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笼之中 作者:烂俗桥段 文案: 黎琛赶回来的时候季绍庭已经走了,只留下一枚戒指。他曾经逼季绍庭答应过,永远不能把它摘下来。 然后黎琛意识到,这一次季绍庭是真的离开了。 . 占有欲强(到有时会发疯)的傲娇霸总×温柔善良乖人妻 黎琛×季绍庭 同性可婚背景,强制型先婚后爱+追妻火葬场,前期狗血后期酸甜口,HE。 . 排雷:攻曾意图对受用强,还想过找人替代他,死要面子,发病时有暴力倾向,以及是个痴汉变态跟踪狂。总而言之就是有病,不好这一口不要看,否则也感觉不到那种虐攻的酸爽orz 第1章 降临 黎琛接了电话出来,饭店门口已经没有了季绍庭。 盛夏八月的太阳炙晒着沥青路,道旁凤凰木的花簇旺腾地烧在枝头。黎琛走出几步,才看见季绍庭是被一群乞丐缠到墙角去了。 季绍庭身高平均线以上,不算出挑,但在一堆佝偻乞丐之间尤显出众。他前后左右所有出路皆被封死,白净的脸上写满不知所措。 黎琛三步并两步走上前,喊:“季绍庭。” 季绍庭听见黎琛的声音,胸膛里登时一片得赦的松心,他转过身来。黎琛眼底阴沉沉的一片,好像扔一座山下去都能沉没。 黎琛的身高不仅在平均线以上,伫立时就像一座高耸的雕塑,不过比雕塑这种无机物更不近人情。乞丐都是有眼力劲的,从这阴气森森的站姿里就能看出这人不好惹,还没等他开口已经一哄而散。 一只麻雀从枝头落下来,在转角的砖缝里啄食着小虫。 沿海城市的夏天原来这么热,跟在黎琛身后的季绍庭心想,不是那种青天白日明晃晃的干热,是黏腻的沾着海的水汽的湿热,即便走进阴影里都避不开。 黎琛的白衬衣汗涔涔地贴在背上,几乎袒露他流畅的肌肉线条。 季绍庭又想,难怪黎琛只要往那一站就帮他解了围,这身材说他是黑社会季绍庭都信。 等两个人都坐进车里,黎琛脸上的凶才叫顺下来。季绍庭不知为何有些心虚,扯了几句天气来活跃气氛,但黎琛显然没有在听。 “这是座旅游城市,”他开门见山,“刚刚那间饭店又在景区附近,乞丐很多,你给一个行好,就会有很多围上来。你刚来这里,最好注意。” 季绍庭低着头,说知道了:“谢谢黎先生。” 季绍庭今早的飞机来到南云,黎琛亲自接他一起午饭,主要是为在餐桌上补充细的注意事项。用餐结束后黎琛接了个客户电话,让季绍庭先到外头等。前后也不过五分钟,季绍庭就给人缠上。 黎琛控着方向盘将车开出车位,状似不经意地问:“你不是经济有困难吗?” “嗯?”季绍庭没反应过来黎琛的言下之意,答句讲得像疑问句,“是啊?” “那你还有钱去施舍?” 季绍庭盯着外头一根一根朝后移动的电线杠,心想在黎琛的世界里大概只有界限分明的富与穷。他用黎琛听得明白的解释:“我再穷也穷不过他们,十几二十块我还是有的。” 然后他停了一停,笑道:“而且就算多了这十几二十块,我也还不清家里的债务。” 滴水石穿是真,但也得要个几百年。而黎琛就是把利锐的锥子,一记凿穿了挡着季绍庭行进的这块人生大石。 窗外南云市的高速架虬曲交叠,川流不息的车辆首尾接续。季绍庭收回视线,第无数次向黎琛道谢:“黎先生,真的谢谢你。” “不用,”黎琛的语调淡漠得听不出感情,“我也不是无缘无故帮你的。” 车要开进医院的时候,季绍庭问黎琛该用什么称呼。琛是单名,得加些修饰,阿琛,或者琛哥。连名带姓也可以,有种肆意妄为的亲近。黎琛拿主意很快:“阿琛,我妈是这样叫的。” 季绍庭礼尚往来:“那你可以叫我庭庭,我家里人也是这样叫我的。” 黎琛没有应答。 从黎琛母亲的病容里,季绍庭依稀可以辨识出她原先丰腴的美貌。确诊肺癌才不久,她已经成了个形销骨立的骇人架子。季绍庭心中登时涌出无尽怜悯。 黎琛拉起他的手,介绍说妈,这是绍庭,他之前说的男友。 陈沛虚弱的目光从两人相牵的手移至季绍庭的脸上。季绍庭有些紧张,不觉更用力扣住了黎琛的五指,反应过来后他立刻不着痕迹地松了手。黎琛只觉手里一空。 季绍庭的长相很符合社会的主流审美,小脸蛋、皮肤白皙、眼睛干净,从头到脚就是厚厚敦敦四个字。 唯一张扬的是他眉尾那粒赭红色的痣,像是朱砂点在白玉里。 照理这种痣是会给人添媚气的,但季绍庭一点妖相都没有,好看得很老实。 季绍庭走到病床旁将果篮轻手放下,笑着问阿姨吃橘子吗?砂糖橘,医生说可以吃的。陈沛边说好边问他是哪个绍哪个庭。季绍庭就在手机里打了自己的名字,放大给陈沛看。 黎琛是他的恩人,他会把他吩咐的事情做好。何况黎琛吩咐的事情并不难:尽量让他的母亲开心。 只要流露出跟黎琛的亲昵她就开心,毕竟她最放心不下的,只有这个事业一帆风顺但感情道阻重重的儿子。 陈沛笑得露出一排牙,直说这是个好名字。季绍庭心说黎先生和他母亲倒是两种完全相反的性格,黎先生整个人像座冰雕,他母亲却很热络自来熟。季绍庭朝陈沛弯着眼,说谢谢,一边从果篮里取出个橘子。 陈沛的视线就追着季绍庭的手走,看他修长的手指将橘络都细心剔净。她转过眼睛对上黎琛,含着微笑悄悄朝他点头,意思是她喜欢这孩子。 黎琛心里稍宽,想这个季绍庭确实是最佳人选。 他第一次遇见季绍庭,就知道这人合适。 黎琛年龄三十有三,事业有成,阅人无数,但很少有人合他眼缘。他在遇见季绍庭之后才知道自己原来喜欢这种纯净的长相,五官各安其分,不像别的精致脸蛋,一张张都写满了欲望。 遇见季绍庭,是在今年春夏之交。夜晚的空气里还有一段未散的春寒。黎琛例行飞到分公司视察,在开往机场的路上有个人从车窗里一掠而过,披着件白色的长袖外套,交叠的双臂搭着曲起的膝盖,呆呆地坐在路灯下。 那一眼叫黎琛心头一动,生出了一段模糊的念想。 等他在路边停了车,走回来,发现季绍庭原来在哭时,那念想就清晰了:是他。 这个人哭起来安静至极,连抽噎声都没有,两条泪痕贴着脸颊无声滑落,一滴接着一滴。 一个人连哭都不打扰人,那他还有什么时候会打扰人。黎琛就喜欢这样听话的,永远循规蹈矩,守着一条既定的界限,不会干涉他的私人事务。 何况谈话以后,黎琛得知季家的公司濒临破产,欠下一笔沉重债务。这就更方便他挟恩图报,把季绍庭牵掣在手。 实则黎琛原先并没有打算为了满足病重母亲的愿望,而交一个假男友、做一场假恩爱,但季绍庭的出现让一切具象化了。 黎琛知道母亲会喜欢季绍庭,没有长辈不喜欢温顺乖巧的孩子。 结束探病以后黎琛带季绍庭回了他家。横竖已经替他把公司债务堵上,当然要从他身上榨取尽量多的价值。黎琛问季绍庭会不会做饭。 “我可以学。”季绍庭马上说。 黎琛很满意季绍庭的回答,但他面上不露分毫,只说:“我等等把营养师的联系方式给你。家政每天五点来,她做卫生的时候你看着点。” 季绍庭点头。他的点头都跟别人不同些,格外乖巧敦实。黎琛转过身,说:“跟着我,带你看一圈。” 黎琛置办的是一座位处商业地段的独立别墅,临近高尔夫球场,自带泳池、健身房以及露天庭院。季绍庭曾经也是住在大房子里的小少爷,虽则黎琛的寓所比季家还要宽敞许多,且档次再上一层,但在参观时季绍庭倒没有流露出惊叹的神色。 黎琛又在心里给他加分。 其实如果只为做一场假戏给母亲看,全不必这么麻烦。他大可以找一个模样成熟的大学生,还不必帮季家填上财务的亏空。但黎琛是个凡事都要最好的人,即便是拣选演戏对象,也要挑一个最合适的。 季绍庭就是那个最合适。曾经家境殷实,所见所闻算是在同一个频道,沟通时不会有过大的隔阂。有教养、有学历,英国老牌名校生,能讲三国语言,精通社交礼仪,非常适合带出去应付各种正式场合。 黎琛是用看待一项投资项目的眼光来看季绍庭的,审慎地调整着心里的量化表格。 而在所有的评比项目里,季绍庭得分最高的一项是他的脾气。 大部分人对季绍庭这种富二代持有严重的偏见,或是出于仇富心理,认为他们纨绔且平庸,不识人间疾苦,多做无病呻吟。但季绍庭不一样,单从他所从事的工作就能看出来。他在一间国际人道救援组织工作。 黎琛为季绍庭安排的房间在二楼。季绍庭将行李拉出电梯时,黎琛又补了一句规矩:没得到他的许可,不可以擅自离开。 季绍庭一怔:“买菜那些呢?” “叫家政帮你。” 有凉意窜上季绍庭的脊背,他觉得哪里不对劲。但黎琛既已施与季家这份莫大的恩情,他就算觉得不对劲,又能怎么样。 房间早已请家政收拾过,是间迷你套房,书房以一扇木拉门接连着卧室,外带独立阳台。 黎琛的富裕没有让季绍庭惊羡,他给他安排的居住规格倒是让他意外:“黎先生?” “有问题吗?”黎琛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语气是不耐烦的。 他要用很长一段时间才会发现,这其实不是不耐烦,而是一种慌张,因为季绍庭脸上没有他所预想的惊喜。季绍庭只有疑惑:“没是没问题……只是这房间比我以前的房间还要好。” 黎琛的脸色缓和下来。阳台外一张天无边无沿,几缕流云游动其中。将目光稍稍下移,可以看见贸易中心,南云市的地标建筑,黎琛的公司总部所在地,像一颗子弹头刺穿其下连绵起伏的屋顶。 “我说过,不会亏待你。”黎琛冷冷地说。 他为季绍庭所做的一切,大到解除他家的窘困、小到他对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只在很长一段时间以后,才浮现出它们的真正意义。 像是许多重大事件是在无人知晓里发生的,只有等后人往回研读时,才会惊觉某地某物原来是如此重要的历史见证。 黎琛只以为季绍庭是合适。 在接下来的这段日子里,他会一页一页往回翻看,研读无数与季绍庭的相处瞬间,最后回溯至他个人历史的最盛大场合:与季绍庭在路灯下的相遇。 然后他会发现,他第一眼看见季绍庭时的心头一动,不是因为遇见了合适的做戏搭档,而是因为爱情的降临。 第2章 控制欲 次晨季绍庭醒来的时候,发现阳台的栏杆上停了两只鸽子。 季绍庭的背包里还塞着飞机上供应的牛角包。黎琛给他订的是头等舱座,餐食过于丰盛,季绍庭没能吃完,丢了又觉浪费,所以顺进了背包里。 他看见鸽子才想起这件事,揉着一头鸟巢似的乱发,赤脚下床,将阳台的玻璃门拉开了一小条缝,掰碎了面包丢出去。 两只鸽子扭过反射着青绿色光的脖颈,从喉咙深处发出了咕咕的叫声,而后扑棱着飞落瓷砖地。 季绍庭蹲在房里,隔着玻璃看鸽子啄食面包碎。天色已经擦白,这是他在黎琛身边的第二天。 夏天早上还有几缕凉风,从门缝里钻进来。黎宅所处方位拥有很好的景观,季绍庭的目光可以绕过市中心的商业建筑群,一直到远方青黛色的山脉,迤逦起伏,像是晨空边沿的垂帘。 季绍庭还是觉得很不真实,受想行识像墨汁滴进水里一样晕开。突然间他家破,突然间黎琛如同救世主从天而降,将他坍塌的生活重新修补起来。 季绍庭在大学时为了参加人道救援工作而做过心理评估,报告显示他的应变以及危机处理能力都非常普通。 这很准确,季绍庭回头看了一眼满地的杂物,还有摊在角落的行李箱,心想他连行李都还没勇气收拾好。 从遇见黎琛到现在住进他家,中间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月,但他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开始一段不知道为期多久的假面生活,与黎琛做一对人前的爱侣。 季绍庭一次正经恋爱都没谈过,懵懂好感是有,但那更像是一种对优秀人物的崇拜。 季绍庭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同性恋还是异性恋,但和黎琛在一起并不让他反感。同性婚姻已经合法了很多年,许多观念今时不同往日,他的母亲甚至倾向让他找个男性伴侣,能护着他宠着他的那种。 可虽然黎琛并不让季绍庭反感,他却时常令他喘不过气。 可能相比起性别,季绍庭更重视的是对等地位。黎琛这种成功企业家单凭名号就能给人很重的压迫感,又于季家有莫大的恩情,永远都在季绍庭之上,叫季绍庭在他面前永远都矮一截。 不过琢磨这些都是多余的,他跟黎琛本来就不是伴侣,也不会发展成这种关系。 季绍庭不免笑自己胡思乱想,竟然还思考起黎琛适不适合跟自己恋爱。他们从相遇的始点就是不对等的:一位西装革履的社会精英,在街边停了车,踏着锃亮的皮鞋走过来,居高临下地停在他身前。 季绍庭眼泪都不及擦,失魂落魄地抬头对上黎琛的眼睛。 这样悬殊的差距,根本不适合产生爱情,只适合产生命令与服从。 时针指向了七,黎琛应该已经运动回来,季绍庭站起身锁上玻璃门。他的发质细软,一梳就顺,顶着一头乱毛走进洗手间,不用多久就整整齐齐地走了出来。 喂完了小鸽子还得喂大老板。 运动过后需要补充蛋白质,黎琛昨天交代过冰箱里有鸡胸肉。他的早餐和季绍庭一样,通常吃得比较西式,倒让季绍庭省了点心。 季绍庭的真实性格,其实跟黎琛幻想的有些微出入。 黎琛以为季绍庭乖巧听话,只因为他是黎琛,是他的恩人,季绍庭当然得驯顺,半句怨言也不敢有。黎琛以为季绍庭很能吃苦,这虽然是真的,但季绍庭到底从小养尊处优地长大,在细枝末节处还是有着少爷的娇气。 比如他就不懂得做菜。 像番茄炒鸡蛋这样的小菜他当然懂,但他显然不能用小菜来打发黎琛。 于是他问黎琛能不能允许他去报个厨艺班,黎琛闻言刀子继续在瓷碟里划拉,没有抬眼看季绍庭,“不能报网课?” “技能型的课程,报实体的成效会高一点。”谁知道适量到底是多少。 黎琛的眉心聚着,空气静了一段,季绍庭思忖着这是允许还是不允许的意思。他也不是不会察言观色,但揣摩黎琛的神情是要比平常困难许多的,他都不太敢直视他。 终于黎琛给出了答案:“我给你请个厨师。” “啊?”季绍庭不免惊讶,“倒也不用……” “我比较常去的餐厅,”黎琛打断道,“你跟他们的做法学。你在外面学的,我未必喜欢。” 这个理由冠冕堂皇无懈可击,季绍庭除了接受只得欣然接受,而后暗暗可惜,自己没办法借此认识些能说话的人。 他不能细查蛰伏在这理由背后的黎琛的独占欲。这不能算作他的愚钝,因为连黎琛本人也未能意识到,他有多不想季绍庭离开他所划定的区域,那会带来安全隐患,比如别人觊觎的目光。 黎琛在工作上是个很强势的男人,看中的项目,那就绝对是他的项目,他人休想分一杯羹,在对待季绍庭的事情上也是一样。 季绍庭将碗碟逐件摆放进洗碗机,听见黎琛离开时的关门声,抬头从窗里目送他开出庭院,心里很怅然。 黎琛是要去工作,而他现在没有工作——倒也不全对,他现在算是个佣人。 但比佣人的境况还要差,一周七天,一天二十四小时,不被允许离开黎琛划出的范围,社交生活近乎归零,唯一的生活重心只有黎琛。他不知道这种生活还要维持多久,但他知道自己并不喜欢。 只是不喜欢他也得受着。 季绍庭拨了通报喜不报忧的电话给家人,只字不提这形同监禁的生活,只说一切都好。他说这话时躺在黎琛给他安排的KingSize大床上,前后置相机一翻转,将房间内华丽的装潢尽数收进镜头,给他的说辞增加了很强的说服力。 季母满怀安慰道:“黎先生真是个好人呢。” “是的。”季绍庭心想,的确是的,只是控制欲很强。 “那你一定要认真听黎先生的话,帮好他这个忙。” “都记着呢。”季绍庭侧了个身,朝手机里张望着问,“我哥呢?” “跟你爸爸出去见客户了,黎先生拉了我们公司这一把,现在资金重新周转起来了。庭庭,你可真要好好谢谢他,他叫你做什么你都照做,知道吗?” “都说知道了,”季绍庭只有对着家人才会使出小性子,边撒娇边抱怨,“我可比您还诚惶诚恐,黎先生长得凶死了。” “乱讲!”季母当即驳回,“我看报纸里他很俊气的。” “报纸里他在商业微笑啊,他对我都不笑。”季绍庭话说完才后知后觉,原来他一直是芥蒂着这件事的。黎琛从来没朝他笑过。 季绍庭又与母亲聊了一些别的,通话结束后他切去了音乐软件,挑了一套电影的原声带外放,躺着跟水晶吊灯对视了好一会儿,才慢手慢脚地爬起来收拾行李。 明媚的阳光照得一室敞亮,季绍庭一件一件地将他的所有物嵌进新居所。在这个新居所里,他的时间是不值钱的东西,大段大段的随他挥霍。 窗外贸易中心耸立,黎琛的铭安地产位处中心的最高层。季绍庭觉得黎琛跟他就是在一高一低的天秤两边,黎琛越高,他就越低。 季绍庭收拾好房间以后等着夏天午间的困顿,时间一秒钟一秒钟地数过去,墙上的光缓慢地向西边流转,他醒来的时候屋子很暗。 第3章 “你们什么时候结婚?” 陈沛的病情控制得很好,但这种打击本身就是一种对健康的巨大磨耗。季绍庭只觉得她的床单都格外苍白,掩盖的仿佛不是肉躯,而是一抹幽魂。他有时必须俯耳在她嘴边,才能听清她吐出的字节:“庭庭跟阿琛是怎么认识的?” 黎琛吩咐过,为免两人的口供有出入,恋爱经验全由季绍庭自由发挥。季绍庭笑着坐回椅子里,拿捏着黎琛的性格,编造着令陈沛信服的邂逅:“说来怪不好意思的,是我先追的他。” 黎琛在季绍庭眼里,是不会纡尊降贵地去主动追求一个人的。季绍庭甚至怀疑黎琛到底会不会喜欢人,他连对他母亲的爱意都表现得很克制。 安排最舒适的病房,用最昂贵的药物,请最有经验的医生,每天傍晚结束工作一定准时来探病,但每次只有一句“妈,我来了”,然后就坐在床边,让季绍庭陪她说话。 黎琛也不是寡言少语的人,只是触及感情的事,他似乎不知道该怎么用语言表达。 “追了好久才追到的。”季绍庭说完便飞速地看了黎琛一眼。黎琛心说这个人戏演得很好,连耳朵都红了。 他不知道季绍庭是真的不好意思,他很少撒谎。 这几天的相处下来,季绍庭已经将他自己向“婆婆”交了底,家世背景学历工作兴趣爱好,言无不尽。而正如黎琛所料,他出色的履历表给了陈沛非常好的印象,尤其是他的工作。 “您知道,我是做慈善的,”季绍庭编着故事,“我遇见阿琛,就是在一次慈善拍卖晚会里。” “我们基金会摆上去的是一幅儿童画,阿琛买下来了,上台合照的时候,那楼梯有点窄,红毯没固定好,滑了边,我差点绊倒,阿琛在后头捞了我一把,然后我们就认识了。” 季绍庭揉着发热的耳廓,稍稍低了眼,笑道:“算是我先一见钟情吧,” “那个故事。” 回家路上黎琛突然吐出这四个字,季绍庭从车窗外的流光溢彩里转过眼睛,“什么?” “你跟我妈讲的故事,”黎琛一动不动地盯着前方,“实际在你身上发生过吧?细节很真实。” 季绍庭觉得没什么好隐瞒的,他说是。黎琛的脸色在幻变的华灯里忽明忽暗,过了一段他问:“所以你对那个扶你的人一见钟情了?” 季绍庭愣了一愣,随即便控制不住笑出了声:“黎先生,那个扶我的人就是画那副画的小孩,叫Harria,我们请她来做嘉宾。” 黎琛一颗烦躁的心终于安稳,而后他觉得面子有些挂不住,故作平淡地反问一句:“是吗?” 季绍庭起了个头,就继续说下去。他说起小孩子的语气与和陈沛对话时一样温柔,不过更活泼:“Harria那时十六岁,长得很高,但是特别瘦,细细长长的一条。我们收留她以后才发现她是个天才,色感非常好,用二十来种颜色画画都不脏不乱。后来我联络了好久,终于把她送进了一间美术学院。算算看,她再有一年就能毕业了。” 季绍庭轻轻倚着车座的靠枕,连呼吸都柔和得像水:“我答应她,会去她的毕业典礼。” 黎琛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转过脸对上了季绍庭的眼睛。外面的灯投进光来,季绍庭在橙黄色的温暖光域之中朝他轻轻弯了弯唇角。黎琛胸腔里登时一阵悸动,仿佛心尖有一物正破土而出。 他飞速地转回了视线,狭小车厢里的空气就此沉默下去。 这一晚的云层很重,月亮被左遮右挡,只在云的间隙里流出些许银灰色的光芒。夜色深沉而凝滞,像一团深蓝色的焦墨。 回去的路不算遥远,但车堵,于是黎琛换了条绕行的小道。车前灯的两条光柱冲出来,刺穿几尺黑暗。季绍庭偶尔会听见轮子碾过碎石的声音。 街巷口里灰拓拓的,间或有光,但渐渐地就与影交融,洇在一起,沉进梦里。 黎琛将车开进库房时,季绍庭已经在梦的正中了。应该是个美梦,他的睡相恬静甘美,眉毛舒展着,线条分明的眉尾点着一粒朱砂痣。 季绍庭,他仿佛是一种来自尘俗以外的幻象,而这一粒眉尾痣是他寄寓进这具易朽躯壳时所留下的痕迹。 黎琛盯着它看了很久,呼吸渐逐深切,然后他终于伸出手,让指尖轻轻地碰上它。 第二天两人去探望陈沛的时候,主治医师来同黎琛商量后续治疗,季绍庭独自先进了病房。陈沛正在听电台,神情很空,听见季绍庭喊阿姨,就有笑意充盈上脸。 “我今天煲了汤,”季绍庭从角落拉来椅子,“阿姨上回不是说喉咙干吗?我煲了银耳,很滋补的。” 季绍庭的一对一厨艺课进行得很顺利。他是个肯学习的人,又有大把的时间可以实践,进步非常快。陈沛尝了一口就停不下来,把季绍庭带来的分量都喝完了。季绍庭轻手拭去她嘴边残留的汤汁,眼里都是喜悦:“这么好喝吗?” “当然啊,”陈沛呵着气说,“手很巧。” 季绍庭真高兴上头了,性子也出了来,趁着黎琛不在,就偷偷抱怨道:“可是今天我让阿琛尝尝,他的脸色就跟喝白开水一样,我还想着是不是我白费功夫了。” 陈沛问:“那他喝完了吗?” “就一小碗,两口能喝完。”季绍庭的意思是这么少的分量,喝完也不代表黎琛喜欢。 但是陈沛笑道:“那他就是很喜欢了,他不喜欢的东西,尝一口就不要了。庭庭啊,你回去给他煲一大碗试试看,阿姨和你保证,他一定会喝完的。” 其实季绍庭也感觉得到黎琛是个别扭的人,缺乏直接抒情的能力,但了解是一回事,相处起来又是另一回事:“阿琛这性格……” “是有些问题。”陈沛比他还直白不客气。 黎琛小时候的日子并不好过。 季绍庭清楚黎家那复杂的家庭构成,他哥哥给他科普过,但陈沛的讲述更软性,是循着黎琛的成长轨迹铺展的。 陈沛是个普通大学讲师,与黎琛父亲的相爱得不到黎家的认可,生下黎琛以后就被赶出了黎家的门。后来黎琛的父亲再婚,给黎琛添了许多弟弟妹妹。黎琛作为一个长兄私生子,根本分不到多少宠爱,还受尽弟妹欺辱。 “他常常到我这里来,但也只是这样了,我没能力把他从黎家带走。”陈沛至今还是自责,“他爸爸过世以后,他分到了一笔家产,用了好几年时间把它做大。现在他是黎家最有出息的一个,可是他还是很没有安全感,永远都想牢牢抓着些东西,才这样拼命地工作。” 季绍庭静静地坐着,听陈沛说:“庭庭,你是个好孩子。” 季绍庭的五官很干净,没有外间花花世界所烙下的浮躁,眼睛明澈,什么心事都容人看透,跟你说话,每个字都带着肚腹里的暖意。 这样的孩子难得,而季绍庭有一点更难得。他有一颗非常强的同理心,是一个天生的奉献者。 陈沛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一生多时郁郁,到尽头反而解脱,觉得世事转瞬即逝,身死魂消,爱恨情仇终于都成为一抔灰烬,没有什么不可原谅。 唯一放心不下的只有独子黎琛,直到季绍庭的出现。 实则陈沛也怀疑季绍庭的出现会否有更复杂的因由,毕竟事情过于刚好。她才跟黎琛说“可你还没有个人陪”,黎琛几天后就说带个人回来给她看看。 但她不想也没有精力细究了。如何相遇不要紧,要紧的是两人以后如何过。季绍庭是个好孩子,更重要的是他适合黎琛。黎琛常常索求,而季绍庭乐于给予。她在人情冷暖里活过大半世纪,这些事她当然看得明透。 而她作为一个母亲,出于本能地就想将好东西留给自己的孩子。她得为黎琛把季绍庭留下来。 黎琛与医生商量完后续的治疗方案,回房的时候正好听到母亲喊“庭庭”。 虽然季绍庭说过他也可以使用这个称呼,但他始终不愿意,即便是在人前做戏的时候。太亲密了,黎琛的内心深处在隐隐生畏,这样亲密的联系是很难切断的,而他清楚自己与季绍庭终究会有结束的一天。 但陈沛的下一句话是:“你们什么时候结婚?” 第4章 “我愿意。” 银耳要去蒂,洗净,浸泡十五分钟。 处理完银耳就到雪梨。季绍庭以前削水果是用削皮刀,削得断断续续的,最近在学用水果刀,一手转动着梨子,让刀刃尽量贴着皮走,尝试将它削成完整的一条。 很失败,断了好几处,果肉也给削成个立体多边形。 黎琛从书房进来倒了杯水,瞥了季绍庭一眼,没说话,但人也站在厨房门口没动。季绍庭本来就端着的一颗心陡然更紧张,切梨的时候终于一个不小心划到了手指。 季绍庭条件反射地扔了刀,喉头没来得及压住一声惊呼。黎琛立刻就要看他的伤,但听他抢先道“没事”。 季绍庭把受伤的手指曲进掌心里,对着黎琛客气地微笑:“就划了一下。” 黎琛的目光停在季绍庭的笑脸上,但一只手已不由分说地扣住了他的腕子。季绍庭给他的眼神盯得害怕,下意识就想往回抽手,却只被他更用力地拽了回去。 “别动。”黎琛沉声命令。 季绍庭只得慑服。黎琛顺开他沾满晶莹梨汁的五指,眉心渐渐折起一道痕。 这明显不止是划了一下,刀尖深得都切进了肉,冒出来的血染红了半个指头。 季绍庭坐在沙发上,手背摊在黎琛的掌心里,乖乖地让黎琛用酒精棉片给他消毒。黎琛撕开创口贴覆上伤口时问季绍庭的手为什么这么冷,季绍庭想了想,回答:“刚刚洗银耳来着。” 然后他又问:“黎先生,伤到食指有些麻烦,我明天再给您煲汤,可以吗?” “无所谓。”黎琛还牵着他的手。 实则与其说是牵,他们更像是把手轻轻地搭在一起。两人一时都没有声音,但季绍庭知道很快黎琛就会打破沉默。 陈沛提出的问题,他们今晚必须就得商议停妥,即便当时黎琛的回答是:“还没计划到这一步。” “需要问问你家人吗?” 黎琛终于开口,季绍庭登时捏紧了心,他小心翼翼地问:“我能先听听您的意思吗?” “我的意思,”黎琛停了停,“是结。” 季绍庭苦笑着想:那可能会是个新闻呢。 他们之间的结婚,不仅仅是缔结法律上的联系。黎琛是个公众人物,他的一举一动都为商界注意。结婚虽然是私事,但是件极大的私事。一旦结婚,就等同向全世界宣布他们是一对爱侣。 再想分开,就不仅仅是签份离婚协议书那样简单。季绍庭的余生从此都会多一个头衔:黎琛的前夫。 “你还是跟你家人商量一下吧,这毕竟和我们当初约定的不一样。” 但季绍庭摇头:“不用问了,黎先生说什么就是什么。” “这在我的意料之外。”黎琛想说你可以拒绝,不知为何没有把后半截说出口。 季绍庭转过脸朝黎琛笑。他一笑,表情就舒展了,表情舒展,就有了活气,气氛也就不僵了。黎琛看了他一会儿,很认真地问:“你真的愿意?” “我愿意。” 这三个字。 黎琛用眼睛描着季绍庭的眉尾,觉得今晚他这一点朱砂格外红,红得像落进了实处,成为了可以把控的东西。结婚证、婚礼、他名正言顺的黎太太。 但是季绍庭忽然说:“况且只是结婚。” 他不着痕迹地从黎琛手里抽出了自己的手,脸上还是笑,说出来的话却很刺耳:“又不是不能离。” 季绍庭回房以后首先是跟母亲说了这事,母亲当即紧急召集全家联网视频会议。他大哥季临章澡洗到一半,裹着条浴巾从浴室里冲出来,嚷嚷着什么什么:“我弟要结婚了?!” 季绍庭夸张地捂眼:“季太太!你管管你儿子!翅膀硬了敢裸聊了!” 季临章跟季绍庭相差七年,因为常年相隔异地,很少起兄弟间的摩擦,感情更为深厚,两人聊天总是嬉笑的。他当即回给弟弟一句:“我可去你的,还贫嘴!” “庭庭啊,”季母紧张兮兮,“是真结还是假结啊?” “当然是真的,领证摆酒席,动静虽然不会搞太大,但还是得走全套,陈阿姨想看。黎先生已经着手去安排了,接下来这段时间可有的忙,你们先想想喜帖发谁吧。” 一旁沉默的季父这时出声了:“结了还能离吗?” “当然能,我总不能占着黎先生这么优秀的基因吧?” 季临章护短,当即接道:“我们家的基因也不错啊。” “我的不错,你就算了。”季绍庭玩笑。 季家父母休息得很早,聊天到最后只剩下兄弟俩。季临章还光着膀子,似乎是不打算把澡洗完了。季绍庭给他截了屏,传到手机里用涂鸦软件给他画女装。 公司重回正轨,不过还有几场财务纠纷的官司要打。季临章说自从季绍庭住进黎家以后,父亲一直很内疚,现下他还要和黎琛结婚,恐怕心里更不好受。 季绍庭自幼身体不好,是所有人的掌上明珠,一家人都只盼他平安快乐,从不要他担起什么责任,在感情方面更是不催迫,只等他遇见个喜欢的人,结果他现在要和一个可以说是完全陌生的人结婚了。 “庭庭,”季临章声气沉重,“你跟哥说真心的,黎先生怎么样?” 季绍庭还是那句回答:“很好啊,救了我们全家。” “我是问他这个人,你刚不是说了吗?陈阿姨手术过后应该还能健康地活上几年,那么你这几年都得跟着他。” 季绍庭的手指一顿,季临章的蕾丝起了条边。 这几年都得跟着他。 在这座华丽却空洞的大宅里。 季绍庭眼眶蓦地发热,内心深处一阵扭绞,这是恐惧的生理表现。这种恐惧跟他被钳着手腕拽进客厅时一样,来源都是黎琛。 他喊了一声“哥”,坐起身,几乎是出于求救本能地想要倾诉:“我跟你说个事,你别跟爸妈讲,其实我……” 我不开心。 他在这里就像在坐牢,每天去医院探访的那一个多小时,就是他的放风时间。 黎先生人很好,救了他全家,还会纡尊降贵地给他包扎伤口。可是他不懂他。季绍庭没谈过恋爱,但他有幻想。所有人都对爱情有幻想,季绍庭想要的是理解与尊重,如同他家人所给予他的一样。 他需要自由,他需要工作。他是一个要通过施与善意来自我实现的人,他必须看见他自己被人需要,这是他无法被转化的天性。 他甚至话到嘴边还是说不出口,不能再让家人担心,于是他语调一变:“我困死了,季临章!你还让不让人睡觉!” 季临章白眼一翻,骂了句小崽子滚蛋,就挂断了视频通话。 第5章 开心的事 黎琛算是个工作狂,坐到他这种位置,想轻松其实可以很轻松,听听汇报签签文件,不必样样都亲自过问,但他对事业的控制欲很强。 他对自己日程的控制欲也很强,拥有比新闻联播还准时的作息:每天五点半起床,长跑一小时,洗澡、换正装、早饭。雷打不动。 季绍庭把黎琛的时间表复述给季临章,让他好好学习,换回季临章的白眼:你是不是已经胳膊肘往外拐了? 季绍庭佯装苦口婆心:哪有,我只是让你看看,三十三岁就位居富人榜前百的成功企业家到底是怎样炼成的。 季临章今年也三十有三,立刻听出了季绍庭的言下之意:你还说不是胳膊肘往外拐?别明里暗里损你哥成吗? 季绍庭发了个拍肩表情:哥,你放心,黎先生要是肯写成功学鸡汤,我立刻给你搞一本签名版。 季临章还要挣扎,季绍庭抢先回道:黎先生差不多回来了,我去晾汤,你好好对账,工作时间不要玩手机! 黎琛最近为了探病放得早,五点左右就会到家。季绍庭将熬了一下午的汤汁舀进碗里时,黎琛的车已经驶进前门了。季绍庭擦干了手,走到玄关给黎琛开门。 “今天先坐一会再走,可以吗?”他给黎琛拿出拖鞋,再弯身将他的皮鞋并好,“我给您煲了汤。” 虽然只有一个人住,但黎宅的饭厅设计得很开阔,装潢是精致繁复的欧式宫廷风格。 黎琛独自坐在长桌的一头,看季绍庭在厨房里忙碌的背影。他一般会先预备好晚上的食材,方便探完病回到家立刻下锅。 往常黎琛都是在外解决三餐,早些年他也能在酒桌上虚与委蛇,后来地位渐高,也就不需要再做样子,应酬答应得也越来越少。母亲生病以后,他终于有足够好的借口全部推个干净。 相比起盛大的宴会,他更喜欢呆在家里。 季绍庭把手背到身后,娴熟地解着围裙系带。黎琛盯着他受伤的食指,心想,等等要看看他的伤。 其实季绍庭的手艺也不见得有多纯熟,至少与外面的餐厅相差许多,白水灼青菜是真的白水味,半点菜的清香都不留。但黎琛不知为何会认为他做的饭菜更合口味。可能是因为低油盐,季绍庭跟营养师聊得很勤。 一想到这几年每当他从繁重的工作之中回到家,都可以听见厨房里锅碗瓢盆叮当碰撞,黎琛的心里就会突然生出莫名的情致,满满当当的。 季绍庭脱了围裙走回饭厅里,看见黎琛已将一整碗银耳汤喝完,心里感叹果然知子莫若母。 他想问黎琛好不好喝,但又直觉他一定会口是心非,为免自讨没趣,他终究只是安静地收了碗,怎料黎琛又忽然丢出三字评价:“还不错。” 季绍庭愣了愣,旋即笑开,说:“那我下次再做。” 这应该也算是一种别扭,你不去主动问他,他偏要主动告诉你。 开车去医院的路上黎琛让季绍庭今晚收拾好证件,明天一早他们先去照结婚证的相片。陈沛知道他们决定结婚以后开心得不得了。季绍庭看她笑得像大病初愈,心想单是冲这一点,其实就很值得。 回家时季绍庭问黎琛第二天该穿什么。季小少爷平常的穿衣打扮很泯然众人,短袖牛仔裤运动鞋,虽然干净,但就这样去照结婚证还是太随便了。 “我收拾行李时好像也没带领带,”季绍庭苦恼道,“要不然还是麻烦您送我去一下商场吧,我等等可以自己打车回去。” “不用了。”黎琛忽然在街边停了车。 然后他转身从后座取过一口名牌西装的纸袋。季绍庭接来一看,里面是件新净的白衬衫。 “应该合身,”黎琛面无表情,“回家试试。” 季绍庭猜测黎琛应该趁着自己不注意时,用眼睛估量过自己的身形,所以挑衣服能一眼看出合身与否。很合身,优质的面料将季绍庭严丝合缝地裹起,领口和袖口都没有一处多余。 他对着试衣镜里的黎琛笑,说谢谢黎先生,刚刚好。黎琛不惊不喜,只侧身拉开了存放领带的抽屉,让他过去选一条。季绍庭走近了以后问:“您明天也穿衬衫吗?” “嗯,领口的设计和你是同一款。” 季绍庭记起左边方领的半截小蓝杠,素色的白衬衫确实寡淡了点,黎琛看中的这款还挺有心思。 “戴领带好像又太正式了,”季绍庭取出一条在领口处比划,“黎先生觉得呢?” “先试一下。” 季绍庭点了点头,停了一会,似乎在筹备勇气:“要不然黎先生也把衣服换上吧,毕竟是证件照,还是好好穿搭一下。” 黎琛骨架子开阔,人高,肌肉匀称,是堪比模特的衣架子,穿什么都显魅力。季绍庭这几年一直在西方环境里生活,褪去了东方的含蓄,赞美都特别夸张:“您真好看,简直跟天神一样。” 偏偏他讲话很真诚,真诚得黎琛有些无措,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季绍庭弯了弯嘴角,将话题带回正篇,从抽屉里取出一条深蓝色的领带,卷开,说:“照相的幕布是红的,戴款蓝的挺相衬,您——” 他迟疑地抬了抬手里的领带,“您自己来,还是我?” 黎琛扣上领口纽扣,说他自己来就可以。 并肩站在穿衣镜前时,两个人都是有一瞬晃神的。他们穿着同一款衬衫,戴着同一款领带,仿佛曾经是同一个人,如今不过一分为二。 而后季绍庭就抿起嘴左看右看,并不满意的样子:“怎么感觉怪怪的,一点都不轻松。” “摘掉吧。”黎琛将食指陷入领结上的空位,将它往下一拉。 没了领带以后紧绷着的画面确实松了点,但季绍庭还是觉得严肃。他解开了自己衬衫的第一颗纽扣,揭开衣领,露出里头锁骨的一端,以及一小片白净的肌肤。 黎琛心一跳,别开眼去。 一边也按照季绍庭的建议解开了纽扣。二人之间堪称无趣的化学反应终于起了变化,不再像是不干事的两个陌生人。季绍庭打量着镜子里并立的他们,再进一步找到了问题的根由:“黎先生您怎么都不笑!” 他话出口才觉出这是在以下犯上,赶忙纠正道:“我是说,结婚照笑一下比较好,别让阿姨感觉您不情不愿的。” 补救不及,黎琛已经咂摸起他的第一句话,暗想季绍庭原来也有这种语气。 季绍庭在他面前永远乖巧听话、甚至毕恭毕敬,从来指东不向西,原来也会有埋怨的时候。 季绍庭看黎琛表情跟死水一样毫无动静,不禁头皮发麻,思忖着这该怎么收场。黎琛是个很吝啬笑容的人,他怎么就一个口无遮拦,向黎琛提出了这种要求。 但黎琛突然问:“怎么笑?” 季绍庭没反应过来:“就是,笑……” 这还用教吗?他补充道:“像您平时照相那样。” “那很假。”他从来不看自己的报道。 季绍庭心说就算是假笑也好过僵着一张脸,但他下一秒就改变看法。黎琛这样其实很好,从不会虚情假意地客气,喜欢不喜欢都摆得明明白白。 只是人终究还是爱看笑脸的。季绍庭面朝着黎琛,两根食指从嘴唇中间往外划出一条曲线,同时展开一道灿烂的露齿笑容:“想一些开心的事,就这样笑。” 黎琛的眼神立刻深起来。 季绍庭正担心着是不是强人所难了,就听黎琛说:“我知道了,明天会笑的,今天就先这样。” 黎琛走得很急,直到杂沓的步音消失在门外,季绍庭也没想清楚到底是哪里出错,最后只能归结为黎琛那阴晴不定的性格。季绍庭叹了口气,将披着小沙发的领带重新卷进抽屉中。 黎琛走得很急,心跳得也很急。 他回自己房间的路上折道去厨房喝了杯水,瞄到季绍庭的围裙,安安静静地挂在白瓷墙面上,胸膛心路登时跑得更乱。他不知道这是什么感觉,但他不喜欢,他的情绪应该也在他的掌控之中。 黎琛做了几次深呼吸,命令自己不要再想起季绍庭,但他的笑脸反而越来越生动了。 他刚刚和季绍庭站得好近,近得低头就可以吻住他。季绍庭的笑容就那样清晰地印进他眼底,花好月好,什么疾苦都跟他无关。 然后黎琛就想,这样一个季绍庭,现在在他的家里。 这算一件开心的事吧。 第二天两人是先去黎琛预约的工作室里上妆照相。季绍庭的底子好,不需要做太多妆面上的处理。黎琛则需要柔化面部线条,稍修了修眉,又扑粉遮住了下巴剃须后的一片青黝。 打的是柔光,摄影师对着黎琛也有点生畏,沟通对象主要为一看就是温和人的季绍庭。 “季先生,照相的时候你们正常说笑就好,”他换着焦段镜头,越过季绍庭的肩头看了黎琛一眼,“不过黎先生的情绪可能得引导一下,有点绷。” 季绍庭说没问题,但心里也没底,回到幕布的座椅时,他像昨晚一样对着黎琛用食指划了个笑容,提醒道:“黎先生跟我说好的。” 黎琛只拍了拍身边的高凳,让他坐下。 季绍庭想着横竖先照着试试看,情绪可以慢慢引导。今天黎琛拨了一整天来处理结婚的事,他们很有时间。 但出乎所有人预料,他们的第一张就很成功。喜上眉梢的摄影师走上前,将相片转给他们看,说很好,请继续按照这种感觉走。 季绍庭几乎认不出镜头里身边这人是谁,他下意识就转过头来,对着黎琛辨识真伪。 黎琛察觉他的目光,也侧脸对上他的眼睛,轻轻地弯了弯唇角。 季绍庭立刻慌张地移开眼瞳,重新看向相机。 原来黎先生也很会演戏,他暗想,原来黎先生也会有这样温柔的时刻。 然后他又好奇,黎先生是想到了什么开心的事呢? 第6章 自作多情 季绍庭的证件没带齐,差户口本,还在邮寄过来的路上,下午没办法直接去民政局登记,所以黎琛的安排是去做礼服。 这也不是麻烦事,季绍庭只要张开手臂由着软尺比划,再挑几款中意的设计元素,剩下的大致都可以交给裁缝。 结束以后两人去看婚礼地点,是黎琛几年前盘下的码头。 说是码头也不准确,黎琛的打算是将这块地发展成为一处海滨景点,其中最特别的设计是一座玻璃会堂,专供人举办婚宴。他那时无论如何想不到第一个要在这里结婚的人会是他自己。 会堂打了柱子架在海面上,像是一艘停止行进的船。里头的电动窗帘此刻呈闭合状态,除却推门时泄进的一道光柱,其余尽皆黑黝黝一团。 然后谢顶的中年工程师在墙上按了几下,季绍庭就听见墙壁深处穿来嗤嗤的响闹,是帘幕滑动的声响,他眼前的世界逐渐明亮起来。 时值下午六点,夏天的太阳命长,到现在还照得海面波光粼粼。波光映照进了玻璃,闪灼不止。整座会堂空灵纯净。 而头顶的天幕也打开了,黎琛看着他身前的季绍庭,看着从四面八方涌来的光一下子把他从黑暗里雕出来。 季绍庭就那样清晰地站在光里,抬头望向徐缓移动的天幕,连耳朵的凹凸线条都清晰可见。 光中的季绍庭很缥缈,比起人,他更像是一种灵样的存在,下一秒就会化进这水晶般的空气。 黎琛无端慌乱,几乎就要开口喊季绍庭的名字。幸而季绍庭及时重新看向黎琛,用惯常的柔和语气唤:“阿琛。” 黎琛又落回了实处。 应当说他觉得季绍庭又落回了实处,双脚被束缚以铅重的枷锁,重新附着于地面。 季绍庭指了指头顶,问:“在这里结婚,太阳照进来,客人会不会很热啊?那什么,温室效应?” 工程师立刻跟上来解释玻璃材质。季绍庭脱离物理很多年,只会迷糊地回答哦哦哦。黎琛走上前来中止两人继续朝中央空调的问题发展下去,吩咐工程师可以先去忙:“我跟我太太商量点婚礼的事。” 黎琛用起太太这个称呼很顺口,像是暗中想过好几回,倒是季绍庭听起来觉得别扭。 “那黎总慢慢,”工程师点头哈腰,“有事您打我电话。” 会堂已竣工一段时间,长凳也已安置好。黎琛的秘书昨天打来电话通知了行程,负责人今天一大早就动员上下做好了清洁。 这一层季绍庭并不知情,他只觉得这长凳干净,又是纯白色,很素:“这设计风格挺神圣的。” “毕竟是结婚。”黎琛淡淡地说。 季绍庭在第一排凳子里坐下,隔着玻璃望向闪闪发光的海面。黎琛也跟着坐到了他旁边。两人一时都静默。 或许该归功于这肃穆圣洁的气氛,这段静默是难得的不让季绍庭感到尴尬的静默。他悄悄转过眼睛打量黎琛,一边感叹男人果然是鼻子最重要,能拉动起整条侧脸线。黎琛长得也不算拔尖的帅,但他五官相当立体,侧脸最加分。 眼睛也很有神髓,他望向远方的目光,仿佛越过了海平线直抵更遥远。 季绍庭几乎是着迷地想探听答案:这个人到底在想什么呢? “黎先生在想什么呢?” 他才听见自己真的问了出口。 黎琛转过眼来,反问:“那你在想什么?” “我没有啊,我刚刚只是发呆。” “你刚刚叹了口气。” 季绍庭原形毕露,只得老实承认:“我在担心。” “担心什么?”黎琛立刻皱起眉,“你还有哪里不满意吗?” 季绍庭连忙摆手说没有:“我很满意,太满意了,所以才担心。黎先生,这不过是一场假婚礼,您这样动真,以后真遇见喜欢的人该怎么办?” 黎琛一怔,他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季绍庭的声音柔和但清晰:“我不想让这场婚礼太难忘,黎先生,毕竟我不是你的真正伴侣,我们也不可能一辈子都这样。” 他们之间不是真的。 没有一辈子。 黎琛忽然恼了,恼季绍庭这是什么话,只有他最清醒,只有他是个局外人,而他黎琛认真得可笑,竟然把这件事当成一件人生大事去做。黎琛压着恼怒,别开脸,沉声回道:“是你见识太少,你以为这些很值钱吗?” 季绍庭给噎住了声。黎琛不想再呆在这里,干脆利落地起身离开。季绍庭当即追住他的脚步,想要说些什么以做弥补,又听黎琛冷声:“这项目本来就要发展做结婚用途,我选在这里,只是为了做个宣传。” 那等我们离婚的时候岂不是很尴尬,季绍庭想。 但他当然不敢回嘴,他只是温驯道:“我明白了,黎先生,是我想得太多。” 去医院的路上黎琛一声不吭,季绍庭真是一个头两个大,季绍庭跟黎琛不一样,他的嘴是能跟心连一起的,心里烦恼,嘴上就会说出来,只是这个人是黎琛,他还是欠了三分胆量,需要蓄势。 直到黎琛在医院地下停好车,季绍庭才鼓起周身的勇气恳求:“黎先生,是我说错话了,您别生气,我不好受。” 黎琛径自往电梯方向走,季绍庭追上去,搬出挡箭牌来:“等等让阿姨发觉我们吵架了,那多不好啊。” “我们吵架了吗?”黎琛停下脚步,反问。 季绍庭一想的确,黎琛不吵架,黎琛行使冷暴力,把他冻进僵局。季绍庭思忖着自己现在说什么都不对,只好再一次道歉:“对不起,我不该以为您是认真的,是我自作多情。” 自作多情。 这四个字忽然向黎琛揭示了什么、类似于真相的东西。他心一紧,不愿意继续想下去。季绍庭在他跟前低眉顺眼,十指纠结地相绞,轻轻抿着嘴唇。无论如何,这示弱的模样确实对黎琛管用,至少黎琛认为他的面子回来了。 他转过身继续往病房走,并抛下四个字以示停战:“还不跟上?” 第7章 “结婚的时候,需要接吻。” 季绍庭的户口本是和修好的结婚照一起到的。黎琛抽了半天时间跟季绍庭去民政局办好了手续,当天就把红色小本递给了陈沛。她最近是昏睡的时间多于清醒的时间,但即便清醒也算不上精神,眼皮子总是半垂着。 两人的结婚证令她难得地精神起来,几乎可以说是容光焕发。她定定地瞄着两人的照片,说照得可真甜。季绍庭正给她掖被角,闻言亲昵地凑过来,附和道:“是啊,阿琛难得笑呢。” 黎琛从文件里抬头看了季绍庭一眼,没有做声。陈沛嗔怪道:“总是这样,苦大仇深的,像照片里一样笑笑多好。” “妈。”黎琛平平地喊了一声。 陈沛知晓他的意思是这不现实,也就不再继续,只是盯住了照片说:“幸好庭庭爱笑,跟你互补,长得也有夫妻相。看,鼻子,你们鼻子就蛮像的,都高。” 陈沛今天精神,比往常休息得都晚,季绍庭与她闲聊了好一段,等回到家已经是七点的光景。黎琛把他自己都过成了时间表的一部分,行程一偏差就烦躁,连胃也有生理时钟,是个饿不得的主,是故季绍庭一到家就赶急赶忙地把准备好的食材倒进了锅。 他今晚做了一道新学的拔丝萝卜。课程进行得很顺利,季绍庭大约是每隔两天就会端上一道新菜,黎琛多时不会评价,需要季绍庭察言观色,数着他动了几次筷子,而显然他对季绍庭今晚的新作业兴味索然。 季绍庭自我检讨可能是因为太甜。黎琛嘴很挑,不喜欢过腻的甜食,也不太喜欢蔬菜。 今晚陈沛一直在夸他们般配,季绍庭面上甜滋滋地抿嘴笑,实则心里跟揣着面明镜一样。他跟黎琛是不可能在一起过日子的,大至两人之间的地位不平等,小至他们的饮食习惯,都在尖锐地碰撞。 季绍庭就喜欢甜食,也很喜欢蔬果。他大学时课程要是排得太紧密,中午就只会吃根香蕉,外加一排巧克力。 季绍庭现在时常会想起以前的事来,因为时间太多。在这种肆意挥霍还有大把盈余的时间里,人往往都会回忆过去。 陷得太深连黎琛叫他都没听见,惶惑地回神时黎琛的面色并不好看,虽则更准确地说,他从来就没给过季绍庭好脸色。不是故意的,黎琛是那种只要不笑,脸就会特别凶的长相。 但笑起来是真的很甜,季绍庭心想,要是黎先生愿意多笑笑就好了。 “收拾好了吗?”黎琛问。 季绍庭现在做活的身手已经相当出色,用完厨房边边角角都干净。他点头说好了,黎琛就转身走出去,“那跟我出门。” 季绍庭问去哪,问到第二次时他发现黎琛是故意装作没听见,于是他不再问了,只乖乖地跟着他重新坐上了车。 二十分钟后他们走进一间珠宝店,季绍庭这才把前因后果想通,不由笑问:“黎先生是要——” 他顿了顿,把到嘴边的“给我一个惊喜”替掉,换成了:“带我来买戒指吗?” 惊喜这个词,和黎先生不搭。 “这很明显。”黎琛径自走进了店铺,却不在展示柜前驻留。季绍庭听见他报了姓氏,而后就有人引着他上楼,来到一间类似办公室的房间里,有个西装革履的金发男人迎上前来跟黎琛握手。 季绍庭感觉他是一个法国人,然后他就转向季绍庭,说Bonsoir。 季绍庭在状况外,法国人笑道:“黎先生说你会法语。” 他的确会,实则他在读大学时拢共副修了两门语言,德语读得他想咣咣撞墙,所以最后只学会了一门法语。这还要多亏他有个法国同学,而法国人在能讲法语的时候绝不讲英语。 季绍庭被迫接管了局面,交谈间他才知道法国人是这间珠宝集团的首席设计师。黎琛嘴上说着不过走个形式,却连戒指都要独一无二专人设计的。 季绍庭为此而隐隐感到不安,但他不再往细里想,只当这些在黎琛眼中并不值钱。他愉快地和法国人交谈起设计细节。 语言会影响个人气质,季绍庭倒没有夸张得换种语言就像换了个人,但黎琛确实觉得季绍庭不一样了。 季绍庭本身健谈,没话找话聊的能力极高,眼前这个法国人也很热络,等两人聊得起兴,季绍庭给黎琛的感觉就跟平时更不同。他倚着办公椅背,收起了平时的拘谨,一只手自然地搭在桌上,坐姿很是轻松,甚至可以说是懒散。 法语是浪漫的语种,一段日常也像诗节,诗节在季绍庭的双唇上优雅成形。黎琛听着他畅谈,看他偏过头来朝自己笑,换回中文问:“黎先生觉得呢?” “你来拿主意。”黎琛表示只负责最后金额。 季绍庭原来有很多面,黎琛想。 已经朝夕相处了好一段日子,他还不知道季绍庭也可以是娇贵的,会托着腮帮子,犹豫不决地扁着嘴,来回滑动平板里的设计图,好像下一秒就要向黎琛撒娇,问他可不可以两个都要。 当然季绍庭不会提出这种要求。他很少向黎琛提要求。 但是只要他肯提,黎琛知道自己一定会答应。 离开的时候季绍庭几乎是可惜。他很少见除了陈沛和黎琛以外的活人,这个法国人又很善谈幽默,是季绍庭喜欢的性格。如果季绍庭现在是个自由人,他是会邀请他去吃饭的。 而显然这个法国人对季绍庭的印象也很好,送他到门边后还亲昵地行了个贴面礼。季绍庭很久没听见这种特殊甚至可以说是夸张的亲吻声了,他开心地笑起来,与法国人道别。 一回头,门外的黎琛面色阴沉。 “男性之间通常是不会……”季绍庭跟着黎琛走下楼梯,其实这只是基本的社交礼仪,但给黎琛的低气压一慑,季绍庭就是发虚,连解释的音量都降了下去:“不过也得看是在法国的哪个地区,而且这个设计师他本身很热情。” “哦。”黎琛冷声回道。 季绍庭硬着头皮说:“黎先生,文化差异而已。” “我不喜欢,你是我的太太,”黎琛顿了顿,下一句话接得略为不情愿,“至少在人前。” 这人就是个传统的中国男人,木登登的不善表达,又不苟言笑,面子看得比天大。季绍庭越来越清楚怎么跟他相处了,顺着他示弱就好,什么错都是他季绍庭的错。 但是出乎他的意料,这次他的一再服软并没有让气氛缓和下来,直到回家黎琛都板着一张脸。季绍庭对着坐在沙发上的黎琛,心知要是再哄不好这尊大佛,他今晚就别想睡个安稳觉了。 站着不合适,跟他同坐也不合适,最后季绍庭跪在了沙发旁,仰起一张无奈的脸,问:“黎先生,您到底在气什么啊?” 气什么? 气他跟季绍庭都没这样亲近过,哪怕是社交礼仪,一次都没有。 季绍庭在别人面前大方又主动,对自己却永远客客气气。刚见面的陌生人都好过他黎琛,能看见一个生动的季绍庭,会摇着头说这个不行那个不要,而他黎琛永远只有一个乖得像假人一样的季绍庭。 他真的不介意季绍庭向他发些脾气,但这种话他绝对不会说出口。 黎琛看着季绍庭,觉得有些恨,恨得必须从他身上讨得什么好处,才能抚平心中的愤愤不平,于是他问:“你亲过人吗?” “那要看您指什么,脸颊我亲过不少。”季绍庭答得老实巴交。 黎琛盯住季绍庭的嘴唇。 季绍庭别开眼睛道:“嘴对嘴的没有过,我应该跟您说过了,我没谈过恋爱。” 黎琛又静了。季绍庭只觉得就算是石头也没黎琛难沟通了,他打一下石头,石头还给他啪一声响呢。 等到季绍庭跪累了,终于忍不住喊了声“黎先生”,黎琛才给出了下文,让人摸不着头脑的下文:“那就是你的初吻了。” “啊?” “结婚的时候,”黎琛说,“需要接吻。” 季绍庭后知后觉:“哦,对,是的,要接吻。” “可你不知道怎么做。” 季绍庭这才发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黎琛看他的神情变得非常认真。他专注的脸庞宛若雕塑,一动不动,呼吸深切而平稳。季绍庭对上他的眼睛,里头黑沉沉得像热寂的宇宙,什么生命都该消失了,可又偏偏倒映出了一个自己。 也就只有自己。 季绍庭心一动。 不觉就放任自己顺着黎琛的暗示问了下去:“那么……黎先生要教我吗?” 第8章 确立夫妻关系 世界是寂无声息的,呼吸声也停住了。黎琛还是那样认真地看着季绍庭,但是目光已经发生了质变,难以言喻的变化。季绍庭听到他说:“坐上来。” 首先覆上来的是黎琛的手。 贴着下颌角,拇指指腹是粗糙的,来回摩挲了一转。季绍庭低着眼,一根手指都不敢动。 然后黎琛摸上了他的唇角,说:“闭眼。” 季绍庭的睫毛在抖,眼皮子里映出两道深红色的黑暗,是对着灯光闭上眼后的那种黑暗,接着这黑渐度深沉,是黎琛的身影笼了下来。季绍庭感觉到他的呼吸温热地落下,在脸颊,在嘴角。黎琛是从嘴角开始的,再一点一点啄到唇珠。 季绍庭紧紧地闭着眼,切断视觉以后嗅觉进占,他闻到黎琛身上有一种健康男性的气味。 很好闻,从鼻息渗进骨髓,叫季绍庭周身酥软。 与黎琛那不讨喜的性格不同,他的亲吻竟然是很柔软的,温和而充满怜惜,一点也不惹人生厌。季绍庭的反应不可谓不愚钝,是到很后来才发觉黎琛一直只在他的唇瓣间流连,就思忖起是否该张嘴。 迷迷醉醉之中他觉得这是可行的,现在的黎琛毕竟温柔,好像什么都是可行的,包括爱上他——这一点季绍庭在当时并没有意识到。他只知道他跟黎琛挺能错过的,正当他要给出回应时,黎琛竟然就松开了他。 他发现黎琛的耳朵有些红。 或许是看错了,黎琛的肤色偏棕,红也红得不明显,而且季绍庭不敢多看他。 两人之间交融着一种与亲吻前迥然不同的情感,凝固不散,浓郁得压着心头,几乎要两个人都透不过气。 谁都没说话,这不应该,不过只是试着接吻免得结婚当日出意外而已,他们有足够好的理由,不说话反而显得心里有鬼。季绍庭如此想着,首先开口:“黎先生教得很好,我现在大概会了。” “嗯,”黎琛站起身,“那我先休息了。” 季绍庭将自己摊开在床上,闭着眼睛,脸颊发烫。他想自己的应变能力果然非常普通,甚至连接吻的生理反应都这样后知后觉。黎琛在十分钟前的那一个吻,到现在才开始染红他的身体,而他的理智到现在才运作起来。 黎琛的吻跟蛊一样,差点要他的命,把他拉拽进爱欲里溺亡。 季绍庭想起不知在哪读过,说人这种隶属于感官的生物,不是因为悲伤而流泪,而是因为流泪而悲伤。这与今夜的吻是有共通点的,季绍庭只想自己真是单身太久,一个吻就能让他爱上。 虽然黎琛的态度珍重而谨慎,像在对待珍宝。 他这样懂亲人,一定亲过不少人。 季绍庭坐起身,看见自己膝盖处的皮肤在泛红。他刚刚跪了太久了。 ——的确是这样,必须是这样。温柔是假的,黎先生大概是那种只会在情事上温柔的男人,其余的他毫不关心,他甚至不会在意自己在沙发前跪了多久。 一切都是假象,他不该为此沉沦。黎先生要亲他,只是因为他的占有欲。他是野兽一样的人,不喜欢自己的领地被进犯,厌恶自己的猎物被染指。今晚的一切都是因为那个法国人,亲吻不过是黎先生宣示主权的一种方法。 季绍庭满心暗淡地走进洗手间刷牙。 黎琛,他的占有欲很强。 他甚至不允许他私自出门。他恐怕从来都当他是一件物品,再好些是宠物,所以偶尔会给他点甜头,比如昂贵的婚戒与盛大的婚礼。 季绍庭看着镜中的自己,心想这人是谁呢,为什么这样疲惫,像才结束了一场纠缠搏斗。 对手是他自己,矛盾的根由是爱或不爱。 而黎琛手里握着牙刷,最后还是把它放回了杯中。 他在夜里回味季绍庭两片柔软唇瓣的触感,的确不是甜的,是纯得跟白开水一样的。季绍庭明明都二十六岁了,怎么好像还停在无邪的年纪,几乎是呆呆傻傻地由着自己亲,一对手从头到尾都规矩地放在膝盖上,嘴也不晓得张开,笨得叫黎琛不舍得扣住他的后脑勺,狠狠地攻占进去。 想到这黎琛心里又腾升起一股喜悦:季绍庭真的没亲过人。 他就是亲吻本身,是专属于他黎琛的亲吻的全部意涵,单是认识到这一点就叫黎琛今晚注定失眠。他翻身下床,进到书房,打开保险柜,取出两人的结婚证,盯着两人的照片。 季绍庭真的很懂笑,平时厚厚敦敦地缺乏个人气质,一笑起来立刻就有了热和光,叫黎琛心头爱欲滚烫。 他反复阅读说明页上用红墨打印的“确立夫妻关系”,只觉得这红色是介于梦幻与现实之间的另一种颜色,是季绍庭那粒眉尾朱砂痣的颜色。 第二天黎琛用完早餐在玄关站了一会儿,季绍庭走过来问黎先生是忘了什么东西吗,黎琛点了点头。 “是什么?”季绍庭半转过身,“我帮您拿,在哪?书房吗?” 黎琛只做了个让他走近点的手势。季绍庭疑惑地在他跟前立定。黎琛是真的高,季绍庭踩着玄关的一阶楼梯都还得继续仰视他。 被覆下来的吻封住嘴唇时,他半分都没反应过来。 这个吻较之昨晚要短暂许多,但与昨晚一样都是浅尝即止的。结束以后季绍庭双目怔怔,干巴巴地只能吐出三个音节:“黎先生?” “我忘记亲你了。”黎琛回答得一本正经。 然后就不再看季绍庭,转身离开的动作很干脆利落,好像他并没有把某个人的心搅成一堆混粥烂汤。 黎琛开心了,今早洗浴时他洗去了季绍庭的亲吻,当然要再讨回来。 他是开心了,可季绍庭的一整天却都不好过。他本来的日子就不好过,大把大把无处扼杀的空虚光阴,送上断头台都处决不及,现在这些光阴悉数被黎琛今晨的吻填满,每一秒都塞得饱饱的。 这很糟糕,季绍庭能解释黎琛昨晚的举动,但今天早上这个显然不明不白。 这一切都糟糕透了。 他躺在沙发上。电视里是永无止境的剧集重放。糟糕透了,他不喜欢,他惧怕所有出乎意外的情节展开,他的应变能力真的很差。 到下午的时候他昏昏沉沉地做了个梦,梦见自己被关进一座笼子里,紧闭的笼门用的不是锁,而是一枚戒指。 在梦里他失去了对质量的感知能力,不知道这个戒指到底有多大,只知道它将两根栏杆圈进了其中,首尾焊接得天衣无缝,也将他锁成死囚。 醒来是因为手机在响,季绍庭一颗心因为噩梦而跳得又快又急,脑子跟断了电似的,一时记不起自己在哪。他偏偏倒倒地坐起身,从茶几上捞过手机,刚接通就是季临章的责怪:“干什么你,打了三次才接。” 