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台(重生)》作者:糯米词 文案: 梁王好美人,筑有金陵台,搜集天下美人藏之。 燕国国破那日,燕宁便知道,自己逃不过被掳进金陵台、沦为梁王玩物的命运。 梁国将军牧轻鸿来到金陵台,欲将燕长公主送去梁王帐内。 却隔着薄薄的纱帘,见对方伏案而泣。 神色悲恸,所见之人无不动容。 牧轻鸿却站在殿下,冷笑: “等她哭够了,便送到王上那去。” “莫让王上看到她哭,晦气。” 却在转身之际,看见她默默将眼角泪水拂去。 他的心忽然一痛。 便是这种神色—— 让他上一辈子,为她毁金屋,焚王宫,弑新君。 最终却被她抛弃,成为千夫所指,沦为天下笑柄。 此后无数个日夜里,他反复思量,若是回到过去,他必定一剑斩了那个铁石心肠的女人。 ……直到,他真的回到了过去。 熟悉的场景,熟悉的人,还有她怯怯生生的一句:“牧将军……” 他发现,可笑的事情,他做了两次。 日更,男主重生 聪明坏女人女主x很凶很听话恋爱脑狗勾男主 排雷:恋爱脑男主,女主一心搞事业,男主一心搞她 男主会发疯,前世女主渣了他之后男主就疯了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破镜重圆重生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燕宁,牧轻鸿┃配角:┃其它: 一句话简介:可笑的事情,他做了两次 立意:没有对错,只有立场,坚守初心,方得始终。 第1章 血泪 残阳如血,熊熊大火点燃了半边天,燕国皇宫内却一片肃静,宫道内不见来来往往的宫女太监,只有一身黑衣的侍卫佩着刀沉默矗立在廊道两侧。 前朝皇帝的殊死顽抗终究抵不过梁国的精兵,这座金碧辉煌的宫殿遭血洗了一遍,还是易了主。 烈焰渐熄,被染红的天色也落了下来,宫内最深处的冷宫却同时燃起十几盏明灯,把黯淡的天色映得亮如白昼。 若是在往常,定是不能在冷宫看到这样明亮的烛火,然而在这个国家覆灭后,这个平日里最冷清的地方却忽然热闹起来。 宫女们托着案台候在院外,院内屋里,几位前朝妃子公主瑟瑟发抖地抱成一团,缩在房间的角落里。 几位贵女面色青白,鬓发散乱,就连衣衫都破破烂烂,沾满血污,此刻却无暇顾及。 而在这些容色姝丽的美人之中,当属名冠九国的的燕宁长公主为最。她身着一袭红色的交领长裙,散乱的长发依稀还能看出些发髻的痕迹,即使面色惨白形容狼狈,那美丽的面庞也如同黑夜里的明珠般耀眼。 但这等美貌,也只能为她带了噩运。 梁国皇帝昏庸无道,荒淫无度,每每攻下一个国家,便筑起高高的金陵台,将前朝美人尽数藏匿其中,玩弄享乐,而燕宁,便首当其冲。 垣国、梵国、樊国,紧接着,便是燕宁的国家,燕国。 妃子公主们都知道自己即将面临的命运,昏暗的屋内一片死寂,时不时响起女人的低泣。 “本宫受不了了!”燕扶公主忽然站起来,大声道:“这梁国皇帝灭我家国,杀我父兄姐妹,如今还想本公主委身与他?呸!也不看自己是个什么人!” 燕国五公主燕扶,生得弱柳扶风,性情却刚烈至极。 她如此一说,众位妃子公主像是找到了主心骨,互相对视一眼,一位年幼的公主便开口道: “可是……燕国灭了,我们也逃不出去了……”语罢,又是一阵低泣声。 燕扶冷笑道:“国君死社稷,大夫死众,士死制。本宫虽只是一介弱质女流,却也愿意以死殉国,以正燕王室威仪!” 众人又是一阵面面相觑,不由得犹豫起来。 燕扶便挨个点名:“燕孔、燕鹤,还有你,方嫔,你们是如何想的?” 被她点到的人一声不吭,只默默地偏过了头,不愿与她对视。 “你呢?你是如何想的,燕宁?” 燕宁伏在案台上,整张脸都埋在宽大的袖袍里。半晌,她缓缓抬起头,面无表情地望着燕扶。 她生得貌美,即使在如此狼狈的境地,也不落半分风采,红衣铺开一地灼眼的好颜色,面色却惨白如纸,更叫人怜惜。 见她不说话,燕扶更急了,张口便道:“父王在世时便最是疼你,如今你却要委身与杀父仇人?!你……” 她话还未说完,便听到门口一阵喧哗,匆匆的脚步声伴着侍者唱道:“牧将军到——” 殿内响起低低的惊呼与公主们止不住的哭声,她们知道,牧轻鸿是梁国皇帝身边的重臣,为梁国皇帝征战四方。此次燕国覆灭,便是因为牧轻鸿指挥的军队势不可挡,一举攻破了燕国皇都。 如今牧轻鸿前来,不是来取她们性命,便是听从燕国皇帝的号令,将她们这些前朝美人压到金陵台亵玩。 燕扶左右环顾,见侍卫马上就要转过屏风进屋来,咬牙便猛的推开燕宁,往一旁的石柱上撞去! “砰——”一声闷响。 就连那雕龙画凤的白玉柱子都被撞得震颤,可见她用了多大的力气,又抱着多大的必死的决心。 燕扶的身体软软地滑落下去,倒在柔软的地毯上,雪白的狐皮地毯氤氲出一片血色。 “……啊!!!!”不知道是谁的尖叫划破了寂静的夜空,众人惊恐地看着燕扶的尸体……与尸体旁边的燕宁。 燕扶冲出去时,燕宁离得最近,还被燕扶推了一把,在这样突然的境况下,她控制不住身形,一下子倒在石柱旁,就伏在燕扶的尸体旁。 燕扶的鲜血飞溅在她脸上,悄然滑过她的眼角与唇边,嘀嗒一声落在雪白的地毯上。 只见燕宁还半伏在地,她那双琥珀色的猫眼大睁着,似乎还没有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却积起了水,如同雨后地面上的小水潭。 忽而一滴豆大的泪珠顺着眼角滑落,冲淡了她脸上的血迹。血、泪和泥混合着,让她看起来既狼狈,又脆弱得不堪一折。 她没有伸手去擦,只是死死地抿着唇,喉间却溢出几声压抑的哭腔,仿佛极力维持着身为长公主最后的体面。 门帘忽然被人粗暴地一把掀开,一个身着黑衣的男人走进殿内,他长发高束,面如冠玉,闲庭信步般走进来,手里却倒提着染血的长剑。 侍卫们从他的身后一拥而上,沉声道:“参见牧将军!” 走进来的男人——牧轻鸿甫一进门,便用一种锐利的眼神死死盯着燕宁,他淡淡颔首,面沉如水,却一字未应,只是挥剑,猛然一斩! 燕宁头顶的发髻应声而落。 燕宁缓缓抬头,直视着他的眼睛——那是一个怎样的眼神啊,混合着暴戾与仇恨,最深处却藏着燕宁看不懂的东西,不知道是不是烛光跳跃太过给了燕宁错觉,她甚至觉得他的眼里隐隐闪烁着泪光。 这一剑如同一声号令,侍卫们冲了上来,把殿内的人团团围住,扣押犯人似的把公主妃子们的手绑在背后,压在地上。 一个侍卫走上前来想要按住燕宁,但被牧轻鸿挥手制止了。 牧轻鸿死死盯着燕宁,燕宁也毫不畏惧地直视着他,半晌,燕宁忽然垂下眼,睫毛一颤一颤地。 她低低地、柔柔地唤道:“牧将军——” 那其实是很直白的勾引,青涩得令人发笑。但,即使是如此稚嫩别扭的勾引,由她做来,都显出十分的柔软和艳丽,像被迫雌伏的小兽。 牧轻鸿看着她,心里突然不合时宜地冒出了疑惑:为什么上一世的自己竟然没有看透这女人如此□□的野心? 牧轻鸿嗤笑一声,抬手便要再次挥剑。 恰在这时,燕宁抬起头来。 那双琥珀色的猫眼直直地盯着他,有眼泪从那里落下来,仿佛一场永不停歇的大雨,嘀嗒、嘀嗒、嘀嗒—— 她甚至没有开口说一句话,只是这样看着他,牧轻鸿手里的剑便哐当一声掉落在地。 燕宁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看他落了剑,便得寸进尺,怯生生地道:“牧将军,您要……” 她没能说下去,因为牧轻鸿忽然在众目睽睽之下蹲了下来,俯身在她身前。他伸出手,轻轻地抚上她的面颊。 燕宁能感觉到男人布满老茧的手指轻柔而细心地拭去她脸上的血和泪。 他们之间的距离太近了,牧轻鸿的动作好像在对待一个阔别已久的老友,怀抱着一种掺杂着怜惜的亲近。 燕宁伸手握住牧轻鸿的手腕,茫然道:“我……我认得您吗?” 牧轻鸿猛地僵住了。 他死死按住燕宁的手,又猛然甩开,好像燕宁是个人人避之不及的烫手山芋。 他站起来,没有再理会伏在地上的燕宁,而是转身对身旁的侍卫冷冷道:“带她去金陵台。” 金陵台,那是梁国皇帝关押亵玩前朝美人的地方。 侍卫应声而来,单手压住燕宁,把她按在地上。 燕宁一怔,她没有想到男人竟然如此喜怒无常,刚还那么温和亲近,一转眼却又将她视若草芥。但刚刚的温柔好像给了她某种错觉,以至于她忽然生出了反抗的勇气,拼死挣扎起来。 然而侍卫力道极大,毫不留情地按住她的肩膀,让她面朝下跪在地上。 燕宁被死死按着,衣衫发髻在挣扎中更是凌乱,她却顾不了许多,一边挣扎,一边呜咽着可怜道:“将军、牧将军!您救救我——” 牧轻鸿看着她狼狈的模样,再次蹲下身,轻轻地用手盖住她的眼睛,哑声道:“阿宁别哭……” 温热的泪水打湿了他的手心,在他的手掌下,燕宁正发着抖。 “别哭,别哭……”牧轻鸿说着,又自顾自站起来,对周遭侍卫冷声喝道:“还不带下去?” 第2章 金陵台 燕国皇宫林立着许多华美的建筑,每个宫殿都有都属于自己的称呼,但自从燕国灭亡后,这些宫殿的牌匾都被摘了下来,统一称作:金陵台。 侍卫压着燕宁走过长长的宫道,最后来到了皇后居住的栖凰宫。 燕宁挣扎着起身,向外望去,四周皆是一片狼藉,朱红的宫墙上溅着发黑的血点,与栖凰宫一墙之隔的飞宁殿也破烂不堪。 栖凰宫与飞宁殿,一座是后宫之主长孙皇后的居所,另一座则是燕宁长公主的宫殿。 曾几何时,这两座比邻而居的宫殿是皇宫里最热闹、最华美的宫殿,昂贵奢靡的香风随着春风一直传到前朝大殿,即使是深夜也燃着万年不熄的鲛烛,有永远数不清的奴仆恭候在一旁。 而现在…… 燕宁隔着一道宫墙,痴痴地望着飞宁殿里的梧桐——它已经被战火燃得只剩下枯枝了。 侍卫沉默地把她推进栖凰宫的正殿,厚重的宫门在她面前重重关上,徒留一地冷清。 昏黄的烛火跳跃着,身后有个长长的影子投在燕宁面前的地上,她缓缓转过头。 主梁上垂下长长的白绫,长孙皇后的尸体挂在上面,像个无比严苛的主人,死不瞑目地注视属于她的宫殿内的一切。 “啊!”大门又被人从外打开,先前被侍卫们带走的妃子公主被人推进殿内,都被这样骇人的场景吓了一跳。 “长孙皇后……她、她也……” “嗯。”燕宁点头,黯然道,“梁军攻进来的时候,她曾劝父王逃离京城,但父王不肯,于是她也……” “长孙皇后已经死了,燕扶也……”公主们低泣着,“我们也会死的,而且会屈辱地死去!” 燕扶……燕宁想起那个女人,平日里在宫中最是跋扈小气不过,也时常看不惯她受宠找借口为难她。但谁也想不到,在这个时刻,她竟有如此勇气,全了身为皇室公主的尊严体面。 燕宁看着长孙皇后满是死气的苍白面容,又想起前朝大殿里自刎于王座上的燕王。 我不如燕扶。她自嘲地想,她是燕王与长孙皇后最疼爱的女儿,却没有从他们身上学到半点“君王死社稷”的气节。 但是,只要活着,一切就会有转机。 只要活着。 “不,不会的。”燕宁缓缓说,“我们要活下去。” 她有自己的考量,前朝大殿、栖凰宫,还有路上经过的东宫,都没有看到太子的尸体,在敌军攻破皇宫的那一刻,他不在三大殿内,还能去哪里? ——太子很可能是被敌军抓住了,但燕宁更愿意相信是,在皇室倾颓之际,燕王把延续皇室的血脉送出了宫,送往安全的地方。 “该怎么活!”七公主燕孔惊惧而愤怒地对燕宁大喊,“你告诉我,该怎么活!” 燕鹤也冷笑道:“我们自然不如长公主,那牧将军对长公主如此特别,想来是旧相好千里迢迢找来了罢?也不知父王要是知道他最疼爱的女儿居然与灭国仇人私相授受,会不会气活过来!” “随你们怎么说。”燕宁看也不看她们一眼,跪在长孙皇后面前,慢吞吞地说,“无论有什么理由,咱们一起苟且偷生,即使被万人唾骂,也都是一块儿的。若你们真有点气性,现在该与燕扶躺在一块儿才对。” “你!”燕孔还要说,却被推门的声音打断了。 众人望去,只见十几个侍女鱼贯而入,个个手里都托着木质的案台,案台上摆着华服、香料与金玉首饰。 为首的侍女客客气气地行了礼,道:“陛下说,让各位贵妃公主换好衣服便去他那里。” 说罢,她一挥手,侍女们自动分成几列,把手上的案台托到众人面前。 燕宁被分到的是一件红色衣服,她从案台上拿起,发现那衣服只是一件薄如蝉翼的纱衣,内里什么也没有,难以蔽体。 她难堪地捧着那件纱衣,侍女见她久久没有动作,干脆直接上手去撕扯她本来就破破烂烂的衣服。 燕宁闭了眼,干脆任由侍女动作。 “啊!”侍女惊恐的呼痛声响在她耳边。 燕宁睁开眼,却发现侍女跪在她面前,虽然捂着手指,却捂不住往下滴落的鲜血。 她的面前投下了一道阴影,抬起头,正是那有过一面之缘的牧轻鸿牧将军。 牧轻鸿手里还提着那把滴血的长剑——一个时辰前,这把剑还削断了她的发髻,而现在,却斩断了这个侍女撕扯她衣衫的手指。 “这手不想要就不必要了。”牧轻鸿阴恻恻地说。 言罢,他看向燕宁面前的案台。 燕宁也是一怔,随着他的视线看去,只见案台上除了纱衣,还摆着一些大红描金的首饰——或许不该称呼它们为首饰,那实际上是一些手环脚镣,还有鞭子、夹子等用具——总之,极为艳俗。 牧轻鸿却轻轻地笑起来,面上竟是极为满意的神情,他略一颔首,道:“这些、这些、这些……” 他把那些衣服器具全点了个遍,最后看向燕宁,满意道:“还有这个,一并带到我那去。” 侍卫们沉声应是,压着燕宁又往外走。 燕宁稀里糊涂地跟着侍卫出了门,最后回头望了眼其他人——几位妃子公主们已经在侍女的“帮助”下换好了纱衣,纷纷向她投来嫉妒而羡慕的目光。 燕宁只能苦笑。 跟着这位牧将军走,大约也不会比她们的下场更好。虽然她们都觉得牧轻鸿对她不同,但燕宁自己能感受到,第一次见面时,牧轻鸿那一剑的杀气是作不得假的。 他是真的想杀了她,只是不知为何又突然反悔了。 一刻钟后,燕宁站在飞宁殿大门前,心里浮现出四个字:鸠占鹊巢。 而那鸠鸟毫无自觉,大摇大摆地便绕过正殿,进了她的闺房,对侍卫道:“就这里吧。” 燕宁默然无言。 她本以为牧轻鸿会如何羞辱她,心里也做好了准备,但牧轻鸿只是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便离开了飞宁殿。 他离开后,燕宁跑到窗户边向外望去,发现院里站满了看守的侍卫,虽然牧轻鸿没有锁住她,但想要逃跑是不可能的。 而飞宁殿内与栖凰宫截然不同,虽然墙壁与屋脚的地毯上都残留有血迹,但其他地方却十分整洁,博古架上的金银玉器完整呆在它们原本的位置,就连梳妆台的匣子里都放满了首饰。 如果没有人特意整理清扫,指望梁军留下这些东西,几乎是不可能的。 牧轻鸿,到底想做什么? 燕宁想不通,也没有心思去想。 她在殿内枯坐到清晨,忽然听到一阵敲门声,紧接着,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消失一夜的牧轻鸿托着托盘走进来,把托盘里的粥放在桌子上。 “吃饭。”他说。 燕宁走过去,犹豫着。 她还记得自己只是问了牧轻鸿是否认识自己,就被拖去金陵台的事情,因此不敢再轻易开口。 但犹豫半晌,她还是问了:“牧将军……” “吃饭!”牧轻鸿打断了她,用银勺敲着瓷碗,“不要说话。” 燕宁只好坐过去,慢吞吞地拿起碗。 刚塞了两口,便见到大门外有几个侍卫抬着红底金纹的锦被匆匆而过。 燕宁愣了一下,“那是……” 她分明看见锦被被裹成卷状,从缝隙里掉出一节轻慢奢靡的红色纱布。 牧轻鸿看了她一眼,示意门外的侍卫把东西抬进来。 侍卫们不敢怠慢,连忙抬着锦被掉头尽量,但没有进门,他们恪守着一个规则,把锦被丢在院落里。 被子散开,里面的东西滚落了出来。 ——那是一具燕宁极为眼熟的尸体,是燕鹤。 分明是昨天才见过,争过吵过的人,只隔了几个时辰,便悄无声息地躺在泥地里。她美丽的面容此时面目狰狞,双眼大睁着,衣不蔽体,能让人看清身上布满了青青紫紫的淤痕,可见生前遭受了多大的折磨。 这一刻,燕鹤狰狞的面容与燕扶满是血的脸诡异地重合了。 燕宁踉跄着扶住桌角,她的脑海里一片混沌,思维仿佛凝固了,但她仍然迟钝地想着: 或许燕扶是她们之中最聪明的人。 因为即使是触柱而死,显然也比这样没有尊严的痛苦的死法好上许多许多。 燕宁慢吞吞地想着,即使竭力控制自己,目光也不由自主地转向屋内那根雕龙画凤的石柱。 忽然,一双布满老茧的手从身后盖住了她的眼睛。 “你又在哭什么?”牧轻鸿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轻轻的叹息。“她常常辱你笑你,她死了,你哭什么?” 那声音太轻了,以至于在出口的瞬间就消散在了风里。 燕宁眨眨眼,迟钝的大脑难以理解这个动作和这句话。 直到这个时候,她才反应过来:原来我哭了。 是啊,燕鹤辱她笑她,从来与她不对付,燕鹤死了,她哭什么? 那是兔死狐悲。她想。她从没有像今天这样,离死亡那么近那么近,殉国气节,远得像是一句空话,像是人人都看得到但却摸不着的海市蜃楼一样,原来人都是怕死的。 她想了很多,但她说不出来话,只是哭。 牧轻鸿的声音响在她的耳边,他说: “我会庇佑你的,只要你……求我。” 第3章 求你 “我会庇佑你的,只要你……求我。” 这话甫一出口,还没等到燕宁的反应,牧轻鸿便后悔了。 犹豫心软,不是大丈夫所为。他不应该如此犹豫的。要么便干脆利落一刀砍下去,要么便不再理会燕宁,放任自流,她在金陵台中如何,又关他何事? 而且,燕宁也不会求他的,她从来没有在牧轻鸿面前放低过身态。他们之间,趴伏在尘埃里的人永远是牧轻鸿。 牧轻鸿自嘲一笑,强迫自己放下遮在燕宁眼上的手。 然而这时,一只冰冷的手握住了他的手。 燕宁轻声说:“求你。” …… 她在说什么? 这一瞬间,牧轻鸿竟然没有听明白燕宁在说什么。他愣住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理解那两个字到底代表着什么。 “你在说什么?”牧轻鸿茫然着,继而,这茫然立刻转化为了连他都没法解释的愤怒。 “你在说什么?!”这怒火毫无来由,但却立刻把他冲得晕头转向,他粗暴地拽过燕宁,让她注视着自己。“你到底在说什么?!” 他一遍一遍地反问,像是一头笼中困兽,徒劳地发泄自己不为人知的愤怒。 燕宁跟他面对面,茫然地看着他脸上愤怒的表情。 牧轻鸿沉默了下来。他感到浓浓的无力感,只有他知道真正的燕宁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心里的燕宁,不只是初见时隔着纱帘低泣的燕长公主,还有…… 没人知道,在燕宁离开他的十年后,他们曾见过一次。准确来说,是牧轻鸿单方面见过燕宁几次。 那是燕宁刚把新的燕国建立起来的时候,边境不稳,燕宁亲自去往边关带兵出征。 大陆上的人都听说,当燕王出征的消息传到梁国新帝耳里时,梁王当着众臣的面在朝堂之上诅咒燕王死在边关。 却没有人知道,牧轻鸿后来又乔装打扮,偷偷潜入燕国去看燕王。 他混在恭送燕王出城的人群里,看燕宁一身戎装,骑在马上缓缓出城。她的身后是黑压压的军队,而她在最前方,高高昂着头,将一碗践行酒摔在泥地里。 他追着她的背影,从一开始那个柔弱低泣的燕长公主的背影,到最后那个骄傲肆意的燕王的背影。 而现在…… 牧轻鸿最后看了一眼燕宁,摔门而去。 …… 燕宁实在不明白牧轻鸿为什么这样阴晴不定,好像他每次察觉到自己的态度稍一放缓,便立刻勃然大怒。 牧轻鸿认识自己吗?按理来说,这是不可能的。并且燕宁也不记得自己曾经见过哪怕任何一个可能是牧轻鸿的人——作为长公主,她见外人,特别是异乡人的机会少得可怜。 但牧轻鸿却表现得像是他们之间有什么深仇大恨一般…… 燕宁想不通,牧轻鸿离开之后,门又被锁上了,她不再试图逃跑,而是坐在床上,呆呆地想着事情。 不知过了多久,燕宁忽然听到一阵轻轻的敲门声。 她循着声音望去,才发现那并不是敲门,而是有人在敲她的木窗。 燕宁连忙打开窗,却发现燕孔小心翼翼蹲在她窗前。 “是你?”燕宁惊讶道,“你怎么来这里?” 燕孔没有回答,推开她,自己从窗户爬进了房间里,旋即紧紧关上窗。 行动间,燕孔身上的衣袖裙摆被掀起来,露出青青紫紫的伤痕淤青。 燕宁偏过头去不愿再看,皱着眉:“你不是在栖凰宫么?” “自是有事找你。”燕孔却根本没有在意她的反应,淡定自若地放下裙摆,好似那些伤痕是燕宁的错觉似的。她环顾四周,看着飞宁殿干净整洁的殿内摆设,眼里闪过几丝嫉妒。 “我说,你有没有想过逃出去?”燕孔问。 这自然是有的,燕宁轻轻地点头。 “我打听清楚了,皇宫守卫是牧轻鸿把持的军队,只要拿到令牌,就可以随意出入。”燕孔说,“只能要你能从牧轻鸿身上找到腰牌,咱们就可以大摇大摆地出宫去。这对你来说应该很简单吧?” 燕宁摇头:“这件事我做不到。” “别说笑了。他对你那么好,没让你去伺候梁王,还让你单独一间屋,怕不是看上你了吧?”燕孔嗤笑着从首饰盒里抓起几块玉佩,“就连金银首饰都一个也不少。” “……”燕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不管你信不信,我不可能从牧轻鸿身上拿到任何东西,他只想杀了我。” “真的?”燕孔怀疑地看着她,显然不愿意相信。 “真的。”燕宁坚定地说。 “我告诉你吧。”燕孔见燕宁态度坚定,眼睛一转,道:“我在昨晚去陪梁王的路上,看到了太子哥哥。” “太子?!”燕宁大惊,急切道,“你在哪里见到太子哥哥的?” “你拿到牧轻鸿的腰牌,带我逃出去,自然就知道了。”燕孔说,“我已经看好了路线,太子就在离开皇宫的路上,到时,你自然可以去找他。” “你的确见到太子哥哥了?我曾路过前朝大殿、东宫与栖凰宫,都没有见到他的身影,他还能去哪儿?” “随你信不信。”燕孔嗤笑,“若你不愿意去拿腰牌,我便自己想办法。” 燕宁思考了好一会儿,虽然燕孔以太子来要挟她,这很可能是个套,但燕宁没有办法拒绝。即使有那么一丝可能性,燕宁也要试一试。而且,在她的内心深处,也愿意相信太子还活着。 “好。”燕宁决定下来,便对燕孔说,“我答应你,无论我能不能拿到腰牌,今晚梁王召你时,将会路过福寿宫,到了福寿宫,你便借口离开,在福寿宫的门口等我,我会带你出去。” “没有腰牌怎么出去?” “福寿宫是太后的寝殿,里面有一条密道,可以通往前朝大殿。如果能到福寿宫走密道,便可以省一大截路。” “好。”燕孔看起来还是十分怀疑,但她有求于燕宁,只得相信了她的话,“你可不要食言!” …… 这是个无光之夜。 厚厚的云层把月亮遮挡住了,偌大的皇宫里,只剩下侍卫们举着火把巡逻时留下的一丝火光。 待到深夜,燕宁换了衣服,从窗户翻了出去。 她在飞宁殿住了十几年,对这殿内各处都熟悉无比,自然如鱼得水。若在其他地方,她没有把握自然不敢轻举妄动,但仅仅是从飞宁殿到福寿宫,还是没有问题的。 大约是运气好,她一路狂奔到了福寿宫,宫外竟没有侍卫把守,偏门树下站了个人影,正是燕孔,已经等候多时了。 “走吧,此地不宜久留。”燕宁带着燕孔进了地道。 地道阴冷潮湿,怕被发现,她们连墙壁上的蜡烛也不敢点,只能摸黑前进。 燕宁在前面带路,燕孔在后头,牵着燕宁的衣角往前走。 走着走着,身后忽然传来燕孔的声音:“你怎么知道福寿宫有地道?” 那声音很轻,但地道空旷,还是层层回响,吓了燕孔一跳。 “太后奶奶还在时,我时常来福寿宫玩。”燕宁专心地看着前方,随口道,“就是那个时候发现的,当时太后奶奶还几番提醒我,叫我不要说出去。” “哦。”燕孔干巴巴地道,“她大约也没想到,现在这条密道能救我们一命。” 从福寿宫到前朝大殿很远,那是因为宫道曲折,但地道是从地底抄近路,因此只花了一炷香的功夫,就走到了头。 燕宁将头顶的木板推开一条缝隙,确认屋内没有任何人之后,直接跳了上去,又伸出手把燕孔也拉了出来。 “到了。”燕宁拍拍身上的灰,对燕孔道,“现在你该告诉我,太子哥哥在哪里了吧?” “……”燕孔避开了她的视线,“等出去你就知道了。” 燕宁心里有了些不好的预感。 燕孔没有理会她,埋头朝外走。 她们穿过偏殿,再往前走就是前朝大殿了。等过了前朝大殿,距离宫门,便只剩下三四个小殿了。 离前朝大殿越近,燕孔便走得越快。一开始她还在燕宁的身后,走到了后面,已经远远超过燕宁,甚至到了燕宁要跑起来才能跟上她的地步。 “喂!燕孔!”燕宁压低了声音喊她,“跑那么快做什么,你不怕被发现啊!” 燕孔置若罔闻。 燕宁好不容易追上她,正伸手去拉她,燕孔却忽然甩开她的手,提起裙摆往前狂奔了起来! 燕宁一呆。 这时,月亮终于冲破了乌云的阻挡,慷慨地向大地洒下一片清晖。 树影摇晃着,借着月光,燕宁看到在树旁的宫墙上,挂着一个影影绰绰的人影,那身影令她感到无比熟悉,于是忍不住上前一步—— 明黄色蟒袍破破烂烂地挂在他身上,长发披散着遮住了脸,只能看见胸前插着四五支长箭,血已经流干了,只剩下脚底那一滩黑色的血迹。 一阵带着腥气的夜风拂过,他遮面的长发被吹开了些许,燕宁又往前走了一步—— 那是她的太子哥哥。 她再也不能自欺欺人地安慰自己太子还活着了,而为什么她当时路过三大殿都没有见到太子,也有了解释: 太子也许是想逃跑的,但被梁军发现,乱箭穿心后挂在墙上示众。 燕宁脑海里一阵轰鸣之声,她转向燕孔。 燕孔一路上奇怪的态度和行为都得到了解释,她知道太子已死了,甚至知道太子的尸体被吊在前朝大殿,但是,燕孔为什么要骗她? “燕孔,为什么……” 燕孔不知何时已停下了脚步,背对着她。 “为什么?” 燕孔凉凉地笑了一声,微微偏了偏头,仿佛吝啬于给予她半分表情。 “我倒想先问你,为什么?” “为什么同样是燕国公主,你排名最后,却能受封‘长公主’?为什么父王母后,太子与太后都偏心你,甚至告诉你宫内地道?” “就为这些?”燕宁不可思议地看着她,忍无可忍怒道,“我们大燕已经完了!受宠又如何,长公主又如何,如今还不是黄土一抷!你却还揪着前朝旧事,恨我到如此地步?” “当然不止如此。” 燕孔嗤笑一声,往前走了两步,娇滴滴地向着黑暗中的某处行礼:“梁王,长公主燕宁就在这里。” “啪、啪、啪。”黑暗中响起了一阵充满讥讽的掌声,一个肥胖的身影从里走出来,笑呵呵道,“好戏,真是一出好戏啊!” 燕孔又是谄媚地一礼,随即走到梁王身边,柔若无骨地靠了上去。 她一双媚眼包含着恶意的嫉妒,轻蔑地扫过燕宁。 “谁叫你总是如此好运?即使燕国灭亡,竟然还有牧将军保你。”燕孔说,“这句话可是你自己说的:‘无论有什么理由,咱们一起苟且偷生,即使被万人唾骂,也都是一块儿的。’既然咱们都是一块儿的,怎么独独你一个逃走呢?” “你!” “更何况,你就不想想吗?”燕孔慢条斯理地打断了燕宁的话,“为什么你逃出飞宁殿、从飞宁殿到寿喜宫的路上,竟然没有遇到一个侍卫?” 燕宁无言以对。这一路行来的确有太多蹊跷,可她心神不宁,只想快点找到太子,竟然都忽略过去了。 “闲话少说,爱妃。”梁王挺着肚子缓缓从人群中走到燕宁面前,向她伸出手,“牧轻鸿的腰牌呢?你若是能交出来,倒是可以放你一马。” 腰牌? 燕宁想起燕孔之前反复强调要她偷出牧轻鸿的腰牌的样子,她本以为只是燕孔的借口,看来还有别的隐情? “没有腰牌。”即使燕宁想了那么多,依然没有任何办法解决现下的困境,没有腰牌就是没有,总不能凭空为梁王变一个出来吧? “没有?”梁王面上从容得意的神情凝固了,他紧紧皱着眉,那肥胖的脸几乎皱成一团,“怎么会没有呢!” “难道牧轻鸿发现了……”梁王喃喃自语着,想到这里,他顿时大为紧张,又惊又惧,团团转了几步,脸上已满是汗珠。忽然,他想到了什么,拉过燕孔便是狠狠一个巴掌! “贱人!这么点要求都做不好,要你何用?!” “大王,大王!”燕孔连忙跪下,抱着梁王大腿道,“我见那牧轻鸿对她可好得很,如今情况紧急,一时拿不到也是正常的,但牧轻鸿日日要去见她,日久天长,何愁找不到腰牌!” “日久天长,若牧轻鸿怀疑了该如何是好?!” “届时便说是我、是她的主意!”燕孔紧紧拽着梁王,不肯松手,“燕国国破,长公主燕宁对牧轻鸿恨之入骨,偷拿腰牌以报血仇,仅此而已!” “……”梁王喘着粗气,想了一会儿。“不错,就当如此。” 说着,他把目光投向燕宁。 “你可听清了?” 燕宁低头不语。 梁王为什么要牧轻鸿的腰牌?那腰牌据燕孔说,可以号令皇宫的侍卫,大约像虎符那样? ……难道梁王与牧轻鸿早有不和? 是了,牧轻鸿为他征战四国,如今燕国国破,此后,大陆上便只有梁国的名号了。牧轻鸿再无用处,便只剩下一条路可走:狡兔死,走狗烹。 “你想好了。”梁王阴恻恻一笑,“你的母族上下一百多口人,你的几位兄弟姐妹,还有你那个刚满六岁的嫡妹,他们可还没有死!” “再问你一遍,你可听清了?” 若是利用好梁王与牧轻鸿之间的不和,燕国,未必没有一线生机。 燕宁低头,恭敬道:“我已听清了。” 夜风又起,带着浓重的血腥味拂过她的鼻端,在她身后,太子睁着死不瞑目的双眼,无声地旁观了这一出血脉相残的闹剧。 忽而,只听得一阵轻巧的脚步声。 “什么听清没听清?” 燕宁愕然回头。 月光下,牧轻鸿踏着轻快的脚步往这里走来。 第4章 试探 燕宁一时没能答得出来——事实上,如果真要回答,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好在梁王经过短暂的面色变幻后,十分自然地转移话题道:“爱卿来了啊。你看这贱人,居然想带着燕长公主逃跑,真是该罚!” “是该罚。”牧轻鸿若有所思道:“犯下这样大的错,合该拖下去斩了。” 他的声音很轻,如同飞略过雪泥的鸿雁,但没有人敢忽略他话里的杀意,竟是如此轻飘飘地就决定了一个人的生死。 燕孔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她重重地跪下,膝盖磕出一声沉闷的响。 但好在她还有点脑子,只是跪着,瑟瑟发抖,却也没有反驳什么。 “爱卿说得是,只是不必如此重罚,慎刑司自会定夺。”梁王假惺惺地笑道,又对侍卫怒喝一声:“还愣着做什么,还不把她带走!” 梁王表面上声色俱厉,燕宁却清楚地看到,梁王隐晦地给了燕孔一个让她安心的眼神,想来梁王不过是做个样子给牧轻鸿看罢了,真正的惩罚是不会有的。 而牧轻鸿也像是没看出来梁王与燕孔的猫腻,毫不在意地略过了这个话题。 他略略一抬下颚,对着燕宁招招手——那是一个十分轻慢的动作——“跟我回去。”他说。 燕宁不能拒绝。最后,她回头看了一眼曾经最疼爱她的太子哥哥,那月光下苍白干瘪躯壳上的明黄色衣摆正随着夜风微微扬起。 “还不走?”牧轻鸿提高了声音,“想在这儿呆着?” 燕宁深吸一口气敛去心底的悲伤,低着头跟上了他的步伐。 月亮撕破了云层,宫道上的白玉砖被映得波光粼粼,燕宁低着头,数着脚下的砖。 一块、两块、三块…… 忽然,身前人淡淡道:“等会儿我让人去收敛太子的尸体。” “……”燕宁一怔,这才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啊?……啊,好……” 牧轻鸿半侧着身。月光太皎洁,就连他侧脸上细微的绒毛都清晰可见,这让他看起来显得很柔软。如此近的距离,让他也不似平日里那般不近人情了。 在这一瞬间,燕宁甚至错觉他脸上的表情应该叫做“紧张”和“期待”。 “……你就不想说什么吗?”牧轻鸿问。 这问句话音刚落,牧轻鸿便自嘲地笑起来:“你的确不应该有什么好说的。如果不是我,大概太子也不会沦落至此。” 这一方宫墙围起来的小小天地又重新沉寂下来,牧轻鸿沉默地走在前方,固执地不肯回头让燕宁看到他半分的神情,而燕宁则低着头,踩着白玉砖。 一块、两块、三块……她重新数起来。 第九百八十块,燕宁站在飞宁殿前,大概是因为她逃走这件事,殿外的侍卫又增加了不少,甚至还有几队人马举着火把在巡查。 牧轻鸿沉默地把她送到了殿外,转身离开。 “……等等!”燕宁突然喊住了他。 “牧将军,您都听到了吧?其实事情不像梁王说的那样。”燕宁极力稳住自己的表情,这是一次豪赌,无论输赢,至少不能在面上露怯。 “是吗?”牧轻鸿没有转身看燕宁,他仍然维持着离开的那个姿势,声音是风轻云淡的,“那该是怎样?” “其实……”燕宁说,“其实是我带燕孔逃跑的!” 她在斟酌,像一株软弱的莬丝子——也可以说是墙头草,它们之间并没有什么分别——她只能斟酌着风势,随时倒向于自己有利的一面。 因为她不能站错,对她这样的阶下囚来说,站错队的代价是很可怕的,那不是她能承受的。 因此,若牧轻鸿表现出丝毫的不对劲,她便要立刻对牧轻鸿坦白一切。 事实上,如果牧轻鸿肯转过身来——哪怕只是微微地侧头露出几分侧脸——燕宁就会立刻发现不对劲,因为牧轻鸿脸上的表情实在是扭曲得可怕。 但他没有转身,因此燕宁也没有看出半分破绽。 唯余沉默、寂然。 半晌之后,牧轻鸿轻轻地笑了。 “很好。”他说。 …… 牧轻鸿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房间里的。 回过神来时,面前全是摔碎的玉器瓷器,而堂下已然跪了一地的侍卫。 她又骗我。他想。 意料之中的了然和意料之外的愤怒在他脑海里碰撞,互相撕裂,彼此压倒,继而混合成难以名状的痛苦。 他走到桌前的暗格里,翻出一沓图纸,狠狠甩在地上。 “去叫慎刑司来。”他冷冷道。 宣纸哗啦啦地,如天女散花般落在侍卫面前。 侍卫们诚惶诚恐地捡起来,纸上正是一系列刑具,之前这些图纸被梁王派去研究刑具的人呈上来时,分明是被牧轻鸿以“太过血腥残暴”为由否决掉了。 想到这里,侍卫不敢多看,连忙捡起图纸:“是、是!属下这就去办!” 做完这一切,牧轻鸿却颓然倒回椅子里,按着突突弹跳的太阳穴埋头不语。 之所以了然,是因为上辈子的燕宁做了同样的事。 只是上辈子,燕宁做这一切要比现在容易得多。 他当时对燕宁用情至深,毫无防备,因此在今日,在燕孔找上燕宁的时候,燕宁轻而易举就偷走了他的腰牌,之后便直接交给了梁王。 后来事发,燕宁不肯承认,他也就相信了燕宁漏洞百出的辩解。 再后来,燕宁背叛他离开之后,他才想起了最初的这件事,只是燕宁清理得太干净,导致他只是怀疑,却一直找不到相关证据。 上辈子一直到死去,他都仍然对这件事的真相耿耿于怀。也不枉这辈子他提前便派人去监视,终于弄明白了事情真相。 而这辈子重来一次,即使他态度大变,很多事情没有如上次一样发展,最终燕宁却也站在了梁王一方。 …… 燕宁最近觉得牧轻鸿很奇怪。 自从那天过后,牧轻鸿便老是一大早来到飞宁殿,一直呆到日落西山才离开。 而他来了,便也只是坐着,在大厅里一坐就是一整天,还臭着脸,无论谁来,也不肯与别人说一个字,甚至不肯施舍一个眼神。 燕宁去问,也只得了一个刀子般的眼神。她碰过几次壁,自然不肯再去贴他冷脸。几天下来,竟也习惯了牧轻鸿奇怪的行为。 只是,牧轻鸿来坐着便罢了,却总穿着一身红缎做底的金线绣峰云圆领袍,腰间挂着银色短匕弯刀,行动间叮当作响,正是短刀与腰间玉佩碰撞发出的清脆声响。 而他大马金刀地往房间里面一坐,一串玉牌便垂在腰后,其中最大最显眼的那个雕着白虎下山,正是梁王要燕宁偷得那一个腰牌。 实在是让燕宁不注意到都难。 这一日,正是这个晴好的天。燕宁等了一整天,都没有见着牧轻鸿,本来松了一口气,谁知道晚膳后,大门突然被人从外推开,逆着光一个如火般的人影,不是牧轻鸿又是谁? “……”燕宁道,“牧将军,您来了。” 牧轻鸿一言不发,直径在桌前坐下。 环佩叮当,那枚硕大的玉佩垂在他的腰后,在摇曳的烛光里简直像是深夜里的夜明珠一般耀眼,诱人犯罪。 燕宁尽量叫自己不去看它,虽然牧轻鸿没有任何不对劲之处,但也许是来自女人的第六感,或者是因着那诡异的气氛,让她不敢轻举妄动。 燕宁现在还只是阶下囚,没有任何事情可做,每天除了发呆便是发呆。最近她突然多了个爱好——赏月。 今晚也不例外,她照例支开窗户,倚在窗边仰头望去。 一轮圆月挂在天边,月光如流水一般倾泻而下,屋内昏黄的烛火跳跃着,窗上皎洁的白纱被风掀开一角,月光静静地流淌在地上,显得如此安然宁静。 忽然,燕宁感到身边一重。 牧轻鸿不知何时坐在了她的身边。 月光把他的眼睛映得极为深邃,燕宁一时失语,她不明白牧轻鸿为什么偶尔用那种眼神看着她,那种悲伤的、愤怒的、无奈的,还有更多她看不懂的。 风拂过她的发梢,裹挟着缱绻的暧昧,夜风改了方向,窗纱轻飘飘地向内翻卷,隔开了两人。 隔着薄如蝉翼的纱,对面人的五官都模糊了,仿佛散在雾中。 牧轻鸿却清楚地看到—— 少女忽地挑唇一笑,眉眼里飞扬着,依稀有着属于燕长公主的娇纵,狡黠地如同捉不住的小狐狸。 “牧将军……”她淡色的唇开合着,吐出来的字句都好像带着暧昧的香风,然而接下来的几个字却埋没在唇齿里,如欲语还休的爱词,只余下三个口型,散在雾里。 牧轻鸿好像听到了自己脑海里的轰鸣声,忍不住一把将白纱掀开! 然而,白纱后的燕宁,还是那一副冷静的表情,好像隔着纱那短短的一瞬间只是他的错觉,或者他看到的一切都是精怪做诡,不然如何解释燕宁那狐狸般狡黠的笑容? 牧轻鸿直勾勾地盯着他,好似能从她身上捉出什么精怪附身的证据似的。 与此同时,他不动声色地伸手,摸向自己腰间。 ——唯独少了那一枚白虎下山的虎符佩。 第5章 玉佩 深夜,栖凰宫。 燕宁偷偷潜进了殿内,昏黄的烛火透过一层薄薄的窗户纸落在地上,她轻轻敲了敲窗户。 殿内一阵响动,接着,燕孔推开了窗。 她果然没有受到任何惩罚,几日不见,她换了身银线绣牡丹的华贵新衣,面色红润了不少,乍一看,竟还胖了些。 “拿到了?”燕孔问。 燕宁不想看她,直径推开窗户翻了进去。 不过短短几日,栖凰宫就变了个模样,墙边的书架换成了堆满金银的博古架,铜镜前的朴素的梳妆盒也被镶着宝石翡翠的首饰占满了。 “你……”燕宁看着变了模样的栖凰宫,不由大怒,“这是母后的宫殿,你怎么敢?!” “现在是我的宫殿了。”燕孔嗤笑道,“我想如何就如何。” “倒是你,你该不会还没拿到腰牌吧?若是这样,大王可有你好看。” 看她这理直气壮的模样,燕宁不欲与她多说,当下便直接道:“这腰牌,我要亲手交给梁王。” “我知道你不信我。”燕孔一副早有准备的模样,招手喊来了正在屋外值守的侍卫,“他是梁王的人,你给他就是。” 燕宁将信将疑,却要没有别的办法,毕竟梁王怕她失败,为了撇清嫌疑没有给她联络的办法,除了燕孔,她没有任何途径接触到梁王。 侍卫沉默地接过腰牌,对她行了一礼,便退下去了。 燕宁目送着侍卫的身影消失在黑夜里,也重新披上斗篷,将这奢靡颓烂的宫殿甩在身后。 …… 次日清晨,燕宁是被巨大的撞门声吵醒的。 她一个激灵,连忙从床上爬起来。仰起头,门口站着一个逆着光的人影。 牧轻鸿今日终于不穿那身招摇的红衣了,他换了身绛紫色的窄袖交领袍,腰间的弯刀也换了长剑,随着走动摇晃着,反射出凌冽的寒光。 他走到床前,居高临下地看着燕宁。 终于来了。燕宁想。 自从偷走牧轻鸿的腰牌之后,她一直提心吊胆,她知道牧轻鸿很快就会发现,但没想到那么快——这一夜甚至还没有过去。 然而,那吊着心却诡异地放了下来,甚至感觉到了一种无言的平静。 “牧将军,你来了。”燕宁笑道。 牧轻鸿垂着眼,看她。 他没有说话,甚至脸上十分平静,没有表现出任何愤怒的模样,只是用大拇指摁着刀鞘与柄的交界处,轻轻一顶。 长刀嗡鸣着出了鞘,充满杀气的寒光一闪而过,那光芒太近,逼得燕宁不由得闭上了眼。 脖颈一凉,燕宁睁开眼,寒光架在颈侧,让她只能高高地抬起头,跪在床榻上直视着牧轻鸿的眼睛。 “是你偷了我的腰牌。” 牧轻鸿冷冷地陈述道。 “是。”燕宁眨眨眼,维持着仰视的姿势。那本该是个很卑微的姿态,如同虔诚的信徒痛苦地高昂起头,仰视神明那样。但她却笑起来,肆意明媚。 “我把那腰牌交给梁王了。” “……”牧轻鸿缓缓道,“为什么?” 为什么用那一纱之隔的笑容来欺骗我? 他没有说出口,但燕宁从他的眼睛里看出来了。 “没有为什么啊。”燕宁耸耸肩,哼笑起来。 直到这个时候,蒙在灭国阴影下的阴霾散去,牧轻鸿才能在缝隙里一窥昔日那个骄傲肆意的燕长公主与燕王的身影。 那些之前乖巧温顺,仿佛被梁军吓傻只能任由他人指使的燕宁都只是泡影,这才是真正的燕宁。 狡猾的小狐狸。 牧轻鸿正想说什么,但被屋外忽然响起的声音打断了。 屋外,天光刚刚破晓,当第一缕晨光还没落到大地上的时候,噼啪跳跃的火把就迫不及待地照亮了漆黑死寂的宫殿。 巡夜的侍卫宫女们被轻而易举地制服,趴跪在宫道两侧,鲜血把青石瓦的宫墙染红了,哭泣、尖叫,一片混乱。 几队侍卫簇拥着大腹便便的梁王,缓缓走进飞宁殿内。 牧轻鸿冷笑一声,抬手拔出长剑,对一旁的侍卫交代道:“看好她。”旋即出了门。 大门又是一声震天响,牧轻鸿走前再次重重地甩上了房门,把燕宁关在里面。 侍卫们低着头,取来麻绳把燕宁的双手绑在背后。做完这一切,他们也没敢过多苛责这位燕长公主,只是把她放在床上便直径离开,站到窗边值守去了。 而此时的燕宁,既松了一口气,又为梁王这么快发动兵变的行为感到惊愕——原先燕孔告知了她一个模糊的日期,并没有这么早这么快,想来大概是梁王拿到了腰牌,害怕夜长梦多让牧轻鸿察觉罢。 好在梁王不按计划行事的动作,反而为她解了围,让她长松了一口气。 因着牧轻鸿来去都十分匆忙,屋内还没来得及点上灯,如今将门一关,更是漆黑一片。 而屋外声势震天,火光跳跃着把屋外的一切都投在门窗上,是以屋外的局势虽然模糊,却也能透过剪影看个大概。 燕宁耐心地等了一会儿,只见雪白的窗户纸上猛然溅上一串豆大的血点,执剑的高大人影节节退败,而梁王操控的军队士气更旺,一路将他逼到门边。 如果梁王胜了牧轻鸿,她的下场一定会比现在惨,那不是她想要的结局! 就是现在! 燕宁两手交叠,使劲将绳子挣到手腕处,紧接着以右手握住左手大拇指,狠狠往下一扳! “嘶……” 一股剧痛如洪水般席卷了她,冷汗立刻就下来了,燕宁摁着痛处,咬着唇跪在床榻上。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短短的一瞬间,只听得一声刀剑刺入血肉的闷响—— 是牧轻鸿……遭了! 燕宁猛然挣脱手腕的绳索,几乎是飞扑到门上,踉跄着,直接撞开了门冲了出去! 此时,她也终于看清了门外的景象。 熊熊燃烧的火焰把每个人的面容都染成红色,而牧轻鸿肩头的衣服破开一个大洞,血已经染红了他半边身子,他也按着另一边手臂,靠在墙上勉强才能站住。 而牧轻鸿看着她如同一只蝴蝶,轻巧地飞过他身边—— 她的身上还缠着没有完全解开的绳索,白裙的衣角却随着她的动作蹁跹,如云般乌黑的发披散着,飞扬着。 那是绳索也束缚不住的晚风亲吻过她的脸颊,裹挟着远方的血腥与燥热,夹杂着少女的体香,一同越过他的身边。 明知是徒劳,牧轻鸿还是伸了手—— 一片白纱落在他的手里。 因着那块纱撕扯的力道,燕宁回头看了他一眼,但那只是很短暂很仓促的一眼。 紧接着,燕宁转过了头,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举动。 ——她从怀里掏出一块玉佩,用完好的那只手挂着吊绳,举在前方,向所有人展示那块玉佩上的雕刻。 玉佩在风中摇曳着,被火光映得闪闪发光,那精美的浮雕清晰可见。 银虎下山。 “锵——” 是刀剑落地的声音。 有了第一个,很快就有第二个,第三个。梁国的军队向来认符不认人,这是他们的准则。即使这腰牌现在在一个异国公主手中,短暂的愕然犹豫之后,大部分人还是选择了服从。 “……”梁王也愣住了,他大喊道:“不可能!不可能!我这腰佩才是真的,我的才是真的!!” 说着,他把手中的玉佩高高举过头顶,嘶吼着:“我的才是真的!” “真的么?” “怎么会有两枚佩?” 士兵们犹豫了,身为梁国军队,自然更偏向于梁王,人群窃窃私语着,风向逐渐倒向梁王:“大王手里的才是真的吧……” 梁王也听到了士兵们的话,他好似受到了鼓舞,得意洋洋地对士兵们颐气指使道:“看到没有?她竟然敢冒充梁国虎符!去,给我拿下!” “哦?”燕宁讽刺道,“你真的确认过,你手里的腰佩是真的么?” 梁王当然没有确认过。他自以为计划万无一失,燕宁一介弱质女流,是绝对没有勇气反抗背叛他的,因此拿到腰牌之后,他急于发动兵变,却从来没有确认过腰牌的真假。 即使这样,在万军阵前,他也不能露了怯。 于是,他高举着腰牌,疯狂摇晃着向他人展示,嘶吼道:“笑话!你一个燕国公主,居然敢怀疑本梁王手里的梁国虎符是假的?!” 然而就在这时,大抵是他动作幅度太大,那块由燕宁伪造的,本就劣质的玉佩,居然就这样,在万军阵前,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响——裂开了! 燕宁冷笑一声,快步走到梁王面前,捡起他脚下碎裂的玉佩。 接着,她又解开自己腰间的玉佩,将两枚玉佩的背面拼合在一起——严丝合缝,没有任何缺口。 “看了梁王是不知道了,本宫师从燕太子太傅方博仁先生,方先生的书画篆刻,乃是天下一绝。” 说完这话,燕宁不再理会呆若木鸡的梁王,她再次高举起腰牌,喝道:“凭此为证,众军,听我号令!” 千万人的军队跪成一片,黑压压地俯首跪倒在燕宁面前。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燕宁在一片寂静里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嗤笑。 虎符的主人冷眼旁观了这一出抢夺虎符的可笑闹剧,他索性坐在地上,隔着一段距离,对燕宁笑。 火光跳跃在他的眼中,而燕宁清楚地看到他的眼里,自己狼狈的倒影。 “是吗?”牧轻鸿笑道,“你怎么就确认,你手里的虎符是真的?” 第6章 真假 燕宁一怔。 “你……”她不敢置信地问道,“你说什么?” 牧轻鸿靠在墙边坐着,仰起头看着她:“我说,你怎么就确认,你手里的虎符是真的?” 燕宁睁大了眼。她万万没有想到,在自己对梁王说出这句话后不久,牧轻鸿就把这句话原原本本地还给了她。 而她……自以为把两个人玩弄于鼓掌,却终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她与自大自傲的梁王,有何不同? 牧轻鸿嘲讽一笑,低下头,在怀里一阵摸索。 不知是不是燕宁的错觉,他的动作很慢,像是在刻意向燕宁施加某种压力。 时间被一分一秒地拉长,而燕宁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牧轻鸿从怀里掏出一枚翠玉色的腰牌。 那腰牌上的雕刻燕宁十分熟悉,她曾经在深夜用柔软的手指一寸寸地摩挲感受过它冷硬的纹路,然后坐在床头,借着窗外那一丝微弱的月光,完整复刻了它的模样。 而现在,那只在月光下龇牙咧嘴的银虎,仿佛在嘲笑她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它的主人的圈套,是牧轻鸿亲手制造的镜中花,水中月。 牧轻鸿撑着剑,勉强站了起来。 他的确受了很重的伤,这满身的血总是做不得假的,但他的神情依旧是淡淡的,在燕宁看来,甚至充满了讥讽。 他把那枚玉佩高高举起,“你看。”他轻声说,“看仔细些,以后,可不要再偷错了。” 然而,还不等燕宁做出什么反应,他却忽地一笑,猛然把玉佩砸碎在地! 而在这时,数万士兵齐齐转身伏倒在地,一同呼喝道:“但凭将军号令!” 山呼之声如排山倒海般,响彻在燕王宫上方。 那场面极其壮观,但对梁王与燕宁来说,却显得尤为讽刺。他们算计来算计去,在他人看来,不过是场拙劣的笑话。可笑他们犹如沙地里的蝼蚁,一举一动都被牧轻鸿注视着,却还为自己的计谋沾沾自喜。 “我本以为,‘手握玉佩就可以控制军队’这样的无稽之谈,只能骗骗梁王那样的蠢货。没想到啊。”牧轻鸿拍了拍掌,唇边溢出一丝兴奋的狂热,他缓缓地说,“没想到,竟还能钓上燕长公主这么一条大鱼。”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燕宁道,“你骗我?!” “噢?那如果你没有起这样的心思,又怎么会上我的当?”牧轻鸿说,“梁王,还有你,有一个算一个。愿者上钩罢了。” 他一挥手,便有数十位士兵走上前来,分别把梁王与燕宁捆住,等候他的命令。 “押走。”牧轻鸿命令道。 他看着士兵们远去的背影,心里不由想到了上辈子的事情。 其实这“玉佩控制军队的谣言”,是他上辈子为了防朝中的文官佞臣和梁王那野心勃勃的三子而故意放出的,只是让他想不到的是,这本该用来保护梁王的谣言,第一个入套的,居然是梁王本人。 上辈子,梁王拿走了他的玉佩,起兵失败后,便将一切罪责推到他平日里最看不起的女人,燕孔与燕宁二人身上,只道是两位大燕公主诱惑怂恿他偷取玉佩杀了他这个灭国仇人。 而在当时,他并没有相信梁王的一面之词。 只是后来,在燕宁离开背叛他,并且复兴燕国之后,他不得不开始怀疑起燕宁,并且渐渐从怀疑转为笃信。 但现在,他几乎把这件事复刻了一遍,但燕宁并没有按照上辈子的轨迹来行动,她藏了所有人都没能想到的一手——她把玉佩据为己有了。 燕宁的野心,比梁王想得还要大得多。 即使是与身为燕王的燕宁针锋相对了十几年的他,都没能想到这一手,如果不是这个局从一开始就设好了,燕宁未必不能成功。 牧轻鸿皱着眉,抿着唇。上辈子,一定还有什么遗漏的地方,是他不曾知晓的。 忽然,一丝凉意落在他的鼻尖。 下雨了。 牧轻鸿抬起手,一滴雨点落在他的手心,这雨来势汹汹,几乎是立刻,寥寥的雨滴就连成了细密的雨帘,兜头浇了他一脸一身。 雨水把染红衣领的血融化了,顺着他的手腕衣摆往下落,牧轻鸿随手拂去衣摆上的血滴,拎起剑往回走。 他低着头,走过长长的宫道,踏过青石板的台阶,越过跪地不起的宫女与亦步亦趋跟着他身后撑伞的士兵。 上辈子、上辈子…… 那是一个无光的夜。 那一天,月过上弦,他从飞宁殿里匆匆离开,怀抱着某种唐突佳人的紧张与羞愧。 在燕宁不小心摔倒的一瞬间,在他们摔做一团,他衣服前襟的扣子缠住燕宁胸前的流苏的时候,出于某种礼节,他偏过了头,不敢看燕宁解开扣子的手,因而也就没有看到,燕宁的手,缓缓地伸向了他怀中的玉佩。 在他仓促离开飞宁殿后不久,梁王便率领大军破了宫门,意图在让他死在燕王宫内,以此把一切都推给燕国。 牧轻鸿推开门的时候,几乎是不敢置信的。 他设想过很多次这样的场面,举着玉佩的人面容可能有很多,朝堂里的文官佞臣狡猾的吊梢眉、军中不满他已久的下属的鹰钩鼻、还有那个野心大却蠢的三皇子的浑浊的眼。 ——但他没想到,那个人居然是他从小立誓忠诚的梁王。 那个宽额大脸,面容和蔼的梁王。 他更没有想到的是,在梁王的面容下,还藏着另一张精致美丽的脸庞,燕宁。 后来,他对燕宁彻底失望后,开始寻找能证明他的猜想的线索。 他失败了。 一切都太干净了,以至于到了一种诡异的地步,所有的知情者不是死了便是失踪,唯一能查到踪迹的是燕宁身边的几位侍女与乳娘,但她们都被燕宁严格地限制在王宫中,燕王宫也被燕宁治理得如同铁桶一般。 上辈子的事……肯定不会像是他想得那么简单。 但是哪怕真的有什么内幕,也随着上辈子燕宁和牧轻鸿的逝去,彻底埋葬在那个微凉的夜晚,随风而逝了。 他无法询问,更无法求证。它注定成为解不开的谜团,将要缠绕他一生的隐疾。 …… 而另一处,在燕国地牢中,燕宁并没有听到外面淅沥的雨声,也不知道牧轻鸿心中的思绪,她只是突然觉得,这个夜晚过于寒冷了一些。 燕国的地牢设在地底,要接连穿过数十道阶梯,才能抵达这个阴暗潮湿的囚牢。 燕国灭国后,燕国的地牢也被梁国接手,之前被关押在这里的犯人,全部被牧轻鸿处理掉了。 认真算起来,这该是这座地牢易主之后,第一次接纳新的犯人——一位梁国君王,一位大燕长公主。 燕宁被押着,关在了地牢最深处。 而梁王就在她旁边的囚室,与她仅仅只隔了一道玄铁做的围栏。 虽然两座囚室紧紧相邻,但两人之间的境况却是天差地别。 燕宁那边,虽然也是用茅草乱糟糟地铺了一地,洗漱、沐浴间虽然简陋无比,但却是应有尽有,靠窗的地方有一处卧榻,上面放着崭新的锦被,甚至在床尾还有可供换洗的衣裳。 反观梁王的囚室,却只是一片铺满了茅草的空地,别说洗浴间,就连食饭用具,都是固定在地面的凹槽,可想而知,若是到了用饭的时候,只能趴在地上,如畜生一样喝水吃饭。 果然,梁王看到这样的囚室,也是勃然大怒,将囚室里的茅草弄得哗啦啦地响,胸膛剧烈地起伏,显然气得不轻。 “我可是梁王!”他疯了一般用脚踢着铁门,怒吼道:“我可是梁王!!你们这些卑贱的奴仆,竟然敢如此轻慢于我?!” 燕宁坐在自己那简陋的小床上,冷眼看着他。 梁王的怒吼响彻了这座空旷的牢房,哪怕守卫们是个聋子,也该注意到震颤的铁栏了。 但没有见到有侍卫出来,更没有人回答他,甚至没有人肯施舍他一个眼神。 过了一会儿,梁王也明白了侍卫们不会回应他,于是他换了一种方法,双手双脚扒在铁门上,大喊:“我要见牧轻鸿!你们,让牧轻鸿滚过来见我!!” 这一次,侍卫们终于有了回应: 他们拖着一个人,扔进了梁王的牢房里。 燕宁定睛一看,那人身着明黄色的宫装,一身暴发户般的金银首饰,虽披头散发,但从缝隙间还是依稀看得清她横蛮跋扈的脸——不是燕孔又是谁? 而梁王一见燕孔,登时勃然大怒,竟想也不想,直接便是一巴掌,狠狠扇在燕孔脸上! “啊——!” 燕孔捂着脸倒在地上,尖叫一声,然后连忙抓住梁王的脚,哭叫道:“大王,发生了什么,发生了什么啊——” 燕王当即就是一脚踹在燕孔胸口,跳脚怒道:“你竟还有脸问发生了什么?!你看你找得那好姐姐!!!” 燕孔怯怯地抬头,看向燕宁。落到如此境地,她全然没了往日里娇纵的影子,如同当初燕国国破时,和其他几位公主妃子被关在冷宫时一样,只晓得哭。 她只看了燕宁一眼,便被燕宁冷冰冰的眼神吓的转过头去,抱着梁王的脚哭个不停。 “看来你还是没什么进步啊。”燕宁冷冷道,“不晓得为自己谋划,目光短浅便罢了。若你真能攀上一个位高权重的男人,那也算你相看人的本事不错。” “可你现在看看,你攀附的梁王又是一个什么货色?” 梁王冷哼一声,不屑道:“嘴上说得好听,纵使我无能,你又好到哪里去?还不是被牧轻鸿给耍了!如今我们一样,都是阶下囚罢了!” 第7章 囚牢 “我一个亡国公主,如今无非是从一个囚牢转移到另一个囚牢里去罢了。倒是你……”如今计划破裂,自然也没必要跟梁王虚伪与蛇,燕宁上下打量他一眼,指指梁王囚室里那污糟的茅草,又指指自己身旁换洗的新衣,“就算咱们同为阶下囚,也还是有不同的罢?” “你!”梁王说不过她,索性踹开趴在地上大哭的燕孔,又跑到铁门口大喊道:“我要见牧轻鸿,我要见牧轻鸿!” 他这回倒是学聪明了,也许是终于看清了局势,不再说“让牧轻鸿滚过来见我”这样的话。 燕宁不知道他又发什么疯,便是垂死挣扎,也没有他这样不会看人脸色的。 她索性和衣躺下,转了个身,不在看梁王那张肥胖的脸。 牧轻鸿到底是什么时候知道了梁王的计划? 燕宁百思不得其解,事后她再想来,他们之间的计划联系其实漏洞百出,让牧轻鸿发现也不奇怪,但是奇怪得是牧轻鸿的态度——他表现得像是完全不知道这件事一样。 若是他想戳穿这件事,大可以在中途直接戳穿,何必任由事态发展? 如此看来,倒像是冷眼旁观,在等着什么一样。 他在等什么? 燕宁正凝神想着,她觉得自己抓住了一个线头,而线头尾部却藏在黑暗里,令人看不清晰。 “牧轻鸿呢?!牧轻鸿在哪里?!我要见牧轻鸿!” 忽然,梁王的怒吼打断了她的思绪。 燕宁皱眉,只觉得一阵无语。 她本想着,梁王得不到回应,自己就会消停了,谁料想燕王竟如此百折不挠,一直喊到嗓音哑了,还用手不断敲击铁门,制造动静。 过了好一会儿,也不见梁王放弃,倒是燕孔,终于止住了哭泣,拉着梁王道:“大王,牧轻鸿不会来的!” “妾来时,牧轻鸿便说:‘押进天牢,不日处斩!’牧轻鸿他,他根本没把大王你放在眼里!” 梁王脸上一阵青白,好不精彩。 就连燕宁,听到这里也连忙从床上翻起来,问道:“你说得可是真的?!” 燕孔又开始哭了,小声的,细碎的哭声惹人心烦。她显然被这一连串的事情吓破了胆,兀自哭了一阵,点点头,说:“是,我听得清清楚楚!” 梁王沉默一阵,哆嗦着从怀中掏出一个物什。 燕宁定睛一看,那居然是一块沾满了血和污浊的明黄色绸布,它被梁王仔细折好揣在怀里,现下展开来大约有两尺见方,刺绣花色无一不精,显然十分名贵。 只是不知为何,丝绸间满是尘土,已经很老旧了,甚至让人不由得怀疑,是不是稍微使劲一些,这块绸布便会被撕裂。 梁王打量了一会儿,好像藉由这块布重新冷静了下来,他将绸布又重新折好,隔着铁门,从缝隙里扔了出去。 “喂——”他颐气指使道,“你们,拿这个去给牧轻鸿看,叫他滚来见我!” 而这一次,侍卫们互相对视一眼,一个高大的侍卫走过来,沉默地捡起地上的绸布,转身离开。 “呼、呼……”梁王擦干头上的汗水,喘着粗气,重新坐了回去,靠在铁门边。 他看到燕宁在隔壁冷眼看着他的一举一动,便高抬下颚,傲慢地冷哼道:“到底谁是阶下囚,咱们走着瞧吧!” 燕宁挑眉:“你可是差点杀了牧轻鸿,你就这么自信?牧轻鸿又不傻,你觉得他会放过你?” “哼,你这个小丫头片子懂什么!”梁王道,“这块布可是牧轻鸿欠我们梁王室的证据,只要拿出这块布,牧轻鸿无有不从!” “噢?”燕宁装作十分感兴趣的模样,追问道,“他到底欠你们什么?也值得他这样卖命?” 梁王闭嘴不言,只狠狠瞪她。 燕宁想了想,又说:“世人皆知,他为你征战四方多年,哪怕有什么天大的恩情,也该还清了罢。你就这么确定,这一回他还能念着你的恩情?” “你懂什么!”梁王如被踩了尾巴的猫,顿时暴跳如雷:“牧轻鸿当年病得快死了,可是我父王救了他,他这条命,合该是属于我们梁王室的!” 在一旁的燕孔一听这话,连忙止住了眼泪,抱着梁王的脚:“大王,你可不能忘了妾啊……” “当然。”梁王洋洋自得道,“等牧轻鸿来接我,回去后,我还是梁王,而你——” 他看向燕宁,眼里满是恶意:“你就在这牢里等死吧!” “这么看来,梁国传言是真的咯?”燕宁问,“就是那个,‘梁国君王无能,生平唯一做对的事,就是挟恩图报,以牧轻鸿为大梁利器’?” “随你怎么说。”梁王不屑道,“牙尖嘴利,不过逞一时之快罢了。牧轻鸿到底如何对我,咱们等着瞧!” 谁也没想到,这一等,便是一整天,等到了月过中天。 在地牢内见不到外面的天日,但值守的士兵接连换了几轮,燕宁猜测,大概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天。 梁王颓废地坐在地上,他等了足足一日,从期待自信到怀疑再到颓废,直到最后,都已经绝望了。 大概酉时的时候,燕宁本来斜卧在踏上,忽然看见远处地牢的暗道里有隐约的烛光靠近,她坐起来,发现那灯光摇摇晃晃,似乎是谁提着的灯笼。 过了一会儿,暗道内先是露出的一只灯笼,紧接着,一道火色的人影缓缓踏出暗道。 不知为何,燕宁最先注意到的,竟是他雪白缎面的靴,踏入肮脏的地面,染了泥,又将泥踩在脚底。 他火色的衣摆随着前进的步伐被风掀起,再往上,一张薄而色淡的唇,高挺的鼻和一双锐利的星目剑眉。 燕宁先是一怔,而后忽然噗嗤一笑。 牧轻鸿却理也不理她,直径走到梁王的牢前。 他提着一盏灯笼,灯笼散发出的暖黄的灯光似乎给这阴暗潮湿的地牢增添了一些温暖,也照亮了梁王还未完全褪去绝望的、欣喜若狂的脸。 “你来了……”梁王喃喃道。 紧绷了整整一日的情绪忽然爆发,他猛地摇晃门外的锁链,一巴掌就要抽在牧轻鸿脸上! 牧轻鸿偏了偏头,躲开了他的动作。 梁王更是怒从心起,牧轻鸿的到来使他还以为牧轻鸿还会如往常那样的对他言听计从,而怒火更使他忽视了牧轻鸿冷淡的表情。 “牧!轻!鸿!!”他怒吼道,“你胆子大了,竟敢反抗我?!” 他的声音之大,语气之愤怒,连坐在隔壁囚室的燕宁都为之一震,牧轻鸿却像是根本没有听到一样,缓缓往后退了一步。 他把灯笼举高了些,似乎想借此看清昏暗地牢中梁王的表情,而昏黄的灯光照在梁王肥胖狰狞的脸上,映得他犹如地底炼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他一言不发,只是看着梁王,他的眼神好像在反复审视一个陌生人一般,令人不寒而栗。 而梁王的怒火,也在那样的眼神下渐渐转为疑惑和缩瑟。 半晌,牧轻鸿又往后退了一步。 他略微一抬下颚,便有侍卫快步上前,掏出钥匙打开了梁王的牢门。 若是放在之前,梁王大概会昂首挺胸地走出牢门,同时怒斥一番怠慢的牧轻鸿与侍卫。 但是经过牧轻鸿锐利的审视之后,他只敢佝偻着身躯,小心翼翼地看着牧轻鸿的脸色,慢慢踏出牢门。 “大王!”燕孔忽然扑到梁王身上,惊恐道:“您可得带我一起走啊……您答应过的……” 而这时的梁王自己都吓破了胆,自然不肯再理会她,直接一脚把她踢开:“滚开!” 倒是牧轻鸿若有所思地望过来,开口道:“带她一起走。” 侍卫们低声应是,几个黑衣侍卫对视一眼,默契地出列押住了燕孔。 牧轻鸿重新提起灯笼,转身往回走。 “喂——”燕宁喊住了他。 那远去的灯光停下了,但牧轻鸿并没有转身,只是停下,一言不发。 “我就想知道,你欠梁王什么?”燕宁说,“要你压上一辈子为这贪心不足的蠢货打天下?” 过了半晌,地牢里阴冷的风才送来他的回答:“这不是你该知道的。” “好吧。”燕宁说,“那你要带燕孔去哪里?” 话音刚落,她就看到牧轻鸿猝然转身——其实也谈不上转身,那只是个很轻微的幅度,而且牧轻鸿又立刻强行矫正了自己下意识的动作,重新转了回去。 “……你知不知道她做了什么?”牧轻鸿低声说,“她嫉妒你,害你,此为罪一;她刻意把你带到梁王面前,此为罪二;她提议让梁王把你当做弃子,在拿到腰牌后就不管你的死活,此为罪三。” “即使是这样,你也要原谅她?” “当然不。”燕宁耐心道,“但如今,燕王皇室只剩下我与她了,她是死是活,总得让我知晓。” “她是死是活,你日后便知道了。”牧轻鸿说。 燕宁笑道:“你的意思是,我们会在地狱里碰面么?” “不……”牧轻鸿刻意压低了声音,那声音听起来很奇怪,像是呜咽的风,“你不会死的。” 他顿了顿,又用那种奇怪的声音问:“现在你知道了,进攻燕国,并非我本意。” 燕宁嘲讽道:“牧将军,你这是什么意思?” 牧轻鸿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执拗地又重复了一遍:“进攻燕国,并非我本意。” 第8章 问心 这一刻,燕宁居然从他身上看出了那么些属于孩子的执拗,像犯了无心之失的孩子,执拗,委屈。 一定是她的错觉。燕宁想。 她耸了耸肩:“你知道在我们燕国有这么一句古话么。” “是什么?” “君子论迹不论心。”燕宁说。 “……是么?”半晌,牧轻鸿肩膀轻轻动了动,似乎是在笑,他自言自语道,“你说得对,做了便是做了,没什么可辩解的。” 牧轻鸿提着灯,又往前走了两步,忽然,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开口道:“后天是燕国太子的葬礼。” “你……”燕宁无言,她以为之前牧轻鸿提出为太子敛尸,只是嘴上说说罢了。 燕宁想不通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干脆直白地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了让自己沾满鲜血的良心好受一点么?还是为了让我原谅你?” “为什么?”牧轻鸿摇摇头,自嘲道,“我做这些,并不是为了忏悔,不是谋求得到你的原谅。我只是……” 我只是想为你做点什么,仅此而已。 他把最后一句未能出口的话掩藏在风里,提着灯笼,缓缓向前行去。 这一次,他再没停下脚步。 …… 燕宁整整一夜未能成眠。 算上梁王反叛那个令燕宁心力憔悴的夜晚,她其实已经有两天两夜没有合过眼了。 但她仍然睡不着。 床榻上方的小窗口,其实只是一个很小的通风口,既无光也无月,只偶尔有调皮的晚风钻进来,吹拂过她的脸颊。 燕宁侧躺在踏上,看着通风口那黑漆漆的小洞,忽然开始认真考虑,能不能通过这个小窗口逃出去。 这显然是毫无逻辑的,但她控制不住自己飘絮一般的思维,一会儿想到牧轻鸿离开时的背影,一会儿又想到梁王、长孙皇后和太子。 太子是她的同父异母的兄长。 世人大多以为燕长公主是长孙皇后的亲生女儿,因着燕王对长孙皇后的喜爱,爱屋及乌,这才荣宠无限。 其实不然,燕宁乃是宫中一个小小才人所生,那才人位份虽低,却野心勃勃,她一心想生下皇子,母凭子贵,然而最后呱呱坠地的,却是一个女孩儿。 为此,燕宁幼时没少遭生母虐待。 直到后来,长孙皇后无意间发现了小燕宁浑身的伤口,这才禀报燕王,后来查清此事,燕王将才人打入冷宫。 长孙皇后见小燕宁可怜,兼之无人抚养,便把她抱养到自己名下,对外宣称燕宁乃是长孙皇后的亲生女儿,也当她是亲生女儿一样抚育。 他们以为小燕宁不记事,为了让她有个幸福的童年,洗去亲生母亲对她的伤害,是以对着燕宁,他们也是这么说的。 其实,幼年不幸的孩子大多早慧,燕宁也不例外。 她记事很早,更以幼儿之眼清楚地看着、体会着生母才人与长孙皇后的种种不同之处。 而太子也是知情者。他比燕宁大五六岁,非但没有嫉妒长孙皇后过多地关心燕宁,反而比任何人都要疼爱燕宁,从来以哥哥自居。 然而,就是这样的太子,却在梁国大军攻进燕王宫的时候,丢下她逃跑了。 那一天……也是这样的一个夜。 火色染红了半边都城,到处都是惨叫和哭泣的宫人,每个人都不同,有人抱着小公主小皇子,有人跑丢了鞋,有人刚洗劫了宫殿,怀里鼓囊囊的。 又每个人都相同——他们都在往宫外跑。 众生百相,如此不同,又如此相似。 而燕宁逆着人群向上,她提着裙摆一路狂奔,跑过栖凰宫,跑过寿喜宫,在即将踏入前朝大殿的时候,突然有人死死拽住了她的手。 她回头去看——透过模糊的泪眼,谁也没有想到,这竟然是她最后一次见到太子哥哥的模样——太子哥哥一身破烂的太子蟒袍,脸上混着泥土与石灰,他的发冠歪了,长发披散在额前,一点儿也没有昔日那个意气风发的燕太子的光彩。 “燕宁!”这是他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喊她,语气里充满了不容辩驳的命令,“你要去做什么?跟我走!” 燕宁在原地站定,呆呆地看着太子,眼泪一颗一颗地往地下砸:“父王呢?” “……”太子偏开眼,不愿意直视她的眼睛,他低声重复着命令道,“燕宁,跟我走!” 燕宁从太子的动作里猜到了什么,但她不肯走,又问:“母后呢?” “……” 那一刻,好像无数藤蔓从地底钻出来,死死缠住了她的脚,让她一动也不动,甚至不能思考。 太子咬牙,一手拽着她的胳膊,一手握着她的肩膀,将她强行从前朝大殿的门口带回了飞宁殿。 “你在这里等我。”他按着燕宁的肩膀反复嘱咐,“不要乱走,如果宫人进来,就躲起来等我找到你!” 窗外忽然响起一个男人浑厚而急切的嗓音:“殿下,该走了,快些!” “不要乱走,宁宁。”太子最后抱了她一下,为她擦干净脸上的泪珠,转身离开了。 …… 然后呢?燕宁蜷缩在被窝里,认真地回想。 然后,她没有等来太子,只有梁国的士兵闯进了她的屋子,把她从藏身的床下拖了出来,又押着她,把她关在她的生母才人曾经生活过的冷宫。 ——不过,那个时候,冷宫已经改名叫“梁王的金陵台”了。 再然后,就是她带燕孔逃跑的那个夜晚。 上一次见面还是在混乱的城破之夜,太子温暖潮湿的手紧紧攥着她。然而,不过寥寥几日,再见却已是天差地别,一个在前朝大殿的墙上,一个跪在泥里了。 她现在被关在地牢里,牧轻鸿会让她去参加太子哥哥的葬礼么? 燕宁正胡思乱想着,忽然,侍卫们从门外丢进来一套崭新的宫装。 原来,不知不觉间,门外的侍卫已经换过三轮了——天亮了。 “请您换上。”侍卫们客气地向她行礼后说,“您哥哥的葬礼马上就要开始了,稍后牧将军会过来,带您前往。” 燕宁连忙走到屏风后面,换上了侍卫们给的新衣。 那是一件纯白色的宫装,形制是大燕宫装里规格最高的双层绕曲,衣摆裙角绣着一簇簇白色的小花。 这是燕国王室人人都会备下的宫装,只有在各种白事丧事中才会穿它出席,但在这之前,燕宁从来没有穿过它。 等燕宁换好衣服走出屏风的时候,就发现牧轻鸿已经等在牢房外了。 这人还是那副淡淡的样子,却破天荒地穿了一身白袍,长发用白色的绸带系在背后,腰侧挂着一把与他这身衣服极为不搭调的长剑。 看到她出来,牧轻鸿也没什么表示,只是向侍卫点了点头,便有侍卫开了牢门,将一个木箱子放在地上。 牧轻鸿从袖子里拿出一枚白色宣纸叠的纸花,亲手簪在燕宁的耳侧。 “就这样吧。”他说,“你自己选。” “选什么?”燕宁问。 “这个。”牧轻鸿指了指先前侍卫们抬进来的箱子,示意燕宁自己去看。 那箱子已经被侍卫打开了,燕宁凑过去一看,差点被闪瞎眼——一箱金灿灿的金子。 然而她再仔细看去,那箱子里放的居然都是刑具! 手铐、脚环、颈链和锁链应有尽有,甚至同样的器具,还有几种截然不同的款式可供选择! “你……”燕宁差点一口气没倒过来,语无伦次地指着牧轻鸿,“你让我戴这个去太子的葬礼?!” “你自己选。”牧轻鸿说。仿佛让她自己选是给了她多么大的优待一样 “整个王宫都在你的掌握里,你还怕我跑?!” 牧轻鸿不发一言,只是颔首,算是默认了。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燕宁深呼吸,然后蹲下身,试图在偌大的箱子里挑出几个不那么打眼的镣铐。 “选好了么?”才过了一会儿,牧轻鸿便不耐烦地催促。 燕宁从箱子里挑出几个,扔在地上:“就这样吧!” 说完,她坐在床榻上,撩起裙摆,将脚镣往脚踝上扣。 这脚镣的两个金环之间只有拳头大小的锁链相连,戴上之后,只能迈很小的步子。 而这短短的链子,也导致燕宁一个人很难扣住两边,她拨弄了半晌,扣子没扣上,反而把自己弄出一身汗。 忽然,一只手伸过来,握住她的脚踝。 那只手骨节分明,虎口和指尖带有常年握兵器而造成的老茧,掌心却十分干燥温暖。 是牧轻鸿。 他仿佛没有注意到燕宁的脸色,直径伸出另一只手展开镣铐,“咔嚓——”,便锁在燕宁脚腕上,严严实实。 接着,他蹲下身,捡起燕宁扔在地上的器具,为燕宁一一戴上手铐和项链。 最后,他把燕宁抱下地,十分顺手地拍了拍她衣摆粘上的尘土。 直到燕宁在地上站稳了,他才像是突然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接连退后几步,猛然转过了头,不敢看燕宁。 他的姿势和态度都太自然了,动作流畅地仿佛已经做过几百上千遍,以至于燕宁自己都没有发现有什么不对,反而对他激烈的反应投去疑惑的目光。 “怎么?”燕宁问,“不走么?” “……”牧轻鸿胸口剧烈地起伏了几下,咬牙切齿地说,“走。” 说罢,便一挥衣袖,撇下因为脚铐不能迈太大步子的燕宁,快步走远了。 第9章 一程 燕宁甫一踏出地牢,便被刺眼的日光晃得忍不住眯起了眼。 只觉得恍如隔世。 外面正下着淅沥的小雨,然而东边挂着一轮璀璨的曜日,金灿灿的阳光洒进这个宫墙围起来的小盒子里,半空中浮现出若隐若现的彩虹。 燕宁喃喃道,“今天天气真好啊……” 身侧的侍卫连忙拿出油纸伞,却被面无表情的牧轻鸿回身接过,他站在燕宁身侧撑开伞,将素白的伞面笼罩在两人头顶。 “是太阳雨。”牧轻鸿也感叹道,“难得遇上,道也算个好天气。” 地面潮湿,燕宁本想拎起裙摆,奈何手腕上的锁链不允许她这样做。 