中一位生硬地应了声,果然在打电话了。 这人一边等一边在嘀咕,擦怎么会出这种事,这都叫什么事!手心手背,都是哥的朋友,回头一追究,哥还是介绍人,哥太大意了,怎么就一点苗头没看出来,朋友妻云云…… 十音望着孟冬哑然失笑,如此糟糕的一夜过去,这勉强算想什么来什么吧? 作者有话要说:江岩:太过分了,真没想到孟冬是个色胆包天的人,云海打人多凶啊 第79章 人海微澜 二十 门外的人通话到一半,将电话交给了江岩。 江岩刚说了句“哥到了”就说不下去了,十音能分辨电话那头哇哇的砸东西骂娘声,声嘶力竭、椎心泣血。 孟冬听不见,不然也一定揪心,云海缝完针应该休息。 但老大不可能有心思睡觉的。杜源提前到沧东是为什么,缺了的功课得即刻补;知道她需要医生,就把江岩弄来了,但兵荒马乱之际,身边都是人,江岩在外再怎么傻白甜的人设,人毕竟是有公职的法医,戏一定要做足。 门被敲响了。 “我去开。”孟冬说。 江岩半开着门,手机那端的咆哮声震耳,砸玻璃器皿的哐当之声不减。现在孟冬也可以听见了,云海歇斯底里到了极点。 老大的敬业简直令人心酸,但换作是十音,此刻大概也不得不继续。 不说什么大义,一个团队的努力积累到了这个程度,稍微一个疏漏,都能让它付之东流。没有个体偿付得起代价。 初和好那阵,十音自觉对不起孟冬,心里对云海和任务组颇有微词。但令她惭愧的是,老大自从在南照露了脸,一直倾其所能提供各种便利,只为让孟冬和她能迅速消弭隔阂。 十音自知,她这些年的不要命,不过是种心理顽疾。相比起来,云海才是肯用生命祭理想的人。 江医生愠怒地瞪了一眼前来开门的发小,脑袋还冲着手机在频频顿首:“哥这就和他谈。兄弟消消气,不要气坏身体,是是是,是绿……气,当然气,当然吐血!这事换谁不吐血?都是哥不好,哥的错,哥不小心,有什么气朝哥撒,好不好?” 那头声音缓下来了。 “兄弟,你就给句话,你是要人,还是要说法?”江岩问。 此刻的话筒内,云海的声音极清晰:“还他妈能要什么?老子就要他姓梁的左手一截小拇指!” 云海这把沙嗓子一声吼,喧嚷得仿佛不是在对江岩说,倒像是在跟全世界说的。 十音简直担心云海头上的伤口绷线,孟冬有些感同身受地锁紧了眉。 江岩一只耳朵几乎要聋,换了只耳朵,颇是为难:“我说海爷……” 那头已经挂了,江岩神情灰溜溜的,醒醒鼻头,手机交还给门口的小伙子,阴沉着脸,返身重重摔门、锁门。 江岩将质询目光钉在孟冬脸上:“你告诉哥,这都是误会,是云海弄错了。” 他发现孟冬的面容竟是那种……饶有兴味的样子。 江岩个头算高,但还是低了孟冬小半头,气势上终究略输。二人眸光相撞,他狠恶的眼神投射去,孟冬只用不卑不亢来睥睨他,上风占尽。 孟冬答得明白了然:“不是误会。” 江岩怒火中烧! 梁孟冬这家伙他从小就熟,脾气硬、冷情冷性,无论对男对女他都没有耐性,恃才傲物,这都可以理解。可梁孟两家毕竟都是江南世家,更有家风家训摆在那里。做下这样的事情,他还觉得自己挺理直气壮的? 看孟冬写了一脸的死不悔改,江岩几乎要炸了毛:“哥当初把十哥当兄弟介绍给你认识的,头天就讲得明明白白,人家是有主的、朋友妻,结果人还没到沧东,就听说你把、把十哥……”他都说不出口。 “她当初还帮了你不少忙!你怎么就下得去手?” 孟冬笑得竟是难得的温和:“余队帮我的忙,我以身相许,两情相悦,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 江岩觉得天旋地转,血压……他离去世大概就差一口气。这小子仗着自己的才华皮相,竟是没半点三观? 他乍想起孟冬去年底是聊过与道德相关的话题,当天626队的林鹿也在场,孟冬怎么说的?他“连道德观念都很淡漠”。江岩当时以为与他这个人相符,才子都离经叛道、不循规矩章法,但也不能出离到连窝边草都吃的境界吧! 那时他说恋着一个小胖子,江岩思忖着天冷了,孟冬如此冷感一个人,念旧、也渴望温暖、爱一个球球,情有可原。但追溯回去……小胖子也是有主的。 细思极恐!孟冬这是不良癖好、是病。 “半夜云海怒不可遏给哥来电,说你俩在沧南就度了陈仓,哥理亏啊,连半个屁都不敢放!深夜出发过来前,倒是厉锋提醒了哥几句,哥是越想越觉得在理,你是不是在南照就对十音下了手?” “嗯。”孟冬坦率点头,纠正,“你话太糙,我俩应该算是情投意合。” “你……怎么突然一点脸都不要?色迷心窍了?” “这么说也不是不行。” “行个屁!我跟你说,现在事情闹大了。十音本来木呆呆的像个小子,根本就不怎开窍。对,她长得好看。但你也不能逮着一个好看的就下手吧!” “没有都,我就对余队动过心。” 孟冬是真心实意在答,十音听得有趣,然而江岩还在门前,好像压根没注意到她。 江岩眯起眼睛,想细看看眼前这人恬不知耻的嘴脸……居然还装得十分诚恳。 “啧,瞎话怎么可以张嘴就来,你那小胖子呢?抛诸脑后了?本来你是个毒舌,为了泡妞嘴都甜了,被你这样的勾引,怪不得十哥受不住。谁能受得住!” 孟冬唇角撇了撇,实在忍不住了:“承蒙夸奖。” “老子是在夸你?!”江岩怒目恨不能立时剁了孟冬,廉耻呢?他真瞎了狗眼。 “嗤,我爱谁就是勾引,”孟冬声音是冷,道的却是委屈。“没见你数落她别的花草。” “爱?这个字从你嘴里出来真从头到尾都透着诡异,我一直以为你的血是冰的……讲真,这字哥都没听云海说过。”江岩摇着头,“现在根本就不是这事,朋友妻,朋友的朋友的妻,也是朋友妻!你说怎么办?” “妻?结了?”孟冬引着江岩往里,“进来说。” 江岩总算看见十音了:“擦!你整晚都在这儿?” 十音点点头。 江岩周身血凉了半截,万没想到是这局面,十音也着魔了。 怪不得云海冷了心肠,要发那样的脾气、说那些狠话。他俩多少年的感情?说血浓于水都不过分,这是天塌了啊。 云海一个铁血硬汉,虽不说怎么疼媳妇吧,对别的女人更是不带正眼瞧。战斗和任务,他流血流汗眼都不眨;身为一线缉毒人员,他见惯生死,常有一颗慈悲心,对无辜弱小从来最体恤。 能提这种血腥过激的要求,说要孟冬的一截小手指头……海爷怒到极处了。 江岩缓了缓,点了支烟,苦涩极了,都是自己造的孽。就不该私心想和付钧一起给狗狗动手术,狗咬孟冬,疫苗由他亲自陪去医院,萌芽都未必会生。 世上本无万全法,事已至此,他得看看还有没有挽回的可能。 “孟冬,说说你的打算。”他看向孟冬。 “打算结婚。”孟冬说得理所当然,给江岩看戒指,又向十音投去一眼,“她答应了。” “我擦、我擦!你来真的?”江岩心里一空,无可挽回了? 孟冬拔走江岩手里的烟,直接摁进烟缸:“别抽了,这是禁烟房。她不喜欢烟味。” 江岩五雷轰顶!上下扫视十音,警觉道:“你怀了?” “没有,不过在备孕,”孟冬说,“喝什么?给你倒。” “不喝!喝什么都上头。” 备孕……江岩揉着脑门,几乎是半倒在沙发上,生无可恋。 他在想对策,现在云海的怒意冲破天际,孟冬办事再不地道,让他断了指,云海触犯法律、孟冬再无缘提琴……两人不光结束职业生涯,还得断送人生。 别说江岩怕这结局,老江第一个饶不了他这始作俑者。 十音的态度才是突破口,十哥这人重义气、念旧情,但愿是鬼迷心窍。 十音在电脑前轻声唤他:“江医生,你有活干,给你看些资料。” 杜源到底会对孟冬做什么?所有的分析都源于推测,谜还等着江岩帮着解,演到这格局暂时可以了。 然而演员还没出戏,或者说,江医生压根不知自己就在戏中,脑袋一偏:“干什么活?没力气,元气大伤。你们毁了哥的三观,哥还得替孟冬想办法,他少一根汗毛,老江都没法跟他爹妈交代。” “江岩,这话你真说对了,快来,我们要说的就是这事。手指头的事,回头我和云海好好说。” 十音在想云海为什么放这狠话,一为演来逼真,目的之二,想必他是意在杜源。为引起杜源的担忧? 毕竟从杜源的动机上,他不会愿意孟冬犯险,如果他认为孟冬存在危险,会不会更容易露出狐狸尾巴? 可惜云海不在跟前,现在他那头打电话都不方便,无法探讨了。不过她有把握,判断方向不会失误。 江岩想的却是,二货还是天真了:“你真不了解男人,再苦再累可以忍,惟独头上这点绿、夺妻之恨……怎么忍?” “怪我不好,没早说让你伤心了,对不住你,到头还得你多费心。”十音强忍笑,歉意倒是真的。 江岩以为十音的态度有转圜:“你这二货,这是对不住我的事?你们厉害了,孟冬生性严谨,你又有卧底经验,瞒天过海……你俩但凡露一点苗头,哪里瞒得过哥的火眼金睛!” 十音赔着笑,点头称是。 “既然你觉得我说得对,我就问问你,云海这些年都怎么待你的,你还记不记得,还有没有破镜重圆的可能……他其实心软得很。” 十音在喝水,一急就呛到了,江岩怎么就在这事上过不去了?云海知道要急死了。 孟冬忙着拿来纸巾,替她弄干前襟、擦嘴,拍着背数落她:“喝那么急?” 江岩观测到二人一举一动的默契、眼神交汇时的情意,肝肠寸断。昔日铁三角…… 十音正考虑,要不要拿云海短信给江岩,又怕乱了步署。江之源的来电救了十音。 江岩挂了电话,总算恢复了一点精神:“老头让我先别追究了,听你的安排,开工。” “那好。”十音抱了电脑给他。 江岩在问:“老头好像知道你和孟冬的事?” “嗯,他可能知道一点,”十音说,“你需要帮忙浏览一批试验报告和论文。” 江岩又替十音担心起来。 “十哥,厉锋不是有阵子监听你?可能是他告诉我爸的。怪不得他好像洞悉一切,居然不告诉哥!这种行为不好,他明天就到,我和他一个房间,替你俩看着他点儿。”江岩叹口气,“你们这样,哥从良心上是谴责的,但在朋友角度又有些感动,人海茫茫,找到真爱不容易。夜长梦多,真心相爱回去就结吧,云海那里,哥替你俩去认罪。” 十音发现他这一席话……居然有些催泪。 江岩的确很惆怅。这就是人生了,再铁的三角……人生的无数岔路口,总要有人先离开,总要物是人非。 “看什么资料?”江岩揉了揉眼睛。 进入工作状态的江医生很有效率。 大致看完那个试验报告文件夹,由十音指点着又开了一个pdf文件,那文件也设了密码,十音输入654345,同样打开了,那是一个论文界面,江岩浏览完颇震惊:“太大胆了。这篇署名余北溟的论文,通俗解释是,面容DNA修改技术的相关讨论,这怎么可能?” 十音觉得呼吸艰难,尽管一直在往这个方向思考,但听到这个名字、以及这个课题时,她的感受是不同的。 孟冬来找到她的手,捉在手里捏了才放心,他问江岩:“具体的讨论深度?” “非常深。但论文中的有些名词,感觉比较……我的意思是有些提法很古老。撇开这不谈,这篇文章真的太过大胆了,我还用白话讲,这个余北溟假设了一组案例,就是将一个成年人的面容基因,通过复制手段,修改到一个胚胎上。” 江岩说,整个探讨详细到了操作层面,万一有什么别有用心的人,还别说真有可操作性。但基因编辑实验的后果,根本就不可控。 “不是复制、粘贴那么简单,因为不只是贴个独立参数,是整个基因组,涉及到千千万万个关联参数,牵一发动全身。但这个余北溟考虑得非常精细,逻辑太缜密了,叹为观止、太可怕了,毛骨悚然!幸好这文章没有发,但愿这只是科学幻想,止于讨论。” “没有发?”十音问。 “发不了。人类面容基因修改……这种耸人听闻的讨论,就算只是异想天开,伦理委员会这关也不可能过,就算打擦边球发了,业界必定早就炸开了,但哥连听都没听过。文章不是你用密码开的么?” 十音低着头,手在孟冬的手心里:“哦,也许是……后来加的。” 江岩接着分析:“我也没找到文献标识号和文章编号,你看结语,这个余北溟医师自己不也特别标明了,本文仅用作他个人的整理及探讨,严禁作其他用途。他个人整理知识体系用的,倒也合理,白鼠试验他也做了无数次,不能实践,脑洞开在那里多难受?技术本身没有罪恶与否之说,光是写下来,好像也不能算有问题?应该没有发过,希望是没有。” 但江岩发现自己的手心都有点出汗。 十音又开了一篇,江岩看完,这次整个人都不大好了。 “我怎么觉得,这个试验,他们也许做了呢?” 十音已经不大吃惊了,心中一片冰凉,应该……是做了吧。 “难道脑洞整理完,这位余北溟医师还在继续作假设推理?这篇是类似那种,维修维护的角度你懂吧?”江岩一边思忖,一边指着屏幕一处,“这个地方表明,他前文假设中的这个男性胚胎,已经培育成功十多年了。这是什么概念,十多岁的一个基因编辑孩?” 江岩将每一篇试验报告细细翻阅完,近乎冷汗满头。眼看窗外天色已由青转灰,天到底还是亮了。 十音和孟冬一直执手而坐,根本就分不开,江岩苦笑着扫了眼这两只紧握的手,避一避他不行?也太……算了。 他摇头舒了口气:“应该不会。” 十音追问:“不会,这怎么讲?” “其实我也不希望找到,所以我通篇过目翻找,足足两遍都没找到这项试验报告。那么重要的报告没有收录,所以应该没做。” 作者有话要说:江岩:毫无廉耻之心,哥还在替他担心手指头 ———— 备注下,这里终于开始,讲到文案中提到的内容惹 作者毫无专业背景 只是脑洞+探讨 类科幻元素吧,望轻拍哈 第80章 人海微澜 二十一 “实施试验的,也许不是余北溟医师本人,所以他无法收录。” 这话是孟冬说的。 沧东气候更接近热带,室外温度不低,酒店房间的冷气开得很足。刚才十音的手虽被孟冬一直暖着,寒意早已入骨。 结果此刻孟冬想的还是怎么帮她的老爸开脱,如何宽慰到她。 谁曾给过那颗胚胎以宽容?爸爸自己都自认罪不可赦。 暖流层层涌上来,十音伸了另一只手,去回握他不容辜负的情意。 孟冬轻声在问:“这么凉,还是先睡会儿?” 十音笑着摇摇头:“睡不着。” 江岩咳了两声,这俩问题解决了么,当着他就这样…… 他口气都有些迁怒:“你这意思是,实验终究还是做了。理论层面怎么都可以,谁敢真做?这甚至比克隆还未知、还可怕!谁同意的?爹妈要是同意了,这种爹妈也算人?下手做的人更是禽兽不如!做的后果是什么你明白么?你知道那枚胚胎……那孩子要承受什么?” 江岩情绪激动,本来是对他俩有怨气,说出口,又真觉得这种试验让人毛骨悚然。他发问发得狠,孟冬不语。 十音听得揪心,便更紧地去回握他。指尖里像是生出相依的藤蔓,想要将心意一次传递给他。 “我知道一点。” 江岩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以孟冬天塌下来不闻不问的性子,和十哥谈恋爱后转性有了烟火气,不但猎奇,还学会了大言不惭? 他负气摇头,决定不理。他开始检查,想看看还有没有什么隐藏文件夹。 十音身子依旧透出寒意,孟冬要去给十音倒热水,她起身按住他:“我自己倒,顺便找件衣服穿。” 孟冬在嘱咐,衣柜的是冲锋衣,太硬穿着不舒适,让她从行李中找他的长袖T恤来套。 十音拿起一件,问是不是这件,孟冬说不是,这件你扔洗衣袋,要她往袋子里再找,“就是你买的那件白T。” “找到了。” 江岩不动声色,他看不见!也听不见! 实是百爪挠心,他是想支持他俩,可十哥还给孟冬买衣服了?十哥哪有机会买衣服,要不就是元旦之后那阵,还有那么一点点空。 那时云海不正受了枪伤,在付钧那里养?细节是魔鬼,他俩一头救人一头……擦!他心底隐隐作痛,真心替云海不值,也不知他一天一天出的什么任务,十哥好像从没给他买过衣服。 江岩找到隐藏文件夹了,又是加密。 十音还在洗手间穿衣,孟冬不由分说替江岩输入密码,江岩眼巴巴看着成功解锁的文件夹傻了眼。 他以为十音是敬业的,哪怕感情上出了岔子,仍在一根筋地调查案情。 他们专案组弄到这种材料不足为奇,刑侦基础工作是枯燥艰辛的,有时候海量的材料,能提炼的有效信息不过一条。 但材料再多,不泄露密码是基本职业素养。十音还有没有一点原则了? 云海暂时是在气头上,回过头来案子还得办。孟冬一个局外人,夹在里头不但违纪,云海知道了,于公于私……那是一截手指的事? “孟冬你回避一下,”江岩说得比较委婉,“这种近乎野闻稗史的医学研究,我是宁可信其无,要是有,这个世界还会好?再说了,这是我们的工作资料,很枯燥乏味,你过问也不合适。” 孟冬没答话,十音已经过来了。她没留意江岩在说什么,径自去点开第一个pdf文件。 那是一本日记本的扫描件,扉页上的水印是一个大大的高音谱号,页面上书“北溟:早归。”署名念念。 江岩算一算落款时间,是三十二年前。 十音认得父母的字迹,虽然妈妈后来写得少。但三十二年前,妈妈还没出事,拥有顾盼生辉的双眸,还在乐团拉琴。十音甚至可以想象,爸爸就要远行,要赶赴那个遥远的小城,妈妈曾怎样地依依相送,与他约定归期。 临别妈妈赠了笔记本,于是老爸每天用它记录,每次翻开时看到“北溟、念念”,老爸的心情大概很甜蜜吧。他们或许也常常通信,山河且旧、且远,日子过得水般温和,因为有盼头。 江岩翻到第一页,对着字里行间跃出的两个人名“若海”、“景蓝”,他不由地念了出来。念了两遍,越念越耳熟。 这两个名字,刚刚试验报告见过的,梁若海、孟景蓝,连名带姓时看着毫无异样……此刻再念出来一品,是父亲常念叨的人名!他如遭雷击般望向孟冬:“你爸妈!” 孟冬心上早铸了铁,神色如常点点头。 十音刚才沉浸在美好想象中,听到这组姓名,像被唤醒,猛打了个激灵。 她发现没有能力去逐字通读,医科生大约是日常文献读得多,江岩扫过那些父亲记录天气生活心情的文字简直一目十行,到专业部分略作停留,但速度依旧很快。 十音虽然特别愿意细细品读那些文字,但又能理解,江岩在找的才是干货。她便不解释,由他先一路畅读。 “日记本是余北溟医师的,这位念念应该是他的恋人。他和孟冬父母曾是同僚,三十二年前,也就是念念送日记本的这一年,他们被学校选中,进入我省88923生物工程课题组,半封闭从事相关课题的研究。叔叔阿姨还有这段历史?孟冬你知道?”江岩意识到了蹊跷。 “知道一些。” “我看合适么?” 孟冬点头催促:“合适,继续,边看边说。” “哥从前不想去做研究,没想到实验室日常这么有趣啊。这位余北溟医师是位吃货,每天都要吐槽伙食,但好有意思,被他说得明明难吃的东西读起来还行。他说得好贴切,你妈是科研狂人,恨不能二十四小时泡实验室,你爸就疯狂追妻,一路陪着。” 江岩翻了几页,忽然又出惊人之语:“余医师和哥性子好像!” 十音:“哪里?” “才两页已经和叔叔阿姨成了好朋友,开始凑在一起开小灶了。哈哈哈啊这伙食该有多难吃,阿姨一个把吃饭当任务的人都受不了!孟冬你爸好可爱,爱吃甜的,思乡要吃酒酿圆子,什么,他要放三倍糖!我余哥都被吓死了,说你爸会得糖尿病的。诶我听过,你爸” “不过孟冬,你爸妈显然都不会做饭,是要人伺候的,人家余医师厨艺好,那他图什么呢?” “答案来了!图你爸会拉琴,说你爸虽然没有念念拉得好,但解了他的思乡情。余医师啊,你要是听到叔叔的儿子拉琴,大概就惊为天人了。”江岩自问自答,忽问孟冬,“这个余医师真不错,也算哥半个同行了,你认识么?” 十音泪水险些破眶,孟冬催促,你先看下去吧,我到还有个人,叫顾文宇。 江岩没留意到身后的异样:“这个顾文宇经常出场,不过他好像也没什么具体的事情,跟来跟去,有点像跟着余医师的小弟、龙套。” 江岩接着翻阅:“哦哟,我们余医师开始八卦了!这里写到顾文宇一提实验室那位最细心的、叫柯语微的女医师就会脸红;但柯研究员看到最帅的任远图医师才会脸红。他这点也像哥,吼吼,火眼金睛!” 十音:“……” “惨无人道苦逼透顶!他们这课题组居然寒暑无休,三年不能回家,定时定点打电话?。余医师在羡慕叔叔阿姨了,也是,天天被撒狗粮,谁受得了。” 江岩说到这儿,回头扫了眼背后二人,十指相扣…… 他别扭地转回头,特别怀念云海,从不撒狗粮。虽然这对他江岩来说不算狗粮,但云海又不知道,海爷是地道人。 江岩已经翻完了第一年的日记。 “做了一年的白鼠胚胎发育试验,所有的人都做吐了。哥理解,我算算,那时候他们恐怕和哥现在差不多风流年少,泡在实验室真要生锈的!课题本身很枯燥啊,哟,他们可以,从实验找到了乐趣,一起发现了白鼠脸型的发育过程和人类相似……其中,柯雨微医师独自找到了所有和白鼠脸部发育相关的增强子,这个厉害了!但她发扬风格,把这个发现让给了任医师,由他来申报?凭什么,这是重大发现啊,弄好了诺奖也有……哦对对,任远图是帅哥,真爱。” “诶这个课题组的领头人赵博士好没劲,那么官方的?驳回了任医师的研究申请,还批评他不务正业。理解,这种带数字的研究所是这样,经费怎么会给小朋友胡来呢。不过哥感觉这任医师人品有点渣,驳回就驳回嘛,迁怒算什么?人家明明是爱你才让给你的!哈,顾文宇出手了,安慰暗恋对象,做得好!” 江岩读着,慢慢就代入了自己的情感。 “什么是增强子?”孟冬问。 江岩组织了一下语言:“增强子,可以理解为基因组当中特定的DNA片段,能针对性地调控基因功能。余医师这里些了,一共有数千个,其中一部分增强子类似于开关,比如可以让某个基因只在眼睛上发挥功能,有些在鼻子上发挥功能,在其他地方就失效;另一部分增强子负责联合在一起,调控基因活性,比如五官的比例啊等等的。举个例子,五官好看,那就是前者的功劳了;而有些人五官普普通通,但合起来你怎么看怎么舒服,就是后者在起作用。” 十音发现自己居然听懂了,觉得还是应该鼓励一下费脑辛劳的人:“江医生你好厉害。” 江医生摸摸下巴,略受用,谦虚道:“哥其实也不怎么懂,是这个余医师厉害,他这么写了,我就看懂了,再用人话说出来罢了。” “……” 江岩继续看:“咦?这个柯医师好执着,她没有放弃,继续在做试验。她开始悄悄尝试,去掉一组白鼠的增强子,和没有去掉的那组对比,顾医师求着余医师一起帮忙,三个人继续做。前辈们都好强悍,不愧是选到那个地方去作封闭研究的精英。” 江岩说,在极其复杂的细胞内部,想对细胞核内高度折叠的DNA进行任何操作,都极其困难的,相当于在微观世界中进行多次“超微手术”。 江岩迅速向后浏览,终于找到一处,兴奋极了:“这里,硬核了!他们居然真做到了!这里描述了试验组白鼠的相貌变化,可惜余医师说,这些都是瞒着赵博士私下做的,白天的任务很重,柯医师只有时间记下了试验数据,没有机会形成报告。” 孟冬好奇他的父母这段时间都在做什么? 江岩嘿嘿笑:“谈恋爱咯,余医师这里不是写了么,若海、景蓝快要订婚了,特别是若海,成天腻着景蓝。” 再往后看,每天的日记忽地短促起来,江岩翻了几页:“念念要来,余医师成天都在做准备工作,怪不得都没心思记日记了。要甜蜜了。” 再往后、往后…… 江岩啊了一声:“怎么会……念念出事了!那么小的城,念念和任医师一起开车上街,和大货相撞出了车祸,任医师和她都受重伤,任医师伤愈、念念却失明了。” “慢些,我想知道念念……为什么要和任远图出门?”十音按住鼠标,希望江岩停一停。 “这儿,任医师和念念从前的邻居,从小就认识。”江岩指着一处,“唉,余医师果然想辞行回家了,赵博士不同意,用渎职坐牢威胁他,还给了他假送念念回家。他一定伤心欲绝。” 十音控着鼠标,尽量让手指的动作平缓,拼命审视那一段:世上最美的星光黯下去了,从此我是她的眼睛。 江岩抹了抹眼睛,还给递了纸巾给十音:“那么多日子就写了这么一句。我都心碎了。” 然而按照进度条,日记的总进度条并未过半,江岩接着浏览:“不愧是余医师,打不垮的性子!三个月后又是一条好汉,因为念念是眼球和视神经损伤,已经不在角膜移植能解决的范畴,所以余医师打算为念念亲手制造一个配型出来!他居然坦坦荡荡和项目组的小伙伴说了,这……除了许中益医师,其他五人还都响应了,都愿意出力。” 十音不大懂:“这是什么意思?” 江岩挠挠头,不知如何作答。 如此短短的日记阅览过程,他与这位余北溟数次神交,已建立充分好感。他甚至屡屡觉得这位同行与自己的不少优点共通。余医师的这个惊天念头,完全有悖于江岩对这个人的认识。 “亲手制造一个相同配型,应该类似……现在的克隆技术,当时世上还没有这个词,就是基于他们正在研究的生物技术,复制一个与目标个体完全相同基因个体。” 复制一个人,一个与念念长得一样美丽、有一模一样的细胞、留着同样的血……的活人,用她的眼球和视神经去救让念念重获光明。而生物技术不可能一比一复制一个成人出来,也就是说,即便此事可行,念念也必须等待,等到这个复制人被母体生出来、长大成人。 “我刚才从字里行间,对这位许中益医师是有一点点不喜欢的,怕事、爱财、谨小慎微,好像有时会接一些私活,他没空掺合大家钻研这些。哥这次站他,我同意许医师的观点。” 十音看看孟冬,许中益,许西岭的父亲,孟冬南照新年音乐会的次日,除许西岭之外的许家所有人,在S市被人在家中灭门。 许中益听了余北溟制造活体配型的决定,立即表态,说这不能做,这是杀人。那个被复制出来的人,她难道无权活着,只是一个配件么? “这话没错啊,但余医师当时已经陷进他绝妙的脑洞里去了,他只要救念念!哥有点难过,没想到失去和伤痛,能让一个妙不可言的人,一夕间丧失基本的理智。” 十音屏息不语。孟冬在劝江岩看完再作判断。 江岩表示同意,他愿意相信余北溟医师:“理性的光辉会照耀他,但愿他什么都没做。” 作者有话要说:渣作者:因为需要讲的内容比较多,这一章肯定不能满足的,但我考虑还是不要太晚碎了,所以晚上还会有一更,尽量这个试验相关的讲完,早日进入boss对决。 会尽可能在20:00前哈。 基因相关还是作了一定的调研的,为此看资料看得有点傻了哈哈,不是纯胡诌,当然不要质疑说世界上没有这种成功案例……当然没有的!就是脑洞……有砖就拍,但温柔些,哈哈 大纲菌:剧透下,十音肯定是爱的结晶哈,不用担心的 爱你们 —————— 有一位没有露面的灯花大人灌溉了,无法回复留言,就一并鸣谢啦 读者“·半抹燈花·”,灌溉营养液 +20 2019-08-20 08:31:24 读者“一只猫耳朵”,灌溉营养液 +36 2019-08-18 17:21:07 读者“墨迹未干。”,灌溉营养液 +1 2019-08-18 06:04:37 第81章 人海微澜 二十二 余北溟从未同十音提及任何有关配型的话题,她知道妈妈的眼睛无法复明。老爸从来这么告诉十音:爸爸在时,爸爸是妈妈的眼睛;爸爸不在的时候,加加就是妈妈的眼睛。 有过那种疯狂念头的老爸,像与自己隔着厚厚的毛玻璃,陌生、冰冷、令人惊恐。 江岩还在翻看日记,室内极静,他肚子咕地一声,犹显突兀。孟冬要了三人份的中式早餐,房间电话已经通了。 “啊,毕竟是没有手机没有娱乐的年代,这些学霸真恐怖,统统是说干就干的性子。第一批胚胎已经入了小白鼠的母体……但是我的余医师从此不写任何段子了,这本子成了他的试验日志。哥挺替他难过的,不要啊,快走出来……” “余医师终于恢复做饭了,是为了当和事老,因为叔叔阿姨吵架了?哈哈吵架的内容很奇特,孟冬你看你看,他俩是在为了你吵架,争论未来的孩子是学医还是学音乐,叔叔说学医太辛苦了,学别的什么都好。阿姨说应该学医,有最好的遗传因子,叔叔就不服说音乐因子应该也很彪悍还是让孩子自己选……诶这些学霸,这种事情有什么好吵的?余医师这里写,叔叔自己就是为了阿姨才学的医。别吵了,问我啊,哥知道答案!” 十音听得发噱:“你还挺入戏。” 江岩的确入戏,他都没听到,紧接着他就读到了第一窝小鼠的出生:“这里写了它们个个健康!居然是任医师和柯医师最紧张这个结果,余医师,不枉他是哥喜欢的余北溟医师,他开始不忍了,他意识到了!他在感叹,它们一个个都是活生生的可爱小鼠宝宝啊,何况……但他说更爱念念,念念是独一无二的,为了她,余医师愿意对不起全世界。诶我有点失望。” “我怎么觉得这个柯医师有些超乎常人的执着,她的容貌试验居然做到这里还在延续,并且越来越大胆,她私底下已经人为调配出两只出自不同母体、但相貌因子完全相同的白鼠了!她很内向,瞒着众人,只有余和顾知道这个进展,我有点害怕,这不就是余医师开头那个人类容貌修改论文的雏形?” 十音也凑近了,心皱起来。 “余医师这里说柯医师可能是失恋了?任医师还有其他女朋友……哥说了他是渣男了吧,在这么个鸟不拉屎的小城还脚踩两条船?什么毛病?”他忽然发现失言,扫了眼十音,又哼了声,想想并不理亏,二货也会脚踩两条船,并没有冤枉她的。 十音笑而不语。 “失恋的人果然什么都做得出来,你看看云海就清楚了。余医师已经觉出她的偏执了,但他说,柯语微医师做什么事情都特别拼,也一直在帮助他做配型用胚胎的复制前期准备,是所有人中最尽心的。余医师思忖着无以为报,只能一步一步继续帮助她完成构想,顾文宇就是个忠犬,能力很普通,打下手的,但是寸步不离!” “玩大了!赵博士终于发现他们私下在做的项目,并没有再打官腔,说你们要这么搞也不是不行,但现有设备也不支持。生物实验室有几台预算数百万的进口孵养检测设备,上头不批,你们只要能自己筹资搞定,爱怎么搞怎么搞。又是一只老狐狸!” “这些学霸还真是打不死的小强,开始找家里筹资。余医师家底可有点厚哦,他想促成这事无可厚非,孟冬,叔叔阿姨居然也倾囊找家里筹资?哦,阿姨果然是看重这项研究本身,我能理解她,阿姨对事业太专注了。不过,我被惊到了这些土豪!八十年代末,几百万,人均月收入是不是还不到几百块?” “这下阿姨露馅了孟冬,所有人都知道她是江南孟家的千金,树大招风了,连所长都开始对阿姨格外器重,啧啧,世态人心。” 门铃响起,是服务员推来餐车。门口的小伙子轮班倒,已经换了一拨。这家酒店也是够黑,那么大牌,居然容得其中一人正在电话请示云海,问这早饭让不让吃。 十音听见老大电话那头又是鸡飞狗跳,云海毫不松懈地在吼骂:“老子要活口,反正插翅难飞,让他吃!吃不死他!” 门口那家伙自作聪明,说海爷我怕餐具送进去,回头里头的人割脉寻死。 被云海一顿大骂蠢货,里面没有玻璃杯?老子昨夜还砸了个瓶子在里头,你他妈见有人寻死了吗! 听得十音耳朵一阵嗡嗡,老大每吼一回,得失不少血吧。 孟冬喊了声吃饭,江岩正读到一个地方,顿在那里不动。十音以为他是累了,又喊了声“先吃再看啊江医生”,他这才搁下鼠标过来了。 她正喝橙汁,小蒸肉包是她喜欢的,孟冬扒开包子皮送去她的唇边,十音吮了一下,很熟练地咬到那颗肉馅,吸溜一口吞了,孟冬自然而然地吃了那包子皮。 江岩张大了嘴,见了鬼了。 从前和云海三人早点一起吃包子,开头江岩不清楚十音家里情况,看她吃包子的习惯,嘲笑她从小必定娇生惯养。云海特意岔开话题,说了个为她吃包子先抠肉馅的行为,被过路教官狠批的笑话。 云海这个死直男,好意思被626奉为暖男?二货根本就不想吃包子皮,你抠出来给她很难么? 随即他又反省,付钧也不爱吃包子皮,回回味同嚼蜡,江岩也笑话过他……自己也是蠢如牛! 江岩意有所指:“十音,一个男人无微不至,还是要警惕,他待别人也会这样。” 十音莫名一滞:“这是在说谁?” 江岩不动声色,瞟瞟孟冬。 “他?”十音直接笑出了声。她从前只怕孟冬得罪别人,现在应该不会了,他游刃有余。 “这话其实是余医师说的。”江岩心系日记本,风卷残云几口吃完就坐回电脑前去,“孟冬我想了想,这一段过不去,我就算不说你也能看到,余医师这里写道,阿姨婚前,似乎是移情别恋了任远图,叔叔伤心欲绝……成天借酒浇愁。” “我听江伯父聊过这段。” 江岩尴尬了:“老江?这……他怎么那么八卦。” 孟冬面色平静:“是我问的。” “那我就不用避讳了,我是头次听。”江岩接着看屏幕,“余医师到底旁观者清,任远图是从阿姨露富掉马之后献的殷勤,非奸即盗!唉,但感情这东西……身在期间,如同身陷囹圄,哪里还看得到别的天地。孟冬你别介意,你看,叔叔阿姨最终还是有了你,说明破镜重圆。” “我不介意。” “万恶的小三。” 江岩叹气说着这话,猛意识到了什么,抬头看孟冬:“我……”他倒真没想骂人。 孟冬淡瞥他:“说了不介意。” 江岩一直在担心余北溟真的做了那个复制人的试验,然而他并没等来他的失望,因为余医师也失恋了。 一个是被窝边草任远图勾走,念念却是因为知道了余北溟的复制人计划,气得直接寄来分手信:“北溟我是看错了你,你想得出这种惨无人道的试验,我这辈子都不要认识你!” 那段时间,梁若海和余北溟天天在一起借酒浇愁,梁若海想尽办法挽回,后者缺席受审。孟景蓝被任远图的花言巧语弄得里五迷三道;念念也不再回信,鱼沉雁杳。 “同病相怜的二位叔叔!念念我以为是个软妹子,竟一有些女侠气质!不过念念同学,我们余医师也是因为爱你啊,山海远隔,见不到,打电话不方便,来这么一封分手信,你要他怎么有生活的勇气?”江岩正扼腕。 十音搡搡他:“和你商量件事,不要念念、念念地那么叫,行不行?” 江岩想想也是:“应该是位前辈了,铁石心肠的念念姐。” “……” 在十音的记忆中,老爸老妈连拌嘴都拌得可爱,她从小认知的夫妻生活十分庸俗,不过是一家人腻腻歪歪在一起,吃不完的好吃的、说不完的话……这俩居然闹过分手? 妈妈临终的样子,十音不愿回想,却常一幕一幕,浮现往日全家在一起的场景。想起那两个可爱的人,心底总能多些欢喜与力量。 十音真累了,换个坐姿倚着孟冬偷懒,催促江岩继续。 孟冬索性拦腰揽着她背靠自己坐,又贴着十音耳朵喃喃问:“闭眼睛养会儿神?” 十音依言闭了,只是被他说得耳朵痒,笑得要躲,却被孟冬捉得牢牢的。 江岩刚才一度还在想,梁叔叔都能追回孟阿姨,云海说不定也可努力?刚才他听得见也瞥得见,心早麻木了,唉,时光一去永不回。 你俩只要别让云海瞧见,别引得海爷暴跳如雷再自残,撒多少狗粮……哥决定随缘。 时隔两月,念念终于来信了。 说自己之前是太愤怒了,近日又找人读了余北溟后来无数的去信,仔细体会了他的心意。她没有再说善恶对错,只说记忆里什么都有,有春花秋月、有寒来暑往,很知足。她惟独有一桩遗憾,就是看不见他俩以后的孩子长什么样子,但那没有关系,无非是他俩合在一起的模样。 “北溟,你说恶魔的身后,会是我们人类吗?恶魔兴许能够永生,我却只想在短暂生命结束前,和你相互依偎。只要你转回身来,我都还在这里等你。念念。” 余北溟在那个地方写,原来念念的眼睛还是好的,她分明就清清楚楚地审视着自己的灵魂,那个无比丑恶的自己。 “余医师真的醒悟了,他走出来了!” 江医生落泪了,他是感情丰沛的人,无尽的泪、滂沱的泪。为别人的感情在落泪,为自己没有看错人而落泪,为人性战胜了贪婪与恐惧。 十音在孟冬怀里,却蹙着眉头,益发的清醒。那么,后来究竟发生了什么? 恢复元气后的余北溟,放弃了原来的试验,业余活动换成了帮助梁若海医师追回自己的未婚妻。 “哈哈哈我爱精力充沛的余医师!叔叔果然一点都不懂啊,简直急死人,什么攻略都是余医师在传授,哇哇,各种泡妞细节,死缠烂打还是有成效!这种资料倒是应该给云海学习学习……” 孟冬极不满:“他学什么学。你看那么仔细做什么?没有试验过程就赶紧拉结局。” 江岩闻言,只得依依不舍,重新改为一目十行:“在这里!” “赵博士给任医师发了警告,因许中益举报,任医师挪用资金的事情败露了。他挪用了一部分众人筹资给新实验室的第一期钱款,在小城郊外秘密租用了一间小屋,里头添置了冰箱、分离机、反应罐、搅拌机、加热装置……” 十音猛地睁开眼,瞬间就瞪大了。 江岩也是声声骂:“我擦、擦擦擦……” 孟冬有些不明白:“怎么了?” 江岩讲解道:“那年头!任远图可以啊!绝命毒师啊!” 这些设备,他们既熟悉又敏感,任远图购置的,全是制冰设备。 作者有话要说:嗯,明天继续哈~我加油冲完结 好像还有蛮多的 -- 感谢半夏凉橙大人的营养液,其实我的意思真是……不用灌!爱你们! 第82章 人海微澜 二十三 那个年代,在那个连地图中都不具名的小城,别说是生产设备,冰类产品刚刚进入国内,属于极端小众的新生违禁品。 任远图辩称父母弟弟病重急需用钱,因而接了一桩私活。受邻县一家小制药厂的委托,一部分设备用于细胞试验以及药物活性筛选,另一些设备是用于制作培养基的。设备款也只是垫付,那家药厂的老板表示会一力承担。 