季绍庭揉着太阳穴回答:“刚刚在午睡。” “这都几点了,还午睡?” 季绍庭只问:“季老板您有何贵干。” 那头的季临章吊着神秘兮兮的语调,说他今天要谈一笔大生意。季绍庭打了个呵欠说恭喜恭喜,老板的公司不但重回正轨,还春风吹又生地更蓬勃了。季临章哈哈哈哈地笑起来:“那老弟,你来猜猜我在那?” “……靠!”季绍庭倏地坐直,“季临章,你不会在南云吧?” 季绍庭急冲冲地换好衣服出门,在等的士的时候他给黎琛编辑了一条微信,说他哥飞来谈生意,他去见他一面,很快就回家。 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给自己定了时限:六点之前一定回到家。 黎先生不会不近人情到这种地步,他哥来了都不许他俩见面吧? 公司重回正轨,季临章作为总经理忙得很,七点的饭局,四点半从飞机下地,减去交通时间,大概只有半个小时能挤出来跟弟弟叙旧。季绍庭在咖啡厅见到季临章的时候几乎是扑上去的。如果黎琛在场,他大概会觉得这个热情洋溢的季绍庭很陌生。 也很让他想要。 但是黎琛不在场,他在给季绍庭挑衣服。这在黎琛眼中不是惊喜,只是顺便。他公司总部所在的贸易中心有许多高奢店铺,回家的路上给季绍庭挑两件秋天的衣服,顺便而已。 虽然他前后走了五六家店铺,才勉强择定一件心仪。 他的结论是这些都不好,给季绍庭穿的衣服,应该要特别订制才行。 黎琛开车回家时,季绍庭也正钻进的士后座。季临章紧随其后把自己的长手长脚塞进了车里,季绍庭嫌弃的语气里暗藏着羡慕:“长这么高做什么?” “别酸了,”季临章很懂他弟弟,“我让你高中报篮球队,你听了吗?” “才不关事呢。”季绍庭嘟囔道。 十月在南方还未散尽暑气,傍晚依然有白昼滞留的闷热,但大抵有秋的意味了,风吹来也是晓得冷的。 黎琛对变化有着最敏锐的触觉,敏锐到车才开到家门前就知道不对劲。 因为缺乏安全感,事情一旦偏离预想黎琛就会感到烦躁,他为此将人生过成了一张既定的时间表,习惯很多事,习惯活在习惯里。 不对劲,家里没亮灯。季绍庭通常会亮着灯等他。 季绍庭也没有迎上来给他开门,朝他笑,给他递茶果。 黎琛对四季更迭没有感觉,可自从季绍庭来到他的生活里,他就很期待冬天。 他一直在等,等冬天到来他回到家,里头开着暖气,季绍庭迎上来,帮他脱掉沾满寒气的外衣。这个举动比他弯身从鞋柜里取出拖鞋要更贴心些,是妻子对丈夫做的事。 黎琛按开灯,宅子里空无一人。他喊:“季绍庭。” 没有回应。 他几乎等不及电梯,一步三阶地跑上楼,猛地推开房门,见季绍庭的东西还在才松了一口气,可下一秒呼吸又绷起来。 东西还在,可人去哪里了? 手机在公文包里,公文包在楼下,黎琛又急匆匆地跑下楼。 是在这个时候他看见了,五六点的天虽然暗淡,但不至于全然无法视物,他看见了,从半掩着的客厅窗帘之间,外面季绍庭正站在家门口,张开手臂抱上了另一个男人。 第9章 “庭庭。” “不进来坐一坐吗?”季绍庭朝院子里张望了一眼,透过帘幔映出来的灯光是鹅黄色的,很温暖的色调,“灯亮着,黎先生应该刚刚到家。” 季临章摇着头说不了:“我赶下半场,太匆忙了,就这样见他也不正式。” 季家一直想把与黎琛的初次见面留到一个正式场合里,但公司才复生,有太多财务上的问题要操心,加之不敢打扰黎琛,见面的事也就一拖再拖。 季绍庭跟黎琛相处了一段日子,对他的日程也算了解,笑着跟他哥说:“其实黎先生没有你们想象得那么忙,他最近就挺有时间陪我的。” 黄昏的光色暗得很快,季临章的脸色在这暗里变了变,话语里多了几分试探的意味:“黎先生对你很好吧?” “很好啊,”季绍庭没听出他话底下的意思,还是报喜不报忧,“黎先生很孝顺,孝顺的人本来人品就不会太差。” 除了不懂得照顾他人的感受,有些我行我素,季绍庭暗想。 季临章感叹道:“老弟啊,我大你七年都还没结婚,你也抢先我太多了。” “哪敢,你恋爱经验可要比我丰富,”季绍庭按开手机看了眼时间,“真得走了,我跟黎先生说六点之前一定回去。” “管得这么严?” 季绍庭借口说是因为要去探病,而后转开话题感叹:“唉哥,下次见面大概就真是我结婚的时候了。” “不不不,我们家得先请黎先生吃顿饭。你说他不算太忙,就试着安排下,就最近,下星期或者月尾。” 季绍庭比了个OK说收到,而后走前一步,朝季临章转过身,很自然地抱了上去。 他们家对拥抱这件事并不别扭,即便是兄弟也很亲昵。季临章一手揽住季绍庭的背,一手揉上他细软的头发,在他耳边低声叮嘱有什么事一定和家里讲。季绍庭是早产儿,从小体弱多病,到现在也长不高,他们家一直都当他是宝贝养大的。 “一定和我说,听到了吗?”季临章还是不放心,他清楚季绍庭的性格,天大的事都存在心里。季绍庭松开他,仰起一对笑意盈盈的眼睛,一再让他放心。 要以最后的“再见”结束这段短暂的团圆时,他们听见了铁门哐当的摔碰声。季绍庭周身一震,回过头看见黎琛站在门廊的阴影里,像一尊阴森可怖的煞神。 季绍庭后来回想,他对黎琛的恐惧并非毫无因由的。这些片鳞半爪的证据,这些画面,早就累叠着植根进他的潜意识,警告他黎琛的危险。黎琛就是道深渊,跳下去就再也不可能爬上来。没有回头的机会。 季临章显然没有料到会以这种方式与黎琛见面,但他很快反应过来,要同黎琛握手问好,手刚伸到半空,就先听季绍庭一声“啊”,于是季临章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拐了道,抓住了季绍庭的手腕。 立刻被黎琛打开。 季绍庭跌跌撞撞地被黎琛拽着往家里走,此前他也只是从细枝末节里察觉到黎琛的独占欲,是到这一刻他才得以直面它,简直强烈到不可理喻。 关起来,首先是要把自己关起来,关到家里去。黎琛的独占欲居于他所有欲求的最高位,甚至连诘问的愤怒都在其后。 季临章追上前,喊了两声黎先生黎琛都置之不理,最后他实在动了怒:“黎先生!请你放开我弟弟!” 弟弟两个字像是一盆水淋下来,将黎琛浇回了清醒。 他低头看向手臂里的季绍庭。他就像只受惊的小兽,面色煞白而双瞳无措,比谁都拿不清状况。 “是你哥?”黎琛问。 季绍庭抬头看黎琛,触上的第一眼就又低下头去,怕的。只这一眼,季临章立刻就知道季绍庭撒谎了,他跟黎琛的相处绝不像他口中所说那样愉快。 “是。”季绍庭的回答一个多余的字都没有。 黎琛的确知道季绍庭有个哥哥,只是一直没有时间正式跟他见一面。他这才仔细端详起季临章,这两人的眉眼确实有些相像,不过季临章显然更英气,加之满面怒意还未散尽,整个人都在向外散发着压迫感,这是季绍庭永远不会有的气场。 但黎琛泰然自若,伸出手说:“你好。” 他这就此把事情翻篇的态度让季临章暗里不爽,但到底是生意场里打滚的人,季临章很快也调校出了公式化的笑容,回握着手说好。 “我以为是别人,”黎琛用力地握住季临章,“你们很亲密。” “庭庭比较粘人。” 黎琛一顿,轻声地反问:“是吗?” “是啊,毕竟太久没见了,”季临章又继续,“让黎先生您误会了,真不好意思。” “不好意思。”季绍庭鹦鹉学舌地重复,声音还是怯怯的。 黎琛的手尚搭在季绍庭的腰间,即便两相澄清了他也没有要放开的意思,反而搂得更紧。 他问季绍庭:“都到家门口了,怎么不请你哥进去坐坐?” 季临章自先回答:“还要谈生意,就不麻烦您了。不瞒您说,我刚正和庭庭商量,等下星期或者月尾,我们请您正式聚一餐,您可得赏脸。” 黎琛客套道一定。季临章抬手看了看表,说时间差不多了。这一出意外似乎就此安顿下来,季绍庭同哥哥说了再见,跟着黎琛回到宅子内,人总算是彻底回神了。 而黎琛还在想着季临章说的“粘人”。季绍庭整日在家从来没有一句抱怨,他怎么会粘人,直到他听见季绍庭嗫嚅着:“黎先生……” 他原来也会有委屈的语调。 “什么?”黎琛不觉放轻了声音。 “我给你发过消息了,”季绍庭低声道,“我说我哥来办事,我跟他见一面,六点前一定回来。我是跟您交代过才走的。” “哪部手机?” “不是工作用的那部。”借季绍庭一万个胆子他都不敢打扰黎琛的工作。 黎琛每天都会收到相当庞杂的信息量,是故专门备有一个私人号码处理私事,但他的私事实则很少,归根也就只有母亲和季绍庭。 季绍庭或许真的粘人,只是粘的不是黎琛。他很少、几乎是从来没有,给黎琛发过消息。 这是唯一一次,而黎琛遗漏了。 “我没有看,”黎琛说,“你从来不给我发消息,我就没有看。” 所以这一切还是我的不对,季绍庭想,怪我从来不发消息。 他早摸出了门道,黎先生是不会错的,千错万错都是他自己的错。 季绍庭低下头,说对不起。 所有关系都是互即互入的,季绍庭这样一昧让步,黎琛也就进犯得肆无忌惮。 他本不觉得季绍庭犯了什么错,但既然他说了对不起,自己似乎就顺理成章地成了原谅者,于是他说:“好了,这次就过去了,以后在没得到我的答复之前,不可以再随便出门。” 从医院回来、用饭、做完家务,季绍庭躺在床上,只觉得从这样一出闹剧里下场以后整个人都脱了力。手机夺命似的响动不停,他知道来电者一定是他哥,但他不想去接。 二十六岁,风华正茂的年纪,还有很多事没有做,而一天天就这样流淌过去,看不见尽头,无所谓昼夜。 季临章打了两回电话,就善解人意地停止了催逼。季绍庭心里很暗淡,身体也滞重非常,连洗漱也放弃了,仅剩的一丝力气被他用来按掉吊灯。黎琛给他挑的窗帘相当挡光,灯一灭他就被黑魆魆的夜色团团裹缠,连最微弱的一线流光也杳然匿迹。 在半梦半醒的时候他听到有谁在喊他名字。 但喊到第二个字就断去,是一声突兀的“季绍——”,而后空白了一段,成了“庭庭”,试探性的。 有轻柔的力度从眉角描摹过,季绍庭听见那个人很郑重地又喊了一遍“庭庭”,过于执着一字一字的发音,就显得古怪,失去了喊小名的亲昵,又没有连名带姓的正经,成了两不像。 他睁开眼,看见有个人正从床边站起。房里还是暗的,只有开着的门在偷外边走廊壁灯的光,黎琛高大的剪影里只剩一张模糊面目,季绍庭看着他,恍惚地辨识着这人姓甚名谁,自己又为何会同他在一起。 “起来,”黎琛说,“怎么衣服都不换就睡了。” 然后灯亮,一室明光像针,刺得季绍庭立刻闭上眼。 黎琛听他不舒服地哎了声,赶忙又按熄了灯。黑暗复罩下来,季绍庭一时不知是在光里还是在暗里,他忽然觉得好笑,坐起身来,自己又把灯按开了,然后目光就触到了床头柜上叠得整齐的深褐色毛衣。 他抬起头去看黎琛。 “秋天了,”黎琛似乎还停在不小心开灯晃到季绍庭的无措里,语调都是匆促的,“你今天出门就只穿了件短袖,这样不对。” 他给季绍庭看得心都捏紧,他指着衣服生硬地命令:“你穿,你不能冷。” 这个人是黎琛,季绍庭想,可黎琛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他可以凶,可以温柔,可以泰然自若地处理荒诞闹剧,可以手足无措地送出一件寻常心意。他就是各种矛盾的综合体,让季绍庭对他的感觉都成了一团乱麻,怕他、敬他、又反感他。 “黎先生是专门买给我的吗?” 黎琛没有直接回答,他只是说:“不是最好的,改天带你去做几件大衣。” 季绍庭朝黎琛笑了笑,说谢谢。黎琛回不用,还是定定地站着。季绍庭觉得自己知道他在等什么,他说:“您给我挑的从来都很合身。” “不行,”黎琛执拗道,“你穿上,我要看。” 季绍庭捧着细软的衣绒,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因为收到礼物,或许是因为浅浅睡了一段,或许是因为黎琛无意流露出的这种孩子气的瞬间,总之季绍庭满腹的丧气散了大半。 怕他、敬他、反感他。 此时又觉得,他很可爱。 第10章 “我不会爱上季绍庭的。” 季绍庭是在第三天才又拨通他哥电话的。季临章半句迂回的话都没有,直接开门见山:“他对你到底怎么样,老实说,不准再撒谎。” 季绍庭满面讪讪,不敢说话,但季临章听着这段沉默就把水底下的真相捞出来了:“男人怕被绿,反应过激,这个我理解。我只想问你季绍庭,你是不是很怕黎琛?他欺负你?” “这个没有!”季绍庭赶忙道,“他前天还给我买衣服来着。” “那你为什么那么怕他?” 季绍庭还想说没有,先听见通话那端有声叹息:“你被吓到的反应我可最清楚,能当场断电。” 季绍庭终于踌躇道:“我是怕他,他……怎么说,他这种人本身就不是我会想交朋友的类型,太高傲了,很难相处,又有恩人的光辉加持,我就感觉什么都是我的错。前天那事本来也只是一场误会,我却觉得很对不起他。” 黎琛这个人就是有办法让你觉得,你什么都是错的。季绍庭轻轻揉着眉心,叹声道:“他太成功了,我这辈子不可能累积到他资产的千分之一。哥,等你也爬上富人榜,我以后面对黎先生就有底气了。” 最后一句是玩笑话,他是要把真正可怕的事物带过去,隐而不宣。季绍庭也有不少所谓上流社会的朋友,没有一个会给他这么重的压迫感。黎琛的身份不是问题的核心所在,追根究底,真正可怕的是他对自己那暧昧的感情。 可怕到季绍庭根本不敢去梳清脉络,拾掇分明,再给它下个定义。他不是怕黎琛不能给,是怕黎琛给太多。黎琛的生存本身就是沉重的,他所提供的爱情更像只洪水猛兽,连示好都要透过支配与命令的方式体现。 这通电话没有结论,季临章只说过几天就带上父母来南云聚餐,顺便带几件冬装。季绍庭爱惜东西,一件大衣能穿好多年,但出乎季临章预料,季绍庭拒绝了他的帮忙,说是等等黎琛就带他出去做衣服了:“他要量身定制,你看,有钱人连品味都要站上金字塔尖。” 季临章顿了顿,问:“他经常给你买衣服吗?” “算是吧,”季绍庭很苦恼,“我是不是得跟他表明我抵制快速时装啊?——啊算了,我没这个胆子。” 季临章没有再接续话题,他让季绍庭照顾好自己,然后就挂了电话。 聚餐是在一个星期后,而这个星期的气温呈跳崖式骤降。季绍庭的风衣还没做出来,一出门就被冷风吹成傻逼,在寒风里哆哆嗦嗦地锁了门,钻进车里时不禁感叹:“这南方天,说冷就冷了……诶?黎先生?” 黎琛握着季绍庭的掌心,若有所思地回道:“的确很冷。” 季绍庭想抽手出来,又怕惹到黎琛,只能任由他握着。黎琛的手很暖,皮肤粗糙而手掌宽厚,蓄满了力量,季绍庭甚至怀疑只要他用力,自己的指骨都能给他攥变形。 幸好黎琛没有与他牵扯多久,两只手就重新握上了方向盘。 可下车的时候他做了一件叫季绍庭更猝不及防的事,他脱了他的外套披到了季绍庭身上。季绍庭一脸惶惑,不过一件西装外套,却沉甸甸得要他喘不过气。 黎琛的体嗅覆着他,像是他本人正自后将他搂抱。季绍庭不知道自己心里到底作何感想,但有一点他可以肯定,他不舒服。 所以一进到室内季绍庭就脱下了黎琛的外套,说谢谢:“现在暖和多了。” 黎琛眉头微皱,季绍庭心一绷,不愿意让黎琛误会他是在嫌弃什么,于是又将外套对折挂上小臂,笑着说:“我帮您拿着吧。” 黎琛送礼喜欢送衣服是有原因的,在他眼中没有比衣物更亲近一个人的东西了。棉、亚麻、呢绒,什么材质都好,一旦贴上肌肤就有了独特的意义,将肉躯裹起,成为某段特定时间里人的另一层躯壳。 季绍庭把他的外套护在怀里,就像是在护着他的一部分。黎琛喜欢这样的季绍庭,这个可着他的心剪裁出来的黎太太。 这一场饭局是酬谢加订婚,虽然前者是真后者是假,但到底都是极重要的人情,季家办得很正式,每个成员的穿着也很正式,倒是季绍庭只随意一件毛衣。等两边都握手问过寒温,季临章就半是指责地问起季绍庭:“穿成这样,你怎么进来的?” 季家订的是一间高档酒店的空中餐厅,衣冠不整者禁止入内。季绍庭本来是要向黎琛借领带的,却听他说穿舒服点就好,也不是见别人。 “我跟着黎先生嘛,”季绍庭笑道,“跟着黎先生我哪都能去。” “黎先生穿的是正装。”他哥的意思是,怎么就你一个敢搞特殊待遇。 季绍庭撇撇嘴:“他平常也穿正装啊。我不喜欢戴领带,勒脖子,是黎先生说我可以就这样的。” 听了这话季母的脸上有兴妖作怪似的高兴:“黎先生,您可太照顾我们家庭庭了。” 这话说中了黎琛的欢喜处,他抿嘴微笑,并不作声。季绍庭看在眼里,心想原来黎先生对外人是懂得笑的。 季母继续道:“庭庭自小身体不好,几乎是在医院里长大的。我们一点苦都不敢让他吃,给养出了娇贵脾气,可别真麻烦到黎先生。” “……身体不好?”领证体检的时候不是很健康吗? “也就小时候而已,”季绍庭这时才向黎琛解释,“我早产儿。” 黎琛暗里不悦:“从来没听你说过。” 季绍庭笑道:“因为现在我活蹦乱跳的啊,说来没什么必要。” 季母就坐在季绍庭旁边,闻言顺势拉过了他的手,道:“是活蹦乱跳,还胖了好多,谢谢黎先生替我们照顾他。” 假话,黎琛想,他才握过这只手,哪里胖,肉都摸不出多少,指节都能轻易攥进他掌窝里,还整天冰凉凉的。 季父从来寡言,既然话题是他最宝贝的小儿子,也有几句可开口:“现在是活蹦乱跳,小时候整天都只能睡在床上,什么危险的事都怕做,到现在还很胆小。” “爸——”季绍庭被拂了面子,难免要强,“我后来可一个人出国读书了。” “长大了是好点,”他哥便善解人意地给回他一点颜面,“后来还去了一趟中东,没叫我们担心死。” “我去的地区不算太危险,说来挺出人意料,但叙利亚其实有旅行团,距离前线还只有一公里……” 季绍庭从来是个很善谈的人,在社交场合里如鱼得水,从前的工作又给他以丰厚阅历,谈资信手拈来,一餐饭下来有他在就没有冷场的时候,何况在场还有一个圆滑的季临章。 这婚姻是假婚姻,两边算不得是亲家,自然也没有事项需要商议,全由黎琛做主张。 日子是早就定好的,有些急,就在后天,因为陈沛赶着做手术切除左肺,想在手术前将婚礼办好。季绍庭的家人这两天是会先住在黎宅里,季绍庭为此开心了很久。 季临章租了车,一家人的行李也早已安置进后备箱。饭后五个人两辆车,不用特意分配,季绍庭自自然然地就跟着黎琛走,让他哥带着父母,但季临章抢先一步,朝黎琛笑道:“黎先生,我跟您同一辆吧,有些事想和您谈谈。” 季绍庭坐在他爸的后座,好奇地问:“我哥要和黎先生谈什么啊?他跟你们通过气吗?” “没,”季父停了一停,又说,“你哥最近变了很多,越来越稳重了。” 季绍庭是认同的。他哥从前相当轻佻,对待感情也好,对待事业也罢,都一副吊儿郎当的态度。季家的公司出问题,实则也跟他哥交友不慎有关。 “好事啊,”季绍庭说,“我觉得他这回是要铆劲搞事业了。” 季父点点头,不再说话。要论做生意,他的大儿子的确比他出色,至少他的大儿子很懂得讲话。 季临章坐在黎琛的副驾驶座里,没费多少力气就将寒暄的话带上了正轨,用玩笑声气:“还是那句老话,大恩不言谢,我们家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就这个季绍庭还算可以,挺听话的,黎先生以后想怎么使唤他就怎么使唤他,觉得烦了再丢回来给我们。” 黎琛明知是玩笑,还是忍不住认真:“我不会觉得他烦。” 季绍庭甚至都不黏他。 “那可多谢黎先生不嫌弃,”季临章爽朗地笑道,“您上次不说吗?我们兄弟两个很亲密。那是因为我们小时候父母工作忙,才创业,平常都是由我来照顾庭庭。刚也说了,庭庭小时候真的很胆小,怕人,又容易生病。我一次架都没跟他吵过,我不敢啊,他一激动起来真能晕过去。” “他后来长大,说要克服这个问题,就一个人跑出国读书了,后来还选了一份精神压力很大的工作。这么些年历练下来,气质跟小时候已经完全不一样,但是——” 季临章顿了顿,继续道:“但是,天生的东西是没法改个彻底的。黎先生要是有兴趣,可以找个机会观察一下,庭庭害怕的时候,反应会变得很慢。” 黎琛突然想起上星期同季临章说开误会以后,季绍庭慢半拍的“不好意思”。 他觉得季临章意有所指。 季临章还是一脸轻松:“平心而论,我这个弟弟长得确实好,白净,要说他没人追,我看季先生您也不相信吧?他至今还没谈恋爱,其实是因为怕。” “他不是会去克服吗?”黎琛淡淡地问。 季临章笑道:“您这样说当然也对,但感情是两个人的事,不能由他一个人克服了就行。” 所以是在说他黎琛有问题。 他有什么问题,他给季绍庭的都是独一无二的,都是最好的,他让他住漂亮的屋子、穿贴身剪裁的衣服,他会在意他冷不冷。他这个先生做的有哪里不合格,有哪里要改? 季临章敏锐地察觉到了黎琛的低气压,照理他该迅速转移话题,但还是忍不住补上最后一句:“庭庭他……” “你想太多了。”黎琛打断了季临章。 都是聪明人,他的言下之意他听得很清楚,说来说去,不就是担心自己吓坏他弟弟。于是出于被质疑的应激反应,黎琛冷声回击:“我不会爱上季绍庭的,他不是我的口味。” 第11章 “以前那些不算是吻。” “你跟他说这些做什么!” 季绍庭将枕头朝季临章脸上掷去,立刻给他敏捷抓住,“为什么不能说这些?凡事都怕万一,我得帮你向他拿个保证。” “显得我好自恋,”季绍庭气鼓鼓道,“担心他会爱上我一样。哥,你这是瞎操心,黎先生见的人多了,我对他没这个吸引力。” 季临章将枕头丢回床上,一并抛出一句:“难讲。” 他在季绍庭床边坐下,肃色道:“总之你自己也注意点,被他喜欢可不是什么好事。” 黎琛难相处,他在回程的一段路里彻底认清了这一点。年少有为者难免高傲,黎琛更要强,容不得别人说他半分不是,也就只有没什么脾气的季绍庭才能与他日夜相对。 可即便如此,时间一长季绍庭还是会不好受:“我知道……我说难怪黎先生这么优秀,却还单着呢。” “以后在别人面前,他就是有家室的人了。老弟啊,假结婚的事,我们这边什么亲戚都不知道,你后天做戏可得做好。” “你别背地笑我肉麻就行。” 季临章笑着保证不会,又欷歔一句委屈你了,便叮嘱他早些休息,顺手熄灯掩门。 季绍庭躺在黑魆魆的夜色里,回忆着他哥的转述。他跟黎琛相处日久,早已能在脑海里精准重现他说话的神情与语气,是不屑的、再有就是笑人不自量力的嘲讽:“我不会爱上季绍庭的。” 那那天早上的亲吻又算什么? 天温渐寒,床褥已换上了薄棉被,季绍庭左右滚动,将软绵的被子挤进身下,像在结茧。 而他的心路也在迷乱地结着网将他束缚,如何也找不到出口。百感交杂,庆幸也有,烦躁也有,不甘也有,黎琛总有办法让他的情绪纠缠成一团乱麻。 或许失望占了最大比例,毕竟此前黎琛确实让他误会了,误会他存了一点旁的心思,才会无缘无故地亲他,又给他披衣服。 果然黎琛只当他是个小玩具,没有多余的兴趣。 倒是他季绍庭傻乎乎地差点踩落陷阱,这样一想,季绍庭心里还是庆幸多的,被黎琛喜欢可不是什么好事,喜欢上黎琛也一样,肯定得受伤的。 次日一整天都用来处理婚礼的琐碎事。季绍庭与旧友还有联系,但毕竟隔着时差,整张社交网络处于半瘫痪状态,加之这婚礼归根是场骗局,所以他并没有给朋友发帖。他这一方入座的大多都是季家父母邀请的亲朋戚友。 黎琛那一方的客人最多,首先是黎家那一堆弟弟妹妹。虽说黎琛如今自立门户,除了脉管里的血以外与他们毫无情谊可言,但也不好把关系闹得太僵。剩余的则都是情面上的朋友了。 季绍庭从监视摄像里看见人群攒头攒脑地聚起,心想这么多人,其实只有一个是他们真正的客人。 陈沛今天穿的是一件明黄色的礼服,格外神采奕奕。季绍庭的嘴从来甜,今天更抹了双倍的蜜,见她第一句就是:“妈!” 一旁的黎琛比她还反应不及。 季绍庭一向走舒适路线,结婚礼服穿的也不是全套,而只一件白线方格暗纹小马甲,外加一条西裤。他的腰生来细,再给紧身马甲一收,线条就更杀人了。 陈沛忍不住夸道:“庭庭今天可真帅!” 说着就想捏他的脸,他反应灵敏,迅速抓过黎琛的手臂,狐一样窜到他身后。 “不行的妈,”他探出一张调皮笑脸,“我上了妆,别沾您一手粉,麻烦。” 黎琛侧头看他的小爪子扒着自己手臂,不觉弯了嘴角,把他从身后提出来,故作正经道:“别闹,结婚的日子还蹦来蹦去。” “就是结婚才开心啊!”季绍庭朝黎琛笑,“妈你看,阿琛今天也很帅呢。” 是真的帅,眉毛给修得平了,少了凶相,背头,一身正正经经的白西装三件套,灰领带。季绍庭看着看着,又不禁搬出那夸张的比喻:“简直天神下凡!” 季绍庭的眼睛,黑得特黑,白的特白,什么心事在里头都是透明的,容人全部看清。现下他就是在真诚地赞美,纤毫不见虚伪的奉承。 那你是什么?黎琛想,该用什么比喻来形容季绍庭。 季绍庭底子好,妆也很透,只在边角略微做了修饰,使轮廓更分明地呈现。那一粒痣映在他的笑眼旁,是从眼里溅出的一点朱色风情。 黎琛根本无法自持,他的手指抚过季绍庭的眉尾痣,然后捏住了他的脸颊。 倒是不觉得被沾一手粉麻烦。 “就你会说话。”他说,眼里竟然有了笑意。 这是心动的现场,连一声喘息也来不及。季绍庭绷着呼吸,想黎先生笑起来也太犯规,眼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灼热地闪映。两人的视线交融,黐黏得像密密麻麻的细丝,分不清到底谁是谁。 陈沛打趣道:“怎么?只肯阿琛捏你?行吧行吧,他是你先生。” 也不过是几秒的事,他们却像是对望了很久,季绍庭恍然回神,假装淘气地打开了黎琛的手,说:“先生也不可以,他这是突袭。” 给黎琛碰过的肌肤在发烫,陈沛一眼看穿:“是,怪阿琛,搞得我们庭庭脸红成这样。” “就是!粉都给蹭走了,”季绍庭找到了逃避的借口,“我赶紧补下,婚礼要开始了。” 然后他就背对着黎琛母子坐到了梳妆台前,看着镜中的自己,其实知道黎琛给他用的化妆品都是最好的,哪会那么容易掉粉。 婚礼定在阳光明灿却不刺眼的午后四点,的确就要开始,黎琛让秘书先带陈沛回座,化妆间里一时只剩下他跟季绍庭两个人。 按理他现在不用跟黎琛假恩爱,是该轻松点的,但没有人时他反而周身滞重,不知道该把自己安排进哪种姿势里,怎样坐都不舒服。他甚至不敢回头看一眼黎琛。 而黎琛走过来,停在他身后。 “要叫化妆师回来吗?”他的声音又回到了平常的淡漠。 “不用不用,”季绍庭从镜子里看他,还是慌张,“我把另一边也蹭掉就平衡了。” 黎琛又笑了。 短短一分钟笑了两次,笑得太多,笑超额了。季绍庭避开他的眼睛,抬起手,在另一边脸上胡乱蹭了两下,给黎琛展示成果:“您看。” 前后并没有不同,还是红彤彤的一张脸。黎琛在季绍庭身旁坐下,喊:“季绍庭。” 季绍庭突然想起不久前黎琛在床边喊他“庭庭”,只那一次,此后他叫他还是连名带姓。季绍庭到现在都怀疑那是梦,黎琛怎么会唤他这么亲昵的小名,他季绍庭根本就不是他的口味。 “是,”季绍庭又恢复了平日那低眉顺眼的模样,“黎先生。” “以前不见你这么容易害羞。” 因为以前你没这样明目张胆地撩我,季绍庭心中如是想,嘴上是另一番回答:“今天结婚嘛,本来就怪不好意思的。” “为什么?” “黎先生这么优秀的人,竟然跟我结婚了,我德不配位。” 黎琛暗笑:“这成语是这样用的吗?” 季绍庭挠挠头,“对不起,我中文不太好。” 挠头这个动作,在别人是憨傻,在季绍庭是可爱,黎琛没意识到自己已经开始双标了,他只盯着季绍庭的嘴唇,问:“那该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你今天容易害羞,等等在台上接吻的时候该怎么办?” 季绍庭的脸唰得更红,黎琛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他这个人,做什么都得让季绍庭先做,要把他自己的要求变成季绍庭的要求。季绍庭心说还是能避就避,于是小声道:“应该没问题,我们试过了。” “没试过。”黎琛当即否认,季绍庭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 “没试过,”他说,“以前那些不算是吻。” 季绍庭“啊?”了一声,黎琛忽然靠近了身子,右手自季绍庭颈后上抚,陷入他发间。 “闭眼。” 不再是前两次的唇瓣相贴,这次他舔过了季绍庭的牙齿,半搂着他的腰,将舌尖顶进。 季绍庭微张着嘴,任由黎琛吻得愈来愈深。他的手还放在膝头,给黎琛带着放上了肩,说“搂住”,他就搂住。意乱情迷。 相缠着。 黎琛轻轻抚着季绍庭被吻到嫣红的唇角,问他懂了吗?没等季绍庭回答,他又说:“你不懂。” 因为连他自己都不懂。 他只低了嗓音说:“我们再来一次。” 两次、三次。在台上的时候他们吻得宛若天生一对,生来就该这样做,没办法不这样做。 他们的无名指上,各自展着一对小小的翅膀。爱神的翅膀。一捧明亮日光洒下,在这座由玻璃砌成的幻境里,连空气都光润如珠,掌声与耳语全部虚化成为朦胧暗流,错综的人影全部都是陪衬。 黎琛不懂这种带着痛感的极欢大乐是什么,焦灼地猎捕答案,像夜行动物在黎明前猎捕最后一只猎物。 将这猎物叼进口中,带回无人之境,带回金笼之中,将它展露于尖利视线之下,他就会发现这是他的另一半灵魂。 第12章 你喂我我就吃 陈沛做手术的那天下了场秋雨,季绍庭陪着黎琛在外等候,望见走廊尽头的窗外一片白雾迷蒙,心说这场雨过后大概就彻底转寒了。 冬天要到了。 季绍庭是北方人,后来又去了欧洲学习与工作,他的冬天总是下着雪的。这是他第一个没有雪的冬天,但依然寒冷,刚想把手拢进袖子里,就听黎琛说:“给我。” 黎琛的手里有汗,但季绍庭没有觉得不舒服,因为这是害怕的冷汗。他看着黎琛,第一次发觉这个无所不能的男人,原来也有脆弱的时候,毕竟病房里躺在手术床上的,是他唯一的亲人了。 有无尽爱怜从季绍庭心头涌出,他用空出的另一只手包住了黎琛的手背,温声道:“没事的,没事的,会好起来。” 季绍庭的声线没有发育得过于低沉,甚至还留着几分少年音色,清清朗朗的,又因见过太多苦难,格外有安抚人心的力度。黎琛对上他的眼睛,又再低头看他的戒指。一对小小的银色翅膀,正中是一粒剔透的钻石。 人终究会老会死,而它永恒常新。 他突然好想抱季绍庭,把这沉重的一切附着到他的身体里去。他都还没抱过他,都在一起小半年,他怎么还没抱过他。 就要抽出手将索求付诸行动的时候,走廊突然有医护推车经过,黎琛倏地坐僵,初醒一般,意识到自己方先萌生的那强烈的依赖欲,很陌生,但感觉不算太坏。 而季绍庭对黎琛的内心挣扎浑然不觉,只用轻松语调与他转移注意力:“我这戒指挑得可真好。” “嗯。”黎琛想,是很好,没有比这更好的了。季绍庭。 浅灰色的天宇之下是雾蒙蒙的人间。秋雨弥漫,途人撑开了伞,而木樨还在开花。 “黎先生可以跟我讲些您的事吗?”季绍庭问。 黎琛顿了顿,“什么?” “什么事都好,”季绍庭温温地笑,“我想听。” 季绍庭心里想着的是,叫黎琛讲些话,他就不会太专注于手术室的进程了。 但一方面也担心冒犯到黎琛的隐私,他无意探听他的秘密,只想知些琐碎事,于是又补充:“比如,黎先生喜欢什么颜色。” 黎琛脱口而出:“红色。” 倒是出乎季绍庭意料:“我还以为您会喜欢黑的。” “红色,”黎琛瞄准了季绍庭的眉尾痣,笃定地重复,“带点褐的那种。” 他讲得这样精准,看来是真的喜欢,季绍庭默默记在了心里,又问:“那食物——” “你呢?”黎琛打断问。 平静的表面下是兴奋,他原来一直都想了解季绍庭更多,却不好表现出来。季绍庭从来不跟他讲私事,他甚至不知道季绍庭小时身体不好,一只手到现在还毫无血气。 “我喜欢白色,”季绍庭回答以后似乎想到什么,“黎先生,不如我们来玩个游戏吧。我说两个选项,比如猫跟狗,然后我数三二一,我们一起做个选择。” 说是游戏,更像是在测试默契。猫和狗,两个人都选狗。饭和面,都是饭。菜和肉,季绍庭是菜,黎琛是肉。 实则这点季绍庭心里晓得,问出来不过是想有个由头,可以提醒黎琛:“要多吃蔬菜啊,我都是按营养师的建议来给您搭配荤素的。” 黎琛心里忽然冒出一句“你喂我我就吃”,他被自己惊了一惊。 季绍庭继续:“麦当劳和肯德基,三——” “我没吃过,”黎琛没等他数完,“两个都没有。” 季绍庭也就不可置信了一秒,而后就笑开了:“那我改天请客啊,虽然是快餐,但吃一两次没坏。” 黎琛盯着季绍庭的笑脸,说好。 沟通从未如此有效,手术结束的时候他们的关系似乎更为巩固。术后二十四小时是出血的高风险期,黎琛向医生了解完情况以后并未多加打扰,只进去看了陈沛一眼,就同季绍庭离开了医院。 去了麦当劳。 也幸好黎琛今天没穿西装,只一件白底衬衫加夹棉外套,否则出入这种凡间场所可就相当违和。季绍庭打量着黎琛,心想这座大神对着餐牌皱眉的模样,竟然有点可爱。 “吃什么?”黎琛严肃地问。 近期有套迪士尼动画正上映,和麦当劳做了联动,儿童餐送玩具。季绍庭忽然起了玩心,他让黎琛先去找位置。 找到的位置很偏,接近后门小巷,季绍庭端着餐盘在餐厅里转了一圈才看到他,并着两条长腿,很拘谨地坐在玻璃窗边,东张西望地找季绍庭,找到了,撇起嘴,不满都写在脸上:怎么这么慢。 季绍庭给他这副模样萌坏了,他边入座边解释:“队伍好长。” 然后他又雀跃道:“我有礼物要给黎先生。” 黎琛的眉毛动了动。季绍庭要他猜是左边口袋还是右边口袋。黎琛随口说右边,但见季绍庭摇头:“哈哈哈,其实都不是。” 是在汉堡盒子里。 黎琛一打开就见到只塑胶小胖鸟,红色的,带点褐。 “是您喜欢的颜色吧?”季绍庭笑得太好看了,惹得近桌都忍不住探来目光。 与黎琛在这种充满烟火气的场合里相处,令季绍庭很自在。穿着便衣的黎琛年轻许多,坐在麦当劳暖黄色的灯光里,不再是一尊高高在上的救世主,而是个可以接近的邻家大男孩,是个可以做朋友的人。 “是,”黎琛拆了小鸟的塑封,对比着季绍庭眉尾痣的颜色,说,“我喜欢。” 黎琛再怎么别扭,也必须承认在这一刻他感觉十分好。母亲的手术很顺利,而季绍庭在送他礼物。 他的野心从来巨大,日夜无休地在事业版图里开疆拓土,当然有过所谓快乐的时刻,但那些都跟现在这种感觉不一样,现在这种是更可贵的幸福。跟季绍庭坐在一间寻常快餐店里,外头是华灯照耀的闹市,看他猛啜一口饮料,舒展着眉眼赞美:“啊!冰可乐。” 听他聊无关紧要的小事,说不知道这动画好不好看,他最喜欢皮克斯的CoCo,黎先生呢?有喜欢的电影吗…… 从麦当劳出来的时候,天色不算太迟,还可以在街上漫步一段。季绍庭说想去买排蓝丁胶,这样就可以把小鸟给黏在车座里了,话出口才觉不妥。 自己这是开心到越界了,黎先生的车多尊贵,怎么能容他放一个廉价的快餐玩具。 “不不,还是别,”他赶紧补救道,“给你那些生意朋友看见就不好了。” 但黎琛反问:“我太太童心未泯,有什么不好的?” 季绍庭一颗心给这句话讲得咚咚直跳,而黎琛已无比自然地拉起他的手,“这里附近有大学,应该有文具店,过去看看。” 季绍庭跟店员比手画脚,没能找到他要的蓝丁胶。这东西的专利似乎在国外,没有国产的牌子,得去特地进口,最后季绍庭只能买了卷双面胶。 出来的时候他同黎琛说起以前的派对时光,说他们都是用蓝丁胶来固定装饰品的。 “Wecallitblu-tack.”他突然冒了句英文,口音很正。 季绍庭不讲中文的时候,总会另黎琛感到陌生,仿佛能从中窥见他跟自己在一起以前的日子,在异国他乡读书与工作的日子,一段将近十年的漫长光阴。 太晚了,他太晚才遇见季绍庭了。 雨早已停,湿润的地面叫脚底打滑。大学近处的夜晚不似白天喧闹,从外头望进去,能看见图书馆亮着一排灯,彻夜不熄。 有三三两两的学子手里支着伞,从他们身边经过。黎琛还想带季绍庭去看南云市的海,没有留意到在那零散行进的学生里,有个正定定地望着他。 是季绍庭留意到的。他停下脚步,发现一个穿着打扮很时髦的漂亮男生。 黎琛也停了步子,回过头,与那男生对上了视线,起初并不认得他是谁,而后他的五官渐渐与回忆里某张情动时的欲望脸庞重合。黎琛立刻拉住季绍庭,蛮横地命令:“看什么,走了。” 有一束满是妒意的目光从季绍庭眼角刺进,叫他忍不住又侧过头,但那男生已别开视线,转身坐进了一辆名贵的小轿车。 季绍庭好像知道黎琛和这男生的关系了。 第13章 “可我们是假的!” 其实黎琛都已三十出头,如果毫无性经验,季绍庭反而会怀疑他不行。 你情我愿的买卖,季绍庭隐隐失落地想,谁能说他们不对, 黎琛眉眼有些焦灼,仿佛给季绍庭知道了什么极不光彩的事,从此不能再清白见他,毕竟季绍庭连恋爱都没谈过,干净得像是从水里刚捞出来。黎琛甚至荒谬地认为季绍庭不会懂得自慰。 季绍庭……季绍庭会不会觉得他脏? 可是这不能怪他,怪只怪季绍庭太晚出现,他出现以后他就再也没有做这些事了。 他从眼角飞速一瞥季绍庭,他还是往常的坐姿,脸对着侧前方,看一盏一盏往后推移的路灯。 同往常不一样的是,车里很安静。 安静到寂无声息了。这不应该,季绍庭从来不会让话题断得毫无着落,他该继续说他在国外的事,黎琛还没听够。 或者他可以质问,黎琛更想要他质问,问那个男生是谁、和你是什么关系,这种拈酸带醋的介意在黎琛听来是甜蜜的,但季绍庭连呼吸都收敛着。 直到彼此静了一大段,季绍庭终于又再喊黎先生。黎琛立刻捏紧一颗心,等他的下一句。 他的下一句不是黎琛期待的质问,而是体谅:“您不用觉得尴尬,我理解的。” 体谅到了极端,会变成一种冷漠。季绍庭声气平淡:“事实上,如果黎先生想继续,我也不会有意见。只是您现在在名义上是有家室的人,找一个长期的应该会比较保密。” 原来他在方先的沉默里,是在想这些。 黎琛想他什么时候将情绪的掌控权交给了季绍庭,只要他一句话,就能让他今晚的心情从云端跌至谷底。 这句话,从头到尾连标点符号都处处可憎。 找一个长期的。 什么意思?他在房里跟另一个人拥抱、接吻、上床,结束以后季绍庭还要笑着预备三人晚餐吗? 车还开在路上,黎琛不好发作,只蓄着满脸冷光。他这种反应叫季绍庭胸膛心路更乱,乱成一团麻线,没有一条线索可解。 这番话的本意莫衷一是。季绍庭自认是为黎琛着想,一如他本身性格所为,可再往深一点,他又发觉自己似乎是想借此推开黎琛,与他保持距离,但如果情节真这样展开…… 季绍庭试着想象黎琛亲吻他人的模样,心头又会莫名其妙地浮起一丝苦涩。 黎琛就是个哑谜,让季绍庭把自己都解成了矛盾的死结。 他没有心思再照管僵硬的气氛,更不敢细想黎琛为什么不仅不回应他,还要摆出一张骇人的凶脸。 车驶进了车库,黎琛重重地摔上门。季绍庭跟在他身后,想着自己如果不说那种话,将事情自然地带过去,一字不提,那现在又会是什么场面? 今晚他们本来很愉快,他本可以不破坏这种气氛。 可他似乎,就是没办法若无其事。 其实在意。 从黎琛第一次亲他开始,他就在想黎琛一定亲过不少人了。 季绍庭跟在黎琛足后,像平时一样带上门、扣上保险栓,再一转回身,就被黎琛环腰箍住。他偏偏倒倒地撞上门板,一声惊慌的“黎先生”断进一个深吻里。 蛮横又霸道,舌尖攻进,整副上身的力量也随之压下。季绍庭只觉胸口闷闷,口鼻的呼吸全被褫夺去。 他脑里又回放起那句“我不会爱上季绍庭的”。 那么这算什么呢? 明明说了不会爱,又要一再跟他做爱人间才会做的事。还是说在他黎琛而言,这些事不过信手拈来,想要的时候就可以要,没有它们本身应当有的象征意义,仅是廉价的肌肤相亲。不是他季绍庭,还可以是别人。 当然可以是别人,黎琛有过很多个别人。 黎琛果然很懂亲吻是吗?缱绻或是凶戾,气氛全由他主导。他季绍庭在黎琛面前从来都没有话语权,他的感受从来都无足轻重。 季绍庭的眼角被亲出了泪珠,不适不只在生理上,也在心理上:黎琛究竟当他是什么? “你是我的太太。”黎琛在亲吻的间隙宣布。 喘着气,依然能有大赦天下的高高在上:“结过婚的,有法律效力,全世界都知道,所以季绍庭,你最好注意你的言辞。” 季绍庭在这些日子里积攒的委屈、不甘、反感,终于在这一秒冲破了临界点。 他头一次对黎琛说了重话:“可我们是假的!” 下一秒黎琛陡然变了脸色,连呼吸都凶了,一沉一浮,海怪在掀动海浪。 “是,我们是假的。” 他压着恨意,字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但季绍庭,你也不要忘记,你是来以身抵债的。我为什么要去外面找一个?你不可以吗?你们家欠我这么多,我就是想上你,那也是天经地义。” “季绍庭,我遇见你以后再没有找人,难道你不该赔给我吗?假的又怎样?做了就是真的了。” 季绍庭一身骨架子倏而紧聚,怔怔地看着黎琛,像在目睹一场战争。 过了一会儿他才记起如何说话,字句在唇瓣里磕磕绊绊地成型:“对、对不起黎先生,我、我……” 黎琛眼见他眼眶发红。 “我不是故意,我只是……”季绍庭语无伦次,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想讲什么,从来善谈,到最后竟然只懂得三个字了,“对不起、对不起……” 黎琛木登登地看了他一会儿,突然将他紧抱。 季绍庭在发抖。 不是这样的,黎琛醒过来一般,不是这样的,他没想着要吓坏季绍庭。 季绍庭这么好,他只想把他养在家里,每天都要看见,少一眼都不行。他怎么舍得把他吓成这样。 他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故意的,他只是、他只是不想听到季绍庭否认他们的关系。 不是假的。 季绍庭会一直在他身边,不仅这几年,而是一直、一直在他身边。 原来即便当初母亲没有替他提出结婚的要求,他终究也会自己提出。他得用这种世俗的手段绑住季绍庭,因为他跟季绍庭的相遇太随机了,初夏夜晚,开车驶过路灯旁。 黎琛有时会想,只要他当时换一条路,他就不可能遇见季绍庭。 在漫长行进的时间里,他继续与他错过,每一分每一秒地累计,或许直至老死,弥留榻上,想不通为什么自己这一生应有尽有,又像什么都没有,有过千情万绪,可每一份悲喜又都缺了一角鲜明的存在。 季绍庭像一只将死的小兽,在黎琛怀里渐渐没了声息。黎琛低头,轻轻碰了碰他的眼角,季绍庭条件反射地想避。黎琛一愣,慢慢地说:“不要怕我。” “今天晚上我们本来很开心的,不是吗?”黎琛问。 季绍庭声音微弱:“是很开心……” “明晚也会,明晚我们去看海,坐船,坐我的游艇。” 这种阶级产物只会令季绍庭更反感,他避着黎琛的眼睛说不用:“黎先生,看海就很好。” 黎琛急于讨求季绍庭的欢心,一连说好:“你想怎样就怎样,今晚没关系,忘了它,我们还有明晚——不是,不止,庭庭——” 爱称几乎是脱口而出,仿佛早已在唇瓣间咀嚼许久,甚至烂熟于心。季绍庭一愣,抬头对上黎琛深沉的目光。 “我们还会有很多很多个夜晚,”黎琛定定地看着季绍庭,“很多很多个。” 第14章 “搬下来住。” 黎琛的确说到做到,带了季绍庭去看海,也不再连名带姓地呼唤他季绍庭。 他喊庭庭两个字时的感觉很特别,似乎是将后鼻音也读了进去,听起来有种认真过头的别扭劲。 称呼往往暗示着一段关系的质变,但季绍庭并未感到与黎琛的亲昵,只满腹惴惴不安。 这种不安在与黎琛独处的时候尤其明显。黎琛就像是一头狮子,虽然偶尔也会流露出猫科动物的可爱,但更多时还是危险的代名词,总趁人不备突然暴起反咬,伺候他等同于服苦役,而季绍庭的这段刑期绵绵久远。 幸而陈沛的术后康复进展得很顺利,这个星期就能搬回来住,有长辈在场时黎琛总会有所收敛。只是季绍庭的舒心并未持续多久,因为在陈沛出院的前一天,黎琛忽然用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让季绍庭收拾好房间里的东西:“搬下来住。” 季绍庭其实知道他的意思,但他还是想要确认:“搬下来住?” “我的房间,”黎琛放下刀叉,转动着无名指的戒指,并没有看季绍庭,“你想让我妈以为我们分房睡吗?” 这个理由毫无回转余地,季绍庭整个世界都抖了抖。黎琛推开椅子,没有再说什么,起身出了门。 虽然还是处于同一屋檐下,但房间的转换也是一种另类的搬家。季绍庭用了一整天的时间,慢吞吞地将他的生活用品从二楼搬到了一楼,同黎琛的用具并列在了一起。 黎琛在晚餐过后习惯做几组静态运动,等他从健身房上来时季绍庭刚洗完澡,一头柔软黑发更服帖,湿漉漉地蓄着温热水气。 季绍庭这个人很省,睡衣都是用穿旧的衣服,大多是社团或是什么活动赠送的T恤。今天他穿的这件是白色的,用英文印着环保标语,洗到起皱褪色。 “您等等啊,”季绍庭对着站在门口的黎琛,将毛巾搭上头,“我搓几下就拿到外面吹。” 黎琛说不急,一边游目四顾,看浴室里的器具尽皆成双成对。 季绍庭说只搓几下,还真就只搓几下,怕碍着黎琛做大事一样,拿起风筒避得匆匆忙忙。黎琛最不喜欢他躲他,偏要把他喊停。季绍庭杵在黎琛跟前,罚站似的手足无措:“黎先生有什么事吗?” 黎琛纹丝不动,上上下下把季绍庭看进眼里。 这人身上还染着淋浴的酡红,给一身纯白衬得格外艳,艳得简直不是人间颜色,叫黎琛只想把他揉碎。 发梢还在滴水,水珠子顺着他流畅的脖颈线条没入领口,那将露未露的一片肌肤单是用眼睛就知有多纯情。这样干净的一具身体,什么都不晓得…… “你先睡吧。”黎琛关上了浴室的门。 黎琛单手撑着墙壁耸动腰肢时,季绍庭正一边吹着头,一边担心自己会睡不着,但这份担心在他盖上棉被时立即烟消云散。原来黎琛连床具也是请专人设计过的,柔软舒适得叫季绍庭忍不住舒展起四肢。 他今天本来害怕自己万一失眠,会连带着影响黎琛的睡眠质量,特意跳过了午觉,里里外外找了一天的琐碎事做,怎想这床舒服得要人命,他眼睛一闭就觉得身子滞重起来。 血液在体内周流,指头亦暖和。 于是黎琛一出浴室看见的就是这个暄乎乎的季绍庭,一脸叫世人欣羡的安宁,跟情欲毫无干系。 黎琛心里那些坏事消遁大半,他想这个人果然是特别的,连睡相都格外恬静,随意一躺都像躺进云朵中。他在床边站了好一会儿才压下躯体里的亢奋,熄了灯,轻手轻脚地掀起被角。 他不愿弄出动静惊醒季绍庭,但兴许季绍庭睡得还不够深,一感到身边有动作,就迷迷糊糊地睁了眼睛。黎琛听见暗处传出一声“黎先生”。 季绍庭的音色一向是乖乖仔的音色,初醒时的嗓音却莫名有几分慵懒的性感。黎琛又无法自持地幻想起这声音在他身下情动时,又会如何婉转,没有察觉自己收住了呼吸,等待季绍庭再同他多说些话。 在季绍庭开口之前,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声。 他往床的另一侧挪出了空位,又喊了声黎先生:“我煨暖了,您躺进来吧。” 黎琛铸在暗色里,季绍庭看不清他的神情,但他直觉他在盯着自己看。季绍庭有些不好意思,换上轻松口吻道:“我好不容易窝暖和了,别浪费呀。” 黎琛将自己在季绍庭的体温里安顿好了,转向他的方向侧躺。空气寂无声息得叫季绍庭不适,于是他随口聊起话:“黎先生洗了很久呢。” “嗯,”黎琛在浓稠的夜色里辨识着季绍庭的轮廓,沉声回答,“因为冬天。” “倒也是,冬天就是想洗久一点,”季绍庭笑道,“我记得您最喜欢冬天,是不是?” 闲篇过后两人互道晚安,黎琛静静地等着季绍庭那一进一出的呼吸起伏渐深渐重,直到他轻唤庭庭而他毫无反应。 然后黎琛伸出一只手,绕过季绍庭的脖颈,小心翼翼地将他收入了怀中。 季绍庭分明一身男性骨骼,在黎琛怀中却软得不可思议。 皮肤底下的血管全在跳动,黎琛周身都被一种难以言喻的喜悦充胀了。季绍庭纯洁的肉体就在一层薄薄睡衣之下,可以信手取得。黎琛几乎咬住牙关才遏制住为非作歹的冲动。 他在棉被下摸到了季绍庭的左手,狠狠地按住了那枚翅膀状的戒指。 陈沛在家里休养了没多久,就打算重回工作岗位。她同黎琛说这事的时候黎琛刚工作回来,在玄关处站着让季绍庭给他脱大衣,听完就皱起眉毛说:“不建议。” 陈沛拍了拍沙发旁的位置,问能不能谈谈。 季绍庭很自觉地退进厨房说看火,留下母子俩人在客厅。 陈沛同黎琛的“谈谈”,实则并不在于她工作与否,生死一场,都到这个份上,她想做的事情黎琛最终还是会点头的。 她说的是季绍庭的事。 这段日子陈沛从未见季绍庭离开过家门,确凿的二十四小时足不出户。季绍庭原先说的是为了结婚他请了段长假,后来陈沛还是觉得不对,一再追问才知原来黎琛早让季绍庭把工作辞了。 黎琛用一种不明白有哪里不明白的语气,回答母亲的质问:“他都嫁给我了,还需要工作吗?” “可你看他整天在家……” “在家里不好?” 黎琛的打断来得很凶。陈沛看着他,心想他爱是真的爱,不懂也是真的不懂:“就算养狗也得遛狗啊,何况庭庭是个活生生的人,得交际,认识朋友——” 认识朋友四个字几乎叫黎琛产生了生理性排斥,在他找回季绍庭之前,季绍庭已经认识过很多朋友了。那些面目模糊的朋友,已经从他手里占去了季绍庭整整二十六年,难道还不够吗? 但陈沛又说:“——要不然多无聊。” 黎琛顿了顿,忽然问:“他亲口说的无聊?” “是啊,不过这还要亲口说吗?你难道看不出来?” 话到这里黎琛静默了一段。 然后决定来得很突然:“我带他出一趟国。” 这结论显然不在陈沛预料之中,她刚想惊讶地问“什么?”,黎琛已拔高音量,把厨房里的季绍庭叫出了半边身子:“怎么了阿琛?” 黎琛站起身,迈着急促的步伐朝季绍庭走去:“我们去度蜜月。” 季绍庭当即愣住,听黎琛继续宣布:“我让秘书安排,明天,或者后天。” 这行程着急到不合情理,因为黎琛不自查的心虚:季绍庭怎么能觉得无聊,在他身边的季绍庭应该是幸福的快乐的,永远也不想离开。 他要证明给季绍庭看,他给他的就是最好的。 “你想去哪?”黎琛在季绍庭面前站定,“我都带你去。” 第15章 爱人 因为工作的关系,季绍庭去过很多地方,说是环游过世界也不算夸张。 他并没有特别钟情的城市,在他而言每一座城市都有它独特的情绪,所以当黎琛问他有什么特别想去的地方时,季绍庭的答案毫无客套成分:“没有啊。” 然后是一句早已成为习惯的迁就:“你呢?你想去哪,我们就去哪。” “不行,”黎琛很重地拒绝,“你来决定,去你想去的地方。” 季绍庭想了想,说要不然就英国吧。 他没告诉黎琛其后的因由。英国是他读书工作的地方,熟悉得能数出每一条街道名,可以安排出最地道的行程,也方便照顾黎琛。 分明黎琛只是为了季绍庭能不再无聊,他这样焦急地表达对季绍庭的关心,季绍庭本人终究是未能察觉。 倒是陈沛从客厅走进来,听见季绍庭的决定,奇怪道:“庭庭不是一直生活在英国吗?选个新鲜地方去吧。” “我连北韩都去过了啊,”季绍庭笑道,“没什么新鲜地方了……嗯,南极?南极倒还没去过。” “那我们去。”黎琛马上接口。 季绍庭是真给逗笑了,黎琛再让他不安都好,他都必须承认,他拿黎琛的这些可爱瞬间完全没办法:“大老板,不是有钱就可以为所欲为的,去南极的手续多复杂你知道吗?” “我能办下来!” 季绍庭眼见黎琛脸上有了执拗,赶忙安抚道:“是是,你当然能,不过南极不适合度蜜月。我们就去伦敦吧阿琛,景点新不新鲜都没关系,只要是和你一起就好。” 这最后一句话叫黎琛心头蓦地冒出一脉情致,涓涓细流般暖了全身。他嘴角有了近似胜利者的得意微笑,“好,”他说,“那就伦敦。” 三天后他们入住市中心的酒店,季绍庭再次为黎琛的行动力所折服。 跟他自己这种拖拖拉拉的慢性子完全相反,黎琛的办事效率极高,一件事说做就要做,这大抵是与他那复杂的家庭构成有关。黎琛虽然出身富庶人家,却并没有长成个要什么就有什么的纨绔子弟。他想要的东西,都得凭他自己的本事争取回来。 季绍庭想到这一层,心里又莫名其妙地动容。 夜的序幕尚未分明,长途机很累人,两人在酒店简单用过晚饭就打算休息。次日的行程是博物馆,黎琛在季绍庭眼里不是个能欣赏艺术的人,所以季绍庭只打算跟他看些出名的展品,担心他闷。 黎琛照样还是让季绍庭先洗浴,交接浴室以后季绍庭边吹头发边给朋友发消息,说他从中国带了些礼物,问什么时候有时间。 朋友的消息很快就回来了:哦上天,你还真的挑了圣诞假来度蜜月!嘿,听着,莎莉和我后天在家里开派对,你和你先生可一定要来。 季绍庭回了个哭笑不得的表情,老实答道:我先生不喜欢派对。 朋友回道:那你至少得出现,哪怕只半小时,我家地址你知道。 又补充:拜托你了乔纳斯,你可一定一定要出现,大家都非常想念你。 季绍庭回了个微笑表情,说会和先生商量一下。知道朋友这样记挂自己叫他心里很暖,暖到连对黎琛的距离感都消融,看见他披着毛巾从蒸腾着热气的浴室里出来,还笑着打趣:“你们天神洗澡都要这么久的吗?” 黎琛瞥了季绍庭一眼,转身去取吹风机,心想他当然久了,一整晚都可以。 季绍庭心里盘着该如何说服黎琛同他一起去。他很有自知之明,黎琛对他凭本事得到的东西有很强的控制欲,是不可能放他一个人去派对的。 等黎琛吹干头发躺进床,季绍庭还同往常一样将煨热的被窝让给他。黎琛没有拒绝,他已经戒不掉季绍庭的体温了。 季绍庭这个人处处都特别,而最特别的地方是,他对一个人好,不会让这个人产生任何心理负担。你看他眼睛就晓得他什么杂念都不存,只是想你开心,你只管心安理得地接受。 黎琛熄了灯,在棉被之下寻到季绍庭的手,他已等不及在季绍庭入睡后才抱他了。起先的几晚他还因为没有合适借口而扯不下面子,后来他回神,季绍庭是他明媒正娶回来的,他要抱他不是理所当然,不是天经地义。 季绍庭早已不像第一次被黎琛抱时那样慌张,他温顺地躺在这所谓丈夫的怀里,只当自己是一只玩偶,负责安抚黎琛那自小就生生压抑的孩子气。 黎琛刚刚洗完澡,手脚岂止是暖和,简直是炙热,但季绍庭没有觉得不适。他今夜心情很好,实则自出门以来他一直很轻松。 终于呼吸又是自由的了。 季绍庭轻轻地笑了一声,贴在黎琛的颈窝处,与他低声细语,仿佛一对货真价实的夫妻:“黎先生身上有味道。” “不可能,”黎琛立刻驳回,“我洗得很干净。” 季绍庭给他逗笑了:“是好闻的味道,生下来就有的体嗅,有点像是……阳光的气味?不知道怎么形容,反正我很喜欢。” 夜很深,季绍庭完全没有察觉黎琛在听到这句话以后的不对劲:周身的血流都凝固了,可心还在跳,跳得好厉害,血管都要崩裂。 喜欢。 季绍庭刚刚对他说,喜欢。 季绍庭自顾自地继续,请求的话里气多声少:“跟您商量一件事,行吗?” 黎琛滞滞地用鼻音回了声嗯,季绍庭最终也还是拿不出迂回的进路,他问得很直接:“我以前的同事后天会在家里开派对,您陪我去,行吗?” 黎琛的回答也很直接:“可以。” 这爽快得简直出乎季绍庭预料,他脱口问真的吗?难以掩饰话中的惊讶。 季绍庭不知道的是,黎琛现在满心都是他那一句“反正我很喜欢”,涨鼓鼓的快要炸裂,他现在提什么要求黎琛都会答应的。“真的。”黎琛心想,只要你多说些喜欢,要月亮我也给你摘。 等他意识到这荒谬的想法,大脑当即断电,眼前只来来回回两个字:什么? 这是什么? 他当然知晓自己对季绍庭的喜爱,那是一种审美意趣上的喜爱,谁不喜欢看季绍庭这种漂亮又无害的工艺品。 但现下这强烈到难以言喻的感情,显然已经超乎了那种肤浅的认知。季绍庭不过是给了他一次似是而非的回应,就要他晕头转向,恨不得掏心挖肺对他更好。黎琛不由厌弃起这样任人摆布的自己,连带着罪魁祸首也一并憎恶上。 他蓦地紧紧搂住季绍庭,几乎是报仇一般,叫季绍庭也不得动弹。 季绍庭不知他又突然发什么疯,骨架子都给他搂得紧聚,像是要被溺水者拉着一起溺毙。他挣扎着喊了两声黎先生,但听黎琛恶狠狠地命令:“不许动!” 季绍庭耳根嗡一声清醒了,这才意识到所谓自由不过假象,只要黎琛这座真正的笼子还在,就能轻易将他禁锢。 黎琛抱得很紧,抱得两人身体界限都交融,仿佛一旦分开就要撕掉对方一层皮。 “庭庭……”黎琛像下咒一样不停低喃,“庭庭……” 这样带着杀气的阴郁的爱是可以让人生生慑服的,季绍庭连呼吸都忘记,只愣愣地听黎琛说派对可以去:“但你要向他们介绍——” 季绍庭一直睁眼到后半夜。次晨黎琛问他脸色为何这么差,他笑着找借口,说大概是出门在外不习惯。 黎琛以为他是认床,认他们的家,心情明朗起来,话里也有了难得的轻松语调:“要再睡会儿吗?” “不用了,”季绍庭还是一脸和气,“今天不开车,没问题。” 博物馆向来是越走越无趣的,再是巧夺天工的展品看多了也会产生审美疲劳,是故季绍庭先带黎琛从希腊馆看起,更能让他们产生共鸣的东方艺术被排在了下午。 从各种角度来说,季绍庭都是一个很称职的旅伴,不仅会提前办好所有入场手续,每件展品都还能说出些故事来,叫黎琛这种对人类过往毫无兴趣的人也觉出意趣。 或是因此才未能及时察觉季绍庭的疲态,而等他发现季绍庭在打哈欠时,表达关心的方式也不对。他用的是反问句,神情还是责备的:“我早上不是说了让你再睡会儿吗?” 季绍庭只觉更累了,他擦去眼角泪珠,条件反射地来了句对不起。 