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山有匪 作者:甘若醴  文案 一个不谙世事心中无我亦无他,一个笑看红尘随我心来随我欲。 众人道剑灵现世必成宏图,哪知她坠入尘网只为见一朝花开。 ——以上都是假的,不存在的—— 文案好难编不出来,大概就是个自嗨流爽文吧。 伪师徒,真养成(不是 感情线前期慢热,上卷结束后开始爆发。 主角出场就天赋过人不勤学苦练躺着也能升级后期升格为大佬更加无法无天,运气不错没灾没病阴谋诡计总能得逞一路A到结局。脑回路清奇,不算温柔,什么都由着性子来,不按套路出牌,神神叨叨,自大狂妄目中无人——实力强了这就叫自信吧大概。 好人?不可能的,十三孝忠犬好徒弟?那是什么能吃吗? 师父是天才,天才中的天才,天赋异禀修为进展好比高铁脸还好看堪称修真界爱豆路,迷妹迷弟能绕城三周半,有朝一日不想修仙了去卖签名画像都能发家致富。 内容标签: 强强 灵异神怪 仙侠修真 搜索关键字:主角:钟明烛,长离 ┃ 配角: ┃ 其它: 第1章 楔子 天地初开为洪荒,上古之神造天地万物,而众生汲灵力可修炼登仙,与神平齐。 万物济济,共处一方,后天帝失德,天道降屠戮,洪水滔天,毒瘴蔽日。昊天辟三界,后神上仙登上界御天道之罚,鬼界承轮回,下界众生得存。 三界分开后下界虽然免了灾祸,但是随之而来的灵气匮乏,导致修仙者修炼远比以往困难。 修炼即化天地灵气为己所用,随着修为精深,有炼气、筑基、金丹、元婴、化神、洞虚、大乘七层境界之分。每突破一层,实力可十倍进益,而修炼难度亦前者十倍,至大乘末期突破后即迎来考验,历经九重雷劫后方能破界飞升。 修炼途中考验重重,化神后若想再行突破,非但要有万中挑一的天赋,还需有天赐的奇遇机缘。是以距三界分辟虽已有数万年,升至上界者寥寥数人。即便如此,求长生者依旧前赴后继,修炼之法千变万化,渐渐形成宗门林立纷争不休的局面。 其中正道宗门中以云浮山天一宗为尊。万年间飞升寥寥数人中天一宗占其二,其一为开山师祖天一道人,于万年前登仙。其后日渐式微,直至两千年前,九嶷山降异象,灵气奔涌而至,水镜真人于此地悟道,得机缘修为大成,飞升前留圣物苍梧剑庇护宗门,而后同门师弟孤鸿尊者突破至洞虚境界,天一宗得以复兴,千年间无人敢犯。 毕竟,孤鸿尊者是当世三名洞虚修士中修为最深的,同时天一宗还拥有三位化神期长老,而整个修真界数百宗门里尽数也不过五十余化神期修士,稍微有点理智的人都不会想不开去得罪天一宗。 然而这世间毕竟还有疯子存在,比如说那正道邪道都头痛不已的魔头千面偃。 “哈哈哈,本君大驾光临,天一宗的小崽子们还不奉茶!”狂笑声中,一道身影自云浮山上方掠过,眨眼间已至天一宗大殿前。 只见那人面色蜡黄,眼睛细长,瘦高的身板上裹一袭明黄色道袍,头戴着高高的道冠,不知是无心还是刻意,道冠歪向一边,背上插支拂尘,两襟画着几撇鬼画符似的图案,从头到脚散发着招摇撞骗的味道。 可就是这个江湖术士打扮的家伙,将云中最古老的修真世家叶家名下七座灵脉掏空一半;夺了岭南三大妖的内丹将他们打回原形;还在昆吾城大闹过一场,将最高那座城楼的屋顶拆下丢去凡人帝都。兴风作浪三百余年,名字常年在招讨悬赏榜前十,却无人知其来路,只知他行事乖张,喜怒无常,见了最好绕道走。 来人一路畅通无阻到了大殿上,笑嘻嘻左瞧右盼一番后正想往后山去,前方忽的爆发出一阵白光,足尖一点霎时顿住身形,挥手划出屏障将自己护住,待白光散开后,便见一个紫袍玉冠的年轻男子挡在他面前,方才白光便是他挥出的三道灵符所致,而对方身后跟了二十余名青灰色人影。 男子看来不过三十岁左右,实则已有八百年道行,只差一步便及化神,正是天一宗现任宗主云逸,在安置好门中的年轻弟子便立刻赶去,恰好在半途与他对上。 如今正是门内空虚之际。 孤鸿尊者闭死关,三位化神期长老率大半弟子赴须弥之海。 须弥之海即为那被灵气笼罩九嶷山颠,水镜真人于此飞升后,其他修真者纷涌而至,可那山头却被平地拔起,此后每五百年一现,仅存五年。其间灵气充沛,复危机重重,入而得出者仅十中三四,即便如此,开启时仍有修真者争相涌入。 此次不知为何,天一宗三位化神期长老竟一起动身前往,云逸虽觉奇怪却没敢多过问,此时肠子都要悔青了。 早知道怎么也要求一个留下啊!。 云逸看千面偃行动自如的样子,着实有些没底气,按理护山法阵启动后灵力应该会被大幅度限制才对,但目前他还是探不出对方实力,他不知道对方这是没受影响还是被限制后仍是这等强劲,不管哪种对他来说都不是好消息。 刚刚他连拍三张符,千面偃却连点事都没有,还有闲心去扶帽子一把。 这时十几道青灰色身影自后方出现,将千面偃团团围住,弟子们在十里外布下三重防御阵,不料连那魔头的衣角都没沾到就被闯了过去,追得焦头烂额却见距离越来越远。如今好不容易赶上了,脾气暴躁的几个不由分说就想冲上去,却被云逸阻住。 云逸左手迅速划了一个结印,作揖朗声道:“在下云逸,敢问道友前来有何贵干?” “当然是有贵干。”那千面偃竟也规规矩矩回了个礼,“本君想向贵派讨个礼物,贵派地大物博,多半是不会吝啬的。” “不知道友看上鄙派何物?”云逸维持着平静的神情,足下运起罡风,做好迎战准备。 “苍梧剑。” 云逸顿时冷了脸,道:“此乃本门圣物,岂容觊觎,列阵!” “阵”字一出口,便见剑光爆起,转瞬间共二十八人将千面偃围在中央。 刚刚云逸那个结印便是列阵的指示。 此乃开宗的天一道人留下的四灵诛邪阵,列阵二十八人修为不高,大多为金丹期,在阵法加持下齐力可斩化神高手。 云逸见弟子们步法错落有致,心中不安稍稍散开,可下一瞬便听到三声冷笑。 “乱七八糟的,拿去杀狗都不配。”千面偃手一扬,掌中现出一丈多长的招魂幡,口中念念有词,“魂兮归来!” 声音刚落,便听得西方昴宿的门人惊呼,原来是他想要踩的方位先一步被一团白雾占了,动作一滞,阵型顿时乱了。 糟糕!云逸在旁看得真切,心下一片冰凉。 那门人的确慢了分毫,但那是云逸参悟此阵两百年,方能一眼看出,可千面偃应是第一次见识此阵,竟能一瞬抓住空隙。 他到底是什么人? “怎么就一团影子?”千面偃没看被搅乱的阵型,也没去理会云逸煞白的脸色,而是皱着眉晃了晃招魂幡,低声抱怨几句后再度念念有词,“魑魅魍魉,横行无忌!” 这次三团雾影占据东南北三角,另外一团竟径直占了阵眼,将原本微乱的阵型彻底摧毁,二十八位弟子霎时被震得四散,一个个面色惨白,神魂不定。 这般战绩,换作其他人怕是要吹嘘百年,可千面偃却是一脸怒容瞪着招魂幡。 “骗子!”只听他怒喝一声,而后扬手将那招魂幡折成两段往地上一丢,指着断裂的幡杆跳脚骂道,“说是能召实体鬼魂呢!可好花了我两千灵石!” 云逸额头顿时冷汗涔涔,他看出那招魂幡是元婴期以上的法宝,竟被弃之如敝履,其余门人亦是目瞪口呆看那千面偃自顾自唱起独角戏。 ——怕真是个疯子。 众人脑海中不约而同浮现出这个想法。 云逸毕竟是宗门之主,很快镇定下来,祭出本命法具,朝千面偃冲去,同时下令道:“金丹期弟子速回后山,余下弟子速速前来相助。” 千面偃见他冲来,面上露出一丝轻蔑,手一翻,掌心托起一方印石掷去。 两件宝具相撞,一阵灵气动荡后,那印石竟直接击碎了云逸的法具,直奔他脑门而去。 眼看印石击中云逸眉心在即,地上蓦地浮起一道柔和的青光罩住云逸,只见印石重重撞上青光,冲击将云逸撞得晃了晃,分毫无损。 “云逸一愣,随后立刻反应过来,“护山法阵!” 滴答,水落于庭,好似玉碎,屋檐的冰融化了。一座位于云浮山末峰最高处的八角阁楼,外观看似座普通的三层竹阁,里面却非同寻常,无窗无烛却满室澄明如白昼。 八面墙上寒光潋滟,自顶上悬下的利刃密集如雨,连阁顶都铺满剑,仿佛随时会坠下。冷光自剑刃泛起,交织成密不透风的网。 剑,器名,两刃有脊,自背至刃,谓之腊,或谓之锷。背刃以下,与柄分隔青,谓之首。首以下把握之处曰茎,茎端旋环曰铎。乃古之圣品也,至尊至贵,人神咸崇。 洛书有云:羲皇采首山之铜铸兵,以天文古字铭之,此为万剑之始,后世之兵,皆以剑为尊。 斩铁如泥的宝剑,仅一柄就足以摄人心魂,此处阁楼却聚了上千把,莫说是进入,就是在阁外都难免为剑气所伤,可却见一姝端坐楼中。 白衣胜雪,青丝悬瀑,仿佛自水墨画卷走来,额心一点朱砂妖娆似血,勾成墨色与浅白间唯一的明艳。居于剑网交汇处,剑气及杀意喧嚣着,她却倘若未觉般面无表情,若非尚有轻微的呼吸起伏,当真与雕像无半点差别了。 灵光流转,起初只是星点,比之剑气犹如萤火,而后渐渐压过了剑气,到最后,剑气被全然纳入了灵光中,金戈之音自四面八方涌来,阁楼瞬间变成了杀意冲天的古战场。 她忽地探出手,抚上身畔的黑色长匣,一柄漆黑的长剑自匣中跃出,长三尺而无锋。 只见女子平平一挥,夺目剑光自刃上迸发,战鼓与杀声戛然而止。 霜雪彻底消融,一切归于安宁。 女子缓缓睁开眼,漆黑的眼眸倒映出黯然的剑墙。 阁楼中再无宝剑。 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情,运行日月;大道无名,长养万物;吾不知其名,强名曰道—— 冥冥中似有个声音在诵读,女子垂眸,欲听清那些模糊不清的音节,这时,风中忽地传来一阵嚣张的笑声。灵海中唯余寒蝉凄切,秋分瑟瑟之音。 “弹指万年似烟云,犹念当时四月,桃花乱撒如雨坠……”那声音最终化作一声叹息,被惊天动地的巨响震碎。 女子执剑而起,低垂的眼眸中仍似古潭,无一丝涟漪。 “一起上,拿下这魔头!”有护山大阵庇护,云逸不再犹豫,一声令下,在场所有弟子都祭出法宝攻了上来。 疾风暴雨的攻击将千面偃逼得寸步难行,不管他掏出什么宝具,对天一宗的门人都产生不了多少伤害,不多时就有些捉襟见肘,道冠又歪到了一边。 眼看不多时便可将那魔头赶走,云逸露出一丝微笑,可这份轻松没能维持多久。 “让我看看会多有趣。”千面偃突地大笑三声,双手结印,袖中飞出几块拳头大的石块,绕着周身转个不停,俨然布成小小的石阵。 握剑之手颤抖起来,云逸说不出是哪里不对劲,千面偃分明还是之前江湖术士的模样,可置身石阵中散发出的气息却带着恐怖的威压,叫人几乎要站立不住。 再细看时,云逸忽地发现那双细长的眸子里竟闪烁着诡异的紫色,就在他咬牙试图看清时,千面偃突然消失在视野中,他不禁睁大眼,在听到门人的惨叫时才惊觉对方不是消失,而是移动得太快。 只一瞬,只见弟子们都飞了出去,一个个昏死在地,若非有护山法阵保护,非得摔成肉泥不可。 下一个就是自己,云逸心中胆寒,难道要丧命于那魔头手下了么? 他惨然一笑,目光一凛,咬破舌尖借血腥强撑神智,决心待那魔头靠近就自爆元婴。但见毗邻山头忽地升腾起一派剑光,与此同时,白光自那方飞来,直奔千面偃。 “这是?”云逸感受到熟悉的灵力,脸色一变,可那身影速度太快了,他什么都来不及说,便见白光越过自己。 千面偃不由挑眉,嘴角勾勒出一抹笑意,右手凭空画了几道,转瞬便在身前结成重重屏障,总计十八重,只是可惜来人速度比他想象得还快。 屏障尽碎的同时,剑气已至。 相交的法力在空中炸裂,扩散的灵压风压得云逸气血一阵翻涌。 待一切静止后,只见一顶道冠悠悠然飘落,一名白衣女子与千面偃相对而立,长剑横握,冰冷的剑尖贴在千面偃脖颈,只消再往前送一点,便能割破咽喉。 可叹分寸难动。 千面偃的目光落在执剑之手上,那只手如今被他抓在手中,脆弱得好似易碎的瓷器,只消稍用劲就可以拧断。 “你的剑法还不错。”他咧开嘴笑得更欢,下一刻却是眸色一沉,紫眸中闪过杀意,抓住女子的脖颈将将提起,沉声道,“……不过还是不够!” “师妹!”云逸心急扑上,他这个师妹本在闭关,没料到竟在这时候破关而出。他虽有心想护她,然而双方实力悬殊,千面偃只挥了挥袖子,就将他打得吐血不止。 五指渐渐用劲,千面偃玩味地歪头,似乎正在思考那女子能坚持几刻。 他无聊地数着数,目光四下游走,却发现女子竟是越发捏紧剑柄,即便已危在旦夕,那把剑却无一丝颤抖。 他忽地有种不好的预感,未及细想,便见白衣女子周身被一层若有若无的青气覆盖。 不好!他情急之下一掌重重拍上那女子肩头将其推远,身子猛退同时再结出数十道屏障,却仍晚了一步,血珠飞溅,右肩上多出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 余光中,后山似乎也笼上一层青光,细看时却已消失了。 千面偃略显狼狈的捂住伤口,细长的眼中的紫色已消失,他第一次细细打量起面前的白衣女子。 面若玉琢,眸色如墨,粉黛不施,仅眉间一点朱砂为缀,她身上那层青光已经消失了,一袭白衣寡淡得不沾半点人烟气。 “你叫什么名字?”千面偃问道。 “长离。”声音平静似雪山上冰封的河川,漆黑的眸子盯着千面偃。她受了足以致命的一掌,可还是紧紧握住剑柄,血不住自其指缝间渗出,长剑没有丝毫颤抖。 嫣红的血顺着剑身滑落,与千面偃的血混同,最后自剑尖滴落,几滴落在斗争中纤尘不染的裙角上,好似梅花于雪地怒放。 千面偃的目光自女子脸上移至裙角,眸中阴沉不定,片刻后大声笑了起来,肆意得不像一个受伤的人。像是找到有趣的物事,笑够后,他高声喊道:“竖子伤我,以天为誓,日后必叫天一宗数倍奉还。” 话音未落,身影便消失于天际。 天一宗弟子长离以不足两百之龄达元婴修为,继而于宗门临危之际重创千面偃,魔头就此失去了踪迹,堪称百年来几大幸事之一,正邪两道无人不拍手称快。 此后,长离仙子之名传遍天下,仰慕者济济,被竞相引为美谈。 第2章 阳山,正值山雨欲来之时,云层重重压下,几乎要将整座山头吞没。 荒僻的谷地里,嶙峋乱石围成奇怪的形状,中心为谷地最低处,五条锁链自石中伸出,缚着一个昏迷不醒的少女,而她头顶原本悬着一个药炉,此时被打翻在地,徐徐流出暗红色的液体。 邪道上流传着许多以人血为引的术法,此处的主人正是一个邪修,或者说——原本的主人,如今,不管他想做什么,都无法继续了。 一柄狭长的剑斜斜穿刺他胸口,洞穿了心脏以及元婴,身形俱灭。 他甚至连吃惊都来不及,魂魄便赴往轮回。 白衣女子看也没看将长剑收回剑匣,转身便想离开。 “哎,小师叔!等等!”随侍在女子身后的青衣少年指了指那还被锁链拴着的少女,小心翼翼道,“她还活着。” 女子仅是静静看着他,漆黑的眸子深若千年古潭,看得头皮一阵发麻。 “我、我的意思是……要不小师叔你先送她去镇上医馆,这地方血气太重,我留下清理。”那少年似是有些害怕女子,视线撇向一边不敢对视,声音听起来有些底气不足。 “好。”女子答应下来,下一瞬只听得几声脆响,五条锁链俱断,少女已被她抱入怀中,白影一晃,偌大的空地上便只剩下青衣少年。 “好快……”他喃喃道,忽地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对着白衣女子消失的方向喊道,“小师叔!别忘了要用银子!” 他用上了千里传音,但还是不太确定能不能追上那女子,小师叔又是出了名的不爱说话,就算听到了也不会回个话。 少年名为风海楼,是天一宗宗主云逸唯一的亲传弟子,而白衣女子,正是当年与千面偃一战成名的长离仙子。 当年她虽然重创了千面偃,第二天就因重伤再度闭关,直到前几年才出关,此次下山是奉宗主之名前往逐浪城取一些炼宝器物。 长离自出生便被抱到天一宗抚养,对凡界一无所知,云逸担心她遇到麻烦,便派风海楼一道。风海楼本以为师父小题大做,之后才发觉不无道理。小师叔天赋太高,修为进展太快,竟连凡人要吃饭睡觉都不是很清楚,莫说付账之类了。 希望小师叔不会惹事啊,风海楼轻轻叹了一口气;虽然很担心,但还是先清理完眼前的狼藉再说。 小师叔长得好看,就算没银子也不会被为难的,他如此安慰自己。 三天前他们就办完事,返程路过阳山时察觉到邪气,立即追踪而来,不过还是迟了一步,找到那修士时,他正要对最后一个活着的少女施咒,而其他被掳来的少女都已被抽干血。 少女们含着怨气丧命,沾染了邪煞之气,很容易被炼成怨灵,风海楼承风逸擅符咒的衣钵,虽修为尚浅,但净化此地煞气不成问题。 他在五条锁链以及药炉方位贴上三清符,双手结印,口中念念有词,地面上以他为中心浮现出一道光纹,不多时,地上的暗血色渐渐淡去,药炉上缭绕的黑气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入土为安吧。”他轻声对那些无辜丧命的少女说道,目送尸体渐渐沉入土中,待一切结束后才轻轻吐出一口浊气,踏上飞剑往镇子方向赶去。 循着长离留下的印记快速找到了医馆,进门前他用灵识一探,发现里屋一个大夫正在替那少女把脉,而长离站在床边,给大夫打下手的学徒时不时瞄一眼剑匣,看起来有些心惊胆战的。 