很快,雨水就顺着裙摆沾湿了她的鞋袜,但她现在却无暇顾及这些。 “走吧,快走。”她催促道,“雨停了,他们就要走了。” “他们?” 燕宁伸出手,想要去接那些雨点。但锁链太短,限制了她的动作,她只能往前踏了一步,细密的雨点兜头撒下,她仰起头,远方雨帘中弥漫着淡淡的雾气,好似谁的灵魂在此地徘徊,不肯离去。 “你是大梁人,不知道也正常。”燕宁低声说,“在燕国,落雨是天地降下的恩惠,仁慈的天地来送逝者最后一程。” “等雨停了,他们就要走了。” 路并不远,但雨越下越大,油纸伞倾颓下来,在倾盆的大雨中显得十分单薄。 朦胧的雨雾里看不清楚前路,他们一路向前,谁都没有再开口,只有重复单调雨声萦绕在耳边,让这条路变得很远,看不到尽头。 “牧将军,雨太大了!”侍卫们跑上前来阻止他们,“咱们歇息一会儿,躲躲雨再走吧!” 牧轻鸿看向燕宁,但燕宁好似完全没有听到侍卫的呼喊,只埋着头往前走,甚至加快了脚步! 牧轻鸿顿时也顾不上别的,只得追了上去。 太子的葬礼并不如以前燕国皇室举办葬礼时那样在祖陵举办,而是被牧轻鸿特意设在了前朝大殿,以燕国最高规格举办,规制皆参照燕国皇室的制度。 如今的前朝大殿,又变了一个模样。 燕宁自小在宫里长大,见过平日里前朝大殿肃穆庄严的模样;见过典礼时四处装点着喜庆装饰的模样;也见过梁国军队破城时四处断壁残垣、充满硝烟鲜血的模样。 燕王是个开明的君主,长孙皇后是个见识卓然的主母,他们允许燕宁跟随太子太傅一起学习,也允许燕宁跟着太子一起上朝。 她从小便牵着太子的手,追着太子的后脚跟,曾在曦光微亮时爬过几千道白玉石阶梯,也在肃穆的朝堂上靠着雕龙画凤的柱子打过瞌睡。 李丞相爬满皱纹的手曾慈祥地摸过她的脑袋,王将军布满老茧的掌心曾经牵过她尚且稚嫩的手。 而如今,只有寂寥的雨砸在大殿内的每一寸白玉石阶上,窗外殿上,却挂满了纸扎的白花,被风吹起,翻飞出哗啦啦的响声。 那是一种热闹的冷清,很容易让人产生错觉。 燕宁跑到大殿门口,却忽然踌躇起来。 厚重的殿门把幻想和现实切成两边,这一刻,她真切地明白了太傅教过的“近乡情怯”是什么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呢?她说不上来,但就在这离家乡最近的地方,有一股孤独和惶恐汹涌地向她袭来,一整个淹没了她。 忽然,头顶笼罩下来一片阴影,燕宁抬头一看,是牧轻鸿。 他举着伞,很安静地站在她身后,眼睛黑沉沉的,像即将落雨的天。 “去吧。”他说。 燕宁仍然维持着抬头的动作,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的眼睛。 “去吧。”他又说,轻轻把她推进了殿内。 燕宁走进殿内,只见殿内停放着几具棺椁,一些宫人身着白衣或跪或立,侍奉在一旁。 不止是太子,燕王、长孙皇后、燕扶、燕鹤和燕孔都在此处。 燕宁挨个看过去,他们脸色是毫无生气的苍白,神情却十分安详平静,身上的血污都被洗净了,还换了一身新的宫装,看起来只是安静地睡着了而已。 这昔日热闹而繁华的大殿,如今却是这些棺椁最后的归处,燕宁举目四望,仿佛又见来来往往熙熙攘攘的朝臣在争执吵闹,然而转眼又归于虚无。 她的朝代换了名,她的子民改了姓,她的父母兄长曾受万人敬仰跪拜,却死在无人问津之处,沉睡在空无一人的大殿里。 燕宁把手放在冰凉的棺椁上,久久不语。 身上传来了一阵脚步声,燕宁头也不回地说:“虽然……” 她停顿了一下,没有说出太难听的话,但任谁都能听出她的言下之意。 “但是,还是要说……”燕宁放轻了声音,“谢谢。” “不必。”牧轻鸿沉声道,“不是为了你,而是因为他们都是值得尊敬的人——至少大部分是。” “是吗?”燕宁记得,梁国军队势如破竹地碾过其他几国时,他们的王室可没有这样体面的待遇。 牧轻鸿没有回答,燕宁也没有心力再去求一个不知存不存在的答案,她想,还是那句话,君子论迹不论心。 他们沉默着比肩而立,不知过了多久,屋外雨声渐歇,燕宁不再低头看着棺椁里亲人苍白的面庞,而是抬起头,痴痴地遥望着窗外的雨点。 雨停了,最后一点雾也要散去了。 “别走,别走……”她喃喃着说。 忽然,燕宁推开牧轻鸿,便往窗外冲去! 她脚上的锁链很紧,在行动中发出哗啦啦的声音,但她仿佛忽视了它的存在,全心全眼都只注视着窗外的还未完全散去的雾。 “别走!”她爆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仿佛受伤小兽的哀鸣,“不要丢下我,带我一起走……” 她只扑到窗边,随即就被窗边的宫人拦住了。 “公主!公主!”宫人们紧紧抱住她,乱成一团。 一滴滚烫的泪落在她的手背。 燕宁茫然地抬头,这才发现这些宫人个个面熟无比,竟然都是她飞宁殿里的奴仆。 那一滴泪,正是燕宁身边最亲近的婢女秋月,此时她泪流满面,却还紧张地看着燕宁,见她一清醒,便大哭道:“公主,秋月终于找到您了,太好了,您还活着!” 是秋月啊。燕宁想。 紧接着,她想,是啊,为什么燕国王室都躺在这些棺椁里,我还活着呢?我难道不是王室公主吗? 她还没来得及想通,一连几日的奔波谋划和长久的紧绷、大起大落的心绪终于压垮了疲累不堪的身体,忽然,眼前一黑,她失去了意识。 …… 燕宁再醒来时,已经是日落之时了。 床外笼着一层轻纱,她躺在床上,伸手拨开那层如云的烟灰色白纱,只见屋门大敞着,落日的最后一抹余晖恰好铺满了屋内的地面,还保留着最后的余温。 床边坐着一个黑色的人影,燕宁还以为是守床的宫人,掀开床帘,却发现牧轻鸿正坐在椅子上,一双黑沉沉的眼望过来。 “你醒了。”牧轻鸿说。 “……”燕宁沉默了一会儿,直到这时,她才想起来之前发生的事情,想了想,她问道:“秋月呢?” “让她下去换身衣服。”牧轻鸿轻描淡写地说。 燕宁又沉默下来。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觉得很累,想再好好睡一觉,但是半梦半醒间,她听到牧轻鸿说:“你真的很爱他们。” 上辈子,燕宁很少谈及她亡故的父母兄长。 那是一个无可挽回的错误,从开始便把他们之间的可能性扼杀在了摇篮之中。牧轻鸿是不敢问,燕宁却也不知为何,哪怕复兴燕国后她当上了燕王,也没有为这个错误向牧轻鸿复仇,甚至再没有提及。 燕宁不知道牧轻鸿在想什么,她还没有清醒过来,但她翘了翘嘴角,说:“是啊……” 半梦半醒间,仿佛有一双温暖的手拂过她的额角发梢,那感觉太熟悉了,一定是父王母后又来看她有没有踢被子罢。 燕宁下意识地蹭了蹭那只手,在睡梦中放下了警惕,无意识地梦呓出了心底埋藏许久的疑惑:“真奇怪啊,牧轻鸿到底欠梁王什么,值得他……”后面的话,就消失在了唇齿间。 牧轻鸿收回了手。 他看着自己的掌心,那上面仿佛还残留着燕宁脸颊摩挲其上的触感。 燕宁睡着了,他很确定。 于是,他轻轻地回答了这个问题:“救命之恩,教养之恩。” 最后一束光也沉没在地平线下,只有夜风无声地路过此地,惊起一阵尘埃。 上辈子,并没有这么一场葬礼。 那时的燕宁很轻易便偷到了他的腰牌,她没有带着燕孔逃出飞宁殿,因而没有见到太子的尸体,她一直以为太子还活着。 一直到很后面,燕宁背叛牧轻鸿离开他之后,她回到燕国,这才知道了太子早已死去的事实。 又和上辈子不同了。牧轻鸿想。 但这是他自己选择和改变的,不知为何,刚重生时,他仍怀抱着一腔怒火,他本来恨不得生啖其血肉。 但随着时间一分一秒,一天一天地过去,随着他与燕宁相见的次数越来越多,那炽热的爱意又燃烧起来。 每见一面,那火苗就热烈一分,逐渐汇聚起来,无时无刻地想要压倒他的恨,让他溃不成军。 然而他又理智地,清楚地知道,若是把这份爱交给燕宁,那女人一定会毫不留情地把它当做垃圾扔掉——不,她不会扔掉,她将把它劈开,捣成烂泥,然后将它当做良药,敷在她的伤口上。 上辈子的一切都证明了这一点,他不能再犯同样的错误了,这错误的代价是太重了,是要命的。 牧轻鸿理智地知道这一切,然而情感本能与理智的冲突像是一把长刀,将他活生生地劈开,一半要他爱她,另一半却叫嚣着掐死这个柔软又胆大包天的女人。 他站在燕宁的床前,如果燕宁现在能睁开眼,她一定会以为自己见到了狰狞的恶鬼。 而他站着,以凶恶的眼神,狰狞的面孔,一直站着,像是站成了一尊雕塑。 突然,响起了一阵敲门声。 如果这时有人在旁边站着,一定会为牧轻鸿飞速的变脸感到赞叹和恐惧——只见他脸上的表情立刻收敛了,又恢复成了往日里冷淡平静的模样。 他转过身,道:“说。” 门外的侍卫低下头,惊恐道:“将军,梁王陛下不见了!” 牧轻鸿皱眉。 上辈子发生过这样的事情么?他不记得了。 两辈子的记忆太长太远,牧轻鸿只记得与燕宁相关的事情。 他皱眉,揉了揉额头,仔细地回想,但仍然一无所获。 梁王——现在应该说是梁国先王了——的确对他有恩,而且那是一份非常重的恩情。 他立誓效忠梁国先王的时候,便立下誓言,永远不得伤害梁国王室,并且一辈子作为梁国君王的兵器,为梁国王室征战四方。 上辈子,梁王小动作不断,做为一个无能的君王,蠢和坏他竟然两样都占,后来,他联合梁国朝中文臣武将,做了件让牧轻鸿愤怒至极的事情。 但上辈子即使是梁王再过分,他也只是把梁王囚禁起来,取而代之,并没有伤害他。 这辈子,若是梁王安分些,他尚且能留他一命。 但若是他……那就别怪自己翻脸无情了。 想到这里,牧轻鸿大步走出房门,吩咐宫人侍卫守好飞宁殿。 随即,他抽出腰间的长剑,冷冷道:“去,给我搜遍皇宫,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第10章 藏刀 若将时间再往前倒数几个时辰,回到安戴宫,回到燕孔与梁王被带到这里的时刻。 梁王率先被押进主殿,而另一队侍卫却脚步不停,押着燕孔往偏殿去。 “……喂!”一种唇亡齿寒、兔死狐悲的惊惧迫使梁王开了口,“你们带她去哪儿?!” 侍卫们皆低着头做事,没有人理睬他。 但即使他们不说,梁王也很快知道了燕孔的下场——一个宫女端着托盘往里走,案台上赫然摆着一碗褐色的药。 紧接着,尖叫、嘶吼和着瓷碗打翻的声音从偏殿传来。 那声音实在是太熟悉了,但其中蕴涵的痛苦和深深的绝望,却让梁王不寒而栗。 “你们……你们!”梁王惊恐地倒在地上,磨蹭着不住后退,“我可是梁王,是你们的君王!你们竟敢害我?!” 侍卫们仍然低着头,甚至没人愿意向他投去一个眼神,然而梁王却没有放松,他一直退到床边,连滚带爬地上了床。 把床帘拉上,他好歹有了点安全感,但仍然瑟瑟发抖地缩在墙角,佝偻着如同一只虾。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他都差点睡着的时候,忽然,一个身着宫人素衣的人影进了屋,一双白皙纤细掀开了床帘。 若换了往日,只怕梁王早已扑上前去抚摸那双白嫩的小手,但这时的他如同惊弓之鸟,哪怕后背顶住了墙边,仍然不住地往后退。 “你别过来!!”梁王大喊道, 只见那双手微微一顿,而后将一个木制托盘端进了床帘内。 “滚开!滚开!!”梁王在慌乱之中,直接伸出手,胡乱地拍打,大约是运气好,竟真叫他打中了。 “哐当——” “嘶——” 清脆瓷碗打翻在地的声音混合着宫女的呼痛声响起来,直到这时,梁王才有了点勇气,探头去看那宫女。 被打翻地饭菜滚地到处都是,雪白绒毯上泼了汤,而宫女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收拾金边青花瓷碗的碎片。 “是饭?!”梁王脱口而出,“现下还有饭?” “是的。”宫女低头跪着,十分恭敬的模样。 过了一会儿,宫女收拾完,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梁王勉强松了口气,只要不是毒药就好。 他实在是怕了,反复思量,为何牧轻鸿开始不听话了?……是了,是自从见到大燕长公主燕宁开始。 大燕……他眼里闪过一道深深的恐惧,牧轻鸿是否已经知道了那件事? 紧接着,他否定了自己。 不会!一定不会……如果牧轻鸿知道了那件事的原委,他一定不会像现在这样对自己不闻不问,怕是到了那个时候,一杯毒酒对他都算是极好的下场了。 但牧轻鸿与燕宁越走越近了……若是这样下去,牧轻鸿迟早会发现事情真相的! 梁王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一想到那个可能性,他一刻都坐不住了,脑海里尽是牧轻鸿那些残忍的手段,若是真到了那时,他该如何是好? 梁王坐立不安,干脆鼓起勇气,将床帘偷偷地掀开一道缝隙,趴着向外看去。 离侍女送饭来时并没有过去多久,现下大约是饭点,两队侍卫在门外交谈,应该在谈换班的事情。 其中一队侍卫忽然被屋外的人喊走,而另一队则站在门口,不住地向他们离开的方向张望,并没有在盯着梁王。 好机会! 恰在这时,那送饭的宫女又进了房间,跪在床边,将手上的东西高举过头顶。 “殿下,请用。”她说。 大梁粗略一扫,宫女这会儿换了一个崭新的托盘,其上端放着四菜一汤,十分丰盛。 但他却无意再看,并不伸手去拿,而是死死盯着侍女。 长久的沉默引来了侍女的疑惑,她抬起头—— “噗呲。” 一声很轻微的,匕首刺入人体内的声音。 梁王长长地松了口气。 这是他一直藏在衣服内防身的东西,之前侍卫太多,一直不敢拿出来,好在这会儿终于派上用场了。 他喘着粗气,好容易才将侍女拖上床,将床上的被子堆叠在一起,盖住侍女,做出有人在内的假象。 机会转瞬即逝,被恐惧占满的大脑无力思考太多,梁王向外一看,见侍卫们还没有注意到这里的。 天助我也! 他心里这样想着,抓紧机会,跳下床,绕过屏风,偷偷溜进了恭房。 他打开窗户,确认附近没有人之后,艰难地从窗户翻了出去。 …… 一炷香之后,侍卫们回来了。 忽然,有人说:“刚刚好像看见送饭的姑姑进去了。” “是啊,我也看到了。”另一个侍卫应和着,抱怨道,“咱们什么时候才能吃上饭?” “不过,姑姑怎地还不出来?” 侍卫们面面相觑。 终于,他们意识到了不好,猛然向殿内跑去! 进了门,首先注意到的便是床边的托盘,那汤饭完好无损地搁置在案上,伸手一摸,还留有余温。 几个侍卫对视一眼,默契地将视线转向了床帘内——那里面的被子高高隆起,隐约可见一个人影侧躺在里面。 一个侍卫率先掀开了床帘。 里面躺着的哪里是什么大腹便便的梁王,那分明是个瘦弱的宫女! 侍卫们均是大惊,面面相觑:“怎么办?” 带队首领啐了一声,把年轻侍卫踹起来:“还能怎么办?还不快去禀报将军!” …… 宫人们惊奇地发现,殿内殿外,多出不少巡查的侍卫。 不过一会儿,便见牧轻鸿也满身杀气地提着剑,走出了飞宁宫。 他们从飞宁宫一路寻到前朝大殿,几乎将燕王国翻了个底朝天,然而还是没有任何梁王的身影消息。 牧轻鸿也没想到,他们四处找寻的人,正待在他刚刚离开的地方。 飞宁殿。 绕过正门的屏风,从侧边进去,再穿过燕宁又长又厚的书架。梁王,正躲在后面的柜子里。 他从安戴宫离开后本想逃去福寿宫的地道,但没走出多远,便又遇上了巡逻的侍卫,幸好附近就有景观巨石,他连忙躲进去,好容易才骗过侍卫的耳目。 从巨石背面出来后,他远远眺望,见前方道路上满是黑衣的侍卫,差点吓破了胆。 就在这时,他忽然心生一计: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既然牧轻鸿那么喜欢燕宁,那他便去飞宁殿躲躲! 而事实证明,他的选择果然是对的。 大约是牧轻鸿亲身在飞宁殿的原因,飞宁殿的防卫比其他地方宽松不少。 而牧轻鸿自己则望着床铺,不知在思考什么还是在发呆。 梁王找准机会躲进去,七拐八绕,最后选择了离正殿大床最远的地方——燕宁的衣柜。 牧轻鸿在时,他是大气也不敢出,直到牧轻鸿离开,才默默松了口气,擦掉头上的汗珠。 大约是燕宁在睡觉的缘故,牧轻鸿走后,殿内便空无一人,燕宁也在床上躺着,有厚厚的床帘遮挡,她看不清楚外面的状况。 牧轻鸿已在四次找他,如果一无所获,最后也很可能找到飞宁殿来。 梁王打算趁着这个空隙离开,他推开门,却猝不及防地跟一双眼睛对上了视线—— “啊!!!” 女人的尖叫声几乎要把房顶掀翻,梁王也是一惊,但他来不及思考,掏出藏在衣襟里的匕首,便狠狠往下一捅! 大约是天地照拂,又或者他的好运还没有用光,恰在这时,燕宁被尖叫声吵醒,朦胧着一双睡眼,竟然毫无防备地从床帘里探出头来! 梁王登时双眼放光,那肥胖的身体以一种不合常理的速度飞速扑了过去。 他狠狠地掐住了燕宁的脖颈,把匕首架在上面。 “别过来!!”他对被尖叫惊动,围上来的侍卫说。 这时,牧轻鸿从殿外踏进来,侍卫们纷纷让开一条道。 和梁王想得不一样,他脚步不紧不慢,从容地走了进来。 但牧轻鸿也没有不顾燕宁,强硬地要求侍卫将他拿下。 牧轻鸿只是沉默。 他沉默地盯着梁王,死死地盯着,神情是风轻云淡的,但那双点漆的眼,却闪着饿狼般的寒光。 梁王终于笑起来。他那混沌的大脑,在这一刻如同火光电石般闪过了什么——他从那个眼神中明白了。 他们对峙,沉默着互相僵持。 不知过了多久,牧轻鸿首先开口了:“你要什么?” 其实牧轻鸿知道,两方对峙时,先开口的那个便已经输了一半。 但他还是说了,一句不够,还接着道:“只要你先放下她,你要什么都可以——” “哈!”梁王笑道,“好一个痴情种,牧轻鸿!” 长时间的紧绷使他面色蜡黄,头发与衣服都十分凌乱,看起来跟往日那个嚣张跋扈的梁王已经没有任何相同之处了。 他挥舞着匕首,让它在燕宁脖颈上划出一道又一道的血痕,燕宁每每呼痛一声,他的神情便越是满意越是癫狂。 “牧轻鸿!”他大笑着,“你也有今天!哈哈哈……” 忽然,牧轻鸿失声道:“别——!” 梁王的笑声也戛然而止了。 只见燕宁毫不畏惧地抬起头,任由匕首将她的脖颈划出一道深长的口子。同时,她的手猛然向后一捅! 一股巨大的力道将她拉离梁王的控制,但她看也不看,刚一挣脱,便高高举起手,向下连刺几刀! 梁王口吐鲜血,肥胖的身躯痉挛几下,踉跄着跪倒在地:“你……” “看来你对我大燕了解得还是不够多。”燕宁冷笑着,又是接连几刀刺下,鲜血飞溅。 而她站在血泊里,不紧不慢地接着道:“我们大燕女子,皆在枕下藏刀用以辟邪。” 第11章 大梦 “如今,这把刀也算是物尽其用了。”燕宁又道,她还想再说些什么,但忽然,一股巨大的力道将她拉离梁王身边。 猝不及防地,她撞进了一个怀抱。 紧接着,一双颤抖的手用力捂住了她脖颈上的伤口。 “你……”牧轻鸿颤抖着吐出了一个单字音节,但他没来得及说更多,长久征战沙场的身体比意识先一步做出了反应。 几乎是条件反射地,他猛一挥手,抓住了燕宁刺过来的匕首! 一击不成,燕宁也没想着再动手,当偷袭被抓个正着,再动手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牧轻鸿劈手夺过燕宁的匕首,将其扔在地上。 “燕、宁!”牧轻鸿咬牙切齿,嘲讽道,“真是好身手啊,燕长公主!” “是你太大意了。”燕宁漠然,“若我是你,绝不会把仇人放在离自己这么近的距离。” “是啊,你若不说,我都快忘了我们还是仇人!” 牧轻鸿说着,更是怒火中烧,他一把掐住燕宁的脖颈,用力收紧,那上面的伤口本就又深又长,如今一番动作下来,已经被撕裂了。 血从伤口中涌出来,染湿了燕宁胸前的衣裳,又滴落在白色地毯上。 她那张可恨的嘴被彻底封住了,就连喘息的气音也渐渐衰弱下去。 牧轻鸿的脑海里忽然飘过一道思绪,快如闪电却那么清晰而诱人:这个人终于被他握在掌心了。 然而,他刚这么想着,燕宁却忽然高高地昂起头。 “你……你难道觉得、我们、不是仇人么?” 她的声音断断续续,掺杂着气音和喘息,那是痛苦的呢喃,听上去简直能让人心碎,但她却不肯停下,一字一顿地道: “你杀我、杀我父兄母亲,灭我国家,让我……沦为阶下囚。你……” 说着,她那双清澈的琥珀色眼眸里,像是盈满了雾气的湖面,终于不堪重负,忽然滑落了一滴泪,打在牧轻鸿的手背上。 那完全是她因为窒息和疼痛而产生的,控制不住的生理性眼泪,但牧轻鸿却像是被火燎着了一般,下意识松开了手。 失去他的支撑,燕宁踉跄着跪倒在地上,她一手撑地一手捂着脖颈处的伤口,却仍然不肯示弱地盯着牧轻鸿。 鲜血染红了她白色的寝衣,但比衣裳上的血渍更刺眼的,是她雪白面颊上的一点血迹。 她的眼泪似乎是万能的,不仅冲淡了面上那一点刺目的红,也冲淡了她眼里的仇恨和痛苦。这一刻,好似国仇家恨都离她远去了,她看起来只是个受了委屈的、普通的少女。 牧轻鸿心里的怒火也被冲淡了,那一滴泪是万能的解药,也是噬心的蛊虫,紧紧地揪着他,令他比她还要痛苦,更兼之求而不得的卑微。 到底谁是谁的阶下囚? “梁王已经死了。”牧轻鸿开口道,“如果你要为你的父兄母亲、为你的国家报仇,那你已经做到了,为什么又要……” 这话甫一出口,牧轻鸿就知道自己错了。 他又犯了上辈子的错。 上辈子,他为燕宁毁金屋,焚王宫,弑新君。 梁王死后,他本以为一切错误就随着梁王的死去彻底结束,或许他还欠燕宁和燕国许多,但他总可以慢慢弥补。 他满心以为燕宁也是如此想的,他们一起处理朝政之事,一起去为战争中流离失所的灾民布施,然后一起回到寝宫。 燕宁坐在床上,他就坐在燕宁床边的脚踏上,听燕宁翻着书,一遍遍地讲燕国,讲燕国的传说,讲燕国的习俗,讲燕国的风土人情。 讲这个被他毁灭的国家的一切。 每听一遍,牧轻鸿就更愧疚一分。但讲着讲着,燕宁总是忽然停下。 无论过去多久,牧轻鸿总是记得那一幕。 在朦胧的光晕下,那个黑发白衣的女孩坐在他的床前。 她端端正正地坐着,不再开口说话,只是痴痴地望着远方。 如墨的黑发间露出一抹白皙,毫无防备地向身旁人展示自己白皙纤长的脖颈,犹如展翅昂首的鸟儿。 一只烛台放在她的脚边,昏黄的烛光映着她认真的侧脸,打下一侧暧昧的光影。 时间似乎在这一方天地之间凝固了,远方的风和云都停止了呼吸,飘忽到了天边。 近在咫尺的唯有她的脸庞,她的表情如此生动,哗啦的翻书声,噼啪的烛火跳动声,还有她清浅的呼吸,萦绕在他的耳畔。 牧轻鸿侧着脸,保持着一个小心翼翼的、不会惊动她的姿势,目不转睛地盯着、看着、听着。 过了半晌,燕宁好像终于从思绪里抽出了身,她回过神来,对着牧轻鸿歉意地笑笑,转而又讲起燕国的一切。 那是一个很柔软的笑容,这样笑的时候,她眼睛里的快乐做不得假。 但燕宁的离开和背叛,同样做不得假。 上辈子,在燕宁离开后,牧轻鸿一遍一遍地反复回忆那些细节,他把燕宁每一寸的笑容都碾开,发誓要从里面找到燕宁欺骗他的证据。 紧接着,他发誓,若是再见到燕宁,一定要将她千刀万剐,惩罚她糟践自己心意的暴行。 上辈子,一直到他死去,都没有机会再见到燕宁。 这辈子,他终于有机会了…… 但牧轻鸿还没来得及细想,一股剧痛忽然将他从思绪里惊醒。 燕宁半跪在地上,她的手指已经被鲜血染红了,然而手指缝隙里那一点寒光却十分显眼,寒光的另一头,则没入了牧轻鸿的腰腹中。 “咳……咳咳、我说了。”燕宁扬起一个笑容,那笑容和牧轻鸿记忆里的笑缓缓重合,“若我是你,绝不会把仇人放在离自己这么近的距离。” 牧轻鸿微怔。 疼痛还没来得及到达他的脑海,另一个想法比它更快地击中了他,如同汹涌的潮水将他没顶: “……你真的恨我吗?”他喃喃地说。 他以为自己在声嘶力竭地嘶吼,生怕这句话传不到燕宁的耳里,但其实那声音是很小的,如同蜂鸟震翅的嗡鸣。 因为他听不到自己说的话了。 一切都离他远去,在视线的最后,他看到侍卫们扑过来的身影,还有燕宁释然般的笑。 …… 十五中秋,上元节。 无论是梁国还是燕国,按照惯例,上元节这一日都是要设宴的。 但这□□会结束后,燕宁换了朝服,忽然道:“十五的都城最是热闹,不如我们一起去看看吧。” 于是宴会便被临时取消了,牧轻鸿换了身轻便朴素的便服,带着青衣素颜的燕宁偷溜出了宫。 都城里人来人往,摩肩接踵,幼儿握着冰糖葫芦在街道上跑跑跳跳,时不时有牵着手的情人共同提着一盏花灯,走上河中心的桥。 从皇宫出去,首先越过高耸的宫门,穿过宫门,牧轻鸿直径向下,燕宁却忽然抓住他的手,一路上了宫门外的城墙。 天还未黑透,夕阳正缓慢地往下坠落,燕宁趴在城墙上,向远处眺望。 相处时间久了,牧轻鸿便发现这是她的习惯,她习惯看远方,视线越过四四方方的宫墙,看风看云,看月看雨,却从来不肯稍一低头,看看地面上的人。 最后一丝昏黄的阳光也消失在远方,城下的街道陆陆续续地亮起了光,从城墙上看去,一点一点的,如豆大的火苗,逐渐连成一片,光芒大盛,暖红的烛火点燃了半边天。 那些火光也点燃了燕宁的侧脸,但她并不向下方施舍半分目光,而是继续抬着头,看着蔚蓝色的天空。 牧轻鸿站在她身侧,为她挡住从上方吹来的寒风,他们并肩而立,一个眺望着天空和远方,而另一个人却低下头,专注地凝望对方的侧脸。 忽然,燕宁头也不回地说:“在看什么?” 牧轻鸿也没有移开视线,他的视线好像陷入了泥潭,被紧紧黏在燕宁的侧脸上。 于是他也毫不避忌地直言道:“看你。” “噗嗤。” 燕宁被逗笑了,她偏过头来,眼里有盈盈的秋水闪烁着,脸颊被染得很红——牧轻鸿相信,那并不全是烛火光的功劳。 “有什么好看的。”燕宁说。 “……”牧轻鸿不是善于言辞的人,他干脆用行动回答——愈加热烈地盯着燕宁,不肯错过她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 “……好吧。”燕宁耸了耸肩,无奈道,“随你吧。” 说罢,她又转头,看向那在牧轻鸿看了一成不变的天空。 “那——又有什么好看的?” 牧轻鸿指着天空,问燕宁。他对这个问题好奇很久了。 “不知道。”燕宁出人意料地给了这个回答。 “不知道?” “只是想看,哪里有那么多为什么。”燕宁伸了个懒腰,“这世上有很多事情是没有答案的。” 牧轻鸿点了点头。 他觉得燕宁说得很对,这世上有很多事情是寻不到答案的,比如他可能永远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喜欢燕宁一样。 燕宁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便拍了拍衣摆的尘土,直径往下走,“走吧。”她说。 光影斜斜地照亮她面前的路,像是平白给她挂上一层薄薄的纱帘,让她看起来很柔软。 牧轻鸿一怔,随即追上了她的脚步。 第12章 花灯 夜色降临,黑夜笼罩了都城。 他们沿着阶梯一路向下,愈是往前,那遥遥传来的人们的欢笑声愈越发近了。 推开门,五光十色的熙攘景象也映入帘中。 门外是东大街的一条小巷,因着中元节不设宵禁,今晚很是热闹。商贩们大声吆喝着招揽顾客,袅袅白烟从街边的小吃摊上升起,晚风一过,便是满鼻扑香。 牧轻鸿偏头看去,只见一身素淡青衣的燕宁站在街口,她挽着时下流行的双环髻,发上只一对小金钗,耳边坠着一粒小小的珍珠,脸颊两侧有一缕调皮的发露了出来,被夜风微微扬起。 此刻,雍容华贵的“燕长公主”头衔离她远去了,她看起来那么俏丽,与路过的任何一个游人都无甚不同。 落进人间烟火气,无外乎此。 “燕宁。”牧轻鸿开口道。 “嘘。”燕宁回过头来,向他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这样叫,会被认出来的。” 自古以来,皇家的姓名皆是民间要避讳的,别说同名同姓,就连谐音都不被允许。 燕宁想了想,笑道:“叫我阿宁就好。” 这小名着实太亲近了,但既然是燕宁自己提出的,牧轻鸿便从善如流地接过了这个称呼,问道:“阿宁。你有出过宫么?” “小时候跟太……跟哥哥出来玩过。” 燕宁心不在焉地回答,她走进巷道中,目光流连在那些小而破旧的摊位上,显得极有兴趣的模样。 那些摊位上的东西其实很单调,大多是一些人们自己做的小东西,有发钗,有剪纸,还有装在小瓷盒里的胭脂,更多的,却是花灯。 牧轻鸿跟着她的目光一看,眉头便皱了起来。 无他,这些小玩意对燕宁来说,实在是简陋地有点寒碜了。 别看燕宁穿着如此素淡,但身上却是无一不精,若有明眼人,一看便知:单她腰间一个佩,便足以买下这一条街的所有东西了。 但燕宁却很感兴趣,她白皙的手指在那些粗糙的饰物上流连,拿起这个,又看看那个。 其实燕宁也仅仅限于新奇而已,要真说看上什么,倒还不至于。 谁知,就因为这样,便惹得某些人不满了。 “喂!”一个店主嚷嚷道,“你买不买?没钱就别看过来看过去的,挡我生意,滚一边去!” 整条街霎时安静一刹。 燕宁也是一楞,她四处回顾,发现大家都看着自己,手指一指自己,错愕道:“我?” “不是你还有谁?”见她没有反驳,店主更是变本加厉,大声嚷道,“死穷鬼,买不起就快点滚蛋!” “……”燕宁简直是哭笑不得。谁也没想到,堂堂燕长公主,有朝一日竟然被骂成买不起街边摊的穷鬼。 “嗡——” 只听得一声长剑嗡鸣之声,牧轻鸿拇指顶着剑柄往上一抬—— “喂。”燕宁即使是不回头,都知道牧轻鸿做了什么。 她更是哭笑不得,用力一拽牧轻鸿,将对方拔刀的动作堵了回去,小声道:“这是大街上,你收着点!” 安抚好牧轻鸿,她才转过身去,趾高气昂地对店主道:“你这三俩歪瓜裂枣的冒牌货,本……本小姐才看不上呢!” 店主眼见牧轻鸿拔刀的动作,也有些怕了,但还是死鸭子嘴硬,为难道:“就你这打扮,还敢自称小姐,怕不是什么野鸡小姐吧!”说罢,便大声嘲笑起来。 然而,他兀自笑了两声,却发现四周安静地可怕,放眼望去,街上的游人商贩,都用惊恐的眼神看着他。 “你、你们看什么?!”他底气不足地怒吼,却忽然见一人猛地跪下,高呼: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长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有了这第一人,便有更多的人冲上来,向他们跪拜。 一时间,此起彼伏地呼喊声连成一片,传到外面,越来越多的人试图一探究竟,把这个狭小的巷道挤得水泄不通。 牧轻鸿和燕宁对视一眼。 “哇。”燕宁喃喃道,“好多人……” 人群挨挨挤挤,眼见着如浪潮一般涌来。 “……”燕宁一把抓过牧轻鸿,道:“快跑!” 夜风又起,吹起她轻纱制成的衣角,远处灯火通明,牧轻鸿略一抬头,便见她耳垂下那一粒莹润的珍珠摇晃着,荡来荡去。 明亮的灯火将它映地闪闪发亮,那一瞬间好像荡进了牧轻鸿的心里,鬼使神差地,他伸出手,摸上了燕宁的耳垂。 “……?”燕宁正拉着他向外跑,忽地耳垂一热,她回过头,用询问的眼神看着牧轻鸿。 耳边的发丝黏在燕宁的脸侧,牧轻鸿极力压抑着自己的心跳,故作镇定地伸手拂去那她脸侧的发丝。 “怎么了?”燕宁笑着问。 还是那样柔软的笑意,她的声音被风吹起来,飘荡在空中,如隔雾隔纱般听不真切。 牧轻鸿几乎只能听到自己震天地心跳声,他又听到了自己的声音,也被风吹起来了,跟燕宁含混的声音混在一起。 “没什么,刚刚有一片树叶掉下来了。” 这个理由一听就很荒谬,但燕宁并没有怀疑,而是说:“谢谢。” 牧轻鸿攥紧了手,有什么坚硬的东西在他手心,咯地手心发疼。 在逃跑的间隙里,牧轻鸿偷偷低下头。 有一点雪白的晶莹,躺在他的手心里,闪闪发光。 …… 不知他们跑了多久,忽然,燕宁停住脚步,“哎哟”了一声。 “怎么了?”牧轻鸿被她挡在身后,看不清楚前方发生了什么,他第一时间紧张起来,就想要拔刀。 燕宁转过身,另一个小小的身影被她一手制住,跟着她一起转过身来。 那是一个身着灰色麻衣的小男孩,他怀里抱着一个被撞坏的纸糊的灯笼,怯生生地靠在燕宁身边,看起来还没有燕宁的腰高。 “对、对不起……”他很小声地说,不住地躬身低头。看到牧轻鸿,他显然更害怕了,声音里都带了点哭腔,“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燕宁也是一愣,单手把牧轻鸿拔出一半的剑推了回去,埋怨道:“怎么动不动就想拔剑?” 然后她蹲下身,帮小孩理了一下衣服,温柔地拍了拍他肩膀,道:“没关系。你妈妈呢?一个小孩在外面不安全,快回家吧。” 小孩怯生生地抬头看了她一眼,然后就像是被镇住了一般,呆愣愣、小小声道:“姐姐……你好好看。” 说着,他伸出手,轻轻地攥住了燕宁的衣襟。 忽然,阴影笼罩在两人头顶,一双铁钳般的手桎梏住了小孩的手腕。 小孩抬头—— 牧轻鸿冷着脸,阴恻恻道:“这蹄子,再乱摸就剁了。” 小孩:“……” “哇啊!呜呜……”小孩大哭起来,慌乱之中推了燕宁一把,转身慌不择路地哭着跑走了。 燕宁:“……” 燕宁无奈:“你吓着他了。” 牧轻鸿面无表情的脸隐隐透出些不屑。 “没见着这孩子的父母,这样乱跑,走丢怎么办?”燕宁说,“咱们去找找?” “会有人跟着。”牧轻鸿说,“方才我叫暗卫去了。” 燕宁从地上捡起那个孩子离开时落下的花灯,拍拍它上面的尘土,“那这个呢?” “喜欢就提着。”牧轻鸿摆了摆手,轻描淡写道,“他撞你一下,留个赔礼是应当的。” 那花灯虽然很简陋,一看便知是小孩用纸乱糊成的,但还能看出这个兔子的模样,只是此时沾了灰,变成了黑兔子,一边的耳朵还被撞得倒了下来。 燕宁随意地摆弄了一下,她在手工方面一向没什么天赋,不仅没有修好左边的耳朵,就连右边的耳朵都被左边牵连,一起倒了下来。 “好吧……”燕宁叹了口气,戳了戳兔子耳朵,找补道:“其实这样也挺可爱的。” 牧轻鸿看不过去,直径抢了来,几下捣鼓,竟然将兔子的耳朵立了起来,恢复了原样。 燕宁提着花灯,继续跟着牧轻鸿向前走,一路上遇到的行人都提着花灯,她也摆弄着那个兔子花灯,颇有些爱不释手的模样,夸赞道,“好可爱。” “……”牧轻鸿忽然顿住了脚步。 “什么了?”燕宁奇怪地问,“什么事?” “没什么。”牧轻鸿快速道,“你在这里等一下。” 说罢,他便匆匆离开,挤进人群里,很快不见了踪影。 燕宁无所事事地在街边等,游人来来往往擦着她的肩膀过去,没人注意到这个小小的角落,还有一个人提着简陋的兔子花灯,站在原地向人群里远望。 不知过了多久,牧轻鸿又匆匆地回来了。 这会儿,他手里提着个三四寸的巨大花灯。 那花灯做成了长信宫灯的模样,一只金灿灿的凤鸟盘旋其间,两眼是小颗的珍珠制成的,口中衔着一枚红宝石,巨大的翅膀上缀有亮晶晶的玉石碎片,一看就价值不菲。 燕宁:…… 这花灯何止价值不菲,甚至浑身充满了暴发户一般奢靡狂放的气息,燕宁相信,若自己一个人提着这花灯上街,不出一刻钟就会被抢劫。 而牧轻鸿完全不顾周围人看到花灯后诧异的目光,直径走向燕宁,不由分说地把花灯塞进燕宁手里,又抢过那个在华贵花灯的比较下显得黯然失色的兔子花灯。 “你拿这个。”他闷闷地说。 第13章 欺骗 燕宁提着那花灯,觉得牧轻鸿很有几分属于小孩子的幼稚。 “拿着。”牧轻鸿固执地说。 这会儿,他身上又有了些孩子的执拗。 燕宁无奈,只能提着那盏扎眼的花灯,跟在牧轻鸿身后。 人群忽然骚动起来,不知道为何,所有店铺里的灯火都陆陆续续熄灭了,人们都在往湖边走去,燕宁躲闪不及,差点被撞上。 好在关键时刻,牧轻鸿扶了一把,道:“小心。” “哦……”燕宁好不容易站起来,还没来得及道谢,却忽然眼前一亮。 远处的湖面上,忽然亮起阵阵银光,那焰火极美,在漆黑的夜中散开一片绚烂的颜色,继而如流星般坠入湖面。 那转瞬即逝的瑰丽,正是烟火的独到之处。 “是烟火。”牧轻鸿也看着远处缓缓消逝的红点,“中元节的这个时间,也该到了放烟火的时候了。” “往常,到了这个时候,父兄母后会带着我登上宫中的城楼观赏烟火。”燕宁喃喃道,“但从这个地方来看……比从城楼上看美丽很多。” “是么?”牧轻鸿笑道,“我从小在这个角度看烟火,那时就想着,若能登高远望,定然比从低处看去美。” 燕宁并没有感到意外,毕竟稍微了解过牧轻鸿的人都知道,他是孤儿,打小便自己讨生活,直到及冠之后参了军,这才得了前梁王的赏识,加官进爵。 “其实也没什么。”燕宁耸了耸肩,“要真想看的话,只要下次宴会照常就可以了,看烟火时也有一堆大臣前簇后拥着拍你的马屁。” “那还是算了吧。”牧轻鸿的声音里带了点笑意,他低声说:“我的意思是……就咱俩。” “轰——” 又一簇烟火从湖面上爆开,距离的喧嚣淹没了牧轻鸿的声音,燕宁转过头去,很大声地问:“你说什么——” 牧轻鸿笑着摇了摇头。 没什么,看烟火吧。他做着口型,伸出手将燕宁的脸推向烟火的方向。 盛大的烟火将她的脸颊映亮,那双眼里盛着一整个天空。 烟火渐熄灭,而下面的火炮却迟迟没有接上,按照往年的惯例,最后一簇烟火,将在零点钟声敲响后燃放。 火光都熄灭了,唯有人们手中的花灯幽幽燃烧着,投下不规则的、黯淡的光。 “新年的烟火就要来了。”燕宁轻声说。 “嗯。” “你见过燕国的新年烟火么?”燕宁又问。 牧轻鸿摇了摇头。少顷,他又想起燕宁应该是看不到,于是补上一句:“没有。” “那你真应该看看。”燕宁说,“是燕国国花,椿的形状。” 牧轻鸿还没来得及回答,只听“叮当——”几声。 比之前更大、更响的火炮声响起了,一瞬间天地倒悬,所有人都仰着头,往天上看去。 只有牧轻鸿—— 他轻轻地低下头,看向燕宁被火光映亮的脸庞。 忽然,他的余光看见了燕宁被那个小男孩扯了一点的衣襟,和那从衣襟里漏出一点的白色。 那是什么?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但出于某种礼貌,他勉强控制住了,打算之后再问燕宁。 这时,燕宁忽而侧头,察觉到这点,牧轻鸿也没有心里再去思考燕宁衣襟里的白色,而是连忙转身,装作专心致志的看着烟火的模样。 他的余光还看着燕宁,心脏砰砰作响,简直比烟火的声音还要大上许多。 他看着燕宁很小心地转过头,充满审视地看了他一眼。 ——我被发现了吗?牧轻鸿紧张地想。 但没有,燕宁很快转移了视线,紧接着,她从衣襟里摸出了那张纸条。 牧轻鸿听到了自己心脏停跳的声音。 而燕宁却完全没有发觉,脸上的表情十分淡定,她熟练地把纸条展开,快速地读了一遍,最后将纸条碾成团,旋即抛进了提着的花灯里。 纸条上写着什么?燕宁为什么这么熟练的模样?这样的问题缠绕着他,他全身心都在思考这两个问题,以至于完全忽略了后面的事情。 后面的事情,牧轻鸿都记不太清楚了。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跟燕宁回了宫,又是怎么跟燕宁告别,回到书房的。 他只记得自己打开了宫灯样子的花灯,从里面找到了纸条。 那纸条被烧了大半,只有寥寥几个字依稀可以辨认出来: 太子……接……回………您,他说…… 而纸条下方,一个被烧得只剩下一半的印章赫然在列,牧轻鸿认得那个印,那是燕国太子印。 他将那张纸条攥在手心里,碾成灰烬。 不可能的……他想。 虽然燕宁还被蒙在鼓中,但他知道,燕国太子早就死了。 是谁,打着燕国太子的名号欺骗燕宁?! …… “将军还没醒吗?” “将军,将军!” “将军您醒醒!” 如同一个溺水的人,在失去意识后忽然被打捞出水面,牧轻鸿紧紧皱着眉,只觉得头痛欲裂。 发生了什么?他想,我这是在哪儿? 那梦境里的怀疑和困惑都如同一阵风,轻飘飘地离开了他的身体,一股疲累代替它们席卷了他,占据了原本的位置。 好累……牧轻鸿想,算了吧,上辈子,分明是燕宁率先背叛他的。到底是谁骗了她,谁引诱了她,都不重要了。 就像燕宁自己说的那样,君子论迹不论心。 他还想要闭上眼接着睡,谁知道腹部撕裂的疼痛一阵接着一阵,周边还有来来往往的人走动、交谈的声音,更是吵得他不能入睡。 牧轻鸿勉强睁开眼,入目是白色轻纱制成的帷幔,他才刚睁开眼,身边便响起一阵惊呼: “将军醒了!将军醒了!” “快!让太医快些来!将军醒了!” 吵什么吵?牧轻鸿想说。 但他刚张开嘴,就觉得喉咙一阵干涩,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他就着周围侍者递上来的水抿了一口,才勉强开口,但声音还是十分沙哑。 “这是哪儿?” 立即有人回答了他:“将军,这儿是飞宁殿,您受伤之后不宜移动,便就在飞宁殿休息和诊治。” 牧轻鸿闭上眼。 随即,他想到了什么似的,忽然问:“燕宁呢?” 半晌等不到回复,来往的人忽然安静了下来,四周安静得可怕,几乎落针可闻。 牧轻鸿猛地睁开眼,皱眉:“燕宁呢?!” 围在旁边的士兵们都低下了头,唯有那个侍女还是端着茶杯,试图给他喂水。 “公主在外面呢,将军。”侍女柔声说,“她刺伤了您,您还要纵容她吗?” 牧轻鸿坐起半边身,靠着床铺看着侍女,眼神晦暗不明。 侍女从善如流地将茶杯放下,楚楚可怜地求道:“将军,即使您真的这么想,也该为自己的身子着想啊!” “您现在这样,不仅是奴婢,各位将军们都很担心您……” “你真的这么想?” 侍女一楞,急切道:“将军,您居然怀疑奴婢的忠心?奴婢从小被卖入将军府,至今一十二年,从来对您、对将军府忠心耿耿!” 四周的人也纷纷义愤填膺地符合道:“是啊,将军!您是被那个妖女蛊惑了吗?她那样对您,您居然还……” “够了!”牧轻鸿忍无可忍地一把掀翻了茶杯,把侍女挥在地,怒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梁王身边的人?” 他死死盯着侍女,眼神如同处在盛怒中的狼犬:“如今梁王死了,你就那么迫不及待来向我表忠心了?” 侍女倒在地上,浑身都被茶水浇透了。但她管不了那么多,一味地跪倒在地,“不!将军……”她哀求道,“我、我其实是……” 牧轻鸿哪里肯浪费时间听她接着说话,直径挥手,要侍卫把她带下去了。 “我只问最后一遍。”牧轻鸿靠在床头,冷冷地说:“燕宁呢?” “她……”其中一位士兵支吾着说“她、她在……” 牧轻鸿心里隐约有了些不详的预感。 燕宁受了重伤,脖子上那么深的一道口子,又流了那么多血,她现在在哪儿? “她在柴房。”忽然从人群后走出来一个人,他接过了士兵的话头,面无表情地道:“你被她刺伤之后我才赶来,之后,我就要士兵将她拖去柴房了。” “你放心。我知道你是什么德行,已经要太医去看过了。” 牧轻鸿睁开眼,看了眼那个人。 那是个很瘦削的男人,身披雪白的毛绒披风,带着一枚单边眼镜。他面色雪白,嘴唇隐隐泛紫,时不时还咳嗽一声,浑身都散发着病弱的气息。 “你来了。”牧轻鸿喊出了他的名字,那是他的副将,“顾元修。” 那叫做顾元修的男人对他的问好视而不见,反而冷冰冰地说:“不是我说,将军,您真该去太医处好好查查,看看是不是那个叫燕宁的女人给你下蛊了。” “我若是你,现在就把燕宁带来。”牧轻鸿反问道,“说这些有什么意思?” 顾元修不为所动,但仍然上前来,将他扶起身,为他披上一件披风,“你自己去看。” 牧轻鸿拢了拢身上的披风,腰腹处的疼痛仍然提醒着他过去发生的事情,但他却控制不住自己的脚步,一步一步往殿外走去。 第14章 纸条 牧轻鸿腰上的伤其实并不适合行动,但他仍然坚持着往外走。 好在柴房离这间房也并不远,出了正门,再向右边拐弯,穿过一个种满芍药的回廊就到了。 路途并不遥远,唯独就是顾元修,这人虽看起来有冰雪之姿若仙人之貌,一路走来,板着脸,却仍然说教不停。 “将军,如果您真的想要那燕长公主,这还不简单?慎刑司近日新出了批刑具,依我看……” 牧轻鸿烦不胜烦,冷声喝道:“闭嘴!” 顾元修不为所动,接着说:“我听人说那刑具还是将军您亲自吩咐人去做的,既然都做出来了,何不物尽其用?” 牧轻鸿跟顾元修相处两辈子,知道顾元修除非是变成哑巴,否则不会停下说教。他干脆眼不见心不烦,大跨步绕过顾元修,直径往前走。 好在没过多久,面前便出现了柴房的门。 顾元修叹了口气,忽然笑了笑,用最后一句话结束了他的说教:“将军,总是板着脸,冷冰冰的样子可不会被女孩子青睐的啊。” 牧轻鸿冷哼一声,毫不在意他说了什么,直径推开了柴房的门。 一进门,首先感到的便是潮湿和阴冷。 这柴房根本不是住人的地方,加之年久失修,许多窗户和悬梁柱都已经是破损不堪了。寒风从破一个大洞的窗户倒灌进来,在房内徘徊不前。 牧轻鸿心下一紧,不由自主地往前走了两步,绕过一大摞柴火—— 只见一个白色素衣的女子半倚靠在柴火上,她双手环抱着自己的胳膊,正轻轻地发着抖。 这边的窗户倒是完好无损,加之有柴火遮挡,也能算是这屋里最好的背风处,可是地面坚硬又潮湿,哪里是躺人的地方? 牧轻鸿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去,只见燕宁的脸侧过半边,并不面对房门这边。他把燕宁的脸掰过来,把手放在她的鼻下。 那气流很微弱,但却均匀而稳定。 牧轻鸿微不可见地松了一口气。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能放下心来,仔细观察燕宁的模样。 燕宁身着之前那一件单薄的白色中衣,无力地靠在柴火垛上,她的头发沾了稻草,凌乱地铺开,有几枚入睡前固定头发的簪子散落在地上,摔成两半。 她的脖子上横七竖八地缠绕着绑带,虽然上了药,但是看得出来并没有好好包扎,血已经渗透了绷带,将绷带染得斑驳,几乎看不出来那绷带原本的颜色了。 她双目紧闭,即使牧轻鸿这么大的动作,也只是很勉强地睁开了一丝缝隙,随即又不由自主地闭过去了。她的脸色比雪白的丝绸衣服还要白,唇色却发青,双颊上有一丝诡异的红色,像是蒸腾而起的雾晕开的霞光。 牧轻鸿刚把手放在她脸上,就感觉到滚烫的气息拍打在自己手上。 燕宁发热了! 也是,一个受了重伤流了这么多血的人,在阴冷潮湿的柴房地面上躺这么久,若不发热才奇怪吧。 “……顾元修。”牧轻鸿喊道,他忽然觉得腰间一痛,大概是伤口又撕裂了。但他无力去管自己,只是竭力地控制自己的声音,但仍然从语气中泄露出一丝颤抖,“顾元修!叫太医来!” …… 各类药材流水般地送进了飞宁殿。 不仅是为了那个再度撕裂伤口的牧轻鸿牧将军,还有那个不省人事的燕长公主燕宁。 殿外守着的副将啪塔啪塔地抽着旱烟,他们与顾元修之前都在外面处理事情,唯独梁王带着牧轻鸿进了宫,因此他们直到现在才赶到宫里,也是直到现在,才知道自己离开的这么短短几天,局势便已经天翻地覆。 那副将见顾元修过来,便好奇地问:“咋样,你见过那长公主了?真这么漂亮,把咱将军迷得神魂颠倒的?” 顾元修想了想燕宁那即使是重病也苍白如水中洛神一般瑰丽缱绻的容颜,本想承认,但他一想到牧轻鸿那丢了魂的样子,又如鲠在喉,嘴硬道:“也没多好看。” “那真是给咱将军下蛊了?”副将道,“什么蛊这么神奇,若给我搞到一个……” 顾元修看了眼副将胡子拉碴不修边幅的脸,顿时反胃道:“就你这脸,还是给我收着点吧!” 副将遭他一堵,顿时啐了一嘴,郁闷地骂了一句脏话,又道:“将军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哼。”顾元修在一旁用衣摆擦了擦单边眼镜的镜片,又把镜片对着光弹了弹,讥讽道:“女人的事儿,你一光棍怎么懂?” 副将倒也不恼,抽着烟慢吞吞地吐了一口烟雾,道:“看将军现在这样,我可不敢懂咯。” 说到牧轻鸿如今这个样子,饶是自诩风流雅士的顾元修也好一阵郁闷,咬着牙含混地吐了句脏话,“我去看看。” 他把镜片重新架回鼻梁上,急匆匆往殿内走去。 如今的飞宁殿内,安静地可怕。 正屋一张大床不够,侍卫们将偏院的床也推了过来,并在大床旁边,这才勉强躺下两个病人。 宫人们端着水和药来来往往地穿梭其中,身着棕色花袍的几个太医正凑在一块,低声讨论着什么。 殿内有很轻微的血腥味,并不浓郁。但顾元修作为跟牧轻鸿征战好几年的副将,还是第一时间察觉到了这极为浅淡的熟悉味道。 顾元修走过去,只见白色的帷幔后面,牧轻鸿半倚在床上,已然不见半分病弱的气息,若不是他这会儿光裸着上半身因此可以看到腰间裹缠着一圈白色绷带,说不定会有人怀疑这人到底是不是病人。 到底是征战沙场的将军,比这更严重的伤、比这更恶劣的条件都挺过来了,哪里会因为这一刀就重病不起。 而且燕宁当时本就血流如注,手上根本没有多少力气,那刺出来的伤口也并不如何深。 倒是燕宁自己,梁王对她没有手软,她流血过多,加之后来又没有好好治疗,现在还是发着高热,闭着眼躺在床上不省人事。 牧轻鸿感觉到身边有人,睁开眼看了一会儿,发现是他,又重新闭上了眼。 过了半晌,顾元修忽然听到牧轻鸿开了口:“顾元修,你说……” 顾元修:“嗯?” 牧轻鸿顿了顿,仿佛十分难以启齿。但他实在是想不通,恰巧看到这军中以足智多谋著称的顾元修,到底还是问了:“你说,燕宁恨我吗?” “……”顾元修呆滞,“哈?” “将军,您在想什么啊。”顾元修反应过来,恨铁不成钢地道,“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这些国家积贫积弱,一统天下乃是大势所趋,这是天下百姓都希望看到的事情,功在当代,利在千秋!即使没有梁国军队来踏破燕国的铁城,也有下一个李国王国的军队来一统天下!” “我知道。”牧轻鸿低声说。 “不过……”顾元修想了想,又小声地说,“燕长公主只是个女子,女子大多多愁善感,父兄母亲又死在自己面前。” 他想了想,决定不能昧着良心安慰牧轻鸿,于是便直接道:“知道大势所趋是一回事,亲人离去又是另一回事。我若是燕长公主,必定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只恨不能亲手将你千刀万剐。” “我知道。”牧轻鸿喃喃着说,“我知道。但是,但是是梁王要我……” 顾元修知道他要说什么,更害怕他将话说出口,连忙打断道:“停!” 他嗤笑一声,“将军,您觉得很委屈很无辜么?” 牧轻鸿没说话,但用那双又黑又沉,毫无波澜的眼睛注视着他。 “您是很无辜很委屈。”顾元修狂躁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跟牧轻鸿说话就像用丝制的绳子去拉不撞南墙不回头的老黄牛,“但燕长公主、燕宁呢?你是受梁王驱使的,梁国军队是大势所趋的,你们都无辜,那燕宁不无辜吗?” 牧轻鸿仍然没有说话,但是这次,他低了低头。 顾元修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燕长公主还在沉睡着。 这会儿她的脸色倒是好了一些,不像是之前在柴房时那样,如死人一般,看得人心惊胆战。 “总之……你好自为之吧。”顾元修劝告道,一撩袍角,转身闷头走了。 牧轻鸿没有去看他离开的背影,他仍然看着燕宁,好似听进去了,又好似没有。 半晌,他轻飘飘地吐出半句话来:“可是她……背叛我……” 他还想说什么,但后面半句声音很轻,湮灭在尘埃里。 那才是他心结的源症,是日夜纠缠不休的噩梦,是无法向任何人说清道明,也无法向任何人求证的谜团。 忽然,在牧轻鸿的余光里,一个又矮又小的人影从窗外闪了过去。 那是…… 那是刚刚在梦境里才出现过的,那个给燕宁递纸条的小男孩! 牧轻鸿猛然起身,但他还没来得及站稳,便见有人急匆匆地掀开了窗帘—— 刚刚走出去的顾元修大步流星走了进来,沉声道:“将军!” “在宫外,有人打着燕太子的旗号,领兵杀进来了!” 第15章 隐瞒 这一瞬间,牧轻鸿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什么?!” 顾元修低头敛目,俯身行了一礼。那是只有在战时,下属才会对上司行的礼节:“将军,约有上万人,打着燕太子的旗号,如今已到了宫门外!” 但是,燕太子燕瓷……早就死了! 牧轻鸿不由得心头巨震。无论是上一世还是这一世,燕太子本人已死是做不得假的。 然而接连两世,燕太子都“死而复生”,这些人打着燕太子的名号,在上一世骗过燕宁,又在这一世发兵,到底是想做什么? 牧轻鸿不由得联想到了,刚刚他余光瞥见的,那个素衣小男孩。 在上一世,也是这个孩子,一直在向燕宁传递来自“燕太子”的消息。 这孩子到底来自哪里?为何宫内宫外都是他的身影?他到底知不知道燕太子早已死去?若是不知道,又是谁,骗了他和燕宁? 最重要的是……上辈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以为的真相,真的是那样么? 有无数的疑问缠绕在牧轻鸿的心头,就像黑暗中的一团线球,现在的他仅仅只能抓住其中一缕丝线,有更多的东西,隐藏在黑暗中。 虽然他有心去探寻,但现在不是个好时机。 顾元修正面沉如水地望着他,俯身道:“敌军已兵临城下,还请将军速速决断。” 虽然顾元修口中说得是敌军,但两人都心知肚明,这决断,到底是什么——是梁王的事情。 因着梁国与燕国相距甚远,攻打燕国一事,也只有梁王与牧轻鸿率领的军队远赴燕国,其他朝中重臣,无一在场。 或许梁王就是打着这样的心思,将牧轻鸿灭杀在燕国,封锁消息,无人见证,自然死无对证。 然而梁王大抵没想到的是,这本该是为了害死牧轻鸿的举措,最后却成了隐瞒他自己的死讯的最便利的捷径 顾元修见他沉思,便轻声提醒道:“在朝中……还有些人,不得不防。” 之前在梁国时,梁王为了让牧轻鸿放松警惕,做出信任牧轻鸿的假象,因此将许多事务交于牧轻鸿处理,可以说朝中大半的文臣武将,皆听他的指使。 但人人皆有异心,虽说梁王未曾立太子,但梁王有几十位皇子,即使抛开这些虎视眈眈地注视着皇位的皇子不说,就是朝中,也时常有些保皇派作祟。 梁王轻飘飘地便死了,却留下一地的烂摊子,叫人左右为难。 牧轻鸿沉思半晌,终于做出了决定。 “拿我的铠甲来。”他说。 腰上的缠得七歪八扭的绷带被拆开,重新裹上了一层厚而结实的绷带,牧轻鸿披上玄色的窄袖外袍,将伤口遮挡得严严实实。 他一边穿好外衣,一边向顾元修交代道:“你向外递出消息……” “就说‘燕太子早已殉国,梁王听闻用人借燕太子大旗,震怒不已。’” 顾元修点头。此话一出,两人皆是心知肚明,这便是要向梁国朝臣隐瞒梁王已死的事实了。 牧轻鸿系上外甲,一片片如羽毛般的冷铁垂在身侧,室内昏黄的烛光十分温柔,然而他一身铁甲,散发出的寒凉锋锐的冷光硬生生压倒了它。 “还有——”牧轻鸿将悬在床边的剑重新挂回腰间,冷冷道,“梁王还对牧轻鸿说,‘此人睁眼说瞎话,实乃将我梁国的脸面放在地上踩!爱卿,此次就由你亲自出战,务必杀他们一个片甲不留,好叫他们知晓,我梁国能杀燕太子一次,就能再让他死千百回!’” 顾元修被牧轻鸿话里的杀意震得抬不起头,如在军中一般单膝跪下,恭敬道:“属下这就去办。” 若说平时的牧轻鸿是插在剑鞘中嗡鸣的利剑,现在的牧轻鸿,便是出鞘时那一闪而过的寒芒。 此战,不仅要打得漂亮,还要打得周全,需得瞒住外界,不能让梁国的朝臣发现梁王已死。 而且……牧轻鸿的目光变得无比深沉。 而且还要揪出幕后黑手,从上一世到这一世,接连两世的时光,到底是谁在背后捣鬼? 上一世与这一世有许多不同之处,牧轻鸿也逐渐发现了许多蹊跷,回想上一世,很多事情,就真的如他所想、所猜测的那样么? 而其中,最大的两个疑点,上一世的他被愤怒冲昏了头脑,竟然没有仔细想过。 首先便是,是谁以燕太子的名义向燕宁传递消息、诱骗燕宁背叛他?燕宁离开他之后,又经历了什么,才复国,成为之后那个燕王的? 其次便是他一直没有想过的一点。 从上一世到这一世,他总是下意识地回避一件事:燕宁到底恨不恨他? 若说不恨,上辈子燕宁为何背叛他,这辈子燕宁为何刺伤他? 若说恨,上辈子的燕宁成为燕王后,为何从来不向他复仇,甚至从来不提起这件事?而这辈子的燕宁,为何又要在刺杀他之后,用那样的眼神看着他? 牧轻鸿看得很清楚,那绝不是仇恨的眼神。 牧轻鸿将目光转向躺在床上的燕宁。 病床上的人还不晓得发生了什么,她只是静静地躺着,睡得很沉。 直到这个时候,燕宁的面色终于红润了些,不再是之前那样苍白无力的模样了。她的呼吸很轻,但是十分稳定规律,静静地躺在那儿,胸膛一起一伏,如春花落在平稳的水面上,沉沉浮浮地摇晃,无处不透着安稳美好。 牧轻鸿看了一会儿,走到屋内的角落,从暗格里推出了一个大箱子。 他在箱子里挑挑捡捡,最终选择了一个玄铁铸就而成的锁链,而后走到床边坐下,将燕宁的脚腕从锦被里捉了出来——他吃过亏了,知晓若是只锁住燕宁的手腕,她有的是办法挣脱——因此只能锁住她的双脚。 他的动作十分轻柔,像是害怕吵醒了沉睡的小兽,然而行动间却干脆利落,快速地将其中一端的脚环铐在燕宁的脚上,又将她的另一只脚铐在一块儿,最后,将锁链另一端锁在床头。 做完这一切,他拂去衣上并不存在的尘土,本想转身离去,却忽然,有一只温热的手,无力地搭在他的腕间。 牧轻鸿一怔。 “……牧将军……”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紧接着便是微弱的咳呛声和喘息声,“牧将军……” 牧轻鸿转身。 只见燕宁不知何时已经醒来了,她半睁着眼,嘴里不断咳出断断续续的喘息,几乎是用尽了浑身的力气,才勉强攥住了牧轻鸿的手腕。 但那力道仍然是很轻很轻的,可能燕宁自己并不知道,但被攥住的牧轻鸿只觉得那双手如云如风般柔软,轻飘飘地。 他甚至不需要用劲儿拉开燕宁的手,过不了一会儿,燕宁便会失了力气,自己放开。 但牧轻鸿没有等到那个时候。 燕宁费劲地,断断续续地说:“太子咳咳……太子怎么了……太子呢?” 她的声音很奇怪,如同破了洞的风箱,每每吐出一个字,便不断的漏着风——而这比喻也确实没有错,她脖颈上被割开一道那么长那么深的口子,可不就是破了个洞的风箱么? 而现在,这风箱见他不回答,还不肯放弃,一字一顿地道:“……太子呢?” 牧轻鸿看着她。 只是说了这么几个字,她就耗尽了全部的体力,她的脸色又迅速灰败了下去,嘴唇干裂发青,翻起一层粗糙的死皮。 但她半睁着的眼睛里却闪着点点光芒,如夜晚皎洁的月光慷慨地向湖面投下一层粼粼的波光。 那是什么? 牧轻鸿心下一沉。虽然他竭力地装作看不明白也不在意的模样,但他心里有一个声音告诉了他答案: 那是希望的光。 这一刻,牧轻鸿不由自主地踌躇了起来。 打破燕宁的希望,这无论是对燕宁还是对他来说,都太残忍了。 但牧轻鸿又想到了上辈子燕宁的所作所为。 现在不说清楚,便由着燕宁自欺欺人,遭人诱骗,重蹈上一世的覆辙么? 想到这里,牧轻鸿咬牙,他甩开了燕宁手——这不是什么难事,因为燕宁实在太虚弱了,他只是轻轻地振了振袖,燕宁的手便滑落了下去。 紧接着,他清了清嗓子,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冷淡而清醒。 “别自欺欺人了,燕宁。太子已经死了。” 燕宁僵住了。 牧轻鸿狠下心接着道:“尸体你已经见过了,还见了两回。” “我们不认识太子,你作为太子最亲的妹妹,你还不认识太子么?” 半晌,燕宁沙哑的声音响了起来。 “我……” “是的……”那声音仿佛忍受着极大的痛苦,她顿了顿,像是在组织语言,又像是竭力维持着最后的平静。 “是的。”燕宁终于能清晰地、条理顺畅地说出来。她道,“我已见过太子的尸体了……太子哥哥,早就死了……” “你明白就好。”牧轻鸿淡淡地说。 “那么。”燕宁没有理会他,而是自言自语般接着说,“是谁……” 说到这里,她猛烈地咳呛起来,嗓子里像是着了一把火。 “是谁,竟敢打着太子哥哥的名号,招摇撞骗?!” 第16章 真假太子 她的声音如同一把火,从虚弱和颓唐里烧出凌冽的怒火和杀意,燎原般地卷过了空旷的大殿。 “你不知道?”牧轻鸿试探性地问,“燕王有六个儿子,除却太子居嫡居长,还有生母势力庞大的三皇子、长袖善舞的二皇子和统领一半军部士兵的四皇子,他们都很可疑。” “胡乱猜测没有用。”燕宁闭了闭眼。 说着,她又伸出手,重新搭在了牧轻鸿的臂间。不知道是否是愤怒给了她勇气,这一次,她紧紧地攥着牧轻鸿的手臂。 “胡乱猜测没有用。”她又重复了一遍,像是在对自己强调,旋即,她一转语调,对牧轻鸿说,“只有亲眼见过,才能知道真相如何。” 她勉强翻了个身,雪白的锦被自她身上滑落,一节清凌凌的蝴蝶骨从她单薄的中衣里支出来,如同被困锁在床上,仍然想要振翅欲飞的蝶。 她直勾勾地盯着牧轻鸿,说:“我要亲眼去看看……” 牧轻鸿沉默了。 半晌,他摇了摇头,干脆利落地拒绝道:“不行,你不能去。” 预料之中的结果。 但燕宁还是如同失了力一般,倒回了床铺里。她缓慢地眨了眨眼,忽然对着牧轻鸿转身离去的哑声道: “我做了一个梦。” 牧轻鸿蓦然停住了脚步。 燕宁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但在疲惫之中,还有一份不能忽视的,浓浓的困惑。 “那天是中元节。”燕宁轻轻地说,“来来往往的人都提着花灯,大街小巷里皆是欢声笑语,然后,有盛大灿烂的烟火升上了夜空——对的,那是中元节。只有燕国的中元节,才会在那个时刻燃放烟火。” 燕宁顿了顿,困惑道:“但是……” “但是?” “但是为什么那烟火不是椿花的模样?”燕宁自言自语般询问着,“只有燕国会燃放烟火,而燕国的烟火,自古以来都是椿花的模样。” 牧轻鸿静静地听着,他自然知道是为什么,但他不知道燕宁为什么会跟他一起梦到前世的场景,他不敢轻举妄动,只能一言不发地伫立在原地,如同一尊雕塑。 没有人可以给她答案,是以燕宁又接着道: “我走在燕国都城的大街上,提着一盏……”她努力地回想着梦中的细节,断断续续地道:“那是一盏……一盏凤绕宫灯模样的花灯。对,就是这样。” 对上了,一切细节都对上了。牧轻鸿想。他看着燕宁,等待她的后续。 而燕宁死死地皱着眉,抿着唇。似乎回想梦中的事情,就已经耗尽了她大部分的气力。 “我旁边站着一个人……那个人披着黑色的斗篷,长发以玉冠高高束起,袍子下是一身交领窄绣、肩绣银色五爪龙的黑衣……” 说到这里,燕宁缓缓转头,看向牧轻鸿。 这样的衣服,牧轻鸿也有一件,刚巧,燕宁见他穿过。 她盯着牧轻鸿看了许久,似乎在确认什么。过了半晌,她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确认道:“对。站在我旁边的人,就是您,牧将军。……只是,梦里的您跟现在,看上去很不一样。” “而且,当时的您……”燕宁说到这里,顿了顿,似乎在思考措辞。她的面庞上忽然掠过一丝突兀的笑意,淡淡道,“您还提着一盏破破烂烂的兔子花灯呢。” “……好奇怪,那真的是梦吗?”燕宁困惑道,“若是梦,为什么会那么真实?” “那你觉得呢?”牧轻鸿反问,“你觉得那是梦吗?” 他面上还是一副十分淡定的模样,心里却已经翻江倒海。 燕宁为什么会忽然梦到上一世发生的事情?难道……她也要重生了吗? 燕宁重生这事本是无稽之谈,但牧轻鸿亲历过一遍,在他重生之前,就是这样,一遍遍地做梦,不停地梦到上一世的经历,他梦得越多,记起的事情便越多,直到最后,更是已经全然接受了上一世的记忆。 如今燕宁重复了他走过的老路,实在不能不叫他紧张。 他还没想好该如何面对燕宁,但他至少清楚明白的知晓了一点——他不愿意再像上一世那样,与燕宁彼此仇视、彼此疏远,互相僵持着,直到生命的尽头。 “……我不知道。”燕宁忽然喃喃着说,打断了他心中不断翻涌着的思绪。 “在梦的最后,还有一个小男孩。”燕宁忍不住伸出手,用力抚平了自己紧紧皱着的眉头,这样能让她好受一点。 “小男孩?”牧轻鸿一怔。 燕宁梦里的那个小男孩,上辈子向燕宁传递来自“燕太子”消息的小男孩,一切的结症所在。 “是的,一个小男孩。一个很面熟的小男孩。”燕宁费力地回想着,磕磕绊绊道:“他穿着……嗯,穿着一身灰色的素衣麻袍,小脸脏兮兮的。” “然后呢?”牧轻鸿急切地追问,他想要知道,在梦里——在上一世——燕宁到底知道些什么,又到底做了些什么。 “然后?”燕宁顿了顿,又接着说,“他撞到了我……然后、然后……他塞给了我一张纸条。” 她猛然停了下来,因为她发现了一个致命的逻辑错误:“那张纸条是来自太子哥哥的消息……可是太子哥哥已死了!但是梦里的我,居然没有觉出有任何的不对……” “不、不……”燕宁忽然混乱起来,她自顾自地打断了自己的思路,因为那是梦中。梦中不需要逻辑,也不需要遵守现实的规则,“那不是现实中,而是在梦里!要是在梦里,太子哥哥还活着,一切便都说得通了。” “……”牧轻鸿沉默了。 只有他知晓,那不是梦。在上一世,太子的确死了,只是当时的那个燕宁不知道而已。 但他无法将这一切说给燕宁听——即使他说了,燕宁也会把这当做是他的呓语吧。 而且,现下最重要的,还是那个小男孩。若是能揪出他,便能拔出萝卜带出泥,顺着这一条线,揪出幕后主使了。 “你方才说,那小男孩面熟?” “……” 这一回,燕宁却诡异地沉默了。她想了想,忽然问:“我说过吗?” “‘一个很面熟的小男孩’,你是这样说的。”牧轻鸿答道,又问,“你不记得自己方才说过的话了吗?” 燕宁却更加茫然了,她几乎是无意识地反问着自己:“我说过吗?我没说过吗?我说过吗?” “你说过。”牧轻鸿看着她,肯定地说。 距离燕宁说出这句话还不到半柱香,牧轻鸿都没有忘记,燕宁更是不可能不记得。 而这时,燕宁猛然垂下身子,双手紧紧地捂着自己的脑袋,低声道:“我……我说过?” “当然!”牧轻鸿大感奇怪,他急切地想知道那个能让深居简出的燕宁说出眼熟的小男孩到底是谁,连忙问道,“燕宁,你常年待在宫中,作为女眷,未曾见过多少外人,能让你都面熟的,定然与你有着极为密切的联系,他到底说谁?” “我……”燕宁忽然一怔。 紧接着,她眨了眨眼,忽然疑惑道:“你在说什么?” “我说小男孩,那个小男孩。”牧轻鸿耐心地强调道,“你说面熟的那个小男孩。” “什么小男孩?”燕宁问道。 牧轻鸿皱着眉。他不明白燕宁为什么忽然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她也什么都没有说过的模样。 “你说你做了一个梦……” “梦?”燕宁突兀地打断了他——她以前从不会做这么不礼貌的事情,但她做了,就好像她潜意识里害怕牧轻鸿即将要说出的话一样——“牧将军,您在说什么啊?” “如果我没有记错,我应该是重伤昏迷了。昏迷中的人,怎么会做梦呢?” 牧轻鸿不再说话了。他仔细观察着燕宁脸上的表情,发现她脸上困惑的表情很自然,看不出任何破绽。 就像是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抹去了一炷香之前所有的事情和燕宁的记忆,只有牧轻鸿一个人记得,燕宁在这之前,到底说出了怎样令人吃惊的话来。 燕宁还想说些什么,但一阵突如其来的敲门声打断了她的话。 “将军——将军!您在吗?”顾元修在门外响起。 现下顾不上那么多了。牧轻鸿拢好披甲,将燕宁塞回了锦被里。 “在这里等着。”他命令道,“等我回来。” …… 顾元修已在门外恭候多时了。 见牧轻鸿一出门,他便连忙迎了上去。事态紧急,此时也顾不上什么宫中不得骑马的规矩,他为牧轻鸿牵来一匹枣红色的马,汇报道:“将军,士兵们已在宫外的城墙上与敌军对峙许久了。” 牧轻鸿大步跨上了马,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扫视了一眼,问道:“对面怎么说?这‘燕太子’,又是怎么回事?” “这正是令属下疑惑的地方。”顾元修也上了马,一扬马鞭,在前方为牧轻鸿带路。 他的声音被风吹碎了,混合着哒哒的马蹄声传入了牧轻鸿的耳朵里。 “——对面那万军阵前之人,居然真的是燕太子燕瓷!” 第17章 假太子 燕国王宫外的城墙不久前才经历过一次战火,短短几天过去,它的新主人还没来得及修缮它,便再一次迎来了战争。 上一次,牧轻鸿还跟随在梁王的左右,随侍在侧,等到他再次登上其间,无论是情况还是心境,都已经大为不同了。 他的手指拂过斑驳的青石板砖,那上面还残留着血与硝烟浸透的痕迹。 隔着血迹向下眺望,黑压压的大军集结在城墙之下,有明黄色的旗帜随风飘扬。 他眯着眼细细看去——那旗帜上绣着木椿盛开的模样,其上有八爪金龙缠绕,那龙的面容似嗔似怒,其下一簇雪白的祥云被它踩在脚底,如金龙腾云而起,高高在上地俯视着世人——那旗帜的模样牧轻鸿太熟悉了,几天前,他才从身前的城墙上将其拔下来,那是燕国的旗帜。 而旗帜下方,一个身着与旗帜如出一辙的明黄八爪金龙太子袍的人,正骑在一匹乌云般的骏马上,仰头与牧轻鸿对上视线。 饶是早有准备,牧轻鸿也忍不住一怔。 那人的面容牧轻鸿也很熟悉,正是他前几日才见过的。 宽额细眉,两簇乌黑的头发自额旁垂下,大睁着一双细长的眼,淡色的薄唇紧抿着,周身气质如雪山之巅耸立的古树一般冷清。 ——不是燕太子燕瓷又是谁? 然而,牧轻鸿与燕瓷之间,说是一面之缘都抬举了。 无论是上一世还是这一世,牧轻鸿其实没有真正地见过燕瓷。上一世的他暂且不提,哪怕到了这一世,他重生之后急匆匆地去找燕瓷,也没有任何收货。 是以,无论是哪一世,牧轻鸿都只见过燕瓷的尸体。 这位素未谋面的、被燕宁心心念念一辈子,甚至改变了燕宁人生轨迹的燕太子,如同一缕幽魂、一缕清风,任谁都能感受到他的存在,却也没人亲眼见过他的模样。 牧轻鸿虽看着这人与那位燕太子长相一模一样,却也不敢轻易定论,更何况,有着上一世经验的他始终坚信燕太子早已经死了,不然,燕宁只会推举太子上位,不会自己当上燕国新王的。 就在牧轻鸿仔细观察这位不知真假的燕太子之时,忽然,站在燕太子身边的一位副将一挥手,张口便道: “无耻的梁王狗贼,竟敢领占我大燕王宫不放!你们这些鸠占鹊巢的无耻之人,如今真龙归位,还不速速将我大燕归还!” 这副将的声音极大,隔着城墙上下如此之高的距离,竟也能传入牧轻鸿的耳中。 他面红耳赤,一副慷慨激昂的模样,而这模样也确实带动了他身后的大军的情绪,一时间,无数士兵高举双手,大声怒吼着燕军的口号: “还我燕宫!!” “还我燕宫!!!” 牧轻鸿尚且没有反应,他身边的副将顾元修却坐不住了。 顾元修此人看着斯文温柔,实则就是个暴脾气急性子,又仗着读过些书,平日里一个脏字不说也能将身边的人堵得羞愤欲死。 燕军如此一闹,他怎能忍得住?当即便冷笑道:“自古以来便是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怎地到了你们这里改了规矩?技不如人,还有什么好说?” 顾元修顿了顿,果然见城下燕军逐渐沉默,于是又再接再厉,讥讽道:“一群手下败将,哪里有脸说如此大话?” 燕太子身边的副将退后了些,一直沉默的燕瓷终于开了尊口,只见他大声道:“虽说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但牧将军。” 牧轻鸿蓦然低头,凝视着他。 燕瓷微微一笑。像是对牧轻鸿的反应十分满意一般,他慢悠悠地道:“牧将军,别以为孤不知道,你对孤的妹妹打着怎样腌臜的心思。” 燕瓷仰着头,挑衅般的看着牧轻鸿,那专注的模样,好似牧轻鸿脸上每一丝变化,都是他的战绩,是对他的奖赏。 然而燕瓷失望了。 听他如此说完,牧轻鸿本来皱着的眉居然舒展开来了,他的面色恢复了无波无澜的模样,只是久久地盯着他的脸看。 忽然,牧轻鸿扬起一丝笑意: “长得是很像,背后之人能找到你,想必也是煞费苦心。”