黎琛的眉还是皱着,这样无精打采的季绍庭让他很不舒服。他正想说回酒店休息吧,这些展品看与不看都一样,季绍庭先扯了个笑容,说:“您不介意的话,我去那边坐坐?您逛完来找我。” “回酒店。”斩钉截铁的三个字。 季绍庭的脸上立刻有了生动气息:“那怎么可以!难得来一次。” 季绍庭不想黎琛因为他错过好东西,见他还是不为所动,语气几乎是恳求了:“至少去看看那边几件雕塑吧?跟您一样都是天神一族呢。” “可是你累了。”他几乎有了焦急神色。 “没事的,我就坐那,您一回头就看得到我,”季绍庭的眼神很柔和,里面只有黎琛一个人,“我哪里也不去。” 又是这样,黎琛对着肃穆的希腊神祗,心想又是这样。 只要是季绍庭提出的要求,他就半点拒绝的办法都没有。他从小到大都很有主见,能将周围一切人事都控制在手,季绍庭是他十拿九稳的人生里唯一一个不稳,大厦将倾,摇摇欲坠,明明祸是因他而起,却又只有他能救。 与他分开哪怕只一秒都不安,分明眼前是流传千年的上工之作,即便是世界大战也要签订合约保存完好的瑰丽艺术品,黎琛却一秒都看不进眼,才走近就转身折回季绍庭的方向。 难道真的不知道这是什么吗? 还是不愿意承认,承认他就是这样软弱,甘愿为一人舍弃自由,千情万绪都交由他牵引,从此为他所囚。 午间阳光明灿,季绍庭正坐在长椅上闭眼休息。他侧边是一幅栩栩如生的天使画,一对舒展到羽尖的洁白羽翼随时可以扇动。 顶上敞开的玻璃窗仿若天门,一阵风带走了云,金光逐寸倾泄而下,浇注于季绍庭白皙的皮肤,在他丝丝飞金的发间流溢。 黎琛怔住。 忽然间一切都清晰了,这段关系的真相,每一处都线条分明。 所有声音都消失,所有人影都隐遁。只剩眼前这处于光焰正中的季绍庭,与那春夏之交的记忆重叠,重新屈膝坐在了路灯下,从黎琛的车窗里一掠而过。 难道真的不知道吗?当时为何心头一动。 因为他以为自己遇见了天使,而真爱就此降临。 季绍庭披着的那件白色的长袖外套,在他眼里是一对幻化的羽翼,垂在身侧,随时能重新展起,就此远去凡间,再也不会回来。他的命中注定,他的另一半灵魂,一人一生只遇一次,错过就终生残疾。 所以他下一秒就踩了刹车,急匆匆地赶回去,愚拙地问你哭什么,满心只想把他留下来。 季绍庭眼里水雾氤氲,眼神涣散得用了好几秒才找到焦距,而后竟然是笑颜色:“没事,谢谢你啊。” 然后他站起身要走,黎琛心一紧,立刻抓住了他的手腕,“我可以帮你,”他一时组织不出更多语句,只干巴巴地又重复一遍,“我可以帮你。” 季绍庭睁眼时是吓了一跳的,黎琛不知何时已跪到了他身前,右手指腹轻柔地抚摸着他的眉尾痣。季绍庭一声疑惑的“黎先生”才吐出一个音节,就被黎琛吻住了唇。 与过往那些不明不白的吻完全不一样,这是爱情最确凿的证据。虔诚地、温柔地,纯洁良善,心甘情愿,彼此封锁。 于是季绍庭用了一整晚想要忘掉的那句话,在这一刻不仅重新浮现,更就此镌刻进心跳,只要一日在世存活,就每分每秒都与他提醒。 但你要向他们介绍—— “说我是你的爱人。” 第16章 最好的朋友 “这是我的爱人。” 黎琛紧紧牵着季绍庭的手,十指互嵌,不许他挣脱,即便是等季绍庭按他吩咐做出如上介绍以后,也没有半分松动迹象。 季绍庭想他大概是紧张,毕竟是要他这样突然地介入自己熟悉的社交圈子。季绍庭用拇指轻轻摩挲黎琛的手背以做安抚,口中继续着:“大家都到了吗?” “你们是第一个!”女主人莎莉一头一脸都是喜气,“伯格刚和我说在路上了。” 商业性质的派对黎琛参与过不少,这种跟人情利益毫不沾边的聚会却是第一次。星星点点的小夜灯盘缠在所有可被盘缠的地方,圣诞树上挂满了彩球与花环。都是常见的圣诞装饰,但是空气里的温馨让黎琛不安。 一切让他无法掌控的东西都让他不安,唯一可以牢牢紧握在手的只有季绍庭。季绍庭虽然暗里笑他好像是第一天去幼儿园的小孩,无论如何都不肯离开父母,但实则却是很受用的。他是天生就喜欢被人依赖的性格,需要看见自己被需要。 再者看平时无往不利的黎琛吃瘪,变得这样软乎,话都不多说一句,也是一件很有趣的事。 莎莉端了果汁过来,笑他们也太甜蜜,粘得跟同一个人一样。季绍庭顺势靠住了黎琛的肩膀,一身都是社交场合里的如鱼得水,应答也俏皮:“要不然我们一见面就闪婚呢?他就是我命中注定的另一半啊。” 他这句话不过当玩笑来渲染气氛,但一出口自己听了都怔,无可避免地回想起了昨天在博物馆,披着一身金光的黎琛跪在他身前,那样虔诚地吻上来。 季绍庭昨天恍神了一整天,都不知自己在博物馆里到底看了些什么,未到傍晚就回了酒店。 一躺上床犹如半截入土,恨不得当即睡死过去,再也不用面对黎琛,以及自己内心那不可测度的秘密与真相。 今天的行程也被报废了,因为黎琛特地关了闹钟,想让季绍庭休息得久些,错过异国景胜对他而言不算什么,这次出行本也只是为季绍庭不要无聊而已。 季绍庭一觉睡到下午被饿醒,睁眼见黎琛正在办公桌前处理工作。交接的窗帘泄进一线白昼的流光,其余皆是黝黯。日夜在此交融,往复不已。 黎琛与他似有感应,忽然从桌前转过了身。 在这种光调中季绍庭看见黎琛的脸庞格外柔和,一步步走近,坐上床边,轻轻摸过季绍庭的眼角,低声问:“睡饱了?” 季绍庭半边脸藏在被下,自己都不晓得自己嘴边是挂着笑的。他说:“嗯,但是肚子饿了。” 黎琛起身就要去叫餐,季绍庭让他别叫太多:“晚上要去派对,莎莉煮东西很棒,你说过陪我去的。” 季绍庭不知道自己哪来的胆量竟敢把敬词换下,答案直到这一刻才明朗:命中注定的另一半。 不再处于一高一低的天秤两端,在爱里一切都平等了。季绍庭倚在黎琛肩头,看挂满红绿彩纸的壁灯映出绰约的光色,长桌排满美食佳肴,银质烛台上橙黄火光摇曳。他感觉黎琛正侧首吻着他的头发,低唤:“庭庭……” 季绍庭坐直了身体,从莎莉手中接过果汁,问伯格来了没。 而后门铃钟就响起,莎莉眉梢一挑,做了个“我保证是那家伙”的表情,边喊着来了边朝门口走去,一时只剩下黎琛与季绍庭在客厅。 “所以大老板,”季绍庭举起两人相扣的十指,“你要这样牵着我到什么时候?” 黎琛并不应答,但眼神活像只被抛弃的可怜大狗狗,季绍庭给他这委屈模样逗笑:“你放心,我朋友都是很好相处的人,你看莎莉和她先生很喜欢我们送的茶叶呢。” 黎琛又犹豫了一会儿,才缓缓松开了季绍庭的手。季绍庭有一刹那竟想揉揉黎琛的头夸好乖,幸而及时回神阻止了自己。在没把一切拿捏清楚以前他还是该慢慢来,一切都得慢慢来。 “好久不见。”突然有男声在身后响起,季绍庭不用回头就认出了声音的主人:“伯格!” 黎琛站起身,让季绍庭给他介绍:“我爱人,黎琛。阿琛,这是伯格,我最好的朋友。” 最好两个字在黎琛耳道里发作出几分刺痛,但他面上还是商业化的微笑,伸出手去与伯格交握。 季绍庭一高兴起来走路都蹦蹦跳跳,从沙发边提了礼盒递给伯格,欢喜道:“龙井茶,你最喜欢的,圣诞快乐。” “谢谢你乔纳斯,祝你……”他又转过一对蓝眼睛看黎琛,里头有很晦暗的情绪,叫黎琛登时警觉,“和你丈夫圣诞快乐。” 派对很愉快,孩子们在外头嬉嬉闹闹地玩着雪仗,圣诞树旁旧友问起季绍庭与黎琛的相爱故事。酒精在季绍庭的血液里周流,叫他编的故事都是天马行空的梦幻。 黎琛的口语不算好,有时季绍庭语速一快他也会跟不上,但无论如何他相信季绍庭所讲述的是一个幸福的故事,正如他们的以后。如何相遇不要紧,最重要是相遇了。 他们也谈起工作,黎琛听季绍庭一件件追问他以前接手的个案。很多小孩,但黎琛只识得一个Harria。 总是在这种时候,他就会觉得季绍庭格外陌生。 离开的时候莎莉给了季绍庭一个大惊喜,一叠圣诞卡片,都是孩子们寄给他的。季绍庭高兴地涨红一张脸,珍而重之地收进背包。 莎莉问要不要帮他们叫计程车,醉呼呼的季绍庭倏地举高手说不要:“我们要亲身感受日不落的平安夜!” 黎琛一声笑忍在喉咙,还是客客气气的面色,感谢了莎莉一家的招待。伯格走前来问能否共行一段,他们同路。黎琛其实不愿意,但他不好拒绝。 时值深夜,停了的雪复又飘落。伯格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伦敦人,可以没带钱包但不可以没带伞,不过伞面不大,至多容纳两人。 如此境况该将伞让给谁才不尴尬,答案很明显,他利落地将伞撑在了季绍庭的头上。 季绍庭晕晕乎乎地忘记了推让,接过了伞,也将自己与另外两人划开了界线。 伯格与黎琛走在季绍庭身后,彼此沉默一时,是要入正题的前奏。 路面铺了一层不浅的雪,黎琛发现他与伯格的目光都汇聚在季绍庭的足下,担心他绊倒。沉默了约有两三分钟,伯格终于轻声道:“你很幸运。” 果然,黎琛想。 他对危险从来有野兽一样的本能,何况涉及季绍庭。 谁能抗拒季绍庭的好。伯格说乔纳斯就是怜悯的具象化,他有一种天赐的魔力,只要陪在你身边,就可以抚平你所有伤痛。 他没有将意思挑明,但话里都是压抑的情深,自此两人不再言语,直至街口分别时他才轻声说:“有他就什么都有了,你一定要好好珍惜。” 雪有渐大的架势,季绍庭想要还伞,伯格笑说不用,转身没入巷道,彼此都知这一分离以后不会再见。 流光溢彩的平安夜深处传来诗歌,清冷的空气于皮肤上流走,季绍庭拿着伞在街口纹丝不动。黎琛心里无端慌乱,脱口喊:“庭——” “我很快回来,”季绍庭第一次打断了黎琛的话,“很快。” 他往伯格的方向追去。 第17章 “要奖励你。” 黎琛注视着他们拥抱的背影,心想其实他什么都没有。 他真的切实地将季绍庭控在掌心了吗?如果不是那夜正巧相遇,如果季家的公司不是正巧负债,如今的季绍庭应该是站在这个西方男人的身边,在同事们的平安夜派对以后,与他漫步着享用这晚的明澈月光。 季绍庭的拥抱很克制,明白这种事情不能做太久,意义会变质。他很快就松开了伯格,笑了一下,张了张嘴,在对不起和谢谢你之间徘徊了几秒,最后选择了后者。 然后就被跟上来的黎琛十指交握着牵走。 雪很轻,却似要压得人喘不过气。季绍庭沉默地跟着黎琛走出一段路,才低声交代:“我没有说别的。” “我听见了。”黎琛回答。 没有说我知道你的心意,没有说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没有说我跟我先生只是在做戏。季绍庭只给了一句棱模两可的谢谢,是谢今晚的派对时光还是他多年深情,只有他自己能正确解读。 季绍庭的确满心怜悯,这才更加残忍,不想伤人,知道也装不知道,对他交往多年的好友如此,对他这一个突然出现的陌生人也是如此。 或许他黎琛的境况会更凄惨,毕竟这段关系的始点仅是一场交易,不见季绍庭半点真心。 要分别时季绍庭也会难过吗?还是会觉得离开他黎琛以后一身轻,毕竟在他而言这一切只是场报恩,倒委屈他日日戴着面具与他人前做爱侣。 ……他这是在想些什么,季绍庭怎么可能离开他。 季绍庭根本走不了的,他愿不愿意都好,都要永永远远留在他黎琛的身边。就是这样。 自己今晚真是喝多了,竟然会去设想季绍庭离开的事。季家欠了他莫大的人情,季绍庭怎么可能离开他。 伞已经还给伯格了,而雪下得渐发嚣张。季绍庭一脸司空见惯,说这是阵雪,下一段停一段,再有一会儿就消停了,而后他指向街角一间酒吧,说不如进去玩会儿。 他是真醉了,否则也不会在黎琛面前冲出去抱另一个男人,浸进充满酒气的热闹里就更疯。黎琛怔怔地低头看他笑脸,看他手臂环过自己的腰,语调是撒娇的语调:“会不会嘛?” 黎琛突然想起季临章说过:“庭庭比较粘人。” 原来是真的。 “阿琛,”季绍庭等答案等到不耐烦了,鼓起腮帮子,话里有了几分抱怨,“我在问你啊,不准分心哦,到底会不会跳舞嘛?” 他们站在背阴的地方,但不远处舞池的迪斯科灯转动时会投进一线绚烂流光,正正映进季绍庭清澈的眼眸里,成为一种世外的光芒。 黎琛哪会是懂得跳舞的人,但他鬼使神差地点了头。 季绍庭一笑,拉起黎琛的手跃入舞池。 季绍庭是货真价实的社交达人,交谊舞自然不在话下,没过多久就发现了黎琛的谎言,不由笑出了声:“什么啊,你根本就不会,骗人。” 那一声骗人全是调情意味,叫黎琛半丝不适也没有,一颗心反而消融成水,他弯身与季绍庭额头相抵,哄着问:“那庭庭教教我,好不好?” “那当然啊。”季绍庭摇头晃脑的。 天顶喇叭降下悠扬的蓝调圣诞歌,季绍庭放慢了舞步,教黎琛如何进进退退。 酒吧里的橙黄色灯投下暗多过亮,发旧的桌椅隐遁在暧昧的酒气里,吧台上倒挂着一排排整齐的玻璃杯。 五彩的俗艳灯光是用以制造梦境的,罩着舞池里平安夜也不归家的男男女女。 黎琛学东西的效率也很高,不久就掌握了基本的舞步。季绍庭比他本人还高兴,一迭声地夸好棒。 季绍庭的共情能力强得过分,能把你的进步当成他的进步来开心。黎琛不禁心想难怪,难怪他会给这人迷得神魂颠倒。他在这种时候简直就像是世界上的另一个自己。 能抚平所有伤痛。 黎琛一直都明白伯格的意思,但与季绍庭相处多一秒他体会就更深一些。季绍庭是违背常理的存在,分明情绪无法共享,可他就是有办法和你一起哭一起笑。 但这只要黎琛一个人知道就够了。 季绍庭不需要去感受别人的情绪,那些都是在给他平添负担,让他去感受不必要的痛苦。 黎琛终于明白自己当初为什么不愿意季绍庭去工作了,他的工作太特殊,要他日日目睹世上最乱的景象,家破人亡,孩童流离四散。 季绍庭来到世上不是做这些事的,为什么非得眷顾所有人,他只要永远笑着留在他身边就好。 “要奖励你。” 在黎琛不经意的瞬间季绍庭蓦地冒出这一句话,而后就转了个圈出去,回来的时候嘴里多了枝玫瑰。 季绍庭生得白,衬得玫瑰更红艳,红得跟心的颜色一样。 他迎上来,带着未死玫瑰的香气,眉尾那一点赭红色的痣终于有了妖相,叫他自下往上抬眸时艳得要人命。 季绍庭穿得很厚,但黎琛只看得见他露在外头的肌肤,脖颈、手腕、耳珠,流动着有若贝壳一般的光泽。 为什么非得眷顾所有人,明明这是他的季绍庭,盖过婚姻的公章,交换过象征永恒的婚戒。他的温柔自然可以由他黎琛独自收揽,一分一毫都不让给旁人。 这不是自私,这是理所当然。 季绍庭踮起脚尖贴上来,嘴唇轻轻蹭过黎琛的脸颊,发出一声“嗯?”的单音,示意黎琛快些从他嘴中接过奖励。 但黎琛抬手抽走了玫瑰,取而代之的是在季绍庭唇角摩挲的手。季绍庭不解地眨了眨眼,对上黎琛相当晦暗的眼神:“庭庭,我更想要这个。” 季绍庭似乎认真地思忖了几秒,而后就爽朗地点了头:“可以啊。”还很欣慰地补充:“你这次肯先问我,真好。” 季绍庭醉得能榨出甘美的酒来,度数极高的甜酒,黎琛酒量再好都得同他一起沉湎。离开酒吧时季绍庭的步伐偏偏倒倒,嘴里一个劲儿地嘀咕凶死了凶死了,这是谋杀,要他断气。黎琛错乱地想等等才是谋杀,床上将是他们纠缠的尸首,他要和他酣享极欢大乐直至终了,直至欲望深渊的尽头。 第18章 这个人有病 这场雪的确是阵雪,嚣张过后就消歇,但黎琛来不及边漫步边感受日不落的平安夜了,拦了一辆计程车就直奔酒店。 这座大城市的上空天幕深沉,他们转过几条空寂无人的街道,干雪铺得全世界都纯洁。 而他的天使在他怀中,比雪更干净的一具凡躯,寄寓着世外的灵魂。 他终于认清了,从这世上无数辨识不清的模糊面目里,用他未曾见过的、不可理喻的爱情,认出了季绍庭到底是谁。 黎琛将季绍庭压在门后深吻,拥抱跟他所给予的爱一样沉重,几乎是将整副重量都压进了季绍庭的骨骼。 季绍庭的手虚推在他肩头,尚且迷迷糊糊地不知有什么坏事将要发生,还在喘息的间隙嗫嚅:“都说不准凶了。” 黎琛转身就把季绍庭压上了床。 接吻很耗氧,房里还开了暖气,两人皮表的温度都爬高了,脱衣服成了件理所当然的事,所以季绍庭到这一刻也没想太多。 他最知痒的一带在锁骨处,黎琛沿着那骨相从他肩头亲至喉结,听他傻乎乎地咯咯笑,满心的爱怜轰然作响。他想他怎么这么爱他,感情强烈到难以言喻,连他自己都要承受不住。 季绍庭是真瘦,他得把他养得胖胖的,健健康康的。疼进心尖里。 季绍庭给他亲得受不了了,左右转着头想躲,还当这一切是场玩笑,话也是玩笑话:“阿琛你是狗吗?” 黎琛似乎应了句是,或是其他什么,季绍庭听不太清。话音埋没在亲密的热度之中。 季绍庭恍惚地想自己应该是喜欢同黎琛亲热的,直至黎琛将手探入他最里层的衣物。 季绍庭稍微回神。 黎琛的手捎进了夜间的寒冷,在他腰际来回游走。他的叹息深重,带着叫季绍庭不安的意味:“细成这样,一撞就坏了。” 这一句在季绍庭的理解中是轻浮、下流、以及不尊重。 酒原来是可以立刻就醒的,所有醉意都匿迹,季绍庭彻底清明过来。 黎琛顺着季绍庭的腰线顺流而上,粗糙又寒冷的指腹。 天花板晕染着黄色暖光,依然惨白得像是末期病人的肤色。季绍庭木登登地对着它,唇瓣开开合合,只抖落出一句破碎的:“黎、黎先生……?” “阿琛,”潮湿的鼻息扫拂过季绍庭的耳廓,“不是叫我阿琛吗?” 季绍庭将目光从天花板里寸寸下移,看见黎琛正跪在他身上,居高临下地解着皮带。一个属于在上位者的充满侵占性的动作,危险的前兆。 他终于确定黎琛要对他做什么了。 “求、求求您不要这样……”他的声音都在打颤,但黎琛似乎听不进耳,他盯着季绍庭,眸光在热焰之中跳动,语气自信到专横,“我说过了,遇见你以后我没有再找人,难道你不该奖励我吗?” 他停不下来。虽然他从来就是个需求很大的人,为了季绍庭也忍耐了许久,但这不关事。他停不下来是因为满心的爱欲过于滚烫,迫使他必须与季绍庭熔铸为一体。 季绍庭这么多人喜欢,这么多人要来抢,他必须先在他身上烙下他的印子,把他灌得满满的,让他空不出心思去考虑别的可能性。 其实是因为害怕。 认清自己是爱的以后他就一直在害怕,他已经完了,没有季绍庭就活不下去了,而季绍庭对他似乎却还停在一开始,除却感激再无他想。 或者更糟糕,就像那个伯格一样,季绍庭分明什么都知道,却日日装聋作哑,毕竟季绍庭太懂做戏,在莎莉家他说自己是他命中注定的另一半时,黎琛差点以为季绍庭也爱他。 都是假的,看,所以他现在想跑。 黎琛居高临下地看着季绍庭扭过腰肢奋力想要爬开,恐惧瞬间燃成了怒火。他一把掐住季绍庭的腰拖回,径自收紧了力度,将他死死按在怀里。 这样要杀人的力度,叫季绍庭一身骨架子都紧聚磨损,一瞬间前晚的记忆全都回来了,耳边还是那从深渊传出的低喃,一声声昵称越念越病入膏肓:“庭庭、庭庭……” 季绍庭一手扒着床沿用尽周身气力想从黎琛身下挣脱,从迄今为止他人生最恐怖的情节里逃生,可是没有用,在体型与力量上季绍庭完全不是黎琛的对手。 于是只得高声呼救,但旋即他喉头一紧。黎琛攥住了他的领口。 然后黎琛俯身,几乎是在啃食季绍庭的肩膀,沿着迤逦的肩颈线一路咬至耳朵,“要去哪里?” 呼吸全被褫夺,沙哑的气音听不出是哀求还是斥骂:“放、放手……” “要去哪里?”黎琛进入了连自己都不知道的迷醉状态里,某种应激机制被打开了,因为季绍庭急于逃离的反应,叫他脏器的循环霎时间都出了问题,发一场面目全非的大病。 发病。 就是发病,季绍庭想,这个人有病。 他听着黎琛说永远留在他身边,听他说哪都不要去。季绍庭从来不骂人,但现下他除了用神经病来形容黎琛以外毫无他法。 神经病,大骗子。 为什么又被黎琛耍了,每当他以为黎琛是可以接近的,可以喜欢,可以爱,甚至都将他与命中注定画上等号了,黎琛就会把这一切都激进地推翻。 他也只是想黎琛对他有耐心一点。 如果黎琛生来就有这病态的一面,他也不是不能学着接受,但可不可以给他一些时间,体察一下他的不安。 他自小身体不好,常在医院度日,慢慢地吃饭、慢慢地走路、慢慢地喝水。黎琛一来就要他爱他,爱到死,把感情都自焚干净,他真的做不到。 黎琛根本是在用他自以为的爱情来爱他,毫无尊重可言。他想要什么就要什么,完全不问他季绍庭的意见。 “庭——” 呼唤突兀地断去,在黎琛将季绍庭翻过来准备做事的那一瞬间,所有歹念都僵住。 因为季绍庭满脸泪水,看向他的神情里,第一次有了恨意。 第19章 “你不是很会演戏吗?” 来自黎琛的触碰全都造成了伤口,在洗浴时再次发作。 季绍庭在浴室里呆了很长一段时间,出来的时候黎琛还坐在床沿一动不动。空气里没有半点要交谈的气氛,季绍庭平生第一次不想跟人说话。 黎琛的脸色很差。 和他生来的凶相没有关系,是真的很差,坏极的情绪分明地体现在他眉宇之间。在目光触及季绍庭脖颈处殷红的皮肤时,他甚至咬住了牙。 那一片红红得触目惊心,一看就知季绍庭用上了大力气揉搓,是不能更鲜明的厌恶的表意符号。 季绍庭避开黎琛凶戾的目光,背对着他在床的另一边侧躺下。 在这种境况之中他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很短的时间间距也给这死一般的气氛拉拽得无限长,或者又真的过了很久,他才听见黎琛的脚步和浴室门关合的声音。 季绍庭心中一空。 虽然他本就不该抱有期待:黎琛怎么可能会向他道歉,他说不定还觉得一切都是他季绍庭的错,一如既往地、理所当然地。 可是…… 季绍庭想过,只要黎琛愿意说对不起,他还是会拿他没办法,会将今晚的事一笔勾销。毕竟黎琛再糟糕都好,他还是那个不一样的人。 是在感觉到他的爱意时,不会不知所措,而是会心头一动的人。 但黎琛没有道歉,他的骄傲不仅不容许他这样做,甚至进一步演变成为了一种武断。 季绍庭一起身就闻嗅到了不详,转头一看就见黎琛已经收拾好了行李。而他本人还是一声不吭,背对着季绍庭在办公桌前工作。 也不需要他开口,这副架势已将所有都摆清楚。季绍庭无声地起了床,也开始收拾行李。 只有一件事无法以沉默不了了之。季绍庭扣上行李箱的密码锁,低声问:“阿姨那里……” “你不是很会演戏吗?” 季绍庭一愣,觉得黎琛这句话里尽是怪腔。他空空地站了一会儿,最后回道:“我明白了。” 季绍庭给陈沛的理由是黎琛有工作急需处理。他编谎的时候尽管心里极不舒服,但还是表现得相当自然,甚至带了埋怨的情意,说以后一定得让阿琛补偿,本来多开心一趟蜜月。 回房以后他瘫痪在床,心说原来不是黎琛阴阳怪气,自己还真的很会演戏,可这一切想来不还是拜黎琛所赐。 黎琛,叫他内里五脏抖颤,外面又活出了另一副皮囊,整个人里外全非。 黎琛夜里不再抱他。 床很大,分躺两边中间还有余地。两人睡相都规矩,被子也不争不抢。 季绍庭在入眠前的清醒时分,脑里突然冒出了个奇怪的比喻:他跟黎琛就像是埋在公共墓园里的两具尸体,虽然彼此就在隔壁安眠,距离短得一伸手就够得到对方,但他们根本毫无交集,生前、或是死后。 然后就有无限委屈涌上季绍庭的心头。他太清楚自己的脾气了,他不喜欢让人为难。 他跟黎琛不可能一直这样僵持下去,先不说还有这么多年要熬,陈阿姨再过几天,就一定会看出他们的貌合神离。 所以最后还是要他季绍庭退让,可他分明只要黎琛一句对不起就愿意冰释前嫌,或许还能一并解封冰冻的感情进度条,让他有理由继续为黎琛动心。 如果最后真是由他季绍庭首先做出退让,那么他们的关系就很难好转了。感情是双向的,不能只有他季绍庭在频频屈从。 从伦敦回来的第二天黎琛说要加班,仿佛是为配合季绍庭的谎言,真有突如其来的工作要忙一样。 于是晚饭桌上只有季绍庭与陈沛对坐。陈老师计划过完年假就回大学继续上班,季绍庭询问了一些术后检查的事项,陈沛喝着汤让他们不用操心。 然后她将汤匙放回碗里,抬头是一句突如其来的:“倒是你们小两口,该操心操心自己的事。” 季绍庭的怔愣只出现了一瞬,就被他迅速藏掩于演技之后,他装着傻抱怨:“就是啊,难得说要补个蜜月给我,结果又跑去工作了。” 陈沛只是看着他,一脸“我都清楚”地看着他。季绍庭心虚地低下头去,听见她问:“庭庭,你真的不知道吗?” 她的语气是站在讲台上授课的语气,季绍庭的底气登时泄光,他小声问:“知道什么啊?” “对阿琛来讲,你是重要过工作的。” 这回季绍庭没办法藏住他的怔愣了,架着筷子的手都定住。陈沛观察着他的反应,继续问:“你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说去旅行吗?” “为什么?”是为了他,这点季绍庭是知道的,但不知道是为了他什么。 “为你不要无聊,”陈沛回答,“我跟他提了嘴庭庭在家很无聊,他就立刻抛下工作带你出国,你难道看不出来你在他眼里,当然比工作重要吗?” 季绍庭一时间竟觉得主动和解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了。 意识到这点后他又忍不住自我厌弃起来:他怎么这样容易心软,任由黎琛揉捏他的脾气。 陈沛还是那副长辈的温和声色:“庭庭,跟妈说说,闹什么不愉快了?” 怎么能跟她说那段事,连标点符号都难以启齿。季绍庭摇了摇头,道:“妈,您别担心,我会和阿琛处理好的。” 他的确是这样打算的,近乎是自暴自弃地,他就是这副软性子,还能指望什么,趁着现在心软,尽快与黎琛和好吧。要自己退让就退让,也不差在这一次了。 毕竟要黎琛认错实在太难,即便是婚内强奸这样严重的过错,他也不会为此低头。这是他天性里的缺陷,除非受一场致命打击,拆毁再造,否则是不可能得到修补的。 那时的季绍庭没有预料到,这出致命打击最后会是由他亲手制造。他只是埋头喝汤,心里拿了主意,再抬头时就是很干脆的一句:“妈,我等等出趟门。” 陈沛眼里有惊讶,季绍庭从来没主动说过出门:“去哪啊,都晚上了。” “去阿琛的公司,给他送点夜宵。” 第20章 夜宵 季绍庭只从家里的阳台遥望过黎琛公司的所在地,贸易中心,整座南云市最高的建筑,子弹头一样刺破周围连绵起伏的商业建筑群。 他做这黎太太也有段时间了,还从来没去过黎琛的公司。 更准确地说,他从未基于自己的意愿出过门。上次是因他哥突然来到,他必须出现在他面前,不能让他哥察觉这场婚姻实则形同软禁。 季绍庭一向听话,黎琛又是他们家的大恩人,他说什么季绍庭都照做。他说要在家里,那么季绍庭就会好好呆在家里。 这一次敢不听话,是因确定了自己在黎琛心里有货真价实的分量。 英国之行的结尾糟糕至极,但也只有结尾,在其余的分秒里季绍庭是快乐的。若说还有什么收获,那就是得到了爱情的最确凿证据。 当然季绍庭还是担心会打扰到黎琛的工作。他手提保温盒穿过冬夜繁华的商业街时,心里想的是上去以后得先让前台通知一声,如果黎总方便才出来见面,不行的话他留下夜宵就走。 横竖他这样一遭,想要和解的心意就已经传达到了。黎琛虽然小孩子气,但这点人情世故他不会不懂得。 而后就是看他回来以后,在舒适温暖的绒被之中,会不会又凶又奶地缠着过来要抱了。 季绍庭如是想着,脸上有了浅淡的笑意,心里却隐了几分怅然。 事情如果真这样收场了,黎琛就更不会向他道歉了。 前台小姐问您贵姓,听了季绍庭的回答以后立刻瞪圆一对杏眼:“难道您是……?” 季绍庭滞了两秒,才断续地应了声是的。前台小姐接着就跟通话那头的秘书改了口:“是黎总的太太,我这就送他上去。” 这下是不可能只留下夜宵就走了,季绍庭搭着黎琛的专用电梯直抵高层,紧张感随着楼层的攀升一起递进。 而前台小姐显然也很紧张,讲话都有些结巴:“您、您给黎总送夜宵啊?” 季绍庭:“诶、诶。” “真、真贴心哈!难怪大家都说黎总疼老婆呢!”她似乎是想活跃一下这短短一分钟的气氛,找了个短话题来开篇,“工作都停了,就为带您出国玩,要知道黎总可是个工作狂呢!” 季绍庭心一颤,轻声回问:“是吗?” “当然啊!”做接待工作的小姑娘都是人精,两句就听出季绍庭的好相处,状态也轻松起来,“特别在意工作,要不然一回来就加班呢!” 黎琛应该很重视这次的蜜月旅行吧。 季绍庭想,事情这样子收尾,黎琛恐怕也是很失望的。 说到底也只是不知道怎么表达而已,黎琛从来都是个别扭的人。 “黎太太,”小姑娘笑道,“到了,去给惊喜吧!” 季绍庭回过神,奇怪道:“你们没和他……” 秘书小姐摇着头从座位里站起来,为季绍庭指了条短走廊,铺了墨蓝色的地毯,尽头是一扇漆光锃亮的双木门。 走出几步以后季绍庭听见小姑娘竭力压下的尖叫:“呀——好甜好甜!真想不到我们黎总竟能拥有这样甜甜的恋爱!” “别拽着我。”秘书小姐冷冷地回道。 季绍庭不知为何竟想苦笑。他倒不觉得自己像个来关心丈夫的妻子,更像个来面试的求职者。他做了两次深呼吸才敢敲门。 黎琛没有说请进,他只是按开了门锁,啪嗒一声。 季绍庭推门进去时黎琛正低头点烟。 流畅的手指线条拢着明明灭灭的火光,烟雾从指缝里翻滚出来。点着以后他放下火机,一手夹着烟,铸在座位中,盯着桌角的相框。 是过了一会儿才察觉门口那人影一动不动很不对静,一转过眼看见季绍庭立时怔愣。 接着是一套相当迅速的反射动作:他倏地拉过烟灰缸将烟摁熄。 不知道这样只是在暴露更多,季绍庭扫了一眼烟灰缸里的烟嘴,说:“原来黎先生抽烟啊。”还抽得这么狠。 黎琛咳嗽两声,避着季绍庭的眼睛回答:“偶尔。” 季绍庭转身关上门,提着保温盒走上来,似乎就此将事情揭过,说起了别的:“我带了夜宵,不是剩菜,是专门再做的。” 然后一瞥桌角的相框,正解袋链的手登时僵住。 是他们的结婚照。 红底幕布,红得像是心的颜色。他们穿着那套素白色的情侣衬衫,袖口左边方领有半截小蓝杠。黎琛在笑,眼底无限温柔,隔着照片都知道他有多开心。 季绍庭转回眼看黎琛。这次他看清楚了,黎琛的反应很不对劲,耳朵红得厉害,眼神游走不定。 季绍庭忽然想起前台小姑娘告诉过他:难怪大家都说黎总疼老婆呢! 黎琛给这突如其来的一出弄得周身不自在,受不了这近似告白的气氛,伸手想将那身为罪魁祸首的相框扣下,却先被季绍庭按住了手。 有未散的烟味在两人之间盘旋。 季绍庭脸上渐渐浮现一种黎琛从未见过的温爱神色,连语气都同往常极为不一样了。“阿琛,”他出自真心地轻声呼唤这个昵称,无端上来股热望,要做他真正的伴侣,“以后不抽烟了。” 黎琛仰头盯着季绍庭,失神道:“嗯。” 季绍庭收回按着黎琛手背的手,重新拉开保温袋的拉链,一边用最家常的口吻问:“累不累?” “不——”黎琛顿了顿,还没把“不累”说完就改了口,“肩膀有点……” “坐久了酸,是不是?”季绍庭将点心逐件摆上台面,“你吃吧,我给你揉揉。” 不再有交谈的声音,但尴尬已经消失了。季绍庭按揉着黎琛的肩膀,而黎琛埋头将季绍庭预备的夜宵吃得干干净净。 两人似乎都找到了一种最自然的状态,为此心中都生出了莫名的情致。 黎琛的确是有工作要处理,但打算现在就同季绍庭一起回家。季绍庭想自己在他眼里,原来真是重要过工作的。虽说很难不动容,但正因如此才不能由着黎琛来。一个合格的伴侣应该要支持另一方的事业,而非阻扰。 眼见黎琛有了执拗模样,季绍庭不禁笑着问:“我先回家给你暖被子,不好吗?” 黎琛突然想起那句俗语:老婆孩子热炕头。 接着季绍庭又补了句杀着:“乖。” 黎琛:“那……你先回家吧……” 但他坚持要送季绍庭到楼下,用的还是员工电梯,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太太专程来给他送点心。 司机已经在外头等着了,季绍庭不许黎琛步步相送:“工作要紧,好不好?” 黎琛感觉季绍庭已经知晓如何拿捏他的弱点了,只要他用这种温和声气提出要求,他就半点拒绝的办法都没有。他有些不甘心,却又很矛盾的,是心甘情愿的不甘心。 “嗯,”黎琛听见自己的语气也很陌生,是撒娇的语气,“那你要等我回来。” 季绍庭笑了一下,说好。 南云不下雪,没有鲜明的雪景。在绚烂灯色无法企及的地方,高楼之间的巷道宛若沟渠。 季绍庭坐在后排,盯着车前座那只塑胶小胖鸟,红色的,带点褐,用粘接力极强的玻璃胶固定在了前窗玻璃下,有永生永世的意味。 季绍庭盯着那粘接处看了一会儿,看出了黎琛的拥抱,同等形式的强硬、黐黏、永不分离。对其季绍庭从来只觉害怕,现下却莫名有了一丝羞意。他脸一红,赶忙别开了视线。 而后就从缓缓行进在拥挤人流的车窗里,看见一张不算陌生的脸。 一张写满欲望的精致脸蛋,季绍庭心想他应该还化了妆。这条热闹的商业街到处是人,季绍庭不晓得自己为何会注意到他,很快他就明白了,因为是他一直盯着自己在先。 季绍庭犹豫了两秒,还是让司机先开着,自己离开一会儿,很快就会追上。 “你好。”季绍庭下了车门,走上前,选择了最没有问题、最简短的开场白。 “你好啊。”男学生一笑牵起了面部肌肉,叫季绍庭看清他脸上确有脂粉,不禁叹惜一切到底有没有必要,这小男生明明在最好的年纪。 但他不再多想,这桩事如果要解决现在就是最好时机:“阿琛以前做什么我不会抓着不放,现在他是个很称职的丈夫,这就够了。” “是吗?”男学生头一歪,一边的嘴角翘上来,“可今晚就是黎总叫我来的啊。” 第21章 “真正的妻子。” 季绍庭眼里的惊诧和嘴里的平静在互相背叛,他嘴上问了声“什么?”,眼里却首先有了答案:你胡说。 “真是黎总叫我来的。”男学生还是继续笑,耸起了肩膀,从裤兜里摸出手机,三两下就按开了微信界面,转给了季绍庭。 的确是黎琛的口吻,简明的祈使句:今晚十点,选好地方。 从车里下来后季绍庭一直没觉得冷,目下突然就给寒冬侵占了骨髓。 最新一则对话在不久之前,季绍庭算了一下,应当是在自己给黎琛送来夜宵之后,黎琛趁自己不注意找了个间隙发的,是叫这男学生回去。 措辞跟招呼他来时一样不客气,就一条短句:不需要了。 “你眉尾这颗痣……”那男生不知几时已经凑近,“好特别,是红色的吗?还是褐色?” 温热的气息拂过季绍庭的脸颊,季绍庭心一紧,急忙退开两步,与这人有了正常距离,而脸上难得有了戒备神情。 那男生一笑露出排白牙,整个人无端从艳俗中出了尘,几分清纯味道。 “你跟我是一样的。”他莫名其妙地来了这一句,季绍庭警戒地看着他。 他收住了笑,整个人又落回脂粉气中:“都是黎总喜欢的那款,纯。他选人都选这种长相的,喜欢床上床下那种反差。你脸型也是最如他意的,有点肉,好掐。他是不是也经常叫你给他咬?” 季绍庭倏地冷汗淋漓,说不出一个字来。 男生的脸上有了大仇得报的快感:“是黎太太又怎样?你跟我是一样的,可能你做得还不够我好,要不然黎总今晚叫我出来做什么?他可是个很重欲的人,何况——” 他又趁季绍庭不备突然凑近,贴着耳朵小声呵气:“你又不是真的黎太太。” 季绍庭一僵。 “大家心底都清楚,黎总他妈得了癌症,催婚催得紧,他急着找个干净合适的结婚对象,你家公司又这么巧,破了产,来以身抵债而已。” 的确是这样,黎琛是个公众人物,最细碎的边角料都有做人谈资的价值,何况是婚姻大事。 连一个最没有人情网络的大学生都摸出了来龙去脉,恐怕陈阿姨她自己其实也早就心知肚明。 全世界都知他们是假的,是一对舞台上的戏偶,只有他们自己几乎要信以为真——还是说,只有他季绍庭几乎要信以为真。 “好了,天这么冷,不说了,”男学生的语调轻松又讥讽,“黎太太可得伺候好你丈夫啊,免得他又出来找人,找就算了,还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耍得人团团转,你说气不气?” 生气当然是生气,季绍庭从看见黎琛那两条命令式的短句起,就很理解这男生为何要特地说这番恶心人的话。 还是个小孩子,季绍庭一边想,一边低了声音:“这样的报仇方式很幼稚。” “那你觉得我还能有什么方式?”男生冷笑起来,“我可是真喜欢过那个人,现在也还喜欢,不发泄出来会死。我就是嫉妒你幸运,哪来的修为,能给他选中了。你要想跟他打小报告,那我也不怕,今晚反正是他玩弄我在先,我这样——” “我不会说。” 季绍庭叹了口气,白雾化进岁末夜晚的冷空里。 男生看见季绍庭转过身,眉尾一粒朱砂痣在霓虹灯的掩映之中,一瞬间像是什么身份的实证。 他留下了一句话,很轻,从耳边过去,男生站在原地捕捉了很久,直至季绍庭重新坐进车中、关上了车门,他才慢慢听清了那句话是什么:“我跟你不一样。” “红色,带点褐的那种。” “你眉尾这颗痣好特别,是红色的吗?还是褐色?” 季绍庭坐在车里,盯着车前座那只小鸟玩具,红色的,带点褐。 原来黎琛最喜欢的颜色,是他眉尾痣的颜色。 是,黎琛最喜欢是他的脸。纯的,没有坏心思,眼瞳黑白分明,一切都容他看清、容他掌握。他对所有事物的掌控欲都很强。 黎琛对他季绍庭的内里没有兴趣,所以才不愿意去照顾他的感受,尊重他的决定,鼓励他去做他自己想做的事。 甚至在做错事以后,也不会说声抱歉,只等着自己来同他和解。 一场夜宵的情意不足以疗愈,从黎琛那里得来的伤口再次复发。 车越往商业街外开,夜色越急遽地浓烈起来。又到岁末,急景凋年,季绍庭想自己这一年来回只能用四个字形容:一事无成。 黎琛要他等他回来,没说是醒着还是先睡,季绍庭就醒着,木登登地对了阳台坐。黎琛回来时一身的温爱,倚着门框微笑。季绍庭最爱看他笑,如果不知道真相,他想自己这一晚可能真会就此沉沦,不得复生。 但他没有,他只觉由里到外都是冷冽的清醒,冷冽到他甚至可以旁观自己做戏。他察觉自己在笑,浅薄到只停在皮肉上的笑意:“回来了?” “嗯,”黎琛走过来,坐上床沿,“回来了,” 他想摸一摸季绍庭的脸,又记起自己的手冷,还捎着外头的寒气,终于只是站起身,说:“我先去洗个澡。” 夜时黎琛果然来索求拥抱。 在暖融融的绒被之下,他的拥抱与以往每次都一式一样,毫不克制,火一样团上来。亲吻亦然,凶恶又痴迷,将他裹缠至窒息的边缘。 “他可是个很重欲的人。” 季绍庭避着黎琛喊不行了,心说对啊,黎琛就是个需求很大的男人,才能制造出这种热烈的肢体接触。 今晚如果不是自己临时起意要去送夜宵,恐怕黎琛现在又抱又亲的,就是另一个人了。 实则季绍庭也清楚黎琛和那个男生之间,只是单纯的纾解关系。黎琛毕竟这么久没有发泄了,自己又不行,他出去找人无可厚非。就是无可厚非,他们又不是真的夫妻……可是、可是…… 可他还是感受到了那种被背叛的恶心,以及疼痛,心上像缺了一块肉。 “够了。”季绍庭喘着气,眼泪淌了满脸,但在一团黝黯里黎琛毫不知情,他只是继续追着季绍庭的嘴唇,说:“不够。” “真的够了,”季绍庭挡开黎琛的脸,“我们睡吧,好不好?你今天工作这么久也累了。” “不累,”黎琛哑着声音,“庭庭、庭庭……” 他一把捉住季绍庭的手指逐根吻过,激动到颤抖,“今天是你第一次……第一次做我的妻子。” 这样不可理喻的爱意压下来,季绍庭根本找不到出路。 黎琛将季绍庭的手放在耳鬓厮磨,一字一字低声咬得很重,如同宣判某种徒刑: “真正的妻子。” 第22章 “是我生日。” 他们有了虚假的和解,至少对黎琛而言,前嫌已被一笔勾销。 日子按照往常的节奏进行下去,睡前季绍庭任由黎琛搂抱。他手里拿着叠圣诞卡,是上次圣诞派对时莎莉帮忙转递的,黎琛今晚不知为何突然说要看。 在感知到季绍庭的爱意以后,他的掌控欲越来越得寸进尺,有关季绍庭的一切他都要知道,即便是小孩子写给他的贺卡,里面也寄存了一部分他未知的季绍庭。 其实都漂亮,但一定要说的话,Harria的圣诞卡是最漂亮的。 季绍庭对着灯光来回晃动卡片,看墨蓝色的天空里装满了星辰的碎屑,心想她还往水彩里加了闪粉,这心思未免太精细。 打开媲美艺术品的画作卡片,里头是一行行工整的英语草书,以亲爱的乔纳斯开首,以一句PS结尾:你还记得我们的约定吗? “当然记得。”季绍庭被关久了,已经有了自言自语的习惯。 他答应过她,要去她的毕业典礼。 这一点黎琛也是知道的,读到这一段时不觉微笑,搂着季绍庭的肩膀说:“一起去。” 季绍庭嘴上不置可否,了解他的人都知道这实则就是不愿意的意思,但黎琛没有细想。他三十有三才第一次恋爱,整个人都陷入了迷醉状态之中,最细的一丝神经都钝了。 “你会回信吗?”他又问。 季绍庭说会,他的习惯是回农历新年的贺卡,很浓的民族色彩。黎琛的手从他肩膀滑下去,滑到他的腰间,一并将他拽入绒被之中,“写完以后给我看,”他撒着娇说,“我还没见过你写英文字。” 中文字也没有,季绍庭想,他现在除了家务还能做什么?哪里有拿笔的机会。 “庭庭。” “嗯?” 黎琛再过了一会儿,才接了下句,带着羞赧:“我也想要。” “要什么?”季绍庭伸手按了灯。 “贺卡。” “新年贺卡?” “不是,别的贺卡。” 季绍庭想是什么别的,一边任由黎琛将他翻来覆去地亲吻,自那夜以后黎琛睡前必然要这样做一番。 他侵占的领域在逐渐扩大,已经从脖颈一带延伸至腰腹,季绍庭很清楚反抗不会有效,只会让他们之间的状态重回半死不生的样子,像从伦敦回来后的那几天一样,所以他没有任何表示,只当自己是具尸体。 只当这也是还债的一部分。 “我知道你记得,”黎琛朝季绍庭耳里呵气,“一定记得。” 季绍庭不知道黎琛到底在说什么,但他直觉如果自己说不记得,将会惹来很大的麻烦。 于是他转移话题,想着这件事可以等之后再慢慢处理。他将一只手陷入黎琛发间,用抚慰的力度轻轻拍动。他知道黎琛最受不住这个。“知道了,早点睡吧,”他柔声道,“最近年末,工作这么忙。” “嗯,晚安庭庭,”他听见黎琛笑,“我等着。” 说来也是巧合,陈沛任教的大学在北边,很近季绍庭的老家。 季绍庭现在同陈沛的情谊,恐怕还要深过黎琛,至少他对陈沛的情感全是正面的。所以当陈沛说起工作以后的安排时,他很不客气地就把亲哥给推了出来:“妈,您要有什么事,直接打我哥电话,他就在那一带工作。” “这多麻烦啊。”陈沛还是习惯性地客套了一句,季绍庭听了着急,立刻回道,“不麻烦!我哥就是您哥——” 餐桌上竟是黎琛先笑出了声,季绍庭咳嗽了两下掩饰尴尬,迅速别开了话题:“我等等就跟我哥说一声,阿琛要是工作时间许可的话,今年不如就回我那过年吧?” 他越说越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呆久一点,陪妈安顿下来。” “我可以,”黎琛看向陈沛,“妈,您觉得呢?” 陈沛还在为季绍庭的口误笑,笑得眼角皱纹游动,“好,”她直点头,“当然好。” 季家的公司的确春风吹又生了,而主事人季临章也越来越忙。季绍庭直到黎琛洗浴快结束,才收到他的回答说那当然好:“我回头跟爸妈说一声,你们打算什么时候过来?现在也近年关,买飞机票的话得趁早了。” “黎先生的话,买飞机票倒不是问题,”季绍庭比手指算了算,“二月初吧,哥,你和爸哪天有空接机?陈阿姨也来,有个家里人过来接礼貌点,还有家里房间也得先安排好。” 然后他听见浴室门锁开合,黎琛向后拨着头发走出来,声气带着洗浴后的慵懒与舒畅:“和谁打电话?” “我哥。”季绍庭往旁挪出温暖被窝,黎琛自然而然地躺进季绍庭的热度之中,搂过他,但并没有与他家人沟通的打算,连句问好似乎也不打算给出。 季绍庭看了他一眼,将话题继续下去:“看好日期了吗?” “爸不爱说话,这些事我去就好了,”季绍庭听见季临章按键盘的声音,“我看了下,二号上午有趟直航,我下午也刚好有空,就这天怎么样?二月二号。” “二月二号吗?我问问,”季绍庭将手机微微拉开距离,转头看向黎琛,“会不会太早?公司事情多吗?” 黎琛没有说话。 季绍庭察觉黎琛的眼神不太对劲,第一个念头是这人发疯原来不需要契机,他心下条件反射地发起抖来,掂着声量喊:“阿琛?” 过了两三秒黎琛才开口,声音是沙哑的,内容也只是一句重复:“二月二号。” “嗯、嗯……”季绍庭不知哪里犯了错,小心翼翼地将信息补全,“这天搭飞机过去我家,我哥查了,上午有直航。” 黎琛还是一声不吭,通话那端的季临章也闻嗅到了不详的气息,连喊了两声“庭庭”,问没事吧。季绍庭嘴上应没事没事,一边眼角偷扫黎琛,一边迅速地了结了通话:“哥,我跟黎先生再商量一下,你早点休息,回聊。” 这下房间里确实地只剩下了他们两个,空气更形僵凝。 “阿琛……”季绍庭整副姿态都是讨好的意思,放软腰肢又握住了黎琛扣在他腰间的手,各个字都温声温气,“怎么了?我哪里做错了?” “那天你想怎么安排?”他听见黎琛缓缓问。 这才是真的送命题,在这种气氛之中,季绍庭哪怕答错一个字都是噩梦的开始。黎琛的心情幻变叵测,季绍庭只得尽全力拿出最完满的安排:“上午搭飞机,下午两三点大概就到了,先回我家休息会儿,晚上再出去吃个洗尘饭。你要是想,吃完饭我再带你四处走走。” “就这样吗?” 季绍庭硬着头皮:“第一天舟车劳顿,不想你太辛苦。等第二天我开车带你去景区,你想泡温泉吗?我们那里——啊!” 黎琛猛地将季绍庭翻倒在床,双手撑在他脸侧,脸上有了阴郁的戾气:“你竟然忘记了。” 季绍庭呆呆地看着黎琛:“忘记了……?” 黎琛盯着他。其实爱到深处都会有一点仇恨的意思,但这一点仇恨在黎琛的瞳孔里无限扩大。他盯着季绍庭,要用眼神将他千刀万剐似的盯着他。 季绍庭连抖了两声对不起,置身极端的危险之中,天生的脾性又出来了,所有反应都迟钝,所有思路都卡顿,越是想要记起就越是记不起:他到底忘记了什么? 黎琛手臂一松,忽然塌下,埋首在季绍庭的脖颈处。 季绍庭好像听到了一声野兽的呜咽,极微细,从耳边一掠而过,来不及捕捉。而后就是一阵尖锐的剧痛,黎琛一口咬住了他的脖子:“二月二号。” 接着是咬牙切齿的四个字:“是我生日。” 第23章 可方式却又错得离谱至极 啊对,黎琛的生日,自己明明背过的。 黎琛是真用了狠劲在咬,他就是字面意义上的不善言辞,爱一个人恨一个人,都非得用炽热的肢体动作表现。 季绍庭给他咬得结结实实,但他不敢反抗,整个脑子满满当当全是罪恶感。 他思忖着黎琛出去找人的那次,也是这样一种感觉吗? ……为什么在这种情形里,自己还能联想起那件事。 原来自己真的很介意,季绍庭想,原来肩上这一口还只是小伤,胸腔里才是真的给黎琛搅和得血淋淋一片。实则他早就知道的不是吗,被黎琛喜欢绝对不是好事,喜欢上黎琛也一样,必然要经受创痛。 “你怎么能忘记?”他听见黎琛恶狠狠的责问。 他也很想问自己为什么会忘记,他在社交方面一直做得很好,每个朋友的生日都记得,甚至会熬夜发零点祝福,可他为什么独独忘记了黎琛的。 分明黎琛是他生命情节里最特殊的一份存在,朋友不是、恋人不是、亲人不是。 唯一的答案,只能是因他不愿意同黎琛再有任何交集。 想断绝所有形式的联系,即便微小至记住他的生日,季绍庭也潜意识地排斥。他不愿意让黎琛这个名字继续盘踞在脑海,霸道地永久侵占一席之地。 可他们偏偏又被一份恩情紧紧捆束,季绍庭出于道德压力根本半步无法离开黎琛,即便是在这种境况之中,肩膀不住传来尖锐的疼痛,他却也只能默默忍耐。 这算是家暴吗? 季绍庭不知道他们之间到底算不算有爱情,但他们确有夫妻名分,在神圣的殿堂里得到过世人的见证与祝福,在法律公文里维系着一段名正言顺的婚姻。 也是糟糕至极的婚姻,家暴、婚内强奸、肉体意图出轨。 季绍庭任由黎琛在他肩上咬出重重的一圈印,等他泄够怒火才松开牙齿。 已经到了一年最冷的时候,即便位处靠近赤道的沿海城市也觉冰封雪冻,而他们之间的关系亦然,冻进僵局里,再没有回暖的可能性了,但黎琛却还未意识到季绍庭的一颗心快要死透。 他意识到的是,自己的确咬重了。 黎琛盯着季绍庭肩上狰狞的牙印,眼里有怔愣。 是真咬进季绍庭皮肉里了,红的一圈牙印都要发紫。黎琛心底懊悔至极,可不知为何这懊悔到了嘴上,却只变成轻飘飘的一句:“没有流血。” 然后是一句质问:“你为什么不喊痛?” 这句话在季绍庭听来像是在推卸责任:是因为他不喊痛,才会被黎琛咬成这样。季绍庭又惨又傻地笑了下,说:“没事。” 然后他顿了顿,声音低下去:“反正都是我的错。” 黎琛仿佛听见什么在轰然倒塌,无法再被维系。他不明白为什么季绍庭看起来这么失落,明明真正受重伤的是他黎琛:“你忘记我生日了。” “是,”季绍庭叹了口气,“所以我说,是我的错,对不起。” 当你跟一个人在一起,说对不起竟然成为了常态,成为了日常用语,这种关系还算是健康的吗? 虽然他跟黎琛的往来从来都是畸形的,从相遇开始,就无法用正常的关系去解读。 他想自己该再安抚一下黎琛,问他自己能做些什么来弥补来赔罪,但是他好累,跟黎琛接触的每一秒他都好累,他甚至不想再看多他一眼,可是黎琛连名带姓地喊他:“季绍庭。” 他说:“你看我。” 黎琛开了暖片,但这夜晚还是冷进了季绍庭的形骸深处。 冷成这样却又不下雪。下雪多好,一世界白茫茫,枯败的盛放的好的坏的都埋在厚重的雪层之下,什么都遮掩,什么都遁形。 季绍庭重新对上黎琛的眼睛。 黎琛眉宇间的怒意已因着愧疚而消退大半,剩下了的大部分是严肃。他听见他宣读了一个日期,字字确凿又掷地有声,仿佛早已镌刻进脑海深处:“四月二十五号。” 是季绍庭的生日。 是有爱的,季绍庭比谁都清楚黎琛对他确实有几分真感情,只是这种感情跟他们的婚姻一样糟糕至极,季绍庭不想要。 他看着黎琛,从眉尾开始,到他眉间因为常皱眉而出现的一条浅淡又利落的折痕,再到他的眼睛、鼻子、嘴唇、须根,以及须根底下一片青黝的肌肤。 明明是对的人,可方式却又错得离谱至极。 季绍庭眼里忽然有了泪光。他告诉自己这纯粹是因为肩膀的疼痛,没有别的意思,没有。他也是这样告诉慌乱地质问着“你哭什么”的黎琛的,因为疼,没有别的意思。 黎琛手忙脚乱地退出了这场纠缠,下床翻找出消毒药水,回来给季绍庭上药。 热辣的药水刺激得季绍庭忍不住倒吸凉气,黎琛盯着季绍庭眼角的泪珠,已经忘记了自己为什么会那么愤怒。 他想自己可真没用,明明受了天大的委屈,可只要季绍庭一掉眼泪,就可以原谅他的所有过错。 他一道小心翼翼地吹着季绍庭的伤口,一道低声叮嘱:“不要再忘记了。” “我知道了,”季绍庭回答,“对不起。” 两人一时间都没了话,空气静了一段,季绍庭才再开口问:“那么二月二号,想怎么过?” 这桩事似乎就是这种出路了,双方都受伤,和局退场,看似有结果实则不了了之。 黎琛站起身,将用过的棉签扔进垃圾桶,背对着季绍庭说:“都可以。” 他实际想说的是,只要季绍庭能陪着他,两个人一起做什么都可以。多奢华的庆祝他没见过?他并不向往,他最憧憬的只有来自季绍庭的温情。 “你想要贺卡,不是吗?”季绍庭拉好衣领,又恢复了往日温温和和的样子,“我会给你写。” 他也清楚黎琛要的东西一直都很简单,他的感情就跟小孩子一样,爱憎分明到极致,过生日还要收贺卡。 正是因为清楚,所以一字一字都能说到黎琛的心上:“那天我们就普普通通地过吧,看场电影,吃个饭,再逛逛街。” 季绍庭看见黎琛转回了身,就摆出一张笑模样,弯起眉眼,里头有柔光流动。 以前他是跟黎琛一起做戏,现在他是对着黎琛做戏。 “好,”黎琛的声音有些哑,“看场电影、逛街、挑几件衣服,回家以后切个蛋糕。” 然后在摇曳的烛火之中,许下永远在一起的愿望。 第24章 眉尾痣 季绍庭给黎琛的生日贺卡,是从一张白卡纸开始全手工制成的,剪裁得很精细,打开以后还有件立体蛋糕跳出,上头插着好几根字母蜡烛,拼成黎琛的姓名。 会这样煞费苦心地学做立体折叠贺卡,一是因为季绍庭很有时间,二是因为他不知道该给黎琛写什么内容。 往日随手拈来的贺卡感言、那些每逢节日生辰才适合倾吐的真心话,到了黎琛这里一句都不剩。季绍庭只得以巧妙的手工填满空间,在绚烂的花纸缝隙里,以简单的三行字打发了黎琛:阿琛,生日快乐,每天醒来都开心。 而黎琛又的确给这精细的表象愚弄,没有细查季绍庭的敷衍与躲避,嘴角笑意甜得能入糖,叫季绍庭心中惴惴然。 他吻过季绍庭的嘴角,而后就回房将贺卡收入了保险箱,与结婚证放在一起。 电影挑了一套合家欢寻宝喜剧。黎琛其实品不出什么趣意,但他喜欢电影院里那独特的氛围。荧幕的光与黝黯的影相洇交融。 他侧头去看季绍庭。他正目不转睛地与电影角色共情,绰约的光色涂抹着他起伏有致的侧脸线条,而左眉眉尾那一粒赭红色的痣,就是鲜明的独属于他的符号。 黎琛一时情难自禁,回过神来已于季绍庭眉尾痣啄下一吻。 季绍庭诧异地转过头来,黎琛只慌张了两秒就醒觉何必,这是他名正言顺娶进门的妻子,他想对他做什么都正当。 他们买的是情侣座,座位之间没有手柄。黎琛大大方方地牵住了季绍庭的手,强硬地嵌入他指间,与他十指紧扣。 季绍庭没有反抗,也没有依从,他只是任由黎琛牵着他的手,没有其他表示。直到电影散场,他才动了两下手指以做提醒:“要走了。” “不能牵着走吗?”黎琛问。 季绍庭轻轻借着笑叹了一口气:“能,如果你想要。” 黎琛的手同他的感情一样,很热,让人经受不住。骨架也大,掌心一合就能将季绍庭的手团进其中,无处挣脱。 走出影院以后季绍庭随口问了句电影怎么样,将那突如其来的一吻就此揭过不再提。 黎琛回答时神色多了几分严肃,评语是毫不客气的八个字:“情节老套,节奏拖沓。” 季绍庭登时一乱,下意识脱口而出:“对不起。” 因为黎琛一副看什么都无所谓的样子,季绍庭就随手选了场时间最合适的爆米花电影,没想黎琛会这样不满意。 所有关系都是双向的,季绍庭习惯了有事无事先道歉,而黎琛也习惯了季绍庭的道歉。黎琛似乎将这种小心翼翼,当成是季绍庭性格的一部分接受了,是故他并没有理会那句对不起,而是反问季绍庭:“你觉得好看吗?” 季绍庭老实点头:“我觉得大团圆那幕挺动人的。” “是你太容易共情了。”黎琛一语道破真相。 在这一瞬间,季绍庭确实感觉黎琛在某些方面比他更了解自己。 黎琛说他的情感太丰沛,多虚假的喜怒哀乐都能为之牵动心弦。季绍庭应着是吗,心想好像还真的是。 所以与黎琛的这一场假戏,他做着做着竟然就动了心,把自己都赔了进去。 通常以一场电影开始约会是最合适的,能为接下来的时间制造讨论的材料。但既然黎琛对这套电影的评价这么负面,季绍庭也就不好再拿故事情节做谈资。 幸而接下来的节目是逛街,橱窗里的展示品都是鲜活的话题。途经口红专柜时季绍庭对着一排排的小金管直笑,问黎琛能不能分辨出各个颜色的区别。 黎琛这人不太经逗,还真停下来细细辨别。 他一专心起来气场也随之改变,对着一排口红来回斟酌,好像正坐在他位处最高层的办公室里拣选投资项目。柜姐都犹豫着该不该近前来。 季绍庭觉得这气氛不太对劲,刚想告诉黎琛不必较真,那不过是句玩笑话,就猝不及防地对上黎琛突然转回来的深邃目光。 “那些颜色看不出分别,”他的指间碰上季绍庭的眉尾痣,语气认真又执拗,“可这个颜色我认得。” 季绍庭一怔。 黎琛专注的目光正将他烤炙,叫一颗冻进寒冰里的心又寻到了几分热度,又识地跳动了。 季绍庭不禁唾弃自己几时变得这样容易心动,黎琛随意一句话就能将他撩到。他迅速掐灭胸膛里那团小小的火焰,礼貌又疏离道:“谢谢,我很荣幸。” “我真的认得,”黎琛又重复一遍,而眼神愈发笃定,“永远都认得。” 黎琛本来并不相信缘分与命运这些玄乎的说法,可是在遇到季绍庭以后,他就开始相信命中注定了。 为什么以前从未想将一个人留在身边,为什么偏偏是这一个叫他无论如何不能放手。 季绍庭的这颗眉尾痣生得这样惹人注目,黎琛见他第一眼就留意到了。这是因为它本身就是一种印记,叫黎琛能一眼认出这就是他的命中注定的印记。 可这样炽热的情意只叫季绍庭手足无措。 季绍庭漫应着别开了话头,说起另一边橱窗里的无头模特:“阿琛你看那里,怪恐怖的。” 黎琛再是愚钝也察觉到了季绍庭的回避,换做他人可能会就此将事情带过,毕竟世上什么都急得,就是感情急不得,尤其季绍庭这种慢性子,得给他喘息的时间。 但黎琛显然不会这样善解人意,季绍庭越退他越是要进:“你听见了吗?”他咄咄逼人:”你不相信我吗?“ 季绍庭不想在大庭广众之下与黎琛起口角,即便是这种微小的口角。 于是他昧着心意安抚道:“我相信你,当然相信你,你是我丈夫,不是吗?” 黎琛眼底有了笑意,摩挲着季绍庭戴在无名指里的婚戒,将语意重复了一遍:“对,我是你丈夫。” “去看看其他店吧,”季绍庭想快些将黎琛带走,“停在这里,别人以为我们要买口红。” 黎琛瞄着季绍庭天然的唇色,心想的确不用买口红,给他狠亲几口就红了。 他拉起季绍庭的左手,说:“那我们去买衣服。” 季绍庭怀疑黎琛有购物癖,尤其是在衣物这一方面。 因为接触过孟加拉的童工,季绍庭其实相当反感快速时装,但黎琛的兴致过于高昂,即便季绍庭一再说够了够了,他也没有停下来的打算。 季绍庭对着他又不敢凶,只得由着他看中一件买一件。 他从未同黎琛真正交流过,自然也不明白他执着的根由:衣物在黎琛眼里是最亲近一个人的实物,送赠衣物就是另一种形式的拥抱。 黎琛虽然非常愿意一天二十四小时都与季绍庭在一起,可他到底还是要工作。他不在季绍庭身边的时候,就由他为季绍庭买的衣服来替他完成拥抱。 