果然,那邻县制药厂的确很快将设备挪用款偿付给了项目组。 任远图家中状况实属艰难,余北溟在此处着墨讲了。 远图和弟弟少年时代被他嗜赌的父母分头卖给了远房亲戚。养父姓任,养父母都是交响乐团的乐手,生活富足、无儿无女,恰恰就与念念住的对门。 远图入这家时已经十三岁,同这对夫妇说不上有多亲近,但姓了人家姓氏,夫妇待他总算尽心尽责。隔了些年投奔哥嫂去了海外,虽没带上远图,依旧遥遥资助他上到了医科。 而那弟弟运气不佳,没过几年养父母身故,弟弟重新回家和赌鬼父母一起生活,也染了赌瘾。到远图上医科,家里二老一小的生活都靠在他身上不说,三人还都得了病。 他的学费是有人供,但生父母和弟弟三个负担,却只能自己背了。 具体是什么病,任医师并没有展开,颇有些讳莫如深,任是和念念那么熟悉,他也从未坦承细节。 “苦命是苦命,但……”江岩摸着下巴:“父母弟弟齐齐得病?传染病?也可以有另一种猜测,不是赌瘾,是毒瘾。那年头,宣传力度是不大,也都缺乏这种警惕。” 任医师一路走到这里着实不容易,关于他的家庭状况,实验室众人向来只是猜测、拼凑,知道他境况艰难。最了解他的人当属余北溟,因为念念的关系。 余北溟与任远图向来不大对盘,毕竟任是追过念念的,对余北溟这情敌更是恨得牙痒痒,即便在一个课题组,课题外从来话不投机。因为念念失明一事,余北溟与他就更无话可说了。 不过,余北溟写给自己看的日记倒很客观,说这人其实栽在一张脸上,除了过从密切的女性多了些,其实他在课题上很有潜力,对待专业十分严谨,更有一种永不言弃的劲头。如果因为此事断送了前程,通报学校,他的人生就毁了。 梁、余两位医师牵头写材料,联名为任医师开脱,组内成员纷纷响应,许中益也被众人劝住,没再咬住不放。 “急死了!那时候的人是不是都缺……”江岩想想孟冬在侧,这么说不妥,改了口,“叔叔不考虑考虑夺妻之恨么?念念要是不跟他出门出了意外,眼睛不会有事,余医师也不迁怒?” “别的事姑息也就罢了,制毒怎么可以姑息?还有我的天才医师们,你们都是天天泡实验室的人啊,什么培养基要用到分离机、反应罐,还带加热的?余医师你们认真的?” 然而,余北溟明明白白地在那里写,是他劝的若海化敌为友、雪中送炭,景蓝现在其实对任相当失望,但又还有爱,还替他揪着心,你的大度景蓝会看到,你俩慢慢也会出现转机。何乐不为? 梁若海向来信任余北溟的建议,这次也没例外。 余北溟字里行间还提及,自己虽不喜欢远图,甚至为了念念失明恨过他。但余医师说他经过分手事件,痛定思痛,开始重新审视活着的意义,也试图理解这世上不同的人。 在他们抱怨伙食难吃的时候,在远图那里,兴许活着就是一切了。驮着沉重的壳活下去、带着腐败的枝叶新生,是他余北溟不曾体悟过的、艰辛的人生。 江岩看不过眼,声声喊着不要。 他是从指责和本能出发,恨不能自己隔着时空喊的话,能让那个日记本外的余北溟听到。但他喊破嗓子也没有用,那个时候的人对这些设备没有认知,警惕程度也远远不够。 实验室没有损失、任远图确有难处、众研究员求情,特别是孟医师求了情,赵博士和所长念在这一切,决意不予追究。 那个时代就已经私下涉足冰毒制造的任远图,如今身为众多M国毒枭身后的金主,犯罪所得想必富可敌国,就这样他都没有收手,显然在那年那月并未正了心术。 到此为止,十音依然没看出来,后来发生的一切,起点始于何方? 十音倒希望老爸真能听见江岩的呼喊。 当然不能,自老爸将存储卡藏入琴弓那天起,他也许就是满心悔恨的,却已无力昭示,只能将希望交予时间。 隔着迢迢三十年,十音无能为力注视着老爸日记本。眼看结局写就,阴谋启程。 余北溟出自医药世家,当时研究所新从军医研究所调来一位所长,与余、孟两家分别有些交情,到任后听闻赵博士及前任所长让研究员私人筹建助建实验室的行为,认为荒唐至极。 他和余、孟二人深聊之后,二位医师虽都分别表示那项研究没有继续做下去,款项也只认筹了预算的十分之一,新所长却不由分说,勒令赵博士尽快处理掉新实验室的已添购设备。折价损失由所里补贴,不需要研究员自掏腰包,倒贴给所里做科研。 赵博士灰溜溜跑去办了。 此刻,距离七人课题小组在这里成立,已过去整整两个年头。本来最后一年太太平平渡过,他们的半封闭生涯就能圆满地画上句号了。 然而善意和宽容并没有换来任何投桃报李,任远图很快开始迁怒余北溟,说他仗着了解自己的底细,把他的家庭状况爆给实验室众人,以奚落自己。 一众人都证明余医师没有嚼过半句舌根,连柯语微都作了证,但任远图笑得凄惶了然,依旧一脸的受害者神情。 “他不就是自卑?”江岩很恼怒,“日了狗!女人被勾得五迷三道,余哥也老说他长得帅、好看、惊天之姿……有照片没有,哥倒很想看看,是个什么鬼样子的天仙!” “江岩你别这样……” “我气不过,哥是绝对信任我余哥,记日记撒什么谎?谁要嚼他那点破家事,一家子瘾君子,他就报复社会去制毒,鬼一样的逻辑!” 十音正想劝告江岩,不要和余医师称兄道弟,也先别妄下结论,听见江岩长舒了口气:“焉知非福!孟冬,你必须好好感谢我余哥。没有他就没有你,阿姨终于认清了任,和任远图断了!” 孟景蓝醒悟得彻底,迷失的小船在惊涛骇浪里幸存,回来了。明白了梁若海才是港湾。这一次,她是深信不疑了。 孟医师又悔又恨,梁医师不计前嫌只怕夜长梦多,几月之后他又求了一次婚,打了报告就要和孟景蓝原地领证结婚。 二人的婚检就在所里的附属医院作的,孟景蓝被告知输卵管堵塞,受孕困难。梁若海的意见是先……尝试一段时间,万一自然怀孕了呢? 孟景蓝却是个急性子,开始探听有效途径。梁若海见她那么愿意为自己生孩子,自然是欢喜都来不及,小夫妻顿时忙得不亦乐乎。 很快,神通广大的余北溟医师就替他俩找到了解决方案——他的一位世交伯父正巧要来所里,封闭一年专门从事生殖医学方面课题的研究,这位专家还带来了两位助手。 就其中一名助手而言,他两年来经手的试管婴儿就达二十多例,总体成功比例达40%。 这不是如今这个生殖医学长足进步的年月,直至三十年后的今天,我国的首例试管婴儿也才不过三十一岁。孟景蓝是极其严谨的人,她在看过文献和数据后深思熟虑,拉着梁若海,郑重地在一叠申请和告知书上签了字。 余北溟比自己要有孩子还激动,每天陪着梁若海戒烟酒,又督促人小夫妻早晚进行体育运动。 “哈哈哈,我实在要笑死了,叔叔阿姨被余教练督促得成天讨价还价,总还偷懒,余哥就在那里恨铁不成钢啊。” 十音听这一幕耳熟极了,偷眼去瞥孟冬,他也在笑。 江岩没注意到这二人旁若无人,一直专注在屏幕,忽就惊叫起来:“我天哪,孟冬这个预备中的孩子真的是你!阿姨说想要先生一个儿子,叔叔同意了,打算两个胚胎都选儿子。她连黄道吉日、名字都选好了,说等胚胎植入体内到最终生出来,正好是次年初冬,农历十月,亦称孟冬。阿姨又姓孟,哥哥就叫梁孟冬,至于弟弟叫什么……阿姨好理性,她说看过文献,很多时候其中一个会把自己的兄弟姐妹在胚胎时期就无情干掉,说不定我们的孟冬非常强悍,弟弟名字不用起了呢?” 梁若海什么都宠着孟景蓝,她说取一个孟冬,便只取孟冬了,反正生产的时候生双胞胎,的确会很辛苦。 这确实是一段温馨又饶有趣味的时光,自己的八字还没一撇,梁、孟二人玩笑说,北溟,我们两家定个娃娃亲吧。 作者有话要说:啊比较忙比较少但是也码出来了,会保持更新~继续揭秘 第83章 人海微澜 二十四 娃娃……亲?尽管知道是个玩笑,想到自己和孟冬在胚胎形成前就有了牵绊,十音居然有些脸红。当着江岩她不好表现得太得意,一双眼睛无处安放,假装盯着屏幕看。 孟冬低哼了声,正要凑去十音耳畔说笑,看见余北溟在这个地方写,说他的确一直想要女儿,想到她会拉出和妈妈一样动人的琴声,梦里他都笑醒多次。 余医师继而吐着槽,嫁人?那不行,不可以便宜梁孟冬那个臭小子。 江岩在那儿又笑又唏嘘:“我的余哥,你怎么这么肯定哦,万一你和我念姐后来也生了个小哥哥呢?” 见了鬼,江医生也脸红了。 余北溟评价孟景蓝是个值得敬佩的女超人,准备试管手术前几个月所受的苦非常人所能忍,她非但毫无怨尤地忍了下来,连白天的课题都没耽误。梁若海其实过得更煎熬,他宁可承受这一切的是他自己。 “天下父母心,我怎么突然有些理解老江。”江岩在揉眼睛,“孟冬,太感动了,叔叔阿姨那么恩爱,也特别爱你。” 十音听孟冬淡淡一声“嗯”,似是认同,竟也有一丝释怀的语气在里头。 余医师很忙,这边在为新生命的即将出现而翘首以盼,另外一边又出了问题。 顾文宇来求助,柯语微失踪了。 由于新实验室的关闭,柯语微这个内向不起眼的女医师,出了一些问题。 当初新实验室筹资、大家响应的时候,众人约定得好好的,是项目就存在失败风险,各自找家人筹资,一不强迫父母、二不举外债。 余、顾、梁、孟四人家境富裕,父母对儿女的信任度高,巨款通过邮政汇款,雪片一样来得飞快。 许中益不想参与,任远图是想参与但没有资金,柯语微平时话都不多,居然解囊搬来十万现金,她很低调:“算我和远图的,可以么?”她是害羞的人,默默拿了收据就走,没有多说一句。 升米恩、斗米仇,任远图丝毫没有领情,那事过去才不久,他就不惜横刀夺爱,开始疯狂追求孟景蓝。 现在语微失踪,听顾医师详述,余北溟才知,那十万元实是柯医师向家中一位远房叔叔借的。 那叔叔就在边境开牧场,一心盼着这边的试验成果,他好借此增产赚钱。新所长到任后退还众人款项,项目眼看黄了,大佬不依不饶,也不要钱,就要语微嫁给他抵债。 问题在于,这位叔叔不但又老又丑,牧场在T国,是个雄霸一方的地头蛇,家里有枪,还有好几个老婆。现在柯已经被家里人押回不远的老家古城,预备不日就与老头成婚。 余北溟很揪心。那个新实验室的投入产出比根本是无法估算的,怎么可能确保收益?柯医师是太过激进了。 然而始作俑者又是谁?是他,余北溟。 在他鬼迷心窍要造个人给念念配型那阵,从旁出力最多的人,却是柯医师。 良心不安的余北溟答应次晨陪顾文宇悄悄赶赴古城,与那老头谈判,营救语微。对方无非是想农场扩收增产,预期的利益没有满足罢了,赔偿他不就是了。 古城大约离得不远不近,行色又匆匆,余北溟没有记录太多。但他们终究带回了柯语微,估计谈判是成功了。 至于具体答应了对方什么?余医师没写。 “看来一定是钱不能解决的问题。”江岩直摇头,“这阵子心疼我余哥,日记都没空写,每次顶多三两句,‘通宵’、‘实验室通宵’、‘又一个通宵’、‘想念念’、‘相思病’、‘都是我自作孽’,哈哈我哥好好笑。” 两个月后日记才恢复,这天,余北溟写道: “昨天,语微带着报告去找老头了,文宇担心,执意陪着同去。我让他放宽心,我们奋斗两月的战果,应该可以换得伙伴的自由。” “其实语微有独自完成这份报告的能力,她是细心的人,只是太缺乏自信,时间也不等人,才需要我和文宇帮忙反复验证。好在通过两月的努力,任务终告完成。” 不过,余北溟始终质疑这份报告的真实用途。这位号称从事畜牧业的远房叔叔,要求他们做的,是提供整套胚胎修改方案,供他农场的T国医疗团队修正那些动物的胚胎基因,最终养殖出来用于出口日本。 一位农场主而已,在T国养了一支医学研究团队,只为致力养育外观整齐划一的肉用家禽家畜? 余医师认为,还有其他隐情,一定存在某些问题。但那问题是什么?没有时间深究了。要在往日,他绝不接受权宜之计,也不肯受这种胁迫。然而语微有危险,他见过那老头,也见了他的枪。 “余医师说得没错,这阴谋大了,为了做出口贸易养这样一支团队,哪怕是野路子的,农场也得喝西北风去。”江岩越想越觉得不对头,“日本市场的确有这样的特殊需求,所有农作物、农产品都是严格规定尺寸规格,整齐划一。但哪怕在今天,也没听过有机构敢称自己大规模使用了这种编辑技术的。谁敢?搞不好人人喊打。不过……看这里,老头这次扣下的是顾文宇,又提要求了。擦,我就知道!” 柯语微回来,独自在实验室泡了好几天,所里哪儿都不见顾文宇,众人都以为他是申请到了探亲假。余北溟起疑一问才知,那位远房叔叔扣了人,又有了新的要求。 那个终极需求是:如果自胚胎起,就去改变一个人的相貌,使得他与另一人长得一模一样,可否做到? 要是十天之后拿不出这组模型,那就留下顾文宇一只耳朵。 老头的要求理论上当然可以实现。两年多的试验记录并非徒劳,他们已经有能力从细胞核中找到那几千个对应的增强子,将A的相貌数值逐一修正,将它被孕育并使其成年,最终成为B的模样。 余北溟忽然想,这不正是柯医师从进入实验室到现在一直都在作的努力?无论出于什么,两年多前,她开始铺垫了。 柯医师极度内向、不问世事、潜心课题,余北溟认为她是无辜的,那老头究竟想要实现什么? 余北溟能设想的全是犯罪可能,在世上备份多个相貌一模一样的自己,能逍遥法外逃脱罪责么?这目的仿佛解释得通,但其实经不起推敲。 为什么不考虑直接复制?相貌增强子修改只是通过参数来无限趋近相似,主体与仿体之间,也许连血型都不同,即便逃逸,如何自圆其说? 从小白鼠的相貌修改试验中,他们早有体会,找到那几千增强子而后修正,技术难度比直接全盘复制大得多。 然而无论修改或复制,都必然存在年龄的问题。人类胚胎必须经过漫长的等待,才能发育到一定的成熟度。除非是从主体的胚胎时期起,就同步修改仿体的增强子数值,不然主体和仿制体之间永远存在年龄差。 江岩也在疑惑:“不合情理,难道犯罪要从胚胎抓起?” 柯语微很痛苦,要余北溟别管了,文宇已经出事,绝不能再搭上你。余北溟自然不同意,顾师弟还在老头手里,无论多不合情理的要求,救人要紧。 语微很快找来她这两天准备的模型,递给余北溟看。 余北溟笑她实诚,提议她送份假模型去换回顾文宇,反正那老头五大三粗什么都不懂,这种漫长无比的试验,也不可能当场校验。这事看似异想天开,但你我都知道,它是可实现的,真到了应用层面,这就是非同小可的事,后果根本不堪设想。 余北溟甚至劝柯医师借调结束后不要返回古城,能绑了她给老头当妾的家庭,还有什么做不出来?凭柯医师的专业水平,他完全有门道推荐她去沿海城市的医学院。 柯医师惨然笑着,说前途倒是小事,又问余北溟说:“余医师你想没想过,那个T国团队是个执行团队,他们如果真拿着一份假模型做了,后果会怎样?” 余北溟无言以对,心情愈发复杂,既理解她的意思,又对这种妥协的做法很难苟同。 余北溟思想上备受煎熬,关于医者的权利,他思考了一夜,长夜将明时还在质问自己:在显而易见有悖人伦的病例上,我们真的必须保持敬业么? 次夜外头说是有柯医师家人来找,余北溟也在,这人他见过,那是老头的人。来人送了个盒子给柯语微,盒中央极小的一坨形状难辨的东西,看上去血污污的,但那血迹却又早已干涸了。 余北溟辨认许久,直至脖后都在冒凉气,那是……一小片人的耳垂。 柯医师抱着那沓模型怯怯说:“余医师,我的初稿已经比较完备,只怕疏漏,您还是帮忙仔细检验一下吧……” 顾文宇是三天后回来的,左耳裹着,耳垂是永久缺了一块,不过有柯医师抱着他默默落泪,想必他死都无憾了。 柯语微暗地嘱咐余北溟,关于具体提供给了对方什么,请余医师保守秘密,包括对顾文宇。毕竟自始至终,了解这个项目的人不多,熟知的人就更少,不是什么值得宣扬的事情。 余北溟替她花了整整七夜校验了两遍,将所有的问题与柯医师讨论、修改妥当,直至模型定稿,内心始终像吃了颗苍蝇似的难受。本来他就不愿任何人知道,正中下怀,又听柯医师如是说,想想这女孩懦弱是懦弱了点,好歹是非观还是在的。 “这么看来,这份论文不是我余哥做的,他的角色是校验、查漏补缺。之前的那份论文署名……”江岩长叹一口气,“我站在全局的角度审视,觉得这个柯绝不简单,把我余哥逼到怀疑人生,最后还给她干了活。内向的老实人?柯家的家庭背景那么复杂,什么三教九流都有,这种家庭长大的孩子,如果只是老实木讷,怎么生存?唉,心机girl在钢铁直男面前,要看穿她的确是费劲。” 对江岩此时的眼力,十音很赞赏:“你居然真有火眼金睛的时候。” 毕竟关于柯语微这个人,江岩是半点背景信息都没听过的。 江岩最喜被夸:“这个当然!柯医师开头就在研究这课题,明明是步步为营,到这里居然变成了受害者的形象。余哥自己烦心事一堆,这种转变,他可能根本没有察觉。退一万步,余哥就算是个鉴婊达人,洞悉一切,顾文宇的耳朵怎么办?对方这盘棋下得高啊,每一步都让我余哥两难。” 两难中走出来的余北溟,没发现时间过得飞快。梁若海到处找他:“北溟,你这两天晚上都跑哪儿去了?我想和你一起喝顿酒。” 余北溟瞥他:“昏头啦,你能喝酒?” 梁若海说北溟你日子真过昏了,今天是细胞取样,已经存在了保温箱,陈教授特许我和景蓝明天上午进入他的实验室,现场观摩精卵结合术! 次夜,余北溟在日记里动情地写: 若海和景蓝今早看见他们的儿子孟冬了,尽管要过几天才知道具体是哪一个,但若海说最漂亮、最活跃的那个就是他了,他看到了,景蓝也说那个一定就是孟冬! 这两个傻瓜蛋,感动得当场抱头痛哭,差点被陈教授赶出实验室。 江岩忽地激动起来:“孟冬,你快看,这就是你,你的画像!” 十音凑近了,孟冬也紧盯着屏幕,但还是有些看不明白,什么画像?一粒球? 江岩放大了那个页面。从扫描的边缘痕迹能够辨认,那页日记上,很奇特地打了块小补丁。补丁上画了一颗毛乎乎的圆球,圆球里有颗特别细长的、带脑袋的小尾巴。 余北溟接着写: 上面这张傻图,是梁若海强行手绘了塞给我看的,我本打算随手扔了,但转念又想,万一这是我女婿的人生第一张画像? 梁若海觉得他儿子世上最好看,我看了却有点来气。 他可真丑。 二月山间的小城,春天明明还没有来。 余北溟那晚上心情却格外的好,写到月亮“洒了一地银箔”,写风色“又轻又柔”。 归期已近,过两天就能回家过年,他和念念从此就要团聚了。春节里排得满满的,他还要带着念念,去S市喝若海和景蓝的喜酒。 梁若海正在窗口唤他:“北溟,出来喝酒!” “你不陪着景蓝么?” “她睡了,可我睡不着,太兴奋,我进来吧?” “不要。”余北溟想起他刚写了梁若海的儿子丑,可别被若海看见了,“我出来。” “那快点。” “不要催!” 这夜,余北溟写得有点啰嗦,但写到此处他没再继续,是真的搁下笔喝酒去了。 那真是一个温柔的夜。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写后面图片开始这段,有一丢丢难过,但不喜欢表达得很剧烈入骨什么的,所以就这么……嗯 不知道泥萌感受到么,o(╥﹏╥)o 好久不上班的大纲菌:过去还是比较长的,这就要回家了,后面就不是日记形式了,十音爸爸在好多年里,其实也不知道的 第84章 人海微澜 二十五 一岁将尽,各课题组的总结工作都已完成,只剩一些轻松的补充报告和收尾整理工作。小城所处之地四季如春,按照惯例,所里组织了岁末郊游。 孟景蓝本来不想去,他舍不得离开孟冬。说孟冬孤零零留在那个低温液氮罐里,她放不下,特别心疼。 胚胎移植术就定在四天后,当母亲的自然是心神不宁。换言之,再过四天,孟冬将离开那个低温罐,入驻母亲温暖的子宫。 “要当母亲的心,真是柔软极了,连阿姨这样的女超人都会多愁善感。”江岩呜呜感叹,“看了这段,我好想我妈。孟冬你不懂,你就算是抢了别人的老婆,你总是有个老婆……娶回去老婆孩子热炕头,叔叔阿姨必定是欢喜的。” “……” “我不同,我总觉得我对不起我爸妈……孟冬你想不想阿姨?嗯?” “想。” 孟冬体贴地岔开了,这话题不宜深入,屋内三人,惟加加是没了母亲的。江岩没留意孟冬的声线此刻偏涩:“我爸妈最终还是去郊游了,对么?” 江岩继续看屏幕,说没错,叔叔劝阿姨同去,说就因为这段时间太过紧张,才应该好好玩玩。陈博士也认为毫无问题,郊游的行程轻松,放松的心境,反而有利于后期受精卵的着床。 孟景蓝同意了。 那次郊游全所绝大部分人都前往了,七人课题组去了五人。除了梁若海夫妻和余北溟,顾文宇尽管耳朵负伤,仍被师兄劝了同去。 柯语微父亲患病,她打算利用小假期回一趟家;许中益明说自己要跑一趟兄弟实验室,他在那里接的一个实验正在准备收尾报告。柯语微家离得近,家中人多事杂,许中益临近分别,接私活的事情也不瞒了,这二人年年如此,众人皆不以为怪。 古城医学院的院长给任远图寄来一份任职邀约,用优厚条件邀请他去那里任研究员,并担任教职。柯语微好意问他要不要随自己一起去古城看看,任远图拒绝了,反而选择去郊游。 余北溟不快地在日记中写: “远图有些过分了。若海和景蓝连孟冬都有了,他这阵子仍锲而不舍地献殷勤,这很不妥当。以景蓝若海现如今的恩爱程度,怎么可能让别人有机可乘?” 不过,在郊游结束的前一天,任远图趁夜提前走了。 “刚才远图来找我喝酒,他喝醉了。起因是景蓝白天当面对他说了不少话,景蓝是直来直往的人,远图大约自觉被伤到了,说你们这些公子小姐,都是衔着金汤匙出生,哪里懂得人间疾苦;说他心灰意冷,打算接受古城医学院的邀约,至少院长夫人待他不错?我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听他说着如此轻浮的话,忽然想起被他伤过的其他女性,以为景蓝做得没错。我不由替古城医学院担心,任医师功利心这样重,怎么为人师表?我喝得不多,他喝完直说这是一个伤心地,独自先回去了。” “我余哥真是难得这么刻薄,也就这里吐吐槽。想想任远图对他做的事、还有念念的事,其实他要真想毁了任的前程,估计也有门路的。但我哥不屑这么做!换做是我,恐怕更刻薄,人都结婚备孕了,还当面挖墙脚?”江岩又叹气,“好在以后就分道扬镳了。但我总有不详的预感,这实验室的奇葩有点多。” 余北溟再见柯语微,是郊游结束次日回实验室,发现许中益在与她吵架。 事由倒是常见事由。许中益自己的私活略多,前任和现任所长都与他明确说过,只要不泄露实验室机密、不影响课题,你可以去对方那里完成试验,但不能占用实验室设备。许也算言而有信,不大利用实验室,但另一方面,他这还是挺计较的,追求一个公平,就其他人因私占用实验室一事,他的微词就很多。 余北溟大张旗鼓要为念念复制配型人期间,许中益多次扬言要去所长那里举报。不过余北溟这人出手阔绰,私底下给过他不少钱,许受一次好处,便能安静一阵子不聒噪。 任远图拒绝给他好处,安在外头的简陋实验室就被揭发了。 柯语微与许医师很少发生矛盾,这次她仍是一惯的脾气,逆来顺受、不言不语,后来许越说嗓门越大,说柯医师要是没有占用实验室,何以昨晨双眼红成这个样子,这种模样不说熬了几个通宵,他绝不信,并且有确凿证据云云。 柯觉得委屈,哭得更伤心了。余北溟从旁劝了两句,说大伙这都要散伙了,老许你就少说两句,好聚好散嘛。 许于是拉着余北溟探听情报,那些沿海地区抛来橄榄枝的实验室,老余你帮忙分析分析,哪几家比较适合我?余北溟一一作答,许这才算消停了。 许中益不在时,柯语微向余北溟坦承了眼红的原因,并非因为通宵试验,而是因为任医师。他昨天凌晨遇见她,再一次拒绝了她的表白。 柯语微说得凄楚:“任医师会去古城医学院任教,他难道不是为了我?他只是认不清自己的心。北溟,你帮梁医师追回了景蓝,能不能也帮帮我?” 余北溟看柯语微双眼红通通,觉得至少的确是哭肿了。内向的女孩子,难道都比较轴?余北溟自认不擅调解感情问题。 任远图不是良配,柯语微又好到哪里去了?人胚胎相貌替换模型事件刚过去几天,顾文宇耳垂上流血的疮疤还没痊愈,大好的前程,他倒真是为了柯语微才在古城这样的偏远之地接了教职。柯居然不闻不问,也不给一句准话,还在这里和任远图纠缠不清? 他不想作答,劝了两句。 景蓝的手术就在次晨,余北溟早早起床,要去给手术室外的梁若海鼓劲。下楼时却见柯语微一脸娇羞地从任远图宿舍出来…… 这些男女好复杂,余北溟有些凌乱,更不打算参与了。顾师弟的感情生活,回头只能劝他好自为之吧。 柯语微却叫住了他,露出志在必得的神色,像在下保证书,说余医师,我一定会得到任医师的。她用的词确实是“得到”。 余北溟想了想,把打算赠给顾文宇的话,也给了柯医师,好自为之。 柯语微大约是心情不错,说了声谢谢,又说余医师,我已经准备好了,一切都是上天赐予的礼物。 余北溟想,柯医师也许是文青杂志读多了。不过他是首次在她眼里发现那种坚不可摧的眼神,他以为他能够理解,因为他记得念念写信分手又与他复合那阵子,自己也不大正常的。 这是早就精密计算好的时间,一段何其美妙的时间窗口。 或许是收尾的交接工作比较繁琐,余北溟之后的日记,每天只剩下短短一句。这些记录如今读来弥足珍贵。 D1,若海说囊胚移植入景蓝子宫,手术成功。 D2,陈博士说经观测,囊胚茁壮发育、细胞迅速分裂。 D3,陈博士今早给的消息是,孟冬粘附到妈妈的子宫内膜了。 D4,陈博士说,小孟冬自己生产出了地中蛋白质分解酶,用于溶解他自己和他接触的子宫内膜,慢慢开始埋入工作层了,小家伙预备着床! D5,若海今天很得意,说我女婿能干极了,进入他母亲的内膜功能层了,孟冬从今天起会迅速生长,合体滋养细胞发育,长出绒毛,分泌激素……若海瞎激动,被陈医师骂了,说还不能确定他媳妇是否怀孕呢。 D6,陈博士说,要是孟冬已经到来,那么胎盘正在悄悄形成,他的心血管系统也正在发育,这太激动人心了! D8,景蓝今早哭了,血检结果出来,陈博士肯定梁孟冬这小子来了。若海欣喜若狂,他疯了,他直接把景蓝举起来转圈圈!陈博士正好走开了,我先骂了他一顿。我一天都气哼哼的,不大想理梁若海,那个要骗走我女儿的臭小子来那么快,将来弹钢琴的手速想必也很快?若海说,已经想到两个孩子合奏的画面了,我闺女拉琴,他儿子弹,琴瑟和鸣……哼我怎么觉得这一幕一点都不美妙呢,拒绝看到!我都不大想生女儿了。 电话里,念念口气不善,质问我就为了那个臭小子,女儿都不生了么?念念虽知道我是开玩笑的,但她还是着急了。我机智地问念念,要不等哥回去就娶你,娶完我们就生?嘿,求婚成功! 江岩把求婚这段看了又看,比看自己的事还激动:“念姐答应了!” 十音有些难过,该欢喜么?她心头分明又是欢喜的。然而他俩都不在了。 孟冬轻拍着她的肩,节奏正应和着她的心跳,这很给她安慰。 十音按捺情绪,这个时刻更要冷静。害死爸妈的人,呼之欲出了。她反复回看柯语微眼红那段:“许中益说他有证据,他是发现什么了?” 孟冬点头:“像是。” 但许中益显然并不确认,他不过是出于容不得别人占便宜的心情,坚信柯语微占用了实验室。众人郊游期间,她到过所里哪些地方,逗留过多久,这些事情都不可考了。 江岩看他二人凝重不已的样子,奇怪如此激动人心的时刻,他俩怎么丝毫不激动:“怎么,是不是觉得郊游那段,柯语微这里有蹊跷?我也有这直觉,但又想不通是什么……” 十音问:“江岩,你认为如果模型论证完备,柯语微可能在那三天三夜完成胚胎修改么?” “胚胎修改?她改了三年还没改吐,那些白鼠我估计她闭着眼睛都能改对……等等你是说模型!这不能,时间上我觉得她可以,但就算她想改,实验室有可供修改的人胚胎么,有么……”江岩猛地望向孟冬,既惊且恐,“这不可能。” 江岩已经想到了,胚胎是有的。在同所的生殖医学实验室内,就在那个液氮低温罐里,正有一个美好的生命。 他衔着金汤匙,被赋予人世间最好的期待。 不可能的,江岩认为这突破自己的认知上限了。 即便有阴谋,孟冬那么完美,能被修改了什么?都说他脾气不好耐心差,但他现在对着十音脾气挺好。不过他喜好人.妻,这怎么说……略有点任远图的风范? 和任远图有什么关系!模型涉及的只是相貌基因,江岩决计不胡思乱想。 “别让江岩先入为主。”孟冬在劝,十音点点头,手动调了下一页。 课题组的小城生涯,到了终须一别之时。 柯语微回家,任远图表示春节不回家,径直去了古城医学院,所里派车送其余五人前往南照机场,同归的还有负责孟景蓝手术的专家团队。 他们春节起就将回到S市办公,术后的所有监控、检查都会无缝衔接,小孟冬将在医师团队的悉心呵护下成长、出生。 许中益半开玩笑半发酸地说了句朱门酒肉臭,余北溟拍拍他的肩,说老许你以后也是朱门。 许中益在他的建议下,选到了心仪的实验室,倒不似从前那般不合群了,笑着说了句老余借你吉言,赶着上前帮陈博士团队推器材行李去了。 “春节我余哥按理说应该在S市吃二老喜酒,好可惜他没在这里写啊,”江岩在扼腕,“啊,这里才继续写了几个字,这个地方有日期!我算算,五年后,也就是二十四年前?孟冬你已经四岁了。” 余北溟在那里写下: 这么多年,这本子我始终舍不得清理,不仅仅是因为它是念念买的,更因为里边有着太多珍贵记忆。 明晚我要带着念念和加加,去若海和景蓝的家里做客。 没想到下海闯荡这四年会这样忙碌,自从若海景蓝的婚礼,我们再没机会见面。其实我一月数度都会前往S市出差,但越是这样,偏偏越抽不出空来。总想着天涯若比邻。 若海怪我说,再不见,孩子们要对面不相识了。丑儿媳总要见公婆的,不许藏着再不让我俩见。 他明天会为这话后悔,我的加加美得像花,但绝不是梁若海的儿媳妇。 加加执意要带着琴去,这丫头刚学会拉小星星,到哪儿都献宝似的。好吧,加加音拉得很准,是很动听的。 次日的日记并未出现久别重逢的温馨场景: 加加竟然爱上了钢琴,景蓝提议,不如让加加住下来,若海的妹妹可以把她教导得很好。 这不可能。昨晚,我无暇顾忌若海的感受,我笨拙地抱着我的砖头电话,推说生意上有人找。我几乎是带着念念和加加落荒而逃的。 我不知道究竟发生过什么。但当我抱着孟冬,这可爱的小家伙凝视我的时候,我整个人都凝固了,空气窒闷,如何呼吸才是正确的?我想不起来了。 与眼前那双纯真小鹿般的眼重叠的,全是那夜任远图酒醉时的眼睛。若海和景蓝的孩子,怎会像他? 这是因为我的潜意识么?是若海毫无察觉,还是景蓝根本也不知情?怎么开口?我离开的时候,就像一个怀揣秘密不可以说破的白痴,我可恶的潜意识……这想法太罪恶了。” 那段时间,余北溟记录得比较频繁: “我试图联系顾文宇,文宇的家人告诉我,去年古城医学院大火,文宇失踪了;我打听任远图,远图出现在死亡人员名单上;最后我只得尝试联系柯语微,语微已经嫁人,时常身在海外。” “我并未同语微聊起若海,她说起她老公很爱她,忽地提及‘听风水大师说,孩子的容貌,会像夫妻间被爱得更深的那个人,我女儿就像我,非常非常像’。语微发来传真,她的女儿竟已有四岁,比加加还大些,眉眼与她一模一样。她的论调玄之又玄,但我抱起加加细看,又觉得十分在理。加加真美,美得比妈妈还要热烈,但终究是像妈妈多,那是我深爱着念念的缘故。” “我忽然又想起了孟冬。若海再次来电,抱怨相聚太短,孟冬还等着妹妹教他拉小星星呢,盼了又盼。 我托辞说太忙了,我们该回去了。念念不明所以,我也十分自责,朋友之间不该言无不尽么?但这究竟要如何开口……说我怀疑孟冬不是若海的孩子?但万一是我的眼睛出了差错,景蓝是无辜的……然而我不说,就是对待朋友的恻隐之心么?无论如何,我变得懦弱了,那些我曾经嘲笑过的成年人,我终于成为了他们。” 日记本到了尾声,余北溟最后一页的内容孟冬十音一眼就能读懂,但江岩读来却觉得有些跳脱: “加加恋爱了,天崩地裂。” “我只给柯女士留了个口信,她却给我汇来一笔巨款,汇款留言是——模型论证费。我原路退回了,依旧在试图联系她。若海和景蓝必定已经洞悉一切,十余年来我回避见面,这个时候,才刚刚洞悉自己才是那个罪人。事已至此,不带着解决方案去找他们夫妇,任何语言都是在落井下石。” “念念悄悄哭了很久,说我都没有准备好面对若海和景蓝。罪人是我,让加加顶罪算什么? 她说得对,然而我并没有那个打算,我只是想要拜托加加。” “加加,为了找到办法更好地保护孟冬,老爸必须先做些事情。如果老爸遇到了麻烦,你有天会不幸地看到这一页,说明你已经知道了一切。那么,就请再答应老爸一次。 假如此刻,你还爱着那个无辜的孩子,请务必照顾好自己和妈妈,也请千万不要辜负他。 拜托了。 ——老爸 ” 叨叨絮语,落款时间全是十二年前。孟冬认得最后的那个日子,是十音头一次带他回家的两周之后。 孟冬在为十音拭泪,在轻声喃喃:“没事了,加加,你听老爸的话就对了……” 江岩忽然十分茫然,还有一堆材料没看,余哥突如其来的认罪,何以他俩都是恍然大悟的样子,他却全然无解。 加加?孟冬在唤她加加,加加是十音?信息量有点大。 十音其实也有不少暂时无解的点,老爸对古城火灾只是一笔带过,看样子他并不知古城纵火案的原委,答案难道只有杜源自己有? 楚鸣老师的邮件正巧跳了出来:“小鱼老师,柯语微当时不但是校企合作项目的企业合作人,也是任研究员的女朋友,当时她怀孕了,是任远图的孩子。我记得火灾之前,那孩子就流产了。” 作者有话要说:信息量比较大,最后这里,马上会解开的 任远图和柯基本一直是对立关系 孟冬:我最近的福利你是一点不考虑了 大纲菌:乖,会补的 第85章 人海微澜 二十六 柯语微怀了任远图的孩子、流产、火灾?以及…… “我脑子已经处理不过来了。”江岩看着微红了眼的十音:“加加是你,你是余哥的女儿,你和孟冬是娃娃亲?我余哥天崩地裂的时候,你是在和谁早恋呢?” “江岩你别急,”十音拿起笔,“所有文件我都备了份,我们先放一放。这里没白板,找张纸,我们一件一件捋。” 十音画了一条竖坐标轴,孟冬夺了她手中的笔:“我来。”这人画的线从来歪歪斜斜,他重画了一根。 十音往时间轴上,一桩桩添加已知事件:从课题组成立到孟冬出生,由火灾到余北溟真正发现当年胚胎基因被篡改的事实,自十音父母的先后死亡,到孟冬遭遇藏毒嫁祸…… 一些事件早已互成因果,一些事件依旧孤立,它们是横亘于时间长河里的劫。业已发生、宛若宿命。 孟冬动笔添、改:“我父母真正察觉应该是这里,2001年8月,我用学生身份第一次在欧洲参加夏季音乐营,回家长高了十多公分……” 孟冬十一岁,长开了,头一次感受到父母的疏离。十音问:“他俩表现得明显么?” “明显的界限我说不好,不过那次我回来两天,他们就安排过一次血检。” 孟冬像在叙述一件寻常事,又指着一处:“这里,笑笑被拐是2004年。” 孟冬兄妹是整件事最无辜的受害者,孟冬记性出奇的好,真相却在等着他亲手捧出。凌迟般的残酷。 十音故意想穿插些轻松的:“孟冬你头次上我家玩是哪年来着?” “2007。” “我俩最近一次合奏是哪年?” “今年。” “你好好说。” 孟冬笑她办案还带私货的,轻点她的鼻子:“这脑子,11年初。”她走的那年。 “那妈妈交给你弓……” “7月。” “哪年?” 刚才看了满日记本的念念,十音此刻说到妈妈,声音哽咽。 孟冬不厌其烦,伸指揉走一颗她眼底的水珠,又提示了一遍:“11年,你走那一年。” 回忆有双无情的手,总能一把就扼住心脏;却又似没过寒夜的暖流,有加加在,记忆便温热起来。 真的已经标记到了那一年,十音笑中带泪,去标注月份:“7月,我们7月就分开了,出事在8月,8月我们只有通话,我没对你说一句像样的话。” “那倒不是,说了。” 十音抬眼看他,笑了:“真不记仇了?” 梁孟冬轻哼,十音抿抿唇,他的眼神落得不是地方,仿佛又想咬人了:“小胖子。” “……” 江岩一直静听他俩说话,慢慢发现了这件了不得的事:“十哥你就是小胖子?你就是我的侄女加加,你的早恋对象是孟冬?” “我的便宜你是打算一直占下去?” “加加你不胖。”江岩说。 “……”话是实话,但为什么是长辈的口吻? “这么说我哥和念姐已经……” 江岩的泪说来就来,搞得十音只好由得他乱了辈分。 “对,”十音点头,她早就可以坦然回答这类问题,“他俩先后出了事。当年边防正追踪一起跨境贩毒案,有几名从犯潜入国内,其中一名基本是当着我的面,勒死了妈妈。” 江岩捂住眼睛:“念姐……” 十音说:“主犯隐藏身份、算是断尾,主动切断了一小部分货源地和武装,之后成功逃脱。我一直连凶手的动机都没找到,对方也没露头,直到去年的嫁祸案起,才慢慢有了眉目,那件案子和这次专案组主盯的案子应该很快可以并案。” “主犯与那个胚胎编辑模型有关?” “应该是。” 