他充满讥讽含义地称赞道,又话锋一转,“可惜了,长得如此像,这么也不知道装得像一点?” “本来我还不确定,但见过你之后……现在我能确定了。燕太子是出了名地疼爱胞妹燕宁,若你真是燕太子燕瓷,真心爱护燕宁,就定然不会把这件事放到台面上来说,因为那是对燕宁清誉的诋毁。” 牧轻鸿淡淡地宣布道,“燕太子是真的早已死了!” 他的声音十分清晰,风把他说得每一个字都准确地送进了燕军士兵的耳朵里,那些士兵先是沉默,而后一片哗然! 但牧轻鸿没有理会,他专注地看着“燕瓷”,两人之间的情景一时颠倒了过来,现下,改做是牧轻鸿看戏一般看着“燕瓷”的脸色了。 假太子“燕瓷”的脸上闪过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慌乱,但他立刻平静了下来,冷笑着反击道: “可笑!你一个梁国的将军,从来未曾见过孤的模样,如何就认为孤是假的?!不妨告诉你,死在宫里的那个,只是孤的替身罢了!” 这话很有道理,士兵们稍微被安抚了些。 假太子“燕瓷”大抵是怕迟则生变,说完一通解释,立刻便拔起身侧的旗帜,朝着城墙上一挥:“将士们,光复我大燕之战,就在于此!” 他身边的副将第一个响应了他的号召,有了第一个,士兵们便如同火掠林木,不要命一般冲了上来。 牧轻鸿伫立在高高的城墙之上,看着城下黑压压的士兵,也是一声冷笑。 他抽出身侧的佩剑,凌冽的寒光在空中划出一个半圆,直指城下的燕军。 “给我活捉假太子‘燕瓷’!” …… 宫外厮杀声震天,宫内,燕宁正仰躺在床上,睡得很不安稳。 她的身体实在是太过虚弱,并不能维持长时间的清醒。 事实上,虽说是休息睡觉,但燕宁此时的状态更像是半梦半醒,在意识的海洋里沉沉浮浮。 在这种状态下,时间变得时快时慢,难以捉摸。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响起的一阵敲窗声音吵醒了她。 燕宁半睁着眼,勉强从锦被里钻出来,靠在床头。 她的视线向着窗户的方向看去—— 窗户下面,一个粗布麻服的小男孩,正怯生生地探出一个脑袋。 第18章 欺骗 “……是你?” 燕宁沙哑的声音响在空中,显得很缥缈,但无论谁听了,都无法忽视她话语里的惊讶。 小男孩怯生生地缩在窗外,他连忙朝燕宁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又警惕地看向周围,见没人注意,这才松了一口气,翻身进了屋。 燕宁看着他,原本下意识地想起身,但脚刚伸出锦被,就被一圈冰凉的铁链桎梏住了。 她怔了怔,烧得迷迷糊糊的大脑从记忆里翻找出了牧轻鸿给自己拴上锁链的一幕,随后不动声色地半躺下来,将锁链藏在锦被里。 男孩见她没有起身,满脸惶恐地小步跑上来,跪坐在她床边的脚踏上,怯生生地看着她。 “姑姑……”他怯懦地开口,小声道。 这小男孩名为燕樊,正是燕宁的侄子,三皇子燕沉的儿子——当然,只是一个私生子。 在燕国王室之中,三皇子燕沉算是一个典型的反面例子。他的生母高贵妃是个端庄的高门贵女,也不知为何,却教出这么一个放荡不羁的儿子来。而他惯来喜欢仗着母族权势四处闯祸留情,这小男孩燕樊,正是三皇子的私生子。 说是私生子,但三皇子燕沉特别喜爱他的生母。虽说因着生母高贵妃的阻拦,没能给燕樊的母亲一个名分,但三皇子本人是个阳奉阴违的主,一直给那女人以正室的待遇,就差摆在明面上说了。 而且虽然高贵妃一直希望三皇子燕沉争一争王位,但三皇子却无心政事,私下里一直是太子一派的,跟燕宁的关系也十分不错。 是以,燕宁不但见过这孩子,还与他十分熟悉。 “你……”燕宁的心情一时也十分复杂,她沉默了一会儿,问道:“你怎么在这儿?你父亲呢?” 燕樊踌躇了一会儿,似乎想起了什么,目露惊恐。 燕宁叹了口气,耐心道:“别怕,姑姑会保护你的……”又安抚性地摸了摸他的脑袋。 “父亲、父亲……”燕樊忍了又忍,最后实在憋不住,小声哭道:“父亲被他们抓走了,阿樊找不到他!” “……”虽然早已有了心理准备,但如此直白的摆在眼前,燕宁还是一时不能接受。 想了想,燕宁又问:“阿樊是怎么进宫来的?” 有过燕孔的经历,燕宁也谨慎了许多,燕樊一个孩子,是如何穿过宫内宫外这么多侍卫的重重包围,进宫来找她的? “我听人说,姑姑还在宫里……”燕樊小声道,“不知道为什么,那些黑衣服的侍卫哥哥,今天都去了宫门外的城墙上,没有人守着。所以、所以我就进来找姑姑……” 说到这里,他抽泣一声,哭道:“父亲和母亲都被人抓走了,姑姑,我只有你了!” 燕宁也是一阵心酸,燕王室如今就如同风雨中的孤舟,飘摇欲坠。现在的燕王室,大约只剩下她与燕樊二人是血脉相连的亲人了。 她擦去燕樊小脸上的泪水,正想说些什么,但燕樊却自顾自地道:“姑姑,我进来时看了,外间的侍卫们都已不见了,姑姑知道他们去城墙上做什么吗?” “有人打进来了,大概是去迎敌去了罢。”燕宁说,她心里的怀疑淡了很多。 也是,燕樊不过是个七八岁的小孩子,他能懂什么?今日不过是凑巧侍卫们都出去迎敌,才叫他混进来了吧。 “那太好了!”燕樊急切道,“姑姑,咱们趁着这个机会,逃出去吧!” 燕宁苦笑着摇了摇头。 她如何不想离开这如同囚笼一般的王宫?但不得不说,牧轻鸿还是十分有先见之明的——他如今将她锁在床上,她哪里也不能去。 燕宁下意识地缩了缩脚,将锁链藏得更深,对燕樊道:“姑姑暂时还不能离开这里……” 燕樊急切地打断了她:“为什么?太子伯父正在宫外等着姑姑呢!” “……”燕宁一怔,不可置信道:“阿樊,你在说什么?” 谁知燕樊面上的表情却比她还要茫然:“我说太子伯父呀!” “太子伯父说,他今日会将那个大梁国的牧轻鸿将军拖在城外,让阿樊进来救姑姑!”燕樊仰着小脸,天真地说,“等姑姑跟阿樊出了宫,太子哥哥就在宫外等咱们呢!” 燕樊的话音就像一个无比美好的梦境,她可以跟燕樊一起逃出宫,最疼爱她的太子哥哥正在牢笼外等着她,他们可以一起逃亡,浪迹天涯。 牧轻鸿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回响在她耳边:别自欺欺人了,燕宁。太子早已死了。 一股冷意袭击了她,如迎面而来的冷风将她冲醒。这一刻,燕宁仿佛听到了自己浑身上下血液逆流的声音。 不可能的。她在心里对自己说,太子不可能还活着,她是亲眼见过他的尸体的——她是亲眼见过的! 不知为何,她脑海里浮现出牧轻鸿的那张脸,那张剑眉星目,表情冷淡的脸。 燕宁深深吸了一口气,对燕樊道:“姑姑也很想跟阿樊走,但是……” “但是?” 燕宁掀开了锦被,将那冷铁打造的锁链暴露在燕樊眼前:“但是有这东西拴着,姑姑哪儿也去不了……阿樊,能不能帮姑姑打开它?” “当然!”燕樊立刻应道,旋即爬上了燕宁的床,将小脸凑近了些,摆弄着燕宁脚上的锁链。 忽然,他发现自己眼前出现了一片阴影。 “阿樊?” “嗯?怎么了,姑姑?”燕樊回道。 “没什么。”燕宁轻轻地说,“姑姑只是想问你……” 燕宁说着,忽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撕下了床帘,立刻将之紧紧地捆在燕樊的身上! “嗯?!”燕樊一怔,随后大惊,“姑姑?!” “……只是想问,你为什么要骗姑姑呢?”燕宁幽幽道,又将床帘制成的绳索束紧了些。 “我没有!”燕樊挣扎着,哭道,“我没有骗你!” 燕宁将他捆好,又撕扯下一边床帘,将他和床尾的木架子紧紧地捆绑在一起,将床帘的一角塞在他的嘴里,强行止住了他的哭诉。 “无论你是来骗我,还是被骗了……”燕宁又是疲累又是头痛,她本就所剩无几的怜悯被消耗殆尽,只冷漠道:“相信牧轻鸿比我清楚,你有什么隐情,都去跟他说吧。” 第19章 千秋功名 傍晚,杀声渐歇。 当牧轻鸿急匆匆地从城墙下来,回到飞宁殿时,见到的就是这样的一幕。 和他离开时一样,燕宁仍然躺在锦被里,她睡相显然很好,甚至连位置都没有动过,她疲倦地闭着眼,胸前一起一伏地缓慢呼吸着,显得十分安稳。 但一切又都与他离开时显得尤为不同:雪白的锦被乱糟糟的起了褶皱,本该好好地挂在床帐上的帷幔也被人扯得七零八落,变成条状散落在地上。 当然,最不同的还是燕宁的床——床尾有个蜷缩成一团的小影子,被人用白色的帷幔捆成一团,嘴里也被塞了东西,正不甘心地“呜呜”地小声嚷着。 发生了什么? 牧轻鸿狠狠皱眉,他三步并作两步地上前,抓住那影子的肩膀,将他翻了过来。 粗布麻裳,一张怯懦的小脸硬生生憋成了红色,眼下被泪水冲出两道痕,属于幼儿的大眼睛里含着两汪随时能落下的水。 这张脸他太熟悉了,即使说是做梦都没忘记也毫不夸张——可不是才梦到过吗? 这时,大约是听到了他动作之间发出的响动,燕宁也被吵醒了,缓缓地睁开了眼。 “你回来了……”她刚醒,表情很是迷蒙,迷糊着随口道。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立时惊醒了,又问:“如何?那假太子抓住了么?” 牧轻鸿下颚微抬,道:“已经抓住了,正交给副将审问,若有什么消息,届时会告诉你的。” 燕宁松了口气,又指着缩在床脚的小男孩燕樊解释道:“你离开后,这孩子潜入房间,说要带我去见太子。” 牧轻鸿目光微动:“……你没信?” 谁知燕宁反而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疑惑道:“我为什么要信?太子已经死了,你、我,我们都见过了。” “那就好。”牧轻鸿说。他想,果然重来一世,很多事情都与之前不同了。而提前让燕宁看清楚真相,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至少现在,他和燕宁到了统一战线上。 “他是三皇子的儿子,名为燕樊。”燕宁说,“虽然说是私生子,但三皇子很宠爱他,我和太子与他们父子的关系也很好。” “三皇子?”牧轻鸿想了想,猜测道:“难道三皇子想……” “三皇子是太子一派的。”燕宁否认道,“你们梁国可能以为三皇子是皇位最有力的竞争对手,但若是深入燕国内政的人,人人都知道三皇子本人就是个浪荡子,完全无心政事,只是他的母妃不甘心而已。” “我也时常参与太子与三皇子的议事,他的表现没有任何不妥。” “更何况,若是三皇子自己想争权夺利,即使是他潜伏在太子身边,所获得的也全然没有他站在生母高贵妃那一方时多,如果说他包藏祸心,我想不出来为什么。” “无可置疑。”燕宁总结道,“他早就站到了太子一派。” 牧轻鸿总算是明白了,为什么上一世的燕宁那么相信那个幕后黑手说的,太子还活着。 虽然在牧轻鸿看来,无论是这个孩子还是那个燕宁说已经投入太子门下的三皇子,都十分值得怀疑,但燕宁信誓旦旦,竟是从来没有怀疑过。 而直到现在,哪怕是燕宁自己把燕樊抓了个现行,她也只是怀疑,三皇子和燕樊是不是被人欺骗了,而从来没有想过三皇子篡位的可能性。 虽然从燕宁的说辞来看,他也没有发现三皇子有什么可疑的地方,但结合上一世的经历,他不可避免地产生了一丝焦虑和对三皇子的怀疑。 牧轻鸿想了想,最后对燕宁道:“我会让人把他带下去询问。” “可以。”燕宁既然绑了燕樊,就做好了牧轻鸿会如何处理他的心理准备,但她想了想,还是对牧轻鸿道:“他很可能是不知情的——他还很小。” 牧轻鸿看着燕宁。 他一双黑夜般的眼沉下来,一动不动地注视着燕宁,似乎向透过燕宁的脸,看穿她到底在想些什么。 “好吧。”燕宁道,但她还是坚持,“……虽然他想骗我,但——毕竟他大概是我最后的,血脉相连的亲人了。” 牧轻鸿发现燕宁对血脉看得很重,无论是之前的燕孔还是现在的燕樊,即使他们想骗她、害她,但燕宁还是不由自主地对他们抱着十万分的宽容。 大约是因着燕国国破,燕王室都被屠戮殆尽,换位而处,若是一个人骤然发现世上只剩下自己一人,大约也会觉得自己像是狂风暴雨中的一叶孤舟,感到惶恐和孤独的吧。 “我会让手下注意分寸的。”牧轻鸿说,“毕竟——他还是个孩子,我们也不至于如此丧心病狂。” “但是你。”牧轻鸿又道,“我没想到,你居然会……” “会什么?”燕宁听到他的承诺,安心地重新躺下,闻言瞥了他一眼。“会绑了燕樊给你?” 牧轻鸿点头。 在他的预想中,若是燕宁没有察觉到燕樊话里的漏洞,她可能会跟着燕樊逃跑;若是她发现了燕樊的不对劲,也可能会自己处理审问燕樊。 他预想了千万种燕宁可能有的反应,但万万没想到的是,燕宁会绑了燕樊来向他求助。 燕宁躺在床上,她的眼神没有着落,空落落地落在头顶破碎的雪白帷幔上。 半晌,她忽然吐出一句话: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燕国积贫积弱,一统天下乃是大势所趋,这是天下百姓都希望看到的事情。” 牧轻鸿皱眉,这话他很熟悉,正是顾元修曾经对他说过的话,一字不差地被燕宁复述出来了:“你……那个时候,你醒着?” 燕宁笑了笑,她没有回答牧轻鸿的问题,反而接着道,“你的副将都知道的事情,我随跟太子太傅,天下最有学识的先生学习那么多年,却还是看不透。” “梁国军队到来的那一天,是都城的百姓给梁军开的门吧。”燕宁自嘲一笑,轻轻地说:“即使没有梁王,也会有李王、赵王来灭燕国。” ”太子哥哥曾经对我说,总有一日他要整顿燕国,要改变燕国积贫积弱的现状。……但他没有等到那一日。” “从这一点来看,我很佩服你,牧将军。”燕宁转了个身,看着牧轻鸿,她的目光出奇地柔软。 “千秋功名,无非闲事——”燕宁就用那样柔软地眼神看着他,悠悠地叹道:“知我罪我,何劳春秋?” 那种眼神牧轻鸿太熟悉了,就是上一世燕宁曾经无数遍地看过他的那样。 在那样的目光下,牧轻鸿像是被滚烫的碳火烫着了似的,他转过头,不然自己去在意燕宁的眼神,转移话题道: “你……你有没有想过,三皇子还活着?” 第20章 梁国 燕宁一怔:“……你说什么?” “……三皇子很可能还活着。”牧轻鸿闭了闭眼,既要说,便一次说个明白。他撩开破碎的帷幔,坐在燕宁的床边。 燕宁直起身,靠着床头,跟牧轻鸿对上了视线:“你如何能确定?” “不能确定,所以说‘很可能还活着’。”牧轻鸿说。 燕宁意识到自己说了句废话,抿了抿唇。 “不过……这次领军进攻的头目长得和太子一模一样,据见过太子的人说,他声音也很像。”牧轻鸿眯着眼,似乎在回想那个时候的场景,“不是替身……是易容。” “易容?” “嗯。”牧轻鸿看着燕宁,缓缓道,“但那易容之人的手法并不算精致,之所以能那么像太子……” “——是因为那人本身的面貌就与太子相似。”燕宁接口道,几乎是一瞬间,她就明白了牧轻鸿言下之意,“那人可能是……三皇子。” 燕王虽然子嗣众多,但长孙皇后嫡出的孩子,除却燕宁这个‘冒牌货’,唯有太子燕瓷一人。其余皆是嫔妃的孩子,自然与太子不甚相似——但三皇子是个例外。 大约是因为三皇子的生母高贵妃便与长孙皇后长得相似,三皇子也与太子十分相像,只是二人气质迥然不同:太子从小被当做储君教养,为人正直,如清风明月般,令人见之心喜;而三皇子自小便叛逆无比,又是个浪荡子,气质自然显得桀骜而狂放。 平日里两人虽然五官相似,但因着截然不同的气质,也没人会将二人弄混,但若是三皇子故意装作太子的模样……即使是与他们朝夕相处的燕宁,也很难保证自己能在第一时间分辨出二人的不同之处。 燕宁想了想,还是固执地说:“即使如此,现下还不能确定。” 牧轻鸿这一次没有反驳她,反而伸出手,理了理她睡觉时凌乱的额发。 “嗯。”他说,“等确定了,我会告知你的。” “在此之前……好好休息吧。”牧轻鸿又道,“若一直这样下去,是经不起长途跋涉的。” “……长途跋涉?”一听牧轻鸿这话,燕宁顿时顾不上理他撩自己头发的手,连忙问道,“去哪儿?” “回梁国。”牧轻鸿轻描淡写地说,“等燕国的战事告一段落,我们就该回去了。” “我们?”燕宁不可思议道,“我和你?一起回梁国?” “嗯。”牧轻鸿肯定了她的疑问,言语间轻描淡写地仿佛这只是件不足挂齿的小事,他解释道,“梁王死了,我们要尽快回去通知朝臣这件事。” “是这样。”燕宁懂了,也是,她杀了梁王,这样大的事情,牧轻鸿大约是做不了主的。作为一个阶下囚,她合该被带回梁国,由梁国的朝臣处置她。 虽然她在动手的那一刻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听到这个消息,还是一呆,忍不住问道:“我杀了梁王,按你们梁国的律法,弑君之罪,该如何处置?” “处置?”牧轻鸿反而皱了皱眉,他将燕宁上下扫视了一遍,那眼神轻飘飘地,“梁王是被燕国三皇子率领的起义军杀的,与你何干?” 燕宁又是一呆,她几乎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但牧轻鸿面上的表情是风轻云淡的,他说‘梁王被三皇子杀了’的时候,像是在说‘今天天气真好’一样淡然。 没想到牧轻鸿捏造事实的时候还能如此理直气壮,若是梁王的死因被他如此揭过,对燕宁全然没有坏处,因此燕宁也很识趣地没有反驳。 但——若是这样,牧轻鸿为何还要带上自己? 若按照梁国的惯例,踏平一个国家之后,虽然这个国家都归梁王所有,但梁王往往不会带人和物品回梁王,反而会留下一批人来管理这个国家,只有偶尔想到时,梁王就会亲自前来巡视一圈自己的战利品。 即使梁王死了,这个惯例也该延续下去才是。 燕宁心里疑惑,于是便跟牧轻鸿说了。 只是这句话一问出,她就立刻意识到,作为一个阶下囚,似乎不应当质疑对方的决定。 然而牧轻鸿倒是比问问题的燕宁还没有自觉,只是淡淡道:“自然是因为我要回梁国。” 言下之意便是,所以你要跟我一起回去。 其实燕宁早就发现,如果自己对牧轻鸿表现出温和的一面,牧轻鸿还是很愿意亲近她的。 事实上,作为一个名冠大陆的美人——这是九国一致的评价——燕宁一向对自己的样貌很有数。就像许多人说美貌是女人的武器那样,燕宁对此虽然不置可否,但到必要时刻,她也毫不吝啬要以自己的脸达成目标。 既然面容是上天赐予的,若不好好利用,岂不辜负上天美意? 所以,在燕国城破之后,虽然她的脑海中也只有一个模糊的想法,但在见到牧轻鸿的第一面,她也就那样做了。 但牧轻鸿看起来并没有被她引诱到——这样说也不太准确。之前燕宁总觉得是牧轻鸿喜怒无常,但渐渐地,她与牧轻鸿接触多了,就逐渐发现,虽然牧轻鸿时时表现出不在意的模样,但——他对燕宁有一直异样的纵容。 无论是之前燕宁想偷他的腰牌,还是太子的葬礼,或者是燕宁刺伤他的那一下,牧轻鸿虽然勃然大怒,但永远是雷声大,雨点小。 于是燕宁眨了眨眼,直白地拒绝道:“我不想去梁国,太远了。” 她说得没错,梁国太远了。燕国位于大陆的南端,地处物产丰饶之地,气候温暖湿润,而梁国却与燕国截然不同。 再往前数几代,梁国都被称为极北苦寒之地,就连流放的犯人都不会去到那里,无他,实在是那地方土地贫瘠、天寒地冻兼之时常有野兽出没。那时的梁国,还是大陆上最弱小的国家,然而也没有人肖想梁国,人们就连占领那里都不屑。 但比起地理和气候,燕宁更不习惯的是,离开燕国都城。身为公主,虽然她博览群书,但却几乎从来没有离开过皇宫这一亩三分地。 即使从情感上来说,她也不愿意离开这个她长大的皇宫——即使现在它变成了亲人的葬身之处。 然而牧轻鸿这次没有妥协,他垂下头看了燕宁一眼,也很直白地道:“你没有选择的权利。” 第21章 地牢 接连穿过数十道向下的阶梯,燕国地牢的阴冷就顺着向下的步伐,渐渐侵染进体内。 不知是否各国各处的地牢,都是如出一辙的阴冷? 不止是阴冷,越是深入地牢深处,越是能感觉到一股清晰的,潮湿的腐败气息扑面而来。 玄黑色的靴子沾了泥,牧轻鸿抬脚漫不经心地碾过铺满枯黄稻草的石阶。他面上的表情还是一如既往地冷淡,手指看似随意地搭在别在腰侧的长剑上。 然而寂静之声的地牢内,所有人都清晰地听到了重复不断的,“咔”、“咔”的声响。那是牧轻鸿的大拇指顶在刀柄处,反复地拔刀、收刀、拔刀。 哪怕只是接触过他几日的侍卫们,也晓得这是牧轻鸿心情不虞的表现。 前方提灯带路的侍卫更是将腰又往下弯了弯,那散发着微光的灯笼几乎要与地面亲密接触:“将、将军,前面拐个弯就到了……” 的确也如侍卫所言,这长阶的尽头便是一个左右互通的甬道。往左拐,那几间空落落的囚室上一次关押的,还是梁王与燕长公主燕宁。 而若是往右拐,便是位处地牢最深处的刑房了。 众人还没走到刑房,首先扑面而来的便是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这刑房的地面也与其他地方截然不同——其他地方皆是青石板砖,即使铺着枯黄的稻草,也能从缝隙里依稀窥见地面那一抹盎然的绿意,但这里不同,这里的地面显出一种深沉的黑,像多年未曾洗净的污垢。 而那污垢到底是什么,只需要顺着地面的脏污往上一望—— 一个高大的男人被吊在架子上。 本来,吊着绝不可能是多么舒服的姿势,加之那木架出奇的小,似乎并不是按照一个成年男人的身形定做的,因此他几乎是被迫弯下腰,佝偻着,缩在架子上。 他一身明黄的衣袍破破烂烂地挂在身上,被血染透了,衣料发黑变硬,几乎已经看不出来原来的模样了。 而顺着衣摆上血渍的路径,便可以轻而易举地发现,地面脏污的来处——是发黑的血。 不止是这个男人的,而是更多的人经年累月地积累下来,即使反复冲洗也洗刷不掉的脏污,如同明晃晃的罪证,被时间保留在这地底的最深处。 大约是听到了脚步声,被吊在木架上的男人艰难地动了动,抬起了自己的脸。 如果燕宁在这里,一定会惊呼出声—— 虽然血污与凌乱的发丝遮住了他大部分的面颊,但即使是这样,大部分人也能清楚地认出他来——那正是燕国权利中心最有话语权的人之一,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燕瓷。 而他抬起头,见到进来的人是牧轻鸿,居然十分艰难地勾起唇角,做出一个微笑的表情。 牧轻鸿却没有对他的笑容做出任何反应,反而是直接开门见山地道:“你是谁?伪装成燕国太子,到底欲意何为?” 男人——或者说是燕太子“燕瓷”——微微摇了摇头,开口道:“我……我就是燕瓷。” 他的声音十分沙哑,显然是很长时间未曾进水,刚开口时,甚至自己都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顿了顿,才接着说下去。 但牧轻鸿可没什么怜悯之心,他的作风向来简单粗暴,闻言只是冷笑一声,转过身去,与侍卫低声说了句什么。 侍卫领命,躬身而去。 做完这一切,牧轻鸿对“燕瓷”道:“你大可以接着嘴硬——我倒也很想看看,究竟是你的嘴硬,还是你的骨头硬。” “燕瓷”皱眉。他脸上强行做出来的微笑已经全然消失了,他心里忽然涌上了一股十分不详的预感,正是这预感,催促着他低下头颅,出口询问:“……你要做什么?” 恰在这时,刑房的门被敲响了。 刚刚离去的侍卫不多时便返回了刑房,这会儿,他手里端着一个木制的案台,而案台上,放着一个成年男性巴掌大的小金盆,盆里盛满了透明的液体。 那液体看起来与清水别无二致,然而却散发着一股不知是什么气味的清香,而“燕瓷”在看见这液体的一瞬间,面色大变。 牧轻鸿自然也看到了“燕瓷”的反应,他冷笑道:“易容液——你知道的吧?” “燕瓷”畏惧地看着那盆中的液体,眼里的惊惧几乎要脱出眼眶,他艰难而徒劳地试图往后躲避,但被锁链死死地禁锢在了木架之上。 “你以为你那粗糙的易容手法天衣无缝,能瞒过所有人?”牧轻鸿轻蔑地说,他修长的手指伸进水里,撩起阵阵水花。 紧接着,他猛地一甩手,将指尖的水滴甩在了“燕瓷”的脸上! “燕瓷”发出一声凄惨的尖叫,他用力挣动锁链,似乎试图用手捂住脸,但他失败了。 只见他的脸上,沾到液体的地方,先是一块一块地碎裂、如同破碎的面具般落了下来,暴露出了他原本的面容;紧接着,他脸上暴露在外的皮肉竟然如同被蜡烛尖上的融化的蜡,如水般融化了! “我……我的脸!我的脸!啊啊啊啊啊——” 而牧轻鸿就在这样凄惨的尖叫里,了然道:“果然是你,三皇子。” ——那暴露出来的脸,赫然就是燕国三皇子的脸! “你欺骗了燕宁。”牧轻鸿陈述道。“——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骗她。” 三皇子的尖叫仿佛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背景音,牧轻鸿冷冷一笑,忽然抬起金盆,将盆里的液体照着三皇子的脸兜头洒去! 三皇子已经全然呆住了,巨大的痛楚几乎碾碎了他的感觉神经,导致疼痛忽然变得微弱起来。 好在易容液只对易容过的地方起作用,而三皇子本身那么恰巧与太子长相类似,因此脸上只有一部分是易容过的,其他地方都是他本来的面貌。 而且,易容液本身只在刚接触时药效强烈,过了一会儿,便已经完全失效了,只留下三皇子脸上可怖的伤口,证明着曾经发生过的一切。 但即使是这样,他的眼泪也混合着脸上的血落在地上,他哭嚎着,骂骂咧咧,嘴里没有一句干净的话。 过了好半晌,三皇子终于冷静了下来。 他用一种充满仇恨的目光死死地盯着牧轻鸿,似乎想将他的面容刻在脑海里。 “我……”这次,他说话更加费力了。但他仍然开口了,撕裂般的嗓音像是什么诅咒,“一个蠢货公主,稍微给点消息便觉得遇见了可信之人。” 三皇子咧嘴一笑。 第22章 错 那笑容里满是轻蔑、嘲讽和贪婪,本就十分丑陋,又出现在那样一张毁了容、血肉模糊的脸上,更是显出十万分的可怖来。 牧轻鸿皱眉。 三皇子就挂着这样的笑容,开口道:“那太子兄妹二人,都是好骗的家伙……真不知道父王是如何看上他俩的。” 他沙哑的声音里掺杂着扭曲的妒忌,如地狱里的鬼怪附身,令人不适。 牧轻鸿强忍着不适,道:“我不是燕国人,不明白你们燕国皇子之间的争权夺利。但燕宁很信任你——她说,即使你想争权夺利,站在高贵妃一方也比潜伏在太子身边好得多——所以,为什么?” “为什么?”听闻燕宁十分信任他,三皇子先是一愣,而后不屑地笑道,“谁叫我那太子哥哥居长居嫡,既得民心又得父王喜爱呢?” “牧轻鸿,不同于天真的燕宁,你也是梁王权利中心的大人物。我这么一说,你该懂了。” 牧轻鸿颔首。他的确猜到了一些,但更想听三皇子亲自说出口。 三皇子接着道:“太子势大,位置稳固,是以我只能剑走偏锋——” “如何?”牧轻鸿问,“潜伏在太子身边,暗害太子,然后继位?” “是让我儿子继位。”三皇子说到这里,面上的表情又带上了一丝不屑,似乎太子燕瓷与长公主燕宁,对他来说就如同蝼蚁一般,不屑一顾。然而,事实却是他不得不在两人的势力下潜伏苟且,处处讨好。 “太子燕瓷心性仁厚——当然,这是我父王与朝臣的说辞。”三皇子讥讽道,“我更愿意称之为懦弱——所以,只要我全心全意辅佐太子,帮助太子继位,太子自然会信任我。” “届时,再给他下些□□,他未曾娶妻也无子嗣,临死前,他自然会将皇位传给与他十分亲近,被他亲自教养长大的我儿燕樊。” “……你的设想很好。”牧轻鸿说,“但你没想到的是——” “——但是我没想到的是,梁王这么快就攻占了燕国。”三皇子一耸肩,事到如今,既然他已是失败透顶,自然没打算瞒着掖着,一股脑儿地倒了出来:“本来,若是能趁着梁王死去的空隙攻下燕王宫,我就成功了。” 牧轻鸿敏锐地抓住了他话里的问题所在:“你如何知道梁王去世的消息?” 三皇子咧嘴一笑,他倒还有点脑子,知道什么可以说什么不能说:“我自然有自己的途径。” “那你为何又要装成太子的模样?”牧轻鸿又问。 这一回,三皇子保持了沉默。 其实这答案很简单,他的消息告诉他,牧轻鸿被燕宁迷得神魂颠倒,恰巧他身边就有那么一位擅长易容的手下。 为了引诱燕宁,他可算是煞费苦心,做了两手准备:若牧轻鸿带燕宁上城墙出战,他可以凭借太子的这张脸,让燕宁不战而降;若是燕宁不愿意出门,也可以用燕樊诱惑她离开王宫内严密的包围圈,而这之后,无论是杀了燕宁断绝燕王嫡系血脉,还是用燕宁威胁牧轻鸿,都是只赚不亏的买卖。 然而他的想象是美好的,但真实面对的情况,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牧轻鸿孤身一人来到了城墙上,只是几句话,便扒开了他的皮,认出他不是太子来。 幸好他还不知道燕樊也失败了,否则一定会发狂的。 他之所以可以如此坦然自若地跟牧轻鸿说话,全然是因为他自信燕樊带走了燕宁。既然燕宁在他手上,那无论是跟牧轻鸿做交换还是胁迫牧轻鸿放了自己,都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然而,正当他准备开口,跟牧轻鸿谈一谈条件的时候—— “进去!” 门外有两个侍卫,推着一个小小的身影进了刑房。 那小身影一身粗布衣裳,被侍卫推搡着也一动不动,一直低着脑袋。 进了房门,他才抬起头来—— 那是一张阴沉沉的小脸,牧轻鸿乍一看,差点没认出来。 无论是上一世还是这一世,他面对燕宁时总是一脸怯弱、乖巧,而燕宁也怜惜他还小,总是时时照顾,刻刻维护。 如今,到了燕宁看不到的地方,却全然不是那么回事儿了。 他阴沉着小脸,见到屋内牧轻鸿与三皇子对峙的景象,更看到了三皇子血肉模糊的脸,却没有尖叫更没有惊慌,而是不屑地啐了一声。 如此成人化的表情出现在他那张天真可爱的小脸上,有一种强烈的错乱感,仿佛面前这个小小的躯壳中,装着一个成人——还是一个二流子——的灵魂。 那些侍卫见了,也忍不住皱眉,更加用力地押住了他,大声呵斥道:“安分点!” 燕樊倒是很听话的没有接着乱动,他又垂下了脑袋,把脸埋进了阴影里。 倒是三皇子惊叫道:“你怎么在这儿?!” “……是燕宁。”燕樊低着头,声音也低低的。但那属于孩童的稚嫩声线里有着不容错认的憎恨,“她把我绑给了牧轻鸿!” 牧轻鸿听不得这个。他本就不是耐心温柔的性子,本想一脚踹过去,但又想到燕宁的求情,于是勉强忍住了,只是皱眉道:“不喊姑姑了?” “呵,她算什么姑姑!”燕樊讥讽道,从这一点来看,他倒是和他那皇子爹差不多,都是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的人,“一个只会挡我上位的蠢货罢了!真不知道朝臣是如何想的,居然想推举无用的女人上位?!” 牧轻鸿沉默了一会儿,奇道:“众人都称燕太子是个仁厚的性子,怎得养出你这么一个小白眼狼?” 燕樊冷笑:“燕瓷那假惺惺的太子算个什么东西?表面温柔良善,私下却‘私生子’、‘私生子’叫个不停!自小便是只有奶奶肯教养我,奶奶说了,若我当上皇帝,自然没有人会认为我是上不得台面的私生子!” 牧轻鸿看着他,那张小脸上还残存着肉嘟嘟的孩童的痕迹,然而嘴脸却十分丑陋扭曲,几乎不像是会出现在孩子身上的表情。 他被高贵妃养歪了。牧轻鸿想。 听燕宁的说法,高贵妃母族势大,一直希望能让三皇子夺取皇位,大约是见三皇子不顶用,便将希望变本加厉地寄托在三皇子的私生子,燕樊的身上。 而燕樊本人被从小培养,对虚无缥缈的权利的渴望到达了巅峰,却将真正应该珍惜的真心踩在脚底。 “你错了。”牧轻鸿轻轻地说。“你不该践踏燕宁的真心。” 那三个字很轻,淹没在了他拔刀时,利刃发出的嗡鸣声里。 第23章 稻草 半个时辰后,一个人影掀开了地牢门口的帘。 牧轻鸿倒提着佩剑,走了出来。 一旁的侍卫为他递上帕子,他颔首接过,将剑微微举起,擦拭了起来。 不过一会儿,那雪白的丝绸帕子就几乎被染得变了一个颜色。 牧轻鸿收刀回鞘,佩好了剑,随手拂去肩上并不存在的尘埃。现下光看模样,和半个时辰前踏进地牢时并无二致——他衣冠整洁,长发丝毫未乱,衣角靴头也没有可疑的血色污渍,任谁也想不到,一炷香之前他在地底牢房做了些什么。 做完这一切,他大步踏出地牢,唯有那张被他随手扔在地上的血色帕子,昭告着无人可知的真相。 …… 最后一缕灿烂的金黄从窗口洒入屋内,而后渐渐归于沉寂。 紧接着,屋内亮起了昏黄的烛火。 一个侍卫端着烛台,小心翼翼地放在了她床头的小案几上,恭敬道:“公主,请您小心着些。” 燕宁被他一唤,这才回了神。 飞宁殿很少有这么安静的时候。 往日里的飞宁殿,总是热热闹闹地,她那群姐妹总是看不过她的受宠,总在傍晚饭后来到飞宁殿里,明里暗里地嫉妒、挑刺。她也有二三闺阁好友,时常入宫寻她一起玩耍。 院落里的梧桐被风吹起哗啦啦的响,日复一日地、静静地看着这灯火通明的夜。 而现在,只有一盏昏黄的灯,在床头跳跃着燃烧。 忽然,燕宁的视线里多了一束明亮得晃眼的光线。 她仰头看去,牧轻鸿提着一盏灯,走进了殿内。 这男人离去几个时辰,回来时却已然换了一身衣裳。 他显然刚沐浴过,日日都悬在腰侧的佩剑被取了下来,一身玄色的素色衣袍,交领的衣领松松地豁出敞口,头发甚至还未干透,随手扎在脑后,看起来,竟然有一种慵懒的气质,如同餍足的大猫卧倒在地,懒洋洋地舔着爪子。 燕宁却没有注意那么多,她看着牧轻鸿一步步走来,直径问道:“结果如何?可问出什么来?” 她虽然没有明说,但两人皆是心知肚明。 牧轻鸿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没有。” 想了想,他又若无其事地补充道:“那孩子——燕樊什么都不肯说,当然,也可能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燕宁皱眉,“是这样吗?” 但这句话话音还未落下,燕宁便抽了抽鼻子,狐疑道:“……血腥味?” “嗯?”牧轻鸿也是一怔。当时他身上未曾溅上血液,来时也十分谨慎地将佩剑取下,甚至还沐浴更衣,本以为万无一失,却万万没有想到,燕宁这个深宫里娇养的公主,对于血腥味却如此敏感,只是空气里那漂浮着的一丝非常浅淡的血腥味,都叫她察觉到了。 心下虽然如此想着,但牧轻鸿面上却未露出分毫,只是冷淡道:“你莫不是感觉错了?哪里来的血腥味?” “是吗?”燕宁的眉头皱得更厉害了,像是一团打不开的结:“可我怎么觉着,血腥味来自将军身上?” “大概是今日出宫与起义军对峙的时候沾染上的吧。”牧轻鸿轻描淡写地略过了这个话题,“战争惨烈,血腥味久久不去,也属常事。” 他说得如此自然,燕宁却不太相信。 若是在白日里染上的血腥味,在之前他来到飞宁殿时,那个时候他还未沐浴更衣,按理说血腥味应当比现在更浓厚,若是这样,那个时候燕宁就该察觉到了。 然而没有。这血腥味,是现下,牧轻鸿走进时,燕宁才闻到的。 燕宁不着痕迹地将牧轻鸿上下打量一番,打眼一看—— 这一看,还就真给她看出问题来了。 如今是傍晚,牧轻鸿虽然是一身沐浴后的素袍,却没有换上木屐,而依旧是一双黑色的皂靴,燕宁猜测,他大概是根本没有换鞋。 因为她从那靴边,看到了枯黄色的稻草。 其实那稻草很细小,粘在黑色的靴边,只露出一个枯黄的小脑袋,若是不仔细,根本不会注意到这一个小小的细节。 然而就是这一个微小的细节,却透露出太多的讯息——这里是王宫,而不是人人都能随意进入的大街小巷,更不是什么乡野田间。这里四处都是珍贵美丽的花卉古树,哪里来的稻草? 燕宁本来是不该知道的——但在不久之前,她才去过一个铺满稻草的地方,大约这一整个王宫,也只有那个地方才有稻草了吧。 地牢。 想到这里,燕宁又抬起头,看着牧轻鸿。 这个男人实在是太不会撒谎了。燕宁想。在知道牧轻鸿是搪塞她之后,再去看牧轻鸿,更能发现许多问题。 例如,他面上虽然仍是那样一副淡然冷漠的表情,但那淡色的嘴唇却抿得很紧,眼神虚无地落在她的脸上,看似认真地回答问题,实际上却没有看着她的眼睛,手指也不自然地垂在身侧。 是紧张?还是心虚? 不知道为何,看到牧轻鸿的模样,燕宁心里不合时宜地腾起了一阵笑意。 但很快,这笑意就消失不见了。 因为燕宁忽然又想到,牧轻鸿为什么要骗她? ……他之前,该在审问燕樊——也许还有那个起义军的首领才对。 燕樊真的一句也没有交代吗?他真的是被骗的么? 牧轻鸿一定是知道什么,却不肯告诉她。 联想到他去之前对三皇子的怀疑,燕宁的心不由得沉了沉,她有了不详的预感——或者换个说法,直觉,不详的直觉。 燕宁心里的不安几乎要达到顶点,然而牧轻鸿沉沉地看着她,还是那一副冷淡的表情——在燕宁眼里,他脸上就差刻着“无可奉告”四个大字了。 然而燕宁却没有办法。 牧轻鸿不肯告诉她,那必定是打定主意要隐瞒到底了,哪怕燕宁戳穿事实,他也会视若无睹,找些借口来搪塞过去,或是直接闭口不言。 燕宁也没有可以倚靠的人。她的近卫、侍女如今都不在身边,环顾着偌大的飞宁殿,放眼望去,居然全是清一色地黑衣侍卫,全是牧轻鸿的人。 ……既然没有可以倚靠的人,那便只能靠自己了。 燕宁攥紧了身下的锦被,她细细回想,她去过地牢的。并且在当时,也是从飞宁殿过去的。 地牢其实不远。飞宁殿处于王宫中心轴靠后的地方,与太后的寿喜宫、长孙皇后的栖凰宫挨得近,呈现出三足鼎立之势,在三殿中间是御花园,而地牢为求隐蔽,就设在御花园后方不远处。 她在心里盘算了一番,觉得若是找好时机,避开侍卫,偷偷溜到地牢附近,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躲在一旁看上一圈,再不动声色地溜回来,虽然有些困难,但也并不是做不到的事情。 跟这些被牧轻鸿从梁国带来的侍卫相比,她最大的优势就是对王宫的熟悉。 她心里默默盘算着,心里有了个大概的雏形,还需要再仔细计划一番。 当然,无论这个计划她设计得再如何完美,在此之前—— 燕宁看向自己的脚腕。 那闪着冷铁寒芒的镣铐经过大半天的时间,已经被她的体温捂暖了,但仍然沉甸甸地坠着,坠得燕宁脚踝疼。 ——在此之前,必须要先想办法,让牧轻鸿给她解开这个才行。 …… 就在燕宁心里过了无数思绪的时候,牧轻鸿也在沉默地看着她。 这容貌冠绝九国的公主如今垂着眼,那曾经令他感到无比憎恨的脑袋,如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烛光跳跃着,给她的侧脸打下一层温柔的阴影,这让她显得很温柔。 也许是沉默的气氛太过旖旎,又或者是如今的场景和往日一模一样,牧轻鸿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上一世的那些日子。 那些他坐在燕宁床边的脚踏上,沉默地听着燕宁一遍遍讲故事的日子。 她身上的锦被滑落在一侧,牧轻鸿注意到这里,微微弯了腰,去拉上锦被。 忽然,随着动作和烛火的变化,他的眼前晃过一道寒芒。 他凝神去看,这才发现燕宁的脚腕从锦被里露了一半出来,那晃人眼的寒光,正是出自她脚腕上的锁链。 而在寒铁锁链之下,她莹白纤细的脚腕已然是泛起了一圈红痕,大概是锁链太沉太硬,甚至能隐约看到脚腕上有些破皮擦伤的痕迹。 而这一切,都是他的杰作。 就像抓住一只娇弱的金丝雀,将她关在笼子里驯服的过程,总是免不了要折腾掉几根羽毛的,而这比起折断她的翅膀来说,已经是好太多太多了。 牧轻鸿漠然地想着,忽略了心底那一丝的不适感。 而就在这时,不知道是不是他停留在燕宁脚腕上的目光太过炽热,燕宁忽然动了动,将脚缩进了锦被里,掩住了那冰冷的锁链和泛红受伤的脚踝。 燕宁看着牧轻鸿,忽地一笑。 太早了。她想,现在说这个,太突兀了,会被牧轻鸿发现的……再等等,等一个好时机。 而牧轻鸿也沉默地对上了燕宁的视线。 或许……他可以宽容一些,给燕宁换一个轻便点的锁链。牧轻鸿想。 第24章 决定 他看着燕宁脸上的笑容,不知为何,心里有些异样的感觉。 忽然,他伸出手,隔着锦被,准确的按在了燕宁的被子下的脚踝。 那锦被其实已经变得皱巴巴的了,娇贵的丝绸显然经不起主人如此反复地折腾。但触感仍然是冰凉而柔软的—— 牧轻鸿不知道那是丝绸的触感,还是他的错觉里,掩藏在丝绸之下的,那双细白的脚腕的触感。 他的掌心刚贴上锦被,就如同被火燎着了一般抽回半截,只虚虚地拢在锦被之上。 而燕宁也是一愣。 或许……这是个好机会…… 她的脑海里浮现出这个想法,快得如同闪电一般,但她捉住了它的尾巴。 燕宁定了定神,低下头将脚腕抽走了,缩进了床铺内侧。 她装作没有看见牧轻鸿的目光,“嘶——”了一声,而后状若无意地软声抱怨道:“太重了……有点疼。” 她抬起头,见牧轻鸿沉沉地看过来,一双眼点漆似的,含着一整个夜空的光景。 “让顾元修给你换……”牧轻鸿说着,顿了顿,忽然改口道:“摘下来。” “……嗯?”燕宁面上惊愕的表情做不得假,事实上,即使在她预想的最好的情况里,牧轻鸿都不会这么快松口。 他松口如此爽快,该不是察觉到了什么?有之前的几次经验,燕宁不得不多想了一些。 于是她耸了耸肩,诚恳地对牧轻鸿道:“还是算了,如果这能让你放心一些,戴着也没什么问题。” 而牧轻鸿没有表示赞成或反对,他只是沉默地看着燕宁,一直看得燕宁都有些心虚,这才淡淡道:“不必。” “现下钥匙不在我身上。稍晚一些,我会让顾元修带钥匙来。” …… 天色已然完全黑了,牧轻鸿才掀开飞宁殿的门帘。 有侍卫在门口为他打着灯笼,牧轻鸿做了个制止的手势,又像门内回望一眼,道:“看好她。” 侍卫对他说的“她”心知肚明,随即躬身应是。 牧轻鸿颔首,亲自接了灯,挥退了侍卫,独自离开了飞宁殿。 飞宁殿旁边便是长孙皇后的栖凰宫,自长孙皇后下葬后,牧轻鸿便令人封了栖凰宫。 如今再次路过,牧轻鸿抬起头望了望——往日里金碧辉煌的大殿像是蒙了尘,厚重的大门紧紧锁住,像是一座只对它的主人开放的死地。 然而,它的主人已不会再回来,将尘封的尘土拂去了。 牧轻鸿提着灯笼,那昏黄的光芒摇摇晃晃,短暂地照亮了这寂静的大殿,又很快离去了。 越过栖凰殿,便是钟淬宫。 钟淬宫本来是嫔妃的宫殿,但现在改做了牧轻鸿的书房。这殿内其实本就不是处理事务的宫殿,如今改做书房,只有一个好处——离燕宁的飞宁殿近。 对牧轻鸿来说,单这一个好处,就可以抵过千万不便了。 殿外的侍卫见他独行,连忙上前来,接过灯笼,低声道:“顾元修顾副将已经在殿内等候多时了。” 他话音刚落,便见顾元修大步朝这走来,想来是见了灯笼的光,猜到牧轻鸿回来了罢。 “将军。”顾元修躬身行礼道。 牧轻鸿看着他,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忽然问道:“我身上可有血腥味?” 顾元修狐疑地看他一眼,答道:“自然是没有的。看将军这模样,方才沐浴更衣过?” 牧轻鸿颔首。 “那如何会有此疑问?”顾元修直言道。事实上,他是军队里难得的细心人,但到底是个三大五粗的大男人,自然不如心有疑虑的燕宁看得周全。 牧轻鸿便隐去了自己对三皇子父子做的事情,略过了自己隐瞒燕宁的缘由,将方才的事情对顾元修复述了一遍。 他说完,又问顾元修:“你觉得她可有发现?” 实在不怪牧轻鸿事事都向顾元修询问,实在是往日打仗时养成了习惯,遇到无论如何也解不开的事情,参考顾元修的意见是个很不错的办法。 牧轻鸿自己幼时艰苦,没读过什么书便直径参了军,后来被梁王重用,条件了好些,却也没有养成读书的习惯——对于他来说,读那些之乎者也的大道理,还不如看几页兵法或是练会儿剑来得实在。 在军队里淫浸十数年,他早已养成了习惯,遇到解不开的事,先拔刀总是不会错的。以力破巧,就是如此。 然而燕宁实在是叫他不知如何是好,重生回来见到燕宁的第一天,他本该直接拔刀,快刀斩乱麻将燕宁砍了才对。但他偏偏下不了手。 都说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往日里都是别人遇到他这个“兵”,如今好容易做了回“秀才”,心里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他心里期待着顾元修的回答,谁知顾元修直径翻了个白眼,毫不客气地道:“别,别!别问我!” 牧轻鸿皱眉。 顾元修见他表情,更是头疼,嗤笑道:“我顾元修跟着将军征战十数年,如今既没有妻妾也没有心仪之人。将军,您问我,我去问谁?” 失策了。牧轻鸿抿唇不语,终于知道这事是谁也不能询问的了,他得自己去找答案。 “……对了。”他又想起一件事,对顾元修道,“将钥匙给我。” “什么钥匙?”顾元修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锁链的钥匙。”牧轻鸿提醒道。 顾元修一愣,大约是实打实地懵住了,过了好半晌才无语道:“不是,我说将军您有意思么?” “那慎刑司辛辛苦苦连夜给您打一堆刑具,如今都在库房吃灰不说,好容易用上个锁链——只是锁链而已啊!不到半刻,又立时放弃了。” “将军,您什么时候能狠下心对那个妖女?”顾元修哼哼道,他现在已经把燕宁看做会给人下蛊的妖女了,“只是锁链而已,这算什么?更何况,不锁着她,她又闹事怎么办?她闹出的事情还少了?我看将军您就是还没吃够亏。” “现下在咱们都不熟悉的燕王宫内,您稍微忍耐一会,等到了梁国咱们的地盘,您就是把燕宁扔街上,随便她跑,都没有问题。” 顾元修如此说了一大堆,说得口干舌燥,起先越说越是气愤,而后就只剩下了无奈。待他说完,一看牧轻鸿,还是那副不为所动的模样,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 于是登时大怒道:“将军,我看您日后,还有得后悔的!” 说罢,从怀里掏出钥匙,扔在牧轻鸿身上,转身愤愤地离开了。 牧轻鸿默默听着自己下属骂自己,倒也不生气,若他是顾元修,见到这样的自己,别说骂了,大概都懒得讲道理,直接拔刀了。 他自己也明白自己定是错了,然而人就是这样,一涉及到感情上的问题,便很难以理智控制和说服自己。 他从地上捡起那枚钥匙,转身进殿。 谁知,他从将将转身,还没走出几步,便从身后传来了顾元修的声音:“等等,将军!” “嗯?”牧轻鸿诧异地回身。 只见顾元修怒气冲冲地回身,朝他走来,走到牧轻鸿面前,他显然怒气未消,但是仍然恭敬地行了个礼,道:“属下才想起一事:梁国的朝臣已在催促咱们回国了。” 说到正事,顾元修就正经了很多。他道:“如今便是五皇子闹得最凶,纠集了许多朝中重臣向咱们施压,要梁军尽快回国。除却五皇子外,还有些人在其中浑水摸鱼,只是咱们的人暂时还没有查清。” 牧轻鸿也是眼神一凝,思索道:“消息泄露了?” 然而现在知晓梁王已死的唯有燕王宫的人和牧轻鸿自己带来梁国的心腹。牧轻鸿将燕王宫控制得如同铁桶般滴水不漏,自然不可能是那些怕他怕得要死的燕王宫的奴仆侍卫泄露的。 他这话便是怀疑军中出了叛徒,但牧轻鸿自己也对心腹们知根知底,知晓他们是如何忠心耿耿的,也知晓他们是绝对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的。 “……不。”顾元修沉思一会儿,道:“这不可能。属下猜测,五皇子大约是听到了一些风声,或者是他自己猜测的?总之,五皇子应当没有确切的消息。” “也是。”牧轻鸿赞同,“若是他得到确切的消息,现在就不只是施压这么简单了。” “但还是要查。”牧轻鸿命令道,“即使是风声,也要给我查清楚,到底是谁传下去的!” “是。”顾元修低头,接了命令。 “但是,梁王那边不能再拖了。”顾元修有自己的顾虑,“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即使燕王宫如铁桶一般,没有任何消息泄露,但仅仅是梁王不露面这件事,就足够梁国那边怀疑了。” 说起来,这还得怪到梁王的习惯上。 梁王此人,最是好色贪财,不仅如此,他还十分享受旁人的崇敬。因此,每每攻下一个国家,他不仅耗费大量人力物力建造“金陵台”来收藏美人,还时常巡游四方,到处去看新属于自己的土地。 是以,梁王这么久不出现,也足以惹人怀疑了。 “我知道了。”牧轻鸿道。他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但嘴上答复顾元修道:“我会尽快做出决定的。” 第25章 妖女 夜已经深了,顾元修匆匆地进了飞宁殿。 侍卫们看着他进了殿,先是微微诧异——这位顾元修顾副将,可是一直都跟飞宁殿这位燕长公主不对付的啊——当然,这种不对付,是顾元修单方面看不惯燕宁。至于燕宁自己,她很可能都不知道有顾元修这么一号人物。 顾元修当然也看见了侍卫们的神情,别说侍卫了,他自己都很郁闷。 他去钟淬宫本是向牧轻鸿汇报梁国国事的,谁知牧轻鸿问了他一堆问题不说,还叫他给燕宁解开锁链。 顾元修本要牧轻鸿自己来的,然而夜已深了,牧轻鸿自己还一堆事务等着处理,顾元修看不过眼,便主动提出要帮他给燕宁解开锁链。 ——当然,其中很重要的一点,是顾元修觉得不能再让牧轻鸿见燕长公主燕宁那个妖女了! 他可是听说了,牧轻鸿第一次见到燕宁的时候,还拔刀就要砍,只是不知为什么没有下手。 谁知后来,牧轻鸿每见燕宁一次,顾元修都能察觉到他的态度渐渐软化了,直至现在,甚至可以说是对燕宁有求必应。 从牧轻鸿被燕宁捅了一刀,醒来时第一件事就是找燕宁就可见一斑! 顾元修觉得,牧轻鸿能少见那个妖女燕宁,就少见一点吧。所以,他就自告奋勇,自己来了。 想到这里,顾元修挥开殷勤的侍卫,低头推开了飞宁殿的门。 他听说,这飞宁殿本就是燕长公主燕宁的寝殿,是以殿名都用燕宁的名字命名。在燕国覆灭之后,牧轻鸿也没有叫人苛待对方,而是保持了燕国国灭前燕宁的一切待遇,其中,就包括飞宁殿。 是以,在推开门之前,他本以为自己会看见一个蛊惑人心的妖女所居住的寝殿。 然而,和他想象里金碧辉煌、娇奢靡乱的场景不同,这飞宁殿简直黑暗、安静得过分了。 屋内一片漆黑,没有可以照明的烛火。唯有窗户大敞着,清风与月光都从窗外泄露进来,给屋内添了几分清冷的人气。 这里的一切都静悄悄的,不像顾元修在梁国时见过的那些大家小姐的闺房,那些小姐们往往嫌屋内冷清,养些猫儿鸟儿。而这里,唯有博古架上的金银玉器,在月下闪着盈盈的光,沉默地注视着屋内发生的一切。 不,说是这样金银玉器也不对—— 屋内最里面的床榻上,还躺着一个人影。 那人影侧着身,胸膛起伏着,却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她也与博古架上的金银玉器一起沉寂着,静静地注视着顾元修。 她的眼睛很大,琥珀色的圆眼在夜里张开时,瞳仁也极细,若是一个视力不好的人骤然看去,可能会将她当做一只美丽的猫儿。 但顾元修跟随牧轻鸿征战多年,视力自然也是极好的。他不仅没有将她认错,反而一眼就看出那张熟悉的脸到底属于谁—— 正是这座飞宁殿的主人,燕宁。 顾元修冷笑一声,拒绝了身后侍卫殷勤递上来的烛台,从一旁桌边拖过木凳,直径坐到了燕宁的床边。 黑暗中,燕宁疑惑地起了身,她的视力没有顾元修那么好,她抬头,看了顾元修一会儿,像是终于发现这个人不是牧轻鸿,脸上的表情有些疑惑,但仍然没有什么表示,而是又重新躺了回去。 这人自然不会是牧轻鸿,牧轻鸿每每来,都是直接坐在燕宁床边的脚踏上。他身量高,坐在那里,便是与燕宁平视,颇有几分尊重燕宁,与燕宁平起平坐的意思。 而顾元修坐在燕宁的床边,抱着双臂,那是一个很轻慢的姿势,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燕宁。 “燕长公主,这么晚了,怎的还不睡觉?”顾元修看了她一会儿,看着燕宁脸上无波无澜的表情,忍不住阴阳怪气道,“在想下次给我们将军下什么蛊才好?” 燕宁闻言,偏头乜了他一眼。 其实燕宁那一眼全然出于顾元修说她给牧轻鸿下蛊的疑惑,但在顾元修看来,却完全变了味。 虽然如今这个姿势,燕宁出于下风,且顾元修还用言语讥讽,但她只是轻飘飘地一眼,那一眼中包涵的轻蔑、无视,便瞬间把顾元修踩在脚下。 顾元修登时便是怒火更甚,讥讽道:“也不知道长公主给我们将军下了什么蛊,叫我们将军如此痴情,竟然连杀身之仇也不顾了!” 然而,燕宁这一次却完全没有动作了,她像是连乜他一眼都懒得了,眼神完全凝固在了头顶破碎的帷幔上,全然没有半点反应,如果不是她偶尔会缓慢地眨一眨眼,顾元修甚至会错以为躺在这里的只是一具尸体。 待顾元修接着黯淡的月光凝神再一看去,却见燕宁的嘴角,竟然有一丝隐隐约约的笑意! 顾元修见她这幅模样,心里本该怒火冲天,然而不知为何,他反而莫名其妙地冷静了下来。 他虽然嘴毒,但也不是个泼妇,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阴阳怪气地骂燕宁两句,也只是为牧轻鸿抱不平而已。 如今打也打不得,他骂也骂了,被骂的对象还半点没有反应,顾元修甚至觉得,燕宁可能都不认识自己,他自己也感到一阵无语,便消了声,从怀里掏出一枚钥匙,狠狠地摔在燕宁身上。 “诺!”顾元修没好气地道,“可算你有本事,还能哄得将军对你百依百顺,连锁链也说解开就解开。” 燕宁眨了眨眼,不知道该不该跟顾元修说,自己还没来得及哄牧轻鸿,牧轻鸿便主动提了这件事。 看着顾元修臭着的脸色,最后,她明智地选择了闭嘴。 这回她终于有了反应,慢吞吞地直起身,捡起那枚钥匙,给自己解锁。 然而脚上的锁链极为短,被限制在床脚的一侧,燕宁勾了半晌,好几次已经勉强摸到了锁孔,却始终没有办法将钥匙插进锁孔内。 无法,她只好拿着钥匙,看着顾元修,无声地向他求助。 顾元修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俯下身去,将燕宁的脚腕粗暴地从锦被里拽出来,怒道:“看什么看!把钥匙给我!” 燕宁依言将钥匙递了回去,十分明智地没有出声,只沉默地看着顾元修捣鼓。 而她不知道的是,在她眼里十分烦躁的顾元修,其实心里正默默地心虚着。 牧轻鸿让他过来时,是亲自交代过让顾元修“亲自”给燕宁解开锁链了。 如今看来,牧轻鸿是已经知晓了,这锁链燕宁一个人够不到,必须要有人给燕宁解开才行。 之前顾元修不知道,没有理会牧轻鸿的交代,直接让燕宁一个人解开,实在是强人所难。 牧轻鸿若是知道了这件事,会不会罚他呢……呸呸呸!牧轻鸿才不会为了这妖女罚跟随他征战多年的副将呢! 顾元修默默地想着,手上的锁链咔嚓一声响,便被解开了。 顾元修抬起头,随手将锁链扔在床边,忽然听得一声轻轻地女声,与窗外拂过的清风一道飘散在屋内。 “谢谢。” 顾元修足足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这是燕宁说的。 夜越来越深了,月也升得愈发高了。 皎洁的月光方才还只能透过窗户投射到地上,如今已经顺着顺着床铺,爬上了燕宁的脸颊。 这传说中艳绝天下的燕长公主如今微微笑起来,唇边像是挂着一朵雍容华贵的牡丹,又像是垂下了一株只在深夜里静静绽放的昙花。 不知道是因为大病初愈,还是惨白的月光落在她脸上,她的脸色极为苍白,然而一双琥珀色的眼却闪着盈盈的光,如深谭旁飞溅而下的瀑布,沉静而美丽。她的唇色也被苍白的脸色衬托地极为艳丽,如同什么人将鲜血浸染在上面。 就连月光也极为青睐这样的好颜色,独独在她脸上投射出一片波光粼粼,像是一层柔和的光,模糊了她的五官。那样的五官本该是十分有攻击性的,然而月光却让她有一种揉杂着温柔的艳丽。 那是最为致命的陷阱。 顾元修怔怔地看着她,心底忽地冒出了一个念头:如此颜色……不愧是祸国妖女。 忽然,燕宁的动作惊醒了顾元修的遐想。 只见她弯下身,以一个极为别扭的姿态将纤细的脚腕拢在手心里。 月光落在她的手上、脚腕上,竟然分不清楚哪一个更白皙。 然而,在脚腕的正中央,却有一圈扎眼的红痕,如同美玉正中央的瑕疵,叫人扼腕,更叫人怜惜。 显然,这是那个冷硬锁链的杰作。 “嘶……”燕宁揉着脚腕,轻轻地吸气。 这一刻,顾元修心里居然有点懊恼,为什么在路上磨磨蹭蹭地,耽误了时间,让她的脚腕上落了这么明显的红痕。 ……等等!我在想什么啊! 顾元修猛然甩了甩脑袋,将脑海里莫名其妙的想法甩了出去。 疯了,真是疯了!妖女果然就是妖女! 顾元修铁青着脸色,一把推开燕宁,落荒而逃。 他起身时踢翻了木凳,于是听到燕宁发出了一声惊呼,但他全然顾不上这些了,几乎是踉踉跄跄地扑到了门外,将门一把关上,锁死了来自屋内燕宁疑惑的声音。 第26章 月光 燕宁:? 发生了什么?燕宁想。他跑这么急,是出了什么事么? 她凝神向屋外看去,然而屋外只有一片平静,完全不像是发生了什么的样子。 ——哪怕发生了什么,也与她无关,她已经不是这座宫殿的主人了。 燕宁暂时管不了那么多了,对她来说,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如何避开牧轻鸿的耳目和宫里的重重守卫,去到地牢里查清真相。 不知为何,牧轻鸿主动为她解开了锁链,这是个好事,这个夜晚也是个很好的机会…… 燕宁仰起头,看着窗外皎洁的月。 她又想起那个时候,她将牧轻鸿的腰牌偷来交给梁王,却私自造假的时候。 那一次她是真的觉得胜券在握了,但与这样的自信相对应的,只有失败后的茫然和恐惧。 再等等,再等等。燕宁这样告诉自己。再等一个好时机,她只是个阶下囚,生死都在牧轻鸿的一念之间,她不能再挑战牧轻鸿的底线了。这一次,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 于是,这一等就是五天过去了。 在这期间,牧轻鸿很少来飞宁殿。他好似总有许多事情要处理,来去都十分匆忙。在起初,他还每天来飞宁殿一趟,即使是忙到深夜也坚持来见燕宁一面。 到了后来,燕宁好几次刻意在他来的时候装作被打扰休息的苦恼模样,牧轻鸿就来得少了些。 这是个好消息,说明牧轻鸿对她的控制已经开始松懈了。但燕宁不知道牧轻鸿所说的“忙过这几天”到底是几天,因此她等了五天,越来越急切,觉得不能再拖下去了。 她决定行动的那一天是个没有月光的夜。 在气候温暖天气晴好的梁国,没有月亮的夜可不多见。没有月光,恰好可以遮掩她的行动,因此这晚上是个最好不过的时机了。 这天晚膳后,她就一直装作不舒服的模样,恹恹地靠在床头。 那给她送饭的侍女也是牧轻鸿派来的,她按照往日的习惯收拾完碗筷,抬头见她一副难受的样子,立刻紧张了起来:“公主,公主您不舒服吗?” 燕宁有气无力地哼哼了一声,算是应答。 侍女更是着急,围在她的身边又是端茶又是倒水,急得只差团团转了:“公主,您是哪里不舒服?近日天气转凉,是晚上开窗时着凉了吗?还是晚膳有那里不对?” 燕宁睁开一只眼看了看她,又重新躺了下去,道:“我只是有点晕,你好吵……” “好,好……我不吵,您好好休息……”侍女轻轻地说,她安静了一会儿,大约实在憋不住,又道:“可要为您传太医来?” 燕宁烦躁地将脑袋埋进了锦被里,闷闷的声音从锦被下传来:“你出去!不要打扰本宫休息了。” 她把“本宫”二字念得极重,声音里隐约有怒意。 侍女这下在没有眼色也知道她生气了,燕宁本是个极为和蔼的人,往日里没有分毫公主的架子,从不以“本宫”自称。从不自称本宫的人如今这样说,便有了以身份压人的意思了。 侍女轻轻地为她掖好滑落在床沿的被角,道:“公主,您好好休息。” 总算走了。燕宁松了一口气。 她在锦被下竖着耳朵仔细听着,只听见一阵细碎的脚步声,那是侍女离开了;紧接着,便是轻轻的关门声,侍女已经走了。 燕宁不敢大意,接着听。 果然,她很快听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门外,侍女低声与侍卫们说着什么,大约在交代她的情况。 燕宁等得就是这个时候,她抓起桌上的茶杯,狠狠掷在门上,发出清脆巨大响声。 “滚开!”她对着门外道,“本宫想睡觉,不要打扰本宫!” 如果此刻有人站在面前,定然会大吃一惊。 因为她语气虽然虚弱又凶恶,仿佛正处于盛怒之中,但她脸上的表情却很轻松,甚至还带着些微的笑意,整个人仿佛被割裂开来,一半是声音,另一半是表情。 门外的声音戛然而止,仿佛被吓着了似的。 燕宁凝神听了一会儿,觉得侍卫们已经离开了,便将长发简单地扎在脑后,又换上易于行动的便服,从衣柜里取出黑色的外袍,准备换鞋。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忽然,门外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 伴随着敲门声响起的,还有一个她无比熟悉的声音:“……燕宁,你醒着么?” 燕宁一惊,此刻也管不得那么多了,她将外袍快速地往锦被里一塞,又把鞋子踹开,快速地躺回了被子里。 幸好她此刻还没完全准备好,如今将一切恢复成原状也不过一会儿的事情。 待做完这一切,燕宁最后看了一眼,确认没有问题之后,便倚靠在床边,装模作样地咳嗽了几声,虚弱道:“请进。” 少顷,门被推开了。 屋内没有点灯,开门时便是逆着光的模样,燕宁只能模糊地看见一个人影走了进来,虽然她看不清楚这个人的脸,但从之前的声音便可以认出,这正是牧轻鸿。 但,牧轻鸿最近不是忙得脚不沾地么?这么忽然想到来飞宁殿? 随着脚步声,那个人影越来越近了,待他走近了些,燕宁终于看清楚了这个人。 一身玄黑的绣龙袍,腰间挂着标志性的佩剑,虽然脚步匆忙神色疲惫,但依然掩盖不了他眉宇间那种沉静的冷冽。 果然,就是牧轻鸿。 燕宁惊讶起身:“牧将军,您怎么来了?” 牧轻鸿三步并作两步地走上前来,强硬地按住她的肩膀让她重新躺了下去,道:“听侍女说么不舒服,恰好路过,就来看看。” 他的语气很淡,但声音中那种隐晦的关心和疲惫是掩饰不住的。 燕宁看了看他一身的尘土,心里觉得,他大概不是就那么恰好地路过吧。 “怎么了?”牧轻鸿又问,“哪里不舒服?” “嗯……”燕宁抿了抿唇。这一刻,她忽而觉得自己十分愧对牧轻鸿。 牧轻鸿带兵攻破了燕国不假,但燕国本就气数已尽,这是其一;其二,一码事归一码事,牧轻鸿对她的关心是实打实地,她也知道有多少人在私下里骂牧轻鸿被妖女迷了心眼,但牧轻鸿仍然对她十分纵容。 然而她却数次利用牧轻鸿的纵容…… 或许她愧对牧轻鸿,但她也认为自己没有错。 世上那有什么非黑即白的对错呢,他们之间,只是立场不同而已。 想到这里,燕宁软声对牧轻鸿道:“没什么……可能是饭菜有些凉了吧,方才忽然有些疼,现在已然好多了。” 牧轻鸿沉默地点了点头,他这人不善言辞,只会用实际行动表达,于是又道:“我让太医来给你看看。” “不用这么麻烦。”燕宁说,“折腾来折腾去,难受得还是我自己。” 这下牧轻鸿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抿唇不语。 不知为何,燕宁竟然从他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上看出了些左右为难的意思。 “我只想睡一会儿。”燕宁说。 “……”牧轻鸿看着她半晌,终于妥协了,道:“好吧。但若是明早还疼,便要让太医来给你看看了。” “知道了,知道了。”燕宁连声应好。 牧轻鸿点了点头,又道:“近日你好生休息,再过两日,便要回梁国了。” “等等?!”燕宁猝不及防受了这个消息,瞪大了眼,诧异道,“你只与我提了一次,之后便没有再说……我以为你只是说说……” 牧轻鸿看着她,脸上的表情很认真:“我从来不会只是说说而已。” 说罢,他没有理会燕宁的反应,直径转身离开了飞宁殿。 “对了。”他忽然停下了脚步,微微转了头,视线落在地上,只用余光瞥着燕宁。 “更深露重,不要出门。” 飞宁殿的大门开了又关,彻底掩住了门外的一切。 这男人如此轻飘飘地甩下一枚重磅炸弹,将燕宁炸得晕头转向,又如此轻飘飘地离开,徒留燕宁一个人头疼。 但是牧轻鸿走后,燕宁也算松了口气——她被子底下可还有外出穿的黑色外袍呢!若是牧轻鸿执意要太医来,或者掀开锦被,一定一瞬间就明白了燕宁的想法,她的计划就泡汤了! 她现在管不了那么多——最重要的是先去地牢查三皇子的事情! 但是,燕宁忽然有些不确定了。 牧轻鸿最后那八个字实在是意味深长、耐人深思,燕宁想来想去,觉得很可能是牧轻鸿已经察觉到了她的小动作。 但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她本就想办法支开了侍卫,同样的借口只怕很难再用第二遍了。最重要的是,因为牧轻鸿今晚已经来过了,在今晚,自然就会放松警惕。 而牧轻鸿也亲口说了,过几天就要离开燕国了,若是离开燕王宫,还谈何去地牢查明真相? 如果牧轻鸿真的察觉了,错过今晚,就没有下一次了。 因此,这虽然很像一个陷阱,但燕宁还是不得不咬着牙跳下去,她只能赌,赌自己的脚下没有猎人设置的铁夹。 她重新扎好头发,将黑色的外袍系好,戴上兜帽。 轻手轻脚地走到窗边,轻轻推开一条缝隙。 很好,视线里没有人。 于是她将窗户推开—— 一阵清风从窗口倒灌而入,吹拂过她的脸庞。 乌云也像是被这清风吹开了,月亮羞涩探出了脑袋。 窗边,一个高大的人影抱臂倚靠在她的窗外,正仰头看着月亮。 听见声响,他淡淡地看了过来—— 第27章 亮色 燕宁对上了那个人的视线。 出人意料的,她居然在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与自己一模一样惊讶与慌张。 然而她没来得及多想,几乎是下意识地,她慌乱地一伸手—— “啪!” 窗户被猛然关上,寂静的深夜里,徒留那扇雕花的木窗,犹如隔开牛郎织女的银河,沉默地矗立着。 牧轻鸿:…… 燕宁:…… 沉默,长久的沉默。 燕宁尴尬得不知道如何是好,简直恨不得砍掉自己比脑子还快一步的手。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窗户被人从外拉开了。 牧轻鸿那张一刻钟前才见过的、无比熟悉的脸,就这样出现在她的面前。 两人对视一眼,再次陷入了沉默。 燕宁沉默是因为被抓包的尴尬和第二次被识破计划的慌张,而牧轻鸿沉默,却不是因为这个。 自从牧轻鸿开始忙起来之后,他就会每天点卯似的来见燕宁一面,仿佛就怕燕宁一天没有见他,就会把他忘了似的。 直到后来,他越忙越晚,大部分时间来时,燕宁都已经睡下了。 他不方便打扰燕宁,但又舍不得离开,仿佛内心深处有什么东西催促着他留下,留一会儿,再留一会儿。 于是他总是在燕宁睡下之后,在她紧闭的房门口站一会儿,等到月上中天,侍从们都开始催促,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今日也是如此。 在燕宁“睡下”之后,他本该头也不回地离开,然而,也许是今夜夜色朦胧,太过暧昧,就让他忽然想留一会儿。 但他又想到那几个白日里站在门口却被燕宁嫌烦嫌吵赶出去的侍卫们,于是决定换了个地方,走着走着,便走到了燕宁的窗下。 月亮出来时,他忍不住驻足仰望。 ——谁知道,就这么巧,撞见了准备偷跑的燕宁。 不过,这大概也可以说是天意如此吧。 想到这里,牧轻鸿决定不辜负天意的美意,于是伸手拉开了窗户,看着燕宁。 事到如今,如果他再以为燕宁今日是真的身体不舒服,那便是缺心眼了。再往远处想,说不定前几天燕宁早早睡下,对他的避而不见,也是为了今天的计划而做的筹谋。 如果不是亲眼见过,恐怕很难想象燕长公主燕宁居然有如此演技,连他都骗了过去可笑的是,从上一世到这一世,他被燕宁骗的已经不止是一次两次了。 再看燕宁,燕宁显然也十分惊讶与尴尬,嘴唇抿得死紧,竟是十分紧张的模样。 她紧张什么?骗自己的时候可没有如此紧张……牧轻鸿想着,很无奈地发现自己居然气不起来。 半晌之后,他开口道:“你……” 燕宁先发制人,打断他道:“我不是故意的!” “……”牧轻鸿疑惑,“你不是故意骗我?” 这话甫一出口,燕宁差点咬掉自己的舌头。她都在说些什么啊! 实在是太过尴尬紧张,不仅是手,就连嘴都不听大脑使唤了,完全没有过脑子,张口便打断了牧轻鸿。 她不知如何找补,只好喏喏道:“这……” 这次牧轻鸿直接无视了她的废话,开门见山道:“你出去做什么?” “我……” 牧轻鸿看她一眼,了然道:“你去地牢。” 燕宁哑然。她难道把自己的目的地刻在脸上了吗?为什么牧轻鸿一眼便可以看出来? 然而她又想,最近与她有关的、算得上大事的,唯有燕樊跟起义军首领被抓去地牢这件事了。也难怪牧轻鸿一猜一个准。 牧轻鸿看了她一眼,像是知道了她在想什么,摇了摇头。 下一刻,他单手撑着床沿,干脆利落地一翻身,便越进了屋内! 燕宁看傻了眼,忍不住往后退开几步。牧轻鸿想做什么? 然而牧轻鸿什么也没有做。 他进屋之后,甚至看也不看燕宁,直径整理好凌乱的衣领,又揉了揉护腕。 “走。”他忽而对燕宁说,又提醒道,“地牢阴冷,换身衣服。” “对了——记得提上灯笼。” “……什么?” “换身衣服,提上灯笼。”牧轻鸿转了身,看着燕宁,十分有耐心地提醒道,“跟我走。” “不是,我的意思是——你为什么要带我去地牢?” 牧轻鸿看着燕宁。 他永远是那样沉默的样子,如同山海般亘古不变,永远不会摧折。但他很喜欢这样沉默地看着燕宁,黑沉沉的眼睛一望进对方眼底,仿佛有千万言语,欲语还休;又仿佛什么都没有,只是空洞寂然的夜空,在逼迫对方与自己一同沉寂。 在那样的眼神下,燕宁不得不投降:“好了我不问了。我这就去……” 于是牧轻鸿目送这燕宁逐渐远去,走进屏风里,身影彻底消失不见。 事实上,牧轻鸿欺骗燕宁只是为了燕宁好。 这是一个……嗯,一个善意的谎言。 牧轻鸿很乐意为燕宁圈出一个理想乡,如果燕宁能永远在理想乡里不问世事、天真而快活地生活下去,那当然是最好不过。 然而,牧轻鸿在上一世就知道,如果永远这样,那就不是燕宁了。 那个骑在高头大马上率领军队出征的燕宁,是牧轻鸿永远不敢忘怀的心头血。 是以,当燕宁表现出了寻求真相的欲望的时候,他就不可避免的想到了上辈子的燕王燕宁,而不是这一世的长公主燕宁。 他仿佛在透着那张熟悉的面孔,以一个局外人的视角,去偷窥另一个时空的燕宁。 说实话,这样的行为真的是太卑劣了。 但他又不是什么正人君子。牧轻鸿自嘲地想,他从来都不是什么世家大族培养出来的、气度斐然的翩翩公子,从上一世起,他就知道,自己只是从市井街头、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小混混而已。 而这一世,他也只是被时光遗落在无人知晓的罅隙里的孤独的人罢了。 忽然,一个轻快的脚步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牧轻鸿转身,昏暗的屋内忽然多出一抹亮色。 正是那个他日思夜想的少女,站在昏暗的屋内,提着一盏灯,笑意盈盈地看着他。 第28章 三皇子 燕国的地牢在今夜,久违地再次迎接了它原来的主人,燕王室的长公主。 这原属于燕王室的地牢,如今却由外人只手遮天,不仅如此,还接连接待了几位燕王室的皇子公主。 也就是燕王与长孙皇后……要不然,燕宁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们。 想到这里,燕宁仰起头。 眼前这座阴暗潮湿的囚笼被隐没在黑暗里,只有侍卫们手里的灯笼闪着猩红的光,映亮了他们脚下身前的一小块天地。 