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鉴灵》作者:楚山咕 文案: 又名《我和师父的钱色共赢》。 第一、三卷为现在进行时,第二卷为过去完成时,建议先看第一、三卷再看第二卷,或者先看第二卷再看第一、三卷。 -------------------- “愿你得鉴山河千秋之灵,不改勇赴红尘赤子丹心。” -------------------- 孟醒的家人死了、仇人死了、恩人也死了,自己放下了满腔爱恨,一门心思喝酒作乐,却被自家徒弟的灭门之案拽入了熟人遍地的江湖。 在是非莫辨、爱恨难舍之中,独他冷眼旁观,倚在岁月的间隙,窥见万剑卷刃之下,无数人九死不悔的因果。 直到爱徒排除万难,劈开枯朽的爱恨、踏碎经年的叹息,踩着月黑风高的夜色走来他不再清醒的梦里,注视着他的眼睛是纯粹的热烈的少年人独有的爱意。 分明时过境迁,依稀万事如旧。 原是风雨程中,江湖一梦。 徒弟落在地上的眼泪没能成为珍珠,但他终于重获了爱人的勇气。 故作成熟万能奶妈哭包攻×嘴贱能打护短至上美人受。 1.师徒,年下,互宠 2.群像 3.已完结,可放心入坑 内容标签: 强强 年下 江湖恩怨 成长 搜索关键字:主角:孟醒,沈重暄 ┃ 配角:孟无悲,萧漱华,萧同悲,封琳,褚晚真等等等等 ┃ 其它:师徒 一句话简介:我和师父的钱色共赢。 ================== ☆、1 萧漱华左手提着“恭王府”的匾,右手拎着他的剑。 他的剑轻吟着,安静地割下第五十三枚头颅。 “他怎么还没来?”他轻声呢喃着,目光扫向一侧故作镇静的绯衣女子。那女子发髻高挽,分明已为人妇,容色却极美,一双明眸烟眉,薄唇不点而朱。纵是在如此情境,她也只是提着双剑,面容冷凝。 “傅、锁、秋。”萧漱华一字一顿地念出她名,语末似带三分笑意,眼中杀意丝毫未褪,却温然笑道,“锁秋姑娘名动江南,凭着独创的欺霜剑舞引得万人共趋,皆称锁秋姑娘是天下第一美人……果然倾国倾城。” 傅锁秋心如擂鼓,自知自己绝不是他一合之敌,此时不明他动机,只得静观其变,寒声答道:“世人谬誉。” 萧漱华却不听她谦辞,兀自笑得欢畅:“可他眼里从来红颜枯骨,对本座尚无半分同情,不知可会对你有所怜惜?” 傅锁秋浑身发寒,欺霜剑在她手中嗡鸣,冷汗已浸湿了锦缎衣衫,不敢再出声应他。 萧漱华是一路杀戮至此的。 他浴血而来,分明无数血花在他足下绽放,滚烫的血泼在他身,他周身却似只余砭骨寒冷,连带手中的桂殿秋也淌着冷光。 他踏着尸山血海,却如漫步于晚春闲庭。 恭王妃傅锁秋,和不知下落的小世子,已是恭王府仅剩的活口。 “敢问守真君……我夫君,是如何得罪与你?”傅锁秋面色发白,她并未受伤,绯色纱衣却也满浸地上僮仆横流的鲜血,她与萧漱华对峙着,两个美得不相上下的人,各为血色所染,萧漱华却较她温情许多,甚至有心宽慰她道:“不必忧心,今日之前,本座还不知那男人就是恭王。” “……守真君,你究竟想要什么?” 萧漱华偏头望她,露出些许懵懂之色,出口的话却张扬之至:“恭王妃,你看本座缺什么?” 傅锁秋身形微滞,缓缓道:“守真君……缺一道锁。” 萧漱华没料到她敢如此说话,先是怔了一瞬,继而从善如流地弯身扶她,傅锁秋却下意识一躲,躲后才觉不妥,惶惶然望向他,萧漱华也不恼,微微笑着说:“锁吗?他就快了。” 背负长剑的道长衣袂翩然,一袭白衣似月华流泻,走至恭王府时,府门大开,一路畅通无阻。 他似乎满身风尘,神情却毫无倦怠,立于府门那处才缓缓抬睑,略略扫视四周,撞见如此血海,眸色竟也无甚波动。 府内静然无声,针落可闻。 道士衣角垂地,不经意间沾了血迹,而他皂靴轻抬,款款踏入地狱之中。 萧漱华望着傅锁秋许久,轻声叹道:“他好慢啊,看来他又没能追上。” 言罢,手中剑微提,青锋缓然指向傅锁秋。 傅锁秋认命地闭上双眼,微微侧头。 白衣道士终于踏莲而至,双眉微拧,出声唤他:“萧漱华。” 而桂殿秋也同时洞穿傅锁秋心口,持剑的美人手中动作不停,却倏地回首,笑意极盛:“孟郎!” 傅锁秋捂住致命的伤处,张眼望向来者,蓦然怔住:“抱朴子……?” 抱朴子,俗姓孟,名无悲。 孟无悲叹出口气,静默道:“萧漱华,适可而止吧。” “孟郎,你可来了!”萧漱华却不理他,兀自展颜笑着,全不见先前阴鸷,竟是鲜活如十七八的少年,“孟郎,你衣角怎么脏了?是谁脏了你衣裳,我记得你最爱惜这身白衣,怎么这样不小心?” 孟无悲实在不愿与他插科打诨,只一拂衣,伸手点住傅锁秋几处穴位,堪堪止住血涌之势,傅锁秋抬头望他,轻声谢过。 萧漱华在一侧偏头看着,满眼俱是不解:“你救她作甚?” 孟无悲并不搭话,只尽力向傅锁秋输着内力,企图留住她逐渐消逝的生机。 “……孟郎啊,”萧漱华彻底厌了,颇为烦躁地拂过垂下的发,低身贴近孟无悲,耳语道,“你当真是不知好歹。” “萧漱华。”孟无悲不避不躲,也不回眼看他,只哑着声道,“我师父方才去了。” “……”萧漱华惊愕片刻,转而笑问,“赖我,对吗?” “我并无此意。” 萧漱华却无意再听他辩解,自顾自笑着自嘲:“当然赖我,我亲自去的辟尘门,亲自捅了清如道君一剑。” 孟无悲不再搭话,萧漱华眼色却忽地一厉,拔剑而出,霎时割破傅锁秋颈侧,傅锁秋双目一睁,倒吸口冷气。孟无悲终于忍无可忍,自身后抽出玉楼春,一把格住萧漱华还欲再攻的桂殿秋,怒声道:“够了!你再执意如此,我也护不住你!” 萧漱华却癫然笑着,问他:“恭王妃美吗?” “……”孟无悲道,“你疯了。” 萧漱华复问:“我哪里不能入你眼了?” 孟无悲默然一瞬,再开口时,竟面露挣扎之色:“……萧漱华,你疯了。” 萧漱华却轻轻一笑:“那请你,来取我性命。” 言罢,转身扬长而去。 而傅锁秋已受了两处致命伤,孟无悲再是神通广大,此时也回天乏术,只能向她微一躬身:“萧漱华之过,贫道愿为之偿。” 傅锁秋倚墙而坐,面无血色,闻言方露出一抹轻浅的笑:“抱朴子……言重了。” “恭王糊涂,幼子何辜。望道长护我儿此生周全……锁秋死不足惜。” 傅锁秋被誉为天下第一美人,单论容色足与萧漱华不相上下,自然是极美的女子。江南水乡养出的温婉,偏习得一手绝世剑舞,故而温柔细腻之余不乏磅礴大气,婉约清和之中犹见果决善断。 孟无悲将她指向床榻的玉指缓缓拨回,低声道句“冒昧”,向她徐徐低身,聊作歉意。床榻之下的人似乎意识到娘亲已不在人世,终于哽咽出声,孟无悲回身探手,将世子从床下抱出。 世子殿下生得粉雕玉琢,十分讨喜,此刻涕泗横流,实在令人心疼,奈何孟无悲犹如磐石,不辨美丑,又少与人交往,只能与他两相对视,等他抽抽噎噎哭完,也没意识到该哄两句。 小世子打着哭嗝抓他衣袖:“我的仇人叫萧漱华吗?” 孟无悲蹙着眉,却没拉开他手,只望他片刻:“你该恨孟无悲。” 世子殿下不明他意,只知道亲眼见着那名为萧漱华的人杀了自家娘亲,故不理孟无悲的话,兀自道:“我看见的,他杀好多人。” 孟无悲顿了顿:“贫道会护送世子殿下去宫中。” 恢弘大气的宫殿之中,不过中年的崇德帝面带忧色,踱步不止。 恭王府的噩耗已入他耳,仅剩的弟弟遭此劫难,若说毫无痛惜,便太过无情了。宫人带来的噩耗不断,直到大太监陈忠向他帖耳禀报,听是白衣来此,才敢传令觐见。 孟无悲牵着小世子踏入殿中,玉楼春早已回鞘,他神色平静,仿佛不曾见过恭王府的一切惨状,步步走得稳极。 “阿行!”崇德帝见到世子,猛地站起,喜出望外地唤他乳名,“快,快些过来,让皇叔看看……” 孟无悲向崇德帝微微一礼,他是江湖中人,宫阙楼阁留他不得,所谓礼仪也只需稍稍致意即可:“贫道承诺过恭王妃,如今世子安然无恙,贫道就此别过。” 崇德帝一怔,抱着世子的手微微一紧,下意识道:“道长留步!” 孟无悲步子微滞,旋过身来,果然见到崇德帝踌躇面色,眼中冷意顿生:“陛下不妨直说。” 崇德帝久居深宫,何曾见过孟无悲这样无礼的江湖人,一时竟也忘了治罪。 “道长有所不知……天家少私情,朕……阿行聪颖,恐这深宫终将埋没了他。” 言至于此,纵是孟无悲也能悟懂。 十年前七子夺嫡,只留相差近二十岁的皇长子与嫡出的七皇子角逐。长子仁德稳重,幼子文武俱佳,直至最后也未立太子。先帝猝崩,皇长子以长子名义顺位,却因不是嫡出,至今仍受诟病。因而崇德帝与被立为恭王的七皇子,常于朝堂之上剑拔弩张,最终总是崇德帝忍辱退让。 当年险被恭王夺去帝位,如今若是留了世子,岂不又是引狼入室? 大殿静默。 孟无悲转身便走,宛如一道霜白寒芒,直掠殿外。 世子褚景行突然松开攀着崇德帝脖颈的手,从他怀里跃下,一步一颠地追向孟无悲,带些哭腔喊他:“母亲请抱朴子看护我,抱朴子却将我丢在此处便要走吗?” 孟无悲身形一滞,却未转身,崇德帝暗暗心惊,连忙也追出殿外,一手牵住褚景行,再度开口道:“道长不妨再多考虑片刻。金银珠宝,封地爵位,朕……” 孟无悲长长叹出口气,打断他话,只道:“你跟着贫道,只会吃苦。” 褚景行红着眼圈,兀自嘀咕道:“母亲要你照顾我的。” 孟无悲语噎片刻,只好向褚景行竖起三指:“一,你可拜贫道为师,随贫道一同归山。山中苦寒,望殿下三思。” “那有何难?” 孟无悲再道:“二,贫道乃江湖人,生死由命,福祸难测。” 褚景行仍是迫不及待:“第三呢?” “三,萧漱华是贫道故交,你若入我门下,自不得伤他分毫。”孟无悲停顿一瞬,似觉还需再添,又道,“不入贫道门下,亦不可伤他。” 褚景行掀唇,与傅锁秋一般无二的桃花眼里泛起几缕微澜,却转瞬即收,似乎做好了什么打算,面上却只客客气气向孟无悲一拜,毫不犹豫:“徒儿谨遵师父教诲。” 孟无悲轻轻一叹,扶起他道:“恭王世子死于萧漱华剑下,你便随贫道俗姓,称作孟醒罢。” “望你勘破红尘一梦,能得永生清醒。” 作者有话要说:第一次在晋江发文,有丶紧张辽。首日双更。 —— 主角是阿醒和元元这对师徒,这章只是引一下阿醒来历,照应第二卷关于老祖宗们的前尘篇,所以希望大家不要跑得那么快...多一点耐心也是好的啊。 ☆、2 鉴灵剑诀,人传其剑势浩大,有开天辟地,移山填海之能,可鉴草木枯荣,山河更迭,日月轮转,天地造化之灵,玄妙高深,非武学精研至顶之人不可稍触其境。 造出这套剑法的人,则是天下公认首屈一指的雄杰之首,隐仙抱朴子。 传闻鉴灵剑诀初初露相,正是那同悲山守真君大举屠世,欲造一山之天下,而隐世多年的抱朴子终于出山,虽则双鬓星白,老态已显,却仍独步青云,白衣破风,一剑掠来,方圆数里风雨千重,山河动摇,浩荡剑意如虹贯日,大开大阖,倒海一般倾然而去——鉴灵剑诀第八式,重玄天。 而守真君一手名扬天下的“小荷”轻灵如风,恰恰拿捏的是荷尖一点巧意,身形缥缈陡转,体挪如悬绅,影动如枝横,不轻不重一点,双剑相叩。 那一战,抱朴子胜。 守真君退回同悲山时,抱朴子一战再定盛名。江湖榜上名姓偷换,遥遥丢开众人千八百里,隐仙之名传开,抱朴子将守真君拘在山野,以自己所在山头为界,就此隔绝了同悲山与世人。 直至十三年之后,守真君执念成魔,武学不得寸进,心性动摇,终于坐化。再一年后,抱朴子梦得仙道,踏出天人之间半步之遥,从此天上人间,飞升成仙。 匆匆然间,又是两年。 至如今,同悲山乱世之灾,已过十六载。 “只可惜,这两位皆不热衷开山立派,守真君虽有同悲山之说,门下却只有两名徒弟。至于抱朴子的徒弟,也堪堪只有一名。” “守真君和抱朴子都是人中龙凤,想必他们的徒弟也是首屈一指的豪杰。” “此话不假,‘碧无穷’威名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抱朴子飞升之后,碧无穷被迫入世,一手‘小荷剑’正是得了守真君真传——君不见当年萧漱华一剑挑遍宋家家主宋明昀、封家家主封沉善、辟尘门清如道君、欢喜宗宗主闻栩,而萧同悲却更放肆,下山首战便与宋明庭大打出手,竟还能力压一手,就此定了江湖第一的地位。” “那碧无穷不过二十来岁,竟已如此厉害?” “可不是么——依我看,抱朴子之后,独有碧无穷能当江湖第一的盛名罢。” 二人一阵长吁短叹,江湖人才辈出,更代迅猛,又将后来的新秀封琳、宋逐波一通褒扬,只吹江湖英杰,才有旁观人奇道:“那抱朴子之徒,又是何等修为?” 原先二人一顿,脸上烧起些尴尬来,良久才低声道:“休问,那抱朴子之徒出山三载,却从不参与试剑会,更未与江湖前五任何一位正面相抗,并不知其修成如何。” “呜呼哀哉,如此庸人,也太丢抱朴子的脸面了罢。” 最先开口的人又是一阵摇头晃脑,摇着手指道:“非也,非也,先前不是在说江湖人最想学的剑法么?……鉴灵剑诀为首,小荷剑为次,封家昆玉剑第三,而第四……就是这抱朴子之徒所创,酩酊剑法。” “江湖酩酊剑,便是这抱朴子之徒。较之另几位鬼才的行踪莫测,这位酩酊剑才是真真凡人一个,据说他常年混迹酒肆茶馆,一天有八个时辰都是酩酊大醉之中,一剑酩酊运得妙极,虽堪堪弱冠之年,却迄今从无败绩,原先的江湖第九苏凌歌,邀他试剑会一战,这人倒好,嫌试剑会人声嘈杂扰他喝酒,当即左手执盏右手提剑,一招排山,苏凌歌便无再战之力……若他清醒运起鉴灵剑诀,谁又能猜到这位怪才已修至几重?——能和碧无穷一争高下也不一定。” 酒馆闲言碎语通通歇下,无人敢再提这位怪人。直至角落一声嗤笑,一顶斗笠在空中一旋,露出主人谪仙一般的面容,乌眸顾盼之间,春阳夏风,秋月冬雪,俱在其中。他眼底剑意磅礴而不凌厉,反是温润如一壶陈年酒酿,霞姿月韵,仙骨天成。 “妙啊,贫道本人尚不自知有如此神通呢,”他开口带笑,偏首抚掌,“竟还能和萧同悲一争高下,真得多谢诸位高看。” 众人面面相觑,一是为酩酊剑威名所骇,二是受这惊为天人的容貌所惊,总之四下沉寂,一双双眼惊恐万状的打量这位威名在榜还来酒馆厮混的酩酊剑。孟醒却不再多言,只是仰脖饮尽杯中物,风流眼梢带喜,大笑扬袖而去。与他同桌的一名小少年站起身来,在桌上排出一列铜钱,朝着人们款款作揖:“还请诸位勿怪,师父他又喝多了,胡言乱语而已,多有叨扰,还望海涵。” 不等人们回话,那少年已大步出门,扬声唤道:“师父——” 再过一瞬,便是那白衣的俊俏郎君去而复返,搂住那孩子腰肢,嗓音微哑:“沈元元,再敢磨蹭,自己剃度上山当和尚去。” “我有大名。”那孩子低眉顺目,说的话却威胁意味颇浓,“您有钱买酒?” “……”孟醒一噎,算是认可了这说法,低声暗骂一句,两人眨眼便又不见了身影。 馆中人这才如梦初醒,轰地炸开议论纷纭: “这小子轻功好生了得!行不带风,无影无痕……竟和碧无穷一般神妙!” “依我看,还是碧无穷更胜一筹,毕竟是江湖第一,这酩酊剑若真有这能耐,为何不去试剑会继承他师父美名?想必是不敢和碧无穷正面相抗罢!” “谁知道呢!我倒是觉得这酩酊剑深不可测,瞧着还是少年身量,做派却不输那些老油子!” 只是别人议论再多,当事人孟醒一句都听不见。 一招拂云身遁出数十里,直冲郊野,沈重暄颠得快吐,直到落地也昏头昏脑摇摇晃晃,半晌才松了口气,朝着孟醒一躬,态度仍是温和:“弟子恳请师父酒后施展轻功莫再带上弟子,若是妨碍了师父,成师父累赘,酿成大祸,弟子必然会愧疚终生的。” “那你这终生也就十三岁了。”孟醒掰着指头一本正经算数,“可惜啊,为师还没带你瞧瞧风露楼的几位神仙姐姐,叫你白活一回,为师也会愧疚的。” 沈重暄:“……您可以考虑怎样不成大祸。” “咱回山上打山耗子吃,活不到九十岁为师的棺材送你睡。” 这是沈重暄第五百七十七次不想理孟醒。 孟醒究竟神通如何,不止天下人好奇,沈重暄也好奇。他从未见过这人收起过那副轻浮的神态,端出正经架子处事待人,更别提他拿剑的模样。最最让沈天柱看出他能耐的一次,那是在正经对战的一场,是与苏凌歌的那一战,世人都说是酩酊剑法立威之战,但沈重暄知道那次,孟醒只懒懒散散倒提了拂尘一甩,像个醉仙般恣意,便真如拂去灰尘一般,苏凌歌倒身退去,再不能起身。 很厉害。 十三岁的沈重暄只能这样概括。 周遭寂静得很,唯独鸟叫吵得孟醒头疼,索性就地一软身子,盘膝倚树,歪歪地靠着假寐。沈重暄早习惯了自家师父说睡就睡的本事,也知道自己这点儿小脾气压根不会被孟醒当回事,只好自己收拾了脾气,闷闷不乐地脱下外套披在孟醒身上,百无聊赖蹲在一侧托腮打量自己除了好看能打以外堪称百屁无用的师父。 好看是真的,也不怪世人肤浅,孟醒天生一双眼蕴尽了天下风流,鲜妍若红尘公子,细细看时,只余满目散漫恣情,朦胧醉意自在其中,轻而不浮,稳而不重。 自眼而下,琼鼻菱唇,处处风情。 沈重暄记得自己头回遇见孟醒正值春日,白衣胜雪的少年道士负剑踏花而来,臂上斜斜挂一拂尘,一身的慵色倦意,打个哈欠,向他伸手,偏首笑意绽开,音色清亮:“呀,看我发现了什么?一位离家出走的小公子?” 沈重暄心知自己肤浅,实在被孟醒的脸惊艳了一瞬间,随后才烧红着脸低头装作成熟:“我,我出来找人。” “找人?”孟醒沉吟片刻,“你找谁?” “一位善用刀的,黑衣的恩人。”沈重暄想了想,郑重其事道,“若道长能助在下一臂之力,在下定以千金报答。” 小包子双颊鼓鼓,神色郑重,锦衣缎袍在身,说话咬文嚼字,孟醒在山中多年,也听过孟无悲讲起人生百态,可山上一共两人,所谓百态,也就是两个酒鬼,老的醉了胡话满嘴,小的醉了倒头就睡,像小公子这样满身文人酸臭味儿的,孟醒确实是头回见,新奇得很。 可这位恩人,一听就知道——江湖人。 “……唔。”孟醒已有些后悔了,但只瞟了眼沈重暄抱着的剑,叹口气道,“你今日要寻,是一定寻不到了,但贫道可以去与令尊商量,带你各处去找找。” “道长所言当真!?”沈重暄欣喜之至,忙扑去拽他衣衫,趁机嗅了口道士身上的皂角香,一时只觉心旷神怡。 孟醒发觉这死小孩儿似乎尤其亲近自己,也觉得有趣,但仍不忘初心地问:“自然。小公子,看你衣着华贵,是富贵之家?” 沈重暄扭扭捏捏地低着头,小声道:“是沈家。” 孟醒面上不动,心下笑了顿爽:好了,挟持了沈家少爷,酒钱有着落了,帮忙找个人而已,小问题。但仍然矜持地确认:“可是阳川首富沈家?” “正是。”沈重暄不解他为何这般执着,却见孟醒忽然与他郑重道:“你可知贫道为何特意寻你?” “?” “贫道远远地便发现此处祥云聚集,有龙虎之象……” “道长,那是帝王。” 孟醒赶紧拍拍嘴,改口道:“你根骨奇佳,是习武的天才啊!” “……” 沈重暄觉得这话在街口那位王半仙嘴里也常听见,但既然是美人道长所说,也可姑且一信。 “贫道孟和尘,乃江湖抱朴子之徒。不若你拜贫道为师,贫道必定让你才尽其用。” 那年杏花未开,微雨不来,孟醒就着山风开口,得了沈重暄懵懵懂懂的一眼,就此为一点酒钱卷入此间江湖,再无可逃之处。 沈重暄忽然笑出声来,他已随孟醒游历两年有余,孟醒先说他根骨奇佳,后来摸他脉门才蓦然色变,可之后问起又是一言带过,只令他随意修行,该吃吃该睡睡,顺其自然,野蛮生长。江湖本无酩酊剑,若非当时苏凌歌不识好歹,孟醒迄今也不过无名小卒,还得因这张过于昳丽的脸招来横祸——可现今的酩酊剑毕竟是江湖第九,何况他远不止于此,若真是缺钱,全不必要领着他到处游山玩水。 可沈家,不也只剩钱财可图么? “元元,又盯着为师发呆了。”孟醒出声,眼里全是调笑,沈重暄面色烧得像涂了胭脂的姑娘,愤愤瞪他一眼,孟醒却装瞎,接着笑,“为师貌美心善,也不至于三年了都看不腻吧。” “……”沈重暄不是会撒谎的性子,对上孟醒那双眼,死活说不出“没看”这句假话。只能任由孟醒厚着脸皮仰天长笑:“暄宝,你属实讨人喜欢——为师不想把你还给沈家了。” “……能好好叫我名字吗?” “嗯?”孟醒凑近了捏他,笑意不减,“能耐啊,嫌为师聒噪是吧,你去找,看谁不聒噪,求他做你师父去。” 沈重暄恨得牙痒:“安心吧,只有你这么闲。” 孟醒勃然变色:“胡说。” 沈重暄被他吼得一愣,却听孟醒接着道:“为师可待你不薄,为了你,为师及冠了都不曾去过云都,欢喜宗的美人们为师都望而却步,你说辛苦不辛苦?” “......” 沈重暄今天也想欺师灭祖。 ☆、3 孟醒领沈重暄走时,与沈家说好的是每年清明和过年都会带他回去与家人团圆。沈老爷子是不放心自己独子流落在外的,但无奈彼时沈天柱极其有主见,加上妖道孟醒从旁煽惑,让十岁的小屁孩子简直是心如磐石,宁死无转移。更何况孟醒瞧着又的的确确是仙风道骨,威名在外,替十里八乡拿下不少孤魂野鬼,把道门思想传得非常深远。 于是当时沈老爷子哀哀戚戚地放人,颤巍巍地朝着孟醒一拜:“元元脾气不好,道长请一定多费心思——我家不图元元学成什么仙道,只要他一生平安就好。” 孟醒一一应下。 走出十里后,孟醒突然郑重回头,沈重暄满怀期待地等他发令,只听这位师父道:“原来你叫元元?” “……”沈重暄顿了顿,“是家母取的乳名。” “元元。”孟醒字正腔圆地把这名字念了一遍,倏地爆出一阵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好的元元,没关系元元,为师爱你哦元元。” 沈元元:“……”干。 而如今,正近清明。 二人走去沈府时,天已昏黑,一路过来不少人家门口搁着个盆儿,星星点点燃着纸钱,火光摇曳跳动,像是夜里唯一的活物。 可这回清明,尤其冷清。 街口的王半仙颤着腿儿收摊,恰见着遥遥地走来一白衣道长,忙揉了揉老眼,惊唤一声:“孟道长?” 沈重暄伺候了醉鬼孟醒许久,这会儿乏得很,孟醒酒劲过了,怀里就抱着沈重暄,抱小孩儿似的托着小少年的屁股,一声声地哄他先睡,听得王半仙一声呼唤,也回头去望:“嗯?” 王半仙几步小跑过来,见沈重暄搂着孟醒脖子睡得酣甜,这才敢轻声问:“您别再往里走了……您不知沈家……” 孟醒毕竟是江湖中人,听他这般语气,神情小心翼翼,满是惋惜,已然隐隐约约有所感,微微低头,发觉沈重暄的呼吸仍然绵长,方蹙眉轻声反问:“沈家怎么了?” 王半仙叹口气,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大半月了……一夜之间,全没了。” 孟醒悚然一惊,沈家上下近五十口人,一夜之间死个干净,这确然是江湖人的手笔——可寻常江湖人,但凡知道酩酊剑的,无不知晓他唯一的宝贝徒弟是阳川沈家人,敢动沈家,自然是与他酩酊剑为敌。 是谁敢冒着与他为敌的风险,也要杀沈家一群老少? 沈家不过商贾之家,又能惹上什么人? 孟醒还想再问,却听见沈重暄一句梦话,吓得浑身一激灵,忙向王半仙躬身作谢,搂着沈重暄往就近的客栈暂行安置。 该死,怎么会惹上这等麻烦事? 敢一夜之间屠尽全家,这种手段,绝非寻常江湖人敢为……妈的。孟醒难得在心里骂了句脏,他向来学他师父,任他八方风雨,我自不动如山——呸!这能怎样不动如山!亲徒弟的亲人,一夜之间全没了! 孟醒格外头疼,他收沈重暄为徒确实不只因沈家家财,但也绝不曾想替人报家门血仇。他忽然想起孟无悲坐化前忽然把他叫去,这位隐仙临死也不曾有亏半分风华:“我一生……诸多罪业,恐怕将来会加诸你身。” 孟醒心道:“别恐怕了,亲师父,这是真的来了。” 沈重暄还在美梦,孟醒却辗转难眠,索性出门一趟,临了不忘轻合房门,生怕惊动了沈重暄。 孟无悲早年便看出此子生性多情亦薄情,好在真心不必轻付,得顾全身,不至如萧漱华那般误入歧途;坏在过于看轻人情世故,只依仗手中青锋三尺,终究难成长久。但孟醒从来不以为意,只当是他老来太闲,整日忧思多如女子闺愁,伤春悲秋,不外如是。 现今孟醒也自省了。 这事儿管是不管? 管,瞧这杀人手法,斩草除根不留余地,一夜之间杀戮殆尽,何等的杀伐果断,何等的刻骨仇恨?可若说斩草除根,这人为何不来把沈重暄一块儿除了?是忌惮他,还是压根不曾把他和沈重暄放在眼里?再者讲,这仇和沈重暄有无关系?商贾之家为何会搭上江湖恩仇? 不管,他做了沈重暄三年师父,沈家好吃好喝地供养着他,就此撒手不管似乎说不过去?而且若让人知道,他酩酊剑连自己徒弟的仇都没法报,那实在笑掉人大牙……他倒巴不得江湖人别想起他,主要还得看沈重暄这孩子怎么想,他若当真哭闹…… 孟醒按了按发疼的心口,恨铁不成钢地锤了自己一拳:为师不能不管。 沈重暄此子,生来娇惯,却肯随他一道吃苦受累,更何况……孟醒偏头瞥了眼沈重暄怀里的剑,那长剑佩一段烟青剑穗,显然是久经年岁,流苏末梢早已老旧,而烟青之中还掺杂许多洗不净的殷红血渍,显然可见这剑原先的主人是何等嗜杀。 孟醒瞑目静思,长剑与他记忆中孟无悲常会擦拭的剑形状几近相同,不过孟无悲不喜杀伐,与萧漱华相识后便大都使用玉楼春,因此那柄剑保养得当,剑穗仍是极风雅的烟青。 孟醒不愿多想,这时却又记起沈重暄脉门早先便有的内力——其深厚程度,全不似个从未浸染武学的富家小儿。 太过匪夷所思,于是孟醒不再去思。 这事儿,管就管了。 孟醒自暴自弃地想,孟无悲萧漱华都死了,第三个能管住他的不知道在哪吃奶呢。 他忽然记起数年前偷偷下山时偶遇的那伙牙子,被绑着整整三日,足教他心如死灰。念及孟无悲多年来不管不问放任死活的冷淡情态,年幼的孟醒全无了侥幸心思,只盼着能有吃有喝,卖去青楼也认了。 直到门外杀声骤响,他耳翼翕动,满睫的泪还未擦净,只闻铮然一声,孟无悲冷着脸色破门而入,玉楼春在他手中,青锋曳地,遍布血痕,而他身后,是一片横尸。 孟无悲不喜杀伐,最厌沾血,孟醒别的没学到,这两点却是学得彻底,因而见到孟无悲白袍染血,眉眼冷厉,只觉得往日那个端正轻淡的抱朴子倏地成了守真君一般的冷面杀神——直到孟无悲见到他完好无损,才略垂眼睑,抬袖拭去溅在侧颊的几滴血渍:“走罢。” “……谢师父。” 孟无悲步子微顿,回首望他一眼,似乎不解他为何说出这样的话。 “我给师父……惹祸了。师父大可不必管我,毕竟我……”孟醒想说很多,却因泪未流干,哽咽好半天也接不下话,孟无悲轻叹出声,将手上的血在衣角胡乱一擦,向他伸出手来:“你是我徒弟,不必忧惧任何。” 那是孟无悲对他说过最温情的一句,以至于多年之后,孟醒仍记得,只因那一句,他甘愿承谢师恩,就此止住再找萧漱华拼个你死我活的心思。 以你师恩,偿我家仇,自此两不相欠。 这是孟醒的道。 孟醒回到房里,闭了闭目,总算感觉到迟来的倦意,然而天边已泛微白,沈重暄不多时便会醒,孟醒抬手抚平自己皱了整晚的眉头,春寒未退,孟醒索性半搂住沈重暄,斜倚着床靠浅眠短时,心中仍然千般算计。 沈家一事已报上官府,官府久无回音,必定是欺沈重暄游历在外,且年纪太轻,不愿惹这江湖的一身臊,这杀手做事太绝,帝王尚且考虑个流放,这位好,直接给株连九族,独落下个沈重暄,也不嫌鸡肋。 “……师父?”沈重暄被他搂得难受,终于无可忍受地睁了眼,却见孟醒半开着眼,难得一副倦怠模样:“你醒了?” “您……一晚上没睡?”沈重暄动了动手臂,早被孟醒压得发麻,孟醒却无心哄他这些小事,只抬手敲敲额角,吸了口气道:“元元,为师和你说一件事。” “……你已十三岁了。”孟醒握着他手,沈重暄已品出他努力压抑的气息,打断道:“我来猜。” “您喝酒喝多了,欠人钱了?” 孟醒摇头。 “您喝酒喝多了,欺侮未出阁的姑娘了?” 孟醒摇头。 “您喝酒喝多了……” “沈家没了。”孟醒平声道,“元元,你家没了。” 沈重暄愣住。 接着,小少年蓦然站起,也不顾衣衫乱着,作势要奔出房外,孟醒连忙伸手将他一拎,把整个人都揽回怀里,颤着声哄道:“元元,暄宝,这是王半仙与我说的,你先冷静。” “他骗人!”沈重暄骂道,眼中却忽然涌出大片的泪光,“他最爱骗我了!先前还说我是我爹捡回来的孩子!” “元元,他没必要拿这种事开玩笑……” “你也骗人!” 孟醒沉默,双臂缓缓收回,目色沉沉:“为师不许你去,不过是让你留个念想,你若执意要求个心死,与我无关。” 沈重暄猛地窜起,如出鞘的剑般直往门外刺去,孟醒拂袖合上房门,也紧随而去。 沈家大宅也是阳川出了名的大户,当朝世风开放,对商户限制远不如前朝,故才有了沈家这世代商家的出头之日。府内原本应是雕梁横槛,栋上攀花,侧边是一小园,占地不小,粗粗也有园林之风,假山巍巍,流泉淙淙,繁花如云,翠柳如簇,极雅极富贵的景象,而孟醒赶至时,只见到一片断壁残垣中,一抹蜷作一团的身影在废墟之外瑟然发抖。 “……”孟醒缓步上前,向他伸出一只手,沈重暄没有回应,只哑着声问:“是谁?” 孟醒低身去牵他:“不知。” “……我要报仇。”沈重暄道,他猛地扬起头来,向来清如山泉的双眼竟似有满目血红,孟醒微微蹙眉,发现他唇上已有被牙咬出的血迹,于是探手替他擦过血色,轻道:“好。” 沈重暄突然呜咽着哭出声来,兀自扑向孟醒,止不住地哭着:“师父、师父……为什么,为什么啊?” 孟醒忽然想起当年恭王府也是如此破败一片,比之今日沈府,更多了满地尸身,成河鲜血,他伏在床下,亲眼见着傅锁秋软倒的身子,孟无悲向他伸出手时,他也想问:为什么。 但他没有问,因为他明白,孟无悲并非温情之人。 孟醒沉默片刻——他也并非温情之人。 可他抬手抱住怀里的小徒弟,轻声哄他,用尽了生平所有的温柔:“为师在此,再无人敢欺你了。” 他对沈重暄说,又像对当年的褚景行说。 “你是我徒弟,不必忧惧任何。” ☆、4 孟醒不算良善人,他和孟无悲都是这样定论的。 但沈重暄抬眼望他时,孟醒在心里狠狠地骂了几句,就此决定插手了。 “不哭了。”孟醒抬袖去擦他泪痕纵横的脸,“为师带你……去寻个明白。” “可为什么是我家?” 孟醒袖袂掺着彻人心脾的晨露携之而来的草木香,和着昨日未消的酒香,沈重暄茫茫然攀着他脖颈,哽咽渐止,只抽噎着嗅他,却觉周身忽然一轻,孟醒将他屁股一托,牢牢地挂在怀里,哄道:“你只管听我信我,其余的事,为师自然给你摆平。你可知封家?” 沈重暄从他怀里抬起头来,皱眉问道:“封家?百年传承,昆玉剑?” 孟醒嗤然一笑,拍拍他毛茸茸的发顶:“知道就好。” “可封家家主都不曾登榜前十,如今都说他们已有衰颓之势。”沈重暄皱着鼻子问,“而且,封家和我家有什么关系?” 孟醒赏了他脑袋一下,哼笑道:“百年世家,一群老狐狸,倒也轮不到他们倒。如今这江湖榜上的前十,是掺了大水分,你看那第十的冯恨晚,十五年前同悲山战乱未发,他就是第十,萧漱华把前边的杀了个干净,他却能苟活,你以为他俩没点私情?” 沈重暄一愣,忽然想起孟醒的师父是当年的抱朴子孟无悲,知道点萧漱华的事似乎不算奇怪:“冯恨晚和守真君……?” “当然没私情。单纯因为他就是个第十,身后又没个势力,杀起来没意思。” 沈重暄:“……” 孟醒装作不曾看见他透着不满的眼色,接着道:“可后来榜上轮转,除了萧同悲百年难遇天赋异禀,冯恨晚何至于连其他小辈也不可一敌?——可他还在第十。” 当今第十冯恨晚,早年十七岁初登试剑会便攀至前二十,当时还名冯轻尘,曾放狂言要当时第一的萧漱华给他让位,彼时风传守真君性子乖张,唯抱朴子可请他一笑,却见萧漱华登时拈花仗剑,桂殿秋出鞘尺余,美人偏首轻笑:“本座的这把剑,就在这里等着你。” 那一笑,便成了冯恨晚一生求索。 而冯恨晚千辛万苦进至第十时,同悲山之乱骤起,杀伐之声不绝于耳,孟无悲拂衣出山,不消一年,天下大定,守真君消匿无踪,抱朴子亦然。 冯轻尘便在那时,易名冯恨晚。 而与冯轻尘这个名字一道消失的,还有他的一双眼睛。 孟醒言未说尽,一手牵着沈重暄,另一手推开沈家原先的祠堂的门。沈家虽遭逢大难,这杀手却未劫走金银财宝,虽说后来也有贪心的盗贼趁机摸来这里,但也少有人偷窃祠堂牌位的道理——而如今,沈家牌位又添数列。沈重暄看得发愣,才发现新添牌位上的字遒劲清致,分明是身边这人的手迹。 “为师听王半仙说你家人尸身已被他们草草埋了,如今也不知该去哪里寻,既然祠堂还在,为师昨夜恰好无事,就……替你立了牌位。” 沈重暄猛然抽身回望他,正撞见孟醒一双噙着温和笑意的眸,一时不知所言,只好茫茫然向着牌位跪下一拜,双唇翕动,孟醒虽耳力过人,也只能捕捉些零碎字眼。 重暄不孝……望父亲……师父……? 孟醒想了想,自动补齐:重暄不孝,不能替亲人报仇,望父亲见谅,但我师父很强,我师父会替我报仇,您可安心了。 孟醒越想越觉合理,也向牌位一礼:“沈老爷放心,重暄拜入贫道门下,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贫道自当寸步不离,护他周全,一世安乐。沈家之灾,贫道也当全力查他个水落石出,为您上下数十口人报仇雪恨。” 顿了顿,孟醒又补:“元元很乖,根骨也好。沈老爷泉下有知,亦可安心。” 沈重暄浑身一震,侧目看他,嗫嚅道:“你……” “嗯?” 沈重暄又摇摇头,轻道:“师父,走罢。” 他原本想问,你当真觉得我很好么? 但他又不愿问了,因他知孟醒磊落坦荡,言出必践,无论他好不好,那一句“寸步不离,护他周全,一世安乐”的承诺,也已足够他此生安虞了。何况师父他……从不说难听话。 沈重暄想,重暄不孝,眼下竟无力报家人血仇,但望父亲保佑重暄,重暄必当尽心学武,早日步出师门,为家人报仇,护师父平安。 孟醒昨夜未眠,今早又忙着安抚沈重暄,虽说内力高深,昼夜不息也可奔驰千里,但孟醒素来倦怠,日出不作日落而息,除非是与人吃喝嫖赌,从不见他改了这寻常人都不如的作息。这时孟醒早累了,然沈重暄犹未走出悲恸,疯了一般在院中练剑,孟醒想想也能懂他几分心怀,故也忍着性子,在旁打坐休憩,却时刻留神沈重暄是否异动。 沈重暄却很乖,当真只是练剑,只把孟醒哄他高兴时教的几招起手式练了数遍,孟醒心下略惊,他从不逼沈重暄练剑,竟不知他家徒弟还有这般过目不忘的能力——加之他周身磅礴的内力。孟醒叹出口气,恐怕这孩子,天生便该到江湖中去。 “暄宝,过来。”孟醒运完一个周天,感觉舒坦了些,便向沈重暄勾勾手指,“剑丢给我。” 沈重暄闻言,立时将剑扬手掷去,孟醒一接,又笑道:“诶,你这孩子,连剑也敢随手给外人,这不是你娘的遗物吗?” 沈重暄愣了片刻,低声道:“你不一样。” “瞧不出你还挺尊师重道,为师甚慰。”孟醒也不计较,随手舞了个剑花,翻身下榻,夺步掠入院子,青锋剑面犹然泛光,却见他翻手抖腕,剑气寒如霜雪,直射如电,随他白衫翩跹而舞。 院中凉风忽起,零散的叶婆娑作响,孟醒白衣浮在半空,竟当真好似轻云一般,沈重暄看得恍惚,却见孟醒眼色一厉,飞足点于四壁,长剑借势一挽,破风贯日,削花而落。待他落地,方见一朵杏花悠然分开,裂如断玉,披拂而下,徐徐停在孟醒肩上。 沈重暄懵然。 “这是冯恨晚的拿手剑法——拂花。”孟醒将剑一转,剑鞘递去,沈重暄连忙接住,又听孟醒接着道,“这招是他一睹守真君之后才顿悟的第四重,望仙。” 沈重暄被狠狠惊艳了一番,再望见孟醒那张含笑的脸,自觉亦是望仙,暗想虽不曾见过冯恨晚,但拂花由孟醒来练实在高妙,其他人必定都不如他了。 孟醒却似看透他想法,笑道:“为师只学些皮毛,冯恨晚是天生该学这拂花的……情痴。” “我想学酩酊。”沈重暄踌躇片刻,还是开口,“你最擅长的不是酩酊吗?” 孟醒偏头看他一眼,忍俊不禁:“你是嫌拂花太过轻浮?” “……可那是冯恨晚的剑法,你要把我送给冯恨晚?”沈重暄登时急了,“我是你徒弟,为何学他人剑法?” 孟醒好笑不已:“你想逃,还得等我心善,他冯恨晚一个老瞎子,配不得你。天下剑法不知凡几,拂花适合情痴,酩酊当配酒鬼,那辟尘门的辟尘剑只合出家人,欢喜宗的齐欢又该教给孟浪之徒,你——你该学君子,当择鉴灵。” “师祖的君子剑?”沈重暄一怔,这才发觉孟醒是要教自己天下剑客趋之若鹜的鉴灵剑法,又见孟醒一笑:“君子?鉴灵剑法确然是君子剑。但我师父他老人家……是君子,亦是懦夫。” 沈重暄一时没懂他言外之意,反而追问:“那冯恨晚和你……” 孟醒摸着下巴沉思片刻,断言道:“啊,君子之交。” ☆、5 冯恨晚和孟醒究竟是什么交情,沈重暄没问,孟醒也无主动提起的自觉,反是从袖里摸出一叠折了几折的信纸,顺手递给沈重暄,沈重暄抬眼看他,却不去接。 “五日前,冯恨晚在阳川盘鹤楼喝酒,没钱,抵押了他的从流剑。”孟醒轻笑出声,颇为得意地摇了摇指间薄纸,“为师替他赎回了那把剑……嗯,你的钱。” “……”沈重暄说不清自己心绪,他知道孟醒一向不喜交友,但与诸多侠客都无过节,因而下山数年,除却萧同悲,极少有人当真揣了心思要和他一争高下,可这并不意味着他能释怀孟醒与他人互通书信,而他一无所知。 仿佛他们分明在比肩同行,他却始终被罩在孟醒保护下的阴影里——像个累赘。 “怎么不开心?”孟醒以为他会喜出望外,不料自家徒弟反而阴沉了脸色,登时慌了,“怎么了?为师去借钱还你?” 沈重暄不愿他多想,沉默片刻方道:“冯大侠英名在外,你也风采卓然,我并不意外……” “……为师和他是赌酒认识的。”孟醒正色解释道,“守真君败于你师祖手下,他上山来找你师祖比斗——他说要比喝酒。你师祖酒量浅,所以为师上了。” 沈重暄心中以为的浩荡剑气凛然杀意顷刻消散于杯盏碰撞之间,还夹杂几声孟醒喝酒下肚的快响,彻底默了,对于这场比斗的胜负顿失兴致。 “我赢了。”孟醒道。 沈重暄能听出他语气里毫不掩饰的得意。沈重暄不想发言。 “冯恨晚行踪不定,但我们可去阳川永宁寻他。问你家的事。” “为何?” “他找我还钱。” “冯大侠确是名侠,还钱都这么主动。” 孟醒静默片刻,良久抬手抚了抚沈重暄的发顶,温润笑道:“元元,为师先前欠他五十两,帮他赎剑,还了二十。” 沈重暄:“……就是你还欠三十两咯?” “元元真乖。” 沈家在伯昌县,距永宁不过数里,以孟醒的脚力,不消半天便可走到。沈重暄不知找冯恨晚有何用处,但存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思,有个方向总比无头苍蝇的好。孟醒看出徒弟不愿再由自己抱着,便也刻意放慢步子,方便沈重暄追上他轻功。 永宁不如伯昌繁荣,却也不失为一处玩乐之地,酒肆茶宇、秦楼楚馆,一应俱全。 冯恨晚依言而行,早早地便抱剑在永宁城门等孟醒,孟醒刚过城门便见他靠着一匹黑色的马在那休憩,有心想戏弄冯恨晚一番,特意蹑足从他身侧经过,却被冯恨晚拿鞘横拦,阴沉沉地一笑,问道:“酩酊剑,别来无恙?” 孟醒下意识把沈重暄往身后一护,扬起个漫不经心的笑来,抬指轻轻拨开从流剑,轻道:“诶,拂花第几重啦?杀意好重哦。” 冯恨晚嗤然收剑:“少跟我磨嘴皮子,钱带够了?走,本座打听了,永宁最好的酒楼是朝歌,今日你我再比一场,不醉不休!” 冯恨晚年纪并不很大,却已双鬓星白,但身姿挺拔,周身剑意锋芒毕露,仿佛一把掩不住杀伐血气的渴血宝剑。可他双眼已无,拿一条黑布遮着眼,黑布之下,无人知那曾是多么意气轻狂的一双锐利鹰眸。他只留在榜上第十,极少拔剑,绝不肯前进分毫,也从不曾被后来者逼退半步,与孟醒际遇相仿,多被人看作深不可测之辈。 无数人叹,若酩酊剑肯上试剑会,若冯恨晚不曾失去一双眼,不知这江湖又当风云几重。 孟醒向他略一侧头,推拒道:“不了,喝酒误事,我这边有桩正事。” “孟无悲死这么多年了,还有人能使唤你去做事?” 孟醒笑道:“反正你这老瞎子肯定不行。” “被人捏着软肋了?”冯恨晚本未发觉沈重暄,这会儿孟醒不再刻意遮掩,沈重暄在他身侧一立,多了一道呼吸,冯恨晚立时皱眉,“你身边是谁?” “我的软肋。”孟醒无奈笑道,冯恨晚刹那散了杀意,嘲笑道:“哟,还是个孩子?你儿子?” 沈重暄抽了抽眉头,淡淡道:“冯大侠好。” 听见是少年声线,冯恨晚这才没再打趣孟醒,倒是把兴致转去沈重暄那儿,又问:“诶嘿,冯大侠?那本座是冯大侠,你是什么大侠呀?你知道你身边这人是谁吗?” 沈重暄:“……” 孟醒忍笑不止,只好又把沈重暄往怀里一揽,咳道:“好了啊,这是我徒弟,我一直不许他深入江湖,这才不知你诨号‘摘花客’。” “十多年前的事了,不提也罢。”冯恨晚摆摆手,不再多说,“守真君将那些老油子杀了个干净,如今的江湖,正合适你们年轻人去闯。” 孟醒替他牵住马绳,不料那马竟不动,反而发出声不悦的嘶鸣,冯恨晚笑得更欢:“你看,马都知道你这姓孟的和你师父一样心肠黑,不理你!” 孟醒抬腿踹他,冯恨晚躲了个正好,孟醒拍了下马嘴,故作不悦道:“怎么回事,大黑怎么不认我了?你净教他些不好的。” 冯恨晚动作一僵,却也只是一瞬,随后便从善如流地接过话去:“大黑去年死了,这是小黑。” “……”孟醒想了想,道,“大黑年纪确实不小了,节哀顺变。” 三人最后还是去到朝歌楼点了一桌酒,冯恨晚就着靠窗的位子一坐,笑道:“这可真是三代人齐了。” 孟醒乜他一眼,反驳:“你与我一样是我师父那一代之后的,如何算得三代人?也不怕折了你的寿。” “你这嘴也忒不讨喜,还得孟无悲那样不吭声才治得住你。” 孟醒轻笑一声,不置可否,抬手给沈重暄倒了杯茶,又细心地吹了几下,试过水温才递给沈重暄:“小孩子不许喝酒。” 冯恨晚见他不接自己话,又有些不爽,遂道:“你找本座除了还钱,还有别的什么正事?” “我找封琳。” “哪个封琳?” 孟醒也不气他故作糊涂,好言好语道:“江湖第四,新秀中仅次于萧同悲的那个梨花砚封琳。” 冯恨晚喝酒的手微微一顿,仍然微笑:“你找他做什么?打架?抢回属于你的名次?” “我?我何止第四。”孟醒反而笑了,“都说了,事关我软肋,封家家大业大,我问他些事。” “孟醒,匹夫无罪,怀璧其罪。鉴灵在你身上,凭你区区第九的名次,不可能无人觊觎。你还敢主动找上门?即使辟尘门不管你作风作浪,封家、宋家、欢喜宗,你真当他们都是石头里蹦出来喝风的寻常门匾?”冯恨晚斜斜地乜他一眼,“你究竟多大本事,本座知道,那些个疯子可不清楚……你若和封琳没有交情,最好别指望拉他上船。封琳此人心机太深,与萧同悲绝不是一个段数。” 孟醒慢条斯理地晃了晃盏中清酒,不着痕迹地握住沈重暄不自觉攥紧了的手,要他更轻松些,冯恨晚不知他小动作,接着道:“封琳以庶子之身爬到今日封家顶梁柱的位置,就算是为了封家,你要他替你做事,也不可能毫无代价。你这软肋莫非值得你拿鉴灵去换?” “他这不还没当封家家主么。”孟醒轻叹一声,“喝口酒,别急着了。” “你是不知道封琳……本座当年见他,不过幼子,那眼睛就不像个孩子会有的眼神。贪婪、凶恶、不择手段……” “好了。”孟醒敲敲桌面,打断他话头,“封琳十三岁那年我师父开山立坛,授新秀侠客半年武学,封家派来的,是封琳。” “胡说,那年派的分明是封琅!” 孟醒把玩酒杯的手蓦然一停,忽然笑道:“恨晚兄,言归正传。我听闻封家沉字辈曾有两位不世出的剑道天才,长兄封沉善时列第五,幼弟还未入江湖,当时叛逃封家,再无音讯。他叫封沉卿。” 冯恨晚捏杯的手忽然一重,许久才缓缓叹出口气,骂道:“你整天在山上,知道的还不少!” “……诶。”孟醒替他斟上一杯,笑道,“摘花客,前辈,抱朴子门下首徒孟醒,在此请您封家令牌一用,借,还是不借?” “……本座的令牌,糊弄前门却还好,当真进去里边,就是杀无赦的请死符。”冯恨晚狠狠地一砸杯,倏然对上孟醒一双噙着笑意,却不容拒绝的眼,一时恼恨极了,索性转手丢给他一枚朱色的镶金的印,“把欠的钱留下,人给本座滚!” 孟醒伸手一接,把一张银票推到他面前,牵起沈重暄向他一拱手:“谢了。你不说我也得走了,听说萧同悲就在永宁周边找我呢。” “……孟醒,往碧无穷这边钻?请封家人办事?你可真是为了你这软肋连命也不要了。值得吗?” 孟醒侧了侧头,缓然笑答:“那你的眼睛,值得吗?” 冯恨晚不再答话,忽然嗤笑一声,只疲倦地摆摆手,让他立滚别再来烦。 孟醒见好便收,牵着沈重暄便要告别,沈重暄却忽然向他一揖,道:“冯大侠,小子请您这顿酒,您慢用。” 冯恨晚一怔,他没听见几句这少年说话,如今突然听见这一句,下意识便要应好,却才反应过来这是少年给他下的套,又让他欠上一笔,再不好开口骂孟醒了。 于是冯恨晚笑骂一句,挥挥手道:“谢了!送死去吧!” ☆、6 软肋? 我是他软肋吗? 沈重暄想,是累赘吧。 孟醒并不知他想法,一路只顾牵着他行走如风,直到将出永宁县的城门,才似忽然想起般顿住脚步,侧头道:“是为师急躁了,该先和冯恨晚一道用了饭再走。” 沈重暄不想他还会这样细心,一时颇为感动:“我不……” “让他白占了一顿便宜,呸。” 沈重暄:“……饿。” 时值晚春,城门处仍有依依杨柳,碧绦如玉,这也留不住孟醒二人,一路疾走,云拂身运到极致,孟醒少了锻炼沈重暄的兴致,只把他搂在怀里,闻得两耳风声。 “你很怕萧同悲吗?” 孟醒似乎趔趄了半步,却很快调整气息,速度不减分毫:“嗯……避开麻烦而已。我师父和他师父,有些误会。” 沈重暄悟了。抱朴子与守真君的故事,单是正流传的谣言都有几十种,而萧同悲和孟醒身为两人的亲传徒弟,自然是知道最多的——两位师父的矛盾,自然也就成了徒弟之间的隔阂。 “那冯大侠的眼睛……” 孟醒牵他的手微微一紧,倏地笑道:“可真是长大了,怎么专挑江湖八卦问?他眼睛的事,为师不便多说,一言蔽之,习拂花剑者,天生情痴。但一双眼睛而已,剑道修至一定程度,眼便生在了剑上。” 沈重暄了悟地点点头,另起话头:“所以去找梨花砚封琳对你很麻烦。” 孟醒侧头看他,恰对上沈重暄宛如寒星的眼眸,瞬时只觉心口的那枚朱印烫热得紧,沉吟道:“你怎么这么想?” “孟醒,你有摘花客厉害吗?” 连摘花客都称危险的人,你为何要以身犯险? 孟醒拍了他头顶一下,笑道:“叫师父。没大没小。” 他没有回答旁的,沈重暄却已知道答案。孟醒也无十全把握,但于久不问江湖的他而言,不靠世家,寻仇一事根本无从谈起——而与他有所故交,且正处于衰势的封家,孟醒愿意与之攀上关系,尽管其险恶程度不亚于与虎谋皮。 原来很多时候,即使身处江湖,也并不是一把剑就能决定一切。 沈重暄想,原来孟醒也是会处在弱势的。 原来大名鼎鼎的酩酊剑,抱朴子唯一的弟子,江湖人传喜怒无常阴晴不定的怪侠,也是会低头的。 ——为了他的软肋。 孟醒心中暗道:只此一次,也没有第二个沈家能给屠了。 封家不愧为百年世家,各地均有封家的下属分阁,统称凤楼,由嫡系子弟能者居上,争夺地界,各自管辖,然孟醒久不过问,一时竟只记得三州四都五川之中最为富庶的海州是封琳管属——恰与阳川一南一北,遥隔千里。因此孟醒才会找冯恨晚借印,以图捉到一只见到家印主动凑上来的封姓死耗子。 冯恨晚借他的家印亦是别有乾坤,看似封家各属皆认可家印,镶金镶银又暗寓家中地位,冯恨晚的印既然镶金,便足见他曾在封家是何等的锋芒盖世,能以不过十五的年纪拿到镶金印,已是对他最大的期望和认同。 而镶金印盖于薄纸,又会有不同的暗纹,各自指应一人——数十年前的剑道天才封沉卿,自然配得上这枚镶金朱印。 为方便封家弟子赶来献殷勤,孟醒把那朱印悬在腰封,随着他动作披拂而飞,丹色鲜艳,金色瞩目,甫一进明州地界,便引得不少人侧目,沈重暄不明所以,只隐隐猜得此处封家势大,孟醒却比他好不到哪去,眼见着天色渐晚,实在不耐烦,索性逮了城门守卫衣领便笑问道:“兄台可知此地凤楼往哪走?” 那守卫何曾见过如此俊秀的男子,下意识问道:“你是云都人?” 云都,又称欢都,天下富客纵情寻欢、销金走私之所,且盛出美人,不论男女,皆昳丽无比。 孟醒状似不经意地略一拨腰间朱印,玉印叩上剑鞘,酌霜剑亦轻鸣一声,暗示他江湖人的身份:“阳川。” 守卫这才慌忙收敛了方才的惊愕之色,俯首作揖道:“原来是阳川来的封家少侠。此处是明州子丰县,您稍往里走,临近登仙阁,不多时便可见了。” 孟醒瞥他一眼,忽然笑道:“原来凤楼是谁都可找到的?” 守卫毕恭毕敬:“也不尽然。只是明州地处偏远,朝廷管辖不及,占地却广,衙门偶尔事务繁忙,去年粮荒,凤楼开仓放粮,大家便知道了。” 开仓放粮? 孟醒忍不住看了看身侧乖顺的小徒弟,心道,人傻钱多。 既然人人皆知凤楼所在,孟醒也不再着急问路,转头问沈重暄:“饿了吗?” 沈重暄望他一眼,犹豫片刻,见孟醒满眼写着“你一定饿了”,故也乖巧道:“饿了。” 孟醒甚为满意:“明州登仙阁久负盛名,今日为师带你去尝个新鲜。” “谁的钱?” 孟醒回过头来瞪他,面上却不减笑意,只道:“明知故问,小没良心的。” 沈重暄:“……” 明州商贸发达,来往多为商贾,因而登仙阁每到傍晚自是宾客如云,人满为患。今日却独有一角异于平常,格外安静,只一玄衣剑客靠窗坐着,搁在桌上的剑看似古朴无奇,却泛着森然寒意,又见他一顶斗笠遮了大半张脸,不见眉眼,也不喝酒,只端杯茶,桌上摆了两碟小菜,似乎并不奇怪——但确实无人敢与他拼桌。 孟醒和沈重暄来到登仙阁时,一眼便瞧见了那角落的玄衣人。 掌柜的歉然一笑:“不好意思啊道长,咱们这儿人满了。” “他那儿不能拼一桌?”孟醒努努嘴,排出几枚碎银,“去说说?” 掌柜的正欲拒绝,余光却扫到孟醒腰间朱印,当即神色微变,赔笑道:“瞧您也是江湖人,您要是肯和他一块儿,小店自然千个百个愿意。”说着便叫来个小二,耳语一番,令他带着孟醒二人去找玄衣人商量。 小二率先扬着笑脸凑去:“公子,小店堂子小,这二位也是江湖人,想与您拼个桌,您看……” 那玄衣人抬了抬头,露了个光洁的下巴,把桌上的剑收回腰间,哑声道:“可。” 孟醒当即笑道:“诶,那先给我们上个东坡肘,我徒弟爱吃。我听说你们这里鳜鱼鲜美,再来个松鼠鳜鱼,多浇些汁儿。炒碟小菜,就和这位差不多。还有……”他顿了顿,觑了眼那玄衣剑客,“这位兄台,能喝酒吗?” 玄衣人一怔,旋即摇了摇头,孟醒便道:“那先来三坛秋露白吧。” 沈重暄瞪他一眼:“酒多伤身,我不会付酒钱的!” “好好,为师可怕了你了。”孟醒从善如流,“两坛半。” 小二苦笑:“道长,秋露白我们只按坛卖。” 孟醒旋即冲沈重暄扬起个无可奈何的笑:“你瞧,这可不是为师要喝,人家小店生意也不容易——就三坛!” 沈重暄:“……” 那玄衣剑客并不理会他们,兀自喝茶吃菜,孟醒乐得清静,等菜上了就安安逸逸地给沈重暄布菜,嘴上却还念着:“吃饱饱,吃好好,我家暄宝长高高……” 沈重暄按住他夹来的一块肘子肉,忍无可忍道:“师父,你别念了。” “诶。”孟醒动作一顿,遂苦凄凄收回筷子,惨惨戚戚地叹道,“暄宝长大啦,才十三四岁就不要师父啦……” “……酒钱我付!”沈重暄道。 “暄宝真乖。”孟醒立时不再管他,笑逐颜开地倒酒开喝了。 玄衣人把他俩打量了会儿,却忽然问:“你们是师徒?” 孟醒瞟他一眼,仍看不见脸,哼道:“货真价实,如假包换。” 玄衣人却似乎满是疑惑,又道:“我和我师父……并不如此。” 孟醒心想,我和我师父也不这样——不然怎么说我是个好师父呢? “天下师徒,本就各有各的模样。”孟醒并无探听他人过往的兴致,仍急吼吼地喝酒,倒是沈重暄轻声问话:“那您独自出来,您师父不会担心吗?” 玄衣人半刻无声,方道:“他已死了。” “抱歉。” “无事。”玄衣人摇摇头,拿起他的佩剑,也不向孟醒二人告辞,兀自结了钱便走出店门,再寻不着了。 孟醒瞧着玄衣人动作,托腮喝酒,却是满眼清明,毫无醉意,等他走远才呵叹一声:“高手啊。” “你认识他?” 孟醒沉吟片刻,道:“不清楚,我和这些人少有来往。但内力高深,武功至少与我相仿。” 沈重暄一愣,暗暗心惊,纵是江湖榜有所作弊,能进前十的也绝非俗人,何况孟醒虽名为第九,实力却绝不亚于排在第四的封琳,否则也不会如此有恃无恐地找上封家——由此可见,方才那玄衣人恐怕极为出众。 “怕什么,你还与他说了两句话,也算有个交情。再过几年,你不会比他差。”孟醒看出他心虚,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快些吃罢。好好休息一晚。不知道明州是谁地界,万一是封琳对头,又嫉恨冯恨晚,那可就得拔剑了。” “几年?” 孟醒笑而不答,也不再多说了。 他想,无论你有无武学的天分,至少你被无数人期待着。 比如为师,比如你要找的恩人,再比如……传你内力的那个人。 ☆、7 三坛秋露白下肚,纵是孟醒也不免微醺,且他醉后或胡言乱语,或一睡了事,沈重暄摸不准他这回动静,怕他再惹出什么祸端,只得就近寻了家客栈。只见掌柜的还未扬笑迎上来,那白衣的少年已掠如轻云,远远掷他一枚碎银,直窜上楼去了。 沈重暄连抱带拖地把自家师父拽进房间,孟醒才呼出口暖气,还缠着酒香的味儿:“元元长大啦。” 沈重暄被他这口气呵红了脸,棒槌似的呛声道:“废话!” 换来孟醒低哑且轻的一声叹笑。 这夜孟醒睡得早,临了仍不忘慨叹一句:“不愧是明州秋露白,不输阳川太清曲啊。” 沈重暄替他掖住被角,又把孟醒的剑和拂尘都收到一边,回头却看见孟醒又从被窝里探出一只脚,只得又把他脚塞回去,孟醒被他折腾得难受,一把将他拉上床榻,锁进怀里,模模糊糊地道:“为师不会着凉。睡吧。” 沈重暄连忙挣扎起来,推拒道:“我打坐守夜。” 孟醒闻言才微微睁眼,眸里噙着些不耐:“为师在。” “我家就是……” 沈重暄话未说完,孟醒已弹指推出一道气力,直将酌霜剑抵住房门,带些威胁意味地哄他:“好了,有人进来我们能听见。” “窗子呢?” 孟醒不禁叹了口气,仅剩的一丝清明使他犹记得沈重暄刚经历的变故,心知不可毛躁,勉为其难地开口:“窗子它会很好的。睡吧,后半夜为师就守夜。” 沈重暄倒更欢喜:“那我守前半夜。” “……”孟醒实在不愿再忍了,于是他伸手把沈重暄压进怀里,拿棉被把他整个儿一卷,死死锁着,再拿下颔抵在他头上,闷声道,“睡觉。为师很警醒。” 这家客栈风评不错,布置雅致,孟醒素日只问名酒,沈重暄随他游历三年,早已习惯打点二人吃住用穿,因此挑选的客栈也不简陋,房间也恰是通风见光的一角。 但沈重暄还是被抱得很不舒服。时值晚春,棉被裹得他只觉得热,但孟醒绝不松手,仿佛松了手就会听见沈重暄喋喋不休的唠叨,如同初入江湖的侠客抱着唯一依仗的剑一样,死死地锁住了怀里的小小少年。 沈重暄心知孟醒这是烦他话多……但虽然很烦,也没有推开我,反而管得更紧? 沈重暄忽然心如擂鼓般急而快速,莫名的雀跃让他不自觉地抿了个笑,心中却叹息着想,自己恐怕是中了名为孟醒的邪了。 不料沈重暄一语成谶,未过半夜,沈重暄酣梦忽止,耳翼轻轻一动,只听见数声窸窣怪响——有人!沈重暄倏地睁眼,正欲推醒孟醒,却感觉到孟醒搁在他腰上的手同时一动,手指不着痕迹地按住他脊骨,沈重暄动作微滞,搂着他的人依旧呼吸绵长。 夜入房间的人似乎轻功算不得好——沈重暄无从判断,他心中的“好”即为孟醒那样的水准。总之那人蹑足屏息的声响依然在空寂的夜晚显得格外扰人。沈重暄以为自己会冷汗涔涔,他悄然眯起一条缝,这时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被孟醒换去了床榻里边,孟醒并不宽厚的脊背挡住他大半视线,包括那个不明来由的黑衣人。 黑衣人缓缓行进,走过床前,一眼瞥见倚着房门的酌霜,见它白鞘朱纹,垂着烛焰一般鲜艳的剑佩,夜风从窗流入,拂起酌霜的赤色流苏——和杀意。 孟醒倏地起身,翻袖并指直逼他心门点去,黑衣人不想他竟还醒着,下意识去望停在窗口的安神香,却见沈重暄睁着一双明眸,手里夹着早被掐灭的半支香。 孟醒来势轻悄,掠向他时顺手抄起了桌上拂尘,右手仍做两指相并,直叩喉口。黑衣人猛一蹲身,企图避开这一指,孟醒却刹时一甩拂尘,翻江倒海的气势轰然涌上,黑衣人交臂相抵,仍被逼退数步,于地上落下一串极深的足印,孟醒却不疾不徐,只把他锁在死角不得进退,方复挎拂尘,懒散地抹了把脸,叹道:“吵人睡觉,是大无礼,你师出何门,贫道要和你师父论道论道。” 黑衣人只露出一双满是恨意的眼,并不答话,沈重暄却嗅到一阵血腥味儿,下意识问道:“师父,你受伤了?” 孟醒嗤然:“他服毒自尽了。” 沈重暄一愣,忙下床去探那黑衣人鼻息,却听见那黑衣人的声音自掩面的黑布下发出,似恐吓又似冷笑:“酩酊剑,你果然……入世了!” 孟醒状似怜悯地摇了摇头,伸手一抚他依旧圆瞪的眼:“贫道一直在世中,闭嘴吧。” 沈重暄第一次见孟醒手下死人——虽不是他下手,却也是第一次见孟醒身上出现杀意,一时不知言语,孟醒抬手想拍他发顶,又记起自己刚摸过死人,只得悻然收回,踟蹰片刻道:“早些习惯吧。” “……他是哪里的人?” 孟醒笑道:“我师父保下萧漱华,得罪了大半个江湖。那我怎么知道?” 沈重暄问:“会不会是谁对我家……” “胡思乱想。”孟醒终于没忍住拧了把他的脸,笑骂道,“你根骨好,性子端正,该是江湖正派都会喜欢的名门少侠。是为师拖累你咯。” 沈重暄微怔,正欲多言,却闻墙上忽然一声沉郁的闷响,竟自墙角蜿蜒起两道裂缝——分明是住在隔壁的人厌烦他们夜话,一拳打在墙上作为警告。不等他提醒,孟醒已蓦然色变,将他推回床榻,又刻意放下蚊帐,举重若轻地哼笑一声:“敢在我面前耍小性子,好大的胆。” 沈重暄却没法如他这般轻狂,只想那人能一掌把这墙打出如此动静,必非等闲之辈。孟醒却已长身站起,拈了拂尘漫步闲庭一般游走而去,只出门前回首轻笑:“元元乖乖睡觉,等为师回来。” 隔壁住下这样不知目的的人物,纵是孟醒也绝不会慢待。若此人是与那黑衣人一同来的,为何方才不出手?若不是,又何必此时击墙以告?是敌是友,一会方知。 孟醒这会儿酒意早散了干净,心中骂咧着沈重暄选了个坏风水,指却已敲上隔壁房门,片刻便打其中传来一声问:“谁。” 孟醒并不客气,只冷笑回问:“方才震裂了墙的可是公子?” 房中静默片刻,那男子似乎没想到自己会把墙震裂,良久应道:“……抱歉。” 孟醒:“?” “公子武功高深,该是贫道失礼了。” 那人停了会儿,又道:“正是。” 孟醒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一时不知如何接话,只好道:“公子不妨开门,这般英杰,贫道实想一睹为快。” 于是门便徐徐而开,那男子只着霜色里衣,仗着身量俯视孟醒道:“墙……我会赔的。” 孟醒微微仰头,两人俱是一愣——竟是登仙阁中的那位有缘人。孟醒忙把心中有印象的脸都过了一遍,确信此人绝不是他认识的人,可江湖前十大多与他有所来往,怎会错过如此高手? 孟醒微微颔首,温言道:“正是如此,公子好教养。令师必会欣慰之至。” 男人:“……” 两人厚颜得不分伯仲,孟醒拔下一城,才绽出个真心实意的笑:“公子爽快直率,贫道心向往之。一日两遇,实为有缘。贫道俗姓孟,不知公子贵姓?” 男人极平静地道:“萧同悲。” 孟醒浑身猛地一僵,笑意勉强撑着,疑心是自己耳岔:“嗯?” 萧同悲十分耐心,缓缓道:“萧漱华的萧,同意的同,孟无悲的悲。” 孟醒:“……” 守真君萧漱华之徒,当今江湖第一,孟醒唯一不曾谋面的江湖前十——碧无穷,萧同悲。 萧同悲问:“你姓孟?” “……不。”孟醒冷静地一撩衣摆处的封家朱印,真诚道,“贫道俗家为封,名封梦。” 萧同悲却对他兴趣极大,追问道:“封家有道士?” “……贫道叛出家中多年,方才打斗,正是家中派来追杀贫道与小徒的刺客。” “欺人太甚。”萧同悲淡淡道,却看不出分毫义愤填膺的模样,但他眉目严肃,亦无戏谑嘲讽之意,孟醒瞧着有几分眼熟,笃定他应是信了“封梦”,却闻萧同悲又道:“那刺客是谁所派?” 孟醒语噎半晌,封家嫡系他认识的没几个,只能犹疑道:“……封琳吧?” 萧同悲应了一声:“梨花砚。” “对对,就是他。贫道明日正是要去找他讨个说法。”孟醒后退半步,“那,萧少侠亦当倦了,贫道……” 萧同悲抬起一双明亮的眼,面无表情道:“夜中暗杀,非君子所为。” “……封琳他向来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无所不用其极。” “萧某原以为他是正人君子。” “不怪少侠,封琳此人左右逢源,口蜜腹剑,从来如此。” 萧同悲点头,似在应和:“萧某愿同封兄一道前往,助封兄一臂之力。” ……现在江湖第一这么缺架打吗,咋还这么热心的? 孟醒忙道:“萧少侠来到明州必有要事,贫道不忍耽误少侠日程。” 萧同悲更觉他是好人,也道:“我来明州是为杀人。” “杀谁?” “孟无悲之徒,孟醒。” 孟醒:“……惹少侠发怒,他确然该死。” ☆、8 这晚孟醒回来时,脚步虚浮,目光呆滞,沈重暄几回追问,孟醒皆只摇头,一头栽进枕头里,再不理沈重暄狂轰滥炸一般的问话了。 翌日清晨,沈重暄明白了孟醒苦闷的缘由,但不明白孟醒为何能去隔壁敲个门就领回来一位江湖第一。可任凭他满腹惊疑,萧同悲也只独自坐着,低首拭剑,颇有几分大侠风度。孟醒也不言不语,将酌霜略略一提,只向萧同悲微一颔首,萧同悲道:“走罢。” “萧……碧无穷前辈。”沈重暄想了想,自家师父似乎和萧同悲不和,但萧同悲如此做派,不像要取孟醒狗命,反而是要给他做靠山撑腰的架势,必定是他师父又胡诌了什么东西,也不和他暗通几句,逼得他只好试探萧同悲,“区区小事,何劳前辈出手?” 萧同悲侧头望他一眼,眸中静如秋潭:“无碍。” 沈重暄:“……” 他忽然感觉到和孟醒相处的幸福了,至少孟醒颇具表现欲,一旦他问起,大多会和盘托出,知无不言。 “过来。”孟醒向他一伸手,把沈重暄掩到身后,半笑半骂地开口,“同悲兄与为师一见如故,情同结拜。这回同悲兄愿助为师一报私仇,寻那残杀手足的封琳讨个说法,你也当明白同悲兄之大义,且你剑法拙劣,日后多与同悲兄学习一二。” 沈重暄从善如流:“多谢前辈。” 萧同悲摆摆手,示意不必多说,再把斗笠一扣,玄色的衣袂因风而扬,就此率先走出客栈,直直地往凤楼所在去了。 沈重暄抱剑缀在孟醒身后,极钦佩地看了眼孟醒形状漂亮的下颚,一敬他敢骗碧无穷,二敬他敢污蔑梨花砚,三敬他死难临头仍平稳如旧。 明州凤楼确实引人瞩目,楼檐犹飞一朝天金鸾,远远瞧着便格外大气。孟醒一路不敢多说,唯恐沈重暄把他身份掉个干净,沈重暄也猜到他不愿为萧同悲所知,一路上难得不发一言。至于萧同悲,本就是独来独往的寡言剑客,于他而言,三人行与一人行也无甚区别。 孟醒将朱印撩起,镶金的印果然换得凤楼守卫一片面面相觑。 其中一人忐忑不已地接过朱印,道:“我等并未收到传令,请您稍作等候。” 孟醒端着架子乜他一眼,并不出声,沈重暄在旁温声笑道:“有劳。” 萧同悲沉默地立在他们身后,孟醒已然不矮,他比孟醒还略高小半个头,瞧着便高挑得鹤立鸡群,偏还容色冷俊,周身杀意凛冽,别有一番高人气势。沈重暄趁机比较了两位江湖前十,只觉这二人瞧上去都是不好惹的主儿,不过萧同悲一看就是傲慢冷淡的那位,是绝不会与无用之人多说废话的,孟醒则相对宽容些——愿意听你说完废话再发出冷笑。 封家的守卫果然办事极快,不多时便飞奔回来,喘着气向孟醒一躬身,奉上朱印,讨好地伸手去扶他,道:“封少爷请随我这边走。” 孟醒蹙着眉不着痕迹地避开他企图试探自己武功的动作,向着沈重暄微微一抬下巴,沈重暄了然于胸地迎上前扶住孟醒,接话道:“我来就好。” 守卫却颇难堪地皱了脸:“那个,咱们楼主,只见封少爷一位……家印只许一人入内。” 不等沈重暄回话,萧同悲已将归元剑铮然拔出,剑身寒光猛绽,那守卫的冷汗当即从下巴滴下豆大一颗,却不敢违抗命令,犹豫道:“望少侠见谅,封家规矩,自是如此。” 他话未罢,身后几名守卫皆拔出剑来,与萧同悲沉默对峙。 沈重暄也沉了面色,一边伸手抚上腰间那柄母亲遗留的佩剑,一边存着笑道:“劳烦再通传一次,我与师父……” 孟醒截断他话,一扬拂尘,只道:“元元,点酥不可妄动。” 沈重暄微愣,下意识想问他如何知道这把剑的名字,又觉不合时宜,只得蹙眉道:“可是师父……” “你与同悲兄在此等我。”孟醒意味深长地望他一眼,又转向守卫,忽而笑道,“可否告知贫道,此处凤楼楼主是哪位兄弟?” 守卫毕恭毕敬地一躬身:“回封少爷的话,是封琼公子。” 孟醒把这名字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确定和自己应无过节,方高深莫测地一颔首:“带路。” 孟醒就这般平平淡淡地进去内部,沿着凤楼蜿蜒的长梯拾阶而上,沈重暄仍与萧同悲留在大堂,沈重暄心中烦闷不堪,却忽闻萧同悲出声问他:“你叫元元?” 沈重暄双唇一颤,忍怒道:“家母取的小名而已。大名沈重暄。” “很好听。”萧同悲道,想了想,又似怕他误会自己意思一般,特意补道,“元元。” 沈重暄:“……” 不知是不是他错觉,萧同悲原本只停在孟醒身上的目光似乎在那句“元元”之后才终于分出一缕搁在他身上,似乎这两字真的挑起了这位不食烟火的江湖第一碧无穷的兴趣。 封家招待极妥帖,给他二人各奉了一杯香茗,伺候的美婢亦非过于美艳的那款,个个温婉知趣,只静静地侍立一旁。 但沈重暄不敢忘记,孟醒已上去了一个时辰,仍无回音。 孟醒甫一入凤楼,便察觉不对,但领路的守卫依然毕恭毕敬,挑不出差错,是诚心诚意把他当封家少爷对待的——说明朱印并无问题。 凤楼整十三层,顶楼已坐着一位绯衣公子,喜庆的大红将他整个儿裹得像个新婚郎君,孟醒不无忧心地想,这位还不会是在提前庆祝抓获酩酊剑吧? 绯衣公子自然就是封琼,肤色白皙,眉目清秀,身形也单薄,还是个少年模样,并不很衬这般鲜艳的色彩,反倒像是被烈火吞没的欢场小倌。封琼站着等他,面上笑意盈盈,十分悦目,看得出是打小受良好教育的公子哥,反不像江湖人,像个待嫁的大小姐。 孟醒余光一扫,果然见他腰间只悬镶银朱印,心道:该拜我一拜。 封琼果然不拘小节,见他来了,忙撩衣走出几步,向他拱手一拜,诚意十足:“封琼见过小叔公。” 孟醒见他案上摊着一张宣纸,明明白白地盖着自己腰上朱印的章纹,心知这小兄弟是知道这枚印的来历,也知道自己不是原主,这架势是要和自己玩上一会儿,便也大方笑纳:“明州是个好地方。” 封琼长了双自带风流的凤眼,此刻满是喜意:“能得小叔公夸奖,琼儿受宠若惊。小叔公,这边坐。” 他特意留出上位的座,孟醒便懂他意思,这是要让自己坐上位——倒真成了小叔公。 “琼儿今年多大了?”孟醒瞥他一眼,估计十七八岁,与自己当不相上下,不料封琼含羞带怯地一低头,轻声道:“廿七了。” 刚至弱冠的孟醒:“……” “罢了,贫道开门见山。”孟醒开不了夸他的口了,“贫道近日遭逢暗杀,烦不胜烦,想家中人众,想必胜过贫道孤家寡人……” “小叔公客气了。无论您走到哪里,持着封家家印,都是封家的人。”封琼慢条斯理地一碰杯盏,也收起那副娇弱小辈的作态,直言道,“小叔公有需,琼儿自然上刀山下火海也在所不辞,只是小叔公久不过问家中,一来便要弟子们拿命为您探来情报,这实在寒了大家心呐。” 孟醒模棱两可地“唔”了一声,问:“家中近来可好?” “琼儿冒昧,不太好。”封琼轻轻一笑,“但是小叔公回来了,兴许会好。” 孟醒早前便闻封家近年内乱,争权夺势之风盛行,这封琼廿七岁数,虽不是镶金印,却也抢到了明州地界,可见是有几分本事的。 他虽不愿掺和封家的事,但封琼态度明确,肯谈判就是好事——封琳如今不知光景,谁晓得他混到了什么地步。 “这般信任贫道?”孟醒也笑,“恐怕要让琼儿失望啊。” 封琼抿唇吃吃一笑,笑靥若花,直看得孟醒浑身发麻:“小叔公客气了,当年封沉卿的大名,江湖上谁人不知?” 孟醒想,这就是威胁了。 你冒牌货不行,那就说出朱印来头,把真正的封沉卿交出来。 “一抔黄土,哪还顾得生前虚名。”孟醒一甩拂尘,故作悲戚地一叹。 封琼却不慌不忙,拈了一方锦帕擦了擦鬓角细汗:“小叔公,您也知近来江湖并不太平,自那碧无穷萧同悲下山,江湖无人可与他抗衡,依琼儿拙见,能制住他的,大约只有您……和那位深藏不露的酩酊剑孟醒了罢?” 孟醒:“……” 怎么回事,怎么谁都冲我来?? “孟醒?一假道士,酒肉饭囊而已。”孟醒轻咳一声,“倒是家中,琼儿当为新秀之首了罢?” 封琼果然微微蹙眉,不情不愿道:“琼儿势弱,武功不好,不如封琳弟弟。” 孟醒心道废话,封琳再不济也是孟无悲亲手教过几天的,凭他天分,就算回去封家天天遛马赏花抱美人,也绝比你这小倌做派强上数倍。 “罢了,小叔公若是不愿,琼儿也不敢强求。”封琼我见犹怜地抚着胸口叹了口气,哀哀戚戚道,“小叔公,琼儿还不知您是为何事烦忧?” 孟醒沉默片刻,道:“阳川商贾沈家,琼儿可曾听说?” ☆、9 封琼沉吟半晌,笑吟吟道:“听是听过,阳川地贫,沈家却能从那里做出一番名堂,如今论民间财力,这沈家可快赶上咱们江湖世家了。全亏早年间长途走货,起初总被山匪们打劫,却不知从何时起,沈家突然来了位女剑客——那女侠武功卓越,帮着沈家走商数年,山匪都不敢再惹……” 孟醒平淡道:“上个月,沈家本家被屠。” “真是可惜了。”封琼一愣,旋即叹息,“琼儿可一定要以此为戒,千万留心呢。” 不愧是封家子弟。孟醒暗暗咬牙,他愿意与封家合作,指的是助封家夺回前十席次,重树威信,绝不是要插手封家内务——当年封琳身上深可见骨的鞭伤,他至今都不敢忘记。 上上之计,仍是封琳。 于是孟醒侧身甩袖,冷然道:“贫道乃方外之人,实是鞭长莫及。琼儿还是好自为之罢。” 封琼懒懒地应了一声,这位原本慢条斯理玩弄笔洗的小公子缓缓从笔洗里抽出一支毛笔,猛地一掷,狠狠插进孟醒身前三寸的地面,不知何时埋伏在周围的守卫快步涌上,将孟醒围在其中。 封琼搁下笔洗,望着堂内长身玉立不动如山的孟醒,心中对孟醒的判断又高了一层,于是接着言笑晏晏地劝道:“小叔公是嫌弃琼儿不够孝顺?” 这是接着摆筹码了。 孟醒缄默不语。 并不是好处不够,而是他曾与少年封琳信誓旦旦:“孟醒断不会干涉你任何。” 当年不过一年寻常春景,江湖却平地起波澜,炸出第一记春雷——抱朴子愿开山设坛,纳十岁以上十五岁以下孩童十名为记名弟子,入山修习半年。 众人皆不敢揣测抱朴子用心,这位江湖第一常年云隐,却能护住软禁着萧漱华的同悲山,迄今无人能踏入半步,只耳闻抱朴子性情孤冷怪异,不喜多言,都猜他莫非是要食童男童女修仙,否则为何突然如此仁慈? 而孤冷怪异,疑似喜食童男童女的抱朴子正因自家徒弟过分话多而头疼不已。 “你不要说话了。” “你不准我找萧漱华报仇,不准我下山,不准我看春宫图,如今连话都不准我说!你、你根本是五根不净,你不该修道,你就是个妖道!” 孟无悲十分厌倦,终于缓缓抬掌,在孟醒以为他要屈服与他击掌时,猛地点住他哑穴,就着孟醒错愕的目光轻轻舒出一口气,从容淡定地撩衣起身,徐徐走远了。 于是十名记名弟子入山,名为学武,实为与孟醒作陪。 中有一人最得孟醒欢心,姓封,名封琳。 封琳乃庶出,地位并不高,甚至在受孟无悲点拨之前,武学天赋也并无显露。孟醒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是如何混进这十人之中的,但封琳确然很会说话,极擅讨巧,尤其与孟醒交谈之间,三言两语便套得少年孟醒的几分真情——孟醒也信,当时封琳也是托付了真心的。 因此封琳提到将来要肃整封家时,孟醒主动问曰是否需要帮助,封琳却只一拍他肩膀,大笑着道:“阿孟只要别管封狗求救就好啦!” 孟醒就遂了他意,回以一笑:“我和我师父当然不一样,大义灭亲的事我是做不出的。别说肃整封家,你就算肃整江湖我也不会多说。孟醒断不会干涉你任何。” 昔日誓言犹在耳,封琼的威逼利诱也摆在眼前,孟醒深深地吸了口气,把蠢蠢欲动的心压回它应当在的位置,静道:“琼儿,苦海无涯,回头是岸。” “……想不到,小叔公入了道门,还心念佛家。”封琼凤眼微眯,轻轻笑着,广袖中探出一只肤若凝脂的手,孟醒打了个寒颤,更疑心这位小公子是位女扮男装的巾帼英雄,却不等他浮想联翩,封琼已冷声下令,“看来小叔公是不肯帮琼儿摆平这点小麻烦了?” 孟醒笑意不变:“其实佛家与道家,都是寻求一处解脱,琼儿如此辛苦,不妨与贫道一同归隐,云游四海,岂不乐哉?” 封琼哼笑:“琼儿谢过小叔公关心。可是小叔公数十年前叛逃,家里长辈也甚是挂念——恕琼儿不敬,要请小叔公回本家一趟了!” 孟醒含笑一弹剑鞘,酌霜剑迸出一寸,寒光猛绽,杀机毕露:“贫道最不喜欢不听话的小孩儿了,何况你已廿七?” 不等封琼一声令下,紧闭的堂门却忽然传来两声轻叩,温文尔雅的男声在外响起:“琼哥哥,是我。” 孟醒本想先下手为强,先杀他个横七竖八,却见封琼原本只是恼羞成怒的脸色忽然变成了气急败坏,一张清秀俊美的脸上已全无玩味,只余恨怒,又见封琼猛地从腰上拔出佩剑,却倏地收回,心知来者是这封琼恨不能除之为快,可不敢下手的硬骨头。 堂中无人敢动。堂外那人似不知如此局势,笑声依旧云淡风轻:“琼哥哥该是在忙罢,萧少侠莫急,此事我一定给你一个交代。” 萧少侠? 孟醒心如电转,顷刻便猜到——萧同悲。 萧同悲来了,那沈元元呢?元元一个人?他娘的剑这般别致,当初又树敌这样多,若是遇上辟尘门的人,或是当年的仇家,他怎么办? 孟醒只觉汗如雨下,当即抽剑诣向封琼,冷声道:“开门。” 封琼望着那仍与自己相隔数尺的酌霜剑,却真的相信这柄剑可在刹时取他性命——毕竟持剑的人,是孟醒。 是那个不可以江湖第九姑妄揣测的酩酊剑孟醒。 因为他从不曾主动拔剑,以至于江湖人竟忘了,当年抱朴子的脾气也并不算好。 抱朴子敢为回护一个众矢之的恨他入骨的守真君一剑劈山断河,令同悲山从此成为江湖禁地。 他唯一的亲传徒弟孟醒——又会逊色到哪里去呢? 封琼挣扎不已,既害怕当真一命呜呼,又觉得这样屈服实在丢人。 堂外人果然言出必践,似乎有心替他琼哥哥排忧解难,不让他为难,只听大门微响,自门缝里探出半寸剑锋,紧接着是一声轻鸣,金块坠地的声音无比清晰。 孟醒这才想起,凤楼顶层的锁,为纯金所制。 世上名剑配英雄,成名已久的剑客,要挑落一只金锁——并不算困难。 大门终于不顾堂内众人面色,兀自徐徐而开,率先冲进一名十三四岁的白衣少年。沈重暄一眼便瞧见堂中凶狠悍然的孟醒,连忙几步夺来抱住他腰,孟醒被他带得一晃,生怕误伤小徒弟,赶紧收了酌霜,一手抱住他,另一手拍拍他头:“干嘛呢,这么多人。” 沈重暄将头埋在他怀里,闷声闷气道:“我一会儿不见你,你就被人欺负了。” 刚被孟醒拿剑指着毫无还手之力的封琼:“?” 孟醒极为得意,想自家徒弟果然孝顺,应承道:“可不是么?你瞧上边那男的,竟敢叫人围我。” 沈重暄抽抽鼻子,回过头瓮声瓮气一叫:“萧前辈,您听见了么!” “……”萧同悲缓缓拔剑,道,“听见了。” 本还忙着捡锁的赤衣男子回首无奈道:“诶,萧少侠,这可与咱们先前说好的不同啊。” 封琼却无心管这师徒好戏,双眼只紧紧盯着门口立着的赤衣男子。那男子身着封家家袍,那绯色并不亚于封琼衣衫,可他身形较封琼更高,宽肩窄腰,玄色腰封紧紧勒住腰线,只从其间垂下一段金丝,挂着一枚家印——镶金朱印。 若说封家家袍穿着像喜庆的新郎君,那么封琼大约是富家公子,这位男子却得是皇子级别的气魄了。 封琼恨得牙痒,却不便发怒,沉声道:“封琳,你敢破坏凤楼的锁!?” 封琳轻叹口气:“琼哥哥,你又忘了。碧无穷哪里是你我得罪得起的,我若不破坏金锁,他便要破门而入啦——哥哥真是糊涂,这笔账也不会算。” 封琼表情微变,偷偷瞟了萧同悲一眼。 封琳仍是笑眯眯的,从怀里摸出一只令牌:“再者讲,这是家主令啊。” 封家史上只有两位弟子未及弱冠便拿到镶金朱印,一为封沉卿,另一个,名为封琳。 此刻封琳拿出比镶金朱印更为尊贵的家主令,一时竟是满堂静默,无人敢疑。 持家主令者,如家主亲临。 家主破坏一只小小金锁,谁敢治罪? “阿孟,我一听说被困的是你,可是马不停蹄地就赶来了,只想快些见你一面,你却还对萧少侠说是我要害你,我乍一听说,可难过得很——你他妈的还要脸不要脸?” 孟醒面色不动,微微一笑:“自然是要的。” 封琳轻哼一声,冲他翻了个白眼,下一瞬又扬起温柔和蔼的笑:“琼哥哥你看,阿孟这般要脸,又从来胆怯不敢生事,惹琼哥哥如此震怒,这其中必然是有误会呀,可琼哥哥何至于残害手足呢?” 要脸且胆怯的孟醒:“唉,贫道亦不知啊。” 孟醒本还觉得封琼恶心,这回见到封琳,才意识到恐怕封家是论恶心上位的——封琼那变脸比起封琳可单调多了,人封琳这般声情并茂,不知道的还真以为他俩是一个妈生的亲兄弟呢。 至少萧同悲真的这么以为了。 封琼这回倒不恶心了,干脆利落道:“封琳,你恶心不恶心?” 封琳抚胸垂泣:“琼哥哥竟然还迁怒于我。”下一刻却也收起玩笑神色,居高临下地乜他一眼,嘲讽道,“封琼,别说绑架阿孟助你,你就算绑架碧无穷,也是烂泥扶不上墙。” ☆、10 封琼本就面如傅粉,听了封琳一番高谈阔论更是脸色发白,咬牙许久才故作镇静地嗤笑道:“不过是拿个家主令,却还把自己真当家主了么?” 封琳并不与他置气,徐徐转过身来,慢条斯理地替孟醒理了理衣襟:“我是不是家主不重要,阿孟佩着镶金朱印,你敢对他动手——就是以下犯上。” 他言未罢,倒从腰间抽出青锋三尺,剑身锃亮,赤色鞘上镌着朱雀纹章,薄唇轻掀:“虽说我不掌刑罚,但家主令,应当足够治你封琼的罪了罢?” 封琼怒极反笑,倒恍然大悟般开口笑道:“我倒想问,我家何时出过这般年轻的镶金朱印!?那章纹仔细一比对,竟还是当年叛出家中的某位前辈。封琳,你说他是你友人,这又如何解释!?” 封琳一剑撩去,笑得讽刺:“镶金朱印的事,何时轮到你个镶银的过问?” “我今日偏要问问,这失落已久的镶金朱印,究竟是从何而来。”封琼纵身避过,嘴却不停,“莫非是你封琳撺掇外人,私藏叛徒?那可真是……” 封琼话音未落,忽觉身后逼来两股冷风,一道杀意毕露,一道怒气滔天。他忙一蹲身,侧头望向那道满是杀意的掌风所源——正是孟醒神色平静,状若无事地牵着沈重暄在旁观战。 “虚伪。”封琼心中暗骂,正欲飞身与孟醒对上一掌,孰料一柄长剑自他眼前掠过,封琼连忙停住身形,与那剑光擦肩而过,而萧同悲——方才另一股冷风的来源,正持着归元剑,剑锋诣他,冷道:“拔剑。” “碧无穷你……” 萧同悲并不理他,仍寒声叱道:“拔剑。” 封琼当然不会拔剑——萧同悲不杀无剑之人,他宁可不要这份脸面,也不可能和萧同悲正面交锋。封琳却未停步,手中长剑只一旋,破风袭来,直刺命门,封琼仓皇躲过,被他逼得后退数步,一阵踉跄,孟醒嘲弄的笑声适时响起,激得封琼一阵羞怒:“都愣着做什么!?” 一干侍卫却面面相觑,犹疑着拔剑,孟醒含笑一拨腰间朱印,轻声劝道:“诶,琳儿有家主令呢。三思。” “封琳!”封琳的剑再度袭来,封琼终于猛然拔剑,挡住一击,气得面红,“你就不怕我告诉家主吗!?” “啊。”封琳微微一停,似乎颇认真地考虑了片刻,继而轻笑一声,轻蔑之色不掩于面,“假如你有这命。” 萧同悲的剑同时杀到,封琳连退几步,挽一剑花利落谢幕,封琼连忙转身,却为时已晚,归元剑精确无误地刺入他肩窝,右臂刹时卸力,长剑铿锵落地,鲜血蓦然涌出。归元剑停在他脖侧,萧同悲微微侧头,以询问的目光望向孟醒。 “哎呀,哎呀呀呀。”封琳早已收剑回鞘,此时看个热闹,抱臂一旁,笑得欢快,“琼哥哥,我们不要你性命,只要你右手,你说你还能保住明州地界么?” 封琼吃痛不已,却不变色,只恨声骂道:“你这阳奉阴违的鬼,心肺都黑到底了!” 封琳倒提了剑鞘一挑他下巴,微微笑着:“封琼,你以为你就干净?” “不必了。”孟醒轻轻柔柔地一搡萧同悲,款款道,“同悲兄,出家人慈悲为怀。” 封琳回过头来看他,诚心诚意:“阿孟,这是佛家语。” “是啊。”孟醒不以为耻,“阿弥陀佛。” 萧同悲想起这厮大口喝酒大口吃肉的模样,沉默地收回归元,任凭封琳拿鞘一扫周围:“噢,你们。既然阿孟不愿计较,那就还是好好伺候这位封琼楼主,祝琼哥哥下次能遇上没能请到家主令的我。” 封琼不发一语,只是满眼发红地瞪着封琳,似要把眼珠都从内里挖出来砸封琳图个痛快。 孟醒忧心再多待下去封琼会说出自己身份,他与封琳合手能不能挡住萧同悲毕竟是个未知,因而格外渴望尽快离场:“走罢,琳儿。我本就是为你而来。” 封琳这才回头:“啊呀,这样爱我?” 沈重暄乖乖地揪着他衣摆,一路低着头,这时心想,“琳儿”,孟醒极少真心实意地喊人这样亲切,而这个“琳儿”也喊他“阿孟”。 他还从未见过会与孟醒这样亲昵的人。不过也是,孟醒武功不俗,江湖友朋众多,这一点也不奇怪。 孟醒并未留意他神色,只一把将这孩子提出来,兀自和封琳介绍:“喏,这是我徒弟,叫元元。” 沈重暄又想,孟醒在人前总爱自称贫道,只在极亲近的人跟前在会称“我”,可见他果然很心向封琳。 连对我也是自称“为师”。 难怪他会想到来找封琳。原来是奔着“琳儿”来的。 封琳凑来细细瞧他一眼,伸出只手来,温和道:“元元?这名字可有意思。” 沈重暄并不接他的手,皱眉道:“叫沈重暄。” 封琳皮囊生得俊——封家人大多面相阴柔,封琳却不然,相对阴郁柔美的封琼,昳丽夺目的孟醒,他长相实在阳刚许多,又不至一副莽相,瞧上去格外俊美,加之一身绯袍,更显他气势不凡,尊贵出尘。而这人惯会与人交往,放得下架子也摆得起谱,若是有心,和前十的哪位大侠成个患难与共富贵不济的生死好友,也是手到擒来。 但年方十三,入世尚浅的稚子沈重暄并不理他。 封琳颇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求助般望向孟醒,孟醒却不知他俩这一番明争暗斗,依旧笑意未减,伸手去搂他肩膀:“走,我正要提你个嫌犯好好说道说道昨夜的刺客。” “什么刺客,与我何干?”封琳皱着鼻子打开他手,却问,“你遇到刺客了?在哪?谁敢对你下手?” 萧同悲远远地跟在他们后边,归元剑嗜血,方才未能解渴,这会儿竟似在鞘中躁动不安,嗡鸣不止,萧同悲抬手拍拍它,轻道:“待遇上孟醒再说罢。” “封梦”并不像道士。 若说是道士,却不见他着道袍,仅一身白衣,并无其余纹饰,何况寻常江湖道士孤身上路,怎敢不提师门——除非师门小门小户,或以衰落破败至不复存在。可“封梦”能与封琼周旋近两个时辰,绝非等闲之辈,又怎会是寻常道门? 若说不是,他自称“贫道”,且擅拂尘,单瞧气质确不似红尘之徒。 萧同悲毫无疑心是绝无可能的,但沈重暄口风极紧,听了他的试探也只是偏着头,故作无知稚子的神情,笑说:“我亦不知师父所从,他大约是个被逐出师门的祸害呢?” “他武功如何?” 沈重暄却不中计,苦笑一声:“他只管喝酒,又不教我,我们一路不敢惹事,想来也只是平平吧。” 萧同悲不再回忆,却不自觉地想起那两道攻向封琼的杀意,一出自他,另一道——萧同悲确信孟醒是不曾出手的。 那道劲力杀意有余,内力磅礴,却无招法可言,更像是个内力高手怒极一发,毫无深思。 “封兄。”萧同悲道,封琳猛地回头,笑颜如花:“诶,萧少侠,怎么啦?” 萧同悲淡淡:“我说封梦。” 孟醒一个激灵,连忙转身,顺手捞过自家徒弟,赔笑道:“嗯?同悲兄何事?” 沈重暄不明所以,已被师父抱在身前,只得瞪着眼和萧同悲对视,身形尚幼,眸中却是不容分说的坚定,萧同悲甚至疑心自己从中看到了几分威胁和警告。 威胁和警告? 萧同悲愣了愣,自萧漱华去世后他就下山,手中归元是唯一依仗。萧漱华的弟子,可光耀师门,亦可丢人现眼,萧同悲生性骄傲,自然选择前者,于是碧无穷名出空山,威震四海,那之后归元剑一现,无人不以恭敬讨好的眼神望他。 威胁和警告,已多久不曾见到了。 何况对方还只是个不消拔剑便可置之死地的年轻后生。 他忽然想起多年前他在萧漱华跟前班门弄斧的模样,稚嫩又轻狂,却也是这样不容置疑地护住身后的人——即使只会徒劳无获。 “……”萧同悲想了想,他实在不善言辞,想不出那些弯弯绕绕的辞令,却觉得孟醒值得郑重,只得竭尽全力地思考着,“萧某与封兄一见如故……” 孟醒道:“同悲兄的意思是要先行一步么?” 萧同悲:“嗯。” 孟醒心中叫好,面上却露憾色:“既如此,还是要多谢同悲兄今日拔……琳儿相助,日后若有机会,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好。”萧同悲想了想,记起萧漱华曾说为人要热情好客,便道,“你可来同悲山做客。” “……”孟醒心道,不了,我这等尊师重道之辈还是不好意思趁着师父死了就忤逆师命的。 沈重暄也有模有样地行上一礼:“多谢萧前辈。前辈路上小心。” 孟醒不自觉腹诽:虚伪,碧无穷就算爬着走也不会有人敢多看两眼,该让别人小心。 萧同悲并不知他如此见不得自己,仍还沉浸在沈重暄那双满是护短的眼眸里,忽而记起逼得封琼后退数步的掌风,福至心灵,颇怀深意地忘了沈重暄一眼,淡道:“元元天赋很好。” 孟醒心中一寒,只恐他是看出什么,却见萧同悲星眸坦荡,才舒了口气:“元元自然……” “利剑当配鞘。”萧同悲打断他话,说完便转身摆手,扬长而去,并无留念。封琳连忙在后扬声大喊:“萧少侠慢走呀——海州凤楼随时等你——” 孟醒踹他一脚:“你好丢人。” 封琳却不理他,兀自添道:“萧少侠要是只喜欢明州这边,我也可以抢下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封琳:今天我4萧哥哥的情儿,阿孟只4一个无足轻重的前任。 孟醒:琳儿~~QAQ 萧同悲:(拔剑)?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唐凉凉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安知倾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1 萧同悲既已走远,封琳方收了谄媚笑意,漫不经心地垂首略整衣袖:“阿孟,说说吧,送死送到封家,是又喝了多少酒?” 孟醒笑着,笑意却不达眼底,只是松松地揽着沈重暄,玩笑似的:“你知道我,寻常事也不会亲力亲为。” “和封琼谈生意,你倒聪明,封琼虽然心胸狭隘,但生意还算诚信……怎么?谈崩了,不会是因为你对我始终难以忘怀罢?” 沈重暄揪着孟醒衣角的手忽地一紧,杏目微抬,从中射出些探究和警惕的目光,封琳的余光似有一瞬轻飘飘地掠过他,却又像浑然无觉,依旧笑如春风,与孟醒插科打诨。 孟醒却没上套,嫌弃地摆了摆手:“他太贪了,和你谈比较舒坦。” “噢,”封琳笑了一声,指了指乖顺的沈重暄,“你徒弟?瞧着可有点凶啊。” 孟醒笑意骤消:“怕生而已,你好好说话——阳川商贾沈家,你可知道?” “做过生意。”封琳道,“沈老爷虽是个商人,谈吐却不逊雅士,是难得一见的经商奇才。而元夫人惊才绝艳,武功出类,虽说性子……一言难尽,但倘若我情报没有差错,她应当就是当年……” “没要你说这么多。”孟醒打断他话,神情极不耐烦,手却安抚似的拍拍沈重暄脊梁,“死者为大。沈家上个月,没了,夜入门户,斩草除根,一看就是江湖人的手笔。我打算插手此事。” 封琳轻轻一笑,伸手摸了摸沈重暄的头,沈重暄原本想躲,却发现被那双温润的眼盯住的一刹竟是寸步难移!于是封琳的手稳稳地落在他头顶,这人才接着道:“唔。这孩子姓沈?” 孟醒察觉到沈重暄的僵硬,一把打开封琳的手,不悦道:“你那双狐狸招子别往他身上看,否则我让你跟冯恨晚一道哭去。” 封琳转了转自己的狐狸招子,无奈地收回手,向他指了一处:“登仙阁配不上你酩酊剑,我请你师徒二人去观棠楼罢。” 观棠楼是明州出了名的酒楼,为封家所属,不似登仙阁堂子小人多,观棠楼偏图个人稀话少,清净雅静,且雕梁画栋,处处描绘雕刻着栩栩如生的涅槃凤凰,其中一二层接待达官贵人,第三层只见封家嫡系和封家的贵客。 封琳凭脸便可在封家地界横冲直撞,何况这人巧舌如簧,在封家颇得人心。观棠楼上下见了他,皆俯首帖耳,唯恐照顾不周,封琳能让人如沐春风,也能让人坐立难安,这时掀了个笑,淡淡应一声好,架子十足,孟醒通通看在眼里,并翻了个白眼。 “坐。” 三楼雅静,这时只有封琳和孟醒师徒,封琳抬手屏退了左右,才献宝似的捧起自己的剑:“瞅瞅,这是长离剑——长离你知道吗?” 孟醒蹙眉摆手:“嗯嗯,好好,真厉害。” “……行,不肯和我谈感情,喜新厌旧的孟道长咯,听没听过长门怨?”封琳委委屈屈地收回剑,又瞟了眼端端正正的沈重暄,“你要查沈家的事,可以。这件事我的确知道一些,但我不能告诉你全部,你要多体谅。” “不好惹?”孟醒倒是没猜到对方会是封琳不敢直说的主儿,掀了杯盖抿上一口,“呸,烫死个人。” 沈重暄从善如流地接过去,吹着气替他放凉这盏茶。 封琳冷笑:“你敢不敢再娇气点儿?” “别这样,你忙于大业,没时间养徒弟,我同情你。” “不至于不好惹,只是我不能惹。你光棍一个,没什么可怕的,正能和他杀个痛快。”封琳不理他,说到这里才扬起个真心实意的笑,“阿孟,既然是做生意,那我可就直说了。近来春深,我夙夜烦忧一事,天下能解我所难者,独你而已。” “怎的,虱子太多皮痒,想求我一剑赐你个痛快?好说,你封琳的狗命,当然只有我取得。” 封琳无可奈何地一笑:“做什么,你怎么还记得当年那些破事。你这人只想着打打杀杀,和碧无穷有何差别?” 孟醒道:“错了,还有喝酒,和徒弟。” 封琳算是烦透了他这有事没事卖弄一通徒弟的模样,偏偏沈重暄又适时地将茶杯递过去,孟醒喝上一口,毫不吝啬地夸道:“哎呀,真是顺心!” 封琳:“……” “和你装疯作傻实在很费劲。”封琳说,“好啦,坦白说,你也知道我需要的东西……封琼那厮见识短浅,你知道,我会想要的。” “鉴灵不给。”孟醒心平气和,“看在你是封琳的份上,给你换一个的机会。” 封琳嘲弄道:“你孟醒除了鉴灵和酩酊值得一看,还有什么做生意的价值?” “会有的。”孟醒笑道,伸手拍拍他,“比如你的命。” “……”封琳沉默,良久,道,“亏你有这底气。幸好我也不图你鉴灵,兄弟一场,我也不瞒着你。家主令会在我手里,是因为我有任务在身。” “怎的,你爹派你寻天下美人?那可别指望我。” “我弟不见了。”封琳道,“我弟,封琅。” 封家子孙众多,尤至封琳这辈,嫡系便有数十,封琅更是其中特别,是封老爷子嫡夫人的独子,可说是嫡系之中血统最正的一个——偏偏毫无剑道天赋,否则当年封家送来与孟醒作陪的,也不会是封琳了。 孟醒忽然一震,记起冯恨晚信誓旦旦地担保当年送上山的是封琅,猛地觉出一点不对,却听封琳郑重其事地与他解释:“封琅与我同日生,他是嫡子,我是庶子,但我更早一些,因此我为琳,他为琅。” “你俩交情如何?” 封琳似乎紧张一瞬,继而云淡风轻:“寻常而已。” 孟醒便不追问,就事论事:“那么,你需要我找到他?” “是。”封琳敲敲桌面,“找到他。海州路远,我只能断定沈家这样,是得罪了贵人。” 孟醒心道:废话。 封琳似乎看出他不忿,连忙笑道:“你找到封琅,我回到海州,就能告诉你后半句。” 孟醒也笑:“奸商。” 言罢,孟醒只一把捞起自家徒弟,仰脖喝尽茶水,抄起拂尘,冷道:“你最好不是算计鉴灵。找封琅,连你都找不到,我又如何能找到?” 封琳叹了口气:“他是离家出走,防的是封家。再如何防,如何躲得过你一介游侠?” “……尽力而为。”孟醒也叹,“我办事不可靠,别抱太大希望。你弟弟的事,别太难过。” 封琳浑身一颤,见他要走,忽地停了话头,又像思虑颇久,终于没能忍住。 “阿孟,”封琳偏了偏头,忽然叫住他,“你为何不同封琼做这生意?他的事,肯定没我这样麻烦吧?” 孟醒极不耐烦地骂道:“答应过你的事,我还没老。” 封琳微怔,也忽然记起当年春光烂漫如今,山风拂云掠光而来,惊落鸟雀几只,同着白衣的小道士立于他跟前,眉眼如画,张扬艳丽,却无毫厘红尘敢稍蔽他身。 “孟醒断不会干涉你任何。” 封琳二十余年从不曾信过任何,唯独这一句,声如石裂花绽,徐徐盛开于他心底。 他道:“阿孟。” 声却止住,像数年前不知所言的小少年一般,哽住许久,方续道: “你会很好。” 孟醒沉默片刻,心中若有所悟,应他:“但愿你也是。” 皆已及冠的二人早不是当初少年,岁月与红尘只将他们打磨,各踏征程,只余今朝相视一笑,便是大幸。 孟醒与沈重暄步出观棠楼时,一只飞鸽倏地窜入三楼,封琳微微抬腕,飞鸽于他掌间停落,掉出的信纸徐徐而展,凌乱的笔迹传递出危险的讯息。 “阿孟。”封琳吐出二字,于唇齿碾磨,良久,叹说,“……由他去罢。” 孟醒不会干涉封琳任何,只这一句,便足他回味许久。 他劝不住孟醒,因孟醒从不劝他。 沈重暄发觉身边的人止住脚步时,才缓缓侧脸看他,孟醒神情平静,却平静得离奇——似山雨欲来,似风浪将起。 “怎么了?” “没怎么。”孟醒道,“下次要下手时,切记藏住杀意,今日封琼是蠢,来日若无为师在场,恐你小命不保。” 沈重暄少听他这般郑重,略略一愣:“你不怪我下黑手?” “……”孟醒忽然记起孟无悲绝不背后动手、萧同悲不杀无剑之人的原则,颇担忧地望了沈重暄一眼,“元元,做人不可过于君子,封琳那样正好。” “他当然好,他还叫你阿孟。”沈重暄皱皱鼻子,察觉到自己语气不对,悄悄地掀起眼睑瞟了孟醒一眼,却见孟醒恍然大悟状,惊问:“你就为这事儿怄了整一天?” “……不行吗!”沈重暄恶狠狠地,“你到处叫我乳名,我还没生气呢!” 孟醒忍俊不禁:“是哈,你才十三岁。” “就快十四了!” “好啦,那你也叫我阿孟,总不亏了?” 沈重暄狐疑地觑他一眼:“这不是没大没小?” “你不一直没大没小么?” 沈重暄更怒:“谁稀罕和他一样!” 孟醒再忍不住,抬手捏捏他脸,笑声自嘴里泄出:“哪来这么大敌意的。” “那你喊我阿醒。”孟醒道,他像许下什么严肃的承诺,唇角噙笑,却不夸张,显得格外温柔,“从来没人这样叫我。你是头一个,这样可以吗?” “阿醒?”沈重暄愣了愣,似乎在斟酌这个称呼究竟亲密到了何种程度,不多时便打耳尖烧起一片红云,“那、那就是阿醒!” “好。”孟醒道。 他始终很清醒。 作者有话要说:封琳:哈喽阿醒? 孟醒:(拔剑)pardon? 封琳:我错了阿孟。 元元:(拔剑)pardon?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家臣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2 当晚,一只足系朱缎,羽色雪白的信鸽扑入孟醒所在的客栈,沈重暄正抱剑坐着,手里抓了块布,死命地擦着剑身,这信鸽不约而至,险被沈重暄一剑扎死,亏得孟醒一声惊唤,沈重暄很不高兴地望他:“这鸟半夜飞进来,不是好鸟。” 孟醒好笑地接过那只吓得炸毛的信鸽,稍稍安抚了会儿,也不忘给自家徒弟顺毛:“你到底不满封琳什么?” 沈重暄道:“封琼我也不满,封家我都不喜欢!” “为什么?”孟醒打信鸽身上抽出一卷信纸,任由它振振翅膀,逃命似的一跃而飞,遁入夜空,再不给看见了,“就因为他们谄媚、俗气、唯利是图、两面三刀、薄情寡义、阳奉阴违?” 沈重暄:“……原来你也知道!” 孟醒不得不拍拍他肩,好言好语地劝他:“他们祖宗就这么背德,你多体谅。” 沈重暄丝毫没有感觉被安慰到。 封家与宋家、辟尘门、欢喜宗截然不同,后三者好歹前身便是江湖上颇具名望的大家,唯独封家先祖,不过区区商贾,能爬到今日的地位,不可说不是时来运转,封家人无不是小心翼翼,步步为营,从小受的教育便是谋求利益。孟醒并不唾弃封家,不只是因为封琳和他故交不错,更多是因封家人的的确确靠着他们“利为上”的三字诀在今日江湖上博得了足够高的声望,并不愧对世家之名。 当今江湖不同往日,朝廷虎视眈眈,四大门只能化干戈为玉帛,暂且同仇敌忾,以保最后一方净土——而宋家草寇出身,义薄云天是真,直率单纯是真,目光短浅也是真。辟尘门属道家,朝廷信佛,一力扶持的释莲禅门摇摇欲坠,辟尘门却信守道义,非但不趁机争夺,反而退避三尺,固守百年门规——除门主外,辟尘门上下皆不入世。虽然打破规矩的偶尔也有,但百年以来,能搅起风浪的也唯独孟无悲和他的小师妹而已。 欢喜宗就算了。欢都才是他们的地界,孟醒虽颇有兴趣,但身边还带着个十三岁的小孩子,实在不好意思涉足。 沈重暄虽然不太舒服,但也不至于太追究,孟醒展开那纸条随眼一瞧,倒是笑了一声,沈重暄心里痒痒,也问:“阿……醒,怎么回事?” “嗯?”孟醒却像毫无察觉,与他笑道,“封琳来信告诉为师,释莲禅门上个月出了内乱,他们大师兄被山匪弄死了,二师兄跟三师兄联手杀了师父,这会儿在争谁当老大……诶,幸好咱们祖孙三代都是单传。不少秃驴趁乱跑了,少了朝廷豢养,这群秃驴闯进民间,就跟剃光毛的山耗子一副德行,四处……” 他话音一顿,沈重暄疑道:“烧杀抢掠?” 孟醒摇摇头:“四处要饭,不是,化缘,扯着脸皮求人赏钱,朝廷觉得丢人,打算放弃他们了。” “可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沈重暄皱了皱眉,“满纸废话。” 孟醒睨他一眼:“当然有用,咱们可得避开这群穷秃驴。省得你沈大少爷那颗赤子之心一蹦,死活要给他们吃喝养老,养出一群翻脸不认人的傻和尚,又跑回来跟为师哭。” 沈重暄一时失语,却听孟醒忽然笑说:“不过,和尚们是没什么可怕的。朝廷那班肱股之臣,才不知该如何是好呢。” 沈重暄不明所以:“为何?” 孟醒倒忽然来了讲课的兴致,笑意轻轻地盘膝坐好,把他拽到跟前坐好:“把剑放好。为师从不曾和你讲过天下形势,是因你师祖故步自封,仗着剑法独步天下,他不教我,为师也不知道该教你什么——当然武功到他那地步了咱们也确实不用知道什么天下不天下了。 江湖四派,封、宋两家为血缘,辟尘门、欢喜宗则由师恩,此四派外,都不成气候。封琳你知道,是封家的嫡公子——没什么厉害的,他爹武功不行,繁殖倒是很有一套,嫡公子少说也有一二十吧,封琳少年时祖上冒青烟让他有机会进了山,做为师的陪读,伺候得很是不错,你师祖醉了酒高兴,点拨一二,这才有了他今日的造化。宋家么,日后遇上了为师再和你说。辟尘门……为师不曾遇上辟尘门的人,你师祖是辟尘门的叛徒,但当年若无意外,如今他该是掌门。欢喜宗那是守真君的师门,也是决裂甚久,互为耻辱。” “师祖是辟尘门?” 孟醒道:“正是。为师与他皆着白衣,而非道袍,是因我们已非辟尘门人,自然不算正统道家。就算为师想算,辟尘门也会抄着拂尘跟我大战数百回合不死不休。” “那你怎么总拿拂尘,还自称贫道?” 孟醒突然矜持一笑,眨眨眼道:“元元,为师穿白衣不好看吗?” 沈重暄:“……” 孟醒眉眼张扬,是言难述尽的轻浮却沉重的昳丽——是灼目的美。仿佛看上一眼便足以烫伤,整个人虽挺拔如竹,却与清润温和是绝不相干的,单瞧着便是祸国殃民的主儿,绝非善茬。 唯独白衣可压他一身发邪了的美。 沈重暄确信无疑。 这厮虽爱贫嘴,说话总让人想打,但毋庸置疑,他闭嘴不言时的确很像端坐瑶台俯瞰尘世的怠惰谪仙。 高高在上,无关人间。 沈重暄仔细琢磨了会儿,猜到他这是不愿答了,又问:“会难过吗?” “嗯?” “人皆有根可寻,师祖也至少曾是辟尘门人。”沈重暄顿了顿,下了极大的决心一般,“那你呢?阿醒,你的根在哪里?” 谁也不承认你,你的根在哪里? 都说叶落归尘,就是片叶子也晓得回归大地,可唯独孟醒,这个人看着像个神仙,自己八成也觉得自己就是个神仙—— 遗世独立,身在尘外,随时可以羽化而登仙。 孟醒再眨了眨眼,似乎从未想过这个问题,自他下山,便没再想过回去,自孟无悲去世,便没再想过要认旁的长辈。 来自哪里?来自萧漱华鲜血濯洗的剑下,来自恭王府数十口人的哀嚎,来自孟无悲十余年如一日的恩情,来自一身不知缘由的遗恨、和不知后果的宽容。 孟醒忽然觉得有点意思,他竟当真不曾想过,江湖事了,沈重暄出师,他要去哪里喝酒才最痛快。 沈重暄见他不言,也忍不住跟着他眨眼,睫羽的阴影微微投下,仿佛在描摹他心中难言的心疼与悲伤:“阿醒。我可以是你的根吗?” 不问来路,但知归途——我可以是你的归途吗? 孟醒想了想,答非所问:“我可以是你的根。” 沈重暄垂眸不语,良久才应了一声,笑说:“好。” 孟醒便拍拍他头,心道,好什么,将来你还得嫌我老了太烦人呢。 但他不曾说,其实他生而末路,早就不图去处了。 不过哄小孩子开心。孟醒想,他希望沈元元开心,不至于像他这样,即使毫无负累,也活得没心没肺,那可太容易轻如浮尘,飘着来,飞着去,世上风情千种,却一点踪迹也不敢落下,就此遇风则灭了。 “释莲禅门既潦倒至此,朝廷自然另择良禽。”孟醒另起话头,语气轻轻淡淡,仿佛在说明日将雨的小事,沈重暄接过他话,定定道:“江湖前十,四大家已占其五。摘花客脾气古怪,碧无穷行踪不定,还剩第三、第五,和你。” 孟醒沉吟片刻,屈指弹他脑门一下:“没大没小。第三程子见,人称……什么来着?” 沈重暄浅浅地叹了口气:“白剑主。他试剑会险胜封琳,封琳赞他好剑,他说,‘白剑’。第五燕还生,诨号‘斩春君’,行踪诡谲,常与欢喜宗一道出现,恐怕也是欢喜宗的入幕之宾。” “唔。正是。”孟醒哪里记得这些乱七糟八的人物,能记得萧同悲封琳和冯恨晚已是他努力许久之后的结果了,“四大家势力已定,朝廷最最喜欢的还是扶持新势力。你看,酩酊剑为抱朴子亲传,不喜纷争,近来却传他接连现身于阳川明州……真是个好消息,对吗?” “碧无穷也是守真君的亲传弟子。” “若真到萧同悲的位置,要什么不是唾手可得?朝廷还能与他做什么交易?”孟醒捋掌而笑,“诶,你就不懂,与天斗其乐无穷,与朝廷斗其乐无穷。” 沈重暄懒得理他,只说:“胡言乱语。” 但他心里却猛地一震,转头对上孟醒一双灿若冬星的眼,似打其中放出寒凉凉的冷光,刺得他猛一激灵,不自觉地在心里哆嗦一番。 朝廷会怎样拉拢他呢?……他会答应吗?利诱不成,会威逼吗? ……我是他的拖累吗? 这时沈重暄才忽然想起,孟醒自打沈家之事后,再未戴过斗笠,那张足令人惊鸿一瞥铭记数年乃至蹉跎一生的脸就此大大方方地展露人前,这人整日提着拂尘与剑,白衣利落,仿佛恨不能昭告天下:我是孟醒。 孟醒忽然被他这样直白地盯着,竟生出些难为情的意思,笑着道:“诶,看什么?为师当然好看……” “师父。”沈重暄喊他,孟醒略一蹙眉:“不是叫阿醒么?” “师父。”沈重暄道,“……为什么?” 孟醒一偏首,理所应当地:“封家不可靠,朝廷总可靠的?” 沈重暄忽然不知所言,张口结舌地问:“万一、万一……” 万一他们恼羞成怒,万一他们不愿做这笔生意,万一你就此不再,万一……你怎么敢? 你怎么敢打这样的赌?你怎么敢一人当千军万马?你怎么敢算计一班城府这样深的文臣? 孟醒却能懂他未尽之意,只伸手拍拍他:“唔。为师吉人自有天相。” 沈重暄不再说话了,他沉默地退到一边,把擦好了的剑放回榻边,自己却坐得远远的,一字一句道:“我、守、夜。” 作者有话要说:元元:你为什么认得我娘的剑? 孟醒:为师好看吗? 元元:你根在哪? 孟醒:为师好看吗? 元元:你和师祖...... 孟醒:为师好看吗?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安笙沐歌、家臣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3 “封、琳。” 被唤的人步子未停,闲庭信步般寸寸逼近,珠玉发冠,绯袍锦衣,烨然若神,面上犹带三分温润笑意,闻言方出声应道:“嗯?” 封琼铮然拔剑,剑锋所诣三寸,便是封琳心口。 “琼哥哥这是何意?” 封琼咬牙切齿,冷声骂他:“你究竟在做什么打算?封琅失踪……难道不是你最欢喜吗?你让酩酊剑去找他,你这样讨好家主不择手段,以为封琅回来,还能有你今天的得意?” “……谁说酩酊剑就能找到他?碧无穷也找不到。”封琳止步,弯起眉眼,笑意轻轻,并指推开那剑,“诶,你这脑筋,活该外放到明州吧。” 封琼悚然一惊:“什么意思?封琅不比沈家一案,首尾无人关心,酩酊剑或碧无穷若当真要找封琅,他们师门都只剩自己一人,毫无软肋,无牵无挂,不受束缚,简直是易如反掌……你早就找到封琅了?你动了封琅?” 封琳偏头乜他一眼,散漫随意地走去一旁落座,夜色昏暗,烛火明灭,封琼实在看不清他神色,只能从他轻淡从容的语气里推出此人脸上多半是不屑的嘲笑。 “我不会动封琅。”封琳道,“至少现在不会。” 封琅是封家元夫人唯一所出,是封家唯一的嫡子,虽然体虚身弱,无法修习封家昆玉剑,但好歹也是嫡子,生来就佩镶银朱印,加之封琅性情温柔,多有雅名,封家上下无不视他为下任家主首选,除他之外,其余子嗣都不敢争风,只能垂眸屏息,小心以待——直到他失踪。 “你当然不会动他。”封琼冷笑,他能与封琳对峙至今,各有胜负,自然不会缺少封琳的把柄,这时抬出一样,也足令封琳色变,“你能和酩酊剑交好,不也是封琅施舍的?” 封琳果然微微一震,继而轻笑:“是啊,封琅待我这般好,我怎么舍得他出事呢?” “疯子。”封琼道,“封家全是疯子。” 封琳却不认同,似笑非笑地摇摇头,道:“你是,我是,家主是,封沉卿是……可不能牵涉封琅。” “封琅若真在你手里,难道还能有活路?”封琼忍无可忍,厉声骂他,“你封琳没心没肝,心狠手辣,凭酩酊剑的本事,不多日便能查出你这些腌臜事……到时等他找到封琅,就是你封琳命绝之日!” 封琳动了动手腕,只把他话当阵轻风,左耳进右耳出,满是敷衍地应了:“啊、嗯。那也是我命绝,琼哥哥着什么急?阿孟呢,我是要保的。封琅呢,也请琼哥哥别再操心。守住你明州一亩三分地,来日我血溅酌霜剑,也不会拖累你分毫的。” “保?你保谁?若是封琅回来了,你算什么东西,你保得住谁?” 封琳笑意不减,眉宇间杀意稍霁,神情温柔:“我,封琳,保孟醒。” 被保的孟醒毫无自觉,真真切切的一杯忘忧物,天明不知愁。沈重暄抱剑坐在榻边,往他脸上盖了块热气腾腾的洗脸帕,孟醒懵然初醒,桃花眼里犹然泛着朦胧的光,开口便问:“吃的呢?” 沈重暄极自然地避开几步,露出搁着几碟小菜的桌:“趁热。” “酒呢?”孟醒又问。 “没有。大清早喝什么酒。”沈重暄指了指茶盏,“洗漱完来吃饭,吃完喝杯茶。” 孟醒心知沈重暄在琐碎上说一不二,也不与他多说,哼哼唧唧地嘟囔几句“没大没小”就只能作罢,沈重暄又问:“今天往哪边走?” 孟醒把帕子丢还给他,沈重暄将帕子浸回盥洗盆,搓洗一阵,倒了水,盆与帕一道搁在一边了。 “去找封琅呗。” “找封琅比找凶手更简单?” “不啊。但封琅有名有姓,有头有脸,关于他本来就是谣言四起,只是没人敢深入虎穴。我敢。”孟醒反问,“起初不是要找你那位黑衣恩人么?不找了?” 沈重暄一噎,摇头道:“有缘自会再见……我也记不清晰了。只记得黑衣,用刀,旁的就没了。” 孟醒笑说:“哈,小白眼狼,过几年该连我也一起忘了。穿黑衣的江湖上一抓一大把,萧同悲就算一个,用刀的更是数不胜数,你这可比封琅难找多了。” 沈重暄恼羞成怒,塞给他一只馒头,又往他碗里夹了一筷子菜:“你话好多。” “找封琼。”孟醒叼着馒头,吐字有些不清,沈重暄微微蹙眉:“嗯?” 孟醒向他勾勾手指,沈重暄满脸茫然地凑过去,以为他要说什么惊天奇闻,却见孟醒神情严肃,贴着他耳廓,亲昵道:“挺甜的。” 沈重暄:“!” 孟醒再补:“馒头。” 沈重暄刹时涨红了脸,一把将酌霜剑丢给孟醒,拿起自己的点酥:“那个、我有点不懂鉴灵那个……” 孟醒叹道:“不要妄动点酥,收好。” “……之前就想问了,你怎么知道它名字?”沈重暄问,“这是我娘留下的唯一一件东西,是那位恩人告诉我它叫点酥。阿醒,你为什么知道它名字?” 孟醒懒懒地一掀眼睑,笑问:“你知道你娘的名字吗?” 沈重暄怔了片刻,摇头。 “江湖人都知道你娘,也都知道这把剑。”孟醒只说一半,话锋急转,“鉴灵是哪里不懂?” 沈重暄还欲再问:“可是……”孟醒却伸手攥住他手腕,把他拉进怀中,逼他拿住酌霜,凭空一舞,笑着哄他:“起手式吗?” “……”孟醒不想说的,也不会有人能让他说出来,沈重暄在心底存了疑,嘴上却乖乖的,“第三重你没教。” 话音未落,酌霜剑已脱手而出,孟醒翻身下床,把剑收回鞘中:“走,去找封琼讨个场地,这儿太窄,施展不开手脚。” 场地是不可能给场地的,叫一万声“小叔公”也不想再见他一眼。 是以孟醒领着沈重暄走到凤楼时,守门的护卫横起刀枪,铁面无私:“封道长。” 可以。昨天是封少爷,今儿就成了封道长。 孟醒指了指腰间朱印:“这也不行?” 守卫摇头:“封道长,还请回罢。” “你们归谁?封琼还是封琳?”孟醒长吁一口气,慢条斯理地将拂尘一甩,“好吧,恕贫道无礼了。元元。” 磅礴的杀意奔涌至前,十数个守卫尽皆后退数步,却见孟醒不疾不徐,长身玉立,霜衣无风而动,气流强劲如千军万马来此压境,直激得众人呼吸不能,而他身后的寻常百姓却毫发无损,似无所觉——这人对内力的控制竟强悍至此!? 为首的守卫慌忙拔剑,孟醒蓦然色变,软下声调哄道:“诶,小祖宗,你用内力就用吧,都说叫你别动剑……” 守卫一愣,才发现那股邪门的内力已撤,脖颈微凉,一缕腥味飘散入鼻——点酥剑贴着他脖颈,此剑锋利无比,吹发可断,这时已切入他皮肤些许,正淌下鲜艳血色。 不等沈重暄应话,楼中已传来一声气急败坏的呼喝:“一群不懂事的!见了小叔公怎么不迎进来!放肆!敢对小叔公动剑,头不想要啦!?” 他话说得急,语调也快,动作却不慌不忙,提着衣摆徐徐而下,见了孟醒才扬起个笑:“诶,小叔公,里边请呀。” “琼儿。”孟醒也挤出个温和宽厚的笑,“别对手下太严厉,怎样的主人养出怎样的狗,小叔公不许你这样骂自己。” 封琼:“……小叔公可真会开玩笑,哈哈。” 孟醒却不给他台阶:“怎么能叫开玩笑?你看元元,就是贫道一心一意呵护长大的小幼苗,如今不过十三岁,这内力已可堪堪与你相比了罢?” 封琼故作随意地扫了一眼沈重暄,却见这孩子垂头不言,似乎全凭孟醒吩咐,心中暗骂封琳那套无用的誓言,这孟醒哪轮得到他来保,人身边随便提拉个小毛孩子,内力都强得够甩他一脸剑花。 “元元是吧……”封琼勉强一笑,“长得可真俊。” 沈重暄漠然道:“有名有姓,沈重暄。” “你这小子,怎么能对晚辈这么凶!”孟醒回头骂他,又转脸冲封琼笑说,“诶,他是贫道徒弟,亦算琼儿长辈了罢?” 封琼咬牙切齿:“算,自然是算的。” “说来话长,贫道本意是想找琼儿讨处宽敞的地,元元将突破鉴灵,贫道恐鉴灵声势过大,伤及无辜,这才找琼儿帮忙,方才见守卫们极不欢迎,想是琼儿也有难处,贫道便不打扰了,元元,我们走罢。” 封琼一怔,忽闻“鉴灵”二字,一时颇有些回不过神。他武道不精,却也知道封琳爬到今日地位,是因他昆玉剑登峰造极,而孟醒初出茅庐时,人们最惧他的也非那后来居上的酩酊剑——鉴灵剑诀,江湖上凡用剑者,无不心向神往;不用剑者,也愿自废武道,重修剑技。 得鉴灵者可得天下,当年抱朴子得以半步绝峰大败守真君,不也是倚仗三尺青峰,与一套鉴灵吗? “小叔公留步——” 就算知道这是孟醒设下的陷阱,封琼仍是不由分说地踩了上去:“小叔公,琼儿愿为小叔公分忧。” 作者有话要说:签约试水凉凉了,打算顺其自然叭。 --------- 封琼:为什么小叔公这么讨厌我? 封琳:因为他没你好看。 ☆、14 酌霜剑平递而出,骤如飞电,孟醒点剑而起,身形腾挪,矫如游龙。 沈重暄少见孟醒拔剑,封琼更是见所未见,此时见他横掠斜披,仿佛一剑落下,就是山河动摇,天地变色,逼令山岳潜形,日星隐耀,泥丸漫走,雁泣孤山。他气势并不逼人,眼尚噙笑,却从容自在如仙人鼓袖,引长风鸣剑而歌。 大河磅礴,孤山嶙峋,尽入他剑里。 封琼瞠目结舌,哽道:“这、这个……” 沈重暄抿了抿唇,勉力压住激荡的心情,缓道:“鉴灵。” 正是第三重千里河、第四重万仞山。 不等封琼反应,孟醒剑锋一转,眼尾略扬,剑柄脱手而出,沈重暄夺步一跃,下意识飞身夺剑,就势旋身踏步,孟醒手心未消的热度仍然残留,与他掌心交握,仿佛正是孟醒牵引着他舞出鉴灵。沈重暄内力稍涌,酌霜似有所应,剑身寒亮胜长夜孤芒,剑佩一簇烈焰燃得极艳,孟醒于另一侧徐徐落地,碾尘而还,扬声道:“第一重,三寸草。” 酌霜剑吟轻快,青锋披拂,似唤春还。 “第二重,无边木。” 沈重暄目色微沉,身形陡转,拂云身同时施展,飘摇几步便踏上山岩,酌霜随他身影摇曳,剑气磅礴,大有绵延万里之意。 “第三重,千里河。” 少年身形微滞,这一重他已阻滞许久,恐不得破……沈重暄咬牙,酌霜剑久经孟醒磋磨,也如它主人一般,轻似浮云、快如流风,不等沈重暄心念如何,剑已回身斜下。 孟醒并不顾及封琼苍白脸色,只一顿足,白衣蹁跹飞扬,直跃而上,与沈重暄缠在一处,嗓音温和清越,更甚剑吟:“元元,给我。” 沈重暄下意识想将剑递还给他,却觉孟醒右手覆上他手,轻道:“剑和人,一道给我。” 沈重暄不及一僵,已被孟醒锁入怀中,酌霜剑被两人握着,孟醒瞧着身形颀长,腕骨突出,力道却不小,一剑直叩山门,剑意却如决堤江河奔流而下,直逼得封琼不自觉地后退数步,甚至连地也似皲裂数寸。 “吓到琼儿了?” 千里河演罢,孟醒左手揽人,右手收剑,徐徐而落,眉眼带笑:“琼儿可还满意?” 封琼一时无言。鉴灵果然绝非凡品,孟醒手中定有完整的剑诀心法——但天资如沈重暄,演至第三式也显然后劲不足,力不从心,孟醒不过长他八岁,却可随意调动内力,第三重与第四重切换得毫无间隙……封琼自问根骨不如沈重暄,如今见得鉴灵威力,更对孟醒忌惮三分,只能强颜欢笑,不作回答。 “方才第三式,你用了拂云身,其实不必。”孟醒也不怕无人接话,转头就与沈重暄说起鉴灵,“拂云身和鉴灵并不相通,拂云身是调动周身内力,于空中无可借力处反提一截,讲究靠己。鉴灵则不然,你要同有灵之物达成共鸣,使草木山河皆愿为你所用,则是靠灵。” 沈重暄似有所悟:“那,若是我后力不济,又身处无灵之处呢?” 孟醒不禁莞尔,屈指一敲他脑门:“靠我。” “小叔公,肯将鉴灵演给我看,可是因为知道琼儿根骨不佳?”封琼终于发声,脸色颇有些难看,孟醒闻言却是一笑:“你根骨不差,只是比元元稍逊。” “比小叔公呢?” 孟醒道:“差得远了。” 封琼:“……” 修鉴灵者,心必在剑,有通万灵之仁心,城府心机皆往算计人心之辈,难成大器。 但孟醒自然不会多说,封琳一心求取鉴灵,自当年至今,从未变改初心,却不知鉴灵打一开始,就不合适心中只有仇恨的他——褚景行亦然。 沈重暄忽问:“我可以靠你多久?” 孟醒怔愣片刻,这是他没想过的问题,也不曾问过孟无悲,大约他是从没想过要依靠谁的,所以一时并不知道怎样回答能哄沈重暄高兴,只得摸摸鼻子:“你再大些,就不想理我了。” “假如我想呢?”他问。 封琼见势不妙,猜到是师徒二人私话,立即悄无声息退开数丈,遥道:“这片山头我已包下三日,小叔公只管尽兴。” “……”孟醒不言,心道,“等老子出山,尽杀你的兴。” 沈重暄目光灼灼,显然不愿善罢甘休。孟醒掩面轻咳数声,也不见他岔开话题,只好犹疑道:“呃……假如你想,那……” 沈重暄望着他,心中莫名紧张地想,假如他说愿意,我就当真要靠他一辈子,假如他说不愿意……那我就滚,不要再做他累赘。 世人多知酩酊剑神妙莫测,却忘了孟醒不只修酩酊。孟无悲再是无欲无求,也不可能带鉴灵就此绝世。孟醒擅酩酊剑,也不曾忘记鉴灵。 如此之辈,凭何要泯然众人,碌碌无为,荒唐度日?凭何要低声下气,垂目顺眼,只求封家一顾? “……假如你想,我又哪里拦得住你。” 沈重暄定定道:“假如你拦我,我就不会想了。” “唉,小祖宗,别这么看我。”孟醒败下阵来,避开眼去,讨饶道,“你一苦脸,为师心都要化了。乖乖,饶了为师,笑一笑,嗯?” 沈重暄最不敌他这副口吻,千千万万个不愿意也只得抿唇低头,小声道:“那我练剑去了。” “练什么剑,先给我笑一个。”孟醒一把拉住他,扯着他脸上软肉,“快些。” “阿醒为什么……” 孟醒抬手捂住他嘴,笑说:“嗯?饿啦?把第三重的前三招学会,咱们就去吃饭,去观棠楼怎么样?” 沈重暄眨眨眼,却见孟醒唇语:“勿、信、封、琼。” “?” 不信?那为何要让他看见鉴灵?……你究竟想做什么? 沈重暄张口无言,孟醒只把他往怀里一按,又就着他手握住点酥剑,似乎有意补偿他什么,缓缓道:“点酥剑杀性太重,你性子端正,与它不算般配,不能做长久之计。等你也至十六,为师便赐剑予你。” “为什么是十六?” 孟醒偏了偏头,点酥剑青锋曳地,在浅薄的土层上书下一个“元”字,而他贴近他耳廓,缓然道:“为师拿剑时,便是十六。” 他十六岁那年,萧漱华坐化。孟无悲大醉三日,醒后却无多话,令他下山一趟,去一家颇有名望的铁铺,取两把十一年前的剑。 “王妃生前,善欺霜剑舞。”孟无悲望着他,这一两年他老得很快,这时即使神情平静,也从眼尾掀起细纹,“……这是重铸的欺霜剑。” “倘如有朝一日,你想有人陪你同行江湖,便可赠剑给他。” 孟无悲将终时,眼眸并不浑浊,他极平静,仿佛只是去到一处混沌,而他仍可凭借三尺剑锋开天辟地,再开鸿蒙。 孟醒颇有深意地望向他怀里的玉楼春。 孟无悲叹道:“萧漱华和我说过这句话。但他所托非人。” 孟醒道:“确实如此。” 孟无悲习惯了他这样顶嘴,依然心平气和:“你……以此为鉴,不可轻付。” 于是孟醒带走其中一把,将另一把塞进孟无悲的棺材。 “我不会。”他说。 “他有没有后悔过袒护萧漱华呢?”孟醒忽然想。 他未见过孟无悲问人冷暖,可知孟无悲此人,大情小爱皆灌注一把剑中,细致妥帖是不可奢求的,只要不被他一剑穿心,被他执剑睥睨,竟也是一眼怜爱,三生有幸。 可萧漱华明白吗? 孟无悲的道是“天下”,是以杀伐安定天下。 孟无悲的感情是不杀,可萧漱华又是如何想这份“不杀”的呢? 孟醒忽然对上沈重暄一双明亮的眼,少年已近十四岁了,心性初显,确是孟无悲一般心怀大道,正气凛然,却比孟无悲更懂感情一事,不知是好是坏。 但孟醒突然想把孟无悲的棺材掘出来,再从里边刨出那把还未取名的另一半欺霜剑,然后行大礼,要天下皆知,当年名动四方的欺霜剑从未失传,它将成为沈重暄的剑,践行沈重暄的道——然后陪他同行江湖,不问始终。 他的道也会是天下吗? “你的道,是正道吗?”孟醒问,沈重暄一愣,不懂他为何突然调转话题,只能答:“可能……是吧?” “你的道是什么?” 沈重暄想了想,反问:“你呢?” 孟醒答:“活着。” 沈重暄沉默,这一沉默便是许久,孟醒才发觉自己方才神色过于郑重,或许对这孩子还是不可理解的。 “我开玩笑……我的道大概是,呃。”孟醒顿了一下,“大概是□□定国,封地袭……” 沈重暄道:“让你活着。” 这是我的道。 孟醒将未出口的“爵”字咽下,伸指摁住沈重暄眉心,他语调仍然轻快,说:“好。那我可当真了。” 作者有话要说:元元:为什么能让封琼看见鉴灵嘞? 孟醒:乖,他傻呗。 封琼:?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温良谦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家臣 3个;唐凉凉、励志做弗朗的小砂糖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5 沈重暄说不出彼时心情,只觉得三年来他看孟醒时,总似雾里看花,他能见的孟醒的喜怒哀乐,是孟醒希望他看见的喜怒笑骂,而孟醒眉间眼底绝不轻露的信赖,即使是与封琳对望也不曾消减的防范和戒备。 他从不曾皱眉,他眼中只有轻淡如云的笑。 但沈重暄宁可他不笑,那笑太过虚伪,像画中神明被自作聪明的画师强抬了唇角眉梢,方勾勒出迎合世俗的一个风雨不摧、刀枪不入的酩酊剑孟醒,却自始至终作壁上观,高高在上地俯瞰人间,纤尘不染,高不可攀。 ——直到孟醒说他会当真。 沈重暄确信自己见到了他眼里星辰明灭,烟云散却。 这一眼太惊艳,太心动,他一时不知该说别的什么,已听见孟醒气沉丹田,荡出一声笑来:“琼儿,你没听见你沈叔叔说饿了吗?” 沈重暄愣怔一瞬,只听见这句话在山谷中飘荡数回,最后仿佛落进一汪枯潭,砸起一声闷响——封琼遣来的一名小厮飞足连点,遥隔数尺,恭恭敬敬地一弯身,敬道:“小叔公,沈小叔,我家公子已在观棠楼设宴,只等您二位了。” 沈重暄暗自心惊世家底蕴,竟连一名小厮轻功也能如此了得,虽有逊于拂云身,可凭他眼力一时辨认不出来路,想来也绝非寻常路数。 “诶。”孟醒觑了那小厮一眼,听他竟有自觉唤沈重暄一声“小叔”,可见是个机灵的,因而面色和缓,但笑意虽明艳,话可不留情面,“小嘴挺会说道,想必很受琼儿信宠罢?” 小厮笑意仍旧谄媚,似乎只是个寻常仆人,说出的话却并不寻常,嗓音也略干哑:“琼公子是真正心系家族兴衰之人,堪当大任。” “贫道竟不知封家盛衰,能轮得到一僮仆来操心了?”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小厮低眉顺目地弯着腰,看上去只是一普普通通的佞人,却不着痕迹地向孟醒凑去,“封家业大,道长也应能料到,若是封家势弱,其余三家势大,这江湖自同悲山之乱后好不容易得了几年太平,便又要……” 他话未说完,袖中匕首脱手飞出,直往孟醒心口刺去,却闻一声闷响,竟是替孟醒拿着拂尘的少年夺步而上,那匕首稳稳扎入拂尘手柄,少年眉眼阴寒,一路无言,这时方开口道:“找、死。” 小厮乍然抬头,却见孟醒遥遥立着,似笑非笑,仿佛早有所料一般,慢条斯理地理着衣襟,而沈重暄已是勃然大怒,就着拂尘向他一扬,抬腿便是一记狠踹。敢行刺孟醒,自然不会是等闲之辈,这小厮此刻回过神来,忙退身数尺,意图逃跑,沈重暄却不罢休,点酥剑离鞘,剑主盛怒,自当饮血而还。 磅礴的内力猛发,压力感倾然而下。 小厮身形不觉一顿,但见沈重暄飞身一跃,旋至他身前,左手仍提着那把拂尘,狠狠地往他心口一杵,小厮吃痛退却,又见寒光一点,封喉而去—— 他动作并不复杂,与孟醒惯使的虚招不同,干净利落得仿佛是天生为杀而生的剑客,点酥剑佩仍有洗不净的血迹,血华猛绽,数滴鲜血飞溅剑身,恰与剑佩上的陈年杀痕相映。 这小厮自喉咙里发出嗬嗬怪响,沈重暄抬头,颊上亦染血色。 “唔。”孟醒信步走来,看似散漫,速度却极快,不过片刻便至他身前,抬袖拭去那几滴,一小片血花便在他雪白的袖袂盛开,沈重暄连忙避过脸去:“别擦了,洗衣服好麻烦。” 孟醒应了一声,却扳正了他脸,细细端详,沈重暄正要发问,就被他一把拉进怀里,温热的气息瞬时将他裹住,耳边是孟醒哄小孩儿似的嗓音:“没看见、没看见,我家元元什么也没看见。” “……”沈重暄觉得羞赧,下意识想挣扎,又怕孟醒当真松手,不自觉地小了力道,这动作就更像小孩子的撒娇,孟醒兴致大起,哄得更是贴心:“不害怕噢,元元是勇敢的男子汉,什么都不怕。” 沈重暄:“……” 他的确是怕的。往常孟醒从不与人结仇,再凶的恶人,一听是这位喜怒无常的酩酊剑大驾光临,都吓得恨不能把脑袋藏进刀枪不入水火不侵的百宝匣里,上它九九八十一道锁,唯恐触了孟醒霉头,而敢与孟醒交锋的,孟醒往往避开,即使真打起来,也少取人性命,只做玩闹一般哄沈重暄一个笑脸。 这是沈重暄第一次杀人。 点酥剑久不见血,此刻在他手中兴奋地嗡鸣,沈重暄忽然觉得这把剑陌生起来。遥远而模糊的记忆里,他娘应该是个温柔贤惠的女子,为何会与江湖沾边……为何会有这把嗜杀如命的诡异的剑?而孟醒这般能耐的人,能认识他娘——他娘到底是谁? 最让沈重暄恐惧的点,却是他对杀人似乎并无抵触。 孟醒能接受吗?十三岁的孩子初次杀人便如此得心应手? 但孟醒的呵哄突然传入耳廓,沈重暄才发觉自己浑身已僵直如根木头,手还不自觉地发颤。或许是我杞人忧天,阿醒其实并未发现……? “我还好。” “感觉如何?”孟醒问。 沈重暄想了想,瑟缩了一下:“……我不喜欢。很陌生,很可怕。我不应该这么做吧?” 孟醒果然把他抱在怀里,轻轻叹了口气:“无事,你不喜欢,以后就不必做了。有人生性嗜杀,有人天生仁德,你若是后者,也未必不是件好事。” 沈重暄只觉心尖漫上一大片羞愧,但仍腆着脸装害怕:“那你呢?” “呃,我?”孟醒想了想自己初次杀人,似乎和在山上杀鸟杀鱼杀野猪并无二致,只是想到剑下之人曾也会说会笑,便觉纵是人家万恶不赦,自己也不该背这杀孽而已,“为师当然不会怕了。” “你第一次杀人是几岁?” 孟醒沉默片刻,又记起当年那伙将他拐走的牙子,彼时孟无悲留了其中一人一□□气,将剑塞进他手中,冷声吩咐:“孟醒,杀了他。” 于是九岁的孟醒手起剑落,赏了那人一个痛快。 “十三岁。”孟醒道,“与你如今模样,一般无二。” 那小厮来路,孟醒心中已粗粗有了计较,只等着跟封琼当面对质,而封琼也不让他失望,闻言果然大吃一惊,傻了半天才张口结舌:“小叔公……这、这是误会。” “连一座山都封不干净,还想和琳儿一较高下?”孟醒挑唇,是极辛辣的讽刺,“他说得不假,你确实烂泥扶不上墙,小叔公劝你一句,还是早些洗漱睡了,明州能保一日是一日,你若安分守己一点,将来琳儿打到你家门口,贫道或还有些心情帮你美言几句,让他留住你这不值钱的镶银朱印。” 封琼火大不已,但也自知理亏,只能闭口不言。 孟醒武功高强,他当然不敢配备侍卫,只怕是班门弄斧,反惹猜忌。至于小厮——他武功不精,自然不会允许身边伺候的人武功太强,派去守在山下的小厮婢女皆只是粗通武艺,这时才得报,说那些小厮婢女早就死了个干净。 “若不是你沈小叔武功不俗,你今天这般作为,贫道当真要疑心你是不是见不得小叔公,竟对同门长辈下此毒手,其心当诛。”孟醒这几天做他小叔公做得很是顺口,封琼喊他小叔公本就是真真假假,他却能把这五分真演成十分,端起小叔公的架子就绝不撒手,兀自骂得欢快,“你知不知道小叔公年纪大了,受不得惊吓,你这不孝的东西,就该让琳儿拿着家主令来好好罚你!” 封琼被刚弱冠之年的“小叔公”骂了个惨,抑郁不得言,只能赔着笑脸:“小叔公受惊,是琼儿的不是……小叔公眼力不凡,沈小叔也与那贼人交手,可曾看出那贼人来路?” “诶。”孟醒扭头看沈重暄,“元元,他说什么?为师耳朵背,你给听听,是说要和咱们做生意,孝顺孝顺小叔公吗?” 沈重暄冷笑一声,朝孟醒一点头:“师父,他问我们贼人来路。身为明州凤楼楼主,竟连自家山头混进什么人都不清楚,未免太失职了。” 封琼简直要气晕,孟醒泼赖他是有所耳闻的,封琳临走也劝过几句,说孟醒那张嘴尤其狠毒,一定要避其锋芒,闷声做事最好,但也没见人说他身边这小徒弟也是个阴阳怪气的主儿,他不搭孟醒的话,孟醒却还自带了个捧哏,一唱一和说得欢畅得很。 “沈小叔说得是。那群狗奴才看管不力,确实该罚。”封琼只得四两拨千斤避开话头,“但念在他们已连命都没了,便饶过一回吧?小叔公,琼儿孝心一定赤诚,只不知小叔公有何吩咐,琼儿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辞。” 孟醒终于绽出个真心实意的笑,向他一弯眼:“诶,这才乖嘛。” 封家推崇商德,却暗地里做过不少不能见人的勾当,孟醒曾听封琳提起几桩,至今也觉得这家人胆子够大,人也够疯。封琼虽然也非面上这般纯良无害,但比起封琳,实在是简单易懂太多,封琳不愿透露封琅一事的线索,从封琼这里下手,才是正好。 “贫道想问问,封琅,究竟何许人也?” 为何冯恨晚会说当年送上山的是他? 为何他的失踪值得封家倾巢而出? 为何封琳甚至能提前拿家主令,佩长离剑,只为寻得封琅,封琼却还坐守明州,不问此事? 且,为何封琳明说要找他,但只字不提已知的线索? 孟醒极想知道,他与封琳的交易,究竟作不作数。 ☆、16 封琼无论如何也猜不到,他会问这件事。 他以为孟醒只会苦苦逼问沈家一事,大不了胡乱扯个情报,让他自己白费周折去,却不想这人还知曲线救国,从他这里骗取封琅失踪的线索——封琅一事万万不可胡编乱造,倘若传进家主耳朵,那就是触了本家逆鳞,他的明州当然别想保住。 但若不说,孟醒把这刺客的消息一放,从此明州凤楼的地位定会一落千丈,他过年回本家时也得挨训受罚——这倒是其次,只恐牵连他近日正忙碌的朱印一事,他想换镶金朱印已不知多少年了,这次一定不能失手。 思及此,封琼又想起封琳那张万恶的脸,心下莫名爽快:你封琳满腹算计,竟也有阴沟翻船的一天,你要护孟醒,人家孟醒却不是傻的,不见得肯领这情。 “小叔公,”封琼扬起一抹甜笑,乖顺如十五六的孩子,“一言难尽,不如去观棠楼,听琼儿与您慢慢说。” 封琅,封家家主膝下唯一的嫡子,性情温良谦和,颇得人心。但幼时曾落入水中,为封琳所救,之后寒气所阻,体弱多病,剑道不得寸进,几成废人。 值得一提的是,封琳本是元夫人陪嫁侍女所生,强强算个庶子,却在救下封琅之后极得家主青眼,更与封琅感情甚密,两人在家中确有“琳琅双子”之趣称。 封琳性子要强,却未必天生圆滑,小时候受过不少苦难打磨,在封琅意识到应该护着他之前,大概都是生活在封家人的白眼与嘲讽下,而他那生性胆怯懦弱的娘亲,也在他八岁时病逝,之后封琳被元夫人接过抚养,便与封琅如出一室,默契非常。 “封琳的娘,程氏,正是封琅的奶娘。”封琼所说都是本家秘闻,早已屏退左右,这时雅间里只有他们三人,孟醒冷笑:“那他们应该从小就很要好啊?” “非也。”封琼摇摇头,“元夫人不会允许封琅与低贱的奴婢之子来往太密的,程氏虽是他奶娘,却也只是喂过奶便自己走了。封琅少时武学天赋出类拔萃,族中长辈皆盼他早日长成,家主对他更是期望殷切,文韬武略都不曾懈怠分毫——直到封琅九岁,他落水,险被淹死,家主派人把那池塘都给填平了。按理说,九岁的孩子落一次水,并不至于就废了,但封琅偏是如此,连丹田也聚不起内力,更是再也没法拿剑,封家昆玉剑,从此与他无缘。” “可惜了。”孟醒虚情假意地叹了口气。 “确实可惜。”封琼附和,听不出他到底何意,但听他接着道,“长辈曾说,封琅当年天赋,绝不亚于小叔公。” 孟醒微微一愣,旋即反应过来他说的小叔公应当不是自己这个冒牌货,该是“封沉卿”这个离家出走的剑道天才——至于这样形容,究竟是夸张还是事实,已无从得知了。 “更有意思的一件事。”封琼突然提起酒壶,自壶嘴里倾下一缕琼浆,徐徐落尽孟醒杯中,“家中有人传,封琅当年落水,是程氏所害。因封琅自幼习武,天性谨慎,不可能无缘无故跌进池塘,若说有人推他,也一定是他熟悉之人——习武者,哪里是寻常人可以近身的?程氏当时也在场,否则封琳也不会在。无论如何,程氏都是最可疑的人。” “那她是吗?” 封琼微微一笑,摇头道:“依我看,不是。程氏胆小,平时连只蚊子也不敢打,从小就是奴婢,受惯了折辱,也没见什么疯癫症状,应该不存在一时急火攻心,气愤难平,就拿自己看着长大的封琅撒气的可能。反观封琳,心比天高,手段狠辣……” 孟醒打断他道:“当年他也只有九岁。” 封琼冷笑:“小叔公,九岁已经可以明白很多事了……您说呢?” 孟醒不再搭话,只肃着眉眼喝酒,因为他忽然想起,他也是九岁那年,第一次杀了一个活生生的人。 沈重暄并不爱多说,他从来只是立着耳朵听,把想法藏在心里,等只有孟醒了再和他讲,让孟醒去问,去查,这是师徒二人的默契。此时孟醒心不在焉,沈重暄心知不能再拖,索性把碗筷一放,问:“既然封琳幼年这般难熬,那他一定对封家满是怨恨。他现在为何效忠封家?” 封琼面色微变,忍怒道:“这是有关封琳的问题了,且太隐私,恕我不能多说。” “琼公子。”沈重暄眉眼冷寒,杀意凛然,他抬起筷子轻轻一敲碗沿,声音清脆,而他嗓音亦是少年的清越,语调却缓得瘆人,“请你明白一件事,我们不是在做生意,现在是你在孝敬小叔公。” 封琼猛然抬目,恰与他对视,被这孩子一双圆润的杏眼瞪得脊背发寒,依旧硬着嘴皮道:“刺客来路,不值得让我多得罪封琳。” “得罪封琳,至多是死。现在得罪我们,是立刻死。”沈重暄并不留情面,一字一句咬得清晰,威胁恐吓信手拈来。 “嗤。在你们手上死,和在封琳手上死,比起来简直是享受。”封琼摆摆手,“沈小叔,别为难我了,也就是封琅下落不明我才敢多说几句,封琳如今就是家里悬着的大刀,谁也不敢招惹的。” 沈重暄偏了偏头,乖巧笑道:“琼公子,你怎么知道,我会比封琳手软呢?” “……”封琼的目光不自觉地飘向孟醒,却见孟醒低头喝酒,全然一副不愿插手的模样,心中恨得牙痒,但也知道孟醒不好惹,这少年内力亦是深不可测,说话做事滴水不漏,压根不像个十三四岁的小娃娃,只怕是哪位善驻容颜的前辈,“沈小叔,你别叫我为难。” 沈重暄眨眨眼:“琼公子,我师父还要去查封琅的事,很忙的。” 封琼咬咬牙,只能说:“封琳他…...据我所知,是家中有位小姐曾照拂于他。” 孟醒插言道:“封琳与我说过此人,大小姐封珏。” “正是。”封琼赶紧敷衍过去,“她对封琳有恩,封琳效忠封家,大约也是为了照顾她吧。” “她现在如何?” 封琼讪笑:“当然很好,去年才与宋家九公子宋登云订了亲。” 沈重暄见他确实不肯再说,也点点头,示意自己没有要问的了,孟醒才接过话头:“封琅现在的去处,你们有线索吗?” 封琼浑身一震,小心翼翼地答:“家主没让我插手。也许……封琳才知道。” 他没点明,封琳或许已经把封琅寻个地方藏得严严实实——那地方还可能是阴曹地府。孟醒也未想到这一层,只问:“当年送到我们这里的孩子,封家派出的也是封琅?” 封琼点头:“当然。” 孟醒心道,可我他妈见到的是封琳,这是见的鬼咯? 另外两人不知他心思,一个惴惴不安地等他发话,另一个已自觉地开始替自家师父布菜,仿佛这件事和他毫不沾边。 孟醒懒得再想,索性封琳愿意说时,总是会说的,便也不再为难封琼,慢条斯理地吃起碗里沈重暄给他夹的菜,气定神闲道:“刺客嘛……” 封琼竖起耳朵,才听沈重暄说:“武功凑合,轻功上乘,招式利落干脆,应该是名专研刺杀的杀手。” 封琼浑身一凛,还在脑子里排查符合这几点的势力,却闻孟醒咬着筷子头悠悠一叹,一语总结:“皇室的狗。” “小、小叔公如何得知?”封琼微怔,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孟醒怎么会这么短的时间里就看出对方武功路数——这得多少年的阅历,多强的眼力? 孟醒翻了个白眼,总不能告诉封琼,说来惭愧你小叔公不才刚刚好好因缘巧合就是这皇室的一员,打小也练这路子轻功,只能轻飘飘地递去一记嘲讽:“爱信不信。” 作者有话要说:封琼:我怎么全招了? 孟醒:惭愧惭愧,主要怪我们太能打。 ----------------- ☆、17 明州既为三州之一,虽不如海州商贸兴盛,亦不如眉州美名在外,但明州前身为前朝国都,更与当今国都华都相隔极近,几近毗邻,因而明州市井繁华,也不失为大皖朝一处盛景。封琳诚信交易,写信回海州派人去查沈家一案,自己却坐守明州,美其名曰视察明州凤楼,却不太管封琼,倒是孟醒和沈重暄甫一离开凤楼,就被封琳的人堵了个准。 “近日明州动荡不安,我家公子听闻梅川近出美酒珍酿,特请二位道长一同前往。” 孟醒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心知这所谓动荡不安,必然是封琼势力与朝廷的对峙,封琳此举是忧他惨遭波及,却不知这一波或因他起——或者他知道,但他希望孟醒避开这一场闹剧。 沈重暄见他不语,只得替他答话:“多谢封琳公子美意,但家师已有属意之地,只能就此别过。” 传话的人偷觑孟醒脸色,却见这位高深莫测的酩酊剑面色柔和,毫无不满徒弟抢话的意思,只能重复:“孟道长,我家公子心念挚友……” “唔。数日不见,贫道也甚是想念。” “正是。所以道长……” “贫道与琳儿,正合适这样地久天长的想念。” 这人还想再说,却见沈重暄皮笑肉不笑地迈出半步,点酥剑横鞘一拦:“回吧。” 传话的不能和孩子置气,只能可怜巴巴地望向孟醒,希望这位道长软个嘴,说几句好听话,赏封琳一个脸面,孟醒不负所望,清了清嗓,开口道:“元元,怎么可以这么对人家呢?太不礼貌了。” 沈重暄瞪他一眼,果然后退半步,抱剑不吭声了。于是孟醒徐徐端起茶杯,笑如春风,只道:“请。” 沈重暄:“……” 等那传话的吃了瘪,规规矩矩地作礼离开,沈重暄才回头看了眼一脸无辜的孟醒,低声重复:“……地久天长的想念?” 他神情算不上温和,语气更是酸涩,孟醒愣了片刻,忙把茶杯一放,把小徒弟拉来身边,哭笑不得:“怎么回事,最近怎么老酸不拉几的?” “……也没怎么。”沈重暄抿唇,忽而对上孟醒那双漂亮的,此刻满是关切的眼,他能感觉到孟醒对他很重视,他也知道自己对孟醒而言,至少现在,一定是很重要的存在。 但还不够。 “你想要什么,要和为师说。”孟醒拍拍他头,似乎犹豫了会儿,还是道,“我……也是头一次做人师父,心也不细,哪里做得不好,你要多包涵。咱们把心里想的都说出来,各自说一点,总能慢慢磨合……不管你想不想,不管你又没有其他退路,至少跟着我,总不至于让你吃苦,也不算亏,嗯?” 沈重暄怔住,他没应声,他沉默了很久。往日种种浮上,孟醒的喜怒颦笑尽如轻风拂他,沈重暄愣在原地,他想不出孟醒有哪里不好。 “已经很好了。”他想。孟醒为人师表,实在已是仁至义尽了。 他道:“没有吃苦……是我贪得无厌。” 他说这话时手也不自觉地绞着衣袂,豁出了所有自矜才终于坦白这一事实——他知道孟醒对他好,他喜欢孟醒对他好,他希望孟醒对他好。 只对他好的那种好。 孟醒哑然失笑,把衣服从他手里解救出来,未遂,只得轻声道:“你可以再贪心一点。为师准了。” 沈重暄愕然,抬眸望他,却见孟醒眉目舒朗,言笑晏晏,桃花眼里笑色轻浅,菱唇撩起的弧度也是一如既往的柔和与宽容。 他有底线吗?沈重暄想。 “师父……”沈重暄哽了哽,孟醒先一步打断他:“无事,你不用忍气。将来不怪我惯坏了你就好——唉,可换谁也是惯着你吧,我家元元怎么这么可爱。” 沈重暄:“?” “还很厉害。”孟醒笑着,“元元将来会成为名冠群杰的英雄,即使是你师祖再世,也得惧你三分。” “胡扯。”沈重暄躲开脸道。 “不是胡扯。”孟醒说,“为师等你。” 沈重暄默然,攥着衣服的手终于松开,他想了想,语气轻缓:“……我尽力。” 他仰头看着身侧的孟醒,孟醒仍是一身白衣,袖袂有一点洗不干净的血渍,是当时擦他脸时的遗留,像上古的神明俯身挽袖观望红尘时,不慎被凡夫俗子所冒犯,于是神明叹笑一声,垂首亲吻红尘,成为了他的师父孟醒。 ……他是孟醒啊。 另一边与孟醒地久天长地想念着的封琳听完属下的传话,终于没能忍住笑,只恨不能大失仪态地捶桌大笑。孟醒不答应他这一点确实令他费解,毕竟孟醒是何其怠惰懒散一人,能有他操着老妈子心帮忙打点,只怕是暗爽不已求之不得,但孟醒这一回拒绝,也不出他所料。 孟醒最是薄情寡义,与孟无悲相差无几,只信奉手中三尺青锋,对于凡人情爱是避之不及,唯恐沾染半点,但他又和孟无悲相仿,总有种常人不能及的使命感——大约这些以英雄自命的剑客皆会如此,倘若承诺什么,就一定要做到的。 他身边那孩子,想必是真的很重要。 封琳捧着一盏茶,笑着喟叹出声,遗憾或许也有,但只是终非同道人而已。 孟醒与他从来不是道友,孟醒是独来独往烂醉天地的性子,为人虽泼赖,行事却光明磊落,只是承诺不干涉他,也是一定不会帮他任何的,因而决计不屑和他同行,他一直深谙于心。 “主人,那沈家一事……还查吗?” 封琳掀唇一笑:“查,怎么不查?” “但酩酊剑他……恐怕于大计无益,且是一记变数。主人,属下以为,若不能除,当逐他远离。” “我自有分寸。” “恕属下蒙昧,主人并非不知封琅去向,这一笔交易,分明是主人吃了亏,我们因何还要查探沈家一事?沈家一案牵连甚深,如今已牵涉世家势力,若有半步行错,恐怕会得不偿失。” 封琳闻言,托腮乜他一眼,似笑非笑,眼底冷寒一片:“怎么,以后我吩咐你们做事,还得一一讲明白吗?” “大计?”封琳冷笑,“莫非你们眼里,我只能有大计,就不能有私心?” 一干谋士噤若寒蝉,只能垂首而立,无人敢发一言。 封琳转而一放茶杯,神情渐缓,弯眼微笑道:“诶,年轻气盛,方才言之过激了,诸君千万别往心里去。只是阿孟生性洒脱,夙敏机鉴,必然不会成为我等大业之阻,诸君还是莫再如临大敌,将他视作洪水猛兽了。沈家一事还劳诸位多费心,不过是卖给阿孟一个人情,只当全我一点私心。” “……是。” 封琳已赐了台阶来下,为人下属的哪里还敢多言,都纷纷低头称是,又听封琳心血来潮一般忽然道:“阿孟可有说他打算前往何处?” 谋士们面面相觑,还是最初传话的那位迈出一步,皱着眉回忆:“似乎……没有。但属下怀疑他们还会逗留明州一段时日。” “为何?” “他们前不久才和琼公子见面,莫名失踪三日,之后琼公子下令凤楼上下要仔细伺候他们……不知主人可曾问过琼公子相关事宜?” 封琳若有所思,冷笑却爬上唇角:“好歹是我兄长,又不是我的狗,怎么可以事事都打扰琼哥哥呢?” “恕属下直言,属下以为酩酊剑私下会见琼公子,恐怕对您……” 封琳摆摆手,并不当回事,只弯着眉眼轻笑:“怎么这样说?人不可太过多疑,那也太累了。阿孟兴许只是看封琼武功低下,想揍他一顿罢了。” 这个理由太过荒谬,别说其他人,封琳自己也没当正经,堂中沉寂片刻,仍是封琳打破沉默,率先发问:“封琼近日不是打算换镶金朱印么?” “是。”有人应话,“他已为此奔波年余了,明州近年安稳,灾荒一事他为封家聚拢不少民心,致使现今朝廷动乱也有百姓帮助凤楼,算得上大功一件。这次想来家主他们多半会答应。” 封琳模棱两可地“唔”了一声,良久又道:“那他很重视这次啊。也是,镶金的总比镶银的漂亮多了。” “自然不是谁都能如您一般天纵奇才……” “诶,过誉了。”封琳打断那人谄媚,不着痕迹地略略蹙眉,“只是沾了封琅的光而已……封琅,我倒很久不曾去看他了。罢了,阿孟是在哪一家客栈?我亲自去找他。” “主人不可!您是万贵……” 封琳再次打断,轻笑数声,却从眼中射出阴冷的寒光:“我不太喜欢别人夸我。诸君都是我赖以为信的亲信,何必如此见外呢?” 众人诺诺:“是。” “阿孟的镶金朱印,若我不曾猜错,正是当年封沉卿的朱印,否则封琼也不会试图以此为要挟,当时若不是碧无穷性急,恐怕当真把阿孟送去本家,我也救他不得。”封琳缓缓叹出口气,语中带些忧虑,“可阿孟重情义,必不会告诉我这朱印来路,否则顺藤摸瓜找到封沉卿,又可博父亲一笑了。” “主人不妨与酩酊剑同行一番,伺机而动?” “同行自然要同行。”封琳弯唇,低眉敛袖,虽是朱衣,却只让人觉得他谦和温润如修竹,“伺机而动?糊涂。我为什么……要博一个将死之人的笑呢?” 作者有话要说:封珏:阿琳,你定会是族中最有出息的! 封琳:嘤嘤嘤愿不负阿姊所望! 封琅:兄长定会是族中...... 封琳:我不太喜欢别人夸我。 ☆、18 即使早便料到封琳脸皮甚厚,孟醒也没想到他能来得这么快。这厮一大早便敲响了客栈房门,沈重暄打坐一夜,这时正好换了衣服,正替孟醒掖被角,门外轻“笃”两声,封琳嗓音清澈:“阿孟,起了吗?” 沈重暄:“……啧。” 孟醒自然是没起的,几坛秋露白下肚,孟醒只恨不能醉他个地老天荒,哪里还记得地久天长地想念着的封琳。沈重暄打开门,面色不善,语气也生硬得很:“封公子。” “诶,元元。”封琳向他颔首,带笑道,“阿孟起了吗?” 沈重暄道:“阿醒还没起。” 封琳:“这赖床的毛病……嗯?你叫他阿醒?” 不等沈重暄肯定,封琳已惊得花容失色,顾不得礼仪,一把推开沈重暄,扯着嗓门就喊:“孟醒!你快他妈醒过来!” 孟醒睡得正酣,不理他,封琳一脚踹在床榻:“醒醒!孟醒!!” 那床被封琳踹得微震,孟醒总算动了动眼睑,模模糊糊地“嗯”出一声不耐。封琳一把薅住他衣领,接着喊:“阿孟?快醒醒!” 孟醒略一蹙眉,一巴掌毫无凝滞地拍上封琳脑袋,封琳眼疾手快地抓住他手腕,躲过一击,还听孟醒暴躁的一声骂咧:“喊魂呢?头还要不要了?” 沈重暄:“……” 封琳苦口婆心地拍拍他脸:“快醒醒,我问你正事。” 孟醒总算睁开他那双眼,睡意惺忪,神色不耐,压着性子问:“什么事啊。” “阿醒。”封琳坐下来,和他四目相对,孟醒“啧”了一声,微微偏头,下一刻手便扬起,飞快地赏了封琳一巴掌,直把封琳拍得险些没接过气,“什么人啊你!?” “你喊个屁的阿醒。”孟醒骂道,沈重暄走上前来替他揉手,孟醒就接着骂,“在山上你是没被打舒坦是不是?还是封家没一个能打的把你惯坏了?怎么立好的规矩都能忘?” 封琳缓过气来,半笑半骂地回他:“原来你还是不答应人喊你阿醒。” “废话。”孟醒恨恨。 “那你徒弟呢?” 孟醒一时没接上这一句,下意识转头去看沈重暄,但见自家徒弟低眉垂首,专心致志地替自己揉手,仿佛他俩所说的东西与他毫无干系,孟醒便回过头来,故作轻松地道:“熟悉了,也就无所谓了。” 封琳早便猜到他会这样说,笑眯眯道:“那也好,我就陪你师徒走一阵子,补救一下我俩的感情,等我们再熟悉了,我也叫你阿醒。” 孟醒也笑眯眯:“你想死,能不能自去找萧同悲?” 孟醒确没有骗沈重暄,纵是孟无悲也只叫他“孟醒”,封琳与他少时交好,也只敢唤他“阿孟”,至于“阿醒”这样的称呼,孟醒也从来没有允许别人这样叫过。 深究其缘由,说来却可笑。 只是午夜梦回时,眼前影影绰绰会见到先前长辈。似崇德帝、似恭王、似傅锁秋,个个向他伸手弯身,笑意亲切,软声唤他:“阿行。” “阿行聪颖,恐这深宫终将埋没了他。” 于是恭王世子五岁夭折,抱朴子谢旨而去,不求荣华,不慕名利,只带走了一名不知来历的小徒弟。 “我没有开玩笑。”封琳叹了口气,神情十分委屈,“阿孟,沈家一事我已派人去查了,相信不多时便会有回音,你看,需不需要我直接把人处理了?” 孟醒抽回手,把沈重暄拎到身边顺了把毛:“不用。公平起见,毕竟我也不会帮你拿了封琅的命。” “这怎么能混为一谈?封琅是我弟弟,自然要完好无损地带回去。”封琳滴水不漏,笑意淡淡,“这世上,哪有哥哥害弟弟的道理?” 孟醒忽然想起崇德帝与恭王,和数年前那场血雨腥风的夺嫡之争,却不多说什么,只是笑:“你说是就是吧。” “阿孟,你是听封琼说了什么?” “说了。”孟醒道,“说你这厮心狠手辣,最会偷奸耍滑,让我别信你的鬼话。” 封琳:“……既如此,我也和你说几句有关他的。” “不必。小叔公必须懂他。琼儿沐浴爱用茉莉花,熏香却是桂花味儿的,还喜欢种牡丹,恕我直言,这孙子如果哪天暴毙,多半是给蜂子蛰的。” 封琳好笑不已,伸手搡他一把:“你他妈的,怎么这样坏人清誉?琼哥哥可还待嫁闺中,我这弟弟都不便打扰的。” 孟醒就指着他鼻尖似真似假地骂:“诶,这没大没小的,还学会扯谎了。知不知道我是谁?你小叔公!学学你沈小叔和琼哥哥,尊敬长辈知不知道?” 从不尊敬长辈的封琳抬手赏他脑门一下,振振有词:“得了吧,你别逼我把你绑去父亲跟前说个明白,到底把封沉卿藏去了哪。” “你不好奇?”孟醒笑道,“封沉卿不是你们封家的心头大患么?放任他流落在外,居然也不担心?” 封琳冷笑数声,说话时犹带几分阴狠:“他们担心,与我何干。他们还担心你阻我大计呢。” “那你担心吗?” “我应该担心吗?” 孟醒望着他,心道,假如你早早将封琅之事说给我听,或许也可不必对我存有疑心了。但他想了片刻,依然笑吟吟地:“我猜你不该。” 这句话仍说得斩钉截铁,掷地有声,两人却都相视一笑,封琳眯着眼,看不清他神情,孟醒却坦荡荡的,任由他把自己周身扫视了个遍。 打破这尴尬的是沈重暄,小少年乖顺地窝在孟醒怀里,微微垂睫,黝黑的眸却深邃至极,沉默地注视着封琳的细小动作。似乎发觉两位大人一时没有别的话了,沈重暄问:“所以封前辈是要与我们同行?” 封琳这才分神觑他一眼,温言道:“元元果然聪明,我一说,就懂我意思了。我听闻阿孟对我的想念已是地久天长,实在感动,这才推却俗务,特地来陪阿孟走一回江湖。” 孟醒嗤之以鼻:“你丫就是想要鉴灵吧。” 封琳娇羞低头,赧然道:“阿孟,说一半猜一半,这才是你我之间不足为外人道也的情趣呀。” “哈哈。”孟醒皮笑肉不笑地睨他一眼,不无嫌弃,“恕贫道无福消受。” 封琳最终还是跟着他俩上路了。 沈重暄一千个一万个不情愿,也能看出孟醒与封琳争执时的捉襟见肘,孟醒无疑已尽了全力婉言谢绝,但封琳脸皮之厚,丝毫不愧对数年世家浸淫,孟醒仅凭天赋,的确难做他一合之敌。 三人同行,可见笑颜的便只剩封琳一个。这厮也懂事,喜气洋洋地揽过不少需要花钱的活儿,沈重暄荷包不减,竟一连数日都不必再去沈家分署的钱庄讨要。 但这和他依然不高兴没什么冲突。 “近日暑热,不如我们去梧桐山避暑?”封琳手指划过桌上地图,虽是商量的口吻,却也体贴地补充,“阿孟不是喜寒怕热吗,且梧桐山风景不错,山下芳菲皆尽,山上说不准还是百花争妍。” 沈重暄道:“阿醒数年来都在山中,现今剑法已遇瓶颈,不该再在山上消磨。” “话虽如此,梧桐山你们却还没去过罢?” “虽不曾去过,但阿醒喜好市井繁华,山上始终冷清太多。” 封琳嗤笑:“市井?与俗人攀谈,才是真的消磨日子。你也喜欢热闹?” 沈重暄拧眉,摇头:“我不喜欢,但阿醒喜欢。” 孟醒当即插话:“嗯,我喜欢热闹。” 封琳没想到孟醒会这样不顾大局,虽然再笑,眼色却已凌厉许多:“阿孟,碧无穷可说不准就在山下逗留呢。” 孟醒哑然片刻,犹豫道:“呃…..就眼下来看,我与他胜负还不能妄下结论。” “是啊,九死一生不也还有一生吗?”封琳依然冷笑,敲敲桌面,眉峰微挑,“阿孟,我不会害你,你若再这样偏心,早晚会害你自己。” 无论封琳究竟是想要鉴灵还是真的把他当做挚友,总归是不能让他出事的,封琳绝不会把自己置于危险之中,撞上碧无穷,对他二人都是灾难。这一点孟醒心知肚明。 孟醒只得又把沈重暄勾进怀里,安抚意味十足地拍拍他背,无可奈何地点点头:“那就去梧桐山吧……路费你承担。” 封琳当然爽快应下。 沈重暄沉默许久,才在他怀里闷着声问:“……九死一生?”孟醒没有听见这句,封琳也不会费心去关注一个孩子,两人一拍即合,独留沈重暄默然无话。 