至少好好把人送到了,风海楼欣慰地踏进医馆,一进门就看到老板模样的人盯着柜台上一小堆银锭,一脸不知所措。 “嘶……”他当即倒抽一口冷气。 整个天下,只有昆吾,云中,九幽,僬侥四城居民全部是修士,其余修士分散各地,要么是在荒山野岭中开宗立派,要么就隐居于凡人中,逐浪城便是修士与凡人混居之地,且又是交易大邦,便是凡人店铺也可能淘到好物,所以到了逐浪后他就给了小师叔一些银两以备不时之需。 他记得当时一共给了二十五锭银元,如今全躺在柜台上。 小师叔啊,我让你记得给银子,没让你全部给啊…… 一千二百五十两,纵是风海楼离开凡世几十年,仍是不可避免地感到一阵肉痛。 “老板,刚刚送来的是我朋友……” 他一开口,那老板就像被针扎了一样跳起来,结结巴巴道:“这位公子,这是那位姑娘放在这的,我可什么都还没说呢!您、要不您收回去吧……” 说着他似乎想起那白衣女子身上不可冒犯的凛冽之气,不禁打了个冷战。 他不是不爱财,而是不敢要,能一眼不眨丢出那么多银子的人岂是他一家小小的医馆能招惹的,万一被按上欺诈的名头怕是要吃不了兜着走,而且他着实想不出那白衣女子是从哪拿出这么一堆换算起来估计百来斤的银子。 说起来那姑娘算上背后的剑匣估计也差不多同重。能拿得起这等重量怎么想都不可能是常人。 风海楼抱歉地笑了笑,“不好意思,我朋友来自关外,不通此地人情风俗,老板莫见怪。” 说着便只留了一锭银两在台面,他不敢在这老板面前将那剩余银两收回储物囊,只能用布包了背到身后。 “这些老板先收着,药材尽量选上好的,不够便与我说。” 比通常所需的诊金高了一截,却又没有高得离谱,老板见了面露喜色,便不去计较之前那些疑惑了。 少女伤得不轻,来时路上长离给她服了一颗丹药,身上的伤已无大碍,只是对方是凡人体质,若再服丹药有可能承受不了,所以还是找凡间大夫诊断比较妥当。大夫把过脉后说少女只是受了刺激才昏睡不醒,好生修养几天就可以,他这才稍稍安下心。 担心术法留有后遗症,加上不急着赶路,风海楼稍忖度便对长离说想等那少女恢复后再离开。 提议的时候兢兢战战的,若问为何会对小师叔如此敬畏,一方面是因为没见过几面,另一方面是因为去年门中试炼由这位小师叔负责。 “师妹她刚出关,不太熟悉新来的弟子,所以下手可能有点没轻没重,哈哈哈……”结束后,云逸看着哀鸿遍野的试炼场,干笑着解释。 修为压制在金丹中期的长离以及一柄木剑,没让参与试炼的七十八名弟子们撑到三刻钟以后。 当时风海楼将平时积攒的灵石全部砸了出来,辛辛苦苦布下了注重防御的玄武阵,打算龟缩一个时辰熬过试炼,没想到长离三剑就挑破阵势。出来后他躺了三天床才能下地,之后每每见到小师叔就本能地想拔腿就跑。 同行那么多天后虽不至于像以前见到长离就噤若寒蝉,可终归还是有些心悸的。所以在这节外生枝的环节格外紧张,生怕被呵责。 “不如小师叔您先回去?师父在等着那些器具,我把这位姑娘送回家就回去。” “好。”出乎意料的是,长离立刻答应了。 太过平淡的语气让风海楼不禁怀疑,若他提议的是把那个少女丢下,对方也会是同样的回答。 说完长离片刻都没多留,一眨眼气息已远在风海楼可探范围外。 “好快……”他又一次感慨。 这时,一声轻微的呢喃传入耳中,他看向床上的少女。 只见对方修长的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了眼。 “你醒了!有觉得哪里不舒服吗?要不要再找大夫看看?”他高兴地丢下一连串问题,少女却只是茫然地盯着天花板,苍白的面容上缓缓出现迟疑的神色。 “……你是谁……这是哪里?”她扭头看向风海楼,轻声问道,接着又迟疑地说出几个字,让风海楼当即愣住。 “我……是谁……” 状况太突然,风海楼还没反应过来,下一刻却见少女突然尖叫一声坐了起来,双手死死抱住头,浑身不住颤抖,伴随着喉中溢出的破碎话语,呼吸愈发急促,浑身透漏出痛苦感。 “气神永安!”风海楼急忙捻诀,点住那少女眉心,驱走她身上的狂躁惊惶之气。 待对方再度沉沉睡去,他试着探入对方记忆,却感受到一股斥力。 少女体内竟有一股浑然天成的灵气,这是修士才有的天赋。 他没有带测灵石,但已能笃定对方是个绝好的修真苗子。 念及那邪修抽干其他少女的血,却独独想在她身上施加术法的做法,风海楼恍然大悟。 多半是看上了这少女的根骨。 接下来怎么办? 看向对方安静的睡颜,之前他都没好好打量过少女的模样,如今一瞧,发现对方五官生得十分精致,便是和以容貌与剑术出名的小师叔相比,也不见得逊色多少。 如今门中的师妹们,好像都没有她长得好看呢,他心不在焉地如此想,片刻后忽然惊醒道:“怎么想这些!” 重重给自己脑门来了一下,思考片刻,他伸手截了少女身上半截衣袖下来,从储物囊中搬出十几颗灵石摆将那片衣料围住,捻出一道符贴了上去。 此乃追踪之阵,不多时便有一缕白雾自那片衣料中升起,往北方飘去,他见状立刻追了上去。 白雾所去之地就在临镇,风海楼抵达后,入目却是触目惊心的惨状。 偌大的府邸已是一片焦墟,官府在外贴了封条,但还没来得及清理里面,起居室的墙上还残留着干涸的血迹。 在废墟中转了几圈,最后在镇宅的方位布置下法阵,启动便见阵中浮现出模糊的影子,还原了当日的情景,那邪修竟是将除了少女之外的人全部杀了,临走前还放了一把火。 天明后,风海楼去了离这最近的宅子。 接待他的是个文士打扮的年轻男子,听到他询问有关那座府邸的事,当即吓得脸色发白,匆匆将自己所知的告诉他后便像送瘟神一样把他送出门。 太过惨绝人寰,寻常人谁也不愿意与之有所牵扯。 十几天后,风海楼回到云浮山,却不是一个人,而是将那个少女也带了过去,他将对方安置在山脚一个镇子里,道: “一个月后便是山门开放之时,以姑娘的资质,定能穿过参道,后会有期。” 说罢便御剑离去,身影化为一道光消失在天际。 少女低下头,展开手心被揉成一团的纸,比常人颜色略浅的眼眸中浮出一丝迷茫。 纸上工工整整写着三个字:钟明烛。 这是她的名字,是风海楼自那年轻文士口中打探来的——姓名生辰涉及人之本源,便是法力通天的修士也无法推测出来。 如今,这三个字便是她与过去唯一的关联了。 第3章 大半个月后,钟明烛踏上风海楼临别前指示的方向。 “姑娘可愿与我一道回去,修炼以踏仙途?” 当对方这么问的时候,她第一反应是遇到了骗子,可很快就在对方挥手招出飞剑的举动下打消了这个念头。 事已至此,她还有什么退路呢? 自称风海楼的少年说她大抵是受到术法影响,是以失去了记忆。 最初尚有些许惊惶不安,很快她便冷静地接受了目前的处境,甚至可以说冷静过了头,丝毫没有身为失忆孤女该有的紧张感,脾气似乎也不算好。 在等候山门开启的日子里,她整日在镇上游荡,见到什么有趣的都要上去凑个热闹,放肆张扬,甚至用胡椒水对她心怀不轨的登徒子整治一番。 大抵是本性使然吧?听风海楼说自己本是大户千金,兴许因为见识开阔所以比常人多了一份胆识气度,这样安慰着多次,便连最后一丝不自在也消失了。 她不知道登上云浮山需要多久,镇子里的居民也说不上所以然,有人说三天,有人说三十天,风海楼说过这山道是第一道考验,有仙缘的人才能抵达山门。得不到所需的确切时间,她便胡乱定了个日子就发出了——赶在那被她整治的恶少回来报复之前。 山道算不上陡峭,两畔树木葱郁,花香袅袅,缭绕不散的淡雾令一切都胜似泼墨画卷一般带着几分朦胧,美不胜收。 她不紧不慢地走着,累了就休息,休息够了就继续往前走,路上一个人都没碰到,不管往前还是往后看,景色总是一个样子,就这样过了七天,雾气突然散开。 飞檐斗拱,巍峨描画的轮廓显得威严不可逼视,正中“天一宗”三字潇洒飘逸,细看之下似化作金蛇狂舞,其后是青石板铺成的台阶,笔直往上插入云端,云后隐隐显出宫殿的影子。 钟明烛轻轻吐了一口气,心跳不由加快了起来。 这就是仙门。 若说路上她还抱着可有可无的心态,当看到延绵数万里的山峦时,她已没了回头的打算。 甚至胸中浮现出一种近乎盲目的自信,自己一定能跨进那道石门。 及走近,才发现门前已有不少人。数了数,足足有一百多人。 这一路上她都没见到其他人,想是这山道被布下了什么法术吧。 队伍中大部分是十几岁的少男少女,也有几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 ——我今年多大? 突然想到这个问题,脑海浮出梳妆时铜镜中映照的脸庞。 十五?还是十六? 不知为何她隐约觉得自己没那么年幼。 难道自己是那种长得比较嫩的类型? 疑惑地摸了摸脸,可继续想下去头便疼了起来,遂打住,慢吞吞向队伍末尾走去。 在队尾站定后,前面的人转过头来瞧了瞧她,钟明烛立即报以无可挑剔的微笑,点头道:“你好。” 那是一个穿白衣的少女,料子剪裁很精致,大抵也是世家出身。脸圆圆的,眼睛也圆圆的,长得很可爱,见钟明烛向自己问好,便细声细气地回道:“你好,我叫丁灵云。” “钟明烛。”礼尚往来,钟明烛也给出了自己的名字,说完后她就踮脚往前看去。 山门后有站着一排人,为首是个紫袍玉冠的年轻男子,风海楼捧玉盘站在那男子身边,同样是紫衣,之前她印象中风海楼一直是和和气气的模样,如今正式而华丽的穿著,让他倒有几分不怒自威的感觉。无名紫衣男子斜后方是一个须发皆白黑袍老者,目含精光,地位应该很高,他身后是十几个青衫人,男女各半。 入门测试已经开始,据风海楼说就是灵力测试,钟明烛看不到是怎么个测法,只能看出很严格,排在前头的,约莫有三分之二被挡在了山门外。 “嘶……感觉很苛刻啊……”她自言自语道。 这话被丁灵云听到,她立刻附和地猛点头,“毕竟是第一大仙宗,不像有些广罗门徒的宗派,天一宗招收弟子一向是宁缺毋滥。” “感觉很厉害……” “是啊!”丁灵云继续点头,“能进入天一宗内门修炼的弟子,各个都是人中龙凤!” 人中龙凤?钟明烛往风海楼的方向瞥了一眼,心想那少年原来那么厉害。 丁灵云性子热络,她见钟明烛的打扮不似出自修真世家,便没想过她会认识风海楼,见她往那边看去,立刻给她介绍起来:“那个紫衣少年叫风海楼,是宗主云逸唯一的亲传弟子,百岁出头便已结丹,是年轻一辈中当之无愧的佼佼者,不过比起长离仙子还差了点。” “长离仙子?”钟明烛眯了眯眼,她听过这个名字,是风海楼的小师叔,也是自邪修手中救下了自己的人,她半昏半醒时的印象里的确有个模模糊糊的白色身影,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心中一边计较这结丹是什么以及风海楼那厮原来那么老了,一边下意识脱口而出问道,“她也很厉害吗?” “岂止是厉害!”丁灵云听到她不咸不淡的口气,一下子竖起眉毛,眼中掠过一丝不快,好似受到了无礼冒犯。若非无知者无罪,她说不定要动手打人了,“长离仙子可是几千年来首屈一指的天才,你可知她几岁便修得元婴?” 钟明烛摇了摇头,心里嘀咕着元婴又是什么东西,但又不好问出口,她隐约觉得,既然能走到这山门口,若连这个都不知道,一定会为人耻笑。 她不免埋怨起风海楼来,既然哄骗了她过来,不该多告诉她一些修炼相关的事吗! “长离仙子三十四年前修炼出元婴,当时才一百八十三岁!”丁灵云得意地抬起下巴,骄傲得像只开屏的孔雀,“要知道,之前被奉为当世无双、天纵奇才的逐浪城主江临照,从入门到元婴,都花了三百多年。” “原来如此……”钟明烛轻声应了一句,她还在计较之前的疑惑,又被几个陌生的字眼甩了一脸,着实有些稀里糊涂的,能够真切体会到的只有两点。 修仙人的看起来年轻,实际上都是些老不死的,动不动就几百岁。 以及—— 丁灵云一定是那个长离仙子的仰慕者,谈及长离仙子时,那双圆圆的眼睛里闪烁着异常明亮的光泽,甚至脸上还浮现出淡淡的红晕。 若是告诉她,长离仙子救了自己一命、亲手喂了自己一颗保命的丹药还亲自送自己去了医馆,她会是什么表情呢? 一定会很有趣,钟明烛勾起嘴角,心中忽地泛起一丝难耐的冲动。 不过她没能来得及说出来,因为这时候她们已挪到山门前,轮到丁灵云进行灵力测试了。 钟明烛注意到山门左侧有个人双手捧着一块透明的石头,丁灵云走过去将手按到那石头上,而后那石头便发出柔和的光芒,那个人点了点头,对她做了个请的手势。 看来是通过了呢,原来就是摸一下那块石头么…… 轮到自己了,钟明烛快步走到青衣人面前,如法炮制地将自己的手按上去,下一瞬便感到有什么自体内抽出,通过掌心流入那石头中。 “咦?”她惊讶地睁大眼,看着石头中迸发出近乎耀眼的光芒。 看起来好像很了不起的样子? “果然不出我所料,恭喜钟姑娘……”穿过山门,钟明烛对上风海楼掩不住欣慰的笑容,“啊,现在该叫师妹了。” 她挑了下眉,有些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从风海楼捧着的玉盘中拿起一枚方形木牌,按照指示挂在了腰带上。 如今她便是这天下第一仙踪的弟子了,也算是半个人中龙凤了吧。 想到丁灵云的话,她不禁轻笑出声。 ——看来有机会再和她聊一下长离仙子的事了。 她如此想着,愉快地眯了眯眼。 宗内一共有七峰,主峰和宗名一样冠以开山祖师之名,次峰为明镜,初入门的弟子领了必备品后便在明镜峰住下,就像凡间门派的低级弟子一样,他们一方面由云逸的师弟胡清传授炼气之法,一方面要负责门派中的杂活,像是打扫砍柴之类的,胡清称其为磨砺。 钟明烛原以为既然是仙宗,那修炼之法必定十分玄妙,十几天后便觉得除了要干活之外,倒是有些几分像凡间学堂,她虽然失去了记忆,但是对凡间种种倒是很熟悉,她自己也不清楚缘由,思考了几次都没结果,索性不再想。 清早起来晨练,然后一起去养心殿听胡不易讲课,下午和晚上就是自行修炼,以他们目前的修为,无非是打坐、练武以及一些入门术法 天一宗挑选弟子严格,对待入门后的弟子更严格,每隔五年一次考核,抵达筑基阶段的才有资格升为内门弟子,那时候方能正式拜师。 到不了筑基的就只能一直当个干杂活的外门弟子,一直到阳寿耗尽,天一宗择徒严格,绝大部分弟子都能顺利筑基,但难免有例外,无法筑基的弟子大多会在寿元耗尽前就下山,所以明镜峰上几乎都是年轻人。天一宗人数总体上一直保持在三百人左右,和其他几千人的大宗相比有些寒酸,但胜在高手多,毕竟一阶之差便是云泥之别,天一宗靠这三百人就能远胜那些几千人的宗门。反正筑基后就可以辟谷,也不畏冷暖,十三座峰各有三四个金丹期弟子负责日常杂事,足矣。 这些都是从风海楼以及丁灵云那听来的。 风海楼偶尔会过来查看新弟子的修炼情况,而丁灵云则在入门后没多久便和钟明烛成为了好友,至少她自己是这么觉得的。钟明烛偶尔会觉得身边有这么一个自来熟的人有些麻烦,有时候又觉得能替她解决一些麻烦,所以便随她去了。 丁灵云来自云中城,属于叶氏旁系,因为仰慕长离仙子才不远千里拜入天一宗,虽然出身显赫,但和其他世家弟子相比,可谓平易近人。 有丁大小姐护着,钟明烛才没有遭受类似中伤暗算之类的待遇,她来自凡人家庭,此前对修真之事一无所知,修真界中凡人出身的修士很少,因为修真界有规矩,不得在凡界暴露行踪,是以有缘拜入仙门的凡人弟子都是遗孤弃婴之类,无权无势,很容易遭人白眼。钟明烛亦是如此,同批入门的弟子中不少人都或明或暗瞧不起她,其中以一个叫南司楚的少年最为明显。 南司楚亦是修真世家出身,也同样是长离仙子的仰慕者,见到钟明烛,总会摆出不屑一顾的神气。他自恃才华出众,入门前就已是炼气三层,自是瞧不上钟明烛这样的初学者,可当钟明烛短短几个月就掌握炼气要诀后,那份轻蔑一下子就转为不甘和嫉恨,尤其是看到风海楼特地前来向钟明烛问好,心中愈发愤懑起来。 他坚信钟明烛是靠着风海楼偷给的灵药才能进展如此迅速,憋着一口气找机会一定要她好看。 而身为事件主角的另一人却丝毫未受影响,反而觉得有些有趣。 “我以为修仙之人各个都品行高洁……”话未说完她就想到了那个害她家破人亡的邪修,若有所思地皱了皱眉,“这倒是和凡间没什么不同。” “修真者之间竞争都挺激烈的,为了提升修为的珍宝灵药,同室操戈,手足相残的事也不少。”丁灵云如此说,不过马上拍了拍胸脯道,“他若是要对你不利,我一定替你出头!” 冲着她这份仗义,钟明烛决定不拿被长离仙子救过这件事来刺激她了。 人要懂得感恩,她暗中称赞了一番自己的善良,然后继续沉浸在自己那小小的烦恼中。 对于自己展现出来的惊人天赋以及肉眼可见蹭蹭蹭涨得飞快的修为,除却沾沾自喜外,她还有一丝古怪的忧愁。 当然不是因为南司楚,也不是因为连名字都不记得几个的其他人。 在山脚镇子上等候的时候,一则好奇,二则闲来无事,钟明烛买了好几卷凡人修炼长生的小说回来看,还去茶楼听过好几场说书。