而牧轻鸿就没有这么多想法了,他带着燕宁,直径走进了大门。 原本靠在门前值守的侍卫们乍然看到牧轻鸿在深夜里来到地牢,竟然也没有丝毫惊讶,而是纷纷向他行礼,严肃道:“将军。” 牧轻鸿淡淡颔首。 侍卫们的目光接着转向牧轻鸿身后的人影,燕宁看着他们,索性摘下了兜帽,但这时,她却准确地捕捉到了侍卫们眼神里的惊讶。 看来牧轻鸿经常来地牢。燕宁想,怪不得侍卫们对牧轻鸿的到来如此淡定,却在看到她的时候表现得很惊讶。 然而,牧轻鸿在看到侍卫们惊讶的眼神之后,却皱了皱眉,不耐道:“把眼睛给我收好了。” 他的声音里全然是没有掩饰的警告和杀意,侍卫们一震,喏喏应是,不敢再看。 燕宁也是一愣,但她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阴影忽然兜头扑下,黑暗笼罩了她的视线。 燕宁:…… 她伸手一摸,是绸缎面料柔软的触感,上面还有精致的刺绣——那是牧轻鸿的外衣。 “穿上这个。”牧轻鸿的声音隔着布料传来,显得闷闷的。 于是燕宁乖乖照做,解开外袍,重新披上牧轻鸿的外衣。 紧接着,一双粗糙的大手像是无意间擦过了燕宁的脸颊,她抬头一看,只见牧轻鸿走近到她身前,微微俯下身,为她戴上了兜帽。 ……太近了。 这个距离,实在是太近了。燕宁甚至能感受到牧轻鸿温热的鼻息拍打在自己的额头上,随着他弯腰的动作,有几缕发丝落在她的脸颊,轻轻晃动着。 “戴好。”牧轻鸿淡淡地交代道,仿佛没有注意到两人之间过分靠近的距离。 “嗯。”燕宁连忙扯住兜帽,掩盖住自己的脸。 她动作太快,因此没有看到,牧轻鸿耳边那一片火烧云似的,淡淡的红晕。 “戴好,不要摘掉。”牧轻鸿没有丝毫不耐烦,再次提醒道,“下去之后,你只要跟在我身后就好,不要说话。” 燕宁点头。 随着她点头的动作,兜帽微微滑落,她连忙扯住了兜帽边缘,紧紧拽在手里,亦步亦趋地跟着牧轻鸿进了地牢。 深夜的地底囚牢,似乎比白天更安静。空旷的走道里,只回响着燕宁与牧轻鸿的脚步声,还有稻草摩擦的声音,除此之外,简直静得可怕。 虽然是第二次进地牢,但燕宁已经是轻车熟路了,她看着前方的岔道,立刻就认出了路——如果是去囚室,应该向左转然后直走。 然而在前方带路的牧轻鸿脚步不停,直径拐向的右边。 燕宁一愣,但识趣地没有质疑什么,而是沉默地跟着牧轻鸿向右边走去。 拐过拐角,映入眼帘的便是一间巨大的囚室,那囚室与燕宁之前待过的很不一样,面积大约是当时燕宁与梁王两间相邻的囚房打通了那么大。 当然,如此大的囚室,自然就没了燕宁那间单独小囚室的待遇。 不过燕宁仔细一看,虽然囚室里完全没有任何家具食水,不过胜在打扫得干净整洁,地上铺满了干燥的稻草。 她在心里类比了一下,觉得这待遇跟之前的梁王也差不离,顿时觉得牧轻鸿这个人还是挺不错的,至少没有虐待俘虏的癖好。 牧轻鸿不知道她心里所想,挥手让看守在一旁的侍卫打开了门锁。 门锁打开时发出哗啦啦的响动,正躺在地上睡觉的人影也被这个动静惊醒了,爬起身看了过来。 借着侍卫们手中昏暗的烛火,燕宁才惊讶地发现,她本以为的一个人影并不是一个,而是两个人紧紧依偎在一起。 那两个人影一大一小,衣着都十分单薄,大约是更深露重深夜寒凉,也没有可以御寒的棉被,于是只好缩在一起入睡。 那两个人影…… 燕宁忍不住上前一步。 其中一个是她很熟悉的脸,那小脸嫩生生的,被寒风冻得发青,哪怕是世上最铁石心肠的看了,大约也要说声“可怜的孩子”。 但燕宁没有心软。 事实上,她的目光全部集中在那孩子身旁高大男人的脸上,那脸也是她十分熟悉的。 ——三皇子?! 第29章 险恶 燕宁震惊地瞪大了眼,几乎要脱口而出三皇子的名字。 但关键时刻,牧轻鸿忽地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噤声。”他轻声说。 燕宁被迫闭了嘴,她心中那股不详的预感愈发强烈,眼皮跳动,仿佛预兆着有什么大事即将发生。 她下意识地不安地挣动了一下,但牧轻鸿立刻用更大的力气按住了她,不厌其烦道:“别动。” 燕宁抿着唇—— 三皇子……三皇子怎么会在这里? 想起自己曾经对牧轻鸿说过的话,燕宁就像是被打了一巴掌似的,脸颊火辣辣地疼。 但比起这个,更重要的是…… 三皇子就是那个假扮太子的起义军首领?! 为什么?三皇子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本该是属于太子一派的重臣,燕宁数次见他,都没有从他身上看出丝毫破绽来。 她相信绝不是自己识人不清,因为她知道,三皇子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真心实意的地为太子好的。 难道是三皇子的生母高贵妃? 是了,这个女人就像是阴魂不散的恶鬼,目光永远贪婪地窥视着王座。 若是高贵妃指使—— 不,燕宁忽然想到,在燕国国破的时候,便传来了高贵妃的死讯,她与长孙皇后一样,自缢在了自己的宫中。 那会是谁? 燕宁想不通,她忽然觉得自己卷入了一个巨大的谜团,这谜团从燕国尚且还兴盛时便已经开始了,只道燕国覆灭才真正露出一丝端倪——不,燕宁想,若不是燕国覆灭,她和太子,或许到死也不能发现这个笼罩在黑暗深处的,庞大而无解的谜团。 在黯淡的月光下,她清楚地看见囚牢里两人身上的血迹,但再等她定睛一看,原是他们身上披着带血的衣服。 两人的衣服虽然带血,三皇子的腰腹、胸口和脸上都缠着绷带,燕樊的肩膀和手臂上也是厚厚的绷带,但他们身上被打理得十分干净整洁,绷带也崭新洁白,偌大的囚房里甚至散发着淡淡的药味。 ……还好。燕宁复杂地想,她已经不是那个天真的长公主了,她知道,三皇子与燕樊既是阶下囚,万万是没有好吃好喝伺候着的待遇的,在绑住燕樊送给牧轻鸿的时候,她就已经有了心理准备。 虽然看起来他们被用了刑受了伤,但好歹牧轻鸿还愿意给他们医治。 牧轻鸿见她冷静下来,上前一步,对着三皇子淡淡道:“三皇子,别来无恙啊。” ——几乎是那一瞬间,燕宁便察觉到了,他是故意的。 在不知不觉间,燕宁与牧轻鸿已是无比熟悉了,她知道牧轻鸿一贯说话的语调,虽然也是淡然的,但绝不会是这样,包含着微不可见的嘲讽。 他是故意的,但是,他故意嘲讽三皇子,惹怒三皇子,到底是为了什么? 燕宁想不明白,但她马上就知道了。 只见坐在稻草上的三皇子冷笑一声,阴阳怪气道:“我么?我好得很。就是不知道我的好姐姐燕宁是否也别来无恙?” 牧轻鸿不为所动,淡定道:“她有我护着,自然过得比你好。” “是啊——”三皇子拉长了语调,那语气中充满了下流的暧昧,“就是不知道,她在床上是否也好?” 燕宁在一旁听着直皱眉。她转头,看向牧轻鸿。 听到如此污蔑,牧轻鸿的神情竟然十分平静,也许是在军队中摸爬滚打多年,对这样的下流话已经免疫了。 燕宁看着他,又突然想到自己曾经听过的传闻——牧轻鸿乃是梁国都城红楼之中爬出来的,最卑微的妓生子。 是以,想必这样的下流话,他幼时也听了不少,大约见怪不怪了。 然而,让燕宁意想不到的是—— 在下一瞬间,牧轻鸿面无表情地抬手。 在昏暗的烛火下,一抹雪色闪过。 燕宁甚至没有看清楚牧轻鸿的动作,等她眨了眨眼,就只见到牧轻鸿用剑刃在三皇子的衣领上擦去血液,而后轻描淡写地归剑入鞘。 而三皇子捂着喉咙,有几缕血色从他指缝中流出,将他身下的稻草改了颜色。 “管好你的嘴。”牧轻鸿冷冷道。 “嘶……”三皇子喘息着,他的喉咙上全是血,呼气吸气时像个破败的风箱,但他仍然不肯罢休,讥讽道:“怎么,叫我说中了?” 牧轻鸿瞥他一眼,“燕宁长久以来对你诸多照顾,你们大燕向来自诩清高,你作为燕王室,却如此待她,我若是燕宁……” 三皇子却再次开口,打断了他:“哈,燕宁?!她和她那个虚伪的太子哥哥,都是一般货色!若不是父王偏心长孙皇后,若不是……” 他神色狰狞,全然不像是燕宁记忆里那个风流倜傥的三皇子,乍一看去,甚至像是某种披着人皮、流着哈喇子的野兽。 燕宁忍无可忍,她向前踏出一步,将自己暴露在昏黄的烛火下,紧接着,她一把拽下兜帽,将手上提着的灯笼砸在三皇子的头上,怒道:“你!你不要脸!” 三皇子一怔。 他像是呆住了,全然没有想到燕宁会披着牧轻鸿的外袍,在一旁旁观了自己丑恶的真正面目。 他下意识地抬手,用袖子遮住了脸—— 那其实是来自身体的本能,他在燕宁面前装惯了翩翩公子,咋一暴露,便下意识地想要隐藏起来。 或许,在他的潜意识里,也觉得自己像是躲藏在黑暗中不能露面的老鼠吧。 但他怀中猛然响起的痛呼,打断了他的动作。 大约是燕宁扔出灯笼时没有掌握好力度,那灯笼只砸在了三皇子的胸前。 而三皇子怀里抱着的,正是他最疼爱的私生子,燕樊。 他额上本来就有伤,后来被人处理过,缠上了一圈绷带。如今再次受到撞击,大约是没有完全长愈合的伤口再次裂开了,有殷红的血染透了绷带,从他的额角流下了。 燕樊捂着额头,抬起一张稚嫩的小脸来。 那小脸惨白着,属于幼童的小小的唇瓣烦着青紫色,让人怀疑他的血是不是都流尽了,不然怎么一丝血色也无? 只见燕樊的嘴唇蠕动了一下,仿佛想说什么,但最后也没敢说出来。他只是怯生生地、十分委屈地看着燕宁,眼里含着一汪水,流露出某种疑惑和不解,真真像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孩童,对自己处境的惶惑。 ……小崽子,还真会装。牧轻鸿冷笑着想,这小崽子可比他父亲狡猾多了,也不知道高贵妃与三皇子到底是怎么培养出这么一个可怖的孩子,他奸诈到简直不像是个孩子。 虽然牧轻鸿心里跟明镜似的,但他发现,燕宁忍不住向前走了一步,她的神色中也出现了愧疚和动摇。 这也怪不得她,在燕宁的认知里,燕樊虽然可疑,但他还是那个天真无知的孩童,燕宁在这么多年来一直把燕樊当做弟弟一样照顾爱护,一时转变不过来是十分正常的。 不过没关系,他会帮燕宁及时止损,他会帮燕宁矫正过来的。 这样想着,牧轻鸿站在燕宁的身后,不动声色地、极轻极缓地拔刀—— 再、装、就、杀、了、你。牧轻鸿一字一顿地,用口型对燕樊威胁道。 燕樊被他那实打实的杀意震慑得浑身一颤,他从小便十分善于利用自己稚嫩的面庞,一向无往而不利,也就是在牧轻鸿这里,第一次踢到铁板。 他还太小了,即使如此狡诈,也没有完全明白属于成人的那些复杂感情。所以他并不知道,在过去他能无往而不利的原因,正是燕宁与太子真心喜爱他,纵容他,这才屡次被他骗了过去。 而牧轻鸿不同。牧轻鸿本就是个从死人堆里、从烟花巷口爬出来的,像这样小小年纪便心肠发黑的孩子,他不知见了多少。 加之牧轻鸿有上一世的记忆加持,他本就对燕樊心生怀疑,先入为主,自然不会被燕樊骗过去。 燕樊咽了口唾液,他不得不放弃了伪装,跟他父亲一样撕开了假面,露出了真面目。 “姑姑,你可真蠢。” “你!”燕宁怒目而视,痛心疾首道:“燕樊!我与太子向来对你宠爱有加,自认没有对不起你与三皇子,如今你们却如此对我们,难道你们不会良心不安么?!” 有些话把第一句说出口,剩下的便好多了。像是在发泄某种多年来积压的不甘,他爽快地嗤笑道,“燕宁,你现在做那惊讶的样子给谁看呢?我与父亲骗了你们那么多年,竟然一次怀疑都没有,你不蠢谁蠢?” 燕宁也算是看透了他们,燕国国灭以来,她经历的太多人心险恶,可笑的是,一个敌国的将军,都比这些与她血脉相连的亲人待她要宽厚得多。 她不想与狼心狗肺之人多费口舌,索性他们都被抓了,在牧轻鸿手里,他们不会有好下场的。 所以她也不用再去报复什么,便直接问道:“燕樊,你到底知不知道太子哥哥已死这件事?是谁指使你来骗我的?” 而燕樊冷笑道,“你不会知道以为,你问了我就会告诉你吧?凭什么?” 第30章 布料 燕宁看着他,像是第一次认识这孩子似的。 她也冷笑,旋即回身,眼疾手快地一把抽出牧轻鸿腰间的长剑。 在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那把雪亮的长剑已经架在了他的脖颈上。 燕宁微微一转手,吹毛断发的锋利剑刃轻轻划过,殷红的血立刻从他的脖颈上流了下来。 “就凭这个。”燕宁轻轻地说。她又调转剑尖,惩罚性地在燕樊的脸颊边拍了拍,“你以为现在的你还是那个被宠爱着的燕樊?本宫既然可以给予你宠爱,也可以随时将你捏死,就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轻而易举——只能依附于别人的小宠物,还是乖一些的好。” 燕樊猛然绷紧了小脸。 他的骄傲如同无根之水,轻飘飘地浮在空中,但燕宁与太子的宠爱如同云雾一般,遮住了他的眼睛,叫他看不真切真相。 原来他一直引以为傲的东西是那么不堪一击——燕宁,这个可恶的女人,她叫自己什么?“小宠物”?! 燕樊鼓着脸颊瞪着眼,整个人如同眼睛快要掉出眼眶的丑陋的癞蛤蟆,而这只癞蛤蟆犹带不甘,怒道:“燕宁!” 燕宁嗤笑一声,将剑刃更加用力的拍打的癞蛤蟆的脸上,剑刃划破了他的脸颊,有血丝自上面缓缓滑落。燕宁如此轻而易举地就制止住了他一切反抗的举动。 “‘蠢货’这个词还是送给你好了。”燕宁讥讽道,“还没明白自己的处境吗?现在你全部的用处只在于能不能说出你所知道的事情——如果不肯说,留着你也没什么用了。” 燕樊屈辱地低下了头。 足足过了一刻钟的时间,他才喃喃开口,声如蚊呐般:“我、我不知……” “想好了再开口。”燕宁转动手里的长剑,淡淡道,“对我说谎是什么结果,你不会想知道的。” “好、好……”燕樊这次不敢再造次,连忙道,“我知道太子已经死了……” “所以你一开始的目的就是骗我离开?” 燕樊看着她,似乎想说些什么,但他刚开口便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紧紧闭住了嘴,点了点头。 “好。”燕宁点头,说,“——那你呢?三皇子?” 说着,她猛然将长剑调转了方向,搭在了三皇子的脖颈上。 若说之前面对燕樊时,燕宁的动作还有些生涩,到了三皇子时,便已经流畅许多了。 “你有什么好说的?”燕宁冷冷道,“不如交代一下,是谁指使你扮做太子的模样?” 三皇子咬着牙,下颚绷成一条凌冽的弧线。 燕宁很有耐心,一直看着他。 忽然,三皇子张开道:“燕宁!” “嗯?” “燕宁,你这个叛徒!”三皇子怒吼着,头上的青筋勃勃弹跳,犹如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我装作谁的样子,关你什么事?!我只是装作太子的模样发动起义军,你呢?!你与牧轻鸿在一起,若是太子泉下有知,不知会不会被你气活过来!” “你少为自己的野心找借口,我自然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燕宁冷笑着,旋即抬手转腕,一剑插入三皇子的肩膀! “用太子哥哥掩饰你的欲望,你也配?!” 她那一剑完全没有留手,几乎是立刻,血就浸透了三皇子的半边肩膀。 “看在咱们血脉相连的份上……”燕宁闭了闭眼,“若你交代清楚,尚且可以留你一命。” 三皇子不说话了。他用一种仇恨的眼光盯着燕宁,犹如某种野兽死死地盯着自己的天敌,在仇恨的最深处,隐藏着微不可见的恐惧。 看着这样的三皇子,燕宁脑海深处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她未加思索,便脱口而出:“高贵妃?” 其实那完全是下意识的念头,但三皇子骤然抬头,原本还带有一丝血色的脸已彻底惨白如雪,眼底是惊讶伴随着恐惧。 “……我猜对了。”燕宁恍然大悟,道,“这个答案,也算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意料之外是因为燕国城破的时候,那时梁军还没有入宫,宫虽然混乱,但还有些微秩序。燕宁的侍女在那个时候,最后向她传递的一个消息便是高贵妃与其他几位嫔妃的死讯。 如今看来,想必在那个时候,高贵妃便已经逃跑了。 而情理之中则是因为三皇子的态度。 虽然三皇子一向与高贵妃不对付,然而若是他想要与太子争夺王位,那一定少不了高贵妃的帮助。 高贵妃乃将门世家之女,三皇子是如何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召集起义军,想来也离不开高贵妃的帮助吧。 若不是高贵妃的“死讯”给了燕宁先入为主的错误认知,想必她也不会绕这么大一个弯子,才猜到高贵妃身上。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三皇子含糊不清地道。 忽然,他咧开嘴笑起来。 燕宁一怔,忽然只觉得手里的剑尖一重,一声闷响传进她的耳朵里——那是利刃破开血肉的闷响。 “哈……”一团血沫从他的胸膛炸开,三皇子喘息着,嘴角的血丝随着他说话的动作向下滑落,到了这个时候,他反而没有再看燕宁了。 他的视线转向站在燕宁身后的牧轻鸿,在所有人都还在怔愣的时候,他猛然扑了上去—— 牧轻鸿一时没有察觉,竟真让他扑到了自己身上,随即,他只感觉胸口一疼,是三皇子抓扯着,从他衣襟里拽出了一块明黄色的长布。 三皇子拽着布,他已经是回光返照了,力气大得牧轻鸿一瞬间都没有能制住他。 他滚到在地上,癫狂着大笑着说:“哈、哈!牧轻鸿……你也是个识人不清的蠢货……” “和燕宁……不愧是天、天生一对……”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缓缓低落了下去,但手上仍然死死地抓着那块明黄色的布。 一旁的燕樊已经吓傻了,他到底年纪小,经历得事情也少,骤然遇到这样的事情,大脑完全无法思考,只能愣在一旁。 燕宁蹲下身,忽而发现三皇子手里拽着得,正是那块梁王曾经用来要挟牧轻鸿的布料——在梁王的嘴里,这是他对牧轻鸿的“救命之恩”。 也的确,牧轻鸿把这块布看得很重,一直随身携带,想必是十分重要的东西了。 三皇子倒在地上,这会儿他已然是出气多进气少了,眼神都已经涣散了,只能空茫茫地看着牢房顶。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牧轻鸿问着,也蹲下身,想要抽出三皇子拽着的那块布料。 然而三皇子摇了摇头,没有回答。 不知道他是不是已经没有回答的力气了,但他却将那块布拽得死紧,牧轻鸿想要抽出来,又怕伤到那块布,于是只得无奈放弃。 三皇子嘴里发出嘶嘶地喘息声,不过一会儿,便连喘息声都消失了。 第31章 老鼠 牧轻鸿蹲着身子,一手拽着他手里的那块布料,再次扯了一下。 这一次很顺利,三皇子那双惨白冰凉的手无力地挣了挣,就松开了。 牧轻鸿收回了布料,正待小心翼翼地放进怀里,忽然,只见原本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三皇子忽然暴起,他猛地伸出手,拽住了料子的另一头—— “嘶——” 一声清脆的帛裂声,响彻了这安静到落针可闻的囚房。 时间仿佛在这一瞬间静止了,三皇子死死拽着那一边的明黄色布料,而牧轻鸿铁青着脸,死死地盯着三皇子。 “还给我。”牧轻鸿说。 他咬着牙,一字一顿地重复道:“还、给、我!” 这还是燕宁第一次见到牧轻鸿如此恐怖的模样,他面色铁青,下颚几乎绷成了一条直线,两条剑眉拧在一起。 到了这种盛怒的时候,他反而不拔刀也没有下意识推拉拇指的小动作了,因为不需要了。 他整个人忽然变成了一只露着犬牙,凶恶咆哮着的野兽,野兽在盛怒之极的时候,是不会想到借住工具来泄恨的。它们只会扑上去撕咬,用最原始也最直接的方法来撕碎仇人。 燕宁甚至怀疑,牧轻鸿下一瞬间就会扑上去撕扯三皇子的喉咙。 然而面对这样的牧轻鸿,三皇子却忽而大笑起来。 常言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也许它们是相通的,在离死亡最近的时刻,三皇子像是抛却了“恐惧”这种作为人最基本的情绪。 “蠢货!蠢货!”他大声道,即使嗓音嘶哑有如破碎的风箱,也用尽了全力,脸上的表情扭曲如虫。 他勉强伸出手,将那块明黄色的布料展开,然后罩在自己的脸颊上,犹如在寒冬腊月时凑近炉火汲取着那一丝微弱的暖意。 几乎是立刻,布料便微微濡湿一小块,那是他的眼泪将布料打湿了。 他的嘴唇蠕动着,说了什么。 燕宁蹲下身,凑近了他嘴边。 那声音已经很微弱了,但得益于地下牢房的寂然,燕宁还是听清楚了。 他说:“皇后……长孙皇后……” ……他说这个做什么?燕宁困惑地想。长孙皇后……已经很久没有人提起她了。 也许逝者就如尘土,只在风起时,才能窥见一二,而平日里,只沉寂在一角,无人问津。 其实长孙皇后对三皇子很好。 她出身于武将世家,她的爷爷、父亲母亲和兄长皆是脾气爆裂的武将。也许正是因为如此,上天便要降下一个如水般的女儿,中和长孙家的脾性。 她是个太温柔的女人,温柔得简直不像是武将世家长孙家的孩子。 有时燕宁觉得,若不是燕王着实宠爱她,长孙家也护短,加之太子更是个争气孝顺的孩子,长孙皇后的脾性放在后宫之中,简直是个小宫女都能拿捏的,任人欺辱的人。 她对燕宁、对三皇子,甚至是对高贵妃和其他嫔妃,总是温柔得过了头,没什么脾气。 长孙皇后是抚养过三皇子一段时间的。 高贵妃脾气暴躁,家室高又野心大,喜欢争权夺利,生下三皇子之后,简直是天时地利人和样样齐全,是以对三皇子要求十分高,若三皇子做不到她所要求的,便动辄打骂贬低。 有一次她打骂三皇子时,不知怎么地,就被长孙皇后知道了。 一向温柔可亲的长孙皇后在这件事上表现出了出人意料的强硬,就像对待燕宁一样——她将三皇子接走,带回了栖凰宫抚养。 那个时候燕宁已经在长孙皇后膝下生活了一段时间了,她见到这个跟自己经历相似的孩子,就感到十分亲近,经常跟他一起读书玩耍。 当然,三皇子最后还是离开了栖凰宫,原因是高贵妃以为长孙皇后接走三皇子是要为太子清扫障碍,这是要断了高贵妃争权夺利的路,她怎么可能同意? 于是去燕王面前撒泼打滚,甚至绝食以逼迫长孙皇后。这件事闹得很大,最后,还是三皇子主动提出离开,这才结束了高贵妃泼妇一样的行为。 想到这里,燕宁不由得想起了那段她和太子三皇子三人在一起读书玩耍的时光,她轻轻地掀开三皇子脸上的布料,道:“你说……” 话还没说完,她猛地顿住了。 三皇子大睁着无光的眼,一滴透明的水珠从他的眼眶里掉出来,顺着侧脸落进了稻草里。 他死了。 人死如灯灭,他生前所做的事情死后不能一笔勾销,但属于他的痛苦永远结束在这阴暗的地牢内了。 燕宁沉默了一会儿,她拿起布料,准备递还给牧轻鸿。 但她甫一摸到这个料子,就立刻惊呆了。 这是…… 她困惑地捏了捏,那柔软的料子十分光滑,在昏暗烛火的映照下,有光华流转其上,如月光投映在波光粼粼的深潭,流动着变幻颜色。 这是重华缎……燕宁不会认错的。 重华缎是燕国最著名的缎料,这种料子在黑暗处不显,但只要有一丝光芒,便犹如月光在其上流转涌动,光华熠熠。 这也是长孙皇后最喜欢的料子,然而制作它所必须的其中一种染料,在几十年前便已绝于世,再寻不见了……即使是长孙皇后,也仅仅有珍藏的几匹,而这被收藏了几十年,早已不能再用的几匹,大约是世间仅仅存的重华缎了罢。 不……这么说也不对。 燕宁忽然想起,梁国的先王也尤为喜爱这种布料,那时梁、燕两国尚还交好,燕王曾经派人送去光华缎作为梁王的生辰贺礼之一。从那以后,梁国的皇帝朝服,便是由燕国送去的光华缎制成。 这缎子是牧轻鸿的,牧轻鸿乃是土生土长的梁国人,未参军时,别说来过燕国,他从未出过梁国都城半步。 说是出自梁王之手仿佛更合理些,但三皇子死前的话语犹回响在燕宁的耳畔,他说牧轻鸿识人不清,还说长孙皇后…… 他到底知道些什么? 燕宁想不通,也没敢细想。 她站起身将那块光华缎递还给牧轻鸿,状若无意道:“这是光华缎吧。” “嗯。”牧轻鸿接了绸缎,轻轻应是。他的脸还绷得紧紧地,但动作却十分温柔。他轻轻地将绸缎叠好,对着那被撕开的裂口,沉默着。 “我的母后——长孙皇后十分喜爱这种绸缎,我也有些许研究。”燕宁试探着说,“说不定我能试着把它修补好呢?” 于是牧轻鸿转头,看着燕宁。 那是一种沉默却沉重的视线,有十万大山的重量沉入其中,看得燕宁直冒冷汗。 “试?”牧轻鸿问。 看着牧轻鸿的脸色,燕宁知道这布料对他来说是真的很重要了。 “呃……我也很想说一定……”燕宁无语道,“但很久没有见过重华缎了,只能尽力。不过你放心,哪怕修补不好,也不会对原本的布料造成伤害,反正不会比现在更坏了,为什么不试试呢?” 牧轻鸿想了想,说:“好。” 说完,他再次强调:“这布料有好些年头了,它很脆弱,你要小心一点。” 他不说燕宁也知道。 重华缎本就名贵——名贵的东西,除却美丽之外,总是同样的脆弱。 更何况,这块布料,凭燕宁肉眼看去,少说也得有十几年的寿数了,虽然看得出来主人精心爱护,但上面还有各种污渍和划痕,这些污渍显然也已经年岁已久了。 “我会小心一些的。”燕宁说,她安抚好了牧轻鸿,这才问道:“那——燕樊怎么办?” 牧轻鸿向地上那个从始至终都傻了似的沉默的小孩投去一个视线,又很快移开了,眼神里饱含不屑:“随你,你做决定。” 这孩子可比他父亲狡猾多了,如今看着像是傻了一样,但如此沉默,比起痴傻,倒更像是自保——如此想来,还真是恶心。 虽然他一向的习惯便是斩草除根,但也没有杀害儿童的癖好,这小孩最多也只是聪明罢了,想必只要关好,也不会有大问题。 更何况,他不介意给燕宁一个面子。 “那好。”燕宁点点头,思考了一会儿,决定道:“就把他关在地牢……关他一辈子,如何?…” 牧轻鸿颔首,在一些小事上他极端地好说话:“就这样吧,你说了算。” 于是燕宁又看向那个蜷缩在牢房角落的孩子,大概是感受到了她的视线,他忽然抬头看向她。 那眼神里的仇恨,让人心寒。 对于燕樊,燕宁的感情十分复杂。她既恨燕樊的欺骗,又出于血脉相连,希望燕樊活下去。 现在,好歹是留了一条命。 就是不知道关一辈子,对于一个孩童来说,会不会比杀了他还叫他难受呢?燕宁想。但这都跟她没有关系了,这是她想到的,最好的处理方式……同为燕王室成员,她已是仁至义尽。 燕宁摇了摇头。 “走吧。”她说,“三皇子与燕樊……他们的事情,如今便算是过去了,但还有……” “高贵妃。” “高贵妃。” 燕宁与牧轻鸿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地说道。 这个躲在暗处的如阴沟里的老鼠的女人……该如何捉住她狡猾的尾巴呢? 第32章 重华 地牢的大门在他们身后关上了。 回程时的夜晚好似与来时并没有不同,除却天上的星子倾斜更甚之外,来往的侍卫、路边的灯盏,时间仿佛静止定格。然而心境却与来时大不相同了。 牧轻鸿在前方带路,燕宁跟在他身后,数着青石板阶,往前一步一步地走着。 她身上还披着牧轻鸿宽大的斗篷,兜帽松松地落在脑后。 “牧轻鸿——!”她忽然想到这茬,一边解开斗篷一边喊道:“你的斗篷。” 谁知牧轻鸿转过身来,按住她的手:“夜晚风大,你穿好便是。” 燕宁的手本就放在系带上,骤然被牧轻鸿一握住,讪讪地收回了手。 牧轻鸿说得对,在如此寒凉的天气里,他只着一件单薄的中衣,然而双手相触时,那带个老茧的手掌却十分温暖,不,那都不能用温暖来形容了,应当换个词,称“火热”。 不愧是习武之人,寒冬腊月也如同燃着一把火一般温暖,可比燕宁这个身娇肉贵的公主健康多了。 牧轻鸿收了手,忽然道:“按照梁王往日里的习惯,已经安排了一部分人留守燕王宫,而车马也已经备好,后日便可以启程。” 说罢,他便转头,自顾自地往前走着。 燕宁一愣。她看着牧轻鸿的背影,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牧轻鸿这话,不是征求意见,只是一个通知。 一股莫名悲凉涌上她的心头,燕宁连忙跟上牧轻鸿的脚步,目光却忍不住环顾四周。 燕王宫的夜晚,在数百年来都如此巍峨而静默地屹立着,不知过去那百年的光景,又与现在有什么不同呢——也不知再过几天,待这燕王宫彻底易了主、最后一位燕国的公主都随梁军离开,它是否还能保持原样? 待回到飞宁宫,燕宁忽然仰起头。 殿内,那一棵巨大的梧桐,正随着风轻轻地摇晃着枝叶,发出沙沙的声音。没有鸟鸣,大约是正值深夜,都沉沉睡去了吧。 燕宁看着,分明正值深夜,凉风倒灌入衣袖,她却在恍惚间身处盛夏炎热的午后,耳边传来孩童银铃般的欢笑声。 在这十几年未曾变过的、枝繁叶茂的大树下,她看到了幼时自己与太子、三皇子和长孙皇后一起在树下嬉闹玩耍的景象。 牧轻鸿自然也察觉到了她停下的脚步,问道:“怎么?” 燕宁仰着头,恍若未觉。 过了好半晌,她才忽然牛头不对马嘴地说道:“这梧桐,已有上百年的历史了。在我、不,在燕王宫刚建立之初,它便已经在这里屹立多年了。” 牧轻鸿也随着她的视线望去:“嗯?” “所以,”燕宁扭头,看着牧轻鸿,“在我们离开之后,你能不能叫人好好照看它?” “当然。”牧轻鸿说,“别担心。” 牧轻鸿说别担心,那就是真的没有问题了。燕宁顿时放下心来,诚心实意地道:“谢谢。” 牧轻鸿摇了摇头,“走吧。”他说,“若是以后有机会……” 有机会什么?他没有说出口,但言下之意已经溢于言表。或许是这承诺他不一定能做到,于是便干脆不说,他就是这样的人。 燕宁也很有眼色地不再去追问,直径回了房中。 “刺啦——” 随着一声轻微的响动,黑暗的室内燃起了昏黄的烛火,那于黑夜里沉寂的家具,也都一同映照出踏入屋内的两人的身影。 牧轻鸿环顾一眼,忽然道:“这些,都带走。” 他指着梳妆台上的首饰,燕宁本就受宠,后来牧轻鸿还教人送了几匣子珠宝,如今那些首饰挤挤挨挨,堆满了梳妆台。 “还有这些、这些、这些。”他又换了一个方向指着燕宁的衣柜、书柜与博古架上的古玩玉器。“都带走——我明日便叫人来帮你收拾。” 燕宁张了张嘴,半晌才发出声音:“牧将军,我以为咱们是随军,出行应当从简。” “放在这里也是落灰,太可惜。”牧轻鸿轻描淡写地说,“梁国与燕国相距甚远,风土人情、衣物首饰都不一样,当然要带上用得惯的东西。” 燕宁无言以对。 事实上,她的衣物首饰,去到梁国,能不能用还是一个问题。 梁国与燕国相距甚远这句话倒是不假,梁国地处大陆的最北端,而燕国却在南方,正是中原气候温暖湿润,物产丰饶之地。 当燕国入夏的时候,梁国甚至可能还在下雪。 梁燕两国巨大的差距,注定了燕宁不得不入乡随俗。 所以,到了梁国之后,燕宁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将自己在燕国时所穿的轻薄纱制衣物全部换成梁国特有的棉麻厚装。 如此一来,牧轻鸿所说的“用得惯”这个理由便说不通了。 然而燕宁拗不过牧轻鸿,而且即使带上她所有的东西,对她来说也没有坏事。 是以,她没有反驳牧轻鸿漏洞百出的借口,而是点头应好。 牧轻鸿显然也十分满意她的态度,但他没有离开的意思,反而跟着燕宁亦步亦趋地走到床榻前。 燕宁坐在床边,看着他:“嗯?” 牧轻鸿没有理会她的疑问,反而十分自然且熟练地坐在了床边的脚踏前,与她对上了视线。 燕宁委婉道,“夜已经深了……” “嗯。”牧轻鸿说,“是很深了。” “……”燕宁无语凝噎,“既然如此,您还不回去休息么?” “不着急。”牧轻鸿十分从容。若是单看他的表情,肯定没有人想到会有人三更半夜坐在女孩子的床头,还能如此理直气壮。“我就坐会儿,你先睡吧。” 燕宁看他半晌,很想将这登徒子打出去。但她好歹没有被牧轻鸿的态度冲昏头脑,还记得如今自己的真实身份,“好吧。”她说。 她无视掉牧轻鸿,躺回了床上。 入目是雪白的帷幔,耳边寂静地甚至连风声也没有,身侧却坐着一个高大炽热的男人。 燕宁翻来覆去,好半天还是没有睡着。 最后,她认命地坐起身。忽然想起了什么,她从怀里掏出那块明黄色的布料,对着牧轻鸿问道:“你知道这是重华缎么?” 牧轻鸿点头。 燕宁想了想,又问:“那你知道重华缎的稀有吧?你的这块布是如何来的?” 这次轮到牧轻鸿沉默了。 好半晌过去,正当燕宁准备放弃的时候,牧轻鸿忽然叹了口气。 第33章 往事 他忽然俯下身子,胳膊垫在床上,撑着下巴看着燕宁在燕宁——那是一个很软弱的姿势,甚至隐隐透露着一种对年长者的依赖。 燕宁简直惊呆了。 虽然偶尔,牧轻鸿也会表现得很温和很好说话,但大部分时间,他身上那种隐形的凌冽的杀意包裹着他,让他看起来就像个刀枪不入的人形兵器。 但是在这一刻,他身上的冷硬忽然褪去了,就像贝壳拨开壳后露出的嫩肉,白而软。 “这是先梁王给我的。”牧轻鸿虽然模样疲惫,但他说出的话仍然是风轻云淡的。“我是妓生子,自小在梁国都城的红楼长大。” 燕宁听过这个牧轻鸿出身的“红楼”,作为名震九国的将军,他传奇的出身早已被人们扒得干干净净清清楚楚。而那座红楼,说好听点是红楼——说白了,就是青楼罢了。 牧轻鸿的生母不是头牌也不是老鸨,她只是红楼里最普通的一位妓子,偶尔被人捧一阵,大部分时间淹没在红楼花枝招展的年轻姑娘们身后。 牧轻鸿的生父想必也不是什么大人物,说实话,他的生母自己都不记得他的父亲到底是谁了。 而牧轻鸿自小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又是如何见到梁王,甚至让梁王赠与他重华缎这样贵重的绸缎的呢? 燕宁这样想着,也不自觉地问了出来。 而牧轻鸿沉默了一会儿,十分笃定地说:“我见过的。” “先梁王夫妇……”他说,表情里带着淡淡的缅怀和微不可察的炫耀,像是稚童炫耀自己珍藏多年的宝物,“他们是很温柔的人。” “那年我在红楼工作,老鸨嫌我太小不能为她赚钱,不仅如此,她反而还要花钱养我。她只思考了一天,就决定要将我卖给同一条街上的南风馆。” “然后呢?”燕宁不由自主地追问。 “然后,就在那个时候,我遇到了先梁王夫妇,是他们花钱买下我,又照顾我许久。”牧轻鸿说。 “重华缎就是那个时候,他们赠与你的?” “不。”牧轻鸿摇了摇头,说,“他们买下我的时候,皇后用她的手帕为我擦过脸上的脏污——这重华缎其实是她的手帕,是他们离开时不小心落下的。” 燕宁一愣。她不认识先梁后,但她知道,用重华缎做手帕,是长孙皇后的习惯。 或许先梁后也有这样的习惯呢?燕宁如此想着,便又问:“他们为什么要离开你?” “我不知道。”牧轻鸿说,“他们不肯透露自己的身份和行踪,只照顾了我大约半月,便像是有什么急事,匆匆离去了。” “你说……他们不肯透露自己的身份和行踪?”燕宁准确地抓住了重点:“那你是如何知道他们就是先梁王夫妇的?” 她自以为自己问到关键处,但牧轻鸿听了这问话,却皱着眉,用一种疑惑和理所当然的语气说:“重华缎是梁国皇室才有的特供缎料。” 不。燕宁在心底无声地说,重华缎,分明是燕国的特供缎料。 牧轻鸿不清楚,他是梁国人,又生得晚,他只知道重华缎是梁国皇室才有的缎料,却不知道这种布料为绝迹前来自于燕国,是长孙皇后的最爱。 “我参军后,便一心闯出个名头来,回报他们。”牧轻鸿带着怀念,说,“那时我跟在镇国将军门下,将军也知晓我的心愿,他答应回朝后为我引荐,等我跟将军打了胜仗班师回朝,他果然没有食言。” 直到现在,他都能回想起当时的场景。 那班师回朝的大军一路从城门口骑着马进宫,按照梁国的规矩,进宫前,大军要绕着都城的街头巷口游行一圈,百姓们夹道欢迎,热烈的气氛简直能掀翻苍穹。 而那时的他骑着马,走在镇国将军的身边。 军队游行过一圈,走到了勾栏红楼那条巷口—— 首先经过的便是街头的南风馆,馆里敷粉簪花的小倌们将头伸出窗外,惨白的脸上满是向往与钦羡,其中一个男子的脸上还有一枚轻浮的指痕。 牧轻鸿看着他们,忽然想:若不是梁王夫妇,也许他如今也在这些人之中,如同被锁入囚笼的雁,只能向往着铁栅栏外的蓝天。 而后便是红楼。 红楼顶上的房间向外开着,他骑在马上,清晰地看见一个十分面熟的女人躺在摇椅上,她散开的衣领里满是淫靡的痕迹,咬着烟斗,懒懒地将眼神移了过来。 即使过了这么多年,牧轻鸿都能清晰地回忆起她的眼神——先是散漫轻蔑,而后飞速变成了震惊和不可置信。 那女人扔下烟斗,一骨碌爬起来,凑到露台上伸出半边身子,直勾勾地看着她。 而后,她像是确认了什么,不断朝他挥着手,和煦的微风带来的她的呼喊:“喂!喂!” 是的,在红楼里,牧轻鸿是没有名字的,其他人对他的称呼,仅有一个“喂”字而已。就连他的生母也不例外。 牧轻鸿看着她急切的表情,莫名觉得好笑,紧接着便觉得无聊。他索性不去看她,转过头去,专注地看着前方。 而女人见了他毫无波澜的表情,还以为他没有看到自己,于是随手拿起身边一个香囊,朝他掷了过来。 其实不只是她,还有许多年轻的小姑娘,羞涩地朝他掷香囊和帕子,只是都被他无视了,教马儿踩在脚下。 但不知为何,那女人掷出的香囊,却正好打在他的侧脸上。 嘈杂的背景音仿佛一瞬间消失了,牧轻鸿轻轻地转头、抬手—— 恰好接住了香囊。 红楼里的人和事,就连香囊都透着一股风尘的味道。 香囊里的香是浓郁的合欢香,顺着牧轻鸿的手掌,一路妖娆地爬上他的鼻端。 牧轻鸿一顿,随即嫌恶地抽了抽鼻子,将之掷了回去。 马儿昂首阔步,继续往前走,身后,只听得一声女人的惊呼:“哎呦!”而后很快淹没在人群嘈杂的欢呼声和交谈声里。 马儿昂首阔步,继续往前走,将那些带着风尘的往事也一并抛在他的身后。 第34章 梧桐 待过了勾栏,再绕行两条大街,便是宫门前。 入了宫门,便得下马了。 镇国将军豪爽地拍了拍他的肩,笑道:“好小子,待我先去与陛下汇报一番——” 他说到这里,故意拖长了语调,果然,便见牧轻鸿几乎是眼巴巴地看着他。 能在这小子脸上看到这样表情的机会可不多,镇国将军顿时哈哈大笑起来,好半天,他终于笑够了,便更加大力地拍着牧轻鸿的肩膀,道:“你放心!大丈夫一言九鼎,你的事情我早已写信呈与陛下,陛下也很想见见你。” “耐心等会儿,等我与陛下商议完,便唤你进去。” “……好。”牧轻鸿听到自己轻声说。 于是镇国将军便摆了摆手,往殿内走去了。 没有人发现,这个站在屋檐下的冷面男人,紧紧绷着下颚,双手像孩子一样不断地捏着衣角摩挲。 是的,他有点局促。 事实上,他已经记不太清楚那对夫妇的面庞了,刚刚见过一面的“母亲”的脸从他脑海里飞速远去,那对夫妇的脸也像是蒙了面纱,只留下一双手的温度。 那双手白皙光滑,一看便是养尊处优的富人,它轻轻抚摸着他的面颊,温暖如寒冬腊月的火炉。 于是小小的牧轻鸿下意识地想伸出手,去按住那双手,去留住那个温暖的温度。 但他指尖一动,几乎是立刻,他就想到:自己这双布满老茧、长满冻疮的手,会不会按痛这个身娇肉贵的贵夫人? 而现在,他像是回到了幼年时光,局促地擦着掌心的汗,心想:自己今日这一身可还得体? 他们还记得自己吗?他们会喜欢自己如今这个模样吗? 正当他胡思乱想的时候,忽然一个太监走出来,大声唱道:“宣——牧副将,牧轻鸿入殿——” 牧轻鸿顿时把脑子里的想法抛却,他抿着唇,一步一步地踏进了殿内,每一步,都听到自己的心跳更响一份,直到最后,更是几乎跳出胸膛。 他在门前站定,深呼吸。 太监在旁边为他推开门,做了一个请入的手势,低头道:“请。” 于是牧轻鸿伸出脚——几乎有一种踩在云雾上的轻飘飘的错觉——但最后还是落下,踩在了实地上。 阳光透过窗户投入屋内,一个看起来十分有威严又和善的老人站在屋内,听到声音,他转过头来。 等到他眯着眼看清楚了牧轻鸿的模样,顿时笑起来,感叹道:“那时候你还像个小猫崽儿似的……” 他伸出手比划了一下,又笑道:“一转眼都这么大了——不服老不行咯!” 牧轻鸿愣住了。 他早已记不清楚那对夫妇的模样,在他的想象里,那对夫妇分明是十分温柔的形象,但自从他知道了他们是这个国家的皇帝与皇后之后,一种充满威严的形象将之前温柔的形象取而代之。 但这个老人是威严与温柔的集合体,就是他想象里……父亲的模样。 于是他闷闷地“嗯”了一声,单膝跪下,低头抱拳行礼道:“陛下当年花二两银子买下臣的名,从今往后,这条命便为陛下所有。” 老人拂着胡须,笑呵呵道,“好,好!如今便要一事要交予你。” “陛下的吩咐,臣万死不辞。” “万死倒是不至于。”老人亲手扶起他,和蔼道:“去见见皇后吧,自从分别后,她便经常提起你。” 牧轻鸿听到自己微微颤抖的声音:“……好。” 见过了皇帝,再去见皇后时,牧轻鸿便从容多了。 皇后也如他想象里一般,是个顶顶温柔的贵夫人。 这位尊贵的一国之母坐在软榻上,拉着他的手问东问西,如天底下的每一个母亲一般,摸着他的脸颊,嗔怪道:“许久不见,长这么大了——却瘦了、黑了许多。” 牧轻鸿不善言辞,也没有见过这种场面,只会讷讷地道:“臣参军多年,瘦些黑些是再平常不过的了。” 皇后便捂着嘴痴痴地笑起来。 牧轻鸿不知道她在笑什么,便低下头,不好意思地用余光着她——他想: 母亲的笑脸,原是这般模样。 …… 他从回忆里脱身,便见燕宁撑着下巴,用一副沉思的表情看着他。 “怎么?”牧轻鸿轻声问。 “啊?哦……”燕宁猛然回了神,摇了摇头,“没什么……” 但她刚说完没什么,便颇为坐立不安,好半晌,忍不住似的问道:“你就没有想过……” 你就没有想过,当初救你的人,可能不是先梁王……而是燕王与长孙皇后? 但她刚一说出口,便惊醒了一般,立刻止住了话头。 “想过什么?”牧轻鸿问。 他那双漆黑的眼如同黑暗里闪闪发光的宝石,沉默、冷静而温柔,他如此专注地看着她,燕宁甚至能在里面看到自己化作的两个小小倒影。 “想、想……”燕宁说着,在他那样的目光注视下,差点咬了舌头。 她应该说出来的。燕宁想,先不说这是很可能是假的,退一万步来说,即使救下牧轻鸿的真的是燕王与长孙皇后,她也应该告诉牧轻鸿,以报灭国之仇,让他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悔恨。 但是……燕宁张了张嘴,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 她好像被斧头劈成了两半,一半叫嚣着要牧轻鸿为燕王和长孙皇后忏悔,而另外一半,却化成一片雪。 那是来自遥远的梁国的雪花,轻飘飘地落在她的心头,它没有言语,只是如此轻盈地降落,叫人不由自主地心软。 好半天,燕宁终于捋顺了自己的舌头,她深呼吸一口气,冷静道:“你就没有想过,这个时辰,我该休息了吗?” 牧轻鸿一怔,哑然失笑。 “的确是。”他低笑着道,“早点休息吧。” 他重新披上外袍,拿起床头那盏灯,然后看着她重新躺好,又忍不住俯下身去,为她掖了掖被角。 做完这一切,他重新直起身,道:“现在已经丑时过半,时候不早了。” 燕宁从被子里露出一双眼睛,圆溜溜、黑漆漆。 她看着他,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写着五个大字:你也知道啊。 牧轻鸿再次失笑。 “我的意思是——明天可以起晚一些,我会叫几个侍女来帮你收拾衣物行李。”牧轻鸿说,语气里忽然带了点不容置疑的意思,“后天——严格来说,明天便要启程了,时间有些紧,抓紧收拾,到时有什么想带上的,与侍女说就是。” 燕宁眨眨眼,点了点头。 其实也没什么好带的。 许是因为前一天睡得太晚,第二天,燕宁足足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 她刚睁开眼,就看见数十个侍女围着她的床站成一排,见她起身,便齐刷刷行礼,道:“公主。” 燕宁傻了眼,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这些人应当就是牧轻鸿说的“几个侍女”,她无语凝噎了半晌,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声音:“你们都是来帮我收拾行礼的?” 侍女们齐刷刷点头。她们统一穿着白色缀红的对襟短袖襦裙,头发梳成一个侧髻上坠一个小小的流苏步摇,点头时那流苏便随着她们的动作轻轻摇晃,整齐的动作十分赏心悦目,一看就是规矩良好的侍女。 然而燕宁面对着如此赏心悦目的景象,只有一阵无语,她想了想,说:“我的东西没有很多,随便往箱子里塞一下就可以了,不用这么多人。” “那怎么行呢!”站在最前方的侍女第一个出声反驳,她先是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又道,“公主,咱们此去路途遥远,您的衣物、首饰。” 她又指了指燕宁的书柜:“还有玉器书籍等东西,都应该妥善保管才是。” 燕宁:“……” 那侍女也不需要燕宁的回答,便叽叽喳喳地接着说了下去:“公主的衣物贵重,需得包裹好后折叠起来,分类装箱;首饰要细细收纳,以免温差过大导致的松动和褪色;书籍则要先晾干防潮,然后贴上隔离纸收好。” 燕宁自从搬进飞宁殿后,这辈子还是第一次出远门,闻言不由得目瞪口呆,原来搬东西竟有这么多讲究? 侍女又说:“特别是那些贵重的金银玉器,需得用五层绒布包好再封入木盒,才能放进箱子内。” “……”燕宁想了一下那样的场景,又想到自己是与梁国军队一起启程,或许那些将士们的铠甲都不如她一个箱子重,即使是她做燕国长公主的时候,都没有见过这样的排场,光是想到这样的场景,便颤颤巍巍地对侍女说:“没必要吧……” “当然有必要!”侍女斩钉截铁地说,“免得那些士兵不知轻重,摔坏了您的珍宝!” “……”不,燕宁很想说,不知轻重的人是我。 得到燕宁的同意之后,侍女们便开始忙碌了起来。 她们穿梭在飞宁殿内,忙忙碌碌地将各种东西搬进搬出,衣襟上点点鲜红,犹如在雪地里摇曳着的梅。 燕宁抿了一口茶,她完全插不上手,只能看着侍女们忙碌的样子发呆。 直到这时,她才有了点实感—— 真的要离开这个她生活了十数年的家乡了。 她已没什么亲人好友……就是不知,飞宁殿外的梧桐树,在明年春风拂过的树梢之时,是否也会想起那个时常坐在它身下乘凉的女孩儿? 第35章 笑容 离开的时候,是个阳光灿烂的清晨。 燕宁倒是起了个大早,她本以为自己会辗转反侧,一夜未能成眠,但事实上,她躺在床榻上,脑子里想着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竟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再一睁眼,窗外的鸟鸣声声入耳,天色微曦。 燕宁看着窗外发了会儿呆,不过一会儿,便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 一个女声在外面轻声道:“公主……您醒了吗?” 燕宁暂时不想醒。 她维持着那个姿势,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周围的一切都很安静,但燕宁知道自己一出声,这看似平静的一切、这个难得的清净就会立刻被打破。 但好在门外的人很有耐心,她只敲门问了一次,没有得到回复之后就一直站在门外等着。 不知过了多久,燕宁回了神,低低咳嗽一声,道:“进来吧。” 侍女们鱼贯而入,前几人端着洗漱用的金盆,后面的托盘上是新衣和首饰。 “公主……”虽然她们的衣着都一模一样,但燕宁还是发现为首的侍女又换了一个人,这人看起来比之前的侍女稳重多了,她轻轻地唤了一声,坐在她床边的脚踏上,温柔道:“您要起床吗?” 不知为何,看到她坐在牧轻鸿常坐的地方,燕宁竟然觉得有点奇怪。 燕宁甩开了这个奇怪的想法,便对侍女点点头。 侍女微笑应好,一挥手,其他侍女们便一股脑地涌了上来,为她洗漱穿衣。 燕宁几乎是茫然地过完了全程,直到最后,她被侍女强行披上一个雪白的毛绒斗篷。 这个时节的燕国还带着些未消的暑气,斗篷却厚而严实,脖子上围了一圈茸茸的狐狸毛。 燕宁皱眉,她觉得有些热了,于是便想要脱下斗篷。 侍女却按着她的手,重新为她系好了斗篷:“公主请不要脱下来。”她说,“路途遥远,路上用得到。” 燕宁按着系带,久久不言。 “……好。”她说。 大约是她逃跑的次数太多,在如此关键的一天,牧轻鸿也担心她故技重施,于是叫侍女们将她看得很紧,带着她出了殿,便将她塞进了马车里头。 为首的温柔侍女跟着她钻进了马车,看她坐好,就从暗格里拿出小几与茶壶茶杯,为她倒上了一杯茶。 一路无言,马车很快便出了宫门,又在宫门口停下了。 燕宁掀开车帘,她没有去看前方黑压压的梁国大军,反而伸着头,往后看去—— 厚重的宫门落了锁,在她身后发出沉闷的巨响,沉默着送走了它最后一位主人,又像是从此将一个王朝尘封。 有一个声音如同惊雷一般炸响在她的耳畔: “启程——” 车轮骨碌碌地滚起来,轻轻地摇晃。清晨略带些凉意和湿意的早风轻轻地拍打着燕宁的脸颊,忽然,她感到眼前一片模糊。 原来那湿意并不是来自于早风,而是她的眼泪轻盈地划过面颊,那湿意便是它们留存的最后证据。 但不知为何,她心里有一种隐隐的预感——总有一天,她还会回到这里的。 “公主。”侍女忽地轻声道。 “什么?”燕宁转过头,就在这时,她忽然感觉到脸上一阵柔软的触感,是侍女用手帕轻轻地擦拭着她脸上的泪痕。 “没什么。”侍女摇摇头,温柔地说:“我们马上就要离开燕国了,您一定会喜欢梁国的。” 燕宁抿唇不语,她对梁国没有感觉,反而有种隐隐的憎恨和厌恶,而且……她们还没离开燕国,她却已经开始想念了。 “所以……” “所以?” 侍女笑意盈盈:“等您到了梁国之后,奴婢的主人还想邀请您与她同住呢。” “你的主人……?”燕宁皱眉,“你的主人不是牧轻鸿吗?” “将军的手下哪里有侍女?他身边尽是些大老粗的士兵。”侍女笑道,“奴婢的主人乃是梁国的清河公主,前些日子,将军的信送回大梁之后,奴婢的主人便对您很是好奇,一定要奴婢带您回去让她看看呢!” 燕宁皱了皱眉,这人说:带她回去给清河公主看看。好像她是个什么物件一样,要带回去给人赏玩。 这看起来只是一句表达好感和亲近之意的笑言,但不知为何,燕宁敏感地察觉到了不对之处,她看着侍女那张笑意盈盈的脸,心里却只有反感的情绪。 “……我做不了主。”燕宁淡淡地说,“你与你的主人去问问牧轻鸿吧。” 侍女好似没有察觉到她话里的冷淡之意,反而从暗格里取出了一碟用油纸包好的点心,放在燕宁面前:“公主今日起得晚,应当还未用膳吧?先吃些点心填填肚子。” 转移话题。燕宁盯着她,心想。被这么一搅和,她也没了吃东西的欲望,冷声道:“收起来罢。” 侍女也不问为什么——在这一点上她倒是很有眼色——直径把点心收起来了,她做这一切的时候,脸上仍然是毫无阴霾的,就仿佛有什么人把笑容死死地焊在她脸上似的,无论他人做什么说什么,她都不会变脸。 燕宁盯着她的笑容看了一会儿,恰好这时马车停了下来,便眼不见心不烦地转了头,再次掀开车帘向外面看去。 但她没有看见的是,在她转过头的那一刹那,侍女的脸色忽然像是四月多变的天气,骤然黯淡了下来,变得极为可怖。 燕宁对此一无所知,她朝外看去,此时军队正出城门,牧轻鸿骑着马走在最前方,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忽然转头,看着她。 他们的视线在空中交汇,过了一会儿,牧轻鸿率先错开燕宁的视线,低下头与身边的人说句什么。 然后燕宁便看到,一个身穿黑色劲装的男人,臭着脸将身下的马儿掉了个头,朝她走来。 待男人走近,燕宁一看,这不是与她有个一面之缘的那位副将吗?就是那个帮她解开锁链,又慌慌张张离去的副将。 如今与这位熟人再次见面,他还是臭着一张脸,仿佛燕宁做了什么天大的对不起他的事情。然而即使脸再黑,他也不情不愿地俯下身子,问道:“公主,您有什么事?” 如今出门在外,他自然不愿意落了燕宁的面子——那和打牧轻鸿的脸也什么差别了——因此,破天荒地对燕宁使用了敬语,恭恭敬敬地唤她公主。 其实燕宁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事,她只是与牧轻鸿对视了一眼而已。但她想了想,觉得不能落了牧轻鸿的面子,于是抬起下巴,道:“你给本宫换个侍女来。” “……”顾元修脸更是黑了几分,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道:“是。” 他不顾马车内侍女僵在面上的笑容,指使道:“你,下来。”而后随意点了一个侍女,叫她进了马车。 在长途跋涉之中,能进入马车与贵人同吃同住显然是个好差事,被点到的侍女惊喜不已,连忙上了马车。 “公主。”她甫一上了马车,立刻恭恭敬敬地向燕宁行礼。 这侍女明显比上一位青涩多了,她怯生生地看了燕宁一眼,又惊慌失措地低下头。 燕宁故意道:“你知道本宫为什么让上一个走吗?” “为、为什么……?” “因为她的话太多了。”燕宁淡淡地道,“本宫不喜欢话多的人。” 她说得如此明白,这下即使是侍女再愚钝,也知道燕宁是在敲打自己了。她立刻重新向燕宁行了个大礼,颤颤巍巍道:“是……是!奴婢知道了。” 于是燕宁也满意点头。 这侍女被燕宁敲打过一番后,便如同鹌鹑一般在马车的一角缩成一团,如非要事,就一直低着头。 燕宁顿时大感满意。 就这样,在这好不容易安静下来的氛围中,燕宁度过了平静的一天。 一直到了夜晚,队伍在附近的一处驿站停靠休整,燕宁才得以下车,活动一下自己因为坐了一整天而疲软不已的身体。 而她刚一下车,头顶便拢下来一片阴影,她抬头一看:“牧将军。” 来人正是牧轻鸿。 他一身玄黑色的轻装,袖口用绳索固定住了,大约是骑马不方便,腰间的佩剑便暂时摘掉了。 牧轻鸿看着燕宁,忽然道:“今日可有烦心事?” 燕宁一愣。经过一整天的车马劳顿,她几乎要忘记早上的事情了。但牧轻鸿问了,她就想起早上自己与牧轻鸿对视的那一眼。 她忽然笑起来——虽然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而笑,但一路的忧愁被冲淡了些——“无事,多谢牧将军劳心。” 牧轻鸿定定地看着她,半晌之后,忽然淡淡道:“有事来找我便是。” “嗯。”燕宁连忙应道。 “走吧。”牧轻鸿说,“你的房间在最顶楼,我已经吩咐他们了,让侍女带你过去便是。” 这时,燕宁忽然想到了什么,便问:“牧将军,冒昧一问,还有多久才能到梁国都城?” 牧轻鸿看着她,眼神晦暗不明:“按照这个行程,若无意外,大约两月后便可到了。” 第36章 飞宁院 牧轻鸿果然是说话算话,即使在估算日期上这件事,也是分毫不差。 燕宁在马车里颠了足足两个月,终于在浑身散架之前抵达了梁国都城之外。 到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 昳丽的晚霞给天空铺上了一层缱绻的殷红,即使是在一路上见证了山川河流、建筑风俗的逐渐改变,燕宁也忍不住掀开车帘,好奇地看着梁国都城的风景。 虽然傍晚比白天寒凉许多,但街道上仍然有许多人,北方之地的人就连长相都与精致的中原不甚相似,他们大多五官深刻,眼眶深而下凹,鼻梁高挺,在燕宁这个中原人看来,就连说话也带着奇怪的口音。 马车缓缓向前,燕宁清晰地看到有一对眷侣手挽着手走过马车边,他们挨得很近,说话间,热气便化作白雾,萦绕在唇齿之间。 一股凉风迎面吹来,瞬间灌满了这个不大的马车车厢,燕宁裹紧了毛绒绒的斗篷,她一路行来,从最开始的惊讶——她自小生活在燕国,从没见过这样冷的天气——到现在,她对这样的寒冷已经是见怪不怪了。 燕宁在燕国生活了十几年,即使如今远在千里之外,也能推测燕国如今的天气——定然也是个晴朗温暖的天,与寒冷的梁国截然不同。 而与气候相对应的,是梁国都城的大街上,人人都换上了厚而暖和的长袄,显然是早已经习惯了梁国的天气。 燕宁垂下头,轻轻地往手心里呼出一口气。 忽然,马车停下了。 有人在车外轻轻地敲了一下马车的门槛。 “谁?”燕宁一边问着,一边走出马车,她掀开车帘,映入眼帘的便是牧轻鸿放大的俊脸。 燕宁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步,才若无其事地问道:“怎么了?” “我们到了。”牧轻鸿说。 燕宁又往后退了一步,仰起头。 她这才看到,牧轻鸿的身后,屹立着一座黑峻峻的高大建筑,而后吱呀一声,门被从里推开了,如同巨人俯下身来,沉默地凝视着这个外来者。 ……梁国的建筑都这么高么?燕宁迷迷糊糊地想。 “牧——轻鸿——!!” 一个脆生生的女声忽然炸响在她的耳边,燕宁还没来得及调转视线,在她前方的牧轻鸿却忽然一个踉跄,倒栽了过来。 燕宁甚至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只来得及下意识地接住了对方,跟他一起摔回了马车里。 那短短的一瞬被拉得很长,呼啸地风声从她耳边飞掠而过,那一瞬间,燕宁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他好重。 下一秒,天地在她眼中倒转,燕宁只感觉到腰上一紧、眼前一花,她面朝下摔在了一个坚硬的胸膛里。 “嘶……”一道抽气声响起,燕宁这才发现,是牧轻鸿在最后时刻揽住了她的腰,垫在了她的身下。 “没事吧?!”燕宁一愣,连忙问。 牧轻鸿缓缓地摇了摇头,道:“无事。” 但燕宁眼尖,她看着牧轻鸿的腰正撞上地上的小木几,茶杯茶壶散落在地,而牧轻鸿的腰间有一块很明显的湿痕。 梁国如此寒凉,侍女怕她着凉,将茶水烧得滚烫,也不知有没有烫着。 燕宁皱眉,伸出手去触摸他腰间被打湿的地方,即使各种厚重的布料,也有一股热意从她指尖传来:“这茶水是烫的……怎么能叫没事呢?!” 牧轻鸿也跟着伸手去拽她的手指:“不烫。倒是你有没有……” “牧轻鸿!你……” 哗啦一声,马车的车帘被人猛然掀开了,燕宁一惊,下意识转过头去—— 一只明媚的小脸探入了她的视线,来者看到马车内的景象,也是一愣,像是反应不过来似的,缓缓地接上了话: “……有没有事……” 那其实是一张非常可爱的脸,她的五官深刻而立体,分明是稚嫩可爱的模样,却把嘴唇抹成朱红色,看起来有些像是小孩强装大人似的。 但即使是这样,仍然是非常美丽的。她高高挑起嘴唇,脸上的笑容非常明媚,让人一见就不由自主地感到欢喜——但在看到马车内的场景之后,那笑容立刻消失了。 她往后退开两步,死死地盯着燕宁放在牧轻鸿腰上的手,那朱红的唇一张一合,竟在她明媚的小脸上平添了几分阴霾:“你在做什么?” “你在做什么?”同一时间,牧轻鸿也张口质问道,“这个时候,你不呆在宫里,来这里干什么?” 女人——不,其实燕宁觉得从那张脸看,应该称她为女孩儿——先是一愣,而后唇角往下一耷拉,可怜道:“我想先来见你嘛……” 直到这个时候,燕宁才看清她的模样,她一身火红色的琵琶袖长袄,耳边垂着两个团子样的发髻也用火色的丝带扎起来,看着真是可爱极了,如今嘴角耷拉的模样,又十分惹人怜惜,骄横的女孩忽然放低姿态扮起可怜,就连燕宁看了,也忍不住有点心软。 谁知牧轻鸿却是个睁眼瞎,他好似没有看见女孩讨好的模样,冷冰冰道:“你现在就回去。” “我不要!”女孩见扮可怜没有用,立刻闹了起来:“我不要一个人回去,牧轻鸿,你待会儿要进宫吧?我跟你一起回去!” 牧轻鸿像是没听见似的,扶着燕宁站了起来。 他先是掀开车帘将燕宁带下了马车,就像燕宁是个什么脆弱的稀罕物似的;而后他也跟着跳下来,一落地便直接朝外一招手,道:“夜七,送清河公主回宫。” 他话音刚落,一个高大的黑衣侍卫便从黑暗处现身,恭敬道:“是。” “牧轻鸿!”清河公主抓狂道,“你有没有听我说话——” 牧轻鸿看也不看她一眼,只对着侍卫挥了挥手,意思是让他快点带清河公主走。 燕宁看着他紧皱的眉,甚至觉得,若不是顾忌着她是清河公主,牧轻鸿的命令很有可能就不是带走她这么简单了,而要加一个“堵上她的嘴”。 但比起清河公主,她更关心的是牧轻鸿身上有没有伤:“刚刚……你没事吧?” 牧轻鸿摇了摇头,手却下意识地捂着腰侧。那里已经被滚烫的茶水浸透了,如今冷风再一吹,那滋味可想而知。 燕宁想了想,解下斗篷强行要披在他的身上:“拢上这个,先进府换件衣服。” 牧轻鸿也没有拒绝,他默默地接受了燕宁的斗篷,低头给自己系上系带。 他低着眉的模样很有些奇异地温顺,燕宁看着他,忽然想起牧轻鸿刚刚突然倒栽过来的模样,心里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刚刚……是她从身后扑到你身上?” 牧轻鸿闻言,动作一顿。他沉默地系好系带,再抬起头来的时候,脸色铁青。 但他无法反驳,只沉默着,算是默认了。 其实经过了启程时那一遭,燕宁本应该是很反感清河公主的。但也许是牧轻鸿的态度太坚定,燕宁竟然对清河公主起不了什么反感,她对她的感官更像是成熟的大人看待幼稚的小孩,燕宁忍俊不禁道:“没想到清河公主是个这样的人。” 牧轻鸿皱眉:“你不该认识她。” “本来是不认识她的。”燕宁没想告状,但牧轻鸿太敏锐了,一瞬间就察觉到了这个问题。“但是有人说,清河公主很想见见我。” “是谁?”牧轻鸿问,话音未落,他又立刻想起了什么,了然道:“那个侍女。” 燕宁没想到牧轻鸿一下子就猜到了。那已经是两个月之前的事情了,而且自从那件事之后,旅程几乎是一帆风顺,就连燕宁自己都快忘了这件事,没想到牧轻鸿能把这种小事记得那么清楚。 “嗯。”这没什么好否认的,燕宁耸了耸肩,“所以我让她出去。” “我知道了。”牧轻鸿点头。 “……你知道了什么?”燕宁问。 但牧轻鸿却不肯回答了,他看着燕宁,忽然转移了话题,道:“以后你就在将军府住着吧。” 他强调道:“无论是谁说,你都不必离开这里。” 燕宁没什么意见,当然也没法有意见,于是点头应下。 牧轻鸿显然很满意她的回答,道:“你从燕国带来的东西,晚一些会让人带去将军府的,那些轻薄的衣物不能穿了,明天我会跟管家说一声的。” ……所以说那些东西就不该带过来。燕宁心想。 “走吧。”牧轻鸿说着,带着燕宁往将军府内走去,燕宁人生地不熟,他几乎是引着她,穿过将军府偌大的前厅,进了内院。 燕宁有个习惯,走路的时候喜欢低着头数地上的玉石板阶,即使是如今到了梁国,这习惯还没有改过来。 待她低着头跟着牧轻鸿往里走了数百步,踏过了百来块玉石板阶,忽然听得前方的脚步声停下来了,旋即响起了牧轻鸿的声音:“到了。” 于是燕宁抬起头——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宽阔的院落,院内空无一人,但可以看得出来是精心装扮过、日日有人扫洒的模样。而门前,栽着一棵巨大的树,那不是梧桐,却在寒冬腊月依旧绿意葱葱。 院门挂着的牌匾上书三个大字: 飞宁院。 第37章 侍女 进了院门,就连屋内布局,都与飞宁殿差不多。 燕宁看了一会儿,抿着唇回过头去:“多谢。” 牧轻鸿也正看着她,闻言便道:“无事,我得先进宫一趟,今日天色已晚,早些歇下吧。” “你……”燕宁犹豫了一会儿。 她还没有忘记,牧轻鸿为什么要急匆匆地返回梁国——因为她杀了梁王,这消息是瞒不了太久的。 牧轻鸿好像看出了她的顾虑,嘴唇微微挑起。 那真的是一个很细微的弧度,如果不是离得近,燕宁或许会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不用担心,我自有办法。”牧轻鸿说着,挥了挥手,便离开了。 …… 屋内燃起了灯火,燕宁坐在床边,摸着床帘上挂着的玉饰发呆。 显然,牧轻鸿用足了心,这些东西都和她在燕国时用的一样。这一切都是她熟悉的,然而寒凉的夜晚却让她清醒不已。 燕国永远是温柔的,温柔的气候,温柔的风景;梁国切截然不同,它是风雪的代名词,是凌冽的刀锋。 忽然,一阵敲门声响起,打断了她的胡思乱想。 “谁?”燕宁问。但她又想到牧轻鸿说会让管家来为她布置,也没有放在心上,随口道:“请进吧。” 门被推开一个缝隙,一个脑袋探了进来。 燕宁眯眼一看——那绝不是什么管家,而是一个红白衣裳的侍女,她斜斜扎着一个发髻,发髻上的流苏摇摇晃晃。 她推开门,抬起头来—— 燕宁一下子便认出来了,那是行程开始时,被她赶下车的侍女。 她皱起眉:“你在这里做什么?” 侍女没有回答,而是关上门,走了近来。 她脸上还是那一副温柔的笑脸,走到床前,先不急不缓地行了个礼:“公主。” 燕宁冷眼看着她,不置一词。 “公主不要紧张。”侍女柔柔地说:“是奴婢的主人清河公主想要见您一面,让奴婢带您过去。” “我已与你主子见过了。”燕宁冷冷地说,她还记得牧轻鸿说要她不必入宫,这句话是她的“赦令”,即使有什么事都有牧轻鸿担着。于是她直白地拒绝道:“就不必再见一面了。” 侍女听了这话却是一愣:“您在说什么?” “您要找借口也不必找个如此拙劣的。”侍女又像是自顾自地想通了什么,毫不在意地笑道,“您是燕国人,大抵不知道吧?” “每次牧将军凯旋而归,宫中便会设宴庆祝,清河公主,自然也在宫中的。” 她不知道清河公主的行踪?燕宁心头的狐疑更甚,她分明才与清河公主打过照面……为何又说清河公主在宫中? 燕宁的心里忽然浮现出一个大胆的想法:她是不是清河公主的侍女? 勿怪她如此怀疑,这侍女虽然口口声声称自己是清河公主的侍女,但那只是她的片面之词,燕宁之前没有怀疑过,自然也没有跟人求证过。 于是燕宁想了想,问:“清河公主想见我?” 侍女理所当然地说:“那是自然,请您随我入宫。” 刹那间,有什么思绪快速闪过了燕宁的脑海,她在火光电石之间抓住了它的尾巴。 怪不得她从一开始见到这个侍女时便觉得不对劲…… 她实在是经历过太多了,已经形成了一种下意识的防备,即使她的大脑都还没反应过来,她的潜意识已经开始防备了。 燕孔、燕樊,还有这个侍女,他们所做的事情都是一样的目的——他们都想引自己出去。 想到这里,燕宁眯着眼,仔细打量了她一阵。 这的确是那个在最开始时被派来照顾她的侍女,她还穿着侍女们统一制式的红白襦裙,大概也是全靠着这身衣服,她才能大摇大摆地走进燕宁的房间而不引人注意。 “你错了。”燕宁说,“我方才才见过清河公主——就在马车上。” “侍女们的车队当时就跟在后面,我想想……噢,那个时候,你们应该正在搬东西下车。” “你或许没有听清楚我们说的话,但你肯定是看清楚了清河公主的脸。” 侍女一愣。 燕宁清醒地捕捉到了她眼里从茫然到慌乱的情绪,笑道:“你不是清河公主的侍女吧?” 她虽是疑问的句子,但语气之中全然是笃定,她已经确认了这件事,这句话,只是随口问个形式罢了。 侍女也很快镇定了下来,她也毫不示弱,笑道:“是高贵妃的。” “高贵妃?!”燕宁只想到了她不是清河公主的侍女,却没有想到她的主人,居然是她和牧轻鸿都没能抓住的罪魁祸首,高贵妃。 惊异过后,燕宁忍不住问道:“高贵妃……她还活着?” 侍女却表现得像是完全不知道自己抛下了一枚重磅炸弹似的,她又笑了笑,这回,那笑容里带着一丝轻蔑。 “当然。”她一边轻飘飘地说着,一边脚步不停地往后退,“公主若有什么问题,只消亲自来问我的主人。” “等等……高贵妃你要来做什么?!”燕宁不自觉地站起身,往前追了两步。但她不知道侍女身上是否有携带什么利器,所以也不敢靠得太近。 “到了那时,她自然会回答你——但是,这是燕国人之间的事情!我想贵妃娘娘是不愿意看见有他国人掺和此事的。”侍女大声扔下最后一句像是警告一样的话,便破窗而出。 燕宁忽然开始庆幸自己的先见之明——那侍女翻窗而出的时候,腰间有一闪而过的寒芒,那赫然是一把朴素锋利的匕首,平日里挂在腰间,丝毫不显,如今在光下,那利刃便闪得令人心头发寒。 显然,这也是侍女故意露给燕宁看的,好叫她不敢追上去。 燕宁果然不敢上前,只倒退几步,楞楞地坐回了床上。 她心里的疑惑如同雪球一般越滚越大,若真如这侍女所说,她是高贵妃的手下,那她又是如何混入梁国的军队里的?高贵妃难道还与梁军有所勾结? 若是这样,那梁军攻入燕国,是否也有高贵妃的手笔在里面? 但这些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如今最重要的是,高贵妃几次三番让人来骗她出去,又是想让她做什么? 还不待她想出一个所以然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便把她惊醒了。 “公主?”一个身着黑色侍卫服的男人将门推开了一条缝,恭恭敬敬道:“将军派属下保护公主。属下刚见到有一人从您的窗户边跳出去了,请问……” 燕宁张了张嘴,本想直接告诉他,但话到嘴边,又囫囵吞下了。 那侍女的事情,她固然可以告诉侍卫,但一旦告诉了侍卫,便等于直接告诉了牧轻鸿。 她又想起了那侍女警告她的话:这是燕国人之间的事情,与他国人无关。 ……她要不要告诉牧轻鸿? 第38章 现在 燕宁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许久没有等到回应,单膝跪在地上的侍卫忍不住,微微抬起头瞥了她一眼。 他的本意其实只是好奇,但在抬头的那一瞬间,他就被慑住了。 这位远道而来的公主与他所见过的粗犷豪气梁国人截然不同。 她面容精致,有一双圆溜的琥珀色猫眼,垂着眼的模样显得十分柔软温和,那是一种不可言说的美,不流于表面,如清风明月般,润物细无声,平淡着动人。 大约是不习惯梁国的天气,即使是在室内,她也披着绒绒的披风,雪白的狐毛衬得那一张小脸更是雪白,嘴唇却被冻得红艳。 那是他只在书上见过的,在温暖阳光下生长的娇弱牡丹。 燕国人……都是这样的吗? 他楞楞地想着,就连燕宁接连唤了他几声都没有听到,直到肩膀上传来一个温暖的触感,他才猛然回神,接连往后退了几步,再不敢看燕宁的表情。 他涨红了脸,讷讷道:“属下失态,还请公主恕罪!” 燕宁揣着不可言说的心事,因此也没有注意到他的表情。 她想了想,话到嘴边,出口却变成了一句:“没什么……你看错了。” 侍卫抬头看着她,脸上写满了疑惑二字。 “……”燕宁抿了抿唇,她自己自然也知道这句话实在很没有说服力,拙劣到一看就知道是个谎言。“等牧轻鸿回来,我会跟他说的。” “你下去吧。” 她没有注意到侍卫的表情,呆呆地坐回了床上。 夜更深了,这屋内没有烛火,只剩下一片黑暗,长久无人居住的屋子更是冷冷清清的,毫无人气。 燕宁却毫无所觉一般,坐在床上。 忽然,响起了一阵敲门声。 一个听起来衰老喑哑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公主,将军吩咐老奴给您送些银丝碳和烛火来……” 燕宁猛然回过神,见门外立着一位慈眉善目的老人,他穿着一袭灰色的棉麻外袍,手里提着一笼银丝碳与蜡烛。 “您是……?” “老奴是这将军府的管家。”自称管家的老人笑呵呵地走了进来,将碳放在一旁,又从衣袖内掏出火折子为她点上蜡烛置入桌上的灯笼里。 那一点微弱的火光立时将整个屋子映亮了,就连空旷的屋子都多了些温暖。 燕宁借着光往外一看,之间屋外院落里站了七八个抱着剑的侍卫,见那些侍卫对这位管家并没有什么反应,料想管家应当是没有问题的。 管家对她的动作丝毫不知,他放下蜡烛,又将茶杯放好,端起茶壶—— “这茶怎么是冷的?”