不够,还不够。 他依然不如太多人。不仅仅是封琳,倘若将来萧同悲发现了孟醒,他能做什么……看着孟醒九死一生吗? 孟醒为什么不准别人叫他阿醒? 我是特别的,那我值得做这特别的吗? 沈重暄搂住孟醒腰肢,他第一次抱得这样紧,孟醒权当他是不喜欢封琳,自觉受了委屈,忙托着屁股墩儿将他抱进怀里,直到封琳出门去布置人手也没松开。但其实沈重暄近些日子个子飞窜,如今已近他肩膀,其实已不再是孩子了。 他身形抽条,离十四岁只差月余,孟醒抱着他,发现除了那张气呼呼的脸尚有些肉感,原来少年身形已是单薄瘦削中可窥见肌理下蕴着的力道——他长大了。 孟醒拍拍他,忽然笑道:“一不留神,我们都一起三年了。” 沈重暄一愣,不知他为什么突然说这样的话,只能点头:“我快十四岁了。” “真好。”孟醒笑说,捧着他脸,伸手刮了一下鼻子,“元元就快成小男子汉了。” “你说些什么胡话。”沈重暄臊得不行,抵死不从地躲开脸,却露出两只烧得通红的耳朵,孟醒就拧着他耳朵发笑:“诶,好乖啊。” 沈重暄迫切地想转移话题,一时却不知道该说什么,鬼使神差般的就问:“……假如你和萧前辈打起来了,封琳能护你周全吗?” “?”孟醒仿佛听到天大笑话,忍俊不禁,“保下我的好处,不值得得罪萧同悲。” “可你和封琳是挚友。” “嘘。”孟醒摁住他唇,一字一句地说,“不要相信任何人。即使是我,也可能会放弃你。放弃一个我,对封琳而言,连壮士断腕都算不上。” 沈重暄听不惯他这样的话,也拿着腔调一字一句地反驳:“我不会放弃你。” “我知道。”孟醒笑叹一声,拍拍他头,“不然我养你做什么,给我收尸吗?” 作者有话要说:孟醒:不然我养你做什么,给我收尸吗? 元元:给你暖床。 ☆、19 离开子丰县时,孟醒本意是要和封琼道别的,但封琼闻讯早就紧闭大门,守卫们直接对他视而不见,整栋凤楼只差挂上个牌:明州重地,小叔公免入。 孟醒怒而大斥封琼不懂尊敬长辈,后被封琳苦口婆心地劝走,临走仍放话来日方长小叔公定要揍封琼屁股。 封琼:“滚啊!” 梧桐山的确不愧封琳的推崇 ,不仅风景优美,而且与世隔绝,山重水复,非常适合窝藏保命。梧桐山下梧桐镇常年男耕女织,封闭保守,在重利之风盛行的大皖朝显得十分的格格不入。 封琳高瞻远瞩,早就在此打点好一切,砸钱在这儿买地建房养娇娃,一瞧便是财大气粗人傻钱多的主儿,因此三人初到便受到镇民们的热烈欢迎,虽并非馔玉炊金,但也腊酒盈樽,让人食指大动。 “别客气,我和阿孟感情非同寻常,他师父就是我师父,他徒弟就是我徒弟,元元尽管享用。”封琳左手提来一坛酒,无意般扫过沈重暄一眼,拍着坛身笑道,“阿孟,喝酒吗?” 孟醒听不得别人叫元元,一边接酒一边皮笑肉不笑地说:“是啊,当年我师父不认你,现在我徒弟也不认你,你还是坚持把倒贴原则贯彻到底了。” 封琳笑容不减:“你说是就是吧。” 沈重暄缄默无言,看着满桌肥肉厚酒忽然觉得很倒胃口,起身对孟醒道:“我去外边走走。” 孟醒正在兴头,闻言把酒碗一放:“等一下,为师陪你。” 沈重暄本想应下,却突然看见周围侍立的仆人,烛火摇曳,封琳脸上光影动摇,背后点酥剑寂静无闻,沈重暄感到一阵子不明来由的渺小和委屈,摇摇头道:“我自己去吧。” “我陪你。”孟醒总算看出他情绪不对,关切道,“怎么了?不舒服吗?” 沈重暄很想再要他发誓保证个什么,又在心里狠狠地把自己掴了几巴掌,大骂自己厚颜无耻,脸上不动声色,只扬起个笑脸,乖道:“不是,有点闷,我出去走走就好。我不跟酒鬼一起,你自己喝吧。” 孟醒只得放行。 梧桐镇依山傍水,镇后就是梧桐山上淌下的一段奔向不明的细河。金乌西颓,婵娟东上,正值晦明交结之时,河上波光暗涌,游鱼翕忽,沈重暄沿着河岸,四周暮色环合,水声淙淙,点酥剑依然沉寂,沈重暄想,他已经很久没有离开过孟醒了。 废物。他暗骂。 孟醒重复过无数次,不得妄动点酥,不得妄动点酥——点酥究竟有何特别?他娘究竟是什么身份? ......我什么时候可以再强一点?像封琳那样强。 沈重暄百思不得其解,终于愤恼地把点酥从背上揪下,剑光亮如白雪,沈重暄又恼又恨,提着点酥一通乱劈,点酥剑却绝不理他,虽寒气逼人,却也不过是在孩子手中乱舞,任凭他如何,也使不出鉴灵第三重。 点酥剑砸在地上时,沈重暄再也受不住气,猛一抬腿,狠狠踹了一脚身旁的树干。苍树婆娑,落叶入河。寒夜寂静,只有他一人喘着粗气,像无知的幼兽,自诩凶狠,却无伤任何。 “你把鱼惊跑了。” 沈重暄猛然回身,这时太阳终于沉下,夜色里一点明火摇曳,人声正是从火堆旁传来。 那人抱剑坐着,一如既往地寒着一张脸,手上擎着一杆鱼竿。 沈重暄噎了片刻,恭敬道:“萧前辈。” 萧同悲应了一声,又反省到自己好像过于冷淡,于是亡羊补牢地补充:“你怎么了?” 沈重暄哽了哽:“......饿了。” “......”萧同悲从火堆上摘下什么东西,向沈重暄递了递,“给。” 沈重暄一时看不太清,下意识盯着那团漆黑的物什,发问:“这是?” “鱼。”萧同悲言简意赅。 沈重暄心中哀叫,却不敢忤逆,脸上一派沉静,缓缓接过:“多谢萧前辈。但方才我把鱼惊跑了......您没有别的鱼了,不如这条还是您自己......” 萧同悲误以为他嫌一条不够,起身放下鱼竿,随手抓了节枯枝,极随意地往河里一扎,再猛地提起,正是一条扭头摆尾的鲜活的鱼。 “有。” 沈重暄:“......” 那你能直接扎为什么还要钓? 萧同悲似乎听见他心声,解释道:“我在学。” “嗯?”沈重暄愣了一下,“学钓鱼?” 萧同悲耐心地说:“和烤鱼。” 沈重暄看了看手里死不瞑目的炭色烤鱼,一下子与萧同悲亲近许多,自告奋勇道:“我来吧。” “你......”萧同悲顿了顿,“你多大?” “快十四了。” 萧同悲:“......” 沈重暄估计他是受不了被比他小这么多的人照顾,也不多言,伸手接过那条刚被逮住命不久矣的鱼,熟练地杀鱼放血——他跟着孟醒风餐露宿三年余,期间无数次没法赶到城镇,只得在野外留宿时,孟醒也是这样,抓鱼打猎一把好手,吃喝打耍也是无所不精,唯独把吃食弄熟和缝补衣服,自始至终是他心腹大患,这就逼得大少爷沈元元不得不揠苗助长,与姑娘家争食,被迫精通内外事宜了。 萧同悲沉默地看着他,忽然道:“你方才在练什么?” “师父教我的剑法。”沈重暄道,萧同悲回忆片刻,愈觉那套剑法精妙,也说:“你师父功夫不错,那套剑法我也眼熟。” 沈重暄本还想与他多说几句,闻言心下一惊,这才想起萧漱华和孟无悲曾经感情要好,萧漱华见过鉴灵剑诀,教过萧同悲,也不是毫无可能。 但萧同悲并未深究,且他不是多话之人,看出沈重暄不愿再谈,也就不会追问,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戳鱼。沈重暄偶然间转头看到他木着脸一本正经地专注捉鱼的模样,只觉好笑得很,这头烤鱼的香气已渐渐散开,萧同悲也回头来看,恰与他对上一眼,摸摸鼻子道:“你吃吧。” 原来您也知道刚才那条是不能吃的? 沈重暄正想推辞,却见萧同悲手里拿着半条烤鱼,正是方才被他弃之不理的那条。 “萧前辈,”沈重暄连忙把刚烤好的鱼递过去,“吃这个吧。” 萧同悲拎起一根串了三条活鱼的木枝,向他一扬:“你吃吧。” “萧前辈,不如我教您烤鱼吧?”沈重暄接住三条扑腾不休的鱼,突然说,“可您为什么会想学烤鱼?” 萧同悲身形停滞片刻,沉默良久,方道:“......以前有人想教我,我说君子远庖厨,不肯学。” “那您现在可以去找他啊,是怕他生气吗?” “他脾气很好,从不生气。”萧同悲道,“他死了。” 沈重暄忙说:“抱歉......您节哀。” “元元。”萧同悲突然说,他抬起眼来,仍是没什么神情的脸,看上去无悲无喜,一双寒星般的眸子却望得人心底发冷,沈重暄忽然想起深夜的寂凉,他从这双眼里看到了长久的孤独和悲戚,“他也叫元元。” 沈重暄默然,强颜笑着掂了掂手里的鱼:“那我来教您烤鱼吧,不出师可不行。” 撞见满脸错愕的孟醒和封琳时,沈重暄才打心里后悔起来,暗暗抽了自己几嘴巴,忐忑地看着萧同悲薄唇启合:“两位封兄。” “......哎呀!是萧少侠!”封琳率先反应过来,连忙提着酒壶迎上前来,“喝不喝酒呀?有缘千里来相会,在这都能遇到啊!” 萧同悲皱着眉扫视了一眼周围繁复的建筑,冷道:“不必,我有事。” “嗯?萧少侠有何要事?可需要封某代劳一二?” 萧同悲木着脸,理所应当道:“学烤鱼。” 封琳:“???” 孟醒:“......” “元元答应了。”萧同悲似怕他们反对,又补充一句,顺眼看向沈重暄,沈重暄只得点头:“嗯,我答应了。” 孟醒假笑道:“他有名字,叫重暄。” 萧同悲:“元元。” 孟醒再道:“元元是乳名,外人这样叫他,他会不开心。” 萧同悲仍固执地喊:“元元。” “......”沈重暄心虚不已地觑了眼孟醒实在不妙的脸色,又记起火堆旁萧同悲那双眼,狠了狠心,硬着头皮道,“萧前辈这样叫......是可以的。” 孟醒惊了片刻,不想他会这样说——往常连他这样叫多了,沈重暄也会老大不情愿。孟醒不自觉地侧目睨他,眸中头一次没了笑意,沈重暄不安地低着头等他骂话,却听孟醒沉默许久,避开眼去,似乎扬了个笑,声音却有些发颤:“你......你喜欢的东坡肘子,为师让人给你热着的。” 沈重暄咬了咬牙,摇头说:“师父......我在外边吃过了。” 孟醒再次看他,沈重暄实在不敢看他脸色,只能低着头,飞快地说一声:“师父,我困了,我先去睡了。”言罢便匆匆窜回封琳早前分给他的卧室,萧同悲不发一言地缀在他身后,孟醒这才蓦地扬声:“同悲兄。” “同悲兄,元元已经大了,和他住一起也不方便。叫琳儿另外给你安排一间房吧。” 作者有话要说:孟醒:萧同悲跟我不死不休。 萧同悲:我学烤鱼。 元元:......唉。 这个故事说明不要随便因为争风吃醋就离开监护人身边。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软榻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0 沈重暄侧卧在床已足有半个时辰,换成往日,他这会儿应当在打坐,练习鉴灵的心法剑诀,但今天实在没有心思,满心挂念的都是门外有没有传来萧同悲和孟醒的打斗声。 九死一生的概念在他心底不断荡悠,沈重暄又不太愿意把萧同悲想成对立面的人,只能暗自期待萧同悲能别发现孟醒身份,或者想杀孟醒的心也并不那么真。 房门徐徐开了。 沈重暄下意识闭紧了眼,强迫自己呼吸均匀绵长。进屋的人步子也轻缓,如阵晚风般飘然步至,沈重暄嗅到那一股子熟悉的皂角香和浓烈的酒味儿,登时就明白了来者身份。 孟醒说不清自己心绪,可能得赖酒喝太多,他整个人也斤斤计较得多,只隐约有些被欺负、挨了骗的感觉,又想听沈重暄说说缘由——是在哪里发现的萧同悲?为什么要把萧同悲带回来?是被强迫还是心甘情愿? ......为什么准他叫你元元? 孟醒停在他床前,他进房前本是仗着酒意,想要吊着沈重暄揍一顿屁股,一定要逼他交代清楚的,可这会儿万事俱备,他却停了手,只犹疑着替沈重暄掖了掖被角,把他裸露在外的脚给塞进被窝。 “......”孟醒生平最鄙夷优柔寡断之人,这时候才算懂了他们的苦楚,几次作势也没能狠下手去,只能轻叹一声,回身欲走。沈重暄一直紧绷着等他质问,却感受到背后的暖意渐远,下意识出声便喊:“阿醒。” 孟醒微微一顿,颇有几分难堪,摸着鼻子笑道:“......你没睡啊。” “......”沈重暄头一次觉得孟醒笑起来这样难看,一脚踹开了被子,翻身坐好,低着头嗫嚅道,“师父,我不是故意的......萧前辈他刚好也在,和我说了几句话,我就顺口......” “呃......没事啊。”孟醒也不知道自己该摆出什么姿态,于是挑了最和蔼的宽容大度,温然笑道,“没事,他也很喜欢你嘛。” “你生气了吗?”沈重暄胆战心惊地问,“你别生气。” 孟醒静默片刻,依然笑着:“没有,你怎么这样想,跟为师混这么久也没点长进。碧无穷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为师比他......眼下确还略逊一筹,你......你家的事,这么久了,也没什么眉目......” 沈重暄蓦然出声打断:“师父,我绝无此意。” “......那你是怎么想的。你说说,我听。” 沈重暄想了想,决定从头说起,先表一番忠心:“萧前辈只是萍水相逢,我肯定向着师父你啊。” 他这句话还未说完,孟醒已一巴掌劈下来,却没真打在他身上,只是象征性地揉了把毛,竭力按着心口莫名其妙的窃喜,还尽量平稳着声线笑骂:“油嘴滑舌,跟谁学的?” 窗外明月偷眼,清辉渐渐,沈重暄趁机瞟了眼孟醒神色,秀逸的眉眼但敷一层浅淡笑意,月影将他一蒙,眼底桃花饱饮了酒,他喝过酒,远不如白日那般滴水不漏,这时喜难自掩,否则也不会刹时就不再计较萧同悲一事了。 沈重暄不止一次意识到孟醒很美——是罢星辰萤火,与日月争辉,令天地枯朽的美。且他极擅于表现这种美,孟醒绝不刻意掩藏,从他好着白衣就可见到。孟醒的白衣从来不只是寻常的白色布料,非但质地精细,且上绣暗纹,或竹或云,总之绝不敷衍,至于言谈举止,更是绝非俗家子可与之相比的清贵大气。 但这时孟醒冲他笑着,丝毫算计隐忍也无,又像忽然想起什么,道:“其实你择善而从也没什么......我没逼你哈。” 沈重暄失笑:“旁人一千个一万个好,我也只想跟着你。” “跟我有什么好。”孟醒被他说得有些飘飘然,仅存的理智撑着他守住为人师长的尊严,酒意却轰然涌上,唆使他一把抱住沈重暄,得意地道,“有眼光!就得跟我!” 沈重暄被他抱得胸闷,却不愿推开,只笑说:“你怎么酒味儿这么重?我走之前没见你醉这么厉害。” “嗯?”孟醒最爱给他答疑解惑,但这次挣扎着想了想,不得其果,索性一头栽进他被窝里,含含糊糊地道,“不多......三坛。” 沈重暄长叹口气,笑容却难再收敛,床畔的点酥剑也似呼应,终于发出两声欢悦的轻吟。 翌日萧同悲与封琳一同坐着,沈重暄的门终于打开,从中走出同着白衣的两人,沈重暄还替孟醒理着衣摆,见到封琳变幻莫测的神色,才笑着招呼:“萧前辈,封前辈。” “重暄起啦?阿孟昨晚喝太多,可能走错房间了,没打扰到你吧?”封琳从善如流,言笑晏晏地与他对戏。 “不妨事,照顾师父本就是我该做的。”沈重暄早想明白了孟醒昨晚举动的缘由,这时候最是得意,又听萧同悲缓缓道:“你们将去何处?” 孟醒向他一笑:“同悲兄往哪边?” 萧同悲早听说问川将有试剑会,揣测孟醒等人也会往那边去,于是道:“东。” 孟醒面色不变:“真不巧,我们往西。” 萧同悲不动如山:“西。” 孟醒却比他还要八风不动,笑容更盛:“我记错了,是往东。” “我跟着元元。”萧同悲懒得再和他掰扯,理所应当地说,“学会就走。” 孟醒咬牙切齿,皮笑肉不笑地冲他眨眼:“原来如此,那就由贫道来教你吧。” 沈重暄:“???” 你以为你俩差别很大吗?也就是吃完立死和七步内死的区别好吗? 不等沈重暄琢磨好怎样发话比较礼貌且顾全孟醒颜面,封琳已忍俊不禁,笑出声来,向萧同悲一拱手道:“原来萧少侠是在为此事发愁,好说啊,元元正是练武的时候,阿孟连我都排斥在外,但我这府上多的是打各地搜罗来的厨子,个个手艺都不赖,我这就叫他们来陪萧少侠打发时间?” 萧同悲显然不太乐意,他不明白封梦这个上回见面还狗腿得很的人为何这次对他敌意这般重,但看沈重暄面色已是显而易见的为难......萧同悲梗着脖子道:“元元答应了教我。” 沈重暄:“???” 江湖第一碧无穷,好看,能打,够拽,上能砍杀名高望重的前辈,下能欺侮不通事理的小屁孩,唯独不会看人脸色。 封琳:“......萧少侠啊......” 萧同悲望向沈重暄:“元元?” 孟醒也侧头看向沈重暄,昨晚的事他已渐渐想起,忽然发现沈重暄只胡乱给了一堆保证,没见什么解释,这会儿也抱臂等着沈重暄说个明白,沈重暄被他俩盯得一个头两个大,只能讪笑着道:“我......但凭师父做主。” 封琳便接过话头:“诶,萧少侠不是一直在追踪酩酊剑?不若我挑选一名信得过的名厨,与你一同上路,也更节省时间。” 萧同悲本来还专注地看着沈重暄,闻言才收回目光,沉吟片刻,坦然道:“我跟丢了。” “哈哈,看来那酩酊剑真是滑头,萧少侠轻功这般神妙也会跟丢。你且说说他特征和你消息来源,封某愿全力助之。”封琳趁机带过话题,萧同悲也未察觉,当真仔仔细细和他分享线索:“我也没见过他。有人和我说他来了明州,但还没找到。” “谁和你说的?”孟醒插了一句,他来明州的消息分明无人知道,怎么会传进萧同悲耳朵。萧同悲倒也坦白,干脆道:“一个瞎子。” 孟醒:“......” 冯恨晚到底图个啥? 萧同悲为他解惑:“他拿着剑,我请他一战,他输了,怕我杀他。” “......为什么有剑就要杀他?”沈重暄愣了愣,听他这样轻描淡写地说冯恨晚输了,他竟有些不相信,萧同悲一见是他,本已不耐烦的语气又温和几分:“他内功深厚,剑法了得,萧某有心一战。” “那也不必杀了吧?”孟醒蹙眉道。 “败者为何要留?”萧同悲反问,他说这话时目光清澈,直率无比,仿佛背诵经史的孩童,视此为金科玉律,从没想过也许不对。孟醒不和他争论,猜也知道是萧漱华的手笔,守真君之残暴嗜杀,天下共知。 沈重暄不禁皱眉,下意识地走了半步,把孟醒往身后遮了遮。假如萧同悲是这样的人,那孟醒未免也太过危险。 封琳不着痕迹地把长离剑往身后藏了藏,强笑道:“哈哈哈,说的也是哈!” “别的呢,你还知道孟醒其他线索吗?” 萧同悲又仔仔细细回忆好半天,接着说:“据说他容貌艳丽,姣如好女......”他顿下来看了看三人,似乎觉得这三个长得都不差,便说:“可能和你们差不多。” 姣如好女的孟醒:“......贫道确也曾听闻他容貌绝艳,武功了得。” “其余的我也不知。”萧同悲道,“师父说孟无悲冷漠木讷,想来孟醒也差之不远。” 冷漠木讷的孟醒:“......嗯。确有可能。” 萧同悲全不知眼前这个活蹦乱跳的美艳道士就是孟醒,煞有介事地再道:“你们若有他下落,请告诉萧某。”想了想,又看向沈重暄:“元元什么时候教我烤鱼?” 作者有话要说:孟醒:萧同悲有哪里好,你居然敢红杏出墙,我一点都不介意,你快点走吧,我祝福你俩。 萧哥:元元,走吧。 孟醒:不准喊元元!你不准!你闭嘴!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拾陆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1 梧桐山如一处世外桃源,数年来从不与外互通,安静偏僻,既无江湖人久驻,更无朝廷鹰犬搜寻,这里祥和宁静,任谁也想不出,江湖前十中的三位,到底是怎样想不通才会来梧桐镇消磨时间。 沈重暄想,大约是武功登峰造极了,就更无聊了。 萧同悲既然要学烤鱼,在座诸君都是温文尔雅之人,何况动手就是个“败者不必留”的下场,于是无人敢阻他半步,直接致使后厨在短短一天之内便被烤了个干净,鲜活的鱼倒是扑腾着蹦出后厨,幸免于难。 沈重暄沉默地把鱼救回水池,萧同悲则颇潇洒地抬袖擦了擦脸上的灰,他眸子依然坦荡一片,一点羞愧也无。孟醒幸灾乐祸地坐在一边,慢腾腾地摇着扇:“同悲兄啊,这有的人天生就擅长打架,有的人呢,怎么学也只能挨打。依贫道看,这烤鱼也是一样的道理啊。” 封琳一颗心高高地悬着,生怕萧同悲忽然发现他们三人之中数孟醒最最姣如好女,心中暗骂他话多,赶紧替萧同悲找台阶:“阿孟此言差矣。所谓勤能补拙,天道酬勤,萧少侠龙章凤姿,岂会被区区烤鱼难倒。” 萧同悲坦然地一望封琳:“元元也这样说过。” 孟醒挑眉望向沈重暄,沈重暄连忙摆手:“不是我,是另外一个元元。” “另外一个元元又是怎么回事?”孟醒却被他一言惹了兴趣,又转眼望向萧同悲,孰料萧同悲睨他一眼,毫不客气:“私事。” 沈重暄心中叫苦不迭,果然又听孟醒一声冷笑,哼道:“合着同悲兄是弄丢了自己的元元,就来找贫道的元元?” “阿孟。”封琳一把拧住他胳膊,脸上是灿烂的笑,却低声骂他,“你自己几斤几两有没有数啊?这是做什么呢?” 孟醒轻嗤一声,再不多话了。 所谓天纵奇才,孟醒打出生起便是天潢贵胄,朝臣口中夸,帝后怀里传,从长相到天赋皆被夸得天上仅一个,地上连根毛都寻不到,甚至还被人暗暗说过是紫微星下凡。后来跟了孟无悲也是被赞根骨奇佳,习武几无屏障,平生顺风顺水,就没有过不如人的说法。 放在以前,即使萧同悲往他跟前一站,孟醒也觉得无所谓,他本只想在萧同悲手下走过几招,保命要紧,如今看到沈元元鞍前马后好不狗腿地跟紧了萧同悲,再是事出有因,孟醒也不爽得紧。 想揍人,却揍不过,还得防着招式被萧同悲看破。 孟醒轻啧一声,往嘴里灌了口酒,心里那口气却无论如何也放不下去。 沈重暄这厢也看出自家师父心情不愉,只恨没个三头六臂,一边陪着萧同悲,一边跑去哄他师父,萧同悲见他心不在焉,也停了动作,满是关切地看他一眼,沈重暄连忙回神,笑道:“对,就是这样,刮鳞放血,其他的动物也类似。” 萧同悲问:“你不高兴?” 他素不会拐弯抹角,有事说事,沈重暄心下了然,也和他坦白:“师父心情不好,我很担心。” “因为我说了他?”萧同悲又问,语气中竟还暗暗有些委屈,“他刚才那句,我已没有说了。” 沈重暄摇头:“师父他性格如此,晚些我去找他赔罪就好,萧前辈不必挂心。” “我去赔罪。”萧同悲站起身来,振振有词地说,“你看着鱼。” 沈重暄来不及拽他,萧同悲已经拿着归元剑,大步流星地走去孟醒跟前,孟醒摇扇的手微微一抖,缓缓抬眼觑他,不满出声:“干嘛?” “向你赔罪。”萧同悲向他一伸手,归元剑的剑鞘便朝孟醒递去,“刺我一剑也行。” 孟醒:“......” 他是被萧同悲惊了片刻,却很快回过神来,抬手一拂鬓发,微微笑道:“这怎么使得?——贫道自己有剑。” 封琳听前半句,以为他胸有成竹,不会失礼,再听后半句,只吓得失声叫唤,也顾不得萧同悲还在:“你说什么昏话!?” “怎么叫昏话?”孟醒气定神闲,悠悠地拎起一旁的酌霜剑,吊儿郎当地站起身来,“同悲兄的意思是,刺一剑,不还手?” 萧同悲本想称是,却见他眼光数次往自己丹田处瞟,终于忍无可忍地诚恳道:“萧某尽量。” “尽量是什么意思,万一你还手呢,贫道岂不是亏了?” 萧同悲却一板一眼地和他据理以争:“以封兄你的武功,萧某不敢妄自尊大。” “同悲兄过誉了。”孟醒蹙着眉,把酌霜剑往身后一丢,再次懒洋洋地躺回椅中,“贫道不过籍籍无名之徒,江湖上一捞便是一大把。” 萧同悲还欲再言,沈重暄连忙提着鱼朝他喊:“萧前辈,您生好火了吗?” 萧同悲当然没有,他只顾着和孟醒争执,全忘了生火的事,孟醒冷笑一声,向封琳一递眼神:“傻着干嘛,生火啊。” 封琳:“???” 封琳脾气亦是真的够好,或者对孟醒是真的够耐心,被孟醒按头丢来一档子粗活,也不见动怒,仍然只是笑眯眯地使唤下人照做,自己则替孟醒摇着扇:“小叔公,可还满意啊?” “琳儿,甚得贫道欢心啊。”孟醒抬手,正想拍拍他头,却见沈重暄提拉着一条鱼跑过来,笑如春风,分外和煦:“师父,您也该学学了。” 孟醒怒叱:“...君子远庖厨!” 沈重暄把另一手的烤鱼提到他鼻尖下头一晃,孟醒眨了眨眼,又听沈重暄笑吟吟地道:“师父,也学学吧。” “...你这孩子,怎么想一出是一出。”孟醒不爽地嘀嘀咕咕,也忘了拍封琳的头,悻悻然收回手来,被沈重暄拉去后厨学烤鱼了。 沈重暄本也不愿强迫孟醒做这些俗务的,他从头一眼见到孟醒便觉得这合该是下凡来渡劫的神仙,与萧同悲差不太多,这两人都与红尘相隔数年,整个人都似乎和这些凡夫俗子格格不入。萧同悲原也有人照顾着,萧漱华庇护之下,他必然是衣食无忧。但沈重暄现今只见他风餐露宿,衣裳破旧,萧同悲生来不知贫富有何差,想来也不觉得委屈,但孟醒却不一样,这人似乎天生就该做个富贵闲人,若真要他吃了什么苦,沈重暄光只想想都觉得委屈。 可若他也不能照顾孟醒了呢? 孟醒会不会去找个媳妇?......因为没办法照顾好自己,所以随便找一个凑合,这样谪仙一般的人物就此被糟蹋了。 孟醒不知他腹中叨叨,只觉得那股子烟呛人得很,若不是萧同悲也与他一般灰头土脸,看萧同悲那副面色恭敬若侍奉信仰一般的神情,孟醒恐怕要怀疑自己是上了沈重暄的当。 “尝尝。”沈重暄把一串烤鱼递在他唇侧,孟醒本想说自己不饿,却看见萧同悲抬眼,虽看不出悲喜,孟醒却觉得莫名一阵爽快,便也大大方方地咬下一大块鱼肉,颇有兴致地夸奖:“不错。” 孟醒并不重口腹之欲,他只消一口酒,就算是和着秋风也能喝个痛快,但沈重暄并不这样,他是大家出身,吃穿一定要精细再精细,孟醒先前只怕小公子吃不了苦,便也尽力找些繁华的城镇落脚,直到小公子依然不喜欢,孟醒怀疑这位钱庄是留不住了的时候,沈重暄倒挽起袖子往庖厨一扎,就此离君子正道远去了。 但真心实意地讲,味道确实不差。虽不比酒楼名厨,但也不输家常巧妇。 萧同悲也拿了一条烤鱼,咬了一口之后缓缓皱眉,只道:“不太对。” “还是不是那种味道?”沈重暄也叹了口气,“您故人是昙川人,应当嗜甜的。” “他多有照顾师父喜好,师父是云都人。” 沈重暄更是头疼:“云都...商贸繁荣,各地英杰云集,并无约定俗成的口味。” 孟醒本来指示安安静静地吃着鱼,忽然听他们讨论起口味,这才淡淡地掀起眼睑,缓道:“萧漱华?......他爱吃甜的。” 因为孟无悲就爱吃甜的。 尽管他本是辟尘门出身,道家本该用食清淡,辟尘门偏偏地处翡都,孟无悲的师父清如道君是当今少有的入世道人,身为掌门,更是辟尘门百年沿袭的规矩中唯一有资格入世的人,但他甫一入世,再归山时,便要大力推行嗜辣,从此辟尘门上下仙风道骨,白衣飘飖,却几乎人人皆嗜辣,大弟子孟无悲尤其。 至于他后来为何爱吃甜的。 孟醒恨恨咬牙,无非是因为萧漱华呗。 “你怎么知道?” 孟醒冷笑:“守真君当年可是与傅锁秋共誉为天下第一美人,爱吃辣的太容易伤脸,哪里能当第一美人?” 沈重暄沉默片刻,还是忍不住反驳:“师父,你就挺爱辣的。” “...反了你了。” “但不是这个味道。”萧同悲道,语气中难掩失落。 孟醒依然抱臂冷笑,斜眼乜他:“毕竟是我家元元,那当然不一样的。” 萧同悲这才正眼看他,沉吟片刻:“...你要珍惜。”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孟醒和沈重暄同时一愣,孟醒率先反应过来,嗤笑道:“多谢同悲兄忠告。” 沈重暄却侧头望了孟醒一眼,也缓慢开口:“我会的。” 作者有话要说:萧哥:君子远庖厨。 故人:(死了) 萧哥:烤鱼咋做来着? 孟醒:君子远庖厨哈。 元元:嘤嘤嘤? 孟醒:学学学,这就学。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拾陆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2 孟醒于烤鱼上确实较萧同悲稍有天分,在萧同悲连着钻研三日也分寸未进的厨艺的衬托下,勉强能把鱼弄熟的孟醒就显得格外天赋异禀。沈重暄这才松了口气,确定不是自己教得太差误人子弟,萧同悲却丝毫没有拖后腿的自觉,依然认真专注地观察沈重暄动作,钻研把鱼烤熟的玄妙之处。 孟醒学完烤鱼,索性也蹲在一旁看沈重暄烤鱼,沈重暄侧脸时恰巧与他对上一眼,忽地笑出声来,抬手在裤腿上擦了擦,替孟醒拂过一绺湿淋淋的鬓发:“师父去休息吧。” 孟醒瞟了眼同样灰头土脸大汗淋漓的萧同悲,难得没介意自己一身的脏乱:“同悲兄自己琢磨嘛。暄宝教点别的?” “你想学什么?”沈重暄惊奇地看他一眼,孟醒果然邀功一般抬起下巴,得色不掩:“学煮面。” “?”沈重暄愣怔片刻,又见孟醒抬手赏他脑门一下,笑说:“你生辰快到了。” 萧同悲微微侧脸,似是疑惑:“元元生辰?” 封琳从一旁探来个头,故作委屈:“当年我十四岁生辰,可没见你特意学煮面。可真是不闻长门怨啊。” “呸,去你的。”孟醒搡他一把,又兀自托腮,偏着头弯眼冲沈重暄笑,“沈小公子肯教不肯教啊?” 孟醒性格如此,素日笑得疏离,如冷月湛湛,其辉凌凌,但若真心实意地笑时又常有轻云出岫之感,沈重暄最赖不住他这副模样,被他看得面红耳赤,慌乱地一摆手:“教、教。” 孟醒一击得逞,立刻朝萧同悲故作歉然地一笑,眸中挑衅之意却分毫不掩,萧同悲不懂他眼神,只能一言难尽地睨他一眼,任凭孟醒拉着沈重暄蹦去另一边灶台,沈重暄被他这番举动逼得发笑,却只能回头问封琳:“封前辈,这里有煮面的原料吗?” 封琳默然片刻,指了指腰间的长离剑:“能切葱花。” 沈重暄:“......” 随后他真诚发问:“那葱呢?” 沈重暄从不曾想孟醒会记得他生辰——前几年都是家里来信问他是否回家过生辰,他和孟醒才会恍然,再马不停蹄地奔回阳川去。 但尽管年年如此,孟醒依然从未记得过他生辰,更带得他偶尔也会记不清晰。 直到今年变乱,孟醒倒破天荒地开了窍,从一味地要钱发展成为委婉地要钱,沈重暄想了想,拉过自家师父小声问曰:“你又想要多少?” 孟醒:“???” “梧桐镇也没有我家分署,得去邻县看看了,师父急用吗?”沈重暄打衣服里摸出一只荷包,清点了里边的碎银,一股脑地全塞给孟醒,“这里有三两银子......” 孟醒从善如流地把荷包往怀里一揣,愤愤不平地回绝:“为师在你眼里就是这种人吗?” 沈重暄:“......”是啊。 “嘁。”孟醒当然不理他这副欲言又止吞吞吐吐的模样,自顾自地说得高兴,“你生辰是大后天,对不对?为师哪能记错...诶,前几年可得赖你爹飞鸽催命,绝不是为师不肯给你过生辰。” 沈重暄听得发愣,忍俊不禁:“是,师父一直疼我得很。” 孟醒听惯了他的反驳挑刺儿,难得见到沈重暄服软,一时竟有些心虚,忙欲盖弥彰地轻咳两声,斜乜他一眼,振振有词地接着问:“所以以后你听谁的呀?” “?” “笨。”孟醒恨铁不成钢,少见地在白日里清醒着也露出几分着急的神态,屈指狠命地敲着沈重暄脑袋,咄咄逼人道,“谁是你师父?萧同悲还是我?” 沈重暄没想到他会念着这点破事,更觉好笑,一边伸手抓他,一边偏头去躲:“你活一天我就听一天。” “嗤,谁稀罕?只怕你还活不过我。”孟醒身法岂是沈重暄能相比的,单手舞得飞快,掠影如风,偏让他捉不住,沈重暄只好顺着他:“活不过、活不过。” 孟醒才扬起的笑霎时垮下,谪仙一般的面容皱起一抹显而易见的不悦:“为师养你可是要你给养老送终的,活不过还养你做什么?” 沈重暄的生辰既被孟醒广而告之,彼时在场的也都不好再回避,圆滑如封琳一早便亲自带着人去镇上采买,萧同悲犹豫再三,还是踌躇着摆出自制的粗陋小烤架,表明自己愿意亲手烤一条鱼庆祝沈重暄十四岁的诚心。 孟醒冷笑评之:“谋财害命。” 但煮面确实是难住了孟醒,接连几天煮了数十碗面,孟醒自己又不喜面食,有事弟子服其劳,沈重暄只得硬着头皮上阵,在一阵酸甜苦辣的纠葛里,就着孟醒满是期待的眸光,艰难地吐出一句违心的人话:“好吃!” 再一想萧同悲那边黑如焦炭的烤鱼,沈重暄一面替枉死的鲜鱼垂泪,一面不敢再期待这年生辰能过得太平,只求能活过生辰之夜就是我佛慈悲。 封琳亦不负众望,摇着公子扇徐徐回府时,只从扇后露出狡黠的凤眼,神秘莫测地牵过孟醒耳语几句,沈重暄便听得酌霜剑一声轻响,蓦然出鞘,映着孟醒一双泛着温和笑意的桃花眼,与他温柔的问话映衬:“要么掉头投胎,要么改头换面。” “你敢赌不敢赌?”封琳怒叱,“你不能这样,元元肯定喜欢!” “屁!”孟醒收剑回鞘,抬腿踹他一脚,封琳也一蹲身,一招扫堂腿如风荡落叶一般飒然而来,孟醒一掌拍去,恰和他交了一记掌,面色微变,冷笑道,“不愧是梨花砚。” 封琳退后半步,额上沁出几滴冷汗,赶紧摆手:“平手、平手,不打了哈!” 沈重暄当时还不知孟醒因何动怒,待到生辰当天,封琳刻意吩咐了府中张灯结彩,大举庆祝,架势不输早几年的沈家。 红绡朱绸,宛如大喜。 沈重暄倒挺想显得欢喜些许,但瞧见面前萧同悲和孟醒为他精心烹制的佳肴便忍不住苦脸,封琳猜出他想法,在一旁幸灾乐祸地怪笑,公子扇摇得飞快,直把扇面上的“琳”字甩得如同将要化形临风。 萧同悲的鱼仍是一如既往的朴素无华,与他为人一般有一说一,不能吃的特征从外表就能够看得一清二楚,唯独萧同悲本人毫无感觉,甚至自以为进步奇快。 孟醒则是煮了碗平凡无奇的长寿面,浇头的面汤洒了辣子,鲜绿的葱花一撒,点缀恰到好处。但也正因其平凡无奇,反而使沈重暄高看一眼,毕竟孟醒先前连如此正常水平也难做到。 “尝一口。”孟醒也不多掩饰,沈重暄叹了口气,在心中暗暗夸自己一句视死如归,便抄起筷子夹了一大筷面,往嘴里一塞,只暗自决定无论有多辣都不能当众吐出来——他也的确没吐。 这碗面油色通红,汤清如镜,肉烂自香,面细而精,确实一看就不似孟醒手笔,沈重暄怔愣着抬眼望向孟醒,果然见他眼眸含笑,菱唇微抿,俨然是早有打算。 “让厨子做的。”孟醒摸了摸鼻子,故作淡然,目光清远,“咳,看你每天受刑一样...为师又不是成心逼你去死。” 疑似成心逼沈重暄去死的萧同悲:“......” 沈重暄一时不知所言,心绪翻涌的全是感动,竟莫名哽住,结巴道:“我...我想吃你煮的。” 孟醒:“...你吃同悲兄的鱼也是一样的。” 萧同悲颔首,将盛烤鱼的盘子往沈重暄再推了推。 封琳与沈重暄多有睚眦,但封琳自诩明月入怀,心胸豁达,当即出手为沈重暄解围,公子扇微微一摇,扇骨往桌上一抵,扬声慢道:“来,我也给沈小叔备了薄礼。” 他话音未落,已从门外款步踏入两位姑娘,轻纱掩面,各自怀抱一面琵琶,蛾眉淡扫,杏眸明艳,顾盼之间恍如朗月流辉,星辰失色。孟醒居于上位,只将酒杯一搁,嗤笑之声自鼻腔哼出。封琳却不管他这番作为,当即笑着下令:“今儿是沈小叔十四岁生辰,十四岁却不算孩子了,我自作主张,替阿孟找了几位美人——元元放心,我断不会折辱了你,这两名也是豆蔻年华,都是信得过的。” 沈重暄下意识去看孟醒,孟醒睨他一眼,没点好气儿:“看我做什么,要烤鱼还是要美人,自己选。” 沈重暄默然,连忙拿起筷子,再往嘴里塞了口面,孟醒当即笑逐颜开,那一笑远胜两位美人,酌霜剑连剑带鞘往桌上一敲,孟醒只拿剑鞘指了指门外,望着封琳,笑意极盛:“请。” “......”封琳一把抄起长离剑,愤恼难平,“打就打,你这徒弟怎么跟你师父一般不解风情!” 作者有话要说:存稿用完了,不太能保证日更了,我尽量叭。 先不急着签约了,老老实实更文就好。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鸢落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3 孟醒和封琳向来平手,凭沈重暄的眼力尚看不出是谁放水,总之结局仍是酌霜与长离相格,封琳踉跄一步,孟醒轻飘飘地一抬腿,恰好扶住他身形,长离剑也同时诣向孟醒心口。孟醒并指一推,拂去衣上打斗时沾上的尘埃,旋身飘回位子,开口道:“元元,看见没有,为人万不可过于君子,拘泥规矩,生死之时唯独自己的命才是首要。” 被当做反例的封琳也不气恼,还有心向萧同悲鞠了一躬:“封某献丑了。” 萧同悲点首,想起萧漱华死前曾骂他为人木讷,不懂客套,故也递给封琳一眼,诚恳道:“不丑,还行。只是磊落不足。” 封琳:“......” 萧同悲神情端肃,毫无奚落嘲讽之意,只是有模有样有礼有节地教他的模样竟像极了孟无悲,他像回到了多年前还在山上跟着孟无悲师徒胡乱比划的时候,下意识说:“我会继续努力的。” “噗。”孟醒抬袖掩面,笑声却打后边传过来,不等封琳开口,孟醒已经一把揪过沈重暄,指桑骂槐地说,“看看哈,不好好练武,以后就要出这样的洋相...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同悲兄好生幽默,封琳素来独辟蹊径、剑走偏锋,惯以怪奇取胜,何曾有过磊落之说?” 封琳就地捡了支筷子丢去,孟醒猛一挥袖便将其打落,封琳道:“你要夸就直接夸,拐弯抹角的,人家会误以为咱俩感情不和。” 孟醒瞟了眼摔在地上的筷子,竟将青石地面都砸出浅微的印,一时笑容也虚伪几分,意有所指道:“哪里的话?你我感情正如白水,静水流深,温润绵长。” 他未说完的是,要掺入什么旁的东西,一时半会儿也瞧不出端倪。 封琳不知有没有听出他言外之意,只捧茶淡笑,不再搭话,叫人送走了两位乘兴而来败兴而归的美人,叹道:“只可惜沈小叔不喜美人,我这一番力气倒是使错了地儿。” 孟醒冷笑:“师父尚未婚娶,徒弟哪敢争先?” “谁说就是婚娶了,不过是尝个滋味儿,随身带着,她们这样出身的,沈小公子全不必给名分。”封琳把玩着手中杯盏,笑说,“你这师父才是好笑,少年时最爱冒大,领着大家伙进了楼里,却是第一个仓皇而逃。” 孟醒依然冷着脸,淡淡道:“都没我好看,不值消遣。” 沈重暄一面替孟醒布菜,一面滴水不漏地与他周旋:“封前辈的美意,重暄自然知晓。只是江湖人才辈出,我武艺不精,因师父垂怜才得以顾全性命,实在不敢拖家带口,再拖累师父。” 这话说得在理,封琳一时找不出茬,人家师徒俩的事,他只能玩笑几句,真插手是一定不行的,也就作罢,不再多说。 这时却听人来报,小厮面色惊惶,步伐紊乱,匆匆一拜:“公子,有两位高手求见。” 封琳玩笑道:“男的女的?男的打走,女的留下。” 小厮一五一十:“两个男的。功力深厚,恐怕不是等闲之辈。” 封琳本想着有萧同悲坐镇,来的是围山的千军万马也不足为惧,却听门外传来一声呼喝,内力尽荡,竟生生将他未出口的话也压回喉咙,在座几人皆面色陡变,连萧同悲也略略蹙眉。 “萧少侠,程某有事!” 此话出时,沈重暄倒是最先反应过来,他虽年幼,剑法拙劣,内力却不输太多,忙道:“姓程......莫非是白剑主程子见?” “嗤。”孟醒冷笑一声,“区区梧桐山,竟能引来三位江湖前十,真是好大的排面。” 封琳本想补一句“你他妈不也是吗”,又记起萧同悲尚在,只好咽下,倒是萧同悲飘飘地望了一眼,问道:“封兄不是前十?” “当然不是。否则依这些人的脾性,不知要给贫道栽什么诨号,”孟醒故弄玄虚地叹了口气,“疯道人也太难听了。” 萧同悲不和他玩笑,又看了眼沈重暄背上的点酥剑,嘱咐道:“把点酥收好。”言罢,见他提着归元剑信步走出,同样以内力扬声:“程前辈找我何事?” 孟醒这才蓦然色变,连忙一掀盘子,将那烤鱼碰落在沈重暄身上:“你衣服脏了,不宜见客,进去呆着。” 沈重暄仍不明所以,却已被孟醒推着进了屋内。 萧同悲甫一出府,便扬手合上门,但见程子见青衣一袭,乌发半绾,桃木为簪,这时面带笑意,眼尾细纹又为他添几分柔和。 程子见和萧同悲孟醒封琳等人都不相同,他与冯恨晚一辈,正是同悲山之乱时前十中的幸存者之一,如今境界更是臻至圆融,为江湖第三,若非萧同悲的小荷剑是萧漱华所传,剑走奇路,加之萧同悲根骨奇绝,前三本应是实力相当,胜负全仗天命——即便如此,萧同悲也只是仗着年轻,后劲无穷,才得以险胜一筹。 “萧少侠。”程子见见他便笑,他面相柔和,虽有一道疤痕横亘整张面孔,但常年一副笑模样,为人又善见机行事,自同悲山之乱后,江湖人尽皆知,程子见背后有朝廷撑腰。 萧同悲敬重强者,也认可程子见剑道,故而不与他摆脸,缓言道:“前辈若还是为之前的事,大可不必费此周折。家师遗命有,不可再对褚家皇室动手,聊表对当年恭王府一事的歉意。除此之外,任我去留,并无他言。” “所以萧少侠不愿招安吗?” 萧同悲微一颔首:“我心只在刀剑。” 程子见叹息一声,缓然拔剑,问道:“你可知此剑何名?” “白剑。” “正是。”程子见笑说,“老夫以前并不是江湖中人,是官宦之家,不敢妄自尊大,这剑也就只叫白剑。” 萧同悲本还有拔剑之势,忽然听他说是官宦之家,猛地停了动作,沉默着不再应声。 “人只知令师嗜杀,却忘了当年那妖女,罪孽何其深重。”程子见似乎来了兴致,和他掏心掏肺一般,“一夜之间杀老夫师友亲朋,满门尽灭,只有老夫因进京赶考,幸免于难。” 萧同悲沉吟片刻,开口:“萧某彼时年幼,不敢妄断。” 程子见也不逼他附和,又笑说:“萧少侠年少有为,自然不是老夫这老头子能相比的。那妖女如今被视为禁忌,无人敢提她名姓,后来人也不过知道她诨号‘血观音’而已。可惜后来老夫再怎么寻她下落,也只知她早已退隐江湖,嫁人生子,不知道现在可还活着,否则定要拿她全家性命为老夫家中殉葬。” 萧同悲神情不动,静道:“前辈节哀。” 程子见笑眯眯地挥挥手,只说:“都过去啦——但自打这事之后,老夫便料定江湖不可脱出朝廷之外,这法外之地决计留不得,纵有四大门尽力维持秩序,始终力不从心,还是朝廷一力统辖为好,少侠以为呢?” 萧同悲面不改色:“家师有言,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程子见忍住冷笑,心想就凭萧漱华那份罪业,也敢给门下弟子留什么遗命,这才是限制弟子手脚,平白害得萧同悲多年来孑然一身,友朋皆无。 他还欲多言,却听门内突然传来一声痛叫,紧接着是孟醒荡着内力传来的叱问:“程子见,你这毁了容的鬼老头,有事只管进来扯皮,在外头妖言惑傻子是何居心?” 傻子萧同悲:“?” 萧同悲与程子见在门外对峙时,孟醒就把沈重暄锁回屋内,这时忽闻金石叩击一声,回头恰见一柄长剑正与长离架在一处,封琳冷汗直冒,肩胛处鲜血渗出,正是偷袭之人所伤。 “躲开。”孟醒话音未落,封琳已蓦然退身,酌霜剑尚未出鞘,孟醒只横袖一拦,看似绵软易裂的锦帛竟撑了数息之久,接着孟醒猛地拔剑,青锋迅疾如风,直掠那人蒙面的面纱,孟醒唇畔冷笑不止,只道,“苏凌歌,你找死,我就成全你。” 苏凌歌被他一剑勾去面纱,也不恋战,当即转身往府外窜,孟醒绝不姑息,身形缥缈如鬼,刹时便拎住苏凌歌后领,酌霜剑猛然刺入,只听一声破肉,正刺穿他的丹田,苏凌歌不可抑制地发出痛叫,粗喘着跌落在地,面色愤怒又惊惶。 苏凌歌男生女相,容貌极为阴柔,素日大都重视风度,向来以温柔细腻待人。但自从挑战孟醒,被孟醒一柄拂尘掀翻在地,毫无再战之力后,苏凌歌名声跌地,顺位至第十又被冯恨晚一剑挑落——他虽然本就是作弊进的前十,但也绝不是当真毫无能力,因此只当是孟醒侥幸,这回跟着程子见前来,也是听了孟醒在明州出现的风声。 这时他却怒目圆瞪,痛得狠极,眼角不要命地淌着泪,嘴上仍不求饶,固执道:“是你他妈的欠我!” 孟醒被他气得发笑,当即气沉丹田,怒喝一声:“程子见,你这毁了容的鬼老头,有事只管进来扯皮,在外头妖言惑傻子是何居心?” 作者有话要说:孟醒:都没我好看,不值消遣。 元元:对。 孟醒:你敢消遣为师? 元元:...不敢。 孟醒:你说我不好看?? 元元:(闭麦) ☆、24 程子见面色几变,脸上血观音当年留下的疤痕一直是他的逆鳞,他从不刻意遮掩,却也痛恨别人多说,行走江湖数年,几乎无人敢当着他面提起那道疤——除了孟醒。 萧同悲心知不好,一时却无从判断究竟该不该拔剑,又听门内传来封琳一声暴喝:“不可对前辈不敬!” 孟醒自己也说不清心情,封琳替他挡下那一刀前,他已感觉到杀意逼近,但他有把握在关好门后立刻拔剑拦下那一记,甚至杀苏凌歌一个措手不及,更快地将他制服,或许也不必废了他丹田,不过是让他暂时不能再动而已。可他再如何胸有成竹,竟然忘了自己已经不是当初孑然一身独步江湖的剑客,封琳在他身后,封琳没有坐视不管。 “前辈?”孟醒忽地笑出声来,一手摁住封琳还想喋喋不休满口屁话的嘴,傲然立在庭中,放声道,“若非当年同悲山之乱群英凋零,摘花客无心江湖,能有他程鬼头的风光?贫道从未见过哪位前辈是这般懦夫作态,设计拖住同悲兄,便以为区区一个苏凌歌能奈何得了我?贫道以为凭你程鬼头这般奴颜婢膝的模样,应当早被皇室养叼了嘴,不曾想还对苏凌歌这副脸嘴照吃不误,真真是好大的玩笑,也配做我的前辈?” 孟醒话语微顿,却未等其他人开口,兀自续道:“若说比我先下黄泉路,确然是个前辈。” 程子见脸上的疤确实狰狞丑陋,最先称他程鬼头的是位小有名气的刀客,却在“程鬼头”这一绰号风靡之后最先遭殃,非但自己身首异处,还连累周遭好友家破人亡,那之后江湖便少有人敢说这绰号,孟醒如今一口一个“程鬼头”,显然是犯了天大的忌讳。 程子见弯起一抹微笑,向萧同悲微微点首:“萧少侠,里边是你的朋友吗?” 萧同悲道:“正是。” “令师可有遗命,要明白壮士断腕,不可为不值得的友人浪费精力?” 萧同悲沉默片刻,归元剑缓然出鞘,他冷着脸,目如寒星,只答:“不曾。” “放轻松。”程子见却不拔剑,只是错身与萧同悲擦肩而过,伸手推开那扇微合的木门,“老夫实在好奇,这里边是怎样的人,才能得碧无穷这样袒护?” 朱门徐开,封琳忙捂着肩上的刀伤,侧过几步挡住孟醒身形,他的鲜血不要钱般涌着,直把绯色的衣袍染得厚重更甚,苍白的面色却还挂着温和无害的笑,仿佛不曾听见刚才孟醒的出言不逊,依然客客气气:“程前辈,不知前辈造访,有何贵干?” 程子见故作慈爱地拍拍他未受伤的肩,余光却瞥向他身后白衣加身的孟醒,孟醒眸光冷冽如剑,并不惧他,两人的目光便势若水火地战在一起,直到地上半死不活的苏凌歌发出一声哀叫,颤着尾音地喊:“前辈...救、救我。” 程子见看他面色惨败,眸光涣散,料想孟醒手段狠辣,恐怕即使费尽天灵地宝留住苏凌歌性命,也没法让他再有往常一半的功力了。 “......”封琳笑容不变,却不着痕迹地和孟醒对视一眼,接着道,“前辈认识这贼人?方才他突然闯入,无故砍我一刀,阿孟刚把他拿下,正要问出幕后主使,不知前辈可有见教?” 程子见不爱和封琳多说,只因这人巧舌如簧,常在不动声色之中把自己置于无辜受害的一方,尽管江湖人多只信奉手中刀剑,却也知道人言可畏,封琳这些招数虽浅陋,但他如今在封家地位超然,若让他占据道德高点,只怕后事又要大费周折。 “不认识。”程子见淡淡笑着,有心回头看了一眼萧同悲脸色,复道,“不知这位公子是?” 苏凌歌同他一路来此,路上就说是为酩酊剑孟醒而来,他和苏凌歌虽只是利益相投,但也知道苏凌歌绝非莽撞之人,现在落得这步田地,只可能是当真对上了孟醒——再论江湖盛传酩酊剑容貌艳丽,封琳身后那名白衣道长形容昳丽,敢如此狂妄,想必武功不俗,多半就是酩酊剑本人。 但只凭当年抱朴子和守真君的深仇大恨,萧同悲也决计不会帮孟醒......程子见百思不得其解,只得出声试探,封琳依旧笑意不减,坦然道:“这是家中一位在外修行的道长,封梦。” 程子见眼神飘忽,在孟醒身上逡巡片刻,笑说:“道长一表人才,真是后生可畏啊。” 苏凌歌本就奄奄一息,这会儿看程子见非但不认自己,似乎还没能认出孟醒,一时又气又急,还想多说,却被封琳暗暗挪脚,狠狠踩住肋骨处,但闻一声脆响,引得众人侧目,封琳不疾不徐,一本正经道:“前辈可还有闲暇稍待?等封某处理好家务事,一定礼数周全。” “封少侠客气了,老夫也只是顺路经过,听闻萧少侠在此,有心与他攀谈一二而已。” “只怕不是顺路吧?”孟醒本来并不说话,这时却突然开口,眸光清湛,冷意毕露,抬指一拂衽上血色,启唇道,“数日前,贫道于明州子丰县凤楼落脚,琼儿好心款待,为贫道寻一处僻静山头,不料竟有贼子混入,险取贫道性命,幸得酌霜剑快,否则今日在此的恐怕就是冤魂一抹,贫道早是身死道消了。” “道长遭逢如此劫难,实是江湖人心险恶。”程子见面色不变,笑容依旧,“道长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贼人依老夫看,恐是当世名列前茅的琴客苏凌歌,道长能一击致之,想必武功拔萃,寻常刺客能奈你何?” 孟醒却不和他打太极,一语中的:“贫道曾有幸去过‘浮屠’。” 大皖朝向来崇尚佛教,于江湖上扶持释莲禅门,于朝堂上任用佛教徒为国师,但知“浮屠”之人朝臣中也是百之一二,除非皇帝亲信心腹,和皇室中能当大任之人,不会知晓“浮屠”所在,和“浮屠”的意义。 释莲禅门已乱,程子见是朝廷在江湖中最大的依仗,若说他不知“浮屠”,那才是荒谬。 程子见果然神色忽变,却只是一瞬,继而应道:“老夫听不太懂,‘浮屠’是指佛塔吗?北方的确有兴建庙塔之风......” “是一群屠夫。”孟醒轻笑,酌霜剑已然出鞘,他薄唇启合,语气平静,仿佛只是在念诵什么经文,“一群被明目张胆地养在佛塔里,所谓慈悲为怀的屠夫。” “封道长!”程子见出声打断,怒色浮现,“老夫不知你所说,但还请慎言。” “浮屠中人皆无亲无友,他们当中有和尚,也有俗人,他们大多数无甚特别,素日与寻常百姓毫无二致,唯独皇室或重臣持圣旨出面,他们才会有所动作——而他们一旦行动,往往不顾生死,以命相搏。”孟醒信口述来,竟把宗室秘闻如数家事,分毫不漏,程子见面色几变,却没再打断,又听孟醒说,“浮屠的轻功乃当世一绝,依贫道看,辟尘门的拂云身、守真君的荷作舟、封家的凌昀飞步,方可堪堪与之相提并论。” “道长的意思是,那名刺客是浮屠之人?” 孟醒冷冷笑着,半分脸面不给:“不要避重就轻。贫道的意思是,朝廷既然盯上了贫道,无论是因为贫道本人还是因为封家,都是你们这伙人,想搞事的征兆吧?” 程子见微笑道:“老夫不知。” “你知道。”孟醒向他走近一步,笑容明俊,言语之间却寒意凛冽,杀气逼人,“因为浮屠千百人,能和碧无穷有一争之力的,只有白剑主。” 萧同悲擎剑的手微微一顿,他从未听说过浮屠,也没想过程子见会当真图他性命而来,自他下山,一力战罢宋明庭,也是身负重伤,程子见正是在那时款步而至,却没有乘人之危,一举夺下江湖魁首,而是为他找来太医,以前辈姿态帮他良多。 但孟醒所言,毫无缺漏。程子见亦无反驳。 “既如此,老夫有一疑问,还请道长解惑。” 孟醒冷笑未消:“你说。” “正如道长所言,我朝尚佛,老夫从未听闻皇室中谁人敢重道教...那些元老重臣更是不敢,敢问道长,是从何处知道这些秘辛?” “你这是默认了?” “老夫纵有千百张嘴,也无法再辩驳了。”程子见微微躬身,“道长心中已是这般想法,老夫所言,也不过是掩耳盗铃。” 孟醒冷笑更甚,正想斥他,却听程子见先声夺人:“再有,陛下确实下令招安诸雄,老夫也是领旨前来拜访萧少侠,但到目前为止,都只限于江湖前十......道长既受过招安,请问道长,是前十中的哪一位?” 他言止于此,萧同悲已蓦然色变,回过头来望著孟醒。他仍面若冰霜,此时眼中却露出些惊疑之色,显然是听出了程子见的弦外之音。 前十中唯有两名出身道家,其中清徵道君乃是女冠,便只剩第九酩酊剑,抱朴子之徒,碧无穷之敌,孟醒。 作者有话要说:孟醒:都怪程鬼头针对我,鲨了他。 封琳:好! 萧哥:好! 元元:好! 程子见:??? ☆、25 孟醒一直在努力避免和萧同悲正面冲突,一方面的确是因为没有十足的胜算,另一方面则是孟无悲的嘱托,孟无悲至死都以为自己心慈,只要徒弟莫回华都,莫招惹萧漱华门下弟子,其余一切,吃喝嫖赌,皆不干涉。 且为前尘旧事辜负今朝美酒,于孟醒而言,才是大不孝。 但萧同悲与他不同。 萧漱华遗命诸多,林林总总到最后也只有一条最迫切——杀孟无悲。只是他死时无论如何也不会猜到,孟无悲那般武功登峰造极之人,分明应该长命百岁之人,最后会只比他晚走一年不到。 孟无悲羽化,那么父债子偿,师罪徒还。萧同悲横眼来看,孟醒也不躲闪,笑容一如既往:“贫道为何不能是清徵道君呢?” 萧同悲顿了顿,犹疑着开口:“......你有解释吗?” 孟醒想说没有,但封琳更先一步站出,他名列第四,虽并未刻意舞弊,但也心知自己和萧同悲程子见相差甚多,孟醒或稍强于他,也不过堪堪与这二人中的一位周旋几十回合而已。封琳不会赌程子见的年迈,更不会赌萧同悲的心软,于是他率先打断孟醒的话,抢道:“浮屠的刺客并非冲着封梦来的。” 程子见温然笑着:“那是?” “......”封琳忽地绽开一个笑,他本因失血过多而面色苍白,连唇色都略微显白,先前还庄重如宗室大家的气度这时已消散殆尽,只显他似个病恹恹的俏郎君,可他这一笑,又为这颜色生生添了几分妖冶,孟醒顿觉不妙,却为时已晚,“冲血观音。” 程子见腰间白剑霎时出鞘,笑虽未消,声却冷了大半:“血观音?” “封琳!”孟醒疾呼出声,却被封琳一把拦下,他眉目间尚可窥见怒气,孟醒从未见他任由怒色上脸,一时怔忪,却听封琳接着道:“封梦腰间朱印乃我小叔公封沉卿之印,我尊封梦为长辈,长辈欲护之人,封某也将护其太平。” 程子见笑意骤失,他面色郑重,忽而冷道:“看来,封公子是又要与老夫谈生意。” “不是谈生意,”封琳的笑已有些吃力,他太久没受过伤,这会儿才觉得那处痛得很,衣物和冷汗粘在那里,血的腥味儿飘散不尽,钝痛阵阵,他只感到眼前发黑,“晚辈虽商贾出身,却也知江湖道义,今日一言,纵万死,绝不出卖血观音。” “封公子要尊封沉卿,封家是否尊封沉卿呢?” 气氛顿时降至寒冷,封琳却再开口:“我尊,封家则尊——程前辈,要试试看吗?” 程子见虽是浮屠中江湖地位最高的人,却不能算作统领,浮屠中人只听从皇命,各人有各人任务,程子见说招安只针对江湖前十,本身就只是个笼统的概念,诸如血观音这般数年退隐,却曾名动江湖的特殊人物,并不否认皇帝会派人前往——而封梦所着并非辟尘门道袍,多半也是个野道士,武功能如此高强,也极有可能受过血观音点拨。 如此,浮屠针对孟醒,孟醒反杀浮屠,便都有了解释。 “去年,封少侠曾受陛下招安。” 封琳咧嘴一笑,指了指肩上狰狞的刀伤:“今年不受了,不行吗?” 程子见冷冷笑着,转眼瞥向萧同悲,挑拨道:“萧少侠,你信吗?” “......”萧同悲望了孟醒一眼,又瞥了眼关了沈重暄那屋的紧闭着的门,“信。” 程子见也注视着孟醒,看他这时面色难看,分明是不悦封琳说出血观音一事,心中也有计较,招安酩酊剑虽也迫在眉睫,但他多年纵横江湖,听从皇命不代表事事以皇命为先,若有血观音下落,他仍希望更早解决了那个妖女。而今碧无穷、梨花砚均在场,这封梦身世诡异,或与皇室有所关联,皆不可妄动——何况苏凌歌又给他添乱至此,别说助力,根本是个累赘。 “那么......”程子见语调微顿,眼神忽地止住,又似逡巡在四周,竭力寻找血观音的踪迹,“是啊,老夫怎么忘了......血观音,也是出身道家呐。” 一阵轻风飘过,扬起尘沙几许,三人皆不是愣头青,明白程子见此意,便都收剑回鞘,再回神时,果然已无程子见身影。 而地上的苏凌歌,也是一剑封喉。 “他杀的。”封琳总算撑不住,孟醒伸手扶他一把,封琳只觉得眼睑上下将要拥抱,却还死死撑着,咬牙道,“阿孟...别怨我,血观音、血观音这件事......” “你先休息吧。”孟醒叹了口气,把他扶去一旁,躲起来的小厮婢女这才纷纷涌来,争先恐后地找来纱布和药,萧同悲却探手拽住孟醒衣袖,孟醒回头望他,萧同悲淡淡道:“交给他们吧。” “同悲兄有事?”孟醒也知忽然扯出血观音实在牵强,看程子见的表现,恐怕是误以为他师父就是血观音了,但萧同悲见过沈重暄,必然不会相信,那就是要问酩酊剑的事。 萧同悲难得地没有直说,先是望向那群乱而有序地照顾封琳的人:“他们刚才怎么都不出来?” “以表忠心为目的,以送死为结局?”孟醒忍俊不禁,“封琳早便交代手下人,若非必要,不得送死。他身边人都不如他强,若连他都倒下了,这群人又能做什么?” “......原来如此。” “封琳他...从来自私又仁慈。”孟醒掸了掸衣裳上的尘埃,“快说吧,说完了还得把元元放出来。你信我不是酩酊剑?” 萧同悲没吭声。 意料之中的,孟醒也没追问,只是忽然没人接话,孟醒觉得有点尴尬。却听身后一声关门声,沈重暄满目湿润地站在那,萧同悲也注意到了,忙拦住孟醒正想敞开怀抱的手,飞快地说:“不信。” 孟醒只好比了个手势,示意沈重暄在那儿等着,又听萧同悲说:“但我信元元。” 孟醒:“?” 你信个小毛孩子干嘛? “血观音不是你师父。”萧同悲努力使自己语气平和,但他对孟醒疑心已生,眼里的杀意实在藏不住,孟醒忍了会儿,问道:“要不,你先别看我。挺吓人的。” 于是萧同悲合上眼,尽量让声音不发抖,也不去想封梦可能就是孟醒:“血观音和元元有关。孟醒是孟无悲的徒弟。” 孟醒想了会儿,这才恍然大悟。 日,他也是刚想起,血观音跟抱朴子关系也不太好。 他那位天下第一的师父,好像真的和谁都不太好。 “我不杀你。”萧同悲道,他语气里有点悲悯,有点挣扎,还有点委屈,孟醒想了一下,还是道:“谢了哈。” “今天是元元生辰。”萧同悲的神色颇为复杂,说不上是惋惜还是期待,“明天再说。” 孟醒:“......” 孟醒还想多说,却听见一声琴响,落叶簌簌,风过无声,那琴音静缓如枯潭一泓,因着雪水汇入,忽而流淌成溪,淙淙而来。孟醒不可自制地恍神一瞬,思绪蓦地飘回到当初对战苏凌歌时的一刹朦胧之感——苏凌歌的琴音绝不至如此神妙,更何况他已死了。 正是因为苏凌歌当时的琴弹得实在不怎么样,才会被孟醒一拂尘扫走,也因此让孟醒留下了拿琴当武器全是附庸风雅的绣花枕头的错误印象——至少现在弹琴的人,绝不是绣花枕头。 孟醒心知不妙,却忍不住地几近沉湎,他自出生至今,听过宫廷的管弦丝竹,也听过民间的唢呐老腔,可说琵琶娇娘、擂鼓老汉,声乐百色他无不听尽,自以为阅历匪浅,但惟独这般从容的琴音,他竟当真闻所未闻。 直到沈重暄一声惊呼:“师父!” 孟醒心弦猛震,下意识断绝听感,抬眼望向沈重暄所在,却见被众人围在中央的封琳竟早已不见了身形,无人发觉是何时消失,因为在场除他和沈重暄之外,竟然无人有清醒之色,连萧同悲也只是面露挣扎,犹未回神。 “......啧。” 封琳受了伤,虽不致命,却也失血不少,对他那般娇生惯养的大少爷可谓是无妄之灾,是谁偏要在这时候把一个尚在昏迷的封琳拿去?又是谁能在碧无穷、酩酊剑均在场时,悄无声息地带走一个毫无意识的封琳? 沈重暄拉了拉他衣袖,低声道:“江湖上数得上名字的琴客,怕是斩春君。” 人唱第四梨花砚,公子出浊世,清润如昆玉,端的是百年封家最具剑道天赋的做派,为人却有拈花伤春之细腻。封琳书法斐然,曾于试剑会书写名榜,书至封琳二字时,却有晚春风过,吹梨花满怀,他便将梨花入墨,在砚山研磨,由此得号“梨花砚”。 于是第五燕还生问道江湖,衣是绯鲛纱,斜抱桐木琴,听说他一笑便如春景清和,却懒懒开口:“吾号,斩春君。” 因而封琳伤春,燕还生便斩春。无人知道他俩纠葛如何,只听诨号就能猜到恐怕势同水火。但无可否认,燕还生从未伤过封琳分毫,至少封琳每次惹事上身,都不曾听闻有燕还生落井下石——否则刚才程子见来时,倘如燕还生与他一道,恐怕苏凌歌不至于丢命,程子见也不至于狼狈离开,甚至胜负之数,又是难料。 孟醒脸色微变,他和沈重暄不同,记不得江湖前十排位和名姓,但斩春君的名头还是听过——只是并非因为斩春君琴技了得,而是因为茶馆酒肆多爱谈论,云都斩春君,好男风。 “但封琳看着也不像喜欢女子的模样。”孟醒想了想,竟然轻松些许,总结道,“梨花砚的桃花劫,你说,要不要管?” 沈重暄:“......” 封琅还没找着,又得找封琳了。 作者有话要说:封琳:为什么听见我清白不保你还有脸轻松? 孟醒:兄弟一生一起走,谁当直男谁是狗。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拾陆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6 其实还是说笑,他俩连燕还生影子都没瞧见,甚至连燕还生的身份都还只是沈重暄小嘴一叭就盖棺定论,更别提循着什么踪迹去追封琳。燕还生这招实在阴损,留给他们唯一的线索就是满庭院里神色痴呆的闲杂人等,和一个仍在清醒和昏厥之间徘徊不定的江湖第一碧无穷。 孟醒择优而治,最先挑出碧无穷,一杯凉得彻底的茶浇头一泼,萧同悲应声而醒。 “......”萧同悲虽然木讷,却还没真的痴呆,看见身上湿了一大片的衣服和孟醒手里的杯子便猜到大半,但见他眉头锁了又松,松了又锁,孟醒凑去问:“想什么呢?” 萧同悲坦诚相告:“在想无论你是不是孟醒,今日过后都要一视同仁。” 他嘴上说着“一视同仁”,孟醒却听见了“取你狗命”,一时笑容小了不少,不悦道:“贫道这可是救了你。” “嗯,多谢。” 他说“多谢”,神情也像在说“那又如何。” 孟醒大人不计小人过,索性摆摆手:“赶紧倒些茶来,贫道还要接着悬壶济世呢。” “招安到底是什么?” 孟醒步子微顿,答非所问:“崇德帝仁厚,奈何天生驽钝,优柔寡断,非明帝之材,在位十年,放任江湖势力至今,使四大门隐有不屑朝廷之势,若你是年轻气盛的新帝,会怎样重整山河?” 萧同悲也停住步子,断言道:“你对皇室很熟悉。” “猜的。”孟醒一言蔽之。 “怎样重整?” 孟醒侧首看他,笑意微微:“顺者昌,逆者亡。” 当年尚无载酒换花的酩酊剑孟醒,禁宫之中还有一备受恩宠的恭王世子褚景行,孟无悲带他离宫那日,无宫人唱送,师徒二人步子悄悄,衣不带风,唯恐为人得知,载着两人的轿辇一路顺行无阻,有崇德帝的圣令,自然无人敢阻。 ——除了太子殿下褚景深。 太子殿下只带着随身太监,他生为皇子,果断远胜寻常百姓,不知从哪里得了风声,兀自立在宫门,满脸湿润,神色却严肃如在御书房听治国策论。 “道长可否准本宫和阿行说几句体己话?” 孟无悲正是心情烦闷,当即回到马车之中,孟醒连忙从马车中探出头来:“太子哥哥?” “阿行你......”褚景深犹豫了好一会儿,也只能强忍着哽咽,“父皇说世子早慧而夭,你......江湖险恶,你要保重。” “太子哥哥别担心。”孟醒冲他笑,“我会的。” 褚景深又踌躇着开口:“你......” “太子哥哥不是又要给我添侄儿了吗?乳名可曾取好啊?” 褚景深知他有心岔开话题,便也与他笑说:“晚龄想要个弟弟,取名叫晚晟了。本宫却想要个女儿,阿行不如帮忙想想?” 孟醒笑容更大:“那要是侄女,就叫晚真罢?” “褚晚真...?”褚景深念读片刻,还想多说,却听孟无悲嗓音冷淡,自车内传出:“还要多久?” 褚景深只得长话短说,一把揪住孟醒袖子,与他四目对着,发誓道:“为兄发誓......必给你一个清平天下,安乐江湖。” 孟醒淡淡应下,不再多说,冲他摆摆手,孟无悲拂袖出来,牵住马缰,居高临下地问:“还有事吗?” 褚景深收拾神情,向他深深一躬:“还未请教道长道号?” 孟无悲目不斜视,冷道:“不必了。” 言罢,扬鞭打马,从此深宫再无褚景行。 当年褚景深的话他从未往心里去,只凭他的傲气,无论江湖太平与否,他都不会过心,乱则仗剑,平则载酒。但褚景深向来言出必行,自崇德帝驾崩,武盛帝内安朝政,外治藩夷,到这两年已是内外皆定,向江湖出手只是时间问题。 萧同悲见他无意多说,也不追问,只轻轻一点头,孟醒回他一个笑,飞身提了茶壶悬壶济世去了。 封琳素日八面玲珑,长袖善舞,私底下不满他的人诸多,存在利益纠纷的更多,但当真深仇大恨到要绑架封公子的少,有胆识有本事绑架梨花砚的更是少之又少,大约数遍天下能手,也只一个斩春君敢一枝独秀。 等孟醒一壶凉茶救醒了院中众人,斩春君早不知挟着美人潜逃去何处了。 一小厮颤颤巍巍,小心翼翼地觑着三人脸色,他是被沈重暄掐着人中醒的,因而衣衫未湿,显得就比其他湿淋淋的清醒许多,这时方道:“斩春君与我家公子纠葛颇深,公子也对他恨之入骨,但他二人矛盾由来甚久,也不曾见斩春君伤过公子,反是公子常常技高一筹。” 孟醒叹笑:“还真是桃花劫。” 萧同悲却不喜他这般玩笑:“元元还在。” “他?他懂得多呢。”孟醒话虽如此,却还是闭了嘴,叮嘱一句,“小孩子别学哈,好男风虽不是大事,但还是挺麻烦的。风月之事都麻烦。” 萧同悲倒没反驳,他也觉得唯有刀剑最留情。 沈重暄躲在房中也是听了一些的,只是隐隐约约听见“血观音”三字,他是知晓浮屠刺客来势汹汹,必是为孟醒而来,但血观音退隐江湖多年,生死不明,为何封琳会拿这人来替孟醒洗脱嫌疑——孟醒和血观音的关系,到底是什么? 他心中疑窦丛生,却知道此时绝非追问的好时机,当务之急仍是找到封琳,孟醒却不疾不徐,甚至有心吊儿郎当地倒了杯酒,萧同悲回身看见他神色时,也似躲避般让开目光,垂首道:“明日我便往东边走了。” “萧前辈是往试剑会去吗?” 萧同悲瞥了眼孟醒,点头:“正是。试剑会难得一次,今年或可遇到孟醒。” 孟醒依然神色平静,喝酒也不曾呛着,笑道:“你这样说,就一定遇不上了。” “封琳会去试剑会。”萧同悲说,“梨花砚地位初定,他非淡泊之人,必会去试剑会招贤纳才。” “况且今日与白剑主遇上,他若不想和程前辈彻底闹僵,定会趁试剑会与程前辈缓和关系。”沈重暄也道,“燕还生目的不明,但他若当真是...心仪封前辈,定会陪封前辈同去。” “好。”孟醒嘿然一笑,“那同悲兄或可一睹酩酊剑尊容了哈。” 萧同悲冷哼一声,扬长而去。 封琳是在一阵颠簸中悠悠转醒的,轻风过身,吹面犹寒,可等他彻底睁开眼时,身边是一洞昏暗,有人正替他肩上上药,冰凉的药膏敷在伤口之上,麻痒的触感顿时弥漫开来,封琳下意识便要伸手去挠,却被人一把抓住手腕。 对方指腹覆着薄茧,手指却修长,一瞧便知是个琴师。封琳神识顿醒,眼眸微眯,咬牙道:“燕、还、生。” 燕还生把他手塞进怀里,笑眯眯地凑过来,呼吸拍在他脸上,装模作样地低了低身:“琳儿有何吩咐?” “......”封琳忽然明白什么叫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他处心积虑地留在孟醒身边,苦肉计使得自己都感动不已,这倒好,孟醒感没感动还不知道,这人却真敢动他了,“你知不知道自己的身份?” “主上。”燕还生笑意妍妍,他面容生得寻常,一双眸子却格外清润,显他神色柔和无比,温驯而秀逸,“属下是您的人。” 封琳顿了顿,恨恨道:“我的狗!” 燕还生从善如流:“您的狗。” “你立刻送我回去...孟醒呢?你打得过他?” 燕还生依然笑意温和:“您也可以直接喊他阿孟,我打不过他,所以不会因为一个称呼就直接动手。” 封琳语噎片刻,冷笑道:“有病。” “是您亲手下的毒。” 封琳无话可说,只得疲倦地摆摆手,打量四周,天边已泛白,想是黎明将至,周围虫鸣起伏,又是一朝清晨。燕还生不知在哪寻的山洞,架了火堆烤着只兔子,见他望过来,当即撕下一块递给他,封琳故作勉强地尝了些许,皮焦肉嫩,汁香味正,心道确实比孟醒萧同悲强上不少。 “您如果还想去找碧无穷和酩酊剑,恐怕已经晚了,碧无穷今早就要和酩酊剑分道扬镳,碧无穷往试剑会去,酩酊剑已决定先来梧桐山中寻您,不得下落便也去试剑会查探封琅和我的去向了。” 封琳应下一声,又听燕还生问:“需要属下解决了程鬼头吗?” “你行?”封琳狐疑地皱起眉头,燕还生武功与他不相上下,说白了还是胜在出其不意,若对方早有防范,绝不如他的长离剑来得直接,恐怕连孟醒都不能喝程子见正面相抗,更何况燕还生一个琴客,“不要自作主张,这次饶你不死,再有下次,自剁了手来。” “琴师怎可没有手呢?” “那就砍腿。” 燕还生拂开一侧鬓发,若有旁人在,便可发现他竟缺一只耳,于是鬓发再度垂落,遮住他半张脸,只低低一笑,复问:“那属下怎么把您偷出来?” “闭嘴。”封琳恨他一眼,寒声道:“除非你想再丢一只耳朵。” 燕还生轻轻地叹出口气,自后拥着他,又替封琳再撕下一块兔肉,百依百顺地哄道:“不敢了,只要你别再受伤......苏凌歌那废物,分明伤不到孟醒分毫,也不知你着急什么。” “伤不伤他是无所谓,”封琳倒对兔肉来者不拒,“他信我了就足够。” “血观音又是怎样一回事?你胡说的?” “是意外之喜。”封琳忽然弯眸笑了一瞬,“别耽搁了,既然阿孟要来搜山,你我还是尽快赶去试剑会等他为好。”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拾陆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7 萧同悲走时并未叫醒他俩,以他的轻功,若是想走,谁也不会惊动。孟醒向来是大醉酩酊,一定要睡到日上三竿,但沈重暄等了一晚也不见他主动提起血观音一事,因而凌晨时分便拿着点酥剑,推门出去练剑。 彼时萧同悲恰好合上门,两声门响,二人四目对上,沈重暄率先出声:“萧前辈。” “......”萧同悲没料到一个孩子会起这么早,只得硬着头皮,“嗯,早。” 沈重暄本是想问他血观音一事,却见他神色微妙,目光躲闪,萧同悲绝非善于撒谎之人,他若开口,必是实话实说,沈重暄犹豫一会儿,还是不愿逼迫,只道:“前辈早,您是要走了?” 萧同悲紧绷的脊背顿时松下,他面色无甚变化,沈重暄却能感到他分明轻松许多,萧同悲点头,又像突发奇想,将归元剑徐徐抽出:“看着我。” 言罢,归元剑出如白电,直带着玄衣青年滑步飞出数尺,萧同悲一步踏在老树之上,他掼剑袭来,青锋乱影错如莲放,他眸中分明有着睥睨天下的豪气,身形却灵动如燕,横影如悬绅。 剑锋停在沈重暄额前,摘住一片徐徐而下的落花,如潮的内力顷刻退去,萧同悲收剑回鞘,正色道:“这是小荷剑。” 沈重暄怔愣片刻,又听萧同悲说:“你试试。” 沈重暄依言而行。 他一直略有所感,心知点酥绝非凡剑,但在他手中一直如同摆设,孟醒不许他轻动,偶尔准他动手也只为教他如何更好地控制内力,先前说赐剑,也不提点酥,可见点酥剑来历不俗,至少在孟醒心中,他还不能佩点酥剑。 他动作不如萧同悲流畅迅捷,步法却更飘忽轻盈,孟醒的轻功素来以缥缈诡谲取胜,常霎时数影,似分形各处,难辨虚实;萧同悲则更器重“快”,荷作舟本身轻灵如乘风快行,萧同悲向来气势盛于常人,快中更有裹挟天地叱咤风云之势;沈重暄在二者之间,既不如鬼魅陡转,也不见豪气凌云,他的剑意平和温润,于是轻功也显得卓然端方,毫无出格之处。 他的剑停在萧同悲两指之间,萧同悲微微蹙眉,却没给沈重暄自我反省的机会,径自道:“令师乖张桀骜,萧某必将得而诛之。” 沈重暄身形凝滞一瞬,手腕一抖,点酥剑应以嗡鸣,寒芒大盛,继而剑锋脱开萧同悲的钳制,掀起重重杀机,于他霜衣袂花掩映之下寸寸逼近,盛若九瓣莲华,错落递至,竟已初见小荷娉婷之色。 “......”沈重暄全力压下心中涌现的杀意,一字一句道,“萧前辈误会了。师父他天性散漫,绝非有心慢待......” 萧同悲微一偏首,这次的点酥剑依然停在他身前三寸,一是沈重暄有心规避,二是他的手仍分毫未挪——但他指节已微微泛白,足以看出沈重暄这一剑之惊艳。 萧同悲有一说一:“你的剑心为何只在一人身上?” 沈重暄怔忡许久,终于缓缓收回点酥,低声道:“不只是剑心。” 我的命也在他手里。 萧同悲本也不关心这些,只是顺口一问,见他不愿多说,也不干涉,只说:“你天赋不差,假以时日,必成大器。此为小荷剑第一则,将来若有人难为你,你只管使出这招。” “小荷剑竟然第一则便是杀招?”沈重暄暗惊不已,正想不愧是闻名天下的小荷剑,竟然出手便是杀招,萧同悲被他说得一愣,云里雾里地补充道:“江湖人大多认识这招,你若死了,我寻着消息问过去给你报仇。” 沈重暄:“......多谢前辈。” 萧同悲又瞥了眼他手中点酥剑,看天色未明,也不怕孟醒听见,便道:“这是点酥剑,在十多年前的江湖上众人皆闻风丧胆。” “点酥剑的主人血观音,时列江湖第七。”萧同悲想了想,又补,“虽是女儿身,但也是位了不起的剑客。以好杀戮闻名,树敌众多,因而叫血观音。” 沈重暄面色刹白,他也猜到过他娘或许是江湖人,但一向只以为他娘是个不得已才去到江湖的温婉女子,偶然遇上他爹便金盆洗手,得了一处安心乡,于是相夫教子,清平度日。 但他娘是血观音。好杀戮,树敌众多,时人唾为妖女的血观音。 所以孟醒会因点酥而收他为徒,却叫他不得妄动点酥剑,所以程子见来到时孟醒会故意让他避开。 所以他第一次杀人,便感到不过如此,甚或颇为有趣。 “我和血观音前辈毫无往来,不做评价,你自去问摘花客和白剑主等人吧。”萧同悲伸手拍拍他肩,“她...去世了?” 沈重暄僵在原地,沉默地点头,萧同悲还想多说,却见沈重暄身后的房间的窗户骤开,孟醒在那儿站着,曲肘倚在窗棂,神色惺忪,目光却凌厉似刀:“同悲兄在给元元授课?” 他沉嗓发笑,素日挽了道冠的青丝此时只是散漫地披着,却别有一番慵懒之中的漠然,沈重暄连忙回身向他一礼:“师父。” “贫道刚起身,不便见人,就不送同悲兄了。元元,你送一程罢。” 窗户蓦然合上,孟醒身影顿消,沈重暄还想替孟醒赔罪几句,萧同悲却将他正要弯下的腰一扶:“不必送了。” 玄影掠风,沈重暄依然愣在原地,满心还是血观音是他亲娘的惊闻,窗户又被孟醒猛然大开,他把酌霜剑搁在沈重暄触手可及的窗边,长眉略蹙,兴致零缺:“想问就问,该说的为师说给你听就是。”他顿了顿,又欲盖弥彰地说,“还跑去问外人,你丢不丢人。” 沈重暄被他这副情态惹得发笑,甚至疑心孟醒是还未睡醒,说话怎么这样孩子气,故作冷傲之余又藏着些怕两人因此生出嫌隙的小心翼翼,偏还把架子端得十足。 “不问了。” “怎么不问?你都问到萧同悲那儿去了,怎么不问?想知道什么就问,为师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把你疑虑都消个干净。” “我现在应该知道吗?”沈重暄道,“你之前为什么不告诉我?” “......”孟醒想了想抱朴子和血观音的爱恨情仇,只道,“因为时机未到。” “那我就继续等。” “你不想我知道的,总能把我瞒得严严实实,萧前辈和我说这些,难道你早先不会猜到吗?”沈重暄低眉垂目,语中难掩不平,他不看孟醒,孟醒却在看他,神情格外专注,眼眸噙笑,手指正不自觉地摩挲着酌霜剑的剑佩,绯红的穗在他指腹之间搓磨,孟醒问:“所以你去问萧同悲?” “问你只会被岔开话题,你只会不准我多说,在你这里,我连亲娘的身份都不能知道。” 孟醒含笑复问:“那你要不要让萧同悲把你也带走好了?或者顺路直接拜师,省得再和我猜来猜去,徒添麻烦。” 他这时的笑已经有几分危险意味,放在往日,寻常路人也该不自觉地绕道走了。孟醒虽不嗜杀,但气度天成,也不是一直好脾气的大善人。 沈重暄被他这话顶得一噎,也顶道:“你怎么知道我不想?” 这话一出,两人俱默。 酌霜剑的剑光猛地削过窗棂,窗户蓦然合上,孟醒力道极大地关了窗才后知后觉地感到后悔,忧心忡忡地琢磨起会不会又伤到了小徒弟的心,于是人在房内,嗓音迟缓:“......贫道饿了。” 可他没说“我”,也不再说“为师”,沈重暄听得满目酸涩,自知不该这样冲动,却受不得孟醒先发制人的质问,他自认为委屈更甚于孟醒千万,连自己亲生的娘都一无所知,被最信任的师父瞒了三年有余,换做谁也不能一笑置之。 孟醒的示好没等来回音,悄悄开门瞟了一眼,沈重暄整个儿像杵在地里的棍子,攥着拳头竖着,眼角红成一片。 孟醒:“......” 他再清了清嗓,反复告诫自己不该和一孩子这样置气,本就该事事顺着,嘴上柔声哄道:“等会儿我送你去追上萧同悲,来得及。” 沈重暄更觉委屈,这回眼角直接涌出泪来,大颗大颗地滚落。 孟醒:“???” 孟醒不想惊动那群还在为失踪的封琳惴惴不安如惊弓之鸟的僮仆,他也不习惯让外人伺候,最终还是自己摸去厨房,手忙脚乱地翻找先前抻好的面,沈重暄一步一跟地缀在他身后一尺,两人一路无话,直到孟醒拽出来一团和好的面,打算照猫画虎地现抻一碗,才听见沈重暄在他身后抽了抽鼻子,鼻音厚重地说:“面不是这么抻的。” “......”孟醒从未觉得这么丢人,“贫道自创的。” “我还以为是自杀用的。” “......”孟醒顿觉好笑,“贫道自杀作甚。” 沈重暄一字一句,抬眼看他,一手抢过面团,晶莹满眶:“你不向我谢罪吗?” 孟醒:“......” 大概暂时没这意向。 作者有话要说:29号得知了修文收费的事,想了想,不知道怎么说,就不多说了。今后大概率会有很多错字,我会尽可能避免...但我也没法保证一定能避免的,有错字和bug也只能抱歉。尤其是现有的一些...年龄上的bug,我本来是想以后算清楚了再仔细修改,现在看来只能尽可能避开年龄的说法,大家只要知道元元比阿醒小就好了。 顺便也看前辈说此举是要劝退扑街新人(我)...不知当走不当走,且行且看且挠头。毕竟新晋在榜都不涨数据,可能是真的救不了了。抹泪。 ----------- 想了想,为什么申签总不过呢,大概是前三章和文案都没有爆点,我自己也有反复琢磨,的确差点意思。改不改姑且不论,现在也不敢再想申签入v什么的了,鉴灵是我来这里第一篇文,只想尽我所能把它写好吧,假如出现什么bug和人设崩坏的问题,一定是我笔力不够,阿醒元元他们本身真的很好很好,我的笔力不足刻画他们十之一二。 我也知道武侠很冷,我也明白说什么不向市场低头都很假,我也没这么大义凛然...这篇文连载期间我应该不会再想靠它申签了,当然也只是“应该”,因为还是学生,虽然一直说写文是爱好,但在这时候来到这里写,也是真心想给家里减轻负担,只是再□□思,认为不该本末倒置,我写文首先在于我爱这个故事,希望这个故事通过我的手来被大家知道,至于有无收益,大概我本就不该自信过头。 谢谢大家给我打赏的地雷和营养液,我到现在也不太懂收益机制,但总归是好东西,一定要谢谢,虽然没签约不能提现,但也便宜了我去买文,本来这个作者号没充值jjb我还挺不习惯的。 我突然来说这些,大概是给我自己一个警告,将来假如动了逃跑的心思,就来看看这一章,算是我在人前的承诺吧。 虽然不知道在看文的大家是有缘偶遇这篇冷到北极的烂文还是偶然见到了我无所不用其极的广告,都谢谢大家来看这篇,并看到这里,及给我鼓励。谢谢大家的阅读、评论、收藏和打赏,怎样都很感谢了,我有梦,但我不至于要求梦立刻变成现实,也许当下或将来都会有千万险阻,我未必能保证我可以坚持到最后,但这一刻我想坚持,这一刻我想感谢,所以我表达出来,仅此而已。 谢谢大家喜欢,祝大家看文愉快。 ----------- 这章如果侥幸不被锁,能被看见是最好了。如果被锁,我也确实没有月石修改,也不知道怎么修改,签约没法过,我也没办法,锁住就锁住了吧~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鸢落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8 辟尘门百年门规如此,除历代掌门外皆不得出山,但到了清如道君执掌辟尘门时却出了意外,他唯二的弟子都离教入世,前者浑身是伤地叩别师门,后者则是深夜潜行,一去无音信。 叩别的是师兄抱朴子,夜奔的则是师妹血观音。 盖因为此,世人不得不对辟尘门高看一眼,出山三位都是前十,谁也不知道这座山里还藏着多少名侠——但不可否认,抱朴子和血观音离山之后,都未再与辟尘门有过半分瓜葛。清如道君坐化后,清徵道君依然闭守山门,不问世事。 血观音,俗姓孟,名烟寒。佩辟尘门弟子剑,剑名点酥,凡铁所铸,却因孟烟寒杀人如麻的作风成就了点酥剑的赫赫凶名。 “你娘毕生求索,是杀你师祖。” 孟醒喝过面汤,只觉心情舒畅,沈重暄收拾了碗筷,状似不经意地追问:“他们都姓孟,应该关系匪浅吧?” “他俩都是孤儿,清如道君最爱捡孩子回山,他两人不过是其中根骨最好的,才被收为亲传,实则清如道君俗姓孟,辟尘门随之姓孟的孤儿不胜其数。他俩是师兄妹,我师父的弟子剑名为琢玉,琢玉点酥,自然感情甚密,至于反目成仇的缘由,我还只是猜测。” 孟醒嘴上这么说,心下却冷笑不止,能有什么缘由,八成是萧漱华的锅,但萧同悲不主动提起,他也懒得背后嚼人舌根,将来再遇上萧同悲,再叫这厮好好地练练口舌,从头说到尾,省得他浪费喝酒的时间来给小孩子讲故事。 沈重暄听完故事洗好碗筷,两人突然无话可说无事可做,一时颇为尴尬。沈重暄自知刚才是自己太不懂事,肯定惹了孟醒不快,可这时候看孟醒状若无事,又不知道怎样道歉,只好厚着脸皮跟进孟醒房间,果然听得孟醒带笑一句从他头顶传来:“做什么?小小年纪不学好,连师父的便宜也想占?” 沈重暄没想他这样没脸没皮,吓得退了几步,通红着脸解释:“没有!...我是想问,那个,琢玉剑去哪了?” “辟尘门门规第三十七条。” 沈重暄下意识跟上:“门人皆属道家,不得妄自杀生,需知众生......” 孟醒动作凝滞,尴尬地挠挠头,改口道:“第四十二条?” “......”沈重暄缓缓叹出一口气,“门人弟子不得与门外通婚,除掌门外不得与山外有......” “...那就是第六十八条。” “掌门飞升后由其座下首徒承掌门之位,首徒才行不佳,有重大过失,可由诸长老择贤另立。” 孟醒沉默许久,终于承认自己这个假道士的确背不得辟尘门门规,坦白道:“琢玉剑给熔了。” 沈重暄从善如流:“这是第二十三条,门人佩剑随同其主去留销毁熔铸,人在剑在,人亡剑销。” 孟醒向来知道小徒弟一目十行,记性奇佳,不但对剑诀能记忆清楚,更对江湖诸事烂熟于心,近几辈江湖更迭的奇闻八卦、四大门各自公开的风俗规矩,沈重暄都背得滚瓜烂熟——更衬得他这个师父格外的酒肉饭囊。 ......真好,养老不愁了! 梧桐山是打发府中小厮去找的,山里山外都没寻到封琳下落,孟醒当机立断弃兄弟于不顾,先行奔去试剑会守自己的第九之位。 江湖前十在很大意义上来说,并不能算真的江湖前十。没有权威的机构来认可谁是第一谁是第二,所谓千里奔波至,排行全靠揍,每次排出前一百,三年里可以自行挑战排行在前的人,但这种情况没有路人帮扶,不像试剑会有概率保命,孟醒就是在一家茶肆被苏凌歌逮住,再一拂尘反杀的典例。 但自从四大门分据江湖,试剑会已显然权威许多,大部分侠客都会来此一搏,除了闭关不出的和当年孟无悲萧漱华之流已因某些重大风波奠定了地位的老怪物,基本也就是试剑会排出的名次了。 试剑会在十三州由四大门轮流举办,这回是在问川,问川地僻,且山路崎岖,孟醒和沈重暄一路身如拨云地疾步前行,实在也不记得丢下了多少对他俩眼红不已的路人。 萧同悲比他们早出发几日,却只先到半天,归元剑在江湖大名鼎鼎,负责操办的宋家人最是敬畏强者,毕恭毕敬地把他迎进专供收到请帖的名侠休息的山门。萧同悲不肯入座,兀自抱剑守在门口,等着孟醒师徒。 他不认识孟醒,总有认识的。归元剑嗡然轻鸣,碧无穷只等谁喊一声孟醒,归元剑便能霎时出鞘,直取孟醒狗命。 因此宋家人躬身向孟醒问请帖时,萧同悲在一旁立着,原本狭长的寒星目被他瞪得颇圆,孟醒跟他四目相对了片刻,才发出声嗤笑:“没有请帖。” “无帖便不能入内门休整,自去山下镇中吧。” 宋家尚武,两个守门的虽也觉得孟醒好看,但之后便感到羞辱,如此绣花枕头也敢硬闯内门休息,内门向来只容名侠,这男人也不能免去。 孟醒好脾气地笑笑,见萧同悲满脸怀疑,半真半假地叹了口气,牵着沈重暄打算就此离去,却见门中走出一男子,长相并不出众,勉强算得上清秀,身形偏瘦,气质却极好,乌丝披拂,怀抱七弦桐木琴,长身玉立,清润秀逸如君子青竹。他含着笑,这笑恰到好处,既不谄媚也不倨傲,温和之至,和萧同悲擦肩而过时还有心点头致礼,萧同悲抬抬下巴算作回答,孟醒却忽地一笑,伸手把人拦住。 “燕还生,来接贫道?” 燕还生:“......” 他彬彬有礼道:“在下下山接两位迷路的友人,不知阁下......” 孟醒笑吟吟地一指自己:“一。”再指沈重暄:“二。” “......”燕还生从未见过如此认友,但他涵养极好,因此不见怒色,“阁下真会玩笑。” “封琳在里面吗?” 燕还生手指顿了顿,下意识按住琴弦,余光却恰好瞟见沈重暄摁在点酥剑上的手,立即回身向宋家两个守门的一礼:“这二位正是燕某友人,此行路遥,不慎丢失了请帖...” 两人连忙很懂地回礼:“哪里哪里,少侠们请入。” 孟醒遂嬉皮笑脸地领着沈重暄步入山门,与萧同悲错过时还有心眨了眨眼,耳语道:“都说贫道不是了。” 萧同悲:“......” 掩耳盗铃,欲盖弥彰,此地无银,不外如是! 宋家毕竟是四大门之一,问川再穷,也不能穷试剑会,因此地处问川的宋家子弟皆全力以赴,无论离本家隔了多少辈血缘,只要跟宋能沾个边,都与有荣焉,奋力筹办试剑会。 比起靠利益维系关系的封家,宋家实在温暖多了。 毕竟人多又穷,挤挤才暖。 孟醒打量了试剑会布置的擂台,听闻这看似风一吹就要倒的擂台竟然花费了宋家人整一年的时间,一时颇为担心,这擂台难产一年,却只能存活这赛前的一两天,实在夭折得可怜。毕竟不说萧同悲,恐怕只随便提一个冯恨晚出来,这擂台一剑一个不够劈的。 燕还生只把他领进门,便笑如春风地向他拱手:“尽管不知阁下有何意图,但在下只能送二位到此了。” “再送就进洞房了,确实不可。”孟醒也冲他笑,两人俱是假笑,却一个比一个笑得明俊风流,燕还生似乎被他惹得更想发笑,弯起的眼眸如泛轻波,一掀朱色的衣摆,落落大方:“道长果然风趣。” “能讨君一笑,是贫道大幸。冒昧问一句斩春君,可曾受朝廷招安?” 燕还生不想他会这样直白,笑容却片刻未褪,温声道:“燕某徒有虚名,自然见过来使。然在下生平所愿不过月下弄琴,搵美人泪,因而不曾接受。” 孟醒意有所指:“也是,斩春君有云都欢喜宗做靠山,何须担忧朝廷?” 燕还生却像不曾听出他的暗讽,依然嗓音温和:“与欢喜宗的交情能够,是在下高攀了。道长仙风道骨,莫非是辟尘门高徒?” 放屁,辟尘门除了清徵道君还有谁敢下山?孟醒在心中翻了个白眼,脸上却笑嘻嘻的:“辟尘门门槛太高,贫道小门小户,不敢高攀。不过一碌碌无名江湖破落户,不必挂心。” 燕还生实在不理解这厮顶着一张是人都说美的脸招摇过街,一身白衣,头戴道冠,手拿拂尘,只恨不得在脸上写“你祖宗孟醒”的做派,还这样扮猪吃虎有何意义。奈何他被封琳教得乖,懒得拆穿孟醒,也只一笑而过,三言两语就谢别了。 “这年头云都人都这么猖狂了?”孟醒啧啧赞叹,想起燕还生愣是数十回合唇枪舌剑打下来也没透露封琳半个字去向,可见其口风之严,不可小觑,“我看他这模样,要么是咱们猜错了,封琳不是他绑的,要么就是他跟封琳就是小两口打架,这回人夫君领回去了,理直气壮不劳咱们外人费心。” 沈重暄帮忙收拾衣物,刚才听他俩一顿往来,只觉得头昏脑涨,这会儿便问:“你打架也不报名号?” 孟醒摇摇头:“这次不冲名次,还不到时候。” “那你这么积极赶过来,就是为了气一下萧前辈?” 孟醒想说确有此意,又见沈重暄满脸不赞同,赶紧话到嘴边一转,解释道:“冲燕还生来的。” “......”沈重暄看了眼寒光湛湛的酌霜剑,又回忆了一下燕还生那副病秧子一样苍白的脸和瘦弱的身形,只怀疑孟醒会恃强凌弱一剑劈断那把琴,万事大吉。 孟醒只好接着解释:“若真是他带走封琳,那必定和封琳近几年交情不差,从他这里下手挖些情报,寻找封琅也有头绪些。” 沈重暄:“你说是就是。” “...是真的。” ☆、29 燕还生说是有两名友人,最终带上山的却只有一人。 雨后的山路崎岖难行,泥丸漫走,燕还生和身边的和尚一路疾行,却衣不带尘,足见两人轻功之高。孟醒这厢虽进了屋,却一直关注着屋外人事,听得二人低声对话,立刻推门而出,含着笑倚门而待:“问斩春君安?” 燕还生先前正和和尚谈论什么秘事,两人都没察觉孟醒在此,燕还生面色一变,本还拧着的眉头蓦然舒展,弯起一抹温文尔雅的笑:“原来是道长。” “诶,这位禅师,面相好生眼熟啊。” 那和尚忽然被他点名,方款款抬颔,噙笑致礼:“阿弥陀佛,许是贫僧与施主有缘罢。” “你叫贫道施主?” 和尚笑意不改:“施主仍处红尘,从未出世,算不得道门中人。” “阿弥陀佛。”孟醒并不反驳,寒暄过了,依然不见放行之意,和尚和燕还生却都是温吞和善的模样,也不催促,三人就此僵持,直到孟醒又问,“还不知师傅法号?” “小僧法号释莲。” “我听斩春君说要接两位,怎的只见释莲禅师?” 燕还生笑说:“另一位是在下琴友,也曾位于前十榜上,许是相隔太远,还未来到罢。” 孟醒一听便知他说的是苏凌歌,却见他面色滴水不漏,仿佛当真不知道苏凌歌已然身死,如此又把拐带封琳之嫌撇得干干净净,至少把和程子见勾结的嫌疑洗得彻底,又听这和尚说是释莲,孟醒心头微动,当即敛笑回身:“那便不打扰二位,贫道先走一步。” “阿弥陀佛。”释莲见他关上房门,才对上燕还生眼神,轻声问道,“这便是江湖酩酊剑?” 燕还生笑容未收:“正是。苏凌歌便死在他的剑下。” “阿弥陀佛。”释莲长眉微颦,未加评价,“小僧看他也颇面善,神似故人。” “哪位?” “...暂且记不起了。”释莲摇摇头,又听燕还生一声轻笑:“您是浮屠高僧,能被您眼熟,恐怕孟醒来历不俗吧?” 释莲双手合十,向他一躬,神色平静,却不置可否。 先前孟醒与程子见那一番言论,可见对浮屠的存在了如指掌,燕还生早便在那守看封琳,因而也对孟醒表现心知肚明,释莲出身浮屠,却说觉得孟醒面善......燕还生忽然轻嗤一声,原本成拳的手缓缓舒开,快步跟上释莲,二人默契地对视一眼,都没有再提此事,一道行远。 ——封琳那班子废物们总算说了句对的。 无论孟醒和浮屠什么关系,此子不可留。 “如何?” 孟醒回房时,只听身后一声呼噜,沈重暄的轻唤适时响起,孟醒这才强迫自己忽略床上某个亲疏不分的老瞎子,随手抹了把脸,整理一下思路,娓娓道:“那和尚叫释莲,与释莲禅门必有关系,是敌是友,尚且不知。而燕还生这副作态,实在可疑——太过无辜,太过干净......可他若和封琳的失踪没有联系,还有谁能靠一首曲子让我和萧同悲都失去反抗之力......冯恨晚你手往哪摸呢!?” 沈重暄连忙捉住冯恨晚无意识间伸出被窝来摸自己头的手,将它再次塞回被窝,接着孟醒的话头道:“欢喜宗弟子不少擅长音律的,也很少露面试剑会,会不会......” “你先把他手捆起来。”孟醒答非所问。 “师父!”沈重暄被他惹得想笑,又说,“若是欢喜宗的人带走封前辈,那岂不是更危险?” 孟醒翻了个白眼,吊儿郎当地翘起二郎腿,拧起一旁的酒坛给自己倒了一杯:“不就是名声么?又不危及性命。欢喜宗还可能是漂漂亮亮的小姑娘,若真是燕还生,那封琳应该知道轻重,后门儿可比名声重要百倍。” 冯恨晚不知什么时候醒的,这会儿在榻上悠悠然翻了个身,找茬道:“封琳是你师父的小相好儿还是怎么的?还关心他后门儿?” “谁准你进来的?再有,你还给萧同悲说我去向,也太不义气了吧?” “当然是元元啊。沈小公子可真慷慨,上回朝歌楼那次可真是喝得尽兴!后来本座听说朝歌楼也是沈家开的?看来也没见得就垮了啊。” 冯恨晚对后半句充耳不闻,说着说着便伸出手去拍沈重暄肩膀,孟醒将拂尘一递,稳稳地拦住冯恨晚动作,冯恨晚处变不惊,似有所思地摩挲了会儿拂尘手柄,夸道:“诶,你皮肤不错啊,可真滑滑的、凉凉的,小公子倒把你养得倒像个俏娘子了!” 孟醒皮笑肉不笑地打开他手:“你来做什么,生怕别人不知道我俩关系?” “嗤。”冯恨晚漫不经心地伸手一点孟醒,“本座大儿子。”再一点沈重暄:“小儿子。” 孟醒冷笑:“白日做梦,回你房间去。堂堂江湖第十跑这儿丢人,学学人白剑主,一门心思往上走,你倒好,乱认儿子。” 冯恨晚向他一摊手掌,也不恼他贬低自己:“朱印还来。明州被弄得一团糟,朝廷派去的探子被凤楼拔了不少,可急跳脚了,天天追着本座吼什么招安招安,不杀不行,杀了又是挑衅朝廷,是不是你手笔?” “可是可不是。”孟醒也不想留那朱印,走路碰来碰去,腿挺疼的,“你不是超然物外不问世俗了吗,来试剑会做什么,你还想争名次了不成?” “本座可不学程子见那老匹夫,剑道平平,整天只知道跟他皇帝主子表忠心......但近几年朝廷确实奇怪,清剿得太急了,倒像在给谁铺路,有点名气的不是被招安就是被杀,你和封琳走得近,本座可听说封琳是头一个向朝廷表忠的。”冯恨晚不爱理事,但常年混迹酒肆茶馆,一如当年孟醒,再是不想问事也得被人扯着耳朵灌输进去,“如今宋家摇摆不定,辟尘门欢喜宗没个动静,反正本座是又老又瞎,朝廷拿去也无用,留着也无害。可你这儿子不管本座,本座就只能去街头等死咯。” 孟醒对封琳的行为倒不惊讶,他早便知道封琳的性子必然会率先表忠,毕竟商人的忠心都是买的,等朝廷给的不够的那天,封琳照样会翻脸不认人。苏凌歌和程子见不消提,恐怕本就是浮屠出来的人,燕还生和他俩来往密切,多半也是受过招安了。但冯恨晚至今未受招安,孟醒倒觉得稀奇,这老瞎子性格懒散,萧同悲说逼他出剑他就卖了自己,孟醒是信的,冯恨晚如今很少动剑,能喝酒绝不打架,朝廷抱着钱送上去请他别拔,冯恨晚该喜极而泣立马销剑归田才是。 冯恨晚早就猜到他心中所想,把朱印收回怀里,他头发乱糟糟的,蒙眼的黑布也脏得惊人,无论怎样看都似个不修边幅的糟老头子,但他就这样躺着,从流剑在他枕边,凛冽剑意便从他唇边的沟壑间流泻而出,他咳嗽着笑了一声:“本座少年握剑,是为了光耀门楣,为了封家的盛世;青年握剑,是为了惊鸿一瞥,美人一顾;中年握剑,是为了杀你师父;老年握剑,是为一口酒,仅此而已。你看,本座已没有其他时间再给朝廷卖命了。” “你就不怕朝廷来买你的命?”孟醒尾指微动,沈重暄从一旁伸出手来握住他,打岔道:“朝廷看似不择手段,气势汹汹,却一直以招安为先,灭口在后,确如冯前辈所言,像是为什么人铺路......难道是想这江湖也姓褚?” 孟醒尾指颤得更加厉害,反客为主地按住沈重暄的手,别过眼神,举重若轻道:“武盛帝登基以来,穷兵黩武,如今必是国库亏空,招安为先,应当只是节省开支...” “非也。”冯恨晚乜他一眼,“你且说说,你为何不受招安?” 孟醒动了动唇,却不发言。 常人受过招安,是为朝廷卖命,是安分守己再不与官府为敌;他若受招安,恐怕多半是要就此拜别江湖,回去深宫做个死而复生的恭王爷。 崇德帝是真心喜欢这个小侄子的,声声“阿行”皆是情真意切,从不想他涉险,更不想他在江湖久留,那仁慈的老皇帝只想他与龙椅无缘,成全皇位上骨肉的延续。 如今武盛帝已登基数年,于情于理都该把他接回宫里,架空了权力,养他个脑满肠肥,养出皇室的体面,养清了这些年的愧疚,也就赐他个寿终正寝,风光作罢。 沈重暄看出他不欲多说,也怕冯恨晚追问惹得孟醒不适,忙错开话题问:“那个释莲来路,阿醒能看出吗?” 冯恨晚似笑非笑,点点头起哄道:“阿醒哦。” 孟醒一剑鞘敲过去,冯恨晚唉唉叫着躲了,孟醒才道:“你可记得释莲禅门一事?” “不是说大弟子死了,二弟子和三弟子争权,全门上下八成都逃下了山?” “那为何大弟子死了,二弟子和三弟子便会乱呢?” 冯恨晚冷笑一声:“他们的规矩不是只传大弟子么?以前还没见过大弟子死,首徒多是打小就养着了,不知是拿金玉雕的还是怎么,娇气得很,不继位绝不给外人看上一眼。” “还有一点。”孟醒笑着望向冯恨晚,“你出去一下,师门秘辛,传少不传老。” 冯恨晚:“......释莲禅门关你一道士什么事?” 孟醒不留情面:“那关你一孤寡老瞎子什么事?请他们给你超度啊?” 冯恨晚气得哆嗦,当即就要拔剑,沈重暄只得赔着笑脸把孟醒拉开,随口猜道:“释莲禅门忠于朝廷,莫非他们大弟子都是朝廷直接派去?” “......”孟醒觑他一眼,微笑致意,“差不多。” ☆、30 如沈重暄所说,释莲禅门忠于朝廷,大弟子皆是朝廷培养,再继承禅门,类同于明面上的浮屠。与寻常寺院不同的是,历代住持皆法号释莲,只不知是从弟子时期就是释莲,还是继位后改为释莲。 三人有心观察释莲和尚,但直到试剑会众人到齐,整整两天有余,释莲也再未露面。 试剑会只列江湖前十的席位,四大门的门主也不能例外。事实上四大门的门主中三位都在前十,独封家家主武功不济,因此这次也对外传家中派有封琳持家主令前来压阵。 试剑会三年一度,声势浩大。然而自同悲山之乱后,江湖群英凋敝,当年前十被守真君杀得七零八落,堪堪幸存的也少能敌过当年心魔,十多年间又有几人或失踪、或病逝,留待今日,当年的前十也只余乌啼月宋明庭、白剑主程子见、摘花客冯恨晚三人而已。因此如今的前十,大多为新秀一辈,诸如萧同悲、封琳、燕还生等人,若放在当年,其中或只有萧同悲孟醒可跻身前十罢了。 而这天一改先前的细雨绵密,雨后初霁,天光破云,释莲同燕还生如胶似漆,说说笑笑,孟醒领着一老一少,拖家带口地尾随其后。试剑会台下已是人山人海,留出的十个席位却依然空空如也,仿佛前十都在暗自较劲,谁先露面就是输了气派。 沈重暄虽然年纪小,但到场的也不乏十四五岁的江湖新秀,且内力磅礴,龙行虎步,再一对比身旁一蓬头垢面霜眉雪发的老头、一面如冠玉明眸秀眉的青年,常人多以为这是三口之家被一孩子带来一起凑个热闹。 “小兄弟,你是来看碧无穷的,还是来看梨花砚的?怎么还带个拖油瓶老头呢?” 沈重暄一愣,下意识问道:“为何是看他俩?” 冯恨晚眼皮抬了一瞬,鼻腔哼出声冷笑,好歹被孟醒拽着没有多说。 “嗨,碧无穷和梨花砚都是先前寂寂无名,后来横空出世,不正是你这样初出茅庐的小孩儿最向往的吗?”那人语气不算客气,但也应非刻意奚落,因此孟醒含笑攥拳时沈重暄连忙把他手握在手心,笑着回应:“在下并非为他们。” “难不成是斩春君?厉害倒是厉害,可听说他与欢喜宗妖人走得近......这位公子生得如花似玉的,功夫恐怕不太好吧,可要紧张着点。” 如花似玉的孟醒假笑道:“那可多谢兄台关心。” 得美人一笑,这人当即心旌摇曳,还想多说,却听一道风过,前边不远处飞起一道赤色衣影,款款落在试剑台上,绯袍玄琴,笑意清润,如此温文尔雅,正是燕还生。 前十总算出了一位,众人皆惊叹着望去,燕还生却不急着落座,忽然向孟醒所在的地方缓缓一躬身,嗓音清澈:“请。” 一石激起千层浪,人们争相回看,但见孟醒从容一笑,跟着一让身形,朝冯恨晚一拱手:“冯前辈,请。” 冯恨晚:“?” 人斩春君请你酩酊剑管我摘花客什么事? 冯恨晚年纪并不很大,虽和宋明庭程子见一般无二,都是当年前十的幸存者,但年岁确实是三人中最小的一个,迄今也不过四五十岁的光景。但他毕竟只是个独行客,身无长物,又不喜纷争、不爱权势,因此日子过得潦倒,早早地双鬓染雪,如今鹤发童颜,倒像个六七十的糟老头子了。 冯恨晚被他卖得舒服,恨得牙痒痒,又见沈重暄跟着他师父一侧步,规规矩矩低眉顺目地向他一弯身,没用的拖油瓶老头冷笑一声,拎着剑鞘指了指孟醒二人:“当真不肖!” 言罢,拖油瓶飞身连点数步,脚尖在孟醒鞋面一抵,身如飞燕,徐徐旋落于试剑台上,也向燕还生一拱手,头却转向方才那路人,一双早就没了眼珠的眼眶仿佛正透过黑布注视人家:“小子孝顺,本座喜欢。” 燕还生:“......前辈玩笑了。” 路人颤抖着看了眼沈重暄,沈重暄温然一笑:“兄台不必担心,冯前辈绝非如此心胸狭隘之人。” 台上两人尚来不及一见如故忘年结拜,台下又是一声惊呼,只见电光石火之间,一玄一白两道人影闪上试剑台,其中白影大声笑说:“诶,宋某与小侄身为东道主竟来晚了,但想必诸君也不会怪罪——还有哪几位没来?” 自然是排在第二的乌啼月宋明庭和第六的寒水煞宋逐波叔侄二人。 宋家虽出身草莽,宋明庭是短命哥哥宋明昀却性格儒雅,进退有度,在萧漱华孟无悲都不管事的那几年,名列江湖第三,隐约有一统江湖之势,可他虽然和萧漱华无冤无仇,却在同悲山之乱初初现世时最先提出诛杀孽子,萧漱华何其孤傲,当即乘夜奔袭而至,攻其不备,玉楼春剑锋轻掠,宋明昀便人头落地,匆匆而逝,只留下少不更事的儿子宋逐波,和性格暴跳如雷的弟弟宋明庭。 宋明庭也为怀念故去的哥哥,常年着白衣,只是他性格急躁,身材魁梧,实在有些不伦不类。只是他做家主,确然不合格,不仅宋家近几年衰颓明显,作为东道主却连试剑会也迟到,便可看出其心思不细,难堪一家之主。 而宋逐波也和他父亲不同,性格冷淡,在江湖上倒似另一个碧无穷,但毕竟有家族束缚,做事不曾太过张扬高调,只是平平常常地练刀习武,逐次爬至第六。 宋逐波显然不太想虚与委蛇地走些过场,也不和其他人寒暄,直接坐到位子上,宋明庭也只向冯恨晚一拱手,冯恨晚记得这老小子当年说萧漱华坏话,于是瞎着眼睛转开脸去,宋明庭便乐呵呵地坐回位置,不和他一般见识。 “福生无量天尊。贫道来迟,诸君莫怪。” 话音泠泠,清似山溪,脆若裂帛,众人不及抬眼,只见远方一片轻云掠来,一道烟青自云端款款而坠,再见她手中拂尘轻扬,抚上一寸云端,那云再度腾起,轻灵如风,众人这才看清,那是一只霜羽白鹤。 鹤自山中至,仙从天外来。 人尽皆知,霜羽出孤山,道君入浊世。那坤道青丝绾髻,道冠岌岌,玄青道袍加身,鹤纹细绣,展翅于衫。 她声音虽清冷,人也如清高出尘的高岭之花,沈重暄却发觉她行礼的手指微颤,唇线平直,似乎颇有几分紧张。 孟醒好心解释:“辟尘门少出女掌门,也就是清如门下两个徒弟都跑了,清徵道君只得赶鸭子上架,虽然已掌门十多年,但据说除了试剑会不得不露面证明一下辟尘门实力,其他时候都恨不得直接封山,怕生得很。” 沈重暄忍俊不禁:“原来门主还得像清如道君那般不着调才好。” 他俩在台下耳语不断,清徵道君则在台上向前十中已到的各位一一见礼,宋明庭粗着嗓子嬉笑道:“不晚不晚,真人快坐。” 先前那被冯恨晚吓得快尿裤子的路人又耐不住闲,扭过头来听师徒对话,忍不住插话道:“依我看,辟尘门就该给酩酊剑啊。” 孟醒眼眸噙笑:“为何?” “嗨,抱朴子本就该是门主,酩酊剑又是他唯一的徒弟,功夫也不错,辟尘门偌大的道观,怎么能让个女人当家?虽然这道姑是有点好看吧......但我可听说那酩酊剑的相貌,比当今第一美人还要动人三分,真真是美得雌雄莫辨,天仙见到也要自惭不已呐。” 孟醒不置可否地点点头,那人便当自己得了美人青眼,更是欢喜:“在下岑穆,禾旁穆,不知二位兄台如何称呼啊?” 沈重暄看出孟醒不太乐意搭理,率先走出半步,挡了挡孟醒摩挲剑柄的手:“鄙姓沈,名是重暄。这是家师。” 岑穆喜笑颜开,却听孟醒发问:“当今第一美人是谁?” “据说是当今的顺宁公主,年方十五,那叫个闭月羞花沉鱼落雁,她随皇帝上泰山时我曾远远瞧过一眼,确实是美得很啊。” 沈重暄心中忽觉不妙,果然听到孟醒再问:“比之贫道如何?” 岑穆从未见过跟女人比美的男人,何况眼前的还是个道士,但他天生傻了点儿,犹疑半刻,诚恳道:“公主青涩了些,不如道长。” 孟醒这才满意颔首,错开话题:“人来了。” 他话音未落,台后耸立的高楼上突然跃下一人,势如猛虎扑袭,身子却轻如雀鸟,步子细密,片刻便挪至第七的位子落座,一直未发一言,坐下也只是低头擦剑。 孟醒正想掐着手指算一下第七是谁,便听沈重暄道:“南柯公子,闻梅寻。” “闻家双生子?” 当年的欢喜宗宗主闻栩也是臭名昭著,与萧漱华纠葛不少,最后被萧漱华一剑封喉,成了同悲山之乱的敲门砖。而他麾下欢喜宗弟子皆是醉溺声色,不成气候,因此在他死后,众人都以为欢喜宗气数到头,大难将至,孰料平日只保护宗主安全的两位左右护法突然动手,硬是撑住了摇摇欲坠的欢喜宗,使这头骆驼最终没有被压上最后一根草。 而这两位护法,正是闻栩早年收养的一对双生子,无父无母,自幼追随闻栩,姐姐武学天赋奇高,为人刻薄,不善言辞,弟弟却在练武上十分怠惰,但舌灿莲花长袖善舞,常年一张笑脸,论起谈判,据传新秀之中只有封琳可和他谈个数十回合不分上下,可见其唇枪舌战,暗箭伤人有多厉害。 南柯公子闻梅寻,自是其中的姐姐。 这闻梅寻不和人寒暄,弄得其他几人隐约有几分尴尬,她却忽然抬头,向台下一望,一本正经地盯着某处嘱咐:“在那等我,不要走远。” 众人寂静,才发现那里站着个紫衣青年,正笑得一脸无奈:“阿姊说了便是。我方才和你说的,要做什么?” 闻梅寻想了会儿,似乎没反应过来,弟弟只好提醒道:“台上诸君都是当世豪杰,阿姊不可慢待,要一一......” 他有意不把话说完,像哄小孩儿一般放缓语速,闻梅寻恍然大悟,向台上几位点头致意:“你们好。” 冯恨晚:“......好。” 宋逐波自然不发言,清徵道君不料还有这出,吓了一跳,赶紧冲她点头还礼。宋明庭笑道:“小丫头有点意思。” 燕还生则向她颔首致礼,笑意微微:“姑娘有心了。” 岑穆又想借机发笑,却被沈重暄猛地岔开话题:“阿醒,还剩四人未到,分别是萧前辈、程前辈和封琳......和酩酊剑。” 岑穆见缝插针:“他不是你师父,你怎么叫得这么亲密?没大没小。再有,你怎么只叫酩酊剑,另外几个这样不尊重,梨花砚的名讳你也敢直呼......” 孟醒不耐烦地打断:“这不来了?” 果然,距试剑会开始还剩小半炷香,两位负剑的身影飘然而至,一老一少,正是程子见和萧同悲,两人俱是神情倨傲,萧同悲比宋逐波更胜一筹,直接一屁股落座首位,程子见只向宋明庭和冯恨晚点点头,也沉默地落座,连清徵道君也没得他一记眼神,虽然道君非但不介意,还十分开心躲过一劫。 “......只剩封琳了。”沈重暄缓慢开口,小心翼翼地觑了眼孟醒脸色,果然阴霾一片,“阿醒,你......” “祸害遗千年,没什么可担心的。封琳多半就在燕还生那儿。”孟醒拍拍他头,又指了指前方于人群中若隐若现的一角僧袍,“盯着这个秃驴。” 沈重暄踌躇一瞬:“你真要去?” “除了试剑会,逮不着燕还生。” 孟醒此番下了决心要彻查封琅一事,又决意要从燕还生处下手,显然是懒得再藏头露尾,何况萧同悲对他身份早就拿捏得八九不离十,恐怕等人烟稀少,归元剑早晚擦上他颈侧。 “但试剑会时前十得依次打上去,他在第五......” 孟醒回眸望他,这一眼从容如常:“那又如何?” 岑穆这才感觉到这对师徒恐怕不简单,又小心翼翼地探头来问:“道长这就要上台挑战啦?试剑会还没开始呢,伤药准备好了吗?这排第十的摘花客就不是善茬啊。” 孟醒乜他:“岑穆是吧?肃穆点,闭嘴。” 不等岑穆反应,霜衣道长旋身而起,轻如飞云,横掠过去,酌霜剑佩带起一簇流火,但见道长玉面乌眸,笑如朗朗明月: “酩酊剑孟醒,来迟。诸君久仰。” 作者有话要说:孟醒:久仰。 冯老:? 燕兄:? 萧哥:? 程爷:? 四人:装个屁的懵懂小萌新呢?? ☆、31 孟醒毕竟是在座唯一不曾出席上一次试剑会的,甚至在人前也少有露脸,因此他落地便如平地一声雷,炸出风波迭起。宋明庭双眸明亮,起身向他一躬:“孟少侠果真英姿飒爽,与令师当年相差无几啊!” 萧同悲眼睑略抬,原本背着的归元剑霎时回到怀中,右手只在剑柄抚摩,孟醒和他对过一眼,当即别开眼神,笑吟吟地向宋明庭拱手行礼。 众人皆知萧同悲和孟醒的恩怨,各自心知肚明地避开眼去,孟醒温然笑道:“同悲兄,别来无恙,贫道等下就打来第二挑战你,让你杀得舒舒服服。” 萧同悲冷哼一声,好歹是没有当众发作,又听孟醒这样说,心下虽有几分怀疑,但他尊敬强者,宋明庭与他胜负之数多在天意,因此他尊重宋明庭,也愿尊重试剑会的规矩。 此后,一烛烧完,再无人至。 宋明庭笑意盈盈地起身振袖:“想必梨花砚封少侠有事来迟,耽搁一会儿也不要紧,大家今日在此问停山,群英荟萃,豪杰云集,宋某也不废话,试剑会如往届一般无二,分作三轮,第一轮诸君请牌,由四大门共同监督抽签对决,筛出前百;第二轮为筛后的前百的少侠们挑战前十;第三轮则是前十诸位请战,切记,需得依次而上。 看大家摩拳擦掌,想必已是跃跃欲试,那么宋某便在此处,温酒以待诸君凯旋!” 若是封家操办,恐怕还得有个三天三夜的盛景,鱼龙游舞,满街花红,但宋家从不如此,另三家皆有所特别之处,封家富贵,辟尘门清高,欢喜宗无忌,宋家便是如此草率而直接,前戏不在多,也不在精,只管打便是了。 而宋家操办的试剑会往往是最清白的,不似封家与各派利益勾结,也不似辟尘门人少,组织秩序有心无力,更不会像欢喜宗那伙人,很可能只因你对手比你貌美三分,便直接判对方获胜。 宋家的试剑会,是堂堂正正的武。且获得第一和第十一的人,前者可得宋家一诺,后者可得宋明庭宋逐波陪剑,附赠一枚当年江圣手遗世的灵丹,传说江圣手生前可活死人肉白骨,这枚灵丹是他毕生大作,除非身亡,皆可救治,如此厚赏,不可谓不优待。 因此这一次来者甚多,第一轮请牌抽签的便有上千人。宋家分设二十处场地,同时进行,抽签分单双数两组,抽到谁就是谁,依次筛选,直至前百的名额逐个敲定。 如此一来,少说也得耗去一周。 岑穆已被美貌道长就是酩酊剑本尊的事实击得头昏脑涨,欲哭不能,这会儿颤巍巍地望向沈重暄,结结巴巴地问道:“沈元兄,你不会就是梨花砚吧?” “我不是。”沈重暄哑然失笑,一翻手中木牌,“我在三二七号,岑兄呢?” 岑穆被他转移注意,也跟着翻木开牌:“我是九三。” 沈重暄本不曾想过要和试剑会牵扯瓜葛,倒是孟醒兴致勃勃:“能得宋明庭宋逐波赐教,还配送一颗糖丸,打一打嘛,有何不可?” “可为何这些奖励都只给第十一?” 孟醒似笑非笑:“前十想要这些东西,还需要赢吗?” 前十的十人虽看似武力参差,但只从方才入场架势便可看出,十人绝无一个是可小觑之辈,纵是当初的苏凌歌,也不过是恰巧在近战遇上了孟醒,才显得毫无还手之力,若真给他动琴的机会,或是遇上其他人,苏凌歌也是不愧他当年奇名的。 问停山山峰陡峭,壁如悬刀,但时值初夏,山下虽已活跃,山上却是芳菲始开,暄华明澈,别有一番清和之景。 封琳来到时,第一轮已经过去一天。这位红衣公子步伐蹁跹,眉间有朱砂一点,笑容明艳,一路皂靴蹬踏,长离剑随之摇摆,最终落在内门歇息的地方,被孟醒横着酌霜剑拦得刚好。 封琳身后尚有仆从十数人,皆穿红衣,却都约好了一般,气势俱不如封琳锋芒毕露,恣意张扬。 “你额头点的什么?” “你瞎吗?” 孟醒想了想,恍然大悟:“守宫砂?......唉,兄弟,苦了你了,那燕还生诡计多端,为兄也是尽力了啊......” 封琳也不追问他如何知道是燕还生,毕竟江湖上琴艺有如此修为的寥寥而已,燕还生的确是最有嫌疑的一个。 “你徒弟就要开打了吧,你不去看着?” “他在看书,不好打扰。”孟醒指了指紧闭的房门,又一瞥封琳,“你也别想。” 封琳翻了个白眼,只觉孟醒太过草木皆兵。 孟醒这回用意最深处,不在封琳封琅的兄弟私事,也不为引出朝廷鹰犬,于孟醒而言,天地偌大江湖作家,载酒换花山河走马,朝堂的唇枪舌剑伤他不着,四大门的权力倾轧与他无关,他只图护着身边这个小徒弟,揪出沈家一事的凶手,有一还一地宰了,之后就任凭天意。 但正如孟无悲,世事无常,谁也不会猜到抱朴子如此修为,会这样短命,孟醒也不可推知自己的明日会怎样,只能引以为戒,当年抱朴子故步自封,闭山而居,才使他至今仍对江湖人事记不清楚,同样在茶楼酒肆听人高谈阔论,沈重暄就能飞快地分清主次,孟醒反而只觉头疼,凭着一把剑横冲直撞,但他当然不能让沈重暄成为第二个他——至今仍桎梏于皇室亲戚们那档子破事。 他要护住沈重暄,却要让沈重暄不只长于剑法。 人心、人言、人为,他要教他的元元一一洞悉。 试剑会,便是他给沈重暄找的第一块炼剑石。 沈重暄的第一战在第二日上午,对方是个背井离乡四处漂泊颠沛不已流离失所的倒霉和尚——释莲禅门特产。 点酥剑过于招人耳目,早就被孟醒收缴,沈重暄本想借剑,却只觉他人的剑总不趁手,只好拿了一节树枝——这还是冯恨晚听他即将上台,连茅房也不去了,提着裤子赶去摘的一枝号称“木中孟醒”的枯树枝。 那和尚法号广源,怔愣着看沈重暄提着一节树杈走上台来,嘴上一囫囵,问道:“这是什么剑?” 沈重暄想了想,想说“木中孟醒”,又觉得丢人,转口道:“折璧。” 广源:“......”唬人。 眼前人瞧着还是少年身量,亭亭独秀,濯濯如月,似瑶林琼树,风姿烨然,多半是哪里大户人家偷跑出来的富贵公子,连剑也不曾配备一把,广源自忖不可与富人为敌,便道:“阿弥陀佛。不如公子与贫僧皆放下干戈,一论天下局势罢。” 沈重暄看出他有意相让,只笑:“大师慈悲。” 言罢将他的折璧木中孟醒往腰间一挂,拱手道:“还是对掌吧。” 广源觑他少年光景,对掌拼的是内力,这小孩儿就算打娘胎就开始修炼,又能有怎样修为?但他心中虽嘲说不知好歹,手掌却赶紧抬起,唯恐沈重暄出尔反尔。 沈重暄下意识瞥了一眼台下负手旁观的孟醒,孟醒没有和封琳一道,也没有陪同冯恨晚,只一人在那立着,周围不少人当初都见到了酩酊剑,因而也知道他身份,都远远避着,给他空出一大块留白,唯独岑穆不怕死,不远不近地缀着。 名列前十的大多自负清高,除了宋明庭因是东道主才出现得相对频繁,封琳招纳贤才也偶尔前去观望几个名气不错的新秀,如孟醒这般来去无踪还刻意躲着萧同悲的自然不会露面。 而人群中另一处留白的中心,此人玄衣加身,正是萧同悲。 平时都不会出现的两位,这时一玄一白,各自安好,同将目光投向台上的沈重暄,众人缄默,纷纷揣测沈重暄究竟是何来路。 “那,贫僧失礼了。”广源微微一笑,掌如巍峨高山,疾步飞驰而去,他修佛家妙法,气势淳厚,加之年岁不小,至今内力充盈,论对掌,实在是信心百倍。想到对方不过一个孩子,广源还有心收敛几分,唯恐伤到小辈根骨,断人前程。 沈重暄这厢微微抬手,手腕一翻,层层叠叠的内力奔袭而去,犹如怒海涌波,汹涌澎湃,浪涛万丈拔地而起,遮天蔽日地倾盆而去,其势之勇绝宛如蛟龙勃然,风雨来此助他踏山震岳。 广源未及攻至,便察觉其力道之磅礴,当机立断,一掌未败,一掌又出。 于是走石移山,江海于前,小山重叠而来,争相阻遏,广源连出三十七掌,堪堪抵住一波小流,却见沈重暄不急不缓,变掌为指,轻轻一点—— 瀚海猛然收束,化作一股破山而出的勃发激流,豁然迸发,正中广源掌心一点,广源心神大震,身如一粒微尘般,于苍然天地中猛然脱出,日月俯瞰,沧海倾压,而他一区区蜉蝣,顿失其所有,就此无所蔽形,败落无迹。 他听见少年人嗓音清越:“承让。” 人言道,莫欺少年穷。 因他们是人间至真至性、至纯至净,永怀有非进即退的勇绝。 故此,少年无败。 作者有话要说:元元:它叫,木中孟醒。 广源:??? 孟醒:又名,美煞秃驴。 ☆、32 进入前五百后,每一战罢都会在签牌有所注释,沈重暄经历两战,名列第四百六十七,却因两场都是双方对掌之后对手便草草下场认输,因而旁观人依然不曾见他拔剑,始终只看到沈重暄上场时捏着他的木中孟醒,寒暄客套之后打出一掌,下场时木中孟醒依然八风不动,兀自安好。 沈重暄的签牌上终于添了一句注释:“内力浑厚,暂不可测。” 孟醒乐得如此,只管把沈重暄关在房里看书,这些书皆是宋家所藏,这回带来给参加试剑会的侠客研习,以展大家风范。 第三天,继广源之后,沈重暄将再度遭遇一位大家之子。 岑穆早便热心地替这位萍水相逢一见如故的沈元兄弟搜罗来小道消息,坚信二人感情不染世俗,无关名利,纵使人家师父是酩酊剑孟醒也绝不轻易放弃兄弟,这时孟醒下山追释莲去,岑穆就捏着纸条站在门外给他诵读:“沈兄抽到的四十二号,乃宋家嫡系的一位公子,这次是宋家主场,沈兄可要千万小心。” 沈重暄把书搁下,他门被孟醒锁得结实,但不妨碍他开窗,于是推开木窗和岑穆对视一眼,沈重暄瞧着这位被孟醒揍得灰头土脸还不忘兄弟情义的小哥,只觉好笑不已:“多谢岑兄如此帮扶,沈某感激不尽。不知岑兄战果如何?” 岑穆摸摸鼻尖,叹道:“我只是来看个热闹,打架是不在行的,前五百没进得了,止步六百了。” 沈重暄劝说:“六百也不差了,沈某如今也不过四百多名。” “令师酩酊剑是第九,想必沈兄也不会差,如今这样低调,从不拔剑,是想留待决战时猪吃老虎吧?” 沈重暄面上笑意不改,心中却略感苦涩。孟醒领他来试剑会,却还不曾赐剑给他,寻常的剑他又总觉得不趁手,这般下去,岂不是非点酥不可? “岑兄实在高看了。阿醒之强在其天资,沈某根骨之劣,不值一提。” 岑穆顿觉这厮的话颇有点嘲讽之意,很想骂他一顿,又怕孟醒突然杀回,看沈重暄神色认真,居然像是当真以为自己根骨极差:“愚兄多嘴一句,沈兄身边是只有令师这般武功神妙之辈吧?” “也不全是。”沈重暄想了想,“我与明州封琼也有故,他就远逊于阿醒。” 岑穆:“......” 岑穆顿了会儿,诚恳道:“沈兄,封琼在上一届试剑会,也是进了前百的。” 沈重暄连忙闭嘴,不再开口,岑穆呼天唤地地嚎了会儿天道不仁,有人生而怀抱金玉,他却夙夜只咽糟糠,悲夫天地何其不平哉。 一顿惨叫结束,岑穆还是尽职地捋开纸条,不忘道:“甚至你打赢的那个广源禅师,上一届也是进了前五百的,这回被你打得着了相,止步九百多名了。” “这次你对面的是宋承卿,运道是真的不行,这次还是宋逐波前来压阵......沈兄,自求多福!” 沈重暄便问:“宋承卿可有何特别之处?” 岑穆挠挠头,想说宋家人的刀法他看不懂,却觉背后一阵寒凉,孟醒的冷笑声由远及近,缥缈如鬼魅随形:“岑小哥又来?不会是看中我家元元的如花美貌了吧?” 沈重暄毫不犹豫地死道友不死贫道,拉窗一关,飞快坐回位子上接着看书,空留岑穆面朝闭窗背临孟醒,手里还捏着张迎风飘扬的纸条,颤颤巍巍道:“孟、孟前辈,我来给沈兄介绍他下轮的敌人。” “哦?”孟醒好整以暇地倚门一立,烟笼横波一般的眼就此一睨,“继续说,贫道也听听。” 岑穆如蒙大赦地展开纸条,字正腔圆地朗读道:“宋承卿,十七岁,宋家嫡系,善刀,幼从宋逐波研习宋家断流刀,上一届试剑会中名列第一百零三名,据说三年间进步神速,坊间传言这回他是奔着前五十来的。” 孟醒并指一点他额头,笑骂一句:“蠢,但也辛苦你了。” 岑穆受宠若惊:“不辛苦不辛苦,对沈兄有用就好。” 孟醒:“当然没用。” 岑穆:“......” 为免被孟醒提剑戳得体无完肤,岑穆不敢再吟诗作对地振袖质问天地日月,只得夹起尾巴灰溜溜地跑了。 孟醒见他走远,这才从怀里摸出钥匙,缓缓开了门锁,果然见到沈重暄正装模作样目不转睛地在那儿看书,又笑又气。孟醒再从袖中摸出一袋小巧精致的糕点,芬芳馥郁,沈重暄肚子诚实地叫了一声,抬眼便见孟醒眼眸噙笑,正拎着糕点瞧他。 “尝尝,为师从封琳那边抢的,如意糕。” 沈重暄双眉不着痕迹地一拧,又极快地舒展开来:“封前辈?” “不是为师去找他,是释莲去找了他。”孟醒转身把门合上,房外月色于他衫上流淌成河,似有东风吹落星子的碎屑,漂泊至他一双眼眸,盛载着月华清清,星河灿烂,“今天释莲的对手正是宋承卿,为师观战之后,略有所感。” 沈重暄抬眼望他,孟醒却就此住口,含笑轻声道:“撒个娇?” 沈重暄:“......” 撒娇当然是不可能的,沈重暄跟着孟醒之后就没学过撒娇,孟醒跟他大眼瞪小眼地对视好半天,确定是熬不到沈重暄服软了,只能敲着桌面小声嘟囔着坐下,心下难平,只好又把岑穆拉出来骂:“你就和那姓岑的玩儿吧,早晚玩废。” 沈重暄不发一言,只端正坐着,孟醒只好言归正传:“释莲和他打得不相上下,但依贫道看,释莲恐怕只出了三成不到,最后看似释莲险胜,但宋承卿毕竟是狼狈离场,释莲衣衫整洁,下台后仍有余力运功至封琳房间,可见不凡。宋承卿的刀,还不及宋逐波十之一二,徒有其形,不过尔尔。” 孟醒一面说着,一面从桌上翻起沈重暄扣着的书,道:“前半本看完了吗?” “在看第二遍,有些地方还没弄懂。” “不需要弄懂。宋家刀法断流刀,取太白‘抽刀断水水更流’之意,登峰造极者,如宋明庭宋逐波之辈,应该当真已到隔海断流的境界了,宋承卿自然差之甚远。”孟醒眼睑微阖,其实以他这般武功,是不屑研究对手长处短板的,锋芒不需避让,软肋无需专攻,到了前十的境界,皆是气息圆融境界稳固,不过是战时瞬息万变,谁能抢先一步便是赢家,“这本书讲的是‘悬元刀’,乃宋家真祖所修,后来历代修纂,才更改为‘断流刀’,刀剑真意如出一辙,但招式已有千万变化。你长处在内力不假,但前两场你都靠内力取胜,为师以为不可。” 他撇下一眼,似笑非笑:“毕竟这江湖上内力胜于你的,少说也有数十。” “那你明天会把点酥给我吗?” “程子见之流活着一天,你就不用指望点酥。” 沈重暄不再多说,拿起书接着埋头苦读,孟醒心知他多少又有些置气,但自己确然没有在程子见手下百分百保全沈重暄的底气,嘴上却不肯坦白,只能把如意糕往桌上一搁,自顾自地回榻上擦剑了。 二人各司其职,不再多说,等孟醒擦完一遍,抬眼瞧见装如意糕的帕子已是空空如也,便知沈重暄这是释怀了。临睡前,孟醒睡眼朦胧,却还挣扎着起身,替沈重暄剪去多余烛芯,他甚至用上了轻功,动作静悄无声,唯独青丝垂下时投在墙上的光影也随之摇曳,沈重暄悄悄侧目瞥他,只看见孟醒倒头一扯棉被,阖目睡得酣甜。 宋承卿极崇拜宋逐波,因此也是一身黑衣,这场压阵的宋逐波与他似乎交情不错,上场前宋承卿请福,宋逐波往常是懒得搭理的,今日却破天荒地赏他一眼,微微颔首。 众人俱惊。 名侠予福是无上的荣光,意味着这位名侠认可你的武功。孟醒最不耐烦这套虚礼,沈重暄回眼望他时,孟醒挑了挑眉:“直接去。” “......”沈重暄张口,却没多说。孟醒忽然抬指点在他眉心,无可奈何地笑道:“没有福,为师信你。” 沈重暄双眼骤亮。 宋承卿是刀客,自然没有再和沈重暄对掌的道理,何况沈重暄内力深厚已成共识,宋承卿不是傻子,对这匹突然杀出的黑马也绝无慢待之心。 “宋承卿,刀名流月。请赐教。”宋承卿抱拳一礼,沈重暄也不慌乱:“沈重暄,剑名折璧。请赐教。” 这般介绍武器,已是大礼,表明双方皆愿全力以赴,尊重对手。 换做孟醒,断会轻飘飘地递一眼不屑过去,直接挥剑便刺。然,因他是沈重暄,所以愿全了这套礼数,接过宋承卿的善意。 宋家的刀多为打刀,唯当年宋明昀曾用陌刀,此后宋逐波承其衣钵,也用陌刀——宋承卿尊崇宋逐波,因此流月也是陌刀。 流月长约一丈二,刃有九尺,刀面如镜,雪亮非凡,可鉴日月。 宋承卿只一横刀,周身内力涌动,几步跨来,沈重暄当即身如白鹤,一跃而起。流月却如附骨一般如影随形,沈重暄足点刀面,飞踏数步,拂云身运到极致,光影刹那,只在他周身流转倾和,宋承卿沉腕翻刀而上,刀光锃亮,也照亮少年冷峻的眉眼,沈重暄终于出剑。 流月猛如蛟龙,在宋承卿手中赫赫生风。 他的刀意至盛至炽,刀式至简至繁。 沈重暄曳枝翻腕,折璧抵上流月刃锋,星火四溅,清鸣激烈,折璧本就脆性,此时寸寸销断,如有火燃。 “宋承卿又强了不少啊......难怪寒水煞会予福给他。” 孟醒听得冯恨晚嘀咕,转头问道:“你赌谁赢?” “若你徒弟用的是点酥,那凭内力也能将他耗死。你倒好,不准人用剑,不教人酩酊,这不是必输无疑吗?” 孟醒嗤笑一声,望向折璧枝上星星点点似萌未发的绿意,笃定道:“元元赢定了。” 他话音未落,周围刹那间人声鼎沸,但见台上形势陡变,折璧断裂些许后,流月竟再未得寸进。 宋承卿手腕微颤,只觉自己似乎劈上了千仞山岳,再难攻近半分。 沈重暄笑如明阳,向宋承卿略显诧异的脸微一点头,只这一点,他霜华倾覆一般的白衣再度旋开,拂云身节节攀高,折璧脱刀而离,流月刀猛然卸力,明亮的刀面映出宋承卿愕然的脸。 沈重暄步伐轻盈从容,折璧贴形,宋承卿还欲尾随,刀锋翻沉,倾天寒江滔滔而去,翻涌不休。却见沈重暄于空中缓然回身,锦靴于支着灯笼的长竿上略略一点,折璧只如茫茫长夜之中叩破黑暗的一点萤火,又如迎着汹然狂潮的一叶扁舟,孤绝却至勇,兀自压浪而上。 折璧枝头有生机绵延无边,如少年不曾低下的头颅。 宋承卿还想变刀,然而沈重暄剑意正炽,折璧在他手中灵动如飞,刀剑相叩,铿锵不止。 沈重暄面上笑意从不惊变,轻淡柔和,尊重而谦逊。 宋承卿蓦然色变,流月刀猛然下坠,沉如千钧。 仿佛天地骤裂,山河崩毁。 他的刀是断流,是滔滔不绝澎湃不休的大江,折璧忽如真正的剑,剑芒绽放于漆黑压抑的江水之中,愈燃愈盛。 沈重暄挥剑。 鉴灵可鉴,草木枯荣更迭,山河生灭往复。 于是山岳俱在他剑锋,万灵从命,天地相压。 鉴灵第四式,万仞山。 折璧停在宋承卿喉前半寸,流月刀已摔落在地。 “......你。” 沈重暄的眼弯了弯:“承让。” “我没让。”宋承卿双眼却光芒大盛,“你好强!” 沈重暄若有所思地望了眼人群中负手噙笑的孟醒,也笑道:“幸不辱命而已。” 幸不辱命,谢你信我。 作者有话要说:两个痴汉奶狗打架: 宋承卿:我输了,一定是我不够努力。 元元:我赢了,一定是阿醒奶得够准。 ☆、33 这一战无疑是迄今为止,试剑会上出现的最具代表意义的刀剑之战——尽管其中一方甚至没有拿剑。 胜负已分,高下已判,宋逐波却只眼睑略抬,久不发声,似乎在琢磨沈重暄的潜力,直到沈重暄走近递出木牌,等他添上注释,才听宋逐波问:“你为何不用剑?” 沈重暄当然不会承认自己没剑,学着孟醒那副故作高深的模样笑道:“心中有剑,折璧也是剑。” 宋逐波却不留情面:“你剑技平平,并不出彩,胜在内力更高一筹和剑招奇诡莫测而已。” 这话不算客气,沈重暄只是笑笑:“多谢前辈赐教。” “......你看过《悬元刀》吧。招招钻空,直取软肋。”宋逐波在他牌上刻下一笔,却突然止住,“特意找来看的?” “是。” “投机取巧。”宋逐波冷嗤一声,脸色难看,又顿了顿,“......但还算机灵。名字?” 他伸手翻看一旁名录,是要在名录上再记一笔,沈重暄向他拱手:“阳川沈重暄。” 宋逐波翻弄名录的手不着痕迹地一停,继而在木牌上龙飞凤舞地刻下四字,沈重暄并未察觉,只听他冷冷淡淡地说一句可以了,接过木牌便飞扑下台,被孟醒接了个刚好。 十四岁的少年身量渐长,孟醒却依然接得稳稳当当,将他整个儿裹进怀里,冯恨晚伺机抢过沈重暄手里的木牌,逐字逐句地念:“投、机、取、巧。嘿,他还真敢写,这寒水煞什么意思,有这么夸人的?本座要找他讨个说法。” 孟醒拍拍沈重暄的脊背,头也不回地揽着自家徒弟拨开人群,冯恨晚只得紧随其后,嘴仍喋喋不休:“你就不生气?孟醒、诶,孟醒!” 宋承卿擦净陌刀,垂头丧气地走下台来,却见宋逐波向他伸出一只手:“牌子给我。” 不过须臾,木牌上便镌上四字——勤能补拙。 “你不该用陌刀。”宋逐波清清冷冷地垂着眼睫,他气质与萧同悲相仿,不近人情,淡漠疏远,两人却都是刀客和剑客中的佼佼者,眼光独到精准,宋承卿还愣愣地望着他,又听宋逐波双唇启合,“太过笨重,改学打刀吧。他年纪虽小,内力境界却远非你能比,短处只在经验不足,输给他并不丢人。” 宋承卿怔忡片刻,惶惶然受宠若惊地道:“我、我有可能超过他吗?” 宋逐波瞥他一眼,倏然一笑:“假如你希望。” 宋承卿出生在宋家,便注定他必须以刀为终生所求。他天赋在同辈之中是凤毛麟角,自幼备受宠爱,加之是嫡系,宋明昀死后,也曾有人玩笑说他便是宋家的希望。 直到宋逐波回家。 七岁那年,他亲眼看见不过弱冠之年的宋逐波一身风尘,披着砭骨的凛寒归来,他刀上凝霜未解,宋明庭的打刀已从屋里斜飞而出。 宋逐波应该很累,但他只是轻轻一掂手中陌刀,刃锋微旋半寸,冰霜骤裂,宋明庭的刀便被阻在他跟前。 “你还知道回来!?” 宋逐波面冷如霜,嗓音沙哑得像饮过寒冰:“她死了。” 宋明庭的骂声从屋里传来:“和宋家没有关系!” “你心虚什么?”宋逐波冷笑,他齿关都像在颤,不知是悲痛还是愤怒,随后他震腕挥刀,怒斥道,“你在心虚什么!?” 那一刀,斩裂了一栋房梁。 宋承卿愣愣地看着,眼前仿佛是一场梦的倾塌。 宋明庭飞身而出,怒喝不止,宋逐波的刀就横在他身前,宋承卿仰头看着宋逐波,那时他只是个刚弱冠的青年,看上去瘦削得仿佛不堪一击,可他立在那里,刀在他手中,便如一座不可逾越的山峰在此耸立,无敢攀援。 宋承卿的眼前是另一场梦的新生。 赢了广源之后,尚有人抨击沈重暄不过是依仗和尚们心慈,仗着年岁小便使了阴招,毕竟大家只看见两人对掌一记,接着广源便飞出台外,之后的一战也是一力降十会的打法,总之不曾见过沈重暄当真拿剑。 直到宋承卿败下。 “沈兄你可太厉害了!宋承卿啊,那可是宋承卿!” 岑穆自认和沈重暄已经是过命的兄弟,兄弟有这样骄人的成绩,他实在与有荣焉,加上表达欲强,单看神色之狂喜,还以为是他本尊一剑挑落了碧无穷。 沈重暄满心还是孟醒怀抱里难掩的檀香,孟醒近段日子都没怎么喝酒,因而酒味转淡,反而因他刻意和释莲攀谈,身上也惹了一股子檀香。 他不敢追问孟醒到底所图为何,只管全身心地信着孟醒即可。 “沈兄?” 沈重暄猛然回神,扬笑道:“走神了,抱歉。你继续说。” “我问你寒水煞给你留的注释是什么?”岑穆搓着手,嘿嘿笑着,“寒水煞最是霸道,风格和碧无穷相仿,为兄看你和宋承卿对战时那份果断,应该很受寒水煞喜欢吧?” 沈重暄摇摇头,失笑道:“宋前辈只说我投机取巧。” “不是吧?那打架不就是要一击得胜直捣黄龙?谁让宋承卿在沈兄眼里处处是破绽?沈兄这场赢得光明磊落,寒水煞这样说可太偏心了吧?” 沈重暄刚一抬眼便瞧见一角黑影,来人正是萧同悲,兀自抱臂负剑,倚门而待。岑穆却还说得起兴,沈重暄连忙咳嗽数声,岑穆才顿了一下,担忧道:“沈兄怎么咳这么凶,不会是染了风寒吧?要是让孟道长知道,可得担......” 他话没说完,沈重暄实在听不下去,将他胳膊狠狠一碰,先行向萧同悲拱手:“萧前辈。” 萧同悲连个眼神也没撇给岑穆,只朝沈重暄微微点头:“你做得很好。” 沈重暄和宋承卿年纪相仿,沈重暄还要再小上三岁,却能力压一头,比之先前风光无匹的宋承卿,沈重暄这样名声不显的黑马反倒令人惊艳。如今酒馆茶肆的高谈阔论都成了宋家如何潦倒至此,显然是把沈重暄的获胜推在偶然二字,加上宋逐波那道“投机取巧”的注释,又把沈重暄的本事压了一笔。 萧同悲实不认同如此行径,但他也不至于因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便要让宋家给个说法,何况他和沈重暄至多算是点头之交,沈重暄有师父,师父也没死,轮不到他来出头。 沈重暄心知这么一句就是萧同悲的极限了,也不勉强,乖乖地接过人情:“还要多谢萧前辈。” 萧同悲有一说一:“你又没用小荷剑。” 沈重暄:“......” 萧同悲此人,不能客气。 “孟醒呢?” 萧同悲本来也不是为宽慰沈重暄来的,他目的还是在孟醒,自头一天被孟醒插科打诨地糊弄过去,他便没再逮到过孟醒。 问停山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宾客云集,气息驳杂,孟醒这几天又不必上台比武,要找他的确不易。 岑穆被萧同悲的出现吓得浑身僵硬,不住地拽着沈重暄胳膊晃,牙齿哆哆嗦嗦打着寒战,但他不是傻子,碧无穷追杀酩酊剑的事儿江湖皆知,这会儿脑子虽还没完全清明,但还是连忙插进一句话:“道、道长去茅厕......” 乖乖,第一打第九,美人道长再厉害也扛不住啊! 沈重暄默不作声,等同默认。 风声飒然,三人对峙着都不出声,静得针落可闻。 萧同悲正想追问去处,却听沈重暄两人身后传来声惊唤,正是去了茅厕的孟道长。 “诶,同悲兄?”孟醒怀里正抱着一摞书,也不忙着和萧同悲寒暄,先道,“元元,搭把手。同悲兄怎么有空来了啊?进去坐。” 萧同悲:“......”他想了想,还是很坚决地解释:“我不是来串门的。” “被宋家买来掐断元元这棵好苗苗?”书被沈重暄接过去,孟醒轻松不少,从怀里掏出钥匙便要上前去开门,也不顾萧同悲就在他身边,不过寸许距离,还笑道,“同悲兄不像这种人啊,怎么,也是因太穷了?不如考虑从了程鬼头嘛......他也就丑了点,待你还是真心实意的,不要嫌弃。” 萧同悲觉得听上去不太对,又一时找不出错来,只能硬邦邦地应道:“没嫌。不想。” 孟醒回以一笑,缓缓推开门,萧同悲道:“我是来找你......” 他话未说完,孟醒飞快地卸剑丢进房间,动作迅速如剑上有火烧上他手,眼眸弯如弦月:“你继续说,贫道没剑。” 萧同悲:“......” 沈重暄怀疑孟醒再这样玩笑下去萧同悲就要直接拔剑宰人了,岑穆更是被吓得两股战战,好在萧同悲涵养不错,只是重重地吐了口气,仿佛吐出了所有的恼怒:“你......说过的,试剑会见。” 碧无穷纵横江湖,叱咤风云,一手小荷剑使得四海十三州的江湖人皆俯首帖耳,无一敢触他逆鳞。 连宋明庭程子见这般成名数十年之久的名侠也要惧他三分。 孟醒:“我敢。” 萧同悲转身就走,每一步都踏得很重,仿佛踩在孟醒的尸骨之上,才能稍稍纾解他的郁闷。 岑穆依然呆在原地,口中不住地反复嘟囔:“碧无穷,是碧无穷啊。” 孟醒幸灾乐祸:“是啊,你可是骗了碧无穷呢。” “这、这怎么能叫骗?碧无穷一定能理解岑某的。”岑穆急得面红耳赤,说话毫无底气,“岑某是,是为了保护道长,道长一定不会见死不救吧?” 孟醒耸耸肩,不置可否,只是目光错过岑穆,望向沈重暄,笑道:“傻站着做什么,你下一局还不知道遇上谁,接着看书吧。” 沈重暄犹疑片刻,道:“宋前辈所说......” 岑穆武艺不精,但不是不会看人脸色,见孟醒脸色忽然难看许多,立刻拔腿就走。在他身后,孟醒猛然合门,轻尘激扬。 “他没说错,的确是投机取巧。” 沈重暄紧了紧拳,勉力压住心绪,努力维持平静道:“所以我...其实不如宋承卿?” 孟醒没有应话。 宋承卿是宋家的宝贝,自幼学刀,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其中投诸的心血,非自幼学武之人不能懂。孟醒生在吃人不吐骨头的皇室,又长在抱朴子孟无悲的手下,对宋承卿这般出身所需付出的努力无比了解,比之沈重暄半路出家,宋承卿若非过于依仗断流刀法,又强用陌刀,沈重暄断不会赢得这般轻松。 孟醒也明白这一场对沈重暄的意义,比之前两场単靠内力取胜,这一战是沈重暄真真切切凭借自己的努力得来的战果。 “不是不如。”孟醒垂眼沏茶,从容不迫,“这一战你能胜,有几点。一是鉴灵本身强横,只是前四式便足够应对天下十之七八,只是粗通剑意也能胜过常人数倍。二是你内力充盈,远胜同龄人,如为师的天赋,到你这样的内力少说也是打小练武,到弱冠方才堪堪,宋承卿天赋摆在那儿,要到你这样的程度,至少还需十五年。三是宋承卿当断不断,存着卖弄技巧的心思,加上陌刀不适合他,这才出现这么多的破绽。” “但这一切的前提,是你投机取巧了。” “因为你投机取巧,所以你能学到鉴灵,宋承卿就算再学百年也不能稍窥鉴灵之道。” “因为你投机取巧,所以你内力能如此强盛,这是一般人几辈子积德也修不来的福分,宋承卿再练个十五年才能堪堪相比。” “因为你投机取巧,所以你抓住破绽,一击必得。《悬元刀》摆在那里,谁都可以看,宋承卿没办法补齐刀法原本的短板,也没法效仿宋逐波一刀断流,他活该。” 孟醒忽然一笑,迎着沈重暄错愕的目光,启唇道:“我们赢了就是赢了,别说宋逐波,就算是宋明庭,甚至萧同悲,敢说你半句不是,为师把头都给他拧下来。” ☆、34 如萧同悲所说,封琳赶到试剑会的第一件事便是同程子见见了一面,孟醒已在试剑会露脸,酩酊剑的名头一顶,程子见当然知道他不是血观音的徒弟了。好在抱朴子和血观音乃同门师兄妹,如此孟醒回护血观音也可以辩白几句。 这时他正坐在程子见的房间里,捧着一杯清茗,毫不掩饰地假笑着。 “老夫也不太明白你们年轻人的事,”程子见双眼眯着,其中满是算计,封琳笑着垂首,故作谦逊地等他说完,“老夫只问一句,你有没有把握招安酩酊剑?” “没有。”封琳难得直白,“身为大皖臣民,封某不能不直言。阿孟性格随他师父,偏好安于世外,不喜庙堂诸事。” “当初你也是这样说斩春君的。” 封琳双眉微蹙,唇畔笑意显而易见地消失,连声音也冷下几分:“燕还生之事,难道不是程前辈算计封某吗?” “老夫也已杀了苏凌歌作为补偿了。”程子见看他脸色不好,却不往心里去,封琳此子虽年少成名不可小觑,但始终只是一条背后阴人的毒蛇,在绝对强大之前,还不足被他放在眼里,“老夫年纪大了,却也不想被小辈算计,只好胡乱猜测一下...你也受过招安入了浮屠,为何要算计苏凌歌呢?因为他和酩酊剑龃龉颇深,你想使苦肉计,让酩酊剑更加信任你,所以你引来苏凌歌,本就没想让他活着走出梧桐镇。如此,对吗?” “不止。”封琳明白眼前的是只老狐狸,不摆出诚意他是不会再相信自己了,于是轻笑一声,“他本该死得安安静静,阿孟不会发现他。” “你需要酩酊剑为你做事,但不能让他为浮屠做事。”程子见冷笑,“斩春君已然忠于你一人,还敢贪图酩酊剑,你也不怕吃太多撑死自己?” “错了。”封琳抬起眼来,眼底冷寒一片,“程前辈,您确实老了。” 程子见颜色一厉,却见长离剑忽地出鞘,格住还不及动作的白剑,程子见正暗暗心惊封琳武功竟长进这么多,却见封琳面色不善,嗓音冷冽:“天下前十,受过招安的应当不算太少吧,可是只你我二人身在浮屠,陛下的用意还不够明显吗?程前辈,封某尊您年长,却不是怕您。您依仗浮屠追杀血观音,我依仗浮屠力保酩酊剑,有何冲突呢?希望您能明白,和您合作的不是皇室,不是龙椅上的那位——是我。” “......哼。”程子见狠狠地剜他一眼,气势却已弱下不少,“力保酩酊剑?怕是想独吞鉴灵剑诀吧!” “我不干涉您的偏见。您也不必插手我的行动。” “所以血观音究竟在哪儿?” “我要求您保护阿孟了吗?” 程子见被他噎了个准,一时说不出话来,又见封琳掀起眼睑,冷然一笑:“但还是多谢前辈,否则我都不知道阿孟竟对浮屠这般了解,日后我得更小心了呢。” “...你可接到圣旨了?这次试剑会......” 封琳不想再跟这老匹夫废话,懒懒地应了一声,慢条斯理地理着衣袖,收剑回身欲走,只道:“晚辈已有抉择了,前辈安心看戏吧。” 他刚走出房门,便见一树苍翠之下立着两抹身影,燕还生犹带淡笑,他身旁的释莲则双手合十,宣了一声佛号,这僧人生得如画眉目,天生一副笑模样,自成一派温柔。 “主上。”燕还生见他出来,率先迈出半步,微微侧身。 “别在外边这么叫。”封琳目不斜视,只向释莲点点头,“禅师久等了。” 释莲向他一礼:“阿弥陀佛,不久。封少侠请随小僧过来。” 燕还生眉眼带笑,也不恼封琳给他脸色,亦步亦趋地跟在两人身后,直到穿庭过院,即将进去释莲房门,封琳总算不耐烦地转过脸来,蹙眉道:“你还跟着做什么?” 燕还生掀唇一笑:“琳儿还没给这个月的解药。” 封琳眉峰冷峻,随手丢给他一枚丹药,伸手轻轻一扶释莲:“走罢。” 木门便在燕还生眼前合上,燕还生依然唇缘衔笑,丹丸先在他唇上流连颇久,待得封琳方才指尖的余温尽数消失,才在他齿关启合中碾磨吞咽。他缓缓转身,抱着桐木琴就地盘腿而坐。 其实他早已习惯这样的疏离和等待了。 “您对斩春君太不客气了。”释莲耳力过人,听得门外动静,他仿佛只是随口一提,也没指望说进封琳心里去,“他很忠诚。” “你给的药好。” 释莲摇摇头,淡淡道:“浮屠门人都用这药,您和白剑主也是一样,小僧并未见您二人也如斩春君这般忠心耿耿。” 封琳动作微顿,从怀里摸出一本书,转口道:“还是说鉴灵的事吧。” “封少侠,燕还生并不欠您什么。” 封琳正要翻开书页的手忽然用力,险些撕下一页,释莲声色不动,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不过片刻,封琳便安静如常,缓缓翻开书:“这是辟尘剑的入门心诀,我方才特意找清徵道君比对过。” “您很有能力,辟尘剑从不外传。” 封琳只是敷衍般应了一声,接着问:“抱朴子出身辟尘门,想必鉴灵剑诀在辟尘剑中也有迹可循。但鉴灵上一次出现已是同悲山之乱,太过久远,依禅师之见,该怎样逼阿孟使出鉴灵?” “封少侠以为酩酊剑武功如何?” “我曾借机和阿孟对过几招,他如今武功比之当年又强上许多,酩酊剑法也用得更为纯熟,恐怕已修善近全了。若要逼他失态,唯有前三有此可能。” “碧无穷不是一直有此打算吗?” 封琳眼色一厉,嗓音忽然寒下许多:“我不许他有性命之忧。” 释莲却不是程子见,不会被他这般变脸吓到,只心平气和地说:“阿弥陀佛。试剑会的第一天,酩酊剑就已向天下公开身份,也和碧无穷约过战了。” “......” 释莲却不等他反应,接着道:“无论您现在想出了什么办法要护酩酊剑周全,小僧已经得到了怎样见到鉴灵现世的方法。因此小僧必须再向您确定一次,这也是圣上的意思。” “——鉴灵剑诀被您得到,当真能安定江湖吗?” “是的。请陛下和禅师放心。封某得到鉴灵,浮屠得到封某。” “可浮屠为何不能直接招安酩酊剑,要费此周折呢?” “他没有野心。”封琳抬起眼来,他神色从容,丝毫不见刚才听到孟醒身份暴露的惶然,他甚至带着笑,目光无比坚定,“但封某不缺野心。” 释莲双手合十,向他行了一个佛礼:“既如此,陛下会帮助您的。” 经过宋承卿一战,沈重暄的排名已进入前两百,每个人只有一次战败的权利,宋承卿接连败在释莲和他手下,已经没有进入前两百的机会了。但沈重暄没有心思去为宋承卿担忧,他好像和四大门的杠上了,别人打完试剑会都遇不上一个四大门的,而他下一场又是封家的小辈。 第一场广源,第二场是个欢喜宗的小弟子,第三场宋承卿,第四场又分到封家人,不可谓不好运。孟醒止不住地笑,亏得辟尘门不准弟子参与试剑会,否则沈重暄该是要把这五家打个遍。 能进前两百的自然都不会再是平平,沈重暄接连赢下广源和宋承卿,如今声望不低,被排在了第八十六名,再分到的对手自然也只会是前一百的位次。 第四场,封家旁系,封玹。 更为走运的是,这一场压阵的,又是那个评价沈重暄投机取巧的宋逐波。 封玹比之封琼还要再逊一筹,尽管封玹听闻对手是沈重暄,已然全力以赴地查过他所有资料,但始终不敌沈重暄剑法奇诡,内力深厚,幸在沈重暄极会做人,封玹依然输得体面风光。 然而等他收回折璧,款步下台时,宋逐波望着他,一双漆黑如夜的眸子深如秋潭,沈重暄莫名打了个寒颤,小心翼翼地笑道:“宋前辈?” 宋逐波沉默地收回眼神,似乎有些不满被他打断,在名录旁边添上几笔。 于是“投机取巧”旁边多了一行“心浮气躁”。 沈重暄:“......” 他疑心宋逐波是不是说不出好话,对待晚辈都这样刻薄冷漠,却听岑穆在他耳边叽叽喳喳:“唉,我可见到他给封玹的注释了,写的‘伶俐机敏’。” 沈重暄无话可说,面带微笑地飞进孟醒温热的怀抱,什么宋逐波什么寒水煞,通通飞去九重天外。 但宋逐波显然不肯飞。 沈重暄翻开眼前的签,已是狠狠地抽了口冷气,再一数日子场次,几近昏厥。 沈重暄的第五场,对手释莲。 压阵人,寒水煞宋逐波。 岑穆啧啧赞叹:“沈兄,他是真的很欣赏你啊。” 沈重暄:“哈哈。” 作者有话要说:元元:哈哈。 岑穆:你看这孩子笑得多开心啊。 ☆、35 问停山内门静谧,只住寥寥二三十人,因着防范哪家豪侠突然动手,各房都相距甚远,宋家的住处更在最最幽静的地方,闲潭落花,极为雅静。 “你提的那些小辈,我已看了。”宋明庭常年拿刀的右手上满是茧子,从名录页上轻轻拂过,“四大门的这几个当然足够出彩,但我们没办法拉拢......这个释莲,潜力的确无穷,但他恐怕和释莲禅门牵扯颇深,我们暂时不能和朝廷挂上关系。” 宋逐波长身立着,他面庞逆光,瞧不清神情,只隐隐约约能看出英挺冷峻的轮廓,单手背在背后,握着一柄倒立的陌刀,沉默地等待宋明庭下达指令,并不做声。 “小七啊,你看中的这几个...昙川郎氏兄弟,梅川卫至殷,叔叔还是认可的,可以拉拢。”宋明庭抬眼觑了一眼宋逐波晦暗不明的神色,“叔叔也相中几个,你看......比如阳川的一个小辈,年纪虽小,这次试剑会却是大出风头呢。” 宋逐波默然不动,宋明庭哑笑几声,接着道:“你也看过他的比赛。阳川沈重暄。小七,你以为如何?” “......我写了。”宋逐波寒声道,“投机取巧,心浮气躁。” “你怎么对小孩子这样苛刻?即使是小七你,当年不也浮躁过一段日子吗?” “我曾给家里带来滔天祸患,因此不能留他。” 宋明庭笑意更盛,手指漫不经心地叩上桌面,轻声慢语地开口道:“无碍。叔叔能保下你,自然也能保下他。待他取得前五十的名次,叔叔就出面收下这孩子,到时就交给你来教导了,十四岁,多好的年纪啊。” “他是酩酊剑唯一的徒弟。” 宋明庭笑容骤失,却从鼻腔哼出声不屑,不悦道:“酩酊剑?若是酩酊剑他师父过来我还能给点脸面,一个毛头小子,装神弄鬼,算得上什么名侠?若不是鉴灵剑诀在他手上,你以为还会有几个人这么巴结他?” 宋逐波早已习惯了宋明庭的喜怒无常,这人自打宋明昀去世就天天犯疯病,连他亲儿子都不想和他亲近,宋逐波和他更是双双横眉冷眼,若非试剑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宋明庭也绝不会和宋逐波做出这副亲昵姿态。 “你这是什么表情?宋逐波,你少跟我犯倔,你当我查不出你这些年都做了些什么吗?”宋明庭最受不得宋逐波冷脸睨他,这孩子长得和他爹几乎一模一样,却不知性子随了谁,宋明昀分明最是温和良善,面子功夫极为到家,偏偏宋逐波冷着脸的样子又十分像宋明昀动了真火的模样,让宋明庭迄今见到都还觉得心虚,因此他抓了个茶杯盖,劈手砸去,“宋逐波,你今天有命活着都是你爹的面子,你当真要为一个毒妇跟宋家决裂吗!?” 宋逐波忍无可忍,转身便走,大步流星地走出门外,陌刀随他动作曳锋而行,在地面刻下一道深深的刀痕,只留满室鸦雀无声的仆从,一个气得发抖的宋明庭。 沈重暄的第五场备受瞩目。 他已经成为各家赌坊的宠儿,前几次看好广源、宋承卿等人的赌徒都被收拾得爽利,反而是孟醒和冯恨晚拐带着岑穆小弟趁前几次盘口低大捞特捞,到第五场时,因四大门的名门弟子们都认为释莲只能险胜宋承卿,而沈重暄却能力压一头,可见这一场胜负十分明白,显然会是沈重暄再创佳绩。 ——盘口竟然达到六比一。 但亲近的人都心知肚明,除非释莲刻意放水,否则那个古怪莫测的和尚绝不会输给一个初出茅庐的沈重暄。 孟醒沉默地从赌坊里退出来时,岑穆已经被撺掇得急红了眼,二十两纹银砸给沈重暄,以表达自己对兄弟无条件的支持和拥护。 冯恨晚和孟醒一般无二,连赌坊都没进,唉声叹气地拍着沈重暄的肩:“量力而行、量力而行。” “释莲到底有多厉害?” 孟醒把钱袋塞回怀里,垂目道:“他到现在都没有一场是用了五成以上的实力的。” 冯恨晚啜了口酒,嬉笑道:“如果按照我们的推测,他要么是释莲禅门那个被山匪弄死的大师兄,要么是朝廷派出的第二个大师兄。你猜有多厉害?” 岑穆看出气氛不太好,赶紧插科打诨地赔笑:“诶,那孟道长真是对沈兄很好了,明知会输也还是去了赌坊给沈兄打气啊。” “......嗯?”孟醒眼眸弯弯,掀唇一笑,“不是,贫道赌的是释莲。” 岑穆:“......” 冯恨晚擂桌大笑,险些被自己的唾液呛死。 沈重暄本是郁郁,却见孟醒朝他伸手,笑得春风拂面:“这是好事呀,你只管上去打,全须全尾地下台,咱们就赚了。” 沈重暄终于忍俊不禁,只留岑穆一人为他终将逝去的纹银愁眉苦脸,呼天抢地。 与此同时,释莲所在的庭院之中,燕还生正俯首弄琴,绯衣飘飖,琴音泠然如细流缓缓长河渐渐,格外清静宁神,而释莲则和封琳各坐案几一侧,双双执棋。 释莲扶袖落下一枚白子,笑容温善,侧头望向专注奏琴的燕还生:“阿弥陀佛。斩春君的琴艺当真举世无双,小僧今日得闻,实乃三生有幸。” 斩春君的琴倒也不是真那么不容易听,只是听完还能活着走就不大容易,更别提这样刻意弹来清心宁神的曲子,显然不会是斩春君这种杀人不见血的主儿喜欢弹的。 更何况,让斩春君来做琴师,恐怕也只封琳有这个面子了。 封琳唔了一声,不置可否,又听燕还生道:“应该是燕某的荣......” “禅师下一场和沈重暄打,是谁安排的?”封琳没等他说完,兀自在棋盘上落下一子。 燕还生被他打断,便不再多说,低下头敲了敲古琴的岳山,释莲才抬起头来:“这是圣上的意思。” “禅师的意思,就是陛下的意思,如此直说即可。”封琳也不追问,只道,“这就是禅师想到的,能让鉴灵剑诀现世的办法吗?” 释莲不动声色地再次落下一子,叩声清脆:“封少侠,您应该知道,鉴灵剑诀早在沈重暄对宋承卿拔剑的那刻就现世了,是您太执着于酩酊剑的安危,这才是本末倒置。” “......” 封琳低头看着败相初现危机四伏的棋局,沉默许久,直到燕还生手下的桐木琴铮然一声,他才回过神来,微微颔首,低声道:“是我糊涂了。” “小僧到时依然会只是险胜,尽量逼沈重暄使出他已学到的所有。之后酩酊剑会向碧无穷挑战,中途会经过您二位,希望......” “不。”封琳略略蹙眉,语气却不容拒绝,“燕还生,你打到半路就想办法把他引开,不能伤他分毫,拖得越久越好。” 释莲下棋的手微微一顿:“封少侠这是何意?” 封琳云淡风轻地一撩衣袍,从容不迫:“这也是为陛下做事,与禅师无关了。” “......望封少侠三思而后行,斩春君并非盲从......” 琴声渐止,燕还生语气轻淡,止住释莲话头,只缓声道:“尊主上令。” 释莲终于缄默不言,直到封琳落下最后一子,他语如恶诅,轻笑着说:“禅师,封某赢了。” 释莲忽然记起不过是去年,他才第一次见到燕还生,竟然仿佛经年之久。 彼时燕还生昏迷不醒,满额冷汗,伏在封琳并不宽厚的背上,释莲端坐庙中,身后是端严不迫的鎏金佛像。 “阿弥陀佛。” 释莲从未见过封琳这样急切惶恐的模样,青年一身的红衣已是破烂不堪,他步伐踉跄,连凌昀飞步都再难运起,释莲看出他筋脉有损,内力亏空,还未等他奔近,已站起身来,向他行一佛礼:“封少侠怎么这么急?” “救他。”封琳抓起衣袂抹了把脸,却将满脸血污的面庞擦得更脏,但他顾不得其他,纵是眼睫上都覆满鲜血,他依然揪着释莲的僧袍,嘴唇不住地颤抖着,还努力粉饰冷静,“他有用,救他。” 释莲瞥了一眼奄奄一息的燕还生,还是少年身量,眉目俊秀清朗,同样一身绯衣,不知是封琳的衣袍还是他本人的衣袍。 但他在浮屠修行数年,一眼便可看出此子已是无力回天,本身体质虚弱,腹部又有撕裂的伤口,耳朵亦被抓掉半只,恐怕是被猛兽伤及要害,药石罔效了。