想得这样浪漫了,就忽略了实质性的问题:季绍庭没法出门,根本不需要这么多衣服来替换。 第25章 “对不起。” 他们从商场出来的时候下了场雨。 两人都没带伞,而黎琛座驾所在的停车场还隔着一段距离。雨是在他们走到一半时倏而降至的,两人只得急忙忙地寻了处檐角避雨。 冬天的太阳短命,下午四五点的光景,人间已经大暗。路灯提早亮起,橙黄色的一道道光柱,其间肉眼可见绒毛状的细雨。 冬天下雨不常见,一下天就更冷,一阵风吹过,更要冻进骨髓里。 季绍庭畏寒,这黎琛一向是知道的,立刻就解了风衣纽扣,将季绍庭收进了怀里。 黎琛比季绍庭生得高,又常运动,一身都是结实的肉。季绍庭贴在他胸口,只觉黎琛连心跳都比他铿锵有力。 季绍庭就想自己这一年果然什么都没做,连身体机能都退化了。 黎琛温热的声音落下来,问他这样暖点吗。季绍庭点点头,说谢谢。 继而就是一段静谧。多得这沙沙雨声,这段静谧很舒适,至少季绍庭的社交本能没有驱使他找些话来打破沉默。 他们等在商业街的一角。不算宽敞的街道里有路人张开了伞,没有伞的则匆匆寻觅避雨处。铅灰色的天雾沉沉地压下来,被雨沾湿后的柏油路在路灯下闪闪发光。 檐角投下一处阴影将他们藏匿其间。季绍庭偷偷抬头看了眼黎琛,发现他正闭着眼,密而长的睫毛合拢一起,而嘴角有着浅淡的笑意。 季绍庭的心尖蓦然一阵酥麻,随之又无端有些惧怕与期待,他说不清这到底是什么感觉。原来五味杂陈是这样一回事。 他们在同一件风衣之下互相汲取热度,这件事单从字面来看就已温柔至极。 黎琛很少对他温柔,而一旦他放软姿态,季绍庭此前努力筑起的心防就会开裂起隙。 就好像从伦敦回来以后,无论他多委屈,一见着黎琛桌面那张婚照,心也照样融成一片。 黎琛说得对,他本来就是个容易共情、容易被感动的生物,何况是在这白昼与夜晚两相交接的暗色里。在暗色之中万物隐匿又遁形,太轻易就有莫名其妙的情愫滋生出来,所以酒吧的光影才格外昏沉暧昧,以促成男男女女。 季绍庭一再叮嘱自己冷静冷静,不能让一切皆全前功尽弃。只要对黎琛没有期望,他就不会再被伤害。 可偏偏在这时黎琛低柔地喊了声:“庭庭。” 季绍庭面子里子都讨喜,谁见了都愿与他热络,不一会儿就庭庭庭庭地喊上。是故他自小到大听过无数声庭庭了,可只有来自黎琛的呼唤最特别,一字一字都有独属于他的固执,固执到偏执。 季绍庭当然怕,可一边怕一边却又无法抗拒。他回答他:“我在。” 他感觉黎琛收紧了搂在他腰间的手臂。 又来了,季绍庭想,这种强烈到粗暴的表达爱意的方式。 “你其实知道我心意的,”黎琛附在他耳边,用急需证明的渴求语气问,“对吗?” 等同告白。 也对,这气氛天时地利人和,黎琛不会放过的。季绍庭很想转移话题,但他已经吃过一次教训,知道转移话题只会叫黎琛变得更加咄咄逼人,毕竟黎琛从来都不考虑他的感受,更不会给他时间捋顺胸膛里那纷乱的心路。 季绍庭难以自持地叹了口气,而黎琛紧张得连一声叹息都容不下:“你为什么要叹气?” “只是在想事。”季绍庭觉得这情况越来越难处理了。 “想什么?”黎琛不住追问,“你难道还不明白我对你的感情吗?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做黎太太的,只有你,庭庭,我只要你。” 所以黎琛以为做黎太太是至高无上的光荣对吗?可他季绍庭根本就不想要啊。 这雨一时半刻没有要消歇的意思,季绍庭无路可逃。黎琛又命令他看他,他只得抬头对上他的眼睛。这人连眼睛都在逼迫他给答案,眉宇间有几分戾气。 季绍庭可以百分百地肯定,如果自己坦诚说出上面那句真心话,黎琛真的会当场发疯。 “你为什么不出声?” 因为不愿意回应你这种自以为是的爱情啊。 “庭庭,你明白的,对吗?” 简直是要把他逼进绝路。 “庭庭,说话,”黎琛的笑容已经消失了,因为季绍庭的沉默,因为心虚与害怕,他变得格外具有攻击性,连语气都重了,“我叫你说话!” “我明白!” 季绍庭终于忍无可忍:“可是你非得要性吗!” 他胸膛里乱七八糟的一团,最清晰的就只有这一件事:他觉得黎琛旺盛的性欲很恶心。 季绍庭一向清心寡欲,但他也理解黎琛的需求,要纾解是无可厚非的,可他为什么不能用些寻常的方法。 黎琛静了有半分钟才再开口:“你果然介意英国那一晚。” 不止英国那一晚,季绍庭心说,还有之后你意图出轨而未遂的那一晚。 “非得要性吗?”黎琛将季绍庭的质问缓慢地重复一遍,季绍庭听着就已经后悔将心底话说出口了。他跟黎琛根本沟通不来,说真话又有什么用:“没事了阿琛,忘了我说什么——” “你既然明白我的心意,”黎琛将季绍庭的话拦在了半截,“那么也就该清楚,我想和你做那些事才是正常的。” 季绍庭没办法不生厌:又是这种理所当然的语气。 黎琛继续着他不容怀疑的发言:“我想上你,是因为你很有吸引力,这难道不是好事吗?我对你毫无欲望你才该担心。” 看,他早就说过了,他跟黎琛根本沟通不来,又为什么要对着他讲真话。 于是季绍庭摆出一副知错的模样,说他明白了。黎琛回他明白就好:“有不开心的事就得讲出来,一直藏在心里,我都不知道,也就没办法跟你说开了。” 原来这事在黎琛而言就算是说开了,用这满是教书语气的三言两语。他自以为开导了季绍庭,却没有发现季绍庭的敷衍。季绍庭不知为何竟然想笑。 “以后都会告诉你的,”季绍庭现在说假话已经可以面不改色,在黎琛身边他成为了一个很糟糕的人,“现在得赶快想办法回家,妈等着呢,还得切蛋糕——啊阿琛你看,你觉没觉得雨小了?” 季绍庭这是胡说八道,雨势并未减弱分毫,但他实在不愿意再同黎琛这样磨耗下去了。回家以后有个陈阿姨在,季绍庭反而更轻松。 黎琛朝外张望了两眼,说:“现在天气冷,一淋雨就着凉,我们等一会儿再过去。等一会儿雨就停了,你才开始在南边生活,这种阵雨很快就结束了。” 季绍庭就静静地等待,只觉一辈子的雨都没这一场漫长。 黎琛想的却正正与他相反。他自后揽住季绍庭,亲吻着他耳畔低语:“而且,雨不停也很好。” 这一场雨不是雨,是梦境,将人罩进氤氲的白雾里。 黎琛很满意这出乎意料的天气变化,给他制造了绝佳的机会与季绍庭坦白心意,再打消季绍庭的顾虑。他贴着季绍庭的耳廓,一声庭庭唤得气多声少全是缠绵爱意:“如果你觉得自己还没准备好,我答应你,我们可以慢慢来。” 季绍庭的第一反应是:说谎。 黎琛如果真的愿意同他慢慢来,方先就不会那样急不可待地逼问他答案,现下也不会一再追问:“好不好?” 季绍庭望进雨帘深处,高高低低的建筑低垂在逐渐深沉的夜色边沿。 “好不好?庭庭,好不好?” 季绍庭早已学乖,假笑着回了声:“好。” 雨的确再等一会儿就停了,季绍庭刚想走出这晦暗的檐角,又被黎琛拉住。 他回过头来,发现黎琛的面色同往日有些分别,到底有什么区别,季绍庭却又说不上来。他听见黎琛说:“还有最后一句话要讲。” 季绍庭等在原地,客客气气道:“那么请讲。” 黎琛收回手,垂在身体两侧,整个人都正经起来。季绍庭不禁暗想这架势,是有什么重中之重的圣旨要宣布。 不是什么圣旨,黎琛甚至低了音量,话里有种极不自然的别扭:“英国那一晚,是我缺乏自制力,没有考虑你是第一次,把你吓坏了。庭庭——” 季绍庭瞪大了眼睛,眼见黎琛做了个深呼吸,唇瓣开合,说了三个季绍庭这一辈子都没奢想听到的字: “对不起。” 第26章 “没可能的。” 季绍庭的血液一霎凝滞在了脉管里,四肢连同头脑都变得僵硬又滞重。 黎琛问他怎么了,他张了张嘴,竟也会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黎琛不由地皱了眉,恢复了往常的语气:“需要这么惊讶吗?” 这才是正常的黎琛。 这段爱情注定往坟墓行进,不该因这简单的三个字而起死回生。黎琛这是作弊,他不能在伤了他这么多次以后,再给出这样明亮的希望,骗自己他还是可以爱的。 季绍庭定住了无措的心,做了个深呼吸,说没事,回家吧。 雨后第二天的晨空尤其澄澈,季绍庭的老家也正好停了雪,他们乘坐的飞机降落得很顺利,出了闸门就见一身正装的季临章,季绍庭自那句“对不起”开始,就一直紧绷着的心终于得以放松。 他自小是由哥哥看着长大的,在他身边他就会很有安全感。黎琛那忽明忽暗的状态所带给季绍庭的不安,季绍庭都可以暂时不去理会。 他几乎就要扑进季临章怀里,脚才快了两步就给理智拽回,乖乖地跟在黎琛身边。 季临章现在正处于事业上升期,即便他永远是他最可靠的后盾,他也不能给他添太多烦心事。 如果自己还像往常每次久别重逢时一样,跟他哥来个熊抱,黎琛的面色一定会比锅底还黑,叫他哥难做。 虽然季绍庭很清楚,他哥早就察觉他们之间的关系出问题了。 所以在开车将他们送回季宅以后,季临章就拉住了季绍庭低声道:“现在不方便说话,我等等要见个客户,晚上你找个借口来我房间。” 回到真正的家以后季绍庭逐渐活了过来,往昔的俏皮也重新出现:“好的季老板,没问题季老板,正骨按摩一百元起,别的有另外的价钱。” “……黎先生看过来了。” 季绍庭倏地稍息立正,而后才发觉季临章是在说笑,黎琛还在同他母亲说话,尚未分出心神留意他这边。他不由恼怒地直呼其名:“季临章!” 但他只是叹气:“你果然很怕他。” 他拍了拍季绍庭的肩膀,以兄长的口吻道:“晚上记得过来。” 季宅也是幢别墅,只是规格不及黎琛家奢华。房间早已安排好,陈沛单独住一间客房,而黎琛与季绍庭同住季绍庭以前的房间。 季母表现得相当热络,对黎琛的态度尤其殷勤,端茶奉水频频慰劳舟车劳顿辛苦、好好休息、把这里当做自己家、千万别客气云云。黎琛受惯奉承,不觉有什么问题,倒是在旁的季绍庭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终于忍不住拉着母亲说好了好了,这一早上风尘仆仆,先让黎先生去洗个澡吧。 季绍庭的房间不算宽敞,因为房间主人常年不在家,已经没有了人气。一张床一面衣柜一张书桌,从墙壁到地板都干干净净,没有多余藻饰。 玻璃门外是处小阳台,本来养的花花草草都已移至别处。黎琛一眼望出去,只觉阳台光秃秃空荡荡,庭院里的枯枝嵌满了大半边天。 季绍庭调好了水温,让黎琛先去洗浴,他则摊开了行李箱准备收拾。 冬天出门是最麻烦的,因为冬衣太占位置,得再额外提些大包小包。衣柜已经清过了,季绍庭将黎琛常穿的一件风衣挂起,出于习惯顺手拍了拍并不存在的灰尘。 他再不喜欢黎琛都好,都得承认黎琛的衣品确实到位,晓得自己骨架子开阔,穿长风衣最呈线条。是故他的脸虽然不算出挑的帅气,但他总能将自身的整体气氛搭配得蛊惑人心。 季绍庭无可避免地回想起了昨日那场雨。 黎琛也是穿的长风衣,排扣一开就将自己收进了怀中,与他共享同一件风衣的热度。 季绍庭回过神来,用力摇了摇头,意图将昨晚的事甩出脑海,然后他的目光突然与书架上的一本年册相撞。 是他为之工作的非政府组织的宣传年册,一瞬间无数感慨涌上季绍庭的心头。他伸手取下翻阅,才两页就看见了以前的自己。 没有正面,只是一道背影,正对着一座地下室的铁栏。 季绍庭对这个案的印象相当深刻,一对夫妻生而不养将女儿关进地下室十三年。季绍庭至今忘不了第一次见那女孩时她的眼神,空得只剩两个窟窿。 他合上年册不敢再看,清楚自己只会越看越无力。 黎琛洗完澡出来时季母也正好煮了芋圆红豆汤。季绍庭喜欢甜食,因为他母亲很会做甜食,倒是他忘记同她交代黎琛的嘴挑得很,对甜的感觉有个度,过了就嫌腻味。 他在门边接过了母亲的甜品。他母亲长得矮胖,约莫只一米五左右,季绍庭比她高出足足一个头,低头对她笑得很甜,都有了撒娇意味:“怎么是红豆汤啊,我要红豆面包。我多久回来一次,怎么不做红豆面包给我?” 他母亲也笑:“你这孩子,急什么,我想你到家才做嘛,面包得刚出炉才好吃。” 一旁的黎琛擦着头发,心想这一趟果然没来错,来了才看得到这样生动可爱的季绍庭。 然后他又难免不悦,季绍庭从未这样与他撒娇过。 他只得自我开解这是因为身份,任谁对着母亲都会变成一个小孩子。 “叫黎先生趁热赶紧吃。”季母眉飞色舞,笑得褶子都出来了。季绍庭给这兴妖作怪的笑容弄得浑身不得劲,他自后搭上母亲的肩膀,漫应道:“是是是,您快去做红豆面包吧,防着点我哥,别给他抢了。” “防什么防,你哥出门做事去了,都是你的。” “那可太好了,”季绍庭催得更急,“我要吃我要吃,快救救孩子吧。” 送走母亲以后季绍庭对着笑意盈盈的黎琛,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尬笑着解释他母亲比较热情。 “热情好,”黎琛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看来我挺讨我丈母娘喜欢的。” 何止,季绍庭心里揣了面明镜,他太了解他的母亲了。她很愿意小儿子找个男性伴侣,能护着他宠着他永远爱着他,黎琛在她眼里简直是最完美人选。 所以夜时他趁黎琛处理工作,溜到他哥房间以后,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你快跟她解释清楚没可能。” 季临章从办公桌前转回身,用了两秒理解季绍庭所指的她是谁:“你说妈?” “还能是谁,这样盼着我跟黎先生戏假情真,”季绍庭倚着门,整张面孔都是疲惫,“你跟妈好好说说,没可能的。我告诉过你了,黎先生是我连朋友都不想交的类型。” 如果让后来知道黎琛一直在门外的季绍庭重新来过,他一定不会坦诚地说出这番话。 不想伤害黎琛是一部分,不想被伤害也是一部分。那时不知情的他对将要发生的事毫无预感,不晓得这一句话将会是一场极其尖锐的矛盾的导火线,是一场真正冲突的开端。 第27章 丑角 将时间往回拨至三分钟之前,季绍庭笑着说不打扰黎琛工作了,他下楼找点吃的。 黎琛坐在书桌前,闻言就拉过季绍庭的手,问:“从下午到现在吃了多少甜品了?怎么一回到家就变得这么贪吃。” “我妈的手艺好啊!”这句倒是季绍庭的真心话,“你不爱吃甜的,当然欣赏不来了。” 回到娘家的季绍庭活泼很多,叫黎琛喜欢得要命。他忍不住亲了口季绍庭的手背,让他快去:“吃完就回来刷牙,不许再吃了,你今天摄入的糖分严重超标。” 这番甜腻的话简直叫季绍庭的心分成了两半,一半是获得宠爱的那种心醉神迷,一半又是种难以言喻的恶心。季绍庭努力奈住不适,匆忙地应知道,就疾步离开了房间。 黎琛没有想太多,只当他是心急吃东西。 等门关上后他又后知后觉季绍庭只穿了件薄薄的单衣。他满心宠溺地想这人怎么馋得都忘了怕冷,取过大衣就跟出了走廊。 却见季绍庭的脚步并不往楼梯的方向,而是转去了另一头。 黎琛直觉有端倪,等季绍庭消失在门边,他才记起他去的是他哥的房间。 说来黎琛也承认自己神经过敏,但他的确对季临章有敌意,属于情敌的那种敌意。 或许是因初见就生了误会,或许是因那次在车里的谈话。季临章说他自幼照顾着季绍庭长大,话里行间都是对季绍庭的了解,黎琛根本没办法不去嫉妒。 他对季临章的好感度实在不高,所以目睹这种情形,第一反应是警惕。 他静步跟到了季临章的房间门口,本来是想敲开门直接问季绍庭,这么晚还找他哥有什么事,先听里头传出了季绍庭的声音: “这样盼着我跟黎先生戏假情真。你跟妈好好说说,没可能的。” 黎琛一怔,腮上绷出青筋来。 这句话如何咂摸都是坏意思,他突然不敢细想,一秒钟也被拉拽得无限长。 而在这无限结束以后,他听见季绍庭继续为他阐明语意:“我告诉过你了,黎先生是我连朋友都不想交的类型。” 黎琛耳根嗡的一声,铸在了原地。 里头的对话尚未终止,季临章说他明白,又以家人间才会有的那种掺杂着责骂与宠爱的语气,问季绍庭怎么只穿一件睡衣到处走:“冷不死你。” 季绍庭说:“我急着出来啊,跟他在一起真不舒服。” 黎琛这才回想起季绍庭方先的匆忙,原来不是因为馋嘴,而是想要逃跑。 这一场大戏翻天覆地,而他黎琛毋庸置疑是个丑角,暗处观众席里的季家兄弟正对着他指手画脚,黎琛只觉颜面尽失。 要将自己从这境地里解救出来只有两条路,要么就鱼死网破打开门厉声质问,要么就悄然退场当做无事发生。黎琛以为自己会选第一条,但实际他动弹不得。 季绍庭的厌恶是一针最强效的毒剂,猝不及防地扎进了他的脉管,随着血流周游,腐蚀他的五脏六腑,叫他肌骨全无。 他听见季临章让季绍庭先到床上暖着:“我回个邮件,等等有重要的事跟你说。” 季绍庭窸窸窣窣地窝进了被褥中,用他对着黎琛不会有的俏皮问:“季大老板您到底搞什么啊?这么神秘。” 的确神秘,因为接下来的对话黎琛就听不见了,他们压小了音量,倒不是察觉隔墙有耳,只是一种商讨大事时的惯性。 黎琛的小臂上还搭着季绍庭的大衣,空空地站在门前,将来时的路忘得干干净净。 他不记得自己到底是怎么回到房间里的,也不记得季绍庭又是什么时候进了门。“阿琛,”他还是用着这象征着无间亲密的昵称,“文件看完了吗?怎么一直坐着发呆。” 黎琛从座椅里抬起眼睛,对上季绍庭一张花好月好的笑脸:“这回真饱了,我把剩下的红豆面包都吃完了。” 弥天大谎不过如此。 他这样懂做戏,自己又怎能落后,黎琛感觉到了嘴角肌肉的牵扯,那种只停留在皮肉里的笑意:“好吃吗?” 只是在这方面他到底不如季绍庭擅长,三个字尽是怪声怪调。 好在季绍庭没有余力去猜疑黎琛话里的怪腔,他笑着回:“那当然。” 黎琛站起身,贴到季绍庭的跟前,这才发觉他眼眶里微微泛着红,眼角的睫毛贴着眼睑,似乎是哭过。 黎琛心中忽然萌生出一个相当恶劣的愿望,他希望季绍庭是因为他而哭的。 明明跟自己在一起令他极不舒服,日日夜夜都备受煎熬,却因为恩情的桎梏而没法离开。黎琛希望这就是季绍庭哭泣的原因,证明能惹出季绍庭眼泪的只有他一人。没有别人,只有他黎琛。 可这扭曲的幸福很快就消遁,黎琛整颗心全被不甘、嫉妒、委屈、愤怒等等负面情绪填得胀鼓鼓。 季绍庭从来不对自己撒娇,他甚至很少谈论他自己。他是早产儿这件事,黎琛还是在与他家人的饭局里知道的。 不撒娇,更不会哭诉。 黎琛这才醒觉除非受了极大的刺激,否则季绍庭从不会对他流露真情,正如他对他兄长的撒娇与哭诉。 他由始至终所占有的,只是一个乖得像假人的季绍庭,是他的躯壳,而他的灵魂从未与他产生过任何交集。 今晚这一场岂止是颜面的丢失,连心魄都给剜去。季绍庭多懂得做戏,骗得黎琛以为他和他已尽释前嫌,从此可以好过。 一想起季绍庭的那番话便等同上刑。 黎琛躺在床上,是等着天一截一截亮起的。季绍庭睡在他身侧,容颜恬静,附丽着童话般的纯洁。 借着初醒的天光,黎琛曲起指节轻轻抚过季绍庭的侧脸,到了下颌角处又突然钻出一股狠劲,想要掐住这截白皙的脖颈。好像非得如此,非得让季绍庭将他的创痛也经受一遍,他才能卸下心尖的仇恨。 可黎琛同时又清楚,自己一定不舍得。 他从来没想要伤害季绍庭,没想让他为自己哭。 他已经提供给季绍庭他最极限的给予,一无所剩,毫无退路,要么孤独终老要么非他不可,季绍庭到底还有哪里不满意。 天光从厚重的帘幔后透入。黎琛转向天花板,告诉自己横竖就只有一个星期。 他们只在这里停留一个星期,而母亲需要提前回校准备复课,等这星期结束,他们就会重回最简单的二人关系,没有任何第三人的干预。 他会同季绍庭好好谈谈,而后再度冰释前嫌,坍塌的将会得到修补。如果对象是季绍庭,他也不是不可以卑躬屈膝,如同那次道歉。 季绍庭想要什么他都可以给,他有钱有势,还怕有什么会给不起。 季绍庭终究会满意的。 黎琛几乎是在自欺欺人地安慰自己,他们本来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每次拥抱都如同榫卯契合,犄犄角角边边沿沿都妥帖。今晚不过是些小磨小擦,无碍他们的完满结局。 因为他真的爱季绍庭,胜过一切。 第28章 “够了黎琛!” 一个星期客观而言的确不长,只是在察觉真相的黎琛而言,短短一星期也漫长有若一世纪。 回到真正的家以后,季绍庭快乐许多,早早晚晚都有说不完的话,每朝从二楼楼梯奔下时扑棱棱得简直像只小鸟。 黎琛跟在他身后下楼,只觉这份快乐是他的,与自己毫无干系。他连个陪衬人物都不算。 除夕夜季家按传统会在庭院里放烟火,那是黎琛第一次见季绍庭孩子气的一面,拇指将火机打得啪啪响,蹲在地上大喊三二一而后点燃引线。一星火光滋滋地窜进烟花礼盒里,季绍庭高声喊着新年快乐冲回檐下。 他是真的玩疯了,不再受着理智的拘束,顺从着本能反应奔往他最亲近的人。季临章。 绚烂的烟火于半空缓缓舒展开花瓣,只敞亮一瞬就落寞,丝丝缕缕的流星隐遁消逝,没入墨蓝色的空寂天幕。 一道接一道的震耳欲聋,轰隆隆得叫黎琛的一颗心也随之开裂。身旁季家兄弟俩正互相附耳对话,不知说到了什么,季绍庭突然笑得前仰后合。黎琛将这一切默然收进眼睑,藏在身侧的拳头紧攥。 他与季绍庭不过隔了半米距离,却有如隔一座山,大悲与大喜,彼此的心境天差地别。 黎琛心想自己这是怎么了,季绍庭是他明媒正娶回来的妻子,他大可以走过去,将他拽回身边,为什么要像个失败者一样退至角落。 自从撞破季绍庭对他的厌恶,他的底气就全泄光了。 不该是这样的,他明明是很骄傲的一个人,三十才开张,身心都处于巅峰状态,岂能这样畏手畏脚。 黎琛只告诉自己,这是因为他还顾虑着场合。 他这是在给季绍庭面子,不要在他家人跟前将事情闹至无法收场。他们之间的矛盾是他们两个人的事,不需要旁人说三道四评头论足。 于是他也将心事藏起,尽管它鼓荡着昼夜不息。他与季绍庭的角色暂时调转了,季绍庭如今随心而动,而他则戴着面具从早到晚地表演另一个人,一个慷慨的恩主,一个温柔的丈夫。 实际他并不擅长做戏,如果季绍庭有心,只需与黎琛对视三秒,就能查见里头的暗淡。 但季绍庭没有,他难以自持地沉浸在这份难得的舒适与喜悦之中,直至登机回南云的那一天。 而等到季绍庭的笑脸不再盛开了,黎琛反而舒心。 这是一种很尖锐的酸意,细幼如同一根红血丝,爬在心尖上:因为他不好过,所以他也想季绍庭不好过。 他当然爱季绍庭,愿意他分分秒秒都开心,可他也确实存有这种玉石俱焚的心理,这也正是爱情的微妙之处。 或许相爱就是因为彼此相欠债未了,深陷其中者免不得互相折磨,但归根到底还是出于害怕。黎琛害怕季绍庭朝更好的方向去了,留自己一人在原地。 要用很长一段时间黎琛才会醒悟,这种阴暗的心理,其实就是所有问题的始作俑者,是他们关系破裂的罪魁祸首。 他的表象与内里走往了两个极端,他看起来骄傲其实是因为自卑,控制欲强实则是因他控制不了。在压抑的家庭环境之中长大成人,整段童年没有得到过任何正面评价与肯定,千辛万苦做出的成就又给弟弟妹妹抢去邀功。 他的性格有着难以弥补的缺陷,唯有季绍庭才能为他填漏补缺。他想将季绍庭留在身边,因为他知道季绍庭能提供给他最纯正的、最毫无杂质的爱情。 季绍庭绝不会有他那玉石俱焚的阴暗心理,他是违背常理的存在,能百分之百地共享另一个人的感情,一心一意地为你好,为你开心。 他要留住季绍庭疗愈自己的创痛,从他身上汲取赖以生存的养分。 难道真的不知道季绍庭镇日孤身在家会孤独吗?可是他的恐惧超越了一切。 他们提供给对方的感情从来不是平等的,季绍庭的爱情千金不换,天平永远倾向他那一边。这份因为不平等而生的恐惧,从来掩藏在黎琛内心最深处,在潜意识里支配着他的言行举止,而他自己却未能察觉。 他继续将季绍庭囚禁在他的金笼之中。 陈沛已经回了大学工作,偌大的黎宅比往日更空旷。冬季要更难捱一些,因为太阳不够热烈,阳光照射不到的犄角阴暗处游出了坟墓的气味。 季绍庭重新跌进那无所事事的状态里,坐在沙发上看钟面秒针跳动,一秒一秒连缀成大片无用的光阴。 偶尔一阵穿堂风,咿呀乱撞找不到出路。 已经是毋庸置疑的二人世界,再没有所谓的他人,黎琛有的是机会同季绍庭进行他一直想要的“谈谈”,可事实是他过了整整三天都开不了口。 每当他想问季绍庭对他到底有什么不满意,他的潜意识就会自先命令他退却。 他一向畏惧被否定,更畏惧会被季绍庭否定。 季绍庭的那番话一直盘踞在他心头:原来他是季绍庭连朋友都不愿意交的类型。 不是这一场挟恩图报的交易,他跟季绍庭就是两个不相干的人。如果有天季绍庭尽数偿还完了这笔恩债,他一定会头也不回地就此离去。已经有过前车之鉴了,那个伯格不就是这样被季绍庭抛下的。 黎琛想他果真什么都没有,看似将季绍庭控在了掌心,实则这主客次序是调转的,是季绍庭将他牢牢地牵掣住了。 季绍庭对他没有半点真心,而他已经泥足深陷,怎样都无法将自己从这一场闹剧里拔出来了,宁愿做个小丑也要紧抓不放,既可笑又可悲。 过了足足一星期黎琛都没能开篇。 他给自己找的借口是工作忙,年假以后台面堆积累叠了无数文件,还有几场酒局,他匀不出心神处理感情的事。 而且又何必毁坏平静,他们之间的状态已看似松弛下来,还像往常一样,黎琛从繁重的工作之中回到家,用过晚饭,搂着季绍庭睡去。 但也只是看似。 他们的真实关系在这平静的湖面之下暗流涌动,越来越紧绷,直至逼近临界点。 临界点是董事会一年一度的酒局,来的都是大人物,黎琛喝得有些多。季绍庭从司机处接过醉得偏偏倒倒的黎琛时,闻到他满身都是酒精的刺鼻气味。 黎琛虽然并不热衷于社交,但为着工作也参加过几次酒局。季绍庭知道他的酒量一向很好,喝起来也有个度,今晚不知受了什么刺激,竟然会把自己灌醉。 季绍庭搀扶着黎琛回了卧室,将他摊开在床,又蹲下身去脱他的皮鞋。黎琛嘴里含混不清地说着酒话,季绍庭没心思听,他只想黎琛这样明早起来非头疼死不可,不知道家里有没有能缓解宿醉不适的药物。 澡是一定洗不了的,脱掉黎琛的鞋袜以后季绍庭跪上床,打算直接给黎琛换上睡衣。黎琛的眼睛半睁半闭着,像一具无魂的空壳,嘴唇还在翕张,吐着些意义不明的话。 因为离得近,这回季绍庭从那七零八落的音节里拼凑出了他的语意,原来是在喊“庭庭”。 一声痴缠地连着一声,无以名状的疯癫。 他喊“庭庭”,他说:“爱我吧。” 季绍庭的心倏地静止了,空空地冥灭了,连呼吸都偃息着。 过了不知多久,黎琛缓缓睁开了眼,侧转过头,对住了季绍庭里外辨别。 瞳孔吸纳回来的印象逐渐有了景深,季绍庭的脸容从纷杂喧嚣的人事中浮现,益发清晰,连每根睫毛上翘的弧度都识得。 黎琛的胸膛忽然剧烈地起伏起来。 本该消停的酒精重新在血液里奔游,曾被烈酒刮过的喉道又冒出了浓烈的酒气:“你到底有什么不满意?” 就这样问出了口,这半个月来每每触及嘴边却又咽下的话语,就这样冲出了口,如同一场水泼出去,毫无回转余地。 季绍庭一怔,不知黎琛在说什么,倒是那酒气太熏人,叫季绍庭不由地皱了皱眉。 这纯粹是因为酒,没有其他意思,在黎琛眼里却已是天大的罪过了。他现在的心敏感纤细得连他自己都不可置信,他只觉形骸深处一阵扭绞,而后他猛一翻身,将季绍庭压在了身下。 季绍庭给这突如其来的一出吓得够呛:“你做什么!?” “下雨的那个傍晚。”黎琛抛出一个时间节点。 暖白色的卧室水晶灯将光涂抹在黎琛的背部,而他的脸则隐匿在阴影之中,眼中闪灼着骇人的气焰,辛辣的酒气随着他的鼻息扑在季绍庭的脸上。 季绍庭一直不愿意再回想那场阴湿寒冷的雨,并且预感一旦开始回应,就会是另一场精神审讯的开始,于是他推着他的肩膀,尽量放柔了声音,劝道:“阿琛,你醉了,还是赶紧换件衣服休息吧。” 但黎琛自顾自地叙说,并不需要季绍庭的回答:“我以为我们已经和好了,你到底还有哪里不满意?” 哪里不满意?他哪里都不满意啊,看看黎琛这副模样。 “非得要有性吗?“黎琛的述说还在继续,”我那时没明确回答你,现在我告诉你,没错,一定要有,因为是你。庭庭,你不知道我为你忍了多久了。” “今晚我怀里都被塞了多少个人了?可是我一个都没碰,因为不是你。庭庭,不是你就不行。我们认识了快要一年,我都没碰过你,你知道我忍得有多辛苦吗?你为什么还是觉得我没给你时间?” “庭庭,”黎琛的声线低下来,“是你没做过,不知道这种事的滋味,很舒服的……” 而后就是一大段满是油荤的话,一字一字听得季绍庭几乎要反胃。黎琛怪责是他保守又矜持,他说他的技术很好,多少人做了还想要,想再爬上他的床而不可得,季绍庭未免太不开窍—— 听到这里季绍庭终于怒火攻心:“够了黎琛!” 头一次连名带姓地喊了他的名字。 黎琛用力眨了眨眼,涣散的瞳孔渐逐有了对焦。他看见那一晚的恨意再次出现在季绍庭的脸上。 为什么? 为什么凶他,他被他伤得这么深,他都还不舍得凶他,他季绍庭又是哪里来的资格。 “你可不可以、可不可以不要再自以为是了?” 是在质问他吗?什么自以为是?他都把自己放得这么低了。 他问他有什么不满意,打算向他道歉为他改正,他都已经卑微成这样了,竟然被他指责自以为是。 “你以为我想要吗?”季绍庭终于爆发,眼眶都红透,“你不要觉得跟你上床是种光荣行不行?!你都跟那么多人做过了,你不觉得自己脏吗?” 登时意识四溅。 季绍庭终于将真心话说出来了对吗?一瞬间所有的愤怒,所有的不甘,所有的痛苦绝望恐惧,全都奔涌而出。黎琛整张脸暴涨起来,额角的青筋都在突突地跳,他一把掐住了季绍庭的脸颊, “我脏?”黎琛咬牙切齿,“对啊,我就是脏!——那你也跟着我一起脏不就行了?!” 第29章 他想跑 季绍庭早就清楚黎琛给他的承诺是谎言。 什么可以慢慢来,都是假的。肉*的阴暗深渊深不见底。黎琛对他何曾有过半点尊重与体谅,他以拯救者的姿态褫夺他的自由,钳制他、控制他,由头到尾都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 他所谓的交流是单方面的叙述,所谓的道歉是降恩开赦而不是因为知错,所以季绍庭一定要原谅他,不能有不满意。 黎琛用力揪着他的头发,发丝拉扯起头皮,纤纤毫毫都是尖锐的痛觉。他的手腕被紧紧桎梏一起,在他意识到黎琛的企图而想要挣脱的那一刻,黎琛已先他一步用皮带将他捆束。 他被黎琛拖下了床,押在床边跪着。 这姿势同时揭露了黎琛将要羞辱他的方式,季绍庭忽然记起那男学生曾问过:“他是不是也经常叫你给他kou交?” 满口都是腥膻味。 他听见黎琛声气狰狞的威胁:“敢咬你就死定了。” 在这骇人的戾气之下,他根本不能觉察,即便黎琛已怒不可遏,还是存了护着他的心思:在这种混乱的场面之中直接做最后一步,一定会伤到季绍庭。 更深一层,是黎琛并不愿意同季绍庭的第一次是在这种境况里。 每一帧画面都糟糕至极,充斥着责骂、凌辱、不理解。黎琛摆动着腰胯,头一次没有快意。 他们只是在互相折磨,没有一个人享受其中。彼此的面孔都在灼人的烈焰之中跳动,失却真实模样, 这是灾难的现场,季绍庭从未体验过这种濒临死亡的感觉,几次被碾压进咽喉深处时他都以为自己将要窒息而亡。 黎琛压着他的后脑,压制着他的一切,包括他出于本能的呕吐反射。 等他终于出来时季绍庭已经从生理意义上无法反抗了。 那种宛若罹患晚期绝症一样的痛苦席卷了他周身每个细胞,有锥凿样的撕裂感自他喉道下扯,他呆呆地由着黎琛溅他一头一脸。 满鼻都是黎琛的气息,大抵没有比这更具侵入性的举措,逼着他用不该做那事的地方同他做那事。 谁都不曾料想今晚会发展至这种情节,然而事态还是到了这一分秒,狼藉一片,无法收场。 季绍庭的神经全搅作一团,连自己姓甚名谁都忘记。他迷茫地抬头张望,眼里全是泪光,看什么都扭曲变形。 黎琛终于从那疯癫的状态之中恢复了些许神智。他喘着粗气盯着季绍庭,死命地盯着,要把他盯进眼里、心里。 季绍庭涣散的瞳孔终于找到了聚焦,从两圈眼泪光环之中,在记起自己是谁之前、先辨认出了眼前这个人。黎琛。 他一想起这个名字,就不受控制地猛然躬起了脊梁,如同腹中被人捅了一刀般蜷缩起周身肌骨。 黎琛如愿了。季绍庭的前额磕在瓷砖地上,眼泪一滴一滴地往下掉,汇成一滩水。他哭起来还是一点都不打扰人,安静至极,连抽噎声都没有,只大口地吸着气。 但这里没有任何新鲜空气供应,这里只有黎琛腥重的气味,噩梦一样将他裹缠起来。 “你如愿了。”他发着抖说。 他的确被他弄脏了,肮脏无比,踩进了泥泞尘土,烙下了就算撕去一层皮也撕不下的印记。 季绍庭缓缓地直起身子,将尚被皮带捆扎的双腕递给黎琛,问他满意了吗,满意了就解开锁扣,他把这里清理一下。 季绍庭说这话的时候头一直垂着。黎琛也不敢看他脸色,他的潜意识告诉他,季绍庭的眼睛从此不会再映出他的身影了。 黎琛七零八落的一摊神智慢慢聚拢,浑浑噩噩地解开了季绍庭的双手。季绍庭攀着床沿缓慢地爬起身,朝门外走了只两步,整个人的骨架忽然坍塌,重新跪到了地上。 黎琛一绷,正要冲上前,又倏地僵在原地。 因为季绍庭跪倒以后突然呕吐起来,右手掐着自己的喉咙,发出一阵阵扭绞的声响。他吐得痛苦至极,几乎是要将一颗心都吐出来。 黎琛的双腿突然被抽走了气力,他瘫坐在床,只觉天旋地转。 要说这半个月他搞清楚了什么,就是搞清楚了自己多害怕被季绍庭讨厌。而此刻季绍庭一个动作胜过千言万语。此前的裂痕已被撕扯至无法填补,关系的终结已是定局。 结束了,黎琛惊醒,一切都结束了。 季绍庭吐完以后整张脸都空了,嘴角挂着秽物,眼里没有光,不知是死是活。 空气里寂无声息,时间被拉拽得无限长,两人各自在服一场名为爱情的无期苦役。 不知过了多久,黎琛听见季绍庭气若游丝地开口:“我给你送夜宵的那一晚,是真心想和你好的。” 然后季绍庭转过头来,终于重新对上黎琛的眼睛,里面果真倒映不出任何东西了,一点光亮都没有了。 黎琛看见他有气无力地笑了一下,等黎琛反应过来他已经在呼唤:“庭庭……” “但是那晚回家路上,”季绍庭低下眼,“我遇见了之前我们在大学门口看见的那个男生。” 黎琛一怔,一刹忘记了如何说话。 三十四年的言语能力全部丧失,他感觉外眼角有泪在流,热的,顺着脸颊下去就成了二月寒冬的温度。 都三月份了,本来再捱一段日子就开春了。 季绍庭没有再说话,他膝行着到了门口,借着门框将自己拉拽起。 黎琛木登登地坐着,脑里是那一晚的画面:他在办公室里点着了烟,心里想着季绍庭,不知为何就发消息给了那个男生,后来黎琛对着婚照想,是因为那男生笑起来有那么一点点像他的庭庭。 可也仅此一点点而已,他的庭庭独一无二无法取代,所以即便后来季绍庭没有来送夜宵,他也不会做下去的。 黎琛一个猛子站起身。他得和季绍庭解释清楚,他根本没有打算出轨,那只是一种因为季绍庭而有的生理冲动。 他要告诉季绍庭,他爱他胜过一切,他会永远忠贞至死不渝。他这次一定会很认真地道歉,真诚地请求他的原谅。然后他们和好如初,重新开始。 可等他喊着庭庭追出房外,却发现偌大的客厅里空无一人,只有他的呼喊在回荡。 还有庭院铁门的晃动声。 黎琛心下登时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几步冲至院中,尖利的视线四处扫荡,果然捕捉到季绍庭的背影,正朝夜色中消遁—— 他想跑。 第30章 “季绍庭!你戒指呢?!” 季绍庭本没有逃跑的意图。 他离开房间的时候,是真打算去拿拖把回来清理秽物的,只是走至客厅时眼睛不知为何就凝固在了门上。 那是一扇桃木色的双开大门,金锁因为常开常关而锃亮,一瞅就知是大宅子才有的门,气派得慑人。 季绍庭从来胆小,本不该有逃跑的勇气。 实在是因今晚所受的刺激过于庞大,地动山摇,颠覆了他本身的性格。 他看着那道大门,倒也没有从里头看出通往自由的路途,他跟黎琛之间还有债未了,彼此两相纠缠着千丝万缕的关联,如同共缚蚕茧。即便他离开这扇门,他也不会得到自由的。 可他却能摆脱黎琛的气味。 那种象征着羞辱的肮脏气味,将他裹缠至无法呼吸的无形枷锁。季绍庭这一生从未像此刻一样渴求新鲜空气,呼吸是身体的基本机能,所以他顺应着求生的欲望,缓缓步进了凌晨一点的寒夜之中。 但他走不远,左手有一物在沉甸甸地拉拽着他。他抬手一看,发现了那下坠感的源头,是黎琛为他戴上的婚戒。 爱神舒展着一对银质的翅膀,分明小巧玲珑,却又有如千钧重。 季绍庭记起了之前做的那个梦,梦中他被关进了一座笼子里,紧闭的笼门用的不是锁,而是一枚首尾焊接的戒指。 他将戒指摘下来以后才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指间一松,戒指叮一声掉落在地。 季绍庭低头盯着它发呆,心想原来这婚姻的象征可以如此轻易就被解开、丢弃,像垃圾一样丢在街边,然后从这段噩梦般的时日里得救。 但他听见了黎琛的声音:“庭庭——!” 这是来自地狱的警钟,敲响了另一场战争的前兆。季绍庭惊慌失措地回头一望,黎琛正从家门口拔足追来。季绍庭如同一只猎物看见了猎人,立刻绷紧了周身的肌肉,条件反射地开始奔跑。 黎琛像道梦魇紧随在他的身后,而季绍庭只管跑,他都不知道自己还能有这种死里逃生的速度。 而后一声惊呼。无意踩中石子,脚踝一扭,朝前扑倒在地。 裸露在外的肌肤自粗糙石板上划蹭而过,宛如火舌暴舔。他听见黎琛惊慌的呼喊,但他什么都顾不得了,手脚并用地爬起身,用尽全身力气只管跑。 风声呼啸过耳,前方似有十万八千里。 他只穿了件薄薄的单衣,凌厉的寒风从袖口兜进来,将他整个人吹得鼓胀。胸肺里也灌满了冷风,冷冰冰一片地疼。 季绍庭冲出大马路后有辆计程车正好停在路边,他立刻附上了窗玻璃大喊开门。司机看着窗外这张狼狈无比的脸,满眼怔忪。 黎琛已经追上来了,没有多余的时间可以耗费。季绍庭用力捶着玻璃,求救一声比一声凄厉:“开门,快开门,求求您了,快开门!” 司机这才后知后觉地匆忙按开车门锁,季绍庭正要钻进,后颈却先被一种骇人的力度揪住。 太迟了。 衣领勒住了咽喉,季绍庭剧烈地咳嗽起来,但黎琛只听见他自己的血流在耳鼓里咚咚作响,他问季绍庭:“你要去哪里?” “在我身边,”他说,“哪里都不准去。” “黎琛!”季绍庭的嗓音要被扯坏了,平日那把朗润的音色已全然扭曲,变得尖利又沙哑,“放、放开我!” 季绍庭的模样太过凄惨,衣衫凌乱不整,本该白净的一截手臂满是泥灰,布满细细密密的血痕。 他整张脸都是眼泪,里头是深不见底的绝望。司机给这一对眼盯得心肝直颤,本也不是好管闲事的性格,竟就跌跌撞撞地下了车门,一句不知是请求还是喝令在他嘴唇上颤抖成形:“你、你放、放开他……” 黎琛狠戾的眼刀剜过来。 如果问杀人犯会有什么眼神,那就是这种眼神了。那司机霎时定在原地,仿佛站着死了。他看见眼前这阴郁的男人唇瓣张合,只朝他吐出一个字:“滚。” “报警,”但那被他挟持在怀的男人哀声哭诉,“帮我报——” “立刻给我滚!” 司机双腿一软,成了一摊泥,扶着车门才堪堪立稳。季绍庭还在哀求他报警,却被黎琛狠狠扯过了左手:“报什么警?!你是我太太,报了警也是我太太,你睁大眼睛好好看看我们的戒指——” 黎琛的面色刹那间消失:“季绍庭!你戒指呢?!” 火星落进火药桶,一场翻天覆地。 “我不是你太太!”季绍庭言辞激烈地反驳着,“你不要自作多情了!我们明明就是假的!从头到尾都是假的!” 这简直是揪住了黎琛的最痛点来回碾压,他第一次对季绍庭用了脏话:“你他妈的给我闭嘴!!!” 明明才同自己说要跟季绍庭重新开始,可一旦受到刺激,感知到季绍庭鲜明的厌恶,他就无法自持地竖起了利刺。 他的自我保护机制过于敏感,根深蒂固这么多年,他就是没办法从这劣质的性格里抽身。 “戒指呢季绍庭?!我问你戒指呢?!” 那司机给这一场闹翻天的大戏吓得屁滚尿流,季绍庭的求救再是撕心裂肺,他也还是坐进了车里发动了引擎,而后车灯没入夜色。 凌晨一点的大街空无一人,偶尔也有车辆驶过,但没有一个好管闲事的愿意停下。季绍庭只觉被全世界抛弃。 黎琛的双手自季绍庭肋下穿过,架着他的肩头,将他拖回了家中。 新鲜的空气再次被劫夺,黎琛再次用他自己将他囚禁起来,任凭季绍庭如何拳打脚踢都无用。黎琛一再逼问他戒指到底去了哪里,疯得仿佛要索命。 毕竟他只剩这么点跟季绍庭相连的东西了,这段婚姻,这夫妻的名分。他唯一的筹码,他跟季绍庭仅剩的一切。他必须将它紧紧攥进手心里,哪怕攥得青筋毕露,指节发白突起,甚至鲜血淋漓。 但季绍庭并不理会他。 他方先爆发至一半而被黎琛以侮辱掐灭的情绪重新燃烧起来,并且烧得更旺,简直是到了崩溃的边缘:“黎琛你个神经病!我到底是做错了什么事才会遇到你?!能不能求你放过我?!从来都是这样,自以为是、死要面子,不讲人话又会突然发疯——” “可是我爱你!” 第一次说出这三个字,在这极其糟糕的境况之中,他魔怔一样地重复:“可是我爱你,很爱你,胜过一切……” 季绍庭感觉好虚弱,这一场鏖战两败俱伤无人得胜。 “但爱不是这样的。”他哭着说。 第31章 “不要摘下来,永远都不要。” “不是这样的……” 相爱的人在一起难道不该开心不该快乐吗?可黎琛给他的一向只有创痛,一道一道的血痕,才结痂又被撕扯开。 季绍庭大幅喘息着,喘得周身一沉一浮。他告诉黎琛这不是爱,就算是也是面目全非的爱:“你从来都不考虑我的感受,你只是将你自己的意愿强加在我身上,你尊重过我吗?你体谅过我吗?没有,一次都没有。” “你问我有哪里不满意,好,我告诉你,我对你哪里都不满意。” “我和你在一起最常说的三个字是对不起,不该是这样的,没有一种爱要一个人跟另一个人不停道歉。黎琛,你为什么就是不肯承认你的自大?你连这所谓的爱都是在自以为是,毕竟你觉得自己永远不会有错,错永远在我。” “可我又有哪里对不住你?你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你叫我留在家里,好,我就半步都不离开。就算是今晚,又是谁先出问题?我有哪里对不住你?我这辈子都没做过坏事,为什么在你面前我就得跟个罪人一样天天受刑?” 终于说出口,此前无论情绪多汹涌他都高筑长堤,将这些真实的想法挡在之后,如今他终于将它们从肺腑里血淋淋地掏出来,即便这些只是冰山一角,哪怕还有更多连他自己都不清楚的憎恨,他都终于掏了一部分出来。 他从小到大都是一副善脾气,还从来没有这样歇斯底里地责骂过一个人。 时间一秒钟一秒钟地过去,黎琛只是静静地立着,如同一尊黑铁铸成的像。 空气里一时只剩下季绍庭的涕泣声。 过了不知多久黎琛才又开口,声气滞愣愣的,还是那句话: “戒指呢?” 季绍庭这回是真的绝望了。 所以他将最真心的话掏出来又如何?黎琛他根本听不进去。季绍庭瘫痪一样跌坐在沙发上。 好啊,既然黎琛只在意这个。 季绍庭的声音已失去了切实的质量,全是游丝般的气息了:“丢在路边了。” “哪里的路边?” “门口。” 黎琛倏地冲出家门。 于是从半掩着的客厅帘幔之间,季绍庭看见黎琛借着路灯昏黄的光,逐寸搜寻被他丢弃的戒指。向来高挺的脊梁整条弯起,后来干脆就直接跪下了,膝行着在地上摸索。 乞丐也不过如此了,季绍庭心尖突然一阵针锥的痛。 他一闭眼,向后瘫倒在沙发上,任由眼泪汩汩地向外流。 其实他掷给黎琛的最后一条诘问,他自己早有答案:怪他太心软。 即便今晚发生了这么多事,他一见着黎琛这副狼狈相,也还是会不舍得。 “不可以这样,”季绍庭带着哭腔反复叮嘱自己,“不可以这样。” 明明黎琛要他心动过那么多次,千情万绪都已交由他牵引控制,到底是哪个环节不对,才要他们沦落至这种田地。 黎琛回来的时候已同季绍庭一样灰拓拓了,昂贵的西装裤全是尘灰。他跪在沙发边为季绍庭重新戴上戒指,眼里的偏执要满溢出来,成为一种凶杀怪物的具象化,张牙舞爪地掐着季绍庭的咽喉。 季绍庭听见他下咒一样的低喃:“不要摘下来,永远都不要。” 季绍庭盯着这戒指,就像盯着他们婚姻的残骸,分明灵魂已经死亡只剩一具形躯,黎琛却还要紧抓不放:“答应我庭庭,永远都不要把它摘下来。庭庭,你听到了吗?答应我,向我保证……” 季绍庭闭上眼睛,无力地点了点头。 次晨季绍庭开始了一场大病。 相隔一晚所有情节都变得恍若隔世,第二天的阳光映射进房间时,每一件家具还摆放在原来的位置,空气里有冬春之交那种特殊的清甜气息,一世界都平静。 季绍庭醒的时候只觉眼皮沉重,很费力地才睁开一条缝,瞅见有细碎的屑在光柱之中飞舞。 黎琛正自后将他搂抱,手臂压在他腰间,变成了一座肉躯做的笼子,将季绍庭桎梏其中。黎琛维持着这个姿势,一整晚都没动过。 季绍庭根本无力挣脱,只觉头晕脑胀四肢软绵,才睁开眼就又坠入了梦境,头衔着尾的无尽的梦,关于昨晚,关于黎琛。 是由黎琛首先察觉季绍庭正在发烧的。 他醒来的时候已是正午,太阳早向西边移动了一大段,帘缝里的光也流转到了他的脸上。他张开眼时吸了口很深的气,就要溺弊的人好不容易探出水面的那种吸气。 然后他到处找季绍庭,找到了,原来一整个的完好无缺都在自己怀里,才将那吊在喉咙间的一口气吐出。 但他还是撑起了手臂,轻轻转过季绍庭的脸,想要再次确认这是否他的庭庭。 接着他便发现季绍庭双颊一片不健康的潮红,正口鼻并用地急促喘息。黎琛慌慌忙忙地跌下床,取来温度计为他探热,三十八点六,发烧了。 家庭医生来了之后一个多余的字也没说,沉默地开了退热药,又给季绍庭处理好了伤口。昨晚他们俩人闹得太过火,一身的气力都焚烧干净了,只草草清理了一遍身上的狼藉就睡着。 医生捆扎好季绍庭手臂上的伤,叮咛黎琛千万小心,别叫黎太太的伤口发炎。他眼下发着烧,本就不好过。 黎琛现在比谁都敏感,轻易就听出医生说不好过三个字时的语气有些不对劲。 他攥了攥拳,没有答话。 黎琛寸步不离地守在床边等季绍庭醒,听他梦中喊了两声哥,又喊了声救我,整片胸膛都怆然。 他果真什么都不剩下了,除了这枚戒指,还能予他些虚假的寄托:至少他们的名字在法律公文之中还是并列的,这是季绍庭无法改变的事实。 实则季绍庭的诘问他都听得懂,每一个字都线条分明,他是疯子又不是傻子,怎么会听不懂。 可是他不想懂。 季绍庭对他哪里都不满意,季绍庭不可能爱他。他向来一副好脾气,几时对人说过重话,等他真的说了重话,就已不只是因为厌恶,而是因为憎恨了。 憎恨。刀子一样刺进黎琛的心,将它搅和得血肉模糊。 季绍庭连睡相都不再恬静,唇瓣发白,两条眉紧紧蹙着。 可他黎琛曾经分明拥有过那甜美睡相的,还有为他点儿童餐的季绍庭,为他暖被窝的季绍庭,为他送夜宵的季绍庭,曾经他都有的。 他也将继续拥有。 黎琛告诉自己没关系,只要能将季绍庭留下来,他们的这段爱情就还有起死回生的可能性。他就要将季绍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捆在自己身边,没感情也要熬出感情来,最差他也有季绍庭的一辈子。 他不会放弃,绝对不会。 第32章 监视 退烧药很快起了作用,季绍庭的体温一个一个小数位地往下跌,但跌到低烧时数值又止步不前了,小火慢炖着他的思绪,叫他看什么都还是天旋地转昏昏沉沉。 回到了小时候。 他自幼免疫力低下,一换季就感冒,三天两头就要去一趟诊所医院。 这种头昏脑涨的状态他常有的,有一次他甚至觉得自己快要死了,眼睑沉重地粘合一起,整副身躯都被困进热焰之中,前后左右都不见出路。 他应当是从那时起就厌恶被束缚的感觉,发烧也好,黎琛也好,都让他动弹不得。 季绍庭经历过不少生死。 小孩子的生命多脆弱,是即便倾尽所有爱意、敬小慎微地捧在手心都会化掉的那种脆弱,说走就走了,前一晚还睡在隔壁病床上,第二天就被按上氧气罩推进急救室,第三天只剩来收拾床褥的父母。 季绍庭坐在靠窗的病床上,听着他们细声饮泣,目光投往窗外花的枝蔓,心想这世上还有无数明媚的春景,为什么那些孩子没办法多看几眼。 他倒没有产生过幸存者的罪疚,质疑自己存在的不应该。他在一个幸福健全的家庭中长大,这方面他的心态一直拿得很好。 他那时想的是,长大以后要做个有能力帮助这些小孩的人,而不是像这样静静坐在一旁,即便悲恸,却也只能像个局外人般袖手旁观。 季绍庭一直觉得自己是幸运的,有多少人能实现小时候的梦想,自我实现永远是人的最高阶需求。 直至遇到黎琛,他才知道原来人这一生的好运气都是有限的。他美满的家庭、前二十六年的快乐、一次一次从重病里康复的幸运,都是因为他之后有一场大劫要渡。 他此前万事顺遂,是因为在他二十六岁这一年,他会遇到黎琛。 他不是来凿穿挡着季绍庭行进的人生大石的,他就是阻碍季绍庭行进的那块大石,面目狰狞,岿然不动。 这场烧持续了两天两夜,其间季绍庭的温度反反复复,归根也都是因为马路边那一闹。那晚本来就冷得厉害,季绍庭又穿得少,血气再一上涌,给寒风嗖嗖一刮,就被冻坏了身体。 黎琛破天荒地一连几天都缺席会议,床栏一样守在季绍庭的床边。季绍庭有次从五里云雾的状态里稍微清醒了些,一睁眼就对上黎琛饱含血丝的眼睛,里头有异样的光芒闪灼。 季绍庭一惊,心跳很重地擂在胸膛上。 这种眼神季绍庭只能用四个字来形容:又疯又痴。 黎琛没收了他的手机,担心他跟他哥在私底下有消息往来。自从季绍庭在梦里喊了两声哥以后,黎琛就确定了,他对季临章的观感就是一个男人对他情敌的观感。 他嫉妒他能自小到大都陪在季绍庭身边,不甘他能享用季绍庭可爱的一面,憎恶他对季绍庭的关怀周至。 但如果让他选择,他也不会想成为季临章。 他不想做季绍庭的哥哥,他要做他的爱人,两相结合,有名正言顺地共度余生的权利。 他还是允许季绍庭每晚同家里通电,但每句对白都得在他耳根边,漏掉一个字都不行。 季绍庭给一场大病折磨得形销骨立,好不容易露出的利刺全给生生折断,半脚踏进了坟墓,没脾气到接近死人的状态,黎琛说什么就是什么。 黎琛说:“不要告诉你家人你生病了。” 季绍庭就回答:“好。” 黎琛不许季绍庭同他家里说他们之间的事,为着他现在能够自察的心虚。 季绍庭的心已经远去,至少要让他的家人依旧停在自己这边,说不定哪天季绍庭会为着家里人,对他黎琛回心转意。 这实在很矛盾,黎琛一面厌恶着季绍庭的家人,一面又不愿给他们留下坏印象。 黎琛对家庭这概念从来没有过实际的认知,即便有也是极其负面的。他根本无法理解季绍庭对他家人、尤其是他哥的那种亲昵,不知道这只是一种最完满的亲情的具象化,才会认为季家兄弟之间在越界在逾矩。 他提防着季临章,虽则他的提防实际并无用处,季临章早在第一通电话时就听出了问题。 他是看着季绍庭长大的,一听季绍庭的声音就知他是否还活蹦乱跳,而通话那端的声音分明就是季绍庭生病的声音,闷滞滞的,纤毫生气都无,连玩笑话都不开了。 他太了解他的亲弟弟,越是说没事就越是有事,一迭声三句“没事没事没事”,就说明事态已经急速恶化了。 季临章在电话里应着“没事就好”,收了线以后就订了最快飞往南云的机票。 他是在第二天傍晚时分到的,在黎宅外守了两天都没守到黎琛离开,倒是眼见两个年轻人进去。 两人都穿着黑色夹棉外套,背后印着公司logo。季临章视力很好,一眼瞄准CCTV四个英文字。 是闭路电视公司的人。 他这回可以百分之百地肯定,已经出了大事: 黎琛要监视季绍庭。 第33章 他必须要离开 一听见外头有交谈的声音季绍庭就醒过来了:这房子里有除却黎琛以外的他人。 季绍庭生病的时候很嗜睡,一天要睡十八九个小时,因为那种头晕目眩的状态很难熬,他只能以睡眠暂时逃避不适。 对着黎琛他就是具行尸走肉,但只要有纤毫不属于黎琛的气息,他又会倏地活过来。 他那时的昏头晕脑尚不知这是因为他求生的原始本能,长久以来的恬逸生活叫这种本能安稳沉睡在基因里,如今事态极端,它再次上位掌控了季绍庭的行为举止。 叫季绍庭重新退化成为了一只兽物,一只笼中兽,希冀渴求着回归自由,捕捉所有可能的逃生机会。 虽然最后的结果是另一出致命打击。 季绍庭披着毯子,掂着分量挪到卧室门后,从门缝里看两个陌生人正同黎琛比手画脚。 为了不给黎琛发现,季绍庭只将门推出一条细微的裂隙,从里头望出去,整个世界都变得狭窄无比。 但他还是看见了,那一个长方形的黑匣,小巧玲珑地托在其中一个陌生人的掌心。季绍庭听见他说:“我们这款型号居家用刚刚好,记录能存一个月。” “不需要一个月,”黎琛说,“我只需要你保证它的电量。” “这当然没问题黎先生,这款是我们跟美国那边合作研发的,续航能力绝对出色,可以一天二十四小时地运作,保证实时监控——” 后来的话季绍庭就听不见了,他眼前忽然断了电,黑漆漆一片,满脑子来来回回只有四个字:实时监控。 黎琛开了空调换气,运作起来发出很细微的白噪音。季绍庭呆呆地伫立门后,心想这都算什么? 在黎琛没收他手机以后,季绍庭还以为这就是极限了。黎琛说到底还是个拥有健全思想的人,能做出什么更过分的事来? 原来还是自己太单纯,原来那只是个开头,真正可怕的正在后头等着。 接下来黎琛要做什么?真的找条铁链来将他季绍庭锁住吗?还是用兽笼,马戏团里的那种,连只狮子都可以关得死死的,咬断牙齿也逃不出。 黎宅里也有地下室的。 黎琛已经彻头彻尾地疯了,自己逃跑的可能性业已被他封死。 季绍庭回床的步伐偏偏倒倒脚不着地。 倒上被褥以后他盯着水晶吊灯,一想到未来几年、十几年、甚至是永远,他都只能以这种姿态畸形地附着于黎琛生存,竟想不如就叫这一盏大灯砸下来,砸得自己头破血流,于是灵魂也就从这具被囚禁的肉躯里挣脱了,自由了。 他回过神来当即被自己吓坏,眼泪顷刻涌出。 怎么能有自杀的念头。 他比谁都感念自己的幸福,有家人疼惜,做着自己喜欢的工作,社交生活丰富,不缺密友。 在被黎琛强硬地介入生命之前,他单是呼吸都是快乐的,自杀的想法一瞬都未闪现过。 黎琛回房以后季绍庭已经将被子哭出了两滩深色的水渍,他这一辈子流的眼泪加起来也不及这几天多了。他问黎琛:“一定要这样吗?” “你听到了?”黎琛早有料想,迟早季绍庭也会发现的。 “一天二十四小时,”季绍庭重复关键词,“实时监控。” 黎琛没有再应答。他坐上床,拉过季绍庭的左手,摩挲着他的戒指,几乎是在自言自语:“得回公司了,但我以后都会早点回来陪你。” 季绍庭的头又开始作痛,满腹都是混沌。黎琛还问他这样好不好。什么好不好?他以为这就算是咨询过他季绍庭的意见了吗? 他朝他哭喊了那么多,喉咙都要扯坏,但黎琛一句都没听进去。 或者他天生就是这副知错也不改的傲慢性格,而这一点自己在隐隐之中也早有察觉,所以才将所有委屈都存在心中,一直缄口不言。 虽则季绍庭知道,自己是在给黎琛机会。 黎琛后来跟他解释了,送夜宵那晚他根本没打算做到最后。对着季绍庭,他没有半分不贞的念头,只是给季绍庭的拒绝激得一时糊涂,不甘地想找个替代品。 季绍庭听在耳里,只觉得黎琛恶心。 同时又有深不见底的悲哀:这副说辞他其实是接受的,只要黎琛愿意早一点主动同他交代,他是真的会原谅他。 季绍庭以他的方式给过黎琛时间了,可他们还是就此错过。 黎琛在家里的各个角落都安了摄像头,控制终端设进了他的笔电。季绍庭在宅子里走动时尽量不会去看那些暗处的眼睛。 无论何时他的一举一动都为黎琛了如指掌,他用了很长一段时间才熟悉这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而他的病一直不断尾,整个人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有次季绍庭照见镜子里的自己,突然就认不出这人是谁。 他与他相互对峙,觉得这一对眼睛很陌生,又熟悉得很,似乎在哪见过,后来他想起,是在那个被关进地下室十三年的女孩的脸上。 他跟她有同样的眼神,两颗眼珠子毫无光彩,空得只剩两个窟窿。 然后季绍庭就不再照镜子了。 黎琛什么都给他搬来,又是营养师又是中医,但季绍庭似乎已经垮得无可救药,无法再将肌骨搭出健康的人形。 他沉默的时间越来越长,后来他对着黎琛只剩下些毫无意义的元音,其余时间干脆不再讲话。 换做往常黎琛或许又要咄咄逼人地索求他的回应,可目下他对着萎靡的季绍庭,竟是什么也说不出口。 于是只能在晚上季绍庭与家人通电时将他搂入怀,整个人陷入了一种痴迷的聆听状态,听季绍庭难得的长句,比地缝里挖米粒的乞丐还可怜。 季绍庭通电话的顺序通常是从他父母到他哥,中间的转折句是“我哥在吗?”,出乎季绍庭意料的是他哥每一次都在。 季临章的事业在起飞,夜不归宿是常有的事,最近不知为了什么,晚晚都留在家里。季绍庭隐隐感觉他是为了与自己的这通电话,毕竟这是他们唯一能够连接彼此的方式了。 有一次他突然问庭庭开心吗?季绍庭当然说开心,但开心什么又说不上来。 