管家皱眉道,“这些侍女怎能如此粗心大意?!” “无事,是我没有唤她们……” “那也不行。”管家连忙道,“您是将军带回来的贵客,只是咱们将军府一群大老粗,侍女稀少,这些侍女难免有不顺心的,赶明日里,老奴就让他们送些人让您挑。” “这个就不……” “还有这屋子。”管家不赞同地看着燕宁,又道,“今日太晚了,您先休息一晚,等明日就让人为您布置得干干净净、漂漂亮亮!” “……”燕宁插不上话,她算是看出来了,这将军府的管家便如同当时为她收拾飞宁殿的侍女一样,难怪人们都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还有炭火。”管家又说,“您从南方来,一定不习惯这里的天气吧?晚一些让人给您燃起来,暖和些。” 说罢,他又朝外一挥手,只见一对黑衣的侍女从门外进来,朝她行了个礼,恭敬道:“公主。” “这是夜三、夜九。”管家指着两人道:“从今往后,她们会负责公主的生活起居,您有什么事,也可以让她们俩来找老奴。” 燕宁点头,细细打量着她们。这两人的穿着与之前见过的侍女截然不同,她们一身黑衣比起那件红白襦裙的侍女服,更像是门外侍卫们的女款:交领窄袖子,既没有过大的裙摆,也没有精致的刺绣暗纹,袖口用丝带扎紧,没有丝毫美感,却十分方便。 为首的侍女是夜三,她粉黛为施,长发用丝带束得很高,表情十分冷冽,不苟言笑的模样很有威严。 燕宁也是出生皇家,并不是没有见过世面的大家闺秀,她一眼就认出这侍女是有武功底子的,从她的脚步声、呼吸声和站姿来看,只怕武功还不低。 而另一位侍女夜九却与冷面的夜三十分不同。 她的长发扎成了两个垂在耳边的丸子,银色的梅花小簪子点缀其中,可爱又俏皮,看得出来是个爱美的性子。 她脸上的笑容十分灿烂,就连与夜三齐声唤的那声“公主”都像是掺了蜜糖一般甜美。 正如此时,她就笑着甜甜道:“公主,您长得真好看,怪不得将军喜欢您呢!” “你胡说什么?”燕宁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管家便皱着眉先开口道,“公主是你能议论的?夜九,还不赶快跟公主道歉?!” 夜九便瘪着嘴看燕宁,行了个礼,道:“对不起,公主……” 燕宁不知道作何表情,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公开谈论她和牧轻鸿,“呃……” “公主,这孩子从小口无遮拦惯了。”管家连忙道,“您不要放在心上,老奴马上给您换一位侍女……” “不要!” “不用了。” 夜九与燕宁的声音同时响起,夜九诧异地看了燕宁一眼,燕宁按了按额头,道:“这孩子也没有坏心……就留下吧。” 燕宁其实很喜欢这样活泼的孩子,就像是燕樊那样,从来毫不吝啬给予他们自己的怜爱。她能感受到夜九的善意,是以也不在意夜九的冒犯。 “那样也好。”管家若有所思,转而又眉开眼笑道:“这孩子是个活泼的,留在您身边也能给您找个乐子。” 说罢,他便请辞离开了:“时候已经不早了,请您早些休息。公主可以让夜三夜九留下来陪您。” “等等!”燕宁忽然想起什么,喊住他,“牧……” 她本来是想直呼牧轻鸿名字的,但想到这里是将军府,其他人都唤牧轻鸿为将军,自己直呼其名会不会不太礼貌?于是便道: “牧将军……什么时候回来?” 管家闻言转过身—— 他嘴唇一张一合,像是准备说些什么,但另一个更为洪亮和年轻的声音从他的身后传来,盖住了管家的声音。 “现在。” 第39章 其次 燕宁瞪大了眼。 那自管家身后踏着月光而来的人影,不是牧轻鸿又是谁? 许是今日入宫,是个较为正式的场合,他难得解下了腰间的佩剑,转而换上了一袭黑紫色的华丽繁重的官服。 他随手挥退了管家与两个侍女,走向燕宁,道:“听人说你有事要与我说?” “嗯。” “要说什么?”牧轻鸿缓步走来,飞宁院房门在他身后应声而落,“好了,现在不会有人听到,你直说便是。” 燕宁看着他越来越近的脸庞,心里想着方才那侍女的威胁,嘴上却脱口而出: “你喝酒了?” 话音刚落,不止牧轻鸿,燕宁自己都是一愣。 短暂地怔忡之后,牧轻鸿抬起衣袖嗅了嗅,随意道:“宫中设宴,梁王亲自敬酒,推辞不得。” 只是他虽然语气随意,脚下却不着痕迹地退开了两步,道:“不喜欢这味道?” “……唔。”燕宁含糊道,“还行。” 那句话真的只是一瞬间脱口而出的反应,她自小在宫中长大,参加过的宫宴不知凡几,自然也知道,宫宴上的酒是推脱不掉的。 只是,说起这个,燕宁注意到他话里的某位,差点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你说,梁王亲自敬酒?” 牧轻鸿眸色幽深,意味不明地点头道:“嗯。” “可、可是我明明……我应该没有认错人才对。” 燕宁相信她绝没有认错人,也永远不会忘记那尖锐利器刺入血肉的触感和声音。 “你没有。”牧轻鸿缓缓地说,“是他们认错了。” “你的意思是……” “是。”牧轻鸿点头,毫不避讳地承认了这个说出来足以震惊世人的诡计,“易容术虽然少见,但也不是只有三皇子才会。” “你……”燕宁震惊了好一会儿,才道:“你就这样……一直瞒着?” “当然不。”牧轻鸿轻描淡写地说,“谎言总不能瞒一世,更何况,也没有必要瞒一世。” 他的意思是…… 燕宁想——梁国,怕是要变天了。 而作为这一切的罪魁祸首,燕宁沉默了。 很诡异的,燕宁首先感到的不是震惊,而是预料之中的了然和痛快。 预料之中是因为,之前在燕国王宫的时候,梁王便三番四次地要置牧轻鸿于死地,虽然牧轻鸿总说先梁王对自己有救命之恩,但到底只是先王,而不是梁王。 而且,就燕宁看下来,她反而觉得牧轻鸿与梁王并没有如何深重的感情,他更像是一柄兵器,被梁王操纵着前行。 但人到底不是冷冰冰的铁器,不可能被如此对待之后还心无芥蒂。 因此,即使牧轻鸿直说自己要反,燕宁都不会感到丝毫惊讶。 “如果我是你。”燕宁说,“我不会把如此重要的事情透露给无关紧要之人。” 牧轻鸿轻轻地笑了一下——那真的是很轻很轻地一下,只是嘴角略微上扬起一个短暂的弧度罢了。 “你不是。”他说。 “或许吧。”燕宁也笑了一下,道:“我可是这一切的导火索,是阴谋的起源。” 牧轻鸿点点头,又摇了摇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他转移话题道:“不说这个。侍卫说,你有事要与我说?” “嗯。”燕宁也不扭捏,她本来还在犹豫该不该跟牧轻鸿说,但对方如此坦诚地对待她,她便也不隐藏,干脆道:“你还记得那个被我赶下车的侍女么?” “当然。” “她是高贵妃的人。”燕宁盯着他,“她说,高贵妃在找我。” 牧轻鸿皱眉。 他急切地往前走了几步,又像是忽然明白过来自己的失礼,连忙站定,思索道:“她不是将军府的侍女。” “是的,这一点她也告诉我了。”燕宁毫不隐瞒,倒了个干干净净,“她之前说,她是清河公主的侍女。” “将军府的确临时向外买了一批侍女。”牧轻鸿解释道,“之前府内没有女眷,为了照顾你,便让管家去买了一些侍女回来。也许是要得急,竟叫人钻了空子。” “这侍女倒是有趣,”燕宁轻笑,“披着将军府侍女的皮,底下还有个清河公主,仗着公主的名号狐假虎威便罢了,谁知掀开这层皮儿,竟还有个燕国的贵妃在底下。” 燕宁摇头:“这水未免也太浑了些。” 牧轻鸿抿唇:“你如何看?” 燕宁幽幽道:“这位高贵妃在燕国时就最爱好争权夺利,如今燕国覆灭了也不肯善罢甘休。” 她冷笑一声:“之前父王与哥哥还在时,这些人分明是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的,如今燕国不在了,倒是什么东西都敢抛头露面、炫耀自己那拙劣的阴谋诡计了。” “那便带人杀过去。”牧轻鸿干脆道,他向来是这样干脆利落,讲究一个以力破巧,“抓起来审问便是。” 燕宁轻轻飞过一个眼神,横了他一眼。 “不。”她道,“我倒要看看,这些牛鬼蛇神能搞出什么名堂。” 听到这个语气,牧轻鸿晓得燕宁是真的动了火气。 从上一世开始,燕宁最恨的便不是攻破燕国的梁国大军,而是这些在燕国覆灭后才敢冒头的杂碎。 用上一世燕宁自己的话来说,便是:一个是光明正大的野兽,一个是藏头藏尾的老鼠,两者固然同样可恨,但哪里有可比之处? 然而,牧轻鸿也知道,若是在燕宁心里头排个名,最恨的除却高贵妃三皇子之流,其次是梁王等人,再其次,便是自己。 上一世他被燕宁欺骗背叛,这一世,他同样看不清楚燕宁的态度。 即使是现在,燕宁对他甚至称得上是十分友好,但他也依然心里忐忑不已,害怕燕宁的态度是伪装出来的。 是否做了错事的人总会在夜半忽然惊醒? 就像他一样。 因着他总觉着对不起燕宁,便总是卑微,日日夜夜的,即使是在梦里,都觉得燕宁总有一天会背叛他的。 他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忽然便想起上一世燕宁背叛他后,决绝离去的那个背影。 同一份罪孽,却要惩罚他两辈子。 牧轻鸿苦笑了一下,大抵是今日实在饮酒太过,不知道为何,他脑袋一热,便脱口而出,道: “将梁国……赔给你如何?” 第40章 计划 话音未落,牧轻鸿便后悔了。 然而后悔也是无用,或许真的是他今日醉过了头,居然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利落地道:“我知道你恨我……我只是想补偿你。” 补偿你,从这一世到上一世。 他说完这话,便见燕宁低下头去,沉默不语。 不知道过了多久,燕宁抬起头来。 她眼里闪烁着微光,嘴唇动了动,似乎有许多未尽之语,但最后,她的嘴角还是紧紧抿住了,只是摇了摇头。 摇头是什么意思?是不要梁国,还是不恨他?牧轻鸿不知道。 但他不能忍受这样的模糊,他急切地想想知道答案:“你不要梁国?为什么?你知道的,我……” “我知道。”燕宁忽然出声,打断了他,“但那没有意义。” “燕国已经不在了,过去的时候已经不能再改变了……我若是为了保持,将梁国折腾个支离破碎,事到如今,苦得只会是百姓。”她自小跟随太子一起长大,学得是帝王之道,耳濡目染的,也是太子的仁善之心。 更何况,“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不是土地,而是土地上的百姓与亲人……如今,他们都化作了尘土。” “我国家的仇恨早已经灰飞烟灭,至于我的家人,我杀了梁王,已经为他们报仇了。” “你说我恨你……”燕宁忽而笑了一下,她低下头,笑着又摇了摇头。“我已经把操刀的人手刃了,为什么还要去恨那把身不由己的、冰冷的刀?” 牧轻鸿看着她。 梁国寒凉的夜风倒灌进这间屋子,她鬓边的碎发也被风轻轻拂起。 说这话的时候,她的目光没有看着牧轻鸿,而是轻巧越过他的肩膀,落在他的身后。就仿佛她在透过这一地冰凉的月光,去回顾那些早已逝去的事物。 她的脸色有些红润,嘴角微微扬起,那是一个完全释然的表情。 不知是从哪里涌出来的冲动,使得牧轻鸿上前一步,抓住她垂在身侧的手。 在燕宁茫然和惊讶的目光里,他开口,一字一顿道: “……不是冰冷的。” “即使是身不由己的兵器,也是有心的。” 于是牧轻鸿就看到,燕宁震惊地瞪大了眼,她愣了一下,随即侧过头去,不再看他。 “或许吧。”燕宁很小声地、模棱两可地回答说。 燕宁长到这么大,还没有遇见过这样的场景,她虽然嘴上不说,但牧轻鸿如何对她好,她心里都是有数的。 而且牧轻鸿从一开始便是把心思放在明面上,从来不加以遮掩,燕宁心里明明白白,只是一时不能转变观念而已。 牧轻鸿看她沉默,也不想将人逼得太过,于是主动转移话题道:“高贵妃,你打算如何处置?” 说到这个,燕宁果然不再犹豫,而是坚定道:“我要去看看高贵妃到底准备做什么。” “你的意思是……” “你便当做今日没有发生这件事情。”燕宁对牧轻鸿道,“明日里,我会找到那个侍女,让她带我去见高贵妃。” 见她心意已决,牧轻鸿也很爽快:“那我派人跟着你。” “不用。”燕宁道,“我要自己去看看。” 她把“自己”二字咬得很重,其决心之坚定昭然若揭,“高贵妃并不会把我怎么样,而且,若是你的人跟去了,被高贵妃发现,这事更加不好办。” 还有一点。燕宁在心里悄悄道,我要弄清醒,到底是谁救了你,无论结果是什么,都不能让你的人跟去。 若是救了牧轻鸿的人真是先梁王夫妇,燕宁如此质疑他们,牧轻鸿难免对对她心有桎梏。 而若是救了牧轻鸿的人是长孙皇后……那就更加不能让牧轻鸿知道了。 想到这里,燕宁再次强调:“我一个人去就可以了,不会有危险的。” 牧轻鸿皱眉。 足足思考了半晌,他道:“可以,但你带上这个。”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袋,扔给燕宁。 燕宁拆开一看,只见里面一共装了两样东西,其中是一枚火折子,只是这折子又和普通火折子不同,做来便是潮湿的,燕宁只看一眼,便知道这是什么。 这是烟雾折子,在战场上需要传递消息时,便可以点燃烟雾折子,它不会像寻常火折子那般起火,却会燃起大量的烟雾,既可以迷惑敌人的视线,又可以通风报信。 这折子做得也精巧,不同于普通火折子,这折子轻轻转动底部即可燃起烟雾,又小巧精致,正好放在袖里。 而另一个,燕宁却不认识了。 那是一枚拇指大的铁盒,燕宁旋转开,之间里面有一小块膏体,那真的是很小很小的一块,即使被装在只有拇指大的盒子里,也堪堪只能填满薄薄一层底部而已。 但只有这么一小块,却在燕宁揭开盖子后,散发出了一股浓烈的沉木香,那香味最初浓烈到甚至有点冲鼻了,但几息之间便黯淡下去,只余下一股十分浅淡的香,不仔细嗅闻,甚至闻不到。 “这是什么?”燕宁问。 “沉水香。”牧轻鸿解释道,“这香初时浓烈,但气味很快会消失。” 燕宁点头,这一点,她刚刚也算是深有体会。 “但是这种特殊的味道……只要这样。” 牧轻鸿从袖子里拿出一根香来。 那香和膏体十分匹配,不仅颜色一样,甚至连分量也一模一样。它实在是短得有点可怜了,大约只有幼童小指的一半长,宽度呢,甚至连幼童小指一半的粗细都没有。 牧轻鸿将那根香点燃,一点淡淡的星火在屋内燃起。 几乎是霎时间,那刚刚才消失的香味又出现了,甚至比刚刚还要浓烈上百倍,燕宁立刻捂住了自己的鼻子,但还是打了个喷嚏。 “这……” “寻人用的。”牧轻鸿淡淡道,他将那根香熄掉了,看得出来他用得也十分珍惜,也是,这种世间少见的东西,必然是用一点少一点,不珍惜不行。 “你将这香膏涂抹在身上,若有什么事,便可凭此来寻你。” “好。”燕宁一口应下,“这下牧将军可以放心了?” 牧轻鸿沉默。他将燕宁上上下下大量了好几遍,才勉强点了点头。 “那就好。”燕宁松了口气,“你真的不必担心,高贵妃……她的想法,我大概知道一点。” 牧轻鸿不赞同:“防人之心不可无。” 燕宁闻言,便举起手里的袋子,道:“防人之心,这些便已经够了。” 牧轻鸿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又道:“明日里,给你挑一把匕首带着防身。” “万一高贵妃发现怎么办?” “你一个人若连防身之物都不带,高贵妃就能相信你么?” “也是。”燕宁若有所思,“还是将军经验丰富,想得周到。” 两人又商讨了一些细节,时候不早,牧轻鸿便先离开了。离开时,他仍然不放心,道明日先让人去探探高贵妃的底。 燕宁并无不可,她只是不想牧轻鸿参合自己与高贵妃之间的交涉,但她自己的安全仍然是最重要的,牧轻鸿能想得如此周到,对她来说是好事。 只是,两人谁都没有想到,计划永远不如变化快。 第41章 夜九 燕宁心里想得很好:那侍女离开时说得如此信誓旦旦,高贵妃必然不肯罢休,他们甚至可能不会有耐心等多久,或许第二天就会主动来找燕宁。 而燕宁现在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因着心里有事,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时,她就被为门外的鸟鸣声惊醒了。 甫一睁眼,入目的便是熟悉的床帐。燕宁呆了一会儿,差点以为自己还在燕国的燕王宫中。 在飞宁殿时,因着殿外那一棵百年梧桐,每天早晨叫醒她的也都是鸟鸣声。 她眯眼听了好一会儿,忽然听得一阵敲门声——这是在燕国从来不会有的,在燕国时,没有侍女敢打扰她的好梦。她这才从初醒的蒙昧中惊醒,想起自己如今已经在梁国了。 燕宁一边苦笑,一边简单地理了一下仪容,道:“请进。” 门外,夜三端着洗漱用具,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公主。”说罢,便推门进来。 燕宁眼尖,一下便注意到夜三走动时,她手里银盆中的水居然纹丝不动,可见她功夫之深,用来给她当侍女,简直是大材小用、杀鸡用牛刀。 与规规矩矩的夜三不同,夜九从她冒出一个毛绒绒的脑袋,笑眯眯道:“公主,早!” 她手里也端着一个托盘,盘里放着一个银碗,碗里装有满满一碗的浑浊的黑色的水。 燕宁的目光被那黑水吸引过去,夜九蹦蹦跳跳地进了屋,碗里的水虽然摇摇晃晃,却一点也没有洒出来。 ……行吧,原来这也是个有武功在身的。 燕宁想来也是,无论是高贵妃的卧底侍女还是昨夜来过一趟的管家,都透露了牧轻鸿往日里是不用侍女的,而夜三夜九,名字与牧轻鸿之前唤过的夜七名字一脉相承,想来,她们两个之前便不是侍女,而是牧轻鸿的暗卫。 也是,牧轻鸿身边的人,怎么会简单。 夜九不知道她心里所想,等夜三伺候燕宁洗漱完毕后,便直径将托盘呈在了燕宁面前,道:“公主,这是管家特意为您准备的。” 燕宁看着面前的汤水,那碗里一片浑浊的黑,在寒冷的早晨散发着徐徐的热气,但凑近一些,便能闻到一股苦涩的药味。 “这是什么?”她问。 “避寒的药材。”夜九说,“公主从南方来,大约不习惯这里的天气吧?这汤虽然苦了些,但一碗下去,可以暖和好久呢。待公主多喝几天,养养身子,就会好很多了。” 燕宁没想到管家这么细心,牧轻鸿也不像个会管事的,将军府里也没有主母——事实上,将军府连女眷都没有——他管理偌大一个将军府,居然连这种细枝末节都考虑到了。 她依言喝了,虽然味道苦涩,一言难尽,但效果果真如同夜九说得一般,药汤刚一下肚,整个人便暖和不少。 燕宁一口气喝完,放下药碗,长长地松了口气。 夜九见状,连忙递上温水,等她嘴里的味淡了些,便掏出袖中的糕点蜜饯,道:“公主快吃些淡淡味儿,这药效果虽好,唯一的缺点便是太过苦涩。” 其实燕宁觉得还好,她接过糕点,看着夜九担心的脸,不忍心拒绝,便随意挑了两块吃了。 梁国地处偏远,地势又极为险峻不宜种植农作物,因此食物自然粗糙。虽然将军府的食物比起普通人来说已是精致之极,但燕宁自小在王宫长大,什么样的精致糕点没有见过? 但那雪白浑圆的糕点一入口,燕宁便感受到嘴里满是丰盈的奶味,那奶味十分新鲜,浓而不膻,还有一股淡淡的清爽,比之燕国的精致,更添一份自然和爽利。 燕宁没忍住,接连吃了好几块,直到有些饱了,才反应过来。 夜九还眼巴巴地看着她,见她抬起头来,便高兴道:“公主,这是我们梁国的特产,好吃吧!” 夜三稳重,在旁边站成了雕塑似的,直到这个时候才皱眉,淡淡开口道:“公主糕点用太多了,早膳还吃不吃?夜九,你不应当带这么多。” 燕宁摆摆手:“无事,将早膳撤了吧。” 夜九笑嘻嘻地献殷勤道:“公主,要不待会儿我们去街上转转,消消食?” 燕宁顿了一下,转头去看这个天真的姑娘。 她脸上的笑容十分明媚,看起来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但她眼里却含着一汪幽深的潭水,话里也似有所指。 燕宁几乎是立刻就明白了,这大约是牧轻鸿的意思。 也是,将军府守卫森严,那侍女潜入一次已是钻了空子,若她再次轻易得手,很难不让人怀疑。 而且,虽然将军府是最安全的地方,但她只有离开将军府,到了街上,才能与高贵妃接触,高贵妃也才能相信她。 燕宁眨了眨眼,虽然她一直知晓,牧轻鸿身边不可能有等闲之辈,但她还是第一次对这两位侍女的能力产生直观认识:“好,你安排就是。” 夜九顿时笑得更灿烂了,兴高采烈道:“是!” 夜九前脚刚踏出门,夜三便后脚站在燕宁面前,单膝跪地,手上呈上一物,道:“公主,请将此物收好。” 那是一把通体漆黑的匕首,只有燕宁手掌一般长,十分小巧精致。然而,燕宁接过它,轻轻将它抽出剑鞘,便见它浑身闪烁着森冷的寒光,一看便是一把削铁如泥的神兵,叫人不敢轻视。 燕宁了然,这便是牧轻鸿昨日说的,要给她的那把匕首了。 这匕首虽然小巧,但却极为轻巧,又更方便藏在身上取用,实在是再适合她不过。 燕宁珍惜地将它收好,对夜三郑重道:“代我谢谢牧轻……牧将军。” 夜三面无表情,神色未动,似乎没有听到燕宁差点直呼牧轻鸿的大名,而是道:“将军说,您喜欢便好。” 燕宁失笑。 这的确是牧轻鸿会说出来的话,大约是他们相处太久,燕宁的脑海里甚至浮现出牧轻鸿说这话时面无表情的脸和淡淡的语气。 恰在这时,夜九也大步踏进屋里,道:“公主,已经准备好了!” 燕宁收好东西,便跟随两位侍女出门,在将军府的正门口,正有一辆高大华丽的马车等候在此处。 燕宁被夜三扶着踏上马车,仰头望着天空。 早晨的雾气散去,万里无云,朝阳正缓慢爬上头顶。 今天是个爽朗的好天气。 燕宁也不由自主地感到高兴,她微微笑起来,大步踏进马车,将车帘挂起,让晴朗的阳光照入车内。 夜三坐在车轴上,夜九跟她一同钻进马车,见她掀起车帘,便高兴道:“公主,今天是个好天气呢!” 燕宁点头,难得也有些高兴,便附和道:“是啊,梁国少有这样的天气吧?在燕国倒是很常见呢。” 夜九笑眯眯便道:“是公主将燕国的好天气带来了。” 燕宁也笑,摇了摇头。 马车外,大部分的商贩已经摆好了摊,大声吆喝着,视线却不由自主地盯上了燕宁坐的马车。 他们都认识那马车上的标识,那是牧轻鸿牧将军府的,但牧将军和他身边人出行向来是骑马,他也没有亲人女眷,马车里的人是谁? 燕宁挂上车帘,反而让他们看了个清楚——马车里的人不是他们熟悉的面孔,也不同于梁人深邃狂放的长相,她有着一张精致的小脸,皮肤如上好的羊奶一般白皙细腻,正低头轻轻地笑着,眼里像是盈着一汪清泉。 那是这样水土丰饶的地方才能养出来的温润,就像是从南方辗转流落到北方的上好的羊脂玉。 众人一时都看呆了,直到马车离开远去,他们才猛然反应过来,手里嘴里依旧摆弄着吆喝着,心却已经飞到了远处。 而众人心里最大的疑惑,便是:那人是谁? 他们交换了一个眼神,互相低声地谈论起那个坐在将军府马车上的美人。 …… 而燕宁,并不知道自己小小的一个举动,居然会掀起如此大的惊涛骇浪,她这会儿正倚着靠枕,听夜九介绍梁国都城里的新鲜玩意。 这活泼的姑娘像是忘了她们此处出行的目的,越说越是起劲,说完吃用不够,还介绍起了衣服:“公主,将军交代为您置办新的衣物用品,待会儿便要路过都城最大的衣布店,咱们叫车夫停车,您下去看看可好?” 燕宁心里一动:这该不会也是牧轻鸿的意思?派人在衣布店守着,让她在衣布店与高贵妃交涉? 但她再看夜九的神色眼睛,又觉得这姑娘大抵是真的只是想去逛逛罢了。 她也不好拒绝,便扶额,道:“那便去看看吧。” 夜九得了她首肯,当下便对坐在车外的夜三道:“夜三,待会儿在衣布店停,公主想去看看衣服!” 车外夜三沉声应是。 夜九转头,眼睛亮晶晶的:“公主,咱们马上就到啦!” 她说马上,便真的是马上。 只过了一刻钟,燕宁便察觉到马车慢慢停下了,待到车停稳,夜九便先一步跳下了车,又转过身去扶她。 “公……姑娘小心。”夜九本想叫公主,但一想到她们在外边,还是小心为上,便改口叫姑娘。 她本还担心燕宁会不高兴,谁知燕宁只是颔首,算是应了这个称呼。 夜九就扶着燕宁进了店门。 她显然来过很多次,已经是轻车熟路了,来了店里,就对着店内的侍者叫到:“掌柜呢?叫你们掌柜的来。” 侍者也对她十分熟悉,将她们带到了一间帘子隔开的小包间,为她们倒了茶,道:“姑娘稍等片刻,掌柜马上就来。” 第42章 清河 不一会儿,便有一个装扮十分成熟妩媚的女子掀开门帘,笑道:“姑娘,你来了!” 夜九连忙起身,对燕宁介绍道:“这是衣布店的掌柜,眼光可好了!姑娘若是拿不准主意,问她准没错。” 那掌柜也是个精明人,见夜九对燕宁如此恭敬,也连忙上前行礼,夸赞道:“姑娘不是大梁人吧?瞧您这一身气度,走进店子里便将这一屋的珠宝锦绣都衬得黯然失色了!” 燕宁自然不能说出自己身份,抿了口茶,只静静地坐在那儿,含笑不语。 今日她换了一身鹅黄的立领长袄,进了屋内便脱下雪白的毛绒斗篷,露出裙边大片的精致绣花,那掌柜看得愣神,连连道:“这是南方的纱绣么?一定是!只有纱绣,可以在如此轻盈如水的纱布上绣出如此大片的花鸟,却不会将轻纱弄皱。” 掌柜还有一句未说:因着纱绣技巧繁杂,难度高超,因此即使是在纱绣起源地杨柳青,一块手帕大小的纱绣都足以卖出天价。而如此贵重、巧夺天工的纱绣,穿在燕宁的身上,却只能缀在她的脚边,她随意地坐在那里,价值连城的纱绣便被她抛在地上,踩在脚下。 什么叫贵人?这便是货真价实的“贵”人了。 而她再往上看,只见燕宁腰间挂着一枚蝴蝶双飞的白色羊脂玉,常人挂佩只一枚,而她身上,除却压裙角的玉佩,还有另外一枚墨黑色的玉佩。 掌柜顿时大感奇怪,不由自主地多看了一眼,这一看,便猛然顿住了: 那墨黑色的佩上吊着一只栩栩如生的黑虎,正龇牙咧嘴,像是要从玉佩里跳出来似的。 而最让她震惊的不是这个,而是——就像只有皇帝能佩龙凤一样,在梁国,唯有一个人能带大虎的玉佩——牧轻鸿。 若是牧轻鸿本人过来,她或许都不会有这样的震惊。这人,到底是牧轻鸿的谁? 燕宁放下茶碗,陶瓷在木桌上轻轻碰撞时发出一声清脆的响,惊醒了茫然又震惊的掌柜:“我随便看看就好。” 管她是牧轻鸿的谁呢,只要有钱能入自己的钱包不就行了!掌柜登时惊醒,笑眯眯地将燕宁请出了包厢,将自己的店铺夸得天上有地上无:“姑娘要买衣服来我们店可真是来对了!我们店啊,可是大梁最好的衣布店了,就连宫里的公主娘娘,见过我们的衣裳之后,都看不上织造局了,时常来我们店订衣裳呢。” “噢?”燕宁这会儿倒是起了些好奇,她自小在宫中长大,若论衣物用品,还没有人敢如此大放厥词说自己能把宫中用度比下去。 掌柜见她好奇更是起劲,一边带着她看衣物首饰,一边滔滔不绝地介绍道:“姑娘您看这布,乃是上好的苏绣,南方二十位绣娘要昼夜不分地绣上足足三个月才能制成,加之这绣线娇嫩,运输十分不易,这一匹别说是都城,即使放在整个大梁,也是绝无仅有的。” 她讲得如此慷慨激昂,燕宁却有点心不在焉。 勿怪如此,对于梁国人来说,南方的东西稀少,自然是物以稀为贵。但燕宁自小便是南方最富饶繁华之处,燕王宫,更是富饶繁华之中的富贵温柔乡,燕宁又及尽受宠,这些东西对她来说,只是过眼的流水罢了。 见她不上心,掌柜心里也咯噔了一下。 她倒不怀疑燕宁态度有什么,只是想到了燕宁脚下踩的纱绣,心里头倒也门清,知道燕宁大约也看不上这些东西。 她咬咬牙,想到了自己珍藏许久的某样东西。 那东西她不敢随意卖给旁人,价值千金又如何?放着也是落灰。但若是能卖给燕宁就不一样了,她腰间可是挂着牧将军的坠…… 想到这里,她停住了往前走的脚步,摆出了无比真挚的笑脸,对燕宁道:“姑娘这样的贵人,对这些东西也看不上眼罢?实不相瞒,我这里还有一样珍藏……” 她这样郑重的态度,让燕宁一改兴致缺缺的样子,也好奇起来:“是什么?” “姑娘稍等片刻。” 掌柜招过一个侍者,对着他低声吩咐了什么。侍者低头应时,噔噔噔跑上了二楼,转过一个拐角,便不见了身影。 过了片刻,那侍者从二楼抱出了一个金丝楠木的小匣子下来,恭恭敬敬地交给了掌柜。 掌柜小心翼翼地拂开了匣子上的尘土,对燕宁笑道:“让姑娘见笑了,这东西虽然珍贵,但家财不可轻易外露,这么多年了,我只能把它放在二楼的最深处。珍宝不幸蒙了尘土,如今托了姑娘的福,才能得见天光。” 那匣子甫一打开,不仅是燕宁,就连跟着她一起进店,一直站在一旁的夜三与夜九,都忍不住发出了一声惊呼。 “这、这不是……!”向来稳重的夜三惊呼道,“这是将军的那块……” “这是……”燕宁也瞪大了眼。 她想过掌柜会拿出什么贵重的古玩珍宝,但玩玩没有想到的是,掌柜拿出的,竟然是一块明黄色的绣布。 那绣布已经老旧到有些发黄,但上面的刺绣依然清晰可见,栩栩如生……那是一只仙鹤的模样,娇贵的绣线已经泛起了毛糙的线头,但让人可以辨认出来,这是一匹重华缎。 燕宁将它接过来,展开一看—— 绣布的一边有很明显的裁剪过的痕迹,那一刀如同分隔牛郎织女的银河,将一个完整的刺绣图样分成两半,仅剩下的一边是一只面朝右边的仙鹤。 ——而燕宁见过的,牧轻鸿手里的布料,正是另外一边面朝左侧的仙鹤。 燕宁怕自己认错,将布料凑近一看。 错不了,错不了。另外一边的布料牧轻鸿亲手交给她修补,她是摸过的,两块布料的材质年岁几乎没有任何差别,唯一的区别便是牧轻鸿手上的那一块沾满了血污与尘土,而这一块分明是被精心保持着的。 “……回去拿。”燕宁眼错不错地盯着它,转头急切地对夜三道:“回去拿我那一半来!” “什么?”夜三问。 燕宁这才想起夜三不知道牧轻鸿曾经将那半块布料交给自己,说来话长,她来不及解释来龙去脉,笼统地吩咐道:“牧轻鸿那块布料在我的装发钗的匣子里,在最底下,你去拿来!” 夜三也不多问,点头应是,立刻便去了。 燕宁又转身问掌柜:“这东西,你从哪里来的?” 掌柜在拿出布料时便已经做足了心里准备,面对这样的情况倒也不惊慌,她娓娓道来:“说来话长,姑娘听我细说。” “十几年前,我还是这衣布坊里的一位侍女,那时候,有一位娘娘十分喜爱店里的成衣。我手艺尚可,娘娘喜欢我的刺绣,于是便经常让我入宫为娘娘制衣。” “有一次入宫时,正赶上陛下赏赐,其中就有这一匹重华缎。娘娘只爱我的刺绣,不喜欢这来自南方的珍贵物件。那天我与娘娘聊新衣时相谈甚欢,娘娘便将这布料赠与我了。” “后来,我将这重华缎放在店内售卖,但价格太过高,始终没有人肯买去。” “大约过了几个月,忽然有一对贵人相中了它,但这布料稀少,因此本来说好为贵夫人做一件外纱,但谁知做好后还有剩余。贵夫人取走了外纱,剩下几寸布料放在这里,说过几日再来相看样式,做件别的小玩意。” “……但他们没有来。”燕宁将掌柜残缺不全的故事与牧轻鸿的经历填补上了,几乎是立刻就猜出了后续。 “是的。”掌柜看着燕宁,又说,“后来,有一位从红楼流落出来的孩子,拿着一块重华缎来问我,这是什么。” “这孩子是谁,我想您也知道。” “是牧轻鸿……”燕宁喃喃道,“全对上了,全对上了。” 她想到了什么,对夜九说:“夜九,你出去。我有些事情,要问问掌柜。” 夜九见她一脸凝重,便默默无言地退下了。 等夜九的身影消失在门外,燕宁立刻问道:“那对贵人是什么模样,你还记得么?” 掌柜摇着头,为难道:“十几年前的事情……” “你再想想。”燕宁不肯放弃,这也许是她离真相最近的一次,“你再想想!” 掌柜沉思了半晌,才道:“我只记得,那人给我一种很熟悉的感觉……” “熟悉?”燕宁皱眉。 若是那两人是燕王与长孙皇后,一个生活在梁国都城的掌柜,不应该对他们感到熟悉才对。 “是先梁国夫妇么?”她问,掌柜可能没有见过燕王与长孙皇后,但她与宫中的娘娘关系极好,她很可能见过先梁王。 谁知道掌柜摇头道:“没有,我没有见过先梁王。我是经常进宫,但也许是巧合,我不曾见过先梁王。” 燕宁有些失望,只好叮嘱道:“若你以后想起什么,派人去牧将军府——对了,不要说找牧将军,也不要说是找我,便说是新衣制好了,要我试衣验收便是。” 掌柜怔愣一瞬,不知道燕宁为什么要这么吩咐,但还是点头应下。 “还有,这重华缎我要了。”燕宁干脆道。“帮我收起来,放在带锁的匣子里,锁好。” 掌柜依言照做,大声唤来远处的侍女,道:“去帮我拿个带锁的匣子来。” 燕宁看着她将重华缎锁好,终于松了口气。 谁知这口气还没松到底,便听得一声清脆嚣张的声音道:“掌柜,你在锁什么?这东西我要了!” 燕宁猝然转头望去,只见一女子推开紧闭的大门,神采飞扬地踏进店门,大步流星地走到掌柜的面前,一把抢过匣子。 那人红衣飞扬,耳边扎了两个圆鼓鼓的丸子,稚嫩的小脸上笑容灿烂,唇上点着与她面容极为不符的血色朱砂。 ——清河公主。 第43章 回府 清河公主昂着头,端得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那样趾高气昂的表情与她明媚美丽的脸庞极为不符,让人看了便忍不住皱眉。 然而燕宁却是一怔。 娇纵、肆意、明媚,是个鲜衣怒马的少女模样。 王宫里的公主,是否都是如此模样? 燕宁自己是个异类,她被长孙皇后与太子带大,那两人都是个温柔清贵的性子,耳濡目染之下,燕宁也逐渐向他们二人靠拢。 这一刻,她看着清河公主,竟然不合时宜地怀念了一瞬间,因为清河公主太像她的姐妹,那些骄傲肆意,如今已化为尘土的燕国公主们。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 因着清河公主总来挑选新衣,掌柜与她说得上是熟悉,她还以为清河公主不过是如往日那般性子上来了,苦笑道:“我的公主哟,这东西已经被这位姑娘定下了,您身份尊贵,想要什么没有,还看得上一块破布?您稍等片刻,小人这便让侍女去取店内最新款式的衣物来。” 往日里她如此劝告一番,清河公主被她哄上两句,总是无有不应,今日她也以为如此。谁知道清河公主听了这话,却是冷哼一声,反问道: “一块破布?” 她将匣子转了个圈,手里掂量着那小小的金锁,用力一拽—— “咔”地一声,那精致的小金锁居然被她用手硬生生拽开了! 燕宁震惊:…… 掌柜一阵尴尬。 其实说来也并不是清河公主手劲儿太大,而是在这些衣物首饰的店铺里,大多数匣子、锁之类的包装,好看总是多过实用的,毕竟也没有人真的指望靠首饰店里的锁来锁什么东西。 而清河公主只往匣子内看了一眼,便将那半边重华缎从匣子里扯了出来,冷笑道:“你们真以为本宫是那么好骗的吗?” 掌柜讪讪道:“公主……” 清河公主“呵”了一声,质问道:“本公主见过,这分明是牧将军的东西,你们拿着他的东西,是何居心?!” 说着,她将矛头对准了燕宁:“你!本宫见你前几日在将军府门前与牧将军一起,是不是你,偷了他的东西?!” 燕宁:…… 她揉了揉额头,实在不知道该拿这个搞不清楚状况的公主怎么样,想了想,道:“公主,其实……” “哐——!!” “公主,属下拿回来了!” 那一头,店门被猛地撞开,一个女子手里捧着什么,急切地闯了进来。 燕宁被打断了话,她定睛一看,竟是一脸焦急的夜三。 夜三素来是个沉稳的性子,因此她让夜三去取,却没想到对方如此急切,不分青红皂白就闯了进来。 夜三实则是心急则乱,她是牧轻鸿身边的老人了,自然知道牧轻鸿对这东西的看重。她回了将军府,本想告知将军一声,但牧轻鸿不在,大约是入宫了,无奈之下只能依照燕宁的吩咐,取了布料便独自折返了。 她甫一进门,登时也是一愣。似是没有想到如此场景,她沉默了一瞬,飞快改口道:“姑娘,属下拿来了。” 但清河公主却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她自然听得分明,张口便是冷嘲热讽:“公主?” 她上下打量了一下燕宁,那是一种很轻蔑的眼神,就像是打量某种货品的价值似的:“你?你是个什么劳什子公主?” 听到清河公主如此挑衅的话语,夜三不由得一阵紧张,她看向燕宁,正准备出言提醒清河公主,却见燕宁神色自若,淡淡道:“本宫是大燕长公主燕宁。” 在嚣张跋扈的清河公主面前,她丝毫不怯场,话语掷地有声,态度不卑不亢,甚至还微微昂起了下巴,道:“清河公主,久仰了。” 清河公主也是一愣,她像是被燕宁的态度镇住了,见燕宁如此自然的模样,愣愣道:“噢,燕国……” “燕国?!”她又反应过来了,“燕国早已经亡了,你这阶下囚,还敢自称本宫?!” “就算燕国不在了,本宫作为大燕王室最后的血脉,如何不能这样自称?”燕宁淡淡道,“清河公主若有什么疑问,不妨去问问你们牧将军,牧轻鸿。” 清河公主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显然也是想起了昨日在马车上,牧轻鸿对待她自己与对待燕宁之间的差别,但她还不肯罢休,嘴硬道:“那又如何?!牧将军对你如此礼遇,你呢,却偷走他珍视的宝物!” 她几步走到夜三面前,直接扯过夜三手里的重华缎,大大咧咧道:“这东西还是本宫父皇母后赐予牧轻鸿的,你偷了他的东西,便是偷了本宫父皇母后的东西!” 燕宁这会儿是真的发怒了:“清河公主,您自重!这是牧轻鸿托付与本宫修补的,何来盗窃一说?!” 且不说这重华缎是牧轻鸿交与她的,就是这重华缎的来历,就十分可疑!虽然没有缺钱证据,但燕宁疑心这重华缎是燕王与长孙皇后的,他们二人如今仙去,这东西甚至可以称得上是他们的遗物! 如今却被凶手拿去,还冒名领下,大言不惭地说是凶手的物品,这样,怎能叫燕宁不怒? 清河公主非但不信,反而质疑道:“凭你一人所言,叫本宫如何能相信?世上从来没有小偷说自己是小偷的道理!” 燕宁闭了闭眼,强行压住了怒气,有条不紊地道:“清河公主若是不信,咱们现在就回将军府,叫牧将军与您说道说道,如何?” “好!”清河公主也冷笑,她是亲眼见过牧轻鸿对这东西的宝贝模样,因此并不相信牧轻鸿会把它随意交给别人。她也是胸有成竹,一口便应下了,阴侧侧道,“待见了牧将军,本宫看你如何狡辩?!这次,无论牧将军如此偏心你,都是不可能原谅的!” 燕宁即使是个泥人也被激出了三分脾气,她当即要掌柜的把两块布料包好,两人一同出了店门。 店门外,夜九正侯在马车上,她见燕宁与清河公主一同出来,当即眼观鼻鼻观心地将燕宁扶上马车,却在清河公主想要跟着一同上车时客气地拦住了她。 “清河公主,将军吩咐,不能要无关的闲人上车,扰了公主清净。”她语气虽然客气,但话语之中的意思竟然丝毫没有委婉掩饰。 清河公主怒瞪了她一眼,却是拿牧轻鸿身边人毫无办法,只得翻身上了自己的白马,一扬鞭就走在了前面。 走之前,还不忘放下狠话:“本宫在将军府等着你,咱们走着瞧!” 马儿远去,扬起一阵尘土。 燕宁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放下了车帘,对着车夫淡淡吩咐道:“回府罢。” 第44章 顶替 马车摇晃着,在街上飞驰而过,不一会儿就到了将军府。 夜九甫一扶着燕宁下了马车,便见到清河公主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望着燕宁,道:“你终于来了,本宫还以为你畏罪潜逃了呢。” 燕宁不为所动,道:“公主怎地不进去?” 她不问还好,一说到这个,清河公主便来气。 她一路骑马,自然比燕宁所坐的马车要快上许多,当然,她也不可能是在将军府门口好心等着燕宁来,而是—— 将军府的大门被从内推开了,管家从府内连忙走来,对燕宁恭敬道:“公主,您回来了。今日出游,可还高兴?外面风大,快些进来罢……” ——清河公主咬牙切齿,怒道:“这将军府,为何她进得,本宫却进不得?!” 原来,正是管家拦住了她,言之凿凿道没有牧轻鸿的允许,即使是公主也不能擅闯将军府。把清河公主逼得只能在门口枯等。 管家吩咐夜九给燕宁披上斗篷之后,分给了清河公主一个眼神,咧着嘴解释道:“燕宁公主是我们将军的贵客。” 意思便是:你又不是牧将军的客人,我们可不欢迎你,哪儿来的就回哪儿去罢! 清河公主简直气了个四仰八叉,她对着燕宁道:“难道燕长公主是怕了,不敢让我入门?!也是,小偷那里敢光明正大地与失主对峙!” 燕宁淡淡地看了她一眼。 她自然听得出来,这是清河公主的激将之法,只是她也无意为难对方,便道:“清河公主是我的客人,这便请随我进去罢。” ……假好心!把自己当成什么人了?还真以为自己是将军府的女主人不成?! 清河公主在心头怒骂,但害怕自己再进不去将军府,还是努力忍住了,她瞪了燕宁一眼,跟在燕宁身后进了将军府。 管家也看了看燕宁的脸色,仿佛从燕宁脸上看出了什么端倪,他重新端起笑容,带着几人进了大厅。 “来人啊,看座。”他吩咐侍女为清河公主看座,位置正在主位手侧,是除了主位以外最尊贵的位置。 主位空悬着,不用想也知道,那是留牧轻鸿的。 想到这里,清河公主又洋洋自得起来——她可是梁王最宠爱的公主!将军府又如何?即使心里再怎么不喜,面上还不是得恭恭敬敬地将她请到这个位置上。燕宁又如何?不过是个亡国公主,自然比不上她身份矜贵。 她这样想着,轻轻哼了一声,抬着下巴,故意对管家道:“上回我王兄送来的雪顶乌龙呢?给本宫泡一壶来。” 她倒不是特意来喝茶,只是想借着这事,隐晦地告诉燕宁她王兄与牧轻鸿之间的关系,顺带作为将军府的“主人”,挫挫燕宁的锐气罢了。 谁知管家神色不动,道:“我们燕长公主身体虚寒,不适宜喝这样的茶,公主,还请您见谅。” 说罢,他朝身边的人吩咐了一句什么,又殷勤地把燕宁请道主座,道:“公主,请坐。” 清河公主怒道:“你!” 管家看了她一眼,道:“这是将军的意思。”说罢,便站在了燕宁身侧后方,那意思便是要代牧轻鸿的意思,为燕宁撑腰了。 燕宁在主座上坐好,淡淡地摆了摆手:“公主,咱们就在这里等牧将军回来罢。”端得是一副息事宁人的主人姿态。 “是。”夜三也及时上前一步,道:“属下之前已经通知将军了,若无要事,将军应该很快就会回来了。” 燕宁既已经将姿态摆好,清河公主知晓自己若是再闹下去只会平白无故让人看笑话,显得自己不如燕宁淡定,不得不咽下这口气。 夜三说的果然没错,两人静静地等了一刻钟,便听见门外一阵马蹄声——竟是牧轻鸿等不及下马,直接纵马入了大厅! 他还未停下马,清河公主便欢欢喜喜地迎了出去:“牧轻鸿,你回来了!” 那语气姿态,像极了在家等候丈夫归来的小女儿。 谁知“丈夫”却看也不看她一眼,直接越过她,进了大厅内。 燕宁站起身,微笑着看着他。 “回来晚了。”牧轻鸿淡淡地对着燕宁道,“没有久等吧?” 燕宁摇了摇头,还是笑。 事实上,可能就连她自己都没有发觉自己在不由自主地笑,还笑得那么温柔。她虽然一字未说,但两人只是对视一眼,便有一种暧昧的温情在他们之间流转,她虽然没有如同清河公主那般表现出明显的欣喜,却让牧轻鸿一下子就软了神色。 清河公主就看不得这样的场面,她噔噔噔走上去,拉住牧轻鸿的衣摆,道:“牧轻鸿!” 牧轻鸿第一反应却是皱眉,拉开清河公主的衣袖,道:“公主又有何事?” 见他这样的动作,清河公主更是不服,怒而告状:“牧轻鸿,她偷你的东西被我撞见了!” “偷我东西?”牧轻鸿眉头紧紧皱起,“我们之间,不能说偷。”他又顿了一下,半是自嘲般补充道:“我也没什么好东西,能叫她看上。” 他说着,看了燕宁一眼。 燕宁心知肚明,他说的便是指昨晚他要将梁国许给她却被拒绝的事情。她无言可对,只能无奈一笑。 “你!”清河公主见他和燕宁之间的小眼神,登时大怒,顿时也顾不上在心上人面前维持形象了,张口就骂:“蠢货,她偷了你的宝贝重华缎!” “公主慎言。”牧轻鸿不紧不慢地道,“那是我交与她的。” 清河公主一顿,犹如被兜头浇下了一盆冰水,浑身的怒火陡然熄灭了。 她是见过牧轻鸿对这东西的宝贝模样的,因此从来没有想过这个可能性。 “你、你!”她眼眶的倏然红了,一路见过牧轻鸿和将军府里的人对待燕宁的态度,再撕开自己被感情蒙蔽的双眼,她再也不能自欺欺人,“牧轻鸿,你是不是喜欢她?!” 燕宁没想到她居然如此大胆地便问出口了,顿时怔住了。 “是。”牧轻鸿却没什么意外,反而淡定地一颔首,“所以,请公主从今往后,不要再打扰我的妻子了。” “你的……妻子?!牧轻鸿,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牧轻鸿还是颔首。 “好、好!”清河公主的眼泪一下就掉来了,她怒道:“我要让王兄为我做主!” 扔下这么一句狠话,她便落荒而逃了。 燕宁起身,下意识地追了两步,最后停在门前,看着她的背影,久久不言。 “怎么?”牧轻鸿问。他问完,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安慰燕宁道,“不必担心,她伤害不到你。” “没有。”燕宁下意识地回道。 “我只是在想……清河公主,是不是喜欢你?” 这问题实在也太傻了点。燕宁想。无论是那个高贵妃放在清河公主身边的探子,还是刚到梁国一直到现在,清河公主的所作所为,就差把她喜欢牧轻鸿这句话刻在脸上了。 牧轻鸿听她如此问,也是一怔,想了想,却道:“那又如何?” 牧轻鸿……他好冷漠。燕宁的心头不由自主地涌上了这个念头。 即使清河公主一路为难她,燕宁也能发现,这女孩对牧轻鸿却是一心一意,喜爱之心毫不掩饰,是直白的、赤裸裸的偏护。 但是…… 燕宁想了想,缓缓问道:“清河公主……她知道她的父兄被你让人顶替了么?” 第45章 可怜人 ……这问题实在是太傻了。 这话甫一出口,燕宁便觉得一阵可笑。 自然是不知道的,牧轻鸿计划着要谋夺清河公主的国家,怎么能与她说? 还有她,她杀了清河公主的兄长,若是清河公主真的知道了,恐怕就不是现在这样的挤兑这么简单的事情了。 果然,牧轻鸿听了这话也是一愣。似乎嘲笑她的天真,牧轻鸿轻轻地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个极其细微的笑容。 他缓缓地,一字一顿地,重新复述了一遍燕宁所说的话:“清河公主,她知道她的父兄被我让人顶替了么?” “那么。”他顿了顿,又将这句话换了个说法,“清河公主,她知道你的父兄被她的兄长杀害了么?” 燕宁哑口无言。 牧轻鸿走了两步,走到燕宁的身前。 他缓缓伸出手,用温暖的手背半是怜悯半是疼惜地蹭了蹭燕宁的脸颊。 “清河公主,她知道的。”牧轻鸿说,不知是出于怜悯还是因为这个是秘密,他的声音与以往不同,放得极为低沉。一字一句都如同缱绻的晚风——只是,那绝不是燕国那样温柔而燥热的晚风,而是来自梁国的,冰凉的寒风。 “她知道自己是害你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即便如此,她还是不肯放过你,要拿这件事来为难你。” “你觉得她这样的人,是可以同情原谅的么?” 燕宁语塞:“我……” 牧轻鸿摇了摇头。 “你知道我第一次带兵出征,凯旋归来时的场景么?” 他的话题转得太快,燕宁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什么?” 牧轻鸿眯了眯眼,沉默了一会儿。 他好像陷入了一个如同漩涡一般的回忆,过了好一会儿,才挣脱出来,淡淡道: “那是一个梁国周边的附属小国,国号单名一个‘行’。” 行国。燕宁是知道的。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行国是梁国辉煌的开端。 先梁王故去之后,现任梁王在牧轻鸿等人的辅佐下,历经几年,整顿了整个梁国。 随即,这位上任不足五年的梁王就暴露了自己的野心——他下令增收徭役赋税,强制征兵,组建军队。最后,他任命牧轻鸿为主将,率领军队铁骑,自此开始了踏遍天下的道路。 这只最初还十分年轻的军队,第一块磨刀石便是梁国周边的附属小国。而其中首当其冲地便是行国。 天下小国何其之多,往往诞生和覆灭都在无人知晓之处。事实上,若不是如此,行国这样的小国甚至可能不会被史书记录。 行国比之其他国家,唯一幸运之处大约是它是可以用自己的死亡来书写其存在的痕迹。 而燕宁见过,它用消亡来书写的痕迹也只有短短地两行墨字:行国,气候极端寒凉,不易居住。地处大梁北部,占地不足大梁十分之一;梁军所过之处甚至无力抵抗,从发起进攻到改换旗帜,仅仅半月而已。 而牧轻鸿这个亲历者,对这个国家显然比燕宁印象更深刻,他只思考了一会儿,便娓娓道来: “行国只是个占地小的小国,王室也十分单薄,唯有一位皇帝一位皇后并二女一子。” “行国覆灭后,按照梁王的命令,我们将五位皇室分开装进囚车里,一路用马匹拖回了梁国都城。” “囚车?”燕宁皱眉,这待遇显然与她所乘坐的马车有天壤之别。 “他们是阶下囚,当然只能是囚车。”牧轻鸿深深看了她一眼,那一眼简直饱含深意,让燕宁只能别过头,避开锋芒。 “那囚车十分简陋,只是用一些铁棍焊成,既无遮风挡雨的木板,也没有御寒保暖的衣物被褥,平常也只能用些剩饭冷水。又时值寒冬腊月,他们被一路拖入都城,即使是身体最为强健的太子都已是奄奄一息,更别说身娇肉贵的皇后与二位公主。” 牧轻鸿说着,闭了闭眼,似乎又回想起了那些人的惨状。 燕宁也抿着唇,有些不忍去想:“然后呢?” “我就是在囚车旁,与清河公主见第一面的。” “她是梁王最宠爱的妹妹,站在高高的城墙上,站在梁王身边。梁王问她:‘你想要如何处置那些人?’,于是她说。”牧轻鸿模仿着女孩的语调,轻蔑而随意,就像囚车里躺着坐着的不是跟她一般大的孩子,而是什么路边的蚂蚁似的,“‘拖出去斩了吧’她这样说。” 牧轻鸿又想起了那个时候,烈日下一切都重新浮现在他的眼前,就像有什么神明站在高处俯视了这一场景,一切都在神明的眼中纤毫毕现,然后神明又将这一段记忆投入了他的脑海中。 清河公主在高处心不在焉地看着她新做的指甲,她站在牧轻鸿的身前,一身光鲜亮丽的罗裙披风,正是最骄傲明媚的女孩模样。 而牧轻鸿的身后,两位被俘的异国公主则靠在囚车上,那位大一点的公主与清河也差不多年纪,她一身脏兮兮的破烂衣服几乎看不出原本模样,用一种惶恐和仇恨的眼神看着清河公主,用力将年幼的妹妹搂在了怀里。 那位更年幼一些的公主则脸色青白,安静的靠在姐姐怀里,几乎已经看不见胸膛的起伏了。 梁王看着两位公主,很奇妙地,那位年长公主的面容居然与清河有些相似,于是他笑呵呵地抚掌,问:“清河,你想如何处置那些人?” 听了这话,清河公主终于肯将眼神从她大红色的指甲上挪开,她看了眼两位公主,随意道:“拖下去关着呗。” 说罢,她忽然眼睛一亮。 她看到了牧轻鸿,于是脸上随意的表情不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少女怀春的羞涩。 她急忙解下腰间的香囊,朝牧轻鸿掷来。 牧轻鸿微微转身——在此后的日子里,他有时会为自己这下意识的举动感到后悔。 清河公主的香囊从他脸侧擦过,就是那么恰巧,那精美的隔着囚车的栅栏,砸到了奄奄一息的小公主身上,继而滚落在尘土了,大红色的绸缎沾了灰,变得脏兮兮的。 小公主受了这一下,呻吟了一声,勉强睁开了眼,看了看清河公主。 那一眼其实不带什么情绪,这可怜的孩子早已被高烧烧得迷糊了。牧轻鸿甚至怀疑那孩子只是下意识抬了抬眼皮,她可能都没有看清楚砸到自己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但清河公主却好像被那一眼激怒了——或者说,她只是被牧轻鸿下意识躲避的动作惹恼了,于是要在这些可怜人身上找点面子回来——她暴跳如雷,怒道:“这贱婢居然敢瞪我?!晦气,真晦气!!给我拖下去斩了!” 梁王哈哈笑了两声,劝清河公主不要动怒。 牧轻鸿一人之隔,一边是少女怀春的娇纵,另一边却是残忍的死亡阴影。 从那天之后,牧轻鸿开始怀疑这场战争的意义。 先梁王与皇后对他有救命之恩、再造之恩,他们亲切地将牧轻鸿视为自己的孩子,于是梁王与清河公主,便是牧轻鸿的“兄长”与“妹妹”。 他的“兄长”贪财好色,目光短浅;他的妹妹……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清河。说娇纵太轻,说恶毒却又太重。她是被宠坏的孩子,为所欲为,却又掌握着其他人的生杀大权。 就像一个不明白自己手握武器的孩子,随意地一挥。她以为只是玩闹,却不晓得真的有人被砍下了头颅——不,其实她是知道的,只是她不能理解“死亡”。他人的生命对她来说就是一场游戏,反正奴仆源源不绝,游戏也永远没有终止的那一天。 而他们兄妹二人所掌握的武器,名为“牧轻鸿”。 但说到底,牧轻鸿不是冷冰冰的铁器,他是人。是人,就会思考,就会怀疑。 当他开始怀疑这场战争的意义是不是就为了让梁王与清河公主取乐玩闹时,这虚假的兄妹三人便已经摇摇欲坠,只差一个契机,便是分崩离析。 而这个契机叫做燕宁。 想到这里,牧轻鸿又抬起眼,看着自己身前这位燕国的长公主。 她与行国的两位公主很像,却又十分不同: 她们处境如此相似,结局却又如此不同。 她担当上是真正的公主之名:温柔、仁善,又如此有魄力。 如同在狂风之中摇摇欲坠却又缓缓燃烧着的烛火,让牧轻鸿忍不住靠近和探究。 这柄冰冷的兵器在风雨中竖立,为烛火遮风挡雨,又借着烛火微弱的光温暖了自己的身躯,然后毫不犹豫地拔剑出鞘——狠狠地斩向握住自己的手! 牧轻鸿笑了笑:“燕宁,你与清河公主不同。” “因此,你也不必同情她。” 他缓缓俯下身子,靠近了燕宁,而后执起燕宁垂在身侧的手,将之贴在了自己的脸颊上。 寒风肆虐,他的脸颊冷冰冰的,带着常年征战在外留下的风雪痕迹。燕宁的手却很温暖,掌心没有一点薄茧伤口,是一双养尊处优的手。 牧轻鸿用脸颊贴着她温暖的手,像是在寒冬腊月靠近小小的火炉。 他眨了眨眼,道:“如果真的要怜惜……就怜惜怜惜我这个可怜人吧。” 第46章 探子 他的语气还是那样冷冰冰,平淡淡。然而说出的话简直可以算是石破天惊。 燕宁还没从他叙述的经历里回过神来,就被他的话炸得晕乎乎。 “呃……”燕宁犹豫着,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可怜人?……你?” 牧轻鸿抬起头看着她,又笑了。 “你……”燕宁犹豫着,说:“你笑了。” 牧轻鸿点头,他自然知晓自己脸上是何表情。 燕宁若有所思。她缓缓地呼出一口气,有几缕缭绕的云雾从她唇齿之间偷溜出来:“自从到了梁国之后,你好像变得很轻松。” 在燕国的时候,牧轻鸿永远沉着脸,他几乎不笑,说话也简单而冰冷,还会做一些在燕宁看来奇奇怪怪的举动。 但到了梁国之后,他就像紧绷的弦慢慢放松了,又像时刻露出獠牙的猛兽趴伏在巨石上眯眼歇息。 到了现在,不仅会笑,甚至会开玩笑了。 牧轻鸿一怔。他似乎没有燕宁那么敏感,能察觉到自己身上的变化。但他想了想,也点点头,道:“也许吧。” 当然,他没有说的一点,还有关于上一世。 上一世的这个时候,燕宁已经刺伤他,逃走了。而现在,燕宁与他说开了,那些血与火的仇恨都消弭了,唯有对方投过来一个温柔的眼神,将他的仇恨也悄无声息地融化了。 “毕竟是自己家。”他话锋一转,改了话题。“今天出去,见着她了么?” 因着梁王的皮囊下已经被换了芯子,两人对视一眼,都没有把清河公主可笑的威胁放在眼里,都心知肚明对方说的是什么,转而说起高贵妃的事情。 “没有。清河公主来得太快,即使高贵妃的人来了,或许也要被她吓跑。”燕宁摇摇头,“不过,倒是见着着这个东西。” 她从怀里拿出那两块重华缎,直到这个时候,她才有时间把它们摊开摆放好,然后小心翼翼地将接口拼上—— 一边明黄的织布中已经填满了尘土,间或还有些脏污血迹,看起来灰扑扑的。而另一边,织布历经岁月,也只是有些微泛白和褪色,整体依然是明亮而鲜活的。 两只仙鹤神态安然,栩栩如生地立在明黄色的布料上,它们高高地昂起细长的脖颈,似乎隔着一条破碎的剪切痕迹遥遥对望。 那条痕迹中间或有崩出来的细小蚕丝,但丝毫不妨碍它们严丝合缝、工工整整地对齐了。 很显然,它们本就是一体的,只是在漫长的岁月中拥有了截然相反的经历——一方被安然保存在精致木匣里,而另一方,却历经诸多坎坷,蒙上了尘土。 “衣料店的掌柜给了我这个。”燕宁推开两步,将这一块拼凑整齐的重华缎给牧轻鸿看。“她说,曾经有个贵妇人将这块布遗落在了她的店铺里。而后来,又有一位小男孩去找了她,询问这是什么。” 牧轻鸿垂下眼,看着桌上的布料。 半晌,他轻轻地笑了一下:“没想到,她手里还有另外半边。” “是啊。”燕宁也笑,“最开始是受人托付,再后来,她大约是想将这半块也交给你,只是没有办法见到你。” “今日我去时,她大概是看到了你的腰佩。”燕宁随手拂了一下自己腰间多出来的那一枚大虎玉佩,两枚玉佩相撞,发出清脆悦耳的叮咚声。 这是牧轻鸿担心她一个人面对高贵妃会有什么危险,才将这可以号令将军府暗卫的腰牌给了她,不想却阴差阳错地让掌柜瞧见了。 牧轻鸿便道:“你收起来吧。” “为何?”燕宁问,“我记得你分明很宝贝它。” 牧轻鸿不答,只是摇头。 他自然知道为何:这块布料再如何宝贝,也是基于先梁王的救命之恩之上的。 如今他实现了对方的愿望,也为对方做牛做马这许多年。即使先梁王与皇后对他再好又如何?说到底这两位可敬的长辈已经随风而逝了,他也已经还清了这份恩情。 加之现任梁王提防他、三番两次想要杀他的态度,即使再如何心热的人,也该被凉了心。 现在,对他最重要的,不是过去的恩情,而是…… 只是这自然不能与燕宁一一道来,所以他只是摇头不语。 他看着燕宁,微微一笑:而是眼前的人。 最后,他只是淡淡道:“帮我收着就好。” 燕宁无法,也不能硬撬开着他的嘴让他说话,便应了好,将两块重华缎折好收进怀里。 “牧轻鸿。”燕宁做完这一切之后,忽然犹豫了,她含糊道:“你……当时只问了这是什么么?” “自然不是。”牧轻鸿惊诧与对方为何要询问这,但也没有想太多,只是随口道:“当时年幼,见识也浅薄。还是问了掌柜,才知晓这是出自宫中的重华缎,才因此认出了年幼时救我的人,原来竟是先梁王。” 他本以为燕宁听完后满足了好奇心便不会再问,谁知他刚一说完,燕宁的眉头却皱得更紧了。 “怎么了?”牧轻鸿看着她皱眉的模样,心下一动。他仿佛抓住了什么,但再一凝神细思,却仍旧是一头雾水,只能根据燕宁今日的经历胡乱猜测,“清河公主还为难你了?” “没有……”燕宁喃喃道,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燕宁想:是否正是掌柜的说辞,误导了牧轻鸿? 她想得太过认真,以至于牧轻鸿的声音传来时,她还楞了一下,大脑慢了半拍,直到她下意识地回答完了,才思考起牧轻鸿话里的意思:清河公主为难她? 不对。燕宁忽然想到了什么。 清河公主? 她皱起眉:清河公主来得未免也太巧了。而且当时分明有夜九守候在门外,即使夜九拦不住清河公主,也该拦住后面进来的夜三。 如此想着,她便将自己的疑惑与牧轻鸿说了。 牧轻鸿听完后也皱眉,吩咐人将夜九唤来。 自从牧轻鸿进来后,夜九与夜三一直守在门外,如今听到牧轻鸿唤她,便急匆匆地进了屋:“将军,您唤我?” 牧轻鸿微微颔首,开门见山道:“你随公主去衣料铺子,公主让你守在门外,为何还要放清河公主进屋?” 说起这个,夜九也面色古怪。她连连喊冤:“将军,那清河公主根本不是从正门进的!或许是后门,又或许她一直在店内。若不是公主带着清河公主出了店门,属下甚至还不知道清河公主在店里!” “将军,您是知道属下的眼力——属下可以保证,我守在门外时,绝对没人进店!” “公主!”她看向燕宁,道:“公主,您可以为我作证呀!” 燕宁也苦笑:“当时清河公主是从我身后出现的。” 言下之意,便是她也不清楚了。 牧轻鸿沉思半晌,挥手道:“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夜九便苦着脸下去了。 待到夜九的身影消失,牧轻鸿转头问燕宁:“你如何看?” “当时,清河公主确实是从我身后出现的。”燕宁说,“因此,我也没有注意她是从哪里进店的。但我想,按照清河公主嚣张又没有耐心的性子,是万万不可能从后门进店或者是一直等在店内的。” “那么唯一的可能便只有一种了。”牧轻鸿若有所思,“有人帮了她。” 两人对视一眼,都不约而同地想到了那个被高贵妃安插在清河公主身边的侍女探子。 第47章 进宫 “是高贵妃。”他们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地说道。 只是,高贵妃为何要这么做? 牧轻鸿想了想,道:“她引导清河公主为难你,是否是因为三皇子的身亡的缘故,使她恨上了你,想要报复?” “有道理,有可能吧。”燕宁垂下眼,点了点头,像是十分赞同他的话语。 只是她的心里,却怀揣着另一个想法:高贵妃安插探子在清河公主身边,显然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若是是为了三皇子一事,时间却对不上,倒显得不合理了起来。 而且,那个时候忽然闯进来的清河公主,不像是为了来为难她,反倒更像是……害怕她从掌柜口中得知什么,特意闯进来打断她们之间的谈话似的。 那个时候,她在做什么?是了,她正在询问掌柜救了牧轻鸿的人到底是谁。 大约高贵妃自己也没有想到,那掌柜是个糊涂的,根本没有记住那人是什么模样。 恰恰相反,她如此急切,反而暴露了自己。若是这件事真的没有问题,高贵妃为何要如此掩耳盗铃?燕宁本来也只是怀疑,到了现在,几乎已经是可以确定了。 燕宁转头,看着一脸淡然的牧轻鸿。这人现下正是个若有所思的模样,似乎还在琢磨高贵妃到底为什么要来为难她。 在那一瞬间,燕宁看着他的侧脸,忽然有一种把一切都说出来的冲动:说出来,一切就轻松了。 她只是个闲散公主——燕国被灭之后,她就连公主也算不上了。她没有任何责任,没有任何义务。当然,也没有任何风险。 她不需要做到如此地步,说出来,只要说出来,告诉牧轻鸿,她就不用只身去赴高贵妃的这场鸿门宴,牧轻鸿自然会调查清楚一切。 她只用坐在将军府喝喝茶,等着结果出来,对她没有任何坏处。 甚至—— 燕宁在心里无声地对自己说:我还能报复他。 如果时光往前倒回数月,回到他们刚刚相遇的时候,回到燕国国破的那一天。想必她会毫不犹豫地戳破真相,带着恶意、带着仇恨。 这柄刀剑识人不清,认贼作父,竟敢把锋芒对准了自己真正的救命恩人!她忍不住想,若是牧轻鸿得知这一切的真相,他该是如何的表情? 然而,她看着牧轻鸿的侧脸,即使是他这样生长在极寒之地的冷酷的人,侧脸的线条也是非常柔和的。他五官深邃,鼻梁高挺,淡色的薄唇抿出一条不近人情的弧度。 而那弧度,在看向她的时候,又迅速往上勾扯着,化为一滩柔软的水。他的眼睛也是软的,柔的。分明是如此锋利如剑如刀的眉眼,却在看到她的一瞬间,忽然被收回了剑鞘里。 若是牧轻鸿得知这一切的真相,他该是如何的表情? 想必那样温存的眼神,就不复存在了吧。 燕宁的话本已经到了嘴边,但她看着牧轻鸿,嘴唇好似不受控制似的,喏喏地蠕动了一下,最后吐出一句跟她本意截然相反的话: “我想明天再出去一趟。明天,应该就能遇到高贵妃了。” 牧轻鸿颔首,这是他们早就商量好的事情,他相信燕宁,因此并不会阻拦她,只是:“明天让夜四夜七跟着你,免得再出现什么意外。” 燕宁犹豫了一下。若是她自己的意愿,自然是人越少越方便。带着夜三夜九这两人就已经要时刻防住了,现在又添上夜四夜七……也不知道该是何等混乱的场景。 像是看出了燕宁的犹疑,牧轻鸿补充道:“放心,夜四夜七是暗卫里潜伏功夫最好的,他们远远跟着,不会暴露。” 今日出了清河公主这样搅局的事情,燕宁心知自己不能拒绝,再拒绝,就要被怀疑了。 “好。”她点头应下。 燕宁又与牧轻鸿商谈了一些今日里的细节——当然,燕宁不可能告诉牧轻鸿实话,只能真真假假混着说——这事便算是告一段落了。 说完后,牧轻鸿本来转身想走,但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忽然止住步子,提醒道:“虽然清河公主不足为惧,但梁王宠爱她已久,傀儡也不能连样子都不做。” 这一点,燕宁自然心底有数:“要我如何做?” “现下还早,等晚一些,‘梁王’会传你入宫。”牧轻鸿说,“入了宫中,什么都不必做,自会有人带你离开。你只需要在宫中小坐一会儿,做个样子即可。” 这个倒是简单。 牧轻鸿离开后,燕宁换了身浅色的立领长袍,下搭绛紫色的织金长裙。腰间的配饰换了金镶玉,就连头发也叫侍女郑重地挽了个发髻——虽然燕宁自小住在宫里,但她也明白外人若是想进宫,总得穿得正式一些。 现在日头高照,燕宁难得有些贪凉,便解下了斗篷,随身搁置在一旁。 夜九候在一旁,见状便为她收起斗篷,又问:“公主,现下还有些凉,您若是不用斗篷,不若换件厚实些的马面裙?” 燕宁想了想,燕国温暖,她从没有穿过如此厚重的冬衣,浑身都被裹得圆滚滚,行动间十分不便,只觉得难受极了,浑身都不自在。 “不用了。”她拒绝道,“现在日头这么好,还不冷。” 夜九将斗篷收了,又叮嘱道:“公主,晚些进宫时咱们还是带上斗篷吧,不知道入宫要多久,太阳下山后降温降得厉害。” “嗯。”燕宁点头,她自然不会拿自己的身体状况不当回事,也在梁国待了几天,知晓夜九说的太阳落山还是委婉的说法,实际上,别说傍晚了,这微弱的太阳即使是在正午,也不见得会有多温暖。 得了燕宁的同意,夜九这才放下心来,陪燕宁晒了会儿太阳。 梁国多云少阳,这天却是难得的好天气。晨风把云雾吹散了,太阳高高升起,投下暖洋洋的日光。 在院子里晒太阳的燕宁也懒洋洋地靠在躺椅上,她微微眯着眼,那昏昏欲睡的模样简直像是一直矜贵的猫咪趴在院子里享受阳光一般。 不知何时,风渐渐停了,门前看守的侍女与侍卫们都低头无言,一切都安静极了,就连院落里大树上的鸟雀都悄无声息,像是也害怕打扰她歇息一样。 好像就连时间都被无限地拉长了,不知过了多久,忽然,燕宁像是感觉到了什么,猛然睁开了眼。 “公主?”夜九疑惑地唤道。 燕宁的眼里满是清醒,哪里有什么入睡后的昏沉疲惫? “公主,您醒了吗?发生了什么?”见她不答,只是看向门外,夜九又接着询问道。 燕宁还是不答,侧耳听了听门外的动静。 半晌过后,她叹了口气,说:“来了。” 她话音刚落,便见一位身着黑色滚金边太监服的年老太监进了门,见到夜九站在院子里,扯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张口便道:“夜九姑娘。” 夜九道:“公公。” 年老太监眯着眼笑:“九姑娘,咱家今天来将军府,是奉了王上的命令,来带燕宁公主进宫的。” 燕宁从躺椅上起身,衣服早已经换好了,因此也不用再更衣,只叫侍女帮自己把衣服和头发重新整理了一下就好。 理好衣服花了半刻钟。半刻钟后,燕宁看了他一眼:“走吧。” 第48章 ‘梁王’ 日头渐渐西斜,在行人渐少的街道上,一辆高大华丽的马车行驶而过,车轮碾压过青石板阶滚滚向前,惊飞了一树的鸟雀。 街上寥寥无几的行人见了马车上辉煌显眼的标识,都不由得窃窃私语道:“那是……将军府的标识?” “哎——还真是!” “将军府也有这样的马车?怎么从来没见过牧将军做过?” 一旁的人拍了拍他的脑袋,努着嘴极小声道:“没看见吗?里面坐着的,可不是牧将军!那可是……”后面的话他不敢大声说出来,只淹没在嘴里。 “这牧将军的马车,里面坐着的不是牧将军还能是谁?”那人直愣愣地看向马车,忽然倒吸一口凉气,不敢再说话了。 无他,只是因为马车的车帘忽然被掀开,车内一位美丽动人的女子从中探出头,朝发出声音的方向——也就是他的位置看了过来。 马车内,燕宁把他们之间的交谈听得一清二楚,她皱着眉,颇有些无奈。 “那些人大约是第一次见,难免有些惊奇。”夜九在一旁安慰道。 燕宁揉了揉额头,道:“早上也是,现在也是。百姓们一看到将军府标识的马车便议论纷纷,牧轻鸿从来不坐马车的么?” 夜九大大咧咧道:“坐什么马车?公主您来之前,将军府没有女人,自然没有人坐马车。” 燕宁闻言,不由得看了她一眼。那一眼的意思很明显:你不是女人吗? 夜九自然也动了燕宁的言下之意,她噗嗤一笑,道:“我们又不是身娇肉贵的小姐公主,骑马又快又方便,我们骑马就可以了。” 说着,她为燕宁取出放在一旁的披风,道,“公主,您少看些,小心着凉。” 这披风比早上那件更厚一些,通体雪白,上面用银子碾成的丝线细细绣着灵动的白鹿踏云的模样,兜帽一圈狐狸绒毛看起来就十分暖和。 燕宁看着,却皱了皱眉:“晚些吧,现在太阳都还没有落山呢。” 夜九向外一望,带着几分温度的阳光轻盈地穿过马车窗,落在车内。 她也不强求,只是叮嘱道:“那公主晚一些一定要换上。” 两人说话间,马车已飞一般掠过城门,不多时,便在巍峨的宫门外停住了。 夜三跳下马车,不知道与宫门外的侍卫说了些什么,短暂地停滞后,马车又重新滚动了起来。 燕宁好奇地向外张望,问:“梁国的宫殿居然是允许马车入宫的么?” 在燕国,除却皇帝皇后之外,任何人入宫后都不得乘坐马车、小轿或骑马。不仅如此,还得接受严格的盘问搜查,刀剑之类的,一律没收。 现在看来,梁国却与燕国大不相同。 夜九也往外看了看,压低声音笑道:“这自然不允许的,只是将军吩咐了,那‘皇帝’诚惶诚恐,莫敢不从。” 燕宁一怔,没想到牧轻鸿连这等小事都为她考虑好了,只能苦笑道:“倒也不必如此小心……” 即使规矩相差不大,但梁国的宫殿还是与燕国的十分不同。 燕国的宫殿十分华丽,一砖一瓦都是工匠细细雕刻出来的,一花一草的布置都经过许多大师精心的设计,亭台楼阁无不精致玲珑。 与之相比,梁国的宫殿就显得随意了许多。他们的宫殿透着一丝古朴大气,大大小小的宫殿挨挨挤挤在一起,显然,他们更看重实用,并不如何注重装饰。 燕宁一路观光着,虽然表面上,她是被‘梁王’召入宫‘问罪’的,但她心里知晓这里面到底是个怎样令人发笑的事实,因此反而很轻松,还有心情掀起车帘,去看四周的风景。 即使可以破例乘坐马车,在宫内却也只能缓慢地行驶,因此,足足过了一刻钟,马车才在太和殿前停下。 夜三稳重,因此,燕宁只叫了夜三,留夜九待在马车上等候。 燕宁跟着夜三一起下了马车,往殿内走去。夜九忽然急匆匆地从后面追上来:“公主、公主!您忘了这个。” 燕宁一回头——夜九手上捧着那件银白色的斗篷,银丝线在日光下反射出泠泠的微光。 燕宁一脸无奈:“怎么还记着这东西?” 夜九嘿嘿一笑,对着燕宁身后努了努嘴:“太阳马上就要落山了,很快就要降温啦!公主可不能冻着。” 燕宁无奈,只能由着她为自己披上斗篷,只觉得自己圆滚滚地,实在是没眼看。 谁晓得夜九为她系好系带后,还笑眯眯地说:“披上斗篷之后,公主更好看了呢。” 燕宁也被逗笑了:“就你嘴贫。” 恰在这个时候,太和殿外的太监迎了上来,道:“公主,陛下正在殿内,请。” 燕宁认出他正是那个来将军府传皇帝口谕的太监,于是收了笑意,跟着他进了殿。 燕宁本以为马上降温,披上斗篷也没什么,谁知道她一只脚刚踏进大殿,就被殿内熊熊燃烧的银丝碳给热到直皱眉。 太和殿是皇帝起居处理政事的地方,自然不缺炭火,殿内每隔一段距离便摆上了一盆炭火,这大殿本来就大,如此一来,更是十分闷热。 燕宁的目光从遍地的炭火盆中掠过,往上方一瞧,这才知道为什么这里会摆着这么多炭火。 大殿上,梁王衣冠楚楚地坐在王座上,桌上摆着的却不是奏折,而是一盘又一盘的水果糕点。 有四五位长相美艳的女子,正袒胸露乳、衣冠不整地趴伏在他身上为他剥水果、伺候他。 ‘梁王’听见动静,也从案几前的抬起头,淡淡地看了燕宁一眼。 旋即,他就埋下头去,油腻的手在身旁女子的脸上暧昧地一掐,留下了两个肥胖的指痕,这才感到满意了,随口道:“都出去吧,留公主再殿内即可。” 太监低头应了声,带着那些女人缓缓退了出去,还十分贴心地关上了门。 那大门甫一关上,‘梁王’便站起身,将手中的朱笔甩在一旁。 “公主。”他轻轻地说,“想必将军也与您说过了。” 燕宁点点头:“是的。只是,你唤牧轻鸿为将军,你是……?” ‘梁王’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狡猾油腻的脸庞上出现这样的表情,显得十分滑稽。 ‘梁王’在太监面前装得像模像样,把真梁王那满脑肥肠的样子装了个十诚十,如果不是提前知道,或许连燕宁也分不出来。 但仅仅是这一个笑容,燕宁就知道,那皮下之人定然是个十分腼腆并且憨厚老实的孩子,大约是伪装实在完美,才接下了这份苦差事。 ‘梁王’还不知道自己在燕宁心里是个什么样的形象,他腼腆地笑了笑,轻声道:“属下乃是将军的部下之一,无名小卒,不值一提。” “倒是公主,将军已经吩咐过了,您不必担心,只是到底还要做做样子,好让太监将这件事传出去。” “得罪了。”他说。 说罢,他一把抄起身侧案几上的瓷盘,将盘子的东西连带盘子一起,狠狠地砸在了地上! 接下来,就连案几上的奏折和砚台都没能幸免,‘梁王’将他们扫在地上,用十分难听的语句狠狠地高声咒骂了几句。 做完这一切,他又轻声对燕宁说:“公主,再等等就好。” 果然,没过多久,门外便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还有那个太监的声音:“陛下,您还好吗?需要老奴现在进来为您收拾么?” ‘梁王’冷笑一声,抄起桌上最后一碟盛着橙子的瓷碗,毫不留情地砸在了门上! 他怒道:“狗奴才,滚!” 又过了几息,‘梁王’再次对燕宁告罪道:“公主,得罪了。” “什么?”燕宁被他这一系列行云流水般的操作弄蒙了,待反应过来,便见到‘梁王’凑近了些她。 说实话,被这样一张丑陋的脸靠近,燕宁实在下了一跳。 但‘梁王’并没有做什么,而是伸出手,将她身上的斗篷取了下来。 他将斗篷在满地的污渍墨汁中滚过一圈,又重新将斗篷披在燕宁的肩上。 “这样就好了。”他说着,局促地笑了一下,“公主,将军已经安排了人接应,您忍耐一下便好。” “去吧。”他说,又忽然提高了声音,看着燕宁道:“来人啊,把她押去清河公主宫中,等清河公主处置!” 说罢,还没等燕宁再说些什么,只见殿外的大门又被推开了,那个太监带着两个人,低眉顺眼地进了殿内。 许是知晓‘梁王’心情不好,那太监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给了侍卫一个眼神,要他们带走燕宁,就再也不看燕宁的方向,而是跪在地上,收拾起地上破碎的垃圾。 侍卫们得了眼神,走到燕宁身前压住她的肩膀,几乎是拖着她往外走。 燕宁不适地挣动了一下,道:“放开,我自己走!” 侍卫们闻言,倒也没有为难她,而是很爽快地便放了手。只带着燕宁往外走。 甫一出门,燕宁便被门外与门内截然不同的温差给冻得一个哆嗦。 两位侍卫对视一眼,默契地什么话也没有说,而是带着燕宁出了大殿,便向右拐,转头进了一座偏殿。 进了偏殿,两位侍卫离开单膝跪地,恭敬道:“公主,得罪了!” 那斗篷沾了水之后不仅无法挡风保暖,甚至还将她穿在身上的衣服也弄湿了,寒风一吹,燕宁甚至以为它要结冰了。她被一路上的寒风吹得浑身发凉,揉了揉鼻子,警惕地问道:“你们是?” “我们是将军派来的。”侍卫们说,“那太和殿内的太监是宫中的老人,因此我们不得不在他面前作息,多有得罪,还请公主见谅。” 燕宁摇摇头,她见了‘梁王’的态度,自然也猜到了是怎么回事,事急从权,因此她并不觉得侍卫们的举动有什么不妥:“无事。‘梁王’告知我,牧轻鸿已经安排好了后面的一应事务,只是不知道接下来是个什么章程?” “您在这殿内待上半个时辰便好。”侍卫说,“待一个时辰后,公主便可自行离开。” “好。”燕宁说,又问,“‘梁王’说,要将我交给清河公主处置,只是不知道,清河公主那边,该如何解释?” “这个简单。”侍卫笑道,“您不必担心,将军已经派人拖住了清河公主,一个时辰后,待您回了将军府,便可以推脱说是清河公主错过了您,这样就行了。” “这么简单么?” “是的。”侍卫笑容不变,道,“您安心在这处等待就好。这里是一座荒废了许久的偏殿,平日里没有人回来这里,因此十分安全。待晚些时候,夜三会为您送些临时御寒的衣物来。” 牧轻鸿安排得如此严密,燕宁也没有意见,自然是点头说好。 侍卫告退之后,她在屋内等了一会儿,果然见夜三从窗户外翻过来。 只是,和预计中不同的是,夜三并没有带着御寒的衣物,而是一脸严肃,落地便直接道:“公主,出事了!” “清河公主回来了!” 第49章 偿还 “什么?”燕宁皱眉,实在想不通在牧轻鸿如此周密的计划里,还能出现什么变数。 然而夜三却来不及解释那么多,直径将她抱起来,道:“公主,抓稳了!” 说罢,居然就用那样抱着她的姿势,又从窗户翻了出去,脚尖一点,轻盈地越上了房檐。 燕宁一时震惊地说不出来话。 说实话,她从夜三的身形步态中,一直看得出来夜三是个懂武的女子,而且只怕武功还不低—— 只是,若不是今天这一受,她万万想不到,夜三的武功竟然这么高! 即使抱着她,也能轻巧地从一个屋檐飞越至另一个屋檐,从众多宫廷侍卫的脑袋上越过,甚至没有有一个发现她。 就是这样的情况下,她甚至还有闲心将燕宁露在外面的手往里拢了拢,告了一声罪:“公主,得罪了!” 燕宁:…… 燕宁已经不知道今天自己听过多少声“得罪了”,说不清是迎面而来的寒风将她的脸吹僵,还是这突如其来的情况让她蒙住了,总之,她整个人都麻了。 她恍惚着,还没有忘记正事:“清河公主回来了?这是怎么回事?” “长话短说。”夜三快速地道,她的声音被风吹得很远,又飘飘忽忽地落进燕宁的耳朵里:“那拦住清河公主的人出了差错,不知道是谁告诉了清河公主,‘梁王’召您入宫问罪的消息。” “……是高贵妃。”燕宁喃喃地回答道,又自言自语般问,“她为什么要告诉清河公主这件事?” “什么——?”燕宁说话的声音太小声了,风声凌冽着刮过二人的脸颊,夜三没有听清楚她的话,但也没时间再问了,她快速道,“公主,现在属下要将您送去清河公主的清河宫,再过一会儿,清河公主就要到了。” “清河公主具体什么时候到?”听到正事,燕宁很快抛开了自己心里的疑惑,将精力投入了眼前的危机中,“需要我做什么?” “不知道,但应该很快就到了。”夜三说,“公主,您不需要做什么,唯一需要做的,就是保护好自己!” “我与夜四会贴身保护您,但无非必要,我们不能现身。” “好,我晓得了。”燕宁点头。 夜九已经去找牧将军了,夜七也去了后宫搬救兵。公主,您记住:梁国后宫之中,只有金嫔是我们的人,她分位低,人微言轻,很多事情说不上话,但公主可以信任她。除此之外,不要接受任何人的示好!” 燕宁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这话说出来会显得她十分自大,但燕宁心里清楚,自己是牧轻鸿最看重的人,因此,宫内想要拉拢她的人绝对只多不少——然而,就像是夜三所说的,她和牧轻鸿的目的,决定了他们既不能让他人知道,更不可能接受任何人的示好。 现在这一时半会,能靠的,只有她自己。 仅仅是几息之后,燕宁便看到眼前出现了一座十分高大华丽的宫殿,殿门的牌匾上提着三个大字:清河宫。 “到了!”夜三说完,便故技重施,从窗户跳进了清河宫的大殿内。 夜三火速将燕宁放下,燕宁才将将站好,就听见门外不远处传来了清河公主趾高气昂的声音:“皇兄要我处罚的那贱人呢?!跑哪里去了?!” 燕宁站好,趁着这短暂的时间理了理在路上被吹散的发髻和衣服——事实上,她其实不用打理。这样凌乱,反而更能体现‘梁王’之前对她毫不留情的‘打骂’——但她不希望这模样被清河公主看去了,会显得她十分可怜。 然而大约是夜三赶路太急,一路上的风又太大,燕宁还没有整理完,清河公主便越过一道屏风,转头进了殿内。 清河公主一转头,见了燕宁这狼狈样,当即一愣。 燕宁与她对视一眼,也沉默:…… 清河公主大约是第一次见燕宁这狼狈的倒霉样,短暂的愣神之后,立刻大笑道:“贱人,你也有今天!” 燕宁皱眉,清河公主这话一出口,她便知道今天是没法与清河公主讲道理了。如今她在梁国王宫之中孤立无援,也不想去与清河公主争个什么,于是决定闭口不言。 就是这样沉默的姿态,却让清河公主越发恼怒:“今早说话不是还挺伶俐,怎么如今没有话说了?!” 燕宁还是沉默,只抬起头看了她一眼。 谁知,清河公主却像是被这一眼惹怒了——又或许,她只是想找个借口发作燕宁罢了,这一向上她的拿手好戏——她怒极反笑,道:“秋夏,给本宫掴她的掌!” 秋夏正是清河公主身边的侍女,一直沉默地看着清河公主的所作所为,直到这时,才像是个收到了指令的傀儡,慢慢动了起来。 燕宁一哽,‘梁王’发她的时候,说了要交给清河公主处置,因此她心里知晓这一掌是无论如何躲不过去了,便闭上眼,打算挨上这一掌。 她刚闭上眼,视线如潮水般被黑暗吞没,忽地听见身前大门处传来一个女子急切的声音:“且慢——!” 燕宁一惊,睁开眼时,便见到一位衣着华丽的女子,携着两位侍女急匆匆地进了清河宫。 她这样一喊,清河公主的侍女秋夏也是一愣,手上的动作不由自主便停下了。 “你停什么?你的主子是黛妃还是本宫?!”清河公主犹不死心,道,“别停,打她!给本宫狠狠地打她!” 然而,就是这短暂地一个停顿,黛妃已经带着人走到了清河公主的面前,伸手拦住了她。 “公主……”她细细地喘着气,显然是一路跑来的,到了之后,又片刻不停地劝道,“公主息怒!” 清河公主被拦住了动作,十分轻蔑又不忿地转头看她,等着她给自己一个解释。 燕宁也跟着她的视线看去,细细打量这个女人。 从清河公主的话语中,她知道这个女人是黛妃,而不是夜三所提到过的金嫔,燕宁在心里默默地将这个人划去了。 她细细打量对方,这个黛妃人如其名,如黛眉般柔软,是个看起来十分娇弱的女人。 她穿着一身淡绿色的留仙长裙,长发仅仅用一根木簪和一个绿色的发带挽起来,白皙的脸上粉黛未施,是个很无害的模样。 然而,就是这样看起来无害而脆弱的女人,却敢正面对上暴怒中的清河公主,甚至敢直接拦下她的动作,不仅没有被清河公主迁怒地惩罚,反而只是一句话,便让清河公主安静下来,静静地听她劝说。 燕宁不知道这女人到底是何来头,于是闷头认真听着。 一时间,殿内只有黛妃柔柔弱弱的声音回响:“公主,您身体金贵,何必与这人动怒,伤了身体?” 清河公主重重地哼了一声:“与你说你也不懂,让开!本宫今日便要教教这贱人该如何说话!” 黛妃叹了口气:“公主,您又这样了,若是牧轻鸿见了您的模样……” 她不说这个还好,一说,清河公主更是火冒三丈:“就是因为牧轻鸿!牧轻鸿瞎了眼,居然纵容这贱人爬到本宫头上!” 黛妃不为所动,安慰道:“公主,我是牧轻鸿的姐姐,自小与轻鸿一起长大,我了解他,他只是被迷惑了眼睛罢了。许是还没见过这样的江南调子,男人么,最是性子贱,越得不到越是想要。” 燕宁听着,便被这句话的前半句勾起了好奇心:黛妃是牧轻鸿的姐姐?自小与牧轻鸿因为长大? 可是,牧轻鸿不是说他是出身于红楼的孤儿么?夜九也说,将军府从来没有女眷,那这又是哪里来的姐姐? 或许是这句话的前半句的吸引力实在太大,不仅勾住了燕宁,还吸引了清河公主的注意力。 清河公主想了想,大约是认真地思考了一番黛妃的话,还询问道:“那你说,现在该如何是好?” “若是我说啊。”黛妃还是那副柔柔弱弱的样子,说出来的话却十分诛心,“这人说好听了是什么公主,说不好听了,便是被咱们灭了国的阶下囚。” “牧轻鸿看重她,也不过是一时而已。公主您处理的亡国公主还少么?牧轻鸿现在那么看重她,若是您罚了她,牧轻鸿定然是要与您起嫌了隙的。” “等到牧轻鸿对她兴趣淡了,公主想如何发作,不都是一句话的事情?” 燕宁听着:…… 她实在不知道该如何评价这位黛妃。 这位黛妃出口的一言一句,都让燕宁感到一种可笑的荒谬。在梁国后宫之中混得风生水起,就以为掌握了全世界、掌握了所有人心。 这让燕宁想到一个词:夏虫语冰。她没有见过牧轻鸿与自己,却想当然地把后宫里的勾心斗角套用到她和牧轻鸿之间,如何能不可笑、不荒谬? 谁知道,就是这么荒谬的言论,清河公主不仅听进去了,而且居然很认真地思考过并且相信了! 只见清河公主沉默半晌,忽然绽开一个甜甜的笑容,她拉着黛妃的手臂,将自己的脸颊贴在上面,讨巧卖乖:“姐姐,还是你对我好!” “那是自然。”黛妃柔柔地说,还用手指顽皮地戳了戳清河公主的脸颊,“你呀,做事总是这么大大咧咧,以后等你嫁给轻鸿,该怎么管理好偌大的将军府呢?姐姐真替你担心。” 燕宁沉默。眼前的这一幕就像是最平常的姐妹之间的悄悄话,然而她却只能从两人之间感受到虚假的哄骗与欺瞒。 这时,门边忽然又响起了一阵脚步声,三人皆是抬眼望去。 只见清河宫门口忽然出现了七八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宫妃,她们每个人又各自带了些侍女,一群人站在门口,显得十分拥挤。 清河公主皱眉:“苏贵妃、顾妃、佳妃、金嫔,你们来本宫这里做什么?” 金嫔。听到这个名字,燕宁心里一动。但她没有见过金嫔的脸,这会儿也认不出金嫔来。 “没什么。”站在人群之首的一个宫妃笑道,“不过是路过,见清河宫吵嚷,便来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哼。”清河公主冷笑,“路过?我竟不知道,什么时候随随便便在这宫里走走,都能路过本宫的清河宫了?” 那先前说话的宫妃遭了清河公主一顿冷嘲热讽,依然神色不动,也不回话,只是但笑不语。 燕宁本是看着那位宫妃的,但忽然,她察觉到了一阵热烈的目光,随即扭头看去。 只见人群之中一位身着鹅黄色长裙的宫妃对着她笑了一下,随即低下头去。 那应该就是金嫔了。燕宁想,她大约是为我搬救兵,才找来了这些宫妃想搅乱浑水,只是来得晚了些,黛妃已经将清河公主安抚好了。 黛妃也看着这群人,忽然,她神色一动,对清河公主笑盈盈地道:“公主,若是不嫌弃,可否将这女人交给我?我自然会帮公主调教她的。” 清河公主嫌恶地看了燕宁一眼,说:“姐姐便将她带走吧。”说罢,便转身回了房。 “这里没什么事了。”黛妃目送清河公主的身影消失后,便对着诸位宫妃道,“姐姐们若是有空,可以来本宫这里坐坐。但现在还有些事,恕妹妹失陪了。” 她将宫妃们送走后,也一言不发地带着燕宁往外走。 出了清河宫的大门,她忽然扭头,还是那副温柔的模样,言笑晏晏道: “燕长公主,今日本宫救你一命,你想如何偿还本宫呢?” 第50章 所求 燕宁一怔。 黛妃看着她怔神的模样,忽然笑道:“看把你吓得!燕长公主,牧轻鸿是本宫的弟弟,本宫救你,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希望轻鸿开心罢了。” 燕宁也跟着笑了一下。她不清楚这梁王宫里的人际关系,但记得夜三叮嘱的那一句“除了金嫔,谁都不要相信”,因此并不轻易表态,只是干巴巴地道:“噢……是这样吗。” 黛妃见她不肯承应自己的话,也没有什么表示,脸色微不可察地一垮。但她很快便收起表情,又换上那张温柔的笑脸: “当然。”她缓缓道,“公主难道因为刚刚我与清河公主说的话在与本宫置气?” 燕宁不知道说什么好,她坚信自己在不清楚状况的情况下一定会多说多错,因此只是摇头。 黛妃掩唇一笑:“当时的情况公主也知道,时局所迫,没有办法。本宫相信公主是个聪明人,能理解本宫。” “嗯嗯,我理解的。”燕宁胡乱点着头,带着些敷衍地说。 黛妃也看出了她的敷衍,但并不恼怒,反而笑说:“公主明白本宫的心意就好。你回去,就告诉牧轻鸿,清河公主那边,就由本宫来应付罢。” 说着,她一手抚住自己的鬓角,低着头像模像样地叹了口气:“唉,轻鸿那孩子从小就性子淡泊,难得看到他有如此喜欢的人,我这个做姐姐的,只是希望他开心快乐罢了。” 她几次三番提及自己与牧轻鸿的姐弟关系,燕宁有点好奇,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问:“黛妃娘娘,本宫这几日住在将军府,听下人说,将军府自来没有女眷居住,您与牧将军是……?” 黛妃脸色微变,似乎没有想到牧轻鸿居然没有在将军府下人面前提起过自己,以至于轮到燕宁这个外人质疑她。 她缓缓地把耳旁的发捋到耳后,借这个动作平息了心里的情绪,道:“本宫是父亲乃是镇国将军,牧轻鸿少时追随父亲时,曾经与本宫一同长大。” 燕宁了然,知道这会儿应该给个台阶,于是捧场道:“都说长姐如母,牧将军年少时,黛妃娘娘一定操了不少心。” 黛妃显然也很受用,露出了一贯温柔的笑:“姐姐为弟弟操心又算得了什么呢?可惜本宫现在身在宫中,身不由己便罢了,头上还压着几座大山,自身尚且难保,能帮轻鸿的,也不多。” 燕宁宽慰:“黛妃娘娘有这份心,牧将军知道了,一定也很欣慰。” 黛妃又是叹气:“即使有心又如何?到底还是无力。公主也是自小在宫里长大的,该知道这宫里的宫墙如此之深、人心如此之恶,即使好心,传来传去,还是会变了味。” “宫里人多口杂,轻鸿听了些不好的传言,难免对本宫有些误会。”黛妃苦笑,对着燕宁道,“燕长公主是聪明人,一定也猜到了。实不相瞒,本宫今日救你,实则是有事相托。” 来了。燕宁打起精神,心说终于步入正题了:“黛妃娘娘有事但说无妨。” 黛妃略微顿了顿,做足了慈爱长姐麻烦弟弟时不好意思的模样,黯然抿唇一笑,这才艰难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本宫早些年间与轻鸿有些误会,他对公主的心意本宫也看在眼里,看着也要成家了,当年那个跟在本宫身后的小孩也这么大了……” 她感叹着,意味深长道:“都说夫妻之间没有隔夜仇,本宫想着,姐弟之间应当也是如此。燕长公主,您说对吗?” 燕宁了然,果然,就如她想的一样。这黛妃来救她,本质上也只是为了讨好牧轻鸿罢了。 想来也是,梁王重欲、虏掠他国美人众多,后宫之中子女也十分多。且不说那些尚且年幼或尚在腹中的,单说如今已然成年的皇子,竟然足足有二十三位! 再加上梁国本人是个混不吝的,即使面对皇后也无甚尊敬可言,事到如今,连太子也没有立下。 梁国一统中原,靠的是实打实的战绩,如今战事方才结束,四方都有许多不稳定的起义军,想要坐稳皇位,还是要靠战力。 而牧轻鸿却一手掌握着梁国将近全数的兵权……明眼人都知道,若能获得牧轻鸿的支持,其他人都不足为惧。当武力足以碾压其他人的时候,任何阴谋阳谋,都只是玩闹罢了。 燕宁只是稍微一想,还未深思,便觉得若是她站在黛妃的位置上,也是要想方设法讨好牧轻鸿的,即使不能获得牧轻鸿的支持,也万万不能交恶。 当然,黛妃绝对不会想到的是……牧轻鸿的眼睛根本没有盯着那些可以名正言顺地继承皇位的皇子,他根本不屑于挟天子以令诸侯。他越过了那些无关紧要的人,他所凝视的,正是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 燕宁当然不会告诉黛妃,她微微一笑,道:“自然如此。姐弟之间哪里有隔夜仇呢?本宫想,即使黛妃娘娘不托我转告牧将军,牧将军也会原谅娘娘的。” 黛妃欣慰的笑了:“燕长公主如此善解人意,怪不得轻鸿如此喜爱你呢。” 她挥手叫来了跟在一旁的侍女,结束了这段对话:“公主,如今天色不早,就不留了。让春华带您出去吧,本宫已经安排好了马车在宫门口接公主回将军府。” 燕宁连忙推脱:“将军府的马车就在外面,本宫做将军府的马车就好,不劳娘娘费心了。” “无事,无事。”黛妃坚持,爽朗道,“本宫能为轻鸿做的事情也不多,为弟弟照顾照顾心上人,还是能办到的。” 燕宁推脱不得,只得接受。 她挥别了黛妃,跟着那名叫春华的青衣侍女一路走到宫门,往外一望,这才明白为什么黛妃坚持要自己坐她的马车回将军府。 那马车十分朴素,由一匹杂色的马儿拉着,车上的车帘乃是发黄的麻布制成的,若是不说,大约没人能想到,堂堂一位宫妃的马车,居然如此简朴,甚至简朴到有点简陋了…… 当然,最显眼的可能不是这俩马车的简陋,而是——马车上那一枚硕大的标识。 燕宁不认识,但一想到这是黛妃的马车,大约明白了这标识是哪一家的:这是想让这俩马车去牧轻鸿面前晃晃,卖一卖惨,顺便提醒牧轻鸿,他姐姐在宫里过得有多么卑微罢了! 燕宁心里一阵无语。 虽然这位黛妃言辞之间都是对牧轻鸿的关爱,口口声声说着她只求牧轻鸿平安喜乐,一字一句都是感情牌,还时常自嘲自己是个不合格的姐姐,不能为牧轻鸿做什么。 但她的一举一动可不像她说得那样别无所求,简直像是打秋风的穷亲戚,就差把贪婪二字写在脸上了! 燕宁盯着那马车看了半天。已经答应了事,不能再拒绝了。 她扶着侍女的手,脚一踏,上了马车。 燕宁本来已经做好了马车内部也如外面一样简陋的准备,但上了马车,却发现马车内部虽然不大,但燃着炭火、铺着绵软的地毯被褥,还有茶几与茶壶。麻雀虽小,也是五脏俱全了。 想来黛妃还有点脑子,知道再如何买惨也不能知道太过简陋,得罪了燕宁就得不偿失了。 大约是马车外部太过简陋,燕宁心里便觉得马车内部也应该如此,以至于看到这样朴素的布置,甚至还有点满意。 马车甫一驶出宫门,便有一个身影轻巧地跳到马车轴上,从车轴进了马车内。 燕宁定睛一看,一身黑衣的高马尾女子,不是夜三又是谁? 夜三入了马车内,立时单膝跪地,道:“属下失职,还请公主惩罚。” 燕宁摇头,她知道夜三作为隐于暗处的暗卫,能做的事情本就有限。 “这不是你的问题。”她说,“起来吧,外面人多眼杂,小心隔墙有耳。回了将军府再说。” 夜三行了个礼后站起来,看了一眼燕宁,又道:“公主,您的披风脏了。属下去拿披风,您稍等片刻。” 说着,她就跳下了马车,燕宁掀开车帘一看,夜三已是不见了踪影。 如今已经是月上中天,天气转凉,坐在马车里时还好,掀开车帘,却有一阵冷风倒灌进来,燕宁打了个冷颤,赶快拉下了车帘。 不过一会儿,夜三便再次出现,臂弯里挂着一件雪白的狐裘。她将狐裘拿起来抖了抖,把燕宁身上又脏又湿的斗篷解下来,重新为燕宁披上了狐裘。 夜三手法十分生疏,显然不如夜九那样会照顾人,一个解扣打了好半天才好。 她退后两步,一向从容而冷淡的脸因为这次的失误显示出了一些不自在,但还是生疏地为燕宁拍了拍狐裘,道:“公主今日来回奔波一定累了,您可以在车上歇息一会儿,等到了将军府,属下再唤您。” 燕宁颔首。她说得对,从早上出门遇见清河公主到晚上入宫,清河公主不是个好相与的性子,这一整天下来,燕宁疲于应付,早已经精疲力尽。 如今一下放松下来,她靠着摇摇晃晃的马车车壁,昏昏欲睡。不一会儿,就陷入了浅眠之中。 第51章 何去 不多时,一辆朴素的马车就摇摇晃晃地停在了灯火通明的将军府门前。 夜三下了马车,见将军府门前站着一众人,面上惊讶的神情尚未露出,便见众人之首,站在一个身着单薄黑衣、面沉入水的男子。 她单膝跪地:“将军。” 牧轻鸿微微颔首,看了她一眼,又将视线放在了马车上,问道:“她呢?” 提起燕宁,夜三也下意识地放轻了声音:“大约是太累,公主睡着了。” 她提议道:“不用打扰公主,让管家把后院大门打开,将马车驶进去便好。” 牧轻鸿却皱眉:“不可。坐着睡觉能舒服么?” 说罢,他低头钻进矮小简陋的马车内。 因着燕宁睡着了,夜三将马车内唯一的烛火也熄了,现下车内一片黑暗,牧轻鸿略微一顿,待眼睛适应了昏暗,就看见了靠在马车壁上的燕宁。 她脸颊微红,蹭在车壁上的发丝被睡乱了,嘴唇微微张开,一呼一吸间,车内盈满了温暖的气息。 牧轻鸿沉默了一瞬。他走到燕宁身边,犹豫了一下,还是轻声道:“燕宁,燕宁?” 燕宁长睫微微颤动着,仿佛对这声音起了点反应,但也仅仅限于如此了。 牧轻鸿看着她,他的本意分明是将燕宁唤醒带她回屋内睡觉,但不知为何,他嘴唇动了动,一句话卡在喉咙里,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们之间离得太近了。 牧轻鸿甚至能清楚地看到燕宁脸颊上细小的绒毛,他的视线顺着往下,略过燕宁睡得安详的眉眼与挺巧的鼻,最后不由自主地落在燕宁的嘴唇上。 那嘴唇十分小巧,大约是主人入了宫后没有功夫去喝一口茶,如今上面一片干涸,裂出些许唇纹来。 牧轻鸿仿佛鬼迷心窍一般,看着那嘴唇越来越近,最后只剩下一双眼,正对着他。 一点微凉的、干涸的柔软落在他的唇上。 骤然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牧轻鸿猛地一惊! 接连后退两三步,他才敢微微睁了眼,却瞥一眼燕宁。 燕宁还是如同他刚进来那样,小脸微红,阖着眼,睡得安安稳稳,天塌不惊。唯一的区别,大约就是唇上一点水渍,仿佛闪着光一般提前牧轻鸿,他做了什么乘人之危的事情。 好在燕宁没醒,牧轻鸿无声地松了口气。 他定了定神,上去一步,控制着自己不去看燕宁脸上的表情,直径打横抱起了燕宁。 燕宁大约是真的累着了,如此大的动作,她都没有醒来,只是勉强睁开眼,看清了抱着自己的人是谁,便哼哼了几句。 “是你啊……牧……轻鸿……”随即便又睡了过去。 那声音沙哑,带着浓厚的睡意,若不是车马内安静得落针可闻,牧轻鸿说不定会错过。 就有那么相信他么?牧轻鸿失笑,待目光触及燕宁唇上的痕迹,又狼狈地避开了眼。 他腾出一只手,将斗篷重新披在臂弯间,盖在燕宁身上,闷头跳下了马车。 …… 燕宁再度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早上,窗外的鸟雀叽叽喳喳,好不热闹。 夜九夜三一直守在一旁的小塌上,见她醒来,便急急迎了上来,道:“公主。” 燕宁点点头,正想说些什么,张开嘴,便觉得喉间一阵嘶痒:“咳咳……咳咳咳!” 夜三夜九皆是面色一变,夜三三步并做两步地跨步上来,将手放在她的额头上,脸色更是难看:“公主,您发烧了!” 燕宁想说是吗?但她好容易将咳嗽平息下来,张了张嘴,竟是吐出一串气音,什么也说不出来。 她将手贴在自己的额头上,自然是什么也感觉不到。恰好这时夜九也伸手探查,燕宁只觉得夜九的手背十分冰凉,她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开始发热,只是下意识地贪凉,像只猫儿似地,用额头蹭了蹭夜九的手背。 待发热后混沌的大脑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蠢事,燕宁:…… 夜九却管不了这么多,她探查过后也是面色大变,惊道:“公主!您身上温度好高!” 燕宁说不出话来,只能是眨了眨眼做回答。那意思:我觉得还行。 就像醉酒的人往往不觉得自己醉了一样,或许生病中的人都比较迷糊。夜九看着燕宁的样子,呆愣一瞬,旋即大步向外,叫到:“大夫!大夫呢?!” “公主,您再躺会儿。”夜九在一旁说,“将军府内没有大夫,只能去外面请,大约要花些时间。” “噢……”燕宁勉强支起身,靠在床边想:将军府内都是武人,习武之人身体好,大约不常生病吧。 于是,这一等,燕宁还没等到谁,就又昏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漂浮在梦中的意识忽然轻飘飘的踏上了实地,隐隐约约听见一些声音。 “大夫……着凉……” “……何时能好?” “大约……药……” 燕宁挣扎着从梦里醒来了。 她闭着眼,攒够了力气才昏昏沉沉地睁开,还以为自己会看到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与夜三夜九交代药方,谁知入目便是一个坐在她床边的黑夜男子。 柔软的床被他坐得外外塌陷,病中之人的思绪格外混沌,燕宁看着那个宽厚单薄的背影,思考了一会儿。 还没待她思考出什么结果,那人仿佛察觉了她的视线,转过头来。 昏暗的屋内,他逆着光的单薄身影显得无比高大,窗外打下来的金色给他的周身铺上一层金色,就连俊俏冰冷的眉眼都仿佛散发着清凌凌的光。 燕宁看着他的脸,慢吞吞道:“……牧轻鸿。” 话音刚落,就连她自己都被自己话中的沙哑惊了一跳。 牧轻鸿却仿佛意料之中,他从夜三手里接了碗水,将碗凑到了燕宁嘴边:“你发热了,嗓子沙哑,便少说一点。” 燕宁在一长段话中抓住重点:“我发烧了?” “嗯。”牧轻鸿点头,“昨日入宫时着了凉。” 燕宁将就着送到嘴边的瓷碗喝了一口,又看他一眼。说到入宫,她想起来了:“昨日送我出宫的是黛妃。” 牧轻鸿神色淡淡,只是点头,并不说什么,也没有黛妃想象中的感谢之意。 燕宁看着他的脸色,纳闷道:“黛妃与我说,她是你的姐姐,但好像你们关系并不如何亲近。” 牧轻鸿淡淡反问:“她与你说了什么?” 燕宁一愣:“黛妃说,她从小与你一起长大……” “黛妃的父亲,镇国将军的确与我有再造之恩。”牧轻鸿解释道,“但与她黛妃没有关系。” 燕宁又问:“她说,她与你有些误会,这又是为何?” 说起这个,牧轻鸿脸上少见地出现了几分嫌恶的表情。“我及冠时,她想将我绑在与她的一条船上,将自己府上的庶妹嫁予我。后来牵线不成,还试图将自己远房表妹送到我的床上。” 说完,他看着燕宁脸上的表情,补充道:“我没有理会她,让夜四将她送来的人打出了将军府。” 燕宁却是不甚在意,她自然相信牧轻鸿。于是点头道:“果然如此。在宫中时,她时时提起与你感情亲密,然而我觉得,她只是想要你帮她做事罢了。” 牧轻鸿了然:“黛妃育有一子,乃是梁王三子,如今已经成年。梁国重武轻文,因而母族为将门的三皇子是争夺皇位的热门人选。” “她大约希望我能看着镇国将军的面上支持她。”牧轻鸿伸手,抚了抚她额角的发丝,“但那都与你我无关。” 燕宁道:“黛妃还一定要我坐她的马车回将军府。” 牧轻鸿道:“……别理她。她一向擅长用这些不入流的小手段哄骗人。” 但这话音刚落,牧轻鸿又改了想法:“算了,还是给点甜头。” 燕宁不解:“嗯?为何?” 她支起身,见牧轻鸿半侧着身子,一只手撑在床上,垂着眼看着自己,眼里有某种不容忽视的微光,说出来的话却是风轻云淡的:“给她点甜头尝尝,若下次再遇上清河这只疯狗,她也晓得护着你一些。” 燕宁一愣,忽地笑出声:“清河公主知道你说她、说她是……” 牧轻鸿不置可否。 笑过之后,燕宁感觉自己好了些,又想起了正事:“本来说今天去见高贵妃的。” 她望向窗外,天光已然大亮,日头挂在正中央:“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牧轻鸿也随着她的视线往外看去:“刚至未时。” 已经过了用午膳的时间了。燕宁心知这个时候牧轻鸿不会让自己出门了,道:“今日大约是不能出去见高贵妃了。” 牧轻鸿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果然也道:“今日就好好休息罢。” 燕宁点头。在牧轻鸿不知道的地方,轻轻松了口气。 她心里一直有种说不出的怅然,大约是出于某种直觉,有些不安。 分明牧轻鸿将她保护得很好,即使高贵妃发难她也能逃脱。但她心里隐约觉得,只要见了高贵妃一面,如今这平静的生活就不复存在了。 到了那时,她与牧轻鸿,又将何去何从呢? 第52章 何从 正所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燕宁其实早就好得差不多了,只是梁国寒冷,牧轻鸿怕她病还未好全,就又受了凉,病情加重,于是勒令她不许出门——事实上,牧轻鸿是勒令夜三夜九随时跟在她身边,但凡燕宁流露出一丝想要出门的意思,这两个侍女就轮流用各种方法阻止她,若是燕宁坚持,她们两人的表情就差写上以死明谏了。 燕宁只得放弃。 事实上,她心里五味成杂。一种急于获得真相的焦虑掺杂着胆怯退缩之意,还有一种仿佛在死亡前获得了片刻苟延残喘的放松。 怀揣着这种心情,她心绪不宁地养着病,好容易等她病全部好完了,已经是八九天之后了。 而她这样的情况,也被牧轻鸿看在眼里。 当某一天早晨时,例行前来问诊的大夫宣布她的病已然大好之后,牧轻鸿挥退了大夫,对燕宁道:“你可以去见高贵妃了。” 燕宁:? 燕宁心想,有这么急么?她缓缓道:“其实,我想我还可以再等一天,明天再去,也是一样的。” 牧轻鸿反而一愣,问道:“你不是很急么?……这些天,你总是十分焦虑的模样。” 燕宁斟酌了一下,心里几团纷乱的情绪仿佛在打着架。最后,那份仿佛近乡情怯般的退缩压倒了她,她故作镇定,轻松道:“今早马上就要过去了,有什么事,都留待明日吧。” “那再休息一日?”牧轻鸿问。 “躺也躺够了,睡也睡够了。”燕宁思索一番,突发奇想道,“来梁国这么多天,我还没仔细看过将军府呢。” 这倒是真的,燕宁来了梁国之后,先是探子侍女,又是高贵妃、清河公主、黛妃等人搅局,紧接着又病倒了,整日待在屋里,还没逛过将军府。 她起了兴趣,说干就干,于是干脆利落地起身,叫一旁的夜九为她取来披风。 牧轻鸿却呆立一旁,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燕宁梳洗好了,才一眼瞥见了站在一旁的人,想起这人乃是将军府的主人,若是自己要游览将军府,少不得要他同意。 于是燕宁随口道:“牧将军,让夜九带我逛逛将军府,如何?” 她说这话虽然是问话,颇有些征询意见的语气,但实则自己也没有放在心上——以往多少过分要求牧轻鸿都眼眨不眨地同意了,如今只是想要逛逛,想来牧轻鸿不会不同意的。 谁知牧轻鸿沉默了一阵,竟然道:“不可。” “嗯?”燕宁呆了呆,没想到牧轻鸿会拒绝这个小要求。 牧轻鸿抿唇,狼狈避开了她的视线,语气却很坚定:“今日不方便。若是好奇,下次叫夜九带你去看便是。” 燕宁本也不是一定要看,只是闲来无事好奇罢了。但牧轻鸿如此阻拦,当真是在她的好奇心上燃了一把火:“有何不方便的?我只是闲来无事逛逛罢了。” “将军府没什么好看的。”牧轻鸿说,“我自小跟随镇国将军四处征战,常年不着家的。你在这将军府里随意寻一个下人,或许都比我在这将军府内呆的时间长。” “主人不在家,自然疏于打理。将军府内又无女眷主持,很多地方都落了灰。”牧轻鸿说到这里,又强调道,“没什么好看的。” “但没关系……” “没关系。”燕宁毫不在意地说,两人的话语奇妙地重合了,他们异口同声地落下三个字,顿了顿,又异口同声道: “——现在有女眷了。” “——我只是看看。” 牧轻鸿:…… 燕宁:…… 燕宁一怔,霎时间反应过来对方说了什么,睁大了眼。 而牧轻鸿轻轻一笑,不急不缓地接着道:“等你以后若是得了空,再慢慢布置吧。” 燕宁想了想,道:“既是这样,更应该去看看了。难道府中还有什么我不方便去的地方么?——当然,像你的书房这样的地方,我自然有分寸。” 劝人反倒把自己绕进去了,牧轻鸿无奈道:“我的书房就在不远处,你想去自然是无不可。只是院东不比院西,常年闲置,也常年无人打扫,若是逛逛,只在这附近就行。” “我听说将军府也有一座小花园。”燕宁说,这还是病中无聊,夜九当做趣事跟她讲起的,“这整座将军府都是梁王赐下的,想必花园也有陛下赐下的人打理吧。” 牧轻鸿道:“自然。不过梁与燕不同,都城更是在北方,如今寒冬腊月,能见到的花草很少。” 燕宁点头。她也能理解,之前在燕国之时,就听说有些梁国的贵人为了在梁国养一株燕国的兰花,便斥巨资建造花房温室。但想来,牧轻鸿一个长年在外征战的武将,不会有这种风月心思,愿意把钱花在这上面的。 她想是这样想,谁知道真的到了小花园外,居然看到了居然真的很看到了一座温室花房。 燕宁吃了一惊,问:“这花房也是梁国赐下的?” “不是,当然不是啦!”夜九跟在她身后为她,笑嘻嘻道:“这可是前几天才开始建造的呢。” 燕宁走近了一看,果然,花房的地面还残留着一些建造痕迹没有打扫干净,那些花架上也只有零零散散的几盆花。 牧轻鸿也跟在她身边,大约是实在放心不下,入了冬之后,梁国多雪,他腰间挂着的不是平日里常挂的佩剑,而是一柄伞。 见她询问,牧轻鸿也说:“前些日子才开始的,如今还没有竣工,本想给你个惊喜的。” “建这个做什么?”燕宁随口问。 谁知,牧轻鸿却道:“飞宁殿有许多花草。” “……”燕宁疑惑了一瞬间,接着猛然反应过来了,只觉得心头被沉沉撞了一下似的,有些酸。“飞宁殿的花草,你都给我搬过来么?” 牧轻鸿抿着唇,他上前两步,花架上的一盆山茶正盛放着火一样的好颜色,然而大约是天气寒凉,大部分花的花瓣已然有些奄奄一息,耷拉在枝头。 “嗯,只是养得不好。”他低着头拨弄那几支花,燕宁在一旁看着,居然觉得他低头的模样很有几分像是垂头丧气的小狗狗。 燕宁也走到花枝旁,垂首凝视着那山茶花:“还不错。”她说。“我也养不好花草,全托了燕国的好天气和我那个擅长侍弄花草的婢女。” 牧轻鸿问:“那那个侍女……” “死了吧。”燕宁故作轻松地说,“或者逃了。” “……”牧轻鸿的头垂得更低了,他干巴巴地道:“……我叫人找些花匠来吧。” 燕宁摇头:“她没有教我侍弄花草,但是她曾经教过我怎么用花瓣做香包。” 说着,她伸出手,将那几支焉巴巴的花摘了下来,然后取下腰间的荷包,将花瓣一片片摘下、展平,放进荷包里。 “这些花瓣,回去之后让夜九放在碳笼上烘干给你做香包吧。”燕宁一笑,“毕竟它们是你养的花。” 牧轻鸿点头,将荷包接了过来,珍而重之地放在了身后夜九的手上,低声叮嘱了句什么。 “回去吧。”燕宁看他做完这一切,又抬头看了看窗外的阳光,“等花房弄好了,我再来。” “嗯。”牧轻鸿也道,“大约再过四五天,便好了。” “那我可等着了。”燕宁笑道,“等花房建好了,再找些花匠,看看能不能养活燕国的花草。” 牧轻鸿看着她的笑颜,点头,斩钉截铁道:“肯定能。” 第53章 陷阱 第二日,燕宁起了个大早。 夜九为她梳洗完后,照例给她收拾披风,从衣柜里捡出一条斗篷。 燕宁看着她挂在臂弯里的那一件黑色的斗篷,很少见地没有在脖颈处点缀一圈雪白狐绒,而是在斗篷内里收了看着就暖融融的毛皮,外侧则是纯黑的一片,连绣花都没有一块。 燕宁的衣服多是白、蓝、绿这些较为淡雅的颜色,因此搭配的首饰衣物也是清淡为主,她不记得自己衣柜里还有这么一条斗篷。 燕宁问:“这是?” 夜九笑道:“是衣料铺的掌柜昨个儿才送来的新衣服。属下想着,公主今日去见高贵妃,穿黑色,总是比白色有威慑性些。” 燕宁失笑。她与夜九夜三相处这些日子,早已经发现夜九其实就是个小孩性子,因此她看着夜九亮晶晶的眼神,不忍拒绝。 “好吧。”燕宁颔首笑道,展开双臂让夜九为自己披上斗篷。 夜九乐滋滋地为燕宁穿戴好衣物,又跟着燕宁出了将军府的门,爬上马车,对坐在车轴上的夜三——今日还如那日一样,为了让高贵妃放松警惕,明面上跟着燕宁的,除了车夫之外,只有夜三和夜九两人——道:“咱们去街上逛逛!” 马车应声而动,车轮骨碌碌地滚过梁国都城繁华的街道。 燕宁卧病在床的这些日子过去,梁国的天气越发寒冷了,但这也阻止不了百姓们上街的热情。 马车从荒无人烟的将军府街道往外驶去,车速逐渐放缓,直至最后,到了街道口时,摩肩接踵的人群挤得马车寸步难行。 燕宁掀开帘子往外望了望状况,道:“咱们下车走走吧。” 在这里马车也走不动,夜三夜九自然是无有不应,点头说好,又连忙扶着燕宁下了马车。 燕宁刚一跳下马车,扑面而来的就是一股寒凉的冷风。她打了个寒颤,夜九连忙将早就备好的汤婆子塞给她。 燕宁怀里揣着汤婆子,捂了一会儿,才算是缓过劲来了:“我们走吧。” 燕宁一边走,一边好奇地望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她来梁国也有些时日了,但都是坐在马车上,隔着车帘自上而下地遥望。 而如今,她走在人群中,耳边是小贩热热闹闹的叫卖声音,身旁的交谈嬉闹着的百姓,各种食物蒸腾出热腾腾的香气,声音、气味、光怪陆离的人影,皆盘旋着飞往天际。 燕宁站在其中,深深地吸了口气。 是人间烟火的味,是万世太平的影。 她仰着头看了会儿,嘴角扬起了自己都没能发觉的笑意:“走吧。” 三人沿着街边逛,一路走走停停,燕宁差点被这样的繁华迷了眼,差点忘了今天的正事。 直到,她们经过一家酒楼,燕宁随意地抬头一望,却见酒楼的二楼上,一个无比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 燕宁停住了脚步,不动声色地回想了一下,将那个人影与自己的脑海中记忆里的人对上了号,于是对夜三夜九道:“走了这么久,也有些累了,咱们去酒楼歇歇吧。” 夜三夜九对视一眼,仿佛也发现了什么,异口同声地点头称是。 二人领着燕宁上了酒楼,夜九显然对梁国都城十分熟悉,她熟门熟路地向掌柜要了一间位于二楼的包厢,又照着燕宁的口味点了些食物,这才将燕宁带进了包厢。 燕宁上了二楼,才发现这一层是个向外支撑的中空结构,这一整楼都被分割成环形的包厢,从楼上可以向外看到街道上的场景,或是可以从内看到酒楼一楼大堂的场景——有一个十分华丽夸张的小台子,大约是表演时用的,现在有一个说书先生正在上面讲戏文故事。 燕宁坐了会儿,忽然对夜三道:“我忽然想起来,前些日子不是在衣料店定了些冬衣么,怎么现在还没送来?今日恰好顺路出来,夜三,你去帮我问问吧。” 一直低着头,沉默寡言的夜三与燕宁对上了视线。 燕宁朝她一笑。 这实在是个很低劣的借口。 她们都心知肚明,燕宁并没有在衣料店定什么衣服,仅有的那几件新衣,也是管家按照牧轻鸿的吩咐帮她添置的。更何况,那些衣服昨日就送到了,还是夜三与夜九亲自整理收纳的。 但夜三沉默了几息时间,点头道:“是。” 这借口一说出口,两个侍女便都明白了她的言下之意。 夜三刚离开一会儿,夜九也会意,笑眯眯地假意嗔怪道:“这酒楼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菜上得这么慢,没得怠慢了公主!公主,属下去看看,催一催他们。” 燕宁点头,夜三背对着包厢,向燕宁使了个眼色——那意思是即使夜三夜九离开了,暗处也会有人守着她,让她不要担心——道:“公主,属下去去就来,您一个人要小心些。” “嗯。”燕宁也装模作样地应承道,“我会的。” 包厢的门被轻轻关上,室内一片寂静,她的左边是吵吵嚷嚷的道街上的人群,右边是说书人拍下惊堂木的声音。 燕宁闭了闭眼,沉声道:“等了这么久,还不愿意出来?” 只听得门外传来一声轻柔的笑声,伴随着敲门声:“公主果然好眼力。” 门再次被推开,这次走进来的,是一个身着白衣红花侍女服的女人。 燕宁眯着眼,仔细打量了一番。 这人还和在燕国初见时一般,脸上挂着十分柔和的笑容,看起来人畜无害的模样。 她走进来,先是向燕宁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才唤道:“公主。” “果然是你。”燕宁说。她看了一眼对方,懒得与这人说什么客套话,开门见山道,“高贵妃这次又要你来做什么?” “公主还记得,之前在将军府时,奴婢对您说的话么?” “当然。”燕宁稍微回想了一下,几乎是立刻便从记忆里找出了这段,又将之原封不动地复述了一遍,“你说,我有什么问题,都可以去问高贵妃,到了那时,高贵妃自然会为我解答。” “是的。”侍女躬身,放低了姿态,然而燕宁看到,她的侧脸却隐隐露出了一个寓意深长的微笑,仿佛看到了猎物步入陷阱的狩猎者,“公主放心,您身边的暗卫都已经被支开了,您有什么问题,不妨现在问,或许,奴婢能给您一个解答呢?” 燕宁看着她,心头忽然涌上一种冲动:说,自己没有任何想问的,然后离开这里,做一个缩头乌龟,将真相掩藏在历史与燕王宫的尘埃里。 但她心里也清楚,若是这个把柄放在高贵妃手里,那女人指不定还要闹出什么事情来。 她别无选择,只能主动踏入这个陷阱。 燕宁咬咬牙,直径开口道:“我想知道,到底是谁,救了牧轻鸿。” 第54章 屈服 侍女这回没急着回答,她抬起头,直视着燕宁的眼睛。 事到临头,燕宁反而镇定下来了,那些胆怯退缩如潮水般从她心里褪去,唯独留下了对真相的渴望。 无论怎样,今日,她一定要搞清楚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她毫不畏惧地与侍女对视,冷冷道:“本宫问了。那么,你的答案是什么?” 侍女忽然笑起来,还是那种令人如沐春风板凳上微笑。她从怀里取出一件薄薄的外披,递给燕宁:“公主,您看。” 燕宁半信半疑地将之展开—— 那是一件明黄色的广袖流仙外披,从脖领子到胸前绣着繁复的花纹,下方有一枚有些陈旧的金色搭扣。而外袍的衣角,则用金银线绣着大片的流云与松柏;在外披的背部,有一只栩栩如生的、展翅欲飞的仙鹤。 那仙鹤双翅向上展开,身体脖颈置于正中,脑袋高高地向上方昂起,仿佛正引颈高歌,鹤鸣声声。 燕宁的手指甫一触上这件外披,便是脸色巨变,待到她看清了衣裳上的绣花,更是面色惨白。 这触感、这刺绣花样,包括让这块明黄色布料上微微泛黄陈旧的岁月痕迹。 这是——这是牧轻鸿珍藏的那块重华缎的另一边。 或者说,这才是那一匹重华缎最中心的部分,牧轻鸿和衣料店掌柜手里的那两块,不过是制作这件衣裳时留下的边角料罢了。 侍女自然也看到了燕宁脸色的变化,她轻轻一笑,似乎很满意的样子,道:“公主,这件外披,您见过么?” 燕宁茫然抬头。她只觉得这件外披熟悉极了,却想不起来自己是在哪儿见过它。按理说,重华缎是长孙皇后的特供,若要说这是谁的衣服,那应当是长孙皇后的才对。 然而,她记得清清楚楚,长孙皇后从来没有穿过这件外披。 侍女神色不变,似乎早就料到了燕宁的反应,她道:“这是我们高贵妃娘娘在长孙皇后的衣柜里找到的。” 燕宁心头大震! 这侍女这么一说,她也想起来了。怪不得她从来没见长孙皇后穿过,却觉得这件外披无比熟悉! 燕宁在搬到飞宁殿独立居住之前,曾有很长一段时间是住在长孙皇后的栖凰宫的。她会觉得眼熟,应当是在那个时候,在长孙皇后的衣柜里见过。 凭着着股熟悉感,燕宁已然信了大半。但她不肯如此轻易就承认,便打算炸一炸这侍女。她故作不屑,道:“空口无凭,现在燕王宫早就空无一人,是死无对证,你一人之言,叫本宫如何相信你?” 侍女早有预料,不慌不忙地向燕宁打了一个手势,又道:“公主,您请仔细观察这件外披的款式。” 燕宁低头,又将视线重新聚焦在这个搅得人鸡犬不宁的外披上。 她细细观察,这才发现,整件外袍并没有过于复杂的设计,也没有过于华丽的花纹,是件简单十分的款式。 这是长孙皇后会喜欢的款式。 而且,广袖流仙袍、脖颈绣条形花纹图案、胸前搭扣、衣角绣流云,这些都是十分典型的梁国服装形制与流行款式。 “……”燕宁沉默,反口道,“那又如何?这又不是什么皇后礼服,梁国自来以南方流行的事物为美,这样的衣服,在梁国也并不少见。” 侍女并不与她争辩,而是掀开外袍一角,向她展示绣在衣服内侧的一株白玉兰。 “公主,您与长孙皇后如此亲近,想必也知晓长孙皇后特殊的刺绣手法吧?” 是的,燕宁的确知道。 长孙皇后并不是喜爱重华缎,准确来说,她喜欢的,其实是刺绣。重华缎只是较为特殊少见的刺绣,因此特别得她喜爱罢了。 长孙皇后不仅仅只是喜欢,她还经常向各种名家学习刺绣手法,最后自创了一种并针绣。 而且,长孙皇后,最喜欢的花也是白玉兰。 燕宁心里一动,伸出手抚摸着那一枝绣在衣内的洁白的玉兰,那绣线历经多年时光,早已经泛黄了。 但显然,它的主人十分珍视它,把娇嫩的绣线保护得很好,既没有抽丝也没有起球,还保持着十分光洁的模样,泛着珍珠似的光。 燕宁一怔。触手的感觉十分熟悉,恍惚间让她感觉自己仿佛回到了年幼时,在恓凰宫里,长孙皇后握着她稚嫩的小手,手把手教她刺绣的模样。 长孙皇后身为一国之母,可以长袖善舞、擅长书法、擅长打理后宫。然而,若是说她喜爱女红,便显得有些上不了台面。 因此,她自创的并针绣,只有燕王、太子与燕宁知晓。也只有他们,收过长孙皇后亲自刺绣的手帕香囊等赠礼。 这是独一无二的,无可仿造。 “你说得对。”燕宁对那侍女淡淡道,“这的确是长孙皇后的衣物,也是另外两块布料的一半。” “但本宫还有些疑惑。” “公主请说。”侍女扬起势在必得的微笑:“奴婢定然知无不言。” 燕宁颔首:“如你所说,若当时救牧轻鸿的人是长孙皇后,那先梁王为何要承应他的恩情?更何况,当年是镇国将军向梁王引荐的牧轻鸿,梁王也的确在见了牧轻鸿之后,向他表现出了熟悉,甚至还与他谈及当年之事,言辞凿凿,俨然如亲身经历一般。” “若你说的是真的,到底是谁骗了牧轻鸿?” “公主想得透彻,奴婢甘拜下风。”侍女笑道,却忽然话锋一转,“奴婢只是个传话人,不能带更多证据出来。若公主实在好奇,可择日与我家主人一叙。” “高贵妃有什么想与本宫说的?”燕宁沉声道,“若你只有这件衣服作为证物,本宫凭什么相信你?高贵妃若想见本宫,也该拿出点诚意来。” 燕宁拿出了燕长公主的气势,侍女却不为所动,反而道:“公主,您难道觉得如今是我们在求您么?” “曾经或许是这样。”侍女淡淡道,语气之中不无嘲讽,“但当您来赴约的那一刻,就是您来求我们了。” 燕宁又何尝不知道自己赴约是将软肋递给高贵妃做把柄? 但她不敢赌。况且,她早就在心里怀疑这件事了,因此更加确定高贵妃所掌握的说能要牧轻鸿命的真相,来这一趟,除了确认自己的猜想之外,最重要的是按住高贵妃,叫她不要将消息泄露出去。 曾经,她是燕国最受宠爱的长公主,是燕国最有权势的三人——梁王、长孙皇后与太子的掌上明珠。而高贵妃,说好听些是皇帝的贵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说难听点,不过是个妾室,是燕宁这个正儿八经的公主的仆人。 即使一朝江山异了姓改了名,燕宁仍是她的燕长公主,是牧轻鸿万般珍视的心头肉。而高贵妃,却是一个已经死去的贵妃了,她抛弃了自己的身份,必然不能再露面,只能当个过街老鼠,缩在背光处苟且偷生。 燕宁看着她,就像在透过她那张温温柔柔的脸看着高贵妃那样——这个始终出于燕宁下位的女人,现在就连她的婢女都敢踩在燕宁的头上,出言威胁燕宁。 然而,燕宁却不得不屈服。 “你说得对。”燕宁道,“所以,你的主子到底想要本宫做什么?” “公主您去了便知道了。”侍女道,“您与我在这里说了这么多,您的暗卫已经被困多时了,想必马上就会闯进来查看您的安危。” 侍女加快的说话的速度,将燕宁手上的外披收好放进怀里。 “三日后,衣料店二楼,主人必定扫榻以待。” 燕宁垂着眼,转着手里的茶杯。 这杯茶还是夜九离开前为她倒的,她与侍女说话时,谁也没来得及客套几句、喝些茶之类的,因此杯里的茶早就凉了。 燕宁望着茶杯,视线却飘忽着,不知道落在哪里。 她想了想,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冰凉的茶水顺着喉咙一路冲下,反而让她有些混沌的大脑清晰起来。 大门被猛然推开,夜九一路小跑着进了屋,站在燕宁身前:“公主!公主,您没事吧?” 燕宁摇摇头:“无事。” 夜九一张俏丽的小脸满是担忧:“我和也是不在,那些暗卫都……” 燕宁抚着额头,出言打断了她:“夜九,我见到高贵妃的人了。” 夜九一愣。第一反应却是奇怪:燕宁很少做这样不礼貌的事情,哪怕夜九是个话唠的性子,喜欢说些没有意义的话,她也总是淡淡地笑着,耐心地倾听。 是不是高贵妃的人给了公主什么刺激?夜九迷迷糊糊地想着,又很快注意到了燕宁的表情—— 那是一个很复杂的表情,燕宁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而然眼神里却满是凝重,任谁也看得出来,她不过是在故作轻松罢了。 夜九本能地感到了不安,犹如敏感的小兽在天灾来临之前莫名的预感。 夜九犹豫了一下,她知道自己身为属下并不应该过问燕宁的事情,更何况这件事还算是个不小的机密。但她又实在不安,便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公主,那高贵妃的人说了什么?” 燕宁却疲惫地笑了笑——看了,高贵妃的人真的给了她很大的刺激,她以前从不会这样——她不愿意多说,只是道:“咱们回去吧。” “但这酒楼里的饭食还没上来呢……公主不试试么?”夜九本来想开个玩笑,活跃一下气氛,但她又看见燕宁并没有想要搭话的欲望,脸上的表情实在不怎么好看,于是讪讪地道:“噢噢……属下知道了,这就去吩咐车夫。” 燕宁没有看她,视线仍然落在手里的茶杯上:“去吧。”她说。 她的思绪如漂浮的轻雾,直到马车停在了将军府的门口,才像是骤然惊醒般,看着夜九道:“牧轻鸿呢?” 夜九扶着她下了马车,燕宁一路走神,她有些担心。直到看着燕宁的脚落在实地上,她这才松了口气,笑道:“将军在宫里与梁王议事呢,今天大约要晚一些才能回来了。” 燕宁抿了抿唇。 夜九窥着她的神色,道:“公主有事么?若是急,属下这便派人进宫与将军说一声。” 燕宁想了想:“……不必了。你派人在门口守着,若是牧轻鸿回来了,便来叫我,我亲自去见他。” 夜九一口应下,又担忧道:“公主,室外寒冷,咱们快些进屋吧。” 燕宁与夜九进了飞宁院,扑面而来的便是一股温暖的气息。 因着燕宁怕冷——虽然她不觉得,但牧轻鸿和夜三夜九、管家等人总觉得她来自温暖的南方,在寒冷的梁国会十分不习惯——所以,哪怕燕宁不在飞宁院,室内也一刻不停地燃着碳火,温暖如春。 燕宁脱了鞋,窝在榻上,夜九忙忙碌碌地为她沏茶、端上点心:“公主如今还未曾粘过水食,快用些甜点填填肚子罢。” 燕宁挥了挥手,很明显的心不在焉:“不必在这里侯着了,我想一个人呆会儿。下去吧。” “是。”夜九也发现了燕宁的心不在焉,躬身行礼,又叮嘱道:“属下就在门外侯着,公主您若是有什么事,渴了饿了,唤属下一声便是。” “嗯。”燕宁应道。 她应是应了,却没有放在心上。等到夜九出去后,燕宁叹了口气,靠在榻上,闭上了眼。 屋内静悄悄的,只有窗外细微的风声呼啸着。她心里想着事,就连自己什么时候睡着了都不知道。 待到再醒来时,天已经完全变成黑色了。 燕宁刚醒,睁开的眼里还带着几分迷蒙。屋内如同她入睡时一般,静悄悄的,唯一不同的是室内已经燃起了烛火,昏黄的灯光映照下,屋内的一切都显得无比模糊。 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她身侧传来:“你醒了?” 燕宁转头,那个背着光的脸庞在屋内有些模糊,但透过那削瘦的面部轮廓,燕宁就算是在黑暗中也能一分不差地描摹出牧轻鸿那张她无比熟悉的脸。 她盯着对方看了会儿,道:“嗯。” 声音沙哑,透着初醒的茫然和慵懒。 “你今天出去,见着高贵妃了?”牧轻鸿道,他看着燕宁在灯火中的面庞,不由自主地放柔了声音。 “准确来说,是高贵妃的婢女。”燕宁道,她从榻上坐直,又揉了揉脸,将这一觉带来的困倦从自己脸上揉去。 牧轻鸿点点头,又问:“具体如何?你派人在门口等我,是想见我?有什么事么?” 燕宁道:“我派人在门口等你,是想去见你的。但你自己就来了。”说到这里,她不由自主地抿唇笑了一下。 牧轻鸿淡然道:“你见我与我见你,也没有区别。” “还是有些的。”燕宁说,“若夜九按照我说得做了,她便会提前叫醒我——你坐在这里多久了?久等了吧?” 牧轻鸿摇头:“也只是刚到。” 事实上,他自己都不记得他坐在这里多久了。 燕宁睡着了之后,那张美丽的面庞上透出的安然,让他不由自主地着了迷,坐在这里看着看着,便忘了时间。 但他不想与燕宁说这些,便岔开话题:“你今天去见高贵妃,如何说?” 第55章 等着 说起这个,燕宁不由得坐直了些——那其实是一个下意识表达的、很凝重而严肃的姿势,但她想了想,抿唇很轻松地笑起来:“没什么。” 牧轻鸿有点疑惑,他带兵打仗,自然也研究过人的身体姿态表达了什么,然而燕宁的身体姿态与面部表情仿佛割裂开了一般:“她几次三番想要叫你,她想做什么?” 燕宁随口编造道:“你不是关了燕樊么?——就是那个三皇子的私生子。三皇子死后,高贵妃已然失去儿子了,如今与她血脉相连的就只剩下燕樊。” 牧轻鸿懂了:“她想让你向我求情?” 燕宁无不讥讽道:“当年高贵妃有多看不上燕樊这个私生子,如今就有多卑微地想要留住这个血脉。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牧轻鸿附和似的扯出一抹冷笑,不知道是不是他长久以来的某种本能作祟,他没有在意燕宁说高贵妃是“想保留血脉”这种说法,而是直击本质地问道:“她是想救燕樊……还是想救王位?” 燕宁心下一惊,却仍旧故作不解地问道:“怎么说?” “如今三皇子已死,其他皇子也皆尽殉国,即使高贵妃还贼心不死、有意王位,说到底,她也是个外姓人,哪怕燕国起义,她坐上王位,也是名不正言不顺。”牧轻鸿看了燕宁一眼,仿佛在诧异燕宁这个对政治如此敏感的人为何没有想到这一层,“若她的愿望还如往日一样,对她来说,最重要的不是如何复兴燕国,而是如何扯一面大旗。” ……分毫不差。 牧轻鸿所说的,与燕宁的猜测完全一样。是的,燕宁也这样想。高贵妃说是有求于她,要用牧轻鸿的秘密交换——交换什么?燕宁可不认为,只是交换燕樊这么简单。 更可能的是,她根本没有在意燕樊,如今燕国王室尽数覆灭,燕樊不仅是个私生子,他还这么小,最要命的是:他还比燕宁要矮上一辈。 燕宁不死,燕樊绝不可能绕过燕宁登上王位,这名不正言不顺,若是牧轻鸿或是燕宁有意,自然可以借用这个名义出兵。 按照燕宁与高贵妃相处的经验来看,高贵妃是聪明人。聪明人,绝不可能为自己留下一个如此大的隐患。 因此,比起救出燕樊,燕宁想,高贵妃的愿望更可能是掌控她。只有扶持她做了傀儡皇帝,高贵妃便可以垂帘听政,挟天子以令诸侯。 燕宁心下一沉,她得了牧轻鸿的眼神,知晓如今自己若是什么都不说,难免惹牧轻鸿怀疑,于是她装作恍然大悟的模样,道:“所以这面大旗就是三皇子的私生子,燕樊?” 牧轻鸿点头。 见他点头,燕宁勉强松了口气。 牧轻鸿不是燕国人,甚至因为燕国与梁国相距甚远,他其实没有怎么了解过这个国家——因此,他并不知道,在燕国,女子也是可以坐上王位的。 她故作镇定道:“那该如何?燕樊是你抓的,自然由你处置。” 牧轻鸿又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那一眼沉沉的,如同深不见底的黑夜。 燕宁被这眼神看得浑身发毛,便道:“……怎么了?” “那高贵妃……可有威逼你?”牧轻鸿道。 “自然没有的。”燕宁失笑,装得很像那么一回事儿,“没有威逼,但利诱总还是有些的。——她答应我,若是能放了燕樊,容他们祖母孙子二人在这天下有一片去处,保护他们的安全,让她二人过平凡的日子,她便告诉我,高贵妃母家的金银财宝放在哪个地方。” “高贵妃母家强盛,想必这份财宝也不会少。” 牧轻鸿嗤之以鼻:“如今燕国已亡,单她高贵妃一家的金银财宝算什么?你若是喜欢……” 燕宁听到这里,简直哭笑不得,连忙出声制止道:“我自然不会在意那些东西,只是高贵妃如今在外无人约束。当年在燕国时她就难缠,如今一路追到梁国,不知道会不会对咱们的事情造成不必要的麻烦。” 燕宁矜持而极其富有暗示性地道:“毕竟咱们现在还在梁国……偷换梁王之事不小,只怕功亏一篑。” 牧轻鸿果然被她说动了,略一思考,道:“我会派人去处理她的。” 燕宁颔首,心道既然高贵妃敢威胁她,就要做好脱一层皮的准备。 而且燕宁这样说,也是为了隐瞒牧轻鸿,想必她会理解的——不理解也没关系,如果高贵妃稀里糊涂地被牧轻鸿灭了,那就最好不过了。 但是,燕宁也要保证牧轻鸿不会与高贵妃接触。她看着牧轻鸿,问道:“近日都没有见你在府上,宫里事情很忙么?” 牧轻鸿道:“有人起疑了。” “什么?”燕宁皱眉。他们偷换梁王这件事做得不算是天衣无缝,然而如此大的事情,应当没有人能猜想到那个方面去才对。更何况假梁王占据了最有利的位置,完全可以随意处死可能猜到自己身份的人——梁王性格暴躁,无缘无故处死一些人的事情放在过去也不是没有过。 但燕宁又想到当初自己入宫时的场景,心里很快涌上一个猜想:“……是那个梁王身边的太监?” 牧轻鸿点头,肯定了她的猜想:“那太监乃是梁王母亲、先梁皇后身边的奴仆,从小便被先梁皇后派去照顾梁王,因此与梁王十分亲厚,也十分熟悉梁王。” “怪不得。”燕宁说,又问:“那现在该当如何?有什么我能做的么?” “这件事我早有预料。”牧轻鸿说。 他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个很细微的笑:“能做之事?你……你当然有。” 燕宁奇道:“是什么?” 她想来想去,也想不到自己能做的事情是什么,只能猜到,“要我入宫么?” 谁知道牧轻鸿还是摇头,语气里带上了笑意:“自然不是。” “你要做的事情,就是在将军府等着。” “等你胜利的消息?”燕宁的脸上也添上了三分笑意,“真稀奇,还是第一次有人如此大放厥词叫我等他,既然如此,我就在将军府等你的好消息,可不要让我失……” “不。”牧轻鸿打断她,说。他的声音很轻,却含着某种坚定。那声音里还夹杂着一些温柔,在在寒冷的冬日里如同拂面而过的春风。 莫名地,燕宁心里有点不安,她也停住了张口欲说的词句,安静地等待牧轻鸿接下来的话。 而牧轻鸿看着她,眼神有某种燕宁看不懂的复杂的感情——莫名其妙地,燕宁想到了最初时,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场景。 那还是在硝烟四起的燕王宫的冷宫里,分明是第一次见面,牧轻鸿却表现得他们之间仿佛是许多年不见的故友或仇人,又好像是在透过她,看着别的什么。 ……牧轻鸿到底在看什么? 她看不懂这样的眼神,无论是在最初相见时,还是他们认识许久后的现在。 燕宁垂在身侧的手不由自主地攥紧了。 但她还没来得及仔细思考,便听见牧轻鸿轻轻地说: “你只要在将军府等着,等我来娶你便好。” 第56章 酒楼 有那么一瞬间,燕宁怀疑自己听错了。 “……”她沉默了一会儿,在脑海里很是花了一段时间,才理解了这句话,“你说……什么?” 而牧轻鸿看着她,那双黑沉沉的眼睛里饱含了诚恳。他没有说话,然而任何看到他眼睛的人,都能瞬间明白他的意思。 坚定,无可动摇。 燕宁接着又是沉默,好半天,她才艰涩地问:“你知道自己再说什么吗?” 牧轻鸿几乎是立刻就回答了她的问题——显然,他早已经在脑海之中设想了无数遍,以至于燕宁一问,便能脱口而出——“知道、明白、我早已经考虑好了。” “但是、但是……”燕宁脑海里一片空白,待到她能思考了,便又是一片混乱。她勉强在混乱里找到了什么碎片,一股脑地说出来,“但是我和你……不是,我和你之间、我们……” 她不是瞎子,早就明白牧轻鸿对自己的心意。但她没有想到,牧轻鸿居然说“娶她”,而且,还在这种时刻。 对了,这种时刻。 想到这里,燕宁仿佛抓到了主心骨,她连忙道:“可是现在梁王之事正是紧要关头,高贵妃还在外虎视眈眈,现在这个时刻……” 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而牧轻鸿始终注视着她,他脸色淡淡的,唇却死死地抿住。他没有在意燕宁混乱的言辞,一开口便直击中心:“你不想嫁给我。” 这下轮到燕宁抿嘴了。 燕宁想了想,本想开口说句“并不是”来糊弄过去,但她打定主意一抬头,便撞见了牧轻鸿的眼里。 那双黑漆漆的眼珠亮着一点白光,如同泥潭里落入了月亮的倒影。 燕宁低下了头。 她看着自己的脚背,鞋尖绣着一大片雪白飘然的云雾与白鲤,其上缀有拇指大的珍珠。 这还是昨日里牧轻鸿叫人送来的。倒不是说有多么昂贵——燕宁作为公主,什么稀罕物没有见过?只是牧轻鸿一个大男人,没有读过书,只会带兵打仗的粗人,对燕宁可算是样样细心,从头到脚都为她想得周周道道。 燕宁既不是瞎子,也不是石头。或许世上真的有铁石心肠一般的人物,但燕宁不是这样。她想,她的心的确实打实是肉做的,会疼、会心软,也会在寒冷的冬日里被捂得热乎乎的。 然而,在这件事上,她不得不狠下心肠。 她马上就要走了,还得是再次欺骗牧轻鸿逃走——她已经不记得自己这是第一次骗他了,或许在牧轻鸿眼里,她就是个铁石心肠、活该千刀万剐的骗子吧。 因此,她最后能做的事情就是不要答应他。 燕宁垂着眼,缓缓地道:“这太突然了……我要考虑一下。” 一声轻飘飘的叹息响在她的发顶,那声音太轻了,几乎是立刻就消散在了风里,很容易让人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燕宁却没有抬头确认,准确来说,是她不敢抬起头。 紧接着,燕宁感觉到一双大手抚了抚她的发顶,牧轻鸿道:“的确,没有提前询问你的想法是我不对。” “是应该好好考虑一下。” 燕宁低低地“嗯”了一声。 或许牧轻鸿反应激烈些、暴躁些,甚至出声质疑咒骂她是个感情骗子会让燕宁感觉好受一点,但他没有。 于是燕宁只觉得心头更是沉甸甸的。 “今日已晚,若没有什么事,就先好好休息吧。”牧轻鸿说,“我明日再来看你。” 她仍旧没敢抬头,只听得一阵运去的脚步声,随即是大门被关上的声音。 燕宁保持着这样的姿势,沉默着。 屋内一片寂静,唯有细小道微不可见的浮尘上上下下地漂浮。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复杂的叹息从燕宁的喉咙里发出,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倒在了软榻里,闭上了眼睛。 …… 牧轻鸿本来说第二天来看燕宁的,但一大早天还未亮的时候,他便被急促的叫入宫了。 燕宁一夜未睡,她的飞宁院在将军府最中间最好的地段,这里什么都好什么都方便——唯独有一点,若是将军府内有什么大事,侍从们来去的脚步声重些,在飞宁院都能听得清楚。 自然,她也听到了侍从们急匆匆地拥着牧轻鸿入宫的声音。 再结合这些天牧轻鸿的早出晚归,燕宁猜测,宫内的形式应当是很严峻了。 随即,她就意识到这是个好机会。 牧轻鸿离开了,将心力都放在了皇宫那边,自然就不会如往常那般日日盯着将军府看,不是恰好可以给高贵妃钻个空子? 大约是昨日下午睡得久,即使一夜未能入眠,燕宁还是觉得精神得很。 她打着“无聊”“上街买东西”的名义,带着夜三与夜九再次出了将军府,直奔街上去了。 梁国都城的街上还是一如既往的繁华而热闹,燕宁心不在焉地带着夜九一路买了些糕点,在不经意间一次次指挥着马车往酒楼驶去。 等到马车行驶到酒楼下,果然,夜九指着酒楼,毫无防备地开口道:“公主,你看!” 燕宁一抬眼。不同于夜九看到酒楼便指给她看的模样,她的眼睛直直地盯着酒楼二楼的某间包厢,在哪里,有一个不久前才见过的身影背对着街道。 夜九笑道:“公主上次忙着处理事情,都没有好好尝过这家酒楼的味道呢,今日那么恰巧路过,一定是缘分了!” 她眼巴巴地看着燕宁:“公主,咱们要不要进去用顿午膳呀?” 正中燕宁下怀。她本想点头,又怕自己如此模样显得过于急切。便做出一副沉思的模样。 夜九看了,反而十分善解人意道:“公主上次在酒楼与高贵……与人不欢而散,公主如今看着若是不喜欢,咱们换一家吧。” 看着再演下去反而会得不偿失,燕宁连忙点头道:“无事,既然有缘,那便就用这家吧。” 夜九得了命令,颠颠地跑进了酒楼,为燕宁定好了包厢,复命道:“公主,请随属下上座。” 燕宁颔首,仍旧留下夜三值守,又由夜九将自己带上了酒楼二楼。 包厢占地面积大,因此整个二楼也就只有寥寥的几个包厢。燕宁随着夜九转过几道弯,进了包厢,这次发现这包厢就是上次自己用过的那一个。 ——同时,也是那个二楼的人影出现的地方。 不知道是巧合,还是高贵妃安排的?若是高贵妃安排的,她在梁国居然能有如此势力,为何燕宁从来都不知晓她有这样的本事? 这一次,燕宁要瞒住夜九,自然也就没有了理由支开夜九,她随意地点了几个菜,捧着热乎乎的茶杯坐在座位上等待。 不急,反正高贵妃会有办法的支开她身边的人的。 第57章 隐情 果然,不出燕宁所料,只不过等了一小会儿,便有一个黑衣的暗卫从暗处现身,大步走到夜九身边,附耳小声地对她说了句什么。 燕宁猜,这大约就是高贵妃支开人的手段了,虽然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但因为上一次的成功,燕宁对她还蛮有信心的。 谁知夜九只是沉思了几息时间,便坚定地摇头,低声道:“公主这儿离不开人。” “上回是因为高贵妃的缘故,属下须得回避。”她看着燕宁,道,“这一回说什么都不能叫公主一个人呆在外面。” 燕宁心下一动,面色不由自主地软了下来。她想了想,挥了挥手,十分善解人意地道:“若有急事便先去吧,我一个人不要紧的。” “好歹这是在人山人海的外面呢。隔着一扇门便有人守着。”燕宁安慰她,“更何况牧轻鸿已经叫人去处理高贵妃的人了,他们寥寥几人,不成气候。即使有些残党——” 她从袖子里抽出那把牧轻鸿赠与她的袖珍匕首,刀尖上的寒芒闪着微光。 她向夜九眨了眨眼:“除了这个之外,我还有牧轻鸿的腰牌,没人敢对我不敬。” 夜九明显动摇了。但她又仔细想了想,还是十分坚定地摇头:“公主,但是这样会——” 恰在这是,暗处又显出一个黑衣的暗卫人影。人影急匆匆地跑到夜九身边,低声说了句什么。 燕宁没有听清楚他所说的话,但也能察觉到他的语速十分地快,面上也全然是焦急的表情。 看来真的是很急的事情了。燕宁想,也不知道高贵妃是如何做到的? 心里这样想着,燕宁嘴上接着安慰道:“不必担心。若有什么事,我又不是哑子,自然会叫人的。” “您别这样说。”夜九连忙道,“那属下便去了,还有些暗卫在附近,他们都是听公主差遣的。若是公主有事,直接唤他们便是。” 燕宁点头应下来了。 如她所料,夜九前脚刚刚踏出包厢的门,后脚便进来了一个身披斗篷的女人。 那人脚步匆匆,一身黑色的斗篷将整个人遮得严严实实,连脚都没有露出来,长长的兜帽将脸也盖住了。 燕宁看向她,忽然轻笑一声。 虽然这个人将自己遮掩得严严实实,但燕宁还是一瞬间就将她认了出来:“高贵妃。” 那人动作微微一顿,旋即摘下兜帽,露出了那张娇艳妩媚的脸庞。 她生有一双细长的丹凤眼,小巧的鼻梁高挺,红润的嘴唇习惯性地微微上挑,唇下有一颗标志性的棕色小痣,让那张妩媚的脸庞凭空生出一股刻薄味来。 正是高贵妃。 “我以为你不会来——至少不会亲自来见我。”燕宁说,“你居然敢在牧轻鸿的地盘现身,是谁给你的自信?还是……你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势力在梁国?” “闲话少说。”高贵妃冷冷地道,说话时,她的嘴角总是习惯性地上挑,那一颗小痣就随着她的动作扬起,很是扎眼。 