江岩伤心欲绝了,他早该想到的,他难以接受。 “来看这里。”梁孟冬打开楚鸣老师的邮件,把照片里重复出现次数最多的人,一张一张指给江岩,“这是任远图,这也是,这些都是他。” 江岩擦亮眼睛,定定盯着屏幕,他已近石化,说不出一句话。 “江医生?”十音在唤他。 江岩将视线从屏幕上收回,他的脸孔上冷汗密布,写满了惊魂未定。 之前他偶尔往这个方向想过一次,光想就已经出离认知。 此刻要告诉他,坐在他眼前的,这个他自幼相识的天才少年,他是一个阴谋的牺牲品,是试验结果? 江岩下意识里思绪万千,冒出的甚至还有工作,这种报告要怎么写?他从没写过,化验结果要如何定性…… 他努力注视孟冬,但眼前的这位受害者相当镇定。 “孟冬我在想,你是怎么过来的?”江岩的心思还是细腻的。 孟冬瞥开眼,像在自嘲:“总能过来。” 爸妈“为他好”,无法直视他,什么都不能告诉他,可他们自己连凶手是谁都没弄清。现在十音帮他们找回了妹妹,也许可以起到丁点移情作用,不至于让这对糊涂父母再去犯险。怎么过来的? 爱上一个可怜的小东西,他那么惨,她还离开他八年,这一次,她总不会再跑了?怎么过来的呢? 除了杜源和柯语微,这世上还有谁在打他的主意?这是他作为一个真正“试管婴”的宿命么? “应该都过来了吧。”孟冬说。 “叔叔阿姨主动和你聊过么?他们一定不希望你知道。” “也许吧。2001年,我爸妈应该做过和我的亲缘关系鉴定。去年,我自己也去做了一次。” “你还是叔叔阿姨的孩子,对不对?”结合论文和日记本,江岩已经完全明白,“基因组中负责编码蛋白质的片段只占2%,其余98%的功能都只类似开关,不负责参与蛋白质构成,被篡改的总面积不会太大,亲缘关系不会改变的……” “接着说。” 江岩瞬间明白了那篇论文署名余北溟的意义所在。 “是为了践诺,履行日记结尾的承诺,他在忏悔,他说要保护孟冬。”江岩很激动,几乎是感动涕零,“他就真这么做了。我哥怎么那么男人!” 余北溟为隐藏文件夹中的其余pdf作了索引。 十音可以确认,其中近五十余篇应该出自老爸当年投资的那个实验室。她今天才知道该实验室的主要工作内容,是在不断推导前文的“人类面容基因修改胚胎”孕育长大之后,每一年可能遇到的各类健康隐患分析及解决方案。 “他不想把孟冬的信息交给实验室的任何人,”江岩说,“他必须引着团队不断推导、论证,又不得不保护你的信息,他只能告诉团队,整个案例只是他的荒诞构想。所以之前的那篇论文,很可能根本是他根据你后来的dna采样,反推回去重做出来,供团队参考用的。” 江岩在编号最靠后的那篇文件的最末空白页上,再次找到了余北溟的手写亲笔信: 加加,老爸和团队的推演论证试验,从孟冬十七岁起,只来得及做到孟冬六十九岁。现在公司出现了严重问题,试验难以为继了。老爸暂时还不知会面对什么,但相信我们一家人可以趟过去。 不要辜负孟冬,这个老生常谈的问题,老爸仿佛总是在拜托你,但是谁让你和老爸的关系那么好? 也许不用再拜托了。如果你不负嘱托,这个和你相濡以沫了五十年的男人,比老爸陪伴你的年份更长,生儿育女、生离死别、聚散悲欢,想来你们都已经历过,再没有什么能将你们分开。 在可知的六十九岁,孟冬应该依然健康,老爸在这里遥祝孟冬就这么健康下去。糖可以吃,但要酌情减量,毕竟是快七十岁的人了。 孟冬在看么?我想,换我是你,也许永远无法宽恕余北溟。每想一次你经历了什么,便痛彻心髓。但无论如何,看在一颗父亲的心,请替我拥抱加加。 读罢,三人皆默然。 十音忍泪,却发现已经一头栽入了那个毫不吝啬的怀抱。江岩低低在啜泣,许久缓不过来。 “柯语微做的。”江岩直接提出了嫌疑人,“这个蛇蝎心肠,她才是试验的实施人,锅让余哥背,那时候自己跑哪儿去了呢?” “为什么你不怀疑任远图?”十音问。 “他作案时间不够,当然他郊游最后一天提前回来,帮忙完成也有可能,他有机会成为从犯。但动机呢?首先他从头参与的机会就很少,从被领导批评起,他就开始抗拒这项研究,这事在他看来早就没有价值了。而且,余哥的日记表明,最终定稿的那个脸部修改模型,除了他和柯语微,连参与程度比较高的顾文宇都不知情。” 江岩认为,任远图做这件事情的动机不充分。因爱生恨,报复梁若海孟景蓝夫妇?这更像是柯语微一个人的动机,在江岩看来,柯对任的爱意在日记上是贯穿始终的,从柯语微的芳心暗许,到柯的志在必得,都有笔墨提及。 那么孟景蓝移情任远图的那段时光里呢?柯的表现是什么? 余北溟这样一个观察不算细致的理科直男,当时一半时间在为他的好基友梁若海出谋划策,研究怎样追回孟景蓝,一半时间在为念念的问题焦头烂额。 “所以我哥和叔叔都没注意到,柯在旁早就露出了森森獠牙,她恨透了我孟阿姨,恨她抢了那个渣男。” 十音有些吃惊:“任远图很快恢复单身了,柯岂不正好得偿所愿?” 江岩当即甩出个情杀案例:“即便结果是令凶手满意的,在偏执型犯罪者看来,宿仇早已经结下了,始终是要解决掉它的。” “这是哪里的案例?” “四队去年经办的,我亲自跑的现场,”江岩说,“你让厉队来讲,这类奇葩他知道得更多。我对柯的家庭和成长背景不了解,但看得出,在1990年前后,她的家庭居然能公然逼迫她嫁给一个糟老头子为妾,这哪怕是她编造的事件,我猜测她身边确有这样的事例在,她才编造得出来。” “嗯。” 江岩接着分析:“从柯将精力集中在小白鼠脸部的研究开始,她的偏执人格就有显露。而她在得知叔叔阿姨决定在所内执行试管婴儿那一刻,这个计划应该已经埋下了。当然她锲而不舍研究这项课题那么久,也许还存在其他企图,这同样很可怕……柯到底是什么家庭背景?我建议详细调查。” “基本算是调查过了,混血毒枭家庭,属大型武装集团,势力主要在M国,连军政府都一度要仰仗的那种家族。”十音简单介绍了一遍柯语微,“我们也是刚译出的背景资料。” “我擦!”江岩吓到半死,“这种家庭?居然跑去学医?不应该学学科学种田……她隐藏身份入学的?” “应该不算,在国内柯氏的身份确实是民族商人,柯本人是公益基金会的理事,都是功德无量那种。八年前边防跟脱了的那个毒枭,应该就是她本人,但她的真实身份并未暴露。” “我擦,知识改变命运!这么说来,她从小到大,也许一直是目睹家人用极端方式在处理大大小小的问题?但余哥字里行间,柯语微明明活得很隐忍。” “也许和家庭地位相关,她是家里第九个女儿,下面有个弟弟,当时她还没夺得家族话事权。” “长期被忽略,内显型的残暴。”江岩点头,“所以相比起来,任远图的心思反而不算变态,他更像个仪器,精于计算,永远会选择最优方案。如果他决定响应柯做这件事,需要给他一个利益点,但在这件事上我没看到。” 十音刮目相看:“江岩,你一个法医,堪当犯罪心理专家了。” 江岩害了羞:“仅供参考、仅供参考。我有个朋友是精神病专家,前阵子聊得多,跟他学的。” “哦……” 十音在思索杜源的行为。 假如任远图,或者说杜源的行为永远倾向于利益最大化,那么在仙鹤谷倾洒氯.胺酮的行为本身,就显得不大合理。这个决定并不够经济,除了大量的货品损失,至少查鹏的人一次性落了好几名在警方手中。 但他急躁、疯狂报复,倒像是丧失理智的最后一击。 杜源一直致力于接洽肺移植甚至脑移植事宜,他不再精于计算,以他的性格,为了报复做不到这个份上。他在着急,因为患病?是下意识里需要抢夺时间,还是担心孟冬这具他认为的“供体”在仙鹤谷出了危险? 这便更不合理。孟冬和他连血型都不匹配。 之前十音和云海都为此疑惑,杜源即便从事多年心理研究,但曾经的他身为关联学科的研究员,怎么可能连基本常识都不具备? 要么是哪里出了差错,要么就是有更大的阴谋。 柯语微作为试验的操刀者,难道始终没有告诉过任远图真相?任远图得到了错误的信息,并始终坚信着它。 所以,他坚信的版本是什么? 古城火灾之前的流产事件,是柯语微和任远图从关系微妙的旧情人到势同水火的分水岭么? 厉锋估计快到了,那边的案件审问细节他们应该更清楚。 十音一脸耐人寻味的沉思,江岩却误会了,脸一阵红白:“精神病专家那事你回去不许说,容易引起矛盾。那人是给我送过花,我都拒收了。” “……” 十音想起杜源给自己送的花,好一阵不适。 盼什么来什么,厉锋恰好来电,告诉江岩他和苗辉彭朗三人大约得在夜里才抵达沧东,比预定时间稍迟。 十音趁机要来电话说了两句,厉锋没避讳:“本来我不至于晚到,是因为上午省厅专案组一直在和我们三人电话会议。调查组凌晨就秘密去了我家,我父亲承认查鹏那条氯.胺酮运毒线,是节目赞助人柯语微女士提供的。他正协同专案组试图联络柯女士,柯女士表示她正在沧东。我已经申请回避,但江厅拒绝了,要求我将继续参与。” 柯语微在沧东,她就在沧东…… 这么说,厉南平越辖区办案的事已经…… 十音一时想不到宽慰的话,问了句:“依你们审出的结果,禁毒局这次行动,是几时泄露给查鹏方的?” “行动组抵达现场前六小时,那个点行动方案刚下达。内鬼查到了,节目组方面的内鬼也是,两边几乎同步,”厉锋特意提了句:“电话线路我检查过,没有隐患。接着说?” 十音暗自好笑:“我知道,接着说。” “自从梁先生确认入组的新闻放出,立时就有人向节目组购买他的行程、细节。这种付费购买行程消息的行为算是行业潜规则,购买者可能有娱乐网站、公关公司、专业粉丝……总之这事相当普遍,节目组一开始没人在意。” 不过那人出价奇高,要求无死角全程播报梁孟冬所在摄制组的行动动向。那副导演钱是收了,事也办了,不过最终留了一手,寻求技术手段将那人反跟踪了一把。 那副导演很追悔,说白跟踪了,没想到对方会丧心病狂搞出倾洒事件来。他不但葬送了职业生涯,还得等着数罪并罚。不过谢天谢地,他的心眼,总算是给警方留了一手线索。 “吴狄已经锁定那个消息购买者,是他一直在盯的杜源诊所的患者。你这里怎样,没事吧?”厉锋意有所指,仿佛不大好启齿。 “我很好,”十音没有展开,“等你来了细说,厉队辛苦。” “应该的。” 十音和厉锋通话期间,江岩在翻看柯语微的照片。 江岩的下巴差点惊落在地:“柯……那个我负责救治运送的大提琴家柯洛妮,孟冬,她和你是一样的?我是说,相貌基因……” 除了肤色,一模一样啊,江岩看得出来。 “有没有另一种可能?”十音问,“孟冬,柯洛妮具体多大?” “她说比我小三天。你是猜测那个复制人构想,柯语微最终也实施了?” 孟冬也有自己的猜测,如果柯语微对女儿无爱,那么柯语微养育一个与自己一模一样的女儿,意义也许仅仅在于…… 江岩说,从技术上看,复制比修改容易。 如果她连难的都做了,同期为什么不做个容易、且对自己有用的? “我已经准备好了,一切都是上天赐予的礼物。”这是她给余北溟临别时的话。 毛骨森竦。 柯语微,那个余北溟描述中木讷内向的老实人,那个令人胆寒的对手,此刻也许就在距他们方圆几百米的地方。 信息量大到快要存不住,午餐时,十音借用江岩的手机试图拨打云海电话,想要和他早些交换一下信息。 闹一场也没关系,重点是见面。 云海的声音浮夸得很:“找我什么事?” 那声音很响,江岩孟冬都听得很清楚。 十音还没工夫给江岩解释,他听得极不解,觉得云海这倒不至于的,再气也不用这样演。 “是我。”十音说。 云海开始挑衅:“舍得放下你那情夫来找我了?还是他让你来找哥讨饶?” “嗯,也不算讨饶,你不找了江岩当说客么,我和孟冬讨论了一个赔偿方案,希望你过来听听……” “我操,他这是打算用钱打发老子?”云海打断道,声音得意,“老子差钱?老子在谁这里你知道么?” “谁?” “说起来还是托了那姓梁的福。”云海用他暗哑的喉咙笑,笑得狰狞,“大水冲了龙王庙,是不是,杜哥?” 他身边有人。是杜源,对方没说话。 水冲龙王庙? 云海不可能跑去表明自己认识杜源。按照剧本,杜源是毒枭背后的毒枭,隐藏极深,云海没有机会识得泰山。 那就是说,杜源主动向云海表明了自己的一部□□份。为什么?这个做法看似一个低级错误,却又耐人寻味。 十音问:“你在哪里?” “你管我?怎么,你想反悔?想试探老子能不能和你复合?老子没空!这里有正经生意要谈,正经极品要看,给你三天三夜,看你有没有能耐找到哥!” 十音心猛地沉下去,果然是杜源主动去找的云海。 好消息是,沧东很小,目前他们在距离这边三公里左右的位置。 坏消息是,对方可能直接动用冰来试探云海! 作者有话要说:boss1开始蠢蠢欲动了 第86章 人海微澜 二十七 十音分析刚才电话里云海的声音环境,那场地应该偏空旷,云海的破锣嗓在那空间,出来的声音效果饱和度仍很高,带少量回声。那种回声有点特殊,是十音很熟悉的。 “那空间的装饰材料中应该有部分吸音材质,能形成类似剧场的音效。我猜测,云海在一个带拱顶的空间,可能是排练厅、音乐厅或剧场。” 十音本来怀疑,沧东这样一个小地方,怎么可能有这种场所? 但她很快翻出沧东地图,距酒店约3.2公里的直线距离,居然真有一家著名汽车品牌冠名的小音乐厅。 最坐不住的人是孟冬:“我去找人。” 十音了解他的心情,但…… “还不行,孟冬,万一杜源打的就是一箭双雕的算盘?” “他不敢拿我怎么样。”孟冬说。 江岩有些疑惑,知道云海可能遇险,孟冬打算越俎代庖替警方去找人?什么意思,抢在坏人前头与情敌火拼? “云海既然在他那里,杜源就随时可能再来找你。”十音说,“云海刚才电话里特意提及‘复合’,他提示的意思多半是那根象牙弓,孟冬,你会不会给琴弓缠丝?” “会。” “可以复原到毫无异样么?” “应该没问题。” “侄女,云海这才说了几句,你怎么可能整理出那么多信息?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都是日常约定的暗语。”十音皱眉,“你能不能别占我便宜?” “那杜源又是谁?” “日记最末几页,我老爸不是提到过一次古城火灾?那场火灾中,任远图和顾文宇应该都没死,任毁容后整容完全换了外观。根据多维度重叠信息,我们基本锁定杜源就是任远图,他的制毒活动也从没停止。他目前是一名超级毒枭,新型违禁品全供应链的幕后组织者,云海一路盯到现在的鱼,鲸鲨体量的大鱼。” “那么大的案子?” 江岩倒吸凉气,任远图没死,照片上那个和孟冬面容一模一样的男人,是云海他们正追查的毒枭。 十音轻咳:“专案组就是为杜源成立的。” 江岩开始怀疑人生了:“我是不是编外人员?” 连老江都没和他展开说过,只说让他配合十音和云海,严格保密。 “不,你是组内成员。” 江岩确实什么都不知道,焦头烂额的当口,谁有空给一个法医专题通报案情呢。 “云海目前是恢复工作状态?确定没有赌气的成分?他还说了什么?”海爷那么快消气了?他头上的疤呢?真是令人心疼。 “你这人……”十音懒得说他,“老大应该有办法,他刚才的意思,就是要我尽早定位他。至少他现在还是比较自由的,能接电话。” 江岩有点尴尬:“你和云海……倒挺默契的。” “那当然。” 十音正对着那个坐标上的字凝神,听这话脱口而出,忘了客气。 江岩扫了一眼孟冬,他已经开始着手修复那根琴弓的缠丝部位,姿态专注,大概没有留意到二货说的话。 “十哥,你应该不是……很担心云海吧?” 他内心在孟冬天平那边的砝码刚刚加重了些。这二货却在摇摆? 云海那头是多年战友情;但孟冬这头,娃娃亲加初恋,还是余哥亲口认证到七十岁的女婿。 江岩在想如果他是十音,大概也会两难,但最终肯定会选更刻骨铭心的那个。哪个更刻骨?多情自古空余恨…… 江岩心神不宁,这太难了。 “怎么说这种话,”十音瞪着他,“怎么可能不担心,你不担心?” 她的心思落在云海那句“大水冲了龙王庙”。云海当前在这里的身份,是一名在逃并过度放飞自我的黑警,杜源却向云海直接表明了自己的阵营。他苦苦隐藏多少年的毒枭身份,一夕间藏都不藏了? “孟冬,我怀疑杜源急需用人,因而铤而走险着急试探云海。他手里的人数不胜数,老大一个自身难保的角色,能帮到他什么?” 难道要等杜源出招,就怕为时已晚…… 孟冬说了他的猜测:“杜源这个身份,也许他正打算放弃?” “你说得有道理。”十音认为有这个可能。 倾洒事件本身就是杜源应激过度的反应,完全不理智,外加厉锋说的那个系统内的落网内鬼…… 内鬼十音并不认识,但那人只要泄露丁点南照扑向沧东的警力……杜源也许已经意识到他的身份危机了。 他曾经放弃过一次任远图的身份,这次他打算怎么做? “再整一次容?”十音继续琢磨,“他假身份多,做多少次指纹移植的实力,他也是有的。” 但脑移植就异想天开了,除非这世上,杜源真为自己准备了一个配型。 “我在想,杜源也许根本无所谓老大这个人是白是黑,他就是需要那么一个崭新的关系,为自己所用。” 杜源如果真要用到云海,那么他打算出哪种类型的筹码?在真正的危险到来之前,十音相信云海会设法套出那个筹码,再想法送来消息。 大小毒窝,凭云海的经验,他是应付自如的,对付一个病入膏肓的毒枭更是。 这么想着,十音略释怀了一些。 孟冬已经修理好了琴弓,十音埋首细看,一切如新,真是没什么破绽。 “梁大师手艺那么好,以后考不考虑制琴为生?” 孟冬看她有了情绪调侃,也接了话:“从前每次去克雷莫纳,还真考虑过,假如手真的废了,我不能拉琴了可以做什么。有几年,其实怕回S市。” 十音听得心酸,又听他说:“我手艺一般,不过大概养得活你。” 她笑了:“这么厉害?” 孟冬捏捏她的脸:“饲料又不贵。” “梁孟冬!”十音佯怒,知道他是逗自己开心,情绪随即还是低落下去,“我还欠着云海一根好弓,打赌输的。” “加加,我下月要去克雷莫纳。去年邱比就签了一场独奏音乐会,本想推了,违约金过高。”孟冬说着笑起来,“我就去五天,行不行?” “行,我目前不能出境的,你谅解的哦?不过我要求看现场视频。” “好。我计划带笑笑一起。让丫头给他选一根琴弓,算你的?要不要干脆再给他找一把好琴?算我的。” “要吧?要的,云狐狸一定会开心得疯了。”十音点着头,瞬间泪奔,无尽的担心抹不去。 这种时候,心头冒出的全是云海这些年来的好处,毕竟那么多年的过命之交。云海万一有事,别的不说,她怎么给云旗和云中岳交代? “好。” 江岩似在听天书,他俩在聊什么?孟冬始终很温和,两人似乎在商量给云海买东西。唉,海爷哪里是这种拿人手短的人。 “加加你饿不饿?”孟冬拿起菜单。 十音摇头:“有点吃不下,还是担心云海。不过必须得吃,不然会晕的。” “那我叫午饭。” “嗯,辛苦。”十音其实也没过脑子,随口说的,她正试图用卫星电话拨给吴狄,想让他帮忙一起尝试定位云海。云海身上目前有备用的微型定位装置,他们三人事先约定好的。 “辛苦什么?”孟冬俯下去,十音极其自然地拨开刘海,像是就等他来亲额头。 江岩整个人都凌乱了,这二货说在担心云海,孟冬毫不吃醋,是这个反应? 那头电话还没通,十音拂开碎发,指了指额角,埋怨说这里爆了一颗痘。 孟冬就着那里又亲,十音像得了安慰,轻柔地傻笑,孟冬一手将她的头发都揉乱了。 阳光洒进玻璃窗,窗前的二人看起来就笼着毛茸茸的一圈光。 当事人都无所谓,旁人还有什么可说的? 他从前总觉得这货二得不行,居然渣得这么有魅力?真是活到老学到老,江岩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此刻,江岩有一点点想……家。 云海在沧东的具体位置,究竟是不是在音乐厅,吴狄接指令已经让人在试图定位、确认。 另外,吴狄这刻给的消息异常及时,队内技术小吴刚刚追踪到,杜源的肺移植和脑移植专家团队那边,今早给杜源各自发过一份行程单。按行程所示,前者明天中午将从M国首都Y市飞抵临沧,后者则从慕尼黑飞抵南照,再自南照转机临沧,大约夜间可达。 十音想到Y市离RK及孟加拉湾的车程不远,那里是全球著名的人体器官交易胜地。那支肺移植团队看来相当繁忙,想必是刚刚在那里做好一单现场交易? 还真有移植这回事,为杜源提供配型的人,此刻也在沧东么? 午饭后,江岩去楼下前台办理入住,孟冬终于抽空在练琴,十音则仔细清理电脑痕迹,藏起存储卡。 孟冬在拉他的独奏音乐会曲目,一首巴赫无伴奏双小提琴曲目中的一个声部。他要带着妹妹崭露头角,会在那个演奏会的安可部分,和云旗合作那么一小段。 这样的现场,别说十音,云海必定也很想亲历吧。 十音听见门外终于有了动静,有人过来招呼,让守门那两人撤了。 敲门声终又响起,不是江岩回来的声音。 隔着琴声十音也能听见门外的,那种呼吸声,微弱、黯淡。 如果这声音可以比作叶子,它就是那种失去水分的干叶子,慢慢皱起来。它用水仿佛是救不活的,已经渐渐脆裂,有了裂纹。 孟冬探寻的眼神望过来,十音示意他继续。 “杜教授?”十音开了门。 杜源是表情解读方面的专家,但十音自认也是训练有素的。特别是她去年被孟冬笑话过反测谎修得不好,便着意在这个地方练习了。为了危难中的战友,必须力求笑得准确。 并且,十音往日敢于直视杜源,现如今知道了这双眼睛为何看来眼熟,便得更加毫无惧意地望过去才是。 十音猜测,杜源大约是在笑。 那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依旧难解,她却只能报之以笑:“真的是您啊?好久不见了。” 刚才门外的杜源听起来浑身充满暮气,但此刻的他乍看起来身姿挺拔、目光如炬。 然而,总有东西是无可掩饰的,很快,十音能听见他的羸弱心跳声了,像是极远极远地方传来的暮鼓,迟、且缓。 杜源正在打量十音。他的目光虽不带任何侵犯性,但十音看得很分明,他这下是连眼睛都在笑了,很像在观赏一件宝物,属于自己的……那种宝物。 “十音,中午好,你好像休息得不太好?” 他大概错觉自己还是一个少年人。 “大概是的,”十音叹气,笑得腼腆,“让您见笑了。” 孟冬的琴声戛然而止,杜源正好望向屋内:“孟冬,我没想到自己能有那么好的运气,听闻你录制节目恰巧也来了沧东,就想跑来碰碰运气,想问问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个不情之请。” 杜源只字未提昨夜的难堪,心照不宣、你知我知。 杜源告诉孟冬,他名下的一家基金会,这两天在沧东即将举办一个年会。后天晚上,他想请孟冬在酒会之前,为他的朋友准备一个小型的独奏会。 孟冬的经纪人邱比那里,杜源已经派人去电接洽过,演奏会的费用也已比照孟冬音乐会票房的收入谈妥。只等孟冬说一声同意,那边就可在线签约。 面面俱到,滴水不漏。 孟冬答应下来,杜源少许聊了两句,全程只字未提云海,他没多流连,只与孟冬约定了彩排时间。 十音认为他是不该答应的,杜源这样的铁杆古典乐迷,他不可能不明白,对于一个自我要求严格的演奏家,再小型的演奏会,也无法只用两天时间就准备出来。 “你这么一个严谨的人,怎么可能答应这么不严谨的演出?你毫无条件地答应了他,他反而会怀疑你也是打算钓鱼。”十音特别担心。 “怎么是毫无条件,他无偿提供场地,还将票房全给了我。”孟冬在说笑,“老婆我赚大了。” “……” “哼,我要不答应,他还得另打主意。还不如这个,至少他已经说出来了。” 孟冬总说她会说话,其实他才是更能辩的那个。 除了准备时间不足,这个小型独奏会似乎再没什么不妥的地方。 彩排时间是后天中午十二点,杜源故意没说地点,只说会亲自来接。 吴狄那边,定位的信息很快来了。沧东太小,3.2公里之外属湿地范围,云海的确就在那个小音乐厅。 十音试图再次联络云海的手机,此刻却已经联系不上了。她正心焦,专案组那里一次性传来两个消息。 前一条消息略显八卦。 柯女士带着两名二十出头的男性,前天就入住了沧东一家酒店的顶级套房,至今连门都没出。经专案组分析,那二人与柯女士皆为情侣关系。 柯洛妮尝试过联系母亲,柯女士态度比较冷淡,只让柯小姐好好养伤…… 另一条则颇为惊心,“在逃人员”云海刚刚去电,提供了品县、金溪、西照大学城三处新型制毒工厂,前两家规模惊人,大学那家,简直耸人听闻。 三个地方专案组都已初步查实,消息应该十分确切。 杜源这是在做什么,新生前的断尾? 作者有话要说:顶着锅盖继续努力去了 —————— 大家别投了,我都快完结拉,发文前一看那么多营养液,非常感谢鼓励,我脑子里都是咖啡哈哈哈 以及一只猫耳朵大人的手榴弹 读者“飞翔的影子”,灌溉营养液 +10 2019-08-31 10:01:38 读者“飞翔的影子”,灌溉营养液 +10 2019-08-31 09:59:05 读者“rokimeiya”,灌溉营养液 +10 2019-08-29 23:54:49 读者“墨迹未干。”,灌溉营养液 +1 2019-08-26 06:10:37 读者“一只缶缶”,灌溉营养液 +10 2019-08-24 20:24:38 读者“茳芏”,灌溉营养液 +10 2019-08-24 18:52:42 读者“一只猫耳朵”,灌溉营养液 +10 2019-08-23 09:34:12 读者“朵拉A梦”,灌溉营养液 +5 2019-08-22 09:27:36 读者“juice”,灌溉营养液 +10 2019-08-22 07:28:43 读者“半夏凉橙”,灌溉营养液 +3 2019-08-21 12:09:27 第87章 人海微澜 二十八 专案组那边接了云海如此密集的三个线报,十音追问来电人是不是云海本人,却被告知不是。 云海爆料的这三家工厂,最先根本不是打给专案组的,打的是总队举报热线。总队转给调查组,调查组再转专案组,路线十分迂回,实没想到是这样的惊天大鱼。 十音请求江之源立即追踪云海的常规卫星联络方式,同样被告知——断了。 云海这些月份以来的行踪及所作所为,除非用后期的行动档案来证明,或专案组领导肯出面背书,否则让当前的督查机构和调查组信任,说这二世祖不是位我警队伍里的渣滓? 难度的确相当之大。 如果存在重大立功表现,一切便截然不同了。云海这些月份的违纪行为,都只是草蛇灰线,他潜伏千里,旨在端出重大制毒窝点。 总队、禁毒局、南照和金溪市局负责相关工作的中队已经预备抽干所有人手,其他机动队的人也都整装待发,阵容堪比严打。 论制毒规模,品县、金溪新爆出来那两家中的任何一家,都远超出了前期626和四队联合执法清理那些毒窝的总和;而西照大学城那家,化学系涉案师生目测不下十名,影响是可预见的深远,如果惊动了媒体,其反响必定是爆炸式的。 十音愈想愈不对:“江厅,我怕那什么举报电话根本不是云队打的。我们行动规模那么大,我怕正中杜源下怀,他自断其尾,贡献出三处大型制毒窝点,目的可能掩护水底下更大的冰山。不过,料都放出来了,我们戏不做又不行。” 江老狐狸哈哈大笑:“聪明是你们这些小家伙聪明,目光犀利,老家伙都不行。云中岳光会在电话里给我大叫大嚷,说他儿子和我都是鼠目寸光,说南照再大只有小鱼,沧东再小也有大鱼!老家伙,耿直得要命,倒不怕我抢功!他也不想想,他儿子有危险,戏怎么可以不做足?” 一夕间风云突变,云海成了深入虎穴的功臣。 总队那些成天黑这位云二世祖的人,这会儿正摩拳擦掌,预备端毒窝呢。 吴狄离得远,不明就里地也在为老大高兴。 十音却在忙着关照吴狄:“端毒窝的事,我们多谦让着点。我这里,远程全靠你们支援。” 吴狄也懂,杜源老谋深算,那么多年都没有露头,给云海几条大鱼,想靠他为他自己脱罪?老头不可能那么幼稚。 “明白,老大一定会脱身的。”吴狄像在鼓励彼此,“杜源是不是有金蝉脱壳的打算?” “想破脑袋,我也想不到他要用什么方法脱身,”十音问,“邮件里有没有提到任何有关配型、供体的信息?” 吴狄表示完全没有。 没有?那就是自备了一个供体。 “你紧张什么?供体又不可能是梁先生。” 吴狄在那儿笑,洞悉一切的吴队,显然是在安慰她。 被看穿十音倒不觉得丢脸,但孟冬的事没早告诉吴狄,多少又有不够义气的成分在。 吴狄说的是常识。只不过坏事一旦临在自己头上,就像在心上打了个死结,哪怕有一亿分之一的坏可能,都忍不住去强行联系。 供体究竟是谁? 十音既知绝不可能是孟冬,但只要那个供体不明确,她就怕这个对象就是孟冬。万一杜源就是丧心病狂,濒死之际,打算为了那百分之零点几、荒谬的基因相似度,强行试试看呢。 万一呢? ** 也许是来时在门外听见了巴赫作品,应杜源要求,孟冬同意在后天的演奏会上,会演奏两组巴赫小提琴无伴奏奏鸣曲,BWV1001、BWV1004。 杜源还随口建议了一首维瓦尔第、一首维塔利作品,全是巴洛克时期作品库中,孟冬灌录过唱片的曲目。他对孟冬曲目库的熟知程度,连十音都心生惭愧。 十音本以为杜源只是临出门搜了搜,做了一点功课。不想这人对孟冬的录音作品当真如数家珍,提及大前年的一版巴赫小无的录音,赞赏有加,说他不喜欢某殿堂级大师的甜腻风格,孟冬的清冷如刀的演绎,更力透纸背。 孟冬表示那作品录制中遇了点意外,问杜源是否听出来了。 杜源有那么一瞬的茫然,孟冬提示:“当时临场发现助理放错乐谱,我在第一首3分15秒的位置有个0.5秒的短暂停顿,后来录制效果还不错,时间关系就没重录。” 杜源似有若无,说是的,他的确记得,他还以为是乐谱飘落在地的关系。而后便又恭维了几句。 这些话其实不算过分恭维,业内这样的评价声音不在少数,十音内心也都是这么认为的。但这些话从杜源嘴里说出,就添了一股森森然的意味。 孟冬对此颇不以为然,事后还暗讽杜源是个伪乐迷。十音没懂他什么意思,问杜源对唱片的研究,不是很深入么? 孟冬捏一捏她的脸,哼一声:“可见你也是个伪的。” 吴狄那边一直在试图定位云海,每一次得到的反馈,都是云海仍在音乐厅。 这存在两种可能性,一是云海已经出了意外,他的微型定位装置被发现、或被留在音乐厅;二是云海人身安全尚可保证,他暂时留在音乐厅,与明天孟冬的演出计划存在一定关联。 希望是后者,不然云海一定会有信号发出,但,会是什么关联? 苗辉和彭朗的房间就在孟冬楼下,厉锋、苗辉和彭朗三人一到,众人半刻没耽误,立时投入了行动方案的会议。 十音在当地熟识的边防战友,当夜发过来一份小音乐厅的场地图。 沧东的确是个特殊地方,弹丸之地,让人吃惊的著名酒店品牌不胜枚举,这间音乐厅占地面积不大,居然也是名建筑师之作,历年接待过不少知名乐团。 音乐厅五脏俱全,场内设施完备,小排练厅在二楼西翼,东翼为休息室,演奏厅是传统的跃层结构。一、二楼皆安排了观众席,演奏厅两侧还有悬空的小型包厢。 厉锋在沧东熟人也不少,神通广大,会开到一半,竟弄到一份场地筹建时期的备案资料。资料显示,该场地开工于十年前,旧址是沧东市建于抗战时期,修建于湿地旁的一个防空洞。场馆大投资方的首位,赫然正是念章基金。这是当初筹建时的审批资料,政府最终的登记资料中并没有显示这点。此处可以看出,汽车品牌的冠名也许是个幌子,这间音乐厅的真正所有人应该就是杜源。 音乐厅建造时,旧防空洞作了怎样的处理,有无进行填埋?有限的资料,不得而知了。 十音和厉锋都认为,完全可以作这样一种猜测。杜源是场馆的主人,如果防空洞仍保留,音乐厅落成之后,他有很多机会对这个地方进行改造利用,完全可以做到神不知鬼不觉。 念章年会定在音乐会的次日,大量证据还没露头,省厅、边防联合专案组的大抓捕也还没到一声令下的时候,为免打草惊蛇,边防承诺,后天暗中会安排一定的增援人力,隐藏于外围以备不时之需。 十音主动建议,将小组的行动指挥人换成厉队。 倒不是临场推卸责任,后天小组行动,场内只能靠他们几人了。营救云海,还得确保孟冬和队友安全,方案制定尤为重要,十音自问做不到心平气和。 苗辉听得好笑,帮忙作证:“余队真是这个性子,上回抓周炜,她徒手就那么摁上去了,我脸都吓白了。” 彭朗笑说余队这脾气他也听过,十音不要命的威名远播,厉锋同样表示了解,当仁不让接了。 酒店房间的隔音不错,孟冬加了弱音器,一夜下来,除了楼下的十音听得见那细密如诉的弦音,应该不会有住客投诉。 孟冬有身为演奏家的骄傲,哪怕是嫌疑人邀请的演出。敷衍以对,这在他的字典里不存在。 散会前,讲解到场地步署的时,十音才请孟冬过去旁听了一会儿。 “梁先生,”厉锋指着地图上标记的每处,“彩排期间,场馆可能封闭无法进入,十音一人在内,我们只能场外接应。我们预设明晚演出会照常进行,到时小苗会混入一号点主接应你,彭朗在3号点,我在4号点的位置,十音如果退不出,她就在观众席,如果有机会退出排练厅,她会在2号点。如果没有意外,你的撤退路径请严格按编号顺序来。” “好,厉队费心。” “应该的。” 夜里回房后,孟冬继续练琴,央着十音陪练。 之前江岩示意厉锋去和苗辉彭朗挤挤,他自己和孟冬挤挤,留一间卧室给十音。在江岩看来,十音和孟冬的事,虽然连老江都知道,但毕竟没走过正式申请,人言可畏,他俩就算是娃娃亲,流言蜚语终归还要避一避的。 没想到孟冬直接说:“我不和你挤。” 厉锋也颇尴尬地拒了,看江岩像在看一个白痴。郁闷的江医生好心被当驴肝肺,独自回房先去睡了。 十音陪练走神,隐约听见江岩在唉声叹气,一会儿又在给付医生打电话。 旁边那间,苗辉在告诉彭朗:“江法医那么傻白甜,也就我家二位队长舍得欺负他。他俩从来就是演的假情侣,在仙鹤谷我就看出来了,这俩狐狸,躲领导安排相亲用这招,真是狠绝。嘿嘿,又学到一招。” 苗辉他们那间是吸烟客房,厉锋隐约也在,这阵子他们朝夕相处,关系倒融洽些了,烟也开始互通。厉锋在让小苗少说两句。 他从前就曾托过领导,自荐给十音相亲。结果人家回说有对象了,他还怨恨这先来后到的不公平,他明明亲耳听到云海在电话里软语温声,哄的显然是个小女生。谁知到头来,云海只是个幌子。 彭朗应和着:“这办法好,领导中意的相亲对象不要也罢,槽点一箩筐。” 厉锋在咳嗽。 那位幌子老大,您可一定得平平安安啊。 十音正这么暗念,竟有了回响,手机来电了。云海的外情送来消息,海爷的确就在音乐厅,半小时前,写了个单子派人出去买过趟烧烤。买得不多,十串羊腰、七串羊肉、又胡乱要了许多土豆茄子心、肝之类,后面那堆看着点的。 人出不来,日子过得倒还算惬意。 烧烤……十音得了信,马上跑去楼下查看场馆消防通道。 她告诉厉锋,烧烤既是报平安,数字十、七应该也有隐喻的。厉锋依着那数字去点,最终圈划出两个点,不由恍然大悟,拍案叫绝:“操,这小子太精了,这两个地方很可能是地道入口!” 十音回房,孟冬刚练习到BWV1004终曲,巴赫那首著名的恰空舞曲。 刚才十音接电话离开前就在走神,回来也一直在发呆,他故意拉错了两个音,这家伙居然一个都没听出来。 “加加,困了?” “还好。” “那是怎么了?”他不高兴。 “想事,厉队的安排你记熟没?” “记熟了。不过意义不大。” “怎么?” “真有什么事,不会等到彩排结束。”孟冬说。 “……” “等人多当众对我破膛?开颅?行为艺术?” 十音想想也是:“可你刚才怎么不说?厉锋说什么,你一句一句应得认认真真,很服从的样子。” “说什么?说了那天中午他们也进不去。好歹是你队友,我总得给点面子。”孟冬笑了,点点太阳穴,“别担心,地图我都记熟了。” 十音想起那个刚吃了烧烤的人:“还好云海有消息了,吓得我们半死,他倒在吃烧烤!” 孟冬挑眉笑话她:“大半夜的嘴馋?会不会怀了?” “……怎么可能。” “想吃我带你去。” “没有,我是在想,老大这家伙也怪不容易的。你知道吗,刚才这首曲子他很喜欢,从不严苛的角度他拉得真还行,至少和我比,强太多了。从前他好想找个好老师精修,指点一二,一来没时间,二来想多省点课时费给妹妹。他真是好哥哥。” 孟冬正往弓毛上擦松香,心形松香块在他手中碾过弓毛,粉末落在共鸣箱上,他用软布轻轻拭去。 “回头我来指点他,”他说,“不怕他不练哭,在我跟前哭都不算,我让他哭给笑笑看。” “孟冬,你得二十四小时和我在一起。”