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名:金步摇 作者:吾无故 文案 “但你说,你并不认识他……” “人情万端,世路波折,一聚一散,人力不能左右。但曾有一个女人,执着等着那个死去的人,她一直在等,我为了那个女人。” 内容标签: 江湖恩怨 布衣生活 搜索关键字:主角:且惜愁,杜西洲 ┃ 配角: ┃ 其它:流水刀 一句话简介:且惜愁的故事之三 立意:江湖与朋友 ================== 第1章 半幅玄武 南山放下农具,往篱笆外望去,一个女人从阡陌间走来。 那是个装扮简单的女人,布裙木簪,衣服的颜色好像此时将明未明的天;她是从山里那片桃林深处的家中来,浅浅足迹留在她身后的雪与霜上。 南山笑说:“刀者。” “南山。” “这么早?” 女人说:“我出一趟门,正要赶早。” 南山的视线落在她腰间的刀上,笑道:“刀者已经几年没出门,不知江湖变了没有?只怕快要忘记刀者。” “忘记也是一件好事。” “忘记怎么会是好事?” 女人微微一笑。 南山的妻子阿鹞也从农舍出来,笑吟吟地问:“阿愁这次出门,不换身衣服,扮成一名书生郎么?” “我去拜访一位女子,我猜她有夫有子,还是不换的好。” “你猜?”南山奇道,“你不知道?” “我只在多年前会过她一次。” 南山夫妇相视一眼,阿鹞说:“你放心去吧,我们为你看家。” 夫妇二人目送女子离去,茫茫雪中只有那一道背影。 阿鹞摇头:“她前几天收到那块手帕,手帕不对,她还是放心不下。” “手帕?” “你不知道?钱塘有一位绣娘,每年都为她做一块手帕,托船家捎来——就是那些绣了神兽的手帕,你难道没见过?前年送来一匹狮子,去年是一头怪鸟,她喜欢得要命。” “哦——那些神兽啊,我上次见一只睚眦活灵活现,忍不住拿起来玩了一下,她差点跟我拼命。” “夸张。” “一点也不夸张。” “她手一起一落,你就呜呼哀哉,她用跟你拼命?” “这……打个比方、打个比方嘛!”南山笑着说,“她的神兽越集越多,只怕家旁边那口潭里,龙也要显形——今年的神兽怎么,神兽不神了?” 阿鹞又摇头:“神是很神,好一位玄武——可惜只绣了一半。” 南山一讶:“手帕还没完工,就送来了?” “嗯。” “这……那位绣娘一贯守信。一个守信的人忽然失信,不是好事。” 阿鹞点头。 “难怪她要出门,年货不对,刀者过不好年了。” 阿鹞说:“辛亏钱塘那个地方,坐船去倒也不很远,弄清事情,赶得回来过年。” 南山忽然笑了,说:“钱塘虽然不很远,但过年嘛,她可能不回来了,你忘了?那儿除了一位绣娘,还有另一个人。” “哦,”阿鹞笑道,“另一位朋友。” “很好的朋友。” “死缠烂打也要留她过年的朋友。” “不对,不对,”南山大摇其头,“那位朋友从不死缠烂打,不然的话……” “不然怎样?” 南山吁了一声,“男人太正派,有时候就误事。” 转头一见妻子瞪着自己,忙又纠正:“说说而已,我就说说而已。不管什么时候,男人都要正派一点才好呀。” 孟如长是个刀口舔血混江湖的,他一直以为,哪天送了命,是姐姐为他收埋,烧一点纸钱。可万万没想到,先在坟头烧纸的,竟然是他。 “命运真不公道。” 他当然早知道这一点,但站在姐姐坟前,他忍不住仍这样想。 不知道那件事以后,姐姐有没有再开心过? 这些年来,他见过姐姐最高兴的时候,就是绣那些手帕。姐姐每年用心绣一块,托船家送去一个地方。 孟如长其实不明白,绣那些手帕,和绣别的事物,有什么不一样?有一次,姐姐指着一件裙对他说:“你看,它明天就要拿去给一位夫人,那位夫人可能喜欢它,可能夸它一句,但我知道,在夫人眼里,它不过是条裙,穿过一段日子,就会把它赏给另一个人。” “难道你的帕子,在别人眼里,就不是帕子了?” 姐姐露出笑容,说:“收手帕的那位娘子,是一个懂我的人。” “懂你什么?” “她懂我的手艺。” 孟如长只好干笑,不懂这些女人的心事。 姐姐病重时还在绣一块手帕,龟身蛇首,乃是玄武。他劝姐姐不要费事,但姐姐说:“我答应过那位娘子,我不想对朋友失信。” 孟如长听了直摇头,一块手帕而已,何必这么当真。 “那娘子算你的朋友?” “她是一个特别的人。”姐姐看着他,想了想,又说,“她和你一样,是一个有刀的人。” 孟如长叹了口气,就算那女人是用刀的人,江湖上用刀的人多如牛毛,又算什么特别? 姐姐的玄武最终来不及绣完,他自作主张,把做了半截的手帕托给船家捎去。 这时,眼看坟前香烧尽,纸灰也冷了,孟如长转身打算要走,冷不防见几步外竟站着一个人。孟如长完全没察觉这人什么时候来的,手臂汗毛一时不禁倒竖。 这是个女人。 她装扮简单,看不出年纪,也算不得很美,但身上似乎有一种东西,使孟如长忍不住站定,打量了她一番。他的视线最终定在她腰间——她佩着一支刀。 女人的目光从坟茔挪向了他,一块手帕展在她手中。 她说:“我想你认得它,也认得绣它的人。” 帕上有半幅玄武。 女人上了香。 孟如长观察过她的刀。那刀虽然不错,但显然算不上什么神兵利器。这就是个普通的江湖人,孟如长揣测。 他从竹篮取出祭奠的薄酒,她颔首接过。 不过,倒讲情义。孟如长想。 “阿姐现在一定很高兴,”孟如长说,“我替她向娘子谢一声。” 女人不语。 孟如长已经发现,这是个不太喜欢多话的人。他思忖着再说什么,她却打破沉默。 “我和令姐一面之缘。当年我向令姐求绣品,她答应了我。十年来,她从未淡忘,也从未失信过,是我该向她道一声谢。” 孟如长苦笑:“我姐就是性子执拗。她如果不是这样,还能过得好些。” 女人不置可否,淡淡一笑。 “我以为令姐早已成家。” 孟如长叹了口气,“阿姐是定过亲。” 女人目光中有一点探询,但没说什么。好像她很清楚,很多事即便她想知道,也不能多问。 “我姐人也没了,事情讲给你听也无妨,”孟如长说,“世上多一个朋友知道,为我阿姐不平也好。” 这些年来,孟如长嘴上不提,但心里一直在懊悔。因为正由于他,姐姐才认识了那个名叫陈钺的刀客。 当时,孟如长觉得,那陈钺是个好朋友,为人义气,一手刀法比自己强得多,以陈钺的本事,姐姐足够托付终身。何况陈钺性格爽朗,高大英武,姐姐一见倾心。 那大概是姐姐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快要成亲时,陈钺出了一趟门。他跟未婚妻说,要送一件东西去姑苏,托他去的人出手大方,他赚一点酬劳,回来给新娘子打几样首饰。 他没有再回来。 一年年过去,孟如长劝姐姐嫁给别人,该忘的事总要忘了。孟如长劝姐姐:“那个人以前浪迹江湖,你怎么知道他不是遇到别的女人,后悔了,跑了?” 姐姐说:“我宁愿他是个负心人。” 孟如长停下来,转过头看了那佩刀的女人一眼。她注视着坟,神色没有变化。 但不知为何,孟如长心一紧。这感觉可真古怪,他奇怪地忖度。 “那个人失踪了?”女人问。 “唉,后来再没有过消息。” “你去找过他没有。” “当然找过!”孟如长“嗨”了一声,“就连阿姐她自己,都去过姑苏,可偌大一个城,大海捞针,哪里找得到?” “他去姑苏送什么东西?” “不晓得。” “谁托他去?” “阿姐说,是于今言。” 女人想了想,“这个名字有点耳熟。” 孟如长一愣,不禁笑了起来,“有点耳熟?——看娘子也是用刀的人,你没听说过鼎鼎大名的归川刀?于今言正是归川门的掌门,一派之首!” 女人点了点头。 “不错,我想起来了。抱歉,我住在山里,江湖上的事有些生疏。” 孟如长不禁苦笑。 女人并不介意自己出丑,接着问:“那于今言怎么说?” “于今言怎么说?” “你没去找于今言?” 孟如长好像听到了一个笑话,“我怎么没去?我当然去了。我去过归川门三次,连于今言的面都没见到。娘子,你大概不知道,于今言不是一个你想见,就见得到的人。” “这么说,于今言没有说法。” “没有。” 女人沉思,望着此时萧萧风中一点云。 孟如长这时猛地察觉,他从刚才开始一直觉得古怪,究竟怪在哪里——因为这女人沉默的时候,他居然感到紧张。 他暗中诧异,又不禁有点好笑。他再次朝女人的刀看去,那刀确实普通,连一点刀气也没有。 “我想去拜访一下于今言,”女人说。 孟如长吃了一惊。 “一个人无故失踪,不管是谁,总要有个解释。” 孟如长连连摇头,“于今言凭什么向你解释?娘子,你来拜祭阿姐,我已经很感激你,你和她交情一场,这样也够了。你们女人——” 女人淡淡一笑。 孟如长自知失言,尴尬地说:“我的意思是,为这种陈年的事情,嗨,我不想你惹上麻烦。你可知道,和于今言交往的,都是第一流的人物——就算你住在山里,你不会没听说过天下剑首白云剑、天下刀尊流水刀?” “我听说过。” 孟如长“嘿”的一笑,说:“当年白云剑叶平安也是归川门的座上宾,听说流水刀且惜愁在归川刀前一样要礼让三分。我是替你着想,你不必为我阿姐一个无名女娘,去碰那种硬钉子。” “令姐不是无名之人。” “什么?” 女人说:“我知道她叫孟如春。” 孟如长一愣。 “我的话,娘子没听明白?” “我听明白了。” “你真的明白于今言是什么人?” 女人又不语。 但孟如长能觉察到,她的沉默并不是听从。孟如长也不知为什么,隐隐升起一丝恼怒,暗想这个女人真是不识好歹。 “看来娘子你也是执拗之人,请教,不知娘子师承何处?” “我姓且。” 孟如长点点头。然而不知怎的,他的一颗心陡然又紧起,好像此刻有个看不见的人,提着一把看不见的刀,刺了他一下。且姓虽不常见,但世上姓且的人只怕千千万万。他这样想着,却开始不受控制地眨起眼,“你说……你说你姓什么?” “就是你想的那个人。”女人说。 她没有再说话,天下起雪来。 第2章 归川门主 当了多年掌门,于今言已经很清楚,江湖上有哪些人值得结交,又有哪些人应该殷勤对待。每年一过霜降,归川门的请柬便下到四处,于掌门把各方朋友陆续邀来,在西湖边一所质朴有趣的别墅里,相会饮酒、议论江湖。 