高贵妃明显不想与燕宁谈论这些,她从怀里摸出一叠纸,直径甩在燕宁面前的桌子上:“上次你与本宫的侍女见面时说,要见更多证据。” 她用眼角一甩燕宁,道:“喏,这就是了,你要的证据。” 燕宁伸手,正欲去拿。 却忽而从一侧伸出一只涂着红色丹蔻的手,按在那一叠纸上。 “——也是本宫的诚意。” 高贵妃一眨不眨地看着燕宁,那目光如同死死地锁住自己目标的毒蛇一般,焠了火一般又狠又毒,十分阴冷。 燕宁丝毫不惧,事实上,她还在燕国做长公主时,就与高贵妃打过几回擂台了,自然知晓她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诚意如何,还要等看过才知晓。”燕宁不紧不慢地说,“若是高贵妃的诚意够了,我自然会交予你想要的东西。” 说着,她还随口笑道:“高贵妃真是好兴致,都这个时候了,居然还有闲心涂丹蔻。” ——高贵妃的手白皙修长,那丹蔻也散发着清香,在窗外日光的照耀下微微闪着光,一看便知道是精心修剪过的。 而且,燕宁观她面色,居然十分红润,显然是心宽体胖。就是不知道为何,高贵妃在如今这个境地,还能有如此闲适的心态了。 “自然比不过长公主。”高贵妃不甘示弱,反唇相讥道,“现下燕王室是死得死、伤得伤,本宫也只能隐瞒身份。谁晓得我们之中最出息的是长公主您呢?如今不仅在梁国大摇大摆地抛头露面,还依旧保持着‘燕长公主’的身份。就是不知,这世上还有哪个国家叫燕国呢?” 高贵妃再如何讥讽,不过过街老鼠罢了。燕宁微微一笑,并不与她争辩,随手打开了那叠纸。 只是这一看,她的笑容便凝固在了脸上。 那几张纸,赫然是一些来往的书信。燕宁翻到最后,每一封信上都盖着印章,那些血一般的颜色历经岁月摧残,已经是斑驳不堪了,但依稀能辨认出那些字。 燕宁勉强辨认出来,那是镇国将军印。 这些印章不同于燕宁曾经伪造过的腰牌,它们是很难伪造的,一经出现,几乎可以认定这些信是真的了。 而这些信上的内容…… 燕宁抖着手,一张一页地翻过。 “今日大捷。功臣乃一百夫长,微臣观其尚且年幼,计谋却已是惊为天人,此人不是池中之物,必定大有作为。” “陛下可还记得?数月前微臣曾与陛下提起过一百夫长。如今,百夫长已经升至副将,名为牧轻鸿。今日战胜庆贺,酒酣耳热之时,他面色似有难处,道有心愿未了。微臣认为此人不凡,望陛下实现其心愿,收其入麾下为大梁效犬马之劳。” 下一封信落款时间很近,只与上封差了五日,信中口吻也十分急切: “牧轻鸿副将告知微臣,他的心愿乃是幼时一对贵人曾救他性命,还留下了一块重华缎。他直言,愿为救命恩人当牛做马。重华缎乃是皇家特供布匹,然而微臣询问时,他告知微臣的那个时间,陛下您似乎没有出宫的消息。敢问陛下是否却有此事?” 而最后一封的时间与上一封足足隔了几个月。 “微臣认为,如此将才即使不能拉拢,也绝不能让他流落到燕国。他是梁国人,理当为梁国效力,绝不能成为燕国挥向梁国的刀。若陛下希望,在下次与敌军交战之时,微臣会嘱咐他们将牧轻鸿永远地留在战场之上。但微臣有一计谋:微臣这些时日套出了牧轻鸿与那对贵人夫妇接触的时间地点及细节,陛下若是舍不得如此将才,大可伪装成牧轻鸿的救命恩人。” 随信后附着几张纸,上面详细记录着牧轻鸿是何时于何地见到那对贵人夫妇的,那对贵人夫妇又对牧轻鸿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 而在信的最后,燕宁终于看到了梁王留下的痕迹。 那是一个力道苍劲的字:准。 他们在信中交谈的语气如此淡漠,却又处处充满着贪婪的算计。他们……他们把牧轻鸿当做什么了?! 什么叫当牛做马,什么叫将他永远留在战场上?! 他是人!是活生生的人,那个时候,他还是个会哭会笑的孩子!而他们,却将牧轻鸿视为可以随意决定生死的畜生、低贱的尘埃。 燕宁紧紧地攥着这些信,力道之大,几乎要把信纸撕破。 高贵妃见她如此愤怒的模样,轻声“呵”了一声,道:“公主这下该信了?” 燕宁放下手里的信,看着她:“高贵妃,你又是如何知道这件事的?!” 高贵妃道:“这有何难?大王与皇后当时出使梁国,回来时时常念叨,无意间叫本宫听了一耳朵,便记住了罢了。” “在燕国地牢,本宫的探子打听到梁王威胁牧轻鸿的那块布料,便叫本宫一下子想起了皇后说过的那个孩子。再去皇后的栖凰宫一找,不就发现了?” “那这些信呢?!”燕宁想起了在燕国地牢那次,梁王的确拿出了布料威胁牧轻鸿,因此被高贵妃知晓,也说得过去。但她不肯示弱,咄咄逼人道,“你该不会告诉我,这是镇国将军亲自交给你的吧?” “嗤。”高贵妃嗤笑一声,无不嘲讽地道:“那你应该感谢清河公主这个蠢货。知晓这件事后,本宫就派人来梁国收集证据,那探子本来无门无路,谁知晓一下子就叫清河公主看中了,收去做了侍女。本宫如今能在梁国有七分势力,都是托了清河公主的福。” “现在,什么你都知道了。”高贵妃不耐烦地道,“本宫的条件,你也该答应了。” “你的条件?” “随本宫回燕国。”高贵妃毫不避忌地道,“本宫娘家在燕国还有些势力,公主大可随我回去,复兴燕国。” 燕宁明知故问:“你就那么在意燕国?” “那是自然。”高贵妃毫不犹豫地道,说完,还不忘嘲讽燕宁:“本宫是燕国人,自然想着复兴燕国。就是不知道,燕国的长公主燕宁,到底是燕国人还是梁国人了。” “你不必激我。”燕宁开门见山地说,“我自然是燕国人。只是,我在梁国待得好好的,自有牧轻鸿庇护我。我又为何要与你回燕国,做你的傀儡皇帝?” 高贵妃忽然笑起来,道:“燕宁,你还要负隅顽抗吗?当你收到本宫的消息后来见我而不是与牧轻鸿说的时候,你的选择就已经只剩下一条路了!” “你害怕这件事叫牧轻鸿知晓吧?”高贵妃道,“这事对你百利而无一害,却会让牧轻鸿愧疚终身以至于崩溃。让本宫猜猜,你为什么不想叫他知道?” 高贵妃露出了一抹刺眼的微笑,说不清是讥笑燕宁还是可怜燕宁,又或者那只是她势在必得的笑容。 她说:“你,燕宁。你这个燕国最受宠爱的长公主,却爱上了自己的灭国仇人?” 第58章 香囊 窗户被寒风吹得哗啦作响,桌上的茶水早已经冷掉了,不知过了多久,才被姗姗来迟的夜九添上了热乎乎的新茶。 燕宁捧着茶杯,感受着手心里微微有些发烫的触感,心思却已经随着寒风,不知道飘向了何处。 “公主……公主?公主!” 夜九的呼唤响在耳边,燕宁及时地回了神,对上了夜九担忧的眼神。 “公主,您没事吧?”夜九问。 “无事。”燕宁摇摇头,十分自然道,“只是在想,牧轻鸿在宫内如何了……” 夜九是牧轻鸿的心腹,对于他们俩的谋划自然略知一二,听得燕宁如此言辞,还以为她是在担忧计划是否顺利,当即便爽朗地笑道:“公主不必太过忧心,如今一切顺利着呢,将军自然是谋划好了一切的。” “是吗?”燕宁笑道,看起来是被她说动了,然而眉目之间仍然萦绕着一股淡淡的,却始终挥之不去的忧愁。 夜九眼睛一转,打趣儿道:“公主该不会是在为您与将军的婚礼忧心吧?” 燕宁一愣,下意识便道:“没有……” 事实上,别说婚礼了,燕宁甚至怀疑,不久之后牧轻鸿就会将她视为仇人。 她没有往深处细思,只是改了话题,道:“天气有些冷了,我们回府罢。” 夜九只以为她是害羞了,脆生生地应了声,一溜烟地跑下楼去叫车夫了。 虽然这只是燕宁转移话题的说辞,但她也没有说错。她与高贵妃在之后就回燕国的事情进行了详细的商谈,待一切结束,夜九回来之后,太阳已经落了山,天色逐渐变暗,转凉了。 带到马车行驶回了将军府,天色已然完全黑了下来。 因着天气逐渐变冷,牧轻鸿特意吩咐燕宁进出府时不必下马车,只管一路坐在马车里,等马车驶回飞宁院即可。 然而,不知道是不是燕宁今日里与高贵妃说话太多,她掀开车帘跳下马车时,冷风一吹,便止不住地咳嗽起来。 夜三夜九及她身边的其他人登时如临大敌:燕宁前些日子发热时,可将这些人好一顿吓。 夜九立刻解开了自己的披风,盖在了燕宁的身上,将她遮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燕宁身上早已经披着一件毛绒绒的斗篷,再披上她的,顿时如同裹了一层厚被子一般,连走路都费劲。 燕宁哭笑不得,但也能理解他们的紧张。索性这里离飞宁院只有两三步路了,她也没有拒绝,而是就保持着这样的姿势,快步进了屋内。 飞宁院里的炭火是一刻不熄的,整个室内自燕宁住进来那一刻起便永远保持着如春天一般温暖的温度。 然而即使是如此,跟着她进屋的侍女们也立刻往炭笼子里添了些炭火,还有人直接从外面抱进来三个新的炭火笼子烧上。 室内立刻又热了些。 燕宁受不住这样的温度,让夜九伺候着脱了披风和鞋袜,再往塌上一歪,捧着刚泡好的新茶小口地啜饮。 “来了来了——”一个侍女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她的人影则要落后声音几步,端着一碗什么汤药进了屋,“姜汤来了,公主快喝些驱驱寒。” 燕宁推拒不得,只能将这怪味的汤药一口吞下去。 她喝完姜汤,像是想起了什么,道:“都下去吧,今日出门累了,我想睡一会儿。” 夜九当即道:“公主,属下在室内守着您。” 燕宁拒绝:“不必,我就是想睡会儿,现下却还没有天黑,白日里最是浅眠,若有一点声音,只怕都会被吵醒。” 夜九于是点点头,也没有觉得不对——燕宁往日里也是这样的,睡觉从来不肯叫人守着,她问这一句只是行例公事,心里也没有觉得燕宁会应下来。 她点点头,叫了其他侍女,一起退了下去。 燕宁歪在榻上,眼神飘忽。她的心思还在高贵妃处,满脑子想着与高贵妃的约定。 想着想着,她的心思就又飘走了:牧轻鸿现在在做什么呢? 最近宫里不甚太平,也不知道事情进展得怎么样了。 天色都这么暗了,他什么时候能回来? ——其实这样思绪混乱是很不对劲的,是某种紧张或者逃避的表现。但当局者迷,燕宁没有发现自己的状况,反而将思绪拉得更远,想起了什么。 她从怀里将那些信封掏了出来,那是高贵妃为了表示诚意而交给她的。这些足以颠覆梁国政局的东西被她贴身放置,藏得很深。 烛光下,那些历经年岁的字迹闪着斑驳的光,过去这么久了,贴近些,甚至还能闻到一股松墨的清香。 燕宁的手指从那些字上一一拂过,仿佛回到了许多年前,在远方的沙场上,某位将军提着毛笔,心中满溢着贪婪,一字一顿地写下了这些句子。 又仿佛置身于金碧辉煌的皇帝寝殿,那位未曾谋面的梁王将远道而来的信封铺在桌上,提着朱笔写下一个字:准。 命运的齿轮轰然转动,从此,那个孩子的人生就被这样,在两人轻巧随意的交谈间被颠覆了。 不,或许被颠覆的不止牧轻鸿。还有燕宁,还有燕王、长孙皇后与太子等人。 长孙皇后心慈,短暂或长久地抚养过很多孩子。若是梁王与镇国将军不欺骗牧轻鸿,或许他也会跌跌撞撞地找到长孙皇后,被这个天底下最温柔的母亲抚养长大,与燕宁和太子一道,在飞宁殿的梧桐树下晒太阳。 而燕国不会覆灭,世上许多人的生活都会被改写。 但现在,这一切都不可能了。 燕宁紧紧捏着信纸,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些东西。若是按照她的计划,这些信纸应当被毁尸灭迹,从此她就将这个秘密带进坟墓里。 她将信纸折好,放在了蜡烛的上方。 那一点火光映亮了她的面庞,也点燃了她眼底稍纵即逝的水光。 临到阵前,她的手却迟疑了。 ……如果、如果。 燕宁不能欺骗自己,她心里还怀抱着不切实际的想法:如果以后这件事有回转的余地呢? 如果真有这么一天,到时候,她还能凭借这些证据来向牧轻鸿证明自己的心意。 但她咬着牙,心里想起了太子曾经教导过她的话:若是下定决心,一定要去做什么事,就不要给自己留下余地。成大事者,最忌讳的便是犹犹豫豫,如此瞻前顾后,往往坏事。 手指一抖,一缕火苗舔舐着信纸往上翻涌,愈烧愈烈。 几颗火星溅在了她的脸上,燕宁却好似根本没有看到那样,眼眨不眨地盯着燃烧的信纸。 那些斑驳的字迹在红色火焰中翻滚,逐渐扭曲褪色,最后化为一摊灰烬,轻飘飘地落在了桌上。 窗外忽然响起了脚步声,还有来来往往的侍卫们低声交谈的声音。 燕宁望向窗外,夜色如同泼了墨一般黑暗,死一般的沉寂被他们的声音打破,就像是谁往垂死的身体里注入了新鲜的血液,又像是死寂的冰潭里重新注入了活水。 应当是牧轻鸿回来了。 燕宁环顾四周,然而这屋里却没什么可以藏东西的地方,只好随手抓起一旁放置在炭笼上熏干的香囊,将桌上纸片燃烧后的灰烬一股脑儿地赶了进去。 她刚做完这一切,便听到门口响起夜九与牧轻鸿的对话: “公主睡下了。”许是怕打扰燕宁睡觉,夜九把声音放得很轻,燕宁听不太真切,“今日公主兴致好,带……去了酒楼……还要我……晚上回来时咳了……” “无事。”紧接着是牧轻鸿的声音,“我进去看看……” 燕宁听到这里,连忙道:“夜九!我醒了,进来吧。” 门外声音一顿,取而代之的哒哒哒的脚步声,大门被推开了,夜九从外探出一个脑袋:“公主?属下吵醒您了么?” 燕宁揉了揉眼睛,做出一副刚醒时睡眼惺忪的模样:“我自己醒的。” 她说:“牧轻鸿在外面吗?刚刚好像听到了他的声音。” 夜九点头。 “进来吧。”燕宁说,“刚好我也醒了,怎么好叫将军白跑一趟。” 话音刚落,一个人影便大踏步地走了进来。 燕宁看向他,眉眼带笑:“牧轻鸿。” 牧轻鸿淡淡地颔首,忽地看到她手里捏着的香囊——那是燕宁还没来得及放回去的——于是问道:“那是什么?” 燕宁心里有些忐忑,面上仍然装作毫不在意的模样,随手将香囊抛了抛,道:“你不记得了么?那天咱们一起去花房,摘了些花瓣做香囊——喏,就是这个,那些花瓣我已经已经熏干放进去了。” 牧轻鸿点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香囊。 燕宁:“……” 她总觉得自己在牧轻鸿的脸上看见了“不是说好了给我吗”几个大字,她无奈,只得将香囊递给牧轻鸿:“给你的。” 牧轻鸿于是双手接了香囊,脸上的表情还是一如既往地淡然,动作却显得十分郑重,一双眼也亮晶晶的,如果他的身后涨了尾巴,这会儿说不定都摇得起飞了。 牧轻鸿十分小心地将香囊挂在了自己的腰间那白色的香囊挤在玄黑色的袍子与古金的长剑之间,十分显眼,万分突兀。 但牧轻鸿却全然没有注意到这点,他挂好香囊,又问燕宁:“听夜九说,你有些不舒服?” “没有。”燕宁连忙否认,她连喝了好些天又苦又涩的中药,何止嘴里,只觉得就连空气中、在她一呼一吸之间都是苦涩的药味。那种经历,她实在是不想再来一次了。“只是吹了点风罢了,我还没有那么弱不禁风。” 牧轻鸿闻言,十分不赞成地摇了摇头,不知道是觉得她生病了,还是真的觉得她那么弱不禁风的意思。 燕宁见势不妙,转移话题道:“今日又进宫了么?怎么那么晚才回来,宫中之事是不是很棘手?” 牧轻鸿摇头,道:“不是。只是明天就要收网了,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有些疏漏我得去亲自确认一下。” “噢。”燕宁说。 她的大脑慢半拍地理解了:“收网了?——等等,明天?!收网了?!” 牧轻鸿点头。 那么重要的事情,却被牧轻鸿轻飘飘地随口道出了,燕宁几乎是愣住了,又问了一遍:“一切都要结束了?就在明天?我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牧轻鸿看着她,沉默了一会儿。他从来没与人解释过什么,因此在想怎么解释。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组织好语言:“你本就不是梁国人。此事事关重大,你全然不知晓,反而安全。” “……”燕宁无奈道,“梁王是我杀的,这一切都因我而起。” 牧轻鸿也沉默了。过了半晌,他十分艰难地挤出一句话:“但是……” 燕宁:“但是?” “但是我是你……”他把最后两个字在嘴里飞快地过了一遍,囫囵着说:“你男人。” 那一刹,燕宁没有反应过来,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几乎是下意识地追问道:“什么?” 牧轻鸿猛地退后了两步,用手背遮着嘴:“没什么!” 直到这个时候,燕宁才猛然理解了牧轻鸿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的余光里,牧轻鸿的脸快速地红了。 牧轻鸿遮着脸,接连后退两步,直到他的脚后跟撞上了身后的炭火笼子,才停下。 燕宁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就见牧轻鸿扔下一句:“天色已晚,你好好休息!”便脚步匆匆地离开了。 燕宁张开的嘴里有一句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她看着他的背影,心里缓缓浮现出四个大字: 落荒而逃。 第59章 是谁 燕宁:…… 燕宁哑然失笑。 牧轻鸿落荒而逃的身影甚至还有些踉跄,一反平日里高大冷酷的形象。可不知为何,燕宁看着他的背影,心里竟然觉得这样的牧轻鸿有点可爱。 只是,笑着笑着,她又想起了牧轻鸿说过的话,笑容便渐渐停了。 牧轻鸿说,明天就是收网的时候,到了那个时候,一切就都结束了。 明天啊…… 燕宁心里明白终究会有这么一天的。但她没有想到的是,这一天居然来得这么快、这么猝不及防。 按照她与高贵妃的约定,将军府戒备森严,即使燕宁能以上街游玩的名义逃出将军府,但这里到底是梁国都城,其防守之严密,绝不是高贵妃手下那小猫三两只一般的势力可以抗衡的。 所以,如果她要随着高贵妃离开,只能选一个梁国都城防守懈怠的日子。 那要什么时候,梁国都城的防守才会懈怠呢? ——很简单,在牧轻鸿率兵逼宫的时候。 那时,宫里宫外的守卫、士兵都会被召入宫,若是宫内情况不妙,甚至可能连整座都城都会陷入一片混乱。 那个时候,就是燕宁与高贵妃离开的最好的时机。 燕宁想着,不知道牧轻鸿明天准备什么时候入宫? ——但这一切都与她没有关系了。她早就与高贵妃商量好了离开的方式,到时候,将军府会燃起一把大火,燕国的长公主会被困在里面,烧得面目全非。一直到她们离开梁国回到燕国都城,高贵妃需要燕宁身份拉大旗的时候,燕宁才会重新恢复身份。 只是到了那个时候,她就摇身一变,变成燕国的新王,而不是燕长公主了。 从她答应高贵妃那一刻起,就没有回头路了。 但是这样也好。燕宁想,她没有什么牵挂了,那枚香囊她也送给牧轻鸿了,从此以后两个人就互不相欠,也不必再有什么联系了。 她想得很好,自己都将要将自己说服了。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却酸酸涨涨的。 仿佛要驱散这种奇怪情绪似的,燕宁直径走到桌前铺开宣纸,执着墨条在灯下一下下磨着墨。黑色从砚台中散开,砚台中雕刻着的锦鲤身上溅上了水渍,又随着鱼身上的鳞片滚落下来。 燕宁垂着头,桌上微弱的烛火映着她苍白的脸色,在光影交错中显出一种脆弱和坚韧交织的矛盾感。 而燕宁从笔架上抽出一只毛笔,在宣纸上写下两个极其细小的文字: 明日。 那两个黑色的墨字端端正正地呆在雪白的宣纸上,燕宁看着,忽然想到了那些信件上的字迹。 她的心里骤然冒出一个疑惑:这么做就是对的吗?瞒着牧轻鸿做这一切……真的就是为他好吗? 燕宁摇摇头,又飞快地将这个疑惑扔出了脑海。 不,不会有错的。她在心里告诉自己,她不能说这对于牧轻鸿来说就是完全的好事,但这是她所能做的一切了。 燕宁将宣纸裁开,把写有字迹的纸剪成极轻薄而小的小块,而后将它折叠起来,塞进了袖子里。 高贵妃很有可能不知道牧轻鸿的决定,她得想个办法通知高贵妃才行。 其实这件事也不难,高贵妃不敢在将军府安插探子,但在将军府外面,一定有高贵妃人蹲守着,不然也不会每次燕宁一出门都恰好撞见高贵妃的人了。 只要她能想个办法,将这小纸条递出去,高贵妃一看便知。 …… 月上中天,将军府内一片寂静。 这是个晴朗的夜,皎洁的月光给地面披上一层轻纱,却朦朦胧胧地,如雾气般散落,叫人看不真切。其实这个天气是十分适合潜伏的——月光将地面照亮了,但却隐隐约约,不甚清晰,若是有什么东西,也很容易便忽视。 而飞宁院的烛火早就熄灭了,万籁俱寂之中,唯有炭火燃烧发出的轻微而细小的噼啪声,催得人昏昏欲睡。 但是,这间室内唯一的主人,不仅没有昏昏欲睡,甚至还十分精神地睁着眼。 帷幔之中,柔软的大床上有一个隆起的娇小人影,似乎主人正在床上面朝里侧着身熟睡。但燕宁却没有如往常一般在这张柔软的大床上沉入梦乡。 她正坐在塌上,表情在黑暗中看不真切,手指却十分有节奏地在小案几上一下下地点着。 她在等,在等一个机会。犹如猎豹在袭击猎物之前绝不会发出声音一样,她也安静而有耐心地等待着那一个绝不会失手的机会。 将军府外的打更声透过远方厚而宽广的围墙,隐隐约约的传来。这已经是燕宁今夜第二次听到打更的声音,而她等得就是一个这样的机会。 在这个时刻,将军府的侍卫们会轮换着守夜,这时会有一个足有两刻钟的空白时间。 若是平日里,燕宁的飞宁院必然围满了暗卫,那些守夜的侍卫想必经验丰富武功高强的暗卫,不过是个摆设罢了。 所以,即使守夜轮换有个这么大的漏洞,却一直没有人在意过。 然而今天不一样。 今天,燕宁借故支开了那些暗卫。因此她得以借这个漏洞来钻个空子。 待到打更人渐渐走远,脚步声与打更的声音也逐渐消失了。 燕宁站起身,她绕了些路,从飞宁院的一个十分偏僻冷清的小门离开了。 她踏出飞宁院的偏门,刚刚离开时时刻刻燃着炭火的、温暖如春的室内,便猛的打了个寒颤。更深露重,深夜里的梁国都城,正是一天之中最冷的时候。 然而燕宁却没有披厚重的斗篷——那样行动会很不方便,而且也太容易被发现了。她只穿着单薄的白色罗裙,长发随意扎在脑后,固定成一个不妨碍动作的姿势。 她抱着手臂,埋着头只顾往前走。 托了前些日子生病的福,她在将军府不能出门的时候,便将将军府里的各种曲道小路摸了个透,或许是出于直觉,她很早就隐隐约约地察觉到了什么,因此在那个时候,她就有意无意地开始关注从飞宁院离开将军府哪一条路最近、哪一条路最安全,人少。 她对这些道路了如指掌,自然也不必辨认,只顾追求速度,埋着头向前快步走着。 走着走着,不知道过了多久,燕宁索性奔跑起来! 燕宁没有穿厚底的靴子,而是选择了一双软底的布鞋,这鞋子本来只能在室内穿穿,因为它的鞋底是用绸缎纳的,在室内穿着十分柔软舒适。 当然,在室外,它就没有那么舒服了。 更深露重,燕宁才走了没一会儿,便感到一股凉意传到了脚心——那是露水穿透了布做的鞋底,沾湿了她的脚。 这还算好了,有时候走过那些坎坷不平的道路时走得急了些,燕宁甚至能感觉到有尖锐的硬物扎在脚底,一股剧痛直接从脚上直穿心尖。 然而这鞋子还是有好处的,唯一的好处便是。 ——这样的鞋子在白玉石做成的道路上跑起来十分轻盈,几乎没有声音。 燕宁跳上楼梯的身影也轻盈地像只白色的大猫。 这只大猫直径越过一丛草丛,不知道是她拿捏时间拿捏得太准还是实在过于幸运,一路上居然连一个人都没撞见。 燕宁一鼓作气地跑到了将军府后门的围墙边上。 她跑得太急,站定后一直在微微喘气,这个夜晚实在是太冷了,她只是张开嘴,便有雪白的雾气从她唇齿之间溢出,随即消失不见。 但她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便直接将袖子里的纸条从后门的门缝里塞了出去。 将军府的打咩太厚,燕宁不得不将耳朵贴在门上仔细听着。只听见门外响起了一阵脚步声,那脚步声十分轻巧,最后停在在门口。 紧接着,燕宁听到了纸张在寂静的夜里被揉成一团清脆声音,随即,有人在门上轻轻的抠了三声。 扣、扣、扣。 这是高贵妃与她约定的暗号。 燕宁松了口气,知道这是高贵妃派人拿走了纸条,于是将嘴唇贴在门缝上,轻声说:“我在将军府等你们高贵妃来接我。” 门外沉寂许久,久到燕宁甚至怀疑那人是不是已经离开了,没有听到自己说的话。 她又等了等,没有等到回复。夜晚太冷,燕宁呆不了太久,于是抱着手臂,转身离开。 但还没等她走出几步,便听到门外响起一个低沉的男人的声音:“嗯。” 奇怪。燕宁不由自主地想,高贵妃派的指定人不是清河公主身边的探子侍女么?怎么又变成一个男人了? 或许是夜里清河公主要人伺候吧。燕宁没有深想,搓着满是鸡皮疙瘩的手臂,快步离开了。 幸运的是,回去的路上也没有遇到任何人,燕宁在室外这么久,几乎被冻得不能思考了,她只觉得四周好像安静地过分了。大约是解决了一件心事,回去时的脚步也比来时轻盈很多。 等她按着来时的路线返回,一脚踏入飞宁院内时,由衷地松了口气。 几刻不见,飞宁院内还是如此温暖,室外室内几乎像是不在同一个世界。 燕宁换了沾满露水的衣服,又用帕子擦干了长发,将脚下潮湿而沾满泥土和落叶的布鞋塞进了床底看不见的角落——她不用费心处理,反正明日大火燃起之后,这些东西都会被毁尸灭迹。 最后,燕宁掀开被窝,里面正放在几个枕头堆叠而成的人形。她一把掀开那些枕头,钻进了温暖的被窝里。 这些天难得出太阳,侍女们天天将她的被子晾晒在院内,燕宁猛地吸了一鼻子,一股阳光的气味钻进了她的鼻孔。 好暖和…… 今天经历了这么多,燕宁本以为自己会睡不着。但也许正是今天经历了这么多,燕宁精疲力尽地卷缩在暖融融的被窝里,闭上眼就睡了过去。 第60章 困兽 这个夜晚,有人在暖融融的被窝里好梦正酣,也有人立于风雪之中沉默矗立。 在将军府鲜少有人经过的后门外,一个身披黑色斗篷的男人摘下了兜帽。 剑眉星目,神情凝重,下颚紧紧地抿出一个凌冽的弧度,正是将军府的主人,牧轻鸿。 他站在门外垂下眼,看着手里的纸条。 那纸条刚刚被人从门缝里塞进来,还带着一点燕宁身上的体温,若隐若现的香风被寒冷的夜风刮到牧轻鸿的鼻端,惹得男人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实在是很熟悉的香味了。 牧轻鸿每日都要去一次飞宁院,自然对燕宁常用的熏香十分熟悉,因此,即使是如此微弱的味道,也能让他回想起温暖如春的飞宁院内的玉兰香。 那本来平平无奇的熏香,竟然像是某种蚀骨的毒药,让人上瘾到就此不能再忘。 而此刻,毒药挥之不去,萦绕在他鼻尖。微弱得像是勾引,又浓烈到像是嘲笑。 牧轻鸿抓着纸条的手指捏得惨白,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缓缓展开了纸条。 洁白的宣纸上,两个熟悉的小字映入眼帘:明日。 如此简略,牧轻鸿却在一瞬间就明白了燕宁想要表达的东西。 明日?明日会发生什么? ——他要逼宫。 再结合燕宁所说的:她在将军府等高贵妃来接她。 燕宁想要做什么已经是昭然若揭了。 但牧轻鸿始终不能明白的一点就是,为什么? 为什么燕宁要逃回燕国?若是她想要逃,那个时间并不是最好的时间。 说白了,牧轻鸿明日逼宫的时候必定自顾不暇,燕宁要是有什么心思,做点什么不必逃跑好? 牧轻鸿皱着眉,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 他隐约想起来了,在上一世,燕宁复国那段时日,她的所作所为,身后总有一个女人的身影——只是那女人出现得莫名其妙,消失得也十分迅速,以至于牧轻鸿没有把这个女人放在心上。 现在想来,那个女人就是高贵妃吧。但是,燕宁为什么会与高贵妃合作? 牧轻鸿还在思考时,忽然,从身后匆匆行来两个身影。 那两人十分熟练地行了礼,异口同声地道:“将军。” 其中一个声音低沉而稳重,而另一个声音较为清朗活泼,若是燕宁在这里,必然会大吃一惊——往日里,燕宁睡觉时夜三与夜九总是守在外间,是绝不会离开一步的。 而现在,她们二人却离开了飞宁院,同时出现在将军府的后院。 但牧轻鸿看着她们俩,却毫不意外地淡淡颔首。 “公主睡下了。”夜三这样汇报道。 “嗯。”牧轻鸿说,“她可有发现?” “没有。”夜三摇头。“公主大约以为只是运气好。” 夜三说完这话,便重新垂下头,就如同她平日里在燕宁跟前一样,一言不发。 夜九看了她一眼。她这会倒不像是在燕宁面前那样活泼了。她紧抿着唇,面沉如水,紧跟着汇报道: “公主自上次与高贵妃身边的探子侍女见面之后,今日又见了高贵妃本人一面。”她说道,“高贵妃身边的势力不大,能量却不小。加上公主有意支开属下,因此属下知道的也不多。” “那就把你知道的全部说出来。”牧轻鸿命令道。 夜九垂头应是:“那天,高贵妃与公主商谈了大约两炷香的时间,属下不能靠得太近,因此并不知道高贵妃与公主具体说了些什么,只看到公主的神色十分不愉快,高贵妃还拿出一叠信件和一件明黄色的轻薄外纱。” 牧轻鸿的注意力掠过了外纱,被另一样东西吸引了:“信件?” “是的。”夜九俏生生的小脸板着,说,“属下本来想等公主不注意时或睡着后将信件偷出来,但回府之后便自称困倦,不允许属下留在屋内。” “但属下透过门框的缝隙,看到公主将信件烧了,之后,公主将信件烧后的灰烬塞到了香囊里,赠与了您。” 牧轻鸿的手指放在腰间雪白的香囊上:“就是这个?” “是这个。”夜九十分肯定地道,“但属下看得清楚,那信件被烧得彻彻底底,已经全是一堆灰烬了,没有可以辨认的残片。” “是么……”牧轻鸿喃喃着,将香囊掂在手中转而命令夜九道:“继续看着她。特别是明天,若她离开飞宁院,就将她打晕带去地牢。” 夜九一怔。 地牢——将军府是没有地牢的。至少之前是没有的。但在牧轻鸿带兵打到燕国之后的某一天,他忽而修书传来,信封内附着十几张地牢构造的图纸,还有一些刑具的图纸——如果柔软舒适、垫着狐狸毛的手铐锁链也能算刑具的话。 之前将军府的所有人都很好奇牧轻鸿为什么突发奇想在将军府内想建地牢,夜九自然也是好奇的人群中的一员。 而现在,她知道了,这地牢,只怕是为燕宁一个人而建的。 十分罕见地,夜九没有直接应下,而是沉默了一会儿。 她犹豫道:“将军,咱们这样监视公主……会不会不太好?” 牧轻鸿还没回答,便听得原本站在她身边一言不发的夜三喝道:“夜九!” “你逾矩了。”夜三冷冷道,“夜九。” 夜九打了个寒颤,噤声了。 她不敢挑战牧轻鸿的权威,虽然这些日子跟在燕宁身边,一次又一次地见到牧轻鸿温柔如春风般的模样,但她可不敢忘记牧轻鸿那些铁血手段,这位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年少将军可不是个心慈手软的主。 然而,也正是因为这些日子在燕宁身边呆得久了,才忍不住说了这样的话。 燕宁是个温柔和善的性子,也时时纵容夜九。诚心换诚心,夜九心里感念她,见她如今境地犹如笼中困兽,便忍不住为她出声。 第61章 回家 夜九小心翼翼地看着牧轻鸿脸上的神色,而牧轻鸿本人却没什么反应。 他只是挥了挥手,脸上的神情淡淡地,说出来的话也淡淡地:“无事,你们退下罢。” 此话一落,夜九大松了一口气。与此同时,她也确定了,在与燕宁相关的事情上,牧轻鸿便事事例外,格外地好说话。 夜九与夜三对视一眼,应声退下了。 …… 牧轻鸿静默地站在门外,几乎站成了一尊亘古的雕像。 夜里的风更大、更冷了。 梁国的冬日冷得滴水成冰,更别提在这样的深夜里了。即使是牧轻鸿这样的习武之人,若要出门,也得披着厚重的披风。 牧轻鸿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飞向了燕宁的身上。 他本来应该感到愤怒的。燕宁这样一次又一次地欺骗他、将他的心意践踏在脚底,从上一世走到如今,牧轻鸿都数不清楚燕宁到底骗过他多少次了。 然而,在他的心里,有一份担忧压倒性地掩盖住了其他所有。那些愤怒、寒心、质疑,通通都被压在心里,让他不能细思,又让他不由自主地想: 在如此寒冷的冬日里,燕宁穿着这样一件薄薄的衣裳,会不会生病? 这问题还没得到解答,他又想起了夜九说的话,她说:他们这样监视燕宁……会不会不太好? 其实最开始,牧轻鸿留下夜三夜九的本意本来不是监视,而是保护。 但经过了上一世燕宁的背叛,他很难再相信什么,于是这份保护逐渐变了质。 前世的教训太过惨痛,牧轻鸿不得不防。 而现在看来,牧轻鸿的做法果然不是无的放矢。 即使许多事情都与上一世不一样,但某些关键的节点却从来没有变过:例如梁王的死亡,又或者这一次,燕宁的叛逃——就连时间都分毫不差。 在上一世,牧轻鸿将燕宁带回梁国之后,也是如同现在这样,因着燕宁的言辞行动之间表现出了原谅之意,牧轻鸿放松了对她的警惕,转而把全部精力都放在了逼宫上。 就在逼宫的那一天夜晚,牧轻鸿能掌握的全部势力倾巢而出。而将军府却燃起熊熊烈火,府中无人主持,乱成一锅粥。 待到牧轻鸿收到消息赶回府时,却只看到了一具尸体。 他初时还以为燕宁确是死在大火里,悲痛欲绝。他傻得过于可笑了,即使燕宁“已死”,他也坚持向天下宣布要娶燕宁为妻,差点成为历史上第一个让牌位成为皇后的皇帝。 这么荒唐的事终究还是没成。 ——因为燕国的新帝揭开了面纱,赫然便是他以为早已死去的燕宁。 而如今,这一世,若是牧轻鸿没有提前提防,一切都会重演。 牧轻鸿是重生在金陵台与燕宁初见之前的。 在刚刚重生回来之时,他满以为凭借上一世的经验,就能改写结局、圆了上一世的缺憾。 然而命运之所以令人害怕,就是因为它的无情和不可逆转。 他自以为自己知晓了上一世的结局、杀了挡路的所有人,就能改写命运,其实不然,命运的车轮依旧沿着记忆中的那一条路向前滚过,无情地碾过他所熟悉的人和事物,一去不复返。 ……那他重生回来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男人立在风雪之中,那本来高大的背影,此刻却像是被夜风压弯了腰,显出些许寂寞和无助。 …… 燕宁全然不知自己昨天晚上到底经历了什么,也不知晓自己离开后,将军府后门的大门之外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睡了个好觉。 待到次日,她睁开眼时,天光已然大亮了。 夜九如往常一般在屏风外侯着,臂弯里挂着披风,见燕宁醒来,便匆匆走了进来,道:“公主,您醒了。” “唔。”燕宁迷蒙着眼,打了个哈欠。 “今日气温又降下来了,比前几日更冷。”夜九一边伺候着她洗漱穿衣一边道,“公主身子弱,今日最好不要出门。” 燕宁心不在焉,随口应了,却完全没有放在心上,因此也没有看到夜九眼里隐隐闪烁着的担忧。 夜九今日为她准备的衣服是一件白色的长衫,广袖飘逸,长裙曳地,腰间没有束腰带,而是用丝线编成的绳索随意系住了。 夜九为她系上腰带,便笑道:“公主饿了么?属下这就传膳。” 燕宁点头应了声,忽然又想起了什么,道:“帮我把头发挽起来。” “公主?”夜九疑惑,“今日要出门么?” 燕宁平日里不出门的时候是不会挽起头发的,在房间里,她总觉得只要舒适便好。 “公主最好不要出门吧。”夜九再次强调道。“今天很冷……要变天了。” 燕宁失笑。她知道夜九含糊说的“变天”不仅仅是气温的改变,还有牧轻鸿今晚要发动的宫变。 想来这也是牧轻鸿的意思,今日大约会有些危险,因此要她待在府内。 “不出门。”燕宁应付着,走到梳妆镜面前坐下,看着黄铜色的镜面倒映出身后夜九模糊的影子,“只是发丝散乱,落进衣领里有点不舒服。” 夜九于是走到她身后,为她绾发。 夜九的一双手十分纤细,充满女子的柔美,然而虎口等地方却布满了厚厚的茧子,那本是一双拿惯了刀剑的手,此时却有乌黑如云的青丝从中穿过,化为了绕指柔。 燕宁看着镜面里的人影,夜九垂着头,手上动作十分灵活,先将燕宁的长发分股,结鬟于顶,没有使用托拄,而是让发髻自然下垂,又将剩下的散发束成一股,垂在脑后。 不一会儿,发髻便成型了。 这是垂鬟分肖髻,又称燕尾。 燕宁有些惊奇:“夜九,你什么时候学会绾这种发髻了?” 梁国女子的装束与中原有许多不同,发髻自然也是如此:梁国女子生性豪爽,不拘小节,发髻多是随意地盘在脑后,将发丝紧紧束在一起,以方便动作。 而燕国女子,往往会束起精致却厚重的发髻,或是将一半的长发散在脑后,舍弃方便来使得发髻更加美观。 往日里,夜九也按照梁国女子的发型为燕宁绾发,燕宁猜测她大约是不会燕国那种发髻,因此也没有为难她。 夜九笑了一下,她为燕宁整理好鬓角的发丝,又将首饰盒推到燕宁的面前,邀功道:“是属下才学的,公主喜欢么?” “喜欢。”燕宁伸手,以指为梳,梳了梳鬓边的发丝。她从首饰盒里挑了枚雕花的玉簪插进发髻间,左右转动,便见到镜子里清丽的女子也随着她的动作转动,发髻边的簪子坠着水滴形的吊坠摇摇晃晃,相撞时发出清脆的响动。 她盯着铜镜里那个华丽的发髻,忽然道:“夜九,你去过燕国么?” 夜九像是没有预料到她会这么问,微微一愣,而后道:“公主,属下没有去过。” “夜七等人有时会与将军一同上战场,他们或许去过吧。虽然属下从小跟着将军,但自从将军府建成之后,属下便一直守在这里,再没有出去过了。” 燕宁偏了偏头,看着她说,“燕国同梁国不一样,是个很温暖的地方。” 夜九笑道:“就像公主的房间一样温暖吗?” 燕宁的飞宁院里一刻不停地燃着炭火,人为造成了一片温暖如春的景,自然是十分暖和的。 燕宁也笑了,却摇了摇头:“不。” “那是一种充满生机的、很自然的温暖。与房间里用碳火造出的暖和不一样,也十分广阔。” 夜九不知道她为什么忽然提起这个,顺着她的话往下道:“公主是想念家乡了么?” 燕宁略微一怔,她看着铜镜里的自己,那熟悉的发髻竟然让她恍如回到了在燕国的时光,好像她还是那个被父兄母亲捧在手心里的燕长公主。 “没有。”燕宁缓缓地说,“我只是——” 只是什么?燕宁停住了话头,没有继续往下说,而是揉着额头,换了话题,对夜九道:“今日会出太阳么?” “公主,属下不知道。”夜九说,“但是前几日都出了太阳,今日或许也会吧。” 燕宁缓慢地呼了一口气,说:“若是今日出太阳了,就将我从燕国带来的书拿去晒晒吧。” “是。”夜九道,又问,“公主还有什么吩咐么?” 燕宁点头,又摇头:“若是没有太阳,也将我的书搬出来晾一晾。你去吧,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夜九应声,退了出去。 她推开门,一脚跨出了门栏后,突然回头,对着燕宁道:“公主!” 燕宁疑惑:“嗯?” “……如果您想念家乡了。”夜九笑起来,她其实还很小,那张脸上的笑容显得明媚又单纯,“就让将军陪您回家看看吧。” 燕宁一愣。 夜九说完这话,又向她行了个礼,便转身离开了。 而燕宁坐在梳妆台前,拾起梳妆盒里那枚雕刻着银虎的玉佩。 “陪我回家吗……”她将这话在嘴里咀嚼了一遍,苦笑着摇摇头,然后将玉佩挂在了腰间。 第62章 灰烬 飞宁院的窗户大开着,燕宁倚靠在榻上,看着侍女们忙忙碌碌地将书箱搬出来,晾在了院子里。 梁国阴冷,这些书也是该好好晾一晾了。 燕国自古以来便以书籍为家底,燕国覆灭后,这些书留在燕王宫也只能得个落灰的下场,因此,她带来的书很多,满满当当地塞了三四个到人膝盖的大箱子。 侍女们来来回回跑了十几趟,才将它们整理好,一一摆放在院子里。 燕宁就这样倚靠在榻上,看着侍女们来去匆匆的脚步和飘扬的裙摆。 待到太阳落山,夜九匆匆从外面进来,对燕宁道:“公主,天要黑了。” 夜九看了她一会儿,伸手为她理好靠在榻上散乱的衣襟,低声道:“天黑之后或许会乱,还请公主待在飞宁院,不要出门。” 燕宁明白她的意思,点头道:“我晓得的。” “公主晓得就好。”夜九道,她看着燕宁,眼神幽幽地,像是洞悉了什么似的,又道,“不过公主不必太过担忧,今晚属下和夜三会在飞宁院值守,希望您能有一个好梦。” 说到这个燕宁总有些心虚,为了掩饰这份心虚,燕宁拿起一旁矮桌上的茶杯抿了一口,盖住表情。 好梦……大约是不会有了。事实上,她今晚能不能睡觉还是个问题。 “牧轻鸿已经进宫了么?”燕宁问。 “是的。”夜九立刻回答道,“将军在午时便被梁王传入宫了。” “午时?”燕宁一怔,那个时候她大概还靠在榻上发呆,“走得很急么?怎么不来说一声?” “将军说不必惊扰您。”夜九话音里都是胸有成竹,她说,“公主请放心,这次梁王传将军入宫一事也是出自将军的命令,想必将军早有谋划。” 像是为了表示对她话里的肯定不满似的,她话音还未落下,便听见门外一阵匆匆的脚步声,两人一同朝外望去,只见一个身着黑斗篷的人,他神色凝重,推门进来后立刻单膝跪地,将脸深深地埋在了阴影里。 他摘下兜帽,将脸露出——那张脸燕宁很熟悉,在初来梁国之时,她曾经见过这人。 正是牧轻鸿身边的夜七。 夜七对夜九道:“夜九,将军吩咐你把府内的私兵带入宫。” 夜九一听,立刻皱起了眉:“为何?将军分明说过……” “宫内情况不妙。”夜七沉声打断他,“清河公主不知从何处提前知晓了这件事,率兵在宫内埋伏将军!” “不可能——!”夜九脱口而出,“清河公主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娇小姐,她怎么会知道?!” “是高贵妃。”夜七说到这里,很隐晦地看了一眼燕宁,而后压低声音说,“高贵妃想将梁国的水搅浑,不仅告知了清河公主这件事,还出了些势力帮她围堵我们。” 他那一眼自以为隐晦,然而燕宁怎么可能没有察觉到? 燕宁与他对视一眼,恍然大悟,对夜九道:“既然这样,你就带人入宫吧。” 夜九犹豫道:“可是若是这样一来,将军府就没有人了……” 夜七适时出声道:“别担心,将军吩咐属下留下来照顾公主。夜九,你比我更熟悉府内的私兵,你带兵入宫是最好的。” 燕宁看着夜九的神色,她果然犹豫了,看来夜七说得是真的。 于是她往上加了把火:“夜九,你去吧。还是牧轻鸿那边比较重要,将军府跟铁桶似的,我这里能有什么事?” 她笑着推了推夜九:“皇宫里这里不远,你时刻注意着些就是了,若是将军府有什么异动,也可以尽快赶回来。” 与燕宁轻松的表情不同,夜九脸上的神情很凝重,她被燕宁推着往前走了两步,又匆匆回头,嘱咐道:“公主,属下把将军府的私兵带去皇宫,等见到了将军就立刻回来。” 夜九推开飞宁院的门,又再次回头,强调道:“今夜外面会很乱。” “我自然知道。”燕宁说,又催促她,“别耽搁了,快些去吧。” 夜九最后一次回头,大声道:“公主,今晚请待在院内,不要离开,等属下回来!” 说完,她便不再留恋,大步离开了。 等到燕宁目送夜九的身影远去,直至消失不见,屋内陷入了一片寂静。 过了一会儿,燕宁忽然道:“别装了,她已经走了。” 夜七抬头,一张口吐出来的却与刚刚截然不同,竟然是个沙哑的女人声音:“公主,您认出来了。” 燕宁上下打量着这个“夜七”,她身着一身黑色的侍卫袍,若不是她主动开口说话,单看身形,丝毫看不出来这是个女人。 燕宁与夜七只有一面之缘,分不出来这人的易容手段如何,但既然能骗过与夜七日日相处的夜九,想必是十分相似了。 但易容一个人,并不只是长得相像这么简单的事情。 燕宁道:“是很像。但我若是你,就不会做多余的事情。” “夜七”丝毫不把燕宁的话放在心上,笑道:“只要骗过想骗的人就行了。” “她随时会回来,咱们还是闲话少说。”她从怀里掏出一支火折子,扔到燕宁面前的桌子上,“公主,请。” 火折子骨碌碌地滚到了燕宁面前,她却没有立刻拿起来,而是问道:“高贵妃真的告诉了清河公主,牧轻鸿今晚逼宫的事情?” “是。”女人沙哑的嗓音如同吐信的蛇,“梁王的部下在牧轻鸿面前不堪一击,若是不加干涉,只怕对方很快就会追上我们——所以,贵妃娘娘不得不给他制造了一些了小小的麻烦。” “夜七”看着燕宁的脸色,不怀好意地道:“公主问这话是什么意思?……担心他?” 燕宁冷笑,“只是担心高贵妃办事不利,留下什么证据被牧轻鸿查出来而已。” “夜七”从善如流:“贵妃娘娘办事,公主只管放心就是了。您也不必担心牧轻鸿,贵妃娘娘不仅不会害他,甚至还会帮他——毕竟,等到贵妃娘娘收复了燕国,还要靠您牵制这位疯狗将军呢。” 言语之间,竟然连装都不愿意再装了。 “最好是这样。”燕宁冷冷地道,她捡起已经滚到矮桌边缘的火折子,直径打开。 “噗呲——”一声轻微的响动,点点血似的猩红从中飘起来。 燕宁扬手,将它掷在了身旁的纱窗上。 屋内温暖,又多书籍纱布等易燃品,烈火几乎是立刻就舔舐上了房梁,继而愈演愈烈,一路蔓延至屋外。 燕宁打开衣柜,将放置在衣柜底下的那件黄色的外纱带在身上。那是本来应该随着信封付之一炬的证据,但那也是长孙皇后的遗物,燕宁舍不得毁掉,只能随身携带。 “走吧。”她隔着烈火围成的帷幔,最后回头,遥遥地看去,只见屋内的瓷器金玉都被火光映得闪闪发光,而后掩埋进灰烬之中。 再见了。她在心里轻轻地说。 第63章 深渊 将军府位于都城中心,其主人在梁国位置之优越,从府邸紧挨着皇宫便可见一斑。 就在燕宁跟着“夜七”离开将军府时,不远处的皇宫却不同于燕宁想象中那样混乱。 恰恰相反,这里安静极了。 前朝大殿,这里来往的宫女太监都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专心看着自己的鞋子。 而殿上金灿灿的、雕龙画凤的皇位上,一个身着黑袍轻甲的男人坐在上面,神情冷漠。 在他的身旁,站着一身黄袍的皇帝。梁王微微弯着腰,那张满是横肉的脸上满是恭敬,正等候着男人的吩咐。 更荒唐的是,一身明黄公主礼服的清河公主,被人五花大绑地扔在地上。 她的面上满是泪水,但眉毛倒竖,眼睛瞪得很大,满脸狰狞。即使被堵着嘴,但她仍然挣扎着发出了“唔唔”的声音,可以想象,若不是被堵了嘴,现在她会骂得有多难听。 但一向疼爱清河公主的梁王却丝毫没有在意她的狼狈,而是冷冷地斥责道:“闭嘴。” “你安静一些,还能留你一条命。”他冷冷地说,“清河公主,当年处置那些阶下囚的时候,大约没想到自己也有当阶下囚的一天吧。” 清河公主安静了一瞬,紧接着,她更加用力地挣扎了起来! “唔唔……唔!唔唔唔!!”她被堵着嘴,听不清楚在说什么,“梁王”冷笑道:“怎么,清河公主这是——” “嘭!!!” 从远处传来的巨大声响打断了他的话,他与坐在皇位上一直静默不语的牧轻鸿对视了一眼。 “出去看看。”牧轻鸿扔出一句话,率先踏出了大殿。 “梁王”也顾不上再去看清河公主,他连忙跟上牧轻鸿,走到了殿外。 他一路紧紧跟在牧轻鸿身后,他一直待在皇宫,为了不露馅,基本不与外界做接触,因此,大部分事情他都不清楚,所以他对牧轻鸿的举动很疑惑:“将军,您这是做什么……” 这次,没有什么动静打断他的话,但他只说了一半,却在看到眼前的一幕时,戛然而止了—— 浓烟冲天而起,火光照亮了半边的天,将黑夜里的都城映得如同白昼一般。 那是……将军府的方向。 他的目光仿佛被这烈焰的颜色吸住了,嘈杂声姗姗来迟,传入他耳里,半晌,他才明白过来那是什么。 将军府里皇宫实在是太近了,以至于即使他们站在这里,也能听到来自将军府的人,侍卫们来来往往,高呼灭火的声音。 他忽然想起来,刚刚那声巨响来自于什么,那应当是将军府某个房间的房梁被烧塌了,才能产生那么巨大的闷响。 但,将军府为什么会起火?! “将军!将军府……着火了……”他回头看着牧轻鸿,本以为自己会看到一张与自己一样又惊又怒的面庞,谁曾想,对方脸上的表情仿佛结了冰一样,毫无波澜。阿昏 “将军?将军!”他大喊道,仿佛想要借用声音来震响牧轻鸿,他可没有忘记,曾经牧轻鸿嘱咐自己照顾过的人,当时牧轻鸿郑重的表情还历历在目,想来那一定是对牧轻鸿十分重要的人,“那位燕国的公主还在府上!” 牧轻鸿如梦初醒一般下意识地往前走了两步,而后反应过来,立刻停下了。 他遥望着不远处的大火,烈焰的颜色似血又似黄昏,给他的脸庞打上一层变幻莫测的光影。 牧轻鸿看着,忽然想起来了,这样的场景,他曾经是见过的。 他刚从上一世的病床上合眼,再一睁眼,就来到了被火烧得如同人间地狱一般的燕王宫。 这个“曾经”其实不远,分明就在几个月前。然而现在想起来,却恍如隔世。当时的自己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他想不起来了,然而隐约记得,好似是愤怒与仇恨。 ……还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隐秘又微不可察的期待。 期待着,能与那人再度相见。 而现在,牧轻鸿遥遥望着那一片火光,在心里问自己:如今,你还恨吗? 他不由自主的将手放在腰间的剑柄上,用力握紧,剑柄上雕刻的花纹深深地陷进了肉里。 ……我还恨。 他想着,几乎是从牙缝缝里挤出了几个字:“夜九。” 身披黑袍的女人从他的身后现出身形,恭敬跪地道:“将军,请你吩咐。” “带人去城门处。”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里已是一片杀意,“去堵住她,抓回来。” “是。”夜九低声道,旋即干脆利落地离开了。 “走吧。”牧轻鸿又回身对“梁王”说,“回去,把清河公主处理好。” 梁王大气不敢出,他心里有无数疑问,然而他也不是傻子,自然感觉到这凝重的气氛,在这气氛下,他什么也不敢问,战战兢兢地跟着牧轻鸿回了殿内。 殿内,清河公主还保持着他们离开前那个被五花大绑躺在地上的姿势,见他们进来,又唔唔地叫唤起来。 牧轻鸿垂眼看着她,眼神跟看着一个死人也没什么区别了:“把她嘴里的东西拿掉。” “梁王”不敢有二话,走上前去给清河公主拿掉了嘴里的布。 “牧轻鸿——!!你这个狗杂种,天杀的王八蛋!”清河公主甫一获得自由,立刻破口大骂道,“亏本宫和哥哥把你当做家人般对待,牧轻鸿,你也不想想,若是没有我们梁王室,早就死在街上了!怎么,如今你还要反了不成?!” 牧轻鸿不理她的满嘴脏话,直接道:“梁王死了。” “什么——?!你说什么?!你给本宫说清楚!!” “所以。”牧轻鸿好似没有听到她的尖声叫嚣一般,淡淡道,“我给你两个选择。要么,从现在起远离皇宫,过隐姓埋名的生活,看着先梁王的面子上,我保你一生衣食无忧。” “我呸!”清河公主大声怒道,“你赶我走,好自己称王是不是?!你休想!” “要么,现在就下去见你哥哥。”牧轻鸿嚓地一声抽出挂在腰间的长剑,直径砍了下去! 千钧一发之际,清河公主尖叫一声,就地打了个滚,避过了那削铁如泥的长剑! 见她避过一次,牧轻鸿也不再挥剑,而是倒提着长剑,道:“怎么样,选好了么?你最好快一点,我赶时间。” 清河公主趴在地上大口地喘着气,她本就狼狈,如今在地上滚了一圈,更是衣钗凌乱如同疯子。 “……好,好。”她喘息着,慢慢道,“我去宫外生活,你不能动我。” 牧轻鸿给“梁王”使了一个眼色,梁王会意,拖着清河公主往殿外走。 他还没拉着清河公主走出殿外,忽然,清河公主像是想到了什么,回过头大声问道:“牧轻鸿!你说,你赶时间?……是不是那燕国的公主跑了?” 牧轻鸿正披了披风,匆匆从侧门往外走,闻言回头看了她一眼。 那一眼仿佛给了清河公主一个笃定的回答,她忽然大笑起来:“牧轻鸿!我就知道,你也有今天!” 她几乎笑出了眼泪,分明是大笑着,声音里却带了些哭腔:“牧轻鸿,本宫的父亲于你有救命之恩、本宫的哥哥也向来器重你,而本宫更是一心爱慕你对你好,我们梁王室做错了什么?” “你弃本宫的心意于不顾,却将一切都献给那个燕国的公主!你凭什么?!你凭什么这么对本宫,你凭什么这么对梁王室?!” “牧轻鸿,人在做天在看!如今,这现世报不就来了?你背叛本宫,背叛梁王室,也被自己最爱的人背叛。” 牧轻鸿不置可否:“你想说什么?” “我可怜你啊,牧轻鸿……”清河公主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哭腔却愈发明显,几乎将她的话掩埋了,她不再自称本宫,而是用一种卑微的、难堪的语气说道,“我可怜你……也可怜……我自己……” 牧轻鸿没有再去理会她,他转身踏出侧门,将身后女人绝望的哭声甩在了脑后。 这一步踏去仿佛踩碎了什么,冥冥之中,有清脆的回音响彻空中。 这一步踏去,便是背离了与自己有救命之恩的义父,也背离了道义,背离了许多年来的坚持。 然而他头也不回,脚步急切地仿佛前方不是什么足以吞噬天地光明的深渊,而是回到一个温暖幸福的家。 即使那是自欺欺人的幻想,他也决心从此不再回头。 第64章 出城 马车骨碌碌地驶出了将军府,燕宁闭眼靠在车内软榻上,头也不抬地道:“别看了,怎么,还能给你看出花儿来?” “夜七”还没摘下面上的易容,她一咧嘴,笑道:“说起来,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公主。世人都说公主乃天下第一姝色,如今我晓得了,这并不是无端谣传。” 她这话一出,便见坐在自己对面的燕宁诧异地抬头看了她一眼。 其实不然,虽然对于燕宁来说,这是第一次见到她,但对她来说,却不是第一次见到燕宁了。 曾几何时,在燕国还尚且昌盛的时候,她入宫为高贵妃处理一些阴司时,曾经隔着半个宫殿,远远地看了一眼这位容貌冠绝天下的公主。 那个时候,在她的想象里,这公主大约是草包美人——或许连美人也算不算,毕竟那些大臣们为了恭维皇帝,什么话都说得出来。若他们是为了讨好燕王,将燕王平平无奇的爱女夸得天上有地上无,她也不是不能理解。 但只是一眼,她便知道了,原来那些夸赞并不是谣传,甚至可以说是谦虚之词。 那备受宠爱的公主尚且年幼还未长开,却已是唇红齿白眉目如画,嫩生生地站在廊下,满天的雪花落在她的脚边和身上,恍然如天女下凡。 不对,她要比天上的神仙多一分烟火气,却又比画中的妖女少一寸妖媚气。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就那么恰好地构成了“燕宁”这个人。 若说美人在皮,美则美矣,却少几分清凌凌的灵魂。她这些年来易容之术愈发精湛,各式各样的美人也见了不少,若燕宁单只是皮囊美丽,还犯不上叫她记那么久。 但她不仅记住了,甚至怀疑这份记忆会在脑海里镌刻成画卷铭刻在她的脑海里—— 那年幼的公主跟她的太子哥哥一起站在廊下,白嫩的小手攥着太子的衣袍,一副紧张又不知所措的模样。她美丽的小脸微微皱着,面前站着几位垂垂老矣的大臣。他们争吵的声音很大,远远地传入“夜七”的耳朵里。 不知道大臣们说了什么,太子温和的笑容也沉了下来,这位大燕的储君尚且年幼,却已经很有几分君王的风范了。太子紧紧地盯着几位大臣,正待发怒,却忽然听得燕宁大声道: “太子哥哥!” 她从太子的身后站出来,腰背挺得直。她故意高高昂着下巴,用一种脆生生的童音,掷地有声地反驳那些大臣们的意见。 屋檐上的雪花化成水滴,伴着她的声音往下落,滴答、滴答、滴答。像一首美妙的乐曲。 美丽的女人总是遭人妒忌,但燕宁不同。“夜七”不能想象有谁会妒忌燕宁,就像人们不可能妒忌温暖明亮的太阳一样。 ——因为那不是一种单纯的美丽,“美丽”这个词对燕宁来说,太单薄了。 在被高贵妃派来来之前,“夜七”曾经幻想过自己的任务对象如今是何模样。 历经国破家亡之苦,那位美丽的公主是否如枯萎的花般憔悴不堪?那位挺直脊背的公主是否垂下头颅去换去敌国将军的庇佑? 然而见到燕宁的那一刻,她知道自己想多了。 这来自燕国的亡国公主还保持着当年的美丽和骄傲,她的确有几分憔悴,然而眼里的光芒却一如往昔般明亮——那是一种明白自己来路归途的坚定光芒。 就如同现在一般,她懒散地倚靠在软榻上,苍白的脸被车内暖气染上了几分嫣红的昳丽,眼睛半垂着,眼神还是锐利的。 到了如此地步,她还有心情开句玩笑: “怎么,还能给你看出花儿来?” 看来那位敌国的将军对她很好。“夜七”怔怔地想,流于表面的宠爱或许能浇灌出美丽的花,但却不可能养明亮的太阳。 她这么想着,却忽然听燕宁吸了口气,冷冷道:“看够了吗?” “你光顾着看我,就没发现这街上不对劲么?” “什么?”她下意识地追问了一句,然后极快地反应道,“什么?——等等,你不能打开车帘,会被人发现的!” 原本倚靠在榻上的燕宁坐直了身体,伸手撩开了马车的车帘。 她一手撩开车帘,侧身看了过来,眼神冷冰冰地示意“夜七”看过来:“这不对劲。” “夜七”随着她的动作看向窗外,也愣住了:“这……” 街上太安静了。 与“夜七”预想里的不同:在他们的预想里,牧轻鸿的逼宫势必会影响到都城的百姓,届时既是深夜又一片混乱,加之将军府着火,牧轻鸿必定自顾不暇,哪里来的功夫顾得上她们? 然而,事实好像不像是她想的那样。 现在是深夜,即使是往日里的深夜,街上没有人还勉强可以算得上是正常的,但……今晚的街道上,连灯都没有。 黑黢黢的深夜里,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唯有她们这辆马车驶过路面的声音和挂在车檐上一盏微弱的昏黄灯笼。 这一刻,好似天地之间只剩下了这辆马车。 燕宁倒抽了一口气,“唰”地一下关了车帘。 “要出城门了。”她说,反客为主地命令道,“坐好,待会儿万一有人查……” 她咬了咬嘴唇,犹豫了一会儿,还是从怀里取出了一枚玉佩:“拿着这个。” “夜七”看了一眼手里的东西,那枚玉佩雕着一只栩栩如生的银虎,即使在燕宁怀里揣了这么久也没有被捂热,如同一块冰落入了她的手里:“这是?” “这是牧轻鸿的玉佩。”燕宁道,“牧轻鸿现在应该还在宫里,如果城门有守兵,大约也不会清楚今晚发生了什么……若是他们盘查,你就把这枚玉佩给他们看。” 两人说话间,马车的速度慢慢放缓,最后停住了。 “盘查!”马车外有人叫道,“这么晚了,早到了宵禁时间,你们是什么人,出城做什么?” “夜七”与燕宁对视一眼。 在她们的计划中,这个时候城内早应该乱起来了,城门处也不会有守兵,在一片混乱中混出去应当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 加之时间紧急,她们并没有为燕宁做什么掩饰……若是那守兵进来查看,立刻就能抓住燕宁! 好在,燕宁还留下了牧轻鸿的玉佩。如今就靠着玉佩了。 “去吧。”燕宁张了张嘴,极小声地对“夜七”说道,又做了个口型:玉佩。 “夜七”点点头,攥着玉佩下了马车。 马车外响起了“夜七”与守兵交谈的声音,燕宁坐在车内,静静地听着。两人似乎起了什么争执,只听得“夜七”的声音一顿,继而大声道: “这是将军的命令——你敢违抗?!” 马车外寂静了一瞬间。 燕宁忽然起了一种强烈的不详预感,她放在膝盖上的手下意识地攥紧了裙子。 谁知,过了好一会儿,马车外都不见有任何动静。 燕宁忍了又忍,最后还是忍不住,轻轻地把手放在了马车帘上。 ……要不要掀开看一下? 几乎是手放在车帘上的一瞬间,就有人帮她做了决定—— 有人在车外,“唰”地一声掀开了车帘。 燕宁僵在原地,就那么猝不及防地跟一双熟悉的眼睛对上了视线。 那人面上的表情淡淡地,看不出喜怒。忽的轻笑一声,道: “我怎么不知道我下了什么命令?” 第65章 受伤 那一瞬间,燕宁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完了。 紧接着,她的目光逃避似的越过牧轻鸿那张无比熟悉又隐约包含着怒气的脸,落在了他的身后。 在他身后,夜七押着“夜七”伏跪在地,两张一模一样的面庞如同某种荒谬的幻觉一般。 “夜七”被按在地上,十分艰难地抬起头,给了燕宁一个眼神。 燕宁一愣。她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夜七”是什么意思,便听得窗外的男人冷声道:“下来。” 燕宁犹豫了一下。她知道现在下去绝对不会有好下场,虽然由不得她,但还是会有本能的犹豫。 “燕宁!”牧轻鸿见她犹豫,脸上的怒气不再遮掩,这是他第一次直呼燕宁的名字,用这样大的声音,几乎是在怒喝了。他厉声道,“下来!”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燕宁抿着唇,心知这个时候不能反驳对方,缓缓起身,踏出了马车。 她躬身钻出马车,一脚踏在马车的车轴上,一只手在掀开马车门帘时顿了一下,朝外望了一眼,对上了“夜七”的视线——那绝对是下意识的动作,不包含任何意味。 但不知为何,站在一旁的牧轻鸿却像是被刺激到了一般,直接拽住了燕宁的衣袖,往下一拉—— 一瞬间天旋地转,燕宁惊呼一声,一脚踏空,撞上了一个坚实的臂膀。 牧轻鸿一手搂着她的腰,另一只手放在她的头上,将她死死地按在自己怀里。 他手劲太大了,那几乎是要把燕宁按进血肉里的力道,但可能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燕宁勉强将双手挣脱出来,撑在他胸膛上,想要推拒。 但她的手刚放上去,便觉出了不对。 大约是来得匆忙,牧轻鸿没有穿甲。透过一层薄薄的布料,燕宁清晰地感觉到了——手下温暖的胸膛起伏着,他…… 他居然在发抖。 “牧轻鸿。”燕宁脱口而出,“你……” 牧轻鸿低下头,更用力地按住了她的后脑,仿佛可以用胸膛堵住她即将出口的话一样。 “闭嘴。”他冷冷地道,“燕宁,你还想说点什么来骗我?” 燕宁一时哑然。 他的声音又冷又硬,但他的身体却出卖了他。如果不是他身体的颤抖,燕宁或许会感到害怕。 “燕宁,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三番四次地说出这些拙劣的谎言。”牧轻鸿却像是似乎没有察觉到自己的颤抖,他一手死死地按住她,另一只手用手铐把燕宁的双手拷住了。那不是之前那些玩闹一样的金银锁链,而是实打实的冷铁,锁链的下方还有一颗沉重铁球,用来束缚犯人的动作。 拷完锁链,牧轻鸿才接着,无不讥讽地道:“燕宁,燕长公主,你好好想一想,从始至终,你的那些所谓‘计谋’,有哪一个骗过了我的眼睛?” 燕宁沉默。好像真没有。 其实这也怪不着她,即使她有那么多手段,牧轻鸿派了那么多人密不透风地围着她。一个人在异国他乡,身边没有任何人是可以信任的,这种情况下,做什么都难。 “是我对你还好了,让你忘了自己的身份。”牧轻鸿轻声道,他抓住锁链,猛然将燕宁扯向自己,“如果我是你,就不会这样试探握着自己的性命的人的底线!” 他将燕宁扯进自己怀里,然后才像是想起了一旁的“夜七”一般,对身后的人吩咐道:“把这个人带下去。” 燕宁也下意识地抬头,跟着他的视线看去—— 这一次,她看清楚了“夜七”眼里的暗示。 燕宁喃喃道:“牧轻鸿……” “怎么了?”牧轻鸿低头看来,只见身着白衣的人在他怀里低着头,双手用力地抓紧了他的手臂。 “……”燕宁的嘴唇动了动。她低低地道,“如果我是你……” “……什么?”牧轻鸿没有听清楚,追问道。 就在那一瞬间,异变突生!牧轻鸿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燕宁身上,他本该察觉到的,但等到他意识到不对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身经百战的躯体比他的意识要先一步反应过来,但仍旧为时过晚,他甚至听到了利箭破空而来的呼啸声! 牧轻鸿闭了眼就要硬生生接下一箭,但忽然,燕宁抓住他手臂的手指攥紧,猛地发力,两人的位置瞬间颠倒! “噗呲——” 随着血肉被穿透的声音而来的,还有一道轻飘飘的女声,那是燕宁的声音,她说: “如果我是你……今晚就不会到这里来。” …… 空白,一片空白。 好半晌,牧轻鸿才找回自己的意识。 他的身边已经围了一整圈的人,原本站在他身后的夜九跟夜三大喊着叫人,她们一手扶着燕宁,一手捂着燕宁的伤口。 牧轻鸿几乎是屏住了呼吸,才看往那处看——还好,并不是预想中最糟糕的情况,但情况也没有好到哪里去。箭矢直直地插在燕宁的肩膀上,血染透了她半身的白衣。 牧轻鸿小心避开箭矢,按住了伤口。 燕宁闷哼一声,剧痛夺走了她浑身的力气,因此她不得不伏在牧轻鸿身上,全靠对方抱着才能站得住。 她眼睛半阖着,快速而大量的失血使她脸色苍白、唇色发紫,冷汗如瀑布般顺着脸颊滑下,打湿了她的鬓发。 夜九从旁边人手里接过伤药和绷带,小心翼翼地撕开了燕宁背上的外衣——冬日穿得布料结实保暖,这是个很困难的活。好在燕宁的伤口在肩膀上,这个地方比较好处理,夜九将外衣肩膀处撕开,她不敢贸然去碰箭矢,只能为燕宁简单地处理一下。 外衣撕开之后,前襟整个散开了。燕宁放在怀里的明黄色外纱也顺着她的动作掉出来,落在地上。只是这个时候一片混乱,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燕宁背后的伤口上,没有人注意到这里。 牧轻鸿抱着燕宁,几乎失了声。他的嗓子好像被堵住了,嘴唇张开又合上,如此好一会儿,才发出了声音:“……燕宁……你……为什么……” 燕宁勉强抬了抬眼皮,到了这个时候,她甚至还有余力牵起嘴角笑了一下,轻声道:“我说得没错吧?若我是你,今晚就不该来。” “为什么?”牧轻鸿艰涩道,“你不是想离开……为什么还要……” 燕宁闭了闭眼,没头没尾地道:“来了。” 话音未落,只听得一阵惊呼,紧接着是利剑“哐当”相撞的声音。 一个高傲的女声从他身后传来:“牧将军,久仰了。” 牧轻鸿身前的几位暗卫立刻挡在了两人之间,牧轻鸿转身,只见一个身着火红长袍的女人站在那里,微笑道:“本宫来接我们大燕的公主。” “高贵妃。”牧轻鸿立刻猜到了这女人的身份,他冷笑道,“在大梁的土地上,你竟然敢如此大言不惭地在我面前大放厥词?” 高贵妃并不与牧轻鸿争论,而是笑道:“是不是大放厥词,就要问问我们公主了。” 她一挥手,众人便都看到城墙之上骤然冒出无数身影,那些人背着光,皆看不清楚神情,但他们手中的弓箭被拉到最大,箭尖在月光下闪着无可错认的寒芒。 “……”牧轻鸿咬牙切齿道,“是你,高贵妃,刚刚那一箭也是你!” “当然是我。”高贵妃轻笑一声,无不嘲讽道,“那一箭本是用来敬牧将军的——若我知道它最后会落在公主身上,怎么说也要轻一点才是。” “不过,虽然本宫对公主是怀有仁慈之心,但这些弓箭手和这些箭就不知道是不是与本宫一样了。”高贵妃转了话题,道,“牧将军,若你与本宫一样,不想让公主被扎成筛子,最好现在就把公主交给本宫。” 牧轻鸿咬牙。这次他的确大意了,本以为高贵妃的人手都放在皇宫里和清河公主身旁了,却没有注意到这狡猾的女人还藏了一手。 若是放在平常,牧轻鸿无所畏惧,定然要再争论一番,但如今……如今燕宁还受着伤,他也不可能拿燕宁冒险。 “……好,我答应你。”他沉声道。 第66章 束缚 “牧将军能想明白就好。”高贵妃笑得意味深长,她道,“不过也请将军放心,本宫不会对公主如何的,毕竟……我们公主日后或许还有需要将军照拂的时候。” 这便是赤裸裸的威胁了,然而牧轻鸿看着那些举着弓箭的人,却不得不硬生生受了这威胁。 在高贵妃的示意下,一位医者走上前来,他没有贸然带走燕宁,而是先为燕宁止住血,而后用小刀将露在外面的箭矢削掉,以防二次伤害。但箭矢没入血肉里的部分,只能等到回去再处理了。 高贵妃的人从牧轻鸿怀里接过燕宁,扶着她离开。而燕宁脚步踉跄,随着那些人往前走了几步,然后忽然停住了脚步。 她回头,对牧轻鸿道:“回去吧,牧轻鸿。” 她的话音刚落,忽然觉得自己鼻尖沾上了一点凉意,随意用手一抹,是下雨了。 原来,在离别的夜晚,就连老天都要下一场雨为他们哀悼么?——又或者,那是庆祝? 燕宁想到这里,忽然联想到了什么,自顾自地笑起来。 远方有缕缕白烟飘起,那是将军府的方向,想来是侍卫们终于将府中的大火扑灭了,于是大火熄灭后的烟雾引起了这场雨吧。 “就送到这里吧。”燕宁对牧轻鸿道。 牧轻鸿的嘴唇动了动,他说:“……燕宁,你是什么意思?” 隔着远方的烟雾,隔着都城寂静的街道,隔着弓箭手寒光凛然的箭尖,隔着硝烟和火光,他们遥遥对视。 谁也说不清对方眼里蕴含的感情是什么,那太复杂,一时半刻很难分辨。唯有火光跳跃,两人都能清晰地看到,对方眼睛上面小小的两个自己。 ……离别。一个多么遥远又熟悉的字眼。 对燕宁来说,她很少经历离别,然而,从燕王等人到牧轻鸿,每一次都是生离死别。 而对于牧轻鸿来说,这份离别是如此熟悉,熟悉到让他感到痛恨——在上一世,燕宁就是这样离开他的。从此天涯两隔,相见不相识。 而这一世,即使他们走上了不同的道路,最后居然也是殊途同归,结局没有什么不同。 夜风夹杂着细雨卷起燕宁的发尾,将她的白衣吹得猎猎作响,站在人群里的她与周围的人是如此格格不入,仿佛随时会乘风而去。 一片凄风苦雨之中,燕宁挥了挥手,忽然微微笑起来,那笑容在黑暗的夜里仿佛发着光,惹得牧轻鸿下意识地往前走了两步,伸出手仿佛想要拉住她的衣袖裙摆。 如果光看燕宁的表情,可能根本没有人会想到现在是如此剑拔弩张的时刻,因为她的姿态很轻松,仿佛就只是准备出一趟远门,于是笑着对家人挥手道别那样。 她就这样笑着,说:“再见了,牧轻鸿。” 说完这句,她再没有留恋,跟着高贵妃的人走出城门,高贵妃早已经备好了马车,在踏入马车的时候,燕宁若有所觉,抬头望着天空。 月亮被厚重的云层遮住了,天空一片漆黑,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里面翻滚着叫嚣着,不肯停歇。 也是,今晚下着雨,怎么可能会有月亮? 燕宁自嘲地笑了笑,喃喃道:“下雨了啊……” ——若是老天有灵,这场深夜的雨,一定是祂在为牧轻鸿庆祝吧。 庆祝当年那个年幼的、稚嫩的孩子终于能从跨越十几年的恩情里解脱。这场恩怨已经持续地太久太久了,它几乎已经贯穿了牧轻鸿的一生。 事到如今,已经没有什么输家赢家了,就像一团乱麻,不能再去追究谁对谁错,于是就由燕宁来斩断,让他们都不用再受它束缚。 从此以后,再没有什么可以束缚牧轻鸿,他是活生生的人,所以从此以后,再没有人可以逼迫他去做一把冷冰冰的刀。 梁国、燕国,梁王、镇国将军、燕王、长孙皇后、太子——还有燕宁。 他的救命之恩,她的杀亲之仇,那些缠绕逼迫了他半辈子的东西,那些虚假的谎言和可怕的真实,都会湮灭在这个深夜。他的身侧曾经群狼环伺,而现在,燕宁放了一把火,将他的身侧烧成一片空白荒芜。 但荒芜不可怕,可怕的是没有踏出一步的勇气。 所以,燕宁要为他再留下一份恨意。 燕宁侧着身倚靠在马车壁上,她身边的奴仆和大夫正焦心地讨论着她的伤势,燕宁却浑然不觉,像是听不到似的。 她心里只有一个想法:牧轻鸿会恨她的。 但那也没有关系,如果一个人往前行走一定要借助一份爱或恨做支撑,燕宁夺去了牧轻鸿的爱,那就让牧轻鸿就恨她吧。 她这样想着,失血过多的身体骤然放松下来,眩晕立刻席卷了她的神经。 就这样吧。燕宁想着,彻底放任自己的意识跌进了黑暗里。 …… 梁国都城,城墙处。 细雨还在下,牧轻鸿始终站在原地,即使只是绵绵细雨,也很快打湿了他的衣衫,鬓角的长发狼狈地粘在他侧脸上,他却像是丝毫没有察觉到一般,几乎在深夜里站成了一尊雕像。 不知道过了多久,站在他身后的夜九才上前一步,问道:“将军,咱们的人到了。” 牧轻鸿不为所动,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夜九硬着头皮道:“将军,可要去追公主?” 