然后季临章就答非所问地说了句:“不怕,有哥在呢……” 是一种欲言又止的语气,季绍庭的心尖蓦地一颤,忽然想起过年回家时他窝在季临章的床上,看季临章在床边坐下,满脸的严肃:“如果跟黎琛实在过不了了,就跟哥说。” 季绍庭叹了口气:“说了也没办法啊,咱家欠着钱呢。” 然后季临章的话就叫季绍庭当场怔住,久久不能动弹: “我会把公司卖给他。” 他看见季临章朝他笑,说他已经跟父亲商量过这件事了。 “我们是一家人,”他说,“只要你问一声,我们肯定都在。” 挂断电话后季绍庭明白了,他哥已经知道了一切。他跟黎琛接触过,早就看出他的性格缺陷,一直很警惕。 现在季绍庭与黎琛的关系已经从有摩擦有问题演化为有灾难,但季临章还是在边边角角里都照顾着季绍庭的想法,即便是到了这种境地,他还是想尊重季绍庭的意见。 他的确能救季绍庭出来,但他不愿意擅自让卖出公司的决定成为他的心理负担。毕竟在季绍庭的眼里,家人永远占据着最高位,否则他当初也不会牺牲一切嫁给黎琛。 季临章这一年来有多不容易,季绍庭比谁都清楚。 他真的不想使这最后一步棋,就算季临章一再同他保证,没了公司他也有办法维持家里的开销。他正值壮年,人情网络也还都在,难道会愁无路可走。 可是季绍庭还是不愿意要他哥牺牲,即便他自己才是最无辜的受害者。 他所有能与外界交流的途径都被黎琛切断了,时间成为了黑洞,怎样都填不满。 他开始看以前只看了个开头的砖头书,后来黎琛叫人给钢琴重新调了音,于是季绍庭的大半光阴就在琴键里打发了。 季绍庭虽然自幼就开始学琴,但距离上次弹奏仿佛已是上个世纪的事了。他对音乐一直没有特别的感觉,是父母说庭庭选件乐器玩吧,他就说了好。没有经历过痛苦的人是不可能察觉艺术的真正价值的。 所以现在他比任何时刻都富有创造力,一段段原生的旋律从指间流动出来,所有伤口都结痂成了艺术的气息,叫他的底蕴有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黎琛自然察觉到了,因为他发现自己越来越为季绍庭神魂颠倒。 季绍庭瘦削的轮廓里有种迷人的气韵在生长,他抚摸琴键的手指,他闭眼时浓长的睫毛,他眉尾那一粒赭红色的痣。每一处都不像个凡人。 有时黎琛着魔地想,季绍庭那白皙的肌肤底下,不该是血肉,而该是水晶、珍珠、钻石,是不会腐朽的永恒。 他就像个天使,能随时展开羽翼远去人间。所以不能怪他黎琛,他已经穷途末路了,只能用这种方式留住季绍庭。 气温渐渐转暖,冬衣一件件脱下,一夜大雨后南云进入了梅雨季。 纤细的雨丝稠密如雾,由朝到晚地笼罩人间,迷蒙的白气里萦绕着经久不散的春寒。 遇到好天气,院子里浸润完春雨的时节花草就大团大团地开,交融汇聚成为一种独特的开春的气味,从窗外飘进来。 季绍庭就倚着窗听雀鸟的啁啾声,一只手探进光柱里,看自己的指尖在阳光里透出血的颜色。 而后金箭围栏之外,突然闯进一声孩童的稚音:“你在做什么啊?” 黎宅虽然位处商业地段,但隔壁贴着高尔夫球场,出入的多是所谓上等人,而那些上等人大多都认识黎琛,不会特意前来打扰,是故这还是季绍庭第一次看见有陌生人站在围栏外。 是个七八岁左右的小女孩,穿了件白色连衣裙,一对上季绍庭的正脸就欢快地喊:“哇!姐姐你好漂亮啊!” 姐姐? 季绍庭后知后觉,也对,他的头发已经生到肩膀了,他害怕看见镜子里的自己,黎琛又不允许他同家里通视频,所以他也就一直没有打理自己的外表。 都成了姐姐。 季绍庭怕吓到小姑娘,就由着她误解了自己的性别,只是放柔了声音问:“你爸妈呢?” 小姑娘一只手握一根围栏,将一张可爱脸蛋挤进其中,骄傲地宣布:“我跑出来啦!”然后是句美音很纯正的英文:“高尔夫好无聊。” 季绍庭想这果然是个上流社会的小孩。 他朝她笑了笑,说:“那我弹琴给你听吧。” 他站起身将钢琴凳拉回原位,想了一会儿,选择了全世界最普通的儿歌。 小星星。 他听见那小姑娘在围栏外扯着喉咙附和旋律,用孩童天生的高嗓放声歌唱,比春阳还生动的活的气息,源源不绝地从季绍庭的耳道输入他的脉管。 凝滞不前的血复又开始在四肢里周流,季绍庭整颗心都是无以名状的充盈。 直至他停下演奏的手,才明白这感觉是快乐。因为与它失散太久,他几乎认它不出。 他走回窗边,还没来得及让小女孩快些回去父母身边,她已经高呼着“kitten,kitten”跑开了。 季绍庭看着她在阳光里越跑越远,每一步都是快活气,周围空气都沾了她的光在闪灼。于是沉寂一冬天的要逃跑的念头,突然就从季绍庭的心尖再次破土而出了。 他得离开,他必须要离开。 哪怕一天也好,让他回到人世间,重新走入阳光里。他从未有过如此强烈的渴求,自由,他要自由,要去没有黎琛的地方。 于是当晚在挂断季临章的电话之前,他突然问了句:“哥,你在不在?” 黎琛的直觉告诉他这话有古怪,却又没有确凿证据。免提里季临章沉默了两秒,很轻地回了一声:“嗯。” 第34章 回来,庭庭,不要走 季绍庭是用剃刀来修头发的,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找不到剪刀,分明里里外外都翻箱倒柜过了。 好像生活中的许多小物都是如此,平日常见它,到用时却又人间蒸发,哪里都不见影。 季绍庭抓起一束褐发,锐利的刀锋于发尾处来回移动,干净利落地就此割下一束又一束。 他看着这曾经算是与自己肢体相连的头发,一段段地轻飘飘落地,心想其实没有什么是割舍不去的。 他回过神来,暗笑自己弹琴弹久了,浑身都是无用的忧伤,为这一点小事也多愁伤感。 而后他又发呆:他找剪刀,大概不比黎琛找他。 剪刀找不到就算了,用剃须刀的刀片就能代替;找不到自己,黎琛会癫狂至何种程度,季绍庭不敢想。 这一场鏖战非得有个你死我活不可,要不然就是他季绍庭疯,要不然就是黎琛疯。 他们两个似乎无论如何都不会有好结果。 季绍庭的刀工还是不到位,无论如何修剪,也只能修出个层次不齐,于是季绍庭不再理会。 清扫完满地发丝以后他洗了个澡,对着镜子里周身清爽的自己,拾掇出了一点旧日的形象,以及眼里的光辉。 他走出浴室以后才发现黎琛给他发了条微信,问他为什么突然想起剪头发:我还想看你把头发留到腰。 季绍庭将手机锁屏、关机、拔出了电话卡。 剪头发是他离开的第一步也是最后一步,证件他趁昨晚黎琛睡时已经收拾好了,其他的他都不打算带走,尤其是衣物。因为衣物早已与黎琛缔结了特殊的关联,每一件都会同季绍庭提醒黎琛的拥抱。 季绍庭对此地毫无眷恋,临走前也不会环顾。在玄关处他摘下了戒指,左手无名指的线条于是重回旧时的流畅,再也没有那一对突兀的羽翼。 明明该是自由的象征,实际强加给季绍庭的,却是完完全全的相反。 季绍庭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三月天离开,这个时分的色彩是水晶一般的澄澈。 他关门的声音很轻,轻得像这日的阳光,丝绸般在肌理之间流动。 他想黎琛的反应,该是先断电一段,满眼黑漆漆。他大抵料不到季绍庭会有胆子离开,因为连季绍庭他自己也料不到。 可他又的的确确重新走进了人间,招呼停了一辆计程车,说麻烦您,去机场。 在机场他办了一张新的电话卡,但微信还是原来的微信,红底白字地提示了十几条消息。 数字还在往上跳动,季绍庭看了会儿屏幕,最终还是直接将软件整个删除,没有点开那一条一条歇斯底里的呼喊。 季绍庭你在做什么?! 听电话!我命令你听电话! 你要去哪里?! 季绍庭,不准走! 不可能离婚的,想都不要想,你去哪里都是我妻子,就算逃到天涯海角我都能把你抓回来 不准走! 你家里欠了我那么多,我完全有办法把你哥告上法庭 季绍庭你看见了吗?不想你家人出事就给我立刻马上回来 不准走! 不准走 …… 你走了吗? 已经走了,黎琛冲回家里时季绍庭已经消失了,一声气息都寻不到。 虽然已有先例,但黎琛从来没料想到季绍庭真的会有勇气离开。 他太了解季绍庭的软肋,并且将它紧攥在手:他绝不会就此一走了之,抛下他的家人,留下一堆烂摊子要他们来给他收拾。 所以黎琛只做到了实时监控这一步,他也不愿意真的折断季绍庭的翅膀,犯人般将季绍庭囚进地下室里。 即便他的确像监狱长一样隔着荧幕监控着季绍庭的一举一动,可他也只是想以这种形式,二十四小时地将季绍庭留在身边。 他后悔了。 在他找到季绍庭留在玄关处的戒指时,他就彻彻底底地后悔了。他就该将季绍庭关进地下室的,徒留形躯又如何,至少他不会像现在这样,一世界都天崩地裂。 什么声音都消遁,他只听得见耳根嗡嗡地响,好像周身血管业已齐齐碎裂,无一处完好,无一处不是重伤。 他的身体就是痛苦的所在地。 黎琛僵立门边,那模样像是已死去多年,生命消散殆尽。光明已不复存在。 都不存在了。 他曾经逼季绍庭答应过,永远不能把戒指摘下来。 这一次季绍庭是真的离开了。 他已记不得他是如何颤颤巍巍地拿起手机,用他从未有过的哀求语气,逐个字逐个字地打道:别走。 回来,庭庭,不要走 留在我身边 季绍庭在机场打通了陈沛的电话,想了很久的婉转开篇,在听到她声音的那一瞬,不知为何就全不见了,他听见自己的直截了当:“阿姨,我走了。” 陈沛没反应过来:“走了?” “嗯,走了,”季绍庭低头看手里飞往伦敦的机票,“打算先出国散散心。一直以来都很感谢您的照顾,换季了小心别染上流感,注意身体,有事记得找我哥。” 手机成了个会呼吸的活物,贴在季绍庭的耳旁一起一伏。 其实是陈沛的呼吸,她正大口喘着气,季绍庭心尖登时一阵密密麻麻的蛰痛:“对不起,阿姨,很对不起,可是我真的没办法跟黎琛过下去了,我、我没有办法……阿姨、阿姨您还好吗?” “没事,我没事……” 季绍庭的泪珠反而大滴大滴地往下掉。 他听见陈沛用了好久才停匀了喘息,竭尽所能地从母亲的角色中抽离出来,尝试理智地同她自己分析:“也对,无可厚非,毕竟庭庭你一直过得不开心,我清楚……阿琛就是这种性格,不善表达,喜欢一个人都凶巴巴的,阿姨理解的,理解的……” 说着说着她话音里就有了哽咽:“他是真爱你的。” 但是爱能作为行使伤害的正当理由吗? “我知道这是情绪绑架,”陈沛继续道,“可是庭庭,我能求求你,不要这样对他好吗?” 季绍庭想,其实他们都是受害者。 黎琛因为家庭背景而长成这副性格不是他的错,陈阿姨没能力堵上他心里缺爱的那个窟窿、想拿自己来做弥补,也不是她的错。 季绍庭低声道:“阿姨,你或许该问问黎琛对我做了什么。” 陈沛沉默了。 她很清楚两人之间一定发生了场巨大灾祸,否则以季绍庭这副善性,不把他逼到绝境,他决不会这样决绝地丢下黎琛远走高飞。 有一刹那她在想,其实这一切归根究底,是否是她自己在逃避责任。 早已感知到黎琛正常人面孔下的恶魔本质,深明自己无能为力就将他推向季绍庭。毕竟季绍庭是万里挑一的特殊,能供给黎琛深入腠理肌骨的温爱。 她没办法再挟持、没办法再求情,只能无力地回“好,阿姨明白了”,季绍庭闭上眼,说:“我们家欠下的债,我哥会处理好。” 他止住了眼泪,抬头看向航班显示屏,站起身,道:“阿姨,我差不多要出发了。” “您保重身体,我们有缘再见。” 第35章 “我跟季绍庭绝对不可能离婚。” 季绍庭这一走走得很远,远到跨越了整幅欧亚板块,还与黎琛错开了七小时的时差,他的白天就此成为他的黑夜。 季绍庭没有先飞回北方老家,是因预想得到黎琛发现他离开以后的第一件事,一定会是去他老家找他。季绍庭觉得他这辈子,不会再像了解黎琛一样了解另一个人了,因为被他伤得太深,所以这一秒就知他的下一秒。 而他的预想也果然没错,在他准备检票登机的时候,黎琛正在驾车开往隔壁市机场的路上。 他错过了最近一程飞往季绍庭老家的航班,需要换个机场才能赶着在今日之内抓回季绍庭——如果季绍庭逃回了家。 黎琛在车上第一次拨通了季临章的电话。 说来矛盾,他常以季绍庭的丈夫自居,却从来没有同季绍庭的家人真正相处过;比谁都清楚家庭对季绍庭的重要,却从来没想过融入其中。 任何种类的群体都好,黎琛始终如同陌生人一样游离其外,封闭了内心,即便季绍庭向他开了门,他也不愿进去。 他只想拽出季绍庭,拉他一起同自己在黑夜里徘徊。 分明婚姻该是结两姓之好,在他而言却是纯粹的二人关系。有时他甚至连自己的母亲都拒之千里,只愿这世界只有他与季绍庭。 连线音响到第二声时季临章就接通了,第一条句子竟然是同他确认:“庭庭走了吗?” 黎琛登时火起:“他走没走你难道会不知道?!” “我知道他会走,”季临章并不为黎琛的怒意所动,沉着地回答,“但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走。这是他自己的决定,不需要征求我的同意。” 这一番话说得多冠冕堂皇,黎琛无由来地觉得自己被他比了下去,但又是哪里被比了下去,他并不晓得,他只是更加尖锐地质问:“你是他哥,他去哪里,你难道不管?” “管啊,”季临章的语气依旧亮堂,“所以黎先生,我希望我们能尽快处理好你跟他的事——是和平离婚,还是由我们这边请律师?” 黎琛几乎在高速路上刹停。 “季临章,”他直呼其名,“我跟季绍庭不、可、能、离、婚。” 季临章不紧不慢地回:“这样啊,那看来非得法庭见了。” “你们家就是这样恩将仇报的吗?”黎琛搬出他的最终杀着。 通话那端静了一段,再有声音时季临章已彻底没了和气。“黎琛,”他直呼其名,“庭庭的责任心很重,他会就这样不管不顾地离开,一定是因为你对他做了极其过分的事,我还没同你追究这一笔。 是,你的确在我们家最困难的时候帮忙拉了一把,但如果拉这一把的代价是要庭庭受罪,那么这份恩情,我父母跟我都宁可不要。” 季临章果真很懂讲话,行文造句都将自身置之于道德高地,黎琛只觉自己在他口中只剩下阴险与残忍。 黎琛的耳根热辣辣地烧,他已许多年没有体会过这种生理反应。在脱离原生家庭之后,他发过誓,再也不要经受这种颜面尽失的难堪。 于是他直接切断了通话。 在登机之前他发了条微信给季临章,说三小时后他会在季家出现:我们见面谈。 然后他又打道:总之季临章你记住,我跟季绍庭绝对不可能离婚,想都不要想。 黎琛风尘仆仆地赶进季家家门时,季临章已先让父母离开了家。 他的做法是正确的,因为黎琛甫一进门就发了疯地大喊季绍庭,叫他立刻给他出来。 只要这一帧画面,季临章就清楚季绍庭在黎琛身边过得都是什么鬼日子了,于是他也拔高了音量请黎琛闭嘴:“庭庭他不在这里!” 黎琛摔上门,三步并两步冲上前,一把揪住了季临章的领子。 “他不在这里在哪里?”他几乎是要撕裂喉道一样地怒声质问,“你把他藏到哪里去了?!” 季临章皱着眉:“我说过了,庭庭去哪里都是他自己的决定,我只负责善后。当初公司出问题是我的错,庭庭已经牺牲得够多了,该停了。” 但黎琛听不进耳,他只是独断专横地继续着他的审讯:“是你指使他离开的对吧?!我就知道你们兄弟俩的对话有问题!说,你把他藏哪里去了?!” 倏而收紧的衣领勒着季临章的后颈,他的咽喉则抵在黎琛紧握的拳头之下。 一刹那连空气都紧绷起来,季临章望着黎琛的眼睛,心想这个人真应了衣冠禽兽四个字:看起来还算是个人,可言行举止已完全退化至原始状态,全由感情和本能支配,轻易就能因为愤怒而对他人行使暴力伤害。 “我明白了。”他突然道。 黎琛瞪着他,用眼睛问他又明白了什么? “你平时就是这样对待庭庭的。”季临章用了陈述事实的语气,缓慢而笃定。 一句照亮黎琛心底最虚的地方,光天化日,无所遁形。 季临章眼里有了极重的敌意,他也回以黎琛同等尖锐的质问:“凭什么我们一家当宝贝宠的,在你手上就得日复一日地受折磨?黎琛,你别忘了,当初是你口口声声保证不会爱上季绍庭的,既然不爱,那么要你跟我弟弟离婚又有什么问题?” 这是什么话?黎琛满脑轰然乍响。 他也当季绍庭是宝贝宠的,供他吃穿,怕他冷怕他病,为他不要无聊,甚至可以立刻丢下工作陪他出国。 他怎么会不爱季绍庭,他爱季绍庭爱到神智全无。 正要开口反驳的时候,季临章又已抢先责难:“黎琛,在最开始我们两家就说好了不是吗?这一切都只是场戏。你动了真心,这就是你自己的问题,而不是庭庭的错。” “我告诉过你了,庭庭胆子小,人长到二十五六都没谈过恋爱,这世上没有人比他更怕痛怕受伤了,他自小在医院受过多少苦你有没有数?” “所以你现在也不必揪着我问是不是我指使他离开,你但凡站在他的角度考虑过一秒,就会知道你要是用这种方式对待他,他离开你就是必然。” “庭庭会走都是你的错。” 这样兜头盖脸的指责,毫无躲闪的空隙。 “黎琛,”季临章平视着他,一字一字全都是真相的力度,“这一切都是你的错。” 黎琛不知何时已松开了手劲,僵立着纹丝不动。 季临章退开两步整理好领子,从客厅茶几上取过一叠密密麻麻印满字的文件,白纸上的油墨在灯光之下微微闪烁着。 “我们家不做忘恩负义的事,”他正声道,“我父亲已经请人起草好了资产转移的文件,只是草稿,你看看有什么其他要求,可以联络我们的律师,电话写在右上角了。” 黎琛的手臂垂在身侧,没有要接过文件的意思,季临章就将它又往前递了递:“我们季家的确感谢你的帮助,但我父母跟我不会原谅你对庭庭做的事,请你拿好文件离开,这里不欢迎你。” “我不需要。”黎琛空空地说。 “不是你需不需要的问题,是我们想跟你彻底撇清关系的问题,”季临章神情冷淡,“这是一桩。另一桩就是你跟庭庭的夫妻身份。我知道你黎琛有钱有势,法律上或许也有路,但这场官司我们季家一定会打到底,否则——” 黎琛蓦地瞪大眼睛。 季临章的话音、那堪比死亡的宣判,自他耳道钻入脑海不住旋绕,对他施以世上最残酷的极刑: “否则庭庭,就没法跟一个会真正疼爱他的人结婚了。” 第36章 “求求你,把他还给我吧。” 有很长的一段时间黎琛没有了声息,深沉的面孔纹丝不动。 他脑子里的画片则在一页一页迅速地翻,有关婚姻的所有细节:挑选戒指、裁剪礼服,量尺绕过肩胸腰臀,裁出最度身定做的新衣,穿上,成双成对地并立镜子前。 这些都是他与季绍庭曾经经历过的真实,画面里季绍庭的笑容依旧,只是身侧的人换了一张陌生面目,不再是他黎琛。 季绍庭会跟其他人结婚,而他黎琛将会被替换下这个名正言顺能与季绍庭结合的位置。婚礼的布景依然如梦似幻,只是与他并肩而立接受世人祝福的将会是另一个人。 黎琛视之如生命的婚戒会被永久遗弃,季绍庭的左手无名指将另有所属。 仅仅是想象这些都让黎琛痛不欲生。 “不可以……”他低声呢喃,一遍又一遍,“不可以……” 季临章已不愿意再同黎琛磨耗,直接绕过他到家门前,将外头的傍晚打开,毫不客气的赶客姿态:“需要我再重复一遍吗?这里不欢迎你,请你立刻拿好你的东西离开。” 黎琛转身接过文件,而后一把将它撕碎。 季临章只惊诧了一瞬,很快就又恢复了平静。他冷着眼看裂成两半的白纸自黎琛手中飘飘落地,心下越来越清明:为什么一向胆小的庭庭会有勇气逃走。 他看黎琛,就像看一个重症晚期的精神病人,一言一行毫无理智可言,简直病入膏肓无可救药。 “季绍庭是我的,”他说,“我一个人的……” 执迷不悟到这地步,季临章宣告放弃沟通,他径自走回屋内,不打算再理会黎琛:“资产转移的合同我会让律师再电邮一份给你,你最好在五分钟之内自己离开,否则我就打电话叫保安了。黎大老板不是最要面子吗?让保安架着你走你可就一点面子都不留了。” “求求你。” 季临章的脚步登时僵住。 那一句哀求弱不可闻,季临章背对着黎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黎琛是在……求他? 这位天子骄子,独断自信专横,骄傲到骨子里,竟然会开声说出求求你这三个字? 黎琛失魂落魄地垂着脑袋,整个人都丧失了光辉。季临章那一句话的打击太大,直接击溃他所有的伪装,逼他裸露了他最真实最脆弱的自我。 将会彻底失去季绍庭的恐惧占据了他的整副意识,除此之外的一切已经不复存在。他的颜面、他的骄傲、他一直以来的自我保护机制,全都不存在—— “求求你,”他的声音在颤抖,“把他还给我吧。” 如果季绍庭在场,他一定会心软。 但季绍庭不在,在的只有季临章,他转回身,一脸复杂地看着黎琛,又有一些时间过去,他才缓缓地说:“不是这样爱他的。” 他指着自己的脖子:“如果爱有准则,那么这就是第一条:你不能对他行使任何形式的暴力。” 但黎琛整个人已陷入一场极度的恐慌之中,只是不停重复着“把庭庭还给我吧”。季临章忽然生出一丝怜悯,他深深地叹了口气:“我告诉过你了,我不知道庭庭在哪。” 黎琛猛然抬起头,眉宇间又有了凶相:“你怎么会不知道?!” 这个人的心理确确凿凿地出了问题,季临章想。 他的情绪波动幅度相当之大,这样短的时间间距,他也能在愤怒与卑微之间不停往返。 庭庭怎么就招惹上这样一个人? 不过也只有庭庭才能救他。季临章很清楚,季绍庭有一种内生的疗愈力量,但必须以正确方式将其诱导出来,比如给他看脆弱、看眼泪、看真实。 但黎琛从来没给过季绍庭这些。 “我真的不知道,”季临章说,“我不是你这种控制狂,庭庭这一分这一秒在做什么,我并不需要知道。每个人都需要私人时间去安顿心情,等他安顿好了自然就会告诉我。” 黎琛突然激动起来:“所以他会联络你!他——” “不可能。”那一丝怜悯顷刻消散,季临章对着黎琛,只能想到八个字: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他盯着黎琛的眼睛,一字一字道:“我就是死,也不会告诉你他在哪里的。” 黎琛回到家时已是凌晨六点,转了两程机,在中转的机场又滞留了近三个小时。 有谁试过凌晨下机回家以后空无一人,就知那种扑面而来的孤独。家具的摆放没有丁点变动,每一道线条都拼合出熟悉的形状,灯一亮起来,就将光薄膜似的抹开。 而在灯光照射不到的角落,就全是冰冷的阴暗 窗里嵌着日出时苍白的天色,晨曦有气无力。 黎琛一头倒进沙发,想起昨天的这个时候,季绍庭还留在他的身边。 一夜天翻地覆,他只觉自己老了五十岁不止。 他与季临章的收场不算个收场,在充斥着质问哀求诘难争吵的季宅,季临章的父母终于回来了。黎琛那副模样任谁见了都怕,最后他被推搡着关到了门外。 他忘不了季母看他的眼神,那种失望、羞愧、以及荡然无存的信任。 季临章的话音又在耳边盘旋:“这一切都是你的错。” 是他的错。 他将自己撑起身,偏偏倒倒地走进书房,从保险箱里取出两人的结婚证,比他整副身家还要贵重的无价之宝。 皮制封面是鲜艳的大红色,打开后他们的婚照就映入眼帘,照片里他们穿着同样款式的衬衫,第一粒纽扣是解开的,嘴角都是笑。那时他们都是晓得笑的。 这些美好的记忆,一直都被好好安放在光润剔透的玻璃瓶之中,而后一场大闹喧天,它被猛地拨拉到地上,应声大卸八块。 季绍庭的笑容对黎琛而言已恍若隔世了。为什么会落得如今这一幅光景。 黎琛记起,送夜宵的那晚他也是这样盯着他们的婚照,心想他的庭庭举世唯一无可替代。 后来季绍庭告诉他,那一晚他是真的想和他好好过的。黎琛现时回想,或许就是在季绍庭用他最真诚的温爱呼唤“阿琛”的时候。 只是他错失了这个他一直在渴求的机会,真正与季绍庭心心相印的机会。 他到底还错过了多少?才要他的庭庭一颗心全死透,就此人间蒸发。 这一切都是他的错,可他真的没有意识到问题所在。 如果他愿意改,季绍庭会再给他一次机会吗? 没有了吧。 那个季临章不是说了,他就算是死,也不会告诉他庭庭的下落。 这地球上有几十亿人,边边角角永远数不清,而季绍庭就此没入茫茫之中,他该去哪里捕捉他的气息,哪怕只一缕。 黎琛整整三天都过得浑浑噩噩,忘记了吃饭忘记了睡眠,终日呆坐着想季绍庭。如果不是家庭医生按约上门复诊,他大概会一直就这样坐着,直至天荒地老,直至彻底脱了人形。 医生开门见他时简直被吓得说不出话,但出于专业素养他立刻就恢复了正常神情,朝内张望着问:“黎太太呢?” 这三个字立刻就触着了黎琛最痛、最碰不得的地方。 他不言不语地伫立着,医生又喊了一声“黎先生?”,没有应答。 他对着黎琛,看他整个人几乎就应了形销骨立四个字,面色苍白而眼睛底下印着两道极深的青灰色。他不可闻地轻轻叹了口气,心下已将来龙去脉都摸清楚了。 “您需要我检查一下您的身体状况吗?”他还是得先征求黎琛的同意。 黎琛只是怔怔地说:“他不会回来了。” 空气里一段沉默,医生斟酌着用词,模样欲言又止,但最后还是一句:“我明白了,我会保密的。黎先生您如果有需要,请再联系我。” 黎琛听见他带上了门,一阶一阶地走下庭院离开。 可不久之后手机铃又响动在空廓的大宅里,是那家庭医生又重新打了回来:“黎先生,这句话听起来可能会很冒犯,但我出于对您健康的考虑,还是得要告诉您:我一直觉得您在心理方面有隐患,您如果不介意,我想转介您去精神专科接受治疗。” 第37章 “那个人怎么样了?” 就像醉酒的人死不承认自己喝醉了一样,黎琛的第一反应是:我没病。 任谁被突然告知他或许有精神病的倾向,都会是这种反应,毕竟精神病这三个字多时是拿来骂人的,而不是作为一种病理状态存在的。 医生很明白,故此他使自己的口吻尽量温和:“黎先生您先听我说,其实精神问题在现代人之间是很普遍的。焦虑、抑郁都是非常常见的现象,这比例大概是十比一吧。遗传因素占一部分,家庭因素也占一部分,我粗略推断,黎先生您应该是属于后者,但也有可能是两者结合……” 自季绍庭离开以后,黎琛的脑子就一直是碗混粥烂汤,直至医生说了一大段,他才慢慢组织出了质疑的话语:“你什么意思?我有心理问题吗?” 医生顿了顿,避重就轻道:“我们所说的健康,也不仅仅是身体健康就行了,社交和心理这两方面也不可或缺。黎先生您年少有为,能力强,对自己的要求自然就高,容易长期绷着,属于高危人群。我有个老师,是间三甲医院的主任医师,行医多年了,经验很丰富,我想您最近应该有时间,不如找个周末我带他上门看看?” “我没有病。” 医生沉默了三秒,黎琛听见一道深入长出的呼吸,而后医生的声音继续:“黎先生,我跟您认识也有四五年了,虽然一个月只见您两次,但对您我也算有些了解。您个性很强,固执、多疑、不接受批——” “我没有!” 这样重的怒意,识时务者应当收声了,但那医生似乎已经下定决心:“您这种激烈的否认,事实上就是一种临床表现——” 嘟的一声通话中断音,很短促。 黎琛切断了对话。 医生在街边干干地站了一段时间,盯着暗下去的手机荧幕,心想这份工作算是没了。黎琛果然是这世上最得罪不起的一个人。 既然如此,他缓回神来,按开锁屏:既然如此,那就将这件事摊开说清。黎琛的精神状态已经很危险了,他还是没办法见死不救。 于是黎琛就收到了那医生的微信,只有短短一句话:黎太太的离开完全情有可原。 过了几秒,是更直白的第二句:没有一个丈夫会在家里安装摄像头监视妻子。 黎琛即刻羞怒得面红耳赤:他的错他的错!全世界都在同他说,这一切都是他的错! 可这又如何?要他改吗?改了又有什么用?季绍庭又不会回来了。 ——季绍庭就没有错吗? 为什么要一声不吭地离开,明知道自己爱他胜过生命,为什么一声也不交代、一次改正的机会都不给,就这样凭空消失了。 他不是善良吗?不是不忍见人受苦吗?自己现在已经深陷痛苦之中无法自救快要溺弊,他为什么要就这样抛下自己? 黎琛三步并两步冲进衣帽间,猛地打开衣柜,将季绍庭的衣物一件件拽出来。 剪刀原来在衣柜里,倒数第二层中间那格抽屉,就是专门用以收纳针线剪刀之类的剪裁工具。 季绍庭从来没想过带走任何衣服,所以他刻意忘记了衣柜的存在。 黎琛将季绍庭的衣服拽出来。这些衣服,这些季绍庭蝉蜕一样蜕下的躯壳,每一件都寄寓了那一段特定时间的季绍庭,如今黎琛将他们一件件剪烂、撕开,如同将季绍庭活活肢解。 扯下袖口,崩开纽扣,掏空棉絮。 对,季绍庭骂他疯,他就是疯;医生说他有病,他就是有病。哪一场疯癫的爱不见血,他就是个病入膏肓的疯子,他要季绍庭的血,要他的肉、骨头、每一寸脉管、每一件脏器,他要季绍庭的所有,要他的爱。 阳光在墙上朝西边流淌,直至昏沉的日暮终于降临,交融而来的夜晚像烟尘一样弥散了整间卧房。 黎琛精疲力尽地倒进一堆破布之中,两只眼红得像只濒死的野兽。 一只苍白的手有气无力地举在半空,手指按动着手机屏幕,过了一会儿空气里有了通话音:黎琛拨通了医生的电话。 “这周六吧,”他说,“早上九点。” “莎莉,我就知道你有办法,这个地方实在太棒了,”季绍庭对着眼前这敞亮整洁的新居所,“我的天,文字无法表达我对你的感谢!” “不不不,别说这个,”莎莉将手搭上季绍庭的肩膀,“还有一点美中不足:这里离我们工作的地方可太远了。” 但这房租的价位十分友善,而且家具现有一应俱全,季绍庭无法再挑剔:“这根本不算什么,我很想多走些路。” 莎莉笑道:“你这话的可信度不高。” “是真的,”季绍庭整张脸认真起来,“我保证。” 他都有多久没走过路了,没有一边呼吸着自由的空气,一边看蓝天白云。 莎莉不明白这后头的根由,她只是笑,这个年纪的妇人特有的那种慈祥的憨笑。她的另一只手也搭上了季绍庭,顺势来了个热情的拥抱:“无论如何,欢迎回来乔纳斯,我们都非常想念你。” 季绍庭用力地抱紧了莎莉,低声道:“谢谢。” 季绍庭在英国有个银行户口,存着他早年工作的积蓄。之前家里出事的时候,他本来是想将钱全部转回家的,但之后黎琛就出现,于是那笔积蓄季绍庭一直没动过,应付生活所需很足够。 更何况他又重新回到了工作之中。 他不在的这一年里他们的NGO又经手了许多个案,财政方面来了几笔相当及时雨的善款,伯格用了整整一星期才算大致同季绍庭交代清楚。 然后他告诉季绍庭,还有一件事他也得说。 季绍庭彼时正给自己做晚饭,他是那种一下飞机就开始想念家乡菜的人,闻言他暂时停下了密密切着萝卜丝的手,关掉了扬声器,复将手机贴回耳边:“语气挺严肃呢,什么事啊?” “我交了个男友。” 季绍庭的音调登时拔高,心里的惊喜都满溢出来:“恭喜啊!” “是的,”伯格的声音变得很温柔,“等过段时间,我再带你跟他见见,他是个比较内向的日本男生。” 做他们这一行很容易交到来自世界各地的朋友,因为大家都是靠热诚而聚在一起。 季绍庭应承着一定,挂断电话以后不禁长吁了一口气:现在他终于可以同伯格好好相处了。 本来还有些尴尬,难免的,四舍五入也算有过一段曾经。 被问起黎琛的时候他也很尴尬,只能撒谎说跟丈夫沟通过了,最后还是想要回到工作之中。莎莉一脸可惜地说,这可是货真价实的远距离恋爱。 没有爱的,季绍庭则在心里想,没有的。 即便有也给黎琛摧毁了,一干二净,灰也不剩。 季绍庭望着窗外的夜色,立了很久,才再次回到了晚餐之中,将饭食布上桌以后他就做每晚必做的事:跟家人视频。 季家人很善解人意地从不提起黎琛,因为季绍庭从不问起他。 季绍庭只当自己死了又投胎转世,到了个没有黎琛的世界,生命里再没有黎琛的存在。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晚,在他没意识到的情况之下,他忽然听见自己问了句:“那个人怎么样了?” 第38章 夸张点即是无药可救 话出口是季绍庭自己先怔愣,季临章比他更快反应过来:“你说黎琛吗?” 季绍庭静一会儿,才回答:“嗯。” 季家父母今晚有个同学聚会,只有季临章一个人在家,在无聊的闲篇里突然杀出这样一条终极问题,季临章也是有些措手不及的:“怎么突然问起他?” “不知道,”季绍庭低声道,“反正都问了,你就说说吧。” 他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问起黎琛,明明都当这人是上辈子的事了。 或许是因和伯格的那通电话,叫他回想起了那个平安夜。白雪铺得一世界都纯洁,他倚着黎琛的肩膀,说这就是我命中注定的另一半。 季临章思忖了一会儿,选择以季绍庭最在意的消息开篇:“要说黎琛,也有挺多事可以说的。首先他不肯签合同,我们的律师也没途径接触他。但这倒不着急,我们家的意愿已经摆上台面了,是他不肯接受,怪不得我们忘恩负义,然后就是离婚的事——” 季绍庭呼吸一窒,但隔着虚拟的一层视频季临章没有察觉,他继续道:“虽然对方是黎琛,这离婚的官司打起来相当困难,但别担心,哥一定会让你恢复自由身,再嫁给个两情相悦的人。” 季绍庭没有回应后半截句子,他只是问季临章:“为什么这么肯定可以?那可是黎琛。” 他这才发现自己从来没有考虑过离婚的事,更何况是离婚后再婚。 毕竟这第一次的婚姻实在伤筋动骨,他已罹患创伤后遗症,不想再与任何人缔结夫妻关系。 “你想听吗?”季临章犹豫了一会儿,才问。 季绍庭扯了个故作轻松的笑容,催季临章别卖关子:“就是想听才会问啊。” “我觉得黎琛精神有问题。” 季绍庭的笑容僵在脸上。 “不是骂人,是真的精神问题,类似偏执或是狂躁,这方面我有在咨询专家——” “你拿什么咨询啊?”季绍庭缓过神来,正了声色问,“哥,他是不是也在你面前发过病了?” 季临章的神情登时严肃:“也?他在你面前发作过几回了?” 这些问题他实则早就想问季绍庭了,但为免唤起不好的回忆,最终还是选择等季绍庭自己开口。 而他终于开口,在做了个深呼吸之后:“不少了,但我没有往精神病的方面去想,他看起来毕竟很正常。” “看起来而已,”季临章叹了口气,“你走的那一天他就找上了我们家,我看他整个人都不对劲,情绪起伏非常大,还有暴力倾向——放心,别绷着脸,没人受伤。” “如果能确认黎琛有心理疾病的话,那离婚的事或许会好办一些。庭庭,你别担心,这方面我在取证了,那些监控摄像头就会是很好的证据。” 季绍庭忽然明白了什么:“哥,你……” “对,你第一次跟我打电话的时候,我就听出了问题。” 季绍庭现在才知道,黎琛叫人来安装监控系统的那一天,季临章就在黎宅外。他一脸歉意道:“对不起庭庭,说不定我当天就该救你出来,但是……” “我知道,”季绍庭打断了他哥的道歉,“说什么对不起啊,你在等我,我知道。这种决定还是得自己做,如果当时你闯进来,场面就更没法收拾了。” 这样挺好的,季绍庭说完心里就想,挺好,至少他是离开的,而不是逃开的。 如果他是在还未下定决心的境况里逃离,就像他第一次那样,那么无论经过多少时日的沉淀,他都没法彻底自由。他了解自己在这一方面的责任感,心头会始终沉甸甸地压着一件包袱:他抛下了黎琛,一个爱他爱到发疯的人。 不被伤到最深处,季绍庭就没法过自己那一关。 他必须要有非走不可的理由,至少这样才能同陈阿姨交代。 挂断电话前季临章又唤一声庭庭,说黎琛找上门的那一晚他才知道,季绍庭这一年过得都是什么非人的日子。 “好不容易自由了,”他叮嘱,“要好好过知道吗?这些事你都别管了,自己开心才最重要。” 季绍庭笑了笑,说他清楚了。 视频结束以后季绍庭很快用完晚饭,心不在焉地做起家务。在黎宅里历练一年,他现下做家务根本不需要脑子,洗碗拖地晾衣服,一套下来行云流水,多的是心思去想别的事。 想黎琛的事。 黎琛是很疯,但他从来没往精神病这方面猜测过;或许有,但很快就被否决。他一直以为黎琛是个健全的人,只是有性格缺陷。 还是因为自从遇见黎琛以后,他的世界就全被黎琛强硬挤满,只容得黎琛一人的喜怒哀乐,所以感知能力就退化了。 局外人能轻易察觉黎琛的性格缺陷已经演化为疾病,而他季绍庭就迟钝又愚昧,竟然看不出这病正在蚕食黎琛。 季绍庭的胸腔里一刹刺出锐利的痛感。 他很急地喘了一口气,企图以吸入空气的方式遏制疼痛,但没有用。他觉得自己好糟糕,糟糕透了。黎琛是过去式,是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他生病了跟他有什么关系,他为什么要为他心疼。 是黎琛逼他离开的,这不是借口,这是事实。他不必为了他而感到内疚,这样根本没有意思,除了令自己痛苦,他什么都改变不了。 早先休息,季绍庭告诉自己,等明天睡一觉起来就没有事了。 夜晚总是令人多愁善感,等明早的阳光照进来,角角落落都敞亮,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家庭医生介绍来的精神科主任姓李,六十左右正处半退休状态,头发花白,胖墩墩的,是那种电视剧中典型的老好人的形象。 他让黎琛叫他老李,黎琛端坐沙发上,客客气气地喊了声:“李医生。” 李医生的肩膀就往上一耸,整个人变得更加圆滚滚,呵呵笑着,没有再说什么,直接切入了正题:“诊断这事吧,其实还是得在医院做,有仪器,得验验血、看看眼珠子,不过咱这第一次见,没事、没事,就当聊聊天,啊。” 黎琛很防人,但无论如何他得承认,这个老头子给人的整体印象不算差,至少没什么攻击性。 他稍稍调整了一下坐姿,微微点头,示意李医生继续。 李医生已经从黎琛的家庭医生那里得到过一些背景了,大致知道这段病情的核心所在,所以问的问题都尽量避开关键词,很温和。做这一行忌讳一针见血,整场谈话下来他甚至没有提起任何病名。 黎琛都不知道这场对话到底有没有营养,他还以为这医生多少会问些季绍庭的事,但他没有。 最后还是黎琛自己开口:“你怎么不问问我的妻子?” 那医生还是一张笑呵呵的脸庞:“如果您肯说,我老乐意听。” 他当然知道妻子这角色在眼前这出病情里占据了多重要的一环。 我的妻子,李医生心想,他给他的指代还是妻子。 黎琛想尽量以客观的角度评论季绍庭,但抱持这样想法的后果就是他只有一句话可说:“他在一间儿童慈善机构工作,过了下个月就二十七岁。” 他对季绍庭的很多看法都是主观的,带着自我对立的撕扯:爱他善良,又恨他善良到过界成圣;爱他体贴,又恨他细致入微什么心事都藏着,直至事态无可挽回才轰然爆发。 但这一句客观的工作性质已经说明了很多,李医生了然地点了点头,既没有评价也没有追问,只说:“明白了。” 做儿童工作的一般都温和,更何况是儿童慈善工作。 黎琛这种人他接触得不少,很多精神病患者的共通点就是对他人的尖锐敌意。 所以他会对妻子离开的事耿耿于怀,因为他的妻子在他眼里是世上最无害的一个人,是他所有安全感的来源。而当这世上最无害的一个人、下定决心给他最致命的一击,就代表剩余的全世界都要与他为敌。 人类是群居性动物,那种对孤立无援的恐惧,一直印刻在基因里代代相传至今。 李医生心想:这种情况,未必吃药就能根治。 夸张点即是无药可救。 但从他口里出来,就成了轻轻松松的一句:“黎先生不用担心,我觉得您这状态,还没到服用药物的程度。我们不如就先从今天这样的聊天开始吧,就约每个星期的这个时间点怎么样?我们这门手艺有点不同,见效不快,但相信我,情况慢慢就会好起来的。” 第39章 他得好起来 李医生在回医院的路上重新梳理了一遍与黎琛的对话,结论是他的情况还未严重到可以被确诊为精神疾病。 首先黎琛真正发病的时间持续不长,也就这个月的事;再者今天与他会面时,他的行为举止与常人根本无异,即便他的精神状态不佳,但发言依然条理清晰,在谈起季绍庭时也没有情绪崩溃的迹象。 最重要的是他非常配合治疗,康复的意欲相当强烈,不像其他病人常见的那样,对初次见面的医生以及后续的安排充满恐惧。 比起精神病,纠缠着黎琛的更像是一种过分防御的应激机制,是他的性格缺陷:敏感、多疑、不能接受挫败,掌控欲强至无以复加,可偏偏他越想紧攥在手就越适得其反。 家庭背景复杂,成长过程缺乏来自权威形象比如父母亲的认可,好不容易遇见个可以建立亲密关系以弥补早年缺漏的人,立刻就发了狂地索求。 黎琛不是生理出问题,是心理出问题。 照理下次过来李医生该带个临床心理学家,但是黎琛这病人的社会地位过高,他的情况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李医生在这一门里浸淫多年了,但也不能百分百地肯定,自己能帮到黎琛。 精神这一科跟其他不一样,从来没有立竿见影的效果,每一个病人都是场持久战,更甚者病况会终生反复无常。 但他对黎琛倒是有信心,除却他本身情况并不严重、而且积极求医,也因他的病因清晰,是一条可见的导火线:他的妻子。 于是在同黎琛一周一会面的同时,他联系到了季临章。 倒也不是难事,黎琛是个公众人物,他亲家的消息都是可以从新闻媒体里信手取得的,李医生的电话直接打进了季临章的公司。 自我介绍、表明来意,通话那端的季临章沉默了两三秒,应了好:“您留个联系方式,我会尽快安排时间跟您见面。” 他们两个星期后就见面了,那天季临章刚好有事需要南下,约在了南云一间咖啡厅。 天气好,阳光从玻璃外穿透进来,映着一桌子的诊断报告。 李医生这人长得太和蔼,话术也高明,即便季临章是抱持着警戒的心理前来,谈着谈着态度也不禁变得温和。 但温和不代表要改变立场,在对待季绍庭与黎琛的问题上他很坚定:“我明白黎先生的处境,但是很抱歉,我还是不能允许他跟我弟弟见面。我不仅是我的意思,也是我父母的意愿。” “哎呀,没有没有的,”李医生挥动着手掌,“我没想让您弟弟跟黎先生见面。黎先生现在还算稳定,叫您弟弟跟他见面,说不定会造成反效果。” 季临章微蹙眉心:“那您的意思是……?” 咖啡厅外是四月初的色彩,春花在开而叶片各个绿得发亮,枝头停着啁啾鸟鸣。 “我没啥意思,”李医生一脸老实憨厚,“就想跟您说说黎先生的病情。您也看过报告了,黎先生的各项生理测试都正常,只是在心理方面或许有那么一点障碍。” 季临章想这人不愧是跟精神病人打交道的,讲起话来总让人觉得事态毫不糟糕,前途光明一片。 “我还是没懂您的意思。”言下之意是请入正题。 于是李医生的进路也不再迂回:“季先生,我接下来讲的话没有任何要威胁您的意思,我就跟您陈述事实哈:您弟弟现在跟黎先生,在法律上还是夫妻关系吧?” 季临章想:果然。 李医生继续:“我猜您的看法,一定是要这两人离得干干净净。”他拍了拍一桌子的文件:“可是黎先生的诊断报告在这里,是有精神疾病的倾向,但还没到可以确诊的程度,要咬住这点来打官司,效用不大。更何况诊断报告是婚后才出的,黎先生也不算隐瞒,照理您的弟弟是有义务照顾黎先生的。” 季临章拉过杯托,喝了口咖啡。 这点他比谁都清楚,跟黎琛作对本来就是蚂蚁撼树,但他必须要试:“李医生,我希望您能明白,我弟弟受了很大的精神伤害,这婚非离不可,只有这一条路。” “倒也不是。” 季绍庭从杯盏里抬起头。 “我今天约您出来,就是想跟您说说,黎先生他还不算个精神病人,他只是性格比较鲜明,而这点他可以通过自身的努力来改善。当然如果您弟弟愿意陪他一起,那肯定事半功倍。” “也不是非离不可,还可以再聚一起好好搭伙过日子。我想请您把这事跟您弟弟好好说一说,最后是离还是不离,决定权都在您弟弟手里,”李医生还是一张憨笑的好人脸,“反正我这老头子一把年纪了,也掺和不了什么。” 季临章看着李医生,神情还是温和的,但眼底已经开始冷。 “容我想一想,”他说,“今天不如就先到此为止。” 无边无沿的一张四月天,一推开咖啡厅的门,闹市的喧嚣就涌入耳内。 李医生来到黎琛的住所时已经是下午了,他没有告知黎琛他跟季临章的会面,只说早上医院有事。 已经进行过了三四轮谈话,黎琛渐渐对这医生卸下了防备,医生叮嘱的都会尽量照做。他康复的意欲的确十分强烈。 “这周工作怎么样啊?”李医生坐下来,首先是用最家常的语气同黎琛聊闲篇。 黎琛回答顺利。 在最不得过的那段日子里他倒是一连两个星期都没回公司,但后来他发觉工作可以帮他麻痹自己,于是就发了狂地投身进了事业之中。如果不是周末还约了李医生,他应该也会在公司日以继夜。 “顺利就好,”李医生点点头,“上回我们说的微笑练习你有做吗?” 黎琛一窒,一句话讲得有些磕绊:“有、但不习惯。” “那不习惯是肯定的,慢慢来就好了。来,按照我们上回说的,先多对自己笑,想些开心的事……” 开心的事。 他看见季绍庭站在他身前,两根食指并在嘴唇中间,而后缓缓往外划出一条流畅曲线。 同时是一道灿烂的露齿笑容:“想一些开心的事,就这样笑。” 黎琛闭着眼,学着回忆里季绍庭的样子,轻轻展开一道笑容。 李医生离开之前夸黎琛今天的进度很好,黎琛尝试说了声:“谢谢。” 李医生就更欣慰,以一位长辈的和蔼口吻道:“没问题,你很想好起来,这就是我们治疗的核心,你自己得想好起来。” 黎琛送走李医生以后回到了衣帽间,对着一地尚未收拾好的衣物,心想他得好起来。 这一堆支离破碎的衣物就是他疯癫的物证,他非得亲眼见识一次,才能意识到自己对季绍庭所造成的伤害。那天他倒在这堆衣物之中,想的就是如果这些撕扯、这些剪损、这些暴力行为,是直接施加于季绍庭身上的,该怎么办? 他当然得好起来。黎琛走回书房,第无数次取出他们的结婚证。 如果这世上只有一件事他不可以做,那么这件事就是伤害季绍庭。 第40章 你还记得我们的约定吗 ? 就像非得要病入膏肓才能意识到生存,人好像非得要走到穷途末路,才会幡然悔悟过错。 季绍庭已经长成了黎琛的骨中骨肉中肉,当他从黎琛的生命里脱离,那种血淋淋的撕扯所留下的不仅仅是创伤,而是整具骨架的轰然崩塌。 绝望、愤怒、痛苦,季绍庭已经离开了将近一个月,这些一开始猛烈冲撞着黎琛的情绪,到如今还会不时复发。在夜阑人静时,在他一个人躺在暗里将季绍庭翻来覆去地思念时,这些负面情绪就如阴魂幽幽不散。 思念到极致黎琛的心里甚至会突然钻出一股狠劲,叫他咬紧了牙关,恨季绍庭恨得只想将他生吞入肚。 但更多时他会思考自己的问题。与李医生的对话确实有用,现在的黎琛正在从他那一地七零八落的骨头里,尝试重新搭建起一个人形,一个如果能再遇见季绍庭,会得到他原谅的人形。 这其实就是他积极求医的唯一原因。 他确实有问题,或者说,他一直都知道自己有问题,只是不愿意承认。 在与李医生的谈话里他尝试抽离自己去看自己,从一个来自第三方的陌生人角度,去分析自身的家庭背景、成长经历、个人历史的所有重要节点——尤其是那最盛大的场合:与季绍庭在路灯下的初遇。 医生告诉他,他认为季绍庭是天使的这种幻象,或许是因在他孤独的童年里,曾经有过这种冀盼:希望有个天使会来陪他。 黎琛后来往细里追溯,记起了这么一桩往事。他小时候不知做错了什么得罪了继母,被关进了地下室。 四围皆是黑魆魆的一团,唯一的光源是头顶那一扇窄小的天窗。 黎琛就仰头望那扇窗,望了很久。他那时候还在相信童话的年纪,一直在等有谁会从那光里降临,陪他熬过漫长无尽的禁闭。 他遇见季绍庭的那晚,季绍庭就停在路灯光中。 披着一身的暗淡光辉,搭在肩上的外套是他垂下的羽翼。这一种无限接近天堂的形象,登时就填满了黎琛近三十年的缺失。 填得极满,甚至溢出。因为季绍庭一脸的泪痕,脆弱又无助,不是天使该有的神情,所以可以带回家,关起来,而不触犯神谕。 他可以对季绍庭为所欲为,尽情地操纵与控制,将他永远囚禁在自己目光所及之处。 黎琛实则一直都清楚他施加于季绍庭的命令,不许他出门、要他辞去工作、断掉他所有社交网络,都无异于囚禁。 但他放纵自己的欲望,要从季绍庭身上汲取他能够汲取的所有。因为小时候无法控制,所以长大后就报复似的摆弄季绍庭,恨不得将他做成牵线木偶控在掌心,一举一动都在他五指之中, 随着谈话的深入,黎琛越来越看得见自己的黑暗面,并且为之感到后怕:如果季绍庭不离开,任由事态一直这样发展下去,他就真的会变成一具完全丧失自我的行尸走肉,大小事宜皆由黎琛指挥,甚至连呼吸都会先征求黎琛许可。 黎琛越来越清楚,自己一直以来都不算真正地爱过季绍庭。 他是在拿季绍庭做血袋,用他的活气来填补自己。他是在将他拽入自己这永远阴云密布的世界,而不是走入他那片晴空万里之中。 治疗确实有用,黎琛所述说的每一件事都在帮助他更深地认识自己、认识季绍庭、认识他们之间的关系。 可尽管如此他也并非知无不言,从一开始他就下定决心要向外界隐藏一部分真相:那一晚他对季绍庭所做的事,那些他现在回想也会觉得自己真是个疯子的事。 黎琛清楚隐瞒病情会引致误诊,但这正是他的所愿:他不希望被确诊为躁郁症或偏执狂或其它任何精神疾病。 一个精神病人是配不上天使的。 季绍庭已经离他很远了,他不能再增长这之间的距离。 因为万一、如果万一,他又重新遇见季绍庭了呢? 季绍庭虽然不会嫌弃一个精神病人,可他会更加不愿意接近作为精神病人的黎琛。黎琛担不起这个风险,他得好起来,揭过一页新的篇章,以崭新的面目重新与季绍庭见面。 衣帽间依然遍地横陈着衣物残骸,黎琛开始以另一种方式思念季绍庭,不是干躺在床上任由情绪将他折磨,而是按开灯下床,去缝合被他撕烂的季绍庭的衣物。 很快一地破破烂烂的衣物就全部得到了修补,以黎琛拙劣的针脚,每一道都是在为真正的爱情做注释:是疗愈,而不是榨取。 缝好季绍庭的衣服以后黎琛开始买衣服,想一次就买一次,直至后来他一打开衣柜,一件件衣物就挤得彼此喘不过气,直要泄洪而出。 季绍庭生日那天他第一次亲自下厨,尝试模仿季绍庭的手艺,那种不算纯熟但莫名就合口味的手艺。只是无论如何他都做不到位,油盐太重,白水灼青菜竟然灼出了腥味。 黎琛对着着色艳丽到萎靡的菜肴,心想季绍庭做的菜就跟他这个人一样,浅淡平和,要放在家常的每一天里慢慢受用,而不是大鱼大肉地撑腻胃口、失去真味。 黎琛点了蜡烛,对着空空的座椅,幻想季绍庭低眉的模样。 那一粒眉尾痣映在摇曳烛光里,当它的主人从饭菜里抬起头时又隐匿进暗色,取而代之转入烛光中的是他的眼睛。光暗就这样在季绍庭的脸上流转往返,成为丰富的风情。 “庭庭,”黎琛低声痴痴唤道,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真的将对面这出幻象当成了季绍庭,“生日快乐。” 饭后他去取季绍庭给他画的生日贺卡,同结婚证一样好好地锁在保险柜里。 这些季绍庭所留下的可以睹物思人的物,黎琛都时常翻看。今晚更要不同些,他将卡片来回打开,看那件立体蛋糕弹出又收入,像第一次收到这种3D贺卡的小孩。 他将贺卡压在心上,想他也该画一张给庭庭。 季绍庭做生日卡剩下的材料都还在,黎琛对着各色卡纸和彩铅想样式。他第一次做这事,业务极不熟练,还是得看些真实的样本做参考,于是就去翻找去年小孩子们寄给季绍庭的圣诞贺卡。 最漂亮的当然是学美术的Harria的贺卡,用水彩画成,墨蓝色的天空做底,闪粉做星,黎琛首先打开它。 然后他就怔住,连心跳都偃息。 这张密密麻麻写满字的卡里充满了她对季绍庭的感激、她在美术学院的成就、她的圣诞祝福,一行行工整又飘逸的英语草书,最终以一句PS结尾:你还记得我们的约定吗? 回忆里季绍庭的声音在耳边旋绕: “后来我联络了好久,终于把她送进了一间美术学院。算算看,她再有一年就能毕业了。” “我答应她,会去她的毕业典礼。” 季绍庭答应过她,要去她的毕业典礼,在这个夏天,在这间名为爱尔柏塔的美术学院。 第41章 离不离婚都无所谓 最近每次跟季临章通视频,季绍庭都觉得他在欲言又止。 如果能够面对面地谈话,或许季绍庭能够肯定自己的直觉,但透过这横跨欧亚大陆的微弱电波所组成的影像,他没办法得出个确凿的结论。 视频里的季临章面目有些许模糊,画面延迟话语还不时卡顿,季绍庭撑着下巴,思忖着他哥到底是不是在瞒着他什么。 不过就像自己向他隐瞒黎琛最疯狂那晚的所作所为一样,季临章犹犹豫豫不开口,应该是有他自己的考量。 季绍庭当然不会去催逼他,他们俩在这方面都是顺其自然的,等人想说时自己就会说。 所以当后来季临章决定三缄其口时,季绍庭也就渐渐忘了这事。 季绍庭的生日在四月末,是春夏之交出生的小孩。他生日那天莎莉为他在他住所里办了场生日派对,那天也是他第一次见到伯格的日本小男友。 是个长相清秀的腼腆男生,因为英文不够流利,所以一直坐在角落,很少开口。 季绍庭酒喝得上头了,头顶着歪歪斜斜的生日帽,带着一身酒气烘过来逗人,问他跟伯格是怎么认识的。日本男友别开脸蛋,将求救的眼神投给伯格,却被季绍庭捧着脸转回来。 “问你呢,”季绍庭坏起来不得了,整个人的气质都变了,眼角闪着狡黠,“说呀,今天我是寿星,寿星最大。” 于是日本小男友就只能结结巴巴地交代了邂逅,是在做社区服务时认识的。谁先打的招呼?伯格。谁先留的电话号码?他。谁先约谁出来?伯格。 “第一次做爱呢?”有把粗嗓音蓦地起哄。 日本男友红了脸。 其实季绍庭并不如黎琛所以为的那样,什么都不懂得。他毕竟成年这么久了,哪能没有接触过有关性的话题。 从大学开始他周围的风气就变得更加开放了,性是可以随时被摆上台面讨论的,尤其是在这种环境里,都是熟人,气氛正高涨,除了要开车的还保持着清醒,其他人都有了醉意。 而醉起来什么话都有理由出口,在闹声之中季绍庭突然听到有人问他:“那乔纳斯,你和你先生呢?” 季绍庭的面色登时一变。 但那人没有察觉,他醉醺醺地举着酒杯,接着道:“看照片你先生很高啊,听说高的人那里也很——” 他打开手,将拇指与中指之间的距离张到最长。季绍庭盯着看了三秒,忽然说了声抱歉,然后冲进了洗手间。 莎莉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她等等要开车送人回家,所以滴酒未沾,而且方先她也一直在看季绍庭这边。季绍庭一有反应她也立刻站起了身,紧随着他进到洗手间。 季绍庭正跪在马桶旁呕吐。 吐得太辛苦,两条眉都狰狞起来,一手掐着喉咙,整个人竭了力地发作,将生日蛋糕与红酒都吐得一干二净,脸涨得通红。 那模样要多惨有多惨。 紧接着一众人都围到了洗手间门外,一道道目光烤炙着季绍庭,叫他狼狈至极,觉得自己像只动物园里的猴子。 他难以自持地发起抖,在离开黎琛这么久以后,又一次感受到了恐惧,害怕被人看出他与黎琛这段关系的真相、他糟糕至极的婚姻。 然后身侧响起一句调笑:“我的天啊乔纳斯!” 是莎莉。 “你果然老一岁了,竟然喝两口酒就吐成这样!” 她简直是世界上最好的上司,季绍庭几乎要感动地哭出来。 既已起了头,其他人都开始附和她,说乔纳斯不复当年。笑过一轮后莎莉招呼着大家回去继续派对时光,再回到洗手间时就只剩她一人。 她给季绍庭倒了杯漱口水,问他好些吗,季绍庭清理干净一口腔的秽物,回答:“嗯,好多了,谢谢你帮我解围。” 莎莉静了一会儿,再开口就是一句直切重心的:“你跟你先生怎么了?” 莎莉说她早就猜到了。 别的不用说,单是季绍庭一个人两手空空来到英国这件事,就已经足够使人起疑。 如果他是同他先生商量好才回来工作的,怎么会什么准备都没有,连住所都没确定,就上了飞机? 证据确凿逻辑无误,季绍庭不知道该如何再掩饰,于是他保持沉默。 莎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再追问,只让他换件衣服,赶紧回去派对,别让外面人想多:“伯格那家伙聪明得很,你小心别给他看出问题来。” 季绍庭小鸡啄米似的点头,立刻麻利地照做,戴着面具融入派对之中。 今晚很尽兴,派对结束的时候大家都忘了季绍庭的这出意外。莎莉将几条醉汉塞进车里,而后回身同季绍庭拥抱,一边在他耳边叮嘱:“你知道的,我一直都当你是我的孩子。” 季绍庭从大三起就在莎莉的组织里做义工,他们已认识许多年,莎莉对他的关心,他当然清楚。 他用力地抱住莎莉,说:“谢谢。” 送走莎莉以后一回头,正牵着男友的伯格还没来得及藏起那复杂的神情。季绍庭心下一凉,想这人果然发现了,但他脸上还是不变的轻松:“你们走回去,对吧?” “对。”伯格答道,他男友的公寓就在附近。 季绍庭挥手同他们道别,回到家不久后他就收到了伯格的一条讯息。 实则不算是一条讯息,而是一条提示:这则信息已被删除。 季绍庭盯着屏幕,最后还是什么都没做,直接锁了屏,暗下去的屏幕里映出他疲惫的脸。 他倒在床上,用手臂挡着眼睛,无法控制自己不去回想那个夜晚黎琛对他行使的性暴力。 原来即便离开黎琛他也不曾痊愈,一句玩笑话都会叫他呕吐。 其实离不离婚都无所谓的。 黎琛带给他的后遗症无可救药且历久弥新,不会随着时间淡化,一道道伤口每天都鲜嫩,刻意不去看还以为没有事,可只要一不小心碰到它,它就立刻疼得要死要活给你看。 离不离婚都无所谓,因为季绍庭现在以一种绝望的清醒认识到,他已经无法再爱上其他人。 