在这些值得结交的人当中,其中又有一位,特别重要。 他住得最近,就在城外净慈寺后的南屏山上;他早已不再用刀,但于今言知道,当今世上,除了那位不问江湖、谁都抓不到的天下刀尊,很难有人再与他并肩。江湖传言,天下刀尊独来独往,只有与他,交谊很深。 于今言每年都请他,他没有来过。 于今言并不介意,像这样的人,他一向肯放下身段。于是每年第一场雪后,于今言都会亲自上南屏山登门拜访。那人素来随和,也会请他喝一盏茶,寒暄一场。 于今言觉得这样也够了。人间大多数交情其实无非如此:每年一会,闲话几声,办起事来给几分面子,说出去就是好朋友了——哪有那么多沥胆披肝的故事?他想他堂堂归川门之主,那个人多少也当他是个朋友吧。 昨天又下过雪。一夜之后,天地素净。 于今言出了城。南屏山脚下,他命手下等着,独自拾级上山。没多久便见两间房屋,黑瓦落满白雪,一顶竹亭之中,炉烧得正好——果然有人坐在炉前煮茶看雪。 杜西洲通常是一个人。 但今天不是。 另外有一个女人坐在旁边,苍色布裙,简朴的木簪,家常装扮,正垂眸看着水沸。于今言不禁有点意外,这是杜西洲的朋友?他没听说杜西洲何时有了……家眷? 主人站了起来,向来客笑道:“噫,于掌门。” “杜先生久违。”于今言笑道。 杜西洲哈哈一笑,做了个请进的姿势,“于掌门来得好,我正在等于掌门。” 于今言一听,很是舒坦,笑道:“哪敢让主人久等?我想念杜先生的茶了。” “请坐,待我奉茶一杯。”杜西洲微笑说,“不止我,我的这位朋友也在等于掌门。” 于今言视线转向女人。 这女子并未起身,仍然默不作声,只抬起眼睛看他,颔首算作致意。 于今言一哂,江湖上倨傲的人见得多了,杜西洲的面子他总要给。于今言不动声色抬脚走进竹亭,忽略那毫无礼数的女人,问杜西洲道:“这位娘子在等我?” 杜西洲笑着说:“我猜于掌门今天要来,让她等一会;你如果不来,只怕她坐不住,要上门去了。” “哦?”于今言笑道,“幸好我来了?娘子贸然一访,万一我手下粗人怠慢了娘子,可就失礼了。” 杜西洲哈哈一笑:“这倒不会。” “不会?” “她嘛……”杜西洲说。 于今言又看了女人一眼。 她仍没开口,仿佛很耐心地听着他们寒暄。可于今言觉得,她似乎又不在意他们在寒暄;她只是等着,仿佛说话要找一个恰当的机会。 真是个不讨喜的孤僻娘们。于今言此念一闪而过之际,忽地一愣,想起了什么,他的脸色变了。 于今言自认□□湖,但此时竟然轻忽了。或许因为友人家中,她没有刀在身边,也或许因为人尽皆知,那个女人在江湖走动的时候,一直扮成一个书生——他于是忘了,天下刀尊流水刀,当然也可以穿着女人的衣服。 这天清早,雪刚刚停了,杜西洲出屋扫雪,只见门前站着一个人。一个女人,腰间系着刀。 杜西洲怔了一下,笑道:“阿愁。” 女人微微一笑。 杜西洲望着她。 杜西洲其实想摆出严肃一点的表情——这个女人一直这样,蓦然而降,来去匆匆。猜都猜得到,这一次她不过也是路过,念及老友、上来蹭顿饭吃,这又有什么值得高兴?可惜杜西洲想归想,脸已经很没志气,高兴地笑了起来。 杜西洲一边高兴,一边对自己十分失望。 且惜愁说:“西洲,我有事找你。” “哦?” “我想问一个人。” “谁?” “于今言。” 杜西洲叹了口气,“唉!” 且惜愁眨了眨眼。 杜西洲说:“你难道不会先客气客气,先讲几句好听的话?——你难道就不能为了拜访我,而来拜访我?” 且惜愁想了想,说:“抱歉。” 杜西洲摇头,这个女人真是一点也不会变。 可惜没办法,他可以去很多地方,认识很多人;但他舍不下的朋友,数来数去,好像只有这几个。 于今言借端杯品茶的空儿,思忖片刻。 据于今言所知,天下刀尊流水刀上一次在江湖上露面,还是几年前。她的流水刀被铸师的剑击断。 那时很多人都起过念头,想要送她一支新刀,听说庐阳余逢已经重金求来一口好刀;但那阵风很快散了,人人都知道且惜愁住在桃林筑,却没有人知道桃林筑究竟在哪里,她也不是一个只要你诚心去请,就会来喝酒的人。 于今言当然不会天真地认为,今天这女人突地找上门,是因为他的人缘好。 “幸甚!”于今言笑道,“竟和刀尊不期而遇。” 于今言问:“不知娘子等我,是为了什么,我哪里可以效劳?” 且惜愁说:“于掌门,我在找一个人的下落。我只有一条线索,只有于掌门可以帮我。” 于今言有些意外。 “你在找谁?” “我在找一个用刀的人。那个人姓陈,单名钺。”且惜愁蘸水在桌面上写了那两个字。 于今言思索着,脸色没有变化。 且惜愁说:“我听说,大约十年前,于掌门曾雇了这个人,送了一件东西去姑苏城。那个人去了姑苏后,就此下落不明。” “哦?” “我想于掌门应该还有印象,”且惜愁说,“他失踪后,他的家人曾找过于掌门,可惜找了几次,都碰壁没有见到。” “有这种事?”于今言很惊讶。 “于掌门认为,没有?” “请娘子见谅,我好像想不起来。” 且惜愁笑了笑,垂下眼眸。 杜西洲抱起臂,并不说话。 于今言笑道:“娘子大概也知道?我归川门有一堂就在姑苏,两地走动实在太多,就算今年的事情,谁又能桩桩记的清楚?不如这样吧,我回去四处详细问问,说不定有人知道些什么。” 且惜愁摇头:“于掌门问不到。” “什么意思?” “于掌门既然雇了一个人去,想来这事不能被手下知道。” 于今言笑了起来:“你认定是我?” 且惜愁沉默一会,说:“我不能断言。” 于今言冷笑,说:“不知那个什么陈钺和娘子什么渊源?——我听说天下刀尊不问江湖,这次是哪里的纷争惊动了娘子?” “我不为江湖。” “那为了什么?” 且惜愁说:“为一个朋友。” 于今言不语。 杜西洲这时为诸人添茶,微笑说:“先喝茶,先喝茶。”又偏过头,问道:“阿愁,如果于掌门这里打听不到,你准备怎样?” 且惜愁想了想,说:“我去姑苏。” 杜西洲摇头,“十年前的事,你想去打听?你一向执着,你打算花多少工夫,去挖那个人?” 杜西洲又拍了拍头,说:“不过,或许也没想的那么难——江湖上消息一向传得飞快,想来很快,人人都知道你在找一个人,流水刀的面子,应该很多人都想给,虽说事情是很久以前了,你迟早会发现一些蛛丝马迹。” 且惜愁说:“嗯。” 于今言心中冷笑。 三人一时都不言语,只有炉上陶壶发出吟声。那声音逐渐平息,一壶又沸了。 于今言也计较定了。 “啊,”他不动声色,敲了一下桌面,“我想起来了。” 杜西洲含笑沏茶。 于今言也含笑说:“这种陈年烂事,真是淡忘了,如果不是刀尊指点,现在我也想不起那个人的名字——不错,确实有一年,我托一个人,去了一趟姑苏。他收了钱,办了事,我和他便两清。他此后怎样,我不知道,好像也与我无关?” “于掌门送什么东西去姑苏?” 于今言皮笑肉不笑,说:“一支金步摇。” “送给谁?” “金步摇,”于今言冷笑,转过脸并不看且惜愁,“当然是送给一个女人。” “她是谁?” 于今言嘴角的笑变得讥讽,并不直接回答。 “噫,”杜西洲这时插话进来,笑着说道,“金步摇,当然不是送给家中那位娘子的。对了,算起来,恐怕当年于掌门也还没成婚?——夫子红颜我少年,章台走马著金鞭,少年风流,那是美事。” 于今言冷笑不语,算是默认。 杜西洲微笑说:“于掌门帮人帮到底,不如透露一下那位女子的芳名?于掌门放心,我们藏得住秘密。” 且惜愁一点头,承诺说:“私事,仅限你我。” 于今言当然知道,话到这里,没有再隐瞒的必要了。但仍停顿一会,才嘴角一扯,冷冷说:“她叫朱青。” 于今言走下南屏山时,净慈寺的香客络绎,已把一地雪踩得稀烂。 于今言哼了一声。 “这两人一唱一和,”他心道,“倒是珠联璧合。” 败兴而回,于今言脸上作色。人人都看得出,掌门心情不好。 不过,于今言自己知道,他内心深处,其实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恼怒。他自己也有点诧异。 他想起师兄欧阳垠。 有一年,他和欧阳垠路过此间佛寺,欧阳垠指着这南屏山,随口说:“你知道这上面住着一位用刀的人?天下能胜过他的,没有几个,练刀到了他那样的境界,才算有点意思。” 那天他和师兄为了什么路过佛寺,他已经没印象了,向师兄回说了些什么,他也记不清了。但他倒还记得,听了师兄的话后,那时他胸中油然而起一股不屑与不服之气。刀法好算什么?——假以时日,他未必在此人之下。 那种暗暗的、天真的傲气,不知什么时候起,不再激荡了。对他来说,也不再重要。有道是江湖催人老,就是这样吧。 于今言面无表情,策马回去。 “朱青。” 他说出了这个名字,内心深处像有什么东西,轻轻一提,又放下了。 南屏山上,两个朋友还在闲聊。 “呵,”且惜愁说,“‘章台走马著金鞭’,你的反应倒快。” “我的反应什么时候慢过?” “走马章台,西洲想必经验丰富。” “喂——”杜西洲抱起臂,说,“你语气这么严肃,难道不是说笑?你信口就来,不怕污蔑我的清誉。” 且惜愁只是微笑,不与他争辩。 “于今言你问过了,你打算怎样?” “我去一趟姑苏。” “找那个朱青?” “嗯。” “我……” 杜西洲说了一个字又停下,叹了口气,“我知道你一定会去,不过,事情既然过去那么久,也不急在一刻,你吃了饭再走。” 且惜愁说:“好。” 杜西洲笑着说:“好什么?你又要去江湖了。” 且惜愁淡淡一笑。 “等我回来,你再请我喝酒。” 第3章 姑苏故人 “前面就是陈门码头喽——” 且惜愁看去,许多船和许多人,她又来到了一个城市。 “我记得这个码头叫‘桥门’。” 船家笑道:“娘子以前来过姑苏?不错,这码头叫‘桥门’,不过嘛,看你也是江湖上的人?那你应该知道,姑苏城里如今有个鼎鼎大名、最最响亮的名头——”船家竖起大拇指,说,“陈鱼陈帮主。” “陈鱼。”且惜愁自语。 船家笑着说:“陈帮主就是出身这码头,也不知什么时候起,我们就管‘桥门’叫起‘陈门’来,一来二去,也就嘴顺叫惯了。” 那天吃饭时,杜西洲问:“姑苏那么大,你准备从哪里找起?” 