牧轻鸿听到她对燕宁的称呼,牧轻鸿终于转过头,乜了她一眼,摇了摇头。 他声音还是那样冰冷,然而却仿佛包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疲惫,他道:“不了,我想……” 忽然,他看到了什么,猛然停下了未完的话,俯下身捡起了地上的东西。那是薄薄的明黄色纱衣,纱衣上的刺绣图案在这样的深夜里还微微闪着光,一看便不是凡品——最重要的是,那刺绣图案让牧轻鸿感到无比的熟悉。 “这是什么?” 夜九想了想,不确定道:“这是应该是刚刚从公主怀里掉出来的……是公主的东西。” 夜九又像是想起了什么,猛然一拍掌,声音不由得放大了些许:“呃……对了,我想起来了!这是高贵妃给公主的东西!之前属下远远地看了一眼,只看到那是一块明黄色的纱布——现在看来,便是这件外纱不错。” 牧轻鸿皱眉,他对这刺绣图案感到无比的熟悉,但他印象里,他应该从来没有见过这东西才对——他当然没有见过,因为他与衣料铺掌柜分别保管的两块布料和这件外纱虽然是来自同一批绣布,但刺绣图案是完全不同的。 牧轻鸿到底没有研究过刺绣这种东西,一时半会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第67章 外纱 倒是一旁的夜九,她虽然也没有研究过刺绣,但她记忆力了得,加上最近这些日子跟着燕宁,经常见燕宁拿出这东西细细过目对比,自然比牧轻鸿了解。 夜九想起来那天在衣料店,掌柜拿出那一块重华缎时,燕宁的表情。 再结合燕宁最近的所作所为,答案呼之欲出。 夜九一惊,冷汗几乎是立刻就下来了。 “将军……”她道,“这外纱属下瞧着有些眼熟,可否让属下一观?” 牧轻鸿将外纱给她,问道:“如何?可能看出什么来?” 夜九虽然是个打小与兵器相伴的暗卫,但她到底是个天性爱美的女子,对衣裳首饰很有几分研究。是以,在布料入手的那一刻,她心里的仅剩下的三分犹豫都变成了七分肯定。 她跟在燕宁身边,自然是摸过牧轻鸿珍藏的那一份绸缎的——与现在她手上的这件外纱没有任何区别。这样手工织就而成的东西,即使出自同一人之首,也绝不可能会如此相似。 唯一的解释,便是它们本就是一体的。 夜九脱口而出:“这件外纱属下识得的!就是、就是……” 牧轻鸿追问:“就是什么?” 是啊,就是什么?这个答案如此简单,就在她的嘴边徘徊。然而她却不敢说了。 因为,就在这一瞬间,夜九的脑海中忽然闪过了一个极其可怕的疑问:燕宁肯定也是知道的,但为什么燕宁不与牧轻鸿说这件事? 最关键的是,这件外纱为什么在高贵妃的手上?燕宁与高贵妃逃走之事,是否与这件外纱背后所牵扯的事情相关? 夜九能感觉到,燕宁的离开,必定是与这东西有关的,而燕宁没有对牧轻鸿提起过,想必是并不想让牧轻鸿知道这件事。 ……那她到底要不要为燕宁做掩护? 夜九只花了一息的时间来犹豫,然后就立刻做出了决定,虽然她与燕宁相处的时间不多,但她愿意相信燕宁,燕宁一定有她的道理和苦衷。 夜九的声音弱了下来:“……这就是高贵妃给公主的那一件外纱,属下绝不会认错的。” 牧轻鸿点点头,他将外纱重新收好。夜九才松了口气,便猝不及防地听见牧轻鸿道:“是这样么?” “是的。”夜九连连点头,转移话题道,“属下当时虽然没能接触过这块外纱,但将军您也知道,属下眼睛好,这外纱上的刺绣图案,属下可是看得清清楚楚,绝不会出错。” “是么?”牧轻鸿没有理会她的解释,而是又反问了一句。他看着夜九,忽然扯着嘴角,道,“夜九,我看你是越活越回去了,连谎话都不会编了。” “……将军,您是什么意思?” “夜七。”牧轻鸿朝身后一挥手,将手上的外纱扔给了夜七,而后冷冷地吩咐道,“去查。” “去查这件外纱的来龙去脉,去查高贵妃的势力,还有——去查燕宁的去向。” “至于你,夜九——你自行去地牢领罚罢。” 第68章 血脉 而另一边,梁国都城外的某处树林里,一辆朴素的马车正停在路边。 深夜的凉风一次次地卷起车帘,晚风的呼啸声被一声惊呼掩盖了:“快,快一点——对了,把车帘掩上,不要让风进来!” 侍女们脚步匆匆,低着头进了马车内,又很快端着一盆血水走了出来泼到路边,重新换上一盆清水走了进去。被血染透的纱布被随意地扔在树下,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马车内,没有人注意它们。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位蓝袍的老人从马车内探出头来,他手里端着一个木质的托盘,托盘内放在一截被血染透的箭矢。 他走出来的刹那,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待到他说出“没事了”这几个字时,众人都不由自主地长呼了一口气。 一位衣着华丽的美艳妇人从人群里走出来,她颧骨高耸,面颊消瘦,颇有几分刻薄相——正是高贵妃。她像老人点头示意,又问:“现在可否进去看看她?” 老人恭敬道:“自然可以。只是要注意,别让寒风进去,免得叫病人着了凉。” 高贵妃点头,在侍女的搀扶下进了马车。 马车内,燕宁正靠着软榻上的靠垫闭目养神。 她本就生得白皙,如今伤势严重,脸色更是苍白如纸,乍一看去,竟然教人分不出她的脸色与她身上的白衣哪个更白一些。 燕宁也听到了高贵妃进马车的声响,但她只微微抬了抬眼皮,像是要确定来的人是谁一样。在看到来人是高贵妃之后,她就又重新闭上了眼。 “只是几日不见而已,公主怎么就伤得这么严重?”高贵妃嘲讽道。 燕宁听她这样说,扯着嘴角笑了:“高贵妃自己下得手,如今却还要来问我?” 高贵妃冷哼一声,道:“本宫可没有对公主下手。若是公主不多管闲事,如今重伤的该是牧轻鸿才是。真的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居然对自己的杀亲仇人心软。” 对于她的嘲讽,燕宁丝毫不理会,而是问道:“高贵妃这么急着来找我,就是为了来怪我的?” “自然不是。”说到正事,高贵妃顿时严肃了起来,她话锋一转,“本宫这次来,是为了与公主商议后面的事情。” “后面的事情?”燕宁明知故问,“——哪个后面,什么事情?” 她明知故问,高贵妃也是不急不慢——毕竟人已经在她手里了,燕宁如今这样,也不过逞一时口舌之快罢了,最后还不是只能妥协? “公主这话问得好没礼,当时本宫将镇国将军的信件与长孙皇后的外纱交给您时,不是已经说得清清楚楚了?如今再来,不过是告知公主本宫的详细计划,好让公主方便配合罢了。” 高贵妃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会儿,紧接着,便将盘算和盘托出。 “公主,您是燕王室仅存的血脉了。待咱们回到燕国之后,本宫会以您的名号为由头,打出旗帜来,以光复大燕的名义,召集燕国旧部。” 燕宁问:“你想光复大燕?” 高贵妃坦然点头:“自然如此。” 燕宁冷笑道:“高贵妃,别以为本宫不知道,在父王还在之时,你便对皇位觊觎已久了。哼,只怕光复大燕是假,挟天子以令诸侯,借机登上皇位才是真吧。” “随公主怎么想。”高贵妃坦然自若,“就是本宫想登上皇位——无论是公主您当皇帝,还是本宫当皇帝,不都是光复大燕么?想必公主作为燕王室的血脉,不可能没有想过光复大燕吧。” 燕宁无情地戳穿了她的设想:“高贵妃,你的盘算很好,但你忘了牧轻鸿。牧轻鸿既然能灭大燕一次,自然能灭你们第二次。” 高贵妃丝毫不慌,笑道:“所以,若是到了这个时候,就得公主出马了。” 燕宁道:“我不就是个象征性的旗帜,我能做什么?” 高贵妃道:“公主还不要妄自菲薄的好,毕竟公主这面旗帜,能做的事情多了去了。比如说……” 她笑得意味深长:“比如说,让某人不战而屈人之兵。” 听到她这样说,燕宁更是冷笑连连:“若不是你说时间紧急,让我欺骗牧轻鸿逃出来,或许这事还有几分可能。如今我这样骗他,过河拆桥,他见了我,不杀了我就算好了,更别提让他服软。到时候让我出面,只怕不是结友,而是结仇。” 高贵妃摇了摇头,看着燕宁。 这位倾国倾城的长公主如同一朵长在深宫的娇花,即使突经巨变,挨过这风风雨雨,辗转迁移到了如此地步,还是如此灿烂地盛放着。人情冷暖,世事变迁,也丝毫没有折损她的风采。 高贵妃看着看着,忽的掩唇笑了:“本宫本来是不能确定的。但今日公主既然为牧轻鸿挡这一箭,本宫心里的怀疑便都尘埃落定了。” “更何况,是与不是,能与不能,不是公主说了算的。牧轻鸿到底会如何做,到时候便知晓了——本宫看人向来很准,公主可要与本宫赌上一赌?” 燕宁正待说些什么来反驳,忽然,她像是想起了什么,伸手摸向怀中——自然是摸了个空。 那件被她一直揣着怀里的外纱居然不见了! 高贵妃本来唇角含笑,忽然见她面色巨变,奇怪道:“怎么了?” 燕宁乜她一眼,也不做隐瞒,道:“长孙皇后的外纱不见了。” 高贵妃闻言,却没有放在心上,还是笑着道:“不见便不见了,那件外纱本就该毁掉,公主担心它做甚?如今将它放在将军府,更加不会有人注意到,来个灯下黑,岂不妙哉?” ——说到底,高贵妃是不希望燕宁带着它的。因为高贵妃交给燕宁的信件和外纱都是燕宁的退路,若是燕宁想要反悔,就可以用这些当证据,对牧轻鸿解释清楚,然后同气连枝地对付高贵妃。 燕宁自然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于是毫不客气地冷笑道:“我出将军府前还将外纱揣在怀里的,先前在城墙时挨了一箭,想必就是那个时候落了的。” 高贵妃一愣,登时也是面色大变:“落在那里,岂不是轻巧便让牧轻鸿捡着了?” “若是牧轻鸿不捡,便他眼瞎。”燕宁没好气道:“所以了,高贵妃你最好祈祷自己将自己的尾巴都打扫干净了。不然,若是叫牧轻鸿发现了什么端倪,呵。” 她冷笑一声,用高贵妃的话堵她自己:“高贵妃看人一向很准——高贵妃你说,若是牧轻鸿知道了梁王骗他杀了救命恩人这件事,他会不会疯?如今长孙皇后已死,我是他心慕之人,又是他恩人唯一留下的血脉,他若是知道你如此胁迫我……” “好了!”高贵妃急不可耐地打断了她的话,面上有一抹掩藏得很深的恐慌。她还是怕牧轻鸿的——或者说,这天底下的统治者,大约没有人不怕这么一位踏平天下的将军。高贵妃虽然还未登上皇位,却早已经将自己当做统治者自居了。 她瞪了燕宁一眼:“你给我安分地待在车上,外纱的事,我会叫人去处理。” “高贵妃你能这么想是最好的。”燕宁靠在软卧上,重新闭上眼。她知道这一切都会由高贵妃为自己处理干净了,于是轻松地笑道,“我也不希望牧轻鸿发现这件事——如今,咱们的立场是一样的,明白么?” 高贵妃又怨又怒地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开了。 第69章 审问 夜深了,将军府的大火早已经被扑灭了,然而那股烧焦的味道却始终挥之不去,烟雾盘旋而上,就连将军府上空的乌云都比其他地方厚重些。 这乌云一层叠一层,严严实实地遮住了月亮洒下来的光芒,压得将军府的众人喘不过气来。 侍卫们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地盯着脚尖,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就连巡逻的侍卫们的脚步都小心翼翼地放轻了,生怕惊动了本就心情不好的主人。 夜九沉默地立在书房面前,忽然,有人从身后撞了一下她的肩膀。 她一回头,便见夜七压低了声音道:“今夜你了轮值?” 夜七衣角有些凌乱,鞋面被雨沾湿了还没来得及换,一身的尘土,一看便知道是从外面办事回来。 夜三对他做了什么不感兴趣,转回了身道:“今日是夜九当值,但不知道为什么,她不在。所以我来替她。” 夜七奇道,“你不知道她去哪里了?她被将军罚去地牢呆着了。” 夜三的眉紧紧拧在一起。她只知道牧轻鸿大概的逼宫计划,今夜却没有跟随牧轻鸿一起行动,而是派去维持都城的治安,因此对发生了什么一概不知:“将军已许久没有罚过人了,她做了什么?” “嚯!你竟然还不知道?”夜七啧啧称奇,他本就是个活泼性子,对夜九所做的事情十分奇怪,却找不到人倾诉。更何况他心里知晓夜九不会有事,最多挨几鞭子罢了,于是登时便来了兴致,给夜三讲述了一通来龙去脉,最后总结道:“夜九这回可涨本事啦,居然敢骗将军,我看她在咱们暗部,年龄最小、排名最末,却是胆子最大的。……真不知道那件外纱到底是什么来头,竟然惹得夜九犯这种错。” 夜三眉头更是紧皱,关注点却和夜七全然不在一个点上:“你说,夜九是因为一件外纱骗将军的?” 夜七摸不着头脑,却还是点点头:“你问这个做什么,你知道那件外纱是什么来头么?” 夜三不答反问:“那件外纱是什么样子的?” “是一件黄色的外纱,看着很贵气。”夜七如实道,“在衣服的背面,有一些蓝白相间的云雾的刺绣图案……再多的,我就不清楚了。” 夜三闻言,沉默了许久。 半晌之后,她将手伸进了衣袖里,拿出了什么东西,而后道:“你看看,是不是这个?” ——她手里一件明黄色的纱衣,上绣蓝白云雾图样,十分老旧的样子。 夜七一看,登时呆滞:“是……是吧……” 两人面面相觑。 “这是将军交给我的。”夜三说,“将军说,今晚会有人来偷这东西。他让我将一块明黄色的纱布放在匣子里,还得露出一个角。然后将匣子放在书房的桌子上……什么人?!” 话音未落,她已经脚尖一点,追着人影往外去了。 徒留一个夜七站在原地,缓缓消化着夜三话里的意思。 书房的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黑衣的男人从里走出来,正是牧轻鸿。 他远眺着夜三离去的背影,喃喃自语道:“……上钩了。” …… “属下追着他一路向南,一直到将军府的后院,才终于逮住了他。然后按照将军的吩咐,将他关在了地牢。” “是谁在审问他?”牧轻鸿问。 “是夜五。”夜三恭敬道。 夜五是暗部里最擅长审问与刑罚的,因此他去也是情理之中。牧轻鸿没有多问,而是道:“那他可有说什么?” “全交代了。”夜三道,“但是……将军,那人只说了自己是高贵妃派来偷回外纱的。他说,其他事情,要您亲自过去,他只对您说。您要去一趟么?” “那就去看看。”牧轻鸿一锤定音。 既然被叫做“地牢”,那必然是位于地底,将军府的地牢也不例外。 如今正是数九寒天,是一年之中最冷的时候,现在又是深夜,进了地牢,更是阴冷。 牧轻鸿却像是没有感受到这份寒意似的,仍旧穿着一身轻薄的黑色衣袍,他不为自己加件披风,旁人也不敢劝,就这样踏入了地牢。 地牢内燃着一盏昏黄的烛火,室内无风,它却微微摇晃着跳跃着,在雪白的墙上投下了一个影子。 那影子侧卧在冷硬的稻草上,双手双脚都被绳索束缚住了,胸膛的起伏十分轻微,像是睡着了,又像是奄奄一息地喘息。 随着一阵脚步声和一声恭敬的“将军”,影子的主人翻了个身,换了个仰面朝上的姿势,眯着眼看着来人。 他本是第一次见这人,但却通过对方周身的气度和周围人的恭敬的态度,瞬间认出了对方的身份。 他浑身是伤,被打怕了,也跟着那些人恭敬地道:“牧将军。” 牧轻鸿点点头,虽然看向了他,却让他觉得,对方并没有把自己看在眼里。 牧轻鸿淡淡地道:“听说你要见我,我来了。” 躺在地上的男人讨好道:“将军,您想知道什么?小人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我想知道的不多。”牧轻鸿垂眼看着这个狼狈的男人,语气平淡无波,“只要你告诉我,那件外纱到底有什么典故便是。” “这就说来话长了,将军。”男人机灵道,“但是,小人想用这个秘密向您换个承诺。承诺在我说完之后,放小人平安离开。” 牧轻鸿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摸着剑鞘——那是他心情暴躁的表现。但他面上仍然是不动声色,低声道:“那是自然。” “将军一言九鼎,既然将军如此说了,那小人就放心了。”男人谄媚道,又话锋一转,“其实这件外纱还是个稀罕物,它是重华缎制成的。” “重华缎?” “是。”男人说,“但若只是重华缎,想必将军位高权重,也不甚稀罕。但这件外纱不一样!——它可是燕国长孙皇后的衣物,不对,如今该说是遗物了。” 男人一直小心翼翼地瞧着牧轻鸿的神色,而就在这句话出口的一瞬间,他发现牧轻鸿一直漫不经心,却在听到“重华缎”两个字时微微一怔的神色猛然变了! 他想到在高贵妃处听来的秘密,心说果然是这样:“其实这件事在高贵妃处不算是秘密……” 他看着牧轻鸿的脸色,斟酌着道:“许多年前,燕王与长孙皇后一同出使大梁,大燕却发生了百年难得一遇的洪灾。他们两人匆匆赶回燕国处理洪灾,跟着他们回到燕国的,不仅是随从,还有一些大梁的特产。” “其中……就有这件外纱。” “长孙皇后后来向嫔妃们说起在梁国的见闻,提到了一位从红楼流落街头的少年。” “她说她本是与燕王一道去买衣裳,却无意间见那位少年奄奄一息地躺在街上,马上就要饿死了。她一时动了恻隐之心,将少年救下,带在身边。” “她还说……”男人看着牧轻鸿阴沉无比的脸上,停住了话头。 谁知他刚停下,便听到牧轻鸿冷冷道:“接着说。” “是、是。”男人咽了口水,道,“她还说……她见那孩子可怜,本来是打算将对方带回燕国抚养的……但走时匆忙,对方不知道去哪里了。后来再派人去找,却如同在茫茫大海之中捞一枚针,再寻不见了。” 男人说完,小心翼翼地看着牧轻鸿的脸色,害怕牧轻鸿会突然发疯,暴起杀人。 但出乎意料地,对方却显得十分冷静,甚至冷静得有些过了头。 “就、就是这些了,小人说完了……”男人战战兢兢地道,“将军,您要相信小人啊!小人说得句句属实,绝不敢欺骗将军……” “你是高贵妃的人,我不会听信高贵妃的一面之词。这件事,我会再去调查。”牧轻鸿挥手,对身后人道:“带他出去。” 他身后的夜三立刻应声:“是,将军。” 待到夜三将人拖走,牧轻鸿才转身,吩咐道:“按照他所说的,去查。” 夜七连忙应声,又问:“将军,该如何查?” 该如何查? 牧轻鸿沉默。其实他现如今之所以能如此冷静,全然是因为并不相信对方的说辞。他对自己很有信心,相信自己不会认错人——当然,很难否认,他是不敢相信自己不会认错人。 若是这个男人说的,如同荒唐玩笑一般的话是真的……那他都做了些什么? 但仔细想想,若对方说得是真的,那知晓这件事的唯有燕王、长孙皇后、前后两位梁王和镇国将军五人。 但这些人都已经逝去了…… 若他们之间真有什么秘密,如今这份秘密也随着他们的离去埋入土里,再也不能重见天日了。 还有谁能知晓这些事情? 对了,还有两个人,她们或许也知道。 牧轻鸿对夜七道:“去找清河公主和黛妃。她们一个是先梁王与现任梁王的女儿与亲妹妹,一个是镇国将军的独女。若是他说得是真的,这么大的事情,我不相信这两个人女人没有发现什么蛛丝马迹。” 夜七连忙道:“属下这就去!” 第70章 高贵妃 牧轻鸿大步踏出了地牢,送走了夜七,他却站在原地,陷入了沉思。 其实牧轻鸿始终不能理解的是燕宁的选择。 从前世到今生,他自问已经尽力挽回,但无论他如何改变,燕宁的选择却永远都是那一个。 为什么? 若说前世,牧轻鸿还尚且可以相信是因为燕宁本就狼子野心,利用他欺骗他,但换了这一世,他却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这样说服自己了。 他不相信燕宁有称王的野心,因为燕宁是个聪明人。若她心在天下,犯不着与自己结仇,相反,她大可迷惑自己,利用自己为她征战四方——梁王就是如此做的。 更何况,当时他与燕宁说要将梁国赠与燕宁的时候,燕宁的拒绝是做不得假的。 他死而复生,刚重生之时他志得意满,自以为自己掌握的信息比所有人都多,但现在看来,似乎并不是这样。 他可能疏漏了什么,而那正是燕宁叛逃的关键。 有什么答案呼之欲出。时过境迁,历经两世时光,它终于肯露出了自己的冰山一角,却是若隐若现,始终将自己的躯体掩盖在迷雾里。 牧轻鸿忽然想起了什么:夜九曾说,她看到燕宁将高贵妃交于她的信件烧毁,然后将灰烬放进了香囊里。 那香囊如今还挂在他的腰间,雪白的绸缎跟着他历经了今天的动乱,变得满是灰尘,灰扑扑,沉甸甸,就像个不甚高明的嘲讽。 牧轻鸿先掂了掂,触感微妙,是某种较硬的感觉,大约就是那些被晒干的花瓣了。 他伸手解开了香囊上的系绳,拎着香囊的底部,作势要将里面的东西倒在另一只摊平的手上。 ……临到头时,他却又有些犹豫了,仿佛香囊里不是什么真相,而是一个令人害怕的怪物似的。 他盯着香囊,那灰扑扑的绸缎依稀能看出原来如雪般洁白的颜色。这香囊没什么装饰,也没有绣花,就只是很单纯地用白色绸缎缝制而成的香囊罢了,它其貌不扬,放在集市的香囊摊子里大约都不会有人注意到。 浑身上下唯一可以称得上出彩的,便是系绳上用于固定的两个红色珊瑚珠。它们跟着系绳落在香囊的两侧,像两颗血泪静静地流淌在雪上。 而这两颗珊瑚珠之所以出彩,也并不是因为别的什么,只是单纯因为品貌好,显得珍贵罢了。但这样的珊瑚珠,在将军府里也是一抓一大把。 牧轻鸿心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了一个疑惑:燕宁说这是送给他的礼物,但她到底有没有用心对待这份礼物? ……又或者她的心力全放在了高贵妃那边,成天只想着怎么逃出将军府。对于他的礼物,她也只是敷衍了事,并没有如何上心。 想到这里,牧轻鸿又在心里冷笑一声。 想这些做什么呢?反正答案不是明摆着,如此胡思乱想,优柔寡断,简直不像是他了。 牧轻鸿不再犹豫,手指微动。只听一阵窸窣的声音,几枚干花瓣就落进了他的手里。 而随着干花瓣一起落下的,还有一小撮灰黑色的粉末。 牧轻鸿用手捻起一撮,放在鼻下闻了闻——一股纸张燃烧后剩下的灰烬味混合着墨香冲进了他的鼻腔。 应该没有错,这就是燕宁烧掉信件后的灰烬了。 但若只是灰烬,什么都不能证明。 牧轻鸿将花瓣展开,却没有找到一点线索,更没有烧漏的纸片。 是了,燕宁做事,绝不会如此马虎大意,给人留下缝隙把柄。 虽然这么想着,但他犹不死心,伸手进香囊里掏了掏,试图找到什么东西。 但他还是失望了。香囊内空空荡荡,除了一些花瓣和灰烬之外什么都没有。 牧轻鸿不得不放弃了这个想法,他将香囊重新系好,挂回了腰间。 如今,就只能等夜七的回复了。 牧轻鸿稍一沉思……等等,并不是只有清河公主与黛妃这一条路可走。 他为什么不直接去找高贵妃问个清楚? 高贵妃才是一切不安之源。牧轻鸿想,是否在上一世,也是高贵妃与燕宁里应外合,才叫燕宁逃离了这里? 牧轻鸿越想越觉得很有可能,若说燕宁在燕国还可能有些势力,但燕宁来了梁国,身边都是牧轻鸿的人,本应该再掀不起什么风浪才对。 就像这一世,纵使燕宁手段诸多,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她身边没有任何可以用的人手,又被牧轻鸿盯得密不透风,因此她的计划才次次落空,每一次都叫牧轻鸿抓个正着。 但上一世的他,竟然到死也不知道这件事! 回想上一世,燕宁也是如此这世一般诈死离开,但那个时候的牧轻鸿并不知道,还以为燕宁真的已经死在将军府的大火了,因此只是追查起火的原因——自然是查不出什么的,那个时候的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这把火就是燕宁亲自放的。 他沉于失去燕宁的悲伤,也因此错过了调查最好的时机。 直到燕宁在大燕率兵起势,他才恍然惊觉自己被对方欺骗,开始着手调查。 但那个时候的燕宁已经颇具实力,她一手封锁了一切消息,甚至刻意放出一些假消息扰乱了牧轻鸿的视线,致使牧轻鸿始终不得其解。 而这份疑惑,也是牧轻鸿憎恨燕宁的原因之一,牧轻鸿说不清它的分量,却始终被它环绕和困扰——没有人可以接受这样不明不白的,模模糊糊的背叛。 但在上一世,至少在牧轻鸿的视线里,却从始至终都没有出现过“高贵妃”这个人。在大梁统一天下之前,这世上的国家何其之多,贵妃又何其之多。况且,“高”也不是什么稀罕的姓氏,若在上一世用这个名字去问他,他甚至不会知道这人是谁。 而这一世,早在燕国,在燕国三皇子出现之时,他便调查过高贵妃,对她的生平不说如数家珍,至少还是熟悉的。 燕王还是太子时,高贵妃便嫁与对方了。但那个时候,高贵妃还不叫“高贵妃”,而是“高侧妃”。她的母家十分显赫,因此众人都猜测高贵妃会嫁与太子做正室,将来也会成为母仪天下的皇后。 那个时候的高贵妃也在憧憬这样的未来吗?牧轻鸿不知道,但从高贵妃嫁给燕王后用尽手段夺权的行为来看,她显然是不甘心只做一个小小的“侧妃”和“贵妃”的。 可惜的是,虽然他母家显赫,但燕王并不如何喜爱她,对她的宠爱更多的带有一些利益交换的性质。而她虽然生了个皇子,那皇子却是个放荡不羁、无心权势的性子。高贵妃本以为若自己生的三皇子比太子先一步诞下皇长子便能获得燕王的喜爱,谁知道三皇子的确生了个皇长子,却是最令人不齿的私生子。 所以…… 高贵妃就这样放弃了么? 从他在燕国的所见所闻来看,高贵妃大约是不肯放弃的。 她从没有丢弃自己的野心,只是更因为看清楚的局势,晓得自己不能取胜,于是将野心埋藏,曲线救国,从三皇子的孩子入手,谋划了一个几十年的局。 而且,从燕宁和太子对待三皇子和其私生子的态度来看,若不是梁国攻进燕国,打断了高贵妃的谋划,这个计划,十有八九是会成功的。 用几十年谋划一个局,自己亲自下场出面扮演黑脸,仿佛是没有脑子、只晓得争权夺利的女人,而暗地里,却把自己的孙子调教得如此可怕,一面利用孩童的天真去讨好太子和燕宁,一面却又如此仇恨他们兄妹两人,仿佛恨不得生啖其血肉。 既做到了讨好太子,又避免了这个孩子倒打一耙与太子和燕宁亲近。 牧轻鸿重新省视这个女人的所作所为,才猛然惊觉,这女人竟然如此可怕,如同隐藏在水面下的毒蛇,平日里与环境融为一体,没有任何人会察觉到她,却在关键时刻,给予敌人致命一击! 而回到上一世燕宁叛逃的事件,牧轻鸿问自己,这背后,真的没有高贵妃的身影么? ……未必。 牧轻鸿忽而想起一个最关键的线索:那个在上一世给燕宁送花灯传递消息的孩子。 上一世他没有抓住他,而这一是,他发现了,那个孩子就是三皇子的私生子,名叫燕樊。 而燕樊身后,就是高贵妃。 想到这里,牧轻鸿骇然发现自己惊出了一身的冷汗,只觉得遍体生寒,毛骨悚然。 若是这样,在上一世……在上一世,高贵妃就早已经出现过了,这个可怕的女人操控的全局,在牧轻鸿与燕宁尚在燕国之时,她便让燕樊向燕宁传递消息,用利用太子尚且还在人世的消息欺骗了燕宁。 更可怕的是,她甚至还一直追到了大梁,诱骗燕宁背叛自己离开。 牧轻鸿甚至能想象到高贵妃是怎么欺骗燕宁的:太子不就是个绝妙的幌子? 只要对燕宁说太子还活着,甚至谎称太子蛰伏在燕国,只等牧轻鸿带的精兵离开燕国,太子便会揭竿而起,夺回燕国。 那么,燕宁恐怕会毫不犹豫地离开他,为着这么一个谎言回到燕国! 在上一世,他一定遗漏了很多东西,牧轻鸿没有哪一刻如此确定这件事。 而现在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去求证了。 这是他的优势,无论是高贵妃还是燕宁,无论她们如何徐徐谋划,都只是无根浮萍罢了——只要一点外力,立刻就会四分五裂。 这便是以力破巧了。 就是那么恰好,牧轻鸿什么都缺,最不缺的就是“力”。 但大梁刚改换了天地,时局尚且不稳,牧轻鸿不能轻易离开。 牧轻鸿想了想,抬手招来了夜三。 暗部里的众人各有擅长,夜五最擅长审讯用刑,夜九深谙兵法,夜三长于潜伏。 若是平时,让夜三与夜九去办这件事是最好的:夜三领兵突袭,夜九潜伏暗杀。但夜九现在明显倾向于燕宁,因此只能让夜三一个人去了。 他对夜三道:“你去寻高贵妃与燕宁的去向,待寻到后,发消息给我。” 夜三沉默着点头,又问还有什么吩咐。 牧轻鸿道:“待到确定她们两人去向,我这边腾出空来了,便领兵突袭,将她们抓回来。在此之前,你需得日日按照暗号发消息给我。” 许是听到了“领兵”二字,夜三平静无波的脸难得有了些反应,她低声道:“可要派夜九领兵?” “……再看吧。”牧轻鸿沉思半晌,“她该反省一下了。” 第71章 争执 “公主,您小心脚下……” 燕宁在侍女的搀扶下跳下了马车,薄底子的鞋甫一踏上实地,便感觉到了软绵的触感。 燕宁皱着眉站定了,才淡淡地道:“我晓得的。” 她拢了一下披风,双手握拳放在嘴边呼出一口热气,袅袅白雾便从指缝中泄出,飘向空中。 燕宁搓着手,竟然有些不合时宜地怀念起了将军府里飞宁院中日夜不停的炭火。 如今已是深冬了,他们正朝着燕国的方向缓缓行进。 因着梁、燕梁国距离遥远,彼时燕宁跟随牧轻鸿和他的精兵一路轻装上阵地来梁国时,都足足行了两三个月才到达梁国。 这次燕宁有伤在身,须得时时静卧修养,不能快行。再加上高贵妃忧心牧轻鸿不肯轻易罢休,会伏击他们,总挑着小路、偏路走。因此,他们的脚程并不快,都已经走了两个月,却也才走完了全部行程的一半多一些。 而现在他们身处的这一片森林,便是高贵妃亲自挑选路线的杰作。 其实无论是泥泞的小路还是崎岖难行的山崖,都与坐在马车里的燕宁无关,因此她也没什么反对意见,总是静静地坐在车里等着高贵妃的安排。 但这次不同。 已经入夜了,他们却还没有走出森林,甚至没有在路途中见到任何一个可以落脚的地方,即使是离这里最近的,可以扎营的平地,都要走上整整一天——那地方就是他们昨夜扎营的地方。 森林里人迹罕至,本就比起人们居住的城池要潮湿阴冷,如今又是深冬的夜里,气温极低,如何能在这里落脚? 然而高贵妃却吩咐众人在这里停下扎营,烧水煮饭。 燕宁这才下了马车,皱眉反驳道:“高贵妃,今夜如此寒冷,怎么能在森林里扎营?” “你的人手本就不足,还未带够足够的被褥食水,这些人在寒冬腊月的森林里睡一晚,还能有活路么?” 她本也只是提醒,但没想到高贵妃一听就炸了——显然,高贵妃也被这崎岖的路线折磨得够呛,登时冷笑道:“你以为本宫不想换个地方扎营么?如今天都黑了,不在这里扎营还能去哪儿?天这么黑,再往前走不一定有路!” 燕宁道:“那就往回走。” “什么往回走?!”高贵妃怒道,“回去昨天扎营的地方?不说那里太远得走一整天,就算咱们真的退回去了,然后呢?这森林就这么一条路可以走!咱们今晚在这里扎营一晚,生起火熬一晚明天走出森林就行了。” 燕宁看着她,沉默了一会儿,她知道现在起争吵对彼此都没有好处,于是等到高贵妃冷静下来才接着道:“你说得很对,但是你有没有考虑过换条路走?” “这一路下来,你专挑小路偏路走,是想避过牧轻鸿的追查吧?”燕宁问。 这回轮到高贵妃沉默了,她半晌后才道:“是又如何?” “但你见过牧轻鸿手下的精兵吗?你见过牧轻鸿的暗部吗?”燕宁缓缓地,却十分坚定地道,“你没有见过吧。你以为牧轻鸿放在我身边的两个侍女是寻常侍女么?之前咱们在梁国都城,都以为瞒过了牧轻鸿的耳目,事实却是,他对咱们的计划一清二楚。” “这些路不可能瞒过他的耳目,你这样做只是自欺欺人罢了。”燕宁下了结论,“当然,我之前没有理会是,是因为如果选择这些路能让你感到安心,也无伤大雅。” “可是现在,它已经让咱们陷入险境了!” “这条路咱们走了多久,高贵妃?你和我都知道,若是换条路走,都该快抵达燕国边境了吧。与其这样在梁国境内担惊受怕,不如走一步险棋,快些到达燕国就能快些安全。” “更何况,燕国境内的情况一天不如一天,当百姓生活在梁国统治之下,他们总有一天会忘了燕国的!” 高贵妃道:“那你想怎么做?” 燕宁面色疲惫,她道:“若让我做决定,就原路返回,咱们换条路快马加鞭地赶回燕国。” 高贵妃盯着她,眼神阴霾。她闭口不言,过了好久才道:“你如何能确信我骗不过牧轻鸿?” “……”燕宁扶着额头,长长地叹了口气。 此话一出,她就知道高贵妃并没有把她的话听进去了。 她疲惫地挥了挥手,转身上了马车:“不要怪我没有提醒过你。” 燕宁重新坐回马车里,靠在马车壁上听外面高贵妃指使侍卫们生火煮饭的声音,不过一会儿,侍女便端着碗进来,道:“公主,晚饭好了。” 因为在荒郊野外,也没什么好东西,这几日他们都是打些野鸟凑合一下,今早算是运气好,路过了一条溪流,侍卫们抓了些鱼煮成汤,浓郁的香味和冒着热气的汤多少驱散了些夜晚的寒意。 燕宁的伤还没好全,身体正虚着,一碗热汤下肚,便有些冒汗。 她披起披风,坐在马车的横梁上透气。高贵妃也刚喝完鱼汤,见她坐在横梁上,双脚垂在空中,雪白的裙摆在风中摇摇晃晃,也起身坐在了她的身边。 两个刚刚争吵过的女人坐在一块儿眺望着远方的森林和被树枝围抱的天空。周遭始终安安静静的,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不知道过了多久,天色已经完全暗下去了,侍卫们燃起的篝火在她们眼底闪烁,也把两个人的面颊映得通红。 “贵妃娘娘!”高贵妃的侍女快步跑到她们面前,道,“侍卫们已经将帐篷铺好了,您早些休息吧,明日还要赶路呢。” 高贵妃朝她点点头:“晓得了,你去吧。” 又转头对着燕宁漫不经心地道:“这里地面潮湿,燕宁公主,你这病号就睡马车里吧。” 她说罢便抬头,正准备跨步走,忽然,视线凝在燕宁的脸上,就像是一时失了语言,维持着那个一脚踏出去的姿势,许久没有变化。 燕宁偏了偏头:“怎么?” “……”高贵妃道,“这样看去,你很像你母亲。” “母亲?”燕宁先是疑惑,而后又冷漠道,“那个早死的才人?你见过她?反正我没有见过,不知道自己到底像不像她。” 也不怪燕宁会如此想,她与长孙皇后没有血缘关系,长孙皇后性格温柔,极富书卷气,长相平和,是十分柔顺的。燕宁不同,她随了她的生母,生来就一副美艳的模样,是那种会让人觉得咄咄逼人的样貌。 谁知高贵妃却摇了摇头,道:“不是她,是长孙佩兰。她养了你那么多年,虽然你们长相完全不同,却总有几分影子在的,差点叫我认错人。” 长孙佩兰,好熟悉又好陌生的名字。 那是长孙皇后的名字。长孙皇后她单名一个珂,小字佩兰。 长孙皇后做了那么多年的一国之母,世人大多只知长孙皇后,而不知道她姓甚名谁,更别提小字了。 燕宁眯眼:“你从哪里知道我母后的小字的?” 高贵妃像是从她怀疑的语气里猛然回了神,再看燕宁的目光里就少了几分怀念,没好气地道:“我与她争斗几十年,知道这些很难么?” 高贵妃冷冷地“哼”了一声,像是不屑,她摆摆手道:“长辈的事情你少管。走了。” 燕宁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忽然道:“高贵妃。” 高贵妃没有回头,只是停下了脚步:“有事快说。” “我这几天总觉得不对劲……”燕宁犹豫着说,“我……我总觉得,有人跟踪我们。” “你怀疑是牧轻鸿的人跟着我们?” 燕宁点头,又想起背对着她的高贵妃应当是看不到的,便出声道:“是。” “这里是荒郊野岭,他的人还能追到这里不成?”高贵妃不以为意,她挥了挥手,那是一个很散漫的动作,意思是让燕宁也不要放在心上,“若真是他的人,追了咱们这么久一直追到这里,为何迟迟不动手?” “……也是。”燕宁抿着唇,觉得高贵妃说得有道理,她们一路上经过的地方大部分都比这里适合动手,若牧轻鸿的人追她们一路,没道理一直无动于衷,反而要在这荒郊野岭动手。 想通了这一茬,燕宁也放下心来,埋头钻进了马车里。 在她和高贵妃说话时,侍女早就在马车里铺好了床褥,一点灯火被罩在灯笼里,微光将她解下披风挂在一旁的动作倒映在墙上。 其实她的待遇在队伍里算是顶好了,就算是高贵妃在这种地方也得和侍卫们一样住潮湿阴冷的帐篷,她却能有个遮风避雨的小房间。 她钻进被子里,侍女便熄了灯,靠在榻边歇息。 夜晚的森林很安静,躺在马车里,只能听到车外篝火噼啪燃烧的声音,偶尔会有守夜的士兵的脚步声和小声的交谈。 一阵晚风吹起了车帘,黯淡的月光被树叶切成碎块,落在她的枕头边。 早点睡吧。燕宁想,明天还得接着赶路呢。 她枕着月光,怀揣着对前路的茫然,陷入了沉睡。 第72章 春华 “她睡着了吗?”一个低哑的女声问道。 “睡了睡了。”另一个声音说,“灯都熄了。” …… 树叶窸窸窣窣地响动,巡逻的侍卫皱眉:“什么人?!” 跟他一起巡逻的侍卫往前走了几步,道:“去那边看看。” 两人结伴走进丛林,正准备向其他人示警,却忽然听到一阵清脆的鸟鸣。 一只鸟儿扑腾着翅膀,从树梢腾飞而起。 两人皆是松了一口气,年长些的侍卫笑道:“在荒郊野岭窜来窜去的动物多得很,别大惊小怪了。” 年轻侍卫挠了挠头:“也是。咱们快些走吧,马上换班了。” 几个侍卫坐在篝火前面,影子被火光拉得很长,他们见巡逻的侍卫回来,给两人递上了驱寒的热汤,又问道:“怎么了?刚见你们俩突然追出去,发生什么了?” “嗐。就是一只鸟,没什么。”侍卫灌了一口热汤,道。 这种事在森林里是很常见的,自从他们进了森林,每天都要发生这么几回,而夜晚又最多。 侍卫们嘲笑了年轻侍卫几句,就没人把这一小插曲放在心上,笑着说起了别的。 年轻侍卫坐在那里,听着他们谈天说地,忽而有人问道:“欸,你们今天听到了吗?” “听到什么?” “就那个啊,那个——”那个人努努嘴,表情是拙劣的故作神秘,“今天我听燕宁长公主说,她怀疑有人跟着咱们。” “切!”众人哄堂大笑,讥讽道,“她不过是个五指不沾阳春水的公主,咱们这一程下来,她来来去去都用轿子抬着,脚就没落过地!这种娇滴滴的公主能懂什么。” “咱们可是风雨里走过不知多少回了,你小子,就被公主一句话吓住了?” 最开始提起这个话题的侍卫红着脸争论道,“你们这几天就没感觉到什么吗?……反正、反正我觉得不对劲。” “能有什么不对劲啊。”有人哈哈大笑,“疑神疑鬼早晚把自己吓死。” “这条路是贵妃娘娘亲自选出来的,这一路多难走咱们都知道,那牧轻鸿的兵怎么可能一路追到这里!” “就是就是!”有人大声附和,啐了他一口,“你小子该不会是怕了这林子才编出来的吧?真孬。” 一时间,众人哄堂大笑。 那侍卫也不敢再反驳些什么了,只蹲在篝火边小声嘀咕。 木柴噼里啪啦地烧着,一直到天边微凉,才燃尽了自己最后一分热度,渐渐熄灭,化为一堆黑色的痕迹了。 鸟鸣声在他们脑袋上盘旋了一整晚,现在才逐渐被其他响动压下去了——最先是侍卫们整理东西的声音,然后是侍女们醒来烧水、马夫喂马的声音。 年轻侍卫在篝火边坐了一整晚,这时也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拨弄着地上的灰烬。 他的同僚们勾肩搭背地往回走:“别弄了,地上篝火的痕迹就留给其他人扫吧。” “走咯走咯,终于可以睡觉了——” “先吃早饭!”一个侍卫说,“吃了再去睡觉。” 一旁的侍女早已架起铁锅,将他们带的肉干和着森林里草根一起熬煮。 为首的侍女用勺子给他们盛了满满的一碗,众侍卫就坐在一旁的烂木头上端着喝。 其中一个侍卫明显与为首侍女相熟,他道:“春华姐,今天怎么在这里守着?不去侯着贵妃娘娘?” 他这一说,一旁的众人都好奇起来了:“对啊对啊,太阳马上就要出来了,贵妃娘娘怎的还不起?” 春华正是高贵妃的侍女,平日里最得高贵妃的倚重,如今却握着勺子在这里为侍卫们盛汤,听到这话,她抿着唇,露出一个腼腆的笑:“贵妃娘娘还在睡呢,大约是昨天被野狼吓到了,我就没有叫娘娘。” 也是。侍卫们想起昨天的路,都是心有余悸。昨天白日里赶路的时候,他们遇上了野狼。冬天到了,森林里的动物日子也不好过,见有人送上门来,简直是凶恶万分。 侍卫们对上这样一群野狼,免不得见了血。别说身娇肉贵的贵妃娘娘,就连一些胆小的侍女都吓得不轻。 春华又道:“我站在贵妃娘娘帐前也是干等着,见这里忙不过来,就索性过来帮忙了。” 说这话时,她轻轻搅动锅里的东西,为碗里添上了一勺草根,递给最后一个排队的侍卫,对对方温柔地一笑:“给你。” 那侍卫那里抵抗得住美人如此温柔的笑脸?当即脸红心跳地坐在一旁,稀里糊涂地捧着碗,看也不看就将碗里的东西倒进嘴里。 见他如此,春华登时笑得更真情实意了。 她将手放在身侧衣服上随意地蹭了蹭,笑眯眯道:“喝吧,喝完早点睡。” 侍卫们感觉到奇怪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他们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惊恐地瞪着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春华,连话都来不及说上一句,就仰头倒了下去。 春华见他们都倒了,还不肯罢休,她一手叉腰,一手拿着勺子戳在最后一个排队喝汤、也是最后一个倒下去的侍卫脑袋上,怒道:“夜一,你装什么装,还不赶快给我爬起来干活!” 那倒下去的侍卫原本闭着眼一副睡过去的模样,忽然被春华这样骂,一骨碌便爬起来笑嘻嘻道:“这就来,这就来!夜六,你小声点,别吵醒了那位——”他做了一个手势,指了指不远处。 夜六冷哼一声,斩钉截铁道:“那位贵妃娘娘早被我迷倒了,现在就是天塌下来她也醒不了。你还是做好自己的——” 扮做侍卫的夜一却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道:“不是还有一位公主……” 夜六猛然闭上了嘴。 燕宁身体底子差,如今又伤势未愈,自然没有人敢在她的饭菜或者熏香里下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 夜一收了玩笑的表情,正色道:“你在这里等着接应将军,我去把漏网之鱼处理一下。” 夜六说:“你悠着点,小声些。” 夜一给了她一个放心的眼神,转身走了。 待到目送着夜一走远,夜六才从怀里掏出一个火折子一般的东西,将信号弹发射了出去。 第73章 询问 燕宁今天醒得有些晚。 叫醒她的不是高贵妃派来的侍女,而是森林里欢快清脆的鸟鸣。 她躺在马车里的软榻上,这软榻又小又窄,只能容纳一个人蜷缩着身体勉强躺在上面,但已经是这一路上最好的待遇了。 初醒时的困倦让头脑思考的速度放缓了不少,燕宁仰头望着被风吹开的车帘,阳光落进她眼里,风过树梢,她眯着眼,透过树叶的缝隙看到灼眼的太阳挂在正空。 ……等等,太阳? 现在是什么时候? 燕宁坐起来,将头发随意披在一边,对外面道:“秋实,秋实?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车外没人应声,但车帘被掀开,燕宁感觉脚下的木板一沉,有人走了进来。 她没太在意,低着头梳自己的头发,随口道:“今日怎么不叫我起来,是要迟些走么?” 来人站在燕宁身前,高大的影子将她全然笼罩住了,那是一个很有压迫性的姿势,根本不是一个侍女该有的身形。 一个男声从她的头顶传来:“不走了。” 燕宁正在梳发的手停住了。 她缓缓地、缓缓地抬起头—— 男人逆着光站在软榻前,他身形极高大,将狭小简陋的马车挤得让人喘不过气来,但他垂着眼低着头,燕宁能感觉到他的视线投在自己身上,但他背着光,教燕宁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和眼神。 燕宁嘴唇张张合合,仿佛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半晌,她轻轻地笑了一声,道:“你还是来了。” 在这一路上燕宁总是不安生,因为她心里总觉得牧轻鸿是会来的,所以说实话,在这里见到牧轻鸿,燕宁反而松了口气,有一种尘埃落定的感觉。 “我跟高贵妃说过很多次了,你一定会追上来的。”燕宁耸了耸肩,“但她不肯信我。” 牧轻鸿说:“我知道。” 燕宁了然:“连这个都知道,看来我的直觉没错,你确实跟了我们很久。” “是夜三。”牧轻鸿道,不知为何,他毫不避忌,十分坦然地说,“我刚刚发动政变,梁国时局不稳,只能让夜三一直跟着你们。我也是昨天才到的。” 燕宁失笑:“牧轻鸿,你就这么都跟我说了?” “是,没什么好隐瞒的。”牧轻鸿坦然道。“你就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燕宁沉默了一会儿,她的确有:“……我记得,在暗部里,最擅长轻功的人是夜三,所以你让她来追踪我们。” 牧轻鸿点头,示意她说得没错。 “但你不可能一个人来,你是带了精兵来的吧。夜九最擅长排兵布阵,她来了吗?” “她没来。”牧轻鸿直接道,“当时在城门口,她捡了你的外纱,试图蒙骗我。” “然后呢?”燕宁问。 “我罚了她二十鞭,所以她没有来。”牧轻鸿轻描淡写地说,“不过说起这个,我也很好奇。” 自从牧轻鸿说到夜九捡了她的那件外纱的时候,燕宁就不由自主地将放在身侧的手指捏紧了,她眼睫一颤一颤地,问道:“……好奇什么?” “明明夜九是为你保守秘密才瞒骗我的,但她甚至连那个秘密是什么都不知道……她只是猜到了你有秘密在瞒着我。”牧轻鸿说,“我真好奇,你到底做了什么,才能让夜九这样为你保守秘密。” “当然,我更好奇的是那个秘密本身。” 燕宁抿唇不语。她知道为什么夜九肯为她保守秘密——她肯定是看见那件外纱,因此猜到了什么。 夜九也不是不知道——她应该是真的猜到了事实,因此她不敢说。 燕宁想了想,对牧轻鸿道:“你觉得我能有什么秘密?我最大的秘密就是跟高贵妃一起逃离梁国都城——当然,现在这已经不是秘密了。” “但是有人跟我说……”牧轻鸿观察着燕宁的表情,一字一句地道,“你最大的秘密是,当年,长孙皇后救了一个孩子……” 他每说一个字,燕宁的手指就攥紧一分,直到他落下最后一个字,燕宁的指甲已经扎进了皮肉里。 就是靠着这份疼痛,燕宁勉强维持住了冷淡的表情,她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疑惑:“是谁跟你说的?我怎么没有听说过这件事?” 牧轻鸿打住了话头。他面若冰霜,冷冷地打量着燕宁脸上的表情。 燕宁心跳如同擂鼓,但表面上分毫不显。她甚至催促牧轻鸿往下讲:“你说完啊?我母后救过哪个孩子,我怎么不知道?” 牧轻鸿忽然道:“太假了,燕宁。” 他瞧着燕宁脸上的疑惑,她的眼睫垂着,如同蝴蝶翅膀一般不停的颤动,那样的表情其实是很拙劣的。燕宁大约真的没有什么演戏天赋,总是破绽百出,让他想起第一次见到燕宁的时候,对方也是这样拙劣地勾引。 往日里他能被骗过去,是因为他想被骗。但现在,他决定从幻象里挣脱出去了。 牧轻鸿冷冰冰地道:“你不肯说也没事,我想,高贵妃会很乐意告诉我真相的。” 说完,他便毫不犹豫地转身,大步踏了出去,跳下了马车。 燕宁一怔,几乎要脱口而出一句“不要”! 但这个时候她好歹还有点理智,知道若是自己真的这样说了,便是不打自招了。 她赶紧跟在牧轻鸿的身后,一齐跳下了马车。 第74章 高家 马车外安静得可怕,燕宁跟着牧轻鸿下了车,才发现侍卫们早已经被五花大绑地捆做一堆了,她眼尖,甚至还看到有些侍卫偏头闭着眼,歪着脑袋睡着了。 看来今早自己没有被侍卫们行动的声音惊醒是因为牧轻鸿他们药倒了高贵妃的人……燕宁颇有些无言地想着。 高贵妃倒是没有如侍卫们一般被绑起来,大约是身份原因——虽然现如今高贵妃也没什么身份可言了——但很显然,暗卫们还对她保留有一些敬意,才让高贵妃得以端坐在帐篷里,毫发无损。 她的侍女就没有那么幸运了,春华、秋实这两位被高贵妃带来的侍女背对背靠着被捆在一起,嘴上还塞了一块破布。 燕宁抬眼一看——另一位“春华”站在春华旁边,咧着嘴朝她微笑。 燕宁:…… 就这么一个易容秘术,真是叫他们玩出花来了。 高贵妃见他们进来,扯了一下嘴角,露出一个假的十分敷衍的笑:“牧将军,好久不见。” 牧轻鸿连表面上敷衍的寒暄都懒得费时间,他开门见山地直接道:“高贵妃……不,你现在不是贵妃了。” “高敏,我来这里,是有事要问你。” 高贵妃神色莫名,不忘嘲讽道:“牧将军神通广大,眼手通天,连我们躲进森林里都能找着,还有什么是不知道的?” 燕宁站在牧轻鸿身后给她打眼色,那意思是:别忘了咱们之间的约定。 事实上,燕宁心里也不确定。她与高贵妃之间的交易是她跟高贵妃走,高贵妃就帮她保守秘密。 但现在高贵妃的计划泡汤了,不知道高贵妃会不会一怒之下直接毁了牧轻鸿。 燕宁心里着急,可还没等她再与高贵妃使两个眼色,牧轻鸿却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挥手对那个扮成春华的侍女道:“带她下去。” 不言而喻,这个“她”显然指得是燕宁。 燕宁心里不安稳,生怕高贵妃说些什么,但也只能跟着对方往外走。 她踏出帐篷时,忧心忡忡地往回望了一眼。 不知道是不是那一眼的担忧被高贵妃接收到了,她朝燕宁一挥手,动作很随意,传达出来的意思却叫燕宁安心了些。 “春华”道:“公主,咱们走吧。” 燕宁应了声好,放下了帐篷帘子,将里面的人影彻底掩住了。 室内,高贵妃目送着燕宁背影消失在外面:“怎么,还有什么是她听不得的?” 其实牧轻鸿让人带燕宁出去,全然是因为他想问的,并不只是现世的事情。 他曾经以为上一世的过往要变成无人知晓的恶疾,教他这一世都无可解、也无可解脱。 然而,这两世分明是截然不同的走向,却偏偏导向了同一个结果。这个结果,仿佛在预示着他终于能跨越两世探得真相。 只是这些个中缘由他不可能也不屑与高贵妃说,于是只冷冷道:“废话少说,我问什么你答什么。” “好吧。”高贵妃从善如流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早已经准备好被牧轻鸿询问带着燕宁逃跑这件事了,谁曾想牧轻鸿开口却是问道: “在燕国时,我们见到了三皇子的私生子燕樊。是不是你派他去接触燕宁的?” 高贵妃一愣。但这也些过去的事实没什么好否认的,更何况她觉得比起疑惑,牧轻鸿的语气更像是早已经查清楚了前因后果,找她询问只是为了再次确定而已。 “是。”她十分爽快地认下了。 “那燕樊与燕宁说‘太子还活着’是否也是你的授意?” “那是自然,他一个小孩子能懂什么。”高贵妃轻描淡写地说,眼神微微闪烁着,似是闪躲。 牧轻鸿审问过无数犯人,几乎是立刻就反应过来了:她说得是假话。 但他没有戳穿,而是不动声色地问道:“你让他说这些,到底想做什么?” “本宫只是想杀燕宁罢了。”高贵妃很冷淡地笑了一下,唇齿之间满是嘲讽的气音,“燕王死了,太子也死了,燕宁就是居嫡居长的公主。虽然她只是个公主……但谁不知道她从小被燕王和长孙教导,跟太子一同上下学,学得也是治国之道。几乎……像是是太子的替身。” “谁晓得燕国跟长孙打得是什么主意呢?”高贵妃唾道,“虽说世上从没有女子当皇帝的先例,但如今是乱世,什么都有可能。” 是的。经历过上一世的牧轻鸿清楚的知道她说得是实话,在这个乱世,只要有真本事,什么都有可能。因为上一世的燕宁便是这世上第一位女子皇帝。 “所以,本宫要把燕宁骗出来杀了。可惜,最后还是被你们识破了。若不是那个计划失败了,本宫也不必一路追到大梁来找人。”高贵妃耸了耸肩,又道,“不过呢……这计划本就有诸多风险,本宫也只是冒险一试,被你们识破也不奇怪。” “然后呢?若你真的成功了,你打算做什么?”牧轻鸿问。 “当然是杀了她,然后自己取而代之。”高贵妃迷惑地看着他,似乎在奇怪他为什么要做这么一个假设。 牧轻鸿表面不动声色,内心却如同惊涛骇浪一般:他做的这个假设便是上一世发生过的事情。 上一世,高贵妃是真的把燕宁骗离他身边了。 而燕宁与高贵妃一起,会发生什么? 按照高贵妃的计划,可以推测燕宁离开后,应当是遭到了高贵妃的追杀才是。 她独自离开,满以为太子尚在人世,是去投靠亲人、复兴国家的。谁知那里却是个狼窝虎穴,她的人生被瞬间颠覆了—— 疼爱自己的哥哥早已经死去、曾经真心对待的亲人终于摘下假惺惺的面具,露出獠牙想要杀死她,无数个谎言交织成了她的人生。 她是怎么从这些虎狼里杀出一条血路,成为后来的燕王的?牧轻鸿猜不到,但可以想象,对于孤立无援的燕宁来说,那一定是一段尤为艰难的时光。 他兀自想着,脑海中浮现出一些模糊的身影,那是一个个燕宁——刚遇见她时,伏案哭腔的公主;坐在床沿垂眸微笑的燕宁;在大火中义无反顾地背身离开的燕宁……还有那个,骑在高头大马上,面容冷淡的燕王。 抛却这些身份,她其实只是一个聪明美丽的少女,还怀揣着一些微不足道的小计谋和善良……然而她身边的每个人都有或善或恶的想法,她的人生就在人心里被反复拉扯,直至破碎。 这就是上一世,燕宁的人生了。 而现在,在这一世,就剩下最后一个问题了。 牧轻鸿略微思考了一下,没有直接询问,而是选择迂回了一下,不动声色地问:“高贵妃,高敏。你说燕宁不除,可能会成为燕国的第一位女皇帝……那么,你杀了她,是不是想取而代之,自己做皇帝?” “……”高贵妃十分明显地顿了一下,而后笑道,“这是自然。” ……又说谎。牧轻鸿心说,怎么每次一提到家人,高贵妃就说谎? 高贵妃是想撇清家人与自己的关系,好叫自己不怪罪家人么? 这位心思深沉的高贵妃,在遇到与家人有关的事情时,却显出了最脆弱的一面。原来她最在意的是亲人。 他看着这位前朝的贵妃,她体态雍容,面颊却十分消瘦,颇有些刻薄相——但即使是这样,她也是一顶一的大美人。 她保养得宜,发鬓乌黑如云,丝毫不见岁月侵染的痕迹,显得很年轻。大部分时候,其实很难意识到她的年龄。 但牧轻鸿看着这个女人,发现那双美丽的吊梢眼旁边已经有些若隐若现的皱纹了。 这让她看起来显得像是放在博古架上的、历久弥新的华贵摆件,美则美矣,却附着一层薄薄的尘土味——那是岁月的味道。 与她一同的人,例如燕王、长孙皇后之流,都已经化作尘土了。虽然她还站在这里,身上却不可避免地染上的故人们的味道。 她长于百年世家,是长辈们寄予厚望,是要做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后,要光耀门楣的。所以,她这一辈子都在为一个皇后或是皇太后的位置算计。 高贵妃,高敏,这个女人这一生都被家族捆绑,为家族一直算计到现在…… 她或许还不知道的吧?高家早已经覆灭了……就连燕樊都死了,死在燕国的地牢里。 这还是牧轻鸿刚刚收到的消息,如今却正好可以用来对付高贵妃。 他掌握着高贵妃的软肋,自然不怕高贵妃不说。 牧轻鸿装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循循善诱道:“这倒是奇怪了,三皇子的儿子燕樊虽说是私生子,但还有些皇室血脉,勉强还算是皇子皇孙……你呢?你又算什么?” 高贵妃笑道:“牧将军就没有听说过这么一个词么?——挟天子以令诸侯。” “可是三皇子早就死了——你不会不知道吧?”牧轻鸿说。 这件事高贵妃早就知道了,因此这时候还能强忍着,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三皇子死了,不是还有他的儿子燕樊么?年纪小才更好掌控。” “哦?”牧轻鸿也跟着笑,这是高贵妃见到他以来他第一次露出笑容,轻轻浅浅,带着些势在必得的快意。 他轻轻地道:“可是燕樊也死了……还有高家,早已经覆灭了。” 第75章 彼此 高贵妃的表情一瞬间变成空白了。 她脸上混杂着迷茫和疑惑,还有点不敢置信。 但她很快反应过来了,笑道:“牧轻鸿,这个玩笑可不好笑。你以为这样就能吓到我吗?” 只是她的声音颤抖着,连“本宫”的自称都忘了说,比起反驳,倒更像是自欺欺人。 但她镇定下来,越说便越是冷静:“我在燕国都城留下那么多探子,这么大的事情若真的发生了,他们会给我发信,我收到消息绝对会比你快。” 牧轻鸿并不与她争辩什么,而是扯着嘴角笑起来——这沉默寡言的男人越是在这样的紧要关头,姿态便越是闲适,带着一种势在必得,像是已经将猎物逐入死角的猛兽闲适地舔起爪子。 他抽出一张薄薄的红色信封,那信封上的印章已经损毁,明显是拆开看过了。 牧轻鸿用两指夹着信封,在高贵妃眼前一晃而过:“发信?你说得是这个信么?” “……” 高贵妃表情先是茫然,而后骤然惊变,化作惶恐和惊怒,她死死地盯着牧轻鸿指间的信封,喉咙里发出了如同困兽一般的低声尖叫。 紧接着,她毫无征兆地骤然扑了上去! 牧轻鸿却像是早有预料,他轻飘飘地一回身,便躲过了高贵妃扑上来的动作。 他夹着信封,淡淡地道:“我听说,你曾经也给了燕宁这么一个信封。” “做个交换吧,高敏。你把曾经给燕宁的信封给我,我就也把这封信给你。” …… 帐篷外,燕宁跟满脸笑容的“春华”沉默地面对面站着。 “春华”殷切道:“公主,这外面风大,要不咱们还是进马车里坐着吧?” 燕宁摇摇头,拒绝了她的好意。 燕宁有点心不在焉的,总担心帐篷内的两人。她眼皮子一直跳,仿佛有什么事情即将发生——而她的直觉,还从来没有错过。 是以,燕宁犹豫了一下,缓缓走到帐篷外,凝神听着帐篷里的动静。 “春华”寸步不离地跟着她,见她动作,忙不迭地道:“公主,您……” “嘘。”燕宁伸出一根手指放在嘴前,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我就听一下,不做什么。” “春华”面露难色,但她不敢强制燕宁离开,只会更紧地盯着燕宁,防止她做出什么来。 燕宁没有理会她,她微微俯下身,靠近了帐篷—— “哗啦——!!!” 重物落地的声音把毫无准备的燕宁吓了一大跳,听声音,那大约是什么瓷器……瓷碗?她这样猜测着。 紧接着,帐篷内便传来一阵隐隐约约的声音:“信封……我有……在……” 信封?! 燕宁心里一紧,顾不得多想,直接掀开了帐篷的门帘。 “春华”没有想到她居然敢进去,在后头追着惊道:“公主!” 帐篷里的两个人动作都顿住了,惊诧地看着她。 燕宁眼尖,立刻就看到了高贵妃手里的一沓信,心下一沉。 她们之间的同盟本就是用利益维系起来的,双方都知道它并不牢固,也一定会提防对方。 燕宁也猜到了高贵妃一定会留一手防着自己,但她没想到居然会是信封这样重要的证据。 ……但燕宁也不是没有办法。 她早就料到了高贵妃会翻脸无情,自然也留了一手。 “高贵妃!”燕宁站在高贵妃的面前,把两人隔开来。 她极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对高贵妃道,“你还记得你跟我约定过什么吗?!” 高贵妃像是完全没有听到一般,垂眼看着手上的信封。 燕宁这时也顾不上站在她身后的事牧轻鸿了,她威胁道:“高贵妃,你违反我们之间的约定,就没有想过自己会有什么下场吗?” 高贵妃还是那般平静的样子,甚至都没有再抬起头看燕宁一眼,整个人仿佛失去了线的提线木偶。 燕宁一咬牙,不管不顾地道:“高敏!你留有后手,你以为我没有吗?” “我告诉你,如果你今天真敢……你活不过今晚。” 高贵妃这时候才有了点反应,她诧异地抬眼看着燕宁,好一会儿才像是反应过来的似的,问道:“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燕宁咬牙,破罐子破摔地说,“我给你下了毒!与虎谋皮,当然要防一手。” 燕宁眼含威胁地看着高贵妃,可还没等她再说点什么,忽然便感觉自己肩膀一重。 一个毛绒绒的大脑袋从身后搭在了燕宁的肩膀上,随后,燕宁便感觉自己被身后的人桎梏住了。 “原来是这样……”身后那人喃喃着,声音微不可闻。他像是想清了什么难题似的,声音里带了点笑意,“原来……上一世你是这样摆脱高贵妃甚至杀了她取而代之的……” “……什么?”燕宁没有听清楚他在说什么,那声音太轻了,几乎是呓语。 身后的人没有理会她的疑问,而是用一只手按住了她,另一只手越过她去取高贵妃手里的信封。 燕宁来不及阻止,高贵妃根本没有拒绝的意思,轻飘飘地松了手,于是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捏着一沓信封,晃了晃。 “燕宁。”牧轻鸿的声音从她肩膀上传来,温热的鼻息扑在她的脖颈,“你看清楚了,这信给不给我,可不是她说了算的。” 那双手随即在她面前,一点点拆开了信封。 燕宁被他圈在怀里,男人宽厚的腰肩完全盖住了她,那温热甚至有些滚烫的体温时时刻刻彰显着存在感。 因为动作的缘故,他倒是放松了些,但燕宁还是挣脱不得。 燕宁的瞳孔不由自主地缩紧了,一瞬间仿佛被拉得很漫长,哪怕是最轻微的响动都能清晰地传进她的耳朵里。 哗—— 那是久经年岁的脆弱的信纸在哗啦啦地响,燕宁甚至能在鼻尖闻到一点墨香。 她反而冷静了下来,扣着牧轻鸿的手臂,道:“牧轻鸿,真相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身后的男人沉默着,手里的动作丝毫没有停下。 “——哪怕,它会毁了你的一生……你也要看去吗?” 沉默、沉默、还是沉默。 那些字迹一点点地露了出来,埋藏了数十年的秘密被粗暴地掀开了覆盖其上的尘土。 这些不可见天光的东西,时隔多年,终于还是暴露在了最不该发现的人眼里。 燕宁感到了一阵无力,仿佛名为命运的□□不可阻挡地在数十年后再次轰然转动,碾过牧轻鸿的生命。 沉默,唯有沉默。 连呼啸的冬风和温暖的阳光都停驻下来,沉默地往下坠落。 燕宁咬着唇,眼前一阵模糊,而后信纸上一滴液体泅开了黑色的墨迹。 ……那是什么? 她迟钝地伸手去摸,那些字被泪水抹开了,变得模糊不清。 她感觉到身体一阵颤抖,仿佛身处冰天雪地。但很快,从身后传来的牧轻鸿的温热滚烫的体温把她拉回了人间。 原来、原来那不是她。 是牧轻鸿。 是他的眼泪落在纸上,也是他在颤抖。 ……但真的不是她么? 这一刻已经没有人能分清楚到底是谁了,他们甚至连眼泪都同步了,痛苦的情绪像是会传染,从牧轻鸿的胸膛一直传到燕宁的后心处。 为什么可以那么感同身受?仿佛自己也跟着他一起粉身碎骨地痛过了。 一滴又一滴的眼泪落在信封上,这次燕宁看清楚了,那是自己的。 燕宁心里忽然起了一股冲动,于是她不管不顾地—— 转身,吻了下去。 牧轻鸿脸上没有表情,但燕宁在他眼睛里看到了自己。 两张不同的面庞,却是同样的泪流满面。 那眼泪没有声音,但苦而涩,生死憎恨、恩情与欢喜像是在眼泪里转过一圈,他们什么也抓不住,却泅开一道道墨迹,模糊了过往。 于是燕宁张开嘴,更加用力地,深深地吻了下去。 直到这个时候,冬风才重新流动起来,一切仿佛又活了过来。 牧轻鸿按住燕宁的后脑,如同受伤的野兽一般急切而狂乱地回吻了过去。 血腥味从嘴里弥漫开来,唇齿之间溢满了那种浓重的味道,但他们反而贴得更紧了,仿佛溺水的人互相抓住了救命稻草,只要分开刹那便会被淹没。 如果什么也抓不住,那就抓紧彼此吧。 第76章 大结局 不知过了多久,空中才响起牧轻鸿沙哑的声音,他低低地说:“燕宁,你早就知道了。” 是的,燕宁尚在燕国时,便已经猜到了。 但她一时说不出话,只闭着眼“嗯”了一声。 怀抱收得更紧了些,燕宁侧着脸靠在牧轻鸿的肩膀上,忽然开口道:“对不起。” “对不起。”另外一道声音异口同声地响了起来,是牧轻鸿。 两人皆是一愣。 “抱歉。”燕宁率先说,“我以为这件事瞒着你会比较好……” 牧轻鸿紧紧抱着她,燕宁看不到他的表情,却能感觉到他在摇头。 他说:“对不起,我误会你……” 燕宁也摇头,道:“是我故意骗你的。” 牧轻鸿没说话。没有人知道他的这句道歉不仅是为了今世,还有上一世的事情。 上一世,高贵妃应该不仅用了太子欺骗燕宁,甚至还在上面加码了牧轻鸿的秘密,燕宁才会那么心甘情愿地跟她离开。 在上一世,燕宁称王后封锁消息和宫廷女官,也应当是因为这个。 而他…… 他那时却那么恨,仿佛全身骨髓都叫那份恨意吸走了,以至于一辈子都如同骨头被敲碎一样痛。 他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人跟他一起,感同身受地痛着。 他只是恨着她。 …… “我要回去。”牧轻鸿慢慢理清了思路,他声音还有点哑,却像是浑然无事,他对燕宁说,“去找那些隐瞒真相的人……” “两任梁王和镇国将军都已经死了。”燕宁说。 这件事事关重大,知道的人只怕都已经埋入坟墓里了。 “他们的女儿还活着。”牧轻鸿说,“她们或许知道这件事,或许不知道。……但她们也不无辜,没有一个因此的受益的人是无辜的。” “你才是唯一无辜的人,燕宁。”牧轻鸿不敢想象自己对本该报答的恩人做了什么,认贼作父也不过如此。 “那就去……杀了他们吧。去报你的仇,去报我的仇。”燕宁说。 从此以后,这就是他们两个人的仇了。 牧轻鸿说:“好。” 燕宁不想在这件事上纠缠,她不希望牧轻鸿被困在过往里,于是她柔声说:“那不是你的错。” 牧轻鸿沉默半晌,终于像是鼓足了勇气,又问:“燕宁……你恨我吗?” 燕宁可以恨他,恨他狼心狗肺,恨他被人蒙骗,犯下滔天大罪。 牧轻鸿心里隐隐渴求着某个答案,但他说不清楚那是什么。他希望燕宁恨他,恨到打他骂他想杀了他,恨到……恨到让牧轻鸿稍微感觉有那么一些解脱。 但是他又不希望燕宁恨他。 若是燕宁恨他,他会发疯的。牧轻鸿想,他就是这么一个不讲道理的人,他希望燕宁能爱他。 “不……”燕宁说,“我很久以前就说过了,你只是一柄无辜的刀,我现在只想保护你。” “保护你不受伤害……哪怕这伤害已经发生了,但我想为你遮掩事实,我怕你会痛苦。……但是我好像做错了。”燕宁苦笑着说,“或许我应该先跟你商量,而不是自以为对你好的离开。” 于是牧轻鸿垂下头,用下巴去蹭燕宁的脸,好像一只大狗狗在祈求保护那样。 “没关系。”他轻轻地说,“无论哪种方式,你已经在保护我了。” 从公主到阶下囚,从恩人到仇人,即使身份几度倒置,无论是弱小还是强大,都无法改变守护对方的心意。 那是与地位能力无关的,跳动不止的爱意。 他会用一生来弥补自己犯下的罪孽,而燕宁也会用一生来保护他。 …… 康宁五年,大街小巷的茶客说书人反复谈论的,还是五年前那个血洗金銮殿的牧将军。 “只听那牧轻鸿牧将军大喝一声:‘孽畜!你父亲做了什么,你竟完全不知情?’” “黛妃跪在殿中,还装傻大声哭道:‘将军在说什么,臣妾不知道、臣妾是无辜的……’” “清河公主和右相、兵部尚书也跪在一旁求饶,燕宁公主——现在是咱们燕王了。咱们王上颇为仁慈,见状也不忍相劝,可谁知道牧将军却暴跳如雷,说道——” 正讲到精彩处,众人一阵拍掌叫好,连连催促说书人不要卖关子,即使每个人都听过无数遍这个故事,对之后的情节发展一清二楚,也皆是一脸抓耳挠腮的急切。 说书人得了鼓励,得意洋洋,声音更大了:“牧将军说:‘证据确凿,本将军不想听这些孽畜废话,来人啊!将他们拖下去——” “斩!立!决!” 说到最后三个字的时候,他面红耳赤,一字一顿,简直是声嘶力竭地吼了出来。 而台下的人也没有辜负他如此入戏,立刻拼命地叫好吹哨,甚至还有人站起来,将手里的银子砸在说书人的书台上。 整个茶馆气氛之热烈,几乎要掀翻苍穹。 欢呼声盘旋而上,一路传进了二楼的包厢。 “噗……” 包厢里有一身着青衣的女子,她眉如远山含黛,明眸皓齿,一只红润的唇微微挑起,那笑声正是从她嘴里发出来的。 女子捂着嘴,摇头笑道:“这些人真是越编越离谱了……” 而她身前的男子无奈地道:“别笑了……真有那么好笑么?” 虽是如此说,但他的耳根还是悄悄地红了一片。 这俩人便是燕宁与牧轻鸿,他们这次出行,正是为了微服私访,考察民情——当然,这只是明面上的名义,其实只是燕宁想出来玩罢了。 说书人的故事在细节上确实有很多离谱的杜撰,但在大体上还是没有错的。 他们回到梁国后,牧轻鸿查清了当年参与这件事的所有人,也查清楚了黛妃其实早就知晓这件事——她曾经不小心听过到了父亲与手下的谈话。 而清河公主却是毫不知情的。但即使是如此,作为梁王死后这件事最大的受益者,她也不能自称无辜。 牧轻鸿血洗金銮殿,杀光了所有参与这件事的人,却是人人叫好——梁王尚在位时尸餐素位,梁朝表面上看着十分风光,内里却早已经被蛀虫啃食殆尽,牧轻鸿所杀的,无一不是平日里搜刮民脂民膏的贪官污吏。 两人一起清理了梁国的朝堂,建立了全新的“燕国”。 牧轻鸿血洗金銮殿这件事之所以能流传甚广,甚至被编成故事,就是因为他在做完这一切之后,干脆将其中缘由广告天下。 他的目的是要天下人都知晓梁王时的丑恶面目,也要天下人都传唱长孙皇后的仁慈与善良。 但除此之外,街头巷尾谈论最广的还有一件事,那是令所有人,包括燕宁都疑惑的事。 不知道为何,牧轻鸿不肯称王,坚持要燕宁坐上王位,自己还是做回牧将军。 只有牧轻鸿自己知道,他只是在补偿上一世那个孤单的“燕王”燕宁。 而他自己,作为一柄锋利的剑,终于能为正确之人重新劈开晦暗。 ……也终于,拥有了容纳自己的刀鞘。 但牧轻鸿闭口不言,自然会有人反复猜测他为何愿意拥戴燕宁称王。 比如现在,说书人下了台,便听得茶桌之间有人再次谈论起这件事:“欸欸,你知道吗,为什么牧将军那么心甘情愿把王位拱手让人啊?” 他身旁的女人敲了敲他的脑袋,怒道:“让给燕宁公主又怎么了!你瞧不起女人做皇帝啊?!” 男人连连陪笑:“当然没有,当然没有!若不是燕王有手腕又仁慈善良,咱们如今还不一定过上这么好的日子呢!我感谢王上还来不及……” 女人得意地哼了一声,又道:“我听说啊,以前在燕国的时候,燕王就是跟太子一起学习治国之道的。你别看牧轻鸿打仗那么厉害,真让他治国,还不一定有燕王做得好呢。” 那女人虽然这么说,但还是眼神还是飘忽了一下,忽然老神道道:“至于牧将军为什么愿意将王位拱手让人……那当然是因为咱们王上生得倾国倾城,牧将军栽了呗……” 坐在他们一旁的人立时响应,加入八卦道:“听说王上原来是九国第一美人!既有美貌柔情,又有才华手腕……” “何止!听说牧将军对王上是一见钟情,在燕国时就爱她爱得愿意违抗皇帝的命令救她……” 气氛登时更加火热了,无数人加入了讨论八卦,话题围绕着那个“美艳冠绝九国、才情手腕出众”的燕宁。 在二楼包厢,这次尴尬的变成了燕宁。 燕宁咳了一声,又是矜持又是尴尬地道:“说得太过了他们……” 这回轮到牧轻鸿笑了,他微微弯下腰,对燕宁道:“九国第一美人?冠绝天下?嗯?” 燕宁恼羞成怒,扑上去捂他的嘴:“行了行了!” 牧轻鸿稳稳地接住了她,两人杂乱的心跳混合着楼下的喧嚣。 燕宁忽然道:“牧轻鸿。” “怎么?”牧轻鸿应道。 “他们说你对我是一见钟情?是吗?” “是。”牧轻鸿说。然后他在心里说,是两世的一见钟情。 “其实是我故意勾引你。”燕宁闷闷的说,“那个时候,我只想让你救我。” “很假,我看出来了。”牧轻鸿慢条斯理地说,他用力收紧了手臂,将燕宁抱在怀里,“可我还是爱你。” 那是超越两世光阴、超越蒙昧的怨憎的,命中注定般的一见钟情。 在他还恨着对方的时候,他的心脏已经不知不觉地越过他身体的理智,去为燕宁而跳动了。 燕宁以为他是被自己勾引,才被她控制着对她好的。 甚至连上一世的牧轻鸿也这么觉得。 但他们不知道,是牧轻鸿自愿让燕宁用爱控制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