第42章 黎琛一眼就看见了季绍庭 日子一天天过去,伦敦进入了昼长夜短的夏季,一室暑气凝滞不散,不下雨就能热死人。 季绍庭的租房还要没有空调,但好在他体寒,怕冷多过怕热,倒也没觉得有多不好过。 他还是没将黎琛的事告诉莎莉,不是因为不信任,而是因为难以启齿。 当然也可以一笔模糊带过,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那些细枝末节每一处,都在为今天的局面推波助澜,缺漏了哪一环故事逻辑都无法成立,所以季绍庭最终还是保持缄默。 没有告诉任何人他跟黎琛一开始只是做戏,现在戏台坍塌了,将那堪比凶杀怪物一般的爱情掩埋其下。 季绍庭更加小心地处理自己的表露,尤其是在面对伯格的时候。 他这个人一如莎莉所说,很聪明,所以这两个月来也会拐弯抹角地试探,同季绍庭聊黎琛的话题。季绍庭每逢此时都不免胆战心惊,生怕给伯格听出自己前后逻辑无法自洽。 但伯格终于也是同莎莉一样,没有不顾季绍庭的意愿,一定要从他身上将前因后果挖出来。 除了黎琛,季绍庭身边似乎没有人会不尊重他的想法,非得对他咄咄逼问,将想知道的一切都从他嘴里拉拽出来。 也正是这一点,令黎琛变成了季绍庭生命中的一个最特别,虽然是负面意义的最特别。 忘记黎琛由此成为一件极其困难的事。 叫黎琛忘记季绍庭,那就是件根本不可能的事。 按照Harria那间美术学院历年毕业典礼的安排,今年的典礼也该在六月尾。黎琛五月份就在美术学院附近订好了酒店,六月初到了地方以后学院也挂出了毕业横幅,标明了典礼日期与时间。 六月二十九号,晚九点。 当晚黎琛租了辆车,坐在驾驶座里藏匿于暗色。学院是由红砖筑成,古典欧式风格,红铜色的大门才上了新漆,在两盏门灯的照耀下熠熠生辉。 黎琛一眼就看见了季绍庭。 其实不算看见,虽然这一条街每隔几米就立了盏街灯,但夜色毕竟昏暗,加之季绍庭是从街尾过来的,在旁人眼里只是个模模糊糊的一小点,但不知为什么黎琛就是将他认出来了。 等季绍庭再走近些黎琛就终于亲眼看见他,一身正装,还打了领带,蓝白间条,头发用发胶梳起,整个人俊得不像话。 除了结婚的那天,黎琛还没见过季绍庭这样隆重的打扮。 有战栗从黎琛骨髓里升上来,叫他整副神绪都颤抖,双眼捕捉回来的一切影像都晃出了残影,光色变幻莫测。黎琛仿佛看见那两盏灯映着红砖的色彩,叫一世界都变得红光漫漫。 而季绍庭就在其中,清晰醒目,是这世界唯一的真相。 在进入校门前季绍庭忽然驻足。 毫无预料地伫立,而后左右张望,最终望向了黎琛座驾所在的阴影。 有一刹那黎琛想要直接下车冲上前,将季绍庭紧紧抱住,而后彼此身体界限交融,不再有所谓的领地,没有限制没有隔阂没有离散,永生永世在一起。 但他终于还是控制住了这猛烈迸发的情感,阻止了自己的这出劫夺。 黎琛竭力将自己固定在车座上,将“不可以”三个字翻来覆去地低声重复,魔怔一样,往返不已。 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 庭庭会被吓到的。 来伦敦的事黎琛谁也没告诉,包括李医生。李医生是个会为病人的病情付出百分之一百心力的好医生,正因如此黎琛才选择保密:他担心李医生会出于对他治疗进程的考虑,阻止他前来寻找季绍庭。 毕竟季绍庭就是他的心结所在,是他千情万绪的滥觞。单看他现在的生理反应就知道了:整个人后仰着大口喘气,心跳都要擂破胸膛。 多来几次这种时刻,他可能会死。 黎琛渐渐平缓下来是在季绍庭步入校门之后。季绍庭终是没有发现黎琛的存在,首先是因他们尚且还隔着一段距离,其次,同时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他完全料不到黎琛会在此时此刻出现在此地。 黎琛的呼吸渐渐停匀下来,但心跳过了好一段才放缓,等他恢复了约有九成正常以后,他从皮夹里掏出了一张便签卡纸。 是他来之前写给自己的警告: 不可以伤害庭庭。 他失而复得的几率本来就微乎及微,容不下丁点的错误。再失去季绍庭他就真的失去了一切,人生登时成了场无期徒刑,熬几十年孤独到老死无全尸。的确是死无全尸,因为季绍庭是他的另一半灵魂。 黎琛空空地坐在驾驶座里,时间仿若一分一秒地凝固起来了,流淌得极其缓慢。等到典礼终于结束而人群鱼贯而出时,黎琛只觉得一整个世纪也不过如此了。 他轻易就从人海里找出了季绍庭。季绍庭今晚的心情很好,整张笑脸都盛开着。 黎琛不知道Harria是以第一名的成绩毕业的。她有才能,又经历过战争,在惨绝人寰的悲剧之中她的艺术天分得到了无上升华,第一名其实早就是她的囊中之物。 季绍庭对待Harria,就像一个父亲对待自己的女儿,为她的成就感到无比骄傲。 所以他也不打算拖着Harria太久,留够了相片就离开。她在学校里交到了许多新朋友,这一晚是属于她们这些女孩的。 季绍庭的住所离美术学院不近,但他挺乐意走走路,享受夜间降了温的夏风温柔吹拂过脸颊。 同时他也得需要时间平复自己这高涨的情绪。他脑海里还回放着Harria代表毕业生在台上致辞的画面,心里十分自豪与激动,就这样回去或许无法轻易入睡。 但当这些自豪与激动被夏风吹散以后,随之而来的并非是季绍庭想要的那种淡而长久的愉悦,而是一种完全相反的可怕感觉: 惊惧。 因为他发现他身后似乎跟着一辆车,那一辆他在进入学校前,就直觉有些不对劲的车。 此刻正缓慢地按照他的步伐行进着,紧咬不放,跟着他转过每一个街角。 第43章 不会再施与他第二次爱情了 季绍庭是在滑手机时发现不对劲的,暗下去的显示屏像一面黑镜,映出后头那辆行踪诡异的轿车。 已经将近深夜时分,季绍庭的住所也不近繁华热闹的地带,现下整条街只有零星几条人影,越往里走就越空。 季绍庭刻意多绕过了几个弯,而那辆车就一直不远不近地跟在他身后。在第三个街角时季绍庭确认自己被跟踪了,他想过躲进车开不进来的小巷里,但又担心里头会有其他危险,更甚者那司机会弃车尾随,那他就将自己置之于一个极其不利的处境。 他自大学起就呆在英国了,还是第一次遇上这种局面,不由得冷汗淋漓。 季绍庭的结论是自己今天打扮得太正式,叫人误判了自己的资产,其实他只是个家里还欠着上千万债务的穷少爷。 从黎琛那里他什么都得不到,只得到了一种成长:他对恐惧的容忍度有很大的提升。 毕竟这世上没有东西能比黎琛更可怕。 季绍庭暗自做了个深呼吸,稳住了有些发软的双腿,继续平稳地朝前走。他在脑里不住叮嘱自己冷静,而后重新按亮手机,给伯格发了条消息:你今晚在你男友家睡吗? 应答很快回来了:是啊,怎么了? 季绍庭立刻分享了自己的实时定位,而后以一句话简明地交代了情况:我在这附近,能尽快过来帮个忙吗?我被跟踪了。 伯格来得很快,用跑的,停定时还喘着气。 他出现的那一秒后头的车就刹停,车轮摩擦过地面发出一声尖锐的鸣叫,很有肃杀气。季绍庭一颗才松下的心登时又绷紧,几乎就要按下报警的通话键。 伯格也是同样的紧张,左手手臂直接横过季绍庭的背,搭上了他的肩膀,将他往自己的方向带了带。 这举动纯粹是朋友之间的善意,两人都没有多想。 他们并肩往前疾步走着,夜阑人静里季绍庭渐渐听不见车轮碾过碎石的声音,抬起手机对正角度一看,那辆鬼鬼祟祟正跟踪着他的车已消失不见了。 他回到家后一迭声地同伯格道谢,伯格同男友打完电话报备,回头摆摆手同季绍庭说有惊无险最好,不必客气这些。 然后他就皱眉,问季绍庭这一带的治安不算差,怎么今晚会有这么一遭? 季绍庭完全没有头绪,只说可能是今晚自己看起来很有钱。 伯格将茶放上桌子,退后一步,上下打量着季绍庭,再开口时话头已从今晚这事上转移了:“你先生为什么会放心你自己一个人在外啊?” 空气静了下去,一是季绍庭还不算彻底从意外里缓过神来,二是他即便缓过神来,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条问题。 “乔纳斯,”伯格的神情里多了几分严肃,“你换了个戒指,真的只是因为原来那一只太昂贵吗?” 季绍庭下意识就摸了摸自己的左手无名指,一圈银色素戒,什么花纹都没有,他从杂货铺里以两英镑低价买下的便宜货,用以维持婚姻的表象。 “婚戒的意义很特殊,”伯格叹了口气,“不是可以说换一个就换一个的。” 季绍庭只是缄默,两人无声地对了一会儿。这种相对除却消磨时间没有其他意义,伯格最终还是离开。 临走前他站在门外,走廊里的阴影拢下来,他对季绍庭说:“我们这么多年的朋友了,不说别的,我只是希望你幸福。” 季绍庭避着伯格的眼睛,只盯着他的领口看,点着头轻声道:“别担心,我很幸福。” 黎琛整个人僵在驾驶座里。 在看见伯格将手搭上季绍庭肩膀的那一刹那,他是想要冲出去的。事实上他以为自己已经冲出去了,揪住伯格的领子狠狠给了他一拳,而后将他踹倒在地。 攥住季绍庭的手腕,连拖带拽地把他带回车里,关上车门,以吻封死他的嘴唇,让他无法呼吸,脑里除了自己的吻就空白一片。除了他黎琛,季绍庭就什么都没有。 但在这幻象结束以后,他还是坐在车中,怔怔地目视着季绍庭已经消失的方向。 不是因为他克制住了,而是因为别的什么,抽走了他周身的气力,叫他四肢都瘫痪了。黎琛用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感觉到这是恐惧,来得太过汹涌,他反而认它不出。 他三十四年的人生里最极致最纯正的一种情绪,半分杂质都不掺,百分之一百的恐惧,整个的笼罩下来,从头发丝到指甲盖,都困进这昏天暗地里。 此前季临章也说过季绍庭会跟其他人结婚,当时只是一句口头的话,就叫黎琛发起狂来,现如今这句话得到了具象化,成为一幅可以亲眼见证的画面:季绍庭身边有新的人了。 他思之如狂的季绍庭的体温,就这样随意给人汲取。他会爱上其他人,会给其他人买儿童餐、给其他人暖被窝、送夜宵。 从此在季绍庭的人生里,他黎琛就是一块被揭下的疤,随着年月的流逝只留下一道苍白起皱的伤口,不去细查就不会发现。 黎琛回到酒店里,几乎认不出镜子里那张脱了血色的脸,眼瞳空得像两个窟窿,嘴唇都煞白。 他最不愿意去想的事情还是出现了:知道错了又如何,治好了自己又如何,季绍庭不会再施与他第二次爱情了。 支持着他一直行进的动力、他积极配合治疗的唯一理由,就这样被一把火烧成白烟,消散得一干二净。他这三个月来所做的努力全是白费,对未来的所有希望都是空谈。只要一个晚上,他就回到了三个月以前、季绍庭刚刚离开的那种状态之中——甚至还要更差。 他揣着一颗激动到颤抖的心来寻找季绍庭,但在见到那一幅画面以后,他整个人就不复存在。 他瘫在床上,对着昏黄的水晶吊灯,心想不如叫它砸下来,砸烂这具形躯、这副已为季绍庭彻底溃败的神思,那就什么痛苦都没有了。 ——不,不可以。 难道要就此放弃。 黎琛猛地睁开眼睛,奋力从深渊里挣扎上来。“不可以,”他又下咒似的开始低喃,“庭庭、庭庭、庭庭……” 季绍庭是他的灵魂,这一具易朽肉躯可以随便舍弃,但他不能舍弃灵魂。 至少他知道了,季绍庭与旧同事还有联系——其实他早该想到的,季绍庭还能去哪里,他这样胆小,逃跑已经是他的极限,其他事他还是会选择一成不变,在离开自己以后,他的确会回到旧有的生活模式之中。 至少他现在知道了,季绍庭应该还在以前的儿童组织工作。 第44章 别爱上他 冷水当头浇灌下来时黎琛整个人都清醒了,由里到外,分崩离析的理智又渐渐聚拢。 当然在情感里他还是受着巨大的煎熬,整个人还是被一种要上断头台的恐惧折磨着,直至洗完澡这种恐惧还阴魂不散。 只要季绍庭不回来,就永远不会消散,他就永远不得安宁。 黎琛顶着一头湿漉漉的发,从书柜里取出酒店所提供的香烟,走到阳台,迎着夏季夜间的微风,想象这风是从季绍庭的方向吹来,带着他梦寐以求的季绍庭的体温,他生命唯一的热度。 其实他早该想到的不是吗?除了回到从前的生活,季绍庭还能去哪里。 季绍庭还能去哪里,他是一个不能离开工作的人。工作对黎琛而言只是用以巩固社会地位的手段,他从未在工作里寻找过类似意义的东西,但季绍庭跟他不一样。 季绍庭跟所有人都不一样。 李医生同他分析过季绍庭的人格构成,生长于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不缺爱与被爱,家人之间又格外能够互相理解与尊重。他底层的需求层次全部得到了满足,得靠最高阶的自我实现来获取快乐。 换言之季绍庭是一个离不开“意义”的人,除却健康的成长背景也因为天性,基因决定了他就是一个天生的奉献者。 所以黎琛才更加无法离开他。 黎琛擦亮了打火机,一簇微弱火苗扑上香烟的尾巴,空气里有熟悉的烟草气味弥散开。 黎琛对着在时断时续的夏风里明灭的火光,忽然想起了那个晚上,季绍庭按着他的手背,低声唤他“阿琛”,用满溢着温爱的口吻,叮嘱他:“以后不抽烟了。” 不抽烟了。 李医生凭着黎琛的几句描述就勾勒出了季绍庭的大致形象,难道与他日夜相对将近一年的黎琛会不清楚。 只是他清楚也当不清楚,一意孤行地用自己的方法来爱他——不,不是爱,爱只是用以藏污纳垢的漂亮话。 黎琛现在终于承认了,他给季绍庭的只有面目狰狞扭曲到无法被定义的感情,以占有、支配与控制来体现。季绍庭听话还好,一旦季绍庭不听话,这种感情的表现形式就会立刻升级为暴力。 黎琛甚少意识到自己对季绍庭所行使的暴力,直至他亲眼目睹那一地破烂衣衫,简直就是灾难的现场。 非得这样来一遭,自己都吓呆了自己,才能醒过来。 暴力是不对的,爱一个人就更不该伤害他。这些浅显的道理,三岁小孩都晓得,就他黎琛不晓得。 因为自卑,坐拥多少成就都好,潜意识里还是觉得自己配不上。在他眼里季绍庭是隶属于天堂的存在,而他只是个半身还陷在泥里的凡人,巴巴地朝天仰望,然后隶属于天堂的季绍庭带着热与光来救他了,他当然要紧抓他不放。 这些想法黎琛一直都有,事实上,它们到如今也未曾离去。 总有道声音在黎琛内心深处叫嚷,质问他何必顾忌那么多,季绍庭是他明媒正娶回来的妻子,他要带他回家那是天经地义,即便是用些强硬的甚至是不人道的手段。 但不同的是现在的黎琛能够辨识出这些想法的荒谬。不是这样的,爱一个人不是这样的。 他比过去三十四年的每一秒都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他要季绍庭的爱。他错过一次了,他不能再错过第二次。 虽然他对如何才能追回季绍庭毫无头绪,何况季绍庭身边已经有了新的人。 但有一件事他很清楚,如同洞晓世间真理一样肯定:季绍庭不喜欢以前的自己。 他不知道该做什么才能挽回季绍庭,但他知道什么不该做,那就是回到以前的状态之中。 火光已从烟尾烧上来一段距离,枯白的烟灰从黎琛指间轻轻抖落。 黎琛对着它看了一会儿,最终拉过了烟灰缸,将烟头碾熄。 要找到季绍庭的工作单位并不难,黎琛记得有关他的一切细节。 这一次他跟踪得很小心,没有开车。 他是后来才晓得自己的愚蠢的,终于在梦以外的地方再次见到季绍庭,那铺天盖地而来的喜悦叫他的理智全部溺亡了,忘记那样一条夜深人静的街,处处都似潜伏着危险,自己就算想偷偷摸摸地跟着季绍庭,开着一辆车,什么事就都变得明目张胆。 分明他坐在车里,只是不想季绍庭看见自己的脸,不想自己突然出现会吓到他,结果他还是吓到了他。 他们似乎总是这样,不停错过,好心办坏事,爱都变成恨。 季绍庭下班通常都是同伯格一起,黎琛坐在他们机构对面咖啡厅的长台后,压低一顶鸭舌帽,从手机摄像头里看他们两个并肩而行,那感觉岂止是痛,简直是痛不欲生。 恐惧当然没有一刻离开过,那种走投无路的崩溃随时都会复发,但黎琛误判了一件事,那就是他这三个月来并非毫无长进:他起码能够遏住冲上前拆散两人的冲动,克制着不去伤害季绍庭。 他反复看那张他写给自己以做提醒的白色卡纸,以及他与季绍庭的婚照。 他不是毫无胜算的是吗?至少季绍庭爱过他,而他没有爱过伯格……大概没有。 别爱上他。 黎琛除了乞求也只能乞求,并在这间隙之中偷取幸福——无论如何,他确实又找回季绍庭了,重新用眼睛看见他,能捕捉空气里他的气味。 季绍庭快乐很多。即便每次黎琛都只能躲在暗处,隔着一段距离遥望季绍庭,他都能感受到他的快乐。 季绍庭下班的步伐永远轻松,即便面容偶尔也有疲惫,那也是满足的疲惫。黎琛情不自禁地想起李医生同他的分析,季绍庭果然是一个要靠奉献来获取生存价值的人。 其实为什么到现在才明白。 光是不会被耗尽的,可以均匀地分给所有人而每一个人都够用。自己留着季绍庭得到的是这么多,将他分出去,自己也还是可以得到这么多,何况分出去以后季绍庭还更快乐。 而在他想明白的时候,机会也来了。 一个季绍庭独自下班的机会。 第45章 趁热吃:) 伯格正处于热恋期,经常要去他男友家过夜,所以下班时会与季绍庭同路一段。而今天恰巧他要同家人吃饭,季绍庭就自己先走了,耳里放着歌,步子很轻快,思忖着今晚晚餐的搭配。 夏天的太阳命长,到了七点人间还是白昼模样。漫长的日照时间炙晒得人整副神思都化开,一日到头难免晕晕沉沉,所以季绍庭并没有察觉身后有何异样。 季绍庭虽然住得远,但一条路走惯了也就觉不出距离,而且回家路上还能顺道经过一间华人超市,很是方便。 和黎琛在一起以后他的厨艺大有长进,并且爱上了从无到百味的烹调过程,因此即便离开了黎琛,他也甚少点外卖,喜欢亲自下厨房。 只是一人食多少有些寂寞,有时他菜做多了,只能拿去冷藏,隔夜再回锅翻炒。 直至到家楼下季绍庭都还没发现黎琛,一是因为黎琛这次确实学乖,藏踪匿迹跟得很小心,二是因为季绍庭这一条路走得太熟了,熟到失去戒心,加之太阳还未落下,尚且算是光天化日,他实在没有警惕的心。 但黎琛没有跟着季绍庭上公寓,他在距离他住所大约三十米的地方就停住了脚步,有些手足无措地、目送着季绍庭消失在窄长黝黑如蛇腔的楼梯道中。 黎琛其实并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 今天这一出虽然不是一时兴起,但他的确对接下来的事毫无计划。他只是想着至少得到季绍庭的地址,仿佛这样就有多一种与季绍庭的联系,就有多一分把握在手。 然后呢?除此之外他还能做什么?难不成上去按响季绍庭的门铃,问他还记不记得自己。 黎琛仰头看这一幢不算高的楼房,轻易就找出了季绍庭所在的楼层。 阳台有花的那间就是,还晾晒着一件被他洗到发旧的社团白T,印着一行英文环保标语。黎琛仰头看了很久,久到低头时颈椎都酸痛。 黎琛换了一间酒店,与季绍庭的租房只隔两条街。 他很快摸清了季绍庭的时间表,工作日他大约九点就会出门,晚上七八点再提着食材回到家。生活相当简单,因为黎琛带给他的大起大落已经足够多。 两个星期后黎琛找上了季绍庭的邻居,开了个诱人的高价,让她再另觅它处,而他则不声不响地成为了季绍庭的新邻居,开始从猫眼里窥视季绍庭。 第三天他发现季绍庭留了张英文便条在他门口,说他知道原来那女孩搬走了:您是我的新邻居对吗?我叫乔纳斯,很高兴认识您。 跟飘逸毫不搭边的字体,像是从字帖里拓出来的,缺乏个人风格,每个字都端端正正。正如季绍庭这个人,厚厚敦敦的,什么心眼都没有。 短短的一行话,黎琛整个人都坠了进去。 一张轻飘飘的便条纸,拿在手里却有如千斤重,边边角角全是钻石珠翠的重量,黎琛完全不知该拿它如何是好。 有一瞬间他竟然想造一架金铸的画框,将这张便条纸裱起来。 黎琛退了几步整个人倒在沙发上,将季绍庭的字条压在心脏的位置。 于是就有热度源源不绝地从他的心脏输送进脉管再到四肢百骸,叫他整个人都陷进光焰之中,灼烧起来。 季绍庭当天下班的时候,在家门口也发现了一张便条纸,来自那位神秘的新邻居,只有短短一行字:你好乔纳斯,我叫安德森。 季绍庭笑了笑,从衬衫口袋里取出笔,在便条纸的底部画了一张笑脸,而后将它贴回了对面的那道门。 照理对话这就算是完了,但第二天季绍庭又收到一条新讯息,是安德森略为愚拙与突兀的自我介绍。他说他是做夜班的,很遗憾两人的生活时间错了开来,日常也没法打个照面。 季绍庭心想这个人应当挺好相处,他向来是乐意交朋友的,于是他直接在便条的空余部分写了句邀请,让安德森周末有时间来喝个下午茶。 他不知道黎琛看见这句话时的心情有多复杂。 激动当然有,但同时也有尖锐的酸意渗出:他对季绍庭而言不过是一个素未谋面的新邻居,而这个素未谋面的新邻居,竟然就能够得到季绍庭的温善。 谁都能得到季绍庭的好,就他黎琛不可以。 季绍庭次日出门时在门上收到了安德森的回复,说有机会一定,他很荣幸。 他们开始以这种方式对话,一张小小的方形便条纸,当然聊不进什么深入话题,多是些日常琐事,但足够黎琛一次次地为之辗转反侧。 在得知安德森也是个华人之后,他们便条纸上如小蛇逶迤的文字,就骤变成为了一粒一粒的方块,成为整幢楼只有他们两个懂得的暗号。 他们每次对话都先隔一个白昼再隔一个黑夜,这给了黎琛充足的时间去思考如何以最佳措辞回应季绍庭。 他的表达能力很差,这是他在接受治疗时才终于肯承认的一件事。他从不肯直接表达自己的情绪与想法,久而久之就丧失了这种能力。往往他是心里一种意思,到嘴里就成了另一种意思,两者之间总是隔着点距离。 想要表达关心,莫名其妙就变成了质问。 这样仅以文字作为载体的沟通,反而使他们的一来一回都充满了意义,成为了真正的有效沟通。 所有的便条到最后都会回到黎琛手里,无论前一张有多少空处,他每天都会拿一张新的纸出来。 季绍庭很快就察觉这一点,但他没有多想,他只是觉得这个安德森应当很寂寞,才会这样想同自己聊天。 也能理解,他是个孤身在外的华裔,工作又日夜颠倒,本来的社交圈子就很狭隘。 然后在一个清晨,在黎琛去给对门的季绍庭留言时,他发现季绍庭在门前放了个深蓝色的布袋。 往常贴在门上的便条纸,如今是贴在布袋上面:HiAnderson,我昨晚多做了一些饭菜,十二小时保温,你下班回来的时候应该还暖着,趁热吃:) 第46章 他将季绍庭拖回了家里 黎琛无可避免地回想起了那一晚的夜宵,也是这样乖巧老实地装在保温布袋里,从季绍庭的手再到自己的手,传递着恒久的热度。 他将季绍庭的菜肴带回家,在桌上整齐布开,对着呆坐了好久。 有多久没有吃过季绍庭做的菜。 他对食物的味觉记忆全部来自季绍庭,一旦季绍庭消失,山珍海味吃进嘴里也跟白水没区别。 他也尝试过模仿季绍庭的手艺,然而季绍庭的手艺就跟他这个人一样,是独一无二的,是绝无仅有的。那其间的真意,旁人无论如何都只能学个形,而不能学到神。 所以这三个月来黎琛多是靠外卖度日,都不知道自己吃了些什么下肚,总之他的身体已绝不如以往精神,毕竟经历了这样一场毁灭性的打击。 好在如今终于又能用味蕾感知真正的柴米油盐。 黎琛看着桌上的菜,每一碟都是最寻常又最特别。他对齐了筷子尖,夹起一块豆腐,送入口中,等待它软绵地融化开,如同季绍庭所给予的关怀,无所不至,犄犄角角都渗透。 有一刹黎琛竟想永远做这个安德森,即便他只能在暗处偷窥季绍庭,但至少可以再次得到季绍庭的温柔。 但是这不可能,安德森只是一种安逸又虚假的幻象,人不可能一辈子都躲在幻象之中,就连黎琛他自己也会不甘心。 他只是想借着这层安德森的皮囊,再多骗取一些季绍庭的爱意。 说他狡猾也好,说他卑鄙也罢,如今他承认自己性格里的一切阴暗特质,他就是对季绍庭贪得无厌。 他继续用旁人看起来根本无异于变态的手段,从他身上汲取生存的养料,从便条纸、从猫眼、从能望见楼下街道的窗帘交接处,从一切能窥探到季绍庭的狭缝。 这一层名为安德森的皮很畸形,较之更扭曲的黎琛就躲在其下,享用季绍庭不时供给的菜肴,再回以鲜花。 黎琛是在季绍庭离开以后,才醒觉自己从来没给季绍庭送过花的。 更确切地说,他从来没有对季绍庭做过一切身为爱人该做的浪漫事,两人之间最值得铭记的高光时刻,直接就是婚礼,而那场婚礼的本质却是一出交易的秀场。 他们没有看过日出日落,没有坐过摩天轮,没有互相送过鲜花与巧克力。倒是看过一次电影,季绍庭的主动建议,最后由黎琛给出的负面评价收场。 黎琛这才明白自己欠季绍庭多少。季绍庭说他不懂爱,他确实不懂。 现在他只希望一切都还来得及,他会一件一件地补偿给季绍庭的,如果季绍庭愿意给他机会。 他保证一定会把所有事都做到百分之二百,以弥补两次爱情的相加。 只是不知道这样焦急地想要补偿的心理,反而埋下了隐患,叫他竭力想维持的这静好幻象开了一条缝,并在几天后轰然崩裂。 第一次黎琛送的花是小苍兰,季绍庭看见它同自己的保温袋一并被安德森放在门前时,脸色是很惊讶的。当然惊讶之后就是惊喜,没有人不喜欢收礼物。 安德森在便条纸上表达了对晚餐的感谢,并希望季绍庭能喜欢这束鲜花。季绍庭微微笑了笑,掏出笔给安德森回:我很喜欢,非常感谢。 得到了正面回馈的黎琛就送得越来越起劲,即便季绍庭没有给他准备饭食,他也会定时定点地每天一束鲜花:玫瑰、郁金香、勿忘我甚至是向日葵。 直到季绍庭开始怀疑这个安德森或许对他有些别的意思,终于忍不住拒绝:谢谢你安德森,但我家里真的放不下这么多花了…… 第二天季绍庭收到一个普通的面包纸袋,季绍庭还想这才该是邻居之间的相处模式。他偶尔给他多做餐饭,他则回给他一顿面包。 只是他回到家打开纸袋以后,才预感事情远比他想象得复杂。 面包纸袋里装的不是面包,而是一圈卡地亚的银手镯,线条打磨得流畅顺滑,周身镶满碎钻,一看就知是烧钱货。季绍庭坐了一会儿,还是取出电脑点开了官网,一张一张图地对起型号。 然后他发现安德森送的这一款,标价六位数。 季绍庭整个人都僵住。 下午来过一场阴湿连绵的雨,潮湿的水汽弥散开后再给太阳一晒,就成了溽暑时节特有的热空气,黏着季绍庭的每一寸肌理,叫他周身都是敏感的不适。 有一种不祥的气氛在成形,来源是对面那扇镇日紧闭的门。 这样热烈迅猛到要人无法喘息的爱意,叫季绍庭无法不记起一个人。 可是——怎么可能? ……也不是没有可能,黎琛毕竟知道自己的工作单位……等等。 季绍庭突然想起了Harria毕业典礼的那辆车,那辆紧跟着他不放、在伯格出现时又刹停的车。 有战栗从季绍庭的脚底窜上天灵盖,叫他五脏六腑都打起颤。 不会的、不会的……黎琛…… 黎琛就在他的对面吗?隔着一条仅有两米的走廊,将他自己变成了监控器,日夜监视着他季绍庭的生活? 季绍庭只觉得头昏脑涨,这里的家具,每一件都是他亲手摆放,可每一处都遽然陌生起来,陌生到可怕。 季绍庭呼吸陡然短促:这地方原来距离黎琛这么近,近得一开门就能见到黎琛,那么自己一秒都不能多呆,一秒都不能。 他立刻就收拾好了背包,打开门,逃命似的开始往下冲楼梯。 可只冲了几阶,他就听到了对门打开的声音。 他不知道黎琛在他下班的这一段时间,为见他一面,会一直趴在门后,是故季绍庭一有动静他就发现了。 季绍庭听见一声熟悉进骨头、连骨头都晓得怕的:“庭庭!” 就追在身后,咫尺之间。 季绍庭一整颗心都跳出了胸膛,双眼一片空白,极端的慌乱之中,不小心一脚踏空了阶梯,整个人往前扑滚下去。 黎琛以他迄今为止为快的反应速度捞住了季绍庭,一只手紧握着楼梯扶手,想将他往上头带。 他这样做只是为护着季绍庭,但季绍庭有过前车之鉴了,只以为黎琛是在抓他,每一条神经都在激烈反抗,整个身体从里到外都在奋力挣扎:“你放开我!” 黎琛的气力虽然比季绍庭大上许多,但他比季绍庭更不好过,因为他还要匀出一半的心力去压制住自己的愤怒: 不能生气,不能伤害庭庭,他只是被自己吓坏了,想跑是正常的。 ——不正常! 他怎么能跑!他难道看不见自己这卑微又狼狈的模样,千里迢迢地过来,只为能偷偷地留在他身边。他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他啊…… “不要跑,”黎琛竭力地呼吸,“庭庭,我会疯的,你不要这样,不要跑,我们回去好好谈。” 季绍庭怕极了,事隔三个月,那种整个世界都崩塌的感觉又冲撞回来。他什么都听不见,只是带着哭腔撕心裂肺道:“你放开我!” 再这样下去一定会被楼上楼下发现,那他和季绍庭就更没有机会可以对谈。 黎琛突然发了狠,一把捂住了季绍庭的嘴巴,另一只尚横在季绍庭腰间的手,猛然迸发出了一股最原始的蛮劲,野兽降服猎物的蛮劲。 他将季绍庭拖回了家里,砰一声摔上了门。 第47章 “黎琛,你就像个恶魔。” 门关上的声音像是一种末日的宣判。 屋子里窗帘拢得很严实,只有交接处偷进了外头的一线流光,不足以照亮屋内的黝黯布局,家具的边角线条都隐遁在一团暗沉中。 季绍庭只觉自己半只脚进了地狱。 他更激烈地挣扎起来,未及修剪的指甲划拉着黎琛裸露在外的小臂。 黎琛几乎要抱不住他,只得松开了捂着他嘴巴的手,转而两手并用一起将他制住,压倒在沙发上。 季绍庭解了嘴封,终于又能再叫喊:“黎琛!你放开我!!!” 他的声音从未如此尖锐过,歇斯底里到再高一分喉咙就会开裂。 黎琛反剪着季绍庭的手,整副身体的重量都压在了他背上,嘴里却在说:“我不想伤害你庭庭,我只想和你谈谈。” 又来了又来了,季绍庭绝望地想,又来了。 嘴里说着不想伤害、说着爱,但其实他每一次的所作所为都是伤害最赤裸的模样,他所有的借口都只是皇帝新衣。 季绍庭整副骨架子都聚在了一起,边边角角都在磕碰。 一个成年男子的重量不是闹着玩的,何况是黎琛这样健硕的成年男子。 “疼……”季绍庭终于忍不住,哑着声音低声哭道,“别压着我……” 黎琛才反应过来似的,倏地从季绍庭背上跪起双膝,撑起了自己的重量,语无伦次道:“我、我不是有意的……” 他真的不是有意的。他跟季绍庭一大本质上的区别,就是他根本没办法站在对方的处境,为对方设身处地地考虑。 很多时候黎琛都意识不到自己的行为有多错,但只要季绍庭肯讲,肯明言说不喜欢,他就会努力改。 虽然他的双手还是紧紧桎梏着季绍庭的手腕,实在是太害怕他跑走了。 那样粉身碎骨的打击,他实在承受不起第二次。 但是季绍庭说:“手、黎琛你放开我……我的手……” 黎琛犹豫片刻,咬咬牙,微微松了手劲——季绍庭立刻就重新挣扎起来。 刹那间黎琛又将前因后果全忘记了,轰一声再次陷入了那深不见底的恐慌之中,他猛地再将身体重量压上季绍庭的背:“不要跑!你不准、不准再离开我了!!!” 季绍庭感觉黎琛整个人都俯下了身,贴着他的耳背,鼻息有若狱火的热气,扑在耳廓。而他那着魔一般的低喃,事隔三个月,又爬进了季绍庭的耳道:“庭庭、庭庭……” 末日的宣判正式降临,遽然抽空了季绍庭一身的气力。 他不再挣扎,连手指头都不动了,与之前那奋力求生的模样形成了鲜明对比。等黎琛犹疑着松了手劲,他才再有动作——黎琛登时警惕,往下坐得更重,但季绍庭只是挪了挪手肘,将脸埋进了肘弯。 然后他就真的不再挣扎了。 即便黎琛已从沙发上下来,他也没有任何逃生的意欲了。 黎琛跪在沙发旁,神智又渐渐归位,恢复了常人的模样。 他放柔了声音轻轻喊:“庭庭。” 季绍庭毫无反应。 黎琛慢慢地将脸埋进季绍庭的颈窝里,额头贴着他的耳廓,两片颤抖的嘴唇再次开合:“庭庭……别不理我……跟我说句话……” 只有微弱的呼吸声在证明季绍庭的存活,除此之外他跟一具死尸别无二致。 “别不理我,庭庭、庭庭……” 黎琛直起身,想转过季绍庭的脸,又不敢用力。他只是无力地一声声唤庭庭,让他跟他说句话,别不理他——直到有一点诡异的闪光,忽然刺入他的眼角。 黎琛缓缓转过眼瞳,看见季绍庭搭在肘弯处的左手无名指上,有一圈戒指。 银色的,没有翅膀,什么花纹都没有。 他盯着这一枚陌生的戒指,纹丝不动,仿佛就此入定。 过了不知多久,他的胸膛突然剧烈起伏起来,随之而来是一声怒不可遏连名带姓的:“季绍庭!!!” 季绍庭的左手突然被黎琛拽了过去,气力之大叫他的肩关节都差点脱臼。 “这是谁的戒指?!” 黎琛的病这样反复,上一秒才平稳下一秒又发作,以更凶戾的形式、毫无预警地爆发:“谁的?!谁给你戴的戒指?!” 季绍庭无名指指根的这一处位置,只能由一人所属,那就是他黎琛。 他跟季绍庭是命中注定的一对,是曾为一体只不过被命运生拉硬扯开的一对,彼此的身上还带着生生分离所留下的创口。他好不容易才将季绍庭找回来,填上了这处创口,任何人都不能将季绍庭从他身边抢走。 什么李医生,什么治疗,什么进展,他就是没有进展,丁点都没有。如果所谓的康复,是愿意将季绍庭让出去,是可以眼睁睁看着季绍庭同人结婚、还能慷慨给出祝福,那他宁可永远病下去,至死至永恒。 他想要变好的唯一动机就是季绍庭,如果季绍庭不在了,那他好起来又有什么意义。 季绍庭整个人都被黎琛拽了起来,看着暴怒的黎琛,面色煞白一团,仿佛病笃危殆的人不是黎琛,而是他。 “我问你这是谁的戒指?!”黎琛越吼越大声,几乎要震裂季绍庭的耳膜,“是不是那个伯格?!你们不仅在一起了,你们他妈的还敢背着我私定终身?!季绍庭!说话!季绍庭!这是谁的戒指?!” 季绍庭的眼泪一滴接一滴地涌出来,他张了张嘴,想说话,可是他无论如何就是组织不了解释的句子。他的神智全是七零八碎的,只能像个哑巴一样,发出毫无意义的元音:“啊、啊……” 黎琛一把攥住了他的腕骨,要把它揉捏变形的那种用力,季绍庭有一瞬间以为自己的左手已经报废。 黎琛攥住他的手,将那枚戒指狠狠地从他无名指里拔了出来,冲进厕所扔进马桶,一连按了好几十次冲水按钮。 等他回来的时候,季绍庭已经满脸都是眼泪了。 “不是伯格的……”他这才能够说话。 在黎琛从眼前消失以后,他才能够看清这境地里的每一分秒,才有办法重新说话:“不是他的,是你的……是和你的戒指……” 黎琛如坠冰窖。 “我自己买给自己戴的,我不想让人以为我离婚了……” 季绍庭看黎琛的眼神不是看一个人的,而是在看一场戕害无数的战争的。 “黎琛,”他怔怔地说,“你就像个恶魔。” 有很长的一段时间空气里没了声息。窗外的天在暗,窗帘缝隙里映进白昼濒死前的苍白色光,是这个时节、这个时分特有的色彩。 一种全世界都将沉没的色彩。 有雀鸟归巢的啁啾声,似乎是找不到巢了,叫着叫着就凄厉起来。 季绍庭的轮廓几乎要与暗色融为一体,成为无法触及的虚影。 黎琛向前微微动了一动,季绍庭立刻就条件反射地往后退。即便他退无可退:后头就是沙发靠背,他根本没有躲避的空间。 每次直面黎琛,他都没有退路。 一种钻心刻骨的疼痛席卷了黎琛的整副身躯,连指甲盖都不放过都在作痛。他听见他第一次向季绍庭承认自己的本性:“对,我是恶魔。” 第一次告诉季绍庭,他对他最刻骨铭心的认知:“而你是天使。” “所以,”他说,“季绍庭,救救我吧。” 第48章 “没有一个人愿意爱我。” 季绍庭看着黎琛。 日光已经淹没进了黑夜,昏黄的街灯逐盏亮起,但却只是无济于事的点缀,黑漆漆的天依然不住往下压。 而这一间客厅则是黑暗的无数重叠加,凝滞滞地成为了固体,像水泥一样干硬,无法流动,将人困死。 季绍庭其实什么都看不见。 但他又确实看见了,眼前这个名为黎琛的人的真实面目。他是世间所有矛盾的总和,在无尽的日夜循环里他一次次地自我撕扯,再粘合、再撕扯,周而复始,往返不已。 而这一切的根由是他季绍庭。 “救救我。”他听见黎琛又重复了一遍,那话语之下的绝望已然真相大白,宛若浮尸浮出水面。 “救救我吧,”他说,“求你了。” 在这一片混沌之中,在这寂暗无光宛若黑箱的客厅之内,季绍庭看见了他内心深处一直想要看的东西,看得一清二楚,每一处都线条分明。 黎琛最脆弱、最真实、最原初的模样。 卸下了所有的防备,收起了一身尖利的刺,自己砸碎了自己的躯壳,摊开一地最柔软的血肉,供季绍庭随意伤害。 他将生杀大权交给了季绍庭,只要他一声不救,他就会死,死无全尸。 季绍庭想起了他们举办婚礼的那座水晶礼堂。 想起了弥漫的秋雨与盛放的木樨,想起了博物馆里那金色的日光,想起了平安夜的白雪,想起一切美好的物华、人间的光耀,而这些全与黎琛无缘了。 季绍庭在这黑夜里看清了黎琛那任人宰割的姿态,只要自己一声不救,他是真的会坠进地狱,成为真正的恶魔,永世不得超生。 季绍庭听见窸窸窣窣的声响,而后黎琛在夜色中的黑影就跪到了他的跟前。 “我自大、霸道、卑鄙、贪得无厌。” 他一件件地坦白自己的罪行:“自私自利到了极点,要你爱我,可我却不懂该怎么爱你。我只想把你留在身边,每天回到家都能看见你,所以我把你关了起来——因为我要你爱我,如果你天天只对着我一个都不爱我,你出去看见别人,就更不会爱我了。” “毕竟我什么都不是。” 他从未向任何人、包括他自己提起的自卑,如今全都袒露给季绍庭。 “连我父母都不要我,街上随便一个人都比我好。从小到大,没有一个人愿意爱我,因为我不值得,我不过是个狗偷生的孽种。” 季绍庭整副胸腔都是血水在漫流,肺叶的每一次搏动都是要索命一样的疼。 “所以我故意不去考虑你的社交需求,你的工作,你的兴趣爱好——我不要你变得更好,因为你已经太好了,好到我根本配不上。庭庭,你是天使。” 黎琛就这样径自叙述着,用最直白无矫饰的语句,来形容他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对季绍庭的迷恋与痴爱。 “你是天使,”他说,“而我是恶魔,腐朽进了骨头,所以我不要你变得更好,我不要你离我越来越远,然后只留我一个人在原地。我好害怕,比怕死还要怕,有一天你突然就不要我了。” “然后,”他顿了一顿,“然后那一天就来了。” 季绍庭突然无法喘息,心跳都歇止了—— 他终于得直面他的罪过:他抛下了黎琛,一个爱他爱到发疯的人。 “庭庭,我不能没有你,真的不能。我爱你,爱到你无法想象,不、连我自己都无法想象,”黎琛的叙述越来越激动,“你就是我活着的唯一理由,是我唯一的光,是我的另一半灵魂,庭庭,即便是死我也要同你死在一处……” 一句话突然又断在了半腰,黎琛恍然大悟似的从自白里回过神来,仰头问季绍庭:“我、我是不是又吓到你了?” 这样突兀的一问反而叫季绍庭愣住。 黎琛的声气里全是痛苦的懊悔:“我不想的,我也不想的……” “又是这样,为什么又是这样?我不想弄疼你、不想伤害你,可是我……我就是忍不住,我不是想拿这些话吓你的,但不知道为什么话一出口就变成了这样……” 可是,季绍庭想,这就是你表达爱的方式啊。 世上有几十亿人,难道都是在用同一种模板化的方式,来接受与施与爱意吗? 其实为什么到现在才明白。 与其说黎琛不懂爱,不如说他就是这样爱的。他已经将他自己掏空了,倾囊相授季绍庭他最极限的给予。 他们拥有过许多美好瞬间,秋雨、木樨、金色的日光、纯洁的白雪。会落得如今这一幅光景,不仅是他黎琛的问题,也是他季绍庭的问题。 季绍庭这才发现,一段美满的童年也在一定程度上毒化了他的性格,让他活在了一个过于理想化的世界。 他经常目睹人间疾苦,反复地质疑它们,却甚少思考它们存在的无可避免。 就像他所希冀的爱情是无限接近完美的,如同他家人所给予他的理解与尊重,因此他无法接受半分瑕疵。 但黎琛的爱情全部都是瑕疵,像一件千缝百纳的旧衣,不是他不想给季绍庭最好的,是他根本没办法给他。 他从来没有得到过爱,你要他怎么给。他只能愚拙地模仿世俗里爱情的表象,用物质、用性。他实则比谁都着急,为什么所有人都可以爱,为什么就他抓不住其间的真意,为什么就只有他没办法给季绍庭更多。 分明这一件破布似的衣服,已经是他能拿出手的所有财产,砸锅卖铁、东拼西凑,而后一穷二白。 黎琛不是不懂爱,而是他的爱就是这样的,带着占有欲,带着虔诚的崇拜,带着不善言辞,带着天真,带着凶与血与恐惧,带着卑微。 如今他跪在地上,恳求季绍庭收下。 “黎琛,”季绍庭听见自己说,“你开灯吧。” 灯光落照下来时,季绍庭看见黎琛一脸的泪,几乎将他硬朗的轮廓线条洇开,他整个人软弱得随时都会化。 季绍庭看着他,仿佛他以前从未见过这个人,久而久之他发现这个人在摇曳,然后他才醒觉这是因为他自己也在哭。在他的眼泪之中,黎琛已经软弱得化开了。 季绍庭缓缓跪下沙发,与黎琛面对面,四目平视。 没有地位高低,没有恩债与压制,没有那永远倾向另一边的天秤。在这异国他乡的七月暑天,在这刚刚降临的夜幕时分,他们终于结束了这场从一相遇就敲响了锣鼓的漫长战役。 但还不算和解,当黎琛伸手想碰季绍庭的眼角,季绍庭的第一反应还是躲。 他虽然理解了黎琛,但这趋利避害的本能已根深蒂固,一时半刻是改不掉的。黎琛怔了怔,收回手,攥紧了拳,攥得手背处一脉树杈子似的青筋突突直跳,他才能控制住自己不要生气。 至少季绍庭现在不打算跑了,好端端地在自己眼前。 他们又沉默了很久,直至初醒的暗淡灯光越来越精神,照耀得整间客厅都亮堂起来。 季绍庭最后一抹眼睛,想要扶着茶几站起。黎琛立刻先他一步直起了身,小心翼翼地朝他伸出手。 这一回季绍庭在本能的躲避之后,犹豫了两秒,还是搭上了黎琛的手,借着他的力量支起了腿。 “还是先吃饭吧,”季绍庭低着头说,“去我那边。” 第49章 “可我该怎么才能让你爱上我?” 黎琛已经从猫眼里观察过季绍庭的住所无数次,今天终于第一次步入其中。 季绍庭的住所,是一进门就晓得这里住着季绍庭的。布局很精简,一厨一室一厅一厕,处处都简单,但处处都不平庸。因为有季绍庭,这里就从凡俗里拔地而起,成为了不属于凡间的地方。 卧室不算大,但客厅很大,角角落落都堆满了黎琛送的花。而季绍庭从其间穿过,就成为了世上最灿烂的春景。黎琛对季绍庭的滤镜已经厚得无处下手削薄,见了这场景,更是看呆。 季绍庭走至厨房边,才从眼角余光里发现黎琛动也不动,像铸在了原地。他回过头,再次邀请道:“随便坐,别站着,沙发或是餐桌,坐一会儿,我很快就好。” 黎琛最终选择坐在了餐桌边,因为从这的角度可以看见厨房里的季绍庭。他正把手背到身后,娴熟地解着围裙系带。 无比熟悉的一幕场景,熟进了黎琛的骨子里,叫他闭眼他都可以勾画。 一瞬间所有争执、对立、冲突,全都蒸腾消散。黎琛重新回到了他与季绍庭共同的家,听锅碗瓢盆叮当撞响,满满当当的情致充盈着他的四肢百骸。 无论如何,他们之间的矛盾总算是缓和下来了,黎琛可以再次目睹季绍庭在厨房忙碌的背影。 单是这一点认知,对黎琛而言就是场弥天大梦,甘美虚幻到失却真实色彩。 季绍庭说很快就好,果然也很快就好,毕竟他实在没有心思再去变弄什么花样来招待黎琛了。他只是热了热昨晚的鱼,又新鲜炒了一盘菜,外加一碟番茄炒鸡蛋。 端上桌的时候黎琛来帮忙了,说来这还是他第一次在家事上帮季绍庭的忙。 大概是因为他们的身份有了调转。现在他们虽然藕断丝连,但其实两不相欠,季绍庭不再屈居于他之下,甚至反客为主:“你放着。” 季绍庭的语气生疏又礼貌:“我来就好了,你到底是客人。” 客人,一个充满了距离感的定义。 分水岭、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黎琛不由得慌张起来,登时就一句:“我不是客人!” 季绍庭心一紧,筷子从手里滑出来,他失措地抬头看黎琛,心想又是哪里触怒了他。 黎琛这才意识到自己又过界了,他干巴巴地说:“起码、起码我们在法律上还是夫妻,对吗?” 季绍庭盯着黎琛看,尝试理解他对他们夫妻名分的执念。 大概这夫妻名分在黎琛眼里,是他们相连的唯一证明,季绍庭想,毕竟他们最开始的关系,就已跳过了朋友恋人,直接就是夫妻,而这段虚假的婚姻也正是一切的始作俑者。 所以黎琛对那枚戒指的反应才那么大。大抵他最不能容忍的事,就是季绍庭成为了别人的妻子。 “那你坐下吧,”季绍庭低声道,“这种事情,我来做就好。” 他实则想说这种事情由妻子来做就好,但妻子两个字就像一句咒人的话,他始终无法出口。 他们再一次面对着面,共进同一餐饭。 争执是件非常消耗体力的事情,翻天覆地一场肚子全都空空,因此他们埋首用餐,也借此给自己一段安静的时间。 除却夹菜时的道谢声以外,餐桌上静无声息。 直至季绍庭的微信通话提示音响起。 手机在更近黎琛的方向,听见声响他下意识就一瞥,是季临章。 他立刻握紧了筷子。 他发现季绍庭取过手机以后的第一反应是去看钟,那么应该是在每天的这个时间点,季临章都会打电话过来。 黎琛在暗里反复叮嘱自己他们只是兄弟,可他心里还是无可避免地涌出了嫉妒的酸涩。 即便分隔两地,季临章还是能够比他享用更多的季绍庭,有每晚都与他通视频的时间。 季绍庭的目光在黎琛与手机之间走了几个来回,很踌躇的模样。 于是黎琛拿起饭碗,坐到沙发上镜头照不进的死角,说:“听吧。” 季绍庭犹豫了片刻,点了点头,接通了与季临章的通话。 自从监控那事以后,季绍庭就知道他哥敏锐得很,自己不听一次电话,他都能觉出异样。 季绍庭又不能拿加班做借口,因为他的工作从来都不需要他加班;更没法用参加派对之类的谎言糊弄,因为他哥有时兴起会问他拿照片。 所以还是按照平常的模样去应对最好,季绍庭尽量以轻松的语气同他打招呼:“季老板,早上好啊。” “今晚吃什么?” “昨天晚上剩的皖鱼……” 两人每次开篇都是家常琐事,顺着零散的话头聊下去,从饭菜聊到父母再聊到季临章的工作。季绍庭尽管不自然,但不得不承认,他的演技在这一刻已达至人生巅峰了,至少他觉得季临章没有听出什么不对劲。 直至季临章丢出了去晨跑前的最后一个话题,是关于季绍庭的邻居:“那个安德森对吧?怎么样,他今天又送了什么给你?” 季绍庭有些绷不住了,他窒了一窒,目光不自觉地就想朝黎琛那里飘过去。 幸而才到一半就给他收回,季临章透过模糊的画质,也并未觉出不妥。 “今天他送了个面包。”季绍庭斟酌着回答,话里半真半假,黎琛的确送了个面包,面包纸袋。 “挺好的,”季临章的声音被机械处理到失真,从麦克风里传出来,传过空气,传进黎琛的耳道里,“说到底一直送花也太浮夸了,小伙子挺会做——” 季绍庭马上就知道他哥要说什么了,不禁拦腰打断道:“季临章你别乱讲,我人都没见过一面。” “这不更好,说明他不贪你长得好看,就是看你性格。” “几张便条纸,看得出什么性格?” 季临章装模作样地道了两句非也非也:“就是细节才最真实。” 黎琛端着碗乖乖地坐在沙发上埋头吃饭,季绍庭用眼角一瞥他这模样,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更加瘆得慌。 他不想再继续这诡异的对话了,于是就催季临章快去跑步:“等等太阳出来你又嫌热,现在这时间最好了。” “最后一句最后一句,”季临章收起了嬉笑的神色,道,“庭庭,我不管他是安德森还是罗宾森,最重要是你喜欢他。这世上爱有很多种,那些不尊重你意见、只顾着自以为是的喜欢,是最害人的。两情相悦当然好,做不到的时候,我们就退一步,选一个你爱的,而不一定非得要个爱你的。” 那个“最害人的”指的是什么,在场的三个人都心知肚明。 “我知道了,”季绍庭微微低了眉眼,说,“谢谢你,哥。” 季绍庭放下手机以后,空气里静了一段,然后他听见黎琛开口了,像是在发问,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可我该怎么才能让你爱上我?” 第50章 “你为什么又要这样?” 季绍庭的第一个念头是:不用。 不用为这问题焦虑惧怕。 季绍庭空空地坐了一会儿,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黎琛说完这句话就站了起身,问季绍庭能不能坐回餐桌边。季绍庭回过神来,连着说了两声可以。 菜还热着,黎琛一口气吃了半条鱼,空气里再没有交谈的声音。 黎琛吃完以后说要洗碗,季绍庭推让不成,眼睁睁见他霸住了水槽,拿着碗碟笨拙地在流水中清洗。 有谁见过小孩子洗碗,大概就明白季绍庭的心情:分明觉得黎琛不该做这些,可见他做得这样专心,又不忍叫他停下。 季绍庭倚着门框想,黎琛这是在努力博得自己的喜欢吗? 其实不用的。 答案忽然明了,季绍庭想黎琛所做的这一切其实都没有必要,因为他对黎琛的感情从未真正消失过。 即便是伤筋动骨一场,部件都拆开,再拼起来依然也是爱的。 黎琛所提供的爱情带着自焚般的热度,他简直是将他自己当成了祭品,以献祭的虔诚来供奉季绍庭,甚至可以为他死亡。一个人是很难从这种热烈又疯狂的爱情里全身而退的,因为周身都给他灼伤了,从此世上只剩下两种人:黎琛与其他人。 季绍庭对爱情的阈值已被拔得无限高,只有黎琛的爱是爱,其他人都不够,远远不够。 “黎琛。”季绍庭忽然开口。 黎琛背脊一弓,立刻就转过了身:“在,我在。” “你知道我最重视的是我家人,对吗?” 知道,当然知道,所以才会吃醋,才会嫉妒,在季绍庭心里他黎琛永远比不上他的家人。 但黎琛忘了,只要相处得够久,他也会成为季绍庭的家人。 “我知道。”黎琛回答。 “所以第一件事:我希望你也能稍微重视一下他们,”季绍庭低声道,“我跟我家人打电话的时候,你从来不向他们问好。” 黎琛一怔,他向来没想过要融入季绍庭的家庭,相爱难道不是两个人的事:“我以为只有我跟你……” “可一部分的我——事实上,是很大一部分的我,都是从我的家庭里出来的。”季绍庭说,“就好像我是从陈阿姨那里知道,原来你不喜欢的东西,尝一口就不要了。人不可能百分之百地完全脱离群体,你总是留了一部分的你在别人的身上,又带走了一部分的别人。” 黎琛第一次听季绍庭说这种话,这种类似于揭露真相的话语。他必须承认在做人这方面,季绍庭活得比他更透彻。 季绍庭继续道:“何况是家人这样重要的‘别人’,所以如果你重视我,我希望你也能够重视我所重视的人,不要拿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来对我父母和我哥。” 这一声“我哥”听在黎琛耳里有点蛰痛,等季绍庭再补充一句“尤其是我哥”以后,那蛰痛就益发尖锐,直至刺裂耳膜。 他很想质问季绍庭为什么满嘴都是我哥我哥,但他还是咬着牙将质问咽下了:“好。” 季绍庭的眼里有了欣慰,甚至是感动。他想黎琛终于愿意听他说话了,这是他们迄今为止最有效的一次沟通。 他不知道黎琛虽然把他的话听了进去,怨怼其实还积在心头,他这只是在以退为进。他不能再同季绍庭发生冲突了,他今晚有件更要紧的事要做:“庭庭,那我今晚可以留下吗?” 他低着头,压着声音道:“我不想过去一个人睡。” 黎琛等待着季绍庭的回答,如同囚犯等待最后一次上诉的判决。 这个判决说不出是好还是坏:“你可以睡沙发,但我要关卧室门。” 黎琛松了一口气,同时心里一阵沉甸甸的失落。他暗想自己果然还是贪心,总不能以为季绍庭的态度稍微放缓和了,就代表自己可以再次和他同床共枕。 只是他太怀念与季绍庭相拥而眠的感觉,那种他的心跳就贴着自己的心跳、彼此呼吸着彼此呼吸的感觉。无限亲密与煨热。 他不该着急的,当初就是因为他太着急,没有顾及季绍庭的慢性子,才会落得如今这田地。 这一餐饭到底给黎琛造成错觉了,叫他以为一切都可以回到一开始,实则他们都在对方身上施与了难以磨灭的伤害,永远不可能回到完完全全的相安无事之中。 夜晚黎琛躺在沙发上,对着紧闭的卧室门,回想着季绍庭与季临章的对话。 他听着那段以安德森为主角的对话时,是真的生了妒意的,想如果这个安德森不是他,而是别人,那么就又要有人来觊觎他的庭庭了。 已经先有季临章,再有伯格。黎琛也知道前者与季绍庭只是兄弟,而后者不过是一场误会,毕竟季绍庭给他自己买了枚戒指,就是为了杜绝伯格对他旧情复燃,但黎琛还是很难不去不安。 他安全感的贫瘠与匮乏不是没有理由的,最本质的根由是因他没有底气。 季绍庭会留在他身边是因为他黎琛强行捆扎,而不是因为季绍庭爱他。当一个人无法明确感知到对方的爱意,那种不安全的感觉就注定如影随形。 所以当他面对着紧闭的卧室门,即便知道季绍庭就在里头休息,隔着门板他就在床上呼吸,黎琛还是惴惴不安。 等他反应过来时,他已经从沙发里起来了,走到了卧室门前,右手搭着门柄。 他借着微弱的月光想去看时钟。看不见。但他猜时分已经很晚,卧室里毫无声响,季绍庭应当已经睡着——或是还没睡?在扭开门柄之前黎琛还是做了最后一番挣扎,而他的行动表明了最终获胜方:感情,还是感情。 是那每一分每一秒都在灼烧的炙热思念,与季绍庭分开哪怕只一秒都不安,千情万绪都已为他所囚。 他蹑手蹑脚地推开了季绍庭的房门,听见他安稳的呼吸声,一颗躁动不安的心登时就安定下来了。 季绍庭睡着了,归功于他的生理时钟。他的生活平和而正规,起居饮食都很规律,虽然揣着满腹的心事,到了点睡意还是会准时到访。 黎琛轻轻撩起了窗帘,而后跪到了季绍庭的床边。 季绍庭的睡相,他盼想了多久。 这种恬静与安宁,随意一躺都像躺进云朵中。那一粒眉尾痣在如水的月光里若隐若现,是独属于季绍庭的最鲜明的个人符号,黎琛情不自禁地探出手指,一碰,又迅速地收回手。 季绍庭还是沉在梦中,毫不知情的模样。 于是黎琛开始得寸进尺了,他的指尖再次抚上季绍庭的朱砂痣,继而是侧脸线条,顺流而下,到下颌角,到嘴唇。 两瓣柔软的嘴唇,微微张着,露出一点洁白的牙齿。 仿佛有电流倏地从下面往上冲,黎琛整副身躯都猛然一颤。 季绍庭的嘴唇。 与亲吻。 那种将他唇瓣含入口中、再与他唇舌交缠的感觉,牙齿都碰在一起,互相褫夺鼻息,直至拉出一条银丝。 他太想念那种感觉,想疯了。 黎琛怔怔地对着季绍庭的睡颜,再回过神来时他已经埋头亲了下去。 季绍庭过了两秒就醒了,一团昏黑之中他只觉脸上有重物,再用了一时他发现这重物是黎琛,是黎琛在吻他。 他一身骨架子倏而紧聚,用力扭着身想要躲避黎琛的亲吻,但黎琛整副身子反而追上了床,两只手都陷入了季绍庭的颈后,钳制住他的脑袋,腰胯则用力下压,隔着薄薄的被子把季绍庭固定在床。 然后将吻霸道地压下来。 这是一来就晓得是黎琛的吻,霸道、蛮不讲理、毫无退路。季绍庭给他吻得几近窒息,吻得眼泪从眼角汩汩地往下流。 有一瞬间季绍庭感觉到被辜负、被欺骗、甚至是被背叛。 等黎琛也快要窒息、终于舍得结束这吻时,季绍庭已经哭得不成样子了。 这静谧的夜晚里全是涕泣声,黎琛这才如梦惊醒。 “黎琛,”他听见季绍庭问,“你为什么……为什么又要这样?” 第51章 他终于也受过一回季绍庭所受的苦 季绍庭虽然极易共情,但并不是个习惯用眼泪来表示自身痛苦的人,这种表达的方式有发泄的意味,过于明显了,是将内心的痛苦表露无疑,季绍庭不愿意别人为他担心。 只是对着黎琛他根本匀不出心神去考虑别人担不担心了,他自身的痛感被放得无限大,除了哭泣就再没有选择。 眼泪像流水一样从眼角不住滑落,浸染进枕头里。 “总是这样……”他大幅度地喘息,整副身躯陷在床褥里一沉一浮,“明明、明明你只要再给我一点时间就可以了,可你就是不肯。每次给你一点信任,你就要消耗掉。黎琛,我给过你很多次机会了……” 每一次,每一次都是差这么一点。分明是对的人,可方式却又错得离谱至极。 黎琛整个人呆坐在床上,仿若一具无魂的空壳。 他听着季绍庭泣不成声的哭诉,说博物馆的那一吻叫他多心动,说平安夜他倚在他肩头时那一句命中注定,不是渲染气氛的玩笑话,而是他的真心实意;说送夜宵的那一晚,他看见桌角的那张婚照,心头的确生出了股热望,要同他做真正的夫妻。 他听着季绍庭在抽噎声里断断续续。这些仿若上世纪遗留下来的陈年旧事,一桩桩一件件,终于连缀出了黎琛一直想要知道的答案:他到底还错过了多少?才要他的庭庭一颗心全死透,就此人间蒸发。 “黎琛,你为什么总是要这样?”季绍庭哭到气力亏空,一句话气多声少,“就快要爱上的时候,你又要亲手把我推开。” 宛若当头一盆冰水浇下,黎琛整个人都清醒了过来,里里外外,全都是冰凉的清醒。 他慌慌张张地从季绍庭身上爬起,曾经难以启齿的道歉的话语,此刻在他两片嘴唇上终于颤抖成形:“对不起,庭庭,我不是故意的。” 对不起这三个字,曾经季绍庭很想听,甚至只要听一次,他就可以原谅黎琛的所有过错。 可现在黎琛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叫这三个字累叠出切实的分量,反而沉甸甸地压住了季绍庭的心头,让他浑身无力,完全不知如何是好:“行了,你不要再说了……” “庭庭,对不起……” “黎琛。” “庭庭,我不想伤害你的,真的,可我就是没有办法,对——” “够了黎琛!” 