他愈轻松,十音愈隐隐不安、患得患失。 他“嗯”了声,说求之不得,忽然又问,“你指一直?” “杜源落网之前。” “你真不跟我去克雷莫纳?” 他开始讲述克雷莫纳风光美食,说去度蜜月也是不错的选择。那家松香店铺也在那儿,他想带十音去,好让店主见见正主。 “他们夫妇问了多年,我都答,‘下次’。”孟冬低笑,“每次都心虚,总算没撒谎。” 他那种劫后余生的平淡语调,听得人心酸。 “我去不了。”十音默然半天,还是觉得抱歉,“我的护照不可能那么快到手。我的职务虽然不涉什么重大机密,就算一回去就申请转内勤,哪怕辞职,手续上都麻烦,估计总要个三五年。” “那么久?”孟冬本来已经重新在肩头架好了琴,听到这话垂了弓,有些失望。 “我以为你知道。我特别想陪你去,你的正经演奏会我到现在就听过半场,人生大憾。”十音低着头,“……还好有妹妹陪着你。” “没事,三五年内我调整计划。” “不用,你演出你的,哪怕一月一次,一次也就那么几天!演奏家的巅峰年代就那么几年……” “咒我?”孟冬恼了,“老爸都说我能活七十。” 再说,就算再过五年,他也才三十三岁。哪个演奏家巅峰期那么昙花一现? “诶你那不是只能活七十,是七十以后没做模拟报告!我说错话!梁老师最好的时候还没来,全能让我赶上。”十音笑嗔。 “什么是‘我最好的时候?’”他干脆放下了琴。 不练了,尊严都没了还练什么琴?十音被捉着追问。 “一直都是,一直是最好的时候!” “再说?” “每天都最好,每次……都是最好!” “哼,你满脑子都是什么?” 十音双手被他一只手就缚住了,盈盈的眼望着他。孟冬停了会儿,眸子里也都是笑意,四目绞作一处……又继续。 “满脑子那什么的明明是梁老师……你这样不行,我脖子痒……” “告诉我。” 哼,这样会不会暂时忘了难过?心里老想着云海算什么,哪怕只是单纯替自己的老大担心。他难道不担心? 他自己的妹夫,他自然会费心营救。 “真的痒……”十音笑得忍不住。 江岩一推门六目相对…… “我是来还门卡的,发现我这儿有一张。抱歉。” 江岩并不知道云海已经有了消息,只听厉锋说十音刚上楼,结果……说什么好呢,冒昧的人到底是他。 江医生心在滴血,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是什么?只闻新人笑,哪闻旧人哭,何况还是命在旦夕的哭。 唉,这个新人旧人,用在这儿又不大正确,算起来孟冬更旧。 他想问问十音有没有枪,能不能违纪借他一借。实在不行,云海他一人单刀去救。 ** 理应是不眠之夜的,这两天的夜里,十音不知为什么,倒是睡得极沉。 醒来孟冬仿佛总在练琴,弱音器下的琴声像自遥远地方传来,细密绵长,似无尽的春雨。 演出日中午的小排练厅,除了少量工作人员,现场观众就只有十音和杜源。 孟冬的彩排极完美,首曲尾音落下的时候,厅内静到落针可闻。 杜源的掌声缓缓而起。 十音却无暇感动。 这个环境在她听来尤为嘈杂。耳畔有不住的对话,人群很忙碌,有男有女、有老有年轻,使用的语言全是德语,她一句都听不懂。 按出发时的定位信息,云海目前仍在音乐厅,她一直在想法搜寻声音,然而搜寻到的只有这些。 依据吴狄给到的航班信息,是那两支移植团队都已如期抵达沧东,这么说来,他们此刻应该已经进入音乐厅。 十音搜寻云海声音的当口,杜源打断孟冬立即要开始的下一曲,似是在饶有兴致地发问。 “孟冬,你认为你驾驭提琴超乎常人的要素,究竟是你的手指,还是你的大脑?” 对视,孟冬和任远图的眼睛,相距数米之遥,隔空而视。 孟冬的目光从来是澄澈孤傲的,他从不修饰好恶。 杜源的心跳声已经并不强健,然而他投射去的两道目光,偏又亮得像是两道精光。他望着孟冬时,会是什么感受?似在看世上另一个自己么? 他得意么?这正是柯语微口中的“礼物”? 十音决定不再想下去。 不堪细想,脊椎生凉,寒意彻骨。 “兼而有之。”孟冬接话了,“不过在我这个年纪,应该手指的因素居多。” “怎么讲?”杜源似乎很好学。 “演奏常有手到心不到一说,”孟冬解释,“手指的肌肉机能可以做到,但阅历和经历的局限,使得我无法抵达那个地方。” “这么说,你成为卓越的殿堂级大师,依然需要时间,需要岁月的沉潜。”杜源问,“时间才是最重要的元素。” “是。” “如果世上存在那样一种技术,将你所缺少的那些时间,一次性充值给你呢?” 孟冬不置可否地笑:“有趣的想法。” 杜源接着引导:“或者说,一次赋予你那些,你永远都不可能获得的难忘阅历?你觉得如何?” 孟冬拨动了一下G弦:“我比较看重获取的过程。” “孟冬,我真喜欢和你对话,可惜了。”这次换了杜源哈哈大笑:“幸好,在我看来过程并不重要。于万物而言,一切都没有永恒,都是瞬息,无论喜悲,都会过去。” 十音警惕地听着这里的对话,另一边嘈杂的德国人还在继续交谈,听声辨位,她猜测那些人就在东翼的地下室。 孟冬已经开始BWV1004的试排了,杜源却小声招呼十音:“小鱼,你想不想参观一下这间音乐厅?副厅有一架巴洛克时期的古钢琴,还有不少古典乐器,你一定喜欢的,来看看?” 十音悄悄给台前的人打了个眼色,一路跟随杜源去了副厅,孟冬微微颔首,心无旁骛接着演奏。 副厅简直是一间小型的乐器博物馆,珍品数上百,杜源示意她可以试奏一下那家精美绝伦的古钢琴,十音不明其意,只能佯作惊喜:“我可以么?” 杜源目光亮了一瞬:“当然,只要你喜欢。我们不过去了,让孟冬安心排练,我就在这里,专心听你的演奏。” 这讨好的话语让十音有些许不适,她强忍住了。 十音随便选弹了一小段巴赫的平均律,杜源赞不绝口。在十音的耳朵里,德国人的嘈杂声始终没有停止,隔壁排练厅的琴声一时间却消失了,按曲长,前曲应该还没结束,也听不见调弦和松香摩擦弓毛的声音。 杜源在笑:“怎么心神不宁的?” “我在想,孟冬的曲子演奏到哪儿了。”十音随口说。 杜源调侃她:“年轻的爱恋,真是炽烈得令人羡慕,怎么,忍不得片刻相思?” 十音愈发不适了,只能不好意思地笑。 杜源居然随手按开一个墙面按钮:“那让我们来听听。” 那是一个广播器,除却微弱的滋啦电流声,广播的那一头鸦雀无声。 在十音的耳畔,却慢慢起了弓弦相触声、低沉的脚步声、挪动谱架的声音,有手指在谱面划弄……这些动静,在广播里听不见。 谁在那里?那一刻,十音连心都凝结在了一处。 然而乐声很快重新起来了,正是BWV1004的终曲,那首恰空舞曲响了起来。凄美、迷离,宗教的宿命感。 “天籁,是不是?”杜源在笑,他的皮囊是后天修补的,笑容极难解读,但十音可以感受得到,他此刻的笑中,满溢着那种“这天籁属于我”的自豪感。 十音的眼前浮现出那个开着骚气超跑的杜源。也许,那个无须低调行事,能够肆意炫耀才华与人生的杜源,才是他顶顶真实的人设。 十音凝神聆听那些乐句,耳畔的、广播的,无缝重叠在一处,似是立体的混响。她握紧了拳,她一颗心都要跃出来了。那两个家伙,究竟在搞什么鬼? 杜源似乎果真是个伪乐迷,他一点都没听出来。 此刻排练厅的这位演奏者,是云海。 作者有话要说:啊,紧张,终于写了6600字,我继续,这两天字数不会少的 -------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skyapril 25瓶;阿紫 16瓶;酒红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8章 人海微澜 二十九 杜源还在和十音闲聊,问她想喝什么。 十音笑着谢过,说随意。 琴声没有静止,绵延顺畅。不是孟冬那种熠熠生辉的冷冽音色,有一种云海独有的质朴力量。 “巴蒂塔真是杰作,用单行谱表、单件乐器就写出了完完整整一个世界。” 副厅有酒柜,各种设施完备,看得出杜源经常在这个地方消磨时光。 杜源给了十音一杯冰水,自己倒来一杯酒,琥珀色的液体,果木熏酿酒的气息漫卷起来。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孟冬也是杰作。”他低声说,“说是上帝的礼物都不为过。” 但十音听到了。 十音正在组织应对的语言,发现其实不用说什么,杜源好像很兴奋,他有很多话想说,忽问十音会不会恰空的钢琴改编版。 十音和着广播内的琴声,在琴键上摸了两组,古钢琴的声音清脆、极富有金属感。她停下来,摇头笑了,说从前没试过,此刻只是现场听奏。 排练厅里除了琴声,听起来一切极静。但十音听得见,依旧有手指在谱纸上划弄,他们在做什么?是孟冬和云海在打暗语? “好听,是那个年代。以后我们尝试合奏?”杜源端起酒杯,一口灌下,“这是好酒,换作孟冬,他也许会告诉你,不该是这个喝法。孟冬是极讲究的人,活在云端。” 十音只是笑。 “他看见你的眼睛,就从云端落下来了。” “呃……” 杜源也许是喝得急了,忽然间添了一些酒意,他的双目锁住十音,在喃喃说,“世上也有一种人,他出生在泥沼里,看了这样的一双眼睛,同样念念……不忘。他多想从泥沼里伸出手去,他伸出去了,眼睛的主人却拒绝来拉住他。泥沼里的人,大概太过脏污了吧,小鱼你说,这是不是很残忍?” 爸爸说,加加的眼睛,像妈妈。杜源在暗指妈妈? 十音后颈发凉,强笑着说:“人和人之间,大概还讲一个缘分。” “是。”杜源忽地轻笑起来,“说得不错,念念……不忘,因为前缘未尽,所以才会有现在,有今天,是不是?这真好。” 妈妈的名字反复出现在他的嘴里,突兀而难受,但十音无法阻止,杜源说得正畅快。 恰空极悠长。云海的双音处理得还不错,没有拉得太过撕心裂肺,尽管如果被孟冬听到,大概还是会把他贬到体无完肤,然后冷脸夸一句音准不错。 排练厅内起了脚步声,很轻,有隔音门瞬间打开和合拢的声音,闷且低。 是孟冬离开了么? 杜源没有发现异样,他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痛快灌下,然后坐进一只夸张、厚重的巴洛克式沙发里。 他聊起他年轻的时候,在一个边远地区的实验室工作,夜里经常喝那种散装的烧刀子。 “因为便宜。”杜源在笑,仿佛那回忆还算美好,“那时候,我和若海、北溟……和那些公子哥看起来一样,都人中龙凤,都人模狗样。其实我们的底色不同,他们应有尽有……这一辈子就足够他们挥霍了。我不同,上天和我之间,有个秘密,你知道吗?” 十音是第一听他如此畅快地谈论私人的事情,他也不管她听了这些名字,是不是吃惊。 十音试探着问:“什么秘密?” 杜源指指天花板,笑声很神秘,那张脸有些痛苦:“上天欠了我一辈子。那时候我喜欢躲起来喝酒,一个人,喝到不省人事。” 杜源恢复了笑容,又灌下一杯,还是难掩兴奋。 十音坐在那家精美的雕花古钢琴旁,探究地注视这张脸。她看着这个自认被上天亏欠了的人,他已经喝了三杯。 其实眼睛轮廓的相似,哪怕是容貌的一模一样,又能说明什么? 杜源这样到老还在抱怨上天的人,孟冬的精神世界,根本无法抵达。这就是他所谓与众不同的阅历? 杜源酒量一般,目中的精光慢慢涣散开去,瘦削的脸不是普通人喝酒时的酡红,反而愈来愈苍白如蜡,配合他僵持而无生气的脸部肌肤,使得这张脸看起来愈发阴森了。 十音心头倒没升起多少惧意。职业使然,这种关头恐惧不顶任何用处,他究竟想说什么?做什么?每一秒的决策才是决定性的。 再没有谱面上的划动声,没有脚步声,也没有多余的呼吸声,云海是一个人在排练厅演奏。 孟冬去了哪儿? 幸好恰空是悠长的。 这两日十音耳朵灌满了孟冬的琴声,云海的演奏可挑剔之处自然颇多。还好云狐狸从前酷爱这首曲子,练了又练,他的瑕疵透过广播音质的打折,不很明显。 云海琴声里还透出其他信息,他精神状态良好,他预测的试毒事件还没发生。 这两人凑在一起,主意一个比一个大,专干这些惊心动魄的事。上次孟冬去南照音院探杜源伤势那回,十音想想就后怕。 这次玩得更大,调包? “我本来以为这就结束了。”杜源在苦笑,“并没有,后来它又欠了我一辈子。前前后后欠了我两次的老天爷,你说要不要原谅它?” 十音觉得她无须作答,就让杜源说个痛快,也许还能听到些什么。 “人不能被原谅,但天可以。”杜源果然自问自答起来,“因为他送来了礼物。从前我爱喝酒,以为酒带我去另一个地方,像多出来的一辈子。冬日的暖阳、夏天的风,蝉鸣、鸟叫、踩在树叶上的声音……念念关注的都是这些尤为细小的事情,并以此为乐,她的心能穿过黑暗,直接看到那些最明亮的东西。” 他又在提妈妈。十音很不高兴,妈妈是非常有趣的人,关注小事是因为热爱每一天,可在他眼里妈妈好像是一个不接地气的公主。 杜源用错觉,念念不忘的是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人。 “我年少时不懂,这些年想,只要老天还给我一辈子,我也专门只看得到这些,无忧无虑地活。你……愿意响应么?” 十音没有回答,她觉得口干舌燥,拿起水杯想喝一口。 冰水的温度几乎压制住了它的气味。刚才她没有喝,此刻在掌心的微温里,那刺鼻的气味漫上来,又是氯.胺酮。 十音觉得恶心,还是作势喝了一大口,趁着杜源坐在沙发上倒酒的当口,她将那口水吐在了袖管内侧,迅速狠狠拧了把双侧的面颊,拧得生疼。 杜源又倒了一杯,十音揉了揉眼睛望向他,双颊绯红。 杜源从沙发里起了身。 他酒量远不及孟冬,此刻脚步略显虚浮。但他的情绪又极其饱满,饱满得快要不像一个病入膏肓的人,喝多、话也多,似乎只是因为高兴,特别高兴。 排练厅的恰空到了曲终,最后那个音回味悠长。 杜源往古钢琴的方向走来了。 十音被刚才的那一口水,弄得其实有点恶心。 广播内最后一枚自然泛音消失了。 杜源像是瞬间有了一丝清醒,按动广播器上另一枚按钮,很利落地说了一句德语。它在作对讲机用。 十音听不懂,但可以猜到一二。杜源应该是下了一个指令,那边有人,也应答了一句德语。 杜源说完那句话,目光再次投过来了。 十音对麻醉品是有少许过敏的,哪怕是往口腔里过了一回,她的反应也较平常人大,此刻脑袋都眩晕起来。面颊真是烫的,并不完全是被她自己拧的。 十音就势半伏在古钢琴上,感受肩上慢慢有了温度。 那温度是滚烫的,当十音只觉得它大概是吸血鬼的掌心,如刀似冰。 为了让杜源相信他们并未生疑,十音没有携带入武器,也没有带入任何对讲设备。她身上有一部卫星电话,但她刚刚暗中查看过,场馆内的卫星信号是屏蔽的。 她与厉锋约定的时间是二小时,也就是二小时之内,她和孟冬没有出音乐厅,厉锋视作一切正常。 十音半伏着身子,暗自在计算制服杜源所需的步骤。 应该是一步。她拍开这恶心的手掌,起身放倒这个人,只需要一部。即便杜源此刻身上有凶器,她也是压倒性的优势。 但她必须再忍耐一下留意一下其他动静,这个音乐厅里究竟有多少杜源的人?排练厅的云海会发生什么?孟冬又去了哪里? 排练厅外的地面有万向轮滑动的声音,像是医院的那种活动床,有若干脚步声。 那只手用指腹往她右肩摩挲了一下,停住摁在那里,十音恨得牙痒。 她决定再等一刻。 排练厅里,是有人在用力抬动什么。抬的也许是云海?云海被他们放倒了么? 万向轮接触地面声音变得沉重起来,也许是因为上面多了一个人?排练厅的门被打开了。轮子车被推向了某个空空的过道,那些人在过道里小声说着德语,门有阻尼的铰链,合上的声音极缓极闷。 现在排练厅空无一人了。 十音觉得汗毛倒竖,头皮似有小针密密在扎,孟冬在哪里? 云海也许会去那个都是德国人的地方,那些都是医疗工作者,她稍后就去救他,但是孟冬怎么办! 肩上的手指又起了轻缓的摩挲,背上的热度升起来,耳畔也是。 她的卧底经历有限,云大队和云队对女队员向来是保护有加的,通常不允许她们单独出任务去。一般出的都是计划一、两天内完成的短任务,也都有现场同事接应保护。很多时候,生命或许也得置之度外,但她从没遇过这么恶心的! 除了……除了曹满那次,那时她还没有入警,是她此生的噩梦。 强烈的不适感漫上来。 十音在想,她真要继续装中毒?她应该直接踢飞这个老头! 外面有脚步声。 十音忍住了,他们进入音乐厅不是来实施抓捕的,是来营救云海、探寻秘密。 到手的杜源犯罪证据仍少得可怜,这时候就置杜源于死地,后续那些违规药厂怎么抓,大鱼怎么引? 还有柯语微,杜源一句也没提及那个女人,她不正是为他准备“礼物”的那个可爱上帝? 他为什么与“上帝”反目成仇,为什么互咬。对方刚刚在仙鹤谷遭了他杜源一场重创,也跑来了沧东,难不成只为带她两个小男朋友跑来这销金窟度个假? 她接着忍…… 那滚烫的声音就贴在耳畔:“念念……” 烫如酒、冷若霜,又是妈妈的名字!十音连每一寸耳骨都在嫌恶,这魔鬼般的人,世间是怎么生就的? 身后有脚步声,她头晕得厉害,辨认不清,杜源的人?是打算把她也搬去什么地方? 十音切着齿,两个也罢,一起对付。她忍无可忍了,正在计算最后出手的力量。 有股不寻常的力道朝她后背伏来,几乎是半个杜源的重量,她的耳垂堪堪就要被他触到。 十音第一反应是要奋力挥开那如山倾倒下来的分量,背后却是倏忽腾地一空。身后有人脚步的挪动声,她顺着那声音转回身…… 十音又惊又喜,她说不出话了,噙泪望他:“你……你真的吓死我了。” 杜源歪斜着半个身子,已处于昏迷状态,半架着他的人是孟冬。 “你怎么弄的?”十音刚开口问,旋即发现了孟冬手中的注射器,“老狐狸给的麻醉剂?他在现场找的?剂量给了多少?那老狐狸下手狠,我怕回头再调查他滥用违禁药……” “谁吓死谁?”孟冬根本没理会她的话,脸色极阴沉,语调是担心的,“又中了毒?” 十音摇头:“过了一下口腔,吐袖子上了,没事的。” 她身形一个踉跄,勉力才站稳当。 “不是自称格斗高手?” 哼,人都贴上来了还装死!不会开揍的? 她干这工作真的合适?每次让他遇到,怎么都是这种场面。 再这样搞下去,从今往后允不允许自己照顾自己,他都得斟酌一二了。 “诶,这是和我计较的时候么,”十音说,“人,先说人怎么弄、老大在哪儿、我们怎么脱身?你弄得动他么?我帮你……” “你没手铐?” “带进来很奇怪,门口要过安检扫描仪。” “找绳子。”孟冬拨开她,不允许她再触碰杜源,“再去找云海。” 十音正应着“好”,心里莫名有一丝小悸动,出任务时身边居然有孟冬,这福利是空前的。 她扫了一圈这间副厅,绳子没找到,耳朵却跳了一跳,身形骤然僵了,她轻拍孟冬,压低了声:“有人,很近。” 踢、嗒、踢、嗒,愈来愈近、愈来愈急迫。 只有一个人,落足特征是极易分辨的那种,是……女人的高跟鞋。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字多~我继续努力 冬哥:我想要点福利 大纲菌:呵 ————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annetta126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9章 人海微澜 三十 十音意识到,孟冬给药的剂量大约是太低了。 任是杜源之前还喝了一点酒,俄顷之间,他右手的拇指微动了动,依然有一点像是……刚才摩挲十音肩头的动作。 孟冬冷嗤了一声。所幸十音凭经验判断,杜源的神志应该还来不及立即复苏。 门外的脚步声压迫感愈来愈重,孟冬迅速将杜源拖放去那只巴洛克沙发上靠坐好,尽量使得他像是安详睡着的模样。 十音正想说这恐怕没什么用,无论来人是谁,我们正面干就是了。 孟冬一把攥着她迈向副厅一侧,在那里,他居然径自推开一道极细窄的门。 他护着十音一步闪入,窄门被他一手带上了。 “你是怎么知道的这里?”十音低呼。 “地图。” “杜源的药你怎么没给足一点呢?” “用完了。” “用在谁身上……” 孟冬直接俯下去吻住她:“不说话。” 他将漏光的窄门的缝隙再次闭合了一下,现在连那一缝细狭的光亮也消失了,窄门内伸手不见五指。 吱—— 副厅的门已经被人推开了。高跟鞋的脚步声停了一瞬,恢复了的踢嗒声变得极刺耳,迈近了、更近了。 近到连孟冬都止了亲吻,他可以清楚闻知。 逼仄的小空间离杜源坐卧的那个沙发不过三米远,脚步声正在一步一步逼近那个位置。那足音很沉稳,十音觉得,那不是一个年轻人。 杜歪在沙发椅上沉睡。假如来人是音乐厅的工作人员,或是杜源的其他什么人,那么即便不焦急,应该也是略有些好奇的。 但此人并没有,她不紧不慢,停下来了。 她就停在杜源面前?在检查他的体征? 外头一片死寂,隐隐有人的呼吸,很细小。十音勉力抬头想要看看孟冬,看不清,她踮了脚还想找寻,被孟冬摁住:“别动。” 他示意她用耳朵接着听。 “这里是不是通地道?”十音几乎是扒着孟冬的耳朵在说,“我们能不能从里头撤走?” 窄门之内的味道不好,充斥着那种掺了霉味的灰尘气。空间有限,紧窄到了容完二人,就再无多余的地方了。 “是死路。”孟冬索性将人箍进怀里,“一起等,还无聊?” “不是。”十音嗅他衣袖,嗅了又嗅,“这是什么味道?” “香氛机里,应该是雾化氯.胺酮。”孟冬掩住她的口鼻,“别闻。” 他说得简短,指的是排练厅天花板里的香氛机。任远图真卑鄙。 “你没事?”孟冬摇头,这点点雾化药量? 当然没事,据体检报告分析,是因为孟冬体内用于麻醉类药物代谢的脱氢酶活性较常人高出许多的缘故。 其实家人都知道,孟冬在这一点上与孟景蓝很像。 母亲生笑笑时,采取的是剖宫产。用的麻药剂量几乎惊到了产科大夫,迟迟没见起效,以至于最后不敢再用,笑笑几乎是生剖的,差点没把母亲痛死。 孟冬外公也有这个代谢特征。因此年前安装起搏器的手术方案,主治医师与母亲反复商议了很久,才定下来。 十音忍不住又踮了脚,“你……不生气啦?” “气,气得想……”孟冬的话音是直接送进耳道里的,痒得她可以。 十音以为他又要说,“想咬你”。 不料孟冬说的是:“气得想你。” 十音竭力忍住笑:“临危之际在给我表白?我值了。” 他算是看到这个混蛋的临场反应了,是不紧张,只会以身犯险! 哼。 “反正也没事可做。” 十音抬首想要瞪他,想想彼此又看不见。 十音想起妈妈。妈妈到生命的最终,一共在无尽的黑暗里度过了二十余年,妈妈有时会给她描述自己的这种感受:“加加,其实妈妈还好,我见过光亮,心里面有它,就不会特别害怕。只是,会很想念它。” 十音三岁那年,想着将来要怎么照顾妈妈,自己蒙上眼睛体验过。就是那一次,她意外发现自己听觉超常,周遭的一切只要凝神听,任何细微动静,都逃不过她的耳朵。 十音兴奋不已,飞奔去告诉妈妈。因为得意忘形磕破了脑袋,差一点就摔破了相,至今发际线处还有一个不明显的小疤。 暂时相伴的黑暗很甜蜜,因为知道会有尽头。 她安心倚在孟冬的胸膛,聆听那一处刚健的心跳。 副厅里头有动静了。 是皮肤之间相互摩挲的声音,如同是掌心抚过面颊、发际……那声音很细小,速度放得极缓,很像是人在抚玩自己的一件心爱之物。 因为环境的极端静谧,这声音在十音的耳畔被无限放大。还好孟冬听不见这个,那摩挲声一直擦着她的耳朵在持续,森森然听得人冒冷汗,她有些恶心……这女人是谁? 隐约有细针破入皮肤的声音,很像是有药剂被推入肌肉……十音头皮发紧,这是在做什么? 衣物的褶皱与褶皱之间相互摩擦的声音,人变换了节奏的呼吸声,沙发靠垫反复按下又弹起的声音,是有人在胡乱调整坐姿。 有人在缓缓苏醒。 “你……”杜源大约刚醒,神志仍是朦胧的,仿佛又过了很久他才真正反应过来,声带很涩,“阿九?” 现在孟冬也听见了。他感受到怀中人的身子骤然间一僵,往他怀里依偎得更紧。 “久违了,”女人的声线虽然也显了垂暮之气,却居然是温和的,甚至带着些可以觉察的温柔意,“远图。” 十音踮起脚尖,给孟冬耳语,如果不是强抑情绪,她大概就快要叫嚣出声:“是九先生,她不知道给杜源注射了什么,他醒了。也许是吗.啡类制剂,也许是……” “嘘。” 孟冬掩住了她的唇。 他将十音的脑袋摁在自己的胸膛上。其实他也不知道,到底要怎么安慰,才能帮助她抵御此刻心头的悲伤。 刚才加加竭力压制的声音里没有恐惧,全是悲愤,是满腔快要溢出的悲愤。 学习巴赫的作品,似乎是每个演奏家万法归宗的必经之路。巴赫将最朴素的语句汇流成海,写出的是对造物者的赞叹与感激。 它是一切音乐之始,也是一切音乐之终。 过去那位德籍导师给孟冬指导巴赫作品时,总爱高妙地提那些难以作答的哲学难题:梁,你认为是什么,决定了我们的一生? 是什么?无非是遗传、境遇、偶然。 孟冬那时也会自嘲地想,加加的出现和离开,算是他生命中的境遇还是偶然? 假如是偶然,他可不可以再用一些运气,换取再降临一次偶然,将她还给他? 如果是境遇,那么加加此刻在哪儿,她的境遇又如何?他可怜的女孩,会不会正在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等着他前去搭救? 彻骨的绝望也好,海角天涯也罢,他要找到她。 遗传、境遇、偶然。那时的孟冬从未想过,如果它们自第一项起,就被人为篡改,结局会是怎样? 这刻一门之隔的,正是那个篡改开头的人,杀害加加至亲的人,迫使他至爱生离、差一点就天涯永隔的人。 仇深似海的人。 那个结局似乎可见,至少十音的爸爸生前一直在致力于推演这个结局,余北溟投入了他的全部,生怕孟冬会有一丝一毫的意外。 然而他们尚且不知,柯语微的真正动机、她的所作所为与任远图的关系。 以及,恶有没有尽头?如果有,尽头那端的它,究竟生就一副什么样子? 杜源,准确来说是任远图,因为他丝毫没有否认的意思,面对这位故人,他直接默认了身份。 然而他神志好像仍不清明,又说了一遍:“阿九你……” “我来参加念章年会。” 任远图不语。 柯语微接着说:“顺便来看看你。” “刚才你给我打了什么?”任远图问。 “吗.啡。”柯语微说,“听说你最近肺部、肝尾和背,都时时剧痛,我想和你说说话,以为这样会让你觉得好些。” 任远图没有反驳,轻轻咳嗽了一声,声音不大好:“费心。” 十音无法相信,柯语微是这样淡定从容的女性,每一句阐述都似带了笑意,都用的不紧不慢的语气,像在娓娓讲述一个故事。 “远图,你前阵子送了我那样一份大礼,来而不往,就算你不顾念我们共事多年的旧情分,你这些年也从了商,为商的大忌,你该懂得的。” 十音的手攥紧了孟冬的衬衣。 孟冬当然记得,加加描述给他那个暴风雨夏夜里发生的一切,九先生的委托律师也是这个论调,告诉十音的妈妈,余北溟与九先生多年共事、指责他犯了为商大忌。 柯语微这个段位的毒枭出现在这个地方,想来不可能是单刀赴会,她必是有备而来的。 难道她打算来亲手结果任远图?或者说,给一个濒死之人送行? 早不来,晚不来,挑今天的用意是…… “等等,阿九。”任远图声音平缓些了,在问,“你进来的时候,还看到什么人没有?” 他的声音里有不确定。也许在回忆他昏迷了多久?十音去了哪里? 药物会切断人的记忆,他大概是回想过了,没能想起来。 柯语微冷笑:“什么人?你那个小念念?” 一阵沉默。 “小孩子,自然有人会解决。” 柯语微还是一如既往地笑,听多了,十音才慢慢从她的话音里咀嚼出森森的气氛来。 “怎么解决?”任远图大约是完全醒了,声调开始变得萧疏。这大概才是他与柯语微相处时的常态。 “怎么解决,”柯语微口吻里有了讥讽的意味,她在反问:“远图,在你的王国里,你也已经是国王了,予取予求的那一种。这点点小事情,你还打算亲自过问么?” “你最好给我保证,小鱼是安全的。”任远图声音添了冷意。 十音暗松了一口气,现在几乎可以确认了,任远图刚才没有发现孟冬,也完全不知他昏迷的间隙里,都发生了什么。 柯语微云淡风轻地笑:“被你喜欢的人,命还真是硬,就比如说你的那一个念念,一次车祸都没能结果了她,只瞎了她一双眼,费了我两次工夫。她和余北溟的女儿,那命硬得就和钢一样,杀死了我的人,她倒活下来了。” “车祸、念念的眼睛、北溟全家遭难……”杜源颤声问,“全都是你?” 十音也惊到无法呼吸了。 后来的恶行她已能想到,但老爸若知道,连妈妈的眼睛都是柯语微所为,会不会生出那种刻骨的悔? 那竟是所有罪恶的起点! 时光一去永不回,十音在这里无法怪罪老爸没有识人的眼力,有又如何?从照片的面相和声音来辨,柯语微无论如何都是一位和颜悦色的女子,腼腆、不善言辞。精明如任远图,竟也是蒙在鼓里的。 车祸、杀人、活下来。 那些令人悲伤欲绝的事,那些她拼尽浑身力气才活下来的岁月,在柯女士一段轻飘飘的话语里,不过是:命太硬了。 这个人的血,是冰凉刺骨的。 孟冬在抚她的脑袋,十音埋在他的胸膛里,大概已将那个地方濡湿。可她连啜泣都不敢,只是默默蹭着他。孟冬又来拍她的背:“我在,加加我在。” 孟冬也许都没有发声,只是用口型磨着她的耳廓,十音就懂了。 “怎么了,任医师,你好像也是杀人如麻的人?”柯语微反问。 任远图没有应答,他许是惊得说不出来话,由得柯语微接着讲述。 “自那以后,我就不再过问,由那女孩自生自灭了。”她叹口气,“北溟的女儿,到底是比许中益的女儿强多了。” 柯语微是在比对十音和许西岭,却像是在比对两件冷冰冰的物品、以及物品们的出处。 “北溟的死,有时我想想,其实挺可惜。余医师是我认识的最敬业的人,性格也好,当搭档是最佳。不过就是有些贪生怕死。”柯语微有些惋惜,叹了一声,“许中益倒不可惜,他贪财,自认掌握了一些了不得的秘密,没有节制地敲诈。” “S市的许家命案也……”任远图是出离震惊了。 柯语微全不否认,她也无暇细述,只是自顾自在抱怨:“他当年可没少为难你。他的女儿也没教养好,一勾就学了坏,倒还是北溟的那个女儿,像根草。倒有一些我的影子。” 十音恨得简直想要啐一口,她的影子? “怎么,许中益你都惋惜?”柯语微有些不信,“我以为你特别恨他。” “许中益是带给我一些麻烦,那谈不上恨。” “有分别么?” “阿九……我是有所不为的。”任远图几乎要词穷了。 “远图,伪善不是有所不为。”柯语微温温道了句。 任远图的语气,倒似是正义感爆棚一般:“我想问问念念,碍着你什么了,她是北溟的未婚妻,与你何干?” “为了让你心无旁骛,”柯语微淡笑着,“你也知道她是余北溟的未婚妻?别人的未婚妻一来,你的目光就锁在那里了,从早到晚,无时无刻。你也许不知道,那一阵子,你的目光哪怕从她身上挪开一刻,多看看我,也许就能救了她。” 一个将近六旬的老太,在诉情愁,在说“你当年要多看看我”,这也是让人汗毛倒竖的事情。 十音不明白,她刚到边防的时候听过九先生的威名,九先生的武装组织凶悍无比,明明能突得破那些缉毒关卡,那个见首不见尾的大毒枭,偏偏堪不破一段不被爱的感情。 “阿九,你是不是疯了?” 十音察觉任远图的声音激动,似乎因为妈妈的眼睛,他的确是自责难受的。 但他唤柯语微阿九,他们的确有过一段情,他此际才知道柯语微是疯的? “我疯了?我不知道谁更疯一些?”任远图情绪起来了,柯语微却依旧是心平气和的,“请问你的德国专家团队此刻在哪里?你心心念念要将世上的另一个你,变成真正的你,你不疯?” 十音凝神等着,这间小暗室里,她下意识里抬头看孟冬,当然看不到,却被他准确无误地啄了一下唇。他没事。 任远图半天才道:“小城临别那夜,你告诉我,你为我准备了世间最好的礼物,难道不是这个?” “是什么?”柯语微反问。 “你明知我指的是……孟冬。” 十音将手臂环紧了孟冬,他再次拍了拍她。 “哦,那个小天才。” 时隔八年,十音又听到有人在喊“小天才”,就好像回到了那个雨夜,那个外号被称作“好人”的律师在说:“你女儿和那个小天才,两个世界的人,早晚要分开。” 周遭暴雨声音一点一点响了,直到听到柯语微的笑声,那错觉中的雨声才渐渐歇下去。 柯女士的回答倒很郑重:“远图,你在开什么玩笑,那是若海和景蓝的儿子,怎么是给你的礼物。” “阿九,你是在怪我后知后觉么?” “不,我不怪你。”柯语微颇不屑,“你大概不了解我。我其实不喜欢怨恨,我习惯把别人用于怨恨的时间,去专注解决问题。” 她把生杀予夺,称作为——解决问题。 任远图有些急:“我知道,那些年我做错了很多事,伤过你无数次,但你对我……阿九,我不知我们的恩怨从何而起,但那场火……你想要的我以为我都为你做了。” 十音听得迷惑,那场纵火案任远图是有份参与的!听口气,仿佛任远图才是那个痴心人,柯语微反倒像个负心女? 这又与目前的认知不符。 副厅内,任远图完全恢复了神志,交谈的频率升温,变得益发激烈。 十音和孟冬终于听明白,那场古城医学院的大火,起初的确是柯语微策划的纵火,只为制造无可逆转的灾难,灭了那个医学院在读的亲弟,为她自己争夺家族话事权。 这段历史,与孟冬从M国军政府报告中译出的内容别无二致。想必军政府的推测也非空穴来风,那个柯氏族人确实握有实锤。 当然,军政府的报告不可能详细到纵火案的具体参与人、执行人的姓名。 在他俩此刻的唇枪舌剑中,水下沉寂二十余年的冰山慢慢显露。 任远图、顾文宇都是参与纵火的策划者。那一年柯语微承诺给任远图的酬金可观,几乎是拱手送出柯氏手中的一条完整供毒、运毒线路,而此刻并不在场的顾文宇,居然是一位心甘情愿的付出者。 然而在这场罪案的最终,任、顾二人什么都没得到,还都沦为了纵火案的受害人,双双出现在了死亡与失踪人员的名单之上。 至于顾文宇究竟有没有被毁容,十音还没见过此人尊容,也未从任何资料中获知。 余父在日记中描述的所有与罪行相关的事实,柯语微很大概率就是那个亲历者,后来的试验报告,八年前的九先生通过那名律师,在那个血雨腥风的夜,想必已在爸爸的电脑里获取到了。 琴弓中的那枚存储卡,于柯女士意义不大,却是顾文宇及其所属的念章基金费尽心机所求的。因为这里面有一些任远图也许不知道秘密么? 无论如何,种种迹象表明,顾文宇已经倒戈去了任远图的阵营,并没有再为柯女士在做事了。 十音一开始还不明白,任远图有时恨着柯女士,但一旦被她咄咄相逼,又每每总是词穷理屈。 这么一听下来,二十五年前,古城大火策划之前,任、柯之间就拥有不止一种关系,他们是恋人、投资人与研究员,还是制、供、贩、运违禁品的合作伙伴。 可他们的恋人关系本身也很复杂,说三角恋都单纯了,他俩中间似乎还夹杂着一位古城医学院的院长夫人、一位当地大土司的女后裔、一位当时古城的市长之女……等多位女性。 而任远图在他追求自身远大前程的路途上,最后倾向选择那位大土司后裔,于是于火灾计划实施前的一个月,狠心用药解决了他的“问题”,导致那个挡道的崽——柯语微腹中的孩子发生胎停。 那大概也是曾被柯女士浇灌过爱的腹中胎儿,一直沉心静气的她,此际终于变得悲愤不已:“任医师,那是一对六个月大的龙凤胎,是我俩的骨肉啊……虎毒不食子。” 话是毫无语病,然而这话在柯女士口中道来,又无比讽刺。 以不义开始的事情,便这样一步一步,用更深罪恶来巩固。 他们的争执喋喋不休,花了很久很久,才将话题从那对失去的孩子身上拉回来。 “还好我们还有机会,阿九,” 任远图居然像在哄一个孩子,他也许意识到了柯语微出现在此的不寻常,或是对她仍有所求。 他接着说:“对不对?我还可以变成当年的样子,来弥补你。” “还需要我强调多少次?那是若海和景蓝的孩子。他只是长了一个,负心人的样子罢了。” 柯语微是比任远图清醒些,然而她的语调,听得人周身的血都冷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6000字!我做到了!我明天继续!么么大家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深水鱼雷]的小天使:快跑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快跑 58瓶;小香鸡 6瓶;爱学习的元气少女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0章 人海微澜 三十一 无尽的黑暗里,十音踮起脚尖,探手去摩挲孟冬的脸。 