她记得无论是小说还是说书先生讲的故事中,但凡主角,资质最多是普通水平,大部分在一开始就被断言不可能有所建树,之后他们会遇到各种奇遇机缘,一步一步走上强者之路,最后拯救世间修成大道,而那些一开始就天资卓越的,下场往往都一言难尽,惨则死于非命,好一点的也逃不开泯然众人的命运。 如果是小说话本,自己一定不是主角吧,她忧心忡忡地想。 她分别和风海楼以及丁灵云提及过这件事,换来的却是欢快的笑声。他们都以为她在讲笑话并觉得的确很好笑。 “我很认真。”她解释道,然后对方往往会笑得更大声。 不过除了这偶尔冒头的与其说是烦恼不如说是异想天开的念头,她的日子大体上称得上顺风顺水。毕竟对于一个险些被邪修炼化的人来说,每天能安安稳稳活着已是苍天垂帘了。 炼气一共分十二层,一年之后,钟明烛顺顺利利提升至炼气六层,那时,她终于迎来了走出这座峰头的机会。 第4章 当进入炼气六层后,天一宗弟子便可学习御剑术,掌握后就可以去山前告示栏领任务以换取灵石。各峰之间有传送法阵,但是大部分任务需要进到山林深处,学会御剑后才能去得了,遇到危险也来得及逃跑。 外门弟子一个月能领五枚灵石,而一瓶下品灵药的价格是五十枚灵石,攒一年才能换一瓶,天一宗门规甚严,正式拜师之前,一切外界之物都不得带入山门,也不得下山。这意味着即使是世家弟子,在筑基之前都无法动用家族财力,若想加快修炼速度,只能自食其力。 胡清那的任务五花八门,大多比较简单,通常是采集草药、给人跑腿之类的差事。 也有奇葩的——钟明烛曾看到有个试药任务足足挂了三个月都无一人敢于尝试,虽然报酬很丰厚,但怎么看都非常可疑,尤其是末尾还再三强调若有意外一定会帮试药者招回三魂六魄重塑肉身,若前面只是让人怀疑是要命的,最后便是确凿无误,就是要命的。 钟明烛倒是有点跃跃欲试,不过那时候她还没熟练掌握御剑之术,待到有资格时那任务已经被撤下了,只记得发布人叫龙田鲤。因为名字很有特色所以钟明烛记得特别清楚,当再一次在告示栏看到这个名字后立刻上前揭了的玉牒。 然后就很失望地发现只是采药,决明子、当归、半夏一共三味草药,这三种草药都很常见,不过任务最末注明了要天台峰三迭瀑下水潭边的。 真麻烦,钟明烛嘀咕了一句,有一点点想把玉牒重新挂回去,然而偏偏那南司楚就在边上斜眼看着她,她只能摸摸鼻子把玉牒收进储物囊。 所谓输人不输阵,南司楚本就看她不顺眼,此刻把玉牒退回去,岂不是要平白给他一个嘲笑自己的机会。 “钟师妹这是要去哪?” “当然是回去睡觉。”钟明烛皮笑肉不笑答道,心里却道谁是你师妹,之后也不管南司楚还有什么想说,调头就走。 一回住处,见到丁灵云,告诉了她任务之事,天台峰几个字刚出口便听到对方一声尖叫。 “天、天天台峰?”丁灵云结结巴巴念叨着,看起来几乎要喘不过气来了。 “冷静?”钟明烛拍了拍她的脸,“那地方怎么了?很危险?”公 众 号 YuriAcgn 无 偿 分 享 “你不知道?那可是长离仙子住的地方!那地方一直是禁地,听说是吴回长老亲自下达的命令,任何人都不得打扰长离仙子清修,你、你你竟然能去那采药!” 无视丁灵云那股“我拿你当好友你竟背着我偷吃”的质问气势,钟明烛干笑了两声,小心翼翼地问:“那个,吴回长老是谁?” 印象里听说过这个名字,但是平常接触不到,她便没有留心去记住,之后她就被丁灵云扣在房中,听了不知多久的天一宗秘史。 明明拿玉牒往脑门上一贴就可以解决的事,丁灵云却非得亲口说,钟明烛猜大概这样会显得更有诚意,尤其是事关长离仙子,若不不见缝插针表达出自己的滔滔仰慕之情,丁灵云总会觉得缺了点什么。 她原本打算从开山祖师天一道人开始说起,不过被钟明烛打断了。 “现状就好,一两千年以内的,谢谢。”她本来想说五百年以内,但转念一想这些个修真者动不动就几百岁,五百年估计也没什么好说的,便将数字放大了些。 恰好两千多年前水镜真人得道登仙,丁灵云便从那时候开始。 天一道人飞升后整整九千年,天一宗都没有第二个人成仙,甚至连进入化神期的都很少,亏得有天一道人留下的护山阵法庇佑,加上几代宗主都精于营生,所以虽然在几场险些招致灭门的惨祸后日渐式微,却始终没有断了传承。 直到两千年前,当时天一宗炼器一脉的长老水镜真人正处于洞虚末期,仅差一步就能至大乘期却迟迟无法突破,眼看寿元即将耗尽,便动身前往了九嶷山,九嶷山的梧桐林为上古凤栖之地,水镜真人打算在那择一梧桐,耗毕生修为将其炼成法具留予宗门。 就在他在挑选桐木时,天降异象,前所未有的灵力奔涌而至,水镜真人受灵力灌溉,修为当即突飞猛进,非但踏入大乘期,甚至几天就跨过大乘期至渡劫,飞升入上界。 虽然事出突然,但他还是给天一宗留下了一件宝具,是一柄木剑,名为苍梧,虽为桐木所制,但据说比任何神兵都锋利,千年前吴回长老曾以此剑斩杀号称坚不可摧的金甲妖兽。 水镜真人飞升后不久,他师弟孤鸿尊者也踏入洞虚期,水镜真人那个时期那几个修为盖过孤鸿尊者的修士耗尽寿元后,孤鸿尊者成为仅存的三个洞虚修士之一,也是修为最高那个,于是拥有一个洞虚期以及三个化神期的天一宗便一跃成为实力最强的仙宗。 “三个化神长老分别是剑修一脉吴回长老,符咒一脉、同时也是前任宗主的木丹心长老以及丹药一脉龙田鲤长老,其中吴长老已是化神后期,正面交锋的话,世间能赢他的只有那三个洞虚期的高手了。” “请等一下。”钟明烛打断她,“那个龙长老,是姓龙,还是龙田?” 她看到这个名字后就一直很在意,比堂堂化神期长老为何会使唤外门弟子跑腿还要在意。 “呃……”丁灵云一时语塞,思考了一下,她发现自己竟然不知道。 那个长老深入简出,在此之前丁灵云也仅仅是听说过这个名字,别人都称之为龙田鲤长老,从来没人说过龙长老,或者龙田长老。 “算了,你继续。”眼看丁灵云一张脸青一阵紫一阵,眼底浮现出苦恼来,钟明烛连忙将话题引回去,“来谈谈你的长离仙子吧。” 目前丁灵云是炼气八层,打个钟明烛绰绰有余。 “你的”二字极大地取悦了丁灵云,她立刻不计较钟明烛的胡乱插话了,以某种慷慨激昂的气场打开了话匣子。 长离仙子啊,她可是天才中的翘楚,翘楚中的魁首,钟明烛注意到丁灵云重复了两遍才继续往下说,她突然有些后悔提及这个话题,明天一早她就要去采药,她很担心丁灵云会抓着她讲到天明。区区炼气六层的她,还是需要睡觉的。 但是看起来已经没有什么能阻止丁灵云了。 长离刚出生就被遗弃在九嶷山那片梧桐林外,恰好吴回长老路过,察觉这女婴根骨奇佳,垂怜其身世,便将她抱回了天一宗,因为是在梧桐树下发现,遂以长离为名。 那时候云逸已继任为宗主,按理长离应为他下一代弟子,但吴回长老发觉长离竟是千年难得一遇的剑灵之体,于是破例将其收入自己门下,亲授其剑法。长离虽与宗主平辈,可实际上年纪比很多下代弟子都小,加上剑修一脉如今仅剩吴回长老一人的缘故,所以她不像其他弟子一样在明镜峰修炼至筑基才拜师,而是自幼便住在天台峰,九岁前是龙田鲤在照顾,九岁后就开始独居,吴回长老下了命令不得擅自前往天台峰,所以一百多年来,没有几个人见过长离。 直到三十四年前,千面偃欲夺宗门至宝苍梧剑,孤鸿尊者闭死关,三大长老赴须弥之海,云逸不敌千面偃,危在旦夕之时长离破关而出。 那是长离第一次离开天台峰,不足两百年就结成元婴,重创千面偃,一战名闻天下。 钟明烛觉得丁灵云哪天若不像修仙了,去茶馆当个说书先生也能赚个满盆钵满。长离仙子大战千面偃那段,她说得比带插图的话本还精彩。 到后来她已经有些困了,丁灵云的声音渐渐变得虚无缥缈起来,她正在大谈特谈长离仙子出色的容貌。 什么青丝悬瀑,白衣胜雪,面若玉琢之类的。 说得跟你见过一样,钟明烛在心中嘀咕了一句,心中却莫名勾勒出白衣女子精致的眉眼。 ——以及一点朱砂,勾魂摄心。 应当是见过吧,在手脚的束缚解开时,似乎有片刻的清醒,那时她以为自己看到的是一幅画卷。 第二天,钟明烛醒后发现房里没有丁灵云的身影,悄悄松了口气。之后她才想到丁灵云这几天也有任务在身,好像是去给风海楼磨原石。 怪不得没把玉牒抢走。 她又核对了一下任务,就动身出发了。 脚下踩的剑是统一发的,只有简单三个阵术,是最基础的飞剑。 听丁灵云说大部分宗门的炼气弟子就可以开炉炼制自己的本命法宝,但是天一宗的弟子需要正式拜师后才有开炼炉的资格。 不少弟子对此都颇为不满,不过钟明烛倒是觉得很合理。若连筑基都到不了,炼出来的法宝充其量也是废物,就算能一时增长修为又如何。 天台峰为七峰的末峰,距明镜峰最远,她优哉游哉绕了一大圈才抵达天台峰前,那里设有吴回长老的禁行令,须得去入口登记才行。 她绕着天台峰转了一圈,找到山脚下的石碑,便踩着剑往那边晃去,石碑两边是延绵的竹林,覆盖了大半个山头。 这竹林倒是挺不错,她正这样想着的时候,身后无声无息飘来一朵云,到距她十丈远处时里面突然冒出一道电光,不偏不倚击中了她脚下的飞剑。 剑晃了两下,顿时往下坠去,连带着她一起。 眼中的景象飞速移动着,连成模糊的色块,然后,便是晴朗无云的天空,前不久才下过雨,呈现出很干净的蓝色。 身子砸进了竹林,她胡乱抓了抓手,连续扯断几根竹枝后,左臂环上了竹竿,速度稍缓了一下,但依旧在下坠,这时她右手快速划出一个护身诀,最后,在后背撞上地面前一刻,身子被一股柔和的风托住。依旧摔在了地上,只不过在术法保护下,受到的仅仅是从几尺高处摔落程度的冲击。 她眨了眨眼,看着自竹叶间隙中透过的碧蓝,噗地吐出飘到嘴里的一片竹叶,忽地低声笑起来。 “真是胆小鬼啊。”她伸出手,虚握的五指还抓着一把竹枝,张开手,待断枝散落后,映入眼帘的是白皙的掌心以及上面错综的划痕,嫣红的血自伤口溢出,几近妖娆。 舔去掌心的血珠,感受到血腥味在舌尖泛开,她饶有兴致地眯起眼。 为何不在万里高空就动手,因为担心若真的把人摔死了,自己就会被追究责任吧。 “呵……”笑声渐渐低沉下来,她缓缓吐出三个字,眼底的神采却愈发张扬,“南、司、楚。” 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心态似乎有些危险,她愣住,片刻之后想到失重瞬间她好像破口骂了一句脏话,便又低声笑起来。 自己也许不是个普通的大户千金吧,也许父母是江洋大盗,奸臣逆贼也说不定,这样就解释的通了。 钟明烛点了点头,站起来往石碑走去。 很快,她便发现情况有些不妙。 她飞剑上的飞行阵术被雷击破坏,如今只能当防身武器,而石碑附近竟然没有传送法阵。 山头大概会有吧,她顺着曲折的石径一寸一寸抬起头,直到视线没入云端。 走上去大概要几天? 脸上一瞬浮现出刚才生死一线中都没出现的惊慌。 之前走到山门花了七天,而那处其实只是山腰,高度大约是主峰的三分之一,天台峰虽是末峰,可是和主峰差不多高,她盘算了一下,突然觉得有点腿软。 将储物囊翻了一通,没有找到任何有帮助的东西,她只能认命,再度恶狠狠念叨了一遍南司楚的名字,便调头往竹林深处走去。 刚刚在高处她大体看清了地形,附近就有一条小溪,顺着溪水往上游走便能到三迭瀑,既然来了,索性就采完药再回去。 没想到这一走就走了三天,在上面看那小溪只是短短一条白线,以步丈量,却须得以千里相计,她没带足干粮,好在林中野果不少,一时饿不死。 水里有游鱼,但她没有带作料,就这么烤了怕是会腥得难以下咽,只能干巴巴看几眼继续啃野果。 林中的鸟兽多是温顺无害的类型,没有虎狼之类的,大抵是因为这里处于天一宗境内,凶兽不敢靠近的缘故。 路上采了些草药,手上的伤很快就好了,她还凭印象多屯了一些,好回去一次性清几个任务,第四天清晨,她走了没多久就听到远处水声,拨开前方几丛青竹,自山巅悬下的瀑布映入眼中,山体呈现出三层阶梯之势,水势极快,撞上石台的水流发出阵阵咆哮,溅起的水雾闪烁着银光,自上而下,好似被三朵祥云覆盖。 那景色太美,钟明烛看了好一会儿,才动身去找那三味草药。 “三迭瀑下的水潭边……”她念叨着几个字,循着溪畔往那边走去,才走了几步,她便发现此地竟还有一个人。 瀑布之下,水潭正中,有一座圆形青石台,上面静静坐着一个人,一身素白,连发带都是白色,自纤细的背影来看,应该是个女人。 看起来正在静坐,大抵是门中前辈吧,钟明烛正犹豫是不是出声问候。 却见那白衣人袖子一振,挥出一道青光,没入瀑布中,片刻后,后方震了一下,一方巨石滚入水中。 钟明烛看到巨石上平整的切口,不由自主地“哇”了一声,还拍了拍手。 她第一次,由衷地惊叹了。 第5章 那个白衣女子应当在她接近时就发觉了,所以听到她的声音没有表现出任何意外,待那方巨石沉入潭底,彻底安静下来后,她才施施然起身。 下一瞬,人已在钟明烛面前。 ——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 钟明烛脑海中一瞬浮现出这样一句诗来。 只见那人青丝悬瀑,白衣胜雪,面若玉…… 等等,这话怎么有点眼熟,她连忙打住,目光在女子眉心那点朱砂上落定,突然意识到面前这人的身份。 “长、长离仙子?” 都怪丁灵云每次提到长离仙子都那么激动,害她不小心结巴了一下。 她暗中唾弃了一声自诩为好友的家伙,轻咳了一声,笑道:“虽然晚了许多,不过还是要说一句,多谢长离仙子救命之恩。” 对方理都没理她这番诚恳的感谢,那双漆黑的眸子里没有多余的情绪,视线在在钟明烛脸上停留了一会儿,问道:“来此地何事?” “采药。” 话音刚落,长离眼帘轻垂,钟明烛猜那大概是应许的意思,而后便见那袭白衣回到那块青石台上,背对她盘腿坐下,无论是位置还是姿势和此前相比都分毫不差,让她一瞬间产生对方刚刚只是甩了一抹虚影过来和自己对话的错觉。 她在池畔转了一圈,等候了一会儿,长离没有再和她说一个字,闭眼静静坐在瀑布前,一动不动,无声无息,仿佛下一刻就会化为一座石像。 是寡言而冷漠的人呢。 茂林修竹,飞瀑坠星,幽幽古潭,白衣佳人,美不胜收。 ——只有自己是多余的。 钟明烛摸了摸鼻子,转头去找草药了。 水潭不大,连同附近的竹林一起,全部扫一遍都没有花费太久的时间,她几乎将那一块的地皮都翻了一遍,在夜幕降临前,她就采到了足够多的草药,甚至还挖到一株半臂长的人参。 干完这些后,她晃了晃塞得满满当当的储物囊,在水潭边找了块平整的石头坐下,取出一枚野果,却没立刻吃,而是盘算起这趟出门的收支来。 这个任务的报酬,加上多采到的草药,她大概能赚二十枚灵石。 而一柄飞剑据说是一百灵石,她虽然不知道修理费需要多少,但直觉告诉她,这趟绝对亏了。 很好,她冷笑,恶狠狠地咬了一口野果。 其实她并不是很在意灵石灵药之类,风海楼评估过她的修为,说五年内筑基不成问题,对于修炼她并不是很热衷,一向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接任务大半是出于可以出来兜风散心的缘由。她不介意亏钱,甚至把迄今为止那点可怜的积蓄统统送人都不会皱一下眉头,但遭人暗算而导致的亏损就另当别论了。 那电光上的气息太明显了,她就是修为倒退一半都认得出。 ——有机会她一定要把南司楚脸朝下摁地上。 如此暗下决心后,她吞下最后一口果肉,抬眼看向长离。 恰好看到对方又一次朝瀑布挥出一道青光,霎时爆出的凛冽剑气便是钟明烛都感受到了。 又是一块巨石沉下。 酝酿那么久就为了这一招么,若第一次钟明烛是惊叹,第二次便觉得有些腻味了。就在她思考这水潭能容下多少块石头时,听到长离轻轻吐了一口气,不知为何,她似乎从中听出一丝沮丧。 “你总是来劈石头吗?”鬼使神差地,她朝长离喊了一句。 刚喊完她就后悔了,那长离仙子冷冰冰的,看起来也不像是会搭理她的样子,更何况这问题听起来委实有些傻,不料没多久她就听到对方清冽的嗓音。 终归是修为深厚,无需似钟明烛那般大喊大叫,便能清晰地将声音传递过来。声音很轻,就好似来自咫尺之畔。 “我没有在劈石头。” 无多起伏的音调听起来颇是一板一眼,竟是很认真地在回答,这意外发现令钟明烛忍不住扬了扬眉毛,继而轻笑道:“不是在劈石头,难道是在劈瀑布吗?” 她本是调笑,不料竟听到对方轻轻道了一个“是”字。 笑容顿时僵住,钟明烛断断续续长长喘了一口气,勉强忍住险些脱口而出的质疑。 心中却不以为然道,怕不是傻的,没听过抽刀断水水更流吗…… 不过这念头转瞬即逝,因为她想到这不是凡世,这些人可都是要成仙的。 仙人的话,移山填海,点石成金,无所不能吧? 可她刚刚并没有感受到特别强的灵力波动,也许是她修为太低没感受到,但也很可能是长离并没有动用她那元婴期的修为,她有些好奇,便试探地问:“以仙子的修为,就是把这瀑布夷为平地也不难吧?” “这不一样。”