季绍庭拔声打断,抹着眼泪:“不要再说了!” 他坐起身,对着幽暗月色里黎琛的轮廓,哑着哭后的嗓音说:“不要再道歉了,我告诉过你了,没有一种爱,是要一个人跟另一个人不停道歉。” 黎琛这才想起,季绍庭跟他在一起时,最常说的三个字是对不起。 季绍庭那时原来是这样一种感受吗?四肢百骸都是酸涩的无力,一张嘴除了对不起就没有别的音节,因为不知道该做什么来弥补,弥补季绍庭曾经寄予他的期望,他一次次才萌芽又给他连根拔起的爱意。 他终于也受过一回季绍庭所受的苦。 黎琛的手搭着床沿,能感觉到季绍庭的手也在一旁,他很想将它紧攥在手,但他终于还是克制住。 他也并非每时每刻都不清醒,只是有时候那种疯癫的爱意一旦迸发出来,他就是把持不住。理智的每一次呐喊,都像他赤手空拳企图阻止火山爆发一样,注定徒劳无功。 黎琛在这一秒终于隐隐意识到,有些缺陷是要跟一辈子的,他是注定要病一辈子了。 因为他永远不可能将季绍庭拱手相让,只有季绍庭在他身边,他才能维持健康的表象——他永远不可能获得真正意义上的痊愈。 季绍庭木登登地坐着,宛若雕塑般一动不动。 窗外来了一阵夏风,将窗帘吹得胀鼓,甚至带起了帘幔。街里的灯色交融着映照进来,为季绍庭的轮廓镶了一条模糊的金边。 冷空气在房间里打着旋,是盛夏时节,这里的温度却像凛冬。 黎琛听见季绍庭喊他的名字,黎琛,一个音节连着另一个音节,彼此分明:“你就是吃准了我会对你心软,是吗?” 他多狡猾,深知自己的软肋,轻易就拿捏在手。 不会有人比黎琛更了解季绍庭了。 季绍庭整个人都陷入了深不见底的悲哀之中:“在你家的时候,你说什么没有一个人会爱你,用那副说辞,就是吃准了我一定会心软,对吗?现在你也是这样打算的吗?清楚只要一句对不起,我就会不计前嫌,所以就跪在地上,用这副可怜的姿态,想要我原谅你。” 黎琛一声不吭,似是默认。 那还能怎么办?说到底也是自己犯贱。 季绍庭走投无路地想,是自己无论给黎琛伤害多少次,最终都还是会原谅他。他季绍庭的天性如此,本来就没有产生深仇大恨的能力。 “可是,”季绍庭话里有了不甘,“可是我不想再被你伤害了啊,凭什么呢?我这一生没动过害人的心思,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人的事,为什么要一次次地被你伤害,再原谅你,再周而复始。” 一团黑魆里黎琛的手动了动,似乎是从上衣口袋里取出了什么,而后季绍庭就感觉手里多了东西,四四方方的,像是一张卡片。 季绍庭探过半身,摸到了床头的灯按开。一团明亮的光域里,黎琛的狼狈无所遁形。 这是什么安排,季绍庭想,所有的事情都再来了一次,像个轮回。黑夜里的冲突,光亮里的和解。 然后他低头,看见手里果然是一张卡片, 写着一行句子,每一个字都相当用力,几乎力透纸背,季绍庭都能从卡纸背后摸出笔头的印痕来。他盯着这句话,来来回回地看,按着眼窝,徒劳地想将眼泪按回去。 卡片上写着:不可以伤害庭庭。 “我不想伤害你的,”黎琛木讷地重复着,“可我就是没有办法。” 原来他这句话不是随口而出,而是真心实意。没办法,就是没有办法,他比谁都绝望。 季绍庭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他今晚已经哭得够多了,可为什么情感还是不能透支个干净,分明这个时候理智就该归位。他必须要好好地跟黎琛谈谈,必须要。 因为他有一种强烈的直觉:黎琛的精神确实出了问题,发作起来才会无法自控,才会“就是没有办法”。 才会说没有人爱他,才会求季绍庭救他。 他这样骄傲的一个人,怎么会低声下气去求另一个人?实在是无法自救了,有谁能中止自己的痛感。 黎琛的确将最真实的自己袒露出来了,但这袒露的方式有问题。他是将那真实的自己,从藏身几十年的躯壳里生拉硬拽出来的,而不是小心翼翼地护着他出来,结果要他现在几乎扭曲变形。 而这一切的根由,就是他季绍庭。 他伸手碰了碰黎琛的眼角,指腹全是冰凉的眼泪。 为什么明明相爱,却偏要这样互相折磨。 “黎琛,”季绍庭低声道,“我哥……我哥说你精神有问题,类似偏执或是狂躁——” “我没有!”黎琛的音量猛然拔高,每一个字都是激烈的反驳,“他胡说!” 这个真实而扭曲的黎琛,在应激了两声以后就虚弱起来,喘着气:“庭庭,我没有病,我是正常人,你相信我。” 季绍庭沉默了半晌,已经对一切都有数了。 他的手指顺着黎琛的眼角往下,而后打开了手掌,轻轻地覆上了黎琛的脸侧。 “黎琛,”他说,“你先回中国吧,给我一个月,我会回去找你。” 第52章 “黎琛,让我重新爱上你吧。” 黎琛立刻就恐慌起来,恐慌到连脸颊处季绍庭的温柔他都不及反应,一把攥住了季绍庭的手腕,整条背脊弓起,一迭声地质问:“庭庭,你要丢下我吗?还要丢下我吗?我都被你搞得这样狼狈了,你为什么还要丢下我?” 他这些情绪绑架的话语一句接着一句,连他自己都毫无喘息空间,季绍庭就更没有间隙解释。他只得拔高了音量,企图压制:“黎琛、黎琛你听我说,黎琛——阿琛!” 黎琛登时没了声音。 阿琛。 仿佛是几千万年前的呼唤了。 季绍庭第一次这样叫他,是在去年的八月。他从机场接回了季绍庭,用过午饭,就直接开车去医院。季绍庭问他等等在母亲面前,该用什么称呼。 “琛只有一个字,加点修饰可能会亲昵点,”季绍庭那时的微笑只有礼貌的意味,“阿琛,或者琛哥,连名带姓也行,也显得熟。” 阿琛,这两个字从他唇齿之间出来格外旖旎。 “阿琛,”于是黎琛做了决定,“我妈是这样叫的。” 季绍庭当时的回答是:“那你可以叫我庭庭,我家里人也是这样叫我的。” 黎琛那时候没有应答,其一是因害怕与季绍庭缔造过深的联系,他比谁都清楚,季绍庭终有一天会走。 这么好的季绍庭,千载难逢地给自己捡到,肯定是留不住的,所以他才得将他关起来。 其二是因还未认清心意,不知道这由一粒极其常见的方块字所拼合起来的词组,将会成为他生命的最大意义,是他每一晚的梦呓。 那时哪里会知道,只要这个名字的主人唤一声“阿琛”,自己就会立刻从地狱回到人间。 黎琛冷静下来了,季绍庭做了个深呼吸,问:“能不能先放开我的手?” 黎琛这才一惊,都不知道自己原来又对季绍庭用力气了:“对不——” “别说对不起,”季绍庭这回找到机会打断黎琛了,“我才告诉过你了。” 他受过这种苦,不愿意黎琛也经受。 手腕处的疼痛还不算过分,缓一会儿就好,更重要的是季绍庭发现当他换一种目光来看待黎琛,很多事都有了可以退让的空间。 不要用那过于理想化的标准做唯一准绳,他就能够体谅黎琛。黎琛说他没办法控制住自己,不是逃避责任的借口,而是他真的没办法控制他自己。 有些行为是他无意识的本能反应,是天性里的应激产物,是作为他无法摘除的一件脏器、无法割舍的一部分,要季绍庭全盘接受的。 这些永恒的缺陷,可以拿正常血肉遮掩,但他注定残缺。 只是季绍庭虽然晓得,但接受起来还是要时间。他朝床里稍稍挪了挪,与黎琛拉开了一点距离。 黎琛默然不语,虽然理解季绍庭这举动无可厚非,但难免还是会感到不适。 季临章曾经诘问过他,凭什么季家当宝贝宠的季绍庭,在他手上就得日复一日地受折磨。他那时还想这是什么话,他也当季绍庭是宝贝宠的。结果他竟然给他最反感的人说中又看透,他那糟糕至极的本质,事实上就是在折磨季绍庭。 季临章的声音在他脑海里响起:“如果爱有准则,那么这就是第一条:你不能对他行使任何形式的暴力。” 他瞄着季绍庭的手腕,在心里一遍遍责备自己:为什么这件事他总是做不好。 为什么所有人都可以拿合格的标准的爱来供给季绍庭,就他不可以。 “我知道你或许觉得我在卖惨,”黎琛的声线很沉很低,“可是庭庭,这些痛苦都是真实的。你不知道我有多辛苦才能再见你一面,要不是我记起了那个女孩的毕业典礼,我这辈子可能都看不到你了……庭庭,你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得的,我们不要再分开了……” 季绍庭叹了口气,道:“我没有说分开,我只是说给我一个月。” “你要这一个月做什么?” “你先坐到床上来,”季绍庭说完又顿了顿,小声补充道,“但是……但是别离我太近,你情绪一激动起来,下手就没有轻重。” 黎琛比谁都清楚这一点,他一声不吭,只是照着季绍庭的吩咐,坐上了床尾,与季绍庭保持着距离。 季绍庭酝酿了一会儿,渐渐组织出了句子,手指在黎琛与自己之间一趟来回:“你很痛苦,我也很痛苦。” “你吃准了我心软,知道我会有心理负担。你是对的,这三个月我过得并不好。我很想忘记你,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还是会向我哥打听你的事情。你没有办法,我也没有办法,都陷进痛苦里。” 长此以往是不行的,这种永远互相折磨的状态必须要被改变,既然如此,也就只有一条出路:“你说要我救你,可我现在这种状态根本没办法救你。所以你能不能给我一个月的时间,让我调整一下。” 黎琛听着季绍庭说完这一段,狼狈相里忽然生出了点光亮。他睁大眼睛,盯着季绍庭。 季绍庭感觉得到那两道炙热而充满冀盼的目光,但他还是有些害怕,惴栗而毫无把握。 他抱膝坐在床头,侧着脸看床头灯底座的影子,继续道:“我不想因为心理负担才去救你,说到底,我也不欠你什么。” “你不要这样明目张胆地利用我的同情心、利用我的负罪感来劫持我。这样我们关系的基调还是不健康的,不健康就走不远,你也知道的不是吗?我们已经犯过一次错了。” 黎琛只是怔怔地盯着季绍庭,心想,他这是在挽救他们的关系……吗? 风声已经息止,窗帘重新贴上了窗,这一室静谧,只有季绍庭的喁喁细语:“犯过一次错,已经两败俱伤了,谁都担不起再来一次。” 黎琛用了好一段时间才听明白这句话的言下之意,季绍庭其实在说:如今我给你第二次机会。 黎琛无法形容他的心情,欣喜若狂这四个字都太浅薄,死刑得赦也不及他现下所经历的喜悦的万分之一。 他大口地呼吸着,盯着光中的季绍庭,一霎时间重新回溯至去年的春夏之交,在街边一盏路灯下,季绍庭也是这样抱膝坐在光中,脸上带着未干的泪痕。 画面重叠在了一起,虚幻的光影交融,分不清是初遇还是久别重逢。 黎琛凝了整副心神细看,才辨出了此时此刻的季绍庭。 此时此刻的季绍庭,从床头灯的光里缓缓转过了脸,与黎琛四目相对,隔着上一段爱情的残骸,他连名带姓地喊:“黎琛。” 他说:“让我重新爱上你吧。” 季绍庭正式递交了辞职申请,时间在黎琛离开英国后的一个星期,原因是不适应婚后异地生活。 同事们为他办了一场简单的派对,问起未来的打算,季绍庭说回国之后打算仿效莎莉从零做起,总之不会离开这一行。 派对之后季绍庭借口请莎莉和伯格留下帮忙收拾,将客人们送走以后季绍庭回过身,请他们到沙发上坐。 “故事有点长。”他说。 离开英国以后季绍庭首先启程去了趟中东,跟着之前合作过的组织,接触到了还留在战地的难民。从中东直接飞回中国以后,季绍庭的最大变化是肤色,黑了两个度。黎琛在机场接到他的时候,不由地晃了神。 季绍庭笑起来牙齿还是白的。“太阳太大了,”他说,“擦了防晒还是这样。” 黎琛接过他的行李,回答:“你怎样都好。” 这一个月季绍庭杜绝了与黎琛的一切联系,事实上是跟所有人的联系,包括家人。没有电话没有微信,他去了一个完全脱离了旧有模式的世界。 做这决定的本质跟他决定出国读书是一样的,都是想要尝试改变,虽然他最后还是会回到一条新的既定轨道,但改变与适应的过程中,他确实变得更勇敢了一点。 必须要勇敢,才能跟黎琛在一起。 四个月后季绍庭重新回到了黎宅,这时监控已经全被拆下。 他经过书房的时候瞥见了黎琛的保险柜。他与它也算熟悉了,到现在才透过它想明白了什么。然后他又抬头看了看四周,这一座华丽的大宅。他来这里的第一天,黎琛就告诉他:没得到他的许可,不可以擅自离开。 这其实一直都是黎琛表现爱的方式。 重视的东西黎琛都要藏进保险柜,锁起来,生怕被人抢走了。所有的细枝末节都在和他阐释黎琛这个人,只是他现在才明晓。 “对了,”季绍庭忽然想起什么,侧过头看向黎琛,“我家人不知道我回来了,毕竟你在他们面前……嗯,留下过不好的印象,他们比较抵触你——尤其我哥。” 第53章 “那你愿意和我做朋友吗?” 尤其我哥。 这四个字怎样听都是刺耳,每次季绍庭用我哥两个字来指代季临章的时候,黎琛都满心不是滋味。 但他好不容易才等到季绍庭的原谅,再担不起任何可能破坏他们关系的风险。于是他尽量以一副善解人意的口吻,向季绍庭表示:“我明白。” 季绍庭对着黎琛打量,觉得他有些难以形容的陌生,似乎整个人的底蕴都骤变了。 但他没说什么,他只是继续将行李推向电梯,一边道:“那就好,不过你也不用太担心,我家里人最后一定会支持我的决定的,这点我可以保证,而在我做决定的这段时间……” 他抬头看了黎琛一眼,没有将意思明确地说出口,但黎琛晓得:在季绍庭做决定的这段时间,他需要好好表现。 可他对着季绍庭暗藏着希望的眼神,没有任何表示。 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涌上了季绍庭的心头。虽然他也清楚口头的话不代表什么,但在这种时候,他还是希望黎琛至少能用言语来表明一些类似决心的东西,让他心里有个底。 直至他推开二楼卧室的门,他才明白黎琛为什么一言不发,不说什么会好好表现。 因为他已经在表现了,这间卧室,季绍庭最开始居住的地方,边边角角都挂满了粉红气球,洁白的大床上铺满了玫瑰花瓣。 此前季绍庭只在电影里见过的桥段,黎琛笨拙地复制了过来。他惊讶地转过身去看门后的黎琛,他立在走廊里,避着季绍庭的目光,模样有些窘迫:“我想起我……还没追过你。” 他们的爱情是残缺的,省却了相识与了解,跳过了暧昧期热恋期磨合期,直接跃入了最后一步:婚姻。 如果季绍庭是来救他的,黎琛想,两手空空的自己,至少该回赠给他一段完整的爱情。 “喜欢吗?”黎琛问。 季绍庭轻声道:“喜欢。” 他对着这一床鲜艳娇嫩的玫瑰花瓣,心想他很难不喜欢,不是为这种浪漫的表现形式,而是为黎琛的这份心意。 说到底,他本来就是个容易心软的人,何况是对着黎琛。 黎琛这个人于季绍庭而言,其实生来就跟别的人不同。无数老套的画面复制再黏贴,他都是那个最不一样。 “喜欢就好,”黎琛顿了顿,又突然牛头不搭马嘴地来了一句,“那你愿意和我做朋友吗?” 季绍庭首先想起的是幼儿园,开学第一天小朋友们彼此初次见面,玩得开心了,冷不防就会来一句:“我们做朋友吧。” 季绍庭不自觉就有了笑意:“为什么会问这种问题?” 说起这个,黎琛脸上就有了肃色:“因为我们重新开始了,从头再来,从做朋友开始。” 他一本正经地说:“我们要先交换名字,然后再互相认识,按照流程完整地走一遍程序。” 季绍庭好奇黎琛是从哪里知道的这些,但他没有问,他有更想知道答案的问题:“那么既然是从做朋友开始,为什么你要送我一床的玫瑰?这不是朋友该对朋友做的事吧?” 黎琛一窒,似乎没有考虑过身份与行为的不符合。季绍庭见他哑口无言的模样,终于还是忍住了笑,没有追问下去:“好了好了,我很喜欢,谢谢。” 黎琛又说了一遍喜欢就好,然后就一直盯着季绍庭看,嘴唇开合,明显的欲言又止。 季绍庭就顺着问:“你还有什么想要告诉我吗?” 又有一些时间过去,黎琛才真的开口了:“今年春节我去你家过年的时候,有一晚,你说你想下楼找点吃的。” 季绍庭立时就记起是哪一晚了。 “你忘记穿大衣了,所以我就跟着出了门,结果我看见你去了你哥的房间,然后……我就无意听见了你跟你哥的对话。” 黎琛的叙述在此停了一停。天光映得一室敞亮,映得他的伤口清晰无比:“我听见你说,我是你连朋友都不想交的类型。” 季绍庭脑中的画片一页一页地翻,直至翻至春节的那一章。在现在他知情的前提下,他终于察觉出了那段时间里黎琛的压抑,也后知后觉出自己的冷漠。 他的情感很纤细,其实只要黎琛一个一掠而过的眼神,他就能感觉出他内心的暗淡。 可他不想去深究,不想去体谅。 黎琛是第一个令季绍庭产生出“恨意”的人,当然这恨是由爱而生,这或许也是黎琛的一个特别之处。 “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吗?”季绍庭问,“我的意思是,之后那些事,都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吗?” “算是吧,那次打击很大,大到我自己都无法想象。”是季绍庭第一次对他表现确凿的厌恶。 走廊的壁灯是长时间都点着的,黎琛低头时,五官就从亮的光转入了暗的影。 这一幕动作很寻常,却无端使季绍庭心尖一颤。 他听见黎琛接续道:“我以前的确自以为是,以为我有钱,你想要什么我都能给,所以你不会走,可原来……原来我连朋友都不是。” 季绍庭沉默半晌,再开口时是用认真声气说玩笑话:“大老板,不是有钱就可以为所欲为的。” 黎琛重新抬起头,于是光影又在他脸上流转了一回:“嗯,确实。” 他们的和解一点也不惊天动地。 最戏剧化的一段已经过去,那些歇斯底里、那些逃离与抓捕、那些哭喊与质问,都只是想为僵局撕一条缝,让里头积压已久的矛盾有个出口。而后在心平气和的日常里,将它们一件件取出,一件件修补。 没有突如其来的生死,没有纠葛不清的血肉,他们只是这样家常地站在走廊里,就着壁灯交谈。 他们甚至没有一个明确日期来标记和好,用红笔圈在日历里,年年纪念。 “那么——”季绍庭一侧头,微微翘起了嘴角,“我叫季绍庭,你叫什么名字?” 黎琛用了一段时间才反应过来,季绍庭这是在按照他的期许,交换名字、互相认识,按照流程完整地走一遍程序。 他眼里涌出了笑意,走前一步,低头望进季绍庭的眼睛。 “你好,”他说,“我叫黎琛。” 第54章 “你们为什么会一起在这。” 一年前的这个时候,也是相似的天气,盛夏炙晒着沥青路,道旁凤凰木一簇一簇烧得很旺,常青树的叶片也绿得惊人,季绍庭就在这个时节特有的鲜艳色彩里,来到了黎琛的生活之中。 也是同一间套房,书房与卧室以一扇木拉门相连,阳台的玻璃门里镶嵌着几根从庭院长上来的花枝,再放眼望开,就是无边无沿的一张天,青黛色的山脉若隐若现。 一切都一如既往,只是季绍庭的心境已经截然不同。 那时候的季绍庭看不见未来,但他现在不仅可以,还有了几分盼望。 一年竟然可以发生这么多事,情节起起落落太多回,要人感觉过了一世纪。他跟黎琛原来才认识一年,但一辈子仿佛就这样过去了。 最终都回归到平淡的真意中。 这一床玫瑰浪漫是浪漫,但也仅此而已了,季绍庭感动过后就对着它发起了愁。 黎琛用的当然是真花,所以才更难处理,他笑着问黎琛洗不洗玫瑰浴,这样就可以循环再用,却眼见黎琛耳根起红。 黎琛想起了平安夜那晚的酒吧,季绍庭叼着一只玫瑰迎上来,整个人艳得不是人间颜色。 季绍庭似乎也想起了这段,一愣,匆匆避开了黎琛的眼睛。 才缓和下来的气氛又有了紧绷的势头。性这方面是他们最碰不得的禁区,任何能引起联想的话语,都要小心处理。 季绍庭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开这种玩笑了,幸而黎琛很快就转开话题,说:“你刚从飞机上下来,就先洗个澡,下午休息一会儿,我晚上再带你出去。” “去哪里?”季绍庭随口问。 “去了就知道了。” 等季绍庭关上淋浴间的毛玻璃门,才突然想起一件事。黎琛带他去订戒指的那一晚,也是先毫无预兆地来了句“跟我出门”。 不过那时候他没有理会季绍庭的疑问,告诉他到底是去哪里。那时候的黎琛,跟惊喜这个词很不搭。 季绍庭坐在黎琛的副驾,看街灯一盏一盏地往后退,后视镜里有绰约的光色交融。 非得发生这么多事,要用一整年的时间,他才研读出了黎琛一开始那笨拙的爱意。那一晚他分明是想要给季绍庭惊喜,却叫季绍庭一路都提心吊胆。 多矛盾,人是对的,但方式错了,可方式错了,态度又是对的。黎琛一直都在珍而重之地对待季绍庭。 季绍庭对着这一桌烛光摇曳的晚餐,对着大红台布正中的天使蛋糕,心想,他的确一直都很珍惜自己。 侍者为他们带上了门,于是这间五星级酒店的顶层包厢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我一直都想着这样跟你过生日。”黎琛伫立季绍庭的身后,在这旖旎的氛围里,拥抱顺理成章,但他最终还是克制住了。 因为他不想伤害季绍庭。季绍庭说他情绪一来,下手就会没有轻重。他现在一颗心胀鼓鼓全都是七情六欲,眼下这一幕他期待了太久,此刻的心情恐怕比季绍庭还要激动。 所以他往旁退开一步,反复叮嘱自己不要碰季绍庭。 而他确实越来越能控制住自己,或者说他每次失控,其实都是因为恐惧,恐惧季绍庭离开,所以才像只濒死的野兽般横冲直撞。 季绍庭是病因,同时却又比所有灵丹妙药都有效。一旦他切实地得到了季绍庭的回应,不再恐惧,知道他就在这里,他就能够活过来。 如果还能获得季绍庭的爱,那么黎琛终身都将无病无灾。 “可惜我错过了正日。”黎琛低声道。 银质烛台里的火光忽明忽暗,两人投映在墙的影子也随之摇曳。窗外是墨似的黑夜,一栋栋拔地而起的高楼,都在眼下连绵不绝。 小苍兰的香气顺着木条扩散开,充盈得一室都是淡淡花香。 烛光晚餐,很老土的四个字,黎琛拿不出清新脱俗的东西来,他就是半身深陷凡俗里的一个人,照着世人的做法,来表达他无法被表达的爱。 季绍庭听见黎琛说:“就当今天是吧,生日快乐庭庭,二十七岁快乐。” 季绍庭在二十六岁结束了一段非常糟糕的婚姻,然后在二十七岁收获了真正的爱情。 “谢谢你,”他说,“我很喜欢。” 菜品每一道都很精致,是那种碗碟面积大过食物面积好几倍的精致。黎琛与季绍庭各自坐在长桌的两头,在昏黄的烛光里用餐。切蛋糕的时候季绍庭问黎琛第一刀能不能切到底:“我怎么说也算是嫁出去了,到不到底都没关系吧?” 黎琛对会危害他们关系的一切事物都极其敏感,哪怕只是这些不切实际的说法:“还是别切到底,说不定有影响。” 季绍庭就在距离底部一厘米的地方停了刀,转而去切另一边。 黎琛这蛋糕不是普通的蛋糕,切的手感都不一样,很滑,切面又整齐。他取过黎琛的碗碟问他吃多少:“我记得你不喜欢太腻的甜食。” “这不一样,”黎琛摇摇头,“这是你的生日蛋糕。” 季绍庭微微一笑:“嗯,那你可得全部吃完。” 黎琛当然全部吃完了,一点蛋糕屑都不剩,季绍庭递纸过去让他擦嘴,擦完以后黎琛又来了一句“带你去个地方”。 季绍庭这时候知道黎琛是要给他惊喜了,他没有问去哪里,只是笑着应好啊。 去了酒店的天台,发着光的游泳池里泡着男男女女,喇叭里飘漾着悠扬的乐调。 他们站在露台上,微风拂面,黎琛让季绍庭朝天上看。 季绍庭就仰起脸,对着这夜的星空,疑惑黎琛是来带他看星星的吗?可这城市光污染颇严重,即便身处高楼,肉眼可见只有零散几点碎星—— 突然一声砰响,轰轰然,半边天都亮成了白昼。 人头齐齐朝一个方向转动,有女声高呼:“是烟花诶!” 是烟花,一朵接着一朵,在半空舒开了叶瓣。 黎琛终于做了他自春节时就一直想做的事,他俯身过来,贴着季绍庭的耳朵与他低语:“数一数有多少。” 季绍庭几乎是屏住了呼吸,等这场盛大的烟火落幕,就惊喜地转过脸来,音量都不自觉地拔高了:“二十七!” “是,”黎琛无法再自持,他笑着抚上季绍庭的眉尾痣,“是二十——” “庭庭?” 黎琛的话被一声试探性的呼喊打断,两人循声一起回过头去,季绍庭登时面色大变。 是季临章。 而在看见两人的那一秒,他的脸色也瞬间沉了下去:“你们为什么会一起在这。” 第55章 “你又想对我弟弟做什么?” 季绍庭脱口一声“哥”,而后就哑了嗓子。这一桩事过于复杂,千丝万缕的纠葛,他不知道该从哪里解释起。 实则更多是因为心虚,知道即便他解释得再清楚,他都有错:他的家人为了他的婚姻幸福操碎了心,结果他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原点。 他的家人,尤其是他的哥哥季临章,给予了他百分之百的信任,结果只要这一次撞破,就瞬间败光。 “庭庭,”季临章走前一步,手里的电话荧幕还亮着,“我以为你去中东了。” “我的确去过了,”季绍庭的声音很小,动作幅度也很小,他微微动了动手指,指着季临章的手机,“哥,电话接通了。” 季临章一眼都没低头看,直接锁屏切掉了通话。 季绍庭呼吸一窒,晓得他哥是来真的了。 他赶忙笨嘴拙舌地想要解释,先听他连名带姓一声“季绍庭”。 “你过来。”他命令。 季临章已经很久没用这种语气跟他说过话了,这种一点笑意都听不见、冷冰冰的语气,上一次是为了什么,季绍庭已经记不得,很多年以前的事了。 季绍庭的双脚扎在了原地,丝丝缕缕的神经都动弹不得。 是黎琛最先有了反应,他一手护着季绍庭,整个人都进入了警戒模式:“你想要对他做什么?” “我想要对他做什么?”季临章满脸好笑,“这问题应该由我来问你不是吗?你又想对我弟弟做什么?” 完了,季绍庭想,他哥果然站在了他这一边,认为这一切又是黎琛在作祟。 不是黎琛在作祟,他自己也有份,很大一份。 “哥,”他终于又能开口,“不关他的事,是我自己决定回国的。” “那你回国为什么不跟家里说一声?”这算是季绍庭向家里瞒过最大的一件事,季临章发现自己难以接受。 就算季绍庭已经成年许久,在他眼里,他还是那个胆小体弱的小弟,要自己一直护着。季临章又走近一步,三人之间的距离更形逼仄。 “庭庭,”他尽量恢复平常模样,心平气和道,“你先过来。” 烟火过后一众游客又回到了原先的嬉笑玩乐里,吃吃喝喝,无人留意到这里正酝酿着冲突。 季绍庭也不愿意事情闹大,更不愿意要他哥生气,于是他乖乖地朝季临章身边过去,只是还未踏出半步,他的手就猛地被黎琛拉住:“别走!” 季临章的手下一秒立刻就来,扣着黎琛的手腕,眉宇都阴沉了:“黎琛!这是公众场所,你也不想闹出什么万一吧?!” 他们两人的身高相若,能够平视对方,备受压迫的反而是夹在正中的季绍庭,他几乎要喘不过气。 二人交接的眼神烈得能迸出火星。季绍庭听见他哥压低声音,一字一字道:“黎琛,你自己的状态你自己心知肚明,麻烦你,请不要再缠着我弟弟。” 什么状态?季绍庭抬头看向黎琛,见他额角青筋暴起,正突突直跳,显然是正在极力压制自己的戾气。 他心下登时一惊,不由喊了声:“阿琛?!” 也就一声呼唤而已,但黎琛的双眼忽然就清明起来。 他低下头看季绍庭,辨认了一会儿,而后满脸的凶恶就都顺了。 “庭庭,”他低声唤道,“不要走。” 季绍庭的心软了,但季临章的怒火蹭一声就烧起。 他大概拿清事情的前因后果了。黎琛这个人疯得没法说,用了些手段找上季绍庭,不过这回他学乖,知道季绍庭最容易心软,就利用他的善良,想要他对他回心转意。 摆出这副乞怜的模样给谁看,好说也算个成功企业家。 可偏偏季绍庭就吃这一套。“我在这里,”季临章听到他安抚,“我在。” 季临章满腹怒意灼烧,但他深呼吸,举目四顾,借着人群提醒自己忍耐,不要叫他们成为一出好戏。 “这里人多,去我房间。”他沉声道,“庭庭,你想清楚该怎么跟我交代。” 季临章常来南云见客户,今晚本来就要休息了,瞥见窗外有烟花,就上来天台看看,而后就发现了季绍庭。 季绍庭半个月前说去中东出一趟长差,可能会失联一段时间,让他们不必担心。结果中东去是去了,不过只半个月,半个月后人就不声不响地回了中国。 来找黎琛,瞒着所有人。 季绍庭低着头,说:“对不起哥,我只是不想你担心……” “你这样就让我很担心,”季临章对着黎琛,一番话看似是说给季绍庭的,其实是说给他黎琛的,“你知道你这个决定有多糟糕吗?爸妈不希望你跟这个人接触,我也不希望。我跟你说了好几次了,好不容易离开了,就找个你喜欢的好好过。为什么还要重蹈覆辙,斯德哥尔摩吗?” 他这一段气势汹汹,季绍庭找不到插话的间隙,也不敢插话,只敢在他讲完以后小心翼翼地反驳:“可两个人的事,只有两个人知道。” 可惜他再是小心翼翼,反驳也还是反驳,季临章占着道理,更听不进季绍庭的这条辩解:“什么意思?当初闹得天翻地覆的不是你们两个吗?现在又来一句只有你们知道?他的事——” 他是真的动怒了,风度都控不住他,一手直接指向黎琛:“他黎琛的事,你真的全部知道吗?那他在见精神科医生,你又知道吗?季绍庭,他是个精神病人!” 黎琛的回应比谁都迅速都激烈:“我不是!” “什么不是?!”季临章猛地转过头来,“你的私人医生都来找过我了,这还不能证明你的精神有问题吗?或者你直接照照镜子,看看自己这模样,你敢说正常吗?” 黎琛面色已经暴涨起来,大口地喘着粗气,他千叮万嘱自己要冷静,可季临章更猛烈的攻击继续着:“你不觉得这样很卑鄙很丢脸吗黎琛?明知庭庭就是这副见不了人受苦的脾气,你就故意装得惨兮兮给他看,把他骗回来,然后呢?然后再跟你一起受罪?你有病,凭什么拉着我弟弟跟你——” “哥!”季绍庭终于忍受不住,高声打断道,“够了!” 第56章 “我能不能亲你?” 季临章看着季绍庭,那神色可以理解成不可置信、心痛、或是怒其不争。 而季绍庭的神色就很纯粹了,纯粹的歉意。他话才出口就后悔,做错的明明是他季绍庭,而占着理的是他哥,自己怎么还能这样粗鲁地打断他。 可另一方面他又确实无法容忍,季临章的话太伤人了,何况伤的是黎琛。 无论如何,季临章确实因为季绍庭这拦腰一断而冷静下来了。他侧转过身,从桌上取过一杯水,喉结滚动咽了两口,堪堪平息满腹的怒意。 而他耳边季绍庭的道歉马上就来了:“对、对不起,哥,我不该吼你的。” 从那一声“够了”,到这结结巴巴的“对不起”,前后也就两三秒的事。 季临章放下水杯,心想,还能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他弟弟一直都是这样一个人,磨碎骨头也磨不去的善性,不愿意对人造成任何伤害,从奉献行为里来获得价值。 他从小看着他长大,比谁都清楚这些不是吗? “可你也说了,哥,”季绍庭道歉以后就继续,“你说他在看医生,那就说明他也想变好,我想给他一次机会。” 可季临章还是不甘心,自己亲手养大的季绍庭,竟然就这样白白便宜了黎琛,不由质问道:“那你自己呢?你就不能为你自己着想一回吗?” “就是着想过了啊,”季绍庭低声回答,“放过他,也放过自己。” 这又是什么态度? 季临章的眼神复杂起来,他清楚自己对季绍庭的爱惜,如果季绍庭的语气坚定些,那么他最多也只能责骂他一两句傻,最终还是得随他。 可这一句话,字字都是无可奈何的妥协,是什么意思——放过他,也放过自己? “庭庭,”季临章慢慢地问,“你到底在想什么?” 在想什么? 季绍庭也想这样问自己:我到底在想什么? 该用什么字词才能诠释清楚这一段段纷杂的心绪。他不是斯德哥尔摩,因为在被害之前他已经爱上了这个加害者;可他又确实在受到伤害以后,还为加害者辩解,说他想要变好了,请求兄长允许他再给他一次机会。 他是积极的,主动提出要拯救这个支离破碎的黎琛;同时他也是消极的,明白自己再也无法爱上除黎琛以外的任何人,就只能允许黎琛永远占据爱人的位置。 是被虐狂还是圣母,是天性还是因为走投无路。 对黎琛,无非爱与不爱,离去或留下,二选题,非此即彼。季绍庭的行动已经替他做出了决定,可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从头到尾,他对黎琛的感觉都无法用一句话来简单概括,所以才刻骨铭心,所以才一生独一。黎琛一个人就是他的千情万绪,他已经完全为他所囚。 走廊里有杂沓的脚步声,但房间里很安静,一切多余的杂音都在外头。 静得连季临章的叹气都丝丝分明:“庭庭,从小到大,只要是你真心想做的事,我都不会阻拦你,可这是在你想清楚的前提下。我清楚你的性格,非得要干点什么事才安心,但这不代表你欠谁的,你不欠他。” 下一秒季临章就看向了这个“他”。 黎琛一脸因怒意而涨起的热度已降下来,但眼里还是怔怔的。季临章怀疑他听不进自己的话,于是在开口之前,他先点了他大名:“黎琛。” 他眼睫毛一抖,对上了季临章凌厉的目光。 “你记住了,我弟弟不欠你的,”季临章一句比一句来得重,都有了咄咄逼人的意味,“你现在利用了他的同情心,把他追回来了,但我告诉你,你这样是不可能跟他走得远的。” “你要他一辈子为你奉献,他愿意,难道你就不会看不起自己?黎琛,你好歹是个男人,不该靠这副摇尾乞怜的模样去留一个人。” “要用你自己的能力,”季临章说,“珍惜,尊重,爱,连这些都做不到,你也配不上庭庭。” 他确实做不到。 在离开酒店的时候,季绍庭想他哥阅人无数,又总能察见细节,听人几句话就能把握住他脉搏,竟也看不出黎琛确实连这些都做不到。 “我会学的,”黎琛扭开车匙,低着头,像能窥见季绍庭心中所想,无端来了这么一句,“你哥说的,我都会学,庭庭,你给我时间。” “我知道你会学,”季绍庭隔着车顶朝他笑,“你现在就在学啊,你做得很好。” 可他嘴角虽然挂着笑,心里却又是那种难以形容的陌生感。他觉得黎琛整个人的底蕴都骤变,与先前的黎琛几乎无法重叠。 今晚这一遭来得猝不及防,完全不是合适时机,但季绍庭又确实感谢来了这么一出,叫他借着他哥对黎琛的警示,明白了一件事:他为什么会觉得黎琛陌生。 他坐进副驾里,扣上安全带,等黎琛也坐进车里后他开口:“我当初说的是,让我重新爱上你吧。” “嗯?”黎琛微微偏过脸。 “重新爱上你,意思是我爱过之前的你,”季绍庭望向窗外,“可现在的你有些不一样了,至少傲气不见了。” 黎琛沉默了一会儿,道:“我说过,我会改,会伤害到你的部分,我全都不要。” “可这是矫枉过正,”季绍庭倚着车背,闭上了眼,“还是说,黎琛,你本来就是这样的?” 这问题太深了,触及了灵魂似的,怎样回答都像要伤到它。 故此季绍庭还未等到回答,就自先换了个话头:“今晚是我第一次对我哥说重话,除了开玩笑,他说话时我从来不会打断他。” 黎琛转着方向盘将车开出车位,听见季绍庭说:“我哥是我在世上最亲的人,可能比我父母还亲一些。” 他想起还觉得抱歉:“我真的不该吼他的。” 黎琛突然停了车。 接着季绍庭就看见停车场的苍白灯光重新朝前流动,黎琛又将车倒回了车位里。 然后他解了安全带,半身都转过来,认真地盯着季绍庭,问: “我能不能亲你?” 第57章 “庭庭,我能再亲你一下吗?” 这一句来得比今晚这一出还要猝不及防,季绍庭眨了眨眼,没反应过来:“啊?” “亲你,”黎琛将关键词重复一遍,顿了顿,又道,“就一下,我保证。” 季绍庭对着他满眼的恳切,依然如坠五里云雾之中,不明白这牛头不搭马嘴的一句,也不知道自己已经稀里糊涂地点了头。 好像又回到了初吻那夜。 季绍庭闭着眼,感觉到有温热的呼吸扫拂过脸颊与嘴角,鼻息里又一次潜入黎琛那健康男性的体嗅,与阳光相似,掺杂着汗水,有浅淡的腥,不能说香,但很好闻。 季绍庭一时间忘记了,自己当初为何会觉得这味道难以忍受,厌恶到喉道胃袋都抽搐,止不住地作呕。 黎琛说只亲一下,果真只亲一下,两片唇瓣印上来,浅尝即止地啄了一口,就迅速退回了原位,紧紧挨着车座后背。 清楚自己再亲多几秒,一定会把持不住,将舌头顶进去,勾着季绍庭缠绵悱恻。 唇上那柔软的触感已经消失,但季绍庭的眼睛还是闭着的,没想到这亲吻真能这么快结束。 是黎琛唤他一声“庭庭,可以了”,他才重新张了眼,将这车座里的光景又收进了眼睑。 两人之间交融着已全然不同的情感,是纤细而柔和的温情,一种授受疼爱的欲想。 黎琛的气味还在鼻尖萦绕,季绍庭的心跳不由加快。他转过身,将车窗摇下来了一寸,对着呼吸了几口新鲜的空气,一边装出平稳的语气道:“你现在好像能控制住了。” “我觉得我以后都能控制住了,”黎琛回答,“事实上,我那一晚会……会那样突然地亲你,是因为我没底气。” 没有安全感,感受不到季绍庭的爱意,脚不着地地悬浮半空,无所依托。 而如今季绍庭为了他,竟然会对他哥动怒、讲重话,打断他说“够了”。 没有什么能比这更能叫黎琛充满信心的了,他的脚底立时就有了实物,重新附着于地面,长久而稳定。 季临章是季绍庭在世上最亲的人,甚至比父母还要亲些。 “我一直都很嫉妒你哥,”黎琛望着车前方,“嫉妒他能从小到大都陪在你身边,而我三十开头才遇见你;嫉妒你会跟他开玩笑,而对我就永远恭敬得像个假人。有时候——我知道这毫无根据,但有时候,我确实当你哥是个情敌。” 季绍庭心一抖,一种异样从身体深处腾升起来。 “你张口闭口都是你哥,”黎琛接续道,“我每次听见都觉得很刺耳。我亲你的那晚,你跟你哥通视频了,我那时候在旁听着就很难受。三个月来你对我音讯全无,对他就每晚都亲热地聊家常。” 原来是这样,季绍庭想。 其实黎琛每次发病都不是无缘无故的,只是他季绍庭没能查出根由,还以为这就是黎琛的本性,不讲道理、阴晴不定。 空气里静了一段,再开口就是黎琛直截了当的自我剖析,四个字:“我很善妒。” 人最难就是了解自己,而黎琛越来越了解他自己。 “我哥说你在看医生了,”季绍庭轻声问,“做辅导的时候,医生是不是要求你把自己的想法讲出来?” 黎琛耷拉着眼皮,还是执拗:“庭庭,我没病,我没确诊。” 季绍庭看着他,想他这副模样,就有几分像他以前了。嘴硬是硬,却也有点可爱。 黎琛还是无法接受自己作为一个精神病人的身份,于是季绍庭避重就轻:“我只是想问问,你是不是经常要把自己心里想的讲出来?” 答案当然是肯定的,黎琛与李医生的对谈,多时都是由黎琛在发言,但黎琛还是回避:“你问这个做什么?” “因为,”季绍庭蓦地俯身过来,收窄了与黎琛之间的距离,而后看进他的眼睛,“我觉得你进步很大。” 季绍庭的眼里有柔光流转,很细,却能照亮一切。 “你很少向我袒露些什么,”他说,“即便不喜欢一道菜,也得我凭着你动筷的次数去猜。我早该发现的,在你英国住所的那一次,我就该发现的,你已经能将真正的想法说出来,但这一点我却一直都做不好。” 季绍庭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肚腹里出来的,带着他五脏六腑里温暖的热度:“我还是胆小,从前我只当你是恩主,即便很早就发现我们之间有问题,也不敢向你提起。” 黎琛跟季临章在家门前闹误会的那一次,季绍庭说给黎琛发过消息了,不过黎琛没有看。 那时他的说辞是:季绍庭从来不给他发消息,他就没有看。 这句话确实是黎琛傲慢,但同时它也揭示了他们之间最核心的问题:缺乏沟通。 季绍庭不发消息,黎琛就不会看。季绍庭不说,黎琛就不会知道。 毕竟黎琛是这样愚钝的一个人,对着命中注定的另一半,还得用大半年才知晓自己是爱的。 “那么从今天开始,我就将我真正的想法告诉你。”季绍庭做了个深呼吸,而后脸色一变——竟然有了凶色。 他瞪住了黎琛,一针就中穴位:“你这样想我跟我哥,让我觉得很恶心。” 这是一句责难意味相当明显的话,但黎琛不仅没感到不适,胸膛里还轻盈起来。 季绍庭指责的话语继续:“你当我哥是什么都好,都不许当他是情敌。我跟我哥怎么可能有除了亲情以外的感情?不可能。哪怕这世上只剩下我哥一个男人了,他也还是我哥,我相信我哥一定也是这么想的。” “嗯,”黎琛点着头,“好。” 季绍庭短短几句话就将他的妄念断得一干二净,其实一早说清楚不就好,一早向季绍庭要来这几句话,就省却他无数日夜的胡思乱想。 虚长了这么些年,还不晓得沟通的重要。 而显然季绍庭也是这样反思的,他朝黎琛伸出了尾指:“做个约定吧,以后要将心里想的说出来。” 黎琛定定地瞄着这一根葱白的手指,缓声而郑重道好。 也伸出尾指,勾住季绍庭,曲起、相缠,结下诺言。 “那么,兑现约定,”黎琛下一秒就将心中所想一字不落地交代了,“庭庭,我能再亲你一下吗?” “那么,真心话,”季绍庭扭过头,望向车前方,嘴角翘起了得逞的笑,“我困了,想睡觉。” 第58章 他们的婚戒 季临章放季绍庭走的时候,向他承诺了不会同父母告知这件事,包括陈阿姨,但季绍庭必须跟他保持联系,每晚通视频是基本。 末了他又问:“这次回来得这么突然,工作怎么办?” 季绍庭虽然对未来有计划,但也只是个大致的计划,明细的内容尚未落实,面对季临章的问题,他只能简单带过:“还是做以前的事,可能要先联系几间本地的福利院看看。” 黎琛那时没有任何表示,只是静默着听季临章说,想要从零开始在国内做NGO可不容易,手续很繁琐。 回到家以后季绍庭先去洗浴,等他肩头搭着毛巾出来的时候,黎琛正拿着一叠文件坐在床边翻看。 他专心时会不自觉地皱眉,眉间浅浅地折起一条痕,眼里都是肃色。 季绍庭将毛巾重新盖上头,转身想回浴室里吹头发,才有了动作就给黎琛喊住:“庭庭。” 他抬起手,将那一叠纸往前递了递:“给你的。” 季绍庭踌躇着没有上前:“这不是你公司的东西吗?” “也算是,”黎琛的回答很含糊,“你先看看。” 季绍庭犹豫着走过来,接过了黎琛的文件,目光一触及标题那一行加粗的宋体大字,四肢就都僵住了。 手里的纸忽然就有了分量,沉甸甸的。 “我从英国回来之后,就一直在准备,”他听见黎琛低沉的声音,“但手续的确很复杂。本来想等做得七七八八以后,再当成生日礼物送给你的,但今晚突然发生了很多事,我想还是提前交给你比较好,至少你哥会少些顾虑。” 季绍庭手里的,是黎琛名下慈善基金会的一份企划书,绪论里的最重要关键字:农村贫困儿童。 而负责人一栏,填的是季绍庭的名字。 “是你擅长的范围,”黎琛继续道,“但我不熟悉。这份草稿是我下属起草的,你可以看看有什么要删改,我再跟她沟通。之后还得盖好几次公章,我……” 黎琛说到这里就有了欲言又止的模样,季绍庭从文件里抬头看他,整张脸还是怔怔的:“怎么了?” 黎琛突然抬起左手。季绍庭这才发现他的左手一直紧攥着,指节都发白。 气氛无端地紧绷起来,季绍庭听见一声深入长出的呼吸,而后就见这只紧攥成拳的左手松了气力,五指缓缓打开。 季绍庭看见了一样他无比熟悉的东西。 他们的婚戒。 一圈头尾交融的银环,舒展着一对爱神的翅膀,正中一粒熠熠发光的钻石。 黎琛的呼吸有些萦乱,用了一时才找回公事公办的冷静:“我建议你先把戒指戴上,否则之后见人可能会惹出些闲话。” 他顿了顿,又强调一遍:“只是为了杜绝流言,只是这样。” 季绍庭对着这枚婚戒,脸色很复杂,理解成什么情绪都不到位,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但有一件事他能肯定,黎琛这句话不是真心话:“你忘了我们才约定过什么吗?” 又有一些时间过去,季绍庭终于听见黎琛开口:“我想你戴上它。” “别人说什么是别人的事,但我想你戴着它,不要再摘下来了,”黎琛将戒指又往前托了托,“可以吗?” 他已经很擅长使用征询意见的语句,季绍庭对住黎琛的眼睛,看了半晌,说:“好。” 然后他又补充:“但我自己来。” 生活又重新回到了轨道上,另一条轨道,季绍庭过着与他离开前截然不同的日子,光阴不再是可以肆意挥霍的便宜东西,而是每一分每一秒都被塞得满满当当,每天一睁眼都有许多事要做。 季绍庭以黎琛的名义联系上了本地的一间大学,打算长期在校内招收义工,顺便为基金会的日常运作吸纳新鲜血液。 他自己当初会接触这一行,就是因为参加了莎莉来学校举办的一次讲座。 季绍庭专业读的是社会学,因为是老牌名校毕业,虽然成绩不算拔尖,但学位的含金量依然很高。 他眼下的这份工作为他提供了大量的研究材料,在与学院秘书部接触的中期,他忽然就想到自己可否顺手做一些社会架构的研究。 季绍庭本科读完就出来工作了,没有考虑过一直读上去的可能性。 人到了这个年纪,学习能力无论如何都比不上十几二十岁那段日子了,季绍庭思来想去还是拿不定主意,无意同黎琛提起,他的回答很直截了当:“你不适合。” 季绍庭问为什么,黎琛换了个车档,说就是不适合:“做研究的成效不是即时就能看见的,使命感也没有那么重,你这种靠意义来生活的人,不适合这种细煮慢炖的工作。” 季绍庭有时候还真的想不透,黎琛的情商到底是高还是低。 或许他是在爱情里才会变得愚笨,在生活的其它方方面面依然眼光独到,否则也做不出这么大的一番事业——可是,人可以这么割裂吗? 不过世上很多事都不是非此即彼非黑即白的,常常都是处于一团迷雾中,人的本我也是如此,永远无法说个准,就此框死他的性格。 就像季绍庭他自己,直到这一秒也不知道到底是为什么,又给了黎琛第二次机会。 “庭庭,我们到了,”黎琛将季绍庭唤回了神,“回来的时候跟我说一声,我来接你。” 季绍庭按开安全带,说不用了,他自己搭车回去就可以:“今天开学,学校也没空理我,我拿完文件就走,等等还得顺便去趟菜市场。” 他推开车门,侧转过头朝黎琛笑:“很久没做菜了,可以期待一下。你今天几点下班?” 黎琛倚着车背,笑容里有了任性:“我想几点下班就几点下班。” 是可以被社畜咒死的发言,季绍庭调侃了一句那大老板回见,就关上了车门。 九月份的太阳嚣张到岂有此理,炙晒得人头昏脑涨,季绍庭躲在阴影里走,转过好几个弯才到社会学的教学楼,空地里排满了新生。 季绍庭一边感叹着年轻真好,一边绕过长龙,想直接上楼去办事处,在楼梯口时一抬头,不小心瞥见一张熟悉的脸庞。 原来他跟自己读的是同一个专业,季绍庭想。 第59章 相爱是平等的 照季绍庭这副软脾气,面对可能产生的冲突,条件反射的第一动作必然是回避。 所以在瞥见那一张脸之后,他就立刻低下了头,想直接从他肩侧擦过,却见他停了脚步,轻轻喊了声:“诶?” 现夫人与他丈夫以前包养的小情人,一个正登着阶梯,一个正从上头下来,迎面相撞,四目交接,气氛登时成为了戏剧高潮的气氛。 外间还有嘈杂的人声,但隔着一段距离仿佛被兜住了,传进季绍庭耳里就变得闷闷钝钝,那一声“这不是黎太太吗?”因此就变得格外清晰。 季绍庭只得转过脸,如何调动面部肌肉都装不出惊讶模样,话里是难藏的尴尬:“是我,你好。” 那男学生倒很自然:“在这里做什么?” 季绍庭就将基金会的事用两三句交代了,男学生听着听着脸上就露出了耐人寻味的笑容。“这样啊,”他眉梢一挑,“能不能容我好奇一下,您不都是黎太太了,还用得着工作吗?” 这一句在季绍庭而言格外怪声怪调,他客气地回答:“反正在家里闲着也是闲着。” “黎太太是闲不住的人。”男学生是漫应的语气,但字里行间还是给季绍庭听出了酸意。 腐蚀性极强的一针酸意,注射进季绍庭的脉管,难免就叫他感到不适,然后再对给他带来不适的这个人产生警惕。所以季绍庭思虑再三,还是开口问:“上回的事,是黎——” 季绍庭也不知为何,“黎琛”两个字刚到他嘴边,突然就变成了“我先生”:“是我先生一时糊涂,希望你也不要存多余的心思。” “我能有什么心思啊,”男学生一脸好笑,耸了耸肩,“不是说你跟我不一样吗?你毕竟是名正言顺的黎太太,而我不就是个简单过去式?啊,真不甘心啊,直到现在还不甘心——不过你放心,也就这样了。” 男学生的眼神里有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暗淡,话却还是盛气凌人的:“怎么?难道你还不允许我不甘心吗?” 当然不会不允许,季绍庭心里跟揣了面明镜似的。 很正常,他想,再正常不过。黎琛的硬性条件相当馋人,从外表到身材再到资产,为了他前仆后继的人多的是,可偏偏是他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季绍庭占了黎太太的宝座,不知有多少人看他极不顺眼。 只是旁人看起来光鲜亮丽的身份,箇中滋味却也只有当事人知晓,甘苦如何都只能一人下咽,向别人诉苦,别人也只当你炫耀。 故此季绍庭对这一句话没有任何表示,只是问:“不介意告诉我,你是喜欢他哪一点吗?” “哪一点?还能是哪一点?”男学生伸出拇指与食指,指腹相贴着摩擦,一切尽在不言中。 季绍庭想:这人还真的敢说。 他不知道这男学生经历过的险恶比他要多得多,早混成了人精,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一瞅就知季绍庭是副任人揉捏的软柿子脾气,才什么都敢说。 连他跟黎琛的过去都毫无隐瞒地交代了: “不过到底是不是喜欢钱,说真的,我也不清楚。大一的时候,我爸得了重病要做手术,是因为黎先生我才担得起医药费。当然,这钱也是我凭自己本事换来的,但他把卡给我的那副模样,我现在都忘不掉。” 在十几二十岁,最忘不了一个人的年纪,眼见个比他地位高出这么多的人,带着光芒降临。 根本就无法不为他俯身。 可到底他俯身的对象是黎琛,还是黎琛背后所象征的上流社会。 季绍庭忽然想起黎琛的那一句“没有一个人愿意爱我”。 “真嫉妒啊,”还是个小孩子,所有情绪都明明白白,“你到底是哪一点叫他看上了?喜欢你喜欢到人都不找了,什么风声都没有,我算是唯一一个,可是……” 他自嘲地笑了一声,气音很短促,仿佛喘不过气似的:“但前后还没半小时就给他赶走。” “我看你这个人,恐怕还真当这一切是做戏吧?从不满足他,是吧?”他的质问接二连三地来,“他的需求一直很大,你会不知道?你究竟何德何能,竟然叫他为你忍那么久?” 他从来没有让黎琛为他忍耐啊。 他只是想跟黎琛慢慢来,那晚在伦敦的第一次,黎琛简直就是急色鬼的活例子,什么缓冲都不给,直接就想做到最后一步。 如今季绍庭虽知这就是黎琛爱人的方式,他无可抑制的爱意总是如火山一样喷涌而出,叫人无处可躲,无可避免地就给烫伤,可这也是季绍庭用了大半年的时间才想明白的。在伦敦的那一夜,他哪里知道这些,怕都来不及。 这男学生喋喋不休地说黎琛如何如何看得上他季绍庭,但来来去去都只能以性作为证据,因为他只接触过黎琛的这一方面。 只接触过他的外象,没有触及过黎琛的内核。除了季绍庭,谁都未曾见过真正的黎琛。 从起始点来说,他跟这男学生是一样的,都是从一份恩情开始,与黎琛产生了联系。但最后各自走到今天这截然相反的局面,就是因为季绍庭能够看见真正的黎琛,而不是他那施恩的姿态。 “你还不知道他喜欢你吗?”男学生依然只能从肤浅的角度来证实与总结,“你看,他都不找其他人。” 可这不是他应该做的吗?季绍庭想,爱人之间,难道不应当彼此忠诚? 人只可能有一个命中注定,其他的都是这命中注定的影子,在不同光线的投射之中有不同的形态,形形色色,幻变莫测,收进眼睑里没有一张真实面容。 像在黎琛之前,季绍庭并未爱过人。 这一番辩白真的很愚拙,季绍庭无心听,他只对着这男学生观察,而后发觉他今天是以真面目示人的,眼角里不再堆着脂粉。 “你不化妆更好一些。”季绍庭忽然来了句。 男学生眉毛一拧,话里有了不耐烦:“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有啊,”季绍庭这才回答,“但我想,我们有根本上的不同。什么叫看得上看不上?相爱是平等的,一方不能去仰视另一方,这才是真正的爱情,而不是命令与服从。” “这就是为什么我能跟阿琛在一起,而你不行。” 第60章 “这些衣服是怎么回事?” 季绍庭曾经疑惑过黎琛三十好几,既不缺经济实力又不缺社会地位,为什么还一直单着。 这个问题如果交给男学生来回答,大概会说因为黎琛看不上任何人。 黎琛本人或许也会给出同样的答案,但这一点都不准确。准确的答案、真相,只有季绍庭知道:不是因为看不上,而是因为不想被看上。 正是因为黎琛的硬性条件太馋人,他才不想被人看上,不想被人当成一个符号来爱。 可偏偏他身边的人来来去去,都只为了他的附加,爱他的外表、爱他施恩的姿态、爱他背后所象征的上流社会——爱着他的一切,唯独不是他本人。 公交车停了站,上来个老人,季绍庭条件反射地从座位里弹起来,让了位置,退到了车玻璃旁的站位。 等做完这一切他才疑惑,自己这性格又是从哪里来的? 一定要追溯的话,大抵是因小时候受够太多苦,知道难受,才不愿意别人也难受。 可这说法也不准,他知道难受,与不愿意别人也难受,这两句之间隔着点距离。谁没有受苦的时候,但也不见得各个都因此而不去伤害别人。 自己难受,所以要别人也难受,这种人还多得是。 最后季绍庭也只能用天性来诠释他的一切行为,他想,其实他连自己都不了解。 何况是了解黎琛。 他跟黎琛曾经玩过一个二选一的游戏,但那只给季绍庭肤浅的认知。他不清楚黎琛的社交生态,不清楚他童年到底经历过什么阴影,不清楚他是如何才打拼出今天这块事业版图。 所有都一问三不知,甚至是黎琛的病情。 一方不说,另一方就不知道。 季绍庭拣选着新鲜的蔬果,心想这也得怪他从来不问。他不问,黎琛就不会主动给答案。 其实他跟黎琛是一样的,不懂得如何跟人沟通,什么事都藏在心里,最终发酵成为千年万年的大灾难。 季绍庭回家的时候天色还很早,不是做晚饭的时分。今天是他回国以后难得空下来的一天,他择完菜以后忽然来了做家务的兴致,对着空无一人的宅子,想不如就从整理衣服开始。 他走的时候一件衣服都没带走,这一年来黎琛为他添置的四季衣衫都原封不动地留在衣帽间。夏天已经到了,天天都要换衣服,他想整理几件旧衣衫出来。 然后他又为这想法一愣。 衣服这件事物,于他们两人而言有独一无二的意义,季绍庭比谁都清楚,所以临走时才一件都不带走。 而他如今能自然而然地生出整理衣物这想法,只说明了一件事:他真的原谅黎琛了。 他的原谅来得如此轻易。这是他的本性,无论如何他都无法眼见人受苦,尤其是因他季绍庭而受苦。 黎琛那一句“没有一个人愿意爱我”,无时无刻不在他耳边旋绕回荡。 所以他果然还是因为同情才给了黎琛第二次机会对吗?是因为这副奉献者的天性,任何人向他乞怜他都会施与。 季绍庭忽然感到悲哀:他竟然没有办法为他自己考虑。 该如何是好,这是他性格里的致命缺陷,将要连坐着危害这第二段爱情的基调:他季绍庭还是在自我牺牲,心生怜悯故此回到了黎琛身边。 接下来的日子,会不会重新回到它以前那面目可憎的模样。 季绍庭走进衣帽间的时候心情很暗淡,开了灯,一室敞亮,他的心情依旧没有起色。 他根本无法奋力保持自我,只会为了黎琛,变得愈来愈畏手畏脚。 他这样想着,直到打开衣柜门。 季绍庭说了今晚会做菜,黎琛就提前让自己下了班。他已经很久没看过季绍庭在家里围着围裙、里里外外地忙碌的样子了。 回家的路上他绕圈去了南云最大的书店,轻车熟路地找到了心理学的分区——精准点来说,是爱情·婚姻·家庭的书籍分区。 季绍庭还是太忙了,不比以前,会进黎琛的书房找书看。 如果他有时间去一趟,就会发现黎琛的书柜里多了一排心理学书籍,书名一本长过一本:《恋爱一百招》、《如何保持新鲜感》、《热恋一辈子:二十对老夫妻访谈实录》…… 今天会再多一本:《婚姻不是爱情的坟墓:幸福的秘诀!》。 哪怕是在学生时代,黎琛都不曾在短时间内摄入这么多书籍。 会这样做,还是因为李医生。 他并没有同李医生断掉联络,从英国回来以后,他们继续着每周末的对谈,只不过地方换成了黎琛的办公室,而季绍庭对此一无所知。 他还是不愿意被季绍庭当成病人。 李医生建议他读一些爱情方面的书籍,特别是访谈,那一对对成功夫妻的甘苦很能鼓舞人。黎琛就试了一本,发觉效果不错,至少他学懂了多问“可不可以”和“喜不喜欢”。 实则这些社交用语再基本不过,大多数人早在童年时就以潜移默化的方式取得,但黎琛又确实要学。 比如回到家的时候说一句:“我回来了。” 但没有回音。 那曾经如梦魇一般缠着他的恐惧感,逮到缝隙就袭进来。黎琛努力无视它,盯着时钟,说服自己安心:他今天回来得太早了,庭庭可能还在学校处理公文,或者是在菜市场,他说要他期待晚餐,那他可能是打算做顿好的,要精挑细选,难免要花时间…… 黎琛一边安慰着自己,手指一边飞快地拂过屏幕,拨通了季绍庭的电话。 却听他的手机铃声在客厅茶几上响起,黎琛心一紧,登时拔高声音再喊:“庭庭!我回来了!” 幸而这次季绍庭的应答来了:“你回来了啊。” 黎琛松了一口气,循着声穿过客厅,问季绍庭在哪。 空气里静了一段,季绍庭的回复才来,在衣帽间。 