且惜愁说:“找一个风尘女子,应该要从风尘里打听。” 杜西洲说:“我算算时间,那一年,归川门的掌门还是于今言的父亲于行难;那时于今言在姑苏,他是归川门姑苏的堂主。想来能被于堂主看上的女人,不会太默默无闻。” “那么你说,北里中,于今言看得上哪几个地方?” “你问我?”杜西洲说,“我问谁?” 且惜愁手指在桌面轻叩。“我问内行的人。” “阿愁。” “嗯?” “笑话说了太多遍,就不好笑了。” 且惜愁微笑问:“你真的不知道?” “我又不在姑苏,我怎么会知道?不过我听说过一个人——”杜西洲在桌上写了一个“鱼”字。 “我听说,自从归川门姑苏的堂主换了人,归川门在姑苏大不如前,陈鱼的势力却一天比一天大,现在三教九流,谁都要卖陈鱼的面子,于今言十分头痛。如果你想问一个内行,去问陈鱼,应该没错。” 此时两岸移过招摇的酒幔,有官宦、行商,形形色色的客旅。 船家张罗泊岸,一边说:“你看,这一片码头都是陈帮主的地盘。”船家又转身对她,笑道:“要下船喽——大冷天,娘子独自一个,这下到了姑苏,可有同路的人?” 且惜愁不语。 她舍船登岸,向姑苏城走去。 陈鱼躺在地上。这是多年来,他的习惯。 他从小就喜欢躺在攘攘码头边,看码头落市。那时商贩挑着担儿要回家,船都停稳了,旅客脸上也多了一种感情。他说不清那种感情是什么,但是他喜欢——那时他还是街坊口中的“无赖三鱼”。 现在他当然不能随便再去码头。他躺的地方,是他家宅子里的庭院。有时候他会想,他脸上是不是也有一种别人看了很难说清的感情。 这庭院有一道洞门,一片乌桕,瘦瘦的石头山顶上站着玲珑的亭,映在一凹池中。陈鱼知道,这是个风雅的庭院,不输给城里任何一户人家。他老婆的品味一直很好。 他什么都有了,老婆、儿女、产业、面子,他再不是码头那个小泼皮,要不是归川门碍事,只怕整个姑苏城都是他的天下。 他笑了一声,拎起酒瓶,喝了口酒。钩一般的月已升上夜空——没变的大概只剩这月亮了。他又大笑了一声,伸长手臂,往地上洒了一些,像要敬这天,这月,和他心中的人。 夜很静。池中影子轻轻地晃。 亭影、树影、鱼影……和人。 陈鱼刹那毛骨悚然,下意识一跃而起,手一扬,一支飞刀破空刺进夜幕。 零碎“叮”的一声,飞刀掉落的声音。 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嶙峋石上有一个人站着,看着他。夜风摇动亭檐下的灯。 这是个女人,木簪布裙,乍一看去,十分寻常。唯一的特殊之处,是她佩着刀。然而她佩着刀其实并不特殊,因为她佩刀的感觉实在很自然,好像她有刀是理所应当之事。 “谁!”陈鱼喝道。 “冒昧打扰。” 她语气也很平静,点头致歉,好像她不是突兀现身深宅,而不过推开了一道别人家的柴扉。 “谁派你来?” 陈鱼一霎眼,发现这女人竟已站在身侧。 陈鱼只觉一道冷气顺着背脊直窜上来。 “我不是杀手。”女人静静地说,“我来,只因为有一件事,想和陈帮主谈一谈。” 陈鱼的心忽地放下了。 他一路发迹,经历过的已经太多。他能感觉到,这个女人不是来动手的,何况她如果想动手,只怕这几句话的工夫他已经死透了。他见过无数江湖人,但这样的高手很罕见。 陈鱼哈哈一笑,大大方方把袖子里另一支飞刀收了起来。 “娘子见谅,想杀我的人一直很多。” 女人点了点头。 “不知……你想和我谈什么?” “我想请陈帮主帮一个忙。” 陈鱼一听,相当意外:“你找我帮忙?” “嗯,我想在姑苏找一个人。” 女人这样开门见山,陈鱼不禁笑起来,双掌一拍,说:“娘子可对了!你想在姑苏找一个人,那当然问我才最快。不知你找的是哪条道的人?” 女人并不回答,只问道:“你想要什么?” 陈鱼一怔,掌又一拍笑着说:“你真见外,我们一见如故,小忙何足挂齿?哈哈!我还要多谢娘子不杀之恩。” “我很少欠谁的情,这次也不想欠。” 陈鱼脸上堆着笑,眼中光一闪,转身看着她笑说:“既然你这么说,那我不客气了,我请你杀一个人。” 女人一哂。“我不是杀手。” 陈鱼哈哈笑道:“看来娘子你也是做生意的行家,我坐地起价,你落地还钱,别忘了是你上门找我帮忙——你也不听听我想杀的人是谁?” “是谁并不重要。” 陈鱼试探不中,退了回来,笑道:“也罢,也罢,总而言之,你的忙我很想帮——我要什么,你让我想想,不如你先把要找的人告诉我,那人是谁?” “我在找一个女人。” “女人?江湖上的女人?” “风尘里的女人。” 陈鱼倒没料到。“名字?” 女人不徐不疾地说:“朱青。” 陈鱼注视她的眼睛。 “朱青。”他喃喃重复一遍,思索片刻,说,“好,我去打听,不过同名同姓的人很多,我怎么才知道哪一个是你要找的人?” 女人说:“这位朱青,我不知道她现在是生是死,也不知道她还在不在姑苏。但十年前她应该是姑苏城有名的女校书。陈帮主人手众多,如果有心找她,应该不太难。” “你等我答复。” “到时你要的东西,一并告诉我。” 陈鱼笑道:“我从不吃亏。” 女人点点头。“打扰了。” 陈鱼知道这意思是“告辞”,便说道:“娘子要不嫌弃,我送你出去。” 他们慢行,默不作声。陈宅家丁诧异打量主人身边不知何时到来的陌生客,在很多人的注视下,她穿过灯笼摇动的光,消失于黑夜。 陈鱼摸着下巴,久久不言语。 他手下的余七皱起眉,凑上前问道:“帮主,你什么时候带那娘们进来?怪事,我怎么没看到?” 陈鱼哼了一声。 余七又问:“帮主今天怎么这么客气,还要亲自送她出门?” 陈鱼笑了一声,说:“你瞎了?如此美人,千载难逢,对她我不多客气客气,要什么时候再客气?” “这……”余七迟疑了一下,笑着说:“那娘们丑是不丑,要说美女嘛……” “老子就说你眼瞎!”陈鱼骂道,“瞧你那几个粉头就懂了,你这对眼珠就从他妈没亮过!” 余七也不生气,见风使舵地嘿嘿笑道:“那娘们打扮普通,气度倒真有几分,我以前没见过,不知从哪来的?” 陈鱼冷笑:“你没看到她带着刀?” 余七挠了挠头。 陈鱼冷笑说:“我进门的时候,你看到我带着客人?你真当她是我请来的?” 余七大吃一惊,正要说话,陈鱼抬手。“我这宅子,不敢说戒卫森严,一般的阿猫阿狗却也进不来,你看她——她想找我,说来就来,你们这帮英雄没一个发觉的,她他妈像逛一趟街!我问你,她是一个用刀的女人,她是谁?” 余七茫然说:“是谁?” 陈鱼大骂:“我看你不但眼瞎,脑子也瞎了!” 余七猛然一怔,笑容登时隐去了,脱口问:“流水刀——?她是且——” 陈鱼哼道:“当然是她。” 余七不语。震惊的表情露在脸上。 陈鱼说:“阿七,我要你去好好查一查,看这位刀尊什么时候来的姑苏?她从什么地方来,要到什么地方去,她和谁在一起,见过什么人;你能查多少,就查多少。” 余七犹豫一下,说:“万一给她知道……” 陈鱼骂道:“我又没叫你去骚扰她!你不过朝四方打探打探消息,给她知道又怎么样?她行走江湖这么多年,你当她闺中少女,什么都不懂?你怕什么,你有多大面子,她会睬你?” 余七忙答应了,又笑道:“我听说刀尊还没成家,她还是闺中……” 陈鱼骂道:“滚!” 陈鱼向家中一个院落快步走去,只见门里面一个裹得圆滚滚的小男孩跑了出来,陈鱼一把抄起放在肩膀上,不一会,另一个略大的女孩子也嬉笑跑了出来,陈鱼抱起女儿。 “阿无!”他喊。 他的妻子含笑出来,手还在髻上理着一支珠钗。 这颗大珠子陈鱼前几天新得,叫阿无去镶一件金钗,他的女人当然要好首饰才衬得上,这么多年过去,她一点也没变,还是这么美。 “听说你早就回来了,”阿无说,“怎么才来?” 她把小儿从陈鱼肩膀接下,赶两个孩子到旁边去玩。“你又跟余七他们喝酒?” “没有,家里忽然来了一个客人。” “什么客人?” 陈鱼拉着妻子坐下,“阿无,我问你一件事。有一个女人,不知你认不认得。” “哪家的娘子?” 陈鱼说:“天下刀尊流水刀。” 阿无一听,迷惑眨眨眼,说:“我……好像听你说起过,你说江湖上用刀最厉害的一个人,居然是个女人。记得那时我还堵了你一句,女人就不能号令群雄?” 陈鱼笑道:“群雄我不知道,反正我归你号令。” 阿无推了他一把,陈鱼说回正事:“你不认识她?” 阿无摇头。 陈鱼沉思,低声说:“天下刀尊流水刀不常在江湖走动,和她有交情的人不多,她独来独往,据说她这一生,放在心上的,只有刀法。” 阿无迷惑看着丈夫。 “这真的很怪。” 阿无说:“天下男人,心里头只有自己事业前途的,那可多的很,这落在女人身上,怎么就怪了?” “哎,我不是说这个,你知道?刚才就是那位天下刀尊,不请自来。” 阿无怔了一下。 陈鱼笑着说:“我以前听过一些传闻,说流水刀如何如何,我想江湖上的故事太多了。今天我见了她,忽然觉得,那些好像都不是故事——阿无,我看到她的时候,她就站在我们那座假山上,嘿,我看到她走过来,她的每个动作我都看得清清楚楚,可偏偏一点办法也没有,她如果想要杀我,不过一举手的事情。” 见阿无的脸色忽然白了,陈鱼忙说:“你看我的头还牢牢长在脖子上,别慌。她只是来找我帮忙。” “找你帮忙?”阿无茫然,又警惕说,“你答应了?那恐怕不是小事情,你可要当心。” 陈鱼说:“唉,一个小忙。她姑苏在找一个人。” “找谁?” 陈鱼直直看着妻子,片刻,说:“你。” 第4章 歧路西东 且惜愁站在河边。 太阳落山后,天更冷了,河上面只有一个船家点了一个炉子取暖。且惜愁穿着窄袖的衣服,但裙裾在寒风中不停滚动。 夜晚的码头出其不意的静,好像白天的人只不过世间一道幻影。 且惜愁很少停留在人多的地方,因为人多的地方,杂念太多。可她总也时不时地从喧闹之处走过,江湖路远,她毕竟只是凡尘中一名俗人。 她和孟如春仅见过的一面,也在一个码头。孟家离码头不远。 孟如春那时坐在门板后面,一位年轻的绣娘,低头用着针。绣娘的手指既轻又稳,柔软坚韧,她捋清丝线,动作就像一朵花瞬间开谢。 绣娘很专注。 且惜愁虽然不谙绣技,但懂得那种专注。就像她见过叶平安论剑,也见过杜西洲拔出刀来。