长离的语气依旧是淡淡的,并没有因为钟明烛的缪误而产生任何不满情绪,反而细细解释起来,“此招名为断水,便是要以剑将瀑布斩断。” 钟明烛皱了皱眉,眸中显出一丝迟疑,探知欲却已经被勾起,继续问道:“上源水流不绝情况下的断水?” “是。” “唔……是否是修为不足之故?” “此为剑道,亦为心道,悟不得,便是大乘飞升,也无法斩断这流水。” 钟明烛凝视着清澈的潭水,潋滟波光中白衣似覆了淡淡的雾气,随水波而轻晃。沉默了一会儿,她似乎有点明白了。 这不就是经书上神神叨叨那套吗。 “这段话是你师父教你的吗?”她舒舒服服往后一靠,面上复而覆上笑意,“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可名诸如此类的。” 长离没吭声,看来是说对了。 若是自己悟出来的,也不会傻乎乎在这劈石头了,钟明烛轻笑,片刻后突然意识到自己太放肆了。 糟糕,太得意忘形了,那可是宗主的师妹,风海楼的小师叔,五千年来的第一天才,以及丁灵云的心之所向。她虽然不太清楚丁灵云对长离仙子是什么性质的心之所向,但可以肯定,若被她知道自己这么对长离仙子说话,一定会拆掉自己几根骨头。 笑容立即收敛起来,她小心翼翼瞄了一眼长离,后者看起来倒是没有计较她的失礼,而是垂下眼,再度恢复之前眼观鼻鼻观心的老僧入定状态。 “咳……”她也看不出长离有没有计较,不过想了想还是觉得打个圆场比较好,“吴长老为当世第一剑仙,必定是精于此招深有所悟方会有这番金口玉言……” “师父也没有领悟这招。”长离打断了她。 钟明烛顿时想给自己一耳光,同时在心里腹诽起来。 所以吴长老那个什么大乘飞升都斩不断流水原来指的就是自己啊,自己都没会就让徒弟在这对着瀑布乱砍是不是太不负责了! 感受到愈发尴尬的气氛,钟明烛扯了嘴角,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敲了敲脑门,忽而想到了什么,喃喃道:“方才我其实是认为以剑断水为无稽之谈,不过突然想到天地之初盘古大神开天辟地,后昊天帝分三界,连天地灵气都可分开,何况是区区流水。” 她又想到曾经从丁灵云口中听说过一些关于剑修的事。 据传曾经修得大成的那剑修,曾偶然得上古剑谱,又观得残留于玉壁上的舞剑之姿,后方有所感悟,那舞剑之人却是个凡人。其后人开创荒连剑宗,传承上古剑谱,然于剑道上的造诣却远不及先祖万分之一,勿论在玉璧上留下残影的凡人了。 听的时候她其实没多大留心,如今随口胡诌上古传说时偶然想到,忽然就觉得此前的嘲笑倒是显得自己无知了,这么想着,口气不觉认真起来:“这么说来我倒是听闻凡世有宝刀,名为断水流,想来悟此道的确不分修为。” “何以悟得此道。”长离若有所思地开口。 “不知道,我对剑道其实一窍不通。”钟明烛又摸了摸鼻子,这是她感觉不自在时候惯有的小动作,大概是以前的习惯,虽然失忆了,但身子还记得,“若长离仙子以后有所领悟,不妨赐教一二。” “可以。”说完这两个字,长离便重归于沉默。 钟明烛伸了一个懒腰,她也觉得有点累了,索性闭上了眼。 风海楼偶然提到过几次这位小师叔,自他口气中很明显能感受到恭敬、倾佩以及战战兢兢,刚见面时候长离的确给人一种不近人情的感觉,她几乎要对风海楼感同身受了。可刚刚那番对话又让她觉得并不尽然。 冷漠倒是真的,却非拒人于千里之外那种。 似乎是挺有趣的人啊。 睁眼已是天明,长离还坐在那块青石上。 不愧是元婴修为,钟明烛懒洋洋打了个哈欠,起身走到潭水边上,捧起水往脸上泼了泼,冰冷的水激得她打了个激灵,然后彻底清醒了。 醒了就该打算回程的事了,她心道天台峰应该有传送阵吧,不过为了保险起见,还是问了一句:“天台峰顶有传送法阵吗?” “没有。” 答案竟出乎意料,该先说一句幸亏问了还是直接开始哀嚎? 钟明烛一下露出头疼的表情,一边习惯性去摸鼻子,一边开口,听起来有点瓮声瓮气的: “不知不语峰在哪个方向,可否给我指个路?” “顺着溪水往下游即可。”长离仍是一板一眼的调子,有问必有答,但除却回答外,不会多说半个字。 钟明烛本来还等着她问自己为什么不御剑,然后就好顺水求个人情,结果等了个自讨没趣。她心里本就不痛快,见长离这般不冷不热半点关爱同门的意图,便愈发不痛快起来。 难道不应该稍微多关心一下未来的师侄吗?亏得丁灵云那么崇拜你,却是个不顾别人死活的,亏我昨天还和你扯什么剑道!她心里抱怨道。 这般不闻不问也太过不合常理了——念及“常理”二字时思绪骤然顿住,她皱了皱眉,心中忽地浮起一个念头。 ——莫非当真是不通俗事? 她收起面上愤懑之色,将那柄剑自储物囊中拿出往前一递,笑道:“长离仙子,我的飞剑被雷劈坏了,不语峰路途遥远,我着急回明镜峰将药材交给龙田鲤大长老,不知……” 话至此,换个人早该明白她的言下之意,无需她亲自说出口就该有所回应,长离却还是一声不吭,而是回身看着她,安静地等她说完。 真是个怪人,钟明烛摸了摸鼻子,老老实实把话说完:“还请长离仙子助我回明镜峰。” “好。” 钟明烛还以为要等上老半天才能听到长离的答复,没料到才说完对方就应许了,下一瞬她眼前就多了一柄明晃晃的灵剑。 “咦?这是?”她愣住了。 这也太干脆了。 “飞剑上的飞行符阵已彻底损坏,我没法帮你修好,就用这个回去吧。”长离如此解释。 这把飞剑成色比自己那把不知好上多少,钟明烛接来比划了一下,轻便灵巧,而后一松手,那把剑便稳稳停在半空。 “送给我的?”她挑眉,还是有些不相信。 “可以。” 长离没有纠结送还是借的问题,钟明烛觉得如果自己问的是借,对方的回答说不定一点都不会变。 那人对这些都毫不在意。 还真的是不能用“常理”忖度,她这般寻思着,突然瞥见长离右手正握着一根细长的竹枝,看起来是随手折来的,约莫三尺多长,上面还缭绕着丝丝剑气。 昨晚她就是用这个劈开岩石的吗? 顿时明白为何看到的是青光,钟明烛不禁缩了缩脖子,若她一早知道对方手里的只是竹条,打死也不会那般口出狂言。 她竟然还暗中嘲笑对方傻乎乎的,幸好没说出来,不然指不准要被这竹条抽。 长离没发觉钟明烛看到竹枝后汹涌而起的复杂情绪,给了灵剑后,见钟明烛没说什么,便回去继续静坐。 钟明烛稍加思忖,心道对方有吴回长老倾囊相授,区区一把飞剑不足挂齿,又见长离已开始闭目运功,于是索性连客套都省了,留了句:“那就多谢啦。”便跳上灵剑离开了天台峰。 她没有立刻回明镜峰,而是先去主峰找了风海楼,问这把剑是否能归她所用。她觉得以长离不通俗事的程度,极有可能不清楚外门弟子的条条框框,还是找靠谱的人问清楚比较好。她可不想因为违反门规再被参一本。 风海楼正好在,听了她这几天的经历,先是愤愤不平扬言要找南司楚问清楚,不过被钟明烛阻住,说自己有分寸若他出面反而给人留话柄,之后,听闻他小师叔送了一把飞剑给钟明烛后,顿时露出半是惊奇半是羡慕的神情。 看钟明烛招出那柄剑后,更是露出了眼馋的表情。 “这可是金丹级的飞剑,还是上品。”他抚过剑身,感叹道,“我现在那把也就差不多品质,可能还要差一点。” “那送给你?我离金丹期还早。”反正是白来的,钟明烛在心里补了一句。 “这倒不用。”风海楼将剑推还给她,“法器也要讲机缘,那日小师叔救了你,这次又助了一把,这剑就是你与她的机缘。” “那门规?” “无碍,门规限制的只是灵药灵石等有助于快速提升修为的东西,对于法器没有限制。” “若有人带了厉害的法器岂不是能横着走?” “法器受制于主人修为,就像这把剑,在你手中至多发挥出炼气程度的水平。” “那我就收下了。” 钟明烛放心了,开开心心地跳上剑打算飞回了明镜峰,临走前她问了风海楼一个念念不忘的问题。 “你那太师叔,龙田鲤长老,是姓龙,还是龙田?” 风海楼沉默了。 过了好一会儿,声音才再度响起。 “那我先走了?” “嗯……你走吧。” 第6章 回到明镜峰,钟明烛发现南司楚恰好在练习场,便快步走过去,笑呵呵唤了一声:“南师兄。” 南司楚以为她是来找他麻烦,面上一瞬掠过一丝紧张,刷的一声执剑在手,他身材高大,看着钟明烛时目光下撇,神态倨傲,问道:“何事?” 他声音一起,马上呼啦围过来十几个人,钟明烛只认识几个,只知道应该是平时跟着南司楚的那帮小跟班。 身为同一批入门的弟子中修为最高的那个,竟还要帮手,钟明烛不以为然地发出一声嘲讽的气音,一字一顿道:“前几日我去采药,不知为何,青天白日中脚下飞剑竟被雷击坏。” “你、你想说什么?”南司楚沉下脸,语气颇严厉,“你运气不好,和我有什么关系!而且我看你看起来也没有受伤,怕不是胡编乱造。” 大有指责钟明烛不知好歹的意思。 钟明烛丝毫未被他那咄咄逼人的态度吓到,反而摆出更亲切可人的微笑,轻声轻气,好似蕴含着无比诚心那般说:“我今日过来是想感谢南师兄的。” “什、什么?”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后来我遇到长离仙子,她垂怜我时运不济,就送了我一把剑。” 她说着将长离给的那把剑招出来,显摆地在那群人面前转了一圈,满意地欣赏了片刻他们——尤其是南司楚——脸上的不可置信以及极力掩饰的羡慕,然后收了剑神气活现地走掉了。 没走多远就听到身后传来哐啷一声,应该是有谁把剑摔地上了,她头也不回,就算气到炸,南司楚也不敢在明镜峰、在胡清眼皮子下对她下手,除非他想被丢去山门外。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她都觉得自己被密切注视着,如果说之前南司楚只是想给她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凡人子弟一点颜色的话,自那天后大抵是彻底记恨上了。千方百计想抓住机会还以颜色。 然而钟明烛没给他们任何机会,自那之后,她从未独自出行过。 “我可以用剑载你。”仅这么一句话,丁灵云就心甘情愿三步不离其左右,虽然在得知钟明烛竟三生有幸得她的长离仙子赐剑后,她整整三天没说话。 羡慕嫉妒到生怕一开口就哭出来。 “以后我替你抢去天台峰的任务。”钟明烛只能如此安慰。 不过丁大小姐好歹是名门望族,一把长离仙子说不定根本没用过的金丹级飞剑还不足以令她太介怀,待汹涌澎湃的情绪平定后就答应了钟明烛尽可能结伴出行的要求。 她家虽然只是旁系,但毕竟是修真界数一数二的叶氏旁系,势力和南家不相上下,有她镇着,旁人也不敢来招惹钟明烛。 “其实我有些好奇,为什么你会当我是朋友?”某一天钟明烛随口问道。 “大概是眼缘吧。”丁灵云圆圆的脸上绽放出明亮的笑容。 钟明烛刚想问是怎么个眼缘,就听她接下去说道:“那天来的人里,你长得最好看。” 原来眼缘也能这么用吗? “我也觉得我挺好看的……”摸了摸脸,钟明烛自言自语地嘀咕了一句。 因为失忆的缘故,她曾非常仔细地观察自己的长相,看起来像是那种温文尔雅的官家小姐,精致的眉眼拼凑出一种弱不经风的脆弱感,虽然她的性子和脆弱一点边都沾不上,但不说话时候骗骗人还可以的。 “我觉得南司楚也不错啊。”嘴上谦虚了一下。 虽然讨厌了点,但脸的确不错。 “他还没我哥好看呢!”丁灵云很不屑一顾。 丁灵云的哥哥叫丁灵风,据说是云中城数一数二的美男子,想和他双修的人可以绕内城一圈,甚至有人甘愿为炉鼎——后面半句是钟明烛从别处听来的,她还不太清楚双修和炉鼎是什么,但猜想是不太好刨根问底的事,尤其是她还顶着这么张清纯的脸。 不过有个这样的哥哥,看不上南司楚的脸也不难理解了。 “你是不是……”钟明烛突然想到了什么,“见过长离仙子的画像?” 丁灵云应当是没见过长离的,可对她的长相却很熟悉,几个字就能描述出其精髓,不像是道听途说来的,于是钟明烛就这么一猜,没想到竟猜中了。 “我没说过吗?”丁灵云一脸惊奇地反问,“当年逐浪城主江临照拜访天一宗时无意误闯天台峰,见了长离仙子一面,回去后凭记忆作了一幅画,几年前去逐浪城做客时有幸见过一次。” 大抵是说过不过自己没听进去吧,钟明烛摸了摸鼻子,忍不住开始思考一个问题——丁灵云对长离仙子如此仰慕的原因中,容貌占了几成。 的确是很美呢,形与神一样超凡出尘,若这世间还有神存在的话,应当就是那般神采吧。 “长离仙子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女子。” 丁灵云还在喋喋不休,钟明烛的心思却飘到了别处。 她想到了在潭中绰约的倒影,浮动于竹梢的剑气,安静宛如亘古不变。 漆黑的眸子,白色的衣衫,一黑一白,相对的颜色中却呈现某种相似的气息。 纤尘不染,至清至澈,什么都没有,又仿佛能容纳一切。 任务以及听课以外的时间,大部分外门弟子不是择一清净处打坐吐纳就是在修武,入门几套功法很容易掌握,但勤奋的弟子往往在熟练后还日复一日练习,以求精进,好在试炼中脱颖而出。 胡清传授的武艺,拳掌兵器皆有,光是兵器就有十七八样,但是七成弟子练的都是剑法,总让钟明烛有种这里其实是什么剑宗的错觉。 天一宗赖以开宗立派的是符术阵法,武尊一脉也非剑修专属,直到吴回继承了武尊一脉。他初出茅庐便在岱宗试剑台大显身手,以凌驾性的剑法令其他剑修甘拜下风,往后的千年里,不乏有人前来讨教,但仍未曾有人赢过他的剑,所以如今天一宗反倒是剑修之名最为显赫。 又因为长离的缘故,今年习剑的少年人比以前还要多上两三成。 用丁灵云的话来说:“一想到长离仙子也学过同样的剑招,就忍不住要练上七八百遍。” 钟明烛对此颇为不然,说不上什么缘由,她对剑法兴趣不大,在能够勉强能依样画葫芦比划完整套后,她的新鲜感也过了,于是再没练过,更多时候是在演武场观摩,并不时发出“手抖还画那么多圈怕不是先把自己绕晕了”“如此招雷不怕劈了剑吗”之类的感慨。 丝毫没有一个失忆孤女该有的紧张感。 有时候她也会疑惑,为什么自己会是这样,难道不应该像话本里的主角少女那样天真懵懂心怀善意犹如一张白纸吗? 可她却反而更像恶毒冷漠的配角,动辄就会在心里暗暗嘲笑见到的人或事,但又好似什么都不放在心上,很快就会将这些抛在脑后。 怎么也想不透,她索性就不想了,倒也是符合她自诩为“豁达”的性子。 正当她看腻了演武场的鸡飞狗跳,开始为无事可做而苦恼时,风海楼却给她带来了好消息,确切来说,提醒了她。 外门弟子可学的不止是吐纳化气和剑法,医术、符箓、阵法、冶炼等等其实都可以学,不过符咒阵法之类的初期威力小,医术炼器制出来的还不如直接去买,和攻击之术相比,对筑基后的试炼基本没什么帮助,所以很少有弟子会在炼气阶段就开始钻研这些。 这些胡清都提过,但钟明烛没往心里去,后来见别人一股脑去练剑也就忘了。 被风海楼提醒后她立刻去找了胡清,已经有一百多年没有炼气期弟子要求学这些了,听闻钟明烛来意后甚是惊讶。 “你想学什么?”他有些不确定地问。 “所有。”钟明烛笑眯眯地答道。 最后她捧了一堆玉牒回去。 胡清把所有外门弟子有权查看的都给了她,表情可以说是十分欣慰——已经很久没有遇到求知欲那么强的弟子了,此女前途必定不可限量啊。 确实如风海楼所言,这些入门程度的东西在短时间内远没有打好一套拳的帮助来得大,也难怪无人问津,毕竟大多数外门弟子最重视的还是五年一次的试炼。 试炼并不难,基本上都能通过,大家争夺的其实是名次,毕竟成绩越好越容易被人相中,运气一好说不定直接被收为亲传,而亲传和非亲传就像是嫡子与庶子,不可同日而语。 钟明烛却体会不到其中的巨大诱惑,如果要练几千遍剑法才能有机会出人头地,她宁可当个小角色,对于她来说,似乎有趣才是最重要的。 一开始多少是抱着打发时间的心态去学习玉牒里的内容,当通读过一遍后,她却对阵法产生了那么点兴趣。 万物起于一,归于一,至五行八卦,相生相克,变幻莫测,无止无尽。 即使目前接触到的只是最粗浅的原理,她亦诸般尝试,乐此不疲。执黑白几颗棋子,琢磨编排,便能打发一整天。 在风海楼无事时就抱着棋盘去找他,她灵石不多也消耗不起,暂时便以黑白子布围合之局,风海楼于布阵之法小有所成,也乐于和她切磋,很快就发现钟明烛似乎对此有着超人的天赋,似乎与生俱来地精于此道。 “若你能通过试炼,我就去求师父再收一个徒弟。” 某一天,两人对弈时,他如此信誓旦旦地说。 还道祖师爷留下的护山法阵和四灵诛邪阵庇护了后人万年,不过自他以后,门中再没有出过第二个善于布阵的,维护法阵多由符咒一脉负责,却也只能依照祖师爷留下的方法依样画葫芦,宗主参悟了几百年,对其间的变化原委不过略知一二。 “就算我是最后一名?” “咳,收徒不光看试炼中的表现,还要看机缘。” 你怎么什么都能扯到机缘,钟明烛丝毫不掩饰她的质疑。 “说来,筑基后分别能拜入哪些人门下?”她好奇。 “目前天一宗主要有五脉七峰……”风海楼也不计较她是不是总是把胡清的话当耳边风,一一给她列数起来。 五脉分别是符阵,炼器,丹药,御法和武尊,除统筹全宗事务的主峰和外门弟子修炼的次峰外,五脉各占一峰,天台峰以外的各峰主以及一些至元婴修为的前辈都有意择徒,他们很多人都不过问门中事务,而是转交给弟子打理。 之后他又隐晦地提了一句前几次招收到的弟子中资质上乘的不多,天一宗的前辈挑剔惯了,大部分都只有一个亲传或者没有,而这一次的新弟子据说整体比较优秀,加上有几个座下无人的峰主可能不久就要冲关了,须得在此之前把衣钵传下去,所以此次试炼中表现优秀的脱颖而出成为亲传的可能很大。 他说那么多无非是想暗示钟明烛多加努力抓住机会,而钟明烛却只抓到了一个重点。 “你小师叔不打算收徒?”她想到了演武场上那些没日没夜练剑的同门,幸灾乐祸地笑了。 “小师叔尚未出师,而且她从来不过问门中事务,暂时大概不会收徒。” 她还在纠结怎么断水呢,也的确没什么功夫教徒弟,钟明烛掐指一算上次一别后已过了大半年,也不知对方悟得怎么样了。 说不定现在还坐在那青石台上打坐呢,那样沉默寡言的人,怎么看也不像是会教徒弟的样子。 不过她只稍想了一刻,注意力便飞到了别处,笑眯眯道:“那太师叔伯呢?” 比如说不知是龙还是龙田长老之类的,在风海楼警告的眼神下,她乖乖把后半句话咽了下去。 “太师伯三人潜心悟道,五百年前就不收弟子了。”风海楼停顿了一下,又加了一句,“除了小师叔。” “因为是剑灵之体?”钟明烛见风海楼点了点头,便又问道,“剑灵之体是什么?特别适合习剑吗?” “剑修以战悟道,修行迅速,但因戾气重,易遭心障,是以风险很大,至今只有一位剑修得以悟得大道破空而去,其他剑修中甚至连步入洞虚期的都不多,而剑灵之体则是心剑合一,无心魔孽障之扰,既能迅速提升修为又不会陷入泥沼。” “那种体质很罕见?” “是,没有过明确记载,据说几千年也不出一个,所以吴长老才会破格将小师叔收为亲传。” “既是没有过明确记载,几千年都不出一个,为何吴长老会知道你小师叔是剑灵之体?” “这……”风海楼又一次被问住了。 他觉得钟明烛不光在五行阵法上有天赋,找问题的本事也是一等一的,身为宗主亲传,十六代弟子中的佼佼者,他极少有被问到哑口无言的时候,而这样的情况在钟明烛这已经发生过两次了。 “罢了罢了,反正也与我无关。”钟明烛挥了挥手,继续落子。 春来秋去,五年之期转瞬而至。 钟明烛在试炼前半年才筑基,比丁灵云南司楚晚了整整一年,同一批入门的弟子里仅有三十八位筑基,她是第三十七个,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入门第一年和丁灵云只差两层,后来距离却越拉越大,主要是因为她将大部分时间都耗费在其他地方,符咒、炼器,她都学了一点。 试炼来临之际,她甚至还煞有其事地刻了一些符箓,炼了些灵器,都是低阶的,把五年积攒的所有灵石都耗尽了,其他同门看她的眼神都有点不对劲,低阶的符箓法器,战斗力微乎其微,丢出去连森林里刚化形的兔子精都伤害不了,为此烧掉所有灵石根本不可理喻。 她也懒得与他们争辩,只懒洋洋地笑,眼底尽是薄凉。 出发前,她又清点了一遍储物囊中的物品,然后慢悠悠挤到南司楚面前,故意招出飞剑在他面前晃了晃,露出挑衅意味十足的笑。 “这次,我会是第一个出来的。” 看到南司楚眼底的凌厉,便笑得更愉快了,还装模作样拍了拍他的肩膀,和他客气了几句。 自从连着半年都没找到机会教训她后,南司楚便放弃了,转而不顾一切地专注于修炼,两人相安无事到今日,看起来是前尘往事一笔勾销。 可钟明烛却还记得,记得清清楚楚。 第7章 试炼为期三天,要求穿过明镜峰下那片森林,出口在天一峰山道口,过了就直接上太乙广场等候安排。 三天内未能穿过森林即视为失败,只能回明镜峰再练上五年。 从明镜峰没有筑基期弟子的情况来看,根本无须担心通过率的问题。 穿过森林最快只需要一天,但途中会经过熊洞、沼泽,迷雾地等重重障碍,甚至有可能遇到山鬼。山鬼讨厌人,尤其是破坏森林的人,虽然受契约所制不能伤人,但这不妨碍他将踩坏花花草草的修行者打晕丢去林子入口或者绑到溪水里泡几个时辰。 还有一点,不能御剑。 丁灵云很讲义气,开始之前还问钟明烛要不要和她一起。 “不用了,你加油。” 钟明烛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婉拒了。 “真的没问题吗?你那些……符箓什么的……”丁灵云还是有点不放心,她知道钟明烛的剑术连头熊都不见得能搞定,两人一起总好有个照应。 毕竟当初一见如故,又当了五年朋友,那些符箓她一剑能劈碎一打,怎么想都是不妥,非常不妥,但钟明烛仍然是拒绝。 “我自有分寸,最不济,沿着溪水走,三天爬也爬到了。” 沿溪水修有石路,此路最为安全,只不过绕的弯多,比起直行要多花一倍时间。 她话已至此,丁灵云便不强求,只嘱咐她多加小心。 上一代元婴期门人齐聚太乙广场,对未来的宝贝徒弟们翘首以待。 明镜峰下,众弟子亦是摩拳擦掌,意欲一展宏图,而就在胡清点燃森林入口两旁的火盆,示意试炼开始后,一马当先冲入林中的不是目前修为最高的南司楚和丁灵云,而是钟明烛。 只见她往腿上拍了一道符,当即足底生风,青衫化为一道虚影,眨眼就消失在树丛后,选的路径一目了然,是直行。 不少人听到了她对南司楚的挑衅,大部分以为她只是说说,如今见了却不禁纷纷觉得说不定是真的,甚至有人惊呼出声。 南司楚几乎在钟明烛离开的下一瞬就追了上去,心高气傲如他,怎么能容忍那番挑衅成真。注意到钟明烛所去的方向与自己原定之路重叠后,便盯着她的背影紧追不放。他自恃功法过人,决心一定要在这次试炼上脱颖而出,修为和丁灵云不相上下,剑法更胜一筹,对魁首志在必得,如今受了挑衅更是铁了心要对方好看。 低阶的疾风符维持不了多久,约莫追了半日,前方那袭青衫速度终于慢了下来。 这一路畅通无阻,没有遇到任何野兽精怪,他有些奇怪,但眼看钟明烛已近在咫尺,便顾不上考虑这些,手腕一转就招出长剑。 剑风破空,卷起一道雷光朝那青衫少女奔去,而后又弹出两团火,左右夹击,钟明烛要么硬接其中一招,要么只能后退,不管怎样都会比逼退一些,而他的后招已蓄势以待。 他面上已隐约浮出笑意,下一瞬,笑容却凝固了,因为钟明烛竟迎着雷光朝他扑来。 不知为何,她竟毫发无伤穿过了雷光,紧接着,一道纸符啪地一声被拍到南司楚的手臂上,他的手臂顿时僵住不能动弹,之后另几道纸符跟上,贴上他的躯干四肢,将他整个人都定住。 他很快就明白过来这是什么符,嘲讽道:“这符不过能维持一会儿,你逃不掉的。” 连疾风符他都能追上,这区区低阶禁锢符又能派上多少用场。 “谁说我要逃。”钟明烛笑着回道,手上不停歇,三十六块一人高的方石自储物囊中飞出,围成三重圆,由内至外分别八、十二、十六块,将南司楚困于中心。 那些都只是普通石头,是以虽然体积大却不曾被人注意。 之后她手起印落,在其中十二块方石上钉入石符法器。她动作极快,看起来似是练习过很多次,不过花了半盏茶功夫就布置好一切。 就在下一刻,南司楚已挣脱束缚,怒急之下,扬手就劈向那方石,不料剑却被弹了回来。 “什么?”他大惊失色,沉住气试图自方石间隙里冲出去,之后就发现被无形的屏障挡住,用上全部功力都无法往前一步,面上的慌乱又重了一分,“这是什么?” 钟明烛席地而坐,不紧不慢地在四周撒上炼出的灵沙,在上面画出几个图案,一条细细的银线自图案下延伸出去,没入最近的方石之中。 之后她才轻轻吐了一口气,好似终于安下心来,从怀里掏出正在冒着青烟的金属器皿丢于身后,刚刚她便是用那个引走了雷击,不过低阶的果真不顶用,一次就报废了。好在如今已大功告成,她自方石间隙中看向脸色铁青的南司楚,眼中闪烁出某种恶意的神采,慢悠悠道: “此乃画地为牢,南师兄,你可喜欢?对了,来的路上我稍微做了点手脚,这条路,并不是南师兄你以为的那条。” 这是最低阶的防御之阵演变而来,钟明烛偶然发觉可以通过改变注入灵力的次序来改变防御方位,尝试了很多次才成功布出此阵,来的路上她顺手稍稍改变树石方位,呈迷障之局,引南司楚渐渐偏离了最初的方向。她做的并不高明,但是南司楚一心要追上她,是以看的不是很仔细,轻易就被糊弄了。 过了一会儿,南司楚又重重刺了方石几剑,见那石头纹丝不动,不可置信道:“不可能,低阶阵法和符箓维持不了那么久。” “唉呀,师兄你没看到这个吗?”钟明烛指了指那银沙,“如今困住你的不止是符箓,还有我的灵力。” 她一口一个师兄叫的亲热,可在如此境况下,无疑是火上浇油,嘲弄之意愈发浓厚,三年多来她一直处处小心谨慎,如今成功困住南司楚,自是不会放过落井下石的机会。看着对方被她三言两语激得暴跳如雷,心情便愈发舒畅起来。 石阵和符箓法器只是辅助,她的修为虽然不如南司楚,可是在阵法加成下,就能死死困住他,那灵沙是绝佳的载物,她炼出来就是为了方便渡灵力。 南司楚愣了愣,突然笑起来:“若想困住我,你须得寸步不离,但这可是试炼啊,你能困我到几时?不如识相些放弃吧!” 他笃定钟明烛不会为了困住他而放弃试炼成果,态度又嚣张起来。 “维持这阵法的确会消耗灵力,虽然不多,但也不是长久之计。”钟明烛故作烦恼地皱了皱眉,而后忽地扬起可谓温文尔雅的微笑,柔声道:“就有劳南师兄在这陪我两天吧。” “什、你不是夸口要拿第一吗?” “我乱说的,南师兄莫当真。”钟明烛依旧笑得文雅,好似只是在与朋友谈天说地一般,“我区区一介凡人弟子,能当个内门弟子去扫地,便是三生有幸了。” 南司楚终于懂了,钟明烛这是耗上自己的前途也要叫他无法如愿以偿。 “你、你为什么……我没有想害你性命,那时没多高……”他语无伦次道,神情再也不似往日那般高傲,看起来就像只斗败的公鸡。 “我也没想害南师兄性命,而且连伤你都舍不得呢。” 钟明烛仍是笑。 森林外设有结界,试炼过程中外界无法知晓里面的情况,为的就是杜绝徇私舞弊,当然,若真的遇到麻烦,可以用身份玉牒向外求助,这也意味着放弃此次试炼。 无论哪一种南司楚都不敢,因为是他攻击钟明烛在先,所以他只能任凭摆布。 “疯子……”他喃喃道,身子不由自主颤抖起来。 天台峰三迭瀑下,长离依旧一身素白,独坐于青石台上。 飞溅的银珠四下散落,些许附上她的裙摆,留下几点转瞬即逝的水痕,而那裙摆,始终纤尘不染。 水声如钟,而细细聆听,却能自其中听到许多其他声音,枝叶于徐徐微风中窸窣起舞,鱼儿甩尾搅乱水波,草木丛生中时隐时现的虫声鸟鸣,清清浅浅,好似悠扬的歌谣。 可长离耳中却什么都没有,既没有瀑布,也没有隐匿于其后的细微声响,眸中亦什么都没有,好似她并非坐在林中瀑布之下,而是置身于虚无之中。 她缓缓举起手中的竹枝,不知过了多久,却又落回原处,静若止水的黑眸中似起了一丝涟漪。 五年,她已在此山涧悟了五年,却未能有毫厘进展,好像被无形之墙阻住,死死拦在某条界限之内,用尽办法都无法往前多走一步,她应当是遇到瓶颈了。 “吾徒长离,可有感悟?”苍老的声音传入她灵海,朴实平缓,却隐隐约约透出肃杀之意,正是她的师父,那个荡尽邪魔、无往不胜的第一剑修吴回。 他正以千里传音与长离交谈。 “尚无。”长离据实以告,“弟子已遇瓶颈。” 吴回沉默了很久,似乎在思考什么,良久,终于做出决定,道:“今日各峰招收弟子,你也去选一个吧。” “弟子尚未出师。” “可还记得为师曾告诉你,先入世,后出世,你去择一弟子,且当是入世磨剑罢。” 长离记得在她伤愈出关后,吴回就建议她出世历练,所以才会有五年前逐浪城一行,可那次出行于她而言,除却途中顺手救了一个人外,便和去宗门内其他峰没什么不同,无感无悟,加上近来宗门无事,她便不复出山。 这时她突然想到了当年为她所救的少女,几年前见过一面,对方还与她论了几句剑。那是她第一次与师父之外的人谈论剑道。 这便是入世? 她仍是不太明白师父的用意,不过既然被如此吩咐,照做便是,一直以来都是这样。 到了太乙广场,原本人声鼎沸的地方霎时安静下来,好像被冻住了一样。大家的反应惊人地一致,论是各峰峰主还是在等候的下一代弟子都不约而同将目光落在那抹纤白的身影上。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云逸,立即笑容可掬迎上来,道:“师妹,许久不见,今日过来,莫非也是要择徒?” 他知道长离尚未出师,此话不过是缓和一下气氛。因为是宗主,在所有平辈门人中他是唯一能与长离说上几句话的。 当初看到襁褓中粉雕玉琢的女婴时,大家其实都很欢喜,甚至有人当天就开始琢磨该给这位师妹准备什么礼物,只是没几天长离就被吴回带去了天台峰,还下了禁令,三大长老以外的人都不得擅入,连他这个宗主,也是在长离结丹后才再一次见到她。 曾经的喜爱再强烈,也早就在那么长时间的毫无交集里烟消云散,加上吴长老在与长离相关的事上屡屡破例,招致不少门人心有不满,然那个第一剑修要偏袒他的弟子,另外两大长老亦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纵是有怨言又能如何? 久而久之,天台峰就像是被剔出了天一宗一样,无人过问,即使当年长离逼退千面偃立下大功,同门也只是对她多了几分敬意,而非亲近。 云逸一开口,气氛终于活络了一些,大抵也是因为刚结束修炼的弟子终于从亲眼见到长离仙子的震惊中缓过来了。 “真的是长离仙子?” “你看那颗朱砂痣,准没错。” “谁来扶我一把,我要站不住了……” 此起彼伏的惊叹传入云逸耳中,他不由得干笑了两声,还注意到而站在最前面,第一个结束试炼的圆脸少女,那个丁家的小女儿,激动到眼角都红了。 不愧是小师妹……他如此感慨,接着就听到了意料外的答案。 “是,我修行遇瓶颈,师父吩咐我来选一个弟子,为入世之历练。”长离好似完全没注意到那边的骚动,坦然作答,声音并不是很响,却也足以传入在场所有人耳中。 然后广场瞬间炸开了锅,甚至还传出几声尖叫。 “呃……”云逸心想既然是吴长老的吩咐,他也不好反对,便问,“不知师妹可有人选?” ——必定是没有的,云逸敢肯定小师妹之前估计连试炼的事都不清楚,问完后一边告诉她此次试炼的情况,一边思考起该给她推荐哪些人。 优秀的显然是不行的,在座不少师弟师妹可是眼巴巴地盼了宝贝徒弟好多年。况且从长离话里的意思来看,收弟子为的是突破瓶颈,这本就是有悖师道之事,将好苗子丢给她很可能误了他们修行。 差的也不行,那岂不是不给吴长老面子,而且小师妹天赋过人,给她资质差的估计两人都没法交流。 思来想去,云逸打算给长离推荐几个资质中庸,能自食其力,无论拜入何人门下影响都不大的人。 他在想的时候,长离也在思考,需要怎样的弟子,不过她想的比云逸简单多了,她初为人师,此前修行多为自行领悟,可以说对教习二字一无所知,而且师父也没有交代需要怎样的弟子,于是很快拿定主意,问道:“试炼结束了吗?” “尚有两人未出来,不过时间快到了……”云逸话还没说完,就察觉森林出口处传来一阵灵力波动,微微一笑道,“来了。” 话音刚落,两道青灰色的身影自山道那出现,一前一后奔入太乙广场。 与此同时,长离向众人宣告了她的决定。 “师兄,我欲收此人为徒。”她看也不看就一指最后抵达广场的那道身影,平静地说道。 第8章 钟明烛看起来有些狼狈,衣服上沾了不少泥尘,头发也有些乱,可却笑得春风得意,好似在试炼中撞了天大的好事一般。 事实上的确如此,成功报了当年的一箭之仇,可不是天大的好事吗。甚至还换来了南司楚的苦苦哀求和指天划誓再不冒犯。 起初南司楚还憋着一股傲气不与她说话,可熬了一天后终是屈服于试炼失败的恐惧下,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恳求钟明烛早些放了他。 鬼才信你,钟明烛面上一直笑眯眯的,心里却暗骂,她知道以南司楚的气量,若放早了一定会翻脸对她发难,所以算好了时间,在还剩大半天试炼就结束的时候从方阵前撤离了。 南司楚花了一柱香多一点的时间击碎了挡路的方石,他以为钟明烛先行一步,便发了疯似的往出口冲,一路上劈坚斩锐,以所向披靡之势杀出一条路,连山鬼都被他吓得躲远。 怎料到钟明烛根本没走远,而是藏匿于不远处,在他大杀四方开路的时候偷偷跟在他后面,一路畅通无阻,直到即将出森林才加快速度。 南司楚发现身后突然出现的钟明烛,才知道自己又被摆了一道,脸色不知有多难看,然而顾忌试炼结果,只能强忍住脾气。 去太乙广场的路上,钟明烛一直在回味南司楚那青一阵紫一阵的脸色,根本没注意广场上的动静,反正她是最后一个,也没有什么好在意的。 