她手指的一侧勾勒过他的眉骨、鼻梁、薄唇……的确是惹人迷恋的容颜,是被上天精心雕琢的轮廓。 妈妈告诉过她,人适应自己缺失感官的速度,比想象中快一些。失明之后的六个月,妈妈慢慢适应了,下定决心要好好生活下去。 而孟冬缺失的是什么?在他身体的某一部分被替换、修改的那一年,幼小的胚胎还没来得及生出痛觉。 那便真的不痛了么?痛意分明绵延至今,在他与父母之间,那道无可愈合的裂隙里无影无形、无尽生长。 十音发现耳垂吃痛,那痛意不深,像小虫子在往心里爬。是孟冬无声咬啮她的耳垂:“早知还会跑么?” 八年前他那样相求,她都不由分说跑了,如果那时就知道一切,是不是就再无分离? 负心哪有什么固定的容颜?就好比他俩之间,每次负心都是她。 十音想要去回抱他,但孟冬箍得两个人了无间隙,她的手根本腾不出来,只能用摇头来答复。 即便这世上生就一千个与孟冬相貌相同的人,他们也都与他不同,里头或许会有更具才华的人,脾气更冷更臭的人,甚至也许有一个更爱说“哼”……他们终究都有各自的灵魂。 而她的孟冬,世间最温柔。 暗无光线的斗室里,有人心意相通,相依为命的人之间无需言语;灯火通明的音乐厅副厅内,却有一对厘不清恩仇的旧日怨侣,他们一直在鸡同鸭讲。 “阿九,我知道北溟当年并没有放弃那个复制试验,当时除了许中益我们都参与过,谁心里都清楚,那时候试验几乎已经成了一半。这种成就史无前例,一旦成功当年就是世界焦点,哪里还有1996年的克隆多利羊什么事?” 十音听这样的语气,简直要生出一种错觉,就好像成为世界焦点的人,就是他任远图,他被追光灯烤着,无限荣光。 “没有,他放弃了。那个伪善的瞎子不过说了几句损人不利己的蠢话,一拿分手要挟,北溟立马就打了退堂鼓。男人不都难过美人关?哦,任医师是个例外,任医师自己是个美人……” 柯语微语调平缓,话里话外根根是刺。 任远图打断她:“你独自延续了试验?” “对。” 任远图猜测:“那两天趁着集体郊游,你潜回所里,去了生殖实验室。你把若海景蓝的试管胚胎替换成了……许中益有所觉察,所以和当时就和你起过争执。” 替换? 柯语微不置可否:“接着猜。” “有什么好猜的?你行事向来谨慎,景蓝和若海必定以为复制、偷换胚胎的人是我。任远图在这世上早就死了,便死无对证。而以他们夫妻的心地,恐怕是有苦难言,既无法直面这个亲自养育的无辜孩子,又不忍告之以实情后抛弃。他们自己只能长期活在深渊里,自我折磨。” 复制、抛弃? 十音轻推孟冬,任远图是误入歧途了。这样一来,那些移植团队的存在,便有了理由。 难道是柯语微的刻意误导? “看来你主动了解过他们?” “我的确后知后觉,是前些年在德国,亲眼见了孟冬的海报……” “所以你就去打听了若海景蓝一家?”柯语微冷笑,“我以为你这只老鼠从来活在暗处,只有那刻买超跑的虚荣心压抑不住呢。” “毕竟我对景蓝……” 任远图还没意识到问题,叹了口气,没往下说。 柯语微替他接了:“任情圣你是不是想说,你对所有的女人都一往情深,不可能做出那么变态无情的事,我污了你高洁的名声,对不对?” 任远图没否认。 “孟景蓝并不了解你,她当初鬼迷心窍的,也不过只是任医师这张皮囊罢了。” 十音一阵恶寒,她怕孟冬听了不适,伸手去抚他的脸,被他轻咬一口手指:“没事。” “呵呵,难道还会有人爱上你里头脏污破败的灵魂?你成了现在的鬼样子,除了我,还有谁认出了你?” “……” 任远图大约又被呛得词穷。 “景蓝和你分手那晚,你痛苦极了,抱着酒瓶喃喃了一夜,‘莫欺少年穷’,那样子我到现在还在脑子里,没想一次,我都心如刀绞。任医师那时还不肯看我一眼,但我清清楚楚看见,你在深渊里,而那些所谓善良可爱的人,连拉都不肯拉你一把。那个晚上,我就决定了,我要跳下去,陪着你。” 柯语微在诉衷肠,在用丧心病狂的语言告诉任远图,世间只有她懂他、爱他、心疼他。 她声音轻飘飘的:“念念给了你痛苦,那就毁了她的生活;景蓝给了你痛苦,那就让她纠结痛苦一辈子,记得你,一辈子。” 任远图:“所以……” 柯语微抢白:“所以你怎么会认为,我送给了孟景蓝一个真正的你?让她孕育一个你、而后拥有你?我怕不是疯了。” 任远图许是迷惑了:“可是明明……” 明明孟冬就在这里,和年轻时的他生得一模一样。 “那小天才两岁爬上钢琴,就能摸出像样的曲调,他和孟景蓝一样千杯不醉。这你知道么?”柯语微提醒道。 任远图想了想:“这在环境和表观遗传学上,当然可以有很多解释。但我数次取样分析,并没有发现任何问题……” 柯语微显然不想和他进行学术探讨,打断道:“看来你真没明白,那我们说回你知道之后。你难过的是给景蓝、若海造成了痛苦?” “是。”任远图说。 柯语微啐了一口:“你明明又惊又喜,你在赞美造物之神奇,你更在想,怎么既不领我柯语微的情,又能独吞了这份礼物。” “不,我没有。” “没有?没有你取他的样做什么?” 任远图显然无言以答。 “你找到了这世上另一个你,更年轻、健康、富有才华,他还拥有一个你梦寐以求的人。你的脑移植团队就在这间音乐厅里,你们一会儿就要进行第一轮的脑波复制模拟,实验结果如果合格,下一步你就会进行实际的移植手术。退一万步,即便试验失败,你还有一个备选方案,远图,你至少还有机会得到孟冬那枚健康的肺。” “你……怎么知道?” “缘分?报应?不细说了,总之这圈子又不大。” 任远图瞬间抓住了重点:“看来你也在寻求移植术。阿九,你是……为了什么?” 副厅内的沉默维持了很久,柯语微才说:“要是没有足够的驱动力,谁愿意冒天下之大不韪,费心费力投资这样的实验室?” 此前柯女士一直是平静的,此刻,她的语调中莫名带出一股浓浓恨意。 十音猜测这里是个疑点,柯语微关注移植手术是别有隐情的,目的不光是追踪任远图。 柯语微没有直面问题,她开始细数任远图何年何月查到自己罹患肺癌、几时投资脑移植实验室,一直到两年多之前,他陆续将他名下好几家场馆的地下室改造成手术室,其中就包括这间沧东音乐厅。 每一个时间节点,柯语微都了如指掌。 在任远图的理想计划里,果然就是将自己的大脑及记忆移植给孟冬,以获取一具年轻、健康的躯壳。 刚才在排练厅,任远图提及心、手相关的问题时,或许他正憧憬,当他拥有这具美好的躯壳,也能奏出那天籁般的乐句。 十音耳畔嗡嗡的,悲愤么? 可要说杜源枉顾人伦,那个罪魁又是谁? 最起初生出这个念头、计划让世间存在一个配型,进行眼球移植术的人,是她自己的老爸。 这个违天逆理的设想,虽说没过多久就被老爸打消,但在那个遥远山城的小鼠实验室里,初次的复制试验真真实实地成功过。 在那不为人知的黑暗土壤里,一颗种子早已埋下。 老爸大概直至生命终结都在追悔,却始终没能料到全局。 恶看不见摸不着,但它在某处生根发芽、胀破土壤、无尽生长。 在任远图自认滴水不漏的计划中,此刻孟冬已经躺在地下的手术台上,等待他晚些时候下去的脑波试验。 脑波试验按计划完成后,孟冬和任远图的身体都将被冷却并保持在12℃,他们二人的心脏将被人为暂停跳动,以延长细胞在无氧条件下的存活时间。 柯语微叙述的语气很冷静,将一个根本不可能开始的手术过程描述得完完整整。 这种完整度让人心惊胆寒,十音简直可以想象,在当年那个遥远的小城研究所,柯语微作口头试验报告时,同样是这么的一丝不苟。 任远图毫无反驳,木已成舟,他大概认为也没什么好反驳的。 他是不折不扣的生意人,见柯语微也将目光投在了器官移植领域,索性同她聊实验室、聊设备聊试验,不亦乐乎。 柯语微十分捧场,关心了几句手术相关问题。那几百亿个神经元和神经纤维、那些蛛网般的血管网如何操作?中枢神经系统切断后怎么再生?脊髓和脑功能怎样恢复? 杜源浅表地回答了一些:“怎么,担心我的手术成功率?” 柯语微“嗯”了声,说她还是想象不到这手术可以成功。 “实验室数据是严格对外保密的。”任远图极有成就感,“其实团队的猴脑移植试验,至今已成功千例。至于人脑移植……已经连续六例了。” 十音惊了,被伦理界严厉诟病的脑移植术,任远图私下已经有了六个连续成功安利,那些不连续的呢? 任远图和柯语微果然是一丘之貉,不折不扣的恶魔! 柯语微一字一顿:“真令人尊敬。” 十音不知是之前酒精的作用,还是因为柯语微给他注射的吗.啡,任远图显得过于亢奋了,他甚至没来得及细品柯女士的口吻。也许他是想到了那些令人称道的成功手术,如今水到渠成,他将亲自成就第七个成功的人脑移植案例。 任远图当年也是一位学科佼佼者,以他的专业背景,只要回想一下刚才柯语微的话,就能发现这里头充满了硬伤和矛盾,是连外行人都能觉出的诡诞。 孟冬遗传了孟景蓝的脱氢酶活性和代谢能力,他和笑笑一样,遗传了梁家的音乐天赋。他和父母双向验证过对方的dna,他就是他父母亲生的孩子,怎么当他的供体? 任远图却完全沉浸在自己营造的自信里了:“阿九,我倒认为这是摈弃前嫌的好机会,如果你真有兴趣,等到手术成功,我们可以……” 十音问孟冬:“你听得懂?” 孟冬摇头:“不。” 任远图说得很具体,都是实验室合作意向,十音越听越来气,不由轻哼了声。 她被孟冬掩了唇,他俯下来问:“怎么了?” “任远图这个自大狂真没见过世面!他都已经掉马了,还在做美梦,想要借壳逍遥法外!这简直是不把我们队当颗菜。今天别说云海也在,就算我单刀赴会,也不可能让他得逞!” 这人一时间荣誉感升腾,不忿极了。借壳……孟冬听着却怪怪的。 “不过,两个坏蛋都在搞移植试验,我怕他俩决定再次同流合污,再出什么意想不到的幺蛾子来,我俩又不懂。” 孟冬抚抚十音生凉的脊背,在她耳朵里轻嗤:“余队的常识呢?” 十音想想也对:“我会保护你,保证你全须全尾的。” 孟冬啄她一记额头:“牛皮大王,一会儿撤的时候,你给我保护好自己。”他就谢天谢地了。 好在,十音发现柯语微也已听得不耐烦了:“远图,实验室的事,先不说了。” 任远图说:“你的来意究竟……” “你说的项目,要早个二十五年,也许我会很感兴趣,但不是现在。我看了你上周的体检报告。”柯语微说。 “但我的手术还没……” 任远图简直执迷不悟。 柯语微突然笑了笑:“远图,我送走了许多故人,北溟、章念、中益,哦,还有柏万金,好像次次都是假手于人。” 十音听见拧开酒瓶的声音,刚才任远图喝的是威士忌,那个螺旋酒盖的酒瓶就在桌上,剩酒还有不少。然而却无液体吞咽的声音,没有人在喝酒,有液体咕咚咕咚不断地淌,液体落在……十音认为应该是在地毯上。 这是何意?敬远方的故人?抑或…… 十音暗觉不妙,孟冬俯下来率先知会她,见机行事,随时预备一起撤走:“你跟住我,不许在前。” “我是警察,当然我掩护你!”十音说。 孟冬由得她过嘴瘾,往那脑袋上揉了一把。 酒液汩汩流下并氤开,直至十音听见那个酒瓶已经空了。 柯语微接着说:“远图,还记得从前我在古城养的那只金毛猎犬么?它十年前得了肺癌,走的时候瘦骨如柴,痛苦到了无以复加。我不愿看我爱的人也受这样的苦,我宁愿送你一程。” 送你一程。 这话用她娓娓道来的语气,别有一种森森之气。 任远图带着难以置信的恐慌,急道:“阿九,当年临别,你说为我备了礼物,我真的没想到是这样的惊喜。我心里对你充满了感激,等到我的手术成功,我们一生都不要再分离了。好不好?” 任远图终于换了话锋,他大概已经觉出了恐怖,也意识到九先生是绝不寻常的。 十音实在忍不住:“孟冬,我头次听到男人骗人,这样可怕。” 在她听来都像骗鬼的话,不知柯女士会不会信? 孟冬嗤笑。 “你可永远都不许骗我。”十音心有余悸。 “我只有被骗的份。”孟冬的唇滑下去,一口咬住了她,不让开口了。 “远图,我想问你一个问题,脑移植术后,你认为那具身体里的灵魂,从此以后究竟是你,还是梁孟冬?” 这个话题颇有些哲学意味,发人深省,连十音都凝神想了想。 “人有没有灵魂,我不知道,但我相信忒休斯之船(注①)。至于那船是不是最初的那一搜,谁在乎?重要的是它至今仍在海上航行。”任远图的攻心能力显而易见,“阿九,往者不可追。这是你给我最好的礼物,我们一起,让你的礼物有意义,好不好?” 副厅里有衣物相触的声音,十音仔细辨认,还有细微的摩挲声,急促的呼吸声,任远图的略显微弱,也有柯语微的。 “远图……”柯语微声音颤动,幽微的恨意里,夹杂着无可奈何的笑,“现在说这些都迟了。” “阿九,别这么悲观。” 剧烈的衣物接触声,相当剧烈,以及同样剧烈的亲吻…… 十音三观尽碎了,她小心给孟冬描述:“他俩在拥抱、接吻,就很激烈那种。” 孟冬听不见那些细微响动,想着都恶心得要命,双手捂上她的耳朵。 “远图。” 谢天谢地,副厅的响动终于住了,柯语微在问:“你是不是又开始痛了,要不要再来一针?” “不必了。我送你回去?”任远图像是在为柯语微整理衣衫,“去你那里,方便么?” “不方便。”柯语微说。 “那么去我那儿。” 十音在想,他是不是吓得手术都搁浅了? 柯语微拒绝:“不用了。” “嫌弃我?”任远图低声问,是那种蛊惑人心的问法,“还是想等我手术成功……” 孟冬再次去捂十音的耳朵,那狗屁手术压根就不会开始,但他不愿意加加作半点联想。怕她心里蒙上阴影。 十音要吐了,她计算了一下时间,入内将近两小时了,厉锋他们不见他俩出音乐厅,应该会启动A行动方案。 孟冬示意她预备冲出去,一人制服门外一人,理应不是难事。 但门外冷冷的声音,让他们暂缓了脚步。 “根本不存在什么手术。” 柯语微竟替孟冬把那心头的话说出来了,她刚才还在和任远图……变脸又似个无情的人了。 “阿九?” “还记得我在实验室的第一个意外发现么?那些小鼠的面庞……” 任远图似乎意识到了,他惊呼:“这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我把那个发现赠与了你,还害得任医师挨骂了,你把我恨得要死。” 柯语微在叙述所长那天的强硬态度,那使得她下定了一个决心。 柯语微忽然说:“我十七岁那年夏天,我的猫咪难产,我决定给它做个手术,我七姐却把它抱走了,说我那样会弄死它的。远图,这事我和你提过么?” “没有。”任远图问,“你想说什么?” “说我不习惯被任何人说‘不’。后来母猫生下小猫死了,我去了医学院上学,七姐帮我把小猫养大。呵呵,她以为我会领情?后来她的狗分娩,我特意不远千里赶回家,为那条母狗做剖腹产。” 十音本以为柯语微只是爱好给宠物做手术,听她接着说:“术后感染,那狗的死相特别惨。还有我的七姐,比我那短命小弟走得还早两年。” 十音一口气梗在胸腔,这位女士,她真的是个人? “所长是个蠢货,真可惜他是看不到了,那个试验,我让它变成了空前绝后的杰作。”她在说孟冬,是她的杰作。 “老所长……” 柯语微不容他问:“无关紧要的人。” 任远图不确定,也许他仍不敢采信:“这么说,只有北溟和许中益知道你的试验?” “许中益不知道,他只是贪得无厌,我这里拿了笔钱,还耍小聪明,一石二鸟想要把女儿嫁进梁家去,真是什么便宜都想要占。后来见他那丫头废了,敲我敲得就更狠了。换你也不能忍。” “至于北溟,我本以为他是个聪明人。可惜他拒绝从善如流,也就是自寻了一条死路。聪明人犯起天真来更无药可救,他真把那小天才当成他家的女婿了。那时他的公司、实验室已经一败涂地,他捧着他的实验室模拟数据,打算去找若海和景蓝坦白……” “你阻止了他。”任远图了然道。 十音揪着心等听下文,柯语微却没有展开:“北溟还是可惜了。我们共事三年,他却并不了解我,我的杰作,会任别人予取予求么?我有时在想,其实我应该先找人给北溟讲讲我七姐和小弟的故事,他大概也不至于那么一意孤行。” 任远图追问:“念念……她是怎么死的?” “想听细节?”柯语微的声音依然是淡如水,“我不在场,是听的转述,不过都是些贪生怕死的凡人,用的一些非常手段……哦,那次还真有些特别,刚才我好像提过?就北溟那个女儿,把我的人干掉了。” 十音几乎无法呼吸了。 贪生怕死、非常手段。 撕心裂肺的暴雨夜再次袭来。耳畔有隆隆声,雨线……将天地都淹没的雨,卷走一切的雨。 心脏有剧烈的刺痛感,然而它还在跳动,还伴有猛烈的回声,震得她鼓膜生疼。 十音几乎要挣脱那个怀抱了,什么任务、职责?她的眼前只有血海…… 孟冬死死摁住她:“加加。”然而十音此际力大到将他的臂弯都弄痛了。 “加加。你想想我,想想我们。”孟冬没有松开,他贴着她,密密吻她,试图唤醒她,“还有那个律师,我们得找到他。” 十音身子松了些,暴雨声远了。孟冬是真实的,吻是热的,是熨帖的那种热意,是数不尽的爱。 “一会儿我先出去,记得?”孟冬在嘱咐,他想起柯语微手里还有吗.啡注射器,他尽力在让十音分神,“加加,你听听,她有其他武器么?” “还没听出来。”十音落着热泪去回吻孟冬。 八年前脱险后,十音孤零零坐在那间审讯室,云中岳给她倒了热水。她喝下去的那刻,听见云中岳叼着烟,在对同事摇头轻叹:“小姑娘太狠了。” 十音后来一直是悔的,如果她不那么狠,她是可以等到孟冬的。 任远图不询问那些故人,他在纠结那个试验:“阿九,你在逗我,相貌修改试验劳心劳力,却根本没有多大价值,所以你做的就是复制试验,对不对?我手上有不少取样化验报告,孟冬的。” “不,没有逗你。你可以复制他的指纹,我为什么不能复制取样?至于你的取样为什么会出偏差,我本想提醒你,也许该清理门户了,想想又觉得不必。想看么?在我的每个实验室里,都存着许许多多你的细胞核,或者说,是任研究员的细胞核。” 柯语微提到了任远图在古城医学院的职务。 任远图微颤着声:“你说的礼物,就是一个相貌编辑成我……” “当然不是,这是给景蓝的礼物。”柯语微说,“你的礼物,我当然不能交到别人的手上。我反复探索,失败、成功,盼着此生永存,我能与你成为传奇版的——双忒休斯之船。在某一天之前,我和现在的你一样,的确这样心心念念地期待过。” “哪一天之前?” 任远图急急追问,仿佛这样,他就能把那份礼物追讨回来似的。 “忘了?其实你应该记得再清楚不过的,二十五年前,那天我睡着了,你亲手为我注射卡前列素氨丁三醇。对,就是那一天。” “阿九?”任远图失声唤。 “你杀死了他们俩,你、和我,是你亲手杀死的。毁船的人是你,妄想再次扬帆启航的也是你。我有时候很追悔,为什么要遇上你,要爱上你这么一个贪心人?” 二十五年前,柯语微的腹中胎儿不是她与任远图的孩子,而是他俩一比一的复制品。她制造了一组他俩的人形供体,计划亲自诞育、养在人间,充当可供更换的零件…… 惊世骇俗、动心骇目,十音想起刚才柯语微的那个问题,有关灵魂。 如果他俩也有灵魂,那便是恶魔在人间。 柯语微已经转了声调:“远图,这次的深渊,我不打算陪你一起跳了。山水有相逢,我们来生再见吧。” 来生,再一起祸害人间? 十音暗觉不妙,她听见打火机的“嚓嚓”声了。 外面有一条浸饱了酒的地毯。 作者有话要说:要结局了我却在修文。这章有半章几乎是重写的,如果路过,有兴趣可重看,不过对整体剧情影响不大。 注①: 忒休斯之船(The Ship of Theseus),是一个古老的思想实验。 它最早出自普鲁塔克的记载。描述的是一艘可以在海上航行几百年的船,归功于不间断的维修和替换部件。只要一块木板腐烂了,它就会被替换掉,以此类推,直到所有的功能部件都不是最开始的那些了。 那么问题来了,最终产生的这艘船是否还是原来的那艘特修斯之船,还是一艘完全不同的船?如果不是原来的船,那么在什么时候它不再是原来的船了?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半步成藜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茳芏 20瓶;独一无二霸气的名字、一只猫耳朵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1章 人海微澜 三十二 孟冬护着十音冲出暗室时,看见那个打火机丢落在那处地面,火苗已自地板上的某一处升腾起来了。 杜源提着灭火器冲在了副厅的逃生通道门前,灭火器栓落了,居然是个年久失修的样子货! 那道安全门是紧闭的,他发狂似地晃动那门,又搬起灭火器砸门,可惜那门岿然不动,灭火器倒被砸瘪了一个坑。 杜源弄出的响动巨大,柯语微也尚没有留意身后人。 她犹在诉衷肠:“远图,起先有那么几年,我思念成灾,好想再见你。后来我慢慢想,你走了也好,免得我总担心失去你。也免你再受这人间苦,它待你又不公平。” 十音不解,柯不是口口声声要送任远图单独走?怎么根本是同归于尽的玩法? 杜源没理会她,他从门边奔去狂按那个广播对讲器。 他满口德语,孟冬听出来那是在让手术室的所有人都停止手术,说这里着火了,让他们找人来救他,顺便,他说:“给我看住那个受伤的警察。” 看住警察,他指云海? 他慌乱不已,连句法都凌乱。话筒那边的人似乎没理他,一言不发挂断了。 杜源徒劳地回到门边,他接着猛推,那门自然是不回应他。 同室的老妇却很从容、巍然不动,她的身材保持良好,从背影看,不过只是个中年妇人。她站立的姿态优雅,一身白色套装,白得无暇又晃眼。 她的发际已生了白发,她不像杜源那样不服老而将头发染黑,倒是保持着原来的样子,有很自然的光泽和卷曲度。 隔着些微火光,十音望着那个背影,柯女士整个轮廓都透着无害,只有那头半银的发,才将人衬出那么一丝威严。 见她神情怔忡,孟冬声音发紧,率先脱了西服悬在臂弯:“加加你跟紧我,不要冲上去。” “嗯。” “手抓紧我。” “好。” 孟冬小声嘱咐,十音也很小声地应着。 然而没有用。孟冬一只手绝不肯松开她,还在担心她鲁莽不要命:“你想着我。” 十音此刻其实非常清醒:“我明白的,我想着你。” 他还在叮嘱、不断叮嘱,十音低笑:“怎么婆婆妈妈的,我真明白的。” 杜源务实得很,他可没空陪柯语微叨逼叨,还在侍弄那扇门,焦头烂额。 柯语微从容立着,仿佛这个老头的丑态都能让她赏心悦目。 地毯是很好的助燃物,柯身后那片已经着透,火势漫开去,火焰正顺着地板上的酒迹蜿蜒,火舌长曳。 孟冬护着十音走到杜源酒柜旁的水吧,将他的西服丢入水槽。净水器的水势极小,流速慢得惹人心焦,但它是这间屋子里唯一的水源。 欲将西服浸湿,恐怕需要时间。 柯语微听见动静,望过来了,她目光落在孟冬身上时仿佛瞬时雪亮,火光映在里头,她一双眼睛都燃了起来。但她口中喃喃的却是:“任学长……” 那蚊子般的嘤嘤声细微如小女生,柯怕不是闪回到了她与任远图初遇的年月?十音强忍恶心,不容自己去想那个场面。 孟冬何其无辜、何其无辜! 不过那两团火很快从她眼睛里熄隐下去,柯语微与十音目光交汇时没有闪避,但那眸中光亮,荡然无存了。 “你们?”柯语微片刻错愕,撇一撇唇,笑得惨淡:“也好、知道也好。远图,是人都有执念,我也有。那就成全你,让你死得其所,多个小丫头陪葬。你的小念念。” 孟冬冷笑一声,低嗤:“做梦。” 柯语微目光又停在他身上了,这次换了尤为陌生的样子。 杜源也看到他俩了,他根本没空分神去思量刚才的因果,孟冬为什么没在手术室、十音为什么还在这间屋子里、他们听到了什么,此刻他全没工夫分辨了。 他燃起的全是求生欲:“孟冬、小鱼,快来帮忙!我们合力撞开这扇门,这女人说的每一句都是疯话,你们不用理她。” 孟冬浸泡的西服总算湿了一大片,火舌已经瞬间蹿至了天花板。天花的饰板着了,浓烟漫卷,此起彼伏的毕剥声…… 十音听见云海的声音了,他在唤她。 “十音!余十音!余二货!小胖子!” 我擦,这绰号他也知道! 十音居然有点想笑。她没回应云海,她辨得出位置,云队离得尚远,她就算喊了他暂时也听不见。 浓烟已经漫开,她得节省呼吸和体力。 天花板上落了一片饰板下来,险些砸到柯语微。她躲了两步,避开了。她步履丝毫不乱。 孟冬将半湿的西服兜在十音脑袋上,攥紧她:“跟住我。” 十音眼前骤暗,想要取下西服与他一起披,被他恶狠狠摁住了:“你听话。” 孟冬不容她动弹,他找了杯子接水。 十音低声说:“云海找对地方了,在赶过来。”云海的声音愈来愈近了。 孟冬低低嗯了声,他还在努力,竭力欲将十音浑身都泼湿。 十音去帮忙找杯具,也往他身上淋:“你也泼,你自己多泼一点。” “好。” 杜源还在努力破门。 “撞不开的。”柯语微冷冷地。 “你让人在外把门封了?”杜源声音益发惊恐,他往那道门上狠命踹了一脚。那门应该是有相当的自重,材质也是极尽考究,杜源的脚吃痛,一时间扭曲的脸更扭曲了。狼狈无所遁形。 “对,我见不得你多受一天的苦,就用当年的方法送别你。” “你自己不也得死?” “我不会。” 杜源不再理她,他不顾疼痛又踹了两脚门,有些绝望了。他在哀求:“阿九,我爱你,我真是爱你。我不知道我杀了的孩子是我们自己,我是真的不知道!” “如果那两个孩子只是我俩的结晶,就还是不配活,就死有余辜,是不是?” 杜源声音里带着哭腔了:“阿九,我们还有机会的,你救救我。你的试验,啊?我们还有很多很多机会的。” “你真以为造个人,和造个老鼠,是一样简单的?老鼠几个月就是一辈子了!任远图,要按老鼠的一生来算,你亏欠我的是上百辈子!”柯语微语调悲戚,“就不能从容一点赴死?是不是非得自我证明,我爱的是个怂包、是个王八蛋?” 十音想,这两个人,亏欠来亏欠去,她爱的真是个怂包王八蛋。到了,她自己却还不肯认。 十音隔着孟冬衣缝向外看,柯语微的手往腰间摸了摸,十音屏住呼吸,她要拔枪! 杜源照着门缝高喊“救命!”“来人!”“Help!”“Hilfe!” 他声嘶力竭,他只要有人听见他,只要有人可以施救。 十音暗松了一口气,她认得柯语微手中的是麻醉.枪。二十五年前,在古城医学院的那个火场,难道柯语微正是麻醉了任远图,才使得他遭了厄运的? 杜源剧烈地咳嗽起来,不是因为他肺部的疾病。 罅隙极小的门缝中钻进白烟,十音猛然意识到,门外也有火,柯语微大概命人在音乐厅的其他角落也纵了火。杜源疯癫了,他大口喘息着,跑来抢夺水杯,胡乱地往身上淋。 烟中有红焰,红焰里也裹着烟,它们寻不到出路,就在密闭的副厅之中肆意地窜、燃,现在它已经蔓延到那架古钢琴了。 杜源心疼他的藏品,水淋到一半放弃了,又想去救他的钢琴。他穿的只是西装背心,脱了背心就去奋力扑救。这自然于事无补,钢琴脚吱吱地,少顷,那一处的木材就发出爆裂的绝望声响。 “这是巴洛克中期的,中期的钢琴,昂贵之极!”杜源在哀嚎,但没有人理。 “十音!”“余队!”厉锋、小苗的唤声也近了,他俩是从入口处的方向过来。 根本不用十音答话,杜源是头一个响应的,他咳着声嘶力竭地吼:“这里!我们在这里!” 柯语微举枪瞄准杜源肩头,出枪极是利落。杜源像一只笨拙的猎物,身子剧晃几下,应声伏倒在了地面。 天花板上的火舌徘徊而下,火舌和火舌联结起来,有更多的焦灰的饰板无情砸落。杜源的右臂上已经落了一小块残片,衣裳烧焦起了一片,幸好那处他刚刚泼了些水,没能燃烧起来。 十音心一紧,杜源最好先不要死! 柯语微身上也被砸到几颗火星,她四两拨千斤地……居然逐一拂掉了! 要不是因为闪避及时,孟冬肩头也差点就被砸到小块,十音听见了,不由分说往他脑袋上罩西装。 孟冬阻止了:“我身上几乎都湿了,没事的。” 十音想去把杜源挪到相对安全的地方,身子却被猛地一拨、一转……她正要哀唤孟冬动作太大,几乎弄痛了她,只听“扑”地一声,是孟冬背部衣物破开的声音。 柯女士凄厉地唤了一声,孟冬微打了一个踉跄,站稳了。 十音意识到,那是柯语微打来的麻醉.枪,冲她来的,孟冬给挡了。 十音转身急问:“要紧么?” “没事。”孟冬不在意地拔走了那根麻醉针,他在计算出去的办法,应该是云海那头,撤离的路程最短。 耳畔是破空之声……柯语微又照着十音射来一枪,十音一闪,那麻醉针落了地。 都不及细想,那声音紧接又起,孟冬伸臂,用右臂替她再挡到一支。 孟冬再次拔了那针,冷眼望向那个老妇:“让你的人打开门。” “没问题,孟冬,”柯语微说:“不过,你把手里这针推给这小姑娘。我的人即刻就会来,我俩都可以活。非常简单。” 孟冬将针掷在地上,眼神像在看个疯子。 有人在剧烈地砸安全门:“是这儿么?”这边的是云海! “是这儿!”室内开始升温,十音想要回应云海,室内浓烟滚滚,烟还不算烫,但它压着她的喉,出来的声音太轻了。 孟冬竭力喊了声:“云海!” “哥?我这就来。”云海听见了,另一边的苗辉也听见了,“是梁先生,他在里头!” 柯语微“啊”了两声,声音凄怆,像是发生了没有料想到的事情。 十音在猜测,柯的人很大概率上已经被云海弄走了。 云海是什么本事的人?柯语微是太轻视他们队了。 电线的焦糊气,副厅的吊灯“哐当”了一声,歪斜了半盏,就那么垂落着。灯暗下来,屋内断电了。 借着屋内饰板的毕剥声、火焰燃烧的霍霍声……十音低声在说:“我怕她出幺蛾子,你往身上弄水,我去制服她,顺便再救一下杜源。” 救杜源? 孟冬现在不敢放开她了,他尚且无暇说她胡来,门外起了啪啪两声枪响。十音忽听轰然一声巨响,心知坏了!是烈焰瞬间爆裂的巨响。 苗辉在那头高喊:“彭朗!退!你给老子拼命退!这门他妈的淋过汽油!” 厉锋在说:“小苗你再问消防和边防几时赶到,我去找梯子来撞门。” “好!” 云海那端速度更快一些,他找到梯子了,已经在撞门。门晃动了一下,还是好端端的,没有将被破开的迹象。 然而云海那边火势不小,十音听见云海在暗骂:“擦,烫!孟冬,你得帮老子,这门平常是朝外开的,内侧顶上有限位器,你这边看看有没有可能弄松它,不然老子这边撞不动,太烫了,坚持不了多久!” “我去一下。”孟冬嘱咐。 “小心!” 孟冬示意十音守着龙头继续往身上淋水,水的管路系统应该不那么容易被燃到,水温还是凉的。 孟冬揣了个琴凳就去了,十音经的场面多,本就是容易慌张的性子,想想刚才的杜源,再望着她男人一身是胆的背影,更觉胸中一股激昂意。 十音想要越过那团鬼魅火光再去看着孟冬,但扫过那一处时,她先看到了柯语微。 柯语微不知何时已经攀去了杜源身边,垂手握着她的麻醉.枪。十音猜测,麻醉针用完了? 柯正扳开杜源的身子,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的脸。她伏下去,依偎着那具暂时沉睡的身体,紧紧地,也许在回忆曾经的甜蜜时光。 她灰白色的头发上,幽暗的红光在闪动。 柯语微像是感知到了她的注视,她转回身,从这个角度,她只能看见火光里十音影影绰绰的影子。然而火苗很快趁势扩大了些,现在她们彼此都能看清了。那双莫测的眼睛好像也是红的,那抹猩红的唇翕动了动。她可能以为十音听不见。 但十音听见了,柯语微分明就在她喉间滚动的声音是:“你来,我就告诉你余北溟死的时候说了什么。” 蛰伏、寻觅、等待,十音八年来咬着牙、拼尽全力地活着,她一大部分的生命,大概就是为了这个时刻。 十音整了整披在身上的西服,她走过去了。沿途有一大块饰板带着火星砸上她的肩胛骨,可她全然忘了痛意,声声扛了那么一下,就那么一步一步逼近她。 近看时,十音看清了柯语微的脸。 这个女人,当真和相片上的变化并不大,腼腆的笑容、温柔无害的模样,肤质是保养良好的,她的银发将她趁得气质卓绝。 她没有说话,十音也几乎忘了,她为什么要叫她到跟前。 十音想,妈妈要是还在,这个年纪的她想来依然满头黑发,她遗传了外婆;老爸则应该不是这样。 从前妈妈眼睛出事,老爸自责了许多年,那时起便有那么一些早白头,他一直不许加加告诉妈妈。小时候老爸喜欢加加腻着自己,妈妈午睡,他就坐在客厅沙发上,要加加给他拔白头发。其实白头发不算太明显,但偏就是拔也拔不完的样子。要是到如今,老爸的头发该变灰了吧。 妈妈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看过一眼加加;爸妈年轻时的样子,十音看不到;他们老去的模样,她也看不到了。就是这个人,这个丧心病狂的人,夺走了她的家。 十音想起妈妈走时的样子了,她闭上眼睛,将双手环上了柯语微的脖颈。 身边的杜源纹丝不动,身上又落的火星。柯语微任它灼伤了这个男人,她还在笑,视死如归的笑、恬然自得的笑。 滚烫烟尘里,八年前的暴雨如烧开的水,在那刻倾盆浇灌。然而十音不怕烫,心魔如这间屋子里的炽热气体,蒸腾而上,她手中的力道缓缓加上去…… 无尽的雨,永无终结的暴雨。 十音的手劲益发重了,也许她一只手就可以做到。 柯语微她闭上了眼,她呼吸困难,却还在保持冷笑:“小天才虽然是我造的……但你是真的更像我一些……像草,野火烧不尽……哪里都能生。你们真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再说大难临头各自飞,火势只会越来越猛,他一定会扔下你。”她在剧烈地喘息。 柯语微在激她。 不过柯女士不懂,这话是适得其反的。十音刚才入了魔,现在却被一语点醒了,她指端的力量本来更增了几分,她听见孟冬,简直是一个激灵……心魔还未散去,十音的胸膛剧烈起伏,整个人仍在急促地呼吸,然而她醒过来了。 同情柯语微?十音不愿把同情给这种人。 然而,想到这人此生也许都没有得到过爱。但这依旧不值得同情,人生惨烈,便要无辜的人陪着殉难? 孟冬已经用他手中燃透的凳脚烧落了安全门顶部的限位器,门前响声不绝。 “云海,再试试。” “收到!” 柯语微双眸微启,又在微笑着激十音:“小丫头,你动手啊。” 孟冬望过来了,看见她的动作惊呼:“加加!” 十音指尖本来松开了,只那么虚虚比划着她的脖子。 听了孟冬这声呼喝,她真是猛地警醒了,她一把擒住柯语微一条手臂,正将它向后扣……柯堪堪就举起她手中的麻醉.枪,照着十音小臂上砸来。 十音顺势摁住她那只作恶的手,将她身子往杜源身上一推,双手反剪绞在了一处。柯语微十分忍痛,十音绞到她双臂几近脱臼,这女人竟只闷哼了一声,挨着杜源,不吭气了。 “哐当!”是门轰然倒下的剧响。 门外的火舌蹿进来了,里头的也蹿出去,但门口的那一簇,反被门给压灭了,走廊的火势较里头轻些。 云海在冲另一扇门喊话:“厉锋!你们自己撤!我们朝另一头撤!” 厉锋听见了,说收到。 十音身子晃了晃,头晕。 刚才柯语微的麻醉针滑到她的小臂了,情急没发现,此刻才察觉那里火辣辣的,一道伤口还不算浅。 十音试图起身,已经做不到了,孟冬在唤她,“加加!加加?” “被麻醉.针划了,你别喊,浓烟对嗓子不好……”十音竭力睁开眼,嘱咐到了后来,就字不成句了,“救……活口……杜、柯……不能便宜……审判……” 孟冬哼了声。刚才吓死了,加加没事。 十音神志还是有的,她在心里笑,笑他大概和自己一样意气用事。 不可以意气用事,坏人暂时应该活着。不能放任柯、任二人就这么一命呜呼,太便宜他俩了。 不说这二人身后那些待破毒窟和悬案,只说他们在毒之外的犯下的桩桩件件,他们罪不容诛。必须接受审判! 其实十音只是被麻得有些晕,真扶墙走,估计也不是不行,但孟冬执意背起她。 她迷迷糊糊听见云海在笑:“还怪操心的,知道了二货,我断后清场,孟冬你带她出去。” 孟冬背她走了一段,起初,天花板上还有火星砸在孟冬的湿西服上,慢慢地,周遭通道里的烟气渐渐散了,环境温度变低。 十音忽而听见孟冬:“你真想着我了?不知道还要被你骗多少次。”他长叹了一声。 十音噙着泪,又有一点想笑。她想要告诉他,她状态真的还可以,她最后醒了的,她没有做任何不可收拾的事情。 可她哽咽得说不出话,鼻腔发酸。 孟冬是什么人?是她的中天月、天边星。 他在患得患失。全是她给的,她埋的根。 与爸妈的相聚短如S市的春天,明晃晃地,一生匆匆就这么过去。还有什么值得珍惜?便只有眼前的这个人了。 她搂紧他,泪水濡湿他颈后的皮肤,再顺着那里淌落。 “后悔了?”孟冬在问。 十音总算攒了一点力气,能说句子了:“悔了、悔了,梁老师原谅我好么?” “哼,下不为例。” 十音再醒来的时候,周围白茫茫一片,有消毒药水的气味,滚轮的声音,伴着玻璃瓶的晃荡声。是医院病房的手推车。 孟冬在冷笑,在对什么人说:“开什么玩笑?” “你先把自己浅二度烧伤的事,想好怎么给伯父伯母交代,他们晚上就到沧东,”说话的是云海,他声音很郑重,“我不开玩笑,除了纵火,我们暂时找不到柯语微任何其他犯罪证据。她现在对二货提出投诉,控告她在执法过程中滥用职权。”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解决问题 下下章大结局 估计是这样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kiki 17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2章 人海微澜 三十三 这已经是事发的次日中午。窗外阳光很烈,坦坦荡荡就这么烤在身上。 十音原本正要开口,问什么浅二度烧伤? 这一觉睡得漫长,她应该受了轻伤,背上很痛,但外伤不是她睡那么久的原因,倒是那些麻药挺伤人的,头依然很痛。 只听孟冬轻嗤一声:“那正好,我们本来也不见得打算干下去。” 十音欲言又止…… 孟冬接着忿忿:“投诉就投诉,本想她喜欢这工作,可这混蛋有分寸么?”没有的。 十音蹙眉,背后这么称呼她的? 云海应声:“我和老头都骂过她,都干预过……不过这次好像比较特殊?” 孟冬说:“不说这次,我问你,这种麻醉品过敏的人,怎么混入你们队伍的?” 这位梁老师,居然还顺便拆台…… “那我开除她?” 孟冬不语,大概在期待。 “哥,你想得也是有点美。”云海在笑,他是真不要脸,这声哥叫得浑然天成,“柯女士这秋后的蚂蚱,投诉不足以开除二货。也是你运气好,回回碰上这人过敏中毒,我们从没遇到过。不过她是太莽、太勇,云旗去年春天还在发愁她怎么嫁人,让我给她找个厉害姐夫,看得紧的,能24小时无死角盯防她姐的。” “找谁?我自己会来。”孟冬声音骤然收紧,十分不悦。 云海转了话题:“这事二货醒来知道要吐血,专案组全组吐……你也得吐血。你知道么,柯语微得了中期膀胱癌,她这个纵火认罪快点,再花点钱,就能保外就医逍遥法外了。” 膀胱癌?杜源是肺癌晚期,十音心底冷笑,这一对旧情人还真是“患难”鸳鸯。之前发现可能无法获救,她那认命的样子,原来有这因素? 孟冬冷哼:“要你做什么的?” 他并不知十音已醒,也没看,探去手捏了捏她一只手,十音吃惊,感知到他手上居然有纱布。 十音轻轻咳了声,孟冬转回身,目光落到她身上来了。 “睡饱了?” “嗯。” 十音看见孟冬左臂上缠绕的纱布,从手掌就开始了,肩上也鼓着一层纱布。她心像被东西拧了,手往那地方凭空抚了抚,不敢触碰上去:“浅二度?那应该不会留疤,不过要两三周才能好。” “你怎么知道?” 云海插言:“她出任务有过几次轻度烧伤,去年一次右腿、前年一次左腰。” 十音想打死他:“你的破锣嗓子还是去年浓烟烫的,哦,还有去年三月那回,吴狄再迟个几秒你左腿得截肢,云旗都不知道……” 二人互咬了两轮,孟冬眼神在他俩脸上来回打量,云海笑得一脸视死如归:“余十音你接着说,比谁黑料多,互相伤害吧就。” 十音看看他头上的疤,和那还没消肿的脸,有些滑稽,也有些不忍。 孟冬父母晚上要来?那云旗来不来?哈哈! 十音不理了,兀自去心疼孟冬的手。 他告诉她:“我问了,预计一周多能恢复。” “还是左手。到底要紧么?” “要紧怎么办?”孟冬问。 “……” “吃软饭。”他漫不经心地笑。 “那你还让云海开除我!”十音忿忿。 “拉琴问题不大。”孟冬展了那伤手给她看,眼睛盯着她,眼神里促狭气就跑出来了,“其他么……” “加加,”孟冬悄悄冲云海那里努嘴,微皱着眉,意思大概是云海在,他说话不方便,他活动了一下手指,“总之你放心。” “我有什么不放心的。”十音不知为什么就红了脸,捶了他一记,调情当着云狐狸,作死! 孟冬吃痛皱眉“嘶”了声,声音是夸张了些,十音还是心疼极了。 柯语微的事确实棘手。投诉事小,专案组、调查组都知道这老妇人不是善茬,不可能为了她真去严重处理十音。 特别是云中岳那边,专案组边防的那半组人马大半都是八年前九先生专案组的旧人,柯女士落网,个个都沸腾了,嗅到跑了八年多的大鱼,岂有不熟悉的道理?种种迹象表面,这人必是九先生无疑。 问题在于怎么证明?光凭感觉,无法作为呈堂证供。 杜源伤得重,昨天他昏迷躺倒,实施营救轮到他,他早就被一大块天花板掉下来砸到背部,导致杜源背部大面积烧伤,肩胛骨和脊椎都有不同程度骨折。 他肺部本身就比较脆弱,昨天他情绪又是最激烈的,大声呼救时,大约还呛入了过度浓烟。病入膏肓的人,目前仍在重症监护室抢救。 柯女士精神却好得很,态度也挺配合。 连夜突审,她冷静得可怕,得到了任远图还没死不过也差不多了的答复,她面上没起什么波澜,便开始陈述。 柯语微自述自己只是一家正规境外生命科学基金的管理人,至于为什么跑去音乐厅纵火。她表示杜源是她二十五年前的情人,当年她在古城怀了他的孩子,怀胎六月的时候,杜源、也就是当时的任远图为她注射了终止妊娠的针剂,导致胎儿流产。她二十余年来怀恨在心,所以打算烧死杜源,以泄心头之愤。 她没有提及古城大火,鉴于案情的复杂性,云海也怕混淆,打算等眼下的案子水落石出或无路可走时,再调用古城这条线索。 等盘问到制、贩、运毒的相关事宜,柯语微表示这就不知道了,没听过、从未参与。 她给杜源注射的是普通雄性激素,并不是什么吗.啡。 什么?杜源这个混蛋竟是个毒贩?那她当年真是瞎了,年轻时果然真心错付。 说到那家香港财团的背景和真实主营业务,柯女士听完两手一摊,那是上市企业,她只关心它的审计报告和披露事项。又很好奇地问,你们警方说的这些是不是真的?如果是,那真耸人听闻了,那家上市财团如果真有违背诚信的经营事实,她的J基金会联合其他股东,保留向对方追索赔偿的权利。 意即:“我没有贩毒,杜源贩毒?我瞎了狗眼。我的被投资人贩毒?那我得告它骗我。” 责任撇得个一干二净。 云海很无奈,抓捕是被迫提前的,也许本来还有机会搜集更多证据。 当时在外围的厉锋监视到柯语微进入音乐厅,请示过指挥中心,问要不要立即阻止,江之源的意见是顺其自然、见机行事。毕竟禁毒局越界执法事件发生后,柯女士已经是重点严防的对象。 江之源当时还挺兴奋,认为两位毒枭碰面,想必会出现什么意想不到的大交易,一石二鸟的构想眼看要成真。何况他两员爱将都在内,再怎么也不可能让柯语微翻了天。 谁料到这老妇人是去纵火的! 柯语微尽管在押,但她的公益身份向来光鲜,她的毒枭身份常年隐蔽,要不是云海一路追踪那两家基金、再加上孟冬找来的旧照片,她的身份恐怕至今没有怀疑上。 问及她上次提供给禁毒局的线索来源,柯女士显然早有准备,交代说她亲戚的一家佛教制品公司,与T国有一些佛像贸易,从前运输也取道那条路,结果被查鹏的人轰了好几次,半年前还起过严重冲突。因此暗中留意过他们的运毒线路,早就有举报的意思了。 他亲戚为此跑去边防派出所报过警,但查鹏势力在M国,边防警察压根无权过问。只得作罢。这事云海去查实了,佛教用品公司、贸易运输线路、冲突日期,报案记录统统在案可查。 除此之外,柯语微保外就医这招真是狠绝。谁都没想到她居然得了病,到时候柯女士出来养老,主动和那些有效证据一隔绝,再来个老死不相往来。时间一长,搜证工作难上加难了。 这个女人的手段的确狠绝,样样滴水不漏。 昨夜十音麻醉剂轻微中毒,彭朗脸部负伤,苗辉的伤也有几处,他俩就在医院这里负责守着杜源。厉锋和云海伤得轻些,一直在沧东拘审所参与审讯。 厉锋是不清楚全部内情的人,审的时候自然也没避讳,问到了柯女士与孟冬的恩怨。 当初在南照藏毒案,厉锋是放了些个人意气在里头,不愿十音他们那么费心深入地查。但说到孟冬被藏毒,势必涉及周炜、罗锅、柏万金等一干人,罗锅被杀和柏万金的埋尸悬案一直是他的心病。 既然柯女士涉毒,厉锋循例是要审一审当初的那些事,问问与她有没有关联。云海当时有些紧张,在旁听得仔细。 “她要真说出什么不合适的话来,哥就送她去做精神鉴定。”云海笑得一脸江湖气,“杜源要是能醒也是一样,孟冬的事,他到时要敢嘴上没有把门,精神鉴定中心欢迎他。” 厉锋那么问,柯语微却否认了,拒绝展开多说一句。 十音有些暗幸。昨天半昏半醒时,她下意识担心过,柯女士被捕之后会破碗破摔,会对孟冬和杜源毁之而后快。然而柯语微始终表示自己不认识孟冬,没有多提一句。 昨天柯女士错愕之时,对着孟冬的脸,也曾流露过片刻哀怨,忍着恶心,十音还是认出来了,类似那种一往情深的哀怨;但她的神情转瞬即逝,一旦提及梁若海、孟景蓝,柯语微再看向孟冬,眼神就变得复杂了。 如何形容……有点像在观赏自己的作品?还带着几分嗜血意味,总之不含多少善意,她不提孟冬,并不是为了保护孟冬。 有什么蹊跷在其中? 云海要料理的事很多,走开去接了个电话。 人在的时候,孟冬对她也算自然;人一走,孟冬却不说话了,黑脸静坐着陪她。 十音其实还算运气,孟冬护她护得好,除他走开后,她背上挨的那一下,肿起一大片,没有伤及要害。倒是昨天被两种麻药过了一遍,脑袋的不适还是没有消散。 十音知道,还是为的昨天那事。 孟冬是心有余悸。 柯语微再罪不可赦,以十音现在的手劲,昨天只要真掐上去了,柯女士是必死无疑。那加加现在还能坐在这里么? 想到她那时那刻心里没在想着他,他就气得肝胆欲裂。 所以孟冬还在发难。十音自问理亏,只好找话说:“云队在沧东,我可轻松了,也没人指责我不干活。” 孟冬还是不说话。 十音只得认错:“你生气就不说话,还不如骂我一顿。我知道错了。” 孟冬看看她:“错哪儿了?” “的确有那么一瞬,我只想杀了她,脑子里全都是那一夜。”十音直言,“和我杀曹满时的感受很像,脑子里白茫茫一片,很冷静,想我什么都没有了,只有恨,我只要杀了她,一了百了。” 什么都没有?孟冬强忍着脾气:“那怎么最后松手了?” “想到了你。”刚冠冕堂皇起了个头,十音觉得这样说不妥当,对孟冬她要百分百的坦诚,遂垂着脑袋纠正,“其实是柯语微提到了你……说你会扔下我。我心说怎么可能,这不搞笑么?一个激灵我就醒了。” 孟冬面色松下来了。 “我就是发了昏,入了片刻的魔,当时看见这个人,心里就特别难受,觉得她凭什么活着……真想老爸老妈啊。” 十音倾诉着,声音一点一点微弱下去。 算了,这还同她闹脾气?心像被钝器闷闷砸了一下,孟冬把人往怀里带,他不能去触碰她的背,只敢去抚她后脑勺:“伤口还痛不痛?” 十音摇头。 他往她耳朵里说了句什么,十音脸骤红,又捶他:“梁孟冬!” “你不喜欢?我很喜欢。” 十音嘟哝:“你这人……” 那抹唇就这么被他俯首咬住了:“蜜月再去雨林,好不好?” 十音心说荒郊野外虫子那么多,她是没什么不习惯的,他一个洁癖,这还上瘾……没问题! 吻了会儿孟冬觉出她情绪的异样:“你不开心?” 案子无论如何总会结的,还有什么可耽误?回去应该就能领证了。孟冬对此相当乐观。 十音任他接着吻,也不知孟冬是真的心大,还是为了宽她的心,突然就这样没心没肺的。她始终有些心神不宁。 云海回来了。十音忽然惦记那张存储卡,在问孟冬。从他象牙琴弓里取出的那一张。 “哦,我一早就找孟冬要来了。”云海说。 关于胚胎修改试验,十音另有担忧。前两天一心找到真相,没细想这件事情本身有多麻烦敏感。且不说三十年前那个违背伦常的试验究竟能否定罪,孟冬身世曝光,这对他公平么? 柯语微将孟冬当作“研究样本”,正是为了宣告“样本”所有权,她才对老爸痛下的杀手。这世上,哪怕没有和她一样的人,保有好奇心的研究者却不在少数。 这样空前珍贵的“样本”当前,孟冬如何面对世人的目光?人性这个东西,压根就不堪试探。 “放哪儿了?” 云海笑:“大概昨天一把火烧了。” 十音啊了声,孟冬也有些意外:“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你俩说的是什么存储卡。”云海吊儿郎当地笑,这人就这样,有时候半真半假,摸不透,“反正没了。” 孟冬明白了,十音有点着急:“你不好好说是吧,幸好我都备了份。” “你没问题吧,备份在我电脑里?”云海说,“我删光了。” “你怎么成天胡来,这是证物!里头还有我老爸的日记!” “我们是缉毒线的,我看无关案情,顺手整理一下,怎么是胡来。”云海笑得很痞,有理有据的样子。 “老大你……” “内容我没来得及细看,是江岩今早给我说的,他来劝我成全你俩。”云海在笑,“我就逗他,说老子不同意,江医生就求我,告诉我,孟冬是个可怜孩子,他还说哭了。” 十音撇撇唇,笑不出来。 “江岩这人分寸其实还可以,知道这非同小可,一句没和厉锋他们提。别看他平时傻白甜,小事咋咋呼呼,一颗赤子之心,是滚烫的。回头我再让他发个毒誓,别说对他爸,他连付钧都不会说的。卡的事,怪我,我烧的。” 云海声声道着歉,十音口头骂了几句,心里却忽又有些感激他的苦心。 云海是和她想到一处去了,这事连江之源、云中岳她都不想汇报。她不知该怎么做,但云海是真干得出来。 老爸的日记,当时匆匆浏览,好些细节她都不及细看,就这么没了?她深知留着它对孟冬是个祸害,偏偏又有许多道不明的惆怅。 柯语微那条线只能从长计较。十音在担心杜源:“我就怕这条大鱼也跑了。他会不会也申请保外就医?没定罪让领导别同意!” “跑是跑不动了,他人估计悬,”云海叹气,“搞不好救不过来,得挂。” “真死了怎么办!”十音急了,“他手里还有那么多线呢。” 云海得意道:“也不用太担心,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哥给你讲讲,我这一趟给自己开的这个瓢,是有多值!” 云海摩拳擦掌,正要说书,门外传来个清亮的女声:“真的么?怎么个值法?” 云海脸一僵,要了命了! 那声音很熟悉,平常无尽温柔,此刻偏却凉飕飕的,十音抬头就乐了:“妹妹来了。” 小姑娘一阵风似地进了门,先瞟到的明明就是云海脑袋上的伤,可她正眼也不看他,喊了声哥,喊的却是孟冬,随后就扑进十音怀里,声音委屈极了:“你又这样、总这样!要说多少次让你想想我。你想过哪怕一次没?” 这话十音听着耳熟,兄妹俩都爱说。 十音拍哄着,说丫头我不过是犯晕多睡了会儿,你别哭啊。云旗不管,哭更凶了,当着他两个哥,抱着可劲数落、可劲哭。 这数落的哪里是她?十音不住冲云海使眼色,这么明显的指桑骂槐。 想想气是真的气,脑袋开瓢也就算了,还是他自己给自己开的,开完也不报备,失踪几天,电话里也没提! 云海一张平时不饶人的嘴,这会儿低咳了声,给云旗倒杯水,又递纸巾:“哥给姐说案子,你坐,喝点水。” 云旗不接,还哼了声!十音暗笑,从前怎么就没发现,现在说他俩不是兄妹她都不信。 云海也不动,就这么端着杯子。两人僵了会儿,云旗看见云海腕上的纱布了,眼一红就接了来,还是不理人。 云海有些烦躁,在摸烟,摸到了想想不对,又放了回去。 十音有些理解云海,为了这个妹妹,人后伏低认错他不会不肯。但工作还很棘手,他没时间哄人,就有些着急。 孟冬看气氛不好,见机行事问妹妹吃饭没,又问十音和云海想吃什么。 他本来带着云旗就要去买饭,走了两步,想起既然夜里父母也要过来,还得先去酒店安顿一下房间。 “饿不饿?”孟冬回过身,“饿的话我先去买了送来,我俩可能稍晚回来。” 梁若海、孟景蓝二人会来沧东,是因为看了昨夜的夜间新闻。 江之源这边,由于案情涉密并不方便对他人透露。孟冬被嫁祸藏毒那事,梁若海知道后私下过问过一些,以为粉丝报复行为,当时也未展开深想。 不过,据云旗说,自从孟冬来了南照,省内的夜间新闻、天气预报,二老是期期不落的。昨晚正好播到著名基金管理人柯语微女士在沧东音乐厅纵火落网的消息,夫妻俩面面相觑、无比震惊。 刚到沧东那天夜里,云海和十音去会文静,孟冬就给父母打电话报过一次平安,他们知道他在沧东。沧东是个小地方,出事的是旧友,事情偏偏还发生在音乐厅,二老急疯了。 夫妻俩先从云旗那儿打探,云旗找到云海,很快来了反馈,说哥哥的确在火场里受了一点轻伤。那还得了!二老和云旗约了齐齐出发,都往沧东这里来了。 此际,十音在答:“不饿,你办完事再来。”云海也说不饿。 孟冬唇动了动,本来不想说,还是出了口:“他俩……”到头来还是不知道怎么表达。 就如同八年前,他计划在秋天求婚,打算好了要带十音回家,那也只不过是他单方面的计划。他既没有和加加商量过,也没有预先和父母相约。这些事情,他很不擅长。 孟冬平常待外人冷若冰霜,仿佛什么事都不过心,其实十音知道,听说父母专程来探望的是他,孟冬心里不定在怎么翻江倒海。 他期待么?十音最心疼的就是这个,孟冬或许连期待都不敢,但他终归会忐忑。 “没问题。”十音很想要抱抱他,又觉得孟冬是明白的,便只是对着他笑。 “你背上的伤。”孟冬说。 “这又看不出来,也不怎么痛,坐着吃饭喝茶说话什么的,都毫无问题。” “好。” 孟冬其实也想抱抱十音,不知道为什么,他一刻也不想和她分开。 但当着笑笑,他又有些对待女儿的心态,想着笑笑毕竟还小,这个表率并不怎么好。 孟冬带云旗走后,云海接前讲述案情,十音这才知他开瓢之后那几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杜源从前还真观察过云海这人。起初他是拿云海当情敌在看。他并不怎么瞧得起这位二世祖情敌。他听闻云海老嚷嚷着要干出点惊天动地的成绩来,实际都是靠着他那当大队长的老子,自己什么能耐都没有。 后来云海“下海”,和M国那些组织有了联络,他也打听过几次,就听说这小子有一股机灵劲,边防关系根基又深,总能找到办法钻些空子,那边的几个毒老大都看在这一点,给他几分薄面。他做事不按套路,这个办法不行,他能帮你用那个办法钻空子,还带着一股子莽劲。 那阵子严打,那几家的毒老大出货都难,但云海一插手就不同了,他总能让你成事。 但另一方面,云二世祖这人口碑不好,可以说是很烂。此人巨贪无比,心黑、手也黑,吴来一个,基本不讲什么江湖道义。人是有可用之处,但绝不值得深交。 换而言之,云海这人小聪明一箩筐,但绝没大智慧,大概可以是一个很不错的马仔,超级马仔。 杜源从前对他十分不爽。他听说十音心无旁骛的,有旁的追求者,她看都不看一眼。 凭什么?这样一个混账东西,霸占着这样一个女人? 十音好奇,云海现在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那天他被“绿”,一怒为红颜,和孟冬起了剧烈冲突,杜源正好造访,和他就那么撞上了。 那天早上江岩刚到不久,云海还在自己的地盘发脾气摔东西,就有人登门拜访来了,说是有大佬约他谈笔大买卖,他这辈子都没听过的大的买卖。 来人除了搜了云海的神,还蒙了他的眼睛,倒允许他带一个手机,其他行为也还算客气。 云海受过特训,蒙眼感知那人绕了路,但并不耐烦多绕,因此只绕了一圈,大致方位他已经清楚了。 起先他也在揣摩对方用意,来了个小个子老头,同他一道接待了几家药厂,他负责旁听。对方谈的都是些长期供货协议,怎么从额度内合理规划到一些药品。 “当时我就在猜,这人会不会是顾文宇,听人叫他文先生,我还以为猜错,后来才知道,他化名就叫文宇。” 云海慢慢品出了一些意思,就继续装傻,嚷着说这生意和老子有什么关系。你们不要给老子说细节,不管你运什么,老子可以给你找门路。我们就来谈谈这些门路的价钱,只要价钱合适,按标的提成,还是买断,都可以谈。 不过,老子收费高。 那些运药线路云海根根如数家珍,吹得天花乱坠,也的确是狮子大开口。顾文宇和药厂谈得挺顺,和云海却完全谈不拢,气他屁都不懂一个,提出的比例根本就不合行规。 云海怒骂说老头你才是懂个屁,老子就是行规,你嫌我黑,你为什么找我,可以另找高明啊。 云海那天的设定,本来就是刚刚被绿,心情一塌糊涂,揪着顾文宇的脖子,差点没把老头弄死,杜源这时跑出来劝架了。 十音去电时,云海已经和杜源喝了一会儿茶。 杜源并非要他负责某几个区域或某几根线的运药、运毒线路,而是要他直接听命于自己,掌控全盘的生意。 “直接找你当接班人?”十音奇怪透顶,“那么直白他是不是傻?” “他应该一直也在寻求更好的办法,只是苦于没找到。他这是砍号重练,用孟冬的号!他的家当、他的江山,找谁托管他都不放心。如果不找我,那个顾文宇,他以后不能不靠他,又不甘心全靠着他。我观察,杜源对顾老头还是防着一手的,他一换了身份,活动就变得相对被动,顾老头没人制约,他不放心的。”云海说得挺有意思。 十音冷汗都冒出来,杜源手握柯语微给到的错误信息,果然是在规划脑移植成功的生活了。 “他手术成功后的个人计划,有没有和你聊?” “这还用聊,不就是想和你双宿双飞?”云海呵呵笑。 “恶心。” “是恶心,不过他真那么想的,你喜欢孟冬么,他觉得,你又没损失,各取所需。” “别说了行不行!”十音恼了。 “行,不过老头不算傻,心是真的黑。如果我是真黑警,他这招其实也没错,防一手。我要是假黑,”云海比划,“那么粗的针筒,甲基苯丙.胺,不黑我也被他弄黑了,回头怎么解释?险恶。” 不过,现在十音倒不担心。 结局很清晰了,孟冬连手术台都没上,云海也没有被注射任何违禁品,杜源却躺在ICU,命在旦夕。 “那最后怎么没得手?”十音轻松采访,“这位半壁江山的接班人,你请聊聊,怎么逃过魔掌的。” “狗屁接班人,就是傀儡,”云海说,“针管有了,他又说他有办法帮我恢复身份,获得重大立功机会。糖、巴掌,两样都给预备好了。杜老头看我一副贪生怕死的样子,大概也有点瞧不上我,第一次找个姑娘来给我打,我哄了两句……嗯,逃过一劫。” 十音“啧啧”了两声:“了不得,怪不得刚才不能讲。” “你别胡想,也别乱说,怎么不能讲,没有不可对人言!你想的那些不存在。” 云旗不在,他就得瑟。 十音其实知道他的本事,偏就爱用话怼他:“我没想什么,就是觉得你也不容易。” 云海乐了,这话他爱听,当然不容易! “真不容易,脸都毁容成这样了,小姑娘还能被你这样子的骗。”十音说。 “找打!”云海作势挥了下手,没生气接着说,“我就接着演,醒了就嫌这嫌那,要吃要喝要烧烤。横下一条心,想着拖不过大概只能真挨他一针。那天中午,他又找顾老头来给我打,正打呢,你们提前到了。” “所以,顾文宇昨晚其实落网了?” 云海嘿嘿笑:“是。” “你大喘气,早点不说!”十音兴奋了,“也就是说,他不光可以交代杜源的罪行,还有机会指认柯语微?” 云海说:“机会是有的,不过顾文宇当年好像也就是个喽喽,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他能说出多少,还要打个问号。再说也还得等等,顾老头正在楼上做电氧监护呢,昨晚忙着洗了胃,做了纳洛酮拮抗。” “什么,打给他自己了?还过量了?” “也没怎么过量,就是他给我准备的量。老头估计体弱一点,全下去了不大经得住,谁让他那么狠?他准备的。我让他们治治好,回头别经不住审。”云海挤挤眼睛,“呵呵,二货你业务素养还可以,可惜就快被开除了。” “老狐狸!” 云海还挺喜欢这声称谓的,一脸得色。 他制服顾文宇后,找了一针管其他麻醉剂,摸清了手术室的位置,径直上了楼,先去监控室搞定保安,再往排练厅找到孟冬。 此后他和孟冬掉包、他负责拉琴,拉完很快来了一群傻缺德国佬,给他“注射”了一管麻醉剂,呼啦啦就把云海抬走了。 “后来的事情你都知道了,”云海说,“我在手术室,接到了杜源的呼救广播,那群人全体都被我绑了,大概怕被我撕票?大气不敢出。我人堆里找了个华人大夫,给我翻译。我才知道着了火。” ** 杜源求生意志惊人的顽强,在ICU苦苦支撑。 不过,大夫摇头说其实杜源的癌细胞早已经扩散到了脑部,这次雪上加霜,免疫力急剧下跌,他部分的颅内血管已经开始形成血栓。 杜源濒死,柯语微只认纵火,两位主犯的缄默,令案子再陷僵局。直到顾文宇几天后脱了险,才算让专案组重燃希望。 为了解释他背叛柯语微转投杜源的理由,顾文宇交代了纵火案的一部分原委。当年她是死心塌地爱慕过柯女士,然而柯女士毫不领情,他还能忍。 真正让他认清这个女人险恶的,是古城纵火案发生当天,他意识到柯语微为了将任远图送上绝路,根本连他也不肯放过。 “当年,我和远图协助语微策划纵火,”顾文宇叹,“后来远图杀了他们的一双胎儿,语微对他生了杀心,想利用火灾来杀人,这些我用逻辑还能理解。可我独独不能释怀的,是语微纵火当天,我明明是有机会逃脱的,她却毅然决然要将我一道灭口。还好我提前察觉到了。” 顾文宇逃出生天,并去救下了烧伤的任远图和柏万金。从此决定和这位旧同事携手,对他曾经死心塌地、言听计从的女人实施报复。 不知是因为顾文宇这人比较惜命,还是他对这样隐姓埋名的毒枭生活早就厌倦,又或许,他与杜源合作二十余年,合伙人之间早生了嫌隙。他算是有问必答。 他坦承,他和杜源在报复柯语微这件事上,一直就存在不小分歧。 杜源这人相当功利,他对柯语微没有多少感情,也只认得钱,对报仇本身并不热衷。他还一度热脸去贴过J基金的冷屁股,意欲和人家合作,被对方拒绝了。 顾文宇关心的却只是报仇,是搞垮柯语微。 杜源为了他这个合伙人,还是多少作出了一些妥协。不过,他们报复每一次仿佛达成了一点点,杜源就开始算账,每每又心疼起来,说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不划算。 就好比这次的仙鹤谷倾洒,杜源其实有些心疼那些货,拗不过顾文宇,才做了。 顾文宇身为念章基金的二掌门,掌握的信息量相当充足。结合云海亲自在杜源那里得到的少量信息,不少他苦苦跟了半年的重要线索终于慢慢具体、清晰,它们有的早已显出轮廓,有的刚刚得以打捞,他们相互关联起来,一个组织新型制毒、运毒、贩毒的航母型团伙,浮出水面了。 顾文宇对柯语微因爱生恨,巴不得柯女士能下地狱。 他的确在尽其所能地指认柯语微,可惜事与愿违,他提供的有效信息,几乎都只围绕在二十五年前的古城医学院纵火。 顾文宇表示当年柯语微的主要运毒线路,主要接触人是任远图,他只是帮柯语微在校、企联络方面跑过一些腿,不大清楚他们之间的勾当。 关于J基金的犯罪证据,顾文宇更是只有猜测,一到具体证据,他就犯了难,说起来都是“商业机密”,他得不到也很正常。顾文宇承认,柯女士是个相当老谋深算的生意人,比杜源和他加在一起都要精明得多。 柯语微疯狂咬住十音,反复要她的律师举报她滥用职权,这一举动引起了专案组的众怒。 但局面始终只打开了一半,剩下一半陷入僵局,令所有人憎恨的僵局。 江之源也飞来了沧东,他没命令十音停职,也没找什么审查组来调查她,没有这个工夫。但江之源要求十音,暂时不要直接参与任何审讯工作。 十音难得落得一个清闲,白天帮着专案组整理一些资料,夜里陪孟冬兄妹练琴,也陪着孟冬父母吃过几顿饭。 孟冬的浅二度烧伤的确恢复得很快,没有伤及手指。 十音一度还替孟冬担心过他的琴,那个排练厅那天也没幸免,火势不小。 孟冬那把瓜奈利琴价值连城,是由名琴协会无偿提供使用的。虽说它有巨额保险保驾,但毕竟是令人惋惜的宝贝,一旦毁坏,说不定还会迫使孟冬莫名其妙上了热搜。 杜源就相当会利用媒体和舆论的力量。 他一步一步将孟冬逼回国内,又一步一步设下陷阱,造指纹、藏毒、扰乱音乐会等等一系列行为……据顾文宇交代,他的合伙人的目的,就是为了让这位音乐家一步一步陷入恐慌,为梁孟冬将来不再参与任何公众演出、活动作铺垫。 十音明白,杜源虽说口口声声想要取代孟冬,但他应该非常明白,他即便强占了孟冬的躯壳,他持琴站在台上,这样一具猥琐的灵魂,根本连自己都征服不了。他没有这个自信。 云海审到这里的时候厉锋也在场,厉队长还是生了好奇,盘问顾文宇,这到底是何愁何怨,渊源是什么? 云海捏了把汗,不过顾文宇叹口气,颇不齿地说:“还不是因为贪?远图,哦不,杜源觊觎梁先生那把瓜奈利琴很久了,前阵子听我提了我师兄家祖传的一把琴弓,又斥巨资去收。” 十音暗地问云海:“你是不是威胁过顾文宇什么?” 云海嘿嘿笑:“我有一说一啊,就给他简述了你父亲和许中益的案子,还让他无意看了眼柯语微女儿的照片。我说柯语微可能保外就医,顾文宇的老婆是M国人,孩子也还小。” “节操呢?”十音故作正经。 云海还是在笑。 “老大,真心谢了,总让你为了我们的事违规。”十音内心是颇过意不去的。 “你们的?他不是我哥?” 云海那种不要脸的贱样又来了,搞得十音又不想谢他了。 和梁若海、孟景蓝吃饭这事,起初孟冬挺担心十音会不自在。 自从云旗回家认亲后,饭桌气氛回暖,但妹妹毕竟偏内向寡言,四人餐桌通常还是静悄悄的。 没想到,加加一加入,梁若海隐藏的话痨气质居然有了用武之地,孟景蓝的话也变多起来,那种尴尬气氛奇特地缓解了。 有那么两次,孟冬兄妹为了准备下月意大利演出的双重奏,废寝忘食表示今晚的饭就不吃了吧,结果二老饶有兴致,邀了十音单独共进晚餐。 幸亏十音最不怵的就是与人打交道,丝毫未觉不妥。 不过,二老的分寸感,又有些过于好了。 关于案情和十音父母的状况,二老只寒暄时提过与她父母算是旧识,其余从未多提一个字。 十音猜测,凭二老的专业背景,关于柯语微、杜源和孟冬的种种,他们早就猜出了原委,心照不宣罢了。 他们忍着不问不提,十音总觉得靴子未落地,有几分隐隐不安。如果问起,怎么回答才好呢?涉及的尴尬点太多,说到哪一层,好像都不太合适。 “他们不会问的,这样才好。”孟冬却很了解他们,“东西修不好就不要修,不互相伤害就算放过彼此。” 他和加加就快有自己的家了,过去的事,没有什么再可纠结。 十音笑起来:“你这句子说得,有种淡淡忧伤,类似那种失恋句子摘抄。” “你看这东西做什么?”被孟冬一句话凶回去,“失什么恋?我又不会放过你。” 梁若海夫妇和十音吃饭吃上了瘾, 二老是比较敏感的人,大概对云海和云旗的关系也觉出了什么,他俩倒还算开明,只不过存了一丝好奇。不似孟冬,还说过诸如不同意之类的长辈论调。 他俩口头上表达得很委婉,说的也都是礼数上的事:虽说大恩不言谢,但无论如何也是应该一辈子感激的。 前往沧东年会的违规药厂众多,漏网的虽有,但有了名单很好办事,排查采购数据、而后被打击落网的有很多。十音无法参与审讯,云海他们少了一个人,每天的确忙得不可开交,抽不出空。 云旗也存了一点小私心,怕云海这个受伤样子不好看,便也不强求。 但二老总还是放不下,十音答应着,说云中岳近日会来沧东,正好可以约着见一面。 杜源去世的那天晚上,十音是在和二老的饭桌上接到的那条短信,她扫了一眼,暗灭了手机屏没说话。 剩余的那一半案子始终没有进展,众人都感到颇为愤慨。 那个肆虐祸害西南地区那么多年的老牌毒枭,真的要这么容她轻轻松松保外就医,然后逍遥法外地养老? 倒是梁若海的电话响了,他手机放在一边自己没留意,还是孟景蓝替他接的。 当时孟冬和云旗都在,孟景蓝“哦”了一声,说了声“知道了”。她挂上电话,倒像是一块石头落了地,神情轻松。 她告诉梁若海:“远图走了。” 梁若海平静地点了点头。 孟景蓝望了一眼孟冬。十音发现,孟景蓝最近一直在练习注视孟冬,用母亲的目光。 那一顿饭吃到最后,孟冬也接到了一个电话,他皱眉看来电显示,不认识。他接起来,十音在他身侧坐着,认出那个声音了。 孟冬在和那头确认:“柯小姐?” 作者有话要说:现在是11000字版本了 估计还有1-2章 要是估计不足请别打我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香鸡、我的太阳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juice 10瓶;飞翔的影子 5瓶;小香鸡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3章 人海微澜 三十四 云海那边,这些日子的进展主要靠的顾文宇。 三十多年前的顾文宇,在那个七人课题组的存在感就很低,那张合影中不见他的影子,云海有意无意问及,老顾记起来了:“我在拍照,相机是余医师的,但柯医师总说,我的拍照技术最好。”他居然还有一些怅惘。 老顾当年在火灾中逃出生天,他自己没有伤及皮肉,却被柯语微伤透了心。 他年轻时离家,小城课题组生涯结束,为了柯语微毅然去到古城。他的忠犬轨迹在火灾之后戛然而止,仇恨蒙心的他,又被任远图攻了心。 结果到头来,柯语微又送来了一场纵火案。 耳垂残缺的顾文宇直到现在才认清,这么些年,自己不过是从柯语微的马仔,变成了任远图的马仔罢了。他那两位怨侣间仇恨交织、厮杀,从来就没打算带他一起玩。 为了所谓的复仇大计,他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在那个无间地狱里,一个山头越过,前头照样还有无数山头,开弓再无回头箭。 顾文宇的父母已至耄耋,二老一直在W市生活,只有顾文宇一个儿子。 老顾自己结婚很晚,老来得子,儿子今年才刚九岁,他的M国小娇妻不过三十余岁,经查是位温婉的普通家庭妇女。审讯之初,他就向专案组坦承过顾虑,表示自己愿意无条件坦白,只是忧心妻儿在彼国的生活。 十音空闲时间多些,云海和她商量后,由她草拟了一份申请。即恳请专案组充分考虑顾文宇的坦白状况,待念章集团贩毒案宣判之后,以专案组的名义,为老顾递交一份回原籍服刑的照顾申请。 云海同步还托了人为顾的妻儿办理国内签证,安排那对母子先来沧东拘审所探望一面,便将人安顿去W市去,让他们先与顾家老人团聚。 顾文宇遇人不淑、一错再错,在外漂泊二十余年,没回过一次家。他本以为此生万劫不复,从没想过能还有落叶归根的一天。 他得知云海的努力时,简直有些激动,感慨地说,哪怕在家乡将牢底坐穿,他也认了。 顾文宇投桃报李,自那之后对云海有问必答。 就在柯洛妮联络孟冬之前,专案组其实就在尝试联络柯洛妮。 还是顾文宇提示的云海:柯语微的女儿,云警官可以攻一攻试试,说不定会出现突破。 起先云海不解:“你认识她的女儿?” 顾文宇当然不认识,柯洛妮的照片还是云海给他看的,但那相貌,再联系柯语微的膀胱癌…… “找到她,试一试。都是一样的人,都一样来到人世间,谁比谁更该死,谁比谁更该活下去?” 云海已经懂了,他发现顾老头其实挺通透的,怎么就办了二十多年的糊涂事。 云海通知边防沧南营区的人去找,却已不见了人。 沧南医院那边,倾洒案受害人员家属这几天都在陆续办理转院手续,惟独柯小姐,沧东音乐厅火灾的前一天,她已经独自离开沧南当地的医院,不告而别,不知所踪。 云海十分懊恼,整个专案组重心都在沧东,这是显然是个严重疏漏。柯洛妮是德籍人士,在境内又无犯罪记录,一旦离境,再想找她协助调查会相当艰难。 十音从出入境端口查起,查证到柯洛妮暂无离境记录。她应该还在国内,除非她有其他身份。 那天沧南那里却来了个消息,救治倾洒案病患的沧南医院透露,柯小姐出院前的身体状况相当糟糕。她在氯.胺酮中毒后出现了膀胱损伤,这个病情起先并未引起重视,氯.胺酮中毒后出现泌尿系统问题几乎是普遍现象。这次的众人里,有几位通过用药,症状都有不同程度的缓解。 然而七天之后,柯小姐的膀胱尺寸却忽然发生了急剧萎缩,很快萎缩到了常人的六分之一大小。 她离院当天,接待了一位她母亲派来的私人医生,院方猜测,她的离开,也许与这位医生有些关系。 这么多年,“爱国公益人士”柯语微女士,早把自己省内的人际关系状况梳理得滴水不漏。