世上的高手,冥冥之中,总有一点相似之处。她没有打扰她,只是看了很久,看一位高手施展技艺,令人欣快,也令人心静。 绣娘最终伸了个懒腰抬起头,笑着说:“这娘子是想找我绣衣服么?” 且惜愁取出一块手帕。 “有人送我,说是你的手艺。” 孟如春张了一眼,笑道:“对,是我绣的——一只睚眦。当时我还说,有人帕子上绣鸳鸯,也有人要喜鹊,花鸟翠竹都平常,就不知哪位娘子的手帕上,居然是个睚眦,太稀奇了。” 且惜愁微微一笑。 “你喜欢?”孟如春问。 且惜愁说:“我看到它,就很喜欢。” 孟如春展颜,手绕着丝线含笑不语。 “我想请你再绣一幅。” “还是手帕?” 且惜愁点头,从发上拔下一支金钗。“这是报酬。” 孟如春面带不解,接过钗子掂量了一下,抬头吃惊地说:“这可是金的,你——” “我没有带别的值钱的东西。”且惜愁说。 孟如春眼睛睁大了,急忙笑着说:“一块手帕而已,从没那么贵重,你不要见怪,我看你也只有这支钗子……” “嗯,”且惜愁说,“我身上只有这根金钗,配得上你的手艺。” 孟如春怔了一下。 她站起来,说:“多谢你,但金钗太贵重,你单单要一幅手帕,我不敢收的。” 且惜愁说:“你多绣一块,我不嫌多。” “要费工时,你要等。” “我不急。” 孟如春点头。 且惜愁想了想,“我不住在钱塘,等你做完手帕,你可以交给一位船家,告诉他东西带给南山。他会帮你送到。” 孟如春说:“好。” 那位绣娘把金钗插到自己发上。 多年过去,她遭逢变故,日子并不顺遂,可那一声“好”,直到她死去,才消散在冬日的风中。 且惜愁望着河水,这条河往南通向钱塘,另一座码头。 想来那时孟如春也是乘船来到此地,那女人面向一座陌生的城市,孤独、惶惶,她朝着陌生的人,不停问道:“他去了哪里?”或许她还跪下来,面向河神祷祝过。可惜江湖上的事,往往和今夜一样,有种意料之内的冷。 且惜愁微微侧过脸,漆黑夜幕中灯光招摇,她等的人来了。 陈鱼又望见那个女人。她立在湛湛天幕一弯银钩之下,脚边放着一盏风灯。那光微弱而飘忽,拉下的影子却似乎很稳。 不知为何,陈鱼暗中忽然很有兴味——“天下刀尊流水刀”,这个名动江湖、人人都要退避三舍的女人,难道真的总是独自一人?难道她心里当真就没有一个地方,深深藏着一个谁也不知道的人?一个可以结伴行于江湖的人,一个可以等她回家的人? 他身边的同伴轻叹一声。 “怎么?”陈鱼问。 “我觉得她心里应该有一个人,”那同伴说,“或者曾经有过。” 陈鱼哈哈大笑,拍马上前。 “娘子久等了!”陈鱼笑道。 且惜愁目光从陈鱼身后的随从中扫过。陈鱼立刻说道:“我的手下不肯放我落单,我说过,想杀我的人一直很多,这不是向娘子摆排场,你不要误会。” 且惜愁已收回视线,点了点头。 陈鱼知道她不爱啰嗦,于是直白说道:“你要找的人,我有眉目了,我想要的东西,也已经想好。” “好,请说。” 陈鱼说:“我想请你先见一个人。” 他身后另一匹马上来,那是一个女子,以帷帽遮面。 众人举的一片灯火中,女人款款上前,她的样貌虽然隐于纱后,但姿态看得出十分优雅,像一位一直养尊处优的夫人。 “这是内人。”陈鱼说。 且惜愁有些意外,不过什么也没说。 “内人不是江湖人,但她一定要来见你。” 帷帽后的女人此时开口,声音十分好听:“我既然嫁给了桥门码头的陈鱼,我当然是一个江湖人。” 她又向且惜愁致意,说:“我当然也要来拜会天下刀尊流水刀。” 且惜愁淡淡一笑。 “我只是一个用刀的人。” “我听说,刀尊在找一个人。”帷帽后那声音说,“我斗胆问一句,不知刀尊从什么地方来,为什么要找那个人?” 且惜愁平静说道:“我从什么地方来,三天过去,我想陈帮主应该查得很清楚了。” 陈鱼哈哈一笑,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他的妻子坦率说:“他确实查过,可是钱塘城很远,那里的人也很多,不知刀尊是受谁所托,要找那个名叫朱青的女人?” “你为什么想知道?”且惜愁问。 “我很好奇,”帷帽一动,像抬起头,“这三天来,我听了很多关于娘子的事,听说流水刀神乎其神,少有对手,我也听说,刀尊一向深居简出,并不在意江湖上的闲事,我想不出为什么,她居然在找一个贱名无足挂齿的女人。” “你听说的事,不一定是真的,”且惜愁淡淡一笑,“我为什么要找她,也不一定和你有关。” 帷帽后静了一刻。 女子伸出手,即便夜晚,也看得出那是一双保养得宜的玉手。她撩开帷帽黑纱,露出脸来。 那当然也是一张洁白丰腴的脸,属于一个生活优裕的女人,她理应很美,然而左边脸颊从嘴角到耳朵,爬着一道指长的疤痕,毁掉了她的容颜。 “恐怕这件事一定和我有关。” 她轻轻地说:“因为我就是朱青。” 且惜愁注视着她。 这位女人忽地笑了起来,说:“这些年来,不管什么人,但凡第一次看见我,总会分成两种:要么避开眼去,好像看见我的脸就是失礼,会得罪我;要么十分惋惜,好像替我可怜——刀尊似乎不属于这两种人。” “容貌并不重要。” 阿无笑道:“重要的是,我是不是朱青?” 且惜愁沉思一会,说:“我相信你就是朱青。” 阿无和陈鱼相视一眼。 且惜愁说:“陈帮主做事很仔细,他想必算过,他没有必要骗我。” 陈鱼“哈”的一声,拱手说:“娘子过奖,我当然不会骗你,我很喜欢我的头,也很喜欢和娘子交个朋友。” 且惜愁点头说:“朱青既然在这里,你们想要什么?” 陈鱼奇道:“你找我阿无是为了什么?你不先谈谈你的事情?万一你想知道的,阿无偏不告诉你?不瞒你说,我老婆和我不一样,她是一个不怕死的人。” 且惜愁说:“朱青的消息,换一样东西,我答应过你。” “好!”陈鱼说,“流水刀果然言出必践。” 陈鱼看了一眼妻子,阿无便说:“我们有一儿一女,长女六岁,小儿三岁,我们视若珍宝。想来想去,我们也不盼别的,只希望儿女有一技傍身。” 陈鱼笑着说:“想杀我的人多,能杀我的人更多,娘子一定也看出来了,我的崽子靠我自己教,那当然是不行的。” 且惜愁问:“你的意思,要我收他们为徒?” 陈鱼说:“听说流水刀没有弟子,你的刀法名动江湖,你难道不想你的刀法流传下去,千年百年,发扬光大?” 且惜愁淡淡一笑。 “千年百年太久,太久的事,没有意义。” 陈鱼一拍胸脯:“我向你保证,我那两个孩儿,聪明伶俐,天资过人,你一见一定不会失望。” “天资聪颖的人,我见过很多。” “那你不肯?”陈鱼问。 阿无忙说:“我并不求我的孩子开宗立派,多么出息,只是人生路长,前途叵测,将来的事谁也拿不准。如果哪天身在江湖,他们遇到灾祸,我希望他们可以自保平安。我们未必找得到真正的高手去教他们,如果刀尊自己不收徒,你替我们访一位名师也可。” 且惜愁不语。 憧憧灯光下,陈鱼夫妇凝神看着她。 “好。”且惜愁说。 阿无微微一笑。 陈鱼把手放在妻子背上,笑道:“流水刀这个‘好’字价值很贵,不知你找我阿无究竟为了什么?” 且惜愁说:“我要和娘子单独说几句话。” 阿无微笑道:“刀尊请说,我没有事情要避开夫君。” 且惜愁把目光移向陈鱼。 陈鱼忙笑道:“哎,两位慢谈、慢谈,我去那边等你们。” 那天陈宅中,从主人的卧房往外望去,一道弦月恰好升上层层黑瓦和勾起的飞檐。陈鱼走去关上窗,“这么冷天,你不嫌冻坏?” 阿无沉思被打断,这才转头,问道:“你说那位刀尊从钱塘来?” “不错,余七找到了那船。她一个人来的姑苏。流水刀行走江湖,一向独自一个,传闻倒也不假。” “钱塘。”阿无自语,说,“……她从哪里听到‘朱青’这个名字?” 陈鱼“呵”一声,说:“那恐怕是于今言了。” 阿无伸手抓住丈夫的衣袖,陈鱼攥住她的手。 “于今言叫她来?” “不会,”陈鱼摇头,“这件事很可能跟于今言有关,但不可能是于今言叫她来的。‘天下刀尊流水刀’,这个名号你当闲着没事大家玩的?能叫得动流水刀的朋友大概有,但不会是于今言。” “于今言交往的朋友一直很多。” “哈,可惜江湖上人人知道,且惜愁的朋友一直很少。” 阿无沉默。 陈鱼伸手,轻轻放在她面颊那道疤痕上,“阿无,你知道我怎么猜?” 阿无说:“她也许是为了那位恩人。” “你也这么想?” “既然她找的是‘朱青’,我想来想去……”阿无顿了顿,说,“只是,为什么那位刀尊现在忽然要过问这件事?——已经十年过去,连你也说,江湖上比这大得多的恩怨数都数不清,像这种事,根本不值一提。” “喂,我从没说不值一提——我一直没忘,也不会忘。” 阿无看向丈夫,说:“你带我去见那位刀尊。” 阿无坐在码头供人歇息的石栏上,与那位刀者并肩而坐。 且惜愁说:“这么说,你和于今言认识多年。” 阿无轻轻点头,“于今言以前是归川门姑苏的堂主。他在姑苏多年,我曾和他……” 阿无顿了顿,说:“他曾是我想嫁的良人。” “嗯。” “我出身风尘,刀尊不觉得我天真可笑?” “天真并不可笑。” 阿无轻轻一笑。 “说得好,”她点头,“我相信那时于堂主确实对我动过心,既然彼此托付过真心,就不算可笑吧。世情会变,人也会变,这都是平常的事,世上多的无可奈何,一聚一散,本来人力不能左右,我把别的都忘了,只记得那一分真心就好。” “听你的意思,于今言送你金步摇,是为了告别?” “不是。” 阿无平静地说:“那是我和于今言之间的信物,他送来金步摇,是要我跟他私奔。” 且惜愁微微一讶。 “于堂主那时被一封家书召回钱塘,他在钱塘姑苏两地往返,本来很平常,但那一次他去了几个月,都没有回姑苏。后来,他遣了一位刀客来,带给我金步摇,于堂主说他来不了姑苏了,问我愿不愿走,如果我肯,那位刀客就会带我去一个地方,与他会合,以后他和我浪迹天涯。” 阿无叹了一声,忽然苦笑,问道:“你爱慕过一个人么?” 转头看去,身边这位刀者正望着黑夜中的河水,她颈后,挽起的头发下面,有细细的碎发在风中轻动。没来由地,阿无心想,这女人此时的目光,是不是其实在凝视一个人。那深黑河水映着的,是一道淡退的轮廓。