待她察觉到气氛似乎有些不对劲时,长离那番话已传入所有人耳中。 “嗯?”发觉那些恨不得化为利刃将自己戳穿的眼神,钟明烛的笑容终于有些挂不住了,她茫然地扫视四周,最终目光在一只纤纤玉手上落定。 那是长离仙子的手,正在指着自己。 发生什么了?为何那么安静?我做了什么吗? 她第一反应是林中的事被发觉了,可很快就推翻了这个猜测,就算被发觉,也不会是被那个连天台峰都没出过几次的长离仙子发觉。 天之骄子如她,根本不知道筑基试炼是什么吧! 百思不得其解之下,她一头雾水地摸了摸脸,随后求助地看向了最前面的丁灵云。 ——挚友啊,请告诉我发生了何事? 而丁灵云回了一个非常不友好的手势,以她的大小姐身份来说,那手势可以说相当粗暴了。 摸了摸鼻子,钟明烛迅速收回视线,她有一种强烈的感觉,如果此刻发问的话,很可能会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单是随意一瞥她就看到不少把拳头捏的咯咯作响的人,有些人脑袋上甚至迸发出星点火花,太吓人了,她决定装死。在此之前,她特地瞄了南司楚一眼,见到他那显然已经无法用难看来简单形容的脸色后,确定他应当是知道发生了什么,而且对他来说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敌人的痛苦即是我的快乐,钟明烛当即勾起嘴角朝他露出一个比之前更为灿烂的笑容,这才垂下眼做出一副听凭处置的乖巧样。 比起后辈中滔天的不满,长辈们倒是心照不宣交换了个宽慰的眼神,放松下来。 没有去抢最优秀的那几个,甚好。 云逸看了一圈,见无人反对,便立刻答应下来:“就按师妹的意思来。” 期间风海楼好几次都想说什么都被他阻住了。凡事须以小师妹为先,不然那个吴长老拉下脸来,可不是闹着玩的。 那个最后结束试炼的弟子的确是合适的人选,虽然是最后一位,但却是在五年内就成功筑基的,表现不算拔尖,却也不是很差,既不会抢了诸位师弟师妹心仪的人选,又不会拂了吴长老面子。 宗主一开口,广场陷入了更深的死寂。 长离则是倘若未闻般,对那些黏在自己身上得眼神视而不见,快步向即将成为自己弟子的人走去。她这才发现竟又是那个少女,若是其他人,说不定会觉未免太过巧合,她却半点未多想,走到对方面前站定,漆黑的眸子里倒映出对方好似不堪一折的脆弱轮廓。 “可愿入我门下?” “啊?”钟明烛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为何那些同门一个个都那么凶神恶煞看着她。 原来是长离仙子要收她为徒,而她剑术有多糟糕大家也都心知肚明,二者加起来,几乎占了七成人数的长离仙子仰慕者会多愤怒,可想而知。 纤细修长的眉稍稍皱起,她觉得有些为难。 虽然之前说了去哪扫地都无妨,事实上她还是有打算的,想借风海楼的关系入驻天一峰,以她的试炼结果,亲传自是指望不上,但只要拜入符咒一脉,以后自然有机会学习更多阵法,她目前也只对那个稍微多一点兴趣,却没想到长离仙子会突然杀出来。可惜剑术对她而言,委实没什么吸引力。 不是说了小师叔未出师不收徒么,风海楼你个骗子。 她心中暗暗抱怨起来,面上却做出恭敬的样子,正打算以自己剑术不精为由推脱,不知为何又有点舍不得。她承认她心动了,虽然她对练剑不感兴趣,虽然长离仙子的口气淡漠的听不出半点诚意,可看着周围门人几乎要从眼中溢出的强烈羡慕,以及南司楚气到发抖的模样,不得不说当真是心情大好,叫人飘然欲仙。 被天上掉下的馅饼砸到,她为何不吃了再做打算? “亲传吗?”她眨了眨眼问道,下一瞬就听到四周一片抽气声。 这家伙还敢讨价还价?长离仙子的亲传?做梦吧! 门人眼中的愤懑几近实体化,然而顷刻便因长离仙子的回答碎成粉末随风而散。 “可以。” 那个拥有几千年来最高天赋的白衣剑修,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好,我愿入你门下。” 钟明烛轻轻笑了起来,眼中透出飞扬的神采,连眉梢都似挂上了笑意。 目送长离携她新收的小徒弟离开后,云逸心中一块大石终于落定。 既然解决了小师妹的问题,那接下来就该轮到他们好好挑选徒弟了。 他转过身,笑眯眯风海楼:“徒儿,上次你说的那个对阵法颇有造诣的师妹在哪?” 而风海楼还目瞪口呆看着长离离去的方向,待云逸第二遍发问,才哭丧着脸说:“师父……就是被小师叔带走那个……” 为了避免有偏袒之嫌,他此前只和师父提过有这么一个师妹,却没有讲她的名字,现在肠子都悔青了。 钟明烛擅长阵法,剑法却是糟糕透顶,去当小师叔的徒弟,不是闹笑话吗。 “什么?” 云逸的笑容僵住了,一时不知该惋惜自己一脉丢了个好苗子,还是该忧心给长离塞了个不谙剑术的弟子会招来吴长老的不满,大概两者都有吧。 可木已成舟,他身为一宗之主岂能出尔反尔,只得安慰自己道小师妹还年轻,以后大可再收几个能继承衣钵的弟子,而那位擅长阵法的弟子,他个人可以给她些指导。 所谓五脉,指的只是专精,若有心,什么都可以学。 通常弟子拜入各峰后,会由内门的师兄师姐引领前往住处,办理名牒更替,并发放内门弟子服饰以及更高阶的物品,并予以修炼安排。 天台峰却是例外,只有长离一人,连个服侍的小童都没有。 一开始钟明烛沉浸在巨大的成就感中未曾想到这一层。 离开太乙广场时她提出要长离载她一程——在其他人看来简直厚颜无耻胆大包天,然而后者没有反对。这一出令同门对她的怒火燃到了空前的高度,也令她的得意翻了数倍,只顾着高兴了将其他都抛到了脑后。待冷静下来时,已稀里糊涂跟着长离一起到了天台峰。 天台峰和其他几峰格局相似,自南向北分别是前门,广场,主殿,演武场以及居室。看得出曾经的辉煌,而如今却只剩冷清萧索。曾经天台峰武尊一脉下有好几分支,剑修只是其中之一,但兴许是运气不好,云逸一代的武尊弟子不是寿元耗尽就是战死,在长离入门前,便只余吴回长老一人。 前山的建筑被结界封起,约莫是太久无人往来,索性封起来也好省去维护的功夫。 长离直接将钟明烛带到了后山的住处。 那是一所竹制的阁楼,和前山的建筑比起来成色尚新,看起来应是专门建了给长离住的,西傍一池碧波,不远处就是天台峰峰巅,往下可见渺渺云海。 竹篱围起的小院里有几块青石,几株翠竹,门外一棵雪松,除此之外,空无一物,门前牌匾上书有“重明”二字。 明明是竹屋,却起这样的名字,也不怕不吉利。 钟明烛看着那沉稳大气的两个字,隐隐约约察觉到那并非简单书写而成,而是刻下的符篆,心中不免浮现出一股怪异感,继而她又想到长离和自己的名字,倒是有些可怜起这屋子来。 一座竹阁,却是外火内火,倒是滑稽。 她想进去好好观望一番,可前面长离却驻足不前。 只见那白衣女子一言不发,凝眸沉思,看起来就好像庙堂里供奉的神女像一般凛然不可侵犯。 上下打量了长离一番,钟明烛无奈地摸了摸鼻子。 她就知道……刚刚,终究是太过得意忘形了。 长离仙子知道如何替弟子更替名牒吗? 或者说,她知道需要先给弟子换上内门弟子的身份玉牌吗? 显然,是不知道的。 虽然对方看起来在很认真地思考,可光这么想能想出来个鬼。 丝毫没意识到心中的嘀咕已算得上目无尊长,钟明烛叹了口气道:“师父?” “何事。” 其实钟明烛还未正式拜师,在三叩六拜奉上拜师茶之前还不能直接喊师父,不过她笃定长离没那么讲究,便也懒得计较这些细节,再者,抢先一步喊上了,以后对方也不好反悔。 “弟子尚未更换名牒,交接之事,师父若不清楚,不妨寻宗主一问?” 钟明烛本想说由自己去,但转念一想以自己的身份,直接去找师伯们大抵是僭越了,于是话头一转便全部推给了长离,再说,她这个师父是该去了解一下为人师者该做些什么。 看,她这弟子多贴心。 “也好,你且在此等候。” 说罢长离便离开了,钟明烛只来得及瞥见一道残影,之后,这空空荡荡的山头便只剩下她一人,正午刚过,阳光正烈,她却莫名感到一股寒意。 大抵是山顶的风太大了,如此叹道,她抬手在竹扉上磕了三下,而后推门而入。 院中便是她在外所见的那样,几块石头和几棵竹子,连杂草都没几根,衬着偌大的院子,显得可怜巴巴的,钟明烛挑了下眉,一边寻思着以后是不是该种点花花草草改善一下,一边顺着竹木铺成的小径往里走。 小径通往正北的阁楼,看起来约莫有三层,除此之外,湖畔还有一座小屋,仅一层,和那阁楼相比显出几分简陋来。 钟明烛觉得那大抵是堆放杂物的地方,可又觉得依水而筑有些浪费,便先往那走去想探个究竟。 门未上锁,她进门一看,发现里面看起来倒像是起居室,但是东西很少,仅一张竹塌,一套桌椅,床上连枕头都没有,明明屋子不大,却还显得空空荡荡的。 难道这其实是长离仙子住的地方? 她寻思道,心里还没习惯称对方为师父。 就位置来看没什么问题,湖畔风景好,若是她也会乐于住在这,可这屋里又太过空旷,根本不像有人居住的样子。虽说修道之人清心寡欲,但这未免也太过了。 她记得风海楼说他曾炼了个熏香炉送给师父当贺礼,云逸很喜欢,立刻放置在屋中,由次可推测像云逸那般修为的人屋里也是有点摆设的。 也许这里曾经有人住,只不过现在废弃了,她找了一个看起来比较合理的解释,接着便去了正北的阁楼。 随即闯入眼帘的景象令她不由得惊了一惊。 剑、满眼都是剑,阁楼为分层,八面墙壁直通到屋顶,每一面墙上都挂满了剑,足足有上千把,剑为杀器,那么多柄聚集一处,单是剑气就会对人造成不小的损伤。寻常人收藏剑都是收入鞘中的,而这些剑都是剑刃朝外,倒是御敌之态。最叫人奇怪的时,那些剑看起来皆品相不俗,偏偏都黯淡无光,看起来就像是破铜烂铁似的。 她随意捡了一把,只见剑刃极其锋利,足以吹毛断发,然而一丝神采都无,就是将手指贴到剑刃上,都不会感受到丝毫威慑。 这是已经毁了吗? 她挥了挥手里那把,只觉迟缓如朽木,心道:那个长离仙子已经够奇怪了,没想到住的地方更奇怪,收纳了一堆宝剑偏偏都是破铜烂铁,也不知是什么癖好。 乱七八糟的念头此起彼伏,她揉了揉脑门,无心再看那些剑,退了出去,回到湖畔的木屋里。 至少有一点确认了,钟明烛幽幽叹了一口气。 这破屋子的确是长离仙子的起居室。 那我该住在哪? 她看着空空荡荡的山头,眼中难得出现茫然之色,最后还是决定乖乖回那小屋里等长离回来。 ——没想到,一等就是三个月。 第9章 元婴期修为,至多一刻钟就可以游遍云浮山,钟明烛坐在那张竹塌上,看着外面由明变暗,接着由暗转明。 长离还是没有回来。 待太阳升到最高处时,她招出飞剑,自窗口一跃而出径直往外飞去。 一来,她觉得说不定发生了意外;二来,她饿了。 筑基之后她已经能够几天不进食,少则三天,多则五天,自试炼前一天开始到现在她已有五天粒米未进,快到极限了。 也不知道现在去明镜峰能不能混到饭吃,如果不能,就去主峰找风海楼,正寻思着该去哪里解决温饱,不料飞剑骤然降速,最后停了下来。 钟明烛注入更多灵力,飞剑发出一声清吟,剑身轻晃起来,可怎么也无法再往前一寸。 前方似有一道无形的屏障,挡住了她的去路。 她往下一瞥,发现自己正处于天台峰与不语峰的交界处,心中突然浮现出一个不好的念头。 她换了个方向,却依旧是如此,飞到天台峰边缘时就被挡住,冲撞了好几次都毫无作用。 那不好的念头成了真。 吴长老设下的结界,不但能阻挡外来者,还能防止里面的人出去。昨天她借了长离的东风是故能顺利进来,此时只她一人,却是出不去了。 “脑子有病吗!”饿得紧了,钟明烛忍不住骂了出来,丝毫没有骂的人是自己太师父的自觉。 她在临近不语峰的地方转了好一阵子,都没有发现有门人经过,只得自认倒霉,调转方向窜入之前采药的竹林里。 采了些野果,好歹是解了饥,心里憋着的那股火却越烧越旺,烦躁地转了几圈后,索性往长离之前打坐的青石台上一坐,撑着下巴打量起眼前的瀑布。 这瀑布之源为山巅山泉,几经汇聚后呈现出如此声势,长离那座竹屋边上的小湖大抵也是源头之一。 山头没有积雪,降雨也不是很多,也不知那湖是哪来的。 她一边寻思,一边拿出剑对着瀑布比划起来,而后忽地竭尽全力挥出一剑,她用上了灵力。 只听叮的一声,瀑布后的岩石上多了一道深深的划痕,仅此而已。 多么一目了然的差距啊,她揉了揉鼻子,突然觉得自己一定会给长离丢脸的。 自上次的谈话来看,长离虽然只有元婴修为,但在剑术一道上造诣约莫已和吴回长老齐平。年纪小,还有剑灵之体加持,不出意外,长离就是下任第一剑修了。 大名鼎鼎的第一剑修,和剑术糟糕透顶的亲传弟子,钟明烛想到以后可能会出现的局面,不禁咧嘴笑起来,笑得幸灾乐祸,一点不计较自己正是设想中的主角之一。 她没有在青石台上坐多久,那里离瀑布太近,湿湿冷冷的,虽然可以靠法力烘干衣服,终归不是宜人的处所。 回到湖畔小筑,她先吐纳调息了两个时辰,兴许是人少的缘故,天台峰的灵气比明镜峰充沛许多,打坐都无需特地选择地点。 睁开眼,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而长离还没回来,于是钟明烛开始认真思考起以后该怎么办来。 她有些担心长离是不是半途忽然有所感悟于是找了个山洞就闭关了。 对修真之人来说,机缘可遇不可求,遇到了自然是要紧紧抓住,哪里会管什么时间地点。 如果是这样,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她都要一个人过了。 听风海楼说过,修为越深,闭关时间越长,尤其是死关,化神以上的动辄就是几百年,像孤鸿尊者,已经闭关一百多年了,一点动静都没有。元婴期的要不了那么久——太久就直接耗尽寿元身死道消了,不过相对筑基期的来说,也是很漫长了。 钟明烛并不担心会被困死在这,天一宗遇到祭典之类的总要统计弟子情况的,少则数月,多则数年,不管如何,在此之前她都需要考虑如何好好活下去。 她可不想吃几年野果,世人皆道仙人饮露餐风超凡脱俗,她却还是割舍不下口腹之欲。 还有,这屋子也要翻修一下。 这是人住的地方吗?那么无欲无求索性连屋子都别建,随便找个山洞不就好了,修为深了连山洞都不需要,所谓吾心向道,风雨不惧。 整个晚上她都在考虑以后的衣食住行,时不时骂个几句吴长老,甚至把长离也带上了。 “早知这师父不靠谱,没想到能不靠谱成这样!” 这些话若是被长离的仰慕者听到,她身上怕是要被开上几道口子。 如今,唯一能让她高兴起来的就是储物囊里那几罐佐料了和厨具了。 经历了被南司楚暗算一事后,未免再一次沦落到一连数日只能以野果充饥的下场,她便将那些都塞进了储物囊,反正也不占地方,若以后再遇上流落山林的情况,也不至于亏待了自己。 拿定主意,第二天一大早她就忙碌起来。 解决一日三餐简单,整修住所却麻烦,她修为不高,只能做一点是一点。每天打坐两个时辰,其他时间都用来布置住处。 今天砍些竹子,明天切些砖石,还花费很多功夫凿了一口石锅出来。 如此忙碌,倒也不嫌无聊。 当然,剑法是一点都没练的。 当长离回来时,那所竹院已经完全变了个样,若非门前“重明”二字非常显眼,她都要以为自己来错地方了。她虽对外物都不甚在意,但这是她自小居住的地方,自然有别于其他外物,只一瞥就将变化都收入眼中。 正北的竹阁和之前一样。而其他地方几乎瞧不出原来的样子了。 湖畔小屋变成了一排,东南角如今变成了一方苗圃,花花草草开得正盛。一条暗渠将水从湖中引入院中的池子里,荷叶在池中柔柔地摇晃着,几尾鱼在荷叶边悠闲地晒着太阳,池边是一片小竹林,原本院中的竹子被移到了那里,林前有一张石桌,两张石椅。 钟明烛正坐在那石椅上,桌上二菜一汤,一盘糕点,一副碗筷,她正提着一只兔子的耳朵絮絮叨叨说什么。 “小兔子,你能修炼成人不?能的话我就不吃你了。” 她刚说完就瞥见门口那袭白衣,当即将兔子放一边,眉毛一挑,勾起有些窝火的笑。 “长离仙子原来还记得这里有人啊?”说的话也冒着火星子。 这三个月其实过得挺惬意,虽然那些事都是第一次做,她好像天生就心灵手巧,不管什么做起来都得心应手,不管是移栽草木还是修建房屋都十分顺利,用猎来的野兽毛皮缝制的毯子甚至比山下成品店里卖的还漂亮。 发觉这点优势后她不止一次把自己夸上天,但这不妨碍她无数次数落长离,如今见到把自己丢这三个月不管不问的人,当然是怒从胆中生。 尤其是长离还偏偏赶在这个节骨眼回来。 她昨天才整顿好一切,今日像模像样给自己煮了第一顿饭,还没来得及吃上一口,就见到那人杵在门口,她都要怀疑对方是不是算好了的。 长离垂下眼眸,思绪转了一圈,竟不知该如何应对。她现在是记得这里还有人的,但在离开的三个月中,却的确是不记得了的。追究起来,此事的确是她的疏忽,她找云逸取了钟明烛的玉牒后,去了师父那一趟。 