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文案。。。。。。 被世宗皇帝视若明珠的公主李画堂适婚 皇室选夫令下,一时群贤毕至,会于赤京 都说百年修得共枕眠 但婚事不顺,房事不顺,生子不顺,诸多不顺 缘深?缘浅? 强扭的瓜也好,错配的鸳鸯也好 终抵不过日久生情 内容标签: 契约情人 阴差阳错 天之骄子 搜索关键字:主角:李画堂 ┃ 配角:李悠,谢明岚 ┃ 其它:由来情深,奈何缘浅,向来缘深,无奈情浅 作者:泊烟 【正文】 罚跪 我跟王明珠一起跪在奉先殿。 皇室列祖列宗的牌位挤满了供桌。而四面墙上,都是历代皇帝的画像。九龙金鼎里飘出袅袅的烟,香味熏得我昏昏欲睡。 我被父皇罚跪,王明珠被太子罚跪。 王明珠是太子的新妇,也是我舅舅的女儿,算起来还是我表姐。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本该感情很好。但也许是天生八字不合,她五行属火,我五行属水,于是水火不容,从小就结下了梁子。 从我及笄礼开始,不到十天的光景,我们已经交战了三回,各有胜负。 这次因为在皇家马球赛的时候公然打了起来,父皇大怒,罚我在奉先殿闭门思过三日。 而太子也以太子妃失仪为由,同样罚她在奉先殿思过。 “喂,你冷不冷。”我侧头问她。 她哼了一声,脾气竟然比我这个皇家公主还大。 “我让小陆子拿一块毯子来吧?”我记得她身体不好,从小就一直生病,真要这样跪一夜,肯定吃不消。 “不用你假惺惺。” 我怒了,“王明珠,你不要太不知道好歹!我就是看见你在谢明岚的马身上动手脚了,你赖不掉!” 王明珠吼回来,“我就是动了,怎么样?明白人都知道,这马球赛肯定是要太子赢的!谢明岚再了不起,风头也不能到太子头上去!” 我又想扑过去掐她,但想起母后的警告,硬是忍住了。 王明珠斜睨我一眼,“李画堂,你是不可能嫁给谢明岚的,劝你不要在他身上浪费心思。” “谢明岚一定是我的驸马!” 王明珠本来跪得笔直,冷哼了一声,索性坐在自己的脚跟上,“我爹说了,谢明岚是要配给八公主的。再说了,从小到大,都是你一厢情愿要嫁给他吧?他说过喜欢你没有?” 我要争辩说有,可是底气明显不足。 “所以,赤京第一金也好,准驸马也好,说的都是别人,没你什么事儿。” 我听得无名怒火起,咬了咬牙,瞪着供桌上的牌位。 谢明岚是谢太傅的孙子。他爹死得很早,他是个遗腹子,娘又难产而死。父皇体恤他自小失去双亲,对他格外恩宠。从小我们一起长大,他是太子的陪读,后来在弘文馆学习,再后来考科举中了状元进了门下省,现在是门下省的副职,黄门侍郎。 谢明岚号称赤京第一金,其一是因为谢家门第甚高,我朝开国数百年来,已经出了十多位太傅,数十位宰辅,可谓高官世家,贵不可言。其二是因为他年少有为,貌比潘安,至今未娶。 我向母后求了很多次,要她向父皇说情,把谢明岚指给我,可是母后都没有答应。她说谢明岚不是一般的王公子弟,可以随意指婚,我想要嫁给他,得他本人同意才行。 但太子给我仔细分析过,要谢明岚同意这门亲事,和要我绣出一朵牡丹一样困难。 这其中有些因由。 小时候我很暴力,把谢明岚的大牙打断过,又仗着自己是公主,经常把他当马骑,当猴耍。谢明岚粉雕玉砌的一个小人,从小被周围的人当成宝一样捧在手心,一碰到我就跟老鼠见了猫一样。虽然大了以后,我收敛了不少性子,也跟王明珠,老八她们一样,给他写情书,摘花给他,可他一见到我就不自在,我是知道的。 反而是老八和他走得很近,父皇也有意等老八及笄了,就把她指给谢明岚。 我当然不能坐视谢明岚成为我的妹夫,就在皇家马球赛的时候,求父皇让我颁得胜的头花。 太子虽然精于马术,但赤京的贵公子们都知道,谢明岚的马球打得不叫好,叫神! 马球赛开始之前,我特意去了一趟马厩,看到王明珠在谢明岚的坐骑那里走来走去。我上去盘问她,结果一言不合,两个人就大打出手,被闻讯赶来的父皇命人分开。 当时赤京的许多贵公子都在场,包括谢明岚。他看着我,眉心微微隆起,好像不高兴。我的心就那样一点一点地凉了下去。 此刻,奉先殿里磨人的香终于烧完。 我和王明珠赌气,一个晚上都没跟她说话。第二天天亮,我的近身太监陆有之来看我们的时候,我才发现王明珠已经晕过去了。陆有之连忙跑去东宫禀报,我让王明珠枕在我的腿上,探了探她的额头。还好,没有发烧。 我跟王明珠是死对头,但她偏偏是舅舅的心肝宝贝。我不忍见她难受,是因为她难受,舅舅会更难受。 太子李纯,很快就来了。 赤京里对他的评价是,长了一张风月里的脸,姿仪优雅。 李纯把王明珠抱起来,低头看了我一眼,“小六,你也起来吧。” “父皇罚我跪三天。” 他斟酌了一下说,“今天早朝之后,父皇把谢太傅单独留了下来……你要不要过去看看?” 我当然要去看,我还是飞奔过去的。 御书房外,羽林军向我正身行礼。父皇的近侍,老太监郑德海把我拉到一边,“六公主,您怎么来了?” 我不跟这个老树精拐弯抹角,“谢太傅是不是在里面?” 郑德海点了下头,“公主,您别太难过……八公主和谢公子情投意合,皇上也不好棒打鸳鸯。再说,这赤京城里,也不是就谢公子一个好……公主,公主!” 我没空听他的唠叨,直接闯进了御书房。 书房里只有父皇和谢太傅两个人。谢太傅已经是花甲之年,头发和胡子白花花的,乍一看有点像山神爷爷。但是,不要被他平日里和蔼可亲的样子蒙蔽。他一到书房就会化身为山妖,太子,谢明岚连同我,都没少被他骂。 父皇头也不抬,“小六,朕罚你跪三天,你一夜就跪完了?” 我也不行礼,直接跪在地上,“父皇,我不同意你把霓裳嫁给谢明岚!” 父皇本来在低头看奏折,听到我这么说,英眉微扬,“不同意?你凭什么不同意。” 我豁出去了,“不同意就是不同意!我喜欢谢明岚,我要嫁给他!” 父皇气得吹了一下胡子。谢山神坐在一旁的太师椅上,嘴巴乐得咧开,“没想到老臣那个傻孙子还挺有福气,这么多人抢。” 我瞪了谢山神一眼,跪挪到父皇身边,伸手扯住他的龙袍,“父皇,霓裳及笄还有一年,我已经及笄了,可以嫁人了!” 父皇拿手指戳我的额头,“小六,你害臊不害臊?哪有姑娘家这么迫不及待地要嫁人的?何况你还是个公主!” 我倔脾气上来了,“反正我坚决不同意把谢明岚指给霓裳!” “反了你。” “父皇,只要您把谢明岚给儿臣,儿臣保证以后听话,再也不闯祸,不跟王明珠打架,好好学礼仪,行不行?” 父皇看着我,神色有点凝重,“你问过明岚的意思没有?朕见他给霓裳摘过花,给霓裳吹过笛子,为你做过什么没有?小六,强扭的瓜不甜。明岚从小就没有了父母,朕不能让他娶自己不爱的人。这不公平。” 我鼻子一酸,坐在地上。 是啊,谢明岚不喜欢我。他没有给我摘过花,也没有给我吹过笛子,甚至都没有对我笑过。 每年开春的时候,我总是费尽心思地找最大最美的花送给他,可他总是沉默着,一句好话都没有。我时常趴在东书房的窗子上,痴痴地看他和太子上课,送过去的糕点,他却一口都没吃。母后说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我可不就是自作多情的那一个? 父皇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对山神说,“太傅,水患的事情就让明岚去吧。朕有意把他调到尚书省,这之前,先锻炼锻炼他。” 谢山神站起来,行了个礼,谢过父皇,又对我说,“六公主,有空到老臣府里来玩啊。” 我“哼”了一声。父皇替我说,“小六要嫁人了,以后就不方便四处跑了。” 心碎 父皇免了我再去奉先殿罚跪,也让人去东宫传旨免了王明珠。 我跟父皇单独谈到了很晚。 我及笄之前,总是盼着自己快点长大,然后求父皇赐婚,嫁给谢明岚。我十五年的人生几乎都在为了这个目标而坚定地努力着。 但从御书房出来以后,我就没那么坚定了。 小时候,我,王明珠,霓裳,都喜欢谢明岚。我从记事开始,自己的事情没记住几件,大多只记住他的事情。比如他很爱干净,随身带着手帕。他有几把好笛子,一把好琴。他很小就会骑马,家里的藏书跟宫里的一样多。当年他还小,没有傲气,总是使劲浑身解数逗我开心。 可后来,我贪玩掉进碧澄湖,他不知怎么也掉了进去。羽林军把我们捞起来之后,他就渐渐地不跟我玩了。 王明珠和霓裳差不多是从那之后才跟他玩在一起的,王明珠一早就知道自己没戏。到最后,还是霓裳最有福气。 我回头看了一眼御书房,想起最后父皇拉着我的手说,“小六,要尽量成全别人的幸福。” 成全。我成全了谢明岚和霓裳的幸福,那我自己的幸福谁来成全呢? 皇宫里华灯初上,我沿着树影里的灯火,一路走到了母后住的凤泽殿。 凤泽殿很亮,我知道那是夜明珠和烛火交替的光芒。母后并不是奢侈的人,相反还比一般的宫妃节俭,会如此,多半是有贵客到访。 果然,我刚走到门口,在母后身边伺候的安姑姑就拦住我,“公主,皇后娘娘在招待客人。” “什么客人?” 安姑姑的目光躲闪了一下,“谢大人在里面。” 我心里有什么地方“啪啦”一下碎裂,不顾安姑姑的阻拦,步入殿中。殿里亮如白昼,正位上拉了珠帘,珠帘后端坐着一个人。我知道那是我的母后,能皇后。而在我右手边的那个有些愕然,正站起来行礼的人,就是谢明岚。 “六公主。”他行礼。 我看他一眼,在他对面的席位上坐下来。夜明珠照得我眼睛又酸又疼。安姑姑让宫女奉上一些食物和果酒,我只捡了葡萄吃。 这个季节没有葡萄,这葡萄是从西北快马送来的。我三下五除二把整串葡萄吃完,手上都是粘稠的葡萄汁。 我刚看向安姑姑,对面席上的人影动了动,不一会儿,一块干净的手帕,就递到了我的面前。 深蓝的手帕上好像有淡淡的香气,像是御花园里的玉兰。 我犹豫着不接,他又往我面前递了递。 我不再跟他客气,拿过手帕,擦完手还不忘擤了一下鼻涕。之后还把手帕硬塞还给他。谁知,他不但没生气,还把手帕收回怀里,重新坐了回去。 这一下,反倒是我有些意外了。 因为谢明岚爱干净在赤京是出了名的。据说他一天要沐浴三次,夏天的时候可能更多。衣服最多穿三次,同样的,腰带和鞋绝对不会在第二年看到重样的。所以,那样一块脏了的手帕,按他往常的做法,应该让宫女拿出去丢掉才对。 “谢大人,本公主是特地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的。” 他大概第一次听我这样喊他,有点不习惯,皱了下眉头,但不说话。 “父皇已经答应了谢大人和八公主的婚事。”我咬牙切齿地说。 他望着我,目光中隐含着一些奇怪的东西。还是母后说,“定下来也好。” 我生气。我不仅生父皇的气,也生母后的气。他们都巴不得谢明岚娶霓裳。父皇是很多人的父皇,母后却只是我的母后。这不公平。 谢明岚对母后说,“八公主年纪尚小,微臣以为不妥。” 花都摘了,笛子都吹了,还有什么妥不妥的!我气得猛捶了一下桌子,他转过头来看我。只一眼,我已是满心的酸涩。 如果当年我不说要赔他那颗大牙,他不说用嫁给他来换,我们今天,是不是就不会变成这样? 我不敢再呆在这里,起身找了个理由要离开。 曾经沧海难为水。如果不曾与他共度那些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或许,我还有一个公主的骄傲和自尊。 我几乎是逃离凤泽宫的。然后一个人在花园里面没头没脑地乱跑。 最后,我实在跑不动了,就坐在碧澄湖边的大石头上,看水中的自己。 远处有悠扬的琴声响了起来,音节亮烈,缠绵悱恻。 我从来不知道宫里有人弹琴弹得这样好。李纯研习过几年古琴,兴趣不大,也确实没有什么造诣,后来就荒废了。霓裳倒是精于古琴,但我没听过她的琴声。 琴声响了很久才停下来,我想大概是一曲完了。如果我坐在那个弹琴的人面前,一定会为他鼓掌喝彩。因为这琴声,真不亚于一出好戏。 我以为那个人会弹第二首,可是坐了许久,琴声都没有再响起来。 我有点惋惜,抬头看了看天色,又看到远处的灯火一点点暗下去,知道要回宫了。 转身的时候,我看见身后站着一个人,顿时吓了一跳,倒退几步差点要跌到湖里去。 他疾走几步过来拉住我,我的手被他包进掌心里。 暖暖的。像是那场延续了很多年的繁华大梦。 “谢大人!”我愤怒地抖开他的手,闪到一边,“太晚了,你不应该在内宫中逗留!” 他凝着我,轻轻叫了一声,“画堂。” “我是君你是臣,不要直呼我的名字!”我声嘶力竭地吼。 他有点恼,“公主殿下。这样可以了?” “谢明岚,你走!” “臣告退。” 他转身就走,我也朝着相反的方向走。走了几步,干脆拼命地跑起来。风灌进鼻子里,撕扯般地刮过脸颊,有点痛。脑子里嗡嗡地,什么都不能想。我越跑越快,使出浑身的力气,最后气喘吁吁地停在东明殿的前面。 谢明岚今夜有点反常,我比他更反常。 陆有之坐在宫门口的石阶上打盹,好像在等我。我过去踹了他一脚,他连忙跪趴在我面前。 我往宫里走,“王明珠怎么样了?” “太子妃没事,已经醒了。” 我把披风脱下来,随手丢到身后,陆有之哎呦了一声。我转身看到披风兜住了他的头,心情不由地好了些。“喊什么喊,你不会拿下来?” “公主……”陆有之拿着披风,委屈地看着我。 “你下去吧,让我一个人呆会儿。” 我坐下来,靠在宫里最大的那根红柱上,看着蜡烛一点点地烧完。我不是想不开的人,但是对于谢明岚总是有几分不甘和不舍。诚然,他并不是完美的。长大了之后,越来越傲,脾气越来越臭,有的时候,甚至都敢吼我。可是只要能嫁给他,我愿意给他吼,我愿意受着他的脾气。 关于那个时候执拗的少女情怀,很多年后,我都没有弄懂。 天刚蒙蒙亮,陆有之就跌跌撞撞地爬进来告诉我,父皇来了。 父皇显然也是一宿没睡,眼睛里有血丝。他把所有人屏退,坐到我身边。父皇已经过了知天命之年,身上总是有一种如大地般厚实的力量。小时候我常常坐在他的膝头听他讲故事,大了之后,他老了,我重了,很久没有再靠他这么近。 “小六,你母后跟朕谈了一夜。她求朕下旨给你选驸马。” 自古只有下旨给皇帝和太子选妃的,哪有下旨给公主选驸马的?这事太荒唐,不能同意。“父皇,儿臣只是个公主,又不是太子。这事咱不能听母后的。” 父皇叹了口气,揽住我的肩膀,“这天下做父母的,谁不希望自己的儿女过得幸福?就算父皇不能把明岚指给你,总能为你寻一门好亲事。” “可是父皇,我只喜欢他,只想嫁给他。” 父皇深深地凝望着我,目光有几许无奈,几许心疼。他忽然别过头去咳嗽了两声。我连忙拍他的背,这才发现他瘦了好多。从小父皇就疼我,就算他忙得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也会每天都抽出时间教我写字,听我背书。他在我身上倾注的关爱,是所有孩子里最多的,连太子都嫉妒了我许多年。 我并不是他所有的孩子里最聪明的,也不是最漂亮的,所以至今都不明白他这样待我的缘由。 “父皇,你瘦多了。”我心疼地说。 “老啦!小时候,小六总说长大以后要给朕买糖人,做衣裳。可眼看你到了嫁人的年纪,朕的糖人也没吃上,衣裳也没见着。” 我脸红,摇了摇父皇的手臂,父皇就不打趣我了。 “小六,你虽然是公主,父皇虽然是天下的主人,但也并不是事事都能如愿的。父皇年轻的时候,也深爱过一个女人,做了很多的努力但最后都不能娶到她。我们皇家的人,看似尊贵,实际上最可怜。在别人看来,我们什么都有,可往往我们所有的,都不是我们自己想要的。” 我听懂父皇话里的惋惜和劝告,担心他的身体,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我们的画堂,如果嫁给明岚,这一生可能就注定了。但父皇想让你有不一样的人生,去很多好地方,看不一样的风景,做一个快乐的人。明岚是个好孩子,但他不是一个人,他肩上的胆子太重也太过压人。” 我抱着父皇的手臂,靠在他的肩头上。父皇是最了解我的,他知道我吃软不吃硬,骂我罚我,不如说道理给我听。 “所以这件事,就照你母后说得办吧。” 他说话的声音是那么温柔,口气却是那么地坚定。 我明白了。父皇不是来找我商量的,他只是来告诉我最后的决定。 游湖 阳春三月,世宗皇帝下旨,给公主李画堂选夫。政令下达,举国满十八岁的青年,只要有贤名,俱才俊,家世好,未婚配,都得到赤京来备选。 我不知道崇政殿里有多少反对的声音,也不知道皇宫里的人怎么议论父皇的这道旨意。 我只听小陆子添油加醋地说,崇政殿的九龙柱上又撞了几个谏官,三省六部的官员每天都跪堵在崇政殿的门口,高喊着要父皇收回成命。父皇在位几十年,算是个开创盛世的明君。虽然有点惧内,但好歹政通人和,没做过太荒唐的事情。史官已经清净了许多年,好不容易逮着这个机会,兰台史馆每天到了深夜还在掌灯。 没过几天,谢明岚被父皇调去治水,要有好些日子不在赤京。 我坐在东宫的暖阁里面吃葡萄。李纯坐在书桌后面翻阅奏折,不时笑道,“小六,你上辈子一定是只小狐狸。”近年来,父皇的体力已经大不如前,有意让太子监国分担政务。所以李纯很忙。再加上我跟王明珠八字不合,要不是为了这一串珍贵的葡萄,我才不来东宫。 “为什么?” “我就没见过比你更爱吃葡萄的人。进贡的几串葡萄,全进你肚子里了吧?” 我哼了一声,把紫色的葡萄一粒一粒地塞进嘴里。吃得急了,连籽都不吐,直接吞进肚子。 “你慢点!没人跟你抢。”李纯摇头。 说起来,我和太子都是皇后所出。不同的是,太子是已故的仁皇后所生,在父皇众多的子女里排行老二。他母后去世以后,一直是由我的母后代为抚养,我们同吃同住同睡,一直到他被封为太子移到东宫来。 “真头疼。父皇母后这是在跟明岚叫板么?” “怎么了?” 李纯叹了口气,“有贤名,俱才俊,家世好,未婚配。单单这四项,就让各州刺史上了数道折子了。什么样的叫俱才俊?什么样的家世才算好?我总不能回他们说把谢明岚当做标准找吧?” 我刚塞进一粒葡萄,深受刺激之下,把整粒葡萄都咽了进去。 我捶胸顿足,李纯连忙走过来,又是端水,又是拍背。我好不容易缓过气来,抓着他的手臂认真道,“哥哥,你千万别!” 李纯在我身边坐下来。他的眼睛,长得和父皇特别像。 “小六,你真的放弃明岚了?” 我按住他的手背,不让他再往下说。 “好吧。” 我很会自我安慰,“父皇和母后会为我寻一门好亲事的。” 李纯摸了摸我的头发,“小六,别看我国幅员辽阔,数百年来,像明岚这样好的男人,出不了几个。” 我皱眉头,“你不是总说不知道他哪里好吗?” “那不都是开玩笑的?明岚与我一同长大,知根知底的,你嫁给他我才能放心。” “喂,他跟老八的婚事已经定下来了。老八才是你亲妹妹!” 李纯狠狠按了一下我的头,“你不是我妹妹?” 我终于把葡萄吃完,认真地说,“父皇说的对,谢明岚不喜欢我,我不能勉强他娶我。哥哥,你知道吗?他给老八摘过花,给老八吹笛子,打心眼里喜欢她。我何苦不知趣呢?再说了,又不是全天下的男人就谢明岚一个!” “天下的男人是很多,但能跟他相提并论的,确实寥寥无几。”李纯忽然拍了一下脑门,“啊,我想起来了,倒是有一个人能与他不相伯仲,只是不知道他会不会来。” “谁?” “陇西王。你还跟他斗过呢。” 我疑惑地望着李纯,李纯站起来,到书架那里翻腾了一阵,捧了一叠的纸过来。 我接过那些纸摊开来看,顿时脸红了。 只怪我小时候无恶不作,光辉的历史留下的痕迹太多。李纯给我看的,正是我小时候偷溜到弘文馆,给学生们的书法作业做的“批示”。我那时候对自己的行楷有一种莫名的自豪感,总是想找地方表现。如今看起来,当年那所谓的批示,简直可以让我羞愧而死。 李纯把谢明岚写的那张“凤求凰”给我看,我的批示是,“狗屁不通。” 我连忙把那张纸胡乱地塞到最底下,李纯又拿了另一张纸给我看。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水何澹澹,山岛竦峙。树木丛生,百草丰茂。秋风萧瑟,洪波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我记起来了。这字让人眼前一亮,浑然大气,虽说我是外行只能看看热闹,但还是记住了他的名字,李悠。 弘文馆的掌事在他的名字上画了大大一个红圈。我在下面给的批示是,“差不多凑合。” 那时,我去弘文馆胡闹的事被父皇知道,他狠狠教训了我一顿。几天之后,我都快把这件事情给忘了,小陆子给我送来了一封信。信里面没有别的东西,还是这张曹孟德的诗,只不过在我的批注下面多了一行字,“小儿无知。” 我当时就怒了。这个李悠,明明知道我是公主,还敢如此公然挑衅,就不怕我把他拖出去咔嚓了。 我又写了一行字,“升斗小民,找死!” 很快他的回信就来了,上面不怕死地写着,“恭候大驾。” 于是那张好好的书法,演变成了我们骂战的战场。在他写下,“刁蛮无知,任性妄为,纵使金枝玉叶又如何?”之后,我火冒三丈地冲进弘文馆,企图把这个胆大包天的人给揪出来凌迟。掌事的却告诉我,他已经随父回乡了。问他的故乡在哪里,弘文馆里竟没有人能答得上来,只说是父皇让他在这里学习几日。 我只当他是一个老臣的孙子,把他丢进了记忆的荒流里面。 “他?” “他就是陇西王,陇西李氏的现任家主。当年他随他的父亲来赤京朝圣,只逗留了几日就走了。我也是后来听父皇提起,才知道他的身份。” 我手一抖,那《观沧海》悠悠然地飘到地上。 我可以不知道陇西王,但我不能不知道陇西李氏。那是我朝之本源。因为我的先祖,开国皇帝正是陇西李氏的一支。民间自开朝以来就有李一谢二的说法,这里的李指的并不是皇室。因为陇西李在民间的声望过高,皇室甚至不许他们随便入京。 说白了,我们虽然是皇室,但他们才是李家的正统。所谓王不见王。 李悠的血统,原来这么高贵。难怪狂。 李纯把地上的纸捡起来,“母后要是真想找一个超过明岚的,除非把陇西王李悠招为驸马。不然,全天下人都等着看你笑话。” 我对此不抱希望。一个少年时代,就敢跟公主叫板的人,会乖乖地来赤京给人挑选?再说了,皇室对陇西李氏的正统血脉一向敬畏,就算他堂而皇之地不来,也没人敢把他怎样。 我没把李纯的话放在心上。 又过了几天,老八来求我,说是天气晴好,想要我带她出宫去划船。因为她还没有及笄,仍是小孩子,所以不能私自出宫。我刚好也想出去散散心,马上去禀了母后,带上小陆子,和老八一起出了宫。 老八不喜欢太监,所以近身伺候她的,是一个叫雪衣的宫女。雪衣跟我差不多大,太子说她长得跟我有点像。 她是太子选妃的时候,被选进宫的,好像是一个县令的女儿。太子本来要把她送给我当宫女,无奈我使唤惯了小陆子,不习惯别人伺候。那个时候刚好霓裳的奶娘告老还乡,我就又把雪衣送给了她。 我不爱骑马,就坐轿子。霓裳的马术不错,偶尔还跟着谢明岚打马球,所以强烈要求骑马。我们沿着赤京的第一大道,东直道,往南湖去。南湖很大,流经小半个赤京,它的水道和宫内的碧澄湖相连。 每到春日,到南湖泛舟的文人墨客就特别多。南湖风光好,水域又广,是吟诗作对的好地方。 到了南湖,我下轿子,小陆子习惯性地过来扶我,我瞪了他一眼,他才醒悟过来这是在宫外,连忙退到一边。霓裳下了马,把马缰扔给雪衣,拉着我就走。 到了皇家停船的地方,我们却没看到船。小陆子出示了皇室的印信,老工匠战战兢兢地禀报,船被弄去检修了,一时半会儿好不了。霓裳当时就发作了,“本公主现在就要用船,你听明白了没有?老东西,你敢再说个不行看看!” 从小,母后对霓裳就特别纵容,而对我则要求严格。我甚至不止一次地怀疑霓裳才是母后的亲生女儿。但也正是因为这样的纵容,养成了霓裳娇惯的个性,她怕的人只有父皇和她的亲哥哥,太子李纯。 我拉住霓裳,“你朝他发火有什么用?这事又不是他的主意。” “皇姐!我们好不容易出宫一趟,难道就这么回去?” 我回头看了一眼小陆子,“小陆子,你赶紧想想办法。” 小陆子鬼点子特别多,眼珠只转悠了一下,就说,“要不奴才去谢家停船的地方看看?原本这南湖也有很多出借的船。但是一来现在游湖的人多,排起队来没完没了,二来那些船都不够规格接待两位公主。” 霓裳高兴地说,“你能弄到谢家的船?” “奴才只能试试。” “快去快去,本公主在这里等你。” “是。”小陆子小跑而去。 霓裳挽着我的手臂,亲昵地说,“皇姐,你看你可真有福气,小陆子这么机灵这么贴心。” “雪衣不机灵不贴心么?” 谁知霓裳竟冷哼了一声,“别提她。要不是太子哥哥赏的,我早把她撵出宫去了。” 我有点吃惊,“怎么了?” 霓裳附到我耳边悄声说,“皇姐,她企图勾引明岚哥哥!” “你不是误会了吧?” “这种事能误会么!还好我知道明岚哥哥是喜欢我的。找个机会,我一定要好好教训教训那个杜雪衣,让她知道麻雀就是麻雀,别想飞上枝头当凤凰。”她说话的时候,雪衣刚好战战兢兢地回来,低声禀报说马已经安置好了。 我这才仔细打量这个姑娘,皮肤很白,但是有一点病态。唯唯诺诺的样子,不像有什么心机。找个机会,我倒是真的很想问问,她是怎么勾引谢明岚的。哪怕是没成功的勾引也好。 小陆子小跑回来,兴奋地指着身后,一艘三层的大船缓缓地朝我们靠近,停在了离岸边有一段距离的地方。 接着,船上放下一只小舟,悠悠地向我们划来。 舟上下来两个壮丁,毕恭毕敬地扶了我和霓裳上去。小陆子怕水,死活不敢坐这么小的舟,我便让他留在岸边。霓裳本来让雪衣也留在岸边,可是小陆子说公主身边没个奴婢照顾不行,硬是把雪衣也弄了上来。 落水 谢家的船,不是一般地大,一般地华丽。 我一踏上甲板就犯了嘀咕,不就是一个小小的南湖,谢明岚至于么?我绝对不相信这艘船会是节俭的谢山神的主意。 霓裳兴奋地跑到船头,攀在护栏上往下看。 雪衣连忙说,“八公主小心。” 霓裳回过头来瞪她一眼,“多嘴!” 雪衣悻悻地站在我旁边,脸白得好像透明一样。我对她说,“外面风大,我们还是到里面去坐吧。” 雪衣点头。我喊霓裳一起进船舱,霓裳却独自在船头玩得欢快,根本不理我。 这个时候,雪衣侧头打了一个喷嚏,她手上的一截袖子滑下去,生怕我看见似地,连忙拉好。我却已经看见了那满是伤痕的手臂。 我不动声色地进了船舱。 里面很宽敞,有木梯通到二楼。我在靠窗的地方坐下来,雪衣仍然拘谨地站在我的身边。 霓裳殿里的事情,我本来不该管。可是雪衣毕竟是我送出去的,多少有点情分在。我问她,“雪衣,你的手怎么了?” “奴婢,奴婢只是不小心……” 我打断她,“雪衣,我要听实话。” 雪衣吓得跪下来,摇了摇头,就是不说话。 我转而问道,“八公主说你勾引谢大人,有没有这回事?” 她终于开口,“请六公主给奴婢做主!奴婢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做那样的事!” “你先起来,然后慢慢说给我听。” “谢谢六公主。”雪衣站起来,哽咽着说,“奴婢是去东宫给太子殿下送东西的时候,第一次见到谢大人的。当时太子开玩笑说,奴婢长得跟六公主有点像,乍一看以为是六公主来了。当时谢大人没说什么。前些日子,谢大人到广玉殿来教八公主弹琴,后来八公主被皇后娘娘叫去,就命奴婢送谢大人到皇宫门口。路上,谢大人问了奴婢的名字,还在御花园里停了下来,指着一串紫色的花苞问奴婢知不知道是什么花。奴婢没读过书,见那花叠在一起长得像一串葡萄,就随口说是葡萄花。谢大人当时笑了一下,摘了一串要送给奴婢。奴婢不敢不要,正要接的时候,八公主就来了。夺了花,还骂奴婢。再后来,皇上也来了。” 我大概能猜到发生了什么事。以霓裳的个性,不闹个翻天覆地才怪。 不过,御花园里竟然有花长得像葡萄?我怎么都不知道。 此时,船陡然停了下来,又晃了两下。我起身站起来,听到霓裳在船头喊,“好大的胆子,你们可知道这是谁的船!” 前方好像有人说话,因为隔了太远,我听不真切。 霓裳又喊,“什么?你敢说本公主无礼?” 我匆匆地走到船头,看到前面不远横着一条船。那船没有谢家的船这么夸张,顶多算是一艘画舫。站在画舫船头的年轻人,一身宝蓝斜领劲装,长相不俗,但说出来的话,就有些狂妄了。“公主?今天别说你是公主,就算是皇帝在这里,我们也不让!” 霓裳挽起袖子,就要再吼回去,我拍了拍她的肩膀,“我来。” “这位公子,小妹有些莽撞,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年轻人的态度有所收敛,“我只是下人,不是什么公子。是我家……公子喜欢安静,我们已经呆在这里一上午了,这位姑娘非要我们让开。” 我还没说话,霓裳又喊,“那又怎样?这可是谢家的船!” 那年轻人双手抱胸,冷“嗤”了一声,“谢家又如何?这天下,可是姓李的!你再胡搅蛮缠,别怪我不客气了!” 这个人说话未免太过放肆,我刚要开口教训他几句,一边的霓裳却不知怎么地,一下子翻过护栏落入了湖中。 我大惊失色,连忙叫救命。一连“咚咚”几声,谢家船上的几个壮丁跳了下去。 “霓裳!霓裳!”我攀在护栏上着急地喊。 此时,画舫里面传出一个声音,“小东,快救人。”那声音很低沉,又特别板正,像是北方人。 站在画舫上的年轻人二话不说,“噗通”一声跳入水中,没一会儿,霓裳就被他托上了画舫。 我焦急地看过去,霓裳好像昏迷不醒。年轻人朝舫内喊了声,“公子!”画舫微微地动了动,一个人影俯身从船舱里走了出来。 三月里的落樱纷纷扬扬,像下了一场极绚烂的花雨。碧水清波之上,截断古今风流。 那人一身天青色的袍子,淼淼如烟。茫茫几丈红尘间,似只余下了这数点烟雨。 我一时有点失神。 他手里还拿着一卷书,俯身看了看霓裳,深棕色的目光移向我,“放心,只是呛了些水。” 他的目光有些冰冷,有些深沉,却似曾相识。 “谢……”我谢字还没说完,他已经俯身进了舫内。 谢家的壮丁把霓裳抬上小舟运回来。不一会儿,画舫就离开了。 我再没有心思游湖,连忙把霓裳送回了皇宫。母后闻讯赶来,派人去传了御医。 母后和御医在寝殿照顾霓裳,嫌我碍手碍脚的,就把我赶到了前殿。 我坐在前殿的椅子上,因为抱着霓裳回来,所以身上全湿了。 守门太监报,“大将军到!” 我抬头,霓裳的亲舅舅,大将军霍勇就进来了。 霍勇虽是武将,生得却并不粗犷。这得益于霍氏一门,由来就有一副好皮囊,并且代代相传。最出众的人物,就数已故的仁皇后了。 我连忙向霍勇见礼。他冷冷地瞥我一眼,出言不善,“想不到六公主小小的年纪,已经学会了宫闱中的那些伎俩。” 我有点懵,“将军这话什么意思?” “如今朝中盛传,霓裳已经被皇上许配给谢大人。她早不出事,晚不出事,偏偏在与六公主你同游的时候落水,臣不得不有所怀疑。” “我没有!” “有其母必有其女!”霍勇话音刚落,母后就从寝殿后面走了出来。我委屈地看向她,期望她能帮我说话。谁知母后几步走过来,狠狠摔了我一个耳光。“跪下!” “母后……”我咬了咬牙,跪在地上,“我没有要害霓裳。” “本宫让你带霓裳出去之时是怎么嘱托你的?就算你说没有,现在有谁会信你!” 我低着头不说话。霍勇冷哼一声,径自去了霓裳的寝殿。 母后甩袖,“你跟我回东明殿。” 回了东明殿,我仍然跪在地上。母后坐在软榻上,如花的容颜蒙了一层晦暗。她扭头看向窗户。夏日的时候,从这扇窗能看到葱绿的花园,还有浮动在叶片上的萤火虫。此时只是早春,什么都没有。我又委屈又害怕,母后每当露出这样的神情,就是很生气了。 母后一直不说话,最后还是小陆子叫了一声,“皇后娘娘?”母后才回过神来,把我拉起来,轻声道,“暖暖,母后打疼你没有?” 我愣了一下。那件事以后,她再也没有叫过我暖暖。 那年我还很小很小,大概只有三四岁的光景,记忆的片段都很模糊了。只记得有庙会,有舅舅,还有一个算命先生。那个时候母后还不是皇后,我还叫暖暖,后来还有刀,还有剑,死了很多人。 “暖暖,坐在这里。”母后拍了拍身边的位置,我疑惑地坐下去。她猛地伸手把我抱进怀里。小陆子很有眼色地退了下去,安姑姑也把母后的随从都带走了。 “暖暖,你要记得,无论母后做了什么,都是为了你。” “母后,你为什么这么说?” “明岚是个好孩子,这么多年,我怎么会看不懂?但是我不能把你交给他,交给明哲保身的谢氏家族。因为那个人太可怕了。你父皇在的时候,我们母女尚且平安,若你父皇……暖暖,母后求你一件事。你一定要答应。” “恩。” “忘记明岚,嫁给母后为你选的驸马,好好地活下去。” 我被母后紧紧地抱着,听到这话,用力挣扎了一下,母后更紧地抱着我,“暖暖,我不想听你问为什么,也不想你拒绝。如果你还当我是你的母亲,就必须这么做。必须!” 母后从来不是脆弱的人。她在我心里,一直是高贵的,聪慧的,优雅的,坚强的。小时候太子和老八生病,她就会不眠不休地守着他们。而无论我生多大的病,她只会每天来看我一眼,连药都没给我喂过。母后偏心,偏的却是别人家的孩子。我是她唯一的骨肉,她待我却狠心。 我恨过她。所以我胡作非为,我任性闯祸,她只有在罚我和训斥我的时候,才像一个真正的母亲。 但她现在给我的感觉是大山将崩,大厦将倾,好像一下子成了一无所有的人。 郑德海忽然慌慌张张地跑进来,不顾礼仪地说,“皇后娘娘,皇上又……”他好像才看到我,马上住了嘴。母后放开我,擦掉眼角几滴泪,起身站起来。 我拉了拉她的广袖,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她随着郑德海往门外走,走了几步停下来,用绮丽的背影对着我。 她说的那句话,我一生都不会忘记。 “李画堂,你是皇帝的女儿,永远不要忘了。” 梨园 我一夜都没睡,抱着膝盖坐在床上。小陆子见我没睡,就站在床头陪着我,明明很困,却强打着精神。 我的心很乱。随口问道,“这么多天了,那个人来赤京了吗?” “公主问的是谁?” “陇西王。” 小陆子想了一下,“陇西王若是进京,经由的程序相当复杂,宫里肯定会有风声。奴婢没听到传言说他要来。” 果然。 人家肯定没把我一个小小的公主放在眼里。 天快亮的时候,我才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儿。可是还没多久,崇政殿的传旨太监就来了。陆陆续续说了一段的长篇大论。重点就是我被弹劾了。还是被一帮老臣联名弹劾的。什么行为不检,什么恃宠而骄,什么纵婢行凶。反正全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但一个深宫内苑的公主被弹劾,却是我朝开国以来的第一次。 父皇对此很重视,让传旨太监来宣读了他的训斥和闭门思过、不得随意出宫的处罚。 其实在我看来,这也不奇怪。因为除了兵部尚书和礼部尚书以外,尚书省几乎全是霍勇的党羽。霍大将军看我不顺眼,那些大人自然就帮着他出气。 但今天是赤京最大的梨园的当红花旦小阳春公演牡丹亭的日子。我不可能错过的。 我扮成太监,跟在小陆子的后面,历经各种艰难险阻,出了宫门。 谁知我跟小陆子没走几步,就被人叫住了。我偷偷回头瞥了一眼,发现是左羽林军大将军秦尧,顿时头疼了。秦尧与谢明岚私交甚好,顺带一提的是,秦尧的爹是兵部尚书秦奘,文官出生,是谢山神的门生。 秦尧看了小陆子一眼,“你是?” 小陆子连忙说,“禀将军,奴才是在东明殿伺候的。公主交代出去办一些事情。” 秦尧又看向我,我连忙低头,“奴才是新近在东明殿伺候的太监。” 秦尧在宫中办事以来,我不过见过他两次,他应该是认不得我的。但是此人性格认真,一丝不苟,我真怕他看出什么破绽来。他大概又打量了我两眼,才说,“走吧。” 我和小陆子两个人几乎是飞奔到东直道上,各自大汗淋漓。 梨园在赤京城寸土寸金的地方,我们入园的时候,牡丹亭早已经开场。小阳春华丽高亢的唱腔萦绕在园子里,不时引来满堂的喝彩声。 我早料到今天一定是人满为患,没想到连走道都被挤得满满的。我被一堆大男人推来挤去,一肚子的怒气。 但为了小阳春,我忍了! 戏台上的小阳春,一举一动,一颦一顾都尽显活生生,俏生生的杜丽娘。唱到熟悉处,我也会低声与她一同吟唱。牡丹亭有许多好词,比如“如丽娘者,乃可谓之有情人耳。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亦可生。”每每吟之,总会动容。 “好!”我随着周围的看客大声喝彩,小陆子摇了摇头,拿手费劲地挡着我身边那群热血沸腾的男人。 突然,戏园的门口响起了喧哗声,一队官兵小跑了进来,把园子的四周给围住了。 众人面面相觑,坐在二楼雅座的人还把头伸出来往下看。 只见一群人簇拥着一个男人走了进来。那男人生的是威武英俊,风流倜傥。 我白了他一眼。 这人是大将军霍勇的独子,年纪轻轻就立下赫赫战功的右羽林军大将军霍羽。霍羽其人,遗传了霍家祖传的好皮囊,但此人有一个臭毛病,就是好女色,而且行事异常阴险很辣。几年前他协助安西都护府平定突厥与龟兹两国的战乱,居然屠杀了突厥一城的百姓,引发了朝中不小的争论。 霍勇朝台上的小阳春看了一眼,抬着倨傲的下巴说,“小阳春,我只给你两个选择,第一,跟我走。第二,从此不用登台了。” 他的目光霸气十足,不怒自威。早有胆小的看客,灰溜溜地退场。 小阳春惊恐地望着他。后台的鼓乐都停了下来,梨园的主人出来与他见礼,他却毫不放在眼里,一把推开。 我刚要出头,小陆子死死地抱住我的手臂,用快哭的强调说,“公主,奴才求求您了。您早上刚被弹劾,这位爷得罪不起,您千万不要多管闲事。” 我狠狠瞪了小陆子一眼,小陆子却抱得更紧,一副我再敢轻举妄动,他就马上撞死的表情。我只得作罢。 台上的小阳春抿了抿唇,“请不要伤害无辜的人,奴家跟着您走就是了。只不过希望公子能给奴家一些时间,卸了这身行头。” “不用了!”霍羽腾身而起,踩着几张桌子就跃到了戏台上。在众人的惊呼声中,一把扛起了小阳春。 我狠狠跺了一下脚,刚要不顾小陆子的阻拦冲上前去。一道影子忽自二楼雅座的窗户飘飘然而下,直向戏台而去。 众人看得目瞪口呆。而我一眼就认出了那飘下来的,正是那日救了霓裳的年轻人。好像叫小东? 小东顺当地停在霍羽的旁边,一个擒拿手,就把小阳春抢了下来,护在身后。他对霍羽傲慢地说,“光天化日强抢民女,确实是你霍羽之流能干出来的勾当。” 听到霍羽的名字,许多人发出了恍然大悟的感叹,而我则更加嗤之以鼻。 “你是谁?既然知道我是霍羽,还敢出来阻扰?” “我叫小东,总有一天,你得喊我一声东大爷!” “放肆!”霍羽期身而上,一掌就要直取小东的面门。小东先是推开小阳春,而后轻巧地避过了攻击,闪身就到了霍羽的身后。其身形如影似风,又轻巧如燕,看来是个高手。 霍羽着恼地转身,又要出手,小东抬手道,“慢着,我不想跟你打。只是希望你能看在我家公子的份上,放过这位姑娘。” “你家公子是个什么东西……”霍羽话没说完,看到小东手里举起的东西,一下子变了脸色。 “如何?霍将军能否考虑?” 霍羽向二楼雅座的方向深深地望了一眼,竟然一声不吭地带着人马走了。 戏园子鸦雀无声,我彻底目瞪口呆。这个赤京城,除了我的父皇,难道还有人能让这个不可一世的霍羽低头么?回头我要是告诉李纯,他保准会吓死! 因为小阳春等人受了惊吓,所以这出戏无法再唱下去,众人只能悻悻地散去。 我看见小东跳下了戏台,连忙冲过去拦住了他。 他疑惑地看着我,“这位公子……?” “你家公子到底是什么来头?”我好奇,我好奇得心痒痒。 小东大概没想到我问得这么直接,锁着眉头。他要绕过我走,我却伸手拦着他,怎么也不肯放行。 他有点不耐烦了,刚要出手,我的身后响起一个声音,“不得无礼。” 冷冷的,淡淡的,亦如那日南湖上的烟雨。 我回过头去。 此刻的戏园子,喧嚣早已散去,只剩下凌乱的桌椅。他站在光影之中,依然是一身天青色的袍子,只手中多了一把精致的折扇。那双深棕色的眼睛,像是深埋在千年冰雪里的琥珀光。 我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他,也许是一个空无一人的巷子,也许是有夕阳的黄昏。 他慢慢地走过来。没有文弱,没有书卷气,没有南人谨慎小心的做派。有的只是徜徉在天地间的随意和气魄。像一缕早春里,最自由的风。 我再次盯着他失神,连他走过我的身边都没发现。 他与小东低声说了几句,小东走过来,抬手做了个“请”的动作,“我家公子说,时候不早,公主该回去了。” 他竟然一眼就看穿了我的身份? 小陆子惊骇地看了小东一眼,也说,“公公公主,真的该回去了。” 我不甘心地抬起步子往园外走,临了,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那人一眼。 明媚得近乎孤绝,高贵得近乎寂寥。连园中飘落的花瓣,都不忍沾染他。 他究竟是谁? 小东一直把我们送到了宫门口,临分别的时候说,“我家公子要我代为转达歉意。他常年生活在北地,有些不习惯赤京的语言和风土人情,失礼之处,还请多多见谅。那么,后会有期了。” 他转身离去,动作毫不拖泥带水。看这架势,武功应该不在秦尧之下。 在回东明殿的路上,我一直回忆着那个男人站在夕阳下的身影,好像是一树梨花。诚然,他一开口,别人就能听出他的北方口音,想来是觉得与赤京有些格格不入,才显得有些冷漠。但他的声音其实非常好听。我们南人常常羡慕北人有一口板正的语腔,他实在没必要因此介怀。 小陆子说,“公主,奴才说句真心话,刚刚那位公子,不逊檀奴。” “你觉得他跟谢明岚比,谁更胜一筹?” “谢侍郎身上有一股雅气,那公子身上有一种贵气。奴才不知道怎么形容,就觉着都是那种站在人群中就能一眼看见的人。” 我刚想说话,老远地就看见舅舅和王明珠在花园里拉拉扯扯。因为我跟小陆子怕被人撞见,走得都是宫里的小路和偏僻的地方。 我招呼小陆子隐蔽起来,王明珠和舅舅往我们这边走过来。 驸马 舅舅虽然借着母后的光,一路做到了礼部尚书。但他生性软弱,又胆小怕事,全靠着国舅的身份在强撑着门面。我看见王明珠抖开舅舅的手,不耐道,“爹,你有完没完?你觉得母后能看上我那没有出息的哥哥?” “珠儿,你得帮你哥哥。否则他这辈子就没什么盼头了。” “爹,你搞清楚好不好?如果母后肯让哥哥当驸马,为什么还要让父皇下旨在全国选驸马?而且你看到那道圣旨没?你觉得我哥除了家世之外,还有哪一样符合?” 舅舅凑近王明珠,低声说,“霍党都说,你姑姑想要找一个大靠山。可那个靠山分明不给她面子,根本就没来!我们只能自家人帮自家人,你懂了吗?” “爹,你老实跟我说,母后到底想要干什么?” 舅舅的声音更低,“皇上近来身体不好,已多次暗传太医。因为你姑姑一直在抑制外戚,所以我们王家人在朝中势单力薄,再加上你爹我又不济事,万一这皇上要是……”舅舅做了一个闭眼的动作,“那我们可就危险了。霍勇是太子的亲舅舅,太子肯定是会登基的了,那么你作为太子妃,也会没事。但你想想皇后和画堂的下场。” 王明珠皱眉,“应该不会太好。” “所以我才想把盈儿配给画堂,然后才有理由求皇上给盈儿一官半职的,让他带着画堂离开赤京。这不就是你姑姑最想要的吗?” 我心中咯噔了好几下,心念老停在父皇身体不好那几句上,根本没认真听其它的。 王明珠和舅舅走了没有多久,我就飞奔向父皇住的养生殿。父皇近来是瘦了很多,难道是因为生病的缘故?我只当他是国事操劳,根本没有往坏处想。可是刚刚听到舅舅说的话,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烈。 我还没到养生殿,就远远地看到几位太医从里面出来。等我挥退守门的太监进入养生殿,恰好听到父皇咳嗽的声音。我疾走几步,看到郑德海递过去一块帕子,父皇掩住嘴咳了两声,把手帕移到眼前看了一眼,淡淡地递给郑德海。郑德海跪在地上,老泪纵横,拿着手帕的手都在抖。他们好像都没发现我。 我扑过去,抢过郑德海手里的帕子一看,上面有一团殷红的血迹,触目惊心。 父皇很吃惊,看了看门口,“小六,你怎么不声不响地就进来了?” “父皇!你生了这么严重的病,为什么要瞒着我们!”我紧紧地抓着父皇的衣襟,像一个无措的孩子。我不知道如果有一天父皇倒下了,我的世界会发生怎样翻天覆地的变化。我一直以为跟父皇在一起的日子还有很久很久,久到我都可以不用去想我们分开的那一天。 父皇摸着我的头,让郑德海退下去,然后把我拉起来,“好孩子,父皇的病不严重。” 我泪眼朦胧地看着他,“父皇,不要骗我。” “傻丫头,父皇老了,总有一天要离开你。” 我摇头,“父皇是皇帝,能活到一万岁!” 父皇笑了,“那种话也能信?人生在世,若不能快乐,不要说是一万岁,就是一百岁也惘然。父皇已经活够了。” 我忙去掩他的嘴,狠狠地说,“我不许你说这么不吉利的话!” 父皇拉着我的手,让我在他身边坐下来,温柔地凝视着我,“好。你不爱听,父皇就不说了。小六,知道为什么所有的孩子里面朕最疼你么?” 我摇头,这个问题也困惑了我好久。 “因为本来应该爱你的人,最后都不能爱你,所以只有朕来爱你。是啊,这人世间,一无所有并不可怕,最可怕的是曾经拥有。朕的小六可怜啊!” 我虽然没有全听懂,却仍紧紧地捂住父皇枯槁般的手。 “小六,朕自十岁登基,四十余年来,为国家为百姓做了不少的事情。朕虽说不是一个可以青史留名的旷世君主,但好歹无愧于这张龙椅,无愧于自己的良心。仁皇后一路陪着朕走过最难的日子,为朕孕育了一双儿女,她去了以后,朕为了年幼的子女,不得不扶持霍氏家族。同时,为了牵制霍氏,又不得不扶持王氏和谢氏,让他们能够相互牵制。太子仁善,也许并不适合当一个帝王,但朕膝下的子女中,除了他或许无一能让霍氏和谢氏同时妥协。所以他是太子,以后也会是皇帝。” 父皇从来不跟我讲政治,我对朝堂上的事情也是一知半解。但今天,我在他间或的咳嗽声中,听得无比认真,好像这是人生的最后一堂课。 “你的母后,是朕这一生最对不起的女子。朕非但不能保护好她,还一直在让她作牺牲。朕若是去了,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们母子。朝中没有人可以替朕守着你们,没有人。”父皇的眼眶有点红,伸手把我抱进怀里,“孩子,朕多么希望你能嫁给自己喜欢的人,一生都开心快乐。但是王谢都不能保护你,只有他。朕只有去求他,求他保护朕的女儿……” 我的心紧紧地揪在一起。这一刻,他不是皇帝,他只是一个疼爱我的父亲。 “画堂。不要怪朕和你的母后,我们的心是一样的。世间没有双全法,你作为公主,也责无旁贷。若是接下来一切都能隧朕的愿,朕想求你几件事。” 这是父皇第一次叫我的名字,也是第一次听到他说请求。我连忙点头。 “第一,不管将来如何,嫁给谁,都要努力开心地活下去。第二,朕去了以后,你最好永远都不要再回赤京来。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不要忘记自己是公主,是朕的孩子,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要尽力保护好你的兄弟姐妹。都听懂了吗?” 我只能点头。虽然我对父皇的话有许多的疑问,比如,为什么他知道我一定会离开赤京,为什么没有提到母后的归宿?再有,如果说保护兄弟姐妹,现在最有能力做到的,不是太子李纯吗? 我从养生殿出来,只觉得已经有一生那么漫长。 我不知道父皇要去求谁,也不知道母后会给我选谁,但我知道,纵使之前我有多少的不甘,此番之后,谢明岚终究只能成为一个回忆。我们皇家的人,有太多的无奈。我是一个公主,有我需要直面的人生。 从养生殿回来后的几日,我因为被禁足,日日在东明殿里抄弟子规,长者言。夜里也不再好眠,常常做噩梦,或者一身冷汗地醒过来。 我又开始重复许多年不做的那个梦,刀光剑影里,一轮被血染红的落日。 然后有一双眼睛远远地看着我,盯着我,让我觉得自己无路可逃。 这段时间,宫里开始有了许多的流言蜚语,说是我因嫁给谢明岚未遂,就把怒气都撒在霓裳的身上,把她推入水中等等。小陆子每每在我面前抱怨,我都一笑置之,跟那些无所事事,只知道嚼舌根的宫女计较,除非我有病。 霓裳好了之后,依然如故地跑来找我聊天气,服饰还有谢明岚。 “皇姐,这天底下,会有比明岚哥哥更好的男人吗?” “也许吧。” “皇姐,你心里不会怪我吧?我知道你也喜欢明岚哥哥,可是最后却是我要跟他成亲。”她这么说的时候,满脸都是天真的笑意。我不想跟一个十四岁的孩子计较什么,便说,“当然不会,你们两情相悦,是天赐的姻缘。” 我说这话的时候,雪衣抬头看了我一眼,好像有什么难言之隐。 霓裳起身告辞,我让小陆子去送她们。小陆子去了很久才回来,回来的时候一边脸肿起一块。 “你这是怎么了?” “她们欺人太甚!” 我平静地等他接着往下说,他却只是站在我身旁,一言不发。好像在跟我赌气一样。 “你这奴才,真的是越来越不知道天高地厚了。罢了,你要是不想说,我也不勉强你。” 小陆子看了我一眼,“公主,刚才,雪衣偷偷告诉我,谢大人在返回赤京的途中。” “哦,大概是谢太傅的寿辰快到了吧。” “公主!你的反应怎么这么冷淡。” “他回来就回来,关我什么事。要兴高采烈的是八公主,不是我。” 小陆子不说话了,我就伏在书桌上继续抄写我的弟子规。没过一会儿,郑德海匆匆忙忙地跑进来,跪在我的面前说,“公主,陇西王进宫了!” 我手中的笔不停,小陆子只能继续给我磨墨。 “刚才,崇政殿的旨意已经宣读,封六公主李画堂为金玉公主,并召陇西王李悠为驸马,择日完婚!” 我手中的毛笔终于落在了宣纸上,划出了一道弧形的墨痕。 撞见 这道圣旨来得太快,也来得太出乎意料。 整个朝野都震动了。 有人说,皇帝下旨在全国选驸马,只是一个幌子,他从头到尾只想招陇西王一人为驸马。 有人说,陇西王雄霸一方,钳制着西北诸小国与我朝的咽喉,西北诸国只知陇西李,不识皇家人。皇帝此举意在招归,消除陇西李氏的势力。 还有人说,李悠入京,不经程序,不循旧例,之前没有丁点的风声,是与皇帝有了某种约定。 但不管外界怎么猜测,我的东明殿,都因为这道圣旨,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忙乱之中。 我的一生好像已经被这道圣旨给圈住了。我甚至没有哭,没有恼,没有慌乱,第一时间想的是,李悠若是长成老陇西王那样我该怎么办。 小时候曾远远地见过老陇西王一面,对他的印象早已模糊了,只记得当时受惊吓的心情。 我想要一睹李悠的庐山真面目,但按照皇室的惯例,我跟他结婚之前,不能见面。我暗自分析了一番形式,父皇既然选择放弃谢明岚而选择李悠,那这李悠就算长不过谢明岚,好歹也得差不多吧? 我的婚期很快被定下来,就在下个月月初。 安姑姑带着几个上了年纪的宫女每天来给我上礼仪的课。母后说我的姿仪有很大的问题,就这样嫁给李悠会破坏皇家的威严。我吃了不少的苦头,膝盖磕磕碰碰的多了很多青紫,却还是没有训练出母后想要的那种姿仪来。 训练其间,我唯一的乐事就是听东明殿的宫女们,八卦陇西王李悠。 比如他可能好男色。 因为他已经二十二岁了,却从来没有人见过他亲近女眷。陇西王府上上下下,全是男人,估计连只母苍蝇都没有。 再比如,他可能很喜欢杀人。 因为陇西王府里经常有人无故失踪。遇到灾害的年份,还会成片成片地失踪。 还有,他很有钱却也很怪。 父皇按例给了他很多的封赏,他却用那些赏赐买了一座粮仓。据说这人家里有一座仓库,里面随便拿一样出来,都价值连城。他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用那些宝物去买粮仓买地,整个陇西的粮食,盐还有蔬菜水果,几乎都被他垄断了。 最后,也是最让我欣慰的。 他们说他有如蓝田玉一样的美貌和风度。他每次露脸,比如祭天酬神,比如接待西北过路的来使,都要惹得陇西的治地,炎凉,万人空巷。炎凉的女子无论婚否,都会疯狂地夹道堵截,比谢明岚露脸时的阵仗大多了。 到此,我那女人的虚荣心开始小小地膨胀起来。 小陆子一直很想去见见他,但是因为我的禁令,也只能干巴巴地听着东明殿的宫女们绘声绘色地描绘。我当然知道寂寞深宫的女孩子们会用多么夸张的比喻,但心中仍不可避免地萌发了对那个人的期待。 总之当整座皇宫痴迷于李悠的个人魅力之时,谢明岚归来了。 他一回来,谢太傅就上了一道折子,说是自己年事已高,有意告老。父皇当然不同意,体恤了一番之后,还下旨要给他大办寿辰。因为谢太傅的寿辰是在下个月的月初,所以我的婚期被迫延后了。 被迫有被迫的好处,比如寿辰之上,也许我能一睹陇西王的真容。 当然也有坏处。坏处就是,我可能要见到谢明岚。 谢府开宴席的那天,我,王明珠和霓裳都被邀请。但因为是女眷,只能坐在专门为女眷准备的花厅里,由王明珠主持宴席。之所以由王明珠出面,是因为谢家的女人真的都红颜薄命,谢太傅的夫人早逝,儿媳早逝,谢明岚至今未娶。 席开一半,不知道是哪位多嘴的夫人说起了南湖的事。 王明珠冷冰冰地吃菜,霓裳不说话。 我只能猛给自己灌酒。 话题不知怎么的,越来越偏离主题,最后我舅妈王氏和霓裳的舅妈霍氏对上了。 她们本来就是死对头,两个厉害的女人毫无顾忌地唇枪舌战。 我的舅妈暗指霓裳横刀夺爱,致使我人比黄花菜还瘦,好在最终捡了个李悠回来。 霓裳的舅妈明讽我争不过霓裳,没有本事。又把霓裳的闭月羞花,才貌双绝,琴棋书画什么的,从头到尾夸了一遍。 事情演变到后来,整个桌子的人都不再动筷子,只是听她们的争吵。还有人借题发挥,拿李悠的身世大做文章,说他根本不是一个良配。 我听得心烦意乱,啪地一下扔下筷子,起身走出去。 你们爱说谁说谁,本公主不奉陪了,成不? 谢府我儿时常来,不算陌生。大概是刚才一气之下喝了酒的缘故,走起路来,脚步有点虚浮。行到一处偏远的假山,刚想换口气,却听到假山后面传来了悠扬的声音。那声音听不出是来自哪种乐器,却发自天然的悦耳。 我好奇地绕过假山,看到垂柳之下闲坐着一个人。 莹莹如玉,泠泠如水。 月兔和嫦娥大概也听得痴了,连月光都不挪走些许。 我兴冲冲地跑过去一瞅,可不就是那个别扭的北方人? 他本来闭着眼睛吹奏一片叶子,忽然睁眼向我看过来。 我们对视了一下,他就闭眼继续吹奏,当我不存在一样。 居然不拿正眼瞧我? “喂!你……” 我话还没说完,他忽然站了起来,几步走向我的身后。 我听见几声重物落地的声音。回头一看,原来是来了几个蒙面的刺客。 谢府的守备不能说与皇宫不相上下,但至少是堂堂太傅和朝廷高官的宅邸,这些刺客居然敢在太傅寿辰的时候杀进来,真是胆大包天! 当然,以上这些都是事后想的。我当时已经吓傻了,只是呆站着。 “拿命来!”那群黑衣人一拥而上。男人往后退了一步,拉住我的手臂,“别乱动。” 我早已经吓破了胆,哪还有力气动。 “不动,一定不动。” 他皱了一下眉头,看向杀过来的刺客。既不摆开架势,也不准备逃命的样子。我心虚地问了一句,“你你,你会武功吗?” “不会。”他回答得很冷静,也很干脆。 果然,不会……我还没沮丧完,一个黑衣人已经举刀砍了过来。我大声尖叫,只听“哐当”一声,黑衣人倒在了我的脚边。男人皱眉把我往一边推,堪堪躲过了另一把劈下来的刀。 我在百忙之中抽空问他,“喂,你不会武功,我们为什么不跑啊!” 他瞥我一眼,一把扯住我的袖子,又闪过了一次攻击,“死得更快。” 我绝望了。 就在我以为我们两个都要莫名其妙地命丧刀下的时候,小东赶了来,挡住了刺客的进攻。我在半空中高悬的心,总算落下来一点。 “公子,此地不宜久留,赶紧离开!”小东一边招架着刺客,一边回头说。 我连忙附和,“对对,他们都是冲着你来的,你赶紧走!不要拖着我一起死!” 男人斜我,“他们是冲着你来的。” 大概不解气,他又补了一句,“是你拖着我一起死。” 我彻底说不出话了。 “什么人在那里!”此时,四周传来了喧闹的声音,想必是谢府的守卫听到了这边的动静,正赶过来。 蒙面刺客马上飞身离去,小东作势追了几步,又退回我们身边。 “公子,你没事吧?” “没事。”男人拍了拍衣袖,盯我一眼。 “看,看我做什么……” “为什么单独离开宴席?你知不知道此刻有多少人想要你的命?十年了,你怎么就一点长进都没有!” 我气愤地吼回去,“喂,你以为你是谁?凭什么教训我?” 小东插嘴,“你不能这样跟我家公子说话!” “大人说话,小孩子别插嘴!”我吼。小东咬着嘴,死命地瞪着我。 男人看了我一眼,一副不想再跟我多说的表情,带着小东,往另一个方向走。 此时,谢家的守卫恰巧都赶了过来,群情激奋地举着武器,看见我们三个不像在打斗的样子,顿时面面相觑。最后,还是谢家的管家赶来,跪在我的面前说,“六公主,您受惊了!” “没事。”我转身指着尚未来得及走开的男人,“管家,这小子是怎么混进谢府来的?他不是赤京人吧?大人们家里的公子我都认识,没这号人。” 管家瞪大眼睛看向男人,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我一拍掌,故意说,“我知道了!你们没发现他们混进来骗吃骗喝是吧?刚好,来人啊!把他们给本公主轰出去!” “不用了,我们自己走。”男人拉着小东,淡定地往前走。 我得意,这下报仇了吧?叫你一个升斗小民狂! 然,好景不长。 “王爷请留步!” 我一惊,正看到紫色宽袍的谢明岚急急地走过来。依然是光彩照人,风度翩翩的贵公子,却好像晒黑了一些。 我别扭地侧过身去,谢明岚却拉着我,强迫我向男人鞠了个躬,“王爷,下官招待不周,还请您海涵。公主年纪尚小,还不懂事,请您见谅。” 谢明岚喊他王爷……我一个踉跄。 父皇,母后,山神,这不是真的! “谢大人客气了,李悠承蒙贵府盛情款待,然已不胜酒力,先行告辞。”男人的口气依然冷淡,目光停在谢明岚拉着我的手上一下下,就径自走了。 我觉得刚刚饮的酒全涌上了脑门,整个脸憋得通红通红的。 毁了毁了,他是李悠!? 完了完了,那是我未来的夫君?! 祸事 我在各种悔恨交加,惴惴不安之中,被谢明岚拉到了无人的地方。 他的面色很严峻,从刚才起,好像就一直握着拳头。 我疑惑地看着他,他看着月光。 我承认这副画面应该会有点诡异。 “画堂,对不起。”他闭了一下眼睛,月光滑过他俊美的脸,留下一片阴影。 当年,也是这样寂寞到灵魂深处的表情,让我毫不犹豫地向他走了过去,拉着他的手,告诉他我叫李画堂。那个白白嫩嫩的小人,好像一只受了惊吓的小白兔,被我强拉着跑了大半个御花园。但最后,他笑了,寂寞淡了。 我总以为他的寂寞,是因为孤独。原来,今时今日的谢明岚,依然是寂寞者。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他转过头来,凝望着我,目光中涌动着很多东西。他往我这里走了一步,又后退了两步,直到与我拉开犹如陌生人一样的距离。我心中最后的那星火苗,啪地一下,灭了。 “原谅我。”他摇了摇头,转身要离开。 我叫住他,“喂,你等一下。” 他停住脚步,却没有回头。 我斟酌了一下问,“霓裳身边有个宫女叫雪衣,你知道吧?” “嗯。” “霓裳好像误会了她……勾引你,老是跟她过不去。你能不能帮忙跟霓裳说说?霓裳的个性你知道的,我出面没用。” “好。” “我……嫁给李悠之后,可能会去炎凉,可能,不会再回来了。”我扯着袖子上的金丝线,喉头酸涩,“对不起,我不能再遵守我们的约定,也许你早忘了……但一定要幸福啊。小白龙。” 我转身的时候,仍然没忍住泪水。我们曾经那么好,好得就像会永远在一起一样。 身后响起几下急促的脚步声,我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人一把拖进怀里。他的鼻息就在我耳畔,情绪近乎崩溃,“小葡萄,是我背弃了我们的约定,是我对不起你。我不配得到幸福……” 那年的月光像今晚一样,我因为贪玩,掉下了水。我的水性不好,扑腾了两下就沉到水底去。碧色的光波中,一道白色的影子向我游来。我大喊,小白龙!却忘了是在水中,狠狠地呛了几口水。那白色的影子把我捞上岸,我一把抱住他,拼命地问,“你不是人,不是人,对不对?” 他解开我的小辫子,仔细地给我擦头发,“不是人,那是什么?” “你是小白龙!” “我不是。” “你就是!” “好,我是。”他背起我,摇摇晃晃地往前走,“冷吗?” 我摇了摇头,把脸贴在他温热的脖子上,乐滋滋地说,“小白龙救了小公主,小公主以身相许,最后他们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小白龙,这个故事是不是很棒?” “也许他们最后没有在一起?因为小白龙救的可不是小公主。” 我睁大眼睛,“那是什么!” “一颗淘气的小葡萄。” 我红了脸,狠狠咬了他一口,心里却美滋滋的。 那晚,他背着我走了很远很远。他本来就比我大不了几岁,还瘦的得像棵黄花菜一样。但他的背,很踏实,很宽阔。 最后,我迷迷糊糊地趴在他的背上睡着了。 “小白龙,以后去龙宫,也要带着我玩啊。不能丢下我,我会一直一直跟在你后面的。” 他轻声说了一句什么,融进那晚的月色梦里,天上人间。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你们在干什么!”一声呵斥在我们身旁响起,谢明岚连忙放开我,我们向来人看过去。 霓裳和霍羽向我们走过来,身后还跟着几个大人的公子。他们大都嫉妒少年得志的谢明岚,所以脸上的笑容,不怀好意。 我连忙擦干眼泪,“霓裳,你别误会。我们只是……” 霓裳走到谢明岚身边,一把挽住他的手臂,“误会?皇姐,我当然不会误会明岚哥哥。可赤京城里谁都知道,他是我未来的夫君。皇姐的夫君,是那个北蛮子!” “八公主!”谢明岚低喝了一声。 “你为了她凶我?!”霓裳变了脸色。 此时,恰有一行人向我们走了过来,为首的是太子李纯,他身后还跟着王明珠。 众人纷纷见礼,只霓裳指着我,“太子哥哥,她……” 李纯打断她,“堂堂一个公主,连基本的礼数都不懂吗?” “她心里喜欢明岚哥哥,不想去北边那个蛮荒之地,就勾引……” “你再这样,我罚你去奉先殿了!” “哼,去就去,有什么了不起!”霓裳狠狠瞪了我一眼,气呼呼地跑走了。 霍羽给李纯行了个礼,追了过去。 李纯向我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我让东宫卫去查刚刚的事情了,你没有受伤就好。小六,剩下的事情,交给我来处理,你先回宫去吧?” “是。” 我低着头要离开,听见身后有一个不大不小的动静。本能地转过头去看,李纯正擒着谢明岚的手臂,又重重地压了压。谢明岚移开目光,终于不再看着我。 月色和夜色,合成了浓稠的药汁般的颜色。 原来故事的最后,小白龙真的没有娶小公主。很多年前,他就一语成谶。我终究是要闭着眼睛,一个人沉入漆黑的水底,再没有小白龙来救我。 谢府的行刺事件,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可是朝野之上,各方势力似乎都在全力压制,所以此事大有不了了之势。母后来警告了我一回,要我更加谨慎行事,直到成婚之前都不要再惹事。 我谨遵母后教诲,每日在东明殿修身养性,背什么女戒,女善。还被教导怎么做一个贤妻良母。我活了十五年,第一次,有了当女子的觉悟。 在这期间,父皇和母后再次商议婚期,把我和李悠的婚事,定在了月底。 但这人要是背,不惹事也得有祸。我就是这么一倒霉孩子。 我又莫名其妙地被弹劾了。 起因,还得从我去找霓裳,想要跟她重归于好说起。 那时霓裳不见我,广玉殿的一名宫女也不知道哪来的胆,对我冷嘲热讽的,我堂堂一个公主,没理由让一个小宫女欺负了去,就让小陆子代为教训了那个宫女几下。谁知没过几天,那宫女居然悬梁自尽了。 这事别说别人,连我和小陆子都挺震惊的。但霍党可是又逮着机会弹劾我了,直把我说得能跟褒姒和妲己之流比肩似地。 父皇又派人来宣了旨。这次比较惨,十五大板,以儆效尤。 我被压在东明殿前,鬼哭狼嚎地挨完了板子。郑德海这老家伙,叫人下手一点都不含糊。我那些平日里见不着什么面的姐姐妹妹全部都跑来看我的笑话,更有甚者笑的比我哭的都大声。 我被小陆子扶进殿里,虚弱地趴在榻上,感慨万千。人不信邪不行,我李画堂今年流年不利,往后再也不出门了。 我这皮开肉绽的伤,一养就养了大半个月,又把婚期给养了过去。 父皇不得不第三次定下大婚的日子。我琢磨着,这次总不能再出问题了吧? 谁知,半路又出了岔子。但这次出问题的不是我,是李悠。 李悠虽然是个王,但这个王在赤京城里,说白了,就是一个闲差,根本没什么权利。聪明人都知道,在赤京碰到姓霍的和姓谢的,还是得给几分脸色的。据说这李悠某日上街,好像心情很不好,把霍府的一个狗腿打成了残废。霍勇连夜进宫向父皇告了状,还引经据典,说得好像打残了一个皇亲国戚一样。 李悠这个孩子,不知道是傻还是直,竟然又在第二天上了一道折子,痛陈朝中的各种利弊,尤其是把霍勇骂了个狗血淋头。 此事引起了不小的波折,霍党咄咄逼人,秦奘和我舅舅王悦等几个大人极力保全,父皇才只罚了李悠禁闭。 小陆子向我详禀此事的时候,我不得不摇了摇头。李悠在北地呆久了,还真是掂不清赤京的形势。就算他是李氏的正统血脉又如何?霍勇这厮如今可是一手遮天,弄死一个两个的,眉头都可以不皱一下。前阵子上书弹劾霍党,最后死得不明不白的谏官不就是最好的例子?他怎么还傻乎乎地一个劲地招惹霍氏呢? 不过说来也怪,自从李悠惹事之后,宫里和朝里的矛头好像一下子都转到了他那边,我这个倒霉公主倒好像被人们彻底遗忘了。 遗忘的好处就是,我终于安生了几天,安安稳稳地到了大婚的日子。 大婚 大婚的前一夜,母后和安姑姑来看我。 我没出息地哭哭啼啼,抱着母后不松手。宫女给敷的保养的粉,糊成了一坨面团。 “暖暖,你不是小女孩了。”母后给我梳头,一下又一下。安姑姑提醒说三下就好,母后怔怔地答应着。最后三个女人抱成团,痛哭流涕。 后来,安姑姑为我去检查嫁衣,母后又拉着我单独说了一会儿话。 “暖暖,婚后,李悠若带你离开赤京,就不要再回来了。” “不,我要回来看父皇和母后。” “父皇母后只要你开心就好,不要挂念。暖暖,你要记住,成婚以后,你的夫君就是你的一切,你要尽你的所能,爱他,照顾他,甚至是辅佐他,做一个好妻子。这是母后的嘱托。” 我点头,又想起这些天来的事情,忍不住问,“母后,他真的能保护我吗?” “普天之下,只有他可以。” “可是你看,他有些傻呢。居然得罪霍勇。” 母后刮了一下我的鼻子,笑道,“我的暖暖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呢?他不傻,一点都不傻。你要相信父皇和母后的选择。” 是啊,父皇是天底下站得最高的男人,而母后是天底下站得最高的女人,他们的眼光一定比我的要好吧? 母后又仔细叮嘱了我一些事情,快三更的时候,才和安姑姑一起离开了。 我昏昏沉沉地,有了些睡意。刚要躺下睡一会儿,猛然瞅见窗户上有个影子。我胆小,唤了小陆子来看。小陆子持着木棍走过去,刚一推开窗户,就吓得跪到地上,“皇上!” 父皇在窗户外面瞅我,慈祥地笑了一下,“朕睡不着,走着走着,就到小六这里来了。” 我连忙把父皇拉了进来。他好像又瘦了一些,脸上尽是骨头了。 我的眼圈泛酸,但仍是强笑着。 “傻丫头,你可别哭,明天要当新娘子的。” “都是父皇惹我的!明明身体不好,还在深夜里乱走!” “朕……”父皇摸了摸我的脸,眼角有几滴泪珠,“朕舍不得小六。” “父皇!”我扑进他怀里,呜呜哇哇地大哭,像个小丫头片子。父皇轻拍着我的背,没有阻止我。我们父女俩一夜都在哭哭笑笑,像两个疯子,根本没说什么话。天要亮的时候,我趴在父皇的腿上睡了一会儿,然后喜娘就领着一大帮子人进来了。 父皇在,所有人都不自在,他大概察觉到这点,主动离开了。 我像个人偶一样,被摆弄来摆弄去。喜娘提醒着,见到新郎官之前,我绝对不能说话,否则就不吉利了。 其间我百无聊奈,忍不住数落给我化妆的宫女,“胭脂能不能不要这么浓?跟血一样。” “公主!”一众人等扑上来掩住我的嘴,喜娘气得直跺脚,“大吉大利,大吉大利!” 我被她们捂得透不过气来,便挣扎着说,“快松手,憋死我了。” 一屋子的人全部沉默。然后,一直无事可干的小陆子终于找到活了。那就是用各种方法堵住我的乌鸦嘴。 折腾了一整天,吉时终于到了,我盖上红盖头,被两个宫女扶着上了花轿。 轿子是要往宫外去的,喜娘在轿子外面低声叮嘱着,“公主,奴婢知道您很饿,但是手里的苹果是千万不能吃的。您要忍一忍。” “哦。知道了。” “大吉大利,公主,奴婢告诉您很多次了,见到新郎之前不能说话!” 我只能点头,对手里的小红苹果虎视眈眈。 人声,鼓乐声,充斥了我的世界。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暗暗地告诉自己,李画堂从今以后不再是一个公主,不再是一个小女孩,而是一个男人的女人。 轿子安稳地停下来,喧嚣暂时散去。 喜娘在外面高声说了几句吉利话,我便听到有人在踢轿子的门,踢了三下。 虽然已经见过他,但此时此刻,身份立场完全不同,我仍然紧张得双手发抖。 我能感觉到轿帘子被掀了起来,而后一只修长的手出现在我低垂的视野里面。 四周安静极了,只有我急促的心跳声和呼吸声。我犹豫地盯着手中的苹果,磨磨蹭蹭地不敢去握他的手。 喜娘在外面催促着。我把苹果从左手换到右手,又从右手换到左手,不知所措。 “苹果你用一只手拿着,给我另一只手。”他说。 我抬起头,隔着红蒙蒙的盖头看他,心中忽然暖暖的。我把手伸出去,慢慢地放进了他的掌心里。好像许下了某种承诺。 外面的所有人都在喝彩,鼓乐又重新响了起来。他拉着我往门里面走,一路都没有放开我的手。在极致的喧闹声和贺喜声中,我们拜了天地,拜了父皇和母后。当喜娘说,“夫妻对拜”的时候,我好像第一次体会了,什么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因为还有宴席,所以我被先行送入洞房。 闲杂人等全都退了出去,只剩下小路子一个伺候着。我着急地掀了盖头,指着像团鸡冠花的脑袋,小路子连忙摇了摇头。 我肚子咕噜咕噜叫了两声,又指了指手中的苹果,小陆子又摇了摇头。 我皱眉,小陆子连忙跪在我脚边,“公主,见到驸马之前,不能吃东西。您再忍忍。” 我狠狠踹了他一脚,他赔着笑脸说,“奴才该踢。” 我没辙了。 小陆子怕我闷,一个劲地说话。从没想到李悠就是戏园子里的贵公子讲到谢明岚治水有功,从秦尧被霍羽欺负讲到太子监国。我一边忍着巨大的饥饿感,一边把手里的苹果偷偷凑到嘴边,最后趁小陆子不注意,狠狠咬了一大口。 “公主!”小陆子要抢救已经来不及了。 苹果下肚,虽然没有填饱我的肚子,但好歹减轻了饥饿感。小陆子蹲在角落里,再也不理我,只偶尔投过来几道哀怨的眼神,让我的后背嗖嗖地发凉。 就在我要忍受不了饥饿,扑向桌子上的点心的时候,李悠来了。 跟他一起来的,还有喜娘和女婢。 喜娘先走到我面前,四处寻找了一番,然后问小陆子,“公主的苹果呢?” 小陆子无言以对。 气氛顿时有些尴尬。 “一粒苹果不要紧。”李悠说,“也许是让野猫叼了去。” 野猫?!我咬牙。 “好。那新郎请到新娘的身边坐下,掀盖头了。” 我感觉到有人走过来,然后坐在我的身边。他的身体好像僵了一下,很快又恢复如常。一杆秤砣伸过来,慢慢地挑开盖头。我尽量表现得含羞带娇,自信能比过西施嫦娥,可是当我抬眼看到他的时候,周遭的一切尽数成了灰烬。 就像西施犯在了范蠡手里。 嫦娥栽在了后羿手里。 而我,李画堂,掉进了李悠的眼里。 他淡淡地看我一眼,自托盘上拿过交杯酒,递了一杯到我面前。我痴傻般地看着他,也不伸手接,惹得站在周围的喜娘和婢女们窃笑起来。 “夫妻合卺,从此一心!”喜娘唱到。 我回过神来,匆忙地伸出手去,握到的却不是酒,而是他的手。 脑子里“嗡”地一声炸开,我连忙收回手,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却又马上意识到自己不能讲话,捂住了嘴。 他把酒杯推进我手里,然后绕过我的手臂,一扬脖,把自己的那杯喝了个干净。我窘迫地喝了酒,不敢再看他。 喜娘又命人把我的袍子和他的袍子连在一起,打了个死结。 “永结同心,百年好合!”喜娘和小陆子领着众婢女向我们行了个礼,纷纷退了出去。 洞房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我的脸烧得厉害,不知是因为穿得太厚重,还是蜡烛靠我太近。李悠轻轻动了动,自身下拿出一个东西。我偷偷看了一眼,顿时羞愧不已。那东西不是别的,正是我刚才贪嘴吃剩的苹果核。 我大窘。恨不得把脑袋埋在被子里。刚才坐下来的时候,他身体僵了一下,就为了这个吧? 他不说话,审视着那苹果核。 我连忙站起来,“我扔掉,我马上扔掉!” 可我忘了我的袍子跟他的连在一起。因为我起身的动作太猛,结果我们两个一起滚到了地上,我还把他活生生地压在底下。 他看着我,我看着他。 嘶,这人睫毛真长,像两把小扇子。 他忽然伸出手来,按住我的肩膀,我这才发现自己快贴到他脸上去了。 我尴尬地笑笑,“你好,我们又见面了。” 他不冷不热地嗯了一声,一手揽着我的腰,慢慢地坐起来,“饿了吗?” 他的气息拂过我的脸。这样的姿势,让我刚好窝在他的怀里,顿时心跳如捣,哪还顾得上回答问题。点头,摇头,点头,摇头。如此重复着。 他的眉心挤出了一个川字,就那样看着我。 然后,一字一句地说,“李画堂,不要让我觉得,娶了你很亏。” 我怒了,“……李悠!” “有力气吵架,不如吃点心。”他把点心端到我面前。 “我不吃!” “你说的,饿了不要来找我。” 我彻底没脾气了。跟这人不能讲道理,没有道理可讲。 他要站起来,我也连忙站起来。为了防止摔到,我只能跟在他的后面,看他慢悠悠地洗脸洗手,然后从书架上取了一本书,重新坐回床边。我低头要去解那个碍事的结,他却一把擒住我的手腕。 “脱衣服。” “什么?” “你不知道这个结不能解开么?把衣服脱了就可以了。” “你,你为什么不脱?!” “我怕你会扑过来。” “……我……”我确实没把握。 “你如果打呼说梦话睡相差,最好睡地上或者那边的塌。” “为什么?” 他悠然地翻开书的扉页,淡淡道,“我受不了那些,我也不想打女人。” 我愤懑地握紧拳头,父皇,母后,我可以悔婚么…… 挑衅 全天下有比我更可怜的新娘子么? 肯定没有。 有谁新婚之夜被自己的夫君赶到冷冰冰的榻上,孤枕到天明的吗? 肯定也没有。 有谁没了新婚之夜,第二天起来又险遇火情,被自己的夫君狠狠数落的吗? 肯定就只有我李画堂。 总之,这个婚结得真是糟透了。 此时,阳光明媚,窗外的早莺整齐地排在树梢上往新房里看。我低着头一直说对不起,李悠在我面前走来走去,终于停了下来。 他手里拿着我的嫁衣,冷冰冰地问,“你把嫁衣扔哪了?” “榻……的旁边。”我小小声地说。 “榻的旁边是蜡烛上吗?” “我没看见……” 他的口气更加冷冰冰,“你晚上睡觉叫不醒的吗?” “一般是这样的。” “你的意思就是,如果起火了,你除了被活活烧死,就没有第二种结果了?” “大概吧。” “李画堂!”他把嫁衣扔到我身上,瞪着我。深棕色的眼睛像两团小火。 我握了握拳头,决定不再被他这么大呼小叫。我可是堂堂一国的公主!山神都不敢这么训我! “李……李悠!” “干什么?” “我,我可是公主!” “看起来好像是。” “你要是敢欺负我,我就告诉父皇母后,定你的罪!” 李悠淡淡地看着我,“公主殿下要是有如此雅兴,臣乐意奉陪。” 我……我忍。这人从来不怕死,我忘了。 李悠转身离开新房,不一会儿,几个婢女和小陆子就进来了。我坐在镜子前面,顶着一张深闺怨妇的脸,小陆子小心地问,“公主昨夜可是没有睡好?怎么无精打采的。” “嗯。” 小陆子凑过来,“可是腰酸背疼?” 我动了动酸疼的腰背,“嗯。” 小陆子激动地说,“驸马雄风,驸马雄风啊!” 我无奈地摇了摇头,什么雄风雌风,本公主喝了一夜的西北风,都是拜那个驸马所赐倒是真的。 婢女们搬出一个箱子,一层一层地打开,琳琅满目的珠宝和首饰,闪的我眼睛都花了。其中有许多,还是我见都没见过的材质,看起来就价格不菲。婢女中,有从我的东明殿里陪嫁过来的宫女,解释道,“这是驸马给公主的聘礼之一,皇后娘娘瞧着好看,就让奴婢们带了过来。” 我有耳闻李悠家很有钱,但是百闻不如一见。 但我不爱戴奢靡繁复的首饰,只叫婢女们给梳了个简单的发髻,插了碎珍珠和一根簪子。婢女捧来一件衣服,要我换上。这衣服看起来没什么特别,倒是款式我很喜欢,简单大方,袖口和裙摆的金丝花纹更是满足了我小女孩的爱美之心。 等我打扮好出门,远远地,就看见了站在廊下的李悠。 也不知他在哪里换了行头,俨然一副赤京贵公子的装扮。一身简单却不失华贵的齐踝袍子,腰上挂着华丽流苏坠子的香囊,头上的金冠显得整张脸玉润莹洁。他若不动,便是画里的翩翩佳公子,他若动了,就是现世里的檀奴,叫人挪不开眼。 他正在跟小东说话,脸上的表情淡淡的,好像天边悠悠飘动的云。 我走过去,小东先看见我,跪下行礼,“参加王妃殿下。” 我还没开口,李悠就说,“小东,这是在赤京,公主是君,公主为尊。” 小东连忙改口,“参加公主殿下。” 我说,“起来吧。” 小东退到李悠身边,李悠把手伸到我面前。 “干,干什么?” “手。” 我摇头,索性把双手都背到身后。早上刚把我劈头盖脸骂了一顿,我记仇呢。 他不悦,“公主,臣不想说第三遍。手!” 我沮丧地把手伸出去,老老实实地让他牵着。我没脾气,我是个软柿子。我被一个只见过几次面的男人吃得死死的。我有愧于皇室的列祖列宗,我对不起公主这个身份。 走到府门口,我看到有两匹高头大马并列着,登时傻眼了。 “李……驸马,我们不是要骑马吧?” “嗯。” “我……我不会骑马。” 他看我一眼,潇洒地翻身上马,然后俯身把我抱了上去。动作利落,毫不拖泥带水。我被他圈在怀里,羞红了脸。婢女和小陆子纷纷喝彩叫好,小东则上了另一匹马。 “我们要去哪儿?” “进宫。” “啊?”我还没惊讶完,马已经飞奔了起来。我安安稳稳地坐在他的身前,被他的体温包围着,飘飘欲仙。我偷偷抬头看了他一眼,心里竟然甜丝丝的。我第一次觉得骑马很帅,会骑马的男人更帅。 到了宫门口,按例是要下马的。李悠先跳下马,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把我抱了下来。 秦尧走出来拜见我们,“臣左羽林军大将军秦尧,见过公主,驸马。” 我低声对李悠说,“他爹是个忠臣。跟霍党不是一伙的。” 李悠伸出双手,把秦尧让了起来,那动作标准得,跟太子李纯似地。我记得北人随性,他们的风俗里面,并没有见礼和让礼这两样。李悠的动作精准得像是土生土长的赤京贵公子,我震惊非常。 秦尧和众人似也很吃惊,连忙躬身让我们进去。 李悠伸手来拉我的手,我忍不住表扬他,“驸马,做得真漂亮!” 他淡淡地看我一眼,淡淡地说,“我跟笨手笨脚的某人不一样。” 我走了一路,直到了养生殿,才悟过来那“笨手笨脚的某人”好像指的就是我。 我们还没进殿里,就听到霓裳的声音,“父皇,那个北蛮子迟早是要回炎凉去的。您在宫里摆什么宴席?北人粗鄙,教化未开,连礼数都不懂,您不怕昭告天下,会丢了皇家的脸面吗?” “霓裳!”这次是李纯的呵斥。 “太子哥哥,你别急着凶我。上次谢太傅的寿宴,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个北蛮子提前退席不说,还穿得一副穷酸的模样,赤京城里都笑他不懂礼数,是下里巴人……” “够了!”我冲进殿里,看到太子,王明珠,霓裳都在。父皇和母后坐在主座上,惊讶地看着我。 从小我让着霓裳,把她当成亲妹妹一样疼爱,从没跟她红过脸。纵使我和谢明岚有那么些前尘往事,对她不起,可如今我已经嫁人,她不能这样诋毁我的男人。 霓裳似笑非笑地看着我,“皇姐,我有说错吗?谢府的宴席,大家是有目共睹的!” 我刚要开口,身后响起李悠淡定从容的声音,“微臣陇西李悠,拜见皇上,皇后娘娘,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父皇忙说,“平身,赐座。” “谢皇上。”李悠慢慢地站起来,又向太子见礼。太子连忙站起来回礼,两人寒暄了两句,他才走过来,拉着我走向父皇赐的座位。 我一肚子火,他却跟没事人一样,喝酒吃菜。间或与太子闲谈两句。 “喂!”我忍不住扯他的袖子,他按住我的手,“急什么?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好吧,我承认我被这句话安慰了。 父皇问我,“小六,你意下如何?” “什么?” 母后补充说,“皇上想要在你离开赤京之前,在宫里办一次宴席,为你践行。你意下如何?” “儿臣……!”我刚想说好,李悠在底下按了按我的手,我改口说,“都听驸马的。” 父皇和母后相识笑了一下,母后问李悠,“既然画堂这么说了,那驸马的意思呢?” “微臣觉得不妥。公主远嫁,若是皇上和皇后心中不舍,家宴即可。” 父皇笑道,“可你已经是皇家的一员。上次的婚礼办得匆忙,还有好些王公子弟没见着你。朕的意思是,郑重地办一次,让你跟京里的大人,公子们都见上一面。” “微臣粗鄙,怕应付不了那样的场面。” “朕信你。朕敢把女儿嫁给你,就不怕这些。” “那微臣,只能恭敬不如从命了。” 李纯笑道,“宫里好久没有热闹了。如此甚好,甚好。” 霓裳冷哼了一声,倒是王明珠说,“按照宫里的规矩,这样的宴席,必定得辅以琴棋书画助兴,不知道驸马会哪一项?我好叫人准备。” “嫂嫂,你别费劲了。琴棋书画这种风雅的东西,北……人怎么会?不如到时看明岚哥哥的。” 李悠淡淡道,“八公主所言极是。臣不才,无一精通。和才高八斗的谢明岚大人,更是不可同语。” “非也非也,驸马不要过谦。驸马少年时代的书法我和小六见过,其功力是为个中翘楚。”李纯笑看了我一眼。 我惭愧,我很惭愧,偷偷瞟了一眼李悠。错觉?他嘴角竟然有一抹淡淡的,笑意? 我揉了揉眼睛,他的表情又恢复如常,“游戏之作,不足挂齿。” 父皇爽朗地笑道,“到时赤金北玉,定是一段佳话。朕拭目以待。” 委屈 回到府中,李悠本来要去书房,我拉住他,一本正经地说,“驸马,我有话要跟你说!” “什么事?” 我看向小东,小东暧昧地笑了一下,“小的先告退。” 小东走了以后,李悠说,“现在可以说了?” “你看,琴棋书画我都不会……” 他淡淡地看我,“请问公主会什么?” 我很努力地仰头想了想,“爬树,放风筝,蹴鞠。那个……吃算不算?” 他很自然地接到,“你还想把爱吃葡萄这个算进去?” “恩,是的。”我点头,又突然觉得不对,“……等一下!你怎么知道我爱吃葡萄?” 他好像察觉自己失言,转身就走。 “喂喂喂,你怎么知道我爱吃葡萄!” “驸马?李悠?本公主叫你站住!” 岂有此理!还越走越快?我猛跑了几步,没想到他忽然转过身来,我一头撞在了他的身上。 我仰头要说对不起,他正好低着头,我们的脸,近得几乎贴在一起。我沉湎于他英俊的脸庞,不由自主地踮起脚,企图靠得更近。谁知,他伸出手,一把按住我的肩膀,轻轻地把我推开了。 好像酣睡被人叫醒,好梦被人打断,我有点着恼地看着他。 “公主单独把我留下来,就是为了这个?” 我理屈,但词不穷,“我,我是有事情要教你!” “什么事情?”他半信半疑地问。 “吃饭!” 直到我们坐在房里,桌子上摆着成套的碗,杯,碟,筷,他还是一脸的疑问。我解释道,“琴棋书画我是真的不行,不过为了避免到时候有人故意刁难你,我先把宴席上可能出现的食具都告诉你。” 他皱眉,“你们赤京人吃饭都这么麻烦?” “这还是本公主精简过的呢。” 他有点无语,指着他面前的一个大碟子问,“这是?” “你记住啊,这个花纹和底色呢,就表示这个碟子是专门用来盛小点心的。” 他只看了一眼,就看向另一个。 我忍不住说,“驸马,你认真点学好不好?我可是费了很大劲才弄来这一套呢。” “我很认真。” “那你怎么只看一眼呢?难道你以为自己看一眼就能记住?” 他居然真的点了点头。 我没好气地说,“本公主从来就不相信这种传说中的本事,那都是骗人的,懂吗!” 我话刚说完,他就把那个碟子倒扣过来,然后分毫不差地把碟子上的花纹描绘了出来。我张大了嘴,看看那个倒扣的碟子,又看看他,怎么都不敢相信,拥有过目不忘这种本事的人会活生生地出现在我的面前。 “有错吗?” “没……没有。” 他淡淡地说,“那下一个。” 谢山神说过。这个世界上,有笨到令人发指的人,比如说像我。也有聪明到让人不相信的人。比如谢明岚。山神不好明目张胆地表扬自己的孙子,只是每次这么说的时候,总是用炯炯有神的目光盯谢明岚。可是,当李悠仅仅只用了两柱香的功夫,就把上百个食具背完的时候,我不得不说,山神的孙子,那真是小巫。 至此,我对李驸马的敬仰犹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 李驸马背完食具之后,又向我虚心地请教了宴席上应该注重的礼仪和着装,最后大概是看我一脸怀疑的模样,还是拿了笔和纸,意思意思地记了几下。 晚上睡觉的时候,我以为能受到比较好的待遇了。谁知道,依然被他赶去睡塌。我不服,试图反抗了几下,他就说,“你睡相太差。” “你又没见过我睡!” 他皱眉看向桌子上那堆被烧毁的红红的破布,我立刻就不说话了。 我一边抱怨,一边抱着被子和褥子,准备睡塌。刚走了两步,他就叫住我。 “公主。” 我以为有转机,目光灼灼地看他。 他斟酌了一下说,“睡觉的时候,请不要流口水。更不要一边流口水,一边叫臣的名字。臣会做噩梦。” “我,什么时候!” “昨夜。臣企图叫醒您的时候。” 我几步扑到榻上,捶胸顿足,想死的心都有了。 李悠李悠,你欺人太甚! 从婚后的第三天开始,李悠府里的人就变得很忙。小东一个人顾不过来,我就让小陆子去帮忙。小陆子回来告诉我说,府里的人正在收拾行装,只等宫里的宴席一结束,我们就要去炎凉了。 我忽然难过起来。 赤京是我的故乡,这里有我最亲的家人。我实在不敢想象自己孤身一人到了千里之外的炎凉,生活会发生怎样的变化。在赤京,我是公主,有父皇宠着我,没人敢把我怎么样。可在炎凉,我只是李悠的女人,他如果欺负我,我就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最可悲的是,根据这段时间的相处来看。李悠并不怎么喜欢我。 不仅仅是不跟我同床,他还有很多的小秘密。 比如他跟小东讲话的时候,会用炎凉的方言,我全都听不懂。 再比如,他呆在书房的时间比见我的时间多。晚上好像是被逼无奈才跟我同房的。 为此,我很沮丧,一天天地消瘦下去不说,晚上也没兴致再跟李悠斗嘴,而是主动去睡塌。 烦心事还不止这些。 不知怎么的,我和李悠不和的传闻忽然传遍了整个赤京城,连街边的总角小儿都编着歌谣笑我。 我不想听府里下人们的闲言碎语,就整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面,掰着指头过日子。 终于熬到了宴席的前一夜。 我躺在榻上发呆,李悠迟迟没有回来。我刚想叫小陆子去问问小东情况,忽然听到脚步声。爬起来一看,李悠正站在我面前,额头上好像有一处伤口,脸色很不好看。 我爬起来点了蜡烛,凑近一看,果然是青了一块。我有点心疼,就像美玉缺了一角,忙问,“你怎么受伤了?” 他一把擒住我的手腕,口气有丝嘲讽,“公主的过往,臣本不该过问。但是谢大人对公主的关心实在是过头了!” “谢大人?你说谢明岚?他不是在治水吗?” “已经返京,并且是工部侍郎了。” 我好一阵子都没关注朝堂,竟然连谢明岚返京并进了尚书省这么大的事情都不知道了。 他放开我,一双深棕色的眸子像是寒冰一样,看着窗户,“公主若是后悔,可以留在赤京,不用跟臣回炎凉。” “李悠,你这说的是什么话!” “难道不是?”他冷笑了一下,“如果不是舍不得家乡,就是舍不得谢大人了。” 我气得举起手,险些挥下去,但还是硬生生地放了下来。 我不能打他,不管是作为公主,还是王妃。 “从我嫁给你,就没有过去了。随便你信不信。” “谢大人的行为很难让臣相信。” “他做了什么?” 他看了我一眼,什么都没说,转身就要走。 “你等一下,伤口要上药!”我拉住他的手臂,他僵了一下,慢慢地把手抽走,“我从来不喜欢勉强别人。若是你不愿意跟我走,请如实地告诉我。我不想被别的男人告知,我的女人过得有多委屈。” “我不委屈。” “那为什么每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还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 “李悠,你没良心!”我终于爆发了,“你说我不愿意跟你走,那你又何曾把我当成你的妻子?到了今天,你甚至都不愿意碰我一下!” 泪水夺眶而出。 我说出来了。 我再也不能装作若无其事。这么多天的委屈和难过,像是决了堤的洪水,一下子把我淹没。“哪怕你不喜欢我,哪怕你以前从未见过我,可我们已经是夫妻了。我想做一个好妻子,我想把过去的一切都忘记,重新开始。可是你连机会都不给我。你连让我靠近你的机会都不给我!” 我失声痛哭。用尽全身的力气。我好多年都没有在外人面前,这么痛快地哭。这些年,委屈的时候,难过的时候,都只会用力地憋着,实在憋不住就跑到父皇面前哭。父皇说,皇家的人要坚强,作为皇家的公主,绝对不能在别人面前落泪。那是我们这些人,脆弱而又孤独的骄傲。 很久,周遭都没有一点声响。我以为他走了,就抬起头来看,谁知,他仍站在我的面前,定定地看着我。 我没好气地说,“你怎么还不走?” 他伸出手来,幼稚地说,“给你打。别哭了。” “你说的!”我毫不客气地打上去,他低吟了一声。 这么弱?我下手有很重么? “睡吧。”他转身的时候,又说了一句,“既然娶了你,我就会对你负责到底。李家的男人,向来说一不二。” 破阵 一夜笙箫歌舞罢,锦宫火树迎秋平。 父皇举办的这场宴席,遍请了赤京城的达官显贵,甚至来赤京朝贡的外邦来使也在邀请之列。虽然那日他只说是一般的宴席,可是看如今的情形,已然达到了国宴的规模。 宴席在夜晚举办,我和李悠一起进宫。在去养生殿的路上,就听见了自养生殿传来的声势浩大的鼓乐声。 李悠赞道,“其声如钟,其势恢弘。我早闻赤京乐舞乃天下一绝,今日一听,果然不同凡响。” “那当然,你不知道我朝有一句谚语么?南人不善骑,北人不重艺。你们北方人骑射这些功夫算是好手,可要是论才艺,肯定是我们南方人胜上一筹啦。” 李悠难得没有反驳我,而是点了点头。 我不禁有些得意。 宫女和内侍夹道相迎,每人手里都提着定制的琉璃宫灯,远远望去,就像一条银火长龙。 我和李悠走到养生殿前的广场。 只见南面的一角,整齐地排列着数百名统一着装的乐师,他们正在卖力地演奏曲子。 编钟,大鼓,琴箫筝琵等各种乐器集结。 正如李悠所说,其声如钟,其势恢弘。我想不仅是北方人看了钦佩,最开眼的恐怕就是那些外国的来使了。 已经有许多来宾入席,舞姬们在广场的正中齐振彩绣,翩翩起舞。 郑德海小跑过来,引着我们去席位。 途径一个看似外国使臣的席面,那大胡子的使臣忽然站了起来,冲着李悠就噼里啪啦地说了一大段奇怪的话。 我看了郑德海一眼,郑德海轻声说,“公主,这是龟兹的使臣。” “哦,那他说的是龟兹语?” “大概是。反正奴才没听懂。” 我刚想去拉李悠,谁知他上前拍了拍那龟兹大臣的手臂,两个人很热络地聊起来了。 李悠还会龟兹语? 我跟郑德海面面相觑,只能等着李悠。 不一会儿,一个披头散发,戴着头饰的汉子走过来,拍了李悠的肩膀一下。 李悠回头,两个人豪爽地相互碰了碰肩膀,又按照我们的风俗握手。 