或者,她透过这河,望着一句从没说出口、以后大概也不会说的话。 迟疑一瞬,却听且惜愁问:“那个刀客,你跟他走了?” 阿无默然点头。 “那你知道,他在哪里?” “今天我们会面,”阿无说,“我应该请你去家中,奉茶待客,让我的两个孩子拜见你,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深夜请你来这个码头?”阿无转头,对上且惜愁的目光,“——因为你说的那个人,就死在这个码头。” 第5章 银钩大寒 陈钺那样的男人,朱青不是经常遇见。 那不是穿梭筵宴施粉行酒令的世家子,他身躯高大,面孔晒得有点黑,身上衣裳被整洁地缝补过,他当然不肮脏,但有一种风尘仆仆的感觉。他带着一把很旧的刀,连朱青这样不懂行的人也看得出,那不是拿来装点门面的。 他来的时候姑苏在下雪。 而她枕着手臂倚在妆台,含泪想一个人。 于今言走时,她去送他,拔下发髻的金步摇,让他收好,时时不要忘记姑苏的人。那季节高柳乱蝉嘶,而节气变转,现在快到大寒了。 小道消息传到她耳朵里,于老掌门之所以召儿子回钱塘,是因为安排了一门亲事,不会再派儿子来姑苏。她还年轻,还很天真,可她并不蠢。她知道这样的传闻往往都是真的。 她其实早就想过这一天,可又好像从没想过。 她不知道心里那个男人,是不是也和自己一样忧虑如焚;她也不知道,从今后要怎样相思相忆不相见——他们还有没踏过的青,还有没喝完的酒,“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还有没唱过的歌。 陈钺就是那时来的。 她朦胧泪眼看去,那男人大步穿过亭台,头顶肩头都是雪屑。雪下得很大。 “于堂主派我来的。”他一语直入。 她拭去泪珠,“我以前没见过你。” “我不是归川门的人。” 她将信将疑地不说话。这男人拍去尘和雪,从怀里拿出一个裹好的小匣。“于堂主说,你见到这支金步摇,就明白。” 她打开一看,眼睛亮了。 “于堂主什么时候回来?” 陈钺摇头,“于堂主说他不能来姑苏。” “什么意思?” 这男人目视左右,确认了没有闲人。 他向她俯低身来。“娘子,”他说,“我来,归川门没谁知道,这你想必懂。我只有一个消息带给你。” 他顿了顿,说:“于堂主不会再来姑苏了,他问你,你肯不肯抛下这里,跟他走?他会在一个地方等你。如果你肯,他要我带你去会合,此后他不再是归川门的堂主,江湖路上,只有两个落拓寻常的人。” 她的心怦怦地跳了起来。 “我不去呢?” 陈钺笑道:“这支金步摇送到,你收好,我就回家了。” 她怔了半天,正打算开口,陈钺抬手不让她说下去。 “娘子,听我一言。”他目视她,缓缓地说,“你眼下的日子太平优裕,想找一条出路,未必很难,可你一旦离开这姑苏城,就不好回头了,你的身家性命从此托付在一个人手里,你要想想仔细。你别惊动别人,明天晚上,我再来找你。” 他向她一点头,提刀转身出门,又朝风雪中走去。 且惜愁听着,阿无口中那漫天大雪仿佛就在面前。她是为另一个女人在听。 阿无问:“你早就知道,他死了?” “我没有侥幸过。” “他是你的朋友?” “我不认识他。” 阿无诧异,“那——” 且惜愁说:“据我所知,陈钺行走江湖多年;要把你带去一个地方,对他来说,应该不难。如果这件事千难万险,他应该也不会接。他怎么会死在这码头?” “因为他是一个用刀的人。” 阿无仰头,望着天穹那道银钩。太多的事已经变了,但河上这月,还和那晚相同。 “娘子倒胆大,”陈钺对她笑道,“你真的想好了?” 朱青点点头。 陈钺沉吟一下,说:“你这一生,也许就系在眼下一念间,你有没有想过,一旦所托非人,你没有后路了。” “你在劝我别去?” “你们的事和我无关。”陈钺笑了笑,说,“我只是让娘子考虑仔细,免得将来后悔。”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朱青说。 “哦?” “于堂主堂堂归川门掌门之子,精明能干,一向呼风唤雨,像他那样的男人,不是太容易抛下家业,跟一个像我这样的女人走的。” 陈钺惊讶地看着她。 朱青轻轻叹了口气,笑着问:“于堂主如果决定忘了我,那很容易,这样的事我见得太多了——他又为什么要遣你来送金步摇?” 陈钺不语。 朱青说:“于堂主走这一步,很可能一时意气,也可能心血来潮,可能一年半载,他就悔不当初。但他这一刻的心意实在很重,我不想辜负。” “你赌一辈子,值得?” “值得。” 这高大的男人看她一刻,说:“好。我们走。” 那天晚上比今夜更冷,陈钺带她到桥门码头。当时的桥门码头还不似今日船多,只见黑黢黢的深夜,四面寂然,连河上面泊的船也静悄悄并没一盏灯火。陈钺跳到河岸,取出一支短笛,吹了一段音符。 不一会,一点灯光晃动,一艘小船翩然而至。 “这是船家三鱼,”陈钺说,“他靠得住,我们乘他的船去,万一归川门有耳目,我们也好避开。” 船夫刚把船靠边,朱青只觉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脸上。她心里本来焦虑,急忙抬头一看。她见掌船的是个寻常的码头船家,衣衫粗旧,油头滑脑,一脸坏笑,然而那张脸生得匀称,莫名不显得鄙猥。 “我当是谁,”陈鱼说,“原来是朱娘子。” “你认识她?”陈钺问。 “姑苏城谁不知道朱娘子?”陈鱼一叹,嘻嘻笑道,“娘子去寒山寺时,我离得远远见过一次,没想到今天娘子坐了我的船。娘子真是很美啊!” “少废话,”陈钺说,“我们这就走。” 朱青双手交缠,扭在一起。好像这样算抓住了一点东西,可以凭靠。她望着姑苏城的方向——说话间她就要离开了,这条船也不知走向何方。 她听到“噌”一声,不禁打了个寒战。 陈钺立在岸上,拔出刀来。 陈钺并不是唯一一个有刀在手的人。夜色茫茫,另一个持刀的人沉默站在码头不远之处,那人身姿笔直,夜风吹拂着头巾和衣衫。 朱青不会忘记这一刻。 “是谁!”陈钺喝道。 地上积雪很厚,那人却漫然行来。 “你又是谁?”那人淡淡地问。 陈钺笑道:“我是一个正要赶路的人。你呢?” 那人并没有去看陈钺,和陈钺手中的刀,他的目光借着船上的灯,移向朱青,停顿了一瞬。 这一瞬已经够了。 陈钺挡在船前,笑道:“朋友如果没别的事,我们就要走了,请放我们过去,来日必有报答。” “你们可以过去,”那人语气平缓,“我只杀一个人。” 朱青跌在船上,打起战来。 陈钺并没有回头望她,只是眯起眼睛想了一想。“你要杀这个女人?——你是归川门的哪位?” 那人沉默一会,说:“欧阳垠。” 陈钺脸色微微一变,然而并没退开,说:“你知道这个女人是谁,师兄弟一场,你不怕于堂主翻脸?” 那人冷冷说:“和你无关的事,你最好别问。” 陈钺笑道:“于堂主把这个女人托付给了我,怎么会与我无关?” 那人又向前走了一步。 船上陈鱼几步跳到船头,把朱青拖了进去。再抬头,欧阳垠的刀已经出鞘。灯光不够明亮,陈鱼看不太清,只见银光蛇一般游动,一阵刀声响过,两人蓦然静止,陈钺仍然站在前方。 “你要挡我,还差一点。”欧阳垠说。 陈钺不语。 “为了一个□□,你值得?” 陈钺微笑,说:“欧阳先生的归川刀果然不同凡响,杀一个手无寸铁的女人,还这么威风凛凛。” 欧阳垠身形一凝,没有出声。 过了片刻,再开口时,不知为何,欧阳垠的语气缓了一缓,“不知我师弟怎么交待你,但想来,你和他都料不到此刻,你不是来拼命的。” “我当然不是,我要知道,就不来了。” “你回去可以告诉我师弟,你尽力了。”欧阳垠说,“走吧。” 陈钺挥刀身侧,似笑非笑,说道:“只可惜于堂主已经把人交托给我。我想走,晚了一步。” “你叫什么名字?” “陈钺。” 欧阳垠沉默一会,似乎在想这个名字。 陈钺笑道:“你没有听说过我,我只是一个用刀的人。” “你决定不退开?” “我说过,我是一个用刀的人。你要一个用刀的人闪一边,看着你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不瞒你说,我学艺的时候,不是这么学的,这不是我的所为。” 欧阳垠冷冷看着他。 他们一时都没动手,弦月不知何时隐入云层,天又飘起霰雪来。 陈钺死在那时。 两刀忽然再度交接,刀影纵横,漫天的雪从天幕落下,仿佛无穷无尽。 陈鱼瞪着眼睛,突见欧阳垠直起一掠,他心头涌出一股寒气,不禁眨了下眼。欧阳垠收刀手负身后,缓缓从陈钺身侧走过,向船而来。 陈钺刀仍在手中,但身躯蓦然倒下,伏扑在地。 欧阳垠已站在船头。 陈鱼心头一阵冰凉,觉得自己□□也快要湿了,只恨不得可以多生八条腿,此时跑得快些。但不知怎的,他发现自己竟然还站在原地。 “你不走开?”欧阳垠问。 陈鱼喉头一滚,咽下一口唾沫。他以为自己已经闭嘴,然而嘴竟然说道:“船是我的,我为什么要走?” 欧阳垠并不动手,两人僵持了一刻。 空气越绷越紧,陈鱼差点厥了过去。这时一个女人从船里出来,她的面颊和嘴灰白,毫无人色,但她是个很美的女人。她的容貌和身姿即便在这种关头,也显得楚楚若仙。 她把手轻轻放在陈鱼手臂。 陈鱼不禁扭头一望,她已经上前来。 女人目视欧阳垠。 欧阳垠的刀法,朱青当然一点也看不明白,也看不清;她只看到,那个想要保护她的人倒在地上。大雪纷飞,好像很快就会把那个身体覆盖起来。 朱青哆嗦了一下。 胸膛深处,有什么东西乍然碎裂了,就像瓷器掉在石砖上,不可能再挽回。她心头的温暖此时一冷,仿佛血已经热不起来。她下意识地仰起头,大喘了一口气。有道是世事一场大梦,她的梦醒了。 朱青咬紧牙关,站起来。 “求你不要杀我。”目视欧阳垠,她说。 欧阳垠冷冷看着她。 “我没有杀过手无寸铁的人,”欧阳垠说,“今日师命难违。” “我不配你杀,”朱青笑着说,“你回去告诉于老掌门,朱青此刻死了。” 她从袖子里抖出一把匕首,那是陈鱼放在船里的渔具。她手一抬,刀尖割破面颊,从耳朵直到嘴角,鲜血登时满面。 