她体质特殊,除却幼年时练过几套剑法,之后多数时候都是在静坐中度过,和其他剑修在战斗中修炼的路子截然不同。她知晓自己修炼的路子无法适用于钟明烛,才会专程去询问师父该如何教导弟子。 吴回却只说教导弟子亦是修行,需要她自己领悟,没说几句就与她论起剑来。二人比试了一招。长离对峙许久,最终还是败下阵来,离开时才发觉已过了三月之久。 她连和人说话的次数都不多,哪里知道钟明烛这是在兴师问罪,忖度片刻,便如实道:“之前是不记得的,现在记得了。” 钟明烛被气笑了。 她一向聪明伶俐,别人说教说一句她能驳上三句,可听了长离的话,她竟真的只能哑口无言。什么之前不记得现在记得了,有这么说话的吗? 之后就见长离走过来,自储物戒中提出一个包裹道:“这是你的名牒和内门弟子衣服,还有云师兄说的亲传礼。”说着她视线落在钟明烛面前的碗筷上,又道:“需在正殿行礼,我先去那等你。” 她大抵本想让钟明烛随她去正殿的,但是看到对方还有事没做完,便改了口。 钟明烛又是一愣,心想:这话听着怎么像是之前的事好像就这么揭过了一样,不行,这可不行。于是开口道:“刚刚我不是在问你记不记得。” 长离看了她一眼,“嗯”了一声。 钟明烛冷哼了一声,然后开始等长离问自己到底想说什么,不料长离只是在原处停留了一会儿,之后就转身往外走去,她恼了,一拍桌子,脱口而出就是两个字:“站住!” 话一出口她就有点后悔,长离怎么也是她未来师父,万一怒了用竹条抽她怎么办。 凡间私塾里先生用戒尺抽学生可一点都不含糊,一下一道印子。 没想到长离当真站住了,还转回身看向她,面上没什么表情,似乎在等她说话。 这人怎么这么奇怪,钟明烛皱了皱眉,忽然想起几年前那次见面,眼睛一亮,心道:原来如此。 那时她和长离谈话,都是她问一句,对方才答一句。若她不说话,对方就当她是不存在。 这修的怕不是活死人道,她心中嘀咕着,于是那一瞬的胆怯迅速被抛到脑后,之前的恼怒转瞬也消失不见,变成了兴味盎然。 只见她轻笑了一声,身子放松地靠向椅背,问道,“师父不过来坐坐么?” 长离记起云逸告诉自己的种种事宜,纠正道:“你我尚未行拜师礼,现在我还不是你的师父。”接着又道,“不坐。” 一步都没往前挪。 “哦?长离仙子可是反悔了?”钟明烛心里咯噔了一声,她好不容易才将这小破院子翻修一新,可不想被过河拆桥。 “不是。” “哦。”钟明烛摸了摸鼻子,她还是没能完全适应长离说话的方式,是以听到她说话仍是不由自主去探寻话里藏的意思。 若其他人这么说,多半是暗含警示敲打之意,可长离表示的就是字面意思罢了。而她说“不坐”也仅仅是“不坐”而已,而不是什么不屑不满。因为要去正殿,已经走到门口了,没必要折回来。 这人倒是有意思,比之前想的还要有意思,钟明烛笑了笑,手一扬,桌上又多了一副碗筷,而后道:“我闻拜师须有六礼束脩,如今难寻齐那六物,不如以这粗茶淡饭代之,长离仙子不如收下这番绵薄心意?” 长离想了想,约莫是觉得她这番话有道理,便答应了。 一碗芙蓉鱼汤,一碟山笋烩鸡,一碟灼野菜,主食是块茎粉制作的蒸糕,色泽喜人,香味扑鼻,钟明烛还特地施了点法用来保温。 待长离入座后,为了表示尊敬,她先舀了一碗鱼汤递过去,这才动起筷子。 云浮山灵气充沛,所以寻来的食材也特别鲜美,钟明烛喝了一口鱼汤,只觉所谓人生之乐莫过于此,再看长离,只见她尝了一口蒸糕后,又在山笋烩鸡中夹了一块往口中送去。 那却是块鸡骨,钟明烛为了吃起来方便,处理时将鸡骨取出,只不过为了提味,才将骨头与肉混在一起煮了。 “等一下。”她叫住长离想阻住她,但又想这修仙之人都奇奇怪怪的,难免有些不一样的偏好,便问道,“你喜欢吃骨头?” 长离却道:“不喜欢。”不急不缓一点都不像是夹着块骨头要往嘴里送的人。 难道是不知道自己夹的是什么?钟明烛忽然觉得有些头疼,点了点那块鸡骨道:“这个不能吃。” “嗯。”长离便将那块鸡骨放下了。 摸了摸鼻子,钟明烛猛然有种叹气的冲动,再回想长离吃饭的样子,不消片刻就察觉到其中端倪。 长离握筷姿势有点生硬,看起来不是很熟练的样子,喝汤也是直接端碗喝,而没有用勺子,碗边上明明摆有钟明烛削的竹勺。 虽说不用勺子也不奇怪,但以长离的身份,便显得有些不妥了。 她想到对方九岁起就开始独居,这地方之前也没有厨房,便问:“敢问仙子何岁辟谷?” “应是两百多年前了。”长离也不记得确切时日,她的日子被修炼占满了,经常连外界春秋轮替过几回都不知道。 “可曾自己下厨?”钟明烛换了个问法。 “不曾。” “辟谷之前,一般以什么为食?” “师叔每月会带灵果过来。” 一问一答,长离一直是一副平淡的嗓音,钟明烛听到后来却有点坐不住了。 才几岁大的孩子就给她啃果子?怎么不直接将她放山顶汲天地之灵气? 这天一宗怕不是在虐待孩童,转念一想自己在明镜峰好歹能吃上热饭热菜,便觉得应当是那吴长老的意思。 不由得对长离生出几分同情,活了那么久,怕是没见过几次饭菜,怪不得连拿筷子都不利索,不知道她那些仰慕者知道会作何感想。 大抵会愈发敬仰吧,简直是活生生的姑射仙子。 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 这是自上古时期流传下来的传说,钟明烛不记得是在哪里看到的记载了,那时候世间还存在着神,众生想靠近神,于是修炼成仙,以脱离红尘。 她却觉红尘种种十分有趣。 自己大抵不适合修仙吧,她忽然这么想,一时怔住,末了却一笑置之。反正天一宗门人无需断七情六欲,又何必想太多。 与其胡思乱想,不如多多引诱她这未来师父,叫她尝遍世间百味,就算只多点表情也好,免得以后日日对着一尊雕像,活活把人闷死。 她又拿出一个小碟子,夹了一块鸡肉放入碟中,然后递到长离面前。 “鸡骨太硬了,鸡肉味道倒是不错,尝尝吧。” 漆黑的眸子在她面上落定,片刻后长离再度执起筷子。 钟明烛见状眯了眯眼,笑意愈发灿烂。 作者有话要说:师父是真.仙girl,只见过活生生带毛在林中撒欢的山鸡,没见过斩块装盘的(X 第10章 这一顿饭吃了很久,钟明烛一边帮长离布菜,一边和她说些吃食相关的事。 溪里钓来的小鲫鱼体小刺多,肉质却格外鲜美;这野山鸡是吃林中的菌类长大,下锅前在酒里泡一会儿,香味更浓;蒸糕里混了剁碎的荸荠,所以绵软中带着脆爽清甜。 连哪里能吃哪里不能吃都说得很详细。 她也不知道长离听进去了没有,全程只有她一个人在絮絮叨叨说个不停。长离连个眼神都没给,但夹过去的菜她都吃了,安安静静,给她什么吃什么,让钟明烛忍不住怀疑若是夹了骨头过去对方仍会放进嘴里。 她很努力才克制住这份冲动,之后她自己又吃了一些,两个人把那二菜一汤以及一碟蒸糕吃得干干净净。她收拾完碗筷,便将那包裹打开了。 里面是一块新的身份牒,两套内门弟子服装,几套云逸给的阵法符咒玉牒,十瓶中品丹药,还有一百枚灵石。 她咧嘴笑起来,感觉升格为内门弟子后待遇一下子好了许多。 再去看长离给的亲传礼,竟是整整二十块切割好的高纯度赤金,她不由得惊了一惊。 赤金是此界最坚硬的金属,炼器时加入一点就能大大增强法器的强度,尤其是兵器,若全部以赤金为材料,炼出的便是坚不可摧的利器,只是过于昂贵,通常修士只能将之作为辅料。如今长离一挥手就给了她二十块高纯度的,足足能打造五六把剑,当真是大手笔了。 她不清楚是不是其他几峰也这样,只觉贵重得离谱,但转念一想如今这天台峰也就只有她们两个人,长离收着估计也是烂在储物囊中,便心安理得收下了。 之后她没有浪费时间,离开换上新衣服跟随长离去了正殿。那里被结界所阻,已久未有人出现,偌大的宫殿显得清冷无比。 她对着天一道人的雕像行了拜师礼后,便见长离对着雕像划了一道法印,然后自虚空中浮现出一面墙壁。她瞥了一眼,发现上面有许多名字,便问道:“这些名字是什么?” “这是天台峰亲传一脉。”长离说着将钟明烛的名字印在了自己下方。 之后便见一条细线浮现出,将两人的名字连了起来。 钟明烛注意到长离上方连着吴回,但是吴回名字下有四条细线引出,长离前面还列了三个名字。 “景瑜,瑶光,云琉。”她念道,“这些是谁,是我师伯?” “是。” 钟明烛想起丁灵云说过,在长离入门前,天台峰一脉只有吴回一人,便问:“他们呢?” “他们都死了。”长离淡淡道。 怪不得这天台峰这么冷清,钟明烛叹道,又想这三个师伯名字都和玉石沾边,只有长离一人属火,一眼望去显得格外特别。 按理应该是璃吧?她心道,本想问问长离,但话到嘴边就忍住了。 问了她多半也不知道。 回重明居时,已是深夜,长离交代了一些修炼事宜,她心不在焉听完就开始过问起那阁楼的事,原本她打算等长离一回来就问清楚,没想到被对方打乱了步调,一直拖到了现在,长离没隐瞒,直言那是自己修炼之处。 “筑基后没多久,我就搬进了那阁楼悟剑,直到元婴后才出关。” “我看那些剑锋利是锋利,但无半点光彩,这是为何?”钟明烛好奇问道,心里则嘀咕莫不是担心剑气伤人所以故意弄成这样。 长离答道:“原先那些剑都是自成剑气,但是我出关之时就变成这样了。” 原来是被你毁了,钟明烛不知该惊讶还是该惋惜,她一会儿没说话,长离就回自己房间了。 长离没关门,进了房间后不是睡觉,而是打坐吐纳。 连句“我先去休息了”之类的客套话都没有,钟明烛心想自己总被说没礼数,这师父竟比自己还厉害几分。往常她也不注意这些,但是当被无礼相待的人变作了自己,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末了竟去把正午丢院子里那只兔子抓回来,对着它耳朵抱怨了一通师父太冷漠,这才回房休息。 如此,成为长离仙子亲传的日子开始了。 和之前外门弟子时期相比,生活要惬意上许多,一整座山头都可供她为所欲为,无需担心寻不到适合吐纳的地方,也无需担心南司楚的暗算,更无需担心灵石丹药的消耗问题。 她不知道长离是大方还是对这些没概念,一进门就送了重礼,之后几乎也都是有求必应 钟明烛发现高一阶的阵法布置离不开符箓炼器丹药等等的辅助,她算了算缺了五十多枚灵石,便想找长离借,后者直接给了她一千枚,还有不少材料,足够她用到筑基末了。听她嘀咕了一句那飞剑既要用来飞行又要用来御敌不够用,当即又给了她一把,成色比之前的还好。 这人足不出户兜里哪里来的那么多东西——钟明烛偶尔也会有这样的疑惑。 有一次憋不住就问了:“师父,你怎么会有那么多灵石丹药?” “筑基后师父和两位师叔各给了我一个储物戒。” ——不如都给了我吧。 摸了摸鼻子,钟明烛把这差点脱口而出的话咽了回去。 怕是宗主都没这么好待遇,感觉已经不是破例的程度了,她甚至在猜自家师父是不是那个吴长老的私生女了。 当然,也就猜一下,抱着愉快的心态,有这样阔绰的师父,谁会不乐意呢? 隔三差五去林中猎些野味,美滋滋吃上一顿,她觉得这样的人生几乎可以一句完美来形容——如果不是每天都要练剑的话。 每天四个时辰,风雨无阻。 “你根基不牢,唯有多练,四个时辰,刚刚好。”长离说这话的时候口气也是淡淡的,和此前答应钟明烛各种请求时一般无二,一点都不严厉,亦无强迫的感觉,但偏偏透露出一股不容置喙的气场。 理所当然,顺理成章。钟明烛心里是不愿意的,但是没有任何立场拒绝,只能每天一大早就去附近空地比划剑招。 然而就算她每天都练足四个时辰,一晃眼又三个月过去,竟没有半点长进,连那套入门的三环套月都舞得一言难尽,不要说长离给她的其他剑法了。 钟明烛平时身手还算利索,但拿了剑后就处处透露出不协调来,她琢磨着是不是武器的问题,也偷偷换了刀枪之类的试过,发现无一例外,她似乎在兵器上毫无天赋。 拿把剑瞎甩还不如把剑砸对方鼻子上。 她曾委婉地提过,诸如自己在练剑上可能没有天分之类的话,长离却慢悠悠回了一句:“师兄说,勤能补拙。” 敢情云逸也是知道自己这小师妹没经验,连这些都吩咐了。 并非是愚笨,那些招式,钟明烛看一遍就能记住,依样画葫芦能把姿势摆的分毫不差,却始终无法领略所谓剑意是什么。 长离偶尔会去观摩钟明烛的练习,说上几句“不对”或者“还不对”。 境界不同,所看到的风景也截然不同,正如钟明烛无法明白长离所谓的人剑合一,长离也无法明白为什么钟明烛手中的剑总有种多余的感觉。 直到有一天,大抵是长离说了太多次的“不对”,钟明烛突然火了。 她是长离的徒弟,照理说只有长离对她发火的份,反过来就是大不敬,只是她以前随性惯了,每天被逼着练剑本就很勉强,还没什么收获,大把的时间好似都喂了狗,还不如拿来睡觉,脾气一上来,就什么都不管了。 把剑往地上一插,双手交叠于胸前,下巴微抬,视线却却往下压,略浅的眸子里满是桀骜。 “不如师父给弟子演示一遍这套三环套月啊。”她身量已及长离眉毛,如此恰好能对上长离漆黑的眼眸。 “也好。”长离没有如她所想那般露出丝毫恼怒,而是缓步过来拔出了地上的剑,“看好。” 后两个字里没有任何卖弄的意味,仅仅是叮嘱。 三环套月是天一宗的入门剑法,轻盈多变,防守成一体,非常实用,很多弟子即便到了金丹期,遇敌仍然会以三环套月起招。在明镜峰时,胡清曾在演武场亲自演示过几次,一招一式快如疾风,进退滴水不漏,看起来已将这套剑法的精髓发挥到极致。 当时钟明烛没有很用心,也就记住了潇洒灵动而已。可当长离手中的剑动起来后,她忽然觉得自己当时是瞎了才会觉得胡清的剑法潇洒。 长离的动作并不是很快,似乎是为了能让钟明烛看得更清楚,只是每一剑都将“浑然天成”几个字刻画得淋漓尽致。招式一气呵成,延绵不绝,像风,像云,像流水,是天地万物之一。她没有催动灵力,可随着剑势舒卷,剑气渐渐将所及之处悉数覆盖,散发出叫人难以忽视的凛然。 不是她带着剑,也不是剑牵着她,手中之剑仿佛与她是一体的,是随心而动。衣袂翩跹,绰然若仙,连同附近的草木沙石头都被染上超尘脱俗的意味。 此前虽见识过长离以竹枝斩裂岩石,但火光电石之间也看不清什么,感慨的也是对方修为高深,如今见长离将这最简单的入门剑法演绎得有如神来,第一次真正感受到对方于在剑道上的惊人实力。 这就是所谓剑灵之体么? 钟明烛恍惚中想到那个被传得神乎其神的体质,还当真是非同凡响呢。 直到那把剑被递回眼前,她才回过神。 “看清楚了吗?” “嗯,很好看。”她鬼使神差冒出这么一句,见长离没什么反应,便摸了摸鼻子,接回剑,挥了两下,之后便觉得这剑在自己手里连剑光都暗了几分,不由得沉痛地叹了一口气,“师父,我觉得有些差距不是光靠努力就可以弥补的。” “何出此言?” “同样是剑,在我手里是朽木,在别人手里是利器,在师父手里却是神兵,此乃天命。”她说着煞有其事地指了指头顶,“师父若想授人剑术,何不选个有天赋的弟子?” 若之前是漫无目的苦练,如今她却是看清了,这辈子她都不可能将三环套月发挥到长离一半的水平,她不信长离没看出来,这样还耳提面命要她每天练剑,真是太奇怪了。 “收徒一事是师父的意思。” 长离把来龙去脉告诉了钟明烛,连为何会选她当弟子的理由也一并说了,前半她在择徒当日就说过,不过钟明烛来得晚没听到,后半则是顺带说了出来。 因为选徒弟是为了自己修行,觉得会耽误有天分的人所以选了最差的那个。 “师兄说试炼最末的弟子通常结丹无望,在何处修炼都无区别。” 钟明烛想摔剑了,而且是对着长离的脸摔。 她沾沾自喜了很久,没想到竟然是因为被当成了庸才之故,而且那人还堂而皇之把“结丹无望”几个字说出来了。 知不知道什么是说话留三分面子啊! 而且钟明烛有点不明白,如果长离收徒是为了突破瓶颈,何必定下每天练剑四个时辰的规矩,随她自生自灭不就可以了。 “那为何还要逼我练剑?” “因为我是你师父。” 真是无懈可击的回答,钟明烛扯了扯嘴角,哐地一声把剑摔到地上。 那天她死活不肯继续练下去,本想走却被长离张了结界拦住,便往地上一坐,一声不吭大有你能奈我如何的架势,可过了一阵子,最先沉不住气的还是她。长离那种在瀑布下一待就是五年的定力岂是她能比的。 最后,她只能软磨硬缠和长离讨价还价。 “弟子于剑术无半点天分,那时间拿来练剑也是浪费。” “师父既然旨在其他,弟子剑术如何其实没什么影响。” “学习符咒炼器等也需要很多时间,每日练完剑就不剩多少了……” “两个时辰好不好……” “好,两个时辰。”长离答应了。 原本以为还要在多费些口舌,没想到长离那么快就答应了,钟明烛愣了愣,而后讪讪一笑。 早知道说一个时辰了。 最后她还多问了一个问题:“我,应该能结丹吧?” 虽然是最后一个完成试炼,可她那是特殊情况,怎么可以和以往一概而论。 “嗯。” 钟明烛放心了,然后眼珠一转就开始琢磨起别的来。 每天多余两个时辰可以做不少事,比如说阵法的参悟,比如说去其余几峰溜达一圈,比如说助师父一臂之力。 这场小小的交锋后,钟明烛抓到了很重要的信息。 