直到进门的前一刻黎琛对将要发生的事还没有预感,甚至是在进门以后,看见季绍庭坐在一堆衣服正中,黎琛也不晓得前因后果,只是问:“为什么要坐在地上?” 他边问边半跪下身去,说地板冷,想要拉起季绍庭,动作才到一半就僵住。 因为他看见这些衣服,一件件都是由他亲手撕剪再缝合的。 “阿琛,”季绍庭满脸的泪,“这些衣服是怎么回事?” 第61章 “你给了我第二次生命。” 季绍庭打开衣柜门的那一瞬间,触目就是一条狰狞的伤疤。他盯着这件冬衣看了好一会儿,起先是真的以为这是什么新款时尚,要在袖口开这么大一条口子,连棉絮都溢出。 是越看越觉得不对劲,这一条裂口很粗暴,毫无美感而言,更像是胡乱用剪刀到处冲锋陷阵的产物,缝补的针脚也毫无章法,一条线走得歪歪斜斜。 季绍庭将衣服整件取出以后,一副骨架子都抖三抖。 这一件羽绒外套处处都被撕拉剪扯过,虽然有缝补的迹象,但并不能掩盖其下张牙舞爪的伤口。 这些伤口,凶恶又充满杀气,显而易见就是冲着毁灭来的。而制造这些伤口的人,毫无疑问只会是黎琛。 季绍庭手里的气力忽然就被抽空,手指一松,衣服掉到了地上。 他颤着手将衣柜里的其他衣物一件件取出,衬衫、T恤、卫衣……无一件不是如此,周身布满伤痕,没有一件完好。 季绍庭双腿的力气也被抽空了,整个人往下塌,跌坐进这座由破烂衣料堆起的小山之中。 季绍庭太明白黎琛对衣服的执着。 故此他比谁都清楚,这些撕拉剪扯的真正归属,一道一道全是他季绍庭。这些伤害其实是间接施在他季绍庭身上的,在他的肉、他的骨头、每一寸脉管、每一件脏器。 黎琛到底是有多恨他,才会这样走火入魔。 可同一时间,季绍庭又无法无视这些裂口里拙劣的针线。 面对黎琛他的感觉从来都是割裂的,像是在此时此刻,他明明为了黎琛的疯狂之举而怕得直哆嗦,却又为这些笨拙的修补而满怀热望。 他几乎能想见黎琛做这些事时的模样,一道追悔莫及,一道小心翼翼。那尖细的银针一定扎破过他的手,他这个人从来不擅长做家务。 扎破以后又会想,庭庭是不是也有过这种时候。 非得铸过大错才能幡然醒悟,就好像非得碰过火,才知道原来这亮腾腾的东西碰不得。这是全人类的共性,黎琛也不例外,非得亲眼见证过自己的疯狂,才能够知道自己的疯狂。 而后弥补,而后挽救,一条白线左右曲折,总是有不到位的地方,但这针一进一出全是爱的注脚:是疗愈。 所以季绍庭究竟是为什么而哭的,是因为害怕还是感动,他自己根本毫无头绪。眼泪就这样不同他商量地出来了,一滴一滴地蛮不讲理地,止不住地往下淌。 或许真正的答案是两者都有,既怕,又感动。 当他不再执着于单一的定论,而能接受黎琛乃至所有人,作为一个极其复杂的个体,永远无法让另一个人百分之百地理解,他也就能够接受他对黎琛那永远矛盾的感觉。 季绍庭不记得自己在这堆衣服里呆坐了多久,只记得等他听见黎琛的呼喊、看见黎琛的脸,不知为何,即便已经有了猜想,还是问:“这些衣服是怎么回事?” 应当是想要证实,季绍庭想,要证实自己现在是否能够了解黎琛更多,单凭他留下的痕迹,就能复原他的行为。 黎琛的脸在季绍庭的泪光里摇曳,季绍庭用力眨了眨眼,等泪珠掉下来,才看清黎琛形同凝固的面部肌肉,很僵,额角绷着一根筋,嘴唇在微微颤抖着。 是恐惧的生理反应。 他们贴得极近,这区区几寸的距离近乎不存在。 贴得太近了,又在这样一段情节里,季绍庭自遇见黎琛起,终于第一次察见他眼里的恐惧。 埋藏得很深,又深不见底,是只蛰伏在暗处的凶杀怪物,随时都会扑杀而出。 与此同时季绍庭感觉到手腕上多了一股劲,他微微低下眼,果然是黎琛的五指正紧紧地锁扣住他。 他又听见耳边响起那由叠字所构成的、来回往复不已的低喃:“庭庭……” 原来是这样吗? 季绍庭忽然醒过来了,原来是这样吗?黎琛的所有表现,所谓的没有底气、没有安全感,都源自深深植根于他体内的恐惧。 事实上黎琛已经亲口告诉过他了:他害怕,比死还要害怕,有一天季绍庭突然就不要他了。可季绍庭还是得这样经受过一回,亲眼见证过黎琛的身体反应,才知道他那一句话的分量有多重。 于是在无数次意图逃离有发病迹象的黎琛以后,他第一次回他:“我在。” 他拉过黎琛的手,顺带着拉过了他的上半身,手臂自他腋下穿过,抱住了他的背,一遍遍地在他耳边说:“我在,阿琛,我就在这里,哪里也不去。” 他轻轻地拍着黎琛的后脑勺,同时感觉到身体的重量在增加——黎琛正缓缓将他的分量捱上来,把他体内沉重的一切,都附着到季绍庭的身体里去,而季绍庭乐于接受。 “阿琛,”他柔声问,“你是不是很怕回想起这种感觉,被……被妈妈丢下?” 黎琛将脸埋在季绍庭的颈窝处,过了好一会儿,季绍庭才听到他弱不可闻的声音:“嗯……” 一次次被困在围栏里,双手握着栏杆,从间距里看她离开的背影,喊哑了嗓子都留她不下,她只会一遍遍地回头说:“回去吧。”后来就干脆狠下心,只留一道越来越小的背影。 每次离别,都是留下的那个人最痛苦。 所以表达是没有用的,他已经将他的愿望、将他的情绪与想法,以撕心裂肺的哭喊表达得淋漓尽致,可是她听了吗?他的处境改变了吗?她为什么不带自己走呢? 到最后就麻木,发觉这个女人也不过如此。 长大后能明白她的无可奈何,的确,将他留在黎家他的前途会更明朗,即便他的地位只比仆人高,但出来到底也还是黎家的少爷,更何况她没有这个经济能力,去承担一个孩童的健康成长。 他接受了她的歉意,与她达成了虚假的和解,看似有求必应,她要什么都会去做,但这也只是一层世俗的联系。 因为她是母亲,而他是儿子,两人连着一脉的血,他不想落个不孝的风言风语,他这人最重面子。 童年里亲密人物的缺失,叫他心中始终空了一块,用金钱用地位用性,怎么填都还是填不满。 直到遇见季绍庭。 他搂紧季绍庭,低声道:“庭庭,你给了我第二次生命。” 第62章 季绍庭在亲他 要让黎琛列举季绍庭的好,很多,温柔、善良、体贴,他可以拿一大堆形容词往季绍庭身上堆砌,富裕得全成为藻饰。 但问黎琛到底爱季绍庭什么,可否选一种季绍庭对他而言,最具致命吸引力的特质,有否最心动瞬间……诸如此类的问题,全都是无解。 因为季绍庭存在的本身,对黎琛而言就是一种恩赐。 他跟季绍庭是被拆做两半的整体,所以第一眼他见他,命中注定的爱情就降临。 黎琛曾经为了跟季绍庭相遇的随机性而感到害怕:初夏夜晚,开车驶过路灯旁。他不止一次地设想过,如果、万一,他当时换一条路,就不可能遇见季绍庭。 而无情的岁月并不理会这场错过,兀自往而不返,直至抵达生命尽头。等他弥留榻上,回顾一生,就会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为什么他分明拥有一切,却又一无所有。 黎琛曾经为这假设性的后果而惊慌不已,才想紧紧地抓住季绍庭,像抓着一只鸟,生怕一撒手他就会飞走。 太怕了,怕出了病,甚至想即便是死,季绍庭都得死在他的掌心里。 所以他这样粗暴地撕拉剪扯季绍庭的衣物,每一道伤口都是同归于尽的绝望。 可现在他紧紧地抱着季绍庭,脑海里竟然浮现了三个字:没关系。 即便那时他遇不到季绍庭也没关系,因为他们是天生的一对,无论散落在哪个角落,都能循着命定的红线找到对方。 不是在那一个初夏夜晚,也会是在某个秋日午后、或是仲春清晨,无论如何,他们总会重逢。黎琛充满了信心。 季绍庭的这一颗眉尾痣。 黎琛将指腹轻轻贴上这粒赭红色的眉尾痣,很惹人注目,他第一眼见它就留意。 因为这是独属于他黎琛的温馨提示,叫他认出原来这粒痣的主人是他的命中注定、是他的另一半灵魂。 “你不要哭,”黎琛的指腹顺着那眉尾痣下抚,到季绍庭湿润的眼角,柔声哄道,“不要哭。” 季绍庭只哭得更厉害。 小孩子的生命多脆弱,捧在手心也会化。从小到大,季绍庭在病房里见证过无数次死亡,天生的共情能力又使他无法就此麻木,即便时日推移,这些创口还是经久不愈、长痛不息。 他经手过上百个个案,尽自己所能为每个孩子铺展光明未来,见到成果他当然是满足的,可没有一次的满足感能强烈过面对黎琛的这一次。 强烈到用满足两个字都太浅薄,季绍庭整颗心都被填得胀鼓鼓。 这感觉该如何形容,这样不可测度、汹涌、灼烫、充满光焰而无限接近天堂,无处倾泻。 黎琛还在笨拙地擦拭着季绍庭的眼泪,而季绍庭看着他,像全世界只有他一个人一样看着他,然后季绍庭握住了黎琛的手腕,止住了他的动作。 黎琛一声疑惑的庭庭才到嘴边,半个音节都未出口,就被两片柔软的唇瓣封住所有疑虑。 他瞪大了双眼。 季绍庭在亲他。 无师自通,发乎本能,舔着他的唇齿,一边将舌尖顶进。 黎琛整副神识都空了,季绍庭的亲吻温柔至极,拥抱却又带着熟悉的凶,攀缠得严丝合缝,直至身体的界限都交融,从此他们复归成为完整,共享同一份心气。 黎琛缓缓闭上眼,右手陷入季绍庭细软的碎发,开始回以缠绵的深吻。 相拥着倒入衣物之中。 季绍庭搂着黎琛的脖子,躺在一地破衣烂布里,终于明白了那填满他一颗心的胀鼓鼓的感觉是什么:是一直以来支配着黎琛言行举止的事物,是难以克制的、无法自持的爱意。 而从此刻起,它也将接管季绍庭的受想行识。 他的胆小、他的怯懦,他深藏内心里的对自我的怀疑,全因黎琛而得到了疗愈。 原来他季绍庭,不是个除了满怀歉意就无能为力的局外人,不是枝被家人保护得太好的温室花朵。他是有能力的,他可以去拯救一个人,去帮他获得第二次生命。 而与此同时他也将获得救赎:黎琛将他从无能感中救了出来,而这无能感自幼时起就萦绕他不散,做多少儿童工作都没用。 他们紧密相缠,骨头都磕碰在一起,很用力地亲吻。 仿佛世上除了这一件事,再没有其他事。 季绍庭身下压着一堆衣服,一件件都随着他们亲吻的动作而起皱。而季绍庭像藤缠树一样抱着黎琛,抱得死紧,直至分开就会撕掉黎琛一层皮。 然后季绍庭就明白了,黎琛为什么喜欢送衣服。 因为衣服是贴着人长的又一层皮,是一段时间里人的另一层躯壳,送赠衣物就是另一种形式的拥抱。他们本来就是被拆开的一体,好不容易寻回对方,当然恨不得永不分离,每时每刻都要相拥,而衣物可以替黎琛完成这一愿望。 于是所有的问题都得到了解答,真相的每一边角都明明朗朗。当初他季绍庭是为什么给了黎琛第二次机会,不是因为怜悯,不是因为他要黎琛赎罪,而是因为他自己也想要得救,而是因为爱情的降临。 第63章 一步一步来 季绍庭今晚做的都是小菜,蛋羹、萝卜丝、青椒炒牛肉,分量控得刚好够两人七分饱。 饭后黎琛主动请缨要洗碗,给季绍庭驳回,说他自己来就好。季绍庭说这话没有客套的意思,是真的觉得他来就可以。 黎琛在英国洗碗时的笨拙模样还历历在目,季绍庭每每想起都觉得又可爱又好笑。黎琛在做不擅长的事时,就像个小孩子了,家务如此,爱情也是如此。 “反正都是用洗碗机,”季绍庭说,“你放着,我来就可以。你要真想做些事,不如就给我剥个橘子吧。” 他今天刚买回来的新鲜砂糖橘,也是他第一次见陈沛时送的礼物。 季绍庭将碗碟整齐排进洗碗机,低着眼睛想该什么时候告诉陈阿姨,他跟黎琛已经复合了。 又该怎么跟自己的父母交代?虽然他哥已经意外知情,会在中间做个缓冲,帮忙左右调和,但他跟黎琛的这些分分合合,看在大人眼里,难免像是一场不负责任的儿戏,一定会叫父母担心。 黎琛剥了一瓣橘子,喂到季绍庭嘴角。季绍庭一边想着事情,一边将橘子叼进嘴里。橘瓣在唇齿间流溢着甘甜的汁,很解腻。 季绍庭咽下以后夸甜,黎琛的第二瓣紧接着就来了,而后是第三瓣第四瓣,献宝似的接连不休。 等季绍庭合上洗碗机,一整个橘子也就进了他的肚子。黎琛把手伸到季绍庭下巴,问:“有核吗?” 这一动作自然得很,叫季绍庭心尖涌出一脉涓涓暖意。他直起身,朝黎琛笑说没有:“这种小橘子一般都没什么核的。” 季绍庭的眼睛澄澈而毫无杂念,笑起来就满满当当的都是笑意。而他现下笑得开心,黎琛见了也开心,于是两个人就对着笑。 等笑了一段,才发觉这笑真是莫名其妙,都有了傻气,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再过一会儿就又都明白了,他们的笑为的是同一件事:在一起那么久,他们还没喂过对方吃东西,这是第一次。 实则也不能说“在一起那么久”,真要开始数算相爱的日数,应当是从今天。 “黎先生,”季绍庭开玩笑,特地用回了尊称,“我有没有告诉过您,之前您从来不对我笑,我还挺介意的。” 黎琛一窒,模样有了几分懊悔:“我之前不习惯,觉得很别扭。我不知道原来你介意,你从来都不跟我说。” 他停了一停,又道:“如果你告诉我不喜欢,我就算一开始会很抵抗,但我总会改,就像现在。不过是笑,不过是问一句喜不喜欢,习惯以后就觉得没什么。” 季绍庭按着洗碗机的按钮,坦诚道:“这一点的确是我的问题,我以后什么都会告诉你的——嗯,不是以后,是现在,现在我就有件事要告诉你。” 嘀嘀两声以后洗碗机开始运作,黝黯的箱子里喷出水来。季绍庭转过脸:“我今天遇见那个男学生了。” “男学生?”黎琛起初是听不明白这个代称的。 季绍庭就给他补充了内容:“我给你送夜宵的那晚,在你公司楼下撞到的那个大学生。” 黎琛的神经登时就紧绷起来,一声语无伦次的庭庭才到嘴边就给季绍庭堵回:“你先别慌!我没有别的意思,就跟你交代一下而已。” “他跟你说什么了?”怎么能不慌,那晚好端端的一场情意,就是因为这个男学生而出了岔子,叫他们兜兜转转在弯路上浪费了许多时间,直至今日才踏上正轨。 虽然黎琛也晓得,这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人总得犯错,知痛才会学乖。 但他还是难免会幻想,奢望过许多假设性可能:假设他跟季绍庭可以早些相遇,假设一切都可以重新来过。他们的关系不再满是裂缝,免却中间的所有错过、误会、冲突以及互相伤害,从初见直至生命尽头,都相亲相爱。 “有没有难为你?”黎琛又问。 “没有、没有难为,置于你问他说了什么啊……”季绍庭回想了几秒,道,“说了挺多的,不过印象最深刻的一句是,他告诉我,你的需求一直很大。” 黎琛的怒意蹭地就上来了:为什么要说这些。 性是他们之间最碰不得的话题,为什么要同季绍庭说这些。 “你别听他胡说,”黎琛的语气重了三分,“这种事——” “我说了,你先别慌,”季绍庭满脸无奈,再一次将黎琛的话截在了半腰,“别人现在说什么,已经影响不到我了,更何况他说的……确实是事实,不是吗?需求很大,需要纾解,我都明白的。” 季绍庭侧开脸去,低声道:“现在都二十一世纪了,你已经三十好几,不可能毫无性经验。这些事我都明白,只是……” 他重新抬起头,看进黎琛的眼睛:“只是以后就不要出去找了,可以吗?” 爱人要永远忠于彼此。 “可以,我保证。”黎琛用力点头,手臂一道动了动,想要抱季绍庭的样子。季绍庭就以主动上前一步的动作表示了许可。 于是黎琛两只手就交叠在了季绍庭的腰后,将他往身上轻轻按,低语:“你无可替代。” 黎琛的需求很大,这是客观事实,他自己也清楚。但此刻他搂着季绍庭,是真的想如果季绍庭不愿意,那他们一辈子不做也可以。 他不能再吓到庭庭了,搂抱与亲吻已经足够。 往往就是越着急就越不可得,越不可得就越想得,伤害因此而来。 可他听见季绍庭说:“你给我时间。” “时间?”黎琛有些反应不及。 季绍庭的声音当即弱了下去,近乎不可闻:“给我时间,我们一步一步来……” 黎琛再不明白季绍庭在说什么,他就不算个男人了。 他懵了几秒,再回过神来眼前就有了画面。他心一紧,立刻就推开了季绍庭。 这回轮到季绍庭懵:“怎么了阿琛?” “没、没什么。”黎琛支支吾吾。 怎么能告诉季绍庭,单是他那一句“一步一步来”,就叫他下面有反应了。 第64章 幸而在新生里一切都得到了和解 季绍庭没有察觉不妥,也没有刨根究底,他只是继续着他的叙述:“我其实也没有这方面的心理疾病,对这些事也不会抗拒。以前之所以不愿意,是因为你太着急了。” 急色鬼一样,满口荤话,油腻得要命,季绍庭无法不厌恶这样的黎琛。 在季绍庭眼里,性不是为了快感,而是因为亲吻与拥抱已不足够,满腔爱意无处安放,非得要再进一步,跟另一半两相结合、复归完整,才能安下心来。 因此这种事不是跟谁都可以做的,但他原谅过往黎琛的随便,毕竟在爱里黎琛已经获得了第二次生命,无所谓脏或不脏。 所以季绍庭要道歉:“对不起,那次是我口不择言。” 他也没明言说是哪次,但黎琛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你都跟那么多人做过了,你不觉得自己脏吗? 当时季绍庭的这一句质问,叫黎琛的自卑立即就张牙舞爪地长成了怪物,从内心深处冲出来,侵袭占领了黎琛的身体,指挥他对季绍庭施以了极其过分的报复。 幸而在新生里一切都得到了和解,他听见季绍庭的愧疚:“我没有真嫌弃你脏的意思,没有想要指责你过往的性经验。我觉得恶心,是因为你一直在说什么技术很好,让我觉得很不舒服。那次我很生气,也很害怕。我这人胆小你也知道,你一急我就害怕。” 知道,黎琛当然知道,他现在比了解自己还了解季绍庭。 都是情有可原。 “那次是我先喝醉了酒,”黎琛也道歉,“对不起,满嘴胡言乱语。” 自从他在房门外窥听到季绍庭对他的厌恶,他的一颗心就像上了锅,火急火燎的,只想让季绍庭快些满意,恨不得将周身所有都掏出来取悦他,包括性能力。 现在黎琛才明白这种想法有多低俗与幼稚,季绍庭要的根本不是这些。他要的是理解与尊重。 “庭庭,以后都听你的,”黎琛柔声低唤,“按照你的步伐慢慢来。” 季绍庭翘着嘴角点头说好,顿了一顿,又道:“事实上,阿琛,以前不想做,给你吓到是一个原因,更重要的是因为我们的位置不对等。每一次都是你给命令,然后我服从,这让我感觉很糟糕——我、我感觉自己像出来卖的,很廉价。” 黎琛脱口而出:“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分明这么想的该是他黎琛:“廉价的是我。位置的确不对等,不过是你高我低。庭庭,你能提供的永远比我多、比我纯粹,我给你的感情一文不值。” 季绍庭本想原话奉还,问黎琛为什么会怎么想?可他自己一转念:的确,黎琛先前那种爱人的方式,实在叫人不敢恭维。 “但也不能说是廉价,”季绍庭已经想通了,“这世上爱有很多种,无分高低,更没有一种标准化的模板,叫人去一板一眼地跟——真这样,这世界岂不是就很没有意思了?” 他们有一段独属于他们两个人的情节,并且在行进的时间里,渐渐成为他们人生里最波澜起伏的一桩回忆。 原来他们都有着同样的烦忧:不对等。在季绍庭而言是地位的不对等,在黎琛而言是感情价值的不对等。 这烦忧无时无刻不在困扰着他们,到了一种极端的程度,甚至会抢夺他们身体的控制权,叫他们的言行都扭曲。 只有在真正相爱以后,回过头一想,才明晓这烦恼是无谓的:曾经都是同一个人,哪来的不对等。 季绍庭在几天后的一个早晨,用黎琛的手机拨通了陈沛的电话。彼时陈沛正在走往教学楼的林荫道上,看见熟悉的备注名,就在道旁停了脚步,接通问:“怎么了阿琛?” 黎琛也不是不会跟她主动通电,可那就像是完成每日任务,总是在固定的时间以固定的开场白开篇:妈,最近身体怎么样。 但这次通电的那头没有传来熟悉的开场白,取而代之的是一段让陈沛摸不着头脑的静默。 而这段静默的肇事人,正坐在几千公里外的沙发里,听着她的声音,双唇空空开合。 季绍庭有很多话想说,堆积起来,一时就不知该从何说起,而更迫在眉睫的问题是:他不知道该叫陈沛陈阿姨,还是妈。 一旁的黎琛见季绍庭这无措的模样,只用了几秒就猜到了他的纠结,于是贴近过来,先喊一声“妈”。 而后将眼神朝季绍庭一扬,他就鬼使神差地也跟着喊了声:“妈。” 很微弱的一声呼唤,几乎就从陈沛耳边掠过,消失在盛夏的阳光里。 陈沛伫立着,一遍遍咂摸那单字,思忖着这是不是季绍庭的声音。季绍庭的音色虽然悦耳,但辨识度不算高,是普通男孩的那种清朗。 咂摸几遍她还是不能确认,于是她试探性地问:“阿琛,是你吗?” 季绍庭一向擅长同人聊天,此刻无端就想求救。他伸出一只手去拉住了黎琛的衣角,看起来很是可怜巴巴。 尽管如此,黎琛也还是缄默不言地看着他。 逃避不是办法,终于季绍庭深呼吸一口气,下了大决心似的,朝手机里说:“妈,不是阿琛,是我,庭庭。” 陈沛的腿部肌肉有一霎痉挛。 九月末的太阳依然热烈,早晨七八点的时分,已经显现出了它的光焰,每一片绿叶都给它映得透亮。 有情侣牵着手走在树叶筛过的碎光里,自行车的车铃与雀鸟的啁啾涌进了耳道。 陈沛慢慢地扶着长椅的把手坐下,还未从这突如其来的事态里回过神,字节拖得很长,“是庭庭啊。” 你是在阿琛身边吗?又回来了?是跟阿琛和好了? 诸如此类的问题都是多余,不必出口,单是季绍庭又肯喊她“妈”这一点,就已经说明了一切。 甚至其它的话陈沛也不晓得说了,她坐在长椅里,过了好一段时间,只吐出一句:“这次回来,就不走了吧?” “嗯,”她听见季绍庭说,“不走了,再也不走了。” 他们没有聊很多,陈沛早上有课,这段短暂的课前时间不适合谈深,太仓促,况且季绍庭还没想好该说什么。 他只是想先鼓起勇气打个电话,告诉陈沛他又回来了,回到了黎琛身边。 挂断电话之前,陈沛听见季绍庭说下个星期来探望她,她笑着回答:“那当然好。” 心中的喜悦却没有很强烈。 早上的课结束以后,陈沛一边收着课堂习作,一边想自己这算不算一种偿还。 这间教室里都是大一新生,在正好的年纪,十八九岁开头,生命刚开张,还有无限可能。陈沛喜欢跟这些年轻人在一起,仿佛能够弥补这么多年她缺席黎琛生命的遗憾。 但相当矛盾的,倘若叫她跟黎琛长期呆在一处,她却又未必乐意。 这才在手术一结束以后,就说要回到工作岗位上去。 当年与黎琛生父的那些纠葛,陈沛经已不再去想,那一句“原来我爱错了人”早已化成了烟,随风飘散。 可有一件事始终盘踞在她心头,扎根盘结,拔都拔不走:她跟黎琛的关系。 陈沛时常怀疑,当初要黎琛留在黎家的决定究竟是对是错。 如果她当时决绝一点,肯以命相搏,一哭二闹三上吊,非要将黎琛带走,如果她肯这样,她知道其实黎琛的生父不会阻拦。毕竟他的第二任妻子,已经为他延续了好几脉黎家的血。 可她决绝不起来。她是个受过教育的人,是个高知分子,骨子里的体面不允许她做出死缠烂打的事。 她那时是真的在为黎琛谋划着,让他留在黎家至少不愁吃喝,长大以后还或多或少能获得些资源。 而她的计划后来也果然有了成效不是吗?黎琛生父死后留了一笔遗产给黎琛,虽然在众多位兄弟姐妹之中他的所得最少,但至少能成为他创业的第一桶金。 还是这些化繁归简以后,都是她在为自己找借口。归根究底的唯一真相,是她自己不愿意负起照管黎琛的责任。 因为每次看见他,她都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个抛下她的男人,冷言冷语冷面,说:“原来我爱错了人。” 第65章 只能由留下这个伤口的人来疗愈 黎琛跟季绍庭的航班是在一个星期六的早晨落地的,陈沛去接的时候,在候机厅遇见了季绍庭的哥哥。 她主动上前打了声招呼,两个人互问过寒温,就并立着等人从飞机里下来。 要跟黎琛回来的这事,季绍庭没有告诉父母,季临章帮忙瞒住了。 这一次回来是夏天,不像上回过年一样得提满手的大包小包,行李轻便许多。黎季两个人拢共只有一件行李箱,在黎琛手里推着,以及两件背包,各自挂在黎琛左右肩头。 季绍庭两手空空,走得很轻快,冲到他哥面前,先按季家传统来了个大力拥抱。 季临章轻轻拍着季绍庭的背,眼瞳一路游移至黎琛的脸上,并及时捕捉到他眉间一瞬折起的痕。 其实季临章都清楚,心如明镜。 黎琛这个人占有欲太强,什么乱七八糟的醋都吃,兄弟间的拥抱也给他当成一级警报,回以阴戾的目光。季临章给他的眼刀刮过太多次了,比谁都清楚。 但他跟他弟弟的这种相处模式已有二十七年历史,彼此都习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没有打算为了黎琛那些无聊的猜想而避讳。 可季临章这一次没有查见黎琛眼里的敌意。黎琛只是很迅速地皱了皱眉,就移开了视线,回答一旁陈沛“东西重不重”的问题。 季临章稍微松了松心中紧绷的弦,听见黎琛说:“不重。” 季绍庭下巴搁在季临章的肩膀上,朝着他身后的陈沛辩白:“我要拿的,阿琛不给。” “我说了,”黎琛又强调一遍,“不重。” 四人是先去吃午饭,餐桌上每个人都很默契地避开了同一个话题:为什么分开,又为什么重新在一起。 这种过于敏感的话题,除非当事人主动提及,否则千万不要问,一个字都不要。 这座城市的招牌菜是桂花鱼,季临章点了两条,一条蒸一条红烧,同时间上的桌。陈沛夹了一块清蒸的,正要送到黎琛碗里时,季绍庭已先夹了一块红烧的过去,麻利得很,鱼骨都剔净了。 陈沛就留了个心眼,后来她果然发现但凡是黎琛自己动筷,他就不会去碰那条清蒸鱼。 季绍庭比谁都熟悉黎琛的口味,甚至胜过她这个亲生母亲。 有一种挫败感在陈沛心头萌芽、胀大——她根本就不及季绍庭了解黎琛。 原来生死一场,她根本就没有看开过,还是深入骨髓地记恨着黎琛的生父,并将这份仇恨以极其隐秘的方式,埋藏在黎琛的身上。 她爱黎琛吗? 这一秒之前她都敢肯定的,而这一秒之后,她的答案忽然开始左右摇摆,再也不能一锤定音。 午饭结束以后季临章接了个急电,需要立刻回一趟公司。他挂断通话以后的神情有些不悦。本来他是特地空出了这个下午来,想将季绍庭带走聊聊的。 季绍庭眼见他的不满,就从副驾里转过头来,主动提议晚上陪他哥去逛逛。“像以前那样,”他说,“小时候那样。” 季临章从后视镜里看了眼后座的黎琛,他正对着膝头的电脑,看似全神贯注地移动办公中,但也只是看似。 黎琛眉宇间的疑云时聚时消,一看就知是又在内心自我拉扯。 也就只能这样了,季临章想,想要叫黎琛彻底心无芥蒂是不可能的,就像他季临章,永远不会彻底原谅黎琛对季绍庭所做过的事。 于是下午的安排就空了,陈沛提议不如去她任教的大学。现在这个季节波斯菊开了,可以一看。 季临章做了回尽责的司机,首先绕路去了黎琛跟季绍庭下榻的酒店,安置好了他们的行李,再开车将三人送到了大学才离开。季绍庭朝他哥直挥手,喊:“等等见!” 一回头,陈沛指着林荫道,说往这里走。 星期六的大学校园没有什么人,多是学生。波斯菊虽然开得漂亮,但也只是校内的景色,像他们这样为此特地而来的纯游客很少。 或者更准确地说,他们也并非是为景而来的纯游客,各自都有着满腹的心事。 过了正午时分的太阳益发热烈,季绍庭要给陈沛打伞,就跟黎琛拉开了一段不远的距离。 黎琛从背包里取出了一顶棒球帽,戴上以后整个人年轻许多。季绍庭跟陈沛玩笑耳语,说阿琛这副打扮的欺骗性很高,说他是大学生,恐怕都有人信。 而后前面的黎琛就转回一张面无表情的脸,问:“什么?” 那一张脸上的成熟,至少三十起跳。 季绍庭瞅着他的胡茬,回答:“没什么,老板。” 三人走在林荫之中,大多时是由季绍庭天南地北地聊,间或也有静默的时间。那一小片波斯菊花田近湖,不远,只要十分钟左右的脚程,到了以后就见不少年轻姑娘在摆拍留影。 花是一簇一簇地开的,以紫红为主,其次为白,有小只粉蝶在其间飞舞。湖面波光粼粼,空气里有夏天特有的气味,那种弥散着西瓜、冰淇淋、以及恋爱的气味。 蝉鸣是听不见的,但听得见季绍庭一迭声地夸:“真漂亮。” 黎琛低头看季绍庭,从他的角度看下去,季绍庭最惹注意的首先是眉尾痣,而后就是他长而密的睫毛。 “真漂亮。”黎琛重复,显然形容的对象不再是花。 这景色是陈沛见惯的景色,边边角角都在心头,难免无趣了,就退到长椅里,坐着,朝黎琛跟季绍庭挥手,让他们沿着湖兜兜圈。 便眼见他们走出一段距离后,就把两只手牵在了一起。 而后黎琛就朝季绍庭笑。 黎琛长大以后很孝顺,世俗意义里的孝顺,不仅会满足她这个做母亲的所有物质需求,即便是其它方面也是有求必应:要他快些找个人陪,他就在几天后说带个人回来给她看看。 可他从未同陈沛亲昵过,连笑容也很吝啬。 陈沛想:过了这么多年她才看清自己。 有些伤害是永久性的,她以为自己原谅了,实则并没有。她永远不会原谅黎琛的生父,永远不会,因为她实在太爱他了。 而这种强烈的爱憎也作为一种显性遗传,为黎琛所继承,并且百分之百地显现了出来,以无限接近疾病的方式。 两口子绕圈要比旁人花多一些时间,回来的时候季绍庭的嘴唇有些红。 陈沛看到当没看到,问他们还想要走走看看吗,季绍庭当然说好。 他们在大学里闲散了一下午,临走上计程车的时候陈沛叫住了季绍庭。彼时黎琛已经坐进了后座,听到声音又探出半身,被陈沛回了个“别出来”的手势,虽然不甘,但还是照做。 “怎么了啊妈,”季绍庭叫了一下午的妈,已经叫得不拗口了,“要说什么,连阿琛都不能听。” 陈沛笑了笑,直接入了正题:“你们的事,我不知道,也不会强迫你们告诉我,更不会多做评论,但有一件事,庭庭,我想我应该要告诉你。” 季绍庭登时挺直了背脊骨,等着陈沛的长篇。 但陈沛没有长篇,她只有一句话: “有些伤口,只能由留下这个伤口的人来疗愈,否则这一辈子都好不了。” 第66章 真正契合我灵魂的那个人 季绍庭的笑容僵了僵:“妈,您的意思是……?” “庭庭,你是个好孩子,当初离开的时候还特地给我打了电话,留声交代,”陈沛叹了口气,“那时候我叫你不要走,然后你说了什么,你还记得吗?” ——阿姨,您或许该问问黎琛对我做了什么。 “我没有问,但我知道你会忍无可忍选择离开,一定是因为黎琛做了极其过分的事,”陈沛顿了一顿,“留下了血淋淋的伤口。” 关键词已经抛出,至此前文后理就连接了起来。季绍明白了陈沛的意思:他身上由黎琛留下的伤口,只能由黎琛来疗愈,否则这一辈子都好不了。 季绍庭看着陈沛,像看着一张面具一样看着她。他想这副温善和蔼的面容之下,究竟是怎样一种真实。 解铃还须系铃人,这道理他当然懂,正是因为懂了他才回到了黎琛身边不是吗?他自己也想要得救。 可由自己想通这道理,与别人告知你该如何做,这两者之间天差地别。陈沛的这一番话说得冠冕堂皇,但到底是在为他季绍庭好,还是在为她自己好。 季绍庭想起了黎琛紧紧抱着他、将脸埋在他颈窝里的模样。 他那时候问他阿琛,是不是很怕回想起这种被妈妈丢下的感觉。黎琛打着颤,回答:“嗯……” 季绍庭的两粒眼瞳一动不动地盯着陈沛,盯得陈沛只觉自己一丝不挂,躲着他的注视喊:“庭庭?” 季绍庭回过神来,熟悉的戏感突然苏醒,眉眼立时一弯,来了个花好月好的笑容。 “我知道了,”他边朝陈沛挥手边转回身,道别得很仓促,似乎是不想久留,“先走了,明早来找您,好好休息。” 一关上车门,黎琛就搂过来,直喊庭庭,问他怎么了。季绍庭心想什么怎么了,抬眼的一瞬间他从后视镜里看见一张陌生的脸——他自己的脸,带着冷漠以及微不可查的戾气。 季绍庭也一惊,扭头看向黎琛。 “妈跟你说什么了?”黎琛的担忧快从眼里溢出来了。 季绍庭张了张嘴,终于明白什么叫有苦难言,满心都是苦涩,叫他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他只是抱住了黎琛,轻轻摸着他后脑勺的一道凹陷,温声柔气却又笃定无比道:“我答应你,永远不会再离开。” 他感觉黎琛的肌肉绷了起来,然后他听见黎琛问:“我妈跟你说了这些吗?” 季绍庭停了两秒,轻轻道:“对,她跟我说的,她很在意你。” 黎琛从他怀里抬起一张笑脸,说:“嗯。” 街景在一刻不停地往后流逝,季绍庭牵着黎琛的手,坐在后座里,心想他可能比他自己以为的更爱黎琛。 他生平第一次为了一个人,对另一人产生攻击性。 黎琛说没有一个人愿意爱他。 是撕心裂肺的呐喊,每一个字都是货真价实的痛苦,不是夸大其词。 本应是世上最纯粹的母爱,在他而言都充满了杂质。 季绍庭一早就感知到了,陈沛是在拿他去填黎琛心里的窟窿,他以为自己能够体谅她的苦处,毕竟各人皆有各人的不容易,可直到方先那一刻,他才发现自己没办法再体谅下去。 有些伤口,只能由留下这个伤口的人来疗愈。这句话就是赤裸裸的要挟、明晃晃的绑架。 但季绍庭不是厌恶这种捆绑,毕竟在此之前他已心甘情愿回到黎琛身边。他是厌恶捆绑者的动机,那副慈眉善目的面容,剖开一看全是虚伪,是对责任的逃避,一丝半毫都不想担起。 她根本不是没有能力去堵黎琛心里的窟窿。她是他的母亲,她怎么会没有能力,多少单亲家庭的小孩依然成长得幸福快乐。 她只是不愿意。 难怪黎琛会这样依赖他,连母亲都无法供给他纯粹的爱意,还有谁可以。 季绍庭收紧了十指,与黎琛交握。 那么就由他供给,季绍庭暗暗下了决心,要给黎琛深入腠理肌骨的温爱,疗愈他的一切创痛。 季临章是在九点左右打来的,彼时黎琛正跟季绍庭亲热,亲亲脸颊亲亲眼,哥哥的电话有如平地一声雷,把两人都吓出了被捉奸的错觉。 季绍庭翻了个身,趴在枕头上去够床头柜的手机。夏天的短T很轻薄,他要伸手臂,就带起了身侧的衣料,露出一截白净的腰,黐黏住了黎琛的视线。 理智告诉黎琛快些移开眼睛,可他与它天人交战三百回、殊死搏斗还是输了个铩羽而归,反而一个猛子扑到了季绍庭背上,一只手的掌窝紧紧贴住了他腰侧的皮肤。 季绍庭不由地一声惊呼,只想还好他没接通他哥的电话,否则这一声“啊”给他哥听去,事态可就一发不可收拾。 “做什么你,”季绍庭用力扭着腰,“起开!” 岂不知他越扭,腰间的劲道就越足,手感就越好,就越叫黎琛起不开。 黎琛埋头猛嗅一口季绍庭洗浴后的发香。他给今天在车后座那个发誓“永远不会再离开”的季绍庭宠坏了,得意忘形,嚣张进犯,连季绍庭本人的命令都听不进耳朵——直到季绍庭沉了音量:“我数三声,要不然我就生气了。” 黎琛登时不敢再动。 弓起腰背与季绍庭拉开距离,一面却又不甘心,凑到季绍庭的耳背,低声唤:“庭庭……” “我跟我哥打电话,”冷酷无情季绍庭,“你别再捣乱。” 按下了通话键。 “庭庭,”季临章的内容简明,“我在你酒店楼下了。” “什么时候回来?”黎琛看着季绍庭穿鞋。他还没离开房门,他的心就开始空了。 “跟他逛完就回来,”季绍庭系好鞋带,直起身,“兜个风而已,用不了多久的。” 但黎琛的面色不见好,甚至有了几分委屈,季绍庭倚着玄关柜,笑着朝他做了个“过来”的手势。 黎琛就拖拖拉拉地过来了,想着叫季绍庭在他身边留多一秒都是好的。季绍庭就等着他磨磨蹭蹭地走近,而后踮脚,主动亲上了黎琛的嘴唇。 “等我回来。”季绍庭说。 除了二十六岁的那一场大劫,季绍庭这一生都过得顺遂平安,没有什么情绪特别低落的时期。 当然是个人就会有郁闷想不开的时候,季绍庭从来不藏掩,不开心时会直接问他哥能不能带他出去兜个风,而他哥从来都不会拒绝。 通常是在夜晚,因为在暗色里人的感知更敏锐,也更容易倾吐真心话。 季临章今天突然来了工作,处理了一下午,来见季绍庭时难免藏不住疲态。季绍庭用玩笑语气叫他从驾驶座里出来,被他反问一句:“你多久没开车了?驾照过期没?” 季绍庭给他这一句噎住。他的确很久没握过方向盘了,出门在外都是由黎琛做司机。 “我命要紧,”季临章朝副驾驶座侧了侧头,“坐你位置里去。” 他们还像以前一样,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走,寻到正卖夜宵的烧烤摊,就停车坐进去。 大红色的塑料凳,腿脚折了,用透明胶捆了好几圈,远远看去隆起像颗瘤。 季绍庭说他请客,季临章就不客气,一色点的全是肉。 他连开话题都很不客气,对着自己的亲生弟弟,半句迂回的客套都没有:“我跟你说过,你走的那天,他就找上了我们家。我当时看他,就觉得他整个人都不对,要用两个字来形容的话,就是疯子,而爸妈看见他那副模样了。” 季绍庭一言不发,等着他哥继续。 继续而来的话语叫他一怔:“妈吓哭了。” “我想他们很难接受你跟黎琛重新在一起,”季临章的面色凝重起来,“你知道我们从来不要你担当些什么,只想你平安快乐地过完这一生,而黎琛……我们没办法从他身上,看到我们心愿的保障。” 季绍庭低着眼睛,过了一会儿,才说:“可就是因为你们从来不让我担些什么,我才会觉得自己没有用。” 季临章一蹙眉,反驳立刻就来:“胡说!什么没有用?!” “这世上没有完美的事,”季绍庭道,“我以为我们家很完美了,父母恩爱,兄友弟恭,但其实不是,不是的哥,否则我当初不会想要出国读书。我被你们保护得太好了,好过头了,让我觉得自己很无能。” “你看,我们妈挺保守的不是吗?但她一直以来的想法,都是叫我找个男性伴侣,能护着我宠着我,而不是找个女生,让我护着宠着。你也是,一听到我否定自己,你的反应——” 季绍庭的指腹贴上他哥皱起的眉心,笑道:“你的反应就是这样,连我自己都不能说自己不好。” 季临章对着他的笑脸,千年万年都是这副好模样,恒久不变。可同时他又深深、深深地意识到,这张笑脸已经有了本质性的改变,有一种新的特质正在季绍庭的身体里生长,这种特质叫成熟。 “哥,我长这么大还没谈过恋爱,怕是一部分,”季绍庭收回手,“也有一部分,是因为以往的那些追求者,都是想来照顾我的。他们……他们都有你的影子,所以我对着他们,只会感到别扭、不知所措,但黎琛不一样。” 他看进季临章的眼睛:“只有黎琛,是真正契合我灵魂的那个人。” 第67章 眼见自家白菜给猪拱了 “哥,那晚在南云的酒店,你问我到底在想什么,我那时没办法给你答复,但我现在想清楚了,”季绍庭两只眼里仿佛有光在闪,一字一字很坚定,“这就是我的答案:黎琛就是那个能真正契合我灵魂的人,所以我要跟他在一起。” 不是放过他也放过自己,不是走投无路的妥协,不是被虐狂也不是圣母。 他会回到黎琛身边,没有任何复杂的因由,只是因为他生来就该在黎琛的身边。他们是如榫卯相契的一对,失散多年终于复归完整。 季临章来回理解着季绍庭的这番话,越将他的心思看得明白,神色就越复杂。 季绍庭不愿意永远活在照顾之中,他想要去照顾人,想要去给予。而黎琛就是在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要他全心全意地去给予的人。 这理由很独特,却也只是独特而已,对于季临章而言它的说服力完全不够,他不甘心地问:“那么黎琛对你做过的事,又算什么?我所知的包括监视,只是事实的一部分对吧?可我已经很难原谅。” “哥,我刚说过了,这世上没有完美的事,”季绍庭按照他的方式来回答,“任何一段关系都有裂痕。太注重细节、太紧咬着过去不放的话,这世上就没有真正的爱情了。” 这句话的言下之意,在季临章听来无异于“每个人都会犯错”的陈腔滥调。他看着他的弟弟,想那他还能多说些什么,一直以来季绍庭都是这副又软又善到让人无可奈何的脾性。 季绍庭能原谅黎琛的所作所为,他的天性就像溶解剂一样,能将黎琛所犯下的过错全都溶开,一笔勾销。 他们的过往不会成为日后的隐患,既然如此,季临章就不再强人所难,终于随季绍庭去。 可还有一点,还有一点他必须要同他弟弟交代:“庭庭,黎琛是个精神病人,他的医生曾经来找过我。” 精神病人四个字并不能在季绍庭这掀起波澜,倒是后半句更吸引他的注意:“哥,其实我一直都想问,阿琛的医生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季绍庭的眼睛睁得很大,里头殷殷切切的全是对黎琛的关心。季临章心想好吧,再说什么都没有用了。 而后他心头就起来一簇暗火,眼见自家白菜给猪拱了的感觉。 当然他家庭庭是比白菜还要金贵千万倍的宝物,只有那黎琛是真的猪。 季临章心里烦,正巧新鲜烧烤送上了桌,就拨开了季绍庭的脸,嘴里应付着先吃先吃。季绍庭缠人脾气一上来,将盛满烤肉的铁碟子往自己身前一拉、护着,不给季临章:“你先跟我说。” 季临章更是悲从中来,只想养这弟弟二十七年,如今他竟然为了一头猪跟自己作对。 一身的不忿正要发作的时候,又突然听见季绍庭轻轻喊了声:“哥哥。” 虽然季临章一直以叠字小名来称呼季绍庭,但长大以后,季绍庭就不再用叠字来称呼季临章。 从来都是很简单的“哥”,或者是带着调笑意味的“季老板”,又或者是连名带姓的“季临章”。 不是“哥哥”。 “那个医生都跟你说什么了?”季绍庭见这方法有效,立刻就又来一次,这回是以季临章能够听得清清楚楚的音量,还拉长了语调,“哥——哥——” 季临章眼前立刻就有了画面:三岁的季绍庭,张着白嫩的小手掌,喊哥哥抱。 这还是弟弟,季临章想,要是个妹妹那还得了,他不得跟黎琛拼命。 季绍庭见他还是不说话,想是剂量不够,刚要开口再来几声哥哥,就给季临章一迭声的“够了够了够了”堵回去:“我告诉你,告诉你可以了吧?” 季绍庭傻乎乎地咧嘴笑,一边将装满烧烤的碟子推回给季临章。 “那医生给我看过黎琛的各项生理测试报告,都正常,病理上来说,不算是精神病人,”季临章并不愿意推翻自己的结论,说完这句就立刻补充,“但心理方面确实有障碍,这也是医生亲口说的。” “事实上,我觉得这个医生低估了事情的严重性。我之后有问过我的医生朋友,都说病人坦诚与否相当影响判断——比如有没有过自杀的念头,这是个很重要的指标。如果黎琛不坦诚,那么医生做出错误诊断也是有可能的。” 季绍庭想起黎琛一次次地跟他强调:他没确诊,他不是病人。 黎琛确实有可能向医生隐瞒实情。 “那么阿琛这样,是不是就……”季绍庭顿了顿,缓缓地问下去,“就永远也不可能完全康复,对吗?” “医生都不知道他有什么问题,你又想他从哪里开始治病?”季临章叹了口气,“不过我朋友告诉我,生理原因导致的情绪问题,或许可以用药物调整,心理问题则未必,而黎琛的心结……” 他没有明说,但任谁都知道黎琛的心结是什么。 “庭庭,”季临章继续道,“你刚才自己也说了,这世上不存在百分之百。你得认识清楚这件事,黎琛是不可能从真正意义上好起来的,他是因为你在身边才能表现正常。如果你再次离开,整件事就会像个轮回一样,再来一次。” 季绍庭的解决方案来得很快:“那我就不走。” 季临章拆着竹筷子的一次性包装,回他:“横竖我是劝不住你了,你自己想清楚就好。” 黎琛的话题至此有了结论,也在季绍庭的预想之中:他哥最终还是会支持他的所有决定。 他们零散断续地又聊了许多其他事,比如季临章的感情状况,季临章只挥挥手说别多管闲事。 季绍庭嫁了个男人,按照季家二老的意思,季临章得娶个姑娘回来。 季绍庭对他哥这种类型完全接受无能,但他知道这种类型放到外头相当有市场,故此季绍庭也只是随口问问,并不担心他哥会打光棍到老。 只是他现在相信命中注定这回事了,这世上果真有另一半灵魂的存在。他一本正经地将这道理告诉季临章,只换回他一句:“吃你的烧烤。” 今晚的季临章蓄着火,惹不得。季绍庭吐吐舌头,不再问了。 回程的时候季绍庭给黎琛带了份外卖,季临章就将车窗玻璃降下,免得烧烤味闷在车里。季绍庭倚着窗吹风,凉爽爽地扑了一面,受想行识都给吹得清明起来,下车之前他就突然来了句:“我决定了。” “什么决定了?”季临章转着方向盘,将车停在了酒店门口 季绍庭咔嚓一声解开了安全带。“哥,你说得对,”他一只手握住了车门的柄,“黎琛是没办法真正好起来了,但能好多少是多少,无限接近康复的状态也是康复,多远我都会陪他走下去,直到医生认为他不需要再复诊为止。所以,我决定了——” 他提着外卖盒子下了车,转过身来看季临章,问他能不能将黎琛医生的电话告诉他。 “我要陪黎琛一起看医生。”季绍庭说。 第68章 太想一个人怎么办 季绍庭推开酒店房门的时候,黎琛正拿着手机坐在床尾,对了黑漆漆的电视屏幕,一副魂魄离了壳的模样。 一听见门开的声音登时就回神,等看见季绍庭以后,整张脸就都亮起来。 季绍庭只觉胸膛里有什么温热的东西在流淌。 他鼻子有些酸,带上门,将夜宵放上了桌,躲着黎琛的眼睛。“给你的,是街边摊,”他笑着说,“大老板没吃过这种东西吧?” 黎琛迎上来,自后搂住他,将脸埋进他的头发里,闻到一鼻子的烟火气。 “嗯,”黎琛说,“没吃过。” “那就试试看,”季绍庭边解着塑料袋子边抬头看钟,十点半左右,他心里轻松了一点,“看,我说过了,逛个圈而已,用不了多久的。” 季绍庭感觉黎琛点了点头,而后他听见他说:“我也等你回来了。” 是要表扬的语气,于是季绍庭在黎琛怀里扭过半身,摸上他的脑袋,夸奖说:“真乖。” 季绍庭给黎琛掰了筷子,叫他快吃,这是奖励,垃圾食品就是世上最好吃的食品。黎琛就坐进了沙发,专心致志地吃起来。 而季绍庭打算再洗一次澡,从烧烤摊里沾染回来的烟气太重了,他有些受不住。 正经过床尾进浴室的时候,他发觉黎琛的手机屏幕还亮着,无意朝里一瞥,里头显示的内容却叫他脚都定住,扎根进原地。 他回头看黎琛。他正背对着他,埋首在飘窗边的书桌上,一心一意地吃他给他带回来的夜宵。 季绍庭想起黎琛方先那呆呆的模样。 真的是呆到傻了,都忘了要锁屏,就这样给季绍庭看去他的最真实。 手机显示停在浏览器的版面,长长的一条搜索栏,下头是两条很愚拙的搜索历史: 太想一个人怎么办 精神病患者太想一个人怎么办 等花洒里的热水浇注下来,季绍庭才终于敢哭出声,放开了哭。满脸的湿润,说不清是眼泪还是洗澡水。 鼻子里很酸涩,他大口地喘着气,但还是无法喘息。黎琛一向令他无法喘息,那种庞然巨物一样的爱情,山一样压下来,换做谁都承受不起,包括黎琛他自己。 可他这样努力地在遏制。 他比谁都着急,为什么所有人都可以爱,为什么就他抓不住其间的真意。 黎琛的所作所为,如果用一个正面词语来解读,无非是因深情。 自衣帽间的那一回以后,季绍庭已经清楚了黎琛的病因:从小到大那如影随形的会被人丢弃的恐惧。 现在季绍庭看得更清楚了,黎琛其实对他自身的病况认识得很清楚,或者说世上没有人比他更明白自己的精神状态,可每当季绍庭提起,他都不愿意承认,一次次地否定。 他太害怕会被季绍庭再次丢下了。 季绍庭无法不自责,尽管他知道自己当初的确别无他选,可毕竟一场离散是这样伤人的利器,黎琛心上那条口子到底要用多久才能愈合。 季绍庭早在季临章面前就下定了决心,现下他的决心更加坚定,磐石一般坚不可摧:多久他都会陪着黎琛,陪他从童年开始重新长大,成长为一个健全的人。 虽然他们是对方失散的另一半灵魂,芯子里相契至百分之百,但毕竟各自在人间历练了几十年,历练出了各自的棱角。 尽管磨合了一大场以后他们终于和解,终于复归为一,但季绍庭明白,黎琛现在的表现很好,不代表往后的日子就会一帆风顺。 日子继续过下去,什么可能性都会发生,说不定某一件事会在无意中又触到黎琛,像以往几次一样,叫黎琛难以自持地发作起来。 可没关系,季绍庭现在有信心,他们会一直一直走下去,直至完全相融的一天,回到最原始最完整的状态里去。 季绍庭洗完澡出来,黎琛正将装着烧烤的塑料袋丢进垃圾桶。他的嘴角还站着孜然粉,季绍庭见了就从浴室里抽出纸巾过来给他擦。 黎琛盯着季绍庭的眼睛直皱眉,问:“洗头水进眼睛了吗?很红。” 季绍庭摇了摇头,仔细地擦干净黎琛的嘴。黎琛的脚还踩着垃圾桶的开关,季绍庭就顺手将纸巾团了丢进去。 同时说:“以后我陪你去看医生。” 与季绍庭那起起伏伏的内心世界完全相反,他宣读这个决定的语气是很平常的,仿佛在谈论今晚吃什么。 黎琛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以后我陪你去看医生。”一字不动地重复一遍。 黎琛用了一段时间才消化掉这句话。他站直了身,双臂垂在两侧,整个人都正经起来。 “我没有病。”他说。 季绍庭只是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季绍庭的眼睛很干净,纯洁而良善,什么都心事都存在里面,什么都容人看清。 现在里头就是分分明明的三个字:没关系。 没关系的阿琛,你无论如何我都接受。 酒店房间里的灯是橙黄色的,很温暖的光调,将他们同样都笼进了温暖之中。 寂无行人的街道,有一两声狗吠。 “医生姓李,”黎琛低下眼去,“每周六都会上来我公司,对谈大概是两小时。” 季绍庭松出一个微笑,手臂自黎琛腰间穿过,轻轻地搂住他左右摇晃:“你看,其实没关系的啊,你还不了解我吗?” 黎琛回抱住季绍庭,声音还是闷闷的:“我知道你不会嫌弃一个精神病人,可我只是……只是害怕你会不愿意接近作为精神病人的我。” 这个风险太大了,他根本担不起。他一直的打算都是瞒着季绍庭,一个人好起来,然后以全新面目同季绍庭相爱。 可是他忘了,他不该拿完美面目来面对季绍庭,季绍庭要的就是他的不完美。季绍庭要真实与脆弱。 他们应该互相扶持着走下去,而不是一个人躲在角落修补自己。 “我之前的确不愿意接近你,但这跟你是不是病人没有关系,纯粹只是因为你伤害了我,”季绍庭缓缓道,“人都会回避伤害的。” 黎琛下意识地收紧手臂,想说对不起,但话到嘴边又记起季绍庭说过不要道歉,于是出口的就成了:“谢谢你回来。” “我一直觉得不平等,”黎琛继续道,“你太好了,你给我的东西也太好了,我配不上。我要是……要是连健康都无法保障,那我就更配不上你了。” 季绍庭听了一时不知该作何感想,他跟黎琛在这方面倒很相像,他曾经也觉得自己配不上黎琛。黎琛的经济实力与社会地位,都令他望尘莫及。 他就如实将自己曾经的想法告知,黎琛听了立时急上脸:“你这是在想什么?我的条件是比你好,但我从来没有看不起你。” “所以我也是,”季绍庭忍不住捏了捏他的脸颊,停了一停,神色里有了严肃,“阿琛,相爱是平等的,一方不能去仰视另一方,这才是真正的爱情,所以——” “我带你再见一次我父母吧。”季绍庭说。 第69章 庭庭是家庭的庭 黎琛首先是愣的:“为什么?” “今年春节的时候,我带你见过一回我父母,”季绍庭道,“你那时的态度,恕我直言,挺傲慢的。既然我们现在说开了,两个人都是平等的,那你就不要再拿一副恩主的姿态来对我爸妈,对我家人,好吗?” 黎琛一副百口莫辩的模样:“是你妈那时候很喜欢我,她很殷勤,我……” “我知道我知道,”季绍庭温声止住了黎琛,“她那种态度也是不太好,不是见小辈的态度。那么这一次再见我父母,一切都按照正常的尊卑来,可以吗?” 黎琛当然说好,顿了一顿,又来了句完全出乎季绍庭预料的话:“能不能请你哥帮帮忙?” 季绍庭想,这还是黎琛第一次对季临章卸下攻击性。 “什么忙?”他问,尽管他能猜到答案。 而黎琛给的答案也果然如他所料:“在你爸妈面前说些话,尤其是你妈妈,我上回在她面前……”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季绍庭知道他的意思。 他哥说过,他母亲都给黎琛发病的模样吓哭了。 季绍庭靠在黎琛的胸膛上,没有直接应承黎琛的请求,反而丢出了一条问句:“你想自己问问他吗?” 黎琛一滞,话音又轻又别扭:“可不可以不想。” 季绍庭笑了笑,不再强人所难。他推着黎琛道:“那你去刷牙吧,我这就发消息给他。” “等等,”黎琛却喊住了季绍庭,“还有最后一件事。” 季绍庭就立定了,等黎琛的这最后一件事。 不是什么大事,但尽显了黎琛的本质:“今晚你跟你哥……都说了些什么?” 季绍庭想,如果黎琛完全不过问他跟他哥的对话,他反而会觉得不对劲。 黎琛终究还是黎琛,他的占有欲与控制欲是他性格的基调,五脏六腑里无法摘除的一部分。 而季绍庭早已决定要爱他的所有,黎琛的一切无论好坏他都会全盘接受。 “如果你要听,等你刷完牙出来我们躺床上,我一条条全都告诉你,”季绍庭笑道,“我们说了很多,但中心主旨只有一条:他不会拆散我们的。阿琛,没有人会拆散我们的,包括我父母。我家人是世上最好的家人,他们会无条件支持我的一切决定。” 这样一段话听在黎琛耳里有一种异样,他后知后觉这种异样是羡慕。 但也只是羡慕,纯粹的毫无杂质的,没有酸意更没有嫉妒。毕竟只有这样的家庭,才能养出这样的季绍庭。 黎琛忽然明白,季绍庭的小名为什么叫庭庭了。 原来庭庭是家庭的庭。 而后他就听季绍庭又喊一声阿琛,话音里是叫人心驰神往的温柔:“而我的家人,以后也就是你的家人。” 黎琛怔在了原地,感觉到自己脉管里的血奔流得更湍急。 他们两相站着。又有一些时间过去,季绍庭听见黎琛慢慢说:“那我发消息给他吧,给你哥。” 季绍庭笑着拍了拍他的头:“那当然好啊。” 而这在刚回到家的季临章而言不好,一点都不好,他满脸黑线地对着黎琛的消息,心想自己这都是造了什么孽。 刚忍痛将自己的宝贝弟弟拱手相让一只猪,现在又得为这只猪说话。 他吸气呼气吸气呼气,催眠自己身为兄长要有容人之量,何必同一只猪见识,回了个Ok的表情,紧接着就是一句:好好待我们家庭庭。 他很想再跟个杀猪刀的表情,幸而最后还是忍住了。 黎季两个人第二天早上是先去挑礼品,对着货物架里花花绿绿的礼盒,黎琛才想起今年春节他去季家时,连贺年礼物都没有带。 那时候季绍庭供他是尊佛,当然不会提醒。照理这些人情世故,黎琛他自己也不是不懂。或许季绍庭说得对,他以前对待季家人,的确就是以一种高高在上的恩主心态。 就像他对季绍庭一样,总以为季绍庭欠着他莫大的人情,就能以此调控与支配,任意使唤,强行捆束,叫他永远动弹不得,无法离开。 等撞破季绍庭对他的厌恶,一切底气就都泄空,那狰狞傲慢的外象也就软瘪,露出里头那脆弱的孩童。 幸好季绍庭愿意重新陪他长大。 “阿琛,”季绍庭拉着黎琛的手,站在家门前,问,“你准备好了吗?” 黎琛攥了攥各色珍稀补品的包装手带,几转深入长出的呼吸。 他认识季绍庭的家人很久了,但这是第一次他要同他们相处,真正的相处。他清楚家人对季绍庭的重要性,今天终于要融入其中,不再拉拽着季绍庭共他一起在黑夜里徘徊。 终于不再像个陌生人一样,游离在所有群体之外。 爱情虽是两个人的事,但婚姻乃是结两姓之好,自古以来都是如此。 得到家人的认可,成为名正言顺的夫妻,从此不再有所谓恩债的不情不愿,一切都是真心实意。这段婚姻不再是一场戏,而是名副其实。 “准备好了。”黎琛说。 季绍庭朝他打开了门。 扑鼻而来的是红豆面包的香味。 饭桌上全是新鲜菜肴,还冒着热腾腾的气。季母围着围裙,矮胖的身影在厨房里走动不停。季父正摊着报纸,鼻梁上架着副老花眼睛,对着一整版的政经格局直皱眉头。 饭桌旁,一共有五个位置。 而季临章正翘着二郎腿,舒舒服服地靠在单人沙发里,看见门开也懒洋洋的,只隔空给黎琛递了个眼神:你欠我的。 第70章 承载生老病死的空间 季绍庭陪黎琛看医生的第二年,复诊的频率已经减至两个月一次,直至一个秋天的早晨,越吃越胖的李医生说行了,除非情况又恶化,以后都不用再进行后续治疗了。 “有事随时再和我联系,”他们送李医生下楼,听他用那条憨厚老实的嗓音,爽朗地笑道,“当然最好不要,啊哈哈哈哈。” 黎琛也笑了,第无数次同他说:“谢谢您。” 季绍庭则直接上去来了个拥抱。 李医生离开以后,黎琛说要带季绍庭去个地方。 相处得久了,季绍庭已经能拿清黎琛的许多想法,自然也猜得到黎琛是要带他去哪里——今天是他们的结婚三周年纪念日。 “好啊。”季绍庭笑道。 是那座玻璃会堂。 三年前,这四方墙壁也是如此,从深处传出齿轮运转声。厚重的帘幕缓缓朝墙角移动,秋日明灿却不刺眼的阳光就在幕后开了场。 四面八方涌进来的光,将他们两人从黑暗里雕了出来。 “走吧。”黎琛牵起季绍庭的手。 一步一步印进这婚姻的殿堂,曾经季绍庭以为它是一座金笼,如今它虽然依旧是座金笼,但门已经开了。 他可以随时进出,像几次在山区做完儿童工作以后倦鸟返巢,黎琛就等在火车站外,于是季绍庭就记起那句“太想一个人怎么办”,周身肌骨登时就有了力气,三步并两步奔向黎琛。 他们拥抱,黎琛式的拥抱:强硬、黐黏、永不分离。 然后黎琛就会回过神来,慌慌张张地问:“我有弄疼你吗?” 季绍庭会以一个吻作答:弄疼了,但没关系。 在这一座由玻璃砌成的幻境里,连空气都光润如珠。 他们每年都会回来这里一次,在第一排凳子里坐下,遥望波光粼粼的海面。 而左手紧紧相牵,无名指的银戒相抵,上头的爱神翅膀舒展至羽尖,而翅膀正中一颗闪烁的晶钻,恒久流传,永不退色,承诺对方从此世上只有一个承载生老病死的空间,那就是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