郑德海解释说,“那位好像是突厥的使臣。” 李悠与龟兹的使臣说了几句话,龟兹的使臣先行退回自己的席位。李悠又跟突厥的使臣聊了起来。 郑德海说,“公主,要不奴才先带您过去?” 我看李悠的谈话一时半会儿也结束不了,就点了点头,跟着郑德海去了我们的席位。 可我一到席位,顿时傻眼了。不知道这个席位是谁安排的,王明珠和太子就坐在我的右手边,左手边居然坐着谢明岚和霓裳?这不是故意整我么? 我坐下来,努力地往前看,往天上看,祈祷左右两边的人都不要跟我说话。 谁知,霓裳的声音响了起来,“皇姐,你怎么就一个人啊?” 声音是从左手边传来的,我不得不扭向那边,对谢明岚身边的霓裳微微一笑,“是啊,驸马正在跟突厥使臣谈话,我就先过来了。” 我不经意地看了谢明岚一眼,他的脸完好无损,看来只是李悠被揍了。 霓裳夸张地回头看了看,“咦?姐夫没有带译官啊。” 右手边的太子接道,“历任的陇西王长年与各国使臣打交道,从来不带译官。李悠,据传说,至少会八国语言。” 霓裳惊讶地张开嘴,很快又恢复如常,挽着谢明岚说,“明岚哥哥也会突厥语,对不对?” 谢明岚摇了摇头,“臣只是略懂,与陇西王不可相提并论。” “我不信他八国的语言都精通,最多也就是略懂罢了。” 我当做没听见霓裳的话,专心地喝果酒,看表演。 李悠不知何时走过来,坐在我的身边,先向左右见礼,然后轻声有礼地问我,“公主,你们刚才在聊什么?” “太子说你精通八国的语言,老八不相信。” 李悠竟然点头,“不相信是对的。” “喂!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亏我以为你真的这么神。” 李悠淡淡地吃菜,喝酒,“臣只是个凡人,不是神。” 我们说话间,郑德海站到主座边上,高声喊道,“皇上,皇后驾到!” 所有人都站起来见礼,歌舞也暂时停了下来。 父皇和母后慢慢地在主座上坐下来,免了众人的礼。 父皇大声说,“今日宴请诸位,一来是迎各国使臣进京朝贡,二来是向诸位正式引荐皇室的新成员,驸马李悠。” 父皇抬手向我们这边,李悠站了起来,向四周行礼。 “陇西李悠,见过诸位大人。” 刚才我们坐着的时候,就有很多人朝我们这里看。这下听到父皇的介绍,更是议论声四起。 我舅舅王悦说,“驸马真是一表人才,气度不凡哪。” 几个大臣纷纷善意地附和。 我却看到对面席上的霍勇和霍羽一脸的嘲讽和不屑。 “你坐吧。”父皇慈祥地对李悠说。 “谢陛下。”李悠敛衽坐下,举止大方得体,没有失礼之处。 我心里不由得欢喜。 宴席开始,宫女轮番把酒菜端上来。 霓裳不知为什么,老朝我们这边看。我被她看得不耐烦,刚要开口说话,李悠却在底下拉住我的手,轻声说,“八公主无非是想看臣出丑,臣不遂她的愿就好了。今天这么重大的场合,还有外国使臣在场,公主还是乖乖地坐着就好。免得到时又被弹劾。” 他说了什么,我没有在意,我的注意力全在他的手上。 他他,他居然紧紧地握着我的手? 我面红耳赤地偷偷瞟他,他面上如常,与太子自如地交谈。 王明珠突然问,“驸马的额头是不是受了伤?” 我白她,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李悠淡淡地说,“昨夜回家不小心撞了一下,不碍事。谢谢太子妃的关心。” 王明珠看我一眼,“六公主平素里是任性胡为了些,若有什么失礼之处,还请驸马多多包容。” 李悠抬手道,“应该的。” 我冷哼了一声。听王明珠那口气,好像怀疑李悠的伤是我弄出来的?李悠不否认,好像还默认了?! 一旁的太子说,“看今夜这架势,可是要跳秦王破阵乐?” 我看了一眼广场上的布置。乐工百人,又有很多持戟披甲的人在外围跑来跑去,应该是秦王破阵乐无疑。 霓裳说,“这是我向父皇提议的。那剑舞由我来跳!” 太子拍了两下手,“很久不见霓裳跳舞,一出手就是秦王破阵乐,果然不凡。” 霓裳高兴地站起来,“那我去准备了!” 酒席到了一半,父皇压了压手,四周都安静下来。 “今四方来贺,我朝为示隆重,特奉上秦王破阵乐一曲,请诸位欣赏。” 父皇的话音刚落,外邦的使臣就操着生硬的强调纷纷叫好。 秦王破阵乐是武乐中的翘楚,发扬蹈厉,声韵慷慨,闻名遐迩。 父皇看向我们这边,“明岚,你也来露两手。” “是。” 谢明岚翩然离席,向乐工们所在的方向行去。 整个广场安静极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谢明岚的身上。 只见他自乐工手里接过鼓槌,仰头重重地击向鼓面。鼓声由缓至急,而后连成嘹亮激烈的节奏,就像军营里点兵的军鼓。 编钟与铜锣相和。乐声凛然,磅礴大气。 “好!”场上众人纷纷拍手称赞,父皇和母后也满意地点了点头。 谢明岚的衣袍被晚风吹带起来,竟然有了战场上的万千豪气。他回头看了乐工们一眼,顿时鼓乐齐鸣,声音振聋发聩,好像激烈的战斗马上就要开场。紧接着,折戟披甲的勇士们按阵列涌进了广场。 我并非没有见过秦王破阵乐,但此刻仍被这“声震百里,气荡山谷”的乐舞所震撼。谢明岚站于乐工之首,持着笛子,翩翩而立,像无数次出现在我的少女梦中的样子。 接着,所有的伴奏都弱了下去,只有笛声和钟鼓的声音,然后一个身著盔甲的娇小勇士俯身冲进场来。 她持剑而舞,与谢明岚领首的乐声相应和。 一乐一舞,相得益彰,又浑然一体。 “受律辞元首,相将讨叛臣。咸歌破阵乐,共赏太平人。” 霓裳的剑舞,柔中带刚,刚中化柔,把武乐的精髓展现得淋漓尽致。 此刻,她已经不是公主,而是竭力地演绎着秦王。这个战功卓著的一代帝王。 霓裳的舞让人赏心悦目,连我身边的李悠都忍不住随着众人为她叫好。 我以为这个就是霓裳要跳秦王破阵乐的意图。可当她忽然舞到我们面前,俯身邀舞的时候,我才猛然发现,前面的十几年,我有多小看这个妹妹。 从小我就琴棋书画,样样不会,她很清楚。 李悠来自北地,不善乐舞,她也知道。 她来邀舞,按赤京的规矩是不得不出。但只要我们两个根本不会跳舞的人出去,结局必定是贻笑大方。 在庞大的乐声中,霓裳抬起头来看我,脸上带着礼节性的微笑,那笑却让我凉到心里去。 霍勇说,“怎么,六公主和驸马是不应舞么?” “爹,六公主和北边来的驸马哪会跳舞啊。”霍羽懒懒地说。听到他说话的大臣们纷纷哄笑起来。 我恼怒地看向太子,太子看向父皇,父皇看向母后。一时之间,没有人出来缓和局面。 外国使臣都好奇地往我们这里看。忽然,那个龟兹使臣站起来,对着李悠大声吆喝了几句。紧接着,突厥的使臣也站起来,挥手说着突厥语,那意思好像是要让李悠上场跳舞。 然后不知怎么的,好几国的使臣都站了起来,各自说着自己国家的语言,好像都在让李悠上场。 场面又变得乱哄哄的。 李悠摆了摆手,站起来向他们鞠躬。 那突厥的使臣急了,几步冲过来,扯着李悠就把他往舞队里面拉。 李悠无辜地看向我,我绝望地避开他的目光。 驸马,对不起,不是我不救你,是我救不了你。 我听见那突厥使臣很生硬地说,“乐!乐!” 然后,乐声再次响起来了。 我等对面霍党们的哄笑声,我等霓裳的嘲笑声,我等王明珠的嘲讽。可是没有,整个广场随着音乐的响起,而越发地安静,安静到好像只剩下音乐和跳舞的声音。 “李画堂,你不看么?”王明珠在我身边说。 我终于抬起头来,往广场的正中看去。 那个身影,好像融入了庞大的舞阵之中,若不是他的衣着与整个舞队不符,我根本分不出他来。只见他与所有勇士一起,和着乐声,时而俯身前行,时而旋转跳跃,时而奔跑变化阵型,一点差错都没有。然后在乐声最激荡的时候,勇士们把他推到最前面,让他独舞。 这不是真的。 我站了起来,然后太子和王明珠也站了起来。 秦王破阵乐还是秦王破阵乐,跳舞的那个却由霓裳变成了李悠。他的动作和舞姿,一动一静,完美得像是接受过最正规的训练。我有一种错觉,他不是李悠,他就是秦王。那指点江山的气魄,那少年英雄的霸气,被他展现得淋漓尽致。他融合于乐声,凌驾于乐声,把秦王破阵乐的魂跳了出来! “好,漂亮!”外国使臣们见怪不怪,一个劲儿地鼓掌喝彩。而我朝的大臣们,一个个目瞪口呆,半天都回不过神来。 歌舞罢,李悠俯身行礼。 众人如梦初醒,纷纷起立,热烈的掌声四下而起。 父皇也站了起来,大声笑道,“好啊!秦王破阵乐一曲,由今始!精彩,精彩!” 掌声,叫好声,经久不息。我看着那个站在人群中,光芒万丈的人,顿生无限豪情。 他是真的勇士啊!他给我们家扬眉吐气了! 李悠回来的时候,满头都是汗,但却英俊得一塌糊涂。 他凑到我耳边说,“公主,嘴巴可以合上了。” 我乖乖合上嘴,一把扯住他,“驸马,你还有多少事情瞒着我?你为什么会跳舞,还跳得这么好!这可是秦王破阵乐,我都不会跳!” 他皱眉,“我应该为此感到荣幸么?” “当然!” 他径自坐下来,再不理我了。 暖暖 宴席结束之后,我们坐马车回府。 李悠一直避开我的盘问,闭目养神。 “驸马。你老实交代,你为什么要装作自己不会跳舞?” 他换了个姿势,背对着我,“我从没有说自己不会跳舞。是你说的。” “……那你为什么会跳秦王破阵乐?” “凑巧。” 凑……巧?这个人很不老实。我咬了咬牙,想要扑过去狠狠修理他一顿,谁知他像背后长了眼睛一样,伸出手来按住我,“别乱动。” “那你老实交代,你会几国语言?” “龟兹,突厥。只有这两国的语言是精通的。” 这人,难道他汉语不好么? “你除了跳舞还会什么?” “琴棋书画都略微懂一点。” “略微懂一点到底是懂多少?!”我刨根问底。他万一是个极度谦虚的人,所谓的略懂一点,就能把正常人比下去,那作为他妻子的我却全然不知,岂不是很丢人? 他闭上眼睛,拒绝回答。 我可不打算这么放过他。刚要出手,他却猛然坐起来,一把把我拉进怀里,掩住我的嘴,“嘘,别出声。” 一窝进他的怀里,我的心就扑通扑通地乱跳,哪还有空出声。 他挑起马车上的帘子一角往外看,低声对外面驾车的小东说,“走大路,我们被盯上了。” “是。” 马车的速度忽然加快起来。 我被颠得有些头昏,李悠把我抱得更紧,脸色比往常严肃了许多。 可我们再快,都没有那些追赶我们的人来得快,没过一会儿,马车就停了下来。 四周安静极了。除了夜的静寂,还涌动着沉闷的杀气。 我紧张地抓着李悠的衣襟,连大气都不敢出。 赤京城里,天子脚下,堂堂的公主和陇西王,在从皇宫回府的路上,被人追杀。这说出去,有人相信么? 只听小东在外面说,“不知几位拦截马车,要干什么?” “要你们的命!” 话音一落,外面刀剑声四起。我紧紧地抱着李悠,吓得胡言乱语,“你别怕,小东很厉害的,我们不会有事的。” 他拍了拍我的背,口气仍然淡淡的,却比以往温柔,“有我和小东在,不要怕。” “有你在才更不可靠,你又不会武功!” 他按着我的头,仔细听了一会儿外面的响动,而后自腰间取出一个小木桶一样的东西,拉开上面的引绳,伸出窗外。“嘶”的一声,好像有什么东西窜上了天空,一道绿光闪了一下。 我张了张嘴,反应过来。好家伙,居然连羽林军的信号弹都会用?! 我还没惊讶完,已经有寒刀刺了进来,李悠急忙把我往后拉,那刀锋擦过他的手臂,顿时出现了一道血印子。 大概是小东赶回来救援,那寒刀退了出去,紧接着就是一声惨叫。 小东在外面问,“公子,您没事吧?” 我按着李悠受伤的手臂,刚要回答他,李悠抢先说,“没事。你专心应付他们,羽林军马上就来了。” 我瞪他,他摇了摇头,我只能撕下裙摆先给他包扎。 没过一会儿,忽然有火光亮了起来,我听到秦尧的声音,“大胆刺客!快保护公主和驸马!” 有一队人马冲过来,包围了我们的马车。 我们在马车中屏息等待着,打斗声渐渐地小了下去,终于平息。 秦尧在马车外说,“臣救驾来迟,还请公主和驸马见谅。刺客十三人,尽已伏诛,未留下活口。请示下。” 我要说话,李悠却捂住我的嘴,自己说道,“辛苦秦将军了。还望将军马上处理掉刺客的尸首,不要将此事声张,只回禀了皇上就好。” “这……” “请将军照做。” “是。那臣派人送公主和驸马回府。” “有劳将军了。” 直到马车驶出了很远,李悠才放开捂住我的手。 他一放开我,我就发作了。 “你这个人到底怎么回事啊?什么叫不要声张?有人要我们的命你不知道吗!应该要彻查,彻查才对!”我气呼呼地拍了他的手一下。他捂住手臂,皱起眉头。我这才发现打到他的伤口了,连忙扯过来看,“我怎么这么倒霉,每次跟你在一起,都要被人追杀。” 看布条上沁出红色的血迹,我的心都揪在一起了。明明想要安慰他几句,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长不大。” “谁,谁长不大!” 他看着我,“说的就是你!” “我……我!” “十年之前,你仍然是一个小女孩。任性单纯还能解释为天真可爱。但十年之后,你已经是个大人,如果处事仍然鲁莽任性,就枉费了你父皇和母后的一番苦心。无论是皇宫还是朝堂,甚至是炎凉城,都不是可以容许单纯和天真的地方。不是每一次都有人站在你的身边保护你。能保护你的,不是谢明岚,也不是我,而是你自己。请公主牢牢地记住这一点。” 他一口气说了很多的话,伤口还在不断地流血。我看着他深棕色的眼睛,忽然很难过。 从来没有人告诉我这些,父皇,母后,太子李纯都在竭力地保护我,让我当一个天真的女孩。我在他们的保护之下,彻底忘记了自己所处的位置。忘记了四周都是明枪暗箭,当有一天,我离开他们,马上就会千疮百孔。 我低下头不说话。 “赤京不能久留,后天就返回炎凉。” “这么快!” “我在赤京城里就犹如一只任人宰割的蚂蚱。而你,连蚂蚱都不如!” 直到安全抵达府邸。羽林军的人都离开,李悠才带着我下马车。而小东这才发现他受了伤,惊叫道,“公子!” “不要喧哗。府里的眼线太多。” “可是公子……” “这是命令!此事若闹大,我们又得在赤京多留几日。到时候公主的安全是你来负责,还是我来负责!” 小东咬了咬牙,不再说话。 回到房里,我让小陆子打来了水,又偷偷去药房拿了药,给李悠重新包扎伤口。伤口不深不浅,虽没有伤筋动骨,却还是入肉几许。上药的过程中,他只是紧抿着嘴,一声都不吭。我尽量小心,却知道还是很疼。 小陆子一向会看脸色,见我们俩都不说话,也只是手上忙活。 包好了伤口,我让小陆子去把血水偷偷地处理掉。 李悠靠在床头看着我,脸色比平日里白了些,“公主,明日就进宫,向皇上皇后辞行。” 我绷着脸,点了点头。 他说,“炎凉是个好地方,你会喜欢的。” “再好的地方,都比不了故乡,比不了家。”我起身站起来,“很晚了,驸马好好休息吧。” 他突然拉住我,握着我的手,极其认真地说,“你要慢慢学会,把我的故乡,当成你的故乡。把我的家,当成你的家。从嫁给我的那天起,你就不再是一个公主,而是我的女人。我知道你将要面对什么,但那是命运为你选的路。你,别无选择。” 是啊,出生于皇室,我没得选择。 嫁给素未谋面的丈夫,我没得选择。 离家千里,从此无依,我更没得选择。 选择,从来就不是公主的权利。 第二天晚上,我和李悠一起进宫,去了父皇的养生殿。父皇,母后,太子和王明珠,甚至我舅舅王悦都在。 我给父皇和母后磕了头,谢过他们的养育之恩,李纯送了我一枚精致的印章。 “小六,这印章不值钱,却是用赤京的石头刻的。想家的时候就拿出来看看,算是哥哥的一点心意。”李纯用力地抱了抱我,就借口有事,先走了。 父皇,母后还有舅舅把李悠单独留下来谈话。我和王明珠就到殿外等候。 开始的时候,我们谁都不说话。 后来我实在憋不住,就说,“我要去炎凉了,好久都不会回来。” 她冷哼了一声。 “你自己身体不好,换季的时候注意穿衣服。太子哥哥的身体也不好,有空多炖些补品给他养养身子。” “不用你教!” “你每次都偷懒,让膳房的人做。太子哥哥最喜欢吃你亲手做的东西了,你还不知道吧?” 她盯着养生殿的门,不答话。 “我不在父皇母后身边,请你帮我多尽尽孝道。” “你有完没完?” “我就要走了,你让我罗嗦一次不行么?” “不行!”王明珠转身就走,“我去找太子,不跟你啰嗦。” 我悻悻地低下头,视野里忽然出现了一个浅绿色的香囊,上面绣着一对鲤鱼。 我抬起头看王明珠,王明珠咳嗽了两声,“拿着拿着!我跟你说,这是母后做的,我只是加了个流苏的坠子而已!”她把香囊塞进我的手里,就急急地走了,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后面追她。 我看着香囊笑了一下,小心地收进怀里,刚好郑德海来请我。 走入殿中,李悠坐在椅子上,舅舅正跟他说话。母后招手让我过去,“暖暖,让母后抱抱你。” “啪嗒”一声,像是茶杯掉在茶几上。我扭头向李悠看过去,他镇定地捏起杯盖,对舅舅说,“抱歉,一时失手。” 我抱完母后,又扑到父皇怀里,闻到了他身上淡淡的药味儿。 我仰头看父皇,他好像知道我在想什么,微微点了点头。 我稍稍放心了些。 “小六,在炎凉不比在宫里。驸马虽然脾气好,可不能总欺负人家。记住父皇跟你说过的话,要开心快乐地活下去。父皇这一生没有看过的风景,小六都要替父皇看回来。” “是!”我握住父皇的手,又拉住母后的手,“我走了以后,父皇和母后一定要保重身体,有空,我一定回来看你们。” 母后含泪点头,父皇又揪了揪我的耳朵。 “父皇,我们拉钩!下次再见到你,一定给你糖人和新衣裳!小六一言,八马难追!” 父皇笑着伸出手,和我拉钩,“好啊,朕等着你。” 从养生殿出来,李悠来牵我的手。郑德海一直把我们送到宫门口,坐上马车。 回去的路上,我忍不住打趣李悠,“刚刚在养生殿,驸马怎么失态了?” 他不搭理我。 “告诉你好了,暖暖是我的小名。以后不要惊讶成那样了。” 那双深棕色的眸子深深地看着我,半响才说,“你叫暖暖?原来,你叫暖暖。” 托杜 我叫暖暖怎么了? 我叫暖暖到底怎么了? 从离开赤京城开始,到现在快一天了,李悠就没拿正眼看过我。 准确地说,从昨夜他说过,“你叫暖暖?原来,你叫暖暖。”之后,就没主动跟我说过话。好像我跟他有什么宿世冤仇一样。 我坐在马车内生闷气,小东在马车外面问,“公主,公子问您是否饿了。” “他没嘴啊?自己不会问啊?” “公主……” “你去告诉他我不饿!” “是!” 我狠狠地捶了一下身边的垫子,小陆子笑着说,“公主别生气了。我们四个人忙着赶路,驸马还要打理前后,难免无暇顾及您。 “牛脾气。他一个小小的陇西王,怎么就能给公主脸色看?” 小陆子摇了摇头,“陇西王可不小啊。陇西王这三个字在西北,能比得上千军万马。不然皇上和皇后,怎么会选他当驸马呢?” “他有什么好?会跳个秦王破阵乐就了不起啊?又不会武功,也不会打马球,就知道训我!他以为我怕他!” 我话音刚落,马车被人从外面敲了两下。李悠不冷不热的声音响起来,“天晚了,下来住店。” 前一刻我还在大放厥词,这一刻却缩了缩脖子,乖乖地出去。 我怎么能不怕他呢?我简直被他吃得死死的! 小陆子先跳下马车,伸手就要扶我。 李悠说,“出了赤京城,就没有什么公主了。下马车这么简单的事情,自己做。” 我瞪他。他不理我,径自翻身下马,把马鞭交给小东。 我只能自己跳下马车,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告诉自己,这一切,只是开始。 这一切果然只是开始。 从赤京回炎凉的一路上,我不仅要自己睡一个房间,而且小陆子被李悠严重警告,不能伺候我。我甚至每天要起得和小东一样早,做许多诸如盛饭和端菜的小事。刚开始我反抗,哭闹,李悠就饿我肚子。我受不了了吵着要回赤京,他毫不挽留地让小陆子送我回去。 最最可恶的是,这个人软硬不吃,我发怒或者撒娇,他全给我挡回来,最后我彻底没辙了。 就在我没辙的第二天,我们穿过了一段荒芜的戈壁,到达了西北最大的城市,炎凉城。 我从马车里面,看到巍峨的城墙,飞扬的旗帜,还有宏伟的城楼。 穿着各色各样民族服饰的人,来来往往。 这一路,每当接近炎凉城一点,我的心就凉一些。因为满目所及的荒芜和凋敝,让我觉得炎凉最多就是一个穷困的小土城。可当真正进入了炎凉城,却能真切地感受到这里的热闹和繁华,还有北方人,突厥、龟兹等各族人的热情和豪爽。 这里的人,可以站在路边大口地吃肉喝酒,大声地交谈。 这里的人,相互之间不用认识,第一眼看见的,就是那真诚的笑容。 这里的建筑,可以是任何的风格。有南方的屋瓦,有北方的土墙,还有别的民族的小毡包,毛地毯。 我们沿着最宽的一条道路一直走,尽头出现了一座恢弘的建筑。 说它是府,它却有点超出府的规模。说它不是府,它的大门上却挂着“陇西王府”几个大字。每一个百姓在经过门口的时候,都会俯身行一下礼,就像那是他们所信仰的一个圣地。 马车忽然停了下来。 不知何时,许多的百姓围堵过来,纷纷匍匐在地上。 人越聚越多,一边高喊着,“忽底,忽底!”一边朝着李悠跪拜。 李悠连忙下马,做了一个起身的手势。 百姓们这才停止了呼喊,纷纷站起来,把李悠团团围住。 我回头问小陆子,“忽底是什么东西?” 小陆子摇头,“奴才也是第一次听说。” 我掀开车帘,只见一个年迈的老者上前来,虽然须发皆白,但双目矍铄。他俯了下身说,“忽底,您是否承担了非日则,带来了我们的女主人?” 李悠转过头来看向我这里,我连忙把车帘放下去。 我握了握拳头,掌心全是汗。我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紧张。 外面安静了一会儿,我听见李悠正用奇怪的语言与老者对话。 随后小东高声说,“托杜大人率炎凉城的百姓,恭迎王妃殿下。” 得,这话我听懂了。 我不得不掀开帘子下车,笑着向众人打招呼,“你们好,你们好啊。” 他们看着我,先是沉默,然后哈哈大笑。 黑压压的一片人,轰隆隆的笑声。 那个老者很高,脸上的轮廓也很深,长得跟我们一点都不像。他走过来打量我几眼,又用奇怪的语言跟李悠说了一句话。 李悠淡淡地点了下头,老者笑着伸手拍他的肩。 我看向站在一旁的小东,用眼神示意他过来。 小东走过来问,“王妃,您有什么吩咐?” 果然一到他们的地盘,我就不是公主,而是王妃了。 “你给翻译翻译,他们刚才说什么了?我说,这里的人说话我怎么都听不懂?炎凉是我国的国土吧。” 小东笑了一下,“当然是我国的国土啊。只是炎凉城与突厥龟兹等国相毗邻,很多外邦人在这里生活,尤以突厥人为多。托杜大人和王爷正用突厥语交谈呢。托杜大人说公主的个头看起来很弱小……恐怕不利生产。” 生产?! 这才见第一面就讨论生产的问题了?! 我低着头走到李悠身边,狠狠扯了一下他的袖子。 “怎么了?” “你,你告诉他,就说个头的大小跟生产没关系!”我指着托杜,大声地说。 谁知,那托杜在我背后说,“啊,原来如此。看来是小的多心了。” 我的脸刷地一下红了。他……他竟然能听懂? 我转过头去瞪着托杜,托杜笑呵呵地摸了摸下巴上的胡子,“好可爱好漂亮的小姑娘啊。我喜欢。” “你懂我们国家的话?” “恐怕是的,殿下。”他调皮地说。 “那你为什么要跟他用突厥语说话!”我指着李悠,质问托杜。 托杜微笑,“孩子,那只是一种习惯。” 我没脾气了,彻底没脾气了。炎凉的人跟李悠全是一伙的。 连个老头都这么嚣张! 李悠看了我一眼,把我拎到他身边,按着我的头说,“这丫头被皇上和皇后宠坏了,说话总是没大没小的。外公您别放在心上。” 至此,我李画堂,在炎凉城的陇西王府前,彻底化成了一座沙像。 我是怎么进的王府,我不知道。 我是怎么到的房间,我也不知道。 我是怎么坐在托杜的面前,像尊雕像一样地望天,我也不知道。 我只知道,这人是李悠的外公。 换句话说,也就是我的外公。比父皇还要大的长辈。 我在炎凉城那么多百姓的面前对他大呼小叫,他是不是很想杀了我?他会不会怂恿李悠休了我? “王妃殿下。” “别,您喊我画堂成吗?我叫李画堂,赤京人。” 托杜笑了,学着我的口气说,“那我叫托杜,突厥人。” 我猛灌进嘴里的茶一下子全喷了出来。 我求求你了。你可以喊我画堂,我能喊你托杜么? 还有,他说他是突突……厥人?我掰着指头算起来,他是李悠的外公,那李悠的娘就是突厥人,那李悠岂不是有一半突厥的血统? 托杜笑起来,“对,悠儿有一半突厥的血统。” “哦。我今天才知道,难怪长得那么特别。” “那你知不知道,按照我们突厥人的习俗,男人要把女人带回家,才能洞房?” “啊?” 托杜摸着胡子,高深地笑了一下,忽然凑到我面前,“悠儿在赤京跟你成婚之后,是不是找了各种理由不跟你圆房?” 我愣了一下。这老头真的是突厥人吗?他为什么连圆房都知道…… 见我不回答,托杜点了点头,自顾地说道,“果然被我猜中了。” 我刚要说话,托杜已经站了起来,“我去找悠儿。咱们今晚就把正事给办了!” 仪式 托杜要我就坐在房间里,哪儿也别去,等着李悠回来。 我就听话地坐着等。 时间从正午到黄昏,其间小陆子来给我送过一次饭,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 “小陆子,你怎么了?” “公主,传言都是真的。我在王府里走了一圈了,没看见一个女的。” “真的?!” 小陆子凝重地点了点头。 “公主,驸马的身体,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吧?按理来说,正常的成年男子,又是这样的高位,不养几个姬妾,实在说不通。” 我拍了他的脑袋一下,“去你的,你还想让别的女人来跟我争宠是吧?” “公主,奴才不是那个意思。”小陆子凑到我耳边,低声说,“奴才听说突厥的可汗和龟兹的国王都曾经送过舞娘给驸马,驸马收下了。可这府里,别说舞娘了,连个大娘都没看到。公主说,那些舞娘去哪里了呢?” “也许驸马不喜欢,又送人了?” 小陆子点头,“这个能说得通。不过,另外一个就说不通了。” “什么?” “突厥可汗的小女儿那云,公主听说过没有?” 那云?这个名字我好像真在哪里听过,但具体是哪里,我想不起来了。 “那可是突厥第一美人啊。不仅如此,她跟驸马可是一起长大的,突厥可汗也一直有意要把那云公主嫁给驸马爷。” 我现在对“一起长大”这种关系深恶痛绝。所以就不耐烦地说,“那又怎样?” “刚刚奴才经过花园的时候,听到两个下人在讨论。说不知道为什么驸马拒绝了亲梅竹马的那云公主,而娶了素未谋面的赤京公主。要是公主你,会选谁呢?” 我一愣。 是啊,为什么是我?难道真像外界传言的,是他跟父皇达成了某种协定么?不然,为什么他放着突厥第一美人不娶,要娶我这么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公主? 这时,小东带人进来了。 “陆有之,你怎么在这里?” “我是来给公主送饭的。这就走。” 陆有之好像很怕小东,连忙向我告退。 小东给我提来了热水,又准备了沐浴用的木桶和换洗的衣物。 “王妃,如果你还有什么需要,就告诉我。” 我看了看这间大得离谱,又装饰得很简单的房间,试探地问,“小东,这是我的房间吗?” 小东一下子就笑了,“是啊。不过这之前一直是王爷在住。” 难怪这么简单,又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为什么我会在这里?” 小东的笑意更浓了,“王妃和王爷是夫妻,当然应该睡在同一个房间。何况这是王爷交代的。” 竟然是李悠交代的?。 我宁愿相信这是托杜外公的主意。 我一边坐在木桶里沐浴,一边望着头顶那些奇怪的图腾。明明是我熟知的建筑风格,却处处透着一股异国的风情。从进入炎凉城开始,我的好奇心就没有停止过。比如为什么偌大的城池看不到任何守备的军卫,再比如,为什么明明是我们的国土,城里的百姓却不讲我国的语言?最重要的,就是小陆子所说的那个什么那云公主。 她究竟长得有多美,跟李悠有多好呢? 大概是连续十几天都在赶路,实在是很累了。我靠在木桶的边沿上,居然昏昏沉沉地睡过去。 梦里,父皇和母后对我笑得很灿烂,李纯和谢明岚也都看着我。 东直道上的小笼蒸包,还有小阳春莺莺杳杳的唱腔,好像都没有离我很远。 可是我却不知怎么的,哭了出来。 朦胧中,感觉有一股热气扑在我的脸上,我茫茫然地睁开眼睛,发现李悠的脸离我很近。 近得让我怀疑他刚才在偷亲我。 大概是我突然醒过来,他有些意外。但他仍然淡淡地拉开与我的距离,转身递过来一块布,“水凉了,快起来。” “那,那你也得出去啊!”我指着屏风的外面。 他大步走出去,不小心碰倒了放着我衣服的椅子。我这才知道他的内心也许并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平静。 我擦干净身体,起来穿好衣服。大概是在凉水中跑了一会儿的缘故,又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我吸了吸鼻子,绕过屏风,看到李悠正站在窗口的地方。 今天一整天,窗子都是关着的。而我忙着胡思乱想,也没心思去开窗。此刻,闻到窗户外面涌进来的花香,忍不住跑到李悠身边,伸头往外看。 外面好像是一片桃花林,粉红的小花簇拥在枝头,明艳如霞。风吹花动,时不时又如飘落的粉蝶,在林间蹁跹起舞。桃树交错层叠,放眼望去,一片花海,竟似看不到头。 “哇,好美!”我忍不住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桃林之外的夕阳,夕阳下的桃林,像是一幅绝佳的图画。 忽然,被我胡乱挂在脖子上的布被他拿了起来。 他用布兜住我的头,轻轻地帮我擦起头发。 他指尖的温度,传到我的头顶。然后,那温度像一股激流,急速地冲向我的心房。 “我自己来!”我着急地抓头上的布,却抓到了他的手。情急之下,缩了缩身子,就要把手收回来。 他却一把握住了我的手,把我转了过去。 我低着头,希望那块布能把我的脸全部遮住。我的心跳飞快,血液都好似翻滚了起来,涌向脑门。 “我……”这样安静的时刻,我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喜欢我吗?” “啊?” “回答是或者不是。”他的口气仍然淡淡的。 我极力地要收回手,他却握得更紧,甚至把我带到他的怀里,目光专注地望着我。 “我们认识才没多久……” “那,你是否愿意成为我的妻子,和我共度一生?” “不是,已经是了吗……”我的头低得更下,脸颊发烫。 “还不算是。” 我疑惑地看着他,“那怎么样才算?” 他不说话,只是把头低下,更加地靠近我。 我因为屏住呼吸,全身绷得紧紧的。他的呼吸,如羽毛一样,轻拂过我的脸颊。 他的睫毛很长,我感觉到了。然后,他的嘴唇贴在了我的嘴唇上。 软软的,像是年糕,还有甜甜的味道。 “驸……马……”我的声音都在喉咙里,“我们……” 他没有继续这个吻,而是伸手揽住我的腰,一把把我抱了起来,向床的方向走去。 我的呼吸急促起来,身上的每一寸地方开始焦躁地发热。直到我陷进柔软的床榻,而他压在我身上的时候,我仿佛才意识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我战栗着,颤抖着,像一个婴儿般稚拙。 他的手伸进我的衣领。 我的衣裙,像是从桃树的枝头飞落下的花瓣。 我紧张地闭着眼睛,手脚的感觉好像都脱离了,只有满室的旖旎花香。 “这不是承诺,而是誓言。”他在我耳边轻声说,而我的身体正被他缓缓打开。 他又忽然停了下来。 一种难耐的饥渴正焚烧着我,我睁开眼睛看着他。那双深棕色的眸子,已经一片沉暗。却美得,胜过人间的夕阳。 “你是我这一辈子,唯一的女人。今后,无论经历怎样的悲欢,遭遇多少的磨难,我都与你同在。” 我点头,真诚地回应,“与你同在。” 他猛地挺身,穿越了我如花似锦的少女时代。 我的眼角落下一滴泪,并不是哀伤。而是此刻,我身后那段属于赤京城,属于公主李画堂的时光,已经彻底关上了大门,再不容我回头去看。 我要看的是眼前的男人,我要用以后的时光去爱他,陪伴他,与他一起度过一生的时光。 或许,能像父皇和母后,李纯和王明珠那样。 当夜幕降临的时候,我们坦诚地拥抱着彼此。也许这样的结合,就目前来看,更像是一种承认对方的仪式。因为对于两个并没有认识多久的人来说,谈及爱,多少显得牵强。但我的内心仍然暖暖的,因为那句“与你同在”,照耀在我心上,像是不落的日光。 然而温馨的场面并没有维持太久,他就起身了。 他光洁的后背笼罩着一片月光。若不是亲眼所见,我绝不敢相信一个男人的肤质,竟然能好到如玉一般。 他说,“我要去沐浴。” 我愣了,“之前,你没有洗过吗?” “恩。但要再洗一次。” 我说不出话了。 他随意地披好一件衣服,伸手就把床帐放了下来。 “你也准备一下。一会儿还有晚宴。” “晚宴?!” “对。我要带你认识一下王府里的人,还有一些宾客会来。” 我动了动酸疼的腰,狠狠地瞪着印在帐子上的那个影子。 可恶,有晚宴你不会晚宴之后再跟我什么什么吗?你先跟我什么什么了,我哪里还有力气去应付什么宾客啊! 挑战 以前在赤京的时候,每次出息宴会,都有专门的宫女帮我梳头发。 到了这里,别说专门的宫女了,连个女婢都没看见。 偏偏我又不知道去哪里找小陆子,没办法,只好自己动手梳了个极其简单的发式。梳妆台上没有什么首饰,只有一根簪子,一个玉镯子,好在我的风格也一向比较简单。 可是,衣服在哪里? 我绕着屋子走了一圈,最后停在一扇雕花的木制小门前。 门后好像隐隐透着光。我好奇地推开门,发现里面有很大的窗,很亮,还放着很多的大箱子。像是一个宝库。 我随手翻开一个箱子,一下子就愣住了。 只见里面整齐地叠放着各式各样的衣服,五颜六色的,还都是上好的丝绸。我拿起一件来看,那做工精致得连我这个皇室出身的公主都得赞叹一番。 我又打开了另外几个箱子,发现里面全部都是女人的衣服。春夏秋冬各个季节,各种最好的料子,蚕丝绸缎绫罗,应有尽有。 我马上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这些衣服是谁的? 难道李悠养了这么多的女人,我却浑然不知? 身后响起脚步声。我转过头去,看到李悠正靠在门边,淡淡地看着我。 “驸马!我需要你老实交代!” “什么?” 我把衣服举到他面前,愤恨地说,“这些衣服是哪个野女人的?看这数量还不止一个!” 他扫了一眼那些被我打开的箱子,“你不穿穿看?” “不穿!” “不喜欢么?” “……喜欢?”我回头看了一眼那些琳琅满目的衣服,怔怔地说,“这些衣服,难道都是给我的吗?” “不然呢?”李悠走到一个箱子前面,拿起一套紫色的裙子,看了看我说,“穿这件应该会好看,只是不知道尺寸合不合适。要不要试试?” 我伸手拿过衣服,顿时心花怒放。 哪个女孩子不喜欢漂亮的衣服啊?还是这么多的漂亮衣服! 原来这些都是我的! 我高兴地在原地转了几圈,说不出的快活。 “时间太匆忙了,之前又不知道你的尺寸,所以只准备了这些。如果不喜欢,改天我让制衣房里的人给你重做。” 照这人话里的意思,这么些衣服,还只是匆忙之间准备的?那好好准备该有多壮观?果然,有钱人家的之风,是连公主都不能够理解的。 我把那套紫色的裙子换上,竟然非常地合身。 李悠又打开一个箱子,从中挑了一个紫色的头饰走到我面前,递给我。 那头饰闪闪发亮,不知道是什么材质。 见我不接,他亲手把头饰戴到我的头上。戴好了之后,点了点头说,“可以了。” 我想要去找镜子照照看,小东的声音在外面响起来,“王爷!有紧急情况!” 李悠走出去,两个人用我听不懂的语言,很快地交谈着, 然后李悠走回来跟我说,“很抱歉,我有急事,必须要出城一趟。晚宴取消。” 他匆匆忙忙地走了,也没说什么时候回来。我一个人坐在房里无聊,就躺到了床上,最后睡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他还没有回来。 小陆子来见我,张口就抱怨道,“这个陇西王府的人是怎么回事?好像很不乐意奴才来见公主。公主是金枝玉叶,身边怎么能没个人伺候?” 我笑道,“大概因为你是男人。” “奴才可是照顾了公主十年!” “得了,你别给自己歌功颂德了。看我头上戴的这个好看吗?” 小陆子仔细地看我,“公主,奴才一进门就觉得您今天有点不一样。” 我心虚地说,“有吗?什么地方不一样。” “说不出来,但就是觉得有变化。昨夜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这小子眼力好。就在我要招架不住的时候,听到外面嘹亮的吆喝声,像是草原上的牧歌。 小陆子耳尖,“公主,那是突厥话。” “才来了一天,连突厥话都能听出来了。果然是不能小看你啊。”我揪他的耳朵。 “只是懂一点,唉哟,公主,疼!” “走,我们出去看看。” 我和小陆子一起出了屋子。 远远地看见一群人向我们走过来。 为首的是李悠,他气质出众,总是让人第一眼就注意他。他身边跟着一个一身红衣的少女,踏着马靴,手里举着马鞭,头上垂着很多的珠子。一看就是突厥人。 他们正在交谈,那少女还挽着李悠的手臂,一副很亲密的模样。 我还没发话,小陆子先生气了,“公主,您看,您快看看!光天化日之下,驸马居然和另一个女子搂搂抱抱。” “没有搂搂抱抱那么严重。” “公主,那是您的驸马。您不该紧张一下吗?” 好,我紧张。我瞪向那个少女。 谁知她目光一转,就跟我对上了。 她长得很漂亮,是那种得天独厚的漂亮。很深的轮廓,很大的眼睛,有我们中原人长不出来的高鼻梁。她盯着我,忽然跑到我面前来。 她先说了一句突厥话,见我没反应,才高傲地说,“你就是那个赤京来的公主?” 她的汉语说的有点生硬,但声音很好听。 我点头,看她一眼,“想必你就是突厥的那云公主吧?” 她的眉头皱起来,绕着我走了一圈,“没胸没屁股,长得又这么小这么难看。我的统阿,阿尔斯兰,怎么会娶你这样的人?” 她确实比我高很多,也比我漂亮很多。不过哪有第一次见面就这样数落别人的?再说了,你说汉语就好好说汉语,为什么还夹杂着那么多我听不懂的词? 李悠走过来。那云回头去看他,他摇头说了一句话。 那云跺脚,又回了一句话。 我完全听不懂。 李悠对我说,“对不起,昨夜突然发生了一些紧急情况,没能赶回来。” 我还没答话,那云突然站到我们之间,用汉语说,“我不许你的眼睛里有别人!悠,你只能看我!” 李悠淡淡地说,“她是我的妻子。” “你是我的统阿,是阿尔斯兰,这个女人配不上你!” “别胡闹。” 那云气得转过头来看着我,“赤京的公主,我要向你挑战。你如果输了,就把悠让出来!” “我不跟你比。我已经是他的妻子了。也不会让!” “妻子可以换的,你不知道吗?在我们草原,没有什么是永恒的。只有勇士和最强的人,才能得到最好的。怎么,你不敢跟我比吗?”那云扬起下巴,“你把草原上最耀眼的太阳给抢走了,却没有勇气迎接别人的挑战。这是在给悠蒙羞!” 站在她身后的几个突厥打扮的男子也附和起来,“蒙羞,蒙羞!” 我被他们激怒,脑子一热,挺起胸膛说,“好,你说你要比什么!” “骑马!” “怎么比?” “比速度。城外有一棵树,我们从王府门前出发,谁先到谁就赢!” “比就比!”我豪迈地说。 李悠摇头,“不行。” “为什么!”我和那云同时说。 他看着我,“你会骑马吗?恐怕连上马都不会。” 我一愣。是啊,我哪会什么骑马啊。别说从王府门前到城外,估计连让马跑起来都是个难题。 那云皱眉,“悠的女人,怎么可以连骑马都不会?我不管,已经定了盟约,就要履行。赤京的公主,我可以给你一个月的时间,一个月之后我们来比赛。输了的不要赖账!”说完,她就带着那几个突厥的男人走了。 那云走了以后,我一直在后悔。 怎么能头疼脑热地答应了呢?要是输了,难道真把李悠让给她吗? 我看了李悠一眼。他正看着我,淡淡的目光中有些许的无奈。 我暗暗下了决心。这个男人我不让,坚决不让! “驸马,我要学骑马!”我对他说。 他淡淡地掠过我,往房里走,“我不会教你。” “驸马!”我粘过去,“你一定得教我,不让我就得把你让人啦!” “我没同意。是你自己答应的。”他在书桌后面坐下来,翻开桌子上的书页。 “可我已经答应了!” “自己想办法。” 我没主意了,看向小东。小东刚要开口,李悠又说,“小东,你也不许教。谁惹得麻烦,谁自己解决。” 小东向我无奈地摊了摊手,表示无能为力。 我转变策略,“驸马,你一心想要我输给那云是不是?” “……” “你就想眼睁睁地看着我输,然后好跟你的青梅竹马双宿双栖是不是?” “……双宿双栖?”他看向小东,小东解释说,“就是在一起的意思。” 我惊讶,“你怎么连双宿双栖都不知道?” “我的汉语本来就不好。王父在的时候,还会教我一些,王父去了之后就再也没用过。” “那你还去戏园子听戏?你能听得懂吗!” “不懂,所以听着学。” 这人,还挺好学的。不过,今天要不是被“双宿双栖”暴露了,我还一直被他闷在鼓里呢。 我开始耍赖,“你要是不教我,我就每天说四个字四个字的成语,还有很长很长的孔子,让你尝尝不知所云的滋味!” 他果然皱眉。小东和小陆子识趣地退了下去。 李悠说,“公主,你在记恨我们说突厥话么?” “当然!你告诉我,忽底是什么意思?统阿和阿尔斯兰呢?” “陛下,英雄和狮子。” “你为什么会被那云称为英雄?就因为你马骑得好?太牵强了。” 他合上书,深棕色的眸子盯着我,“公主,你的问题太多了,我拒绝回答。” “那教我骑马。” “我拒绝。” 我扯着嗓门,“子曰,温故而知新。子曰,敏而好学,不耻下问。子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子曰……” “停!我教。” 某人好像已经咬牙切齿了。 隐忧 事实证明,把李悠给惹恼是一件很愚蠢的行为。 他不是在教我骑马,而是在借机报复我。 此后的几天,我们每天都要在炎凉城最繁华的大道上遛上几圈。每次,他都在前面优雅地骑马,而我骑着的那个东西,应该叫骡子。 姑且不论他从哪里找来的骡子,可哪有人用骡子教人骑马的? 百姓每天都在道路两旁围观我们,热情的还会打招呼,喊几声忽底。甚至有的,还会殷勤地给我递水。 我实在是受不了了,就冲着李悠的后背喊,“驸马!” “怎么了?”他连头都没回。 “我要学骑马,不是要学骑骡子!” “你先在骡子上坐稳了,再说学骑马的事情。” “你为什么不找个人少的地方,要在大街上!” “这是你跟那云定的路线。” 我狠狠地瞪他,一气之下揪着骡子的耳朵。骡子还是懒洋洋的,慢悠悠地走,活像个七八十岁的老爷爷。炎凉城到底是什么鬼地方?人欺负我不说,连个畜生都欺负我! 前方,好像有一匹马正飞奔而来。 马上的人一副突厥人的装扮。到了李悠跟前,那人翻身下马,跪在地上,用突厥话向李悠禀报着什么。 李悠回头看了我一眼,忽然驾马到我身侧,伸手就把我抱到了他的身前。 我还没坐稳,马已经飞奔了起来。 “我们要去哪?” “出城。客人来了。” 我在赤京坐过李悠的马,那时的感觉是快。现在在炎凉城坐他的马,感觉就是飞了。两旁的景物模糊成一条线,快速地退到后面。我不由地抱紧他,生怕从马背上摔下去。他低头看我一眼,“怕了?” “喂,你专心骑马,不要说话!” “我还没用全力。那云的骑术不在我之下。” 我咬了咬牙,“那那……那又怎样!” “我怕到时候有人输了会哭鼻子。” “我可是公主!我从来不哭鼻子!” 他勒住马缰,慢慢地把速度放缓下来,低头在我耳边说,“最好如此。” 我不理他,往前方看去,这才发现我们已经出了炎凉城,前面是一片戈壁。 有几声马蹄远远地传来,不一会儿,大道上就出现了几个身影。 他们举着皇城上的旗帜,像是带来了故乡的问候。 为首的那人,竟然是秦尧。 我没有想到,在这茫茫的戈壁里面,居然会看见来自赤京的秦尧。离家这么多天,我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父皇,母后,还有热闹繁华的赤京城。今天,在这离家千里的地方,看到来自赤京的秦尧,就像看到了亲人一样。我忍不住热泪盈眶。 “有人刚刚说不哭的。” “我才没哭!我这叫激动!” 李悠看着我,没说话。 秦尧来到我们面前,翻身下马,跪在地上行礼,“臣秦尧,见过陇西王……陇西王妃。”他抬起头来看我,“不知王妃是否一切安好?” “好,很好。”我像个傻子一样拼命地点头。 秦尧又看向李悠,“臣奉皇上之命来调查安西都护府与突厥的纠纷,请陇西王协助。” 李悠淡淡地说,“自然。将军请随本王进城。” 我和李悠骑马在前面走,秦尧一行人在后面跟。我仰头问李悠,“安西都护府和突厥怎么了?” “打了一架。” “啊?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都不知道?” “我们到炎凉的那夜。” 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驸马,你不会帮突厥人收拾安西都护府的人了吧?” 李悠没有回答我。 这算是默认? “虽然我平日里也总听山神说安西都护府的那帮人太嚣张,动不动就惹事。可是驸马,你是陇西王,你怎么说也是我们的人,怎么能帮着突厥呢?要爱国啊。” 李悠还是不说话。 我抬头看他。他的眼睛里竟然有一股浓重的哀伤,还来不及收回去,就被我清清楚楚地看见了。我的心揪了一下,扯着他的袖子,“驸马……你有事瞒着我。” 他淡淡地说,“没有。” “我是你的妻子。你说过,我们同在的。” “这件事与你无关。” “停下来!”我大喊一声,他把马停了下来。 我挣脱开他,自己跳下马,然后仰头对他说,“我生平最讨厌的就是骗子。你那天才说过的话,现在就全忘了!从现在开始,我不要跟你说话,直到你认错为止!”我往前走了几步,又回头对他吼,“今晚不许回房,去睡书房!” 我甩开袖子往前走,看到平日里围观我和李悠的百姓都好奇地看着我,讨论得很热烈的样子。我才不管李悠是什么忽底,什么统阿,突厥和安西都护府起了冲突,他不告诉我,这也就罢了,居然还说什么与我无关!当我是三岁小孩,很好哄么! 我气鼓鼓地回到府里,大概是脸色很不好看,下人们都避开我。 我一口气冲进桃园里,狠狠地踢一棵树,边踢边骂,“臭李悠,坏李悠,骗子,大骗子!” “哟,谁把小画堂惹生气了啊。” 我转过头去,看到托杜外公正慢悠悠地走过来。他走路的神态跟李悠那个混蛋特别像。我气不打一处来,“外公,我看起来很不可靠么?” 托杜走到我面前,笑呵呵地,“没有啊,很可靠。” “那李悠为什么不相信我?” “悠儿啊,”托杜摸了摸自己的胡子,“他的心关起来太久了。一时之间还无法把自己完完全全地交给一个人,也是可以理解的嘛。建立信任,需要时间。” “借口!”我愤愤,“他根本没把我当成妻子。” “说到这个。小画堂,你今天可是在全炎凉城的百姓面前,给他们太阳一样的忽底脸色看了啊。”托杜外公摸我的头发,“做得真棒!” “啊?” “我就想有这么一个人跟他闹闹脾气,真的在乎他。你看他才二十二岁,每天板着脸,比我这个老头子还苦大仇深。不好,不好。” “谁在乎他!”我红了脸,着急地辩解。 “哦,不在乎啊?那干嘛生气呢?” “我……”我词穷了。 托杜外公笑起来的样子,很像山神,也很像父皇。总之,暖暖的,和此刻的太阳一样。我不由地也笑了,和他并肩看着天边的云朵。 “小画堂,要住在一个人的身边很简单,但是要住在一个人的心里很难那。悠儿从小就比同龄的孩子经历得多,想得多,你在他眼里还只是个孩子。也许他只是想保护你,并不是不信任你。” “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外公,你不知道他……”我话还没说完,就看到小陆子匆匆忙忙地跑过来,“公主,秦将军要见您。” 托杜拍了拍我的肩膀,“去吧。” 我在房里单独接见了秦尧。 我有点忐忑。不知道他来见我,李悠知不知道。 “秦将军,你要求见我,是有什么事吗?” 秦尧从袖子里面掏出一封信,呈给我,“这是……谢大人要臣交给公主的。” “谢大人?”我看了小陆子一眼,小陆子把信收下来。 秦尧马上就告辞,我喊住他,“秦将军,我有事情要问你。” “公主请说。” “安西都护府和突厥,是怎么回事?” 秦尧迟疑了一下,我用更严肃的口吻说,“我现在不是在问你,是命令你告诉我。不管是作为公主还是陇西王妃,我都有权知道发生了什么!” “是。启禀公主,近年来安西都护府与陇西各地,乃至周边的突厥和龟兹都时有冲突。龟兹忌惮突厥的实力,突厥一心想要掌控龟兹,安西都护府就借此常挑起两国的事端。这次,安西都护府的刘岩将军急报赤京,说陇西王私自训练军队,协助突厥对付安西都护府和龟兹。臣就是来查这件事的。” 我挥了挥手,“训练军队?别开玩笑了。我来炎凉城这么多天,连个士兵都没看见……”说着说着,我就觉得不对劲。这正是奇怪的地方啊。按理来说,炎凉城这么大的一个城池,怎么可以没有士兵守备?这可是我国的边境重地啊。 秦尧说,“公主若没有什么吩咐,臣就先行退下了。” “你退下吧。” 我从小陆子的手里接过谢明岚给我的信。里面只有一张纸,纸上写有几个大字,“李悠若有异动,须马上通知赤京,以防有变。” “屁话,把我当细作么!” 小陆子说,“公主,陇西王虽然享有王权,但并没有训练军队的权利。若是真像秦将军所说的那样,可是杀头的大罪啊!” “李悠,不会的吧?” “这奴才不敢说。但有一件事,奴才知道。那就是安西都护府的历任将军都是大将军举荐的。” “又是那个霍勇!” “所以这件事情,应该没那么简单。公主最好找驸马问问清楚。” 心扉 我火急火燎地冲到李悠的书房外面,小东正站在门口,看来李悠就在里面。 小东看到我,就要开口说话,我连忙伸手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刚刚在炎凉城的大街上,我才给了李悠脸色看。我这个没出息的,甚至都不敢看他的反应,就一路逃回了府。如果他现在正在生气,我再进去问他关于军队的事情,不是火上浇油么? 我在书房的门口走来走去,走来走去,小陆子和小东都看着我。 不行,我现在要是进去,肯定没有好果子吃,还是明天再来好了。 我挥手叫上小陆子,两个人刚走了两步,就听到身后的门打开了。 那个云淡风轻的声音,轻轻地飘过来,“来了怎么又走了?” 我暗暗咒骂了一声,转过身去,“你明明知道我来了,还让我在门口走来走去地纠结那么久,你有没有同情心啊!” 他的眸光温和,“不是不理我了吗?” “不……我……!”我气结,我都没记仇呢,一个大男人这么记仇! “进来坐。”他转身进了屋里,我乖乖地跟进去,刚关上门就听到小陆子和小东在门外没心没肺地笑。 “什么事?” 他的书桌上堆叠着很多的书和纸,好像很忙。 我咽了咽口水说,“我还是希望你把突厥和安西都护府的事情告诉我。” “我已经说了,这件事你不要管。” “李悠,你别这么好不好?身为公主,你的王妃,我有权知道事情的经过。这么大的事情,不是你想瞒就能瞒住的!你知不知道私自训练军队这件事情一旦传到赤京里去,父皇就会马上派兵来剿灭你的!” 我嘴快,想到什么说什么。说出来之后马上就后悔了。因为他的脸色忽然严峻了起来,用一种很陌生的目光看着我。那种目光冰冷得刺骨,我的心好像都被冻结了。 他走到窗边,背对着我,就那样静静地站着。他的身影很落寞,好像不需要朋友,不需要帮助,不需要除了自己以外的任何人。不尖锐但是冷漠,不刻意但是觉得离我好远。 “驸马,我希望你亲口告诉我。我不想秦尧查出什么来,更不想从他的嘴里听到什么。” “公主大可以把自己知道的,全都禀报给皇上,臣不会怪罪你,也不想你为难。” “李悠!你把我李画堂当成什么人了!”我跑到他身边,扯着他的手臂,“我不是我父皇的细作,更不是你的敌人!” 他侧头看着我,仍然淡淡地,“公主,臣和皇家所持的立场本来就不同。如果有一天,臣不得不与你的父皇,你的兄长为敌,那时公主会如何?” 我愣住,“我,我不知道。” 他伸手贴在我的一侧脸颊上,掌心没有什么温度,却让我觉得安心和踏实。好像有一种力量传递过来。我的心里,有一个角落在坍塌。有一个角落在渐渐地苏醒。我总有一种感觉,我与这个人似曾相识。只不过记忆没有留下证据来。 “将来,不论你的选择是什么,我都不会怪你。”他低下头来,在我的额头上印了一个冰凉的吻,“我认定了的,从来就不会改变。” “李悠……” “回去吧,这件事情我会解决。”他轻轻推了推我,我往前走了两步,又回过头去看他。他淡淡地点了点头,就不再看我了。 我竭力想要想起那种感觉来。我竭力想要记起我曾在哪里与他相遇过。可是记忆的片段支离破碎,甚至连一个画面都没有。我满腹心思地回房间,小陆子一路跟着我,也不说话。 “小陆子,你说我该怎么办?” “公主是指……?” “你说李悠要是真的跟父皇成为了敌人,我该怎么办?父皇和母后都说,他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可以保护我的人。可是当他站在了我至亲的人的对立面上时,我该怎么办?” “公主,您多想了。赤京那边也只是猜测。目前谁都没有证据说驸马有罪啊。” “我不想想了,我头都快炸掉了。”我趴在窗子上,有气无力地说。 小陆子给我铺好床,笑着说,“不然公主先睡一觉?这件事,总会解决的。” 说会解决,可是接下来的几天,我都没看到李悠的人影。不仅这样,王府的所有下人都开始用突厥话说话,好像存心要把我摒弃在外一样。倒是小东每天都会过来教我骑马,但只要我一问起李悠和秦尧的事情,他就顾左右而言他。被我缠得不行,他就借口有事逃走。 我的整颗心,每天都七上八下的。 这一夜,我虽然宽衣躺上床,可眼睛睁得大大的,到了半夜都睡不着。距秦尧来炎凉已经十日。而我跟那云约定的比试也只剩下几天。 我翻了个身,瞪着门的方向,开始数葡萄。 数到第两百颗的时候,门忽然打开了,一个模糊的影子来到了床边。 月色朦胧,他的脸庞犹如月神般高洁。他站立着,就像一棵月宫里的桂树,姿仪优雅,芳华满枝。 我一时恍惚,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这样美的人,应该只在梦里才有。 他坐下来,深深地看着我。 “驸马?”我迷迷糊糊地伸出手去,他握着我的手,忽然俯身躺在我的怀里。 我一下子清醒了,摸着他的头,“驸马,你怎么了?” “暖暖,我好累。” 我的心咯噔一下,他居然叫我暖暖? “那你好好睡一觉。不要再想了。” “我都可以放下仇恨,为什么他们还要逼我?” 我不懂他在说什么,但还是安慰他,“父皇说,人这一生,生下来的时候,就注定了有很多的无奈。逃不掉的话,只能去面对。所以,一定要做一个勇敢的人。” 他不说话,只是伸手抱紧我。脆弱得像是一个孩子。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会这样。但此刻我很明白,这个男人已经牵动着我的喜怒哀乐,他难过,我会跟着他一起难过。 “乖啊,你别难过。我给你唱儿歌。”说完,我学着母后,轻轻地拍他的背,他的身体僵了一下,然后又放松下来。 我径自唱了起来。 “天黑黑,虫儿飞, 所有的星星都睡了。 小娃娃,想着娘 眼睛泪花花 草儿长,树儿高, 春天还没走呢。 要长大,不害怕, 幸福总会来的。” 我唱着唱着,就想起了母后,再低头看李悠,他已经睡了过去。嘴角还有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 我摸了摸他的脸,轻声说,“驸马,谢谢你,在脆弱的时候,选择相信我,依赖我。我真希望,我们能一直这样走下去。” 果然,两个人在一起,就不觉得孤单害怕了。我闭上眼睛,也笑了。 梦里,我在吃糖,那糖特别甜,特别粘。我很用力,还伸出舌头去舔。那糖好像也长了舌头,跟我的舌头缠在一块儿,甚至还会咬我的嘴巴。 我生气了,就更用力,那糖终于不再咬我了,而是滑进我的嘴里,舔每一个地方。 我醒过来,一下子惊呆了。 阳光明媚的早上,我手脚都缠在驸马的身上,和他拥吻。 梦里的那也不是糖,而是驸马的……嘴。 “唔唔唔……”我慌乱地伸手,推了推驸马的胸膛,驸马却翻身压住我。 “早就说过你睡觉不老实。”他轻轻地喘着气,眼睛都暗沉了。 “我……我不是故意的!”我羞得满脸通红。哪有人一大早,一大早就…… “你要承担后果。” 我还没说话,就已经被他狠狠地堵住了嘴巴,然后一发不可收拾地被脱光了衣服,被吃干抹净,痛并快乐地承担了后果。 自那天之后,他没有再碰我,我的身体显然还没有完全适应他。 虽然这一次已经不痛了,但他明显比上次粗暴了很多。 汹涌的目光里,倒影着意乱情迷的我。不知道是谁沦陷了,谁沉溺了,彼此只是痛快地结合着。 最后一刻,他附在我的耳边说,“暖暖,你就是我的暖暖,我确定了。” 我颤抖着,战栗着,紧紧地抱着他到达了巅峰。 之后,我昏睡了一会儿,再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已经不在了。这人肯定跑去沐浴了,我很肯定。不过,他最后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我是他的暖暖?他又确定了什么? 我下身酸疼,只是尝试着叫了两声小陆子,小陆子居然真的跑进来了。 只不过他站在床前的屏风外面,离我有一段距离。 “小陆子,你站那么远干什么?” “回禀公主,驸马叫奴才在门外守着您,还警告奴才只要听吩咐就好,不许靠近床。” “……他怎么连我的人都要管!” “不要紧,奴才愿意给驸马管。” 我皱眉,“他给了你多少好处,你这么快就叛变了?” 小陆子嘿嘿笑了两声,“奴才是替您欢喜,真的。” 我红了脸,知道他意有所指,匆匆地说,“你帮我准备一下沐浴的东西。” “是,奴才这就去办。” 沐浴完,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还没坐稳,小东就来了。 “王妃,小的带您去马房。” 我支吾地说,“小东,我今天有点不舒服,能不能不去?” “啊,这样啊。小的刚才还想告诉您,今天王爷恰好有空,正打算亲自教您呢。既然这样,小的就去回禀王爷了。”说完,小东就要躬身退出去。 “哎!你等一下,等一下!”我非常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说,“那个,比赛也没剩几天了,既然王爷都在马房等着了,我就去吧?” 小东微笑。小陆子的脸都憋红了。 “小东,你别误会!小陆子,你不许笑!” “小的没有误会。那小的这就去回禀王爷。”小东迅速地退下去了。 我瞪向小陆子,“你再笑!” 比试 我磨磨蹭蹭地到马房,发现马房很空,根本没有一匹马。 李悠负手站在马槽前,好像在想事情。 我偷偷地走到他背后,想要吓他一下。谁知他说,“还不老实?”然后转过身来,低头看着我,“又想……” 我连忙扑上去捂住他的嘴,匆匆地看了看左右,还好什么人都没有。 他伸手握着我按住他嘴巴的手,嘴角有一抹淡淡的笑意,“脸红什么?” “我……你!”我恼羞成怒,狠狠踩了他一脚。 他不说话了,眉心挤出一个川字,把我的手握得更紧。看他极度隐忍的模样,这一脚踩得委实不轻。 “你,你不是要教我骑马吗?”我试图把手收回来, “不用教了。”徒劳。 “啊?” “你肯定赢不了。” 我皱眉,他又说,“所以我教你别的。” “别的?” “你想赢吗?” “废话!难道你想跟那云公主去突厥吗?”我反问。 他不答我,而是俯身捡了一根树枝,“那我教你一句话,你在比赛之前说给那云听。一定会赢。”说着,他就在沙地上画了起来。 这家伙,居然教我使诈? 他画完之后,指着那堆文字不像文字,图不像图的东西对我说,“跟我念。” 我才不信靠这么个鬼东西,就能赢过那云,所以很不配合。 李悠不说话,就盯着我看。看得我面红耳赤,心跳加速,最后不得不投降,“好嘛好嘛,你念,我听着就是了。” 他很快地念了一遍,我什么都没听懂。却觉得肯定是一句很美的话。 因为他的表情是那么虔诚,就像是跪在佛前的信徒。 “驸马,你能告诉我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吗?” “我最心爱的姑娘,今生无缘,来生再见。” 我一听愣了。什么狗屁啊这是,难道他觉得他们俩有缘无分,找我当传话的使者?李悠,你把我当成什么了!我气鼓鼓地扭头就走,也不见他来追我。 就在我忍不住要回头去看他的时候,身后传来了马蹄声。 而后,我被一把捞上了马,锁在了某个人的怀里。 “放开我!” “你怎么这么容易生气?”他贴着我的耳朵说。 “你们,你们都那样了,我不生气,难道高兴吗!”我吼。 “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坐稳了。” 马飞奔出城外,往戈壁的深处跑去。我们一路都只看到黄沙,还有小沙丘。李悠下了马,把我从马背上抱下来,圈在怀里。他伸手指向西方,那里只有一轮太阳。“看见了吗?那是通往龟兹国的方向。” 他抱着我转向北边,“而那边是突厥。” 他的声音平缓而又厚实,像是古老的史诗。我在他满怀的温暖里,听着一个凄美的故事。 “很久以前,突厥和龟兹本来亲如一家。” “自安西都护府建立,时常挑拨两国的关系。终于有一天,突厥的可汗发兵与龟兹的国王打了一战。这一战惊动了赤京,皇帝派人来平乱。来的人,不但没有平息战乱,反而把一座城池屠戮了,生灵涂炭,血流成河。在那场持续三天的杀戮中,突厥的公主也险些命丧刀下,幸而被赶来援救百姓的龟兹小王子所救。两人不知道彼此的身份,深深地爱上了对方。直到突厥的可汗率兵抵达。但正值战时,龟兹的人马出现在突厥境内,引起了可汗的误会。可汗把龟兹王子赶出了突厥。” “后来呢?”我抓着李悠的手臂,紧张地问。 “这一战,让突厥和龟兹从此势不两立。而得知彼此身份而深深痛苦的两个人,回到了各自的国家。” 我的心有点痛,我不喜欢悲伤的故事。这世间,还有什么比相爱不能相守更残酷的? “这个故事就这样结束了吗?”我紧紧地贴在李悠的胸膛上,揪着他的衣襟,“他们好可怜。” “在国家的仇恨之前,个人的感情很渺小。” “那个公主是那云吗?既然她深爱龟兹王子,为什么要跟我比骑马?” 李悠抱着我,“她不是针对你。她只是不喜欢汉人。缘由,以上的故事是一个。她说那些话,只是想气你。平时的那云,是一个很可爱的姑娘。” “可爱?!”我拧他,“好啊你,居然当着我的面说别的姑娘可爱?” “实话。” “实话个鬼啊!” 他的眼睛,渐渐地化成了一种柔软的颜色。好像天地万物都融化在其中,也包括我。 “我夸过很多姑娘,却只带一个姑娘,看过夕阳。” 我不闹了,我说不出话来。我怕他的温柔,因为他的温柔,会让我脆弱得像是座不设防的城。 起伏的金黄色,绵延向天边。被黄沙掩埋的点点绿草,像是顽皮的脚印。尽头是天空橙黄的笑脸。那副画面,纯粹得没有一点杂质,只有单调的几种色彩。但是很美,很美。我记了许久。 那时我相信。 我们拥抱着就能取暖。 我们依偎着就能生存。 比赛的那天,李悠很早就把我弄醒。我还挂念着秦尧要调查的事情,他却像没事人一样,催我去换衣服。 我不想跟那云比。尤其是知道了李悠这小子一肚子坏水以后。 哪有用揭开人家的伤疤来赢的? 但是我跟那云要比试的消息,整个炎凉城都知道了。如果我输掉了,以后怎么在炎凉城里立足? 于是,我在激烈的思想斗争中,来到了王府门前。 那云早就在那等着我。 我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不知道是不是草原的人生性豁达,他们的脸上好像永远没有悲伤这两个字。总是笑着或是自信着,好像命运可以被轻而易举地踩在脚底下。 我被人连推带拱地弄上马,那云就笑了,“看来这一个月,王妃没有好好学啊。” 我心虚地抓紧马缰,不说话。 最后的几天,我把全部的心思都花在背那句话上了。马术仍然勉勉强强。 托杜外公站在我们的马前,微笑着说,“两位公主可准备好了?” “必胜,必胜!”那云举手呼喊,她的身后有一群人响应。 “必胜,必胜!”我也学着她喊,可我的声音孤零零的,很快就被那云压过去了。 “那,老臣数一二三,就准备开始了。一……” “驾!”我一扬马鞭就冲了出去。开玩笑,我要是真的傻到跟她一起跑,肯定会输得很难看! 那云在身后追我,不一会儿就到了我身边。她也不急着超过我,而是冲我喊话,“公主也耍赖!” “谁说公主不能耍赖的!”我狠狠地抽马屁股,整个身体都摇摇晃晃的。 “喂喂,你马蹬子还没蹬上,放慢速度啊!”那云在我身边喊。 我不理她,一心往城外冲。我不说李悠教的那句话不等于我不使诈,我会乖乖认输。还没到最后呢,我不一定输! “你这样会出事的,你给我停下来!” “我听不见,我什么都听不见!” “气死我了你!” “你认输我就停下来。” “你没有牙齿!” “你才没有牙齿!” 我们两个一边赛马一边吵架,那云明明可以超过我,却始终保持着跟我齐头并进的姿态,得空了还劝说我,“我怕了你了,你先停下来,算我输啦!” “这可是你说的!”我赶紧去勒马缰,谁知那马跟疯了一样,更加没命地跑起来。 “救命啊!”我尖叫。 “我要疯了,你这一个月到底都学些什么了?!”那云说着,飞身而起,稳稳地落在我的身后,然后抓住马缰,蹬住马镫,马儿立刻慢了下来。 我看的目瞪口呆,就差给她鼓掌了。 “吁!”她把马停下来,跳了下去,冲我嚷道,“悠到底教你骑马了吗?就这样的水平也敢跟我比?” “不重要啊,反正你认输了。”我做了个得逞的手势。 她一边摇头一边说,“疯了疯了,我要被你这个女人气疯了。” 我用很笨拙的姿势下马,笑着伸出手,“不如,我们交个朋友?我叫李画堂,赤京人,今年十五岁。” 她瞪我,“我不喜欢汉人,我也不会跟汉人交朋友。”说完,她就要翻身上自己的马。 我一把扯住她的裙子,不让她上马。 她急了,“你放手啊!” “不放。” “你别逼我打女人。” “你打呀。” “我!”她高高地扬起手,挡住了天空中的太阳。那片阴影就这样停在我的面前。我知道她不会打我,却不知为什么在这个时候,竟然轻轻地念出了那句话。 “我最心爱的姑娘,今生无缘,来世再见。” 她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几乎跌下马来。 骄傲的姿态瞬间无法维持,如花的容颜一下子失去光彩。她像被用力地戳中了痛处的伤者,整张脸呈现了痛苦的神态。 “那云?你没事吧?”我不忍心,去扶她,心里把李悠那个坏人骂上几十遍。事实证明这真是一个馊主意。 “你怎么会说龟兹话?” 我能说是李悠教的吗? “你知道这句话的意思?” 我点头。 “肯定是悠告诉你的。他把我们的故事都告诉你了。”那云走到大树底下,慢慢地坐下来。我走过去坐在她的身边。“你别难过啊。我相信会有办法解决的。” “我真的很讨厌你们汉人。我们永远不知道你们在想些什么。明明是黑的,你们偏要说白。明明是白的,全被说成了黑。你知道我们的故事,那你肯定不知道,为什么这次赤京会派人来调查悠。” “恩,他没有告诉我。” “那么我来告诉你。你们抵达炎凉城的那天,我的哥哥诺力王子按例巡视边境。碰到刘岩率手下欺负突厥的一个小村庄,还掳了很多姑娘。我哥哥与他交涉,他却命人将我哥哥打成重伤,还一路把他们赶到了王庭。我父汗大怒,险些就要出兵,是悠赶到,才化解了一场战争。” 我恨得咬牙切齿,把马鞭狠狠掷在地上,“岂有此理。我父皇设置安西都护府,不是让那些人胡作非为的!” “赤京离这里那么远。你们的皇帝好不好,我们不知道。安西都护府在这里,是皇帝的象征。它对于我们来说,糟糕透了!而悠呢,他是汉人,也是突厥人,他与龟兹也大有关系。但安西都护府将他置在了一个很尴尬的位置上。他想要维护这一方的安宁,却被人牵着走,被人害。” “刘岩这个王八羔子,我非得整治他一顿不可!那云,你告诉我,安西都护府在哪里,我现在就去找他算账!” 那云满脸的不相信,“就凭你?” “对,就凭我!这事李悠管不了,我管了!” 遇险 那云说要先告诉李悠,我不让。让他知道了,我还能去的成吗? 那云又不让我一个人去。 最后,在我的威胁带引诱下,我们两个人一起去了离炎凉不远的呼图城,安西都护府的所在地。 到了呼图城之后,我才知道。这里离龟兹国的边境,只有一个城的距离。出了城再往西一些,就是龟兹国了。 呼图城与炎凉城相比,更像是我朝的疆土。没有那么多元化的建筑风格,街上的行人也都讲汉语。 安西都护府只是一个小小的驻边府衙,但从门面上看起来,却比李悠的陇西王府还要气派。 守门的士兵不让我们进去。 我软磨硬泡了半天,说我是公主,可是那士兵说,我要是公主,他就是我爹。 我被气得不轻。那云要带我回去,我看了看府衙的高墙,拉住她,“那云,你会武功?” “会一点。” “那你从这里翻进去。带上我。” “你疯啦。就算你见到刘岩又能怎么样?” “这个你别管,我自有办法。你也不想让李悠蒙受不白之冤吧?” 那云看着我,好像没听懂我话里的意思。我忘记了她是突厥人,不能对她的汉语抱有太高的期望。事实证明我也不是个好人,因为无计可施之下,我又念了那句龟兹话。 “停!”那云无奈,只能抱着我,翻上了高墙。我们稳稳当当地落在里面的草地上。 可我们还没站稳,就听到草地外的路上传来两个人说话的声音。我们连忙躲到矮树的后面。 其中一个声音我认识,是秦尧。 “刘将军,下官不懂您的意思?” 另一个声音底气十足,应该就是刘岩。 “秦将军,令尊秦大人虽然摸不清当下朝中的形势,但本将军还是要奉劝你们一句,谢家也好,霍家也罢,都比王家强。皇上百年之后,霍大将军一定会把王家连根拔起,至于在炎凉的那个公主,李悠保也好,不保也罢,都不重要了。” “下官只是奉命来调查陇西王拥兵一事。” “啧,你这人,怎么就说不通呢?这件事真也好,假也罢,你就当真的报到赤京城去就好了嘛。” “将军,下官断然不会这么做!下官告辞。” 我只听刘岩冷笑,然后便是森冷的呵斥,“秦尧,你真是不知好歹。来人啊,把他给我抓起来!” 院子的四周突然冲出许多士兵,秦尧作势迎敌,“刘将军,你这是要干什么?” “对于不知好歹的人,本将军向来是不客气的。” 我急得冲出矮树,大声喝道,“慢着!” 那云本来要伸手抓我,但没抓住,依然躲在矮树的后面。 刘岩长得黑壮,像是张飞。他愣了一下,伸出双手拦住要冲上来的士兵,“你是谁?怎么会在这里!” 我站到秦尧身边,秦尧跪下来说,“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秦将军请起。” “公主?”刘岩皱眉说道,“嫁给李悠的金玉公主?” “就是我。大胆刘岩,看到本公主还不下跪!” 刘岩似笑非笑,作势要跪,“末将拜见公主……”谁料,他竟又猛地抬起头,高声对四下喝道,“把他们都给我抓起来!” 我咬牙,“反了你!”而后自怀中掏出一个令牌,高高地举起来,“我看你们谁敢动!” 众人看到那令牌,纷纷大惊失色,连忙都跪到地上,高喊万岁。 这是我出京的前夜,父皇偷偷塞进我衣服里的调兵令。这令牌可以调动千军万马,可以先斩后奏,历来由大将军和父皇人手一块,见令牌如见父皇。一开始,我并没有在意,只当是父皇给我用来防身的。可自昨天李悠跟我说了安西都护府的事情以后,我就开始觉得,父皇的用意也许没有那么简单。 自古,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皇帝再大,也不可能把国家的每一个角落都管到。 秦尧到了陇西,只带了几个随从暗访,并没有派兵。一开始我就觉得蹊跷,现在我明白了。不派军队,原来是知道,刘岩这个反贼,已经控制了整个安西都护府,根本不会听秦尧一个小小的羽林军将军的。 小陆子说过,安西都护府的将军历来都是由霍党的人担任的。霍党如今在朝中只手遮天,不论父皇派哪个大臣来,都不敢动安西都护府的将军不说,最后可能还要被收买。所以父皇派了秦尧来,秦尧为人耿直不阿,就算最后没查出什么,至少也不会陷害李悠。 可刘岩这死胖子,居然还想把秦尧扣住。今天我要是不在这儿,秦尧不就白白牺牲了?这世道,还有王法没有! 我喊道,“我命令你们,把刘岩给我抓起来!” 见那些人都不敢动,刘岩还拼命瞪着他们,我又喝了一声,“好大的胆子!持此令牌者可以先斩后奏,你们不怕本公主灭你们九族吗!” 他们这才一拥而上,试图抓住刘岩。 刘岩是武将出身,一身的蛮力,区区几个士兵根本奈何不了他。他丧心病狂地朝我扑过来,秦尧欺身而上,与他缠斗。 这个时候,一直藏在矮树后面的那云冲出来,拉着我就跑。 “那云!” “笨蛋!刘岩经营安西都护府多年,这里早就都是他的人了!快走啊!” 那云话音刚落,四周的高墙上就出现了很多弓箭手。我暗叫不好,弓箭已经如暴雨一般飞来。 那云挡在我前面,刘胖子在另一边大笑,“幼稚可笑的公主。你以为凭一个破烂令牌就能把我怎么样吗?区区一个奶娃娃就敢跟我叫板,真是不自量力!” 就在这时,秦尧的背后中了一箭,被死胖子一脚踹到了我的脚边。 “秦将军!”我俯身去扶他,他抓着我的手说,“公主快走,快走!” 箭雨太密,那云的武功还不如秦尧,抵挡不了多久。如果死胖子这个时候扑过来,我们就死定了!我看了看脚边受伤的秦尧,又看了看奋力抵挡的那云,第一次觉得,原来冲动不仅会害死自己,也会害死别人。我太天真了。 就在我不知所措的时候,死胖子真的朝我们冲了过来。 那云挡着箭雨,无暇□。我俯身拿起秦尧手里的剑,硬着头皮迎向刘岩。 我不能害怕,也不能逃跑,这是一个公主的尊严,也是一个国家的尊严。 “来啊,我不怕你!”我闭着眼睛狠狠往前砍了几刀,却没砍到什么。反而是有人一把握住了我的手,把我拉到了身后。 刀剑声四起,我茫然睁开眼睛,看到一群黑衣人与刘岩的人马打了起来。 而抓住我的,也是个黑衣人,正用背对着我。 只见他举起手中的弓,同时搭了四把箭,嗖地一声,高墙上的四个弓箭手同时跌下墙头。而后他又迅速地自身后的箭筒抽出箭,在密集的箭雨中,逐一射下墙上的弓箭手。百发百中无虚弦。简直神了! 死胖子见状,气急败坏地冲过来,我忍不住喊了一声,“壮士小心!” 他转过身去,一脚就把死胖子踹出去很远。 死胖子爬起来,又冲过来,他轻巧地躲过,一个横扫,死胖子又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这个人迎敌的姿态很轻松,淡如清风。每一次出手都能击中对方要害,快准狠。但即便是这样,仍然不能看出他的武功究竟有多高。因为他每一次出手,都有所保留,下一次出招就更狠,更绝。 他移动的速度像是雷电一样,只能捕捉到影子,但姿态优雅,就像是在跳舞。 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功夫,暗暗揣测一定是西域的什么奇人异士。 院子里的打斗越来越激烈。黑衣人虽然各个是高手,但是死胖子的人实在太多了,还源源不断地涌进来,黑衣人的人数太少,渐渐处在下风。 这时,倒在地上的秦尧突然拉住我的腿,递给我一个东西,“公主……”话还没说完,就晕了过去。 我一看,这东西类似羽林军之间相互通信的信号弹,便连忙拉开,对着天空。只听“嗖”的一声,一颗红色的光球直冲上天,然后“碰”地一声炸开来。 正把刘胖子往死里打的黑衣人明显愣了一下,而后他把手放进嘴里,吹了一个哨子,黑衣人齐刷刷地飞上墙头,瞬间就不见了。 这,这是什么情况? 整个院子安静了一瞬,而后院子外响起了叽里咕噜的外国话。一个士兵跌跌撞撞地跑进来,跪在刘胖子面前,“将军,不好了!我们被龟兹的士兵包围了!” 那云比我还震惊,她冲那个士兵吼道,“带兵的是谁?” “好像是龟兹国的小王子,蒙塔。” 我的脑袋轰隆一声,偷偷看那云的脸色。 她,面如死灰。 救星 刘岩看了我手中的信号筒一眼,眼神阴恻恻的。 他居然没有再纠缠我们,而是带着他的手下,转身出去了。 我拉了拉那云,企图把地上的秦尧给弄起来。谁知道那云像丢了魂一样,怔怔地看着门口的方向,“不行,我不能见他。” “那云?”我拉她的衣袖,她一下子跳了起来,“你快给我找个地方躲躲。” “这里哪有地方可以躲呀?”我看了看四周,“龟兹的王子又不是猛兽,见一见没关系的。” 那云摇了摇头,“你们汉人有一种说法,叫因果循环。很多恩怨一旦开始,就没办法停下来了。” “那……”我那字的尾音还没完,刘岩已经与一个男子共同走了进来。 那男子很高,头发到肩颈,穿着束腰的长袍。袍子上的花纹很繁复,腰间别着短刀。 我猜测,这就是龟兹国的小王子蒙塔。 我仔细地打量他两眼,发现这是个极其英俊的男人。因为他的鼻子很高,眼窝有些深,与中原人的小鼻子小眼大相径庭。 而他的突然出现,已经让那云无所遁形。 我乖乖地蹲到地上,不挡住他们的视线。该面对的,总要面对。何况,以我过往的经验来说,那云未必不想见蒙塔。就像我现在人在炎凉,身边有了李悠,偶尔还是会想念谢明岚一样。 蒙塔先是看我,然后看向那云,脸色马上就变了。 他说了一句话,我没听懂。 那云回了一句话,我也没听懂。 但他们的目光是那么炙热,就和所有热恋中的爱人一样。 就在我以为他们两个会这样平静地对话下去的时候,两个人的声量忽然都拔高,就像是在激烈地争吵。 而后,蒙塔忽然翻身到那云的面前,两个人就动起手来。 “唉,别打啊!”我劝架,可是他们两个一边打,一边说着我不懂的话,根本没人理我。 “那云,停手!打架不能解决问题。” 那云抬手格挡住蒙塔,抽空对我说,“他硬说我盗用龟兹的火石。我要被气疯了!” “不是,你给他翻译翻译,就说那什么火石是躺在地上这个人给的。” 那云对着蒙塔说了一句话,蒙塔低头看地上的秦尧,又是一句。 “那云,他说什么了?” “他说,这火石是龟兹的机密。就凭一个汉人根本不可能拿到。” 那云话音刚落,蒙塔已经伸手擒住了她的手臂。显然,他的功夫,要比那云好得多。 我看到站在门口的刘岩在偷笑。这个死胖子,一定是刚刚进门的时候,他说了什么让蒙塔误会的话。 他巴不得我们死。如果我们与龟兹王子再结了梁子,刚好让他们有借口把西域搅得更乱。 我想了想,走到那云身边,低声说,“那云,你就承认是你偷的。” “什么?”那云瞪我。 “你想啊,如果你承认是你偷的,蒙塔肯定要把你带回龟兹国处置吧?到时候,你就说是我和秦尧帮你的。现在我们最紧要的就是安全地离开安西都护府。否则等蒙塔一走,我们就脱不了身了。” 那云想了想,对蒙塔说了一句话。 蒙塔满眼的不可置信,伸手狠狠地按住那云的肩膀。我看到那云的眉头都皱起来了,肯定很疼。 这个时候,刘岩和一个矮子走过来。刘岩对那矮子说,“你问问蒙塔王子,这几个人该怎么处置?” 那矮子原来是个译官。 蒙塔好像很生气,一直在咆哮。矮子本来就生得小,跟蒙塔说完话之后,简直已经缩成了一个球。他战战兢兢地对刘岩说,“蒙塔王子说要把这几个人带回龟兹去处置。” 刘岩摇头,“你跟王子说,这几个人擅闯安西都护府,是重罪。” 译官跟蒙塔对话,然后对刘岩说,“王子说,在事情没有弄清楚以前,人必须都交给他。否则,龟兹的骑兵就在外面候着呢。” 刘岩斟酌了一会儿,“罢了。你跟王子说,人可以由他们带走。” 蒙塔听了译官的话以后,对着门外高喝了一声。马上有几个龟兹的士兵跑了进来,把我和秦尧硬生生地架出了府门。 我回头看那云,她被蒙塔亲自押着,两个人还在争吵。 我跟秦尧被扔上了一架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板车,一个龟兹士兵坐上来,看着我。 而那云则被蒙塔强行抱上了马,她虽然极力反抗,还是被蒙塔按在了怀里。 我们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出了呼图城,一路往西行去。 当呼图城渐渐地在身后缩小成为一个灰点,我忽然发现了问题的严重性。难道我们真的要这样去龟兹了?秦尧能不能撑得住? 看守我的龟兹士兵仔细打量我,而后用汉语小声地说,“你是在担心这个人?”他指着秦尧,“我看过他的伤势了,不严重的。” 我吃惊,“你,你会说汉语?” 那士兵憨厚地笑了,“是呀,我的母亲是汉人。”他看着我的耳朵,“姑娘耳朵上戴的红色宝石,整个西域只有一个人能拿得出来。所以我料想姑娘肯定不是一般人。”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耳坠。它是李悠送给我的首饰里面,最平凡的了。 “姑娘放心。我们蒙塔王子的心肠很好,不会故意为难你们的。” “你能告诉我这火石是什么东西吗?” “火石是我们龟兹军队的高级将领用来求救的讯号。整个龟兹国只有两三个人才有。所以王子才怀疑你们偷盗龟兹国的机密。” 我吐了吐舌头,难怪我一放那玩意儿,就把堂堂的王子和浩荡的骑兵给引来了。 一路上,我都急于脱身,可是又想不到办法。就在我们要到达国界线的时候,身后响起了马蹄飞驰的声音,好像有一队人马正朝我们赶过来。 我刚要回头,一骑已经到了我们身边。来人骑着高头大马,一身齐整的月白长袍,脚上的黑锦翻绫靴比大漠里的黄沙还要亮。 他低头淡淡地看我一眼,我还没开口叫他,他就直接策马去了蒙塔的身边。 蒙塔马上停了下来,整个队伍也都停了下来。 我看到他在跟蒙塔对话,淡淡地点头或者微笑。他脸上的表情永远都那么从容,好像太阳的东升西落,不会受到任何事的影响。 刚刚那个龟兹士兵指着他叫道,“啊,就是他!” 那士兵见我不解地望着他,笑着解释,“他是被铁骑突厥称为阿尔斯兰的人。阿尔斯兰在突厥语里,是狮子的意思。我们龟兹的王族,最为崇拜狮子。所以,他也是我们的阿兰卡,哦,也就是守护神。对了姑娘,你耳朵上的宝石就是他赠的吧?” “嗯。” “姑娘,你真是有福气。你们很熟?” 我抬手挡住脸,“不熟,绝对不熟。只有数面之缘。” “啊,传闻他不近女色的。不过听说赤京嫁来的那个公主,很平庸,根本配不上我们的阿兰卡。” 我的头已经低到膝盖里面去了。我祈祷李悠千万不要过来跟我说话。就凭他在西北各国的声望,我今天的所作所为,除了让龟兹人得出我更配不上他的结论以外,没有第二种可能。 可惜佛祖没有听到我的祷告。 因为下一刻,李悠的声音就在我头顶响起来,“你低着头干什么?” “你……你认错人了。” 他停了一下,“……蒙塔说你和那云盗了火石?” 我的四周安静极了。我偷偷抬头看了一眼,发现所有人都在用探究的目光看我们俩,包括在前面的蒙塔和我身边的那个龟兹士兵。 “不要跟我说话!”我很小声地对李悠说。 李悠不解地看着我。我对那个龟兹的士兵笑了一下,“你千万别误会,我跟他真的没有一点关系。我们不熟!” 龟兹士兵满脸不相信地看着我,“姑娘,你就别蒙我了。” 我还没开口,李悠已经亲切地对他说,“承蒙关照,这位姑娘是我的王妃。”又加了一句,“不巧,我们很熟。” 听到这句话,那士兵好像马上变成了石窟里面的壁画,一动不动了。 李悠把我抱上马,低头道,“王妃,您的记性不太好。才半天不见,就跟本王不熟了,恩?” “我,又不是故意……” “你先老实告诉我火石是哪里来的?” “秦尧昏过去之前给我的。” 某人明显被气到了,“你就这么确定秦将军是要你把火石用掉?” 我愣了一下,惊觉到,对啊,秦尧只是把它递给我,并没有让我用啊! 完了完了。我懊恼地把整个脑袋都埋进李悠的怀里。我不要见人了,我没脸见人了。 李悠策马回到蒙塔的旁边,我看到蒙塔怀里的那云正气鼓鼓地瞪着天。 他们继续用我听不懂的语言交流了半天。蒙塔一边看着我,一边点头,最后露出了友好的笑容。 他们聊完之后,李悠又对那云说,“云儿,你和蒙塔好好谈谈。” “没什么好谈的,悠,你快让他放了我。” “你会说龟兹话。” 那云挣了一下,蒙塔抱得更紧。 “气死我了,我跟他没什么好说的!上次他都已经说了,再见到就要把我打趴下!” “是吗?”李悠轻松地调转马头,“如果不是你说你非要嫁给老谷浑王不可,也不会把他惹毛。” “你,你到底站在哪边?”那云气得干瞪眼。 “我只负责把我的女人带走。你不是我的女人。” “喂,你太没义气了吧!亏我拼命保护你的女人!” “你要是不把她带到呼图城来,就不会有后面这些事。” 那云气得直蹬腿,“你还敢说!要不是你教她用那句要命的龟兹话来威胁我,我能把她带来吗?” 李悠又微微笑了一下,对蒙塔说了一句话。 那云听了以后,对着蒙塔大叫起来。乱七八糟的,什么话都有,中间还夹杂着几句我能听得懂的汉语,“不是他说的那样,根本不是的!” 蒙塔一边听,一边爽朗地笑了。 我有一种感觉,可怜的那云被李悠算计了。 李悠带着我,随从他来的人带上秦尧,我们开始往东走。那云还在蒙塔的手里,我不用回头,都能听到她的叫声和咒骂声。 我问李悠,“不把那云带走,没事吗?龟兹和突厥不是正势如水火?” “国家有国家的恩怨,个人有个人的感情。蒙塔不会伤害那云。” 啧啧,这人,上次可不是这么跟我说的。 我想了想又说,“我……不是故意要给你惹这么大麻烦的。”从炎凉城到呼图城,再到跟另一个国家的王子周旋。我心里很明白,这次着实让他费了一番心神。便又补充道,“下次,我一定……” 他打断我,“还有下次?再有下次,本王会慎重考虑与王妃不熟一事。” “……!” 罢了。像那云那样直爽火爆的突厥公主都搞不定的陇西王,像我这样不顶事的赤京公主就更搞不定了。 那云,我们还是各安天命吧。 谋略 我以为炎凉城很近,其实也不近。我们一路走,走到了黄昏,天边都是迷眼的晚霞。这里的黄昏特别美,没有房子,没有人,只有一片金灿灿的沙海,与湛蓝的天空呼应。心灵,好像也随之纯净起来。 “驸马……”我揪了揪李悠的衣领子,打了个哈欠。 他身上总有好闻的味道。 “怎么了?” “太阳像个好吃的饼,我饿了。还有多久才能到家?”我喃喃地说。 “快了。” 我仰头嗅了嗅他脖子里的味道。吹弹可破的皮肤,简直让我嫉妒得要死。我恶作剧一样地用嘴唇碰了碰他的喉结,他浑身都僵硬了。 我偷偷地笑,欢喜他这样笨拙而又直率的反应。 他伸手按我的头,声调也变了,“再不老实,就把你丢到大漠的深处去。” 我依着他,笑道,“你才不会。你是我的阿兰卡。就算你把我弄丢了,也会来找我的。” 他不说话,只是低头对我笑,淡淡的,优雅的,俊美的脸映着迷离的夕阳。我想,我会迷失,但不是在无人的荒漠里。而是因为某人的笑。 好不容易回到王府,小东和小陆子已经侯在门口等我们了。 李悠让小东把秦尧带去疗伤,小陆子拉着我说,“公主,您可把奴才吓死了。刚才,赤京的信使来了。奴才把信放到您的房间里了,您快去看看。” 我一听说是赤京来的信使,连忙马不停蹄地奔回房间。 桌子上放着信。上面盖着父皇的私印。 我连忙打开,里面是一封很长很长的信。 父皇问了我的近况,又说了母后和舅舅他们的情况。王明珠怀孕了。谢太傅身体每况愈下,谢明岚和霓裳要提前完婚了。 信的最后,父皇说,“小六,西域都护府最初设置,是为了牵制陇西李氏,安定西北。然如今已渐成国家的诟病。朕赐你调兵令,对你给予了厚望。无论是陇西李氏还是安西都护府,作为皇帝,朕不希望看到它们威胁到皇权的统治。朕惟愿,小六不辜负父皇的一片苦心。此信万不可落入陇西王手中,看完之后马上烧掉。回信也定要用纯儿所赠的印章加盖为凭。父皇。” 我把信放在蜡烛的火焰之上点燃,看着纸片燃成灰烬,心中怅然。 纵使父皇疼爱我,纵使是他亲自选了李悠,但作为一个皇帝,他也不能完全放心。 之前在赤京的时候,关于李悠的威望等各种传闻,赤京人都只当是以讹传讹,没有几个人全信。可是当那夜,李悠被各国来使要求跳秦王破阵乐之后,有心人便看出了那传闻所言不虚,所以我们被追杀了。 父皇把我嫁给李悠的用意究竟有几重,我不想去深究,我只知道,李悠待我很好,若非涉及国家的立场,我不想做任何伤害他的事。 “你一个人坐在屋子里面干什么?” 身后突然响起李悠的声音。我慌忙擦了擦桌子上的灰烬,笑着回头说,“在看太子哥哥送给我的印章呢。” 我把那枚用月尾紫石雕刻的印章递给李悠看。李悠仔细看了一番说,“这可是寿山石的一种?” 我惊奇,“你也懂雕刻?” “看过几本古书,其中许多词很生僻,就问了很多的汉人和外公。因为太难,所以没有研习下去。” “你不早说!太子李纯可是这方面的行家。我从小跟着他,也略有建树。你要是碰到什么不懂的,尽管来问我!”我拍着胸膛说。 李悠不信任地看我两眼,把印章倒过来,看底下刻的字。 “莼鲈之思?我从来没见过这个词。” 我窃笑了两声,想起某人的汉语不太好,连忙解释道,“就是思念故乡的意思。” “有什么典故吗?” “典故……”我只知道意思,不大记得典故了。 “汉人的成语,不是总有典故的吗?这个词一看就是化用典故而来的。”李悠很较真。 我绞尽脑汁想了半天,也没把典故给想起来。但又实在不想在某人面前丢面子,就自己胡乱编造了一段,以为能忽悠过去。 谁知,某人听完后沉默了许久,淡定地下了结论,“半碗水。还不如我。” 我怒了。 我怎么说也受了山神十来年的汉文化熏陶,被一个连“双宿双栖”都不知道的家伙嫌弃,面子上肯定过不去。所以我拉着李悠开始谈古典文化,从孔子到老子,从老子到庄子,两个人也从桌子上到地上,然后不知怎么的,就到了床上。 最后,孔孟老庄都没怎么聊到,反倒是被某人狠狠地反教育了一顿。 什么谦虚是一种美德,什么要敏而好学云云。 我被某人反教育得□。但可恶的是,完事了以后,某人不让我碰他,急急地披上衣服,就沐浴去了。 来王府这么久,我从来都是在房间里沐浴的。小东会派人把木桶和沐浴用的东西送来。可李悠的沐浴地点,好像一直是个秘密。 晚饭的时候,李悠因为要处理公文,没有来吃饭。我就好奇地问小东,“你们王爷都躲到哪里沐浴呀?” 彼时屋子里站了很多人,一听我的问题,都在窃笑。 “我,我没有别的意思。” 小东哈哈笑了两声,解释说,“王爷有自己的浴池。不喜欢外人打扰。” “露天的还是封闭的?” 小东好像看出我在想什么,“是封闭的。而且有人把守着出入口。” “啊,这样,也太谨慎了吧。”我在心里惋惜。如果是露天的,本公主哪天心情好,还可以去偷窥一番。反正他都被我看光光了,亲光光了,也没什么好害羞的。再说,一个大男人,还能比我吃亏? 小东凑到我面前,突然说,“王妃知道炎凉城的几件宝贝么?” 一听说有宝贝,我马上来了精神,“都是什么,说来听听?” “别的,王爷以后都会慢慢告诉您。小的只跟您说这炎凉城的第一宝。估计王爷肯定不会告诉您。” “哦?” 小东顿了顿才说,“炎凉城的第一宝就是,王爷的身体。” “噗……”我一口气把刚喝进嘴里的茶全喷出来了。“你,你开玩笑的吧?” 小东严肃地说,“小的很认真。王爷的身体,至今为止,恐怕只有王妃您亲眼见到了,亲手碰到了。别人可是近不了王爷身侧的。所以炎凉城的各个角落都有人在说王妃的坏话。王妃应该比小的更清楚原因。” 乖乖,当然清楚。敢情我把他们的第一宝给独霸了,他们不卖力地诅咒我已经算很客气了。 还是赶紧转移话题。 “小东,我好像都没看见陆有之?” “他去照看秦将军了。” 我站了起来,“秦尧已经醒了吗?我去看看他。” 李悠对秦尧还不错,安排的客房是王府里的最上房。我去的时候,陆有之已经靠在床边睡着了。 秦尧看到我来,撑着身体就要起来,我连忙走过去扶住他,陆有之就醒了。 “公主,您怎么来了?” “我听小东说秦尧醒了,不放心,就过来看看。果然一过来就看到你在偷懒。”我揪他的耳朵。 秦尧看我一眼,我会意,对陆有之说,“小陆子,你到外面守着。不要让人进来。” “是。”小陆子连忙退了出去。 秦尧还是要起身,我按住他,“不用在意。这里不是赤京,没有那么多的规矩。你身上有伤,还是好生休养。养好了好回赤京去。” 