因此释莲只向封琳不无遗憾地摇摇头:“封少侠,弃了吧。” 封琳怔然,愣愣地抬起头,看见释莲满是怜悯的神情后反而冷静下来,凤眸弯起一抹弧度,竟有盈盈笑意从中透出:“你不是不能救,释莲,你要什么好处,直说吧。” “小僧的确不能......” “我答应了。”封琳望着他,神情格外认真,“我答应入浮屠。” 释莲起初看重封琳,便是因他冷静从容,无论身处如何窘境皆淡然如常,永能保留最瘆人最冷漠的理智,当断则断,绝不流连任何虚情假意的生意往来。 “......” 太有意思了。原来梨花砚也是会如此失态的。 “好吧,小僧可以救。”他道。 释莲的救,是浮屠的秘密。 每一个进入浮屠,终生效忠浮屠的人,都会被下蛊,此蛊每月月圆时将发作一次,发作时奇痛无比,时常有人会因忍受不过而自行了断,而释莲会在每月初便把可作缓解的药准时送到,只要提前服下,这个月便可无惊无险地安稳过去。 除此之外,却可助人习武,一日千里,以及濒死之际,给人吊一口气。 无人可折断封琳的傲骨,因此他只是接受朝廷招安,却绝不肯入浮屠尽忠皇室。他是何其高傲的人,便如他所佩的长离剑——长离者,凤也。 封家有千万朱雀,却只出这一个凤凰。 “他...不入浮屠。” 释莲动作微微一顿:“小僧给你们下了两道蛊,您却要小僧只报您一人的名字,往后解药,也就只有一份了。” 封琳沉默,又问:“要命吗?” “只会很痛。” “一份就一份好了。” 释莲微微皱眉,还想再劝,又听封琳不耐道:“你若怕他泄露浮屠之事,不如把他记忆通通抹掉吧。” “通通?” “通通。” “好。”释莲笑道,“但是封少侠,他不会是你的软肋吧?浮屠中人...可不能有软肋。” 封琳睨他一眼,沉默举剑,将少年本就伤重的半只耳朵齐根削下,长离剑上鲜血滴落,他步出寺外,鲜血仿佛在雪地流淌成河。 他红衣炽烈如火,在茫茫雪天里烧成一株红梅的颜色。 “他不是。” 释莲垂头笑说:“你可真狠。” 封琳拂开脸上与汗渍血迹粘在一处的头发,长身玉立,融雪和血水一道在他剑下,答非所问:“是不是快开春了?” 释莲道:“还未过年。” 封琳却不理他,沉吟片刻,道:“给他贴一张人皮面具。此后,他叫燕还生。” 释莲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后来燕还生转醒,释莲在旁打坐,木鱼声声。 封琳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燕还生抬脸,懵懂而沉默。 “大胆。”封琳半蹲着身,缓然拔剑,雪亮的剑身映出燕还生温和陌生的眉眼,剑刃轻轻划上燕还生的侧脸,封琳缓缓动作着,刮去燕还生鬓角一小块头皮,“这次你跑了,我割你左耳,如有下次,命也不保。” 燕还生看着他,轻声问:“你是谁?” 封琳伸出手,掌心躺着一枚丹药,正是释莲方才给他的第一月份的解药。 “吃下去。”封琳道,“这是‘一梦’,每月发作,我会每月给一次解药,你若再敢叛逃,休怪我不留情面。” 释莲眼睑略抬。 神佛在他们身后,端坐金台,宝相庄严。 佛光普照,却照不亮愚人的信口雌黄。 一片安静中,封琳漠然开口:“你名燕还生,是我封琳养的一条狗。” 燕还生缓然跪下,亲吻他犹带血迹的鞋面。 “是,主上。” 作者有话要说:穷尽我笔力也写不出琳儿和斩春君百分之一的纠结感情。抹泪。 ☆、36 释莲究竟有多强? 这是横亘在沈重暄心里的疑问。 假如释莲禅门当真如此不济,释莲即便是那个失踪的大师兄,下一任掌门,又能强到哪里去? 沈重暄知道自己不该分神,但他作揖行礼时,余光忽然飘至孟醒那里,孟醒正和冯恨晚推搡打闹,封琳立在他身旁,也是眉眼带笑。 释莲很强,他会阻碍阿醒。 “望禅师不吝赐教。” 他说这话时,掷地有声。 这场对决开始时,不过日上三竿,结束时却已是金乌欲颓。 这无疑是这次试剑会迄今为止历时最久的一场。 折璧未动,剑意先行。 沈重暄飞身点步,掌风凌厉如刀,直向释莲劈去。释莲未料他上来便全力以赴,丝毫没有试探,当即一掐持珠,佛珠在他指间飞快数过,释莲身形亦成快风残影,任凭沈重暄连出十八掌,释莲只捻珠躲避,步子从容悠然,衣不带风,恍如电过。 二人此前都不曾全力以赴,沈重暄是为克制杀意,释莲则是有心隐藏实力,这时却皆如流风烟雪,轻快非常人能匹。沈重暄心下微寒,他已是竭尽心力,依然未能逼出释莲的下限,恐怕当真只有孟醒亲自动手,才能让这人认认真真地一番对付了。 台下众人凝神屏息,这是他们第一次见到沈重暄这么不遗余力的掌,和释莲这么游刃有余的轻功。一旁宋逐波负手而立,薄唇略动,扶在刀柄上的手指轻轻相碰。 “你家徒弟怎么回事,不是说好了走个过场就下台吗?”冯恨晚双眼虽盲,耳力却过人,单听风声就知是沈重暄没有听话,赶紧推了把身侧孟醒,“快想法子拦下来。” 孟醒也没想到沈重暄会这样拼命,沈重暄向来嘴硬心软,对他的话不算言听计从,但也不会阳奉阴违,这是沈重暄第一次没听他的劝告。 更糟糕的是,他看见沈重暄每一掌都冲着释莲的命门,倘若释莲踏错一步,必定非死即伤——元元的杀意竟炽烈至此,而他为人师长,分毫不知。 “元元他......”封琳顿了顿,望向孟醒,“他在试释莲的深浅。” 他在为你铺路。 释莲先前从不曾展露轻功,然而在沈重暄如此频繁的出掌下他不得不施展浮屠轻功,而孟醒只需要一眼,便已确定了之前的猜想,释莲的确是浮屠中人。 接着呢,逼释莲出掌,逼释莲反击,逼释莲出杀招? 孟醒心下发冷。 释莲出掌了。 双掌相对,沈重暄初初现出的笑容顷刻凝固。 ——释莲的内力更甚于他! 那一掌利落干脆,毫无寻常僧人的绵长温润之感,对上的一刹那,仿佛血海滔天,杀意深沉磅礴,沈重暄连退三尺也未能摆脱这一掌的余威。 释莲依然含笑,他没有动怒,他只是全了眼前这位小施主的心愿。 该认输了吧,他已动了六成力,再倔的孩子也该退了。 沈重暄沉默地停住后退的步子,他立在擂台边缘,几近倾倒,转头的片刻之间,喷涌的鲜血从他紧闭的唇齿间突破重围,一大片地喷溅在他一身白衣之上,手腕处扭曲寸许,很快便肿起一大片。 释莲那边与他强行对掌,也受了轻伤,还礼一般轻轻侧头,吐出一小口血沫,笑容依旧。 “沈少侠好生厉害。”释莲弯眼笑着,有心给沈重暄找个台阶,方才是他不曾留意,没发现沈重暄竟连护体内力都分毫未留,否则他也不会伤沈重暄到这种地步。 应该是无力再出鉴灵了,可惜了。 沈重暄却没有领这份情。 他嘴唇上满是鲜血,面色却苍白,抬手一拭唇角,血迹便在他袖袂上斑驳成一片。 “再来。”他拔出腰间折璧,少年嗓音清越,目光坚定,“望禅师,不吝赐教。” 释莲面色微寒,眸子却明亮。 ——鉴灵。 冯恨晚下意识去扯孟醒,却只触到孟醒手心一片冰凉。 岑穆退开三尺,默默地躲去封琳身后,果然在鸦雀无声的人群中听见美人道长启唇,声音低哑悦耳:“找死吗。” 下一刻,孟醒飞出人围,酌霜剑出鞘半寸,却见宋逐波举步过来,横刀在前,刀光如雪:“闲杂人等,不得干涉。” “......”孟醒侧目去看,沈重暄已然平举出剑,双眸亮如星辰,他身上有血色深沉,更多的却依然是素白霜华,仍是纯粹干净的少年面貌,永怀无知无畏的决心,孟醒默然收剑,转身便走,“干涉个屁。” 三寸草、无边木。 怪石无情,草木有心。 折璧所指,生机丛生。 沈重暄白衣胜雪,却凌于万丈春意之上,释莲双手合十,眼前仿佛惊天碧浪,却见释莲阖目宣一声佛号,身如凛冬时的耸峻山壁,霜重雪寒,于是草木失色,春华尽退。 沈重暄喉中鲜血滚烫,终于忍无可忍,再度喷出一口,只余满齿腥甜。 但折璧未停。 纵是朔风呼啸,寒凉如刀,寸寸割裂他衣衫和肌肤,血珠从衣下渗出,一丝一毫地染透衣衫,白衣几成血衣,犹未改,少年赤子心。 沈重暄只是双手擎剑,折璧诣天。 千里河、万仞山。 少年仗剑走,烈酒来温喉。 千载春秋,万里山河,只在他收袖之际剑尖略抖,山岳长河都在他剑身凝作片刻灵华,剑光如织,沈重暄连出四十九剑,却也只换得释莲微微蹙眉。 他们两人都知道,甚至观战的众人都知道,沈重暄已是后力不继了。 拂云身之神妙,天下共知,如今第一次见到拂云身运至一半便摔落在地的剑客,都是大惊失色。 却见沈重暄连运展轻功的内力也不保留,只在将落未落时依然递出最后一剑,终于刺进释莲肩胛,释莲沉默着捏上折璧,沈重暄阖目,仿佛霎时间人声远去。 沈重暄感觉很累,累到察觉不到鲜血淋漓的痛楚。 他的筋脉似乎都在寸寸崩裂,血肉在争先恐后地迸出皮肤,沈重暄手里的折璧已经溃烂成尘,飘散如烟。 释莲的后颈也滚下一滴冷汗。 他从未见过在试剑会上拼到这地步的孩子。 只是一场试剑会而已,又不是生死决斗,分明是了无希望的死局了,何苦如此? “阿弥陀佛。沈少侠,你已撑不住了。” 释莲面相慈悲温柔,一袭僧袍依然不染纤尘,与前几次一样,他始终将自己的实力控制在看似势均力敌,实则稳操胜券的程度。但这是他第一次劝人认输,也是他第一次看到有人在本来并不危及生死的擂台上把自己置于生死一线的险境。 但鉴灵剑招还未完。 沈重暄拄剑半跪,垂首咳血。 释莲心中暗叹,果然鉴灵还是需要见孟醒出手的,沈重暄始终年岁太小,功力不够。 宋逐波上前一步,眼神轻慢地扫过沈重暄周身伤势,拿起一旁名录,道:“华都释莲胜。” 释莲点住穴位,暂且止住肩上的剑伤,垂目道:“阿弥陀佛,承让。” “我...”沈重暄挣扎着扬起头,艰难道,“我还......” 一把拂尘蓦然糊上他脸,头顶传来孟醒恶狠狠的声音:“你还个屁!” “......”沈重暄本还想强撑着再逼出几招,忽然听见孟醒说话,下意识地松了周身防备,昏昏沉沉地合上眸子,片刻便没了知觉,任凭孟醒从他腰间抓下木牌递给宋逐波,恐吓着说:“你吐点象牙行不行,元元还小。” 宋逐波动作停滞片刻,抬头瞪了孟醒一眼,孟醒都疑心他是要提笔在自己脸上写“诲人不倦桃李芬芳”了,才见宋逐波终于从善如流地在牌上刻下“道心坚定”四字,孟醒咂了咂嘴,横抱起自家徒弟便要下台,释莲在他身后宣了声佛号,道:“沈少侠天资聪颖,根骨上佳,假以时日,必成一方名侠。” 孟醒脸上的冷笑转瞬即逝,头也不回。 “不必,贫道只想他一生安好。” 作者有话要说:释莲:留步啊,把鉴灵使完再走。 孟醒:他真的一滴都不剩了。 元元:我还... 孟醒:你还个屁! ---------- 最近会对前几章进行修改,可能会出现大面积卡审核锁章的情况,大家如果要看前文的稍微等等就好啦。 ☆、37 沈重暄伤得太重,孟醒做主令他弃权即将对上封琼的后一场,名次最终定在八十一,而封琼也因他弃权这一次跻身前五十——至于释莲,依然是保持他略胜一筹的惨胜作风,名列第十一。 七日已过,试剑会第二轮近在咫尺。 释莲早便和封琳说好,沈重暄力竭,只能找上孟醒,因而第二轮开始的首日,释莲便向前十座上的各位一行佛礼,笑如春风:“小僧斗胆,请诸位施主赐教。” 孟醒事不关己地哼了段小曲儿,眼神轻飘飘地撇向冯恨晚,于是另外八人也都下意识地望向冯恨晚,依照惯例,前十的较量是得依次而上的。 释莲踌躇满志,观众们拭目以待,唯独孟醒低头品茶,不动如山。 横空出世的奇才释莲,定然会把前十一番清洗,恐怕进去前五也是有可能的。 宋明庭已在名录上将他名字轻轻一划,再把释莲禅门圈出。经此一役,小至江湖新秀,大到百年四大门,都会对释莲和释莲禅门刮目相看,严阵以待。 释莲禅门,或可在这位手中发扬光大。成为大门派的要求并不算难,四大门也无非是门中有人能列在前十,倘若释莲能一举进入前十,再肃整禅门风气,恐怕今后就是五大门了。 ...可拦在第十的怎么就是冯恨晚? 宋明庭叹了口气,释莲实在生不逢时,若是生在同悲山之乱刚结束那时候,或者冯恨晚已经死了之后......可惜了。 胜负未免也太直白。 所有人都这么想,只是心中各有判断罢了。 宋明庭亲自压阵,众人屏息凝神,才见得冯恨晚晃晃悠悠地起身,朝着空气抱拳一礼,孟醒轻声道:“左边。” 冯恨晚嗤声一笑,转回身来也不曾再行礼,释莲自诩慈悲宽容,好脾气地向他微微躬身聊作敬意——然而,这一弯腰,却再没能直回来。 释莲手中持珠飞快,却见冯恨晚微微抬手,掌心向下,玩笑一般轻轻一压,释莲面上骤失血色,冯恨晚似没看出他额上冷汗,仍还笑着问:“倒了吗?” 孟醒朗声回他:“还差。” 冯恨晚淡然颔首,扭头朝孟醒笑道:“诶,内力的确不错,难怪能把你徒弟打趴。” 他俩对答如流,仿佛看不见周围人难看的面色一般,冯恨晚已化掌为指,压力全集中于释莲一点,台下仍有人没能忍住一口喷涌的鲜血,众人默契地退后数尺,才见释莲终于咳出一口血,单膝猛地跪下,狠狠地磕在青石所制的比武台上。 坐在一旁观战的燕还生忽然抬手,指腹在唇边一拭,擦去一点血色,闻梅寻和宋逐波亦是皱眉,面色苍白如纸。 只是旁观,他们已难受至此,可见被冯恨晚针对的释莲该是何等难捱。 释莲本是面白唇淡的温雅长相,这时已被逼得面色发红,青筋暴露,鲜血从他紧闭的唇间不可抑制地涌出,不要说还击,他连抬掌都困难。 萧同悲扶在剑上的手微微一颤,只从冯恨晚这仿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内力便可推断,他不如冯恨晚——那当时冯恨晚是为何要主动告诉他孟醒的去处? “小和尚,你不错了。”冯恨晚忽然开口,他面上依然蒙着黑布,唇却扬着,笑吟吟地,“你是不是猜本座是在给沈小公子出头?” 释莲感觉身上压力稍减,再见到冯恨晚满是讥诮的笑容,他自恃内功深厚,从不把所谓江湖前十放在眼里,只以为除却当年抱朴子守真君,如今能做他对手的年轻一辈也不过碧无穷酩酊剑,纵是封琳也得逊他三分,至于乌啼月白剑主一代的老头子,他早不放在眼里——更何况是摘花客区区一个老瞎子? 太失策了。冯恨晚才是真正的江湖第一! “小僧......不敢。” 冯恨晚笑意不减:“猜对了。你可千万要记得,不是本座要欺负你,是那个姓孟的假道士花钱请本座不要手软。” 孟醒在一旁笑意盈盈地帮腔:“是啊,七文钱一两的烧酒呢。” 冯恨晚空出一手往孟醒一指,孟醒当即一甩袖袂,飞身一跃,原本坐着的椅子顷刻之间灰飞烟灭。 “还打吗?”冯恨晚向他倾了倾身子,慢条斯理地和他数,“本座放你过去,你也会被酩酊剑揍得满地找牙,不是吓唬你,本座不爱动刀动枪的,酩酊剑可是逢人就拔剑,本座喜欢温柔点,像现在这样,酩酊剑就喜欢捅人窟窿,一不留神就丢命,还鼻青脸肿的,死相很难看啊。” 释莲是浮屠不世出的天才,即便是上一位释莲,也绝不是他对手,正因为此,释莲从不曾想过会被人当作玩物,碾压一般地羞辱,但他心性坚忍,知难而退,趁着冯恨晚和他说话,余光微微一撇封琳,封琳也不好受,同样面如金纸,向他轻轻颔首。 释莲双手合十,沉默片刻,开口道:“小僧不如。” 压力骤减。 冯恨晚笑得明媚,意气风发地向清徵道君一甩头发:“宋兄,是本座赢啦。” 宋明庭:“......我在这儿。你不要趁机对道君耍流氓。” 江湖前十已经数届不曾变动了,前几次好歹还能看见冯恨晚气喘吁吁地流血流汗,次次险胜,因此大家也只当他是垂死挣扎,从未往心里去。如今一看他这样欺负释莲,才算恍然大悟,难怪前十这么多年不曾变动,原来是这厮关上了前十大门,除非会后私斗和原本的前十丢了小命等人补位,恐怕前十还得这样保守许久。 释莲的败相过于骇人,因此即使前二十都可以挑战前十,却是在这一战后都如霜打的茄子,安安静静地蔫了。 第二轮就此草率了结,众人的关注点成功从释莲能打到第几名变成了冯恨晚为什么不揍萧同悲。 岑穆更是目瞪口呆,小嘴叭叭地跟他卧病在床的沈兄分享,沈重暄身虚体弱,盲听盲从地嗯嗯哦哦,兀自躺在床上看自己的书。 “明日就是第三轮了,摘花客这么厉害,会不会打你师父?”岑穆紧张兮兮地一握拳,心怀苍生地杞人忧天,“唉,但是连第十都这么厉害,美人道长是不是更厉害?” 沈重暄悠悠道:“不是。” “那道长怎么能在第九?” “......他啊,”沈重暄一本正经地抬起眼,正色道,“恃美行骗。” 而恃美行骗的孟醒难得没有陪着他的宝贝徒弟,坐在庭中陪冯恨晚喝酒。冯恨晚武功高绝,举世皆知,但高到什么程度,向来罕有人知。 他似乎不过如此。 岁数不轻了,眼还瞎了,一天十二个时辰,少说也有十个时辰是醉醺醺的。可说他没本事,他却稳当当地守在前十,说他够强,他又只是缀在前十的尾巴尖儿。比起他的武功,人们总是更偏爱那些有关他的风花雪月的传闻。 上天优待这位天才,十七岁便入前二十,在那个群英云集的年代,老怪物成群结队,新侠客源源不绝,除了抱朴子守真君两个惊才绝艳,血观音罪大恶极,再有能令人眼前一亮的年轻人,便只剩这个来去成谜的摘花客了。 世人的记忆总是时好时坏,他们记得守真君一剑小荷血洗江湖,记得抱朴子鉴灵剑出山河动荡,记得血观音一步十杀恶贯满盈,却不记得当年那名叫冯轻尘的少年仗剑白马,载酒换花,眸若春星,轻笑着立誓:“来年守真君定会对我刮目相看!” 更不会知道守真君死后,冯恨晚曾眼蒙黑布,在同悲山前磕头三次。 “守真君待我若亲传弟子,恨晚定毕生不忘师恩。” 时列第十,他愿永生第十。 “冯轻尘之一生,区区二十余载,得见守真君风姿,这双眼已是三生有幸。” 同悲山之乱后,萧漱华元气大伤,只倚在床头,丝毫不见当年风华,他似气息奄然,却不肯示弱,轻飘飘地递去一眼,笑道:“可本座如今已不再记得当年十之一二了。” “这双眼记得。” 萧漱华笑意盈盈,向他伸出手来,温言道:“你眼睛的确好看,不如送给本座,留个纪念罢?” 冯轻尘并不错愕,也不恐惧,他只是再望了许久,确定已把萧漱华的模样镌在心底,才长长一拜,从容如常:“轻尘从命。” 孟醒支着头,看似惺忪懵懂,眼底却依旧一片清明,轻轻晃荡着杯中清酒,缓道:“不后悔?” “后悔个屁。”冯恨晚仰脖饮尽杯中琼液,醺醺然道,“你啊,你和同悲,始终是太小啦...他俩死了,本座、本座不能让你俩受人欺负。” 孟醒应了一声,再给他满上:“萧同悲知道你用意吗?” “本座找守真君的时候...嗝,同悲给他师兄上坟去了......不能让他知道啊。”冯恨晚睨他一眼,“你不一样,你是个鬼机灵,本座要真、真不在了,你也吃不了亏。同悲啊、同悲太正派啦,跟你那不要脸的师父一副德行......一力降十会,哈哈,你说,如今哪里还行得通这套?朝廷...那班子......虎视眈眈的,明着暗着的......” 孟醒低叹一声,又见冯恨晚伏在案上,有花落在他发顶,孟醒伸手欲拂,冯恨晚道:“别碰。” “日月星辰,山河草木,无一不有情。” 冯恨晚嗓音闷闷的:“只是他对本座没情罢了...不怪他。” 孟醒沉默地拈开那花,轻道:“恨晚兄,你醉了。” 冯恨晚摇摇头,借着酒劲儿发问:“下辈子本座来当你师父吧?” 孟醒不言。 “他会不会就对本座多看一眼?” 作者有话要说:感觉系统生成的感谢霸王票和营养液怎么用处不大...营养液一直在涨,我都不知道是哪位小天使这么心善呜呜呜呜,在这里真心实意地手动感谢在看文的大家,我再观察一下这个自动生成到底有没用处先。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安笙沐歌 1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38 前十之争从未如此引人注目。 前几届总是无关痛痒的小打小闹,似乎名次变动全在试剑会后的私斗,最好战的萧同悲已在第一,剩下九个就像来参加一次养生茶谈一般,和和气气,笑容可亲。 但这次冯恨晚已表现出来这么强的实力,其他人不会有所忌惮吗? 冯恨晚不会趁热打铁教训一下萧同悲这目中无人的后生吗? 谁打谁都行,像冯恨晚这样拿内力压得集体毙命都行,只要别再和和气气清谈喝茶就好。 但冯恨晚没再动手,因为他喝多了酒,被孟醒和岑穆抬去跟沈重暄一起躺着了。 恐怕这场试剑会就要这样结束了。 当看到冯恨晚的位子空空如也,众人心中皆是叹惋。 却见酩酊剑东张西望了一番,忽而一笑:“诶,贫道头一次来试剑会,不知道规矩,直接打架就行吧?” 宋明庭没想到这位出山之后愣是藏了三年之久的半仙竟然主动找架打,还不是私斗,连忙给勇者答疑解惑:“正是。孟少侠依次而上,先挑战清徵道君。” 莫名被点的清徵道君猛地一愣,她本就不善言辞,最怕山下这套那套的斗殴,下手轻重也不好控制,只希望所有人都别注意到她,但清徵毕竟是辟尘掌门,不过片刻惊慌后便板着脸道:“福生无量天尊。孟少侠英雄出少年,更胜一筹。” 宋明庭情不自禁地绞手指:“......真人,认输的话,你就到第九去了。” 清徵道君却很看得开,一边小心翼翼地揪着衣袖,神情倒依然清冷出尘:“...前十足矣。” 孟醒对这位师叔祖略有耳闻,向她一揖,端端正正行了一记道礼:“谢师叔祖。” 清徵道君被他认亲认得再次一愣,掐着手指算了会儿,口中喃喃有词:“孟醒师父无悲,无悲师父清如,清如贫道师兄......” 其他人听不清她念叨些什么,忽见道君双眸一亮,胸有成竹地肃着脸色,高深莫测地一点首:“嗯...福生无量天尊,你确与辟尘门有缘。” 孟醒和她相对一甩拂尘,转而望向闻梅寻,眉眼弯弯:“南柯公子。” 闻梅寻虽是女儿身,面容却生得冷峻英挺,师承当年的欢喜宗宗主半袖云闻栩,本是名不见经传的无名小辈,常人见到,肯给欢喜宗几分脸面的才称呼一句右护法,奈何闻栩毙命于萧漱华剑下,欢喜宗摇摇欲坠之际,左右护法的名望反倒扶摇直上,闻竹觅虽武功平平,但闻梅寻却是出类拔萃,两姐弟一文一武,竟也给欢喜宗留了一□□气。 同时也正因姐弟俩感情甚好,不分彼此,人们夸赞闻梅寻时也称一句公子,是为“南柯公子”。 闻梅寻尚未应声,却是闻竹觅率先步出,含笑拱手道:“家姐偶感风寒身体不适虽久仰酩酊剑大名亦想讨教一二奈何天公不作美实在力有不逮若不能酣畅淋漓切磋一番还是另择良日再请道长来云都一叙道长请多见谅。” 他语速太快,旁人一句都插不进去,东道主宋明庭还想挣扎,犹犹豫豫暗示道:“左护法未免太急,南柯公子自己心中有数吧。” 闻梅寻利落开口:“我听竹觅的。” 闻竹觅也噙笑颔首:“阿姊听我的。” 孟醒求之不得,面上却假惺惺地一叹气,装模作样地扼腕道:“唉,那要劳烦左护法多看顾南柯公子了。” 闻竹觅笑意盈盈:“多谢道长关心,竹觅自然不会懈怠。” 等他眼神飘向宋逐波,风声飒飒,寒水煞不负众望,掂刀起身,面冷如霜,眸中枯潭一般,同他心境相仿,古井不波。 孟醒也不逞能,酌霜出鞘,面犹带笑。 “刀名问寒。” 孟醒微微点首,目光略一撇封琳攥拳的右手,老神在在地回过眼神:“剑名酌霜。” 酩酊剑法极少露相,比起鉴灵威名赫赫,酩酊剑法更神秘难见,迄今人们也只知道酩酊一剑奇强,却不知酩酊究竟强到何种地步。 直到问寒刀直袭面门,孟醒仰面躲过,他的轻功远胜沈重暄,足尖只在青石上轻轻一点,飞身而起一丈之高,但见长空烈日之下,剑芒寒亮,刀光如雪,刀剑相撞,星火四溅,激越连声。 宋逐波抬起眼来,正对上孟醒一双漆黑如墨的眸,深沉若无量之海,剑锋犹如星屑,在他眸里熠熠生辉,锋芒毕露。 “七公子喝过酒么?” 他发问,嗓音低哑,如山精的蛊惑一般绕耳不绝。宋逐波定力远胜凡人,并不理会,反倒越战越勇,沉腕曳刀,刀锋在青石板上刻下一道圆弧,矮身避过一记,却见孟醒身形忽而倾倒,由缓转急,剑光随之摇曳,又见他步调飞快,身影陡转如电,宋逐波不曾见过酩酊剑法,一时看不清他动作,这时才粗粗猜到,酩酊剑法恐怕是以他轻功为基的。 孟醒轻功何其神妙,山上岁月悠长,攀树援壁,更使他轻功奇绝,身如白电,诡谲难测。 拂云身以善借天时地利而闻名,日升月坠,山平海起,于辟尘门人眼中无不是天意予福,鼎力相助,孟醒却不如此——他要星河长明,他要山河永固,他命众生万灵听他号令,天时地利皆在他一念之中,抬眼是天赐锦时,俯首是地供良机。 宋逐波原地立刀,只觉微风自八面而来,飒飒衣影蹁跹难觅,宋逐波瞑目静听,耳翼忽动,听闻一声汗水落地的轻微水声,当机立断横刀去拦,奈何剑比刀快,孟醒一剑停在他喉前半寸,右腿轻抬,恰恰踏在刀面,问寒刀嗡鸣阵阵,竟再动不得。 孟醒的轻功实在缥缈,拂云身只在借力,他却当真仿佛化身轻云,四处游弋。众人叹服不已,唯独释莲微微蹙眉,按在持珠上的手指微微叩着,口中依然喃喃有词地念着佛经。 孟醒抬腕,将悬在下颚的汗滴一带而过,眼眸清亮,映着天边曜日,璀璨至明。 问寒刀猛一翻刀,刃锋不留情面地在孟醒脚踝划下一道,鲜血当即涌出,宋逐波面无表情,收刀冷道:“我输了。” 他说这话时望着宋明庭,说得正大光明坦坦荡荡,然而稍微有心的都能看出他刀势中层出不穷的纰漏,毕竟前十打完,这厮连汗也没流一滴,未免放水放得太过明显。 孟醒忍住当众龇牙咧嘴的冲动,云淡风轻地拿起搁在椅上的拂尘,转向燕还生,似笑非笑:“斩春君,请。” 大多人都是初次得见酩酊剑法,久闻其名,今见其形,才发觉自己当真看不懂这套剑法,只记得孟醒剑随身动,身随风动,步子轻快,步法却似乎别有乾坤,只是大多人都看不明晰,只觉他足迹遍布比武台各个角落,早已脱离借力之说,已是化力为无,白影倏忽,台上无处是他,又无处不是他。 燕还生在惊与从容之中游刃有余,笑容温润,缓然起身,向他一礼:“还请赐教。琴名九弦。” 孟醒瞥了一眼他怀中的桐木瑶琴,笑意不减:“斩春君唬人,这不是七弦么?” “区区爱好罢了。” 孟醒也不追问,微微颔首:“方才介绍过,酌霜。” 未等他话音落下,琴响铮然,如铁骑突出,刀枪乍鸣,忽而缓下,似龙言凤语,云起雪飞,纵是孟醒早有准备,也难免失神片刻,只这一霎时,燕还生早已飞身翩然,款步立于长竿之上,这是至险至奇的一步,孟醒不追便罢,追便是狭路相逢,必有一伤。 孟醒又怎会在轻功上示弱于人? 但见他掐指作诀,手中劲力连出,直将长竿晃得摇摇欲裂,燕还生偏还稳如泰山,弄弦不止,仿佛生在那处,无论如何也不会伤到分毫——酌霜剑终于出鞘。 众人都以为孟醒必是冲着萧同悲去,毕竟早有约定,连萧同悲也这样认准。唯独孟醒心中知道,他是冲着燕还生和封琳的。 封琳派去海州的人必定早就回来了,可他因何总是避开沈家一事的话题? 封家虽族人众多,嫡出却少之又少,封琅既是嫡子,又传性格温顺,那怎会突然离家出走,不知去处? 燕还生既然混迹云都,最爱丝竹管弦,那更该趋福避祸,如封琳这般心机深沉背景可怖的贵公子更该躲了再躲,又为何会这样偏爱封琳,甚至不惜传出好男风的名声? 孟醒心神大定,擎剑飞身,以内力封闭听觉,直往燕还生所在窜去。 他早已下了赌注,打定主意了。 ——假如一定要查出封琅所在才能得知沈家一事,那便从燕还生处下手,必定不会亏太多。 ☆、39 燕还生的琴,斩十里阳春,亦斩千万生魂。 他唇畔犹然轻笑,怀抱九弦,红衣烈烈。纵见孟醒剑芒如长夜孤星、洪潮扁舟,掠风贯日而来,也未能消得燕还生眸中星星点点的轻慢笑意。 剑光湛湛,剑穗艳冶。 燕还生忽然按弦止声,他的目光总是温和良善的,这时似是无意地掠过台下众人,只在封琳身上停顿片刻,倏地一声轻笑,双唇启合,孟醒听感已闭,酌霜早已逼至燕还生跟前,却见燕还生矮身仰面,含笑避开一记,继而侧身拂袖,一道冷风凛凛扑面。孟醒心下一寒,正欲退身,步法几变也为时已晚,只觉颈上微凉,原是一弦抵在喉前。 孟醒却未变色,只是冷笑一声。 琴弦细而纤长,玉蚕丝所制,格外柔韧。 孟醒眼中清光冷寒,唇边衔笑,嘲讽之意丝毫不掩: 原是风雅琴客,也效俗子杀伐? 可他何其机敏,山中死生一线的险境层出不穷,无力全胜,也要取个同归于尽。 因而虽因听感延误战机,孟醒却是猛然翻腕回剑,拼着琴弦的危势,酌霜堪堪停在燕还生心口之前,不过半寸,只消一抖剑尖,便可刺破他一身红衣。 二人仿佛势均力敌、旗鼓相当。 一赤一白,就此对峙,皆是杀招。 燕还生垂下眼睫,他一双眸子其实生得美,常年温润如暖玉,再是千般算计,也只觉得此子温厚宽容,是难得的善人。 他喉咙震了震,咳嗽数声,单薄的身子随之轻颤,实在弱不禁风。 燕还生向来面带病相,身形虽高,却清瘦得很,格外纤弱。事实上,孟醒虽不至轻敌,但也实在不料这区区琴客竟连近战也分毫不惧,出手便是刺客一般舍生求胜的决心。 “在下久闻酩酊剑法神妙莫测...方才得见,果然神通非凡。”燕还生微微低首,仿佛不知心口之前是那吹发可断削铁如泥的酌霜剑,依然面带轻笑,语调温柔,“酩酊剑该是山中谪仙,世外高人,还请孟少侠与在下一同远离这纷争之地罢。” 孟醒眼眸微眯,开口道:“你我胜负未必。” “你会输。”燕还生似叹非叹,孟醒不及冷笑,却见他举步向前半寸,酌霜剑利落地刺进他衣衫,琴弦也逼近孟醒,终于贴在他肌肤之上,“燕某敢死。” 孟醒牙关紧闭,忽而冷声笑说:“莫非贫道不敢?” 他一边说着,向前一步,剑尖抵入燕还生胸口半寸,满场静寂,众人似乎能听见那轻微的破肉声。而燕还生的琴弦终于陷进孟醒脖颈,一痕血色陡现,数滴滚落,晕在他霜色衣襟之上,染成一片轻淡的红。 “罢。”燕还生微微偏首,似笑非笑地望着他,“孟少侠,不信燕某敢死?” 孟醒不言不语,却见燕还生回过头去,望着封琳:“那封少侠信吗?” 封琳张了张口,折扇一展,将他半张脸遮在扇后,只露出一双眼尾上扬的凤眸,波光粼粼,半晌后他不解地偏了偏头,启唇笑道:“封某和斩春君......似乎不熟?” 孟醒只觉脖子上的琴弦再度绷紧几分,他垂眼,依稀瞥见弦上血迹斑驳,从燕还生手心滑下,但燕还生的神情依然云淡风轻,只是侧头望了封琳一眼,再近一步,酌霜剑剑锋已入他血肉一寸,而燕还生抬起眼来,对孟醒晏然笑道:“令徒想必还在等孟少侠回去,教会鉴灵剑诀剩下的招式罢?” “......” “在下燕还生,无父、无母、无师、无长、无亲、无友。”他笑得温柔,却像在控诉,“因此,敢死。” 孟醒静默猛然收剑,指腹轻轻擦过颈上伤痕,带过一小块血色,燕还生也收回琴弦,抬手按住不断涌出鲜血的伤口,笑意妍妍。 “...照顾好元元。” 燕还生微微倾身,血色层层晕染,他丹色的衣袍便愈显盛重妖冶,孟醒神色不愉地拽起他后领,二人一道轻身而起,踏云飞去。此时封琳敲在椅上的手指方才微微一顿,折扇收回,宋明庭和他对望一眼,笑得意味不明。 “双方都离场...那就算是,平手罢。” 宋明庭亲手在名录上划下一笔,实则在场众人已没有再关注胜负的闲心了——孟醒之强,总是模糊的、不明晰的,大家都知道他强,却鲜有人想过他究竟强到何种地步,只以为天下所有的强都是冯恨晚那般抬掌擎天,翻掌覆地,只以为天下一流的剑客都该冬水濯剑,袂花饮血,孰料世上的强,除却绝对的碾压,还有绝对的未知。 你永不会知道他身处何处,他的剑快到何种程度,除非如燕还生一般,死便死了,不足挂齿,但凡人有畏死之心,便会对孟醒的剑充满敬畏。酩酊剑,是因醉人无状、无由、无果,因此,遇此剑者,作鸟兽散。 而燕还生——混迹秦楼楚馆,日夜醉酒笙歌,如此纸醉金迷之辈,竟然视死如无物。身为琴客,以命为引,以弦作剑,只图带走孟醒片刻? 岑穆恍然大悟地猛一拍手:“哎呀,斩春君好男风,酩酊剑最是貌美啊!” 观战众人当即一怔,起初还觉这小子在说浑话,接着倒越想越真,越真越想,一个个都自觉找到其中真相,又见岑穆举起拳头,起哄一般喊道:“酩酊剑乃我辈楷模,岂可受此折辱!?” 宋明庭:“?” 一个醉鬼、一个色鬼,你们是怎么分出人品高下的? 却见台下人潮涌动,都大声喝道:“酩酊剑乃我辈楷模,岂可受此折辱!?” 人声鼎沸,岑穆却已钻出人群,再寻不见了。 下一刻,宋逐波问寒刀猛然劈下,重重地砸在青石地面,轰然一声,人言寂灭。 “扛得住燕还生的琴,尽管去。”他扶着刀,神情阴冷。 宋明庭稍稍松了口气,正想办法解决,却见封琳上前一步,微微笑着:“世叔若信得过封琳......” 宋明庭心中暗笑不止,也不等他说完,只把封琳一推,堆笑道:“信得过,信得过。” 燕还生和封琳交情匪浅,此事分明就是封琳手笔,偏偏他宋家是东道主,宋明庭才是有苦说不出,既然封琳愿意出头,且封琳玩弄口舌的本事可说是举世皆知,宋明庭求之不得,只想把这事甩得越干净越好。 众人屏息等封琳给个说法,唯独宋逐波拔出问寒,回身便走。 宋明庭冷声喊住他:“逐波,去哪?” “茅厕。”宋逐波比他更冷,问寒刀刀锋一霎银亮,宋明庭便也不多说了。 再说岑穆这厢跑回内门,正要抬手敲沈重暄的房门,却觉背心一阵子阴寒,下意识回头去看,果然见得宋逐波一身玄色劲装,负刀立身,皱着眉催他:“赶紧的。” 岑穆不敢耽搁,连忙敲门:“沈兄、沈兄?” 沈重暄的伤虽未痊愈,少年人的底子却在,加上孟醒护短,伤药都给他搜刮的最好的一茬,因此到这时已经可以下床走动几步,只是受不得风罢了。房门徐徐开来,沈重暄面色病白,笑容却一如既往地清润温和:“怎么?” 他抬眼望见宋逐波时,笑容又敛了敛,多出几分客气,微微点头:“宋前辈。” 宋逐波没有计较他语气,只是从怀里摸出一只瓷瓶,直接塞进他手里。沈重暄云里雾里,茫茫然地看他,宋逐波道:“这是灵妙度厄丹。” 沈重暄:“?” 反而是岑穆扯着嗓门惊问:“灵妙度厄?江圣手遗世的那枚灵妙度厄!?” 听他一嚎,沈重暄也知道这丹药来历了,下意识就要把药送还回去,却见宋逐波眼色一厉:“留着,这药于你或有大用。” “可这应该属于释莲禅师。”沈重暄摇摇头,赔笑道,“谢过宋前辈美意,但晚辈实在......” “沈重暄!”宋逐波忽然作势拔刀,吓得两个年轻人同时一愣,却见他咬肌隆起,忍耐许久,终于将刀放回,只是一字一句地开口道,“你给我记住,这世上,不是只有孟醒对你好!” 沈重暄愣了半天,岑穆跟着他愣,良久,宋逐波收回停在沈重暄身上的目光,低叹一声,转身扬长而去,道:“你只管收着。” 岑穆替他喊了声“多谢前辈”,就捞起瓷瓶往他里衣塞,沈重暄被他这番动作吓了一跳,慌忙问:“发生什么事了?你这么急?” “你快藏好吧,这么好的药,道长可嘱咐我照顾好你...”岑穆动作顿了顿,突然停下动作,闷声道,“沈兄,那个...” 沈重暄早就听到他那句“道长嘱咐”,这时也猜到几分,把瓷瓶放好之后便追问:“到底这么了?” “呃......”岑穆低着头,小声道,“算是,失踪吧?” “诸君放心,倘若燕还生敢行任何不义之事,我等定当全力诛之。” 与此同时,封琳已安抚下众人惶惶不安的情绪,他持封家家主令,是实际的掌权人,可谓一言九鼎。他说能找到孟醒,便算作承诺,众人即便有所怀疑也不会多说。又见封琳轻笑着回过身,望见正沉着面色走回的宋逐波: “既然阿孟嘱咐我照顾沈少侠,身为至交,封某自当尽心尽力。” 宋逐波迎上他眼神,不轻不重一声冷笑,之后便走到宋明庭身后,再不多说。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不是露露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40 说动就动,谁不想卖梨花砚一个面子,得酩酊剑一个人情? 乌压压的一众人浩浩荡荡地杀来庭院,各自拎着些养身益气的天材地宝,气势汹汹地敲响沈重暄所在房门。封琳率先收扇抬手,玉面带笑,指节轻叩。 一声、两声、三声。 俱无应答。 宋明庭招来一下人,三两下开了锁,只见房中干干净净,被褥叠得整整齐齐,已是人去楼空。 “这,这是怎么回事?”宋明庭绝非傻子,见封琳这动作就不像要好好善待沈重暄的架势,分明是要软禁了来要挟孟醒,可如今沈重暄在他手底下不见了踪影,虽说宋家和封家多年来暗潮涌动并不太平,但宋家也只二人入前十,封家却已靠上朝廷这座大山,此时翻脸,绝不明智,“逐波,你速去察看,务必护得沈少侠平安!” 宋逐波点点头,转身便走,却听封琳忽然开口,细长的狐眸轻轻弯起,折扇敲在掌心,嗓音从容淡定:“这点小事,不劳宋兄。” 宋明庭还未来得及客套,封琳屈指含入口中,吹出一声尖锐绵长的口哨,众人微微皱眉,才见不知从何处窜出一抹黑影,单膝跪向封琳,俯首抱拳,封琳轻轻颔首,那人方彻底跪下,伸指在地上画下几笔。 那画符不明所以,众人都是云里雾里,唯独封琳再度摆了摆手,黑衣人顷刻间便窜上房顶,再不见踪影。 “他所画下的是我封家的密文,诸君看不懂也是正常的。”封琳理着衣衽,眼神若有似无地飘过宋逐波一张冷峻的脸,“沈少侠听小人挑唆,误以为我等欲欺他师长不在,和摘花客南行往山下去了。” “这是哪家小人,简直居心叵测,挑拨封少侠和孟道长的关系,其心当诛!”人群中不乏有心讨好封琳的人,当即便有人义愤填膺地发声,博来声声喝彩。居心叵测的宋逐波眉眼低垂,漫不经心地擦着刀锋,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把封琳的试探和暗示通通拒之门外。 封琳也不追究,依然笑意盈盈,向众人抱拳道:“既如此,为节省时间,不如大家分头行动。” “正是此理,这样一大群人,沈少侠见了也犯怵呀。”宋明庭立时抢言笑道,一旁清徵道君拧眉片刻,福身算作默许,闻梅寻却在和闻竹觅耳语一番之后微微点头,闻竹觅便道:“家姐身子确实不好,力有不逮,只能留在门中,静候各位佳音。” 萧同悲鸦睫垂下,归元剑在鞘中嗡鸣不止,但见他抬眼确认:“南边?” 封琳道:“正是。” 萧同悲再不多言,飞身往南边去了。 程子见冷笑着望向封琳,换得封琳有礼有节地一点头,当即转身跟着萧同悲远遁而去。 却说孟醒和燕还生虽然皆是轻功神妙之辈,但轻身之法还得看人气息内力,孟醒一眼便看出燕还生身子虚弱,内力不济,然而燕还生步子缥缈亦然,速度不逊孟醒多少。二人一道停在一处塔尖,孟醒率先开口:“斩春君引我来此,是有话要说,还是受人之托?” 孟醒若有心不给人留脸面,便决计不会有半分客气,酌霜剑刹那出鞘,剑锋贴在燕还生颈侧,寒光熠熠,杀机毕露。 燕还生抬指把剑推开半寸,虚虚地叹一口气,酌霜剑何其锋利,立时把他指腹割出一道伤痕,鲜血沿着剑身淌下,滴落在孟醒霜白衣衫之上。 “二者皆有。” “你受谁使唤?”孟醒皱着眉头,“释莲?程子见?宋明庭?” 燕还生慢慢地回过一眼,忽而讽刺一笑:“孟少侠心中早便知道,又何必问我?” “说。”孟醒把剑逼得更近,燕还生病白皮肤的隐隐跳动都被他压在剑下,他神色难得露出一丝急切,但燕还生当真将要开口时,孟醒又蓦然打断,“等等!你先说,你...和封琳是什么关系?” 燕还生懒懒地瞥他一眼:“没关系。” “说实话!” “孟少侠,你怎么就记不住。”燕还生摇摇头,手指飞快地在琴上拨弄出一段小调,“燕某不怕死。你这样问出的,都是燕某想让你知道的。” 孟醒咬牙,收回长剑,却听燕还生接着笑说:“你不如问问别的...比如宋明庭和宋逐波这对叔侄,因何关系如此紧张?” 孟醒冷笑:“宋家内务,与我何干?” 燕还生好整以暇地点点头:“那便无关。孟少侠想知道什么,不如你我做笔生意?” “......好。”孟醒假笑着拎住他衣领,再次发问,“你和封琳,是什么关系?” 燕还生朝北边一指:“那边有处茶肆,最合适谈心,孟少侠,请?” 两人在茶肆沏茶烹茗,就此对坐,孟醒这时也退了些急躁,燕还生替他倒上一杯,才问:“方才孟少侠的问题,在下仔细想了想,答案诸多,但最贴切的还是‘单相思’而已。” “你当真喜欢封琳?” “孟少侠不喜欢?” 孟醒被他噎了片刻,道:“那要看是哪种喜欢。” 燕还生兴致正好,仿佛早就等着和孟醒交流一番:“好,那该孟少侠解惑了。你和他交情究竟如何?” 孟醒微微蹙眉,但见燕还生一本正经,恐怕当真是喜欢听这类八卦之人,只得静神细想,封琳这儿子到底被他丢在第几位。 阳春东风至,漫山芳华开。 孟无悲抬起手掌时,包括封琳在内的几名江湖子弟都缓缓抬头,他们望向孟无悲的眼神莫不热切赤诚,十来岁的年纪,最是意气风发,对这如梦江湖存着最最轻狂的妄想,而在他们身前端坐的白衣道长——当今江湖独步天下之人!他秉名剑,着羽衣,如此的高高在上,如此的不染尘垢,眼眸中无悲无喜,冽然凛寒。 皇帝向他俯首,朝廷放他归野。辟尘门不再追究他罪责,江湖人不敢过问他曾经。 他是江湖上无冕的王,是江湖上不朽的神。 孟醒站在他身侧,漂亮的眸中清辉流转,这些人是孟无悲找来与他作伴的,可那地上跪着的几人实在愚蠢,都只殷切地瞻仰抱朴子风采,还期求着孟无悲能看中自己,夸一句根骨甚好。孟醒低头踢了一枚石子,却忽然听见一声低低的嘘声,孟醒抬起头,看见其中最最瘦弱、最最矮小的一个,穿着红衣的小少年,向他轻轻点头,眉眼泛笑。 ——他叫封琳。 尽管当时孟无悲比对着名录,疑惑出声:“封琅?” 封琳并不心虚,缓缓踏出半步,俯身道:“家中子嗣众多,长辈记混了名字。晚辈名叫,封琳。” 孟醒轻轻偏头,记起方才这人冲自己的那一笑。 无可否认,这人的确是这几个里边最顺眼的一个了。 “师父,”孟醒伸手一指,言笑晏晏,“我喜欢他。” 孟醒不是傻子,相熟之后封琳有意无意透露的家中境况,让他也猜想过,封琳这样出身,怎么会被家里举荐来抱朴子门下?何况他剑道天赋并不出众,不仅不如孟醒,甚至在十人之中也算得上垫底,童子功更是几近于无——他是怎么来的? 他身世悲惨,却拿捏在孟醒恰好能帮助的地步——只要孟醒向孟无悲求情,多收一个徒弟,让封琳就此远离了封家,这些忧虑便都没有了。 当封琳再提起这件事时,孟醒眼波稍敛,脚在溪中荡了几下,轻飘飘道:“爱莫能助,好自为之。” 封琳依然笑意不减,软言哄他:“你不想我留在这儿陪你吗?” “想。”孟醒踢起一串水花,“但你高估我师父了。他不会管你死活的。” “他会管你死活吗?”封琳突然问他。 孟醒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笃定道:“那当然了,去年他没护住我,害得我差点被卖掉。” 他话音未落,身后密密层层的树林中忽然传来一声癫狂的野兽的咆哮。 封琳霎时失色,孟醒以为他是害怕,连忙安抚道:“诶,别怕,这山中动物都有灵性,没灵性还危险的都被杀了,剩下这些都认识我,不敢动的。” “你为什么......” 孟醒心知他是对这事耿耿于怀了,只好说:“琳哥哥在我心里,从来不该是依仗人势的菟丝花。” 封琳动了动唇,应道:“...你在我心里......”他顿了许久,他们身后依稀有激扬的尘土,错落的吼叫,直到孟醒摘下腰上的桃木剑,起身站好,依然成竹在胸一般老神在在:“琳哥哥先去叫人吧,我能挡住片刻。” 封琳道:“它们不会怕你的。” 孟醒回头望他,眉眼秀逸,笑意明晰:“我知道。” 封琳再道:“我给它们下了药。” 孟醒依旧:“我知道。” 封琳还道:“我想过和你玉石俱焚。” 孟醒望着他,微微点头:“我知道。” 他俩对峙片刻,封琳也从腰间摘下桃木剑,走去孟醒身前。 封琳从不曾坦白过他的错,他想,只此一次,不可再多。 “...你在我心里,是天纵奇才,无可指摘。” “不好意思,”孟醒反身一剑抵住从树林中窜出的一只虎,眉眼冷冽,“我也知道。” 封琳大笑数声,举剑当胸,和孟醒背抵着背。 那时危机四伏,险象迭生,迎着猛兽的血盆大口,腥臭袭人,生死只在一线之间。 然,有人并肩而立,故无可惧。 孟醒搁下茶杯,认真道:“还不错。” “不错到什么程度?” “比如...”孟醒顿了顿,“贫道不会动他。” 燕还生笑容更大,托腮望他,轻轻道:“可是,孟少侠...” “封琳对你的命,早是垂涎已久。你啊......”他侧了侧头,眼眸澄澈,神情温柔,“早就中计了。” ☆、41 问停山上有封琳坐镇,当即兵分几路,浩浩荡荡,拉着“帮酩酊剑治内”的大旗气势恢宏威风凛凛地下山捞人来了,沈重暄这边却不好过,拖家带口地下了山,却发现自己压根不识路,加之问川地僻,荒多地少,沈重暄来时便留心过,沈家的生意果然还没做到问川来...孤立无援,不过如此。 岑穆稀里糊涂地背上冯恨晚跟着他跑下了山,这时才觉得后悔,且不说前辈们是否会欺负沈重暄,就算欺负,也不是冲他岑穆来,他怕个什么劲儿?他后颈上感觉有点湿润,之前叫沈重暄看了,沈重暄模棱两可眼神飘忽地哄他说是错觉,岑穆也傻傻地信了,这会儿才渐渐反应过来,恐怕是摘花客冯前辈睡梦之间赏给他的一点恩露。 “要不我们进客栈休息一下吧,吃个饭也好啊。”岑穆总算捱不住,在方圆数十里唯一一家客栈门口停了脚,说什么也不肯再走了。 沈重暄停下步子,他内伤未愈,一路拄着根竹竿,偏偏脊背绝不肯弯下半毫。听完岑穆的话,沈重暄也觉得愧疚,冯恨晚和岑穆本就是无辜受他累及,不该如此奔波。 他不是傻子,如今细细想来,燕还生和封琳交情匪浅,这时刻意引走孟醒,封琳和孟醒的故交世人皆知,这时站出来美其名曰替孟醒照顾他,也是情理之中——而孟醒早便说过,封琳图谋鉴灵已久。 阿醒想必也是想通其中关节,才会刻意留下那句“照顾好元元”,凡是想和他攀个交情的人这时候都会心思活络,争相来找沈重暄,把这趟水给搅浑了,不管封琳是何用意,只要自己不落在他手里即可。 岑穆看他表情凝固,无悲无喜,生怕老弟一个不爽一巴掌把他也拍没了,赶紧苦哈哈地让步:“或者咱们把摘花客摇醒吧,沈兄,我真背不动了。体谅一下,求你了。” “醒不了,阿醒给他下了药。”沈重暄也头疼,“说是他昨天酒疯撒得太狠,阿醒嫌他麻烦,直接给药晕过去了。” 岑穆心想自己无名之辈,不敢造次,只得委婉道:“道长可真是......很有先见之明啊。” 沈重暄不言,心说就当时冯恨晚那个疯劲儿,恨不得奔进人群逮一个嚎一声“我封沉卿永远喜欢萧漱华”,孟醒都拉不住,不得吸引一群萧漱华的仇人上门一雪前恨,还得外带封家一群来认祖宗的绑祖宗的敲诈祖宗的。 但岑穆不知道,沈重暄也不会多说。 “你和冯前辈就在这里休息吧。”沈重暄觑了一眼那客栈的装潢,只算平平,但在问川这地方,也实属不易了,“他们找到你们了,就依冯前辈意思行事,冯前辈还没醒的话,就跟他们走。如果他们问我的下落,就说我往......华都去了,去投靠我二叔。” “那你到底去哪?你还受着伤,不行,为兄和你今日势必共患难,”岑穆顿了顿,义正辞严道,“将来才可以跟你同享福!” 沈重暄这才正色望他一眼,平时有孟醒在,他眼神只在孟醒身上,和外人打交道总是七分敷衍三分客气,不过是幼时家教严格,加上孟醒冯恨晚等人的衬托,才显得他温和平易,亲和近人,现今孟醒失踪,宋逐波那一番稀奇古怪的言行,反而给他敲了一记警钟。 诚如岑穆所言,孟醒也没算到今日此时,而人在江湖,多的是这样的意外,就像沈家灭门一事,他没猜到,孟醒同样猝不及防。 不能再依赖孟醒了。孟醒也只是凡人,他也不是算无遗策。 沈重暄定了定神,转眼看向岑穆,岑穆更觉得沈兄今日眼神越发和蔼可亲:“怎么?知道为兄的好了?” 沈重暄当即掏心掏肺道:“是,我初入江湖,背负家门血仇,一路走来,多是仰仗师父,而我自己很多事都不明白,若非得遇岑兄,今日师父有难,我却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幸亏遇上了岑兄,有岑兄在旁出谋划策,我心中大定,因此心怀感激,将来一定要好好报答。” 岑穆被他感动得泪眼汪汪,解释道:“贤弟莫忧,其实为兄让在此处落脚还有一个原因,为兄半月前来到问停山,途径此处,与一对结拜的姐弟有过一面之缘,又助他们躲过家中搜查,因此有恩于他们,可向他们求助。听他们说要等试剑会结束,再去寻寒水煞帮忙,想必现在还在客栈里。” “向寒水煞求助?” 岑穆叹了口气,小声道:“那公子,姓宋。” 沈重暄恍然大悟。 问川人烟稀少,外来人更是少,若非这会儿赶上了试剑会,这间客栈恐怕压根不会有人来。 即便如此,仍有不少人宁可住在邻近的阳川乡下,也不愿来问川歇脚。 三人一道进去,也没个小二来问,天气渐热,店里安静诡异,仿佛只有四处飞着的苍蝇蚊虫还算活物,吵得人心烦。 岑穆家境贫寒,尚不觉得,沈重暄修养好,也不在面上表现出来,冯恨晚蒙头大睡,死到临头都不会知道,因此都不多说,安安静静等着老板来问。 等了大约一炷香,才有人嬉笑着出来招呼:“哎呀,不好意思,老板外出了,托我和姐姐帮忙看一下店,却不想还真有人会来,照顾不周,还请别见怪。” 岑穆见了那从楼上探出的头,欢喜道:“宋兄,是我!” 沈重暄一直没肯坐,这时见到那一身宝蓝衣衫,亮眼得很的公子哥,才下意识把手按在桌上,摸到一手的油腻,连忙搓搓手指,彬彬有礼地一点头。 那人一见岑穆,当即从楼上蹦下来,后边传来一女子吃吃笑声:“你且慢些,小心着腿脚。” “姐姐快别说我了,你看!”公子哥扑过来一把搂住岑穆脖颈,哥俩好地亲热半天,“岑哥哥怎么有时间来这里!不是说山上试剑会打得精彩,怎么还下山来了?” “是想找你帮忙,”岑穆把沈重暄拉来身边,皱眉叹道,“这是我新认识的兄弟,姓沈,说出来可别吓着你,这是酩酊剑的高足!” 公子哥一脸惊叹,满嘴“哇哦”停不住地打量沈重暄:“少侠器宇轩昂,气势不凡啊!” “唉,这是宋兄,性子最是爽快,楼上那位姑娘是他姐姐,你们先认识一下,我喝口茶再给宋兄娓娓道来。” 沈重暄看他这架势恐怕是要说上个三天三夜,当即抢言道:“在下阳川沈重暄,岑兄身后这位是摘花客冯前辈,这回是想请二位顾看他二人,不知二位可否方便?” 公子哥虽和岑穆亲热时看着像个草莽无赖,可当真和沈重暄对着,又不愧他那身宝蓝锦衫,礼数周全:“沈兄客气了。在下宋登云。这是我结拜的姐姐,叫她阿珏即可。” 阿珏还在下楼,听他提起自己,笑容柔和地福一福身:“酩酊剑美名远扬,却还不曾亲眼见他风采。今日得见少侠,竟似当真与酩酊剑交盏一番了。” 沈重暄一听“宋登云”三字便已猜到这人来历,当时在观棠楼,封琼就曾提起,宋家九公子宋登云。再看那阿珏红衣一袭,身姿袅娜,明艳却不逼人,笑意清和婉约,若不开口,竟一点也不让人察觉存在,可见其武功高深,恐怕不在自己之下。 况且红衣...自从封家势大,若非武功无双,少有人行走江湖敢着红衣。 “姑娘过誉了,家师风姿,沈某难及他十之一二。” 岑穆喝完了茶,忙不甘落后地插话进来:“嘿,这件事,就是那梨花砚封琳!唉,我们都错看他了!” 刚走到宋登云身边的阿珏闻言一怔,宋登云连忙把她一护,笑问:“哦?他怎么欺负岑兄了?我去找他论个黑白。” 他动作不大,奈何沈重暄注意力一直在阿珏身上,因此宋登云一动,沈重暄便把他这番用意猜了个干净,突然开口道:“宋九公子......已有婚约了罢?” 宋登云身形一晃,笑容不减:“沈兄这是何意?” “方才没记起来,这时才想通了......”沈重暄笑容比他更盛,“果然是九公子。” “什么九公子?” 沈重暄也不急,缓缓道:“胡乱揣测而已。” 宋登云毕竟还是个少年,忽然被人这样拆穿,脸色极不好看,还是阿珏上前半步,柔声道:“少侠好生聪明,那么,究竟是有何事需要我二人相助呢?” “九公子的婚约......”沈重暄顿了顿,“是同封家嫡小姐,封珏。” 阿珏再一福身,笑意轻轻:“是我。” “在下无意为难您二位。”沈重暄也知道自己这样做实在不算磊落,但若不如此,只恐封琳还得步步逼近。 封琼曾在观棠楼说,封家大小姐封珏在家时对封琳多有照拂,因此封琳才会时至今日也还效忠封家,若说还有谁人能劝住封琳,便只有封珏有这可能。封琳武功远胜过他,若执意要抓他,恐怕他躲不过三日,而孟醒现今下落不明,沈重暄实在不愿自己成为封琳拿来威胁孟醒的把柄。 “家师失踪已一日有余,梨花砚有心护我周全,但沈某心中只想与家师共进退,实在不愿苟且偷安。若能得姑娘美言......” 岑穆还停在自己跟前的是封宋两家的宝贝未婚夫妇的事实中无法自拔,沈重暄早已不着痕迹地把封琳美化一番,果见封珏抵触消下许多,不等宋登云阴阳怪气插上几句,封珏已做主道:“既是如此,少侠心意可嘉。阿珏自会全力帮你一二。” “你来这里的事不能让封家知道的吧?”宋登云急急打断,皱眉不悦,“阿珏,等试剑会结束我们就能去找七哥,和他把话都说明白,就...” 封珏摇摇头,温然笑道:“你七哥心不在我。这次和你偷偷离开家中,一路游山玩水,我已经很知足了。琳儿本性纯善,我也听他说起过酩酊剑,他最是重视这位友人,想必酩酊剑有难,他也是急昏了头,乱了阵脚,否则哪里会强人所难,要沈少侠为难呢?少侠不必心忧,待他寻到这边,我自会和他解释,琳儿善解人意,说通了便好。” 宋登云劝不动他,只能望向满脸无辜的沈重暄,气得咬牙切齿:“你这小子,可知坏了我们的大事!?” 沈重暄腆着脸道:“那可太对不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封琼在第16章说过这二位! 其实俺大纲因为战线太长有点混乱,也是翻回十六章才确定弟弟原来叫宋登云而不是宋逐云或者宋登霄,所以今后他就叫宋三变(? ☆、42 沈重暄三人在客栈落脚的同时,封琳仍在问停山上,程子见在他身旁,释莲在他身前,三人一道跪伏,叩谢天恩,口呼万岁。 面前身着明黄锦衫,箭袖轻袍的少年眉眼秀逸,肤白胜雪,唇红若丹,腰间佩一把装饰豪奢的八面汉剑,端的是副凌人盛气,这时正冷冷笑着,一巴掌掴在释莲脸上:“你这秃驴好大的胆子!竟敢背着父皇和皇兄擅自做主,这天恩浩荡,也是你这小和尚能揣测的?” 释莲诺诺地垂着头,低声道:“二殿下说得是,小僧莽撞了。” 小少年眼波横扫,不耐烦地瞥向封琳,才算勉强息了几分怒色,平声道:“都起来吧。” 封琳恭敬地起身,向他深深一揖:“殿下息怒,殿下此番来问川这等穷僻之地,定是要务在身,恕我等愚钝,招待不周,还请殿下给我等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饶我等一条性命。” “封少侠客气了。”小少年顿了片刻才勉勉强强开口,语气不算真诚,但好歹是给了封琳几分薄面,干巴巴道,“啊,本殿这次过来...父皇不也恩准了,是要给本殿找个小师父学武......封少侠先前举荐的那位,叫什么来着?” 程子见不及反应,连释莲都不曾预料到这件事,两人一同望向封琳,但见封琳从善如流,毕恭毕敬地一拱手:“回殿下的话,正是江湖第六的一位道长。” 小少年柳眉一蹙,重复道:“道长?是辟尘门的?” 封琳一愣:“殿下何出此言?” “哼,本殿才不跟辟尘门人说话。”那小少年红唇一撅,不悦道,“你们不是不知道,当初抱朴子下山,若不是辟尘门不肯放他一条生路,哪里至于和萧漱华那妖人一道厮混。全赖辟尘门那群妖道,他们害惨了抱朴子!” 封琳连忙再一拱手,赔罪道:“是属下疏忽了,但此事恐怕殿下也是误会......” “什么误会?封少侠,本殿可是看中你曾在抱朴子门下修行,你竟然是这样忘恩负义之人?若不是抱朴子,你们这些人,早就被萧漱华杀干净了!” 封琳被他当头扣这么大一顶帽子,当即没了替辟尘门辩解的心,只能另辟蹊径:“殿下误会了,孟醒孟道长,正是抱朴子的高足。” 少年面色一变,回过身来复问:“孟、孟醒?你是说...是抱朴子的徒弟?” “正是。” “他在哪?”少年喜上眉梢,急急地踱步来去,蹙眉道,“你怎么不早说?本殿这拜师礼也太寒酸了,也不知道长会不会瞧不上?...道长在哪?他愿意收下我吗?什么时候能见到他?” 封琳见他情状便知孟醒和朝廷的矛盾多半能靠这二殿下得以缓和,他早先便算计着要保下孟醒,不可让孟醒入浮屠,又得让浮屠不敢对他下手...二殿下的武学师父,果然是个好名头。且二殿下自幼受崇德帝教养,与太子殿下不同,这位小殿下对江湖、对抱朴子向来推崇不已,加之年幼,武盛帝和太子都宠他过度,虽说实权不大,但性格足够强势,手腕也足够果断,凭太子和武盛帝对他的宠爱,留下一个孟醒而已,实在绰绰有余。 而且沈家一事...不过是因着沈重暄是他唯一的徒弟。 封琳眼色沉沉,向少年谢罪:“属下有罪,孟道长先前不久,方被燕还生设计骗走...但他唯一的弟子沈重暄仍在问川境内,相信不日便会安然回来。” 少年听他有意轻淡带过“唯一”二字,一时柳眉轻挑,杏眸微眯:“嗯?还有徒弟?” 封琳低头:“同您年岁相仿,是个十四岁的少年,很得道长宠信。” “嗤。”少年转身扶剑,不耐地抬了抬腕,释莲毕恭毕敬地迎上前去,听他耳语几句,少年再道,“好啊,劳请封少侠带路,本殿正好去瞧瞧,这新晋的小师兄。” 封琳低眉顺目,在他半个身位之前,也不曾错过释莲抬眼觑他时的三分忌惮。 二殿下性格刚烈,对师徒之礼的崇尚堪比夫妻之礼,且不论他尊崇一夫一妻有多不合时宜,就凭他强求一师一徒就足够令人退避三舍。否则武盛帝也不会直接把他送来试剑会抢人做师父。 如此强势之人,沈重暄会被如何冷待? 沈家灭门一案...阿孟或也可袖手旁观。 “你说明白,谁中计了?中什么计?” 燕还生托腮睨着眼前人俊朗面貌霎时失色的模样,也不顾他酌霜剑已然出鞘大半,已然慢条斯理地垂着眼睑,轻慢道:“这是另外的生意了。” 孟醒咬牙:“你还想知道什么?” “没有了。尽管孟少侠理应知道不少江湖秘闻,但和封琳无关的事,燕某的确无甚兴趣。”燕还生轻笑出声,他凤眼弯弯,侧头看了眼日头,“还很早,不若......孟少侠若能追上燕某...您不是想知道封琅的下落吗?燕某追随封琳许久,确有无误。” 孟醒豁然拔剑,飞身越过木桌,却见燕还生抱琴垂眼,唇畔轻笑,当即发现事态有变,立时几步腾挪飞出店外,果见原先店中坐着的燕还生身形骤消,原只是残影一抹,但孟醒目力何其超群,一眼便瞧见西边金乌之下一点黑影,毫不犹豫地点步扑袭而去。 再说沈重暄这边,直至当晚,冯恨晚才算不情不愿地清醒过来,有他坐镇,沈重暄心中的不安又消散些许,奈何冯恨晚生了一张难伺候的嘴,一醒便吵着嚷着要吃好东西。问川穷山僻壤,哪来的好东西,连其他人的饭食都是封珏去山中打猎再在店中烹制,宋登云二话不说,攻其不备,一记手刀又把人给劈晕过去。 “睡吧,睡着就不饿了。” 沈重暄看了看后厨所剩无几的饭菜,宋登云虎目圆瞪地威胁道:“干嘛!看什么呢!那是我们明天的饭,明天你也一样没得吃!” “......”沈重暄好心提醒,“主要是摘花客他...睚眦必报,你这样真的没关系?” 宋登云向他咧了咧嘴,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皮笑肉不笑地恐吓:“你少跟我横,这会儿是我爹和我哥不在,你等着,姐姐给你求情,哼,我这叫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沈重暄哑然片刻,只觉他像个痴儿,懒得计较,微微笑着点头:“好。” 他态度太坦然,宋登云反而不太自在,恶狠狠地说:“你知不知道我爹是谁?” “令尊乌啼月宋明庭,令兄寒水煞宋逐波,令侄宋承卿也十分了得,前途不可限量。” 岑穆连忙蹦出来给两位兄弟唱和:“哎呀、哎呀,宋兄背景了得啊!” 他俩夸得真心实意,宋登云也挑不出刺,又不好给岑穆脸色,憋了半天,只能咬牙切齿地恨恨道:“令师也不差。” 沈重暄谦虚地点点头:“承蒙夸赞,我也觉得。” 宋登云:“......” 还是封珏掌着烛火款步走出,瞧见这三人闹腾不休,无可奈何地抿唇轻笑,柔声道:“夜已深了,歇罢。” 和宋、封两人共处这么一会儿,沈重暄已可隐隐察觉两人品性,宋登云性子直率,藏不住话,但武功底子只算平平,恐怕是被他爹宠坏了的贵公子,封珏性情温柔细致,十分心善,也难怪能让封琳都有恩必报,嫡小姐出身却有如此心性,武功也属中上,至少不输自己,实在难得。 只不知这么优秀的女子,封家为何会将她压到现在的年纪也未和宋登云成亲。 两人都已二十出头,无论如何,如此都不合理。 若不论家世,宋登云决计配不上封珏这样的姑娘...而封珏也显然只把他当弟弟,不怪岑穆会当真把两人当做结拜姐弟。 “阿珏姐姐操劳一日,也该早些休息,明日交由我去打猎,姐姐在此休息便可。”沈重暄是惯会卖乖的,他是几人中最小的一个,年不过十四,这样说话更让封珏心生怜爱,忙嗔道:“你才多大年纪,哪有这样的道理。罢了,你们都休息,明早我自有办法让你们吃上好东西。” 宋登云冷笑一声:“姐,你看不出他是故意腾你吗?你看他那身衣服,哪里像会打猎的人?怕也是养尊处优的小公子,也不想想,酩酊剑这样大的名头,怎么可能让自家徒弟吃苦?” 沈重暄默然,心道,真的吃苦。 封珏蹙眉乜他,她容貌本只是中上,算不得惊艳,却因眸若秋水凝光,肤胜寒初白雪,气质温润静和,眉眼秀致清新,较江湖儿女那分红尘侠气,她更多几分大家闺秀的婉约识体,纵是红衣,在她身上也无一丝骄狂,只觉她穿红衣便穿了,及这女子当真亲和近人,这时递来似笑还怒的一眼,宋登云当即乖乖闭嘴,沈重暄也不再嘲弄宋登云,登时满室和气。 作者有话要说:提要真的摘不出,一定要说的话就是,花开三朵,各丑各家。抹lui。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ElseCoye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ElseCoye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43 虽然封珏说过不需他操心,但沈重暄心中对封珏很有好感,何况有求于人,因此天不亮便拄着竹竿去到山中。 孟醒走时并未带走点酥剑,因此他随岑穆下山时也把点酥剑带在身上,尽管点酥依然对他不予理睬,但沈重暄如今内伤在身,也只能靠点酥横劈竖砍聊作自保,说要打猎,也不过是给封珏看个态度罢了。 沈重暄在打猎上天赋不精,这些事多半是靠孟醒醉眼朦胧地一把酌霜剑砸过去,什么飞禽走兽都能手到擒来。但所幸沈重暄身无所长,钓个鱼还是比萧同悲来得熟练。将近辰时,天光大亮,沈重暄撑了个懒腰,自从到问停山,孟醒总逼他在房中看书,这样早出的机会少之又少,一时竟还有写不习惯。 然而等他拎着一篓鲜鱼下山,正瞧见封琳抱臂站在客栈门口,释莲和程子见都进了客栈,此时只有封珏与封琳一道在外,两人皆是眉头紧皱。 奈何沈重暄身子还未养好,连带着五感都不如从前,加之封琳武功出类,谈话绝非寻常人能够窥探,因此遥遥隔着,沈重暄也只能看见两抹绯色衣影,对峙一般立着。两人交谈许久,客栈内忽然有人喊了一句,封琳连忙进了客栈,徒留封珏锁住眉头,在客栈外独自立着。 ...恐怕是封珏说情没说成。 不多时,客栈内突然爆出一声轰鸣,门窗处皆散出一阵木屑烟尘。 冯恨晚的嗓音在客栈内如雷电轰响,漾着内力,蓦然炸开:“岂有此理!这沈重暄真是岂有此理!他师父尚且下落不明,他居然还敢独自往阳川跑了!诸位,不必多说,本座这便去阳川亲自抓——他——回——来!” 沈重暄:“......” 一时不知怎么言语,就在心里道一句多谢。 可那客栈中竟像有个和冯恨晚一般无二义愤填膺的少年,也大声骂道:“什么!枉他还比本殿先行拜入师门,居然这样忘恩负义!待本殿杀了燕还生,就拿他人头给师父插花!” 沈重暄身形晃了一瞬,竹竿连忙拄着地面,他也听不出这少年是当真义薄云天还是凑个热闹,虽然不知他慷的是哪门子慨,但要拿自己人头是没跑了。 既然有冯恨晚这样随机应变八面玲珑见风使舵左右逢源的老流氓在,想来岑穆、宋登云和封珏三人安危也不必操心,倘若真如封琼所言,那封琳无论如何也不会动封珏一根汗毛,宋登云毕竟是宋明庭的宝贝儿子,即便里边来的那位自称“本殿”的是当朝太子,也要给宋家几分薄面,至于岑穆,沈重暄对他贤兄的应变能力十分看好,相信贤兄可以凭本事逢凶化吉。 沈重暄暗下决断,终于决心绕去另一侧下山,再继续追着孟醒燕还生离开的方向摸过去。 而他身后风声飒然,一抹玄影顷刻之间消失无踪。 封珏此刻只觉悔恨,她对沈重暄再三保证封琳一定不会心狠至此,直到封琳咬牙切齿,恼怒又隐忍地立在她跟前,几乎是从牙关里挤出的一声“姐”,迸着星火点点,全是他言语难表的怒意。 “姐,你实话跟我说,沈重暄到底往哪边去了?” 封珏彼时尚不知他决心这般不容动摇,好言劝道:“沈少侠武功不俗,你又何必为难他呢?我和沈少侠虽然交情不深,但也能看出他本性良善,如你小时候一般无二......” “别提小时候。”封琳千算万算,也没算到封珏会在这里出现,这时怒火难平,恨铁不成钢,道,“姐不想嫁宋登云,我便帮姐拖延婚期数年之久,姐想逃离本家,出去放松一段时间,我就派人保护姐...你不想嫁宋登云,却和他孤男寡女这般久,还甩掉我派来保护你的人,阿姐,你到底想要什么?” 封珏愣愣,她逃出家中确有一段时日,当时只觉得那天家中防范稀松,虽有人尾随保护,却也和素日出行无异,甚至更为轻松,至于甩掉保护她的人,也绝非她本愿,不过是按着宋登云规划的路线行进,她一直蒙在鼓里,只以为那些人发现她走出太远,回家报信去了。 “我、我没想你会这样为难...” “现在不是我为难。”封珏于封琳而言确实意义非凡,以至于封琳这时情绪稍稍平复,语气便回归平静,面上重新带笑,“阿姐,等会儿我会派人护送你回家,你先不回本家,去海州,到了那里便修书一封寄回家里,就说是我把你接过去游玩了一番,父亲若怪罪下来,只管往我身上推。宋登云,让他自己滚回宋家去,这次听我安排,不要再莽撞行事。” 封珏二十余年身处封家,早已习惯听从安排,若不是封琳后起势大,她一女儿身在家中也属实难熬。但无论封琳再怎么教她反抗,刻在骨子里的柔顺温和已褪不干净,她天性如此,后天也总逆来顺受,因而只是沉默着答应,不再多言。 “再有,你的婚事不能再拖了,宋登云今年也及冠了,你比他还大...已没有理由再拖了。”封琳想了想宋登云见到二殿下时那副惊愕的模样,不免嫌弃地皱了皱眉,“宋九...我也不太看好他本身,但宋家瘦死骆驼比马大,宋明庭若一命呜呼,宋家必然是宋九的天下。阿姐若不喜欢他,只管寻理由回家多住,他敢有半句怨言,交由我来处理。” 封珏听到这里才觉不对,皱眉疑道:“因何是登云?论武功,论地位,宋七公子才是上上之选罢?” 封琳瞥她一眼,坦诚道:“宋逐波成不了气候。” “为何?”封珏不自觉地攥紧衣袂,“他是江湖前十,又是宋明昀前辈的儿子,如今正是春秋鼎盛,因何不成气候?” 封琳叹一口气,一语带过:“他得罪了人。”他顿了顿,似乎记起什么,忽然扫了封珏一眼,封珏被他这一眼看得后背发寒,结结巴巴地问:“怎么了?” 封琳定了定神,转口道:“无事。阿姐还没告诉我,沈重暄到底去了哪里?” “...沈少侠...江湖中人不可言而无信,琳儿能不能给姐姐留几分情面,只这一次,且饶过他罢?” “阿姐不是江湖中人。”封琳偏了偏头,神情淡漠,唇畔却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淡笑,“阿姐是下一任宋家夫人。身为四大门的夫人,阿姐理应以大局为重。” “可我......” “阿姐虽是嫡出,却因是女儿备受冷待,如今能进宋家,虽然算不上飞上枝头变凤凰,但有琳儿给阿姐撑腰,阿姐今后必定富贵无忧,平安无恙。”封琳停了片刻,望向封珏的眼里带了几分恳求的意味,“琳儿如今所做的事,朝不保夕,岌岌可危,倘若一朝事发,必定尸骨无存。恐连累阿姐,故不敢干涉太多,宋家夫人或许是我最后能帮阿姐做到的,就请阿姐,不要再任性了。” 封珏被他所说吓了一跳,当即心怀惴惴地拉住他袖袂,追问道:“你疯了?你在做什么?现在的日子不已经够了吗...琅儿不知去向,家中数你势大,等叔父...总是你和琅儿可得,无论是谁,你俩感情这般好,都不会吃苦了啊!” “......”封琳轻轻掰开封珏指节泛白的手,并不言语,恰好客栈内传来二殿下一声斥骂,不知是骂释莲还是程子见,封琳立时转身进去,再没理会封珏。 岑穆从客栈内偷偷溜出来,正瞧见失魂落魄的封珏,顾念着对方是女子,也不好冒然去哄,只能低声安慰:“姑娘别怄气了,方才冯前辈已用内力查探,沈兄早就不在附近了,不必忧心,他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 封珏勉强挤出一抹笑,张口欲言未言,往对面的问停山眺望一眼,随岑穆一道回进客栈,却见那轻狂骄傲的二殿下正翘着二郎腿坐在大堂,这时眉眼弯弯,笑意淡淡,冯恨晚在一旁默声喝酒,无人言语。 “都进来啦?”二殿下倏忽一笑,拍拍身边的板凳,“来,这位红衣姐姐过来坐。” 封琳上前一步,伸手拦住封珏,低声道:“殿下不可,如此不知来历的草民,怎可与您......” 二殿下不耐地甩他一眼:“本殿说坐就可以坐。” 封珏茫然四顾,却见周遭都不再有人说话,宋登云有心插言,但看封琳说话都不起作用,也只能悻悻然闭嘴了。 “来啊——” 封珏咬咬牙,垂首上前,安安静静地落座了。 “真是好看。”二殿下笑眯了眼,偏首支腮将她打量一番,“诚如皇兄所说,姑娘家果然还是要温柔的更好看。” “...承、承蒙殿下厚爱。”封珏多年养在深闺,虽然武功不差,但也少和外人来往,这时摸不清二殿下这话是调侃还是其他用意,只能战战兢兢地有一回一。 二殿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问:“姐姐,你看本殿好看吗?” “殿下...天人之姿,无人能及。” “比起那个姓沈的白眼狼呢?” 封珏愣了愣,这时才发觉这两人竟都是十四五的光景,二殿下应当稍大一点,但也还是未及长开的眉眼,虽然精致,却也青涩。小孩子总爱攀比,何况这两人都自称是酩酊剑的徒弟? 封珏也不知道为何同门师兄弟还不曾谋面,只能试探着道:“沈少侠...更英气一些,殿下却更华美,有贵胄之气。” 二殿下嗤笑一声:“废话。”转而扬手,懒懒道:“哎呀,算啦,不吓你们了。释莲和尚?来,跟我说说你刚拿到的消息。” 封珏浑身寒毛一立,下意识望向封琳,却见封琳也满目错愕,二殿下把他们反应尽收眼底,冷笑道:“怎么?以为本殿不靠封家,就无从知道那小白眼狼的消息了?” 冯恨晚右手不着痕迹地动了一瞬,正想摸上身后的从流剑,却听二殿下补道:“冯前辈,本殿可是听说您和我师父关系不错才对您这么客气,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父皇担心江湖上鱼龙混杂,本殿一个孩子被人欺负,这次来问川,带了三十大内高手...当然,您若是有抱朴子这般神通,还请拔剑,也让本殿看个新鲜。” 冯恨晚咬咬牙,沉默地把手放下。 释莲行了一记佛礼,恭恭敬敬道:“回殿下的话,有人来报,沈重暄仍在问停山中,可要派人搜山?” 二殿下慢条斯理地理着护腕,轻声道:“不用。” 几人刚松一口气,又听二殿下语气轻浅,甚而带笑:“烧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二殿下的名字一直没人敢叫,我也好急...。 然后众所周知,阿醒是二殿下的亲叔叔。 所以二殿下乖张的外表下是一颗叔叔控+师父控的心(? ☆、44 “殿下,问停山上还有......” 这次出声的是程子见,他在山上发掘不少可用之才,若这样烧之殆尽,只怕会竹篮打水一场空,人财两失悔不及。二殿下的眼神犹如凛寒朔风,轻飘飘地剜他一眼,笑声轻轻:“程前辈,浮屠谁说了算?” “......”程子见低头,余光悄悄掠向封琳,却见他仿佛事不关己,垂首不语,只得道,“是老夫逾越了。” 二殿下笑道:“没关系,程前辈岁数不轻,老糊涂了嘛。释莲,还呆着作甚?” 释莲躬身行礼:“小僧这便遣人去办。” 他举步要走,却忽觉身上有千钧之力,将他牢牢桎梏在原地。堂中几人抬眼,唯独二殿下轻轻侧头,翘着二郎腿的腿缓缓放下,低声喝问:“怎么了,前辈觉得哪里不妥?” 本还兀自喝酒的冯恨晚终于抬起头来,放下手中所剩无几的酒壶,醺醺然道:“二殿下圣明。” 二殿下轻笑道:“谬赞。” “但本座不圣明。” 二殿下面色凝滞一瞬,柳眉拥蹙着望向冯恨晚,却见这老头薄唇启合,像是醉话一般絮絮叨叨:“照二殿下所说,沈重暄就是你同门师兄,无论他犯下什么罪行,也该由你们师父说了算数...殿下不懂江湖规矩,本座就代令师教你一次。烧山,是为残害同门,不义;将致英才尽损,不仁。如此不仁不义,既然来了江湖,便要守江湖规矩,最轻也是逐出师门。” 他语气不急不缓,却步步紧逼,二殿下脸色很不好看,当即冷笑着回讽:“不知道的还以为您是我师父了!” “二殿下大可一试。”冯恨晚偏偏头,“你师父和你师兄相依为命三年余,你猜猜看,你若动了他宝贝徒弟半根汗毛,酩酊剑会不会废你半条性命——当年守真君也没有顾忌朝廷颜面,二殿下以为,酩酊剑会顾忌吗?” 封琳适时踏出半步,蹙眉道:“冯前辈此言差矣,阿孟自是忠君之辈。那沈重暄不过是妖言蛊惑,骗他暂时信服,将他做唯一的徒弟,待二殿下正式拜入他门下,日积月累,以阿孟的才智,自然可以看出谁是真心待他好的徒弟。” 二殿下冷冷笑着:“激我?” “不敢。”封琳垂首退下半步,恭敬如常,“肺腑之言。” 二殿下却懒得和他打嘴仗,只摆了摆手:“活捉。本殿倒要看看,这位小师弟到底生了副什么嘴脸,能骗得你们都为他求情。” “好歹是同门,受了伤也说不过去罢?” 二殿下咬牙切齿,恨恨地瞪着冯恨晚:“好。那便毫发无损地,活捉。” 冯恨晚才算满意,再次提起酒壶往嘴中灌了一口,二殿下支腮假寐,其余人都如坐针毡,堂中便再度归于寂静。 点酥剑上淌着汩汩鲜血,沈重暄正倚在一竿碧竹上稍作休整。 只这一路翻山而来,他已杀了两个人了。 个个身着缁衣,不知是哪家哪派,不知是何图何谋。 沈重暄喘了半天,他胸口生疼,血沫从他齿关丁丁点点地溢出,被他啐在地上,腥甜之意便在喉腔翻涌不休。方才这两人中的一个的匕首已贴在他颈侧,却不知为何迟迟不曾下刀,或许是得了必须活捉的命令,这一点认知更让沈重暄遍体生寒。 他宁可死得轻忽草率,也绝不愿成为任何人手中拿去威胁孟醒的把柄。 沈重暄已有两顿没吃,加上方才强行运功,内伤复发,这时四肢虚软,眼前隐隐发黑,恍惚之中他只觉得疲倦困乏。 “你不喜欢,以后就不必做了。” 沈重暄定了定神,孟醒的嗓音却依然在他耳廓回荡,自旷远而来,坠进他空茫的识海,激起千层激浪,经久不消。 他不喜欢。 沈重暄低头去看点酥,他手腕正微微发颤。不知道是因杀了人而发颤,还是因杀人时不够利落,多费了力气而发颤。 沈重暄更觉得累了,朦朦胧胧中他又见到两抹玄色衣影先后而来,前者拿刀,后者佩剑,不知是哪一个率先见到他,轻呼一声:“元元?” ...元元?是阿醒吗? 尽管眼前昏暗渐长,沈重暄依然努力地眨了眨眼,费劲地想了半天,却也想不出别的谁会叫他元元。 他再也无力支撑,玄衣人冲上前来将他扶住,半搂在怀里,轻拍了拍他脸:“元元,醒醒?” “......”会抱他。那就是孟醒了。 沈重暄动动唇,轻声道:“...你回来啦?” 抱他的人蓦然一僵,似乎说了句什么,但沈重暄再也听不真切,已经陷入一片昏沉了。 沈重暄再次清醒时,又回到了问停山内门之中,依然是他和孟醒原先那间房。 只听房外人声嘈杂,他还隐隐约约记得似乎是孟醒回来了,只是一时摸不准,索性试探着喊:“阿醒?” 无人应答。 房外依然吵闹一片,沈重暄有心想下床看个究竟,无奈浑身乏力,无论如何也动弹不得。 刀剑铿锵的声音骤然而起,却不过须臾便消停,静谧片刻后传来一声带着些委屈的质问,又是山下客栈那自称本殿的少年:“二位前辈到底因何拦着本殿去看师弟?” 岑穆和稀泥的声音也适时响起:“哎呀,各位都不要动刀动剑的啦,伤到人多不好啊...大家都是为沈兄好嘛,一起进去看看沈兄就好啦。” “师兄?”宋逐波嗓音清寒,油盐不进,“我没听说过酩酊剑有其他弟子。” 二殿下不急不忙:“待师父回来,便会有了。” 宋逐波道:“那就等他回来,你再来说进去的事。” “......”二殿下忍无可忍,但宋明庭此时不在,这里毕竟是宋家的地皮,正如冯恨晚所说,身在江湖便要守江湖的规矩,他的骄纵乖张只能逞一时之强,却万不可当真去触这些人的逆鳞,因此不能忍也只能忍,“来人,给本殿端个椅子过来。本殿就在这院中,和师弟共进退。” 沈重暄总算听明白了,这二殿下居然是自己不知从哪蹦出来的师兄弟。 ...孟醒连找个媳妇都没时间,哪来的功夫到处骗徒弟? 沈重暄心下微微发酸,也从这些人的对话中听出孟醒还未回来,又听宋逐波在房外冷冷淡淡道:“随你的便。” 言罢,院中除了冯恨晚再次喝醉睡去的鼾声,便再也没有其他声音了。 宋逐波先后送进过两次饭菜,沈重暄本想装睡糊弄过去,宋逐波却不言不语地把他从被窝里掘出来,一言不合就往他嘴里开塞。灌鸭子般三两口塞完,沈重暄对自己的嘴能被撑到多大有了新的认识,宋逐波终于把碗搁下,将他眼睛一抚:“睡吧。” 沈重暄:“......” 吃的都还没进肚子就睡,我连猪都不如吗? 宋逐波看不见他反驳意味极重的眼神,又把他往被窝里一摁,拿被子给他卷了一卷,拿着吃得干干净净的饭碗关门走了。 第二次来时沈重暄学聪明了,主动出击率先开口:“宋前辈,我师父还没回来吗?” 宋逐波一顿,轻声道:“嗯。” 沈重暄再问:“他会不会有生命危险。” “......”宋逐波想了想,认真道,“燕还生可能有生命危险。” 沈重暄沉默片刻:“那门外的那个人...等我师父回来,他会不会有生命危险?” 宋逐波斩钉截铁:“他再敢多嘴,现在就有生命危险。” 他说这话时杀气凛然,沈重暄乖乖闭嘴不再多问,这次有了教训,自己主动吃饭,不再劳烦宋逐波动手,宋逐波乐得空闲,坐在一旁沉默地观赏元元吃饭,沈重暄一时有些不好意思,又问:“是您把我抱回来的吗?” “嗯。” 沈重暄心中惨叫连连,只觉丢人丢到家了。 “那您是不是听见我说的胡话了...?” 宋逐波身形微僵,低声道:“没有。什么都没听见。”他站起身来,拿走沈重暄吃过的饭碗,熟练地收拾干净,临走时望他一眼,轻道:“睡吧。” 这一夜月上中天,二殿下依然精神可嘉地守在院中,释莲替他折腾了张床,他便在那歇着。 这时一阵轻风掠过,二殿下皱了皱鼻子,方听见封琳压低了声音的一句:“你回来了。” 那人轻声应过,应是十分疲倦,沉默了会儿才问:“元元呢?” 二殿下睡意全无,猛然跳起,也不顾其他人还在睡梦之中,喜声道:“师父!?” 孟醒被他吓了一跳,满脸青白地回头来望,扫到他一身明黄时呼吸一窒,二殿下飞快扑至他脚边,喜不自禁地跪伏向他:“师父在上,请受晚真一拜!” 孟醒心中不祥的预感终于应验,他回过身,恰见宋逐波满面阴寒,萧同悲在他身后抱剑而立,神色淡漠无比。 “孟醒,他当真是你徒弟?” 岑穆早就敲响了沈重暄的门,沈重暄本也彻夜未眠,听见褚晚真那一句时就已清醒过来,岑穆这时敲门,正给他一节台阶,当即故作惺忪地揉揉眼睛,推开门,遥遥地和孟醒对上一眼。 孟醒看了看自家元元,再看了看他横空出世的二徒弟,忽然很想继续追着燕还生归去云都算了。 ☆、45 明月稀星之下,夜风清然,数人群聚在庭院,却无人打破这寂静。 岑穆瞠目结舌,忍不住地狂摇沈重暄的袖摆,沈重暄却不动如山,神情淡淡。孟醒感受到他灼灼的目光,下意识便想脱口解释,却见封琳上前半步,笑容明媚:“阿孟或还不知,二殿下是与元元一见如故......” “贫道晓得。”孟醒打断他发言,他这时还没想好怎么面对封琳,燕还生直到彻底窜没影也没有松口,孟醒有心不去追究,却依然如鲠在喉,不能不在意,“二殿下...认错人了罢?” 褚晚真愣了一瞬,抬眼道:“没有!本殿就是为你来的!” “为我?”孟醒顿了顿,没再接着说下去。 因他撞见少年一双瑰丽的眼,仿佛盛着一泓静默的秋波,下睫卷长,这时竟盈着些许泪光。 孟醒恍然只觉经年,又是那片刻对视之间,他忽然想起崇德帝早已辞世多年,如今的武盛帝年强力壮,膝下子嗣众多......这位是二殿下,他的侄子。 “......”孟醒不再出声,反把这一向嚣张跋扈的少年吓了一跳,他从来信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却最怕对方不言不语,不理不睬,父皇和皇兄就最喜如此,瞧着凉薄又冷情,疏远如端坐太上,让他绝不敢轻易招惹。 褚晚真急忙道:“本殿许你荣华富贵,香车宝马......” 孟醒打断他话,眼神轻轻淡淡:“时候不早了,元元身上有伤,二殿下还是明日再说吧。” “可是...”褚晚真有心客气,不料这道士倨傲得很,当真说走就走,话音未落就朝沈重暄走去几步,给人拉了外衣,语气轻柔:“怎么衣服也不穿好,着凉怎么办?” 沈重暄皱皱眉头:“我没事,你有没有受伤?” 孟醒展眉一笑,直把他推回房间,临进门前回过头来,带笑道:“大家都辛苦了,早些休息吧,多谢大家替贫道照顾元元,明日再登门道谢。” “姓孟的,你回来!”褚晚真何曾受过这等气,没等他说完,径自一步窜上,抬手夺下身旁侍卫腰间的匕首,猛地掷出,力道之大,势如破竹,却见那匕首即将刺进房间时,孟醒缓然抬袖,众人只看见他抬袖,霜色衣影骤然不见,轻风微动,孟醒再出现在原地时,匕首已然回了侍卫腰间。 “二殿下,贫道说过了。”孟醒轻叹口气,他还没想过如何面对自己的亲人,尤其是这种并不知道自己身份的小辈,“有事,明日再说。” 他言未罢,房门已悄然合上,庭中人面面相觑,宋逐波率先冷哼一声,转身走远。 萧同悲侧头看了一眼程子见,程子见却无法和他解释太多,只能歉然一笑,褚晚真自觉丢人,当即顿足扬声骂道:“看什么看!?” 无奈在场人虽多,却也大都不是等闲之辈,即便不如孟醒之流,也自诩清高,最不喜朝廷做派,更不会因他是皇室便宽待几分,因此只是笑声四起,人言嘈杂地议论纷纷,释莲不便帮扶太多,封琳和程子见更不会多言,于是偌大的庭院,竟然只有褚晚真一声学虎的猫叫一般的骂声,无人理会。 褚晚真急得双眼微红,愤然难平地一抬手腕,身边几个侍卫立刻拔出佩刀,看戏的江湖人也不是吃素的,早前便看他不惯,只是听他说是酩酊剑的徒弟,多少卖酩酊剑一个面子,这时看孟醒全然不认得他,也不再客气,跟着拿出武器,面色不善地跟侍卫们对峙。 岑穆小心翼翼地觑了眼冯恨晚神色,看他依旧老神在在,也跟着莫名其妙放下心来。 这厢孟醒替沈重暄掖好被角后便独自坐在桌边擦剑,沈重暄难得见他寡言,犹豫半天,还是问:“你受伤了吗?” “没有。”孟醒把剑放回桌上,侧眼看他,“睡吧。” 沈重暄还未搭话,孟醒又主动接道:“那孩子不是我徒弟。我不认识。” 沈重暄愣了片刻,奈何孟醒没点蜡烛,夜色昏沉,他也看不清孟醒神色,下意识别开眼道:“我也没想问这个。” “......但是,”孟醒踌躇了会儿,还是开口,“你很介意吗?” 沈重暄心里咯噔一下,本来已渐渐聚起的睡衣顷刻间灰飞烟灭,他定了定神,问道:“你...你想收他?” 孟醒没再应声,却是这样诡异的沉默让沈重暄对自己的猜测更多了几分把握。 孟醒爱酒,却又不只是爱酒。比起酒,他像更喜欢走马四顾,看这天下清平。 而不是替人报什么家门血仇。 “你......”沈重暄知道自己要乖,要更懂事,不自觉地咬了好半天唇,也没再接着说下去,孟醒不催他,在一片沉默的黑暗里提了酒壶自斟自饮。他夜视能力向来不错,沈重暄感觉两眼似乎含着一股子滚烫,连忙低下头,他看不见孟醒,孟醒却能看见他。 房外已传来刀剑相鸣的声音,孟醒那边传来一阵清越的杯盏碰撞声,沈重暄依稀听见有酒水过满而溢,从桌沿淌着滴落在地。 孟醒抬袖囫囵一擦,把桌子堪堪擦了一遍,沈重暄终于道:“为什么?” 孟醒动作微顿,低声道:“你若是介意,也不是一定要...” “为什么?” 孟醒轻叹口气:“皇子之尊,奔波千里来寻我拜师,心是诚的。” 沈重暄从被子里挣扎着出来,一只脚踩在地上,他身体还有些虚,在山上受了冷风着了凉,一激动便要咳嗽:“那我...咳、咳咳!” 孟醒忙起身把他脚塞回被窝,蹙眉道:“你?你怎么了?” ...那我呢? 我也留守三日,我也奔波百里,我也血溅白衣。 孟醒,你看我心诚不诚? 沈重暄道:“我这几日...也发现封琳他......” 他话音还未落,房外传来一声惊叫:“殿下!殿下受伤了,快护驾!” 孟醒微微蹙眉,手边的拂尘顷刻破窗而出,直直地钉在屋外树干之上,他心情也不算好,偏偏沈重暄还这样心思难猜,孟醒能对他耐心,却不见得能对那群人耐心,径直冷喝道:“要打滚出去打,伤了殿下也是你们担待得起的!?” “......” 房外安静片刻,孟醒回头望向沈重暄:“你接着说。” 沈重暄沉默许久,终于咳了几声,轻道:“你不是教我,不要多管闲事么?” “...他不一样。”孟醒本就是从心而为,下意识想护着他这侄子,哪里还记得自己那套明哲保身的理论,被沈重暄问得有点发懵,又下意识避开真相,嘴快道,“指不定就是你师弟了呢?” 沈重暄再不说话,猛地翻了个身,把被子一扯:“睡了。” 孟醒:“......” 叫你嘴快。 却说房外众人听得孟醒发怒,一时面面相觑,又见孟醒在房里受气后提剑出门,面色阴沉:“刚才是谁在瞎嚷嚷?” 褚晚真正由贴身侍卫帮忙包扎伤口,这时见孟醒出来,想起之前孟醒的帮扶,不免兴奋,双眼亮若星辰:“师父,你肯理我啦?” 若说他本还只是因为仰慕抱朴子而接受酩酊剑这个师父,多少还带着点居高临下的意思,这时看了孟醒方才一接匕首、一掷拂尘的声势,明白他绝非池中之物,且还生得云鬓玉面,清雅高华,少年多肤浅,正如当年沈重暄,褚晚真也照样见色眼开,说是心悦诚服也不为过。 “......”孟醒抿了抿唇,又记起沈重暄显然不高兴的模样,只能道,“殿下认错人了。” 褚晚真却立刻凑过来,眼眸晶亮:“师父要怎样才肯接受我?不要钱的话,权力、美人...释莲禅门也可以交给师父,您想让他们留头发就留头发,改成道门跟辟尘门打架也可以!” 孟醒暗叹一声,心虚道:“你叫...晚真?” “对!褚晚真,晚上的晚,真诚的真!您看正值夜晚,我心一定真诚,师父再多考虑一下吧?” 孟醒被他说得想笑,低头看着褚晚真一张芙蓉俏面,仿佛新月生晕,明珠莹光,隐约可见记忆中他那太子哥哥的清朗气色,再听“晚真”为名,心中确信,方俯首贴近他耳侧,轻声道:“陛下怎放心你一个姑娘出来惹事,胡闹。” 封琳本来不愿插手,他只消一看褚晚真,便知道这位殿下绝非善辈,把孟醒推进这个火坑虽不算明智,但只要能逼走沈重暄,至少短期内孟醒不会再有性命之忧......孟醒将来,也一定会懂他苦心的。 这时却见孟醒在褚晚真耳侧说了什么,褚晚真当即大惊失色,连退数步,下一瞬却喜笑颜开:“不愧是师父!师父怎么知道的?” 封琳:“?” 孟醒:“猜的。” 你叔不才,你名字都是本人瞎诌的。 褚晚真明眸见喜,欢声道:“那师父知道了我的秘密,更该收我了!” 孟醒:“?” 褚晚真却像早就知他想说什么,决心先声夺人:“我一定不会回去的,师父不管我,我就自己去闯,一个侍卫都不带!...师父知道我性格,还知道这件事,若是要袖手旁观看我死无全尸,就尽管别再理我,和那白眼狼双宿双飞罢!” 孟醒:“???”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ElseCoye 4瓶;拾陆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46 孟醒心中只想,不愧是我的侄女,和她叔一样的天纵奇才,嘴快如刀,语不惊人死不休。而他也诡异地顿悟了“白眼狼”所指是谁,只是一时还有点懵,问:“元元怎么是白眼狼?” 褚晚真娇声嗔怒:“你还真要和他双宿双飞啊!” 孟醒拎起她后领,把人提拉回树下,原先看戏的江湖人士见他出来,都压下怒气,被封琳三言两语一推,这时走了七七八八,封琳听得这一声骂,也颇好奇地望了一眼,程子见遥遥立着,兀自抱剑,看不清神色,释莲依旧站在原地,闭眼数着念珠。孟醒长叹一声,偏偏他对小孩子和女子最是没法生气,何况眼前还是他血亲的小女子。 “你先说明白,元元怎么招惹你了?” 褚晚真不大高兴地努努嘴,讨价还价道:“那师父先答应收我。” “不早了,殿下早些休息。” 褚晚真被他一语噎住,只得松口道:“哎,就是...师父你失踪这两三天,人家都和我说他想自己跑去华都投靠亲戚啦......” 孟醒没想到就这么点小事,反应平平:“哦。好。多谢殿下。” 褚晚真万万没想到他会这样油盐不进,但这样做派更让小殿下心中向往,孟醒愈是坚持,她就愈是想逼他就范。孟醒看她神情凝滞,一时间猜不透姑娘家的心思,还以为是自己态度不够诚恳,再道:“贫道诚心多谢殿下。” “......”褚晚真本还张口欲言,这次彻底没话说了。 封琳看足了戏,这才漫不经心地款步走来,先向褚晚真行了礼,再同孟醒解释由来:“这位是二殿下,如若阿孟没有异议,就收下罢。” “有,怎么可能没有。”孟醒摆摆手,故作不耐,“带一个元元就够累了,再来个孩子?做梦。要带你自己带,梨花砚名头可比酩酊剑响亮不知多少倍。” 褚晚真撇嘴道:“两个太累就只留一个嘛,反正他武功也不过如此...连释莲都打不过。” 孟醒只觉好笑:“你打得过?” 褚晚真振振有词:“他不敢打我。师父和我一起,他也不敢打师父。” 孟醒笑笑,不再和她前言不搭后语地胡闹,封琳这才再次插话,凝眉噙笑道:“阿孟想必也看出来了...二殿下便是当今圣上最为宠爱的顺宁公主。” “看出来了。”孟醒瞥她一眼,心中暗笑,他还从不知他那温和谦顺的太子哥哥会喜欢这样骄纵的丫头,或许是深宫之中太过无聊,连他那闷性子都想养个宠物似的女儿来逗乐,“顺宁公主不愧天下第一美人的称号,现在就能看出将来倾国倾城的风采。” 封琳道:“殿下此行出宫,实则是为了躲避和亲。” 孟醒笑声忽止,蹙眉道:“和亲?” “蛮族新王受封,无论如何也要陛下送去一位和亲公主,以结两族之好。”封琳捕捉到孟醒眉眼间片刻的不悦,这才确定孟醒对褚晚真确是上心的,“可陛下膝下...只有顺宁公主,朝中呼声渐长,陛下实在难堪压力,又不忍心让殿下受苦,故才派人护送殿下出宫,希望在江湖中暂保她平安。” 孟醒恍然大悟,只觉眼前拨云见月,再见得封琳灼灼的眼,也不便再说出拒绝的话。 封琳显然是为他好,希望他和朝廷挂个可有可无的边,师徒情谊,说深也可托付身家性命,说浅也不过只言片语便可行了了断,正和皇帝陛下互惠互利,恰到好处。若孟醒不是当年的褚景行,若孟醒门下没有沈重暄,这一帮助,的确是在这乱象迭起的江湖上,救他于水火之中。 褚晚真柳眉轻皱,闷闷不乐道:“师父实在不愿意就算了。不过是外嫁嘛,嫁就嫁,过去那边我就绝食,师父若还有半点心软,下月便可快马加鞭往蛮族那边走,兴许还能抢在那群蛮族之前收殓我被黄沙掩埋了都在流着血泪的尸骨,那一滴一滴都是在哭诉师父今日的绝情。” 孟醒:“......” 现在这群小孩儿是怎么回事,脑门一拍假道理一套接一套,死死活活嘴边一挂,利索得活像跟阎王爷拜过把子一样。 “江湖上也并非只有贫道...” 褚晚真一听他这腔调便猜到他接下来要说的话,立刻抢下话头:“摘花客是瞎子,我不要。辟尘门的道君,我不要。南柯公子和斩春君都是云都的人,父皇不准我接触。寒水煞跟碧无穷都是板着个脸,好像我还欠他们几条命了一样,不要。白剑主和乌啼月太老了,我肯定不能要。梨花砚,喏,他不行。” 孟醒反问:“琳儿怎么不行?” 封琳笑若春风地指指自己:“没你好看。” 褚晚真:“对!” 孟醒无话可说。 “师父——求你了师父,我保证特别特别听话,你看我之前是有点凶,但只要你收下我,以后你指东我绝不往西,宫里除了父皇母后和皇兄,就是我说了算,你想要什么天材地宝我都给你搜罗过来。以后师父如果看上哪家美人,我去找父皇给你赐婚,保证金玉良缘。” 孟醒张了张口,正想辩解几句,褚晚真一头扑进他怀里搂住他腰肢,扯着嗓子大喊:“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徒儿日后必定好好孝敬您老人家,给您端茶倒水,按肩揉腿,吃过饭我一定记得帮您擦擦嘴!” 孟醒:“......” 褚晚真这一次的阵仗的确太大,引得一旁众人侧目。萧同悲偏了偏头,程子见欲语还休,冯恨晚捅了捅岑穆腰窝,岑穆立刻很懂地撒腿去叫沈重暄,吓得孟醒一把拂尘丢过去,直扑了岑穆一脸。 “......”孟醒整理了一下思绪,艰难道,“先别叫他。” 岑穆无辜地捧着拂尘,辩解道:“可是道长...沈兄他.....” 沈重暄一竹竿顶开房门,月光照在他雪白的里衣之上,弥漫成一片苍白的雪色。 岑穆后知后觉地补上前言:“好像没睡。” 孟醒缄默。 所有人都等沈重暄说句什么,他这样大张旗鼓地出门来,不说两句逼杀孟醒的话似乎实在浪费这良辰锦时,沈重暄不负众望地动了动唇,然而久未出声,孟醒定了定神,主动开口道:“胡闹,外边风大,你......” 沈重暄打断他话,双眼亮若星子,熠熠生华:“师父此去一行,风尘仆仆,理应早些休息。” 冯恨晚轻“啧”一声,在沈重暄出言后再度打破沉默:“唉,病体未愈,都还担心着师父,可真是尽心尽责。” 释莲微微皱眉,也道:“阿弥陀佛。二殿下此番前来,亦为师父准备不少礼品,其中不乏稀缺珍药,殿下的孝心,虽不挂在嘴边,但亦是日月可鉴。” 沈重暄却不理会他们,只将竹竿搁在一旁,深深地向孟醒鞠下一躬,他终于启唇,嗓音清冽如这夜急来晚风。 “师父在上,”他瞥过褚晚真依然不知疲倦地抱着孟醒的手,眼神微微黯淡,“殿下天人之资,生为龙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今日重暄侥幸听他一言,顿觉难堪,殿下恭顺贤德、孝心可嘉,而重暄自知武功不堪,性情怪异。酩酊剑之徒,重暄确然,才不配位,名不副实。” 孟醒不想他会说这样的话,被气得急了,一把拿开褚晚真的手,怒道:“你说什么混账话?” 沈重暄不疾不徐地抬起头来,眼眸依然明亮: “重暄无才无德,既然先来居上,就没再打算让位了。” “二殿下虚怀若谷,豁达大度,必定可以体谅重暄,另择良师。” 孟醒:“......” 褚晚真:“啧。” ☆、47 孟醒说不清心里什么感触,他本是要过去教训沈重暄的,这会儿沈重暄狂言一出,他这为人师长的正正好好立在两人中间,一寸不多,一寸不少。褚晚真没想到沈重暄比她还能掰,一套恭维下来得出这么个必须斩立决的谬论,直气得花容带笑:“你再说一遍?” 沈重暄言简意赅:“恭请殿下回宫。” 听在其他人耳里,大意为,叫你滚蛋。 褚晚真本就对他抱着成见,先前是不曾和沈重暄正面交锋,这时沈重暄自己送上门来,褚晚真也不客气,寒声道:“本殿的事也轮得到你来过问?沈家一事本殿已悉数了解,念你替本殿照顾师父多日,本殿可以派人助你报仇雪恨,不必谢恩了。” 孟醒闻言一怔,回头望她:“你知道谁是凶手?” “师父想知道?”褚晚真嫣然一笑,“那要看沈少侠够不够聪明了。” 孟醒对这俩孩子完全无可奈何,这时也只能操心不已地笑笑,冲封琳递去一记眼神,谁知封琳兀自垂首,低眉顺眼地立着,全不理他抛过去的眼色,又是沈重暄温声接过话去:“小子愚钝,殿下却不该蠢笨,长辈岂是能随口认的?” “怎么叫随口,本殿和师父你情我愿,自然就成了。” 沈重暄依然神情温和,只朝天际拱一拱手:“我历拜师礼,家父交我付师门。拜师祖、献红包、投师帖,有师父训话,名正言顺,天经地义。” 他说的是拜师礼,表情却自豪得像是拜天地,褚晚真被他噎了个准,急忙道:“本殿也可以!” “可以是可以,重暄是已做过。” 褚晚真恼羞成怒,骂道:“你敢!?你不准做!你做过个屁!” 孟醒百思不得其解,当年他拜在孟无悲门下,只觉得山上日子悠长乏味,做梦都想要个师兄弟,怎么到了沈重暄这一辈竟然还争着做根独苗苗,甚至丝毫没有要问问他这当师父的的意思。 ——果然是他做师父做得太好,比他师父有意思多了。 孟醒一旦说服了自己,便觉得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当即大步流星地走向沈重暄,在沈重暄熠熠的目光中微微俯身,哄劝道:“你就不想要个师妹吗?” 沈重暄义正辞严:“不......师妹?” 孟醒乘胜追击:“是啊,如果我们不留下她,她就要被外嫁去和亲了。” 沈重暄心中暗想:“姑娘家这脾气能嫁出去就很不错了吧。”但苦于孟醒的目光实在灼灼,满是对他能够仁德宽厚的期待,沈重暄咬咬牙,忍住心中翻涌不休的酸涩和不满,和孟醒对视许久才错开眼去,艰难道:“随你吧。” 孟醒眼中光芒大盛。 褚晚真不知他俩咬着耳朵说了些什么,只看见沈重暄低眉垂首,怨艾不平地和孟醒对视一眼,随后便静默无言地退回房中,再不理孟醒了。褚晚真当机立断凑上前去揪住孟醒袖袂,孟醒回过头来只见到殿下一张笑靥若花的脸:“师父是不是把他逐出师门了?师父就该选择我嘛。师父我们接下来去哪?” “不得胡闹。”孟醒往她眉心一点,略有些担忧地望了一眼沈重暄紧闭的房门,“你师兄只是暂时松口,你不要得寸进尺。” 褚晚真红唇一撅,不悦道:“怎么叫得寸进尺,他只会给师父惹麻烦,换我来不是更好?” 孟醒哭笑不得:“他哪里惹麻烦?” “哼。”褚晚真换过话题,改口道,“那师父是想让我和他共处?” “不然呢?” 褚晚真动动唇,没出声,孟醒却一眼便瞧出她这唇形是骂了句脏,当即一拍她头,恐吓道:“小姑娘家家说些什么话呢。你若不能跟元元共处,那就趁早回宫里去,贫道不能留你。” 褚晚真还想再说,又怕孟醒发火,只得悄悄朝封琳比了个手势,封琳被她逼得无法,只好上前道:“殿下也是为你着想,沈家一事至今还无眉目......” 孟醒却一抬手,寒声打断他道:“有无眉目,是你操心的事。我只管查清封琅去处,仅此而已。” 封琳眸光不着痕迹地一暗,低声道:“燕还生挑拨你我了?” “与他无关。”孟醒理了理腕扣,又像记起什么,回头冲褚晚真道,“殿下若是铁了心要跟着贫道,还得约法三章。否则贫道即刻启程,亲自送您回宫。” 褚晚真看出搬封琳也是无用,只得不情不愿地点点头:“您说。” “一,看殿下应是自幼习武,功夫不错,虽然你师兄应当更胜一筹,但还请殿下莫要和他刀剑相向。” 褚晚真正想反驳,抬眼却见孟醒一本正经,丝毫不见玩笑之色,只好点头。 “二,大内高手全部遣散,贫道本事不大,护两个孩子还算绰绰有余。” 褚晚真含愤点头,算作默认。 “三,”孟醒顿了一顿,接着道,“殿下不可追问贫道和元元过往。同理,贫道和他也不会因殿下地位高贵便待你生疏。” 前两点褚晚真还算理解,到第三点却是愣了一下,但也飞快点头,电光石火之间,不足够她快速理解这番话的用意所在。 沈重暄独自待在房里,岑穆起初还满心担忧地敲敲门,被他一句“无事”搪塞过去之后也不好打扰。 他早便发现封珏和宋登云都不在场,想必是送回各家受罚去了。无论封珏替他求情有没有成功,至少她和宋登云现今的确是因他而受牵连,想必宋逐波早早离场,也是教训宋登云去了。 他们今夜动静不小,此刻房外却也只剩寥寥数人。褚晚真屏退手下之后,房外便只剩了释莲程子见和封琳留守在此看顾她,岑穆全程不知所云,冯恨晚这会儿又是半醉不醉,不足多想。而萧同悲......沈重暄心下微寒,不祥的预感蓦然漫开。 沈重暄逼迫自己不去多想,不过是多一个师妹,于他无关紧要。 不过是从前的相依为命,终于成了三人行。 “沈兄,睡了吗?” 沈重暄立刻扑上床榻,抱着棉被似遮还掩地罩着头,故作糊涂地发出一声鼻音:“嗯?” 岑穆恍然:“睡了啊。”又接着向那边喊了一声:“道长,沈兄睡了——” “......”沈重暄挣扎了一瞬,接话道,“怎么?” 岑穆快言快语:“二殿下给道长敬拜师茶啦,沈兄要不要一起来看?” 沈重暄:“......” 最终还是他良好的修养把他的委屈和暴躁通通压下,心平气和地柔声道:“不必了,我身体不大舒服,先睡了。” 可他话虽如此,窗外明月皎皎,星辉朗朗,他合上眼都能见到一盏澄清碧绿的茶,还得是上好的紫砂杯。孟醒立于清清月华之下,清雅高绝,他眸中云烟散却,星辰明灭,擎杯饮完那一盏,手掌便探向褚晚真。 沈重暄忽然记起当年他爹把他交给孟醒那日,三六之数的良辰吉日,孟醒向他伸出手来,眉眼温柔,赠他诫语:“忘归。” 不知是孟醒一语成谶,还是天意戏弄,沈重暄如今忽然想起,他把孟醒当归处,孟醒却早便劝过,不要记得归处。 沈重暄突然打了个寒颤,却听得房外人语几声,褚晚真嗓音清澈,仿佛林籁泉韵,字字句句掷地有声,稳稳当当落在沈重暄心上:“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他囫囵从床上爬起,几步窜去窗边,窗纸早前被他捅了个对穿,这时比着他的眼望外看,只见月色倾覆,苍翠之下,褚晚真跪伏在地,明黄的衣衫上尚还流淌着清亮的月光。 孟醒白衣胜雪,轻轻俯身,略扶她手臂。 “今日晚真入为师门下,为师无所为赠。”孟醒想了一想,启唇道,“便赠你诫语,念归。” 褚晚真微微偏头,欢喜道:“是!徒儿铭记于心!” 沈重暄悄然回到床上,脑里一个念头忽然越发清晰。 ——孟醒从来不是只为他俯瞰红尘。 孟醒将褚晚真从地上扶起,算是走过一套流程,如释重负道:“好了,小殿下,现在你肯回去休息了?” 褚晚真依然兴奋难平,明眸晶亮:“那师父明日若要离开,可不许不带徒儿!” “一定带你。一定带你。”孟醒转身回走,却见褚晚真亦步亦趋地紧缀在他身后,只得嘱咐,“拜师礼让人带回去,为师没时间整理这些东西。为师现在要回房休息了,你也回房,不准在外逗留。” 褚晚真依然满面春风:“我陪师父啊!” 孟醒:“?” 褚晚真道:“师父怎么陪师兄不陪我?刚拜师就这样冷落我吗?” 孟醒:“???” 听着怎么有点像新婚之夜打算溜去跟小妾玩乐时被新婚妻子抓了个正着的苦命郎君? “那你想如何?” 褚晚真笑嘻嘻地正想说些什么,却听萧同悲从后发声,打断道:“现在可以打了吗?” ☆、48 褚晚真莫名其妙地回过头去,正撞上萧同悲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眸,下意识打了个寒颤,自觉失了体面,噘嘴道:“打什么打?你是谁?” 她尚不认识江湖人,对方不报上名姓她便惯爱没大没小,尽管早便看出萧同悲气势不凡,但也依然没搁下她皇族贵胄的傲气。萧同悲却压根不理她,只定定地望着孟醒,重复道:“现在能打了吗?” 孟醒:“......” 封琳折扇一收,含笑上前几步,恰好挡在孟醒身前,轻声笑道:“诶,萧少侠,阿孟这一路的确疲惫不堪,有事不如等他休息好了再说罢。” “几时?”萧同悲面若冷霜,眼神却半分没撇给封琳,兀自望着孟醒,孟醒被他望得心虚,他被燕还生一阵戏弄,回来就忙着哄两个小孩儿,确实不想萧同悲会这样坚定不移。 褚晚真从未这样被人忽视,一时有些气急,当即伸手去拉萧同悲,却见他身形骤失,再出现时已在孟醒身后,抱剑而立,嗓音清寒:“你逃不掉。” “贫道与萧兄不再是兄弟了吗?” 萧同悲不近人情:“根本没有封梦。” 孟醒只得摆摆手,作势要回房间,可他手刚刚摸上门锁,萧同悲已持剑抵住他背,语带怒意:“拔剑。” “......”孟醒一把将还想冲萧同悲出手的褚晚真往身旁一拽,无可奈何道,“至少让贫道和元元说几句遗言。” “你未必会输。” 孟醒偏了偏头,轻笑道:“赢不赢得了,贫道心中有数。” “你拔剑。”萧同悲鞘中归元弹出半寸,寒光猛绽,连带他眸中也如凛寒忽至,杀意毕现。孟醒抬手将他压在自己肩上的手轻轻拂落,只如拈去一片花,轻道:“你心中全是子虚乌有的仇恨,贫道赢不了。” “...孟无悲该死。”萧同悲正色开口,他神情冷漠无匹,只余一派肃杀,“你,该死。” 孟醒动了动唇,眸光倾转,总算放弃解释,缓声道:“家师曾教我,放下身外爱恨,方可得道飞升。守真君不学道,想来不曾教你这些。你...小荷剑第几重了?” 萧同悲身体僵了一瞬,随后道:“七重。” 孟醒轻轻颔首,随手把拂尘往身后一丢,褚晚真下意识探手接住,封琳看出他用意,当即上前,却听孟醒轻飘飘道:“恨晚兄,清个场。” 原本似若大醉的冯恨晚这才缓缓起身,盘腿坐着,托腮道:“你活腻了?” 他话还未说完,从流剑却已倏地飞出,于青石上斜掠过一道深深的剑痕,最后直直地砸在地上,竖在封琳跟前。 孟醒并未答话,冯恨晚便道:“即刻起,干扰他俩的,杀无赦。” 孟醒终于自背后拔出酌霜,他其实很少拔剑,私斗也更习惯用拂尘,因为白衣裳沾了血,沈重暄年岁小,还洗不干净,可让他穿其他颜色,孟醒又自觉亏待了自己,因此不喜打打杀杀,更厌烦动刀动枪,平白无故遭逢血光之灾。 但酌霜剑出,从来没有不见血的道理。 剑本是剑。 无论是对手的血,还是自己的血。 封琳虽被冯恨晚那一剑逼得止步,却也霎时失声怒道:“你疯了!?” 酌霜剑磨损极少,恍如新成,剑穗殷红如残阳,剑身却皎然似冷月。星月的光辉自它身上流淌,滴落在孟醒的衣袂之上,夜风恰过,袂花飘扬之间,盛起一片孤绝的凛然。 “望萧兄切记,家师与守真君的恩怨,本是一笔勾销。”孟醒微微偏首,笑胜千里春阳,“因此今日我若死在萧兄剑下,绝非替家师偿报那莫须有的旧账。” “这一战,是谢萧兄信我,当日明州凤楼若无萧兄,我已难保。” 孟醒言语停了片刻,他眼神往沈重暄所在的房间投去一瞬,但极快收回,薄唇再启:“剑道阻滞,多是因萧兄心中仇恨难释。痛痛快快打一场,自然会有突破。” “你徒弟怎么办?”萧同悲忽然道,“这一个,那一个。” 孟醒顿了顿,故作苦恼道:“那可没办法,贫道只能偿还一条命,谁让他们还没有来取我性命的本事?” 他言未罢,身形已骤飞而出,萧同悲早有预料,旋身避开第一剑,归元剑已迎面而至。 道门的剑讲究的是上善若水,皇族子弟却信奉分毫必究,孟醒师出两派,平时一剑穿去虽也略带几分削云裂月的狠厉,但绝不乏争若不争的清和温柔之意。而这次只随他白衣层层叠叠铺漫似雪,酌霜剑忽而冲起,霎时间仿佛有新月破云,骄阳逐烟,孟醒的剑再不见曾经涓然细流的温和,萧同悲忽然抬剑,恰恰格住一击——三尺之后,是孟醒一双仿佛冰霜雕砌的眼。 砭骨之余,似有风雷汇集,凝成一道凌厉狠绝的光。 丝毫不见道家天然的清润,孟醒手中只如擎住了此方天下。 萧同悲心下微动。 归元剑终于起势,化影万千,错落而开。 他用的是小荷剑,意取莲叶接天,听来似乎精巧细致,温柔和润,却是守真君绝杀四方名侠的杀人剑。因在他手中,莲叶接天,更是长成蔽天之势,守真君的疏狂孤傲,举世皆知,也正因此,萧同悲初战告捷,人们便唤他——“碧无穷”。 小荷非荷,莲叶非叶。 他的七重剑道臻至圆满,他的道心亦是圆融,偏偏卡在此处瓶颈,正是因他存了无可摒弃的破绽——恨。 但这绝不是教人小看碧无穷的道理。萧同悲虽寡言,心中狂傲却丝毫不输当年萧漱华,他的骄傲凝在归元剑上,一披一拂,都是大开大合的果决杀伐,看似如书画写意,自在随心,却连破风之声都如雷霆滚滚,胡马嘶嘶,旁观如褚晚真岑穆一般武道低下者,早已情不自禁地捂住耳朵,连他二人两剑激叩时连溅的星火都不敢入眼。 “师父会输吗?” 褚晚真问这话时,自己都能感觉到嗓音在微微发抖。 封琳沉默片刻,按在长离剑上的手同样颤抖着,转头向冯恨晚道:“冯前辈,难道您当真要坐视不管吗!” 冯恨晚依然盘膝而坐,眼睑抬也不抬,慢声说道:“本座管与不管,也轮得到你来置喙?” 他当然不会管。 正如当年的孟无悲和萧漱华,孟萧二姓,分明皆非血缘,却偏偏一定要有这一战。 而他在当年同悲山之乱时便是无足轻重的无名小卒,今日也不过是不得插手的打戏看客罢了。 他们一番唇枪舌剑,孟醒和萧同悲却已过上数百回合,二人终于暂时地分开些许。 封琳趁机道:“萧少侠,你可想过阿孟死后,元元该如何自处?” 萧同悲偏了偏头,平递一剑,与孟醒错身而过。反而是孟醒于百忙之中回给一眼,轻笑一声,酌霜剑挽了个漂亮的剑花,两人再度战在一起。 他们都是轻功高绝之人,自然不会困在这方寸之地,百来回合不分胜负,都是全力以赴,心有灵犀地旋身点足,跃上陡峭山壁,踏步连连,剑锋亦在山壁上割下深深的剑痕,金石激鸣之声不绝于耳,飞扬的尘土更将他二人笼在其中。 两尊阎罗离了本场,剑鸣渐远,岑穆这时才听见有人撞门的声音——竟然正是沈重暄所在的房间。 “...沈兄?” 方才打斗声这样激烈,几乎无人能听见有人撞门,即使听见,也来不及深思,这时才听得沈重暄撞门的声音,岑穆奔去一看,才发现孟醒方才在锁上摸的那一下竟是将门锁了个死。 冯恨晚内力高深,听力过人,当然不会漏过,这时听音辩位,似乎发觉了岑穆动静,才寒声冷道:“回来。” 岑穆犹豫片刻:“可是,沈兄他......” “滚回来。”冯恨晚嗓音冰冷如数九寒天的朔风,“孟醒没回来,谁也不准动那扇门。” 褚晚真却猛地回头,双眼微红,怒骂道:“你再不救我师父,本殿要你们通通给他陪葬!释莲——” 程子见却飞步上前,伸手捂住她嘴,褚晚真怒极恨极,在他手上狠狠咬下,直咬得渗出血来,程子见依然神色平静:“殿下,江湖的规矩,谁也不能例外。” “这是他的命。” 释莲低头念珠,宣了声佛号,却是第一次没有执行褚晚真的命令。 封琳握着拳,他掌心都掐出了血痕,可他同样没有越过从流剑划下的边界——哪怕半步。 万籁俱寂,只有远处依稀可闻的轰鸣,和房中越来越轻的撞击声。 良久,褚晚真的哭骂也终于停止。 她也意识到,她的特权,在这里无处可使。 谁也不记得是那边的打斗先停,还是沈重暄这边的动静先停。 直到一声尖锐的响动,数片木屑轰然炸开。 沈重暄面色青白,而他手中擎着一柄点酥剑,此时仍泛着湛湛的冷光。 他面前的门,终于灰飞烟灭。 他身形摇摇欲坠,却坚定地仰着头,眸光闪烁如天上星辰。 “阿醒呢?” 冯恨晚凉凉道:“他们注定有此一战,你又何必去给他添乱?” 沈重暄望向岑穆,岑穆仍还犹犹豫豫,却是褚晚真蓦然指向一处方向,眼泪再次夺眶而出:“在那边!师兄,在那边!” “......”冯恨晚低了低头,不再多言。 程子见却忽然抬起眼睑,死死地盯着他手中的剑,突兀道:“......点、酥?” 这次拦住他的却是封琳,长离剑杀机不掩地停在他颈边,生生止住了程子见几欲拔剑的手。 沈重暄足上微微用力,点上一处树干,正要跃上山壁,才听冯恨晚开口发问:“你图什么?” 沈重暄没有回答。 或许是因为他承诺过,沈重暄的道,是让他活着。 作者有话要说:写到这里的时候就在想,元元有没有彻底成熟。他从依赖家里,到依赖孟醒,再到意识到不能依赖孟醒,然后是现在的试图保护孟醒,原来只是几个月的光景罢了。 喜极而泣的是元元终于掉马了,程子见也是很强很苦命的一位路人(?)啊。 5555现在才发现昨天写完没有设这章定时,所以发晚了,我是憨憨。另外是因为最近在忙入学事宜,所以是尽量保持日更,但不一定能在五点了。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拾陆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49 褚晚真本也有心和她的师父师兄共进退,奈何她内力不济,轻功更是平平,且有释莲向她一拦,双眸写满了不赞同。 “反了你——”褚晚真总算忍无可忍,一声娇喝便要拔剑,释莲未及动作,身后却传来一声轰鸣,程子见手中白剑寒光熠熠,声音嘶哑:“滚开!” 而他剑锋所指,正是封琳。 封琳不骄不躁,长离剑豁然出鞘,殷红的纹路于剑身蜿蜒,他仍然笑意轻轻:“在二殿下面前舞刀弄枪,白剑主好大的魄力。” 褚晚真果然暂时不在去管释莲,颜色难看:“程前辈,你这是要做什么?” “......”幸得程子见暴怒之下还能有一丝半毫的冷静,总算勉强压下怒焰,垂着拿剑的手,忍耐道,“回殿下的话,老夫要报仇。” “报仇?”褚晚真冷冷地一甩袖袂,走去他跟前,她虽个子矮了些,却向来盛气凌人,程子见早已习惯对她服从,一时竟没忍住后退半步,“本殿看你是老糊涂了!此行出来究竟是给本殿办事还是报你的仇?” 程子见闭口不言,褚晚真便抬脚一踢他握剑的右手,冷声道:“还没清醒!?释莲,浮屠如今已可以对自己人动剑了?” 释莲应声而上,微微低头,双唇上下翻飞,念出一道咒诀。封琳和程子见同时神色陡变,剧烈的绞痛自他们丹田处游走而上,似乎将把他们的五脏六腑都蚕食殆尽,阴寒之感仿佛涓涓细流从他们四肢窜起,逐渐汇作百川入海一般的阴冷,横冲直撞地在他们身体里疯狂作乱。 程子见一声闷哼,蓦然单膝跪地,封琳却依然身姿挺拔,瞑目而立。 褚晚真偏了偏头,吩咐道:“封少侠助本殿拜师有功,有赏。” 释莲再次行一佛礼,上前几步,亲手递给封琳一丸血红的丹药。封琳低声谢恩,看也不看,直接一口吞下。又见程子见满身冷汗,衣服都湿了个透,依然挣扎着开口,他这时早已想了个通透,难怪沈重暄试剑会绝不动剑,众人都以为是孟醒不称职,或者沈重暄年少心傲,却原来是这个原因! “殿、殿下!”程子见恨恨地咬着牙,“那沈重暄——是老夫、是老夫仇人之子!” 褚晚真狐疑地皱起眉头,向释莲递去一眼:“仇人?” 释莲低眉顺目道:“阿弥陀佛。回殿下的话,正是抱朴子师妹,血观音孟烟寒。” “噢——这样。”褚晚真老神在在,沉吟着远眺一眼沈重暄奔去的方向,神色晦明不定,良久才道,“...可他现在是本殿师兄,所以程前辈,该清醒一下了。” 程子见还欲多言,却见释莲微微抬手,更加难捱的剧痛遍布他全身,再和已经安然无恙的封琳一比较,程子见心中愤懑更甚,但也知道褚晚真性格强硬,只能心怀不平地闭嘴,等着褚晚真心情放晴,饶他一命。 褚晚真却显然没这打算,收拾好了程子见又朝冯恨晚冷冷看去,暗讽道:“本殿还以为冯前辈是侠肝义胆之辈...哼,果然体面。” 冯恨晚睬也未睬,只安安静静盘腿坐着,低眉垂首,不发一言。 沈重暄一路贴着陡峭的山壁飞速而去,然而夜色苍茫,沈重暄只觉他跑了有千万年之久,才总算听见一点细微的铿锵铮鸣。 那是一地惨淡的月色,沈重暄借着薄光,依稀可见缠斗着的一玄一白两道身影。孟醒道冠都已被萧同悲一剑挑落,摔在一旁泛着莹润柔和的光,而孟醒也全无素日霞姿月韵、云淡风轻的宁静温和之感,白衣染血,酌霜剑殷红的剑佩反倒更显冶艳。 萧同悲情况亦不算好,但他毕竟内力更胜一筹,因此看不出多少狼狈,归元剑依然从心而动,横披斜掠之间,剑气浩然正大,虽只剑光两道,却胜似天罗地网,朝着孟醒兜头罩去。孟醒当即举剑当胸,并指抵剑,硬生生地扛住那一道至盛至炽的剑光,而萧同悲并未就此停手,一把归元剑舞得赫赫生风,剑气激起尘烟数尺,连带着孟醒被他逼得后退的每一步都踏起尘土飞扬。 再一道剑光临至,孟醒终于咳出一大口鲜血,血色就此喷溅在酌霜剑身,而他周身气力卸如江海退潮,身子猛然飞出,狠狠砸在身后的山岩之上。 沈重暄身在一片深林边缘,伏于一块怪石之后,他不敢出声惊扰了孟醒,致使孟醒分心绝不是他心中所愿,因此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萧同悲的剑尖直向孟醒平递而去,孟醒背抵山岩,避无可避——萧同悲一套动作行云流水,纵是同样面如金纸,却也准确无误地将归元剑送进孟醒心口。 然而他的剑再也没有逼近分毫。 沈重暄飞身窜出,双手紧紧攥住他的剑,剑锋便堪堪破入孟醒胸口皮肉,细小的血流缓缓渗出,同沈重暄手心涌出的顺着剑身下淌的滚烫鲜血混在一起,悄然滴落在孟醒的白衣之上,化作一大片殷红。 “......”萧同悲面色发白,他的黑衣粘在身上,稍微一触也同样会发现他浑身是血。 孟醒颇为疲倦地睁了睁眼,他的后脑勺撞在那块巨石上,这时正觉一阵头晕目眩,血色敷满他双眼的睫羽,定了定神,孟醒道:“让开。” “不。”沈重暄强行施展轻功,脏腑又被伤了个彻底,这时内力逸散,在他体内横冲直撞,将他筋脉都快撕裂,但他依然强行咽下喉腔涌上的血,含着满口腥甜,艰难道,“我不懂规矩,不让。” 萧同悲看出他后力不继,微微沉腕,试图将剑再送入几寸,奈何沈重暄虽连身形都站不稳,手却死死地攥着,归元剑的剑刃深深地嵌进他血肉之间,已在他手心留下深可见骨的伤,每动一下,都是在毁掉他这双拿剑的手。 “......”萧同悲压下心头杀意,耐心道,“你也可杀我报仇。” 沈重暄摇摇头:“我是要阿醒活。” 孟醒忍无可忍,艰难地抬起手去掰他握剑的手,他一动作,心口的伤便裂开更多,血水汩汩地流下,孟醒却全然不顾,只恶狠狠道:“滚!...你且、且带着晚真习武。” 沈重暄并不看他,只留给他一道雪白的背影:“师父,二殿下刚拜你为师,出这样的事,于她不公。” “即便只是为二殿下,也请师父负一次责罢。” 孟醒微微一愣,又听沈重暄向萧同悲义正辞严道:“萧前辈恨我师祖,可我不仅是抱朴子徒孙,还是血观音的儿子,既然我娘和师祖师出同门,萧前辈杀我,才更合情合理。” “况且我无亲无故,远房叔伯只会以为我也是在阳川被贼人所害,绝不会深究,可为萧前辈省去很多麻烦。但若是动我师父,二殿下心性矜傲,必会追究到底,萧前辈后患无穷。倘若前辈一定要平心中怨气,杀我便是,重暄绝不还手。” 沈重暄顿了顿,目光灼灼地望着萧前辈:“求前辈,网开一面!” 萧同悲抿了抿唇,不及多言,却见孟醒死死地盯着沈重暄,眼尾显然有泪光晶亮。 “你不报家仇了?” 沈重暄身形微僵,轻声道:“我信师父。” 孟醒终于挣扎着出声,骂道:“屁!你、你自己的仇...” 他话未说尽,却听萧同悲打断他说:“我和你无仇无怨,你且让开,否则我便是废了你这双手,也绝不会留他性命。” “......”沈重暄沉默片刻,声音掷地有声,“那请前辈,把我性命一道拿去。” “闭嘴!”孟醒气得浑身发颤。 萧同悲眼神微暗,手中剑再度递入一分,沈重暄手心的血已在剑上抹长寸余,白亮的剑身生生被他涂上一层殷红。 沈重暄几近哽咽,双膝猛地跪下,滚烫的泪滴在归元剑上,堪堪晕染了几分血色。 “求您了...求您......” 孟醒瞑目,右手摸索着探向落在身边的酌霜,不等沈重暄反应过来,酌霜剑的剑刃已贴在他颈侧,甚至切入三分血肉。 沈重暄愣愣地回过头来,脸上血色全无。 “把手松开。”孟醒气若游丝,话还说得咬牙切齿。 沈重暄只得乖乖松手,手掌的剑伤还牵着一道血丝,连着归元剑上一汪粘腻的血色。 萧同悲久不言语,也未再动剑。 孟醒仰面喘着气,他技不如人,输了便是输了,从来没什么好怪罪的。 他避战是因他想活,但他想活绝不会凭出尔反尔来苟活。 “动手吧。”孟醒睫羽垂下,气息奄然,唇还不自知地轻轻颤着,不知是吃痛还是在说些什么。萧同悲顿了顿,出声道:“你可有何遗言?” 孟醒掀了掀眼睑,余光掠过满面涕泪的沈重暄,轻轻笑了数声:“这么好?” “没有就算了。”萧同悲也暗自懊悔自己多嘴,握着归元剑的手微一用力,作势便要洞穿孟醒心口,孟醒忙道:“有。” “能不能请同悲兄...收元元为徒?” 孟醒咳了几声,心口的伤又漫出一层血。 沈重暄愕然抬眸,连萧同悲都被他此言惊了一瞬。 “燕还生...和封琳,必知沈家。”孟醒顿了顿,又像在思考自己先前的各种揣测,力图在这时候全都告诉沈重暄,“浮屠...去求晚真,释莲深不可测,不可正面交锋。还有程子见,杀了他。” 沈重暄动了动唇,却未开口,又听孟醒似乎叹了口气,他这会儿像是回光返照,面色竟还红润了些,话也更多,轻声笑道:“鉴灵教不完了,好好学小荷剑...同悲兄不肯,就去求清徵道君,你娘也是辟尘门人。冯恨晚会帮你的。” 他停了停,良久道:“还有封琳......需设防。” 沈重暄泣不成声。 萧同悲问:“还有吗?” “......”孟醒止住还想再说的话,他又感到一阵疲倦,轻轻道,“为师不像你师祖,没给你留什么祸患,你也不必报什么仇。” “好好长大。” ☆、50 沈重暄回到问停山上时,天色大亮,褚晚真坐在他房间门口,不由自主地绞着手指,一见他回来,便快步走上前去,焦急道:“怎么样了?师父呢?——你说话啊,沈重暄!” 沈重暄看她一眼,轻道:“殿下今后跟我学武,或者回宫去。” 褚晚真这才注意到他一路浴光而来,背后却伏着个人,沈重暄抬头时,侧脸犹在那人脸庞蹭过,褚晚真伸手去抓,却被沈重暄猛一退身,堪堪躲过:“殿下去换一间房罢。这间的门被我弄坏了。” “方才碧无穷沉着脸回来,受了好重的伤。是不是师父赢了?到底怎么...” 沈重暄极疲倦地掀了掀眼睑,觑了眼一旁沉默不言的封琳,哑声道:“阿醒得休息。” “你给我说实话,沈重暄,师父他到底......” 沈重暄略略扫视四周,他背上的人全无动静,生死不明,而冯恨晚和岑穆早便不见,这时还在的竟然只剩封琳释莲和褚晚真三人。 直到他背上的人缓缓舒出一口暖气,呼吸平稳而绵长,喷洒在沈重暄的脖间,烫起他心中一大片久违的狂喜。 “唔。”沈重暄心平气和,对上褚晚真满是关切的眼,轻声道,“阿醒无事。” 褚晚真愣了一瞬,喜极而泣,封琳眼中也陡然放出亮眼的光芒。 “好好长大。” 孟醒瞑目时,是真心实意地等死。 他眼前甚至当真仿如走马灯一般,历过二十年里的各色悲欢。 幼年的他穿着一身绸缎制的衣衫,宝冠博带,听着周围人变着法儿的夸赞,直到傅锁秋手中双剑落地,蹙眉苦笑,在血泊之中将他交予一身白衣的孟无悲。他在孟无悲身后俯视红尘,坐观天下,而后封琳朝他伸出手,冯恨晚向他敬一碗酒。后来他在冰天雪地里拜别他师父的孤冢,在草长莺飞的阳春里遇到沈重暄,三年如影随形,柴米油盐的琐碎里又从来不缺因他而起的刀光剑影。 好好长大,好好活着,好好老去。 孟醒忽觉心口一痛,却是萧同悲蓦然抽剑还鞘,面如冰霜地抬腿踢开那把原本比在孟醒颈侧的酌霜剑。 酌霜剑孤零零地落在三尺开外,孟醒抬起眼来,满头雾水地望向萧同悲。 归元剑嗡鸣一声,萧同悲依然冷着眉眼。山风从他身前扑来,将他周身的血腥味儿送到孟醒鼻端。 “萧、萧前辈...重暄多谢前辈!”沈重暄忽然明白什么,狠狠地向他磕了一记头,额头重重地砸在嶙峋的怪石之上,他似乎听见萧同悲叹了口气,又似乎只是冷风过境。 萧同悲没有回头,他也走得艰难,但他脊背永远挺直,如他鞘中那柄宁折不屈的归元剑。 “萧某不杀无剑之人。”他一字一句地说,又像亡羊补牢般接道,“下不为例。” 孟醒昏睡了整整三日,沈重暄衣不解带地守在床边照顾,褚晚真生来便是被伺候的,只能有心无力地被沈重暄挤开,直到沈重暄内力枯竭的事被冯恨晚发觉后强行摁上床榻,褚晚真怀疑自己连靠近孟醒三尺以内的机会都不会有。 第四日孟醒醒过来时,床边守着的正是褚晚真。 “师父!” 小姑娘早乖乖换上了女装,她确生得美,眸若剪水,眉如远山,仿如芙蓉蘸水,新月出云,孟醒被她这一声叫唤逼得长眉轻蹙,又迷迷糊糊地惦记着小徒弟自尊,缓缓舒开眉宇,应了一声。 “师父喝不喝水?”褚晚真早就屏退了左右,一心想给孟醒留个好印象,当即端来一杯茶,孟醒只一眼便看出小侄女的热心,不便拒绝,只得就着她手里的杯盏浅抿一口,聊作润喉。 孟醒失血过多,身子还虚得很,眼前犹且一阵一阵地发黑,脑中倒是渐渐清明,开口便问:“元元呢?” 褚晚真愣了一瞬:“元元?” “你师兄。” 褚晚真恍然大悟:“师弟啊,他在隔壁房间休息呢。” 孟醒抿了抿唇,还是没忍住:“师弟?” 褚晚真嘻嘻笑道:“对啊,我问过他们,师弟才十四岁——师父,我十五了!” 孟醒:“......好啊。” 孟醒哭笑不得,又听褚晚真噘着嘴不大乐意地控诉:“师父也真是,刚醒过来就问他,您昏了整三天呢!这三天...这三天,我也有这么一天是不吃不喝照顾您的啊。” “一天?” 褚晚真闷闷不乐:“前两天是师弟拦着我!就知道说什么男女授受不亲...呸!男男授受就可亲啦?” 许是她说得太真情实感,孟醒又对沈重暄了解非常,竟当真仿佛见到了沈重暄说着同春风一般的笑,说着与凛冬无二的话,把前来探望的小可怜顺宁公主死死拦在门外的模样。孟醒笑道:“你别和他计较,他是对我过分依赖。” 他话音未落,听得冯恨晚阴阳怪气地在门外一声吆喝:“哟——本座就说大清早的,谁敢这么不知趣,隔壁屋还躺着人呢,那小嘴叭叭地还怪会说道。” 褚晚真笑容立时垮下,居高临下的傲气使她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冯恨晚见死不救的事实,尽管更让她难受的是她的无能为力。 冯恨晚推门进来时,孟醒半倚在床榻,依然病容苍白,满屋子盈满药味儿,冯恨晚一把捂住鼻子,戏谑道:“让本座来看看,这是哪家病妹妹啊?生得美不美,经得起碧无穷几剑呐?” “少说几句。”孟醒被他惹得发笑,却懒得斗嘴,“元元如何了?” 冯恨晚道:“不急,还有气。”他停了停,又道,“你鉴灵剑诀第几重了?” “太久没练,先前是五重,第六重始终受内力桎梏,怎么?” 冯恨晚冷笑一声,酸不拉几道:“你醒了就试试吧。” 孟醒愣了愣:“莫非这次死里逃生,还有什么机缘?” “你机缘可不是死里逃生。”冯恨晚从腰间拽下一只酒葫芦,朝嘴里灌了几口,笑道,“你以为你怎么三天就能醒?你那好徒弟可真是暴殄天物,独一无二的灵妙度厄丹,愣是被他塞给你,吊足了一口仙气。” 孟醒更是愕然:“灵妙度厄丹?——什么东西?” 冯恨晚:“......” 宋逐波得知灵妙度厄丹就这么被沈重暄一把喂给孟醒时,寒水煞本尊并无多言,只是擎着问寒刀的手越发地紧,岑穆只疑心这位恐怕已在心里左手孟醒右手沈重暄打包一块儿从问停山山顶丢下去喂鱼了。 但沈重暄倒无甚悔改之心,振振有词道:“阿醒有用。” 宋逐波牙齿咯咯作响,以生平最大的耐心道:“你就算是拿来给自己恢复点内力,它也算有用。” 沈重暄笑说:“那我拿来救师父,又有何不对?” 宋逐波无话可说。 孟醒敲开沈重暄的门,开门的是宋逐波。 他依旧是一身玄色劲装,见到孟醒也不多言,只是一双眼仿佛寒水,对孟醒温和善意的笑置之不理:“何事?” 孟醒:“?” 我看我徒弟还需要有事? 但孟醒大难不死,心情格外的好,全然不理宋逐波写了满脸的“赔钱货”,好脾气道:“辛苦宋兄了,贫道来看看元元。” “他不想见...” 宋逐波话未说完,却听房内已传来沈重暄略带几分欣喜的声音:“阿醒?” 宋逐波:“......” 孟醒无辜地看他一眼,宋逐波冷笑道:“他不想见你要死不活的样子。” 封琳和释莲前一日便被褚晚真派去押送程子见,明说是要罚程子见□□一月,私底下却柳眉弯弯,向释莲道:“程前辈杀孽过重,后半生应当好好侍奉佛祖,这腥风血雨的江湖,还是不要再劳烦他老人家了。” 释莲向她跪伏叩首,恭敬道:“小僧明白。” 褚晚真彼时微微点首,瞥了一眼窗外圆月:“你们尽快动身罢,封少侠还要顾好家中事,就不必和师父告别了。” 封琳沉默不言,只能拱手作是。 于是事至今时,总算告一段落。 但谁都没猜到,萧同悲会再次回到问停山。 沈重暄将最后一勺药汤喂进孟醒嘴里,拿手帕替他擦干净嘴,才听冯恨晚嘻嘻哈哈地和萧同悲插科打诨:“哎呀,怎么回来了?” 萧同悲面无表情地拂开冯恨晚搭在他肩上的手,神色却无比郑重:“萧某屏障破除了。” 孟醒心叫不好,面上仍笑:“恭喜。” “我是来问,”萧同悲一字一句,“为何一笔勾销?” “......” 萧同悲再次重复道:“你们欠元之的,如何一笔勾销?” 冯恨晚面色微微一凝,孟醒原本平静的神情也微微一变。 “我师兄,到底为何而死?” 作者有话要说:【第一卷·长风起】完。 ------------ 有点激动,没想到时间过得这么快...!接下来是第二卷啦,第二卷是回忆篇,大篇幅是孟无悲和萧漱华的过去,以及崽崽阿醒和崽崽同悲。 感谢大家这么长时间的支持!非常非常非常感谢!接下来的更新还是会争取日更或者隔日更,三次没有大的变动的话,就保持这个频率辽。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51 道家名门辟尘门乃是百年传承,自前朝至今,向来以避世出尘而闻名。无人知辟尘门究竟有多少人,也无人知辟尘门的实力到底强悍到何种地步。但每一个身处江湖的人都会知道,看似清正静和的辟尘门,绝对是他们不可轻易招惹的庞然大物。 辟尘门封锁重重,只有历代掌门会下山参与江湖试剑会和其余诸事,将己身名次定在前十,以保辟尘门声名而已。但江湖上稍有阅历的老油子们都知道,辟尘门名为避世,实则从未离开这所谓庸俗又肮脏的尘世——除却掌门,还有掌门首徒,皆会在及冠之前进入江湖历练三年,此三年间,他们将与师门断绝联系,全然依仗手中三尺长剑和心底坚守的道义,善恶免问,生死不论。 彼时天下第一薛灵妙怀璧其罪,遭人暗算,被十数高手围截封锁在死生峰上,圣手江问知为她四处奔走求援,却是连连碰壁,四大门作壁上观,散客们独善其身。而薛灵妙自知这回性命难保,竟于九死一生之际顿悟破障,千钧一发时绝地反杀,带走数条人命,但终究双拳难敌四手,薛灵妙最终走火入魔,和仇敌们同归于尽。 江问知赶到时,爱人已是香消玉殒。 故而,圣手殉情道。 而薛灵妙所怀之璧,正是江圣手毕生名作——灵妙度厄丹。 清如道君的名次正因此一役,进至江湖第五。 同年,辟尘门首徒无悲年满十七,即将拜别师长,独自下山。 辟尘门中,雅堂之内,清如亲手给他的得意弟子沏一杯茶:“这一去,便是三年,吃穿用度都要自己想办法,千万小心。” “无悲谨记。” 清如欲语还休,叹一口气,又道:“你是无字辈的大师兄,将来会是辟尘掌门,切记切记。” 孟无悲动了动唇,他依然不甚明白江湖险恶在何处,但他天生寡言,也不多说,任凭清如在他耳边聒噪,他只管有礼有节地点头称是,等待其他长老前来送行。 清徵进门时,孟无悲还愣了一愣,这位小师叔比他还要年轻,和无欢年岁相仿,入门不到一年,师祖便羽化飞升,此后清徵师叔一直是跟着他和无欢师妹一起习武,更像是同门师兄弟,而不是师叔师侄的关系。 但孟无悲恪守礼节,见她进门,立刻徐徐躬身:“清徵师叔。” 清徵红着脸笑了一笑,她身后便有小姑娘清脆的笑声:“师兄!师父!” 清如也笑:“无欢因何先叫师兄啊?” 小无欢从清徵身后钻出,咯咯笑着扑向孟无悲,孟无悲微微弯腰,把她抱进怀里,无欢嘻嘻笑道:“师兄将来要做掌门管着无欢,当然要和师兄好啦!” “为师现在便要管着你,你认不认错?” 无欢吐了吐舌头:“师父才不管我,师父只管师兄!” 孟无悲总算看不过去,和她抵了抵额头:“不得胡言。” “我认真的,”无欢眼巴巴地伸手过去拉他头发,“我听长老们说了,以后师兄当了掌门,就要娶我为妻的。我要是和师父走太近,师兄一定会吃醋罢?” 孟无悲愣了一愣,清如倒心情颇好地吹了声口哨:“无悲就要下山了,哪会娶你?不要胡说了,和你清徵师叔一起练剑去,真不懂事。” 清徵忙道:“是我不对,我这就带无欢离开。” “师叔不必拘谨。”孟无悲把无欢放下,向清徵拱一拱手,坦然道,“师父粗心大意,无欢性格顽劣,许多事还要劳烦师叔操心。” 清徵脸都红了个透,连忙摆手:“这都是我应该做的,无欢不嫌弃我就好。” 无欢见缝插针:“我最喜欢师兄,其次就是小师叔啦!” “诶,那为师呢?”清如故作委屈地拍拍手,“小无欢过来给师父抱抱。” 可惜清如实在在无欢面前无甚威严,无欢当即咯咯一笑,冲他作了个鬼脸,攥着清徵的衣袂一块儿跑出门去,再也不见了。 “——师兄要早些回来,我和师叔就快练好辟尘剑法啦!” 等她俩走远,清如才又悠悠一叹,孟无悲回过神来,恭敬道:“师父因何烦忧?” 清如默然片刻,才说:“为师看你...对无欢也无甚不舍。” 孟无悲道:“三年便可回来了。” “...你性格端正,于剑道上必有大造化,乃辟尘门之大幸,江湖之大幸。”清如顿了顿,“但你这孩子,从小言少情薄,这回下山入世,千万不要招惹风月,否则对旁人的伤害,绝不亚于刀剑剜心。若注定辜负人家,不如不留余地,这也是你能给的最大的善待。” 孟无悲轻声道:“无悲不懂。怎样的人,不可招惹?” 清如深深地望他一眼,掐指喃喃有词,眉间蓦然闪过一抹痛楚,孟无悲忙道:“师父不必再卜算天命,无悲遇事自当随机应变。” “无碍。”清如忍了片刻,虽依然面如金纸,但脸色也好转一些,“你...千万远离,重情重义之人。无欢便是其中之一,但她是你师妹,躲避不得,你...你若对她无意,此行回山,她便是及笄之年,你要和她说明心意,不要耽误了她。” “无悲从命。” 清如想了想,又道:“你和无欢皆是无父无母的苦命人,为师只给你们取了道号,你随为师俗姓姓孟,拿无悲作名,无欢却还小,依你看,也让她日后名叫孟无欢?” 孟无悲愣了一瞬,下意识望向堂外,杨柳堆烟,山色清寒,他默了片刻,道:“孟烟寒。” “好。”清如笑笑,“你取的名字,她一定喜欢得很。” 那年,首徒孟无悲叩别山门,入世历练,门中百来弟子向他回礼,赠师兄此去一行,无病无痛,无祸无灾。 翡都毗邻云都,因此常会有云都不及教好的美人潜逃入境,身后缀着云都追来的各家客卿。翡都虽不如云都是贵胄名贾销金之所,却也早已见多不怪,还会出手干涉的大多是外地来客,初出茅庐的剑客们才会做英雄救美的美梦,而云都的客卿绝非等闲之辈,斗到最后,少有英雄当真能救得美人归。 但孟无悲从未想过,自己也会被人当做那一类正气凛然,脑子不大灵光的小剑客。 眼前的少年着一身破破烂烂的锦衣,仓皇地奔进他所在的一间小小茶棚,即使周身褴褛,孟无悲也一眼瞧见他眉间一刃红痕,眉眼昳丽非常。少年奔至他身侧,目若秋波,泪光盈盈:“请道长救我一命!” 他挑中孟无悲也是有理有据。满棚茶客,唯独孟无悲一个道袍一袭,端的是一派光风霁月、琨玉秋霜,浑身上下俨若目无下尘的世外高人,只差没在脸上刺一句“很不好惹”。 辟尘门的师弟师妹万万没想到,他们很不好惹的无悲师兄一下山便没能无病无痛、无祸无灾,孟无悲决心自食其力,偏头瞥了眼锦衣少年一张我见犹怜的脸,硬邦邦道:“不认识你。” 少年:“......” 然而云都客卿已追得更近,这少年生得仙姿佚貌,还从不曾被谁这样拒绝过,当即柳眉微蹙,低声道:“你救不救我?” 孟无悲道:“不救。” 少年眯眼笑笑,登时立在他身前,大义凛然地望向闯进茶棚的云都人,横臂护着孟无悲:“郎君,你且带着秘籍先走,华儿便是豁出这条命,也一定护你平安!” 孟无悲:“?” 这次不等他拒绝,那伙人相视一眼,为首的那个立时提刀劈来,吼道:“抓那道士!” 孟无悲:“啧。” 少年的笑容还未爬上唇角,孟无悲右手微动,琢玉剑豁然出鞘,猛地扛下一记。 而后客卿们的刀剑戟鞭纷至沓来,劈头盖脸地抽上孟无悲一身雪白的道袍,而少年早已躲去他身后,半真不假地嘤嘤啜泣,戚然无助地小声叫唤:“郎君快走!华儿哪里值得你...郎君的恩泽,华儿毕生难报,今日若郎君有难,华儿也不活了!” 孟无悲被他念得脑壳发痛,一边招架对面攻势,一面怒极骂道:“住口!” 客卿们对望一眼,冷笑道:“果然是你这道士暗中帮他出逃,好一对情真意切的爱侣,也敢触我们欢喜宗的霉头?” 孟无悲百口莫辩,听到“欢喜宗”时心中方才咯噔一下。 欢喜宗妖人众多,为祸作乱,死不足惜! 琢玉剑寒光湛湛,终于绽出一丝杀意,孟无悲化守为攻,磅礴的内力轰然涌上,方才左支右绌的模样再也不见。 锦衣少年眸光暗暗,藏在袖间的手悄悄计数,身形犹如一道暗芒掠过,端的是想趁乱逃跑的用意。不想孟无悲还能抽空回望一眼,砭骨寒意从他眸中陡然射出,直把少年定在原地。 华儿:“哈哈,误会。” 孟无悲因这一眼,一时不慎被那拿刀的汉子砍中手臂,只好暂不理他,先顾厮斗,少年暗自松一口气,霎时间身影消灭,步法轻盈如踏莲游湖,一只匕首悄然于他袖中绽出寒光。 孟无悲虽早把辟尘剑法练得精通,却毕竟经验不足,在山上只和师兄弟们切磋,大家少动杀心,这也是他第一次面对如此肃杀的对手,何况势单力薄,力有不逮,缠斗片刻便被对方中间一名最为年幼的小姑娘抓住时机,一把寒光凛凛的剑就这样抵在他背心。 孟无悲咬了咬牙,终于阖目。 技不如人,甘拜下风。 那姑娘的剑正要刺下,却听见锦衣少年一声轻笑:“梅寻妹妹的剑,果然又快又准,连我家郎君都不是对手。” 被他唤作梅寻的姑娘眉眼冷峻清秀,当即冷声应道:“你勾结外人,背叛义父,罪无可赦。” 少年却不理他,拎着方才捉到的孩子的衣领徐徐步出,笑若春风,眉眼弯弯:“梅寻一心忠于闻宗主,可不要冷落了竹觅弟弟。” 闻梅寻猛然瞪大双眼,果然见他手上抓着的正是她双生的弟弟,登时怒发冲冠:“你该死!” “我该不该死不一定,但你弟弟似乎还不该死罢?”少年轻轻一笑,向她眨了眨眼,“你离不开竹觅,我也不能没有郎君,互相体谅一下,你觉得呢?” 闻竹觅皱着脸几欲啜泣,却生生止着哭意,颤声道:“姐姐不必管我,把他们抓回去...义父才会高兴。” 刀剑当啷落地。 闻梅寻年纪虽小,不过八九岁的光景,剑却用得熟练无比,当即收剑回鞘,冷声道:“把竹觅还给我。” 少年说到做到,见孟无悲已走出重围,也立刻放手,放任闻梅寻几步冲来扶住闻竹觅摇摇欲坠的身体,还有心笑道:“看在你俩曾也叫过我几声哥哥,哥哥便再教你,防人之心不可无。” 闻梅寻冷道:“你对竹觅下手,不再是我哥哥。” 少年无辜地眨眨眼:“你要杀了郎君,便也只是我杀夫仇人。” 闻梅寻嘴笨,哪里说得过他,只能愤愤闭嘴,抱着闻竹觅小心呵哄,转身便走。 “梅寻这是败了,不会再抓我们了罢?” 闻梅寻牙关咯咯作响,却是闻竹觅在她怀里闷声闷气:“哥哥只管走便是了,明日我们还会来追的。” 少年鼓了鼓掌,诚心诚意:“好毅力。” 闻梅寻冷哼一声,扭头对几名手下道:“我们走!” 欢喜宗上下等级森严,他姐弟二人身为左右护法,正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其他人虽不满闻梅寻过于坚守江湖道义的行为,却也自忖不是她对手,只得悻悻然听她命令,一齐退出茶棚。 少年轻轻一笑,正想说些什么,却是一记寒风扑面袭来,琢玉剑冷若冰霜,像极了孟无悲一张无悲无喜的脸庞。 少年只得先轻叹一声,却是身形陡转,缥缈如烟,孟无悲不料他武功这般好,一时不及反应,反被少年一把匕首指住背心,身后传来少年满是戏谑的笑声:“郎君脾气好大,竟然喜欢这样的游戏吗?” 孟无悲寒声道:“你武功不差,为何害我?” “害你?”少年委屈地停了片刻,“郎君误会了...华儿也没猜到你...这么不能打啊。” 孟无悲:“......” “华儿不是救了郎君么?郎君怎么还和华儿置气?” 孟无悲忍无可忍:“公子自重。日后你我毫不相干便是了。” “那可不行。”少年转到他身前,他本就长得艳若桃李,笑起来更是冶艳非常,“华儿害了郎君嘛,之后一定要对郎君负责。否则他们追不到我,来找郎君麻烦,郎君岂不是要更恨华儿?” “重新认识一下,也方便你我同生共死。” 少年盈盈笑着,软声道:“我姓萧,名漱华。不知郎君怎么称呼?” ☆、52 “贫道无悲。” 孟无悲做梦都没想到,这一夕偶遇,便成了他二人毕生难舍难分的哀痛之源。 萧漱华是欢喜宗门下弟子,地位不低于闻家姐弟两位护法,可说是半袖云闻栩最为器重的手下之一。但因他性格乖张远胜双闻,因此闻栩常年只准他留守宗门,不得外出,萧漱华说起这些时语中犹带三分笑意,全把过往当做足够找孟无悲讨趣的玩笑而已。 孟无悲却是嫉恶如仇之人,对欢喜宗的人一定是恨之入骨。萧漱华也不辩解,只轻飘飘一句“你又打不过我”,任凭琢玉剑杀机毕露,他自以轻笑应之,孟无悲便有气无处使了。 孟无悲此行下山,不过是游历江湖,同时体验一回这红尘情仇的险恶艰难,无奈招惹了萧漱华这样的人,约也是他一生不幸之始。 “出了翡都,无悲哥哥是往哪里走?” 孟无悲牙关紧闭,终于挤出一句迸着火星的骂:“休得胡言。” 萧漱华笑得眉眼弯弯:“那无悲哥哥是俗姓什么?” 孟无悲闭口不言,萧漱华便挑着眼梢和他玩猜猜看:“说起道士,谁都会想辟尘门罢?可萧某不才,对辟尘门一无所知,只晓得如今掌门乃清字辈...莫非无悲哥哥其实是叫清悲?辟尘门掌门竟这般不经打么?” 孟无悲忍无可忍:“吾师,掌门清如。” “你可别诓我,”萧漱华从后攀上他脖颈,也不顾孟无悲仿如一块冷硬的冰雕,分毫不让,也毫无心软的迹象,兀自接着自己的话头,声声笑道,“辟尘门的呆子们,不是只有掌门准许下山么?” “贫道不说谎话。” “知道。郎君哪里会舍得骗华儿,郎君都愿意为华儿去死。”萧漱华伸手戳戳他脸,又道,“那你这回帮了我这欢喜宗妖人,岂不是惹了大麻烦,你师门可会怪罪?” 孟无悲冷冷地瞥一眼他搭在自己肩上的手,寒声道:“你且自重。出去翡都,你我道不同,不相为谋。” “我于你有恩,你却这样慢待。”萧漱华收回手,绕去他对面坐着,懒懒地垂首玩弄了一会儿指甲,“你说,小道士,如果不是我挟持闻竹觅,你是不是小命难保了?” 孟无悲默然。 他虽看不惯萧漱华如此放诞无礼,但他的确单论武功,还不是萧漱华对手,而说其他,萧漱华也的确对他有恩。孟无悲天生思想正统,为人端方,处事清正,有恩报恩,有仇报仇,萧漱华虽言行无状,但的确不曾加害于他,也的确在死生一线时救他一命。 尽管祸因他起——也未必不是自己必定应度过的一劫。 萧漱华不知他想法,见他半天不应,就先伏在案几上休憩片刻。 他虽着锦衣,气度亦是不凡,但竟身无分文,连住进客栈都是死乞白赖跟着孟无悲。而孟无悲又绝非心慈之辈,开也只开一间房,若不是在房间门口二人又一阵交手,萧漱华欺他面皮薄,贴近了吹一口热气,烧得孟无悲手下一软,萧漱华才趁机蹭进房间,再也不肯出去。 孟无悲回过神来,只看见灯影摇曳着撞上萧漱华的脸。 欢喜宗就没有长相不好的理。尤其是萧漱华这般备受闻栩喜爱的弟子,容貌是一等一的好。孟无悲不知红尘风情是何模样,但此刻见到萧漱华,约莫也能猜到云都为何经年不衰。 烛火融暖,美人如月。 萧漱华确如无瑕白璧,又似霜天寒月,烛光在他半张脸上跃过,仿佛撞上一处不可染指的冷艳的美。 孟无悲忽然感觉按剑的手有些发麻,于是他松开扶剑的手,揉了揉自己的手腕,在沉默中站起身来,缓然脱下外袍,轻轻披在萧漱华身上。 萧漱华眼睑动了一动,孟无悲却未留意,兀自坐回床榻,盘膝打坐。 翌日天亮时,萧漱华还睡眼惺忪,面前已搁下一小碟小菜,旁边佐一碗豆浆,三两馒头。他舒展手臂伸了一记懒腰,搭在背上的道袍便倏忽落地。孟无悲在他对面坐着,左手拿着一只馒头,右手慢条斯理地翻过一页书,萧漱华偷眼觑他,道士依然是那副八风不动的模样,才笑着捡起地上的道袍,半真不假地开口:“哎呀,赖我,怎么给弄脏啦,我去给你洗了罢?” 孟无悲这才赏他一眼,却是落在他一双凝脂一般的手上:“你会?” 萧漱华:“......” 他回忆了一下自己前半生衣食无忧,前拥后簇的锦绣岁月,诚心诚意道:“那我给你买一件新的。” 孟无悲冷冷道:“不必了。” 萧漱华略一蹙眉,手上一用劲,材质不错的道袍就此“撕拉”一声,破开一个不小的洞,萧漱华抬眼,笑得明媚万分:“哎呀,怪我怪我,我一定赔无悲哥哥一件新的。” 孟无悲今日却比昨天好说话许多,见他态度诚恳,便也懒得多说,只听他那声“无悲哥哥”时微微皱眉,不自然地开口道:“贫道姓孟。” 萧漱华从善如流:“孟郎。” 孟无悲浑身一僵,忍了又忍,抬眼正见萧漱华一脸憋笑憋得难受的表情,恍然大悟自己又被这厮玩笑一回,愤然道:“你...才孟浪!” 萧漱华眨了眨眼:“我也没说我不孟浪啊。孟郎不就喜欢我这样孟浪的么?” “胡言乱语。” “看来这件道袍是自己被我的孟浪迷了心智,连夜长出手脚,爬上我背给我挡风的。不愧是辟尘门高徒,果然不说谎话,连件道袍都这般不凡。” 孟无悲彻底无话可说,于是再也不说。 他俩一道出了客栈,萧漱华依然缀在他后头,他二人一个生得貌美无匹,一个身着道袍气度不俗,一路也引来不少侧目。孟无悲是有大抱负的人,被人行以注目礼也绝不更改半分,只顾着走自己的路,萧漱华却不准他这样沉默寡言,变着法儿地骗他开口,一路喋喋不休,聒噪得不行,最后还是孟无悲打断他话,直击命门:“半袖云为何要追杀你?” 萧漱华被他问得一愣,一时说不出个理由,孟无悲心愿已遂,终于堵住他嘴,心满意足地享受了片刻安静。 却也只有片刻。 萧漱华再次追上他步子,飞速绕去他前边,负手倒着走,似笑非笑道:“你真想知道?” “不便说就...” 萧漱华笑眯眯地:“我是半袖云的宠物。” 孟无悲一愣。 “他养了我十七年,比起梅寻和竹觅,他应当更亲近我。所以我离开的时候,他才会这么惊讶,这么...恼羞成怒。”萧漱华转过身去,步子走得飞快,他身影缥缈,犹如尘烟散却,又像世外羽化仙,“没有人知道我为什么走,我自己也不知道。但我出来了,就没有回去的道理,这就是我的道。” “我一向这样惹人讨厌。”萧漱华背着手,他步法确实轻盈,孟无悲下意识地跟着他,竟还有几分跟不上的意思,但萧漱华心细如发,看出他鬓角薄汗,笑盈盈地补道,“你不必追我的。” “从来没有人追得上我。连闻栩也是如此。” 孟无悲最不喜他这般自负的语气,冷冷道:“贫道不过是见你一个人太过可怜。” 萧漱华一愣,孟无悲也被自己的话惊了一瞬。 “孟郎在山上,想必也是万众瞩目的天才罢。高处不胜寒——”萧漱华笑容更大,指了指自己,“不如我来追你,也捎带着免我半生孤苦。” 孟无悲不予置评,萧漱华便全当他默许,还想多说什么,孟无悲却道:“你...可想过入辟尘门?” “什么?” 孟无悲想了想,道:“门中弟子众多,长辈也都和蔼可亲...” 萧漱华笑着打断他话:“你为什么会觉得,我能和他们相处。” 孟无悲道:“你性格不坏。” “我不喜欢他们。”萧漱华伸手堵住他嘴,眉眼弯弯,“我厌恶活人,只是你刚好例外而已。” 孟无悲索性不再劝他。 他说过无数次“福生无量天尊”,却从来不曾勘破,无量天尊是否会因孤独而感到难过。 清如是他最亲近的师长,辟尘门是他的家,他已竭尽全力将他的善意展现给他们,但即便如此,清如依然告诉他,他是天性冷淡,薄情寡义之人,不该耽误旁人,不该惹了红尘。 孟无悲自懂事以来便是清如首徒,万事皆从门规,甚至辟尘门百年来像他这样恪守门规的剑道天才,也只出他一个而已。他不近人情,在门中象征着绝对的正义和公平。 清如道:“无悲,你从小言少情薄,这回下山,切记不可招惹风月。” 分明众人皆知高处不胜寒,却常以为他习惯高处,便天生就成了寒。 “想好了么?”萧漱华凑去他耳边,“既然你我都是伶俜之人,不如都别去耽误人家,就这么凑合着互相辜负一下罢?” 孟无悲定了定神,垂目不语。 萧漱华的话却似山鬼在他耳边清唱的余音绕梁的歌,仿佛林籁泉韵,就此落住他心底。 孟无悲轻声道:“休得胡言。” 可他语气从来不曾这样轻柔,听上去竟像极了“言之极是”。 作者有话要说:孟萧cp又名《疯子和呆子的虐恋情深》(? ☆、53 出乎两人意料的是,之后两天闻家姐弟都没再追来,欢喜宗仿佛和他们一笔勾销,既往不咎。萧漱华隐约能觉出几分不妙,但也说不出这股子不祥是从哪儿冒出来的,索性不多言语,依旧端着他无忧无虑的公子德行。 倒是孟无悲突然收到一封加急书信,盖着清如道君的掌门印,直挺挺地摆在他和萧漱华中间。 萧漱华替他拆了信封,上边却只说师门有事,令孟无悲速速回山。 “你才下山几天,怎么这就找过来了?” 孟无悲不疾不徐地将信揣回衣里,老神在在道:“许是有急事。” 萧漱华百无聊赖地托腮看他:“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孟郎可要仔细着别让华儿守寡了。” 孟无悲动作顿了一顿:“你...不跟着贫道?” “嗯?”萧漱华立时凑近过去,笑着问他,“孟郎这么喜欢我,这是要我陪着一起回去拜堂?那你夸我两句,高兴了我就陪着你。” 云都欢喜宗的弟子,尤是萧漱华这种段位,卖弄起来不可谓不美艳,孟无悲没学过什么风月之词,这时候只想起一句红颜祸水,千娇百媚。但他直觉这话不像是夸男人的,因此忍着抿了抿唇,不再多说。萧漱华早就猜到他说不出什么好话,也只闷笑数声,支腮在一旁看他忙碌。 孟无悲行李不多,区区两三件道袍,一柄佩剑,一把拂尘。 “走了?”萧漱华慢条斯理地剥开几颗花生,见孟无悲忙着擦剑,索性上前直接喂进他嘴里,“可要记得想我。” 孟无悲懒得理他,也不知这样有何不妥,在山上时清如和无欢都曾这样亲近过他,萧漱华不过是认识的时间稍微短了一点——可他还不曾作恶,而且孟无悲感觉自己并不讨厌他。 “贫道或许不会再回来。”孟无悲犹豫片刻,还是坦诚道,“你可有何心愿?” “有啊。”萧漱华笑笑,葱指拈起一粒花生米,在唇间碾磨片刻,舌尖才将它一卷,含糊道,“娶你过门呗。” 孟无悲冷脸道:“胡言乱语。” 萧漱华便轻声笑起来,在他身后笑得前仰后合,良久才问:“那你要给我什么嘛?” 孟无悲亦不知该赠他什么,只觉得他俩关系奇怪,似友非友,这全赖萧漱华有心戏弄他,才让他摸不清二人相处究竟对是不对。但孟无悲绝不是会把时间心思浪费在这些俗事上的人,他也只是沉吟片刻,便从怀里摸出三两碎银搁在桌上:“喜欢什么,自己去买罢。若是不够,再写信到辟尘门,直说找无悲即可。” “怎么,孟郎是要养我这条米虫?” 孟无悲愣了一愣,辩解道:“非也。” 可他一句“非也”终了,也没憋出别的话来,倒是萧漱华似笑非笑,从鼻腔发出一声“嗯”,直像催他性命的刀剑,逼得孟无悲怔忡好半天,忙道:“你若生计困难,必会做些不好的事,贫道不能坐视不管。” “...嗤。”萧漱华睨他一眼,“好烂的借口。孟郎放心,我自然会小心。管好自己别杀人而已,我做了十多年,早习惯了。” 孟无悲问:“还有别人?” 萧漱华弯着眉眼,半伏在案上,一双潋滟的眸子望着他,笑道:“那是当然。他们给的钱可不只这么点儿,孟郎真是最穷最吝啬的郎君了。” 孟无悲面色寒下,不再多问,他自己也说不出不满在哪里,偏却对着萧漱华那副轻描淡写的模样生不出气,故只是转身开门,轻声道一句:“告辞。” 萧漱华轻轻摆手,冲他笑得明艳:“后会有期呀。” 不会再见了。