不止陈鱼,连欧阳垠也吃了一惊。 朱青露出冷笑,带血狰狞说道:“我不再是朱青,昨天种种到今天为止,今天的事我此刻已经忘了,也不会再想起。” 她把一个小匣扔到欧阳垠脚边,一支金步摇摔了出来。 “贵掌门不管担忧什么,请他大可以放心,于堂主此后不会再看我一眼。你不必杀我,弄脏你的刀。” 欧阳垠面对她。 也不知过了多久,欧阳垠只说了两个字:“难怪。” 他捡起金步摇,转身一跃离船。不一时消失于雪中。 朱青那时才发现自己流下泪来,眼泪经过下巴滴在衣服上,是红色的。她感到一股力量托着她的手臂,原来她一直抓着陈鱼,所以没有倒下。 “欧阳垠。”且惜愁说。 “欧阳垠现在是归川门姑苏的堂主。于今言执掌掌门后,就把师兄派到了姑苏。”阿无从怀里取出一样东西,交给且惜愁。 那是一支被削去一截的短笛。 且惜愁摸了一下断面,猜测短笛是陈钺藏在衣内,被欧阳垠最后一刀削断。 “你安葬了他?” 阿无摇头苦笑,说:“我们那时魂飞魄散,欧阳垠一走,我们也驾船逃走了。等我们定下心神,再回头来查看,已经快要天亮,恩人的遗体不在码头,我们只在雪里找到了这笛子。” 且惜愁把短笛交还阿无。 “你会去找欧阳垠?”阿无问。 “嗯。” “你……” “我要听听欧阳垠的说法。” “你不信我?” “我相信你。” “但你还是要听听欧阳垠怎么说?” “不错。” “你——”阿无问,“你会为恩人报仇?” 且惜愁并不回答。 阿无笑笑,说:“我听说,欧阳垠和于今言虽然同出一门,但欧阳垠的刀法远远超过于今言。起码在姑苏城,没有一个人能胜过欧阳垠。他是个很厉害的刀客。” 且惜愁也笑了笑,说:“你不必激我。” “欧阳垠不配用刀。” “我不是因刀而来,”且惜愁说,“我来,是要找到陈钺,带他回去,好让他和家人一起安葬。” 阿无迟疑一下,说:“但你说,你并不认识他……” “我确实不认识他。”且惜愁站起来,面向河水,“你刚才说得不错,人情万端,世路波折,一聚一散,人力不能左右。但曾有一个女人,执着等着那个死去的人,她一直在等,我为了那个女人。” 第6章 刀者乡程 欧阳垠又在喝酒。 不知什么时候起,他喝的酒越来越多了。他知道归川门姑苏这个堂,在他手里不算蒸蒸日上,于今言对他并不满意。 他曾经给掌门写过一封信,说他打算辞去堂主,回钱塘去。于今言回信谈了一番师兄弟往日的感情,对他的要求只字不提;他于是明白,钱塘已不再是从前那个故乡,归川门也不再是从前那个家了。 他想过离开归川门,远走天涯。他一生的梦想只不过是成为一个用刀的人。 当初赴姑苏前,他曾去钱塘城外的南屏山,拜访过一位用刀的人。除了自己的恩师,他很少心悦诚服敬重过一位刀者。杜西洲是例外。 在杜西洲家的竹亭里,他向那位刀者请教刀法。 杜西洲一边烹茶,一边笑道:“我已经不再用刀,我的路数也和你不同,但归川刀在你手里很有意思,如果有机会,你倒可以会会一个人。” 他问:“不知前辈说的是谁?” 杜西洲说:“且惜愁。” 他一听蓦地心动,忙站起来:“流水刀不问江湖,大多数时候也不在江湖,我听说前辈和她很有交情,不知前辈能为我引荐么?” “唔……抱歉。” 见他失望,杜西洲笑道:“你以前会过天下剑首白云剑,对叶平安来说,四海之内皆朋友,只要你的刀有意思,就能坐下畅谈一番。可流水刀不一样,她不喜欢人多,我不能自作主张,带你去见她。” “听说她会来拜访前辈。” “偶尔。” “不知——” “不知。”杜西洲笑道,“她神出鬼没,遇不遇得上,全看缘分。” 他心中大感兴趣,忘记了礼貌,问:“前辈和流水刀如果交手,能有几分胜算?” “‘能有几分胜算’。”杜西洲重复一遍,说,“这话听起来,好像我赢面很小。” 他登时十分尴尬,正想找补些言语圆圆场面,杜西洲一笑说:“赢面不是没有,然而确实不大。我如果和她交手,她应该会用一招‘追洪’,那一招我见过几次,又简又正、又轻又沉,简直不给活路,我真的很喜欢,叶平安和她较量过一次,也拿她没有办法。” “前辈难道没和流水刀较量过?” “没有。”杜西洲微微一笑,说,“我既不想输给她,也不想胜过她。对我来说,她只是一个偶尔可以谈刀的朋友。” 欧阳垠笑了一声。 他很多次想起来,都很羡慕南屏山上那个人。 不光因为那个人的刀法太好——有一个可以谈刀的朋友,他以前不觉得,但现在知道,这太难得。 多年过去,欧阳垠没有再回过钱塘,也没有再去拜会过那位刀者。他其实也不想去,因为他已经开始怀疑,他究竟是不是一个用刀的人。 他可能不算是。他只是归川门的堂主。 大概一年多前,欧阳垠在堂里独自沉思彻夜,几乎下定了决心要走,但他回家,看到妻子,和几个孩子。他的妻子是严州陆家的女儿,她嫁给他,不是为了嫁给一个漂泊无定的落拓刀客的。 欧阳垠莫名觉得,可能他妻子对他也不满意。她当然也有眼睛,看得到于今言对他心存芥蒂,也看得到在他手下,姑苏这个堂的窘境。 于今言曾经和他很亲密。 欧阳垠有时想,如果当年那件事没发生,会怎么样。但他知道,这么想没有意义。 人一生中有一些日子,似乎很寻常,但那一天过后,其实变得已经太多。 欧阳垠记得那天,师父于行难把他叫到跟前,对他说:“阿垠,我要你去办一件事。” 他完全没多想,只是答应了一声。 师父看着他,半晌,忽然问:“你知道你师弟迷上了一个姑苏的□□?” 他当然知道,但被冷不防一问,不禁有点尴尬。支吾一会,笑说:“师弟逢场作戏,没什么大不了。” 于行难笑了一声。 “哦?逢场作戏——只怕这场戏,今言想要真作了。” 他笑说:“师弟不会这么糊涂。” 于行难一哂,“你这么说,是因为你还不知道,今言背着人,偷偷雇了一个人去姑苏。我的儿子,我不会不知道他。他怎么盘算,并不难猜——阿垠,今言的亲事很近了,我不想这事情闹大,叫整个江湖都看我归川门的笑话。” “是,师父。”他说。 于行难说:“你去一趟姑苏,解决那个女人。总而言之,让你师弟绝了念头。” 欧阳垠不禁迟疑。 于行难看了出来,轻轻叹了口气。 “我知道,这委屈了你的刀,但这件事只有你能做,我不想让别人再知道这件事。那个今言派去的人,你最好也让他不要再说话。” “那是无辜之人。” “不错。”于行难说,“可惜大局着想,有些事不得不为。” 欧阳垠犹豫不决,“师弟他……” 于行难摇头,说:“人一生,会有太多岔路;有些路走错,可以回头,而有些不能。我是为今言好。今言现在恨我,可能也会怨你,但终有一天,他明白过来,将体谅你我的爱他之心,他会感激你我。” 欧阳垠沉默很久,最终低头说:“是,师父。” 师父过世多年,他不知道师弟最终有没有体谅父亲的爱子之心。但他知道,关于这件事,师弟此后再没提起过一句,他自己几次想说,都被师弟打个哈哈敷衍过去——师弟从没有谅解过他。 那个朱青,也确实是一个特别的女人。 据说她嫁给陈鱼后,陈鱼对她很是敬重,甚至一些大事都会和她商量。他也想过,究竟后不后悔当初放过那两人,他说不清,但只有一点他的确觉得遗憾——可惜,她不能嫁给于今言。 世上的事啊,实在难说。 欧阳垠喝光了壶中的酒,犹豫要不要叫人再送一壶来。午后开始,天逐渐阴沉,好像要下雪了,他不喜欢姑苏的雪。 他微醺地站起来,然而顿住,摇摇晃晃的身体顷刻间变得很稳。 他微微侧耳,不语片刻。向一片梅林问道:“哪位朋友光临寒舍?” 那地方空无一人,有个瞬间,欧阳垠自己也有些疑惑,他或许喝过头了。但薄暮的寒风中,梅林小径上出现了一个人。是一个苍色布裙的女人,缓步走来。 欧阳垠的目光落到她腰间的刀上——非常普通的刀,但欧阳垠无端知道,那可能并不普通。 “冒昧拜访。”她说。 欧阳垠冷笑一声。“你既然知道冒昧,为什么还要不请自来?” “抱歉,”女人语气平静,“我想和欧阳堂主谈几句话。” 欧阳垠并不买账。 “笑话,你说谈就谈,那么方便?你先把名字报上,你既然有刀,父兄是谁,师承何人?” 女人的面容看不出一丝愠怒。 她沉默一会,报上名字:“且惜愁。” 欧阳垠最后一丝酒忽然醒了。 后来欧阳垠想起这一刻,他想陈鱼如果知道,一定笑死,流水刀在姑苏城里逗留了整整三天,他陈鱼查也查了三天,欧阳堂主竟然懵钝不晓,迟迟没察觉。他想于今言如果知道,应该也会冷笑起来,归川门姑苏的堂主,果真尸位素餐,毫无用处。 这时日落天暗,阴云低垂,他的刀放在一边。 “我没想到居然是流水刀!”欧阳垠笑道,做了个“请”的姿势。“我正在喝酒,不知有没有这个面子,请刀尊也喝一杯?” “我不为喝酒而来。” “你当然不为喝酒而来,”欧阳垠说,“可你来了我家,就是我的客人,请坐。” 且惜愁淡淡一笑。 “欧阳堂主还是先问问我的来意。” 欧阳垠笑容还在嘴边。但他心里那下意识的欣喜之情,渐渐散去了。他自嘲地想,他不是杜西洲,天下刀尊流水刀,当然不会是路过来玩的。 “我对流水刀慕名已久,可惜缘铿一面,”他叹了一声,“我一直抱憾,因为我一直很想见识见识流水刀。” 且惜愁还是淡淡一笑。“欧阳堂主最好不要见识。” “这话的意思,”欧阳垠说,“刀尊这次来,是要找我麻烦?” 且惜愁说:“我来,只想问一件事。” “请说。” “你应该记得,”且惜愁说,“有一年大寒时节,桥门码头,你杀过一个同样用刀的人。” 欧阳垠思索一瞬,眼中露出一丝惊讶。 面对这个同样不动声色的女人,他忽地沉默;他或许沉默太久了,只见夕阳垂落,四处掌起灯。一名家人带着酒过来,显然打算给家主添酒,猛见到外人,吃了一惊。 欧阳垠挥手让家人退下。 “不错,”欧阳垠点头,“我记得那个人——我奉师命杀他。刀尊为了他来?” “嗯。” 欧阳垠沉吟,笑了一声说:“那个人是条汉子,可惜不巧,他办了一件不该办的事,去了一个不该去的地方。如果换个场面,他是个可以喝酒的朋友。” 且惜愁冷冷说:“可以喝酒的朋友?” “原来刀尊认识他?” “我认识他的妻子。” 欧阳垠不由一愕,问:“那位娘子是谁?” 且惜愁说:“她叫孟如春。” “孟——如春?” “你不会认识她,也不必认识。”