秦尧终于不再坚持。 “公主,臣把火石给您的时候,来不及言明,给您添了麻烦,还请您恕罪。” “哪里。要不是你把火石拿出来,我们估计都死在刘岩手下了。” “公主,恕臣直言。根据这几日的明察暗访,臣掌握了确凿的证据,陇西王确实训练有军队。只不过,这军队的地点很隐蔽,平日里也全部是封闭的。” 我沉默。父皇的担忧果然是真的。但我内心还在为李悠辩解,也许这军队,只是为了对付安西都护府,并不是用来对抗朝廷。 “公主觉得此事应该怎么办?” 我一愣,“这是国家大事,为什么要问我怎么办?” “臣出发离开赤京以前,皇上秘密召见过臣。他说公主有仁心,仁者无敌,但谋断稍欠,更缺乏处事的经验。若臣感到迷惘难辨,可以替他给公主这个机会。皇上说,哪怕是不成熟的建言,也要臣采纳、照办。”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皇上说,公主若说不知道,就让臣等到公主知道为止。” 知女莫若父。父皇在为我选择了李悠的同时,也为李悠选择了我。 原来,他许我一生所能够看的风景,并不是什么小女儿家的风花雪月。也许是家事,也许是国事,也许是天下事。这才是他把调兵令给我的真正用意。 我辞别了秦尧,从房间里出来,小陆子一声不吭地跟在我的后面。 他八岁的时候,被父皇赐给我,从此一直跟我形影不离,十年光景。 “小陆子。” “是,公主殿下。” “如今朝中的局势,你替我分析分析。” “奴才只是宦官。依照我朝的规矩,宦官不能言政的,公主。” 我停下来,回头看着他,“这又不是在赤京,我赦你无罪。但是你要敢说谎,你就自己去找小东,领五十个板子。” 小陆子怯怯地抬头看我,然后闷声说,“奴才愚见,太子一旦登基,王氏将被连根拔起,在朝中再无立足之地。而谢氏虽然是我朝第二大家族,但谢太傅年事已高,谢侍郎资历太浅,不足以与霍氏抗衡。”他顿了顿,见我盯着他,才吞吞吐吐地接着说,“太子,本性温良,就算登基为帝,只怕也会受霍氏操纵。如今,能与霍氏相抗的,只剩下陇西李氏。” “所以?” “公主,您饶了奴才把,奴才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了!”小陆子跪下来,把头磕得闷响。 “好了好了,你起来吧。”我心烦意乱地挥手,随意坐在廊下。 这个世界怎么会突然变得这么复杂?父皇,您为什么突然扔给儿臣一个这么大的难题,这是考验,还是您的试探? 前尘 我坐着发呆,用我那一向只思考怎么捣乱的脑子冥想父皇出的难题。 鼻子里灌注着大漠干燥的风,满满的都是白日里太阳留下的味道,与赤京的风很不一样。 不知怎么的,在这样一个时候,我忽然想起赤京来。 想起赤京五月里棉棉的日光,还有热闹的马球赛。以前的我,总是会在看台上手舞足蹈地给谢明岚喝彩。那个时候,爱还朦胧得像是紧闭的花苞,也许所有的感情,不到盛开,就不会有明艳的色彩。 还有南湖的赛舟,几条船,几个风雅的文人,有时候还会带上赤京里的花魁。 岸上的人吆喝一嗓子,那舟就纷纷冲出去了。 五颜六色的横在湖里,说不出的好看。 我闭着眼睛,思绪飘出去很远,嘴角不知不觉地就有了笑意。 然后有一个人在我旁边说,“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啊!”我立刻清醒过来,侧头看过去。李悠正学我仰着头看天空,纯净清透的表情。小陆子跪在一旁没有声音。 我瞪小陆子。 “你瞪他干什么?是你自己太沉醉于回忆,没有听到我们来。” “我们?” “是啊,我们。”李悠抬手向一侧,我这才看到走廊里面满满当当地站了穿着五颜六色衣服的男人。有老有少,有美有丑,看不出来历。 “他们是?” “他们是王府里,各房的管事。你来了之后,一直没时间带他们过来跟你打招呼。记住他们的名字,可能需要一点时间,不过以后这个家交给你来当,用点心吧。”他轻轻敲了敲我的头。 然后那些人就逐个过来介绍自己。 账房,马房,内务房,珍宝房,农房,商房……我从来不知道,一个陇西王府,居然有这么多的部门,简直和朝廷的三省六部一样。 当最后一个人走回队伍里面去的时候,我只觉得眼前都是小星星。 李悠挥了一下手,那些人就全部退下去了。 我抱头,“驸马,好多人,我实在记不住啊!” 李悠揽住我的肩,眼角有淡淡的笑意,“你以为这陇西王妃是这么好当的?一点一点学起,不会的我教你。或者,问外公。” “说到外公,我好像很久没看到他了。” “诺力受伤,外公回突厥去看他了。” “外公住在炎凉,还是住在突厥?我觉得外公比你长得像突厥人。颧骨很高,鼻子也很高。很帅气。”我仔细打量某人的脸,认真地说。 某人明显不高兴了,淡淡地说,“你的意思是,我长得很丑?” “说实话嘛……外公比较帅。” 他看我一眼,站起来就走。我连忙拉住他,讨好地说,“唉,你别生气啊,好不容易才陪我坐一会儿呢。你比较帅,你全天下最帅,好了吧?” 他盯着我,深棕色的眸子,印着月亮的轮廓。 我叹息一声,伸手环住他的腰,多少因为今天父皇和秦尧的话,对他有些愧疚。我们是夫妻,应该对彼此坦诚,可是有些事情不得不瞒着瞒着他。虽然,他也有事情瞒着我。 “小陆子,你看够了没有?看够了就退下去,不要妨碍我跟驸马。” “是是,奴才刚才睡着了,什么都没看见,奴才这就走。” 见小陆子掠过长廊,我抬头看李悠,“驸马,现在就我们两个人。我们来一次很坦诚很坦诚的对话,好不好?” “恩。” 我拉着他,与他相对而坐。我用自己的手掌,对着他的手掌,然后认真地说,“我问你的问题,你要老实回答我。如果你不诚实,老天作证,我会遭到报应。” 他伸手捂住我的嘴,目光清冷,“不许这样说。” 我握住他的手,眼眶有些湿,“你是在乎我的,对不对?不是因为跟父皇谈好了条件,也不是因为我是公主。” “因为你是你,别的都不重要。” “那么……”我深呼吸了一口气,“我要知道,你为什么训练军队。” 他的手僵了一下,表情紧绷起来,目光也移向别处。 我伸手捧着他的脸,不让他闪躲。 “驸马,我很认真地把自己当成你的妻子。我不管别人怎么说,也不管别人怎么看,我只相信自己的眼睛。如果你有什么苦衷,你可以告诉我,如果有什么误会,你也可以说出来,我们一起解决。你说过的,与我同在。那么同样的,我也会保护你。” 我不知道怎么抚慰他,就凑过去吻他。他没有躲开,而是伸手环住我的腰,放任我。 我像小猫一样挂在他的身上。笨笨地,害羞地碰触他。 有时候,总觉得在他面前,自己还像一个小孩子。说要保护他的话,实在是幼稚可笑。可是我极其喜欢他听了我的话之后,露出的温柔眼神。就像他对我的话深信不疑一样。 “暖暖。停下来,很痒。” “啊?”这个人,太破坏意境了吧。 他抵着我的额头,“你先随我去一个地方吧。” “好。” 他牵着我走过长廊。地上的月光平平整整的,没有任何缺漏,就像是一段完整的故事。有时,我看着他,总会有一些恍惚。上天把他打造得很美,却把我打造得很平凡,他好像不应该属于我。 他推开一个屋子的门,里面没有点灯,很黑。 我站在门口,他走进去,把屋子里的蜡烛逐一点亮。当暗黄的灯光把墙壁照亮的时候,我愣住了。 那面墙上贴了满满的画,画的都是一个小女孩。很小很小,或笑着,或撅嘴,站着或躺着,活灵活现。 我不禁走到画前,轻轻地摸着画上的女孩,有一种强烈的感觉。我好像认识她。 李悠从身后抱住我,“暖暖,你都忘了吧?” “什么?” 他轻轻地哼起一首歌。 “蓝蓝天空,太阳公公,小狗追着小蜜蜂。 夏天的风吹着我走入梦中,我看到七彩的天空。” 记忆中的旋律像是纷至沓来的纸片,我忍不住跟他一起唱了起来。 “绿绿的松,白白蓬蓬。空气中有香香的梦。 夏天的风吹着我走入梦中,我看到月亮婆婆笑了,我做着甜甜蜜蜜的梦。” 我记得这首歌,还有模糊的旋律,但我记不起李悠,怎么也记不起来。 “画上的小女孩是我吗?我们很早就认识吗?”我抓着他的手臂问。 “是你,我确定是你。”李悠亲吻我的脸颊,“你说过,你要快点长大。长大了,就能保护我了。” “为什么,我什么都想不起来?” “那个时候你还很小,话都说不清楚。所以不记得了吧?我只听到有人喊你暖暖,却不知道你的真实姓名。后来,你离开得太匆忙,我甚至都不知道你是不是赤京人。” 我望着墙上的画,喃喃地说,“你确定是我吗?真的是我吗?” “是的。” 这个故事应该不短,却被他省略了许多。偏偏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他又不想多谈的样子。 我要开口,他却摇头,“不要问。如果不记得了,就当我们重新认识了一次。” 说完,他很正式地走到我面前,用汉人的礼节说,“你好姑娘,在下李悠,陇西炎凉人。身上有一半突厥的血统。已婚,谢绝爱慕。” “噗”,我从来都不知道他还会说俏皮话。 “谁稀罕你啊,还谢绝爱慕。白送给人,都没人要。” “不一定。” “谦虚是一种美德,懂不懂?”我戳了戳他。他很认真地点头。 然后我们相视而笑。 是啊,如果真的像他所说的,那么人生的缘分,真的很奇妙。 我曾经说过,长大了要保护他的话吗?难怪,他记了我这么多年。 我记得,谢明岚也曾经说过,长大了要保护我。因为这句话,我幼小的心田里涌出了一股温泉。我记得他很久,也许就跟李悠记了我很久一样。在孩子缺乏安全感的世界里面,这是一句比千金还重的誓言。 李悠娓娓动听地说,“我怕忘记,每一年都画你。只要想起你,我就还相信,这个世界上并不是所有人都把我当成眼中钉和怪物。” “眼中钉?怪物?驸马,你在开玩笑吗?” 这两个词,怎么看都不像是能跟他扯上关系。 “王父的妻妾都是汉人,只有我的母亲是突厥人。而且,”他的眼神翻涌了一下,“是成过亲的女人。” 我从来没有听他谈起自己的身世,本来满心的好奇。可是看他现在的模样,我宁愿他不提起。因为他悲伤落寞的表情,好像承载着太沉重的过去,让我心疼。 “喂,阿尔斯兰、阿兰卡,现在的你看起来很弱哦。” “是吗?”他放松了一些。 “狮子是凶猛的,无畏的。像这样。”我比划了两下,还学狮子叫。 他笑了,“再凶猛,被咬伤了,也要躲起来自己舔伤口。” “我帮你舔!”话脱口而出,说完,我马上就脸红了。“我的意思是……喂,你,你干嘛啊!” 他突然把我抱起来,走出屋子,“既然你开口了,我不拒绝。” “正事,正事还没说!”我急了。 “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很急。” 我承认作茧自缚这个成语绝对是为我量身打造的。以后再有谁问我典故,我就说,公主李画堂无意间挑逗了驸马,结果被驸马狠狠地镇压不说,还被折腾得精疲力尽,一夜到天明。 礼物 完事了之后,他果然又想跑。我死死地抱着他的腰,嚷着,“急事办完了,办正事!” 他还没穿上衣服,光滑的后背被我狠狠亲了很多口,他的身体又诚实地有了反应。啊,本能果然比本人可爱多了。 啧啧,我一边吃他豆腐一边想,就凭这人的皮肤和身材,说是炎凉第一宝,确实不为过啊。 “松手。”他轻轻拍了拍了我的手背。 “我不,一松手人就没影儿了。” 他不说话了,又缩回被子里,抱着我,“好吧,你说。” “军……军队……”他真的回来了,我又害怕了。还腰酸背疼着呢。昨天晚上太激烈了。 他想了想,“诸子百家里,我最推崇的是墨子。” 嘶,说这人汉语水平不高吧,居然还知道墨子。不过墨子跟军队有什么关系啊? 他好像知道我的疑问,又说,“墨子的思想,一直是我奉行的。所以你不用担心。” “墨子的思想?你是说……兼爱和……非攻?”我好像有点明白了,“那为什么要训练军队呢?这和体制不符。” “暖暖,自保不需要理由。我只能向你保证,有生之年,不做对不起这个国家的事情。你要相信,我也是汉人。我流着和你一样的血。” 啧啧,这人,煽情起来,一点都不含糊。 “驸马,我情愿做一个笨女人。你说什么,我信什么。”趁机再偷亲一口。 他轻轻按住我,“好,现在,我要去沐浴了。” 我来不及抓住他,他已经披上衣服,迅速地下床出去了。 我懊恼地捶了捶床,他那什么浴池比我还有吸引力么?要是被我知道在哪里,我非得拆了不可! 我又躺下睡了一会儿,睡到快正午的时候才爬起来。 小东适时地送来来沐浴的用品,这次却没急着走,而是捧着一个雕花的木盒子走到我面前。 “小的听从王爷的命令,去珍宝房取了此物来交给王妃。” “这是什么?” 小东笑,“王妃打开就知道了。” 我疑惑地打开盒子,一下子叫了出来,“呀!好美。” 那是一枚戒指,戒指上镶嵌着一颗红色的宝石,折射着太阳的光芒。那红色浓艳似血,璀璨夺目。 “这是被天下人称为宝石之王的鸽血红。王爷说王妃不爱戴首饰,可这枚戒指做工精致漂亮,希望王妃能够戴上。” “好,我戴。”我把那戒指拿起来戴在手指上,居然刚好合适。 李纯对玉石也略有研究,但是宝石在赤京的都是赝品和次品,这么浓艳的红色宝石,我也是第一次见。 我伸手仔细看了看,下意识地问,“这很贵吧?” 小东合上盒子,笑着鞠躬,“戒指上的鸽血红是炎凉的第二宝。王爷亲自设计的图纸,让珍宝房的工匠打磨,然后镶嵌在戒指上。” “李悠还会设计首饰?” “李氏家业也涉及玉石生意,所以王爷说他……略懂一点。” 好吧,就当他只是略懂一点吧。 沐浴的时候,我又忍不住对着窗户射进来的阳光照了照,越看越喜欢。李悠很懂我,若是这宝石打造成什么项链,手镯之流的,我也许就不会这么喜欢了。 “喜欢吗?看你笑得那么开心。”忽然有人在我身后说。 我吓了一跳,回头叫道,“你你!出去出去!” 我急忙扯下挂在一旁的布,“谁让你进来的!你怎么一声不响地就进来了!你往哪看呢,喂!” 他双手撑在木桶的边沿看着我,身上香香的味道飘过来,我使劲咽了咽口水。好吧,我反应太大了,他还有什么地方没看过的?可是不公平,凭什么他沐浴就躲起来不让我看,我沐浴就要被他看光光? 我想了想,忽然扑过去,一把抱住他,使劲把水珠子都抖到他身上,“驸马……你洗好了啊?” 某人沉默。半晌才说,“公主,我的衣服都湿了。” “湿了好,再洗一次啊。”我再次大言不惭。 某人闻言,眸子暗沉了下去,然后一把把我从木桶里捞起来,抵在墙上,“那就如您所愿。” 直到他冲进我的身子里来,我还在哀嚎,这不是我的愿望。可是某人没听见,他只知道玩火,然后把我烧成一片灰烬。 如果我们再这样纵欲无度,我早晚变真的会变成灰烬。 某人又去沐浴,而我则怏怏地去吃饭,一坐在硬木的椅子上,就觉得下身难受。 “小东,给个垫子。” “是。” 我很饿了,就不等李悠,一口气扫光了一盘子的鱼。按理说,我们在陇西,海里的东西是不能经常吃到的。可我不知道李悠用了什么法子,顿顿都有海鲜河鲜,而且肉质鲜美,比我在赤京吃到的还要好。 小陆子像一个受气包一样站在角落里,眼睛瞟了眼我的手指,脸上的表情就更抑郁了。 从我出房门开始,我手指上的戒指就饱受府里的人注目。 甚至我在这里吃饭,站在旁边伺候的人也有意无意地看着它,窃窃私语几句。 我想,这炎凉城也没什么宝贝。李悠的身体都能排第一,那这排第二的鸽血红应该也就比一般的宝石值钱点,没什么特别的。 我稍稍安心了些,放下筷子道,“小陆子,过来。” 小陆子连忙跑过来,跪在我面前,“公主。” “谁欺负你了?” “没有人欺负奴才……公主,奴才听东大人说,驸马要带您出去一趟。奴才也想跟着,可是东大人不肯。”小陆子哀怨地看了小东一眼。我暗暗好笑,小东什么时候成了东大人了? 小东解释说,“明日王爷确实要带王妃出门一趟。不过随从只有小的,没有陆有之。” “为什么突然要带我出门?” 小东不回答,只看向我身后。接着,所有人都恭敬地行了个礼。 “因为夏天要来了,先送你一个消暑的礼物。炎凉的夏天很难熬。”李悠走过来,在我身边坐下,扫了眼桌子说,“公主,你把我的鱼吃光了。” “吃光就吃光了。你又不差这一条鱼。”我没好气。折腾了我一晚上加一早上,吃你一条鱼你还敢有意见。 他的嘴角噙着抹淡淡的笑意,开始优雅地吃饭。 “喂,你不是送我礼物了吗?”我把手伸出去,红色的戒指闪闪发光,“怎么又送我礼物?钱太多用不完是不是?” “可以这样理解。” “……什么礼物非要出门才能送?还不能带小陆子?” 小陆子跪在一旁猛点头。 李悠看向小陆子,为难地说,“不是我不带上陆公公。只是那路很难走,要骑着马,翻山越林。” 小陆子的脸色白了一白。 “还要经过一段水路。” “公主!”小陆子给我磕头,“奴才想起来,秦将军没有人照顾。奴才冒死请求留下来照顾秦将军!” 我瞪向某人,某人依旧很优雅地吃饭,表情温和,好像心情很好。 第二天,小东牵来三匹马,他和李悠很快地翻身上马,两个人都在看我。我的那匹马长得很凶悍,最重要的是,眼神里面有一股杀气,好像在瞪我。我的骑术本来就马马虎虎,碰到气势这么强悍的马,腿有点软。 “驸马,它好凶!”我指着马,委屈地说。 那马儿好像听得懂我在说什么,还咆哮了两声,我吓得抱住头。 李悠跳下马来,走到我身边,摸了摸马头说,“皮皮,她不是在说你,别生气。” 我偷偷看那马,看李悠的眼神仰慕得像是看自己的亲爹。一看向我,就又是杀气了。 连马都势利眼! “驸马,我不要骑它。”我拉着李悠的衣服,恳求。 小东在一旁说,“王爷,王妃的马术还不精。皮皮刚刚驯化,又只听您的。不如您跟王妃共乘一骑吧?” “路有点远,我怕安安受不了。”李悠看向自己的马。 谁知那马,这时居然趴了下来,看着李悠,眼神汪汪的。 我一定是眼瞎了,才读出了爱慕之情?! 李悠牵起我的手,“安安同意了。公主,恭喜你得逞了。” “我得逞什么?” 李悠把我抱上马,双手环着我说,“处心积虑,想跟我共乘一骑。” “我呸。不知道是谁处心积虑,弄了一匹刚驯化的马,逼得我跟他共乘一骑。” 他闷笑了一声,贴着我的耳朵说,“公主英明。” 我还没发飙,马已经飞奔了起来,我只能抱紧他。 爱情 真的上路了我才知道,李悠并没有吓唬小陆子。 我们确实翻山越岭地进了一个山谷,然后下马,上了一只小船。 划船的是个带斗笠的老爷爷,笑得很慈祥,“王爷,您又来看……”老爷爷的话咽了回去,因为坐在我身边的李悠把手指伸到嘴边。 “干嘛啊你,神神秘秘的。”我拍他。 “说了是礼物,所以不能提前知道。” 老爷爷看了眼我的手指,脸上的褶子更深了,“老王爷把它送给王爷的时候,是说要送给心上……” “咳咳,老杜,专心划船。” “是是是,人老了,就多嘴了。”老爷爷吆喝了一嗓子,开始唱歌。小东站在船尾,很主动地四处张望。李悠趁这个时候,把头靠在我的肩上。 “喂,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有点累。” 纵欲无度……不累就怪了!我没好气地在心里抱怨,但还是调整了姿势,让他靠得更舒服一些。 两岸都是缭绕的烟雾,这片水域不大,但特别幽静。 在大漠深处能有这样一个地方,不得不说是老天爷的惠泽。 我们上了岸,老杜很正式地向我鞠了躬,“我们的王爷,就托付给您了。请您一定要善待他。” 我连忙伸手扶他,“你别这么说,应该的,应该的。” 小东侧头笑。我这才发现这对话有点奇怪。可是老杜唱着歌,又撑起船走了。 云雾越来越重,好像到了一个仙境。 李悠拉着我往前走,“闭上眼睛。” “我不,摔到了谁负责。” “……我负责。闭上。” “哦。”世界上肯定没有比我更乖,更听话的公主了。 他牵着我往前走,鼻子里渐渐地涌进一股熟悉的清香。好几次我都差点要被脚下的树枝绊倒,他每次都适时地接住我,给我足以信赖的怀抱。我想,也许我老了,瞎了,甚至残了,都不要紧。因为有他牵着我,就能这样放心地走下去。 走着走着,我有一种感觉,逼仄的空间消失了。豁然开朗的空气,贴附着身上的每一寸地方。我想要睁开眼睛,可是李悠走到我后面,用双手盖住了我的眼皮。 “答应我三件事。第一,不许尖叫。第二,不许一个人冲过去。第三,不许贪嘴。” “你当我白痴吗?这么幼稚的事情,我才不会做……答应你啦!” 我话音刚落,他忽然把手拿开。 光线撞进我的视野里,山坡下一片云雾缭绕的景色。 我失声尖叫了。 然后天地万物都消失了,我奋不顾身地冲下山坡,大叫着,“葡萄!是葡萄吗!!啊啊!” 正在园子里劳作的人们纷纷回过头来看我,各个脸上都是惊愣。 葡萄架子,绿油油的叶子,拿着剪子的果农。头顶上,蓝天白云。 这一切美得不像是真的。 地上的篮子里,躺着一串串的葡萄。葡萄上还沾着露水。我发疯了一样冲过去,正站在篮子旁边的一个小姑娘一把把篮子藏到身后,敌视着我。 “若兰,不要无礼,这是王妃。”小东走过来说。 那叫若兰的小姑娘仔细打量我两眼,哼了一声,“比传言说的还要丑。” “我……”我不跟她计较,我的馋虫大战五脏庙了。我的葡萄,我满心满眼都是葡萄。那是真真正正刚摘的葡萄呀!好大粒的葡萄! “阿兰,把葡萄给她吧。”李悠站到我身边说。 “王爷!王爷!您来啦!”在果园里劳作的果农纷纷停下手里的话,全部涌了过来,把李悠围在中间。我很快就被他们挤了出去。不过不要紧,我现在眼里都是这片葡萄园,和躺在框子里的鲜嫩的葡萄。 我拿起一串来吃,甜得直到心坎里去。 “王爷,您好久不来了。” “王爷,今年的收成特别好,又能卖个好价钱了。” “王爷,我的孩子出生一个月了,请您给赐个名字。” “王爷,王爷……” 我靠着葡萄架,一边吃葡萄,一边看李悠。他脸上的表情永远是淡淡的,没有太大的欢喜悲愁,但是他的眼神,只有在幸福安宁的时候,才会有那样圆润的光泽。 兼爱,非攻,墨子。 说这人汉语不好吧,墨子的精神,他却能懂。 小东站到我旁边,问我,“王妃,这葡萄甜吗?” “甜!我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葡萄。” “这里本来是一片荒地,不属于汉,不属于突厥,也不属于龟兹。突厥人看这里穷,就掠夺了一些粮食,掳走了几个姑娘。后来王爷出面,把那些姑娘送回来,又看到这里的土质和光照不错,就资助他们建了这一大片的葡萄园。” “种植他也会?” “李氏家业,也涉及农畜,所以王爷说,他也要懂点……皮毛。” 我忽然有些感慨了。这个人,也才活了二十二年。他到底花了多少时间,在学习各种各样的技能上?我开始相信他有段承受不起的过去。在人前的这些光芒,是需要人后多少不为人知的努力啊。 李悠和果农们闲话家常,我索性坐在框子的旁边开始一串一串地吃葡萄。 等到小东意识到的时候,“呀”了一声,然后说,“王妃不愧是传闻中的葡萄公主。” “传闻?什么传闻?” “小的偷偷告诉您,可不能被王爷知道。”小东蹲到我身边,“王爷在娶您之前,通过贿赂东明殿宫女,找郑德海公公叙旧,拜访谢太傅等等手段,把公主的事情调查了个清清楚楚。” 我嘴里刚塞进一粒葡萄,差点被噎到。 “你的意思是,他娶我的时候,对我的事情了如指掌……包括谢明岚?” “是的。您跟谢大人之间的每一件事,王爷都知道。可能比公主您本人还要清楚。” 我放下葡萄,看向李悠,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我对他的事情一无所知,只是听从父皇母后的安排,嫁给了他。他却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把我调查得清清楚楚。难怪他知道我喜欢吃葡萄,还把我带到这里来。亏我在赤京的时候还觉得他是傻孩子,他是什么狗屁傻孩子,简直就是个人精! 我奋不顾身地挤进人群里,拉起李悠的手,“驸马,你跟我来一下。” 众果农马上对我怒目而视,我逐一瞪回去,“看什么看,这是我的男人!” 李悠揽着我,对果农们亲切地说,“大家先去忙吧。一会儿我再来。” 果农们的脸色这才缓和下来,纷纷走回果园里。 那个叫若兰的小姑娘回到葡萄框子旁边,惊叫,“我的葡萄呢!” 还蹲在葡萄框旁边的小东连忙摆手,“不是我,绝对不是我!” 若兰才不听他的,搬起一块石头就追起小东来。 小东被追得嗷嗷乱叫,嘴里还大喊着,“王妃救命啊!” 我才不救他,虽然葡萄确实是我吃的。我拉着李悠,往山坡上走。 “结果,你答应我的事情,一件都没办到。”他在我身后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切,不要在本公主面前炫耀你那半碗水的汉语水平。知道什么叫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么?说的是男人,跟女人没关系。” 我坐在山坡上,拉着他也坐。他半信半疑地看着我,“是这样解释的吗?” 我不理他,径自说,“你,知道我和谢明岚的事情吗?” “知道一些。” “只有一些?驸马,有时候,有所保留是一种美德,过分的保留就很讨厌了!” 他淡淡地笑了,仰头看着蔚蓝的天空。表情和蓝天一样明净。 四周只有风的声音。那片美轮美奂的葡萄园,像是老天烙印在地面上的一个神奇的图腾。 半响他说,“小白龙和小葡萄的故事,很动人。”口气真诚,没有丝毫不悦的意思。 我低下头,心中的愁肠百转。他连我们之间的昵称都知道了,可见真的不止知道一些。“那都已经过去了。我和谢明岚,现在真的没有什么。” “是吗?在赤京的时候,你的小白龙可是把我狠狠揍了一顿。还说如果我不善待你,他会给我好看的。” 我想起那夜他额头上的伤痕,有点抱歉,“谢明岚平时不是那么冲动的人。” “有的人,一生只会为一个人变得格外勇敢。我欣赏他的性情。” “驸马,我要向你承认。直到今天,小白龙还是我的小白龙。没有人可以替代他。但是我很清楚地知道我是谁,要干什么,所以你心里不要不痛快。就算你有什么不痛快,也可以说出来。我能交给你的,都会交给你。但有些,实在不是我自己能够控制的。” 小白龙,等同于我十数年的人生。 在那么长的光阴里头,我把谢明岚刻在骨子里,刻在心头上。不可能说放下就放下。我闭着眼睛,都能想象他光风霁月的模样。以前我以为李悠只是风闻我们之间的爱恨情仇,所以不谈起。如今我知道,他清楚地明白小白龙在我心里的位置,只是一直不说,一直等着我坦诚而已。 “驸马,你别多想。我一定会慢慢把他忘掉的。” 李悠看着我,深棕色的眸子里,飘过几片悠悠的白云。 他的好看,时常让我自惭形秽。他的专注,总是让我沉醉迷失。 “别的我都不想。”他伸出手,轻轻地笑了,“我只想和你,白头到老。” 我的心被猛烈地撞了一下,只是本能地扑过去抱着他。 风把山坡上的绿草都压弯,沙沙地响。 我用力太猛,我们俩一同栽进草地里。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可是我真的就趴在他的怀里,嚎啕大哭像一个孩子。母后说过,以后只要有一个人用宽阔的胸膛容纳我,用他最真诚的心来疼爱我,那么她这一生就别无所求了。 我亦无求。 “李悠,你这个坏蛋,你谦虚得莫名其妙。你别跟我说你汉语水平不高!” 他仰起头来吻我。 风轻轻地,草尖挠着我的脸,鼻子里,都是他的味道。 也许,这就是爱情。 小白龙,我将永远对你怀着最亲切的记忆。 但只有一个人,能许我温暖的未来。 暗算 他坐拥着我,我躺在他的怀里看手指上的戒指。 “喂,这宝石,不贵吧?” “不贵。”他云淡风轻地说。 “赤京城最大的如意宝斋你知道吧?很多小姐都去那里买首饰。他们那里的首饰精美别致,品种繁多,唯一不好的就是,不接宫里的生意。所以我和我妹妹,就是霓裳,常常偷偷去买。” “恩。” “我听李纯说,他们家在全国都有很多分店,背后的势力很大。可就算在如意宝斋,我都没见过这么美的红宝石。” 他伸手握住我的手,“天底下只有一颗鸽血红,所以别处见不到。” “小东说,你们家也涉足玉石生意,那跟如意宝斋打交道吗?” “偶尔会见到他们的大掌柜。” 我一下子兴奋起来,回头看着他,“哇,你都能见到掌柜!太好了,那你能帮我个忙吗?” “你说。” “他们经常会出一些花样,我最喜欢那个紫色的钗子,就是雕花的,上面有一颗紫色宝石的那个。你知道吗?”我使劲地比划。他笑了,按住我胡乱挥舞的手,“那花样我知道。你果然是爱所有长得像葡萄的东西。” 我脸红,“可是那个钗子真的很漂亮啊。如意宝斋的伙计说,那是他们的大老板设计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有现品,订都订不到。” “你喜欢?” “恩,除了这枚戒指,就最喜欢那个钗子了。” “好,那下次碰到,我会跟他们说。” “太好了!”我抱着他的脖子,猛亲他一口。一想到那钗子,又亲了他一口。 他无奈地看我一眼,耳根悄悄地红了。 “陇西王爷,您真是太可爱了!您的王妃被您迷得晕头转向,快不知道自己姓什么啦!” 他轻轻地摇了摇头,眼中都是柔和的笑意。 这个时候,小东跑上山坡来,跪在离我们有一段距离,但恰好能听到他说话的地方。 “王爷!”小东看我一眼,李悠说,“无妨。” “是,刚刚传来消息。他们果然去了。” 李悠点头,口气淡淡的,“分着点轻重,好好招呼刘将军。” “依小的看,直接杀了他得了!他当陇西王府是他家后院园子么?” “不行。那样,霍勇就刚好有借口向陇西发兵了。无论如何,皇上还在。” 小东低头说,“那,我们什么时候返回?危险应该解除了。” 李悠低头看我,“等我怀里这只馋猫吃够的时候。” 小东抬起头,疑惑地看着我们俩,然后一下子回过神来,“小的还有事要办,先行告退!”然后也不等李悠回话,迅速地跑下山坡。因为跑得太急,还被绊了一下,险些滚下去。 我捂着肚子笑,“这少年有趣,情窦未开。将来不知道是哪家姑娘收了他。” “小东跟了我很多年,我也希望有个好姑娘能收下他。” “放心放心,这事包在我身上!” “……还是我自己操心吧。” 我哼了一声。心想,臭驸马,我才不跟你计较。我今天心情好,因为我有大把大把的葡萄! 李悠拉着我走下山坡,果农们又涌过来,招呼我们去村长家里坐。 李悠一直牵着我,淡淡微笑,轻轻说话,好像我们是一个整体。那些果农们也对我热情了起来。还说要送我很多很多的葡萄吃。 我们坐在村长家简陋但还算宽敞的院子里聊天,几把小藤椅,多数人站着。 若兰毕竟是个小女孩,比所有大人都直接,她说,“王爷,你真的喜欢这个女人吗?” 所有人都沉默了。我知道若兰问出了他们想问而不敢问的话。而我本人,比他们都更想知道答案。 李悠,你真的喜欢我吗?我想听你亲口说。 我偷偷看李悠,心跳得很快,手心都出了汗。 他不着痕迹地握紧我的手,口气如常,“喜欢。” 众人都笑了。可我却不高兴。哪有人说喜欢说得这么云淡风轻的?摆明了是敷衍朴实的农民啊。 果农们还有农活,坐了一会儿就走了。 若兰是村长的女儿,因为村长身体不好,她母亲又去得早,家里还有一个弟弟,所以里里外外都是她在忙。现在正是葡萄丰收的季节,所以她又到果园里去了。 若兰的弟弟是一个四岁的小不点,叫墨墨,眼睛很大,正在学写字。 村长一直咳嗽,李悠就说,“我来帮忙吧。” 我正坐在一边吃葡萄,听到他这么说,连忙放下葡萄冲过来,“你少误人子弟。连双宿双栖都不知道的人,还好意思教小孩子!” 小东在一旁扑哧一声笑,村长也笑了起来。 李悠把竹枝递给我,“你来。” 墨墨连忙很乖地蹲到我身边,扑闪扑闪大眼睛看着我,“姐姐,我想学百家姓。” “百家姓!……百家姓好啊,百家姓是瑰宝啊……”我咬牙。完了,我只背过千字文,谢山神讲百家姓的时候,我都忙着睡觉。 “墨墨,我们学千字文好不好?” “姐姐,你是不是不会背百家姓?” “我会!谁说我不会。你听着,赵钱孙李,周吴郑王,赵钱孙李,周吴郑王……” 墨墨眨眼睛,“还有呢?周吴郑王后面呢?” 我看向李悠,他正背对着我,肩膀都在抖。可恶,有这么好笑吗? “还有呢还有呢?”墨墨拉我的裙子,“姐姐只会背八个吗?上次王爷教墨墨背到第五十个了呢。” 我无语,“他那是凑巧你知道吧?不信你问他成语。” 某人开始用眼神放冷箭了。 “王爷王爷!”墨墨扑过去,李悠把他抱起来,笑着说,“怎么了墨墨?” “爹爹刚刚教了一个成语,叫鹣鲽情深,什么意思啊?” 某人的笑容明显僵了一下。我得意了,我哼起小曲了,我终于报仇雪恨了。孩子,你真是太可爱了,你居然问了一个这么难写的成语! 村长咳嗽了一声,“墨墨,王爷很忙,你不要再缠着他了。” “哦。”墨墨很乖,就要从李悠的大腿上下来。 “墨墨,鹣鲽是什么你知道吗?”李悠抱着他,没让他下去。 “爹爹说,鹣是比翼鸟,鲽是比目鱼。” 李悠想了一下说,“你看,比翼鸟都只有一只眼睛和一只翅膀,只有两只鸟在一起才能飞得起来。比目鱼一定要两条紧贴在一起才会行动,这说明了什么?” 墨墨很认真地思考,然后说,“说明他们的感情很好。” “对,就像墨墨的爹和娘那样。这是用来形容夫妻之间深厚的感情的。” 我愣了,这也太强了吧。 墨墨看了我一眼,咯咯地笑起来,“是不是也像王爷和姐姐那样啊?” 我的脸马上红了。村长趁机把墨墨抱走,小东借口去看饭烧好了没有。院子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我有预感我会被某人收拾。 李悠果然走过来,拎着我的耳朵,“想陷害我?” “王爷英明,这不是没成功吗!疼,疼!” “我要是解释不出来呢?” “还有我啊!我不会让你丢脸的。” “公主殿下,你已经没有信誉了!” 好吧,佛曰,自作孽不可活。我不应该当众挑战陇西王的权威。事实证明,其后果很惨烈。 晚上吃了饭,村长热情地邀请我们住一夜再走。他还让若兰把空屋子收拾了一下,墨墨也缠着李悠讲故事。 我和小东帮忙把葡萄收到屋子里,我看了一眼李悠说,“你家王爷好像很喜欢小孩子啊?” “是的。一看到小孩子,整个人就会温柔起来。所以王妃,您要努力啊。” “努力个头,这种事情又不是我说了算的。” “事在人为嘛。” 我瞪了小东一眼,心里隐隐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李悠这么喜欢小孩子,却从未在我面前透露过分毫,也从没表达过想要一个孩子的愿望。今天要不是碰到墨墨,我看得出他满心满眼的欢喜,还一直被闷在鼓里。他果然不是真的喜欢我么?所以,不想要我们的孩子? 晚上,李悠很早就睡了,大概是今天骑马行了很远,很累。 我本来背对着他,后来又忍不住翻身,回头去看他。 老天爷真的是宠爱他。大概因为有一半突厥血统的缘故,他的轮廓比汉人深,又有突厥人所没有的好皮肤。如果我给他生一个儿子,长得像他一样俊俏,该多好。 我伸出双手抱着他,他好像仍在熟睡,却本能地伸手来抱我。 “驸马,我们生个像墨墨一样可爱的孩子吧?”我贴在他的胸口轻轻地说。他在熟睡,自然没有应我。而我怀抱着这样美好的愿望,进入了梦乡。 到我们离开葡萄园,已经是第三天的早晨。 因为第二天,我赖在葡萄园里面不走。果农们就教我摘葡萄。 我一边摘一边吃,弄得大家哈哈大笑。若兰不得不来看着我。 我和若兰成了很好的朋友,这丫头虽然才十岁出头,但个性跟那云很像。我想有机会我会把那云带到这里来,他们应该也能成为很好的朋友。当然,我不介意也带上那个英俊爽朗的蒙塔。 回去的路上,我又忍不住回头看了眼那片云雾缭绕的果园。晨曦微薄,安宁祥和,好像能忘了所有的烦恼。如果天下所有的人都能像这里的果农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每天都过着朴实却幸福的生活多好。 我想起了水患,让许多百姓家破人亡。吏治凋敝,国家的拨款常常不知去向。 爱民如子说起来简单,真要做起来,也许就是父皇吐出的那些血和鬓角的白发。 我一路都在想,李悠也不说话。小东则气喘吁吁地担着两筐的葡萄。回来的路上,还分了几串给老杜。 此番回去,我是定要给秦尧一个交代了。 真相 李悠不过离家两日,好像就多了许多事情要做。一到王府,就钻进书房里去了。 我回房,提笔给父皇写了回信。很短。 “父皇在上,儿臣一切安好。儿臣有了自己的一片葡萄园,别无所求,只想守着它枝繁叶茂。请代问母后好。” 然后我掏出李纯给的印章,重重地按了下去。 有什么东西“啪”地一下响了。我拿起印章看了看,什么异样都没有,应该是自己听错了。 我把信收好,去见秦尧。 秦尧是武将,身体复原得比较快。除了脸色还显苍白以外,已经能下床走动了。 我开门见山,“你回去告诉我父皇,就说拥兵一事,是无稽之谈。” 秦尧抬头看我一眼,目光深沉。 “秦尧,政治我不懂。我只知道,如果李悠不在陇西了,西域就没有安宁了。至少目前为止,他没做过对不起这个国家的事情,而这里的百姓,都很爱戴他。如果有一天,霍党作乱,也许只有他能力挽狂澜。你明白了?” “公主,臣……明白了。” “你若是身体好得差不多了,就早点回赤京去吧。我会让王爷派人送你的。”我转身走出房门,又回头说,“以后,请叫我王妃吧。” 我离了秦尧的房间没多远,小陆子就跑过来了,“公主,你可回来了。” “怎么了?” “吓死奴才了。您不在的这两天,西域都护府的刘将军来要过人。” “反了他!” “可不是,带了一大队人马冲到门口,不过没敢惹出什么大乱子。”小陆子凑到我身边说,“不过,我看那刘将军好像很忌惮陇西王府的样子,这其中肯定有什么猫腻。” 我拍他脑袋,“陆有之,我警告你。你给我老老实实呆着,不要惹事。” “是,奴才知道了。”陆有之缩了一下脖子。 我往前走了两步,又说,“不过有件事情,你得给我办。” “是,公主请说。” 我看了看四周,悄声说,“你把驸马的浴池给我找出来。” “这……被东大人知道了,非得杀了奴才不可!” “东大人是你主子,我是你主子?”我没好气地踹了他一脚。 “奴才知道了。要出了事,公主您得保着奴才!” “死不了。去吧。机灵着点。” 看到小陆子跑远,我心里叹了口气。驸马,我这可不算使诈。谁叫你不坦诚呢? 我刚走到前堂,就看到几个穿着绿色衣服的人正聚在廊下激烈地讨论着什么。看到我来,一个留着一字胡的大叔站起来,鞠躬,“小的珍宝房管事李丁,给王妃请安。” 哦,我想起来了,上次来见我的那一大帮子人里面就有他。 “你们这么多人在干什么呢?” 李丁看了身后一眼,“王爷刚刚交代下来的图纸,我们正在商量怎么打造。” “图纸?”对了,小东说过李悠也会设计首饰。 “很难办吗?看你们很为难的样子。” “难办倒是不难办。”李丁顺势告诉我,“就是有一项雕花的技艺非得要一个老工匠出马不可。别人雕的,恐怕王爷不满意。” 我疑惑,“不能去请他吗?” 站在李丁身后的人都露出一脸难色。李丁叹了口气,“王妃有所不知,老工匠已经不干很久了,几年都出不了一个新作品。如果王爷亲自出马的话,老工匠肯定二话不说就答应了。可是王爷偏给我们出难题,要我们自己解决。” 他身后的一个年轻人说,“老工匠的手艺是整个西域首屈一指的!” 我打量那年轻人,瘦瘦黑黑的,眼睛很亮,个头也挺高。 我好像有点明白李悠的用意了。 “你们没去拜师吗?” 李丁说,“怎么没有?老工匠脾气倔得很,谁都看不上呢。” “师傅,我还没去试过呢!”那年轻人嚷了起来。 “就你那手艺,怎么敢拿去老工匠那里献丑!快回去多磨几块石头。”李丁喝了一声。年轻人不甘心,张了张嘴,但还是低头站了回去。 李丁给我行了个礼,正准备带着那帮人走,我叫住他们,“等一下。” “是。王妃还有什么吩咐?” “李丁,我想跟他说说话。”我指着刚刚说话的那个年轻人说。 年轻人显然愣了一下,李丁回头看他,“是不是小齐哪里冲撞了王妃?” “不,我挺喜欢他的。跟他单独说几句话,应该没问题吧?” “自然自然。能得王妃青睐,是小齐的荣幸。小齐,还不快到王妃跟前去?” 那叫小齐的年轻人红着脸走过来,跪在我面前。我仔细打量了一下他的手,让李丁他们退下去了。 小齐好像很紧张,肩膀都有点发抖,我笑道,“我又不是老虎,你不用怕成这样。” “小齐是下人,怕污了王妃高贵的眼睛。” “什么高贵不高贵的,”我拉他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小伙子,放开点,我还不如你呢。你看,你有一门手艺,我什么都不会。” “小的不敢。” “这样,我帮你一个忙。” “什么……忙?”他疑惑地看着我。 “你特别想拜老工匠为师是不是?我帮你。” 小齐激动地握了握拳头,马上又低头说,“小的是下人,不敢劳烦王妃。” “你看,我这也算是帮王爷的忙。你如果真的学成了,以后王爷就多了一个好帮手,是吧?最重要的是,我看你年轻轻轻的,手上有很多茧,肯定很好学吧?手艺肯定也好。” 小齐又跪了下来,“不瞒王妃,王府里的珍宝房选工匠很严格,就凭小的的手艺,本来是进不来的。王爷看小的在门外跪了一整天,才破例收下小的的。现在只是帮忙打打下手,师傅不让干正活。小的知道说拜老工匠为师的话有些可笑,但小的只想报答王爷的恩德!” 我扶他起来,“小齐,你们王爷收下你,并不是想让你报答他的恩德。只是想让你认认真真学一门手艺。既然这样,我们就去老工匠那里试试?” 小齐怯怯地看着我,眼睛很亮,“真的可以吗?” “当然!不过我要想想怎么瞒过王爷。你等我几天,我会再叫你的。” 晚上,我闲着无聊,想找一本墨子来看看,叫了几声没人应,就出了房门。王府里一到晚上就特别安静,李悠在夜里也从来不会使唤人,所以基本上看不到什么人在走动。 以往小东还是在的,怎么今晚连小东都不见了? 我往前走了两步,看到前面的走廊掠过一个高大的身影,虽然离我有些距离。可我看出来那是托杜外公。 这么晚了,托杜外公怎么会在这里,他从突厥回来了吗? 我悄声跟上去,随着托杜外公左弯右拐,到了一处偏僻的院子。我看到小东和几个人守在门口,托杜外公上去用突厥语说了几句话。 我以为他要进去,他却退了几步,又穿过一片竹林,到了一条僻静的小路。 那小路,如果不是托杜外公拨开竹子。正常情况下,是根本看不见的。 路的尽头是一个石门,托杜外公上去转了几下石门上的圆锁,门就打开了。 我正在思考着怎么跟进去,远处的几根竹子剧烈地动了动,托杜外公警觉地奔过去查看。趁这个当儿,我溜进了石门里面。 小时候,经常跟着李纯闯冷宫和禁地玩儿,因为要躲着宫女内侍和羽林军,所以这点小身手,还是有的。 里面是一个岩洞,很热,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源源不断地发热。 我先躲在一块大石头的后面,看到托杜外公关上门,大步往里面走。 我跟上去,视野越来越开阔,然后是一大片池子。池子里的水好像在不断地冒泡,而李悠正泡在池子里。 难道这里就是李悠的浴池?这也太隐蔽了吧。 托杜外公说了一句突厥话,李悠用汉语回答,“不要紧的,外公。” “你最近都说汉语?” “多锻炼一下。暖暖总说我汉语不好。” 本来就不好。我撇嘴。 “悠儿,你的脸色很不好。” 托杜外公蹲到池子旁边,伸手探他的脉搏,“近来你用药用得过多了。外公一直不赞同你用那个药。要知道,一不小心,就会绝后的!” 我伸手捂住嘴巴,绝后? “我知道。”李悠的声音清冷起来,“但是……我别无选择。” 我跌坐在地上,突然觉得手心和脚心一阵阵发凉。他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就算不喜欢我,不想要我们的孩子,也没必要用这么残忍的方式伤害自己啊。 “公主是个好孩子,你这样对不起她。”托杜外公叹了口气。 “我知道,所以请外公替我瞒着。” 我爬起来,慢慢地走出去。这里的水雾都跑到我的眼睛里,我的身体在控制不住地发抖。我用力地抬手捂住眼睛,但泪水还是忍不住往下掉,声音也哽咽得连不成完整的句子。“你以后不要再做这种傻事了。你……你如果真的那么……不喜欢我,我再不碰你就是了。或者,你把我送回赤京去……我会跟父皇解释的。” “暖暖!”李悠惊愕地看着我。这是我认识他以来,他最不从容的表情。 “我不是故意偷听的,但是……对不起……对不起……”我转身就跑。我呆不下去了。我的勇气,全都没了。 “暖暖!……暖暖!”李悠在后面喊我,急促的脚步声跟上来。 我使劲地拉那个大石门拉不开,惊慌中用力踢了两脚,门就打开了。 我奔进月色里,手臂被狭窄路旁的竹子刮伤,隐隐作痛。可是心更痛。痛的好像一寸寸地裂掉,又被狠狠揉进泥土里。我的头嗡嗡的,好像有几千斤的石头压着我。我慌不择路地跑着,双手捂住耳朵。我不听他的声音,不让他追上我。我不知道什么国仇家恨,我也不知道他到底为什么要娶我。但是这一刻我好恨他,恨他不惜用伤害自己,来粉碎我期冀的幸福。 我跑到马房,身后的脚步声没有了。我顾不上多想,随便拉了一匹马就跨了上去。 我随便拉的马,竟然是皮皮。 皮皮显然很愤怒,用力抬起脚,咆哮。脖子上的铃铛狰狞作响。我笨拙地拉着缰绳,摸它的马鬃,带着哭腔说,“皮皮,求你了,带我走。” 整个王府都被惊动了。 因为我驾着马,直接在府里狂奔,然后冲出了府门。 心意 皮皮是一匹好马,他的速度风驰电掣,一般的马追不上他。 而我因为马术不精,被它颠得五脏翻涌,头昏脑胀。 他好像也知道我的伤心,一直往大漠深处跑,不知道跑了多远,跑进了一片稀疏的森林。 起初,也只是一片稀疏的森林,后来,就变成了茂密的森林。 我跳下马,扶着一棵树狂吐了起来。 皮皮在我身边走了两下,拿马头来蹭我。 “皮皮,我们一人一马,谁都不管,去流浪好不好?”我抱着它的头,泪水滴到他的皮毛里,“我已经无法再相信什么了。” 皮皮温柔地看着我,伸出舌头舔了舔我的脸。 我牵着皮皮往往树林深处走,大概是刚才骑马太快,有些缓不过气来。 我看到一棵大树有树洞,就把皮皮拉到一边,也没有拴它,“你乖乖地呆在这里,我需要休息一下。” 洞口很小,我往里面看了看,里面挺大的。洞口刚好够我通过。树洞里面又潮湿又粘,很重的苔藓味道,好像更冷了。但我只有在这紧闭的空间里面才能找到安全感,才能稍稍地放松自己。 我把头靠在膝盖上,紧紧地抱着自己,仿佛这样自己才不会破碎掉。 茫茫的黑暗里,我从树干上的缝隙,能看到外面坠地的星光。 梦境,也离我不远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的脑袋更加地昏沉。还被一阵又一阵的呼喊声吵醒。 我看出去。星光散尽,晨曦微露,林间蒙着层薄雾。 我听到近在咫尺的马蹄声,然后是李悠焦急的喊声,“暖暖,快回答我!” 我的心像被人猛地抓住,连忙伸手捂住嘴,更加地缩成一团。 “皮皮,是这里吗?”他问。一匹马嘶鸣了两声。 臭皮皮,还是出卖了我。我怎么就忘了,李悠才是他的主人。 马蹄踢踏了两声,我能从树的缝隙里面,看到他的马和他挺拔的身影。我慌忙闭上眼睛。我不要再看见这个人,不要再听见他的声音。 他好像下了马,就站在离这棵树不远的地方。 “暖暖,我知道你就在这附近。” 我把头深深地埋进膝盖里。 他的口气变得无助,“暖暖,你答应我一声,让我知道你没事,好不好?” 我摇头,泪水又开始不争气地往下掉。你明明不喜欢我,为什么还要来找我。 “悠!”那云骑马奔过来,一口气跳下马,“找到没有?” 李悠摇了摇头,背对我站着。 那云尽量轻柔地说,“你别着急呀。皮皮既然把我们带到这里来,画堂就一定在这附近。我已经加派人手去找了。” 李悠沉默。转身朝我藏身的这棵大树走过来。我屏住呼吸,能看到他满脸的疲惫和痛楚,眼神也暗淡无光。他总是风轻云淡的脸,好像在一夜之间苍白得像一张纸,生生得让人心疼。 我一定是疯了,到现在还在心疼他。 我抑制不住地轻轻吸了一下鼻子,他好像敏锐地发现了。因为下一刻,我看到他蹲在树洞口。 我大惊,他叫道,“暖暖!” 他进不来,只能把手伸进来,我却大叫,“你走开!不要碰我!不要!” 因为受了惊吓,我一头撞在树洞的顶端,顿时眼冒金星,昏了过去。 昏过去之前,我听到他高声喊了一句突厥话。 我什么都不管了,只想睡一觉,好好地睡一觉。 四周渐渐地不冷了。 我被很厚重的温暖包围着。 我浑身都疼。头疼,嗓子疼,脖子疼,手疼。可是很温暖,温暖得我想睁开眼睛看一眼。 我费力地睁开眼睛,看到这是一个帐子。眼前有一个炭盆在烧。我身上裹着很厚重的毛毯。几个穿着突厥衣服的姑娘站在入口的地方,有一个正把还冒着热气的碗端过来。 我连忙闭上眼睛。 她对着我说突厥话,然后我头顶有个好听的声音回她。 李悠! 我一下子醒了,试图推开身后的人,但浑身无力,只能栽倒在塌的另一边。 “暖暖!”李悠过来扶我,我毫不客气地拍掉他的手,那声音很响,帐子里的几个突厥姑娘都愣住了。 “我再说一遍,你不要碰我……”我的嗓子好像在冒烟。 李悠对着那几个突厥姑娘说了一句话,那几个姑娘行了礼,就匆匆退出去了。他不由分说地抱起我,“暖暖,你先听我解释。” “我不听!” “必须听!” “不听就是不听,我……唔……!”他忽然低头来吻我。我想要推他,却只能无力地趴在他的胸口。他的怀抱很温暖,温暖得能把我身上的寒冷一点点地挤掉。 “你在发烧!全身都是伤!你要急死我吗!”他对我吼。 “不关你的事!”我吼回去,“我伤了残了死了,都跟你没关……” 我的嘴又被他狠狠堵住了。 他握着我的手,强压在他的心口。我挣扎,却徒劳无功。 他一放开我,我就迅速地爬向塌的另一端,离他远远的。 他坐在塌边,望着我。我抱着膝盖坐着,默默地流泪。 我们就这样对峙着,谁都不说话。 他好像不敢动,只是叫我,“暖暖……” “不喜欢为什么要娶我,你堂堂的陇西王还能因为政治的原因向朝廷妥协吗!不喜欢我就别说要跟我白头到老,我宁愿你对我冷淡,也不要这种谎言!李悠,我讨厌你!”我声嘶力竭地对他喊。 他怔住。就那样看着我,好像被我孤零零地抛在旷野上。伤心,痛苦,绝望,各种感情都在他脸上,眼里涌动着。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他,好像从不食人间烟火的云端,一下子坠入滚滚的红尘,受了伤,变得一无所有。我的心揪在一起,丝丝地疼,好想过去抱抱他。 “你讨厌我没关系。”他过来,伸手把我拉进怀里,“我爱你。” 我愣了。大脑再次空白一片。我奢望过他的喜欢,从来没有想过他的爱。他的爱那么高高在上。 他抵着我的额头,声音含着痛苦,“不要伤害自己。” 我一时不知该怎么反应。我甚至都不忍心伸手推开他。只能低头狠狠地咬他的手臂。他痛得锁紧眉头,却不发出一声。 “你不要再骗我了,我不信你,再也不信!” “我不得不那样做,暖暖!”他提高了声调,然后又缓和下来,声音发涩,“我体内有毒。” 我懵了,怔怔地看着他,心一下子悬得老高,“毒,什么毒?” “小时候的事了。”他好像不愿意提,轻描淡写地说,“外公一直在用温泉还有针灸帮我排毒。在没有确认毒素清掉以前,我不能要孩子。因为他可能会很不健康,可能会让我们非常痛苦……你明白了吗?” 明白?明白什么?我不明白! 我费力地抓着他的衣襟,“就因为这样,你不告诉我,自己一个人躲起来偷偷喝药!李悠,你是个猪脑袋!” 他抱着我,“你不再生气难过就好。原谅我没有及时告诉你。” “我很生气!非常生气!” 他无奈,“怎么又生气了?” “会有生命危险吗?会断手断脚吗?眼睛会瞎吗?” 他无语,推我的脑袋,“你戏看太多了。我很健康,除了暂时不能要孩子。” “那你不许再喝那种药!真要绝后了怎么办?!” “不喝……”他为难地看着我,“可能就没有办法……了。” “憋着!” “我怕有人憋不住。” 我瞪他。他用额头试了试我额头的温度,然后起身,把我平放下来。“这些事等你好了再说。现在,闭上眼睛,好好休息。” 我闭上眼睛,伸手扯着他的手臂,“对不起,我咬你了。疼吗?” “疼。不过不在手上。” 我笑了,“再说一遍你爱我。” “我拒绝。” “小气鬼!” 他低下头来吻了我的额头,“如李悠者,乃可谓之有情人耳。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牡丹亭?!我睁开眼睛,只看到帐子的帘动了动。 他出去了。难道是害羞? 我感慨,绝对不能低估这人的汉语水平啊。 李悠走了一会儿,那云就进来了。她身后还跟着一个高高壮壮,虽然没有蒙塔英俊,但生得威武的男人。我见他手臂还吊在脖子上,猜他可能是那个受伤的诺力王子。 “不得了不得了!”他的汉语比那云讲的还要生硬一点,“汉人的小姑娘把我们的阿尔斯兰收得服服帖帖的,我诺力要来拜望拜望。” 拜望说的还挺正宗。 “哥,悠说了,得叫他汉人的名字,你别再阿尔斯兰阿尔斯兰地叫他了。被他听见又要不高兴了。”那云说完,走到塌边看着我。我要起身,她把我按住,“画堂,你在玩命么?要不是皮皮狂奔回炎凉城报信,悠准备把突厥和龟兹都翻过来。” “这是在突厥吗?” “当然!”那云摇了摇头,又噗嗤笑了,“不过啊,你可真厉害。现在整个西域都知道悠有多紧张他的王妃了。” 我脸红,恨不得把头埋进毛毯里。 诺力哈哈大笑了两声,“我那兄弟常年都是淡淡冰冰的样子,没趣得很。看到他前夜的模样,真是大快人心啊。我父汗还因此牛饮了一大坛子的酒,直说痛快!” 我望着帐顶,慨叹李悠到底有多不得人心啊。心里又是酸又是甜。 突然,帘子那儿响起了一句冷冷冰冰的突厥话。 我不用看,都知道是李悠。 诺力跟他说话。刚开始还好,说着说着,两个人好像吵了起来。不过一个淡定从容,一个急红了脖子。那云也加了进去,不过看样子是在劝架。 吵完,诺力揽了揽李悠的肩,就出去了。 那云回头对我笑了一下,也出去了。 我盯着他看。某个人的脸开始一点点地红,从脖子到耳根,最后悄悄地爬上脸颊,就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年郎。但还是故作淡定地把碗端了过来,“喝药。” “对病人要温柔一点!”我抱怨。 他把我抱起来,拥在怀里,然后说,“小心烫。” 我闻着他身上惯有的味道里,掺杂着药香,试探地问,“这药是你亲自煎的吗?” “不是。” 嘴硬? “你说下回我是跑到龟兹好呢,还是跑到……” “是!”咬牙切齿了。 我大笑,“老老实实地交代不就好了吗?” 某人板着脸,不说话了。 我的心情豁然开朗。起先还在为跟他莫名其妙地闹矛盾而懊恼。现在不了。有句老话说的好啊,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暂别 我养了两天,李悠都不让我下床。第三天,趁他和诺力他们去打猎的时候,那云把我弄了下来。 我穿来的衣服又脏又破,李悠做主,那云就扔了。只拿了一套突厥的衣服给我换。 我穿着连身的红裙子,脚下踏着靴子,原地传了个圈,感觉整个人都轻松了起来。 那云拍手道,“真好看,还是你的男人有眼光。画堂,我们今晚有活动。要不要一起来玩?” 突厥人长歌善舞,我歌不行,舞不会,连忙摇了摇头。 “来啦,大家一起热闹。不会不要紧,我教你!” 那云热情地把我拉出了帐子。我深呼吸了一口气,眼前是茫茫无际的草原和一片蔚蓝的天。 几个帐子,几匹马,就是一座家园。我知道这里不是突厥的王庭,只是一小片的牧民区。 突厥人的尊卑思想,没有我们汉人那么重。他们的公主,王子,很容易就能与平民打成一片。 我很想问那云,她和蒙塔的事情。可看到她现在这么快活,又不忍心引她难过。 她用突厥话与突厥的姑娘、妇女很快地说着什么。她们微笑地看着我,不住地点头,然后纷纷鼓掌。 虽然语言不通,虽然是初次相见,但她们的笑脸和欢快的笑声迅速地感染了我。 我们在青青绿草之上,玩着突厥民族的游戏,与蓝天和白云同在。 游戏玩到一半,姑娘们忽然把那云拉到一旁,嘀咕了一阵之后,那云走过来对我说,“画堂,她们有个问题叫我问你。” “恩,你问。” 那云回头看了她们一眼,姑娘们好像都在催促她快问。她只能说,“悠的身体……怎样的?” “啊?” “炎凉城的第一宝你不会不知道吧?你要知道炎凉的第二宝鸽血红,珍贵得能买下好几座城!” 我一口气没提上来,下意识地去看手指。天哪,我每天都戴着好几座城! 那云眼尖,一下子举起我的手,朝突厥的姑娘们叫。我一下子就被团团围住了。她们七手八脚地摸我的戒指,脸上什么表情都有。我忽然不安起来,这么贵重的东西,我是不是藏起来比较妥?要是被心怀叵测的人看到了,起了抢夺之心,就不好了。 李悠那家伙,一点都不可靠。能买几座城的宝石算不贵,那什么算贵! 不把钱当钱,太刺激人了! “可别想着藏起来。这是信物。”那云看着我说,“你戴着它,走到全天下,所有人都得让你几分面子。唉,我家的阿尔斯兰,原来是个这么体贴的小伙子,以前怎么就没发现呢?”她碰了碰我的肩,打趣我,“画堂,不如我们共侍一夫吧?” “休想!” 黄昏的时候,草原上的篝火升了起来。我们坐在一起,我听她们唱歌。唱突厥的歌,歌声嘹亮,不加任何润泽。那是直达心底的声音,我能感觉到歌声中蕴藏的深厚情谊。 算一算,该是男人们回家的时间了。姑娘们等着心上人,妇女们等着自己的男人。而我等着李悠。 那云忽然用手肘碰了碰我,指着天边。 十几匹马正朝这儿飞奔而来。起初只是巨大落日的几个小点,渐渐地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到能清楚地看见每一张风尘仆仆的脸。 女人们都叫了起来,飞奔向他们。 为首的那个人,正回头和诺力说话。他指了指自己马侧挂着的几只猎物,诺力的脸色有些羞赧。 他穿着突厥的衣服,威风凛凛,身上那种被汉人的衣服束缚的狂野和桀骜被释放了出来,愈发地迷人。他身后的突厥人,包括诺力王子,都用一种仰慕的神情与他说话。他,仿若天神。 我看到几个小姑娘,围在他的马边,手里都捧着花,一直叫着,“阿尔斯兰,阿尔斯兰。”心里马上就不是滋味了。 那云推了推我,“画堂,你在害羞什么啊,快去啊。那是你的男人!” 我被他推得往前跌了几步,正好停在他的马前。 所有人都在看我,我别扭地扯着裙子上的珠子,害羞得不敢说话。 他跳下马,朝我走过来。我抬头看他一眼,他的目光有些许惊艳。 诺力忽然叫了起来,所有的突厥人都在拍掌,喊着一样的话。李悠拉着我的手,温柔地看我,篝火映亮了他的眼睛。 我问,“他们在说什么?” “他们要我亲你。”话落,他侧头,在我的脸上印下一个吻。 人群欢呼着,沸腾了。 我们围着篝火坐。我紧紧地贴着李悠,脸都烧起来了。突厥的民风开放,敢爱敢恨。可我毕竟是深受儒家正统教育的汉人,多少放不开。 李悠的身边坐着诺力,我的身边坐着那云,为了照顾我,他们都说汉语。 “诺力,这次谢谢你们的帮忙,明天我们就回炎凉城去了。” “兄弟,我真舍不得你啊!上次要不是你救了我一命,我早被死胖子弄死了。”诺力的手好像好的差不多了,拆了绷带,活动自如。不然今天也不会跟李悠去打猎。 那云没好气,“早就叫哥哥你多练骑射了。” “怎么是我没练?以后父汗要是打龟兹,我第一个冲锋陷阵!”诺力拍了拍胸口。 那云的脸色马上不好看了。 我连忙说,“诺力王子,你看起来好像力气很大?” “那是,在阿尔斯兰出现以前,我可是突厥第一勇士。”诺力挺起胸膛。 李悠拍了拍他的肩膀,“现在也是。” “怎么能算?我们突厥人,说一就是一,说二就是二。你打败了我,自然得把第一给你!” “他还会打架吗?”我指着李悠问诺力。 “打架?”诺力不解地望着我,李悠说了一句突厥话,估计是给他翻译。 “当然会!摔跤他可行了!我父汗,比我高,比我壮,他说摔就摔了,一点都不客气!难怪他母亲给他起名阿尔斯兰,真是好家伙!” 我们聊着聊着,姑娘们忽然围着篝火载歌载舞起来。坐在外围的小伙子,都配合地拍手,哼调子。 那云要拉上我,我不想去。 “去吧。玩一玩也好。没有人会笑你的。”李悠拍了拍我。 我只能跟着那云加入进去。 她们歌唱得很齐,我不会唱,只能一边笑,一边跟着她们转。她们抬手,我也抬手,她们踢腿我也跟着踢腿。虽然中间出了几次错,但是热情的草原姑娘们一点都不介意,反而放慢了拍子,让我跟上。几次之后,我渐渐适应了,跟她们打成了一片。 草原的夜,一片欢声笑语。 我记得漫天的星,燃烧的篝火,还有一个人专注的眼睛。 一回到帐子里,他就把我抱了起来,压在榻上吻个不停。我紧紧地缠着他,伸手去解他的衣服,他却按住我的手说,“不行。” 我难耐地看着他。 “药没有带来。” 我气得翻身把他压在榻上,去扯他的领子,啃他的脖子。他按着我,喘着气说,“听话,暖暖。” 我泄了气一样,趴在他的怀里。 躺了一会儿,他渐渐地平复了气息,摸着我的头发说,“这次回去,我要出一趟远门。可能要一个月……” 我抱着他的腰,急急地摇头,“我不要!” “如果这次成功的话。以后我就不用再喝药了。”他顿了顿又说,“我们就能要一个像墨墨一样可爱的孩子了。” 恩,这句话怎么听起来很耳熟? “那我也去。” “外公说,可能会有些痛苦。我不想让你看见。” “那我更要去了!” “暖暖,每个男人都有自己的骄傲。你乖乖地在家等我。” 我把头埋进他的胸膛里,闷闷地说,“可我,舍不得你。” 一想到要跟他分开,整颗心就空落落的,难过起来。自嫁给他,他从来没有离开过我身边。 他沉默着,轻轻地拍我的背。我很快就有了睡意。 我快进入梦乡的时候,听到他的叹息。 第二日,我们告别了那云和诺力,骑马向南边走。我骑着叛徒皮皮,李悠仍然骑着安安。 为了照顾我拙劣的马术,李悠骑得很慢,眼睛一直看着我。 他本来要跟我共乘,我死活不肯。因为我要收拾叛徒皮皮。 “臭皮皮!”我附在马背上,对着它耳朵,狠狠地说。 “暖暖,你在干什么?马上很危险,不要捣乱。” 皮皮不为所动,依然很矫健地奔跑着。我在想,是拔他一根毛还是索性揍它一拳,李悠在我身旁说,“你不要跟马过不去。它只是尽忠而已。从这点上来说,它是匹好马。” “它出卖我!” “我才是它的主人。” 好吧。他说得没错。这不算背叛,相反还是尽忠。皮皮,那我就马马虎虎放过你吧。谁叫他说你是好马呢。 放弃收拾皮皮之后,我开始后悔没跟李悠共乘。我想念他的怀抱,还有在他马背上,就能风驰电掣的速度。 “驸马……” “我拒绝。” “你还不知道我要说什么呢!” “我还是拒绝。” “我……!”通常这个时候,我就败下阵来了。可是现在情况不一样了,大大地不一样了。我知道了他的心意,从那一刻起,他就输了。 “悠……”我可怜巴巴地望着他,“我要跟你一起。无论如何,都要一起!” 他停下马,无奈地看我一眼。 “过来吧。” 我欢天喜地地跳下马,他俯身把我抱了上去。 我坐稳了之后,他在我耳边说,“暖暖,你赢了。你吃定我了。” 我仰头吻他,“请问,能吃一辈子吗?” “当然。” 我大笑了起来。 我的心很大,像是这无涯的茫茫草原,能够纵马奔腾,自由自在。 我的心也从此变得很小,小到只能住一个人。只看一个人,只念一个人,只爱一个人。 草原之上,两人一马,还有半途被抛弃的皮皮,驰骋在回家的路上。 拜师 李悠和托杜外公一起出了远门。留下小东协助我打理王府的里外。 秦尧好了以后,我派人把他送回赤京去了。 我的心情变得很不好。 用小陆子的话说,温庭筠已经在王府里走了好几遍了。 我每天都巴巴地跑到大门口,看看有没有信差,或者他会不会突然回来。闹得整个王府的人都知道王妃思夫心切。 好几天过去了,李悠一点音讯都没有,我开始担心起来。路上碰到什么麻烦了?应该不会。一个李悠再加上一个外公。足够了。被哪个漂亮姑娘缠住了?应该也不会,那云那么好看,李悠都不动心。再不然就是毒发了?刚这么想完,我就呸呸了几声。 我摇了摇头,决定不让自己再胡思乱想。再抬头的时候,就看到小齐从我面前走过去,连忙叫住他,“小齐!” “王妃!”他看到我还是不自在,连忙跪在我面前。 “拜师的事情怎么样了?” 小齐摇头,“珍宝房这几日都在赶工,师傅一直在叹气,说怎么也做不出王爷要的那个花样来,回头王爷该生气了。” 我想了想,“小齐,你别忙了,跟我出去一趟。” “王妃?” “你在这里等我一下。” 我回房换了一身跟小齐一模一样的衣服,虽然衣服很不合身,有点大,但是穿起来还挺好看的。像个英俊的少年郎。 当然,那是我自己的感觉。 因为去老工匠家的路上,行人都在用诡异的目光打量我。 “王妃……这样真的好吗?” “叫我小堂。还有多远?”炎凉城的日光已经有些毒了,我抹抹汗说。 “快到了,就是前面那个屋子。” 我看到一个老旧的木门,在闹市里面显得有些格格不入。我踮脚往里面看了看,小齐怯怯地跟在我后面。 “愣着干什么,敲门啊!” “哦。”小齐连忙上去敲门。 门很快就开了,从门后走出一个绑着头巾,蓄着络腮胡子的大叔。长得很高大,一看就不是汉人。果然,他一开口就是一句我听不懂的话。 小齐怯怯地应着,然后跪下来磕了一个头。 老工匠看他一眼,转身就要进去。 “喂,你等一下!”我挤进门里面,撑着门,“登门就是客,好歹让我们进去坐一下吧?” 见他只是干瞪着我,我就冲小齐喊,“你快给他翻译翻译。” 老工匠听了小齐的话之后,不悦地打量我,然后很粗鲁地把我往门外推,“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我……!我以为李悠的脾气够让我受得了,谁知强中更有强中手啊。 小齐沮丧道,“王妃,我们还是回去吧?” “你再敢叫我王妃我就把你扔到山里面去喂狼!”我火大。 小齐缩了缩脖子,不敢讲话了。 我在老工匠门口走来走去,走来走去。我琢磨着软的不行,只得来强的了。还好他家的围墙不高,爬进去不是什么问题。 小齐想阻止我,我却断然不是无功而返的人。翻墙这样的事情,在我以前来说,是常干的,所以驾轻就熟。可我脚还没着地,就被一个人倒拎了起来。 老工匠怒瞪着我,我急得大叫,“你很有本事,但没有传人,难道让那本事跟着你到土里面去吗?你好歹要给别人一个机会,看看他到底有没有资格继承你的衣钵吧!” 小齐在门外大声问,“王……小堂,你没事吧!” “小齐,你把我刚才说的话给这个臭老头翻译一遍!”我冲着门外吼。 “不用了,我能听得懂。”老人生硬地说。 听得懂早说啊,我声音都吼哑了。 老工匠把我放下来,仔细地打量我,然后说,“你为什么要拜我为师?” “不是我,是门外那个!”我径自跑过去,打开门,把小齐让了进来。 老工匠看他,“这小子会什么?” 小齐张了张嘴,有点惊讶的样子,而后说,“原来阿勒泰老师傅也会汉语。小的学了几年的手艺,学术不精,不敢说自己会什么。” 阿勒泰在院中的摇椅上悠闲地躺下来,然后眯着眼睛看我们,“你倒老实。既然学艺不精,怎么还敢来拜我为师?” “拜师有什么敢不敢的!关键是看有没有心!”我搬了一张小藤椅,坐在阿勒泰的对面。我平生最见不得人嚣张,更见不得有人奇货可居。“你有什么条件尽管提,我们尽力办到!要多少钱,我们也都有。” 阿勒泰哼了一声,“小姑娘好大的口气!如果你肯把手上的戒指给我,我就考虑。” 我抬手按住戒指,藏到身后,“你休想!” 等一下,他喊我小姑娘? 阿勒泰严肃地说,“我把这门手艺当成是一生的事情,它不是货物,不能用金钱来衡量。如果找不到能很好传承它的人,我宁愿把它带进黄土里,让它绝传!” 他说完,起身就要进屋子,我连忙拉住他,“阿勒泰师傅,您别生气,我们再好好谈谈。您的手艺那么好,不能绝传的。” “我这辈子,只看上了一个徒弟。他极有天赋,也很有耐心,底子又好,是这门手艺的不二传人。可惜他太忙,身体也不好。如果你把他请来,我就教!” “谁?” “陇西王李悠。” 我一口气没提上来,差点被自己当场憋死。 “除了他,就没别人了吗?”我看了看跪在地上的小齐,“阿勒泰师傅,小齐的天赋可能差了些,可是勤能补拙,您看他的手,全部都是茧子。天赋只是一部分,一生的努力也很重要吧?” 阿勒泰看了小齐的手一眼,板着脸沉默。 “求您考虑一下吧?” 半晌,没有动静。 “看在他的份上,我就给你们一次机会。”阿勒泰对天拜了拜,终于松口,“这个小伙子留在我身边,我要观察他一个月。而你,要去库尔干干一个月的活儿。” 干活有什么难的?我拍胸脯,“没问题!” 小齐拉我,好像要说话。我斜了他一眼,他就老实呆着不动了。 阿勒泰看着我,“我打赌你干不了一个月。” 我这一辈子最恨别人小看我,“我要是干得了一个月呢?” “我就收他为徒。” “一言为定!” 我气呼呼地从阿勒泰的家出来,小齐问,“王妃,您知不知道库尔干是什么地方?” 我随口问,“什么地方?” “姑娘城,关女犯的地方。她们每天都要做数不清的重活!也有身家清白的姑娘去那儿讨活干,因为报酬很高,但是您肯定受不了的。” 我看了看自己的手,开始有点害怕。 不过,我李画堂是堂堂的公主,一言九鼎,说出的话,打过的赌从来不后悔! “小齐,能不能把阿勒泰的手艺学到,就看我们俩这一个月的努力了!”我握着小齐的手,狠狠抖了抖,小齐愣愣地点头。 这事儿我得瞒着小陆子。要是被他知道了,肯定眼睛一闭一头撞到柱子上去了。 晚上,一个人的被窝变得很凉很空。我一直梦见李悠,梦见他回来了,梦见他抱我,吻我,梦得我相思成灾。 第二天,我找来小东,先是问李悠有没有信来。 “没有,王妃。” “我最近要到城里逛一逛,熟悉民情,白天都不在府里,大小事情一律交给你了。” “王妃要去哪里?小的派人……” “不不不,那样就体察不到什么了。我可警告你,别派人跟着我!我只在城里走一走,不会出城的。” 小东看我一眼,低头道,“小的明白了。” “还有那个珍宝房的小齐,你跟李丁说一声,就说他与我一起。不要问行踪,明白了吗?” “是,王妃。” “这个,你先帮我收起来吧。太招摇了。”我把手上的鸽血红摘下来,又说,“等王爷回来的时候,再给我吧。” 小东没有多问,恭敬地把戒指接了过去。 我换上一身寻常百姓的服装,一路打听库尔干在哪里。城里的百姓大多不是汉人,但多少都知道一点汉语。他们一听说是库尔干,个个都耸肩摊手,说,“股酿 ,你补幸。” 嘿,我就不信了。我一路走一路问,终于在离城西不远的地方,看到了一堆的乱石。乱石之上,穿着白色衣服,手脚上戴着脚铐的女人,正来来去去。 有一个蓝衣的大婶,打扮得像是个突厥男人,举着鞭子站在一旁,大概是见我老打量她,就转过头来看着我,霹雳啪啦地一通突厥话。见我发怔,又换了汉语,“干什么的?小孩,别处玩去!” 小孩……我十五岁了! 我笑着迎上去,“大婶,你们这里招人吗?” “招人?”大婶狐疑地看我几眼,“招是招,不过就你这身子板,干不了。” “不试试怎么知道?” “你真要干?干多久?” “一个月。” 我话刚说完,正在搬石头的女人们都停下来看我,好像我是什么怪物。 我咽了咽口水,心里越发地没底。毕竟,我从来没干过什么重活,也是严格意义上的十指不沾阳春水。刚来炎凉的时候,我以为李悠会好好锻炼我热爱劳动的美好品德。谁知到了后来,他比谁都惯我。 “成,这里的石头要全部运走,正缺人手。我叫赛里木,是陇西王府工房下的一个帮事。工钱,七天这个数。”她伸出粗长的手指,瞟我一眼,“七天结一次,碍事的话,我会请你马上走人。” “……知道了。” 过去 赛里木绝对不会因为我比这些女人都矮都瘦,就手下留情。 那石头我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搬起来,刚搬到一半,因为撞到身边的一个女人,那石头狠狠地砸在我的脚趾上,痛得我只想叫娘。 “废物!”赛里木走过来看我一眼,“我看你也别贪那工钱了,这活你干不了。” “谁说我干不了?”我强忍着巨痛,俯身又去搬石头。赛里木高声用说,“大家听着,再过不久就要入暑了,要尽快把这里的活干完!” “是!”我身边的女人们有气无力地回答。 “都给我精神着点,这些银矿里提炼的银,可是要给王府珍宝房做首饰的。我们是在给伟大的忽底做事!” “好!”女人们一下子来了精神,动作也麻利了很多。 我搬石头搬得气喘吁吁,有一个长得很高很俊的姑娘蹦到我身边,把我快掉下去的石头抬上来了点。我连忙道谢,她打量我说,“姑娘,看你白白嫩嫩的,不像是家里缺钱。” “我……有苦衷。你呢?看起来也不像缺钱。” 她凑过来低声说,“我可不是看上这里的工钱。因为在这里,也许能看到忽底。”。 “忽底?”……李悠?我又把石头往上抬了抬。 “是啊。赛里木大婶都有两个孩子了,还接这份工就是因为忽底有时会来库尔干看矿石。你可能都不相信啊,这里有的人是故意犯重刑的!因为忽底除了王府,只会来这里。只有在这里,才有机会近距离看到他完美得像天神一样的脸!” 我苦笑了一下。那脸我天天看,没觉得有什么特别。 “你好,我叫刘浣,你呢?” “我叫小堂。” “小堂,你也是汉人吧?”刘浣把石头放到指定的地方,又来帮我,“在炎凉城看到真的汉人可不容易。” “为什么?”对于城里那么多外邦人,我也一直很好奇。 “前几年突厥发生了一场战争。一座城池被汉人的统帅屠了。忽底就收留了那些幸存下来的人。还有那些因为突厥和龟兹两国的战争而失去故乡的人,都来这里投奔忽底。忽底为了他们的生计,出钱办了很多的酒楼茶肆,手工作坊,还买了许多的粮仓田地,让他们能够赚钱养活自己。炎凉城本来人很少,而且都是汉人,现在渐渐地,汉人和突厥、龟兹都亲如一家了。” 我想赤京城中,风传的李悠动不动就买田买地,垄断西北粮仓的谣言就出于此。 “小堂,你知道忽底么?” “恩。知道一点点。”我可不敢说我不仅知道,还是他的王妃。看这姑娘的模样,痴迷李悠痴迷得很。没准我的真实身份,还是她的眼中钉,肉中刺。 “那你知道那个讨厌的金玉公主么?忽底送她鸽血红,全城都知道了!”刘浣一副气得牙痒痒的模样。 果然…… 赛里木在不远处喝了一声,“那边正在讲话的两个小鬼!雇你们工作的,不许聊天!” 我和刘浣对看了一眼,互相吐了吐舌头,连忙收住了话头。 在库尔车只干了半天,我觉得我的半条命就要没了。不仅如此,双手也都磨破了皮,脚上被砸到的地方也一阵一阵地疼。 好不容易挨到中午吃饭的时间,饭菜却清淡得我下不了口。我一定是疯了才放着王府的锦衣玉食不要,来这里做苦力。我图什么?那该死的阿勒泰老头! 刘浣把自己碗里的星点肉都夹到我碗里。我看到她手掌里的茧子,“你会武功?” “都是些花拳绣腿,家里的老头逼得紧,随便练了几年。” “那令尊现在何处?” “那个死老头在呼图城。”刘浣好像不愿意多谈她爹,就对我说,“还是聊忽底吧。我每天在这干苦力,就是希望能见他一面。你知道忽底的突厥名字是什么吗?” 谢天谢地,随便聊什么,只要不聊金玉公主就好。 “是阿尔斯兰吧?” “不错,伙计!”她揽了揽我的肩,像突厥人一样说话。 我忍不住笑了。想了想又说,“你知道很多关于他的事情?” “谁?忽底?那是,你问问在库尔干干活的老老少少,没有比我刘浣知道得更多的了。” “那他的过去呢?” 刘浣看我,“喂,你别告诉我,你也仰慕忽底?” “当然不。我只是好奇。因为他的过去,好像一直都是秘密。” “其实啊,忽底的过去,是我们不愿谈及的。就像谁都不希望太阳有一星的污点。但既然我们投缘,我就偷偷告诉你吧。 当年,老王爷出使突厥的时候,爱上了谷浑王年轻貌美的妻子。但他们最终没能在一起。甚至连忽底的母亲有了忽底,老王爷都不知道。忽底随着他的母亲,在安拉城平凡地长到八岁。他虽然不是谷浑王的亲生儿子,他的母亲也早与谷浑王断绝了关系,但他仍被谷浑王的其它妻妾迫害。听说最严重的一次,险些瞎掉眼睛!” 我倒吸了一口气,刘浣接着说,“忽底的母亲为了保护忽底去世了。闻讯而来的老王爷把忽底接回了炎凉城。可老王爷的妻妾全都是汉人,忽底之上还有三个哥哥,他拒绝说汉语,他跟他们都长得不一样,所以饱受欺凌和陷害,经常被打的浑身是伤,还吃不饱饭。” 刘浣把最后一口饭吃完,见我一口都没动,便说,“嗳?你快吃啊。” 我忽然胃口全无,就问,“接下来呢?” “后来老王爷破例把他带去赤京……” 我忍不住问,“他总共去过几次赤京?” “三次吧……第一次去的时候,他还不到十岁。据说那次回来,他开始拼命地学习汉语。几年后,又跟老王爷去了一趟赤京,那一次,皇上还破例让他进弘文馆学习了几天呢。再后来,就是这次进京去娶公主了。” 后面的两次,我都知道,但第一次,我只有两三岁的光景,什么都不记得了。 “唉。老王爷病危的时候,他才多大?十几岁的少年,终于杀了那几个一心置他于死地的哥哥和他们的母亲,继位当了陇西王。” 我叹了口气,“狠了些。” “不狠,哪有现在西域的太平?忽底的几个哥哥,各个心胸狭隘不说,好美色的,贪图享乐的,不把人当人的,全都恶贯满盈。不过啊,因为这段过往太血腥,所以我们都不会提起的。小堂,你也千万不要在别人面前提。” 我郑重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这时,赛里木说,“都起来都起来,干活了啊!” 刘浣看我手中的碗,轻叫一声,“呀,光说话了,你的饭一点都没吃。” 我放下碗,“先干活吧。” 库尔干虽说是惩罚女犯的地方,李悠还是会酌情给女犯一些报酬。 这里的活儿很重,但也只是负责运送矿工开凿出的银矿石到城里的工场而已。 我们休息的时间很少,几乎在不停地干活。赛里木很严厉,会抽那些偷懒的女犯,但对我们这些不是女犯的人,却只喊和骂。 所有人顶着毒辣的日头,汗流浃背地工作,受了伤也只得咬牙忍着。不然赛里木会叫你走人。 我以前买首饰的时候,只觉得它们好看,从来都没有想过,一枝小小的银簪子背后,需要这么多人的努力和汗水。从矿工,运工,提炼工到工匠。如果我不到库尔干,永远都不会去思考这些问题。国家是什么?百姓是什么?我们皇室是什么?在享用他们劳动成果的时候,能为身在最底层的他们多做些什么? 坚持到第三天,我被毒辣的日头折磨得中暑,昏迷中一直喊着李悠的名字。 醒来后,赛里木苦劝,要我别干了。我咬了咬牙,不肯。 第七天,我走路都感觉在飘,浑身酸疼,连做梦都在搬石头。小东和小陆子都已经看出了我的不对劲。因为我被晒得又黑又瘦不说,浑身也没一块好肉。小东倒是懂事,不会多问,倒是小陆子从小跟我一起长大,又是哭,又是闹,我没法子只能告诉他。 “公主,您这是何苦!”小陆子抱着我的腿哭,“从小到大,您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奴才跟东大人说,让驸马尽早回来就是了……” “小陆子,我不是因为驸马才去库尔干的!”我把他拉起来,手指都有点用不上力气,“驸马说得对,出了赤京城,就没有什么公主了。我也不想每天都在王府里面,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在这里,我有更多的机会去体会以前体会不到的东西,所以,你不要阻止我。” “可是,公主!” “我既然跟阿勒泰打了这个赌,我就不能输!否则,他们所有人,会更加看轻我。小陆子,你懂吗,这是身为公主的骄傲!” 小陆子一边抹泪,一边说,“奴才心疼您。眼看都瘦了一圈了,身上也全是伤。皇上和皇后知道了,该多心疼。” “父皇和母后会高兴的。因为,我正在慢慢地长大。” “可是这样下去,会生病的啊。” 我叹了一口气,伸手支着下巴,“已经病了,还病入膏肓。” “是吗?哪儿难受?奴才马上去叫大夫。”说着,他就要转身跑出去。 我忙拉住他,“别去了,这病大夫治不了。相思,你懂吗!” 小陆子扁了扁嘴,没声了。 第十天,我看着自己破裂的手指和满是伤痕的手背,在去留之中强烈地挣扎着。我一直告诉自己,可以了,十天已经是我的极限了。大不了输了这赌,让李悠自己去想办法对付阿勒泰老鬼。我实在太累了,累得提不起精神来,一看到那些石头就想躺到地上去,最后永远别醒过来。 小齐偷偷来看我。他给赛里木塞了钱,赛里木就允许我们单独说一会儿话。 小齐说阿勒泰除了要他用一根很粗的银棒在一块很厚的银板上凿洞,别的什么都没说。 他跪在我面前,“王妃,这里的活太重了。王爷要是知道了,非得把小的杀了不可,求您放弃吧。” “小齐,你想放弃吗?你不想学阿勒泰的手艺了?” “想。但是,太委屈王妃您了。我们这样的人,一辈子就盼着能平平安安的。能拜阿勒泰师傅为师,那当然是天给的恩泽。但如若不能,小的也没什么好怨的,这都是命。” 我看着他的脸色,伸手扶他起来,“别信命,也别轻易妥协。这一次,我们就跟命赌一赌。” 小齐看着我,咬着唇不说话。 “好了,你快回去吧。好好地做阿勒泰老师傅交代你的事。我没放弃,你就不许放弃,听到了没有?” “王妃……” “这是命令!回去吧。” 小齐一步三回头地走了。我又返回去,重新振作了精神。是啊,什么天命地命公主命,说白了,全都是人命。我身边没有人逃跑,刘浣也没有放弃,我就绝没有理由把小齐的梦打碎掉。 刘浣走到我身边说,“刚刚那位,是你的心上人?” 我连忙澄清,“不是,不是。只是一个朋友。” “你的朋友真行。他穿的衣服,可是王府珍宝房的。” “这你也知道!”我把石头放下来,抹了把汗。 “早就说过了,他的事,我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刘浣冲我眨了眨眼睛。 这个时候,赛里木浑厚的声音响了起来,“这两天可能会下大暴雨。你们这些雇来的,今天都回家一趟,就说这几天要住在库尔干,不能回去了!” 我抬头看天色,恨得咬牙,把阿勒泰那老东西骂上几百遍。他不会是把暴雨都算到了,故意整我吧? 归来 我回到王府,逮着小东,就迫不及待地问,“我写给王爷的信,真的都发出去了吗?” “是的,王妃。” “一封回信都没有?”我沮丧了。 “也许王爷正在回来的路上。” 我怏怏地走回房里,坐在窗前,看着窗外一大片的桃花园。恍惚之中,好像看到一个人站在桃树下,正朝我看。莹莹如玉,皎皎如月。我连忙站起来,那个影像却碎掉了,只留满园飘飞的花瓣。 我这么想他,无时无刻不在想。他却吝啬得连只言片语都不寄给我。 我走到书桌前,摊开空白的纸页,想着要给他写什么。 你快回来?太直白。你怎么还不回来?太哀怨。最后愤而写下,“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我打赌他不知道这句话的典故,我打赌他看不懂,我打赌他不知道我这么想他。 我把信交给小东,瞒着小陆子出了门。 好吧,我挺起胸膛,除非这暴雨能砸死我。否则要我李画堂认输,没门! 我在库尔干,又没日没夜地干了几天。 我想,就算不为自己坚持下去,也要为了小齐。每个人都有做梦的权利,父皇说的,要尽量成全别人的幸福。 我想起小时候,我偷懒不背书,嫌累。就向父皇抱怨,说公主可以不用吃这些苦头。那个时候,父皇就说,身为公主,只是运气好了点而已。除非我自认吃不了普通人都要吃的苦,我比普通人差,否则,我就要学下去。 父皇……我抬头看了看天,天空中浮现父皇慈爱的脸。抛开政治,抛开皇位,抛开您肩上的担子。您真的是一个很好很好的父亲。时至今日,我才渐渐体会您的苦心。 库尔干的饭菜真的很难吃。刘浣把她碗里的肉都夹给我,我还是吃不了多少。 这一天,我浑身酸疼,正搬起一块石头。忽然头顶电闪雷鸣,轰隆隆的几声巨响,然后就下暴雨了。 赤京也下雨,下的都是那种绵绵细雨,打在脸上很舒服。 炎凉的暴雨却跟鞭子一样,噼里啪啦地往身上招呼,疼得我眼泪都出来了。 赛里木起先还让我们坚持工作,后来见雨下得实在太大了,就让我们退到临时搭的棚里面避雨。 雨很大,我眼睛都睁不开。慌乱之中,摔了一跤,额头狠狠地磕在石头上。我疼得咬牙,泪水在眼眶里面打转。 刘浣冲过来,迅速把我抱进棚里,赛里木走过来查看我的伤口。 “你这女娃子,怎不小心一点?”她口里责备,手上却拿了一瓶药递给刘浣,“给她擦擦。个头这么小,还能坚持这么久,不容易。” 刘浣把药倒在我的额头上,我疼得直缩脖子,直哼气。她说,“你忍着点。可别好好的一张脸,留下什么疤来。” 雨一直下到半夜。 我们这几天都住在离库尔干不远的一座简陋的小屋里面。别的人都睡了,我和刘浣因为相邻,就小声地聊天。 “小堂,偷偷告诉你,再过不久,我可能就要走了。” “为什么突然要走?” 刘浣凑近我,低声说,“其实,我不是普通的百姓。我的父亲,是镇守在呼图城的刘岩将军。我出生在几千里外的赤京。这一次,我姨父要把父亲调回京里,我得跟着回去了。” 我惊讶地张大嘴,刘浣拍我的肩膀,“对不起,吓到你了吧?我跟我父亲在政见上不合,所以我就赌气到炎凉城来了。我看惯了边境的烽火硝烟,看惯了他们只懂自己利益的争斗,觉得炎凉是一片乐土。而守护西域的并不是安西都护府,不是我那只知道对姨父言听计从的父亲,而是陇西王李悠。他是我心中的大英雄!……我只希望在我走之前,能见他一面,哪怕远远地看一眼也好。” 我按了按她的手背,她就躺下去睡觉了。 我躺了一会儿,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就披衣走出小屋。我光着脚,走远了一些。下过雨的路面有点潮湿,但很凉爽。 人生的际遇是多么奇妙。我和刘岩大有你死我活的趋势,却跟他的女儿相当投缘。我叹了口气,抬头看天空中的月亮。白天里的那一下摔得真结实,额头到现在还疼,可别像刘浣说得那样留下疤才好。转念一想,留下疤也好,叫某个人内疚,叫他对我不问不闻。 然后,我暗骂了一声混蛋。转身。 月夜,清风,几枝山花俏。 有一个人静静地立在我的面前。 他的衣袖,他的头发,随风而动,一时多少风流。 他的面容英俊,羞了满园的桃红□。只是,那表情好像不太好? 我一定是疯了,才会大半夜在这里梦见他。 “老眼昏花,老眼昏花。”我一边念着,一边往回走,手臂忽然被人拉住。 然后那个几度在我梦中响起的声音对我吼,“李画堂!” 我愣住,侧头盯着他。那眉毛,那鼻子,那眼睛,是李悠没错。 可是,怎么可能?他怎么会在这里?我打了一个激灵,后背阵阵发凉,第一个反应就是跑。 “还想跑?”他把我拎到身边,就像教训一个不听话的孩子一样,“谁允许你一见我就跑了?谁允许你到库尔干来干活了!你实在太乱来了!” 我捂住耳朵,可怜兮兮地说,“你别骂我呀,我很认真,没有乱来的。” 他终于缓和了口气,拉着我的手,“暖暖,我回来了。” 我鼻子一酸,猛扑进他的怀里,用力呼吸他身上的味道, “悠……你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我起先吻他,后来狠狠地咬他,打他。 他用力地抱我,任我打,任我咬。 “一个月了吗?”我傻傻地问。 “还没有。但是有人说,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你知道?” “问了外公。”他笑,好看得一塌糊涂,跟梦里的一模一样,“小东说,你的闺怨快把我的陇西王府淹掉了。” 我吐舌头。他执起我的手,我疼得吸了几口气,他皱眉头,眼睛盯着我的额头。 “王妃,我的陇西王府养不起你么?” “我要是不来这里,还不知道你背着我四处招蜂引蝶呢!”我故意转移话题。李悠在平时总是彬彬有礼的。但是一旦蛮横起来,非常吓人。 “招蜂引蝶?”某人的汉语水平果然…… “听说你会来库尔干,多少年少无知的姑娘巴巴地跑来干苦力。还有人为了见你一面,不惜犯罪。王爷,我跟你说,炎凉城的犯罪根源就是你!” 他笑,“我为了赶回来,差点把安安累到吐血。你又算不算犯罪的根源?”他伸手点我的鼻尖。 我满心的欢喜,把头埋进他的颈窝里,只觉得这些天的辛苦好像都散去了。只要能见到他,再让我在库尔干干一个月,不,半年,我也心甘情愿。 “暖暖,想我了?” “没有,一点都不想!” “真的?”他越发收紧手臂,我整个人都贴在他的胸膛上,“可我很想你。” 我的心顿时化做了一江春水。甜言蜜语,只说给爱的人听。 “以后不要再离开我了,一天也不要。”我挂在他的脖子上,抬头吻他。 他回应我,炙热的,激烈的,嘴里应着模糊的承诺。我在他的怀里颤抖,身体本能地有了反应,连忙轻轻推开他。顾左右而言他,“好了吗?身上的毒。” “全好了。”他拉着我,“暖暖,跟我回去。” 我慌了,“不行不行!还不能回去!” 他的表情马上变得严峻起来。 我连忙解释,“悠,我还要在这里干满一个月,我跟阿勒泰老师傅打赌了。” “阿勒泰?你不是跟我赌气才跑来的?”某人脸色缓和。 “不是不是。李丁说你给的图纸有一门雕花的手艺必须要阿勒泰老师傅才能做好。我就带珍宝房的小齐去拜师。阿勒泰老师傅说,我要在这里呆上一个月,他才肯教小齐。所以现在,我还不能走。不然小齐就拜不成师傅了。” 他看着我,用一种少有的温柔目光。我看多了他的冷淡,他的从容,不小心见到了他的心痛和温柔。忽然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离他最近的人。因为这样想,而满心欢喜着。 他走过来,摸了摸我的头,“既然这样,做你想做的事吧。” “那你明天到库尔干来看我吧,好不好?”我想起刘浣的话,抱着他的手臂撒娇。 “库尔干?被赛里木大婶知道你是王妃,这活儿,你就干不下去了。” “你装作不认识我。” 他无语。 “王爷,驸马,悠?你就可怜可怜我吧。” 他看着我,仍然没有答应。好像这是个极其艰难的决定。 “一次,就一次不行吗?”我伸手拜了拜。 他揪我的耳朵,“好吧。” 不远处,传来了刘浣的喊声,“小堂?小堂,你在哪里?” 我连忙推李悠,“快走快走,不要被人看见了!”李悠被我推着往前几步,无奈地回头看我,叮嘱道,“自己小心。” “知道了知道了!” 我看他消失在茫茫的夜色里,连忙回头应道,“小浣,我在这儿呢。” 刘浣应声跑了过来,瞪我,“大半夜的,你怎么乱跑?我以为你干不下去,偷偷溜了呢。那是谁?” 我紧张了起来,“什么那是谁!?” 刘浣碰了碰我的肩,“小堂,你别瞒我了。刚刚,我明明看到一个身影,好像是男人?” 我连忙说,“没有,你看错了!” “哦,我知道了,那天来看你的小工匠!你们半夜偷偷躲在这里幽会吧?” “没有,他只是来告诉我,明天忽底可能回来库尔干。”为了堵住刘浣的嘴,我只能随便说。 “什么什么?你再说一遍!”刘浣忽然抓住我的肩,用力地摇了摇。 “忽底明天可能会来库尔干啦。” “天哪!”刘浣丢下我,迅速地跑回小屋,把所有人都弄醒,“你们听着,可靠消息,明天忽底会来库尔干!” 于是所有的人都不睡了。 尊敬 第二天,除了我,每一个人都神采奕奕的,包括总是板着脸的赛里木大婶。 很早就有人来通报,今天李悠会来库尔干。 我低头去搬石头,不理会她们或大或小的谈论。她们对他总有说不完的话题,比如他最喜欢吃鱼,最喜欢桃花,比如他喜欢用很浓烈的颜色。 是啊,李悠又不是我一个人的,我早晚得认清这个现实。 接近晌午的时候,库尔干响起了一片马蹄声。我身边正在工作的女人们,迅速地扔下手里的活,像疯了一样的往我身后冲去。 “忽底,是忽底啊!”喊声震天,我一个人站在石堆上显得特别突兀。 所以我就回过头去偷偷看他。 他总是显眼得让人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找到。一身毫不拖沓的齐腰收袖上衣,黑裤子,踏着马靴。好像要出去狩猎的皇族。他身上的每一个地方,都光芒万丈,包括他领子上的金丝边。 “你们辛苦了。”他跳下马,带着礼节性的口气。 女人们振臂欢呼,马上把他的声音淹没了。 赛里木大婶她们把李悠围得水泄不通。我只能看到女人们攒动的背影,都看不到他的人了。随同李悠前来的小东,连忙指挥护卫上前挡着激动的人群。然后,小东无意间抬头,看到我,当场就愣住了。 我朝小东轻轻挥了挥手,干笑两声,继续俯身搬石头。虽然是我要求李悠来看我的,是我主动把他扔在一堆女人里面。但是,此刻心里还是有些说不出道不明的感觉.在他面前,我永远都像一颗不会发光的小星星啊。也许,永远都不会有属于自己的光芒。因为我的光芒,都是他给我的。 李悠和小东向我走过来,停在我身边。和我一起工作的女人们都被王府的护卫拦在一边,巴巴地望着李悠。 李悠低头看矿石,态度很认真。倒是小东小声说,“天哪,王妃,您怎么在这里?!