孟无悲心道。 他合上门,雪衣玉立的道长就此隐匿在房门之后。 萧漱华仰脖饮尽杯中香茗,懒懒地爬上床榻,就着孟无悲留给他的一件道袍浅睡过去。 辟尘山上四季分明,孟无悲下山不到一月,山景却也偷换一回,已从烟斜雾横、暮雪轻寒换作山花烂漫、清泉淙淙,孟无悲负剑而行,山门处守着两名师弟,刚一见他便凑上前来。 “师兄!” 孟无悲向他们微微点首,其中一个面带忧色,火急火燎道:“师兄,你...你当真和欢喜宗的人......” 孟无悲道:“的确起了冲突。” 师弟支支吾吾地解释:“不、不是...是有人说你和半袖云的徒弟......做那种事。” “那种事?”孟无悲愣了片刻,他虽不通人事,却也隐隐约约知道“那种事”不是什么好事,另一个师弟看他还有些发懵,登时快言快语:“师兄,他们说你和半袖云的弟子勾结,盗取了欢喜宗的秘籍,你快去找掌门商量对策吧。” 孟无悲眉尖微蹙,还未开口,已听得一声冷笑,阴阳怪气地讽刺道:“贵派高足这不是回来了?果然气度不凡,道君也太谦虚,对了,怎么不见本座那不知好歹的逆徒?” 说话的人内力浑厚,不见其人已闻其声,整座山头都能听见他这番不加掩饰的讥诮,其中挟带的杀意更是直逼孟无悲,阴寒之感骤时轰向孟无悲,孟无悲不及反应,只觉身体一轻,正是清如出手替他挡下一击。 “福生无量天尊。闻宗主何必急于一时,还未听无悲解释事情由来。” 孟无悲四肢发凉,听得清如故作严厉,斥道:“逆徒,还不赶紧过来琼台观。” 先前的两位师弟都受闻栩那道攻击的影响,直到这会儿依然面色发白,孟无悲索性拍拍他们肩膀,孤身一人连点数步,直向琼台观掠去。 欢喜宗宗主闻栩,如今的江湖第七,江湖人称“半袖云”,正因他好着轻纱锦衣,轻功了得,来去仿若烟霞云岚。 孟无悲走到时,闻栩正端坐台上,手中捧一杯清茗,悠悠然如云端来客。人们未必能见他真容,却也能感受到他磅礴的内力和深厚的武道内蕴,以及此人的仪态万千,风华绝代。 座上除却闻栩,便是清如。清如从来宠爱孟无悲,素日也不过问门中琐事,今日这样场面浩大,孟无悲心知肚明,清如是想给他撑个场子,以防闻栩急眼。 没有人相信孟无悲会和欢喜宗勾结。 孟无悲自己都不相信。 闻竹觅手中捧着一卷丝绸,恭敬地垂首递交给闻栩,闻栩也不急着展开那卷,只笑吟吟道:“小道长,本座先问你,是否认识本座的小徒弟?他叫萧漱华,生得最是好看,很讨你这样年纪的喜欢呢。” 清如皱皱眉头,却不便直言,道:“无悲,兹事体大,可要好好回忆。” 孟无悲紧了紧拳头,低声道:“是。” “肯承认就好,看来小道长不仅模样好看,还是有情有义之辈,漱华得本座真传,眼光还不算太差。”闻栩轻轻一笑,这才展开那卷丝绸,上边用金丝绣字,极尽豪奢,“叛徒萧漱华,上月廿七盗取我宗门至宝《小荷剑诀》后潜逃失踪,至今下落不明。本月三日,门人于翡都发现其踪迹,即将捉拿,却被一位道长出手阻拦,期间此二人言语暧昧,行为不端,本座由此可断,萧漱华犯下重罪,一盗至宝,二犯情戒,三与外人私通——还请小道长行个方便,把这不懂事的孩子送回宗门罢。” 孟无悲默然。 闻栩眉梢微抬,他虽年纪不轻,眼底风情却半分未老,见孟无悲不言不语,登时侧头望向清如:“道君,还是您说两句?莫非这些事在贵派不必受罚么?” “......”清如咬了咬牙,被逼无奈,只得表明立场,“私通外人,盗窃他物,于辟尘门中亦是逐出师门——无悲,你可有犯错?” 孟无悲依然不言不语,原本满心笃定的清如也有些后怕,再度清了清嗓,质问道:“无悲,你若没有做这些事,解释清楚便是了,闻宗主也不会为难于你,为师更不会因此疏远你,你只管说个明白,到底怎么回事?” 孟无悲低声道:“弟子先前,并不认识他。” 闻栩笑容更盛:“那就是后来认识咯?认识到什么地步?” 清如心尖已隐隐漫上不祥之感。 孟无悲也不知该怎么继续说下去。 他不想离开师门,这是他十数年的根。他的师长亲人尽皆在此,他有关剑道的历练,有关天下的大梦,有关尘世的遐思,无一不和辟尘门息息相关。 可他和萧漱华虽然确只有数日的交情,但也算得上过命的朋友,他是第一次下山,也是第一次认识山下的人,更是第一次见到萧漱华这样的人。他自大又清高,偏却爱做出那副轻浮模样,孟无悲面上厌恶,心下却常好奇,怎样的经历会把人逼成这样? 这都是辟尘门不能给他的体会。 孟无悲忽然明白为何历代首徒都需要下山——对红尘毫无抵抗力的人,将来怎堪掌门大任? 幸甚至哉,师门还可以及时止损。 孟无悲第一次质问自己,是否可以是辟尘门下一任掌门。 闻栩又道:“道君还未言明,贵派的责罚是什么样的?欢喜宗的话,漱华这样数罪并罚,不过是废了武功,丢去楼里伺候恩客,满了十年便剥皮抽骨,之后放还江湖,死生由天。” 孟无悲心下微凉。 他若供出萧漱华,这便是萧漱华的下场了。 清如默然片刻,启唇道:“福生无量天尊。盗窃他物是鞭笞,私通外人是逐出辟尘门。” 孟无悲下意识抬起头来,望着清如,却见他最熟悉的师父此时满眼失望。 ——师父已从他反应看出来了...他和萧漱华有染。 “无悲,好好想想。”清如轻声道,“你是辟尘门和为师的骄傲。” ☆、54 孟无悲叩首时分外郑重,他从未这样庄重地低下他的头,十数年间,辟尘门的骄傲日日苦练剑法,醉心武道,为人端正,从未行错半步,他比清如本人都要遵守门规。 这时他低下头,嗓音沉郁,清如忽然意识到,这孩子已长这么大了。 “请师父责罚。” 清如向来风轻云淡,闻栩找上门来时他还在心里嘲讽不少,只笑闻栩白白名列江湖前十,连个徒弟都教不好,这分明是眼红他辟尘门有无悲坐镇,英才辈出,前途光明。 直到孟无悲开口,清如只觉五雷轰顶,甚至连闻栩冷笑的声音都被他忽略,他猛地站起身来,寒声质问:“你说什么?” “弟子不曾盗窃欢喜宗剑法,也不曾和萧漱华私通...但弟子的确曾出手救下萧漱华。” “那你可知萧漱华如今身在何处?” 孟无悲沉默一瞬,继而道:“知道。” 清如怒不可遏,当即一撂茶盏,冷声道:“说!” 孟无悲摇摇头,只说:“请师父责罚。” 琼台观中众人沉默,只有闻栩低哑的笑声不绝于耳。闻栩忍俊不禁地擦了擦眼角笑出来的泪花,拈了一方锦帕擦拭脸颊,同身边伺候的闻竹觅笑道:“竹觅你看,这就是辟尘门的骄傲。” 闻竹觅接过他递来的锦帕,微微一笑,并未多说。 清如却没时间顾及闻栩的奚落,他一擂桌面,却是努力忍住怒火:“无悲,可是那妖人设计陷害你?” “...不是,”孟无悲固执道,“他于弟子有恩。” “孟无悲,你可要想仔细了!”清如忍无可忍,几乎是指着他骂道,“辟尘门传承千百年,就没有和外人勾结的道理!你初次下山不懂人心险恶,为师可以教你,只要你想,为师可以亲自下山陪你历练——但你若再这样执迷不悟,为师也不再保你!” 孟无悲身体颤了一颤,却坚定地跪伏着,尽管没有出声,却以行为表达了自己的决心。 清如见他这样,心下终归是一软,苦口婆心道:“...你若不知道萧漱华踪迹,直说便是,大不了为师亲自助闻宗主找上一回。” “师父,”孟无悲抬起眼来,他双目静若无波,却格外明亮,“您教养弟子十七年,弟子毕生难报您十之一二。” 清如浑身一震,腰间长剑猛然出鞘,重重地钉入孟无悲身前一寸,破开数层青石,就此稳稳屹立。 “孟——无——悲。”清如唤他,声声如雷霆乍惊,道君向来爱笑,这是弟子们第一次见他这样发火,都噤若寒蝉,不敢出声,“你好得很。贫道把你教得真好。” 孟无悲俯首不言。 清如忍了许久,最终别开眼去,不再看他,只是长叹一声:“你已决定了?” 孟无悲依然不言不语,但他对峙一样的沉默已在向清如表达他的想法——无可更改。 闻栩看够了热闹,当即展扇遮住一半面容,笑声自扇后传来:“看来漱华果然修行了得,虽自己武功不济,倒是能骗得小道长为他背弃师门,这可是我欢喜宗门人无上的殊荣,不愧是本座最为得意的弟子呢。” 清如冷冷地瞥他一眼,却没再和他抬杠,只寒声道:“辟尘门上下听令,即日起,门中不再有无悲此人。此后孟无悲所言所行,是生是死,或荣或毁,皆和辟尘门无关。” 孟无悲俯身长拜,听着周遭死一般的寂静里只余清如带着内力的声音。 孟无悲寡言薄义,最不会因人情失落伤心。 闻栩啧啧一声,又见清如一挥袖,满场辟尘门弟子悉数跪下,长拜向他身后的天尊像。 “——福生无量天尊。谨遵掌门令。” 孟无悲向他连磕三头,却始终不发一言。 清如终于累了,再是如何道心坚定之人,也无法接受自己引以为傲的徒弟竟然会在即将出师的时候做出这样的决定——仅仅是为了初识几天的生人。 “孟无悲,你我师徒缘分,到今日便是灰飞烟灭。”清如顿了一顿,而后平静开口,“你可有半分难过伤感?” 孟无悲愣了片刻,仔细想了想,道:“约有一点。” 清如怒极反笑,点首道:“那也算好,原来当真要那欢喜宗的妖人才能教会你这些感情,倒是贫道这么多年失职,白白浪费了你。” “师...道君不该如此。” 清如摆摆手,瞥向一旁笑靥如花的闻栩,同样回以一笑:“闻宗主在等什么?” 闻栩眨了眨眼,那副无辜神态和萧漱华如出一辙:“自然是等道君训话完毕,把这小道士捉回欢喜宗严刑拷打。怎么,道君不会是不舍得?” “哪里的话。”清如微微一笑,却是微微抬手,十数名辟尘门弟子当即走上前来,向闻栩抱拳一礼,这便是江湖礼,“说来惭愧,辟尘门百年传承,繁文缛节实在不少,孟无悲虽已不是辟尘门弟子,但也需受一些罚——除此之外,门中还有一条规矩,处理内务时,外人不得在场。” 闻栩恍然大悟,却也不见他恼羞成怒,反而只是似笑非笑地睨他一眼:“原来如此,道君这样说,本座便懂了。” 他言未罢,已望向几名不见善意的弟子,其中一人脸上还挂着泪痕,显然是因孟无悲离开辟尘门之事感到难过。孟无悲虽不善言辞,但多年来一直以大师兄自居,从不懈怠一丝半毫,该教的剑术,该念的道经,从来没有一日是有所亏欠。门人弟子大都以他为榜样,尤是无字辈,素来只以为大师兄该是当今天下英杰榜首,从不曾想,大师兄会有一日被逼到离开辟尘门。 闻栩看出他们心中的不忿,也不愿和一群正在气头上的孩子置气,索性轻轻一笑,由着一旁的闻竹觅扶起他右手,款款走下台阶,回头冲清如一笑:“那本座便不打扰道君,道君,请便。” 欢喜宗的轻功闻名天下,闻栩既有“半袖云”的美称,轻功更是卓绝超群,因此只是撂下这一句,二人便同时不见了身影。 清如独自坐在台上,俯瞰着场中或沉默或低泣的弟子,以及依然跪着的、仿佛在逼他动手的孟无悲。 “孟无悲,你可还记得辟尘门第三条?” 孟无悲浑身一僵,心中莫大的悲恸涌上,唇却已经启合不休:“是。辟尘门第三条,除犯大讳者,违纪弟子皆由掌门或所在辈中首徒行罚,犯大讳者,即背叛师门者、私自下山者、与外人勾结者、欺上作乱者,此等大害,当逐出师门,且交由门中所有弟子行罚。” 清如淡然点头,将茶盏搁在一旁,轻声道:“你还记得,那也是好的。” 清徵辈分毕竟算高,立在弟子中的最首一行,当即于一众低头听训的弟子中扬起头来,满目惊愕地望向清如,清如却不能心有灵犀地和她对上一眼,兀自道:“你可承认,与外人勾结?” 孟无悲无言。 清徵心急火燎,无欢还在她身后,起初能听见几声哭声,这会儿竟然一点声音也不再有,周围人都偷眼看她,清徵忽然意识到她在他们心中的地位——也许无悲之后,门中年轻弟子,便都只能仰仗她了。 可她不想。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孟无悲有多合适做掌门,作为首徒,孟无悲所付出的心血远比众人猜到的看到的要多得多。 清如也不知道,这位少年到底奉献了多少。 清徵性格胆小怯懦,她的所有天赋都只体现在剑道,但她终于从乌压压的人群中逼起自己所有的勇气,她从弟子中走出,声音虽然不大,但这是她作为清字辈的发声,是沉默中的第一道反驳:“无悲数载为师门操劳,师兄怎可如此寒了大家的心?” 清如端茶的手忽然猛烈地颤抖起来,他低头呷茶,无人能看清他神色。 只有茶水忽然泛起的几圈涟漪,见证了他那一滴从眼角落入杯盏的泪。 “——请师兄,给无悲一次机会!” 辟尘门的弟子们仿佛被这一语惊动,纷纷从梦中醒来,惶惶然地跟上清徵的步子。 他们一一跪下,向清如磕头,又向对孟无悲磕头。 “请掌门,给大师兄一次机会!” 清如放下茶杯,但他只望着孟无悲一人。 辟尘门的弟子们常年在山上修行,他们大都清正端方,不喜多言,他们似乎都是天生的君子,交情总是平平淡淡,仿若清水。他们最不喜欢喜宗那样的做派,丁点的感情也要闹成沸沸扬扬,势如世上最猛的烈火,因此他们从不表达——但这绝不意味着,他们不懂感情。 他们从不敢遗忘,辟尘门是他们共同的家。 因此他们愿意为之燃烧一回,为了他们的家。 清如道:“孟无悲,你可要这机会?” 孟无悲问:“晚辈该如何做?” “供出萧漱华下落,有贫道在,半袖云不敢为难于你。” 孟无悲沉默。 良久之后,他依然维持跪姿: “请道君赐罚。”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ElseCoye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55 所谓“交由门下所有弟子行罚”,顾名思义,即断却孟无悲和辟尘门所有人的牵连。 清如冷眼看着纷纷后退的弟子们,目光却定在茫然无措的清徵身上,道:“师妹,你第一个罢。” 清徵错愕地瞪大了眸子,和清如遥遥对上一眼,终于垂睫低首,轻声说:“是。” 孟无悲依然跪在青石之上,日光从他雪白的道袍上跃下,他笔直地跪着,瞑目静候所谓的“行罚”。 清徵走上前来,手上持着一根细而长的藤条,藤条上还生着些许倒刺,孟无悲侧头看她,清徵面色发白,神情却冷若冰霜,只有微蹙的眉尖透露着她的难过。 “辟尘门上下,一百一十七人,今日执戒鞭在此,孟无悲,你可认罪?” 她不长于这些场合,她是最最清静乖巧的女子,最不爱与人为恶。孟无悲闭上双眼,轻轻点头。 清徵咬着唇,猛一挥手,戒鞭带起一道疾风,势如雷电骤出,狠狠地劈在孟无悲脊背之上。少年人尚不宽厚的肩膀猛地一颤,身形微微发抖,但他没有出声,只是额上忽然沁出冷汗,那些倒刺从他皮肤上刮过,划下数道血痕。 一鞭毕。 清徵清了清嗓,转身望向那群仍在不断后退的弟子,开口道:“清尘。” 被叫到的弟子愣了一愣,却见清徵向他递一递戒鞭,只得硬着头皮上前,双手接过,踌躇地站在孟无悲身后,仔细比划着怎样避开孟无悲身上已被清徵抽出的伤痕。 又一鞭落。 清如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扬声道:“你们是在给他挠痒吗?” 清尘瑟瑟地选择装聋,避难一般慌忙道:“清云!” 清云满目惊愕,愤恼地瞪他一眼,却也不敢忤逆清如,只能接过戒鞭,敷衍一般狠狠一抽,孟无悲抖得更加厉害,却听清云颤声道:“无、无忧。” 第二十九鞭时,孟无悲的背上再也找不出一块可以容他们精心挑选的未被伤到的干净处。 第四十七鞭时,孟无悲的手已不由自主地撑在地面,以支撑他的身体不至于摔倒。 第六十三鞭时,孟无悲眼前有些发黑,他背上火辣辣地疼,他感觉五感都迟钝许多,这时他听见有人唤道:“无欢。” 孟无悲霎时清醒了。 他忍不住侧了侧头,对上无欢一双噙着泪水的眸子,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哭得眼眶发红,她握着戒鞭,像极了当年拽住孟无悲衣袖的模样。孟无悲不善言辞,这时也是一样,他也没有力气多说什么,只是疲惫地睁了睁眼,便再回过头去,等着这一鞭落下。 “为什么?”无欢开口,她说话还带着鼻音,听不太清楚。 孟无悲浑身猛地一震。 她等不到回音,便低下头,高高地扬起拿鞭的手。 “大师兄,你要只是死了该多好?” 无欢抽下那一鞭,倒刺深深地扎进孟无悲的皮肉,又猛地抽出,剜起小块小块的肉,鲜血从细小的伤处沉默地涌出,无欢却不肯罢手,她满眼热泪,再一次高高地扬起手。 清徵直觉不妙,快步冲来,失声道:“无欢,住手!” 但她已晚了。 这一次,无欢扬起的是她的点酥剑。 点酥剑自孟无悲肋下穿出,孟无悲身体僵了一瞬,缓缓低头,看着被鲜血染红的点酥剑,他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什么,但他嘴里只有鲜血争相涌出,他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耳边嗡嗡作响,却再听不清别人的话。 孟无悲抬手堵住往外呕血的嘴,无欢在他身后纵声大哭。 人言嘈杂,骤然大乱起来。 孟无悲的身体终于倒下,没有英雄的悲壮,也不见得有多刚烈,他也只是凡人一样轻飘飘地软了下去,伤口仍在拼命地往外涌血。 清徵慌乱地抬眼望向清如,清如回她以沉默。 “乱什么?还有五十三鞭。” 清徵难以置信地望着她最信任的师兄,但清如不再看她,只是寒声道:“抬冷水过来,把他叫醒。” “师兄——” “把清徵拉下去。”清如顿了顿,又道,“无欢目无规矩,一道拉下去。” 无欢沉默着和清徵站在一起,人群里走来几名弟子,向她二人一礼,清徵还想再说,却被无欢拉住手,在一片无言中拽离了琼台观。 冷水被人抬进琼台观,清如默然一瞬,挥了挥手,便有弟子舀起一瓢,泼在孟无悲背上的伤口处。 孟无悲身体猛地一颤,意识却依然没有恢复。 他身下的血水被冲淡,却更快地弥漫开来,染红了一大片青石,几名弟子连忙后退数步,不敢沾染分毫。 清如皱了皱眉,寒声道:“一起浇。” 他话音未落,同时一道低哑的男声从观外传来:“且慢!” 来者一身锦衣,玉簪斜插,将头发松松地绾了一道,笑得眉眼弯弯,身形轻盈如轻云一道,竟是和闻栩同出一派的身法。 但他显然不是闻栩。 少年虽着锦衣,形貌昳丽,眉眼却自带几分稀松的慵懒,仿若芝兰,周身气质清贵出尘,毫不见云都那般纸醉金迷的奢靡之色。 萧漱华只将包袱往旁边一搁,向清如一礼,言笑晏晏:“问道君安。在下萧漱华,来替孟郎受刑。” 清如霎时拍案而起,惊怒道:“你就是萧漱华!?” “道君不必急着传信闻宗主,洗脱孟郎冤屈——我和孟郎你情我愿,能有何冤屈?反倒是把我交给闻宗主,更全了辟尘门伙同欢喜宗叛徒的名声,宗主正可借机拉大旗找您的不痛快。”萧漱华利落地脱下锦衣外袍,露出一身雪白的里衣,挑眉笑笑,“五十三道?——请。” 清如怒火滔天,指着他骂道:“恬不知耻!就是你祸害无悲,教他这些...” “道君息怒。”萧漱华摇了摇头,轻叹口气,“连孟郎自己都明白了,您何故不愿认清呢?孟郎他心中有红尘,难堪掌门重任——这才是他决意离开的缘由呀。为一男人离开师门,您也太看轻他了罢。” “强词夺理!” 萧漱华无可奈何地耸耸肩,指了指自己的背,又朝人群丢了个媚眼:“道长们千万要手下留情,华儿可不曾学过武功。” 有弟子尖声骂道:“妖人!” 萧漱华也只好脾气地嗤然一笑,规规矩矩地跪好,伸手将孟无悲被水泼湿的衣衫轻轻拈起,以防它和伤口长在一处,又从怀里摸出一小罐药膏,仔仔细细地抹在孟无悲的伤痕之上。 清如神色复杂,沉默了许久,终于开口:“余下五十三鞭,便由你代为受罚罢。” 萧漱华利落地向他磕了个响头,轻快道:“多谢道君啦。” 夕日欲颓,群鸟惊飞。 琼台观中人迹皆寥,只余一道身影沉默地跪坐在青石地上,怀里抱着另一个伤势惨重的少年。 清如和其余弟子早就散去,他们走时不发一言,默许了萧漱华在此多待片刻。于是琼台观中只留二人一跪一躺,和一地蜿蜒成莲的血色。 萧漱华言说自己不曾学过武功,却内力深厚,受过五十三鞭,看上去依然毫发无损,忽略他背上横亘狰狞的伤,只看他静默带笑的神情,还以为他只是在此处低头欣赏山中春景。 清徵和无欢姗姗来迟,才见得少年回过头来,笑容明媚:“傍晚好。你们是来找孟郎的遗体吗?真不幸,他还活着。” 无欢眉眼冷厉,一见到他便几近疯狂,点酥剑斜掠过去,却见萧漱华不慌不忙抬腕一挡,竟是空手接了她的白刃,依然轻笑道:“只凭你俩可打不过我哦。我死也只会是给孟郎殉情,小姑娘就不要白费功夫了。” 无欢的眼泪再次夺眶而出,恨恨骂道:“妖人!” “嗯?”萧漱华偏了偏头,“因为你要杀他,而我救了他,所以你骂我?” “师兄他不是这样的人!他才不会不要我们,师兄他、师兄他只会希望师门好,我们是家人!” 萧漱华怔忡片刻,好笑地睨她一眼:“家人?那你是他的妹妹?” 无欢哽咽道:“我是师兄的妻子!” “噗——”萧漱华忍俊不禁,连忙摆摆手,认认真真地对上无欢一双通红的眼,“不好意思,我不是要笑你哦。你是崇拜他吧?他是你的神明吗?” “...我和师兄都信天尊!” 萧漱华轻飘飘地丢给她一眼挑衅,笑道:“果然是个小姑娘。” “你师兄可不信天尊,他和我是同路人啊。”萧漱华眨了眨眼,接着道,“我们都只信自己而已。” 清徵拉住还要发火的无欢,她动了动唇,最终却只是一记沉默的长揖。 “还请少侠,好生照顾无悲。”她顿了顿,道,“无悲嗜辣,但他如今伤势严重,请您务必监督他。无欢出言无状,贫道替她赔罪。” “多谢您今日,救无悲一命。无关辟尘门,清徵此生,欠您一笔。” ☆、56 孟无悲醒来时,萧漱华正坐在他床侧托腮看他,周围已不再是辟尘门的道观,而是他们分别时的那家客栈。 烛火融融,四下静静,而萧漱华眉眼深深,在灯火下显得格外温柔,煞是好看。孟无悲睁了睁眼,手已不自觉地摸向平时放剑的地方,却抓了个空,萧漱华拎着琢玉剑,冲他笑道:“做什么,急着杀了我毁尸灭迹?” 孟无悲趴在榻上,侧头看他一眼,正想开口,又见萧漱华递来一杯茶水:“想骂我?先润下喉咙。” 孟无悲低头抿了一口,茶水温凉,恰到好处,他心下蓦然一动,开口道:“你...” “我又救了孟郎一次,此后你和辟尘门就没有关系了。”萧漱华拿开茶杯,拢了拢身上宽大的玄色衣袍,伸手拎起一只包袱,正想递给孟无悲,孟无悲忽然发问:“那是什么?” 萧漱华顺着他眼神望去,正看见包袱上一滴鲜艳的血迹。孟无悲还欲再问,萧漱华已将包袱一解,只把里边的白色衣衫丢在他身边,错开眼道:“哪有什么?” 孟无悲却比他想的要更敏锐,对那滴血的存在确信无疑,当即长眉微蹙:“你受伤了?” “是你的血。”萧漱华漫不经心地伸手撩开他衣角,笑道,“喏,答应了要还你的衣裳。” 孟无悲却不肯去接,双眼灼灼地望着他,二人对峙许久,仍是萧漱华败下阵来,勉强算作投降,替他解开衣衫盘扣,服软道:“孟郎别和我置气,如今你我都是无家可归之人,理应相互体谅。” “你受伤了。” 萧漱华默然片刻,抬手拍拍他脸,含笑道:“我能受什么伤?你睡了三天有余,都是我衣不解带地照顾。人家都说你我伉俪情深呢,为了孟郎这身行头,我可把钱都用干净了,孟郎可要快些好起来出去挣银子养我啊。” 孟无悲果然眉头微皱,不甚赞同地开口:“你不该任由外人风言风语。” “又不是空穴来风。”萧漱华趁他动作不得,伸头捏他鼻尖,嬉笑道,“怎么,亏了你了?” 孟无悲眉尖拧了一瞬,轻声说:“贫道如今是辟尘门弃徒,你这样玩闹,只会坏了你名声。” 萧漱华怔忡片刻,继而扬起抹笑来,凑近了向他左耳呵一口暖气,孟无悲不适地动了动头,萧漱华便道:“大师兄,有没有人说过你太温柔了。” 孟无悲锁着眉头冷着脸:“无欢说过。” 萧漱华挑了挑眉梢:“这么瞎啊,会觉得你这人温柔?你分明是茅厕里的石头,又臭又硬那种。” 孟无悲:“......” “不过好巧。”萧漱华接着冲他笑,甚至有点傻气,但孟无悲后脑勺没长眼睛,因此只能听见他满是戏谑的语气,“我也这么傻。” 然而孟无悲十七年的阅历不足以支撑他理解通透这一番对话,只能粗略猜出萧漱华是在说他又臭又硬。于是又臭又硬的孟无悲想了好半天,直觉自己应该说些什么,遂寒声应道:“好。” 萧漱华:“?” 孟无悲的伤主要在于无欢那一剑,养了近半个月才堪堪愈合,期间萧漱华秉着不让他家孟郎好过的觉悟,坚持长期在他榻边喋喋不休地反复唠叨:“咱们已经揭不开锅啦。”终于将孟无悲逼得垂死病中惊坐起,沉默无言地提前下了床,沉着脸色提上琢玉剑便往外走。萧漱华恹恹地坐在桌边,漫不经心地嗑着瓜子儿,见他当真要走了,才出声道:“你做什么去?” 孟无悲:“挣钱养家。” 萧漱华被他一噎,一时说不出话来,孟无悲心下正悄然生出一丝得意的意思,却听萧漱华追问:“你靠什么挣钱?” “......” 萧漱华将瓜子壳往小皿里一丢,眉眼弯弯:“我有个主意。” 孟无悲看他一眼,直觉不是什么好话,但还是本着又臭又硬的温柔性格没有直接打断。 萧漱华果然拍了拍手,喜笑颜开:“卖身何如?” 琢玉剑稳稳地停在萧漱华跟前半寸,剑锋直诣他一双潋滟的眸,萧漱华不疾不徐,只冲他眨了眨眼,笑道:“好不好嘛?” 孟无悲憋了半天,怒道:“不好!” “那就由不得你了。”萧漱华笑眯眯地矮身躲开琢玉剑,他轻功步法向来玄妙,不过几步便绕至孟无悲身后,不慌不忙地把下巴在孟无悲颈间一搁,探手点住他穴位,孟无悲只觉周身一麻,一时竟动弹不得,萧漱华和他身量相差无几,这时刻意矮了身子,笑声便和着暖意钻进他耳里,“我不是孟郎的恩人么?孟郎当然会听我的。” 孟无悲蹙眉:“半袖云说你不会武功?” 萧漱华轻笑数声,伸手在他脸上捏了一把:“我想会什么就会什么,闻栩算什么东西。” “他是你师父。” 萧漱华嗤声道:“也是我仇人。他的命,我早晚会取。” 孟无悲不知他和闻栩的爱恨情仇,虽有心追问,但扪心自觉不应窥探萧漱华私事,便也不再多说,只沉声应过。萧漱华情绪变幻莫测,前一刻还咬牙切齿地要把闻栩千刀万剐,这时便旋过身来,笑着问:“既然我有恩于你,孟郎乃百年难遇的君子风骨,当然会知恩图报,区区卖身罢了,君子岂会在意这些?” 孟无悲冷声:“会。” 萧漱华点头:“对嘛,当然不会。所以我们先去云都...诶,孟郎倒是生得俊呢,一定很受客人喜欢。” 孟无悲:“......” 孟无悲曾设想过自己离开辟尘门后或许会孤苦无依,会孑然一身,会在颠沛流离中沉默地向天下人拔剑,纵是天下冷眼待他,琢玉也将诣他所敌所恨,斩恶除奸,行天下之大义。 而萧漱华是他的红尘奇遇,免他孤苦,免他孑然,也免他君子名节,替他推开了云都城门。 孟无悲想过自己终有一日将会涉足云都,或许是拔剑向闻栩,或许是暂时隐忍和人交涉——但绝不是被萧漱华牵着衣袖,看着他喜笑妍妍地向守城的城卫一抬眼梢,其中风流邪肆,不忍为外人道也。 “孟郎,且放轻松些。” 孟无悲正想瞪他一眼,却见萧漱华上前半步,把他往身后一遮,步子停在一幢华贵非常的建筑前,抬手摇了摇珠帘旁万绦垂下之间的一枚铃铛,铃声阵阵荡开,不多时便从楼中步出一名娉娉袅袅的女子,钗头玉鸾衔珠欲飞,眉间溢满清贵傲气,尤是吊梢眼中孤高分明,足可见她地位非常,应非一般人可见。 果然在这女子步出楼中后,四下路人都为之住步,孟无悲有意细听,听得人语小声道:“这不是明蕊夫人吗?她可从不接客...这两人什么来头?” 萧漱华依然是那一身肥大的玄色斗篷,遮住他大半张脸,见到明蕊夫人款款走出,才兴致盎然地向她一拱手:“明蕊,好久不见。” 明蕊夫人眉尖微蹙,冷声道:“从未有人敢摇妾身的铃,你这后生是有何依仗?” 萧漱华轻笑道:“这里人多眼杂,不妨借一步说话?” 明蕊夫人冷眼扫过四下,她本就生得极冷极艳,明眸善睐,媚气横生,这时目光才缓缓落在满脸屈辱的孟无悲身上,似乎恍然大悟,丹唇勾起一抹笑来:“道士?云都倒是很久没来过道士了。” 话音未落,明蕊夫人雪白的皓腕抬起半寸,款款转身,步进楼中。萧漱华拽着孟无悲的袖子紧随其后,孟无悲这才微微抬头,望见一方楼匾,上书“百撷娇”三字。孟无悲这时才恍惚记起,闻栩座下不过五名弟子,左右护法既是弟子又是义子,其余三名弟子分列百撷娇、千樽酒、万斛珠,各司色、酒、财,可说他五名弟子尽他下属、子嗣之职,这才是闻栩最引以为傲的事——但萧漱华既然不是护法,那又该是哪一楼的楼主,才能有机会盗取欢喜宗至宝,还让闻栩笃定他不会武功? 明蕊夫人遣人给他们备了酒,才兴致缺缺地托腮望向孟无悲:“嗯...小道士是想找哪位姑娘?” 萧漱华斗篷未摘,向她偏首笑道:“这位道长是我的一点诚意,想和夫人做个交易。” 明蕊夫人眼睑微抬,以品赏的目光在孟无悲身上一掠而过,懒懒道:“宗主近日不喜道士,妾身可不敢留他。” “你不说他是道士,谁会知道?”萧漱华探手在孟无悲喉结出点了一点,“我早给他下过哑药,已说不出话了。” 明蕊夫人眸中秋波流转,似是在考虑孟无悲究竟价值几何,却听萧漱华道:“我自然明白,哑巴值不了几个钱,不过是路上捡来的美人,夫人看着给,多少都合适。” 孟无悲面相着实生得俊美,柳眉星眸,唇淡且薄,不过分刚毅,亦不过分冷峻。他眉眼本是柔和细致,只是因他常年不苟言笑,才显得刻板生硬,难以近人,却也因这几分未入尘世的生涩,更多寸许禁欲出尘之感。 所谓销魂美人易得,风骨君子难求,云都之地,清高之辈最是稀少,而越是稀少才越显珍贵,如此一美人,确然难得。 明蕊夫人终于敲敲桌面,高声道:“来人,备卖身契。” 孟无悲:“......” 作者有话要说:接档的古耽预收开啦,戳专栏可见(别问为什么都没签约还有脸搞预收,问就是脸皮够厚 ---------------- 暂定名《一剑风月[重生]》 文案: 前世的秦知渡天赋异禀,日夜修炼,是当之无愧的师门之光。不料一朝被人算计,神智全无时亲手屠了师门上下,无人可作他一合之敌,唯独寡言少语的二师弟姜琰以死相搏,逼回他一线清明,用作长泣师门,自杀谢罪。 再睁眼,秦知渡看见某师弟披星戴月夜奔而来,嘤嘤啜泣:“大师兄,极夜山动乱,您何时动身驰援?” 孰料意气轻狂的大师兄早已看破俗世红尘,不再招惹是非,想起前世二师弟捅在他腰窝那一剑,断然回道:“叫姜琰去。” 从此大师兄事无巨细,尽皆吩咐:“叫姜琰去。” 后来堕落不堪的大师兄不负众望地殁于师门内乱,勤奋刻苦的二师弟众望所归地登上玉台执掌山门。 秦知渡对此深感欣慰,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再后来秦知渡又一日闲来无事,吹着口哨剁了某个采花贼的手,忽见霜衣仙人踏月而来,背上长剑泛着砭骨寒光——正是他多年不见的师弟姜琰。 姜琰:你就是秦知渡的儿子? 秦知渡:? 姜琰心平气和,一剑斩了他身后的采花贼:今日起,吾为你师。 ☆、57 所谓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买家明蕊夫人喜提招财进宝的哑巴美人,卖家萧漱华也高高兴兴地领着二十两银子走人,唯一满脸不情愿的孟无悲被双方不约而同地忽视,唯独签卖身契时萧漱华笑吟吟地执起他右手,一笔一划地在卖身契上签下二字“孟浪”。 孟无悲:“......” 萧漱华眉眼带笑:“那我走啦,道长可不要想我想得哭鼻子哦。” 孟无悲忠职尽守地扮演着一位惨遭拐卖的哑巴道长,此时此刻被他恶心成这样也坚定地闭着嘴,只是恨恨地瞪他一眼,眸中浓墨重彩写着一个“滚”字。 明蕊夫人着过蔻丹的玉指轻轻拈起卖身契,满意道:“公子日后若是再遇上甚么好的,可要先记着妾身这百撷娇。” “那是必须的。云都花榜十美,八个都是出自百撷娇,自然该往夫人这里送。”萧漱华眼波盈盈,将银两往袖间一放,安抚似的拍拍孟无悲的肩,随口问道,“说起来,他武功尚在,恐怕得想个法子,叫他卖身不卖艺。夫人打算怎么安置这位道长?” 明蕊夫人柔柔一笑:“依常理,自然是要教他一些该学的。但道长气质卓然,妾身倒是担心那些多余的伎俩反倒损了他这份气质,实不相瞒,择日不如撞日,明晚便可拍卖道长首次了罢。” 萧漱华反手将孟无悲骤然紧绷的肩胛一捏,放声笑道:“那敢情好,在下提前祝夫人一本万利。” 两位美人的眼神于空中交汇一瞬,明蕊夫人轻笑一声,抬手拂过鬓边碎发,趁机遮住眼尾一丝暗芒,萧漱华则恭恭敬敬地一拱手,转身从大开的窗户翻下,再不见了踪影。 “罢。孟浪这名字也编得出。”明蕊夫人想了一想,最终没有伸手去触孟无悲僵硬的身体,“道长好些休息,明儿才是你要费力的时候。” 她只把那卖身契一卷,蘸着摇曳的烛火缓缓燃成一簇明艳,孟无悲抬眼望她,却见这位明蕊夫人掩面低咳一声,冲他温然一笑,款款步出房间,也没有再回一次头。 萧漱华这一去,便当真没有回来。 明蕊夫人早便唤人替孟无悲除了道袍,换上一身熏过梅香的霜白衣衫,濯濯如春月柳,轩轩如朝霞举。他兀自瞑目不言,明蕊夫人也不再露面,只命人好生伺候,待到华灯初上,夜火阑珊,明蕊夫人亲自登上丹陛玉台,靡颜腻理,丹唇皓齿,其美艳确非寻常人可与之比拟。 百撷娇不愧它艳冠十三州的烟花盛名,每至夜中便宾客如云。 明蕊夫人身着华裳,眉如翠羽,肌胜白雪,虽是徐娘半老的年纪,却也风韵犹存。她踏上玉台时,台下宾客振臂欢呼,齐声呼喝着“明蕊”二字,尚可窥见她当年一呼百应的鼎盛时期。但她今日已不是百撷娇的美人,而是百撷娇的楼主,因而只是处变不惊地含笑颔首,凝霜一般的皓腕略略抬起,带起一阵妩媚的香风,孟无悲被堂中一股子乱七糟八的气味熏得脑仁疼,总算是被人连推带搡地踹上玉台。 不知为何,明蕊夫人并未封他内力,甚至也未查清他到底是不是哑巴,只牵他在身旁立着,柔声介绍:“这位是我们百撷娇新来的孟公子,今夜当然以他为主,诸君还请不要戏弄妾身了。” 孟无悲始终如一地冷着脸,堂子愣是在他登台之后的片刻寂静下来,很快又呼声高涨,口哨声、起哄声不绝于耳,孟无悲内力超出众人,稍稍留心便注意到人群里某位穿着斗篷不愿见人的负心汉,而负心汉毫无自觉,数他起哄声最大。 “孟公子亦是家中有难,才暂留百撷娇,诸位公子姑娘可不要错过良机。”明蕊夫人也似留意到了那位负心汉,轻轻一笑,软声道,“毕竟风月千回,也只是红尘一遭,今日良辰锦时,万不可白白浪费。” 她言未罢,台下已有人呼喝出声:“一百两!” 孟无悲眼睑抬了微抬,心中依然坚持告诫自己,哑巴就要有哑巴的样子,不可惹是生非,不可冲动行事。 萧漱华也没料到孟无悲当真能这般引人,当即在台下吹了声轻挑的口哨,接道:“一百二十两!” 先前喊话那位本就是脑门一热,一百两买个春风一度,还是略亏了些许,便也不再搭腔,悻悻然闭了嘴。萧漱华正琢磨着是不是自己喊得太高,身后却传来一道姑娘的嗓音:“一百三十两!” 接着是另一位姑娘,也不顾人眼色,争道:“一百四!” 云都风气不同其余十二州,在云都,有钱有权有本事便是大爷,没人会在意你是男是女,姑娘买倌儿算不得离奇,便是姑娘买姑娘也不在少数。萧漱华眉眼一弯,也掐着嗓子,娇声开口:“姐姐们让我一些,一百五十两。” 而他的姐姐们当然不会让,当即喝道:“一百六!” 萧漱华跟他的姐妹们争得热闹非常,直把价位争上了两百,姐妹们终于开始犹犹豫豫,寻回了含羞带怯的女儿本性,欲语还休地向孟无悲递去一眼,确定这位八风不动油盐不进之后都歇了点心思,在萧漱华也打算偃旗息鼓二百两作罢之际,却听一道雄浑的男声传来:“俏郎君,老子喜欢!五百两!” 孟无悲终于疑似被金钱撼动道心,掀开眼皮,冷若冰霜地和那位老子对上一眼,萧漱华暗自“哟呵”一声,唯恐这位大爷跑路,一头扎进人群,再也看不见了。 孟无悲在辟尘门当大师兄的时候,从来不相信一文钱能难倒英雄汉。 ——但他现在明白了,五百两能。 一掷千金的老子大爷生得虎背熊腰,笑起来憨厚非常,一看便是舍得五百两的主儿。孟无悲身形颀长,大爷却比他还高半个头,胸宽背阔,好不威风。明蕊夫人见怪不怪,吩咐人安排好房间,便摇曳生姿地远去了。 孟无悲向来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因此即便大爷长势喜人,瞧着便知道家伙也不会小,无知无畏的孟无悲依然不以为意,傲慢非常地跟着人进了房间。 男女之间的事他是暗暗明白的,男子之间,他却还不懂,想也做不出什么花样,兴许只是谈个心罢了。 不等孟无悲主动开口询问要谈些什么,房门却被人敲响,大爷不太高兴地骂骂咧咧:“干嘛啊?” 房门微微启开一丝缝,露出萧漱华半张俊美昳丽的脸,惊恐万分地嗫嚅着道:“奴是来寻孟哥哥...大侠可否,捎上奴一起?” 买一送一,岂不美哉。 误打误撞送进怀里的小美人萧漱华就这样被大爷纳入房中,比之生人勿进的孟无悲,萧漱华便灵动许多,甫一进门便言笑晏晏地替他揉肩,倒是孟无悲一把拽过他去,神色不忿地质问:“你抢客?” 萧漱华:“?” 萧漱华暂时不能苟同孟道长干一行爱一行的敬业态度,但还是被他的认真执着惊了一瞬,继而从善如流地揉了揉眼,抽抽搭搭道:“哥哥怎么这样想我...我也是、也是想为哥哥分担一些......” 孟无悲:“......” 孟无悲也暂时不能学会萧漱华干一行精一行的过人天赋,但这不妨碍他对此表示鄙夷,尤其是在他接到大爷满是不悦的一记责备眼神之后。 “你作为哥哥,怎么这样拈酸吃醋?” 孟无悲动了动唇,决定不再多说,沉默地绕去一边自斟自酌地赏月。大爷见他丝毫不知悔改,蓦然大怒,萧漱华连忙按着大爷胸口,柔声道:“哥哥他只是脾气直了些,心是不坏的。” “哼,我看他也太不近人情。你这小美人儿叫什么名字,下次老子过来还是找你。” 萧漱华眨了眨眼,伏在他胸前低声道:“奴名萧儿。” “萧儿?是个好名字。”大爷嘿然一笑,探手过去解他罗衣,萧漱华闪身一躲,含笑在他身上拂过一瞬,等孟无悲再回过眼时,只见得那位大爷倒在桌上沉沉昏睡,萧漱华将他周身剥了个干净,该拿的金银财宝一丝一毫都没少,只恨没把他衣服上的金丝也给拆下来。 萧漱华见他转头来看,一时又起了玩笑的心思,凑过去和他笑道:“一天不见,孟郎想我没有?” 孟无悲望了一眼被搜刮得干干净净的恩客,再看了眼笑得餍足的萧漱华,沉默片刻,驳斥道:“小人。” 萧漱华:“?” 不明不白被他骂了一句,萧漱华心中十分不愿意,当即一翻白眼,冷笑道:“娼妓!” 孟无悲一时语塞,辩驳不能,萧漱华便曲肘抵他一下,一双眼在夜里皎然若明月光华:“说真的,孟无悲,你想我没有?” 孟无悲问:“你去哪了?” 萧漱华却答非所问:“我还挺想你的,差一点就哭鼻子了。” “胡言乱语。” 萧漱华把收来的银子塞进他手里,回头向不知何时便倚在门口的明蕊夫人一笑,抓住孟无悲的手便从窗户一跃而出,孟无悲被他拽了个猝不及防,下意识反身护住萧漱华,身形坠落间,恍惚见得明蕊夫人走至窗边,无可奈何地将纱窗闭合,再不见了人影。 “我同明蕊姐姐打了个赌,”萧漱华一手攀住一处树干,借力一蹬,牵着孟无悲稳稳落回地上,神色认真,“你会爱上我。” 孟无悲沉默片刻,道:“道君说贫道生性薄情寡义。” 萧漱华眉眼弯弯:“他老糊涂了,听我的。” 他说这话时,身后有明月皎皎,星辉熠熠。 孟无悲恍惚间生出一些茫然,仿佛萧漱华所说的,已成命数定局。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因为忙着准备入学所需的东西所以延迟了更新,我还是会尽量维持日更或者隔日更的,但有时候由于不可抗力就大概率会延更,所以还是厚着脸皮球球大家多给我一点点耐心。 虽然我也知道这篇文是挺不伦不类,乏味无趣...但我确实有尽力在写,会争取写得更好一点。废话就不多说辽,感谢大家陪我到第二卷!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揽风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揽风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58 萧漱华自然不是百撷娇的楼主,也不是千樽酒、万斛珠的楼主,不过把孟无悲留在百撷娇的一日之内,这厮倒真把另两楼逛了个遍,凭着卖掉孟无悲的二十两银子,与人赌酒斗狠,赚得盆满钵满,再加上从恩客那儿收来些值钱玩意儿,两人少说一两年里又是不愁吃喝。 孟无悲思前想后,还是主动发问:“闻宗主究竟有多少弟子?” 彼时萧漱华正拿着件上好绸缎制的衣裳在他身上比划,闻言应道:“欢喜宗门生九百九十九,宗主亲传弟子五人。” “你呢?” 萧漱华动作顿了一顿,把那衣裳换回自己身上一比,笑道:“你看,我穿什么颜色好看?” 孟无悲处事认真,当即仔细打量一番,字斟句酌地开口:“你长得好,寻常颜色都俗了些,压不住你。” 萧漱华本只想换个话题,不料他当真这么态度端正,一时又起了玩笑的心思,凑过去问:“那你看我穿这身黑色,有什么评价?” 孟无悲想了想,道:“不适合你。” “嗤——”萧漱华眨了眨眼,伸手捞过另一件白色的纱衣,“那我不如跟着孟郎,学穿白色好了。” 萧漱华实则不合适白色,白色太素,而他生得艳,身形却清瘦,一身缟素便显得过分病弱,但他似乎毫不在意,本是最最爱美的人,这次倒不再计较美或不美,当真买了一身月白锦衫。但上天最不亏美人,纵是不合时宜,萧漱华也能把这身衣衫穿得格外亮眼。 孟无悲自认不该多言,索性也不多言,两人便一道着了白衣,由着萧漱华嬉笑着勾他肩膀,一同杀回翡都。 依照萧漱华的说法,他离开欢喜宗时不敢暴露武功,因此空有一身内力轻功,却没有一把趁手的剑。孟无悲还未解他用意,便被这位祖宗拉着拽着直奔翡都一家有名的铁铺。 萧漱华本就是说风便是雨的果断脾气,说一不二,孟无悲也懒得和他争执,于是由着他在铁铺撒了顿泼,逼着铁匠给他二人铸了新剑。 孟无悲不知所言,只是听他说时仍有几分惊愕。 他们相遇于云端和污泥的交界,却同行于善恶难辨的红尘边缘,且依偎于颠沛流离的茫然与苦难。 孟无悲没有再问他来路,一如萧漱华也没有问过他有关未来。 一年之间,他们把十三州都走了个遍。 从一地落魄满目奢靡的云都出发,山水迢迢地去到天子脚下的华都,再在纸醉金迷的海州滚过一遭,涉足最接近江湖的眉州,一一历过前朝旧梦的明州、云泥有别的阳川,终于在简都停留片刻,听见儒家高谈阔论的学说,孟无悲微微摇头,他们便再次奔赴盛出美酒的梅川,为萧漱华争一口夜寒暖身的酒。 后来还有昙川的一夜昙放,满城灯火;玄川的道佛相争,江湖势大;问川的地僻人稀,山穷水恶......终于回来翡都。 萧漱华在此处停步。 他们从铁铺取回两把剑,萧漱华眸若星子,托腮问他要给剑取什么名。 孟无悲不言,他远远地眺见曾以为注定会毕生守护的辟尘山,恍惚中又是一梦回去辟尘山门,玉楼碧瓦,春山明媚。 “你还没想好?”萧漱华懒懒散散地收剑回鞘,他天赋异禀,虽然许多年不曾习过剑法,但不过一拿剑,便自然而然地仿如行云流水,天然圆融,“你都想了半个月了,我小荷剑都快突破第二重了。” 孟无悲道:“剑为挚友,自当珍重。” 萧漱华翻过一记白眼,伸手给自己倒一杯酒,翘着二郎腿道:“迂腐。这两把剑又不算好,只怪当时我太穷,买不起上好的材料,不过是凑合一下,日后剑法精进,当然是要换的。” 孟无悲眉尖微蹙:“你自己换了便是,不必睬我。” “我是不懂你们剑客。罢了,你要实在喜欢,来日我去找皇帝讨来国库秘藏的陨星铁,叫这天下无双的名匠来给你重铸一把,剑鞘要用最纯的金,剑穗要拿天山的蚕丝,给你铸一把吹发可断的宝剑,再让人给你打造一尊金像,建个生祠,供奉你这爱剑如命的蠢道长。” 孟无悲被他惹得发笑,面上却依然声色不动:“梦做得不错。” 萧漱华故作恼怒地一脚踹过去,偏着头纵声大笑:“孟无悲,你要信我,我从欢喜宗出来那天起,就发过誓,谁有命陪我走完一趟十三州,我就给他这世上最好的一切——最名贵的美酒、最值钱的宝贝、最高贵的地位......” 他忽然指了指自己,笑道:“和最不好惹的美人。” 孟无悲望他一眼,含笑拍了拍萧漱华的脸。 他向来自矜自律,少有如此亲昵的动作,萧漱华愣了一愣,正想问他用意,却听孟无悲道:“玉楼春。” 他注定不会再回去那一幢玉楼,便只能伏愿辟尘门,千秋长春。 萧漱华翻起身来,拽住他手往自己脸上一贴,不假思索道:“那我的剑就叫桂殿秋。” 孟无悲失笑道:“贫道是愿辟尘门不朽。” “那有什么关系?”萧漱华一弹腰间剑鞘,笑如春风,“我偏就祝欢喜宗立刻关门大吉。” 孟无悲自知不可过多插手他和欢喜宗的恩怨,也不多说,只一点头,萧漱华又问:“那你的琢玉剑该怎么办?” 孟无悲道:“辟尘门规,剑在人在,剑毁人亡。” 萧漱华无言以对地翻个白眼,但他也不会多说什么,毕竟孟无悲的迂腐,他早就心知肚明。 各有保留,互不侵犯,也绝不彼此为难。 这是他们所能给对方的全部的尊重。 孟无悲从未想过他们会在何时分离,他一向听天由命,加之萧漱华性格武断,分分合合的权力绝不在孟无悲手里。 后来孟无悲出手杀了一名不忠不孝、为祸乡里的恶徒,却被那人的瘸了腿的父亲提着锄头追出村庄,还是萧漱华拔剑指向那老头子,戾气颇重地斥骂一顿,瘸腿老头才抹着老泪一歪一拐地走了,而孟无悲仍然愣在原地。 “那个人做了什么,竟然逼得你也出手?” “他杀了生母,玷污了年仅十二的妹妹,还打断了他父亲的腿。” 萧漱华擦剑的动作顿了顿:“那他爹这是急什么眼?” 孟无悲低眉道:“天下父母心,大都如此。” 萧漱华寒声接过话头:“荒谬。” 是夜,孟无悲在打坐中蓦然惊醒,萧漱华披寒而归,桂殿秋上血迹蜿蜒,滴落在地,汇成一路戾气。孟无悲并不多言,替他烫一壶酒,萧漱华也难得没有主动开口,两人沉默地坐着。直到圆月坠下,一壶酒喝完,东方将明未明,萧漱华起身道:“我去睡一觉。” 孟无悲问:“你杀了那位老人。” “是。” “为何?” 萧漱华面色凛寒:“子不教,父之过。你的心善,不过是纵容这些愚人有了伤害你的契机。” 孟无悲蹙了蹙眉,追问:“那你可曾想过,那位十二岁的小姑娘。” 萧漱华一愣。 “你的行侠仗义,只是图你自己的痛快。”孟无悲难得这样严肃地反驳他的行为,却只此一次,也足够萧漱华怔忡许久,“她如今无父无母无兄,日后该如何存活。” 萧漱华身子一僵,无话可说,索性转身猛地甩上房门。 良久之后,孟无悲听见他声音沉闷,自门后传来: “既然已经脏了,又何必活着?” 孟无悲闭了闭眼,玉楼春在鞘中嗡然作响。 他忽然意识到,或许是时候离开了。 ☆、59 但萧漱华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 孟无悲在他门外枯坐一日,等到月出东山,万家灯火,萧漱华才揉着惺忪的睡眼出了房门。萧漱华是最擅掩饰情绪的,见他面色不善,便也插科打诨道:“怎么回事,难得见你没有打坐练剑。” 孟无悲动了动唇,终于下定决心,道:“贫道已耽误太久了。” “怎么?” “贫道下山之际,是想行走江湖,替行天道。” “去就去呗。”萧漱华抬起眼来,含笑道,“孟郎,我想去试剑会。” 孟无悲皱皱眉头,再道:“试剑会多是沽名钓誉之辈。” 萧漱华理直气壮地指了指自己:“我,萧漱华,沽名钓誉。” 孟无悲:“......” 孟无悲天生性子优柔寡断,虽是自幼习剑,却还不如无欢爱憎分明,处处都透着手下留情的温柔,反倒衬得萧漱华越发的心狠手辣。 近几年他俩朝夕共处,因着孟无悲好管闲事的脾气,早就传出些名望。虽也有不少忘恩负义之辈,但更多人也都知恩图报,对心善的道长和他身边那位绝色的美人感激涕零。孟无悲本就武功卓绝,纵是当年初入江湖,他也能和欢喜宗七八个门生战上几百回合不分胜负,何况如今经验丰富,剑道更是臻至圆融,而萧漱华武功与他不相上下,甚至因着心思更为灵活,反而隐隐胜他一头,江湖人早便对这二位好奇不已,闻栩派来刺探的门生也被他们杀退了一波又一波。 萧漱华道:“不如去拿个江湖魁首的名次,让闻栩不敢再招惹我们。” 孟无悲哑口无言。 于是萧漱华做了主,两人当天便动身启程,去到即将举行试剑会的简都。 孟无悲于沉默中替自己的优柔寡断做了个解释,并非不舍萧漱华,而是担心他再胡作非为,惹人忌惮。 这个解释让孟无悲稍稍心安,一如往常地抱剑打坐,因此不曾留意到萧漱华深夜里走进他房间,对着他端坐的模样轻轻笑出声来,又静默地合上门,悄然回房去了。 简都儒学兴盛,因而对道、佛两家反而略有排斥。孟无悲并非不知变通之辈,索性进城之前便换下道冠,学着萧漱华的模样,以烟青发带缠住乌发,只着一身白衣,沉默地抱剑而行。 过了城关,萧漱华伸手取下路边架上一只面具,直往面上一扣,笑道:“吓人吗?” 他拿的面具是一只白面鬼脸,惨白的底色上数条玄色花纹,勾勒出他一双明媚如春光的桃花眼。 孟无悲无可奈何地伸手摘去面具,又仔细地抚平他发顶因为面具而翘起的几缕乱发,拿起一边的斗笠往他头顶一盖:“不要惹事。” “怎么叫惹事,我想买还不行?” 孟无悲轻叹一声,从袖间摸出几枚铜钱递给小贩,小贩乐呵呵地接过去,孟无悲才道:“大白天没必要戴这东西。” “你害怕呀?” 萧漱华惊奇地绕去他前边,转过身掀开斗笠,笑道:“不是吧,孟郎,你真怕啊?” 孟无悲:“......” 是挺怵人。 萧漱华见他不语,更是得意,抢过他手里的面具,嬉笑道:“多大岁数了,还怕这些——孟郎,你是怕鬼还是怕见不到我啊?” 孟无悲动了动唇,无奈地把他身子扳正:“好好走路。” 不知是否是萧漱华有意隐瞒,总之孟无悲始料未及,这一次的试剑会,竟是由辟尘门主办。 孟无悲一语成谶,萧漱华当然不肯好好走路,就这么退着走,果然撞上两名少女。其中一人极不高兴地转身过来,破口骂道:“你娘死前忘教你走路要长眼,省得冲撞了你祖宗吗?” 这二人蒙着面纱,都着霜衣,咄咄逼人的那个稍矮几分,年纪不过十三四的光景,另一个性格更显温婉,连忙一拽她袖子,赔礼道:“小妹娇惯,口无遮拦,还请二位公子见谅。” 萧漱华在欢喜宗那几年比这难听的话听过不知凡几,虽也不太高兴,但想到孟无悲在场,也不愿追究,只冷笑道:“我看这位姑娘的娘亲该是也没教过说话时嘴要有个把门的。” 孟无悲把他一拉,也赔礼道:“我弟弟也有不对。” 先前的姑娘被萧漱华冷话一讽,当即恼恨不已,猛地抬起脸来,这时才同孟无悲对上一眼,连忙低下头去。另一个也见她动静不对,抬眼偷瞄孟无悲,吓得浑身一颤,拉着妹妹便赶忙一福身:“公子客气。” 不等孟无悲回礼,两人已逃命一般落荒而逃。 萧漱华已猜出几分,孟无悲却还愣在原地,回头问道:“她们?” 萧漱华把面具一扣,摇头晃脑道:“被我吓跑啦!” 孟无悲:“......” 逃走的两位姑娘正是清徵和无欢。 她们本就是趁着试剑会跟着清如跑下山来,万万不曾想还会偶遇暌违日久的孟无悲,而孟无悲竟然还和萧漱华如胶似漆,直把无欢心中那个独来独往的大师兄形象毁了个彻底。 自从孟无悲走后,无欢便比往常努力许多,她和孟无悲能入清如门下本就是根骨远超常人,因此不过区区几年,论起武功,连清徵也稍逊于她。清徵被她拽着跑了一路,一时竟有些心慌气短,好不容易等她慢了步子,连忙开口发问:“你、你怎么见了无悲便跑?” 无欢闷闷不乐地踢开地上的石子,翻个白眼道:“你看他那副容光焕发的样子,连道冠都没再戴了,哪里还记得我们?” 清徵一愣,看见无欢飞快地抬手拭过眼角,忙问:“怎么哭了?你要是想你师兄,我们回去找便是。” 无欢咬牙切齿地揉揉眼睛:“我哭个屁。你是没看见那姓萧的有多得意么?什么师兄,他连辟尘门都没资格再进,才不配做我师兄。” 清徵拍拍她脸,轻声哄道:“别这么说,如今你是辟尘门首徒,大家的大师姐,等你到了年纪,也是要下山历练的。若是无悲能成大器,日后你做了掌门,想必还要和他更多来往,难道你也这样见了便躲?” “呸,我才不管。”无欢恨恨道,“今天是我糊涂了,以后再让我看到他们,见一次我打一次。” 清徵劝她不能,也不好多说,只得牵着她手回去辟尘门上下落脚的客栈。 清如早便包下这家客栈,辟尘门上下在他带领下全门嗜辣,偏偏简都饮食清淡,因此清如打发了店家回家休息,亲自指派两名弟子前去后厨看着灶火,等清徵和无欢回来时,偌大的店堂便只有他一人坐着等这两个小祖宗。 无欢年纪轻,清如不放心她掌管辟尘门内务,因此这几年都是亲自管理,才明白当年孟无悲作为首徒有多不容易。因此无欢一如既往地黑着脸回来时,清如早已见多不怪,平平淡淡地抿了口茶,问道:“谁又惹你了?” 无欢这才停下步子,一把揪下面纱,愤愤不平地往旁边一坐,清徵只得苦笑着替她应话:“师兄怎么还不休息?” 清如道:“怎么休息,你俩不回来,可把贫道急坏了。” 清徵向他递了个眼色,无奈清如看人脸色的本事和他大徒弟一般无二,收到清徵一记眼神也只是更为疑惑:“到底怎么了?” 无欢抢话道:“晦气,遇上死人了!” 清如:“?” 清徵只好柔声解释:“是遇上了无悲和萧公子。” 清如原本带笑的面庞猛地一僵,艰难地顿了顿,良久后才道:“...他们...死了?” “就快了。”无欢垂下头,目光扫过腰间的点酥剑,她嗓音本来甜软,奈何说出的话却不甚温柔,“这次试剑会,我要让他们有来无——” 清如一巴掌拍上她后脑勺,吊儿郎当地一掐手诀,责骂道:“糊涂,道门中人怎可执念深彻至此?你将来是辟尘门掌门,岂能整日把心思放在故人身上,真是本末倒置,万万不可。” “你少骂我了!这两年你自己不也常爱说吗!”无欢猛地回过头,恶狠狠地瞪着他,“说什么,要是无悲在的话,你就不用这么累了——那你求他去啊,求他回辟尘门来,接着做你清如道君的首徒,领着辟尘门发扬光大,那才是真本事,教训我做什么?” 清如一愣,来不及解释,无欢已猛然起身,疾步上楼回房去了。 清徵本还想追去哄劝两句,却被清如探手一抓,回过头来只见自家师兄轻轻摇头,清徵咬了咬唇,终于不再动作。 “清徵,贫道昨日做了个梦。” 清如开口时,脸上仍带着笑,但他眼尾已依稀生了细纹,清徵才惊觉师兄竟然老得这般快,三四十的年纪便生了老态,这绝不该是清如这般武功该有的模样。 “师兄身体可有不适?” 清如摇摇头,温然笑道:“死生在天,不必强求,顺其自然即可。” 清徵才敢小心翼翼地问他:“那师兄...是梦到了什么?” “贫道梦见师父站在仙山,叹着气说,我辟尘门英才辈出,却后继无人。”清如顿了顿,伸手抚上清徵发顶,他声音难得有些沉闷,接着道,“无悲心有红尘,无欢执念太重...清徵,你性子安于现状,于剑道上注定难有惊人的成就,贫道本来只愿你一生无忧长乐。” 清徵听明白了他言外之意,只觉得心下悲酸更甚,眼眶热得出奇,她颤抖着俯身,行了一记道礼,哽咽开口: “清徵万死不辞。” 那一日,清如居高临下地端然坐着,清徵仰望着他,从此注定了她一生都在仰望师兄的模样。 后来清徵时常会想,师兄在世时,会不会有那么一小会儿,是相信她可以践行承诺的? 毕竟辟尘门千百年传承,从不会过问接过重担的人——你是否愿意。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长相顾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60 清徵思前想后犹豫再三,最终没有告诉清如关于孟无悲和萧漱华也来了简都的事,清如也习惯了她吞吞吐吐的模样,只当她是自卑过甚,担心自己无法接过重任,因此拍拍她肩,语重心长地劝道:“日后你要学着面对门中琐务,许多你以为自己不可胜任的时候,偏要试他一试,如此才不辜负你这般过人的天赋,来这世上走一遭,兴许便是那天命之人呢?” 清徵诺诺地应过,心里却不以为然——她向来言少意寡,孟无悲的寡言是因他足够强大,所以不需要那些虚与委蛇的客套,她却不然,她对自己的斤两清楚得很,实在不敢妄自尊大,只以为多说多错,不说不错,最好是事事都交由师兄顶着,让她一辈子默然无闻,只做个无名小卒,实则也无伤大雅。 直到这一刻,她也不曾想过有朝一日,这江湖上千千万万的人,会因“清徵”这二字而俯首叹服。 这厢辟尘门暗潮涌动,那厢萧漱华却还拉着孟无悲去到灯市看热闹。 华灯万千,蟾宫朗朗,漫天寒辉垂落于他们衣间,再由融融灯火跃上萧漱华那张青白的面具,映出满面暖光。孟无悲一路被他强拉着走,因着人山人海,竟还有几分跌跌撞撞的意思。萧漱华却不等他,强行拽着横冲直撞,二人漫无目的地混入人群,仿佛人潮拥簇,他们便于冥冥中静默奔走,两人俱不开口,却都心有灵犀地向着灯市尽头走去。 “你有想去的地方吗?”萧漱华问。 孟无悲想了想,最终摇摇头:“贫道于简都,只想过学宫一处。” 他所说的学宫,正是儒风盛行的简都的标志性建筑之一——儒家大师问子曾在此处组织学会,彼时萧漱华陪着孟无悲来到此地,素来沉默的孟无悲反而在学会时和问子针锋相对,最终各持所见,不欢而散,却也对对方的学识心悦诚服。 既然曾经去过,这次自然不需再去。 萧漱华笑道:“我有。” 孟无悲望他。 萧漱华再说:“我有想去的地方,你陪我吗?” 孟无悲默然片刻,他如今已过及冠之年,隐隐约约对萧漱华若有似无的撩拨有了些认知,但他也只是沉默半晌,接道:“你于贫道有恩。刀山火海,万死不辞。” 身旁突然跑过几名孩童,欢声笑语,大笑连声,孟无悲分明看见萧漱华双唇启合,他学过唇语,只看见萧漱华道:“我想去到百年之后,你也一直陪我吗?” 但等孩子们跑过,人言寂下,孟无悲问:“再说一遍?” 萧漱华静静地笑着,眉眼未变,一把将面具扣上孟无悲的脸。孟无悲只觉眼前黑下,萧漱华应当踮了脚,一只手还遮在他眼前,孟无悲的额头便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 萧漱华吻在他额上,孟无悲眼前却只是漆黑而已。 “我想报仇。”萧漱华笑着道,“孟郎,我想杀人。” 孟无悲不知他为何改变主意,也不知方才撞在额头的那一下是什么含义,他只能借着面具藏住眼底的惊涛骇浪,最终归于素日的平静,压下心中莫名的情绪,缓缓道:“好。” 试剑会如约而至,那一日春和景丽,天光明媚,清如居高临下地坐在玉台之上,江湖前十一一到来,台下人潮攒动,孟无悲和萧漱华身处其间,听着周围嘈杂的喧闹声,直到清如带着内力的声音荡漾开来,四下终于寂静。 “——诸位今日来此捧场,贫道感激不尽。” 他说这话时,目光扫向人群。孟无悲身形颀长,加之气质不俗,实在算得上鹤立鸡群,清如一眼便瞧见这位昔日的得意弟子,看他已卸下道冠,着了常衣,不免心下怅然,但面上仍是稳重端庄,接着道, “诸君,请签罢。” 寻常侠士尚且排着队等待分号,孟无悲仍然立在原地,双眸不知所谓地紧紧追着清如转身坐下的背影,萧漱华知他心不在焉,索性探手一招,他武功超出众人许多,竟是隔空取物,直取两枚木签,随意比较后塞了一枚在孟无悲手里,对上负责登记的辟尘门弟子一双无措的眼,才扬笑道:“小道长只管记三十七孟郎和一百零二萧卿便好。” 孟无悲这才回过神来:“萧卿?” 萧漱华冲他眨眨眼:“孟郎想叫我卿卿也可。” 孟无悲沉默地转过头去,不再和他搭话。 注意到他二人的除却清如,还有闻栩。只是比起清如的错愕,闻栩对他们的出现可说是意料之中。 他教养萧漱华整整十二年,自从萧漱华五岁成孤,便在他膝下长大,可说是他最满意的一名弟子——除却始终不肯折下他莫名其妙的傲骨,萧漱华任何地方都表现得让他十分满意。 但也正因为萧漱华这份傲骨,他才得以更准确地把握这孩子,也使萧漱华比起其他逆来顺受的弟子更多几分活气。 闻栩探舌舔过唇角,轻声笑道:“真是出人意料,这孩子竟然学会武功了么?” 清如留意到闻栩的动作,当即寒下脸色,冷声道:“闻宗主的家长里短,可不要干扰了试剑会的进程。” “道君安心,本座自然不会拿无悲这小道士开刀的。”闻栩轻轻一笑,“可惜了这么好的底子,他也是生在辟尘门罢了,若是在欢喜宗长大,指不定会长成怎样的尤物——恐怕半点不会比华儿这孩子差。” 清如冷冷笑道:“那也要看他愿不愿意。” “这有什么愿不愿意?打小就学,总是能学好的。”闻栩慢条斯理地拨弄着指甲,身旁闻竹觅俯身替他满上一杯茶,闻栩才抿了一口,弯着眉眼道,“竹觅最是懂事,泡的茶总是刚好入口,道君也该养一个这么乖的孩子才是。” 清如不耐地扫了闻竹觅一眼,见这孩子十一二的模样,生得却是眉清目秀,笑得温润如玉,隐隐可以窥见将来风华绝代的光景,可惜根骨一言难尽,恐怕终其一生也难成就武道上的大器。 闻栩见他一副打量考究的模样,也笑道:“竹觅虽然懂事,但武功天赋的确惭愧,从前这些事都是漱华来做,漱华天赋就好——不过,本座自然不能留会武功的孩子在身边,道君想必可以体谅。” 清如这才记起当时萧漱华轻如微云一般的身法,确可看出根骨不凡,天赋异禀,恐怕比之孟无悲也要更胜一筹,只是落在闻栩手里,想来也只是白白糟蹋罢了。 孟无悲编号在前,因而前几日便早早比完第一轮,位列第十二。 如此名次恰在他意料之中,辟尘十九剑他已习至第十三剑,纵是清如也不过练到第十五剑而已。却是最后一次对局,压阵人恰好为清如道君时,他收剑还鞘,回首撞见清如目光冷淡,凉声道:“剑式太飘。” 孟无悲一愣,却见清如抿一抿唇,似乎也是自觉失言,但并未多说,反而低头在记录上写下几字,嘴里强硬道:“盯着贫道作甚,莫非孟少侠的纰漏还说不得么?” 这话说得便实在幼稚,孟无悲一时有些忍俊不禁,但他不是善于表达善意的人,因此只能苦苦憋着,等清如写完,没好气儿地瞪他一眼,孟无悲才道:“师...道君近日身体可好?” 他这几场皆用的辟尘十九剑,辟尘门的剑法自成一派,懂些剑术的一眼便能看出他来路,这是辟尘门第一次出现除掌门外的弟子在公开场合用辟尘剑,可他又不曾着道袍道冠,因此更显得身份莫名,但清如和他这回一攀谈,便是把他身份坐实——确是辟尘门出来的弟子无疑。 清如睨他一眼:“福生无量天尊,还没被气死。” 孟无悲乖乖闭嘴。 清如想了一想,还是一拨他手上的玉楼春,冷笑道:“花里胡哨,是萧漱华想的吧?” “是。” “哼,猜你也不喜欢这种徒有其表的剑。” 孟无悲诚实道:“其实还好。” 清如:“......” 孟无悲这才意识到自己该顺毛说,正想改口,却被萧漱华从后一勾肩膀,后者笑眯眯地压在他背上,轻快地向清如问好:“道君好!” 清如本还想多说几句,见到萧漱华便全没了兴致,懒懒地一点头,挥手道:“下去吧。” “师父。”孟无悲开口道,不等清如骂他脸皮太厚,便接着道,“弟子最后一次这么叫您了。” 清如一愣。 孟无悲望着他,双眼明亮:“这次试剑会之后,弟子不会再用辟尘十九剑。” 清如心下莫名一慌,嘴硬道:“那你还能用什么?小荷剑吗?” 孟无悲摇了摇头。 他再开口,神情平静而严肃,这是他最常见的表情,仿佛只是在说一件平平无奇的小事: “您曾说弟子不解生灵,因此弟子想自创一门剑法。” “弟子会给它取名,鉴灵。” 他说,愿弟子终可不负您所愿,得鉴山河千秋之灵。 清如望着他,良久后微微颔首。他看见萧漱华靠在孟无悲肩上的头,扣着白底玄纹的面具,身段绰约,仿佛一只盘桓在孟无悲身上的艳鬼,却已成孟无悲自愿套上的镣铐,画在地上的囚牢。 清如终于道:“为师祝你,莫失初心。”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在忙入学和军训,更新频率就不太能保证啦,因为是新的环境,也需要一点点时间来适应三次,会尽快调整过来,希望大家可以谅解! 会尽可能赶在军训前努力攒稿,就不刻意改发表日期吊大家胃口了,存稿箱还是顺延日更,到存稿用完的那一天开始停更,直到20号军训完,如果课程不算很忙的话就会恢复日更,谢谢大家支持! 《鉴灵》是我非常非常喜欢的一个故事,所以不管能不能签约,瓶颈有多要命,我都会尽力完结它。大概对笔下故事没有爱才会是创作最艰难的瓶颈叭! 还是请大家尽量评论一下5555因为没签约也不懂很多规则,但目前来讲,大家打负分提出批评意见我也会很开心,有评论我就开心,虽然不怎么回复,但真的是因为我嘴笨,心里其实是菜狗流泪刷屏的。 最后希望我能从忙碌的入学准备和要命的军训中活着回来(? ☆、61 萧漱华于武道上的天赋,足可令百年来的江湖人杰们一道瞠目叹服。 尤是他拔剑之后,月华倾转于他雪白的剑身,寒芒濯濯,而他身形腾挪好似飞云悬绅,雪剑霜衣,曼身妙容,因此那一丁点儿锐利的危机也被掩在这重重绝艳之下,唯独孟无悲清楚,在他错如莲绽的剑光下,炽盛的杀意有多么锋芒毕露。 萧漱华是头一次登上这般气派的擂台,从前他虽也经常伴在闻栩左右,多次观赏各种各样的比武争斗,这却是第一次亲身登台,即将执剑而战。比武和杀人是两回事,连孟无悲这样少言的人也难得提醒他数次“点到即止”,萧漱华抬手把面具别在一旁,这面具粗制滥造,只是拿皮筋系着一张硬纸皮,萧漱华却喜欢得很,任凭皮筋在他额头上勒出一道轻淡的红痕也不舍得摘下。 第一战的对手其貌不扬,据传却是封家某位闭关中的老前辈的私生子,必然武功不俗,名声也不小。所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这位倒也不是轻浮之辈,但对着萧漱华这样举世难寻的样貌也不舍动手——萧漱华却不谦让,他小荷剑虽远谈不上登峰造极,却也使得行云流水,加之小荷剑本就以奇诡迅速而为人们忌惮,心法又与寻常武道截然不同,丝毫不见众人追求的清正温和,取的乃是从速、从凶的意图,生来便是杀剑,因此桂殿秋出鞘,一剑便洞穿了对方左肩。 顷刻之间,宾客哗然,血流如注。 不过三息。 以最美艳的容貌,行最狠恶的杀事。 若非他是男儿身,恐怕今日过后便要传出罗刹女的威名了。 萧漱华却没心思计较这些,他盈盈笑着,兀自抽剑还鞘,忽然在满座静寂中听见身后一道老者的声音。 “小子,你师出何门何派?为何这般年纪,下手便如此狠辣?” 此话一出,满堂更寂,只余萧漱华轻轻的呼吸声绕着周围梁柱,仿佛几声经久不去的嗤笑。 而人们不敢插话,不因其他,盖因这问话之人,姓封,名为沉善。 封沉善,封家家主,为人刚正不阿,磊落光明,当年薛灵妙、江问知被人追杀,因为江湖前十中便有四人皆在其列,所以对他们伸出援手的寥寥无几,而封沉善和清如道君便是这寥寥中的两人。只不过清如道君收留他们一月有余,封沉善为他们怒而拔剑向群雄,却也无济于事,斯人已矣。 但如今天下,危山玉封沉善便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 “晚辈没什么师父,剑谱也只是路边捡的,随便练练。”萧漱华自忖这老头不能轻惹,虽说封沉善岁数在前十中已算不得轻,但看他鹤发童颜,精神矍铄,便能猜出这人定非等闲之辈。 封沉善捋须而笑:“你天赋比之沉卿犹胜许多。若他也在这里,一定要赖着你较量一番了。” 封沉卿的大名连萧漱华也是听过的,据传这孩子年纪尚幼,却已在封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唯独封沉善这位堂兄说话才肯听进两句,其他时候都是狂得不行。 “前辈抬举了。” 封沉善摇摇头,目光落在他身前举着本子时刻等着落笔的无欢,启唇笑道:“小女娃戾气太重,真是枉费这般好的天赋哪。” 无欢正是本场的压阵人,这还是她见到一方是萧漱华才特意要来的机会,为的就是亲眼见一回萧漱华出糗——毕竟谁也不会相信,这人曾在欢喜宗一点武功底子都没有地过了十七年,如今再怎么天赋过人,又能过到哪里去? 萧漱华眉眼弯弯——过得不多,刚好到天下第一亲口夸他这份地步。 无欢一掀菱唇,冷冷笑道:“福生无量天尊。多谢前辈赐教,不过贫道恰和萧公子有过一面之缘,若不曾记错,他应当是半袖云闻宗主的亲传弟子才对。” “哦?”封沉善回眼望向闻栩,后者带笑颔首,封沉善便道,“那倒更有意思了,老头子听说闻宗主门生众多,正儿八经的弟子却只有五人,百撷娇的明蕊,千樽酒的明秋,万斛珠的明月,再加上左右护法,怎么还出了个姓萧的?” 闻栩莫名被牵连,可他乐得如此,乖乖接话道:“本座弟子实为六人,三明双闻,以及一萧。一萧正是负责本座起居的。” 封沉善也笑:“不愧是闻宗主,风流果真是常人所不能及。” 他这话便说得有些嘲讽,但闻栩毕竟是云都出身,一路艰难到如今地位,怎么会把这种程度的讥诮放在心上,听过便忘,面上还能笑意微微:“说起来,徒弟不认本座,才教本座伤心。” 萧漱华正想开口,却见一道白影跃上擂台,袖袍微敛,仿如轻风过境,长身玉立,稳稳落在萧漱华身前。 孟无悲不懂这些唇枪舌剑,但也能听出闻栩不怀好意,他学不会云都惯爱的恶心人的伎俩,但他说话直来直去,反而能让人措手不及。因此众人只见一位白衣郎君眉眼冷峻,双唇一碰,声如朔风削石:“他不是你徒弟。” 闻栩眉梢微挑,孟无悲便继续着他直来直去的咄咄逼人:“你没有教他什么。” “本座教他念书写字,教他穿衣打扮,”闻栩偏着头笑,他毕竟是萧漱华的启蒙导师,情态动作无一不和萧漱华相似,却只让孟无悲更觉恶心,闻栩只道,“孟道长若是喜欢如今的他,便更该感谢本座才是。” “可他不想学。”孟无悲顿了顿,“贫道...也从未因这些东西...而轻薄或慢待于他。” 闻栩从鼻腔里嗯出一声,尾音拖长地重复:“轻薄...或慢待。” “萧卿是君子。”孟无悲道,“无论他武功好不好,有没有被你折辱,是否出自欢喜宗门下,他是君子,因此贫道与之交。” 萧漱华被他挡在身后,这时已经扣回面具,人们看不见他神情,只能看见他一双漆黑如夜的眼中,有煌煌明月破云而出,徐徐升起。 封沉善已坐回他的位置,轻描淡写地抿了口茶,清如与他相距不远,尚能窥见他递来的一眼意味深长。但清如也懒得细究,今日无欢的自作主张,孟无悲的一反往常,都足够他头疼不已,偏偏此时闻栩还身处热闹还嫌不够热闹,兴致盎然地问:“你说他是君子,不知哪家君子出手会这么狠厉?压阵的可是辟尘门高徒,不如听听人家的见解?” 他本是看无欢也对萧漱华怨恨颇深,想来孟无悲这样帮萧漱华出头,无欢必定更要出离愤怒,写下的话不知该如何难听,正好激她一激,既扫了孟无悲萧漱华的颜面,也落一下辟尘门的那股子清高。 谁知无欢年岁不大,脾气却怪异得很,当即莫名其妙地横他一眼,寒声道:“闻宗主是拿什么身份命令贫道?” 闻栩微微一愣,从善如流:“本座不过是想听听道长高见。” “高见?”无欢冷笑,“天尊知道,还请宗主问问天尊去罢。” 她一面说着,一面转身回走,将萧漱华所在的那册名录交还清如道君,清如这才悄然松一口气,心中暗暗感谢着天尊,顺道瞥了一眼名录。他一直忧心忡忡,生怕无欢当真不明是非,当众给萧漱华使绊子,让人嘲笑辟尘门眼界太浅,连个无名小卒也要为难,幸得无欢这回脾气怪在了点子上,反而连闻栩的面子也被她踩在脚下碾了一碾,着实是出了通气。 但清如低下头时,正瞧见名录上“萧卿”二字的底下,果然新添了一行簪花小楷,却并非他原先设想的穷凶极恶的辱骂之词,而是不轻不重的“剑招诡谲,身法高明,深不可测。然,杀心过盛,境界动荡,心法纰漏繁多。” 清如抬起眼来,望向在一旁低头无言的无欢,忽然想起这么多年来,这孩子虽然性格乖张,戾气颇重,但比起一鸣惊人的孟无悲,实在不曾犯过什么大错——本质仍是个乖孩子的。 闻栩不可能和一个小姑娘置气,而封沉善和清如都不开口,他也不便再追究萧漱华一事,索性眉眼轻抬,暂且放过他们。 萧漱华牵着孟无悲袖袂转身回走,忽觉脑门微微一震,耳边动静俱远,竟然是闻栩传音入密,只听他笑声轻浅,又似在嘲笑萧漱华的不自量力:“华儿真是不乖,居然任由情郎当众不给为父一点脸面。” 萧漱华步子一顿,孟无悲轻声问他:“怎么?” 萧漱华连忙摇头:“无事。” 闻栩的嗓音却依旧没停,兀自笑道:“华儿休做这些无用功了,三明敢暗中助你,为父已经罚过。可也能看出你生活拮据,这么多年,还没腻了这穷道士么?” “回来罢,为父保证不会再厌烦你了。” 萧漱华回过头去,对上闻栩一双似笑非笑的眼。 那双眼里放出的寒光,犹如毒蛇吐信,紧紧地将他锁在四伏的危机之中。 萧漱华深吸一口气,同样传音入密,回他道:“我会回来的。” “回来取你狗命。”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之后开始停更啦。其实写这章的时候就有点感觉到力不从心,师父组被我写得太草率了,大概有一点三次压力的原因在,所以先花时间忙一下三次和调整心态叭。恢复更新后还是会保持日更的。 以及欢迎大家养肥(?)因为故事确实有点长,我只能保证在今年完结叭。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但行好事 3个;狸猫吃包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62 孟无悲从来没有想过冒犯萧漱华——无论是心理上还是生理上。 他给他绝对的尊重,足够的包容,甚至是引人艳羡、令人遐思的纯粹的温柔,同时也在无声中给自己留下一条永不阻断的退路,连他自己也不曾想到,即使他带着一身少年人的轻狂惊艳入世,也仍和这名叫萧漱华的红尘保留着最后的隔阂。 萧漱华重新扣回面具之后,二人便一道隐没在人群里,孟无悲向来寡言,更不知该从何处寻出话头,只能沉默地立在萧漱华身后。萧漱华则显得稍显疲倦,揪着孟无悲的衣袖走出人群,悄然消失在会场之外。 “困了?” 孟无悲出声时,萧漱华正半死不活地趴在客栈的案几上,闻言只道:“在琢磨你师妹会怎么骂我。” “不会。”孟无悲摇摇头,“无欢性子虽不合群,但爱憎分明,且眼光毒辣,你今日表现可圈可点,她不会凭白污蔑。” “不合群?”萧漱华别开脸,“罢了。你有没有什么想问我的?” 孟无悲:“?” 他一时不明白萧漱华这话用意在哪,似乎用意很深,字字句句都值得琢磨,又似乎只是即兴一言,深究下去反而冒犯。孟无悲愣了片刻,终于摇头。 萧漱华似笑非笑:“连封沉善都好奇我,你就没一点好奇吗?” 孟无悲道:“你叫萧漱华,武道天赋很好,前为欢喜宗门生,现独自修习小荷剑。如此足矣。” 萧漱华望着他,似乎在辨明他所言是真是假,但孟无悲向来无甚表情,萧漱华纵是望进他眼底,也只能望见一片默然的坦诚。 他俩就此四目相对,说不清谁在用眼神质问谁,总之是萧漱华率先收回攻势,撑起半边身子,托腮垂首,手指漫不经心地在桌面点上数次,开口道:“我是闻栩亲传弟子。一箫双影闻,三梦明月夜。一萧双闻三明,才是他的所有亲传。” 孟无悲沉默,片刻后替他满上一杯茶,萧漱华抬眼觑他,接着道:“半袖云有断袖之癖。” “......”孟无悲微微颔首,“能猜到。” 与萧漱华的明艳绝伦截然不同,闻栩也算秀逸,这份美感中却阴柔过甚,和萧漱华的美大相径庭。 萧漱华再道:“我们六人中,只有明蕊和梅寻是女子。事实上,我们年满十六之后都会放出宗门,各自负责一处分楼。” 孟无悲问:“为何是十六?” 萧漱华却避而未答:“三明除却明蕊,剩余的明秋明月,实为血脉相连的兄弟。梅竹二人,亦是双生。明秋明月皆在十六岁那年派去管理万斛珠和千樽酒,百撷娇的明蕊你也见过,我们六人原先交情不错,明蕊他们正是借楼中买卖的规矩给我们行个方便,不过是钻些漏子,实则我们四人...都是明白的。梅竹姐弟年岁尚轻,尤是梅寻,对闻栩那匹夫一直忠心耿耿,至于闻竹觅......” 萧漱华顿了一顿,眼神微暗,道:“因为闻栩的原因,明秋明月尚能相依为命,竹觅却从不和人亲近,没人知道他想法。” 萧漱华似在为闻竹觅难过,但孟无悲却不懂识人颜色,开口便问:“你呢?” “......”萧漱华回身望他,轻声道,“闻栩喜欢男人,十六岁之前的,最是喜欢。” 孟无悲怔忡,只觉悚然,后背蓦然炸起一大片麻意。 断袖已是难容,闻栩竟还有这般龌龊的癖好! 萧漱华则静默地看着他,似乎对他错愕的模样颇为受用,老神在在地补道:“我是其中之一。所以我、竹觅、明秋明月,原先都是不会武功的。” “但闻竹觅是根骨......” 萧漱华睨他一眼,轻笑着接话:“梅寻天赋卓绝,竹觅与她是亲生姐弟,差也该有个底线。他多半是见到我这前车之鉴,及时采取手段表了忠心。只是没想到,明秋明月选择沉默,我选择出逃,闻竹觅这般烈的性子,竟然选了迎合。” “烈?” 孟无悲想起闻栩身边那个柔顺乖巧如木偶一般的男孩,谋面几次都只见他温驯体贴地守在闻栩身侧,看不出喜怒悲欢,只觉得这孩子深不可测,城府非一般人可比,但若说“烈”,孟无悲暂且不敢苟同。 萧漱华也似猜出他没有出口的质疑,嘻声道:“这世上,活着便注定有软肋,即便是薛灵妙这样的天纵奇才,不也是因为对江问知关心则乱,才香消玉殒。封沉善有软肋,清如道君有软肋,闻栩有软肋...竹觅的软肋,自然就是他的姐姐——他的软肋,他的逆鳞。” 孟无悲似懂非懂,轻轻点头,萧漱华却在片刻沉默后突然出声,仿佛心血来潮一般冒然问道:“你呢?” 孟无悲微愣:“嗯?” 方才说话的人却浑然不觉他的惊愕,反而只是言笑晏晏,复问:“你有软肋吗?” “......有。” 萧漱华眉眼轻拧,状似苦恼地屈指敲额,秋波一般的眸中便皱起大片的涟漪,孟无悲心神微动,方听见他道:“原来孟郎也会有软肋。” “是。”孟无悲想了想,平声道,“若天下不安,圣明不德,苍生不幸,贫道便会寝食难安。” “不愧是孟郎——我就不如孟郎这般心怀天下,这些俗人就算死个干净,我也不会丢去一眼。”萧漱华无所谓地理着衣褶,又在孟无悲皱眉之前率先抢下话头,“我的软肋是一个人哦。” 孟无悲立在原地,萧漱华双唇启合,笑着道:“是个很好的君子,你知道他吗?” 因着萧漱华之前一战实在令人惊艳,加上无欢对他评价不俗,清如索性提笔一勾,卖个情面,把他直接提至前二十。萧漱华也没什么感恩戴德的意思,到了时间便等着无欢来送签。 签筒甫一被无欢摆上摆上木桌,孟无悲伸手去抽,萧漱华却蓦然按住他手,双眉弯弯:“我先抽。” 孟无悲被他之前那番话惊了一次,这时压根不敢和他对视,连忙退避三舍地收回手后退数步,萧漱华也不同他计较,兀自拢住几条签牌,闭眼不再说话。掌签的无欢被他这副神神道道的模样惹得心烦,当即毫不客气:“你做什么,要抽就抽,不抽滚蛋。” “息怒。我是怕这一堆签牌抽出来全是我和孟郎的名字,谋杀亲夫的名声说出去也太不好听了。” “就凭你?你......”无欢柳眉倒竖,下意识便想骂他口气太大,不配和孟无悲为敌,却猛地想起孟无悲早就不是她师兄,这才止住话头,神色暗暗地撅唇道,“你少说大话,台上拳脚见真章!” 萧漱华好脾气地笑笑,姑且不和她置气,随随便便地探手一抽,签牌上赫然写着一人名姓,萧漱华轻声读道:“宋——明——庭?” 孟无悲闻言猛然抬头,下意识伸手揪住他衣袖,萧漱华本还有些不明所以,却听无欢一声冷笑:“好运气,这位是雪洗刀的弟弟,宋家嫡系的公子,这次正是奔着前十去的,如今名列十一。” “打赢了他,我便可以挑战前十了?” 无欢朝天翻了个白眼,依然冷嘲热讽:“是啊,如果你有这命,那是最好不过了。” 孟无悲长眉微蹙,难得主动和无欢说话,问道:“宋明庭...如何?” 无欢自从在简都遇上孟无悲,便日日夜夜都想着这位大师兄,可孟无悲从不多看她一眼,他是君子做派,自认受过刑罚,离开辟尘门后便不必再扭扭捏捏——他是最磊落的君子,也就不会理解无欢的坐立不安。 无欢只觑他颜色,便知道他心中纵有愧意,也不会有什么后悔的意思,心下便凉了大半,但这次孟无悲却主动和她说了话,即使是当年还在辟尘门也是少之又少。 “......”无欢忍了一忍,却还是忍不下心中的难过,连忙低下头,掩饰道,“贫道又不是情报贩子,你问别家去吧。” “无欢,”孟无悲下意识开口,“你......” “闭嘴!” 无欢猛地打断他,怨愤至极地从一旁抽出一册名录,甩手丢给孟无悲:“别问了,没长眼睛吗?自己看!” 萧漱华忍俊不禁:“你来的路上,准备倒是齐全嘛...前二十的名录都带来了。” “贫道是怕你这死有余辜的家伙遭了天谴都不知道找谁索命!”无欢恶狠狠地瞪他一眼,“不准出去说这事,辟尘门的名声轮不到你们来糟蹋!” 萧漱华向她有恃无恐地拱一拱手,嘻声笑道:“好,好。” 作者有话要说:回来了!! 辛苦大家等这么久啦!!! 收藏不掉反增也太励志了55555谢谢大家支持!! 因为刚入学还是有点忙,所以暂时是隔日更的频率,先全力攒一下稿! ☆、63 宋明庭本人名气并不如何,萧漱华接连数日流连酒肆茶馆也没打听到什么,只听人说他性格暴躁,常受他那位光风霁月的兄长乌啼月责怪,反而是不善言辞的孟无悲,竟然在次日夜里接住一支挟带着半张残纸,稳稳地钉在他们房前的断箭。 纸上笔走龙蛇,力透纸背,潦草地写着几个字,萧漱华和孟无悲挑灯琢磨了大半宿,才认出这是写的“悬元刀”三字。 两人对视一眼,萧漱华好笑不已:“悬元刀失传多年,不就是因为这玩意儿练到第十八式便会破绽百出吗?” “...但最初用出悬元刀的人,”孟无悲眼睑微阖,垂眸折起那张纸,“就是宋家人。” 萧漱华倒是不曾想到这一茬,按理来讲,在辟尘门这样的名门眼里,封家宋家引以为傲的那套传承应该都只是玩笑而已,若非辟尘剑对人悟性要求太高,而辟尘门人又大多不愿入世,只凭封家宋家那些剑法刀法,远不足以得到如今的追捧——可孟无悲这样天生便高人一等的辟尘门大师兄竟还研习过悬元刀这种三流的东西,说出去也实在好笑。 “所以这是有人暗中帮我们咯?” 孟无悲瞥他一眼,平平道:“帮你。” 萧漱华笑着伸手揪过那张纸,纸还微微润湿,能感觉到先前被谁攥在手心握了挺久——反正不会是孟无悲。 “替我谢一下人家。”萧漱华向他丢了个媚眼,又补一句,“只要孟郎注意分寸,华儿还是不会轻易吃醋的。” 孟无悲面无表情地拿回那张纸,就地蘸着摇曳的烛火烧得干干净净,又从一旁抄起玉楼春和桂殿秋,伸手拎着萧漱华的衣襟便朝外走。萧漱华被他捉得猝不及防,当即唉声大叫,没羞没臊地嬉笑道:“要走也往房里走啊,往外边走,孟郎也太...” 孟无悲一本正经地打断他满嘴的胡话:“去练剑。” 萧漱华:“......” 他一时有点说不出话,但萧漱华这样水平的脸皮又岂会如此轻易地被堵住嘴,没一会儿又再次开口:“...良辰锦时,怎容辜负?孟郎...” 孟无悲实则不太懂他这话的意思,但依然铁面无私地顶道:“练剑。” “......”萧漱华觑了一眼孟无悲手里拿着的两把极其相似的剑,心底的不满总算以自我安慰的形式少了些许,不情不愿地假意挣扎了一下,“我不太想...” 孟无悲有理有据:“贫道在山上曾看过有关悬元刀的书,去年和宋家人交过一次手,应当还能记起一些。” 他说得过于平静,以致于萧漱华想了半晌也只感受到了对方一心为自己好的善意,丝毫找不到反驳的理由。 “...依你,都依你。”萧漱华咬牙切齿地拂开他手,一把抢过桂殿秋,冷声笑道,“将来你求我都别想了。” 孟无悲:“?” ——姑且不论孟无悲有没有听懂萧漱华的威胁,萧漱华的怨气却是实实在在地在半盏茶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孟无悲的剑势和他本人的作风一般无二。 大开大合,清和端正。 仿佛昭昭日月,无需什么佐证,自然而然地鉴映着世间众生,又如滔滔洪流,奔涌不息,在它之前,草木生灵皆可一概而论。 总之他的剑无甚私情,也少有恶意,他只是平平无奇地出剑,每一招都挑不出错处,看似迂腐刻板,又偏偏宛如天然。 ——萧漱华恰恰爱惨了他这一点。 他还记得简都那位儒士拈着长须摇着羽扇的骂辞:“所谓以万物为刍狗——简直荒谬,谁可能万物刍狗?有君有父,有师有长,怎么能做到以万物为刍狗?天地不仁——究竟是何不仁?” 彼时呼声四起,纷纷应和,唯独孟无悲长眉微蹙,回身扬长欲走。 萧漱华追上他的步子,负手问他:“怎么不听啦?” 孟无悲摇摇头:“道不同,不相为谋。” “怎么,难道你认为这世上能有人做到以万物为刍狗?” 孟无悲望他一眼,轻声应道:“贫道以为,众人天生便是以万物为刍狗的。” 萧漱华微愣。 如他所说,人非生而感天谢地,尊师重道,只是在后来漫长的生命中逐渐学会了珍惜和善待。 萧漱华偏头看着孟无悲舞剑的模样,忽而想起,他眼中最不染尘垢的、最脱离俗世的孟郎——怀着赤子之心的孟郎,是否仍是以万物为刍狗? 孟无悲的剑停在他鼻前三寸,嗓音轻轻淡淡:“不要走神。” “嗯?”萧漱华回过神来,下意识对上他的眼。 孟无悲依旧是一身白衣,在简都时他是不会着道冠的,因此这时还是长发披拂,青带挽垂,分明应当比起一身道袍的他更像个红尘公子,可萧漱华却分明从他眼里看见了天边遥远的月,冷冷清清,高处亦胜寒。 寒意从他脊背处蜿蜒而起,萧漱华忽然打了个寒颤,却听孟无悲再度开口:“这是悬元刀第十八式,这里出现了第一处明显的纰漏。” “嗯。”萧漱华轻声应和着,再见到他一身清寒的月色,强强稳住心神,“倘若我在这时候一剑挑开刀面...” 孟无悲皱了皱眉:“这时贫道是面门大开,你一剑袭来,便可直叩命门。” 萧漱华略带尴尬地点点头,又听孟无悲补道:“你试试。” “...打你?”这回倒是萧漱华的眉头皱得更为厉害,“我没事打你干嘛...” 孟无悲却将剑锋逼得更近,嗓音凛寒如砭骨朔风:“试试。” 萧漱华叹出一口气,终于勉勉强强地拔出桂殿秋,轻轻提起,掠向孟无悲面门,兀自瞑目道:“好吧,依你。” 剑走风疾,影动声起。 萧漱华的剑仿佛生来便带着一股子迅如急雨,危若颓山的杀意,小荷剑只听名字似乎温柔,却早在欢喜宗数代传承下演变为千百杀招,这时交由萧漱华使来,更是翻手云雨,势绝山河。 夜中孤月暗暗,孟无悲以剑作刀,勉力扛着迎头的杀意后退数步,直到逼出数尺,萧漱华才终于收剑负手,缓缓舒一口气。 孟无悲想了想,轻声道:“你不会输。” 萧漱华言笑晏晏,伸出手来拉他一把。 ——原来是他关心则乱入了障。 宋明庭落败的消息仿佛滚雷,霎时间惊动了天下看客,纵是萧漱华先前几场都是风头大出,可如此无名之辈,实在不值得高看一眼。 因此宋明庭手中的刀当啷落地,萧漱华掂剑而笑,长身玉立地俯视着他,台下鸦雀无声,台上针落可闻。 萧漱华忽然转身,往台下一跃,接住他白衣青年同样风采卓然,面犹带笑。 那一刻起,人们忽然醒悟。 这两名横空出世的青年,分明便是这安平世中的一场劫。 而众人竟然避无可避,只能跪伏迎拜而已。 ☆、64 那一次试剑会落幕时,萧漱华已端坐在前十席中。 之后提起时,已少有人记得他是如何披荆斩棘,一剑斩下久成气候的前辈,但事过经年,目睹过当时试剑会盛状的人们,无一不记得当初萧漱华战败闻栩,浑身浴血,却还玉面含笑,拄剑支着摇摇欲坠的身体,仰面道:“劝宗主再收几个徒弟,看顾好你的脑袋。” 孟无悲缄默地立在他身后,等他回过身来,笑如春风地执住一只手:“走罢。” “不动手?” 萧漱华微微摇头,孟无悲便不再提起。 当时刀光剑影,血雨腥风,小荷剑难得同时出现,以对敌的姿态相峙更是几无可能。偏偏萧漱华一手小荷舞得轻灵飘逸,虽比闻栩略逊三分老辣妖冶,却也更多些许轻而不浮的净淡之感。 萧漱华率先落地,雪衣染血,唇色近白。 莲荷摇曳而开,却不见六月清和,入眼只有殷红的杀机。 闻栩亦是受了重创,面色微寒。 他本只当萧漱华是虚张声势,毕竟十数年不曾习武,短短几年便进境至此,便是当初的薛灵妙也未必有如此天赋——萧漱华虽然终究败在他手下,却也逼出了他八成力。 闻栩自忖多年韬光养晦,虽只列在第七,但他也曾揣摩过前几位的实力,恐怕除却封沉善一骑绝尘,余下几人和他也相去不远,而萧漱华如今能和他险些战成平手,足见这青年成长之迅速,恐怕不日便可逼至前五。 闻竹觅依然忠心不二地侍奉在他身侧,即使他身上满是肮脏的血迹,这小少年也只是沉默地用锦帕为他擦去伤处的血,闻栩微微侧头,笑问:“竹觅,你说华儿他方才...为何手下留情呢?” 闻竹觅身子几不可见地一顿,答话却很快:“叛徒萧氏,本就不足与您为敌。” “非也,非也。”闻栩笑眯眯地转头看他,“他便像你一般,本就是天赋异禀的孩子...竹觅啊,你说他像不像一条养不熟的白眼狼?” 闻竹觅道:“他实则就是。” 闻栩摇头:“他是不是白眼狼已不重要了,如今的萧漱华,确实是本座的眼中钉、肉中刺,好一条危险的毒蛇,冷不防地,便要拿了本座性命去呢。” “萧氏手段尚浅,不足为虑。”闻竹觅微微俯身,沉声道,“竹觅万死,为您除患。” “华儿已离开宗门多年,的确不足为虑。”闻栩抬手摸了摸他的头,满目慈爱地笑着道,“但是,欢喜宗内,是否有其他毒蛇呢?” “...您?” 闻栩抬手在唇上摁住一指,笑问:“修习小荷剑,必先祛了那丁点儿恻隐之心,对人、对事,更多的,却是对己。他如今进境已与本座相近,可见他这些年必是吃了不少苦,对自己也毫不手软,至于他旁边那道士,想来也只是他糊弄人的障眼法——这般辛苦,何至于此?” 闻竹觅低头:“竹觅不懂。” “也罢,你不懂才是好的。”闻栩收回在他发顶的手,借着广袖的遮掩轻轻一捏闻竹觅雪白的手腕,“你不必懂这些,吃点苦便能跟本座叫板,是他命好,竹觅却不一样...乖孩子,本座该给你姐姐赐一把剑,木剑铁剑铜剑,你说要哪样的好?” 闻竹觅沉默片刻,款款下拜,轻声道:“竹觅,谢父亲抬爱。” 闻栩轻轻一叹,余声悠长:“乖。梅寻有你这样的弟弟,实在是人生大幸。可惜,本座答应过你,是不能告诉姐姐的,对吗?” “是。”闻竹觅面色镇静,声线却微微发颤,“父亲一言九鼎。” 旁人看不出门道,当事人却是心知肚明。 闻栩心惊萧漱华进步神速的同时,萧漱华也不免叫苦不迭。他本以为闻栩这么多年醉溺酒色,早就将老本亏了个精光,谁曾想竟还有如今本事,分明也是多年蛰藏,难怪他敢公开和清如道君叫板,原来本就有恃无恐,实力不俗。 却只怪他心浮气躁,根基不稳。 狡兔三窟,何况闻栩那般数十年的油皮子,哪里是轻易便可招惹的。 连他也想明白的道理,孟无悲自然更是明白,萧漱华频出奇招,于剑道上注定有大作为,却输在童子功并不扎实,稍与实力强横些的人对上,便可见他内力不济的短板。 孟无悲此次生怕他莽撞行事,受伤也无人看护,因此只战至十二名,连宋明庭也不去挑战,一心看顾萧漱华。而萧漱华不负所望,果然乘兴而去,带伤而归,如此这般还有脸和他发笑:“原来闻栩也不过如此。” “不过如此。”孟无悲冷着面色,伸手递药,“把你打个半死。” “那又如何?试了底了,不足为惧,下一回就冲着他项上狗头去。”萧漱华哼哼唧唧,自觉地脱了衣衫,却听孟无悲反问:“你做什么?” 萧漱华道:“你不给我上药?” 孟无悲:“......” 他本想将“不”说得斩钉截铁,却恰好对上萧漱华一张犹带淤青的脸,凤眸含泪,即使知道这厮是故作此态,孟无悲也只能微微咬牙:“脱了。” 萧漱华喜笑颜开:“好。” 等他衣衫落地,孟无悲口中喃喃念着“轻浮造作”,却不得不睁着眼给他上药,孰料入眼却非他想象中的那般光洁如玉的背脊,反而是一大片错乱爬亘的旧伤——狰狞如恶毒的诅痕,蜿蜒绵长地布满萧漱华整块肩背。 萧漱华最是爱美,素日连被蚊子叮了也要咒骂三天三夜,谁的刀剑敢伤了他的皮囊,那就是奔着死去的。 可他竟然从来没有说过背上的这些伤。 而孟无悲久不动作,萧漱华心下莫名,便耸耸肩膀:“干嘛呢,好冷啊。” 孟无悲犹疑片刻,还是问:“这是什么?” 只看痕迹,必定是许多年前的伤了,瞧着像是鞭伤,当时一定是抽得皮开肉绽的,可用刑的人大都用力均匀,少见这样深浅不一,错乱无章的打法,而且不知得是如何的深仇大恨,才会打成这样数十道的鞭。 萧漱华身形一僵,暗骂了一句,连忙拢回衣服:“我忘了这茬了。没事,吓到你了?” 孟无悲摇头:“谁打的你?” “谁敢打我?”萧漱华低头扣上颈扣,笑道,“你担心什么,都这么多年了,旁人也不会知道这些伤,只看脸,我好不好看?” 孟无悲却不被他带偏,锲而不舍地追问:“像四五年前的旧伤,那时候我们已经认识。” 萧漱华索性推开他,随口糊弄:“我们认识之前的了,又没打出内伤,你操什么心。” 孟无悲沉默片刻,忽然问:“看上去,不是同一个人打的。” 萧漱华微微一颤,孟无悲便知道,答案已呼之欲出。 即使他也千万个不情愿,但他向来直率,还是决定主动揭开这块遮羞布。 “...是辟尘门吗?” 萧漱华深吸一口气,却不回头,感觉到孟无悲捉着他手腕的手,也不发火,只是问他:“你是想说谢谢还是对不住?” “......不知道。” 萧漱华便接着道:“那你还是别说了,这两句我都不想听。” “我想听什么,你其实是清楚的。” 孟无悲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手中的药膏,低声道:“道君说过,贫道天生...薄情寡义......” 萧漱华听了多年这番论调,平时都能一笑置之,这次却莫名生厌,又觉得自己最丑的东西被他看了个干净,倒像他多年前便情根深种,同行的岁月都成了早有预谋,不要脸的倒贴。 故而萧漱华忍无可忍地甩开他手,寒声骂道:“你薄情寡义,我也薄情寡义,谁拖谁后腿了?就这么凑合着过,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吗?” “...贫道...”孟无悲动了动唇,“对不住。” 萧漱华摇摇头,展颜笑道:“哪能赖你。你是死于社稷死于苍生就能含笑九泉的大义,不知足的,是我这个小人。” 孟无悲不知该做何回应。 他们相对沉默许久,萧漱华勉强平息了脾气,正想如往常一样开口打破尴尬,却听孟无悲难得地率先开口,轻声问他:“你内力有缺,境界凝滞,且先归去山中修行,何如?” 萧漱华便猜到他是要翻过此页,便也借着台阶下来,笑道:“好啊,我也好奇山里是怎样个生活。” ☆、65 辟尘门向来戒备森严,山中山外少有往来,加之实力强横,处事又向来公允低调,因此数年以来,少有外人会主动招惹上辟尘门,辟尘门人也大都苦求剑道,却无杀心,招式虽滴水不漏,真正的生死比斗便容易落于下风。 但辟尘门并不以此为耻,相反,他们更认为这是因为门中上下一心,祥和宁静。 辟尘门虽求剑道,却少见剑光。 因此剑光轻袭而至,正在山道上消食散步的清如侧身避过,扬手一甩拂尘,正想发作,恰好听见剑影掠面后的一声娇喝,竟是无欢打他身后执剑袭来,清如当即敛力收掌,不敢伤她根基,只在她肩上一点,无欢却不见寻常玩闹的意思,点酥剑宛如白蛇吐信,杀气四溢。 “无欢!?”清如看出她杀心炽盛,只能翻袖探手,一把夹住她的剑,“你这是做什么?” 无欢双眸通红,一字一句道:“辟尘门规第九条,战胜掌门者,即为出师,可离开山门。” 清如一愣,才想起辟尘门竟然当真有这条规矩,但千百年来敢真刀实枪地对亲师父这么下手的徒弟倒是真的就出了这么一个,清如再看她眸色清亮,绝不是被人蛊惑的模样,倒是清明得很,应该是深思熟虑之后做下的决定。 清如本还想问她是何用意,再看她满身霜寒,杀气凛然,不知为何便想起了不久前在试剑会上大出风头的萧漱华,清如“你可知道,离开山门意味着什么?” 无欢的剑这才现了点停顿的意思,拂云身也随之现出破绽,清如当即伸手一擒,揪住她衣襟便往怀里带。 这孩子近几年长得快,明明是个姑娘家,身量竟已高出清徵一个头,比之清如也相差无几。清如将她手腕锢住,却也想不出能怎么教训她,十五六岁的孩子最不好管教,又是个闺女,打不能打,骂不能骂,清如向来脾气好,琢磨了会儿,还是决定和她掏心掏肺地谈个少女心事,于是牵着无欢就地一坐:“说说吧,你是想干嘛啊?” 无欢被他压制得动弹不得,低着头不言不语,以沉默作为抵抗。 清如等了好半天不见回声,再次挑挑眉,问道:“让为师猜猜...这次下山遇上心爱的郎君,想下山还俗相夫教子了?” “不是!”无欢最受不了别人拿情爱之事和她玩笑,当场梗着脖子顶嘴道,“我要下山,不需要理由!” 清如颔首,循循善诱:“是啊,你要下山,为师也不会拦着...为师比你师祖可要开明得多,只要知道回来,下山玩玩,叫清徵陪着你,也无伤大雅。” “我要下山。”无欢扭过头,小声道,“我也要去试剑会。” “嗯?” “我要让他们知道,萧漱华算个屁,就他这种档次的妖人,姑奶奶动动指头就能一剑一个!” 清如笑问:“是吗?” 无欢被他问得一噎,急道:“我就是下山太少,如果当初下山历练的是我,萧漱华早就被我一剑杀了!” 清如脸色微微一变,沉默片刻,才说:“是,如果当初是你下山,萧漱华也未必能有今日的成就,而为师...也应当可以让位了才对。” “师父?” “你可曾看见无悲那几场?”清如垂首捻指,叹道,“内力精纯,心境稳固,他...周身的锋芒,从来没有这样...收放自如。你看他最后止步前十之外,却一直留有余地,恐怕实力不输萧漱华。而闻栩......世人都低估了他,只这一战,萧漱华能逼他至此,便绝不会在贫道之下。” 无欢身形微晃,心下震惊,嘴上却还强撑着问:“他们才二十出头,怎么可能...” “错了。”清如摇头答她,“武道虽无所止境,但如今的江湖,若是真正的天才,三十年便足够独步天下了。” 无欢脸色一厉,点酥剑忽然点地而起,剑尖直掠清如面门,却见清如声色不动,身形陡然飘忽飞去数尺之后,惋惜道:“无欢,你真的不愿回头吗?” “您还没告诉弟子,出师之后会怎样?” 清如神色无悲无喜,静然道:“辟尘门从来没有出师的弟子,只有背叛师门的弃徒。” “......啧,”无欢秉剑逆风而上,双眸清澈,盛着少女绝不退缩的倔强和傲狂,“那就请师父,弃了无欢!” 清如劈手夺下她剑锋,终于发怒,斥骂道:“胡言乱语!为师如今只有你一个徒弟,你便是将来的辟尘掌门,弃了你?你说得轻巧,你可知道,你肩上是偌大的辟尘门,莫说是你我,任何人都别想轻易言弃!” “可他弃了!”无欢也被激了火气,当即不管不顾,尖声骂道,“孟无悲跑了!他不要我们了!他不要辟尘门了!” 清如微怔。 无欢乘胜追击,满眼坚定:“你坚守的辟尘门,在孟无悲眼里就是个累赘。而在我眼里,亦然。” “啪——!” 清如立在原地,颤抖着收回手,看着面前偏首不言的无欢,他忽然看见无欢侧脸逐渐显现的红肿,右手掌心这才迟钝地爬上一大片麻痒和烫热。 孟无悲和无欢于他,都如亲生子女一般,清如多年以来,从来不舍得打骂,加上孟无悲天生早慧自律,小小年纪便扛起门中内务,加上清徵从旁辅佐,门内上下竟然过得还算不错。 无欢性格顽劣,偏偏最服她师兄,从小就跟在无悲后边,简直就是个小跟屁虫。后来无欢开始学剑,那时他便发现无欢杀心过重,远超凡人,若说这小妮子有什么深仇大恨,她却和孟无悲一般出身,都是灾荒之后的孤儿罢了,清如左思右想,也只能自我安慰说她是天性如此,和他的教育无关。 可他们再怎么冷淡疏离,再怎么乖张暴戾——清如想,他们毕竟是他的徒弟。 是他的家人。 是在漫长无趣的山居生活中,是在艰难崎岖的剑道求索中,清如道君赖以为生的一点温情和乐趣。 他一个都不想放弃。 “无欢。” 无欢没有抬头,她只是状若无事地抬手擦过左脸。方才清如实在是气得太狠,毫无留手,非但把她脸抽肿了大半,嘴角还渗出些许血迹,这是清如第一次对她动手,也是无欢第一次被孟无悲以外的人打伤。 “无欢,”清如顿了顿,尽力平稳气息,艰难道,“你还小,很多事情都不明白。但辟尘门是你的根,不可能说断就断,以后不要再说这样的傻话了。” 无欢沉默片刻,发问道:“可我烦了。” “什么?” “我说我烦了。”无欢接着说,“我明明不比他们差,凭什么被世人吹捧的就没有我。” 清如满脸错愕,惊道:“你怎么会这样想?” 无欢面不改色:“很失望?可我就是个俗人。名,利,酒,色,我一样都戒不掉。这些不是你把我关在山上就能改变的。既然你也不认识我爹妈,那怎么能知道我爹妈不是赌徒流氓一类的渣滓,或许我骨子里就流着这样的血,你把我关在这里,才是要我死。” “...你!你何必这样糟践你父母!”清如气急败坏,恨铁不成钢地瞪她一眼,愤愤地一甩袖子,背过身去,“不必说了,回房后让清徵给你找点药。多漂亮的小姑娘,平白无故肿成这样,让外人见了丢人。” 无欢讥讽地反问:“外人?辟尘门还能有外人?” 清如被她一噎,正想应答,却听无欢接着道:“我没胡说。这辟尘山,我守腻了。掌门谁爱做谁做,少来祸害我。我就是看不惯他们出风头,我也要出风头,这山,我是下定了!” “你休想!” 清如猛地回转身来,望见无欢一双杏眸里灼灼的光彩,他忽然一愣,数十年的记忆中,他极少看见辟尘门中有谁眼里会有这样的光彩——一种野心,换言之,一种希望。 辟尘门年年平安,人们几无斗志,清如不是固守成规之人,也曾想过打破规则,带领全门上下出山入世,然而辟尘门虽由他做这掌门,却不代表没有别的长老,与他师父一辈的几位长老如今闭关不出,说话却还有分量,何况辟尘门的弟子们大都习惯了山中生活,对红尘俗世多有排斥,像无欢这样渴求下山的,竟然是少数中的少数。 他们出了太多的天才,又太多年没遇到过劲敌,于是这些天才都就此沉睡,除非成为掌门,再也没有醒来。 后来,孟无悲醒了。 如今,无欢也醒了。 清如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才四十出头,在孟无悲下山之前,他还是前十中最最保养有方的人,薛灵妙在世时曾笑他面如好女,仿佛那些抢了江问知的驻颜丹的夫人,丝毫不见老态,而薛灵妙、江问知殉道,孟无悲下山,短短几年间,他已双鬓星白,眼尾细纹盘桓。 他想起许多年前,他也是在一朝春和里拜别师长,独自下山,不慎冲撞了山脚的一对男女,其中少女足缚银铃,坐没坐样地骑在白马之上,颐指气使地睨着他骂:“喂,傻道士,你惊了本姑娘的马,识相的就赶紧赔钱!” 牵马的少年笑得温润无奈,向他拱手道歉:“我这妹妹放诞无礼,还请道长见谅。” “胡说八道!谁是你妹妹!”少女一跃而下,捉住他衣领,转头看向满脸怔愣的清如,“哈,你是辟尘门下来的吧?这一届的首徒?喏,看清楚了,他是江问知,我是他妻子,以后要叫我江夫人!” 后来江问知因着一手绝妙的医术,逐渐在十三州声名鹊起,人尽知他性情疏离冷漠,而谁也不记得,如此圣手也曾眉眼弯弯,牵着白马,小心翼翼地护着马上的薛灵妙,原来他也只是一介春风少年郎。 无欢道:“你关着我究竟有什么用?是为了你的辟尘门,还是为了你的老年?” 清如静默不言,耳边忽然响起一声清脆的哭啼,原来是当年已成天下第一的薛灵妙还像少女时一般皱着脸,正把一名哭闹不休的女童往他怀里塞:“拿走拿走,吵死我了!” 江问知笑着牵住她手:“说来问川收徒的是你,嫌小孩子闹腾的也是你,你到底要怎样才好?” 薛灵妙撇着嘴道:“我要乖的,特别懂事的那种。唉,清如家的小无悲就很不错。” “福生无量天尊。想都别想。”清如面无表情地顺手捞过女童,抬眼一瞥,“这孩子根骨不错,收下也不埋没了你。” 薛灵妙却不满意:“什么,这比小无悲可差远了,还吵得很,唉,烦死了!” 清如无可奈何地把那孩子推回给江问知,敷衍道:“那就送回家里吧。” “送不回去了。”江问知摇摇头,“问川今年又是大旱,这一批灾民都没能进明州,这孩子的爹娘,都不在了。” 另两人这才沉默,薛灵妙却见惯了生死,虽然知道不能多说,但也不会轻易动她的恻隐之心,犹疑着问:“那,就丢在这儿?” “...罢了。” 清如叹一口气,无奈地望向身边狼心狗肺的两位知己,最后还是只能认输,他虽是出家人,却远比不上这两位心狠,决计见不得这么一个孩子被丢在荒郊野外,只好主动道:“辟尘掌门向来可收两名徒弟,贫道收下便是。” 这才正中薛灵妙下怀,当即笑道:“哎呀,那多委屈你啊,这女娃可比无悲差远了。” 清如摇摇头道:“无悲那样的资质心性,本就是万里挑一,可遇不可求。你若真心要收徒,全不必这样苛刻,实则后期用心栽培,她若肯下苦功夫,不见得会比无悲差太多。” “嘁。”薛灵妙不以为然,见那女童停了哭声,又屈指一弹她脑门,惹得人家继续嚎啕大哭,“依我看,这孩子天生反骨,要么是个出众的小妖女,要么,也就是个俗人。你若想她出众,恐怕便不能教她太乖。” 清如想,无欢这样,也算众望所归,长成了个出众的小妖女,还算不错。 当年他领着无欢回到门中,恰见清徵正跌跌撞撞地跟着无悲习剑,无悲转过头来,神情淡漠。无欢小孩心性,被这冷若冰霜的师兄吓得后退几步,本能地躲去清如身后,却听无悲几步上前,恭敬地拱手问好:“师父。” 清徵好奇地探过头来,可她天生胆子小,只是看了一眼便缩回去,小声地叫了一句:“师兄。” “都在啊,也好。”清如一眼望去,偌大的校场上,三个孩子俱是一身白衣道袍,个个生得粉雕玉啄,好看得紧,他的心情也随之放晴,全无被薛灵妙强行塞给一个徒弟的恼愤,“这是无欢,日后便是小师妹了。无悲,武道之上,你要多多看顾,生活起居,就要仰仗清徵了哦。” 清徵眨了眨眼,不敢反驳,只小声地应了一下。 无悲微微点头:“谨遵师父令。” “不必这般拘谨,无欢天赋奇佳,不输你俩,你们三人都要刻苦修习,互相督促,不可懈怠。”清如一一摸过他们发顶,笑眯眯道,“你们会是辟尘门永远的骄傲。” 两个女孩还不太懂事,但无悲已沉稳地接过重担,坚定应道:“是!” 清徵也忙跟道:“清徵明白。” 无欢眼巴巴地望着他们,清如蹲下身来,笑着问她:“无欢,以后你就帮着师兄和师叔守护辟尘门,好不好呀?” “唔?” “好好长大,好好学剑。”清如说得很慢,一字一句,像是对着天地日月许下承诺,“辟尘门和贫道,会是你们永远的退路。” 无欢有样学样,小声喊:“是!” 原来都已过去这么多年了。 清如疲倦地抬起右手,揉了揉眉心,他也不清楚他关着无欢还能是为了什么了。 清如忽然记起谁说,小孩子的话最不能当真,无论这是重情义的小孩,还是早慧的小孩——却都不能听信半句的。 小孩子最爱撒谎,甚至只是为了一颗糖。 他们吃过糖,甜过一会儿,便忘在脑后。 你却被他们的谎甜了半生,到死都执迷不悟。 “无欢。”清如叹一口气,沉声开口,“为师房中,有一只金匣,你且把它打开,带走里边的东西。” “那是什么?” 清如答非所问,兀自道,“无悲下山前,曾给你取过一个名字,入世需要俗名,你若不排斥,也可凑合着用。” 无欢略一蹙眉:“他?我才不要。” “——孟烟寒。” 清如声音很慢,比素日诵经慢了不知多少,可无欢却疑心他还在暗恨把这三字说得太快,以至于他们之间再没有了别的话。 “今日,如你所愿,辟尘门再无‘无欢’。拿过东西,还请你尽快启程。此行珍重,贫道便不送了。” 无欢转身便走,她的拂云身练得好,身法轻妙,倏忽之间便不见了身影。 清如张了张嘴,这才想起自己先前一直想说的话。 他一直想说,对不起,方才打疼你了。 但他又明白,无欢不需要这些,他便不给了,以免平白做了累赘。 不过是少了两名弟子,辟尘门还能垮了不成? 清如叹一口气,缓缓转身离去,依稀听见无欢一声欢呼,快活地和清徵分享她的喜悦,在山的那头传来小姑娘兴奋的叫声,清如忽然记起他的两位友人,当年他们行走江湖,也该是如此恣意轻狂。 毕竟这江湖,谁也做不了主。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长相顾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66 和之前每一代辟尘首徒一样,无欢的入世并未给江湖带来什么天翻地覆的变故,是因她思前想后,终于决定尊重她的师门,低调行事。纵是断交,也是两厢情愿,不必要给辟尘门带去恶名。 因此无欢下山一月后,风平浪静。 下山两月后,依然没有传来什么惊天动地的消息。 下山三月后,清如想,这孩子一定是遭遇挫折,发现自己水平尚低,不消多久便会灰头土脸地回家来了。 直到那年夏天,问川大旱。 “却说那女侠横冲入府,直把明州凤楼的楼主骇得面如金纸——呔!据说这侠女仿如罗刹,下手狠绝,长相却艳若桃李,不可逼视,不过数十回合,便把楼主封源斩于剑下,凤楼上下无不变色,连忙开仓放粮,救济灾民,问川的灾民涌入明州——你看,今年的明州,可别想太平咯!” 说书人醒木一拍,台下人声鼎沸,纷纷笑道:“诶,这女子武功了得,不知师出何门啊?” “这个么...眼下还无人知道,不过手法利落,左右不过那几家罢了!”说书人扳着手指,一一细数,“宋家用刀,这姑娘用剑,便不会是宋家。再说这封家,哪有自家人打自家人的理儿?还能剩甚么,不过辟尘门或欢喜宗罢!” 他们议论得兴奋不已,角落处的一桌的白衣人抱剑而坐,闻言长叹一声,兀自呷茶。 “道君因何叹气啊?” 问话的人端坐在清如对面,见他神色便猜到清如心情不佳,但清如毕竟也是江湖上久负盛名的老狐狸,只是摆摆手,神情平静:“不过在想,这女子性情暴烈至此,实在不利修行。” “哦?”对方挑眉一笑,温声道,“道君只听这坊间的流言,却不知道这事的真相,怎能如此断定人家的修行呢?” “福生无量天尊。是贫道鲁莽了,还请宋大侠指教。” 宋明昀拈须而笑,却答非所问:“道君也知我宋家...百年光耀,今夕却后继无人。家弟性子莽撞,犬子年纪尚小,在下却是......不提也罢!只是犬子将满十岁,对辟尘门的辟尘剑法十分向往,在下浅薄,前些日子见到孟无悲孟少侠飒飒英姿,又闻他曾与道君有过一段师徒缘分,可惜至今已...不知道君可否赏光,纳犬子逐波做个门生,教他这无上武道,该如何求索?” 清如眉尖微不可见地一蹙,只见宋明昀眼底精光,便知道这男人早就把辟尘门的内务摸得门清,这一开口,分明是存了吞并辟尘门的心思! 无悲无欢已离开师门,他若再不收徒,辟尘门才是真正的后继无人。 而当今世上,论起根骨天资,除却无悲无欢,再能进他们这样层次的人的眼界的,实在寥寥可数。 平心而论,清如曾到宋家见过那位七公子宋逐波,若非是宋家出身,单论爱才之心,宋七确实是个不错的选择。 但就凭他姓宋,若是当真让他做了掌门,辟尘门和宋家,恐怕就再难划清界限——彼时的辟尘门,怎还可能有如今的清静日子? “多谢贵公子抬爱,只是辟尘门已近没落,怎能如此冒然地误人子弟?” 宋明昀早就猜到他会拒绝,清如这位道君本是比前几任都要年轻,在他初登位时,前几年的辟尘门甚至隐有入世之势,可薛、江二人的死确实给了清如沉重一击,原本对江湖怀着莫大期许的清如道君及时止损,立刻领着全门上下更加彻底地退出了这片江湖。 封闭保守,却可平安。 宋明昀叹一口气:“道君过谦了。方才道君问我明州凤楼一事,在下虽然也是道听途说,但还是自信比这说书的要可信一些。问川大旱之后,朝廷下令,要求明州开仓放粮,接济灾民,尽快调剂城中物资,保证每日都可有足量灾民入城定居,由明川官府辅佐,以保民生。可明州局势你我皆知,向来是官府说了不算,要凤楼首肯才做数,因此凤楼的封源迟迟不愿履职,官府不过是个挂名的,接了圣旨也没粮来放,实在无计可施。那位姑娘当时便杀入凤楼,封源受她威胁,答应一周之内一定放粮,可一周过去一半,粮还未放,这姑娘却被封源约去喝茶。” “这封源武功平平,人却是个色胆包天的,竟然敢故意灌醉姑娘,谁知这姑娘也是个胆大的,明知道那酒有问题,还真敢喝——可她酒量惊人,喝到后边,逼得封源企图下药。” 清如呼吸微滞,而这片刻的僵硬也被宋明昀纳入眼底,片刻之后,宋明昀带着笑意轻轻启唇:“道君,这姑娘到最后,屠了凤楼上下三十二号人,劫走粮食不计其数,半夜大开城门,流民尽入,令明州近日上下大乱——而有人追问她来路时,她都不言不语,只说自己无父无母。您说,如此能人,该是怎样的宗门才能教出的天才?” 清如默然。 宋明昀道:“可她还是失算了。她手中的弟子剑,在下不才,刚好对辟尘门的弟子剑颇感兴趣,如若不曾看错,那该是辟尘门的遗失之物。不知道君,可有意愿追回?” 清如猛然抬腕,扬手掷出一只瓷杯,势如风卷,宋明昀下意识抬手接住,才发觉里边盛满澄亮的茶水,犹然漂着几片茶,一滴未漏,一片未挪,又听清如慢条斯理地开口阻断了他的话:“您说这么多,一定口渴了。” 宋明昀微微一笑,仰脖饮尽茶水,不再重提。 一个月后,这段时间一直高深莫测的侠女终于被人阻在简都,一身雪白衣裙,斗笠被她自行掀落,眉眼清寒如凛冬霜雪,砭骨的冷意从她一双明眸里陡然射出,直将那群对她好奇不已的江湖浪人定在原地,噤若寒蝉。 “她分明留着长发,插着子午朝向的簪,却对人道了句‘阿弥陀佛’。” 宋明昀写去一封书信,递至辟尘门清如道君手中。 上书:“此女自称,姓孟,名烟寒。” “师兄?” 清徵微微侧头,不解地看着突然抓住自己正在练剑的手的清如,后者这才回过神来,笑道:“无事,是贫道失态了。” “...师兄是在担心无欢?” 清如沉默一瞬,接道:“是。无悲下山,好歹有萧漱华在他身边作伴,萧漱华不似他固执不知变通,他们一道,也可免去许多麻烦。无欢却......罢了,她如今还和你往来吗?” 清徵绞着手指,垂首低声道:“...很久没有来信了。” 清如身形微晃,清徵连忙伸手扶住他胳膊,却被清如轻轻拂开,道:“也罢,不必强求。” 后来的孟烟寒孤军深入,一剑挑下官兵久治不下的问行山匪窝,屠七十六人。 她又独自闯进简都儒府,取了那位德高望重却一直对道家耿耿于怀的儒士性命。 云都欢喜宗的数名弟子在她手下惨死,百撷娇、千樽酒、万斛珠被她折腾得乌烟瘴气。 高高在上的宰相府的那块御笔亲题的匾被她挑落,三朝元老的心口被她一剑洞穿。 孟烟寒。 这三个字从未这样被人熟记,短短一年内,她走遍十三州,在每一州都留下一笔常人想也不敢想的传奇。 她胆大妄为,无拘无束,心中想到什么便是什么,只管以她心中的正义为尺度,裁决世间的因果善恶,什么树大招风,她一律不管不顾。 她是最锋芒毕露的剑,所向披靡,肆无忌惮。 “那姓孟的算什么女侠,分明就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妖女!” 萧漱华拎着新买的衣物转身回走,忽然听得这样一句,心下微动,好整以暇地扭头去看,轻笑一声,搭话道:“冒昧问一句,这位孟女侠是...?” 原先说话那人本还不耐烦,回头却看见是这么一位美人,立刻笑说:“这女魔头怪得很,谁都不知道她来头,她自己爱说阿弥陀佛,可头发长得很,发饰也是道家那套规制,依我们看,更像个道姑。就这么一年,已经杀了近千人了!” 萧漱华面色不变:“哦?女冠?这年头的女冠...没听说有谁这么厉害啊?” 他说出这句时,便可见到那些路人都陡然变色,萧漱华却还暗暗好笑,心道这群人果然欺软怕硬,若哄他们说些辟尘门的坏话,也就只敢这么怂了。萧漱华等了片刻,没等到跟他一起表演相声的勇者,只得转头去找孟无悲,却见孟无悲刚刚好地站在他身后,目光正定在那群路人身上。 孟无悲是一身的道袍,手执拂尘,神色冷峻,萧漱华这才咽了口口水,堪堪明白了人家为何不再说话。 “......”孟无悲轻轻淡淡地扫他一眼,道,“买好了?走罢。” “来了来了,你别冷着个脸呀,都吓着人家了。” ☆、67 孟无悲虽然离开辟尘门已有数年之久,但毕竟曾和无欢朝夕相处,对她性格多少了解,之前听过一些坊间流言,心里早就有了几分猜测,只是一直强压着这份心虚,隐而不发,不想萧漱华竟然真有这么厚的脸皮,敢堂而皇之地在市井之间谈论他俩理应愧对的无欢。 萧漱华见他不肯说话,索性主动问他:“怎么不出声?想你师妹了?” 孟无悲摇头,片刻又点头:“贫道有愧。” “没什么好愧疚的。”萧漱华转身从一沓书卷里麻利地抽出一册,只翻至扉页,伸指划过一行字,“这儿。” 孟无悲便探头去看,萧漱华似是怕他眼瞎,还一字一句地替他读出声来:“血观音,年龄不详,宗门不详,剑法不详,入世两年余,行踪不定,剑法诡谲狠辣,杀招频出,几无破绽,出剑则必屠一门,结仇良多。至此,战无所败。” 孟无悲默不作声。 “明州凤楼,杀封源,屠三十二人。” “问行山匪窝,屠七十六人。” “简都儒府,杀怀恩大师,屠十七人。” “欢喜宗分署,屠十三人。” “海州长宁县守程府,屠二十四人。” “华都风杨县守白府,屠三十六人。” “......” 实则不消萧漱华多说,孟无悲也知道孟烟寒罪状累累,只是如果要让萧漱华这么一条条地念,恐怕得先给这位祖宗沏壶茶。 萧漱华也发现孟烟寒光辉事迹实在太多,直接得出结论:“若你还在辟尘门中,她杀性这般重,你俩反倒更容易起矛盾。” 孟无悲默然不语,萧漱华就知道他是把自己的话听进心里了,否则提及辟尘门,这迂腐的道士早该端个咱俩谁都别想好过的架子冷着脸驳他,既然默许,萧漱华就当是附和的意思,高高兴兴地把书塞给他,兴冲冲道:“再告诉你,你们辟尘门的确有本事,这才下山多久,你看,这册子可是千机楼写的,虽说这几代千机楼比初代差之千里,但好歹也还算个门面,人家没什么本事,如今名气也不大,可还偏写有面子的名侠呢,除了前十,能被记录进去的在我印象里都算了不起的新秀,而且你师妹没进前十,居然已经有了诨名,‘血观音’,还挺有排面。可见小师妹实力不俗。” 孟无悲颔首,仿佛听不出他的戏谑,认真道:“无欢向来刻苦,天资也不算差,如今成就,还远不止。” 萧漱华经常被他噎住,这次也在意料之中,掀唇笑了几声,便岔开话题问:“你可知闻栩那疯子提的意见?今后每年都要举办一次试剑会,今年也不例外,你我可要下山?” 孟无悲听他说闻栩疯子,就知道身边这小疯子其实还挺兴奋,遂无可奈何地觑他一眼,换来萧漱华故作无辜地一耸肩:“...你想下山,那便去罢。” 他俩不再提孟烟寒,也不去猜闻栩的心思,实则以薛灵妙为首的一干名侠确在江湖上堪为一场盛世,即使薛灵妙殉道时带走不少人,如今亦是不乏武功卓绝的侠客,上有封沉善一代前辈,下有孟无悲、萧漱华一代新秀,而和薛灵妙同辈的清如、闻栩、宋明昀皆非凡俗,闻栩提出每年一次试剑会,无论他是什么目的,却实实在在地暗暗迎合了不少人的心思。 其中未必不包括萧漱华。 经年之久,江湖中又出了不少引人注目的天才,当年萧漱华的惊才绝艳尚且为人称道,而这些年间的孟烟寒、封沉卿、宋明庭,亦是不可小觑,反观前辈们尽皆销声匿迹,连曾经最最风光的闻栩都低调行事,众人纷纷猜测当初萧漱华挑战闻栩的事已让老狐狸们顿感危机,江湖上恐怕即将迎来一次大换牌。 势力的变更总是伴着腥风血雨,有人退避三舍,有人乐在其中,但因其势不可挡,每个人都无可避免地被卷入其中,无可自拔。 云都。 这两个字总是给人以奢靡醉烂之感,孟无悲常以为萧漱华会对这里厌恶痛恨,可萧漱华每次回来都是兴高采烈,仿佛涅槃之后的凤凰重来俯瞰这处淤泥,随后发出居高临下的怜悯的啧啧声。 矜贵高傲得过了度,却意外地让人难以生出厌恶的情绪。 大约他这样瞧上去便像锦衣玉食宠坏了的小公子,就算是一剑捅没了闻栩,世人也只会以为他是无法无天成了习惯,对他的纵容自然高出一个度。 可惜这个世人绝不包括孟烟寒。 孟烟寒再看到形影不离的两人时,只差没真情实感地呕吐一声,这还不是为了给前师兄留个脸面,而是怕吓着了身旁的小孩儿。 她是对他们三人的孽缘心知肚明了,试剑会这三字就是他们躲不开的孽债,但她想要世人为她所惊艳,就绕不开这场名正言顺的试剑会。这些年里无数次死里逃生,绝不是心血来潮的自讨苦吃,孟烟寒心中的执念一直明明白白,要出人头地,要青史留名,要一剑拿了萧漱华的命。 确切地说,是干净利落地宰了萧漱华,再顺便出人头地,捎带着青史留名。 “孟烟寒?” 孟烟寒看也不看身边这十一二岁的小孩儿,敷衍般地摆摆手:“嗯嗯,这就走哈,别催别催。” 小孩儿皱着眉头,不大耐烦地问:“这么好看?” 恰好孟无悲和萧漱华吃完了堂食,起身回去自己房间,孟烟寒这才念念不舍地把目光从孟无悲的背影撕下来,故作镇静:“什么?” 小孩儿道:“咱们已经跟踪他俩整三天了,是熟人就上去打招呼呗。” 孟烟寒骂他:“小屁孩子懂个屁,打什么招呼,不熟。” 小孩儿莫名其妙挨了句骂,换成别家孩子被孟烟寒这么凶神恶煞地骂一句,早该委委屈屈地泪眼婆娑,但能让孟烟寒留在身边的孩子自然也不是凡人,不过挨了句轻飘飘的骂,比起孟烟寒揍他那架势已温柔了不知道多少了。 “那我们也住这儿。” 孟烟寒险些被一口酒呛住,接连咳了好几声,气愤地猛一拍桌,引来周围人侧目,她瞪着眼望回去:“看个屁,吃你们的饭!——鸡毛崽,你......” 被她叫鸡毛崽的小孩儿面色不改地张口:“天下第一的血观音要吃小孩啦。” 孟烟寒:“......” 她也知道自己恶名颇盛,止小儿夜啼只是用途之一,吃小孩也是在所难免,但是——但是个屁! 孟烟寒恶狠狠地一薅鸡毛崽额头上的碎发,怒道:“要跟你说多少遍,老娘现在还不是天下第一,能不能低调点?” 鸡毛崽:“...噢。” 孟烟寒虽然脾气不好,但也不能跟个孩子计较,忍了会儿脾气,便问:“你发什么疯要住这儿?” “帮你寻亲。” “我寻个毛,都说了没爹没妈没兄弟,少自作聪明,咱们吃饱了就走。” 鸡毛崽本来也不是真心实意要住这儿,单纯就想欺负欺负孟烟寒,见她这么坚决,也不再戏弄,付了饭钱便缀在孟烟寒身后走出客栈。孟烟寒出了店门,忽然回头看了眼客栈的名儿,自言自语道:“呸,敢让那妖人住,真不怕恶鬼索命。” 鸡毛崽冷笑:“跟着你不是更怕索命吗。” 孟烟寒屈指把他脑袋敲了个爽,恶声恶气道:“老娘杀的都是该天杀的东西,天瞎了老娘不瞎。” 萧漱华从二楼的窗户看着他俩走出店门,才缓缓合上窗户,笑道:“呆子,你师妹怎么不和我们一起住?” 孟无悲兀自打坐,并不理他。 萧漱华故作恍然大悟:“我明白了,一定是怕自己杀孽太重,冤魂缠身,恶鬼索命时牵连了无辜的师兄。” 孟无悲对他这张嘴可谓了解颇深,对萧漱华那套伤人心的言谈路数深谙于心,多年经验总结,自知最好的手段便是不理不睬,萧漱华果然落得无趣,恹恹地走去一旁给自己倒了杯酒,孟无悲才道:“少喝。” “你师妹也喝。” 孟无悲顿了顿,无奈道:“贫道不便管她。” “得,管我可方便了。”萧漱华皮笑肉不笑地把酒倒回酒壶,“说起来,她旁边那孩子是谁,不会是你俩的儿子吧?” 孟无悲忍无可忍,睁开眼答他:“那小少年已有十三四的光景,无欢如今也不过十八九岁。” 萧漱华笑着应了一声,追问:“那你就不好奇那孩子的来路?” 孟无悲一直都知道他和欢喜宗部分门生的暗中来往,甚至能隐约感觉到闻栩的身边也有萧漱华安插的眼线,因此萧漱华手眼通天,人在山中却消息灵通,孟无悲从不怀疑——但萧漱华如今这番问话却让他也有些疑惑,无欢素不与生人亲近,加之性格乖戾,辟尘门的许多人也不喜她,她也将“友人”都视作拖累,为何会带着这么个看似普通的孩子行走江湖? “孤儿。”孟无悲道。 除了孤儿,也不会有能让孟烟寒生出恻隐之心的人了。 萧漱华一乐,却说:“我没查到。” ☆、68 连萧漱华也查不到来路,背景便可见一斑,孟无悲默然觑他一眼,问道:“当真?” 萧漱华转身擦剑,漫不经心道:“这么担心作甚?她如今也不再是辟尘门人,和你更是八竿子打不着边了,靠着这么一尊靠山,难道不是好事么?” 孟无悲记起刚才孟烟寒对小孩儿颐指气使的模样,不像会受委屈,且孟烟寒自幼要强,若让她被一个小毛孩子欺负了去,那才是胡思乱想。而且萧漱华说的话虽然可说是无情无义,但如今的他和孟烟寒,确已是形同陌路,毫无瓜葛。 “...罢。”孟无悲接过萧漱华的桂殿秋,替他拭去剑身一条未被萧漱华留意到的白痕,“福生无量天尊。” 鸡毛崽本名当然不叫鸡毛崽,奈何孟烟寒学了十几年剑,到了该念书时也只想着练剑,强强认得几个字,索性挑了一个“崽”字表达心中怜爱,再依据对方当时如同铁公鸡一般一毛不拔的表现,心怀期望地叫他一声“鸡毛崽”。 鸡毛崽不喜多言,素日冷着一张脸,一旦开口必是要逼孟烟寒拔剑的架势,幸在他自称勤勉,不见人影时就是外出打猎换些钱财,以一人之力挑起了两人生活的重担。 “走不动了。” 鸡毛崽忽然开口,孟烟寒被他扯衣摆的动作拽得险些一个后仰,不大高兴地回过头来:“那也不能在路边睡吧?” 鸡毛崽却兀自扫了眼人头攒动的人群,低声道:“等会儿再走。” “干嘛?”孟烟寒不耐烦地抬了抬手臂,因为担心把鸡毛崽直接甩飞,因此动作并不大,只是语气依然恶狠狠地,“要蹲路边自己蹲去,少扯上我。” 鸡毛崽也不恼她语气恶劣,定定地看着人群中的某一个人,孟烟寒直觉不对,顺着他目光望去,却只看到一片人山人海,便问:“...遇上亲人了?” 她向来只当鸡毛崽是孤儿,但鸡毛崽本人从没和她提过家里,想来这孩子能跟上她的步子,多半也是江湖人家出身,如今在试剑会遇上家里人,实在再正常不过。 “亲人?”鸡毛崽确认那人已然走远,这才缓缓收回目光,摇头道,“走吧。” 孟烟寒懒得追问,想嘴硬地说一句“要滚赶紧滚”,却在低眼时撞见小孩儿微微塌下的脊背,孟烟寒心下微动,忽然想像曾经清如关照她时一般拍拍鸡毛崽的肩,但她很快回过神来,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连忙清了清嗓,不情不愿地骂咧道:“崽啊,有家就回嘛——家里有讨人烦的就直接宰掉啊!” 鸡毛崽被她骂得忍不住笑,侧过眼来看她:“我不叫鸡毛崽。” “打住!”孟烟寒再小几岁时也跟清徵一起秉烛夜读,看过不少话本,通常出了这么一句,多半是相府小姐要和穷酸书生道别了,当时看还颇有些唏嘘,现在只觉得头皮发麻,孟烟寒赶紧先声夺人地抢过话头,“别告诉我!省得以后人还说血观音全靠某家贵公子扶持才当上天下第一。” 鸡毛崽忍俊不禁,听话地摁了摁嘴唇:“不听拉倒。” 世人都说血观音嗜杀,惧她嗜杀、也恨她嗜杀,更在暗地里唾弃她,以为这蛇蝎女人竟然胆小如鼠,屡屡出手都是冲着寻常的官宦人家,与江湖之外的人动手,还动辄株连九族,这又未免失了道义。 所有人都厌她、惧她、忌惮她。 孟烟寒抬手擦了擦脸颊,随便地甩干净剑上残余的血,她脚下有数十具横七竖八的尸身,后知后觉的渗出的鲜血如同静缓的溪流从她靴底淌过。孟烟寒随手从一旁摘下一束照明用的火把,熟练地往稻草堆上一丢,炽热的炎气轰然而起,她便收剑回鞘,带着一身傲慢凯旋。 等她走出山洞,洞口正立着三个人影,最年长的是个身着锦缎长裙的姑娘,正搂着自家侥幸得生的弟弟哭得梨花带雨,见到她更是感激不已,激动万分地拉着弟弟向她狠狠地磕了一记头,孟烟寒扶剑而立,居高临下地抬了抬手腕:“起来吧,没这必要。” “多谢女侠救命之恩!” 孟烟寒很少被人感谢,但也不至于受宠若惊,只是不耐烦地掀开眼皮,她最不喜女子抽抽搭搭的模样,被山匪强行掳去确然可怜,但如此便将自己置于弱者的地位,只等着旁人来救,而不自谋生路,孟烟寒只会觉得可笑大过了可怜。 “不用谢我,谢他吧。”孟烟寒指了指唯一没跪的那个,姐弟俩连忙改变朝向,再次道谢。 孟烟寒记起自己前不久才在凤楼杀了个声名鹊起,本想功名深藏地抽身而去,却在城外被这孩子横臂一拦,脸色铁青地问:“是你杀了封源?” 孟烟寒好笑:“你是他的谁,居然让我杀漏了?” 这倒不怪她杀心太重,得怪对方语气不善,虽然后来得知这崽子说话就这语气,但头一回听难免觉得挑衅。 鸡毛崽便说:“那你就是辟尘门无欢吧?” 孟烟寒蹙眉,猛然拔剑。 “请你帮我,救两个人。” 于是问行山匪窝横行数十年,官兵尽皆无计可施,却被一人一剑一夕全灭,仍令世人津津乐道。 等到姐弟俩千恩万谢地相携而去,孟烟寒都快被那套礼貌折腾得没脾气,这会儿转身望向鸡毛崽,眼中杀意毕现。 “人救下了,我俩抵了。”孟烟寒冷漠地睨他一眼,剑身弹出一寸,“我的出身,若我在其他人嘴里听见,你和那人的嘴都得被我撕烂。” 鸡毛崽问:“你不杀我?” 孟烟寒嗤笑一声:“我通常不杀小孩儿,除非这家人罪大恶极。” 鸡毛崽想了想,郑重道:“我跟你混吧。” 孟烟寒:“?” 后来孟烟寒被他跟得心烦,撵也撵不走,甩也甩不开,只能怒极反笑地质问:“那你是不是该表个忠心?” 鸡毛崽偏头:“你要什么?” 孟烟寒随手一指:“我想换根簪子。” 鸡毛崽道:“太贵了,自己削。” “那你请我吃顿饭。” “你刚从白家出来,为何不从他家拿了钱再走?” 孟烟寒问:“你是不是姓铁?” 最后鸡毛崽便成了鸡毛崽。 孟烟寒偶尔也会想,鸡毛崽这般不遗余力地接近她是为何物,但她向来率性而为,一个小毛孩子,虽然底子不错,但还不足为虑,若说是要以她要挟辟尘门,孟烟寒只觉得是舍近求远,清如可比她好说话一百倍,可若是要图她什么,孟烟寒又觉得是莫名其妙,空穴来风。 鸡毛崽便这样跟着她,看着她从寂寂无名的剑客,熬成了名震八方的血观音。 寻常的孩子见到杀人都该怕,孟烟寒第一次带娃,起初也会在意鸡毛崽的反应,甚至动手都温柔了许多,少有直接一剑穿心的举动,尽可能地保证无声无息,不让鸡毛崽害怕,谁知鸡毛崽反而替她掐着时间,好心好意地温声提醒:“孟烟寒,你比以前慢了好多,是怕以后恶鬼索命吗?” 孟烟寒:“......” 鸡毛崽依然温温柔柔地安慰她:“别怕,你罪孽深重,下去之后一定比他们更加穷凶极恶。” 孟烟寒一剑劈下,任凭对方血流如注:“闭嘴!” 若是鸡毛崽回家去了,她该如何是好呢? 孟烟寒想,那便最好不过了,古来圣贤皆寂寞,她这样的绝世剑客,当然应该独来独往。 但是孟无悲有萧漱华,当年的清如也和薛灵妙、江问知同行。 孟烟寒暗自撇了撇嘴,凭什么其他人的同伴都是声名相当的名侠,轮到她就只落得个讨人厌烦的鸡毛崽。 鸡毛崽到底叫什么,是哪家的人,孟烟寒也不是没有想过。 她只是不爱深究,却也不是傻,她的剑法是在辟尘剑的基础上改良颇多的一套路数,辟尘门少有入世,人们能见到一次辟尘剑都是掌门道君随手舞个剑花,因此从来没有人看出她的来路。 鸡毛崽气势汹汹地冲她而来,却只是安安分分地跟在她左右,没见他偷学什么剑法,反而能听见这小孩儿半夜起身练功的声响,可他能图什么呢? 鸡毛崽在一家客栈门前驻足,回头道:“住这儿吧?” 孟烟寒幡然回神:“好。”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ElseCoye 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69 云都素以开放闻名,欢喜宗承办此次试剑会,致以这群侠客们最丰厚的大礼,便是前所未有的郑重和大气。 云都的灯、云都的酒,连同着云都的美人们,仿佛天外仙乐一般,自无数侠客拿剑之始便荡入他们耳廓,然而大多数身无长物又技艺平平的侠客,往往只有试剑会时才会前往,闯入这一处销金名地。 云都的漫长的夜里不仅有高挂的月,有稀疏的星,在层层叠叠的夜云之下,还会有一延无际的绵绵灯火,万家煌煌,人声鼎沸,喧哗如白日。 孟无悲是喜静的性子,外边过于喧闹,他就接连数日都不愿出门,萧漱华早就习惯,乐得惯他,看他整日独自在庭中比划,就知他是遇了瓶颈。 天下创武学者,无不是江湖大拿,武道宗师,若不是将原先的剑诀练至登峰造极寸步难进的境界,少有人会想到放弃原有的一切,选择另辟蹊径,以余生为赌局筹码,去创一门前无古人的武学。 孟无悲想到了。 “怎么,鉴灵又编不下去啦?”萧漱华呸地一声把瓜子皮吐在孟无悲脚边,言语满是戏谑,孟无悲倒不生气,只是轻轻掀开眼睑,扫他一眼,低声道:“无论如何,总有辟尘剑的影子。” 萧漱华笑道:“那是当然,你练辟尘剑二十多年,鉴灵未成型,你就只会辟尘剑,那哪能想出什么新玩意儿?” 孟无悲低眼望着那几片瓜子皮,萧漱华笑意微僵,总算迎着他的目光不情不愿地矮身捡起瓜子皮,规规矩矩地丢回痰盂,孟无悲才肯理他:“依你所见呢?” “你求我?” 孟无悲把玉楼春往腰间一别,起身道:“贫道去练剑。” 萧漱华连忙把他连拖带拽地按回原位,气得牙痒痒,却还笑容满面:“开玩笑嘛。” 不多时,庭中竹影婆娑,纷然摇乱,月色倾泻而下的一滩温柔全数镀在了一把剑上,剑光寒亮,映着萧漱华一张冷白的脸,他舞剑时不爱笑,杀人时才笑——不笑时眉眼便很淡,像孟无悲一般清清然的,如空山悬月,又似梅枝霜雪,自带着一番朦朦胧胧的冷然。 孟无悲长身玉立,看他的剑仿佛白蛇袭月,苍白的手腕微抖,一连串的剑花次第而至,在他最后一式凝作一朵摇曳生姿的荷花,娉娉婷婷,踏着滔然杀意而来。 孟无悲心中微微一动。 他忽然记起那一天,萧漱华浑身浴血,气息奄奄,脆弱得仿佛随时可能撒手人寰。 孟无悲忽然感到一阵子恐慌。 萧漱华回过眼,冲他一笑,眉眼弯弯,便如泼天的妖冶忽然袭至,孟无悲伸手接住他,萧漱华问:“看明白了?” 孟无悲神色却不太对,嘴上坦率道:“很好看。” 萧漱华被他说得耳尖一红,又忍俊不禁:“我是要你看看小荷剑的剑势,谁要你看我好看了?” 孟无悲便不答话,玉楼春在地面划出一道白痕,星火溅溅,他道:“你若能打过贫道,就准你去挑战闻宗主。” 萧漱华面色一凛,不悦地说:“我打闻栩,又不打清如,和你对手有什么意义?” 孟无悲将剑鞘放在桌上,庭花悄然拂过他的剑,又静默地碎裂在地。 剑光凛寒,他的目光却灼灼如天日。 “我不放心。” 孟无悲顿了顿,解释道:“贫道怕,到时会忍不住拦你。” 数年前的萧漱华从闻栩剑下侥幸得生,他们二人都知道,尽管萧漱华并未穷尽招数,但也强强算得上全力以赴,可闻栩一直老神在在,游刃有余,分明还留有余力——孟无悲接住萧漱华时,忽然想起无欢缠着他一道踏春时,清徵将落在地上的花收进手帕,念着回家后要将它们仔细埋葬,彼时无欢双眸明亮,理所应当地说:“美的东西常常很脆弱,而脆弱的东西,便让它早夭,不好吗?” 孟无悲想,不好。 可他也不愿萧漱华被这份仇恨桎梏,甚至为此作茧自缚,画地为牢。 “好吧,”萧漱华无可奈何,剑尖微抖,仿佛抖落了满地月光,他眼里盛着迢遥星河,星子一一飞往他眼前的白衣道长,“如你所愿咯。” 他俩本是不相上下的水平,二人都知根知底,对方的长处短板,早便深谙于心。萧漱华本以为孟无悲只是剑瘾上头,和他折腾着玩,不想玉楼春一出,便是辟尘十九剑中最为险恶的一式——萧漱华从未见过这一招,在清如的手中不曾见过,在孟无悲的手中更不曾见过。 砭骨寒意随着剑锋破风袭来,萧漱华匆忙一格,抬眼恰见孟无悲眼睫低垂,敛着他眸底的半池风光,萧漱华略一咬牙,看出他并非玩闹,而是实打实地想劝下他,孟无悲也似觉出自己似乎有些失态,眼睑掀开些许,轻声道:“辟尘第十六,晓天霜月。” 萧漱华咬牙撑住他逼人的剑势,艰难道:“不错,竟然练出了第十六式,比道君还厉害——可你不是说,不会再用辟尘剑吗!?” 孟无悲沉默片刻,道:“也不甘见你赴死。” “那你还陪我来云都!?”萧漱华愤然怒斥,“骗子!” 孟无悲缄口不言,心中却为之大动。 他不愿见萧漱华赴死,又为何一路隐忍,随同至云都? 萧漱华从来不知道孟无悲已能使出辟尘第十六,也从一开始就没想过全力以赴,如今被孟无悲打得措手不及,更是恼羞成怒,口不择言:“孟无悲,你知道杀闻栩对我的意义——别让我恨你!” 孟无悲拿剑的手微微一颤,萧漱华趁势欺身而上,调笑道:“孟郎,你看,你这辈子都不敢对我出剑。” 孟无悲神色平静,手却不停地颤,萧漱华这一招大开大合,周身的要害都在他可及的范围,但玉楼春不可能攻去那些地方——孟无悲永不敢对萧漱华出剑。 直至此刻,孟无悲想,真是被他说对了。 “你已比我厉害了罢?听说辟尘第十六和辟尘第十五完全不是一个概念,道君苦修多年,也只是稍触第十六的瓶颈,若是要把第十六都融会贯通,还差得远。” 孟无悲低首擦剑:“贫道也不熟练。” “不熟练还拿来欺负我?”萧漱华冷笑,“合着是拿我祭剑呢?” 孟无悲蹙眉:“胡言乱语。” 萧漱华嗤然一笑,摇头晃脑地回房去了,留着孟无悲一人在庭中独坐,缓慢而坚定地擦着剑,擦桂殿秋时,他似乎格外用心,把剑身的每一毫都擦得锃亮,寒芒濯濯,杀机毕露。 孟无悲的耳尖忽然一动,他转身望向庭院的围墙,又回眸瞥了眼房中明明暗暗的烛火和隐隐约约的水声,猜测萧漱华是在洗澡,一时半会儿不会出来,这才轻轻放下剑,起身道:“小友,出来吧。” 他话音落下许久,也无人作答,但孟无悲内力何其深厚,风过草木的窸窣声后,他依然能辨清墙外轻浅的呼吸。 “小友是为无...烟寒而来?” 他们在客栈时也注意到了孟烟寒和鸡毛崽,只是怕惊动了孟烟寒,才故作平静地回去客栈房间,实则萧漱华当晚便嚷嚷着睡不踏实,总疑心孟烟寒要深夜奔袭,取他首级,养尊处优的萧公子一定要住独门庭院,少一堵墙都不行。 然而即便如此,这小少年依然找过来了。 鸡毛崽从墙后翻了进来,身后背着一把和他人差不多长短的刀,寒光凛凛,和他冷寂的眸子一般无二。 “我和你打一架,”鸡毛崽道,“你输了,就和屋里那人一起,立刻离开云都,不许再让孟烟寒看到你们。” 孟无悲只看他身后的长刀,又听他这副语气,便隐隐约约猜到他来路,但偏生他不喜多言,一点试探也懒,开门见山地问:“宋家老几?” 鸡毛崽皱了皱眉,没想到孟烟寒朝夕相处都没意识到的事,孟无悲倒能这么快地反应过来,但他敢露出刀来,自然也有底气:“什么宋家。” “断流刀。”孟无悲想了想,他本是辟尘门首徒,对几大势力中有些天赋的晚辈都记得清楚,只一想,便道,“你是老七。” 鸡毛崽一愣,还不及答话,孟无悲却诚恳道:“你不是贫道的对手。” 鸡毛崽问:“谁能做你对手?” 孟无悲耐心解答:“江湖前十,加上封沉卿、宋明庭,他们或许可以。” 鸡毛崽一听“宋明庭”二字便冷了眉眼,低声道:“至少还有一个人。” 孟无悲摇了摇头,目光瞥向少年紧握着刀柄的手,拿刀的姿势十分熟练,可以看出是用刀的世家。 “那个人不会是孟烟寒。” 孟无悲抖鞘出剑,他的剑很快,有时候连萧漱华也无法招架,只在刹那之间,但闻一声铿锵的激鸣,孟无悲掀开眼睑,望见少年提起长刀,稳稳地格住玉楼春,满脸是气血翻涌的通红。 “......”孟无悲想了想,补充道,“但也许会是宋七。” 宋七刀面翻转,竭尽全力地胜他一招,咬着牙关看他:“宋逐波。” 此时他想,原来辟尘门,也不是全都是孟烟寒那样的傻子。 孟无悲提剑运出辟尘第三剑,稳稳地压在长刀之上,心平气和:“十年之后,也许会是宋逐波。” 两人还在对峙,萧漱华忽然从屋内传出一声长唤:“孟郎,我找不着皂角了!” 宋逐波抿了抿唇,就着孟无悲隐约不耐的目光缓然收刀,孟无悲转身欲走,宋逐波却探手揪住他衣摆,一字一顿道:“五年。” 孟无悲偏了偏头,他想自己应该鼓励晚辈,可他实在不喜欢这样自大的小孩儿,而且他也从来不是什么和善的前辈,因此孟无悲十分实诚地道:“五年只够赶上今日的贫道。” “你差得远,宋七。” ☆、70 宋逐波其实对自己和孟无悲的悬殊心知肚明,对方的实力深不可测,虽然一直不见出手,但江湖上一向默认他的武功至少与萧漱华不相上下,甚至更在萧漱华之上。 而萧漱华毕竟是能在明面上和闻栩打上上百回合不显疲态的新起之秀,便是孟烟寒也未必能是他俩的对手,何况是还未长成的他。 临行前,宋明昀曾再三叮嘱,跟随孟烟寒身边,不可轻易动怒,一定保留实力,以迎合为主,不可强取——孟烟寒看着便是个不好惹的主儿,连她师父都拿她没法,怎么可能是他一个小屁孩子能搞定的。 夜半的明月摇摇晃晃的,树翳也随它轻轻地扫,错落的月影倏地掠过门前抱剑玉立的少女的脸,仿佛刹那间盛放出一株夺人心魄的莲,宋逐波心里莫名一阵寒意,走近的每一步都仿佛踏着刀尖,慢得出奇。 宋逐波停在离她七八尺远的地方,看见孟烟寒徐徐地抬起下颔,原本搓着掌心老茧的手忽地攥成了拳,右手则按在剑鞘之上,双眸弯成一线杀机,就着冷冷的月光冲他微笑,宋逐波忽然感到背上炸起一大片毛骨悚然的恐怖,却硬撑着向她略一点首:“你没睡?” 孟烟寒把剑搁在一旁,倚着墙抱臂而立,脸上笑意退去大半,声音平平地,听不出情绪:“你去哪了?” “......小解。” 宋逐波向来神色平静,这次却难得露出几分忐忑的心虚,孟烟寒虽然粗枝大叶,却也不至于连个孩子的情绪也看不出,当即一声冷笑:“鸡毛崽,那人和你说什么了?” “...什么人?” 孟烟寒一声轻嗤,冷然道:“老娘暂且不问你来路,不代表老娘就是个好糊弄的傻蛋。” 宋逐波呼吸一窒,心虚地动了动手指,继而听见孟烟寒一声冷哼,傲慢非常地偏过头,嘀咕着说:“你家里人来找你你就跟着滚呗,何必还回来见我。” 宋逐波:“......” 还真是个傻蛋。 他俩的关系似乎一直是不对等的,孟烟寒的一切他都清楚,从何处来、到何处去、心中所爱是谁、心中所恨是谁,他都清楚得不行,她十多年的人生在他这里已可以倒背如流,宋逐波甚至敢说,或许这世上,他也是最了解孟烟寒的人之一了。 ——而孟烟寒对他一无所知。 这位心高气傲的侠女总是吝于施舍他人一点关心,从前对清如清徵尚且粗心大意,唯独对上孟无悲才有几分温情——且她从来绝不低头,尽管关切的意味千次百次地从她一双水光潋滟的杏眸里投向宋逐波,可到她嘴边就又成了一番嘲讽的冷笑。 她骨头是硬的,血却是凉的。 至少对宋逐波,她是这样。 “你想多了,回吧。”宋逐波皱皱眉头,他还比孟烟寒矮一个头,因此不愿和她比肩同走,但孟烟寒偏要等他磨磨蹭蹭地走近,才不情不愿地从鼻翼翕出一声哼:“认错倒是挺快。” 宋逐波:“?” 宋逐波直觉孟烟寒误会了什么,但他懒得解释,也乐得这件事就此被孟烟寒抛诸脑后,因此只是横了孟烟寒一眼,挤出个不情不愿的冷笑:“啊,哦,那走吧。” “来的是谁啊?”孟无悲拿了皂角进去时,萧漱华正把胳膊搭在桶边,支着身子冲他笑。他长得好,不着寸缕时更是笑得动人非常,萧漱华常善于摆弄他那几分超出众生的姿色,也就是孟无悲才能坐怀不乱, 这桶热水还是孟无悲去打的,萧漱华此人讲究,每晚必要洗一次澡,这会儿整个泡在桶里,热水烫得他浑身白得出奇的皮肤总算出了点血色,孟无悲垂下眼睫,替他再添了些热水,萧漱华从他掌里抢过皂角,嬉皮笑脸地向他仰起头:“孟郎,一起洗吗?” “胡闹。”孟无悲心平气和,重新从他手中拿了皂角,慢条斯理地在他背上抹匀,萧漱华百无聊赖地趴在桶上任他折腾,哑着嗓子嘟囔:“那方才来的是谁?我听声音像个小孩儿,是小师妹的跟屁虫吧?” 孟无悲道:“宋七公子。” 萧漱华恍然大悟:“原来是宋家,我就说怎么会连云都也查不到,可不就宋明昀那孙子令行禁止,宋家嫡系都没几个敢来云都玩。” “别动。”孟无悲把他按回水桶,萧漱华不满地哼了几声,终究没再动作,安安分分地待在桶里了。 “孟郎,若是试剑会遇上小师妹,你会不会手下留情?” 孟无悲的手停了片刻,良久才应,对他的问题避而不答:“水凉了,贫道再去打些热水。” 萧漱华背对着他,因此孟无悲不曾看见萧漱华低首理顺头发时眸底一掠而去的暗芒,在他一双素日笑意微微的眼中分外突兀。 八方侠客在云都逗留数日,多少人已经被欢喜宗的门生把钱都骗了个精光,试剑会的日子总算姗姗来迟,萧漱华掐指一算,说闻栩此回必死无疑,孟无悲兀自整理包裹,赏他一段长久的沉默聊作回应。 试剑会终于来了。 萧漱华早前虽入了前十,却一直没个正经的名号,私底下虽也有一个诨号流传颇广,但只要传进他耳朵的,都被萧漱华一剑斩了个干净。 孟烟寒把剑握在手上,她杀过很多人,却是头一次这么紧张,宋逐波跟在她后边,这小孩儿确实不同寻常,孟烟寒常想不明白,这孩子分明长得俊,气质又冷,和孟无悲很有几分神似,可孟无悲自幼就是万众瞩目的存在,鸡毛崽却能把一身锋芒藏得极深极隐秘,即使在群英荟萃的试剑会也能大隐隐于市,竟然也没有一个人来公然攀亲。 “怕了?”宋逐波替她拨正被她甩得杂乱的剑穗,声音不大不小,恰恰能让孟烟寒听到。孟烟寒不负所望地猛然回转身来,惊得周围人群都侧目看她:“哈?怕什么?” 试剑会开幕首日,本就是人山人海,孟烟寒起初扣着斗笠,没人注意她,这会儿出了声,人们才纷纷侧目看她,不知道哪个眼神不错的惊叫了一声“血观音”,人们连忙推搡着远离她,只给她和宋逐波留下一块不小的空地,孟烟寒嘁了一声,没好气儿地摘了斗篷,吊儿郎当地享受着这份特殊,甩着手进城去了。 可惜孟烟寒向来晚睡晚起,即便在辟尘门也是个破宵禁的典型,打也打过,骂也骂过,门规抄了不下千遍,连孟无悲都腻了管束她半夜出门溜达的毛病,清如甚至不止一次考虑过为她一人推迟宵禁,因此这一天孟烟寒也不曾早睡早起,等她进了会场,连江湖前十都已落座几个,试剑会的赛前流程已经走了大半。 这次主持的是闻竹觅——闻栩没有亲自来撑场面并不奇怪,可他偏偏派了武功最差的弟子过来,这便耐人寻味了。但孟烟寒对这些场面事从来没什么看法,独自低头弄了会儿指甲,余光才瞥见宋逐波注视台上的目光格外认真。 孟烟寒站在外围,也只是听人说主持的是闻竹觅,看不见台上情况,粗略算了算,闻竹觅大概还比鸡毛崽小上一两岁,却能独挑大梁到成为欢喜宗的门面,想必鸡毛崽是心下自卑了,于是孟烟寒拍拍他肩膀,自以为善解人意地安慰他:“没事,他就是投胎投得好,刚好被闻栩捡了。” 宋家嫡七公子:“......嗯。” 他俩在下边嘀嘀咕咕,台上才有几位姗姗而来,其中便有一个白衣胜雪的萧漱华,半面霜色双纹面具,乌鬓如云,笑容俊朗,向着先到的几人一一见礼:“哎呀,来晚了,各位海涵。” 台上无人应他,片刻后却听他话锋一转,笑说:“咦,清如道君竟然还没来吗?在下原是想替友人问候他老人家的。” 闻竹觅笑着回他:“萧公子心意是好,请先落座。” 孟烟寒在台下翻了个白眼,暗骂这人口蜜腹剑,是个坏家伙。 可下一瞬,忽然传来一人清清冷冷的嗓音,恍如山中月落,惊起的一潭水声:“——贫道清徵,替师兄谢过公子。” 众人抬起头来,方得见空中一只盘旋不去的白鹤,而清徵霜衣道袍,怀抱拂尘,静然端坐于上,她垂下眼来,恰恰和孟烟寒对上,孟烟寒一愣,正想向她使个眼色,却见清徵别开目光,自鹤身轻盈跃下,悠淡如一片闲云,向着台上众人一一行礼,之后便落座于本属于清如的位子,不再多言。 她也是十六七的年纪,如今眉眼长开,孟烟寒竟感到有些恍若隔世。 她记忆中的清徵从来局促不安,内向羞怯,根本不可能主动领命出山——除非,清如亲请。 实则在座的大多比她低了辈分,闻竹觅更是认认真真地向她行了一记大礼,轻声问道:“敢问清徵真人,道君是......” 清徵攥着袖袂,也回他一记礼,小声道:“师兄正在闭关之中,脱不开身。” 这是试剑会有史以来第一次出现这种事,台下一时人声杂乱,不乏人小声质疑辟尘门外强中干,孟烟寒听在耳中,恨得牙痒,又听清徵温温柔柔地小声解释:“诸君若想挑战试剑会席位,只消和贫道比试,贫道若是输了,席位自然拱手相送。” 宋逐波掀开眼睑,意有所指地道:“啊,那可真是血赚。” 孟烟寒还未应声,便听得周围人都莫名兴奋起来。 毕竟清如竟然病到连试剑会都要耽搁,只派这么个黄毛丫头过来,必然是走了两名嫡传弟子,辟尘门怕是气数将尽。 孟烟寒不知自己该如何是好,下意识去找孟无悲踪影,却见后者还在萧漱华身侧和他耳语,鸡毛崽的戏谑犹在耳侧,孟烟寒更是恼怒非常,可她做不出别的动作,只能认命地看着清徵低眉顺目,俨然一副要把辟尘门家底败个精光的架势。 “靠。”孟烟寒低声骂咧,“这么不值钱,怎么不直接给徒弟继承。” 宋逐波翻个白眼,对她语出惊人的本事表示佩服:“你连掌门之位都不继承,继承这排名作何。” 孟烟寒:“......闭嘴。” 罢了,无论是出什么变故,试剑会前十的席位,她孟烟寒势在必得。 ☆、71 “何必呢?” 说这话的人语气又轻又淡,像是在讥讽她的不自量力,又像是在惋惜什么,可孟烟寒一时分辨不清,这人的话到底是嘲弄居多还是怜悯居多。细弱的光零零碎碎地扑上她的脸,孟烟寒艰难地眨了眨眼,可她的手指已经僵硬得提不动剑,浑身都痛得很,而她的喉咙竟然发不出声,不可自抑的恐惧从她心底漫上——悬殊。 她向来自负武功,从没想到过自己会接连败在同一个人手上这么多次——且是她最痛恨的人。 萧漱华俯身拎起她的点酥剑,似乎在啧啧地赞叹着什么,孟烟寒动了动手指,听见萧漱华低声说着什么,她抬起眼,疲倦地扫向萧漱华启合的唇—— 他在说什么? 看不清,听不见。 萧漱华叹了口气,把自己的外衫脱下罩在她身上,道:“小师妹,你可比你师兄没眼色得多了。” 孟烟寒还没明白他的意思,萧漱华已经转过身,毫不留恋地快步走远,孟烟寒艰难地试图撑起身子,才依稀听得萧漱华传得远远的声儿:“今天过后,别再来烦本座了。” 这是她第一百七十六次向萧漱华挑战了。 三年前的试剑会,人们都以为清如就是唯一一个不把试剑会放在眼里的前辈,不成想,封沉善、宋明昀、闻栩竟然通通不曾到场,只派门中弟子过来,仿佛只为表达他们对试剑会的承认。 没有人知道缘由,只是坊间风传是四位前辈相约于独步山上决一胜负,皆受重伤,因而不得来此。 萧漱华便是个顺竿儿爬的,闻栩没来他也不动怒,趁着前十水分够多,倒是一波攀至前五,最后还是闻竹觅提出前辈们不在,不足够决出一二,便让前五都名声齐平,也不委屈了谁。而孟无悲紧随其后,刚刚好地缀在萧漱华后边儿,和清徵错身而过时也是神色坦然,从容不迫。 孟烟寒也乘着那年的东风,一举拿下第八席位,之后便对萧漱华穷追猛打,奈何这厮心机太多,孟无悲在场时便对她处处留情,等到只他二人时便会原形毕露,招招狠辣。 孟烟寒喘了几口气,她出来时特意瞒着鸡毛崽,生怕鸡毛崽跟着她一路过来送死,谁料这回的萧漱华倒是心情不错,竟然不曾对她下狠手,连点伤也没留——但今日之后,别再烦他,是个什么意思? 她还没想明白,忽然感到身上一凉,萧漱华留下给她挡风的外衫已被人抢了去,孟烟寒默默地在心中骂了一句,看也懒得去看,果然听得对方趾高气昂的嘟囔:“守真君居然把衣服留给你?——他打死这么多人,都不留一根草给人家遮羞的。” “......”孟烟寒咬咬牙,恨恨地骂道,“冯轻尘,你至于这么迷他吗?” 冯轻尘正埋首在那件衣服里狠狠地吸了口气,闻言冲她一乐,笑道:“你不就是嫉妒守真君武功比你好?孟烟寒,你图什么啊?” “靠,轮得到你管老娘?”孟烟寒气力恢复许多,向他狠狠地呸了一口,“整天就追着公罗刹屁股跑,早晚跑死你。” 少年立起身子,撩开额发,两眼是星子般烂漫的碎光——冯轻尘此人不知来路,可模样实在生得俊俏贵气,锦衣嘉食,任谁看了都会喜欢这么个玉面公子,唯独孟烟寒和他一同追踪萧漱华,深知这厮泼皮的秉性,虽然剑道颇精,看不出背景,却只因萧漱华貌美便一点反抗的心思也无,规规矩矩地把自己往萧漱华屁股上边粘,生怕落后了守真君半步。 ——如此货色,也是江湖前十,摘花客。 “公罗刹...嗤,那些年的绰号也敢拿出来叫,有抱朴子做靠山真好,你是真不怕挨削。来,还是小爷我送你回去吧。” “......妈的。”孟烟寒更觉痛恨萧漱华,这人分明一丁一点也没伤她,偏就要把她折腾得好半天起不来身,让冯轻尘看笑话看了个爽,“回去个屁!先送老娘去客栈躺几天,鸡毛崽见了我伤,又得唠唠叨叨...烦死了。” 冯轻尘实则并不欣赏这位血观音,可他对守真君却是十成十的心悦诚服,守真君私底下因着抱朴子的缘故托他多多照拂孟烟寒,他就算被孟烟寒的唾沫淹死也得效忠他的守真君,可这些话也不可能告诉孟烟寒,大概于萧漱华而言,孟烟寒不过是个闲暇时可以一逗的小姑娘,她引以为傲的剑道,至多算是点能让萧漱华正经看上一眼的小把戏。 这几年萧漱华的武道一日千里,尤是陪抱朴子归隐之后,已经有人猜测他俩的实力并不下于不再出席试剑会的四位前辈。 ——甚至超出。 冯轻尘利落地把她扛上,他轻功算得上是一绝,至少不比孟烟寒差,不消片刻便抵达了最近的客栈,掌柜的还来不及招呼,冯轻尘已从怀里摸出一锭银子往他柜上一丢:“顶好的上房,好生伺候这个残废。” 孟烟寒炸了似的趴他肩上张口骂咧:“谁残废?嗯?——放老娘下来,看老娘揍不死你!” 掌柜的连忙使唤小二带路,冯轻尘却忽然步子一顿,孟烟寒下意识噤了声,只看见他一张之前还笑如春风的脸忽然阴沉得可怕,眼神正盯着堂中坐着的一桌闲人,那桌闲人被他瞪得不敢再说,孟烟寒头一次见他发火,一时颇有些奇怪,而冯轻尘再次抬起步子,毫不犹疑地走去房间,再也没理会堂中的闲言碎语。 孟烟寒想起,方才那桌人正在说,封沉善宝刀已老,不肯和萧漱华对上,就是怕晚节不保罢! “怎么回事?”孟烟寒问。 冯轻尘把她丢在床上,活动了一下身子,脸色稍微好转了些:“没事。” 孟烟寒道:“我听见了,他们在议论封沉善。” “关我屁事。” 孟烟寒再道:“我早就发现了,别人骂你打你,你这狗脾气都不发火,唯独辱了封沉善和萧漱华时,你立刻就像踩了尾巴的狗。” 冯轻尘乜她一眼:“那又如何?我就不能在迷恋守真君之余顺带敬仰一下封沉善?” 孟烟寒冷笑:“你少跟我打马虎眼,你以为我看不出?道君按兵不动,是因为我和孟无悲都在前十列中,辟尘门声名更胜当年,宋明昀不问外事,可他弟弟宋明庭也在三年前便入了前十,欢喜宗的闻梅寻更是除你之外,年纪最轻的前十,与其说是前辈们隐退江湖,不如说是他们约好了要给后来的洗干净道路——那么,封家派出的那个前十,又是谁?” 杯盏交碰的声音清脆激越,孟烟寒抬起眼来,却见冯轻尘急促地喘了几口气,冷冷道:“你脑子这么好使,也没见你查出鸡毛崽的来路。” 孟烟寒被他踩了痛脚,当即怒道:“怎么,你查到鸡毛崽了?” 冯轻尘冷笑着说:“又不是我捡的孩子,我查他作甚。” “嘁。”孟烟寒起身下床,从他面前抢过一只杯子,给自己倒了杯茶,“老娘等他自己承认,不急一时。倒是你,怎么还在这儿呆,不去追你的守真君了?” “今日不追了。”冯轻尘摇摇头,语气中还有几分委屈,“守真君说了,今天要和抱朴子说些心里话,不许我去打扰。” 孟烟寒乐得看他沮丧的模样,大笑道:“看,打扰人家了吧,活该!” “你不是最恨他俩?这会儿还帮他们说话?” 孟烟寒一撇嘴,振振有词:“恨,当然恨,但你更烦人就是了。” 冯轻尘:“呵,果然是狗嘴吐不出象牙。” 至于萧漱华要去说的心里话,冯轻尘只看他当时欣喜的神情就能猜个七七八八,孟烟寒没有追问,他只觉得大幸,因此也不计较孟烟寒指桑骂槐地说他几句,但守真君这样准备齐全......抱朴子知道吗? 冯轻尘不太敢想。 当年萧漱华所向披靡地杀至第一,白衣浸血,面具别在一边,孟无悲就立在他身侧,伸手替他抚平被面具勒出的红痕,多少人议论纷纷,只不过不敢抬上明面罢了。 孟烟寒早就躺上床,睡得香甜十分。她也年岁渐长,对于萧漱华和孟无悲的痛恨虽则分毫未减,却也逐渐学会去关心其他的事,譬如鸡毛崽的身世,再譬如和冯轻尘斗嘴的技术。 “血观音。” 孟烟寒半梦半醒地偏了偏头:“嗯?” 冯轻尘动动唇,轻声道:“我总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作者有话要说:久等了...! 这段时间也在犹豫到底还要不要写,很多设定都有些生疏了,但还是决定继续写下去,虽然离结局还很远,但总有一天会写完嘛。 因为一些个人原因,决定转去长佩了。这篇文会在长佩进行一次大改,大家有缘再见叭! ☆、72 冯轻尘唉声叹气足有三四天,孟烟寒被他吵得心烦,终于忍无可忍,怒道:“你有话直说行不行?” 冯轻尘立刻眉开眼笑,他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尤其喜欢与人分享一些好东西,坊间风传的谣言一多半都是这位摘花客纡尊降贵领头羊一样地信谣传谣,也算给这江湖平添了不少乐趣。但冯轻尘这次却是小心翼翼地关好门窗,孟烟寒情难自禁地翻了好几个白眼,才听见这厮故弄玄虚地开口:“你是不是喜欢过你师兄?” 孟烟寒拔剑而起:“——哈?” 冯轻尘连忙按住她,赔笑道:“小心伤处,小心伤处。” 孟烟寒冷笑道:“有屁快放,再磨蹭当心老娘抽死你。” 冯轻尘叹了口气,揣着手抬起眼来和她对视,郑重无比地说:“那你千万保守秘密,要不是我俩同是天涯沦落人,我是不想告诉你这件事的。” “到底什么事?”孟烟寒很不耐烦地掏了掏耳朵,冯轻尘深吸了口气,缓缓启唇,孟烟寒被他带得莫名紧张,也屏息以待,却听冯轻尘狠狠叹道:“唉,不敢说!” 孟烟寒屏住的呼吸犹如一泻千里的瀑布:“......”她勾了勾唇,“那你敢不敢死?” 冯轻尘再次深吸了一口气,小声道:“就是...我不是喜欢守真君吗...可是风和日丽的昨天,小爷是一如既往地潇洒,特意挑了一匹西域的马想送给守真君......然后就、就瞧见守真君在山下集市买东西。唉,他长得可真是好,朱唇凤目的,小爷这么见多识广的人,也只见过这么一位风华绝代的美人,大概这天下能与他媲美的男女,都还来不及出生的吧。” 孟烟寒的点酥剑弹出半寸:“...你能直接说重点吗?” 冯轻尘皱眉道:“你懂个屁,这叫交代清楚前因后果。” “你赶紧的。” “其实也...唉...就,我就看见守真君他吧...他...”冯轻尘吞吞吐吐好半天,才羞赧地抬起眼来,嘴里将出未出的话却猛地一噎,愣愣地看着孟烟寒身后的窗,“呃,小兄弟精神不错啊。” 孟烟寒被他一个急刹车搞得几近暴怒,极不耐烦地扭过头,入眼才见满面寒色的宋逐波,天大的火气也打了个折,强迫自己挑了挑眉,道:“你来接我啦?” 宋逐波冷肃着脸,没和她玩笑,只说:“走吧。” 孟烟寒道:“我受伤了,往哪走?” 宋逐波似乎这才注意到她脸色十分苍白,显然是被下了重手。孟烟寒实则使把力也还能站起来,只是实在懒得动,而且即便起身也不敢运功,堪比半个废人,她还宁可赖在客栈花冯轻尘的钱。 但宋逐波的脸色却随之一变,脱口而出道:“他们对你动手了?” 孟烟寒蹙了蹙眉:“谁?” 冯轻尘眼瞧着气氛不对,赶紧插话道:“诶,她这是自不量力挑战守真君,留条狗命已是大幸。” 宋逐波这才神色稍缓,却听孟烟寒追问道:“你怎么气喘吁吁的?...有人在追你?” 宋逐波是翻窗而入,不但气息紊乱,连外形都不如平时周整,孟烟寒虽然平日大大咧咧,关键时候却心细如发,扫他几眼就发现他和平时大不一样,情状竟然能看出几分狼狈的意味。 “...没有。找你找急了。”宋逐波不自在地跳进房间,又把窗子合上,孟烟寒看出他今天远比以前更加谨小慎微,一时莫名有些不爽,直接问道:“找我能把你急成这副德行?” 鸡毛崽平日不显山不露水,孟烟寒从不过问他武学,但也看得出这孩子天赋异禀,必定不是寻常家的,恐怕武功不俗——但她还是第一次看到鸡毛崽这么狼狈,往常即便是萧漱华,也不会惹鸡毛崽稍微变一下脸色,怎么可能只是找她就急成这样。 宋逐波没吭声,手却揉了一把孟烟寒的头发,孟烟寒躲避不及,骂道:“手干嘛呢?没大没小!” “没忍住。”宋逐波满眼无辜地说。孟烟寒啧了一声,毕竟拿这半大的少年没办法,只能错开眼,不搭理他。 冯轻尘被冷在一边儿,更觉凄凄惨惨戚戚,索性开门出去了。 宋逐波一直等到冯轻尘自觉关好门,登时单膝跪上床榻,半撑着身子探手拍了拍孟烟寒:“让个位子。” 正经伤员孟烟寒:“?” 然而任凭她两眼瞪得像铜铃,宋逐波依然坚定不移地爬上了她的床,孟烟寒总算逼着自己侧着身子,面朝宋逐波,压着火气憋闷地问:“怎么了?” “...没事。”宋逐波吐了口气,没有看她,只是随随便便地躺上床,连被子也没盖,“伤重不重?” “还好,那妖人也没多厉害,不能把老娘怎么样。你这么风风火火到底出什么事了?有人欺负你?” 宋逐波的眼神闪了闪,转而摇摇头:“无事。只是近日...你少出去了。” “到底怎么了?” 宋逐波避而不答,伸手抢过孟烟寒的枕头,牢牢地往脑袋底下一垫,含糊道:“睡了。” 孟烟寒被他折腾得莫名其妙,正想追问,又听见宋逐波压着声音,似乎忍着莫大的情绪,低声问她:“孟烟寒,值得吗?” “什么?” “为了孟无悲,你...” “管他屁事。”孟烟寒忽然冷脸,打断他的话,作势就要推他下床,宋逐波灵活地把她手腕一捉,闭着眼道:“不说了。我睡了。” 宋逐波说睡便睡,孟烟寒不一会儿就听见了他绵长的呼吸声,但孟烟寒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 无论是冯轻尘只说一半的八卦,还是鸡毛崽奇奇怪怪的质询,都让她心中生起一阵子莫名的不适,尤其是鸡毛崽又把孟无悲摆上明面,孟烟寒忽然记起,自己的名姓竟也是那个让她恨之入骨的师兄所赠。 年少时不知所谓的执拗和倔强,竟然都成了她如今疲于奔命的罪魁祸首。血观音的骂名隔着千山万水还犹在耳畔,数年前清如道君扇在她脸上那一巴掌迄今还能让她感到热辣辣的疼,当年不屑一顾的师兄师姐现在都如她所愿,果然遥隔千里,见面不识,即便是最为亲近的小师叔清徵,也早已是多年不曾往来。 三年前清徵在试剑会上的惊鸿一面,竟然就成了她对清徵最刻骨铭心的记忆。 而那位比她更早离开的师兄,让她一路追随至此的师兄,也让她彻底明白——江湖当真这般大,能令她于千万人中,再也遇不到当年故人。 值得吗? 孟烟寒想起自己这些年顾头不顾尾的奔波忙碌,一面躲着孟无悲,一面又追着萧漱华,她对那些针对她的暗杀心知肚明,固然有一些粉碎在她的点酥剑下,化为血观音经年不败的神话,但更多的危机都在浮出水面前就被孟无悲和萧漱华沉默地扼杀。而她这么久的沧桑与疲倦,也不过只剩血观音的凶名,和身边的一个半大少年。 孟烟寒揉着眉心,意图把那些莫须有的念头都揉得粉碎。宋逐波睡得太香,孟烟寒索性把丢在枕边的外衫草草一卷,垫在头下充当枕头。 但她和宋逐波都没能睡得太久,天色刚刚暗下,冯轻尘竟然杀了个回头枪,疯了一般撞上门,又不要命地冲去床边,拽着孟烟寒的衣襟嗷嗷大叫。孟烟寒伤得确实重,连被人闯进房间都没能及时反应过来,倒是宋逐波翻腕并指点在冯轻尘喉前,眼底满是彻骨的寒意。 冯轻尘却像丢了魂,被人点着喉咙也不反抗,只抓着孟烟寒,嘴唇不住地颤抖着。孟烟寒不太耐烦了,伸手就想打开他,却听冯轻尘道:“血观音,你帮我。” 孟烟寒皱着眉头:“帮你什么?” 冯轻尘道:“你不是恨孟无悲背弃师门吗?” 孟烟寒一头雾水:“可我自己也背弃了。” 冯轻尘恍若未闻,目露痴色,却咬牙切齿道:“把你干儿子叫上,我们仨一起去杀了他。事成之后我给你花不完的钱,喝不完的酒,睡不完的男人...走,这就走,事不宜迟,现在就走。” 孟烟寒被这波陡转撞得糊里糊涂,下意识去看宋逐波,却见她家鸡毛崽也是一脸迷茫,冯轻尘犹自恼恨地自言自语,愤愤道:“我要杀了他,我一定要杀了他!” 这还是孟烟寒头一回看到冯轻尘说要杀人,尽管听上去有点像个玩笑,或者自寻死路的上上之选。 ☆、73 杀孟无悲是不可能的,下辈子都不可能,孟烟寒善解人意地给了冯轻尘一手刀,温柔体贴地把人劈晕过去,这事儿在她这里就算了了。 宋逐波翻身下床,理了理衣上的褶皱,轻声道:“天不早了,我叫店家备些饭菜送来。” “等会儿。”孟烟寒把倒在床上的冯轻尘一脚踹回地上瘫着,抬眼和宋逐波对视,“这几天是不是出了点事?” 宋逐波抿了抿唇,摇头:“没有。” “那你怎么突然问我...那个问题?” “刚好想到了。” 孟烟寒冷笑道:“那冯轻尘怎么突然要杀他?” 宋逐波方才的摇头还有些不自在,这次却是十分坦然地摇头:“不知道。” 孟烟寒想起冯轻尘许诺要和她分享的那个被鸡毛崽打断的惊天八卦,勉强信了鸡毛崽对这条八卦浑然未觉,但她钉在宋逐波身上的怀疑的眼神却分毫未改,依然直勾勾地望着他,宋逐波站了半天,总算败下阵来,低声道:“一点事。” “说。” “...有人在传,从星象来看,昔日的四位前辈中,有人命不久矣。” 孟烟寒眼皮狠狠一跳,追问道:“谁?” 四位前辈,自然是指如今四大门的掌权者。若是其他三家还好,若是清如道君...孟烟寒只觉得自己心如擂鼓,满是不祥的预感。 清如...清如如果出了事,那辟尘门怎么办?清徵吗?清徵那样的脾气,她才多大,她现在武功几何,能撑起辟尘门吗? 提出辟尘门就可以令人敬畏的时代......是不是已经结束了? 孟烟寒浑身打了个寒颤,不可抑止地仰起头,轻声问:“是...道君吗?” 宋逐波紧了紧拳头,轻声应道:“不知道...也可能是其他人。” 孟烟寒摇摇头,冯轻尘的出身其实她能隐约猜到,因为冯轻尘对她并不避讳,很多时候都会展现出远超常人的财力,再结合他对封沉善的态度,多半就是封家那位失落在外的天才封沉卿。他既然敢出来闯荡,就说明封家完全压得住,封沉善自然稳得起。 而宋明昀...宋明昀年岁尚轻,正值壮年,出事的可能也不大。 仅剩的闻栩和清如,孟烟寒倒也巴不得是闻栩那厮病得快死,可她又对闻栩的状态心知肚明,这老家伙失了萧漱华,如今欢喜宗后继无人,闻竹觅和闻梅寻凑在一起还算难缠,各个击破就不算难关,闻栩必然不会这么轻易就让人知道他性命攸关,多半烂成灰了都不敢让外边知道一分一毫。 宋逐波看出她心情不佳,利落地开门出去了,留下孟烟寒和地上要死不活的冯轻尘,整个房间静得针落可闻。 之后两个清醒的一起吃了点东西,宋逐波一桶水把冯轻尘浇醒,三人就这样相顾而坐,冯轻尘情绪最为激烈,一直哭个不停。 孟烟寒被他吵得心烦,一巴掌拍在墙上,冷声道:“有事说事,到底出什么事了?” 冯轻尘摇摇头,重复道:“我要杀了孟无悲,我要杀了他。” “老娘现在就能宰了你。” 冯轻尘抬起脸来,满脸通红,终于顶着孟烟寒杀人一般的目光,低声道:“守真君他...他...心悦孟无悲很久了。” 孟烟寒草草披在身上的外衫倏地落地,连一向淡然的宋逐波也变了脸色,孟烟寒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还是宋逐波道:“...不出所料。” 他俩如胶似漆,坊间关于他俩的谣言早就甚嚣尘上,但稍微了解孟无悲的人又都会觉得可笑——毕竟孟无悲那样的,别说是断袖,就连会有情爱的想法这件事本身,都显得荒谬至极。 冯轻尘低着头,气急败坏地揪着头发,他一身的锦衣貂裘早先被孟烟寒弄得凌乱不堪,更显出这位素来意气风发的剑客少年此刻的痛苦和矛盾。 “...那他呢?我不信他会喜欢谁。”孟烟寒忽然发问,她向来不会顾及他人的脸色,因而即便冯轻尘难看得惊人,她也还是自说自话地接下去,“...萧漱华真是活该。” 冯轻尘咬牙切齿地打断她:“你别说了。” “说不得?”孟烟寒掀起笑来,凌厉美艳的眉眼之间现出一丝饮血餐肉一般痛快的残忍,“老娘还以为他能有多聪明,哈,还不是自寻死路。” 宋逐波的呼吸声放得很轻,他旁观着两人的痛苦,想了想,终于走上前,捡起落在地上的外衫,重新披回孟烟寒身上。冯轻尘把他俩的互动尽纳眼底,突然反击一般冷笑起来:“血观音,你以为你有资格嘲笑守真君?” 孟烟寒周身一震,宋逐波侧过脸,冷冷地注视着冯轻尘,漠然道:“她的事就不劳你过问了吧?” 冯轻尘愣了片刻,猛地爆发出一阵大笑,他颤颤巍巍地站起来,似醉似疯地指向宋逐波,歪着头笑:“疯子、我们全是疯子!谁够格指责守真君的不是?...哈哈哈哈你、你又究竟是谁家的疯子,你家里人这样放你出来跟血观音鬼混,又图她的什么呢!?” “你这样又能戳中谁的伤处?”孟烟寒冷笑一声,咄咄逼人地反击,“萧漱华自己心甘情愿的事,你倒替他不平——嗤,我想起来了...你应该早就知道萧漱华喜欢他吧?现在突然要不自量力地找死,好笑!...冯轻尘,你大声点,像个爷们一样告诉老娘。” 她忽然压低了声音,却字字都咬得很清晰:“萧漱华被睡得爽吗?” 冯轻尘的剑唰然出鞘,连离他最近的宋逐波都不曾反应过来,那把杀气凛然的剑已经逼在孟烟寒的颈边。 摘花客的剑闻名天下,说他的剑如他的人一般贵气四溢,却能化作最狠的杀器,无情地斩断春日的第一枚花,后来渐渐演作少年风流,怜香惜玉,剑光如织也绝不伤及半点花色。孟烟寒的剑就从来没这些削花又怜花的情结,她只管杀人,于是也不怕被杀。 孟烟寒漫不经心地挑起眼,状似轻慢无比,眼底却满是报复一般的快感,她亲自揭开了伤疤,快活地笑着,对上冯轻尘一双通红的眼,缓慢道:“急什么,你自己可杀不了他。不如和我分享个彻底,说不定能花钱买我陪你送死呢?” 宋逐波急剧地呼吸起来,他轻声道:“冯轻尘,你把剑放下。” 冯轻尘的神色冰冷到极致,全不见了先前的恣意散漫,宋逐波从来没有这样紧张过,冯轻尘暂且不理孟烟寒,偏过头冲宋逐波绽出一抹既残酷又怜悯的笑:“是不是后悔了?......后悔为了隐藏身份,没有把那把刀随身携带。别难过,小公子,弱就是弱啦。” 宋逐波的呼吸止住了。 冯轻尘摇摇头,继续笑着看向孟烟寒:“原来你这娘们也不是只会杀人,倒是小爷低估你了...小弟弟,别这样看我。这是命呀。” “鸡毛崽,你出去吧。”孟烟寒伸了个懒腰,身上缠着的纱布渗出丝丝点点的血,她却恍若未觉,平静地穿好外衫,又从床头的柜子上扯过一条缎带,抓着头发仔细扎好,“你打不过他,我也打不过。” 冯轻尘夸张地笑了笑:“嗯?你第八我第十,这可不能比。” 孟烟寒意味莫名地嗤笑一声,闭了闭眼,自嘲道:“我他妈从出生就知道,天赋这东西有多要命。乐吧,是老娘下了山,否则就算换成清徵下山,今天你这痞赖也休想好过。” 冯轻尘似笑非笑,倏地收剑回鞘,他眼尾依然通红,因此笑得也一点不见真心,但他还是主动道:“孟烟寒,你是小爷见过最厉害的女人,清徵那道姑可远不如你。你如果不是孟无悲的师妹...或者世上没有守真君那样的人物,小爷一定稀罕你,这辈子都不拿剑指着你。” 孟烟寒不置可否地嗤笑一声,听见宋逐波轻声发问:“我什么时候去接你?” 冯轻尘道:“别接了,说不定这辈子都接不到。” “你闭嘴!”宋逐波恶狠狠地转过脸,“如果她出了半点意外,你最好也把我杀了。” 冯轻尘耸耸肩,敷衍着笑:“不行呀,如果杀了你,她岂不是做鬼不放过我。” 孟烟寒翻身下床,套上鞋袜,随手抄起一旁的点酥剑,盈盈笑道:“乖一点,别跑太远,我回来了就去找你。” 宋逐波没有再吭声,直到孟烟寒整好衣装,冯轻尘回过头来冲他笑:“小公子,这间房小爷包了一个月,如果一个月她都没能回来,你就可以回家继承祖产去了。” 宋逐波动动唇,却见孟烟寒一巴掌抽在冯轻尘的后脑勺,随后是她随性地一挥手,抱着点酥,衣袂都化成了房门合上时带起的那一阵风。 片刻后,房外传来有人敲门的声音,宋逐波环顾房间,孟烟寒什么都没有给他留下。 然后他听见那人毕恭毕敬地问他:“七公子,您收拾好了吗?” 宋逐波默了片刻,应道:“嗯。” “公子,车马已备好。家主在家中等您多时了。” ☆、74 论起对孟无悲的了解,萧漱华从前自问该数天下第二,因为清如道君很可能还见过光屁股的孟无悲,这一点他似乎输了些许,但如今他就觉得他该是天下第一,是因他不但看到了光屁股的孟无悲,还...接下来的绮思就被他肚子里猝然响起的声音打断了。 以前都是孟无悲招呼他吃饭,但自从两人坦诚相对之后,孟无悲已经闭门不出整整三天,萧漱华甚至将要疑心这人是即将羽化成仙了。萧漱华隐约能猜到一点孟无悲性情大变的缘由,但起初他只当是孟无悲脸皮薄,生气他自作主张,过几天就会自然而然地好——毕竟受苦的又不是孟无悲,没道理让他占了便宜还卖乖。可孟无悲却不这么认为,萧漱华自以为耐心地等了他三天三夜,也没等来一句问候,该痛的地方还痛得很,也不见孟无悲过问几句。 萧漱华心下忽然有些慌,他发现自己有点不耐烦了。 冯轻尘押着孟烟寒上山时,见到的就是萧漱华板着脸立在孟无悲的洞府之外,扯着喉咙跟里边骂。然而山上只有他痛骂孟无悲的回声,孟无悲很能忍气,好半天都不见反应。 冯轻尘扯了扯孟烟寒的衣袖,后者不耐烦地从他手里拽回袖袂,扬声打断了萧漱华:“请姑奶奶过来有何贵干,搁这儿说个痛快岂不更好?” 萧漱华这才回过头,寻常的笑意已在他脸上遍寻不见,孟烟寒和他对上眼神,莫名地在心底怵了一瞬,但她向来不会轻易示弱,何况是在萧漱华跟前,因而萧漱华向她招了招手,孟烟寒也只是挂着抹似是而非的笑,直言道:“你就说吧,我还能不能活着回去?” “那要看他的意思。”萧漱华勾着唇角,眼神递往一旁久无动静的孟无悲的洞府,这次未等他说完,洞府内终于传来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孟无悲久违的嗓音从里边缓缓传来:“让无欢进来吧。” 不知是不是冯轻尘太过草木皆兵,他倏地感到四下寂寂的沉默中,萧漱华按着剑柄的手在微微颤抖,他眼中是一派自嘲的肃杀,但孟无悲不会看见,孟烟寒不会关心。 而孟烟寒发出了一声奚落的哂笑,拍去袖上细小的灰尘,全不顾萧漱华难看的脸色,扬袖走进洞府,每一步都像踩在萧漱华尸身上一般用力。 孟无悲的洞府和他的人一般,干净又疏远,一尘不染得好像他毕生心力都用于维护这里的清静了一样。但孟烟寒早已习惯,毕竟他在辟尘山上的居室也是如此,只有一张简单的案几,两只蒲团,和一床卧榻。 “你不该来。”孟无悲瞑目盘坐,听见她的脚步也没有睁眼,孟烟寒轻嗤一声,吊儿郎当地拂开案上的茶盏,落座在案几之上,发问道:“我不来,冯轻尘就会立刻杀了我。” 孟无悲静默片刻,道:“连累你了。” “这些客套就不用了,只叫我进来,是有话和我说?”孟烟寒想了想,依然没忍住脱口而出的挖苦,“不过你可真有意思,放着好好的辟尘门掌门不做,跑来这山上受苦——哈,果然是有情饮水饱,有美人相伴,确不如辟尘门那样无趣呢。” 孟无悲从来不会和她置气,这次也一样,闻言也只是动了动眼睑,看不出其他动静。 “此番是贫道之过,你不必出言伤他。”孟无悲语顿片刻,接着道,“若你下山...贫道仍希望你能回去辟尘。” “你自己怎么不回?” “...贫道犯下大错,无颜面世。” 孟烟寒顿觉好笑,她也的确大笑出声:“你犯什么浑?我听冯轻尘说了,你俩也还算是你情我愿,没亏了他吧!当年若不是你救他一命,他一个欢喜宗的妖人,早晚是出去接客的命——怎么,你还以为欢喜宗有几个干净货色?也不知道该夸你干净还是笑你迂腐,下山这么多年只学了耍剑?孟无悲,你这穷酸道士可真是笑杀我也!” 孟无悲却不为所动,只轻轻摇了摇头:“此事与你无干。” “当然跟我无关!”孟烟寒换了个姿势,更加痛快地笑声斥骂,“可老娘看你那小相好的不顺眼,他又被你护着,一时半刻死不干净,这可就跟老娘有大大的关系!再说了,和我没关系,哈,你从来活得坦荡,那你说说,你俩床上的腌臜事捋不顺了就吃饱撑的把老娘拉过来看戏?玩男人?孟无悲,你可真是学得好,真是不愧辟尘门首徒的教养!” 孟烟寒高抬的下颔和颐指气使的语气依然没有激怒孟无悲,他的脸色虽然惨白了几分,但闭合的双眼依然没有动静,直到孟烟寒骂完,他才缓缓道:“贫道会送你下山。” “废话!那你爱萧漱华吗?” “......” 孟烟寒一直盯着他的脸,连半点变化也不放过,自然更不会错过他微颤的唇,可孟无悲没有回应,他以决绝的沉默回避了孟烟寒咄咄逼人的诘问和谴责,最后孟烟寒笑出了声,她生得明艳无匹,又不过双十年华,这一笑从她齿关里泄出,更是衬得这副眉眼嫣然十分,但听她含笑启唇,道:“孟无悲,老娘真是想不明白,当年的辟尘门是有多缺男人,老娘才会看上你这么个孬种!” 孟无悲无言。 “你是不是又想当做无事发生?”孟烟寒站起身来,一步一步走去孟无悲的身前,“我以为我这辈子都赶不上你一星半点,今天算是长见识了。孟无悲,我从小就不肯好好读书,师兄师姐都不喜欢我,嫌我闹腾,嫌我乖张,可大家都拥护你,以为大师兄是天下最好的善人,以为大师兄是天命所归,众望所向——可我好歹还敢爱人,敢恨人,爱的人我能把他捧成日月,恨的人我敢把他送进无间地狱——你呢?孟无悲,你是活生生的神,你哪里舍得沦落为人!” 孟无悲连解释都没有,但他终于睁开眼,把目光停在孟烟寒身后的墙壁上,道:“别哭了。” 哭?她哭了? 孟烟寒张嘴就想笑他眼神大不如前,笑他也会自作多情,可她感觉整张脸都烫得不行,眼睛好像被烈火吻着,催她逼她从心尖尖上的酸楚炼出一滴泪来。她仰起头,抬手擦干净眼眶里盛载不尽的泪,她明明多年不曾流泪,上次也是因孟无悲背弃师门时的绝情。 可你看这男人,他即使睁开眼,也不愿多看一眼他犯下的累累罪状。 孟烟寒想起冯轻尘提议的杀了孟无悲,耳边便像是响起了点酥剑清越的剑鸣,她的杀心被孟无悲轰轰烈烈地惊动了,像天边滚滚的雷,每一声炸响,都在她耳畔反复呢喃:“...杀了他。” 孟烟寒深吸了口气,右手已经不着痕迹地按上腰间的点酥,问:“孟无悲,我的喜欢,萧漱华的喜欢,还有那么多不知名的人的喜欢,你是怎样看待的呢?” “......”孟无悲的神色依然平静如旧,而他郑重地思考了一会儿,低着头开口,“贫道不解。” “...不解?” 孟无悲微微点首:“他很好,你也很好,应该世间大众都会喜欢。” 但他不解。 孟烟寒明白了,原来他只是不解而已。 她也好,萧漱华也好,世上这样多的痴男怨女,在孟无悲那里都是隔雾看花的玩意儿,他知道这些感情的存在,也不会惊扰这些感情,可他就是不解。毕竟你怎么能强迫一个不解风月的人去效仿他们死生不论的爱恋呢? 或者,她当年因他不经意的只言片语而浮想联翩的每一次,都只是这位的不解和困惑罢了。 孟烟寒发誓,她从未这样痛恨一个人。 可她恨过这么多,杀过这么多,竟然也是第一次感到杀伐的无力。 孟无悲此刻没有佩剑,且对她毫无戒备,可她依然不一定能杀了孟无悲,而且一定无法令孟无悲因为不曾爱她而感到后悔。 因为他连她为什么出剑都一知半解。 “别再叫我无欢了。”孟烟寒忽然感到很疲倦,她背过身,轻声道,“无欢因为对你爱恨不能,决定自尽了。” 孟无悲双唇微碰,却没发出一点声音。 孟烟寒接着说:“孟烟寒也只是孟烟寒,不是任何人赐的名字,和任何人都无关。” 她的点酥剑杀尽天下恶徒,却杀不了一个呆子。 她想走出洞府,却听见一点衣料摩擦的窸窣的声响,孟烟寒眨了眨眼,看见通道背光处的阴暗里走出一抹消瘦的身影,萧漱华穿着一身白衣,腰间佩着那把赫赫有名的桂殿秋,笑得温柔非常:“孟郎,你一直没动静,我只好不请自来了。” 冯轻尘紧紧地缀在萧漱华身后,本就狭窄的洞府就此显得格外逼仄。 孟烟寒故作从容地理了理衣袖,开口道:“这算与我无关了吗?” 萧漱华笑眯眯地,轻言细语地问:“那你说服孟郎了吗?” “说服他?”孟烟寒冷笑一声,“如此礼遇,不知道的还以为守真君是叫老娘过来给小侄子取名的。” 萧漱华道:“那可令师妹失望了,本座的确没有这般神通。” “可惜了,既然不能奉子成婚,守真君还是自己吃了这次亏吧。”孟烟寒状若无事地指了指孟无悲,莞尔道,“反正我已和他了断了,守真君要如何决断,不还是你自己的主意?” “...那么孟郎的意思呢?” 萧漱华问出这一句时,向来从容不迫的语气都像玩火自焚一般浮出些紧张,孟烟寒毕竟是女儿家,只消一眼就能从他紧绷的脊背,青黑的眼圈一窥一二,这人恐怕早就深知答案,偏还虔诚祈祷了无数个日夜,就为了这把悬在头顶的、注定令他鲜血淋漓的尖刀。 ——值得吗? 而孟无悲动了动唇,满目不忍,却终于朝他最亲近的人的命门刺下了那一刀。 他们都知道他的秉性,生来正直坦率,就算明知前路是死,也绝不虚说半个字。 孟无悲道:“萧卿,你糊涂了。” ☆、75 他们谁都没有挑破,但连冯轻尘都心知肚明。 彼时萧漱华笑着颔首:“那你我...” 孟无悲道:“对不住。” 孟无悲平生极少道歉,因为他向来言行得当,即便起了冲突,也总是他更占理——或者不占理,他也惯于以沉默应对后果,而非空口白话地道一些徒劳的“对不住”。 然而那个两人都不清醒的夜晚,即使他后来猜到是萧漱华的意愿,可除却“对不住”,他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毕竟比起萧漱华想听的那一句,他更情愿说千万句“对不住”。 “好,小师妹不好用,我会亲自说服你。”萧漱华笑容明俊,面不改色地说,“你要送她下山?可惜山路已被某个姓萧的蠢货封上了。孟郎,即便是糊弄那个蠢货呢,你是否肯为她说一句假话?” 孟无悲的喉结上下滚动,然后他摇了摇头。 萧漱华的笑容看上去还是无懈可击:“她会死哦。” 孟无悲的身体僵住了,但他沉默许久,依然缓慢而坚定地摇了摇头。 他不会一错再错,因为他是孟无悲,他从来不会犯错。 萧漱华的眼圈似乎红了。 冯轻尘发誓,他决定穷尽毕生追随的守真君,连生死都一付笑谈的守真君,风华绝代群芳倾慕的守真君,若是别人说,守真君会为了一份无望的爱而自降身价到如此地步,他一定拔剑就去问候那人全家老小,为何不卖点田地去给这人治治脑子。 可萧漱华当真如此。 他是世上最骄傲的人,原来也能做出这样卑微的姿态。 他哪里是在拿孟烟寒的性命作赌,他分明是在说,他会死。 骗他也行,请救救他。 萧漱华转过脸,冲冯轻尘微微一笑:“轻尘,要辛苦你把小师妹带去关几天了。” 冯轻尘动了动唇,孟烟寒冷笑:“原来你萧漱华也不能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老娘这条命要杀要剐,还轮不到你来插嘴。” 萧漱华依旧笑着:“孟郎执迷不悟,本座却不能言而无信。多谢小师妹体谅。” “萧漱华!” 萧漱华背过身,不去看孟无悲忽然涨红的脸色:“去办吧。” 冯轻尘咬咬牙,伸手去抓孟烟寒的胳膊,余光瞥见萧漱华嘴角还未散却的笑意,又记起数天之前,他撞见在山下集市偷买酒酿的萧漱华,那时的守真君也是这样笑的吗? “守真君,买这么多,您一个人哪里喝得完?” “孟郎也喝。” “抱朴子从不喝酒啊。” “本座会让他喝。” 萧漱华冲他笑着,提到“孟郎”时,向来冷淡疏离的眼里再度泛起腻人的柔意,冯轻尘不敢败他的兴致,却听萧漱华主动和他说:“本座和他初识,正是十七岁时的这个时节。” 冯轻尘咂咂嘴,酸涩道:“十七岁啊,岂不是和我遇上您的时候差不多。” “嗯。” “守真君可要仔细身体,不要贪杯。” 萧漱华冲他一笑,其中不乏得意之色:“和那呆子喝酒,贪杯了不是更好?” 他在那时,是那样坚定地相信着,他们是两情相悦。 因此一切发生时,他都当做是水到渠成。 但另一个人,做出这样生怕折辱他的样子,竟连逢场作戏都不愿意。 孟烟寒在这片山头熬过了数个日夜,不知道冯轻尘哪来的本领,还给她像模像样地上了枷锁。在她第四次感觉自己于恍惚中看见了鸡毛崽的身影时,终于听见黑暗之外群鸟惊起的声音,伴随着少年些微的轻喘,来的却不是她的鸡毛崽,而是踩着一程泥沼,披月而来的冯轻尘。 冯轻尘沉着脸色,替她解开枷锁,飞快道:“你下山之后往北走,过几个镇子就是小爷给你家那崽子包的客栈。” “怎么?萧漱华要杀我,你还要帮我?” 冯轻尘动作一顿,艰难地解释:“守真君不是要杀你。” “我知道,心上人不爱自己嘛,总要杀几个人泄愤。”孟烟寒轻笑着说,“老娘当年杀的人,可比这多多了。” “守真君不想动你,小爷也不会让守真君杀你的。”冯轻尘皱了皱眉,彻底丢开枷锁,替她拍了拍衣服,“你走吧,忘了这些事,假如你已经不爱孟无悲,之后他俩的事就不要再过问了。” 孟烟寒挑眉,兴致勃勃地问:“那你呢?” 冯轻尘道:“我会陪着守真君。” “嗤。”孟烟寒翻了个白眼,“冯大公子,你可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耶,拜托,为自己活一下吧,什么情情爱爱,去他妈的。” 冯轻尘望向她,犹豫片刻,道:“血观音,我对守真君不是情爱。” 孟烟寒一愣,又听冯轻尘自嘲似的说:“小爷一介凡人,命贱,绝不敢对那样的神仙有半点非分之想。可是,见过守真君,还有几人能够爱上其他人?” “...去他妈的。”孟烟寒甩甩头,大步流星地凭着本能走向月光可以照到的地方,“全都去他妈的!” 冯轻尘送走了孟烟寒,又把关押孟烟寒的山洞勉强收拾一番,总算得以喘口气,就地找了块石头歇上片刻。但他刚坐上没多久,不远处就传来萧漱华的脚步声和一股子浓烈的酒味。 他暗随萧漱华多年,对萧漱华的呼吸和脚步都深谙于心,只听这一耳朵,就能猜出是萧漱华。 冯轻尘从石头上猛地蹦起,他今晚来放孟烟寒,也是因为白天撞见了萧漱华和孟无悲再一次冲突,莫名地预感不妙,这才赶过来放了孟烟寒一回。谁知道这阵子不祥的预感竟然成了真,若他来晚半步——萧漱华借着酒劲儿下手宰了孟烟寒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冯轻尘咬咬牙,拔剑狠狠地在左胳膊上划了一道,这一剑实在下了狠手,血腥味儿不过须臾便弥漫开来,充斥着他的鼻腔,连萧漱华也像是受了刺激,忽然加快脚步。 “...守真君。” 萧漱华醉眼朦胧,但还是分得清男女:“是你...血观音呢?” 冯轻尘硬着头皮道:“她跑了...我一时失手,被她先下手为强,刺了一剑,然后就跑了。” 萧漱华斜着眼睛替他查看伤势,脑袋一点一点地,像是时刻可能昏睡过去。冯轻尘的呼吸都放慢了,生怕惊醒这尊神仙。 “......算啦。”萧漱华大发慈悲道,“做得好,杀得对!” 冯轻尘:“?” 但他没能等来萧漱华的清醒,这位祖宗果然身子一歪,毫不犹疑地砸在他身边,趁着大醉总算入了梦去。 冯轻尘如释重负,竭尽全力把萧漱华扶回洞府,才敢松一口气,也跟着一头栽回他在山下长住的客栈,安安稳稳地睡着了。 但他很快就为这一晚上的抉择感到后悔,甚至为此后悔终生。 翌日清晨,冯轻尘难得睡久了点,将近中午才奔回山上,这天的孟无悲却一改往常的沉默,脸色惨白地立在萧漱华洞府外,见他上山了才回头看他。冯轻尘本不想理他,但孟无悲主动开口,问:“你...叫他起来一下。” 冯轻尘一愣,下意识应了一声:“嗯?”他顿了顿,道,“您自己去。” 孟无悲没想他这么直接,一时神色郁郁,但没让他挣扎太久,萧漱华昨晚虽然喝得大醉,到这会儿却也差不多了,不多时就走出洞府,和他俩撞个正着。 孟无悲深吸了口气,率先问:“无欢呢?” 萧漱华还在拍着宿醉的头,那里还疼得厉害,看见孟无悲神色微动,忽然想起以往宿醉时,孟无悲替他按揉穴位的手。 “什么?” 孟无悲道:“贫道早上去看,无欢已不见了。”他又补充,“...地上有血。” 冯轻尘心里悚然一惊,暗叫不好,却见萧漱华的眼神已经扫到他这边,冯轻尘咬咬牙,决定认了这桩,顶多再去把孟烟寒抓回来,抓了再放不就得了。 可没等他开口,萧漱华已平静地说:“昨儿我就说得明白,孟郎太固执,会害了她。” “你什么意思。” “你不是喜欢她么?”萧漱华冷笑一声,“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可真是郎情妾意,倒是我这个恶人,从十七岁就拆散了你俩,罪无可恕哪。” 孟无悲藏在袖中的拳头紧了紧,低声复问:“她在哪儿?” 萧漱华抬起眼来和他对视:“你有其他要说的吗?没有的话就别来烦我了。” “贫道答应过送她下山。” “送不了了!” 萧漱华终于忍无可忍,怒道:“你不是看到血了吗?还找?去找吧——阴曹地府,滚去找!” 孟无悲身形一滞,怔愣地看着萧漱华。 他和萧漱华昨天吵了架,萧漱华再一次发脾气说要杀了孟烟寒,因此他一晚上辗转反侧,今早才下定决心过来送孟烟寒下山,以图得个清静的地方好好和萧漱华谈心。谁知刚一走去,就只看到空空如也的山洞,一地血色蜿蜒成莲,哪里还有孟烟寒的影子。 他总以为萧漱华刀子嘴豆腐心,可他也从不敢忘,萧漱华是欢喜宗的出身,这些年杀过的人远超过无欢数倍。 撑到等萧漱华睡醒当面质问,已经是他最后的心软了。 “...萧漱华,”孟无悲闭了闭眼,一字一句皆是咬牙切齿,“你这妖人。” 萧漱华不可置信地回过头,冯轻尘急得不行,当即道:“不是的,孟烟寒她...” 但萧漱华飞快地抬手,精准无误地点住他的哑穴,冯轻尘慌忙回头看他,却见萧漱华一双眼睛满是血丝,一字一顿地问:“你再说一遍?” 孟无悲一点力气也没有了,他不再理会,回身就走,萧漱华在他身后怒喝:“孟无悲,你再说一遍!?” 回应他的只有风声。 但孟无悲嘴里的“妖人”仿佛镌在风里,也顺带着在萧漱华的耳边生生不息。 冯轻尘知道,一切都完了。 ☆、76 孟烟寒走得匆忙,身上分文未带,甚至没来得及找冯轻尘要点钱,好不容易循着记忆赶回那间客栈,满心以为鸡毛崽会乖乖等候在此,即便暂且不在,也应该就在不远处。偏偏等店家被她那副衣衫褴褛的模样吓一大跳,端了一大碗面条上来之后,鸡毛崽依然了无音讯。 她日夜兼程地赶来,裤腿上全是泥泞,任她轻功卓绝,也经不起这样的奔波。 然而外边是明媚的日光,房间里却空无一人。 店家的老板娘格外热情,给她煮了碗面,才絮絮叨叨地和她解释:“哎呀,女侠,这一路可辛苦了,不知您是做哪门行当的呀?那日说走就走,却还包了这么久的房,小店一直等着您呢。” 孟烟寒囫囵吞了几口面条,含糊不清地问:“不是留了一个在这儿?他去哪了?” “您是说那位一直冷着脸的少侠?”老板娘状似回忆地想了想,“记得记得,长得可真俊,店里的阿玉可被他迷得不行呢...可他也早就走了呀。” 孟烟寒动作一顿:“走了?几时的事?” 老板娘给她倒了一杯茶,道:“和您前后脚的功夫...怎么,他不是去找您了吗?” 倒不是老板娘多嘴多舌,而是她对租下那间房的三人可谓是记忆深刻,最先来的那位爷长得一表人才,背着当时满身是血的姑娘,刚到就丢了一锭银,当夜请了全镇的大夫来给姑娘治伤。他们这样偏僻的小镇,纵是见多了江湖人,也少见这样挥金如土的江湖人,毕竟江湖那些个自诩风流的浪客,个个都像居无定所的流民,而且这三位非但长得不俗,气质也卓尔不群,男俊女俏,实在让人记忆深刻。 孟烟寒拿着筷子的手微微一紧,又问:“他走时...留下什么话了吗?” 老板娘道:“不曾呀...不过是七八个凶神恶煞的家伙一起来接的他呢。我们地儿虽然穷,可我早年也出去见过世面,一眼就看得出来,那些人穿的布料是一等一的好,对那位少侠态度可说是毕恭毕敬...哎呀,似乎是叫他‘七公子’。” “七公子?”孟烟寒一听这数字就头昏脑涨,她最恨去记这些大家族的儿子孙子,一个赛一个的能生,得亏她没生在那些地方,否则必定要让那些男人都规矩点,一人只准生一个,省得女人受苦,数儿子记名字也累人得很,“那他多半是回家去了。唔,他和我本来也只是萍水相逢。” 老板娘眨了眨眼,她在这里开客栈开了不知多少年,早就学得一手察言观色的好功夫,只在一旁托腮觑着孟烟寒的脸色,就知道这位花容月貌的女侠多少是在为那名不告而别的七公子伤心,她性格虽然热情,但也不至于太逾越,因此只是轻轻一笑,一言带过:“原来如此,原先我瞧着,还以为是您和您夫君,带着您二人的弟弟...对不住呀,因为您三位实在生得太好啦,我在这里开店这么多年,可真是少见这样好看的人哩!而且看您三位走起路来都和常人不一样,您受那样重的伤,却能这么快就恢复如常,必定武功高深,能招待您三位,是小店的福气!” 孟烟寒难免尴尬地笑了笑,她虽性格泼辣,但和女子交谈总会不自觉地收敛几分,而且最受不了别人夸她,当即忍不住红了半张脸,道:“还凑合吧...那个,你...贵姓?” “哎哟,”老板娘再度笑弯了眼,爽快道,“姓傅,从海州那边过来的,您哪,叫我锦娘子就好。” “海州?那可是处好地方。” 锦娘子朱唇一勾,虽是徐娘半老,却也风韵犹存,眉眼间尽是落落大方的情致:“是呀,海州的红袖坊,还未分家时,和云都百撷娇相比也不输分毫呢。” 红袖坊的名字孟烟寒没听过,但百撷娇她却清楚,因此锦娘子一开口,她就知道红袖坊是怎样的地方了。但锦娘子似乎丝毫不以此为辱,反倒笑着和她闲聊:“我呀,生下来就在红袖坊,您别看我现在这副模样,放在十年前,红袖坊也还是愿意吆喝几声锦娘子的名号的。” 孟烟寒看着她风情万种的姿态,眉梢眼尾都挂着寻常人不及万分之一的美艳的风流,当下对锦娘子的话信了七七八八,笑道:“那你是怎样到这边来的?” 锦娘子见她终于笑了,暗暗松一口气,先前冯轻尘给她钱时就有嘱咐,倘若日后这位女侠回来,无论是心情不佳还是伤势严重,都要想方设法让她心情好些,还为此多给了不少的赏钱。 “运气好呀。红袖坊有千千万万个貌美如花的锦娘子,可有一年,坊里多了位秋娘子。”锦娘子顿了顿,眼中不自觉地露出几分向往,“您知道这世上最美的美人该长什么模样么?——秋娘子那样呀。全天下见过她的男人都为她疯狂,女人呢,女人要么自惭形秽,要么也爱上她,她就是这样美的美人,虽然少言寡语,气质凌冽,可生成那样的话,哪里需要和那些臭老爷们逢场作戏?” 孟烟寒问:“那她不是坏了你生意么,怎么还运气好?” 锦娘子摇摇头,道:“若她只是美,也就罢了...可她还使得一手天下无双的剑,唉,自然比不得您们杀伐的剑,她是以剑器舞闻名。数位富商倾尽财力,搜罗天材地宝,只为了给她锻造两把剑——您可知道欺霜剑?” 孟烟寒对美人没什么念头,对名剑却有些研究,一听这三字就明白了,当即眼前一亮:“她是傅锁秋!?” 欺霜剑虽不曾沾染过鲜血,可也毕竟是贵重得不行的宝贝,反正辟尘门上下把衣服裤子都拿去当了,钱也不够换一把欺霜剑,更何况人家是双手剑。 “正是。”锦娘子点点头,神色中满是自豪,“秋娘子后来被皇上赐婚给了恭王,恭王爷也长得真是俊,出了名的美男子呢,可真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对。也因为秋娘子的大喜事,皇上一道圣旨下来,给了红袖坊数不完的赏钱,鸨娘拿了钱,也是秋娘子的意思,让她散了不少给我们这些闲人,大家索性拆伙,寻着做些别的活计去了。” “倒也不错。” 能凭借美色成为皇族成员,可见这美色绝不是一般人能比。 “还有呢,秋娘子不是入府了么,那些坏心眼的人都说他们夫妻不睦,哼,怎么可能,秋娘子那样神仙也似的人物,谁见了会不喜爱?”锦娘子说得兴起,给自己也倒了杯茶,“他们呀,前几年还生了个世子,我可真是想象不出,秋娘子和恭王都是这么好看的人,这孩子得多漂亮啊!据说还是个小神童,皇上宠得不行,连太子都比不上他受宠。” 孟烟寒本来是懒得多管闲事的性子,除了杀人,基本不关心别的事,可也被锦娘子一番言语激得有些好奇,毕竟无论从什么角度看,这位世子都是上天的宠儿,一般人实在是望尘莫及。 锦娘子和她聊了小半天,从那位非同一般的秋娘子一直聊到客栈近来的生意,直到日落西山,客栈渐渐热闹起来,锦娘子才摇着团扇晃去柜台帮忙,还不忘招呼孟烟寒先回房休息。但孟烟寒心里依然惦记着鸡毛崽,因此只是好言谢过,锦娘子心思活络,猜也知道她的想法,自知还没熟络到插手人家内务的地步,也不再劝,任由孟烟寒独自坐在堂内一角。 但她如此等了三天三夜,鸡毛崽依然了无音讯。 “小孟,不是姐姐说你,你这人可不就是刀子嘴豆腐心么?”锦娘子看她眼睛下边悬着的青黑,也不知道该劝她接着等还是劝她看开些,“既然他是回家去了,那你去他家里寻他不是正好?” 孟烟寒人在她跟前,魂却不知道飘在什么鬼地方,只知道冲她微微笑着,道:“也不是等他,我也无处可去,就这么消磨几天也行。” 锦娘子摇摇头,叹了口气:“倒不是姐姐不肯留你,你说你这样混日子也不是办法呀。你那几天不在客栈,是去寻仇了?看你回来时那一身脏得——” 孟烟寒发了会儿愣,才断断续续地应话:“呃,也不是,是人家找我过去帮点忙。” “帮忙,帮什么忙?什么忙要找你一介女流?”锦娘子和她熟悉一些,看出孟烟寒心地不坏,索性也和她说些掏心窝子的话,“小孟,不是姐姐要教你什么坏的,你看你武功这么好,江湖上一定不少朋友吧?那位包下客栈的贵公子怎么也不过来找你?呵,要我说,这男人果然还是不靠谱。” “他和我是死仇。”孟烟寒摆摆手,却莫名想起那个昏黑的夜里,冯轻尘几个趔趄,跌跌撞撞奔到她跟前来的模样,好笑又让她忍不住有点怆然。冯轻尘先前所说的话忽然在她脑子里过了无数遍,她领着鸡毛崽游走多年,从来不过问鸡毛崽的家事,但所有人都在她耳边重复着同一点——鸡毛崽来路不小。 来路不小? 孟烟寒想不明白,她总是想不明白人情世故上的许多事,就像她无法理解孟无悲决定为了萧漱华离开辟尘门,无法理解清如当真就那样放走孟无悲,更无法理解清徵在那年的试剑会上连一个眼神都不愿施舍给她,是出于怎样的决绝。 锦娘子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小心翼翼地问:“小孟?” 孟烟寒定了定神,笑着点头:“没睡着。”她站起身来,顺手抓起身边的点酥剑,这把剑随她多年,剑下无数亡魂,死前喊冤的更是不胜枚举。 实则她也不知道多少人是真的该死,多少人是假的该死,只是传进她耳朵里的那些话都牵着她一双握剑的手,仿佛刻意泄露给她听的天机,让她杀人时,每个人的罪状都沥着可怖又可憎的鲜血。 我做错了吗? 锦娘子看着她步步走得坚决,吓得没敢发问,只敢小声问:“小孟,你还回来吗?是不是我多嘴啦?” 孟烟寒摇摇头,道:“我只是出去看看......我本来也只是想出来看看,只是现在已经回不去了。” ☆、77 孟烟寒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回得去,但她从未打算过回去辟尘门,这是从不作伪的事实。 自从她离开那座山,烦人的冯轻尘再也没来招惹过她,以前嫌弃得不行的鸡毛崽也不再小儿子似的缀在她身后,而孟无悲和萧漱华——竟然都如生命中远去的平凡人一样,她痛痛快快地骂完,便记不起对孟无悲那样鲜明又那样刻骨的仇恨了。 其实孟无悲又有什么对不住她的呢? 他本来也从未承诺过半句,将来会娶她为妻啊。 市镇上阳光明媚,人山人海,熙熙攘攘的模样仿佛众生都无忧无虑,一切恼人的聒噪都是他人幸福的喧哗。唯独孟烟寒心烦意乱,不耐烦得要命,但她的本能却把她衣襟都拽紧,伴随着几声忙乱的马蹄声,孟烟寒浑身紧绷得仿佛一张待发的弓。 “都、都让开,都让开!吁——快躲开啊!哎呀!娘嘞——” 人群被那不长眼的马匹赶得手忙脚乱,可马上的人比所有人都要手忙脚乱,这时候正惊慌失措地拉着马缰,活像一只张牙舞爪的猴。 孟烟寒心里默念三遍“不要多管闲事”,可她一抬眼,点酥剑倏地出鞘,人随剑动,不过须臾,剑尖便稳稳地在地面一拄,而她腾身一跃,一脚踏在马头上,高头大马当即一个后仰,孟烟寒一手拽住马缰,把它活生生地拽回来,连马带人惊魂未定,周围都是一阵此起彼伏的吁气声。这时候又听见马上人要了命一样的痛叫,哎呀呀地像是叫魂: “哎呀!!你干嘛啊——” 孟烟寒气人的功力不减当年,只是伸手掏了掏耳朵,其中不羁的气势便一展无遗。 那人看她手上还拎着一把寒光凛凛的剑,加上这一身劲装,瞧着就不像一般人,可惜祸从口出,该说的不该说的都从他口里迸出去了,只能苦着脸跨在马上,听着孟烟寒冷言冷语地朝他杀过来:“滚下来。” 年轻人苦巴巴地看着她,在衣服上擦了擦冷汗,委屈兮兮地说:“我、我不会。” 孟烟寒柳眉一立,以为自己听岔了耳朵:“什么?” 第一次认怂还觉得丢人,第二次就觉得熟能生巧,年轻人吸了口气,中气十足地吼道:“回女侠的话,我——不——会——!” 孟烟寒差点一剑戳他脑门上,但好在她脾气在骂过孟无悲之后已经莫名收敛很多,于是她抬着头,睨了一眼年轻人一身如雪的白衣,冷笑着一掀唇:“不会还敢骑马,原来是找死来的,打扰了,出了市镇还请自便。” 年轻人被她骂得抬不起头,又盯了她好半天,也没见这女侠有半点送佛送到西的意思,反而开始东张西望,似乎在寻找其他好玩儿的东西,就留他一人一马愣在人群中间,活像个跳大戏的。他想了想,逼着自己小声服软:“女侠,你能不能帮我下来?” 孟烟寒回过神,才注意到周围轻轻的嘲笑,和年轻人一张红得滴血的俊脸。 孟烟寒不合时宜地想,这二愣子长得还不错,穿孟无悲的衣服,长了鸡毛崽的脸。 但她实在没什么兴趣帮人下马,何况这人抓马绳的架势活像在抓他爹娘的衣角,一看就是个怕死的东西。孟烟寒想了想,才抬起手,覆着厚茧的手心摊在年轻人眼前,年轻人愣了一下,下意识伸手去抓,反被孟烟寒一巴掌打回去。 年轻人被打得发愣,傻乎乎地瞪着眼看她,孟烟寒再度翻了个白眼,道:“摸什么摸,没摸过你娘的手?给钱。” 年轻人这才慌忙应了一声,脸烧得更红,从衣服里摸出一整袋碎银,傻愣愣地再问:“要多少啊?” “...”孟烟寒寻思她也没做过类似的业务,只能板着脸,“全给我吧。” 年轻人结结巴巴:“我还得带东西回去。留点儿给我吧?” 孟烟寒被他说得只觉好笑,当即足底生风,在四下惊喜的叫好声中腾身而起,一手抄在他身下,横抱着旋身落下。 年轻人的脸彻底烧红了。好像孟烟寒少年时去取点酥剑,趁孟无悲不注意,溜去后边偷偷看见的炉膛里锻剑的火。 她身边总是卓尔不群、出类拔萃的个中英杰,竟然是头一次遇到不会骑马的男子。 原来这样的男人,也照样穿着白衣,长得还人模狗样。 年轻人被她以这样羞耻的姿势救下马来,愣了好半天,孟烟寒在他眼前再次摊开手,才接到他一声轻飘飘的惊叹:“女、女侠,好厉害啊。” “......呃。”孟烟寒想了想,决定暗示他让他有点给钱的意识,“毕竟靠这些挣钱。” 年轻人满眼发亮,朗声礼道:“在下沈云伏,阳川人士。今日多谢女侠!” 孟烟寒扬了扬眉,敷衍道:“知道了。钱呢?” 沈云伏乐呵呵地傻笑,反手就把一袋子整银都递给她:“如此大恩,在下没齿难忘!” 孟烟寒却没理他这个诚意十足的礼,只管接了钱袋,从中数出几枚碎银,又丢还回去,眉梢抬了抬:“以后少找死,毕竟不是谁都乐意当你娘。” 沈云伏被她骂得一愣一愣,就差没委屈得掉泪,赶忙诚惶诚恐地接住钱袋,殷勤地追问:“女侠贵姓啊?” 孟烟寒眼皮都没掀一下,转身就走,沈云伏牵着马绳追上去,马匹早前受了惊,这会儿冲着孟烟寒一个劲儿地打响鼻,孟烟寒被溅了一身,烦不胜烦:“姓孟!” “孟女侠,你长得好漂亮啊!那个,我和我哥千里迢迢过来做生意,不小心走散了,镖师都跟着他,就给我留了这么一匹马,你能不能送我回家啊?” 孟烟寒张了张口,便听沈云伏抢先道:“有钱、有钱!你送我回阳川,要多少钱有多少钱!” 不能不说,钱的确是如今的孟烟寒的死穴。 孟烟寒回过头,正对上沈云伏那双亮得出奇的眼,这人确实生得挺拔俊秀,面若冠玉,但这实在不足以让孟烟寒对他另眼相看,人傻钱多又如何,也没什么特别的。 她想也没想,只冲着沈云伏摊开手,沈云伏欣喜若狂,再次把他还没捂热的钱袋小心翼翼地放在孟烟寒手上。孟烟寒这次没再还他,直接收缴了钱袋,看清钱袋里的钱后,一直垂着的睫羽终于动了动,两片紧闭的唇间挤出几字:“走罢。” “那个...孟女侠,你很缺钱吗?” 孟烟寒没理他,她实际上也不清楚护一趟镖该算多少钱,从前这些都是鸡毛崽操心的,她向来很少过问,只是她在客栈厚颜无耻地逗留数日,还是决定留给锦娘子一点心意,毕竟非亲非故,她再不通人情,也知道锦娘子待她不薄。 沈云伏等她好半天不说话,只能亦步亦趋地牵着马跟在她后边,乖得好像当年的鸡毛崽。 两人一马就这样静默地走在市镇中间,沈云伏好几次好奇地东张西望,都怕一回神就追不上孟烟寒,一路提心吊胆,眼神自始至终粘在孟烟寒身上,直到经过客栈,孟烟寒道:“你在门口等我。” 沈云伏乖乖点头,目送孟烟寒走进客栈,掏出他的钱袋子,掐了最大的一枚碎银,坚决地塞给掌柜的老板娘。沈云伏瞅了一眼,眼睛都望直了,看着老板娘奔回房间翻箱倒柜地找了顶帷帽出来,死活扣在孟烟寒头上,又拽着她唠叨好半天,才勉强放孟烟寒走出客栈。孟烟寒甫一出来,帷帽挡着脸,但沈云伏直觉她面色不善,还给他递了一记不太温柔的眼神,嗓音沙沙的:“我最后确认一遍,你要我送你?” 沈云伏点头。 “无论我是谁?” 沈云伏一愣:“你是谁?” 孟烟寒抬手将帷帽垂下的纱拨开一半,露出她生得美艳的半张脸,一字一顿道:“血、观、音。你知道吗?” 沈云伏彻底愣了。 江湖离凡人也不算太远,至少江湖前十的名声还是常常被说书人翻来覆去念叨不休的,但江湖前十个个豪杰,竟然也只有一个血观音名声最凶险,骂声最鼎沸,无论在哪个版本,她都是个不折不扣的恶人。 传得最远的版本中,血观音何许人也,据说她心狠手辣,连一把剑都被血浇得通红,长得更是艳丽无比,因此最看不惯比她更貌美的女子,专挑妙龄少女下手。 沈云伏傻了好半天,想了想孟烟寒那张艳丽无匹的脸,嗫嚅道:“孟女侠,我不是女的。” 孟烟寒:“......”她顿了片刻,突然觉得有点好笑,毕竟她自己也不知道她被人传成了什么德行,“我不杀女的。” 沈云伏痛心疾首地一跺脚,愤怒道:“那他们就是凭空污蔑,说你杀过成千上万的人呢!” “的确是污蔑,”孟烟寒松开手,帷帽再次将她的脸遮得严严实实,她倚在马前,抱剑而立,冷清的声音从帷帽缝间钻出来,徐徐飘进沈云伏的耳朵,“也就几千而已。” 沈云伏这回沉默了许久,又小声问:“没人打得过你吗?” 孟烟寒嗤之以鼻:“有啊。但肯定没你。” ☆、78 欢喜宗寂静了整整三年,终于在某一夜里荡开一阵哀哀的哭鸣。 身无武功的闻竹觅踏碎了一地清冷的月光,摇摇晃晃地推开那扇厚重的门,对上侍女们错愕的眼眸,而他低垂着头,背上伏着一团血糊糊的烂肉。掌灯的侍女下意识伸手去接,映着昏暗的烛光,她触到一手冰冷的粘腻,侍女下意识缩回手,听见接连两声肉身砸地的闷响,紧接着,云都欢喜宗的主楼内传来此起彼伏的尖叫声,狠狠地刺破这个荒寂而漫长的夜。 闻梅寻横披着外衫,追风也似地夺步赶来,满堂辉煌的烛火,几与白昼无异,因此更令她看得分明—— 昏倒在地的闻竹觅,和已难见人形的闻栩。 明蕊夫人的一张芙蓉俏脸泛着病态的苍白,她难得地未着粉黛,素日媚态横生的眉眼此刻只见疲倦和惊恐。而她身畔是肃着脸色的明秋和明月,这两兄弟从来不喜多言,当年比起左右逢源的萧漱华就不知道差了多少,除了闻栩,欢喜宗上下几乎就没人压得住他俩。 欢喜宗显而易见地乱了。 三天后,闻竹觅才悠悠转醒,对上闻梅寻满是焦虑的双眼,暗暗一叹,回应了众人的疑问:“是萧漱华。” 意料之中,又意料之外。 闻梅寻问:“孟无悲呢?” 闻竹觅顿了顿,似乎也有点迟疑,但他很快就坚定地应道:“只有萧漱华。” 明蕊夫人拨弄指甲的手总算停下,侧过头和沉默的明秋明月对上一眼,明秋低低地清了清嗓,对闻梅寻紧紧拧着的双眉视而不见,开口道:“既然宗主不在了,那欢喜宗将来如何,两位护法还是早做决断吧。” 闻梅寻实在不擅长和人唇枪舌剑,为了照顾闻竹觅,她三天三夜都没合眼,连闻栩的后事都是明蕊夫人一手操办,现在要她做出决断,她也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决断。好在闻竹觅多少回来了些意识,当即把这些差事都大包大揽地接过去,气若游丝也言简意赅:“分家吧。” 明月冷冷一笑,讽刺道:“分家?怎么分。一萧双闻三明是不是都该分?” “他休想!”闻梅寻一把拔出腰间佩剑,眼圈再度气得发红,闻竹觅连忙握住她手腕,轻轻摇头:“萧漱华除名。” 明蕊夫人态度莫名地一叹,除了闻栩死讯传来的那晚,她被打了个猝不及防,之后的三天她都一如往常地精心打扮,仿佛无事发生,这会儿也和素日无异,心平气和地拂开鬓发,一双美名远扬的横波眼现出几分愁苦:“还是等竹觅休养好了再议吧,哪里至于这么着急?” 明秋也把头发一撩,道:“倒也不是我和明月欺负师妹师弟,只是宗主走得匆忙,也没留下什么遗言...” 闻梅寻先前在闻栩棺前落了泪,这几天又在闻竹觅床前落泪,早就经不起他们这样明嘲暗讽,当即拔剑出鞘,再没顾闻竹觅的反对,冷眉冷眼地瞪着三明,恶狠狠道:“我不懂这些,你们如果不会帮忙杀了萧漱华,那就别在这里碍眼。” 明蕊夫人柳眉一蹙,懒懒地开口:“杀守真君?宗主都被他杀了,我们找过去还不够给他眨一下眼的。” “我和明月不会武功,明蕊武功也是平平,宗主不在了,我们自保都不容易,哪还有余力找守真君的麻烦。”明秋摆摆手,明月又接上他的话头,眼里好像藏着十几年的冷箭,都在此时上了弓:“现在都知道守真君的武功,别以为抱朴子不在就能钻个空子。你要送死不可惜,宗主待你好——竹觅也跟着你送死?” 闻梅寻难得地愣了一下,无措地望向闻竹觅,闻竹觅眼波流转,虽然满脸病容,却是笑意不减,轻言细语道:“师兄师姐说的都对,我会和姐姐好好商议。让师兄师姐操心了,是竹觅的不是,如今竹觅无恙,师兄师姐们也回去稍作休息罢。” 明月还想再说,明蕊夫人却已碰了碰他的手,三人相互一看,最后由明蕊夫人笑着拍拍闻梅寻的肩,目光却落在闻竹觅的身上:“那你可要快些养好伤,别再叫你姐姐担心。” 闻梅寻神色冷冷的,明蕊夫人却像看不见,伸手捏了捏她的脸,接着笑:“保养一下你这小脸蛋吧,这样糟蹋也太可惜了。” 闻栩的死不能算是众望所归,却也不值得天下同悲,萧漱华杀了他并不离奇,稍微听过话本的都知道这二位早就是水火不容你死我活的境地,只是没明白为什么萧漱华会挑此时出手。 不过萧漱华本来就诡谲莫测,猜不出来他的举动也是情理之中。 闻竹觅昏睡三天才醒,竟然也给萧漱华留了点余地,他不在,三明又刻意装傻,闻梅寻一时间实在分不出身去找他的麻烦。 ——又或者是给闻梅寻留了生路,毕竟守真君出手狠辣的名声早就闻名天下。 闻梅寻犹豫了很久,还是注视着闻竹觅满脸的疲态,小声地问:“竹觅,刚才明月说父亲待我好...他待你们不好吗?” 闻竹觅原本是阖眼假寐,闻言却像是打了个冷战,闻梅寻不明所以地看着他,良久才听见闻竹觅轻轻的叹息:“宗主待我们都好,他们和萧漱华一样,是白眼狼。” “...那你为什么也叫宗主?”闻梅寻有点奇怪地皱着眉,她实在无法理解为什么她的师门会这样冷漠,“他是我们的父亲啊。” 她记忆里的闻栩就像泰山一般可靠,教她练剑时从不懈怠,虽然偶尔会因为她练不好剑而生气,但大多时候总是笑着的。明蕊师姐最会做零食,以前经常先喂饱了那个白眼狼,再把剩下的分给他们,明秋明月也总是有意无意地留更多给她和竹觅,而且那个白眼狼在离开宗门之前,其实也很爱笑,经常偷偷来找她,问小荷剑的一些难点,还说要给闻栩惊喜,不让她告诉闻栩。 闻梅寻想不明白,以前温柔感性、细心妥帖的明蕊师姐,形影不离、也一样口是心非的明秋和明月师兄,还有那个风趣幽默、最会逗大家发笑的白眼狼,为什么一夕之间都这样改头换面,变得这么陌生。 就连她的亲弟弟竹觅也像没了生气,眼睛里看不见一丝感情。 这一次闻竹觅沉默了更久,但他还是回应了他的姐姐:“你说的在理。” 闻梅寻得了弟弟的应许,霎时间泪如泉涌,再也撑不住,扑在闻竹觅身边狠狠地痛哭出声:“竹觅、竹觅,我们为什么要分家?我们没有父亲了,现在连家也没有了吗?” 闻竹觅吃力地抬起手,放在闻梅寻的头上,轻轻地抚摩片刻,他眼里满是挣扎着翻涌不休的情绪,像是即将挣破牢笼的困兽,但终于在他的压制下归于平静,他微微侧过头,下巴抵在闻梅寻的发顶,一滴泪从他眼角滑进闻梅寻的发间:“姐,别怕。万事有我呢。” 闻梅寻抬起脸来,看见闻竹觅眼下垂着的青黑,从前闻栩教她练剑时,也是这样说。 “梅寻,别怕。”闻栩高高在上地看着她,眼里有脉脉温情,“你不能怕,假如为父不在了,你要学好剑,才能保护欢喜宗,才能保护竹觅。” 她以前其实不喜欢练剑,闻栩不准她跟着明蕊学,也不准她跟任何人学,只逼她练剑,可她自己只是按部就班,从来没有迫切地渴望过变强。直到闻栩再也不能扶着她的手,一招一式地教她,她才忽然想起,欢喜宗上下,竟然真的只剩她武功不错。 可要找萧漱华报仇,还差之甚远。 闻梅寻紧紧地握着剑,她心里种下了一粒小小的名为报仇的希望。 为了追杀夜遁数十里的萧漱华,欢喜宗几乎倾尽了全宗之力,然而任凭闻梅寻立即全城封锁,方圆百里亲自搜寻,连一根草也没有漏过,萧漱华依然像是从未来过一般,静悄悄地消失了。 这样的结局早就在闻竹觅意料之中,但闻梅寻却为此显露出莫大的恼恨,甚至不惜得罪更多人,下令连同抱朴子和摘花客一道追杀。她只恨不能把萧漱华九族都连坐,通通由她亲手斩杀,才算勉强能了这一桩仇怨,但很遗憾,欢喜宗的门生既追不到萧漱华,也找不到孟无悲,就连平日时常来云都玩乐的熟客冯轻尘,也像约定好了一样,此后再也不见人影。 十三州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三明面上虽不多说,私底下却动作不断,暗暗催促着闻竹觅践行承诺,闻竹觅缄默不语,等来一个寂静的清晨,替闻梅寻挑破指腹上的一枚血泡,声音轻柔却不容置疑地劝道:“姐,接下来就交给我吧。” “...你?” 闻竹觅摁住她的唇,小声道:“对啊,姐只有我了,我会帮姐的。好吗?” 楼外竹影摇荡,叶声婆娑,闻梅寻低垂着头,眼圈红得不行,闻竹觅将她抱进怀里,轻轻地抚着她的头发,眼神却扫在层层密密的林间,一角玄色从他眼梢一掠而过,闻竹觅压了压唇角,目光挪向在门口伫立多时的明蕊夫人和明秋明月,明蕊夫人似乎看腻了他们,不屑地别过头,勉强等了片刻。 最后闻梅寻挣开闻竹觅的怀抱,闻竹觅侧头望向三人,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夫人、公子久等了。” 他没有再叫师姐师兄,态度冷得要命,一如他接下来所说的话一样决绝:“关于分家一事,竹觅还是认为一切有关萧漱华之事,三楼必须无条件配合,即服从欢喜宗安排。但在新任宗主选出之前,欢喜宗将不再过问夫人和公子的决断。” 明蕊夫人的神色几无变动,只一掀唇,满是讥诮地问:“新任宗主?” 毕竟闻栩去得仓促,明显还未选出少主。明眼人都知道当年的闻栩多半是属意萧漱华,否则也不会一直给他留有几分余地,可惜如今萧漱华已成叛徒,欢喜宗自然不会再有什么新任宗主。 闻梅寻下意识紧了紧被闻竹觅握着的手,后者却不疾不徐,心平气和道:“欢喜宗百年传承的不过是一本小荷剑剑诀,既然父亲不曾选出少主,那么能者居上,将来除了萧漱华,谁人能将小荷剑练至大成,就是欢喜宗的宗主。” 明月当即握紧拳头,横眉冷眼地责问:“我们几人不是只剩梅寻还能练武了?” 闻竹觅老神在在地别开眼神:“明蕊夫人也有希望。况且萧漱华不就找到了重新练武的法子?” “荒谬!”明月寒声斥道,“欢喜宗还没轮到你小子插话,说好了分家,这算个什么分法!?” 闻竹觅道:“从前的百撷娇、千樽酒和万斛珠需得每月上供八成的收入,现在只需五成作为租金,难道还不算留情?” 明秋闻言瞪大了眼,也似忍无可忍:“租金?做你的梦去!岁数不大口气还不小,想吞我们的钱,也不看看你这小不点配不配得上这胃口!” 闻竹觅却不急不恼,明月还想再说,忽然看见一名门生慌慌忙忙夺路而来,无措地跪在明蕊夫人跟前,仓皇道:“夫人!百撷娇被人围了——他们、他们拿着火把......千樽酒和万斛珠也是!” 闻竹觅悠悠然地一耸肩,聊作对三人错愕神情的一点回应。 “抱歉,萧漱华实在抓不到,我只能叫大家打道回府。”闻竹觅弯起眼来,笑意盈盈,“可是大家听说回来了也没钱开火,就不愿听我差遣,自发地围了三位的地盘,真是不礼貌。” 明秋夺步上去,恶狠狠地揪住他的衣领,却见闻梅寻手中寒光一闪,长剑出鞘:“放开他。” 闻竹觅好整以暇地端详着三人各异的神情,眼神最先落在性情最烈的明月身上:“我没办法啊...公子,多多体谅。” 而另一边,闻梅寻手起剑落,来报话的门生已然命丧黄泉。 堂内的大门不知何时已被关上,日光倾斜着刺进其中,却无论如何也照不亮闻竹觅的脸,像是徒劳无力的折断的剑。 “如今欢喜宗只缺一位新任宗主,”闻竹觅偏了偏头,真诚地笑着,“我十分不希望,再缺三位楼主。” “正如明月公子所言,我们五人之中,似乎只剩我姐武功不错了?” 最后一缕日光也消磨在远方的群山之中,闻竹觅亲手点亮了一盏烛台,烛影在他清俊的脸上摇曳生姿,却更生出难以驱散的邪冷,轻浮地荡在四下沉重的静默里。 闻梅寻低着头擦剑,好像一切都和她无关。但她又是闻竹觅召之即来的最顺手的剑,似乎即使闻竹觅要她下一刻自行了断,她也愿意立刻执行。 明秋把明月小心翼翼地护在身后,两人都不知道该怎样发泄心中的怒火,却不甘心轻易服软,只能等着明蕊夫人来做这个决断。 直到月上中天,闻竹觅耐心过人,甚至不忘和闻梅寻耳语,似乎在讨论萧漱华会躲去哪里。 明蕊夫人终于冷清清地一笑,旖旎的眼波平白生出几分怜悯的意味,她体态婀娜,走起路来也显得轻盈可爱,但她启唇,却字字句句都似毒蛇吐信:“闻竹觅,你好得很。” 闻竹觅微微点头:“夫人过誉了。” 明蕊夫人抬起她皓若霜雪的手,款款从发间取出一支精致的玉簪,闻竹觅不及反应,一声铿锵的玉裂在堂中响起。 接着是明蕊夫人阴冷的嗓音:“妾身不知道萧漱华为什么没有连你一起杀了,但想来,你也不会死得太平。” 闻梅寻唰然拔剑,闻竹觅伸出手来,不疾不徐地拉住她:“还有呢?” 明蕊夫人徐徐地屈膝半跪:“...百撷娇明蕊誓死尽忠欢喜宗,听从闻护法一切安排,直至新任宗主继位。” 闻竹觅一抬下巴,眼神飘去明秋明月那里:“所以?” 明秋明月相视片刻,也缓缓下拜,这时明蕊夫人却在抬头的刹那扬起一抹恣意的笑来,妩媚的眼眸里射出阴狠的光:“但是闻护法,妾身万望您能谨记...越是机关算尽,越是死得莫名。您可千万、千万、千万,不要步了前宗主的后尘哪。” 闻竹觅恍若未闻,伸手扶起他们,笑若春风:“那么今后,还请大家继续为欢喜宗努力吧。我和姐姐都很喜欢这个家,感激不尽。” ☆、79 云都全城戒严了一周有余,几道城门都被欢喜宗暗中施压,派人在城门搜身抓人,而官府不敢多言,只能盼着欢喜宗尽快抓到想抓的人,省得城中人心惶惶,生怕突然就被逮去问话受刑。 明蕊夫人在欢喜宗受了气,连着几天都不太想开门,但一天夜里忽然有人敲她的窗,明蕊夫人憋着一肚子气启开窗户,正瞧见一个贼眉鼠眼的门生,明蕊夫人心下微微一凉,果然看见那门生从鬓角揭开一角,露出一张俊秀年轻的脸,冲她嘿然一笑,像个偷了糖的孩子,笑得侥幸又讨好。 明蕊夫人险些眼前一黑,脑门突突地疼,伸手抓了面具就往他脸上按,门生笑嘻嘻地在她手上揩了一把油,跟着明月钻进房里,开口道:“好姐姐、好姐姐,这么不愿意见到我?” “你?”明蕊夫人哭笑不得,但这时候是打是骂都为时晚矣,只能仔细地检查过四下环境,才道,“祖宗,你可真是不怕死,你真以为闻家那两姐弟是吃素的?” 冯轻尘一路奔波逃遁,也是累得不行,当即拎起一壶茶就往嘴里灌,顺带笑着说:“小爷的武功你还担心?姐姐,你也太不给脸啦。” 明蕊夫人作势打他,又气又笑:“那也要小心。从前闻栩自以为是,还可能大意——如今这闻竹觅,是真不好对付。对了,萧漱华怎么这么胡来,要对闻栩下手也不跟我们打个招呼,险些来不及掩护他出城。” 冯轻尘一愣,茶水在他喉咙里呛了一下,但他还是飞快接话:“守真君出城了?” “他没出城?”明蕊夫人显然一愣,接着道,“你不是和他一起行动?” 冯轻尘猛一砸桌,心急火燎道:“靠,他说来你这儿找他啊!” 明蕊夫人面色一沉,压低了声音,缓慢而肯定地说:“他没有联系过我。我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出城。” 冯轻尘彻底傻眼了,他原先就是靠着萧漱华的默许才能这样紧追不舍,若是萧漱华有意甩开他,那还不是易如反掌——可他一心以为萧漱华是来云都了结一桩私仇而已,压根没想过之后的萧漱华会去哪里。 即便他知道,凭他的武功,也断然跟不上萧漱华的行踪。 冯轻尘张了张口,下意识便想追问萧漱华还和哪些人有仇,但对上明蕊夫人一双同样焦急无措的眼,心下便猜到多半是问不到结果。然而两人正面面相觑,却听楼下一阵疯狂的奔走声,明蕊夫人起身将门启开一条细缝,果然听见百撷娇中人声杂乱,间或掺杂着几声尖叫,原是一队欢喜宗门生破门而入,着了清一色的宗门校服,正往她的房间疾走而来。 冯轻尘吓得险些跌倒,还是明蕊夫人把他往床上一丢,放下床帐,刻意拨乱自己的着装和鬓发,倚门佯怒道:“百撷娇什么时候成了你们想来就来的地方了?” 领队的门生见了她,依然脸色铁青,但还是堪堪停住脚步,远远地向她一拱手,沉声道:“夫人,闻护法有请。” “闻护法?闻梅寻还是闻竹觅?”明蕊夫人寒面噙笑,“派个门生就来请我?也不掂掂自己的斤两。” 那门生不为所动,只是低声解释:“夫人,两位护法已在楼外等您。” 明蕊夫人失神片刻,这才听得闻梅寻敛着内力的声音在楼中荡开,铿锵有力:“明蕊师姐,我和竹觅收到线报,萧漱华在父亲过世当天就已离开云都,这七日已经造业无数,今日下午已至华都,宋家和封家都已派人前往。” 冯轻尘从重重床帐中探出头,在听见“封家”二字时,脸色刹白,几滴冷汗从鬓上滚落,轻声道:“问、问她...封家派的是谁?” 明蕊夫人身形微顿,似乎并不赞成在此时追问,但她早就知道冯轻尘的来路,因此也只是暗暗一叹,问道:“闻护法,另外两家派的是谁?辟尘门为何没有动作?这些都有线报吗?” 闻梅寻从善如流地应道:“两家家主都去了,清如道君还在闭关,清徵道君暂时没有回应。”她顿了顿,似乎是和身边的闻竹觅耳语了几句,接着补充道,“竹觅托我转告您房中的人,我们知道父亲之事与他无关,所以不会迁怒,今日过后就会撤去城防,他依然可以自由出入。但此次涉及危山玉封沉善,希望他能早做决断,最好避嫌。” 尽管明蕊夫人本就猜到闻竹觅早已在她这里设下天罗地网,但还是没想到他的眼线会这样无孔不入,冯轻尘的消息这么快就能传到他那里,显然这时装傻充愣都只是无用功,还不如坦诚相见,赌一把闻竹觅天生命短,活不过他们三明。 “你怎么办?”明蕊夫人回过头,凝望着冯轻尘那张全不见了先前调笑神色的脸,轻声道,“其实你猜得到吧,漱华这次凶多吉少。” 冯轻尘缓缓回过神来,好半天才找回声音:“他、他很厉害。” “......”明蕊夫人叹了口气,“其实你不必为难,我想漱华也早就知道你的身份,不会怪你的。尽管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这次闹这么大,都不见抱朴子出面...你就直说吧,是不是他俩出了问题?” 冯轻尘深深地吸了口气,轻声道:“夫人,孟无悲已经失踪大半个月了。守真君找不到他,守真君...疯了。” 孟无悲的不告而别来得突兀又匆忙,却成了逼疯萧漱华的最后一场仪式,萧漱华在他洞府里不吃不喝地苦等了三日,可孟无悲的东西本来就少,他带了两把剑走,于是只剩下了一座空山,和一个萧漱华。 冯轻尘毕竟只是个十七岁的年轻人,起初只想到去找孟无悲,和他解释孟烟寒的去向,可孟无悲的轻功早已独步天下,又哪里是他能找到的。反而因为没时间看顾萧漱华,再等萧漱华亲自出山,已是美人抱剑,笑意晏然:“本座去找闻栩报仇,你若还想找我,就去明蕊那里汇合。” 冯轻尘向来对他言听计从,一时不曾反应过来,当真屁颠屁颠地点头称好。 于是一场闹剧,最终覆水难收。 明蕊夫人换了身相对轻便的箭袖轻袍,实则她隐约能猜到闻竹觅这次的用意。闻竹觅对他姐的斤两掂得清楚,也猜到萧漱华和她交情不浅,这次必定是要让她陪同闻梅寻,而他留在云都,明秋明月就成了他用以要挟明蕊夫人的人质。 用心不算险恶,却也深得令人咂舌。 闻栩已经没了,萧漱华犯不着和闻梅寻过不去,就算闻梅寻出言挑衅,也还有她作为人质,萧漱华多半不会因为几句话就不顾她的死活。即便她反抗...她也不是闻梅寻的对手。 至于这位被闻竹觅猜到来路的不速之客...确如闻竹觅所说,他还是回避最好。 “虽然不清楚你现在是怎样想漱华的,但是封小公子,我要替漱华劝你一句。”明蕊夫人转回身来,像是刚好想起一样,故作随意地拍了一把冯轻尘的头,冯轻尘愣愣地回过神来,听见她说,“别去了,封沉卿,你哥是天下第一的英雄,萧漱华如今是个人见人打的祸害,你呀...不要一错再错了。” 冯轻尘摇摇头,过了片刻,却又迟疑地点点头,他像是自我安慰一般,轻声辩解:“我哥他于我亦兄亦父,我知道,他很看好守真君的...所以他其实,他其实不会伤害守真君,只是去看一眼,毕竟他是封沉善,怎么可以不露脸呢?” “是,一切都会平安解决的。”明蕊夫人轻笑着捏了捏他的脸,“不会出事的。谁都不会。” 接着她像是披挂一身的将军,坦然地步出房去,身形消失在虚假的繁华之外,百撷娇中依然灯火通明,可她走后,整幢百撷娇都似丢了魂,再多的声色犬马、再多的纸醉金迷,都难以弥补半分她带走的旖旎盛景。 其实形势远比明蕊夫人说的要糟。 萧漱华这三个字就像一场灾难,初降临时就搅得江湖一番风起云涌,无论是前辈的另眼相待,还是后辈的满目敬仰,都像刻在他骨子上的诅咒,他注定每入人世,都要闹得天翻地覆,万人瞩目。 他像一把横空出世的凶剑,重重地叩在云都这片土地,眼神也没施舍半个,只是轻飘飘地带走了曾也名震山河的半袖云闻栩。可是云都众人来不及回神,千机楼来不及撰写他的新传,他擎着一柄桂殿秋,又仿佛自己就是那柄桂殿秋,孤高而狠绝地从云都一路向北,横贯而去,沿途的一切都被他一剑挑灭,铺天盖地的剑光之下,是无数来不及求饶的冤魂。 后人潦草记载,自云都至华都,沿途四千里,七座城,守真君一路负剑而行,兴起则屠,杀千人余。 孟烟寒的罪孽忽然都成了小事,毕竟她杀数千人,毕竟花费了三四年,而萧漱华只需七天,就把她的罪过都衬得渺小而不值一提。 层层重重的铁蹄将华都彻底围成了一座戒备森严的堡垒,一切压抑和苦难的来源都被封锁在堡垒之中,朝廷聊胜于无的通缉令上每一张都画着萧漱华那张美得离奇的脸,然而森寒凝重的氛围依然只多不少。 家家户户都紧闭门窗,唯恐成为被这恶祟挑中的苦命人,御林军挨家挨户地搜索,可偏偏谁都知道他来了华都,却谁都找不到他,好似除却杀戮,其他时候他都不在人间行走。 而和华都相距不过数十里的一处山脚,萧漱华含着温存的笑意,缓缓将手中长剑递入眼前人的心口,眼神错落在那人身后的人群中,终于定格在其中一名少年身上,他像是在忍俊不禁地为此惊奇,启唇也噙着几分殷勤的笑意:“...是你呀?” 宋逐波赤红着眼,肩膀却被身边的长辈死死按住,萧漱华轻蔑地一笑,也学着他那副模样按住身边一名身着白衣的青年的肩膀:“宋前辈怎么随便捡小孩儿呢?这可是血观音身边的孩子,你敢抢她的人,啧啧,前辈,本座不为难你,那血观音也不会让你好过啊!” 宋明昀铁青着脸,却见萧漱华笑意越发明艳,自说自话也十分快活:“不过你可以感谢本座啦,血观音确实难缠,幸好本座也和她有点小小的矛盾,所以干脆做个干净,安心安心,抢了孩子也没关系,她没命和你计较了——多亏本座哦。小孩儿,你开不开心?” 宋逐波终于忍无可忍,全然忘了前一个冒然出头的人的下场,一把脱开宋明昀的束缚,提起长刀便往萧漱华冲去。 而萧漱华躲也不躲,轻轻巧巧地丢开身边吓得面如土色的青年,一脚踹走方才那具还未倒下的尸身,宋逐波正想错步躲开,那具尸身却像长了眼似的,再次朝他飞来,宋逐波避而不及,险险被他绊了一下,萧漱华清越的笑声传来,仿佛跗骨之蛆一般逼起宋逐波一阵由衷的厌恶。 先前被萧漱华按着肩膀的白衣青年连忙摆手,笑得十分抱歉,好言好语地替萧漱华开解:“小公子、小公子,我师父杀这人是因为他偷袭,真不是嗜杀,你们不要误会呀!” 宋逐波睬也不睬,也不顾及宋明昀正拎着他的衣领往回拖,只是死死地瞪着萧漱华:“妖人!你到底把她如何了!?” 萧漱华故作不解:“她?谁呀?” 宋逐波气得面红耳赤:“孟烟寒!你把孟烟寒怎么了!” “嗤,当然是杀——”那青年一把捂住萧漱华的嘴,赔着笑道,“孟烟寒?可是冯公子旧友?在下听冯公子提起过这个名字,说会去找她。” 宋逐波这才顿住动作,狐疑地看着他:“冯轻尘?” 萧漱华似乎也没什么兴趣再折腾宋逐波,总算开了尊口:“本座干嘛杀她?她又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他等了一下,没人追问,他就自言自语地接下去:“没人信?” 青年莫名听出几分自嘲的悲怒,下意识地抓住他的手,却见萧漱华只是随意地摇摇头:“不信拉倒,知道你们都不会信。” “本座脾气不好,爱杀谁杀谁。”萧漱华回过头去,冲宋明昀扬起个挑衅的笑,“比如这个偷袭本座的人呢,他姓宋,导致本座现在对宋家人很不喜欢。” 他收剑回鞘,却又抖了抖手上华美的剑鞘,鞘中的桂殿秋随之一震,发出一阵兴奋的嗡鸣,伴随着萧漱华压低了的贴耳一般的低语:“宋明昀,你要死啦。” ☆、80 宋明昀早年间英名远扬,一把断流刀使得赫赫生风,在剑道至上的江湖也能凭借一把长刀雄踞一方,连薛灵妙这样乖戾的人,在世时也很少主动招惹这位笑面虎,大都和他笑脸相迎,能躲则躲。 但萧漱华的恐吓显然分量不轻,至少常年看似淡泊的宋明昀这一次是难得地露了几分慎重的意思。 白衣的青年一把拉住萧漱华的手腕,萧漱华下意识地挣了挣,却没挣脱, 宋明昀和萧漱华对视一眼,两人都不甘示弱,尤是萧漱华,当即哼出声轻蔑的嗤笑,不耐烦地回转身去:“呶,找死的自行排队去同悲山找本座,这会儿没心情,不杀。” 宋明昀端着脸色,还是他身后的宋明庭把刀一扛,大大咧咧地发问:“同悲山?没听说过。你这太监是不是怕死,故意讹老子?” 萧漱华步子微顿,漂亮的眼眸这才往他身上瞥去一刹,他当然认得这位昔日的手下败将,可惜当年还值得严阵以待的刀客,如今只是个逞嘴劲儿的莽夫,这一点实在令他不屑。白衣青年看出双方神色都隐隐不耐,眼见着就是要擦枪走火的架势,连忙上前半步,霜白的袖袂略略一卷,露出他半张苍白的面容,看上去十分羸弱,但他唇角的笑意恰到好处,既不谄媚也不骄傲,刚刚好地把握在礼貌的善意中,轻声解释道:“这位大侠有所不知,同悲山乃是家师近日居住的洞府所在,此处向东五里不到,若是诚心来同师父比武论道,在下自会在山脚相候。” 宋明昀眯着眼打量他片刻,对这不卑不亢的青年颇有几分好感,开口问道:“先前不及多问,不知阁下贵姓?” 青年愣了愣,被萧漱华往身后拽了一下,萧漱华神色郁郁,替他应道:“这是本座的人,宋前辈关心什么呢?” 众人早就发现这青年一身质朴的白衣,行为举止都有几分孟无悲那样清高孤绝的气质,只是比起孟无悲,这人似乎显得病态,脚步虚浮不说,脸色也很不好看,虽然一直表现得无畏无惧,但依稀能从眉眼里看出几分怯懦卑微的意思。 宋明庭自觉发现了什么秘密,也不掩饰,大笑道:“你的人?看抱朴子这么久都不睬你,果然是耐不住寂寞吧?” 他话音未落,耳边却是蓦然一寒。但闻一声铿锵的金鸣,宋逐波和宋明昀的刀同时挡在他身前,才堪堪格住一把冰冷的剑鞘。饶是如此,那把剑鞘带起的寒意,依然锲而不舍地幽然一闪,像是贴面而过的一缕微风,果断地在他侧脸抽了一嘴巴。 萧漱华一张妖艳无匹的脸在他眼前放大数倍,霎时间又极快地远去,好似刚才的一幕从未发生,除却他对面肿了半张脸的宋明庭。 白衣青年沉默地咽了一口唾沫,脸色又白了几分,但他咬了好半天的牙,两条腿都不自觉地打颤,最后还是毅然决然地挡在萧漱华身前,行了个僵硬的礼:“在下明州人士无名小辈孟浪,如今在守真君门下习武。” 宋明庭也被方才的杀机吓得后退几步,暂时不敢出声,还是宋逐波眼神闪烁,反问道:“姓孟?” 孟浪沉默片刻,颔首:“姓孟。” 宋明昀并指擦去刀面上被萧漱华逼出的白痕,似是漫不经心地追问:“但阁下看上去似乎并无武功功底,贵庚啊?” 萧漱华的剑已经再次在鞘中震响,但孟浪已从刚才那番过手看出对面领头的几人都不好惹,下意识就想拉开萧漱华,然而后者并不领情,桂殿秋兴奋地一震,于他手中织了个漂亮的剑花,萧漱华开口了,嗓音冷冰冰地:“几位该不会以为本座这是被你们围堵在这儿了吧?” 宋明昀不语,态度却像是默许。 虽然萧漱华刚才那突然的一击震得他虎口发麻,直到这会儿也未恢复,但宋逐波的反应也令他十分惊喜,现下的局面十分清楚,他们这边能战的至少有三人,而萧漱华至多与他不相上下,若有宋逐波和宋明庭从旁相助,拿下萧漱华只是时间问题——何况萧漱华身边那个孟浪,根本就是个文弱书生,只会是萧漱华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拖累。 萧漱华随手撩起孟浪的袖袂,敷衍似的擦过桂殿秋的剑鞘,桂殿秋追随他多年,对他唯命是从,最能谙熟他的心意。因而此时桂殿秋剑身上仿若雪水一般寒亮的冷光,刹那间撞入宋明昀的眼里,萧漱华抬起脸,自言自语地开口:“孟无悲,不拦我吗?” 过耳唯有风声。 于是一霎时,万籁俱寂,天地之间唯有一丝似是哽咽的轻叹。 天际凝滞的云霭忽而散却,原是桂殿秋倏然出鞘,剑光与剑鸣并起,仿佛镜璧湖月、空谷龙吟,萧漱华的剑法从来精绝狠辣,尤是小荷剑最以奇诡邪肆闻名,在他手里更是如虎添翼,但见剑尖微抖,自在如风,却没向着三人中最最急躁的宋明庭,而是直往宋明昀的咽喉奔袭而去。宋明昀当即横刀来挡,宋逐波也未示弱,长刀起落,别有一番少年人的慷慨。 但萧漱华天生的怪癖,挑准了谁便缠着咬,因此只是侧身轻闪,避开宋逐波扑面砍来的刀,抖剑再出,依然是朝着宋明昀的命门。 刀法本来讲究精炼简绝,然而萧漱华近年都与孟无悲缠斗,偏巧辟尘十九剑也是一般无二地追求大道至简,早就对这类招式的破绽烂熟于心,因此宋明昀父子落在繁复纷杂的小荷剑中,早就被强行逼进了他的节奏。 宋明昀行走江湖多年,不过须臾便察觉态势不妙,当即猛一甩刀,果然将附在其上的桂殿秋也逼走几步,此时萧漱华藏在刀光剑影之后的脸上却是笑意更深,微一抬腕,袖中陡然射出数枚银针,宋逐波瞳孔一缩,立刻曳刀来挡,然而那针生得极细,他眼光远不如宋明昀的毒辣,即便全力格挡,也还是错过几枚,堪堪被一枚银针钉入右肩胛,握刀的手也随之卸力,酸麻不堪。 “叔父——”宋逐波失了气力,下意识地回过头,他已败下阵来,若再恋战,势必要被萧漱华赶尽杀绝,但宋明庭不知为何一直不曾出手,他虽然和这位叔父关系疏远,但也不至于完全忘了对方的存在,一见萧漱华步步狠逼,和宋明昀战得势同水火,难分难舍,心里便只顾着怎样助宋明昀一臂之力。 然而宋明庭却像刚刚回魂一般,周身一震,傻愣愣地看着他:“嗯?” “叔父,你...” 向来急躁冒进的宋明庭却在嘴边竖起一根手指,似笑非笑道:“这不是兄长和萧漱华的单挑吗,我哪里好插手?” 宋逐波一愣,来不及回味他那抹笑里的含义,那边宋明昀不过近百招,竟然已现出颓势,直被萧漱华撵着压制。孟浪早就找了处草丛蹲着,生怕被宋逐波等人想起,当做人质来威胁——事实上宋逐波竟也当真反应过来,立时去拉宋明庭:“叔父,你快把他抓过来。” 孟浪登时作势要跑,却听宋明庭意味深长地开口:“都说是他们单挑,你干嘛和一个普通人过不去?” ——这时即便是事不关己的孟浪,也觉出几分不对劲了。 萧漱华全然不知那边的形势,他与宋明昀这样的高手作战也是险象环生,难有半分玩笑的心思,过了几百招才险险借着轻功优势逼出宋明昀的破绽,眼瞧着就要一剑刺去,却听那边孟浪一声振聋发聩的惊叫:“——师父!” 萧漱华睬也不睬,孟浪本来就是他的拖累,死乞白赖跟着他而已,若不是怕被人说是他养的情人,他连施舍个徒弟的名分都懒得。 但宋明昀却是福至心灵,莫名地回过头去,他目力极好,只一眼就看清了那边的状况,当即不顾萧漱华长剑在前,气得青筋毕露,暴喝一声:“宋明庭——!” 萧漱华险险被他撕心裂肺的咆哮吓了一跳,侧脸躲开宋明昀飞溅的唾沫星子,不知为何,桂殿秋愣是在空中一闪,堪堪避开宋明昀的心口,只是刺进肩胛。 宋明昀向来斯文儒雅,无论本质是怎样的人,脸上是一定装得最最道貌岸然的,能让他愤怒到这种地步,一定是出了什么意外。 萧漱华刚下决断,甚至来不及拔剑,宋明昀已经忍着剧痛抽身而出,飞身夺步向着宋明庭奔去。萧漱华眯了眯眼,这才看清,那边不知出于什么目的,宋逐波竟被宋明庭制在刀下,那刀光夺眼得很,看上去像是小少年孱弱的身躯背着一把难堪重负的巨刀。 孟浪也全不见了之前气定神闲的假样,吓得一屁股跌在地上,无措地望向萧漱华,喊他喊得嗓子都破了音:“师父!师父师父师父!!!” 萧漱华默然片刻,随手甩掉桂殿秋上残留的血水,寥寥几步走去孟浪身前,横眉冷眼地打量宋家如今的局面。 宋明昀被他重伤,虽不至死,暂时也没法教训宋明庭了,而宋逐波早就被他那枚银针扎中穴位,没个一天两天别想恢复如常。 萧漱华定了定神,心里替宋明庭叫了一声好。 够不要脸、够不要命! 宋明庭咧着嘴,兴奋不已地冲着宋明昀笑。 分明经过一场厮杀的是宋明昀,可他喘气的声儿一点不比宋明昀小。 “哥,你回来干嘛?” 宋明昀压抑着滔天的怒火,竭力按着伤处,颤着声道:“你想做什么?你放开小七!” 宋明庭晃着脑袋,得意洋洋:“哥,不行啊,小七太厉害啦,我管不住他。” “你!” “你让小七跟着血观音这么久,现在是不是很满意?”宋明庭依然咧着嘴,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哥啊,你看看,这孩子才多大点,十三?还是十四?跟着血观音可真是受益匪浅,你看见了吗?他挥刀已经有几分辟尘门的意思啦——跟血观音的杀名真是相去不远,这么厉害的辟尘门,怎么舍得避世呢?” 宋明昀沉着脸色,却没精力和他周旋,冷冷地呼喝道:“小七学成什么样也是宋家的孩子,你放开他!” “不止吧。” 宋明庭笑意深深,轻言细语地补充:“再给他四年?五年?他就会超过我这个废物弟弟——你记得当年抱朴子对他的评价吗?十年,足以赶上那时候的抱朴子。我可比不过抱朴子...哥,你不能这样啊。不能你做完家主又让你儿子做,你看看我这个弟弟,你看看我的儿子...哥,你太偏心啦。” 孟浪小心翼翼地拉了拉萧漱华的袖子,耳语道:“师父,你不帮他们一下吗?” 萧漱华看戏看得兴起,被他拉了个猝不及防,立时冷下脸色,不悦道:“本座有这么无聊?” “可那个小孩儿不是和你...” “他是孟烟寒的崽子,管本座屁事。”萧漱华顿了顿,“没杀孟烟寒已经是冯轻尘那不长眼的东西自作主张了,烦。” 孟浪缩了缩脖子,不再多言。 “...你直说吧。”宋明昀眼前一阵一阵的发黑,萧漱华那一剑捅得不浅,好半天都没止住血,他暗觉自己已经撑不住多久了,“宋明庭,你想要什么?” 宋明庭拍了拍手,似乎是欣慰宋明昀能有这么快的反应,下一刻他便从怀里摸出两枚药丸,通通递给宋明昀:“你一颗,小七一颗。解药我会每月供上,若是你们对我下手,或者脱离宋家,到了时间就会毒发身亡。” 宋明昀恨恨地咬紧牙关,伸手接过,眼前的宋逐波低垂着头,虽然睁着眼,显然还有意识,但看上去已是了无生气,连多余的挣扎都疲于再做。 “...小七,看着我。”宋明昀垂下眼,宋逐波沉默了一会儿,才轻轻应了一声,宋明昀把一枚药丸塞进嘴里,一仰脖便囫囵吞下。 宋逐波的眼眸安静得像是一汪枯潭,只是沉默而专注地看着宋明昀咽下药丸,眼神里没有不解也没有痛心,只是平平常常的冷漠和克制。 宋明昀看着他最最疼爱的儿子,他的确对宋逐波寄予厚望,宋明庭所言非虚,每一句都是真的,他一直都希望在他之后,宋逐波能够直接挑起家族的大梁。 宋逐波动了动唇,没出声。 萧漱华在旁边看戏,忽然以无人不能听见的声音扭头和孟浪说:“你说这傻子是不是有病,乖乖等血观音给他买糖吃不好?非得到处跑,哈,那女人最小心眼,铁定气死了,没八百里加急追过来杀人都算感情深厚咯。” 孟浪温声道:“若是孟女侠知道这些事,恐怕不会高兴。” “你管她高不高兴?”萧漱华无所谓地吹了声口哨,笑了起来,露出一口漂亮的牙,“她那种人,朝不保夕的,爱也好恨也好,一眨眼就过了。你等着瞧,明年这时候,她能记得宋七算本座输。” 宋逐波抿紧了唇,果然没有出声。 孟烟寒当然不会记得宋七。 孟烟寒根本不认识宋七。 她只会记得有个抠门小气的鸡毛崽,不约而来,不告而别。 宋明昀闭上眼,沉重地喘了几口气。 ——如果没有今天、如果没有今天,即便他仓促离世,小七也已经和血观音交情颇深,即使宋明庭再有造反的心,血观音那样重义的人,必定会出手助小七一力压下。而血观音出手了,抱朴子也不会坐视不管,随之而来的守真君...他原本计划好了要给他儿子最妥帖、最细致的一切。 都是他识人不清,都是他好大喜功。 都是他,自作聪明地害了他的儿子。 “小七,吃吧。”宋明昀低下头,痛苦地从喉咙里挤出一声低吼,接着他抬起头,注视着宋逐波,“吃吧,爹尝过了,不苦。” 怎么可能不苦? 可他不能不自食苦果。 宋逐波眨了眨眼,宋明昀伸手擦掉他脸上的泥污,顺带着用手指一推,将剩下的那枚药丸送进他嘴里。 宋逐波果然乖乖地一咽,没有作声,安静得和之前每一次听从安排无异,毕竟他自出生,就没有表达过自己的想法。 无论是接近孟烟寒,还是离开孟烟寒,还是吞下这枚毒药。 ☆、81 坊间的风言风语总是如此,皇帝的政令还得层层推行,守真君重伤宋家父子的消息却能飞快地传遍十三州。 萧漱华独来独往,从不在意别人对他评头论足,听见了略施惩戒,没听见的就当不存在,孟浪也不是喜爱义愤填膺的那类人,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回去那座刚有名字的山头,一路也没敢多问半句。 直到走至山脚,萧漱华突然停住步子,扬手丢给他一只钱袋。 孟浪下意识接住,乖乖地捧着,脸上却全是茫然。 “...你,”萧漱华对上他那张傻不愣登的脸,不由自主地噎了半晌,才擦了擦自己的鼻尖,“你去买些东西,你跟那只狗崽子总得吃饭吧。” 孟浪如蒙天恩,猛地红了眼圈,就差涕泗横流地去拽他裤腿:“是!” 萧漱华最受不得别人这样,他连救下孟浪都是因为孟浪的仇人刚好跟他擦肩而过,刀上的血滴落下来,不慎脏了他的鞋面。 孟浪欢天喜地地置办东西去,萧漱华不可能等他,索性自己踩上山路,只不过放慢了步子,随便孟浪能不能跟上。 萧漱华自认还算个不拘世俗的人,虽然诸多人斥他骂他,但每当他怒火中烧,又会发现这些人都无一例外地惧他畏他,生怕被他揪住尾巴。若要把每个说过他坏话的人都送去见阎王,萧漱华暂且没这闲工夫。他一路杀上华都,也不过是想逼孟无悲再露个脸。 除了闻栩,他实在没心思刻意杀谁。况且宋家人给他演了这么一出好戏,他拍手叫好还来不及,放他宋明庭一马又有何不可? 只不过宋明庭的确让他刮目相看,如果不是宋明昀已经耗去他大半心力,或者他真要起点杀心,恐怕那一班子宋家人一个都留不下。 他满脑子乱麻理不清楚,暂住的山洞却已近在眼前,萧漱华停了步子,听着里边窸窸窣窣的细声,突然不太想进去。 但他好歹还是进去了。 洞内还是他一天前随手抓的垫地的干草,以及干草上端正坐着的小孩儿。 萧漱华捏了捏鼻梁,抱臂俯视着那个多半是一天没动的小屁孩,突然有点好奇孟烟寒捡到宋逐波时是怎么个模样。 反正这小兔崽子到现在都没跟他说一句话。 呵。死小孩儿。 他俩大眼瞪小眼地瞪了半天,萧漱华自觉幼稚,回过头不想理他,走去一边俯瞰山间层层叠叠的密林,这时无风,天地间便像定格了一样,山林毫无动静,他身后的小兔崽子也没动静。 萧漱华不算很喜欢安静的人,他突然有点想念冯轻尘,或者孟浪也行。 好在孟浪当真没多久就气喘吁吁地跟了上来,背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吭哧吭哧地喘着粗气,一张细眉杏目颇有点女气的脸此刻涨得通红无比。 “啧。”萧漱华偏了偏头,朝他抬了抬下巴,眼神转向洞里仿如石雕的小孩儿。 孟浪连忙把东西撂下,走回山洞,喘着气逗小孩儿:“你在等我们吗?有没有遇到危险呀?我们师父特别厉害,你以后不用害怕。对了,有什么想吃的吗,师兄去给你准备?” 萧漱华眯起眼,不合时宜地打断他:“你们师父?” 孟浪一愣,小心地望向他:“呃,师父您,不打算收下他吗?我以为...您之前说他根骨绝佳...” 萧漱华朝天翻了一眼,冷笑道:“你看他这态度?” 孟浪还算是自己粘上来的狗皮膏药,这小孩儿算什么?不过是路上遇到的小乞丐,奄奄一息要死不活的时候被孟浪这观世音转世给救了一命,之后就死活要带着小孩儿跟他讨生活。根骨绝佳是他说的不假,萧漱华平心而论也确实认可这崽子根骨不错,可他又不开武馆,根骨不错自己拜师去,管他屁事。 孟浪连忙捅了捅小孩儿的腰窝,这孩子不爱吭声,但还算有点本能,下意识地躲开他的手,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就盯着他看。孟浪小声和他耳语:“你快认错啦,师父很喜欢你哦,你这样他会难过的。你不会说话吗?不会说话就去拉一下他的衣角,师父人很好的,心地很善良,会留下你的。” 萧漱华险些再翻一眼,疑心孟浪是在说什么笑话,难道他跟孟无悲翻脸就是为了来这儿拖家带口的等孟无悲祝他阖家平安吗? 但这回没等他再开口,小孩儿已经飞快地喊了一声:“师父!” 孟浪喜极而泣:“师父、师父你听,他会说话!” 萧漱华:“......”他在心里骂了句,有病。 孟浪可比孟无悲心慈一百倍,孟无悲那是大爱,为天下太平铲除奸佞,孟浪就不一样,孟浪是从自己身上剜下肉来也要喂活小乞丐,真遇上凶神恶煞的歹徒又只敢哭天抢地地撒腿乱奔。 但在萧漱华眼里都是有病,每一个都病得不轻。 孟浪又和小孩儿咬耳朵,笑着问他:“好乖好乖,现在师父不会赶你走啦,你声音真好听,对啦,你有名字吗?” 萧漱华快听不下去,忍着怒火开口:“孟浪,去做点吃的。” “哦好的!”孟浪转身从包裹里抓出一把长线,又在地上找了根断枝,“我刚才看见那边有条小河,师父你照顾一下师弟吧,我去钓几条鱼回来,很快的。” 萧漱华皱了皱眉:“给你这么多钱你买些什么回来?” 孟浪这会儿倒是一点不怕他,笑着解释道:“师父这些钱是很多,但以后也要维持生计呀,我明天再去山下找找有没有什么短工,等我找到来钱的路子了就可以在山下多买些吃的。师父放心,我烤鱼技术不错的。” 萧漱华似乎想骂人,但孟浪的神情又真诚又无辜,萧漱华有点开不了口,只能摆摆手:“随你。” 小师弟把他俩看了半天,突然伸手抓住孟浪的袖子,孟浪回头看他,过了好半天也没听见他声音,只得主动问:“怎么啦?” “...”小师弟盯了他一阵,道,“你叫什么?” 孟浪咧嘴一笑:“我叫孟浪。师父给我取的名字,但我真的不孟浪——你以后会明白的。” 萧漱华又不太高兴了:“你不喜欢这名字?” “喜欢喜欢,”孟浪又笑着给自家师父顺毛,“师父给什么我都喜欢。” 萧漱华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算他过关。小师弟又盯向萧漱华,萧漱华被他一双黑黝黝的眸子看得心烦,撇开头不理。 孟浪周旋在两人中间,忙道:“师父,你也给师弟取个名字吧,我叫孟浪,师弟叫孟潮怎么样?” 萧漱华瞪他一眼:“姓孟的有这么好?个个抢着姓孟?” 孟浪讪讪一笑,眨了眨眼:“那不是师父你喜欢吗?” 萧漱华不理他,伸手指着小师弟,不大耐烦地开了尊口:“姓萧。” 小师弟皱了皱眉,显然对跟孟浪不同姓氏这件事不太高兴,但萧漱华最喜欢让别人不高兴,乘胜追击地薅了一把他凌乱的头发,一锤定音:“萧同悲。” 萧同悲不高兴地张开一张嘴,猛一抬头,险险就要咬住萧漱华的手,萧漱华反手给他脑袋一巴掌,冷冷笑着:“胆子不小,本座给你脸了?” 孟浪吓得寒毛倒立,连滚带爬地奔过来保住萧同悲,冲萧漱华赔着笑脸道歉:“师父,他还小呢,这才多大点,四五岁吧,太小了,不懂事呀。” “哼,你就惯着他吧。”萧漱华投去一记冷冰冰的白眼,眉眼间一点笑意也无,“早晚丢了他。” “师父,这是您徒弟啊!” “儿子都白搭!” 孟浪急得不行,赶紧拍拍怀里的萧同悲,低声哄他:“你做什么呀,怎么可以咬师父?快道歉。师父说气话呢,你别信,知不知道?” 萧同悲靠在他怀里,眼睛却盯着萧漱华,萧漱华也盯着他,两人一眼不错地对望着,萧同悲总算开口,脆脆地一声喊:“爹!” 孟浪:“?” 萧漱华:“...滚。” 孟浪连忙领着萧同悲屁滚尿流地跑路了。 同悲山倒也不算萧漱华随手一指,也或者确实是萧漱华随手一指的运气不错,山上不仅风景秀丽,水源也充足,孟浪早年出身一般,父亲只是个贫困县城里的清官,一家四口指着朝廷那点俸禄过活,却能把儿子教得和爹差不多的愚忠。 他爹在那穷乡僻壤待了十七年,总算在剿匪上初得成效,一家人都欢喜不已,一方面是百姓生活能好些,一方面是以为总算能做出点政绩,升迁在望,岂知一夜风起,孟浪浑浑噩噩地从梦里惊醒时,眼前只剩满屋狼藉,和爹娘支离破碎的身体。 孟浪自幼习文,十八岁就通习四书五经,中了举人,偏偏天生的小身板,文文弱弱的白衣书生,对上凶神恶煞的恶匪能做出的唯一反抗就是闭眼等死。但也许是天无绝人之路,门外同伙的一声痛叫愣是吓住了眼前举刀的恶匪,孟浪只觉得眼前一花,原本还活蹦乱跳的仇人就喷了他一脸的血,滚烫的,吓得他一屁股坐地上,只顾着惊叫连连。 收剑回鞘的萧漱华立在悍匪之后,等人高马大的悍匪身子一歪,彻底砸在地上,孟浪才自下而上地看见萧漱华慢条斯理地擦去脸颊上沾染的一点血迹,连个眼神也懒得施舍给他,只轻飘飘地伸脚踢了踢那具栽倒的身体,不屑地轻嗤一声,转身便走。 那是孟浪第一次遇到这样的险境,也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恩人。 可能是他的眼神太热切,也或者是他不要命的哭声吓到了萧漱华,总之萧漱华莫名其妙地停了步子,又莫名其妙地回头看他一眼。孟浪总算得以放肆地带着哭腔呜咽不休:“谢谢恩人!谢谢恩人!” 萧漱华抬脚又要走,孟浪扑过去抱住他的脚,接着哭嚷:“恩人!家妹不知何故,至今不见踪影,定是被那悍匪掳...” 萧漱华一脚踢开他,不耐烦地拍去衣上灰尘:“滚。” “......!”孟浪被他吓了一跳,只能连滚带爬地站起来,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还、还是要多谢您救命之恩,在下毕生难报。” 萧漱华翻他一眼,扬长而去,留下孟浪在一片废墟里收殓起他爹娘的尸骨,仿佛把毕生的眼泪都流了个干净。 孟浪做好了鱼竿,利落地一抛,萧同悲跟在一旁,直勾勾地盯着,孟浪被他盯得有些毛骨悚然,索性把他抱进怀里,也让他拿着鱼竿,手包着手地等鱼上钩。 萧同悲被他抱了一会儿,忽然开口:“你和他认识很久吗?” “师父吗?”孟浪把下巴搁在他发顶,笑着骗他,“是哦,好久好久。” 萧同悲半晌没吭声,过了片刻才闷闷不乐地说:“我来晚了。” 只是他第一次主动和人说话,孟浪反倒怕他不开心,只得和盘托出:“不是啦,我和师父也只认识几天而已。但师父对我很好,也会对你很好的。” 萧同悲顿了顿,似乎有点不平,挑拨道:“他凶你。” “师父他就是这样的脾气。”孟浪空出一只手捏了捏萧同悲的鼻子,调笑道,“你对师父也半点不客气啊。” 萧同悲被他一语噎住,又沉默好半天:“我不想跟他姓。” “那你想姓什么?姓孟?”孟浪好笑不已,正好感觉鱼竿微动,立时一扬鱼竿,一条活蹦乱跳的鲜鱼被他拽出水面,孟浪吹了声口哨,接着道,“可我不姓孟啊。” 萧同悲半扭着身子看他,孟浪险些没抱稳,只能掂了掂怀里的小师弟,道:“没关系的,以前叫什么已经不重要了。” “我想知道。” “我不想说。” 萧同悲就望着他,眸子像是过了一遍水,莹润得像只懵懂的小兽,却透着全然不必要的执着。 孟浪叹了口气,暂且搁下鱼竿,拉过他的手:“只是告诉你,不要出去说了。我以前姓李。” 孟浪吸了口气,在他手心以指作笔,端端正正地比划几下:“李、元、之。” “听过就忘了吧。不重要的。” ☆、82 包括闻梅寻和明蕊夫人在内,所有为萧漱华奔赴华都的江湖人都扑了个空。 辟尘门依然按兵不动,派上山去拜见清徵道君的人全被辟尘门徒有礼有节地送回山脚,而宋家二话不说,以家主重伤为由早早撤离了是非之地,只留下封家和欢喜宗面面相觑,进也莫名,退又不甘。层层封锁的华都更像是做了一场浩浩荡荡的无用功,戒备数天有余,才知道守真君恐怕连城门都没进。 但他重伤宋家父子的消息还是传得飞快,令所有人都暗暗心惊。 封沉善索性闭门不出,连闻梅寻亲自造访也只派了个儿子前去接待。 任凭明蕊夫人巧舌如簧,封家做足了一问三不知的架子,咬着一句“清官难断家务事”,坚决地把两人拒之门外。 明蕊夫人心中暗喜,脸上还得装出苦闷难堪的模样,只劝闻梅寻早日回云都收拾宗门内务。但闻梅寻始终咽不下气,几天之内就把附近的山头都搜了个遍,只差没直接放火烧掉,错杀一欠也不放过一个。 少有这样多的江湖人涌近华都,山下一时间热闹非凡,孟浪看着萧漱华整天死气沉沉的样子,不敢惹他,只能在下山做工之余也带着萧同悲下去看热闹,希望能某日从山下采买到什么让萧漱华一笑的物什。 可惜萧漱华的心意实在难猜,孟浪抓耳挠腮也想不出什么玩意儿能讨他一笑。 若说买把剑,他又哪来这么多的钱?若说买件衣服,孟浪对自己这大老爷们的审美也还算有些自知之明。 萧漱华脸上几无笑容,只有冷着脸教训萧同悲的时候,可能因为萧同悲某一招式学得快而失神片刻。 孟浪只好把钱都攒下来给萧同悲买些伤药,毕竟萧漱华下手实在是狠,萧同悲岁数这样小的孩子,他也舍得往死里逼。但萧同悲身上青青紫紫的从不叫苦,孟浪心疼不已也不敢忤逆萧漱华,只敢悄悄给萧同悲开些小灶,不时领他去河边烤两条鱼吃。 “你也可以叫两声痛的。”孟浪拧干毛巾上的水,叹了口气,一手扶着萧同悲,另一手小心翼翼地擦掉他脸上的血污,“这么多伤,看着都疼。” 萧同悲摇摇头:“不疼。” “怎么可能不疼啊。”孟浪盯了他一会儿,心疼得眼泪都快掉下来。这孩子从头到脚就没一处干净的好皮,不少都是因为跑得太慢而被萧漱华拿荆条抽出来的伤,还有脚上一双破破烂烂的草鞋,孟浪早就想给他换一双新的布鞋,却被萧漱华拦着,说敢给他换就让萧漱华光着脚练轻功。 孟浪一时间都不知道自己自作主张带他上山是救他还是害他。 萧同悲眨了眨眼,任凭孟浪小心地虚搂着他,道:“你讨厌他吗?” 孟浪一愣:“什么?师父?” 萧同悲的小脑袋一点一点的:“他把我弄伤了,你不讨厌他吗?” “怎么会。他是师父啊。我和你说过,他救过我的命的。” “哦。”萧同悲脑袋垂着,像是在赌气,语气却还是这么平缓,“那是你喜欢他胜过喜欢我。” 孟浪哭笑不得,一巴掌轻轻地落在萧同悲的后脑勺上:“你怎么想这么多?师父虽然过激了些,但也是希望你好,只是忘了你才四五岁,太欺负人了。你如果不喜欢,和他直说就好,这和我喜欢你还是喜欢他有什么关系呢?” “我不喜欢他。” “看出来了。”孟浪顿了顿,“他好像也不太喜欢你。” “那我该怎么办?”萧同悲眼睛圆溜溜的,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我也打他?” 孟浪吓了一跳,连忙道:“不行,他是你我的师父,怎么可以打他呢?” 萧同悲不说话了,眼睛还是很亮,孟浪被他看得有些发憷,但还是一本正经地教训他:“你要记得,师父永远是我们的师父,而且师父他很厉害,你要以此为荣呀,能成为师父的徒弟,是我们的幸运。师父他现在只是心情不好,过了这几天就会好,而且师父他也很可怜啊...你不能因为这么一点小事就和师父生气,这样有违道义,也不是我想教你的,明白了吗?” 萧同悲问:“他为什么收我?” 孟浪言之凿凿:“你厉害呀。” “我厉害?” “是啊。你现在只是年纪小,以后会很厉害的,比师父还厉害也不一定呢!” 萧同悲又不说话了,他侧过头,出神地望着平静的河流。山峰的倒影悄悄地藏在水间,于是向来的巍峨和疏离都变得亲近了些许。 就像萧漱华的一切可恶,都在孟浪的眼中长得可亲可敬。 又或者孟浪错了,萧漱华就是这么可恶。萧同悲悄悄地想,但他不舍得和孟浪吵架,他愿意跟着孟浪一起错。 萧同悲抬起眼来,揪着孟浪的衣袖,一字一顿道:“我知道了。” 孟浪不敢抱他,又怕他脚疼,那双草鞋和他脚上的血肉都长在一起,孟浪不敢轻举妄动,只好掬了一捧水,小心地浇在他的脚上。萧同悲被刺激得下意识一缩脚,孟浪也被吓得不敢动了,僵硬着抬起脑袋,止不住地道歉:“很、很疼吗?” 萧同悲犹豫片刻,没应声,孟浪更是不知所措,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只能小心地亲了亲他的额头,又捧起他一只脚,轻轻地吹气。 “......”萧同悲拉住他,小小声地问,“我不厉害的话,你会讨厌我吗?” 孟浪头也不抬,继续给他呼呼地吹气:“不会啊。”他抬起头来,一向笑着的脸上却现出几分正经,孟浪轻轻地虚搂住萧同悲,贴着他的耳廓低语,“但是你会讨厌你自己。” 萧同悲一时没听明白,孟浪收敛起神色,继续笑着亲他:“走吧,师兄带你下山去。” 初夏的阳川绿树葱郁,暖风熏人,但多少已经有些逼人心烦。 孟烟寒一口喝干了水囊里最后一滴水,理也不理一旁故作可怜的沈云伏:“你家还有多远。” 沈云伏从她手里接过水囊,笑道:“就快啦。” “送你到家门我可就走了。”孟烟寒看了眼手里已经清减不少的钱袋,不耐地咂了咂嘴,“啧,钱还真是不经用。” 沈云伏骑在马上笑着看她:“女侠性情如此,路上见到什么乞丐都要慷慨解囊。” “那是怕他们追在屁股后边,烦。”孟烟寒把钱袋塞回袖里,伸手一拽马缰,“走了,搞快点,老娘还有其他事。” 沈云伏眼梢一挑:“什么事啊?” 孟烟寒翻他一眼:“关你屁事。” “在下好奇嘛。” “你怎么不好奇阎王爷长什么样?” “你知道啊?” “我不知道。但我可以送你去见他。” 顶着似火骄阳,沈云伏早就耐不住了,索性趴在马背上,噙着笑看她:“女侠,你真是血观音?” “爱信不信。” “信。但是在下听说血观音身后一直跟着个小孩子,那个小孩儿哪去了?” “你当老娘是送子观音?”孟烟寒朝他一笑,眼神却十分阴寒,“不该问的就闭嘴,老娘在这儿杀了你也没人敢过问半句。” 沈云伏冲她勾了勾手指:“他是被你吓跑的吧?你真的很凶。” 孟烟寒伸手打开他,恶狠狠地瞪了一眼:“闭嘴。” 问她做什么,她也好奇呢。鸡毛崽能跑去哪个旮旯,让她死活找不着——最可恨的是这崽子跑便跑了,多少留个口信,或者报个平安也好,莫非还担心她追上去死缠烂打地求他那显贵家里给点赎金吗? 凶? 孟烟寒心里愤愤不平,却又有点失意。 她向来好胜,清如道君和清徵都为此劝过她不知多少遍,可她从来看不起这些限制女子的条条框框,除了清徵是她了解的天生淡泊,其他个扭扭捏捏的女子她就是看不过眼。 总好像是她在故意和人对着干——难道这是她自找的吗? 沈云伏也看出她对于“那孩子”的去向十分在意,暂时不再说话,只是专注地看着她,仿佛他的眼神可以穿过帷帽垂下的重重云纱。孟烟寒被他盯得不自在,勉强拨开一条缝,不耐烦地挑了挑眉:“你看什么?” “女侠,”沈云伏定定地看着她,“送我到家你就走吗?” “废话。” 沈云伏沉默片刻,脸上涨得通红,好像在蓄积十几年以来的全部勇气:“那在下可不可以不回去了?” 孟烟寒一怔:“什么?” “不想回去了。”沈云伏咬咬牙,一把捉住孟烟寒牵着马缰的手,“虽然很冒昧,但是...” 孟烟寒直觉这厮说不出什么好话,但她又不知道该怎么打断。 眼前人穿着一身白衣,眉目俊秀,若不知他底细,看上去竟还觉得此人飒然英姿,清逸出尘。 孟无悲也穿白衣,可是他穿白衣就好像经年不化的厚重的雪,堆砌如层层重重的城防,孟烟寒疑心自己终此一生也难以破开半点。 但沈云伏不一样,他也穿白衣,可他就总显得儒雅,显得温柔,像一片轻浮又缠绵的云,挥也挥不去,打也打不散。 孟烟寒忽然感到有些脸红。 她自诩看破红尘,原来眼里也只放进去过孟无悲一个男人。 沈云伏红着脸,小心翼翼地贴过身来,轻轻地在她颊上落下一吻。 孟烟寒愣着,听见沈云伏结结巴巴的话:“对、对不起,在下无意冒犯,但是、但是......” “说人话。” 沈云伏的眼睛里好像藏着冬日炉膛里灼热的火,把他的脸也烫得通红,他缩着脖子,却不要命似的说:“但是在下没见过世面,一见着你就脸红心跳,在下不懂,女侠若是看过这样多的人情世故,可不可以指导一二...” 孟烟寒咽了口唾沫。 沈云伏小声道:“这...这、这是不是喜欢啊?” “什么喜欢?” 沈云伏眨了眨眼,继续道:“就是,想和你好的那种喜欢...?” ☆、83 今年的夏日来得迟,同悲山上犹然绿树葱茏,日光不可逼近之处,依然是一派幽深的冷意,枝头悬挂的清露,缭绕巍山的薄雾,整座山都似一处深沉的庇护,沉默地笼罩着朝廷通缉、万人唾骂的萧漱华。 孟浪所说的会在山脚接人上山显然只是个笑话,若不是知道他身份的只有暂且不愿再参与此事的宋家人,他恨不得天天绕着镇子快走一百圈以保有心人不会靠着跟踪他来找到那座横空出世的同悲山。 萧同悲和萧漱华的关系依然是针尖对麦芒,老的没个好脸,小的也绝不折腰,唯一的变化是萧漱华不再关心这小子对自己的态度,只顾一个劲儿地折磨他,除非孟浪提前回到山里,吓得面色苍白地跑过来求情,否则萧漱华恨不能天天都把萧同悲折腾得晕厥过去。 “你要学着撒娇呀。”孟浪捧着萧同悲一张被揍得鼻青脸肿的小脸,心疼得不得了,小心翼翼地给自家小师弟上药。 萧同悲不动声色,等孟浪上完药,才扑进他怀里,闷闷地喊说:“疼。” 孟浪哭笑不得:“不是给我撒娇,是给师父撒娇。” 萧同悲又不做声了。 封沉善不愧为天下第一,各门各派被他邀请来华都一道聚了几日,朝廷百官噤若寒蝉,寝食难安,倒也不怪他们草木皆兵,毕竟封沉善这老头振臂一呼就是大半个江湖,远远看着颇有几分要换个朝廷班子的架势。当今的崇德帝说好听些是性格仁德,不好听就是软弱无能,若这些江湖流氓真的起来闹事,恐怕崇德帝能吓得第一个尿裤子。 但这群莽夫聚了好几天,住在华都最好的酒楼,顿顿山珍海味,连自诩清正的文官们都有些垂涎欲滴,最后才听见封沉善从那幢金子砌的酒楼里发出悠悠一声叹:“诸君能如此想自然最好不过。” 崇德帝坐在御书房里,欲哭无泪地看着自己的一班股肱之臣:“他们到底怎么想?” 忠臣们面面相觑,半天咬不下个字来,只能磕头道:“陛下安心,郑统领可是武状元出身,武功高强,况且麾下三千御林军,那萧漱华绝不敢造次。” “萧漱华杀了多少朝廷命官,难道朕就这样息事宁人?” 崇德帝等了半晌,没等来回应,只看见臣子们为难的神色,终于长叹一声:“罢了,且听天命罢。” 萧漱华就像一阵时疫,即便也曾安稳过一段时日,但在他现今名声大噪的同时,走到任何一处,都能激起无数人发自心底的恐慌。 封沉善宴请百家之后,萧漱华似乎回了点精神,偶尔也会时不时地进去华都,喝酒作乐也好,寻衅滋事也好,银两如流水一般花得精光,但孟浪知道拦不住,也不敢拦,只能尽力多做些活,期求萧漱华能在某一天回过神来,良心发现,至少对萧同悲稍微好点儿。 孟浪除却替人做些苦力,也会做些字画送去贱卖,可惜他的文采虽然不差,可在华都也不过尔尔,不仅难有一夜成名、洛阳纸贵的奢望,更是常常因着所写皆是过时风物而被骂成是不入流的陈词滥调。 而他只敢瑟瑟地赔笑。 日子难过也没什么打紧的,至少还有得过。 孟浪蹲在河边,掬了一捧水,往脸上拍了拍,又冲着如镜的河面挤出一个灿烂的笑。但河里那个他却笑得有些假,一双莹亮的眼眸底下全是乌青,一袭白衫洗了不知道多少遍,看上去薄如脆纸,裹着他瘦骨嶙峋的身体,好像随时都可能被山风卷得稀烂。 孟浪振作了精神,手心却不自觉地发凉,虽是晴天,可山上的寒气还没褪尽,他身上穿的那一件实在是难堪寒风。 孟浪盯着河面映出的自己,突然觉得那张可怜兮兮的笑脸有点讨嫌——既不如萧漱华来得昳丽无双,也不像寻常男子那般英挺俊美,只是平平无奇的一张脸,每一寸都透着穷酸和疲惫。他好像萧漱华从垃圾堆里随手捡出来的一件玩意儿,即使有幸跟着守真君这样天下共瞩的神仙人物,也摆脱不了骨子里散出来的酸臭。 江湖上常有人说,守真君一笑,天下人都该为他折腰。 可他算个什么东西?笑或不笑,也没那么多人愿意关心,只是他笑着,多少能有点喜庆的意思,省得苦大仇深一张脸,连萧漱华都不想留他。 孟浪心思转来转去,已经不知道想到哪儿去了,只是不由自主地想,萧漱华何以成长为如此天下无双的绝色,一睥一睨都含着与生俱来的傲气和狂意,可他口口声声喊着师父,也不过比他小上七八岁罢了。 “你在做什么?” 孟浪猛地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经一只腿踩进河里了,连忙吓得一个后退,张皇失措地回头,正看见板着一张脸,专注地凝望他的萧同悲。 “啊、啊,没做什么,在想等会儿把衣服拿过来洗了。” 萧同悲一把抓住他的衣角:“我看到你快下河里去了,你之前说河很深。” “嗯?你看错了吧,我是想顺便洗个脚。”孟浪笑着拍了拍他的头顶,又扶着他的后背,“走啦,今晚想吃什么?” “烤鱼。” “又吃烤鱼,吃不腻啊。不如我教你吧,我不在的时候你也可以做给师父吃。” 萧同悲本来跟着他走了几步,听见这话又猛地顿住脚,抬起头定定地望着他,孟浪没推动,也低下头看他:“怎么了?” 萧同悲开口道:“你做。” 孟浪被他惹得一阵好笑:“好好,我做。可我也不能给你做一辈子啊。” “可以。”萧同悲揪着他的袖子,眼睛亮亮的。 孟浪哭笑不得,捏了捏他的脸:“那我给你做这么久吃的,还给你洗衣服,你是不是该说谢谢师兄?” 萧同悲又不说话了。 孟浪等了一会儿,看这小子直接把头都低下去,浑像无事发生,只好作罢。 萧同悲才说:“元元。” 孟浪好好地走着路,差点自己绊自己一脚,愣愣地回过眼来:“什么?” 萧同悲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孟浪碰了个钉子,只好揉了他的头发一把:“不准这样叫。师兄叫孟浪。” 萧同悲原本就不苟言笑的脸当即一变,小小的眉头像是打了结,小孩子嫣红的唇也咬得死紧,孟浪吓了一跳,又听见萧同悲赌气一样,一字一顿地喊:“元、元。” “......”孟浪有点无力,又有点想笑,只能蹲下来拍他的脸,“松开,咬破皮怎么办...随你怎么叫吧,但是不准被师父听到。” 萧同悲点点头,眉毛和牙都松开了,又恢复那副冷若冰霜的模样,规规矩矩地跟在孟浪屁股后边。孟浪忽然想起他脚上那些伤,也怕他又突然停住脚步,索性弯腰把他抱起来,让他搂着自己脖子,走起来也更方便。 小孩子一团软软的肉就伏在他怀里,烫热的呼吸喷洒在他脖间。 萧同悲突然动了动,飞快地贴在他耳边再说了一遍:“谢谢元元。” 孟浪身形一滞,险些连手都一软,浑身都泛起羞赧的绯红,甚至起了一层细密的汗,孟浪只疑心自己是抱了一锅沸腾的水,否则哪里会热到这种地步。 但他嘴角忽然勾了勾,在河边无论如何也显得尴尬的笑容,突然真实了许多。 日子难过又如何呢,大家各有各的过法。 无论萧漱华和萧同悲是怎样想,但他只想让他俩过得更好一点,这就是他存在的全部意义。 萧漱华一如往常地喝了不少的酒,醉眼朦胧地觑着由远及近的两抹身影,孟浪看了会儿满地碎裂的酒坛,在心底叹了口气,默不作声地替他收拾了遍地狼藉,萧同悲立在一旁,眉眼间隐隐约约透着些不耐,但两个大人都没有在意,萧漱华只在意他的酒。 孟浪悄悄搬走了几坛还未启封的酒,又用手捡起满地的碎瓷片,萧同悲也走过去帮他,孟浪连忙把他手一推:“当心受伤,我来就行,你去练功。” 萧漱华眼睑一掀,对他俩兄友弟恭的模样嗤之以鼻:“他是你祖宗?你做得,他自然也做得。” “师父,他年纪小,皮肤嫩...” 萧同悲打断他,冷冷地递给萧漱华一眼:“那你怎么做不得?” 萧漱华和孟浪俱是一愣,孟浪更是一颗心都悬上了喉咙,连忙把萧同悲往身后挡,但萧漱华却出乎意料地没有动怒,而是眯起眼,糊里糊涂地望着孟浪。孟浪一身的白衣投进他一对眼眸,虚虚实实地凝作一抹久别未逢的身影,萧漱华动了动唇,声音轻若蚊讷:“孟郎...” 孟浪一时听岔了耳朵,应道:“我在!” 萧漱华忽地站起身来,眼神凌厉如刀,他浑浑噩噩地立着,一眼剜向噤若寒蝉的孟浪,突然猛地踢翻地上的酒坛,清脆的碎裂声次第冲进孟浪耳朵里,孟浪不由自主地护着萧同悲后退了一步,萧漱华恶狠狠地指向他,眼里却莫名地镀了一层水光,小巧的喉结滑动几次,最终才化成一句愤怒的诘问:“你在?你在?” 孟浪不敢做声,萧漱华又踹翻了几坛酒,直到整个洞穴里再也没有完整的酒坛,孟浪才看见他抬手挡住双眼,仰着头,似乎在隐忍什么情绪。 孟浪看着他苍白而修长的脖颈,喉结就像洪波中左右为难的孤岛,如萧漱华一般跌入绝望无助的境地,忽然想到,如果在这时候掐住萧漱华的脖子,是不是就能置这个男人为死地? ——无所不能的守真君也会这么脆弱吗? 孟浪垂下眼睫,拎着萧同悲的衣领,两人一道轻悄地退出洞府,萧同悲拉了拉他的袖子,冲他眨眨眼。 孟浪知道他这是有话要说,却不知为何,不太愿意听到他接下来的话。 萧同悲果然开口了:“元元,他说的是孟无悲吗?” 孟浪本想装聋作哑,他确实知道不少逸闻,但这毕竟是有违纲常之事,而且伤了萧漱华的颜面,无论如何都不该和一个小孩子多说。但萧同悲的眼神紧紧地粘着他,沉默地逼迫他给出答案,孟浪无可奈何,只能微不可见地一点首。 萧同悲顿了顿:“那我和这座山...” 孟浪道:“是他的寄托。” “那你呢?” 孟浪不做声了,他忽然怀疑当时那群悍匪把他吓成了内伤,不然他现在怎么会连呼吸都觉得痛。 ☆、84 孟浪等到月上中天,才抱着已经酣然入梦的萧同悲蹑手蹑脚地回去洞府,萧漱华不见了身影,满地都是破碎的酒坛,浓烈的酒味充斥着孟浪的鼻腔,孟浪只能小心翼翼地涉过地上积成水洼的酒,把萧同悲轻轻放在一旁干爽的床上,再借着一盏颤抖的烛火收拾碎渣。 他猜不到萧漱华会去哪里,但他留在桌上的钱袋不见了,萧漱华今晚多半会去镇子上住。 萧漱华的脾气实在不适合与常人相处,但孟浪的忍性又非常人能比,何况他多日辗转山下,对华都的动向了如指掌,也对萧漱华原先的事迹略知一二——连带着对萧漱华给他的名姓都有了新的解读。 毕竟当年叱咤风云的孟郎萧卿,无论再过多少春秋,都是江湖上不可磨灭的传奇。 萧同悲不自在地蜷了蜷身子,殷红的唇抿得很紧,孟浪把手探进他发间,小孩子细软的发熨帖地拥着他的手指,孟浪原本凝重的神色总算放松些许,手也轻轻地梳了一下萧同悲的头发,跳舞一样从他头皮上点过,萧同悲蹬了蹬脚,彻底睡熟过去了。 而孟浪一夜无眠。 翌日清晨,萧漱华打道回府时,孟浪已经下山做工去了,萧漱华把萧同悲从床上拎起来,逼着他洗漱完毕,才在桌上摆好早点,萧同悲像是还没睡醒,或者疑心眼前这个萧漱华是在梦里,迟迟不肯动口。 萧漱华拈着筷子敲了敲盛着豆浆的小碗:“挑食?” 萧同悲蹙着眉,满是狐疑地觑他:“给我吃?” “不吃拉倒,那本座吃。” 萧同悲没和他顶嘴,直接捧起小碗一口干了豆浆,末了不忘舔舔嘴角,一脸戒备地望向萧漱华。 萧漱华忽然开口:“你说的事本座做了,你进华都一趟的收获?” 萧同悲搁下碗,谨慎地应道:“有证据吗?” 萧漱华嗤笑一声,随手拔出鞘中的桂殿秋,剑身犹然缠着几道还未干涸的血迹,显然是刚杀过人不久。 萧同悲眨了眨眼,飞快道:“你不能告诉元元。” “元元?”萧漱华睨他一眼,冷笑道,“昵称还真不少。本座告诉他又有什么好处?” 萧同悲也不扭捏,直白道:“他们去的是华都聚贤楼,据说是个叫封沉善的老爷爷做东,他说话绕来绕去,我没听懂,但他们现在没想动你。” 萧漱华似乎并不意外这个结果,只是平静地玩着手里小巧的酒杯:“去了些什么人?” 萧同悲顿了顿,也极平静地回应他:“没有听说有谁叫孟无悲。” 萧漱华不做声,手里的酒杯停住了旋转。 萧同悲看了眼他的脸色,接着道:“但有个人说抱朴子失踪很久,没有人有他消息。” 酒杯蓦然迸裂。 萧漱华低眼垂睫,慢条斯理地把瓷片残渣从他苍白消瘦的手上拔出,血珠飞快地从伤痕间沁出,他也只是匆匆地一抹,抬眼道:“你做得不错,下次继续。” 萧同悲神情怪异,似乎有点不愿搭理他,但犹豫片刻还是点点头,轻声道:“你做得也不错。” 孟浪做完工,一如往常地去到一家画坊,这家画坊不算有名,但胜在离同悲山不算远,他的字画也大多都拿到这里来卖。 但今日的画坊出奇地安静,不仅了无客迹,连寻常摆在门前的摊子也收了起来,从前最爱站在门口故作风雅地赏画的坊主也不见了身影,只有不断进出的车夫在搬运着一些还未卖出的字画。 孟浪心下一凉,伸手拉住其中一名车夫:“兄台,请教一下...这家画坊出什么事了?” 车夫觑他一眼,认出是平常来卖画的穷书生,随口道:“坊主昨晚没了,夫人让把画坊里的东西都运到他家里去。” “没、没了?” “是啊,鬼知道怎么回事,夜里夫人突然一声尖叫,人就已经没了。”车夫压低了声音,“他也是活该,一张嘴不饶人,昨天还骂你不是?估计是江湖人干的,最近华都那边可多剑客了,一剑毙命呢。” 孟浪只觉得后背发寒,他莫名想起昨晚彻夜未归的萧漱华——但萧漱华并不知道他和坊主的恩怨,昨晚还喝了酒,不可能还有闲心下山替他解仇。 恐怕的确是坊主得罪了人,这次封沉善请的侠士们恰好就有人看他不惯。 孟浪咽了口唾沫,小心地向车夫行了一礼:“多谢告知。” “这有什么!他总骂你,不就是欺负你急需用钱,想压你价吗,老子也看不过眼。”车夫憨厚地挠了挠头,又对他笑了笑,“其实你画的挺好看的,真的。” 孟浪勉强地扬起笑,谢过他的善意,抱着自己的画匆匆走了。 他感到很恐慌,毕竟如今的他距离那腥风血雨的江湖已经这么近。 会不会某天他也不慎得罪了人,被人趁着夜色一剑取走性命? 到时候对他视若草芥的萧漱华会替他报仇吗? 最会和他撒娇的萧同悲会不会难过? 孟浪心里有些难过,他紧了紧抱着画轴的胳膊,暗暗想,他向来谨言慎行,很少得罪人,而且他还没找到他失踪的妹妹,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地死掉。 他心如电转,纷杂的念头层出不穷,好像破了洞的棉衣,棉絮从里边争先恐后地飞出来,而他压根来不及反应,只能自欺欺人地伸手去按。 孟浪步子走得飞快,他只想赶紧回去同悲山,以免被人怀疑他和坊主的死脱不了干系。 不是有人说吗?说他昨天正好被坊主骂过...万一有人怀疑是他呢? 可他越急越出错,越是走得匆忙,怀里的画卷却像铁了心要和他对着干,一个接一个地从他怀里漏,孟浪反应过来时已经掉了两三卷,只能回头去捡。 孟浪一抬眼,映入眼帘的正是一只手握着其中一卷,稳稳地递至他眼前。 孟浪低了低头,连忙接过,飞快地道谢。 对方比他高出一个头,孟浪只注意到他和自己同样一身白衣,材质却大不一样,人家的白衣是上好的云绢,在云都备受追捧,倒和萧漱华的衣裳材质类同。 那人没有出声,只是把画递给他便转身和他背道而驰。孟浪却忽然福至心灵,怔怔地抬起头,望见那人挺直的背脊上背负的剑鞘,以及岌岌的道冠,发如流墨一般垂至腰际,只看背影便可猜见此人是何等的清高出尘。 那剑鞘的花纹,和萧漱华的桂殿秋竟然如出一辙! 他脑子里好像灵光乍现,又好像是期待已久地飞过一串字,是他特意从小书摊上找来的千机楼出的小书册。 “抱朴子,俗姓孟,佩剑玉楼春,辟尘门弃徒,擅使辟尘十九剑,挚友守真君,好穿白衣,当今江湖第六。” ——是他吗?这个人就是孟无悲?就是真正的孟郎? 孟浪满目惊愣,直在原地立了半天,惹得路人偷眼看他也浑然不觉。 师父是不是在找孟无悲?他们吵架了吗?还是不慎失散了? 孟无悲为什么来这里?他也在找师父吗?那我是不是应该主动追上去,把孟无悲领去同悲山? 可是他真的是孟无悲吗?会不会只是某个迷恋师父或者孟无悲的江湖人? 挚友守真君...?他们是挚友吗? ...是什么程度的挚友呢? 孟浪生平最恨自己婆婆妈妈的毛病,可他永远克制不住这些念头,等他再次回过神来,白衣人已经全然不见了身影。这下无论他是不是孟无悲,他都追不上了。 孟浪感到一阵难言的羞耻,不仅仅是为自己拖泥带水的性格,更因为他突然想到,如果那样孤高清绝的白衣人正是孟无悲,那么他这个“孟浪”,又究竟算是什么东西? 赝品吗? 他扯着嘴,试图抿出一个笑。 可他何德何能,能模仿出那位万分之一的高绝? 难怪萧漱华对他视若草芥,无论是比之萧漱华,还是比之孟无悲,甚至是比之天赋卓绝的萧同悲,他都毋庸置疑地形同草芥。 孟浪撑起一抹笑,抱着他的画,快步地向同悲山走去。 无论如何,下次能再见到此人的话,追问一下是否是孟无悲就好了。 如果他当真是孟无悲,师父应当会很开心,能离这人这么近罢。 孟无悲一路跋山涉水,白衣带尘,总算赶在天黑之前进了华都城门。 华都毕竟是国都,连毗邻的简都都繁华无匹,何况是华都这样寸土寸金的地界,即便入了夜也是张灯结彩,仿佛一片世俗之外的不夜天地。 他踩着金雕玉砌的长阶,整个人仿若一道不期而遇的朔风,毫不拐弯地杀进了群英荟萃的聚贤楼。 实则聚贤楼的大多人还都留恋华都的繁荣,此刻尚未散尽,封沉善也照顾妥善,毫无送客之意。 孟无悲出现在封沉善面前时,便似一道葱郁的覆着凛冽霜雪的松,他实在生得高,连封沉善也要微微抬颔才能看见他全貌。 “抱朴子?意外之喜啊。”封沉善拈着一只玉杯,神情平淡地看着眼前的不速之客,他对孟无悲的确看好,但此子远不如萧漱华带给他的惊艳,因此时至今日,封沉善也只觉得他算得上无功无过而已。 他原先便宴请了孟无悲,只是封家子弟跑断腿也没能找到这位销声匿迹了两月有余的抱朴子,他也只当是萧漱华和孟无悲生了嫌隙,孟无悲自觉不宜出面。 封沉善确切地记得萧漱华的长相,那双勾魂摄魄的桃花眼实在令人毕生难忘,但孟无悲从来低调,只是缀在萧漱华身侧,半点不引人留意。今天还是孟无悲第一次和他单独会面,封沉善不合时宜地比较起两人的长相,忽然觉得萧漱华虽昳丽非常,却也阴柔过分,而孟无悲则更清绝,眉眼间自有一番剥离凡尘的傲气,比之萧漱华又多余几分清冷,倒像是被辟尘门和萧漱华保护得太好,才能长成这样不知人情疾苦的冷淡。 倒也不愧是挚友了。 孟无悲没有理他的客套话,只是注视着封沉善的眼眸,开诚布公地开口道:“宋前辈走了。” ☆、85 孟无悲并没有说是哪个“宋前辈”,但封沉善还是骤时了悟,原本淡然的面容陡然一变,先前从容自在的神情也立时荡然无存。 江湖上每一天都有人死去,前十榜上也常常不着痕迹地变动,但当武功、地位、声望到达宋明昀那样的境界,单是受伤就足够千万人引颈好奇,何况是死? 封沉善有些猜到孟无悲现身的原因了——毕竟宋明昀最后一次出现,是被萧漱华打成重伤,之后便被带回宋家,杳无音讯。 “宋弟啊...”封沉善叹息着摇摇头,主动打破沉默,他年岁渐高,近几年都给人以慈眉善目的印象,此时也依然低眉垂目,好似真的在为宋明昀扼腕一般。 孟无悲声色不动,静静等着封沉善的后话,但封沉善只是叹出这一声,随后便抬起脸来:“宋家人...” 孟无悲道:“还在路上。” 封沉善双眼微眯,对他的动机彻底了然于心。 “抱朴子这是何意?宋家还未送来讣告,抱朴子却比自家人还要上心?”封沉善冷冷地剜他一眼,“若是要替那妖人说话,老夫还是奉劝抱朴子不必徒劳了。” 孟无悲未做辩解,只是沉默半晌,道:“贫道...贫道是来请教前辈,那日,当真是萧漱华重伤了宋前辈?” 封沉善语顿片刻,一个“是”稳稳地停在他唇边,将出未出。 实则宋家和萧漱华对峙那天,他也还未赶至华都,只是料想萧漱华能够全身而退,加之宋家人放出的口风,所有人都默认了宋明昀的重伤是来自下落不明的萧漱华——他对萧漱华印象不好不坏,既不认为这人下不了杀手,也不认为他会无故嗜杀,可孟无悲却大不相同,即便孟无悲顶着辟尘门弃徒的臭名,也从来没有人怀疑过他的修养。 孟无悲和他的师父如出一辙,迂腐、刻板、正直,这种人总是莫名其妙地卷入各种事端,又总能莫名其妙地全身而退。 封沉善瞑目沉思了一阵,最终还是摇头道:“老夫不知。” 孟无悲果然两眼一亮,好像只因这一句话,夜以继日不辞辛劳的奔波都成了值得。 “但是,一旦宋家的讣告送到,所有人都会默认是萧漱华下的手。”封沉善侧头看他,似乎在叹惋这对挚友的造化,“抱朴子,这江湖新秀辈出,早就不是我们这群老家伙的天下了。萧漱华杀了宋弟...奇怪吗?不奇怪。这是早晚的事,闻栩、宋明昀、你师父...和老夫自己,必然不会是你们年轻人的对手,再怎么折腾,也只是三五年的事情而已。” “萧漱华没有做错什么,只要他是堂堂正正打赢了宋弟,那本就是死生由命,他只是胜过了前人,他并没有什么错。” “但他已经被所有人看见了。”封沉善问,“抱朴子,你藏不住他了。” 封沉善抿了口茶,他看见孟无悲眼里熹微的光亮已经沉淀下去,悄无声息地酿成了一种年轻人独有的坚定。 封沉善心知,他能做的都已做到极致。 孟无悲侧头望向一盏烛台,摇曳的烛火像是尽态极妍的舞女,拼了命地在墙上投下一朵婀娜的影。 他说:“贫道没有怪他。” “老夫在他身上,看到了故人。”封沉善合上眼,轻声道,“薛灵妙。” “......”孟无悲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这个名姓,但他还是低眉顺眼,轻道,“前辈节哀。” “节哀?”封沉善笑笑,“老夫也曾懊悔没能救下她和问知。可惜老夫和清如也都明白,救下她,便救不了天下。薛灵妙不死,天下几无太平。” “...为何?” 封沉善望向他,笑意更深几分:“因为所有人都看见她了。” 孟无悲说:“江问知也没藏好她。” “是。江问知和你犯了一样的错。” 孟无悲抬起眼来,目光灼灼:“贫道会纠正。” 所以他不是只能选择殉情的江问知,萧漱华也不会是盛极而亡的薛灵妙。 封沉善低眼呷茶,一言不发。 翌日清早,封沉善再一次召集了此次赴会的侠客,领着沉默的孟无悲,只穿一身朴素的白色衣袍,在众人莫名又好奇的目光中长叹口气。 于是在宋家人的讣告送到之前,宋明昀过世的消息已在华都风行。 然而说到宋明昀的死因,无论封沉善再怎样强调目前尚不明晰,众人依然不约而同地想起了“萧漱华”三字,毕竟这样的时间差实在是太过巧合,偏偏他们前两天才拿定主意,暂不干涉萧漱华和欢喜宗的恩怨。 ——现在竟也不止欢喜宗的恩怨了,还得加上一桩宋家。 聚贤楼中人声鼎沸,议论纷纭,但都没有人敢出声直接抨击萧漱华,毕竟没有一个是瞎子,都能看见封沉善旁边立场不明的孟无悲——无论这位跟萧漱华到底起了怎样的内讧,众人目前还不敢忘记他曾经和萧漱华形影不离的光景。 孟无悲索性立在一旁,心无旁骛地看着自己怀里的剑。 他知道,这样的平衡只是暂时的。 封沉善没打算保下萧漱华,萧漱华也不见得会接受他的自作主张。 ——但已别无他法了。 直到嘈杂的人言渐渐消下,所有人脸上都多少带着点义愤填膺的不满,终于有人慢条斯理地开了口:“显而易见,这已经不止是我们和守真君的矛盾了?” 孟无悲的眼皮抬了抬,目光扫向底下头一个出声的人——是个年约十三四岁的小孩儿,五官精致,面犹带笑,毫无武功功底,但穿得倒是华贵,身边立着个和他容貌酷似的小姑娘,冷着一张脸,抱着一把不俗的长剑。 封沉善逼音成线,顶上了从前都由萧漱华效劳的工作:“欢喜宗左护法,闻竹觅。是闻栩的义子。” 他只说“闻竹觅”三字,孟无悲就能有个粗略的印象,毕竟这小孩儿早年侍奉闻栩,几乎寸步不离,是个人都知道闻栩身旁的漂亮孩子名叫“竹觅”。那他身边的姑娘也有了解释,自然是近年来声名鹊起的右护法闻梅寻。 封沉善心下微动,面上却微笑颔首,温和道:“或许会有宋家。” 前几天都是明蕊夫人陪同闻梅寻,今日却忽然换了闻竹觅——不同于不问世事的孟无悲,封沉善久掌权势,说是风声鹤唳也不算过分,他不敢不谨慎,尤其是当对手是闻竹觅这样的人时。 难道云都已经在他掌控之中了?——还是说闻竹觅对萧漱华的仇恨,使他向来稳重的性格都起了变化,决定不顾欢喜宗的内忧,直接针对萧漱华这个外患? 封沉善自问十三州大半都在掌握,尤其是他现下亲自坐镇的华都,一丁点的风吹草动,即便是皇城的风闻也能传进他耳朵。 但闻竹觅的出现的确是一着险棋。 至少除了欢喜宗自己的人,甚至除了他自己,没有人知道他此时此刻出现在华都聚贤楼,究竟意欲为何。 “晚辈也不敢隐瞒了,”闻竹觅故作自嘲地摇摇头,又向封沉善一礼,“萧氏一日不除,欢喜宗一日难安。封前辈,萧氏作乱日久,无数人惨死在他剑下,其手段之狠辣残酷,非寻常人所能想象。晚辈在此只举一例,萧氏一路至华都,历经七州,其中单是梅川一州,便杀了三百余人。” “这三百余人中,有手无寸铁的妇孺、有身高八尺的壮汉、有无家可归的乞丐、有富甲一方的富商,在我辈看来,他们当中可能的确存在问题,譬如性情暴烈、泼辣、胡搅蛮缠,但应当大部分都罪不至死,即便出言不逊,也只需略作教训即可,全然不需取人性命——毕竟他们不仅仅是妇孺、壮汉、乞丐、富商,他们首先是一条条人命。” 孟无悲的身形颤了颤。 “晚辈明白诸君或许都在心中暗想,我在此所言,全是为了挑拨大家陪欢喜宗送死,就是为了了结欢喜宗和萧漱华的私仇——是,的确如此。”闻竹觅的嗓音还带着点稚嫩,但所有人不敢打断他的话,都不由自主地屏息等他后言,“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而他萧漱华连养育他十数年余的师长都能下此狠手,可见此人之无情无义、穷凶极恶。” “家姐闻梅寻,年十四,习小荷剑法已至五重,诸君可能对此没有感触......义父闻栩,生前习至八重巅峰,而萧漱华早前在试剑会上一招一式,尽皆出自小荷剑法,若晚辈估计不错,应是七重而已。” “诸君习武行侠,执刀戈剑戟,难道不应该是为了治朝廷所难治,平天下所不平吗?可萧漱华已然成为朝廷之难治、天下之不平,诸君为何还能安坐于此,稳如泰山?” 闻竹觅说至此处,眼中已是一片潋滟的水光,仿佛随时都要哭出来一般,脆弱得像个普普通通的十四岁的孩子。而他字字泣血的质问,都像刺在众人良心上的剑,说得一干人心神激荡,便是当真没心没肺之徒,也被他那“年十四,小荷剑五重”的姐姐吸引了注意。 如果说十四岁就是五重,那稍过几年,前途确实不可限量。反观闻栩年过半百的岁数也不过八重,而萧漱华如今已是七重,恐怕将来变化不会太大,止步于此也不奇怪。 但闻竹觅似乎不止想撩拨这群人的心情,他站在台下,一双噙着热泪的眼专注地望向孟无悲,热诚得好像在看他最最信赖的神明。 “抱朴子,我知道您对义父心有偏见。”闻竹觅顿了顿,两行泪水从眼里涌了出来,飞快地挂上那张漂亮的脸,“毕竟立场各异,即便在您看来,我义父活该千刀万剐,可是您说,萧漱华一路过来,杀了一千多人,他们也是一样的罪该万死吗?” 孟无悲本就不善言辞,也因那一番话正在心里挣扎,忽然被闻竹觅点名,一时间更是呆若木鸡,半晌不知言语。 封沉善不着痕迹地一叹,心知闻竹觅一开口,这场讨论就已毫无意义,不过是直接给他铺了路,做了场热烈的动员大会。 举重若轻地把闻栩所行之事划为偏见,又刻意强调欢喜宗对萧漱华的养育之恩,再抬出其余人命,根本就是冲着孟无悲量身定做——而且一个十四岁的孩子,迫切地渴望着替父报仇,不惜放下一片混乱的云都,孤身来到华都,就足可令人动容。 孟无悲一直说不出话,封沉善也不能一直等他,索性接过话头,温声道:“今日得听闻公子之言,老夫也是醍醐灌顶。那么依闻公子所见,是希望如何呢?” 闻竹觅擦去眼角的泪,哽咽着开口:“晚辈希望借各位前辈之力,一举铲平那不知所谓的同悲山,揪出萧漱华,处以极刑才好告慰那些泉下冤魂。”他顿了顿,又像是不经意地补充,“如今的欢喜宗没了义父,已是凋敝破败,但即便如此,我们也不会忘记这样刻骨铭心的仇恨,就算是倾全宗之力,也要为义父报仇雪恨。” 底下又是一番躁动,听到这样的暗示,大多人都有些跃跃欲试。 先前无言以对的孟无悲却突然开口了:“你很会说话。” 闻竹觅停下擦泪的动作,故作懵懂地抬起头,可怜巴巴地望向他:“我想为义父报仇,有什么不对吗?” “没有。”孟无悲想了想,“你把贫道绕进去了。” “嗯?” “不过现在想明白了。” 孟无悲垂下眼,雪白的衣衫无风自动:“贫道不懂话术,不会说,也听不懂。” “今日站在这里,只有一事相告。” “萧漱华交给贫道。诸君若不认同,”玉楼春终于出鞘,“可以一战。” ☆、86 聚贤楼中鸦雀无声。   先前最激动的闻竹觅的神情说不上赞同也说不上反对,就那样静静地凝视着孟无悲,似乎在心里做什么判断,他身旁的闻梅寻倒是锁紧了眉,满是极不情愿的反感。封沉善也微微一惊,他虽然猜到孟无悲会有所抉择,但没想到会是这么直白的抉择。 不服就来打一架,只要打不死,就要保萧漱华。 但即便他们没有反应,其他人也会有反应。 不过片刻,就有一人不屑地冷哼出声:“难怪是弃徒,辟尘门若是包藏这样的货色,清如道君才是晚节不保。” 孟无悲的眼睑轻轻一跳,却没有多余的动作,似乎对这样的言语挑衅全然无动于衷。 只敢逞口舌之快的家伙,不值得施舍关注。 但也出乎意料地,在他说完这些话后一刻钟,聚贤楼中都没有人敢真的对他拔剑。 ——江湖第六,紧紧缀在萧漱华之后,且从未见过抱朴子竭尽全力的模样,能站在这里的都是各条路上说得上话的人,没有人会拿命打赌。 闻竹觅观望许久,似乎发现了众人的情绪还未被他撩至极点,才讽刺地勾了勾唇角,悄然拦住即将冲上台去的闻梅寻,独自穿过人群,绕至一旁的台阶,一步一步地走向孟无悲。 欢喜宗左护法不通武功,举世皆知。 他穿过人群时,每个人都不自觉地替他让步,尽管闻竹觅矮小得极容易被忽略,活像一滴潜入湖泊的水滴,但这时再也没有人敢忽略他。 闻竹觅终于站在孟无悲面前,他比孟无悲矮了一个头还要多,将将到他胸口,但他微微地抬着下巴,瞑目静待,活像一派引颈就戮的从容。 孟无悲手背上的青筋跳了跳,连封沉善也眯了眯眼。 “惭愧,晚辈不擅长战斗。”闻竹觅轻声说着,“所以,请抱朴子直接动手吧。” “你敢——!?” 孟无悲望向台下,闻梅寻正被几名欢喜宗的门生联手拉着,一张芙蓉俏面急得几近扭曲,眼底眉间都是不可消释的仇恨,她不要命地大喊大叫,眼神如刀一般露骨地杀向孟无悲:“不要!别动他!我跟你打、我跟你打!” “她很在意你。”孟无悲复看向闻竹觅。 闻竹觅睁开眼,认真地点了点头:“我也很看重姐姐。” “你会死。” 闻竹觅垂下眼睫,怅然若失:“嗯,姐姐刚失去义父,一定会很难过。但我实在没有办法认同抱朴子的提议。” 闻梅寻喊得声嘶力竭,连其他人都从目不转睛地等着看好戏,变成了于心不忍地别过脸。 毕竟多年以来,也没有人听说过抱朴子会对谁手下留情。 他不杀人,似乎只是因为没有遇到过需要动手的仇人。 ...但要动萧漱华,也许就会成为那一类仇人。 “竹觅——!” 当孟无悲真的提起玉楼春,闻梅寻只觉得自己真的快疯了。 她拼了命地尝试挣脱门生的拖拽,甚至恨不能从腰上拔剑砍断这些束缚,孟无悲已经不再看她,闻梅寻的脸涨得通红,只觉得几近崩溃,然而一声铿锵的激声之后,闻竹觅依然好手好脚地立在那里,而玉楼春在孟无悲手中挽了一道剑花,周身冷冽的寒光在众人眼眸中刹那而过。 封沉善缓缓收回他的剑,淡然道:“无悲,各退一步罢。” 他叫了无悲,这便是拿长辈的身份来压了。 孟无悲沉默片刻,收剑回鞘,眸底一片清明:“愿闻其详。” 他一直进退有度,即使被当众驳了面子也绝不动怒,封沉善望着他,一时间聚贤楼中又是一阵针落可闻的诡异的寂静。 模棱两可的封沉善,态度同样坚决的孟无悲、闻竹觅两方。 众人只觉得头昏脑涨,不愧是萧漱华,本人不在场也能惹起一番不同寻常的热闹。 “欢喜宗与萧氏的私仇,先前已商讨过,闲杂人等概不插手。而今明昀...我辈是否也该问问宋家的意思?”封沉善的眼光在全场逡巡了一会儿,确定在场的没有宋家人,复开口道,“至于他杀了一千多人这件事...愿意行侠仗义的自寻途径,不愿意的也不必强求,否则朝廷在上,老夫也不愿意越俎代庖。” 孟无悲神色不动,冷静如常。 “那么面对欢喜宗、宋家、自寻途径的侠义之辈——无悲,你想怎么解决呢?” 闻竹觅已经被人扶下台,此时靠在闻梅寻身侧,低垂着头,无人看得见他神色,但封沉善直觉此子会有反应,尽管他看过去时,闻竹觅依然是一脸受惊之后茫然的苍白。 孟无悲轻声道:“贫道会劝他收手,只要诸君宽限几日。” “只是收手?”这次连封沉善也明显露出了不满。 孟无悲只能踌躇一阵,犹豫着开口:“劝他自首。” 封沉善险些忍不住乐,就朝廷那点能力,除非千军万马只关一个萧漱华,还不算孟无悲刻意去救,否则这自首也形同摆设。 孟无悲只好道:“陪他来寻封前辈做主定罪。” 封沉善这才微微点首。 闻竹觅忽然道:“那如果抱朴子做不到呢?” 孟无悲显然一愣。 “抱朴子和他,不是已结仇许久了吗?” 众人默然无言,心中都暗暗称好。 如果不是孟无悲和萧漱华闹了矛盾,萧漱华又怎么可能像条疯狗一样逮谁咬谁。 孟无悲也低垂下头,周身不可见地轻轻颤抖,他这几天都为萧漱华四处奔走,可又不敢离萧漱华太近,直到宋明昀的死讯传到他耳里,他才终于下定决心来聚贤楼,以期在这里就拦住这些所谓的英雄豪杰。 毕竟双拳难敌四手,萧漱华再有能耐,也不可能同时跟这么多人作对。 可他竟然忘了,他和萧漱华之间已经到了那步田地。 ......还有无欢。 萧漱华如果不杀无欢,是否一切都还能有所转机? 闻竹觅清亮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沉思,这回是他主动提议:“如果抱朴子不能说服萧漱华,不如抱朴子就加入我们,一同捉拿萧漱华回来认罪。” 孟无悲身子微微一颤,薄唇也随之发抖,似乎是想反问一句什么。 但在周遭安静的呼吸声中,封沉善抬起手,轻轻地压在他肩上,孟无悲急促地呼吸了几下,自分开后第一次这样迫切地渴望立刻见到萧漱华,最终点头:“可以。” “到那时候,是死是残,大家少数服从多数。” 孟无悲放慢了呼吸,似乎在挣扎。 然后他开口,轻轻地:“好。” 只要再给他一点时间,只要所有人都别动萧漱华,给他一点时间。 响应他的心声一般,闻竹觅也很诚恳地望向他:“既然如此,欢喜宗愿意再等抱朴子五天。” 闻梅寻在一旁默不作声,大概是被险些失去弟弟的惊吓刺激到了,对萧漱华的仇恨也暂时淡薄了些许。 孟无悲问:“那宋家...” 封沉善轻轻一叹,看见素来高傲的白衣道士露出这样殷切的神情,终归于心不忍:“宋家只剩宋明庭还敢一战,自然需得寻求我辈帮助,拖上五日,还是绰绰有余。” 孟无悲的神情终于缓和下来,如果不是他向来不苟言笑,这时候的表情理应是感动不已、热泪盈眶。 底下一众侠士也有个别颇有微词,但见封沉善和欢喜宗都愿作妥协,再一算计萧漱华那可怖的杀伐,便都偃旗息鼓,只等封沉善的号令作罢。 归根结底,这还是私仇。 他们再怎么义愤填膺,也不过是成群结队地去找萧漱华麻烦,而没有封沉善的组织,他们就算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在皇城脚下大张旗鼓地跟朝廷抢着找人。 人群中窃窃私语之声不绝于耳,然而人群拥蹙,各执己见,却始终无人注意到角落处一名衣着朴素的孩童悄然退出聚贤楼,直往城外奔去。 萧同悲早出晚归,在聚贤楼潜伏一天,这时候一路不停,全然不顾路人侧目,气喘吁吁地跑进同悲山下最少客人的酒家,佝偻着身子喘气,最后扶着膝盖,仰起头,望向自斟自酌好不惬意的萧漱华,上气不接下气地开口道:“来、来了。” 萧漱华没有停手,只是轻轻从鼻翼哼出一声:“嗯?” 萧同悲喘了好半天,总算可以勉强开口:“孟无悲来了。” 萧漱华终于搁下酒杯了。 萧同悲似是怕他不信,接着道:“穿白衣,抱剑,跟封老头站在一起。所有人都叫他抱朴子,封老头喊了他‘无悲’。” “来了。”萧漱华喃喃道。 他茫然地望着萧同悲的身后,可那片旖旎眼波中翻腾出的情绪过于复杂,好像就在萧同悲身后的空地就凭空捏造出了一个白衣的孟无悲。 “他来了。”萧漱华忽然抬起手,仓促地盖在眼上,他仰着头,看上去像是在哭,可是声音却是难以抑制的兴奋的颤抖,“孟无悲,你来了。” 萧同悲哽了哽,谨慎道:“还有,他们说有个宋前辈死了,你杀的。孟无悲就是因为这个才过来的。” 萧漱华闻言一愣,接着真的笑了。 “管他呢。来了就行。”萧漱华偏了偏头,眼里全是喜不自禁的笑意。 萧同悲不想再理他,只能扭头望向酒庄外边,这边离华都太远,太荒僻,他时常怀疑是不是天地之间只剩这一个酒庄,和他们三人。 可能孟浪眼里,就是只有他们三人在相依为命的。 但萧漱华不是。 他眼里,天地间也就孟无悲一个人。 萧同悲垂着眼睫,闷闷不乐。 真不公平。人为什么不能直接归属给另一个人呢?让孟浪和萧漱华都属于他,至于孟无悲...他确实很好奇那家伙,看上去很凶,却像在为那些被萧漱华杀掉的人感到伤心。 萧同悲记起自己躲在角落时,依稀从孟无悲眼里辨出的一丝忏悔。 ☆、87 孟无悲许诺时倒是义正辞严,天下人的悠悠之口他也能拔剑堵个干净,然而真要问他去哪找萧漱华,孟无悲又只能垂首默然,唯有按在剑上的手心上隐隐残存着他一直没停的冷汗。 好在闻竹觅言出必践,说五天就五天,既不让人跟踪孟无悲,也不干涉孟无悲去向,而闻梅寻虽然焦虑,却也时刻记得那把寒光湛湛,险些拿了闻竹觅性命的玉楼春,再怎么急也只敢藏在心里,面上无论如何也不至于闹到孟无悲跟前去。 聚贤楼一聚,自诩英雄的一干江湖老混子也算统一口径,不约而同地选择作壁上观,等着看孟无悲的手段,就连蠢蠢欲动的宋家也因这一桶痛快的冷水,半晌不见动静,老老实实地料理宋明昀的后事去也。 但孟无悲一连找了三天,几乎把城郊的山头的翻了个遍,也没见到传说中神秘莫测、巍峨不凡的同悲山。 毕竟在这烈日当空的时节,要在群山连绵、水秀山青之中找一点轻功卓绝的衣影,孟无悲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孟浪一直在一家不大不小的客栈后厨做工,潦草地打些下手,今日难得地早早了结了一整日的工作,怀中抱着一坛还算不错的酒酿,这是下山时萧漱华特意叮嘱的活计,孟浪自觉比遍体鳞伤的萧同悲来得轻松。 孟浪倚在柜台一侧,等着掌柜的把今日的工钱结算给他。 白衣的道长就在天光破云,恰恰好投进客栈的那一刹那走了进来,一脚踩在斑驳的光影之上,日光扑满他周身,照出他一身的倦意,但他依然走得极稳极平静,眼神也只是从容地在堂中一扫,掠过孟浪时也不曾稍作停留。 掌柜一边把一串油乎乎的铜钱递给孟浪,一边笑着招待孟无悲:“哎,这位道长,打尖还是住店?” 孟浪依稀听见堂中此起彼伏的细微的惊叹,也好奇地扭过头去,霎时间心如擂鼓一般狂跳起来,原先犹然带笑的脸上也只剩一片错愕的苍白。 孟无悲显然不曾留意他的神色,孟浪一身发皱的白衣像是最好的保护色,使他完美地融入了这家客栈原本就破败陈旧的陈设。 “请问,同悲山是否在这附近?” 掌柜的一皱眉:“同悲山?没听过,这附近的山哪有名字啊。” 孟无悲意料之中地微微点首,转身回走。 掌柜却忽然热心地一拍脑袋,扭头道:“小孟,你不是住在山上吗,你有没有听说过同悲山啊?” 孟浪原本都要放松的那一口气便又陡然吊了回去,险些没藏住脸上的惶恐,只能草草掩饰成羞赧,摆手道:“不、不知道啊...我也不住同悲山。” “那,是否见过一名剑客。”孟无悲眉尖微蹙,似乎竭力地想要描述一下萧漱华的特点,然而皱了好半天的眉,也只概括出一句,“容貌很好,喜爱喝酒。” 孟浪心里莫名地有点酸意,像是在替萧漱华打抱不平,但他脸上依然是通红的局促,摇摇头:“容貌很好...没见过。” 孟无悲也不勉强,只是轻轻一点头,转身走出客栈,雪白的身影像是随时可能融化在那灿烂张扬的日光里。 掌柜唏嘘一声,满是同情地说:“我听说啊,这道长是从华都一路问过来的,这一路的店家村庄,一个都没错过。” 堂中一名食客也叹了口气:“我前日就在华都城门那儿,被他拦住过一次。也不知道他是在找谁,任谁顶着这日头,一问问个几百上千遍...我是不行,我没这耐性。” “可他能找谁呢?长得漂亮的剑客?”掌柜呸地吐掉一片瓜子皮,“哎呀,这些侠客我是不懂,但听上去不像寻仇。” “可怜,真挺可怜的。” “他穿得倒不错。” “是啊,这年头的道士都精明了,特会骗钱,一点也不像以前辟尘门那些高人...