这从厉南平都成了她的结交对象可见一斑,她的整张关系网简单、干净、堂皇。 任远图去世的这天下午,十音还在尝试联络古城分局,想让她们帮忙前往柯语微名下的房产地址,试图寻找柯洛妮,当然一无所获。 现在柯小姐终于找到了孟冬。 她此刻就在沧东,表示有许多话要告诉孟冬,她只有一个要求:要他单独去见她。 “孟冬,你是不是不放心?”柯小姐声线很微弱,还有一些颤抖,“其实我对沧东不熟,地点可以由你来定。只是,请找个人少的地方。你定下后请告诉我时间,我需要订机票,见完你之后,我想立即就回德国去。可以么?” “可以,那稍后联系。”孟冬挂断电话。 对面的梁若海孟景蓝一脸忧心,梁若海欲言又止,难得地唤了一声:“孟冬?” 梁孟冬抬起头,发现母亲的唇也嗫嚅了下。他刚才是想让十音知道那边是谁,他出口就悔了,加加是不用这样知会的。 他唤出“柯小姐”时候,父母同时也听见了。 孟景蓝正望着他,孟冬不知如何作答,他拨动了一下面前的玻璃水杯,那杯中水晃动得有些剧烈。 十音帮着圆了个谎:“之前的节目录制过程中,柯小姐身体出了一些问题,前阵子就先回了德国。她一直想争取和孟冬的合奏机会,不过这是后话了,孟冬近期又不去德国,回头邱比会回绝的……” 二老安了心,继续相安无事吃饭。 梁若海询问起十音和孟冬《保卫黄河》的排练情况,十音说还早呢,总队庆典在八月,后面会有很多练习时间。 “我嘲笑过江之源了,”梁若海说,“他怕直播时在你脸上打马赛克不好看,要给你戴个卡通小狮子的头套,我不同意,那还不闷死我们了!直播有延时,完全来得及给你在转播界面打个好看的小狮子盖上去,我和江之源说过了,我来亲自画一个狮子。” 孟景蓝皱眉:“我来画,你那技法有点老套。” 梁若海不服:“我的狮子比较威猛。” “小狮子是他们的吉祥物。”孟景蓝说,“最好长得可爱一点。” “那总不能画成儿童简笔画吧?” 孟景蓝想了想:“那让孟冬画?孟冬画什么像什么。” 两人是很认真地在讨论,云旗在偷笑,十音略有一点窘。 孟冬在底下轻捏十音的手。 哼,还真训练有素,刚才当着梁若海警监的面撒谎,她脸不红心不跳、游刃有余。 这么想着,孟冬心里益发甜蜜。这家伙当着自己,就半点谎都撒不了,是个不折不扣的傻瓜蛋。 江岩那天去专案组的老江办公室,无意扫到一份云海的行动申请报告,暗自心惊。 场外各种人员配置、步署和埋伏都是极简配置不说,江岩想着行动响应配套的监听系统总该完备,一看,那清单上本是印制了的,云海居然全套都给划去了! 孟冬在内一旦处于被动,怎么呼救?谁去接应? “老爸,这……” 在江岩看来,拍酒瓶子这种冲冠一怒为红颜的傻事,倒还挺像云海干的事;但在暗地里,利用行动不力来阴孟冬?他不信云海是这种人,但他手里是白纸黑字。 “行动机密,你不要看。” “您真的放心?” “哦,这云海在办了。” 江之源横他一眼,意思是云海怎么都可以。 云中岳白天来了沧东,老江找了他喝酒,居然回复说没空,因为晚上梁若海约了他。若海嘴上说是约见恩公,另外一层,他没明说。 云海那点心思,怕是连他老子都不知道,但江之源了如指掌! 江之源是越想越酸,梁若海的儿子要结婚了,云中岳的儿子估计也是指日可待。两个都是他的好朋友,转眼说不定人家就儿孙满堂了,偏偏还是一家亲的那种。 自家的这个宝货呢?那个兽医……大概会给他老江来一窝猫孙狗孙? 江之源掐了把人中,把江岩轰走了。 江岩碰了一鼻子灰,他就知道,老江根本没看那份报告,他对云海比对他这个儿子还要信任。 结果江岩一出门,发现云海和十音两个正在走廊末端说笑。他又生了感动,这两个人最近的关系有所缓解,看起来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偶尔照样斗嘴。 行动配置的问题,十音看来不知道。 江岩忧伤地意识到,这份心好像只能他独自操。他是有私心的,特别看重兄弟情,只要能确保孟冬无恙,他就原谅他们,当一切都没发生过! 为令柯洛妮打破戒心畅所欲言,云海建议孟冬选的是沧东当地一家酒店日料餐厅里的包间。日料店包间多,他和十音可以预先等在隔壁,厉锋和626的其余人在外围就行。 那天在江之源办公室,江岩将报告上的包间号码、位置暗自记下,生怕记错,他次日又潜入老江办公室记录了一次。 第二步是借设备,江岩去找找厉锋和苗辉先后被拒,说的话都是同样口径,让他一个法医少掺和一线的事。 江岩一气之下决定自力更生,付钧拗不过,辗转托了熟人的熟人,介绍了一名沧东边防派出所的警员,出借给他一套简易监听设备。 付钧在电话里千叮万嘱,要宝宝注意人身安全,江岩受了鼓舞,胸中一片回肠荡气:“放心!” 会面当晚,江岩下午就前往行动,将现场都布置妥了。他一边安放设备,一边责怪云海大意,现场一点措施都没采取! 云海的确没太草木皆兵。据十音说,柯小姐态度还算诚恳,声音里有一种极深的恐惧。她在电话中向孟冬描述的行程,云海也已查证,柯小姐的确在接孟冬答复的时间后,就订了次日返回斯图加特的机票。 她既没有撒谎,那恐惧就多半也真实。 同时,顾文宇的暗示也已相当清晰。 柯小姐的身世只要如他们料想,那在这个人世间,最不希望柯语微逍遥法外的人,正是她柯洛妮。 “这事怎么监听?我最多搞搞禁毒普及,科普……普不动的。”云海私下与十音说笑。 云海有贯穿始终的顾虑,怕对孟冬不利。 入夜,江岩开了辆吉普车等在酒店停车场,相应设备早已调试妥当,他点了支烟,安如磐石地坐在驾驶座,等待二位主角入席。 日料店就在二楼,这应该是个合适的响应距离。 十音和云海先到的隔壁包间,一落座她觉出问题来:“隔壁你安了监听?” 云海表示这不可能。 “但有电流声,比较微弱,我觉得就在隔壁。”十音不放心,“还有十来分钟,我看看。” 已经来不及了,外头起了人声,竟是柯洛妮在询问:“请问洗手间在哪儿?” 服务生在指路。 “她怎么早到了?”十音暗叫不妙。 云海斟了杯茶给她:“我们不能动了,见机行事。看孟冬来了会怎样。” 然而就在孟冬没来的十来分钟间隙里…… 十音想起沧南医院提供的信息,柯小姐患膀胱萎缩。云海皱起眉头:“她已经跑了两趟厕所,杜源的氯.胺酮害人不浅。” 十音发现柯洛妮根本没有反侦查意识,更没有丝毫的起疑,孟冬刚坐下,她就在递什么材料给他:“这满五页是我妈妈……不,是柯语微,她的境内外主要账户,还有这三页,是我整理的她主要身份号码。这都是我亲手整理和打印的,我还拷贝了一个硬盘,所有的文件都能在里找到。可惜银行密码我拿不到,但我想,有了账号,应该能帮助一些线索。” 柯洛妮的中文一般,有时候听起来不那么通。好在口齿清晰,十音能够听懂,一一记录下来。 “这份是柯语微与M国政府官员的资金往来摘要。” “这份是柯语微在M国种植园的地址清单。” “这份是海.洛因贩运网点人员联络表、这两份是国内工厂人工报价表,这份是M国童军招募定价表、这份是原料报价表,这份是武器报价表。哦,海.洛因是我猜的,看这个缩写我猜是可能,我问过朋友,我朋友也这么猜。” 十音一边记录,云海在旁叹为观止。日料店的隔音相当好,云海听不见隔壁的动静,主要靠听十音的转述。 云海看惊了:“全都是超干货?她这是盗了柯语微的一个数据库吗,怎么弄到的?真的假的?” 十音摇摇头,不知道,但孟冬应该会问。 柯洛妮声音里的恐惧感很深,她的坦白动机应该不假。 现在就怕消息来源存在问题,要是真的,那这些证据只要查实一条,就有办法做成铁案。 因为柯洛妮的身体状况,整个会面时常比预估的要久。柯小姐每每关键位置讲到一半,总得出门去方便一趟,忍得听者竟有些提这女孩心酸。 幸好孟冬今天准备了极大的耐心。 柯小姐去方便的间隙,十音听见孟冬叩击在桌板上的声音了,落指很轻巧,如春天的雨落,这是《春天奏鸣曲》的节奏,是行前十音与他约定的节奏暗号。 柯洛妮回来时,孟冬问了:“为什么交给我?” “因为,”柯洛妮没犹豫多久,“不想让别人知道我是谁。我只能来找你,毕竟我俩之间总算有一点点相同的地方。” 孟冬没说话,他需要确认,柯洛妮是否知道自己说的是什么。 “我看了妈妈……看了柯语微全部的试验日志,在那台电脑里。”柯洛妮说,“我的那部分,我不是完全能够读懂,但我清楚,我不是妈妈的女儿,我更不是柯语微的什么零件,我是我自己,我有资格活下去。” 一段话刚说得铿锵,说完她却哭了起来:“孟冬,你是知道的,对么?我看了柯语微的日志,她标注你是运气好,你应该对她无限感激。我至少是完完整整的一个,你却被妈……被柯语微那样地改过,我不懂医,也不知你疼不疼,更不知道你都经历过什么,但我很想说,我是真的很心疼你。” 十音倒吸一口凉气,柯洛妮果然知道了一切。 孟冬没有作答,他的手指在叩击桌面,是那段节奏。他在怕她吃醋?十音笑了。 云海看十音半天没动笔,问:“在说什么?” “在表白。”十音说出口,又觉得不能这么表达,“也不是,算是些柯小姐心里话。” “你不生气?” 十音摇摇头。 这么一段倾诉,听了本该不大舒服,柯小姐对别人的老公说这样的话,显然有些交浅言深。但此情此景,十音又觉得这番话算是发自肺腑,且发乎情止乎礼,并不算太过逾矩。 孟冬不负所托,开始问及今年元旦期间发生在南照的谋杀、埋尸案、S市许家灭门案。 “你说的这些人名,我可能都有印象,但都不深。那个许中益经常看到,因为妈妈提起过,那是你前任女朋友的父亲。” “那不是我的女朋友。” “哦。妈妈……柯语微这个人做事很精细,也很有计划。她的日志很简短,都是时间,很少有情感上的评论,在这个硬盘里,我拷贝了她保存了三十多年的工作日志,非常详尽。近十五年是电子版的,很好搜索,前十多年是扫描版的,可能是她备查用的。因为这份日志是她日常工作专用的,上头经常会出现经手人的联络方式。” “好。你有没有看到过,关于……”孟冬本想问八年前的事。 “关于你妹妹?”柯洛妮竟知道这个! “也提及了?” “我有印象,因为上面提到了你,差不多是在电子日志开始不多久就有的记录。大概是希望你的家人,能够一心一意地对待你,所以就……那里也出现过经办人代号,我记得有,要仔细找。” “谢谢。” 孟冬问:“方便透露资料是怎么获得的么?” 他也在怀疑来源的可靠性。 “妈妈以为我听不懂家乡话,其实我小时候很爱听她打电话,我觉得那声音好温柔,慢慢就学懂了,想学会了说给她,让她开心,后来一直也没什么机会。”柯洛妮说,“前阵子在病房,妈妈派了专业的医疗组,又来给我全面体检。” 她原先并不知道柯语微想做什么,但慢慢听那些人的对话,她觉出了异样,古话说虎毒不食子,妈妈却在打自己的膀胱的主意! 再倒回去思量,为什么她的膀胱出了问题,会让妈妈那么不待见;从小妈妈给自己做体检是这样频繁;每年要坚持不懈地送自己做人工紫外线美黑;自己明明和妈妈长得这样像她却一点都不爱自己;妈妈从来不同意自己离开德国,这次她受邀参与户外节目,向来要求自己言听计从的妈妈拗不过自己,说了声下不为例,她居然同意了。 “她也许是想,在移植前,满足我一个遗愿吧?”柯洛妮说。 “我听那些人说,柯语微不在,她的资料库他们打不开,要等她过再继续一些事情。”柯洛妮在描述,“他们在议论她疑心病很重,她怕密码会遭窃,人的指纹和虹膜可以被复制,她说,只有dna是唯一的。” 所以柯女士资料库的密码是……柯女士的dna。 也就是柯洛妮的dna。 她从没想过,这个被她锁在德国的“供体”柯洛妮,会拥有自己的意志,会在她失去自由的日子里,如此畅通无阻地徜徉在她的世界里。 十音坚信,这些证据,总有一条可将柯语微绳之以法。没想到,这到头来,竟是一个“玩刀之人必死于刀下”的故事。 柯洛妮又上了一趟洗手间,这几乎已经是她第七、八次往返了:“孟冬我该走了,我需要回去好好治病,争取将来能活得像个正常人。正因为如此,我把和我相关的那部分报告和日志全都删除了,至于你那部分,我不知道你想不想看,就一并存在硬盘里了。你看完后亲手删了再交给余警官。” “好,”孟冬没多解释,“谢谢你。” “余警官,她知道么?” “知道。” “她心疼你么?” “嗯。” “羡慕你。不过,我也很乐观。我琴拉得很棒,也很努力地生活。上天安排我来到世上,虽然现在都被毁得差不多了。但我觉得,总是比没有来要好。我像一个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人,没有爸爸、没有妈妈,连一瞬间的真心都没得到过。孟冬,除了余警官,你的爸爸妈妈,也一定非常心疼你、爱你吧?” “是的,”孟冬毫不犹豫答,“非常。” “哎呀,这么想想,我忽然不愿意心疼你了,我更心疼我自己。” 柯洛妮在笑,孟冬也笑。 “不过,真心我以后也会得到的。” “祝福你。”孟冬说。 十音往记录上划了几笔,忽而由衷觉得,这姑娘是挺棒的。 一送走柯洛妮,云海就在孟冬的包厢找到了那组简易监听装置,怒不可遏:“行动方案我草草拟定的,就那么几个人看过,谁不知道谁!看我回去不扒了厉锋的皮!” “厉锋干的?”十音拿着那枚监听器,“设备编号像是边防的。” 云海也颇奇怪:“先撤,这事非同小可,回去必须连夜揪出那人。” 云海这才通知外围人员撤离,厉锋在问,要不要在机场拦截柯洛妮,嫌犯柯语微毕竟是她的母亲,云海表示:不用了,放行。 厉锋知道这人胡来惯了,本来还有些担心,但他记起江之源吩咐过的话,想想算了,反正到时候有事也是他云二世祖来担。 三人一同去了停车场。云海的泊车位比较靠里,便索性让十音孟冬一同在入口处等他。 十音站在那儿,孟冬凑过来观察她的脸色。 加加从楼上起就一直神色不好,一脸凝重。醋有什么好吃的,他又一句都没给人家回应,这个傻瓜。 “哼,饿了?”孟冬去吻她,“甩了云海带你去宵夜。” 十音“嘘”了声,她在留意周遭动静,在想这监听者也许还没走远,他们还有机会。 十音隐隐真的听见了,是女人的哭声,不是小小的啜泣,是那种充满了悲声的恸哭。 有人在说话:“江岩,今天的事,你不要对任何人提及,更别说被叔叔阿姨在这里遇上的事,可以么?” 这是梁若海。 呜呜的人果然是江岩:“的确是太巧了,阿姨您别哭了,我求您别哭了,孟冬知道了会骂死我的。” 作者有话要说:哈哈顶着锅盖来了,太忙了,马上就好~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我的太阳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33425113、小香鸡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4章 人海微澜 三十五 这是云海头一次与笑笑的父母打照面。 他额上的伤已经消了肿,眉眼看起来是刚毅有棱角的。但他脸上和额头都有伤疤,理一个寸头,狰狞程度丝毫未减。 梁若海和孟景蓝下午在附近会友。他俩有位旧时战友在沧东医院当院长,与对方喝完下午茶,梁若海便带着夫人来这沧东的最高建筑晚餐、兼看夜景。 这还是云中岳给他俩介绍的。说沧东的夜景只能算是一般,但这栋楼的顶楼餐厅,连同M国的夜景恰好都能收入眼底。M国与我国接壤的这片区域,人称小不夜城。公职人员又不可能去玩,但美味头一回来沧东,谁都会上楼鸟瞰一下这片夜景。 依照行程,梁若海夫妇计划下周回S市。 今夜孟冬十音都说有事,笑笑不肯出门,说得埋头练琴,不然回头要挨哥哥的骂。云中岳、江之源夜里专案组高层有会,无法奉陪。二老没人共进晚餐,一看手机,原来那楼就在附近,闲来无事就来看看。 梁若海开的是云中岳的车。 两个老头一见如故,云中岳说我成天开会出不去门,你俩年轻时既然在我省工作过,对这些地方一定有感情。他随手就把车钥匙塞给了梁若海。 停车的时候,梁若海可巧不巧看了一眼,旁边车位的那辆车里,闷闷抽烟的小伙子挺眼熟?孟景蓝先认出来了人:“江岩。” …… 十音拉着孟冬往无人处走,又给云海打电话,让他出来的时候绕着点。 云海大约是正在地库的最远角,十音先是没打通。 云海直行正出地库,江岩还在魂不守舍,想着回头要怎么给孟冬解释,出车位就一个急转…… 急刹的车轮碾过塑胶地面,发出尖锐刺耳的声响。 就差一公分,车鼻子就要亲到对面的直行车辆。 云海本来刚刚接通十音电话,耳机里刚喂了声,他刹车摇下车窗,恼火又莫名:“怎么是你!诶,你小子眼睛是怎么回事,那么红?” 江岩一看那车里只有云海,忐忑的心落下来:“是你啊。”幸亏二货没在,孟冬也没在。 梁若海从云中岳的车窗里探出头来问:“江岩,没事吧?” 耳机里的十音在问:“这么说……已经遇上了?” 云海拿起通话口,说你俩干脆过来吧。一家人要过日子的,敞亮一些好。 ** 这世上的好多事情,大家心照不宣是一回事,一旦戳破,成了“你知道我知道了”,对面相见就变成了另外一种体验。 孟冬何其无辜,有些东西,二老早想修补,只是怎么迈出第一步?一年总比一年更觉无力。哪怕是笑笑回来了,他们对孟冬又是感激、内疚,又带着无尽的心疼,却仍跨不出那一步去。 这是重逢后笑笑第二次与父母见面,倒是比上次开朗成熟了许多,和爸妈熟稔多了,也健谈不少。谈到父母最关心的那个话题,笑笑自然是要把姐吹上天的,除了说从小姐姐待自己如何好。笑笑告诉他们还有:其实哥哥本来不想着急让我回家,怕我不习惯,可他又担心你们,担心得不得了…… 刚才柯洛妮在问孟冬“你的父母一定很爱你”,孟冬平平淡淡说出那一声“当然,非常”。 孟景蓝一个在事业上比男人还坚毅的人,情绪几乎决堤。梁若海望着窗外的车库里略显昏黄的灯光,他觉得那光亮得刺眼,他的眼睛都被刺痛了。 他们夫妻的心上,也是有刺的。只是他本一直以为那刺是任远图,此刻发现不是的,那刺也不是一个叫什么柯语微的女魔头。 刺就是他们自身。 并非所有的痛意都带着当头一抡的那种淋漓,也有一种,它从自己深藏的岁月裂隙里溢出,不言不语、尽情肆虐。 孟冬十一岁的那个夏末,他从那个只邀请音乐天才的著名欧洲音乐营回S市,父母亲带着笑笑在机场等他。 认识的人都说儿子取了他们夫妻的优点,梁若海也曾自欺欺人地幻想:儿子只是眉眼五官更出挑些。 这一次不同,孟冬的身高长了一截,已略微过了父亲的肩,眉眼的样子长开了。一望他们便想起来了,他的英俊无可指摘的容颜,承袭了哪位熟人。 三岁的笑笑,口齿已经很清楚,她跳着蹦着要哥哥抱,又说:“让妈妈先抱哥哥……爸爸妈妈怎么不抱!” 父母只是愣在那里,他们差一点就要对视,梁若海看向孟景蓝的时候,她仍怔忡在那里;孟景蓝再看梁若海,他已接过了孟冬的行李箱,轻声说:“走吧。” 十二年过去了,原来那一个梗在他们夫妻心间的人,仍在记忆里。 笑笑还在发出灵魂的叩问,你们怎么都不抱哥哥。 孟景蓝抱起笑笑,也说了声走吧。孟冬颇为费解地看了一眼父母,背着琴紧步跟上去。 那是第一次,爸妈没有拥抱孟冬。自那以后,他们再也没有单独抱过孟冬。 回家后父母有过几句争执,孟冬没听清,也不明白怎么了,二人开始冷战。开学前,孟景蓝为孟冬安排了一次血检,并没有告诉他用途,检完也没告知他结果。 幸好,父母很快就和好了,孟冬觉得心安:那就应该没事了。少年人还不知,那仅是一个开始。 孟冬超群的记忆力遗传自父亲。 这一刻,在狭路相逢的地库里,在这样的昏灯之下,不知为什么,梁若海忽然忆起了那一年的夏末、那个灯火通明的机场大厅。 儿子的个头早已高过他,拥抱……会不会太浅薄?但言语更浅薄。 男人与男人的拥抱,也许是恰当的。 那个拥抱不久,但十音听见了,声场中交织的两种心跳声。 十音记得,上回孟冬告诉他,笑笑回家时,一家四口也相拥了。但孟冬是很高傲的人,他说那次的拥抱是顺带的,不能算。 这次能算不能算? 父子的心率都很快,更强有力的那缕来自孟冬。孟冬任由父亲抱了一会儿,他神色如常,没动也没说话,他平常的心率比常人更慢些,此刻却砰砰如擂。 孟景蓝平时话相对少,此际她是说不出话,掩唇吞声忍泣,泪水盈襟。 ** 这的确是一个不眠之夜,但又有了一些不同。 孟冬不打算去看那个硬盘,他全权交给了云海:“你看着办。” 十音问:“你不去了,那我去云海那里和他一起审?”那个硬盘上有一些信息需要处理,在专案组审不方便。 “我随你,”孟冬眼睛看着梁若海,话却仍是对着十音说的,“你不是半停职?反正我很累了。” 他哼了一声。 好吧,什么叫随她?明明就是要她也别去看,只陪着他,他需要安慰。 十音有些不好意思,这人也是,当着他爸,还来这么骚的操作。 江岩知道一些前情,梁若海叫上他,和云海一起连夜过目完那个硬盘。 孟景蓝本来倒想同去,被梁若海劝阻了。她的情绪几近崩溃,状况极度糟糕,他建议妻子服用半片安定,喝杯牛奶,睡个好觉。 孟景蓝起先颇有不甘,听见丈夫说:“不要让儿子担心。”她这才乖乖照做,去睡了。 历史日志的扫描版上,那个旧式本子的扉页有个卷首,也被扫描了进来,卷首题词是:“失败乃成功之母”。 讽刺的是,这句励志的话,在柯语微的日志中竟然还颇有体现。柯女士是位有着惊人韧性的人,她日志中的失败记录可谓不胜枚举。 她的人胚胎修改成功试验只有孟冬一例,此前成功的有小鼠、猫、狗,后来她多次尝试在复制成功的人胚胎上进行其他修改,都导致了早期的胚胎死亡。柯语微一个很少书写心得体会的人,在最后一次胚胎修改试验失败后,在那儿手工添了条批注,赞美了“那孩子”的运气。 胚胎复制成功仅二例,一例是与修改试验同期复制的一枚女性胚胎,以及那对差一点在古城出生的……复制人。 以年龄推算,之前的那位女胚胎,应该就是按柯语微本人一比一复制的柯洛妮。 柯语微后来的试验并不顺利,这些耸人听闻的试验,好似在她年轻、羽翼未丰时反而取得了成功,在设备、人员、她的专业能力都有了一个台阶的提升,万事俱备之后,却偏偏求而不得了。 梁若海曾在相关的实验室工作,他有自己的见解,又提及从前在小城工作时的往事。 他说有时手头试验失败,众人垂头丧气之际,他的好朋友余北溟是所有人中顶乐观的,他会自我宽慰说:“我这是真把自己当上帝了,还是想要僭越他?不能丧气,上帝的手术刀要是那么好拿,进化论早被终结了。” 江岩在说:“我北溟哥日记上也多次提及过这种‘超微手术’,他还感叹过‘这把刀不好掌握’呢。” 云海在骂他:“你注意点辈分。” 梁若海听到这个“北溟哥”,有刹那的失神,从前顾文宇也是这么哥、哥地叫。 刚才孟冬回房,十音单独找他们夫妻简短坦承过了,她在心理上一直都过不去。她的父亲正是那个引发恶意的罪魁,也曾无心当了那个恶意的帮衬者。 梁若海问自己,他心里恨不恨北溟? 他自问要在年轻的时候,他也许会恨的。 北溟携妻女来做客的那一年,是觉出异样了吧?那一年孟冬还那样小,他抱着儿子,还给北溟自夸儿子像老子来着。他们那么好的兄弟,北溟有所疑惑,为什么不问他呢? 十多年之后,北溟真正确认了问题,倾其所有去弥补他的那个无心的错误,用上了生命的代价。 到了这个年纪,梁若海只剩下发自心底的悲愤。那个潘多拉的魔盒,无论是谁将它找出来,盒子始终存于人世间。 总有人会打开它,总有恶人会用尽他的恶意。 柯语微亲手打开了它,要说恨,梁若海只恨自己后知后觉,恨这反噬来得晚了些。 而那个人世间最有趣的伙伴,那个帮他追回老婆,又帮他得了儿子的北溟,天人永隔了。 云海问都没有开口问,当着二人的面,直接删除了柯语微日志中的所有与基因试验相关的记录,而后再次开始查验那些数据,怕它们的痕迹没有被真正清除。 梁若海欲言又止,江岩惊呼,云海却面不改色:“非规范提取的电子数据,本来也不能作为合法证据。” 怎么就非规范提取了? 梁若海能读懂云海的苦心,他当然不打算质问他。要不是那几处破相,这小伙子长得其实出挑,家世人品也都不错,对孟冬简直义气。 但这家伙怎么有点狡诈?年轻轻的……哦,也不年轻,得有三十了吧。不知生育能力……他又担心笑笑拿不住…… 一颗慈父心开始忧虑女儿,都是忐忑的胡思乱想。 云海这操作,令江岩很是费解。 他很怕云海是不是又想阴情敌?可想想又不对,他是当着情敌的爸爸面删的。再说,那些记录好像是删了才对孟冬好? 剩余有效记录更多:柯氏集团的毒品种植、提取、贩运、销售的相关日志,以及日志中的其他疑似关键部分。 这些部分包括并不限于:授权并组织他人拐卖笑笑;逼迫余北溟制毒、合作试验不成后将其杀害;杀害章念并拐卖十音未遂;以及至去年,在靶场杀害杜源的马仔罗锅及柏万元、灭门许中益全家。 条条罪行,柯语微不可能明文标注,但云海顺着日期倒查,找到了相应记录上,标注着的许多隐晦记号。 这要在旁人,可能不一定能懂。但云海在边境卧底年限不短,暗语、黑话以及各种标记别说他能读懂,十音来了,估计都能猜个八.九不离十,案情几乎对应无误。 上面还标注了实施责任人,云海发现,实施笑笑拐卖、杀害十音父母的实际上是同一人,即八年前那个旧专案组所关注的那名律师,绰号“好人”。 久远的案子的确很难追了,但今年发生的,只要抓到两三个相关嫌疑人,很快就会牵出一串,这案子,九先生翻不过来了。 ** 那夜的孟冬的确有一点不同。 自从雨林出来,十音忙得不可开交,二人又都不轻不重受了伤,这些日子没再做得那么畅快过。 这夜孟冬整晚难眠,话并不多,只纠缠她,用情话烘着她。 他说:“给我生个孩子?” 十音听得耳热:“再等一等吧,总是中毒中毒,我是怕对孩子不好。你怎么那么热情?” “之前我不热情?” 十音也不知道怎么描述才恰如其分,去抚他的脸:“我说实话?也不是这个意思,就觉得你本来对我是打开的,但有一部分,被你自己锁起来了。你也不是故意关着的,连自己都打不开,所以从前就很心疼你。” 孟冬嘴硬,并不肯认,只是贴紧她,浑身的热熨着她:“心疼我?那我看你的行动,怎么个疼法?” 十音用手……他的呼吸声瞬息有了变化,她笑着夸他:“总之今天忽然就不一样,特别的不一样,特别让人心动。” “从前不心动?那还是嫌弃,你在说我从前太冷。”他哼了声,“给得不够。” 十音不允他胡说:“够够够!” “够?”他的声音里又是另一种恼意,“这才几点钟,你一个半停职的。” “呃……” 十音在想,心情起伏太大,大概是容易有一点作? 他这样她也是喜欢的,别有一种动人。但她无论怎么答,他又不舒心。试着以行动回应,他果然就舒心了。 窗外鸟啼、晨光熹微,孟冬刚刚停了动作,在她耳朵里用声音烤她:“加加,你滑得像条鱼。别跑了,我捉住了,跑不掉。” 十音作势要逗他,要钻出去,孟冬居然已有了睡意,呼吸渐沉。然而他但手脚并用锁得牢,是真跑不掉了。 ** 案情终于走上了阳关道。 根据柯洛妮的那份详尽资料,专案组开始组织有效抓捕。 那份账号清单也很有价值,有些境内银行账号为盗取性质的账号,最近居然还存在巨额提现行为。想必是柯语微落网后,团伙内部有人兔死狐悲,开始找寻出路。 继念章贩毒集团被一网打尽后,肆虐边境地区几十年的柯氏跨国贩毒集团,除祸首柯语微之外的首名嫌疑人,也于三天后落网。 云中岳、江之源二位大佬很满意,这份献礼之于八月的省边防总队成立三十周年庆典,无疑是耀眼瞩目的! 云海这人做事不守常规,说好听了是自由灵魂、办案处事以灵活度取胜;说得不好听些,这家伙就是根刺头,出圈的事从不少干。 云海的能耐功劳确实过人,可到头来别人表彰授奖,他这家伙总弄得一个功过相抵。好在他志不在升迁,依旧干得满腔热血。 让二位老头更为满意的是,这帮小的们这次做得极其漂亮,云海这小子也居然没有犯事。 老头子们只顾着高兴,云海心里却压根没想升官什么事,他和十音还在惦记那块心病:律师“好人”还没落网。 虽然这人的罪行,在犯罪团伙的罪行之中,也不过是沧海一粟。可恰恰是最揪人心的那一粟。 ** 四月,专案组齐齐回了南照,除念章集团的祸首任远图因伤离世外,所有嫌疑人押回南照,等待移送起诉。 柯氏集团的头目柯语微拒不认罪,奈何铁证如山。 期间她有过几次自杀的尝试,有一次她企图将掰断的牙刷柄插入喉管,幸好被看守所狱警制止了,只造成一部分皮外伤。 自此,市局看守所为近期的重犯监房单独派设了二十四小时看守,严防她的一举一动。 日子过的极快,孟冬刚回南照大学上了两周的课,又要和云旗去欧洲演出了。 他和学校签了一学期的教职合约,这样堪堪就耽误去了两个月,他对校长和音院院长都很过意不去,向他们承诺了下学期也会留在南照任教。 出发那天,云海和十音一起去送兄妹二人。 江岩最近是看愣了,这些日子,五个人住在同一屋檐下,云海不但让孟冬进门,居然还吃得下孟冬做的美食,表面上极其和谐。这种场面江岩本来是喜闻乐见,但他是闻所未闻啊,特别是在为争风吃醋还把自己开了瓢的人那里。怎么可能! 云海城府向来极深,别是计划在机场玩一把什么阴的,让孟冬到时回不了国吧? 江岩不知道云海会怎么操作,但直觉认为自己有义务前去阻止。 云海替江岩捋捋脑袋上那根翘起的乱毛:“你就别去了,在家替哥哥们带好包子和Plus。” 哥哥,还……们?兄友弟恭的。 江岩愈发觉得云海阴险莫测,但孟冬傻乎乎的,居然也说让他去宠物店。 行行行!有你哭的时候! 亏江岩还先人后己,他最想去的当然是宠物店。自从从沧东回了南照,成天不是上班值班加班,就是被老江叫回家里吃饭,好多日子没去宠物店……那边不接电话,在冷战。 唉,男人心,个个都是海底针。 ** 孟冬在意大利克雷莫纳的演出比十音预想的要轰动,她不用问孟冬要录播看,自己在微博上就刷到了很多现场视频,都是转发的官方剪辑。十音只嫌它们短了些,画面音色都很让人意犹未尽。 不过好在,安可部分的剪辑视频相当完整,孟冬和云旗合奏的是巴赫BVW1042号,E大调双小提琴协奏曲的第一乐章。 十音之前没工夫琢磨,这才后知后觉,发现孟冬为了妹妹,在选曲上很是费了一番心思的。 这本就是一首快板,特别能衬出演奏者的精神风貌。云旗跟着哥哥初登殿堂,孟冬最担心的就是妹妹缺乏自信。结果,在这首曲子基调的带动下,合奏中的每一次眼神交汇,云旗都是自信满满。 整首曲子在这对兄妹的弓弦之下,亮得就如同一道明月光。 天光云影、星月交辉。 可惜,云海看不到。 云海在局里才刚升职没几天,却被停止执行职务、采取了禁闭措施,调查组正在审这家伙呢。 云海是没法看到,十音却是出了一点小意外。 一点点,很小的意外,十音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不过在电话里,十音没这么对孟冬说,她说的是:“没事。我得出个差,挺久的。” “多久?”他声音很不快。说好的结婚呢?又要跑路? “三个月吧。” 孟冬要摔电话了:“我马上回来。” 十音笑:“你傻不傻,你回来我也不在啊。” 再说了,孟冬还要带笑笑见很多很多人,都是早早就预约好的,推掉肯定不好。 “你去哪儿?云海呢?” “出去执行一个任务,不大方便说。云队在局里,他有点事走不开,只能我去。” “你到时候出任务出到一半,是不是打算又来提分手?”孟冬冷声问。 “……怎么胡说八道。” 他沉默了会儿:“加加,到底怎么了,告诉我。” “真的就是有个任务,我的最后一个任务。我保证,你相信我。”十音在落泪,声音很温柔,“你要等我啊,耐心等我。三个月真特别快的,回来我还得和你彩排保卫黄河呢。” “小胖子。” “我不是,你信我。”十音说。 出事的那天夜里,十音、云海、江岩和付钧四人在城外一家熟悉的老火锅聚餐。吃到酒热耳酣,云海接了个电话,挂断神色骤然严肃:“好人在品县。” 那个律师! 十音迅速联络吴狄,她和云海从火锅店直接驱车赶去品县,和队友约定在品县□□会合。 那夜他们在休假,云海喝了不少的酒,是十音开的车。 十音本劝云海喝了酒就别去了,但城外这个地方离品县近,他们怕好容易守到的兔子又跑了。 根据前段时间对柯氏集团嫌疑人的审问,云海和十音早已锁定了那个人。只是苦于抓不到人,只怕他早已不在国内了。 云海存着一丝希望,暂时压着没让发通缉协查令,怕真发了引起对方警惕,反而能难抓人。 这名所谓的律师“好人”真名叫关楚,吉林人。他根本不是什么律师,他假借各种名头在外厮混,顶着多种“职业”幌子和名号。 那个后来贩卖笑笑的经手人齐松,看着云海提供的关楚照片,指认了:“没错,就是他,就是我在M国赌坊认识的那个楚郎中,是他建议我把孩子卖去RK区的。” 十音和云海是先到的,听外情说关楚今晚喝多了,说是一会儿就要走。他俩一听,不由分说先进了□□。 那是一间夜总会,十音不方便堂而皇之地进去,戴了一顶鸭舌帽,和云海进了指定的包间。 包间是外情刚才帮忙预定好的,据说关楚就在隔壁。 经理点头哈腰进来问要什么酒水,有没有相熟的陪酒,或者他来推荐两个。被云海一把摁住了,亮证件:“在这别动,也别出声。” 没什么好废话的,马上就要抓人,抓完就走的事。 十音承认,那夜她和云海虽然叫了增援,其实二人都有那么一些轻敌。 结果隔壁那名在逃嫌疑人倒是很多废话,在嚷着要找经理,要换人来陪酒,说要年轻的。 那个声音虽然醉了酒,但十音一听,浑身血液骤凉。 是他!那个自称九先生委托律师的人,那个老烟嗓。 那个对着曹满说“你解决这里”的烟嗓,他一声令下,就让曹满夺走了妈妈生命的那个仇人! 领班在给关楚解释,这两位妹妹都是我们这里最年轻的了,她们都没满十八……十音心里冷笑,想着回头要和品县公安说说这个情况,太禽兽了。 关楚啐了一口,这也算年轻?老子搞过最年轻的,你猜几岁?一个手,一个手都不到,四岁。那才叫一个鲜美! 十音听得齿冷,然而这个禽兽,他还在说。 关楚得意极了,是这边一个警察的女儿,爷十六年前在M国办的!就是姓云的那个,有头有脸好像还是个什么长官呢,哈哈哈哈,那些窝囊废,他们那顶帽子有个屁用! 云海听不见这些,在问十音怎样了。 十音说不出话,她浑身都在抖,不知道要怎么说。 关楚这个衣冠禽兽,他说的是云旗!真正的那个云旗,云中岳的最思念的亲生女儿,云海最爱的那个小妹妹。 关楚还在那里卖弄,那领班被他吓住了,唯唯诺诺道着歉,我们我们这儿真没有这么小想,这个……犯法。 关楚大约的确是喝得有些多,大笑着说瞧你他妈这个怂样,老子就不怕犯法! 他们有个屁用!老子在哪里不是一样纵情人生?老子就算进去了,他们也不敢把老子怎么样,就算不能监外执行,他们也得好吃好喝供着老子,给老子住最好的单间,你信不信? 十音说:“行动吧,别等了。他就一个人,有武器也没事,我去缴武器,你拷住他完事。” 自己的仇恨半分未减,但十音此刻很冷静。 关楚战斗力应该一般般。她想的是,一会儿怎么让关楚闭嘴。 真云旗的那件事,十音很清楚,云中岳一直想弄明白女儿究竟是怎么死的,但一直没能查到。如果此事确实……十音不敢想下去,真的太残酷了。 十音不能让关楚此刻在这里提这件旧事,云海其实脾气挺好的,但他今天喝了不少的酒。云队这个人,酒品也不能算差,但酒精不受人的控制,他平常喝多了,比较易被激怒是真的。 要是他听了真相,想必会疯的。 醉酒的人没多少反抗力,固然他的反应还算不赖,看到人冲进去那刻,关楚率先掏了枪。 十音灵巧地躲开了他发的第一弹,扑上去就缴掉了他的枪,人也控制住了,一切仿佛很顺利。 关楚的战斗力,果然也就一般般,十音没结合对方喝了酒,再次轻敌了一回。 “云队。”十音在喊。 关楚虽喝了酒,但反应极快,他那张满是横肉的脸上,猛地露出狞笑来:“云队?姓云?你妹……” 云海都没及拷上去,十音第一反应是去堵那张嘴,她一着急的手也没控制好力道,这一拳砸得尤其狠,将关楚砸了个眼冒金星。 云海斥道:“余十音你做什么?” 她哪来的那么些多余动作! 那一刻,云海尚且是清醒的。但他理解十音,这是血海深仇,砸他多少下都不可解! 那关楚被砸得气急败坏,他大约是属狗的,挣扎起来借着酒劲往十音身边一扑……他恨恨使了浑身力气,一口居然咬在了十音的右臂上。 拒捕的他们见过太多,但关楚这个分明不是为了拒捕,他是一只疯狗! 