我还奇怪呢,王爷为什么一回来,就要巴巴地跑到库尔干来,原来如此!” 李悠淡淡地看他一眼,他连忙伸手捂住嘴。 李悠说,“其实,只要我跟阿勒泰说一声……” “你别插手!只剩下九天了,我再坚持一下就可以了。” 他叹气,“这么说,我还要一个人睡九天?早知道这样,我就不提前回来了。” 我撇嘴,“在跟我成亲以前,你还不都是自己一个人睡的……” “不一样。有些东西一旦拥有,就不想放手了。”他拾起一块石头,起身看着我,“我答应你的事情做到了,暖暖,你也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别再受伤。”他背对着众人,指尖轻滑过我的额头。 我抿着嘴,点了点头。 “小东,把信差送来的信交给王妃。我们这就走了。” 他往人堆里走,马上又被疯狂的女人们围住了。我实在是很担心有人趁机摔进他怀里,或者在他脸上偷亲一下什么的。我终于知道了,他没有马上答应来库尔干的原因。照这架势,他会被这些女人吃掉的。 小东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偷偷塞给我。我看到信封上属于皇帝的印信,心里咯噔了一下。 “王妃,这是加急。”说完,小东就走了。 李悠离开的时候,我见识了,在赤京风传的,陇西女子疯狂迷恋李悠的传闻绝对不只是传闻而已。因为我目睹了李悠上马之后,有人追在他马后狂奔了好远。最后都被赛里木大婶和李悠的护卫,一个个地揪了回来。 至此,我对李悠的个人魅力,深信不疑。 刘浣过来缠着我,“小堂,我刚才看到忽底就在你身边,他跟你说什么了?!” “说今天天气很好,干活要多用点心。”我开始瞎编。 “是这样吗?我怎么觉得他看你的眼神怪怪的……” 我急忙借口肚子不舒服,躲到没有人的地方看信。 父皇的信比上次短了很多,只占了半张纸,“小六,明岚拒婚被囚于家中,秦奘削官入狱。朕有几件事情,必须交代于你,务必仔细听好。第一,无论是突厥还是龟兹,都从心底把它们当成朋友,将来必从中得益。第二,李悠此人,不是池中之物,你可爱之信之,最关键的是要感之引之。上天有好生之德,我朝基业,今朝悬于你手。第三,无论发生什么,绝对不要回赤京来。以上三点,定要恪守,朕无憾矣。回信务必加盖纯儿的印章。” 我翻看单薄的纸页,觉得此中大有玄机,我最近都耗在库尔干,赤京的风声一点都没听到。谢明岚拒婚,秦奘入狱,如今的朝廷,不就是霍勇一个人说了算了? 谢明岚你这个笨蛋,为什么要拒婚啊! 我心急如焚,好在银矿石运得很顺利。第二天,赛里木大婶就准我们回家了。 我匆匆回到王府,李悠出门,不在府中。 小陆子向我简单汇报了谢明岚和秦奘的事。 我一边给父皇回信一边对小陆子说,“谢明岚成心惹事,这都什么时候了?秦大人一向耿直清廉,怎么会受贿?” “只怕有原因。公主,宫中传来的消息,说皇上身体抱恙。但秘而不宣太医,只皇后一个人在跟前伺候着。” 我本来已经写好了信,听到小陆子这么说,连忙又提笔补了一句,“父皇,您的身体没有什么大碍吧?请如实地告诉儿臣。” 我拿出李纯的印章,盖了上去。 与上次一样,这一回也是清脆的“啪”的一声。小陆子也听见了。 “小陆子,这印章是怎么回事啊?” 小陆子把印章接过去,仔细地看了看,“公主,这印章与普通的印章没什么差别啊?奴才看不出什么玄机来” “上一次也有声音……”我虽有疑问,但确如小陆子所说,那印章看起来很普通,也就不再追究,让小陆子把信送出去了。 李悠回来之后,我的士气大振。当然,再不敢要求他来库尔干看我。 第二十五天,我们把矿石提前都运完了。赛里木大婶给我们发了工钱,“忽底说,因为我们大家的共同努力,所以这次的活儿干得很好,每一个人都有额外的赏钱!” 女人们欢呼了起来,脸上洋溢着快慰的笑。好像这么多天的辛苦都没有白费。是啊,她们的要求简单得不能再简单,干完活,得到报酬,一家生活无忧,就再好也没有了。 我和刘浣特别兴奋,因为这是我们俩第一次凭自己的劳动赚到的钱,格外有意义。 刘浣把我拉到一边,握着我的手,“小堂,我明天就走了,回赤京去。” “这么快?我送你。” “别了,免得大家难过。我今晚就走……小堂,虽然我们认识的时间很短,但是谢谢你愿意跟我做朋友。如果有机会,你到赤京来玩,我一定带你去吃遍所有好吃的!”她伸出手,冲我笑。 我握了上去,“小浣,这么多天,都是你一直在照顾我。如果没有你,我肯定坚持不下来。我们一言为定,赤京再见!” 她点头,留给我一个灿烂的笑脸,就走了。 我收拾心情,正往回走,看到阿勒泰站定在我的面前。我吓了一跳,连忙说,“我知道一个月还没到,我还会再干五天的。” 谁知,阿勒泰竟然对着我跪了下来,“请王妃原谅我的无礼。” 我一惊,连忙把他扶起来,“你知道我是……?” 阿勒泰点头,“知道,您手上的戒指,正是我做的。” 我无语。好你个老家伙,明明知道我是王妃,还敢把我弄来库尔干做苦力?谁借你的雄心豹子胆。 “您到我家里的时候,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我一眼就看出了您是公主,是伟大的忽底的王妃。我让您到库尔干来,只是想让你尝试一次,就算一生只有一次,用自己的双手去得到一些东西。哪怕是对于您来说微薄的报酬,还有不向天命妥协的决心。谢谢您,没有辜负我的用心,坚持了下来。”他跪下来,手掌向上摊在地上,而后把头压在了手掌上。 我曾经见过龟兹的使臣对父皇行这样的礼,李纯说,那表示最崇高的敬意。我脸红,我受之有愧,连忙把他扶了起来。虽然我在库尔干的每一天都骂他,但是他很了不起,他做了一件极为正确的事情。 “阿勒泰老师傅,谢谢您给我这样一次机会。我的一生,都会因此受益。那我们的赌约……?” “我会收小齐为徒,但现在,请先回王府,我有一件礼物寄放在忽底那里。” “忽底?你见过王爷了?” 阿勒泰耸肩,像个老孩子,“被狠狠骂了一顿,老骨头都要被摔散架啦。” 我听诺力说过,李悠摔跤很厉害。可是这个人!阿勒泰怎么说也是老人,他能下得去手?怀揣着替阿勒泰抱不平的心,我辞别赛里木,匆匆赶回了王府。 鹣鲽 我远远地看见李悠站在王府的门口,几步冲过去,抱了他个满怀。 他一只手举高,用另一只手抱着我。王府门口的护卫自动转身,悠闲地讨论天气。 “看看你,女奴。” “我才不是女奴,我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我把钱袋举给他看,“我自己赚的钱!还帮小齐拜到了师傅!” 他揽着我往府里走,“是,了不起,王妃殿下。” “阿勒泰说有礼物给我,礼物呢?”我伸手向他讨。 他把手里举着的一个檀木盒子给我,“在里面。” “王爷,你太坏了。阿勒泰怎么说也是老人家,你怎么能摔他?万一摔出什么毛病来,怎么办?” “他身体好得很。” “……尊老爱幼也是一种美德!”我瞪他,翻开盒子一看,激动得差点把盒子摔在地上。 那是一枝簪子,是我在如意宝斋看了十多次的簪子。不,比那只簪子更好看。世间绝没有比这更好看的了。底盘是繁复的镂空花纹,华美别致,线条行云流水,大气流畅。底盘之上的紫色宝石,与那些花纹相得益彰,流光溢彩,说不出的漂亮。 “葡萄,葡萄!”我把盒子塞还给李悠,只举着簪子叫了起来。 “不是葡萄,是紫玲珑,是阿勒泰手里最值钱的宝石。当然,这宝石没有底盘上的花纹值钱。因为这门银镂空累叠雕花的技艺,是炎凉城的第三宝。”他把簪子拿过去,仔细地插在我头发上,看了一眼。 “怎么了?不好看吗?”我看他的眼神怪怪的。 “王妃,您变得又黑又瘦,实在配不起这枝簪子。” “喂!”我生气地戳他的胸膛,“我让你的人把炎凉城的第三宝学到了,你还敢嫌弃我?” 他忽然抓住我的手,按在胸口,“既然王妃您的事情办完了,给我治治病吧?” “你生病了?”我紧张地看着他,“什么病?” 他打横把我抱了起来,往房间走,镇定地说,“相思病。” 他把我放在床上,低下头来吻我。我刚做完苦力回来,浑身脏兮兮的,有点抗拒他。他却搂着我,不让我躲。我承认,我偷偷怀疑过在我之前,他有过女人。因为他只要撬开我的牙关,缠上我的舌头,我就彻底投降了。 他摸到我的后脑勺,一把扯掉了我的簪子和头饰。我的头发都掉了下来,身体也渐渐轻松起来。我把手伸进他的衣领里,触到他的皮肤滚烫,恶作剧地捏了捏他的胸前。他的呼吸随之变重,一下子把我压在床上。我惊叫了一声,他已经扯掉了我的亵衣。 我们口舌交缠,胸口好像生了一团火,呼吸急促。 “悠……”我的嘴里,只能吐出破碎的几个声音,嘤嘤呜呜的,像是迫不及待的邀请。我太想他,想得肝肠寸断。他的手指探进我的体内,我动情了,泛滥成灾。 他吻我的耳根,突然挺身进来。我吃痛地叫了一声。 “暖暖。很疼?”他停下来,在我耳边喘息。 “悠,别停……” 我们在黑暗中,狂热地交合着,用所有最原始的本能欢爱。 我在他身上啃咬着,激烈的时候,甚至用手抓得他直吸气。我们的房间一直很暗,也没有人来打扰。累了就倒在对方的身上,或者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他听我絮絮叨叨地谈这个一个月来的经历。可我总不老实,挑逗他,然后又是大战几个回合。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下床去把窗户打开。桃花的花瓣飘了进来,悠悠的香,天气晴朗。 我看到他露在衣领外的皮肤一处青一处紫,暗暗好笑。 他坐在床边,把被子拉高,盖在我的肩膀上,然后低下头来吻我的后背。我被他弄得很痒,就缩成一团。 他摸着我的脸,“又瘦又黑,像个干瘪的小女奴。” “王爷,您这是对我不满么?” “当然不是。我只是在想怎么把你养回来。” 我坐起来,勾着他的脖子,“只要你每天给我咬一口,每天亲我一下,保证一个月就变回细皮嫩肉了。” “我还有这么神奇的作用?” “当然,如果把您吃掉,能长生不老。”我躺在他的腿上,伸手触他的鼻子,“你今天怎么不去沐浴了?” 他把我扶起来,“谢谢王妃的提醒,这就去。” “李悠!” 人溜得极快。门一开一闭,就不见了踪影。 我像被人狠狠摔了好几十下,浑身都没有力气。过了一会儿,小陆子在外面敲门,声音低得和老鼠一样,“公主?公主您在里面吗?” 我没好气,“陆有之,你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了?滚进来。” 小陆子很快进来,跪在屏风外面,“奴才有罪。是奴才告诉驸马,公主在库尔干的。” “叛徒。” “嘿嘿,奴才想只有驸马能把公主给劝回来。公主,一天一夜了,您饿了吧?奴才叫厨房给您炖了极品的燕窝。” 什么?一天一夜?!我跟李悠居然……我顿时大窘,更提不起精神来,怏怏地说,“小陆子,我腰疼肩膀酸,你过来给我揉揉。” “可是……” “可是什么,以前不都是你给我捏的。快点快点。” “公主,要不要先跟驸马……” “不用不用,我罩着你,怕什么?” 小陆子磨磨蹭蹭地绕过屏风来,扭着头不敢看我。手在半空中乱伸,半天没按到我的肩。 “你装什么纯洁啊?”我不耐烦,“动作麻利着点!” 小陆子终于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捏了起来。不愧是从小跟着我的,手艺就是好,被他捏了一会儿,我就舒服了很多。 正要舒服地哼口气,忽然听到小陆子惊慌失措的声音,“驸马饶命!” 我回头看过去,发现李悠正站在我们背后。而小陆子跪在他的脚边。 “谁让你进来的?”不得了,某人脸上波澜不惊,声音却像千年寒冰。发怒的征兆啊。 “我,我让他进来的。”我连忙说。 他盯我一眼,我连忙用被子蒙住头,躲进被窝里。 “驸马饶命,公主说身体不舒服……” “出去找小东领十板子。” 我连忙在被子里,鼓起勇气说,“是我让他进来的,要罚就罚我!” 李悠还没发话,小陆子就说,“谢驸马恩典!” 然后是关门的声音,屋子里就安静了。 我被闷得喘不过气,偏偏某人不说话,我出来不是,躲着也不是,正在气短的时候,被子被人一把掀开,阳光晃得我睁不开眼。 我被抱起来,冰冰凉凉的东西涂在我的额头上,身上。我舒服得睁开眼睛,瞅着李悠手里的东西。坏脾气的驸马,脸上冷冰冰的,目光好像在看一具尸体一样平静。 “驸马,这是什么啊?” 不理我。 “王爷,您别生气了成不?” 还是不理我。 我叹气,某人真是被我惯坏了。 “李悠!”我坐起来,攀着他的脖子,强迫他看着我,“小陆子在我眼里就是一个女的!……当然,这话不能当着他的面说。你想啊,被割掉什么已经够可怜了,你别对他那么大的敌意成不成?” 他把手里拿着的小瓶子放在床边,身上一阵阵沐浴后的香气,我又有点口干舌燥了。 “他是男人。” “好好好,是男人。不过他跟你是不一样的男人。”我故意往他身上蹭,忽然笑了起来,“悠,你在吃醋吗?” “没有。” “真的吗?可是你现在的样子好可爱。”我捏他板起的脸。他忽然揽住我的腰,吻过来,“暖暖,不许再挑逗我,还有很多公文要处理。” “可是驸马,我还想……” “不行。” “那你亲我一下。” 他低下头来亲我,我一把抱住他,舔他喉咙上突起的地方,“悠……” 于是事实证明,温柔乡即英雄冢。因为最后不肯罢手的,不是我。 第二天,李悠趁我没醒,就离开了。 我起来的时候浑身都凉凉的,一定是他走之前给我涂了药。 吃过早饭之后,我坐在屋子里,葡萄的香气一阵阵地飘过来。我走到屋外看,院子里放着好几筐葡萄,小东正指挥厨房里的人仔细挑拣,清洗。我两眼发亮,小东给我行了礼,“这是刚从葡萄园送来的葡萄。果农们一番好意,定要王妃尝尝鲜。” 我正准备扑过去,小东又说,“王爷说,葡萄吃多了对身体不好。所以,由厨房的人保管葡萄,王妃不能贪嘴。否则……”他低头,嘴角有笑,“以后都不许再吃葡萄了。” 这个人真是,怎么连我吃葡萄都要管? 我刚要说话,正在洗葡萄的人起了喧哗。一个年轻人抓着一个少年的手大声说,“大胆,你敢偷藏葡萄!” 小东皱眉,少年连忙跪在小东面前,“东大人,小的,小的……” 小东伸手,少年怯怯地把怀里的葡萄交到他手里。 “自己去内务房领十五个板子。” “等等!”我皱眉,“太严厉了吧?他还只是个孩子,藏葡萄又不是重罪。” 小东向我行礼,“王妃有所不知。这是王府的规矩。” 那少年忙扑到我的脚边,“王妃饶命啊。小的家里只剩下一个妹妹。她喜欢吃葡萄,可是家里穷,没有钱买……小的……小的就斗胆。”他年纪还小,吓得哭了起来。 是啊,我喜欢吃葡萄。所以每年葡萄进贡的时候,父皇,母后,李纯都把葡萄让给我吃。我怎么会不知道这小小的东西金贵得和金子一样,一般人是吃不到的呢?我看少年的脸,稚气未脱,还是个孩子。我不忍心,就看向小东,小东摇头,摇头,再摇头。 “小东,法不外乎人情。他也是出于疼爱妹妹的心。” “王妃,此例一开,以后王府就无法治下了。” 我叹气,看着少年哭着向内务房走去。是啊,王府这么大,如果开了这个先例,以后谁还服从小东的管教? 我俯身捡了几串洗净的葡萄。 “王妃?” “我不能让你不打他,但是我送他几串葡萄,不违例吧?” 小东俯身,退到一边。我拿着葡萄向内务房走去。 黑白 少年被打得嗷嗷乱叫。内务房的管事李旦,是个很严肃的大叔。他板着脸数板子,一下又一下,我听得直揪心。等少年从里面出来,我忙拉住他。 “王妃。”他要跪我,我连忙扶住他,“对不起,我帮不了你。可是王府有王府的规矩,我也不能违反。但是,这个给你。”我把葡萄塞进他怀里,他大睁着眼睛看我,“如果你的妹妹还想吃,就告诉我。再也不要自己偷藏了啊。” 他的眼眶湿了,紧紧地抱着怀里的葡萄。 “回家去吧。代我向你妹妹问好。”我笑着挥手。 少年走了以后,我转身看到托杜外公。我有一阵子没见他,自从他跟李悠回来之后,就老是关起门,在自己的房里捣鼓着什么。 “外公。”我打招呼。 “啊,小画堂。冰玉膏好用么?” “什么冰玉膏?” “悠儿说,有个小女奴弄得浑身都是伤,要了我这里最好的药呢。”托杜乐呵呵地摸下巴上的胡子,“还问有什么方子可以养胖。” 我大窘,“我……我才不是女奴!” 托杜走过来,执着我的手,好像在号脉。 “外……外公?” “什么时候才有动静呢?”老人好像在自言自语,陷入了某种遐想。 我的脸烧了起来,“外公!” “哈哈,我心急了,心急了。”托杜转身就走,一边走一边说,“老了,真是老了,每天做梦都是抱上重孙。不好,这样很不好。我得找阿勒泰喝几杯去,小画堂,你加油啊。” 我摇了摇头,又好气又好笑。 李悠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好像很忙。毕竟我缠了他那么久,这个时候不忍心再打扰他,打算找小陆子出府走走。小陆子只被罚了十下,但他从小跟着我,没吃过什么苦头,所以比那个被打了十五板子的少年还要不济。躺在床上不停地叫唤,似乎没料到我会来,连忙要下来行礼。 我按住他,回房把那瓶冰玉膏拿过来,刚要掀他的裤子。他眼疾手快地挡住,“公主,小祖宗,您可千万别。再被驸马爷看到了,非得杀了奴才不可。” 我识趣地放在他的枕头边,轻声问,“很疼?” “内务房的人简直是要打死奴才,虽然只打了十下,可是比别人下手重得多了!” “看你娇贵的。”我没好气。 “奴才虽然挨了打,但是心里高兴。驸马为着公主打奴才,奴才甘。” 我在他房里坐下来,他老赶我,“公主。您看奴才这里又脏又乱的,您还是赶紧走吧?等奴才好了,再伺候您。” “我不走,想跟你说会儿话。” 小陆子张了张嘴,趴在榻上不出声了。 我眼角憋到他的书桌很乱,就想过去给他整理一下。谁知我刚朝书桌走过去,小陆子就叫了起来,“公主!” 我被他吓了一跳,“干什么呢你,咋咋呼呼的。” “那儿脏。”他有点闪烁其词。 我迅速地瞟了一眼桌子,都是零散的白纸,上面歪歪扭扭地写字。他自小跟着我,耳濡目染地,肚子里也有点墨水。我心里起疑,不就是一堆破字,干嘛紧张成这样? “公主,您过来坐这吧。”小陆子指着身边的一张凳子。 我刚抬脚,眼角憋到了一个东西,迅速地走到书桌后面。 “公主!”小陆子几乎跌下了塌,紧张地看着我。 我从书桌上堆叠的乱书之中,拉出了一张纸。那纸是父皇专用的纸,用来传递密报,别人都没有。我之所以知道,是在父皇的书房见到过,因为纸张上的金箔样式很好看,而念念不忘。 我心中发凉,看到纸上父皇熟悉的笔迹,“很好,继续监视李悠的一举一动,并向朕汇报。包括陇西王府内的人员动向,还有炎凉城的动静。” 我气得浑身发抖,狠狠拍了一下桌子,大吼,“陆有之!” 陆有之早已经跪趴在地上,浑身发抖。 “好啊你,本公主养了十年,就养了你这么个忠心耿耿的奴才!”我气得把桌子拍得“砰砰砰”直响,小陆子战战兢兢地说,“公主息怒,公主请息怒!” 我冲到他面前,刚要抬脚狠狠踹过去,又硬生生地收住,“你这么干多久了?” “奴才……” “陆有之,你今天要是不说实话,我马上砍了你!” “奴才说,奴才都说。从出了赤京城,奴才就一直在监视着驸马的一举一动,并和皇上通信禀报。” “还有呢!” “驸马拥有军队一事,也是奴才向刘岩将军密报的……” “你怎么知道的?又为什么向刘岩密报?” “奴才去了驸马的书房,偷看到的……之所以会向刘岩将军禀报,是怕驸马做出什么不利于国家的事情,好让刘将军有个准备……” 我终于气不过,一脚踹在他的肩上。他摔在一旁,又跪在我面前,抱着我的腿说,“公主息怒,公主请息怒!公主刚从库尔干回来,不要气坏了自己的身子……” “陆有之,你好忠心那,好,真好!”我坐在椅子上看着他。从小,他就护着我,王明珠欺负我,他就抱着我让我哭。那一次,我挨母后罚的时候,正是赤京最冷的时候。他偷偷把自己的晚饭省下来,塞给我。还把宫里发的棉服给我披着,他自己则饿着冻着,后来还大病了一场。 我曾经想,就算我不相信自己,也不能不相信陆有之这小子。可是,他背叛了我,背叛了我的丈夫。 “请公主罚奴才吧,奴才甘愿受罚。”他给我磕头,磕得很响。 “我没法原谅你,不是因为你做了这样的事。而是你辜负了我的信任,辜负了我们这么多年的情分。”我看着他湿漉漉的脸,狠下心说,“陆有之,你走吧,随便去哪里,不要再跟着我了。” 他猛地抬起头,张着嘴看我,眼泪噼里啪啦地往下掉,“您……您不要奴才了?” “不是不要,是不敢要。”我把手里的信放在他的书桌上,“赶紧烧掉吧,不要被王府里的人看见。不然我保不了你的命。”我往前走了几步,又折回来把头上的一支簪子取下来给他,“我平常不用钱,这簪子应该能换些银子。你,好自为之。”他怔怔地接过去,我再不看他,大步出了他的屋子。 我觉得胸闷,走了几步,脚下就虚浮起来。我又怒又悲,觉得心口有一只猛兽在嘶吼着,浑身都难受。 然后,我向前一栽,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睡了很久。依稀听见轰隆的雷声,好像还有雨水噼里啪啦的声音。炎凉的暴雨我领教过,像是指粗的鞭子。迷迷糊糊地醒转,看到床边安静地坐着一个人。拿背影对着我,好像在想事情。 我伸手扯了扯他的腰带,他转过来看着我。 “悠。”我要起来,他伸手按着我,“别动。” 我的一口气憋在喉头,难过,心酸,还有失望都往心上翻涌。我侧过头,眼泪就控制不住地落在枕上,晕开温热的水渍。 “暖暖。”李悠伸手过来,擦我的泪。 “我父皇,我爹……”我哽咽得不成声。父皇那么疼我,到了现在,我还是说不出他的一个不好来。 他把我抱起来,紧紧地圈着,什么话都不说。 电闪雷鸣,风雨交加。墙上映着狰狞的银光。 “对不起……”我回抱他。好像两个受伤的人相互取暖。 “不要说对不起。” “可是……” 他安抚似地拍我的背,脸上的表情淡淡的,说不出悲喜。闪电的银色光影投在他的脸上,变换着各种图案。他用最平静的口气说,“他是帝王,而陆有之是他训练的人。暖暖,你要学会看清这样的现实。皇家的人,都是可怜人,每一个都有自己的无奈。亲情,友情,爱情,都是皇权下的祭品。” 我心中一紧,抬头看他,“你,都知道?” 他点头,依然从容。 “那你为什么……” “暖暖,还记不记得皮皮?” “恩。” “我曾说过,它是一匹好马,因为他尽了忠,让我及时找到你。”李悠抚摸我的头发,“陆有之没有做错,他也只是尽忠而已。何况你们十年相伴的光阴,不可能消失。暖暖,不要逼自己。”他捧住我的脸,指腹摸索着我的脸颊,“在我的身边,永远允许你做最真实的自己。因为,我有能力守住自己所爱的。” 我闭上眼睛,几滴泪从眼角落了下来,而他温柔的吻印在我的眼皮上。 我狠了狠心说,“我不会原谅他。” “是吗?”他站起来,“既然你这么说了,那我就派人去杀了他。老实说,我想这么做很久了。” “不!”我连忙拉住他的袖子,“悠,求你别杀他!” 他低头看着我,“他在雨里跪了很久,赶也赶不走。还求我杀了他,只要不迁怒于你。” 我贴在他的手背上,不说话,心却已经飘到了雨中。 “我的暖暖,懂得把自己有的东西跟别人分享,还赤忱地尊重所有的生命。” “你赢了,我说不过你!”我找鞋子下床,跳起来亲了他一下,“日后千万人,我也只记得你这份好。悠,谢谢你。” 蹴鞠 雨下得太大,天地间像蒙着层水雾似地。 我站在廊下,看着跪在雨中的小陆子。他浑身都湿透了,双手握成拳按在大腿上,低头跪得笔直。嘴里还念叨着,“求驸马杀了奴才,求驸马杀了奴才。” 四周的长廊围着很多看热闹的人。年轻人的好奇心总是多一些。而各房的管事通常会把他们都赶回去。可没过一会儿,他们就又溜出来看了。 我要往雨里走,手臂被人拉住。 然后一件披风盖在了我的身上。 李悠打开伞,手里还拿着一把,揽着我往雨里走,一直停在陆有之的面前。陆有之慢慢地抬头看我们,眼睛肿得像两个大灯笼。一见我,就抱着我的腿,声若游丝,“奴才,奴才不走。奴才是公主的人,这辈子都不离开公主。如果……如果公主不要了,就杀了……杀了奴才吧。” 李悠把雨伞递给我,我撑起来,为陆有之挡雨。十年来,陆有之为我挡了无数的雨,这一次,算是我还他。 “公主……”他依然抱着我的腿,呜呜呜地哽咽起来,“奴才对不起您和驸马。” “陆有之,驸马说你没错。你是父皇给我的人,你自然听命于父皇。我也知道你没错。但是,我不能将驸马,将陇西王府,还有炎凉城的百姓置于皇权的争斗中去。所以,如果你依然要向父皇禀报,自然有父皇允你的好处,但我也绝不敢再留你。若你打算只做本公主的小陆子,你本来应该有的东西,可能就没有了。但,本公主会留下你,也必定竭尽全力护你周全。现在,你自己选。” 陆有之抬起头来看我,抿着嘴唇。我知道,我这是要让他与父皇为敌。对于一个普通人来说,与皇帝为敌,无异于与天斗。 “暖暖。”李悠揽我的腰。 “不行,他必须做选择!” 半晌,陆有之匍匐在我面前,“奴才,选您。” 我蹲下来,伸出手掌,“承君此诺。” 小陆子伸手“啪”地一声击上来,“必守一生!” 我松了口气,伸手把他扶起来。他的嘴唇已经青紫,人还没站稳,就晕了过去。 “啊嘁”我打了个喷嚏,裹着薄毯子坐在椅子上。李悠不时伸手探我的额头。他的手背很暖,我索性就把脸贴在上面蹭着。 托杜外公坐在小陆子的塌边给他把脉。说是把脉,但时不时地找各种借口转过头来看我们俩。最后,李悠冷着脸说了一句突厥话,托杜耸了耸肩,终于专心地把脉了。 “没什么大碍,受了些凉,身体底子好,用不了多久就会好的。” 托杜执笔写药方,一边写,还一边用突厥话跟李悠快速地交谈着。 我忍不住说,“喂,你们不要欺负汉人行不行?” 托杜冲我笑,“这话嘛,只能悠儿听,小画堂你听了没有用。” 我看李悠,李悠果然不说,还伸手推了推我的脑袋。 “夜深了,赶紧回去休息。”托杜居然推我们两个出门,“悠儿,小画堂也受了凉,赶紧让厨房炖点姜汤,要喂着喝。还有刚才说的那个方子,记得试试。还有还有,抱着回去,抱着回去啊!” 说完,“碰”地一声把门关上了。 我狐疑地看着门纸上的影子,不知道外公在打什么算盘。李悠忽然就把我抱了起来。 “嗳?” 某人很镇定,“外公说的。” 我无语。你像是这么听话的人吗? 炎凉入夏了,天气酷热起来。我爱出汗,一个人呆在房间里的时候,总是穿得很轻便。李悠变得很忙,常常半夜被小东叫走。有的时候,我们正温存着,突然被打断,我难免火大。所以最近小东看到我,都绕着走。 小陆子搬了很多的冰块,站在书桌前拼命给我扇。 起初,他不敢说话,也不敢看我,我们之间好像生了芥蒂。加上他因为风寒引起的喉咙发炎,整个人变得很沉默。 后来被我呼来喝去了几次,又踢了几脚,也渐渐放开了,慢慢地恢复成以前的样子。 而整个陇西王府的人,也不再把他孤立起来,闲来,他也会被各房的人叫去聊天,喝几口小酒什么的。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有人推门而入,待她站定,我惊喜地叫道,“那云?” “画堂!”那云走过来,跟我互相抱了抱,我高兴地说,“你怎么来炎凉城了?” 小陆子给她递水,她猛地灌下去一壶,“别提了,离家出走。” “啊?” 她径自坐下来,气呼呼地说,“我上次不就开个玩笑说要嫁给老谷浑王么?结果我父汗记住了,说老谷浑王恐怕不行,但是老谷浑王那个儿子可能不错,硬要我嫁!” “你被逼婚了?” “可不是!我要嫁给英雄,我要嫁给勇士!巴里坤那个笨蛋,连我都跑不过,怎么可能娶我!”那云把桌子拍得直响,“悠呢?快叫他来救救我。” 那云话音刚落,门口的光线就被一个庞大的人影挡住了。我转过头去看,只见一个长得五大三粗的突厥男人走进来,每走一步,好像屋子都在震动。他只有头顶有一片竖起来的头发,下巴上留着胡子,一只胳膊是我的一条腿那么粗。据目测,可能还不止。 “救命!”那云躲到我的身后。 我看着走过来的男人,努力咽了咽口水,“这位大哥……” 男人一张口就是突厥话。我根本听不懂,他逼近了几步,小陆子连忙挡在我们的前面。男人拍自己的胸膛,肉被他拍得啪啪作响。那云要真嫁给他,新婚的第一夜还不就得被压死? 我和那云抱成团,小陆子也吓得不轻,男人吼声震天,凶神恶煞,我们三个都招架不住了。大喊救命。 最后,还是李悠赶来,救我们三个于水火之中。 巴里坤一见李悠就笑了,互相碰了碰肩膀。李悠抬手,他就乖乖地坐下来,双手放在大腿上,像学堂里认真听课的小孩子,顿时乖顺得不行。我和那云目瞪口呆,连忙都躲到李悠的背后去。 这下可找到靠山了。 李悠和巴里坤交谈了一会儿,回过头来,“云儿。” “你别劝我了,我不要嫁给他,就是不要!”那云一梗脖子,“我和蒙塔,已经……已经定了三生之盟,除了他,我谁也不要!我们还已经……已经……” 李悠皱眉,眼神清凌,这就表示他不高兴了。 那云也颇为忌惮李悠的脾气,口气缓和下来,“悠,你劝劝父汗吧。不然让外公去也好。” “眼下,新的安西都护府将军还没有上任,突厥和龟兹随时可能发生大战。这些你都知道。” “他们爱打战,关我们什么事?我们是真心相爱的啊!大不了,我不做突厥的公主,蒙塔不做龟兹的王子!我们浪迹天涯去。” “胡闹!云儿,突厥最强的铁骑在谷浑王手里,你应该知道可汗这么做的用意。此外,蒙塔还有可能继承王位。” “见鬼的国王,谁爱当谁当!” “儿女私情与国家大事的轻重,你要懂得分清!” 眼见着他们两个要吵起来,我急忙劝解,“你们先别吵啊。这件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吧?比如,跟巴里坤好好商量一下,让他主动放弃……” “巴里坤不会放弃。刚刚他说了,能娶到突厥第一美女,是家族的荣耀。他会不惜一切代价争取。” 那云不说话了,一滴泪挣在眼角,楚楚可怜。 我看着她,想起当初被父皇告知不能嫁给谢明岚的自己,一时之间也跟着难过起来。老天是眷顾我的,我没了小白龙之后,还给了我李悠。可是那云和蒙塔,那云和巴里坤之间,显然不是我们这回事。 我拉李悠的手,李悠淡淡地摇头。他虽然宠爱我,但是有他自己的处事原则。 恰巧这个时候,托杜外公走进来,那云便跑过去,扑进托杜的怀里,“外公,我不要嫁给巴里坤!” 托杜拍着她的背,“好,那云说不嫁就不嫁。我的乖孙女,别哭了啊。” 一旁的巴里坤看到托杜,瞪大眼睛,像看见天神一样,对着托杜虔诚地拜了起来。他们又开始说突厥话,李悠小声地给我翻译。 “悠,那云为什么也叫托杜外公?” “外公本来就是那云的外公。也是诺力的外公。” “……巴里坤好像怕他?” “整个突厥都怕他。外公是草原上最传奇的统阿。年轻的时候,曾赤手,同时杀死三只吊睛白虎。而仅有的两个女儿,一个嫁给可汗,一个嫁给了谷浑王。” 我努力咽了咽口水,看托杜脸上那慈祥和蔼的笑容,忽然就品出了不一样的意味。原来外公是个高手,还深藏不露啊。 我虽然听不懂突厥话,但看到巴里坤一直摇头,显然连外公的面子也不给。突厥人的个性就是这样,尊敬是一回事,原则又是另一回事了。 谈判陷入了僵局。 托杜向李悠看过来,李悠摇头,显然也没有办法。 这个时候,内务房的李旦在门口恭敬地禀报,而后拿着我前几天要他找人做的蹴鞠走了进来。离开赤京,我已经许久没碰过蹴鞠。这项活动在赤京风靡,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街头巷尾,皇宫内院,都在玩。我的蹴鞠是李纯手把手教的,踢得不错,至少赤京的女人,应该找不到比我好的。 我把蹴鞠接过来,顺势颠了几下,还挺顺脚。巴里坤忽然站了起来,噼里啪啦地说突厥话。 “悠,他说什么?” “他说他去赤京游历的时候,学了蹴鞠,极其喜欢。可是回来之后,找不到对手,想跟你比一场。” 我想了想,“好啊,你跟他说,如果我赢了,让他放弃娶那云。” 李悠愣了一下。那云已经在用突厥话跟巴里坤说话。我见到巴里坤拍了拍自己的胸膛,吼了两声,然后那云说,“他答应了。不过他说,如果你输了,他要把你吊起来晒三天三夜。” 我还没说话,李悠已经冷着脸说出一句突厥话。语调平平的,好像没什么波澜,但托杜和那云同时愣了一下。巴里坤则笑着摸了摸后脑,连连摆手。 事后,我很好奇,死缠着李悠,要他说那句话的汉语意思是什么。 他不肯说,怎么也不肯说。被我逼急了,就躲到书房里去了。 还是那云好心告诉我,“阿尔斯兰真是帅呆了。他说,‘巴里坤,你要是敢动我的女人,我就把你打得满地找牙!’” 忽至 我跟巴里坤商定,选择对抗的形式来进行比赛。双方各找六个球员,以将球度进风流眼最多者为胜。 因为要找鞠场,造风流眼,还要选队员,所以我们把比赛定在一个月后。 其间,我拿着球问遍全府,只找到了两个会蹴鞠的。一个是小齐,另一个就是藏葡萄的少年明之。加上小陆子,我还有那云,怎么也找不到第六个了。我每天都在发愁,一边训练他们,一边想着把李悠也拉进来凑数。 彼时,李悠一身素白的长衫,坐在桃树下。人面桃花相映红,鸟儿也全往他倚的那株桃树上飞。 “驸马……好王爷!”我扑过去,他伸手按住我的额头,无奈道,“暖暖,我真的不会。” “骗人!你肯定是谦虚。” 他拿着书,终于看我一眼,叹气,“王妃,我都躲到桃园里来了,你还不放过我。” “差一个人那!”我龇牙咧嘴。 “自己捅的篓子,自己收拾。”他又拿起书,手仍然按住我的额头。我瞪着他,他却很淡定从容地,只留给我一个英俊绝伦的侧脸。我不走,他也不赶我,但就是不许我扑到他身上。 小东送来茶点,看到我们两个这样子,很自觉地在十步开外说,“王爷,王妃。” 李悠淡淡地,“小东,过来吧。” 小东捧着食盘走过来,见我缠着李悠,忍不住说,“王妃,蹴鞠王爷是真的不会。他没有骗您。” “他都会跳秦王破阵乐!”我拿起一块桃花酥,三下五除二地下了肚子,愤愤不平。 “说了只是凑巧。我是凡人,不可能什么都会。” “那怎么办!”我抱着头。 他伸手推了一下我的脑袋,“自己去想办法。” 我跟着小东往桃园外走,走了几步,还回头冲李悠做鬼脸。这个人,晚上的时候热情似火,一副巴不得把我吃下肚子的模样。一到了白日里,就跟我泾渭分明了。不过,好处就是,我在王府里很自由,想做什么,他都不会阻止。 “小东,你帮我想想办法,我一定要赢巴里坤!” 想起巴里坤走的时候,一脸轻蔑的模样,我就怒火中烧。他不仅歧视我,还歧视我们博大精深的中原文化。我定要给他个颜色看看,让他知道铁骑突厥也不过就是北方的一个少数民族而已!有什么好嚣张的! “小的倒是知道有一个人是蹴鞠的高手,王妃为什么不试试找他?” “谁?” “龟兹国的蒙塔王子。” 我眼睛发亮,“他很厉害?你能请动他吗?”随即又摇头,“那云不会同意的。” “蒙塔王子和王爷是八拜之交,如果王爷出面,应该没有问题。” “你早说啊!”我回头又往桃园跑,小东在后面喊什么,我统统没有听见。 李悠坐在树下悠闲地喝茶,脸上的表情闲适而安宁。当然,那是在我扑过去以前。这会儿他一手拿书一手拿茶杯,再也没有多余的手来挡我了。他身上有桃花的香,还有茶香,混在一起,香气扑鼻。 “暖暖?”他几乎要郁结了,“你不是走了吗?” “蒙塔,我要蒙塔!” 他疑惑地看着我,我就差在他身边打滚了,“你帮我请蒙塔来比赛,那样我就不吵你了。不然我吵得你不得安宁!” “暖暖,你怎么这么赖皮?” “谁赖皮!” “是你自己答应跟巴里坤比赛的。不是我。” “你是我的人,你要不要帮我?”我揪着他的衣襟,“那云是你妹妹,你要不要帮她?”他别过头不看我,脸上的表情仍然淡淡的,一副宁死不屈的模样。这个臭脾气的男人,一堆原则道理,不使诈是搞不定的。 我凑上去亲了他的脸一下,他的耳根悄悄红了。 “帮或者不帮,给个痛快!” “暖暖……” 我捧着他的脸,对着他的嘴唇,狠狠地吻了下去。刚开始他还挣扎,后来干脆放弃抵抗了。我们在地上滚成一团,。然后我迫使自己离开他,咬牙切齿地说,“李悠,你到底帮不帮我?你要是不帮,我马上把你就地正法!” 那时,我一心想着这个人有洁癖,肯定不会同意我在这里把他给办了。可是,我低估了伟大的忽底的智慧。因为他直接把我抱回房里,分几次把我给彻底办了。我嗷嗷求饶,某人置之不理,最后,我被收拾得老老实实,服服贴贴,再也不敢去吵他了。 唉,胳膊拧不过大腿。就算大腿变瘦了,胳膊变粗了。但大腿就是大腿啊。 我们五个人每天都练球。炎凉已经到了酷暑时节,为了不被太阳晒伤,我们只能在树荫底下练。那云的蹴鞠实在不好,最简单的动作都应付不来,我顿时觉得胜算渺茫。 阿勒泰有的时候会来府上拜访。每当这时,他和托杜外公就会坐在凉亭底下,一边喝着梅子酒,一边看我们练球。踢到精彩之处,还会大声叫好,偶尔也会来踢两脚。但蹴鞠毕竟是个体力活儿,年轻人尚且气喘吁吁的,更不要说老人家。所以到最后,我都会赶他们走。弄得两个老头抱怨连连。 这一日的午后,我照样领着小齐他们在树荫底下练球。 远远地看见李旦正领着两个人走过来。当时我没在意,一招玉佛顶珠之后,传给那云,那云没接住,那球滚了出去。我叹了口气,追着球跑,忽然一只靴子点住球,然后轻轻一颠,那球就转而到了手上,递过来给我。 我接过球,想要说谢谢。可刚刚抬起头,就怔住了,连球从手上滚下去都没有发现。我怎么也没有想到,会在炎凉城的陇西王府再见到他。 他穿着一身官袍,身形修长。除了脸上消瘦一些,仍然温雅俊俏,好看得叫人挪不开眼。他依然是小白龙,眼神清明,姿态卓绝,往那里一站,千万人都没有了颜色。 我往后退,下意识地伸手捂住自己的脸,然后转身跑了。 此时,我全身都是汗,脸上也一定脏兮兮的。还穿着练球的丑衣服,像个小男孩子,一定难看死了。我不要叫他看见我这副模样。 一口气奔回房里,我靠在门上,心跳如捣。好像有个小人在心口咚咚咚地敲鼓一样。我不停地问自己,他怎么突然就来了呢?心中的感觉,说不清,也道不明。 有人在外面敲门,我吓了一跳,听到小陆子的声音,“公主?您没事吧?” “没……没事。”我收拾心情,打开了门。小陆子走进来,脸上因为练球,而红通通的,“公主,您心里,还是没放下谢侍郎吧?” “谁,谁说的!”我一边往屋里面走,一边说,“我只是被吓了一跳而已。他怎么会在这里?他不是被囚禁来的?” 小陆子没再说什么,只是躬身道,“刚刚东大人说,新的安西都护府将军王盈上任,工部侍郎谢明岚随同赴任。王爷今晚摆了宴席,要王妃好好准备一下。” “等一下,你刚刚说新的将军是谁?” “王盈将军。您的表哥。” 我沐浴完,让小陆子帮忙梳了个隆重的髻,插上了紫玲珑。我的头饰只需紫玲珑一支。小陆子嫌太素,想簪点花,我却不让。紫玲珑簪子很大气,别的头饰都配不上它了。唯一能跟它媲美的,就是我手指上的鸽血红了吧。 我换了一身紫色的衣裙,比平时的衣服稍显华丽,外裳的下摆长得拖地,襟上都是白色的花纹。李悠虽然嘴上不说,但我知道他喜欢紫色。因为每当我穿了紫色的衣服,他的眼里总是有一抹不一样的光亮。 打扮好了出门,往举办宴会的园子走去。一路上,能看到厨房和内务房的下人们往来奔忙的身影。鼓乐阵阵,显然宾客已经到席。 桌椅在园子里很随性地摆成圆形,没什么主宾之分。突厥人有围着篝火,一起大块吃肉喝酒的风俗,所以李悠骨子里,很不喜欢什么规矩。小东走过来,引着我往前走,一路上我都低着头。不敢张望,脸因为紧张而烧红。 直到有人伸出手拉住我,我才松了口气。 李悠穿了一身玄色的长袍,与他平日简约的风格也大相径庭。他拉我在他身边坐下,一只手揽着我,然后把一杯果酒推到我面前。 “王妃,你的脸色不太好。”他在我耳边说,不避外人的亲昵。声音低沉,挠得我心里痒痒的。 “对不起王爷,人太多,有点紧张。”我捏他的手背,调皮地说。 他轻轻笑起来,贵气逼人,“你可是公主,什么样的场面没见过?” 对面席上那云的声音传过来,“悠,你太不够意思了。刚刚的故事才说了一半。这可好,画堂一来,我们这些人全成了陪衬!” 众人哈哈大笑,我连忙低头喝果酒,手在桌子底下,胡乱抓着李悠的袍子。 可是我太紧张了,一时失手,不知道抓到了什么东西。李悠闷哼了一声,我也被果酒给呛到了。 场面变得有些混乱,我一边俯身咳嗽,一边羞愧。而李悠则忙着拍我的背。 一块手帕适时地递了过来,我下意识地接住,说了声谢谢,而后就怔住了。手帕上的香气,好像是许久未见的玉兰花香,清新怡人。而递手帕的人静立在席边,眸若星子。我连忙抹了抹嘴,把手帕还给他,他也不说什么,接过手帕就坐回去了。 这一下,宴席之上的众人都变得非常安静。赤京来的人,非常清楚我跟谢明岚的纠葛,所以不敢发言,而炎凉乃至突厥的人,估计是看到李悠沉默,所以也没有人说话。 我偷偷看了李悠一眼,面色如常,好像连不悦的迹象都没有。 这时,我的表哥王盈站起来给我们敬酒。他是人如其名,长得异常盈满,说话也磕磕巴巴的,听得不太真切。我不知道他是如何当上这个将军的,其中必定有些蹊跷,因为这块肥肉向来都是霍党专用。但是谢明岚把他送来,我心中又安心了不少。 气氛缓和下来。席间,因为谢明岚也会突厥话,所以大家经常夹杂着几句突厥话说笑。 我觉得刚刚呛下去的果酒还卡在喉咙里,胸闷难当,就跟李悠说,要自己去花园走一走。 吃醋 说了是自己走一走,肯定就不要小陆子陪。 我的脸还是红得厉害,就偷懒坐在一棵大树底下,想象自己如李悠那样,以树为庐,鸟来伴。当然,那只是想象。鸟儿全都不待见我。 炎凉的夜空特别纯净,月也比赤京的亮。我长长地吐了口气,听见远处动听的琴音。琴音从宴席的方向传来,我仔细琢磨,竟与那次在碧澄湖胖听到的琴音极为相似。 难道弹琴的是同一个人? 我闭着眼睛听了一会儿,琴音消散,隐约的喝彩声。而两颊的滚烫也逐渐退下去。 待我再睁开眼睛,猛然看见眼前立着一个影子,因为背光而看不清容貌。 “你……?” “画堂。”轻柔得几近叹息。 我紧张地站起来,后退几步,却因为绊着长到地上的老树根而往后倒。他连忙伸手拉住我,轻轻的一带,我就落进了他的怀里。玉兰清冽的香,犹如他绰约清姿玉有辉。我伸手推他,可是一触到他的胸膛,就借着月光看到了他满脸的悲伤和寂寞。那种痛到灵魂深处的无助,和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一模一样。 “小白龙……”我心软了,不可窥见的内心深处,有一处地方被剥开,透出隐隐绰绰的光线。 他的眼眸深不见底,还有一种不属于他平日的迷乱。 他看着我,又好像不是看着我,只呢喃般自语。 “小葡萄,龙宫只有我一个人,很寂寞。回头的时候,再也看不见你了。” 我咬着嘴唇,眼泪一下子就滚到眼眶里面。原来他没有忘啊……我以为时光只被我一个人记住了。原来,是真的有两颗心,在共同守护着的。 他把我拥进怀里,极为温柔地说,“小葡萄,那时,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你睡过去了,所以没听见,是不是?” “恩。很长呢。”我不忍心推开他,更不忍心伤他。记忆中最为芬芳的少年,依然如白玉兰一般,开在我豆蔻年华的枝头。 “那现在告诉你。”他执着我的手,有股小孩子的执拗,“葡萄,我不想带着你玩,我想娶你,想把你吞进肚子里,这样就能永远在一起了。” 我的泪水终于还是没能忍住地滚落了下来,打湿了他的衣襟。我想要很久的那句承诺,原来多年以前,他就已经立誓般地许给了我。是啊,谁说从小到大他没说过喜欢我,都是我一厢情愿?明明,我们是两情相悦。从那么小的时候开始,小白龙就说要娶我了……可是。我松了他的手,退开一点,摇头,“小白龙,太迟了。太迟太迟了。” 他淡淡地笑,有些凄凉,“我知道,可是我从来没有后悔过。” “你……为什么拒婚?霓裳不好么?” 他别过头,“一开始,我就没有打算娶她。” “我不懂,小白龙,我真的不懂。既然你不喜欢霓裳,为什么要疏远我?又为什么要眼睁睁地看着我嫁给别人?”我狠狠地摇他。他的眼底有死水一样的冰凉,却再不肯说一个字。 我气得转身就走,他伸手拉住我,一把抱进怀里,然后不由分说地吻了我。 直到这时,我才尝到他口舌间的酒气。他身上的香那么清冽,连烈酒都污染不了。我伸手拍打他的胸膛,他却发了狠似地,越发抱紧我,一只手按着我的后脑不让我躲,直把满嘴的酒气都渡给我。 “葡萄,不要离开我……就算不能靠近你,也让我呆在能看到你的地方……他们太残忍了。”他磨着我的唇瓣,低声说,“那年,我为你种了很多很多的紫藤花,我想待开春让你欢喜。连杜雪衣都说它长得像葡萄啊……” 他醉了。平日里那么自持的一个人,把自己醉到了这般田地。 我的心乱了,像是绞在了一起。连推他的手都没有力气再动。 几片乌云移了过来,月亮的光芒黯淡下去。我越过他的肩头,仿佛看到一双深棕色的眼睛,就像破裂掉的琥珀光。 我连忙推开谢明岚,再往那个方向看去,却什么都没有。刚刚所看到的,好像只是错觉。 而此刻,谢明岚无力地倒在了我的肩上,终是不甚酒力。 没过一会儿,小陆子跑了过来,看到我正扶着谢明岚,吓了一跳,“公主!” “小陆子,你来得正好,谢侍郎醉的不轻,你快帮忙。” 小陆子连忙过来扶住谢明岚,我总算轻松了一些。 “小陆子,你怎么找来了?” 小陆子看我一眼,“驸马说公主在这里,要奴才来看看。” 我的心漏跳了一下,急忙问,“驸马呢?” “酒席散了之后,就离开了。奴才不知道。”他回答得很小声。凭他的脑袋瓜,肯定已经猜出了几分。 “你把谢大人送回房去。”我丢下一句话,就拔足狂奔。 宴席早就散了,园子里都是收拾残局的下人。房间,书房,里里外外都找遍了,怎么也找不到李悠。我慌了,又四处问下人,他们全都摇头说没看见。我跑得满头大汗,气喘如牛,满脑子都是他的眼神。那不是悲伤,不是难过,甚至连失望都谈不上。而是好像我亲手毁掉了什么东西……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走到马房来。只是下意识地移动着脚步。 乌云越来越密,空气里浮动着雨前的沉闷。 我看到一个人靠坐在马槽上,手里举着酒瓶,仰头看着天空。 我心下大喜,连忙跑过去,“原来你在这里呀。” 他却没有看我,而是继续喝酒。他的身边已经堆着好几个空的酒瓶,酒瓶上贴着红条子写着七步倒,百里香……全是烈酒。 “悠……”我不知道如何开口向他解释。嫁给他几个月,从来没见他饮酒。他爱喝茶,爱清淡的食物,身上的味道总是干干净净的,从来不会像这样一身酒气。好像一个自暴自弃的人。 他又要举起酒瓶喝酒,我连忙抢下来,“别喝了!” 他不说话,曲起一只腿坐着,表情淡淡的,跟平时好像没有什么差别。 “你是不是生气了?”我握着他的手,他也没有抗拒,只是波澜不惊地说,“没有。” “谢……大人只是喝醉了。我们没有什么的,真的!” 他看着我,用一种安静到令人心慌的目光,然后慢慢地把手从我手中抽走,站了起来。 “悠?” 他走进马房,把皮皮拉出来。皮皮好像已经歇下了,被他弄醒,显得有点暴躁,不停地往后屈着马身。 他姿势不稳地上马,勉强坐直,看样子是要深夜骑马出去。我看他好像已经醉了,摇摇晃晃的,这样出去很危险。我知道他心里堵得慌,肯定不听我的劝,索性就一屁股坐在马前。 皮皮的马眼,疑惑地看着我,还眨了眨。 他骑在马上,我坐在马前,两个人大眼瞪小眼,中间还隔着一匹无辜的皮皮。 它有点不耐烦了,一直用前蹄刨着地上的土。 最后,他翻身下马,径自从我身边掠了过去,连看都不看我一眼。 好像我是他不认识的路人甲。 我怒了。气呼呼地冲回房,把那些古董花瓶还有玉石什么的,全摔了个粉碎。小陆子几次在外面试图阻止我的暴行,还不停地报着我摔烂的东西的价钱,最后我一个飞脚,却踹到了凳子上,顿时痛得嗷嗷大叫。 小陆子连忙跑进来给我看脚,我气不打一处来,“你说那人怎么就那么能闹别扭?我不就跟谢明岚什么什么了吗?他至于吗他?装作不认识我?当做没看见?!” 小陆子哀怨地看我一眼,“奴才只不过看了您一眼,就被打了十大板。” “死奴才,你不给我添堵心里不乐意是吧?” “奴才不敢。不过驸马着紧公主,公主跟谢侍郎本来就是那样的关系,是个男人都受不了吧?公主,您该不会跟谢侍郎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情,恰巧被驸马爷撞见了?” 我沉默,如果接吻算不该做的事……可是,可是小白龙醉了啊,我是被迫的呀,他怎么就那么小气! 小陆子最了解我,知道我沉默不是词穷,而是理屈了,所以也就不说话了。 这时,小东在门外俯了□,低声说,“小的请王妃去看看王爷。” “不看,正吵架呢。” 小东抬头看我,一副了然的神情。他恭敬地走进来,把一个棕色的小瓶子放在我身边的桌子上,“王爷情况不太好,不让小的进屋子,更不让小的碰。” “怎么了?”我紧张地问。 “王爷从小就有一个毛病,喝了酒之后,身上会起红疹子,疼痒难当。所以王爷不能饮酒,平日里除非应酬,也是滴酒不沾的。最多喝一些果酒。”小东顿了一下,一副看着罪魁祸首的表情,“托杜大人说,王爷因为不知名的原因……饮了很多的烈酒,身上一下子长了很多的红包,如果不及时涂药,一旦化脓,可能会引起发热或者伤风……” 我没心情再听他说下去,拿起桌上的药瓶就朝李悠的书房奔去了。 门没有锁。整个陇西王府,除了我,大概也没有人敢随便进他的书房。 他躺在榻上,闭着眼睛,好像没听见我进来。 我走过去,看到他只着了一件单衫,脖子上俨然长着一个大红包。他正要伸手去挠,我一把抓住,“别乱来!” 他睁开眼睛看我,慢慢地坐起来,把单衫掩好,好像我在轻薄他似地。 “看都看过了,摸都摸遍了,有什么好遮掩的!”我没好气。 “王妃,请你出去,我现在不想看见你。”他淡淡地说,又扭过头不看我。 我深吸了一口气,默默地在心中鞭策自己,暖暖,今天晚上的事是你不对在先,你得受着这人的大爷脾气,你得给他涂药,忍住! 我把药瓶上的红塞子拔掉,谄媚地说,“王爷,我们先来上药,然后再解决私人恩怨,好不好?” “不好。” “你看,那么好的皮肤,长了大包多难看啊。你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我着想吧?摸起来,亲起来的时候,多不方便啊。” 某人无语。 “来,外公配的药,很舒服的。”我伸手去拉他的领子,他躲开,我又坐近了一点,他再躲开。 “李悠,你别逼我!”我怒了,一掌拍向床榻。嘶,真疼。 他依然淡淡地坐着,脸上的表情,无悲无喜。月光从窗户透进来,照在他的脸上,白得像雪。我最怕他这样沉寂的目光,跟第一次在南湖上相遇的时候一样。好像所有的东西都不在他眼里。不是他要不到,而是他不想要了。 “说了是意外,是意外,你怎么就不相信我呢!大不了给你打一下啊!”我伸手给他,像在赤京的时候,他做的一样。虽然幼稚,但是很真诚。 他轻轻推开我的手,淡淡地说,“回去吧。” 我真的生气了,我宁愿他发怒,我宁愿他骂我几句,也不要他这样冷冷冰冰的态度。让我觉得自己像被他抛弃了一样。 我一把扑过去,推倒他,恶狠狠地坐在他的身上。“我告诉你,我嫁给你,就是你的人了。你娶了我,就是我的人了。现在不许反悔,绝对不许!” 我越想越委屈,索性趴在他怀里,哇哇大哭,“小白龙喝醉了,他平日不那样的……但是我们认识太久了……小白龙有好多苦,他不肯告诉我……我们真的没有什么。反正不是你想的什么!”我继续语无伦次地说,“你不要这么残忍好不好?你不能因为这样就不要我了。哪有人这样吃醋的嘛!被吃醋的人一点都不高兴,反而要难过死了……难过死了啦!” 我揪着他的衣襟擦眼泪,过了一会儿,他终于伸手抱我,“知道怕了?” “呜哇”我哭得更大声了。 他摸我的头发,下巴靠在我的头顶,“暖暖,你就是仗着我舍不下你。” “什么叫我仗着你舍不下我,我舍得下你吗?”我啃他的嘴唇,“醋坛子!醋缸子!醋桶子!你就不会大度一点吗?” “王妃,我是正常的男人。谢明岚吻了你!我要怎么大度?” “吻了怎么了?你不会想象成我被蜜蜂蛰了一下吗?” “……换我被别的女人亲一口试试!” “什么?你敢!你敢我就死给你看!你敢,我马上就跟谢明岚私奔,永远消失掉!” “……” “瞪我干什么,告诉你,这是原则问题,我是正常的女人,这种事情没法大度!” 他不跟我争论了,直接把我压在床上。 事情的最后,大腿用暴力强行镇压了胳膊的起义。胳膊当然没忘了给大腿长包的身体涂药,可是涂几个地方就被镇压一次,涂几次就被镇压几次,于是胳膊和大腿终于发现了外公和小东的险恶用心…… 作者有话要说:吐血码到现在,蹦跶去吃饭~ 姑娘们,我想死你们啦~ 加入 我真的被李悠榨干了,要不是那云死拖着我去练球,我能睡上一整天。 到了我们固定练球的地方,明之,小齐和陆有之已经对踢开了。这三个人的蹴鞠都不错,我很放心,反观我这边这位异常积极的人,就实在不怎么样了。 “那云,我说了几次,不要用鼻子顶球!” “用手抱球是不对的!” “那云,我在传球,你要接住,不是跑啊!” 分开练球的时候,那云的不足还没有完全体现出来,一旦五个人组合起来,配合传球,那云明显就跟不上节奏了。 我惆怅,惆怅得多吃了很多。李悠本来就吃得少,看到我一副饿死鬼的样子,就主动把自己的米饭又拨了一半给我。他不爱吃饭,可是外公每次都盯着厨房给他上满满一碗,他这下是找到解决的方法了。 桌上的菜被我横扫得差不多了,只有红烧鲤鱼没动。他把红烧鲤鱼最肥的那一块肉夹到我碗里。 小东说,我没来之前,李悠最爱吃的就是鱼,无论什么做法,一顿饭都能吃下一整条,只剩下鱼骨头的那种。我来了之后,知道我也爱吃鱼,他每次都把好肉主动夹给我吃。真是太贤惠,太体贴了。 饭后的水果是葡萄。我喜欢把葡萄整粒吞下去,不吐籽儿。李悠则喜欢把皮仔细地剥掉,然后慢吞吞地嚼烂肉汁,把籽儿一个不落地吐出来。 我本来乖乖地坐在他的对面,把自己的那碟葡萄三下五除二吃完之后,就拼命挪到他的身边,巴巴地看着他面前水灵灵的葡萄,直流口水。我伸手去拿,他拍了我的手背,我疼地缩回来,“我要吃葡萄!” “你已经吃过了,这是我的。” “你的就是我的!” “暖暖,你太霸道了。” 我才不管那么多,对着他手上剥好的那粒葡萄就咬下去。他的手指上都是葡萄汁,我就抓过来舔了舔,吃得津津有味。末了,觉得不对,抬头看了看。不知什么时候,本来在旁边收拾碗筷的下人都消失得精光。 李悠看着我,声音暗哑,“你这个坏孩子。” 我疑惑地看着他,他已经低下头来吻住了我。 他轻舔我的嘴角,我乐得咯咯直笑。本来还坐在自己的椅子上,后来索性坐到他的腿上。他的手很熟练地滑进我的裙子,我意思意思地抵抗两下,就由着他去了。反正我现在脸皮厚得很,要不是李悠不同意我在房间以外的地方把他扑倒,我们的光辉战绩应该已经遍布整个王府了。 正胶着得难舍难分的时候,门外的脚步声急急收住。我侧头看出去,发现是小东,正背对着我们看天空。 我扯李悠的袖子,指着门外的小东笑。 “小东。” “是,王爷。”小东这才转过身来,头快垂到地上去了。 “王爷,你身上的大包好了吗?掀开衣服,给我检查一下吧。”我故意说得暧昧不清,见小东抬手擦了擦汗,好像很尴尬地杵着。 近来王府的下人都养成了好习惯,一见到我靠近李悠,或者李悠靠近我,就会消失得很干净。无奈小东是头头,大小事情都要他经手向李悠汇报,所以我们亲热的场面总是被他这个还没开苞的小男人撞见,闹得他面红耳赤,恨不得遁地逃走。 李悠点了一下我的额头,用口型说,“别闹。” “王,王爷……蒙塔王子到了。”小东的舌头都快打结了。 我看他那个样子,觉得很是好笑,可是下一刻,我直接蹦了起来,“谁,谁到了?” 小东终于松了一口气的样子,“龟兹国的蒙塔王子。应王爷之邀,来炎凉城做客……” 李悠打断他,“小东。你最近的话太多了。” “是王爷,小的又多嘴了。” 我大喜过望,一边往外跑,一边说,“王爷,下个月你生辰,本王妃一定送你一份大礼!” 等我赶到练球的地方,发现围了很多的下人。托杜和那云在凉亭里面喝茶。 “这里这里!”那云招手让我过去。 “这是怎么了?”我回头往众人围观的地方看,只看到球在半空中飞过来,飞过去。 托杜摸着下巴说,“人生一大乐事,就是棋逢对手。” “外公,你都不说说你家的阿尔斯兰,真不守信用。明明答应过不插手我和蒙塔的事情,怎么又把蒙塔叫来了?” 我连忙说,“那云,我家王爷只是请蒙塔王子来做做客而已。” “瞧瞧你!”那云伸手戳我的额头,“你脸上的表情可以不要那么甜蜜吗?阿尔斯兰家的媳妇!” 我被她说得脸红,就做了个大鬼脸。此时,人群稍稍散开了一些,我看到谢明岚和蒙塔正在对踢。这是蹴鞠的一种打法,叫白打,只踢花样,看起来精彩。 谢明岚是赤京的公子哥,赤京时兴的东西,他全都会。马球,投壶,蹴鞠,而且样样都是好手。他自己家就养了很多的鞠客,有的时候也会。当然,赤京第一金每次出手都是我一整年的月钱。宫女们说起来的时候,一脸恨不得投奔谢家的表情,搞得我这个皇宫里的小半个主人很没面子。 再看蒙塔,踢球的动作也很娴熟,跟谢明岚几乎不分高下。燕归巢,转乾坤,耍的是有模有样。蹴鞠在赤京风靡,而到过赤金的使臣多少都会把这项运动带回自己的国家。所以别的国家也有蹴鞠高手这件事,一点都不稀奇。 在全国的蹴鞠比赛,山岳正赛中,得胜拿名旗下山的,也不乏别的国家的人。 谢明岚的姿仪是从小就训练出来的。就算是玩蹴鞠这样极消耗体力的活动,也能耍出谢式的风雅来。我看他们两个踢得难分高下,围观的众人不断拍手叫好,连那云到站到椅子上呐喊助威。 终于,蒙塔一手举球,微微欠了□,而谢明岚双手抱拳,说“承让”。 人群渐渐散去,谢明岚和蒙塔双双朝我们这里走过来,小齐在他们中间当着翻译。我看到谢明岚,还有些别扭,就借口有事先走,但谢明岚开口叫住了我,“六公主,能否借一步说话?” 我回头看了眼那云和蒙塔剑拔弩张的状况,想想留下来也许头更大,就答应了谢明岚。 我们隔着一个人的距离,一前一后地走在花园里,谁都不先开口。 最后,还是他先说,“公主,需要臣帮忙吗?” “恩?”我假装听不懂。 “听陆公公说,公主要跟突厥的巴里坤比赛。那云公主的球技似乎……不太好。” “哦。这件事啊,如果你肯帮忙,当然最好不过了。” 他疏远有礼地点头,忽然给我跪了下来,行了个很郑重的君臣之礼,“微臣昨夜醉后失态,行为全不出自本意。若有冒犯公主之处,还请公主见谅。” “谢大人,你快起来。”我俯身扶他,他轻轻地挣了我的手,自己站起来,“公主不怪罪微臣就好。” 我看着他明丽却疏远的容颜,心中有一丝苦涩。果然只有在醉酒的时候,他才是小白龙,才把我当成当年的小葡萄。他大了,心思越来越重,我们本就已经渐行渐远,再也没有小时候的那种亲密。本来,我也是要跟他说清楚的,这样也好,也好。 他本来就要告辞,我又想起一件事,“谢大人,我父皇可好?” 他仔细想了想,“具体的情形,臣并不十分清楚。陛下每日必定早朝,早朝之时,仰观龙颜,似乎没有大碍。但下朝之后就不再过问政事。这段时间亦不留宿别的宫殿,只皇后和郑德海公公二人在御前伺候着。” 我稍稍松了口气,又问,“为什么会是我的表哥王盈接任安西都护府的将军?” “臣不知,臣只是奉命行事。”他躬身,不待我再说话,就转身走了。 蹴鞠队有了蒙塔和谢明岚之后,简直已经无敌了。我们每天只要练进十个球,就可以各自回去休息。他们两人的脚力和耐力都比我好,管得分的球头本来应该由他们中的一人来担任。但是谢明岚说,既然是我应允的比赛,球头自然得由我来担任,他自己当副球头。 之所以不让蒙塔当副球头,是因为闲下来的那云经常无故骚扰蒙塔。蒙塔经常抛下我们,跟着她跑,所以谢明岚说不堪重任。 这一双冤家,第一天见面的时候吵得翻天覆地。第二天就渐入佳境。从第三天开始,简直是旁若无人了。 风流眼已经按照规制造好,高高地竖起在花园里面。起初,王府的下人只是偶尔来观看我们练球。后来观看的人越来越多,连各房的管事都管不住了。最后,管事们索性也就不再管,还跟着手底下的人一起看。 谢明岚从小和我一起玩儿,默契自然是极好的。 球从他那里传来的时候,我几乎能用最轻松的姿势,飞脚进球。 每当这时,我都会兴奋地看向他,他却似毫不在意,只彬彬有礼地点个头,便算作回应。 我们很默契地不谈那晚的事情。他仍然用最正常普通的态度对待我乃至所有人。我们只谈论蹴鞠,比如六个人所站的位置和需要作出的变更,最多也就是比赛那日的风向以及战术等等。 不知道是因为太久没有剧烈运动,还是前段日子体力消耗得太多,临近比赛的那几天,虽然练球的时间越来越少,我却越来越容易疲劳,胃口也开始变得不好。李悠要请托杜外公来给我把一把脉,我笑他太紧张,“比赛完好好休息就行了,又不是什么大毛病,放心吧。” 他没再说什么。他向来不阻止我要做的事情,甚至是极为尊重我的意愿的。 比赛这天,新建的鞠场蔚为壮观。比赛的时辰还没到,南边的主看台上,已经坐满了看客。包括李悠,托杜外公,王盈,还有炎凉城一些出钱建鞠场的贾绅。而鞠场的另外三边,也都围满了百姓。 本来这场蹴鞠比赛只是我和巴里坤的一场赌约,没想到,自比赛的消息传出去吼,炎凉城的百姓就开始疯狂迷恋起蹴鞠来。这一个月,兴起了很多卖蹴鞠的商贩不说,连鞠场都被城里德高望重的贾绅极为郑重地建造起来,并准备永久地利用下去。 我们在做赛前的热身,巴里坤他们还没到。 喜事 明之和小齐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阵仗,显得有些紧张,我一边缓和他们的情绪,一边看向台上的李悠。他一身银白的袍子,手里一把象骨的折扇,正侧头跟托杜说话。乌发如墨,面若冠玉,气度不凡。虽然我每天都看,但是这一刻还是看痴了。他好像发现了我在看他,深棕色的眸子往我这边,我慌忙躲开了他的目光。 心还是漏跳了一拍。难为他成亲的当晚,就看穿了我的本质…… 外场的百姓们,不时地高喊着忽底,然后呼啦啦地跪成一片,向着李悠的方向膜拜。 西边的场地好像突然起了骚乱,我看到李悠站起来,好像是让小东去看看情况。 谢明岚在我身边低声说,“难怪霍勇忌陇西王如同猛虎。如此民望,怕是连皇室都不及。” “他是真心地为着百姓好,爱民如子。百姓不管谁当皇帝,只记得住给他们吃饱饭的人。所以,有这样的民望,不奇怪。” 谢明岚看我一眼,“六公主所言极是。” 西边的骚乱越来越大,李悠从看台上走下来,护卫连忙跟在他的身后。从我们身边经过的时候,他停下来看了我一眼。 百姓的呼喊声越来越大,我冲他笑笑,做了一个必胜的动作。 他轻轻点了下头,就走到西边去了。 小齐和明之两个人凑在一起,嘀嘀咕咕地不知道说什么。小齐推了推明之,明之小兔一样的眼睛看着我,“王……王妃。” “恩?”我收回放在李悠身上的目光。 他拿出一个小袋子给我,我接过来,闻到一股子甜香。我伸手进袋子,拿出一粒糖丸模样的东西问,“这是什么?” “小的看您这两天脸色不是太好,就去找托杜大人问了些补身子的药方。然后又问了东大人,知道您爱吃甜的,就做了这些糖丸。不苦的,很甜,但是对身体好。颜色都是小的捣烂各种水果染的。” 我笑起来,看他满脸涨得通红,“难为你了。白天练蹴鞠那么累,还为我花这么多心思。”说着,又往嘴里扔进一颗橙色的糖丸,甜甜的,酸酸的,“真好吃!” “真的吗?”明之笑了起来,露出白白的牙齿,“小的还加了安胎的药!” “噗……” 我被那小小的糖丸呛住了,小陆子过来给我拍背,我挥了挥手说没事。 小齐在跟蒙塔解释,说着,两个人就一起盯着我发笑。 我缓了口气说,“明之,我没有……那个……到底是谁教你加安胎药的!” 明之缩了缩脖子,“托杜,托杜大人说……有则安之,无则催之……” 托杜那个老家伙,为老不尊!我狠狠地瞪向看台。托杜见我看他,连忙冲我挥手,笑得慈祥有加。我强忍住冲上看台,狠狠揍他一顿的冲动,转而抬头看天。 这个时候,东边起了马蹄声,人群向两边退开,巴里坤领着五个突厥的勇士,进入到鞠场来。他们个个生得人高马大,走路虎虎生威。他们在风流眼的另一边停下来,巴里坤开始说突厥话,他身后的突厥勇士哈哈大笑。 谢明岚给我翻译,“他说突厥神勇,汉人只会联合没用的龟兹人。早晚有一天,突厥帝国会让四方俯首称臣。” “我呸!”我斜睨着巴里坤,“你跟他说,逞口舌之快没有用,用脚底功夫来说话!” 谢明岚对巴里坤说完,巴里坤吼了一声,那边六个人就摆开阵势。 鞠场的四周都安静了下来,鸣笛擂鼓为讯,托杜外公发球。 我们为左军,先由我们进攻。小齐接到球,传给明之,明之又将球顶给陆有之,陆有之斜踢,球落在了蒙塔的脚上。谢明岚和蒙塔的配合完美无缺,球往我飞过来,我跳起来临门一脚,球飞过了风流眼,被巴里坤他们接住。 四周响起了欢呼声。巴里坤那边也依次传球,然后同样把球踢进了风流眼。 巴里坤力气大,这个球飞过来的时候又快又猛,砸到了明之的脑袋。明之唉哟一声,没有接住球,巴里坤他们得分。 “作孽啊作孽!”我摇了摇头,看到对面的巴里坤双手抱胸,竖起大拇指往下。 我迅速查看了一下明之的脑袋。还好鞠球本身并不重,明之没有受伤。我给蒙塔和谢明岚使了个眼神,两个人会意。依然是明之开始传球,球到了小陆子的时候,小陆子直接踢给了谢明岚。谢明岚传球给我,我把球往上一提,而后蒙塔和谢明岚把我抛了起来,一招倒挂金钩—— 球迅速地飞过风流眼,直直地砸到地上,得分! “哦哦!”我跟明之他们击掌相贺,另一边的巴里坤气得直瞪眼。 “大块头,这才叫蹴鞠,你懂么!不是靠蛮力,是靠技术!哼!”我也不管他听得懂听不懂,示威。 比赛进入白热化。巴里坤跟我有仇,卯足了劲儿地攻击我。不是把球踢到我的头,就是踢到我的脸,不然就是肩膀。要不是谢明岚和蒙塔奋力解救了几次,我早就被巴里坤打趴下了。 当然,我也不会给巴里坤好果子吃。我使劲浑身解数,用不同的招式破解他们铜墙铁壁一样的防守,让他们接不住我从风流眼踢过去的球。 围观的百姓一会儿屏息观看,一会儿振臂欢呼,兴致都很高。我们的分数一直咬得很紧,你追我赶。巴里坤的体力毕竟比我好,夏天日头又毒,我的体力渐渐不支,开始陷入苦战。 当我再一次把球踢过风流眼之后,眼睛里面开始出现很多朦朦胧胧的白点,连站在对面的谢明岚都看得不太清楚。我努力晃了一下脑袋,伸手按住头。 “六公主?”谢明岚好像觉察出不对,唤了我一声。这个时候,球自风流眼飞过来,直直地冲向我,谢明岚连忙冲过来,一脚踢飞了球。我终于倒在地上,小腹坠涨抽疼。 满场哗然。 “暖暖!”李悠最先跳下看台,朝我飞奔过来。 外公随后跟来,伸手把了一下我的脉,目光一凌,伸手自我腰间挂着的小袋子里掏出一颗糖丸,迅速塞进我的嘴里。他按了一下李悠的肩膀,“悠儿,不要担心,先把小画堂抱回去……” 我摇头,“不行,比赛……” “公主放心,就算五个人,臣也能赢。”是谢明岚的声音。 听他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李悠把我抱了起来,又跟巴里坤说了几句话,巴里坤一边点头,一边看着我。 就在这时,众多士兵忽然冲进了鞠场,把巴里坤他们团团围住。众人猝不及防,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听看台上的王盈说,“突厥多次率骑兵犯我朝边境,巴里坤手下的骑兵营更是伤了安西都护府不计的士兵。今日,本将军奉命捉拿其归案,以警突厥可汗!” 我骂了一句“混蛋!”后,便痛得晕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小腹的疼痛已经消失了。只有托杜外公和小陆子在我身边。 我要起来,托杜外公却按着我,“小祖宗哟,你快好好躺着。我的老命都快被你吓掉了!” “外公,我生了很严重的病吗?” “严重?!”托杜把胡子都吹了起来,“你肚子里头的那个,是我的小孙孙,是悠儿的第一个孩子,你说能不严重吗!” “啊?”我太过震惊,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还是小陆子跪下来说,“恭喜公主,公主有喜了。” 托杜叹气,“还好我聪明,事先让明之在糖丸里面加了一味保胎药,不然就危险了!你们这两个要做爹要做娘的,一点觉悟都没有!” 巨大的欢喜涌上心头,我摸着自己的肚子,又抓住托杜的手,“外公,你,你确定吗?” “当然,我可就等着这一脉呢!” 我掀开被子就要跳下床,临了又红着脸问外公,“他,他知道了吗?” “他?哦,还不知道。一把你抱回来,转头就去处理巴里坤的事情了。”托杜看着我,叹气,“王将军不肯罢手啊。这事儿要是传到可汗和好战的谷浑王耳朵里,祸事又要再起。” “那,外公先别告诉他好吗?” “恩?” “这……这只是小事,还是边境的安宁比较重要。不要扰了他的心。还有……”我低头,声音更小,“下个月就是他的生辰了,我想那个时候再告诉他。” “哦!”托杜慈祥地笑,“你想给悠儿一个惊喜是吗?我知道了。这事儿绝不会从我嘴里传出去的。”说着,他看向小陆子,小陆子连忙说,“奴才也不告诉驸马。” 托杜嘱咐我好好休息,然后起身出去,我听到他嘀嘀咕咕地自言自语,“该给我的宝贝曾孙起个什么名字好呢?得起个霸气点的,反正得比阿尔斯兰好听……不行,我得找阿勒泰那老家伙炫耀炫耀去。年轻的时候不成亲,老了肯定得后悔!” 我闭着眼睛躺在床上,忍不住发笑。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还很平,跟正常人没有什么差别。但是里面,住着一颗小葡萄,也许,是一个小柚子。不管是什么,那个要当爹的人,一定都会很欢喜吧。毕竟这是我们盼了很久的宝宝呀。 不告诉他,再让他等得久一点吧……谁让他平日里总欺负我来着。 我独自乐了一会儿,才想起巴里坤的事情可大可小,连忙叫小陆子去打探打探消息。 和解 小陆子回来的时候脸色很不好看。 “怎么样了?” “王大人一定要把巴里坤押回呼图城。谢大人,驸马还有托杜大人怎么劝都没有用,这一下就要出门了。” 我咬牙切齿地下了床,匆匆披上一件衣服,赶到府门口。正看见王盈指挥着士兵压着巴里坤和突厥的五个勇士。巴里坤一直在嚎叫着,李悠和谢明岚面色严峻地跟在王盈的身后。 以前,我只觉得这个表哥不学无术,脑满肠肥。没想到在西域上任的第一件事情,就做的这么惊天动地。本来我和李悠也只是好意,请他在炎凉城多逗留几日,顺便观看我和巴里坤的蹴鞠比赛。没想到他暗中召集兵力,把毫无防备的巴里坤逮了个正着。 看来,李纯说的对。在赤京这染缸里面长大的人,没有几个心思单纯的。 “看什么看,快把犯人押上囚车!”王盈喝了一声。 李悠是陇西王,但没有兵权,按理来说,绝对不能跟王盈起正面冲突。而谢明岚虽然很清楚其中的利害关系,但他是文官,我朝历来文武都是泾渭分明的,所以也不好出面。 “你给我等一下!”我喝了一声。王盈扭过肥头来看我,“画堂妹妹,你这身体还没好,怎么就下床了?” 我公事公办地说,“王将军,巴里坤得留下。” 王盈的眼睛转了一下,口气就不那么好了,“妹妹,你是女人家,政治上的东西你不懂。” “我不懂,难道你懂?!”我瞪他一眼,“我不管你什么奉命捉拿,巴里坤犯了大罪,得由我来办。” 众人都不解地看着我。只一瞬,李悠便淡淡一笑。 “画堂妹妹,你休得阻碍公务!否则,我告到赤京去,也不是你能担待的……” “王盈!”我几步过去,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喝道,“你脑子给我放清楚一点,我现在不是在跟你商量,而是命令你!”我一把甩开他的领子,他被我唬住,但仍没有打算把人交出来。 谢明岚说,“王将军,恐怕您真的不能把人带走。巴里坤率军犯边最多是战争罪,可是在蹴鞠之时,他几次伤害公主殿下,以致公主受伤昏迷,罪同犯上。按照我朝的律令,君为天下之纲,犯君之罪为众罪之首。” “但,巴……巴里坤是突厥人……” 李悠淡淡道,“按照我朝刑律之规定,外邦之人在我国国境之内所犯之大罪应依我国律令。所以,对不起了王将军,人,不能让你带走。来啊!”他一挥手,王府的护卫就把巴里坤几人从王盈的手下那里带走。 “你,你们……” “王将军,就算你闹到赤京去,本公主这条道理,也绝对站得住脚。慢走,不送!”我抬手,王盈他们就被王府的人强行送出去了。 等王盈被轰走,我拍了拍胸口,朝李悠吐舌头。李悠走过来,揪我的耳朵,“行啊,王妃。” 我揽着他的腰,“你是狮子,我就是母狮子嘛,嘿嘿。” 我又出声叫谢明岚,他好像正在出神,半晌才应道,“是,六公主。” “刚才谢谢你出言相助了。” “哪里,这是微臣应该做的事。”他躬身行了个礼,没有看我,或者说,看我们。 小东他们给巴里坤解了绳子,巴里坤咆哮了几声,托杜外公按住他说话。 末了,巴里坤走到我面前,单膝跪了下来,噼里啪啦地说突厥话。 李悠给我翻译,“他说,感谢你救了他,他要报答你。无论你提什么要求,只要他能做到,一定满足你。” 我把巴里坤扶起来,依突厥之礼,拍了拍他的肩膀。这家伙的肉真是硬啊,我的手掌都拍疼了。 他看着我,愣了一下,随即握住了我的手,重重地点头。 我说,“巴里坤,我没有什么要求,只是希望这件事情,不要成为两国战事的导火索。战争所累及的,都是无辜的百姓。在我眼里,汉人和突厥人都是一样的,因为我所深爱的男人身上有一半突厥的血统。我和王爷,都衷心地希望西域这片土地,永远和平,永享安宁。我们,汉人和突厥人,突厥人和龟兹人,为什么不能真心相交呢?” 巴里坤听了李悠的翻译后,低头,右手按着左胸。 李悠把他的话译成汉语给我听,“您在比赛之时,让我见识了蹴鞠高超精湛的技艺,领略了汉人博大精深的文化,而您刚刚的一席话,让我见识了您广阔的胸襟。我巴里坤虽然不是草原的主人,但我向您保证,有生之年,一定会为了守护这片土地而竭尽全力。而我也终于相信……”李悠停了一下,轻咳了一声,“祝您幸福。” 虽然我觉得李悠翻译的最后一句话,有很大的问题,但还是感动于巴里坤的深明大义。虽然我们之间用语言无法交流,但是此刻,一个眼神就足够了。 托杜咳了两声,“悠儿,你太坏了,巴里坤的最后一句明明不是那样的。” 李悠的表情有点不自然,“外公,无关紧要的话就不要说了。” “什么无关紧要,我觉得重要得很那!” 我好奇了,连忙看外公。李悠揽着我就往回走,“王妃,你需要休息了。” “喂喂喂,什么话不能让我知道啊?” “不许问。”他把我抱起来,更大步地往房间走。 “你这人怎么这么霸道,这么啊!”我拍他的肩膀。 他看我一眼,“跟你学的。” 我咬牙,发狠地想。如果我肚子里的是一颗小柚子,他出生之后,我一定要把他那可恶的爹欠我的,全都要回来! 巴里坤不能堂而皇之地离开王府,我们也不确定王盈会不会留有后招,所以李悠让原本往来于突厥的商队,在一天之内全部出发。没过几天,就收到了突厥来的消息,说是巴里坤顺利返回了谷浑王的封地,而谷浑王也有没有任何要发兵的迹象,大家都松了口气。 而带来这消息的诺力王子,也把那云接回突厥去了。那之前,他和蒙塔差点打了起来,被外公狠狠骂了一顿,才收手。 我问李悠,“那云的事情,后来是怎么解决的?巴里坤不打算娶那云了吗?” “蒙塔解决的。” “他揍了巴里坤一顿?”我脑海里面浮现出蒙塔瘦巴巴的身材和巴里坤铜墙铁壁一样的肌肉,觉得后者把前者揍一顿的可能性才比较大。 李悠看我一眼,“这个世界上,能不用武力解决的事情,我就不崇尚用武力解决。比如,可以来一场男人之间的蹴鞠对决。” “蒙塔赢了?” “不,平手。”李悠铺好了床,把我抱了很久的被子放回床上,我仍然追问,“那巴里坤怎么会放弃那云的?” “这就要问外公了。” “外……外公?”我的脑袋里面又浮现出外公老奸巨猾的笑容。唉,我不禁想,到底是什么样神勇的外婆才能把外公这样的奇人给震慑住呢? “好了,”李悠拍了拍自己的旁边,“好奇宝宝,你可以睡觉了。” 我本已下定决心,不为男色所动,也跟李悠说这几日恐天葵将至,房事暂歇。但我的本性就是食色性啊……于是,我又不老实地把手伸进了某人的衣服里面,这里摸摸,那里揪揪,又饥渴地在他怀里打滚。某人起初很镇定地睡觉,后来被我闹得没法了,就索性按住我的手。 我又用脚去缠他,他最后睡不成觉了,就恼怒地爬起来,把我给修理了一顿。 临了,我亲吻他的唇瓣,“悠,你喜欢葡萄还是喜欢柚子啊?” 他轻轻地拍着我的背,声音暗哑,“恩?” “葡萄就是女孩,柚子就是男孩。”我很小声地说,脸上火辣辣的。 他轻笑起来,是那种放纵的笑意。我从来没见他这样鲜明地笑过,是幸福,是满足还有沉甸甸的爱意。 “暖暖,你每天都在想什么?”他推了推我的脑袋,然后把我抱得更紧,“两种都喜欢。非要分个先后的话,葡萄吧。近来陪你吃了太多的葡萄,越发爱不释手了。也许以后,会多个葡萄王爷。” 我不知道这人是认真的,还是开玩笑,或者根本就没打算好好回答我的问题,还借机取笑我。 “暖暖,我们努力点吧。” “恩?” “我快要等不及了。”他翻身压上来。 “等不及什么……唔……”他的吻铺天盖地地席卷下来。我看见他眼睛里的渴望,几度都要忍不住告诉他孩子的事,但是他太专注热情了,也没有给我机会。 几天之后,我想起已经许久未见谢明岚了,就找来小东问了问情况。 “谢大人?前几日收到赤京的急报,就匆匆地走了。” “怎么我都不知道?” “连夜走的,只来得及跟小的说,连王爷都没有见。”小东低头。 我疑惑,拿起明之特别煮的甜汤喝,刚喝了一半,就看到小陆子从门外跌跌撞撞地跑进来,“公主——” 秘密 “慌慌张张的,干什么。”我瞪了他一眼。 “公主!”小陆子行了个礼,指着府门口的方向,“圣旨到了!” 李悠偕全府摆香案,接圣旨。 宣旨的太监脸很生,淡淡地睨我一眼,“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痛先皇圣德崇文世宗皇帝驾崩……” 我的脑袋“轰”地一声,抬头盯着那个太监,好像他不是真实存在的,现在这个场景虚幻得跟梦一样。圣旨中间繁复的文字,我一个都没听懂,只觉得全身的力气都抽离了。晴天之上,一道霹雳。 “奉先帝遗诏,宣金玉公主李画堂及驸马陇西王李悠即刻进京参与举哀,不得延误,钦此。” 宣旨太监把圣旨递给李悠,李悠却没有伸手接,也没有喊万岁。 太监的脸色一青,随同太监而来的士兵已经按向腰间挂着的佩刀。太监尖着嗓子说,“大胆李悠,居然敢不接圣旨!” 我尚处在巨大的震痛之中,跪扶着身边的小陆子,脑子一片空白。 李悠慢慢地站了起来,直视太监,声音威严而又冰冷,“先帝遗诏?先帝的什么遗诏?公公可否带了先帝的遗诏前来给本王过目?” “大……大胆!”太监身后的士兵纷纷拔出了刀剑,对着李悠。 “放肆!”李悠喝了一声,那几个士兵瑟瑟抖抖地往后退,宣旨太监的气势也弱下去了,“先……先帝的遗诏……诏在新帝的手中……不,不曾带来……” “小东!”李悠头也没回,“去把我书房里的长形锦盒取来。” “是!”小东小跑着去了。 所有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面面相觑。我用力地掐着小陆子的手臂,怔怔地看着李悠的背影,只觉天旋地转。这一刻,他好像离我很远。他想干什么?他在怀疑什么? 很快,小东就把一个锦盒取来了。李悠打开来,居然拿出一道明晃晃的圣旨,展开来念到,“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大行之后,命公主李画堂和驸马李悠皆不得进京举哀。钦此。” 众人皆是一怔,宣旨的太监指着李悠还没开口,李悠就说,“公公想说这是假的?大可拿去看看,这圣旨上的笔迹和玉玺,是不是假的。”他看了太监一眼,又补充道,“若是连先皇的笔迹和国家的玉玺都认不出来,你这太监,才是假的。” 宣旨太监看完那圣旨,眸色就沉了下去,接着与身后的士兵一起跪了下来。 “王爷饶命,小的只是奉旨行事。王爷饶命啊!” “回去告诉霍大将军,本王拿着先皇遗诏,公主李画堂以及本王都不必进京举哀。” “是,是……”太监和士兵一边跪着往后退,一边应着,慢慢退到门口,站起来转身就跑。门外几声混乱的声响,接着就是马蹄远去的声音。 李悠把圣旨交给小东,这才蹲下来看着我。 我满眼都是泪,父皇驾崩,突来的遗诏,我已经没有任何力气去理清什么。 李悠按着我的肩膀,眸光深沉。他好像有很多话要对我说,但是都凝在嘴边,嘴角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我能相信你吗……”我哽咽地说,“我能一直相信你吗?” “暖暖……” 我扑进他的怀里,痛哭失声。 世宗皇帝治世的第四十个二年头,暑气正重的时候,他甚至来不及看自己未出世的长孙一眼,就匆匆辞别了人世。我对他有爱,有恨,有感激,有戒备。甚至在小陆子的事情之后,发出的最后一封信是:“父皇,这一次我恨你。” 我心里隐隐有个地方一直在告诉我这一天终将到来,等到这一天真的到来了,我却没有能力承受。 他喊别的孩子,都是喊名字,却独独喊我小六。他说六六大顺,这样喜气。 我儿时他带我微服出宫,寺里主持说我福薄命浅,他奉若神谕,亲自去跪了两个时辰,为我求了长命锁和长命签。 他总爱抱我在膝头,给我讲很多的故事。从褒姒祸国,讲到昭君出塞。他总能说出很多书中没有的大道理,教我做一个明辨是非,心怀仁义的好人。 在我及笄以前,总跟他说,我以后会给他做衣裳,会给他买糖人,每每这样说的时候,他总是乐得开了怀,夸我孝顺。 他给了我母后没有给我的爱,他给我一个皇帝本不能有的父爱,今生,我却再也不能报答他的养育之恩…… 我不让李悠陪,一个人躲在房里悲拗恸哭,小陆子一直跪在我的脚边劝我。可当儿时的一幕幕印入我的脑海中,泪水就不住地汹涌而出。“小陆子,父皇肯定恨死我了吧?所以没有给我留下只言片语。我这个不孝的孩子,连他临终的时候,都不能守在他的身边。” 小陆子噙着泪看我,然后慢慢地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 “这是先皇,给奴才发来的最后一份手谕。要奴才在他驾崩之后,亲手交给公主。” 我一惊,伸出手去,迅速地撕掉封口,里面只有两行字。 “孩子,爹也有很多的无可奈何,不要恨爹。”此时他的字已经显得虚浮无力,纸页间,还有模糊的血印。这行字之下,还有一句话,“请盖上纯儿的印章,并拆掉你娘和明珠所赠的香囊。” 至此,我已经明白了几分。迅速地走到书桌前,拿出李纯的印章,重重地按了下去。 “啪”的一声,印章的顶盖弹开,我从里面倒出了一块金子打造的猛虎。我和小陆子皆是一愣,然后我又拆开了那个鸳鸯香囊,从内里拿出了一张纸。 “小六,当你看到这张纸的时候,朕已经不在这人世了。你也必定已经拿到了朕秘密训练的虎啸营的虎符了。朕把虎符置于印章之中,数次写信试探你的态度,虎符交于你手的同时,就代表着我们李家已经正式与霍氏决裂。 朕留遗诏于李悠,想着必定有这么一天,霍党会逼迫纯儿下旨,召你二人入京。霍勇视李悠为大患日久,必定趁朕驾崩之时,借举哀之事,将他召入京中秘密处死,至此,他方可一手遮天。可霍羽此人,小小年纪,便狼子野心,纯儿的江山是否可以安固,皆是未知之数。所以,无论发生何事,你二人绝不可入京。 朕将调兵令赐予你,是让霍党洞悉朕已对他们起疑,从而让他们放在西北的目光重新集中到赤京中来。但调兵令本身,已被霍勇的兵权架空,形同虚设。而置陆有之于你们身边,名为监视李悠,实则是洞察李悠其人,以及他对你的感情,他是否堪称贤明,是否疼爱于你,是否值得朕将天下大任托付于他。 朕爱子心切,又对先皇后过分愧疚,才导致了今日霍氏独大,江山堪忧的局面。待朕惊觉王谢都已不能与之抗衡之时,已然晚矣。每忆你总角在侧,承欢膝下,心中总是不舍你远嫁。但如今,能拔除霍氏毒瘤,保李氏江山的,只他一人而已。因此朕不得不牺牲你,不得不为了李氏江山做一场赌局。孩子,接下来定有更多的磨难和艰难等着你,无论何时,都一定要勇敢坚强地走下去。朕于你有愧,痛感五内,到最后,仍不能保你一世太平。幸而,你能看到这封信,证明李悠待你极好,朕终可安心。最后,惟愿吾儿幸福永乐。父李文绝笔。” “父皇!”我拿着单薄的纸页跪在地上,以头抵墙,哀痛道,“是儿臣对不起你,是儿臣不孝!”您为我想得那么多,从小到大您为了我做了那么多,我对您说得最后一句话却是,我恨你…… “公主,请节哀!”小陆子在我身后说。 我却什么都听不见了,只觉得一股腥甜涌到了喉头,而后天旋地转。 迷迷糊糊中,我隐约听到托杜和小东的对话。 “悠儿今在何处?” “突发紧急情况,好像是王盈莫名其妙地要去巡边,撞见了龟兹的普通商队,就诬他们是细作,强行押了下来,商队的头目是龟兹王的亲信,龟兹王正大怒。小的算是明白霍党为什么把王盈这个草包安到西北来了,他比刘胖子还难搞!” “这么说,悠儿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了?” “估计要几天。王爷让小的随时汇报王妃的情况。” “小陆子,小东,你们都记住了……”他声音忽然小了下去,我什么都听不见。 “是。”小陆子和小东一起回答。 “托杜大人,小的要把王妃的身孕向王爷禀报吗?” “暂时先别。国家正值多事之秋,让悠儿专心处理事情吧。王妃有我,出不了什么事儿。” “是,那小的先退下了。” “去吧。” 托杜好像又回到我身边坐下,我这才睁开眼睛。 他很认真地看着我,一点慈祥,一点玩笑的表情都没有,与平日大相径庭。“小画堂,我要很严肃地跟你说,你不能再这样了。你要对我的小孙孙负责任。你现在身上拴着两条命,如果再这样折腾下去,孩子会保不住的。” 我紧张地摸了摸肚子,他终于缓和了口气,“还在,好好地在你的肚子里。” 我放松下来。 “外公知道你痛失父亲,心中难平。但现在最重要的是,要养好身体。若是落下什么病根和杂症,你这又是第一胎,生产之时将会非常痛苦。我相信你父皇在天之灵,也希望你们母子平安。” 我闭着眼睛,无力地点了点头。 托杜叹了口气,又仔细地叮嘱了小陆子几句,就出去了。小陆子走到我身边,帮我掖好被子,“公主,你一定要保重。” “信和虎符都收好了吗?” “奴才都收好了。” “那虎啸营是什么……?” “据奴才所知,在赤京以西不远的地方秘密屯兵。是皇上用龟兹训练冲锋营的方法,秘密训练的敢死队。人数不多,但都可以以一敌百。” 我看他,“你果然不是一般的奴才。” 小陆子跪下来,“奴才本来是要训练给太子的致密内官,因为在御前的时候,被公主看上了,所以先皇就把奴才赏给了公主。” “浪费了。” 小陆子抖了一下,“公主,您千万不要这么说。” “你放心,我没有别的意思。我们是击掌为盟过的,我信你。” “谢公主。” “你下去吧,我一个人躺一会儿。”我想了想又说,“晚饭还是照常端来,多要一碗米饭。” 小陆子欣喜道,“是!” 离开 小陆子知道我心情不好,跟我呆在一起的时候,也尽量不说话。 我每天都望着天空发呆,盯着书发呆,也不爱说话,大部分时间都在出神。 倒是明之和小齐来看我的时候,会故意说一些他们平日里常说的笑话。如今全府上下,大到管事,小到帮工,都知道我有了身孕,只瞒着在外的李悠,所以话题更多地是在孩子身上。 小齐说他正帮阿勒泰打一对长命锁。这活儿本来是外公硬塞给阿勒泰的,还不告诉阿勒泰原因。阿勒泰当然不乐意干,后来小齐无意间告诉了阿勒泰。阿勒泰一个激动,翻出了好几张图纸,还扬言要打就打全套的,只有外公那小气鬼才只打一对长命锁。 他们哈哈大笑,我只淡淡地扯了一下嘴角。 明之又说他每天都跟在托杜身后学安胎保胎的方子,再过一段时间估计可以出师了。他以后要是做菜做腻了,就考虑去当大夫。 我靠在软枕上,看他们两个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忽然想起年少的时候,在父皇面前也是这样跟李纯,跟霓裳斗嘴。想着想着,泪水就又忍不住涌了出来。父皇身前,我不能尽孝,死后,我又不能举丧。天底下,该是没有比我更不孝的孩子了。 “公主!”小陆子急了,忙给我递手帕,“托杜大人说不能哭,对孩子不好。” 明之和小齐也急了,但说不出什么话来,只能手足无措地看着我。明之本来胆子就小,一双兔眼睛眨巴了两下,竟似要哭出来了。 我看他这样,只能硬生生地止住了眼泪,反倒去安慰他。不过十三岁的少年,心思单纯,看到我不哭了,也就慢慢地笑了。 他们走了之后,小东照例来跟我说李悠的情况,并一再地致歉。 “王爷虽归心似箭,但无奈王盈将军太……难缠了,龟兹的事情还没解决,他就又惹了谷浑王的爱妾,王爷被拖在呼图城至今无法脱身。” 他停了一下,大概看到我怏怏的样子,又说,“不如,小的把王妃有孕的事情告诉……” “不用了,回来的时候,自然就知道了。” 我心中是有苦涩的。毕竟我刚刚丧父,他就不在我身边。我觉得能够被依靠的力量,好像全都没有了。但我又能说什么呢?对于他来说,西域的安宁也许远比我们母子重要。更也许,他没有思考过我作为一个女儿的感受,奉命让我不得进京举哀,让我连父皇的最后一面都见不了。 大概见我不愿意说话,小东还要再劝几句,忽听到门外仓皇的声音,“东大人东大人!天气酷热,东城的一家酒楼突然失火,火势严重,还请您速速决断!” 小东迅速地给我行了个礼,然后就打开门出去了。 我看着手指上的鸽血红,苦笑了一下。 晚上,小陆子给我送来晚饭。我随口问起东城的火势,小陆子说,“很严重,烧了好几处民房,东大人和托杜大人都去帮忙了。炎凉城的夏日干燥,又长时间被晒着,很容易失火。不过像这次这么大的,算罕见了。” 我随便吃了几口,就吃不下了,小陆子劝了又劝,我仍然没有胃口,他也只能把饭菜都撤走了。 我擦完嘴,起身站起来,忽然听到窗户那里有声响。还没回头,就被人捂住了嘴。我惊慌地挣了几下,只听有人在我耳边低声说,“公主别怕,是奴婢!” 安姑姑?我停止了挣扎。 安姑姑在我面前跪下,磕头道,“公主,奴婢万死,斗胆请您救一救皇后娘娘!” “母后?”我顾不得心中对她的许多疑问,一把抓住她的手臂,“你告诉我母后怎么了?” 她吃惊地看着我,“公主没有得到消息吗?” 我摇头,她愣了一下,随即哽咽道,“先皇驾崩之后,霍将军硬逼着皇后娘娘殉葬……” “殉葬!”我失声叫了起来,安姑姑连忙压低声音,“公主!” 我平复了下心情,轻声说,“安姑姑,你快告诉我怎么回事?殉葬的制度不是在好几朝以前就被废除了吗?” “霍将军说先皇生前,生了重病却隐而不发,只有皇后娘娘和郑公公两人在御前伺候着,不久就驾崩了。他怀疑皇后弑君,又用王家的名声威胁皇后,要她主动殉葬……” “不!”我站了起来,勉强扶住桌子才能站稳,“霍勇他到底想干什么!” “奴婢自小和皇后一起长大,说句不自量力的话,情同姐妹,实在不想看她年纪轻轻的就给先皇殉葬,她才三十四岁啊……”安姑姑说着,眼泪就流了下来,“奴婢实在没有法子想了,又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皇后送死,只能来求公主。公主,求您救救皇后吧!” “安姑姑,你先起来。” 安姑姑拉住我的手臂,执意不起,“奴婢知道让公主进京很危险,但新皇被霍将军控制着,王大人不能入宫,秦大人还在狱中,谢太傅生病不朝许久。公主您知道吗?霍将军甚至不让皇上立太子妃为皇后,奴婢实在是没有法子了……” “我懂了。你放心,我会去救我娘。” “公主!”她抬头看着我,嘴角动了动,几滴泪就滚落下来。 按照父皇提供的信息,霍勇要杀的人是李悠,从各种角度来想,他都没有理由杀我。只要我不让他知道孩子的事情,他就不会把我怎么样。而我可以用父皇给我的虎啸营救出母后,从赤京全身而退。赤京毕竟是我从小长到大的地方,可以想的办法,可以用的人,比炎凉多得多。 “安姑姑,你有法子离开炎凉城么?我看你好像会武功?” “奴婢本来是武馆馆主的女儿,自幼习得拳脚。因为在宫中,皇后要奴婢藏拙。出炎凉城不难,但是要出这陇西王府,恐怕没那么容易。” “怎么?” “公主心思单纯,只怕是还不知道,这小小的陇西王府中,竟然高手如云!