可刚才那个不但长得好,看上去还有点辟尘门的意思呢。” “净瞎扯,你又见过辟尘门的了?” 孟浪不知所措地缩了缩脖子,打断他俩一唱一和的对话:“掌柜的,那我先回去了。” “去吧去吧,今天辛苦你了。” 孟浪说不清他心里什么滋味儿,一出客栈就瞧见孟无悲正抓着一个个路人挨个地问,像是不知疲惫一般,重复地询问着同样的问题,两片薄唇喋喋不休,却只是那几句颠来倒去的反复。 看上去这么沉默寡言的人,从前一年说的话也未必有这几天说得多罢? 孟浪只觉得脑海里萦绕不去的都是孟无悲方才离去时的背影。 每一步都走得规规矩矩,像是特意丈量过,天生就是这样目不斜视,行不带衣,可所经之处都能自成一派磊落的风景,正气凛然得像是最清澈的天池里雕出的玉人,明知这位眼里不会留下任何人的模样,也会不由自主地令人叹服——如此高义、如此从容。 孟浪原先揣测的薄情寡义、始乱终弃,都在这一瞬间自发地替孟无悲寻到了借口。 因为他的背影看上去又坚定,又落寞。 他突然想追上去抓住孟无悲,问问他为什么要让萧漱华伤心,假如他真能给出个说得过去的答案,就带他去见萧漱华一面。 ...反正萧漱华这么厉害,一定不会吃亏吧? 孟浪回过神来,为自己的念头悚然一惊,连忙抬手拍拍自己的脑袋,但等他再抬起眼,面前分明是孟无悲伟岸挺直的脊背。 孟浪恨不能拔出孟无悲的玉楼春,直接给自己来个了断。 “为何尾随贫道?”孟无悲转过身来望着他,澄澈的眼里几无猜疑和防备,只是坦诚地陈述自己的疑惑,干净得仿如赤子。 孟浪下意识地一退步,心生尴尬的同时又不合时宜地暗想,这就是师父在意的人吗?果然不同寻常。 “顺、顺路。” 孟无悲专注地看着他,似乎在思考他话语中的可信度,但他很快放弃了这份考量,轻轻地点点头:“嗯。” “等、等一下。”孟浪攥紧了拳,终于还是出声,“在下...其实听说过同悲山。” 话音未落,孟浪忽然感觉方才还轻轻淡淡的目光蓦地变得沉重而炽热,孟无悲轻轻地搓了搓指腹,竭力压抑着声音里的狂喜,低声道:“同悲山?” 孟浪点头。 “...可以带一下路吗?” 孟浪苦恼地攥紧了袖子,为难道:“阁下可以先表明身份和目的吗?” “贫道无悲,是为友人而来。” “友人?” “正是。” 孟浪细细地咀嚼这二字,只品出一股子讽刺,单凭萧漱华的举止,他实在不认为这两人只是寻常友人。但孟无悲的神情坦荡又诚恳,丝毫不见作伪,似乎在他的考量中,萧漱华的确只是一个友人。 孟浪深吸了一口气,斟酌片刻,开口道:“在下孟浪。与您同姓的孟,放浪形骸的浪。” 这一次,孟无悲身形的凝滞格外明显,黑白分明的沉默的眼眸显而易见地掠过一丝挣扎,紧接着他轻轻躬身,万分诚恳地开口道:“萧卿心性顽劣,望阁下海涵。” “...什么?” 孟无悲抿抿唇,熟练地鞠躬行礼,倒背如流:“萧卿所为不妥,贫道自当替他道歉。如若阁下有其余要求,贫道也会竭力满足。” “其余要求?”孟浪只觉得五雷轰顶,一双唇止不住地颤抖,他闷声道,“你以为,他做了些什么呢?” 孟无悲沉默不言。 他一路赶来华都,虽然仓促,但依然将传闻中萧漱华血洗过的地方都去了个遍,依次上过香,若能就近寻到亲属也都一一赔偿,就连宋家和朝廷他也不曾落下,亲自向宋明庭赔礼道歉,甚至答应了朝廷来使的一个要求。 辟尘门的轻功拂云身可谓冠绝江湖,孟无悲更是个中翘楚,离开辟尘门后也从不懈怠,不止是放弃辟尘十九剑自创鉴灵,连轻功也是博采众长,自成一脉。 朝廷所要不多,只是坦言他们需要更高深的轻功。 孟无悲便给了。 而眼前身着白衣,天生一副笑脸的温和的年轻人,却要顶着“孟浪”这样轻浮而隐晦的名讳,他实在不敢再去想萧漱华又是做了什么,才会这样诋毁一个分明毫无恩怨的普通人。 孟浪深吸一口气,很快想明白了其中关键,但他忽然疲于解释,也忽然理解了萧漱华身上挥之不去的那份颓靡和无力。 他点了点头,低声道:“抱朴子言重了...请随...” 孟浪的话头突然一顿,眼神望向孟浪身后,立时惊慌地一低首,孟无悲回过身子,果然见到暌违日久的萧漱华一袭玄衣,繁琐的琳琅环佩清脆作响,隆重得一如往常,奢丽惊艳得仿佛还是云都那名十七岁便颠倒众生的明媚少年。 萧漱华眼尾含笑,每一步都如踏月一般轻盈,腰上的桂殿秋轻轻摆动,沉重而轻浮地撩拨着人心。 孟无悲转过身去与他对视,一玄一白两相对峙,却出人意料地平和沉静。 直到萧漱华率先一笑,殷红的唇畔勾勒着直白而鲜明的讽刺:“你在找本座吗,抱朴子?” ☆、88 孟无悲最终还是以沉默的坚决勉强折服了萧漱华,至少一番眼神交战之后,萧漱华没再管他,任凭孟无悲跟着他回了同悲山。 两人年岁都已经不算小孩儿了,加起来都是年过半百的老头,偏偏这时候一碰面,立时剑拔弩张,仿佛下一刻就要刀戈相见。 孟浪缩着脖子,小心翼翼地觑着两人神色,孟无悲依然是那副风轻云淡的模样,但萧漱华脸上看着笑意盈盈,桂殿秋却已弹出半寸,一双秋波明艳的眸中也满是怒火,微挑的眉梢倒是勾勒着他不屑掩藏的骄傲。 “雪洗刀...” “本座知道。”萧漱华故作轻慢地低头看了眼指甲,他来之前出于一些奇怪的不可说的心思,特意修剪过,现在看上去漂亮又圆润,萧漱华暗暗点头,对这双手还算满意,“不是好事么?本座如今该是江湖第三了。” 孟无悲沉默地看着他,像是在甄别这句话的真假,萧漱华恍然大悟地一拍脑袋:“记错了,是第二,宋明昀在你师父前边呢。” “...道君从来不会在意这些。”孟无悲顿了顿,有点后悔自己和萧漱华争辩这些无关紧要的东西,改口道,“你现下很危险。” “谁说的?清如道君?”萧漱华讽刺地笑了笑,“你这么听他话又何必跟本座下山,好好做你的首徒继承你的辟尘门不是更省心么?你看,若不是你脑门一热,血观音也不会下山——更不会死。” 听他提起孟烟寒时,孟无悲的呼吸果然急促了几分,一双剑眉也沉默地蹙在一起,但他还是尽可能地维持体面,低声道:“无论如何,跟贫道走。” “去哪?” “见封前辈。” “有病。”萧漱华只觉得好笑,抬手点了点自己的心口,姿态慵懒,眼波旖旎,“孟无悲,你不会以为他杀得了我吧?” “他不会杀你。” 萧漱华的呼吸平静下来,偏了偏头:“本座不信。你信?” 孟无悲陷入沉默。 “孟无悲,你挺有意思的。你跟本座非亲非故,现在跑来惺惺作态——奇怪,本座记得你也不是很喜欢多管闲事,难道是天下人都在求着你插手干涉一下同悲山上某个该死的妖人?” 孟无悲额上青筋暴跳,瞑目片刻,方张了张口,艰难地打断他:“胡言乱语。” 萧漱华抱臂看着他,突然就没心情和他斗嘴了。 他说不清和孟无悲这千丝万缕的怪异扭曲的关系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形成的,总之现在已不再有回头是岸的好运,他一路杀伐,血肉铺路来到的绝地,不会因为没能寻到秘宝就恩准他潇洒地全身而退。 萧漱华想起自己在无数个日夜的昏沉中,脑海里越发清晰的那双冷漠的眼,黑白分明、莹润透亮,它的主人慈悲又正直,无论何时都挂记着天下数不清的无辜的百姓,于是它也遍观天下,冷静地看着世间百态。 多少人在辟尘山前顶礼膜拜,感恩戴德地感激着辟尘门的道君们的善良,孟无悲身为个中翘楚,从人牙子手上拦下哭喊的小孩儿、从街头流氓手上救下鼻青脸肿的乞丐、从打家劫舍的匪徒手上留下无辜的一家人的性命——他做过的善事数不胜数,萧漱华从不怀疑他是个善良的人。 所以那双眼时时刻刻都看着阴暗孤独处的弱小,时时刻刻都秉行大道,鳏寡孤独一个都不落下。 天下苦命人太多,而他萧漱华太光鲜了。 萧漱华忽然想笑,枉他和孟无悲比肩并行十三州,最后竟然是因为不够可怜,只能惜败于这茫茫众生。 孟无悲等了许久也不见萧漱华开口,只能深吸了一口气,竭力筹措着言辞:“封前辈并无害人之意...你已在江湖上有了说一不二的地位,他不会为难你。” “他不会为难我?”萧漱华扯出个笑,“欢喜宗呢?宋家呢?是你能保我,还是封沉善能保我?” “...但你...”孟无悲顿了顿,“你杀了太多人,你做错了。” 萧漱华呼吸一窒,扭过头去看他:“什么意思?” 孟无悲闭着眼,轻声道:“你做错了,受罚也是应该的。贫道...” 他话还未说完,桂殿秋已经弹出大半剑身,剑身映出刺眼的日光,全数投在孟无悲扶剑的手上,萧漱华努力地呼吸了一口,只觉得那口气扯着他的五脏六腑通通移位,一丝一缕地沁着痛。 孟无悲睁眼看他,萧漱华一双眼睛黯淡无光,只露着森寒的戒备和杀意。 萧漱华静默片刻,把肺腑里汹涌的恨意都炼化成喉口里翻滚的灼烫的怒火,可等他抬眼见到那张熟悉的脸,恶毒的斥骂通通在他口腔里滚了一遍,烫得他口舌都不知该何处安放,最后也只能从齿关里逼出一个字:“滚!” 一阵燥热的山风徐徐而过,旁观了全程的孟浪莫名感觉浑身发寒,他跟着萧漱华的时日不长不短,但也是头一次见到萧漱华这么失态,而孟无悲看上去神仙也似的出尘人物,竟然也跟小孩子怄气一般,按着蠢蠢欲动的玉楼春,眉峰凝着一股浓重的煞气。 但萧漱华比他的煞气更重,桂殿秋彻底出鞘,剑尖重重地拄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嗡鸣,孟浪吓得一闭眼,退避几步,不着痕迹地挡住了刚出洞口的萧同悲。 “你...”孟无悲竭尽全力地忍住怒火,声音却已经开始打颤,从萧漱华提起孟烟寒那一刻,他的理智就已濒临失守,但他仍然稍高萧漱华一筹,至少还能吐出完整的字句,“无欢之事,贫道现在不想追究。” 萧漱华冷冷地挑起眉梢,嘲道:“追究?凭你?本座杀的人多了去,要寻仇的也数不胜数,你能找到这里也算有点本事,但也止步于此了。趁本座对你这张恶心人的脸还有点反胃,暂时拿不动剑,利索地给本座滚。否则就陪你那好师妹一起死去,看看你那位封前辈敢不敢给你收尸,正好和她结一桩阴亲!” 孟无悲瞪大了眼,颇有几分目眦欲裂的意思,萧漱华冷冷地望着他,目光中尽是轻蔑的讥讽,这还是他为数不多的直面孟无悲情绪的机会之一,可他只觉得一阵无来由的悲怆。 他自知不是什么心怀天下的好人,可有孟无悲陪着的这些年,也是真的从来不曾枉杀任何人。 他以为他的克制、他的忍耐,孟无悲都会明白——原来孟无悲只不过是悄悄把他归为有罪的恶徒,且是永远有罪的恶徒。 孟无悲重重地吐了口浊气,沉默地转过身去,孟浪连忙小步追上前,顶着萧漱华生吞活剥一般的眼神,硬着头皮道:“我送他滚。” 萧漱华冷声道:“送什么送,让他死去!” 孟浪置若罔闻,有意无意地贴了贴孟无悲的袖子,算作一点暗示,孟无悲果然忍住了怒意,大步流星地跟在他身后,活像个负气出走的小少年,两抹白衣就此行远,直到萧漱华一双湖泊似的眼睛再也照不见一点衣影。 萧同悲在洞口站了会儿,看完了大半场好戏,眼皮已经止不住地上下相接,先是被萧漱华张牙舞爪的模样吓了一跳,这会儿只剩他俩,又能察觉到他这便宜师父一身的失魂落魄,反而比孟无悲还像刚被人骂完赶出山去。 “不追上去?”萧同悲想了想,还是决定不懂就问。 萧漱华睬也不睬,转身回走。 萧同悲没得到回应,也不觉得生气,只是接着问:“不是一直想见他吗?” “见个屁。” “他冤枉你了?” “他觉得本座杀了很多人。”萧漱华愤愤地骂完,又停顿片刻,对上萧同悲一双质问的眼睛,不耐道,“也没杀很多。” 萧同悲点点头:“那就解释。” 萧漱华瞪他一眼:“关你屁事。” 萧同悲转念一想,确实和他无关,他只是觉得没能留孟无悲在山上过夜,劳烦孟浪又跑一趟,心里隐隐地有些替孟浪打抱不平罢了。 “饿了。” “那就省点力气少废话,等你师兄回家。” 孟无悲本就生得庄重,剑眉星目,俊朗无匹,无论走到哪里都是不折不扣的大义凛然的侠客形象。孟浪在他身边立刻显得又矮又小,虽然颇有几分气韵,但也霎时间被比较成了个清秀干净的小书生而已。 但此时孟无悲拎着玉楼春的手都在发颤,整个人都酝酿着一阵忍无可忍的风暴,孟浪走在他身前,后脑勺不长眼都能猜到抱朴子此时的愤怒,只能噤若寒蝉地缩着脖子,犹豫小半天才瓮声瓮气地发问:“您和师父究竟是什么关系啊?” 孟无悲没有言语。 孟浪悄悄叹了口气,小声道:“抱朴子,您错怪师父了。宋前辈不是师父杀的。” 孟无悲步子一顿,停住了:“谁?” “他弟弟呀...师父确实捅了一剑,但没那么致命,看上去很多血,但真不致命。”孟浪接着嘀嘀咕咕,“他家内斗,不只是宋前辈,他儿子也被喂了毒药,可能现在是年轻身体好,指不定过几天也没了呢。” 孟无悲的嘴唇颤抖起来,连带着呼吸都发颤,孟浪偷眼看他,继续说:“而且,抱朴子,血观音没死。这是冯公子说的,他也在找她。师父也亲口对宋家的小公子说过,没有杀血观音。” 孟无悲转过脸来,难以置信地望着孟浪,孟浪沉默地垂下头,过了会儿,小声谴责:“他对您最不一样,您却和天下人没什么两样。” ☆、89 于是负气出走的孟无悲下山买了两坛酒,去而复返。 萧漱华睬也不睬,兀自垂首拈着筷子,有意无意地在瓷碗上敲出清脆的响,孟无悲只好独自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手里拎着两坛可怜巴巴的酒。 孟浪本来想去解围,但他也不得空,就着石灶炒了几碟小菜,又去检查萧同悲有没有乖乖给自己的伤口上药,等他忙完一阵,把萧同悲抱去萧漱华身边坐好,又替他摆好碗筷,才转身去招待孟无悲。 萧同悲乖乖地捏着筷子,跟萧漱华对上一眼,嫩嫩的嗓音便恰到好处地响起:“师兄,吃饭呀。” 孟浪很少听他叫师兄,一时颇有些受宠若惊,回头道:“你和师父先吃,抱朴子...” “管他做什么,他生下来就是山里的野人,死不了。”萧漱华不耐烦地掀了掀眼皮,低头夹起一筷子菜,“淡了。” 孟浪立时有些左右为难:“可抱朴子毕竟是客人...他好像有话想和您说。” 萧漱华道:“他想说本座就听?过来一起吃,不然你师弟要哭了。” 要哭的萧同悲板着一张脸,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孟浪被这俩的幼稚惹得哭笑不得,孟无悲也听见这边的动静,主动道:“劳你把酒带过去罢。” 孟浪下意识看了一眼萧漱华,后者没有反应,便算是默许,孟浪连忙接过两坛酒,小声问:“您可以去山下吃点东西再上来。” 孟无悲交接了酒,当即就近寻了块石头,稳稳当当地一坐,平静地摇摇头:“不必了。” 于是一片幽篁之中,三人围着石桌吃饭,一人坐在一旁瞑目养神。 孟浪学不来他师父和师弟的老神在在,只觉得如坐针毡,满心都是他师父把堂堂抱朴子丢在了一边喝山风,尽管孟无悲一言未发,但孟浪也总觉得不合时宜,可惜借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和萧漱华讲道理,只能眼观鼻鼻观心地埋头吃饭,倒是萧同悲时不时地踩上凳子,扑腾着一对短手给他夹菜。 孟浪重重地叹了口气,压低了声问:“师父,酒放哪?” 萧漱华懒懒地一放筷子,道:“饱了,不吃了。” 萧同悲看了眼他碗里没吃完的饭:“你没吃完。” “吃不下了。” “师兄说不能浪费。” 萧漱华顿了顿,眯着眼睨他:“但本座吃不下了。” 萧同悲却比孟无悲还要固执,两眼炯炯有神地跟他对视半晌,冥顽不灵道:“那也不能...” “师父吃不下就算了!”孟浪心里哀叫,一把拉过萧同悲,顶着萧漱华危险的目光,只恨不得把萧同悲往衣服里头藏,“师弟年纪小,不知变通,我会教的。” “......”萧漱华看了萧同悲一眼,没错过这崽子贴着孟浪胸膛时微微发红的脸,突然发出一声嗤笑,道,“算了,本座跟呆子有孽缘——你快把他捂死了,松开吧。” 另一个呆子隔得不远不近,闻言动了动眼睑,但终归没有睁眼,只是坐姿更加端正了些。 等到孟浪收拾了桌山的剩菜,萧漱华早就拎着萧同悲回去练功了,孟浪犹豫许久,还是擦了擦手,走去孟无悲身边,低声问:“抱朴子,您今晚在山里歇吗?需要的话,在下可以收拾一下。” 孟无悲睁开眼:“...你师弟叫什么?” “和这座山一样,叫同悲。”孟浪顿了顿,“萧同悲。” 孟无悲的呼吸轻了一些,他点点头:“根骨很好,比之萧卿也不遑多让。” “师父正是看中他根骨。”孟浪不着痕迹地搓了搓手心的冷汗,复问,“您想和师父说话吗?” 孟无悲沉默片刻,却摇头:“他不想见我。” “...您不考虑...”孟浪一时有些找不到委婉的措辞,只好直白道,“道歉?” 孟无悲这次沉默了更久,久到孟浪以为他多半不会再开口,孟无悲忽然抬起头来,眺向天边摇摇欲坠的星辰,低声应道:“他想听的不是这个。” 这次连孟浪也不得不沉默。 尽管在他眼里,抱朴子和守真君都是遥不可及的存在,无论是沉静淡泊的孟无悲、还是嚣张轻狂的萧漱华,他们都拥有着与生俱来的成为强者的本能,仿佛生来就是十三州中众心所向的不同寻常。 但他也绝不敢忘,日月皆出众,天地尽不凡,可日升月落是必然,天地之间更是难以丈量。 萧漱华恋慕孟无悲这件事,因此如果没有发生就好了。 孟浪深深地吸了口气,他只觉得胸口颤颤地疼,万蚁噬心一般细密的疼痛从他心尖延绵开来。 孟无悲站起身子,终于舍得把眼神从那粒星子身上撕扯回来,掸去衣上细尘,平静道:“贫道告辞。” “且、且慢。”孟浪攥着衣袖,突然想起什么,紧张巴巴地问,“会有人来袭击同悲山吗?同悲才五岁...” 孟无悲道:“守真君会保护你们。” 孟浪顿了顿,追问道:“那师父呢?” 世人尽知守真君武功独步天下,他也心知萧漱华不会弃他和萧同悲于不顾——可当萧漱华沦入生死之境时呢? 除却萧漱华一剑送了匪徒归西,长身玉立,恍如神祗莅临在他跟前时,孟浪从来没有这样殷切地希望得到一份来自他人的承诺和救赎。 孟无悲将玉楼春背在背后,孟浪撞见向来静若平湖的双眸掀着一阵壮阔的波澜,良久他垂下眼睑,一念断潮:“他很强。” 接着他在孟浪近乎绝望的注视下,坚定地开口:“贫道会比他更强。” 萧漱华今夜现出难得的温情,等孟浪回去时,正看见他把萧同悲抱上床榻,脸上难得地没有不耐的神情。 萧同悲听见动静,立刻从蚕蛹一般的被窝里钻出头:“师兄,我好热。” 萧漱华脸色登时一黑,孟浪止不住地笑:“师父,入夏了,不用这么厚。” “你自己来。”萧漱华话音未落,转身就走,孟浪赶紧挡住他,讪笑道:“弟子知错了。” 可惜萧同悲向来不知好歹,这时也自作主张地插嘴:“师兄,今晚的故事呢?” “今日太晚了,明天再给你讲。” 萧漱华几不可见地抽了抽眉角,道:“还讲睡前故事?” 孟浪无可奈何地冲他笑:“同悲还小。”接着他灵光乍现,小心地观察了片刻萧漱华的脸色,低声道,“不如今晚师父讲给他听?” 萧漱华冷着脸:“本座没有故事。” 孟浪缠着他道:“就讲讲您以前行侠仗义的事也行啊。” 萧漱华漂亮的眉毛分明在听见“行侠仗义”四个字时狠狠地一动,脸色也从故作冷漠多了点沉思。 他挑挑眉,对上孟浪一双期待的眼,和萧同悲被迫期待的眼:“倒也有一些。” “本座刚离开云都的时候见过一家人,那儿子在虐待他爹,所以本座把儿子杀了。” “可他爹也因此对本座怨恨在心,纠缠不休,所以本座就把他爹一起杀了。” “后来他家没了男丁,新过门的寡妇闹着要自杀,本座就做了好事,顺带杀了。” 萧漱华很努力地翻找着以前的记忆,又是灵机一动:“啊,还有个乞丐,孟无悲给吃的他不要,一定要钱,孟无悲想把玉楼春当了给他钱,本座就把乞丐杀了。” “再有云都百撷娇以前的姑娘,跟情郎说好一起出逃,本座不想让明蕊夫人为难,所以也杀了。” 果不其然,孟浪的神情很快从期待变成了难以言喻的为难,随后伸出手,默默地堵住萧同悲的耳朵,诚恳地打断萧漱华:“师父,这些故事不适合小孩子听。” “那他要听什么?” 萧同悲眨了眨眼,和孟浪截然不同,他这会儿倒觉得精神抖擞,对萧漱华的故事很有兴趣:“他爹为什么恨你?” “本座杀了他儿子。” “那那个乞丐为什么一定要钱?” “因为钱不只能买吃的。” 萧同悲似懂非懂地想了会儿,问:“你杀了情郎,还是一起杀了?” 萧漱华坦诚道:“本座不是棒打鸳鸯的人,当然是一起杀。” 孟浪忍无可忍地把两人难解难分的目光打断,一把挡住萧同悲眼里熠熠的光辉:“师父,您别说了。” 萧漱华耸耸肩:“他早晚要知道这些。” “可您杀人就不对。” “本座不杀人还能活到现在?”萧漱华朝天翻了一眼,慢条斯理地理着自己的指甲,恹恹道,“孟无悲倒是没怎么沾血,那是他命好,本座没那运气。” 孟浪心道废话,人家来不及拔剑人就已经被您杀干净了。 萧漱华听不见他的腹诽,兀自哼着不成曲的调子,顺手抄起孟无悲送来的一坛酒,又拔出桂殿秋,就着几乎漫遍山野的酒香,往剑身一浇。 酒水顺着桂殿秋寒亮的剑身恣意而下,于青石地上浇出沉闷又轻快的响,窸窸窣窣地汇成一汪纯粹的香,孟浪瞠目结舌地愣在一边,听见萧漱华哼着的调忽然停住,眉眼间一派澄澈的温柔,轻声道:“是秋露白。” “啊?” “你和他说了些什么?” 孟浪当然拣了好听的说:“我和他解释了宋前辈和血观音,他保证会护着师父你。” 萧漱华倒酒的手微微一顿,继而把剩下的酒全数泼进嘴里,扬笑道:“你说他是不是呆子?” 孟浪愣愣地一点头:“是啊。” “嗤,”萧漱华伸手点他额头,“你们三个都是——他往哪里走了?” 孟浪还没反应过来:“啊?” “本座不能放他一个人去狡辩罢。”萧漱华低首理了理护腕,理所当然地说,“暂且不和他计较这一次。” 孟浪怔怔地露出个欣喜若狂的笑,飞快地点头,兴奋道:“您快去罢,抱朴子一定是去聚贤楼见姓封的前辈了。” 萧漱华摆了摆手,道:“还有坛酒给本座留着,回来叫他一起喝。” ☆、90 萧漱华下山没多久,先前还柔和的月亮突然就没了影,倾盆大雨突破了厚重的云层,仿佛是消失无踪的月亮偷偷把夜幕烫了个洞后畏罪潜逃,总之一时间雷电交加,风雨瓢泼。 孟浪把萧同悲囫囵个儿塞进被窝,生怕他被震耳欲聋的雷声吓到,萧同悲也的确有些害怕打雷,这会儿两眼紧闭,面色苍白如纸,从被窝里钻出的小手紧紧地攥着孟浪的袖子,孟浪却莫名有些坐立不安。 “元元。”萧同悲闭了好半天眼也没能睡着,却能感觉到孟浪的焦虑,只好睁开眼睛,巴巴地望着孟浪,“你陪我。” 孟浪怜爱地抚着他的发顶,低声说:“睡吧。” “你不睡吗?” “雨太大了,师父没带伞,”孟浪顿了顿,“不知道他这会儿找没找到抱朴子。” “找到了。” “你怎么知道?” 萧同悲信誓旦旦地说:“猜的。” 孟浪一愣,继而忍俊不禁地捏住他的脸,小声说:“好,睡吧。” 萧漱华一路披夜而行,他本就轻功了得,欢喜宗的轻功最强调轻盈,携着夜风行走之时,步子细密,落地无声,竟连斜飞的雨点也难以沾他半毫。 华都城门早已闭合,却不影响他从城外寻处稍高些的宅子,飞檐走壁间借着昏暗的夜色隐蔽,脱手的飞爪立时固在城墙之上,萧漱华腾身荡了一瞬,宛如一尾鲤鱼一般飞快地融进煌煌的灯火之间,城外依然风雨飘荡,很快地洗净了他曾出现过的痕迹。 华都不如云都那样夜半笙歌,但也不会到了晚上便不见人影,融暖的灯火被大雨洗得清冽,人声萧寂许多,萧漱华独自一人,大摇大摆地闯进一片清寒的华灯之中,脸上扣了半张雪白的面具,上边绘着蹩脚的花纹,乍一看却和当年守真君登上试剑会时戴着的面具肖似无比。 聚贤楼外飘过一抹玄色的衣影,把门的昏昏欲睡间抹了把眼,再睁开时眼前空无一人,只有入楼的长陛上沾了星星点点的水渍,多半是风吹进去的雨迹,倒也不算离奇。 孟无悲比萧漱华早小半个时辰回来聚贤楼,不知是不是为了防备随时可能发难的萧漱华,封沉善把当日在场的人都留在聚贤楼中亲自保护,闻家姐弟和孟无悲更是被他一左一右地安排在卧房隔壁。 闻竹觅不知等了多久,孟无悲刚一回到长廊,便撞上闻竹觅一张笑容灿烂的脸:“抱朴子!” 孟无悲冷淡地点点头,只想错开他身子直接回房,闻竹觅却不遂他愿,依然笑说:“抱朴子,封前辈有请。” “...嗯。”孟无悲早在进城前就把玉楼春悬在腰间,听见是封沉善找他才勉强松开按剑的手,转身走向封沉善的房间,而闻竹觅紧紧地缀在他身后,房门一开一关,两人便都进了房间。 封沉善正眯着眼睛弯腰点灯,他亲手捏着一只火折子,小心翼翼地递近烛台,听见房门开关的声音,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无悲回来啦。” 孟无悲轻轻一颔首,也不管他有没有看见,兀自站在门口,等候下言。 “前辈,我可先坐着了。”闻竹觅言笑晏晏地开了口,语气轻快得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封沉善冲他摆摆手:“坐吧,无悲也坐,不要拘束。” “......”孟无悲正想婉拒,闻竹觅已经拖来两张椅子,笑着向孟无悲示好,孟无悲默然片刻,总算被他拉去椅子上坐好。 封沉善总算点亮了那盏可有可无的烛台,房中隐隐亮了一些,但见他回身揣手,笑眯眯地望向孟无悲:“无悲,今日可有收获?” 孟无悲低下头,想到闻竹觅还在,总算忍住替萧漱华辩解的想法,平静道:“贫道驽钝,依然一无所得。” “怎么这样说,你已经尽力了。”封沉善依然是那副慈眉善目的模样,眼神却已带着几分赞许地看向闻竹觅,“自古英雄出少年,这次你可落后于竹觅了。” “哪有,是大家共同努力的结果。”闻竹觅偏头冲孟无悲扬起一抹天真又诚恳的笑,“我看抱朴子一个人找未免太辛苦,又听说守真君喜爱饮酒,所以特意派人去各处酒家询问,加之守真君行事向来磊落坦荡,竟然真的被我撞了大运,问出了同悲山所在。” 孟无悲眉尖一动,冷冷地打断他:“说好的五天。” 闻竹觅无辜地看着他,小声道:“所以我现在只是想告诉抱朴子同悲山所在,并不是立刻就要叫人围山啊。” “...五天后你们就围山?” “确切地说,是两天,今天是第三天啦。”闻竹觅依然笑着,他年纪小,声音依然是孩子的语调,毫不铺垫地替孟无悲做着补充,“而且也不是‘你们’,是‘我们’哦。” 孟无悲猛地站起,再也没顾忌在场的封沉善,冷着一张脸,接着开门离开。 一切变故只在一息之中。 封沉善眯了眯眼,终归没有开口叫他,只是不赞同地看了一眼闻竹觅,闻竹觅却依然微微笑着,殷勤地走上前,替封沉善添了一杯茶:“抱朴子重情重义,不愧是辟尘门人。” “你们欢喜宗便不重情重义了?” 闻竹觅从善如流:“分人的。萧漱华那样的...对抱朴子也算重情重义。” 封沉善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摆手道:“你回去罢。明日老夫再找无悲仔细谈谈...你今日当真是亲眼所见?” 闻竹觅颔首:“我和姐姐是亲眼见到抱朴子和萧漱华一起上了一座山,方才抱朴子不愿坦诚,恐怕已被策反。” 他只说自己,封沉善还会怀疑三分,偏偏还带上闻梅寻。 闻梅寻早年随闻栩四处游学,性情耿直真诚,连封沉善也分外喜爱,而且孟无悲和萧漱华的感情,世人有目共睹,要他纯粹地信任孟无悲,实在极难做到。 “若是让无悲再被萧氏蒙蔽,他们二人联手...”封沉善神色郁郁,又听闻竹觅关切问道:“可是前辈,他们毕竟年轻,如果道君愿意出山,有您和道君在,他们也不值一提。” 封沉善摇了摇头:“这种事,还是不要叨扰清如了。” “为何?” 封沉善长叹一声:“老夫何其无能,连为宋弟报仇都难以做到。清如近年来已经不再过问这些事,但老夫知道,若让他得知无欢过世、无悲还要包庇害死无欢的妖人......清如他一向是重感情的人啊。” 闻竹觅垂下眼睫,也藏住眸中一掠而过的不屑,嘴上却飞快应道:“原来如此,前辈们真是心慈。” 封沉善正想应话,耳尖却忽然一动,抬掌推开房门,对着房外遮天蔽月的风雨冷喝一声:“谁!?” 闻竹觅内功低下,纵是城府深沉也不免愣了一瞬,茫然地看了封沉善一眼,却听封沉善语气冰冷,接着道:“偷听长辈说话,好修养!是谁家的弟子?” 然而房外风雨磅礴,雷霆万钧,任凭他亲自起身出门去看,除了一股诡异的酒味儿,没能再找到半点蛛丝马迹。 闻竹觅沉默地立在原地,心里已是疑窦丛生,面上的犹豫却在见到封沉善凝肃的脸色后化成一抹了然于胸的笑意。他走上前,故作无意地觑了一眼孟无悲房间的方向,果然风平浪静,多半不是孟无悲所为。 封沉善还想再追,闻竹觅已经拉住他袖子,笑道:“前辈莫急,或许只是风呢?外边雨这么大,冒然出去受了风寒可不好。” 封沉善本来心中警铃大作,来者轻功神妙,连他也没有及时注意到,甚至追出来时已经了无踪迹,可见对方武功高深,恐怕和他相差无几。而且闻竹觅的警戒向来不在他之下,连闻竹觅也这样说...封沉善心中思绪繁乱,一时间无法确认是自己多疑还是真的有人来过。 闻竹觅又道:“没事的,抱朴子就在隔壁,如果真出了事,他一定来得及反应。” 封沉善这才微微放下心来,他对闻竹觅的武功很不放心,但隔壁还有孟无悲,无论孟无悲是否准备包庇萧漱华,至少对他还算敬重,况且他也算看着孟无悲长大,知道这孩子心思良善,即便被蒙蔽也不会做违背原则之事。 闻竹觅不着痕迹地关好门,又给封沉善递去一杯茶,封沉善笑着看他:“老夫话说得不多,哪里需要喝这么多茶。” 闻竹觅脸色微红:“以前父亲就爱喝茶,竹觅习惯了。” 他提起闻栩,封沉善又不免一番心软,接过茶杯痛快喝光,拍拍他的头道:“日后欢喜宗有事,也可以来封家寻老夫帮忙。你和梅寻都不容易...对了,你和梅寻都来华都,云都欢喜宗又该怎么办?” 闻竹觅心下暗喜,眼神飘去房门的方向,嘴上却应得飞快:“已经处理好啦。” “哦?效率倒是不错。” 闻竹觅清了清嗓子,声音不大不小:“内乱不过是三明导致,通通解决了,就不用再费心。” 萧漱华潜入聚贤楼,本就是冲着孟无悲去的,不料一进来就听见一阵爽快的关门声,余光恰好扫见孟无悲孤零零的衣角,顿时让他觉得好笑万分,毫不犹豫地追了上去。 然而孟无悲进房的速度比他的速度要快得多,等萧漱华赶到他房前,正想抬手敲门,习武之人向来超出众人的听力却极精准地从孟无悲隔壁的房间捕捉到自己的名字。 萧漱华当然不会忘记孟无悲刚才就是从这间房出来,当即顺理成章地倚去封沉善门前,果然听见里边的少年嗓音清亮:“方才抱朴子不愿坦诚,恐怕已被策反。” 萧漱华心下只觉可笑,原来他只需要冲孟无悲摆张冷脸就能策反,也不知道先前腆着脸追着孟无悲跑的那个萧漱华知道了会不会懊悔至死。 封沉善追出房间时,萧漱华便勾着脚,稳稳地吊在长廊之外,身下是数丈之远的地面,好在封沉善耽误不久,须臾便回去房间,也方便他爬回来继续偷听。 接着他便听见闻竹觅含着笑意的声音:“内乱不过是三明导致,通通解决了,就不用再费心。” 跗骨的寒意从他四肢开始蔓延,丝丝缕缕地沁入心脾,脏腑都被这巨大的恶意狠狠的搅弄一番,萧漱华一时愣住,僵硬得宛如一尊被风雨冻僵了的雕塑。 他一时间竟不知道痛。 只觉得冷。 手脚都冰冷得像是刚从冰河中淘洗出来的玩意儿,他下意识抓住剑,剑上浓烈的酒香像是奋勇的将士,拼杀着闯进他的口鼻,冰凉的热意终于从他鼻腔里喷出。 萧漱华身体还未回暖,右手已经忍着无与伦比的痛苦,狠狠地攥紧了剑,他感到一阵耳鸣,再也没听清房间里两人的对话。 只有砰砰的心跳,像蓄势待发的□□,在他胸腔里时刻准备着爆发。 萧漱华的右手忽然滑了一下,冷汗已经裹满了剑柄,让他一时抓不稳剑。 但这一滑,却像迷路的旅人终于失足,跌下的万丈深渊的终点是一片炽烈的火海,毫不客气地点燃了他心跳的□□,他的心跳忽然更加疯狂地响起,从暴躁的雷,到卖力的雨,再到呼啸的风,万事万物都伴随着他临至极限的心跳恐吓一般在他耳廓咆哮。 萧漱华握紧了剑,颤抖的嘴唇骂出一个无声的脏字。 他飞起一脚,狠狠地踹开了闻竹觅虚掩的房门。 封沉善猛然立起,而他身侧的少年眨了眨眼,冲着萧漱华徐徐地绽出一抹微不可见的笑。 ☆、91 桂殿秋轻袭而至,萧漱华宛如不期而遇的迤然雨雾,在破门而入的刹那迸出万钧杀机。 封沉善下意识地提起手中长离剑,却忽然感觉手腕一沉,相伴数十年的长离剑竟然一时间重逾千斤,在他的动作下依然纹丝不动。而桂殿秋已经精准无比地刺向封沉善身边的闻竹觅,封沉善心中一紧,迟疑了一瞬是否能救,却忽然看见闻竹觅唇畔一丝笑意,紧接着,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往闻竹觅所在的方向一靠。 萧漱华双眼通红,一剑刺错也不收手,封沉善惊恐之余,凭着本能抬起双手,竭尽全力地合掌夹住萧漱华的剑,然而剑尖已经没入他心口半寸,险险逼近心脏,这时源源不断地渗血。 闻竹觅趁着两人僵持,抬手抓向封沉善的下颚,面上带着温和的微笑,手中却猛一用力,将他下巴一卸。封沉善果然吃痛,手劲一松,桂殿秋便狠狠扎进他心口,刺了个对穿。 他的行为过于诡异,连萧漱华也堪堪止住动作,震惊地睨他一眼,封沉善张着嘴,难以置信地侧目望他,却见闻竹觅微微地笑着,忽然喊道:“来人哪!萧氏刺杀封前辈了!” 这次萧漱华彻底反应过来,这崽子竟然是想一石二鸟,当即收剑回身,但他心中怨意深重,拼死也要拿了闻竹觅的命,然而闻竹觅原地不动,封沉善本已奄奄一息的身体却以常人不能想象的速度飞快赶至他身前,再度挡住一剑。 萧漱华濒临暴怒,一剑未中再来一剑,恨不能直接一剑洞穿两人,奈何封沉善的身法诡异至极,接连挡住四五剑也未让萧漱华得手。 包括孟无悲在内的侠客尽皆闻声而来,而孟无悲近水楼台先得月,最先赶至,正入眼帘的便是萧漱华刺进封沉善胸口的剑。 那一霎时,风雨瓢泼更甚。 孟无悲缓缓拔出腰间的玉楼春,他的脸色苍白如纸,却咬紧牙关,低声问:“为什么?” 萧漱华背对着他,狠狠地抽回桂殿秋,忍着喉口涌上的腥甜,满眼都是闻竹觅脸上故作的悲恸,他只能先对孟无悲置若罔闻,死死地盯着闻竹觅那张几无情绪的脸,阴森道:“闻竹觅,你有没有良心?” 接踵而至的侠客们很快挤开了愣在门口的孟无悲,满室狼藉中,封沉善难以闭合的嘴正往外汩汩地涌着血,而他的双眼已经失神,显然气息将断,萧漱华一手拎着闻竹觅的衣襟,声色俱厉:“闻竹觅,你跟着闻栩究竟学了些什么!?” 闻竹觅低着头,滴水不漏地注视着封沉善的尸身,眼神是显而易见的悲痛欲绝,接着望向孟无悲,小声道:“抱朴子...我没护好前辈。” 萧漱华扬手狠狠地抽了他一巴掌,闻竹觅只觉得一阵剧烈的耳鸣,随后沉默地吐出口血,扯着嘴笑了笑:“你离开父亲又学了些什么?江湖第一呀。” 他这一语惊醒在场所有梦中人,众人忽然意识到一个可怖的事实——萧漱华已经杀了四个江湖前十,现在倒在他剑下的是薛灵妙死后的江湖第一人。 “闻竹觅!”萧漱华字字泣血,桂殿秋已经再次提起,孟无悲当然不会再纵容,当即上前一步,但闻梅寻比他更快,早已突破重围的闻梅寻几乎是瞬间便失去理智,长剑出鞘的刹那,响起她几近癫狂的怒喝:“住手——!” 萧漱华侧过脸来,桂殿秋紧紧地贴着闻竹觅的脖颈,他危险地眯起双眼,陡然不见了刚才的歇斯底里,只是轻飘飘地扫过封沉善的尸身,冷冷笑着:“本座有话问他,所有人,滚。” 闻梅寻还未逼近,身形已然一滞,一阵磅礴的内力向她倾然压下,在场大多人都不堪忍受,很快半跪在地,而萧漱华扬着下颔,病白的脸颊上犹然带着封沉善的血,握着桂殿秋的手上青筋毕露,缓缓地曳腕而起,剑尖颤巍巍地诣向闻梅寻:“本座问你,明蕊在哪?” 闻梅寻身子一颤,下意识望向闻竹觅,焦急地开口:“竹觅?” 实则她也不甚清楚明蕊的去向,这些事向来是由闻竹觅操心。 闻竹觅不负所望,平静地合上双眸,轻声道:“回萧师兄的话,明蕊师姐、明秋师兄、明月师兄,俱已过世。” 那一霎时,针落可闻。 闻梅寻瞠目结舌,拄剑的手蓦地一软,整个人都摔在地上,半晌说不出话来。 连孟无悲也不自觉地一愣,脑海中难得再次记起多年前在云都执着他的手,步步婀娜生莲,引得万千倾慕的绝色美人,如萧漱华曾说,他们能在那时候养活自己都是三明出手,事后还受了闻栩的罚。 连他也暗暗觉得怅然,更何况是和他们自幼一起长大的萧漱华? “怎么死的?”萧漱华咬着牙,问话一字一顿地从他唇齿里逼出,所有人都疑心他快把牙齿咬碎,因为他说这话时,竟然没忍住吐出口血。 那口鲜血格外艳丽,滴在地上的刹那,跪伏着的人都神色一变。 有人面露兴奋,有人面露忧虑,但终于开始有人蠢蠢欲动,窸窸窣窣的细响仿佛瘟疫一般很快响遍人群。 闻竹觅瞥了一眼封沉善已然合上的眼眸,低低地说:“为了你啊。” “什么意思?” “萧师兄不是最明白不过吗?”闻竹觅沉默片刻,“你杀了父亲,他们包庇你,当然是要死的。” “包庇!?”萧漱华再次扬起巴掌,两眼通红得几欲滴血,闻竹觅被他拎着,活像个破布娃娃,肿着一边脸,快要比地上的封沉善还要了无生气。 闻竹觅向孟无悲递去一眼,冷不防地开口道:“抱朴子,你真的被策反了吗?” 孟无悲提着剑的手蓦然一颤,脚却没动。 他身后跪伏的众人都恍然大悟,焦急地望向他,此起彼伏地喊他:“抱朴子?” 抱朴子被策反了?什么意思? 抱朴子和萧漱华一边的话,他们该怎么办? 危山玉是不是枉死了?雪洗刀的仇又怎么办?欢喜宗是不是已经走投无路了? 没有人料到,他们欢欢喜喜地来赴江湖第一的宴,竟然还能遇上新的江湖第一的诞生。 而在此生死一刻,向来低调寡言的孟无悲竟然成了他们站队的依据。 孟无悲纹丝不动。 闻竹觅嗤然一笑,众人仍不死心,小声地喊他,更有甚者伸手去拉他的衣袖。 “抱朴子,想想办法呀。” “抱朴子,怎么办?” “抱朴子,萧漱华疯啦。” “抱朴子...” 孟无悲从不知名的谁的手中抽回袖子,忽然觉得房外的雨声都远去了,他满耳都只剩这些人仿佛诅咒一般重复着的“抱朴子”。 然而闻梅寻忽然抬起头,压低了嗓音,像是终于摆脱昔日那个正直到有些木讷的自己,一双眼睛只是认真地注视着闻竹觅越发难看的脸色,她下定决心,开口道:“萧漱华,你不回同悲山看看吗?” 萧漱华猛地回过头来:“你对他们做了什么!?” “我们已经找到你的两个徒弟了,”闻梅寻看着他骤然变色的脸,突然低低地笑了起来,因为方才的声嘶力竭,此时她声音哑得像是垂垂老矣的老妪,瘆人至极,“萧漱华,我早就没有家了。” “——你又凭什么过这么好?” 孟无悲冷冷地打断她:“三明是你弟弟下的手。” 闻梅寻猛地回过脸来,宛如乱蓬的头发下是一张泪痕斑驳的脸:“他害死了我爹!” “哈、哈哈。”萧漱华看了她半晌,突然松开拎着闻竹觅的手,闻竹觅也不管他意欲何为,立时扑去闻梅寻身边抱住他的姐姐,萧漱华却只是冷冷地看着他俩,像是发出什么悲鸣一般,感叹道,“真好,这么多年了,你们姐弟感情还是这么好。” 闻梅寻满是提防地看着他,聊作回报一般,公事公办地回道:“他俩还在山里。” 萧漱华点点头:“天亮之前,让你的人给本座滚。”他顿了顿,语气不像在谈判,反而像在宣布什么决策,“他们是两条人命,你和你弟也是两条人命,本座从来不吃亏。” 闻梅寻攥紧了闻竹觅的衣服,感受着失而复得的弟弟的温度,恨恨地磨了会儿牙,终于道:“好。” 萧漱华又像突然想起什么,平静地转过头来,眼神定定地望向孟无悲,桂殿秋上的酒气忽然更加浓重。 孟无悲急促地喘了几口气,感到什么枷锁正把他重重环绕。 “孟郎,你跟本座走吗?” 孟无悲身形滞住,良久,痛苦地合上眼眸,他又听见萧漱华轻言细语地哄他道:“孟浪不是和你解释过了么?” “......”孟无悲很想点头,他从未这样清晰地意识到萧漱华对自己的意义。 但他永不能忘记那把刺进封沉善胸膛的桂殿秋。 他沉默了太久,萧漱华等了太久。 最后萧漱华抬手擦去脸上的血,发出一声嗤笑:“其实本座今晚是来找你的。” 孟无悲轻轻地应:“嗯。” 他猜到了。 萧漱华道:“是想告诉你,不用对本座内疚。”他停了片刻,接着说,“酒很好喝,本座会一直喜欢秋露白。” 孟无悲睁开眼,但眼前的萧漱华已经变得模糊。 “不用对本座内疚。”萧漱华偏了偏头,“但你要知道,今日不杀这些人,是看在你的面子上。” 孟无悲周身一凛。 “但今日之后,你再也不会有这么大的面子了。” ☆、92 曙光破晓,醒过来时只觉得胳膊酸痛,睁眼一看,果然是萧同悲毫不见外地枕在他的手臂上,直到这会儿也还在睡梦中,细密的眼睫挡住莽撞的光,保留了他眼底淡淡的青黑,睫毛却镀了一层灿烂的辉芒。 孟浪唯恐吵醒萧同悲,正犹豫着要不要把胳膊抽回来,却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碎响,在满室尚未退却的酒香之中,忽然掺杂了一丝若有似无的铁锈味儿。 萧同悲眼睫上的光不见了,有人长身伫立在他俩身后,挡住了大半的光。 同时传来的还有几声沉重的呼吸声。 孟浪下意识扭过身子,挣扎着去看,可他还被萧同悲压着胳膊,竭尽全力也只能偏着头,望见神情阴郁的萧漱华,宛如一尊了无生气的雕塑一般,就地扎根在榻前。孟浪心下一震,忙开口问:“师父?” 萧漱华没有应声。 孟浪再也来不及担心吵醒萧同悲了,连忙抽回胳膊,翻身下床,伸手去接萧漱华手里的剑。然而他的手刚刚触到那把冰凉刺骨的剑,竟然只搓磨出一阵滑腻,孟浪悄悄低眼,果然看见自己的指腹上时一小撮干涸的血渍。 萧漱华脸上的面具早已尽数染血,原本雪白的假面此时只余刺眼的殷红。 萧漱华抬起手,把面具从脸上狠狠地脱下,又掷在青石地上,孟浪这才看见他的眼睛,阴寒淡漠得远胜寻常。 孟浪咽了口唾沫,才发现萧漱华连长及腰间的乌发上都满是腻人的鲜血,他一路走回来时,发尖垂血。 “师父...想吃点什么?”孟浪偷摸着搓了搓手,把粘在手上的血悄悄地搓干净,又不动声色地退后一步,把睡梦酣甜的萧同悲挡了个正好。 萧漱华淡淡地看他一眼,桂殿秋豁然出鞘,孟浪不由自主地合上眼,咬得嘴唇发白,却只听见一声清脆的纸裂,等他偷偷张开眼,地上的面具早已支离破碎。 那面具沾染了太多的血,可贴脸的那边倒还算白净如初,不过此刻都被萧漱华狠狠刺了几剑,只剩四分五裂的结局了。 萧同悲终于睁开眼睛,他向来觉浅,孟浪醒的时候他就已经有点意识了。 萧漱华的目光跳过孟浪,直直地望向榻上侧躺着的萧同悲,但等萧同悲无畏无惧地迎上去,他又飞快地错开眼神,启唇时,嗓音哑得像是去聚贤楼高歌了整整一夜:“本座要离开几天,你俩好自为之。” 孟浪一怔,下意识道:“我们陪您。” “本座不需要拖油瓶。”萧漱华连个眼神也没给他,只从怀里摸出一只沉甸甸的钱袋,随手掷给孟浪,“滚吧,今后别来烦本座了。” 孟浪愣了好半天,他不用看都知道,这钱袋里的钱至少足够还上他这几个月替萧漱华鞍前马后洗衣做饭的费用,但他捧着钱袋,傻傻地追问:“那您去哪呀?” “关你屁事。” “师父,我们兴许能帮上您什么呢?” 萧漱华即将走出洞口的脚忽然一顿,他转回身来,右手擦去下颔上的一抹血迹,血色晕染开来,更衬得他那张苍白的面容病态十分。而他的笑容更是妖冶,微眯的凤眸中杀意料峭,孟浪硬着头皮迎向他冰冷的眼神,死死咬着的唇上血色全无。 “孟浪,本座问你,简都到华都,有多远?” 孟浪一愣,有一答一:“两州毗邻,都城相距不过百里。” “本座会从这里杀去简都,”萧漱华微微笑着,艳丽的眉眼竟现出前所未有的温柔,“你们两个有敢杀人的吗?” 他话音未落,萧同悲已经低眉顺目地下了床,乖乖地站在孟浪身后,温顺得像只无害的小奶狗,而孟浪等他说完,愣了许久也没回过神来,难以置信地追问:“啊?” 萧同悲一把揪住孟浪的衣角,奶声奶气地质问:“怎么证明?杀你吗?” 萧漱华抱着胳膊,居高临下地扫他一眼,像是从他俩身上找着什么东西,但最终只是合上眼眸,淡淡地说:“正午之前,你们也离开这里。” “师父...” “管好你师弟。”萧漱华冷冷地,转身便走,大步流星,丝毫不见留恋,走出老远,才又撂下一句,“小呆子。” 孟浪原本还想效仿先前,死乞白赖地跟着萧漱华,不料萧漱华这次是铁了心地要丢开他们,仿如一阵轻风过林,婆娑的细响中,便再也见不到他的身影了。 萧同悲一步不落地缀在孟浪身后,眼睁睁地看着孟浪紧握成拳的手,手心应该是被指甲掐破了皮肉,已经从指缝里渗出丝丝点点的血迹,萧同悲伸出手,乖乖地环握住他的右手,孟浪这才回过神来,留意到萧同悲专注地望着他的眼神,心底不自觉地一疼,方屈膝蹲下,怜爱地在萧同悲额头上落下一枚吻。 萧同悲想了会儿,也贴过脸去,亲了亲孟浪的鼻尖。 孟浪眼圈发红,萧同悲感觉他呼出的热气比以往烫了几百倍,向来温柔的眼睛里也满是令人无措的绝望。 “元元?” 孟浪甩甩头,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同悲有想去的地方吗?” 萧同悲侧着头看他,道:“他不要我们了?” 孟浪笑容一滞,轻轻地抽了口气:“师父另有苦衷,你不要多想。” “元元,我们是一家人吗?” “是。” “我们?” 孟浪捧着他的脸,埋首在他发顶深深地吸了一口小孩子的奶香,坚定道:“你、我,和师父,我们是一家人。” “可是他说我们是拖油瓶。” 萧同悲毕竟年岁小,即使跟着萧漱华学了几个月的轻身功法,也不过堪堪能追上孟浪的步子,比起他想象中的凛凛威风差了不知凡几,但他的确天资过人,小小年纪就能和孟浪的脚程不相上下,孟浪也不吝啬,坚持力排纷乱的杂念,留出心思来关注师弟。 两人听从萧漱华临走时的话,简单收拾了行李,匆匆忙忙地下了山。临行前,孟浪看着萧漱华留下的据说要和孟无悲一起喝的那一坛秋露白,忽然感到更加疼痛的不知来由的悲怆——其实也是知道来由的,无非是在暗暗地怨恨这天道无常。 萧同悲虚虚地握住他的手,孟浪扯着嘴唇冲他一笑,两人便一大一小地并行着走下山去。 孟浪原本以为那股血腥味儿是萧漱华带上山的,随着萧漱华离开,腥味儿也的确散去许多。但他和萧同悲踩着山石下山时,忽然听见山脚一片混乱的脚步声,和鼎沸的议论声,哭叫怒骂不绝于耳,愈发浓烈的血腥味儿久散不去,仿佛被炼化在了这座小小的村镇,任何走进此间的人,都是舍身踏入半步炼狱,从此沾满一身的血气。 七嘴八舌议论着的镇民们没有注意到悄悄下山的他们,此刻镇子里四处都是倒伏的尸身,孟浪小心翼翼地躲开几具,因为无从落脚,只能从它身上横跨过去,之后再回转身来诚心诚意地向它赔礼,紧蹙的眉尖满是怜悯和不忍。 这些死去的人都是江湖上的侠客,身上都有致命的伤口,或咽喉或心口,但无一例外地都死状惨烈,因此出了格外多的血,主街上横七竖八的全是尸身,低洼处积起的血甚至能漫过鞋底。孟浪闭着眼,脸色青白,不忍心去看他们周围散落的兵器,只觉得心里一阵发寒。 他所遇到的,能有这样实力的人,只有一个萧漱华。 而萧漱华回去时一身浓重的血腥,其实答案已经昭然若揭。 孟浪感觉浑身发冷,牙齿都忍不住打架,他弯下腰,把萧同悲抱进怀里,又特意把他的头按在自己颈窝,颤着声说:“别看,乖。” 萧同悲听出他的害怕,也用力地搂住他脖子,尽己所能地给他带去一点温度。 “同悲、同悲。”孟浪反反复复地叫他名字,萧同悲则在他怀里乖乖地趴着,每叫一声就轻轻地应,他声音还很稚嫩,但应得很坚定,孟浪总算从他身上汲取到一点热量,这时他俩已经离开那处炼狱一段路程,孟浪一路走得飞快,这时总算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一点累,终于颤抖着低下头,紧紧地搂着怀里的人,轻声问,“同悲,他为什么叫你同悲啊?” 萧同悲静静地抱着他,道:“因为抱朴子。” “那抱朴子为什么要叫无悲呢?”孟浪怔怔地,小声地呢喃着,“怎么能有人做到无悲无喜?怎么能有人这么绝情?” 萧同悲听不明白他的挣扎,也不知道他是在骂孟无悲还是在骂萧漱华,只能做一个沉默的听众,乖乖地窝在孟浪怀里。 日头渐高,昨晚这么大的雨,今天却是晴空万里,高高在上的烈日俯瞰着这无常人间,孟浪抬头和太阳撞了一眼,忽然感到或许天道就是无悲无喜,这世上的丑恶与美好,它都一览无余。 包括此刻不知去向人皆不齿的萧漱华、包括华都里地位崇高立场暧昧的孟无悲、包括萧漱华剑下千千万万曝尸荒野的亡魂,还包括软弱怯懦不堪一击的他。 天道无悲无喜,谁也不偏爱,谁也不厌恶,于是孟无悲替天行道,也终会摒弃了七情六欲,惹得处处伤心。 孟浪把萧同悲放下,和他抵着额头,闭着眼,无力却坚定地道:“同悲,你一定一定一定,不要成为师父他们那样的人。” 萧同悲一偏头,等他下言。 “你可以不厉害,真的。”孟浪喃喃地说,“我不要你做天下第一,你不学武功也没关系,我能养活你。” “只要你与天下同悲,与我同悲。” ☆、93 那夜的华都聚贤楼好似一座精雕细琢的戏台,就着风雨交加、电闪雷鸣的噩梦,华美绝伦的戏台一夕倾颓,戏班子作鸟兽散,萧漱华披着一身凛寒的月光离开时,孟无悲终于意识到,他再如何装聋作哑,二人之间也已不复当年。 萧漱华果真是他一生的劫数,在他心底虬根百曲的正道之上,毫不负责地长成了一株冷艳的花。 翌日的早晨是在惊叫中苏醒,孟无悲赶赴同悲山下时,满地横躺的尸身、一夜大雨也未洗刷干净的血迹、惊慌失措的镇民,无一例外,都是萧漱华泄愤的工具,也是萧漱华致以他最狠辣的回报。 闻家姐弟比他晚到,闻竹觅毕竟不会武功,身体底子也远比不过其他人,自从闻栩过世便一直操心欢喜宗的事务,加之和萧漱华一夜惊魂的对峙,这时候看上去气色的确不佳,脸色苍白得令人担忧。 孟无悲负剑立在一旁,旁观着闻竹觅组织大家有条不紊地收拾现场,又亲自和镇民交涉,安抚民心。 闻竹觅一时间感觉如芒在背,不用回头就能感觉到孟无悲冰冷的视线,但他向来八面玲珑,因而只是和他姐姐耳语几句,闻梅寻点点头,独自走向孟无悲:“抱朴子。” “嗯。” 闻梅寻拱手一礼,开门见山地问:“您打算何时动身追杀萧漱华?” 孟无悲神色淡淡,道:“不宜操之过急。” “操之过急?”闻梅寻冷笑一声,咄咄逼人,“您是又想放跑他吧?” 孟无悲不语,神情肃穆如常。 “昨晚若是您出手及时,今日这些人都不必枉死!”闻梅寻顿了顿,补充道,“甚至,如果您一开始就和我们一起围剿萧漱华,连封前辈也不至于......” 孟无悲冷冷地打断她:“至少你师兄师姐依然会死。” 闻梅寻脸色一变,怒道:“如果父亲没有出事,师兄师姐当然也不会死!他们...是他们变了,他们欺负竹觅年幼,他们和萧漱华暗中勾结,他们...是罪有应得!” “闻竹觅告诉你的?”孟无悲睨她一眼,平静的面色上莫名现出几分讽刺的意思,但他脸上分明无悲无喜,只是点点头,“前途无量。” 闻梅寻对他远不如先前的敬重,这时气得要命,也懒得再装:“抱朴子,封家可不会像我们这么好欺负,封前辈不在了,封家也还是封家。”她从怀里摸出一枚玉印,在孟无悲的眼前一晃而过,“封前辈的镶金朱印,封家人以此为尊,我和竹觅不会再指望您了,您好自为之吧。” 孟无悲古井无波的眼眸终于微微一动,问:“宋家呢。” 闻梅寻道:“除了辟尘门还未回信,江湖上有名有姓的百十门派,都已表态。” 听到辟尘门还未回信时,孟无悲的神情才悄然一松,无声无息地松了一口气,接着看见闻竹觅缓步而来,一身素服,神情凝重:“抱朴子,您是有什么苦衷吗?” 他的话问得不算委婉,但听上去却格外真诚,似乎真的是在关心自己敬重的前辈,别无他想。 孟无悲摇摇头,闻竹觅道:“这些侠士都是昨夜自发尾随萧漱华出城的仁勇之士,应该是眼见了封前辈...一时冲动行事。萧漱华下手狠辣,如若没有看错,是往同悲山去了。但昨夜萧漱华要求我们撤离后,方才再派人前去同悲山察看,已是人去山空,不过他们的床榻灶台都未毁坏,或许今后还会回来。” 他几乎算得上是坦诚相告,把自己掌握到的消息都说了个一清二楚,联想到他小小年纪便担负起偌大欢喜宗的兴衰,现下只能纡尊降贵地向萧漱华旧友求助,旁观人左右相顾,无不动容。 可惜孟无悲天生不识脸色,听不出闻竹觅的示好,直白问道:“欢喜宗占几成?” 闻竹觅脸色一变,从善如流:“门生们对萧漱华恨之入骨,而我人微言轻,有时说话,他们都觉得是我瞻前顾后,胆小如鼠。的确有几人参与其中,不幸遇难...这二十七人中,有十位出自敝门。” 孟无悲没有应声,其余人却都感觉听到了他的冷笑,随后他点点头,转身回走。 闻竹觅正想追上去,却听孟无悲冷冷地丢下一句:“贫道不会与任何人同行。” 昨晚萧漱华擎剑离开时,冷厉的眼神从所有人身上掠过,望至他时,也仍是平静无波。 这样的认知更胜迎头泼来的一夜冷雨,孟无悲惶惶然地追忆从前日夜,却只觉得萧漱华的音容笑貌都已飘忽如烟尘,明明不愿眼睁睁看着渐消渐远,可若伸手去握,反而会惊动了他,登时扭曲狰狞如午夜梦魇。 但封沉善临死前的模样,又像另一个噩梦,比萧漱华带给他的懊悔更甚,那是一阵惊惧、一阵后怕、一阵毛骨悚然的沉默。 孟浪向他振振有词地担保,宋明昀不是死于萧漱华之手,孟烟寒更是不曾殒道——他确实相信,所以才带去两坛酒,那是萧漱华少年时最喜爱的酒,这已是孟无悲所能给出最最厚颜的歉意。 可是人言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他坚信着自己所见到的萧漱华,因而舍身回护,那他昨晚看到的那个萧漱华呢? 还有那个...酒后做出那样的事,对身为男子的他言说情爱的萧漱华呢? 孟无悲头疼不已,玉楼春在鞘中嗡鸣。 萧漱华真的没有杀宋明昀和孟烟寒吗? 宋明庭一向敬重兄长,如果告诉别人,他会毒害自己的亲哥哥和亲侄子——孟无悲愿意偏听萧漱华,可他一时间实在不知道该不该偏信。 孟烟寒如若没死,又会去哪里?萧漱华从十七岁就不满她,真的能容她全身而退? 孟无悲攥着剑的手上指节泛白,他特意从镇子里绕了个远路,找回同悲山上,果然如闻竹觅所说,已经找不到萧漱华和他两个徒弟的踪迹。 孟无悲走下山去,闻竹觅和闻梅寻已经收拾好了局面,镇民们正七嘴八舌地和他们描述今早看到的景象,但没有人能记起是否看到萧漱华一行三人,甚至没有人记得自己见过身着玄衣、神秘、嗜酒的绝色剑客。 不过一些人对孟浪倒是记忆颇深,提起他时都挂着笑,即使闻竹觅暗示此人是杀人凶手的帮凶,镇民们也都摇着头,不愿相信。 先前孟无悲去过的那家客栈的掌柜最先摇头,吐着瓜子皮,笃信道:“不会的,小孟不是那种人。他连杀只鸡都怕咧,我亲眼见过他给后厨的生鸡念往生咒。” 另一个壮汉也憨厚地挠了挠脸,道:“是啊,小孟先生人很好的,俺小儿子出生,俺不识字,还是他帮俺取的名字。” “是啊,之前他在画坊画画,画得可好了,字也写得好,还会作诗!” 掌柜也不甘示弱:“可不是?他在我那做工的时候,吃得少,做得多,刚来的时候什么都不懂,三两天就学了七七八八,可聪明了。人也老实,多给了工钱还不要,唉,当时我还想,这么好的孩子,怎么会当不上官呢?” 另外一人抢话道:“不是,小孟先生考上了的,似乎是家里遭了土匪,一家老小就剩他一个...诶,你们说的那个师父,会不会就是小孟先生说的恩人?” 孟无悲眉尖一动,主动走上前,问:“恩人?” “是啊,小孟先生说他家出事的时候,多亏了恩人救他,不然他性命难保。” 闻梅寻似乎听不下去了,冷着脸打断道:“小恩小惠。” 她拿着剑,又一直冷脸,镇民们都不敢和她争论,立时不再多说,只有少数几人面带不忿,掌柜小声道:“小孟偶尔带来的那个弟弟也不错。” 孟无悲颔首:“萧同悲?” 掌柜也跟着点头:“我听他叫过,是叫同悲。原来姓萧吗,我还以为是他亲弟弟,跟他姓孟呢。” 孟无悲没应,闻竹觅笑盈盈地侧过脸来,意有所指:“同悲啊。” 闻梅寻似乎有些恶心,正想开口讽刺,但被闻竹觅一拉,最终没有开口。 “我们也不知道你们说的那个剑客去了哪,但我们听小孟说过,”掌柜想了好半天,猛一拍手,道,“小孟是明州人,兴许是回明州去了呢!” 闻竹觅一愣,下意识看向孟无悲,却见孟无悲当机立断地拱手一礼,转身便走。 闻竹觅在他身后问:“您去明州找他?” 孟无悲想到他亲口承认杀了同门师兄师姐就对这孩子提不起好感,但伸手不打笑脸人,闻竹觅不曾对他口出恶言,孟无悲实在不知道怎么和他交流,只能硬邦邦地开口:“贫道自有打算。” 闻竹觅点点头:“好吧,那我们和抱朴子分头行动,先回云都一趟——毕竟明州是小孟先生的故乡,云都才是萧漱华的故乡。” 孟无悲冷笑一声,不置可否。 ☆、94 孟无悲从明州折返时,同样收到了闻竹觅寄来的书信,信上写他们归去云都,果然也扑了个空,特意来问孟无悲收获如何。 孟无悲当然不会搭理,他知道闻竹觅派了人一直尾随,但他不是萧漱华,实在不愿对无辜之人下手,于是只就着方才点在郊野的篝火把信烧了个灰飞烟灭。 他从华都赶赴明州,脚程不快不慢,一路驱马而行,花了小半个月将将赶至,又在明州逗留一个月,都不曾打听到萧漱华的下落。毕竟偌大的明州,而他连孟浪家乡在哪个县都不曾得知。 或者他也是暗暗恐惧着撞上萧漱华的——萧漱华说,再不会给他面子,这又是什么意思? 下一次遇上,会是真的刀戈相见吗? 孟无悲难以想象,他甚至无法确定自己是否能拔出剑来。 他无法回应萧漱华荒谬的感情,但他绝不敢因此轻视对方,甚至只觉得更加羞愧,羞于他曾给过萧漱华这样的印象,愧于他终究和萧漱华殊途无逢。 他记起萧漱华十七岁时风流明艳的眉眼,记起萧漱华白净的脊背上狰狞的鞭痕,记起萧漱华飞身踏上试剑台时扣在脸上的半张面具,记起萧漱华向他笑着,眉眼弯弯,薄唇轻启,说的全是那些荒谬却令人神往的愿景。 “既然你我都是伶俜之人,不如都别去耽误人家,就这么凑合着互相辜负一下罢?” 孟无悲恍然大悟,原来当年就已一语成谶,他和萧漱华,当真是同行这么多年,也未能逃开“辜负”的结果。 所谓因果,不外如是。 他从明州打马而过,又在阳川蹉跎不少时日,接着蹉跎其余几州,几乎又把十三州走了个遍。 因他一身白衣,相貌又出众,素日做些于他而言不足为道的善事,行走江湖竟也多了不少名气——至少人们提起抱朴子时,不再如前几年那般,只记得此人是守真君的好友。 抱朴子的鉴灵剑法独辟蹊径,天下无双,根本看不出他出身何派,只知道他武功卓绝,英姿不凡。 甚至到了守真君鲜少再被人称为“守真君”的年岁,已经有许多人压根不知道他俩的过去了。 孟无悲偶有一次从茶馆路过,听见说书人唾沫飞溅地说着萧漱华的逸闻,台下群情振奋,人言嘈杂,孟无悲竭尽心力,才从鼎沸人声里辨出他们对萧漱华的称呼——“妖人”、“萧某人”、“萧疯子”。 孟无悲想,萧漱华说自己和他不同,那么萧漱华听到这些称呼的时候会难过吗? 多半不会,萧漱华只会杀干净所有对他不满的人。 所有人的眼里,慷慨大义的抱朴子为了天下太平正在日复一日地追杀萧某人,而萧某人诡计多端,竟然迄今都不曾被抱朴子抓到。 于是天下作棋盘,江湖就成了僵局。 萧漱华杀的人越来越多,闻竹觅发来的书信越来越急,当孟无悲在阳川都看见了萧漱华的通缉令时,忽然就感到一阵好笑。 十七岁的萧漱华连闻家姐弟的追杀都逃不过,现在的萧漱华却已经视天下如无物了。 所有人都对他深恶痛绝,又都心照不宣地默认了萧漱华天下第一的地位,尽管每个人都诅咒他不得好死,但也没有人真的敢去挑衅萧漱华这样的疯子——除了孟无悲。 至少众人心里的抱朴子,是敢去挑衅萧漱华的。 孟无悲心想,其实也不太敢。 但无论如何,他自幼所学,便是倚仗手中三尺剑,平定天下十三州。 孟无悲誓死不敢忘。 这僵局就此持续了两年之久。 可怜抱朴子夜以继日地追查着萧某人的行踪,又总是恰到好处地和他遥隔千里,永远赶不上围剿萧某人的第一现场。 而三大家各自拉旗,根本难成气候。 直到闻竹觅最近发来的一封信上写,云都初雪时,有人曾在城中看见冯轻尘。 孟无悲对冯轻尘的身份略知一二,但闻竹觅多半不知情,因此还在盛情邀请他一起去找冯轻尘,试试能不能问出萧漱华下落。 孟无悲心中暗叹,恐怕冯轻尘还要反过来质问他们封沉善的棺椁葬在何处。 但信的末尾又写,萧漱华近日曾在翡都现身。 孟无悲一如既往地烧了信,平静地拂去衣上雪尘,牵过陪伴自己许久的雪白的骏马,翻身上马之际,他窥见昏暗的夜色里,天边的一颗摇摇欲坠的星。 那颗星从他记事起就一直璀璨明亮,但从近几年起便日趋暗淡,今日看上去,更是前所未有的颤颤巍巍,显然是危在旦夕。 所有人都在揣测萧漱华去到翡都意欲何图,但孟无悲却在瞥见那颗星辰后,第一次感受到几近窒息的惊怖。 可他一路策马疾行,距离翡都的城门还有数步之遥时,翡都的城门大开着,辟尘山上哀鸿过境。 在那银装素裹的辟尘山上,辟尘门弟子皆是白衣素服,沉默的肃穆席卷这座山,孟无悲还未进城,忽然感到一阵腿软。 丧钟响彻了整个寂静的夜,清徵道君在月上中天时,接见了远道而来的孟无悲。 “萧漱华和师兄是下了战帖的,生死不论。”清徵咬着唇,轻声道,“因为...首徒十七岁要下山...所以贫道也才刚回来,之前没能拦住师兄。” 孟无悲问:“道君辛苦了。” 清徵摇摇头,感觉眼前的人格外生分,但她也很不自在,只说:“不算很难。” 孟无悲不语。 下山不难,只是遇见萧漱华,才会变得这么难。 “师兄一直有话想和你说,但他身体越来越差,不能出远门,而你从不来翡都。” 孟无悲点点头,他的确这些年来一直心虚,从不敢进翡都半步。 萧漱华和他离心前,他一直想,等鉴灵剑法大成,他再来找清如道君手谈一局,向他赔礼道歉,也向他证明,离开辟尘门后,他并不是真的一无是处。 但如今的鉴灵剑法依然有瑕疵,清如道君却再也等不到他幼稚的炫耀了。 清徵绞着手指,缓缓道:“当年他下令,把你打痛了,他很内疚,也很心疼。” 孟无悲愣了一下,轻轻摇头:“萧漱华替我扛了许多。” 他没有再称“贫道”,像是在刻意划分和辟尘门的关系。 清徵也摇头:“不只是那次。你四岁时替无尘受过,师兄不知道是无尘打碎了瓷瓶,所以打了你,他要为此道歉。你九岁时不小心弄丢了无欢,他气得打了你,但其实是无欢自己故意躲起来不让我们找到,他要为此道歉。你十二岁时学至辟尘九剑,急功近利走火入魔,他事后越想越怕,打了你,他要为此道歉。之后才是十七岁,他吃了萧漱华的醋,生气你为了萧漱华不要他,又打了你,还把你赶出去,他要为此道歉。” 孟无悲彻底愣住,对上清徵澄澈的眼眸,他知道清徵向来不会说谎,而他四岁时的事,清徵也不可能记得——这些竟然真的是清如道君要留给他的话。 为了这一串奇奇怪怪莫名其妙的道歉,他甚至怄起了孟无悲为什么从不来翡都。 清徵低下头,情不自禁地抠着指甲,低声道:“你如果再早一点,见到师兄最后一面,也许师兄会很开心吧。” “...抱歉。” “是他咎由自取。师兄...和我,都一直认为,当时是师兄做错了。”清徵想了想,小声说,“你能原谅他吗?” 孟无悲失神片刻,怔怔地凝望着清徵小心翼翼的神情,他能听出清徵说这句话时的期待和希冀,而她身上平和安稳的气息,与他最初的记忆里,那个把他抱在怀里轻声呵哄的道长如出一辙。 清如道君一生清平无争,不同于主持大局的封沉善,也不同于世故圆滑的宋明昀,他不常下山,友人却遍布天下,上至一代天骄薛灵妙,下至寻常的伙夫走卒,他的清正端方,从来无可指摘。 孟无悲记得自己年少时最最引以为傲的祈愿,就是将来能够成为清如道君这样柔和而坚定的人。 孟无悲再次摇头,柔和而坚定地说:“没有怨过。” 清徵如释重负,喜极而泣地抬手擦了擦眼睛,却突然想起什么,怅然道:“可是无欢一定怨过。” “无欢因何离开师门?” “...她自请的。”清徵轻声道,“她一向很有主意,你也是...可是最后却要我来执掌辟尘门。” “你会做好的。” 清徵笑笑:“如果师兄在天之灵愿意保佑我的话。” 孟无悲作为贵客,在辟尘山流连三日,亲自送了清如道君最后一程,终于从闻竹觅那里拿到一封崭新的信。 信上写,萧漱华已至华都,放言将取皇族的项上人头。 孟无悲把信烧成灰,在辟尘山门前最后叩下三次,随后转身勒马,扬鞭直往华都而去。 他终于情愿遂了萧漱华的愿。 自华都起,也至华都终。 ☆、95 萧漱华一向言出必践,孟无悲从崇德帝手里接过五岁的孟醒时只得以沉默掩藏那一阵要命的心悸。 说来也极讽刺,他其实从没想过要传承他那可怜的衣钵,而他的眼中又从来只有天下十三州,个人的死生悲喜都不在他关心的范围之内。但他不能不替萧漱华扛过这份罪责,又不能不替天下去斩断这份冤孽。 可怜他此生至终都困在红尘一梦,只能把这顿悟转醒的祈愿交付膝下稚童而已。 孟无悲的请战书下得不早不晚,此时的萧漱华已是剑挑十三州,血洗四大门,庙堂之上人人自危,江湖之远无一敢言。 他这毕生的光鲜张扬,都已登峰造极。 请战书下给天下,天下人尽知抱朴子终于请战萧漱华,战与不战,都在独步山相候七日。 而在所有人都以为这封请战书会无疾而终时,孟无悲抱剑登山,坐如老石,开始了他的七日之邀。 四大门中的闻梅寻亲率欢喜宗寥寥门生闻讯而往,宋明庭亦拂衣前去,封家新任的家主封无晦同样带着心腹,跨越众州迢迢而至。 就连素来安静的辟尘门也为之一动,清徵道君也决定前去观望。 于是朔风之外,马蹄声急,数以千百计的江湖人不辞辛苦、不惧凛寒,或成群结队、或形单影只,总之直到第三日时,山下的客栈都已客满为患,甚至已有人在山中支起小棚,只等七日结束。 毕竟若是当真能看到抱朴子拔剑,甚至能看到江湖翘楚的巅峰对决,对他们的武功进境也大有裨益。 尽管没有人认为萧漱华会来。 ——但兄弟阋墙、知己反目,似乎一直是这世上最令人好奇的戏码之一。 第四日,无人。 第五日,无人。 第六日,无人。 第七日夜,独步山的山尖已是白雪皑皑,朔风凛凛,孤直的老松之下端坐着一抹伶仃白影,若非他凝望着天际明月的眼神依然柔融,众人几乎要以为一代名侠抱朴子将被活活冻死。 山下响起模糊的更漏声,一声一声,像是遥不可见的星子在次第坠落,又像是垂死的浪人在发出挣扎的低咳。 孟无悲终于站起身,拂去肩上层层的厚雪,但他一头乌发早已满是雪色,就连眼睫都沾满雪尘。 在近处等候的人们唉声叹气,失望地开始搬运带上山的坐具甚至床具,但孟无悲依然抱着他的剑,众人看见他几乎嵌进月色的背影,唤道:“抱朴子,夜里风冷,下山吧。” 孟无悲没有应。 人们唏嘘着转身,心里忍不住笑他固执,又忍不住惋惜虚度了几日。 其中的闻梅寻最先顿住脚步,她忽然回过身,按住身边门生的手,低声道:“来了。” 话音未落,似有一阵狂风平地而起,那一阵砭骨的寒意,更甚这几日令人发颤的风雪。所有人都不自觉地蜷缩身子,争先恐后地往岩体后边躲,却发现这风来得蹊跷,无迹可寻,根本不知道哪边朝风哪边背风。 孟无悲依然立在那棵老松下,平恬的眼神却忽然泛起一点悲意。 他自懂事起,就以“无悲”的身份行走于世。 被师父责骂时,他不觉得悲愤,因为他知道师父明察秋毫,而他总会沉冤得昭;剑法遇到困境时,他不觉得悲伤,因为他知道再如何天赋异禀,也不可能一步登天,他有数不尽的耐心等待剑道圆融的那一天;离开师门时,他不觉得悲怆,因为他知道是他有错在先,而他已经注定此生和辟尘门永怀亏欠;直到清如道君羽化,他也不觉得悲恸,他知道清如等待这日已久,他知道决战之时死生由天,他知道清徵早已做好接下辟尘门的所有准备。 但此时他感到痛苦,感到压抑,感到沉闷的胸腔中正挣扎着要发出一丝悲鸣。 这一丝悲鸣被猝不及防的疾风掐断了。 萧漱华踩着厚重的雪,穿着一身浓烈的玄色,手中的桂殿秋锃亮如新。 月色投在他的脸上,苍白一片,只能看见一双嫣红如血的唇。 孟无悲不合时宜地想,这些痛苦发生的源头,都是他不识好歹地吻了那双唇。 那一吻,这一辈子都再也回不去了。 “本座来了。”萧漱华说,“有酒招待吗?” 乌压压的人群龟缩在岩体之后,眼巴巴地盯着他俩,闻梅寻几次想要拔剑冲出,都被门生们拼命拉住——闻竹觅曾千叮万嘱,一定一定只能旁观,就算萧漱华只剩一口气,他们也不能上去补那最后一刀。 封家和宋家同样屏息以待,他们和这两人交往都不密切,尤其是封无晦,他刚从父亲手里接过封家,实则都不曾和这来无影去无踪的萧漱华正式打过照面。 而辟尘门只来了清徵道君,她选择留在山下,依照这时的时分,已经睡了也不一定。 孟无悲端详他片刻,发现他依然艳丽如昨,即使前不久才和清如道君经历一场鏖战,又几乎屠了恭王府满门,这时也丝毫不见疲态。 孟无悲轻轻地叹了口气,问:“你从哪里来?” “忘了。”萧漱华偏了偏头,眼里是一派澄澈的无辜。 “你记得恭王妃吗?”孟无悲复问,“贫道不明白,她何罪之有?” 萧漱华艰难地回忆了片刻,一板一眼地回他:“她勾引你。” 孟无悲又忍不住一叹,只觉无话可说。 萧漱华专注地看着他,两人就这样静立良久,直到萧漱华的眸中突然映出一刃剑光,凄切的寒风之下,他怔忡地眨眨眼,问:“你拔剑作甚?” 孟无悲没有言语,玉楼春彻底出鞘,寒凉的剑光照着冰冷的月色,与他一般无二地融进漫天肃杀的风雪。 萧漱华依然看着他:“你拔剑作甚?” 孟无悲上前三步,向他遥遥一礼,紧接着便是他熟悉得刻进骨血里的辟尘一剑——他已数年不用此剑,但此时用来,依然得心应手,只是平递而出,便带起千万呼啸的风霜。 萧漱华不闪不避,只在那一剑擦过他脸畔,直直顿在他耳边时才伸出手,迅疾地抓住孟无悲的衣襟,眼中再也不见往日的轻挑玩笑,只剩下一片专注的疑惑,他最后一问:“你拔剑作甚?” ——情态仿若痴儿。 孟无悲出剑急,收剑也急,霎时间便回身收剑,转势再攻。而这次的萧漱华不再立在原地,反而上前一步,指尖一勾,桂殿秋便似灵活的小蛇一般窜进他手里,冷冷的剑芒终于直指孟无悲片刻即消的残影。 孟无悲心神一凝,刺出的剑亦是一剑更比一剑玄妙,尽是直逼命门而去,然而萧漱华已经运出小荷剑诀,小荷剑诀最以轻盈善变,不可捉摸闻名,孟无悲和他虽然对招多年,但还从不曾当真以生死当做筹码。 他剑势一转,唇形变动:“鉴灵。” 萧漱华果然被他这一变招逼得一退,出招同样越发狠辣。 ——风雪更剧,天地将颓。 观望的众人情不自禁地抽了口冷气,他们实则躲得不远不近,原本以为不至于被误伤,也勉强能看清动作,然而此刻他们已然什么都看不见,只能听见连绵不断的铿锵的激鸣声,萧漱华始终不曾再跨出半步,而他的动作快得几近模糊,无人知道他是在何时何处挡下孟无悲的剑,正如无人能看见融进雪色里的孟无悲究竟藏在那一片雪花。 众人一向以为孟无悲端庄持重,试剑会上也向来以守代攻、以柔克刚,从来不曾见到这位如此激烈的频繁出招,可辟尘门的拂云身从来为天下称道,孟无悲必然学到其中精髓,竟然连这样快的身法也不能伤萧漱华寸许——换了他们任何一人,都决计不能挡下这其中任何一剑。 封家和宋家对视一眼,已经决定离开。大多人都受不得山上的风雪,这时还在山上的无不是内功深厚之辈。 欢喜宗的门生拉了拉闻梅寻的衣袖,他们已经冻得嘴唇青白,而萧漱华的剑依然挡得密不透风,他们甚至忍不住疑心是孟无悲在有心放水。 闻梅寻出神地望着雪地上战得胶着的二人,她武功比之其他人已算精妙,这时还能勉强看清萧漱华咬肌微隆,额上渗出微不可见的热汗。 闻竹觅唯恐她插手战局,可她现今看来,这根本不是她能插手的。 而萧漱华的杀意已经越发炽烈,他连眼神都比初到时凌厉数倍,这时才终于退下几步,袖袍一震,数枚暗器陡然射出。 闻梅寻惊得瞳孔一缩,其中一枚暗器赫然刺在离她寸许远的岩石之上。 “右护法!”门生已经焦急不已,眼见着那两位祖宗的架势已近似要翻了天去,闻梅寻终于恨恨地收回眼神,低声道:“撤!” 乌压压的人潮彻底退去,唯独风雪之间的二人浑然不觉。 萧漱华毕竟杀人千百,技胜一筹,比起孟无悲中规中矩的剑招,他的剑更是专为杀人而生,永远能不偏不倚地刺中命门,待他被孟无悲打出火气,原本清澈如月的眼眸忽然冷下,其中的懵懂和茫然尽数消失,孟无悲于刀光剑影中瞥见一眼,顿时心知不好,却重重地吁了口气,身形骤时慢下几分,直直地迎着萧漱华的剑锋飞身而去。 他赌自己生死皆在此一剑,若不能平定天下,便在所有人眼里杀身成仁,成全萧漱华更加令人退避的威名。 “萧卿——!” 一声惊呼突然穿云破月而来,所有人都被那一声几近嘶哑的大叫吓了一跳。 只见一道白影踏着皑皑的雪,跌跌撞撞地从岩体之后奔出来,他浑身都是厚重的雪,那一声吼得他声嘶力竭,心肺俱裂,这时只剩他猛地一扑,栽在雪地里一时动弹不得。 萧漱华执剑的手不知为何倏地一震,错开了孟无悲的心口,直直刺进他肩胛,不等孟无悲稳住身形,他已猛然抽剑转身,向着那道白影跑去。 他的速度远比那人要快,不及孟浪翻开白雪,他已经跑到他身边,眸中满是那一大片铺陈着让他花了眼的白。 孟无悲单膝跪在雪中,一手按住那一记贯穿的剑伤,萧漱华方才那一剑来得快去得也快,原先的刺骨冰冷这时候才泛起剧烈的痛。 孟无悲突然有些惭愧,他极少动刀动剑,遇事也多是萧漱华出面,因此他总是论剑头头是道,执剑时却远不如萧漱华来得威风。 他依然不解为什么跑出来的人会这样叫萧漱华,“萧卿”,这分明是他才会用的称呼——而那人的眉眼也不陌生,孟无悲定定地看了一眼,是孟浪。 他亲眼看着萧漱华把孟浪刨出雪地,不要命似的搂住他,嘴里喋喋不休地呢喃有词。 孟浪回抱住他,安抚一般地在他耳畔低语。 孟无悲稳了稳手里的剑,心里却莫名感觉不对。 两年前,萧漱华决计不会这样亲近孟浪。甚至当时他以为,以孟浪这样的性格,恐怕这一辈子都难以讨好萧漱华了——毕竟萧漱华生平最厌烦唯唯诺诺的人。 随后一片雪徐徐落下,孟无悲忽然听见萧漱华说:“孟郎,你要杀了我吗?” 孟无悲一怔,下意识应了一声。 随即他看见萧漱华拥抱着的孟浪,面朝着他,双手轻拍着萧漱华的脊背,眼里只余柔和得几近稀烂的光芒。 孟浪冲他一笑,孟无悲一时没能反应过来,却见孟浪的手已经哆嗦着去摸雪地上横躺着的桂殿秋。 他的动作很慢,浑身颤抖得像是被这凛然的风雪侵入心脾。 孟浪开口说话,声音很低,却很柔,他说:“我不会杀你。” 桂殿秋高高地扬起,孟无悲只觉得一阵莫名其妙的心悸。 他夺步冲上前去,桂殿秋却已经狠狠地从萧漱华背后刺去,孟无悲心下一震,却见萧漱华忽然反手握住剑锋,手掌瞬间割出深可见骨的剑伤,不等孟无悲反应,萧漱华的另一只手已经掐住孟浪的脖子,原本昳丽明艳的容貌忽然变得狰狞,他狠狠地甩开桂殿秋,双手掐住孟浪的脖颈,手上涌出的鲜血放肆地钻进孟浪的白衫,在雪地里晕出一片妖冶的血色。 孟无悲只觉得呼吸都窒住了。 萧漱华拿起剑,狠狠地刺穿被他制在雪地里的孟浪的心脏,干脆利落的破肉声传进三人耳廓,孟无悲怔怔地,听见孟浪呛咳着发出一阵闷笑。 他嘴里满溢鲜血,咕咕地往外涌着,淡色的唇第一次显得这样艳丽。 孟浪艰难地伸出手,似乎想握萧漱华的手,最后却退而求其次地抓住他的衣角,他的声音模糊得好像牙牙学语的孩子,但孟无悲依然听得清晰。 “你别恨了。”他弯着眉眼,抽搐着发笑,“贫道死了。” ☆、96 无人知道那一夜的风雪最终究竟掩埋的是怎样一个人,唯有呜咽的风声凄凄切切,荒寂的天地之间,唯有孟无悲静悄悄地握紧了玉楼春,静悄悄地走上前去,他看着跪坐在雪地里的萧漱华,和萧漱华紧紧扼着的那段脖颈。 孟无悲开口说:“他已经走了。” 萧漱华没有搭理他,依然竭尽全力地掐着孟浪的脖子,他漂亮的手此时青筋毕露,痛苦的哽咽声接连被他和着鲜血往喉咙里吞。 孟无悲摸不准他到底清不清醒,但实在不忍看见孟浪逐渐僵硬在雪地里的身体,从他身上涌出来的血很快染透了那件朴素的白衫,甫一漫上雪地,红的白的绽成一片惨烈的梅林,直向着无休无止的天际延绵而去。 “萧漱华,”孟无悲蹲下来,凝望着萧漱华僵硬的背影,“你后悔吗?” 萧漱华终于松开手,轻轻地抚上孟浪的脸,而他手上的血也抹上那张脸,孟浪原本生得平和端正的眉眼之间,忽然平添一抹妖冶的艳色,似是生生地将他拉入另一个和他全然不合的人间。 “孟郎,”萧漱华偏着头,答非所问,“你为什么不听话?” 孟无悲道:“听什么话?” 但萧漱华没有看他,孟无悲这才意识到,他的眼神依然粘在孟浪身上,此时在他眼里,孟浪才是他的“孟郎”。 孟无悲垂下眼睫,不由分说地拂开他握剑的手,把桂殿秋狠狠地□□——他险些没能拔动,那把剑狠狠地穿透了孟浪,钉在了厚厚的雪层之下。 那一霎时,艳烈的血溅起半尺之高,喷洒在孟浪和萧漱华的衣襟和脸庞之上,萧漱华苍白的脸上的郁色愈加浓烈,孟无悲再次蹲下身,按住他掐着孟浪的手,说:“放过他吧。” 萧漱华怔怔地扭过头,看着他,问:“你是谁?” 孟无悲言语微顿,沉默良久,终于开口道:“你不认识。” 那个与往常无异的雪夜里,山脚一派通明,数以百计的火把围着这片荒冷的山,孟无悲远远地望见,橘色的火光闯进他漆黑如夜的眼眸里,他停住步子,转头问:“同悲在哪?” “同悲?”萧漱华茫茫然地看着他,似乎一无所知,孟无悲复问:“萧同悲,你的徒弟,他在哪等你们?” 萧漱华艰难地从他身上撕下目光,努力地回忆半晌,犹犹豫豫地说:“孟郎才知道...本座不清楚。” 孟无悲感到一阵无力,无论是山脚等着看他们胜负的看客,还是下落不明的萧同悲,无疑都在给他本就举步维艰的前路设下更加艰险的障碍。 然而萧漱华的眼眸干净清澈得好像全然不知前尘,他的残忍和冷漠都被这时的天真深深地掩埋,孟无悲苦中作乐地安慰自己,也许这一夜砭骨的风雪,也镇住了萧漱华那颗永远蠢蠢欲动的杀心。 孟无悲把孟浪暂且放下,让他斜靠着一棵笔直的树,除却那满脸的血,孟浪瞑目时的神情平静得令人动容:“你看好他,贫道去去就来。” 萧漱华看了一眼孟浪身体上逐渐敷上的霜,忙点点头,蹲下身子握住孟浪的手:“谢谢你。” 他的语气太轻太柔,温和得一点也不像萧漱华,孟无悲的记忆里找不到半点和眼前这个萧漱华相似的剪影。 孟无悲身形一滞,却连回头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只能匆匆地夺路下山,任凭玉楼春漂亮的剑身盛满那一夜热烈灿烂的火光。 轻风拂面时,闻梅寻依然是最快反应过来的,她侧身拔剑的同时,玉楼春堪堪袭至。 “抱朴子?!” 孟无悲眼也不抬,薄唇轻抿,剑锋狠狠抵在闻梅寻横在身前的剑身之上,随后便是一声金石坠地的铿锵激鸣。 火光灭了大半,暗淡的天际之下,孟无悲长身玉立,背对着无数人错愕的面庞。 而闻梅寻手中依然擎着一把短剑,眼神已从震惊转为惊怒:“孟无悲,你什么意思?!” 宋家人隔得更远,这时宋明庭已经注意到欢喜宗的动静,果断地抬了抬手,示意弟子们熄灭火把。 不多时,原本炽热的火光,这时已然尽数熄灭。 孟无悲轻轻地开口,道:“守真君已败在贫道手下,他的生死,理应由贫道接手。” 闻梅寻怒火中烧:“那他欠我们的人命呢?!” “——随时可战。” 静悄悄的黑夜里,孟无悲来去无影,片刻之后,任凭闻梅寻如何破口大骂,都再听不见半句回应。 然而等他返回山中,萧漱华和孟浪都已经不见了踪影,孟无悲只觉得霎时间阴寒遍身,但他来不及生出别的情绪,只来得及猛一回身,剑光掠过,恰恰停在身后不知何时出现的少年的颈侧。 闻竹觅动也未动,脸色苍白,见到他凌厉的眉眼,第一反应却是倏地笑出声来。 他抬起手,缓缓抵住玉楼春的剑刃,道:“抱朴子,别来无恙。” “......”孟无悲收剑回鞘,冷冷地看着他,“他们人呢?” 闻竹觅眨眨眼,笑容更盛:“我们先把事情谈好,再去找他们,好吗?” “贫道杀了你,再去找他们也为时不晚。” “我在他们身边留了人,我一刻钟不回去,他们就是死,”闻竹觅无辜地看着他,“抱朴子神通广大众人皆知,但一刻钟您就能找遍这片山吗?” 孟无悲按着剑的手微微一动,忍着滔天怒火,道:“说。” “萧漱华曾经是我师兄,对我多有照拂,其实要他的性命,我也很不忍心,可是姐姐心愿如此,我不能让姐姐难过。而且等他恢复清明,定然又要大开杀戒,彼时杀了三明的我就是他最大的仇人,我死倒是没关系,但姐姐势必会和他更加剑拔弩张,这样下去,他和姐姐都没办法好好收场。”闻竹觅故作苦恼地拍拍头,随后绽出一个笑容,“所以我想了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抱朴子听了也一定会喜欢。” 孟无悲默默地看着他,脸色难看至极。 闻竹觅却对他恨不能生吞了自己的眼神视若无睹,仍旧笑意盈盈:“抱朴子,你我是在这场纠纷中唯二的第三阵营,敌意不要这么大。” 孟无悲凝视他片刻,似乎终于下定什么决心,缓缓垂下了眼睫。 闻竹觅轻松地笑了笑,仰起头来注视着孟无悲淡漠的眉眼,继续说:“天下人想要萧漱华的命,大多是由于他太强太张扬,现今萧漱华在众目睽睽之下败在您的手上,您就是新的说一不二的江湖第一。要想保住萧漱华,您就必须演好这位第一,而自古以来,能得人心的第一无非两类,要么如封前辈,众心所向,做出的决断都是人心向着的决断——要么就什么都别管,什么都不干涉,什么都不插手,只有您和任何人的利益都无关,他们才会放弃摆布您。” “贫道需要保他。” “是,正是如此,所以您不能接受他们要求的,杀了萧漱华。”闻竹觅笑得更欢,“因此我们需要想办法,在保住萧漱华的同时,把萧漱华摘出所有人的视线。他们想杀他是因为怕他,我们得让他们不怕萧漱华——但怕萧漱华身后的您。” 孟无悲心中微微一动,沉声说:“怎么做?” 闻竹觅道:“您希望天下安定吗?您认为萧漱华醒过来后,对天下是不是毫无威胁?而您下一次还能这么幸运地制服他吗?——其实我很好奇,我一直以为萧漱华的武功会稍高您一筹,这次也是因为他没能舍得下手?还是您先下手为强,解决了他的大弟子...” 孟无悲不由分说地打断他:“与你无关。” “好吧。”闻竹觅也不生气,嗓音沙哑的少年接着自说自话,“我说过,我要姐姐活着,您要天下安定,所以抱朴子,我帮您震慑那帮蠢货,您也帮我解决掉萧漱华,如何?” “解决?” “只要保证他无法再对我和姐姐出手即可。”闻竹觅目光灼灼,言笑晏晏,“但您要想天下安定,也是一定要让萧漱华不能再有危险的。” 孟无悲霎时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果然毫不犹豫地摇摇头:“不可能。” “必须可能。”闻竹觅道,他和孟无悲已经走出很远,这时忽然停住脚步,笑着说,“抱朴子,您以为我在领着您往他们所在的方向走,拖延到这时就可以甩开我找到他们?” 孟无悲被他猜中心思,沉默不语。 闻竹觅摇摇头,笑容不变:“方向是错的哦。” “萧漱华现在神志不清,他的两个徒弟都和他在一起,我来找您,是认可您和萧漱华的关系,希望您替他做出正确的决定。”闻竹觅竖起两根手指,徐徐放下其中一根,“要么,废了他的武功,要么...” 他放下最后一根,嘴唇抿出一抹乖巧的笑:“死。” 玉楼春唰然出鞘,而闻竹觅面不改色,平静地眨眨眼:“这是死路啊,抱朴子。” 孟无悲脸色铁青,闻竹觅依然步步紧逼:“快一点,抱朴子,再快一点。” “您不也这样希望的吗?如果萧漱华永远这样疯狗似的四处滥杀,您不动手,他也会被天下人逼至绝路——就像薛灵妙一样。但您,不会也和江问知一样无能吧?” “...为什么要找贫道。” 闻竹觅嘻然一笑:“因为封前辈去世那天,大家眼里的凶手原本应该是您啊,抱朴子。” ☆、97 萧同悲看见孟无悲远远走来的身影时,原本满是隐忍的眼眸陡然放出凶恶的光,若不是被两名身着欢喜宗校服的弟子压制住了手脚,他几乎恨不能暴跳而起,即便是以卵击石,也要跟孟无悲拼个你死我活。 “松开他吧。”闻竹觅紧紧地缀在后边,笑眯眯地摆摆手,两名门生应声松手,萧同悲果然猛地弹起,横冲直撞地朝孟无悲掠来。 孟无悲只一抬腕,轻飘飘地挡住他紧握的拳,再一曳掌,便化去他大半力道,任凭萧同悲摔在一边,闻竹觅则信步而来,望向昏迷不醒的萧漱华,忽然笑道:“这样不设防的师兄真的很可爱。” “他怎么了?” “也许是癔症太重?似乎力竭之后就会对任何人都言听计从,很轻易地就能点到他的睡穴呢。”闻竹觅低声笑了笑,“也可能是,心志三四岁的师兄的心里,闻竹觅还不算是敌人。” 孟无悲冷冷地睨他一眼:“你没资格。” 闻竹觅轻轻颔首,平静地说:“您教训得是。” 萧同悲几乎不被他们放在眼里,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再如何张牙舞爪,也始终只是个小孩子,即便是不通武功的闻竹觅,有两名门生护着,他也丝毫不能近身。 萧漱华和孟浪并肩躺在不远的雪地里,萧漱华的双手手腕缠纱布,丝丝点点的鲜血沁出来,晕在雪上,鲜艳至极,而孟浪的身上已经满覆薄霜,他刚才拼尽一切地抱着孟浪,也没能再渡给他哪怕一丁一点的温暖。 他再怎么少不更事,这时也隐隐约约有了感觉,他的元元再也回不来了。 萧漱华这两年常常走丢,谁也摸不准他什么时候就会发疯,孟浪从来不敢离他太远,今晚也不例外。萧漱华走后,那个和他一样装睡,却选择了尾随萧漱华离开的孟浪,再也没和以前一样,在天亮之前,领着走失的萧漱华,哼着小曲叫他起床练武。 萧同悲感到很难过,他努力地眨眼,似乎一闭一睁之后,又会看到孟浪在灶前忙碌的身影。 可他眨了千百次眼,眼睛又干又涩,酸痛得要命,眼前的风雪还是风雪,归人却再也没归来。 “抱朴子,请吧。”闻竹觅微笑时再次眺见天边高悬的月亮,不自禁地摇摇头,侧身时问,“您说,这雪夜还要多久才会过去呢?” 孟无悲和他错身而过,闭口不言,眼神淡漠如月,一身的孤高和凛寒,更胜漫天的风雪。 闻竹觅的笑容半分不减,等了片刻,便扭头去看萧同悲,笑着问:“你叫萧同悲是吗?同悲,你能回答我的问题吗?” 萧同悲也冷冷地看着他,但他不如孟无悲那样平静,一双眼眸通红如血,手心的冻疮已经被他掐破,正滴着腥红的血。 闻竹觅讨了个没趣,兀自摇摇头:“这雪夜不过去才好,有月亮的地方才有师兄。”他忽然想起什么,笑吟吟地看了一眼孟无悲,意有所指地再道,“可惜,日月不同天。” 在场的所有人中,最平静的始终是孟无悲,他既不如闻竹觅那么聒噪,也不像萧同悲那么绝望,他沉默得像是等待着厚积薄发的古钟,淡淡地试过萧漱华的呼吸,又把上他的脉门,确定萧漱华身体几无大碍,才站起身子,开口道:“假如贫道此时反悔呢?” 闻竹觅神情不动,定定地看着他:“那么我会死。”他顿了顿,“可又如何呢?” “......”孟无悲同样回眸看他,“你不怕死?” 闻竹觅摇摇头,终于收起一直不曾消失的笑容,这还是孟无悲第一次看见他不笑的模样,这孩子从当年追杀萧漱华时的第一次见面,就一直挂着轻轻浅浅的笑,不亲近也不疏远,孟无悲不觉得有多特别,但他的确从未见过闻竹觅不笑的样子。 “我没有武功,很多想要两全其美的事就只能铤而走险,正如您想同时保住天下和师兄,我也希望姐姐和师兄都能平安喜乐,余生顺遂。我的提议确实会伤到师兄,但我不能拿姐姐的性命冒险,您也不能拿天下人一起冒险。”闻竹觅停下片刻,轻声说,“您亲眼见过封前辈的死亡,诚然,那是我做的手脚,但宋前辈、清如道君、恭王府,还有这十三州里数不尽的亡人,无一不是师兄的手笔,他的罪行早已罄竹难书,若我不想保他,大可直接带他离开,不过是一个几不设防的师兄,姐姐想要手刃他的渴求,已经两年之久了。” “你为什么想保他?” 闻竹觅这一次沉默了许久,久到孟无悲以为他想要回避,才听见闻竹觅的声音轻如蚊讷:“闻栩对我做那种事时,师兄救过我很多次。” 孟无悲按着玉楼春的手猛地一颤,连带着他的呼吸也颤抖起来,他深呼吸了几口,才忍住心里汹涌的怒火,问:“怎么救?” “...师兄和姐姐,是对我最好的人。”闻竹觅说,“抱朴子,人心不足蛇吞象,您今日狠不下心,来日众人来犯,您真的能一夫当关?——那时候,他们会逼师兄死。”他转头看向萧同悲,低声说,“他确实天赋很好,可是‘萧’这个姓氏,就会给他带来杀身之祸。到那时,您谁都护不住。” 孟无悲还想再说,萧同悲却已率先打断他们,脸色阴沉地问:“元元是怎么死的?” 闻竹觅饶有兴致:“元元?” 孟无悲不语,沉默地抽出玉楼春,破风一斩,凌厉的剑气冷若寒霜,但萧同悲依然通红着眼,目眦欲裂地瞪着他,孟无悲终于开口,声音轻轻的:“贫道杀了他。” 闻竹觅的眉梢挑了挑,他刚遇到萧漱华时,萧漱华可不是这么说的。 萧同悲立时弹起,疯了也似地向他冲来,孟无悲眼里寒光一闪,就知道萧同悲这一次摸出了什么匕首一类的物件——但即便如此,萧同悲的身法在他看来依然太慢,慢得好像颠簸学步的幼儿,他甚至感到失望,萧漱华倾囊相授的两年,怎么会教出这样一个废物。 于是下一瞬,气势汹汹的萧同悲已经重重地跌倒在地,他身后站着不知何时挪身过去的孟无悲,犹然抬着尚未收回的腿。 孟无悲掸去衣摆的灰尘,平静地放下腿,轻轻踩了踩萧同悲的脊背,压低声音道:“记住你现在的无力罢。” 萧同悲挣扎着扭过头,眼中映满孟无悲那双无悲无喜的眸,突然不合时宜地感到一阵胆寒,他以为自己看见了一把凛冽的剑,却不知道那到底是萧漱华的桂殿秋,还是孟无悲的玉楼春。 ——或者,是萧漱华的孟无悲。 闻竹觅使了个眼色,两名门生立刻扶起地上的萧漱华,但萧漱华的睡穴点得重,即便是这样的动静也没能把他吵醒,孟无悲收回手中的玉楼春,快步走去把他横抱在怀里,横眼望向依然呆在原地的萧同悲,漠然道:“把你师兄带上,寻个好地方埋了。” 萧同悲愣愣地:“埋了?” “同悲山罢。” 萧同悲收回眼神,低低地应了一声,从雪地里爬起来,一把拉住孟浪的衣襟,那股刺骨的寒冷趁机钻进他的手心,但他更不舍得松手,仿佛被孟浪身上的霜雪粘住了手一般,一步一步地,坚定地把他搂回怀里。 他本来想效仿孟无悲的动作,可无论如何也无法抱起孟浪,最后只能艰难地拖着孟浪,尽力地跟紧孟无悲。 萧同悲想,孟无悲所说的记住现在的无力,是否也包括现在亲眼看着孟浪的衣衫被磨破,他依然无力抱起孟浪的绝望呢? 闻竹觅站在他们身后,遥遥地看着两点逐渐远去的身影,脸上终于再次挂上惯常的笑容,唇间悄悄地抿出“谢谢”二字,同样领着两名门生,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两路人仿佛只是偶然的交错而过,那一夜寒彻人心的雪里,抱朴子的盛名就此奠定,然而盛名背后,是永不停歇的风雪,和不知尽头的月夜。 这一切的秘密,经年之后,也再不曾被人提起。 但对于萧同悲而言,这一夜最大的秘密,竟然在于从此之后,知道“李元之”的活人,终于只剩他一个了。 从此只有他知道,有个叫李元之的羸弱书生,演了三年孟浪,两年孟郎,从荒芜中追着月亮而来,在雪地里为月亮而死。 这便是你的道吗?元元。 “如果说是你断了他手筋,他会恨你。” “他本来就恨贫道。”孟无悲在同悲山上放下萧漱华时,眼睫颤得像振翅欲飞的蝴蝶,他在心里补充:“但恨比爱好。” 恨能保你性命,爱却使你我都不得飞升。 孟无悲俯身拂开萧漱华的发丝,望向一旁的萧同悲,道:“之后的事,交给贫道。” “你会怎么做?” 孟无悲没有应声。 后来他在同悲山前的另一座山住下,玉楼春终于饮血,万人臣服,此后断绝了世人和同悲山的一切爱恨纠葛。 ——而他也是世人。 作者有话要说:没能撑到100章,有点难受...。 ☆、98 清徵道君走至琼台观时,身后乌泱泱地跟着一群白衣胜雪的门生,为首的姑娘与众不同,独穿一身鹅黄,在一干满眼期盼的门生当中笑得得意洋洋最为谄媚,一看就是领头起事的家伙,清徵道君却一时拿她无法,只能哭笑不得地和她对望。 褚晚真总算见到道君转身,险些感动得涕泗横流,立马摆出十万分的真诚,嬉皮笑脸地迎上前去:“曾师祖,你肯答应啦?” 清徵道君被她这一声“曾师祖”喊得身心舒畅,这三年来,孟醒虽然带着两个徒弟借住在辟尘门,却一直不愿认祖归宗,沈重暄对孟醒唯命是从,她压根拿那俩人无计可施,倒是褚晚真天生识相,明面上跟着孟醒大义凛然,私底下嘴甜得非常人能比,连清徵道君这样不善交际的也被她那些甜言蜜语哄得晕头转向,爱恨不能。 但这次的事非同小可,要带着这么多门生下山去看花灯?从来没有这样的道理。 “答应什么?真是胡闹。”清徵道君皱着眉尖,伸手点了点她的额头,“前两年你私自溜下山去,贫道就已网开一面,今年还想带这么多门生下去,岂不是乱套?让你师父知道,必然要怪贫道没有看好你。” 褚晚真笑着抓住她手,双眼发亮:“师父不会知道的,真的,只要瞒着沈重暄,师父就什么都不会知道。” 清徵道君无可奈何,反问:“瞒住重暄?谁能瞒住?” “哎呀,他就知道练武,什么都不知道的。”褚晚真顿了顿,又怨气横生地补了一句,“噢,还会跟师父撒娇,可会了。” 清徵道君闷笑不止,捏捏她的鼻子:“那你回头看?” 褚晚真一直和她撒娇,全然没有注意身后簇拥着她的门生已然自发分开两侧,留出一道宽窄适度的长路,而路的尽头,赫然便是正抱剑冷笑的沈重暄。 没等褚晚真彻底回过头来,沈重暄已经开口:“师妹殿下,你又缠着道君要糖?” 褚晚真暗地里翻了个真情实感的白眼,却在回过头的刹那展开明艳的如花笑靥:“我说是谁呢,原来是我那玉树临风潇洒倜傥风流无匹举世无双的元——元——师——弟——啊!” 沈重暄的笑容同样无懈可击:“师妹殿下还没回答草民的问题呢?” 褚晚真笑眯眯地:“叫师姐。” 沈重暄眉眼弯弯:“师妹殿下。” 褚晚真笑得牙齿咯咯作响:“乖元元,叫师姐给你糖吃。” 沈重暄从怀里摸出一把糖:“好师妹,我就知道你馋了。” 片刻之后,琼台观中果然一声惊响,清徵道君眼疾手快地引剑拦在二人中间,而她左右两侧正是沈重暄和褚晚真各自寒光湛湛的长剑。 “战平了,别吵了。”清徵道君拿这两人毫无办法,偏偏孟醒此时又不在山里,她时常感觉调解这对同门师兄妹或者师姐弟的任务远比守住辟尘门还要艰巨,“都消停会儿,好不好?” 沈重暄率先收剑,笑容和煦如春风:“师门不幸,让道君见笑了。” 褚晚真怀疑沈重暄收回去的剑正在剑鞘里头跳舞,不然就是那张闭不住的嘴里还偷偷藏了什么试图暗杀皇嗣的暗器。 但她为人师姐,有容乃大,对付这种顽劣师弟,动刀动剑的确有辱斯文,因此褚晚真微微一笑,一拳揍在沈重暄风流无匹举世无双的脸上:“——沈重暄,你给爷死!” 清徵道君实在无法调和他俩,最后只能带着一群门生把拳打脚踢缠斗不休的二人强行拉开,再拿麻绳捆好两只粽子,通通丢去柴房,等候孟醒发落。 然而孟醒彻夜未归,翌日早晨门生前去送饭后,匆匆去见清徵,绘声绘色地给她描述了沈重暄脸上的牙印,足可印证褚晚真牙口不错。 清徵道君又气又笑,亲自给褚晚真的嘴塞了布,于是这一整天柴房里就只剩沈重暄喋喋不休的《清静经》和褚晚真气急败坏的怒嚎。 最后两人通通缚住手脚塞住嘴,柴房一夜无声,辟尘山上下终于皆大欢喜,一夜好眠。 夜半时分,褚晚真甜梦正酣,沈重暄倒还清醒,脑中正在默演鉴灵,忽听一声柴扉开关的声音,清徵道君走进来,借着惨白的月光找到窝在墙角的沈重暄,轻叹了一口气,向他摆摆手,沈重暄果然冲她眨眨眼,片刻便自己松了手上的绳索,又拿掉嘴里的布,无声地呸了两下,蹑手蹑脚地跟着清徵出去了。 清徵道君把他引到一片空地,才开口训他:“知道错了吗?” 沈重暄不卑不亢地点点头:“知道了。” 清徵道君一看他这态度就知道又是敷衍,但沈重暄向来是这样诚心认错死不悔改,好在下手知道轻重,两人打得天崩地裂,实则褚晚真身上几乎一点轻伤都没落,不像褚晚真揍沈重暄,那才是拳拳到肉,就连沈重暄脸上的牙印都过了一天还没消肿。 “这是你师父传来的信。”清徵道君和他对视片刻,自问没本事和他说理,索性开门见山,递给他一封还未拆开的信。 沈重暄从善如流地拆开信封,信纸上的字迹鸾漂凤泊,确然出自孟醒之手: “元元亲启。为师近日在云都暗中查探燕还生去向,发现闻家姐弟的确长得漂亮,虽然比起为师还略逊一筹,但为师谦虚,所以元元日后千万记得,莫要在人前声张为师美貌,遇人只说比闻家姐弟貌美三分即可。 另外,燕还生的断袖似真似假,实则为师困惑三年之久,他若当真是断袖,当年为何对为师的容貌视若无睹,可见这厮实在有眼无珠,不识泰山,因此不足为惧。但由于他与封琅牵连良多,为师不能不挂心,一是为了元元的心愿,二是为了元元的心愿,三是为了元元的心愿,万望元元体谅,不至胡思乱想,为师对燕还生的关注,和封琳毫无瓜葛。 燕还生失踪三年,近期才传出动静,为师将在云都逗留几日,一两日太少,三四日不足,五六日堪堪,七八日亦难,因此元元不必担忧,时候到了,为师自然回来。 其余的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就不说了罢!管好你的师妹殿下,休要再惹她拆家。” 沈重暄看完,把信仔仔细细叠好,脸上声色不动,收好信才向清徵道君拱一拱手,毫不留念地回去柴房,自觉缚好手腕,阖眼入梦去了。 他们在辟尘山借宿三年,世人尽知孟醒和辟尘门千丝万缕的关系,就等着孟醒哪天认祖归宗,从清徵手里抢过辟尘门也不一定。 可惜清徵道君虽然求之不得,孟醒却清清白白毫无非分之想,甚至对掌门之位望而生畏退避三舍,在发现燕还生离奇失踪后,连试剑会也不再参与,恨不能隐姓埋名销声匿迹直到世人再不记得“酩酊剑”三字的横撇竖捺。 这三年间,孟醒从来没有放弃过对燕还生的追查,但燕还生自从当时试剑会一别,好似凭空消失,连带着有关“封琅”的消息也立时消失。而封琳对沈家的案子讳莫如深,孟醒也曾尝试其他门路,可惜就连褚晚真派出的浮屠门生都查不到当年的凶手,最后竟然当真只剩一个立场暧昧的封琳还有开口的可能。 沈重暄如今的剑法已越发精深,尽管比之孟醒还有不小的差距,但凭借着辟尘剑诀本身的神妙,和他超出同龄人不知多少的内力,已经堪堪能在清徵剑下走过几招,比起当年那个在释莲手下毫无还手之力的沈重暄实在成长不少。 点酥剑最终还是按照辟尘门人死剑销的规矩,由他亲手送进熔炉,孟醒随后不知从哪变出一把和酩酊剑长得一般无二的剑,算作赐剑,沈重暄索性接了这把,日复一日地苦练鉴灵,早起晚睡,比辟尘门最刻苦的弟子还要刻苦三分。 而褚晚真也不愧她早年第一美人的名声,的确出落得明艳动人,即便只着一身轻袍,也别有一番英姿飒爽。沈重暄个人则坚定不移地认为这张脸和皇族的出身就是褚晚真的全部依仗,但凡缺了一样都得被他砍得遍地找头。 可恨他若干年前就被孟醒那张祸水也似的脸迷得不知死活,若干年后还是会因为褚晚真长得好看就不忍心动手。 沈重暄认为自己应该反思,他对美人的判断是否过于肤浅。 褚晚真睡醒时天已大亮,沈重暄腰背挺直地坐在她身边瞑目静思,嘴里竟然没塞东西,褚晚真心里痛骂了一万遍也不解气,于是挣扎着探过身子撞他一下,沈重暄睬也不睬,褚晚真便冲他甩头,这次沈重暄终于没再忽视她,问:“你饿疯了?” 褚晚真恨不得把嘴里的布和着她的口水一起糊在沈重暄的脸上。 好在沈重暄今早难得比较有良心,见好就收,倾身上前咬住她嘴里的布,再一后仰,利落地扯下布团,呸在地上。 褚晚真被堵了一天一夜的嘴,只觉得下巴发酸,但这也不能阻止她骂人的激动:“饿疯了也得生吃了你!” 沈重暄兴致缺缺:“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嗯?”褚晚真看出他心情不佳,立刻记起自己知心师姐的身份,关怀道,“你看上去好像很累,怎么,偷偷梦了一宿的美人吗?” 沈重暄感觉到她逐渐飘向自己□□的眼神,登时夹起双腿:“师妹殿下有心了。” “这是师姐该做的。”褚晚真笑眯眯地看着他,“没关系,梦到美人说明你长大了,不再是师父的小跟屁虫了,这很好,以后千万别再缠着师父,天天趁师姐不留神就和师父孤男寡男的,这成何体统?” 沈重暄也笑眯眯地回以一眼:“师妹殿下也是大姑娘了,非但和师父没大没小,还和师兄嬉戏打闹,这才有损姑娘家的清誉,不可不可。” “真是听君一席言胜读十年书,”褚晚真额角青筋暴跳,脸上笑容更盛,“本殿现在就十分想和师弟你嬉戏打闹一下,不知师弟敢死不敢呢?” 沈重暄羞赧地收回目光,闭眼道:“师妹殿下不自觉,师兄总要自觉。饿了就先喝点风,不客气,师兄请你。” 褚晚真喝够了风,也学他闭上眼,同样开始默演剑法,心中每一剑都捅在沈重暄的要害,唯恐没能杀得他下辈子都不配投胎为人。 作者有话要说:这是最后一卷啦,离遥远的结局终于又近了一步,以及我好喜欢这俩的互动,谁能猜到这么幼稚的元元小朋友也配做1呢。 ☆、99 褚晚真先前拦着清徵道君求情时,就是因为上元节将近,而她希望能够带着和她关系要好的辟尘门生一起下山去看花灯。然而清徵道君今年却一反往常,在得知孟醒短期内不会回来之后,不仅严令禁止门生下山,言语之中甚至有几分要把褚晚真一道关在山上的意思。 毕竟孟醒不在,身为江湖翘楚的她实在对褚晚真引以为傲的那点功夫无法放心。 可褚晚真何许人也,身为当今圣上最最宠爱的顺宁公主,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最拿手的就是撒娇卖乖讨人欢心。刚从柴房里放出来,就腆着脸皮缠上清徵道君,软硬兼施地求她点头。 清徵道君连早课都不得清净,被她磨得心烦意乱,索性道:“你去问问重暄的意见吧,他是你师兄,他说了算。” 褚晚真嚷嚷着反驳:“他是师弟!” “不管怎么说,你有什么想要的就去问重暄好了。”清徵道君想起沈重暄一向的态度,突然有些怜悯眼前的二殿下,于是好心建议,“你若是肯对重暄说几句软话,让他陪你下山,既有同龄人陪你,又能让贫道放心,不是更好吗?” 褚晚真瞪大了一双杏眸,震惊地指着自己胸口,愤愤地质问:“您觉得我能对他说出软话?” 清徵道君默然片刻,也有些后悔,遂言不由衷地挪开眼神:“二殿下潜力无穷。” “等等,明日就是上元节了,师父还不回来吗?”褚晚真忽然反应过来,若是孟醒会及时回来,哪里需要让她去向沈重暄服软,“沈重暄已经知道这件事了?他居然不告诉我?” 清徵道君更加后悔,也只能道:“只是贫道的猜测...即便你师父回来,也会要求你带上重暄的,你一个人确实不安全。” “那就让辟尘门的师兄弟们陪我呀。” “这是不可能的事...” 褚晚真凑上前去拉她衣袖,可怜兮兮地嘟起嘴:“可是沈重暄真的很讨厌我啊,他对我有偏见,一直怨我抢了师父...我还生气呢,师父跟我多说几句话他都不高兴,哪有男人这么小心眼的,害得师父都不敢和我多说话。” 清徵道君伸指按平她皱起来的眉头:“不准背后说同门坏话。” 褚晚真登时吐出舌头,故意作出恶心的模样,反复道:“沈重暄小心眼儿,沈重暄小心眼儿,沈重暄小心眼儿!” 这回又没等她说完,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轻轻巧巧地按上她肩膀,手的主人笑得好似春风拂面,温柔道:“师妹殿下,你大人有大量,剑练好了?” 沈重暄受召而来,终于在褚晚真的鬼哭狼嚎之下解救了双耳备受荼毒的清徵道君,又在清徵道君满是感激的注视下领走了撒泼打滚的褚晚真,押着二殿下一道去校场练剑了。 褚晚真的武学天赋确然超出众人,只可惜恰好遇上的师长都是孟醒沈重暄之流的怪才,且孟醒护犊心切,恨不得把两个徒弟都捂死在自己的羽翼之下,从不允许他们私下和人较量,因此常年只能和沈重暄过招的褚晚真难免感到沮丧又挫败。 但沈重暄永远不能理解她的憋闷,甚至觉得师妹殿下的樱桃小嘴堪比□□,若不是他早年跟孟醒斗嘴斗出了些本事,恐怕多半压不住褚晚真这颗跳蚤。 两人一起在校场练了两个时辰的剑,褚晚真最后看着渐渐沉下的夕阳,干脆利落地把剑一丢,一屁股坐地上,耍赖道:“不练了,累死了!” 沈重暄逼迫自己忘掉褚晚真划了两个时辰的水的事实,耐着性子问她:“那你想做什么?看花灯?” “明天是上元节,我想看花灯很奇怪?” 沈重暄慢条斯理地把剑擦得锃亮,再收回鞘中:“不奇怪,但你以前在宫里没有过过上元节吗?” “不一样啊。”褚晚真玩了会儿手,突然说,“以前是和父皇他们一起看,看着看着,父皇就会和皇兄讨论政事...我插不进去话的,只是听着这边的水患那边的地动,这派主战那派主和,很久很久之前,皇爷爷还会和我一起聊天,可他后来老糊涂啦,就只会翻来覆去地和我讲当年的抱朴子是如何的风华绝代...我很仰慕抱朴子,大概也是因为,他的故事是宫里唯一与政事无关的谈资吧。” 沈重暄静默片刻,问:“你母后呢?” “母后?”褚晚真笑了笑,冲他眨眨眼,“父皇很喜欢母后,因为母后她眼里只有青灯古佛,不会惹麻烦。但我不喜欢。” 沈重暄垂下眼睫,低声说:“现在又有什么不一样?” 褚晚真双眸晶亮,难得主动地看向他,兴奋道:“和师父一起会很开心...不对,不只是师父,和你们一起都很开心,虽然你很讨厌,但和你吵架我也开心!” 沈重暄默默地看她一眼,心下微动,脸上却是冷冷一笑:“所以你想找我明晚陪你下山看花灯?” 褚晚真被他说中心事,也不觉得羞愧,只是故作羞赧地朝他眨眨眼,扭捏道:“元元师兄,你最好了。” 沈重暄向来对民间的节庆不怎么感兴趣,但孟醒特意叮嘱他照顾好褚晚真,就算是赶鸭子上架,他也得上这个架。 “只这一年不去也不行?” “今年不同。”褚晚真低下头,犹豫了小半天,终于下定决心,小声道,“我有喜欢的人了。” 沈重暄握着剑鞘的手猛地一抖,原本漫无目的的目光忽然找到落脚点,死死地定在褚晚真脸上,沈重暄愣了好一阵子,才神情恍惚地反问:“喜欢的人?” 褚晚真难得露出女儿家的情态,绞着手指含羞带怯地点点头:“但我父皇可能不会答应,所以我想先和他告白。” 沈重暄活了十七年,还是头一次遇上有人和他倾诉自己的情感心事,对方还是他名义上的同门师妹,沈重暄立时感到一阵责任重大的使命感,为人师兄,他咽了口唾沫,艰难道:“他...是怎样的人?” 毕竟褚晚真这三年间,他就没见过褚晚真和其他的同龄人接触过...总不能说她爱上了清徵?那清徵也比她大了不知多少了啊。 褚晚真目露痴迷:“他是个剑客。” 剑客?褚晚真身边不都是剑客? 沈重暄吸了口冷气,讷讷问:“怎样的剑客?” “他温柔大度,总是忍让我的坏脾气,他少年成名,是我心里最好的剑客。”褚晚真又朝他眨眨眼,看着他一身如雪的白衣,嬉笑着补充,“你知道是谁的,他好穿白衣。” 沈重暄被她说得更加心惊胆战,一阵心虚,下意识望向一边,难为情地暗示:“他...他也许已有心上人呢?” “怎么可能,他总是一个人,又不近女色,身边唯一的女孩子就是我了。” 沈重暄心如擂鼓,暗暗怀疑自己已经满脸通红,但他深知自己不能露出怯态:“你怎么知道?” “我和他朝夕相处呀!”褚晚真笃定地说,又觑了一眼他的脸色,“你脸怎么这么红,不会也想起自己喜欢的人了吧?” 沈重暄连忙摇头:“没有。” “我不信你,你前天晚上还梦见美人了呢,诶,快说说,是怎样的美人啊?” 她若不提还好,提起那晚,沈重暄脸色更是红得几欲滴血。 他那晚上确实做了梦,且还确实是褚晚真猜的那档子梦,说来都令人羞惭难堪,却已不是沈重暄头一次做这样的梦了。 ——梦里是千重万叠的皑皑白雪,他最最仰慕的师父就立在雪中,浴着静默的月光,那张堪称祸水的脸上犹然带笑,在如此庄重凝肃的雪色与月色之间,独独盛开出一种令人心旌摇曳的轻浮。 而他不由自主地走上前去,一步又一步,最后贴着孟醒的耳垂,一寸又一寸地尝尽他眉间眼底满盛的月色。 沈重暄的脸红得彻彻底底。 褚晚真本来只想和他分享自己的小心思,没想到自家看着活像萧同悲亲生儿子一般断情绝欲的师弟竟然真的会做那种梦,登时忘了自己前不久还挂在嘴边的心上人,只顾着伸手捅沈重暄的腰窝:“哇,还真有啊?说说啊,到底有多好看,有师姐好看吗?” 沈重暄躲开她手,没头没脑地说:“比你好看。” “我靠,真的啊?”褚晚真锲而不舍地挠他痒痒,“不赖嘛,居然能找到比我还好看的美人儿?追啊,追她,哎,你们怎么认识的,你喜欢人家多久了?” 沈重暄一愣:“喜欢?” 这次轮到褚晚真震惊了:“你在梦里对人家做这种事了,难道还不是喜欢?” “这样就是喜欢?”沈重暄彻底愣住,惊得口不择言,“这么草率...就是喜欢?” 褚晚真瞠目结舌:“不然呢?草率吗?难道你每天都梦到不一样的人?” “...没有,”沈重暄羞愧地低下头,“每次都是他。” 褚晚真:“......”她想了想,决定帮自己的师弟拨开困惑的云雾,于是好心提议,“上元节是向心上人告白的好日子,你也去告白吧?” 沈重暄摇头:“他不在这里。” “那有什么关系,师姐在呢,其实我也想上元节告白...所以我们一起去看花灯呀,顺便挑点小东西,写封信,一起寄给各自的心上人。” 话题变了几百千次,最后还是绕了回来,沈重暄不免感到好笑,摇摇头说:“我不觉得我那是喜欢。” “那你觉得怎样是喜欢?” 沈重暄被她的反问噎住,一时间有些答不上来,可他常年跟着孟醒,孟醒活像个没有心的怪物,从来没听他说过情爱一事,沈重暄自然也无从得知喜欢一个人应该是怎样一种心情,又该是怎样一种相处模式。 “你白天会想她吗?” 沈重暄看了眼自己汗湿的手心,低声说:“会。” “她对你如何?” 沈重暄想了想,选择性地替孟醒洗白了绝大多数的斑斑劣迹:“还算体贴。” “你想过和她一起生活吗?就是吃饭一起,睡觉一起,练剑一起,不管走到哪里都一起。” 沈重暄心想他和孟醒一直这样,但脸上还是做出沉思的模样,良久才说:“还可以。” 褚晚真一锤定音:“——就是喜欢嘛!” ☆、100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沈重暄一连几个时辰都摆脱不了那一句“就是喜欢嘛”的论断,就连清徵道君来找他时都还心不在焉。 清徵道君一向对沈重暄格外关照,一方面是因孟醒的托付,另一方面则是出于对无欢的愧疚和怀念。 如果不是三年前的沈重暄随身带着那把点酥剑,她几乎从未想过那样孑然一身的孟烟寒会有血脉留存于世——毕竟她所认识的无欢,是那样决绝又偏执的一个人,即便是名动天下的孟无悲也不过是她注定不同寻常的一生中的点缀之一,她难以想象无欢是以怎样的心情嫁人生子,甚至为了一个男人甘心沦为寂寂无名之辈。 沈重暄为人温柔细致,平心而论,师徒三人中应该数沈重暄最为稳重体贴,只不过孟醒总能给人一种深不可测、不可窥视的危机感,褚晚真又天生一派傲意凌人的贵气,于是沈重暄时常显得温柔过余,果断不足。 ——这简直和孟烟寒大相径庭。 清徵道君时常试图透过他来揣测那个不曾露面的无欢所选择的男人应有的模样,最终也只能描摹出一个模糊的轮廓——那是一个和她、和清如、和孟无悲、和孟烟寒都截然不同的年轻公子。 或许天生一双欢喜目,因为沈重暄便是如此,眉眼总是弯弯的,谦逊端正之中淌着一段不自知的风流,可惜他的唇又像孟烟寒那样生得薄,若不是素来爱笑,必定会让人以为他和孟烟寒是一般无二的桀骜不驯。 清徵又不免叹了口气,于她而言,孟无悲和孟烟寒,都是辟尘山不可或缺的一份子,不只是论武力,她最希望连山上的一草一木都能亘古不变,于是事事常新,新亦如旧。 可现如今,这偌大的天下,偌大的江湖,偌大的辟尘山,竟然选择了当年最不堪重用的她来留守,一次又一次地目送着故人或轰轰烈烈或平平淡淡地步向生者不可追寻之境。 单是活着,竟已如此辛苦。 但她终究还得留下来,再如何可有可无,她也绝不会回避理应由她承担的重量——那是寥寥的怜爱与期待,是清如道君退而求其次的不得不,是孟无悲和孟烟寒的少年意气,但已是她决定用毕生去担负的重量。 沈重暄坐在窗前摹帖的身影随着烛火轻轻摇曳,清徵道君敲过门,端着袖子等在房外,不多时,沈重暄便拿着一件皮裘出来,细心地搭在她肩上,方问:“道君可是有什么急事?” “不算急事。”清徵道君悄悄绞着手指,努力将酝酿了一整天的腹稿背出,“不过的确是想问你一些事。” 沈重暄眨了眨眼,道:“知无不言。” “你答应二殿下了吗?”清徵道君停顿片刻,“上元节的事。” 沈重暄摇摇头:“但如果她明晚执意要单独下山,我会尾随在后保护她。道君不必忧心。” 清徵道君忍俊不禁:“这是何必?你卖她一份人情,将来她回去宫里,也会记得这份情的。” “她还会回去宫里吗?”沈重暄也跟着她笑,“我以为她恨不得一辈子缠着师父了。” “她自己当然想跟着你们,但怎么可能呢?”清徵道君轻叹口气,“她十八岁了,已经是大姑娘了,陛下定然是十分喜爱她,才会由得她现在还和你们一道历练,但也只是这两年的事罢了,待到朝堂稳定,必然还是要召她回宫,寻个文武双全出身不错的好郎君。” “郎君?”沈重暄愣了一下,风月之事总是离他格外遥远,至少他自己从来没有主动想过,但清徵道君此时所说的“好郎君”,必然不会是褚晚真想要的那个“剑客”。 他一时有些为难,因为从来不曾考虑这些,这竟然是他第一次感到茫然,是父母之命来得重要,还是自己喜欢来得重要? 也不对,他没有父母,似乎不用担心这些。 ——那孟醒又会怎样想呢?孟醒会替他张罗亲事吗?毕竟孟醒是他师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师父,替他操办这些事也是理所应当......但是孟醒天生反骨,恐怕他自己都不愿随便找个姑娘糊弄,否则凭他的相貌名望,怎么也不会独身至今。 ...那么孟醒会成亲吗?孟醒比他还要大七岁,早就是该成家的年纪了。 清徵道君一连叫了他好几声,都不见沈重暄反应,后者一脸凝重的神情,仿佛是在思考什么武道上的艰深难题,清徵道君也不便打扰,故只是安安静静地等他回神。 过了小半刻钟,沈重暄总算如她所愿回过神来,第一反应便是开口问她:“道君,每个人都会成亲吗?” 清徵道君被他问得莫名其妙,怀疑他是在暗示单身至今的自己,但清徵道君脾气好,只当他童言无忌,好言好语地解释:“大多数人是这样的,不过江湖人讲究自在随心,相对晚真那样的出身而言,江湖人更容易和心爱之人长相厮守。” “那如果一辈子都没遇到心爱之人呢?” 清徵道君面上带笑,心中却是泣涕涟涟,更加确信这崽子就是在揭自己伤疤,但依然轻声地教育迷茫的少年:“那就一直一个人。” 沈重暄松了口气。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松了口气,大概是担心孟醒会迎娶和褚晚真一样咋咋乎乎的女子,从而给他带来更多的麻烦吧。 清徵道君望他一眼,毕竟多活了十多二十年,这一眼就能看清他不少的心思,当即微微一笑,难得有些促狭地问:“你有喜欢的人了?” 沈重暄连忙摇头:“没有。” 于是褚晚真那声“就是喜欢嘛”的宣判锲而不舍地浮出他的脑海,愤愤不平地狂叫数遍,吵得沈重暄一阵头疼。 “喜欢也不用害羞,”清徵道君温柔地注视着他,轻柔道,“你母亲十二三岁就敢说自己钟情无悲,虽然现在看来只是稚子戏言,但她向来很大胆,贫道一直很羡慕她这一点。” “娘做得不对,”沈重暄摇摇头,又想起什么,补充道,“但她和师祖至少看上去的确很般配。” ——而他和孟醒呢?...简直荒谬! 沈重暄恨不能使出一整套鉴灵,把那个揣着鬼鬼祟祟的念头的兴奋的自己立即斩杀。 “般配?”清徵道君笑了笑,“也许是吧。只是贫道以为,你是她的孩子,她本来就是风华绝代的女子——这种风华应当超出性别,她和守真君是同样惊世骇俗又惊才绝艳的人,而你比他们更加温柔细致,平心而论,你才十七岁,武功虽不比守真君酩酊剑这样的鬼才,却已是寻常人所不能及的境界,若是你的话,会比无欢更加招人喜欢罢。” 沈重暄的头摇得更快:“我没有那些心思。” 可惜他越反驳,清徵就越笃定。 当年无欢多多少少有几分殉于情爱的意思,若不是对孟无悲的执念,如今的辟尘门掌门就该是无欢道君,清徵道君无论如何也不愿见到她的孩子重蹈覆辙。少年人的喜欢可长可短,可深可浅,但正是当年的清如道君小觑了无欢对孟无悲的执念才会导致那些悲剧的发生,清徵宁可误伤,也不愿意把沈重暄置身于危险之中。 沈重暄正发着呆,就忽然听见清徵问:“那姑娘年纪多大了?认识多久了?家里是做什么的?也是江湖人吗?你有没有和你家中长辈商量过?若是江湖人,就要由你师父去提亲,但你师父生性乖张,要过他那一关恐怕不易...贫道还没问你,那姑娘性情如何?她也心悦你吗?如果不是江湖人,就得央你叔叔伯伯帮忙,你家虽然颇有钱财,但你这几年钻研武道,恐怕也没怎么学习经商,将来怎么维持生计?万不可坐吃山空。这些你都考虑过吗?” 沈重暄:“......” 但他对上清徵道君关切的双眼,便一时发不出声音,先前那些敷衍了事的反驳都在这样的关心下显得格外苍白无力。 清徵道君是他母亲的挚友,更是他实际的师长,这样身份的长辈,又会对他隐秘而肮脏的念头抱有怎样的看法呢? 沈重暄忽然感到一阵心悸。 那一点只是露了头就被他几番恐吓几欲掐灭的想法忽然见风就长,仿佛有人贴在他耳边得意洋洋地大叫,怂恿也好强迫也好,他心底那一点不可见光的脏东西突然也生出了想要得到认可的渴望。 ——这太荒谬了。 沈重暄咬紧牙关,顶着清徵道君关怀备至的视线,硬着头皮回绝了她的好意:“道君,真的没有。” 清徵大失所望。 这三年里,孟醒只偶尔带他们下山,似乎是为了褚晚真的安危,这三年大多时间都把他俩关在山上,而清徵道君就不得不替常常失踪的孟醒照料这两个孩子,然而她还是不得不清醒地认识到,在沈重暄越长越像无欢的这三年,他依然片刻都不曾全身心地信赖过她。 他有时候很像无欢,戒备而淡漠,向来不惮以最大的恶意去怀疑他人——只是无欢的信任曾给过她,沈重暄却不愿给她,如是而已。 “重暄,”清徵深深地望着沈重暄,顺带将身上的皮裘脱还给他,“世上不是只有你师父在关心你。” 沈重暄微微一愣,忽然像是听见三年前的宋逐波也同样咬牙切齿地说着这句话,只是当时他太年幼,于是一笑了之,而今天的清徵却比当时的宋逐波柔和许多,也显得真诚许多。 只是发现自己不被信任之后,清徵向他表达了失望,而宋逐波表达的是恼怒。 沈重暄垂下头,狠狠地掐着自己手心,过了许久,才压低声音道:“道君,我不会喜欢他了。” “你怎么确定呢?” 沈重暄闭上眼,轻轻说:“我不能毁了他。” ☆、101 清徵道君温柔的注视在这样的情境下却像是最严厉质问,但她终归只是默默地看了一会儿,选择尊重沈重暄的决定:“无论如何,莫失自我。” “有这么可怖吗?”沈重暄笑笑,试图以少年人惯有的敷衍带过这个话题,清徵道君却不吃这套,依然认真地看着他:“那是洪水猛兽也不能及的灾难。” 毕竟当初再如何惊艳众生的天之骄子,诸如孟烟寒萧漱华一类的人,最后都不可避免地殒于情爱。 清徵宁可故步自封,也不敢招惹分毫。 “灾难?”沈重暄低下头,温和地笑笑,“我记住了。” 单是情爱就已是灾难,若是爱上自己的师父,岂不更是足以遗臭万年的祸患。 而褚晚真终究会回宫,他还是可以和孟醒一道,因为他是他徒弟,而且他早就无家可归,只要他不犯大错,孟醒一定不会弃他而去。 这样就很好了。 等到没有褚晚真打扰的时候,他们还是一如往常,这样就足够了。 翌日天光破云时,沈重暄推开门就看见褚晚真早已抱剑立在他房前,一身红衣像是被火点着了一般,张扬地燃烧在一片素净的雪地里。 沈重暄收回打量她的眼神,平静地和她擦肩而过,这次褚晚真却没有如往常那样立时发火,而是反手擒住他手腕,不情不愿地开口:“沈重暄,你陪我吧。” “...松手。”沈重暄垂眼,手腕上已经感觉到褚晚真恨不得掐死他的力道,“好好谈,否则挨打。” 褚晚真立刻换了张脸,笑意盈盈地拽着他走进房里,等沈重暄回过神来时,褚晚真已经把门关上了。 “我态度很诚恳的。”褚晚真解下火红的披风,顺手放在桌上,随后站起身,从袖子抖出一堆物件,零零碎碎地掉在地上,她再弯腰一一捡起,“首先,我先喊你一声师兄,还满意吗?” 沈重暄屈指敲了敲桌面:“不错。” 褚晚真腆着笑脸,又从一堆物件里挑出一枚荷包,小心翼翼地按在心口祈祷了一会儿,才放上桌面。 那荷包小巧精致,凭沈重暄持家多年的眼力,一眼便看出那荷包所用的锦缎都是上上品,比他精挑细选千金一匹给孟醒制衣裳的丝绸还要高上一等,绣制花纹的丝线更是贵重,他依稀记得这种丝线只贡给皇族,而那荷包还熏了香料,沈重暄耐下性子品了会儿,猜想也是某种只贡给皇族的香料。 在商言商,这只荷包的价值,在沈重暄眼里已经超过褚晚真这个人了。 再对上褚晚真一双满是得意的眼,沈重暄冲她一笑:“好丑。” 褚晚真:“......” 好在顺宁公主的修养素来为人称道,褚晚真一张娇俏的芙蓉面只是扭曲了一瞬,便从善如流地回以一笑:“你行你来呗。” 沈重暄没有多说,只是微微点头:“有机会的话。所以这是什么?” “绣的是鸳鸯,我学了很久。”褚晚真向他伸出手,露出指腹上的针眼,“现在明白了?” 沈重暄悟了,也向她摊开手:“想找师兄帮你绣?好说,同门价,纹银十两。” “沈重暄,你就一定要和我吵架吗?”褚晚真打开他手,气得发笑,“当年就该把你烧死在问停山上,真是祸害遗千年。” 沈重暄大度地笑笑,不置可否,然而他面上游刃有余,心里早就惊涛骇浪。 他之前听褚晚真说有心上人时就已感到不妙,现在褚晚真又把荷包这种东西摆到他面前——难道真的是他以为的意思? 沈重暄心如擂鼓,几乎不敢再看褚晚真的眼睛,只能硬撑着体面和她插科打诨,心里盘算着要怎样婉拒褚晚真的示爱。而褚晚真喝了口茶,勉强压下脸上的红晕,抬起头来,双眼亮若星辰:“这只荷包里,有我的头发。” 沈重暄一口茶呛住,差点把心脏都给咳出来。 “你也猜到了吧,我之前说有喜欢的人了...”褚晚真深吸一口气,下定了莫大的决心,“你...” 沈重暄打断她:“我有心上人了。” 褚晚真一愣,呆了好半天,才支支吾吾地反问:“恭喜啊。可是管我什么事?” 沈重暄也动作一顿,怔怔地对上她的眼,难堪地问:“呃,那你喜欢...” 两人之间隔着一张桌子,伸伸手臂便能碰到对方的手,呼吸声突然在这静谧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我靠!”褚晚真双手护在胸前,震惊地望向他,“沈元元,你喜欢我?!” 沈重暄:“......” 他已经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蠢话,可惜覆水难收,他后悔也来不及,只能掩面复问:“你喜欢谁?” 褚晚真依然陷在天天和自己打架斗嘴的师弟居然喜欢我的绝望之中,闻言也许久没有反应,等沈重暄再问一遍,褚晚真才沉默地看他一眼,满是怜悯地回应:“对不起,师弟,我...我确实对你毫无非分之想。” 沈重暄叹了口气:“师妹殿下,我也一样。” “...好吧,虽然对你而言可能有点太残忍了,但是,我今天来这里,是要向你展示我的诚恳。”褚晚真觑了一眼他的脸色,“你不能喜欢我,因为我...我喜欢师父。” 沈重暄原本涨得通红的脸霎时一白,原本因为尴尬而烫热得几近燃烧的血液也骤然冷却下来,他交握的双手紧了几分,错愕地抬起眼来,满眼都是难以置信的神情。 褚晚真被他看得发憷,连忙结结巴巴地解释:“我知道师徒之间...确实大逆不道。可是、可是师父他这么好,又不是老头子...你能理解我吧?师兄,你别骂我,也不要觉得师父不对,我、我就是喜欢师父...” “...你那叫喜欢吗?”沈重暄忍了好半天,才从牙关里挤出几字,“你...你怎么知道你是喜欢他?” “喜欢还需要怎么知道吗?”褚晚真低着头,“三年前,我一见到师父,就决定什么面子都不要了,只要能跟着他,怎样都可以。” 沈重暄说:“你那是见色起意!” 褚晚真被他骂得莫名其妙:“见色起意怎么了?那你赖着他是为什么?萧同悲宋逐波冯恨晚清徵道君,哪个待你不好?你要学武跟着哪个不行?你非跟着师父,你...你能比我好到哪去?” “......”沈重暄还想狡辩,却回忆起自己和孟醒初见面时的光景,他的确就是被孟醒那张脸惊艳到极致,才会那么不辨是非地跟上去,“...你喜欢阿醒,那他喜欢你吗?” 这话确实一针见血,褚晚真被他说得半天发不出响,良久才委委屈屈地说:“师父他会喜欢人吗?” 沈重暄默然片刻,又听见褚晚真抱怨:“他只知道喝酒,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要喜欢他啊。喜欢他真的好累,他比父皇还花心,对谁都好,可他真的会喜欢人吗?沈元元,他会喜欢人吗?” 孟醒摇摇头:“没听说过。” 也正是因为孟醒的洁身自好,他才会觉得能陪着孟醒一辈子就很好。 “我昨晚又梦到他了,梦到你报了仇,就要出师,他知道你要走了,就喝酒喝到醉,我一直陪着他,安慰他...”褚晚真说着说着就开始叹气,“姓沈的你个白眼狼,他养你这么多年,你就只知道报仇吗?” 沈重暄:“......”他迟疑了会儿,感觉有必要澄清自己:“报仇和他,都很重要。” 褚晚真轻哼一声:“这还差不多,师娘不骂你了。” “...你算什么师娘,少做梦了。”沈重暄起身,不愿再理她,抄起剑便要往外走,褚晚真却一把拉住他,低声问:“你觉得恶心吗?” “什么?” 褚晚真认真地看着他,迫切地等待着答案:“徒弟喜欢师父这种事,你会厌恶吗?” 沈重暄只感觉头痛,他想不明白孟醒那张脸到底是有多诡异的神力,竟然能让两个徒弟都喜欢上他,这算什么,诅咒吗? “可是,师兄,我只是喜欢上了一个人而已。”褚晚真也同样痛苦,当她意识到她对孟醒的感情时,曾经在太学所受的教育都在训斥着她的不敬,更不说孟醒那样难以捉摸的性格,她鼓起勇气才敢和沈重暄坦白,只因为沈重暄是她潜意识中除孟醒外唯一信任的人。 沈重暄艰难地呼吸着,感觉五脏六腑都被吸进去的冷气搅碎成渣,剧烈的痛苦在他体内膨胀,褚晚真说的每一句话,都在冷眼嘲笑着昨晚信誓旦旦保证不会再喜欢孟醒的他。 褚晚真可以理直气壮地说她喜欢孟醒,即便她受着道德的谴责,她依然敢说。 因为她是个适龄女子。 “...我明白了。”沈重暄抬起手,轻轻地抚上她的发顶,低声道,“你没有做错什么,殿下。” 褚晚真泪眼朦胧,怔怔地望着他,沈重暄按平她皱着的眉,叹了口气:“好了,师妹殿下,你做得对。” 你只是比我勇敢很多而已。 你的喜欢,是货真价实的喜欢。 沈重暄递给她一条手帕:“今晚我会陪你下山,你想给他买什么,就尽情买吧。” ☆、102 孟醒蹲在百撷娇的第四天,新任的楼主绛止人如其名一身绛红衣衫,亲自侍候在他身边,正铁青着脸给他念读闻竹觅的来信。 读至“在下将择日与君会面”时,孟醒终于撑开眼睑,一甩拂尘,懒懒地换了个姿势:“打断一下,‘择日’是哪日呀?” 绛止朝他一福身:“护法事务繁忙,至少近几天恐怕抽不出时间来见您。” “噢,那请楼主研墨,替贫道代为书信。”孟醒不知好歹地含着笑,指尖点着案几,“就写...择日不如撞日,否则今晚等死。” 绛止紧绷的身子陡然一抖,压根不敢再看孟醒,孟醒却浑然不觉他的惊惧,依然温温柔柔地问:“楼主,不会写字?” “...会的。绛止这就去写。” 这位爷从四天前造访百撷娇,就把百撷娇闹得人仰马翻,这四天根本没有客人敢来,百撷娇背靠欢喜宗,在云都多年根基,这样的阵仗却还是头一次遇见。 而孟醒的要求偏偏非财非色,而是指名道姓要见燕还生。 燕还生艳名在外,坊间都传他最爱耽溺百撷娇,可凭斩春君的本事,酩酊剑敢招惹,百撷娇却断然不敢,况且欢喜宗又稳如泰山,列在前十的南柯公子久不露面,绛止根本不敢自作主张。 好在闻竹觅不曾真的放弃他们,在这紧要关头还记得写封信来安抚孟醒,可惜言辞暧昧,孟醒显然不吃这套。 然而绛止的信还没送出去,已有欢喜宗的门生赶来禀报,说两位护法已经到了百撷娇,只等着和孟道长见面。 绛止欣喜若狂地回过头,可那张最最金贵的卧榻上哪里还有孟醒的踪迹,不过须臾,堂中已经传来闻竹觅噙着笑意的问候:“酩酊剑,久仰。” 孟醒怀抱拂尘,背负长剑,仿佛置身喧嚣红尘之中的一片白雪,这时冷冷地打量着闻竹觅和闻梅寻二人,皮笑肉不笑地点点头:“贫道亦然。” 闻梅寻早就拔剑出鞘,戒备地看着孟醒,她虽已名列前十,但从未和孟醒交过手,况且她还需要护着闻竹觅,此时临阵不能不慎重。闻竹觅看出姐姐的紧张,伸手压了压她拿剑的手:“孟道长不会这么莽撞的。” 孟醒展颜一笑,算作回应。 “道长这一身,衣裳是云都千金一匹的削云绡,发簪和佩玉是翡都最贵重的羊脂白玉,都很适合道长,真是好品味,”闻竹觅轻轻一笑,“道长和二殿下,想必相处很好。” 孟醒也回以一笑,不掩得意地解释:“二徒弟很好,不过东西都是大徒弟买的。” 闻竹觅愣了一下,把他这句话翻来覆去琢磨了几遍,也没听出什么弦外之音,可孟醒笑得高深莫测,让他不得不严阵以待,仔细品读。 直到闻梅寻直接道:“你大徒弟有钱,与你何干。” 孟醒接着笑:“他不但有钱,他还孝顺。羡慕吗?” 闻竹觅:“......” “嗤,”闻梅寻柳眉微挑,不屑道,“竹觅也很好。” “不错,但还是贫道的徒弟更好。” 闻竹觅连忙打断两人幼稚的斗嘴,不着痕迹地带过话题:“是沈重暄沈公子吗?三年前他在试剑会上的表现,确然是令人惊艳,恐怕那一年除却道长,他便是江湖上最大的惊喜了。” 孟醒眨眨眼,反问:“斩春君差了么?” 闻竹觅不动如山:“在下和斩春君并非同道之人。” 孟醒仔细看着他脸上的神情变化,可惜闻竹觅面上功夫实在过人,孟醒半晌没捉到破绽,复道:“无妨,贫道只是问问而已,不是同床之人就好。” “在下听说道长这几日都在云都寻找斩春君的踪迹,这也太为难我们了,”闻竹觅错身挡住闻梅寻几欲动作的手,温和地笑了笑,“斩春君以前的确常来云都与在下闲谈,但这三年间,已没有再见过他了。” 孟醒并不意外他这套说辞,只是好整以暇地打量着他,片刻开口:“贫道找了他三年,十三州都找了个遍,公子以为呢?” 闻竹觅也被这句话吓了一跳,不自觉地和闻梅寻对上一眼,试探着问:“...那道长和他...” 闻梅寻补上闻竹觅的未尽之意:“是相好吗?” 孟醒:“?” 闻竹觅的眸中已经有了星星点点的兴奋之意,孟醒唯恐再过几日千樽酒那边就要传来他和燕还生的苦恋情深,连忙抬手挥开那阵好奇的打量,从怀里摸出一纸书信:“这是燕还生写给贫道的信。” 闻竹觅:“唔。” 他的反应十分平淡,孟醒微微蹙眉,这样的反应既可以解释为此事早在闻竹觅意料之中,也可以解释为闻竹觅并不关心他俩的事,但这二者千差万别,孟醒不敢妄自揣度闻竹觅这人,只能观察一番,继续问:“他邀贫道,来百撷娇与他见面。” 闻竹觅道:“但他这几日都没有来。” “因为贫道提前来了。” 闻竹觅眼神微凉,主动问:“道长是希望我们为您做什么事呢?” 孟醒也不委婉,直截了当地点点头:“确实有事相求。” “...家姐身体抱恙,恐怕有心无力,道长还是...” 孟醒打断他的话,十分苦恼地冲他一甩拂尘:“公子,贫道的两个徒弟都还干净得很,连个相好都没有,一个是皇嗣,一个是贵公子,带来百撷娇,这名声传出去,今后可上哪讨媳妇?所以贫道是来请公子代为转告,请斩春君将地方改为千樽酒。” 闻竹觅:“......” 这人过来吵着闹着要见他的目的会不会只是单纯地想炫耀一下自己有俩徒弟? “...好。”闻竹觅淡淡一笑,“等斩春君过来百撷娇,在下会代为转告。” 孟醒听他滴水不漏地强调了自己和燕还生并无来往,索性也回以轻笑:“感激不尽。” “道长客气了,不过举手之劳。”闻竹觅看他几眼,又笑,“今日恰是上元节,道长若是不急着回去,不妨在云都看看花灯,也让在下略尽地主之谊。” “好啊,正巧这几天都辛苦绛止姑娘了。” 在一旁一直不敢吭声的绛止浑身一抖,闻竹觅替他解释:“道长,绛止是男子。” 孟醒“哦”了一声,冲绛止一笑:“别在意,贫道眼神不好,说话也不好听,以前都是徒弟替贫道说话的。” 闻竹觅觑他一眼:“沈公子天赋异禀,二殿下地位尊崇,也只有道长这样神仙也似的人物才能教好他们罢。” “谬赞,闻公子嘴可真是甜,都快赶上我徒弟了。” 闻竹觅比其他人稍微能忍,因此在其余人都忍不住情绪的时候也只是不置可否地笑笑,微一侧身:“道长,请吧。” 而翡都之中张灯结彩,万灯齐明,辉煌如昼,褚晚真引着沈重暄在水泄不通的人群中一路横冲直撞,沈重暄替她道了好几次歉,而矜贵的顺宁公主浑然不觉,依然兴奋地拽着他,目光追随着让人眼花缭乱的各色花灯。 上元节的确是民间最热闹的节日之一,各家摊贩都争先恐后地吆喝着自家的物件,悬挂的花灯上尽皆垂着纸条,褚晚真学富五车,过五关斩六将,猜起灯谜来可说是战无不胜所向披靡,沈重暄被她兴奋的笑声吵得脑子发昏,只能浑浑噩噩跟着她走,尽可能体贴妥善地护她周全。 褚晚真猜中了一家商贩所有的灯谜,老板倒也没有生气,笑眯眯地让她自选一只花灯,褚晚真等的就是这一句,立时拉着沈重暄杀进重围,挑出两只花灯在他眼前一晃:“师弟,你觉得哪只更好看?” 她一手一只,长身立在人群中央,一身焰火似的红装,噙笑的眼眸中跃动着万千浮光,尽管身处民间,依然不能稍减她超出众人的绝代风华。沈重暄怔怔地看她一眼,莫名从她亲昵的问话中听出几分遥不可及的高高在上的从容。 ——与孟醒极为相似的从容。 沈重暄的喉结轻轻一动,他垂下眼睫,指向左边更为素淡的一盏:“这只吧。” 褚晚真朱唇一撇,欢天喜地地拎起右手的那盏,转头对老板道:“那我就要这盏啦!” 沈重暄早就料到这样的结局,褚晚真向来喜欢和他作对,而且她本来也喜欢更加华美精致的东西。 老板应了一声,正想把素净的那只收起来,沈重暄伸出手去接,低声问:“多少钱?” “呃,那位姑娘答对了灯谜,那只灯不要钱。” 沈重暄摇摇头,眉眼沉静如常:“我买这只,多少钱?” 褚晚真不知道又听见哪里的吆喝,转身撒腿就跑,两只花灯一起落进沈重暄的手里,沈重暄一手一只,气定神闲地观望着褚晚真所在的地方,旁观她和小贩为了几文钱争得面红耳赤的模样。 说来也稀奇,褚晚真刚进师门时,可谓是财大气粗,凡事都要最好的,可经孟醒亲自教育三年,竟也养出了讨价还价的好习惯,偏偏两人都不爱带钱,也对钱没什么概念,只不过单纯享受还价的乐趣,砍下来一文两文都觉得身心舒畅。 沈重暄不自觉地想,大约褚晚真的确是和孟醒很登对的。 无论是相貌,还是性情,还是褚晚真对孟醒的认真。 褚晚真总算砍下来一两银子,登时眉开眼笑:“沈重暄,快过来给钱!” 沈重暄拎着两只灯,逆着人潮挤过去,替她给了钱,才看见她买的是一只簪子。 那小贩被褚晚真讲了半天价,心烦得不行,抬眼瞧见沈重暄鹤立鸡群的个子,这才把不满往喉咙里吞,腆着笑道:“原来姑娘是给这位公子买的簪子,哎呀,我这可是上好的琉璃,配您最好不过了!” 沈重暄挑了挑眉梢,看她一眼:“买给师父的?” 褚晚真点点头:“挺好看的呀。” 沈重暄不忍心告诉她孟醒那一身置办的价钱,接过那支簪子随手把玩了会儿:“凑合吧。” “凑合?”褚晚真一脚踩上他鞋面,眉眼弯弯地望着他,“你敢看不起师姐的眼光?” 沈重暄道:“阿醒不喜欢琉璃簪,以前碰坏过一支,一直耿耿于怀,觉得后来的都不如那一支。” 褚晚真平时很少关心孟醒衣着,在她看来,孟醒总是好看的,无论穿什么,都让人第一眼就觉得好看——至于沈重暄那些打扮师父的恶俗癖好,她向来不愿与之同流合污。 “那不要了。”褚晚真皱皱眉头,又听沈重暄“诶” 了一声:“也许你送的他会喜欢呢。” 褚晚真冷笑,问:“你真这么想?” 沈重暄不置可否。 先前碰坏的那支是他送给孟醒的生辰礼物,孟醒也在那之后都不用琉璃簪...方才说“后来的都不如那一支”也不过是他私心希望的事情,毕竟孟醒自己也很少留意这些。 ...也许后来的未必就不如之前的? 沈重暄把那支琉璃簪递还给褚晚真,替她付过钱,两人一起走去护城河上游。 翡都的护城河途径辟尘山,也正因为辟尘门的存在,这条河也叫辟尘河,比起其他河流,它更多几分神话色彩,人们都爱相信它是受到辟尘门各位仙道的赐福的河,每至上元节,也总是这里最热闹。 毕竟是上元节,城中许多怀揣春心的少男少女,此时都聚在辟尘河上游,千万盏花灯顺着河流徐徐漂下,你推我攘,比它们的主人还要热闹。 沈重暄和褚晚真都长得漂亮,单是沈重暄一路就接了不少姑娘的香囊,更何况是素有第一美人之称的顺宁公主,只不过较之沈重暄的温和懂礼,褚晚真压根不乐意施舍给其余人一眼。 沈重暄在辟尘河边又婉拒了几位姑娘,回头时褚晚真已经立在河畔,放过花灯之后正在愤愤不乐地等他:“还不过来?” “来了。” 他俩聚在一起,其他人便都黯然失色,原本有些心思的路人这时都不敢有了,毕竟这两位生得般配,瞧着又不像兄妹,一番互动下来更是亲昵非常,一看就知道没有机会了。 褚晚真果然亲昵地踹了沈重暄一脚,冷笑道:“没见过姑娘啊,走不动路了都?” 那一脚力度不重,沈重暄老神在在地受了,侧头问:“你写了什么?” 褚晚真正色道:“国泰民安。你呢?” 沈重暄也一本正经:“五谷丰登。” 褚晚真眯着眼看他半晌,掀唇道:“还瞒师姐啊?” “师妹殿下多虑了,许愿嘛,”沈重暄从河面上收回眼神,他的河灯已经撞入其余人的河灯里,难分彼此了,“说出来就不灵验了。” 褚晚真颔首:“倒也是,好吧,原谅你了。” 沈重暄同样颔首:“嗯,我写的是希望师妹殿下和阿醒可以两情相悦。” 褚晚真下意识俏脸一红,下一秒便想起他说的“说出来就不灵验了”,登时气得龇牙咧嘴,实打实的一脚飞踹过去:“你他妈找死——!” 沈重暄拂衣避过,沉沉地笑了几声。 嘈杂的人声很快把他的笑声掩盖过去,沈重暄盛着满眼的笑意望向河面,这时已经看不见他的河灯了,但其他的河灯还纠缠在一起,织成一片璀璨无匹的烂漫星河。 而那些星子的光,好像刚从月亮上偷偷窃取过来的一般,映进他眼里时格外的小心翼翼。 因此那些暗淡的光,丝毫没有点亮他眼底的晦暗。 ——那是一片荒寂。 ☆、103 闻竹觅的地主之谊尽得十分周到,不仅亲自陪他逛了灯市,还特意安排了歌舞酒宴,欢喜宗门生大都精通乐器歌舞,的确是一场难得的视听盛宴。而孟醒位列上席,也不推拒前来投怀送抱的侍人,只含着笑意默默饮酒,和闻竹觅隔空对望一眼,皆是笑笑,并不多说。 领舞的舞女四肢柔曼,跳完舞谢过奖赏后主动上前斟酒,孟醒撑着下颔和她对视,温柔的笑意盈满眉眼,不等舞女羞赧地避开眼神,孟醒开口道:“这姑娘长得真好看。” 闻竹觅原本看他一直坐怀不乱,已经歇了那份心思,突然听他一语,立即应道:“这是敝宗这一辈的佼佼者,叫任梦...” 孟醒打断他:“眼睛像贫道徒弟。” 闻竹觅:“......” 闻梅寻搁下酒杯,不悦地皱起眉,主动道:“道长,你醉了就休息吧,我们已经安排好了。” “嗯?”孟醒酒量不错,连冯恨晚也常常拼不过他,这一点酒在他眼里不过儿戏,闻梅寻这话显然惹他不快,“南柯公子急什么,贫道敬你一杯。” 闻竹觅道:“家姐不胜酒量,在下代她。” 孟醒也不客气,一连灌了他四五杯,才笑着发问:“那贫道正好也有个疑问,二位愿不愿意为贫道解惑?” 闻竹觅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尽力排开醉意:“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就是...那个,”孟醒敲了敲额角,努力组织语言,问,“燕还生是你们谁啊?” 闻竹觅淡淡道:“一位恩客。” “那他厉害吗?” “比起在下的武功,他自然厉害。” “比起你姐呢?” 对答如流的闻竹觅不自觉地一顿,和闻梅寻对上一眼,闻梅寻替他答道:“不分上下。” 孟醒抬起眼来,揶揄地勾起唇,轻飘飘地追问:“可封琅不是筋脉受阻,不得修行吗?” 闻梅寻道:“萧漱华...”她话未说完,立刻停住,闻竹觅脸上的红云已经散了个干净,伸手拂开领口并不存在的灰尘,低声道:“封琅不得修行,和燕还生有什么关系?” “嗤,”孟醒摆摆手,看向闻梅寻的两眼熠熠生辉,“南柯公子方才是说...萧漱华,对吗?萧漱华也是筋脉尽阻,却在离开欢喜宗后重新习武,而且事半功倍进步神速...所以封琅也是如此。” 闻梅寻垂下眼睫,沉默地喝了几口茶,却听孟醒不疾不徐地继续玩笑:“怕什么,贫道又不是傻子,封琅失踪三年,燕还生也跟着失踪三年——这天底下,只要有名有姓,怎么可能有朝廷鹰犬都找不到的人?” “原来道长早就有所预料。”闻竹觅轻轻点首,孟醒也了悟于心,向他微笑:“对,是贫道自己猜出来的,欢喜宗一分一毫都不曾泄露。” 他这三年之中,一面和冯恨晚暗通书信,两人一南一北地走遍十三州,寻找下落不明的燕还生和封琅,同时利用褚晚真领率的部分浮屠门人,前去各州官府调查燕姓中有无和燕还生形貌类似的男子,有了朝廷插手,阳川官府果然加快了对沈家灭门一案的调查,很快给出确切的凶手侧写,通通指向一名武功高强、善使长刀的壮年男子。 孟醒向来不在沈重暄和褚晚真面前提起这些,但如今少了萧同悲这个隐患,他行事不可谓不张扬,虽然再不出面试剑会,但江湖上从来没有缺少和他相关的逸闻。 而燕姓男子中毫无类近燕还生的记载,再联系燕还生和封琅同样失踪的事实,以及燕还生对封琳的暧昧态度,孟醒早就对燕还生有了揣测。只是对封琅性情大变和突然有了武功这两点尚存疑虑,这几天逗留云都,便是希望能从闻家姐弟口中得到些许线索。 可怜闻竹觅虽然精明,闻梅寻却实在是单纯直率,稍稍几句便能从她嘴里套出话来,也难怪这两姐弟分工默契,在人前从来是闻竹觅替他姐姐说话——也不知道该说是闻竹觅狐假虎威利用了闻梅寻的武功,还是闻梅寻在依仗着闻竹觅那张唬人的嘴。 闻竹觅确实有些难堪,毕竟封琅和燕还生的身份连他也只是暗中揣测,若是让封琳得知是他外露,虽然不至于惧怕封琳,但也是个不小的麻烦。不过他本来也不敢小觑孟醒,和孟醒的口舌之争落了下风,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孟醒武功高过他们,否则他也不至于分神担心孟醒突然发难而忽略了言语陷阱。 孟醒得了想要的话,懒洋洋地抻了个懒腰,推开案几起身,喝光杯中最后一滴酒,笑着道:“多谢两位款待,贫道就不打扰了。” 闻竹觅注视着他,忽然问:“您和梨花砚,谁更胜一筹?” 孟醒轻笑一声,回眸看他:“贫道在你眼前,封琳在千里之外。” 闻竹觅微微颔首:“不错。招待不周,还望海涵...来人,送孟道长出城。” 孟醒眉梢微抬,看了一眼窗外月上中天,倒也没和他置气,平静地点点头:“有劳啦。” 孟醒走出不久,闻梅寻蓦地捏碎了一只杯盏,自责地走去闻竹觅身边:“...抱歉,是我一时嘴快。” “不,”闻竹觅别过脸,笑得温柔无比,他抬手拍了拍闻梅寻的肩膀,看着那张与自己几乎无二的脸,“姐姐不要多想,应该怪我武功不济,否则我们不至于那么忌惮孟醒...也不必受制燕还生。” 闻梅寻垂着头,愧疚的情绪不减分毫:“之后...梨花砚找上来,该怎么办?听说封琳和孟醒私交甚笃,他明面上一定不会和孟醒生气,但找我们算账...” 闻竹觅平静地摇摇头:“孟醒会替我们摆平。” “你相信他?” “我们必须相信他。”闻竹觅顿了顿,“我也会采取措施。” 闻梅寻一愣:“怎么做?” “太晚了,明日再议。”闻竹觅冲她展颜轻笑,“好了姐姐,你送我回房间吧,我有点醉了。” 闻梅寻心里依然七上八下,但她已经习惯了对闻竹觅言听计从,看出闻竹觅有几分微醺的醉意,当下也不便再说,扶着他胳膊往堂外走。闻竹觅临将出门之际,忽然停住步子,笑意妍妍地回过头,望向低头立在堂中的舞女任梦。 闻梅寻已经出了大堂,听见闻竹觅声音又轻又柔,模模糊糊地叫了一声“任梦”,随后说了几句,便笑着走出大堂,由她送回房间去了。 闻梅寻忍了会儿,还是没能忍住,小声问他:“你和任梦说了什么?” 闻竹觅眨眨眼,道:“说她今晚跳得很好,以后也要继续努力。” 闻梅寻了然。 孟醒的确被欢喜宗门生忠职尽守地送出了云都,此处距离翡都不算远,他若施展轻功,天亮之前就能赶回。 但他突然不想急着回去,孟醒一眼就看见了不远处微微的光亮,他记得云都在翡都下游,辟尘河会流出翡都,继而进入云都——进入云都之后,它又被欢喜宗的门生称为欢喜河。 这大概也是两大门幼稚的较量吧。 孟醒即兴踱去河边,看着那几只从官府专人打捞下幸存的河灯,料想它们出城前还是浩浩荡荡的一片,只可惜能闯过打捞的便只剩了这么三三两两的几只。 孟醒向来没什么良心,兴致一起便折了一枝枯树枝,随意挑过河面上的一只河灯,辨认着上边被河水浸染的几笔墨迹,最后依稀猜出是什么与风月相关的玩意儿,便又丢回河里,去捞另外一只。 他记得褚晚真一向很看重这些节庆,今年他不在,多半是求了沈重暄来陪她。 不知道这些河灯里会不会也承载着沈重暄和褚晚真的心愿,若是能捞到才算有趣。 想到这里,他打捞河灯的手忽然一顿。 若他真的找到了沈重暄和褚晚真的河灯,会不会反而阻碍了他们心愿的实现? 沈重暄会许怎样的心愿呢?——褚晚真倒是好猜,多半是武功进步,容貌美丽,郎君如意一类的想法,再大方些,也许顺宁公主会祈愿天下太平,番邦来朝,可他的元元会许什么心愿? 孟醒有时候想起沈重暄那双噙笑的眼眸,总是温柔得像是雪水浸润的暖玉,该冷时仿如凛凛朔风,该暖时又似融融春阳。 他应该会记着报仇,尽管他素日表现得游刃有余,一点也看不出是怀着刻骨仇恨的样子,但孟醒永远不会忘记三四年前那个长久地拜在一干牌位之下的孩子,当年沈重暄的每一声痛哭,无论沈重暄还在不在意,还记不记得,孟醒猜想自己是永生不会忘记了。 那一日声声泣血的嚎哭,都在控诉着世事的残忍和凡人的无力。且在影影绰绰之间,和五岁的恭王世子暗暗相合,破败的府邸,满地的血污,他不知道沈重暄是否真的释怀,他只知道自己少年时在每一个梦见恭王府的夜晚,都不得不选择更痛苦的沉默,在血流成河的阴影下扬起笑容,回应翌日孟无悲温和的关心。 一旦想到沈重暄也可能在受着他曾经受过的煎熬,孟醒就更觉得心如刀割。 封琳和冯恨晚都不能理解他对沈家一案的执着,但他自己清楚,他知道沈重暄的早慧和懂事,沈重暄越是不想麻烦他,他就越要尽快解决这一桩悬案,否则他无法有一刻能够相信,沈重暄的笑容是发自真心。 孟醒随手丢下树枝,敲了敲因为长久蹲着而发麻的腿,暗淡的星子藏在浅浅的河中,他对着河面挤出一个笑容,将星子纳进自己眼底,呈出一派熹微的光亮。 “为师只是去云都玩了几天,没有和任何人做坏事,也没有喝酒,元元一定放心。”他对着河面轻声说着,眼尾弯出澄澈的笑意,接着低下头,警惕地闻了闻自己衣服上的味道,可他毕竟喝多了酒,也闻不出到底有没有酒味儿,只好重新说,“嗯...闻竹觅逼为师喝了一点,就一点点。” ☆、104 沈重暄怀疑自己是被褚晚真折磨太过,才会做了个比平时更过分的梦,梦里的孟醒失真得过分,一颦一笑都带些刻意的妖娆,而他自己也远比平时莽撞一万倍,竟然见到这样假模假样的孟醒,还能从下腹涌出一段热烈的渴望,这样的认知让他头脑中清醒的部分十分不齿。 梦的后半段,孟醒压上他的身子,像条美艳又危险的毒蛇,沈重暄惊悸不已地试图睁开眼,身体却不自觉地沉醉其中,等他千辛万苦地奔回现实,已是汗流浃背,气喘吁吁,而梦里沉甸甸的重量并未消失,沈重暄低头往身上看,只看见一只雪白的胳臂,大喇喇地横在他胸前。 沈重暄几乎是下意识地一跳,身旁的人也被他惊得浑身一震,等他侧过眼,孟醒皱着眉头的脸便映入眼帘。 沈重暄没想到他会回来这么早,一时喉咙发紧,好半天才开口:“阿醒?” 孟醒合着双眼,含糊地说了句什么,沈重暄没听明白,只能胆战心惊地躺平不动,唯恐打扰了孟醒。 孟醒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一直在他身边吗? 沈重暄紧张地蜷起脚趾,突然发觉被窝里的湿润,瞬间连头皮都要炸开,立时抬起孟醒的胳膊,连胳膊带人一起抡在一边,扛起棉被跳下床,顶着孟醒莫名其妙的注视奔出房间。 等沈重暄晾好了被套,灰溜溜地回房换衣服,孟醒侧卧在榻上,曲肘支着脑袋,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元元,想为师了吗?” 沈重暄把带来的盥洗用具放在梳洗架上,转身从柜子里扒出一件辟尘门的道袍,不敢回头看他:“嗯。” “该在云都给你捎几件衣服回来,你这三年都不给自己添置些穿的。”孟醒像是看不出他的僵硬一般,依然兴致勃勃地和他闲话,“晚真还听话吗?昨晚你陪她去了灯市?” 沈重暄提着衣服,躲去屏风后边,闷闷地应:“我不关注吃穿。殿下很好。昨晚去了。” 孟醒看着那扇屏风,复问:“又不是姑娘,不用这么避着为师吧。” “...不早了,阿醒也准备起床吧,我给你梳头。” 孟醒趴回床上,懒懒地说:“为师回来得好晚,再睡会儿。” 沈重暄换好衣服,从屏风后边探出头来,果然看见孟醒伏在榻上,睡得格外酣甜。 沈重暄犹豫了片刻,再度从柜子里取出一床棉被,抱去孟醒身边,又探手拍拍孟醒的脸:“师父,被子盖好,衣服脱了再睡。” “唔。”孟醒没睁眼,随手拉过被子横披在腹上,向他摆摆手,“你去吧。” 沈重暄应了一声,手却没离开他的脸,反而再拍了拍,才重重地吁出口气,欲盖弥彰地补了一句:“那你睡吧。” 而他走出房间,转身关上房门的霎时,只觉得心如擂鼓,短短的几步都像踩在针尖上,他不得不蹑手蹑脚,轻飘飘地走,唯恐昨晚的梦太沉重,被脚底密密麻麻的针抓住纰漏。 沈重暄抬起右手,默默地注视着方才拍孟醒脸时不慎碰到孟醒嘴唇的手心,刹那间连头发丝都叫嚣着兴奋和心虚,他拼命压下那剧烈的惊悸,故作平静地低下头,在手心悄悄落下一吻。 太逾越了。 他想。这样清醒的认知仿佛冲破闸门的洪水,汹涌得不成样子,把他的理智冲刷得丁点不剩。 沈重暄压抑着呼吸,悄悄退出几步,和房间里的孟醒相背而行。 ——但是也已经足够了,我满足了。 校场本是辟尘门弟子习武的地方,大多由首徒带领内门门生进行一些粗浅的剑法学习,但清徵道君不知为何,一直不曾决定首徒人选,因此内门门生都由清徵道君亲自教学。 沈重暄甫一走至校场,他向来起得早,今天和孟醒耽误一阵,这会儿也不算晚,辟尘门生只到了寥寥几个,褚晚真也还未到。 清徵道君一眼看见他,冲他笑了笑,沈重暄也回以一笑,主动和她攀谈:“道君,我来晚了。” “无事,你又不学辟尘剑。”