且惜愁并不在意他的迷惑,“你只须知道,我为孟如春而来,是这个女人,向你问丈夫的下落。” 欧阳垠说:“原来如此,流水刀无事不登三宝殿,你来,是要为故人报仇?” 且惜愁摇头。 “我这位朋友已经去世,她去世前并没有嘱托我报仇,她究竟怎么想,我不知道。我也不能随意揣测她的心意,擅自主张。但我要弄清楚这件事,给她一个交代。” 欧阳垠一哂:“原来如此。” 他一伸手,娴熟地拿起刀,就同一生中无数次拿起刀一样。他缓缓拔出刀,凝视着雪亮刀锋。 “你大概知道,”欧阳垠微微一笑,“多年前,受师父邀请,那位与你齐名的剑者,天下剑首白云剑,曾上归川门做客,我向白云剑请教过——可我毕竟是一个用刀的人,多年来,我更想一会流水刀,我曾听另一位刀者提过,你有一招‘追洪’,又简又正、又轻又沉,如果此生没机会见识,我不会甘心。” “我说过,你最好不要见识。” “恕我直言,”欧阳垠说,“现在是你求我。只有我知道你想知道的事。” 且惜愁看着他。 欧阳垠的目光和她迎上。 “只要你答应,你想知道什么,我全部告诉你。”他轻轻笑了起来,“请你放心,如果死在流水刀下,我并不埋怨。” 这女人的神情仍然沉静,身姿也没有变化。 但欧阳垠知道,她一定会拔出刀。江湖传闻,天下刀尊流水刀,不是一个性格优柔寡断、会心慈手软的女人。像这样的传闻,通常不假。 第7章 江湖路远 破晓时,且惜愁望着姑苏城外萧萧寒林,而远处钟声回荡在冬季的空山中。她脚下的小径通向树林深处,那里埋葬着一个人。 一个孤身滞留已经太久的客人。 且惜愁希望孟如春此时能在这里。如果那个女人在,不知她会怎么做。 也许在多年的痛苦和等待后,她仍将流下眼泪。也或许她只是倾听着寒山寺的钟声,沉思她一生已失去的希冀、快乐和年华。 且惜愁向林中走去。 江湖太大了,行走此间的人,信奉的东西太多,有伦常,有师尊,有家学,有派别,有形形色色的道义,在这些太重要的事前面,一个人就太小了。而一个画面之外的女人,她的悲痛,就更算不了什么,太轻易便沦湮在这荒白郊外。 此前此后,无人会问一声。 杜西洲望着码头来来去去的船只和人群。 很多年前,他就是在这码头附近,撞见一位绣娘做活计,十分好手艺。他突发奇想,请那位绣娘绣了一幅手帕。 绣娘笑问:“不知哪位娘子,喜欢手帕上有个睚眦?”他笑而不语。 那个女人来作客时,看着他给的手帕也不语,过了片刻才说:“这是睚眦。” “当然。是不是栩栩如生?” “你认为,我很好斗?”她问道。 杜西洲忍不住微笑起来。 那是个沉默的女人,江湖上人人都说,那女人孤僻不群,难以揣摩。然而她其实是个好相处的人,杜西洲从认识她起,就没见过她发脾气,她很耐心,有时她避开一场纷争,对方甚至不知道,他们究竟惹了一个什么样的人。 而她心情好的时候其实很多,她来拜访时,只要买一尾好鱼,她就会高兴。她高兴的时候,不拿筷子的那只手,指尖会不经意放在桌面上,轮流无声地敲击。 杜西洲经常想起那个女人。 她是一个他尊重的人,他心中十分在意这种尊重。她也是一个他所佩服的人,他知道,当她看着他时,这种佩服一样存在,所以他很满意。 她是一个不能失去的朋友。 江湖路远,失去太容易了。 杜西洲望着由北而来的船。酒铺的老掌柜这时送上酒来。 “咦,你今天又来了?”老掌柜说。 “我不能来?” “杜先生大前天来过,前天来过,昨天也来过——怎么回事,这几天酒瘾很大啊。” “借酒消愁,消不掉,就只好天天来了。” 老掌柜奇道:“你有什么愁,这么难消?” 杜西洲叹了口气,“人生在世,苦比甜多。” 老掌柜说:“我看,杜先生的眼睛,一刻钟里倒有一刻半钟盯着河上的船,我看不是苦多,是甜一直没来,什么时候等到了那个甜,苦也就没有了。” 杜西洲的视线从船移向他,老掌柜知道这意思是嫌他话多,放下酒摇头走了。 老掌柜四面忙了一会,忽然发现,那张桌子上酒还在,桌边的人不见了。老掌柜大奇,各处张了一阵,没有张到。偶一抬头,老掌柜见外面道路上,杜西洲微笑着徐徐经过,杜西洲当然没有注意到自己这个老头子,他身边有一个女人。 老掌柜又摇摇头,甜来了,明天的酒钱赚不到了。 来钱塘的船上,船家笑道:“原来娘子竟和陈帮主交情这么深?我要早知道,那天哪里好收你的船钱?” “我们交情并不深。” “娘子真是客气!”船家笑了起来,“陈帮主和他家娘子亲自送你上的船!你可知道,这些年来,值得陈帮主亲自送的人,越来越少了。你是他们的老朋友?” 且惜愁没有回答。船家见多识广,也不再问。 抬头看去,钱塘不远了。他们已经从一座繁荣的城,到了另一座繁荣的城。一样熙攘的码头,一样如织的船。 也许只有一点不同。船家向码头靠去时,发现码头的人群里面,有一个人望着他们的船——准确地说,他望着船上的这个女人。船家见过太多旅客,当然看得出,这个人是来接船的。 船家转头一看,女人不知何时竟已不在船上,只留了一串船钱。 船家忙抬头张望,见那女人站在接船人的身前,她虽然背对着船,但船家可以看到那接船人的笑容。船家见过太多旅客,当然看得出,接船之人的笑意由心底而来——那是因为至亲友爱之人终于平安归来,重聚了。 原来在钱塘,这位娘子不是独自一人。 “西洲。”且惜愁说。 “噫,你果然来了。” “你怎么知道我今天会到?” “我一向料事如神。”杜西洲问道,“你一切顺利?” “嗯。” “那个陈钺在姑苏?” “嗯,他在姑苏还有两个朋友,他们想为他再做几场法事。我托付给了他们,就先回来了。” 杜西洲轻轻一叹,摇摇头。 “魂兮归来,反故居些。你可以告慰那位绣娘在天之灵。” 杜西洲让她走在身侧,说:“我还想问你一件事。” “我知道你要问什么。” “是么?那你说,你肩膀后面……” 且惜愁微微一笑,“一点小伤。” “是谁?” “欧阳垠。” 杜西洲不禁意外,“欧阳垠?你是说,于今言的师兄?” “不错。” 杜西洲好奇地摸了摸下巴,说:“欧阳垠?虽然我们又有一段时间没见,但你即便成天睡觉,好像也不至于……” “我失误了。” “你,”杜西洲说,“失误了?” 她当然不是说笑,杜西洲却笑了起来,追问道,“怪事年年有,你哪一招失误了?” 且惜愁又一笑,“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阿愁。”杜西洲沉下声,十分失望,说,“我现在已经后悔,没有和你一起去姑苏。我很想亲眼看你失误一次,下次你一定要叫上我。” “没有下次。” “唉,现在我又开始为难,不知道该盼你有下次,还是无下次——阿愁,你告诉我,你究竟在哪里失误了?” 且惜愁只向前走去。 临近年尾,码头一旁的市集拥满办年货的人,她从不喜欢人多,然而朋友相伴,经过这样的人间,倒也有趣。 于今言端坐书房。 这本来是他父亲于行难的书房,他以前总认为这书房过于大,太严肃、太周正、也太冷漠了;父亲过世后他搬进去,慢慢习惯,就不觉得。 他等的人近四更才至,那是他派在姑苏的手下。 他在姑苏当然有耳目——甚至师兄欧阳垠家里也有。他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可鄙,策万全而已,他毕竟是归川门的掌门。 李一止向他低头说:“掌门。” “要一止漏夜奔波,辛苦了。” “掌门说的什么话,”李一止笑道,“我该当效劳。” 于今言不再客套,问:“你这么忙来,姑苏出了事?” “是,”李一止说,“欧阳堂主出了事。” “师兄?”于今言吃了一惊,“怎么?” “唉,这事突然,也出的古怪,”李一止凑上前,说,“那个女人,天下刀尊流水刀,不知为什么,前几天现身姑苏,她不但去了姑苏,还去了欧阳堂主家里。” “天下刀尊流水刀?”于今言诧异,“且惜愁?” “正是。” 于今言站了起来。“你慢慢说,那女人去了师兄家里,然后怎样?” “掌门见谅,我着急来报,还来不及打听太多,只知道流水刀突然造访,和欧阳堂主谈了一番。他们具体谈了些什么,就我现在所知,没有其他人听到——只知道堂主最后和刀尊交了手。” 于今言倒吸了口气。 李一止忙说:“掌门放心,堂主在流水刀下受了伤,然而性命无碍。” 于今言听了不语,缓缓点头。 李一止说:“不过……” “不过?” “只怕欧阳堂主今后不能再用刀了。” 于今言沉吟着坐了回去。 半晌后,于今言问:“他们交手的时候,又有没有谁,在旁边看到?” 李一止说:“好像没有人。自始自终,只有一个送酒的仆人,撞见了他们二人交谈。那仆人见到生人在家,便去通报了堂主家的娘子,因此最后一刻,陆娘子闻讯赶去。不过,我听到一耳朵,说是刀尊用一招‘追洪’,败了欧阳堂主。” “‘追、洪’。”于今言低声重复。 于今言皱起眉,冷笑一声:“以讹传讹——你太瞧得起欧阳垠了。‘追洪’,那是流水刀的绝技,压箱底的杀招,当年天下剑首白云剑谈起刀法,对这一招也推崇备至,师兄这么厉害,居然能挡住流水刀的‘追洪’?” 李一止抬眼一瞥掌门,话底下隐隐酸意他当然听得出,笑着说:“这……也许不是欧阳堂主刀法好的缘故。” “哦?” “听说堂主家的娘子一露面,刀尊放了堂主一马。大概,且惜愁也是个女人,不想在堂主家里,当着他妻子的面杀他。” 于今言噙起的冷笑更深了,轻哼一声。 “笑话,‘天下刀尊流水刀’,这几个字的分量有多大,你以为这是且惜愁良善心软,才得来的?那女人用刀一向果断,手也很狠,这么多年她横行江湖,就因为她不是一个喜欢计较对手死活的女人。” 李一止忙点头称是。 “掌门,那我要不要再去查查清……?” “你说她放过了师兄。” “是。” “既然如此,”于今言叹了一声,说,“不管她和师兄有什么过节,想必了了。既然了了,也就好了。且惜愁的事我不想搅合,归川门何必得罪流水刀?此事到此为止,谁也不许纠结,也不要再提起了。” “是,掌门。” “一止,你先回姑苏去。出了这样的事,欧阳堂主只怕无心关照堂里了,各种事情,还要有劳一止照看一把。” 李一止忙道不敢。 告辞出来,李一止不知为何,觉得哪里不是味道。