奴婢已到炎凉两日,却怎么也进不来与公主相见。那个时常在公主屋子周围巡视的年轻人,武功绝对是一流,而在王府各个地方的,穿着不同颜色的衣服,戴着帽子的几人,也全都深不可测。要不是城里失了火,奴婢绝对进不来。” 王府里,不同颜色的衣服代表不同的分工,而只有管事才戴着帽子。 我沉吟了一下,“安姑姑,你能一个人出王府吗?” “奴婢一个人,应该没有问题。但公主……” “今夜打一更的时候,我们在西城门会合。” 安姑姑看了我一眼,点头,“公主自己小心。奴婢在西城门等您。”说完,只见一道黑影窜向窗子,窗户轻动了动,就没声了。 我走到书桌前,取出虎符放进怀里,接着就听到门外的脚步声,连忙叫了一声,“哎呀!” 小陆子推门进来,“公主,您怎么了?” “完了完了,小陆子,你快给我看看,这里是不是磕了一点?”我把鸽血红给小陆子看,小陆子说,“没有啊。” “我刚才不小心把它掉在地上了,这宝石精贵着呢,你看,这么大一道痕你都看不出来?不行,我得去找阿勒泰看看,不能摔坏了。” “公主,已经入夜了。” 我拍他的脑袋,“入夜怎么了?这鸽血红可是宝贝,价值连好几座城呢!摔坏了,你负责我负责?” 小陆子抱着头,呵呵地傻笑。 “你傻了?” “真好,公主又肯打奴才了。” 我瞪他,“别废话,赶紧跟我去一趟阿勒泰的家。” “好,好。”小陆子没有怀疑,找了件披风挂在手上。走到王府门口的时候,李旦板着脸走过来,恭敬地行了个礼,“这么晚了,王妃还要出门?” “有点急事,去找阿勒泰。” 李旦看向小陆子,小陆子连忙说,“管事的放心,我跟着公主呢,不会有事的。” “托杜大人和东大人交代过……” “管事的,公主的鸽血红不小心摔在了地上,心疼得不行。你知道那是王爷送的,公主心里急,就想给阿勒泰老师傅看看,确认一下没事就行。我们很快就回来的。”小陆子一口气说完,李旦看了一下我空空的手指,点头道,“王妃请小心。” 我和小陆子出了门,闻到空气中一股子烧焦的味道。看来火势确实不小。 我们往东走了一会儿,那味道更重了。而我一直在想着怎么脱身。 小陆子说,“看来这火还挺大的。公主,我们绕着点走。” 我四处梭巡着能够砸晕小陆子的东西,没有马上回话,小陆子停下来,回头看我,“公主,您怎么了?心神不宁的。”我心中虽舍不得朝他下重手,但迫不得已,只能对不起他。 “小陆子,那是谁!”我指着他身后,他转过身去看。 我迅速地拣起一块石头,就要砸下去的时候,他转过头来,震惊地看着我,“公主,你要做什么?” 我后退两步,丢了石头,摇头。 “公主。”他朝我走过来,伸手就要拉我,我说,“小陆子,你别阻止我。我要到赤京去,我要去救我娘。” 他愣了一下,随即大声说,“公……” 但他还没说完,一个黑影就落到他的身后,迅速地一劈,小陆子倒了下去。 “安姑姑……”我有点吃惊。 “奴婢猜公主会遇到一些麻烦,不放心,就跑过来看看。”安姑姑把小陆子拉进深巷里藏好,“公主,不能再耽搁了,皇后娘娘危在旦夕。” 我看了小陆子一眼,跟着安姑姑往城西走。那儿停着一辆马车,安姑姑把我扶了上去,自己驾马。 今夜特别安静。西城门没有任何一个人。我坐在马车里面,掀开帘子,看到炎凉城在身后退去,慢慢地变成一个黑点。 番外之一 暖香惹梦鸳鸯枕————题记。 他缩在柴垛里面,警戒地看着窗纸上移动的人影,更往墙角缩了缩。 手臂上的伤还在一下一下的疼。 被王妃鞭笞的时候,那么粗的鞭子,沾了盐水,狠狠地往他身上抽。他发不出声音,只把嘴唇咬出血来。 从阿娘死了之后,他就一直没怎么开口说过话。那些人下的毒,终于把他的阿娘毒死了。而他的眼睛,也差点瞎了。有的时候,他想,怎么不干脆让自己和阿娘一起死了算了…… 这个世界,对他而言,没有一点温度。这里的人都讨厌他。趁他阿爹不在,又是一轮的欺压。 “喵呜”一只白色的小猫咪在舔他从破鞋里面钻出来的脚趾。他的目光放轻柔了,俯身把那只猫抱了起来。猫咪很温顺地趴在他的怀里,低低地鸣叫着,有暖暖的体温,还有一双很有灵气的眼睛。 至少,那么友善而温柔地看着他。 他拒绝学汉语,因为他不喜欢。他的阿爹总是很耐心地教他,他却不肯学。每每这个时候,他的阿爹都会叹气,却不舍说他一句。他的阿爹说得最多的就是,“孩子啊,我欠你太多。” 他对着小猫咪,只能嗷嗷地发出几声破碎的声音。彼时,他还只是个不到十岁的孩子。已经好几天没有吃饱饭。因为被下人骗得喝了一口他大哥哥藏的好酒,被关在这里。 忽然,门被人大力地踹开,汹涌的风灌入。 他那个已经十五岁的大哥哥,举着火把走了进来。说话很快,笑得很大声。在他一直恍惚的记忆里,那张脸没有什么清晰的轮廓,有的只是狰狞,嫌恶和嘲讽。 没过一会儿,他的大哥哥就叫人按住他,并命人拿一个酒罐子,拼命地从他头顶往下倒。他怀里的猫受了惊吓,挣扎了几下,就跳到地上去了。 他的哥哥叫人把那只还很小的猫抓住。只捏着猫颈子后的一块肉,就那样提了起来。猫在半空中惊慌地蹬着四肢,叫声有些凄厉。 他摇头,一直摇头,张嘴的时候,被强灌入了很多的酒。 那酒像火一样烧着他的喉咙,他想咳嗽,但是更多的酒灌了进来。他快要窒息了。 然后,那只小猫被扔进了一口大缸子里面。 那缸子有半个人那么高,猫在里面根本出不来。他只能听到猫爪子挠着缸壁的声音,一下一下的,像抓挠着他的心。他的哥哥让人把酒往缸子里倒,一罐又一罐的,跟倒在他头上的一起。他一直摇头,发不出任何声音,猫的叫声就渐渐地弱下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忘了自己被强行灌下去多少酒,无力地往前趴在地上。 他的大哥哥捏着他的下巴,不知道说着什么,把手轻轻一甩,就走了。 他虚弱地闭上眼睛,昏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他慌忙跑到大缸子那里去看,里面浮着一团白色的东西。正随着酒水,一荡一荡。 他伸手捂住嘴,往后退了两步,泪水就那样涌了出来。 在他短短几年的生命里,体会最为深刻的,就是人和人之间冷漠的距离。 从小,他就是个怪物。因为他没有阿爹。他的阿娘带着他,在安拉城生活。那时,住在他家周围的邻居总是因为各种原因遭殃。今天是这家的钱莫名地被人偷了,明天是那家的院子莫名地着了火,再后天就是另一家的孩子莫名地被人打了。 渐渐地,邻居们都看出了点端倪,再也不敢靠近他还有他阿娘了。 安拉城里的孩子,经常拿石子打他,还把他好不容易才买到的包子踩在脚底下碾碎。他们都叫他图壁,突厥话里鬼的意思。孩子们围着他打完之后,他就会默默地蹲下来,把踩烂的包子一点一点地拾起来。 他的心像冬日里的阿克苏河,结了厚厚的冰,再也不敢靠近人。 “阿尔斯兰,不要用怨恨的眼光去看这个世界。”阿娘过世的时候,拉着他的手,“如果只带着恨,这一生都会看不见阳光。答应阿娘,还会去爱,还相信爱。” 他含泪点头,只能一遍一遍地用手笨拙地抹阿娘脸上的泪。他为了让阿娘好受,从不提自己被欺负的事。也不敢说,他害怕人。 阿娘走了之后,他被赶出了那个破破的屋子,第一次见到了外公。那个时候,他快要看不见了,因为没有钱买药,嗓子也坏得厉害。外公抱着他,一遍一遍地说,“我苦命的孩子啊。”他本来没有哭,后来泪水就怎么也止不住了。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外公治好了他的眼睛,可他怎么也不愿意开口说话了。那个时候,外公还是可汗最得力的大臣,没有太多的时间照顾他,所以他的阿爹就出现了。阿爹不是他想象中的阿爹,甚至长得都不算好看,可是阿爹和他没有冷漠的距离。 他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周围的人都说他听不懂的话,他们的眼光比安拉城的人好不了多少。他就像是草原上,落入狼群的羊。 他生来就是一个很柔顺的孩子,别人的辱骂,欺侮,他都不会放在心上。别人就觉得他更加地好欺,从而变本加厉。 有时是饿几顿饭。 有时是关在柴房几天。 有时甚至是一场毒打。 阿爹的女人们总是用尽各种办法折磨他,有时候他做梦,都是女人们嫣红的嘴唇和手指上鲜艳的蔻丹。 他总是小心翼翼地藏着伤口,从来不反抗。因为他很明白,除了这里,这天底下已经没有他能够呆的地方了。他宁愿那样谨小慎微地活着,他不想连那些冷漠的距离,厌憎的目光,都失去。 终于有一天,更大的灾难来了。 他的阿爹要进京。不带他的哥哥们,只带他。这个消息被他的阿爹宣布的时候,他哥哥的阿娘们,都用一种可怕的目光看着他,好像他抢走了什么最重要的东西。他终于知道,无论他退到了怎样卑微的境地里,他们总有法子厌憎他的一切。 他和他的阿爹,花了十天在路上行走。赤京很繁华,和炎凉城是完全不一样的景象。但他害怕人群,害怕嘈杂,自始至终,都低着头行走。 他阿爹要入宫去见皇上,他不是嫡长子,没有名分,所以不能入宫。 那一天,赤京里有很盛大的庙会。他阿爹留下了好几个护卫守着他。 刺客破门而入的时候,他正小心地听着街上的热闹。护卫们和刺客缠斗,他趁乱跑了出来,飞快地穿过陌生的大街小巷。他感觉身后追逐的脚步就像在耳边一样。他很累了,但是却无法让自己停下来,他喘不过气,却不能不更用力地呼吸。 直到他冲进人潮之中,才稍稍松了口气。 此时,正是下午日头最好的时候,也是庙会的□。他却犹如惊弓之鸟。 人头攒动。 “唉哟!”有一个小小的影子正往他身上倒来,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那影子就摔在了地上。 他仔细一看,是一个不过三两岁的小娃娃,正一边揉着屁股,一边站起来,手里还抱着一粒小小的球。她瞪着他,他有些不知所措。他从小,就不惯于接触别人的目光。所有的人,熟悉的,陌生的,对他都有一种莫名的敌意。 小娃娃撅嘴,转过身去,再不理他。 人群一直在推搡着,锣鼓声,喧闹声,像是此起彼伏的巨浪。他不敢从人群里走出去,他怕一走出去,就会被那些人盯上。 小娃娃个头太小,挤在人堆里什么也看不见,便懊恼地把球夹在腋下。好像又自己跟自己生气,再也不徒劳地踮脚或者蹦起来了。 虽然他还不到十岁,但已经显了个头。他看她那么小,也是自己一个人,不禁起了怜惜之意,就弯腰拍了拍她。 “干嘛?”她奶声奶气地问。 他已经能够听懂一般的汉语,但还是不能很好地说话,所以只拍了拍自己的肩膀,尽量友好地朝她笑。也许,能够靠近她? 她却后退了一步,摇摇头。 他直起身子,讪讪的。他忽然就忘了人和人之间冷漠的距离,从小他就尝遍了。何来的奢求? “干嘛摆出那种表情啊!”谁知小娃娃竟过来牵了他的手,笑嘻嘻道,“我知道你想举着我看。可你那么瘦,我可是很重的!” 他心里一暖,觉得手心里,那小手上的热量一点一点地涌向心房。 “你不会说话?” 他没有否认,还是俯身把她举了起来。 浩大的游行正进行着。也许是他天生敏锐,突然发现对面酒楼的长廊上,一个人朝这里一指。 他慌了。因为游行的队伍正有人从袖子里掏出刀,往他们这里奔来。他太熟悉这样的场景了,本能地抱起小娃娃就跑。刀剑铿锵之声,在身后响起,浓郁的血腥味弥漫在燥热的空气之中。 他借着四下奔逃的人群,窜进深巷里,找到一个堆放破箩筐的地方,迅速地把小娃娃塞了进去,然后自己拿着一个大箩筐,盖住了他们俩。小娃娃挣扎了一下,他用手捂住她的嘴巴,屏息听着外面的声音。脚步声朝巷子口匆匆移来,停了一下,就往远处去了。 他松了口气,松开捂住小娃娃的嘴。 小娃娃站起来,还没有箩筐高,天真地看着他。 “哦!你被人追,肯定也是跑出来玩的。”她口齿不清,一副小大人的模样。然后眼珠子停在他的肩膀上,“哦!你这儿有一道红红,我给你呼呼。” 他还没反应过来,小人已经趴在他的肩上,对着他的肩膀吹气。 他们靠得那么近,心的地方紧紧地贴在一起。这是人和人之间温暖的距离。没有敌意,没有厌憎,甚至连一丝冷漠都没有。不知怎么地,他湿了眼眶。小娃娃吹完气,看着他的眼睛,忙抬起袖子给他擦,“不怕不怕,我来保护你。” 他轻柔地笑了。这么天真的年纪,还没有察觉到危险。但却有一颗懂得维护别人的善心。 小人一嘟嘴,“怎么,你不相信?!” 他连忙摇头。 小人径自叹了口气,“你看我小,所以觉得我不可靠,对不对?那等我长大吧,长大,就一定能保护你了!” 她有孩子的稚气,又有超越年龄的成熟。但那句也许只是她戏言的话,却像春风一样,拂过了他已经结冰的心湖。从那一刻起,他一直相信着,后来的一生,都没有怀疑过。 小娃娃好像累了,打了个哈欠,毫不见外地腻进他的怀里,“你会唱歌吗?哦,忘了你不能说话。我娘在我想睡的时候,都会唱歌给我听,我唱给你听好不好?” 他点头,她便自己唱了起来,声音很小,字也咬得不清楚。 “蓝蓝天空,太阳公公,小狗追着小蜜蜂……” 他的汉语不好,记忆力却极好,迅速地记着那些陌生而又模糊的音节。唱完了歌,小娃娃也睡着了。梦中,还迷迷糊糊地问他,“好听么?” 他很用力地点头,也不管她能不能看见。一边伸手轻轻地拍她的背,像阿娘常做的那样。 不知过了多久,太阳似乎快下山了,巷子里都是金黄的光。 深巷里传来女人惊慌的叫声,“暖暖,暖暖,你在哪里!” 怀中的小人立时就醒了,一骨碌跳到地上,一双眼睛直转,“哎呀,我娘我娘。可不能叫他知道我跟男孩儿在一起。我要走了。”她伸手顶开大箩筐,正要钻出去,又迅速退回来,抱着他亲了一口,“我不会忘了你的,小哥哥。你的眼睛真好看呢。” 她一溜烟地跑了出去,又回头看了他一眼。 笑容,映着天边的晚霞。 后来,他发奋学习汉语,就是为了把她唱的那首歌谣弄懂。他的阿爹第二次入京的时候,他主动要求跟去,希望寻到她,却被安排进了弘文馆,限制了所有的行动。但也并非全无发现。他发现了那年站在酒楼的长廊上,向下一指的人,正是当朝的大将军霍勇。 但他还太小,他什么都没有,仅仅凭这样的线索,找不到那个小娃娃。 他还发现一个小小的公主,可以轻易地说出杀了他的话,好像人命就像草芥。 所以,回去之后,他不再任人欺凌,他不再忍气吞声,他用自小跟着阿娘苦学的功夫,开始反抗。 他不再排斥靠近他的阿爹,不再排斥所有真心对待他的人。他开始相信人和人之间所有的,并不只是冷漠的距离而已。他也同样开始相信,忍受和退让守护不了什么,要想守护,要想寻找,就必须变冷酷,必须变强! 再后来,当那个人用一段婚姻来交换一个信任的时候。他没有拒绝。因为那个人说只想自己的女儿幸福,只想她的生命里能够拥有自由干净的空气。他没有办法拒绝一个父亲,以及这个父亲给出的条件。这么多年,他已经无法任性地按照自己一个人的意愿去活着,他要守护的东西太多,不得不把一段久远的记忆,没有结果的找寻,放逐掉。 但那个小娃娃,轻轻地落在他的生命里,生活在他所有记得住的曾经,并将一直往永远延续。 很多年后,当某人一脸什么都不记得的没心没肺的模样,在他怀里滚来滚去撒娇的时候,他仍然能忆起那个午后以及黄昏。 她打破了横亘在他心里的一段距离,让他开始尝试着去靠近人。 所以,他的世界鲜活起来。有阿爹,有外公,有小东,还有那么多,那么多。 当很多年的以后,那个极像某人的小东西同样在他怀里撒娇,一直缠着问“爹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娘的”这个深奥的问题的时候,他看向一脸羞愤,正在默念“情不知所起”的某人,淡淡地说,“由来缘深。” 某人当即鼓掌,“进步神速啊!” 其实他根本没什么进步。曹操之前和曹操之后的人,他都懒得去记。四书五经太难,史书又太罗嗦,他不想全看完。他只想抱着某人和某几只小东西,安然地欣赏这世界的美。 陷阱 我们在途中行了多日,安姑姑一直不怎么说话。 路上,我们一直避开大的城镇走,也很少停下来休息。安姑姑总是给我准时地送来食物,自己却没怎么见吃东西。 我心中所思纷繁复杂,宁愿去目睹一切,也不想向她询问一个字。 我们快到赤京城的时候,在郊外的一片树林,被人拦了下来。 正值酷暑,茂密的叶子挡住了烈日,林间吹着微微凉爽的风。 我掀起帘子看向前方,坐在马上的男人,威风凛凛,抬着倨傲的下巴,一双眼就像在外行猎的野兽。安姑姑站在马车的旁边,对着那个人,跪了下去。 这一刻,不用谁来告诉我真相。 他带来的人,一身羽林军的装扮,对着我齐刷刷地跪了下来。他的嘴角,有一丝残忍而又嘲讽的笑意,像是造物的天帝。我淡淡地下马车,撕裂衬裙的一角,缠在手臂上,“霍将军,引我进京吧。” 他有些意外,从马上跳了下来,仍是寻味地看着我,“公主居然一点都不意外?” “你们拿王家,拿谢家,拿秦家的人来威胁我进京,难道就是为了我的意外吗?”我不卑不亢地说,“不过,未必能如你们所愿。你们不能杀我,同样的,李悠也不会为了我来。而无辜的人……”我看了跪在一旁的安姑姑一眼,“放了吧。” “哈哈哈哈。”霍羽拍了两下掌,俯身看我,“公主,看来臣以往稍稍低估了您。先皇和先皇后,总算没有白疼您这个孝顺女儿一场。来啊,我们恭迎金玉公主入京!” “是!”铁甲金盔,铜墙铁壁。 直到重新坐在马车里,我才咬唇让泪水肆意地落下来。 终究印证了我在路上所做的最坏的打算。我一直在祈祷,一直在期望,祈求结局能比我想的好一点,哪怕只是一点点。当初在赤京的时候,父皇交代了我那么多事,却从来没有提我娘的归宿和安排。在那个藏在我娘做的香囊里面的绝笔书上,他也只字都不提。原来,是早就料到这结局了。 皇宫,还是我离开时的皇宫,但人人缟素,几里白绫。霍羽在前面走,我踩着沉重的步子跟在后面。宫人们看见我,又惊讶又同情。 我离开的时候,双亲还健在,再回来的时候,只有冰冷的灵堂和满堂不知真假的哭声。 我穿过匍匐在地上的人群,朝灵堂正前放置的蒲团跪了下去。 空洞的感觉从四肢一点点地涌向大脑,我直视着令牌上死气沉沉的金漆,全身的温度都在散去。意识要比这空荡荡的灵堂更虚渺,呼吸像被巨大的力量排挤到体外,每一下都要耗尽全身的气力。我只能握紧拳头,不让手心的冰凉持续,并咬牙一遍遍地告诉自己,这是事实,哪怕有连嚎哭都发泄不了的悲痛,也要去面对。 只有在失去的时候坚强,才不会失去得更多。 我撩开白色的帐布,走到后堂,没有人敢阻止我。 高台上供着两座灵柩,白烛光环绕。我拖着步子走上台阶,低头看正在沉睡的两个人。 一个面容安详,一个貌美如花。 黄色的帝后服,龙凤和鸣,却在烛光的照耀下,晃疼了我的眼睛。泪水,像是绝了堤般涌出来。我伸手握着那已经没有一丝温度的枯槁老手,轻轻地说,“父皇,我是小六,我回来看你了。你睁开眼睛看看我吧?你怎么不等我呢?答应你的衣裳和糖人,我还没亲手交给你呢。” 他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再也不会睁开眼睛。 我终于控制不住满腔的悲痛,哭出声来。我用力地抓着灵柩的边沿,指甲纷纷断裂,扎进指尖。我狠狠地,狠狠地想要控制住满身的颤抖,想要控制住冲破喉咙的嘶吼,可是除了衍生更多的痛,什么都做不了。 恍惚中,有人冲进来,把我用力地抱进怀里。我踢他,我打他,我疯了一样地朝他吼,他却只是抱着我,用力地把我按在怀里。 最后,我昏了过去。 自有意识开始,我就闻到了熟悉的熏香的味道,摸到了熟悉的被褥的感觉,这是东明殿。我缓缓地睁开眼睛,看到床边倚着一个人,正闭着眼睛睡觉。他的眉梢眼角,已经满是藏不住的疲惫和愁绪。 十指钻心地疼。我试图起身,他马上就醒了,迅速地松开了本来小心捏着我衣袖的手指。 “公主请不要起身,太医说,您需要好好静养。”他按住我的肩膀。 我一惊,他马上摇头,“只有我和太医令知道,不要担心。” 我抬起双手,看着被纱布缠绕的十指,脑袋里空茫茫的。 宫女把药端进来,放在他的手边后,马上退了出去。 “公主,喝药吧。” 我转身朝里,苦涩地摇了摇头,“谢大人,你走吧。这里不是你应该呆的地方。既然你已经做出了选择,就不要再蹚这趟浑水。我会连累你的。” 身后一片安静。安静到我几乎要以为他不存在。 “为什么还不走?” 我等不到回音,却被身后的人猛地抱进怀里。 我太震惊,甚至忘了挣扎,只听见他嘶哑的声音,“我怎么走?这个时候,我怎么能离开你!?你这个笨葡萄,为什么要进京,为什么要离开他的身边!” 我哭了,泪水都落在他的衣襟上。玉兰花香,出水濯濯。他握着我的手,疼痛从指间一点点地传入心里面。我终于从这清醒的只言片语中,窥探到他真正的内心。他依然是在我落水的时候,会毫不犹豫地游向我的小白龙。哪怕他水性不好,哪怕他会湿透全身。 “葡萄,不要哭。”他掏出手帕给我擦眼泪,可我的泪水却怎么也止不住。 他不劝了,只是抱着我,努力想把身上的温度都传给我。 过了一会儿,见我不哭了,他才说,“我知道他们拿王家逼皇后殉葬,我知道他们肯定会逼你入京。可是葡萄,你怎么真的这么傻?这里是龙潭虎穴你不知道吗?你这样一来,叫他该如何?” 我沉默着不说话,我不是没有想过这样一来李悠的处境。但母后若没死,我必定要来救母后。母后若不测,那么多人,连同安姑姑一起,都命悬一线。我做不到袖手旁观。 他把手边的药碗端起来,“罢了,现在说这些也无用。我比所有人都清楚你的个性。来,先把药喝了。” 药味很浓,我捂住鼻子皱眉头。 “还是这么怕苦……给。”他拿出一个小纸袋给我,我拿过来一看,是城东王记的蜜汁梅干。 “药必须得喝。不仅仅是为了你自己。”他说话的声音很小,目光轻柔落在我的小腹上,我终于捏着鼻子把药喝了。喝完之后,还塞了好几粒梅干在嘴里,才勉强把满嘴的苦涩镇住。 他把我放下来,仔细地盖好被子,“好好休息,我明日再来看你。” 我伸手拉住他的手,有些话想说,却知道极不合适,讪笑一下,就松了手。他低头看着我,沉默了一下,用手指轻弹我的眉心。我吃痛地伸手去揉,他笑道,“不要想太多,不然会变成干瘪葡萄。” “你才干瘪葡萄,你是红烧小白龙!” “我的肉不好吃。你咬过的。”他仰头,故意很认真地数,而后莞尔一笑,“好像一时半会儿还数不清次数。” 我被他说的脸红,咬着嘴唇瞪着他,他笑着出去了。 纵使青梅枯萎,竹马被毁,哪怕一句小小的戏言,也有时光摧毁不了的温柔。这就是只属于我们的默契吧。 我独自发呆,没有发现另一个人进来。 直到那声久违的“皇姐”,把我从思绪中拉了回来。 霓裳没有太大的变化,一身素衣,脂粉淡施,甚至比我离开的时候更漂亮了些。只是她脸上的表情越发让我看不懂,琢磨不透。 “霓裳,快坐!”我起身,伸手请她坐。 “没想到皇姐竟然真的回来了。舅舅这么说的时候,我还不信呢。”她接过宫女给她上的茶,我见跟着她的宫女很面生,随口问道,“雪衣呢?” 她拿着茶杯的手顿了一下,笑着看向我,“怎么,皇姐还不知道?” 我诚实地摇头。 “明岚哥哥把她收了去,都有好几个月了。”她若无其事地说着,然后喝茶。我的心却凉了下去。她变了,不再是那个骄纵任性的小妹妹,而是变成了另外一个我完全不认识的人。而这个人,绝不再是我的朋友。 “我想着皇姐回来了,得过来打声招呼,顺便告诉您一件喜事。哦,不,也许对于皇姐来说,不是什么喜事。”她也不管我有没有听,径自说,“皇兄要立后了,可惜不是你们王家的人。” 我心中一惊,向她看去,她已经起身,直视着我,“你们王家的女人,一个比一个厉害,最最厉害的还是你,李画堂!一个陇西王对你的宠爱传遍四方还不够,还有另一个笨蛋愿意默默地为你生为你死!我就奇怪了,你们王家的女人上辈子都是狐狸精吗?还是生来就喜欢破坏别人的幸福!”她把茶杯狠狠地掷在地上,再不看我,转身出去了。 押解 我安心地静养了几日,宫中正忙着发丧和新皇登基。谢明岚每天都来看我,呆的时间不长,问他外面的事情,他也总是笑而不答。 这一天,趁他走了,我决定去看一下王明珠。 东明殿的人都对她的所在讳莫如深,无论我怎么发脾气或者是威胁,她们除了跪在地上瑟瑟地发抖以外,一个字都不肯说。 就在我要绝望的时候,一个女孩出现在我面前。 数月不见,她比我离开的时候要丰腴很多。依然是一身朴素的妆扮,眉眼之间却有一种娴静和淡然。她站在满地的匍匐之恣以外,尤显得娇俏可人。我看着她,她对我轻轻一笑。 “雪衣,你来了?” 她不说话,只是领着我穿过一条又一条熟悉的道路,最后停步在一座偏僻的宫殿前面。枯萎的几棵老树,难挡斑驳的宫墙,她用倩丽的背影对着我,“六公主请万事小心。” “你……” “奴婢现在谢公子的府中,公子待奴婢很好。” 我心中有淡淡的苦涩,“谢谢你。” “公主,奴婢来,本是有一件事想向您求证。”她仰头看着枯萎的树枝,喃喃自语,“现在,已经不用了吧。这世上还有谁,能让公子如痴如醉,如生如死呢?奴婢自知没有资格在您面前提及公子分毫,但奴婢还是想知道公主对公子是何想法?” 我愣了一下,顺着她的目光向上看去,“立场不同,选择也就不一样。我没有怪过他。” 雪衣向我蹲身行礼,仿似嘲弄般一笑,“奴婢想告诉您的是,在公子的心中,从来都没有您所想的什么立场。他的院子里只种一种花,平生只画一个人,梦里只叫着一个名字。” 我想出口叫住她,可是只来得及捕捉一道素朴背影,生生驱散了些许的暑气。 守宫门的羽林军很顽固,无论我怎么说,都不肯放行。我听到宫殿里面乒乒乓乓的响声,索性闪过他们,直直地闯了进去。 满地杯盘狼藉,水果和点心滚了一地。王明珠仰在榻上,霍羽正面露凶光,伸手捏着她的下巴,两个宫女跪在旁边瑟瑟发抖,却无人阻止。 霍羽转过头来,恼怒的目光停留在我的脸上,只一瞬,就换成了邪肆的笑意。 他朝我走过来,伸手一挥,那两个不知所措的羽林军就退了下去。 “六公主,您身体可好?”他问。 “霍将军,请问你刚刚在干什么!”我怒瞪向他,他拍了拍手,漫不经心地说,“淑妃娘娘不肯接皇上的圣旨,这可是大罪。臣只不过在尽力开导她而已。说实话,有这个淑妃做,就已经很不错了。” “淑妃?”我咬牙切齿。 “去你的淑妃,霍贼,有胆你就杀了我!”王明珠已经显了身子,蹒跚着朝霍羽冲了过来。我上前一步,伸手接住她,她毫不客气地甩了我一巴掌。顿时,火辣辣的疼痛自脸颊蔓延开来。 霍羽大笑了两声,扬长而去,我直视着王明珠。 “李画堂,你蠢吗?母后和父皇一个劲儿地把你往外送,你还傻乎乎地回来!”王明珠疯了一样地冲我吼,那两个宫女吓得跑了出去。 “别激动,对孩子不好。”我扶着她,强把她往塌那里带。 “我说话你听不懂是不是?你知不知道,霍勇用安姑姑的父母胁迫她,去把你弄进赤京来,就是算好了李悠一定会为你来!结果你这个笨蛋,傻子,辜负了我们所有人!” 她开始哭,眼泪控制不住地往下掉。我拿袖子给她擦,她瞪我,我笑,“王明珠,你放心好了,他不会来的。他不是我,不傻。” 我话音刚落,门外响起铿锵一声,“你错了!”然后走进一个人来。 刘浣站在光影里,表情复杂地看着我,然后苦笑,“我多不希望那天在灵堂看到的是你,小堂。” 王明珠叫了起来,“你这个贱人,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来不是见你,我是来见金玉公主的。”刘浣看着我。 “别去!”王明珠抓着我的手腕,脸上的泪水还没干,“她和霍党是一伙的。她爹现在控制着全京城的兵力,她姨父,就是那个霍勇!霍勇让纯哥哥立她为皇后!她是我们的敌人!” 我惊讶。在库尔干的时候,我已经知道了刘浣是刘岩的女儿,但我万万没有想到,她的姨父,竟然就是霍勇。我拍了拍王明珠的手背,安慰道,“我和她认识的。你好好养身子,等我见到皇兄,一定让他来看你。” 王明珠抓着我的手,泪水再度滚落,“我还能……再看见他吗?” “能。我向你保证。” 她像个孩子一样点头,恼怒地看了刘浣一眼,这才慢慢地松了我的手。我转身跟着刘浣向门外走,羽林军把老旧的宫门拉上。 我们行了一路都无言。本来约好了赤京再见,没想到再见的时候,身份立场却如此地不同,不得不说是造化弄人。刘浣一身红衣,干净利落,没有赤京城里奢靡浮华的风气。我看着她的背影,仍能想见她站在大漠里纵马饮酒的豪气。那样的场景才适合她。 “我没有想到,你就是李画堂。” “抱歉,瞒了你。小浣,当时我有任务在身,所以请你谅解。” “没有什么要道歉的事情。我也瞒了你一些,比如,我对他的并不仅仅只是单纯的仰慕。”她转过头来看我,自嘲道,“见到他的第一眼,我就深深地爱上了他。爱他的高高在上,爱他纵马奔腾的姿态,爱万民对他的敬仰。可是他的眼里从来没有任何人,直到那次我在库尔干,见到他看你的眼神。我一直在骗自己那是错觉,现在回想起来,那根本就不是错觉,是他绝不会向第二个人袒露的内心和沉甸甸的爱意。” 我沉默,下意识地看着手指上的鸽血红。 “可是你做了什么!”她逼过来,我下意识地往后退一步。 “你的任性自私,把他置于何种境地?你可知道我姨父为何会让王盈去安西都护府当将军?因为王盈恨李悠,恨李悠横刀夺爱!姨父对付不了李悠,就几次三番地派人向你下手。陇西王府铜墙铁壁,我姨父的人丝毫不能靠近你,正在扼腕叹息的时候,你自己却来了!你一来,姨父马上让对他恨之入骨的王盈抓住了他通敌叛国的罪名,并让皇上下旨叫他进京待审。若他不进京,便以叛国罪论处!” 她说得太快,我完全不能理清她话语中透露出来的信息。 “他手里,有一支极为强大的军队,他只要下定决心抵抗姨父,突厥和龟兹会毫不犹豫地与他结盟,西北各国无不纷纷响应。可是你!你孤身入京,若他公然反抗,姨父就能以叛国罪诛九族之名,冠冕堂皇地先杀了你!你总以为你能顾全所有人,你总以为,你就算入了京也不代表他就会有危险。可是你知道不知道,你顾全所有人,单单伤了他一个!” 我被她摇得头昏目眩,可此时稍稍清醒了一些,顿时觉得浑身冰凉。确实,我以为能顾全所有人,我以为只要保护好自己,他就可以平安…… “我去阻止……我去阻止他!” “太晚了!”刘浣绝望地捂住脸,泪水从指缝间滑落下来,“他已经被押回来了。他甚至没有做任何的抵抗,就被他们戴上手铐脚链,游行一般地押回来了!”她说完,转身就跑掉了。留下我一个人,愣在原地恍惚。父皇几次三番交代,绝不可返回赤京,父皇的绝笔书上写,霍勇将他视为心腹大患……我不敢再往下想,只觉得手和脚的感觉在逐渐抽离。 我所能想到的就是李纯,最后的希望。 李纯已经入主养生殿,羽林军在殿外巡逻。这次回来,我竟然没看到秦尧。以往皇宫的守卫,向来是由他负责的。羽林军照样拦住了我,我冲养生殿内喊,“哥哥,我是小六,求你见我!” “公主,您再不走,末将几人就要不客气了!”羽林军开始推搡我,我仍然回头哭喊着,“哥哥,求求你,求求你见我!” 终于,宫门缓缓打开,一身缟素的李纯走了出来。他脸上满是憔悴,深深地看我一眼,喝道,“放开她。” “皇上……” “朕还是不是皇帝!”他吼了一声,羽林军终于退开了。 我匆匆忙忙地奔上石阶,扑进他的怀里,“我以为你也不认我了,我以为我一个亲人都没有了!” “小六。”他叹息般地拍着我的背,“哥哥是没脸见你。”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烟这里要停电,各种悲剧,但我尽力。 明天,如果能更,估计也比较晚,大家可以不等,摸。 相见 李纯把宫门掩上,转过头来看着我。眼里满是苦涩,身形消瘦。 偌大的宫殿,居然空无一人。皇帝是孤家寡人,有太多的身不由己。 “小六,这阵子,我总是忆起儿时。” 如果不长大,就没有诸多的烦恼,如果不生在帝王之家,我们不会连享有一份亲情,连兄妹相见,都像是在做困兽之斗。李纯的个性向来懦弱,父皇生前就说,他并不是帝王的最好人选。反观那步步紧逼的霍羽,自小纵横沙场,却很有霸气和手段。 “哥哥,明珠姐姐……” 他不待我说完,就用手按住头,“砰砰”地直把头往门上撞。我连忙冲过去拉住他,用力地把他抱进怀里。他在我怀里默默地流泪,伸手环住我的腰。我能感受到他的绝望和无助。他比我们任何人都苦。因为太子,皇帝,本来就不是他要当的。父皇在的时候,尚能保他安稳,如今父皇和母后双双撒手人寰,他无措得就像是个孩子。 “小六,我没有用,我保护不了你们任何人。他们只是需要我当这个皇帝而已。”他哭着说。 “哥哥,我懂,你别自责。” “自父皇去后至今,他们不让发丧,不封馆。我知道舅舅想要干什么。但整个皇宫都被他们的人控制住,连朝堂之上,都没有人敢反对他们。谢太傅在家养病,秦奘尚在狱中,连秦尧都被他们解职了。我不知道找谁,我不知道还能依靠谁……” “哥哥……”我内心酸涩,一句安慰的话也说不出来。 “他……他终究还是被押来了。我对不起你,小六。” “现在说别的都没用。哥哥,有两件事请你一定要帮帮我。第一,王明珠有孕在身,情绪又很不稳定。你知道她肚子里的孩子,是父皇的长孙,留着王家和李家的血,请一定要保住。第二,我……能不能见一见李悠?” 李纯站起来,擦干眼泪看着我,紧紧地锁着眉头。 我拉他的手,“我知道有很多的困难,但我一定要确保他平安。求求你了。”我要朝着他跪下,他迅速地伸手托住我的肘,“小六,无需如此,哥哥答应你就是了。对了,还有一件事,你得防着霓裳。她现在和霍羽他们沆瀣一气,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谢谢哥哥。”我们双手紧握,好像借由彼此的温度,才能战胜满心的凄凉。 我不知李悠到京的时间,只能在煎熬中等待着。我也深知李纯所能动用的力量很有限,能不能让我见李悠,还未可知。谢明岚依旧每天来看我,有时带来东城的小吃,有时只谈论儿时的趣事。于他而言,整个赤京乃至朝堂的局势似乎依然如我离开时一样,并没有什么变化。只是他眼角的疲惫越来越重,好像面上那些轻松都是装出来的一样。 这一天夜里,我辗转难眠,正在酝酿睡意的时候,一个人影忽然摸索了进来。我吓得要叫,他却伸手捂住我的嘴,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小白龙?” “快起床穿衣服,我带你去见陇西王。”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也不敢多问,迅速地穿上衣服,盖上和他一样的宽帽披风,尾随着他出了东明殿。一路上,我们都不敢说话,小心地避着巡逻的羽林军。我的心怦怦地乱跳,因为空气里的闷热,而出了一身的汗。 这是个很隐蔽的地下牢房。谢明岚带我往下走的时候,守卫的那几个羽林军装作没看见我们。他一边牵着我的手,一边举着火把,不时地回过头来说,“小心脚下。” 这个地牢不知弃置不用多久,台阶和岩壁上都爬满了苔藓,一股阴霉之气。 我们踏上平地的时候,几个羽林军模样的人过来,躬身道,“谢大人请尽快,卑职们都是提着脑袋在办事。”说完之后,就沿着石阶上去了。 谢明岚把火把递给我,取下挂在墙上的钥匙环,指了指其中一枚,“我帮你们守着入口,皇上正拖着霍勇他们,但是要尽快,如果被发现了,全部人都得死。这里只关着他一个,那条路尽头的左手边。” 我迅速地点点头,他也沿着石阶上去了。 这里变得很安静。只有滴答滴答的水声,和呼呼的阴风。我用火把照了照那条狭窄漆黑的路,慢慢地走过去。 尽头左手边的牢房。 我站在牢房之外,用火把往里面照了照。空荡荡的牢房,只一面壁上有一支火把照明。角落的草垛上躺着一个白色的影子。因为太黑,又离得有些远,我什么都看不清,马上拿着钥匙去开锁。锁链噼里啪啦地响,里面那个人用微弱的声音说,“别白费功夫了,我不会把兵权交出来的。” 我打开门走进去,一点一点地靠近他。 直到走近了,才发现他满身的血污,囚服都破了,露出里面伤口结痂的皮肉。他面朝着墙躺着,头发全都披散下来,乱糟糟的,就像个乞丐。脚踝上的锁链把皮都磨破了,一道一道的红印子。 我不敢开口叫他,就只是捂着嘴流眼泪。那样的一个人,变成今天的样子,全都是我害的。 他大概察觉到不对,缓缓地转过身来,冷静淡然的眸子,一下子亮了起来。 “暖暖?”他迅速坐起来,我丢了火把扑进他的怀里,用力地打他,“你这个笨蛋!大笨蛋!” “你应该高兴。”他紧紧地抱着我,用下巴上长出的胡子扎我,“因为笨蛋,不止你一个。” 他脸上都是灰,弄得异常狼狈,下巴上也长出了青青的胡渣。如果不仔细看,根本认不出他来。可是那双眼睛,纵然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中,依然冷静从容,好像生死都已置之度外。 “他们打你了?”我心疼地摸他的脸,凑过去吻他干裂的嘴唇。他轻轻地避开我,捏着我的下巴,“你要把我的小葡萄和小柚子饿死?看看,下巴都变尖了。” 我一惊,张嘴要说话,他却把我按进怀里,轻柔地说,“嘘,我都知道了。” 我大声地哭,“对不起,我一心想着他们,没有顾忌到你,对不起……我没想到霍勇还是抓了你。我……” 他点住我的嘴唇,淡淡一笑,“我如果能期待,你是霍勇的对手,那么我就真的是笨蛋了。你得承认,我比你聪明。” 我紧紧地抱着他,埋在他的肩窝里,“悠,你要活下去,我不许你有事。” “暖暖,我不会有事的。若没有这把握,我便不会只身来京城。现在,不过吃些皮肉之苦而已。”他轻轻拍着我的背,像哄孩子一样,然后说,“此地不宜久留,我长话短说,你要认真听好。” “恩。” “你跟皇上说,唯今之计,若不想受制于人,只有先发制人。但牵制并不是反击,反击的时候还没有到。王家虽然在朝中势单力薄,但因为原太子妃的关系,王悦大人必定站在皇上这一边。秦奘大人发于布衣,是平民出身的官吏代表,他若与门生广布的谢太傅联手,朝堂之上还能保住一席之地,皇上便有可以依靠的力量。其它的,便延续先皇的部署,全部按兵不动。” 我努力记,集中所有的心念把他说的话都记住,“可是皇上现在被霍勇控制着,秦大人又……” “所以,这中间有一个人起到关键的作用。” “你是说谢明岚?” 他点头,“谢明岚身份特殊。因为谢家的门楣,他不受制于霍党,而同时工部不属于要害部门,他的行动会相对自由一些。” “我明白了。” “你不明白。”他叹息一声,用手摩挲着我的脸,眸中似有百般眷恋,“暖暖,我不畏千军万马,不畏豺狼虎豹,独独就怕一个谢明岚。” “恩?”我疑惑地看着他。 他轻轻推我,“快走吧,不要冒险再来。” 我起身,恋恋不舍地回头看他,他摆了摆手,催我快走。 “你自己小心。”我哽咽地说。 “暖暖,不要再哭。自己照顾好自己。要是被我知道你虐待我的……我有一辈子的时间跟你算账。” 我捡起火把,走出牢房上好了锁。他依然坐在角落里,看着我的方向,嘴唇轻启,没有发出声,却字字清晰,“保重,我爱你们。” 我咬牙点了点头,狠下心,转身离开了牢房。 刚挂好钥匙,谢明岚就从石阶上匆匆地走下来。他什么都没说,拿走我手中熄灭的火把,自墙上取了火,拉着我就往上走。到了地面之后,羽林军纷纷地下去,看守入口的羽林军向他点头示意,我们快速地离开了那个地方。 走了几步,我忍不住回头去看,茫茫的夜色就像未知的前路一样。 冰释 冰释 空气沉闷,心口处好像压着一块大石。我一时气血不畅,捂着嘴干呕了两声。 谢明岚把我扶到湖边。 宫中举丧,皆缟素,不能掌红烛灯火。碧澄湖水只借着幽静的月光,漾起一层层的水波。好像此刻,湖边人的心绪。 谢明岚递手帕给我,我轻轻地推开,直视着他的眼睛。七八月里的玉兰桂子,平静地抖落了满枝的芳华。为香远,也更溢清。 “小白龙,其实你对我一点都不好。”我望着湖中的倒影,径自说。 他敛衽坐在我旁边,此时倒是不避讳什么君臣,“我一直对你不好。对于这点,我很惭愧。” “雪衣来找过我了,你收了她?” 他平静地望着偌大天宫中的月盘,淡淡地“嗯”了一声。他的盾牌是寂寞,他的矛同样也是寂寞。这个男人,从小到大,我总以为自己是跟在他后面的,没想到他根本就不是什么小白龙,是小藏龙。 “悠说,解救皇上的关键,是你。” 他终于把目光移向我,微笑,“陇西王高抬,我没有那么厉害。” “谢太傅没有病,是不是?我父皇仰仗他如同左膀右臂,父皇驾崩,他却开始称病不出,你们有部署,是不是?”我不禁凑近了他问。 他有点惊愣于我的突然靠近,目光由平静转为汹涌,然后又柔和下来,叹道,“葡萄,这场战,你打不了。” 我吸了吸鼻子,慢慢地坐回来,“我知道。我只要尽力不给你们添麻烦就好了。小白龙,从一个女孩,到远嫁的公主,从远嫁的公主,到他的王妃,再到如今沦为人质,身陷囹圄。每个人,都要从不知到知,从不会到会。但是,和你一样,我从不后悔。这天底下没有什么命数,有的只是自己的选择。而选择,是由自己的个性使然。” 他看着我,眼中有一种几转经年的光辉。我似乎在他的眸光中老去,哪怕历经劫难,哪怕沧海桑田,好像阖眼的时候,仍是那微涩的青梅在我的蓬勃之年等着我,从未走远。 “回去吧公主,臣会找时间与皇上谈谈。”他站起来,俯身把我的帽子拉好,又仔细地在我的颈上打了结,笑道,“你说的对,选择,是个性使然。所以臣依然选择沉默。” 我气鼓鼓的,这个人,居然还没被绕晕? “臣送你回宫。”他又变得有礼了。 后来,我一夜都在冥想。意识空灵灵地飘在某个地方,并没有涉及到具体的事物。但那也不是单纯的发呆,至少在天明的时候,我好受些了,并终于睡了过去。 男人有男人的战场,女人有女人的硝烟。 我不知道谢明岚和李纯使了什么法子,又或者不仅仅是他们在暗中使力,总之东明殿宫女给我传递的消息就是,霍勇终于松了口,不再逼着李纯娶刘浣,也不再软禁王明珠。王明珠暂时先住回原先的太子宫,因为她是待产的孕妇,所以我时常去看她。 我和她同病相怜,能活动的范围只有那么两个,因此大有冰释前嫌,好好相处的趋势。 来来去去几次,她就看出了我身子的端倪,表面上不动声色的,可总是强迫着我跟她一起吃东西。今天是营养的瓜果,明天是肥满的海鱼。我常被鱼腥味刺激到吐,她怕徒增事端,最后才放弃了。 这一日,我们正在太子宫内斗嘴闲聊,远远地看见一群人往这里走来。 刘浣和霓裳当头,身后跟着长长的仪仗。 皇宫中的人,总是最识时务的。一个是最得势的公主,一个是未来的皇后,换我是宫人,也赶紧巴结着点。 王明珠塞下一颗酸梅,不耐烦地哼了一声,没打算去迎。 她还有身子不适拿去当借口,我却没有,只好乖乖地去门口迎她们。刘浣见我,总是一副不如不见的模样,霓裳倒是笑容满面的,但我宁愿她不笑。女人们各自在太子宫里坐下来,看天的看天,看地的看地,互相看不顺眼的,索性就看自己的指甲。 “王大人,今日来上朝了。”霓裳看着王明珠说。王明珠愣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地抓起一把瓜子啃。我坐在她的旁边,冷汗直流,近来越来越难控制干呕的次数,真怕霓裳和刘浣看出什么端倪来。 “我来这里只是声明,我不想当什么皇后。马背上呆惯的人,不会因为一个虚名委屈自己。”刘浣言简意赅地说。说完,就被霓裳瞪了一眼,“表姐,舅舅可不是让你来说这些的。” “我不想来,你硬拉着我。有什么话你直接说不就好了?何须借我的口。” 刘浣不配合,霓裳有些悻悻然,但仍然转向我,“王盈将军真是国家的栋梁。他在炎凉城查出了李悠与突厥还有龟兹私通的证据,我舅舅说了,只要陇西王肯交出兵权,并且让龟兹和突厥不对我朝的边疆虎视眈眈,就可以考虑放他一条生路。” 且不说我不知道兵符在哪里,就算我知道,也不会相信霍勇的鬼话。他的鬼话能信,李悠和我何至于在这里? “我不知。” “皇姐,你果然心狠。你的男人每天都遭受着酷刑,你却仍能过得高枕无忧,我确实佩服。” 我紧紧地攥着膝上的衣料,心中痛苦,脸上却不露分毫。 王明珠说,“霓裳,你怎么说也是纯哥哥的妹妹,怎么跟着外人串通一气?我姑妈生前可有半分对你不起?你今日的所作所为,真叫人寒心!” “你别跟我提皇后!”霓裳猛地站起来,狠狠地把一桌子的东西都扫落在地,“就是因为她,我才对这个皇宫,对你们王家的女人恨之入骨!她凭什么觉得,我不如李画堂?我凭什么要让李画堂把谢明岚让给我?我不需要!一点都不需要这种怜悯!” “你说什么?”我站起来。 霓裳冷哼了一声,“事到如今,也不怕告诉你。那年,你和谢明岚一起落下湖中,并不是意外。因为事后我偷偷听见皇后和茹安说,为了确保你的安全,谢明岚绝对不能再和你在一起。所以皇后去找了谢明岚,要他必须离开你,要他必须对你死心!说只有他接近我,才能化解你的危险。我看见谢明岚躲在紫藤花林子里痛哭了整整两天。是的,就是那次你到处都找不到他,你甚至都没发现他亲手为你种的那一整片的紫藤花,开起来的时候美极了,远远看去,像是一串串的葡萄!那次我找到了他,他正发着高烧,他把我认为是你,握着我的手说,要跟我一起逃走,逃到龙宫里去。是啊,我多傻,我把那句‘花年年常开爱便生生不灭’的誓言当成了是他对自己说的……那个傻子,宁愿与父皇,舅舅决裂也不娶我!因为他的心里只有你,从始至终,只有你李画堂一个!” 王明珠和刘浣看了我一眼,一起沉默。而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手用力地捏住。 “喂小白龙,每年进贡的葡萄那么少,总也不够啊。” “我要是天天能看见葡萄多好啊。” “小白龙,我今天去问了宫里的嬷嬷,她们说我们南方的土壤,养不出真的葡萄来呢。我真不高兴。” “你给我变出来吧,哪怕不能吃,远远看着也好啊。” “小白龙,你说一个人能喜欢另一个人多久呢?会不会像花期一样短呢?” “小白龙,要是哪天你真给我变出葡萄园来,不要告诉我哦。我要自己找,找到的那天,你就娶我吧。所以,不要让我太轻易找到哦。我不想那么早嫁人的。” 言尤在耳,那个明丽的少年,微笑着倾听着我的一句句戏言,并默默地把它种进土壤里,开成了一个个不败的誓言。这么多年,我欠他这么多,我欠那个少年那么多……那么多。 “你,何德何能?李画堂,你究竟何德何能!” 霓裳本来好好地说着,后来冲出了宫殿。刘浣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也走了出去。王明珠拍拍我的肩膀,见我一直哭,笨拙地把我抱进怀里,“李画堂,别说是李霓裳,我都有点讨厌你。你知道吗?小时后宫里,就你惹得祸最多,最泼皮,时不时就被姑姑罚。可是我们这些人看着你,都是何等地羡慕啊。父皇帮你说话,纯哥哥替你求情,谢明岚陪着你,小陆子忠心耿耿地守着你。你有的那么多,所以我总想抢你的。” 她拍着我,叹气道,“霓裳也是可怜人。其实我特别能理解她。她从小没有娘,哥哥和父皇又都那么地偏疼你,谁能没个仇怨呢?我记得父皇在世的时候,总说,希望我们兄弟姐妹几个好好的,一起好好地活下去……所以,你答应我,若她没有做太过分的事情,以后一定放过她,好吗?” 我趴在王明珠的肩头点头。有了小家伙之后,我变得特别脆弱。我没有深究她话里的意思。也没有想到,早在那个时候,唯一看不清未来的,只有我一个人而已。 相随 相随 我每天在东明殿内都惴惴不安,那是一种对于未知灾难的恐慌。如果我能做任何事,去改变这样的结果,我想我会不遗余力。虽然知道李悠每一天都要遭受酷刑,甚至可能比东明殿内的宫女们传播的消息更为严峻,但处在我这样的位置,只有足够坚强才能护得自己和肚子里的孩子。 很多煎熬,很多心情,只有经历的人才能够明白。 父皇和母后出殡的日子终于定了下来。我每天都会去灵堂守灵,可是因为上次的事情,后堂的入口站着羽林军,再也不许人进去。 这一天,一个小太监到东明殿来找我。他拿出腰牌,说是奉了李纯的口谕,要领我去养生殿。我想事情也许有了眉目,就跟着他走。可他没让我从正门进,反而带着我绕到养生殿后面的一个小窗。 我疑惑地想要问情况,抬头却发现殿里有两个人。一个人站着,一个人跪着。那小太监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看了看四周,就先躬身走了。 站着的那个人是李纯,跪着的那个人是谢明岚。 “明岚,朕意已决。” “为什么?” “很简单。父皇生前曾经秘密召见过他,说了什么,我想没有人比谢太傅更清楚了。朕若放了他,将来这江山不异姓就得异主。” 谢明岚痛陈道,“皇上容秉。陇西王一身,牵制着西北诸多国家,其中尤以突厥和龟兹两国最为凶猛和善战。如果他在赤京出事,边疆定然不保,此其一。其二,陇西王只身一人入京,屯驻在陇西的兵力究竟有多少,力量有多强,王盈将军根本就无从得知,若陇西王有何不测,这股力量会否成为朝廷的威胁,目前也不明了。三,陇西王为李氏宗主,皇上若一意孤行,必定丧失民心!” 李纯在榻上坐下道,“照你这么说,朕杀他不得?” “皇上!” “朕既不同意舅舅的做法,也不同意你们的做法。明岚,你也无需多说。朕知道以上的理由皆不算是理由,对于你来说,最大的理由是,他是小六的丈夫。” 谢明岚愣了一下,随即说,“是,臣不否认。” “朕早就知道了啊,你深爱着小六……”他喃喃自语般,口气又硬了起来,“实话告诉你,要不是小六,朕早就下杀手了!一个闲散的王爷,在以叛国罪押解入京之后,居然在民间引起那么大的动乱,此等人物,岂容与朕共存?” “请皇上三思!” 至此,我终于知道那小太监并不是李纯派来的。我那秉性纯良的哥哥,终于在坐上皇位之后,变成了一个彻底的皇帝。他的眼里,也不再顾念手足亲情,只有江山社稷。此刻我不知道是麻木更多还是心痛更多。我想,我不再能寄希望于别人帮我,要救李悠,只能靠自己了。 我往石阶下走,远远地看到霓裳和霍羽往这里走来。急急地想要避开,却已经被霍羽拦住了去路。“六公主是否已经听闻了那个好消息?” “什么?”我不耐烦地问。 “北蛮子本来要被舅舅放出来了,但是皇兄不肯,还要杀他。” 我看着霓裳,艰涩地露出一个笑容,“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霓裳走到我面前,与我四目相对。她嘴角有嘲讽的笑意,口气云淡风轻,“终有一日,你也要尝试着失去,才能明白,这个世上,活着痛苦的人太多,你实在太幸运。光风霁月的男子陪伴你长大,宛若天神的男人给你全部的爱。我现在甚至有点同情你了。因为父皇说,一无所有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曾经拥有。” “霓裳!” “你不要叫我!”她怒瞪我。 霍羽走过来,站在我们之间,“六公主,你别这样,八公主也是出于一片好意,来劝皇上的。你想突厥和龟兹的骑兵那么凶猛,他们袭击安西都护府,王盈将军告急,此时若杀了陇西王,江山不保啊……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去平乱。你说让陇西王杀突厥人和龟兹人,他会是什么感觉?当然了,公主你不能离开赤京。” “无耻!”我怒不可遏,一巴掌就要摔过去,霍勇一把擒住我的手腕,狠狠地甩掉,“六公主,臣可不是陇西王,更不是谢侍郎,您搞清楚了!” 霍羽是武将出身,力气很大。我有点头昏,踉跄了几步,下意识地去抓离我最近的霓裳。她却抖开了我的手,任由我从石阶上摔了下去。 石阶的棱尖砺,却比不上我内心的恐惧和痛惜。 “小葡萄!”我听到谢明岚的吼声,而后滚落于平地。 他奔下来抱起我,我感觉到有一股热流从下、身滑落。我艰难地抓着他的前襟,“小白龙……救孩子……求求你。” “是,我马上去找太医,我马上去!”他把我抱起来,急速地奔走着。 他的汗水滴落在我的脸上,心跳就在我的耳边,我慢慢地失去了意识。 “唉……”耳边有一个老者轻轻的叹息声,我睁不开眼睛,只能努力去听,“谢大人,老臣尽力了。” “太医令……”他的声音竭力压制着。 “公主现在身体很虚弱,谢大人要想法子多多给她进补才好……唉,可惜了,是个刚成形的男婴。” 我的心一点点地凉下去,就像坠入冰窟里。太医令叹息着远去,把我最后的希望也都掐灭了。泪水从眼角滚落下去,我痛心霓裳和李纯,更痛心我的孩子。我和李悠是那么盼望他的降世,却是我这个母亲亲手把他葬送了……我没有脸再见李悠,也没有办法向外公交代。 谢明岚坐在我的身边,坐了许久,伸手握住了我的手。 “葡萄,孩子还会再有的。” 夜凉如水,似乎刚刚下过一场雨,他手心的温度没能传达至我的内心。只有绝望,如死亡一般的绝望。 其后,我的意识一直在游离。被强行灌入口中的药和食物,都吐了出来。谢明岚一直在跟我说话,我却没有求生的意志。我的哥哥要杀我的丈夫,我保护不了任何人,甚至连最宝贵的,都失去了…… 他口口声声地求我,我在冰与火之间煎熬着,难过得恨不能脱离苦海。 终于有一天,我能够睁开眼睛。嗓子像冒火一样,脑袋里面像被塞了很多的棉花。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要用尽全力。 我看到他趴在床边,消瘦了许多。这些天醒醒睡睡,总能感觉到他陪在身边,一步也没离开过。 我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他马上醒了,惊喜地看着我,“小葡萄!” “小白龙,这一辈子欠你的,来生再还你。”我虚弱地说。 “我不要你还!我要你活着!”他把我抱进怀里,贴着我的脸,“葡萄,求求你。不要这样跟我说话,你还有他,爷爷一定会把他救出来的!” 我把虎符交到他的手里,“这是虎啸营的……虎符。” “原来,在你这里。” “必要的时候……必要……”我觉得气血都向脑中灌涌,倾身吐出了一口秽物。顿时周身好像躺于一片虚浮。 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醒来。梦里一直在重复的场景是那片葡萄园,还有那年我趴在少年的背上,好像一路走到了月宫。耳边总是有嘈杂的声音,刺刺呖呖的。喧哗惊扰了我的梦。 “皇上!能救她的只有李悠了,求您开恩!” “小六,小六真的快病死了吗?” “皇上,臣求求您,让李悠来见公主。公主一直在喊他的名字!” “明珠求朕,你也来求朕!” “皇上!您也是性情中人,您也有心爱之人,您难道真的一点都不顾及兄妹之情,那些虚妄的谣言,疮痍的江山真的比您最疼爱的六公主还重要吗!?求您想想先皇,求您想想能皇后,皇上!” 他哭了吗?那么骄傲的他,把自己放到这么卑微的境地里。我动了动手指,想要起来,却全身无力,连眼睛都睁不开。李纯没有再说话,只有凌乱的脚步声远去。 我一直在梦里走,走向一条很宽的河。 天很低,四野都飘着雾,一艘船缓缓地从远处游过来。 我低垂着双眼,向船靠近,就在这时,有人用力地喊我,“暖暖,不许!” 我茫茫然地抬头看天,乌云一阵阵地翻滚着,船上的老人在催我。 我又抬起脚走。 “暖暖!我不准,你听到了没有!” “别叫了,我很累了。” 那个声音没有再响起来。我抬脚要上船,忽听得他说,“好。你生,我随。你死,我随!” 梦里的场景尽数散去,化为一道青烟,我勉励睁开眼睛。一个模糊的影子在我面前,我的手背已经湿透了。我伸手摸了摸他的脸,他抬起头来看我,一双深棕色的眸子大雾弥漫。我笑了,笑的时候,眼中满是泪水,“瞧,你那傻乎乎的样子。” 他扑过来,俯身抱住我,满头凌乱的发,身上也散发着奇怪的味道。但他抱得很用力,身体颤抖着,说不出一句话来。 “悠,你赢了。因为你拿自己的命威胁我。” “暖暖,我们回家去,我让外公来医你。”他把我裹好,连着被子一起抱起来。小心翼翼。 “皇上他……” “皇上命我为平西大将军,回西北平乱。”他低头下来轻柔地吻我的眼皮,“暖暖,闭上眼睛睡吧,剩下的事情交给我们。” 我点头,要闭上眼睛的时候,看到角落里面站着一个影子。他抬起头看了我一眼,满面清辉。 我每天在东明殿内都惴惴不安,那是一种对于未知灾难的恐慌。如果我能做任何事,去改变这样的结果,我想我会不遗余力。虽然知道李悠每一天都要遭受酷刑,甚至可能比东明殿内的宫女们传播的消息更为严峻,但处在我这样的位置,只有足够坚强才能护得自己和肚子里的孩子。 很多煎熬,很多心情,只有经历的人才能够明白。 父皇和母后出殡的日子终于定了下来。我每天都会去灵堂守灵,可是因为上次的事情,后堂的入口站着羽林军,再也不许人进去。 这一天,一个小太监到东明殿来找我。他拿出腰牌,说是奉了李纯的口谕,要领我去养生殿。我想事情也许有了眉目,就跟着他走。可他没让我从正门进,反而带着我绕到养生殿后面的一个小窗。 我疑惑地想要问情况,抬头却发现殿里有两个人。一个人站着,一个人跪着。那小太监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看了看四周,就先躬身走了。 站着的那个人是李纯,跪着的那个人是谢明岚。 “明岚,朕意已决。” “为什么?” “很简单。父皇生前曾经秘密召见过他,说了什么,我想没有人比谢太傅更清楚了。朕若放了他,将来这江山不异姓就得异主。” 谢明岚痛陈道,“皇上容秉。陇西王一身,牵制着西北诸多国家,其中尤以突厥和龟兹两国最为凶猛和善战。如果他在赤京出事,边疆定然不保,此其一。其二,陇西王只身一人入京,屯驻在陇西的兵力究竟有多少,力量有多强,王盈将军根本就无从得知,若陇西王有何不测,这股力量会否成为朝廷的威胁,目前也不明了。三,陇西王为李氏宗主,皇上若一意孤行,必定丧失民心!” 李纯在榻上坐下道,“照你这么说,朕杀他不得?” “皇上!” “朕既不同意舅舅的做法,也不同意你们的做法。明岚,你也无需多说。朕知道以上的理由皆不算是理由,对于你来说,最大的理由是,他是小六的丈夫。” 谢明岚愣了一下,随即说,“是,臣不否认。” “朕早就知道了啊,你深爱着小六……”他喃喃自语般,口气又硬了起来,“实话告诉你,要不是小六,朕早就下杀手了!一个闲散的王爷,在以叛国罪押解入京之后,居然在民间引起那么大的动乱,此等人物,岂容与朕共存?” “请皇上三思!” 至此,我终于知道那小太监并不是李纯派来的。我那秉性纯良的哥哥,终于在坐上皇位之后,变成了一个彻底的皇帝。他的眼里,也不再顾念手足亲情,只有江山社稷。此刻我不知道是麻木更多还是心痛更多。我想,我不再能寄希望于别人帮我,要救李悠,只能靠自己了。 我往石阶下走,远远地看到霓裳和霍羽往这里走来。急急地想要避开,却已经被霍羽拦住了去路。“六公主是否已经听闻了那个好消息?” “什么?”我不耐烦地问。 “北蛮子本来要被舅舅放出来了,但是皇兄不肯,还要杀他。” 我看着霓裳,艰涩地露出一个笑容,“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霓裳走到我面前,与我四目相对。她嘴角有嘲讽的笑意,口气云淡风轻,“终有一日,你也要尝试着失去,才能明白,这个世上,活着痛苦的人太多,你实在太幸运。光风霁月的男子陪伴你长大,宛若天神的男人给你全部的爱。我现在甚至有点同情你了。因为父皇说,一无所有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曾经拥有。” “霓裳!” “你不要叫我!”她怒瞪我。 霍羽走过来,站在我们之间,“六公主,你别这样,八公主也是出于一片好意,来劝皇上的。你想突厥和龟兹的骑兵那么凶猛,他们袭击安西都护府,王盈将军告急,此时若杀了陇西王,江山不保啊……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去平乱。你说让陇西王杀突厥人和龟兹人,他会是什么感觉?当然了,公主你不能离开赤京。” “无耻!”我怒不可遏,一巴掌就要摔过去,霍勇一把擒住我的手腕,狠狠地甩掉,“六公主,臣可不是陇西王,更不是谢侍郎,您搞清楚了!” 霍羽是武将出身,力气很大。我有点头昏,踉跄了几步,下意识地去抓离我最近的霓裳。她却抖开了我的手,任由我从石阶上摔了下去。 石阶的棱尖砺,却比不上我内心的恐惧和痛惜。 “小葡萄!”我听到谢明岚的吼声,而后滚落于平地。 他奔下来抱起我,我感觉到有一股热流从下、身滑落。我艰难地抓着他的前襟,“小白龙……救孩子……求求你。” “是,我马上去找太医,我马上去!”他把我抱起来,急速地奔走着。 他的汗水滴落在我的脸上,心跳就在我的耳边,我慢慢地失去了意识。 “唉……”耳边有一个老者轻轻的叹息声,我睁不开眼睛,只能努力去听,“谢大人,老臣尽力了。” “太医令……”他的声音竭力压制着。 “公主现在身体很虚弱,谢大人要想法子多多给她进补才好……唉,可惜了,是个刚成形的男婴。” 我的心一点点地凉下去,就像坠入冰窟里。太医令叹息着远去,把我最后的希望也都掐灭了。泪水从眼角滚落下去,我痛心霓裳和李纯,更痛心我的孩子。我和李悠是那么盼望他的降世,却是我这个母亲亲手把他葬送了……我没有脸再见李悠,也没有办法向外公交代。 谢明岚坐在我的身边,坐了许久,伸手握住了我的手。 “葡萄,孩子还会再有的。” 夜凉如水,似乎刚刚下过一场雨,他手心的温度没能传达至我的内心。只有绝望,如死亡一般的绝望。 其后,我的意识一直在游离。被强行灌入口中的药和食物,都吐了出来。谢明岚一直在跟我说话,我却没有求生的意志。我的哥哥要杀我的丈夫,我保护不了任何人,甚至连最宝贵的,都失去了…… 他口口声声地求我,我在冰与火之间煎熬着,难过得恨不能脱离苦海。 终于有一天,我能够睁开眼睛。嗓子像冒火一样,脑袋里面像被塞了很多的棉花。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要用尽全力。 我看到他趴在床边,消瘦了许多。这些天醒醒睡睡,总能感觉到他陪在身边,一步也没离开过。 我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他马上醒了,惊喜地看着我,“小葡萄!” “小白龙,这一辈子欠你的,来生再还你。”我虚弱地说。 “我不要你还!我要你活着!”他把我抱进怀里,贴着我的脸,“葡萄,求求你。不要这样跟我说话,你还有他,爷爷一定会把他救出来的!” 我把虎符交到他的手里,“这是虎啸营的……虎符。” “原来,在你这里。” “必要的时候……必要……”我觉得气血都向脑中灌涌,倾身吐出了一口秽物。顿时周身好像躺于一片虚浮。 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醒来。梦里一直在重复的场景是那片葡萄园,还有那年我趴在少年的背上,好像一路走到了月宫。耳边总是有嘈杂的声音,刺刺呖呖的。喧哗惊扰了我的梦。 “皇上!能救她的只有李悠了,求您开恩!” “小六,小六真的快病死了吗?” “皇上,臣求求您,让李悠来见公主。公主一直在喊他的名字!” “明珠求朕,你也来求朕!” “皇上!您也是性情中人,您也有心爱之人,您难道真的一点都不顾及兄妹之情,那些虚妄的谣言,疮痍的江山真的比您最疼爱的六公主还重要吗!?求您想想先皇,求您想想能皇后,皇上!” 他哭了吗?那么骄傲的他,把自己放到这么卑微的境地里。我动了动手指,想要起来,却全身无力,连眼睛都睁不开。李纯没有再说话,只有凌乱的脚步声远去。 我一直在梦里走,走向一条很宽的河。 天很低,四野都飘着雾,一艘船缓缓地从远处游过来。 我低垂着双眼,向船靠近,就在这时,有人用力地喊我,“暖暖,不许!” 我茫茫然地抬头看天,乌云一阵阵地翻滚着,船上的老人在催我。 我又抬起脚走。 “暖暖!我不准,你听到了没有!” “别叫了,我很累了。” 那个声音没有再响起来。我抬脚要上船,忽听得他说,“好。你生,我随。你死,我随!” 梦里的场景尽数散去,化为一道青烟,我勉励睁开眼睛。一个模糊的影子在我面前,我的手背已经湿透了。我伸手摸了摸他的脸,他抬起头来看我,一双深棕色的眸子大雾弥漫。我笑了,笑的时候,眼中满是泪水,“瞧,你那傻乎乎的样子。” 他扑过来,俯身抱住我,满头凌乱的发,身上也散发着奇怪的味道。但他抱得很用力,身体颤抖着,说不出一句话来。 “悠,你赢了。因为你拿自己的命威胁我。” “暖暖,我们回家去,我让外公来医你。”他把我裹好,连着被子一起抱起来。小心翼翼。 “皇上他……” “皇上命我为平西大将军,回西北平乱。”他低头下来轻柔地吻我的眼皮,“暖暖,闭上眼睛睡吧,剩下的事情交给我们。” 我点头,要闭上眼睛的时候,看到角落里面站着一个影子。他抬起头看了我一眼,满面清辉。 脱险 脱险 我们出皇宫,没有受到任何的阻拦。谢明岚一直跟在我们的后面,不远不近的距离。 到了宫门口,羽林军把侧门打开,谢明岚送我们出来。 “谢侍郎,到这里就可以了。”李悠说。 “恐怕,你们不到城门那里,就会被他们的人截住。” “这件事情你不要插手。放我们出宫可以说是皇帝的指令,出了宫,一切就与你无关了。” 谢明岚看着我,没有接话。 “我会保护好暖暖。但为天下计,你必须看着。”李悠把我抱进准备好的马车里,放置好,又出去。我听到谢明岚一声,“保重。”而后李悠便沿着东直道的方向,驱车向城门而去。 我感觉到了空气中的压抑和沉闷。突然想到,霍羽说过,他们是不会放我走的。为了牵制李悠,也为了有借口让他和突厥龟兹反目成仇。马车在急速飞驰着,我的感觉却越来越不对劲,轻轻叫了李悠一声,他在马车外回应,“怎么了?身体不舒服?”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没有。” “皇上封你为平西将军,却没有让你把我带走,是不是?” 他沉默了一下,把马车停了下来,而后掀开车帘钻进来。 “暖暖,皇上放了我们了。可是有个人不放。纵然有些冒险,我也要把你从赤京带走。” 我挪了挪身体,他伸手把我抱进怀里,我们紧紧地靠在一起。有的时候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生离。那一刻,我心里想的是,不管付出什么代价,都不想再跟这个人分开。 平静的夜晚,因为响起了几声乌鸦的叫声,而显露了杀机。 我抓着李悠的衣襟,这才发现他蔽体的长袍里面是那件极破烂的囚衣。他看着我,眼中闪动着怪异的光芒,好像饮酒扬刀的侩子手。那样的眼神,加剧了空气中涌动的杀机,之后,当刘岩的声音在前方响起来的时候,我反而不那么意外了。 “平西大将军,还请您把六公主留下。” “如果,我说不呢?”他侧头,向着前方,字字铿锵。我只能看到月亮把他的脖颈勾勒出优美的线条,血痂更凸出了那姣好的白。 外面没有声音。在夜里凌厉的刀片的颤音,一点点传入我们的耳朵里。是有人包抄过来了。我紧张地抓着他的袖子,想着最坏的下场或许就是两个人一起死。他却把我平放好,轻柔地说,“乖,闭上眼睛,不要看,也不要听。” “悠!”我吃力地抓住他的手,“别去!” 他眷恋地摩挲着我的手心,“暖暖,你信我么?” “信。”我点头。 他笑了,“那,听我的话,我保证我们都没事。” “好。”我松了手,乖乖地闭上眼睛,泪水却忍不住滚落下来。他在我的额头印了一个吻,轻轻地说,“别忘了我爱你。” “我也爱你。” 随后我听见他移动几步,掀起帘子出去了。 噪杂的响声像洪水一样淹没过来,我分不清那些纷繁的声音,只努力地捂住耳朵。火把的影子不断在窗上移动,浓烈的血腥味弥漫开来。我甚至不敢想外面的情景,不敢想他孤身一人怎么对付那么多人,只默默地祈祷着奇迹。 忽然,有马蹄声沉重地压过大地,外面的打斗声有一瞬的停顿,而后我听到了那熟悉的声音,万丈的豪情,“你爷爷的刘岩,敢伤我的孙子,看鞭!” “啪”的一声,好像是粗厚的皮鞭甩上了人肉,当即有重物倒地的声音。李悠的声音也清晰了,“外公?!” “你还知道我是你外公!”托杜气喘吁吁,但是仍掷地有声,“赶马车冲出去,我们断后!” “可是……” “可是个屁!你那三脚猫功夫还是你外公传的!少婆婆妈妈的,再不走我抽你!” “王爷,您就赶快走吧,我们能争取的时间有限!那云公主和蒙塔王子在城外接应你们!快走!”这是小东的声音。 不多时,马车就重新飞奔了起来,我听着身后的打斗声和刘岩的叫嚷声,终于淹没进了赤京的夜里。我像是被放进了一片静谧的大海,沉沉地睡了过去。 那一觉睡得很沉,也许还睡了许久,当我再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枕着某人的胸膛。而自窗外透进来的日光,打在他狼狈的脸面上,淡淡地泛着金光。乱七八糟的头发,青色的胡渣,眼窝深陷。他的一生,仅有一次的落魄,定格在了大兴元年。 马车还在跑,是悠扬的曲乐。唱歌的女子与男子轻轻地相合着。草原所养育出来的儿女,歌声都是自由奔放的。一下子,就能打开人的心扉。 “悠?”我喊他。 他好像很疲惫,动了动眼皮却没有醒过来。我吃力地把身上的毯子盖到他身上,可是因为浑身都没有力气,只能唤,“那云?” 马车停了下来,帘子被掀起一角,那云绚烂地笑,“呀,你可醒了!” 在她掀起帘子的那一角,又钻进一张脸,爽朗地对我笑。那云一边推他的头,一边对我说,“外公和小东去买药了,你们俩现在是伤痕累累。呵,一睡就是三天!” “他……”我担忧地看了李悠一眼。 “没事没事。阿尔斯兰壮得像牛一样,只是用光了体力而已。啧啧,他被外公打得真惨,外公眼睛都不带眨的。” 我心疼地问,“为什么外公要打他?那云,你进来帮帮我。” 那云钻进来,把我手中的毯子盖到李悠身上,又帮我垫了几个软枕,然后才说,“阿尔斯兰这小子太乱来了。他被抓的事情,我们都不知道!后来外公气急败坏地找到突厥王庭来,叫嚣着谁要是敢救阿尔斯兰那小子,他就跟谁翻脸,呼,吓死我了。结果你看,熬不住自己亲自去了。他们家的血统就这样,喜欢出尔反尔。” 我笑,“你们和龟兹为什么突然攻击安西都护府?” “外公说,赤京里的谢太傅传来密函,说要救阿尔斯兰,就要引起西北的骚乱。我哥哥和谷浑王都受够了王盈那个草包,龟兹王难得与我们意见一致,于是大家一合计,就干了。”那云说得神采飞扬,摩拳擦掌的,“那时,王盈都躲到床底下去了,被我狠狠踹了一屁股,哈哈,太得意了。” 笑了一会儿,那云忽然凑过来,把我抱进怀里,“画堂,你还难过吗?我们都知道宝宝的事了。” 我摇摇头,笑道,“你们大家都不顾性命地来救我,我很高兴。” “阿尔斯兰跟我们说,两个傻子就够了。哈哈,其实他不知道,傻子多得是,还一个比一个傻!” “那云……”我眼睛又有点酸了。 “外公说一定会把你养的白白胖胖的,再给阿尔斯兰生儿子!所以,你一点都不要担心。” 我闭眼,脸红了,“我……没担心这个。” 蒙塔在外面说了一句话,那云马上应声,而后把我放好,神秘地说,“到时候我再教你点好办法,让阿尔斯兰**地求饶。我就是那么治蒙塔的,看他对我多么死心塌地。” 我尚未反应过她话语里的意思,她就钻了出去。 好像有马停在外面,外公硬朗的声音响起来,“那十二个死士都已经隐匿了踪迹,刘岩那班子乌合之众肯定找不到。我们只要走大道,皇帝的封官圣旨在那里,他们也不敢堂而皇之地截杀。” 小东说,“王爷和王妃醒了吗?” 那云回答,“画堂醒了,阿尔斯兰还没有。” 马车又被掀开,这次是托杜进来。他手里拿着几瓶药,毫不客气地拨拉开李悠的领子,皱着眉头往他身上倒。一边倒一边嘀咕,“死小子,我当初救你不是让你去送死的。” 李悠痛得抽了声气,我连忙说,“外公,您轻点!” 托杜转过头来看我,又恢复平日和蔼的样子,“小画堂,你不懂。阿尔斯兰这小子不治不行。他太喜欢死扛了。” 我扑哧一声笑出来,“怎么这次你们都喊他阿尔斯兰了?” 托杜把他的衣服盖好,皱着眉头说,“不能太顺着他,这次就是个严重的教训。以后大家都管他叫阿尔斯兰,再也不叫他汉名。就是要气死他。小画堂,你身上还有哪里不舒服没有?气血不畅,浑身无力都是暂时的,只要好好调养就会没事的。”他摸我的头,一下又一下。 我知道除了我和李悠,最在意孩子的就是外公。他那么满心期待这个孩子的降世,可我却…… “好孩子,不是你的错。”他把我抱进怀里,拍着我的背安慰道,“你还年轻。你要相信外公。外公有法子的。真的。” 我拼命地点头,听着他胸口强健的心跳,真的就放心了。 外公出去了以后,马车就又开始动了起来。他们在外面一直用突厥话交流,大概是有什么事情在商量。我百无聊奈,只能盯着李悠看,看了一会儿,发现他嘴角的笑意,一下子就醒悟过来,“你,你醒了?” “在看什么?”他睁开眼睛,望着我,“我现在可不好看,甚至会有点丑。” 这人,还有力气斗嘴? “不是一点点丑王爷,是很丑,谢谢。” 他凑过来,伸手抱着我,“所以王妃,你现在是嫌弃我?” 我皱了皱鼻子,“阿尔斯兰,你能洗了之后再抱我么?你身上那像是烂掉的果子的味道,实在……太特别了。” 他放开我,皱眉头,“你喊我什么?” 我眨眨眼睛,“阿尔斯兰。” “我叫李悠!”我怎么听着这口气有点气急败坏?阿尔斯兰这名字多么威风啊。他嫌弃什么? “阿尔斯兰,你安分点。”托杜在外面敲了敲马车。我觉得这个场景有点似曾相识。 “外公!”他扶额。 托杜义正言辞,“你已经没有信誉了!” 啧啧,不愧是祖孙,我终于知道某人身上的品德风貌都源自哪里了。 我们在路上行了几天,因为担心霍勇的人明截不成,改成暗杀,所以我们几乎不敢停下来休息。等到正式进入了陇西的地域,几个人才齐齐松了口气。这里的地形远在赤京的人不熟悉,霍勇也不会派人贸贸然地进入荒漠和戈壁。虽然我在这里只生活了几个月的时间,但再一次看到黄灿灿的沙子,居然有了一种打从心底升起的亲切感。 李悠在中途洗了一次,然而那一次远远没有满足他的要求。以至于某个有洁癖的男人在后半段的路程上总是闷闷不乐的,好像大家都欠了他东西。 马车进入炎凉城的时候,我已经好了一半。 百姓们都在夹道高喊着,“忽底!”情景与我第一次来的时候差不多。 这里,连风都是自由的。我在赤京被压抑了许多日的心情和精神,都陡然好了起来。 李悠把我抱回房里,小陆子已经把沐浴用的东西还有干净的衣服都准备好。我看到他红红的眼眶,说不出话来。李悠放下我就出去了。小陆子跪在我的脚边,“奴才以为……奴才……” “对不起。” “只要公主没事就好。”他起身出去,我叫住他,“小陆子!” 他停下来。 “我保证,这是唯一一次。” 他用力地点点头,出去了。 李悠花了一天时间,才把自己整成了原来的模样。晚上,他抱着我睡的时候,我竟然有点想念他的胡渣和那烂果子的味道。 我如实地告诉了他,某人淡淡地说,“男人的一生,总要有一两次落魄的时候。” 我笑着摇头,心肠百转。 他闭着眼睛说,“不用再担心赤京那些人。我收到的消息,谢太傅已经出山了,秦奘也被救了出来。而王家,也在慢慢地成为能够牵制霍勇的力量。”他皱眉,“但有一个人除外。” 热浪 热浪 李悠说的这个人就像是梗在西北众人心里的一根刺。不去管他也就是一根刺,但不拔掉,关键的时候就会刺你一下,比如现在这样的时刻。 李悠回炎凉城的第二天,就开始了正常的事务。人们大多对平西大将军一事讳莫如深,也没有人改变称呼。为了方便行事,蒙塔和那云连夜回到了自己的国家,而小东和托杜外公则整顿陇西王府内外的事务。 外公说我要静养,所以从回炎凉城开始,我每天除了吃就是睡,精神很好的时候,会坐在院子里面,学刺绣。我想总有一天我能绣出一件衣服来,烧给父皇,完成自己来不及兑现的诺言。经历此劫,我开始明白,人生永远是向前的。逝去的人不会希望活着的人为着不可挽回的事情而悲伤。所以每一天,都要努力开心地活着。 “小陆子,我慢慢学,总有一天能学会的吧?”我看着绣布上面奇奇怪怪的形状,很没底气地对小陆子说。小陆子凑过来看了一眼,笑起来,“公主,你的鸳鸯绣得很好了。” 鸳鸯?我无力地趴在绣布上哀嚎,天知道我想绣的只是,一朵花。 安生的日子没过几天,我的表哥王盈就找上门来了。 小陆子来禀报我的时候,我正躺在榻上纳凉,手里的论语已经读了第五遍。此时,正是炎凉最热的时候。窗外的桃花也禁不住酷暑,纷纷显露了疲态。热浪一波接着一波。 “公主不去看看吗?”小陆子又往盆里加了些冰块。 “不了,你还怕王爷赶不走他?”我懒懒地说。 谁知我话音刚落,就听到门口的嚷嚷声,“画堂妹妹,你出来见我!我要见你一面!” 这个王盈,竟然堂而皇之地找到后院来了?恐怕是某人避而不见,故意把烫手山芋丢给我。 小陆子扶我起来,我摇了摇头说,“王将军,我在里面,你进来吧。” 门被很大力地推开,小东为难地跟在王盈的后面。 我稍微整了一下衣服,王盈就闯过屏风,冲到了我的面前,脸上满是焦躁,“画堂妹妹,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李悠变成了平西大将军?那我呢,我这个安西都护府的将军怎么办?” 我对他身后欲言的小东点了点头,小东就退出去了。 “王将军,你先坐。”我指了指一旁的凳子。 胖的人容易出汗,他不断地拿手帕擦自己湿漉漉的脸和头发,慢慢地坐了下来。小陆子给他递了杯茶,他不客气地全部灌下去了,大概是还不解渴,眼睛一直看着我塌边的冰镇葡萄。 “来,表哥你尝尝。”我把葡萄递过去,他笑了,“你终于不再叫我王将军了画堂妹妹。”说着,便伸手要握我的手。 我把手抽回来,皱眉道,“喊你一声表哥是因为同在异乡为异客,没有别的意思。如果表哥你再不自重,我可再喊你将军,公事公办了。” “别别,你喊表哥就好。”他一边吃着葡萄,一边含混不清地说,“霍勇说只要我好好地当这个将军,他保证我一辈子都有享不尽的富贵。这下将军说换人就换人了,我可怎么办?” 他前阵子又是惹恼突厥,又是让龟兹王动怒的,确实忙得不亦乐乎。不过从李悠回来的那一刻开始,他在霍勇心目中的作用也应该消失了。但是对于这点,他本人完全不自知。王盈的人生,若是呆在赤京,也许能落得一个平平安安的归宿,可惜,他和舅舅打错了算盘,此番要想全身而退,着实有些困难。 “李悠准备怎么对付突厥和龟兹?我都没见到他。”王盈盯着我问。 “突厥和龟兹不是已经退兵了?”我把论语放在塌旁的小桌上,低头找鞋子,他连忙说,“你身体不好,我来……”说着,身体已经倾过来,把手垂涎地伸向我的脚。 “王盈,你太放肆了!”我一脚踹在他的肩上,他愣了一下。小陆子已经帮我把鞋子穿好,怒瞪向他,“王将军,这里是陇西王府的内院,公主请您进来是念及亲情,请您自重!” 王盈老老实实地坐回位子,看着我。脖子有些惭愧地缩着。我看他那个样子就来气,但他毕竟是舅舅唯一的儿子。 “我这次回赤京没见到舅舅,但是明珠姐姐快临盆了。想必近来表哥你也得到消息,舅舅重新入朝。皇上的登基大典,总算是完成了。” 王盈看着我,不说话,目光混沌,显然不清楚我在想什么,我要说什么。 “我的意思很简单,天下定下来了。天下是皇上的天下,我们都是臣民,所要尽的责任就是为君分忧,表哥你说对不对?” “对,对。” “所以王爷也好,表哥也好,尽自己的本职就可以了。我家王爷的个性表哥你清楚,只要你不莫名地惹什么事端,”我故意停顿了一下,“大家还是可以共存的。毕竟皇上没有说,任了王爷为平西大将军,就削了表哥的安西都护大将军,是不是?” 他的眼睛眯成一条缝,脸上的肉都挤在一起,“是这个理!听妹妹你这么说,我放心多了。” “所以表哥你就安安心心地回去做你的大将军,配合王爷行动,我保证你没事。” “好,好,我这就回去。”王盈起身站起来,又回头来看我,“明珠她,好吗?” 我如实说,“情况跟你所知道的差不多,但精神和身体都算好。她临盆在即,孩子最重要,别的都是虚名。” 王盈茫茫地点头,不知道是真的听懂了,还是不想深入地想下去。 小陆子把他送出去,我刚喘了口气,李悠果然就进来了。 他坐在我的身边,我专心吃葡萄,不理他。 “怎么了?”他伸手把我捞进怀里,故意用光滑的下巴摩我的颈窝。自从我向他倾诉过胡渣的事情,近来,他总会故意在下巴上留那么一块地方,不刮得很干净。这让我十分地后悔自己多嘴。因为皮肤总是被他弄得红红的,又痒又疼,身体还总是很诚实地起反应。 “王爷的迂回之术用得真好。”我想推开他。 “什么是迂回?”他说话很轻,气息拂过我的肌肤,更痒了。我摇头道,“迂回都不知道?我以为你这阵子在牢里修身养性,勤奋学习呢。” “谁说我没学?”他扫了一眼论语,迅速说,“子曰:敏而好学。所以王妃,我不耻下问来了。” “……不耻下问……”我瞪他,他居然还笑得很坦荡。我说,“你先说你为什么躲着王盈?” “我和他立场不一样,何况我说的,他未必能信。”他把我掉下来的一缕头发掖到耳后。我在家中时,基本上不打扮,因为天气太冷,所以就把头发随意盘在头顶。他说我的头像一个包子。我耿耿于怀了很久。 “现在怎么办?你真的要打突厥人和龟兹人?” “实在没办法,也只能打了。” 我看他一派轻松的模样,实在不像是没有办法的样子,直到又听他说,“可汗和龟兹王都觉得我回来了,汉人这边就肯定不会对付他们了,所以蒙塔和那云一回国,他们两国就准备开战。” “啊?” “让他们痛痛快快地打吧。”李悠拉着我的手,放在他的脸上。他的脸很烫,我的手因为抓着冰镇葡萄,所以是冰凉的。 他舒服地叹了口气,转了话题,“暖暖,过几天也许有人要来炎凉。霍勇一定会派人来督促我开战,顺便摸清我的实力。刘浣那个女孩子……”我动了一下,他按住我,“你先听我说完。我在牢中的时候,承蒙她多方照顾。她说她是刘岩的女儿?” “嗯。”我不得不承认,我开始不爽了。 “倒是跟霍党的人都不一样。” “当然不一样,还长得如花似玉,敢爱敢恨!放着皇后不做,冒险去牢里照顾你,义薄云天是不是?”我承认,我已经很不爽了! 他疑惑地看着我,“义薄云天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我出去走走!”不跟他理论,我站起身就要往外走。他一把抱住我,伏在我腰上,大声笑了起来,“说我是醋桶子的某个人,你的气量能大一点吗?我只不过是提起一个女孩子而已。我们还没怎么样呢。” “王爷,你心里很想怎么样吗?!”我暴跳如雷。 他把我拉进怀里,捏我的耳朵,“一个刘浣,充其量只算是雪中送炭。我对她只有感恩的心而已。可是暖暖,我要永远容忍你心里的某个地方,还有对某个人的所有记忆。所以,公平点好吗?” 我不服,想开口说话,他却用吻封住了我的口。辗转缱倦,百般温柔。 深吻了许久,他才放开,我喘着气说,“可恶,你就知道用这招!” “你知道,我说不过你。” “阿尔斯兰,你太狡猾了!”我咬他的耳朵,他“嗷”了一声,被我压在榻上,“不要叫我阿尔斯兰!尤其是你!” “阿尔斯兰,阿尔斯兰!”我偏叫。 “暖暖,你太不讲理了!”他翻身把我压在了底下,一双眼睛波涛汹涌,“又霸道,又任性,又不讲道理……” “后悔了?觉得刘浣比我好了?” 他瞪我,鼻尖碰到了我的。 “王爷,我给你纳妾,要不要?”我不怕死地补了一句。 冲动是魔鬼啊魔鬼,尤其是冲动之下把某狮子给惹毛。我乱吃醋的后果就是,被某人狠狠地收拾了一顿。从榻上到地上,从地上转战到床上,我哭着喊着求某人放过我,还搬出了身体不适,葵水将至等等借口。他不管,每撞一下就要我发誓不给他纳妾,我不说,他就撞得更狠。最后我实在没力气说了,他才放过我。 “幼稚!”事后,我咬他的肉,心里恨得痒痒的。纳妾这事是我说了算的吗?他如果要纳我拦得住吗?我发誓有个鬼用! 他摸着我的头发说,“暖暖,我有洁癖。我不喜欢吃很多人,也不喜欢被很多人吃。只你一个就够了。虽然刚开始我是被迫履行责任,但是现在很好。你就算有千百般的不好,都不影响我对你的感情。” 我只有力气喘气,懒得回应他。 “你……你不让我们叫你阿尔斯兰,不会是因为这个名字已经被很多人叫了吧?”我忽然想到。他点头,一脸被我答对了的赞赏。而我,决定彻底无视这个人,睡觉。 传说 诚如李悠所说,他回到炎凉,像给西北众人吃了一颗定心丸。突厥的可汗和龟兹王很快因为领土和战俘的问题,正式向对方宣战。突厥的可汗出动了两股力量,一股是右军,由谷浑王和巴里坤率领,另一股左军,由诺力王子率领。 龟兹王也派出两队人马迎战,一队由蒙塔率领,另一队的主帅居然空缺。 炎凉城的陇西王府,成为了战时的决策中枢,每天都有各路官员进出。李悠越来越忙。刚开始我坚持每天等他,总是等到睡着,第二天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就已经不见了。 大小事情都由小东来向我汇报,并把我的意思传达给他。 没过几天,赤京派来的霍羽和刘浣就到了。 霍羽直接去找李悠,而刘浣来找我。她依然是一副风风火火的样子,装扮得极简单。虽然没有那云耀眼的美貌,但也绝对是美姝。 我把手里的论语放下来,请她坐。 “你不意外?” 我笑起来,“不意外。在赤京看到你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不会做皇后,也许还会再来炎凉。” 她不说话了,坐在离我不远不近的地方,盯着远处。我也不急,拿着论语慢慢翻,直到又听她说,“这次我是来督军的。” 这话倒是让我有些意外了。霍勇这个人,虽然玩弄权术,但是好歹很会用人。如果说他主张刘浣嫁给李纯,只是因为亲情的关系。那让她来督军就大有文章可做了。虽然这种事情轮不到我操心,但心里总还是好奇的。 “小堂?”她用手在我眼前挥了挥,我回过神来。 “我想我们还可以做朋友。因为这次,我可能要在炎凉城呆一段时间。”她伸出手来,又志得意满地笑道,“不过我不会客气的。” “啊?” “我去表哥那里看看。”她轻快地站起身,一阵风一样地跑了。 我还在发愣,李旦把若兰和墨墨领了进来。他们随着来送葡萄的大人们一起来看我,顺便在炎凉玩几天。 若兰的个头窜高了些,依然是小大人的模样。她对李悠的兴趣远远高于我。而墨墨虽然喜欢李悠,但可能有更喜欢我的趋势。 我带他们在院子里玩,墨墨要骑小陆子,小陆子二话不说就趴到地上去了。 我看着墨墨挥舞的小手和天真的笑脸,触动了心中的伤痛,眼睛发酸。 “姐姐?你怎么了?”若兰摇了摇我的手,我连忙笑道,“没什么。若兰,你们葡萄园种的葡萄可真好吃。” 若兰的脸上扬起些自豪,“那是当然。爹爹说,我们是在用全部的心意守护那些葡萄呢。” 说话的时候,明之奉命来找我,还带来了刚做好的冰。这个孩子心灵手巧,比厨房里旁的人更肯花心思。他把冰块一点点地磨碎,然后浇上蜂蜜和葡萄。这甜品是我夏日里最喜欢吃的,连李悠都赞不绝口。 我把早就准备好的葡萄递给他,“明之,这是新鲜的葡萄。” 少年小兔一样的眼睛望着我,不敢伸手,“王妃,小的,小的已经拿了许多了……不敢再要。何况,妹妹已经送走了。” 若兰站在我身边,好奇地打量明之。我把明之拉起来,“怎么回事?” “妹妹是我捡的孤儿。前两天有对夫妇看着她欢喜,他们膝下无子,就把妹妹领走了。我想,妹妹跟着我肯定会吃很多苦头,不如让她有个完整的家。”他嗫嚅着,声音很小。 “你做得对。”我摸他的头,时逢乱世,没有比让一个孤儿有家,更好的了。“明之,那你现在不是一个人住?不如搬到王府里来吧。我让李旦给你收拾一间空屋。” “王妃,不用了!”明之连连摆手。 我把若兰推到他面前,他吓得往后退了一步,脆生生地喊,“小姐。” 若兰扑哧一下笑了,“我才不是什么小姐,我是果农的女儿。” 明之抬起头,打量她,又疑惑地看着我。 “你瞧,若兰和她的弟弟墨墨来炎凉玩儿。我正愁找不到一个好的向导。明之你和若兰年纪相仿,不如帮我这个忙?”我看了若兰一眼,“这个丫头不爱看书,你顺便教教她。” “小的,不敢。”明之的脸已经涨红了,比春日的海棠也不逊色。他没有过人之恣,只有一份不矫饰的天真和纯粹,而这于我,一个自小在帝王家长大的公主来说,是十分难能可贵的。 毕竟都是孩子,很快就玩熟络了,彼此之间也不过分忌讳什么。 明之胆小害羞还有些内向,若兰大胆开朗,看着他们两个并肩而坐的背影,我想再过几年,也许会是一段好的姻缘也说不定。 墨墨抱着我的腿,乌溜溜的眼睛看着我,我俯身把他抱起来,小人立刻欢快了,吧唧吧唧地亲我的脸,“姐姐,什么是打战?” “打战是不好的事情。” “爹爹说,有忽底在,我们就不怕。” 我用鼻子顶他的鼻子,逗他,“小机灵鬼,你怎么也喊忽底?喊王爷不好么?” “不好,王爷只是汉人的,忽底是我们所有人的。” 我有些惊讶,看着他无邪的表情,低头亲了他一口,很响。这小人就这样“咯咯咯”地笑了起来,胖手伸过来搂我的脖子。他趴在我肩上说,“咦?姐姐,忽底为什么要停在那里看我们呢?” 我一愣,转过身去,发现不远处的长廊下,李悠静静地站着,身后跟着一大帮的人。所有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顺着他的目光看我这里,然后恍然大悟般,全都噤声低头。小东上前说了一句什么,他才回过神来,冲我笑了一下,继续往前行去了。 墨墨捏着我的一缕头发玩,我叹了口气。 晚上,李悠破天荒地很早回来,一进门就夺了我手里的冰。 “喂!” “让我尝尝。”他坐在窗下的塌上,身后是霞一般的桃花。 “明之把葡萄捣碎了,细细地挑了籽。” “恩,好吃。”他把空的碗放在小桌上,明亮的眼睛看我。我被他看得有些心虚,“怎么了?” “暖暖,我想找你借一样东西。那东西有些贵重,怕你不肯。”他说得有些玄乎,眼神却专注。我说,“既然知道我不肯,那就不要开口借。” 他走过来,蹲在我的面前,我第一次用俯视的姿态看他。三分从容,两分期待,五分确定?这个人的表情,绝对比一出戏精彩。 “好,你赢了。说吧。” “紫玲珑。”他看着我的发髻说。 本来借紫玲珑也不是什么大事。他如果用正常的态度开口,我是肯定会借的。可是这次他这么郑重,反而勾起了我的好奇心,便问,“为什么要借它?” 他的表情有点痛苦,“王妃,我可以不回答这个问题么?” “不行,不答我就不借。”我拍他的手背。 “好吧。”他把凳子搬到我面前,一副极郑重的模样,“这次龟兹出兵,一队由蒙塔率领,另一队的主帅空着,这你已经知道了吧?” “恩。” “另一队的主帅之所以空缺,是因为龟兹王在等一个人。他希望那个人能再度出山。”他一边回忆一边说,“在我还很小的时候,草原上有两个人的故事广为传颂。其中一个一身功夫,但不好杀戮,所以只当文臣,钻研医术,他曾赤手杀了三只白虎。而另一个,是西域最有传奇色彩的英雄,他的骑射至今无人能够超越,而且他训练出来的骑兵,是不败的神话。” 我隐约知道前面那个说的是外公,后面那个……不会是……? 李悠接着说,“他晚年的时候,虽然身体仍然康健,打战也绝没有问题,但感于一生所造杀戮太多,背井离乡,隐姓埋名,只做一个工匠。他的龟兹名是诃黎布,曾是龟兹的第七个王。他的化名是,阿勒泰。” 我震惊了,话都说不利索,“阿……阿勒泰?龟兹王?!” 李悠点头,“他一生孤独,没有成亲。现在的龟兹王是他的侄子。” 此刻,我终于深刻地明白了一个道理。所有狂的人都是有背景的。那背景还往往有点吓人。 我忙把紫玲珑取下来给李悠,“你是要请阿勒泰出山?” 李悠点头,把紫玲珑小心收入怀中。 “不对呀,阿勒泰如果重新回去率领军队,这突厥和龟兹不就打得更厉害了吗?王爷,你跟他们有仇?你这叫火上加油啊!” 他笑了一下,伸手摸我的脸,“我这叫迂回战术。” 得,还挺好学。我伸了伸懒腰,李悠起身,把我抱起来就往床榻走。我们两个之间已经有了某种默契,所以都不说话。谁知李悠刚放好帐子,我就看到屏风那里有个小脑袋探出来又缩回去。李悠显然也看见了,有些挫败地叫,“墨墨!” 那小人立刻从屏风后面飞奔出来,爬上李悠的膝盖,“姐姐不见了,墨墨一个人不敢睡觉觉。”他只有小小一团,拼命地偎着李悠,就像个小动物。李悠为难地看我一眼,我说,“算了,带着他一起睡吧。” 小家伙很高兴地睡在我们两个之间。 但是某个人明显郁闷了。我摸他的脸,也不敢做太亲密的动作,只用口型说,“你不是喜欢孩子吗?” 他回我,“是。但我不喜欢三个人一起睡!” 决策 战争,让原本平静的炎凉城,陷入了一场空前的混乱里面。