清徵道君压低了嗓音,问,“昨晚你和殿下如何。” “还好,她也没有和我起冲突。” 清徵道君这几天都在忧心他和褚晚真的相处问题,听说他和褚晚真没有起冲突,才算松了口气:“看来你们也不是那么水火不容。” 沈重暄低着头轻轻一笑:“她心思不坏,不是恶人。” 他不能不这样说服自己,毕竟凭褚晚真死缠烂打的魄力,他的确不敢肯定孟醒不会动心。 而且论性格、论容貌,褚晚真和孟醒都是绝配。凭借孟醒的江湖地位,再看褚晚真在皇嗣中受宠的程度,兴许他俩真的会得到天下的认可。 “你能这样想,贫道很高兴。” 沈重暄不置可否地向她笑笑,这时褚晚真恰好走进校场,手里还抓着一只没吃完的肉包子,一见着沈重暄,立刻把包子往身后一藏。沈重暄以为她已不再有求自己,多半又要像平时那样和他吵一顿才能好好练剑,不想褚晚真眉眼弯弯,笑得格外讨好地小步踱过来,贴在他身畔乖乖地朝清徵道君笑:“道君早上好!” 清徵道君很少见她这么乖顺,一时挑了挑眉,道:“早上好,贫道就不打扰你们了。” 褚晚真如蒙大赦,揪起沈重暄就往无人的阴影处跑,沈重暄被她拽得一个趔趄,狐疑地皱起眉头看她:“做什么?” 褚晚真打量四下,确定没人关心他们这边,忙一口叼住包子,从怀里摸出先前展示给沈重暄的那只香囊。沈重暄被她折腾得云里雾里,褚晚真这才神神秘秘地和他解释:“师父是不是快回来啦?” 沈重暄一顿,小声说:“已经回来了。” 褚晚真三下五除二地解决了那半只包子,漂亮的杏眸立时氤氲起一阵雾气,更显得我见犹怜,不等沈重暄开口,褚晚真已经泪眼汪汪地看着他:“师兄,帮帮忙。” “......什么?”沈重暄觑了一眼她递过来的香囊,“帮你剪一截阿醒的头发?” 褚晚真被他吓了一跳,俏脸微红:“那怎么可以,那岂不是结发...师兄你一定要这么做的话,我也不会给师父告状的。” 沈重暄冷笑一声:“做梦。” 褚晚真猜也知道他不会这么好心,生生忍住了自己的白眼,双手合十立在身前,虔诚无比地向他鞠躬:“师兄,帮帮忙啦——不要头发,你别多想。” “...说来听听。” 褚晚真冲他眨眨眼:“我听道君说,师兄你心灵手巧,特别会缝衣服...师父不是把我贴身的侍女都赶回去了么,什么事都得自己做,自己做不好就只能仰仗师兄...本殿最最亲爱最最贤惠的师兄,好不好嘛?” 沈重暄看了一眼香囊上四不像的鸳鸯,道:“你准备怎么送给他?” “悄悄放在师父的房间里。”褚晚真垂着头,娇羞无比地说,“当面送多难为情呀。” “他从来不打扫房间。”沈重暄面色沉静,“而且就这鸳鸯的尊容,他可能会以为是某人偷偷下的战帖。” 褚晚真:“......”她不自觉地挠挠头,委屈道,“至于这么不堪?” 沈重暄沉吟片刻,复问:“你什么时候送给他?” “师兄什么时候绣好我就什么时候绣。” 沈重暄心想,这辈子别想了。 但他也只是想想,面上依然平静如初,淡淡道:“爱莫能助。” 褚晚真一声惨叫,拼命抱住他的胳膊,佯哭道:“不要啊师兄,帮帮忙嘛——到时候师父不愿意接受,我就说是你绣的,是俩徒弟的一点心意,不然我失败的话多丢人啊!” 沈重暄本想拂开她的手蓦然一顿,褚晚真胜过他的每一处都已逼杀他所有隐秘的希望,偏偏到了这一句时,他那些不像样的想法又像密密麻麻的野草,不等春风过境,就已偷偷摸摸地冒出头来。 如果孟醒拒绝了...那么一切都不会有变化。 他是不是可以理解为,孟醒连褚晚真这样地位尊崇容貌明艳的女子都不会喜欢,以后更不会喜欢其他人了? ...他是不是可以继续这样的生活? 甚至等他报了仇,他就效仿他娘那样出师,就不会再和孟醒有什么师徒名分...即便同为男子... 褚晚真在他眼前晃了一下手,表情不可谓不可怜:“师兄?” 沈重暄被她打断思路,回过神来的瞬间,立即为自己狭隘又自私的盘算感到愧疚。 就算出师了,他又能做什么呢...他不能这么做,孟醒会难过,他也无法离开孟醒。 “师兄,我都叫你师兄了。”褚晚真摇了摇他的袖子,十分诚恳,“求你了,真的。” 沈重暄咽了口唾沫,目光定在那只香囊上,踌躇了好半天,心中天人交战打得难分胜负,终于迎着褚晚真迫切的注视,咬牙点首:“明天晚上给你。” 褚晚真立即一声欢呼,连惊动了辟尘门那边的人也不自觉,只兴奋地拽着沈重暄衣袖:“谢谢师兄!”  沈重暄打开她手,冷冰冰地打断她的欢欣:“把鉴灵第三重演给我看。” 他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样贪得无厌? 分明从今早看见孟醒的睡颜起,他就不断在心里警告自己,只要这样就足够,他必须满足了。 ☆、105 那天褚晚真舞剑舞得很卖力,连孟醒露面都没有第一时间贴上去,沈重暄也依言而行,把那只香囊藏得紧,直等到孟醒被清徵叫去议事,才敢关门闭窗,坐在窗边一针一线地开始绣鸳鸯。 他还是头一次绣鸳鸯这种动物,以前他替孟醒定制衣服时大多会选些修竹轻云一类的纹饰,鸳鸯这样繁琐又不实用的的确是第一次。 沈重暄一针一线都绣得很慢,他在最浅薄的意识里反复告诫自己,这是因为褚晚真给他的丝线十分珍贵,他的性格容不得马虎了事,可更深处又隐隐地企盼着孟醒或许能从这细密的针脚里猜出这绝非褚晚真的手笔——甚至,能猜到他头上,那该多好。 但他也只能想想,孟醒向来不会这么心细,他也不敢让孟醒知道他这份龌龊的感情。 清徵搁下手里的毫笔时,孟醒恰好踏进琼台观。 “来了?” 孟醒拽过椅子,一屁股落座,跷起二郎腿:“来了。” “想说什么?”清徵觑他一眼,孟醒漫不经心地掸去一路拂雪而来带上的尘:“来问问家里小孩子的事呀。” 清徵抬起手,等到道童都一一退下,才绞着衣袖轻叹口气,卸下周身紧张的防备,小声道:“打了几次,重暄让着殿下,没有大碍。” “元元一直这么懂事。”孟醒也叹了口气,“...无欢师叔对自己也这样严苛吗?” 清徵回忆片刻,记起孟烟寒在辟尘门练武时的光景,再记起后来血观音一身的杀名,怅然道:“她一直很倔,知错不改的那种倔,重暄比她要好。” 孟醒无意识地挲着指腹,忽然说:“道君,你是不是觉得我太急了?” “......”清徵别开眼神,“贫道可以理解。你是担心那人还会对重暄下手才会把重暄留在辟尘门吧。” “沈家世代为商,结仇不少,我确实不能判断凶手是谁。”孟醒道,“不过眼下已有眉目,至多半年,便能找到那家伙。” “眉目?”清徵不赞同地摇摇头,但她没有多说,“...贫道以为,封琳来者不善。” “他不会害我。” 清徵虽然不知道他们的恩怨,但也明白孟醒的立场,因此只是随口一提,接着便带开话题:“不过重暄倒和贫道提了一些不寻常的事。” “怎么?”孟醒偏了偏头,清徵看他一眼,似乎有点难以启齿:“他问过贫道...情爱之事。” 孟醒果然一惊:“......?”他顿了顿,眼神陡然变得凌厉,追问道,“道君是怎么回答的?” “贫道不知情爱...但贫道猜他,有了在意之人。”清徵思虑片刻,坦诚道,“小孟,或许你应该和他好好说一下...那日他说他不会再喜欢那个人,贫道想,也许那个人和他有着天差地别的距离,或者那个人,暂时对他毫无想法...” 孟醒的眼神更加凌厉了:“什么天差地别,元元配谁配不上?” “...话虽如此,你以前考虑过这件事吗?” 孟醒收回眼神,咽下满心的酸涩:“儿大不由娘,我以为元元会一辈子孝顺我的,但也随他去吧。” 清徵默然半晌,心道果然是师徒,两个姓孟的都是一般无二地轻视情爱。 但她实在不能坐视不管,若沈重暄只是孟醒的徒弟,那她的确不便插言,可沈重暄还是孟烟寒唯一的孩子,她不能不提醒孟醒几句:“他这三年都在山上,辟尘门门生多为男子,他能对谁动心呢?” 孟醒悚然一惊,望向清徵道君,怔怔道:“莫非元元...对道君行了不义之事...?” 清徵:“......” 片刻之后,清徵端起茶杯,意为送客。 孟醒当然只是玩笑,他对沈重暄一百个放心,毕竟他家元元自幼早慧,无论是习武还是经商都颇有天赋,想必挑选伴侣的眼光也不会错。 只是清徵道君突然把这件事往明面上一摆,的确不能不令他心惊。 原来时光白驹,岁月如梭,他奔波三年,还未觉出什么疲累的意思来,当年只因他美貌就敢拽着他的衣摆离家游历,咬文嚼字地装成熟的地主小孩儿已经长成这样心事累累、文武俱佳的翩翩少年了。 不过这也还在他意料之中,如果说他当时带走褚晚真,任由两个徒弟一路打闹是毫无私心,那也断无可能——他本就希望年纪相仿的两人能在这几年的朝夕相处中养出点什么感情,最好到最后能让顺宁公主带着个沈驸马回宫享福去。 沈重暄性情温厚,出身富贵,生来就不该和这血雨腥风的江湖扯上关系。若不是沈家之事,他原本就只想骗这小地主一点钱,随后放小地主还家,继承家业,和他爹一样,继续做个富甲一方的大地主。 而褚晚真么...小公主虽然骄纵,但本性不坏,他虽只是个没名没分的皇叔,却也真心希望她能余生顺遂,平安喜乐——性格温和的沈重暄和她就十分般配。 沈重暄在此时对褚晚真动心,实在是暗合了他的心愿。 孟醒走出琼台观,临出观门时脚步一顿,折下一节琼花枝,枯枝上浅薄覆着的白雪簌簌而落,孟醒打量着那枝白雪,忽然忍俊不禁,想起三年前身量未成的沈重暄立在台上,衣衫是雪一样的白,手里擎着的也是他随手攀下的树枝。 ——竟然三年了。 孟醒又去褚晚真的院落逛了一圈,不知是不是他心理作用,总觉得几日未见,二殿下又长得貌美许多,确然是女大十八变,出落得越发明艳动人。孟醒尝试着从她眉眼里窥出几分昔日故人的影子,可惜他当年也太小,对那记忆中伟岸得好似高山一般的兄长的记忆,只剩下模模糊糊的逆着光的轮廓了。 褚晚真和他说的不多,像是有意遮掩什么,提起沈重暄时也不如以前那么暴躁,孟醒心里更加肯定几分,意味暧昧地朝她笑笑:“你是公主,喜欢谁,就只管喜欢,陛下这么宠你,一定也希望你欢喜幸福。” “...啊,”褚晚真小心翼翼地看了眼他脸色,不似作伪,一时紧张不已,生怕是沈重暄东窗事发,把她那点小心思直接告发了,“沈重暄和您说什么了?您怎么...突然这么说?” “元元?”孟醒笑得更加暧昧了,“果然是元元吗?” 褚晚真:“?” 孟醒浅浅地叹了一声:“其实为师以前,从未想过元元会离开为师。” 褚晚真依然愣愣地:“他为什么要离开您?” “但如果对方是晚真你,倒也不是不可原谅。”孟醒噙着笑意端详她的容貌,“毕竟顺宁公主可是天下第一美人,谁喜欢你都不奇怪。” 褚晚真被他满眼温柔的笑惊得满心小鹿乱撞,霎时间涨红了脸:“是、是吗?谢谢师父...” 褚晚真长得的确好看,皇族少有人长得过分歪瓜裂枣,当年的恭王便被传为貌比潘安,尽管孟醒惊为天人的长相更随他母亲傅锁秋,眉眼间却也有几分恭王的影子,而褚晚真生为女子,便把那份在孟醒身上体现不多的柔美精致发挥得更加淋漓尽致,多看几眼,甚至会发现他俩五官颇有几分相似。 “后天为师会带元元去云都一趟,原本想让你留守辟尘门,但现在看来,还是应该问问你的意见,”孟醒已经把她当成了儿媳妇一般的存在,笑得眉眼弯弯,分外温柔,“你想和我们一起吗?” 褚晚真喜不自禁:“想啊!师父,带我一起吧!” 孟醒微微一笑,点点头:“好,为师不许。” 褚晚真:“?” 孟醒耐心地和她解释:“这一次或许会有危险,如果你出了什么意外,元元和为师都会很难过。” 褚晚真这会儿总算发现了点怪异:“为什么要强调沈重暄?” “噢,”孟醒回过神来,笑着点点头,“不该提他。” 褚晚真一笑,接着听见孟醒说:“让他知道了他会害羞。” 褚晚真:“???” 孟醒那一日宛如一片轻飘飘的云,就这样飘遍了整座山,最后飘回沈重暄的院落时,直接推门而入,把那枝多半再也不会开花的琼花枝插进沈重暄的梅花瓶里,兴致盎然地回过身来,撞见沈重暄慌忙收拾桌面的动作。 孟醒心中了然,面上却不提,笑着问:“想为师没呀?” 沈重暄被他吓得够呛,以往孟醒虽也莽撞,却少有连门都不敲直接进来的前科,这会儿沈重暄只敢把针线拂在一边,香囊被他紧紧攥在手里,唯恐被孟醒看出端倪。 “阿醒你...”沈重暄被他那句“想为师没”逼得一阵脸红,气急败坏的埋怨也仿如蚊讷,轻得倒像是撒娇,“你...你下次记得敲门。” 孟醒余光瞥见他手里抓着的一点艳色,沈重暄察觉到他的眼神,忙把香囊往身后遮了遮,欲盖弥彰地解释:“随便做了点手工。” 孟醒冲他眨眨眼:“你喜欢就好。” “...嗯?”沈重暄愣了一瞬,以为他是在说自己喜欢手工,便也坦然应下,“还算喜欢。” 孟醒拍拍他的肩,道:“很辛苦吧?” 毕竟喜欢褚晚真这么坏脾气的女子,人家还是尊贵无匹的公主,日后要辛苦的地方多了去了。 沈重暄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寻思他替孟醒缝过的衣服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也没见孟醒关心他辛不辛苦,但这时候也只能点头称是:“偶尔有点,但其实还好。” 孟醒笑眯眯地:“别怕,有为师给你撑腰。” 沈重暄:“......?” 做点手工,需要请堂堂酩酊剑来撑腰? ☆、106 万物复苏,乍暖还寒之际,其他城州依然沉寂,云都热闹如常,百撷娇、千樽酒、万斛珠依旧人声鼎沸,觥筹交错。 闻竹觅挂着惯常的微笑,穿过人海,在几名门生的引导下走至千樽酒的顶层,到这里时已经少有人至,但他只是屏退门生,平静如常地敲响长廊末尾的一扇房门,房间里的人很快给他开了门。 燕还生扫他一眼,问:“找我何事?” 他两人一紫一红,都是艳到极致的颜色,且在外人眼中都是一般无二的温和识礼,然而此刻的燕还生脸上却几无笑意,冷得好似凛冬的朔风。 闻竹觅进了房间,脸上的笑容一点不少:“事情很多,坐下谈吧。” 燕还生虽然不悦,但还是依言坐下,闻竹觅坐在他对面,忽然问:“一直没有问你,封琳关了你三年,怎么突然放你出来?” 燕还生拂开一边鬓发别在耳后,淡淡道:“他没放我出来,现在还在抓我。” “...不愧是你俩。”闻竹觅嗤之以鼻,眼神望向他依然被鬓发遮掩的一边,“小聋子,你知道你这次提出的计划有多荒谬吗?” “荒谬?我不觉得。”燕还生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孟醒一日不除,我心中难安。” 闻竹觅眯起眼,仔细地看着他,却没能如愿从他脸色看出什么端倪:“你可知道,你是在与虎谋皮。这件事一旦做了,封琳弄死你的心都会有。” 燕还生扯着嘴角,牵出一抹笑,像是自嘲:“他早就想弄死我了,在很多年以前。” 闻竹觅心知他说的是太多年以前的往事,他也不想追究燕还生和封琳的过去,只是敷衍了事地应了一声:“好吧,我会转告姐姐。” 燕还生复问:“我听说百撷娇的任梦投河自尽了,她不是你姐姐最中意的少主人选么?” “那又如何,她做错事了。”闻竹觅兴致缺缺地给他满上一杯茶,“不过有关她,倒是有件事要告诉你,酩酊剑可能猜到你身份了。” 燕还生神情淡漠:“是你暗示他的吧?” “是任梦说的。”闻竹觅冲他一笑,转而道,“不过这有什么关系,反正在你的计划里,酩酊剑离死不远了。” 燕还生眯着眼睛,同他对视半晌,两人都是假模假样的人,这时候相视一笑,燕还生笑吟吟地提醒道:“你最好不要忘了你姐姐的心愿。” “是。”闻竹觅微微颔首,同样笑容满面,“这还要多多仰仗小聋子你呢。” 燕还生没有再回应,而是冷冷地瞪他一眼,起身拂袖离开,独留闻竹觅一人坐在房中,喝干茶杯里最后一滴茶水,静默地望向窗外。 而那窗边,悬挂着一轮将落未落的骄阳,窗边的雪水悄悄坠落时,闻竹觅透过那一滴,仿佛窥见了万事因果的结局。 他站起身,轻轻一叹,随后也沉默地离开了房间。 孟醒为了两个徒弟的好事高兴了一整天,但好歹没有声张,只是以暧昧的眼神注视了沈重暄又一整天,看得沈重暄好不自在,才终于在临睡前等到孟醒起身,满目慈爱地看着他,叮嘱道:“明日早些起床,我们去云都一趟。” 沈重暄一直对他临时下达安排的习惯很不满意,但这时候只觉得谢天谢地,至少孟醒的眼神终于回归正常了。 “去云都作何?” 孟醒含笑道:“带你见见世面。” 沈重暄看着他暧昧的笑,只觉得一阵恶寒,小声道:“不去。” “怎么,你在为谁守身如玉?”孟醒撞了撞他肩膀,笑容更加露骨,“是不是很想找个人聊会儿心事?和为师害羞什么?” 沈重暄瞪他一眼,闷闷地说:“不,没有,您多虑了。” 孟醒没趣地啧了一声,出门时不忘回头叮嘱:“记得了哦,不要赖床。” 沈重暄一头钻进被窝,佯装没有听见。 不能怪他矫情,他实在不能理解孟醒为什么从云都回来后就一直这么兴奋——兴奋得几近怪异,三句话不离风月之事,实在是把刚刚意识到自己感情的沈重暄吓得心惊胆战,唯恐被孟醒看出端倪。 可孟醒本人毫无被人暗恋的自觉,还总厚颜无耻地凑上来冲他傻乐,沈重暄脑子不清醒时就忍不住瞎想,会不会孟醒对他其实也有点不一般? 随后他就唾弃自己,还真会瞎想。 在这一夜不休的瞎想中,沈重暄痛苦得辗转反侧,愣是等到一声鸡鸣,他满眼血丝,脑子里还是那句“还真会瞎想”。 翌日早晨,孟醒当真起了个大早,亲自来敲沈重暄的门。 沈重暄彻夜未睡,当然也不会耽搁,孟醒来敲门时沈重暄已经换好了衣服,整装待发。 孟醒看了眼他手里的剑,笑着问:“是不是觉得很趁手?” 沈重暄和孟醒的剑都是当年傅锁秋留下的欺霜剑,只是孟醒送去铁铺做了点改造,把赠给沈重暄的左手剑硬生生地改成了右手剑。 沈重暄低眼看着两人形貌类似的剑,忍不住耳尖一红,晕乎乎地点头:“趁手。” 孟醒一乐:“赶明儿为师自去锻一把新的,酌霜就让给晚真用。” 沈重暄:“?” 沈重暄这倒是真的愣了。 剑之于剑客,恨不得一生就这一把才好,孟醒虽然性格洒脱不羁,但也从来没有随意换剑的道理——现在竟然愿意把自己的成名之剑送给褚晚真?这是为什么?就因为褚晚真是他徒弟么? 沈重暄心尖尖又开始层层叠叠地泛酸,开口道:“...倒也不必做到这一步吧?” “嗯?”孟醒无法理解他纠结的原因,还以为他是不满自己越俎代庖,替沈重暄献了宝,立刻改口,“你说得对,还是要你送比较好。” 沈重暄:“???” 师徒两人便都沉浸在自己的瞎想里,各自负剑,孟醒端着拂尘,一道走下山去。 临至山脚时,身后一声怒气冲冲的叫唤,沈重暄猜都懒得猜,回头果然正看见褚晚真飞奔的身影,活像乳燕投林一般撞进孟醒怀里。孟醒生怕沈重暄吃味,笑吟吟地一甩拂尘,不着痕迹地一推,褚晚真便撞在沈重暄肩上,沈重暄翻着白眼一挡,堪堪护住了险些摔倒的褚晚真。 褚晚真一开口便是一串骂:“沈重暄,你去云都敢不带我?” 她实则想骂孟醒,但她开不了这口,一是辈分不对,二是舍不得骂,她这会儿见到孟醒那张摄魂夺魄的脸就被迷得晕头转向,生怕说出的话都会情不自禁地撒娇邀宠。 沈重暄懒懒地掀开眼睑:“阿醒说是正事。” 孟醒叹了口气,他虽然猜到褚晚真可能会跟上来,但他的确也不希望褚晚真跟过去。 褚晚真扭头看向孟醒:“师父,真的不能带我吗?你们...你们不会是去百撷娇吧?” 孟醒:“...不,为人师表,这种事还是不方便的。” 褚晚真更加铁了心,立刻抱住孟醒胳膊,眼巴巴地求他:“那捎我一个呀,我比沈重暄还有钱呢。” 孟醒心里叫苦不迭,但面上沉静如水:“这次的确是正事,我和元元要去见燕还生。” 原本打定主意看戏的沈重暄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望向他:“燕还生?” 孟醒摸摸鼻尖,惭愧道:“其实是他约了为师...为师已经猜到一些事了,这次去,是为了抓住封琅。” 沈重暄万万没想到他的进展这么快,只能愣愣地重复:“封琅?” “不错。这回封琳再也无法推脱了。” 沈重暄沉默好半天,才问:“你...你一直在找?” 褚晚真对他们的恩怨一无所知,但看两人一本正经的神色就知道不是善茬,一时颇有些尴尬,小心翼翼地问:“封琅很重要吗?” “他本人并不重要。”孟醒也怕沈重暄生气自己瞒他这么久,语气比褚晚真还要小心翼翼,“元元你...你想带晚真吗?” 沈重暄一时只觉得好笑。 他的师父和师妹都这样眼巴巴地看着他,一个是叱咤江湖逍遥恣意的酩酊剑,一个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顺宁公主,这会儿看他的眼神竟然都是一般无二的小心翼翼。 他其实早就知道,孟醒不许他下山,多半是因为程子见。 尽管褚晚真信誓旦旦地担保程子见不可能逃出浮屠,但孟醒似乎对皇族毫无信任,总觉得程子见每时每刻都在觊觎着他家元元的项上人头。 沈重暄的确迫切地渴望着报仇,但他从知道这桩血仇开始,就没有一刻是寄希望于孟醒替他报仇雪恨的。 孟醒是这样仙风道骨的人,手上就不该沾染半点鲜血,只要把剑法教给他,余下的放他自己去做,这就是他心中孟醒应该有的最大的善心了。 但是孟醒比他本人还要急切。 沈重暄扫了两人一眼,无可奈何地一笑:“那就,一起去吧。” 褚晚真一声欢呼,险些蹦上三尺高,欢天喜地地搂住孟醒的胳膊,嬉笑道:“好耶,本殿也要去看看那封琅是个什么人物啦!” ☆、107 闻竹觅早就为他三人预留了位置,于是众目睽睽之下,人们只看见一个貌美十分的男子领着两个身量初成的年轻人直接走去顶层,三人俱是气势非常,一看就是不好招惹的主儿。 而闻竹觅并未露面,闻梅寻同样不曾露面,倒是绛止从百撷娇辛辛苦苦赶来,亲自为孟醒斟酒。 孟醒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侧眼看着绛止倒酒,突然问:“那个舞女怎么样了?” 绛止声色不动,斟满一杯,停也不停地去倒另一杯:“任梦姑娘过得很好。” 沈重暄伸手接过酒杯,朝他温然一笑:“多谢,有劳了。” 绛止受宠若惊,向他眨了眨眼:“小公子好生客气,这是奴家该做的。” “那只小燕子什么时候才来?” 绛止轻轻摇头,莞尔道:“这种事,奴家怎会知道?” 可他话音未落,门已应声而开,燕还生抱着那把名为九弦的七弦桐木琴,笑容自若地立在门边,孟醒立时绽开一抹明艳至极的笑容,向他颔首:“斩春君。” 燕还生假装没有听见他方才那句“小燕子”,回以颔首:“路上耽搁了些许,道长莫怪。” 孟醒不着痕迹地转了转身子,挡住身畔的两个徒弟:“这一路斩春君才是辛苦了,快些坐下罢。” 燕还生开门见山,半点没和孟醒绕弯,直截了当地饮尽杯中清酒,坦诚道:“听说道长找了在下整整三年。” 孟醒含羞带怯地垂下头:“惭愧,斩春君继续躲下去,贫道还能找上十年百年。” “燕某何德何能,劳您挂记至此。”燕还生向他递出一杯,孟醒和他碰了一下,双双饮净,“您想知道的事,燕某今日都会告诉您——作为交换,您也应当告诉燕某一些事。” 孟醒问:“与琳儿相关的么?贫道三年前便已说尽了。” 燕还生摇摇头,眸光澄澈清明,一如少年:“燕某想要知道琳儿和道长在山上的每个日夜。” 孟醒蹙着眉头看他,似乎在辨别这句话的真假,而沈重暄却在一旁暗暗心惊,他和孟醒早就知道燕还生和封琳的关系不同寻常,但燕还生此时的口吻显然已是不愿再作掩饰的架势,仿佛恨不能开诚布公地告诉孟醒,封琳和他的每个日夜,他燕还生都恨不能以身代之。 “这未免太严苛。”孟醒好脾气地笑笑,“这么多年,贫道忘了不少。” 燕还生拨了一下琴弦,一声沉闷的琴响撩动几人的心,他道:“燕某可以告诉道长的事,远不止封琅的下落。甚至沈家一事,燕某也略知一二。” 孟醒的眼睑猛地一跳,当即抬眼看他,仔细斟酌之后,按住沈重暄蠢蠢欲动的手,低声道:“那么贫道只好动动脑筋,好好回忆一下了。” 燕还生笑着望他:“感激不尽。” 虽说是每个日夜,孟醒却还当真记得大半,大概是因为在山上的岁月都太无聊,只有封琳在他身边时才会让那片山头稍显可爱。 无论当时的封琳是真心还是假意,他都是孟醒在最茫然的时光中唯一的一抹光亮。 “他来的时候,师父曾以为他是封琅——因为封家报上来的名字,就是封琅。”孟醒垂着头,第一次尝试着理清他和封琳的那些峥嵘岁月,“他很爱笑,所有人都在讨好师父,可他讨好了贫道。” 燕还生问:“因为他会笑?” “...不,他会的很多。”孟醒道,他原本按着沈重暄的手已经被沈重暄反客为主地握住,温热的掌心握着他的手,和那孩子一样,沉默而坚定,“他会唱歌,会讲故事,还会下厨,会钓鱼,会酿酒...贫道很喜欢他。” “是吗。”燕还生不置可否地笑笑,低声说,“燕某也是。” 孟醒定了定神,继续说:“他说他对封家有着刻骨的仇恨,他一定要学成归家,让封家人都后悔对他做过的事——但这条路必定艰难无比,他也许会满手鲜血,背负人命。所以,贫道答应他,孟醒此生,永不会干涉他任何。” “他也不会干涉您吗?” 孟醒闭了会儿眼,半晌后,沉默地摇摇头:“他没有承诺过,贫道亦不需要。” 燕还生意有所指地看着他,笑着:“他不会对您出手。他重情又薄情,道长实在是得天独厚。” 孟醒没有应声,只是沉着脸色看他,低声道:“该你了。” 燕还生挑了挑眉,但没有反驳,只是一杯又一杯地喝酒,孟醒也不催他,和他对坐共饮,两人都沉默着。 “该燕某了。” 燕还生徐徐一叹,横琴在前,眼神眺向窗外。 “二十多年前,封无晦唯一的嫡子出生了,所有人都为他的出生雀跃,而在这嫡子出生前几个时辰,还有一名庶子出世。” “封无晦很善良,他自认对两个孩子一视同仁,庶子哥哥叫封琳,嫡子弟弟叫封琅。” “封琳的娘亲程氏,也是封琅的乳娘,兄弟两人一起长大,因此封琅自懂事起,便是真心实意地把封琳当作亲生哥哥。” 燕还生睫羽低垂,似乎有些羞赧,语气却冰冷得像是数九寒天的冰棱,言至于此,忽然一顿。 “封琅武学天赋不错,出身也好,虽然有人戏称‘琳琅双子’,可大家都不约而同地忽略了哥哥封琳。因为程氏的懦弱,封无晦的偏宠,元夫人的打压,封琳和母亲程氏一直挨饿挨打,母子二人的吃喝全靠封琅接济,而封琳,自然连接受正统武学的资格都没有。” 他闭上眼,嗓音微颤:“元夫人做的很多事,都让封琳对封琅,恨之入骨。” 所有人都在此时沉默,绛止倒酒时汩汩的水声如奏,仿如一声又一声的悲咽。 他们都无法想象封琳幼时的处境,孟醒幼时是恭王世子,后来是抱朴子唯一的徒弟,沈重暄是家中唯一的嫡子,褚晚真更是嫡长公主,无不是被人捧在手心的珍宝,除了在孟烟寒过世后受过一些委屈的沈重暄,他们几乎连冷落都不曾受过半点。 但在封家那样虎狼环伺的环境下,一个软弱的母亲,一个无助的孩子,全靠另一个孩子才能活下来的屈辱,只是说起来,就让孟醒感到胆寒。 “封琅一概不知。”燕还生说到这里,又改口,“不,他什么都知道,但他听之任之,不敢反抗。” “他是封家的骄傲,是封家的希望,幼年便佩镶银朱印,跟随封无晦出入各处名利场,见过天下前十,也进过四大门——他甚至觐见过崇德帝,他一出生,便立在许多人毕生不能企及的终点。” 燕还生顿了顿,苦笑道:“这是封琳说的。” “封琅和程氏一起劝说封琳,要忍让,要克服,要大度,但程氏陪着封琳受的苦,封琅一次也没受过。” “九岁那年,封琅跌进严冬的池塘,武道尽废。” “程氏认了罪,被元夫人亲手鞭笞数十,没几天便去了。” 孟醒打断他,眸光明亮:“是封琳推了你吗?” 燕还生没有回避这个“你”,他安静地喝着酒,轻声说:“他们都这么以为,程夫人也这么以为。” “都错了。” 燕还生合上双眸,不无痛苦地回忆着道:“这是封琅的主意,他自作聪明地跳下去,希望封琳去救他,这样就能让封无晦注意到封琳。” “......”孟醒问,“封琳没救他,是吗?” 燕还生点了点头:“...毕竟他的所有自卑,都是因为封琅。” 他们是同一天的生辰,但所有人都只觥筹交错地祝福封琅公子平安喜乐。 他们有着同一个父亲,但所有人都只记得封无晦引以为傲的嫡子封琅。 他们出身同一个家族,但所有人都暗地里明白,这样的鼎盛,和庶子封琳半毛钱关系都不会有。 孟醒觉得讽刺,他忽然意识到封琳现今的荣光,都是窃取了封琅的人生。 因为封琳现在所过的生活,竟然和封琅的幼年一般无二。 燕还生果然接着说:“程氏过世后,封琳由元夫人抚养——他说他很开心,因为封琅可以更亲近地陪着他了。” 孟醒不语。 燕还生道:“封琅信了。” 他相信了失去生母的哥哥所说的,所谓的会因为接近他而感到更加开心。 而他分明知道,哥哥对他的痛恨,鲜明得好像雪地里一簇凶狠的烈焰。 封琅决定自欺欺人,相信哥哥对他的喜爱,不逊于他对哥哥的热情。 “抱朴子开山收徒那日,封无晦依然派了嫡子封琅过去,他寄希望于抱朴子可以帮助封琅重新习武。” “但封琳说,他想去。” 燕还生的声音很低,低得像是恶鬼的诅咒,但孟醒听得很清晰。 “——封琅答应了。” 孟醒道:“你后悔吗?” 燕还生笑着指了指自己,问:“道长会喜欢封琅这样的朋友吗?” “......”孟醒想了想,“变数太多。” 燕还生喝了太多酒,脸上已经染上绯色,他醉眼惺忪,笑眯眯地望着孟醒,声音轻快得像个孩子:“酩酊剑,如果封琅可以以你的身份认识封琳,那么一切都会不一样吧。” 孟醒不置可否:“也许是的。” 燕还生闻言,忽然不可自抑地掩面大笑,声声如泣: “可他无时无刻不希望封琅消失。” “他给封琅下蛊,外传封琅失踪,抹掉封琅少时的记忆。” 燕还生说: “他舍不得我死,可他想让封琅消失。” “——而燕某,谨遵主上令。” ☆、108 孟醒张了张口,似乎想要替封琳解释几句,但下一刻,燕还生拂开了左边的鬓发,孟醒只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被丢进冰窖,和沈重暄、褚晚真一起陷入无法开口的沉默。 燕还生指了指自己的脸:“承蒙主上垂怜,燕某缺了一只耳朵。” 所有人都不免呼吸一窒,连早就知道此事的绛止也情不自禁地颤了颤手,褚晚真更是下意识地缩去孟醒身后,吓得不敢出声。 “...他...”孟醒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角,他犹豫着想要说一句“抱歉”,但他又不可自抑地心疼封琳,最后只能仰脖饮尽一杯酒,道,“他知道吗?” 燕还生微笑着摇头:“他不知道,他只当我全都忘了。” 孟醒默然。 “如果让他知道燕某还记得前尘,他必然不会留我性命。”燕还生垂眼,微颤的睫羽在他眼底投下一大片阴翳。 ——但他宁愿相信燕还生这条没有过去没有思想的走狗,也不愿相信封琅是真的愿意为他不惜性命。 褚晚真从不知道封琳会有这样一段过去,自她懂事起,就只知道封家的封琳格外风光,至于封琅——她几乎没有听过这个名字。 褚晚真下意识想要质疑这些话的真假,但她开口时的语气已经自带三分犹疑:“那你...那你岂不是很恨他?” “——晚真。”孟醒不赞同地看她一眼,但覆水难收,燕还生已经听见这一句,含笑望向褚晚真:“二殿下是这么想的吗?” 孟醒道:“也许封琳是这样想的。” 燕还生怀抱桐琴,闻言一怔,随后低眉垂眼,轻声笑着,温柔得像是山中与世无争的琴师,片刻之后,燕还生无可奈何地一声轻叹:“道长高见,他就是这样想的。” 孟醒对这两兄弟的恩怨不忍置评,一个引狼入室,一个养虎为患,他说不明白谁比谁高明,只能说兴许封琳较为好命,至少封琅对他暂时没有杀心。 燕还生讲完故事,满室便是一阵瘆人的沉默。 燕还生原以为孟醒会评论些什么东西,但孟醒只顾喝酒,他一时有些怅然若失,眼神从孟醒掠向沈重暄,再转去褚晚真身上,孟醒和他对上眼时,心下猛地泛起一阵微妙的寒意,一旁的沈重暄已然撂下酒杯,肃着眉眼开口:“那么,斩春君,您准备何时动手呢?” 他话音未落,燕还生扬起一抹意料之中的笑容,但他丝毫没有被抓包的惊慌,而是胸有成竹地和沈重暄深深地对望。 沈重暄静默地凝望着他,燕还生付以一笑:“沈公子对吗?...什么时候发现的?” “没有发现。”沈重暄看着他,这一次,孟醒反而被他拦在身后,由他独自面朝着燕还生,“只是一直在想,您是怎样逃脱梨花砚的管控,来到云都见我们。” 燕还生意味莫名地嗯了一声,眼神却已多了几分肃杀之意,下一瞬,桐琴忽然一声铮响。 沈重暄和孟醒同时一跃而起,两人的剑都直直诣向燕还生,然而只是一张案几的距离,一时竟然恍如天堑,近在眼前的燕还生身形缥缈,霎时化如烟尘,遍寻不见。 与他同时消失的还有绛止,然而宛转的琴声依然绕梁不绝。 师徒三人对视一眼,沈重暄仗剑上前,侧身一剑挑开窗户,三支冷箭倏然来袭,堪堪从他眼前三寸带风掠过。 孟醒立时挥动拂尘,斩断了其中两支,褚晚真在他身后下意识一避,险险躲过余下一支,最后的箭矢刺进墙壁,力道之大,连箭头都狠狠没入。 此时琴声陡转,惊如银瓶乍破、铁骑突出,急似行军夜奔、骤雨狂风,其间雄浑壮怀之感倾然而至,磅礴大气、铮鸣不止。 重重杀机掩在这七弦叠叠之下,而琴与琴主尽皆不见踪影,只能听见这琴声之孤勇决绝,仿佛孤注一掷的孑然剑客,终于等到这图穷匕见的死生时刻,于是杀意再不作假,尽皆争相涌入,奏出一重更胜一重的激烈。 忽然门窗尽开,箭雨皆至,沈重暄登时拉过褚晚真,和孟醒一左一右地将她护在中间,两人双双曳腕横剑,一时铿锵不休,星火连溅。 孟醒在那喧嚣之中,沉声开口:“你带晚真先走。” “走不了,人太多。”沈重暄一语回绝,劈下最后一支箭矢,双眸明亮如星,“阿醒,有人来了。” 他们都喝过绛止的酒,那酒本身并无问题,毕竟燕还生自己也喝过,但燕还生的琴声却能化内力于弦响,催发酒意,扰乱人心,因此他才早早离场,以求不落把柄。 孟醒冷笑道:“难怪他这么老实,原来是憋坏了,来找死人说说话。” 沈重暄没再接话,他握紧了手里的剑,面朝着大开的房门,炽热的呼吸桎梏在他的胸腔中,因为燕还生的琴声,那一股子毫无来由的闷气就此郁结在心,逼得他险些无法冷静。 门外走进一人,一身僧袍,头上九枚香疤,面相却远远不似三年前的释莲那样平和沉静。 相反,他手里提着一把寒光湛湛的剑,一路曳地而来,刻下深深的剑痕。 孟醒眸色渐深,果断地把沈重暄护去身后:“...白剑主,别来无恙。” ——来者正是曾被褚晚真强行送入释莲禅门的白剑主程子见。 褚晚真忽然听见他的名号,只觉心肺俱寒,立时怒斥:“程子见?!你敢私自外出,忤逆本殿的命令?!” 程子见却似看不见她一般,怪笑数声,眼神跃过孟醒,直直地剜向沉默的沈重暄。 他的笑声怪异得好像将要腐朽,面容也苍老不已,不过三年,岁月便在他的脸上刻下深刻的沟壑,纵横之间盛着的都是他难以隐藏的怨毒与痛恨。如果不是他手里那把颇有威名的剑,孟醒险些无法确认这人是三年前还算得上衣冠楚楚、斯文儒雅的程子见。 程子见望着沈重暄,把他的五官都烙进眼底,怪笑着呢喃:“孟烟寒...孟烟寒......” 孟醒丢开拂尘,酌霜剑彻底出鞘。 “孟烟寒...你不得好死,你这毒妇,你这——” 程子见双目血红,仿佛压根没有看见孟醒,眼中只有沈重暄肖似孟烟寒的一双唇。 那双唇曾经吐出这世间最最恶毒的诅咒,那双唇的主人曾经杀了他至亲的家人! 孟烟寒之流的祸孽,根本不配为人母亲——她怎么可以在害得他家破人亡之后,平平安安地嫁人生子? 程子见夺步冲上,不遗余力地横披斜掠,孟醒被他一剑震得手臂发麻,立即咬紧牙关,横剑格住他的汹汹来势。 然而程子见已是不管不顾,他把自己平生遭遇的一切不幸通通归结在孟烟寒身上,可他无法找死人的麻烦,于是所有愤恨的宣泄口都成了孟醒身后那个流着孟烟寒的血的少年。 他出身官宦,少年得意,却因为赶上了孟烟寒下山之际,于是乱世之中,血观音一剑荡平十三州的威名之下,外人只知她心狠手辣,他却因那一把点酥剑,真真切切地失去了少年荣华,失去了血脉至亲。 他踽踽独行十余年,付出了远胜传统武学世家的门生数十倍的辛苦,日日夜夜都流着鲜血和汗水,无数次九死一生的绝命时刻,才锻造出一个横空出世的白剑主。 可沈重暄只需要轻轻松松地挂靠在孟醒门下,就有二殿下替他出头,就有封琳替他摆平一切艰险。 他家人的鲜血,成就了血观音的辉煌。 而他沦为和尚,三年的痛苦,只换来了沈重暄的少年成名。 这不公平。 这天道凭什么总是对他不公平?! 燕还生的琴声未绝,此时愈演愈烈,孟醒强行挡下一击,又被燕还生的琴声激得体内内力紊乱,五脏六腑都被搅得乱七八糟,筋脉几乎将要寸寸崩裂一般,痛不欲生的疼痛充斥他全身,但他丝毫不敢懈怠,只能强撑着头脑中的清明,严阵以待地等着程子见的下一剑。 沈重暄看得胆颤,在那一阵不休的激鸣之中,孟醒一身白衣,每一处伤都会格外显眼,他离孟醒不过三步之遥,足以看见程子见剑尖欲飞的血珠,一一溅在孟醒一身雪白的衣衫之上,一时浓烈如雪地红梅,一树一树的开出锥心刺骨的美艳。 可他不能不护着褚晚真,他不能不顾及燕还生的不知疲惫的琴声,这世间刀剑易躲,唯有不可知的琴声、舞姿,这些文雅无害的玩意儿,往往最令人心惊。 “程前辈,和燕还生这等妖人合作,对一个小孩儿动手,您也不怕丢人么?!”孟醒最烦和不要命的死士缠斗,偏偏程子见悍不畏死,被他刺中也不避不让,反而来势更加凶猛,孟醒躲无可躲,被他接连刺中几剑,差点腿脚一软,只能竭力憋出一句,以图错开程子见的注意。 程子见寒声应道:“丢人?——老夫剃度之后,已经没有什么不能丢的了!” 孟醒心下暗骂,手里的剑丝毫不敢懈怠,宁可自己中剑,也竭尽全力地护着身后的两名徒弟。 褚晚真在一片混乱中,好歹被两人护得全须全尾,也比沈重暄要来得冷静,已经看出孟醒前后受击,后力不继,连忙拉着沈重暄的袖子,低声道:“我们先走,不要给师父添乱。” 沈重暄当然不肯,咬牙道:“你走,我留下来。” 褚晚真还欲再说,却见程子见一剑刺向孟醒心口,孟醒已是避无可避,沈重暄连忙立剑飞身跃去,剑尖直剜程子见的一双眼,程子见立即连退数步,眼神从孟醒挪向沈重暄,冷笑骂道:“竖子尔敢!” 孟醒一声清喝,几乎是在生死之际旋身护住了沈重暄,程子见的剑正中他腰腹,霜白的衣衫陡然见血,再不似先前星星点点含苞待放的红梅,而是燃成一片烈烈的焰火,晕染出一大片刺眼的殷红。 沈重暄收臂抱住孟醒陡然软下的身子,霎时目眦欲裂,长剑不由分说地直往程子见逼去——恰在此时,燕还生的琴声激越,震得沈重暄眼前一黑,连身后试图接住孟醒的褚晚真都没忍住身形一软。 ——程子见的白剑毫不受阻地逼至眼前! 沈重暄几乎恨不欲生。 他猜到了燕还生来者不善,也猜到了燕还生必定找了外援,但他和孟醒都万万没有想到来者会是程子见这样的人物——更没有想到燕还生的琴会厉害至此。 如果不是为了他,孟醒怎么可能来赴这场鸿门宴? 程子见的剑停在沈重暄的喉前半寸。 沈重暄浑浑噩噩地睁开眼,却只看见程子见血肉模糊的心口,耳边竟然没有了燕还生的琴声,取而代之的是程子见濒死的痛叫。 燕还生的琴声停了,他沉默了很久,才在程子见倒下的那一刻寒声开口: “...闻竹觅,你好大的胆子。” ☆、109 那正中命门的一剑,正是出自闻梅寻之手。 程子见喷出一口热血,扑面淋在沈重暄的脸上。 而闻梅寻冷眉冷眼地立在程子见之后,甚至没有多看沈重暄一眼,而是回头望向倚在门边的闻竹觅,问:“还有什么需要做的吗?” “姐姐辛苦了,暂时没有。”闻竹觅飘忽不定的眼神最终落在孟醒身上,像是惊叹,“酩酊剑也会输吗?” 沈重暄听不惯他这腔调,忍着肺腑里翻涌的剧痛,挣扎着道:“是我拖累了阿醒。” 闻竹觅望向他,含笑颔首:“沈公子也辛苦了。”随后他仰起头,似乎知道燕还生藏身何处一般,“小聋子,这样的结果你不满意吗?” 燕还生忍了许久,他弹了这么久的琴,这时也是内力亏空,但他的确没想到机关算尽,会被闻竹觅临阵背叛,气得火冒三丈:“你究竟什么意思?” “不是你要我们解决白剑主么?”闻竹觅故作糊涂,“怎么,倒地的这个不是白剑主?” 燕还生咬牙切齿,一字一句:“我说的是等他解决掉孟醒再动手。” 闻竹觅恍然大悟地应了一声,笑着反问:“那我们重来一次?” 这次没有回音,燕还生已然远去了。 闻竹觅等了半晌,确认燕还生不会再回来,终于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带你们师父回去吧。” “......”沈重暄狐疑地皱紧了眉头,但他没有多问,毕竟此时的他断不可能是闻梅寻的一合之敌。 褚晚真也反应过来,立刻伸手去接,但沈重暄反而把孟醒搂得更紧,伸手按住孟醒的伤处,向闻梅寻低了低头:“...多谢相助,沈某感激不尽。” 闻梅寻扬着下巴,目光从他脸上扫过,淡淡道:“不谢。这是竹觅的意思。” 闻竹觅也笑着接话:“竹觅也是报恩而已,今日为你们得罪了小聋子,万望今后三位也不要对欢喜宗赶尽杀绝。” 他这句话来得蹊跷,沈重暄一向对闻竹觅的城府敬畏不已,当即不便深思,只是点头谢过,孟醒伏在沈重暄的背上,却不忘回眸望向闻竹觅滴水不漏的笑容,忽然道:“...你们...要什么?” 孟醒对几方势力的盘算多少有些分寸,即使闻竹觅不肯明说,他也隐约能猜到,燕还生请他们出手,必然是和他们达成了什么约定。 闻竹觅看着他苍白的脸色,止不住地发笑:“我一直以为酩酊剑如抱朴子那般不问世事,没想到酩酊剑对这些的牵挂,比命还看得重。” 孟醒不语,只是定定地望着他,闻竹觅也不纠结,直白道:“小聋子这三年都被梨花砚关押在某处,白剑主却从三年前就开始盘算要找你们算账了——您也可以想想,白剑主这样手眼通天的人要找到被藏起来的小聋子也花了三年,这还是因为他们同一边阵营,道长找不到人,其实不丢脸。” “他们的约定是什么?”沈重暄问。 闻竹觅好心替孟醒捡起拂尘,递给唯一空着手的褚晚真:“小聋子要道长的命,白剑主要你的命。” 沈重暄心想,果然如此。 闻竹觅自顾自地笑道:“白剑主确实命苦,天下前十,他能撬动的只有一个小聋子,可惜他对送他剃度的梨花砚也是恨得不行,所以小聋子打一开始,就没打算留他性命。” 沈重暄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闻竹觅颔首:“是也。竹觅喜欢这个评价,我与姐姐,正是这只在后的黄雀——但竹觅曾欠下抱朴子一些恩情,所以今天提前吃了这只螳螂,今后我们便两不亏欠。” 孟醒撑着最后的清醒,坚持不懈地追问:“你们...要什么?” 两姐弟不约而同地闭上嘴,孟醒却一直看着他们,似乎不等出结果便不准备离开。 最后闻竹觅默然一叹,主动上前,附在孟醒鬓边耳语一句,随后沉默地退开。 孟醒怔愣许久,终于伏在沈重暄的背上,低声道:“走吧。” 无论过程如何,他们已经得到想要的结果了。 沈重暄没吭声,背着孟醒一步一停地往外走,褚晚真抱着孟醒的拂尘,不知所措地缀在他俩身后。 直到三人走出千樽酒,孟醒满身的血色惹得路人频频侧目,但沈重暄已经无心顾及,他这会儿也浑身使不出力气,走路都止不住趔趄,更别提施展轻功,能背着孟醒走出千樽酒,都是他险些咬碎一口牙才能勉强撑住。 孟醒周身一阵一阵的发冷,浑浑噩噩地被沈重暄背着走,除却当年孟醒和萧同悲的那一战,褚晚真是头一次看见孟醒受伤,也是难得见到沈重暄这样阴沉的模样,一时间也颇有些难过,小心翼翼地问:“回辟尘门还是就近找家医馆?” 沈重暄压下喉腔里的腥意,眼神瞥向最近的一家客栈,道:“我带他去那家客栈,你去找大夫。” 褚晚真看着他满脸被程子见溅上的血,没敢和他顶嘴,乖乖照办。 沈重暄自己都不知道他这时候的脸色有多难看。 孟醒的呼吸很浅,其实他身体本就很好,从三年前被沈重暄喂过那枚灵妙度厄丹之后,更是远超常人,程子见那一剑看似骇人,却也只是看着流的血多了些,他受的最重的内伤,还是被他小觑了的燕还生的手笔。 但沈重暄只觉得自己快疯了。 三年前的无助再次重演,孟醒再一次在他眼前身受重伤,萎靡不振。 他这三年夙兴夜寐的努力和辛苦,依然无法追上孟醒,遑论在危急之际护住孟醒? 只因为他晚生了几年,只因为他天赋不如人,老天既不让他做纯粹的废物,令他在安平的日子里自诩非凡、心比天高,却在九死一生千钧一发之际把他从岌岌的云端狠狠地摔下,可却不让他受这天谴,而是让孟醒替他摔得粉身碎骨,次次如此,从无例外。 还不如做个废物,干脆死了这颗好高骛远的心。 孟醒昏昏沉沉中听着自家元元沉重的压抑的呼吸,却没力气安慰他什么,只能寻摸着握他的手。沈重暄一愣,连忙更用力地握住他,血迹斑驳的脸上现出一道水痕,一滴泪所向披靡地杀出重围,悬在他下巴上,摇摇欲坠。 孟醒被他抓得有些疼,正犹豫着要不要告诉他,总算捱到褚晚真一脚踹开门,着急忙慌地推搡身边的大夫:“快快快,就是这里!” 几个大夫把孟醒的床围了一圈,纷纷开始忙活,沈重暄擦掉下巴上的泪,松开手,道:“阿醒,我出去等你。” 孟醒求之不得,竭力点头。 褚晚真眼见着沈重暄关上门,忙凑上去,关切地问他:“我另外开了两间房,打了热水...你也休息一下吧,受伤严重吗?” “无碍。”沈重暄摇摇头,脸色阴沉地接过褚晚真递来的手帕,草草擦了把脸,“今日拖累殿下了。” 褚晚真一怔,正想骂他太见外,却见沈重暄转身回走,大步流星,吓得褚晚真连忙跟上:“沈重暄,你去哪?” “去千樽酒。” “你不和师父说一声?” 沈重暄的步子顿了顿:“你照顾好阿醒,我去去就回。” 褚晚真不明所以,还想劝他:“你做什么去啊?去找闻竹觅?不如等师父一起。以前你不是怪我和师父男女授受不亲吗,我怎么方便照顾?” 这次沈重暄没再理她,独自抄着自己的剑,渐而走远了。 闻竹觅并不意外沈重暄的去而复返。 千樽酒的顶层少有人至,无人引路时寻常人根本不能上去。而沈重暄抱剑立在大堂中央,任何侍人来劝都绝不回应,只是执拗地望着顶层最深处的房间,直到闻竹觅散漫地步出房间,倚在栏边和他对望,沈重暄才开口问道:“你们想要的东西,是那位的命吗?” 闻竹觅笑意微微:“孟道长这便告诉你了?” 沈重暄道:“我猜的。” “真不愧是血观音的儿子,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闻竹觅低首轻笑,向沈重暄身边的侍人点了点头,“放他上来罢,这是贵客。” 侍人伸手过去,预备卸下他的剑,沈重暄不胜其烦,横眉睨他一眼,闻竹觅道:“准他佩剑。” 侍人连忙垂手一侧,放任沈重暄拾阶而上,不多时便走至顶层。 “沈少侠,”闻竹觅冲他轻轻一笑,侧身让开道路,“请。” 沈重暄走进房间,一眼瞥见地上横躺的程子见的尸身,闻梅寻已经不知去向。沈重暄忽地拔出剑来,泄恨似的捅进程子见胸腔,搅得一片血肉模糊,闻竹觅面不改色地笑着看他:“沈少侠是来确定白剑主有没有死透的吗?” “...晚辈信得过南柯公子的剑法。”沈重暄很快收剑,脸上怒意渐消,别开眼神,不再多看不成样子的程子见一眼,转而望向闻竹觅,“此次前来,是想请问闻护法,有关沈家命案一事。” 闻竹觅眉梢微抬,果然看见沈重暄闭合两眼,踌躇颇久,才咬牙开口问道:“那人是与我娘有故吗?” 闻竹觅摇开折扇,遮住半张脸:“沈少侠,此事牵连甚广,即便您拿住我们的把柄,竹觅也不能多说。 这样的答复实则不出沈重暄的意料,他抿了抿唇,转身将走,闻竹觅却忽然道:“但竹觅还想劝您一句。” “何事?” “——切莫深思,不可执着。” 沈重暄淡淡地扫他一眼,握着剑的手上却是青筋毕露:“不可执着?是指我家人的命吗?” 闻竹觅气定神闲地摇了摇折扇,笑得眉眼弯弯:“不,白剑主的先例摆在这里,竹觅以为您不会如他这般冥顽不灵。” “那是什么?” 闻竹觅意有所指地望向窗外,那扇窗已经溅上几点血渍,整个房间也再不复先前的文雅闲静:“像今日这样,不顾伤势也要回来捅仇人几剑替师父泄愤的行为,希望您是出于孝心,而非别的心思。” 沈重暄浑身一震:“我不明白。” “沈少侠已经明白了,”闻竹觅含笑看他,“因为少侠和那位交情甚好,所以在少侠的这份心思不能为人所知之前,竹觅也不希望那位得知竹觅的事,沈少侠意下如何?” “......”沈重暄拉开房门,冷冷道,“不如何,沈某没有背后语人长短的习惯,但您的算计,恐怕是要落空。” 闻竹觅轻轻摇头,似乎因为闻梅寻不在,他比平日要消极许多。 “不破不立,死而后生。” ☆、110 孟醒睁开眼时,沈重暄正拧着毛巾,刚替他擦拭完腰上的伤。 孟醒乐得享受,半闭着眼等他伺候,等了半晌却没能如预料一般感受到沈重暄的孝顺,反而被沈重暄淡淡地扫了一眼,问:“醒了?” 孟醒含糊地应:“醒了。你受伤了吗?” 沈重暄没有应声,而是拽过他的里衣,给孟醒套好,再扯着棉被把他塞进被窝:“天刚黑下来,继续睡吧。” “睡不着了,”孟醒讨好似的拉住他手,笑着道,“怎么心情不好?” 沈重暄面带郁色,沉默了好半天,闷闷地接话:“我去给你煎药。” 孟醒猜也知道这孩子又在为自己武功不济而自卑了,怎么可能放他独处。 但沈重暄年岁渐长,偶尔还挺有几分说一不二的气势,没等孟醒说话,直接转身就走,孟醒被他这番动作吓得一愣,眼睁睁地看着他头也不回地出了房间,忍不住开始反思自己之前有没有什么出格举动——然而没等他反思结束,褚晚真已从门外小心翼翼地钻了个脑袋进来,眼巴巴地望着他。 孟醒顿觉好笑,向她招了招手,褚晚真连忙蹑手蹑脚地溜进来了。 “我听见沈重暄出去了,赶紧就过来找您,”褚晚真满眼心疼,关切地看着他,“师父,您好些没有?” 孟醒其实不算严重,但他一向喜欢捉弄人,立刻皱紧眉头,作西子捧心状:“无碍,只是有点痛,浑身无力,不必担忧。” 褚晚真被他龇牙咧嘴的模样吓了一跳,忙手忙脚地去摸他额头:“浑身无力?不会是发热了吧?” “不,没事...”孟醒反被她吓了一跳,登时动作灵活地躲开,笑道,“你这次倒是敢来了,不怕元元训你?” 褚晚真闻言一愣,她本来也是关心则乱,即使明知道沈重暄会给孟醒最妥帖的照顾,也还是无法放心——又或者是不希望孟醒每次醒来,总是只看见沈重暄一人,显得她格外薄情寡义似的。 “今天吓到你了?”孟醒见她不言,连忙给她递了台阶过去,“早就说你不该来,知道教训了?元元护你还算细心,没受伤吧?” 褚晚真摇摇头,又觉得心里有些莫名的不舒服:“师父,您少提点沈重暄吧。” “怎么,吵架了?”孟醒瞥她一眼,想起两人刚在一起磨合,又都年轻,正需要他这个师父来劝导,“两个小年轻...有矛盾很正常,他是男子汉,当然要让着你,但你呢,公主殿下,你也要体谅他呀,他也是个小少爷出身的呢?” 褚晚真听着有些莫名其妙,但一时找不出错处,只能敷衍了事地点头:“我们没有吵架呀。” “那是为什么?” 褚晚真张了张口,险些说出自己的心思,总算在临门一脚的时候忍住,低头绞着手指,扭扭捏捏地说:“...他看我不爽嘛,一直都这样。” 孟醒立刻替心爱的徒弟圆场:“怎么会呢,他将来要做你的驸马,喜欢你都来不及。” 原本低头娇羞的褚晚真猝不及防,活生生地被他吓定在原地,愣了好半天,煞白的脸上才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啊?” 孟醒笑眯眯地看她,安慰道:“不用害羞,为师知道你们都是好孩子。” 褚晚真吓得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摆,皱着鼻子解释:“没,我和他没什么关系啊。” “为师明白,毕竟你出身不一般。”孟醒故作深沉地点头,脸上却是藏不住的笑意,“他还偷偷给你绣香囊呢,别的都是姑娘来绣,你俩掉了个头,不过元元的确手巧...” 褚晚真唯恐他越想越多,赶紧打断孟醒,结结巴巴地解释:“您误会了!我不喜欢他,他也不喜欢我...沈重暄有喜欢的人了,可那不是我啊。” 孟醒原本还当她是害羞,这会儿看她这么正经,才略略一愣:“...不是你?” 在他眼里,自家两个徒弟都是一等一的相貌,一等一的武功,无论是顺宁公主还是沈家公子,都是一般人高攀不了的家世,商贾低贱又如何,他娘傅锁秋还是艺伎出身,照样嫁入恭王府,可见两个徒弟分明就该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才合适。 但褚晚真这会儿的模样,已经远远超出害羞该有的界限了,倒像是真心实意的澄清,生怕和沈重暄沾上丁点儿关系。 孟醒有些糊涂,心下犯疑,怎么,莫非是元元自作多情单相思? 褚晚真看了孟醒好半天,心里一阵又一阵地委屈,正想说些什么,却见孟醒张开嘴,褚晚真连忙正襟危坐,等着他的后话。 孟醒道:“...那他喜欢谁啊?” 褚晚真:“......” 她的担心果然是正当的,沈重暄总在师父受伤时贴身伺候,已经狠狠地抢走了她应得的宠爱。 堂堂正正的男人,竟然城府这么深! “...我不知道。他只说那人比我还好看。”褚晚真赌气地低下头,咬着唇道,“我也有喜欢的人呀。” 顺宁公主号称天下第一美人,无论是不是真的第一,至少这么多年没被人公开质疑,可以确证褚晚真的容貌的确是超出众人许多的无可指摘的漂亮。 孟醒确实不曾想到沈重暄有脸说出这样的话,一时瞠目结舌:“比你还好看?这天底下有几个人能比你好看?情人眼里出西施也不该这么夸张,等他回来我一定好好问他。” 褚晚真虽然挺高兴他夸自己漂亮,但又忍不住埋怨孟醒不曾留心她的后半句,干脆一鼓作气,咬牙道:“师父,我也有喜欢的人,您不问一下吗?” “谁啊?你该不会喜欢辟尘门那几个货色吧...可千万别,辟尘门的人最不值得喜欢。” 褚晚真深吸了一口气,从怀里摸出那只沈重暄绣好的香囊,闭紧了眼,献宝也似地递到孟醒跟前。 沈重暄端着药碗,恰好推开房门走进来,正吹着药汤氤氲而起的雾气。 褚晚真弯腰低头,态度恭敬得百年难遇:“我的确有喜欢的人,那个人...” 开门的刹那,孟醒愣在榻上,眼神不自觉地跳过她瘦削的肩膀,望向门口站立着的沈重暄。 比起那一瞬间的惊愕,孟醒更感觉到一阵惶恐的心虚。 沈重暄却不想知道两人的心思,他只知道那一霎时,他迎来了早有预知的死刑,延期的痛苦与嫉妒都争先恐后地漫上心尖,张牙舞爪地嘲讽他的懦弱。 沈重暄张开嘴,不由分说地打断了褚晚真的告白:“殿下,现在是说这些的时候吗?!” 褚晚真话没说完,被他吼得一怔,下意识和他顶嘴:“凶什么,关你什么事呀!” “阿醒在养伤,你却拉着他说这些,这合适吗?”沈重暄语气冷得要命,他心知自己是在借题发挥,孟醒的身体他了解,这次只是看着吓人,程子见那一剑根本没有刺中要害,但他偏偏受不了褚晚真这样浓情蜜意的模样,更不敢猜想孟醒听完告白可能会有的反应。 那简直要把他逼疯。 他远比他自己以为的,要自私多了。 褚晚真没想到他会这样反应,委屈得眼圈发红,但她脾气矜傲,愣是没掉下眼泪:“沈重暄,你这是什么意思?你答应要帮我的!” “帮什么?”沈重暄忍着怒火,瞪她一眼,“出去,阿醒要喝药了。” “阿醒阿醒阿醒,你就知道阿醒,你以为你有多特别?就你能喊阿醒,你特别得意是吧?!”褚晚真的确被他气昏了头,心里压抑日久的怒火喷薄而出,一时间什么难听话都抢着往外迸,“你是巴心巴肠地跟着师父,你就自我感动吧,早晚有一天你也得收拾行李滚蛋!” 沈重暄怒极反笑,反问她:“我凭什么滚?” 褚晚真也学他冷笑:“师父又不是和尚,甚至都不算道士,早晚要成亲生子,你还想上赶着给他当儿子不成,到时候你也一样多余!” 孟醒还是头一次见这场面,他背着俩徒弟流连秦楼楚馆的时候倒也见过那些莺莺燕燕争风吃醋的模样,但怎么也没想到那些虚情假意的戏码轮到他的两个徒弟来演就能这么真情实感。 孟醒有些不合时宜地想,光风霁月仙风道骨的他实在是耽误了徒弟们创作话本的大好前途。 沈重暄被她这一句实打实地伤了个彻底,果然陷入一阵瘆人的沉默,孟醒这才找到插话的时机,假笑道:“为师怎么没弄明白...你们吵什么呢?” 褚晚真立刻补完前话,不顾一切地攥着他,汗水濡湿了孟醒的衣袖也不自知:“我说我喜欢您,是男女之间的喜欢,想和您成亲的那种喜欢!” 孟醒沉默了。 毕竟他收褚晚真为徒的时候,并没有考虑过这个情况。 在他眼里,他顶多算是帮他阔别多年的堂兄带一下宠坏了的宝贝女儿,顺便给小侄女找个可靠的如意郎君,像沈重暄这样的。 可他现在该怎么做? 是不是该扯着褚晚真的衣领告诉她: 小乖,你眼光很好,为师值得你爱不假,但为师这么难得的好男人偏偏就是你亲叔叔,和你共用一个祖宗,差点和你父皇一起继承大皖江山的亲叔叔。 孟醒长长地叹了口气,无助地看向咬牙切齿的沈重暄,顶着被这崽子欺师灭祖的风险,开口道:“这些事情容后再议,先让为师喝口药续个命。” ☆、111 沈重暄和褚晚真对视了好一会儿,两人的眼神仿佛交错的刀戟,战得昏天黑地,偏偏沈重暄气性上来远非常人能匹,任凭褚晚真怒发冲冠,他自巍然不动,只是固执地端着药碗,寸土必争地望着褚晚真。 褚晚真瞪不过他,败下阵来:“...师父要喝药,你跟我出来。” “我看着阿醒喝完再来。” “怎么,他是没长嘴还是没长手?”褚晚真一时口不择言,话已出口才发觉不妙,当即恨恨地剜他一眼,愤愤地转身摔门而去,“本殿在隔壁等你!” 孟醒看得一阵心惊肉跳,眼睁睁地目送着二徒弟出门,再接过大徒弟递来的药碗,他原意是想让这俩都出去,没想到沈重暄坚定至此,可孟醒一时半会儿不能赶他离开,只能在心中叫苦不迭,脸上还得故作轻松:“这药苦不苦?” 沈重暄垂着密长的眼睫,孟醒看不清他的眼色,心里更是惴惴不安,而沈重暄接着从怀里摸出一袋蜜饯,随手搁在床头,语气一如既往地平静无波:“不能贪多。” “你这话说得,显得为师像个贪吃的老小孩儿。”孟醒见他还肯接住台阶,心里暗暗松了口气,乖乖端起药碗,力争早死早超生,一口气喝光。 沈重暄看着他,摇头道:“你不老。” 孟醒一口药汤刚进喉咙,苦得眉毛眼睛都皱作一团,又听见沈重暄说:“你正是好年纪,殿下才会中意你。” 孟醒:“......” 天要赐我好皮囊,贫道还能揪着天爷的衣领骂他崽种吗? 孟醒一时有些尴尬,往嘴里塞了颗蜜饯,回击道:“为师听晚真说,你也有喜欢的人了?” 沈重暄拿过药碗,扶着碗底的手不自觉地一紧,但他惯于在孟醒面前故作深沉,因此片刻的沉默也不显突兀。 “嗯。”沈重暄故作平静地俯身替孟醒掖好被角,又拿了手帕给孟醒擦干净嘴,“这药喝了会有点犯困,你先休息吧,晚些时候我再送宵夜过来。” 若是平时,这样的举止孟醒只会觉得乖徒贴心,毕竟他和沈重暄相携六年,除了刚开始时小公子难免会有的笨手笨脚,后来的沈重暄的照顾一直无微不至,但刚受了褚晚真一顿狂风暴雨也似的袭击,孟醒颇有些胆战心惊,压抑着巨大的不适等着沈重暄替他擦完嘴,才下定决心,问他:“你喜欢谁?” 沈重暄这次没有什么多余的动作,只是心平气和地看他一眼,唇边还含了点若有似无的笑意,映着月出东山的第一缕月光,他看上去温柔如昔。 “一个很好的人。”沈重暄道,“但那个人和我差距太大。” 孟醒被他这样平静的神情迷惑了一瞬,一拍手掌,笑道:“差距太大又如何,为师不是那等囿于门户之见的人,喜欢便去追,追不上还有为师帮你...” 沈重暄摇摇头,借着月光细细地打量孟醒。 孟醒年岁不大,只比他年长六七岁,如今风华正茂,仿佛坠落在山河之间的一粒瑰丽无匹的星子,是这寒冬腊月的叠叠深雪、凛凛朔风都无法掩埋的绮丽。 褚晚真喜欢上他,不足为奇。 孟醒这样的人,醒时是妖魔的克星,醉去便是神佛的恩赐。 四极八荒,也只此一人。 而他沈重暄三生有幸,得遇良师。 赴火蹈海、摘月系日,他宁可粉身碎骨,也绝不能松手。 孟醒见他神色晦暗,一时有些摸不准他的想法,忍不住问:“...差距很大吗?” 假如对方是七八十岁的老妪,他好像也不会很愿意帮。 沈重暄回过神来,冲他一笑:“目前很大,但将来会好的。” “...难道是你不如她?” 沈重暄轻轻点首:“嗯...他比我年长,武功也比我好。” 孟醒心里的不安越发强烈,昭然若揭的答案在他面前,但他宁愿自断双臂也不想揭开,索性见好就收:“那你继续努力。” 沈重暄看出孟醒的眼神已经有些躲闪,这时候正停留在褚晚真方才留下的香囊上边,他也知道自己已经说了太多,以孟醒的本事,恐怕已经猜得八九不离十。 他本不该这么草率地袒露心怀,偏偏情之所至,无法自已,如果要他眼睁睁地看着褚晚真嫁给孟醒,他恐怕余生都会后悔没有把那只香囊上的鸳鸯直接绣成自己的名字。 即便他明知孟醒不会因为一只香囊就喜欢上谁,但那份迁怒、那份委屈,已然扎根在他心中,经久不去。 “师父,”沈重暄道,他很少再叫孟醒师父,但这时莫名其妙地出了口,也有几分警告自己的意思,“您喜欢师妹殿下吗?” 孟醒就是为这事头疼,但他不能给褚晚真说的理由,也无法对沈重暄提起,当即只能摆摆手:“不喜欢。” “为什么不直接告诉她?”沈重暄追问,“害怕伤她的心吗?” 孟醒忍了片刻,想起自己方才那个可怕的设想,决定试探一下,抬起眼道:“因为只是现在不喜欢,将来的事,谁也说不准。” 沈重暄早就想到孟醒多半不会喜欢褚晚真,但的确没有猜到这个理由,一时间确实有些愣神:“那您会...试着喜欢她?” 孟醒仔细地捕捉他的表情,滴水不漏地说:“...也许吧。怎么,你喜欢她?” “...不。但是,她是您徒弟...师徒之间...” 孟醒已经从他挣扎的神情里看出几分真相了,心中不免一阵悲叹,摇头道:“为师不是那样囿于成见的人,若是真心喜欢,师徒算不得什么。” 沈重暄紧了紧拳,还想争辩:“可是其他人...” 孟醒打断他:“一直说这些没意思,你还有其他事吗,晚真还在等你。” 沈重暄松开拳头,低下头,月光从他发顶跃过,他背着光,脸色一片暗沉:“还有一件事。” 孟醒颔首:“说。” “...师父,闻竹觅他们想要的东西,是萧前辈的命吧。” 孟醒被他一个回马枪杀得始料未及,他还是头一次知道自家徒弟从风月切换至正事能这样无缝衔接,连孟醒也没能立刻收敛起脸色,第一反应的错愕被沈重暄尽数纳入眼底。 “所以,师父会帮他们?” 孟醒连忙摆手:“不,为师对萧同悲避犹不及。” 沈重暄道:“但是欢喜宗并不知情,他们认为您和萧前辈是生死仇敌。” “...话虽如此。” “今日南柯公子为您出剑,得罪了斩春君,虽然他们说是报恩,但其实师父您和师祖划分清楚,应该算您欠了他们人情吧。” 孟醒更头疼了,却挑不出错处,只能小声说:“也许是吧。” 沈重暄默然片刻,道:“那么,时至今日,封琳自己藏起了封琅,却要您去找封琅——您还认为他会告诉您我家命案的真相吗。” 孟醒皱起眉:“你究竟想说什么。” “......”沈重暄垂下头,低声道,“您和封琳的交情,是生死之交,而我终生不能望其项背。事已至此,请您不必再为我涉身更多危险,也不必再为我欠下更多人情了...白剑主原本不想对您动剑,只是因为我娘,可我的仇人依然没有眉目,您再追查下去,又会遇到新的危险。” 孟醒心里一阵一阵地发冷,他想骂一声住口,可偏偏浑身都僵硬不已,竟然找不到缺口来反驳沈重暄这套歪理。 沈重暄停顿片刻,继续道:“您收手吧,师父。” “...什么?” 沈重暄后退半步,重重地跪倒在地,膝盖和地面碰撞的一声闷响,两人都疑心是自己的心脏在悄然起裂。 沈重暄伏身,向他磕了三次头,似乎有千言万语想说,可他终究没说。 站起身时,孟醒看见沈重暄拿起桌上的药碗,腰间的佩剑随着他的动作晃动。 孟醒问:“你去哪?” 沈重暄闭了会儿眼,竭力忍住哽咽的冲动,拉开门的刹那,他头也不回:“阿醒,我该出师了。” 孟醒不知言语,愣愣地看着他,问话脱口而出:“你去找萧同悲吗?” 沈重暄没有应他。 他一如平时的细心妥帖,房门被他关得又轻又稳,孟醒感觉到空虚的安静将他整个包裹其中,听不见一丁一点的外边的声音,但他喉咙发紧,连叫沈重暄回来的声音都发不出。 他原本是想说,你去哪,什么时候回来? 找萧同悲吗?我陪你吧。 褚晚真在客栈门口拦住沈重暄时,险些被他通红的眼睛吓一跳,她这会儿怒气已经消了大半,只是习惯性地端着架子,居高临下地问:“你去哪啊?师父睡啦?” 沈重暄抄着剑,沉默地侧眼看她,嗓音沙哑得像得了重病:“出去一趟。” “哦...”褚晚真狐疑地看他,“你和师父吵架了?” “...没有。你还有事吗?” 褚晚真走上前,清了清嗓:“本殿在隔壁等你好久,你还敢这么不耐烦?” 沈重暄叹了口气,道:“殿下,您稍微看点脸色吧。” “...啊,真吵架了?”褚晚真并不是真的坏心眼,看他这样有气无力,一时也有些担心,“还是身体不好?我去帮你找点药...” “我出门有急事,殿下等我回来再说吧。” 褚晚真愣愣地看着他,头一次看见沈重暄这么疲倦的模样,有些不知所措:“那你快去快回,我先点上宵夜,我们一起去师父房间吃。” 沈重暄颔首:“卤鸭脖吧,他喜欢。” 随后他便走了,步子轻悄,一如往常。 ☆、112 “叩叩”两声响,孟醒一颗心都飞到嗓子眼,下意识地侧头望向门边。 推门进来的却是褚晚真。 褚晚真端着一盘卤鸭脖,小心翼翼地走进房间,一见孟醒便扬起一抹灿烂的笑容:“您睡醒啦!” 孟醒忽略心头些微的失落,冲她颔首:“什么事?” “您没吃晚饭,我带了点宵夜过来...沈重暄不知道跑哪去了,晚饭不吃,再不回来,连宵夜也赶不上。”褚晚真一边递上筷子,一边小声地嘀嘀咕咕,把沈重暄的筷子特意留在一旁,笑道,“我们不管他,先吃吧。” 孟醒接过筷子,看着自己平日最喜欢的卤鸭脖,却只觉得毫无食欲:“有酒吗?” “啊?”褚晚真一愣,忙道,“您受了伤,不能喝酒,让沈重暄看见又得拿我撒气...” 孟醒烦躁地揉了一把头发,心烦意乱地夹起一块鸭脖:“不用担心,他不会回来了。” “...什么啊?”褚晚真彻底愣住,原本叼着鸭脖的嘴一松,整块鸭脖掉在桌上,向来体面风光的顺宁公主却来不及擦干净嘴,愣愣地问,“师父,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孟醒恨恨地撕下一片肉,咀嚼时格外用力,仿佛是在生啖沈重暄那小白眼狼的血肉。 “就是他不回来了的意思,少一张嘴跟你抢饭吃,岂不美哉?” 褚晚真却无法相信他这故作轻松的语气,一时间还觉得难以置信,她总觉得沈重暄恐怕这辈子都不会舍得离开孟醒,甚至春日梦深时,她还考虑过如果沈重暄表现得好,她不介意特许沈重暄今后也继续跟着她和她的孟驸马。 ——但是沈重暄竟然走了? 那个仿佛天生心眼就小得只够装一个孟醒,离开师父就要做噩梦的混蛋竟然主动离开了? “他...他惹您生气啦?” 孟醒狠狠地一放筷子,木头做的筷子砸在桌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 接着他低下头,顺手拿起原本留给沈重暄的干净筷子,再度夹起一块鸭脖,道:“你不是一直想做为师唯一的徒弟么,怎么不开心?” 褚晚真嚼着嘴里的鸭脖,只觉得味同嚼蜡,闷闷道:“...就是习惯了。过几天就好。” 孟醒没再说话,也没有拆穿她“过几天就好”的谎言,两人相对而坐,却都不发一言,褚晚真感觉胸腔压抑得紧,随时都要喘不上气,房间里沉默得近乎诡异,但孟醒浑然不觉,他只是用力地啃着鸭脖,把所有的郁闷和恼意都发泄在鸭脖上。 褚晚真犹豫好半天,不知道该说什么,昏暗的房间却忽地一亮——原是一道闪电,骤然照亮了大半个云都。 紧接着轰然而至的雷声,错开重重云层,自那一道刀剑劈裂也似的天际中咆哮而来。不多时,急雨来至,风声烈烈,风雨如磐的夜里,万物都安静得吵闹。 褚晚真道:“师父,下雨了。” 孟醒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褚晚真悄悄叹息,继续道:“您可别踢被子...我看着您睡吧。” “做什么,为师又不是残废,小姑娘才该金贵些,你睡觉去。” 褚晚真又忍不住叹了口气,孟醒打断她道:“叹什么气,哪来这么多烦心事。”他顿了顿,像是忽然想起什么,问,“...他带伞了吗?” 褚晚真道:“没有,他只带了剑。” 孟醒不再说话了。 他不认为自己哪里做得不对,也不认为沈重暄欠了自己什么,但沈重暄的选择他也挑不出错,无论沈重暄是负气出走,还是真的不愿再连累他,他们今日的结局,都显得情有可原。 然而越是情有可原,越让孟醒觉得这深夜的风雨都像不知疲倦地落在他心上的鞭笞。 原本感觉疼也不是很疼,可偏偏又密又久,刮过心尖尖的一点痒处时,若有所失的酸涩就悄悄然地流泻而出。 随后他的心便软得一塌糊涂,越是不知所措,越是心痛不已。 褚晚真最终还是等着孟醒睡熟才敢离开,临走前替他掖好被角,她自己已经困得头脑发胀,心里忍不住为沈重暄三年如一日的伺候暗暗咋舌。 只这一晚她便觉得整个人都要废掉,沈重暄却能把这习惯延续六年之久,可见这厮虽然混蛋,但孝心的确是天地可鉴,日月可表。 可他究竟为什么要走呢? 褚晚真困得迷迷瞪瞪,回到房间也不想洗漱,一倒头便睡熟过去。 朦朦胧胧间,她忍不住胡思乱想,难道是师父不允许他和喜欢的人在一起? 阳川春深处,重重花影,纷繁锦簇。 而在天地之下,山是一线黛色,河成一掬碧青。 只身孤行的冯恨晚饮马河畔,玄色的布依然掩着他的眼,一旁被他随手拦下的小孩儿认认真真地举着几张纸,一字一句地把纸上的内容读给他听。 “......一流剑客,和尘敬上。” 小孩儿读完全信,又乖乖把信递还给他:“冯爷爷,这个和尘是谁呀?很厉害吗?为什么自称是一流剑客?” 冯恨晚接过信,草草一折,塞回袖中,嗤笑道:“他不要脸,咱们不和他玩。” “哦哦,那冯爷爷,你今天要教我什么剑法?” 冯恨晚揉了一把他的头发,笑说:“今天教你最后一招,叫‘一杯酒灌倒孟和尘’。” 小孩儿傻乎乎地愣了好半天,问:“孟和尘就是这个和尘吗?他到底是谁啊?” “他?他谁也不是,是个徒有其表的绣花枕头。”冯恨晚抄起从流剑,连剑带鞘地乱舞一通,便道,“好啦,本座也看不见你做成了什么样子,你就记住这些日子教你的,将来一定有用。” 小孩儿猝不及防,连忙拿着木棍跟了几下,显然没跟对,沮丧道:“那您不教新的了吗?” “不教了,本座要走了。”冯恨晚屈指掸去小黑背上的一片叶,说走就走,立时翻身上马,向小孩儿摆了摆手,“江湖没什么好的,不要只想着练武,好好读书。” 冯恨晚已经在阳川逗留大半载了,从沈家的近亲查起,几乎每个有嫌疑的亲戚都被他查得毫无隐私可言。 然而三年功夫下来,几乎一无所获,只算排除了沈家所有的亲戚,确定不可能是这些商人中的哪位□□。 ——可这反而是他和孟醒都不希望见到的结局,这意味着沈家的命案果然和这血雨腥风的江湖脱不了干系。 方才孟醒那封信是从云都寄过来,遥隔千里,小半个月才勉强送到阳川,冯恨晚又耽搁半月才去拿,然而这信难得通篇咬文嚼字,像个热情奔放的美人突然要和他玩素的,冯恨晚感觉很不习惯。 但听完全信,他也算理出脉络了,孟醒其实心思单纯,想的东西总逃不开那几样,冯恨晚轻而易举地就听出他文绉绉的屁话的弦外之音: 姓沈的小白眼狼他居然跑了,爷气死了,再管沈家的事爷就是猪。爷去海州找封琳养老,您自便吧。 自便就自便,反正沈重暄又不是他徒弟。 只希望孟醒是真的去找封琳养老,而不是直接找封琳讨要答案。 冯恨晚信手牵着马缰,却由着小黑乱走,一路春柳拂面,他顺手摇落一树梨雪,只觉得自己又没忍住醉了个半死。 他哼着不成调的曲,一人一马,载酒拈花。 封琳突然有些理解三年前封琼的心情。 那份城门大开时,不期然遇上一尊煞星的心情,约莫就是啼笑皆非,哭笑不得。 孟醒理直气壮地走进凤楼时,神情是一如既往的泰然自若,言为恰好路过,实则一月便从云都赶赴海州,一南一北,令封琳也不禁为他拍案叫绝。 不过这一回缀在他身后的不再是三年前的那个小少年,而是换成了尊贵无比的顺宁公主,封琳自然不敢怠慢,亲自率人前去接驾,孟醒就这么恬不知耻地乘着顺宁公主的东风,迤迤然步入楼中,封琳懒得和他计较,传人备好茶水,又等四下无人,向褚晚真行了大礼,才问:“不知殿下驾临,寒舍简陋,恐照顾不周...” 褚晚真跟着孟醒三年余,早就学了一身流氓气,但到了外人面前又下意识端起架子,略微抬了抬手,眉眼弯弯,天生的贵气一如往日:“不必局促,随意即可。本殿先回房间。” 封琳亲自送她回去房间,这才转向孟醒,眼梢微抬,示意这位吐不出象牙的至交开始发言。 孟醒不负所望,清了清嗓:“贫道是陪殿下来微服私访的。” 封琳笑着看他:“哦——是吗?” 褚晚真不在,封琳就远不如方才那么人模狗样,索性跷起二郎腿,兴致盎然地和他对视:“我还不知道你?无事不登三宝殿...不过你那一人能干十个人的活的大徒弟去哪了?不会真被殿下逼走了吧?” 他竭力想在语气里显出几分惋惜的意思,然而表情却是抑制不住的幸灾乐祸。 孟醒偏首支颐,似笑非笑:“琳儿,你笑得很不礼貌。” 封琳见好就收,拍了拍自己的脸,挤出一个彬彬有礼的笑容:“好吧,说出你惹人怜爱的故事,让我乐一乐。我保证,不会乐很久的。” “滚你的。”孟醒险些一拂尘砸他脸上,道,“那我问你,你要关着燕还生,怎么不关严些?” 正如封琳所说,他没有乐很久。 孟醒这句话一出,封琳脸上的笑容依然如旧,但眉眼间的喜意已经尽数退却,剩下的竟然只有“彬彬有礼”。 封琳定了定神,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不小心点了直接发表...如果今晚能补上明天份的更新,这就算今天双更,补不上的话,周六就不更惹。 ☆、113 沈重暄自离开那晚,冒雨夜行,披星戴月,一路向阳川走得步步坚定。 实则他自己也不知道该去哪里,阳川是他的家乡不假,但他早已家破人亡,十岁之后就跟着孟醒四处游历,早已说不清自己的根落在了何处。离了孟醒,他本来只觉得颓唐失意,后来大雨彻底阻隔了他的视听,眼前是草木间蒸腾的蔽眼的雨雾,耳边是喧哗吵闹的哗哗雨声。 ——原本可爱的事物忽然都变得面目可憎,让他千方百计压抑的难过冲破了理智的闸门,和着雨水在他脸上恣行。 那个狼狈的雨夜里,沈重暄第一次对未来感到一阵怅然的迷惘。 决定回去阳川,不过是对故址尚存一点念想。 至于这念想是有关沈家一夜潦倒的惨痛,还是有关春光之中忽逢孟醒的惊艳,他自己也说不清,只想随意寻个去处,打发了这颗觊觎着自己的师父的蠢蠢欲动又无处安葬的心。 然而生意场上的商人的情报网不能不令人咋舌,他和孟醒分离的消息很快传回几位叔伯的耳中,沈重暄初至阳川,离家还隔着几个县,已有大伯书信递至,问他将来有何打算。 沈重暄一个脑袋两个大,拼了命地组织起一堆文绉绉的词句回应了大伯的试探,下一刻又是三叔派人过来,言说要贴身伺候,实则暗中监视,唯恐他再回去讨要地产家当。 阳川永宁的朝歌楼,沈重暄自觉已有太久不曾回来,上一次坐在这里,竟然还是三四年前,他刚遭遇灭顶之灾,和孟醒一起来这里找冯恨晚讨要线索。 朝歌楼是沈家的产业,自然认得这位贵公子,伙计们一见他便笑逐颜开,争相给他上菜,最后沈重暄一个人坐着,眼前却摆了一顿饕餮盛宴。 跟着孟醒持家日久的沈重暄沉默许久,最后道:“...不宜铺张浪费。” 伙计连忙向他解释:“这是寻常规制,您的贵客前几日过来也是这样的菜品。” 沈重暄怔忡片刻,反问:“贵客?” 伙计道:“就是您很久以前说过会替他结单的那位冯大侠。” “......”早已忘了这桩事的沈重暄有点茫然,“只结一顿啊。” 几个伙计面面相觑,尽皆骇得面如土色,结结巴巴道:“他、他说和您关系要好...” 沈重暄哭笑不得,也猜到这是冯恨晚的性格,只能说:“那就算我替他结了吧...他前几日来过?” “是啊,冯大侠这一两年经常过来,似乎是打算在阳川落脚了。” 沈重暄心中暗暗摇头,冯恨晚这样的人断无什么落脚定居的可能,逗留阳川,只可能是有事要办——能惊动他的事,怕也只有孟醒和萧同悲的面子了。 再联系阳川,不动脑子都能想到冯恨晚逗留的缘由。 沈重暄叹了口气,仰脖饮尽杯中酒水,一旁的伙计赶忙解释:“这是太清曲,我们阳川的特产,梅川也产不出呢。公子多年在外,小时候想必不曾尝过太清曲,虽然烈了些,却也是实打实的名酒。” “...倒也不算很烈。”沈重暄摇摇头,自然而然地想起孟醒偏爱烈酒,最爱秋露白,其次太清曲,最好再有一碟卤鸭脖佐酒... 沈重暄恨不能把自己的头都给拧下来,不知道这样能不能少挂念一会儿孟醒。 ...不过他临走时只说了孟醒喜欢吃卤鸭脖,褚晚真该不会天天放他吃卤鸭脖吧。 孟醒吃卤鸭脖的口味奇重,如果不知节制,又吃上火可怎么办。 思及此,沈重暄真的想把脑袋拧下来看看,里边是不是当真除了孟醒就空空如也别无他物。 伙计们眼瞧着这位明面上的公子哥喝得酩酊大醉,却也没人敢上前去劝,毕竟他们都听说公子跟着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侠客酩酊剑习武多年,指不定喝醉了就不留情面下手狠辣,等会儿马屁没拍着把小命丢了岂不是亏大发。 但等沈重暄彻底喝厥过去,小伙计挣扎不已地围在一起猜拳,终于选出两个倒霉蛋上前搀扶,把自家公子扶去了最近的客栈休息。 沈重暄昏昏沉沉间被人抬着走,只觉得浑身都不自在,但他酒品其实不错,喝醉了也不吵不闹,只是皱着眉头,像在深思什么。 领头的小伙计连拖带抱把他拽进最近新开的客栈,另一个小伙计就走去掌柜那里,敲敲桌面,叫醒了趴在柜台补觉的掌柜,冲他使个眼色:“喏,这是沈家公子,可有钱了。” 那掌柜的一身宝蓝色衣衫,总算抬起头来,撑了个懒腰,好半天没回过神,半晌才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唔,多谢。” 他一边说着,一边从抽屉里摸出一把钥匙和一串铜钱,伙计从他手里接过,笑道:“宋掌柜,我们酒楼喝醉的都送你这儿来,还没满客啊?” 宋掌柜甩了甩头,清醒了大半,立刻笑说:“满客也得给沈公子腾个上等的房啊——阳川沈家的沈公子啊?我可听说沈家的酒楼都开去华都了呢。” 伙计回头看了眼大醉的沈重暄,把钥匙丢给同伴,又努努嘴,小声对宋掌柜道:“咱们私下聊聊,其实沈公子挺可怜的。” “嗯?怎么说?” 伙计知道这宋掌柜是刚来不久的外地人,刚拿了钱,分享趣闻的冲动格外强烈,加之几个同伴也已经相携着把沈重暄带上楼了,不用再担心被那贵公子听见... 伙计清了清嗓,八卦道:“事情出得可大啦,阳川首富沈家,谁不知道呀?这位沈公子啊,就是沈云伏沈老爷,老爷在世的时候,沈家生意那可是好得没法比,走镖出身,酒楼也开得红火,据说连云都也有不少馆子都是沈老爷的产业...这沈公子十岁多就跟着一位大侠学武,四处游历,可惜沈家生意太大,不知道挡了谁的路,三年前,就那么一夜之间,全没啦。” 宋掌柜狐疑地皱紧了眉:“全没了?” “唉,钱都在,可人没啦!”伙计唉声叹气地摇摇头,“当时在沈家本家住的人,一个都没活下来。除了分家出去的几个老爷,就只有在外游历的沈公子逃过一劫,可是那几位老爷也怕沈公子长大了来争家产呀,天天撺掇着公子认真习武,嘴上说着支持他,心里恐怕巴不得人家死在外边呢。” 宋掌柜听说这些事,也悲伤得垂首顿足,追问:“那沈公子武功学得怎么样啦?” 伙计一听这话,眼睛立时锃亮,满是敬仰地说:“公子一定特别厉害!” “怎么个厉害法?”宋掌柜努力想要回忆起刚才那个醉汉的模样,可惜他那时刚睡醒,这会儿的确只记得那是个年纪轻轻的少年人。 伙计看他一眼,故弄玄虚地说:“说出来吓死你!” 宋掌柜被他这副表情惹得发笑,心说老子背景说出来更能吓死你,但他创业之初有求于人,遂虚心求教:“究竟是怎么回事呀?” 伙计神秘地笑了几声,道:“沈公子他呀,师从一位名侠。” 宋掌柜耐心过人:“哪位呀?” “——酩、酊、剑、呀。” 宋掌柜一屁股没坐稳,险些从凳子上摔下去,幸亏双手扒着柜台,才险险站稳脚跟,脸上犹且挂着礼貌的笑容,只是眼中的不屑已经尽数置换成了震惊。 他忽然记起三年前在问川遇见的小小少年,说话欠骂,行为欠打,就那么立在他跟前,仗着他封珏姐姐的好脾气和他叫板。 那小少年当时说话不带一点阳川口音,字字句句落地有声: “在下阳川沈重暄。” 宋登云实在没忍住,在心里骂了句脏。 宋家的确太穷了,在几乎所有宋家人都悄悄鄙夷封家钻进钱眼里的时候,就他宋登云独树一帜立场鲜明。 ——他鄙夷所有天生的有钱人。 如果当时沈重暄见到他第一面,说的是“在下阳川首富沈重暄”,那他绝对连封珏的面子都不想顾及,立马抄起扫帚赶人。 等到华灯初上,月色清和,伙计们早已打道回府,宋登云依然在噼里啪啦打着算盘的同时,暗自琢磨要不要趁沈重暄还没酒醒,直接把他丢大街上喝风去。 但沈重暄为什么没和孟醒一起? 宋登云打着算盘的手忽然一顿,意识到对沈重暄而言,比喝风更大的打击应该是和孟醒的分离。 宋登云不无遗憾地叹了口气,好吧,为了更深刻地打击对方,他只能暂时留下这尊阳川首富了。 沈重暄一觉梦醒,头疼得要命,他本来不爱喝酒,今天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情,但等他记忆回笼,记起冯恨晚正在阳川,他便知道不能久待。 他原本是想过去找萧同悲,告诉他闻家姐弟的盘算,可惜萧同悲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和孟醒差不多的行踪神秘,一时半会儿的确找不到线索,这才决定回阳川休息几天。 沈重暄从床上起来,下意识去桌上找醒酒汤,可惜他不是醉酒的孟醒,身边也没有他自己这样的徒弟伺候,找了一番自然是心愿落空。但贵公子被人伺候的本领倒是天生的,沈重暄不作思考,本能一般拉开门,喝道:“来人,煮碗醒酒汤。” 宋登云等的就是这厮清醒,为了等他睡醒,他都在大堂睡醒了好几觉了。 然而阳川首富沈重暄隔着楼梯和他对望,居然依然是那副颐指气使的丑恶模样。 宋登云仰起头,叉着腰,一身宝蓝衣衫在灯光的映衬下显得贵气十足:“姓沈的,看看你爷爷是谁?” 沈重暄醉得头疼,伙计没敢动他的东西,此时还是一身霜白锦衫,他撑着清醒瞥了一眼那张陌生的脸,不耐道:“醒酒汤直接送我房间里。” 宋登云:“......”他犹不死心,追问,“你仔细看看啊,沈重暄,沈重...!” 沈重暄嫌他聒噪,回身甩上门,响亮的摔门声不由分说地打断了他发自肺腑的呼喊。 宋登云心想自己名门出身九公子,绝不和区区商人之子置气,遂心平气和地走去后厨,看见厨子一张惊恐的脸:“...掌柜,你心情不好?” “...没事,煮碗醒酒汤。”宋登云含笑道,“多加石比霜。” ☆、114 沈重暄神色沉郁地坐在房间,隔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醒酒汤,和宋登云对望。 他已经从记忆里翻找出了眼前这位宋九公子的相关事件,而宋九公子就坐在他对面,脸上的笑容都是对他的嘲讽和挑衅,沈重暄捧起汤碗,浅浅地呷了一口,叹道:“沈某醉过头了,竟连九公子也不曾认出来,实在惭愧。” 宋登云笑眯眯地:“无碍,反正你我不熟。” 沈重暄心里暗暗赞同,面上却还是谦逊地摇摇头,真诚道:“错了,九公子与沈某乃是死生之交,当时若无九公子和封珏姑娘相助,沈某早被二殿下捉走了。” 宋登云道:“最后你还不是跟着走了。” 沈重暄继续摇头:“是她跟着沈某走了。” 宋登云本意是来戳他痛处的,自然没这闲心和他胡搅蛮缠,但沈重暄偏不肯主动提起孟醒,宋登云自恃人多,开门见山道:“沈少侠啊,其实我是来问一下,你怎么一个人?酩酊剑呢?总不能真让那小霸王一样的二殿下给抢走了吧?” 沈重暄心中冷笑,猜就知道这厮缠着他不放必然是等着这一记必杀,但他早已建起城防,区区一个孟醒,已经伤不了他。 ...也就那么一丁点的痛感而已。 沈重暄垂眼喝汤,一点也不在意宋登云幸灾乐祸的口气,反唇相讥:“那封珏姑娘呢?” “......”宋登云自讨没趣,侧身跷起二郎腿,神情霎时变得落寞许多,沈重暄等了半晌,听见宋登云失落地开口,“我逃婚了。” 沈重暄喝着醒酒汤的嘴忽然一停,沉默地把剩下半碗推到宋登云面前,言辞诚恳:“你是不是也喝醉了,来一口,好好回忆。” 他当年只有十四岁都能看出宋登云注视着封珏的那双眼。 其中浓情蜜意,恐怕在场也只有冯恨晚这个瞎子看不见。 那是何其壮阔而炽烈的情绪,如同埋藏日久的珍酿,尚不必启封,就能闻到毫不设防的、张扬的酒香。 宋登云对封珏的感情绝非作假,而封珏素来内敛,明面上看不出,沈重暄猜她心里也是接受了宋登云的。 宋登云沉默许久,仓促地摇了摇头:“阿珏她不想嫁我。” 沈重暄听说有人比自己还惨,终于来了点兴致,抬起眼睛,认真地注视他,宽慰道:“许是宋兄多想了?” “...我七哥,你也知道吧?”宋登云垂着眼神,全然忘了自己打击沈重暄的初心,眸光黯淡如将灭未灭的烛火,“寒水煞,宋逐波。” 沈重暄不合时宜地想起那颗进了孟醒肚子里的灵妙度厄丹,颔首:“武功造诣非常之深。” 宋登云掩面,狠狠地抽了口冷气,自暴自弃一般道:“——阿珏喜欢的是我七哥。” 沈重暄默然。 他有点理解宋登云的难过了。 “宋前辈也喜欢封珏姑娘吗?” 沈重暄刚问完,自己就忍不住在心里摇头,在他看来,宋逐波此人和萧同悲大不相同,萧同悲好似开过光的神兵利刃,看上去寒气凛然灵动非常,却终究只是一块不食人间烟火的铁。 因此不是凡间的俗物,又怎么可能动凡间的俗心? 宋逐波却不是神兵,他更像一潭危机四伏的死水,谁人胆敢涉足,都会被他伤得体无完肤,可他终究无波无动,已成枯潭。 宋登云果然摇头:“他谁都不喜欢。” “...宋前辈从小就这样吗?”沈重暄也忍不住一叹。 宋登云回忆片刻,自说自话道:“不是吧...七哥比我大很多,我也不知道啊。但我知道他从小就是天之骄子,他们那一代啊...欢喜宗的守真君,辟尘门的抱朴子,封家的封沉卿,宋家就得看我七哥了。所以七哥打小就不理人,他只管练刀,挺自负的。” 沈重暄问:“你们不是兄弟么?他也不管你?” “管啊,他是我堂哥,大伯过世后,爹就让他来教我练刀。”宋登云苦兮兮地皱着脸,“我比七哥差太多了,又怕疼又怕累,现在也是个废物,而且阿珏比我要大,和七哥其实是青梅竹马,更喜欢七哥也正常。” 沈重暄原本还有些可怜他,这会儿听说封珏和宋逐波才是青梅竹马,又觉得宋登云更像横刀夺爱,宋登云觑他一眼,没等他委婉开口,就自觉接话:“你也觉得我多余是吧?” 沈重暄说:“也不是多余。” “就是多余。”宋登云不知道是憋了多久的情绪,终于有机会一吐为快,也不顾及对方是自己深恶痛绝的阳川首富,只顾着倾诉,“我知道,大家都觉得我多余——你看,七哥多厉害啊,大伯一辈子声名显赫,七哥也没有丢他的脸,不管怎么看,宋家都该传给七哥吧!宋家是七哥的宋家,阿珏这么好的人,当然也该是七哥的妻子...可是、可是沈兄,你说,怎么就轮到我头上了呢?” 沈重暄作为一个被抢了家产的继承人,一时竟然有点心疼这个身在福中不知福的九公子,劝道:“也许是宋明庭前辈看出了你对封珏姑娘的想法,希望给你最好的一切呢?” “可我不需要啊!”宋登云痛苦地捶了一记桌子,又疼得嗷嗷叫,愁眉苦脸地看着汤碗里映出的自己的一双眼睛,颓然道,“我不想和七哥抢,我知道我是废物,我就好好做个废物呗。反正前有我爹,现有七哥,以后有承卿,为什么非要丢给我呢?没人会在意我的想法,都觉得我睡着也要笑醒,我和我爹都是走了大运,从各自兄长手里抢食。” 沈重暄拍拍他的手背,无声地叹了口气。 “我不配做家主,也不配娶阿珏。”宋登云九尺男儿,这会儿哭得像个九岁的孩子,倒也不愧他九公子的大名,哭得两眼通红,涕泗横流,沈重暄做惯了老妈子,自觉地为他倒酒,道:“九公子,你这次逃出宋家,是英雄之举,沈某敬你!” 宋登云哭哭啼啼地接过酒杯,抽抽噎噎地喝下去,还打了个哭嗝,委屈巴巴地说:“你和我七哥,都是人中龙凤,我其实不讨厌你,我也特别喜欢我七哥。怎么就他宋承卿才可以崇拜我七哥?我也崇拜啊!可他能跟你打架,能得我七哥赐福,我连上试剑会送死的资格都没有呢!” 沈重暄更心疼了,劝说:“九公子何必自谦,在沈某眼里,你这样的胆量、这样的气魄、这样的胸怀,已是当世难寻,在这方面,恐怕宋七公子还远不如你。” 宋登云抬起朦胧的泪眼,止住哭声,哽咽道:“沈兄——知己啊!”他抓着沈重暄的衣袖,擦干净脸上的眼泪,真诚道,“你说话真是好听,再多说几句。” 沈重暄哭笑不得,给他满上酒,坐在一旁看着他喝。 大概人在这世上活着,总是要遭遇许多不如意的。 比起宋登云的自觉让贤,只是爱而不得的沈重暄忽然自惭形秽,毕竟他恐怕绝无可能把心爱之人拱手让人,他只是作为徒弟,都恨不能时刻盯着孟醒的一言一行,别人稍有逾越,他都忍不住拔剑。 这样看来,他还不如宋登云。 宋登云却恍然回神,追问:“那沈兄你呢?你是为什么?莫非是那二殿下仗势欺人,酩酊剑也被他蛊惑?” 沈重暄当然不能告诉他所谓的二殿下就是顺宁公主,只能回避地摇摇头:“不,是沈某自己犯了错。” “怎么可能呢?沈兄你说话好听,行事缜密,武功高强,家财万贯,怎么可能犯错呢?”宋登云已经自觉把自己归为沈重暄阵营的亲兄弟,义愤填膺地捶着桌子,怒道,“谁敢欺负你?我一定要替沈兄出气!” 沈重暄看他这样真情实感,一时有点感动,犹豫片刻,毕竟是少年人藏不住心思,终究还是主动试探:“那宋兄觉得...断袖之癖,何如?” 宋登云捶着桌子的手停下来了,虽说酒壮怂人胆,但在武功高深的沈重暄面前,他也只敢挪挪屁股,把两人的距离扩大些许。 “......”宋登云的酒意被吓醒了大半,他仔细地把那四个字品读了几遍,问,“什么袖?你穿的这身千金一匹的削云绡的袖?” 沈重暄道:“这是我师父衣服剩下的边角料,勉强做了一件外衫。” 他话未说完,又发现自己说了“师父”二字,一时不免沉默。 而这么一点边角料就足够自己在宋家一年的零花钱的宋登云并未留意这点沉默,只顾着叹气,诚恳地说:“沈兄,这么贵的衣服,你敢跟我断袖,我就和你割袍断义。” “...是断袖之癖。”沈重暄道。 宋登云好奇地问:“这是什么?” “......”沈重暄长长地叹了口气,道,“就是,我爱上了我师父。” 宋登云震惊地站起身,目光定定地望向沈重暄的胸前,纠结地问:“...沈小姐?” “......” 宋登云瞠目结舌:“孟女侠?!难怪他长得这么好看,要是女侠的话,我其实也——” 沈重暄打破了他的幻想,冷冰冰地道:“都是男的。” 宋登云坐下了。 他感觉自己屁股底下的不是凳子,而是一片冰冷的剑光。 “...很难接受?” 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沈重暄的语气还算平和。 宋登云如遭雷劈,踌躇了很久,摇摇头:“不,只是听君一席言,我在想...” “嗯?” “我在想七哥和阿珏,我到底爱的是哪一个。” 作者有话要说:这部分节奏有1点点慢...因为九妹虽然和主线关联不大,但特别可爱(不是)其实算是元元追妻路上的一个助攻,也算元元心理压力的一个排遣。 离完结已经不远惹。 ☆、115 孟醒从很早以前就决定忽视萧漱华的累累罪果,因为他也决定抹消孟无悲留给他的一切,只做一个得过且过、随遇而安的普通人。 同时他也很早就猜到自己眼前的青年绝非和他一样安于现状的燕雀,如他引以为傲的那把长离剑——长离者,凤也,这把在封沉善死后被封家人视若珍宝的名剑,和它现今的主人一样,都是生来注定不能蒙尘的存在。 他能理解封琳的抱负,能体谅封琳的仇恨,他在不言不语时也曾有几分自豪,或许封琳待他的好,这天下众生都不及万一。 因而他从不追问,封琳也不坦白。 孟醒一度以为,这样就很好。 一如他暗暗懊恼沈重暄为什么要把心事说破,为什么要闹得双方都下不了台阶,假如沈重暄能和封琳一样半遮半掩,他们又能不顾死活地相携许多年。 事事都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的话,岂不是谁都不舍得放过谁,除了两败俱伤,留下一出残败的丑恶的落幕,别的就会什么都不剩下。 ......可是得过且过,就真的会过去吗? 粉饰出来的太平,真的能敌过底下不休的暗潮涌动、刀光剑影吗? 他真的是对的吗?沈重暄的选择又真的难以理喻吗? 孟醒脸上的笑意依然风轻云淡,但他攥紧杯子的手已经泄露了他所有的情绪。 封琳定下神来,看着他,问:“你不用知道的事,我何必告诉你...不要再想了,阿孟,都过去了。” “...都过去了?” 孟醒恨恨地发问,他只觉得此时满眼都是燕还生同他把酒时的情态,对方一双深情目里尽是肉眼可见的怆然,这兄弟俩的畸态让他也忍不住胆寒,无论是恩将仇报的封琳,还是引狼入室的封琅,他不知道是谁活该,也不知道能判谁无罪,他只知道彼时的那份心情,被丛生的恶毒的荆棘环绕的真相,每每逼近半步,都会血流如注。 而身为真相本身的燕还生,在他面前亲手撕扯开那些荆棘,连同自己的血肉,向他展示早已遍体鳞伤、体无完肤的自己。 孟醒并不觉得自己是多么善于共情的人,但他的确在燕还生逃遁之后,感到一阵莫名的窃喜。 那人已经过得太煎熬太可怜,让他连对他拔剑的狠心都生不起。 “...说说吧,阿孟。”封琳看出他脸色不好,也皱着眉头,“我听殿下说你受了伤,这是怎么回事...莫非是燕还生?” 孟醒问:“你还要叫他燕还生吗?” “......”封琳神色微沉,原本关怀的语气也变得冷漠许多,“他究竟和你说了些什么?” 孟醒摇摇头:“我只是个局外人,他和我说有什么用?”他顿了顿,在心里暗暗叹气,道,“所以我来问你,我找到封琅了,你也该告诉我,沈家命案的真相。” 封琳原本看他身边已经没有沈重暄,以为两人已经生了嫌隙,突然又听他提起此事,当即蹙眉,不悦地说:“你还和他有联系?” “我和我徒弟有联系,有何不妥?” 封琳恨铁不成钢地恨他一眼:“你上哪捡徒弟不好,非得捡血观音的儿子?你知不知道血观音的名声有多臭?” 孟醒却不以为然:“萧漱华不是更臭?” “呸,萧漱华有儿子?就算是他那徒弟,孟醒,你能招惹萧同悲?”封琳冷笑,“萧漱华名声臭归臭,可萧同悲自己争气,谁敢把对萧漱华的气儿往他身上撒?血观音能一样吗?萧漱华是死了,若不是你说,连我都以为血观音现在还在什么地方好吃好喝地养老,大家对她的仇一点没少。所谓父债子还,你徒弟自己没本事,就活该受人迁怒。” 孟醒立时不乐意了,也学他皱着眉头,道:“爹娘能是一回事?元元姓沈,又不姓孟。还有,元元怎么就没本事了,他才十七岁,怎么能和萧同悲那样以报仇为己任的疯子相提并论。” 封琳问:“沈重暄爹妈都没了,不比萧同悲来得凄惨?” “......”孟醒扬起下巴,“他师父好。” 封琳懒得和他争论,一招制敌:“他师父好,那他这次怎么不跟着他师父?” 孟醒早就猜到他会这么发问,但他一直都没想好要怎么应对,这会儿真的遇上,也只能烦闷地抓了把头发,道:“他觉得我受伤都是他害的,不想拖累我了。” 封琳又是一声冷笑:“算他有点自知之明。我听殿下说你这伤是程子见的手笔,除了血观音,谁还能惹得程子见这么不要命。” “...你怎么就不喜欢元元?”孟醒有点不太乐意,“我徒弟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倒也不是拖不拖累我的问题,他现在厉害了,决定出去独自历练也没什么不合理。” 封琳意有所指地“哦”了一声,反问:“那你就让他独自去找仇人嘛,何必来打扰我?” 孟醒更觉烦闷,实话实说:“连你都忌惮的仇家,我不放心。” 封琳默然片刻,犹豫道:“我不是忌惮...如果你确实很想帮他报仇,我也可以告诉你,他仇人已经命不久矣。” “什么意思,”孟醒一个激灵,抬头看他,“你要对那人动手?” 封琳摇摇头:“不是我,是其他...比他更不好惹的人,本就容不下他了。” 孟醒心知问到这里已经不宜深究,可他还是按不住心里的急迫,追问道:“所以那人的确很厉害?元元找到他怎么办,他根本不会是那人的对手吧。” “那你就祈祷他找不到吧。”封琳无所谓地耸耸肩,他本来就不关心沈重暄的死活,沈重暄能自觉离开孟醒更让他觉得如释重负,孟醒却豁然起身,咬牙道:“不行,我得去找他。” 他起身的刹那,一只香囊从他衣袖里猛地滚出,封琳眼神下行,望向地上那只色彩鲜艳的香囊,眉梢微挑:“艳遇不错。” 孟醒下意识捡起香囊,神思却有片刻恍惚。 连他自己也不记得当时是怎样把这只香囊带走的了。 这只名为褚晚真所赠,实则三人都明白其上一针一线尽皆出自沈重暄之手的香囊,只是一点香料,竟然也能重逾千斤。 元元当时,是以怎样的心情在绣这只香囊呢? 他知道它最终会送到自己手里吗? ...他真的敢对他的师父有那样的非分之想吗? 封琳看他愣神好半天,心道不妙,连忙伸手拉他一把,揶揄道:“这还真是你心上人送的?” “狗屁。”孟醒下意识骂了句脏,又亡羊补牢地说,“你少开这种玩笑。” 封琳更觉惊奇:“嚯,你急了,你是不是急了?你这厚颜无耻的狗东西也会急眼了?” “...闭嘴吧你。”孟醒一把搡开他,“叫人去帮我找找,元元到底在哪,我这就追他去。” “那不成,你先和我说,这香囊是哪个小娘子给你的。” 孟醒被他吵得心烦,顺手抓起桌上的拂尘:“什么小娘子,就是徒弟的一点孝心而已。得,我自己找去。” 封琳眼中微亮,连忙揪住他,欣喜道:“你徒弟?” 覆水难收,孟醒后悔也晚了,见着封琳一双兴奋的眼,又记起沈重暄临走前那副委屈小媳妇的模样,心里忍不住想,还真是像个受了气的小娘子,烦是烦了点,其实挺可爱的。 封琳见他不语,又追问:“殿下看上你了?太好了,阿孟,你以后不用再在外边风餐露宿地吃苦了!” 孟醒脑子里还是沈重暄的一言一行,险些没能理解封琳的开心,愣了好半天,才艰难地挤出一个字:“...嗯?” 他身上千金一匹的削云绡,腰间上好的羊脂白玉,还有肚子里那颗天下侠客趋之若鹜的灵妙度厄丹,都在悲愤地控诉他这些年在外边风餐露宿吃的苦。 ——太苦了。 孟醒恬不知耻地想,可不是吗,被自己当儿子养的徒弟看上,这也太苦了。 如果不是封琳这一嗓子,孟醒都快忘了那天和他袒露心怀的还有个褚晚真——也不能怪他太不把侄女当回事,怪只怪沈重暄比褚晚真闹得大,他也不可避免地更关心沈重暄那边的动态去了。 “...你不会是,想让我和晚真...”孟醒只是想一想就觉得一阵恶寒,且不说他自己就无法接受,到时候走去武盛帝跟前,是想让他喊皇兄还是喊父皇,若是喊声父皇,恐怕武盛帝早就猜到他底细,立马就能叫人把他拖出去杖毙。 可封琳的确就打过这个主意:“你只比她大几岁,又都这样郎才女貌,这不是大喜的事?” 孟醒:“......” 倒也不是郎才女貌的问题,但娶自己侄女的这种行径,别说郎才了,豺狼也做不出来吧。 孟醒摆手:“不必再说了,你误会了,我和晚真清清白白。” 封琳皱眉,穷追不舍地问:“不是说是你徒弟?你还有几个徒弟...你耳朵都红了,必定是殿下!” “......”孟醒一手抓住耳朵,一时间不知道两个徒弟该保哪一个,正是支支吾吾不敢言语之际,封琳偏偏灵光一闪,福至心灵,脸上的喜色顷刻不见,寒声问他:“...阿孟,是沈重暄吗?” 孟醒不语。 封琳登时恨得咬牙切齿。 “他和你分道扬镳,你为他茶饭不思。”封琳双眼微眯,手已经悄然扶上腰间的长离剑,恶狠狠地说,“他敢对自己的师父有这样的想法?——荒谬!他怎么敢?!” 孟醒一声轻叹,落在寂静的大堂,封琳的恼怒和沈重暄离开前的落寞仿佛交叠的书画,连他自己都不知该对这些画卷作下怎样的批语,只能让满腹愁思兜兜转转地揉成一声又一声的叹息。 封琳看着他,眸光冷若坚冰:“...孟醒,你动摇了?” “......”孟醒茫然地看他,“什么?” 封琳咬紧牙关,一字一顿地质问:“你喜欢他了?” 孟醒一屁股坐回椅上,没有做声。 “...你可要想清楚,他是你徒弟,是个男的!”封琳气得几乎要冲他拔剑,“你图他什么?钱?殿下不比他有钱一百倍?——你别成亲了,我养你还不成?” 孟醒无奈地瞥了自己难得失态的兄弟一眼,平心静气地开口:“你别激动。” “孟醒,你...”封琳想说,你要是舍不得,我这就派人去把他给做了,但他想了片刻,终究没有彻底失态,还记得这种事得私下做,不该直接告诉孟醒。 孟醒伤感地叹了口气,轻声说:“晚真和元元都有这种想法,琳儿,我再也不敢相信任何人了。” 封琳:“......”他吸了口气,看着孟醒那张我见犹怜的脸,总算忍住一点脾气,宽慰道:“不要多想,这不是你的错。” “是啊,我很好看,我知道。”孟醒说,“所以,答应我,琳儿。” 封琳按住在剑鞘里蠢蠢欲动的剑,假笑道:“你说。” “不要爱上我。” 封琳冲他一笑,拔剑:“...我看你是来海州找死。” 孟醒一甩拂尘拦住他的动作,半抬着脸冲他温然轻笑:“所以不要因为我跑去打打杀杀,先管管你家傻弟弟。而且你打得过元元又如何,你打得过我吗?” 他一双眸宛如将尽的长夜,其间点缀着温和的细碎的光。 封琳读之为恳求。 封琳收回长离剑,柳眉微蹙,一声骂咧掷地有声:“你根本就是被你那徒弟迷了心智!” 孟醒无可奈何地垂首,无意识地把玩着手里的拂尘,默然叹道:“...再给我一点时间,让我想想。” “想什么?”封琳注视着他,仿佛在看一个不可理喻的疯子,但他很快收拾起情绪,眼中晦明不定,最终沉默地望向孟醒,“我明白了,阿孟。你好好想想吧。” 作者有话要说:琳酱的主线任务:拍皇上马屁and复仇大业。 支线任务A:我的甜蜜落跑姐夫。 支线任务B:满分密爱之弟弟你不乖。 支线任务C:记录我兄弟弯掉的第1天。 琳太难了,琳要封了。 ☆、116 孟醒和他对视许久,似觉不妥,犹豫再三又说:“琳儿,你生气了?” 封琳乜他一眼,神色平静如常,只道:“我还有事,就不陪你了,你去休息吧。” 孟醒一听他这语气就知道,琳妹妹这多半是又动怒了,所谓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孟醒却觉得他皇兄比封琳脾气好得多了。 但他自然没必要上赶着触封琳的霉头,孟醒佯作惊惧地缩缩脖子,眼巴巴地觑他脸色:“那我走了哦?” 封琳眼睑都不带多抬一下,只鼻翼翕动:“嗯——”随后两唇启合,“滚。” 孟醒在心底做了个鬼脸,提着拂尘潇潇洒洒地上楼去也。 封琳独自留在大堂,总算卸了周身的戒备,烦躁地坐回椅上,抬手按着眉心,堂外有人飞身窜进,打量着四下无人,半跪在地,向封琳行了一记礼:“主上,云都传来消息...白剑主殁。” 封琳疲惫不堪地吐出一口浊气,问:“现在的江湖前十,是些什么人?” 黑衣人片刻未顿,倒背如流:“碧无穷行踪不定,最近一次发现是一周前,有人在明州遇见他。乌啼月近日都在筹措人手寻人...但属下尚未查出失踪的是谁,值得乌啼月这般架势。” 封琳冷哼一声:“跑了个废物而已。” 黑衣人毕恭毕敬地一应,他们各自为战,只和封琳保持联系,因此一切情报都不会让他们知道完全,只要确保自己上报的部分是准确无误即可。 “白剑主死后...该由我顶上?” 黑衣人道:“恭贺主上,您已跻身前三。” 封琳闻言却是略略蹙眉,丝毫不见喜色,复问:“燕还生有消息了吗?” “...属下无能,斩春君依然下落不明。” “不怪你,”封琳眯起眼,手指蘸了一点茶水,随手在案上画出云都和海州的轮廓,又在两地一连,抹出一道轻淡的痕迹,“程子见做事,向来万无一失,燕还生应当是被他捞出去了。阿孟逃过此劫...云都有这能耐的人,想必是闻梅寻动了手。” 黑衣人一怔,惭愧道:“属下并未查出南柯公子和酩酊剑的关系。” “他们没有关系。”封琳一手抹去茶痕,眼神阴沉,“燕还生、程子见,对上了...阿孟,和闻梅寻。” “酩酊剑还有两名徒弟。” 封琳默然片刻,合眼道:“沈重暄,如今在哪?” 黑衣人听出封琳提及这个名字时的怒意,忙小心翼翼地回答:“他和酩酊剑分开当日,我们派了人一路尾随...但似乎被他发现了,最后只知道他进了阳川地界。” 他说完,又像亡羊补牢一般补充:“前些日子我们也查到摘花客同在阳川。” 封琳偏过头,眼神却不如他记忆中那般阴鸷,而是一种戏谑的意味,黑衣人更觉胆战心惊,不自觉地伏在地上,等候发落。 “所以,你们...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孩子,发现了行踪?” 黑衣人诺诺颤声道:“是...是。可他比其他人都警戒,轻功也很邪门...” 封琳缓缓地点了点头,笑着反问:“他能发现你们,那其他人呢?” 黑衣人悚然一惊,辩解道:“不、不,他们行踪较为规律,更方便我们藏身寻常人中...但沈重暄的动作根本无迹可循。” 封琳慢条斯理地敲敲桌面,勉强信了一点,黑衣人这才壮着胆子解释:“而且,主上...沈重暄如今的武功,已经今非昔比。” 这倒是封琳未曾料到的,依他对沈重暄的印象,这孩子不过是仗着过人的内力和孟烟寒之子的身份才能受到孟醒的重视,根骨算不得好,比起孟醒萧同悲差了十万八千里,只能算中上之姿,这句“今非昔比”用得暧昧不清,竟让他对沈重暄的深浅一时有些判断不准。 封琳蹙着眉头,敲着桌面的手指动得飞快:“如果我要你们除了他...” 黑衣人俯首道:“需等他离开阳川地界,若无摘花客、酩酊剑插手,五人足矣。” 封琳手指微顿,冷笑一声:“十七岁的小毛孩子,你说要五人?” “...主上,他在辟尘门时属下不能冒进,但曾见过他几次下山,每次都与上一次的气势大不相同。”黑衣人也很自惭,垂着头说,“他修的是鉴灵剑诀,进步神速,五人已是最好的情况。” “他被释莲打成那么重的内伤,这才三年,必然不曾痊愈。” “...是,若已痊愈,恐怕需要七人。” 封琳一扬手,狠狠地砸碎一盏茶具,四溅的瓷片刮破跪在地上的黑衣人的脸,黑衣人也不敢稍作挣扎,只能屏息凝神地祈祷封琳尽快消气。 鉴灵、鉴灵。 若是让他得到鉴灵...所谓江湖前十又何足为惧? 这些处心积虑的谋划,终究都不如一力降十会来得爽快。 封琳急促地喘了几口,心念电转,不过须臾便做了决定,寒声道:“把跟着沈重暄的人都叫回来,留一个追查他大致的行踪即可...还有,联系浮屠释莲,准备护送殿下回宫。” 黑衣人一怔,服从的本能让他没有多问,只是规矩地俯首:“是。” “再有,把沈家命案在十三州中大肆宣传...记得强调,当年的血观音孟烟寒乃是沈云伏的夫人,已殁多年。”封琳轻抚着长离剑剑鞘上的花纹,神色平静如常,“半个月之内,我要十三州皆知,沈家是被江湖世家所害。” 黑衣人后背发寒:“...是。可这样的话,酩酊剑会不会...” “退下吧。”封琳挥袖起身,眉眼已经平和如往常,唇畔甚至还噙了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他没时间去找徒弟了。” 云都,深夜,大雨。 这已经是最合适沈重暄这样不自量力之人的诀别。 “传人在书房备下纸笔,我这便过去。”封琳掸去衣上灰尘,大步流星地走出大堂,向门外等候的侍人微微颔首,侍人行了一记大礼,恭恭敬敬:“是。” 褚晚真已经在房间里无所事事了整整三日,往常和她斗嘴的沈重暄不知下落,孟醒的情绪也不太对劲,她那天不顾一切的告白,就像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而孟醒这几天都把自己锁在房间,除了封琳,谁也不敢打扰他。 但她没办法怨恼孟醒什么,尽管很不愿意承认,但孟醒和沈重暄的感情,的确远比她想象的更为深厚。 沈重暄此人,分明一直恪守礼仪,偏偏在他消失后又像无处不在一般,无人擦剑时想他,衣服刮破了也会想他,她和孟醒一路来到海州,单是谁洗衣服这个问题就屡屡交涉失败。 她不希望孟醒辛苦,孟醒也怕怠慢了顺宁公主,两人你推我推,可实际上都不是真心实意想洗衣服。 而且他们这一路的开销,两个养尊处优的公子小姐连钱花在了哪都不知道。 褚晚真心想,如果将来真的把孟醒收为驸马,那她还得把沈重暄叫来当管家婆才行。 封琳敲响门时,褚晚真正在艰难地回忆近段时间的花销,手里的毫笔蘸满了墨,却久久没能画下一笔。 “殿下,封琳求见。” 褚晚真烦闷地搁下笔,随意地理了几下衣衫,道:“...进来吧。” 封琳走进房间,不卑不亢地向她一礼,笑意淡淡:“殿下。” “何事?”褚晚真坐在桌后,百无聊赖地偏首支颐,眼睑微阖,慵懒至极。 封琳道:“请殿下恕在下鲁莽...来传陛下口谕。” 褚晚真眼皮一跳,眼睁睁地看着封琳一撩衣摆,从怀里摸出一卷空白的圣旨,双手捧着,毕恭毕敬地奉上。 褚晚真眸光微动,缓缓从椅上离开,走至封琳跟前,徐徐半跪,垂首道:“儿臣听令。” 封琳拱手行礼:“陛下病重,召,顺宁公主、孟醒即刻启程回宫。” “...!”褚晚真始料未及,一时间如遭雷劈,回不过神,颤声问,“病重?怎么回事?太子呢?...还有,为何要见师父?” 封琳面色不改,只回答了最后一个问题:“公主在外受苦,酩酊剑护驾有功,陛下有赏。” 褚晚真柳眉紧蹙,复问:“父皇因何受病?是因忧虑边关战事?莫非大皖朝竟然无一可用之良将?” “...回殿下的话,在下不过江湖莽夫,庙堂之事,尽皆不知。” 褚晚真猜也知道是这回复,对这条圣谕深信不疑,登时起身,匆匆道:“师父在哪?本殿去见他。” 孟醒自觉地走在她身后,为她拉开房门,温和地解释:“阿孟就在您隔壁。” 他一面说着,一面替她敲响孟醒的房门,敲过四五次,房中依然无人应答。 褚晚真才闻噩耗,正是手足无措之际,发现孟醒半天没有回应,急得绞紧手指,恨不得立刻踹开那扇紧闭的门。 封琳也微微皱眉,开口喊道:“阿孟,殿下要见你。” 房中总算传来一声回应,孟醒从内拉开门,一股冲鼻的酒味扑面而来,褚晚真被封琳挡在身后,也不自觉地皱紧了鼻子。 而孟醒斜倚门框,双目看似清明如常,耳尖却红得不行,颊上薄绯,都能从中依稀捕到星点醉意。 封琳的目光跃过他的肩,果然看见桌上的纸笔,正草率地画着四大世家的势力范围和十三州的地界格局。 “什么?”孟醒气定神闲,仿佛那些横七竖八的酒坛都与他无关,封琳知道他酒量不错,看不出醉态,多半就是真的没醉,于是挑着眉梢,全然一副秉公行事的模样:“圣上口谕,召你护送公主回宫。” 孟醒的双眉不着痕迹地一皱,很快掩去眼中的不悦:“贫道有事要办。” “师父!”褚晚真连忙凑上前去,泪盈满眶,“父皇说他病重,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封琳也帮腔道:“沈重暄是你徒弟,殿下便不是了么?阿孟,只是护送一趟,能有什么害处?” “病重?”孟醒眉头也不自觉地皱起,武盛帝褚景深和他昔年还算情同手足,他记忆中的这位皇兄一向能文善武,怎么看都不像正值壮年就病重的人,“只是口谕?” 褚晚真泪眼朦胧:“父皇没必要骗我呀。” 孟醒顿觉头痛,他原本花了数天理清世家之间的纠葛,已隐隐约约觉得摸到点方向,正准备直接替沈重暄扫平障碍,省得沈重暄不在身边,朝不保夕。 偏偏这时候要召他奔赴华都,褚景深应该早就猜到他身份,才会准许褚晚真投靠一个江湖人。可现在又是何必?难道褚景深还不知道他对皇宫那群人望而生畏避犹不及? ...或者,当真是病重? “...近日朝堂之上,出什么事了?” 封琳一改在褚晚真面前一问三不知的态度,低声道:“边关战事吃紧,多半是要议和。” “......”孟醒有点不知所言,虽然早年的记忆早就模糊,可褚景深在他心里的轮廓一向要强死倔,让他议和,还不如让他御驾亲征,来一出天子守国门的乱世华章。 褚晚真哭得梨花带雨,只能无措地拽着孟醒的衣袖,抽抽搭搭,好不可怜。 孟醒总算被她吵得无计可施,心下也的确有些忧虑褚景深的身体,封琳看出他的动摇,连忙乘胜追击:“去吧。这一路若出什么意外,有你在,殿下也安全许多。” 孟醒冷笑一声:“你怎么不送?” “陛下看不上我的武功,你把鉴灵剑诀给我练练,说不定我就能代你一程。” 孟醒理也没理,封琳无可奈何地冲褚晚真行一记礼:“殿下,您先回房,我劝他几句。” 褚晚真眼巴巴地看了一眼孟醒,可惜她师父的偏心在这几天已经连藏都懒得再藏,虽然对她满眼歉疚,但显然没有改变主意。 褚晚真只得先行离开。 孟醒等着听封琳放什么屁,果然听封琳问:“你那张纸上画的是什么?” “嗯?” 封琳轻笑出声,嗓音和缓:“算了,我想明白了。等你从宫中回来,沈家命案的真凶,我陪你去抓。” 孟醒突然听说这样的意外之喜,当即眼前一亮,问:“当真?” “我几时骗过你?” “你原本说找到封琅你就告诉我。” 封琳不屑地轻嗤一声,反问:“你抓到他了?” 孟醒:“......”但他情绪已经好转许多,笑骂道,“无赖。很好,贫道便走这一趟,你擦干净剑,等着陪贫道前去报仇吧。” 封琳看着他霎时神采飞扬的脸庞,心下只觉无奈:“那你倒是去哄哄殿下吧...面圣的机会这样难得,唯独你孟醒好不高贵,还得八抬大轿来请。” 孟醒向他抛了一记媚眼,笑道:“琳儿可不要骗人哦。” “...”封琳一阵恶心,向他挥挥手,“赶紧爬开。” 孟醒笑声不止地转去隔壁,封琳这才走进房间,眯着眼睛打量纸上的笔迹。 可惜孟醒比他想的要谨慎,或者已经在心里对他起了提防之心,临走前特意打翻了砚台,墨色晕染,根本看不出任何。 但只从幸存的密密麻麻的字迹来看,封琳的神色一点也无法轻松。 孟醒显然已经掌握了很多消息。 ...甚至极可能已经和他不相上下。 或许从他见到燕还生开始,他们的信息就已不对等了。 他倒希望孟醒只是个纯粹的剑痴,如萧同悲那般做一把所向披靡流芳百世的神兵即可。 ......但燕还生,你当真不怕死吗? 封琳轻轻一叹,望向天边飞霞,那一抹艳色似极封家人烈若焰火的衣衫。 当年的小孩儿正是如此,宛如一捧张扬的、炽热的、不灭的火,撞进他并不宽敞的怀里,火光跃动的眼里笑意明艳:“琳哥哥!” 封琳回过眼去,似怒似嗔地回以一笑:“你跑这么急做什么?” “...怕兄长不要我了。”那是一双何其哀伤的眼眸,青年松松地抱着他,在他耳边低语,“别生气,兄长,我不会当家主,都给你。” 封琳打开他的手,漠然道:“给我?” 一声琴响,燕还生伏在案上瞧他,双眼弯弯,喜色却半点未至眼底:“主上的心愿,就是属下的毕生求索。” 封琳耳尖微动,听见身后一点动静,他回转身去,望见立在房外的释莲,眉目慈悲,向他行了一记佛礼。 “封少侠。”释莲低声警告,“你似乎偏离了一点方向。” 封琳冷眼看他,漠然道:“我还不曾质问禅师,为何燕还生还记得旧日之事。” 释莲宣了一声佛号,双手合十:“这还重要吗?——封少侠,圆月之夜已将近了,斩春君会发现,您所谓的‘一梦’根本无法致死。” “你是说他会背叛我吗?” “贫僧以为,不会。”释莲低眉垂目,“但他和你不同,娇生惯养养尊处优的封琅公子,真的能忍受蛊虫的痛苦吗?” 封琳阖上双目,漠然开口:“无所谓,他自找的。” ☆、117 眼前是铺天盖地的腥红,孑然天地间,只有他竭尽全力地向着漫无目的的黑暗奔跑。 那是一种近似窒息的绝望,危机蔓延的速度使他筋疲力尽,放弃的念头不止一次在脑海掠过。 ——我要死了吗? 我要这样一无所有地死去了吗? 而一道破空的白光倏地从他眼前刮过,仿佛一道电闪,轰轰烈烈的雷鸣应光而来,他怔忡地抬起眼,望见孟醒凝肃的一张脸。 孟醒伸出手来,拽住他的手腕,道:“别怕。” 随后他听见无数次刺耳的破肉声,衣衫刮破的声音也在这无声的寂寞里格外清晰,孟醒抱着他的手臂一如往常般坚定有力。 在那之后,那双坚定有力的手臂毫无质疑地把他推出怀里,他被一阵飓风吹出老远,只能看见原本漆黑一片的暗色中间,多了一点耀眼至极的白。 那一点白光消逝得飞快,几乎只是刹那,任他目眦欲裂,也再看不见分毫。 宋登云推开门亲自来送早饭时,沈重暄已然清醒,一身肃穆的玄衣,正擦着手里的剑。 “脸色这么差,没睡好?” 沈重暄脸色阴沉,默默地摇摇头:“无事。” 宋登云把粥推到他面前,笑说:“做噩梦了吧,想师父了?” 沈重暄眼皮微跳,琢磨了一会儿措辞,道:“和他无关,但我有点不祥的预感。” “你先把粥喝了,大清早的擦什么剑。”宋登云抢过他的剑,絮絮叨叨地说,“你呀,就是离不得师父,太依赖他了,其实离得久了,你就会发现也不是什么喜欢。” 沈重暄默不作声,佯作没有听见他的话,兀自侧头眺向窗外枝头伫立已久的翠色鸟雀,薰风如常,春深日好,阳川还如他记忆中的一般清净。 宋登云看了他一会儿,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劝这人,又听沈重暄主动发问:“那些谣言传得怎么样了?” “啧,越来越离谱了。”宋登云听他提起此事,也恨得咬牙切齿,沈重暄寻求复仇本就艰险无比,偏还有人恶意搅浑这趟水,在各州散布谣言,导致现今坊间各种流言甚嚣尘上,假的都能传得比真的还真,最离谱的已经传成了沈重暄天生反骨,恩将仇报,师从妖道孟醒后更是无法无天,甚至亲手杀了自己的家人。 沈重暄轻轻摇头,从他手里拿过自己的剑,垂眼道:“假作真时真亦假,真真假假本就无从分辨。那人散布这些谣言,无非是想误导我,好争取更多的时间。” 宋登云瞠目结舌,问:“那如果能抓到这家伙,就是你仇人了呗?” “......未必。”沈重暄停下动作,仔细地思考片刻,接着道,“也有可能是这人本来就留下了把柄等我去找,实际上他的目的只是找我——或者他已经掌握了我想要的线索,希望和我做一笔交易。” 宋登云叹了口气:“那不都是坑吗。” “后者比前者好。至少后者早晚会来见我。”沈重暄终于拨动碗里的勺子,皱了皱眉,“这粥也太稠了吧。” 宋登云一巴掌拍他头上:“怕你饿着,还不识好!” 沈重暄闷笑几声,爽快地吃了一勺,夸奖道:“味道很好,谢九公子赏赐。” 宋登云被他夸得脸红,下意识摸摸鼻子,嘟囔说:“酩酊剑收你为徒不会就是看中你嘴甜吧。” 沈重暄笑而不语,他原本想要尽早离开,以免被冯恨晚遇见,谁知偏在此时传出他家的事,一时间不少人都在寻找这位苦命的首富公子,加之宋登云盛情邀约,沈重暄索性一连大半个月都不再出去客栈,尽量避开人群。 还未进阳川时他就察觉有人尾随,费了不少心思才勉强甩开,从尾随者的武功来看,有这等底蕴的势力,多半是来自四大门。 辟尘门倒是可以不必担心,清徵若想知道他行踪,向来是亲自来抓他。但余下三家都不知底细,尤其是近年势大的封家,封琳会派人一直暗中保护孟醒和褚晚真是最正常不过,顺带跟踪他也只是举手之劳。 但也有可能是浮屠来使,毕竟浮屠前科累累,沈重暄不敢小觑这群朝廷鹰犬。 但今日他无论如何都该出去一趟——毕竟清明刚过不久。 往常他和孟醒实在赶不回来时,会就近寻处地方烧点纸钱聊表心意,他并非死板之人,也能理解孟醒不可能每年清明都把他带回家里,但今年他既然回来阳川,叔伯们也都知道,那他无论如何也该回去扫一次墓。 宋登云捞了件外衣给他披上,认真地问:“真的不用我陪你?” “你就是想看热闹吧。”沈重暄冷笑。 宋登云搔首弄姿地冲他噘嘴:“胡说,人家是真的担心沈少侠嘛。” 沈重暄睬也未睬,佩好长剑,头也不回地走出客栈,沈家的马车已在客栈门前,两名小厮正恭恭敬敬地立在车边等候。 沈家这番用意倒挺有趣,也不知道是在向谁出卖他的消息。 沈重暄无声地冷笑一声,略略一撩衣摆,平静地坐进马车,又拂开挡窗的帘,冲宋登云微微一笑。 宋登云叉着腰站在门口,阴阳怪气地开口:“好大的排场,知道的说你家是接少爷,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们客栈做了什么坏事。” 领头的小厮满脸堆笑,立时塞了一枚银锭给他:“我家公子金贵,还请掌柜的多多担待。” 宋登云笑逐颜开地接了银子,忙道好说好说,心里却暗暗叫骂,沈重暄个狗东西只晓得嘴甜,也不见给点真金白银,废物。 那车夫一扬鞭,一车载着他们金贵的首富沈公子辘辘远去,围观的路人啧啧称奇,愤世嫉俗的文人又开始骂咧路有冻死骨。 宋登云掂着银子,无所事事地回去客栈,接着算他那点账本去了。 沈家后来又把当时草草下葬的都重埋了一遍,孟醒连夜立的牌位也请人重立——总之沈重暄被领到一片气派的墓园时,只觉恍如隔世。 这地方体面又风光,好像就能把当时鲜血淋漓的惨痛都掩埋干净。 大伯最先看见他,立时迎上前来:“重暄,你来了。” 沈重暄微微颔首:“大伯。”随后又向其他长辈一一见礼,“三叔,四叔。” 三叔倒显得感情充沛,一见了他便热泪盈眶,哽咽着说:“长大了、长大了。瞧这眉眼,多像二哥啊。” 大伯欣慰地拍拍沈重暄的肩膀,道:“重暄成熟稳重,比老二可懂事多了。老二十七岁的时候还四处惹祸呢。” “爹算是大器晚成,也是仰仗各位叔叔伯伯的支持。”沈重暄皮笑肉不笑地一一回应,接过侍人奉上的香,最先走去他爹沈云伏的墓前,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 “......重暄随师父习武六年余,现今武功小成,已然出师,相信不日便可为家人报仇,还请爹爹再等几日。” “我刚得知娘的身份不久,十分惭愧,没能继承娘的武艺绝学,劳烦爹爹在天之灵,替儿子美言几句,儿子定将更加努力,不会辱没了娘在世时的名头。” 沈重暄将香插在墓前,又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补充道:“另外,儿子有了心上人,不知该怎样面对,希望爹爹可以托梦给我,教教儿子,怎样讨好与娘一般武功卓绝的美人。” 他说完这些,神色平静如常,眼神只是随意地在沈云伏的墓旁掠过,也不顾及叔伯们的神色,问道:“大伯,为何不让我娘陪着爹呢。” 大伯一怔,忙解释道:“你娘是武林中人,不愿入我们家祠,她走之后你爹就把她埋在我们都不知道的地方啦。” 沈重暄悄然冷笑,只不知道他娘不入家祠,究竟是不愿,还是不能。 他娘的死因,他爹的死因,一件件一桩桩,他都不会放过。 恰在此时,众人身后算来窸窣的脚步声。 沈重暄耳力过人,闭眼默数片刻,粗粗判断对方约有十人左右。 封琳这次倒是没有再穿红衣,而是一身严肃的黑衣,不过他天生一副笑模样,此情此景遇见他,沈重暄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等他假模假样地给沈云伏上过香,总算徐徐转身,对上沈重暄一双满是敌意的眼。 “沈公子,真是好巧。” 沈重暄站在几位叔伯身前,和封琳几乎贴着脸对峙。 “......早闻梨花砚与家父交情不错,今日眼见为实,重暄甚是感念。” 封琳眉眼弯弯,低声说:“是啊,故人此别,竟已三载。毕竟是沈老爷这样的为人,单是想想就觉得可惜。” 沈重暄看不下去他这副猫哭耗子假慈悲的模样,一时又懒得追究是哪个叔伯对他的忌惮已经深刻到勾结封琳,只能板着脸,冷漠地回以一记眼神:“家父泉下有知,一定会欣慰有您这样的朋友。” “但愿如此。”封琳有模有样地点点头,又叹说,“方才在下听沈公子说,想要为家人报仇......近些年,在下受人之托,加上和沈老爷的交情,也的确略有眉目,不知公子......可有兴趣?” 沈重暄眉梢微抬,反问:“您愿意说?” “沈公子不愿意听?” 沈重暄冷笑:“正是如此。” 封琳却比他笑容更盛,慢条斯理地指了指他的几位叔伯,轻声道:“恐怕此时,除了你,所有人都知道真凶了。” “......什么意思。” 封琳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们找到了封琅,封某自然也要履行承诺。” “所以封某已然昭告天下,沈家命案的真凶。” “——若你再不及时赶过去,恐怕对方就快逃之夭夭了罢。” ☆、118 暮色四合,马蹄声急如骤雨,踏在官道上的每一声都如一记又一记的闷锤,不留情面地砸在沈重暄的心上。 少年人自以为早已模糊旷远的记忆陡然逼至眼前,掸落一身岁月的尘埃,清晰得宛如初见。 沈重暄忽然记起以前他爹醉酒后就爱去闹市纵马,在他爹依然我行我素,清醒时光风霁月,醉酒后便牵一匹快马,跌跌撞撞地扑进市镇,冲动莽撞,一如少时。 而他现如今也在闹市纵马,却不似他爹一样马术不精,只能在涕泗横流之际哭喊他娘的闺名。 沈重暄一勒马缰,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愣在客栈门前的小二,他的神情冷漠得仿佛凝了一层冰,凛然的寒气从他的眉眼、从他的姿态、从他腰间的佩剑里四溢而出,跑堂的小二和他对上一眼,霎时间从后背爬起一阵冷意。 “宋登云,”沈重暄没有下马,他默然地咬着唇,竭尽全力地掩住杀意,问,“他去哪了?” 封琳当日才在阳川凤楼宣布沈家命案的凶手,这会儿几乎出过门的阳川人都知道了真相,小心翼翼地看着这位沈公子,都不自觉地在心里叹气。 若是寻常的江湖人,他们一定会支持沈公子寻仇——可怎么偏偏是这样闻名天下的刀客呢? 小二低眉顺眼,颤抖着声音回他:“公子,掌柜的刚走一个时辰......他让我们给您留一句话,若您信得过他,请给他一点时间,让他回去讨个明白。” 沈重暄冷笑一声,夹紧马腹,立时绝尘而去。 而他走后不多时,封琳牵着一匹白马,一身烈烈红衣,信步而来,冲那小二弯起眉眼,低声问:“阿瑜,都办妥了?” 小二向他拱手,神色镇定如初,沉声道:“封瑜幸不辱命。” “这几年,辛苦你了。”封琳掸去衣上灰尘,笑道,“你这就收拾行李,我会派人护送你去海州休息几日。” 封瑜回以一笑:“少主也太客气了,宋九那个废物很好糊弄,沈重暄么,他自己撞进来了而已。” 封琳眯起眼,欣慰地笑了笑,抬手拍拍他的肩膀:“这次若真能一举三得,要记你的首功。”他说完这句,转身上马,向身后仆从打了一记手势,“你们护送瑜公子回去,好生伺候,不得怠慢。” 随后封琳扬鞭打马,循着沈重暄的方向扬长而去。 他从几年前就在宋登云身边安插了封瑜这枚棋子,防的就是宋登云临时反悔,耽误了封珏的婚期——宋逐波此人阴郁深沉,他的势力根本无法渗透,这让他不能不为封珏的婚事忧心,唯恐把封珏嫁给宋登云后又让宋逐波上位成功,毕竟夺嫡之前,兄弟相杀也并非稀奇。 宋登云自己不争气,他却不能让封珏嫁过去吃苦,只能捎带着帮宋登云摆平一些障碍。 ——比如恰好和沈重暄有着杀父之仇的宋逐波。 宋登云初闻真相时,只觉得一阵毛骨悚然。 不是没有怀疑过封琳说谎——可他偏也记得清清楚楚,三年前的宋逐波,的确神秘地失踪过一段时间。 那次回来,他还记得见到宋逐波时,那把最受他七哥喜欢的问寒刀都砍得豁口。 宋逐波和他擦肩而过时,阴鸷的眼神在他身上掠过,轻得像是一颗针,准确无误地扎中了宋登云的命门,那一瞬间,千万股争先恐后的寒流毫不留情地将他裹挟进恐惧的深渊,险些将他溺毙其中。 也是那一刻,他彻底明白了他哥为什么会叫“寒水煞”。 因此这一刻,他比任何人都相信,封琳没有说谎。 他没有时间顾及会不会被他爹抓回去了,他必须比轻功卓绝的沈重暄更快,他要让宋逐波立刻离开。 如果、如果能有隐情,也至少要等沈重暄冷静,至少要等孟醒出面管住沈重暄。 ......可宋逐波一不经商二不爱财,和沈家究竟能有什么仇怨? 宋登云出门不利,带出门的马竟然体弱得令人咋舌,刚出城门没多远就要死不活,耽误他不少时间,后来又足足跑死了两匹马,一路披星戴月昼夜兼程,他这二十余年从没吃过这样的苦,偏到这时他才明白自己竟然当真称得上潜力无穷。 ——可都晚了。 他总想两全其美,就像他既喜欢封珏,又希望封珏开心,此时也是一样,他既希望保全宋逐波,又希望沈重暄不至于被反杀。 一如宋家在四大门中地位不显一般,翡都也在四都中显得格外低调,宋登云怀疑自己只剩最后一口气时,终于赶在日落门禁前奔进翡都城门,撑着发软的双腿下了马。 翡都是一马平川的平原,似乎和山匪出身的宋家格格不入,但宋家本家的确落脚于此,且还不如封家随手设在这里的凤楼来得气派。 与雕梁画栋的凤楼相毗邻的,正是略显破败的宋家。 他记得清楚,最偏僻的小院正是宋逐波的住所。 等到华灯初上,宋登云把马拴在树下,甩着一身的泥尘,七脚八蹬地试图爬上围墙,忽然听见身后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他下意识松手跳回地上,回转身去,果然见到在不远的万千明灯之外,一抹颀长的身影向他缓缓行来。 宋登云定了定神,努力不让声音发颤:“......沈兄。” “太慢了。”沈重暄说,他的话像是兄弟间的奚落,但语气却满是疏离的淡漠,宋登云屏着呼吸,背靠着墙,结结巴巴地问:“你给我一点时间...一点时间就好......” 沈重暄神情平静,但宋登云笃定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正酝酿着无限残忍的杀机。 沈重暄道:“我也有事要问。” “......啊?” 沈重暄不再多说,上前几步拎住他的衣领,下一秒两人便都腾空而起,轻轻巧巧地跃过围墙,全然不见方才宋登云独自爬墙时的窘迫。 月下树影碎得像是一片伤心,他们落地时,宋逐波倚在庭院门前,稀碎的树翳投在他的脸上,映成一片斑驳的无法拼接的光影。 他依然是那一身玄衣,暗沉如夜,杳杳的星子过于昏暗,无法照亮他分毫。 唯独他半抱在怀里的那把问寒刀,一如既往的雪亮如洗,恍惚之间,清澈如月。 宋登云一落地便奔向他,全然忘了自己有多怕这位兄长,只顾着拽他的衣袖:“哥、七哥!” 宋逐波侧头看他,眉眼寂寂:“你还知道回来?” “先别管我——哥你,你快和重暄解释啊......”宋登云一边说着,一边试图挡住他的身影,又压低了声音,小心翼翼地耳语,“快走。” 宋逐波睬也未睬,正眼望向沈重暄,沈重暄方才还平静如水的脸色微微一变,却听宋逐波一声轻笑,温柔得好像个平常随处可见的前辈,甚至抬起手,轻轻抚着宋登云的发顶。 他长得很高,比沈重暄和宋登云都要高,沈重暄情不自禁地握紧剑柄,主动问:“是你吧。” 宋逐波看着他,神情重新归于冷漠,好像刚才那一声笑和他毫无关系,唯独停在宋登云头上的手还证明着他不久前片刻的柔情。 “......你想问我什么?” 沈重暄也不忸怩,再次问:“清徵道君说过,灵妙度厄丹是江圣手毕生心血,临终前赠给了清如道君。之后清如道君不放心徒弟的平安,托清如道君把它转交给了离开师门,独自下山的......我娘。” 宋逐波神情变也未变,颔首:“她是一代奇侠。” “......只是这样?” 宋逐波费劲地牵了牵嘴角,努力扯出一个嘲讽的笑容,却在沈重暄开口的刹那下意识侧过脸,不愿看见那双和孟烟寒几乎一模一样的薄唇。 他放下抚着宋登云的手,走出那片树影,神情平定得仿佛胜券在握,又与平时的他几无二样:“灵妙度厄丹是她的遗物,自然应当交还给你。” “那么,为什么,它最初会出现在宋家召开的试剑会的奖品名单?” 沈重暄徐徐拔出长剑,竭力稳住呼吸,诘问道:“......我娘,也是死于你们手上吗?” 宋逐波看着他,摇摇头,轻声解释:“不,她断气时亲手交给我的而已。” 那女人生来便和萧漱华一般无二的怪诞离奇,从九死一生的饥荒里留存,十数年清正温和的辟尘门也难折她一星半点的桀骜不驯——她和孟无悲比剑、和萧漱华斗酒,天下十三州各型诡谈谬事,就没有她不敢插手的局。 她步步踩着最鲜艳的血,却一身干净如白雪。 这样的血观音,在他怀里咽气时,眉间也是永不懈怠的孤绝。 她最后一次搂着她牙牙学语的孩子,鲜血从她嘴里往外直溢,孟烟寒抬起头,看着神色痛苦的他,笑意却一如数年前游历江湖时一般明媚: “我有一颗据传除死皆有救的丹,但救不了我,可见甚么江圣手也不过如此。” “你来收破烂吗?那也一起送你了。” 宋逐波横刀,刀面映出沈重暄双眼通红的脸,他瞑目,道:“不用再找了。沈云伏、孟烟寒,都是我所杀。” “我杀你娘,是为了灵妙度厄丹,杀沈云伏,是因为他不自量力,试图报仇。” “把药给你......”宋逐波冷笑一声,“一时想岔了而已,你也没有珍惜。” 沈重暄握紧了剑,恶狠狠地看着他,最后一次确认:“那你三年前为什么要说,世上不是只有阿醒关心我?” 宋登云急得捏紧宋逐波的衣领:“哥!” “废话太多了。”宋逐波答无可答,摇摇头,正式地立起手中长刀,“刀名问寒,请。” 沈重暄闭眼,挥去三年前递给他灵妙度厄丹的那个青年剪影,郑重地横起长剑,低声说:“剑名和尘。” 霎时间,风云将变。 那一夜圆月高挂,注视着冰冷的月光之下的一切。 封琳在翡都城门勒马,蹙眉眺向天边的圆月,身后的小和尚打马追上,下马,恭恭敬敬地递给他一只瓷瓶。 封琳从瓷瓶里倒出唯一一枚血红的药丸,看也不看,直接塞进嘴里。 小和尚问:“阿弥陀佛。封少侠,我们现在就去宋家吗?” “......不急,”封琳问,“宋逐波的药,你们送过去了吗?” “送了。”小和尚顿了顿,“但他时常不吃。” “可笑。”封琳低眉捋顺腰间的绶带,“那他沈重暄,还真是命大啊。” ☆、119 沈重暄十四岁那年,宋逐波给他下过“投机取巧,心浮气躁”的批语,但那时的沈重暄虽然动作青涩,却已可见其剑意炽盛,丝毫不亚于当年的血观音孟烟寒,而今更是招式老辣,剑势大开大合、行云流水,比之孟烟寒周身正邪难辨的侠气,此时的沈重暄更多几分视死如归的慷慨决然。 即便是孟醒这样夸起他就不分青红皂白的人,也从来不会夸口说他已经足够和宋逐波为敌。 他抽剑纵身,掠如夜云。 宋逐波沉腕曳刀,沉重的陌刀在他手里犹如一片羽毛,起落自如,杀机毕露。 刃锋在地面勒过时带起一片连溅的星火,几乎全数落在他飞扬的袂花,沈重暄同样一身玄衣,对上这样磅礴的刀势,剑尖寒芒便如迎上长夜的一点萤火,不知好歹地向死而生。 宋逐波的刀法简洁明快,宋家一脉近百年也不曾出过足够与他媲美的刀客,即便是曾经跻身前三宋明昀和现在名列第二的宋明庭,也不过是名气更盛于他,单论刀法,依然是胜负未知。 宋家传承的断流刀常以气势恢宏、先发制人而闻名,在现今剑为百兵之首的江湖,只余宋家的断流刀依然坚守阵地,丝毫不改他们最最引以为傲的王气。宋家人常能一刀抵十剑,其中又以宋逐波为最。 他的刀意仿佛凛冬寒流,暗潮汹涌在冰层之下,而在无数次剑锋指向时吞袭而来,在他的刀下,多年只闻百剑来朝。 沈重暄的身法快到模糊,宋登云不自觉地退后数步,可惜凭借他的本事,根本无从看清沈重暄几如怪影的身形,只能听见一声又一声振聋发聩的激鸣,带着沈重暄毫不遮掩的恨意,不知疲惫地撞上问寒刀冰冷的刀面,然而宋逐波手中陌刀舞得密不透风,任凭和尘剑来势如何刁钻诡谲,也无法再近半寸。 “太慢。”宋逐波忽然道,他的眼眸漆黑如夜,圆月的倒影在他眼里映出明明灭灭的光,紧接着,他展臂横刀,手腕微抖,一阵排山倾海也似的力道陡然压下,沈重暄回身闪避,却只来得及避开大半,刀光从他眼前划过的刹那,问寒刀砸在青石地面,劈开一道半寸之深的刀痕。 宋登云眼见着沈重暄气喘吁吁地擦着刀光掠过,吓得心脏都快从嗓眼里飞出,他想叫些什么,却只觉失声。 这样几乎是一边倒的局势,难道宋逐波真的会杀了沈重暄? 宋逐波迈开半步,刀锋嵌在那道痕里,而他神情漠然,比刀剑更加不近人情。 沈重暄拄剑支地,他方才还有几分试探宋逐波究竟对他什么态度的用意,可现在已绝不敢再拿性命作饵,那一阵刀势震伤了他的内脏,虽不算重伤,却可见宋逐波根本没有手下留情的意思。 “轻功不错,剑却太慢。”宋逐波俯视着他,在他身后,圆月节节攀升,“孟醒只教你剑法,不教你杀人?” 沈重暄默然,咬紧牙关,提剑再度飞掠而去。 宋逐波看了他片刻,一掂刀,唇边绽出一个似有若无的笑。 刀剑相叩之际,宋逐波又说:“二十年前,她的剑比这还慢一点。” 沈重暄拼着莫大的阻力,一字一顿地回他:“您话太多了。” 宋逐波震腕回身,两人皆退数步,宋逐波道:“你娘威名赫赫,不该有你这样学不会杀人的儿子。。” 沈重暄不及反应,已见他气势更盛,冷峻的眉眼之间竟然多出几分与宋逐波为人素不相和的轻蔑之意。 他似是睥睨着一切,包括沈重暄,包括刀剑,也包括了天上的日月星辰。 问寒刀的寒意已然逼近,沈重暄猛然回神,力图举剑反击,却在那霎时只觉浑身僵硬。 直到宋逐波携刀横劈而来,他几乎已经闭上眼,连后悔的情绪都不知道该怎样生出,甚至只来得及在脑海里勾勒出朝思暮想的孟醒的轮廓,从骨子里迸出的求生欲却忽然冲破十七年来一切牢固的阻遏,在问寒刀劈至他侧脸的瞬间,沈重暄只觉浑身一轻,擎着长剑的右手猛地挣开一切束缚,他拼命睁开眼,滚烫的血溅在他的脸上,万籁俱寂。 但沈重暄没有松手,他竭尽全力地握着剑,睁着眼,眼睫上敷满粘稠的血。 宋逐波不曾低眼看那把捅进他心窝的剑,但问寒刀已经以几乎扭曲的姿态,连同他的手臂,停在了离沈重暄颇近,要伤他却依然绰绰有余的距离。 他在最后一刻回了刀,他最竭尽全力的一瞬,是他收刀候剑的一瞬。 宋逐波张了张嘴,却不等说出话来,大口的鲜血已经喷涌而出。 他的血不是鲜红,而是一种死气沉沉的暗红。 但他并不介意,他甚至难得地扬起了一个温柔的笑意。 “——哥?!”宋登云万万没有料到这样的结局,他几步冲上前去,却不敢碰他俩中的任何一个,只敢颤着声音,哀哀地叫,“七哥?...哥,你没事吧?” 沈重暄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那一瞬间的恍神,长剑破肉的感受已经铭刻在他骨子里。 “哥!你挺住啊哥,我去叫大夫......哥,哥你撑住!”宋登云终于凑上前去,小心翼翼地扶着剑,唯恐沈重暄再发狠深入半毫。 宋逐波动了动手指,轻轻地触碰他的手背,眼睛却看着沈重暄,笑声从他的胸腔里震出,破碎得像是风声。 “沈兄......” 宋登云想问,这样你满意了吗? 但他没能出口,他不知道是怎样的错觉,他竟然从宋逐波注视着他的眼中看到了一种名为解脱的情绪。 宋逐波在因这一剑,感到解脱,感到释怀。 七哥多年郁郁寡欢,却在因为沈重暄的这一剑,露出了陌生的笑意。 宋登云不敢再去叫人,他甚至不知道该做什么,直到宋逐波眼角发红,聚起一滴清泪,悄无声息地遁入鬓角。 宋登云愣愣地看着,恍然惊觉他七哥的鬓发竟已星白。 他才多少岁呢?而立而已。 宋逐波启唇,血从他嘴里溢出,他却毫不在意。 沈重暄握紧长剑,瞑目,猛地抽出和尘剑。 圆月当空的那一刻,几声不合时节的乌啼,问寒刀当啷落地。 闲人免入的御书房里寂静无声,孟醒踩着最熟悉也最陌生的祥云纹,在满室奢华的金玉雕砌中孤冷如梅枝霜雪。 武盛帝高高在上,支颐看他,主动打破沉默:“你当真不愿回来?” 孟醒百无聊赖地摹着椅上的花纹,漫不经心道:“回哪里呢?” “回你家里!”武盛帝被他这样冷遇了整整三天,九五之尊的偏宠,再如何也高不过真龙天子的颜面,但他忍了忍,尽可能地温和语气,劝道,“景行,朕知道你还怨父皇,可他......他已经不在了,而且父皇在时,常常说起你。你知道,浮屠向来式微,朝廷对江湖素来不爱干涉,可这几年,朕全力扶持释莲禅门,费尽心思拉拢江湖人,朕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为了你有朝一日可以平安归来。” 孟醒低眉垂首,神色淡淡:“究竟是为了贫道,还是为了防止下一个守真君的出现,陛下比谁都清楚。” “褚景行——!” 武盛帝忍无可忍,猛地掀落案上的杯盏,可他早已屏退左右,此时根本无人打扫。 整个御书房中,只有孟醒孑然一身地坐在椅中,又淡漠得好像同样不在这里。 “......褚景行,无论你是怎样想父皇,怎样想朕。”武盛帝闭了闭眼,接着说,“为兄十余年来寝食难安,没有一刻放下过你的安危。” “浮屠每每报上你的消息,为兄可以立刻放下一切国事。” “你以为,为什么江湖前十不是被招安就是被赐死,偏偏你和冯恨晚杀了浮屠来使还能全身而退?” “难道你真的以为,偌大的浮屠,只有一个释莲吗?” 孟醒抬眼,神色晦明不定。 武盛帝等了许久,终于听见他开口:“阳川沈家的屠门命案,是谁?” 武盛帝问:“你对朕不带称呼吗?” 孟醒沉默半晌:“陛下。” 武盛帝不言。 “......”孟醒咬咬牙,道,“皇兄。” 武盛帝如释重负,严肃的君王陡然绽出一抹欣喜的笑意,只这一笑,孟醒又飞快地垂下眼睫,心中一酸。 他总是无法对人心狠,萧漱华是,沈重暄是,如今对褚景深也是如此。 眼前的皇帝已过而立,笑起来却比当时不苟言笑的少年太子还要真诚。 “为兄知道那个孩子,叫......沈重暄?怎么,对你很重要?” 孟醒努力忘记云都那晚的事,平静道:“他是我徒弟。” 两兄弟不约而同地沉默许久,孟醒叹了口气,道:“所以,沈家一案的真相?” “是宋家人,”褚景深道,“不过释莲最近传来的消息说,你徒弟已经亲自过去了。” “......已经?” 褚景深看他一眼:“你在宫里当然不会知道这些事。” 孟醒豁然起身,头也不回地往外走,褚景深同样起身,叫住他:“你现在赶过去也晚了。” “至少去看看。” 褚景深道:“封琳不知道你的身份,但他知道为兄不会放你离开。” “......” “来人——”褚景深扬声令道,房外立时冲进一队禁军,堵住孟醒去路,“送道长去养心殿偏殿休息。” 他瞥了眼孟醒腰间的剑,又说:“缴了他的剑。”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更晚啦。。在忙论文。叹气。 明天应该会停更,因为还有一篇论文没写完。 ☆、120 月光澄明如镜,照出宋登云满脸灰败的苍白。 寂静的夜里,只有和尘剑尖滴落的血,叩在青石地上发出的轻微的滴答声。 宋登云的呼吸声重得出奇,沈重暄和他相对立着,宋登云道:“沈兄,我哥是不是死了?” 沈重暄握着剑,浑身都无法自制地发着颤,他这时也没有完全回神,依然沉浸在方才那一剑的震撼中。 “......沈兄。” 沈重暄没有应声,他实在不知道该怎样面对宋登云,可他双腿犹如灌铅,挪也挪不动分毫,只能站桩一般立着。 他甚至想,假如这时宋登云要替宋逐波补上一刀,他也可以扛下一次,是死是活听天由命。 宋登云抽了口冷气,眼眶再也没兜住热泪,一连串的眼泪涌出来,很快遍布全脸,他哽咽着开口:“我有八个堂兄,七哥对我最狠......他最讨厌我。可他是我哥啊,沈兄。” 沈重暄找不回自己的嘴,只能本能般讷讷地回应:“......对不起。” “你报仇了。沈兄。” 沈重暄默然,良久,他沉默地别开眼,不再理会宋登云的绝望和悲恸。 那日他纵马奔出阳川时,本来发誓要在宋登云赶至之前斩杀宋逐波。 他本来可以做到,在宋登云来到之前,避开宋登云,不让宋登云目睹友人和兄长你死我活的厮斗。 而封琳一身红衣,踩着满地落霞追上他,沈重暄勒马回身,下意识挥剑,却被封琳轻而易举地打断剑势。 封琳一提马缰,下颔微抬,狭长的眼眸尽是不屑的讥诮,但他唇边的笑容依然温柔和蔼,话语也是一如既往的柔声细语:“你不是我的对手。” 沈重暄略微蹙眉,道:“不妨直言。” “你不是我的对手,更不会是宋逐波的对手。”封琳笑意未至眼底,看着他的眼神只有冷意,“确实长大了,也算对得起阿孟的付出。不过阿孟暂且抽不开身,所以让我来助你一臂之力。” 沈重暄将信将疑,摇头道:“不必,我既然出师,恩情也好,仇恨也罢,都不劳烦师父和前辈了。” 封琳思及眼前的少年同样得知了自己和燕还生的旧事,也只是垂首冷笑,不置可否地一哼,淡淡说:“你学的是辟尘门的拂云身,这门轻功当属天下第一,宋九的脚程自然比不过你。但你若要找宋七的麻烦,我也不可能真的出面帮你——” “我不需要别人帮忙。” “宋七早年吃过可以让自己功力大进的药物,十五月圆那晚会受反噬,你等月亮出来再去,圆月当空时,他自然不是你的对手。” 沈重暄果然嫌恶地皱起眉,冷道:“趁人之危,此非君子所为。” “你会照做的。”封琳神情淡淡,沈重暄无法从他脸上看出丝毫纰漏,“我是为你好,也是为了阿孟好。你不是宋逐波的对手,去了也是送死,阿孟之后定然会为你报仇,呵,可他也未必能敌宋逐波,若你不能处理干净,阿孟也是一样的危险。” 沈重暄微怔,小声问:“师父现在如何了?” “他陪殿下回宫,请陛下赐婚。”封琳神色冰冷,语气中难掩厌恶,“你必须解决好你自己的事,不要再耽误阿孟了。” 那天的夕阳将坠未坠,融融的暖意都在顷刻之间化作千万冰冷的利箭。 破肉透骨,万箭穿心。 封琳递他一眼,扫见他按着剑柄,青筋毕露的手背,问:“你不用点酥了?” “......不,师父赐剑了。”沈重暄瞑目,轻声道,“赐了和尘剑。” 封琳一时无言,沈重暄却已不再说话,只是敷衍也似地拱手作礼,再次转身打马,绝尘而去。 ——辟尘门门规,剑在人在,剑断人亡。 “沈兄,”宋登云合眼,低泣道,“你先走吧。” 沈重暄默了片刻,正想开口,忽闻一声低笑,两人同时回过头去,果然看见封琳一袭夜行衣,好整以暇地坐在墙头,眼中不带一点儿情绪,只睥睨着他两人,沈重暄顿觉一阵毛骨悚然。 “梨花砚。”宋登云瞥他一眼,不知他来由,礼貌地出声,封琳向他点点头,眼神却一错不错地停在沈重暄身上,笑道:“连宋逐波都伤不了你?真是命大。” 沈重暄冷眉冷眼,不发一言。 封琳还想再说,却听一声吱呀门响,三人一道望去,竟有一道颀长的身影从宋府别院推门走来,看似散漫惬意,嗓音却极高亢,带着远超常人的内力,传去宋府的每一个角落:“乌啼月,滚出来自己瞧瞧,眼皮子底下死侄子,丢不丢人啊你!” 封琳眼中陡然掠过一线杀机,但他只是飞快地跃下墙头,宋登云浑身一颤,下意识望向门外。 沈重暄听着那声音便觉得格外耳熟,一时却记不起人,等那位彻底走进别院——果真是阔别日久,沈重暄避犹不及的冯恨晚。 冯恨晚那一声着实高亢,原本安静的宋府立时起了一阵茫然的骚乱。 宋逐波的院子离主院颇远,但要说一点声息都听不见,又颇有些诡异。 沈重暄原先不曾想到这层,这时忽然反应过来,才觉浑身一冷。 冯恨晚依然是一袭玄衣,手里一如既往地拄着一节竹竿,敲了敲眼前的青石地砖,冷笑:“沈元元,出师首战就玩这么大,连本座都险些追不上你。” 沈重暄茫茫然地抬眼看他,冯恨晚这时全然不像个盲人,气定神闲,怡然自若,仿佛偌大的宋府都在他掌握之中。 宋登云面带泪痕,刚送走梨花砚,又迎来摘花客,他素日都只和这些人在明面上笑脸逢迎,何曾在这样肃杀的场合遇见,一时间连哭都忘了哭,只记得打个哭嗝,愣愣地看着他们。 “跟本座走吧。” 沈重暄摇摇头,看了眼伤心欲绝的宋登云,终于下了决心,小声道:“晚辈胜之不武,该向宋家赔罪。” “胜之不武?”冯恨晚哼笑一声,“谁告诉你的?封琳?那小娘们只告诉你宋七月圆之夜会受反噬,可曾告诉你,这反噬是可以压制的?” 沈重暄一怔,抬起头来,冯恨晚见他这样,心下便知封琳果然没有坦白。 “只要提前服了解药,非但没什么痛苦,还比平日更加冲动。”冯恨晚顿了顿,模棱两可地说,“假如宋七今晚吃过解药,就算他舍不得杀你,今晚也指不准就控制不住把你剁得稀烂。” 沈重暄闻言一惊,宋登云更觉可怖,连忙追问:“我哥怎么了?他中毒了?吃什么解药?” 冯恨晚一把拎起沈重暄的领子,在翻出围墙的前一刻丢下一记冷笑:“自去问问你家里人,本座可不插手这些家长里短的屁事。” “......封琳想要我死?”沈重暄愣了好半天,就这么被他拎着出了宋府,还颇有些回不过神,“不是阿醒让他来吗?” 冯恨晚怒极反笑,诘问:“你以为?如果孟醒知道你来这儿送死,他会不亲自过来?” 沈重暄自觉心虚,低声说:“他要做驸马了,也许不想见我。” “......驸马?孟醒?”冯恨晚一向自诩天下趣闻都逃不过他的耳朵,这会儿难得一愣,长眉微蹙,道,“......你被皇帝收为义子了?” 沈重暄:“......” 这倒和宋登云那句“孟女侠”颇有几分异曲同工之妙,沈重暄一时间啼笑皆非,解释道:“是顺宁公主。” 冯恨晚冷笑连连:“嚯,本座还当是什么大事,就这?” “......是封琳说的。” 冯恨晚一边把他甩上马,自己也骑上小黑,直欲夜奔八百里,一边恨不得把牙全给笑得露出来让他数数:“好了,小子,现在本座告诉你,真正的大事。” “孟醒进宫之后,至今为止,杳无音信。”冯恨晚拎着两人的马缰,难得正经,“本座推测,你那好师妹,多半是保不住他了。” 这次没再等他说话,沈重暄一把抢过马缰,夹紧马腹,立时打马飞奔而去。 冯恨晚稍慢几步,似是徘徊地在原先停马的树边静立片刻,直到宋府内一阵鸡飞狗跳一般的动静,才扯了扯唇,信马而行。 而封琳恰恰候在树冠之间,枝掩叶隐之下,他的神色晦明难辨。 小和尚等至冯恨晚和沈重暄都已走远,才从暗处走出,向着封琳双手合十地一礼:“封少侠,他们走了。” “......嗯。” 小和尚道:“阿弥陀佛。寒水煞已死,门中会嘉奖您的。” 封琳更觉讽刺,阴恻恻地冷笑一声:“堂堂一个宋七,竟然会输给沈重暄?” “他放水了。” “他为什么放水?”封琳轻声落地,一拳砸在树上,眼神阴鸷,“连他也怜惜沈重暄?” 小和尚不动如山,神情平静:“封少侠,小僧不能不多言一句,浮屠蛊入体日久,宿主性情难免有所更改。寒水煞、白剑主、斩春君,都可见端倪。但陛下对您甚是满意,希望您能克己守礼,莫要步了白剑主和寒水煞的后尘。” 封琳咬牙切齿地握紧拳,心下却明白他方才几欲和冯恨晚正面交锋的情绪,确是受了蛊虫的影响。 封琳瞑目片刻,恨声道:“是,封某明白。” “另外,您也不必忧心。”小和尚平静地看他一眼,“释莲禅师早已领过圣旨——谁人敢救酩酊剑,杀无赦。” ☆、121 “启禀圣上,公主殿下已有三日未进水米。” 褚景深无可奈何地按了按眉心,任凭宦官替他收拾起桌案上的奏折,才抬了抬手,屏退左右,望向阶下长跪不起的释莲,问:“她究竟想要什么?” 释莲沉默半晌,说:“殿下希望见您一面。” “不见。”