十音紧急掏枪欲撬这张狗嘴,一边吃痛唤:“擦……” 他还是没松口,又狠狠咬了一口。十音的右臂上一时间鲜血喷涌。 十音用枪死命抵住关楚的嘴,但任凭她再怎么撬,老狗嘴里都已经被撬出了血,依旧丝毫不肯松懈。 他也听到十音的名字了,余十音,这个名字他显然是有印象的,并且是那种……极深刻的印象。 他当然是知道十音的,就算原本不认识,柯语微落网后,十音的名号,他们也应该听说过了。 关楚的眼睛盯着她,目中全是挑衅的笑,像是在说:“来啊,你认得我么?” 那刻,十音忽就生出那么一丝的悔,当旧伤和新伤痛作一处的会后,在她有非常不好的预感。 有一种念头如过电影一般在脑内飞速滑过,十音抓不住,但这种心头的诡异感,又分明似曾相识。 云海扑上来扼住的是关楚的脖子,他起先仍不肯松口,到后来喉头被云海箍到窒息,怕死的人这才打开了嘴,大口喘着粗气。 等他那呼吸的频率慢下来,关楚忽就龇牙咧嘴笑了起来。 他的唇上、嘴角上都是血,连牙齿上都是一片血污;十音的身上、右臂上全是血,有她自己的、有来自关楚口腔的,血和血搅在一起,分不清了。 吴狄和彭朗赶到现场的时候,十音已经简易处理完了伤口。 关楚被拷着,他已经缓了过来,半醉半醒的,还是在笑。 “云旗?对吧。”十音已经没有力气再阻止他,关楚还是开口了,他舔了舔自己还在渗着血的唇,狰狞得就像一只吸血鬼,他看着云海问,“云旗是不是是你的妹妹?” 云海眼神迷惑,十音弱声喊:“云海你别理他!” “那你觉得,我应该叫你什么?”那烟嗓又在狞笑,“叫小舅子好不好?一夜的也算哦,那个滋味,啧啧。云旗,都过了十六年,我居然对她念念不忘,哈哈哈。” 云海听懂了,他一言不发,将本来叼着的烟头掷在地上,已经站起了身。 十音低声嘱咐:“彭朗你给我拉住云队,他今晚喝了点酒。” 彭朗攥住了云海的衬衣,但他一人根本拉不住他,吴狄也上了手,两人拼了全力,才令云海没法再近前一步。 但云海双目的凶光就钉在关楚的脸上,他目眦尽裂。 关楚忽然就换了话锋,他看向十音,舔了舔唇:“妹妹,好像是你对么?我听着名字应该是你,照片也挺像的。久违了,八年,哦,其实是快九年了吧?我俩没缘分,可惜九年前我没见真人,不知道你这么好看。不然我就亲自……” 十音啐了他一口。 “其实,说起来还是有缘分。”关楚没在意,破烂的烟嗓肆无忌惮地笑,他努努嘴,方向是指向十音的那条伤臂,“我的血……呵呵,我们大概要同病相怜了。” 十音怔了一怔,她想起刚才关楚说的,诸如不怕坐牢之类的话来。 那种悲怆的宿命感入洪水袭来,她是不是真的逃不开? 但十音又不肯全信,她运气也没那么差吧?应该不会的。 云海也听明白了,他直接扑了上去! 彭朗和吴狄两个的力气加在一起,都无法阻止云海的力道。刚才吴狄也听得很明白,他在劝:“云队你听他胡说!不可能的。云队,你不能动他,要出事!” 但云海今天一句废话都不想说!他从来就没有那么冲动地,想要亲手杀死一名嫌犯。悲愤交加的此刻,他有些理解十音平时的不要命了,一个人被逼到过极处,是容易生出那样的念头的。 那刻,云海的血液,也许已经被体内的酒精烧灼开了,愤怒也已经腾起了滚滚浓烟,他无法控制自己。 他自己的亲妹妹是没了,但他还有两个妹妹要保护的。 眼前的这个二货妹妹,她被你们这些魔鬼害得有多苦你知道么?她马上就要结婚了,你这个禽兽知道么! 十音本来有些认了命地在旁出神,在想自己应该没事的,她身体好、免疫力强,她有经验,她一定可以趟过去的。 但孟冬会生气,她该说什么来哄? 十音猛然惊觉云海是这个样子,她是真被吓到了,她哭着劝:“云队,我们不可以这样,他拷着呢,我们别这样。你快想想妹妹好么?你想一想她。” 这是孟冬临行千叮万嘱的,要想着他,时刻想着他。 云海闻言,双眼通红着抬起头,他的手上一松劲,关楚总算是在彭朗和吴狄手上,捡回来一条命。 关楚青紫着脸,微弱地喘着气。他森森带血的牙露出来,他还在笑。 凌晨,市局的紧急血检报告出来了。报告上确认,关楚没有撒谎,他的确是HIV携带者。 而数日之后,在通话的此刻,孟冬还在电话那头说:“加加,我想看看你。”他想着这总没问题? “不了,我不方便。” 十音正在照镜子,阻断药让她的气色不大好。好在医生说,这次的高危状况,处理还算及时。 “怎么个不方便?” “最近我太忙了,都没有工夫健身,身材不怎么好看。”十音学着他平常的逻辑。 “本来也不好看。” “梁孟冬你总一派胡言!”十音开始抹泪,一听见孟冬的声音,泪就顺着面颊,无声无息淌下来了。 “好看,”他更正,“我特别想看。” 孟冬觉得自己也没什么骨气,逗只敢逗她几秒,被她一吼就舍不得了。 十音已经抹干了泪,一边竭力在笑:“回来看嘛,回来仔仔细细地看。孟冬你要耐心等我,我爱你。你信我么?” “信。”他再次没骨气地答。 梁孟冬隔着千山万水,他的耳朵里灌满了那个,他日夜思念的声音。可是她一出声,他就知道她有事情。 这个混蛋,又出事了。 然而谢天谢地,加加这次没有说分手。难道会是……云海有事? 孟冬问她:“云海是不是出事了?笑笑打他电话,说是打不通。” “怎么可能?那只老狐狸!”十音笑出了泪。 “你是小狐狸。”孟冬说。 “是在夸我美么?”十音又在抹泪,悄悄地。 油嘴滑舌。 真要信她么?孟冬认命地想:有什么办法呢?哼,他都习惯了。 大不了,再被狐狸骗一次。 作者有话要说:还有一章,嗯,真的,还有一章,肯定!!! 来吧留言~~~我看得到!!!你不说话我就哭惹~~~ ——————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墨迹未干。、鱼鱼、一只猫耳朵 10瓶;啦啦啦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5章 人海微澜 三十六(大结局) 尹嘉陵是四年前开始创业的。 那一年他有了一个点子,他自认那是个不错的商业机会。 他生在音乐世家,全家人对他弃乐经商一事,没有一个不鄙夷的。天使投资?对不起,门都没有。 尹嘉陵开始游说同学。海内外一圈的同学,从大学到幼儿园微信群,他的项目简介每个群里都发了,在线只要开口聊过天的,无不被他点对点游说了一边。众人对一个弦乐生搞在线教育事业,表达了巨大的鼓励,但仅仅是鼓励。 尹嘉陵的所有同学群里,几乎都有梁孟冬。 不过,梁大师不看群,倒也没人说他出名成家清高了,因为这厮从小就有那么清高,所有人都习惯了。 开局不利,尹总第一关的融资就遇到了困难,事业迟迟未见起步,尹嘉陵给梁孟冬发了一条私信。 嘉陵:支持兄弟一把,让我开开张。你这样的人都给我投了,肯定就有人跟投了。 对方没回。 嘉陵:喂,我这个点子,说起来还是你给的启发。 对方还是没回。 嘉陵:还记得大一的时候,你让余十音在q.q上给你陪练的事吗? 对方正在输入。 隔了一会儿,嘉陵收到一条:? “入伙我的‘Song陪练’,梁大师您值得拥有。” Song,宋,尹总的一点小心机。 梁孟冬:钢琴陪练我帮不上忙,你找吕宋宋。 嘉陵:你来当股东! 梁孟冬:要多少? 尹嘉陵一看有戏,赶紧趁热打铁忽悠: 我们要广募天下好老师,让她们全都加入我们的在线陪练事业。我们从钢琴做起,钢琴的琴童市场最大,等到做深做精,我们再覆盖其他乐器! 嘿嘿,你就安心等着,你的那位再能躲,逃不开我Song陪练的天罗地网! 梁孟冬又问了一遍:要多少?账号发我。 他没什么心思听游说,嘉陵这个人他信,刚才那番话他是不信的。 加加出事了。出事就是出事,她不会在某个地方当老师,却不找他。这不可能。 尹总创业很勤勉,每季度都给股东发财报,孟冬没看过。 不过,听说后来真有投资人找来了。尹总给孟冬说:你是我的天使大股东,你要撤股也行,不过我劝你别,等我上市,我可能得给我金主爸爸赚座金山,吓死你。 梁孟冬既不等钱用,也没空回国办什么转让手续,便也听他的,留着那份股权。再后来,尹总了不得,小提琴陪练课程模块已经建成,他在意大利还建起了Song陪练的海外教师站,很多留学生都在他的教师站注册并兼职任教。 尹嘉陵电话里给孟冬预告:“看样子你真要发财了,我都羡慕你,兄弟加上投资人给的期权都没你多啊。金主爸爸,你知道兄弟现如今的估值么?” 孟冬正考虑在维尔兹堡定居任教的事,没什么工夫搭理他。 尹嘉陵说:“我八月过来看你,要视察教师站!” “德国也有教师站?”孟冬不解。 “金主爸爸,我都到意大利了,您就不能开车过来看我一眼?” “想累死你爸?”孟冬占着便宜哼笑,“再说吧,那么远的事,到时候可能有演出。” “那老子来现场给你献花!”尹嘉陵气哼哼。 真到了八月份,梁孟冬腱鞘炎发作,绯闻漫天,所有演出暂停,已经赋闲三个月了。 那阵子梁孟冬正好在佛罗伦萨,他在老师家附近租了个房子,平时就在家练琴、看书、喝酒,晚上则散步或去老师家里上上课,日子过得很悠闲。 尹嘉陵的教师站在米兰,梁孟冬本打算如他所愿,开车过去看看他。结果尹总说:不用,兄弟过来! 梁孟冬等到人来才知道,尹总主要不是来看他的。吕宋宋在佛罗伦萨有三晚的演出,尹嘉陵每晚都要去捧场。 日理万机的尹总,大中午的,一到打开电脑就工作。 “那么忙?”孟冬问。 “别提了,”尹嘉陵摇摇头,眼睛盯在屏幕上,“林子大了,什么样的鸟都有。” “Song陪练”旗下注册教师人数趋近上万,几乎都是全国各地高等音乐院校毕业、具备资质的器乐老师。但人一多,总有不合资质、冒用资质的,或几人合用同一账号的老师。 “要么就是家长投诉,如果没有投诉,就得靠在线督导老师一个一个核实。”尹嘉陵指着那串名单和对应网址,戴上耳机,“督导老师团队无法判断的违规注册,由我两个助理再筛过,他们还确认不了,我是最后一道。” 孟冬都练了一轮琴,时间过了下午两点,他看嘉陵依然端坐在电脑前:“还没忙完?” 尹嘉陵取下耳机:“忙不完也要出门了,我得去堵她,演出前来个下午茶。你也去好不好?去了宋宋不好意思轰人,让我有个借口。” “不去。”孟冬拒绝。 “那你帮我查几个老师,真忙不过来。” 替嘉陵干活?梁孟冬闻所未闻,觉得这人大概有病。 “忙不过来你还追女人。” “我想她啊,谁像你似的,饱汉不知饿汉饥。” 他嘲笑的是孟冬那些绯闻,其实嘉陵知道,肯定子虚乌有。梁孟冬有没有女朋友他不确定,但至少不可能同时有那么多,他一个洁癖。 尹嘉陵环顾这房子,又猜测他大概连女朋友都没有,问了声:“是不是还在找?” 梁孟冬正在给弓擦松香,捏着松香的手顿在那里。 尹嘉陵说:“我们是活人,也不能太死心眼了吧?” 那个人是死是活?嘉陵也不知道,但活着总要向前看的。 “死?”孟冬声调很低,像在问自己,“尸体呢?” 他低头继续擦松香,动作又轻又缓。 尹嘉陵劝不下去了,他再怎么劝,孟冬总是这些话,答完就陷入沉默。他不该提的。 不过尹总没拿自己当外人,临行又求了句:“反正你有的是时间,你好歹是股东,看着CEO一天天这样憔悴下去,哪天我不行了,你的钱就打水漂了呀。” 梁孟冬笑起来,你不行?你生龙活虎的。 “可怜可怜我。” 孟冬嗤笑:“怎么帮?我又不会。”他是心软了。 “这么简单的事大师怎么可能不会。这是名单,这是上课地址,国内现在是夜里八点半,十点钟前所有的课程都会结束,你就每个网址点进去看。” “看什么?” “一个网址对应一个在线教室,你进入的时候,教师和学生都不知道你在线,他们顾自己上课。你就帮我检查,看这老师资质是不是和描述的一致,没问题你就打个勾,要有问题,你就帮忙记录一二。陪练嘛,无非看错音、节奏纠得准不准,指导的练习方法上,有没有出现重大失误。” “无聊。”孟冬哼了声。 “金主爸爸。”尹嘉陵巴巴望着他,嘴很甜。 “滚吧。” 在线审核的确很无聊,梁孟冬进入了几个教室,发现以他的眼光,这些教师一个个全都不够格,这还要一审二审三审?尹嘉陵那支在线督导团队是吃干饭的吧。 梁孟冬已经关了五间教室,早就不耐烦了。他头一次对尹总公司有了认识,就是籍着国内琴童热、一窝蜂,提供的基础陪练服务,是他高估了教师能力。 光看资质证书没有意义,即便这些老师的资质审核无误,他们所毕业的院校估计也是八大音院之外,排在十好几线的那些院校。指导陪练勉勉强强,教学水平不敢恭维。 梁孟冬不想再看下去,没营养,他随手拿起那份问题清单,打算迅速浏览一遍,找个理由打发尹嘉陵,让他明天自己继续。 但他眼风扫见,清单里有位老师,尹嘉陵助理特意标注了其他颜色,指明该问题与其他人的不同。 记录显示:该教师实际教学水平超出我司本部培训教师的上限,相当优秀。 但问题在于,她上传的资料不对。平时每次在线抽查,上课的都是位女老师,但注册资料显示,该老师是南照大学音乐学院的一位男教师。 助理在表中请示,这种情况,我们是装傻,还是强行勒令那位女老师提供自己的资质?这样的老师,很可能是位在校生,她也许真不具备资质,但她又是如此优秀。督导组甚至在申请培养她,助理表示矛盾极了,恳请尹总定夺! 优秀? 肯定言过其实。梁孟冬觉得自己已经能估出那些老师的斤两,他鄙夷地点开那间教室。 那堂课还没开始,学生迟到了。老师使用的头像是只小鹿,鹿眼睛亮闪闪的。 薛荣宝?这是名字? 在线教室里有敲门声……现在是开门声。 “那么早就来啦?我要上课了。”那个女声压低嗓子说。 梁孟冬拿着笔的手顿在那里。 男声在问:“你几时出差去M国?” 女声:“下周去。” “去多久?” 女声:“说不好,一个月,两个月?反正这次比较久。” “那么久!” 女声在笑:“云海那家伙,每次都懒得去,只会差使我。” 男声也笑:“你俩这是变相撒狗粮。” 线上叮咚声起,语音提示学生进入教室。 女声:“我要上课啦,你快去找他们玩,一会儿我们再说。” 在线的孩子的乐谱显示在屏幕,是一首巴赫的赋格。 女声温柔一如既往:“小宝贝,今天我看妈妈留言说,可以合手练习了是么?我们先弹第一、二行。你可以开始了。” 监控分界面中,可以看见学生的手指,那孩子按要求弹罢停下来,屏幕中央的电子乐谱上,老师在划线。 “亲爱的,今天老师可不能表扬你了,复调曲子不可以这样囫囵吞枣哦,你知道这首赋格的主题么?你来给老师唱一遍主题好不好?” 房间气闷到了让人窒息的地步,但梁孟冬挪不开脚步去开窗,他的笔在那页纸上胡乱地划。 他也不知自己在划什么,只知道耳畔极静,除了那个人的说话声,只有他自己的呼吸,只有笔划过纸面的动静。 学生在唱主题,老师在纠正:“小宝贝唱的后面这节不是主题哦,它只是右手旋律,到了这一小节,主题已经换到了左手旋律上,宝贝发现了吗?” 老师开始示范唱谱了。 梁孟冬起身,下意识想要去拿酒。哼,五音不全。 他攥着酒瓶的手打了滑,酒瓶脱手,砸在地毯上。 闷闷的,“咚”地一声。 幸亏是地毯,酒瓶没有碎成一地。但它掉下去的那瞬,梁孟冬阖了一下眼睛,想象它已经是粉身碎骨了。 那边的人在自己的钢琴上,给学生示范这个乐段。 梁孟冬转头望过去,屏幕里切到了那双纤纤手。 像一个快要醒来的噩梦,但他似被什么人强摁着头闷在水底。周遭没有氧气,肺部有刺痛感。 不仅仅是肺,心、肝、脾……他身上的每一寸,都如临针刺。 屏幕中,左右手将乐段的主题反复再现、相互追逐,好似两个人在嬉戏。赋格的乐句被演绎得很明媚。 那只左手也是白得晃眼睛,右手腕上裹的不知道是什么,纱布? 这个人,她就好端端地活在世上。 她是没有心肝,还是已经忘记? 她也许真的失忆了,才可以把说过的话、做过的事统统抛诸脑后。但她多少年如一日,仍喊着对面的人“小宝贝”、“亲爱的”。 念在嘴里的时候,她不觉得刺耳么? 下课时,孟冬手里的鼠标挪向了那个通话键,嘉陵说,那个键是督导老师在线和任课教师沟通用的。只要点下去,就可以和老师通话。 他犹豫两秒,要点么? 没有心肝的人轻轻走着音,哼唱着刚才那首赋格的主题旋律。他点下去的那刻,她已经下线了。 尹嘉陵很快给了他调查结果,那位南照音院的薛荣宝教授,是位钢琴系老教授,妻子已经退休,是文学院的老师。 至于余十音,他暗自询问的南照音院办公室负责人表示,并没听过这样一个人,师生里都没有。 “我直接问薛教授,也许是私交。”尹嘉陵说。 “不用了,我自己去找。” “你要怎么找?” 孟冬让嘉陵开个账号,要他把那人所有的课时全都黑箱操作,调拨给他自己。他又要给余十音当学生! 然而Song陪练负责教务的老师答复尹总,薛老师后面的课早都已经请了假。管你黑箱白箱,余十音真出差去了。 也不知做的什么工作,出差的地方没有琴?不能陪练么? 孟冬一节课都没上着,一口老血! 嘉陵很快就发现,梁孟冬是来真的。 他不知发的什么疯,一边在找人恶补M国语,一边铁了心在安排回国事宜。 孟冬找人联系上了南照大学,计划前往担任教职。邱比也在大张旗鼓,替他接洽南照□□门及南照音乐厅。孟冬的腱鞘炎还没好,已经开始准备十一月的南照音乐会了。 “孟冬,”嘉陵不由提醒,“你想没想过,也许她已经结婚了。” 嘉陵从前对十音印象很好,这姑娘做事待人都是心无旁骛,满心满眼都是孟冬。说他撇下孟冬,他是不信的。 他本来也以为余十音出事了,但眼下就是没有,她好好的,没有联系孟冬。 八年不短,故人心易变。 比孟冬还不善表达的人很少,可像他这么实心眼的人,世间同样没几个。 孟冬听嘉陵这么说,想起视频里那个男人说的“狗粮”。他心口抽痛了下,嘴硬道:“离婚犯法?” “你的……节操呢?”尹嘉陵真无语了。 “我不明白你什么意思,”孟冬面部线条紧绷着,抿了抿薄唇接着说,“也不知道自己还有几年可以活。” 尹嘉陵吓得,一度以为孟冬得绝症了。 后来回过味来,发现这家伙说的是惜取光阴的意思。 ** 暮春的夜里,山花依旧是烂漫的。 也有些花瓣,它们会在夜气中缓缓收拢自己。空气里会有清湿的香气,闻起来让人懒洋洋的。 当然,这些不过都是十音的想象,她本来是想好,夜里要在附近的山路上散散步,呼吸呼吸山间空气,但今夜暂时不行。 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窝在屋子当陪练,有些浪费生命了。 然而这位学生实在很出色,十音猜想,对方大概是面临一场重大比赛或考试? 十音问过,对方没有回答。不过,十音从前有过类似的经历,猜测多半如此。 十音因公负伤,独自跑来保县的山居休养,此前正愁无事可做。 云家有琴,她想着每天努力练琴,三个月消磨过去是很快的。只是云家没几本钢琴谱,她出来时身边也没想着带上一本。 十音想到了那个在线平台,Song陪练的曲库中倒有不少原版曲谱,翻出平板电脑就开始搜谱。 她是想找谱自己用来着,刚登陆几分钟,平台方敏锐地察觉她上了线。客服小姐姐给她发了在线信息,问小鱼老师您好久没有上线上课了,是不是跳槽去了竞争对手家?她们好伤心。 十音觉得好笑,回说当然不是。 客服小姐姐很热情,问您要是有空能帮我一个忙么?我们这里有位很挑剔的学生,程度比较高,换了很多老师他都不满意云云。 说起来,认识薛教授、到这个平台陪练,对十音来说也是机缘巧合。 薛教授是十音在云旗的老师家里认识的,算是位忘年交。平台是薛教授的学生介绍的,听说十音在兼职给妹妹攒课费,聊起那平台时间上特别灵活,以十音的水准,倒是可以在线带些学生。 可惜十音没有纸面资质,薛老师很仗义,愿意以自己的名义帮忙,二话不说就让学生帮着申请了一个。 这个平台待十音一向极好,去年核查发现她是冒用资质注册,居然只是在线问她,要不要改个正确的性别和昵称呢? 十音没想到对方竟那么通融,托他们把薛荣宝教授的名字改成了“小鱼”。 十音自觉平台于她有恩,先前请假频繁,她有愧于人家。 横竖这一阵与世隔绝,哪都不能去,陪练也算一种消磨方式。 “没问题,那就让小朋友上一堂课试试吧。”十音说,“希望他能对我满意。” 学生的头像不是自己的照片,是一只不知名的鸟。他的昵称单字一个“gu”,十音想,这也许是位姓顾的学生。 学生的程度果然很好,对乐曲显然有自己的处理方式,并未盲从于某一个知名版本。 十音想,其实自己真的只是纯陪练,没有多少可教对方,这钱挣得亏心了。 她开口问了对方的年龄,能将肖邦弹得如此克制,应该是个大孩子。 但这学生不爱说话,始终一言不发。 十音不以为怪,陪练生涯中常会遇见这种不善沟通的学生,或者是因为害羞腼腆,只要家长不在,怎么问也不答。 十音恍惚想起某人说过的话,她告诉学生,肖邦虽然身体不好,但他的意念中,是有一种英雄气概的,你试试看。 学生又弹了一遍,搞得好像他刚才的克制仅仅只是为了克制,这次居然直接做到了! 不仅做到了,还将她的意思表达得很精准,十音抹抹眼睛,听得竟有些热泪盈眶。 “我们总练这首么?”十音问对方,有没有别的曲子要准备的? 学生的曲目库是真大,很快又来了下一首,李斯特改的帕格尼尼《钟》,一首炫技曲。 《钟》大概不是他的比赛曲目,弹得不如那首肖邦舞曲畅快,但技巧很优秀了。十音想不通,这么好的学生,难道不是就在专业院校内的?怎会跑来寻求在线陪练? 十音想联系客服,她真是不配带这学生,弹得也太好了。 但愈是好学生,老师愈是舍不得撒手。 再说,这个客服所谓很挑剔的学生,从头至尾也没挑剔她一句。他一门心思埋头苦练,除了喝水从无间断。 这天的陪练持续了足足三小时,从黄昏六点开始,直至夜里九点。 学生准时结束了演奏,打来一行字:下课,明天继续。 很快又来了一行:晚安。 果然是腼腆,不是没礼貌,十音很开心:“亲爱的,晚安咯。” 遇到了一个贴心的好孩子,时间选择得刚刚好。十音下午有的是时间,晚上则需要遵医嘱,早早入睡。 今早她去了医院验血,医生说她的阻断状况良好,已经完全脱离了高危期。坚持,还剩下两个月,就否极泰来了。 十音算了算日子,再过几天,孟冬云旗该回南照了。 思念又成灾。到时要提前告诉孟冬这个喜讯么? 但这算不得什么喜讯,不但不算,她还在忧愁见面挨骂的时候,要说什么才能让他早些消气。思虑许久,始终是无解的。 算了,之前在电话里,说好要离开三个月,孟冬明明已经接受了,她这会儿出的什么幺蛾子?这时候见面,更煎熬。 还是先关机,等警报完全解除再见来得心安。 虽然应该早睡,但现在也太早了。 十音还没生出睡意。她没有离开钢琴,随手在翻看之前学生选用的那册李斯特电子曲谱。 咦,这本上竟然有这首,《孤独之中神的祝福》。 这首十音记得,是李斯特的晚年神作。从前孟冬特别喜欢,她为了他练过的。 十音摸着琴键,摸到了第一个音符,温柔的乐句漫在指尖了,记忆也如暗流一般……漫上来。 这曲子并非叙事类乐曲,那时候十音不懂,只觉得它曲调特别温柔凄美。 现在才懂得,它讲述的那种精神力量是存在的。 目光放远,万事皆悲,因而慈悲,因而万事万物、万种不幸……无不可得宽容。 因为是孟冬爱的曲子,十音从前练得格外投入,如今对着谱子,弹得竟仍是如此顺畅。弹至华彩的那个部分,十音心生欢喜,甚至能分心去聆听窗外的鸟叫声。 那春鸟的啼声很动人,有一种能穿破黑夜的清越,节奏也是正好,应和着她的琴音。 尾音绕梁时,软件上忽地弹出对话框:鸽子叫? 十音吓了一跳,刚才忘了断开连接,距离下课十分钟了,学生竟还在线!那么破的琴声,岂不是都让他听去了? 十音笑答:“不是哦,亲爱的。是我们这边山间特有的一种布谷,不过还别说,它的形体倒真有些像鸽子,暮春前后,这里经常整夜都能听见它的叫声。你是不是觉得还挺好听的?” 那边不答。 “小宝贝,你还在吗?老师真要睡了,我们要晚安咯。” 学生发来一行:再弹一首。 十音不好意思:“其实,我还没宝贝弹得好呢。” 学生大概的确不擅沟通,发得很生硬:弹。 十音不是忸怩的人,她想了想,脑海里现在有什么呢。 她弹了,是她自己改编的《冬二》。 《冬二》是维瓦尔第《四季》小提琴协奏曲《冬》中的第二乐章,非常简短的慢板。 在那个场景中,窗外有瑟瑟寒风、冷冷冰雨,慢慢地,鹅毛雪落下来了。然而主角却是在屋内的,她凝视这片寒冬,却有火炉正烘着自己,周身暖意。 十音弹完开始自嘲:“可惜,那种拨弦模拟雪水滴落的声音,钢琴键上我做不出来,始终不够贴切。” 学生好直白:那为什么要改它? “因为……” 因为,挥不去啊。 它不就是心中深爱着那个人么。他就是冬,和他在一起,却如冬日围火。 十音没有说下去,她发现学生实在很懂行。但她真是要去睡了,她要阻断成功,要好好地再见他。 学生也没追着刨根问底:明天见。 “亲爱的,明天见。” 次日下午,平台方提出,学生今晚想提早一小时上课,十音一看就是五分钟后,她满口答应完,想起自己晚饭都还没吃。 对方进了在线教室,却先发来一行字:你先弹,肖邦,李斯特,都可以。 十音觉得这要求可有点过分了:“小宝贝,你是不是把老师当点歌台了?我是陪练老师,得为你的练琴进度负责哦。” 学生:我还在路上。 十音暗想,这学生的人品真没得说,守时守约,人赶不到钢琴旁,也要先上线来给老师打招呼…… 但不对啊,赶不到为什么要求提前上课? “小宝贝千万别着急,路上安全最重要。等到家了咱们再开始,好不好?”十音问,“晚点结束也没关系的。” 学生:就到了,弹。 十音发现这孩子也是够执拗,只好摸着琴键,开始视奏学生昨天的曲目,一曲完了她又自嘲:“老师好久不练肖邦,真不如宝贝你弹得好。” 对方不答,十音喂了两声,听动静,那边可能是掉线了。 十音最近很注重养生,她不容许一点点的疏漏,更不能饿肚子,一定要好好实现成功阻断! 学生既然掉了线,她不如先去泡碗面来吃。 云家的厨房很大,却因为建得早,就安设在楼房外面。十音搞定了面,抱着面碗往正屋里迈。 十音听见远端隐隐有脚步声,离得还不近,她顿在那里听动静。那面碗其实有一点烫,十音想要找个地方搁下它,脚步声朝这处来了…… 十音环视,树影后仿佛有人,那脚步声却在那里停住了,来人在树后。 是时天色渐沉,暮色四起,山里已起了凉风。 “哼。” 来人出了声。 十音身子颤了颤,滚烫的面碗直接没拿住,“哐当”落下,面、汤、瓷片……碎了一地。 “你、你,你别过来。”十音眼看着来人一步一步上了前,喊都喊不住,她吓得满脸是泪,胡乱蹲身捡了一片破瓷,挥舞着吓唬人,“你说好等我的啊,你跑来这里做什么!孟冬、你敢再走近一步试试!” “吓唬谁?”他在问。 没人理会她,也不用试,梁孟冬根本就特别地敢,一步就贴近了她的人。十音可以清晰听见他的心跳声了,以及他呼吸之中的怒意。 十音刚才是愣住了,现在第一反应,自然是发疯似地要逃。 但她的身子完全被他搂住,那团炽烈是直直覆下来的……不,是直直咬下来的。 十音字不成句了:“不……可以!孟冬……你不可……以!” 但孟冬的胸腔里大概只剩下愤怒的烈焰,它们迅速伴随骨髓里的痛意一同一窜而起、抵彻全身。 十音仍在拼死欲逃,那烈吻却是孟冬切齿欺来的,他拼命撕咬着她,带着那种淋漓的恨。 “你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十音奋力怒推,她本来推不动的,但孟冬掠夺够了,终于松开了她。 孟冬的身子仍如磐石,立在原地纹丝不动。他咬着自己的唇,满目怒火! 十音大喊:“梁孟冬你给我住嘴!” 然而这人自顾自,哪里肯理她。 十音踮起脚,哭着去查他的唇际:“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啊?你怎么能这样欺负人啊?” 血和泪都是模糊的,但隔着这暮色,十音还是看清了,孟冬唇上那道触目的裂痕里,已经渗出了第一颗血珠。 “你就是想要了我的命。”十音哭着,她想打人。 谁想要了谁的命? 孟冬整张脸都是铁青的,他抿抿唇,再次欺上来…… 十音有些绝望,她没有力气捶开他了,她也已经忘了,自己手上还攥着那块破瓷片,她攥得极紧,手心里早是一片血痕。 然而孟冬记得,他一边咬啮着,一边去夺那片破瓷…… 现在两个人的手心都割破了,她的伤口、他的伤口,她的血、他的血,搅在一起,分不清了。 “现在你觉得我知道不知道?”他满是血的唇一路向下。 “孟冬你疯了,你的手……我们去医院,你听我的,现在我们就去。” 没有人理她,他声音狠恶,问的却是:“你还记不记得,我第一次这么亲你,是在哪儿?” 十音猛点头,泪水止不住。 当然记得,那是他们的初吻。 就在那条暗巷里,那阵子孟冬每晚接送她打工,几乎耽误了自己的课业。十音闹脾气,说再这样下去要分手。 在那盏路灯下,孟冬也是这样,长驱直入,恶狠狠碾过她的唇:“这话是随便提的?再提分手,再提一次你试试?” “可我……这次没提分手啊。”十音由他吻着,很委屈,“我让你等我的,你就胡来、胡来,你气死我了。” “如果你阻断失败呢?”孟冬唇贴着她耳朵,贴得太近了,似是灵魂的叩问,那声音里带了悲声,“失败了,是不是又要跑?这次我要去哪里找?” “如果……”十音真没想过,她是乐观的人,“不会的,你耐心等我,我就会好的。” “我不等。”那烫唇落在她的耳根,一下一下,孟冬的声音很决绝,“我为什么还要等?不等。” “那我们……去医院。” 现在还有什么办法呢?十音无力地想,唇际生疼,泪是咸的,和着血泪,她吮了一下,却又无由地……觉得甜。 十音的身子却一下就腾了空,那个炽热怀抱已经将她一把抱起。 “梁孟冬你……” “好好叫我。” “孟冬?” “哼。” “老公,我们去医院……”十音哭着求。 “不去,还有呢?亲爱的,小宝贝,不叫了?哼。” “……” “叫。” “呃……” 孟冬抱着她,直直往楼上去了…… ** 许多许多年以后,江医生回忆起那个深夜,仍是不由的要爆那晚上的猛料:“这个二货,大半夜的,打电话给哥撒狗粮!问哥阻断期间能不能服用紧急避孕药。哼,炫耀!红果果的炫耀!” 云海幸灾乐祸、仰头大笑,云旗微红着脸,去捂身旁小男孩的耳朵:“这口蔬菜必须先吃完,不然下一口姑姑就不让你吃虾了,知道么?” 男孩长得像十音,一双眼睛扑闪闪、水汪汪,很具欺骗性,好像一眼就能欺到人心里去。 “江医生你作死!两个小家伙都在,说话懂不懂看场合?”十音一边骂江岩,一边悄悄去问身旁的男人,“这事你总卖关子。告诉我嘛,到底怎么判断我在保县的?云海关禁闭呢,他不知道啊,是云大队送我去的。” 云海那阵子也有点轴,在调查组那里拒不认错,非等到关楚的死刑判决下来,他才算是松了口,承认当天,他的执法行为的确过当了。 梁孟冬正往女儿的盘里剥虾,冷哼:“野鸽子。” 十音蹙眉:“怎么又骂我,说好当着小孩的面不揭短的。” “没骂你,就是野鸽子。” 十音使劲想,总算想起了那夜陪练课的一些细节,原来是那么简单的? 她笑着纠正:“那晚上课的时候,我不就告诉你了,那是保县的布谷,不是什么野鸽子。” 男人往她嘴里送了一只虾:“没差别。” 入夜,十音翻来覆去,总还是有些担心:“我得好好警告江岩,说话不许再口无遮拦,我怕他越老话越多,什么都给两个小家伙倒。” 有一些事情,他俩都不希望让孩子们承受,无忧无虑的多好。 “上次他俩问我,是怎么娶到的妈妈?”孟冬的掌心很轻柔,去抚妻子的脸。 “你怎么说的?”十音眼睛亮了一瞬。 哥哥今年七岁,对万事万物都充满了疑问。妹妹五岁,也到了好奇的年纪。 孟冬哼一声:“我让哥哥先选好乐器,不朝三暮四花花草草了,再来问我。哼,也不知道像谁。” 哥哥性子外放,朋友多,一会儿小提琴一会儿钢琴,好像连唢呐都考虑过了,什么都会,什么都挺拿手,又偏偏什么都没选定。他心思活,不像妹妹,性子反倒更沉稳些,更像爸爸。 妹妹最崇拜的人是爸爸,第二崇拜姑姑,她从小就一门心思,要拉琴。 “那他总会选定的,”十音倚在孟冬怀里,“你打算答哪一个版本?” 孟冬搂着她,陷入了沉思,怎么娶到的?简直不想说,一把辛酸泪。 但总会再问,到底告诉给孩子哪个版本才好? 说是你爸才是一颗胚胎的时候,你外公就认我当女婿了? 十音说这个不行,这事提了我心疼,心疼你。 要不说妈妈倒追爸爸的事? 十音气呼呼地,说不行不行,这很糗好不好。一下追到也就算了,当时追得好辛苦,以后女儿会学样,这么去追一个臭小子,你说你心疼不心疼? 梁孟冬想到这里心口闷疼:她敢! 那么,孟冬说,干脆说你妈屡次鸽了你爸,爸爸每次千辛万苦找到他,终于巧取豪夺娶到了手的事吧。 十音哭了,抹泪说绝对不行,我的确不是人,但能不能不提那么伤心的事,我那么爱你,我都改过自新了……我还请尹嘉陵吃了那么多顿谢媒酒! “你请的?”孟冬瞪她,“嗤,说你苦恋我不可以,说我苦恋你也不行,你要怎样?” “我要甜甜的。” 孟冬皱眉,这小混蛋怎么越来越不讲理?他去含她的唇,嗯,甜甜的。 他密密亲了一会儿,说加加我给你说个故事吧。 他不爱向后看,一直都没有说。 “真事。”孟冬补充。 有年春天,家里来了客人,来客是男女主人过去的旧同事,他们在同一个实验室工作过,旧同事的妻子,是位盲人。她是个很温柔的人,从前是乐团里的乐手。 那天空气很好,夜风里可以闻见隐隐的花香。 男女主人让四岁的儿子等在门前等客人:“孟冬,今天会来一个小妹妹,特别漂亮的妹妹。她叫加加,才三岁,就会拉小提琴。” 十音一滞,唇动了动,孟冬阻止她开口:“听我说完。” 那晚到后来,男孩很失落。 因为爸妈那旧同事走实在有些急。他刚在加加妹妹的琴上摸会小星星的旋律,他还想再问问加加,怎么才能拉得和你一样好听?他拉得像锯木头。 刚刚他俩合奏的时候,加加拉得太动听了。她琴上的弦音,为什么不像天上的小星星,却像是长在他心里的小星星? 男孩会在钢琴上弹小星星,但拉琴可比弹琴难多了,音准就不容易。他在琴上摸了好久,加加才拍手笑了,夸他说哥哥真棒。 男孩盼了好多日子,爸爸说,加加妹妹的家不住在我们这边,她爸爸的生意很忙很忙,也许不会再来了。 男孩告诉爸爸,他要改学小提琴。 爸爸问:“孟冬,你想好了?” 他使劲点头。 孟冬要拉小提琴,想拉得比加加妹妹还要好。想象有一天加加听到时会说,哥哥的琴声,就好像是长在人心里的小星星。 爸爸看他这样坚定,觉得有趣,蹲下来看着他,开着玩笑问他:“孟冬,等你长大了,让妹妹嫁给你,好不好?” 问着话的时候,孟冬正站在自家小楼门前的台阶上向外眺望,他看看爸爸,很郑重地想了会,说: “好是好,就是眼睛太大了。” 梁若海哈哈大笑。 孟冬继续看门外,错觉那家人随时会从那条小径上走过来,而加加妹妹会背着她的小琴,一跳一蹦,就像是那个黄昏。 然而他盼了很久,绿荫冉冉,门外无人。 哼。 “梁孟冬你怎么那么讨厌,仗着自己记性好,就总这样煽情。艺术家了不起么!” 他笑着去抱她。 十音一直在抹泪,过会儿窝在那怀里想了会儿,说:“我好像真有点印象了,我回家,告诉爸爸,我以后要像哥哥那样,我要弹钢琴。孟冬,那天是什么天气?是不是现在这天气?春天对不对?” “对,和现在差不多,”孟冬将怀中人拥紧了,“是春天。” 一个初春。 就和现在一样,春意刚悄悄越过家门,漫过花园、廊下和窗檐。 身边人、眼前人、怀中人…… 不用去想另一个冬天,它刚刚过去,还非常遥远。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求几件事: 1)关注下作者专栏好吗,哈哈哈,求! 2)关注下新文好吗!因为收藏对新文还有点重要……《我们是不是该要个孩子了》,男主云海,捧个场,虽然暂时不开,但我会努力构思的! 3)番外挺多的,不要急,让我缓缓,我会交作业的!哼! 4)其他,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哼,想到就会有!!!但是也需要时间来补,这个要去微博(赵吴眠1812),有指路 好了,替孟冬十音云海笑笑江岩……感谢一路陪伴,也感谢很多读者把这故事推荐给了你们的朋友,真的非常感激!!!! 不要走开!还没散场!请等待返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