抢购粮食和水,商家哄抬物价,大量的流民涌入。虽然这混乱很快被李悠率人平息下去,但他也许多夜没有好眠过。 李悠在书房里面召集众人议事,我亲自去送茶水。菊花茶降火,再加点冰糖,最好不过。 房内的众人表情各异。霍羽仍然是一副嘲讽而又高高在上的姿态。刘浣则低头看着手里的牛皮图纸。托杜外公凝神看着青铜灯座。小东看到我进来,连忙把我手中的托盘接过去。 屋内的气氛有些压抑。李悠对我伸出手,我走过去拉着他,对他吐了吐舌头,“很棘手吗?” 他闭着眼睛点了点头。 “平西大将军,我看你就不要再浪费时间了。安西都护府的兵现在都听凭你的调遣,突厥和龟兹这么乱下去,皇上不能安心的。”霍羽带着几分挑衅的口气说,“除非你一开始就不想出兵。王盈将军所掌握通敌的证据属实?” 李悠淡淡地看向他,面容与平时无异,目光却如觅食中的猛兽。 他优雅而从容地说了一句突厥话,像是诗经一般朗朗上口的韵律。 霍羽说,“你,说什么?” 小东俯身,“我们王爷说,西北的事情外人最好不要插手。” 霍羽的脸色沉下去,眼睛里都是残暴的光芒。那一刻,我甚至怕他突然发作,或者拔出腰中的佩刀。半晌他才阴戾地说,“刘浣会留下来督促你出兵。大将军,你最好不要耍什么花样。皇上是信任你,才让你回来主持大局的。” 李悠没有理他。李悠有时候会有一种不同于他平日处事作风的倔强。这倔强在碰到霍羽的时候会特别地明显。 霍羽和刘浣大概深知语言的障碍会让他们处在很被动的位置,所以没坐一会儿,就一起离开了。他们离开了之后,剩下的三个男人马上活跃了起来。 先是托杜说,“阿勒泰回去带兵了?开玩笑的吧?” “是的外公,他很认真。” “他不是洗手不干了?”托杜锁眉,“这老家伙一把年纪了,还能上战场?腰不会闪?” 小东笑着说,“应该不会,大人。” “这场战争必须得打起来,而我也会听从赤京的圣谕,及时出兵。”李悠说,“突厥和龟兹的宿怨早晚得解决,与其拉锯着,互相看不顺眼,不如堂堂正正,痛痛快快地打一次。也许,对于两国的关系,也会有转机。霍党现在逼得紧,西北当然是越乱越好,这样,他才没精力对付我。” 托杜点头,“阿尔斯兰,你肯定又怂恿阿勒泰那老家伙做什么坏事了吧?” “没有。” 托杜一脸不信的表情。 李悠又转而对小东说,“通知全国的米市,囤货,并且哄抬粮价。盐号也全部关闭,各地官员若是有微词,就给他们送钱,送女人,送到他们没话说为止。另外,近来,江南连日暴雨,肯定要有水患。修筑堤坝的土石也全部高价买入,他们有多少,我们买多少。” 我听得一愣一愣的,小东连连称是,然后就转身去办了。 托杜本来还坐着,后来看到就剩我们三,就坐不住了,“我老人家身体不好,要去睡觉了。你们也早点休息。”说完,还冲李悠眨了眨眼睛,才起身出去。 李悠把我放在腿上,埋在我的颈窝里说,“暖暖,我带你去江左玩好不好?” “啊?现在这个时候?” “想不想去?那儿的美酒佳人,享誉天下。” “王爷,现在要打战了好不好?”我揉他的脸,他笑道,“一时半会儿结束不了。而且炎凉太热了。我带你去避暑。” “是去组织屯粮和哄抬粮价吧。”我没好气。这个人有钱我知道,但是照他刚才所说的一番话来看,他的有钱,还不仅仅是我知道的那样而已。 “变聪明了。”他敲我的头,手就不老实起来,还对着我的耳朵吹气,“暖暖,你欠我的小柚子和小葡萄,什么时候才能还回来?” “喂!”我战栗着缩成一团,开始语无伦次,“什么时候欠了那么多个……明明只有一个来着……” 他把我压在书桌上,解开了我的腰带,顺势撤掉了我的外衣。 我紧张地喘气,他的吻落在我的肩膀上,渐渐往下,手还在四处点火。 “王……”我弓起身子,脚本能地缠上他的腰,感受到他身下的炙热。他磨了很久才进来,我的渴望一下子就被他填满了,前所未有地满足。他伏在我的身上,在我的意乱情迷里莽撞地进出,像是一个初历情事的少年。 “暖暖,说你爱我。”他把我抱起来抵在墙上,我紧紧地搂着他的脖子,在上下起伏的快感里,呓语般说,“我爱你。” “我会有很多的孩子。” “啊?”我停顿了一下,他狠狠地冲进来,“说!” 这么让人难为情的话,我怎么说得出口?我抓着他的肩胛,指甲在他白玉般的皮肤上留下一道道划痕,他吸了口气,加快了速度。我最后还是没能抵住他猛烈的攻势,尖叫般地说,“我会给你生很多孩子!求你,停下来!” 他满足地叹了口气,就这样带着我冲入了一片光芒万丈的境地里。我控制不住地颤抖和尖叫,最后和他融为了一体。 我从来都知道这个男人的精力很好,我们从桌子上,墙上,地上一直到榻上,毫不停息地欢爱着,累得我精疲力尽。他却像永远没有餍足的时候般,吮吻着我身上的每一个地方。最后,我在他火热缠绵的吻里睡了过去。 没过几天,赤京来的信使就把霍羽紧急地召了回去。我猜想是因为那夜李悠的决策,让国内起了不小的骚动。 李悠仍然决定去江左。他交代好了府里的大小事务,把炎凉城交给外公,把协助王盈出战交给小东,把王府交给李旦和小陆子,决定带着我去过潇洒的二人世界。外公因此哀怨了很久,一直在叨念着李悠早逝的外婆。 “真的不要紧吗?你是平西大将军,擅离职守……”我看他很熟练地整理东西,显然不是第一次出远门。这个人,肯定在不奉旨的情况下,偷偷周游了全国。我相信他会奉皇命乖乖呆在炎凉,才是有病。 “谁在意呢?这场战一时半会儿结束不了。可能还要耗时几年。不过是霍勇牵制我的借口罢了。”他把我的衣服捡起来看,摇头道,“花样太旧了,不要带。去江左我找人给你做新的。” “王爷,你以为江左是炎凉城吗?你想找人就找得到人做啊。”我不理他,继续放衣服。 “东西太多了,暖暖。”他皱眉。 “凭什么你自己带了一箱子,我连一个包裹都不能带啊?我不去了!” “好,好。你爱带多少带多少,到时候可别后悔。”他刮我的鼻子,坐在我的旁边,“王妃,我来帮你吧?看看你叠的衣服,啧啧,像一滩泥。”他把我揉得像面团一样的绣布高高举起来,不让我夺,“这是什么?鸟儿?” “鸟你个鬼啊,花!花看不出来吗!”我瞪他。 他大笑起来,一把抱住我,“乖孩子,不要再做自己力所不及的事情。又不是要靠你的刺绣换钱。男人会负责赚钱养家的。女人负责貌美如花就好了。” 这人,跟我抬杠的时候,怎么汉语水平就比平常高出一大截?成语一句一句的,还懂得这么用。我推他,“跟你这吴下阿蒙,解释不清楚!” “吴下阿蒙?”他停了一下,“什么意思?吴国的门?” 我愣住,随即“哈哈哈哈”地大笑了起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他不解地看着我,我趴在他背上,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王爷……那是个人不是门……你果然是吴下阿蒙啊,哈哈哈……” 他揪我的耳朵,“肯定是不好的意思。说。” “不告诉你,我就不告诉你。”我在床上笑得滚成一团。 “不说?”某人开始发飙了,“王妃,你要不要再考虑一下?” 鉴于以往的惨痛经验,身为胳膊的我,很快投降了,“说,我说!吴下阿蒙嘛……” 我解释完了,某狮子却不悦了,“所以你在嘲笑我?” “没……没有!”我缩到床角。但结果依然是被吃得连骨头都不剩。 天明之后,我深刻反省连小陆子都不带真的好吗?一入狮子窝深似海,从此夜夜不安宁啊。 54 54、小镇 ... 我们出发去江左的那天,正是蒙塔和诺力的军队交战的第一天。陇西王府忙得人仰马翻,小东和刘浣赶去了呼图城。李悠在众人担忧以及茫然的目光中,让车夫驾马车,驶离了炎凉城。 他靠在软枕上,悠闲地品茶,我的心思却早就飘到战场去了。蒙塔,诺力,那云,巴里坤,阿勒泰。他们都曾经那么鲜活地出现在我的生命里面,如今却要为了各自的国家兵戎相见。而被他们给予厚望的某个人,却带着我出游……我看了李悠一眼,他神采奕奕,轻松愉悦,好像战争跟他毫无关系似地。 “暖暖,你在想什么?”他把手里的书放下来,看向我,“带你出来玩,你好像不是很高兴?” 我挪坐到他身边,他伸手摸了摸我的头,眼睛因为窗外投进的强光而微眯着。 “悠,突厥和龟兹,真的不要紧吗?”我思索了一下,又说,“我担心那云和蒙塔,也担心阿勒泰和诺力,我怕他们……” 他的手指移到我的唇上,轻轻地点住。 “暖暖,我要让这场战打上三五年。所以一开始,我就没有打算阻止。而他们,也不会受到伤害。因为真正想打的,只是那两个国家的王。” 我不解地看着他,他坐了起来,把我抱进怀里,“你若不安心,我给你分析一下当下的局势?好奇宝宝,你总有法子破坏我的兴致。” “我要听,听了才能安心。” 他点头道,“霍勇怕杀了我,我手中的兵会反他,突厥和龟兹等国会联合起来犯边,所以他一边逼迫我交兵权,一边想法子要除掉这两个国家的威胁。但是如今新皇初登基,根基还没有稳固,本来已经被他们掌控的朝堂,却因为谢太傅和秦奘等人重新出山而生了许多的变数。所以霍勇现在内忧外患,暂时没心力对付我,而是退求其次,任我为平西大将军,亲自处理突厥和龟兹。我若不出兵平乱,他刚好有罪名派兵来剿我们,我若出兵,在他眼里就是我们在自相残杀。目前,突厥和龟兹宿怨未解,若真的和朝廷起了冲突,对我们反而不利。所以,将计就计,突厥和龟兹愿意打,就让他们打,而我出兵帮着他们一起打。当然,他们谁都不会赢。” “所以,你们打战,是打给霍勇看的?” “是,但也不全是。我们也是在争取以后的时间。”他没有说全,反而挑开窗上的帘子一角,往外看了看,“暖暖,这一路上你会看到许多在赤京和炎凉所看不到的景象。官吏腐败,民生凋敝。我从来不崇尚战争,但是战争是一场能够荡涤人心的洪水。只有这场洪水冲过去之后,才能万象更新。” 我看他闪烁的双眸若有所思。自己也许真的只是历史的长河中很小的一个部分。这本史书,终究是要由男人们来写。 说是出游,其实每一天,都会有信使送来文书给李悠。 夜里,我忙着铺床铺被的时候,他就会在灯下仔细地看。有时眉头紧锁,有时嘴角含笑,有时则摇头嗟叹。我从他零星的语句里,大概猜出了目前的战事,以及战场上帮倒忙的那几个家伙。 阿勒泰迟迟不与谷浑王正面交锋,编的借口很好,养精蓄锐。后来被谷浑王逼得没办法,就派出十个兵到谷浑王的营前意思意思地溜了一圈。谷浑王也是个粗暴的性子,当即就把那十个兵全拖回营里斩了,还把头颅挂在竹竿上。阿勒泰火了,但也没出战,而是大半夜喊上一伙人把谷浑王的大营给烧了。谷浑王暴跳如雷,刚要举兵强攻城,巴里坤被烟熏得伤了肺,谷浑王紧张得不得了,进攻的事情不得不缓了下来。 那边,诺力和蒙塔打得不可开交,王盈这个好大喜功的,派兵想要把两个人都生擒。彼时二人剩下的兵力的总和刚好够跟王盈干一站,新仇旧恨一起燃烧,两个人决定一致对外,合伙把王盈打了个片甲不留。诺力本来生擒了王盈,蒙塔又偷偷给放了,意图很明显,当下很需要这个人坏事来增加双方合作的机会。 我释然一笑,“你把棋都布好了?甚至是王盈?” “龟兹和突厥还是有很多人不想打战的,但龟兹王和可汗不明白,所以执意发动战争。我要让他们付出一定的代价来明白,和平共处远比战争来得容易得多。” 我听他这么说,知道他心中已经有数,索性便放下悬在心口的大石,专心我们的江左之旅。 我们每到一个地方,就会换一个马夫,他们都只知道我们是一对友善的夫妻,要到江左去寻亲访友的。马车外的景色不断变换,从广袤的沙漠到最常见的平原,而后,是烟雨江南。 我们终于到达了江左名都,金陵。金陵城的繁华无法赘述,因为我们并没有停下来,而是驶向了金陵辖下的一个小镇。 这里,还不能算是严格意义上的江南。因为它的地理位置处在南北两地的交界,是河口江口,有很好的海港。我从马车上跳下来,踏上青石板,像是走在古老的历史长卷里。远处的小桥,身边的流水,还有临江而立的人家,像是一幅绝美的画卷。 李悠把钱付给车夫,让他去找一处住所,我兴奋地跑上桥头,俯身往碧绿的水里望。桨声,水影,青瓦,白墙,原来,这就是书里写的那般模样。 “我喜欢这里!”我扑过去抱住李悠,拉着他转圈,“我们在这里买屋子住下来好不好?” 他微笑着,肌肤像是贝壳磨就的白。 往来的行人都好奇地看着我们,年轻的姑娘则一直盯着李悠看。 “不许看!”我挡在李悠的前面,一幅护犊的模样。 “暖暖。”李悠叹气,避过众人,揽着我往下走,“眼睛长在别人的身上。” “你以后出门,必须把脸蒙起来!” “我拒绝。” “你必须得听我的!”我把他推进小巷,按在墙上,示威般挥舞着小拳头。 他笑起来,“所以娘子你打算用强?不用麻烦,为夫从了就是了,坚决不抵抗。”他低下头来吻我,我连忙躲开,羞红了脸,“喂……喂!光天化日的!什么夫啊娘子的。没正经!” 他牵起我的手,拉着我往外走,“娘子,我让着你。” “我才不要你让。”我嘴上死硬,心里却暖暖的。没有身份,没有争斗,我们就是最平常的夫妻。这一声娘子,顷刻之间就涨满了我的心房。 我们在街上闲逛,吃着当地的特色小吃。小镇上,居然有如意宝斋的分号,而且生意特别地好。门面虽不大,但已经排了长队,挤不进人。姑娘们大都一个人来挑首饰,偶尔也有一对对的,但天底下的男人,有几个如李悠般优雅貌美?他们大概是眼红了,分外排挤我们,俨然一副今天我们别想买成的模样。 我挽起袖子就要往里面冲,李悠摆手,“娘子莫急。”然后摘了我手上的鸽血红,堂而皇之地越过人群,进到店里去了。 我正踮脚张望情况,见一个小二模样的人从店里跑出来,“真是对不住了各位,今天小店有事,不做生意了。” 人群立刻吵嚷起来,小二一边躬身赔不是,一边送客人走。待到人散得差不多了,小二往我这边过来,恭敬道,“可是李夫人?” 我点头。 他伸手让道,“夫人请随小的来。” 我跟着小二走进店里,一个掌柜模样的人迎过来,“夫人一路上辛苦了,请随小的到后院用一口清茶。”他把我带到后院,李悠正坐在一口井边喝茶。一棵巨大的榕树把不大的小院都庇护在阴凉之中,我看他两手空空,惊到,“天哪,你不会是把鸽血红当掉了,才能坐在这里吧?” 李悠没说话,倒是站在我身旁的掌柜说,“夫人,瞧您说的。全国的如意宝斋都是大老板的,哪还用当掉鸽血红?坐,您快请坐。” 我张着嘴,木讷地坐到李悠身边,看了看掌柜,又看了看李悠。天哪,他刚才说什么?全国的如意宝斋,全国!我跟霓裳挤破脑袋才能抢到的首饰,享誉全国的工艺设计,居然是我夫君名下的?! “傻掉了?”李悠摸了摸我的头。 “你骗我!你居然不告诉我……你……”我气得瞪他,他倒好茶递过来给我,“我都表现得那么明显了,是你自己不细想。” 我琢磨了一下,也对。其实那日在葡萄园,他讲的话就已经透露了几分。试想想,一枚簪子,他居然知道样式,还能见到神秘的大掌柜,除了他是老板以外,还有几种解释? 想明白了后,我顿时又惊又喜,那程度不亚于活生生地掉进了一座金矿。难怪他敢哄抬米价,搞乱盐市,还那么浪费奢侈,这个人是要多有钱啊! 他看向掌柜,公事公办的口气,“老马,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小的前几天收到东大人的飞鸽传书,已经都布置好了。苏记的米,石记的盐,还有万兴钱庄,全部都准备就绪。小的知道这么大的动作,大老板您肯定会亲自来一趟,所以恭候多时了。” 苏记,石记,万兴钱庄?天哪,别怪我一个堂堂的公主大惊小怪。全国第一的米商苏记,江南食盐的第一大户石记,全国钱庄的巨头万兴?!这些,难道也都是李悠的? 李悠说,“就按小东的计划,准时开始行动。你们各地的分号相互帮持,务必让名册上的几个地方官的问题全部闹大。大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另外继续探查与霍党有来往的官吏。” “是,小的这就去准备。” 老马走了以后,我紧紧地抓着李悠的手,半天都说不出话来。以前,我知道谢明岚很有钱,他们家也有家族的生意。但谢家跟我现在所知道的李悠相比,绝对是九牛一毛。这个人只要下一个命令,整个国家的经济都要动上一动。这不是玩笑。 “这,这些……都是你一个人……?”我有点语无伦次。 好在他听懂了,解释道,“当然不是。王父在的时候,就已经开始经营生意。他的几个妻子的产业,也在她们死了之后,转投到我的名下。当然,这几年也吞并和收购了不少,一些产业也因为精力不足而转让了。” “你一个人,这么多的生意,忙得过来吗?!” “所以王府里才有那么多的管事啊。马匹的生意,马房的管事会总理,而珍宝房就会管理全国的如意宝斋。他们都和小东李旦商量着办事,大事情才报给我决断。”他有条不紊地泡茶,每一个步骤都做得优雅而到位。我看着他熟悉而又陌生的轮廓,表情像是天空中飘过的一团团未知形状的云。 原来,我真的不是很了解他。 “暖暖?”他叫我,手中递过来的茶盏飘出清新淡雅的香。他淡淡的一笑,驱走了我心头的雾霭。 我喝着那甘冽的茶,在午后的树荫下,有一种别样的惬意。我是女人,他的女人,别的,又有什么关系呢? 55 55、造访 ... 车夫毫不含糊,给我们找了一座独门独院的住处。李悠按例给了他丰厚的赏钱并辞退了他。自己叫人帮忙添置了一些日常的用品。 我在小院里转了两圈,欢快地说,“我们要在这里住下来吗?” “你这么喜欢辛镇,我们就多住几日。” 我愣住,“辛镇?这里是辛镇?” 李悠点头,“怎么了?” 我想起了辛茹安,这是她的故乡。那日她低头跪在霍羽的面前,宣告了对我的背叛。虽然在理智上,我能原谅她,也许她一家的性命都攥在霍党手里,可是感情上,那是我的安姑姑,从小看着我长大的安姑姑,我不能不怪她。 “暖暖?”李悠走过来,把我拉进怀里,“怎么突然不高兴了?” 我紧紧地抱着他,摇了摇头。他没再追问。 “是这里吧?”门口有人说话,我放开李悠,转身看去。 只见六七个人依次走进门来,看到我和李悠,齐齐跪了下去。一个最为年长的老人匍匐道,“公主,草民一家谢过您的大恩那!” 我疑惑地看着李悠,又看向他们,“我并不认识……” “草民,是不孝女茹安的爹。”老人伏在地面上说,“他们以我们全家的性命相威胁,小女不得已才做出了背叛皇后和公主的事情来。辛家受皇室大恩,此生没齿难忘。草民这身老骨本没什么,但几个孙儿还年幼,茹安实在是……请公主恕罪啊!”说着,一家人都纷纷磕起头来。 我连忙过去,把他们一一扶了起来,“我知道安姑姑一定是有苦衷的,我不会降罪于她。” 老人紧紧地握着我的手,混沌的老目有点湿润,“茹安自小就跟着皇后娘娘,说句不知天高地厚的话,与皇后娘娘情同姐妹,若不是有未了的心愿,她就该随皇后去……” “辛老爹你不要这么说。安姑姑正当年,万万没有这种道理。” 老人抹了抹泪说,“这处院子,是我们全家的一点心意。公主有什么要求可以尽管提出来。请公主千万不要推辞,否则草民全家都不安心。” 这是辛家的房子?我一愣,回头去看李悠,他对我点了点头。 老人身边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出声道,“爷爷,那可是陇西王?” 老人连忙呵斥了一声,“大胆!不得喧哗。” 女孩扁了扁嘴,目光却一直胶着在李悠身上。她发育得很好,身量比我高,前凸后翘的。她看我一眼,没有她爷爷那么恭敬,嘀咕道,“果然如坊间传闻,根本就配不上……”她的声音很小,我听不真切,但也不想跟她计较。她说的是实话,任谁看我和李悠第一眼,都会觉得我配不上他。 李悠本来远远站着,大概是见我这边有些冷场,就走过来和辛老爹一家握手。我趁机狠狠地拧他的背,“这么大的事居然也敢瞒着我。”他握好手之后,低头靠在我耳边说,“娘子,下这么重的手,捏坏了可怎么办?” 我瞪他,他毫不顾忌地亲了我的脸颊一下。那边的几个人都不自在了,辛老爹咳嗽了一声说,“草民不打扰二位休息了。二位的行踪,草民全家都不会说出去的。二位尊驾若是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下来就是。” 李悠轻松地说,“辛老爹,我信得过你。” 辛老爹带着一家人行礼之后出去,那个女孩子回头看了李悠一眼,突然跑回来,“你,你好,我叫向晚,辛向晚。” “向晚,你好。”李悠点头。女孩的脸涨得通红,还想再说什么,大概看到我虎视眈眈地盯着她,对李悠匆匆俯身,就跑出去了。 他们走了之后,搬运柜子桌子的人就来了。 我把李悠拖进屋里,一脚踹上了门,“坐下!” 他乖乖地坐下,托着下巴好笑地看着我。 “说,怎么回事?” “娘子,这次真的是巧合。我受李旦所托,来金陵找人,恰好打听到了辛茹安的家,就派人去拜访了一下。结果正好被辛老爹听出了我们要来,他非要来上门谢罪,还要把家里闲置的一套房子让给我们住。我们刚好没地方住,我也就不推辞了。” 我气鼓鼓地瞪着他,“王爷,你的巧合会不会太多了?那刚刚那个小姑娘呢?” 他扶着额头,“娘子,你不要乱吃醋好不好。我对小女孩不感兴趣。” “她明显对你有好感!”我拍桌子,拍得砰砰直响。他伸手把我拉进怀里,用唇摩挲着我的唇瓣,“娘子,别人的思想我控制不了。我只对你一个人有意思不就好了?”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手伸进我的衣襟里,磨人地揉捏着。 “我……你……”我的身体听话地起着反应,口里抑制不住地发出呻吟,“停下来,外面有人……悠……”我推他的手,他终于停下来,顺势把我的衣服拉好,“暖暖,除了你,这一生,我都不会再爱别的女人。” “光不爱不行,还不能看!” “好,不看。” 我趴在他的肩上喘气,他轻轻地拍我的背。时光安静而温柔。 “悠,为什么是我呢?我一点都不好。” “这话,你问过谢大人吗?” “喂!刚刚谁说不要乱吃醋的?我不理你了。”我推他,他把我抱得更紧,“因为你是李画堂,你是暖暖,你是小六,你是葡萄,你是小柚子的娘。” “谁,谁是小柚子的娘!” “很快就会是。”他笑起来,摸我的头,像宠爱一只小猫咪,“暖暖,我已经老了。你理解一下我的心情。” 呸,这人,明明就是想当爹想疯了。二十二岁的年轻人,老个鬼啊! 我们在辛镇一呆就呆了一个月。这期间,西北的战争打打停停,可汗和龟兹王满腔热血,无奈手底下的将领并不十分配合,经常有不经意的后院起火的事情。再加上王盈时不时地推波助澜,双方都打得疲惫了。 而金陵这一带,因为江南的水患,粮价暴涨,食盐短缺,并有愈演愈烈的趋势。百姓怨声载道,每天围堵在官员的官邸前。地方官员仍然是路有饿死骨,朱门酒肉臭,很快,各地的暴乱不断,朝廷终于不能再视而不见,着手查办那些官吏。 李悠告诉我,这些官吏大都与霍勇有所联系,他们下马,谢太傅这边就有机会争取安排一些清廉并年轻的官吏。谢太傅,秦奘还有我舅舅王悦在朝中举步维艰,他们每走一步,每行一事,就要花大力气。在这种情况下,为了打开局面,谢太傅又替谢明岚安排了一门亲事,对方家世显赫,可是谢明岚又拒绝了。连门都没给对方开。 我听后摇头,他连公主都拒绝了,也不差这一个郡主。 辛家的小姑娘,总是会借口帮忙家务,隔三差五地来我们的小院。刚开始,我并不喜欢她,没有人会喜欢自己的情敌。后来看到李悠对她一副疏远有礼的态度,我反倒有点同情她了。而且李悠经常不避讳地跟我亲热,闹得小姑娘面红耳赤,夺门而逃,后来也不敢常来了。 这一天,我正在院子里晾衣服,听到有人敲门。 李悠不在家,我有点害怕,就没有应声。门外的人低声说,“公主?公主您在里面吗?” 是小陆子的声音。我连忙过去开门。 小陆子站在门口,黑黑高高的小齐站在他后面,冲我笑。小陆子看了一眼我身后,惊讶地说,“公主,您,您竟然在洗衣服?!” 我连忙说,“嘘,小点声,这里可没有什么公主。衣服都是大婶洗好的,我只负责晒一晒。”我把他们让进来,搬了凳子让他们坐,“你们怎么来了?” 小陆子低声说,“驸马写信回炎凉,说要找一个帮手,李丁就推荐了小齐。而奴才则是来告诉公主一个好消息的。太子妃顺利诞下了一个小皇子!” “太好了!”我激动地站了起来,“这下霍勇没借口不让他们在一起了!” “是,皇上已经下旨,等孩子满月,就举行皇后的册封大典。” 我望着天空,伸手拜道,“谢天谢地,父皇母后,一定是你们在天之灵保护他们母子平安。” 小陆子说,“公主,恐怕不是这么简单。” 我愣住,“此话怎讲?” 小陆子斟酌了一下说,“以王家如今的局面,太子妃要做皇后确实是难的。可是如今南方水患严重,王悦大人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筹集了一大笔赈灾款额,直接送到灾民的手中,在民间的声望一下子高了起来。紧着,皇室几位德高望重的宗亲联名上书,说王家为先皇后遗族,又品德高华,太子妃为皇上之发妻,立太子妃为皇后,是众望所归。在这个节骨眼上,太子妃又生下了皇上的长子,不立为后,实在说不过去了。” 以我舅舅王悦的为人,他遇事最多忍气吞声,断不会有这样的谋划。 这个时候,李悠和马掌柜一道回来了。李悠看到小陆子和小齐一点都不意外。他把小齐招到身边,向马掌柜引荐。马掌柜和小齐互相见过礼,小齐很紧张,手一直绞着衣裳。 李悠对马掌柜说,“这孩子肯吃苦,手艺也好,老马,你多帮帮他。你知道我的意思,将来如意宝斋的生意,是打算交给他的。” 马掌柜看小齐的眼光马上不一样了,“是是,大老板,小的定当竭力。” “王……”小齐张口欲喊,李悠轻轻摇了摇头,小齐就改口,“大老板,谢谢你对小的的栽培,小的一生都不会忘记您的大恩大德!”说着,就跪在了地上,要磕头。 “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李悠拍了拍小齐的肩膀,轻松道,“说起来,你该谢谢夫人,要不是她,我还不知道你有能耐拜到阿勒泰那个老顽固。”李悠看向我,嘴角有春花般的笑容。几个人都笑盈盈地看向我,我难为情地低下头。这人,哪有夸人这么不带拐弯的? 小陆子来了之后,我顿时轻松了很多,家务事都让他给承担了,我成了一个彻底的闲人。晚上,我向李悠抱怨,李悠笑着说,“也好。手都变粗了。” “不许嫌弃我。”我靠在他的怀里,“悠,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他低头吻我的鼻子,“怎么这么急着回去?你不是说你喜欢这里?” “是啊。可是,总觉得在这里没有在炎凉安全踏实。等哪天霍党被推翻了,再来。” 他点头,“还有两件事,办好了就回去……说起来,这其中的一件,让我一点头绪也没有。” 我故意揶揄他,“什么事能让堂堂陇西王伤脑筋?” 他敲我的额头,“坏暖暖……是李旦要我找的那个人。” “是个怎样的人?” “说来话长了。李旦年轻的时候,是个落魄的书生,受尽了人们的白眼和欺负。他流落到金陵的时候,曾被一对主仆所救,那女仆精心照顾他,还送了他很多钱,他就是用这些钱去赶考的。但因为那对主仆要赶路,几天后就不告而别。他甚至不知道她们的姓名,只见到那女仆有一个蜡染的香囊。蜡染是金陵一带特有的手工艺,但仅凭这样的线索,要找人谈何容易。” 我靠在李悠的怀里唉声叹气。在人的一生中总会碰到一个人或者一段故事,每每念及的时候,心就会在喧嚣中蓦然静寂。 他笑道,“傻瓜,是李旦没找到人,又不是你没有找到,你这么惋惜做什么?” “我的人不就在这里吗!”我戳他的胸膛,没好气地说,“就因为你在这里,所以我才替别人惋惜啊。你要是不在这里,我就不是惋惜,而是痛哭流涕了!” 他大笑起来,让我枕着他的手臂,“暖暖,幸好你在这里。填补了我人生本来留下的那个缺憾。‘蓝蓝天空,太阳公公,’我要把这歌传给我的儿子,让他将来唱给自己最心爱的女孩儿听。” “哼,你儿子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你说在哪儿呢?”他凑过来,我一个激灵,就被他压到身下去了。 56 56、康平 ... 金陵,曾是诸侯埋金,凝聚王气之城。 李悠拉着我上金陵,并不说为什么。我们在繁华的街头品尝小吃,什么黄桥烧饼,什锦菜包,豆腐涝等等,全是我没吃过的玩意儿。而且金陵的小吃,选料考究,造型独特,风格别树一帜。 “为什么呢?”我坐在莲湖楼二楼临街的位置上,捧着桂花夹心小元宵,喃喃自语。 “什么?”李悠往楼下看一眼,像个贵公子般,打开精致的扇子轻轻摇了摇。 “这些点心为什么这么精致?” 李悠对我笑道,“你是个地地道道的汉人,怎么反过来问我?” “我孤陋寡闻行不行?” 他合上扇子,持扇柄指着桌上的点心说,“这些点心源自秦淮画舫,工艺自然考究。” 我还没说话,见他忽而站了起来,遥遥对着楼下一拜。没一会儿,一行人就上楼来了。 领首的男子,一身锦衣玉袍,肤若凝脂,五官清秀。他在我们的身边坐下,随同他来的人都远远地站着。我瞧见他饱满的耳垂上几个洞眼,马上知晓了他原来是个女子。 “没想到在这里能见到陇西王的尊驾。王父说的时候,我还不信。”她的声音温婉,像发自清泉。动作举止也是落落大方,一看就不是寻常人家的女儿。直到听她说王父,我才隐隐想起,李氏族亲之中,有一位赫赫有名的福王李敢,封地就在金陵。他的女儿康平郡主李玉蝉,是享誉江南的名门闺秀。 李悠虽然为李氏最正统的一脉,李氏族人无不以他的血统为尊,但这个人生来没什么架子,就算别人觉得他有,也不是他故意摆的,而是他身上生来就有那种气场。 “郡主姿颜,本王仰慕已久,今日得见,三生有幸。” 我冲他挤眼睛,行啊,果然没白给他普及博大精深的汉文化,这绝对是别三日便可刮目相看的水平。 李玉蝉莞尔,唇红齿白,春风十里,绝代佳人是也。 “王爷常年居于北地,何来南人的酸儒之气?”她掩嘴,笑看向我,“不知这位是……?啊,想必便是大名鼎鼎的王妃了。”她拱手见礼,秋水瞳里有几分别样颜色,“谢侍郎便是为了你,拒绝与我的婚事吧?” ……冤家路窄么?我知道小白龙拒绝了一位郡主,可没想到拒绝的居然是她!李氏一族的宗亲里,据我所知,没有人的才貌声名能够凌驾于李玉蝉之上。她不仅有西子之恣,更有棋琴书画之绝,放眼当今天下,也无女子能出其右。我不禁扼腕叹息,谢明岚啊谢明岚,古书里说的才子佳人天下无双可不就是这般?你怎么不知道个好歹。 李悠大概是见我迟迟不接话,对李玉蝉道,“内人拙于言谈,还请郡主见谅。” 李玉蝉轻轻摇头,“王爷何来见谅一说?伉俪情深,自古就传为佳话。何况美人英雄在前,玉蝉自是羡慕,又何来丁点怪责呢?如若陇西王您不介意,可否移驾到府上一叙?” “这可是福王殿下的意思?” “自然。玉蝉虽受王父错爱,大小事宜都参与谋断,但如此贵客,自然须王父开口才能请到。王爷,请。”李玉蝉起身,优雅地抬手,李悠也不推辞,牵着我一并往楼下去了。 我们走的是后门,后门外停着一辆不起眼的马车。李玉蝉让随从们散进人群里,只留下车夫,她与我们共同坐于马车之内。她的眼睛很有灵气,嘴角噙着温柔的笑意,一看就讨人喜欢。 虽是金秋时节,白日里还有些余热。金陵的街道又较之辛镇拥挤,空气并不十分好。 起先我只是头昏脑胀,后来演变为恶心干呕,到福王府邸的时候,我已经有些不济。 “暖暖?”李悠执着我的手,迅速把我抱下马车。李玉蝉给我们安排了一间屋子,并派人叫来了府里的大夫。 我躺在床上一直冒冷汗,李悠坐在床边给我擦汗。 我有些怕,空出来的那只手一直抓着他的衣袖。他轻柔的目光稍稍平复了我的恐慌,郎中却把着脉,迟迟不说话。 “辛大夫,究竟如何?”李玉蝉催促道。 那位姓辛的大夫并不知我们的身份,只盈盈笑道,“若老夫的判断没错,夫人这是有喜了,不碍。” 我一愣,李悠已经俯□把我抱了起来,“暖暖!”他的喜悦和激动全都凝结在喉头,手臂却用了全力地抱住我。我眨了眨眼睛,才反应过来,“我没听错吗?”我看向大夫,“大夫,没错吗?” “老夫行医数十年,应该不会错。” 我的眼眶湿润,伏在李悠的肩上,小声地哭了起来。李玉蝉送大夫出去,把房间留给我们。 “好暖暖,哭什么?”他低头吻我的泪水,又把我抱进怀里。手上的力道几乎要把我嵌进他的胸膛,“暖暖,我无法告诉你现在我有多快活,我的孩子,我等了他这么久,等得这么辛苦……” 我点头,拼命地点头,仰起头去吻他。我不知道此刻要说什么。泪水涌进我们口中,咸咸的,却有新鲜的香气。 “我发誓,这一次,我会用我的生命去保护他。”我望着他说,“他在,我在,他要是……” 他伸手捂住我的嘴,轻轻叹道,“暖暖,不好的话不要说。” 我点头,握着他的手,靠进他的怀里,“父皇和母后在天之灵,一定会保佑我们的。” “一定会的。” 夜晚,福王举办了盛大的晚宴。李悠携着我进入举办晚宴的花厅,王府的下人迎上来,恭敬地说,“先生,女眷需要去偏厅。” 李悠本拉着我不放,那下人有些不知所措。我轻声道,“悠,这里是汉人的地界,可不是炎凉,你想要办事,守点规矩比较好。” 李悠皱眉,已经入座的宾客纷纷看向我们这里。 我们身后有一个轻盈的声音响起来,“先生若不放心,把尊夫人交给玉蝉可好?玉蝉保证不让她受一点委屈。” 话音落,那娉婷的身影已经来到我的身边。 李玉蝉一身如烟轻纱,头上斜簪着白玉兰,清新淡雅。 宾客纷纷起立见礼,她含笑示意,而后牵起我的手,询问地看向李悠,李悠这才放了手。来引导的下人仿佛松了口气,躬身让李悠往上座走。李玉蝉拉着我穿过芳香四溢的长廊,前往女眷所在的偏厅。不长的路,她时时提醒我小心,还把手中的琉璃灯移向我的脚下。 我忍不住问,“郡主,你也喜欢玉兰花?” 李玉蝉笑道,“听公主殿下的意思,好似还有人也喜欢此花?” 我在很慎重地考虑要不要把小白龙抖出来。可他刚刚拒绝了人家,不知道堂堂的康平郡主,会不会怀恨在心。 她轻吟道,“绰约新妆玉有辉,素娥千队雪成围。我知姑射真仙子,天谴霓裳试羽衣。公主不觉得,很美吗?” 我望着她秀丽的侧脸,心中五味杂陈。儿时,也曾有个很好看的男孩子,负手对着满园的玉兰吟此诗句,临了还回头问我,“葡萄,你不觉得很美吗?” 当时我没觉得,现在却有些觉得了。但觉得的不是玉兰很美,而是这两个人真的很配。 李玉蝉蹲身向我行了个礼,“公主,虽然有些冒昧,玉蝉有一事相求。” “你说你说。” “王爷与您此行相当隐蔽,为了二位的安全,待会到花厅,玉蝉只说您是王父宴请的一位先生的妻子。若有失礼之处,还请公主海涵。” “不会不会。你们按照事先的安排就好。” “那……”她狡黠一笑,“玉蝉既不能喊您为公主,公主也不要再喊玉蝉为郡主了。直呼玉蝉就好。” 我幡然醒悟,笑着点了点头,“玉蝉。” 她也笑了,“夫人这边请。” 偏厅里只摆一张圆桌,坐的女眷并不多,大都是福王的内眷。李玉蝉坐在圆桌的主座,拉我在她身边坐下,我们身边的一个妇人有了微词,“郡主,不过是一个客人的家眷,何能坐在你身旁?” 李玉蝉脸上无异,笑着让大家开席,目光轻落在那夫人身上,“二娘,这家,是你当还是玉蝉当?” “自然是你,自然是你。”那妇人有些恼怒地看了我一眼,我不得不回敬了她一眼,恶毒了一把。 食物很丰盛,做工考究,是金陵之风。席上众人或轻声谈论,或相互劝酒,其乐融融。玉蝉心思玲珑,见我有些坐立不安,便低声说,“我素闻你家先生不善酒力,已经和王父提前打过招呼了,夫人不要挂心。” 我感激地看着她,她微微摆了摆手,便继续与桌上的众人谈笑。 席至一半,有妇人微醺,说话也大胆起来,“要我说啊,现在的朝廷就是霍家的天下。郡主你才貌双全,何必专心于谢明岚一人?霍羽也是不错的人选。” “可不是?”另一个妇人接到,“我们郡主为先皇册封,王妃所出,身份何等尊荣?特意去谢家登门拜访,那谢明岚竟然闭门不出?不是好歹!” “我听闻霍羽仰慕郡主芳名,曾多次到郡主下榻的地方求见,郡主何不考虑霍家?” 李玉蝉道,“只怕霍将军仰慕的不是玉蝉,而是王父手里的江南盐粮。” 毕竟是女孩子家,当众被人提起这么不光彩的事情,面子上总有些过不去。我看那几个多嘴多舌的妇人就讨厌。本来按辈分,我应该叫福王一声叔叔,我这叔叔别的本事没有,娶老婆的功夫绝对是全国第一流。他的王妃早逝,侧室已经不知道排到第几个,儿子女儿也应该生了一堆。他不把府里的内务交给自己的妾,而是交给了李玉蝉,说明这个康平郡主,定有她过人之处。 我环顾众人说,“我告诉你们,喜欢赤京第一金可不是什么不光彩的事情。在赤京城里,喜欢谢明岚的姑娘能排满东直道!你们怎么知道他不喜欢郡主?也许他喜欢,只是害羞呢?再说了,谁说现在霍家得势,跟着他们就一定好?那个霍羽,乖张阴戾,还喜欢杀人,嫁给他有什么好的?” 众妇人来了兴致,七嘴八舌地说,“这位夫人是赤京来的?要不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你给我们讲讲赤京的事吧?” “那谢侍郎据说也是才貌双绝,有这回事吗?” 我口干舌燥,唾沫横飞地跟她们讲,李玉蝉也极有兴致。刚开始只是内眷,后来几个下人也围过来听,渐渐的偏厅便满了。我越说越带劲,直到长廊那边传来杂乱的脚步声,才停下来。 抬眼看去,福王雍容气度,只是有些发福。 他友善地看着李悠,半开玩笑道,“先生,真没想到,夫人还有说书的天赋啊。” 57 57、和乐 ... 李悠向我看过来,女人们无不倒吸了一口冷气。他就像碧绿湖池中的一朵清莲,就算隔着远,也能闻到沁脾的香气。 “是啊,我也是今天才知道。”他淡淡地回应。脸上却不是很愉悦。 我知道把狮子惹恼了,忙跳下凳子,向他跑过去。他紧张地伸出手,接住我,深棕色的眸光中有几许怪责。 福王把内眷和下人都遣退,只留下我,李悠和李玉蝉三人。待人都走光之后,我靠在李悠耳边轻轻说,“悠,你生气了?” 他难得没有否认,“嗯。” 我好笑地望着他,背对着李玉蝉和福王,把他的手拉到自己的小腹上。他的眸光变得温和,另一只手拂过我的鬓角。 “咳咳,二位可否入座了?”福王在我们身后说。 我挨着李悠坐下来,李玉蝉一直用手背掩着嘴,轻轻地发笑。 福王说,“民间传闻,陇西王对王妃用情至深,甚至不惜只身入虎穴龙潭。本王只当那是传闻,王爷你的性子本王还是知道的。可今日一见,所传非虚啊。一对璧人,羡煞旁人。” 李悠道,“让福王见笑了。” 我在桌子底下抓着李悠的手,听李玉蝉说,“玉蝉听闻陇西王被命为平西大将军一职时,就知道陇西王您慷慨赴任,必然有自己的打算。如今一看,西北这场战,三五年之内不会停息,倒也为我们众人争取了足够的时间。霍党专政,朝政凋敝,百姓恐怕要受苦了。” 福王怒道,“说起这个本王就来气!霍勇那厮逼人太甚。本王经营江南日久,想要用一道圣旨就收了本王的盐铁专卖之权,来解江南水患之危。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偏偏谢明岚不肯合作,否则我们哪至于这么被动!” 我知谢明岚在当今大局之下如此行事,于谢太傅还有福王两方都十分不利。但小白龙少年时代就已入仕,一直随父皇左右。哪怕他做了一些出人意料的事情,也定然留有后招。何况,他拒婚于我来说,实在不算什么意料之外的事情。 “福王,以我的愚见,这盐铁专卖之权不如交出去。”李悠沉吟了一下说,“如今局势,我们都明了,若您公然抗旨,于金陵还有您自身都是极大的损失。相反,福王若能摒弃前嫌,与谢太傅等通力合作,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王爷,你的意思是?” “奉旨交出盐铁之权,霍勇便不会再对您咄咄相逼。而您经营江南多年,短暂的盐铁之缺,并不妨碍您行大事。郡主冰雪聪明,才貌双绝,也并不是非谢侍郎不可。若是您誓不与霍党合流,除了谢太傅,放眼朝中,还有谁是更好的选择?谢家门楣,在我朝数一数二,谢太傅门生广布,便是这江南官吏之中,也多有他一手提拔的有为之士。福王想,月盈则缺,霍氏一意孤行,难保有一天不容于天下。到时,无论皇帝如何,谢家总是不会倒的。您说呢?” 福王与李玉蝉对视了一眼,捧腹笑了起来,“哈哈哈,好你个李悠。你直说此行是来帮谢翁当说客,也不至于绕这么一个大弯子了。” 李悠笑道,“也不尽然,李悠诚心与福王相交,还望这点心意能被福王知晓。” “好说好说。陇西王为李氏正统,我等自然以你马首是瞻。”福王起身,见礼道,“既如此,本王也不耽搁,即日传密函于谢翁,共同商讨大计。不知陇西王何时返回炎凉?若有雅致,不若在金陵多逗留几日,也让本王尽尽地主之谊。机会难得嘛。” 李悠看我一眼,推辞,“公主身子不便,我们会尽快返回炎凉。” 福王点头,“既如此,本王也不强留了。但略备的薄礼,还望王爷你能笑纳。玉蝉,这里就交给你了。” 李玉蝉起身,行礼恭送福王离去。李悠携着我的手,就要告辞。 李玉蝉抬手道,“公主,可否借一步说话?” 我对李悠点了点头,随着李玉蝉到了方才逗留的长廊。她脸颊有两朵极俏丽的红云,支吾着开口,“玉蝉知情爱一事并没有因由,与谢侍郎实在是……玉蝉只想问公主……可否割爱?” 我没想到她会这么问,想了想说,“我与谢侍郎早已没有任何的瓜葛,没有割爱这一说。你看到了,王爷待我极好,我们也要有自己的孩子了。玉蝉,我初到炎凉之时,王爷的一位长辈对我说,要打动一个人,先要取得他的信任。人心和人心之间都隔着一道门,但金诚所致,金石为开。” “我怕他的心,高高在上,早已容不下我。”她侧头,脸上有一丝苦痛。 我拉着她的手,“玉蝉,我倒是衷心期望你们能在一起的。他那么好,也该有你这么好的人来爱他。”这话,我说的很诚心。 “玉蝉不知该何为……” “玉蝉,政治的事情我不懂,但你瞧,如今谢太傅等人孤立无援,若你和你王父能倾力相助,于太傅和谢侍郎来说,无异于雪中送炭。有道是,患难才能见真情。” 李玉蝉若有所思,但没有再说什么,把我送回了李悠的身边。 她亲自把我们送到府门口,又送上了马车。我撩开窗上的帘子,向那个倩影挥手。一直到马车拐过弯,再也看不见王府高高的院墙,我才把帘子放下来。 “暖暖,康平郡主与你说什么了?” “女儿家的私事,男人不要管。” “又是关于小白龙?”他把我拉进怀里,揪我的耳朵,“娘子你好大胆,公然说了他一箩筐的好话也就算了,还那么积极地给他牵红线。置为夫于何地?” “唉哟,疼。”我去抓他的手。他低下头来,撬开我的唇齿,不管不顾地就冲了进来。我被他的蛮横吓到,身子脱力就要往后倒,他伸手扶住我的腰,狠狠咬了一下我的唇才放开。 “小……小气鬼!……只是说说都不行……” “不行。” “王爷,我用你儿子发誓,对他绝对没有非分之想好不好?”我勾住他的脖子,吻他的脸,“你理解一下我的心情,我衷心希望他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等他成家了,我们再想有什么,也不可能了是不是?” 他的眉心挤成一个川字,我连忙摆手,“好好好,我说错话了,我们本来就没什么。好王爷,我拙于言谈,你知道的。” 不理我。 “王爷,你大人有大量,饶了妾身这一回吧。妾身心里眼里都只有你,天地可鉴。你不看我的面子,看宝宝的面子,好不好?”我靠进他怀里,摸着自己的肚子,小声说,“小柚子,快帮娘说说情啊。” 他终于笑了,揉着我的头,“他才多大,怎么帮你说情?” “嘿嘿。” “暖暖。”他俯□来抱紧我,把头埋进我的颈窝里。这是他最喜欢的姿势。“虽然他为你付出了很多,我感激在心。但你要知道,今生,我不可能成全你们。” “嗯。我们的缘分早就断了。” 他靠在我耳边轻轻说,“以后,不论我站在什么样的立场,都能容下他。除非,他对你还有非分之想。暖暖,我怕他在你心中的地位。”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口气有不同于以往的严厉,还有很多的无奈。我没有太听懂意思,但仍然乖乖地点头。 “你有了身子,小陆子一个人照顾你,肯定不方便。我又给你找了个人,她已经在辛镇等我们了。” 我问他是谁,他怎么也不肯说,直到我推开辛镇家中的大门,看到一个人跪在我面前。她没什么变,宫装变成了粗布麻衣,鬓角也多了几根白发。她望着我,眼中盈满泪水,嘴巴开合了几次,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李悠说,“我找到她的时候,她正吊在一棵柏树上。若迟些,也就救不回来了。” 我捂嘴,“安姑姑,你为什么这么傻……” 茹安没说话,倒是小陆子跪了下来,“公主,求您别怪安姑姑。我们这些当奴才的,命都不由自己。更何况安姑姑一家的性命,都攥在霍勇的手里。若是只有她一人,定然不会做一丁点对不起皇后和公主的事情,请公主明察!”小陆子给我磕头,安姑姑也给我磕头,我把他们俩都扶了起来。 “也好。”我握着茹安的手,“母后不在了,我还有你。以后,我们一起生活吧。” “公主!”茹安伸手抱住我,我们相拥而泣。我想,冥冥之中,也许是母后在天之灵护佑我们重聚。若她还在世,也不会怪茹安的。 “公主别哭,有了身子,哭对孩子不好。”她温柔地给我擦眼泪,手心有母亲般的温暖。 李悠忽然对茹安说,“你腰上的香囊?” “哦,王爷是说这个?”茹安把香囊取下来,“年轻时候做的,也懒得换新的。这是蜡染,金陵一带的手艺。王爷可是觉得有什么问题?” 李悠从怀里取出一张图纸,比照看了看,顿时笑了,“你们汉人有一句话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不知道这个时候用是不是刚好?” 我仔细想了想,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看来我们此行,收获颇丰。 离开辛镇的时候,辛家和老马都来送我们。小齐因为李悠的安排,暂时得留在这里。李悠向众人告别,辛向晚拉着我到一边,扭捏着把一个香囊递给我,上面是一个抱着鲤鱼的福娃。 “我姑姑说,你对我们家有大恩。虽然我对你不服气,但是,”她羞答答地看了李悠一眼,“我能看出来,他只对你好。” 我笑道,“向晚,每个女孩都有自己的良人。你还小,但迟早会遇见。这个香囊我收下,谢谢你。” 她捂着脸,跑回了辛老爹的身边。 我坐在马车上,看着青瓦白墙旁的一干人,问身边的李悠,“小齐一个人留下来,不要紧吗?” “阿勒泰忙着打战,暂时教不了他。趁着这段时间,让他有机会多接触江南的生意,以后我也好转手给他。” “我一直很好奇,为什么你会选小齐?珍宝房里有那么多的能人,他的天资并不出众,何况还有李丁这么好的人才。” “李丁,他日要有大用。至于小齐,这个孩子能力并不出众,但好学肯吃苦,踏实厚道,最重要的是,”他停了一下,深深地望着我,“他重情重义。在你被抓去赤京的那段时间,他和明之,小陆子曾准备偷偷去救你,被外公发现,狠狠骂了他们一顿。而后他们每日都礼佛三个时辰,祈祷你安康。暖暖,父皇曾说仁者无敌。我相信你选的人,也决不亏待真心待你的人。” 我抱着他,心中暖暖的,除了“谢谢”,再也想不到别的语言。 小陆子和小齐在炎凉的时候,结下了深厚的友情,两个人说了很久的悄悄话,他才同安姑姑一起上马车来。 我们顺利地离开了辛镇,一路上像一个大家庭一样有说有笑。我想也许我的人生就会定格在这样的美满上,有几个儿女,有一个能携手一生的爱人,还有许许多多我爱和爱我的人。 然而时光的车轮飞速地运转起来,人生永远有许多想不到的意外。 旧患 自新皇登基开始,霍勇的官位便被一再拔升,最后到了安国公这样的尊位,再无可提升之地。同时,众多官吏仰仗着霍勇的裙带关系,在地方横行,民生更加凋敝。不少反对霍党专政的清流被肃清或下狱,一时谈及霍家,忠良恨,百姓怨。 大兴三年,突厥可汗和龟兹王大战于突厥的安拉城,突厥可汗和龟兹王双双负伤,双方各自退兵十里。这场战争,终于以两败俱伤的结局告终。战事结束之际,霍勇招刘浣返京,刘浣不从。霍勇又以指挥不力之罪问责王盈和李悠,王盈隐而不发,李悠没有正面回应。霍勇怒,但暂无暇顾及西北。 大兴四年末,皇帝推行了一年的新政,以失败告终。霍党趁机再次铲除异己,一大批官员被革职。谢太傅的权利,几乎被架空,被气得卧床不起。 大兴五年的开春,突厥可汗终因伤重不治而逝世,突厥的诺力王子继位为可汗,边境的局势非但没有缓和,而变得更加紧张。 而我和李悠的第三个孩子在此时降临人间。生产中,我遭遇险情,险些没了小命。外公抢救了一天一夜,虽然保全了性命,但他也惋惜地表示,以后再度怀孕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经此一劫,李悠吓得魂飞魄散,把从来不离手的两个儿子交给小陆子和安姑姑,每天守着我喝药吃饭。头一个月,我基本上睁不开眼睛,连女儿的满月宴都没有出席。等我稍稍好转,已经是五月的开头。 这天,安姑姑来看我。闲谈起了李旦之事。 原来李旦本名卫星海,金陵人氏。这个人,我幼年时曾久仰大名。他少时落魄,青年时代参与科举,一举夺得功名,后晋为青州刺史。我父皇曾御批他为天下第一清流。然而在一次贪污案中,因为耿直得罪了霍党,被下属出卖,锒铛入狱。此后,谢太傅虽设法营救,但以失败告终。卫星海被流放于西北。 “他总是忘记不了以前的同僚,这次霍党肃清的名单里面,有他当年同科的旧友。” 我靠在软枕上点了点头,“赤京的形式,我们远在西北并不明了。李旦干着急也没有用,不如稍安勿躁。王爷的意思是?” “王爷和公主一样的意思。我见他老睡不好,才来找公主叨念。还请公主恕罪。” “我知道安姑姑你带锐儿也很辛苦。如今国家动荡,男人们志在四方,我们这些做女人的,也只能多担待些了。” 安姑姑眼睛一眯,“说起大公子,真是连我家老爷都没办法治住。皮得很。” “他连我都不怕,只怕他爹一个。”我话音刚落,就听得洪亮的一声“娘!”循声看过去,一个小脑袋在床沿上露出来,深棕色的眼睛滴溜溜地转着,不知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我大喜,“锐儿!”他一股脑儿地爬了上来,坐在我身边,“娘,锐儿来给您请安。今天身体好些了吗?” “好多了。”我笑着把他抱进怀里。这是我和李悠的长子,李锐,他英俊的轮廓酷似他爹。名字是外公起的,他说取锐有勇往直前之意。 锐儿看向安姑姑,“阿姆,我今天的功课已经做完了。一会儿爹爹问起来,你可要替我说好话。”锐儿很聪明,更是早熟。不过三岁多而已,讲话已经有了大人的模样。 安姑姑捂嘴笑起来,“小祖宗,我哪回不是说你好话?王爷那么疼你,也舍不得打的。” “才不。爹爹偏心,他疼李想那个胆小鬼。对我可严厉着呢。” “咳咳咳。”几声沉闷的咳嗽从门口传来,锐儿眼睛一亮,马上从我怀里挣出来,飞奔向他爹。 “爹爹!”他亲昵地喊,伸出手去。李悠俯身把他抱起来,故意板着脸说,“儿子,你跟你娘说什么了?” “我说我最爱爹爹!” 李悠满意地点点头。跟在李悠身后的想想仰头看了哥哥一眼,嫣红的小嘴唇抿着,蹒跚地向我走过来。他的眼珠是正常人的颜色,但他的肤色像李悠一样莹白,他们都说,他长得更像我,“娘亲,今天好些了吗?”他说话总是慢吞吞的,也很小声,长得就像一个小饭团。我忍不住低头逗弄他,“好多了。想娘了吗?” “想!所以送花花。”他把一束鲜花举到我面前,我低头闻了一下,开心到,“想想乖,很香。” 他吮了吮手指,回头看安姑姑,“阿姆好。” “二公子,让阿姆抱抱你。瞧瞧这可怜见的模样!”安姑姑把李想抱起来,低头就猛亲了一大口。李想笑着躲开,“阿姆每次亲我,都把口水弄得一脸。脏脏。” “那是因为阿姆喜欢二公子呀。” “我也喜欢阿姆。” 那边,李悠把锐儿抱过来,顺势坐在床边,俯身亲了我一下,“暖暖,今天气色很好。” 我嗔他,两个小家伙都很自觉地用手捂着眼睛。李锐很乖地跑到安姑姑的身边去,把床榻让给我和他爹。 “姝儿呢?我好几天没见她了。”我问李悠。 锐儿插/话道,“娘,妹妹喜欢我,总对我笑。他不喜欢想想这个胆小鬼。” “我才不是胆小鬼!”想想依然慢吞吞地说,“阿姆说,这叫温文尔雅。这样才像爹!” 我捂着嘴笑,某人无奈地摇头。 “喂,胆小鬼,你要跟我打一架吗?”锐儿开始亮出拳头,想想连忙躲到安姑姑的身后。李悠拉住锐儿,“儿子,别把你娘的霸道给学了。男子汉要懂得谦让。” “喂!”我拍李悠的胸口,“什么叫我的霸道,我很霸道吗?尽在儿子面前拆我的台。” 李锐嘻嘻地笑起来,李想抿着嘴轻轻笑。 小陆子轻声进来,和安姑姑低语了一句,便招呼两个小家伙出去玩骑马。两个小人很恭敬地给我和李悠行礼,虽然动作有些怪模怪样的,但态度还是极认真的。然后安姑姑和小陆子一人牵着一个,出去了。 屋子终于安静下来。我把想想送的花放在床边,李悠和衣躺下来,伸手就把我抱进怀里。“还好。”他用下巴摩挲着我的发顶。 “什么还好?”我把他的衣领捋好,不解地看着他。 “还好你不用再生孩子了,还好你平安。生孩子这件事太痛苦了。” “你现在知道痛苦了?下手的时候怎么没想过?”我没好气地说。 “想了,但就是控制不住。”他笑,调皮地说,“谁叫你比想想还可口。” “都是做爹的人了,还这么没正经!算了,反正以后我也生不出来了。”我叹了口气。 “没关系,暖暖。有了小小葡萄,我的人生就彻底圆满了。你也看见了,她长得有多像我。” 我用手按着他的鼻子,“恩,像你像你。还好最后一个是女儿,你家的那两个小子真让我头疼。” “谁说的?锐儿和想想都很乖。”他把我的手指放到嘴边,亲吻着, “我身体不好……姝儿都是小浣照顾的吗?” “恩。” 我想了想说,“小东去突厥这么久了,诺力还是没松口?我猜他肯定归心似箭,要不你把他招回来吧。都是做爹的,不要这么心狠。” 他不说话。风把窗户吹得“砰砰”响,他微微撑起些身子,把窗户一下子推开。桃花的香气一下子就盈满了屋室,夹杂着我来不及欣赏的春天最后几抹清新雅致。 “喂!”我攀着他的肩,仰头看他,“你若是不想让云儿嫁给巴里坤,亲自去突厥不就好了吗?小东又能解决什么问题?” “诺力一直都不喜欢蒙塔。他打定主意要让那云嫁给巴里坤,我也没办法。” 我盯着他,起先他有些出神,后来大概察觉到我的视线,变得有些局促,“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你不老实。” 他坐起来,拿背影对着我。脊梁是一道轻巧的弧线。 我贴在他的背上,双手环到他身前,“蒙塔要想做王,必须得娶那云。而边境真要平息下来,那云必须与蒙塔联姻。这是两国和解的唯一途径。但是你又怕他们一旦和解,霍勇就不会再给我们安宁的日子了,对不对?” 他双手覆在我的手背上,沉吟了半响才说,“暖暖,你可知……” “我知我知。”我枕着他的腿,伸手细细描摹着他英俊的轮廓,“兼爱,非攻。这几年,西北的百姓已经够苦了。可我记得有人跟我说过,战争也是洪水,荡涤人心,洪水过后,才能万象更新。现在,我们的国家,不正是需要洪水的时候吗?我哥哥,太过于儒弱,要想救万民于水火,靠他不行。” 他的笑容舒展开,一把擒住我的手,“暖暖,有一天,你会后悔今天劝我。” 鸽血红在我的手指上,璀璨光芒一如往昔。 “我就算不相信父皇的眼光,也相信自己的眼光。我可从来不后悔。”我仰起头,热切地吻住了他。 波澜 等我身体大好的时候,李悠召回了小东,准备亲自去一趟突厥的王庭。 自我认识那云,至今五年了。她和蒙塔一直是我心中未能完满的心愿。从突厥和龟兹开始打战,到最终在安拉城决战的三年里。他们隔着国仇家恨,隔着烽火硝烟,情比金坚。 “公主?”小陆子叫了我一声,我回头,看见刘浣把姝儿抱来了。 小宝贝正在熟睡。粉嫩的拳头抵在嘴边,嘴角还有一道水渍。她的嘴巴抿了抿,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了一片自然的阴影。美好得像是我的一个幻觉。 我轻声对刘浣说,“辛苦你了。” 女子的身体因为正在哺乳的缘故,有比往日更加丰满的曲线。她摇了摇头,把姝儿额上的头发掠好,对我笑道,“很可爱的小公主。” 我轻轻摇着姝儿,“小东这两天就会到炎凉了。近两年他事务缠身,你们夫妻聚少离多,委屈你了。” “男儿志在四方,算不得什么委屈。”刘浣不在乎地说,“那个闷葫芦,就算在我身边,也跟不在时一样,好没趣。” 她这话,三分嗔怪,两分娇态,听得我和小陆子相视而笑。小陆子说,“东大人心里疼夫人和小姐,嘴上却说不出来。我们这些下人啊,都看在眼里。夫人生小姐那会儿,东大人特意从突厥赶回来,在产房外直打转。不过,要不是夫人这样的巾帼英雄,奴才还真不知道东大人的一颗心要飘到哪家去。” 突厥和龟兹之战的三年里,刘浣和小东并肩作战,患难与共。说他们是恋人,倒不如说是战友。战争刚结束的时候,小东喊刘浣都是“刘督军”。而刘浣则喊小东,“东大人”。这对夫妻别别扭扭的,时常被我们取笑。 时光真快啊,一晃眼,他们的女儿比我的姝儿都大了。 李悠不知什么时候走进来,只静静地看着我们。等我们发现的时候,不知道他已经站多久了。刘浣和小陆子忙向他行礼。他对刘浣有不同于别人的亲切,大概还是记得五年前的照拂之恩,“小东快到了,李旦他们都在门口等他,你不去?” “啊!”刘浣轻叫了一声,也顾不得行礼,迅速跑了出去。 小陆子见状,也躬身退了下去。 李悠走到我身边,用手背摸了摸女儿的脸,轻声道,“小宝贝睡得可真香。来,给爹抱抱。” 我把云姝放进他怀里。他一个大男人,抱孩子却有模有样的。不过,锐儿和想想也都是他手把手带的。也不知道是不是父女的感应,姝儿一到李悠的怀里,就睁开了大眼睛,兴奋地挥舞着小手,一直笑。 “小宝贝,看到爹爹是不是很高兴?来,喊声爹。”他轻轻地拍着她,眉梢眼角都是柔和的笑意。当爹的男人,是不是特别有魅力?我都有点嫉妒了。 我拿手帕把孩子嘴角的口水擦掉,轻拍李悠的肩膀,“瞧你,又不是第一次做爹。她才多大,怎么会喊?” 他把云姝高高举起来,云姝笑得更大声了。依依呀呀的,不知道在说什么。 “恩,长大了肯定是个大美人。”李悠仔细地端详着她,好像自言自语。 “喂!”我恼了。问他三遍什么时候去突厥,完全当做没听见。 “小陆子,快进来把小姐抱走!”我冲门外喊。小陆子连忙进来,躬身举起手,“王爷,请把小姐给奴才。”他偷偷看了我一眼,对李悠说,“王爷不妙,公主好像生气了。” 某人这才回过神来,忙把云姝交给他带走。 我转身到书桌后面,拿起一本胡语的易经看起来。 “暖暖。”某人贴过来。 “干嘛?你不是不理我么?”我背对着他,不理。 “我错了。”他俯身抱住我,附在我耳边说,“别吃女儿的醋好不好?她可是你生的呀。” 我挣了挣,没挣开,索性任由他抱着。 “跟我一起去突厥吧?”他沿着我的耳根,一路往下吻。我被他弄得很痒,转过身去按住他,“喂喂喂!” “恩?” “你好好说话不行吗!” “是。”他把我抱起来,自己坐在椅子上,然后把我放在他的大腿上,环抱着我,“跟我一起去突厥。孩子们交给安姑姑和小陆子。如何?” “你怕那云不听你的?” “她性子刚烈……我怕劝不动。外公年纪大了,不再适合长途劳累。你跟我去,怎么样?”他轻点着我的鼻子,笑道,“当然,那些都是冠冕堂皇的借口。私心是,我这个老男人不想跟你这个如花似玉的小妻子分开。” 我瞪他,“越老越没个正经。在你眼里,突厥和龟兹打得你死我活是小事,民不聊生是小事,霍党迫害忠良是小事,那蒙塔和那云能不能在一起,就更是小事了。” “谁说这些都是小事?” “你总是摆出一副不在乎的样子,谁知道你在想什么。”我撇嘴。 他难得认真地说,“暖暖,这些事,是当前的人力无法扭转的。我在意或者心痛,都无法改变什么。你要相信,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也希望能成全大多数人的幸福。” 我点头,“好吧,我陪你去突厥。” 他笑起来,“你也太好说服了吧?” “没办法,谁让你是我的男人呢。”我趴在他怀里撒娇,“悠,我们好久没有两个人单独在一起了。” “恩。”他低头吻我,缓慢而深入。好像品尝一口美酒。 我的裙角忽然被人拉了拉,惊讶地低头去看,李锐正一手捂着眼睛,一手拉着我。 我和李悠都很挫败,无奈地放开彼此。我好脾气地俯身问,“锐儿,怎么了?” “娘,对不起,但是有件事很急,需要爹爹去解决一下。” “怎么了锐儿?”李悠问。 “姑爹好像倒在后门呢。” 我和李悠大惊。李悠抱起锐儿,我们一起向后门走去。后门外,想想正蹲在一个人影旁边,看见我和李悠,连忙跑过来,“娘亲,爹爹,姑爹好像睡着了。” 我们看过去,蒙塔倒在地上,双目紧闭,他的马还在他身边不安地走来走去。 李悠过去查看了一下,对我说,“轻伤,可能还中了迷药。暖暖,帮我把外公叫来。顺便把儿子们都带走。” “好。”我拍了拍锐儿的肩,“锐儿,去告诉小陆子来后门帮爹。告诉了之后,自己回阿姆那里去,不要把姑爹的事情告诉别人。” “恩!”锐儿跑开了。 我把想想抱起来,因为他走路还有些不稳。他抱着我说,“娘亲,姑爹不要紧吧?云姑姑说要生小妹妹给我玩的。” “乖,不要紧。爹爹会救他的。” 想想乖巧地靠在我怀里不再问了。我去了外公的房间,外公正在喝茶,看到我和想想来,高兴地站了起来。 “大阿公,姑爹在后门,爹爹要你去。”想想说。 外公的脸色马上沉了一下,“我马上去看看。” 我抱着想想在房里等消息,直到掌灯时分,李悠才回来,脸色并不好看,“蒙塔去突厥王庭,要强行把云儿带出来,但被诺力发现了。” “悠,我有件事不明白。突厥也用迷药吗?”我把睡着的想想放在榻上,盖好被子。 他看了一眼想想,才说,“那云可能,怀孕了。而且,诺力软禁她,也许有别的目的……”他的脸上,难得地浮现了一层担忧,“暖暖,你别等我了,我得再出去一趟。” 虽然他让我先睡,可我怎么睡得着?一直等到半夜,半梦半醒间,刘浣找来了。 她一进门,就问,“王爷不在?” “恩,晚上的时候出去了,到现在还没回来。” 她低声说,“小堂,情况不太好,突厥可汗可能异心了。” “怎么会?!” 她从怀里拿出一封信交给我,“我爹突然给我来了封密函,说的话我并不是很明白。但其中有一句是,‘突厥可汗定然不会同意与龟兹的联姻。李悠只等大兵压境了,你呆在炎凉还有什么意思?’” 我一惊,迅速地把那封信看了一遍,觉得刘岩透露了一个很重要的信息。 如果诺力已经归顺于霍党,或者与霍党有了什么交换,我们前去突厥,不正是羊入虎口?更何况,他信里的意思是,大兵压境?压哪里? “可能王爷表示了希望突厥与龟兹联姻的意思,赤京那边知道了,准备阻止西北的大一统。” 我焦躁起来,刘浣也很急。我们一起坐着等李悠,一直到了天明。 李悠和小东一起回来,看到我和刘浣双双愣了一下。 “正好。你也在这里。”李悠用寻常的口气,对刘浣说,“我要去一趟突厥,你和小东留在炎凉城,负责部署防务。” 刘浣说,“王爷,您不能去突厥,因为……” 李悠抬手,“我都已经知道了。你们能先出去一下吗?我有话跟暖暖说。” 小东把刘浣拉出去,李悠上前一步,俯身便抱着我,“暖暖,有件事须和你商量。” “你说。” “我……若不打算再对霍勇退让,必定要起兵反他。但是,一旦我起兵,将来的形势便不再能由自己掌控。我的意思是,你们李家的江山……” 我捂住他的嘴,点了点头,“我知道。” “不要这么快回答我。决定权在你的手里。”他停了一下说,“或者等我从突厥回来,再说吧。” “你从突厥回来?难道不是我们一起去?” “暖暖,你要留在炎凉城。” “我不。” 他按住我,“按照我目前所掌握的最新情况,突厥现在很危险。我和蒙塔,没把握说服诺力。” “我不。我的马术已经很好了,突厥话也没有问题。我不给你添麻烦。但是你必须带上我,你若是不带着我,你就别想去!” 他看着我,目光比我的更坚决。我毫不示弱,转身去榻上抱了想想,“你要是非自己去,我当然拦不住你。但是,去之前,写好休书,就算你能回来,我也保证你见不到我们母子了!” 我抱着想想往门外走,他疾走几步,从身后把我们抱入怀中,紧紧的。 想想醒了,用手揉着眼睛,“娘亲,你怎么眼眶红红的?爹爹欺负你了?” 我把头埋进他温暖的小怀抱里,他乖巧地抱着我,“爹爹,你不要把娘亲弄哭。不然想想就不爱你了。” “暖暖,你明知道我不能……” 我抱着儿子,转身靠进他的怀里,他抱着我们,亲吻我的额头,“好,我带你去。” 稚子无知,高兴地拍了拍手。 大兴五年,一场血雨腥风,悄悄拉开了帷幕。 解困 我们三人在众人的担忧之中上路去了突厥。为了行路方便,我们都骑马,皮皮和我已经很有默契。当然,偶尔它还是会耍耍酷,发发脾气。 蒙塔一直愁眉不展。李悠试图说些话来缓解他的情绪,但都没有成功。 其实他的心情,李悠应该是最能理解的。妻儿身陷囹圄,这情景何其相似。 草原的天气多变,上午的时候还是晴空万里,下午时已是乌云滚滚。一望无际的草原,看不到什么地方可以躲雨。李悠就把身上的披风解下来递给我,“暖暖,挡着头。” 我本来不想接,因为他在披风之下只穿了一件长衫,很单薄。但他很坚决,我只好乖乖地接过来。 地平线上忽然有了一道浓重的黑影,那黑影越来越大,变成了人和马。 零散的打斗声传过来,还夹杂着几句突厥话。李悠策马到我身边,蒙塔则拔出了腰间的佩刀。 只听其中一个我很熟悉的声音说道,“可汗凭什么这么对待我们!我们没有错,错的是他,是他!” 那是巴里坤浑厚的嗓音。 另一个声音有些老迈,“巴里坤,你先杀出去,不要管我!” “父王!” 那一群人马往我们这里迅速移动过来。靠近了才看见,巴里坤和一个男人被围在一个包围圈的中间。保护他们的骑兵被绑着红色头巾的骑兵打倒,最后只剩下他们两个。男人大概因为上了年纪,体力也有些不支,正重重地喘气,但一双眼仍凶狠得像是捕食的秃鹫。 “暖暖,你在这里等我。”李悠握了握我的手,就要策马上前,我拉住他,“你又不会打架,凑上去干什么?” 他安抚似地拍了拍我的手背,骑着安安飞也似地冲进了包围圈中。 本来混战的人群立刻安静了下来。李悠挡在男人的前面,缓缓扫视周围的骑兵,“你们都是可汗的亲兵?是可汗下命令要你们杀谷浑王的吗!” 那些骑兵面面相觑,没有人敢说话。 天空中的云像是一块巨大的黑布,电闪雷鸣。 “说!”李悠大喝一声,马上有骑兵小声地应道,“是的……” 李悠一手执着马缰,神色凛然,“你们都是草原上的勇士,你们的本事不用来抵御强敌,不用来保护家园,却用来残害自己的族人,我替你们羞愧!今天这件事情让我碰上了,我就不会不管。巴里坤,借你兵器!” “好!”巴里坤把手中染血的长刀抛给李悠。 骑兵们纷纷往后退了一步,连他们的坐骑都发出了不安的声响。我的心悬到了嗓子眼,但也只能用双手捏紧马缰。他要干什么?他一个人要对付这么多的骑兵?他简直是疯了! “阿尔斯兰……”骑兵中的一个人试图解释什么,但李悠双腿一夹马肚,冲进了骑兵的包围圈之中。 他扬起刀,刀光在他脸上投下一道银光。“叮当”几声,几个骑兵手中的兵器就插进了草地上,或是直接飞了出去。他并不取人性命,而是在媲美闪电一样的速度中,卸掉了那些骑兵的武器。他的招式太快,骑兵们根本来不及反应,等反应过来的时候,手中的兵器早就不见了。 包围圈顿时乱作一团,马蹄声凌乱。只有那一道挥舞的刀光,闪耀着夺目的光芒。 雨哗啦啦啦地落下来,天地雾茫茫的一片。李悠从容地回到巴里坤和谷浑王的面前,直面着被他卸了兵器的数十骑。四周死寂。 “回去告诉你们的可汗,我马上就去王庭拜访他!”李悠把手中的长刀扔还给巴里坤,口气仍旧清淡。好像他刚才什么事都没做一样。 骑兵们先是愣怔了一下,而后惊叫着,纷纷调转马头,向着来的方向狂奔而去。 “阿尔斯兰,我巴里坤又欠你一份情!”巴里坤拍了拍胸口咆哮道。我连忙策马到李悠身边,不管不顾地飞扑了过去。他忙伸手接住我,我稳当地落在他的身前,紧紧地抱着他。 “暖暖。”雨把他整个儿淋湿了。我把头上的披风拉到他的头上,同时盖住我们俩,仰起头就狂吻他。我用力咬他的嘴唇,又用手打他。他握住我的拳头,从喉头发出一声轻笑,“傻丫头,我没事。吓到了?” “你又骗我!” “我怎么骗你了?” “你会武功,你明明就会!不是只会摔跤那么简单!” 他低头亲了我一下,拍了拍我的背,“好暖暖,现在不是讨论这个问题的时候。”说着,就把盖在他头上的披风重新移回到我的脑袋上。 “巴里坤,我们必须得找一个地方避雨。”李悠倾着身子,把我整个儿护在怀里,挡着风雨。 “我们不直接去王庭吗?”巴里坤在暴雨中大喊,企图让自己的声音更清晰,“这里过去,一天就到了!” “这雨太大了,我女人的身体受不了!” 巴里坤看我一眼,“好,我知道这附近有一个牧民区,你们都跟我来!” 李悠对落单的皮皮吹了一声哨子,我们跟在巴里坤的后面,全体飞奔了起来。 热情友好的突厥人,把我们让进了最大的帐子里。突厥姑娘拿了一套干净却有个补丁的衣服给我换,“若不是这几年打战,原本可以拿出更好的衣服来,您可千万别嫌弃。” “不会,谢谢你。” 我换好了衣服,走进帐子里,四个大男人围在火堆前,三个人脸上都是愁云。李悠看到我进来,对我招了招手。我在他身边坐下,他把一碗热腾腾的东西递给我,犹豫,“羊奶,能喝的惯吗?” “你喝得惯,我自然就喝的惯!”我豪迈地说。虽然那味道闻起来十有些奇怪,我还是毫不畏惧地喝下去。可当马奶的味道刚在嘴里蔓延开,我就忍不住一口吐了出来,“咳咳咳……这味道好奇怪……” 李悠叹气,“早就说过……” “说过什么?”我瞪着他,他摇头不说了。 “这么危险的地方,带个女娃子来做什么?!”对面一个稍显老迈阴鸷的声音响起来。我循声看过去,只见谷浑王盯着我,银黑相杂的络腮胡子,显得他更加得凶狠。这就是突厥最为善战凶狠的谷浑王,我久仰大名了。 我要说话,李悠把我按进怀里。 谷浑王“哼”了一声,又对蒙塔说,“就是这个龟兹人惹出来的祸,你还敢把他带来?突厥全是被你们这些人搅乱了。汉人,龟兹人,突厥人,各个唯恐天下不乱!”他起身出去,巴里坤没叫住,正要去追,李悠站起来说,“巴里坤,你留在这里,我去。” “兄弟,真是对不住,我父王的脾气,你是知道的。” 李悠轻轻摇了摇头。我不乐意,拉着李悠,李悠摸了下我的头,还是跟出去了。 剩下我们三个,大眼瞪小眼,不知所措。 “阿尔斯兰家的媳妇,上次见你,你的突厥话还没有现在这么好啊!”巴里坤笑吟吟地说。突厥人就是这样,生性豁达,碰到再惨烈的事情,他们也有法子高兴起来。 “我有名有姓,我叫李画堂!”我没好气。 巴里坤摸了摸头,“好,画堂,你真勇敢。这么危险的地方,你也敢来。” “没办法,我总不能看着阿尔斯兰和那云不管吧。”我看了低头闷声不吭的蒙塔一眼,“那云都有孩子了,一个人肯定很辛苦。” “说起这个我就有气。我们草原的人,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你爷爷的,真不知道可汗是怎么想的?那云公主摆明了不喜欢我,他非要赐婚,你说这是个什么事!”巴里坤挠了挠头,“本来我也是要去找阿尔斯兰的。这件事非他出面不可。现在的突厥,唉,真是乱死了!” 蒙塔抬起头来,用生涩的突厥话说,“那云,好吗?” “好什么好?我跟父王去王庭,劝可汗不要一意孤行,跟汉人的那个什么将军有所勾结。他非但不听,还要拿下我跟父王。那云公主想要劝,可汗更生气了。唉!都是什么事!” 蒙塔用手抱住头,哀嚎了一声,猛地起身站起来。我连忙叫住他,“蒙塔,你去哪?” “我不能再等了,我要去救那云!” “唉,你坐下啊!”巴里坤站起来,就像堵人墙。他挡在蒙塔面前,“你去没用,这事必须得阿尔斯兰去解决。可汗现在谁的话都听不见去,他就怕阿尔斯兰一个!” 我也劝道,“蒙塔,你已经试过了,突厥的王庭是什么地方?能任由你来来去去?反正我们都来突厥了,能不去救那云吗?” “是啊。坐下坐下!”巴里坤按着蒙塔的坐下,自己则又往火堆里添了一块干柴,“要我说,那云就该跟了你。不仅突厥和龟兹的事情解决了,以后也省事。你那两个哥哥,都不是什么好货!” “你!”蒙塔皱眉。 巴里坤不以为意,“我有说错吗?同样是负伤,龟兹王的伤轻得多。你那两个哥哥却巴不得龟兹王死,死了正好可以把龟兹国给分了。哼,这不就是汉人最希望看到的吗?” 蒙塔不说话,只盯着火堆。巴里坤见状,也不说话了。 雨下到晚上,总算是停了。突厥姑娘把我领到休息的大帐,床都已经铺好了。 说实话,嫁给李悠这么久,我从未像这次这么劳累过。所以刚沾上床,马上就睡了过去。梦里冷热交替,身上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挠痒痒。我困倦地伸手去推,手却被抓住了。意识清晰了一些,睁开眼睛,借着不远处微弱的烛火看他。模糊的轮廓,只有一双眼睛,燃烧着毫不遮掩的情、欲。 他低头吻我,从脖子到胸口。我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着一物,像是放在案板上待宰的一尾鱼。 “嘶,疼!”我伸手去拉他,几声呻吟溢出来。从怀上云姝,到生下她,身体一直不好。几乎有整整一年的时间,我和李悠都没有亲热过。虽然有情难自禁的时刻,但比起以往,总是克制了许多。 此刻,他虽然温纯,但嘴和手,都有些不同于往常的蛮横。像被禁锢了太久的猛兽被放出来,咬得我胸口生疼。 我本来打算乖乖地配合他,毕竟我也想他。可是当他进入身体里的时候,那种像第一次一样,被狠狠贯穿的感觉,还是让我产生了抵触的情绪。“你这个狠心的家伙!”我咬牙切齿地推他。 “暖暖。”他吻我的耳朵,轻抚我的背,动作却没有丝毫放缓。可这一声呼唤,泄露了他的情绪。我妥协了。 我们对坐着,用最激烈的方式融合。我的指甲深深地陷进他背上的皮肉里,情动的时刻,还差点咬掉了他的耳朵。 他心里有事,他不是神,他只能借由这样的结合,来舒缓自己的情绪。所以他凶狠,更像是一种发泄,而承受这些的我,不是不心疼。但心疼归心疼,这只野狮子也太狠了。第二天醒来,我不仅腰酸背疼,连腿都张不开,全身还没一块好肉。 这样,还怎么骑马? 他吻着我的背,小声道歉,“暖暖,对不起……” 我哼一声,不回答。 “生气了?我保证下次轻些……男人总有情难自禁的时候。”他的手又在不老实,我转过身狠狠咬了他肩膀一口。这下,彻底冷静了。 吃早饭的时候,那三个男人都用很怪异的目光看着我们俩。我被看得如坐针毡,李悠却怡然自得,胃口还很好。 吃完早饭,我们准备启程去王庭。趁着李悠去牵马,巴里坤笑嘻嘻地凑到我身边,“阿尔斯兰很棒吧?炎凉第一宝呢。” “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你们昨晚太激烈了。吵得我们都没睡呢。”巴里坤暧昧地说。 “啊!”我捂着脸,跑到李悠身后,“咚”的一下把脑袋埋进他背上。丢人!丢到草原来了! 李悠把安安牵出来,回头说,“怎么了暖暖?” “都是你,都是你!” 他把我抱进怀里,不解地看巴里坤。我快哭了,“他们听见了,他们都听见了啦!” “恩,你昨晚是叫的大声了点。”他轻声说,“听到是正常的。” 我简直要气炸了,张牙舞爪。 “好好好,我的错,都是我的错,行吗?”他按着我,对巴里坤说,“兄弟,我女人脸皮薄,你别逗她了。否则,回头我得遭殃。” “兄弟,你堂堂的草原第一勇士,还怕女人?” 他看着我,笑道,“怕。但就怕这一个。” 魂断 突厥虽然有的地方已经像中原一样,建起了固定的城池。但匈奴的王庭依然保留这个北方民族古老的传统,建在一片水草丰美的地方。 我们下了马,王庭的守兵们一下子蜂拥过来,把我们团团围住。李悠牵着我,无所畏惧地往前走,那包围圈就紧紧跟着我们移动,但没有人敢动手。其间有个不怕死的士兵试图冲上来,李悠一个眼刀过去,那士兵马上又缩了回去。 我们就这样浩浩荡荡地进入突厥的王庭。主道两旁的大小帐子里钻出了很多人,他们在守兵们的阻挡下,在道路两旁汇成了黑压压的人群。 我有点紧张,紧紧地握着李悠的手,我们的脚步声在一片静寂之中显得特别地突兀。前面的主帐里面走出来几个人,为首的是诺力。他看到我们,有些惊愣,先是环视了一下,而后目光落在李悠的身上。 李悠停下来,包围圈也停了下来。 诺力一挥手,挡在我们前面的士兵就往两边退开。 “阿尔斯兰,我知道这些人加起来,也都不是你的对手。”诺力向我们走过来,声音低沉,“但兄弟,我自认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 “你别叫我兄弟!”李悠高声喝道,脸颊因为发怒而绯红起来。我从来没见过他这么生气。但与其说是生气,但不如说是痛心更为贴切。 “诺力,你身为突厥的可汗!你不管你的人民,反而去与汉人的奸党勾结,你太让我失望了!”李悠怒气冲冲地往前走,那些士兵欲冲上来挡住他,他吼了一声,把他们一把全推到地上。 诺力身边的贴身护卫挡在诺力身前,也被李悠毫不客气地摔了出去。 诺力丝毫不退。李悠逼到他身前,高高地扬起拳头。 “兄弟,你不给我个机会解释吗?如果你觉得我该死,我眉头也不会皱一下。”诺力长叹了一声,闭上眼睛,也不打算躲避李悠的拳头。 李悠扯着他的领子,缓缓地把拳头放下来,恢复了冷静,“你给我一个理由。一个能原谅你的理由。否则,我们今生就不再是兄弟。” “那你们先随我进来。”诺力看了我们一眼,抬手道。 李悠率先跟着他进入主帐,我们几个人也跟在他后面依次进入主帐。诺力恭敬地请我们坐,还让人奉上了香浓的羊奶。谷浑王本来不买他的帐,他使劲地拜了拜,才勉强坐下来。 “兄弟,你要知道,我这个可汗当得也不容易。”诺力喝了一口羊奶,捧着碗说,“就我们现在手上的羊奶,也是今年为数不多的食物了。今年的草长得不好,水又一年比一年干涸。许多牧民都为了躲避天灾,住到了城池里。但我们常年逐水草而居,无法放牧,在城池里根本没法生存。所以我需要钱,需要很多的物资,否则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子民饿死!” 我抿了一口羊奶,又偷偷吐掉,这东西的味道,我一时半会儿接受不了。 “可汗,这就是你与那姓霍的相勾结的理由么?他们给你送来几个美女,送来几匹布,你就相信他们真的会把炎凉等几个边境的城割给你?”谷浑王大声地说。 诺力把手里的碗放下来,对谷浑王拜道,“叔叔,您真是误会我了……什么美女,什么布匹?那都是谣言。我一直与他们周旋,就是想多争取些时间。你看,在王庭生活的人民,不是都好好的吗?” 谷浑王哼了一声,把碗里的羊奶一口喝掉。 “放开我,你们让我进去!”帐外有人喧哗,诺力高声说,“什么人在外面?” “哥哥,您不能再昧着良心了!阿尔斯兰,你在里面吗?那马奶被下了药,千万不能喝啊!” 我听清楚了,是那云的声音。众人皆是一惊,李悠和蒙塔率先站了起来,可明显药力发挥了作用,他们都瘫软回原位上。 李悠倒在地上,伸手指着诺力,“你!” “悠!”我跑过去扶着他,对诺力怒斥道,“诺力,我们所有人都看错了你!你不仅侮辱了突厥人,你也侮辱了把你当成兄弟和朋友的人!” 诺力仰天笑了两声,入口的帘子被人掀开,那云强行闯了进来。 蒙塔用龟兹话喊了一声,那云扑到他身边,紧紧地抱着他。 “兄弟?朋友?我父汗跟我说,坐上可汗这个位置,就没有什么兄弟朋友了!”他回到铺着虎皮的主座上,缓缓扫视众人,最后停在了李悠的身上,“兄弟?别开玩笑了。你富可敌国,何曾见你用你的钱帮助过被你称作兄弟的我?你只会用钱来让那些愚蠢的人,对你那微不足道的功绩口口相传。他们说你是神,你是最伟大的忽底,可那又怎样?还不是为了可笑的感情,如今被我攥在了手心里?你苦心经营的炎凉城,我势在必得!只要把你和这个公主交出去!” 李悠捂着胸口,另一只手紧紧地攥着扑在地上的毛毯子,手背上的青筋都显了出来。 “你不能这么做!”巴里坤咆哮道,“诺力,我和父王尊你为可汗,不是让你为所欲为的!你别忘了,在我们的地方,还有五万的精兵!你要是一意孤行,我们将不再效忠于你!” “你给我闭嘴!巴里坤。你别以为我不知道,父汗曾属意你继承这汗位。你们是我的敌人,全部都是!你以为,我会放你们活着离开么?”诺力猩红着眼睛,站到主座上张开双手狂笑着。我看他的神色不太对,对李悠说,“悠,诺力好像不太对劲。他的心智好像都乱了。” 李悠锁眉,看向诺力。 “啪啪啪”帐子的侧帘忽然被掀开,一个人影从帘子后走了出来,还在拍掌。 他长得是一副人的皮囊,却有野狼般的内心。一旦被他的眼睛盯上,你就会觉得掉进了地狱。 “啧啧,真是太精彩了。好久没看到这么有趣的戏了,你说是不是啊,小阳春?”他回头一笑,用扇柄挑着一个人的下巴。我惊诧地看过去,那张乍看之下酷似我的脸,冷冷地扯出一个笑容。 “将军不就爱看别人自相残杀吗?” 杜雪衣是小阳春?杜雪衣竟然是小阳春! 我的脑袋轰地一下炸响。我爱看戏是谢明岚带的,我会去听小阳春的戏也是听他说起的。如果杜雪衣是小阳春,此前种种,此后斑斑……是啊,人世间哪有那么多的情不知所起?! “霍羽,人全在这里了,契约呢?”诺力用汉语叫道。 霍羽撑开扇子摇了摇,缓步走到众人之间,阴戾地笑道,“哪来的什么契约?诺力可汗,不是我说你,这个突厥的王,你还真当不了。你还不如他呢。”霍羽指着瘫在地上的巴里坤说。 “你!”诺力要上前,忽然痛苦地用手捂着胸口,嘴角滑下血丝,“霍羽,你这个王八蛋,你下毒……害我!” “哥哥!”那云扑到诺力的身边,“你振作一点!” 巴里坤咬牙,同样用汉语对霍羽说道,“我就知道是你!你冒充什么劳什子的商人,混到王庭里来,说要给可汗什么药治病。可汗明明就是被你给害死的!” “别这么咬牙切齿的大个子。现在的你,可不是我的对手。”霍羽用扇子拍巴里坤的脸,巴里坤喊道,“我要杀了你!” 霍羽敲了下巴里坤的脑袋,“劝你还是省省吧。”然后走到我和李悠面前,蹲□来,摇摇头,“瞧瞧我们伟大的忽底,无所不能的神,现在像条死狗一样躺在我的面前。是啊,当年的安拉城是我屠的,我知道那曾是你的故乡。你一直对我怀恨在心,可那又能怎样?现在你在我手里,突厥和龟兹分崩离析。你自以为你聪明,可惜,也只是个满口仁义道德的笨蛋而已。” “霍羽……!”李悠一手把我推到后面,忽然起身,用另一只手掐住了霍羽的脖子。 形势变化得太快,我们一时都反应不过来。 霍羽也是大惊,伸手要挡,李悠却加重了力道,“别动,再动我就拧断你的脖子!” “你走不了,外面都是我的人。只要我现在高喊一声,说你们要杀了突厥的可汗,你觉得你们走的了么?!”霍羽说话变得很吃力,双手本能地握着李悠掐着他的手。 李悠把他举了起来,满眼喷火,“当年我王父不该一时不忍,留下你这个祸害!如果你想活,马上把解药交出来!” 霍羽的脸已经变成了紫红色,声音从牙缝里面出来,“你……休……想。” “我告诉你,我不说第三遍,解药!”李悠吼了一声,我甚至听到了骨头的“咯吱”声。 此时,杜雪衣淡淡地说,“王爷,您别忙了,解药在我这里。你拿去就是了。”她从怀中掏出一个瓶子,抛给李悠,李悠接过之后,把霍羽摔在地上,迅速地给蒙塔,巴里坤还有谷浑王服药。谷浑王已经昏迷,怎么也吞不下药。 那边,霍羽只在地上缓了口气,就丧心病狂地冲我猛扑了过来。 我拔下头上的簪子,毫不畏惧地对着他。忽然,他的扇顶转出了一把尖刀,银光闪闪,我猝不及防地闭上了眼睛。 “去死吧!”我听到杜雪衣的大喝,而后是刀没入血肉的声音。 我疑惑地睁开眼睛,看到她拿着一把刀,插入了霍羽的后背。霍羽的双目睁大,震惊地转过身去,而后把扇尖狠狠地转刺入她的心脏。 “不要!”我大喊。嫣红的血在她的胸口开成了一朵凄艳的海棠,她倒在地上,霍勇伺机,夺路而逃。 “雪衣,你振作一点!”我爬过去抱起她,用手拼命地按住她的胸口。她伸手握住我的手,淡淡地摇了摇头。 “不要死,求你不要死。”我泪如雨下。我喜欢了那么久的小阳春,无论是杜丽娘还是崔莺莺,每一出戏都唱的那么有模有样。我一直好奇是什么样的女子才能把戏中的百态表现得淋漓尽致,我仰慕她却不敢想象她的真颜。 她从腰间掏出一把干枯的紫色枝叶,放进我的手里,“……我单独给他唱过几场戏。他一个人坐在园子里,那么悲伤那么孤独……我以为凭着我的长相,凭我的……费尽心机,终可以留在他的身边……可无论是痴情的郡主还是我,都没有人能胜过你。画堂……”她咳了两声,一大口的血从她的嘴里涌出来,“我出卖了他,委身于霍羽……是我把他帮助皇上改革的新政作为交换信任的条件,给了霍羽……最终导致新政的失败……可不这样,我就偷不来这个……”她吃力地从怀中拿出一张图纸,塞进了我的手里,“霍勇即将倾兵攻打炎凉,这是他们所发兵力的详细资料……他们不知道,还以为在家里的暗格里……”她干涩地笑了两声,血越流越多。 “别说了,雪衣……”我的手颤抖着,紧紧地握着她的手。 “最后,我求你……求你两件事……”她吃力地说。我连忙点头,“你说!” 她费劲地仰起身,贴在我的耳边说,“不要告诉他我已经死了,就说我自己离开了……他心里已经够苦,不要再让他难过……另一件事……求你让他幸福吧……只有你能说服他,只有你才能让他放过他自己。郡主……郡主真的是一个好女孩儿……”她话还没说完,就无力地摔回地上,侧头闭上了眼睛。 “雪衣!”我伏在她身上大哭。我仿佛见她当年在梨园里,舞着长袖唱,“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台下众人欢呼着,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动人心魄。 余音绕梁,芳魂却已断于他乡。 立威 “暖暖。”李悠伸出手来按住我的肩膀,那云高声叫道,“哥哥,你一定要坚持住!” 我把手覆在李悠的手背上,停止哭泣,“我没事,你快去看看可汗。” 李悠点头,走到诺力身边,伸手把他的脉。 那云焦急地问,“怎么样?” 李悠刚要说话,帐外响起了好几声喧哗,“快看,那不是中原来的商人吗?他怎么受伤了?” “他骑的那个马,怎么这么像当年可汗送给阿尔斯兰的那匹悍马?” 我站起来,掀开帘子疾走几步出去,看到霍羽正骑着皮皮向王庭外狂奔而去。 围在帐外的众人看到我,都惊愣了一下,恭敬地俯□去。 我快速返回大帐,问坐在地上的巴里坤,“能动吗?” “应该没问题。” “霍羽把皮皮骑走了,你跟我去追。”我按着他的肩膀。 “好!”巴里坤二话不说就站了起来。我们一起往外走,李悠在我身后叫道,“暖暖!” “这是我和霍羽之间的恩怨,我必须亲自解决。”我头也不回地走出去,奔向还被拴住的安安。安安常年和皮皮在一起,最熟悉它的气味,也是少数几匹能跑过皮皮的马。巴里坤在我身后高声喊道,“突厥最善战的勇士们!跟我一起去把杀害先可汗的凶手抓回来!” “好!” 我们一行人跟在皮皮的身后狂奔,我看着前方那个黑点,只有一个信念,绝对不能再放过他。他逃跑的方向是呼图城。呼图城的守将是王盈那个笨蛋。一旦他进入呼图城,不知道又要搅起什么风雨来。 我和李悠从来舍不得打马,可是为了追上狂奔的皮皮,我不得不狠心地抽了安安一鞭子。安安撒蹄飞奔,把巴里坤他们甩下一段,我也终于能清楚地看清霍羽和皮皮。 平日里练马的时候,我和皮皮对过口哨。虽然它时常不配合,怒起来的时候还会踢人,可毕竟是日久练起来的默契。我刚吹了一口哨子,它就慢了下来。霍羽却挥鞭子抽它,抽得非常狠。 “畜生,你快给我跑!” 霍羽也是马背上练就的本事,对于御马很有一套。 我又吹了一个表示停下来的哨子,皮皮开始显露了暴躁。速度慢了下来不说,还不断地踢蹬着蹄子。我趁机骑着安安,横在他们面前,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霍羽一手捂着受伤的左胸,一边抬头看着我。他的目光仍是残暴的,甚至带有冲天的杀气。他说,“跟我作对,你不会有好下场的。” “你以为我怕吗?”我伸手指着他身后追上来的巴里坤等人,“现在该怕的是你!” 他抽着冷气,显然是伤势很重,已经伏在马背上,“你别得意,我有突厥可汗的豁免……” “省省吧。你以为凭一个豁免令,能改变什么?西北不是你们姓霍的能够做主的地方。皮皮!”我又吹了一声响哨,皮皮登时立了起来,把它背上的霍羽给摔了下去。 霍羽在地上滚了几下,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此时,巴里坤他们赶到,七手八脚地把他压制住。 巴里坤问我,“画堂,接下来怎么做?” 我看着霍羽说,“救他。一定要让他活着。” “啊?” 我摸着皮皮的鬃毛,思索着说,“他爹不是很爱玩要挟,很爱攻人心吗?这次我们原样奉还。大兵压境?好,我倒要看看在安国公的心目中,是江山权利重要,还是唯一的儿子重要。” 霍羽抬头,怒瞪着我,“李画堂,我不会放过你的!” 我蹲在他面前,笑道,“霍将军,省省力气吧,死得太快了,这戏就不精彩了。老话说的好啊,夜路走多了,总会遇见鬼的。作孽作多了,老天爷也会看见的。” 他挣了几下,突厥的勇士连忙用力地按住他,把他的脸直按到草地里去。 “李画堂,李画堂!他日我定会十倍奉还!” “好啊,我等着!我跟你们霍家,堂堂正正地斗这一次。为我父皇母后,为我哥哥嫂子,为所有冤死在你们手下的亡灵!”我翻身上马,看着那个被拔掉了獠牙的猛兽,轻蔑地说,“永远不要小看一个公主,以及她所受到的,最伟大的帝王的教育!驾!” 我回到王庭。发现主帐被围了个水泄不通,帐外的人都在吵嚷,谷浑王老迈的声音依然雄浑有力,“你们都冷静一下,阿尔斯兰和蒙塔在想办法救可汗。” “我们要讨个说法!” “老可汗到底是怎么死的!” “老可汗到底让谁继承汗位了!” “那个中原来的商人究竟是怎么回事?他给的药……呃……啊!”人群中起了骚动,讲话的那个人忽然掐着自己的脖子,倒在地上翻滚。 我上前查看他的症状,面色发黄,印堂发黑,身体还在痉挛。好像正承受着什么很巨大的痛苦。 “他中了迷幻散。”李悠从帐内走出来,让人把地上的人扶进旁边的帐子里,然后用汉语对我说,“霍羽借给老可汗治病为名,带来了这种药物。如果剂量适当,那么确有镇定止痛的效果。但过量就会让人产生依赖性和幻象,一旦中断服食,会让服食者痛苦得生不如死。” 我听过这种东西,是用罂粟果练成的。但书上记载,它并不产于中原。霍羽怎么会有? “如果我和蒙塔的观察没错。诺力也过量服食了这种迷幻散。”李悠走到我面前,低声说,“霍羽呢?” “巴里坤抓住他了。我让他们想办法救治他。” 他抬起我的手,我的手上还沾着雪衣的血迹,他凝视着血迹欲开口。 “我去给雪衣换一套赶紧的衣服。”我不待他说完,侧身就要进帐,他揽着我,强行带到一个没有人的角落里,俯身牢牢地抱住我。 他的怀抱有一种坚韧的力量。 “暖暖,我不希望你承受得太多。” “悠,还记得那次在赤京的时候,你跟我说,没有人能永远保护我吗?” 他亲吻我的额头,执着我的手,“我收回。” “可我不想再躲在你们的身后了。父皇,哥哥,小白龙,你,每一个人都小心翼翼地保护我。你们太清楚当一个帝王家的孩子有多难,所以只想让我快快乐乐地当一个平凡的女孩。但我看到的是,很多伤害之所以造成,就是因为我一直坐在井里,只看你们给的天空。现在,我要跳出那口井,不再做暖暖,而是作为一个帝王家的公主,与伤害我家人,妄图吞并我李家江山的人堂堂正正地较量!” 他伸手摩挲着我的脸,轻笑道,“暖暖,你现在的样子,让我想起了第一次见你的时候。” “我知道不管我怎么说,你都当我是小孩子。从现在开始,我会认真地做每一件事,冷静地思考每一个行动。所以不要再把我当成你的女人。我总会让你相信,我是能够跟你并肩作战的!”我推开他,大步地走回主帐里,把地上的雪衣拖起来。 他没有跟进来,大概是留在帐外,协同谷浑王处理服食了迷幻散的人。 我刚把雪衣的衣服换好,巴里坤就来了。 “画堂,阿尔斯兰叫我来问问你,要不要帮忙?”他蹲到我身边,用肩碰了碰我,“你们吵架啦?” “没有。” “那他干嘛不自己进来帮你?” “喂,你要帮忙就动手,再啰啰嗦嗦的就出去!” 巴里坤摊了摊手,“好,我帮忙。