他叫人准备夜宵饭食,打算填填肚子好返回姑苏,正当一口酒饮下,心里闪过一个念头——他想掌门问了一篇话,却连一句都没问到,师兄欧阳垠究竟伤在哪里,伤得怎样。 偌大书房又只有于今言一个人了。 欧阳垠居然没死。于今言不得不承认,他有些失望。他让天下刀尊去姑苏,本来抱定那个女人会动手。 天下刀尊流水刀,居然刀下也会留情? 不会。 高手相争,有时毫厘就是生死。流水刀一向很稳。那个女人拔出刀来,从无杂念,就没听说,她的刀会留情。 然而欧阳垠仍然活着。人算不如天算。 于今言叹了口气。 于今言抬起头,望向窗外。好一弯弦月如钩,挂在脊兽之上,依稀宛如当年。 何其相似的夜。 他一个恍惚,仿佛父亲于行难下一刻还会走进这个房间。“今言,”仿佛父亲还会叫住他,说,“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那天于行难就是这么说的,“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父亲说,“我不想瞒你,那没有意思——明天一早,我会叫你师兄来见我。” 他不解其意。 于行难看了他一眼,笑道:“今言,你是我儿子,我跟你不说暗话。我知道你不喜欢段家的女儿,你不满我硬塞你一门婚事。” “儿子不敢埋怨父亲。” 于行难“哈”的一笑,“你当然埋怨,你以为我不懂少年人?你别忘了,我也是从少年时过来的,我并不怪你。人生大事,本来就不能草率。是不是?” “是,爹爹。” “你派的那个人,已经去姑苏了?” 于今言没防备猛吃了一惊。 于行难摇摇头,说:“明天一早,我会叫你师兄去姑苏,替你解决那个女子。现在我告诉了你,你若真想救她,也不是不能,你现在连夜启程,就能比你师兄早一步。你如果铁了心要走,我拦不住你。去就去吧,不要回头。” 于今言心头一震,嘴唇颤起来:“爹爹——” 于行难把手按在儿子肩上,“我虽然只有你一个儿子,好在我还有阿垠,论资质,他其实比你强,归川门我可以交付给他。” 于今言脸色发白,并不出声。 于行难哂道:“你知道,叶平安很快要来了,我花了很多功夫,才邀请到天下剑首白云剑上门作客,盛会难得啊!今言,你想清楚,对你来说,究竟是迎接那位剑界顶峰重要,还是会你的美人重要,是归川门重要,还是你的温柔乡重要。你的路,自己定夺。” 于今言低下头。 他拉开抽屉,取出一只木匣子。 木匣里面放着一支金步摇。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再看这支金步摇了。 他也很久没有想起从前,曾有过一个女人,依偎在他胸前,细声轻语,嘱咐他早早回姑苏。太久了,他有点诧异,他脑海里竟然还能浮出那场景,垂柳依依,好鸟相鸣,蝉一路千转不穷,她从发髻拔下金步摇,叫他保管好,不要忘记。 真的恍如隔世啊,那时他太年轻。 他凝视着这支金步摇,甚至有点好奇地想:有趣,原来于今言也有过那么幼稚的时刻,竟想和一个所爱的女人双宿双飞——原来竟也有过那种不合时宜,他不是归川门的掌门,他只是一个女人的男人。 他的心早已不痛了,他不再悔,不再思念,也不再回忆了。这支金步摇该拿去金匠那里熔了吧。他想——留着还有什么意义? 他缓缓合上盖子,把木匣子珍重放回了抽屉里。 欧阳垠登上南屏山。多年未访,杜西洲家竹亭旁的老桂树死了一棵,除此之外,好像一切都没有变化。年过好了,杜西洲的年货看上去还丰裕,他正在屋檐下挂酱肉。 “前辈。”欧阳垠低头致意。 “是你?”杜西洲有些意外。 “我已经不能用刀,”欧阳垠坐下后说,“我请求掌门让我回钱塘,他答应了。” 杜西洲笑了笑。 “欧阳堂主让我为难,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前辈误会了,“欧阳垠忙说,”我见到了流水刀的‘追洪’,我不敢不心服,只是一事不解,所以来请教。” “等一下。”杜西洲一讶,问道,“你说,你败在——‘追洪’?” “是。” 杜西洲打量了面前这个人一会,不说话。 欧阳垠问:“前辈觉得不对?” “哈,”杜西洲轻笑一声,“当然不对。我认识流水刀很多年,好像只见过一个人,在‘追洪’下全身而退——他是叶平安。” 欧阳垠苦笑:“所以,我应该已死?” “如果要我直说……我还是不要说得太直。” 欧阳垠问:“前辈认为,刀尊为什么留手?” “你就是来问这个?” 欧阳垠颔首。 杜西洲笑着说:“我是她肚里的虫?我怎么知道?不过我很好奇,说来听听,你们到底怎么个打法?” 对那一天,欧阳垠已想过无数次。他想那天唯一的变数,就是他的妻子。严州陆家的女儿,或许不认识流水刀,却当然看得出,她丈夫面前只有一条死路。匆忙赶来的陆娘子,在一旁失声惊叫。 那一声很绝望,欧阳垠有些诧异。他妻子是一个不动声色的女人。 但已经迟了。 所以欧阳垠自己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踉跄后退几步,仍然可以站定。 一股热流“喷”地浸透衣袖,由手臂淌下。那是他的血。 他的刀脱手,“当”一声掉在地上。 他心一冷。 “原来这就是‘追洪’。”他笑着说。 那女人归刀入鞘。 “‘追洪’是你的杀招,你为什么不杀我?” 她已转身,缓步而去。 她的背影很快消失于夜,欧阳垠低头向地上的刀看去。 这刀名叫“栾山”,出自名家之手,是成年时师父于行难送他的。他无法再拾起这口刀了。 一片寂静,只有另一个女人还在,陆娘子脸色跟他一样惨白,僵在几步外,手与嘴唇颤抖,着看他。 “必死之局,”欧阳垠摇头,“我还活着,不合情理。” 杜西洲微微一笑。 “她变招了。”杜西洲说,“你看到了‘追洪’的头,那个尾嘛,应该是‘飞瀑’。不过也可能是别的,我没亲眼看到,不好说。” 欧阳垠愣了一下。“可是……” “你没看出来而已。” “她……”欧阳垠问,“临时起意?” “应该是。” “这很险,她为什么冒险放我?” 杜西洲淡淡笑道:“欧阳堂主既然来了,不如多坐片刻,快中午,要不要留下喝一杯?至于以前的事,就让它过去,惦记也没好处。那天她大概就是心情好,要不她很久没跟人动手,觉得无聊,偏偏想临时变招玩一下,要不她刚刚拜过菩萨,不想杀人——谁又知道?” 欧阳垠愣住。 杜西洲立起继续去理屋檐下的年货。忽然想起什么,转身问了一句:“那年你奉师命去姑苏,你师弟于今言知情?” 欧阳垠怔怔摇了下头,“师弟不知情。” 杜西洲想了想。 “不知情……”他呵地一笑,说,“就好。” 第8章 窅窅桃林 南山放下农具,往篱笆外望去。 此时将明未明,天际一抹青色、一抹橙红。从阡陌间走来一个男子,那是个高大的人,缓步而行,但不久便在农舍之前。 南山看着他,低头笑道:“刀者。” “南山。” “刀者真是稀客,好久不见了。” “久违。” “你来找她?”南山笑问。 “她在家么?” “这嘛……”南山说,“如果是别人,她一定不在家;如果是你嘛——” “我怎样?” 南山笑起来,“如果是你嘛,你难道不知道她家在哪里,还要问我?你自己去山上看一眼,不就好了?” “唔,”杜西洲似乎踌躇一下,说,“那,我去看看。” 客人告辞而去。 南山的妻子阿鹞在农舍里张望来客的背影,掩嘴一笑:“阿愁不是刚从钱塘回来?这还不到一个月,怎么这位朋友也跟来了?” 南山说:“年一定过得不错。他又想念一起吃年夜饭的感觉了。” 阿鹞说:“阿愁跟我说,趁着过年,她给杜西洲腌了一坛酱肉,不知道那些酱肉有没有带来,这位朋友在桃林一耽搁,回去肉也要发霉。” “唉,你还惦记酱肉?”南山摸着唇上胡须,一边摇头一边笑道,“看这样子,我们桃林里那个人都快要被挖走了。” 杜西洲漫行上山,满山桃树。 假如他晚来一个月,桃花就会开放,灿烂如云。且惜愁的桃林筑就在这片花云深处,一口深潭旁边。 杜西洲当然知道,她时常坐在潭边思刀,而她左手暗器就在这桃林落英中练成。那是一种极轻薄锋锐的暗器,形状如同桃花之瓣。她隐居在这林中,用了六年悟它。她一向是一个耐得下心、心无旁骛的人。她想要做的事,通常做得到。 也就是在闭关时,她收到了叶平安的死讯。 世上没有一个人知道,天下刀尊流水刀在听到白云剑的死讯时,是什么反应。杜西洲也不知道。 她或许凝视潭水,在这寂无一人的山中沉默了几天。 她是一名隐世的刀者,可她也许在突如其来的孤独中流过泪。 杜西洲曾经想过,如果当时他能在此地,和她一起听那噩耗,大概会好一点。但他同时又庆幸他不在此地,因为她是一个沉静坚韧的人,需要一点秘密。 桃花一开一谢。故人不可见,汉水日东流。 朋友离去很久了。不知她有没有放下? 人总要向前去。 杜西洲穿入山中。桃林深处,豁然出现一幢屋舍。 深潭幽绿,风来无漪。茅亭中一个女人,独自席地而坐。她身着半袖和布裙,身前放着刀。 杜西洲微微一笑。她果然在思考刀法。 这个女人曾经常用的起手——“破潭”,应该就在这里练成。那是流水刀中最家常的一招。她其实在试探,看看对付之人究竟如何——“破潭”她现在用得很少,因为年复一年,需要她去试探的人,越来越少了。 杜西洲向她走去。 她抬起眼眸,看着他。 “西洲?” “是我。”杜西洲说,“阿愁,这么快,又见了。” 且惜愁一笑。 杜西洲说:“我——” 她等他说下去,然而他卡在这个字。 且惜愁于是站了起来,把刀留在潭边,示意好友进家里坐。杜西洲看到,她有米和酒放在屋前,像是刚刚才从山下搬来。杜西洲也看到,那幅绣着睚眦的手帕仍然铺在茶桌上,她好像还没有忘掉死去的女人。 “我——”杜西洲说,“只是到处走走。” 且惜愁点头。 杜西洲轻轻一拍后脑,叹了口气,笑道:“我看到,你有酒?” “嗯。” “酒能壮胆,”杜西洲看着她,笑问,“不知,唉……能饮一杯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