褚景深烦闷不已,挥开一旁摞好的奏折,怒,“叫皇后也别去见她,真是惯坏了——你听听她刚回来时说的是什么话?说朕骗她?说朕在欺负她的驸马?景......孟醒怎么可能做她的驸马?!怎么,莫非她还指望朕当真病得起不来身,正方便太子那个不知尺寸的蠢货来惯她那烂脾气?!” 释莲轻声道:“是,陛下。太子殿下也在殿外跪了一个时辰了。” 褚景深:“......”他恶狠狠地喝干杯里的茶水,一口茶香也没品出来,只觉得嘴里一阵发痒,很想骂人,“他又想说什么?” “回陛下的话,太子托小僧转告您,”释莲闭了闭眼,替太子殿下捏一把汗,“他已见过酩酊剑,以为酩酊剑之风采,足够匹配公主。” 褚景深怒极反笑,一脚踹开案几,不耐道:“让他退下,和他的好妹妹一起关会儿禁闭。” 释莲早便看出皇帝对孟醒格外偏宠,但他一直不曾深究,也不敢深究,直到褚晚真回来那日,风风火火地摆驾御书房,冲进去就是一顿哭叫,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着父皇别走父皇不准走,褚景深还来不及感动,又听褚晚真嗷地一嗓子,嚷说:“您先给儿臣赐个婚啊,服孝不给成亲的——” 公主殿下如今可以人头尚在,已经足见恩宠非常了。 褚景深子嗣不多,对皇后所出的一双儿女都十分器重,尤其是女儿褚晚真,而太子褚晚龄也是自幼就对妹妹百依百顺,父子俩齐心协力,成功地把顺宁公主惯成了天下数一数二的骄纵脾气。 如果褚晚真要的是随便一个陪着玩的侍人,管他是孟醒还是孟不醒,褚景深都不介意满足女儿这点心愿——可她要的偏偏不只是个酩酊剑孟醒这么简单,她要的是一生一世的驸马,要的是“早慧而夭”的恭王世子褚景行,要的是她同宗同源的堂叔。 释莲眉眼谦卑,向褚景深行了一道佛礼,虔诚道:“陛下,宋逐波已经除掉,宋家不日便可收编浮屠门下。” “很好,”褚景深如释重负,复问,“辟尘门和欢喜宗还是不能拿下?” 释莲道:“辟尘门的清徵道君性格固执,小僧倒有一策,但公主恐怕不愿配合。” 褚景深一听他这话,便猜到释莲这是来替褚晚真说情,但他倚重释莲,也懒得计较这点小心思,只是饶有兴致地挑挑眉:“说来让朕听听。” 释莲双手合十,低声说:“殿下曾在辟尘门习武,师从酩酊剑,而酩酊剑归根溯源,也算辟尘门人......若能扳倒清徵道君,扶持殿下成为新一任道君,辟尘门旦夕之间,便可收归浮屠。而一旦辟尘门归属浮屠,毗邻之云都欢喜宗,只靠一个南柯公子,也会孤木难支。” 褚景深眼睑微抬,望向他的目光越发深沉,似笑非笑地开口道:“禅师这不是教公主恩将仇报么?” “阿弥陀佛。或许不让公主知道,反而事半功倍。” 褚景深不置可否,淡道:“走吧,如你所愿,朕随你去见见公主。” 沈重暄这七年来,对孟醒的出身猜想了几十种可能,其中倒也不乏孟醒出身钟鸣鼎食之家的推测,但孟醒绝口不提过往,对浮屠门人避如蛇蝎,无一例外地暗示着沈重暄,他和朝廷、和禁宫,必定关系匪浅,而且忌惮颇深。 孟醒这样躲避朝廷的人,为什么会主动凑上去问候? 武功精深到了孟醒那样的境界,也会被重重禁宫扣下? 沈重暄不知答案,也不知该如何应对,只有在策马疾行的间隙,从满腹忧虑中抽出一丝半点的空余来平息宋逐波带给他的惊惶和震撼。 从遇到燕还生开始,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就开始马不停蹄地追赶他们,稍稍落下半步,就几乎要被那些多年积灰沉淀的仇恨吞没。 直到宋逐波合眼,他也没能知道宋逐波为什么要害他父母的性命。 一如现今,即便他正奔波在驰援孟醒的路上,也不明白孟醒究竟是为何会了无音信。 冯恨晚连着叫了数声,沈重暄才稍稍慢下来,让冯恨晚堪堪和他齐驾并驱,懒洋洋地伏在马背上说:“你和孟醒分道扬镳,到底是为了什么?” 沈重暄快马不停,佯装没有听见,冯恨晚戏谑地笑了笑,复问:“小子,那你来了阳川,为何不投奔本座?” “......正是担心前辈告知阿醒。” 冯恨晚冷笑:“那你凭一己之力解决了宋七,现在是什么感想?” 不提宋逐波还好,这一提,沈重暄又是一阵心虚,说话都有几分结巴:“我不知道......宋前......宋逐波他,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他说他有难言之隐了?”冯恨晚哼哼两声,安慰道,“他自己选的路,和浮屠沦为同行,真是可悲。” 沈重暄却怔怔的,良久不曾回神:“可他对我处处留情,却害了我全家性命。——这是为何,我依然没想明白。” 冯恨晚觑他一眼,料想这孩子恐怕是钻了牛角尖,不信这世上毫无来由的善意和恶意,这般天生的善恶爱恨的区分,又和他娘如出一辙。 冯恨晚浅浅地叹出一口气,终究不忍心,低声道:“实则你娘的事,孟醒终究是受了孟无悲的影响,本座知道的,兴许更多。” 沈重暄猛然回神,错愕地望向冯恨晚,又见冯恨晚眉眼恹恹,似笑非笑道:“惊讶什么,本座活了几十年,从薛灵妙殉道,到同悲山之乱,再到现如今的四大门式微,本座一直都是被时间丢在一边的看客,知道得多一点,那也是本事。” 沈重暄沉默片刻,接过话头:“您很难过吗?”他虽然已经好奇得几近癫狂,但多年形成的习惯依然促使他更多地为别人考虑,“过身之事,晚辈虽然苦恼,但也并非一定要求得圆满。” “你和你娘一样固执,今日在本座这里说不求圆满,心里想的恐怕是把月亮抠下来也得补上这块缺。” 冯恨晚冷笑不止,又虚虚地叹气:“本座看不见你的模样,不知道你和你娘长得像不像......宋七被你一剑穿心的时候,一定也想从你身上看到你娘的影子——你让他如愿了,否则他才不会这么干脆地死。” “辟尘门盛出神兵利剑,门规规定了剑在人在,所以弟子从赐剑伊始得到的剑,大都可以使用一辈子,用料考究,技艺非凡——哈,本座倒是好奇,他们真的只是铸剑吗?”冯恨晚拽下腰间的酒葫芦,往嘴里倒了最后一点酒,随后抹抹脸,咧嘴笑道,“孟无悲本身就是一把悲悯剑,杀光了天下恶徒,最后也杀了他自己,昔日孟醒在一边,本座不便说,今日本座偏要说,孟无悲这呆子死得真是大快人心!” 他顿了顿,接着道:“你娘比之孟无悲,好不了多少,她这人,事事苛求非黑即白、非爱即恨的干脆。爱而不得是为恨,恨而不杀是为爱。孟醒说她毕生执念是追杀孟无悲,实则有失偏颇,她对孟无悲的确是爱而不得的恨,但恨而不杀......谁知道是爱还是实力不济?” 沈重暄咬咬唇:“她不辛苦吗?” “她这一辈子原本不算苦。如果不是她自己固执,现如今她该是名声显赫的无欢道君,这两年的新秀越来越不扛打,她那样好斗的性子,在试剑会上杀进前三都不是不可能。”冯恨晚笑笑,摇摇头,“你见过清徵道君,就该知道,她在山上时就横行无忌,只有孟无悲制得住她,可孟无悲又是她的靠山,出了什么事,她跑去撒个娇,孟无悲自然替她摆平。” “下山之后,孟无悲是她的仇人,她身后几无靠山。一把点酥剑,当年杀了多少人才能成就一个血观音?近百年来,她是杀人最多的,绝非之一。” 沈重暄垂下头,又听冯恨晚补充:“沈元元,你如果发现自己想杀人,甚至喜欢杀人——不必克制。你娘曾经过得这么惬意快活,一定是因为她从来没有愧疚过那些剑下亡魂。江湖就是如此,输了是死,赢了也可能只是晚一点死,最轻贱的就是人命,你我这样的剑客,早已是一剑过去,千千万万人头落地。” “那样做是对的吗?” “没有什么对错,江湖就是你死我活。如果你娘当年和你一样追究对错,也许都活不到生下你那岁数。” 沈重暄却摇头,犹疑道:“人非走兽,若是滥杀无情,岂不是与禽兽无异?胜负自在剑下,善恶却在心中,若是由剑遣使了心,人如何为人,剑又如何为剑?那样的人不过是走兽,剑也不过是利爪,人们学剑,为财、为色、为权、为正义、为仇恨、为因果,为什么都好,却不该是为了沦为走兽——我是这样想的。” 冯恨晚倒是颇为惊讶他能得出这样一番见解,大笑数声,才道:“你说得不错,是本座自以为是了。” “好一个胜负自在剑下,善恶却在心中。”冯恨晚笑叹着摇摇头,接着道,“沈元元,现在本座相信孟醒所说了,你爹一定是个仁厚之人,比孟无悲那样假仁假义的人要真诚十倍。孟烟寒这疯婆娘,最后竟还能遇上这么温厚的男人,真是走了大运。” 他笑了好半天,终于说:“死得早,屁事不少。孟烟寒啊,本座真是给她擦了几百次屁股,不识好,真不识好。” 作者有话要说:沈元元,阳川首富,知名剑客,知名奶狗,知名小白脸,不知名抬杠运动员,著作有《我和前辈抬杠的那些年》《我有钱,听我说》《虽然我说完了,但我还是要抬你杠》 ☆、122 孟醒自从入住养心殿偏殿,就再也没见过他尊贵的皇兄,原本想着大不了多花些时间陪陪这个思弟心切的男人,撒娇卖乖他从小就信手拈来,在褚景深跟前他还少有不能如愿的时候。 没想到褚景深对自己耳根子软的毛病也认知到位,一连小半个月都不再回养心殿住,夜夜逗留妃嫔寝宫,孟醒难得体会到了几分冷宫怨妇的情结。 褚景深步至褚晚真的寝宫时,褚晚真刚收到太子哥哥的传信,立马拿些脂粉扑得自己满眼通红,一见褚景深便盈盈啜泣,泪流不止,暗地里掐着大腿根的手也是毫不留情。 “父皇,您肯见我了?” 褚景深烦躁地捏捏眉心,斥道:“我什么我,你出去都学了些什么东西。” 褚晚真从善如流:“儿臣知错了。儿臣学了剑,学了刀,学了枪,学了戟,如今已是剑比寒水煞、刀胜碧无穷,要论枪戟,天下前十一个能打的都没有。” 褚景深明白了,亲闺女跟着她堂叔学了一嘴不着调的流氓话。 “你想和朕说什么?” 褚晚真深深地吸了口气,她知道方才的插科打诨已经是她最后的小聪明,可褚景深显然不吃这套,再等她说出心里话,恐怕会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 但褚晚真是什么人,从出生就是明知故犯、视死如归之辈:“儿臣想和您说,拘禁驸马是不对的,要关也该关到儿臣寝宫来。” 如她所料,褚景深严肃淡漠的神情霎时起了变化。 “一派胡言!”褚景深刚坐下就弹起,气得眼前发黑,手又开始蠢蠢欲动地想砸东西,然而褚晚真深知他脾性,早就把桌案都收拾得一尘不染,连个茶杯都找不着,“你......你给朕知点廉耻!想找驸马是不是?好,朕给你找,那北边不知消停的北蛮王,你给朕嫁过去和亲!省得一天天的看见你就心烦,朕和皇后给你擦屁股,以后还要你皇兄接着给你擦?!” 褚晚真被他骂习惯了,登时缩起脖子,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褚景深这回却不吃这套,毕竟驸马一事绝非儿戏,尤其是招自己堂叔做驸马,这样荒诞之事,他却不能因此拒绝,崇德帝再糊涂也是他父皇,再贪心也是一代帝王,他不能让它昭然天下,让崇德帝驾崩之后还受千夫所指。 任何时候,都必须坚持恭王世子早慧而夭的说法,褚景行这个名字,绝不能再重现于世。 “为什么不行?师父他长得俊,武功高,又有学识,抱朴子是皇爷爷的恩人,师父是抱朴子的徒弟,这出身还不如华都那些草包公子么?” 褚景深被她吵得头疼,喝道:“闭嘴!你的婚事朕自有决断,轮不到你来插嘴!” “我的婚事为什么我不能插嘴?我偏要和师父在一起!”褚晚真也急了,连忙梗着脖子叫唤,“父皇,您一言九鼎,您怎么这样!” 褚景深睨她一眼,忽然问:“你知不知道......沈重暄此子?” 褚晚真一愣,没想他转移话题如此之快,一时结巴道:“啊?他...他是我师弟嘛,知道啊。就是个普通人,剑法可差了,比起儿臣差了不知多少。” 褚景深甚少问她江湖之事,从前书信往来也只关心她衣食住行是否称心,而她对沈重暄更是一字未提,这时褚景深突然问起沈重暄,褚晚真下意识便感到一阵抵触。 沈重暄和她结怨虽久,但也从来没有坑害过她,除却云都那夜的不告而别让她有点窝火,沈重暄对她几无亏待。 褚晚真倒希望褚景深只是出于好奇,但她再怎么不谙世事,也能猜到天恩浩荡,怎么可能只出于好奇就主动关心一个初出茅庐的剑客少年。 除非他想招沈重暄入浮屠——褚晚真对浮屠内部的事一知半解,却也多少能猜到一些权力统治的手段,那些伎俩当然不会磊落,她和沈重暄相见生厌,那也是她自己的事,如果沈重暄入了浮屠,孟醒不知道该有多伤心。 “......普通人?剑法差?”褚景深看着自己最宠爱的女儿,倏地低笑数声,道,“他是血观音之子,酩酊剑之徒。几天前,这个沈公子手刃了仇人,寒水煞。” 褚晚真愣住,下意识低下头,听见褚景深冷冷地问:“还是说,朕的女儿武功之高,已经连寒水煞都不放在眼里了?” “......不,儿臣不敢。”褚晚真咽了口口水,“但沈重暄怎么可能是寒水煞的对手呢...一定是有人帮他吧?是封琳吗?封琳答应过师父会帮他报仇......父皇,您这一天天的也太辛苦了,儿臣好担心您的身体,怎么又要忧心朝堂的事,还要关心江湖这点破事呀......” 褚景深冷哼一声,起身拂袖道:“油嘴滑舌。同是师从酩酊剑,朕看你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父皇!”褚晚真连忙跟着起身,关切道,“您为什么突然在意沈重暄啊?浮屠缺人了吗?不如让儿臣去帮忙吧......” 褚景深不胜其烦:“朕自有打算,你给朕乖乖用膳,孟醒和沈重暄的事都不许插手,否则你是皮糙肉厚,朕让太子替你受罚。” 褚晚真急得原地乱蹦,还想辩解,又见褚景深离开她的寝宫前,蓦然回首,注视着她的眼眸竟有几分悲伤的意思。 褚晚真被那一眼望得心底一寒,莫名感到一阵心悸,褚景深一身明黄的衣衫在推门而出那一刻落满霞光,仿佛即将落幕的夕日,落寞的余晖扑了满怀。 “......父皇?” 褚景深摇摇头,扬声道:“释莲,看好顺宁公主,有何异常随时来报。” 她的父皇何曾露出过那样失落的眼神,褚景深从来都像不动喜怒睥睨众生的神佛,永远从容,永远高高在上。 褚晚真心里一阵莫名的难过,望向贴着宫门的那道瘦削的身影,小声唤:“释莲,是你吗?” 那道身影微微一动,释莲温润的嗓音紧接着响起:“小僧在,殿下有何吩咐?” “释莲,父皇他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释莲平和地回应她:“殿下多心了,陛下只是不希望您误入歧途。” “歧途?”褚晚真不解,追问道,“本殿只是喜欢师父,这就是歧途吗?” 释莲默然片刻,静静反问:“殿下当真喜欢酩酊剑吗?” “师父长得漂亮,性格又好,武功更是天下无双,谁会不喜欢他呢?是父皇太固执了。”褚晚真嘟囔着抱怨,又想起什么,小声说,“对了,释莲你有喜欢过人吗?你性格也好,武功也好,要是喜欢谁,一定可以很轻松地求爱成功吧?” “......阿弥陀佛。”释莲没料到她的思绪能这么跳脱,连忙压住纷乱的心潮,隔着门,温柔道,“殿下,小僧是出家人。” 褚晚真又是一阵唉声叹气:“是呀,师父也是道士呢。不过出家人也不杀生啊,你俩倒一个比一个心狠。” 释莲轻笑一声,默道:“小僧若不杀生,又当如何辅佐陛下护佑天下苍生?” 褚晚真百无聊赖地贴着门,没话找话地和他闲聊:“那你说,父皇不是答应将来会把浮屠交给本殿么?怎么现在还不让本殿施展手脚。” 释莲回忆了一下顺宁公主这三年间被记录在案的错事,昧着良心劝解道:“陛下正值春秋鼎盛,不舍得您沾染杀伐。” “释莲啊......”褚晚真小声道,“本殿是不是很不值得信任?” “殿下此言何意?” 褚晚真想了想,才说:“遇到危险时,总是师父护着沈重暄,沈重暄护着本殿,那日程子见发疯,师父和沈重暄都受了伤,只有本殿毫发无损......程子见不敢伤本殿,可是师父和沈重暄还是会担心,是不是因为本殿太弱呢?”她停顿许久,又道,“在宫里也是,大家因为惧怕父皇而对皇兄和本殿毕恭毕敬,但是皇兄已经搬去东宫,可以替父皇分担政务,本殿还是靠着父皇恃宠而骄......大家都不相信本殿,师父是出于责任,沈重暄是本性善良,其余接近本殿的人,都是为了讨好父皇。” “公主殿下,”释莲第一次打断她的话,向来平和温顺的禅师第一次现出几分焦急的意思,“殿下,您怎么会这样想?” 褚晚真漫不经心地抠着门上的花纹,随口道:“因为都是事实呀。” “......小僧从来没有这样认为过。”释莲低声说着,他的嗓音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柔,却一改往常的暧昧态度,难得坚定地回应道,“您是大皖朝最值得尊敬的公主——小僧从第一次见到您,就是这样想的。” 从他还是个寂寂无名的小和尚,从他被选为下一任释莲,从他初次进宫面圣,在前任住持的引导下拜见武盛帝,从他顺从地走进浮屠,撞见爬在武盛帝怀里偷眼看他的顺宁公主——从那日遥远的春光照亮他的眼眸之时,他已在僧侣们虔诚的经声中,悄然背叛了他的佛。 他生在浮屠、长在浮屠,却无一刻想过人间疾苦。 只因他的信仰不在如来,更不在众生,他的皈依在重重宫墙之中,在层层玉陛之上,在不可思、不可及、不可望见之处。 “你说什么?” “小僧说,”释莲隔着那扇门,徐徐合眼,远胜诵经时的虔诚,“小僧供奉给您,永恒的忠诚。” 作者有话要说:释莲他真的很有自己的想法......起初他只是一个工具人的设定,虽然双商爆表武功绝好但莫得感情的推线机器。可我真的好容易角色失控,大概也是大纲不够细的锅吧55555 ☆、123 和冯恨晚估计的差之不远,沈重暄赶至华都,确实花了整整七天。 然而到达华都是一回事,进去宫里又是另一回事,沈重暄赶路赶得不分昼夜,赶到宫门前,才突然醒悟这世上还有钱不能解决的问题。 单是那宫墙的高度,便不是寻常江湖人能够轻易翻越的,更何况宫中七拐八绕的宫阁,昼夜不休的执勤禁军,沈重暄仰望着那扇恢弘的宫门,难得感到一阵气馁。 冯恨晚在一家客栈前停了步子,吆喝一声,笑道:“你怕甚么,本座晚上就带你摸进宫去。” 沈重暄不得不替他牵马,吩咐伙计给两匹马准备一些吃食,冯恨晚则优哉游哉地定好房间往里一坐,等着伙计进房伺候时摸出一小块碎银,抬抬下巴,问:“最近有没有什么趣事啊?” 伙计瞟了瞟那块银子,正双眼发亮地回忆近日的事,忽然听见一声犹疑的呼唤:“——冯前辈?” 沈重暄循声望去,只瞥见推门而入的一角烈烈的红衣。 绯衣长剑,孑然独行——竟是阔别三年有余的封珏。 沈重暄心脏一紧,下意识站起身来,冯恨晚浑然不知,还有心笑说:“封姑娘,你还真是锲而不舍啊!” 这三年间封珏一直对他穷追不舍,只因为对他的身份略有猜测,一心只希望可以劝回这位祖宗,也省得封琳一人独挑大梁,未免太过辛苦。 封珏本还有心尊重长辈,这时一抬眼也望见了一旁的沈重暄,原先温柔的嗓音忽然一顿,结结巴巴地道:“沈、沈少侠?” 冯恨晚不明所以,反问:“怎么结巴了?” “不...不是,沈少侠......”封珏没料到冯恨晚会陪沈重暄来,立时急得俏脸通红,小声说,“那个,宋七的事......” 沈重暄早在见到她时便已心生懊悔,这时只能垂首低声道:“封珏姑娘,早在封琳将真相大白于众时,在下和宋前辈,已是不死不休。” “不是的,沈少侠,小七他一定有苦衷的!”封珏连忙摆手,焦急道,“我知道一些事,我可以告诉你。” 沈重暄紧握成拳的手背上青筋毕露,犹豫半晌,最终沉默地半跪在地,哑声道:“封珏姑娘,宋前辈已经......不在了。” 封珏一愣,千万句求情都在那一刻陡然失声,过了一会儿才怔怔地重复:“不在了?......谁不在了?” “宋前辈。”沈重暄闭上眼,轻声说,“在下杀了他,宋逐波。” “......”冯恨晚看不见两人神色,也能觉出这气氛不对,忙打岔道,“封珏啊,你这声音还真是越来越好听了哈?” 封珏却愣愣的,好像听不见他的话,只是不断地重复:“他不在了?” 沈重暄轻声解释:“他亲口承认了。” “......承认什么了?”向来隐忍的封珏抬起脸,一双眼眸中热泪盈眶,她浑身发着抖,连呼吸都颤颤的,“沈少侠,你...你什么都不知道啊。” 沈重暄顿觉心下发寒,一阵莫名的恐慌缠住他的四肢,他只觉得手脚冰凉:“什么?” 封珏看向他,脸上遍布泪痕,她狠狠地抽了口冷气,一字一顿地问:“你......你记不记得,你小时候的事?” “...小时候?” 封珏满目绝望,定定地看着他:“他什么都没承认...你还是不知道。” “那个黑衣、带刀、寡言的人。” 沈重暄在那一霎时,如遭雷劈。 远在七年以前,他攥着孟醒的衣摆,以远胜今日的坚定和认真开口:“我出来找人。” 孟醒向他微微弯腰:“找谁?” “一位黑衣的、善用刀的恩人。” 不管后来是因家仇未报,还是因为不舍得孟醒,沈重暄都不会忘却那个在他年幼时从天而降的黑衣刀客。 他爹自从他娘过世后边常年大醉,他虽然贵为嫡公子,却不得不从小替他那拧不清的爹擦屁股。 叔伯长辈都逼沈云伏续弦,沈云伏不从,于是一切压力又都落在了这唯一的嫡公子的身上。 他必须最懂事、最成熟、最能干,才能逼迫这些亲戚暂时不那么紧追猛打。 黑衣的刀客第一次露面时,他爹醉得满嘴胡话,刀客把他烂醉的爹拖回房间,又领他洗了澡,呆在房间里看他娘留下的点酥剑,一看就是一整夜。 第二次刀客悄悄带他和点酥剑跑出沈府,在不远的山上教他做了一顿烧烤。 刀客第三次出现,给他带了一大把甜得掉牙的糖。 第四次时,刀客监督他背书,抄着点酥剑听他背了一下午的《大学》,背错一个字就挨一次打。 ...... 刀客最后一次出现,带着一身的伤,把他从绑匪手里救出来,而这时他的亲爹甚至还不知道他被劫持的消息。 “你下次什么时候来?” 刀客一如既往地蒙着面,摇摇头,道:“不来了。” 沈重暄问:“为什么?因为我害你受伤了吗?” 刀客抬手,似乎想要摸摸他的头,但他掌心全是血,因此他犹豫片刻,退而求其次地刮了刮沈重暄的鼻梁,厚重的茧子刮得沈重暄感觉微疼,刀客嗓音低哑,道:“来之前就受伤了,不碍事。” “好好长大。”刀客说,“不要像你爹一样酗酒。” 沈重暄兴奋地挥手:“我才不喝酒,我要成为你一样的大侠!” 刀客握着刀,自嘲也似地笑笑:“......好。。” “我也会去江湖,我会找到你!”沈重暄两眼发光,信誓旦旦地说,“你等我,我会拜最厉害的人为师,成为最厉害的侠客——比你还厉害!” 刀客说:“你会的。”他顿了顿,低声道,“去江湖吧,去真正的江湖。” 去爱恨分明、杀伐果断,没有尔虞我诈,没有暗箭伤人的江湖。 去护你所爱、去杀你所恨。 沈重暄说:“在那之后,我会保护你的!” 刀客颔首:“我等着。” 沈重暄握着剑柄的手已然汗湿,汗津津的剑柄被他犹如命门一般紧紧地握着,封珏泪流满面,哽咽着问他:“你记起来了吗?” 那个亲手把你领进江湖的不称职的人。 你承诺的第一个要保护的人。 “......我不知道。”沈重暄愣愣的,良久也没抬起头,“他不告诉我。——他怎么不说呢?” 封珏痛苦地摇着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冯恨晚沉默地呷着茶,突然问:“所以他是怎样被你杀掉的?” “...什么?” 冯恨晚道:“他说他杀了你娘,本座先前就不太相信。他和你娘的事,三天三夜也扯不明白,谁都可能杀了你娘,他不可能。”他顿了顿,补充道,“你娘对他意义非凡,但这不代表他会随随便便就给你抓住漏洞。他是宋家的刀,杀过的人恐怕比你见过的都多,你能杀他,他手下留情是一方面,就没有其他可能了?” 沈重暄咬咬牙,低声道:“封琳......说他那天会力有不逮。” “不可能!琳儿分明知道小七他......”封珏话未说完,却听一声门响,她愣愣地回过身去,入眼果然是熟悉无比的面容,“琳儿?” 封琳和释莲一左一右,皆是神色如常,封琳唇边还挂着一点笑意,却在见到封珏时悄然隐去。 “......姐。” 封琳实则也有些纳闷,每次他觉得沈重暄必死无疑时沈重暄身边就能出现他不愿招惹的人,单是冯恨晚他还可以和释莲联手一试,偏偏这次又遇上封珏——封珏和孟醒是他唯二的底线,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对封珏动手。 封琳头疼地叹了口气,一如往常地摆摆手:“姐,你先回去,我办事呢。” “封琳。”封珏定定地看着他,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的悲伤,封琳觉出不对,眉尖微蹙,反问:“怎么了?” 封珏下意识地摸向自己腰间的剑,颤声发问:“宋逐波......” 封琳原本以为她要追问浮屠之事,如临大敌的神色陡然一松,道:“死了。” “怎么死的?” 封琳看了沈重暄一眼,确定他一时半会儿走不掉,才道:“沈少侠杀的。” “你说谎。”封珏望着他,眼神死气沉沉,却仿佛要望进他心底去,“你怎么知道他那天会力不能及?......你想杀人。” 封琳眉头深深地皱着,不耐道:“姐,你别说了。” “你想一石二鸟。”封珏却不听他的警告,固执地自说自话,“你给逐波下毒了?......你明知道逐波他对沈少侠的关心,却让他死在沈少侠手里。封琳,你真的是封琳吗?” 封琳险些被她说中真相,唯恐释莲以为封珏知道浮屠内部之事而对封珏动了杀心,忙道:“胡说八道,阿姐,你是太无所事事了。我已经和宋明庭前辈商量过,宋九公子回去家中,今年年底便可操办你们的亲事......” “逐波刚死,你却要我和小九成亲?!” 封珏目眦欲裂地瞪着他,全不见了往常那个温婉亲和的女子的身影,她只是痛苦地抓住自己的剑,哆嗦着问:“封琳,你到底把我当成什么啊?” “......姐,你到底在生气什么?没有人会知道宋逐波的死讯,你操这心做什么?”封琳捏了捏眉心,头疼道,“你先回去冷静一下好吗,我处理好了正事再和你聊。” 封珏摇摇头,倏地拔出剑来,直视着封琳:“少主,这次的决议,封珏无法苟同。” “阿姐?” “请您,以剑服人罢。”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写到阿珏姐姐教弟弟做人了呜呜呜呜我好喜欢这姐!! 最柔弱也最要强,最温和也最容不下沙。 ☆、124 封家和寻常商贾的区别正在于涉入江湖的深浅,寻常的商人,譬如沈家,长途贩运时多会雇请镖队,封家却不如此,封家百年的传统便是自家人护自家人的货,自家人走自家人的镖,而当家主的决定不能服众时,封家人皆可提出“以剑服人”。 封琳地位不稳时,曾靠着那把长离剑压下了诸多异议,但他从来没有料到过,有朝一日向他拔剑的会是封珏。 封珏的剑法向来平和中正,尽管封家的昆玉剑法于她一直不合,但她天性踏实沉稳,一步步稳扎稳打,竟也武功不俗。 ——但即便如此,对上如今名列前三的封琳,显然是以卵击石。 封琳眉尖微蹙,不悦道:“宋逐波已死,你嫁给宋登云,不久之后你就是宋家明媒正娶的嫡夫人。姐,你在生气什么?” 封珏的剑已然出鞘,望着封琳的眼眸满是凄楚和失落,诘问道:“你是为我好吗?!” “不然我是为谁呢?”封琳愤愤难平,抬眼看向沈重暄,“他杀了宋逐波,你却更恨我?姐,宋九不成气候,到时你拿住宋家,就再也不需要寄人篱下屈居人后,那些年的苦日子都不会再回来了......” 封珏摇摇头,哭得面色通红,声嘶力竭:“你还在算计!你算计你爹,算计逐波,算计沈少侠,你连小九和我都不放过——!封琳,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啊?阿琅若是回来了,他会拿你怎么办,你想过没有?” 封琳难以置信地瞪大眼,反问:“你......你说我在算计你?” 封珏再不言语,横剑上前,一双向来温柔多情的眼眸此时只余孤注一掷的决绝,冷芒湛湛的剑尖,毫不犹疑地指向封琳的心口。 可封琳毕竟不是寻常人,封珏这时伤心欲绝,根本使不出平日一半的实力,封琳要躲开这破绽百出的一剑实在太过容易,只一侧步便躲得刚好,封珏这一剑便刺入靠着墙壁的大柜,蛮力穿透了层层厚重的木料,但她仿佛不知疲累,下一刻便拔剑而出,再度袭向封琳。 封琳堪堪躲过几次,不期然间对上封珏满是悲恸的眼,封琳却觉得自己悲恸更甚,张口道:“姐,你真的想杀我?” 真的想杀他? 封珏默然不语。 封家人皆是重利轻义之辈,她一介旁系的女儿身,武功和经商都是天赋平平,根本不受重视,即便长在本家,也是受人冷眼的主儿。 但她自幼在父亲身边长大,她爹远不如家主封无晦神通广大,幸而性格温厚,和宋明昀来往密切——无论是温和识礼的宋明昀,还是她大度宽容的父亲,都教会她至真至纯的善良和温柔。 因为父亲重病,封珏很快陪着父亲回到封家,而她认识的第一个同辈人便是少主封琅,彼时封琅依然是那个天赋异禀性情温和的天之骄子,她却亲眼看见封琅把宴会上的糕点揣进怀里,在宴席散后小心翼翼地带回房间。 十来岁的封珏说不清自己想法的来由,但她蹑手蹑脚地靠近那处秘密时,便注定和这对兄弟在那个夜晚结识。 七八岁的封琅抓着她的衣袖,全然不见了人前那副沉稳大气的模样,戚戚的神情更像个寻常的孩子。而他努力挡着的另一个小孩儿遍体鳞伤,正满眼戒备地看着她,活像一只竖起尖刺的刺猬。 “阿珏姐姐,你不要告诉别人......”封琅哀哀地求她,“琳哥哥受伤太重了,是我叫他过来的,我只是想给他上点药。” 封琳却仿佛事不关己,冷漠地注视了她腰间的朱印片刻,哂笑道:“区区旁系,也敢乱闯院宅。” 封琅忙道:“这是刚回来的阿珏姐姐,琳哥哥,你也该叫姐姐。” “不要。”封琳警惕地眯起眼,“她会告状的,你娘会揍我。” 封琅几近哭了:“不会的,阿珏姐姐不会这么做。”他又看向封珏,央求道,“阿珏姐姐,你别告诉我娘,琳哥哥不能再挨打了。” 封珏愣愣地看着这一切,一时不知言语。 封琳骂道:“别哭了,你可是少主,少丢脸了!”他掀开眼睑,恹恹地看了一眼封珏,“告就告呗,我宁愿挨打也比听他在这儿鬼哭狼嚎来得舒服。” 封珏小心地开口:“你也是封家的孩子吗?宴席上我走神了,没来得及和你说话。” “什么宴席?”封琳皱着眉,“我是仆人的儿子,哪有资格上什么宴席。” 封琅哭着打断他:“胡说,琳哥哥和我一样,都是爹的儿子!” 封珏犹豫片刻,望向他身上破破烂烂的衣服,小声道:“对不起,是我到处乱走打扰你们了,我叫封珏,的确是你们姐姐。没想到在这里遇到,没有提前带上礼物,不如我过几天帮你做件新衣服吧?” 封琳杏目圆瞪,怒道:“我不要你同情,我都不认识你!” “不是的,不是同情。”封珏忙说,“我还不会做衣服,只是想练练手......那个,我可以叫你琳儿吗?” “虽然很唐突,但是,既然你们叫我姐姐,那照顾你们,也是我该做的事情吧?” 封珏合上双眼,握着剑的手止不住发颤,但她再次睁眼时,封琳已然满目哀楚地看着她。 她曾经花费了数年的时间,才终于卸下封琳的心防,她知道封琳志向远大,也从来不敢碍手碍脚,只想尽己所能照顾好两个弟弟。可是封琅出事以后,两兄弟的关系越来越恶劣,封琳的脾气越来越阴晴不定,尤其是封琅失踪之后,她无数次看着笑面迎人的封琳,都疑心自己遇见的是当年那个几成天子骄子的封琅。 原本一切都在变好,封琳从抱朴子门下回来后地位高涨,封琅也从未因此露出过半点妒忌的意思,她以为封琅甘于平淡,封琳志在凌云,两人这一番地位互换只会让一切都发展得更好。 ——直到封琅失踪。 封珏心弦一颤,轻声问:“......琳儿,阿琅还活着吗?” 封琳身形一顿,下意识看向沈重暄,这个举动却立时暴露出他的真实想法,封珏了然于心地点点头。 “琳儿,你拔剑吧。”封珏说,“——不然我真的会杀了你。” 封琳嘴唇发颤,手却不自觉地摸向长离剑。 一声清越的凤鸣之后,长离出鞘。 封琳的眼睛此刻满是血丝,一身张扬的红衣只如迅速凋零的衰败的花。 封珏和他遥遥对峙,长剑在手。 封琳阖目道:“阿珏姐姐。” 封珏没有答应。 封珏手里的剑带起一阵凛冽的风,这一出手,便是封家昆玉剑杀意最重的第七式。 封琳犹不死心:“姐姐,不能原谅我吗?” 封珏以剑吟回应,剑锋所掠之处,俱如寒风过境。 ——门窗乍破,万籁俱寂。 不知楼外是谁弄琴,声声如诉, 秋高月明,夜深露重,封珏整整一天没有看到封琅,这时穿过重重草木,拈着绯红的衣裙,终于见到坐在庭院赏月的封琅。 封琅武功尽废,和从前已是云泥之别,除了他的母亲,封家上下几乎都已悄无声息地收回了对他的关心。 他向来是唯一的嫡公子,即使嫡夫人收了封琳,也没有人质疑过这一点。 但今天,一切都不一样了。 如云的宾客已经散尽,这是封珏第一次没有在宾客们的嘴里听见“贵公子封琅”的宴席。 以往由封琅坐着的上位,今天都挪让给了刚从抱朴子门下学成归来的封琳。 同样一身红衣,同样年少成名。 她看见一个肥胖臃肿的人亲热地搂着封琳,大着舌头说:“封琳啊!——有出息!前家主再世、你沉卿叔公亲传哪!” 封琳低眉轻笑,恭敬地敬了一杯酒,封珏沉默地坐在距离封琳最远的席位,这也是她在父亲过世后唯一能坐的位置。 她和封琳都知道,这句话,这人也对封琅说过。 从前她是这样遥望着封琅,今日却要这样遥望封琳。 然而宴席散后,封琅总会等到人皆离场,再跑来找她,眉开眼笑地邀请:“阿珏姐姐,我们一起去找琳哥哥吧!” 封琳并不如此。 封琳喝多了酒,早早地离场歇息了。 封珏等到月上中天,等到宾客散尽,等到空荡荡的会场只剩她一人。 她穿过庭院,悄悄停在封琅身后,小声道:“抓到你啦!” 封琅披着厚重的大麾,眼眸明亮,一如往常:“阿珏姐姐,你怎么来了?” “宴席结束了。”封珏在他身边落座,“你怎么不去呢?” 封琅笑道:“受了风寒,怕传给别人。”他一边说着,一边低头咳嗽两声,随后抬眼,好奇地问,“琳哥哥开心吗?他笑了吗?他是不是变得很厉害了......琳哥哥怎么不来见我呢?不来也好,他这几天还要见客,染了风寒就不好了。” 封珏咬咬唇,笑着哄他:“他今天太忙啦,所以只能托我来找你,他说忙过这几天,我们三个又可以一起去山上郊游。” “是吗?”封琅立刻笑得真诚了许多,“那我一定尽快养好病。” 封珏笑了笑,还想再说,却听身后一声沉闷的低笑,紧接着是少年清亮的嗓音:“好啊,阿姐已经替我拿了主意,那等封琅病好,我们就一起去吧。” 封珏愣愣地回过头,果然撞见封琳含笑的脸。 小少年离家几年,身量见长,再也不见当年那个刺猬一样的小孩的影子。 他如今温润识礼,丝毫不输从小认真教养的封琅,今日在宴席上的表现颇得封无晦欢心。 因为他是封琳啊。封珏悄悄想,这世上怎么会有琳儿做不到的事呢? 封琅双眼亮得出奇,兴奋地抓住封琳衣袖,笑道:“兄长,你不是喝多了酒么?怎么还来这里吹风。” 封琳伸手刮了一下他的鼻梁,又替他拢了拢大麾,冷笑:“你个病秧子都来得,我还来不得了?” “我哪敢这么说,”封琅又看向封珏,笑说,“那还是阿珏姐姐骗我,说你休息去了,原来是要给我一个惊喜?” 封琳笑容更大:“又不是没见过,这有什么惊喜可言?”他顿了顿,避开封珏羞赧的眼神,低声说,“嗯,是我让阿姐先瞒着你的。” “当然惊喜,兄长比以前更好看了。” 封琳摇头:“那是你没见过我在山上的朋友,抱朴子的亲传弟子,那才是真的漂亮......算了,提起那厮就晦气,不提他。” 封琅却被他引起注意,追问道:“那兄长很喜欢他咯?” “就他?”封琳冷笑,“要不是他比我能打,早就死了千百遍了。” “......但我现在的确比以前厉害了。”封琳沉默半晌,突然认真地抬起脸来,“我可以保护你们了。” 封珏微怔,下意识一笑:“我们哪有这么弱?” “好啊!”封琅却不像封珏,立刻欢呼着答应,笑着道,“我也会保护姐姐和兄长的——我发誓!” “就你?”封琳又气又笑,戳了戳他的脑门,“就你个病秧子,能保住小命就该谢天谢地了。” “什么啊!——我发誓呢。”封琅打开他的手,半笑半恼地说,“我呢,虽然是病秧子,但我一定会护住阿珏姐姐和兄长的,我发誓,我豁出命去也会护住你们。” 封琳只当他是玩笑,封珏却不忍心拆台,有模有样地接话:“好啊,那我可就靠两个弟弟养活了。” 封琳无可奈何地抬了抬手,叹道:“好吧,好吧,你一向喜欢折腾这些虚的。” 双剑错锋而过,血花盛绽的那一刻,冯恨晚拉过沈重暄,道:“闭眼。” 楼中战得昏天黑地,楼外却飞起丝丝点点的雨。 天地为惊,风雨共泣。 铿锵交错的金石激鸣中,一根琴弦无声地断裂。 名为九弦的七弦桐木琴,从此刻起,还余八弦。 ☆、125 满室寂静中,释莲徐徐转动手里的持珠,淡道:“阿弥陀佛。” 他转身离开房间,挥退了闻声而来的客栈伙计。 而房中一片狼藉,封琳已经抽剑而出,长离剑尖上一滴鲜艳的血色悬而未落,封珏手中的剑依然停在对方的胸口,冯恨晚下意识想挡住沈重暄,但沈重暄早已不是昔日小孩,如今身形颀长,和孟醒相仿,冯恨晚抬了抬袖,便不再动作。 沈重暄打破沉默,低声道:“......斩春君。” 被他称呼为“斩春君”的男人闷笑一声,随着这一声笑,大口的鲜血喷薄而出,他缓缓扬起脸来,坚定地挡在封珏和封琳之间。 燕还生费劲地睁了睁眼,余光扫见封珏错愕的神色,随后他竭力转头,却只能瞥见封琳垂着的剑锋上浅淡的血色。 他掀开唇,再次发出几声欢愉的笑,之后低下头,声音微如蚊讷:“......主上。” 封琳不可自抑地颤抖着,下意识伸出手,却只来得及抓住燕还生衣摆带起的一缕轻风。 燕还生自嘲般地合上眼,哑声道:“——属下来迟。请您责罚。” 沈重暄别过脸,不忍再看,冯恨晚也沉默地摩挲着手里的从流剑,不发一言。 “......燕还生?”封琳颤声叫着,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试图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子,燕还生却不再回应,仿佛一座了无生气的雕塑,直直跌入他怀里,粘腻的鲜血很快晕满他的手,继而接连不断地滴落在地,蜿蜒成一幅奇诡而绝望的图画。 封琳竭尽全力地搂着他,疯了也似地大叫:“释莲!释莲!你给我过来,释莲——!” 释莲沉默地出现在门口,打破他最后的希望:“留不住了。” “什么留不住?释莲,释莲你救他!”封琳满脸涕泪,再也不顾及所谓的体面风光,只顾着一手揽住燕还生,另一手去拽释莲,可惜释莲离他不远不近,他竭尽全力也无法碰到他一片衣角,封琳几近绝望地通红着眼,疯狂地嘶吼着,“释莲——!你救他啊!!我求你了,你要什么我都给你!释莲,释莲!!” 释莲摇摇头,向他一躬,念了一串简短的咒:“封少侠,节哀顺变。” 沈重暄攥着衣摆的手倏地一紧,眼神落至了无生气的燕还生的身上。 他知道燕还生的身份,于是更能理解封琳的绝望。 却因为对方是封琳,死者是燕还生,他在哀恸的同时,竟然情难自禁地生出几分善恶有报的爽快。 沈重暄默默地垂下头,窒息一般的悲恸笼罩在每个人的身上,所有人都在这一场厮斗中惨淡败下。 ——没有赢家。 封珏却不合时宜地恍然大悟,原本只是错愕的面容忽然现出几分挣扎的痛苦,她猛地扬起头,通红的眼睛仿佛要滴出鲜血,握剑的手也抖得更加厉害。 “......他、是、阿、琅?” 原本声嘶力竭的封琳突然失声不语,只是低垂的头和空洞的眼神都变相地承认了一切。 封珏只觉自己被抽出了全身的筋骨,霎时心如死灰。 她望向燕还生寂然的脸,那张平庸的面孔半点看不出她记忆中的阿琅该有的模样。 封琅应该是这世上最温柔的少年,穿着烈烈如焰的红衣,笑容却比梅枝白雪、空山新月还要干净。 他拿不动剑,手不会沾血,那双眼眸永远澄澈。 他只会为两件事烦忧,一是琳哥哥为什么和他生气,二是阿珏姐姐是不是更偏爱琳哥哥。 ——她的阿琅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他们之间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封珏犹且不信,趔趄着扑去封琳身边,哆哆嗦嗦地抚上燕还生苍白冰凉的脸。 “阿琅?”封珏几近昏厥,她只能徒劳无功地拍着他的脸,带着哭腔,“姐姐错了,姐姐错了......不要吓姐姐,阿琅......” 封琳闭上眼,痛苦不堪地伏在燕还生的颈间。 他难得落泪,此时的眼泪却把燕还生的头发晕得湿透。 封珏看着燕还生的脸,晃了一阵神,忽然跌跌撞撞地爬起来,嘴里模模糊糊地嘟囔:“小七,你也认为我错了吗?” “......姐?”封琳呼吸一窒,连忙抬起脸,却见封珏捡起刚才被她丢在地上的剑,双眼是滴血一般的红:“我错了,都是我的错......全都毁了呀。” 封琳再也压不住情绪了,立刻扑上前去,试图抢下封珏手里的剑,奈何封珏早有防范,退后半步便躲过一击,立时横剑于颈,锋利的剑刃紧紧地贴在她的颈侧,几欲勒出一道血痕。 封琳面如金纸,惊叫道:“姐,不要!” 沈重暄也脸色微变,登时打算上前,却被冯恨晚展臂一拦,后者一声低叹,轻轻道:“元元,放过她吧。” 封珏是怎样的女子呢? 她善良,习武十余年,从未亲手杀过任何人。 她柔弱,封琳封琅俱成神话的时候,她亦不思进取,弱不禁风得只像个寻常的闺中女子。 可她坚忍又独立,她能为她的弟弟忍受多年的冷眼,她能为她的心上人四处奔波,甚至想到逃婚这样荒谬的选择。 封家从来不出毫无野心的人,她的野心便如长夜星辰,是由弟弟、挚友、心爱之人组成的最最灿烂的星图,沉默地维持着她孑然独行、奋不顾身的生命。 她一生都在竭尽全力地把罪恶视作恩德,一步又一步地忍着、退着、让着。 封珏合上眼,不再去看封琳满是乞求的眼睛。 封琳涕泪纵横,苦苦哀求:“姐,不要只留我一个......姐,求你了,我错了,我不敢了......” “......封琳,”她流着泪,握剑的手却加大了力气,“你一直都不知悔改。” 封琳喃喃道:“不、不是的,我真的改,姐......” 封珏的剑上尚有燕还生的血迹,此刻一地残艳间,竟已分不清是哪一簇焰火更加稍纵即逝。 她偏头横剑,芳华便都止于一瞬。 一切爱不得、恨不能的煎熬与苦难,都随这霎时的惨烈遥遥远去了。 释莲掐着持珠,长长一叹。 罪恶悉数湮灭于此刻,无论是封琅还是封珏,都用他们仅剩的生命宽恕了一切罪业。 封琳茫然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他辛苦多年粉饰的太平都在此时土崩瓦解。 他像个片甲不留的逃兵,在全军覆没之际遭遇所有恶报。 天谴也好,报应也好,他已确实输到不剩任何了。 释莲突然上前,果断地点在封琳的睡穴。迎着沈重暄错愕的目光,释莲眼睫低垂,直白道:“殿下想见您。” 冯恨晚警惕地上前半步:“殿下?本座若没记错,你该直接听命皇帝。” 释莲平静道:“这是小僧的选择,在处决沈少侠前,满足公主殿下的心愿。” “处决?”冯恨晚冷冷一笑,“就凭你?” 沈重暄犹疑地皱紧眉头,反问:“你为何要帮我?” 释莲默然片刻,摇头道:“你救不出酩酊剑,小僧也不会为你而和梨花砚为敌。”他一边说着,一边扫了昏睡的封琳一眼,道,“阿弥陀佛,如果沈少侠有意,就请服下此蛊罢。” 他摊开的手心里躺着一枚玄黑的丹,沈重暄只一眼便本能地蹙眉:“我为什么答应你。” 释莲神情泰然自若,冷静地说:“即使小僧说您不可能救出酩酊剑,您依然会尝试。所以,您会珍惜这次机会——而小僧只需要您服下此蛊,和公主殿下见上一面,这对您而言已是意外之喜。” “别理他。”冯恨晚嫌恶地拉过沈重暄,“本座照样能带你摸进去。” 释莲神色不改:“小僧会带您光明正大地走进去,没有人会怀疑您的身份,除非陛下下令,或者您被小僧发现正在尝试带走酩酊剑,小僧和禁军都不会对您动手。” 沈重暄问:“这蛊是师妹殿下让我吃的吗?” “不,这是防止您犯错的。”释莲坦然无比,平静道,“公主殿下不会希望您服下此蛊,但只要您能做到小僧所言,蛊虫也不会提前发作,到了该发作的时候,小僧亦会准时备下解药。” “小僧理解您的忐忑,但在小僧看来,您本就命不久矣。” 沈重暄微微一怔,下意识抬眼看向释莲,却见释莲眉目平静,仿佛看不见即将发作的冯恨晚,淡然道:“梨花砚经此大难,必会迁怒于您。小僧为您争取的一点时间,足以支撑到您和殿下见上一面。” “假如您身法了得,还能甩开小僧去见酩酊剑。” 释莲的神色平静如常,仿佛算到了他的选择一般,问:“小僧还剩最后三句话,请您做出决定吧。” “一,这蛊是浮屠内部所用,白剑主、梨花砚、斩春君,都受此蛊差遣。” “二,此蛊每逢月圆之夜便会发作,唯有浮屠知道缓解之法,而历代释莲,则知提前催动之法。” “三,令堂血观音,和您的手下败将寒水煞,都可理解为死于此蛊。” 释莲向他递了递手掌,重复道:“请。” ☆、126 从流剑出鞘的刹那,沈重暄的声音也适时响起:“我不明白,禅师所言何意?” 释莲看也不看冯恨晚手里的剑,心平气和地应道:“小僧受殿下所托,带您入宫与她会面,但小僧领过圣旨,不得让任何人带走酩酊剑。因此小僧思前想后,决定将选择交予您,服下此蛊,您今夜便可入宫见到公主殿下,但如若您尝试接近酩酊剑,此蛊便会被小僧提前催动,您会生不如死。” 冯恨晚冷哼一声,道:“若是你这秃驴唬人,骗他吃了,你又不带他进去,那他和孟醒岂不是都被你拿捏住了?” “阿弥陀佛,冯大侠言之有理。”释莲双手合十,行了一记佛礼,“然,此时梨花砚尚在沉睡,小僧若是食言,您直接出手,小僧亦无反抗之力。” 冯恨晚不吃这套,冷着脸说:“万一你拿沈元元的性命威胁本座呢?” 释莲笑着摇头:“小僧对您了解不多,如此行事风险太大。况且,公主殿下若是知道了,也不会放过小僧。” “呸!本座连千山剑冢也闯得进去,区区一个皇宫又有何难?沈元元,少和他废话......沈元元?” 沈重暄摇摇头,按住冯恨晚的剑,丝毫不惧地迎上释莲坦然的目光,镇定道:“禅师,你赌赢了。” 他不能再等了。 皇宫戒备森严,他必须得到一个合理适当的身份混入其中,尽管心知释莲此举居心叵测,他也必须知难而上。 这世上比生死更可怕的事,就是下落不明。 他已无法忍受没有孟醒音信的日子,尤在亲眼目睹这炼狱一般的现实之后。 冯恨晚震惊不已,一把拉过他,怒道:“你疯了?你没听见孟烟寒和宋逐波都是被这东西害死的?你找死?!” “......”沈重暄眸光闪烁,似是心虚地躲开冯恨晚的诘问,手却已经伸出去接过释莲手里的药丸,轻声道,“我答应过宋前辈,要成为和我爹不一样的人。” 冯恨晚怒喝道:“这和你爹有什么关系?你这是找死!” 沈重暄仰脖吞下药丸,哽了哽,接道:“他一辈子都活在恐惧里。”迎着冯恨晚错愕的神色,沈重暄闭上眼,静静道,“他总怕失去,因为他拥有的太多。” “但我失去的够多了,”沈重暄低眼轻笑,“因此,无所畏惧。” 那枚药丸入腹时并没有什么感觉,只是隐隐约约裹着药丸的外皮都逐渐化开,腹腔中隐隐约约一点不适的感觉,很快就消失无踪。 如果不是他清楚地记得释莲把这东西称为“蛊”,他一时实在不能相信这小东西能翻起多大的风浪。 ——可连孟烟寒和宋逐波都殒身此蛊。 释莲静默地凝视着他们,仿佛在看一出荒谬的戏,但他神色淡淡,似乎天生不会喜怒哀乐,永远进退得当,即便冯恨晚已经怒发冲冠,恨不得立刻冲上来手刃了他,他也一如既往地眉眼恬静,和这鲜血淋漓的房间格格不入。 “你什么时候带我进宫?”沈重暄勉强说服了冯恨晚——或者说趁着冯恨晚暂时无话可说,又和释莲对视,仿佛当真已经无所畏惧,释莲却轻轻一笑,淡道:“您真的无所畏惧吗?” 沈重暄皱起眉头:“除了阿孟,我已别无所有。” 释莲摇摇头,不再多说:“今夜子时,小僧会来这里接您。” “本座也和你们一起去。” 释莲顿住脚步,望向一旁插言的冯恨晚,开口:“......公主只说见他。” “那你先去问问你们殿下,她说不定也想见本座呢?” 释莲不置可否,转身扶起昏睡在地的封琳,侧头道:“浮屠会派人收拾这里,二位可先去其他房间休息。” 沈重暄猜也知道他是打算等封琳清醒再处理燕还生和封珏的后事,这也的确是最稳妥的方式,他们毕竟都是局外人,插手封家内务总是显得突兀。而封珏的死讯,他一时不知该怎样告诉宋登云,单是记起自己离开宋宅时宋登云满是凄楚的眼眸,他便止不住地愧疚。 冯恨晚冷淡地抱着剑,遮眼的黑布似乎松了些,他腾出手去摆弄,嘴上道:“今夜子时等不到你,浮屠是皇帝的生意,本座奈何不得,但释莲禅门总是留不下了。” 毕竟释莲禅门作为浮屠的门面,倒也算个可供拿捏的把柄。 释莲睬也未睬,兀自背起封琳,沉默地推门而去。 在他走后,冯恨晚一把拉过沈重暄,冷着脸道:“快,本座给你把那东西逼出来。蠢货!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贪吃!” 沈重暄哭笑不得地皱着鼻子,叹道:“我试过了,前辈,入口即化啊。” 冯恨晚愤愤地一砸墙壁,恨道:“你疯了?有这东西限制着你,就算你混进宫去,也带不走孟醒!” 沈重暄摇摇头,低声说:“不用带走。”冯恨晚捏着他肩膀的手猛地一紧,又听沈重暄道,“能把他送出来就足够了。” “就你有主意?!”冯恨晚狠狠地搡他一把,“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你让本座怎么跟你师父解释?说本座眼睛没了,没看见你吃了蛊?......孟醒不得跟本座急眼才怪!” 沈重暄连忙抓住他手,赔笑道:“没事的,前辈。没关系的。您在宫外等着我和师父就好。” 他停了半晌,又像在对自己说一样,柔声说着:“......一切都会好的。” 早在释莲提出孟烟寒服过这蛊时,他便无比确信,这蛊虫多半并不致死。 以他了解到的他娘的性子,无论是他爹口中英姿飒爽的女侠,还是冯恨晚嘴里执念过深的妖女,孟烟寒都决计不会是为了一副解药便会卑躬屈膝的人——但她撑到了宋逐波来找她。 她没有死于蛊虫,她死在宋逐波的刀下。 即便他猜错了,至多也不过是追去鬼门关,亲自给宋前辈道歉。 但他还要活着,他要见到孟醒,他要见到封琳。 他已经一事无成,至少要替封珏和宋逐波讨个公道。 等到深夜子时,冯恨晚磨剑霍霍,只等释莲爽约,给他个屠了对方满门的理由,没想到释莲驾着一辆马车如约而至,眉眼恬淡,沉静道:“沈少侠,请。” 冯恨晚的从流剑雪亮无比,映着冷月寒光,杀意毫不掩饰。 释莲却神情自若,接过沈重暄便扬鞭打马,冲冯恨晚微微颔首,道:“小僧告辞。” 马车辘辘地驶过街市,沈重暄一路抱着和尘剑,从扬起的车帘间偷瞥车外的景致。 方向没有错,释莲一直是向着皇宫行进。 ——他没有撒谎。 他确实为了褚晚真的心愿,正在违背皇帝的圣旨。 沈重暄摇摇头,抛却脑中的胡思乱想,一心一意地等待着宫门守卫的问话。 不多时,释莲停下马车,和宫门处的禁军守卫交谈几句,马车便又畅通无阻地驶进宫中,再也没有受到任何阻碍。 沈重暄一路提心吊胆,这时才恍觉是虚惊一场。 白天在他和冯恨晚看来几乎无懈可击的宫门,竟然这样轻易地就闯了进来,可见释莲地位之高,也难怪敢在天子手下阳奉阴违。 沈重暄终于等到马车行至无人的宫道,心中默数几声,正想翻窗而出,借着轻功直接逃离释莲的掌控,马车却先他一步停下,释莲撩开车帘,含笑道:“沈少侠,从这里开始,小僧陪您走过去。” “......”沈重暄心中长叹,面上声色不动,沉默地下了马车,任凭释莲缀在他身后,两人一道踩着仿佛永无尽头的宫道,一步一步地向前走。 沈重暄原本并不打算去见褚晚真,但皇宫格局之大,释莲领着他拐了几个弯道,他就彻底迷路了。 这宫道狭长,且寂静无人,背后仿佛有妖风阵阵,吹得他周身发寒。 孟醒会在哪里?沈重暄暗想,他连自己在哪都不知道。 两人不知走了多久,沈重暄疑心再这样走下去天都快亮了,释莲却止住脚步,领着他穿进一条岔道,停在一处狭小的墙洞前。 “沈少侠,请进罢。” 沈重暄:“......” 释莲叹了一声,竟还有几分怀念的神色:“殿下小时候最爱玩这个。” “......”沈重暄觑了一眼宫墙的高度,抗拒道,“也许我可以翻进去。” 释莲未置可否,却退后半步,率先飞上宫墙,点足立于墙上,道:“您过来吧。” 沈重暄对他的幽默接受无能,也随之飞身上墙,两人一道无声落地。 释莲走去宫苑偏殿,抬手敲了敲墙面,须臾之后,宫中果然亮起幽幽的烛火,接着便是褚晚真故作姿态的轻微的鼾声,像是突然惊醒一般,乱语一阵,对侍人说:“你们都去休息罢,本殿不习惯有人伺候。” 几名侍人很快鱼贯而出。褚晚真寝殿的窗户,摇摇晃晃地支开了一道缝。 释莲回过身来,静静地看了沈重暄片刻,行礼道:“无论如何,多谢您和令师这三年对殿下的照拂。” 沈重暄回他一礼,轻悄无声地潜行过去,掀开窗翻身而入,一气呵成。 褚晚真此前粗略算过,她和沈重暄七七八八竟已分别了快一个月,但这时重逢,原先计划的你死我活全都派不上用场了,她只顾着愣愣地发呆,随后眼眶泛红,委屈得随时可以流下泪来。 沈重暄无言哄她,只笑道:“你以前不打鼾。” “滚。”褚晚真瞪他一眼,“怎么现在才来?前几天死哪去了?” 沈重暄不想耽搁,一言带过自己在宋家的遭遇,只说:“去了宋家,听说这里的事,就连夜回来了。” 褚晚真怒气冲冲,骂道:“狗屁,你是不是杀了宋逐波?——我听人说了,你、你真是不要命,幸好是老娘的好运气分了你一点,不然你死都不知道怎么死。” 沈重暄眼睫低垂,不想多提这些事,索性顺着她的话头,问:“怎么不分阿醒一点运气?” “......这,”褚晚真恹恹地一掀眼,“父皇不知发什么病,连我都见不到师父,我一求情,他就骂我。浮屠高手这么多,我还能和他硬来吗?那可是我父皇,指不定他都比我能打呢。” “他要阿醒做什么?” “不知道呀,不过他还在查你,还问了我关于你的事——可是你的事我知道的也不多,他就说我有心偏袒你......烦死了,我干嘛偏袒你,我巴不得你早点滚,那样我和师父才清静呢。” 沈重暄睬也不睬她的抱怨,秉着绝不浪费一点时间的理念,接着问:“你见我又是为了什么?” 褚晚真这才低下头,小声道:“你也想救师父吧?” “废话。” 褚晚真深吸了口气,轻声说:“我还在禁闭期,按理说是不能离开的——所以,你替我留在这里,我去师父那里。” 沈重暄一时没听明白,蹙眉问:“你去做什么?” “去等。”褚晚真咬唇道,“我让释莲引父皇过去,父皇就会知道我非师父不嫁......只要师父成了驸马......” 沈重暄寒声打断她,毫不掩饰自己的怒意:“不可能。” 褚晚真一怔:“嗯?” “我不可能帮你做这种事。”沈重暄道,“你帮我混进宫,我要感谢你,但你的计划不可行。师妹殿下,你就在这里等消息吧。” 褚晚真顿时明白他的意图,惊道:“你疯了?你想带师父走?!” “不然把他留在这里给你当驸马吗?” “你这是在挑衅君威——从来没有人能在浮屠的眼皮子底下带走宫里的人,萧同悲也不行!”褚晚真急切地阻止他,“一旦败露,我也保不住你!甚至到那时候,你还会拖累师父......你、你真是不想活了!” 沈重暄故作平静道:“释莲带我来的路上我都看过了,没有遇上禁军。” “那是因为浮屠无处不在,释莲是浮屠的人,浮屠当然会放行。” “......”沈重暄抱着剑,坚持道,“让阿醒坚称是被我迷晕之后强行带走,就不会连累他了。” 褚晚真恨不得扇他一巴掌:“那你呢?” 沈重暄这时也不过一介十七岁的小少年,再怎么沉稳也是头一次和皇帝作对,哪里可能想出什么万全之策,左思右想也只憋出一句:“听天由命。” “你就是有病!按照我的办法去做,即便不成功,父皇也不会拿我怎么样,你若是不成功,那就得丢了命!” 沈重暄当然知道自己的计划漏洞百出,但他更无法接受褚晚真的说法,一时口不择言地反问:“我还没问你,阿醒怎么会进宫?” 褚晚真原本还想骂他,一听这句,立时歇了大半,自责道:“......是我错了。” “嗤,我就知道。”沈重暄冷笑一声,却没多骂她,只说,“师妹殿下,你真的希望通过你的地位和特权逼迫阿醒成为驸马吗?” “你早该认真想想了,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是武功,是江湖,是阿醒,还是别的?” 褚晚真臊得面色发红,下意识地和他斗嘴:“你说我倒是厉害,你自己想过了吗?” 沈重暄注视着她,反应和她料想的截然不同。 沈重暄噙着一抹极轻极淡的笑,目光柔和,又暗藏锋芒:“想过了。” 他说得很笃定,褚晚真下意识看他,听见他说:“我想要阿醒。” 我本一无所有,难得有一人可留。 褚晚真被他这一句骇得半晌反应不过来:“......你说你想要什么?” 沈重暄合上眼,轻声道:“我渴望阿醒,胜于生命。” 作者有话要说:设定里元元应该是个文化人,奈何我不是,就让他土到极致吧! 这章算过渡章,也算师妹殿下的觉醒之夜(?) 孟醒,一个看似活在主角栏,实则活在徒弟们的梦里的男人。 ☆、127 褚晚真记得自己的第一反应是此子欠骂,但她张了张嘴,好半天都没发出声。 她分明有话想说,想骂他居心叵测、骂他自私自利,可等她对上沈重暄那双坚定的眼,又发现一切言语都显得苍白无力。 沈重暄已然做了决定,即使这个决定与绝大多数人的希望背道而驰,这依然是他愿意为之付出生命的决定。 最温和的人往往最不容质疑,她几乎从未说服过沈重暄,当时如此,时时如此,今时也是如此。 直到沈重暄即将离开时,褚晚真依然无话可说。 “阿醒关在哪?” 褚晚真沉默许久,咬牙切齿地回道:“本殿足不出宫,怎么会知道师父在哪,况且养心殿离这儿可远了。” 沈重暄回过头,冲她眨眨眼,眸中盛满笑意:“你不祝我顺利吗?” 褚晚真闷声说:“祝你去断头台的路上一路顺风。” “如果你帮我把释莲引开,我可以记你一功。” 褚晚真恨恨地握拳,不满道:“我呸,才不稀罕。”随后她顿了顿,像个无处发泄脾气的小孩儿,恼怒地翻了个白眼,却缓缓地步去窗边,敲敲木制的窗棂,释莲静默无声地出现在窗边,褚晚真说,“释莲,本殿饿了。” 释莲:“......”但他对褚晚真向来颇多耐心,含笑道,“殿下想吃什么,尽管吩咐侍人去御膳房,小僧此时不宜露面。” 褚晚真咂咂嘴,抱怨道:“你也觉得本殿这个借口很假?” “......小僧相信您。” 褚晚真垂头丧气地摆摆手,叹道:“好啦,本殿连撒谎都不会,你也尽管嘲笑好啦。” 释莲静静地看着她,却听褚晚真问:“释莲,沈重暄到底遇到什么事了?” 释莲行了一记礼,笑着反问:“这也是为了给沈少侠拖延时间吗?” 如他所言,这时的沈重暄早已一路潜行,直奔养心殿去也。 “一半一半吧。”褚晚真懒懒散散地伏在窗边,“......他比以前温柔了。” 释莲摇头说:“殿下,小僧现在该去捉他回来了。” “释莲,”褚晚真道,“我怕他死,我怕师父伤心,我怕到头来物是人非,我怕我们三个人形同陌路。” 释莲不语,抬眼和她对望,又听褚晚真问:“我这样想,是对的吗?” “殿下,小僧今夜带他入宫,此时在这里和您交谈,都是不对的。” 褚晚真轻笑一声,颔首道:“但你还是做了。” 释莲踌躇片刻,低声说:“殿下,养心殿那边时刻有禁军把守,他不可能成功。” “本殿猜到了。那是他的问题,”褚晚真笑容明艳,翻窗而出,稳稳当当地落在地面,“但你得留在这里。” 她的手里握着一把长长的剑,银光一闪,长剑宛如流星坠地一般直直刺来,释莲转身回避,行礼道:“殿下这是何意?” 褚晚真仗剑,看也没看闻声赶来的侍人,兀自长身玉立,眉眼弯弯,一双杏眸中微光盈盈。 “——禅师,请赐教。” 沈重暄一路披星疾行,凛凛的夜风扑面生寒,他默背着褚晚真所说的路线,在几乎生得一般无二的重重宫墙之间横冲直撞,亏得他轻功过人,接连躲过了几次巡逻的禁军,幸得褚晚真备受恩宠,寝殿离养心殿算不得远,沈重暄不知道自己走了多少岔路,但总算是在筋疲力尽之前瞥见了“养心殿”三个大字。 确如褚晚真所说,这里和其他守卫松散的宫苑截然相反,单是守在苑外的守卫便有七八个,显然是在其中关押了什么人。 深夜的宫阁静得针落可闻,沈重暄一路蹑足而行,恍惚之间总疑心自己听见了宫阁中灯花坠地的轻响。 禁军守卫往复的足音来来去去,沈重暄屏息等在殿后,强迫自己冷静。 他其实难得像此时一样无依无靠,孟醒对他爱护有余,从不放他单独下山。他现如今虽已武功过人,和宋逐波一番交手却能看出他经验不足,若是对上这一群禁军,多半难以全身而退。 退则前功尽弃,进则自身难保。 沈重暄想也未想,纵身窜上殿外飞檐的木梁,悄无声息地遁入夜色之中。 孟醒和窗边摇曳的灯火对视了许久,终于决定亲自起身剪烛。 若在从前,剪烛这种事自然不需他来做,自有沈重暄体贴妥善为他效劳,然而今非昔比,他现在沦为他亲堂兄的阶下囚,留下的侍人个个膀大腰圆,孟醒自诩弱柳扶风不胜武力,万不敢劳烦几位大哥,一连数日都是亲力亲为。 一旁伺候的小和尚看不下去,主动道:“孟道长,您还不休息吗?” 孟醒觑他一眼,一面走回原处,一面娇滴滴地应话:“贫道天生就是这样,伤春悲秋、多愁善感,一瞧见这月色可人,就无心睡眠呀。” 小和尚无言半晌,另一个和尚接过话头:“阿弥陀佛,道长,您这是白天睡多了。” 这男人空有一副天下名侠的名头,却从入住养心殿的第一天开始就学着低头做人,见着浮屠门人便一口一个少侠好、禅师好、前辈好,不知道的还当他是被武盛帝强掳进宫的小美人,甚至浮屠门人自己心里也忍不住嘀咕。 皇帝留着这人有什么用? 他们一个个都是浮屠精锐,原以为这孟醒师出名门,恐怕一来就会先和他们打上一架——孰料五十禁军时刻待命,十个浮屠门人轮流贴身伺候,孟醒这人人忌惮的主儿倒还学着韬光养晦,昼伏夜出。 疑似被美色迷惑的昏君武盛帝闻讯一声冷笑,道:“他是想趁晚上逃跑,盯着他。” 孟醒笑着拂开鬓发,露出那张祸乱朝纲的脸,低声说:“你们累了就休息呀,不用在意贫道。” 小和尚问:“您保证不跑吗?” 孟醒含笑不语。 另一个小和尚冷笑:“那我们哪里敢睡。” 孟醒摇摇头,叹说:“高僧明鉴,大可不必如此忧心了。贫道身无长物,离开宫里又能去哪?贫道已经考虑过,陛下下次来时,贫道就答应从了他......其实贫道虽然习剑,但心里一直向往这几日的生活,陛下年轻漂亮,而且有钱,贫道怎么可能不动心呢?二位高僧快帮贫道拿个主意,贫道粗人一个,识字不多,若是陛下要赐贫道封号,贫道该挑哪个好呢?” 两个小和尚面面相觑,其中稍显温和的一个下意识说:“封号是陛下拿主意,不劳您费心。” 孟醒道:“非也非也,为陛下分忧才是我辈臣子的职责,哪有给陛下添麻烦的道理?” “您倒是高瞻远瞩,”另一个小和尚却比他更会发散思维,当即瞪直了眼望他,“您会身无长物?小僧听说您的大徒弟可是阳川首富——” “他?阳川首富?”孟醒哀哀地一叹,掩面欲泣,“大徒弟他是个好人不假,可他抠门哪。” 两个小和尚俱是一愣,忙凑上前,八卦道:“此话怎讲?您这一身的行当,不是他置办的么?” 孟醒难过地抬起眼来,他确然生得貌美,一双桃花眼似嗔似怨地一撇,再故作姿态地偏过头,低声道:“他真的抠门,他来见贫道,都不舍得备个八抬大轿。” 小和尚来不及反应,已被不知何时出现的沈重暄一人一记手刀,猛地劈昏过去。 孟醒拈着袖子啧啧数声,才掀开眼睑瞥了一眼沈重暄,淡道:“沈公子,久违啊。” 沈重暄细心地关好窗户,应道:“穿这么薄,受了风寒怎么办?” “病不死,不劳你沈公子操心。”孟醒一屁股坐回榻上,再不看他。 沈重暄笑着问:“阿醒怎么知道我来了?” 孟醒冷笑:“谁知道了?我这是坐热了,想吹个风,顺便开下窗子,谁知道这禁宫戒备森严,还能漏下你这么只阳川首富的小耗子。” 沈重暄见他活蹦乱跳,这才悄悄松了口气,只觉连日的阴霾都散了个干净,一切佯装的冷静都在这时化为乌有,久违的安心让他不知所言。 孟醒等了片刻,不见他应话,又不耐烦地问:“走不走啊?” “啊?” “你带了多少人过来?人可别太多,别让人家以为你谋反呢。”孟醒顺手捞起一旁的外衣,草草一披,又说,“把晚真也带上,我听说北蛮那边闹得可凶了,朝堂上那些怕事的老家伙一个个的都指望着议和,我呸,议和?就是想卖公主,大皖朝还能养不起一个顺宁公主?” 沈重暄连忙追上去帮他扶正发簪,整理衣襟,孟醒也顺其自然地任他摆弄,等沈重暄做完这些,小心翼翼地退开,才说:“阿醒,我一个人来的。” 孟醒:“......” 孟醒冷静发问:“你到底是沈公子还是二殿下?” 这种孤军深入的蠢事居然是他向来稳妥的大徒弟想出来的法子? 沈重暄道:“师妹殿下还在指望您和她成亲,再求皇上放过您。” 孟醒:“......”他合上眼,真诚道,“元元,还是你聪明。” 他此刻的孤立无援,都是自己做的孽,不怨天,不尤人。 沈重暄看着他千变万化的神色,忍俊不禁,却也冷静下来:“释莲被师妹殿下拖住了,我们可以直接突围,只要释莲不在,您要出去,一定没问题。” 孟醒却忧心忡忡:“琳儿呢?他这几年进步飞快,我不确定能打过他。” 沈重暄身形一滞,低声道:“他应该暂时无法顾及这边了。” 孟醒心下一惊,正想追问,却听殿外传来一声冷笑,摇摇晃晃的灯火从外边次第绵延开来。 有人一把推开殿门,一列禁军紧随其后,鱼贯而入,很快包围了整座偏殿。 孟醒下意识展臂把沈重暄拦在身后,却见从禁军之中缓步走出的青年人双眼通红,面容憔悴,穿着一身肃穆的孝服,脸上一点笑意也无。 孟醒愣愣地看着眼前的变化,正想说几句话来缓和气氛,沈重暄却反手把他护在身后,同样冷眉冷眼,和封琳沉默地对峙。 封琳形容枯槁,连声音都略显沙哑,阴鸷的眼神锁定在沈重暄身上:“......沈重暄,你还是找过来了。” “是。”沈重暄静默地注视着他,道,“我来接师父回家。” “——家?”封琳摇摇头,讽刺地扬起唇,冷漠道,“沈重暄,你自己有家吗?” 作者有话要说:文案写到的场景插不进去了......阿醒太心软,两人重逢又正好赶上元元的身世揭秘,阿醒心疼都来不及,又是我细纲逻辑出错的锅了。 我好喜欢文案那幕的。唉。 我在这里很认真地道歉,文案的场景是在计划中的,但它本来该大概出现在云都那晚的诀别......当时没插进去,之后有时间修文的话,我再修一下云都part吧。 如果不出差错,应该是在五月初可以完结。目前打算写的番外是琳琅双子、七哥和烟寒妈咪、九妹的少年和后期。也可能写不完,因为除了主角,几乎每个角色的故事都没办法在正文交代完全,所以最好还是不写番外,大家一起脑补(?) ☆、128 封琳这话意有所指,孟醒下意识抓住沈重暄的手,把人往自己身后一带,强笑道:“琳儿此话何解?半夜三更的,带这么多人来这儿,是想看美人出浴吗?可惜贫道不怎么爱干净......” 他话未说完,封琳已经眉眼冷淡地打断他,直接道:“孟醒,你让开。” “......不就是夜入禁宫吗,这就叫他滚吧,你和小孩子生什么气?” 沈重暄却趁机反握住孟醒的手,孟醒起先穿得不多,这会儿手还冰凉,被他融暖的手心包裹着,一时没来得及挣脱。沈重暄抬眼看向封琳,语气淡淡:“您这样兴师问罪的样子,倒像是我害死了封珏姑娘和斩春君。” 孟醒打了个寒颤,不自觉地望向封琳,惊问:“燕还生......?” 孟醒无论如何也猜不全,他被禁足在养心殿的这段时间,到底发生了多少事。 封琳果然被他激怒,冷笑数声,只说:“无论我是为何而来,你这条命,今天都得留在这里。” 沈重暄同样回以冷笑,抚上腰间佩剑:“那就试试。” 他也早对封琳郁结在心了,无论是步步紧逼,对他毫不遮掩的杀心,还是欺骗孟醒,害他软禁在宫,还是借他和宋逐波的恩怨激化事端,甚至是封珏的生死,封琳都必定要为他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孟醒一时不备,沈重暄已然纵身抽剑,动作一气呵成,毫不拖泥带水。 封琳甚至不消拔出长离,只顺手夺过身边禁军手里的□□,烈烈红缨宛如一簇迎风的火焰,同样迅捷地袭向沈重暄,一剑一枪战得如火如荼,皆是杀机毕露,毫不遮掩。 沈重暄虽然初出茅庐,但经历了和宋逐波那一场生死之战,境界同样有了大突破,以往纸上谈兵的理论都有了新的体悟。可即便如此,如今的他也绝非封琳的对手,封琳本就天赋不俗,又曾师从孟无悲,学的是封家传承多年的昆玉剑,加之浮屠蛊虫的加持,这几年同样进步神速,沈重暄根本不可能做他一合之敌。 孟醒下意识摸剑,才想起自己的酌霜剑早就被武盛帝收缴,他又不是封琳,能随便抢一把枪,孟醒只得捞过一旁的拂尘,仗着自己身法玄妙,几步冲进战局,一击拄在封琳肩胛,又抬腿抵住沈重暄的胯骨。 两人都不愿伤了他,沈重暄率先撩了个剑花收剑,封琳哼笑一声,收枪道:“你躲开,我等下再跟你算账。” 孟醒松了点拂尘的力道,胆战心惊地问:“你还打他吗?” 封琳看也不看他,兀自道:“我要杀了他。” “嗤,”沈重暄回以冷笑,神色尽是挑衅和恼怒,“我是命贱,但也不知道你配不配来拿。” 孟醒连忙踹了沈重暄一脚,趁机把他护在身后,冲着封琳赔笑道:“何必这么急呢?先让我知道一下,这是出了什么事?如果真是元元犯了错,我为人师表,还得株连呢。” “让开。”封琳深吸了口气,神情全不见白天封珏和燕还生初初殒命时的癫狂,而是一派死寂也似的平静,“孟醒,我现在很认真,你让开。” “这不是让不让的问题......” “滚开!”封琳脸色陡变,眼中席卷着压抑多年的狠戾,□□带动一阵疾风猛然刺来,连带着他的衣摆都猎猎作响。 沈重暄呼吸一窒,下意识想要挡住孟醒,反被孟醒以更加不容置疑的力道挡在身后,但见孟醒一扬拂尘,几声激响,堪堪挡住□□来势,拂尘的手柄却已被刺出几个窟窿,将折未折。 孟醒丢开拂尘,叹道:“到底是什么事,也不让我知道一下前因后果?” “我姐没了。”封琳说,“我想做的事就快做完了,可她不在了。” 他刻意地别开眼,不让孟醒看见他眼中掩藏不住的悲戚和暴戾。 封琳的嘴唇被他自己咬得发白,额角跳着青筋,孟醒第一眼看过去,竟分辨不出他是在难过还是在生气。 ——但他很痛苦。 孟醒犹豫半晌,搜肠刮肚也找不出合适的词汇,他能感觉到封琳的悲恸,可他偏偏不长于共情,只能道:“节哀。” “节哀?”封琳低下头,嘲讽般地笑出声来,“孟醒,你知道你的好徒弟做了什么吗?” 孟醒叹了口气,温声道:“但我至少知道你现在在做什么。琳儿,你现在很不冷静。” 封琳气得跳脚,张了张嘴,似乎想反驳他,却听殿外一阵急促的奔跑声,一名禁军守卫跑得气喘吁吁,重重地跪在养心殿外,大声喊道:“封公子,有个黑衣人从宫门直接闯进来了!” 封琳暂且捺下怒火,问:“长什么样?” “是个男的......好像是个瞎子。” 孟醒一听这描述,顿觉心中大定,更加安心地拉住沈重暄,小声问:“琳儿,你去看看?” “......释莲是已经战死了吗?!”封琳猛地掷下那把□□,抽出腰间的长离,怒喝道,“找他去!” 守卫哆嗦了一下,颤声说:“公、公子,禅师被公主殿下请去比剑,皇上方才也过去观战了,现在应该也才知道这件事。” 封琳一时怒不可遏,可他偏偏找不到什么理由来拒绝。 他确实负责看守孟醒,但浮屠的首要任务依然是保护皇族安全,他若执意和沈重暄分个高下,反而显得舍本逐末。 况且孟醒本尊在此,他对孟醒护短又优柔寡断的秉性了如指掌。他自知此刻对沈重暄的痛恨更多的是迁怒,孟醒即便手中无剑,也不可小觑,他不可能在孟醒眼皮子底下拿了沈重暄的性命,至少不是现在。 他以前最欣赏孟醒的心软,现在又不能不对此深恶痛绝。 萧同悲、宋逐波、冯恨晚、孟醒,这姓沈的总是有本事惹人多看几眼,该死的东西! 封琳急促地喘了几口气,冷声下令:“悟德、悟慈、悟心,你们去把那两个废物弄醒,再带两百禁军看住孟道长和这小贼,缴了他的剑,敢反抗就直接捆起来。其余人,就近召集一百禁军,随我去见见那位黑衣人。”他顿了顿,又望向来报信的守卫,“你去找释莲禅师,催他尽快动身驰援。” 孟醒悄无声息地松了口气,捏了把沈重暄的耳朵,心中暗暗谋划着逃跑路线,却见封琳临走前突然回头,前不久还满是怨怼的眼眸突然只见讽刺的笑意,阴鸷的眼神飘飘然落在沈重暄身上,封琳慢条斯理地看着他,却问孟醒:“阿孟,你知道血观音是怎么死的吗?” 沈重暄握着和尘剑的手猛然一紧,喝道:“要说便说,你不说,我也自会找到真相!” “真相?”封琳嗤笑一声,眉梢微挑,“宋逐波已经死了,你爹也死了,除了我,谁也不知道这件事的真相。” 孟醒问:“那时你就入了浮屠?” “你又何必试探我,这不是什么大事。”封琳望向他,眼神突然多了几分不悦,但也稍纵即逝,“没有浮屠,我也照样是梨花砚封琳。同理,进了浮屠,我也依然把你当兄弟。” 孟醒动了动唇,没有出声,封琳自嘲般嗤笑一声,转过身背对着他摆摆手,扬长而去:“走了。” 在他撂下那个问句时,孟醒想,沈重暄不会走了。 自己生母过世的真相,何其引人遐思,如果他不是亲眼见着萧漱华把他爹娘捅了对穿,恐怕也会为了所谓的“真相”拼上这条命。 但沈重暄几乎不曾犹豫,半推半就地交了和尘剑,又目送封琳走远后,立时拉过孟醒,低声道:“阿醒,我带你杀出去。” “你不等他回来......呃,无欢师叔的事......” 沈重暄默了片刻,摇摇头:“这不重要。”他顿了顿,小声道,“你别再管我的事了。” 孟醒满心的关切被这不识好的崽子一气儿挡了回来,直给气得七窍生烟:“我不管你谁管你?萧同悲还是清徵道君?得,你可讨人喜欢了,哪轮得到我孟醒来管呢,现在看腻了呗,不还是个绣花枕头酒肉饭囊,好好,沈重暄,你也出师了,我今天把话撂这儿......沈重暄?” 他原本骂得起劲儿,还说得自己都有点委屈,正在反思自己是不是真的绣花枕头,却见眼前和他身量相差无几的小少年低垂着头,小嘴一瘪,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刹那就变得眼泪汪汪。 沈重暄没抬头,只觉得视线变得一片模糊,一双眼睛只觉得酸涩,滚烫的液体在他眼眶里兜兜转转,砸在孟醒鞋面的时候毫不拖泥带水,脸上一点泪痕都没留。 孟醒吓了一大跳,赶紧抬起袖子擦他眼泪,攒了一肚子的狠话一句都放不出来,只能小声地哄:“怎么啦?谁敢欺负我们元元呢?这是谁家的乖乖啊,这眼泪怎么比秋露白还醉人呢?别哭了别哭了,好东西可不能浪费。” 倒也不能怪他技术生疏,主要赖沈重暄多年强装成熟,孟醒又记性不好,记忆里上次见他哭都是小时候被自己揍屁股揍哭的了。 沈重暄抽噎几声,红着一双眼睛,哑声道:“我不想出师的,我不想离开你。” “我也没让你走啊,是你自己要走......”孟醒说到一半,瞧见沈重暄一双幽怨的眼,连忙改口,“呸,都赖为师,没有及时了解你的想法,坏死了。” 沈重暄接着道:“你不是喜欢师妹殿下吗?” “我喜欢谁?我进宫就是喜欢晚真?那我陪你回了多少次沈家了?你这小白眼狼该不会是个瞎的吧?” 沈重暄点点头,道:“所以阿醒更喜欢我。” 孟醒:“......”他想了会儿,道,“我们还是商量一下怎么出去。” 沈重暄注视着他的脸,忽然破涕为笑,借着两人身体的阻挡,在几个小和尚的视野盲区,悄悄从怀里摸出一把匕首。 孟醒来不及反应,已经被那把匕首塞了个满怀。 沈重暄低声道:“刃锋淬了毒,见血封喉,除非我和你分开,不要□□。” 孟醒看了眼他空空如也的双手,反问:“你呢?” 沈重暄说:“去找封琳要。” 孟醒皱皱眉:“一把剑而已......” “辟尘门门规么,剑在人在,剑断人亡。” 孟醒心下一突,下意识看向他。 沈重暄也笑着回望他,眉眼弯弯,盛满不自知的温柔:“师父,我取好剑名了。” 孟醒回过神,随口道:“但你我也不算辟尘门人......” “它叫‘和尘’。”沈重暄低下头,轻声说,“我不会丢下和尘,从一开始就是这样想的。” 作者有话要说:于是每当我拔剑,举世尽知我爱你。 ☆、129 孟醒在那一瞬间,仓皇得像是被人捞出水缸的鱼,一切假装的从容不迫都被人洞察,他不能不感到窘迫——除此之外,更多的是一种拔剑四顾的茫然。 他竭尽全力地试图斩断自己和尘世的一切因缘,放进眼里的也不过两个徒弟一个友人而已,竟也能逼得他无措至此。 好在沈重暄见好就收——或者他本就心无侥幸,只是说完这一句,便平静地转过头,打量着守在周围满眼戒备的几个浮屠门生,淡道:“阿醒,我要杀人了。” “......什么?” 沈重暄道:“我想了很久,觉得还是杀人比较简单。”但他很快扬起笑,温声道,“别担心,我不会和我娘一样嗜杀,只是眼下的状况......闭上眼睛,我会处理好的。” 孟醒沉默片刻,竟有些失声,但他挣扎也不过一瞬,依然坚持着发问:“我忘了问你,这么多守卫,你是怎么进来的?” 沈重暄眼也不眨,只是抬手挡住他的眼睛:“好了,阿醒,冯前辈还在等我们。” 冯恨晚杀进重重宫闱时,突然感受到了当年萧漱华一路杀伐的爽快。 也难怪萧漱华当时会耽溺于杀伐,那种不得突围的茫然和挣扎,除却杀伐,似乎一无可解。 但冯恨晚稍微好些,他的杀戮至少有个扰乱人心的目的,因此他也比萧漱华要手下留情,许多次都特意避开了对方的致命处,只顾突围,不理死活。 封琳仗剑策马飞驰而来,冯恨晚看不见来人,也辨不清方向,他只知道一路前行,听见马蹄也只是稍稍住步,抬手擦去溅在脸上的鲜血,懒洋洋地扬起下巴,等待对面的叱问。 可他遇到的偏偏是封琳,封琳勒马望他,一身肃穆的白衣映着月光,显得他整个人都如一道惨白的魂魄。 冯恨晚等了半晌,主动问:“哪位啊?用剑还是别的?” 封琳道:“冯前辈,请回吧。” “噢,是你!”冯恨晚大笑几声,复问,“不去给你姐姐守灵,来和本座比剑?” 封琳纵着马匹踱了几步,沉着脸色道:“前辈,此处有三千禁军,您虽武功卓绝,却也敌不过千军万马,何苦来这里送死呢?” “送死?”冯恨晚拎着那把从流剑,黑布罩着他的眼睛,但所有人都自觉在他面前无所遁形,“不错,本座今日心情不错,这就送你赴死——” 他话音刚落,身形已纵如矫鹰,胜似无踪轻风,逼近封琳的那一刻,封琳身后的铁骑铮铮作响,却见封琳掣剑而出,身法缥缈若烟,平步凌云。 冯恨晚提剑横挡,听声辨位,但听封琳笑叹道:“冯前辈,您的内功无出其右,但您也该反思,这双眼睛丢得值是不值?” “你这欺世盗名之徒,也配对本座的决定评头论足?”冯恨晚不屑地冷笑一声,剑走偏锋,在四下嘈杂的马蹄声中,精确无误地直诣封琳面门。 封琳这次却不再一味躲避,而是迎刃而上,手中长离同样横披斜掠,杀气四溢。 一玄一白两道身影就此相撞,激鸣连声,星火迸溅。 释莲第七次抬掌化解褚晚真的剑势时,褚晚真依然不肯服输,脚尖连点,飞走于地,身如雏凤振翅,剑似游龙出海。释莲一击挡住,瞥见她涨红的脸色,垂首叹道:“殿下,且先休憩片刻罢。” 褚景深偏首支颐,观毕战局,终于抬了抬手掌,示意一旁等候多时的禁军开口。 禁军面色苍白,总算得以上报,忙说:“皇上,封公子命属下来请禅师,有人夜闯禁宫,封公子已经带人去拦了。” 褚景深眉眼平静,问:“几个人?” “回皇上,一、一个......” 褚景深微微颔首,侧眼望向释莲:“禅师,你去吗?” 释莲双手合十,诚恳道:“小僧这便动身。” “等会儿!释莲你......”褚晚真当然不愿,但话未说完,释莲已经飞身连纵,片刻不见了身影。 褚景深看着自己最宠爱的女儿依然卖弄着那点小聪明,只觉兴致盎然,接过一旁侍人奉上的茶盏,说:“好了,外人都走了,现在该是你撒娇求饶的时候了。” 褚晚真赧然地别过头,乖乖放下之前挽上肘弯的袖子,小声道:“儿臣知错了。” “错了哪些呢?” “......私会外人,强留释莲,包庇他们的过错,之前还和父皇顶嘴。” 褚景深轻笑着摇摇头:“还有,故意把事闹大,派人请朕亲自过来观战......晚真,你真是学得一点规矩都没有了。” “......任凭父皇责罚。” 褚晚真这会儿不再动剑,才觉得夜风吹得她遍体生寒,眼前威严不可侵犯的帝王俯视着她,把她一切的盘算都纳入眼中,她想起释莲所说,说陛下从来没打算纵容她,而是本就在等他们自投罗网。 可是释莲还说,褚景深一直没想过要伤孟醒。 “朕听说,你原本是计划自己去见孟道长,先斩后奏,逼朕赐婚。”褚景深脸上的笑意一丝未褪,似乎在笑她天真,随后悠悠一叹,“你那小师兄拦住了你,所以朕嘉奖他,让他如愿见到了孟道长。” 褚晚真下意识追问:“那他们现在如何了?” 褚景深笑着看她,反问:“你知道抱朴子为何会是先帝的恩人吗?” 褚晚真摇头。 “因为先帝仁德,不舍得让他成为仇人。” 见褚晚真依然一副似懂非懂的模样,褚景深收敛了笑意,黯然一叹:“晚真,你还是不明白。” “......嗯?” “你和孟道长都是这样,以为仗着手里的剑就可以神通广大。”褚景深挲着指腹,发问,“若当真如此,为何做皇帝的不是薛灵妙、不是封沉善,亦不是孟无悲呢?” 他站起身,牵住褚晚真冰凉的手,将她引进宫里,一道伏在一张案几之上。 褚晚真被他捉着,活像拎一只小鸡崽一样,手指蘸了茶水,在案几上一笔一画地书写。 ——于是案上现出一个偌大的“王”字。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褚景深侧头看她,“晚真,你要记得,这世间最强的剑,永远是‘王’。” 褚晚真沉默半晌,问:“那您为何执意要留下师父呢?他分明和朝堂无关。” 褚景深没料到她还对孟醒之事耿耿于怀,自嘲般地笑了一声,眼瞧着那个“王”字逐渐转淡:“和朝堂无关,就能与天下无关了吗?” “但师父他只是想帮沈重暄报仇,也没有做过坏事。” “有关孟道长,朕不能告诉你全部。”褚景深抬手揉着眉肉,倦怠道,“晚真,你也不能理解身在皇族的责任吗?” “......儿臣还是希望知道父皇的决定。” 褚景深瞑目半晌,寒声道:“朕,不会留下那两人。至于孟道长,倘若他能接受朕的条件,朕会考虑放他一马。” 褚晚真动了动唇,问:“如果儿臣求您呢?” 褚景深果然现出怒色:“......你的荣宠和特权,是朕借予你供以横行无忌的倚仗,你也该清楚,朕随时可以收回。” 褚晚真早便猜到这个结局,忍住眼中的酸涩,自嘲地嗤笑一声,突然反问:“那么父皇,您还能借我多久?” “什么?”褚景深皱着眉,“......朕不明白你的意思。” 褚晚真看着他,道:“父皇病重,召儿臣回宫,真的是谎话吗?” 褚景深仿佛听见什么笑话,一时笑出声来:“不然是什么,你看朕是病重的样子?” “......不是。”褚晚真忍着哭意,抬眼注视着他鬓侧的斑白,再一次清醒地认识到这个正处在春秋鼎盛的伟岸的男人,已经在日复一日的权谋倾轧中现出疲态,“父皇,释莲说,是您设计,利用儿臣引沈重暄进宫,然后除掉他、或者控制他。” “儿臣不知道原因,但您对师父格外宽容——您想保住他,却不打算赐婚。” 褚景深蹙眉敲着案几,问:“......是,朕和孟道长有故。但这与你何干,你究竟想说什么?” “北蛮要宫中适龄待嫁的公主,”褚晚真深深地吸了口气,“儿臣正合要求。” “......你在和朕说气话?还是在威胁朕?”褚景深不料她会提起这茬,当即怫然大怒,斥道,“朕何时许你打听这些,又是太子和你说的?” 褚晚真默然,跪地长叩,闷声道:“父皇,您说责任,这不正是儿臣的责任吗?” “朕何时要你承担这种责任?!” 褚晚真低声道:“如果我不嫁,您就要御驾亲征,这才是您召我回宫的原因吧?” “......” “您问儿臣何时能长大,何时能明白皇族的责任,何时能不再拖皇兄后腿......您要护住师父,所以必须把他留在宫里,因为无论何时,皇宫都会是最后沦陷的地方——您也想天子殉国门吗?” “可是父皇,北蛮战事告急,和亲乃上上之策;师父不愿屈身宫廷,放归乃上上之策;沈重暄君子言行、冯前辈名侠风范,杀之有失朝廷体面,仁德乃上上之策。”褚晚真泪流满面,俯身长拜,嗓音却掷地有声,“......沈重暄今夜质问儿臣所思所想,儿臣此时所想,正是得护至亲。” 褚晚真瞑目,哽咽着道:“儿臣一事无成,只想守住您,守住皇兄,守住师父。” “假如一切都因北蛮事起,儿臣愿意和亲,请您放过师父,放过沈重暄,也放过自己罢。” ☆、130 释莲现身时,月边轻泛柔光,夜云缥缈依旧。 数以百计的戎装禁卫密不透风地包围着封琳和冯恨晚两人,沉默的夜中灯火通明,没有连天的杀声,只有铿锵的激鸣。 冯恨晚不知是兴起还是被逼出了气性,竟然也用了昆玉剑法,且比封琳更为狠辣果断。奈何封琳欺他眼盲,且轻功竟然胜他一筹,二人缠斗得难舍难分,眼见着封琳一剑直刺冯恨晚胸前,沈重暄不知从哪夺了禁军的□□,枪尖鲜血欲滴未滴,方从养心殿赶来,便轻身一跃,一头扎进战局。 原是封琳纵枪他擎剑,这回战局一变,竟又成了沈重暄横枪来拦,冯恨晚立剑在后,都在封琳前后呈夹击之态。 封琳原本还和冯恨晚战得胶着,沈重暄这一插手,立刻逼得他左支右绌,招架不能。 冯恨晚不知是对封琳存了多大的意见,喝问:“沈元元?!——出去!本座今天偏得教教这小子,他也配姓封?!” 沈重暄一面和封琳周旋,一面沉声劝道:“前辈,你带阿醒先走。” “你们自己走!”冯恨晚先前被封琳一剑划破了手臂的皮肤,鲜血丝丝点点地浸染了衣服,高扎的马尾都显得蓬乱。 封琳嗤笑一声,侧身躲过一枪,同冯恨晚的剑锋一触即离,擦着地面退下数尺,寒声道:“你们谁也走不了。” “——真是好笑。贫道临走前发个善心,来教诸君一门轻功。” 释莲脸色陡变,立即起掌欲发,却见从旁蓦然掠来一把匕首,直直穿过他的袖摆,钉进墙面。 而孟醒正立在远处的宫墙之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场中战局,那把匕首正是从他手里掷出,恰恰好好地拦住了释莲的动作。 释莲眯起双眼,打量着他白衣衣袂上沾染的星点鲜血,看上去不似亲手杀了人,更像是不得不从血泊涉过时不慎带走的一点血渍。孟醒白衣临风,迎着灯火长身玉立,却不等释莲再多看一眼,他的身形已经陡然消失。 接着是如方才一样举重若轻的语气,正是孟醒:“元元,把手给我!” 封琳同样看见了孟醒,眼神一沉,厉声喝道:“弩手,起!” 沈重暄果断伸手一推冯恨晚,竭尽全力地把他推出重围,自己则飞身去抓封琳,但即便如此,禁军依然迅速地挡在封琳跟前,背后的禁军同样迅疾涌上,沈重暄只得腹背受敌。 孟醒身法变换,果然如沈重暄所料地接住了负伤的冯恨晚,索性暂且把他带在身边,抬眼却见沈重暄已被禁军包围,而封琳一声令下,百十禁军立时架弓,整齐的铁甲声震响的刹那,无数银光冷寒的箭尖齐刷刷地指向沈重暄。 冯恨晚紧咬的牙关咯咯作响,连孟醒也不免神色凝重,扬声道:“封琳,你不和我谈谈吗?” 封琳神情冷淡,意料之中地望向他,漠然道:“谈什么?谈我想杀你徒弟,你会为了他和我反目?” “......我真的会和你反目。” 封琳毫不在意地摇摇头,嘲道:“孟醒,你比谁都清楚,已经没有东西能威胁我了。” 沈重暄横枪独立,无视周围杀机毕露的铁箭,侧身回给孟醒一抹笑:“阿醒,你先出去,我之后去找你。” “小孩子不要插嘴!”孟醒一边扶着冯恨晚,一边冷眼望向封琳,“......封琳,你不是想要鉴灵剑诀吗?你和元元一起跟我走,我教给你。” 封琳却嗤之以鼻:“阿孟,晚了。” “我想做的两件事,一件即将完成,而另一件,再也没必要去做了。”封琳趁空瞥了一眼沈重暄凝肃的眼神,冷笑道,“阿孟,论轻功,你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要走尽可走了,一个徒弟而已——啊,我忘了说,我答应了要告诉你们,血观音一事的真相。” 沈重暄浑身一震,打断道:“闭嘴!” “闭嘴?不,沈重暄,这都是天下大事,理应昭告天下。” 释莲已然脱下外衣,信步走来,脸色阴沉:“封少侠,注意你的言辞。” “禅师,不好意思,今日封某不吐不快。”封琳含笑望向重重包围之中的沈重暄,“你不可能回避的,沈重暄。你杀了宋逐波,你杀了你的第一个师父——在孟醒之前,教你为人、教你武功的师父。” “你一直不相信你娘是臭名昭著的血观音,为什么呢?因为宋逐波从小教你,你娘是个温婉善良的贤妻良母。” “可是阿孟为什么留意你?宋逐波为什么留意你?清徵和冯恨晚又为什么留意你?” 封琳脸上笑意更深,一字一顿道:“因、为、你、娘。” 沈重暄握着□□的手已经暴出青筋,孟醒冷喝道:“封琳,住口!” “住口?不,我在给你们解惑——” 封琳得意洋洋地笑着,甚至看上去已接近扭曲,他如此痛苦,以至于别人的欢愉都似凌迟的刀,在他心上剐着一层又一层鲜血淋漓的肉,而别人的痛苦,便都成了疗伤的圣药,这种纠结的诡异的快感就像在给他千疮百孔的心脏打上补丁,别人的惨叫愈是歇斯底里,他就愈觉得无处发泄的仇恨和怒火都得到了排遣。 尤其是在大庭广众之下揭开别人结痂的伤疤,撒上一把盐,这个令他憎恶的“别人”所感受的痛苦,果然能够成为滋养他伤口的良药。 沈重暄喘着气,恨恨地抬眼看他,又听封琳接着前话,道:“三年前,沈少侠在试剑会崭露头角,仗着内力远超常人,足够江湖留名——像不像燕还生?废物这么多年,一朝内功超群。” 孟醒已经听出他的弦外之音,身形僵滞片刻,喃喃道:“......怎么可能。” “浮屠蛊虫的效力不算什么,不过身负浮屠蛊的人,可以把自身内功传予别人。”封琳突然诡秘地一笑,“是,不错,我也是一样得了别人的内功。” 沈重暄怔忡着,低语:“我娘她中了浮屠蛊。” 释莲眼见着封琳快要把一切都和盘托出,忍无可忍,果断双手合十,瞑目诵经。 浮屠蛊的玄妙之处正在于此,它既给人便利,也给人以惩罚。释莲薄唇初启,封琳已是面色陡变,与之同时,沈重暄也脸色骤白。 万蚁噬心的痛楚骤然袭来,沈重暄第一次接受这种痛苦,面色苍白如纸,腿脚一软,蓦地跪坐在地,握枪的手也不自觉地松开,整个人蜷成一团,抖得不成样子。 他疼得视线一片模糊,连封琳那张令他痛恨的脸都再看不清,孟醒的疾呼也在耳边忽近忽远,丹田处的剧痛令他恨不能痛晕过去,但这蛊虫又生生地压迫着他最后一丝清明,坚决地止住他的心念,逼迫他在痛不欲生的边缘保留着最清楚的认知。 清楚地感受着痛,清楚地感受着外界的一切。 封琳却很快站了起来,弓着腰,冷汗很快湿透了衣衫,但他依然嘶哑着声音,大笑着望向释莲,喘道:“这种痛苦,我受了整整四年,这叫惩罚吗?!——释莲,你在提醒我什么,提醒我封琅已经没有了吗?” 释莲默然片刻,停下诵经,叹道:“封少侠,你不清醒。” “我很清醒!——我今天要把所有都告诉他,让他知道,这世上最最不配活着的孽种,就是他沈重暄!” 封琳喘着粗气,再次望向伏在地上颤抖不止的沈重暄,压抑日久的苦痛猛地爆发出来,他更加兴奋地俯身,伸手指着沈重暄的头,嘴唇微张:“你娘是宋逐波杀的不假。但我告诉你,把身中浮屠蛊的人的心脏......” 孟醒从宫墙上一跃而下,准确无误地落在沈重暄身边,一把揽过自家颤抖不休的徒弟,死死地搂在怀里,抬头瞪着封琳,哑声道:“你别说了。” “......我还没说完呢。” 孟醒闭了闭眼,坚定地抱紧怀里的沈重暄:“封琳,算我求你,别说了。” 封琳静默片刻,别过头,冷笑:“你又求我,又是为他。” “这次是认真的!”孟醒无措地拍着沈重暄的背,沈重暄早已泪流满面,攥紧了孟醒的衣服,孟醒再次抬头,望着封琳,恳切道,“我求你,别再说了。” 封琳问:“你不好奇吗?” “我不想知道,我们都不想知道。” 封琳疑惑地偏了偏头,思考良久,问:“那为什么我要知道呢?” 孟醒满目悲戚地望向他,释莲则摇摇头,叹道:“封少侠,你命数如此,强求无益。” 作者有话要说:浮屠蛊虫的细节不敢写出来。。但暗示应该到位了叭,就那么个意思,嗐。 ☆、131 “我命数如此?我命数如此?”封琳喃喃自问,反复道,“......凭什么?” 释莲双手合十,神色悲悯,不再多言。 封琳低下头,注意到依然抱着沈重暄的孟醒,又问:“阿孟,你不怕我放箭?” 他说这话时,孟醒和沈重暄仍旧暴露在无数锋芒之下,沈重暄蜷缩在孟醒怀里,无声地流着眼泪,孟醒无言地叹了口气,抬眼正视他最亲密的朋友:“你不是想杀人,你是想让别人和你一起备受折磨。” “是,不错!——孟醒,你比所有人都要聪明,不是吗?”封琳面容扭曲,声嘶力竭地追问,“你连自己的家仇都可以放下,在你眼里万物皆是刍狗,凭什么,凭什么你偏偏要垂怜一个沈重暄?” 孟醒沉默地注视着他,紧了紧怀抱沈重暄的力道:“琳儿,你在恨我没有帮你?” 封琳皱紧眉头,冷道:“我没有指望过你。” “你当然没有指望过我。”孟醒合上双眼,挣扎着开口,“你不要我的帮助,更憎恶我的干涉,你只需要我作壁上观,明哲保身——但是封琳,我入世了。” 封琳冷笑一声,反问:“可你是孟醒,你真的会容忍自己对我做的事一无所知吗?你纵容了我,现在又何必故作清高——你也是帮凶,你现在反戈,早就晚了!” 孟醒摇摇头,犹豫了很久,还是道:“封珏封琅也纵容了,但他们一定在后悔他们的纵容。” “不要提他们——!” “为什么不提?”孟醒睁开眼,专注地望向他,“琳儿,你希望我和他们一样吗?” 封琳怒目圆睁,长离剑再度出鞘,直指乌泱泱的玄甲中最最干净的一抹白衣:“孟醒,你在逼我?” 铁甲铮铮,锐芒尽绽。 孟醒抬手遮住沈重暄的眼,含笑反问:“攻心为上,这也是你教得好。” 封琳怒不可遏:“你当真以为我不敢动你?!” “......事无对错,只是我们生而殊途。”孟醒引颈阖目,叹道,“可是封琳,你我最初相交,不也是因为并非同类,才会相吸?” 封琳未及反应,但见一道鹅黄衣影掠过长长的宫道,翩然而至,在她身后,宦官一声尖锐的“公主驾到”传出老远,紧紧缀在她的身后。 褚晚真一路疾驰,跑得脸色发红,险险赶在封琳下令之前。 释莲连忙回身,一把托住她累得几近瘫软的身子,蹙眉半晌,终究没有发问。 “停、都停!”褚晚真扶着释莲的胳膊,摇摇欲坠地站起身子,腰间挂着的两把剑当啷相撞,身后的宦官紧随而来,捧着一张飘飘欲飞的纸,双手奉给褚晚真,褚晚真果然双眼发亮,一把接过那张纸,兴奋道,“都给本殿停下!” 褚晚真话音未落,乌压压的禁军立时收箭解枪,纷纷跪拜在地,齐声道:“参见公主殿下!” 封琳额角青筋暴跳,挣扎良久,终于还是迎着褚晚真质询的目光缓缓下拜。 “父皇手谕——所有人听令,给孟道长、冯前辈、沈少侠放行,今日种种,既往不咎!” 释莲徐徐一叩,平静地接过那一张纸,只看上边潦草的笔迹就足见褚景深落笔时的恼怒。 褚晚真竟然真的做到了。 释莲忍俊不禁地摇摇头,叩首道:“小僧谨遵圣令。” 禁军尽皆下拜,同呼万岁。 封琳牙关紧咬,不甘不愿地回头望向孟醒,却见孟醒神情错愕,似乎也没料到褚景深会回心转意。 他突然想起孟醒方才引颈就戮的姿态,而孟醒此时的手边,依然躺着一把寒光湛湛的匕首。 昳丽之至的少年迎着山风,浴着天光,笑容明朗,一如朝阳:“孟醒此生,不会对你出剑。” 孟醒所练是酩酊剑法,醉眼旁观,却能把他心中阴暗尽皆洞悉。 他们的确生而殊途,却不知酩酊之人,究竟是他还是孟醒。 封琳沉默地合上双眼,把头重重地磕在地上,轻声道:“......属下,谨遵圣令。” ——于是一切都尘埃落定。 褚晚真喜不自禁地转头去看孟醒,冯恨晚快她一步,按着手臂上的伤口,从墙上一跃而下,风风火火地拨开人群,看向地上坐着的人:“孟醒,能起来吗?” 褚晚真这才注意到孟醒怀里抱着的是沈重暄,惊叫道:“这是怎么回事?——来人,传太医!” “不,没事。”孟醒抬起脸来,艰难地挤出一抹笑,沈重暄依然默不作声,只是眼神茫然地缩在孟醒怀里,脸上泪痕未干,孟醒的衣襟被他抓得皱成一团,这会儿松松垮垮,几欲露出雪白的胸膛,孟醒将他往怀里加力捞了一把,笑道,“多亏晚真了。” 褚晚真摇摇头,脸上笑意盈盈:“是父皇突然想开啦!不过沈重暄你真的没事吗?这么大人了,还往师父怀里钻,羞不羞啊你?” 她说这话时还叉着腰,语气轻快,本以为沈重暄会一如往常地暴跳起来和她斗嘴,但这次的沈重暄毫无反应,依然只是了无生气地垂着眉眼,任由孟醒搂着。 孟醒忙道:“啊,那贫道回头一定好好感谢皇上......这一晚大家都辛苦了,那个,琳儿?你有没有什么......想单独和我说的?” 封琳眉眼寂寂,从腰间解下一把佩剑,扬手丢给孟醒。 “......琳儿?”孟醒下意识接住,发现那把剑正是先前被封琳收缴的和尘剑。 封琳回眸看他,目光沉沉,撞进孟醒眼帘的刹那,孟醒心下一突,下意识想要站起身来,却被怀里的沈重暄攥着衣领,拉得他身形一颠,终究没能起身。 孟醒一边搂着沈重暄,一边和封琳对上视线:“你要去哪?” 封琳反问:“你还想问我什么?” 孟醒蹙眉道:“和这有什么关系?你刚才受了这蛊的影响,不要紧吗?” “不打紧,伤人心的从来不是蛊虫。”封琳对他的关切嗤之以鼻,漠然道,“看好你徒弟吧。” 孟醒犹豫片刻,追问:“你还想动他?” “......我认命了,孟醒。”封琳扯了扯唇角,似笑非笑,“护好你徒弟吧,血观音的仇人远不止程子见一个。” 褚晚真眼瞧着他们你来我往的暗语,不由自主地皱皱眉头,插言道:“封少侠,父皇让你去御书房见他。” “......”封琳最后看了孟醒一眼,沉默地合上眼,回身向褚晚真行了一礼,“属下遵命。” 褚晚真也从腰间解下一把剑,含笑递交给孟醒:“师父,这是父皇先前没收的酌霜剑,您带回去吧。” 孟醒忽觉不对,蹙眉问:“你不和我们一起走?” “师父,我不走了。”褚晚真扬着笑,乖巧地背着手,方才一路跑来,一身淋漓香汗,雪腮微红,更衬得她宛如晓露芙蓉,姝姿天成,“父皇说我不懂事,要罚我抄书,不过您别担心,皇兄会悄悄帮我的。” 孟醒心中已有些预感,犹豫道:“你抄完......还回来吗?” “......当然会呀,抄完肯定会来找您的!”褚晚真腰背挺直,嘀嘀咕咕地说,“我还没有学完鉴灵剑诀——您太偏心啦,肯定偷偷给沈重暄开了小灶,他比我厉害好多,父皇都骂我不勤奋了。” 孟醒如释重负,笑着应她:“你也不差的。” 褚晚真得了他的夸奖,立时得意得尾巴尖儿都翘到天上,傻乐了几声,又突然想起什么,通红着脸小声发问:“那......师父,您知道,呃、那个,沈重暄他......那个......那个事吗?” “嗯?” “就...那个嘛,哎呀,就是那个那个......”褚晚真犹豫好半天,懊悔道,“他不会还没告诉您吧,那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孟醒总算听出她的言外之意,一时也有些尴尬,挠着脸道:“还没考虑......再议吧。” 褚晚真弯着眉眼傻笑:“别怕呀师父,我给你撑腰呢。” 孟醒哭笑不得,却听沉默许久的释莲突然插话道:“小僧会把每月的解药送上辟尘山。” “什么解药?”褚晚真侧眼看他,“你给师父下药啦?下了什么药?” 孟醒却只轻笑一声,平静地摇摇头,淡道:“不必了,贫道自有解药。” 释莲眼睑微动,这句回应在他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犹豫良久,释莲最终双手合十,朝孟醒徐徐一拜,不再多言。 孟醒背负着沈重暄走出宫门时,冯恨晚已抱臂倚马等在宫门许久,面上却难得地毫无不耐烦之意,只是沉默地瞥了一眼他背上的沈重暄,犹疑地开口:“你们两个人,问题不大吧?” 孟醒笑着摇头:“我们一开始就是两个人。” 冯恨晚似叹非叹地扬起一抹笑,颔首道:“倒是本座多虑了。” “你不问我别的吗?” 冯恨晚被他问得发笑:“问你准备怎么杀了封琳?” “你的笑话不如以前了。” 冯恨晚重重地呼出一口气,又听孟醒问:“手上的伤,该叫晚真给你传个太医。” “哼,这点小伤,连他亲爷爷都未必能伤到本座。” “逝者已矣,随你怎么吹。”孟醒无奈地摇摇头,“接下来你要去哪?” 冯恨晚沉默地松开手,面朝着初晨的街市,比孟醒更加无奈:“沈元元跟本座说了欢喜宗那对姐弟的屁事,烦,本座帮完你们,要去明州找萧同悲那崽子啦——” “人家会理你这老东西?” 冯恨晚大笑数声,问:“孟醒,天亮了没有?” 天边柔光初泛,静谧可爱。 万物苏醒,霞光跃跃,孟醒一如往常地眯起眼,伸手挡住瑰色的朝阳。 但指缝间依然溜进绵软的光芒,微热,像是一簇温雅的文火,跃在他指尖,窜入他心底。 他说:“亮了。” 冯恨晚翻身上马,牵着小黑的缰绳,笑声爽朗:“那本座,先行一步。” 随后转身打马,迎着绵延无尽的朝霞,马蹄声渐行渐远。 “沈元元,如果你还能听见为师说话,你想听见什么?” 沈重暄伏在他背上,仍旧是一片死寂。 孟醒低低一叹,感受着后领濡湿的润意,背着背上沉默的小少年,一步一步地走进逐渐嘈杂的街市,走进这片繁华的人间。 他的步子坚定如常,每一步都踏着融暖的光,一如七年前的初遇,少年静候山中,见他涉光而来,从此世事无常,却都有了希望。 作者有话要说:临近结局,还是希望成全一个温柔的琳鹅,虽然是烂泥里长出的荆棘,但我不舍得他伤人伤己。 师父没有在这里表白,我也不想安排一个声嘶力竭的元元,我希望他们始于静好,也归于静好,所以后边可能会再有一两章的叙述,带一下元元的蛊,和其他人的故事。 成品比大纲温柔好多wwww大概是因为阿醒和元元这两个核心人物,都比我设想的要可靠许多吧。 ☆、132 孟醒脱下外衫时,后襟的湿润已经半干,沈重暄亦步亦趋地缀在他身后,连他出门招呼小二烧桶热水,沈重暄也不敢懈怠地尾随着他。 窗棂处淌进一段暖融的日光,溅在沈重暄苍白的侧脸上,孟醒抱臂看他,两人便一同沉默。 直到小二搬进热水,殷勤地替他们关上门,孟醒才抬了抬下巴,道:“你先洗吧。” 沈重暄没有动作,孟醒低叹一声,伸手去拉他,却被沈重暄本能一般地躲开。 那段日光耀眼得发烫,却只在他脸颊逡巡,把干涸的泪痕照得清楚,一丁一点都没能溜进他的眼眸。 那双眼里空无一物,无风无雨,也无悲无喜。 孟醒捏了捏自己的鼻梁,悄然掩住眉心皱起的沟壑,问:“眼睛难受吗?洗完就先睡一觉......我先出去?” 沈重暄默不作声,也毫无动作,孟醒立在门边看了他一会儿,疑心这桶热水将要白费。 “元元,你已经两个时辰没说话了。”孟醒无可奈何地拂开鬓发,走上前去,“理我一下,嗯?给为师吃颗定心丸好不好?” 沈重暄的眼睫颤了颤,喉结也随之一动,寂静无波的眼眸终于容进一张孟醒的脸,但他依然没有出声,只和孟醒对上一眼便飞快地别过头,眼神瑟缩得遇见天敌的幼兽。 孟醒深深地吸了口气,探手去牵他,不出意料地被沈重暄躲开:“......至少让我看看你的伤势?” 以沈重暄现今的武功,再怎么天纵英才,先后和宋逐波、封琳对上,若说一点伤都没留,孟醒打死也不会相信。 “沈元元,”孟醒强行扳过他的身子,逼他和自己面对面,即使沈重暄竭力侧着头,也不可避免地被孟醒捕捉到了眼角湿润的泪意,“......你后悔了吗?” 沈重暄默然许久,似乎听懂了这句没头没尾的话,他仿佛犹豫了一万年之久,孟醒也不催他,任凭他挣扎沉浮于至今所经历的各类悲欢之中,良久,沈重暄低下头,依然没有迎上孟醒的眼,但他摇了摇头,既轻微,又坚定。 孟醒平视着这个和自己身量相仿的少年,突然不知是悲是喜,无言地挤出一抹笑,低声道:“我也不后悔。” “不后悔出山入世,不后悔收你为徒,不后悔这七年的每一个日夜,也不后悔知你前尘,陪你当下,鉴你来日。” 孟醒言至于此,蓦地顿了片刻,又道:“你也不许后悔。” 沈重暄愣愣地听完他的话,踌躇许久,讷讷道:“我的武功......” “不要去想。”孟醒握住他的手,可惜自己的手也不够暖和,最后竟然是两只冰冷的手相裹着取暖,说不清是谁吃了亏,“宋逐波没有告诉你,说明这也是你娘的意思。” 沈重暄沉默半晌,轻声说:“我还杀了宋前辈。” 孟醒靠上前,抵住他的额头,轻语道:“他是在替你娘见证你的成长,元元,还记得试剑会他总是挑你的刺吗?” “......记得。” 孟醒轻轻点首:“他终于认可你了。因为你不再需要他的庇护,所以他要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了。” “可是我......”沈重暄闭了闭眼,浑身不可抑止地颤抖起来,眼泪再一次涌出眼眶,高高大大的少年哭得和七年前一样稀里哗啦,“我害死了我娘......阿醒,我娘是因为我......” 孟醒眼眸微暗,两人紧贴着的额头也因沈重暄的颤抖而松开,孟醒一时无言,交握的手也倏地分开,迎着沈重暄错愕的眼神,孟醒一把抓住他的衣襟,贴身上前,不由分说地堵住他还想多说的唇。 来势汹汹,却轻得像片若即若离的羽毛。 这样轻忽疏离,又顺理成章地逼他缄口。 这是一个浅尝辄止的吻。 孟醒稍稍离开一点,瞪着他依然圆睁的眼眸,低声道:“闭眼。” 沈重暄骤时涨红了脸,张口结舌:“师、师父......” “不准钻牛角尖,你娘决定这样做,必定有她的理由。”孟醒懒得理他,兀自贴着他的唇,含糊不清地说,“每个人都可以有自己的选择,你命好,我们选了你,你就不能妄自菲薄。” “可是、可是师父......” 孟醒蹙着眉离远了一点,不悦道:“不出师了?” 沈重暄的下巴还挂着一滴可怜兮兮的眼泪,却只顾着通红着脸结结巴巴地辩解:“不是,那个......师、阿醒你......” 孟醒抢先一步擦掉他下巴上的眼泪,下一秒飞身遁走,临在关门前探回半个头:“好好洗澡,不准乱想。” 沈重暄:“......” 乱想更多了。 孟醒靠在门外,脸色通红,房内细微的水声当然不能躲过他,借着水声,他甚至能推出沈重暄在房内的动作。 ......但这种事也不是很值得炫耀。 他生在皇族,自幼就和浮屠门人打交道,即使时隔多年,浮屠的影响力日益加深,他也日日提醒自己不可忘记浮屠之事,对浮屠蛊自然了若指掌。 萧漱华当年挑恭王下手,所有人都以为是恭王倒霉——实则未必。 皇嗣之间争执不断,但历代明君皆知,庙堂和江湖都不可荒废。 崇德帝能挤下恭王顺利登基,恭王自然也能得到他想要的东西。例如庙堂之高,归属崇德帝,江湖之远,便从了当年的恭王。 至于恭王府的覆灭究竟是恭王自食恶果,还是崇德帝借刀杀人,孟醒自从在孟无悲冢前叩拜三次,便已决意不再追究。 只是有关浮屠的一切,连同他娘留下的欺霜剑一起,竟是皇族留给他的仅剩的东西。 浮屠门生大都依赖蛊虫成瘾,也凭借着浮屠蛊,历代释莲都掌握着门中至高无上的权力。 而“释莲”这一角色也是重重遴选,必定是新一届门生中最最出类拔萃之人,自幼养在上一任释莲身边,吃穿住行都只稍逊皇族。至于皇族会如何控制住“释莲”,自然是因为“释莲”也会自幼种下浮屠蛊,而浮屠蛊的解药,便是皇族人延续不断的血脉。 孟醒以前也会怀疑,为什么没有一任释莲尝试过抓一个皇族人放血压蛊,然后造反逼宫,自己当皇帝,但等他真的遇上释莲,又不得不相信,也许“释莲”当真代代如此,都是有着自己的信仰的固执的人,以至于他们对权势毫不在意,只把忠诚奉作人生的第一要义。 沈重暄小心翼翼地捞起外袍,光脚踩着一地的水,乖乖地敲了敲门,低声问:“师父,你要洗吗?” 孟醒沉默了好半天,抬手抓了抓鬓发,力图让他们盖住自己发红的耳朵,故作镇定地重新推门进去,再目不斜视地走向床榻:“嗯?我不洗了,你叫人来收拾了吧......然后再去开个房间。” 沈重暄诺诺地“哦”了一声,转身就去照办,头发上的水滴得满地都是,孟醒忍了片刻,出声道:“......你等等。” 沈重暄回过头,殷殷地望向他。 孟醒无法理解,向来勤快精明的徒弟怎么一夜变成了个二傻子,但好在他当年也是这样把小公子带大的,勉强不算毫无经验,故而抬脚勾来桌边的圆凳,拖到眼前,叹道:“坐下,擦擦头发。” “你在骂我吗?”沈重暄认真地问,“我听到了。” 孟醒:“......”他旋即挂上一抹假惺惺的笑,“这哪能啊,夸我们元元长得俊呢。” 沈重暄最后也没去开另一间房,直到他躺在孟醒身侧,低声询问要不要吃点东西时,孟醒依然没明白这一切怎么会发生得这么水到渠成。 孟醒想了想,决定发问:“你不是还在难过你娘的事吗?” 沈重暄乖乖点头:“难过。” “......我看你兴致不错。” 沈重暄悄无声息地凑近过去,虚虚地搂着他,低声道:“因为不能更难过了。更难过的话,会想到一些更糟糕的事。” 孟醒没有挣开他的怀抱,顺手抓起他的手,恶狠狠地啃了一口:“你是在讽刺我看得太开做人太懒?” “不敢。”沈重暄想了想,“......我娘也是这样喜欢我爹吗?” 孟醒记起孟烟寒和孟无悲轰轰烈烈名动天下的爱恨情仇,不自觉地一颤:“怎么这样想?” “因为突然想到,我爹也和你很像......会有点懒,不愿意考虑麻烦的事。我娘的话,我有些记不清了,但他们说我和她很像。” “......不清楚。”孟醒翻了个身,懒懒道,“但她肯定很爱你。不过你心态还真是不错。” 沈重暄趁机扣着他的腰,头埋在他颈间,半晌无声,孟醒感觉到后颈一片湿凉。 ......又哭了。 “我原本想,一切都结束之后,我就去查当年的真相。” 孟醒叹了口气:“可你早就猜到了,不是吗?” 沈重暄沉默片刻,无力地点了点头:“宋前辈已经替她报仇了。” “他们都希望你放下。” “......我做过那种事,不是很像怪物吗?” 孟醒低下头,亲了亲他的指尖:“他们都很爱你,所以没有后悔。” 沈重暄无声良久,终于重重地哽咽一声,就着孟醒轻柔的呵哄,模模糊糊地道:“我也不后悔。” ——你我来这世间一遭,本就是图个无怨无悔。 ☆、133(正文完) 送亲的队伍走出华都那日,万民翘首,旌旗猎猎。 抄书的褚晚真终究没有抄完那一本莫须有的书,煌煌明堂之上,武盛帝一言九鼎,于是举国尽知这一桩姻亲。 深夜的禁宫静得出奇,御书房里灯火通明,好像长夜之中的一轮孤月。 夜风忽来,烛影摇曳,褚景深批完一叠奏折,由着侍人替他剪烛。 灯花零落,褚景深抬手按了按眉心,道:“你们先退下吧。” 侍人纷纷称是,依次退出。 随后御书房的窗户一启一合,孟醒踩着灯花落地的声音,轻轻悄悄地合上窗,笑说:“陛下,别来无恙。” “......你还知道回来?” 孟醒不见外地给自己倒了杯茶水,腆着脸笑道:“皇兄在等我嘛。” 褚景深没好气地瞪他一眼,见到那张和他记忆中的恭王妃肖似的面容,忽然又生不出气,只能冷笑:“朕还以为你是来讨人的。” “讨谁?晚真吗?”孟醒咂咂嘴,嘀咕着说,“怎么不是酒......和亲是她自己的决定吧?” 褚景深冷淡地说:“朕逼的。” “就你?”孟醒丝毫不惊,淡淡地觑他一眼,像是终于记起眼前的是九五之尊,勉强收了点嘲讽的语气,诚恳道,“那可真是虎父无犬子。” 褚景深想不明白,小时候温温顺顺的堂弟怎么就会长成这副德行,如果早知道这弟弟会长一张这么讨厌的嘴,他必会从小划清界限,绝不跟此人往来半步。 “那封琳呢?” 褚景深总算得了机会,幸灾乐祸地冷笑几声:“他不想见你了。” 孟醒摆摆手:“都是气话,男人的嘴信不得。” 褚景深瞥他一眼,没有做声。 “说起来,陛下不是想一统江湖?” 褚景深翻个白眼:“朕没这么多闲工夫。” 孟醒眉眼带笑:“那还不准备准备,把北蛮的地都给抢过来?” 褚景深懒得再理他,重新抄起毫笔蘸墨,孟醒复问:“封琳真的不见我吗?” “......”褚景深提笔书写,信口道,“释莲跟着公主走了,他一个人忙得很。” “释莲去哪了?” 褚景深眼睫低垂,孟醒没有得到回应,也不多说,只笑:“那,皇兄,我可走了?” “不然朕给你传份早膳?” 孟醒翻出窗去,冲他挤眉弄眼地笑道:“这倒不必了,来之前吃了宵夜。元元还在宫门等我呢,风这么大,吹着凉了怎么办。” 褚景深哼笑一声:“滚远点。” 孟醒的身影只在窗外停了片刻,就着烛影抬了抬手,算作告别,再一纵身,彻底不见了踪迹。 御书房外传来几声低语,房门徐凯,走近一道身影,褚景深搁下毛笔,头也不抬:“你当真不见他?” 封琳同他隔着两三尺的距离,缓缓地摇了摇头,褚景深眉头皱得极深,改口道:“过几日又是月圆之夜,你再不服药,是还没痛够?” “......”封琳避而不谈,跪拜道,“陛下,欢喜宗闻竹觅已殁。” 褚景深老神在在地点点头,问:“下一个是辟尘门?” 封琳不语。 “......罢了,朕和死人费什么口舌。下去吧。”褚景深这一天里已经不下十次地想念释莲和褚晚真,至少前者对他绝对服从,后者虽然聒噪,也简单易懂,不像封琳和孟醒两人,一个比一个闹心。 封琳俯首道:“属下告退。” “封琳,”褚景深突然开口,“封家不复存在之后,你是怎样设想的?” 封琳迟疑半晌,哑声道:“借封家之财力、宋家之威信重立门派,效仿辟尘门,以鉴灵剑诀为传承,奉燕还生为掌教。” 褚景深抬起眼眸,注视着他平静无波的脸色,缓缓发问:“现在呢?” “......” “确实与朕无关。”褚景深合上一本奏折,淡道,“这世上许多事,都与你我无关。干涉愈多,结局越让人心寒。” 闻竹觅不比江湖名侠,加之欢喜宗有意压下,他的死讯一连数月都不曾传开。 就连孟醒也是收到冯恨晚的书信,才了解当时局势。 萧同悲不杀无剑之人,原本不该对闻竹觅出手,毕竟谁也不会料到,闻家姐弟谋划多年的事,到最后依然只是姐弟二人亲赴明州,一封言辞激烈的请战书逼得萧同悲一记回眸。 孟醒合上书信,不忍多看冯恨晚一笔带过的昔年往事。 倒也不怪这么多人都不爱和冯恨晚往来,毕竟谁也不希望自己往上数的祖辈的那点丑事都被对方翻出来逼逼赖赖地强调。 ——尤其是当那些事和自己的亲人息息相关,曾发生在自己身边,自己却一无所知的时候。 冯恨晚写,闻竹觅泉下有知,八成变成鬼也不会放过他。 他给闻梅寻编了几十年的美梦,倘若不是遇上冯恨晚,遇上任何一个人,都绝不至于令这场幻梦即刻粉碎。 可那封请战书的言辞该激烈到何种地步呢? 冯恨晚没有多说,只说牵扯了当年的萧漱华和孟浪,已经足够让萧同悲勃然变色了。 从那之后,南柯公子闻梅寻再也没有出现过。 倒是偶有坊间传闻,说她回去欢喜宗时还发着疯,亲手撬开了入土十多年的闻栩的棺材,拿剑刮花了闻栩的碑,甚至折断了手里的剑,把云都三楼的招牌都砸得粉碎。 她的怒火没有得到一丝一毫的消弭。 正如旁人所说,欢喜宗出不了一个正常人。 唯一一个端正行事的闻梅寻,终究没能成为闻竹觅所期待的足够漠视黑暗的光。 她的剑断了,她的光也灭了。 之后五年,孟醒倒是领着沈重暄去过一次明州,拉着一门心思给师兄守墓的萧同悲,请他一起去城中酒楼喝杯酒,再一同赶去那年正好在明州举行的试剑会。 萧同悲不予理会,兀自端坐于泉边,眉眼平静,气质清冷,一如往昔。 孟醒道:“萧兄,你认命吧,鱼不想理你。” 萧同悲气定神闲,淡淡道:“愿者上钩。” “但你会饿死吧。” 萧同悲没有理他,依然专注地望着水面,孟醒实在看不下去,挽起袖子,找了根树枝,一扎一起便给他叉了条鱼:“萧兄,赏个脸,佐杯酒?” 萧同悲眉头微拧,反驳道:“要钓起来才好吃。” “......贫道觉得,可能不是钓鱼或者叉鱼的问题。” 沈重暄拉了拉孟醒的衣袖,无奈地笑笑,劝他不要多说,孟醒这才无声一叹,勉强闭了嘴。 那一年的试剑会,碧无穷依然留在山中练习烤鱼,孟醒实在没有耐心陪他,拎着沈重暄连夜跑了。 临行前,萧同悲颇有几分愤慨:“你自己不学,将来谁给你烤?” 孟醒炫耀也似地指了指身边苦笑着的大徒弟:“喏,羡慕不来吧。” 萧同悲冷嗤一声,学着二十多年前萧漱华骂他的语气,刻薄道:“废物。” 因为萧同悲冥顽不灵刻薄冷漠的辱骂,孟醒临走也没忍住跟他动了回手,好在孟醒今非昔比,萧同悲也点到即止,两人一架打完,皆是热汗淋漓,却都痛快不已。 萧同悲诚恳地夸道:“十年后,你可以和萧某一敌。” 孟醒:“......”他受了夸,皮笑肉不笑地点头致意,“那你要祈祷十年后的贫道也许会不杀生。” “不过萧前辈,您真的不打算再去江湖了吗?” 萧同悲这才错眼望向沈重暄,摇头道:“元元在这里,他外甥也是儒生,刚中了举,萧某放心不下。” 他话音未落,却听一阵穿林拂叶的窸窣细响,一名身着白色长衫的玉面青年踏花而来,撞见这副架势时显然一愣,连忙一揖:“在下不知诸君在此,多有冒犯......” “贫道和尘,阁下贵姓?” 青年头一次见到这样好看的道士,愣了半晌,随后似觉不妥,下意识看向萧同悲,萧同悲轻轻颔首:“这是萧某的友人。” 青年这才如释重负,笑道:“在下常思远,明州人士。” 孟醒笑着勾过自家徒弟的脖子:“啊,常举人!贫道就不多叨扰啦,告辞告辞!” 常思远依然没整明白,却见两道白衣足不带尘,霎时不见。 孟醒他们终究没能赶上那年的试剑会,只来得及在人群将散未散之际听了几耳朵。 什么惊鸿一面的冯恨晚、大器晚成的卫至殷,孟醒听得腻了,才品出今年江湖前十竟然只剩冯恨晚一张熟面孔,这厮还是单纯过来骗吃骗喝的混子。 重新顶上燕还生、程子见和宋逐波位子的新人们孟醒一个也不认识,索性也不去认识,简单凑个热闹,在心里偷摸把自家徒弟推上前三宝座。 最好是有朝一日,萧同悲那厮能靠烤鱼把自己毒死,到时他就叫褚晚真回来,他们师徒三人一统江湖。 忽然有人道:“你们没有注意到么?今年宋家主场,可乌啼月的脸色一直不好看啊。” “当然不好看了,他侄子都没了......不过宋家倒也算人才济济,今天看那个宋登云就挺厉害的,怎么会一直低封家一头呢?” 那人又说:“什么低封家一头,宋登云早就不跟宋家了......封家也不景气,这几年的江湖怪得很,四大门一个不如一个,谁也管不住人了。” 孟醒感觉被沈重暄牵着的手忽然一疼,下意识侧头去看,沈重暄低垂着头,道:“原来他也来了。” “这也是他自己选的路,摆脱了那种爹,他会过得更快活的。”孟醒拍拍他的肩,淡道,“别多想。” “四大门一个不如一个,就是封琳现在的心愿吗?” 孟醒的动作顿了片刻,低笑一声:“也许是所有人的心愿。你想见宋九?” 沈重暄未置可否,笑着应他:“顺其自然吧。” 然而直到顺宁公主班师回朝,得封征北将军,恩宠加身,荣光无数。他依然没能顺其自然地见到宋登云。 昔日爱戴顺宁公主的百姓们更是群情振奋,夹道欢迎,褚晚真策马入城,一路踏花,再看不出早前明媚无忧的影子,取而代之的是一派成熟稳重、端庄冷峻的气质。 她本就生而绝色,如今银甲在身,光华熠熠,曾经娇嫩白皙的皮肤已晒成蜜色,然而一双杏眸之中锋芒更甚往日,所向披靡、一往无前。 浴骄阳而生之人,怎会遇风霜则摧? 她一路走来,万人拥趸,武盛帝亲自出宫相迎,接过一个端枪睥睨的征北将军,噙泪良久,也只道:“回来就好。” 褚晚真笑意盈盈,翻身下马,落地时突然听见一声熟悉的轻笑,下意识回头望去,却只看见人山人海。 那一声笑像是孟醒,却比她记忆中的孟醒更温柔。 倘若昔日故人能见到今日的她,是否会替她感到开心呢? 褚晚真含笑摇摇头,打断自己的想法,忽然看见涌动的人潮,呼声鼎沸,她向簇拥着她的百姓们轻轻挥手,聊作回应。 我入江湖久,今向天下谢。 一谢山河长在; 二谢故人长怀; 三谢日月长鉴,初衷长存,令我昔容不改。 作者有话要说:我写鉴灵久,今向诸君谢。 一谢阅读; 二谢评论; 三谢历经半载,得见今朝。 ------ 番外不定期更,歇会儿、歇会儿。 ☆、番外一 这人间有十分红尘,云都偏得七分。 华灯初上时,百撷娇中觥筹交错、人声鼎沸,白日不可宣扬的热闹都在夜间燃成喧哗的盛景,宛如焰火一般越烧越烈。 封琳踏过满城风雪,收伞时,殷红伞面的白雪簌簌而落,星点落在他白皙的指尖,其余无声无息地化进遍地茫茫的雪色,露出红伞原本的艳烈之色。 他一路披着凛寒,瘦削的脸颊冻得病白,但他又穿着一身醒目的红,艳比霞光,仿佛浴火而来。 封琳站在百撷娇的门前,身后紧缀的侍从挑着暖融融的灯,随他撞开百撷娇檐下的幢幢灯影,他生来便是盛世,理应比百撷娇的盛景更加惹眼。 百撷娇的掌事绛止同样一身红衣,却比他暗淡不知多少,见他来势汹汹,立刻含笑上前:“封公子?这是独自前来,还是约了友人?” 封琳指尖的雪花稍融,同样眉眼弯弯,笑道:“寻人。” 绛止微微福身:“好说,您是贵客,绛止自当为您解忧。” 封琳也不推辞,笑说:“那就劳你费心,今夜可有一位燕姓男子来此?” “燕姓?”绛止寻思片刻,无奈道,“这百撷娇迎来送往的,绛止也记不清了,不若您稍待片刻......” 封琳笑容依旧,只一抬手,身后十余个侍从立即涌入二层,一一彻查,每间厢房都惊呼四起,骂声不断,百撷娇骤然陷入一片混乱。 绛止脸色陡变:“封公子这是何意?!” “封某说过了,”封琳垂手,指腹摩挲着腰间的佩剑,笑容晏晏如常,“寻人。” 绛止气得脸色发白,但他自知不是封琳的对手,敢来百撷娇的无不是显赫不凡的达官显贵,也都在对上封琳腰间的那把长离剑时缄口沉默。 楼中鸦雀无声,二层最深处的房间却突然传来一声琴响。 众人都转眼望向那间房,封琳脸色剧变,脚尖连点,纵身跃入二层深处的回廊,抬手敲响房门。 琴声止住,一道温柔的男声应说:“绛止公子,是你吗?” 封琳嗓音阴寒,一字一顿:“是我。” 房中人静了片刻,旋即传来衣料窸窸窣窣的声音,房门随之而开,入眼便是燕还生衣衫不整的模样。 封琳大步走进,冷冷地瞪视着房间中另一个衣衫凌乱的小少年,小少年哪里见过这副阵仗,吓得腿脚一软,小脸骤白。 封琅不着痕迹地挡在少年身前,眉眼含笑地望向封琳:“主上。” “......滚出去。”封琳难得对外人发脾气,但看着小少年的眼神却似一把出鞘的匕首,恨不得把他活剥下一层皮一般。 小少年犹豫不决,下意识拉了拉燕还生的衣摆,燕还生冲他笑笑,柔声道:“你先出去,我等会儿找你。把衣服穿上,别着凉了。” 封琳冷眼看着那少年颤颤巍巍地穿好衣服,连滚带爬地奔出房间,临走还不忘心惊胆战地回头看了燕还生一眼,燕还生回以轻笑,示意他放心。 “你也穿上。”封琳就近拉了一把椅子坐下,刻意不去看床榻上凌乱的被褥。 燕还生这才撩开一边头发,有意无意地露出他失去的一边耳朵,开始整理身上的衣服,又从一边取过一件大麾,贴心地披在封琳身上,道:“我从外边带来的,不脏。” 封琳冷着脸打开他的手,顺带把那件大麾掀落在地,冷声道:“跪下。” 燕还生依言照做。 封琳探过身子,掐住他的下巴,拖拽着他一路跪行,又伸出手,恶狠狠地去擦他脸上艳俗的脂粉,毫不留情地搓得他脸色发红,从燕还生下颚处擦起一层小小的翘起的边角。 “主上因何动怒?” 封琳沉默地注视着他,踌躇半晌,抬指按平那一丁点突兀,随后松开手,再也不和燕还生有一丁一点的接触。 燕还生低垂着头,唇畔却含笑。柔顺的乌发、修长的脖颈、挺直的脊背,和他身上惹眼的殷红的衣衫,他依然从容如常,风轻云淡得和封琳记忆中那个封琅几无二样。 假如他还是那个贵公子封琅,那他一定可以不因飞升云端而轻浮,不因陷身泥沼而肮脏。 可他偏偏成了燕还生。 他混迹云都,劣迹斑斑,满嘴都是封琳最擅长也最痛恨的谎话。 他一点也不像封琅。 封琳问:“你来百撷娇,为何不向我报备。” “以为这种事是个人自由。”燕还生好脾气地笑笑,低声道,“这次知道错了,下次改正。” 封琳冷笑:“自由?你也配有自由?” 燕还生摇摇头,柔声说:“属下一无所有,何谈自由,还请主上责罚。” “你以前不喜欢男人。” 燕还生平静道:“属下不记得以前的事。” 封琳俯视着他,寒声回应:“你在质疑我?” 燕还生停顿片刻,笑容一丝不少:“不,也许是属下曾经骗了您。” “骗我?”封琳难得真心实意地笑了,只是这抹笑显得格外讽刺,“你骗我很正常,但你以前不会骗我。” 燕还生不置可否。 封琳张了张口,似乎还想训他什么,却听几声叩门的声响,侍从在门外道:“主上,封珏小姐的信送到。” 燕还生眼波微动,封琳不曾留意,只说:“留后再议。” 燕还生试探着问:“封珏小姐?” “......”封琳平静地看他一眼,“你逾矩了。” 燕还生再度垂下头,不发一言。 这时闻竹觅才终于姗姗来迟,仿佛看不见房中两人难看的脸色,端着一碗药羹,言笑晏晏地推门而入。 封琳问:“我让你替我看着人,你就放他来百撷娇?” “百撷娇也是我们的地界,来百撷娇不照样是替你看着?”闻竹觅把药羹递给燕还生,含笑道,“不过燕公子的药我是记着的,封少侠着什么急。” 封琳又问:“他吃了多久药膳了?” 闻竹觅:“你上次带来的材料都快吃完了,不消半个月,燕公子的内力就会数倍胜于往常。” “......你们欢喜宗的旁门左道倒是不少,也没见你把自己的毛病给治好。” 闻竹觅低眉轻笑,看着燕还生顺从地吃完药羹,应道:“我对武学没有兴趣,姐姐喜欢就好。而且燕公子的运气,大多还是来自你给了他浮屠......” 封琳寒声打断:“他自己的造化。” 闻竹觅应声颔首:“正是。” 燕还生把碗放在一边,依然缄默不言,闻竹觅又问:“到时候你要带他走?” 封琳说:“再议。”他站起身来,突然想起什么,回头问:“你还记得你从前学的剑法吗?” 燕还生道:“不学剑。” “......不学剑,你还能学什么?” 燕还生望向房中一把横放的七弦古琴,眸光柔和,低声道:“学琴。” 封琳冷笑:“你不说我还忘了问,你和你找的那个小奴才衣服都脱了,在这里学琴?” “学琴有什么不好,彼时燕公子内力深厚,琴法高明......”闻竹觅顿了顿,避开封琳阴毒的眼神,摆手道,“你们自己商量。” 燕还生道:“想学,就学了。和他无关。” 封琳扭头看向闻竹觅:“那东西叫什么名字?” 闻竹觅反问:“什么东西?” 封琳道:“管不住自己爬出来□□的狗东西。” 闻竹觅不大乐意:“何必拿我的门生撒气。” 封琳勉强压下怒火,命令道:“你这就收拾东西,跟我走。” 燕还生没有动作。 事实上,封琅成为燕还生之后,和他对着干的次数反而比以前多了数倍,封琳不止一次怀疑,究竟是封琅从前藏得深,还是这燕还生当真是壳子里边换了人。 若是以前的封琅,一定会对他言听计从,根本不可能这样冥顽不灵地和他呛声。 闻竹觅忽然道:“封少侠,今晚是月圆夜。” 封琳神色郁郁,从怀里掏出一只小巧的瓷瓶,恶狠狠地拍在桌上,瞪视着跪在地上不言不语的燕还生。 “把药吃了。” 燕还生自嘲一般地嗤笑一声,当着他的面吞下那枚通红的丹药,封琳眼睁睁地看着他喉结滚动,才勉强神色和缓。 闻竹觅道:“那你今晚不可能接他回去了。” “没有这步计划。”封琳拂袖起身,伸手拉开房门,临走前回过头,眼神阴鸷,“燕还生,你最好知道自己的斤两。” 他走得很决绝,一点也不拖泥带水。 直到封琳走出百撷娇,走进那片苍茫的雪地,圆月的冷光照着他逐渐远去的身影,百撷娇上下才终于松了一口气,重新进入喧嚣的欢愉。 闻竹觅侧头看向燕还生,好心提醒道:“建议你把那玩意儿吞下去,这件事封少侠没有害你。” 燕还生的舌头压着那枚丹药,问:“他去哪?” 闻竹觅想说封琳其实是女扮男装,一月一次来葵水要去处理一下,但碍于封琳的脾气,只是眨眨眼,转移话题道:“你说你想学琴?” “嗯。” 闻竹觅想了想,看向房中那把琴,道:“这把琴不错,权当我送你罢,回头替我和封少侠美言几句。” 而他话未说完,燕还生已经脸色煞白,跪在地上的身体突然不可抑止地颤抖起来,大滴大滴的汗珠很快从他鬓间滚滚而落,毫不客气地砸在他紧握成拳的手上,沿着暴跳的青筋蜿蜒而下。 那是怎样的疼痛呢,能让人所有斗志都瓦解,刹那间只想自行了断,却连找一把剪刀的力气都提不起,四肢软得似乎不再属于自己,令人痛不欲生,却求死不能。 闻竹觅早就见过封琳这副情形,还有心情取笑:“你看,我就说封少侠这件事上没有害你。” 燕还生说不出话,终于把那枚压在舌下的药丸吞进腹中,隐忍了小半刻钟,终于疼痛渐消。 “你知道你这是什么毒吗?”闻竹觅突然来了兴致,凑过去和他调笑。 燕还生擦掉眼皮上的汗,低声道:“他给我下的毒。” 闻竹觅嗤之以鼻。 燕还生抬起头,复问:“你说送我琴?” “这把琴其实不算很好,回头着人请个琴匠回来。”闻竹觅受了封琳的好处,连带着和燕还生说话的语气都十分温和,“你对琴的材质有什么要求吗?” 燕还生默然半晌,望向墙角的琴,摇头道:“就要这把。” “嗯?”闻竹觅觑他一眼,却没多劝,淡道,“也好,将来燕公子成了天下第一琴客,可不要忘了竹觅今日献的殷勤。” 燕还生没有应声,撑着力气走去那把琴前,俯身拨动琴弦,琴声轻淡。 闻竹觅还想说句什么,却听燕还生开口,轻声说:“九弦。” “嗯?” 燕还生眼也未抬,只是平静地看着那把七弦古琴,淡道:“琴名‘九弦’。” 闻竹觅神色不变,心中暗道,果然是前尘尽忘,孩子都不识数了。 却是这天道为琴,命数是弦,九弦除七弦,余下之二,一琳一琅,至死不得回响。 作者有话要说:时间轴是封琅刚刚成为燕还生,靠着浮屠蛊和欢喜宗秘法逐渐恢复内力,沈家一案还没发生的时期。 萧漱华没有依靠浮屠蛊,只是一开始就留了心眼,没有把根基废个彻底,而且常年都在暗中利用欢喜宗秘法维持内力运转和修炼,和燕还生、闻竹觅的根基尽废不太一样。而燕还生是不靠浮屠蛊就根本无法活命,也不可能得到重新习武的机会。 ☆、番外二 萧同悲负剑离开时,同悲山上的风雪如旧,漫无边际的雪色之中葬下一具艳丽如初的尸骨,葬下一个时代的风华,葬下此间天地的悲咽,葬下他再也不必回首的二十载前尘。 月华之下,群山孤冢。 这便是一个时代的结局。 孟无悲端着拂尘,眉目平和地立在山脚,他面朝着绵亘的一望无际的白雪,似在为某段不可追思的远去的岁月默哀。 而萧同悲背着剑,和他错肩而过。 “你已经有了去处?”孟无悲的嗓音很哑,像是冷风灌进洞府时破碎的呜声。 萧同悲停下步子,脊背挺直:“为师父报仇。” 孟无悲摇了摇头:“你还差得远。” 归元剑出鞘的刹那,萧同悲的眼眸满盛刺骨的风雪。 他的小荷剑诀已和当年的萧漱华不相上下,足够扫平十三州绝大多数的英雄豪杰,二十载风霜打磨,他远比寻常的剑客更加追求胜负和因果。 山上的岁月枯燥而漫长,他只能和一个疯疯癫癫的萧漱华为伴。 常人艳羡他师出名门,毕竟萧漱华再怎么千古骂名,也不能更改他实力超群的事实。 但萧漱华清醒的时间远比疯癫的时间要少。 他的手筋断了,再也拿不动剑,就连日常生活都需要萧同悲伺候,可萧同悲也是被孟浪惯着长大的人,两人住在山上,萧同悲时常怀疑自己将要被活活饿死。 孟浪说,他是你我的师父,怎么可以违背他呢? 萧同悲不懂。 他生平识字不多,都是孟浪一笔一画教给他,于是所谓的道德仁义他也只是一知半解,既不明白尊师重道,也不懂以德报怨,只能从孟浪留下的只言片语里揣测出孟浪欣赏的君子风骨,可他拼拼凑凑,竟然得出个无果的结局。 但孟无悲不会对他出剑。 孟无悲只消一抬袖,敛藏的剑意便足够和着这漫天的风雪挡住萧同悲的每一剑。 ——他们之间仍旧是天堑。 “他有留下什么话吗?” 凄切的风声里,萧同悲收剑,冷眉冷眼,淡漠道:“要你谢罪。” 孟无悲轻轻颔首:“贫道一直谨记。” 他没有谨记。 萧同悲悄悄想,谨记的是自己,他一直谨记着当年孟无悲踩在他背上时的低语,那句“记住你现在的无力”,他当真耿耿于怀了十三载,一刻都不曾忘记。 孟无悲张了张嘴,话还不及出口,归元剑却已贴着他的拂尘,若非他动作够快,归元剑已经刺穿他的身体也不一定。 孟无悲的神情依然很淡,即便是生死一息的时刻,他也不会动摇半步。 “出剑比去年快了一些。”孟无悲道,“你的小荷剑诀又有了突破。” 萧同悲收剑回鞘,寒声说:“还是不够杀你。” 孟无悲静默片刻,道:“你杀不了贫道。” 他的剑道登峰造极,偌大的天下,早已无一人能动他半根毫毛。 而他多年不再佩剑,因为能逼他出剑的人,都已在日月更替之间悄无声息地消亡,一去经年,尽被无休止的时间磨灭。 许多年前,萧漱华说,高处不胜寒,放他来追,正好免去二人半生孤苦。 但萧漱华没有来。 他也一直在高处,当真成了众人眼里遥不可及的凛寒。 萧同悲道:“你把剑拿上,我不杀无剑之人。” 孟无悲神色平静,淡道:“贫道不会动剑。” “......偷生之徒。” 孟无悲摇摇头,踏上同悲山的第一块山石,萧同悲说:“你说过任何人不得进入同悲山,违者皆杀。” 孟无悲却没有住步,只是淡淡地扬起手,雪白的拂尘连同着他满鬓的风雪一起化进同悲山巍峨的山色之中,萧同悲目送着他身形渐远,终究没有再次拔剑。 他举步,远离了那个枯朽的落魄的时代。 萧同悲实则自己也不清楚该去何处寻仇,下山之后只能忙于应付来找他寻仇的剑客。 就连坐在茶楼喝口润喉的茶,突然听闻孟无悲飞升,还想多听几句,身后又传来一声暴喝,捎带着长剑出鞘的声音:“萧氏余孽,纳命来!” 萧同悲:“......” 山下果然很热闹。 连山上的野兽都知道趋吉避凶,见了他就绕道走,山下却不如此,他越出名,来找他比试的人就越多。 他们大多被萧漱华害死了爹娘叔伯姑婶,再不济也得从族谱里扒出一个故去的长辈,也不管长辈亲朋实际上都已离世多少年,总之往上数几十辈,只要跟自己同姓、是个死人,那就通通是萧漱华害死的。 萧同悲左手捧茶,右手提剑,须臾之间,一剑封喉。 若不是他杀的人大都是自己送上门来挑衅,兴许他也算得上当世血观音。 说书人被台下的景象骇得面如土色,四散的宾客连声尖叫,唯独刚杀过人的剑客依然端坐原位,神情专注地看着他,等候下文。 说书人咽了口唾沫,只想赶紧下台,却听萧同悲认真地问:“孟无悲死了,还可以找他报仇吗?” “......”说书人颤颤道,“应该不能......” 萧同悲剑眉微蹙,按着归元剑的手蠢蠢欲动。 说书人忙说:“不过、不过他有个徒弟......得了他真传,再过几天,一定就要下山了!” 萧同悲问:“我该找他徒弟报仇?” 说书人慌忙点头,带着哭腔:“总不能找我们的麻烦啊。” 萧同悲冥思苦想了半月有余,无果,终于在一次请战之后留了手,没再一剑夺去对方性命,而是认认真真地拿剑比着人家的脖子,诚恳问道:“萧某和孟无悲有仇,但他不在了,该找他徒弟报仇吗?” 对方夹紧双腿,抱头哭道:“是是、对对,您快去找他吧!” 孟醒踏着春光下山时,对这无妄之灾毫不知情。 孟无悲说过萧同悲此子执念深重,易入歧途,孟醒彼时不以为然,心道你罪孽深重,和人家的执念何干? 但等萧同悲四处找他打架,闹得十三州尽知他俩死生仇敌时,孟醒也默默地认可了孟无悲的说法。 确实执念太重,脑子还不太灵光。 尤其是这死生仇敌,还素未谋面,就已经被萧同悲盖上了“必死”的章。 孟醒只觉冤枉。 再到常思远大婚那日,孟醒收到一封请柬。 若是寻常人的大婚,能请去一个冯恨晚就算天大的颜面,况且常思远的确只是个寻常人,把他祖宗十八代挨个儿细数都数不出一个名望过人的主儿。但这封请柬确确实实地送到孟醒手上,孟醒拆开一看,冷笑,摇头说:“我去了才有鬼。” 于是碧无穷擎着归元剑亲自来请,天下人有目共睹,白衣胜雪的酩酊剑含笑谢过,处在江湖巅峰的两人一笑泯恩仇,感情日密,和当年的守真君、抱朴子几乎无异。 常家不算富裕,孟浪的妹妹也是昏迷在路边,恰好被常家人捡到,遂以身相许,生下了常思远。 但萧同悲四处筹措了不少钱两,就连找上沈重暄都是因为这件事,坚持给常思远的亲事大操大办,风光无两。 孟醒眼瞧着那新娘凤冠霞帔,美艳无匹,江湖前十几乎全员到齐,都是萧同悲抱着一把归元剑挨个儿请来的。 沈重暄陪在孟醒身边,两人借着袖袍的掩盖悄悄牵手,和萧同悲擦肩而过时,萧同悲停下步子,今日的他没有再穿一身丧气的黑衣,而是换了相对喜庆一些的暗红,只是脸上依然冷若冰霜,看不出半点喜色。 孟醒道:“你笑一笑,丧着脸不吉利。” “又不是萧某成亲。”萧同悲摇摇头,听着远处喧哗的笑声,问,“成家之后,会有什么不同?” 孟醒下意识瞥了一眼身侧的沈重暄,诚恳道:“特别幸福,再也不能喝酒的那种幸福。” 沈重暄补充道:“是不能一次超过一壶。” “嗯嗯,去年还是一坛,今年是一壶,寻思着明年就该是一杯了。” 沈重暄但笑不语,又听萧同悲颔首,若有所思:“他也不需要我了。” “毕竟你和他也不是亲属关系。”孟醒道,“你该学学冯恨晚,一个人过日子也能过得有滋有味。” 萧同悲侧过头,瞥了一眼坐在酒席中胡吃海塞毫不见外的冯恨晚,默然半晌:“也许。” 常思远被人灌得醉眼朦胧,傻笑着附和众人的夸赞,但他走遍了每一桌酒席,都没能看见记忆中熟悉的衣影。 等他抬起双眼,果然看见萧同悲孑然独立,沉默地立在空旷的庭院之中。 常思远跌跌撞撞地拂开人群,奔去庭院,一头撞在萧同悲的胸膛上,迷迷糊糊地仰起头问:“萧大侠,怎么不去喝酒?” 萧同悲摇头道:“不擅饮酒。” “啊,对,你不喜欢喝酒......”常思远笑着说,“但我一定要谢谢你,你是这世上除了爹娘对我最好的人。” 萧同悲静默地看他半晌,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昔日的孟浪从未有过这样欢畅的时刻,总之这样欢喜的常思远,和他想要寻找的孟浪截然不同,此时此刻,他的确无法从眼前人的身上找到半点和孟浪契合的点。 “萧大侠?” 萧同悲不着痕迹地避开他的动作,低声道:“你接下来有何打算?” 常思远不假思索地说:“应该会去简都儒府进修吧。” “你比他的命要好,一定前途无量。” 常思远问:“他......也是指我舅舅吗?” 萧同悲不再应声,只是艰难地扬起一抹平静的笑,冲他摆摆手,聊作最后的回应。 常思远酒醒之后,依然难以记起那个黄昏里萧同悲温柔的神色。 他难得一笑,笑得如释重负。 此后多年,碧无穷依然不曾消失,但萧同悲再也没有露面。 除却明州郊外李元之那一尘不染的墓碑侧证着他的数次归来,常思远再也没有找到一丝半点的萧同悲曾经存在的证明。 数载之前,他葬下萧漱华的尸骨,披着凛冽的风雪迢迢赶来,怀着一颗执念深重的赤子之心,誓与山河同悲。 经年之后,他谢别于热烈的欢快的黄昏,蹈着几如烈火一般沸沸扬扬的热闹,以他仅有的温柔,随故人共庆。 惟愿归元剑下,得以星辰不朽、日月长安。 ☆、番外三 宋登云出生在三月,柳絮纷飞的时节。 他是宋家小九,是宋明庭的独子,他娘生他时难产过世,宋明庭又偏生是个痴情种,自他母亲过世后整整三年,都没有半点续弦的意思。 宋登云的长相随他生在南方的娘亲,柳叶眉,月牙眼,笑起来还有一边酒窝,格外柔嫩白皙、粉雕玉琢。于是九弟便成了九妹,堂哥中最混蛋的一个开了这先河,其他的堂哥也都跟着叫他九妹。 三岁生辰那日,四五个堂兄一如既往地抢着抱他,柔嫩的脸蛋被堂兄们捏得发红,而他只得委屈巴巴地皱着脸,余光瞟见站在一旁抱臂大笑的亲爹,连一点哭声都不敢发出来。 还是宋明昀途径此处,看不过眼,把他从一群孩子中间抱出来,笑眼弯弯地戳他的酒窝,问:“小九怎么不笑了?” 宋登云有了伯伯撑腰,一改先前怂巴巴的模样,立时狐假虎威地瞪向为首的二堂兄:“坏人!” 二堂兄宋逐风早已成家,自家媳妇也大着肚子,正是对小孩子格外喜爱的时候,这会儿受他指控,实在忍俊不禁:“我是坏人?九妹,你是不知道小七小时候在我手上是怎么挨揍的,回头让小七跟你说道说道。” 宋登云鼓着脸,没有忘记那个“小七”就是最先喊他九妹的混蛋,又气鼓鼓地喊:“小七,坏人!” 他话音未落,却见八堂兄望向宋明昀身后,惊喜道:“七哥,你也回来啦!” 宋登云吓得一个寒颤,下意识搂紧了宋明昀的脖子,却听其他人笑得更加肆无忌惮,立刻反应过来又是受了骗,连忙挥着手恶狠狠地去扑八堂兄。 宋明昀一个不注意,托着他屁股的手突然一松,宋登云只觉身下空荡荡,宋逐风一声惊叫,他已经从宋明昀怀里掉空大半截身子,只剩两条小胳膊还倔强地挂着宋明昀的手臂,可怜巴巴地蹬着腿,小脸煞白。 宋登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蹬到了什么东西,只觉得硬邦邦的一下,恰好踩着什么人,重新爬回宋明昀怀里,正想回头看看这位好心人,却听宋明昀温厚道:“小七回来了。” 宋登云顿觉脖子后边发凉,小心翼翼地侧头去看,模模糊糊的记忆里那个逆着光的身影逐渐清晰,后者抱着刀,眉眼带笑,张口说:“路上耽搁,回来晚了,好歹赶上了九妹的生辰。” 宋逐风拍拍他的肩,笑道:“你这小子还晓得回来?为兄还以为你跟着那侠客大杀四方,该是不想回家了呢!” “她杀她的四方,我只是个仆从而已。”宋逐波失笑,和宋逐波对了对拳头,又伸手去捏宋登云的脸。宋登云可怜巴巴地微张着嘴,刚才还喊得正气十足的“坏人”一下子咽回肚子里,规规矩矩地任由宋逐波把他揉圆搓扁。 “不过话说回来,你到底是拜了何方神圣为师,连我们都要瞒着?” 宋明昀咳嗽一声,作势要把怀里的宋登云递给宋逐风:“小七任重道远,你管好自己家的儿子吧。” 宋逐风嬉皮笑脸地去接宋登云,却被宋逐波毫不客气地截了胡,后者冲他一笑:“二哥,让我抱抱,我好久没抱九妹了。” 宋逐波排行虽小,刀法却独当一面,至少同辈寻不出一个能和他过招的。宋逐风客客气气地赏了他脑袋一下,回头跟其他兄弟一起痛斥宋逐波恃凶插队的行径去了。 宋登云实则并不喜欢被他抱,但宋逐波拳头服人,一口一个“九妹”喊得他怒发冲冠也不敢造次,只能乖乖地由着宋逐波一顿欺负,最后拎着衣领,捉小猫一样拎去大堂。 席间觥筹交错,宋登云被宋逐波搂在怀里,听不清楚其他人都说了些什么,只能贴着宋逐波的胸口,在他发出低笑时感到一阵又一阵沉沉的震动。 宋逐波太瘦,且肌肉紧绷,宋登云总觉得自己屁股硌得慌,心想这家伙怎么出去这么久,就只白白少了几斤肉。 却听一旁传来一声小女孩的轻笑,一名年约七八的小姑娘向着宋逐波伸出手,温柔道:“你把他抱得不舒服了,让我来吧。” 宋逐波低头看他,宋登云连忙一阵哼唧,立刻响应小姑娘。 他也认识那个女孩子,和他的混账堂兄们都不一样,香香软软的,穿一身红色衣裳,只有她抱着才最舒服。 宋逐波说:“他只喜欢我抱。” 宋登云:“...不。” 宋逐波用筷子头抵着他的嘴,低头问:“对吧,九妹?” 微弱的反驳立刻被宋登云往肚子里一咽,委屈不已。 封珏含笑提出:“他刚才说不了。” “嗯,”宋逐波煞有介事地点点头,“他说不只喜欢我,但最喜欢我。” 宋登云:“......” 可惜他年纪尚小,还不知道这时候可以骂一句滚。 好在那一顿生辰宴之后,宋逐波再次消失得无影无踪,宋登云得偿所愿地窝在封珏怀里玩她的头发,听见宋逐风吊儿郎当的吆喝,几个堂兄尾随其后:“九妹,来玩儿啊——” 宋登云道:“不。” 宋逐风点点头:“啊,不止想和我们一起玩,还想让封珏妹妹也加入我们是吗?” 宋登云:“......” 彼时,他在心里发誓,一定要尽快长大,然后好好地保护封珏,再也不受这群混蛋堂兄的欺负。 宋登云年幼的记忆里,几乎快要不记得宋逐波到底消失了多久,只记得这厮极少回家,起初答应了陪他过每一个生辰,之后也都爽约。 直到有一天宋府的门被人挤开,他正哼着歌在花园里采花,想着给封珏一个惊喜,却见门口一大群乌泱泱的人狼狈潦倒地涌入,随后的是他爹。宋明庭一改先前在宋明昀身边唯唯诺诺的模样,难得地挂着志气昂扬的笑容,虽然有一边脸肿得不行,却依然能看出他心情极好。 七岁的宋登云茫然地看着他们,宋明庭也见了他,摆摆手道:“登云,你先回房间去。” 宋登云问:“爹,你挨打啦?” “不碍事,你先回去。” 宋登云乖乖地应了一声,回头往自己房间走,这时却听后院里传来一阵骂咧,向来和他差不多不思进取的几个堂兄从宅里冲出,五堂兄两眼通红,恶狠狠地搡开恰好挡了路的宋登云,冲着宋明庭斥骂:“宋明庭,你他妈不是个东西!” 宋登云吓得脖子一缩,看见几个堂兄身后紧紧缀着的封珏满脸忧虑,看到他,果然也吃了一惊,悄悄向他摇摇头,作口型道:“快回房间。” 宋登云一头雾水,封珏伸手过来拽他一把,不由分说地推进后院深处,直把他引至自己房前,还蹲下来认真嘱咐:“无论听到什么声音都不要出来,知道吗?” “出什么事了?” 封珏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能小声说:“......你二哥过世了,讣文刚到。” 宋登云浑身一僵,又问:“伯伯和爹知道这事吗?” 封珏摇摇头:“不清楚,总之你在房间呆好,听话。” 宋登云的确很听话,他其实从小就听话,而且很有眼力见,从不主动触人霉头,算得上是宋家少有的聪明人。 宋登云把自己关在房间,关得饥肠辘辘,整整一天也没人来过问他的吃喝,他甚至疑心宋家其他人都趁着他在房间已经悄悄离家出走了。 等到一天之后,宋明庭亲自敲开他房门,递了一份粗糙的饭菜给他,而他身后跟着的沉默少年,赫然便是这四年间鲜少露面的宋逐波。 宋登云不知道以前有没有见过这样的宋逐波,但他的记忆里确实没有。 宋逐波穿着一身玄色的箭袖劲装,本该是神采奕奕的模样,却神色灰败,蓬头垢面,眼中仿如一潭死水,即便和他对视,眸中也寻不见自己的丁点身影。 宋明庭说,宋逐波再也不会出去了,以后都会留在宋家陪他习武。 宋登云吓得汗毛倒竖,他从小就怕宋逐波,可潜意识里又有几分亲近,一时间还有点犹豫,到底该摆出怎样的姿态才显得他宋登云又乖又有脾气。 可惜宋逐波并不关心。 无论宋登云是光明正大地偷懒,还是挥汗如雨地挥刀,宋逐波都平静如常,只是一板一眼地教他招式,再一点点地纠正。 他说累了,宋逐波就停下来等一炷香;他说饿了,宋逐波就领他去后厨找点吃食;他说想找封珏玩,宋逐波也随他偷摸去隔壁宅院找封珏。 他心目中的宋七从来不应该这样温柔,可宋逐波也不温柔,他永远眉目冷淡,一点笑意也看不见,尽管对他予取予求,却好像行尸走肉一般,只是听从他的要求,随便他吃冰吃坏了肚子,也不会阻拦半句。 甚至在无数个蓦然对视的瞬间,宋登云总觉得自己在他眼里看到了刻骨的憎恶和恨意。 ——可是怎么会呢? 宋登云自幼生了一颗玲珑心,对旁人的喜恶敏感非常,几个堂兄对他都是喜爱有加,尤其是这个最少出现却最不要脸的宋七,从前对他一向是格外偏宠。 但除了宋七,其他人也都在发生变化。 和他年岁相差最小关系最亲的八堂兄躲着他走,当时最失态的五堂兄再也没见到过身影。 只有封珏待他温柔如旧,可来找他的次数也日益减少。 宋登云模模糊糊地想,一定出了大事,所有人都不再喜欢他了。 宋明庭说:“你要他们喜欢做什么?好好习武就行。” 但都不一样了。宋登云在心里默念,宋家从那一刻起,不再像他的家了。 宋逐风和宋明昀在同一天风光下葬,宋逐波淡漠如常,一身孝服,恪尽职守地尽了一个儿子应尽的义务,而在落葬之后,他再次执刀,一如平时地面向宋登云,淡淡道:“练刀吧。” “......七哥你...有什么要和我说的吗?” 宋逐波眼中静默无波,只说:“练刀吧。” 封珏回去封家,临行前千叮咛万嘱咐地要他一定保重,宋登云说不出什么想法,只是隐隐约约地感到有关宋家的最后一丝熟悉也被抽没了。 偌大的宋家,只剩他被遗弃在了以前。 又过数年,他的刀法烂得一如既往,宋明庭不胜其烦,给他换了不少武学师傅,宋登云老神在在,该怎么烂还是怎么烂。 宋明庭拿他无法,只能把已经名声大噪的宋逐波调回他身边,继续教他练刀。 宋逐波早已跻身江湖前列,这一年恰恰杀进前十,执刀孑立的身形依然英姿飒爽,眉眼几无更改,剑眉星目,挺鼻薄唇。 “七哥,你回来啦。”宋登云腆着脸去拉他袖子,乖得像是一只无害的宠物,“我有好好练刀,可还是你教我最快。” 宋逐波略有几分动容,也或许是心情还算不错,冲他挤出一抹笑,眼中温情也还算聊胜于无,宋登云心中暗喜,恨不能立刻书信寄往封家,要和封珏一起分享这份他和宋逐波终于关系破冰的喜悦。 说来实在好笑,以前他最最惧怕抵触的宋七,现在竟然是他仅剩的有关宋家的慰藉。 只有宋七还是从前那副眉眼,不爱言语又如何,他天生多话,只要宋逐波还愿意稍稍慢下脚步,给他留几分希望,他依然愿意循着那行带血的足迹,孜孜以求地追寻下去。 宋逐波为了孟烟寒之死震怒的那一晚,宋登云趁着夜色久违地推开他爹的房门。 宋明庭高高在上,冷眼旁观着他的恳求,却摇头:“你不懂。” “您真的害死了七哥心爱的女人?” 宋明庭道:“那女人是这江湖的变数,我杀的是祸害,而不是谁心爱的女人。” 宋登云默然半晌,复问:“您能给七哥道歉吗?” “......小九,爹都是为了你好。”宋明庭指了指自己虎口的裂伤,沉声道,“他想杀了你爹,你懂不懂?我死了,你以为你还有活路?他对我们父子恨之入骨,对你那点好,不过是骗你真心,你今晚为了他来找我求情,明日他要杀我,你岂不是还要给他递刀?!” 宋登云和他话不投机,起身欲走,却听宋明庭道:“那女人还有个儿子留在世上。” 宋登云步子微顿,等候后言。 “你答应我,和封珏定亲。”宋明庭的嗓音很沉,像他无迹可寻的心思,沉得令人所有的斗志都能在那一瞬间溃不成军。 宋登云颤声道:“......我说过很多次了,阿珏姐姐喜欢的是七哥。” “宋逐波不能和封家联姻。” 宋登云不语,推开房门,每一步都走得踉踉跄跄。 “宋逐波从来没有在意你和封珏。以前他有整个宋家,后来他有那个女人,现在他要照顾小孩,你以为你的真心又算什么呢?” 不算什么。宋登云悄悄想,正因为不算什么,才要给更多更多。 他在辗转反侧之间,又梦到昔日柳絮纷飞的三月,众人簇拥着他,争相唤他九妹。 融暖的日光照得他周身发懒,一梦罢,他睁开眼,听见宋逐波敲门的声响。 “起身,练刀罢。” 宋登云拉开门,一如往常地扬着笑,不知疲惫地撞上坚冰也似的宋逐波,诚恳道:“七哥,早上好!” 宋逐波眉眼冷峻,擎着那把寒气四溢的问寒刀,沉沉应下,好似一切都不曾发生。 “一切都会好的,七哥。”他说。 他每一天都这样说,无论宋逐波是否回应。 这世上春秋走得太急,风物更新太快,他跌跌撞撞不敢露怯,摔得鼻青脸肿也难以找回从前的半点痕迹。 ——但他甘愿为此头破血流,义无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