你要把这个姑娘……带到哪里去?”他俯身,轻松地把雪衣抱了起来。 我说,“我要把她,带回炎凉城。” “什么?” “她只身深入虎穴,受尽屈辱,又客死异乡,我不能再让她埋在突厥的土里。总有一天,我要把她送回自己的故乡,这是谢明岚欠她的,也是我欠她的。” “那……”巴里坤抱着杜雪衣犯了难,“现在……?” “你先找个能暂时安置她的地方。” “好吧。”巴里坤从侧帘出去。 我走到帐外,阳光有些晃眼,便抬手挡了挡。围堵在帐外的人群早就散去了。角落里,有一道身影晃了晃,我跟过去,看到李悠和蒙塔在帐子的后面讲话。他们的龟兹语讲得很快很轻,看样子好像在争吵,那云在劝架的样子。 李悠对那云用汉语说,“云儿,你劝他。现在不是感情用事的时候。” “阿尔斯兰,我……” “你们到底要我怎么说才能明白?现在是整个西北生死存亡的时刻,如果我们不团结起来,如果突厥和龟兹像现在这样四分五裂,不要说是霍勇的大兵了,就算是呼图城的王盈都能埋葬掉我们这么多年的辛苦努力!”他生气的时候,最爱说突厥话。大概是从小就说惯了的缘故。我唯一一次听到他咒骂,也是用的突厥话。 蒙塔锁着眉,转身跑了。那云要追,李悠却一把拉住她,“让他自己想明白!” 这个人,脾气上来的时候,有不近人情的严厉。 我追着蒙塔一路跑到草原上,他声嘶力竭地大吼了一声,转身看到我,有些惊讶。 我用突厥话说,“我不是帮阿尔斯兰来当说客的。我只是看到你们在争吵,想来问问你发生了什么事。” “他让我除掉两个哥哥,让父王只能选择把国家交给我。” “为什么突然做出这种决定?” “因为迷幻散本来是我们龟兹王室的东西。这就跟你们汉人的迷药,被突厥人用了一样。糟糕透了。”他叹气。 我看着他,很认真地说,“你的意思是,你的哥哥们,可能与诺力一样?” 用心 蒙塔给我的印象,一直是一个笑得很像阳光的大男孩。纵使五年过去,我们这些人多多少少都变了一些,甚至是那云也不再有当初的恣意。只有蒙塔,依然还保有那双干净清透的眼睛。 我和他一起坐在草地上,看着蓝天白云。他说了很多龟兹王室的事。他的两个哥哥虽然为人凶残,也斗争得厉害,但他们很疼爱蒙塔。 “我知道阿尔斯兰说得都对,可是我下不了手。”蒙塔抱住头,痛苦地说,“你们汉人有句话叫虎毒不食子。他们是我的家人,我不能那么做……阿尔斯兰也有过这种苦,他怎么能逼我?” 我叹了口气,拍他的肩膀,“蒙塔,我们汉人也有一句话叫,以大局为重。我不能说,阿尔斯兰一定是对的。但是你想想看,他们搅乱突厥,搅乱龟兹的最终目的是什么?是阻止西北的大一统,阻止我们齐心协力,成为能够抵抗他们的力量。”我站了起来,望着万里天空上的朵朵白云,心中一股清流,“国是你的国,家是你的家,没有人能够强迫你做决定。可是你要记住,从你出生开始,就注定了要肩负着天下苍生的使命。你不是自己一个人,你要做的每一个选择,都要为了龟兹,为了你的百姓。” 蒙塔看着我,有一丝的愣怔,“画堂……” “曾经我跟你一样,逃避现实,不敢面对责任。我以为我就是我,不是什么公主,天下的苍生跟我更没有关系。我可以感情用事,我可以想什么做什么,但是当这么做的恶果呈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才知道自己很傻。”我笑着说,竭力轻描淡写,“可是世界上没有后悔药。” 一阵强风吹过来,夹杂着零星的沙尘,我抬起袖子挡住眼睛。风停的时候,蒙塔已经站了起来,睫毛跳跃着金色的光芒。他是天之骄子,是龟兹的勇士,他应该很清楚自己该怎么做。 “所以,我没有选择,对吗?” “瞧,跟我比你算好的了。你能跟自己心爱的人在一起,你还能在事情变坏以前阻止它发生。而我,错过了一个人,他又辜负了许多人,我们这群人变成了一个死结。如果当年,我早点明白,我会在他疏远我的那么多年时光里,努力找到原因,勇敢地跟他一起面对。那也许,结局,就会全然不一样。” “画堂。”蒙塔走过来,双手按着我的肩,“这话,你可别被阿尔斯兰听见。我猜那个人,就是那年到炎凉的谢大人,对不对?” “你你,你怎么知道?” 他“啊哈”了一声,表情变得轻松起来,“男人最懂男人。喜欢不喜欢一个人,看他的眼神就知道了。那个谢大人是这样,阿尔斯兰也是这样。私心来说,我顶自己的兄弟。我和云儿最懂阿尔斯兰有多爱你。” 我呲了一声,“刚刚,谁跟谁吵架来着?” “哈,不吵架的不算真兄弟。何况你们家阿尔斯兰的脾气有多臭,你是知道的。不说了不说了,大敌当前,我们要团结起来。” 我点头,“谢谢你,蒙塔。” 我们一起往回走,沐浴着草原金色的阳光。蒙塔跟我说起了很多他和那云之间相处的小事。他们经常吵架,那云经常让这个耿直单纯的汉子不知所措。 “画堂,你说,她非要让我走的。我真走了,她又在那里大哭大闹。你们女孩子究竟在想什么啊?” “口是心非懂不懂?她让你走的时候,你就不要走啊。” “那她很生气,我怎么办?” “我教你。”我附在他耳边,小声地说了一番。他一脸不相信,“管用吗?她可真敢打我的。嗯,还是中原的女子温柔些。” 我大笑,“下次你试试不就知道了?” “中原的女子温柔?嗯?诃黎布蒙塔,你再给我说一遍!”那云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钻出来,挤身到我和蒙塔之间,横眉对着他。 蒙塔吓了一大跳,连连摆手,“云儿,我开玩笑的!” “刚刚阿尔斯兰还让我嫁给你。现在我不嫁了!你找中原的女子去!”那云转身就走,我连忙拉住她,“我的好云儿,娃娃都有了,哪有不嫁的道理?” 那云哼了一声,“大不了我不要这个娃娃了!” 蒙塔急了,对着我,拜了又拜。 “云儿,不太妙啊。”我绕到那云身前,故作为难地说,“这宝宝四个月了吧?这个时候打掉,可能会流血,弄不好……可是会丢性命的。” “画堂,你别吓我!” “我怎么是吓你呢?血崩听过没?大出血,一滩一滩的,怎么也止不住,痛得死去活来……这也就算了,严重的,可能要流血三天三夜……” “啊,你别说了!”那云捂着耳朵,一头扎进蒙塔怀里。 蒙塔暗暗地对我竖了个大拇指,我冲他眨眨眼睛,转身进了主帐里。 李悠,谷浑王,巴里坤正围在一张圆桌上商量着什么。看到我进来,谷浑王和巴里坤互相使了个眼色,李悠面色不变。我走到他们之间,把雪衣给我的纸张铺开在桌子上,转身就要出去。 “等一下,有几件事情想要听听你的意见。”是李悠的声音,但一副公事公办的口气。这人,跟我杠上了? 我挤出一个笑容,转身,“王爷请说。” 他看着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对于这次霍勇举兵,不知道公主有什么高见?” 哈,公主?好,直接不承认我是他们家的人了。 我僵硬地走回桌子旁边,不急不慢地说,“据我所知,我朝的兵擅长攻城。但千里跋涉,运输不便,他们的军队到达的时候,攻城的设备不一定能同时到达。霍勇常年领兵打战,深谙用兵之计,这个时候,他肯定会鼓动他早就安插在我们身后的刺。所以我觉得,当务之急,是把这根刺拔掉,为了避免到时后院起火。” 谷浑王和巴里坤频频点头,李悠却说,“王盈此人虽然无用,但并没有什么显著的弱点。请问公主,如何拔刺?” “王爷,这是你的问题。” “光有片面的观点而无丝毫的办法,这就是公主你所说的并肩作战的本事吗?你给我的结论是,还需要我来拿主意?” 我面一红,争辩道,“我只是需要时间想……” “大兵压境,千钧一发,哪来那么多时间让你慢慢想?说要跟敌人较量,也只是逞匹夫之勇!”他说话毫不客气,一点情面都不给我留。如冠玉的面,凌凌地发着冷光。好像夜里亮出的剑。 “你!”我“砰”地一声拍桌子,豁然站了起来。巴里坤连忙打圆场,“唉!你们俩,别人还没打来呢,自己先要打起来了。阿尔斯兰,你怎么回事啊?画堂怎么说也是女孩子……你太过分了啊……” “别说了!”我强压下怒火,一字一句地说,“陇西王,我们走着瞧。” 我冲出主帐,一腔愤懑。哪有人可以昨天对你温柔如水,说要保护你一生一世,今天就跟你划清界限,好像你是大街上行走的路人某?真是气死我了。我深呼吸了几口气,平复心绪。冷静下来之后,开始想他所说的问题。没错,王盈是个草包,但这个草包最大的优点就是,没有致命的弱点。 他好色,但不耽于女色。他没用,但不疏于防务。这几年他跟李悠的关系一直是井水不犯河水。但如果真有人在他那儿点那么一把火,他能做出什么,就不好说了。呼图城虽然不大,但霍勇在西域经营多年,盘根错节的的势力,一夕之间瓦解,并不可能。但如果主帅有了立场,不怕兵不听话。 我不再耽搁,与那云说了一声,就骑上皮皮飞奔回了炎凉城。 此时的炎凉城,已经全城戒严,大街上也甚少有行人在走动。回到陇西王府,我才得知外公被李悠请去突厥的王庭,今天一早启程,已经不在府中。李旦和李丁负责后勤,小东和刘浣则忙于防务,一时之间,竟无人可以商议。 我一路风风火火地去看儿子,小陆子小心翼翼地跟在我身后,“公主,小公子都睡下了。安姑姑把他们照顾得很好,白白胖胖的。王将军前些天还派人送来了玩具,公……” “等一下,你刚才说什么?”我停下脚步。 小陆子叹气,“王将军啊。奴才推辞不掉,他说这是做舅舅的,对外甥的一点心意。” 我一拍手。对啊,怎么就给忘了?谁说王盈没有弱点?他的弱点不就是亲情吗? 我从儿子的房前折返,回了自己的房间。迅速地给谢明岚写了封信,写好之后,就要署名,但转念一想,如今霍勇既然发兵,肯定是谢太傅他们在朝中的努力全都失败了。贸然地写信前去,不一定能把信寄到,还可能被敌人洞察先机。 外面的更鼓敲了三下,我抬头望着月色,搁笔。 恳谈 我去厨房找明之。 他果然还没睡,依然在厨房里忙碌。看到我,连忙停下手中的活计迎过来,“王妃,这么晚了,您怎么来了?” “明之,你有研究过赤京的菜色吗?” “会做几道,但还不是很熟练。” “宫保虾仁,金酱肉丝,阳春白雪这三道菜会做吗?” 明之迟疑了一下,然后才说,“应该没有问题。但是,可能还需要一些时间才能做的地道。王妃有什么用处吗?” 我点头,“这几天你把手头的活先停下,顺便找刘浣仔细问一下这几道菜的做法。两天后你跟我出府一趟,有大作用。” 明之没有多问,恭敬地俯身,应了声,“是。” 我走出厨房,让小陆子派人去呼图城送信,“你记住,务必跟王将军说,我有些家乡的事着急同他商量,让他勉为其难来炎凉城一趟。就说锐儿也想想他。另外,要把王爷不在炎凉城的消息,无意间透露给他。得找个灵活点的人。” 小陆子说,“奴才亲自去吧。” 我扶着他的肩膀,“也好,万事小心。” 小陆子走了以后,我就陷入了焦急的等待。一方面不知道王盈肯不肯来,另一方面不知道霍勇的大军何时到达。这样的心情让时日变得特别长,好在,小陆子最终带回了好消息,王盈答应前来炎凉城相见。 赴约的前一天,我特意把锐儿叫到房里来,向他交代明天要见王盈的事情。 “我不喜欢大鼻子表舅舅。”锐儿在不高兴的时候,是幽深的棕色眸子,特别像李悠。 “锐儿,你听话,明天见舅舅,你要表现得亲昵些。” 锐儿仰头看着我,棕色的眸子滚动了一下,“娘,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为什么突然要见从不怎么走动的表舅舅啊?” “我能有……什么事瞒着你啊。”人小鬼大,真难缠。 “好吧。我答应你。”锐儿晃了晃脑袋。 我和王盈约在黄昏的时候见面,他信守承诺,没有带太多的人来,只有两个贴身的护卫。我们进了一家普通的酒楼的雅间,锐儿在我眼神的威逼之下,怯怯地喊他,“表舅舅好。” 王盈把锐儿一把举起来,笑呵呵地说,“锐儿,舅舅送你的玩具都收到没有?” “收……到了。”锐儿皱着眉。我瞪他一眼,他马上乖乖地咧着小嘴,讨好地对王盈笑。 王盈抱着他坐下来,问我,“画堂妹妹,你突然这么急地找我,是不是赤京那边出了什么事?” 我拿着手帕,叹了口气说,“其实,只是我近来找着一名手艺不错的厨子,会做几样我们家乡的小菜,表哥你不妨尝一尝?许久没回赤京,应该都忘了味道吧?” 他动了动嘴角,沉默不语,我忙命人上菜。锐儿趁机从他的腿上跳下去,坐到我的身边。我一边摸着他的小脑袋,一边装作不经意地问,“表哥,你这些年可有跟舅舅和明珠姐联系?” “甚……甚少。” “是了,现在霍勇看他们看得那么紧,我也许久不曾联系过了。” 他的嘴唇微微开合,身体往前倾了倾,似乎想说什么,最后似又都吞了回去。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当活到这个年纪以后,恩怨情仇都看淡了。年少时懵懂无知,天真烂漫,总有许多的玩伴,日子也过得无忧无虑。但许多年过去,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小二把明之做好的菜端上来,王盈一看,两眼就亮了,“是,是,就是这个样子的!连闻起来的味道也像!” “尝尝?” “好,好。”他举筷子,夹了一口菜进口中,闭目咀嚼了好一会儿,好像陷入了某种回忆之中。然后他睁开眼睛,眼眶竟然红了。他喃喃道,“还是赤京好啊。那一帮子人,打马球,投壶,吃吃喝喝……一转眼这么多年了。在外的这些年,虽然牢牢记着霍勇说的……”他顿觉失言,不再往下说了。 我见唤醒了他的情愫,便站起来打开窗子。因为战时的缘故,行人比往日的少,偌大的街道显得有些冷清。几个总角小儿正在街角玩捉迷藏,我说,“表哥,你还记得,小时候玩捉迷藏,你们总找不到我,只有那个人能找到吗?” “记得啊,怎么不记得。”他也起身,与我并排站着,充满兴致地说,“我还记得那个时候你特别凶,总是把谢明岚耍得团团转。我一早就知道那小子准是喜欢你。对了,我们还打过呢。说谁输了谁就不要再接近你……那小子平时看起来跟个小兔子一样,打起架来可狠了,不要命的!”他看我一眼,轻柔地笑了,“可是,后来我们谁都没有娶到你。” “表舅舅!”锐儿突然挤到我们两人之间,双手叉腰,充满敌意地看着王盈,“我娘是我爹娶的!她只能是我爹的!” 王盈哈哈大笑起来,摸了摸锐儿的头。我看了锐儿一眼,也笑了。 我终于问出口,“表哥,你还想回赤京去吗?你还想见舅舅和明珠姐吗?” “想!”他脱口而出,说完之后又开始躲闪,“爹和妹妹也不是我想见就能见的……画堂,有什么事找我帮忙你快说……我还得回去……” “表哥!”我用空着的手拉住他的胳膊,“我要你帮王爷和整个西北!” “画堂……你……”他往后退了好几步,摇头,“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我先回去……”他转身匆匆就要往外走,我叫了一声,“王盈,你站住!” 他停下来,健壮的背影对着我,没有回头。 “你告诉我,霍勇许你什么条件?是荣华富贵,是高官厚禄,还是美人良配?这些等荡平了霍党之后,皇上也会给你,你为什么一定要听他们的……?” “画堂,你别问了。我不能帮你,不能!”他慌忙地就要往外走。就在这时,雅间的门忽然开了,一个人站在门口,挡住了他的去路。我和王盈皆是一惊,因为来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此刻本该远在突厥的李悠。 李悠穿着突厥人的衣服,风尘仆仆的,脸上满是疲惫。饶是如此,一身贵气也叫人不敢直视。他穿突厥衣服的时候,总有一种浑然契合的野性,像是一只匐行的猛兽。 锐儿蹬了蹬腿,我把他放到地上去,他马上飞扑向李悠,“爹爹!爹爹,我想死你了!” 李悠把锐儿抱了起来,锐儿使劲地抱住他,一直亲他的脸。 “乖儿子。爹也很想你。”他慈爱地笑了,棕色的眸子流光溢彩。一大一小,简直一模一样。 我慌忙转身对着窗子。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慌,只是本能地不敢面对他。只听王盈惊慌的声音在身后想起来,“你……你怎么会在这里?画堂,这是怎么回事?你们……合伙套我?!” 李悠淡淡地说,“王将军,你先别忙。于公于私,我邀你喝一杯酒,吃一顿饭,应该都不唐突吧?” 王盈不说话,李悠好似很有耐心地在等待。最后,我深呼吸了一口气,转过身去看着王盈,“表哥,我绝没有要害你,你不要误会我的一番心意。”我瞥向李悠,“至于这个人为什么在这里,我也不知道。” 李悠淡淡地看着我,好像很想笑。但他不动声色地坐下来,抬手请王盈入座。 王盈迟疑着,我走过去拉着他,他这才慢慢地挪到桌子旁边坐下来。额头上已经满是汗水。 李悠把锐儿放在身边的凳子上,锐儿招手让我坐过去,我偏偏坐得远远的。锐儿嘟着嘴巴,不满地看着我。 李悠给王盈倒了一杯酒,又要给自己面前的酒杯倒,我连忙喊道,“你不能喝酒的!” 他抬头看我一眼,手中不停,直到把那杯酒斟满。 算了,他不理我,我还装什么好人?爱长包,爱出疹都是他李悠的事情,关我什么事?想到这里,我对李锐说,“锐儿,你过来,不要坐在喝酒的人身边,会把你带坏。”谁知,锐儿竟摇了摇头,伸手就抱着他爹的腰,“娘,我好久没见爹了,你就让我跟爹一起坐嘛。爹身上香香呢。” 我没脾气了。李锐和李想这两个小鬼,全是李悠手把手带的,压根儿就没我这个亲娘什么事,他们亲近李悠也是正常的。我苦笑了一下,拿过身边的酒壶,呼啦啦地给自己倒了一杯,敬王盈,“表哥,我敬你。”说着,仰脖一干而尽。 王盈战战兢兢地喝酒,似乎完全不知道我和李悠在打什么主意。 李悠又把自己面前的那杯酒递过去,然后给自己倒了杯清茶,“虽然我年岁比你稍长,但按辈分,也当喊你一声表哥。李悠不甚酒力,以茶代酒,请表哥赎李悠不敬之罪。” “哪里哪里,陇西王您太客气了。”王盈又喝了一杯。 我自顾喝酒,间或听他们随意地闲话家常。我喝的有点晕了的时候,才听见李悠说,“霍勇以十五万大兵压境,理由是我们平乱不力,对于这件事情,不知表哥你怎么看?” 王盈支吾,“我……我不知道。” “前一次,霍勇问罪于表哥,表哥侥幸逃脱,那是因为皇帝新政实施,他无暇西顾。表哥觉得这一次,他还会手下留情么?”李悠步步相逼。 “这……” 我的酒瓶已经空了,就俯身去拿李悠手边的酒瓶。谁知他竟用手按住瓶盖,仍自如地跟王盈聊天。我怎么使劲,那酒瓶就是不肯动,只能懊恼地朝门外喊,“小二,快上酒!” “好嘞!” “不许上!”李悠终于吼了一声,我的酒醒了大半,乖乖地坐回自己的位置。 王盈看了我们俩一眼,低着头不说话。 李悠又说,“表哥,霍勇若是许你荣华富贵,霍党之乱平定之后,你一样会有。霍勇若是许你家人平安,王氏兴旺,那么就算你今天帮他,西北一旦成为他的囊中之物,他要对付你们就更加易如反掌。我听闻京城谢府已经被羽林军围得水泄不通,断粮断水,他们敢对谢家如此,又何况是王家?表哥可好好考虑清楚了。” “谢府?”我和王盈同时叫了起来,李悠瞅我一眼,继续道,“具体情况不明。”他自怀中掏出了一张纸递给王盈,“有人给我送来密报示警,右下角画了虎符的图样。我猜,是谢明岚千辛万苦送出来的。表哥看过之后便知。” 我慌了,谢太傅年事已高,谢明岚也就是个文弱书生,断粮断水……霍勇胆大包天,竟敢对谢家如此!李纯呢?李纯这个皇帝到底在干什么! 王盈的手一直在抖,李悠又说,“谢家之后,就是王家等皇亲。霍勇一直认为自己的妹妹是因为王皇后而死,你觉得王氏满门,有可能逃得掉吗?此次我等一旦失手,我个人生命荣辱尚在其次,只怕到时候,望族忠门将全部成为霍勇的刀下亡魂!” 王盈失手,打破了酒杯,他吓得跪在李悠的脚边,“请陇西王明示!” “交出兵权。我用陇西李氏的名誉起誓,许你富贵,保你族人。” 王盈还在犹豫,李悠扶起他说,“表哥,我们怎么算都是一家人。你是画堂的亲表哥,皇后是画堂的嫂子。有这一层关系在,我是绝不会害你的。我心中万万不想伤你分毫,但若你执意与霍党相连,就别怪我这个表妹婿无情了。”他一挥手,不知掷出了什么东西,啪啦一声,离得尚远的角落里,一只人高的花瓶顷刻碎成了片。 锐儿拍手叫好,我饮的酒此时都涌上了脑门,只觉得头疼脑热。 “好,我交出兵权,安西都护府,全凭你的处置!” 赌气 李悠送王盈出去,我不胜酒力,趴在桌子上。 李锐拉了拉我的衣裳,恍惚之间好像听到他说,“娘,娘,你快醒醒,我怕!” 然后,我就不省人事了。 好像在梦境之中漂浮,极淡雅的一种香气钻进鼻子里。我努力地想要看清前方的光亮,一个人影晃了晃,我连忙问,“小白龙,是你吗?你怎么会在我的梦里?” 光影渐渐地散去,我看到一个好看的男孩子在一大片花树底下痛哭。 “葡萄,小葡萄,我的新娘。”他的眼睛都哭肿了,哭得我好心疼。 “喂,别哭了。”我走近了说。 他仿佛没听见,抱着花树站起来,拿起放在一旁的铲子,一边哽咽一边说,“每年……每年我都会种一棵……一直到我离开人世的那一天。葡萄……如果我不跟你玩了,你不要哭……你哭我会更难受……” 我开始流泪,怎么也控制不住。我扑上去紧紧地抱住那个男孩,对他说,“对不起,是我让你独自承受了这么多。小白龙,来生我还你,来生我一定加倍地还给你。你等着我。” 他睁着泪眼看我,一片的花树,全都闪出了耀眼的金光。 手腕忽然被人用力地拉住,身体好像一下子凌空。 梦境像烟雾一样散去,我恍惚地睁眼,刚好迎上李悠压下来的唇。 我努力挣了挣,他却把我抱得更紧。我的双腿在离地,只能借助抱着他的脖子来稳住身体。 “你放开我……”我躲着他的吻,侧头说。 他把我压在床上,眼中似要喷出火来,“小白龙,又是小白龙!谁许你把来生给他?谁许你为他哭!” “我许我自己!” 他狠狠地咬住我的唇,手粗暴地拉扯着我的衣服。我拼命地挣扎,拿腿踢他,“小白龙不会对我凶,小白龙不会骂我,小白龙是天底下对我最好的男人!” “撕拉”一声,身上的布帛断裂。 他终于停了下来。 我伏在床上哭,哭得很大声。明明受了委屈的是我,他凭什么生气?他凭什么这么对我? “暖暖。对不起。”他俯□来抱我,我拼命地打他,推他,用尽全力。他肩膀的一侧慢慢有血迹涌出来。我愣住,他无力地放开我,用手按着肩膀,头上滚下了汗珠。我慌了,大声地叫,“来人,快来人!” 小东和小陆子率先跑进来,小东扶住李悠,叫道,“糟糕,准是伤口裂开了。小陆子,你照顾着,我去喊托杜大人。” “是!”小陆子连忙从房间的角落里面拿出药箱,“王爷您忍一忍,奴才给你看看伤势。” 我焦急地问,“小陆子,怎么回事?” “公主,您怎么下这么狠的手!昨天王爷把王盈大人送走的时候,您和大公子中了迷香,被十几个黑衣人袭击。王爷为了救你们,活生生用身体挡了好几刀!要不是东大人巡逻经过,你们早就没命了!托杜大人要他好好休息,他不听,守了您一夜,现在估计是体力耗尽了。” 李悠闭着眼睛,意识好像已经模糊了。他是痛的时候,都不会哼一声的人,只是紧紧地抓着我的手。 外公很快就来了。看了我们俩一眼,摇头,“真是冤家!” “外公,你救救他!” “啧,这个阿尔斯兰,都伤成这样了,还想着男女之事!疼死他活该。”外公显然想歪了。 “不是的外公,我跟他打架……” “什么?你们打架!”外公叫了起来,大概看到我快哭了,才缓和了口气说,“没事啊,小画堂。我孙子壮得很,这点小伤不碍事的。下次你温柔点,你就算不顾念他,也要顾念他是几个小宝贝的爹呢。” “我错了,我没想到他受伤了。” “可不是?他为了你们母子,什么事做不出来?我们本来在突厥好好的,诺力醒来说,霍羽花重金请了很多死士到炎凉城,只要你们出府,就伺机斩尽杀绝。阿尔斯兰吓得魂飞魄散,一路狂奔,把安安跑成重伤,才飞一样地赶回来。我们这些人都是今天才到的呢。” “外公……”李悠呻吟了一声。托杜摆手,“好好好,我不说,你好好休息。” 托杜破费了一番功夫,才把李悠的伤口重新包扎好,然后叮嘱似地看了我一眼,就拖着小陆子出去了。我要下床,李悠拉着我不让走,“暖暖,别生气了。” “我没生气,我下床帮你拧一个帕子擦汗。” 他摇头,微微睁开眼睛看着我,“还好你和锐儿都没事。是我把你逼回来的,若是你们有什么……”我捂住他的嘴,摇头道,“我知道。我也有错,我不该放不下那个人……可是我这一生都是你的了,我只要一个角落放他,行不行?” 他闭上眼睛摇头,咳嗽了一声。 我趴在他的怀里,与他十指相扣。他的呼吸均匀绵长,不多时就进入了梦乡。飞奔了那么久,一夜没睡,又受了伤,铁打的身体都受不了。我仰头,用手指描摹他经年愈发英俊的轮廓,叹息。我真不知道自己这辈子是福薄还是福厚,欠了这么多,也得了这么多。 我爬起来,要下床,发现床沿边有两个小小的脑袋,一个长得像他,一个长得像我。眼珠都在咕噜噜地转。 “嘘。”我伸手道。 锐儿摸了摸李悠手臂,眼泪簌簌地往下掉。他小声呢喃着,“爹爹都是为了救锐儿。爹爹身手那么好,本来可以躲掉的。” 想想从兜里掏出手帕,仔细地给锐儿擦眼泪,他嫣红的小嘴格外惹人怜爱,“哥哥不要哭了嘛。” 我伸手摸了摸他们俩的脑袋,李锐忽然看着我,“娘,你坏!” “啊?” “你在爹爹的怀里喊别的男人的名字!我不爱你了!” “我什么时候?” 他怒了,“小白龙是谁!” 我开始流汗,“一个小时候的,玩伴。像你和想想这样的。” “才不是!”他咬牙切齿地说,“不要欺负我是小孩子,就骗人!” 想想扑闪着眼睛看着我,撅着嘴慢吞吞地说,“娘亲,你真的那么坏嘛?爹爹明明对你那么好……你这样是不对的嘛。” “我都说了不是了!”我要抓狂了。这些东西这两个小鬼是怎么知道的! “娘,你要跟爹道歉。不然我不理你了。” “我也不理娘亲。” 两个小鬼头背过身去,双手抱胸,动作一致。 我简直要疯了。躺在床上的某个人忽然扑哧一声笑出来,我瞪他,“你装不下去了吧?你早醒了吧?看看你的好儿子们!” 小鬼们听到我的话,纷纷转过身来,呼啦啦地爬上床,直接挤掉了我本来坐的地方。 “爹爹!”左边一个大口亲。 “爹爹!”右边一个大口亲。 李悠伸手,一边揽着一个,温柔地说,“爹现在没力气起来抱你们。” 他们两个乖乖地在他的两边躺下来,这边李锐说,“爹爹,你放心,我帮你看着娘。她肯定是我们李家的人。” 那边李想抿着嘴,迟疑地看了我一眼,才说,“爹爹,娘亲会改正错误的。” 我伸手扶住额头,准备默默地下床,然后消失。谁知,我刚挪动了一下,衣裳就被一只小手揪住。我回头,看到李锐坚决的目光,“娘,爹醒了,你要道歉。先生教导我们,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你要是不改,以后我做了坏事也不改。” “嗯,想想也不改。” 威胁,赤、裸、裸的威胁!这两个小鬼加起来还没有八岁,居然就懂威胁亲娘了!我十月怀胎,辛辛苦苦生下来的两个大叛徒! 但是,敌众我寡,妥协。 “我错了。”我看着帐顶,声若蚊蝇。 “什么?我没听见。”李悠说。 “我说我错了,可不可以了,王爷?”我咬牙切齿,“我终于知道你为什么要亲自带孩子了。就为了今天,对吧?” 他闭目,悠然道,“公道自在人心。” 为了这句公道自在人心,我一个晚上都没睡踏实。我说他身上有伤,我睡觉的时候爱翻身,分开睡比较好。他不让。睡觉的时候,我翻身,他按着我,也不让。最后,我只能睁着眼睛,一直到天明。 天明的时候,小东来禀报了那些死士的处决情况。有几个在牢中咬舌自尽,剩下的被下了毒,死了个精光。霍羽虽然已经受制于我们,但是霍家的势力在西北到底有多大,我们心里都没有底。好在李悠同样也经营西域多年,布局与霍家抗衡,所以只要王盈不倒戈,胜负就还未定。 “雪衣姑娘的尸体,从突厥运回来了。”小东说。 “你帮我找一个能保存尸身的办法。等到战事平定,我就送她回故乡去。” 交换 战争是无声无息地开始的。就像那从赤京骤至的大军。 某一天,我还睡在男人温暖的怀中,做着平定安静的美梦,忽然就被攻城的角声给惊醒。我的男人,没有显露一丝的慌张,反而像是睡醒了的野兽,沉着地做好了迎敌的准备。 他让我和安姑姑退守到呼图城去,带着几个孩子。 李锐和李想在马车里哭得震天响,云姝也少见地啼哭起来。小陆子迟迟不忍心驱动马车。我打开马车的帘子,含泪看着前方那个坐在马上的男人。 从他做出决定到现在,我没有反对过一声。我知道男人的世界终究不可能只有儿女情长。家国天下,也藏匿于心中的丘壑。我不舍不愿,都抗争不了大局。他不是我一个人的。 此刻,炎凉城外,烽火硝烟,喊杀声冲天。我仿佛能看到大兵像潮水一样涌到城下,云梯架上了城墙,无数的黑影在攀爬。一场殊死搏斗,已经悄然展开。 李悠驾马到马车边,利落地跳下来,隔着几步看我。 我终于跳下马车,扑进他的怀里。 “暖暖,我爱你。”他亲吻我的脸颊,长长的睫毛滑过我的眼皮。我眼眶一热,泪水又滚落下来。 “我也爱你。”我抱着他的腰,靠在他的怀里,“答应我,我们很快就会再见。” “好。”他看了看钻出马车的那两颗小脑袋,走过去一一亲吻了他们,“你们要听娘的话。男子汉在关键时刻,要能顶起一片天来。哭哭啼啼的,就不配做李家的男人。” 李锐点头,把李想拖进马车里去。李悠回过头来,一脸浅谈的笑容,像是不过要出一趟远门而已。他说,“走吧,不要回头。” 我低头上了马车,掀开帘子的时候,他握住了我的手,我没有回头。 “暖暖,今天的这番话,是我内心的真言。如果老天还愿意给我几十年,我不想做陇西王,不想做李悠,不愿有什么家国天下,我只愿做你的丈夫和孩子们的父亲。此心此情,天地可鉴。” 我握了握他的手,俯身钻进马车。 安姑姑抱着云姝,刘浣的小玉翎睡在她盘起的腿心里。我把云姝接过来,沉声道,“小陆子,我们走!” 小陆子扬声道,“驾!” 随着咕噜转动的车轮,我们和撤退的老弱妇孺一起,向呼图城驶去。马车不能停下,时光不能倒转,就像历史也永远有它既定的方向。身后的炎凉城,用它最抖擞的精神,迎来了仁宗在位的第一场也是最后一场大规模的战争,史称平胡之战。 随着避难的百姓大规模地涌入呼图城,王盈变得异常忙碌。 闲暇之时,我经常到临时搭起的收容所去看看百姓的生活。虽然地方有些简陋,但好歹物资充足,百姓们不至于挨饿受冻。 霍勇借天子之名,向全天下颁布了关于李悠的罪诏,企图让这次的发兵师出有名。但罪诏一出,天下哗然。直接导致的后果之一就是,全国的粮价和盐价飞涨,遏制住全国两成交易的钱庄,一夜之间关门大吉。 顿时,民不聊生,怨声载道。 与此同时,突厥由谷浑王坐镇,出铁骑五万,巴里坤为统帅。龟兹由蒙塔和阿勒泰领兵,出兵八万。加上王盈手中的两万士兵,三路共十五万人马,驰援炎凉城。 我每天都会收到小东派人送来的战报,炎凉城久攻不下,突厥和龟兹的物资补给,源源不断。对方丝毫不占优势。 但就在我以为局势被我们轻而易举掌控的时候,阵前又出了大乱子。 我们谁都没有想到,穷凶极恶的霍勇,竟然把谢明岚扣为人质,企图用他交换霍羽。 之后,小东来呼图城,企图把这件事情说的轻描淡写一些。 “王爷的意思是……交给您来决断。霍羽是您抓的,换不换在您一句话。” 我低头看着手指上的鸽血红,沉默。 “王妃?” “玉翎在左边的第三间屋子里,临时请的奶娘正在照顾她。你要不要去看看?” 小东看了我一眼,恭敬地行礼,走了出去。他是最懂人心思的。从认识他开始,他从来不会多问,也懂得留余地。 霍羽被关在呼图城单独的牢狱里,由王盈派了众多的狱卒把守。我请了王盈的口谕,又遣开了在牢门外巡逻的狱卒,单独进去见了他。 他的脸在阴暗的牢房中,有一种鬼魅般的苍白,散乱的头发像是一团枯草。我隔着木栅栏看他,他坐在牢里面看我,用一种嘲讽的神态。这个人,无论在什么境况之下,总是有一种让人讨厌的狂妄。他说,“我早就说过,你还是得放了我。我爹手里的筹码,比你们多得多。” “你得到消息了?” 他勾起嘴角,“也许比你的更快,更准确。” 我的心漏跳了一下,然后说,“谢明岚的命,没有你们想象得那么值钱,我犯不着为了他,把你交出去。因为现在这个时候,你比他更有利用价值。死一个谢明岚,对全局根本没有什么影响。” 他摇了摇头,“李画堂,你说这话,别人也许会信,我可完全不信。这些年,谢明岚要搞什么花样,我们心里都一清二楚。他把谢家的家族生意,一点点地放出去,名义上是树大招风,破财消灾,可实际上却是在帮一股在暗中的势力,企图控制全国的经济命脉。霓裳,治水,工部,拒婚,这些全部都是幌子。他忠的人,姓李,永远不会姓霍。” “你倒是很清楚?” “我当然清楚。我还知道他跟你的男人有过君子协定。想不想知道是什么?”他笑,阴戾减轻了些,但仍然让人有些害怕。 “不想。”我转身就往外走,他在我身后高声说,“李画堂,你不要骗自己了。你企图在我这里找到放弃谢明岚的理由?你还想用什么大局为重的冠冕堂皇的借口去伤害这个深爱你的那人?我告诉你,你要是不把我拿去换他,你会后悔一辈子的!” 我把牢房的铁门重重地摔上,捂着耳朵跑出去,大口地呼吸外面的新鲜空气。 我知道霍羽比霍勇更加暴戾,更有野心,一旦放虎归山,后果不堪设想。他绝对不会放过我和李悠,甚至有可能让江山易主。到时候,不要说是西北,整个天下都将不得安宁。而决定放了他的我,无异于千古罪人。 李悠把决定权交给我,也是把最难的问题丢给了我。他是在试探我的心,还是在考研我并肩作战的能力,此刻已经无法深究。男人和男人之间,永远装着太多女人了解不了的东西。 我让小东带口信给李悠,说我无法做出正确的决定,一切请他定夺。 然而,炎凉城迟迟没有回音。也再没有人给我带来任何关于谢明岚的消息。我的心在斗转星移中煎熬着,对于一个人质,绝不会有太好的待遇。而谢明岚从小含着金汤匙长大,不知道能否承受得住那些屈辱和艰辛。 我开始做噩梦,梦到他在我梦里游走,好像一缕无依的魂魄。他什么都不说,只是看着我,用一种绝望到骨子里的悲伤眼神,看着我。我每次惊醒,都吓出一身的冷汗。 这种僵持的局面一直持续着,直到有一天,日光晴好,小东再次来到炎凉城。 “王爷让我把霍勇带走。”他简短地说。 “王爷最后的决定是,拿霍勇和谢明岚交换?”我心头有一丝丝的喜悦,小东接着说,“金陵的福王那边,传来了讯息。说支持我们的唯一条件是,谢明岚绝不能有事。否则盟誓破,情谊毁。” 我无奈地笑了一下,把手里正在缝制的衣裳放下。我想起了那个温雅的女子。她于江南的俏丽山水中,亭亭玉立。她爱玉兰,同样爱着那个玉兰般的男子。 原来,无论是她还是雪衣,都比我坚持。 霍羽被押走的时候,对我轻蔑地笑了一声,“我早说过,我会离开这里的。李画堂,你记住,我们没完。”他的容颜,全像是内心堕落和黑暗最完美的伪装。那容颜有多英俊,这个人就有多危险。 小东他们走了以后,我请王盈把看守牢房的人都召集了起来。 总共十几个狱卒,跪在院子里,面面相觑。 王盈疑惑地看着我。 “王将军下了命令,任何人都不得靠近霍羽的牢房,是不是?” “是!”众人异口同声地说。 我巡视了他们一眼,“那你们最好主动交代,到底是谁一直给霍羽通风报信的,还有没有同伙。也许这样,我会饶你们一命。” 果然不出我所料,他们都大声喊冤枉。 我从袖子里拿出一个瓶子,“这是药酒。我那日见过霍羽,就把浆糊涂在木栅栏的附近。我的一个朋友告诉我,这药酒一旦和浆糊混合,就会改变颜色。你们谁有兴趣把靴子脱下来试试?” 生死 所有人都沉默,低着头不敢看我。 我看了王盈一眼,王盈说,“给你们一个机会。如果自己主动交代的,还可以保住性命。若是被王妃查出来了,格杀勿论!提供有利线索的,本将军有重赏。” 马上有一个狱卒爬到我脚边,大声说,“报告将军王妃,小的看到,他去了牢房!”他指着身后的一个狱卒,那个狱卒大惊,面色瞬时苍白,“你,你胡说!” “我没有胡说,你趁我们不注意,溜进牢房里面!” 我看着那个狱卒,王盈大喝一声,“大胆,你还不说实话!非要用刑才肯招吗?!” “小的说,小的什么都说……”他开始陈述他几次偷偷给霍羽传纸条,几次伺机要把霍羽放走的过程。他说他一家老小都在赤京之中,他若不帮霍家办事,很有可能会给家人引来杀身之祸。他说着说着,就嚎哭了起来,与他一起跪着的几个狱卒也都低头沉默。 他们本来就是朝廷派来戍边的士兵,家乡多在中土,亲人不在身边。 小陆子跟我说过,做奴才的,有太多的无奈,太多的身不由己,他们的生命在上位者看来,轻贱如蝼蚁。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自保而已。纵使错,也错在命运,错在地位,错在逼他们的人。 “你们以为,替霍勇办事,就真的是在帮你们自己和家人吗?”我叹了口气,让他们都起来,“霍勇等人在赤京中排斥异己,残害忠良。小小的几句逆耳忠言,便会招来灭门的惨祸。上到主人,下到厨娘丫环,无一能够幸免。他岂是会手下留情之人?这次霍勇出兵,全天下都知道他师出无名。王爷他们只有胜了,才能还天下一个太平,还世道一片朗朗晴空。否则,死亡和杀戮就不会停止,所有的老百姓都将活在恐惧之中。道义是在王爷这边的,你们明白吗?” “小的们,明白。” 王盈看了狱卒一眼,对我说,“画堂,那这个人……” “王将军,这次就算了吧。每个人都有重新改过的机会。我此举,只是想让你们知道,大家只有一条心,共同战胜奸佞,才能真正保家卫国。助纣为虐的后果,不仅是引火烧身,也是害人害己。各位都是忠义之士,好好想清楚吧。” 我拂袖往自己的房间行去,走到长廊之下,看到李锐坐在廊凳上,托着下巴看天。 我走到他身边,摸了摸他的头,他也不看我,径自说,“娘,如果一直一直在心里想着爹,一直一直梦到爹,爹是不是就会出现了?我们好像已经分开好久好久了。” “锐儿。”我把他抱入怀中,靠在他的小脑袋上,“等到战事结束,我们一家就能团圆了。” “想想每天都哭。我也想哭,但是爹说李家的男人要像个真正的男子汉。所以我不会哭的。今天我去街上看到好多受伤的人,爹会好好的,对吧?” “恩,爹的身手很好,不会有事的。” 李锐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我抬头仰望着蓝天。白云游走,向着那个寄托着我们太多思念的地方。那个人,是不是也在跟我们望着同样的一片天空?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回到那平静的日子里去,耳边不再有那些饱含生离死别的哀嚎? 两天以后,小陆子匆匆来见我,一进屋子,就“咚”地一声跪在地上。 我正在教锐儿写字,锐儿见此情景很乖地跳下椅子,自己出去了。 “怎么了?”我把笔放在笔架上,强自镇定地问。 小陆子匍匐在地上,“公主,谢大人不好了!阵前交换的时候,霍羽忽然挣脱绳索,用矛刺穿了谢大人的胸口!王爷不让报到呼图城来,是明之偷偷来报信的。据说,就要……就要……” 我的心被狠狠绞了一下,耳边嗡嗡的,大脑一片空白。谢明岚……怎么会?我好像忽然被人按进水里,无法呼吸。下意识地提起裙摆,飞也似地奔出门外,腿脚好像都软绵绵的,也辨不清方向。我随意抓住一个士兵,嘶吼着,“马,最近的马在哪里!” 那士兵愣愣地指着一个方向。 我这一生都没有用这么快的速度骑过马,我用鞭子狠狠地抽着马背,仿佛那样能让我即将炸裂的内心,释放出一些压力来。不断有伤兵从炎凉城运到呼图城和邻近的几个城池去,也有正在办着丧事运送棺木的行仗。我朝着与他们相反的方向狂奔,不敢看那些棺木一眼。 我冲进炎凉城,直奔陇西王府。王府里的人看见我,全都惊愣住。我猩红着眼,用平生最大的力气喊道,“谢明岚在哪里!” 无人回答我。 我一个屋子一个屋子地乱闯,没日没夜的狂奔已经让我精疲力尽。但我只能机械地重复着这些动作,好让内心的恐惧能够稍稍平复。最后,小东赶来,阻止了我,“王妃,请这边走。” 我踩着地上的影子,跟着他走进一间满是药味的屋子。 几个大夫模样的人在围在床榻边,摇头叹气。我踉跄地走过去,凶狠地推开他们,直愣愣地看着躺在床上的人。他的脸白得近乎透明,我好像只要用力呼吸,他就会像烟一样散去。我们有许多年没有见,他仍然是我少女时绚烂的样子,从未改变。 “……小白龙……!”我扑到床边,胡乱地抓着他的手。他的手冰凉得没有一丝温度,我怀疑他身体里的那缕魂魄,已入我梦中,不再在这里。 他一动不动,我把他的手握得更紧。 “不要不理我好不好?”我伸手摸着他瘦削的脸,泪水落进他的掌心里,“求你,睁开眼睛看看我。我有好多话要跟你说,我们之间,还有很多事情没有说清楚……你不要丢下我一个人,好不好?我要你活着,我只要你活着……!”我伏在他的身上大哭,儿时的画面不断在脑海里面涌现。那个蹒跚背着我的小白龙,那个在紫藤花林里哭泣的男孩子,那个我曾经那么喜欢,那么喜欢的少年,那个差点我给了一生一世的男人。 难道,我终究什么都做不了,要眼睁睁地看着,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去吗? “暖暖,不要这样。”有人要把我抱开,我却死活都不肯松开谢明岚。我声嘶力竭地咆哮着,抓伤了抱着我的那个人。那人终于松开手,好似静静地立于我的身后。我贴着谢明岚的手背,一直痛哭,“小白龙,如果你死了,我会马上忘了你,生生世世都忘记你。你再也不能叫我难过伤心。” 他的手指终于动了动,我大喜过望,“大夫,大夫快来看看!” 大夫马上蜂拥过来,把我挤出了床边。我这才感到排山倒海般的疲惫,直挺挺地向后倒去,落进一个熟悉的怀抱里。 我又梦见了孩童时的很多事。谢明岚带着我溜出宫去看戏,我们躲在桌子底下,吃他不知从哪里弄来的糕点。台上的青衣花旦,挥舞长袖,锣鼓铿锵,梨园中的看客振臂喝彩。那个时候,平凡到诸如吃糕点,被戏班老板追逐这样的小事,也能让我高兴许久。也许值得高兴的并不是事情的本身,而是一起做那件事的人。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把名叫谢明岚的人强行按在心底,不让他冒头。而当他游走在生死边缘之时,那些时年日月,便会如一夜春风吹开的千树万树梨花,盛满心头。时至今日,也许与爱情无关,他是我的亲人,我们有独属于彼此的记忆和感情,时空并不能割断。 我在这样的了悟里面睁开眼睛,熟悉的房间,却空无一人。 我起身下床,打开房门的时候,刚好看到刘浣迎面走过来。她见到我,停住脚步,自身后的下人那里接过托盘,越过我,径自进了房间。 她坐在椅子上看着我,我有些心虚,绞着手指,不敢说话。 她心里也有一个人,那个人的分量或许不轻于我心里的谢明岚。 “我们谈谈。” “小浣……”我恳求。 “必须谈谈!” 我只能在桌子旁边坐了下来,她把一碗稀饭推到我面前,眼睛看着别处,“饿了吧?先吃点东西。明之亲手熬的。” 我拿勺子拨了拨粘稠的米粒,犹豫地说,“谢……” “没事了。去鬼门关走了一圈,被你拉回来了。”刘浣把袖口的缎带仔细系好,面无表情地说,“王爷在城头守了两天两夜了,谁劝都不肯听。对方暂时不会进攻,你吃完了东西,就去看看他。” “我……” “李画堂!”刘浣“砰”地一声拍桌子,猛地站起来,“你不要太过分!你最好搞清楚,到底谁才是你的丈夫,谁才是孩子们的爹!你在那么多人面前,对谢明岚真情流露,我不管。你伤透了他的心,你到底懂不懂!你一口一个小白龙的时候,想没想过他的感受?现在让你去劝劝他,你居然犹豫!” “不是的……!” 刘浣往外走,头也不回地说,“有什么话,你去说给他听,不要说给我听。要不是东大人叫我来,我才不来!” 喝完了粥,我换了一身紫色的衣裳,往城楼的方向走去。 我和李悠,必须得谈谈。 豪杰 我走过府中的花园,看到一个小小的男孩子正跟李旦说话。他长得异常好看,乌黑的眼珠子,白白的皮肤。就是一身衣服,略显贫寒。 “墨墨?”我试探地喊了一声,那男孩子扭过头来看我,欢欣地叫起来,“姐姐,姐姐!”并向我跑过来。 他已经长得很高,圆头圆脑的。可这个时候,他不是应该在葡萄园,怎么会到作为战事前线的炎凉城来? “墨墨,出了什么事?” 他低头,抓着衣摆不敢说,还是李旦走过来说,“若兰不见了。墨墨来王府打听她的行踪。” 我还没说话,墨墨就嚷道,“因为姐姐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她肯定是来找明之哥哥的!” 我会意。说起来,这些年,并未听说明之和若兰之间有什么故事。明之一心在厨房之中钻研,若兰也甚少来炎凉城做客。难道两个孩子有不为人知的隐情? “墨墨,你先别着急,我们去找明之问问看。”我转向李旦,“李旦管事,这件事情就交给我吧,战争时期,你肯定有很多事情要忙。” 李旦点头,面无表情地行了礼,转身走了。 我和墨墨一起去厨房,转了一圈没看到明之。厨房的管事说,明之不久之前出去了,好像是去城中办事。我和墨墨又马不停蹄地奔到街道上,因为战事,商铺几乎全都关着门,偶尔有几家开店经营的,也多拿来收容伤员或者卖生活的必需品。我们找了许久,终于在城中一棵大榕树下找到了两个人。 墨墨要喊姐姐,我捂住他的嘴,把他拖到角落里。 榕树的树冠撑开了一片阴凉,明之的身上凝聚着点点的日光。他低头看着啜泣的女孩,面露难色,“若兰小姐……” “我早说过我不是什么小姐,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果农!”若兰跺脚,猛地把掩面的手拉下来,无畏地仰望着明之。几年过去,她已经蜕变成一个美丽的少女,有所有少年憧憬的姣好和婀娜。那美丽虽然不是倾国倾城,但于荒漠戈壁之中,亦是一道风景。 “明之只潜心饮食造诣,并不存儿女私情……” “我爹让我嫁人了,你懂不懂?你到底懂不懂!” 明之正色道,“如今西北正值多事之秋,王爷为百姓天下劳心,明之只得孝犬马之劳,无暇旁顾。” “木头,你到底知道不知道我喜欢你啊!”若兰扑上去抱住明之,明之挣脱不开,有些急了,“若兰小姐,你还请自重!若兰!”他语重心长地唤一声,按住若兰的肩膀,强行把她与自己分开。他的兔眼闪亮,几年风霜,少年也已长大,“霍党未灭,何以家为?请珍重。” 明之大步地离开,剩若兰一个愣愣地站在树下,不知在想些什么。墨墨要走出去,我按着他,“这是女人之间的事情,你先回王府等着。” 墨墨似懂非懂地看着我,又朝若兰那里瞟了一眼,这才心事重重地走了。 我走到少女的身边,少女的意识似乎正在神游,并没有注意到我,直到我重重地叹了口气,“唉”了一声,她才猛地跳起来,脸上还挂着泪水。“王……王妃?” “我不喜欢繁文缛节。你小时候怎么叫我,如今还是怎么叫。”我径自在石凳上坐下来,拍了拍身边空的位置。若兰扭捏了一下才过来,用袖子胡乱地擦着脸,妆容都有些花掉了。 我开门见山,“你喜欢明之?” 她一惊,似乎下意识地要否认,可马上摇了摇头,口气里有几分自嘲,“姐姐刚刚定是都看见了。他拒绝了我,我也不再妄想了。” “明之啊,我是知道的。”我仰头,缓缓地说,“小时候他收养过一个小妹妹。后来因为家里不好,那个妹妹送给别人了。他是个很温柔善良的孩子,他在给不起的时候,不会轻易许诺的。但也许,他骗了你?” 若兰看着我,嘴巴微微张开,“姐姐这话怎么说?” “男人总是觉得自己很有担当,总是觉得他们扛起一切就是为女人好。”我叹了口气,“因为我曾经经历过你现在经历的事情,所以,我用过来人的经验教训告诉你,错过了就没有了。你觉得他喜欢你么?” “也许……也许……”若兰羞红了脸,“是喜欢的吧。” “那我们就不要放弃。”我揽着若兰的肩膀,笑着说,“现在是战时,王爷对他委以重任,好男儿志在四方,我们不该拖累他们。等到战事结束了,你再亲自问问。这件事情我会帮你,毕竟给你们俩牵红线的是我呢。” 若兰捂着脸,说不出话来,像早春里枝头的红花。我笑着,准备起身。 “哦,对了姐姐。”若兰拉住我,“我来,是还有一件事情要告诉你们。” “怎么了?” “战前,村里收到了中原的一笔大单子,爹就派人把葡萄送去了。本来早就该回来了,可是运葡萄去的大牛哥给我爹来了一封很奇怪的信,我看到的时候,我爹已经把信烧得差不多了,我只看到金陵,福王等几个字。” 我的心咯噔了一下,“你爹说什么没有?” “没有。他让我保密。还说万一大牛哥回不来,绝不能告诉牛婶。”若兰锁着秀眉,“可是我觉得很奇怪。大牛哥对这一带的地形那么熟悉,葡萄又已经送完了,没有什么累赘。按理来说两手空空的,回来并不难啊。” “若兰,谢谢你,我必须马上去告诉王爷这件事。”我疾步向城楼的方向走去,在城楼下面,看见小东正从石阶上走下来。他看到我有些吃惊,“王妃,您怎么来这里?” “王爷在上面吗?” “在……在的。”小东迟疑地往上看了一眼,“不过王妃最好不要去……王爷说谁都不见的。” “你说我有紧急军情。贻误军机,后果自负。” 小东连身应是,上去了一回儿,另一个人下来。我仔细一看,是李旦,“王妃,王爷说,有什么紧急军情,告诉小的就可以了。这里危险,请您速速回府。” “混蛋!”我一把推开李旦,提起裙摆就往城楼上走。李旦连忙拉住我,“王妃,您不能上去!” “放肆。你敢拦我?”我一眼瞪过去,李旦面无表情地说,“小的得罪了。可这是王爷的命令!” 他拖着我往下走,我欲朝城楼上大喊,忽然看到黑压压的流矢,铺天盖地而来,好像隐天蔽日的蝗虫。李旦护住我,迅速地躲在墙角,城楼上角声大作,满是士兵奔走的震动声。 我很清楚,我方虽然也聚集了十五万的大军,但守护炎凉城的,只是王盈手下的那两万精兵。因为龟兹和突厥并不熟悉汉人的打法,加上守城也不是他们所长,是以他们都在城外扎营。 李悠本来佯装成炎凉城内兵强马壮的假象,所以对方以为我们补给充足,为了减小损失,一直没有发动连续的强攻。此刻看这漫天的流矢,显然是他们为了探察我们的底细而发起的一次强攻。 霍羽脱险,以他多年浴血沙场的经验,战争的主动权不知将握在哪一方的手中。 小东一面挥剑挡着箭雨,一面急急地从城楼上退下来。我连忙叫他,“小东,王爷怎么样?” “闪避及时,没有事。”小东沉着脸说,“王妃,只怕不好,刚刚李丁截了其中的一支箭察看,其做工精良,选料考究,怕是金陵所出。” 我的心往下沉,“你……什么意思?” “福王,或许倒戈了,形势于我们大大地不利。小的还有要事,先行告退!”小东说完,急冲冲地走了。 在金陵我见福王的那一次,对我这个叔叔并没有很好的印象。他在朝中的风评一直也不是太好。但我万万没有想到,他先是诱我们换了霍羽,放虎归山,后又供给大量精良的武器给敌军,欲置我们于死地。这一切,玉蝉知道吗? 李旦护送我回府,我们刚入府门,李丁就匆匆忙忙地跑回来。他手里举着一封信,也顾不上礼节,一把拉住李旦说,“老兄弟,是了!我们的猜测对了!刚刚才收到小齐从中原发来的密信,说福王叛变,联合霍党的人四处抓他。他受辛家的帮助,暂时躲了起来!” 李旦的脸本来就阴沉,现在已是满团的乌云。 我问,“送信来的是谁?” 李丁想了想说,“是一个包得很严实的人。听声音应该是个姑娘,放下信又匆匆忙忙走了,连姓名都没留下。不过要我代她向她姑姑和姑丈问好。” 我和李旦马上就明白了来者何人。 “胡闹!这么危险的地方,也敢一个人单枪匹马的来!”李旦说,“何况还是个姑娘家,她不要命了!” 我却明白。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小齐定是着急向炎凉报信,却苦于无法脱身,向晚便自告奋勇。当年的小丫头们,如今各个都是女中豪杰。现下整个金陵乃至江南,也都变成了霍勇的爪牙之地,我们远在千里之外,实在替辛镇的他们担心。而远在赤京的李纯,王明珠他们,又究竟如何呢? 69 69、意外 ... 我终于在夜里的晚些时候,见到了李悠。他的眼中布满了血丝,但无论什么时候,姿仪都是从容不迫的。他一见我就劈头盖脸地数落,“李画堂,你知道不知道城楼是什么地方?像今天这种危险的情况随时有可能发生!你还要不要命了!” 我捂着耳朵,像个小孩子一样躲着他的声暴,他用突厥话咒骂了一声,疲惫地坐在榻上,闭起眼睛。 我偷偷瞧他,下巴上青青的一块,想必是胡子有好些天没刮。 “王爷……” 不理我。 我挪到他身边,伸手捏着他的肩。他起先绷着身体,无声地抗拒我,而后慢慢地软了下来。我欲张口说话,他的头却靠在我的小肚子上,打起了极细微的鼾声。他太累了,西北的重担,国家的兴亡,全都压在他一个人的身上。他有好几次都跟我说,自己不是神。 我抱着他的头,听到他似乎在梦中轻喃,“皇上……臣定信守承诺……保李氏江山……” 其实,随着经年累月的相处,我越发觉得他是一本我看不懂的书。他有一个我怎样都无法涉足的世界,或者说有太多我不知道的经历和秘密。我叹息着摸了摸他的脸,把他轻轻地放在榻上,就要转身去给他拿毯子,他却一把拉住了我的手腕。 “暖暖。” “嗯?”我顺着他,在塌边坐下来。他没有起身,依然躺着端详我。 我被他看得不自在,扭捏地说,“你不要这样看我。谢明岚的事情,我是情难自禁。你知道的,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死。你心里怪我,我也不好受。你们两个对我都很重要,非要我去分个轻重,我……” 他忽然伸手捂住我的嘴,掌心留有风沙的气味。 我看着他,他却笑了起来,“是不是无论过去多少年,你都还是个小女孩?” 我要说话,他却把我的嘴捂得更紧,慢慢地坐了起来。他的眼睛,有碧澄湖一样的静谧,有时又有南湖的风流意气。他笑起来,像个锦绣年华的少年郎,有些全无顾忌,“暖暖,我快到而立之年了,争与不争,我心中都有数。你若是执意要跟着他,我就算闹得翻天覆地,在你面前自刎,你还是跟着他,至少心是他的。公 子 肉 但我知道你不是一般的女孩子,你不自私。你分得清道理和道义,所以我放心。” 我被他说得有些害羞,垂下眼皮。 他靠过来,伸手把我抱进怀里。他脖颈上都是细密的汗水,有一种清奇的味道,并不惹人讨厌。他换了慈父的口气,“孩子们都好吗?我每天都想他们。第一次跟他们分开这么久,心里总是空落落的。老了,越发懂得儿孙福。” “都好。只是他们每天都想你,要听着你的故事,才肯入睡。云姝变得很安静,谁抱她都只是咯咯地笑,她只有在你怀里的时候才是个兴奋的小婴儿。”我用额头磨着他下巴上的胡渣,双手环住他的背,“你为什么都不问我想不想你?真不把我当你家的了?” 他笑起来,情意在眼波中浮动,“那你呢?我的大孩子。” 我没有回答,只是凑过去吻住了他。 在战火里的激情,总是有几分新鲜的。王府是作战的指挥地,外面彻夜都有人跑动。窗纸上像走马灯一样,滑过一个又一个黑影。我双手捂住自己的嘴,企图不让呻吟声惊动外面的人,可是那销魂蚀骨的快意让我浑身软绵绵的,时不时还是会从指缝里泄露几声。李悠把我抱起来,我们相对而坐,他托着我,进入得更深。我低头咬住了他的肩膀,似乎只有这样,才能缓解浑身的战栗。交颈缠绵之中,我们共同攀上了巅峰。他却并没有就此停下来。 分开的这些天,我们内心的渴望,像是夏季里一场忽至的大暴雨。 当天边呈现出曙光,拥着我的人动了动,起身穿上衣服。 穿好了之后,他低下头来吻我,“再多睡一会儿。” 我这才想起若兰的事情,拉住他的衣襟,“若兰说葡萄园之前接了一笔大单子,送葡萄去的人迟迟没有回来,还给村长写了一封奇怪的信。上面提到金陵和福王什么的。要紧么?” 他沉吟了一下,“应该不要紧。” 我懒懒地打了个哈欠,终于安心,缩进被窝里面继续美梦了。 经过大夫们夜以继日的连续治疗,终于让谢明岚好转起来。我不太敢去见他,只是旁敲侧击地问明之他的情况。因为他的饮食都是由明之料理的。 “谢大人能坐起来说一会儿话。东西也吃得多了,王妃就请放心吧。” 听他这样说,我松了口气。可下一刻,外面忽然起了些骚动,好像发生了什么大事。明之跑出去看,一会儿跑回来说,“王爷要开城门!” “什么?为什么突然开城门?”我不解,敌军分明就在城下不远的地方啊? “具体情况小的也不知,弓箭手都去城墙上待命了。好像听说,是有个人突破封锁线,硬闯了过来!” 王府里虽然还是秩序井然,但大家显然都在热烈地讨论这件事情。我和明之往府门口赶,正好遇上了从房里出来的谢明岚。一个内务房的下人正扶着他,我走得太急,差点撞到他身上。zz “对……”我低着头,脸上不觉火辣辣的。 “没关系。”他的声音有点哑,口气比往常更加地清淡。 我们俩就在原地杵着,互相之间不知道说什么好。似乎这次以前,我们已经有许久不曾见面。这次以后,我们之间的距离又拉开了一大截。我只看到他露出的手臂,比扶着他的人的手背还要苍白许多。心中不由得又是一阵抽痛。 忽然,一个人朝我们跑过来。 她的动作幅度太大,一下子把我碰开了些许,等我站定,她已经一把抱住了愣怔的谢明岚。 该来的,总是会来的。 谢明岚僵垂着双手,目光似是本能地看向我,我瞅了那女子一眼,低下头转身。 “你怎么样?要紧不要紧?”身后女子的声音,温婉如同江南。 “玉蝉?你怎么会在这里?……那个穿越烽火线的人,不会就是你?” 明之亦步亦趋地跟在我的身边,我们走出了老远,他才敢说话,“这个康平郡主也是个胆大的女子。战火硝烟之中,敢单枪匹马闯到炎凉城来。这份情谊,叫人感动。” 我笑了一下,并不接话。我早就说过,中原的女子个性刚烈,敢爱敢恨的,也不在少数。否则,那么多可歌可泣的故事,要由谁来演绎。我注定是一个平凡的女子,只不过老天偏爱我罢了。也许,是该回呼图城城去了。因为忽然很想念几个孩子。 晚上,李悠回来的时候,对于李玉蝉的举动也是赞不绝口,“一个女子,敢于如此,确实胆识过人。据说,她一把火烧了福王的仓库,还把几本重要的账簿销毁了。因为不齿父亲的背盟而离开金陵。暖暖,你说……暖暖?” 他靠过来,我继续心不在焉地看着手中的书卷。 “怎么了,心事重重的样子?” “有些担心哥哥和明珠。”我放下书抬头看着他,“还有李氏的江山。” 他的眼中有一团浓重的迷雾。半晌才扯了一下嘴角,拖来一张椅子坐在我身边,支着下巴问,“那不妨请公主说说看,接下来的谋略?” 我被他孩子气的举动逗乐,拍了他一下,“你不是心里都有数了?非要折磨我这颗笨脑袋干什么。西北的战局并不是唯一的部署吧?福王的叛变你算到了吗?赤京中的局势能否被我们掌控?战争何时结束?”我一口气问了好几个问题,他连连摇头,伸手挂了一下我的鼻子,“好奇宝宝,你一下子问这么多,我怎么回答?” 我握着他的手,无比认真地说,“你只要告诉我,谁会做皇帝。” 他愣了一下,月光贴在他的脸上,“暖暖,你希望谁做?” 我咬了咬嘴唇,不敢看他明亮的眼睛,“江山不改,细水长流。” 我听得他极细微的一声轻叹,然后摸了摸我的头发,就转身去睡了。我本来想追问,可是他入睡得极快。我不忍心打扰他。 半夜,下人来通报说突厥和龟兹的联军来人了。我和李悠匆匆披上衣服出去看,阿勒泰风风火火地进了大堂,刚站稳,就把他的战戟咚地一声竖在地上。大地仿佛震了三下。 “阿勒泰,你这是干什么?”我不解地问。 “干什么?阿尔斯兰,你说我干什么!”他用一种咄咄逼人的口气问李悠。李悠揉了揉前额,淡淡地说,“霍羽派人攻击你们了?” “岂止是攻击!粮仓在哪儿,哪里守备弱,他全都知道!” 我心下一惊,“难道我们这里出了内奸?” 阿勒泰要说话,李悠摆了摆手,一个眼风扫过去,“不是事先跟你打过招呼了?也没有什么太大的损失吧。你们的粮草被烧了多少,我赔多少。” “阿尔斯兰!妇人之仁不是你的作风!”阿勒泰看了我一眼,活生生地把后半句吞回去,“你要再这样,这战没法打了!龟兹国内的两个王子正斗得死去活来,诺力在突厥半死不活,我们拖不起呀!早早下决断!只要把这帮孙子弄回中土去,你们汉人的事情,便自己解决吧!” 我听得云里雾里的,虽然知道李悠一直不让龟兹和突厥参战,但他具体是怎么想的,只有他自己最清楚。 阿勒泰走了以后,我们两个坐在大堂上,夜露凝重,我等他主动开口说。 “暖暖,有些事,我必须要告诉你了。” 反攻 我的心思还悬在内奸一事之上,李悠却拉着我去了他的书房。 他的书房我很少来,这几乎等同于他一个人的世界。 他自书架上的暗格里取下一个盒子,放在书桌上,慢慢地打开。我凑过去看,居然又是一道圣旨!他把那道圣旨取出来,摊开在桌面上,只见上面只盖有我父皇世宗皇帝的玉玺,空无一字。 我不解地看着李悠,李悠沉吟了一下说,“暖暖,你看过三国的戏,对吗?” “恩,看过。”我的心跳得很快,我不知道父皇留这一道空白的遗诏,意欲如何。 “白帝城托孤,可知道?”他握着我的手,拉我坐下来,用平淡的口气询问。我点了点头,望着他棕色的眼,手心出了汗水。 “刘备把后主托付给孔明,并说,‘君才十倍曹丕,必能安邦定国,终定大事。若嗣子可辅,则辅之;如其不才,君可自为成都之主。’” 我的手抖了一下,浑身的温度都退去,只得垂下眼睛,掩饰慌乱。 “诸葛孔明后来尽心辅佐刘禅,并无二心。”我颤抖着嘴唇说,“何况我哥哥,素有仁心,并不是阿斗……” 李悠脸上的表情像笑,却又有什么东西藏得极深,我的后背一阵阵地发凉。他的声音像流水一样,“皇上自不是刘禅,我也不敢称孔明。先帝托孤,我愿为你们父女守李氏江山,可你不知皇上是如何对我的。” 他自站起来,挺拔的身影立于窗前。那个我无法涉足的世界,似乎露出了一点曙光。 “你的哥哥,并不像你所说,是一个有仁心之人。实际上,他刚愎自用,用人多疑。一开始,我苦心布局的时候,并没有发现他的意图,直到谢翁致密函,细说秦尧和秦奘二人的失踪,我才开始起疑。霍勇一党虽只手遮天,但残害忠良,天地不容。皇上身为一国之君,本应亲贤臣远小人,但谢翁几次求见欲保秦家父子,皇上皆称病不出,此其一。其二,先皇在世之时,已与我商定民间商事,为日后对抗霍党,做周全的准备。李家虽然财力雄厚,但若没有先皇的默许,不可能接连收购吞并那些商业的巨头。但此情况,在先皇去世,新帝登基之后,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我们受到了一股强大势力的压制,甚至这股势力一度顺藤摸瓜,要查出处在幕后的我。这便是我们金陵之行的因缘。此其二。” 我喘了口气,动了动僵硬的十指。 他给我倒了一杯温水,我咕咚一口喝下,仍然觉得喉头酸涩。 “当时,谢翁与王悦大人极力主张新政,皇上出于维护皇权的考虑,终于首肯。但新政中有几项抑制霍党,拔除结党营私的措施,不知为何,并没有得到皇上的赞同。事后,皇上自作主张,更改了新政的条例,谢明岚事先得知,想法补救,却被霍党洞察先机,困于谢府。新政失败。” 我知道,这段故事里,雪衣起了一定的作用。 “之后,皇上越发不重王谢二家,此次霍羽欲出兵西北,他也没有反对。甚至围困谢府,彻查谢翁门生,赤京中的布局已经完全被搅乱。谢翁高龄,如今卧病在床,并不是外界所传闻的,被霍党压制。而是因为皇上口谕,要谢翁告老。” 我手中的杯子啪地一声落于地上,碎成了细小的白片,反射着灼眼的光。我仰着头看李悠,眼中不觉浮上水雾。 “迷幻散仍禁品,但微量服用却有镇痛安神的作用。龟兹进贡之时,有少量存放于皇宫中的府库,只供皇帝一人使用。而龟兹的两位王子,数年前出使我国时,由当时身为太子的皇上和谢明岚偕同游玩。彼此志趣相投。上次袭击我们的死士的尸体,经外公查看,几人臂上有崭新的疤痕,而那个位置,本该刻有的,应该是大内高手的印记。康平郡主说,福王历来与霍党不合,不可能与之同流合污,之所以叛变是收到了来自赤京的神秘信函。不久前,我修书一封,呈给赤京中的皇上,详细阐述了西北的布局,并希望得到他的理解和帮助,共同清君侧。结果,今夜你全看到了。” 我伸手抱着他的腰,用尽全身的力气,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克制住由心底而生的战栗。他俯□来回抱住我,慢慢地蹲下来,凝着我的眼睛,“暖暖,我一直在给他机会,他若不是一心要逼我于水火不容的境地,我愿意做孔明,甚至在成事之后,我可以连孔明都不做。我和谢翁,秦大人,王悦大人,在每做一件事的时候,都替身为帝王的他考虑。他却怀疑我们,背弃我们,帮着霍党破坏我们的所有努力。在你离开炎凉城的时候,我还在给他机会,我给他写了整整十五页的信,先皇的嘱托,当今的局势,我们的苦心,全都讲给他听。” 他摇了摇头,苦笑了一下,“他仍然没有相信我。” 其实在我上一次去赤京之时,就隐约察觉到了李纯对于李悠的芥蒂。这样的芥蒂,已经是一个不能打开的死结。无论李悠和谢太傅他们做什么,李纯还是认为,他们在打江山的主意。 父皇在世之时,曾说我的哥哥李纯并不是帝王之才。当时我只觉得他有些优柔寡断,缺乏君主的魄力。却原来,他缺乏的不仅仅是魄力,还有帝王的心胸。反观我面前的男人,才是真正的帝王之才。可打心底里,我不愿意他到那个孤家寡人的位置上去。 “我……”我要开口,李悠却低头封住我的嘴唇。 不管在什么样的境地里面,只要在他的身边,只要这样亲密无间的距离,我的心就会慢慢平静下来。 他轻啄着我的嘴唇,“暖暖,我不能跟你保证什么。我现在,只想在事情更糟糕以前,阻止它。所以,你愿意把鸽血红给我吗?” “嗯?” “突厥和龟兹只能止步于炎凉城,汉人的事情,必须由汉人自己来解决。而鸽血红,正是我训练的军队的兵符。”他握着我的手说。 “兵符?”我一时反应不过来。 “是的,号令军队的权利一直都在你的手里。只要你不愿,我便什么都不会做。暖暖,在我把鸽血红交给你的那一天起,我就对李氏江山宣誓了忠诚。至少对于你,绝对忠诚。” 我看着手指上血一样的宝石,慢慢地把它退了下来,放进他的掌心里,“悠,无论你做什么,我都相信你。” 他合上手掌,抱了我一下,“我的暖暖,谢谢你。” 战争好像刚刚才开始一样。李悠终于一改保守的打法,开始指挥联军进攻。巴里坤率领一支队伍,连夜奔袭了对方的粮仓,把他们的供给线破坏。蒙塔和阿勒泰则和对方的左路军狭路相逢。英勇善战的龟兹人,自然没给他们好脸色看。 霍羽企图让联军突破第一道封锁线,直奔炎凉城而来,但炎凉城固若金汤,小东负责守城,刘浣仍然是督军,夫妻俩配合得天衣无缝。 我帮忙李旦负责内务,李丁负责供给,其它人组织城中百姓有序地疏散。 随着龟兹和突厥战争的结束,西北各地在不知不觉中已经结为了一体。此次的战争,更是让各国都团结一心,无论是龟兹和突厥都敞开大门迎接难民,供给资源,与炎凉城共存亡。谷浑王在突厥坐镇,而那云则是以蒙塔妻子的身份在龟兹协助龟兹王。 她和蒙塔的孩子,也许要在战火中诞生,但是它会给我们带来新的希望,也会得到我们所有人的祝福。 另外,李锐和李想开始给我们写信。 我和李悠一封,托杜外公一封。 托杜外公每天都忙得不可开交,安排伤兵,购置草药,组织大夫抢救伤患,但每天临睡前都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给我念小鬼写的信,读完了之后,还非要和李悠一人回一封。他们祖孙倆挤在一张书桌前面较劲,都是一把年纪的人了,却跟小孩子一样。见到这样的情景,我的心里没来由地涌入一股暖流。也许有一天,吃过晚饭,我们一家人围坐在石桌上,桌上放置一盘葡萄。外公唱着突厥的牧歌,锐儿和想想坐在他的身边,我和李悠抱着云姝,一家人会很快乐。 这才是我想要的生活。 一天早上,我和李旦商量着粮草的事情,走到花园里的时候,看到玉蝉正扶着谢明岚散步,两个人有说有笑,神态自然。我看到谢明岚的气色已经好了许多,几天不见,羊脂白玉一样的脸,又恢复了光泽。 李旦停步,我也只好停下来,而那边谢明岚和玉蝉也已经看到了我们。 “王妃,小的先行退下准备。” 李旦抬头看了我一眼,躬身退开了。 我有些不自在,刚想抬腿走开,那边玉蝉开口了,“画堂?” 我只能笑着应道,“玉蝉。抱歉,这段时间很忙,你来炎凉城,我也没好好招待你。” 玉蝉松开谢明岚的手,走到我面前,眉梢眼角都是温柔的笑意,芬芳淡雅,“好久不见了。”一句话,说的落落大方。 “恩。”我偷偷瞅了一眼谢明岚,他的神态也全无不自然,甚至在轻轻地微笑着,整个空间里,好像就只有我一个人在别扭。事到如今,还有什么放不开呢?经历了那么多事情,甚至是生死,我们都应该看开了。 那颗酸涩的青梅,也终于是落下枝头了吧。 我拉着玉蝉的手说,“不如,我带你们到炎凉城去逛逛?虽然是战时,也有一个好吃的去处。谢大人一起吧?” 玉蝉回头看了谢明岚一眼,谢明岚点头,她欢快地笑起来,“好呀!” 放下 当我们走到大街上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出了一个不算太好的主意。 因为没有人说话,气氛有些尴尬。 玉蝉和谢明岚单独在一起,或者我单独和玉蝉在一起,甚至可能我单独和谢明岚在一起,都有话可以说。可独独我们三个人走在一起,好像谁和谁说话都不合适。我很想走快一点,让他们多一些机会交流,可我一走快,他们就自然地配合我的步伐,最后到了赛里木大婶的小店,我们还是谁都没有说话。 赛里木大婶正在门口晒豆子,看见我来,忙笑盈盈地说,“呀,王妃,您怎么有空来这里?” “想念你的手艺,带两个朋友来尝尝。”我为赛里木大婶介绍李玉蝉和谢明岚,赛里木大婶把我们让进小店里,仔细地擦了擦桌椅才让我们坐下,“战争时期,没有太多可做的,不如我就清炒几个小菜,几位将就着吃吃看?” 谢明岚抱拳道,“辛苦您了。本来不该在这个时候来叨唠,但王妃极力推荐了您的手艺,我们这些远方来的客人,就有些嘴馋了。” 玉蝉接到,“汉人有一句话叫酒香不怕巷子深。想来您这里的酒特别香,才会让吃惯了山珍海味的陇西王妃,如此赞不绝口。” 赛里木大婶红了脸,连连摆手,“哪里哪里,是王妃过奖了。我这点小手艺,还是跟王府里的明之偷学的。要真的说好,他做的菜才叫好吃。几位先坐着,我去厨房忙。” 赛里木大婶离开以后,玉蝉好奇地问我和谢明岚,“明之是谁?” 我笑道,“王府厨房里的一个神人。什么菜只要看过见过,就能做出**分来,时常有新的花样。我的嘴自从被明之养刁之后,已经很久都看不上别家的手艺了。” “一点都不夸张。”谢明岚很自然地掏出手帕擦了擦手,“他做的菜味道很特别,好像吃的时候,能体会做菜的人的种种用心。我真怕吃惯了他的菜,回到赤京之后,会饿肚子。” “这么神奇。”玉蝉微笑,眸光闪亮,“那我可要拜托那个明之师傅哪天做给我尝尝。”说完,她伸手去拿桌上的茶壶,站起来要给我面前的杯子斟茶。我连忙伸手捂住杯口,还没说话,谢明岚已经说,“她不喝这种茶。” 玉蝉愣了一下,我也呆住了,包括谢明岚自己,好像都没有反应过来。 我看着他的脸,心中苦笑了一下,自玉蝉手里接过茶壶,“我是地主,还是我来给你们倒吧。” 我倾身到谢明岚那边,为他斟茶的时候,偷偷看了他一眼。不知是不是因为自杯中飘起的水雾,他的目光有那么一抹莹亮,极快地消逝了。欺骗别人和自欺欺人相比,后者更难。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很难再在他的脸上看到儿时跟我在一起时的笑容了。温柔的,明媚的,绚烂的,像是极热烈的凤仙花。那个时候不管用多少美好的辞藻来形容他,只会嫌不够的。有时李纯甚至还会打趣他,说明岚心甘情愿地跟在小六身边,不是没有缘由的。跟了小六之后,眼见着整个人都变得水灵灵,也热闹了。 “画堂,太多了!”玉蝉叫了一下,我才回过神来,茶水已经从杯中溢出来,流得到处都是。“呀。”我惊慌之中又被滚烫的茶水烫到,手背火辣辣地生疼。手一松,茶壶就摔到地上去了。 我还未察看伤势,手已经被人拉过去。 “怎么样?严重吗?”谢明岚从怀中掏出手帕小心地擦拭着我被烫到的手背,头也不抬地对玉蝉说,“玉蝉,快去厨房拿些茶油来。” 玉蝉怔怔地看着他,他又道,“还不快去?” 她这才转身往外奔。 “疼吗?再忍一下。怎么总是这么不小心?”他轻轻地对着我的手背吹气,像小时候一样。我别过头去,眼眶渐渐湿润。过了一会儿,他似乎才察觉不对劲,不自在地看着我,手却没有松开。 “小白龙。不要再对我好了,我不值得。我从来没有为你做过什么。”我握住他冰凉的手指,抿着唇,想要忍住泪水,“你已经被我耽误了太多年了,现在有一个这么好的女孩子在等你,千万不要再为我做傻事。我欠你的,这辈子再也还不了你,你到底明不明白?” 他锁着眉,凝望着我,最后把我的手指放到嘴角,轻轻地摩挲着,有温热的液体落在我的指尖,刺痛了我的心。 “葡萄,我都明白。但是你知道吗?从那年,你拉着我的手,在御花园里奔跑的时候开始,你就是我的世界里唯一的光。我可以对玉蝉好,但那不是爱情,是感激。我的心只装了一个人,完完整整,再也没有多余的地方。”他看着我,眼眶红透,“花年年常开,爱便生生不灭,这是我的誓言。你没欠我什么,你甚至不用在意我。但经历这次生死,我更加明白,我不想到那个没有你的世界里去,哪怕呆在这个世界里,只能远远地看着你幸福,永远一个人,我也愿意。” “傻瓜……你怎么就……” 小店的门忽然响了,我只看到一个身影和角落里放置的那瓶茶油。谢明岚的手僵了一下。我很明白,我们今生,已经不可能再续前缘。我有完全信任我的丈夫,我有一群可爱的孩子。我和谢明岚,本来就只能远远地看着彼此的。而我发现他对玉蝉,也不完全是他自己说的那样。 “小白龙,你随我去一个地方。”当下,我做了一个决定。 赛里木大婶在厨房里面忙,听不见我们的叫唤。我给她留了个纸条压在桌子上,说以后再来。 谢明岚跟着我回到王府,我带他去了冰窖。那里躺着一个女子,我想等战火平息之后,送她回自己的故乡。我停在冰棺前面,回头看身后的谢明岚。他眼睛睁大,显然很吃惊,“她……” “没错,就是杜雪衣。” 谢明岚缓缓地走到冰棺前,手慢慢地抬起来,瞬间又垂了下去,握成拳头。他并不是一个无情的人,他甚至很重感情。以前,只要是给过他一个笑脸的老婆婆,他都会记得很久。只是雪衣要的东西,他没法给。 “她是怎么死的?”他的声音,比冰窖还要冷。 “她是在突厥死的,霍羽杀了她。她死前求我不要告诉你。只说她去了远方。”我摇摇头道,“但我现在,宁愿违背她的遗愿,也不能不告诉你。因为我们,已经造成了她的不幸。你收了她,却没有善待她,至少没有正视过她对你的感情,所以她才会冒死去霍羽身边当卧底。而玉蝉呢?你知道她对你用情至深,你如果执意伤害她,她会不会变成下一个雪衣?” 谢明岚看着冰棺中的雪衣,沉默不语。只是有一团火焰,在他眼中烧了起来。 “小白龙,我们在那一年就已经错过了,停止制造悲剧吧。”我走过去,握着他的手说,“我嫁给李悠的时候,满心满眼都是你。我只是认命了。可是这么多年过去,我过得很好,我也渐渐明白,没有什么事情是绝对不能改变的。我把你放在心底,给我的丈夫和孩子幸福。也请你把我放在心底,去给另一个女孩幸福,组建一个完整的家庭吧。我能给你的全部,只是一段逝去的曾经,而你的现在和将来,玉蝉可以给你。不要再固执了,我没有她爱你。世界上能有几个人肯为你,背井离乡,众叛亲离,穿越千山万水?” “小葡萄。”谢明岚摇头,想要阻止我说下去。 “你不感动吗?你的心里真的没有她吗?你看着我的眼睛回答,真的一丁点都没有?” 他看着我,张了张嘴,却什么话都没有说出来。我伸手抱了抱他,又很快地放开,“小白龙,我求求你,给自己也给玉蝉一个机会吧。不要永远靠着回忆活下去。如果你不能幸福,我的幸福就不是完整的。所以带着我的祝福,尝试去爱吧!” 他没有马上回答我,而是匆匆看了雪衣一眼。我知道,也许他内心也在重新思考。 我们从冰窖走出来,神态都轻松了很多。谢明岚让我把雪衣的后事交给他来办,我当然同意了。也许,这对于雪衣来说,是最好的结局。她到死都不忘了这个男人的幸福和快乐,由他亲手处理,她应该能含笑九泉了吧。 我们一边走,一边聊,我忽然想起当年离开赤京时,交给他的虎啸营的虎符,忍不住问起来,“虎符呢?” “在一个很安全的地方,必要的时候,将用来擒拿霍勇。” “你和李悠谈过这件事吗?要知道,就算把这次的战争平息,清除霍党,也必须要从赤京下手。皇上又如此不配合……” 谢明岚看着我,摇头道,“这件事总有解决的办法。我和王爷都在等一个人,只要他到了,我们便可以开始下一步行动了。” 战火 几日之后,我正在花园中散步,忽然听得身后一声,“娘!”心中咯噔一声,心好像瞬间被一只小手抓住,迅速地转过身去,看到一个小身影正向我飞奔过来。 我跑过去,蹲□紧紧地抱住他。因为太激动,眼眶都红了。 “锐儿,我的锐儿!”我用力地亲吻他,眼睛,鼻子,脸颊,我的儿子,我有多少天没有见到他了? “娘,我想你,好想好想。”锐儿也亲我,棕色的小眼睛转啊转啊的,像两盏小灯。 安姑姑追上来,喘着气说,“公子跑得太快了,我这把老骨头都快追不上了。” “阿姆,对不起。我记着见娘。”锐儿靠在我的怀里说。 安姑姑笑道,“不要紧不要紧,知道你是个孝顺的好孩子。”她又对我说道,“公主您是不知道,小公子们每天都吵着要到炎凉来。刚好我家老爷这两天染了风寒,王爷让我到炎凉城来看看,王盈将军就说,谁的字写得好,谁就跟我回来。两个小公子卯足了劲较量,二公子毕竟年纪小些,写得不如哥哥,现在还在呼图城哭鼻子呢,将军和小陆子怎么劝都劝不好。” “想想那个大笨蛋,就知道哭!”锐儿哼了一声,笑嘻嘻地说,“不过下次我会让给他的,谁叫我是哥哥呢。”小人儿搂着我的脖子,我闻着他身上稚嫩的香气,心里说不出的幸福和满足。 我蹲着和他说话,问他这几天的功课,他很乖巧地回答着,眼睛一直盯着我看,好像怎么也看不够一样。我刮他的鼻子,他欢快地笑起来,我又挠他痒痒,他一边叫着,“娘饶命啊!”一边缩进我的怀里。 我们正在玩,忽然见到安姑姑朝一个方向跪了下去,我转身看去,只见李悠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负手而立。我忽然有一种错觉,他的身上似乎盘踞着一条金龙,而站在他身后的,不是炎凉的守将,王府的管事,而是未来站在朝堂上的文臣武将。 我看着他,他温柔地凝注我,一瞬间,我居然脸红心跳,低下头去。他身后的众人纷纷向我和李锐行礼。 “爹爹!!”锐儿挣开我的手,箭一样地冲向李悠。李悠俯身抱他,把他高高地举起来,阳光渲染着他们父子的轮廓。 “儿子,我的宝贝。”李悠把李锐抱进怀里,小家伙红着脸,好像有些紧张,又有些害羞,更多的是雀跃。我知道,在李锐和李想小小的世界里,父亲是一座巍峨的山。每当他们用那种敬仰和崇拜的眼神看着李悠的时候,我的心里就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如果真有一天,李悠坐上了那个位置,夫妻,父子,爷孙,同僚,战友,这些最宝贵的东西,还能存在吗? 我忽然觉得有些不是滋味,内心酸涩,便默默地走开了。 以往,每当心情不好的时候,我便爱趴在房间里的窗口,看窗外的那片桃林。从李悠真正地第一次进入我的生命开始,我的鼻子里便始终萦绕着这股桃花的香气。并不浮夸,也不华丽,淡淡的,暖暖的。我闭着眼睛,细数多年来的种种,作为一个丈夫,作为一个父亲,他确实无可挑剔。 忽然,有人贴在我的背上,用力地抱住我。这么多年,当靠近他的时候,我的心跳仍然诚实地如同一个少女。 “在想什么呢?”他的唇瓣触碰着我的肌肤,我自脚底升起一股战栗。 “你别闹,大白天的。”我要挣开他,他却抱得更紧,我整个人都陷进他的怀里。 “我这个老男人真是越发没用了。当在花园里看到你逗儿子的时候,居然被你迷得出神了。暖暖,你太美了,美得我无处可逃。”猝不及防地,他低头来吻我,长舌闯入,剥夺了我所用的呼吸。我推了推他,想要他放开我,让我呼吸到空气,他却顺势把我压在榻上,吻得更深。我只能窒息般地紧紧揪着他胸前的衣服,靠他嘴里的那口气维持着呼吸。 许久之后,他终于放开我,我们两个人都在喘气。 我的双手还攀着他的脖子,维持着两个人暧昧的姿势。他凝望着我,好像整个世界里,只有我一个人存在。 “暖暖,你还记得五年前,我要了你的时候,跟你说过什么吗?” 我点头,“记得,你说你的生命里只有我一个女人,无论经历多少悲欢,遭遇怎样的艰难,你都与我同在。” 他摸着我的头发,“那你诚实地告诉我,这五年,我做得如何?” “你做得很好。” “是啊,我也没有想到,随着时间的流逝,我会越来越爱你,爱到渗入骨髓血液里,爱到你就等同于我的生命。”他抵着我的额头,气息都喷在我的脸上。他并不是时常把爱放在嘴边的人,更不是直接露骨的人,但他今天却一反常态。我闭上眼睛,轻轻地笑了,“这么不巧,我也是。” 他吻了我一下才说,“信我好吗?无论过去多少年,无论身份地位发生怎样的变化,我都与你同甘共苦,生死相随。如果我违背了这誓言,就让我……”我迅速地捂住他的嘴,摇头。 他握着我的手,与我十指相缠,我内心的不安,在他的注视下化成了一道轻烟,随风而散。我想不管多少年,五年,十年,甚至当我们白发苍苍变得没有牙齿,依然会将彼此视为生命。 忽然,巨大的一声“咚”!瞬间地动山摇,四周好像响起了惊慌的喊叫声,哭泣声。紧接着,又是一声,震耳欲聋,房子剧烈地晃动起来,屋顶上的瓦片被震落,劈里啪啦声一片。 李悠抱着我,冲外面喊道,“来人!怎么回事!” 一个人迅速在门外回答,“王爷,不好了,是投石器和火箭!” 李悠的脸沉了一下,我许久都没有在他脸上看到这样的表情,便不解地看着他。他说,“暖暖,你带着李锐和刘浣等几个女眷,马上退到呼图城去!”说完,他放开我,冲门外喊着,“叫小东马上来见我!” “是!”外面那个人跑开了。 李悠下榻,我忙抓着他的衣袖,“我不要!我不走!”当年,霍羽就是靠着这个投石器,灭掉了整个安拉城,治住了突厥和龟兹这两个最善战的民族。投石器的威力,众人心里都非常清楚。我万万没有想到,父皇在世时,出于对生命的尊重,已经命人毁掉的投石器,居然又出现了。 “暖暖,听话!” 我抱着他,“我不能让你一个人处在这么危险的环境中,你别忘了刚刚才说过的话!” “我没忘。” “咚”地又是一声巨响,屋子晃得更厉害了,好像随时都会倒塌一样。李悠拉着我跑到屋外的平地上。我看见不远处的半空中,一块巨大的石头正滑了一道弧线落下。 小东和李丁匆匆地跑过来,李丁说,“王爷,投石器的威力太大了,根本抵挡不住!城中已经多处着火,李旦正派人阻止援救。” 李悠锁着眉,明之又匆匆地跑过来,“王爷!粮仓失火了!刚刚,托杜大人他们所在的药房,好像倒塌了!情况不明!” 我心跳得厉害,一直擦手心的汗,可汗水越擦越多。李悠反而平静下来,看着明之,沉着地吩咐道,“派人抢救粮仓,能救出来多少是多少,全部运到地下仓库去。” “是!”明之跑开了。 “李丁,你马上分一批救火的人马去托杜大人那边察看情况。帮忙运送伤兵,并把托杜大人等几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全部送到周边的城池去。另外,火速派人通知突厥和龟兹的边城,让他们做好迎战的准备。” “遵命。”李丁退下去。 最后,李悠看了我一眼,才叫道,“小东。” “在!” “把王妃,李玉蝉,刘浣,安姑姑等几个女眷还有公子,全部安全地送到呼图城去。不得有误!”李悠松开了我的手,把我往小东那边推,小东跪了下来,“王爷,这个时候我不能离开您!” “这是命令!” “我不走!除非你杀了我!”我冲他喊道。大地在震动着,火光冲天,嘈杂声好像离我很远。 “你……!”他正要说话,瞳孔一紧,忽然飞扑过来,俯身一把抱住我。紧接着,他闷哼一声,有东西落在我的脚边。原来是阁楼上被震下来的窗框,砸在了他的背上。 我紧紧地掐着他的手臂,泪水在眼眶里面打转,他在我耳边轻声说,“孩子们需要母亲,暖暖,我求求你,走!”他平复了一下呼吸,抬头对小东说,“抓紧时间,不要耽搁,听到没有!” 小东咬了咬牙,过来拉我,我一直回头看李悠。 火光在他的眼里燃烧着,他在一片兵荒马乱之中,仍然那么从容不迫。这一刻,我忽然想起了项羽的“力拔山兮气盖世”,这个男人的脊梁,顶天立地。但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他背过身去的时候,脸颊上有一道晶莹的痕迹。我一直哭喊着他的名字,直到再也看不见他。 小东的动作很快,我,安姑姑,玉蝉,刘浣和李锐,马上都被抓进了马车里面。我们每个人都在压抑地哭,但心里都清楚,留下来也许只会成为男人们的负担。李锐一边捂着耳朵一边问我,“娘,爹爹不走吗?不跟我们一起吗?这里变得好可怕,我很担心爹爹。” 我抱着他,只能默默地流眼泪。 “刘督军,不许哭!”小东对刘浣喝了一声,刘浣低头,不敢再哭了。 “我不能走。现在是炎凉城生死存亡的时刻,也是王爷最需要人手的时候。”小东仰头看了一下天,又看向刘浣,“所以,浣儿,你来负责把所有人安全地送到呼图城去。” “你不走?什么?!”刘浣一惊,随即扑过去抱着他,“那我也不走!我不要跟你分开!” “听话!”小东按着她的肩膀,“就算你在呼图城,我们也可以并肩作战。所有人的安全都交给你了……珍重!”说完,小东推开她,下了马车,对车夫高喊一声,“走!” 捕蝉 我们出炎凉城的时候,仍然能感觉到大地的剧烈震动。行了一会儿,那震动慢慢地减轻了,天地似乎又恢复了平静。但我知道,残酷的战争仍然在继续,甚至可能比之前更加惨烈,只是我们离开了那烽火硝烟而已。 我看了玉蝉一眼,她一直低着头,拳头紧紧攥着。 “玉蝉?”我尝试唤她,她侧过头来看我,眼神把我吓了一大跳。我忙拉着她的手说,“玉蝉,你怎么了?不要吓我。” 她的眸光血红,声音沙哑,“画堂,如果我跟你说,我父王叛变的原因,是因为皇上,你信吗?” 她这么一说,马车上坐的另外两个人皆是一惊。我因为早从李悠那里听到了关于李纯的种种事情,所以也并不感到意外,只是点了点头。但她接下来所说的,就让所有人错愕了,“不久前,皇上知道了明岚这么多年一直在暗中帮助陇西王掌控全国的经济命脉,所以就把明岚骗到宫中去,用种种借口强行灌醉,霍勇这才有机会逮了谢明岚,押到战场上来。你们一直都以为皇上是被要挟的,其实不是。他一直在伙同七公主,霍勇,做尽坏事!” 我皱眉,“你说霓裳也有份?” “是!”玉蝉点头,眼泪便落下来,“几年前的一次七夕,那短时间他们一直逼明岚和七公主成亲,明岚说什么也不肯,七公主就派人把他强行抓到广玉殿去折磨……那次我刚好在赤京做客,第二天去谢府的时候,他光着上半个身子,全都是伤痕,雪衣一边掉眼泪一边跟我说了事情的全部经过。原来七公主逼婚不成,就伙同霍羽逼问明岚虎啸营虎符的下落,但是他宁死也不肯说,要不是谢太傅亲自去宫里要人,还不知道结果会是怎样。” “李霓裳!”我咬牙切齿,恨不得当面摔她一巴掌,把她摔醒。她连是非曲直都分不清楚了吗? “还有一件事,我也是从皇后那里知道了些内幕,先皇时期就全部销毁的投石器的图纸,在兵部尚书秦大人那里其实还完好地保留了一份。为的是别国发动非正义战争的时候,我们可以用来自保。当时霍勇以西北战争为借口,去要那图纸,秦大人说什么也不肯给,还说除非自己死。后来,工部尚书大人亲自去了趟秦府,说是奉了皇命,要秦大人交出图纸来,重新制造投石器。秦大人仍然不肯,说先皇遗命不能违抗,可那之后不久,秦大人就以抗旨欺君被抓了,秦尧将军受了牵连,秦家也被抄家了……” “玉蝉,你的意思是……秦奘大人是因为抗旨被抓的?”我心中好像明白了什么,抓着她的手说,“你的意思是,投石器是皇上命人制造的,他拿这样置人于死地的武器来对付自己的亲妹妹,来对付自己曾经最好的朋友?!” 玉蝉低下头不说话,刘浣接话,“这不是已经很明显了吗?” “这不是真的!我不相信!”我痛心地叫了起来。 此刻,马车忽然停了下来,车夫惊慌的声音在外面响起来,“王……王妃!” “怎么了?”我平复心情,掀开帘子往外一看,发现前方有数十骑,黑压压地挡住了阳光。我的心狠狠一紧,抓着帘子的手抖了一下。只听领头的那一骑高声喊道,“陇西王妃,请你出来相见。” 这声音听起来有些耳熟? 我放下帘子,正要躬身出去,李锐忽然抓着我的衣角。稚嫩的孩子也察觉到了危险,泪珠儿一个劲儿地滚下来,“娘……娘……不要走。我怕。”他的声音全都哽在喉咙里,不敢大声。 外面那人又说,“陇西王妃,请速速相见!” “气死我了!”刘浣大喝一声,先我一步出去,在外面高声喊了起来,“臭老头,你现在是想怎样?在霍贼身边呆了这么几年,就学会这下作的趁人之危吗?你有本事在战场上堂堂正正地赢王爷啊!耍阴的算什么!” 那声音应道,“小浣,你就这么跟你爹说话?” 我心中了然,原来是多年不见的黑将军刘岩。 “我这么说怎么了?我看你是老糊涂了!你要抓王妃?好啊,你先杀了我。” “小浣,你让开,爹在做正事。” “去你的正事!正事是人间公道,是天地正气,不是助纣为虐!” “来人啊,先过去把小姐抓起来!”刘岩气急败坏地下了命令。我把李锐塞进安姑姑的怀里,不顾他的哭喊,迅速地下了马车,走到刘浣的身边。马上的刘岩,这些年没什么变化,除了两鬓添了些白发。看到我,他挥手制止身后要上前的骑兵,似笑非笑地说,“王妃,您果然现身了。看来万能的陇西王,并没把您教聪明嘛。” 刘浣低声对我说,“小堂,你出来干什么?我爹不敢把我怎么样的,快回去!” 我从怀中掏出一个火折子,举到刘岩面前,笑道,“刘将军,多年不见,您仍然宝刀未老。不过想请您先认一认这个东西,不知道您还记得吗?” “这……这是什么?” “当年在安西都护府,我放上天空的那东西。”我叹了口气,故作回忆状,“招来了蒙塔王子的骑兵呢。”时隔多年,我早已经忘了那烟筒长什么样,估计刘岩也不记得了。疑兵之计,利用的就是对方的那份心虚。 “龟兹,龟兹的信号弹?!”刘岩的身边,显然也跟着几个当年安西都护府的旧同僚。他们的马纷纷往后退了一步,刘岩死死地盯着我,“公主,你以为能糊弄得了我?” 我摇了摇头,极为轻描淡写地说,“我家王爷是什么样的人,您比我更清楚。您现在能出现在这里,必定是哪道防线因为你们对炎凉城卑劣的进攻而出现了小小的缺口对不对?您仔细想想呀。” 刘岩面如死灰,他身边一个副将模样的人惊慌地说,“将军,我就说突破得太容易了,不像李悠的作风!霍羽那小毛孩就是让我们来送死的,说什么李悠肯定会转移亲眷,要我们来掳!肯定是埋伏,霍羽就是想弄死我们,蒙塔他们又不是瞎子!” 我叹了口气,把手掌放在耳后侧身道,“快听听,是不是有马蹄声啊?” 刘岩带来的人有些乱了,马蹄践踏起层层的黄土。刘岩大喝一声,“李画堂,你以为我怕蒙塔?我可以先把你们抓起来,当人质!” 我抽出随身的匕首来,毫不畏惧地看着刘岩。无论是身为王妃,公主还是母亲,我都不能怕,更不会在此刻退缩。 刘浣伸手挡在我的面前,叫道,“爹,求你不要再执迷不悟了!霍勇那些人害得人还不够吗?您想想当年惨死的工部侍郎汴梁。他曾是霍羽的第一谋臣啊!还有耿直的太守卫星海,还有秦家父子,还有王谢两大家,早晚有一天会轮到我们的!” “你不要胡说!不要胡说!”刘岩呵斥道。 刘浣忽然抓住我的手,把匕首横在她自己的脖子上,“爹,你要是一错再错,女儿就马上死在你面前!” “小浣!”我和刘岩同时叫道。 “爹,求您醒醒吧,爹,女儿求求您!” 我们双方正在僵持的时候,不远处果然响起了整齐的马蹄声。我们循声看去,见带头一个人挥舞着弯刀,飞扬意气,嘴里吆喝着不知名的调子。还是刘岩身边的人最先反应过来,“将军,是蒙塔,蒙塔杀来了!” 那边蒙塔搭弓,“嗖”地一声,弓箭准确地插进刘岩的左肩,刘岩从马上摔了下去。人群乱作了一团。蒙塔的人马很快杀了过来,只不过交战了一会儿,就轻松地把刘岩等人就地制服。论堂堂正正地打战,汉人不是龟兹人的对手。 蒙塔下马走过来,用突厥话对我说,“画堂,你没事吧?” 我摇头,忙问,“你怎么来了?”我又没真的放信号弹。 蒙塔看了刘岩一眼,吐吐舌头,“你们汉人的话,叫什么什么来着?哦对,我伯父说,请君入泵。我们一开始还纳闷呢,这些人怎么会突然袭击防线,我伯父就说,前方正在攻击炎凉城,这里就有小动作,肯定以为我们防卫松懈了,倒不如放他们进来看看他们到底想干什么,其实我们就跟在后面呢。没想到是冲着你们来的。呼,还好你没事,你要是伤了一根汗毛儿,阿尔斯兰非得扒了我的皮不可。我和巴里坤可怕他了。” 我本来沉重的心情因为他可爱的话而平复了一些。但同时又担心,刚刚刘岩的手下说,是霍羽让他们来的,因为他料到李悠会趁乱把我们送出炎凉城。这个霍羽有如此的心机,必定不好对付,李悠到底要用什么法子才能解除炎凉之危呢? “这里不能呆久了,可能还会有别的什么危险,我马上送你们回呼图城吧。”蒙塔说。 我点头,拉着刘浣上马车。刘浣回头看了她爹一眼,我拍了拍她的肩膀,“小浣,我向你保证,他不会有生命危险。”她这才低头,跟着我进了马车。李锐早就哭成了一个泪人,看到我上来,挣脱开安姑姑,一把扑过来抱着我说,“娘,你坏,你坏!你怎么能扔下锐儿!” “宝贝,娘错了,不要再哭了。”我亲吻他的额头,忍不住也跟着他落泪。 他伸手擦着我的眼泪,“娘,不哭不哭,锐儿也不哭了。爹爹要是知道我把娘弄哭,会打我屁股的。” 我破涕为笑,揉了揉他的头。他终于也笑了,拉着刘浣的手,“姨姨,你真勇敢,谢谢你救了我娘。我和我爹感激你一辈子!”他的表情很男子汉,无奈声音太稚嫩,配合在一起就有些好笑了。车上的几个人都忍不住笑起来,气氛也终于缓和了下来。 把我们安全送到炎凉城,蒙塔就又匆匆地返回前线去了。王盈派人把受伤的刘岩关在偏厅里,以礼相待。在放我和刘浣进去之前,他再三叮嘱很危险。可刘浣执意要劝降刘岩,我们也很想通过刘岩知道更多霍党的事情。也许这对解决整场战争,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王盈看着刘浣,又看了看刘浣怀里熟睡的小玉翎,“刘督军,你确定没有问题?” 刘浣看了我一眼,对王盈点了点头,“让我试试吧。里面那个人,虽然做了很多错事,但他毕竟是我爹。他一直都很疼我。” 王盈又看向我,我点头道,“表哥,就让我们试试吧。我们也很想帮点忙,让这场战争早点结束,少一些伤亡。刘岩这个人对我们乃至整个战局都至关重要。” “那好吧,有任何不对劲马上叫我。我就在门外等你们。”王盈替我们打开门,我和刘浣走了进去。 劝降 刘岩被世人称为黑张飞,骁勇善战自是不必说,面容也酷肖那戏台上的张飞。 因为他拒绝治疗,所以箭仍然插在他的肩胛之中,山口处的布料上有一块暗红色的血迹。他一个人闷坐在椅子上,不断地喘着粗气。听到我们进来,也不转头,只沉着声音说,“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刘浣抱着玉翎走过去,我则在他们身后坐下来。 刘岩侧头看了刘浣一眼,重重地“哼”了一声,别过头去。刘浣蹲下点身子,轻轻地说,“爹,你不是一直想看自己的外孙女吗?这就是我的女儿,你看看?”刘岩没有反应,倒是刘浣怀中的小玉翎挥舞着小手,一把揪住了刘岩的一撮头发,然后欢快地笑了起来。 我看到刘岩僵了一下,慢慢地伸手欲去抓那只小手,但快碰到的时候又收了回来。 玉翎一向都是不怕生的性格,大概也是与外公血肉相连的缘故,竟伸手要刘岩抱。嘴里咕噜咕噜地不知在说什么。 “爹,你抱抱她吧?”刘浣继续低声细语地说。我从来没有见她这个样子。 刘岩这才把玉翎接过来,仔细端详着。虽然是一个军人,但他抱孩子的姿势很自然,好像从前抱惯了一样。他说,“小浣,她跟你小的时候真是一模一样,都那么漂亮,那么讨人喜欢。宝宝,我是外公呀。”玉翎依依呀呀地叫起来,好像很欢快。 刘浣蹲在刘岩的脚边说,“爹,你知道吗?这些年虽然我不在你身边,但我时时刻刻都在想,有一天,我们能够一家人团圆,我这个做女儿的,能够尽尽孝道。你年纪也大了,再不适合战场上的打打杀杀,就算是我们欠霍家的,这些年也都该还清了。你只要跟霍家划清界限,女儿就能陪在你身边,不好吗?” 刘岩抱着玉翎不说话,刘浣看了我一眼,我走过去说,“刘将军。” “公主,你不用劝我,我不会归降的!”刘岩把玉翎塞还到刘浣的怀中,捂着肩站起来,“你们以为我不知道李悠打什么算盘?他想推翻皇上,自立为帝!公主,你不要忘了,这江山是先帝传下来的,这是你家的江山!你要眼睁睁地看着它易主吗?” 我静静地看着他,“你认为,王爷不插手,李家的江山就不会易主吗?” “至少……至少霍大将军是皇上的亲舅舅!” “刘将军,你不要自欺欺人了。”我摇头,看着插进他身体的那把箭,“霍勇是皇上的亲舅舅,那霍羽呢?以你对霍羽的了解,他会甘心于大将军之子这样的位置,而乖乖地听一个没有实权的皇帝的话吗?” 刘岩的额头上出了汗,动了动嘴唇。我接着说,“恐怕经过这次的事情,你也知道了霍羽的狼子野心。霍勇派他阵前统兵,而你是督军,他不让你守在军营中,却让你突破封锁线到敌人的腹地里,这不是让你送死,是什么?你再想想,你若是死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他盯着我,瞳孔收紧,鼻子上也出了汗。 “恐怕,只要王爷战败,霍羽除去了王爷这个心腹大患,又没有您的节制,下一步就是挥师北上,直捣赤京。那时,就不仅仅是江山易主这么简单了。你仔细地想想,到时候别说是霍大将军了,普天下有谁能阻止他?难道黑将军戎马一生,精忠报国,临老却要背负个诅咒为虐的骂名?” “我……”见他脸色松动,刘浣连忙走过来,对他说,“爹,王爷和王妃都是厚道之人,你归顺了之后,一定不会为难你。现在不仅仅是个人荣辱的问题,而是国家的生死存亡问题,请爹三思而后行!” “你让我想想……不要再逼我。”他挥了挥手,似乎不打算再继续与我们的谈话了。我伸手拦住他,“将军,无论你的决定是什么,请先答应让大夫为你治疗箭伤。” “公主若是想以此来打动我,大可不必。” “你错了!我要救你,并不因为你是刘岩,仅仅因为你是刘浣的爹,是玉翎的外公!你是小浣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亲人,请你为了小浣,好好保重自己的身体!”我抿了抿唇,酸涩地说,“画堂已经没有爹了,不想看着自己最好的朋友承受同样的痛苦,希望将军能够明白。”说完,我便转身出去了。 王盈看到我出来,忙迎上来问,“画堂,好端端的,你怎么哭了?” 我擦掉眼泪,摆了摆手,“没事。表哥,你去把城里最好的大夫请来给刘岩看病。他年纪大了,经不起伤病。” “好。我这就去。”王盈大步走开了。 ……子欲养而亲不在。父皇母后对我的恩情,我此生再也没有办法报答了。若是我不能保李氏江山,不能保兄弟姐妹平安,日后九泉之下,我有什么颜面去见圣祖世宗皇帝? 无助之下,我给李悠写了一封信。除却询问炎凉城的情况,还大致叙述了抓到刘岩的经过,以及我和刘浣劝降不成的处境。我的心很乱,写的字很潦草,我很希望事情能够按照我们设想的那样去发展。信送出去的时候,我并不奢望,他在这样的时期还能够分心来顾我,他也多次说了自己并不是神。但没过几天,忽然有两个人到了呼图城。 其中一个我并不陌生,是李丁。另一个就真叫我吓出一身冷汗了。 因为他不是别人,正是已下落不明许久的秦奘! 他二人向我行礼,秦奘有些动容地说,“公主,许久不见了。看到您依旧安好,老臣心中真是有莫大的安慰。” “秦大人……你,你?”我和王盈面面相觑,秦奘好像知道我们想什么,又作了个揖,笑道,“是的,老臣和犬子都没有死。当知道皇上和霍家竟然用投石器来对付公主和驸马之后,义愤填膺,刚好接到王爷的急信,就跟着送葡萄的阿牛来了。” 李丁接着向我行礼,“王妃,我和秦大人此行来,是奉王爷之命来劝降刘岩将军的。” 如果说秦奘和刘岩曾同朝为官,有一些交情,来劝降倒是说得过去。这李丁不过是王府珍宝房的一个管事,李悠怎么会派他来劝降?太违背李悠一贯的做事风格了。 王盈却好像比我更相信李悠,二话不说地把秦奘和李丁让进府里去。 我,王盈和刘浣在门口焦急地等结果。屋子里很安静,似乎是一潭死水。预想中的争执,哭劝还有激斗好像都没有。不知过了多久,屋子的那扇门终于打开了,李丁和秦奘各自做了个请的动作,双双走出来。而刘岩则跪在门内,高声地对我道,“公主,此后,末将愿孝犬马之劳!” 嘿,真是神了!我连忙走过去,把刘岩扶起来。刘浣也走过来,扶着刘岩说,“爹,真是太好了!你肯归顺,王爷一定如虎添翼。” 刘岩拍了拍她的手背,然后对李丁和秦奘点了点头。 李丁和秦奘随即向我抱拳道,“我二人还需赶回炎凉城,助王爷全力退敌,这就告辞了!” 王盈闻言,恭敬地送他们二人出去。 这时,刘浣问出了我心中的疑问,“爹,你认识李丁管事吗?” “恩,老朋友了。” 李丁是刘岩的老朋友?他怎么越说我越糊涂了?究竟是何方神圣,能比刘浣这个亲生女儿更具有说服力? 我问小陆子,他曾经要被父皇培养成致密内官,朝堂上的事情应该比我清楚。但是小陆子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说刘岩将军素来独来独往,与秦奘大人有些交情,还是因为当年同样在朝为官的一个大人。具体是谁,那个时候他还小,不记得了。 无论如何,战局自此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秦奘和李丁顺利研究出了对付投石器的办法,刘岩把雪衣留下的行军图稍加补充,并交代了霍羽的行军战术和作战计划。 夏天的第一场雨轰隆隆落下的时候,由于供给严重不足,水土不服乃至酷热等种种缘由,霍羽所帅的大军渐渐呈现了疲态。几次与李悠的正面较量,又都以失败告终。当此之际,他们本该退军,或者至少停止进攻,稍加休整。可霍羽却像疯了一样,非但没有撤退一厘一毫,甚至发动更为频繁的进攻。就像亡命之徒,被逼入了绝境一般。 令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此时,全国各地的藩王不知为何,也开始蠢蠢欲动。各地时有小规模的起义和战火,风雨飘摇,李氏江山摇摇欲坠。 我焦急难耐,不顾王盈的反对,连夜骑马去了炎凉城。 托杜外公难得赋闲,正在府中侍弄花花草草。上次草棚倒塌,他伤了腰。我急着找李悠,他却告诉我,李悠去城楼上巡察了,不在府中。 “外公,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啊?我老人家能知道什么?”托杜眨了眨眼睛。 “为什么各地暴动,赤京和皇上却毫无动静?为什么霍勇不收兵去平定叛乱,反而要纠缠于西地?你们究竟做了什么瞒着我?” 托杜外公开始闪烁其词,一会儿扯天气,一会儿扯花草,真是要急死人。我跺了一下脚,转身要去找李悠,刚好看到李悠正迎面走过来。 决战 说起来,我已经有多日没有见他,午夜梦回,他几番入我的梦里来,却也只是一个匆匆的影子。此刻,我早忘记了凡尘俗事,只顾着看他仙人一样的光影,然后就拔腿向他飞奔了过去。 他似乎是本能地张开双手接住我,青春的日光滑过他的肩头。我的世界便这样绚烂了起来。随着时间的流逝,我们开始有了一种经年相处而累积下来的默契,好像只要一个眼神,就能领会彼此的意思。 周围来来回回许多人,李悠的身后也跟着几个。我却不管,伸手勾住他的脖子,不由分说地吻了上去。 他喉头震动,发出一声闷笑,“喂,光天化日好不好?” “喂,你用手指头算算我有多少天没见你了好不好?” 他捏我的鼻子,笑着摇了摇头,转身对随从的几个人说,“抱歉诸位,看来今天的事情是谈不成了,大家先各自去忙吧。明日再议。” “属下听命。”几人纷纷向他行礼,都带着几许暧昧不清的笑容,恭敬地退了下去。 那边,托杜外公说,“唉哟,我老人家回房去养腰伤。年轻人该干什么的就干什么。池塘里成双成对的鸳鸯哟,最叫人眼红的了。” “我……”我们同时开口,又相视一笑,我让他先说。他理了理我的头发,“我知道你来,是有话要问我。我本来也就打算全告诉你的。先跟我回房吧?这里说话不方便。”他伸手来牵我,几只麻雀振翅从枝头飞走了。这一方天地似乎安静得如同一个空瓶子。瓶子外的世界,和我们两个人,都没有多大的关系。 有一刻,我忽然想起了天荒地老这个词。原来所有关于爱情的誓言,都不是夸大。 李悠并不急着说,而是坐下来仔细泡了一壶茉莉花茶。浓郁的香气升腾起来,沁人心脾,未饮茶,人先醉了。他跟绝大多数的男人不一样,一生都是滴酒不沾的。甚至后来有人在撰写明王录的时候,还神化了他的容貌和种种品行。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他把茶杯递给我,轻轻晃了一下,我这才发现自己盯着他出神好久了,连忙伸手要把茶杯接过来。可是因为慌乱,却抓住了他的手,指尖一下子变得滚烫。 “在想什么呢?”他放下茶杯,索性走过来抱住我,“你望着我出神的毛病怎么老是改不了?” 他的怀抱也有茉莉花香,我靠着他,痴痴地说,“谁叫你那么好看呢。” 他笑起来,揪着我的耳朵,“原来从当年喝交杯酒开始,你就被我的美色俘虏了。害我那阵子一直忐忑,不知道你是不是心甘情愿嫁给我,我能不能比得过小白龙。唉,暖暖,为夫好生不容易。” 我拍了他一下,嗔道,“你不容易什么?我才不容易呢。你没看自己那一张二月霜的脸,我老是小心翼翼的,怕你觉得娶了我很亏,又把我还给我父皇。那个时候你还不理我呢!有没有?” “有吗?” “怎么没有?从小你就坏。还记得《观沧海》吗?你是第一个敢跟我叫板的人,我还被你骗了,以为你多有才华呢。原来只是半桶水。”我的心情变得很好,开始揶揄他,“王爷,这几年论语和诸子百家想必读了不少吧?进步了没有?” 他眯了下眼睛,一下子把我举起来,我惊叫了一声,双脚离地。 “放我下来呀!”我抓着他的手臂说,“不看就不看嘛,我只是顺便问一下!喂!” 他摇头,把我放在了床上。然后自己也躺上来,握着我的手。 帐顶垂下的流苏轻轻地晃了晃,我们闭着眼睛,谁都不说话。时光好似沙漏。 “悠,在你告诉我以前,我能先说一件事吗?虽然按照目前的大势,按照民心的顺逆,按照我父皇的遗诏,你都是当皇帝的最佳人选,可我,还是不愿你去当这个皇帝。从小身在帝王家,我累了。我不想锐儿,想想还有云姝以后跟我现在一样,兄妹反目,姐妹相残。人之初性本善,父皇曾说,我们帝王家的人最可怜,有太多的无可奈何。” “暖暖,你还是不想让皇上和霓裳死,是吗?” 我侧过身去,看着他如玉般的脸,“我可以求你吗?求你不要伤害他们。我离开赤京以前,父皇曾求我保护兄弟姐妹,保护李家的子孙,他求我。这是我最后能为他做到的事。” 他转过身来对着我,把我拉进怀中,“暖暖,不要求我。” “我知道李纯做了很多坏事,霓裳也是,可能我不知道的事情还有更多。但是悠,他们是我一起长大的哥哥和妹妹,是我的亲人,我……” 他伸手点住我的嘴唇,摇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愿意为你放弃任何东西,我本来就欠你良多,何来求字一说?” 我吸了吸鼻子,“你哪有欠我?你对我够好了。” “我把你带出了赤京,让你没有机会见先皇最后一面。我把你的一生霸占着,让那个青梅竹马的故事变成永远的不可能。我让你孤身一人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扎根,远离故土和亲人。我让你为我生育孩子,落下了数不清的病根。”他抱紧我,几乎要把我烙进他的怀里,“暖暖,我欠你的,一生都还不清。” 我回抱着他,摇头再摇头,眼泪却忍不住落了下来,“这些年,我过得很幸福,炎凉就是我的故乡。外公,那云,蒙塔,巴里坤他们,都是我的亲人。还有我们可爱的孩子。悠,这些都是我心甘情愿的,不要再说你欠了我,你不欠我,你是最好的丈夫和父亲。你给了我一切。” 我们亲吻彼此,不再只关乎爱情,更多的是感激和信赖。这个男人这么好,我在他身边仿佛一直在经历着无忧无虑的童年时代。记忆里,他一直体贴温柔,全心全意地爱我和孩子。所以我足够信赖他。自父皇过世以后,再也没有一个男人能够给我大地一样的踏实和力量。但此刻,我忽然有些明白了锐儿和想想的感觉。父爱如山。 “秦尧拿了虎啸营的虎符,在霍勇奉命出城阅兵之时,派虎啸营生擒了他。”李悠说得很轻描淡写,但我从后来的记载上看,那次行动异常壮烈。霍勇赤手空拳打死百来号人,后终因年老体衰,力竭而败。 而我的哥哥李纯在霍勇被擒之后,命令左右羽林军紧闭宫门,拒秦尧于皇宫之外,囚禁当时在宫内的谢太傅和我舅舅王悦等人。虽然赤京封锁消息,严禁朝官议论此事。但天下没有透风的墙,诸藩王陆续得知,是以接连有所动作。 “原来如此,霍羽没有退路了。他只能选择败战回京去救他爹,或者是再战,但朝廷不会再发放粮饷了。”我摸了摸头,“说实话,如果我是他,我会选择前者,后者完全是在自寻死路。” “前者又何尝不是?你想,他非正义之师,这些年,民间又怨声载道。恐怕还没有到赤京,就会被藩王陆续打压,成为丧家之犬。”他仰头叹了口气,“该结束了,一切都该结束了。” 夜里,大雨倾盆,暑气更重。 三日后,十万大军天降般,在炎凉城外集结,李悠亲自为主帅。 鸦鸣百里,战鼓震天,早间的浓雾还没有散去。 我站在城头上,俯瞰着城下密密麻麻的黑点和飞扬的旗帜,脚底酸麻,只能紧紧地握着手中的剑。托杜外公走过来,揽着我的肩膀说,“小画堂,杀人不好看,我们下去吧?” “外公,我想看着他。” 黑点的最前方,有一银色盔甲特别耀眼。他的坐骑高大秀美,他的身形挺拔玉立。我能在千万人中一眼认出他,无论身为王爷还是主帅,他永远都是那样淡定从容,纵然眼前即将有一场血腥的杀伐,他仍像是莲座上俯瞰众生的佛。 马蹄践踏起的尘土,像是张着血盆大口的一只怪兽。无数的黑点嘶喊着交汇在一起,兵器的碰撞声犹如一首最悲壮的军歌。巴里坤没有穿盔甲,疾驰进黑云之中,一把大刀,挥下了了无数的人头。而蒙塔似与霍羽正面交战,两个人打得难舍难分。空气里,马上沾染了血腥之气,我捂着鼻子,靠在外公的肩头。 虽然这是非正义之战,也是一场实力悬殊之战,但那些被杀戮的,是我的同胞朋友。他们奉命作战,本身并没有错。我不忍,痛心,甚至气恼。霍勇父子固然可恶,但那曾被父皇给予了厚望的皇帝,究竟被什么蒙了心? “小心啊!”外公忽然叫了一声,我抬起头来看,只见一个不起眼的黑点忽然朝李悠冲了过去。李悠纵观全局,没想到忽然被人奔袭,仓促之下,只来得及侧身,头上的盔甲还是被挑落了。他再无暇旁顾,全力应付攻击他的黑点,但黑点接二连三地向他奔过去,他应接不暇。 此刻,战局似乎起了变化,对方的士兵慢慢变成了一个个的小黑圈,把我方的军队一点点地围在其中。突厥和龟兹两国的士兵虽然善战,但不谙兵法,一下子慌乱起来。紧接着,几十骑拖着白色的袋子奔走着,好像有火药的味道。 托杜外公咒骂了一声,就要捋袖子下去,我连忙拉住他,“外公!” “霍羽这人竟然丧心病狂到如此地步!战场上不仅有我们的人,也有他自己的兵啊!他这是要同归于尽吗!” 我焦急地看向李悠,他似乎也觉察了不对劲,迅速摆脱了黑衣人的纠缠,疾驰到阿勒泰的身边。对方的战鼓急响了起来,好像在发出某种讯号,接着火箭就从后方飞了出来。火箭落到地上,一下子形成了一道道的火线,把人马一节一节地阻断,场面瞬时失控了。 更让人想不到的是,几个浑身燃烧的火人,疯狂地冲进李悠和阿勒泰等主力所在的地方,抱着士兵就不放手。 我和托杜外公在城楼上干着急,蒙塔和巴里坤被困于火海,进退不得。 这片死寂的修罗场,盛开了一朵朵炫目的曼珠沙华。因为霍羽丧心病狂的战术,引发了比预料中更为重大的伤亡。我双手合十,默默地祈祷着,希望战争结束,杀戮停止,我的亲人和朋友们都可以平安。 “冲啊!”远方,忽然传来震天的喊声。漫天的火箭终于停止了,又一股黑潮涌了过来。我正担心是霍羽的援兵,却看见领头一人,有光风霁月的容貌。 “外公,你快看啊!”我兴奋地抓着托杜的手,托杜说,“啊,我就说小白怎么不见了。原来领着兵到后头突袭去了。不过,他不是书生吗?怎么马术这般好?” 我摇头,“他只是马骑得好而已。上战场应该也是头一次。” 谢明岚带来的兵,装束奇特,我以前从来都没有见过。打法也奇怪。几十骑的后面都绑着一个巨大的扫帚,沿着起火的地方拖曳。而后几骑撑起一个巨大的袋子,盖在了火势渐小的火线上。 在骑兵的掩护下,谢明岚,蒙塔,巴里坤都顺利地和李悠汇合。我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大火渐渐被扑灭,焦烟慢慢从烧黑的土地上升起来,尸横遍野,累叠如山,此刻露头的阳光开始灼热起来。 忽然有人跑上城头,跪在我身边,“公主!大事不好了!” 我侧头一看,见是小陆子,“怎么了?起来说话。” “您走了之后,一个姑娘到呼图城去看郡主。郡主说是她自小贴身使唤的丫环,可以信赖,我们便都没在意。可谁知道,那天夜里,我们所有人都睡得很沉,第二天醒来,奴才和安姑姑四处都找不到三小姐。而后郡主告诉我们,那个丫环也不见了,怕是三小姐被她偷偷抱走了!” 我踉跄了一下,托杜连忙扶住我,我颤着声音说,“你说,云姝丢了?” “奴才罪该万死!”小陆子拼命地磕头,“郡主已经亲自去追了,王盈将军也在派人找。可眼见着时间一点点过去,还是没有找到,奴才不敢再做主瞒着,连忙来告诉您……” 我的胸口好像被人挖空了,只觉得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分道 我好像在冰与火中煎熬着,耳边一直有婴儿的啼哭声。我的手无知觉地抓着什么东西,紧紧的,好像那样胸口的挫痛感就能够减轻。有人一直在唤我,像儿时娘唱的童谣。最后我勉力睁开眼睛。 眼睛还没适应眼前的光亮,就猛地被人抱进怀里。 “我的暖暖,你总算醒了。”他双手紧紧地箍着我,好像我是什么长着翅膀的小鸟。我揪着他后背上的衣服,鼻子里都是尘土的味道。“云姝,我们的女儿……”我趴在他的肩上哽咽起来。那个我几乎豁出性命才生下来的小宝贝,就这样下落不明,我的心如何能够平静? “我发誓会把云姝找回来。但在这之前,”他双手捧着我的脸,亲吻我,“答应我,你要勇敢。” “我……”我闭上眼睛摇了摇头,泪水落了下来,有人抓住我的手。 我抬眼看去,外公拍着我的手背,“小画堂,外公给你保证,我们会把小乖乖找回来的,你要相信我们。”我这才发现,明之,小东,刘浣还有谢明岚都在。谢明岚看着我,脸上虽然是平和的,但眼中满是坚定。他冲我微微点了一下头,我的内心又有了一股力量。 平胡之战的结局是,李悠再一次生擒了霍羽。那些没来得及抓住的残兵败将迅速地退到嘉峪关之后,鸣金收兵。而赤京的局势越来越不在我们的掌控之内,秦尧给我们传来的消息是,他虽然抓住了霍勇,但整个赤京的朝臣和势力已经分崩离析。李纯不开宫门,不见朝臣,朝政荒废,民怨四溢。大兴五年,国家真正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刻。 几乎同时,我们收到了来自金陵的消息。云姝原来是被福王所劫,玉蝉追至金陵,与小齐几欲施救。然而福王的态度很坚决,一定要见到我和谢明岚。 这一夜,我们参与平胡之战的所有人在陇西王府会合。 李悠扫视了众人一眼,用平静的口吻说,“这段时间辛苦大家了,但是,事情还远没有结束。” 众人沉默不语,深知中原河山,如今已经岌岌可危。若是短期之内没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匡扶皇室,天下大势,便扑朔迷离了。 “突厥和龟兹两国,即日撤兵,回国处理各自的国事。” 巴里坤吼起来,“阿尔斯兰,你不要我们帮啦!就凭你手底下那几万人,能把那个狗皇帝打死吗?” 蒙塔也说,“阿尔斯兰,我们不想搅和你们汉人的事情。但是作为兄弟,没有理由在这时撤兵。我们帮你打到赤京去吧!” “对,打到赤京去!”阿勒泰说。 “不可以。”李悠摆手,“我集结两国兵力到炎凉城,是为了自保,我们师出有名。倘若你们打到赤京去,与滋事的霍党有什么区别?更何况,诺力中毒日久,突厥的大权究竟由谁来掌管,各部落能否认可,还需要一个具体的方案。所以巴里坤,你得回突厥去。” 巴里坤摸了摸脑门,咕哝一声。 “蒙塔,那云分娩在即,你的两个王兄又仍然争斗不止,你需回龟兹去。你们各安其事,便是帮我了。” 蒙塔看了阿勒泰一眼,也没有提出异议。 我等待着李悠的安排,眼睛不自觉地看向谢明岚。谢明岚低头端着茶杯,好像正在出神。我有时都错觉,曹植笔下的洛水之神是他。李悠又开口说道,“谢大人,不知你可否陪同本王之妻前去寻女?” 我的心咯噔一下。所有人都看向谢明岚,可谢明岚仍然静静地坐着,好像没有听见。 “谢大人?”李悠又唤了一声,他才回过神来,正襟应道,“是?” 李悠又把刚刚的话重复了一遍。旁人都没有发出声音,谢明岚匆匆看了我一眼,才道,“王爷要独自去赤京?” “并不算独自,这里的一干人等,大部分都要随同我进京。福王点名要见你和王妃,本王若强行同去,恐怕云姝会有危险。另外,霍氏父子以及赤京的事情已经刻不容缓,需要本王亲自去处理。到了金陵,小齐他们会接应你们。”李悠终于转过头来看我,声音比往日更加低沉,“王妃,没有问题吧?” 我想摇头。这是我们的女儿,让我和谢明岚去寻,有多少的不妥。可是,我现在有什么立场去要求他?他对父皇有承诺,要保住李氏江山,他对天下有理想,希望能实现兼爱和非攻。这个当头,他若是抛下肩头的责任而跟我去寻女,不仅会错失良机,甚至会失去人心。我懂。 在历史和大势面前,我们已经开始身不由己。 我低下头,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没有。” 他继续冷静从容地吩咐每个人所需做的事情,态度和口气全无异常。而我越来越觉得难以呼吸,索性站起来,走了出去。夜幕上挂着数点寒星,晚风开始散发着西北特有的躁动热气。我走到廊下坐下来,靠在廊柱上,望着远方发呆。眼角忽看到一个影子移动过来,欣喜地看过去,却见是一条俊生生的白龙。心中不免又有些失落。 他在我身边坐下来,用同样的姿势和我相对,我们似乎回到了小时候。 “小葡萄,怎么,你看到我好像很失望?”他清浅地笑着,口气有点调侃。 “没有。”我摇头,自嘲地笑了一下,“我只是想不明白,福王为什么一定要见我们俩。” 谢明岚看着我,“因为他很聪明。他不敢见李悠,他背叛在先,也斗不过你的丈夫,所以捡软柿子来捏。他想活,你是他唯一的活路。” 我不解地看着他,他望着刚刚议事的大堂,用沙漠般干燥的声音说,“如今天下大势只掌握在一个人的手里,生杀予夺,全由他说了算。甚至,一朝登顶,便可以千呼百应。而你,是唯一可以左右他的人。” 我垂下眼皮,心焦地绞着腰上的带子。只有我孩子气地当真,哪个男人真的会为了一个女人放弃那个至尊的位置? “葡萄。”谢明岚伸手放在我的头顶,似乎积蓄了某种情绪才说,“如果你不想再过那样的日子,我便带你走。” 我惊了一下,抬眼看他。他的眼睛像是琉璃一般,嘴角随意地向上翘着。我要开口,他伸手捂住我的嘴,“别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的感情由得你做主,我的感情便由不得你了。我带你走,只像小时候背你回宫一样。我曾在紫藤花树林许下承诺,此生绝不违背。所以,我心甘情愿跟你去找云姝。” 我把他的手拉下来,跳到平地上,“以后不要这样了。” “嗯。” 我慢慢地往房间走,走了几步,便憋足一口气狂奔了起来。等我气喘吁吁地关上门,一回头,猛地发现李悠正坐着等我。他没有点灯,是那双琥珀一样的眸子提醒了我,他的存在。 我摸索到床边坐下来,半晌都没听到他的声音,才问,“为什么不点灯?” “明天,我就要启程去赤京。”他仍然平静地说。 “哦。”我的心冰凉如水,脱下鞋子,“那早点休息吧。王爷,祝你之后一切顺利。” 我躺在床上,听着他的动静。好久,他都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正当浓浓睡意袭来的时候,我听到他起身,打开门出去了。 第二天,等我醒来的时候,李悠他们已经上京了。这个人,连告别的机会都不给我?他在逃避什么? 谢明岚来找我,问何时启程,我发现他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便问,“小白龙,你这是怎么了?” 他捂着嘴角,皱着眉头说,“没事,被疯狗咬了。” 我半信半疑地看着他,小陆子跑进来禀报,“公主!刘岩将军来了!” 刘岩拜过我和谢明岚,“末将奉王爷之命,护送二位前去金陵。” 李悠把李旦,李丁,小东夫妇,甚至明之都带去了赤京,西北只留着外公还有我表哥王盈两个人把守着。安姑姑带着几个孩子,仍然留在呼图城。而我们和刘岩一走,炎凉城就变得空荡荡的,好像一场曲终人散的大戏。我不知道在金陵还有什么波澜在等着我们,或许是更大的灾难,或许是此事和平解决的希望。 去金陵的路上,我总是吃不下,睡不好,日渐消瘦。沿途都是流民和行乞的百姓,甚至连很多大的城市都找不到投宿的客栈了。往昔繁华付东流,断壁残垣冷清秋。我由此深知国家的稳定,一个英明的皇帝能给多少人带来平定和安康,若是我父皇在天有灵,一定会痛惜当初所托非人。 赤京的局势有了变化,宫门终于被打开,大臣陆续开始上朝。只是皇帝有恙在身,由太子监国,设置内阁,皇后还有几个首辅大臣共同佐政。紧接着,霍氏父子的罪名被昭告天下,不期问斩。这其中一定有李悠推波助澜的作用,他此次行事,激进了些,似乎急于扫除某些障碍。但无论如何,笼罩在山河上的阴霾,好像正渐渐散去。 到达金陵的那天,阳光灿烂。淮水名都,延续了数百年的繁华,仍让游人醺然欲醉。谢明岚从鸽子腿上取下一张便笺,迅速扫了一眼,便把鸽子放走了。我见他脸色异常,便问,“秦尧说了什么?” “太子,皇后还有几位大臣联名改陇西王封号为明王,置府赤京,授内阁总理之权。”谢明岚低头说,“他仍然还是王爷,但现在的身份,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摄政王。” 77 77、身世 ... 我知道内情还远远不止这些,但既然谢明岚不打算说,我也就不再追问。摄政王,不过是李悠的第一步吧。 我们刚下马车,就见到一个鹅黄色的身影冲过来,猛地抱住了谢明岚。 谢明岚怔了一下,轻轻地推开她,“玉蝉?” “我盼着你来,你终于来了。怎么瘦了许多?”玉蝉难掩相思,又一把抱住了谢明岚,倾国的容颜似乎只为一个人绽放。金陵的日光遥遥地挂在他们的身后,好一对才子佳人。 刘岩走过来,帮着我拉马车,小陆子哼了一声,也到我身边。 我忍不住笑道,“你哼什么?” “康平郡主就是自作多情,谢大人喜欢的明明只有公主你。奴才抱不平罢了。” 我推他脑袋,“你怎么年纪越大越孩子气?现在说这种话,有意义?你是预备让王爷听见了,打你十大板还是怎么?” 小陆子不以为意,更加愤懑,“王爷就更奇怪了。自己的妻子女儿不管,搅和到朝政里去了。他就不怕福王扣住公主?他真的要当皇帝吗?” 刘岩和我同时喝了他一声,他这才不说话了。 我知小陆子心思,他是最懂我的。从小我的喜怒哀乐,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他知我心中对李悠有诸多的抱怨,更气李悠不顾云姝的安危而先去赤京夺权。但是男人们的世界,岂是三言两语就说得清的?我父皇世宗皇帝,还不是早就预见了这一切。只会儿女情长的,不是诗人,就是侠客,永远当不了真正的帝王。 我叔叔福王,我也是知道的。他生性胆小,偏安一隅,并不是真有什么野心。他反,也多半是李纯的授意。 根据玉蝉的消息,云姝现在就在福王府邸内。但是福王派重兵把守,强攻可能会让云姝陷入危险。如此,倒不如我和谢明岚大大方方地去见他一见,看他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晚间,福王府就派人来请我和谢明岚单独过府,其它任何人不得跟随。 我尚有些犹疑,谢明岚已经一口应承了下来。 等到坐在马车上,我忍不住问谢明岚,“你就这么有把握?他要是真的使诈,或者弄出什么军队来,我看你到时哭不哭。” 谢明岚扬眉一笑,“你真信他会难为你?他的秉性,你又不是不知道。何况金陵等地,是他多年的心血,他不会这么傻的。在炎凉的时候,我就跟你说过了,他不敢跟王爷作对,又怕自己说的话王爷不肯听,所以就劫持了云姝。幸好那时王盈将军把两个男孩子带出去玩,不然我看你哭不哭。” 我对他吐舌头,他摇着头笑起来,用手指点了点我。 王府里的下人把我们迎到花厅里,我叔叔福王正抱着一个婴孩坐于花下。那盈儿粉雕玉琢,似乎正在熟睡,我乍一看她面容,心就颤抖了一下。可不就是云姝? 福王抬起头,看到我们,咧开嘴笑,“公主,谢大人,可算是把你们等来了。” 我正色道,“叔叔,你这个玩笑开得有点大了。快快把我女儿还来!” 福王走过来,把襁褓轻轻放入我的怀中,欠了欠身,“公主息怒,若不是本王出此下策,只怕见不到公主的面,也不能把一个滔天的秘密告知二位了。” 我抱着云姝,心中的大石总算落地。小家伙白白胖胖的,看起来没受什么委屈,口气便好了一些,“叔叔此话怎讲?” 福王让谢明岚和我坐,突然跪到谢明岚的面前,“谢大人可知自己真正的身世?” 他这样猛然提问,我和谢明岚均是愣了一瞬。而后,谢明岚连忙俯身去扶他,“福王,您乃堂堂皇室宗亲,明岚只是屈屈一个工部侍郎,不能受如此大礼,快起来!” 福王却执意不起,闷着声音说,“不,谢大人,你有所不知……你不姓谢。若是你姓谢,今天本王也不会要见你了。”他忽而铿锵说道,“大人,你姓李,你是先皇的亲生儿子!” 轰隆一声,我的脑海中好像有什么东西炸响,抱着云姝的手抖了一下,差点惊叫出来。我惊慌地看向谢明岚,谢明岚也很是震惊,松开扶福王的手,自语般说,“福王,你在胡说什么……” 福王慢慢站起来,拍了拍手,一个佝偻的身影从阴暗处走了出来。 我定睛一看,居然是自父皇过世后,就一直寻不到踪影的郑德海公公。他在我们面前跪下来,匍匐在地上说,“老奴该死,福王殿下所说的,句句属实。谢大人不是谢翁的孙子,他是先皇的亲生骨肉,是先皇最爱的女人所生的孩子啊!” 我忽然觉得有些难以呼吸,手臂用力,弄疼了云姝,孩子睁开了晶亮的眼睛,啼哭起来。我忙拍打她,心下却更加焦躁,只能斥责郑德海,“郑公公,你身为父皇的致密内官,应该知道轻重。兹事体大,关乎先皇和谢家的名声,不可胡言乱语!” “六公主容秉。老奴若有半句胡言,便不得好死!当年先皇出游南湖,对一绝世女子一见倾心,多番打听,才知道她是汴梁大人的胞妹,汴樱。” 谢明岚攥起拳头,我知道她母亲正是汴氏。汴氏也曾是赤京的豪门大族,后因为有天下第一神工之称的工部尚书汴梁大人主持修建的堤坝发生严重事故,父皇大怒,革职下狱。在狱中,又接连发现汴梁受贿等累累罪行,后鉴于他任职工部期间的卓绝贡献,只判他流放西北,终身不得回朝。可是后来他病死于流放的途中。汴氏自此没落。 “汴樱小姐自小与谢翁之子谢蕴就定有婚约,二人青梅竹马,只待佳期便如约完婚。但先皇疯狂地爱上了汴樱小姐的才貌,追求不得,便强行……”郑德海看了我一眼,低声说,“汴樱小姐痛不欲生,几欲退婚。先皇执意娶汴樱小姐,但霍皇后的族人知道后,不肯善罢甘休……最后谢蕴大人不计前嫌,仍然娶了非完璧汴樱小姐。那时,小姐已经怀了先皇的骨肉。先皇也是多年之后才无意得知的。此事是皇家的机密,没有几人知道。但谢翁,老奴,秦奘和汴梁大人还是知道底细的。公主若是不信,回京时可以问几位大人。” 我见他言之凿凿,父皇生前,他又是最得信赖的近侍,恐怕所言非虚。回想起来,谢明岚自小就受父皇的宠爱,大小行乐,甚至弘文馆求学都算上了他。原来这一切并不是因为他姓谢,真正的因由恐怕在此了。母后是否知道谢明岚的身份,我并不十分清楚,但父皇和谢翁却是肯定知晓的。 所以,他们出于对谢明岚的维护,先是把他指婚给毫无感情的霓裳,让我对谢明岚彻底死心,而后又深知以谢明岚的个性绝对不会娶霓裳,顺理成章地让他拒婚成功……原来这么多年,我们两个闹了个滔天的笑话,他竟然是我哥哥?父皇不让我和他在一起的真正原因,原来是这样?! 我哭笑不得,心中五味杂陈,连那清幽的花香都刺鼻了。谢明岚也一直不说话,福王说,“本王听了之后也十分震惊。但转念一想,当今皇上无才无德,难担国家重任。同为先皇骨肉的谢大人却品德才华出众。今天下分崩离析,需有人站出来匡扶皇室。本王以谢大人马首是瞻!” “你要我如何?”谢明岚冷静地说。 “揭竿而起,夺回江山,各路诸侯藩王定然响应!”福王说得慷慨激昂。 “江山自有人来安定,何须我揭竿?”谢明岚站起来,俯视福王,“福王,无论我是谁,我都是汉人,我不会愿意看到故国烽烟四起,民不聊生。如今赤京局势慢慢稳定,你若好生经营金陵,他们便不会为难你。而今天,我只当是听了一个故事。公主,我们走吧。” 我应声站起来,福王急前一步,拦道,“大人不担心有朝一日,那人得知你的真实身份,会痛下杀手?江山已经尽掌于他人之手,不先下手唯有沦为鱼肉!” 谢明岚淡淡一笑,“福王,你很聪明。你知公主与我的交情,想利用我们来左右局势。但明岚承袭自家父一句话,生无贪欲,心自坚毅。明岚自小游散惯了,对江山和权力完全不感兴趣。你若不是执意要违抗他,以他的心胸,这片土地还是能让你家的香火世袭。明岚言尽于此,告辞了。”他拉着我就往外走,我回头看了福王和郑德海一眼,心下有些许疑惑,但很快便忘却了。 回去的路上,我们俩很安静。云姝不睡了,拼命地吮着自己的拇指,睁着大眼睛看我。 我和谢明岚,被亡人一步步地牵着鼻子走,像是两颗棋子。如今回想起过往,已经分不清悲喜。身份,已经是一道无法解开的符咒。 “小白龙,从今以后,我是不是要喊你哥哥了?”我半自嘲地说,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以前总是懊恼,为什么不能和你在一起。现在才知道,原来一开始,我们就不可能在一起。对吧?” 谢明岚的眉毛扬了扬,“郑公公说的话,你全信?我只信一半。” “他是父皇的致密内官。宫闱中的事情,应该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他无故失踪之后,又突然出现在福王府,确实有些匪夷所思。但他所说的,也许多半是真的。父皇也对我说过,他有一个深爱的女子,却怎么也娶不了她。” 我们两个看着对方沉默,我的心被荆棘缠绕,隐隐作痛。 谢明岚把手指伸给云姝,云姝抓住了就要往嘴里送,我连忙拉住她,“你呀你呀,怎么像只小老鼠一样?”谢明岚扑哧一笑,“有的时候,看你还觉得是个孩子,却已经是三个孩子的娘了。来,我抱抱这孩子。看起来她喜欢我。” 我把云姝递过去,谢明岚把她抱进怀里轻轻摇着。小丫头似乎有点困了,闭上眼睛呼呼地睡起来。我看他的姿势,不像是第一次抱孩子,刚想开口询问,他便说,“在赤京的时候,经常进宫去。看到太子和小公主就会忍不住抱一抱。” 我叹息一声,“你早就过了可以当爹的年纪了,拥有一个自己的孩子吧,小白龙。” 他不语,无声地摇着云姝,我们各自陷入了沉思。 作者有话要说:我在末路狂奔…… 78 78、连环 ... 回到客栈,玉蝉看到我把云姝抱回来,松了口气,“谢天谢地。还好这个孩子没事,否则我就无颜见画堂了。我父王没有为难你们吧?明岚,你的脸色怎么这么不好看?” 我连忙接话道,“玉蝉,这不能怪你。毕竟是从小就信任的贴身丫鬟,谁都会放松警惕。何况叔叔并没有伤害云姝。”我看了谢明岚一眼,加重口气说,“也没有为难我和谢明岚,对吧?” 谢明岚淡淡地回应我一声。 小陆子走过来,暗暗给我使了个眼色,我便和他一起回到房间里。 云姝熟睡了,小陆子低声说,“小齐暗地里探查过了,霍氏父子下狱之后,江南一带倒似无人敢公开支持他们了。有行动的是那些诸侯和藩王,他们好像要在金陵秘密地集会,商讨什么大事。我们要不要提前通知王爷?” 我白他一眼,“你以为小齐是谁的人?金陵发生的事情,王爷应该一清二楚。我现在只担心一件事。”小陆子等我往下说,我想起在福王府中,郑德海的话,便忍不住问他,“你以前在父皇身边的时候,可有觉得父皇对谢明岚很特别?” “先皇是特别喜欢谢大人没错。但要说到特别,倒是公主你更特别一些吧。” “我?”他的话出于我的意料。 小陆子点头,“因为先皇是看到公主和谢大人特别亲厚以后,才对谢大人特别注意起来的。说起来,在奴才有限的记忆里,公主喜欢吃什么,先皇也喜欢吃什么。公主喜欢谁,先皇也就会特别喜欢谁。”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我又想起儿时赖在父皇的龙床上跟父皇一切睡的时光。父皇生前,是对我特别恩宠。包括把我送出赤京,放置在李悠的庇护之下。如果我不是嫁给李悠,很可能今天不是沦落于狱中,便是已经不在人世。但英明如父皇,又是否预料得到,终有一天,娶了我的那个男人,也要站上权利的最巅峰,我和我的孩子,又要回到那尔虞我诈的宫? 但无论如何,事已至此,我和小白龙都该放下了。 因为诸王要秘密聚会的消息,我们不得不在金陵多逗留一段时间。我没有告诉刘岩将军和谢明岚此事,只说是要等待李悠的下一步指示。其实我也有私心,玉蝉对谢明岚情深义重,以谢明岚的个性,不可能真的无动于衷。我是真心希望他们会有好结果的。 金陵和我居住的西北是完全一样的两个地方。至今快要六年,我以为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念的中原故土,会有最适应我的天气和饮食习惯。可谁想到,我居然在金陵,开始水土不服。 上吐下泻之时,心底里忽然升起一股嘲讽。世上的女人真是傻,她们多半会把心里的那个男人所在的地方,当成自己的故乡。从而抛家却国,甘愿背井离乡。我现在哪里还是什么中原人?我喝马奶说胡话,马术一流,看惯了风沙。 小陆子给我送药来,我随意问起,“谢明岚和玉蝉怎么样了?可有什么进展?” 小陆子没好气地说,“郡主那边是火热呢,谢大人还是老样子。公主,你就别乱点鸳鸯谱了好不好?奴才看着都窝火。” “你把云姝管好就行了,没事窝什么火?男女之情你懂吗?”我踹他一脚,他委屈地看着我,蹲□去给我穿鞋,“奴才是不懂,奴才只是可怜谢大人。明明心里装着一个人,怎么可能去喜欢别人。” 我正独自出神,有人在门外道,“王妃,您在里面吗?” 一听声音,就知道是小齐。我忙说,“快,快进来!” 一个颀长的身影走进屋子里,带着江南特有的温吞和闲散。把他安置在江南的这几年,他跟我一样,从里到外都发生了变化。现在说他是北人,倒不如说他是南人了。 小齐向我施礼,温文而笑,“小的按照王妃的吩咐,明察暗访,发现福王近来的行事作风与以往大相径庭。聚集的各路藩王也好像并不是看福王的面子。公主可能有所不知,福王虽然经营丰饶之地,但行事魄力,远没有如此的威望和凝聚力。” 我点头,抚了抚手背,“你的感觉跟我一样。也许是这些年跟在王爷身边,变得敏锐了,但是郑公公突然出现,藩王持续异动,不像是偶然那么简单。小齐你说,会不会是有什么人在背后操纵?” 小齐摇头,“小的不敢断言。” 小陆子在一旁疑惑地问,“公主,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奴才听不懂。哪个郑公公?” 我刚要开口,忽然看到有人从门外跌跌撞撞地跑进来,原来是店里的小二。他指着门外,慌张地说,“夫人,不好了,您的朋友好像出事了,您快出去看看啊!” 我们随他赶到客栈门口,只见一辆空空的马车停在那里,很多百姓正在围观。刘岩快步走过来禀报道,“王妃,早上谢大人和郡主乘坐这辆马车出去游玩,如今只有这辆马车返回来,他们会不会遭遇不测?” 我仔细查看了马车,发现只有数滴血迹,应该是有人受了轻伤,不至于有什么生命危险。可是,什么人会抓谢明岚和玉蝉?这里毕竟还是金陵的地盘,福王虽然与玉蝉有些不快,但是亲生父女怎么可能相残?小齐凑到我耳边低声说,“恐怕,王妃所说的是对的,福王之后,还另有其人。也许这人,刚刚才到达金陵,小的再派人去探查。” 霍氏父子在押,李纯被监禁,我想不出还有什么人有如此大的能耐,能够召唤得动藩王,能够在光天化日之下劫人。 大街上狂奔过一匹马,红衣少女从马上翻身下来,像一道虹般冲到我们面前。她的双眸明亮,较之多年前,更添几分成熟妩媚。她一把拉住小齐的手臂说,“齐哥哥,人好像被押进王府了!” 小齐仓促地看了我一眼,忙把少女拉到一旁,低声斥责道,“你怎么又一个人去了?很危险知道不知道?” “我怕你们着急呀。” “辛向晚,我……” 向晚眼疾手快,一把捂住了小齐的嘴,吐着舌头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最后警告你一次,下一次你再敢自己一个人跑去干这么危险的事情,我马上就把你赶回辛镇去!’对不对?拜托,我耳朵都要听出茧来了,也没看见你真的把我赶回去呀。” 刘岩沉吟了一下说,“王妃,你看这件事情该怎么办?” 我大概猜到了如今身在福王府中的,究竟是何方神圣。除了那个人,大概也没有旁人,对我和谢明岚乃至李悠,怀抱有如此深的怨恨。也许那个人误认为和谢明岚共同出游的人是我,所以才派人擒拿的。这出戏唱到现在,是□,也是落幕了吧。 “小陆子,你跟小齐说,派几个人把云姝保护好,绝对不能有任何闪失。刘岩将军,你随我来。”我说完,转身往客栈里面走,刘岩跟在我的身后。姹紫嫣红看遍,恩恩怨怨,是时候了断了。我们这一辈子,说不清是谁欠了谁,但是江山社稷,百姓安危,绝对不是复仇的筹码,不能儿戏。 金陵的风,带着纸醉金迷的奢华。信鸽从苍穹中飞来,稳稳落在我的肩上。 我自鸽腿上取下便笺,淡淡一笑,对身后的刘岩说,“刘岩将军,你陪我走一趟福王府吧?” “是。末将当孝犬马之劳。” 华灯初上,行将中元,街上四处洋溢着热闹的气氛。我换了一身盛装,安稳地坐在马车里,倒是刘岩这出入沙场的黑将军很紧张,手一直抓着剑。我笑道,“将军,不过是去赴宴而已,放轻松些。” 刘岩用手背抹掉额头上的汗,“公主,这可不是一般的宴,这是鸿门宴!” “没想到将军浴血沙场,也读过不少书。那依将军之见,我不去,我们能顺利脱身?或是,我不去,还有别的法子能够救谢侍郎和郡主吗?”我拍了拍他的手臂,“何况,这不是还有将军在我身边吗?” 刘岩的黑脸被窗外的彩灯照得斑斓,他瞪着眼睛看我,好像不懂我的轻松源自何处。我挑起帘子,看车外的夜景,五颜六色的彩灯,把人间照耀得犹如璀璨天宫。马车缓缓地停下来,喧嚣之外的福王府,一片黑耸的高墙。只有挂在檐下的两盏灯笼,呼应了凡尘里的光亮。 王府的下人提着灯走过来,沉声说,“恭候多时了,六公主,请。” 刘岩本能地拉住我,我摆了摆手,昂首进去了。 79 79、抉择 ... 与其说我所参加的,是一场诸侯藩王的盛宴,但不如说,是我一个人在享受宴席上的美酒佳肴。福王坐在上座,一直用他混沌的眼神瞅着我,而我身边那些正襟危坐的叔叔伯伯们,显然也无心饮酒。 我一个人不亦乐乎地饮酒吃菜,间或实在觉得气氛尴尬,便举杯邀旁人共饮。但显然没有人愿意响应。我这个来赴鸿门宴的人,轻松得让摆宴的人都有些不知所措。刘岩站在我身后,我都能感觉到他紧绷的气息。虎狼环伺,这些李家的人,哪个不是心怀鬼胎。 “六公主。”福王终于开口,我放下筷子,笑道,“福王殿下,你把自己的女儿和未来女婿抓起来,是为了哪般?” 福王顾左右而言他,“今日请公主来,是有要事共商……” 我摆了摆手,环顾众人,“要事共商?所谓要事,是不是打着先皇骨肉的旗号,拥立谢明岚,然后集结人马再攻到赤京去?福王叔叔,你信了一个老宦官的片面之词,在座的各位叔叔伯伯也就都信了?” 几个藩王面面相觑,有意无意地把目光投向福王。 我也转向福王,“难道叔叔你认为,我会与你们站在一道,反抗我家王爷?” “公主,你仔细想想看,为什么李悠不敢跟你一起来要回女儿?因为他心虚,他不敢!他谋划了多年,等得就是今天一朝能够掌权,他不会为了任何人冒任何的风险。公主大概以为你们夫妻情深,但他得知你们被困于金陵之时,可有任何的举措?” 我转着手中的夜光杯,“没有,又如何?撇开我们夫妻这一层关系不说,李悠是什么样的人,诸位叔伯不比画堂更清楚?今天在这里,不妨跟各位说一句实话。先皇留有遗诏,要李悠取当今皇上而代之。古有刘备托孤,今有世宗遗诏,且不论帝王真正的心思,你们只要看帝王选择的人,就应该明白了。今天你们虽然占据了江南一隅,但想没想过西北的龟兹和突厥?李悠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摇身变成摄政王,仅仅是他个人的力量,够吗?你们在座有谁,有本事能够震慑周边的小国,能够定国安邦?!” 偌大的空间里面,鸦雀无声。他们脸上的表情像是戏台上的生旦净末丑,有各种的颜色。我站起来,走到大堂的中间,扬声道,“不说你们拿不下赤京,你们就算真的拿下赤京了,而后真的会乖乖拥立谢明岚吗?谢明岚不过是没有进入皇室名碟的私生子,谁会承认他?” 席上响起了细微的议论声,对于那个位置,谁都有野心。但是相比较于要承担的巨大风险,这些享乐多年的皇室宗亲,不一定有那样的勇气。是啊,放眼皇室,真的能够拯救天下苍生的,能有几个?我父皇世宗皇帝,早就看透了这一切。 “福王叔叔,事到如今,你还不打算把幕后的那个人请出来吗?” “啪啪啪”角落里响起了掌声,而后一个影子踱了出来。我透过烛火看她姣好的面容,仿佛隔世一样的遥远。是什么,把我们变成了今天这般模样?如果可以,我永远都不像与她站在这样截然对立的两端,直面那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结局的悲凉。但是,没有如果。 “多年不见,姐姐,你真的变了很多。那北蛮子算是有两下。”霓裳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又睨了刘岩一眼,“我这一生,最讨厌的,就是叛徒。” 福王站起来,走到霓裳身边,“八公主,你看……” “废物!我早就知道,指望着你们,我李家的江山早晚得落入他人手中!”霓裳一挥袖子,坐在了福王的位置上,扫视众人,“今天大家都聚齐了,我也不罗嗦。乖乖地把手上的兵都交出来,就放你们一条生路。” 诸王群起哗然,“一个黄毛丫头,居然敢口出狂言?” “要本王交兵权?做你的春秋大梦吧!” “对!本王不干这赔本的买卖,兄弟几个都回去。她没了霍氏的支持,还能有什么能耐!?” 诸王说着,纷纷离席,就要往外走。忽然,霓裳掷碎了夜光杯,门外便涌入了许多带刀的士兵,把整个大堂团团地围住。福王这才有些慌了,“八公主,你……你这是要干什么?” 霓裳盯着我说,“我刚才说过了,要么死,要么把手里的兵权交出来。你们真的以为我孤身一人到金陵来,许你们些好处,你们就可以为所欲为了?告诉你们,霍家的能耐大着呢。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听过没有?”她斜睨了福王一眼,嘲讽道,“你这个草包,我本来不想跟你合作的。可是你女儿是唯一能够跟李悠牵上的线,我不得不用你。你也挺会算的,我让你把李云殊弄死,你不但没弄死,还好好地还给了李画堂,是在给自己留后路吗?” 福王瞠目结舌,猛地冲上去拉住霓裳,“你把我的玉蝉怎么样了?玉蝉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不会放过你的!” 霓裳见拉扯不过福王,便命士兵把福王抓了起来。福王不断地哀嚎着,肥硕的身躯像是球一样被压制在地上。我冷眼旁观着,眼前的女子像是炙烈的火焰,光是一个眼神就能灼伤人。她早就已经不是我所认识的那个老八。 刘岩走到我身边,欲拔剑,我按住他,轻轻摇了摇头。霓裳带来这么多人,肯定有所准备,刘岩绝不是对手。 “将军,识时务者为俊杰。不要蛮干。”我低声说。 士兵涌上来,卸掉了刘岩的兵器,把他押到角落里。霓裳志不在刘岩,她是冲着我来的。 霍家在朝堂之上一手遮天多年,连我父皇都寻不到方法压制,可见它的势力有多大。小齐来回禀江南已经不见霍勇爪牙之时,我心下便存有几分疑虑,今日见状,果然是魔高一丈。霓裳利用云姝,千里引我和谢明岚入金陵,再利用谢明岚的身世,召集蠢蠢欲动的藩王。恐怕郑德海在先皇过世之后,就一直被霍氏控制着,如今,刚好做了一颗棋子。 诸王被士兵们七手八脚地制服。他们本身养尊处优,都不会武功,又都是贪生怕死之辈,刀架在脖子上,就颤抖着身躯说要交兵权了。 霓裳走到我面前,单手插在腰间,“你镇定得让我意外呢,姐姐。看来这些年你学了不少的东西。下地狱之后,别忘记告诉父皇,我很顾念姐妹之情,没有派人去抓你,反而让你多欣赏了几天人间美景。哦,不,现在我也不打算杀你。姐姐,我想要跟你玩一个游戏。我们之间的最后一个游戏。” 我的心开始急剧变凉,我觉得她的口气之中蕴含着极为危险的讯息。 她走到外面,自怀中掏出两个信号筒,嫣然笑道,“我做做好事告诉你,你别怪那个北蛮子没算到我会出现在这里。他被我骗了呢。他以为我乖乖地陪着我哥哥,在真心忏悔。我真是好奇死了,我们对他做了那么多的坏事,他依然放过我们而没有提要杀我们,你说这是为什么?” 我的双手下意识地抓着裙摆,她手里的两个信号筒,好像是随时能穿透我咽喉的利剑。 “喏,东边,关着谢明岚和那个不要脸的女人。西边,关着你女儿,陆有之还有那个该死的工匠。”霓裳把信号弹分外握于两手,我觉得我身上的血液都凝固了。她还在笑,“姐姐,你选一边吧?我埋了炸药,很快,轰地一声,一下子就会死。你不选的那边,马上就化成灰了” “李霓裳!”我自心底怒喊出来,颤抖着声音说,“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为什么?”她仰头狂笑起来,身体都在颤抖,“你问我为什么?你得问问谢明岚和你自己!我这么爱他,处心积虑地给他创造机会。当皇上,有什么不好?他呢?他说我疯了。还要我放了李玉蝉那个贱女人。我爱了他这么多年,他居然为了一个贱女人要我死!” 我死死盯着她手里的两个信号弹,感觉眼珠都要脱落眼眶。我努力按住颤抖的双手,慌乱得不知道该怎么办。炸药?云姝和谢明岚?我感觉有无数的蚂蚁爬进我的心房,一寸寸地啃,一寸寸地穿。我恳求道,“霓裳,你恨得是我,你放过他们吧!” “我放过他们,谁放过我?!”霓裳拍着自己的胸口,退回到座位上,似哭似笑地看着我,“我给他编了一个这么好的身世,他都不要。他自己找死,怪不了我。姐姐,你到底选不选?不选,我就把两个信号弹都放了?” “不要!”我伸手,盯着她手里的两个信号弹,恨不得自己马上死去,只要他们任何一边能够平安。我的心在滴血,我看看左边再看看右边,做不出任何的选择。好像有人拿着刀逼着我走上了悬崖,身后是万丈深渊,顷刻之间就会粉身碎骨。 “我数三下。三!” 我攥紧拳头,呼吸都已经停止。 “二!” 我的灵魂在叫嚣着,好像已经脱离躯壳。 “一!” “我选云姝!”我歇斯底里地喊道。让我死吧,让我从此堕入阿鼻地狱,永世不得超生吧。我欠小白龙太多了,但无论如何,女儿对我却比生命还要重要。 霓裳仔细端详我,嘴角有若有似无的笑意,“我早就说过谢明岚是个傻瓜。虽然你心里的答案我清清楚楚,但是还是想要听你亲口说出来。他的生命,在你的眼里也不过如此。” 我无力地跪在地上,双手插进泥土里。这不亚于一场最血腥的凌迟,而我的七魂六魄早就不知去向了。作为一个母亲,我有责任保护我的骨肉,这也是我对李悠的责任。但是谢明岚,我同样不想让他死! “霓裳,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干脆杀了我好了!” 霓裳忽然把两个信号筒都扔到了地上,残忍地说,“杀了你,怎么能看得见你的痛苦?实话告诉你,我一开始就没打算放过他们任何一方。他们都会死!” 80 80、相忘 ... 她的话音刚落,这一座似要埋葬我生命的福王府亮起了白昼般的光亮。 我身后的大门被大力地推开,军靴踏着青石板的声音,仿佛生命强劲的脉搏。霓裳望着我身后,震惊得连嘴巴都合不上,往后退了几步,就要转身奔进堂内,却已经被一群装饰有些奇特的人团团围住了。 那些人的大部分涌进刚刚摆宴的大堂中,铿锵地响起了打斗声。霓裳惨笑着摇了摇头,放眼夜空,自语般说,“我不该小看你。我以为你被我蒙在鼓里……我忘了你是被我父皇看中的人。”她淡淡地看向我,好像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我的一辈子,都输给你了。从来没有赢过。你一出生,就注定了高人一等。” 有人按住我的肩膀,把我慢慢地扶起来。我闻到他身上熟悉的味道,激动地想要落泪。他轻轻地把我抱入怀中,他怀抱以外的世界,好像都不存在了。那自他胸膛传来的力量,源源不断地流入我的心中,他说,“暖暖,我来了。” 我环抱着他,用力点头。我不敢看他在光亮中的脸和眼。 霓裳忽然狂笑几声,“摄政王,你一定不知道自己的宝贝女儿现在的处境有对危险吧?说起来你还得谢谢我,我马上就能把你的情敌给除去了。” 我揪紧李悠后背上的衣裳,全身都忍不住发起抖来,“悠,我们的女儿……” 他摸了摸我的头,云淡风轻地对霓裳说,“我敢出现在这里,就肯定有把握救我的女儿。八公主,我依然想给你留条活路。只要你把从霍勇那里拿走的官员名单交出来。” “妄想!你想要把霍家连根拔除?我不会让你如愿的!我要让你登上了皇位也如坐针毡,君临天下也随时会被人背叛!”霓裳迅速地从身旁围住她的人那里拔出了剑,横在脖子上,“我自己会去死。但我给你们留了惊喜,我现在暂时还不想死!” 她话刚说完,我便感觉到李悠的身体僵了一下。而后,东边“轰”的一声,大地剧烈地震动起来,屋檐上的瓦片纷纷掉落。李悠说,“你在东边,不止埋了一处的炸弹?” “对,你说对了。”霓裳浅笑,好像最天真的女孩子,“我要谢明岚死,我一定要他死!” 我只觉得头皮发麻,气血上涌。几步走到霓裳面前,毫不客气地摔下去一个巴掌。我的愤怒,我的痛心,我的绝望,都随着那红印留在了她的脸上。她侧着头,仍然在笑,我很想撕碎她脸上的面具,并狠狠地踩上几脚。我吼道,“李霓裳,你究竟为什么变成了今天这副鬼样子!!” “问你父皇,问你母后,问你的谢明岚!”她终于歇斯底里。 “太可笑了!”我用比她更大的声音吼回去,“是你自己!你不要怨任何人!父皇母后在世的时候是怎么对你的,谢明岚除了不爱你,还有别的地方对不起你吗?你总是把别人的无心当成过错,把一点点的不公平无限放大,最后成为你堕落的全部理由!到现在,你还不知道悔改吗!” 我见她不说话,继续说,“我母后生怕对不起你母亲临终的嘱托,对你百般的好,你却把这当成是施舍。你都忘了吧,你小时候生病发烧,是谁陪你睡,一口口喂你吃药?父皇生前口口声声求我保住自己的兄弟姐妹,你以为这兄弟姐妹说的又是谁?从小,我就把好的东西都让给你,父皇把谢明岚指婚给你的时候,我从心里祝福你们,没有一丝怨怼。因为我们一起长大,我从来就没有想过你,李霓裳不是我的亲妹妹!” 她的眼里涌动着晶莹的泪光,人间的光亮好像透射进她的眼里,开始有了温度。 “但你做得太错了!”我摇头往后退去,怆然道,“我曾想把你送到繁华秀美的苏杭,为你置上一处房产,真心地寻一户好人家,快快乐乐地生活。或者只要你愿意,仍然可以做你的公主,我可以用我的所有来成全你。霓裳,谢明岚是不是跟你说过同样的话?霓裳,如果不是身在帝王家,我们会不会是很好的姐妹?” “报!”一个人匆匆地跑进来,跪在李悠的面前,“禀告王爷,西边顺利解救,陆大人和小齐大人已经带着小姐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可是东边的房屋倒塌,人还被压在废墟下,生死不明……” 我只觉五雷轰顶,顾不得听他后面说的话,跌跌撞撞地跑出了福王府,向东边拔足狂奔。活在我身边的人只会越来越少,我不想失去,也不能再失去。远处一片坍塌的废墟,好像夜的坟场,还有硝烟的味道。许多人在瓦砾之间喊着谢明岚的名字,我蹲在土石之间,用手胡乱地刨着,嘴里喃喃着,“小白龙,你不要死。我求求你活着。只要你活着!” 周围有一瞬间的安静,有人走到我身边,“王妃?” “你们光喊有什么用!挖呀!挖呀!”我哭喊道。 我的指尖都被磨出血,沙石上留下一道道刺目的血痕。我一边用手臂抹眼泪,一边喊着他的名字。我不再贪心了。只要他活着,他能够好好地活着,我连那些回忆都可以不再要。他这一生,因为跟我的命运联系在一起,才会遭受这么多的苦难。我放他走,我不再强留他,从心底里把他抹去。 不知过了多久,天空雷鸣滚滚,好像要下大雨。我的心在一寸寸地变凉,我想这次,我是再也留不住他了。我要独自带着所有的遗憾和对他的愧疚,过完以后的人生。这样想着,绝望好像如同汪洋大海,深深地把我淹没。忽然,指尖触到了一角柔软的东西。那是一条手帕,散发着玉兰花香。 “来人啊!”我欣喜若狂,冲四周大喊。所有人都围拢过来,我指着面前的废墟说,“在这里,肯定在这里!你们在这附近挖!必须要找到他们!” 众人点头,和我一起七手八脚地忙活起来。大雨落下来的时候,他们终于把浑身是血的两个人抬了出来。我扑到谢明岚的身边,他微微地睁着眼睛,似乎还有意识。“玉蝉……”他唤。 “在,她在!就在你的身旁!”我忙说。 他抬起满是尘土的手,摸了摸我的脸,轻柔地笑道,“小葡萄,我把你放下,回龙宫去了。” “好,你回龙宫,不要再记得我。”我抓着他的手,泪水都进他的掌心里。他为我受的苦已经够多。 “我爱你,用我的生命。” 我含泪点头,“我知道。若不能相濡以沫,就相忘于江湖。” 他似乎重重地松了口气,松开了我的手,“好,从此,相忘于江湖。” 他们被抬走了,我一个人站在大雨里,浑身都被淋湿。我的手里还抓着他的手帕,不经意间瞧见手帕的四角绣着不同的花色,帕子只是被洗的干净,布料早就经年累月了。我很大声地笑,在雨里像个疯子一样。雨水都灌进我的喉咙里,而后又和泪一起落下来。 一把伞举过我的头顶,我慢慢地扭过头去看他。 雨打在他的身上,俊美的轮廓被勾勒出了一种云雾般的飘逸。那双琥珀一样的眸子专注地看着我,好像我是他的整个世界。 他的手慢慢抬起来,伸到我的面前,静静地说,“他回自己的龙宫了,你跟我回葡萄园。” 我扑到他的怀里,他用力抱住我,咬着我的耳朵说,“暖暖。最后一次,我发誓这是自己最后一次原谅你。” 81 81、缘灭 ... 在李悠的安排下,云姝,小陆子和小齐先行离开金陵,到了一个安全的地方。他并没有告知我女儿的下落。 霓裳被关押在福王府的牢狱之中,福王等人也尽数被收押。 李悠询问我这些人该如何处置的时候,我正望着窗外的芍药花丛发呆。他喊了我好几声,我才回过神来,“什么?” “霓裳和福王他们,要怎么处置?” “这些事一向是你在拿主意。霓裳……”我心烦地折了一朵花,花茎在指尖辗转。 李悠似乎是沉吟了一下才说,“暖暖,昨天我收到了一个消息。康平郡主……可能永远都醒不过来了。” 我猛地打了一个寒战,盯着李悠问,“什么意思?” “她为了救谢明岚,脑子受了极重的伤,可能永远都醒不过来了。” 我一下子站起来,却没有迈出步子去。小白龙不是都已经跟我说清楚了吗?相忘于江湖。他那时定是做好了用余生陪伴玉蝉的准备。但这样的结果,他怎么承受得了? 我慢慢地坐下来,心情反而变得无比平静。我握住李悠放在桌子上的手,浅笑着说,“你干嘛这样看着我?你以为我又会不管不顾地跑出去?不了,再不了。他的余生,都不会再有我这个人。现在我能怎么办呢?我只能给他们找最好的大夫,我只能为他们祈祷着。” 李悠反握住我的手,如释重负地点了点头。他冲门外喊道,“来人!去医馆看看谢大人和郡主的伤势,随后回来向我禀告。” 李悠向我传达了想要宽恕福王等诸王的意思。毕竟现在国家根基不稳,诸王又是各个地方上最有威望之人。若是一时之间夺去这么多人的性命或者大范围地严惩宗亲,很有可能让皇室更加地分崩离析。按照当下的情势,小惩大诫更有利于国家的安定。诸王的心思其实也不过就是能用心经营这一番土地,他们怕江山易主之后,常年在西北生活的李悠会怠慢南边的人。只要消除了这个后顾之忧,并且没有霍家从中作梗,和平并不是一件难事。 但对于霓裳的惩罚,我迟迟下不了决心。直到不久之后,去医馆的人返回来,给我捎回了一封信,并对李悠如此禀报道,“启禀王爷,小的没有在医馆找到谢大人和康平郡主。医馆里的大夫说,谢大人要求把这封信转交给王妃。” 我一愣,匆匆地把信拆开,谢明岚清秀的字体跃入我的眼睛。 “画堂,我把玉蝉带走了。昨夜与大夫恳谈了一夜,药石尽皆不济,我只能去祈祷一个奇迹。其实重见光明的时候,我就打算用余生与这个女子共度了。无论是否关于爱情。”我摇了摇头,用指尖用力地捏着薄纸,继续往下看,“我最后有几个请求,希望你能够答应我。第一,不要再追问我们的踪迹,那个时候我们就已经说好了,相忘于江湖。第二,我爷爷年事已高,不再能陷于朝政的漩涡,你帮助说服摄政王,让他早早地告老还乡吧。第三,谢家的家产已经在这些年尽散于民间,谢氏门衰祚薄还请新皇不要再记挂。最后,今生无缘,来世再见。谢明岚告别于金陵仲夏之夜。” 我松开手指,信纸便犹如断了翅膀的蝴蝶,无力地落在地上。 江南的烟雨,终冲刷了我的一段往事。这个结局不是我选的,是他成全的。他把我们所有的联系都斩断,果断地决定让谢氏彻底退出朝堂,退出整个国家的历史舞台,选择了更为平静的一种人生。年幼时,我们的梦想,变成了他与另一个女子的余生。也许他一直在等,一直等这样的时机和这样的勇气,跟我说再见。 我想笑,但只发出了如同哽咽的两声。李悠把地上的信纸捡起来,放到我的面前,然后伸手把我拉进怀里。 “暖暖,从此,你只许看我一个人,听我一个人。否则,我会把自己和孩子们带到一个你永远也找不到的地方。我会比他更决绝。” 我用力地摇头,紧紧地抓着他的衣服,咬着嘴唇。 他叹了一声,“或许我永远也无法明白你们之间的感情,但是谢明岚……他必须得走,关于他身世的谣言已经弥漫开来。他留下来,将又会是一场巨大的政治风暴。所以,他是值得我尊敬的男人。来吧,说些高兴的事,那云生下了一个很重的小子,足足有九斤!”我像只小猫一样,懒懒地趴在他的胸口,“长得好看吗?那云和蒙塔都那么漂亮。” “漂亮吧,我还没有见到。但是再漂亮又怎么比得上我们的孩子?暖暖,我擅自做主,把锐儿和想想送到赤京去了。我……”我伸手按住他的嘴唇,“不要解释。你若还是要当这个皇帝,我们全家人只好陪着你。可是若有一天,你后悔了,不许在我面前抱怨。” 他笑起来,亲吻着我的指尖,“我肯定会后悔。所以,我不当这个皇帝。像小白龙一样活着,不好吗?” 我惊讶地长大嘴巴,他俯下头来吻我,缱倦缠绵,好像我们刚刚成亲那会儿。 “那……?” “给我几年,我需要完成对先皇的承诺,保江山,平天下,而后才能全身而退。”他环住我,憧憬般地说,“我们会去很多地方,让锐儿做一个大诗人,让想想做一个侠客,当然,他们自己的意愿也很重要……然后等我们都走不动的时候,变成老爷爷的我和变成老奶奶的你,在安静闲适的乡间,慢慢地老去。这样好不好?” “好!”我的眼眶红了,搂住他的脖子,“这一生我都陪着你,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所以,嫁给我不吃亏吧?” “嗯,你比较吃亏。” “那就对我好一点,心里只有我一个人。”他闭上眼睛,靠在我的肩头,仿佛自语一样,“总有那么一天……总会有那么一天的。” 我提上一篮子的好酒好菜,去牢狱中探望霓裳。她的魂魄好像脱离身体般坐着,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我让看守的狱卒打开门,她木然地回过头来,没有好气,“你来干什么?看看我现在有多惨?” “我没有那么无聊。” “李画堂,你并不比我厉害,你只是运气比我好。你有一个爱你的父亲,两个爱你的男人。你比我多的,就是运气而已!”她撒气一样说。 我同她一样坐在草垛上,打开篮子,慢慢地把酒菜都摆在地上。 “我记得你最爱吃这些,不知道这么多年过去,你口味改变了没有。”我把筷子递给她,她不接。我笑道,“你是怕我在这些酒菜里面下毒?若是可以,倒不如给你一杯毒酒来得痛快,不是吗?” 她别过头去,似乎打算用沉默来应付我所有的话。 “霓裳,你把谢明岚的幸福都毁了,知道吗?李玉蝉脑子受了重伤,可能永远都醒不过来了。” 她愣了一瞬,随即发出了两声犹如鬼魅般的笑声,“你不要这么可笑可以吗?幸福?他的幸福系在谁的身上,你心里真的不明白?李画堂,我不像你。你多会装?在你的丈夫面前装得天真无邪,在谢明岚面前装得情深义重。你还有什么戏码?全演出来好了!” “他已经决定要跟玉蝉在一起了!他们本来可以幸福的!”我吼回去。 她嗤之以鼻,“幸福,他们幸福了,那我呢?我的爱怎么办?他把我对他的爱弃之如履,这样的人有什么资格获得幸福?” 我把酒杯中的酒一把全泼在她的脸上,“到了今天,你还敢说你爱他?你居然还有脸说自己爱他!”我扑过去,提起她的衣襟,“你扪心自问,你做的所有事情,哪一件让他快乐过?你给他的,全部都是痛苦!” “那你呢!你又给了他什么!”霓裳狠狠地揪住我的头发,把我扯到她的眼前,“你骗了他的感情,你骗他为你付出,你把他耽误得一无所有!” “你胡说!” 我们在地上疯狂地扭打起来。自我懂事开始,只跟王明珠这么打过。每当我们打架的时候,霓裳都是在旁边劝架的那一个。这一次,没有人阻止我们,我们痛痛快快地打,扯,捏,踢。狱卒在外面叫嚷着,还有的企图进来拉开我们。但大概是碍于我们的身份,谁也不敢真的动手来拉。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们停了下来,各自躺在地上喘气。我的头发和衣服全被扯乱了,脸上还火辣辣的疼。心中却有一种痛快,好像把这些年横亘在我们之间的条条框框都抛却掉的痛快。我们之间曾经隔着太多的东西,这一番宣泄,似乎让我们都轻松了。 我看着破陋的牢顶,轻声说,“霓裳,我们来做个了断吧。” “如果我告诉你,雪衣是听了我的劝告委身于霍羽,迷幻散是我从皇宫里面偷出来的,投石器的主意也是我给我舅舅出的……你会如何?恐怕不会再给我好酒好菜,而真的是一杯毒酒了吧。”她苦笑。 “这些都是你的主意?……和李纯无关?”我的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霓裳摇了摇头,“我哥哥这个皇帝,当得像是傀儡一样。大部分都是我和霍羽在背后出主意,舅舅去实行。我哥哥因为精神抑郁,服食了过多的迷幻散,现在只怕是生不如死了。” “来吧,我们好好吃完这一顿饭。”她坐起来,心情好像突然之间变得很好。她给我斟了酒,脸上是少女时明快的笑容,“现在我不是一个罪行累累的恶人,我是李霓裳,你是李画堂,我们是同父异母的姐妹。来,快来,这酒真香啊。” 我陪她饮酒吃菜,断断续续地说一些前尘往事。她大笑的时候,我微笑,她调皮的时候,我点头。我从来都没有觉得霓裳这么鲜活过,好像被她禁锢在内心深处的灵魂,终于得到了解脱。酒足饭饱之后,她微醺地拉着我的手,“姐姐,我这一辈子做了很多的错事。我现在知道错了,我要改好,还有机会吗?父皇母后不会认我了吧。”她的视线望向远方,好像那里就是极乐世界。 我点头,“有,现在还不晚。他们不会怪你的。” “那你帮我跟摄政王说说情,好吗?”她推了推我,“快去呀。” 我昏昏沉沉地爬起来,笑着说,“好,我马上就去。你在这里等我。”我打开牢门,就要迈步出去的时候,她忽然又叫住我,“姐姐,你记得小时候那次落水吗?其实那也是我做的。我让人在湖边洒了油,你才跌下去的。我把这件事告诉了母后,还跟她说,好像有人要害你。母后吓坏了,单独找了谢明岚,让他不要再靠近你……姐姐,你恨过我吗?” 我深吸了一口气说,“没有。从来都没有。我们一直以为对你很好,但是忽略了你内心真正的感受。” 她说,“姐姐,谢谢你……对不起……还有……”最后两个字,因为狱卒把牢门重重关上的响声,我没有听真切。走了几步,我又回头看了她一眼,她冲我笑,美丽得好像九天之上的仙女。 我想她会受到惩罚,但至少,我会求李悠保住她的性命。 可是我低估了自己的酒量,我强撑着回到李悠身边,之后似乎胡言乱语了许久而不得要领,就趴在桌子上呼呼地睡了过去。 82 82、换位 ... 我醒来的时候,头疼欲裂。我的酒量果然还是没有什么长进。 李悠就坐在窗前,好像在出神。花影遮住他的侧脸,他的表情我看不真切。 “悠?”我喊他,一边用手扶着额头,“我是不是睡了很久?你怎么也不叫醒我……对了,我有事情要跟你说……” 我话还没有说完,他就用一种悠远的声调说,“早上狱卒来报,霓裳在狱中自杀了。” 我的手本能地抖了一下,迅速向他看去。他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用一种温柔而又慈悲的目光注视着我,好像庙里那些端坐的佛提。我跌撞地下了床,他过来扶我,我颤抖着嘴唇问,“她……死了?” “发现的时候,已经死了。” 我鼻子一酸,用手掩面,失声痛哭了起来。我以为我救了她,以为至少能够保全她的生命。但我忘记了,她也是公主,她也有一个公主的骄傲。苟且地活着,并不是一个皇族的选择。 李悠把我抱进怀里,轻轻地拍着我的背,“暖暖,也许这对于她来说,是最好的结局。她所犯下的罪行,我真的不知道能够用什么理由去赦免……也许在那个极乐的世界里,她才能够重新来过吧。没有怨恨,没有痛苦,没有求而不得,她也能做一个单纯而又善良的灵魂。她会比现在快乐。” 我仰起头看他,重复道,“她会比现在快乐……”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当年,天下第一工的汴梁,就死在了流放的路上。” 我靠进他的怀里,只觉眼前空茫茫的一片,这个胸膛是我最后也是唯一可以依靠的。昨夜种种涌现在脑海里面,霓裳对我说的那最后两个字,原来是永别。 我始终没有勇气去见霓裳的遗体,我总是不能接受她已经永远离开的现实。午夜梦回的时候,我会做很多关于儿时的梦。如今梦中人天各一方,恩怨情仇也都随风散去了。 霓裳只留下了一行血字,算是遗言。她希望自己能葬在一个安静的地方。我立刻想到了辛镇。她不想入皇室的宗祠,想必是厌倦了那座冰冷的宫殿,所以我遵照她的意愿,把她埋在了辛镇的郊外,一个有山有水的地方。 李悠牵着我的手,陪我默默地站在墓碑前。墓碑上刻什么,我想了很久,最后只写了“李霓裳之墓”几个字。纸钱纷纷扬扬地洒落在坟头,数里只这一座孤坟,几多寂寥。我摸了摸冰冷的墓碑边沿,低声说,“霓裳,安息吧。我会回来看你的。” 李悠揽着我的肩膀,我叹息般地说,“一切会到此为止吗?我不想再看到有人死了。” “有的时候,生死并不是人自己可以掌控的。比人大的是天,比天更大的,是命运。我不信命,但我相信历史。所以暖暖,我不能给你任何的保证,我只能答应你,会竭尽全力。” 关押在金陵的诸王,在与李悠长谈一番之后,悉数回到了各自的封地。李悠怕节外生枝,便让刘岩暂时缴了他们的兵权,留在金陵坐镇。而福王得知因为自己的决断让玉蝉如活死人一般之后,自责不已。他欲寻找谢明岚和玉蝉二人的下落,却被我劝阻了。玉蝉之病,是命运,并不是药石能够挽救的。谢明岚是深知这一点,才带她离开的。 少了凡尘的诸多牵绊,若老天有眼,他们可以重新开始,逍遥快乐地过完这一生。又或者许多年之后,如果有缘,我们会再度相见。 在小齐和诸王的努力下,江南的米市盐商都恢复了正常,而钱庄也再度开始营业。在金陵的最后一夜,福王提议去秦淮河上的画舫坐坐。李悠本来回绝,我早闻秦淮河之风情,一口应承下来。 一路上我兴致极高,李悠则与福王谈笑。可不知怎么,我看他的神情,似乎有淡淡的不悦。 福王说,“秦淮上的艺妓是一绝。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只卖艺不卖身。倘若遇到有缘人,也愿意委身。王爷若天人之姿,不知可有兴趣挑战一下秦淮第一名妓连翘姑娘?” 李悠淡淡微笑,“既然是第一,我自然要见一见。” 福王看向我,“不知王妃意下如何?” “见,既然来了,怎么能不见呢?”我笑着说。 福王大笑,“摄政王真是好福气,娶了一个贤妻。我家中妻妾若有王妃之半点,也不至于像如今这么头疼了。” 李悠看了我一眼,“金玉公主是世宗之女,气量自然是大的。” 我们下了马车,画舫早就停在了岸边。舫上丝竹箜篌阵阵,有女子清丽的声音袅袅传来。薄纱之后,是佳人倩影,妙龄少年前来指引。他乍一看到李悠,竟然失神,而后再不敢仰视。 福王显然是这里的常客,对少年笑道,“不知你家小姐可待见我带来的这位客人?” 少年应道,“那是自然。诸位请这边走。” 我们上了画舫,淡雅的香气萦回,可见主人必定不是什么庸脂俗粉。而我心中开始有了一丝焦躁,直到女子从木梯之上娉婷而下。我父皇的女儿各个有一等一的容貌,纵使如此,皇家的公主和风月场的头牌仍然有诸多不同。我没法像她一样把衣服穿出妩媚的女人味,没法像她一样慵懒自得,更没法像她一样肆无忌惮地盯着男人看。 而当她用含情脉脉的眼光对着李悠的时候,我心中的焦躁已经转成了怒火。 “贵人生的好俊俏,不知连翘可否敬一杯酒?”她说着已经提了酒壶过来。 “不行!”我叫起来,所有人都看向我。连翘扑哧一笑,对福王说,“福王,也有女子慕连翘之名吗?” 我搬椅子坐在李悠的前边,毫不客气地说,“我才不是慕你的名来的。我是来盯人的。” 连翘眼波一转,含笑着说,“既如此,连翘就不扫兴了。那不如弹奏一曲,给各位助兴?小童,拿我的萧来。” 我身后的李悠说,“姑娘舫上的琴是一把好琴,为何不弹琴?” 连翘嫣然一笑,“待觅知音。” “既然如此,若姑娘不嫌弃,在下与姑娘合奏一曲,如何?” 福王当即鼓掌,“好!早闻王……公子琴棋书画皆有修为,却未尝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如今可有福了!” 连翘伸手到,“公子请。” 李悠从我身边经过的时候,我伸手拉住他的衣袖,他低头不解地看着我。我轻声说,“不要。”他从没有在我面前弹过琴,今天却要跟一个陌生女子合奏,我心中有一种不知名的情绪一直在膨胀着,简直要吞噬掉我。 “王……姑娘不要扫兴嘛,难得公子有此雅兴。”福王说。 李悠还没有说话,已经被连翘拉到了琴台。他坐下来,随意拨了几根琴弦,便向一旁的连翘点头致意。琴箫和鸣,一曲高山流水,奏得是心心相映。我从来都不知道他弹琴弹得这么好,我看到他们眉目传情,配合默契,心中无名怒火狂烧,最后不等他们奏完,便愤而离开了画舫。如果我继续坐下去,我一定会冲上去揍那个连翘一顿。 我闷着头跑了几步,抬手一抹眼睛,全是泪水。 我很生气,但那种感觉又不单单是生气,有委屈,有痛心,有各种各样不好的情绪堵在胸口,让我呼吸困难。我从来没有尝过这种感觉,只是拼命地流眼泪,可眼泪也不能让我痛快。 “暖暖?”有人在身后轻轻唤我。他不唤还好,这一唤,我就像点燃的炸药一样,彻底气急败坏了起来,“你来干什么?找你的连翘去!” 他走过来抱着我,我拼命挣脱,哭得更凶了。我自己都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可就是有无名的怒火。 “丫头,你不要这么不讲理好不好?是你要来秦淮的。”他伸手擦着我的眼泪,哭笑不得地说。 “是我要来的!可是我没让你跟她琴箫合奏,我也没让你们两个眉目传情!”我吼。 “所以,你现在是在吃醋了?” “我才没有!” 他低下头来吻我,我用力地咬他的嘴唇,他吃痛地闷哼了一声,双手紧紧地箍着我的腰。我挣扎了一会儿之后,化顺从为进攻,进而占有。从没有一刻像这样强烈地觉得,这个男人只能是我的,绝对不能容忍别人来染指。 我们坐在岸边,我靠在他的怀里闭上眼睛,天地好像都静止了。只有微微的风和荡漾的水波,提醒我们静止的只是此刻的心情。他摸着我的头发,把我的手按在胸口,“现在知道了吗?” “嗯?” “你和你的小白龙,让我数次饱尝这样的痛苦。你想,我和连翘不过琴箫合奏而已,你和他却有生死都阻隔不断的情谊。” “对不起。我一直没有顾虑你的感受。” “暖暖,我总以为,无论我如何努力,都不能敌过你心中的那个谢明岚。” “不是这样的,我……”我要解释,他却伸手捂着我的嘴,“我知道。其实一直以来,你虽为我生儿育女,我们在危难之中相互扶持,我却始终不敢确定你对我的感情,或者说,我怕知道。但今天,终于让我松了口气。看到你的愤怒,你的难过,我才明白,你与我有同样的心情。” “是,我爱你!”我坚定地说,“没有人可以取代你在我心目中的位置,连谢明岚都不可以。” 他笑了,抑制不住欣喜地抱住我。 香草的芬芳里,山光澄清,天野更高阔了。 83 83、结局 ... 解决了江南的事情,我们一路返回赤京。 巍峨的宫墙耸立在天光里,皇宫门口,皇后,太傅和稚嫩的皇子李隆在迎接我们。李悠扶着我下了马车,我的双脚再一次坚实地踏在故乡的土地上时,内心激荡。 “画堂。”王明珠走上前来,握住我的手。我发现她的眼睛里多了很多沉重的东西,少女时代的光芒藏匿在凤袍璀璨的光辉之下。而谢太傅也更显老态了。原来那些潜藏在记忆深处的东西,也在不知不觉发生着改变。 谢太傅微微动了动嘴唇,就要下跪,我连忙上前扶住他。朝中的老人已经所剩无几,对于他的即将离去,我的心中除了不忍,更多的是不舍。李悠走过来,与谢太傅寒暄了几句,两个人就先行离开了。 王明珠牵着隆儿,往宫的深处走。我在他们身后慢慢地跟着,光影扭转,老树,石径,碧澄湖,万物的光泽都与记忆中的重合。隐隐的欢笑声穿插在松涛阵阵里,我错觉是有人在松林里游戏。隆儿似乎绊了一下,险些摔倒,王明珠连忙蹲下来关切地问,“还好吗?” “疼。”隆儿的个性有些像李纯,内向懦弱。 我上前摸了摸他的头,他伸手指了指不远处的一条小路,小声地说,“姑姑,那儿有一个地方,很漂亮。” 稚子蹒跚,拉着我往前走,路的尽头是一片紫色的花海,一个小人负手站在花树下,老气横秋地仰着头。我仔细一看,那不是我的想想?我思念他,可我不忍心叫他,因为他那样站着,仿佛当年的那个小小少年。我没能亲眼见那少年为我种下这一整片的花海,只愿借眼前的画面,慰藉我的情怀。 我没有出声,静静地站立着,王明珠和隆儿便也没有出声。 我忽然想起李悠说,想想以后也许会做一个了不起的诗人。而我儿时的梦想呢? “皇后,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吗?”我侧头问王明珠。 王明珠点头,“记得,一桩桩,一件件。这个皇宫越来越空荡,身边的亲人越来越少,就更加想念从前了。” “我让王爷把表哥调回来,可好?” 王明珠沉吟了一下,忽然说,“画堂,其实我们不想要什么高位,只想一家人平平安安的。”她诚挚地看着我,好像我们的身份是对换的,“我和皇上谈过了,皇上愿意退位让贤,只求你们能够手下留情,放过我们一家人……可好?” 我不知她此言从何说起,倒是隆儿嗫嚅了一声,缩到王明珠的身后,“姑姑,隆儿不想做这个皇帝。皇帝让姑爹做吧……” 我摇头,笑着看王明珠,“皇后以为王爷想要这江山?” “难道不是?他做了这么多,平定了西北,江南,又消灭了霍党,不会只是为他人做嫁衣吧?何况,他是有帝王之才,朝中的大臣和周边的国家都很支持他。” 我还没说话,那边的想想已经发现我们了,惊叫着跑过来,“娘亲,娘亲!” 小人儿一把抱住我的腿,红红的小嘴一扁,金豆豆就往下掉,“娘亲,我想你,好想好想。”我被他哭得难受,连忙把他抱起来,亲了又亲,“乖孩子,娘也想你。不要哭了好不好?” 他搂着我的脖子,靠在我的肩上,像一只柔顺的小猫咪。我无奈地冲王明珠笑了一下,又听到想想说,“皇宫一点都不好玩,叫爹爹快点带我们走好不好?想想就喜欢这片林子,感觉有很美的故事。” 我摸了摸他的头发,抬眼向花海看去,声音嘶哑,“明珠,你我都是自小长在皇宫里的人,父皇千辛万苦地把我送出去,我便再也不想回来了。若不是生在帝王家,我们,他们,都会比现在快乐。我不想我的两个儿子,以后也被关在这座黄金的牢笼里面,永远做不了自己。李悠,也是这样想的。” 我走过去,摸了摸隆儿的头,“隆儿,你听着,你是李氏的血脉,你从出生就注定了要承担和面对整个天下的责任。你父皇做不到的事情,会由你的母后辅佐你做到。不要忘记你是世宗皇帝的孙子,你也将会是一个伟大的帝王。这是姑姑和姑爹对你的承诺。” 隆儿抬头看了看王明珠,用一双懵懂明亮的眼睛看着我。他长得很像李纯。 “画堂……”王明珠伸手抓住我的手臂,似乎有话又不知从何说起。 我拍了拍她的手背,“不要担心,你们一家都会好好的。王爷现在所做的一切,只是因为他对先皇有承诺。他希望天下太平,没有战争。而他也会竭尽全力地好好辅佐隆儿。”我想了想,还是说,“能带我,去见一见皇上吗?” 李纯仍然呆在养生殿内。王明珠叫来两个老嬷嬷,把隆儿和想想分别带走,只领我一个人去见李纯。她的神色很凝重,我也不敢随便开口问什么,直到停在养生殿门前的时候,她才说,“那段时间,他很不好过……就借用服食迷幻散来麻痹自己。可是迷幻散是慢性毒药,现在已经……”她哽咽,说不下去,我只能拍了拍她的肩膀,“无论如何,你还有隆儿,要坚强一些。” 厚重的大门被推开,大殿里面萦绕着一股药味。王明珠领我走到龙床前面,抬手让我上前。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不会相信龙床上躺着的人,会是我哥哥李纯。他双眼凹陷,眼周都暗沉着,像是一团团的黑烟。他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嘴唇也是苍白的。听到声音,他微微地睁开眼睛,目光浑浊,只呢喃着,“是明珠吗?” 我坐在床边,握着他的手,“哥哥,是我,小六。我来看你了。” 他的喉头滚动了一下,微微地挺起身子,好像要起来。王明珠连忙上前来扶住他,往他身后垫了很多的枕头。他用力地睁着眼睛看我,可是好像视线模糊,怎么也看不真切,就要抬手去揉眼睛。我忙抓住他的手,放在我的脸上,内心酸涩,什么都说不出口。 我们都沉默着。此刻的我们都是脆弱的,轻轻的一声呼唤,或者一个声响,就可能让我们不堪一击的情绪彻底崩溃。到了如今,还有什么能说,还有什么值得说呢?无法挽回的,终将会逝去。 我们都不提不开心的事,王明珠抱着李纯,我拉着李纯的手,说了很多很多儿时的事情。小小的一个迷藏,一个恶作剧,都能让他苍白的脸焕发出光彩来。那些永远回去不的小小时光,那些已经离开的故人,在我们的回忆,不曾老去。夜幕降临的时候,李纯在王明珠的怀里睡着了。恬静地深睡。我不忍打扰他们夫妇二人独处的时光,轻轻地退出了养生殿。 月光下的银海,一个人立在石阶上等我。他的身影飘然如尘世里的一朵流云,那一片江山,已然都在他的脚下。 “你怎么来了?”我走过去。 “明日太傅告老的奏章就会呈上来。我不舍谢翁,与他促膝长谈,忘了时光。回到住处,才发现儿女绕膝,独独没有娇妻。故特来相迎。”他对着我拜了拜,像初次见面的儒生小吏。我捂着嘴笑,瞪他一眼,“越来越没个正经啊你。” 他笑着揽住我,携手往石阶下走去。 “皇上如何?” “无所不能的摄政王会连这个都不知道?” 他叹了一声,“知道,却也怕知道。我总是希望他能好好地活几年,这样,我们就能早点离开赤京了。皇上若有什么不测,皇后和小皇子孤儿寡母,实在叫人放心不下……暖暖,小皇子不甚喜欢我,对我有敌意。” “他还是个孩子,什么都不知道,你不要放在心上。就算谢太傅走了,还有王悦,秦奘,李丁,李旦和小东,再不然把王盈和刘岩两个人调回来。不要什么事都让你一个人操心。”我看向他的鬓角,伸手摸了摸,心疼地说,“都操劳出白发了……” “我是真的老了。”他不在意地抹了抹鬓角,淡淡微笑,“暖暖,你的父皇是一个真正的帝王。他收买了我的心,让我甘愿为他的子孙努力。我真的不习惯把一个国家的重担全都扛在身上。我只是个凡人,所以我需要出色的同僚。李旦,我让他用本名卫星海,重新入朝为官。而李丁……”他故意停了一下,不往下说。 “对了,我一直很想问,李丁究竟是何方神圣?我很好奇,他为什么能够说服刘岩?他们以前有过交情?” “我不打算让李丁再用本名了,让他用一个全新的名字吧,这个国家,这个朝廷,都需要一个崭新的开始。至于你的疑问,”他深吸了一口气,又捏了一下我的耳朵,“好奇宝宝,我只透露一个信息给你。他是谢明岚的至亲。” “王爷,你能不能不要总卖关子?”我不满。 他揽着我,“乖,不要再问了,跟我回去吧。明天想要干什么?” “我想去皇陵拜一拜父皇和母后。” “明天我可能抽不出时间,后天吧,后天我陪你一起去。把孩子们都带去。” “嗯。王爷,我想以后该有人给你写一本传记。” “为什么要给我写传记?我只是个凡人,也会很快从这个国家的舞台上退下去。我不希望被人们记住。比起这些虚名,我更期待新的官吏和新皇的表现。很多年后,我希望自己不会后悔今天所做的选择以及对他所奉献的忠诚。” 我一直相信,并不是轰轰烈烈的才叫做人生。平平凡凡也是真。那个夜晚的我,并不是很明白他话语中的全部含义,但很多很多年之后,当市面上真的有了一本关于他的传记,并命名为《明王录》的时候,两鬓花白的他脸上露出了一个欣慰的笑容。彼时,河清海晏,四海升平。 (完) (番内) 天宝十年的元宵佳节,赤京城的街上人来人往。 一个英俊的男子很火大地看着身边那个紧张兮兮,草木皆兵的手下。他用扇子掩面,低声说,“小德子,你要让全天下都知道朕出行了吗?” 那叫小德子的少年耷拉着一张脸,苦哈哈地说,“皇……公子……太后要是知道了,会把奴才的狗腿打断的……” 男子板着脸说,“朕只是出来体察民情,太后不会怪罪的。” “公子还用体察民情吗?光看看这街上的热闹和繁华,比起二十多年前,世宗皇帝在位的时候还要好。现在哪个百姓不夸皇上治国有道?!” 他们说话的时候,身边走过三两书生,其中一个捧着手上的一册书说,“这《明王录》我可看了三四遍了,好文采啊!明王此人在史书上只寥寥数笔一带而过,要不是这本书,还不知他的一生这么传奇呢。这样的人物,不该被忘记!” “可不是?观此书的最大感悟就是,作者与明王之间的深情厚谊。明王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被刻画得淋漓尽致。我猜此人定是受过明王的恩惠,用一腔感激之情写成的。” 男子静待那几个书生走远,默默地走到路边的书摊上,随手拿起一本《明王录》,轻轻地摩挲着封面。小贩很热情地招呼着,“公子,买一本不?这书现在可好卖了。这书中的明王,亦师亦友,亦神亦仙,当世绝没有第二个。” “这书,能卖到天涯海角吗?”男子忽然很认真地问。 小贩愣了一下,“当然。现在可是口口相传啊。” 男子终于笑了一下,转身轻快地对小德子道,“我们回去吧。” 小贩有些莫名其妙,小德子凑过去,掏出碎钱,“老板,快给我一本!”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