所谓入世,长离不知其意,她却是懂的。 ——既然师父要入世,那徒儿就帮您一把。 倒也不是什么好心,她只是觉得有必要改一下每天都只有她自言自语的生活。 拜师后,长离再也没有和她一起吃过饭,不是见不到人就是说自己无需进食。前不久她弄到了一副新的棋盘,想找长离对弈也被一口拒绝。长离说得最多的大概是看完她剑法后的“不对”了。 除了偶尔履行师父责任指点她剑法,其余时候长离基本都在静坐,不是在屋里就是在山里不知道什么地方,有时候好几天都不动一下,钟明烛总有种下一瞬她就会化为雾气散去的感觉。 可是在知道长离收徒的目的后,一切都变了。 “凡间曾有剑客,自幼习剑,自十几岁开始就为磨练剑技不断挑战其他武者,经历无数次切磋死斗后,他的剑术距离巅峰仅一步之差,可那时,他发现战斗再也无法使自己的剑技更进一步,师父可知他接下来做了什么?” “不知道。” “他将陪伴多年的剑锁了起来,开了一家小店做起了生意,每天和颜悦色招待客人,与街上其他店家商贾无任何分别,根本看不出他曾经握过剑。” 长离静静听着,她知道故事还没有结束。 “十年后,他再次拿起了剑,已然脱胎换骨。”钟明烛笑着给出结局,这是她在江湖名宿列传上看到的故事,“所以师父知道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吗?” 漆黑的眼眸中疑虑之色一闪而过,长离听出钟明烛讲这个故事的用意,故事中的剑客所遇困境与她极其相似,最后靠做了十年生意提升了境界。 “你的意思是……要我去做生意?”这太匪夷所思,即使淡定如她,语气都有些迟疑。 “噗……哈哈哈!”换来的是钟明烛毫不掩饰的笑声,几乎可以说是放肆,她笑了好一会儿才微眯着眼开口,声音中还带着些因止不住笑导致的气音:“那剑客开店为的是体验他未接触过的市井俗尘,我的意思是,师父你以前一心悟剑,以后不妨尝试一些和剑无关的事。” “原来如此。” 长离想了一会儿便如此轻声说道,似乎是认可了,钟明烛见状一溜烟跑过去将棋盘抱了过来,笑盈盈道: “所以,和我下棋吧,师父。” 第11章 “师兄,恭贺出关。” 云逸刚从闭关到石室踏出,就听到一道熟悉的嗓音。 恍若濯清涟而不妖的水芙蓉,又若空山新雨初歇之后的青石,美则美,却也因为太过不沾人气的缘故显得冷漠疏离。 这声音,莫非是—— 他一个趔趄险些撞在石室外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上,抬眼就瞥见不远处那袭白衣。先是一怔,而后立即闭眼默念起清心诀来。稍后才反应过来他闭的不过是为期七七四十九天的护气养身关,不可能遇到心魔,这才定了定心,再度往那瞧去。 发现的确是长离本人在问候他,她身前是引路的风海楼,后面还跟了个青衫少女,正是她前不久收的徒弟,手里还捧着一个紫檀盒,像是礼物的样子。 小师妹竟然过来给自己请安,还带了礼物? 纵是他已九百多年道行,仍是难以保持淡然,下意识就往西边看去。 这事出反常必有妖,难道是日头打西边出来了? “师父,别看了。”风海楼有点看不下去了,小声提醒道,“听闻您今日破关,小师叔特地来看望。” 好歹是堂堂第一仙门的宗主,他这个当徒弟的还是要脸面的。 其实风海楼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十几天前,他见一抹白衣御剑而来,轻飘飘落在玉珑峰主殿前,而后传音道欲拜访云逸,顿时像中了定身咒一样瞪大眼张着嘴一句话都说不出,直到钟明烛过来轻轻把他下巴往上一推,他才回过神。 长离不是没来这找过云逸,之前来过一次,直奔云逸所处之地,第一句话就开门见山说明来意,就像择徒那天一样,来去如风,从未考虑过礼节,而今却规规矩矩站在门口求见。 怕不是个假的! “我师父来拜访宗主,你这什么态度。”最后还是钟明烛的声音令他安下心。 这么嚣张的口气,至少这个钟师妹是真的,不过他没来得及细想,禀明师父正在闭关后,那对师徒问了出关时间就离开了。 之后,他不断听闻长离前往其他几峰拜访的事,一时流言四起,有几位师叔甚至亲自过来问他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事,一个个都是白日撞鬼的表情。 毕竟只要不是新入门的弟子,都知道长离仙子与世隔绝,见她一面比见那三位化神期长老都难,连门派百年祭典这种事都不露面。和风海楼一辈的弟子,大部分只在当年的试炼中和长离接触过,而这大部分中的七成连她的脸都没看清就晕过去了。 所以长离此举无疑在门中掀起一番波澜,风海楼无意中还听到有弟子偷偷讨论长离仙子是不是被夺舍了。 夺舍当然是无稽之谈,天一宗能存活那么久,全是得益于天一道人留下的大小结界和阵法,门人以外,所有不是从山门进入的人都会被发觉,即使是一缕幽魂都不例外,门人则是因为入门时已经过山门的考验,以后出入才能省略这一步。要在天一宗境内对长离仙子夺舍是不可能的。不过长离仙子一改往日作风,却也是事实。 今天一大早,长离又带了钟明烛一起过来,风海楼有了心理准备,所以这次没有露出下巴都惊掉的表情,顺带还提醒了自己师父一下。 等云逸将长离引入茶室,风海楼便将本打算一起进去的钟明烛扯到一边,有些紧张地问道:“小师叔怎么了,是、是病了吗?” “你才病了!”钟明烛立刻甩过去一个白眼,“我师父诚心拜访,交流一下同门情谊,你的想法能不能不要那么阴暗!” “是我失言了,抱歉。”风海楼尴尬地拱手道歉,但仍是不死心,“师妹可否告诉我,小师叔为何突然拜访起其余各峰来?” “这不是应有的礼数吗?” “话虽如此,但……”风海楼叹了一口气,门中互相走动很正常,师叔们经常来寻云逸议事或者单纯过来喝茶,但这事放在长离身上就不正常了,“小师叔从不与人来往,突然改变作风,门中难免有诸多揣测。” “这是我的主意,毕竟是同门,师父这样索然独居才是太奇怪了。”钟明烛说着皱了皱眉,“我倒是不解,为何师父会与诸位师伯生分至此。” “这……我也不清楚。”风海楼道,“听说是太师伯的主意,说小师叔体质特殊,须得心无旁骛。” 如今遇到瓶颈了就想到要她入世了呢——钟明烛眸中闪过不以为然的神色,但也仅是告诉长离要入世历练,至于具体该做些什么却没有任何交代,只道一切都由长离自己决定,仿佛有意要让她自行探索。 ——若非机缘巧合选到我这么个机灵的徒弟,师父这会儿怕还是在天台峰闭门造车吧。 钟明烛如此想着,抿嘴勾起一个浅笑,心里又把自己夸了一通。 她如此建议其实有自己的考量,什么助师父历练,只是顺带而已。 剑修一道对她来说无异于镜花水月,而唯一感兴趣的事却需要其他各脉辅助,叫长离携礼前往各峰拜访,便是给自己以后谋些便利,刷个脸熟后即可自行登门求教。 这不,丹药炼器术法等三脉的峰主收了长离的礼物后,听闻长离的弟子有心博采众家,便都传了些功法玉牒给她,虽说这些并不是秘密,但若是钟明烛自己前去,必然无法这般顺利的。 “钟师妹,你……”风海楼看着她不觉流露出得意的模样,欲言又止。 “嗯?” “你就不怕惹小师叔生气吗?”还是忍不住说了。 他可是见到小师叔就想逃跑呢,和他一起参加试炼的弟子也都差不多,便是对小师叔仰慕有加的新弟子,也仅仅是抱着仰慕之心远观而已。 长离在主殿前等候时,不少人驻足观望,却无一人敢于上前问候,至多只是一边窃窃私语一边投以热切的目光。要风海楼说的话,他完全能体会那些弟子的感受,毕竟小师叔那副遗世独立的清冷模样即使不做什么也足以叫人心生畏惧,就像是一尊绝美的冰雕,远观即可,接近的话就太冷了。 钟明烛竟然敢给长离出主意,而长离竟然照做了,风海楼都不知这两件事里哪一件更叫人吃惊一些了。 “这……”钟明烛其实想告诉风海楼,你小师叔一点都像你所想的那样吓人,可话到嘴边,可瞥见风海楼那副疑惑的样子便改了主意,转而假装糊涂,“我也不清楚,师父她必然有自己的考量吧。” 第一次见面时,她其实和风海楼一样,觉得那位长离仙子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高傲性子,若要寻个具体一些的形容,那便是大抵是浑身结着冰棱,一接近就会被刺伤。与她短暂交谈后虽稍有好转,甚至觉得对方有趣,只是事后忆起那白衣女子,却还是有种霜雪扑面而来的冰冷之意。 钟明烛没有惧怕,甚至敢于和她讨价还价,只是因为本性如此,这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连她自己有时都要嘀咕上几句。 但经过大半年的相处,她差不多已摸清长离的脾气。 长离根本就没有脾气。 就算是练剑时候把剑摔她脚下都不会显出气恼的神情,顶多罚她抄几遍门规罢了,会惩罚也不是因为生气,而是因为这样对师父不敬的确有违门规——那也是在钟明烛影响下记住门规内容后才这样的。 长离寡言,鲜少主动说话,若钟明烛有事相问,却是知无不言,从功法到剑招,甚至天台峰上的一草一木,只要她知道,都会如实告知,从不会不耐烦。 有一次钟明烛练剑练一半突然问她:“师父你多高啊?” 明显是闲得无聊没话找话,换个人必定要呵斥几句,脾气差的说不定会责罚。而长离连眼神都没变,平静地报出一个尺码,然后继续看钟明烛练习她新教的剑招。 发觉这点后钟明烛有事没事就去逗长离说话,一问一答,这时候长离从不吝啬,纵然是长篇大论也会一字不漏地说与她听。 钟明烛觉得很好玩,日复一日变本加厉,她以为总有一天长离会不耐烦,甚至可能会恼羞成怒,可最终还是她先腻味了,之后连着十几天没和长离搭话,对方也没有任何反应。仿佛根本没有察觉到变化,这让她挫败了一阵子,不过很快就自我安慰起来,其他人两百多年来听到长离仙子说的话都不如她一天来得多,这么一想便又神气活现了。 在听过她那套入世理论后,长离便不再整日枯坐冥想,除了偶尔指点剑招,余下的时间便是看书练字,栽培花苗,垂钓采药,有时候甚至会在她做饭时候打打下手,颇有几分不务正业的架势——当然,这些可做的事都是在钟明烛告诉她的,天一宗藏书颇多,除却修炼之外各艺皆有涉猎,平时无人问津,钟明烛随便找找就捧了一堆回来。 一开始她还担心会被太师父找上门,过了一阵子见无人来兴师问罪,便也放下了心,有人和自己一起玩,何乐不为。 而符咒炼器一类的修行在长离的帮助下愈发顺风顺水,长离修为深厚,刻符篆的成功率比钟明烛高了许多,替她刻了不少金丹级别的符箓,若钟明烛的灵力不足以催动阵法,便以自身灵力相辅助。是以钟明烛虽然仅是筑基修为,却能琢磨远高于自身修为的阵法。天台峰有炼炉,只是长久未开启,接下来钟明烛就打算让长离帮自己炼几套法器。 若被其他几峰的弟子知道这等待遇,估计要羡慕得红了眼,自古长幼有别,师父对于弟子向来是教导提点,即便是对待亲传弟子也不会像长离那样有求必应。顶多偶尔赠弟子一些符咒法器防身,哪里会直接帮弟子刻符炼器。 而钟明烛倒好,丝毫没有僭越的自觉,满脑子都是怎么从长离讨更多便利。毕竟得来全不费工夫,不用白不用。 这些事她都没有告诉风海楼,她觉得那就像是自己私藏的点心,放在只有自己知道的地方,只有自己才能品尝,并为这份属于自己的独一无二开心不已。 若被其他人知道师父那么好说话,说不定会打消先前的顾虑一窝蜂涌上来,长离的声望何其高,仰慕者何其多,她可是一清二楚。 ——那么好的师父是她一个人的。想来分一杯羹,这可不行。 既然选择了远观,那就继续远远看着吧。 风海楼看着钟明烛唇角若有若无的笑意,不禁打了个冷战。 救回钟明烛那会儿他还以为自己会添一个乖巧可人的小师妹,毕竟有着那么一张写满了柔弱无助的脸,不过这样的遐想很快在对方用聊天气的口气和自己商量“我是不是该表现得愁苦一些”之类的问题后被击碎,而后很快就认识到钟明烛身上能称得上乖巧的只有那张脸而已,他身为宗主唯一的亲传弟子,其他弟子见了都要露出恭敬的神色,唯有钟明烛半分畏缩之意都无,待他与外门弟子没有任何区别。他性子宽厚,加上钟明烛于阵法一道天分很高又是自己引入门中的缘故,所以还挺喜欢这个小师妹的,也知道对方张扬的性子容易结仇,总会提醒她注意些。 这不又来了。 师妹,还请你收敛一下眼里的得意和算计啊。 回天台峰后,钟明烛就去料理食材了。 她七天煮一次饭,雷打不动,林中物产丰厚,足够她尝试诸般花样。当热腾腾的饭菜摆上石桌时,长离已经入座,等着开饭。 若被那些个师兄师姐们知道自家小师妹进食比普通弟子还勤,怕又是一阵惊涛骇浪。 自从长离听了钟明烛的建议开始尝试其他事后,就不再拒绝她一同吃饭的邀请。起初还要钟明烛唤一声,后来看到钟明烛去厨房她就先行去坐好,如今执筷已非常熟练,对于吃食的讲究也了解了不少。 她不挑食,问她喜欢什么总是说都可以,不过时间久了钟明烛还是发现自家师父比较偏好糕点甜食,会稍微多吃一点,想来是本性使然,只是她自己还没发觉。 ——这些都是钟明烛觉得有意思的地方,这样的长离才像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雕像之类的。 吃过饭,长离就回房,继续研究桌上那局棋。 那天钟明烛兴冲冲抱着棋盘过来,最终却还是没能下成,因为长离说她不会。叫钟明烛手一抖险些把棋盘摔了。 都说修道之人六艺精通,放凡世那可都是风流无双的人物,就像风海楼,琴棋书画无不出彩,钟明烛之前以为长离只是不感兴趣,那时候才知道她对剑术之外的事当真是一无所知。 哭笑不得之下她只能自己与自己对局,一边落子一边将规则告诉长离,心中念叨着不知道师父何时才能摸出门道。 她可不想和初学者对弈,一会儿就可以将对方杀得片甲不留那多无趣,可念及长离说个话都一字一顿的样子,她就觉得自己怕是要等很久才行。 然而很快钟明烛就发现,她小看了长离,抛开剑灵之体这点,她师父本身就极其聪慧,对那些从未接触过的事,一点就通。 没多久就能试着去解棋谱上的残局了,她们隔三差五对上几盘,起初钟明烛几乎闭着眼睛都能赢,如今虽还是她赢面更大,不过落子前已需要好好考虑一番了。 这样日子比之前不知道有趣多少。 虽然剑法还是没长进就是了。 春去秋来,起初钟明烛还能记得一年一月的变化,时间久了便渐渐看淡了。 吐纳的时间从最初的几个时辰变成几天,十几天,甚至数月。 天一宗功法包罗万象,她沉浸于其中,又有长离相伴,不觉时日枯燥,反而寻得诸多乐趣。 时光荏苒,弹指便是百年。 当钟明烛将不少中高阶的阵法都摸索透,并且能勉强将长离传授的几百套剑法比划得足以糊弄外行人时,传来西南有妖兽作祟的消息,天一宗欲派弟子下山,与正道其余宗门合作诛妖。 在此之前,是天一宗百年一度的宗门大会,两件事合一起,云逸便决定以比斗的方式选出下山诛妖的人选。 毕竟诛妖这种事,虽可以有机会扬名立万,但稍有不慎便会落得身死道消的下场,有人想去,也有人不想去,而想去的人也不见得有足够实力,万一派出的弟子还没走几步就被妖兽叼走了,天一宗难免颜面无光,于是就想了个妥善的主意,欲前去诛妖的弟子自行报名参加比斗,前三十名方可下山。 钟明烛想也没想就报了名,此前偶尔下山过几次,都是在附近城镇,至多去送个信什么的,记忆最深一次是随长离去了一趟逐浪城,好像是城主诞辰,对方亲自送来了请帖。 都是平平无奇的经历,钟明烛连去回想都嫌麻烦。 这次,终于让她盼来了值得期待的。 ——这可是讨伐妖兽,多么令人热血沸腾啊。 她勾起嘴角,仿佛看到血之花在眼前绽放。 作者有话要说:努力埋伏笔 然后马上就可以下山了(撒花 至于师父为什么不直接自己下山历练,因为她没想到啊,不要为难一个宅了两百年的人(殴 第12章 自山脚看,云浮山不过长数百里,即地处平原之地,也算不得什么名山。 名为“云浮”,只是因为山中多雾,似浮云缭绕。 山上无庙宇,无宗祠,山下居民欲入山打猎采摘,往往都会止步于山腰,再往前便是山道奇诡,雾气蔽日,难以辨明方向,极易走失。外来有求索者入山,返者仅五成。 有人道山中有仙人,也有人道那哪里是仙人,分明是妖,食人精魄。 天一宗山门百年一开,人间已过三世,传下的也只有些无稽之谈。 又有哪个凡人能想到,他们眼中的小山丘,实则延绵数千里,拥峰峦无数,云海之上还盘踞着今世第一大仙宗。 自山道起雾开始,就已经进入护山大阵范围了。 无仙根,或者心怀叵测者,就算在山道上徘徊一辈子,都无法到达山门前。 钟明烛盘腿坐在飞剑上,飞剑放大了数倍,还垫了个蒲团,是以久坐也不会嫌不舒服,她手里抱着一大罐蜜渍果脯,嘴里叼着一片,眼睛却专注地望着眼前飘浮着的空白画卷,眉头微蹙,不时扬手,将几点辉光打入画卷中。 那其实并非空白画卷,若用灵识探寻,便可发现上面已经布满了光点,颜色不一,细小的纹理在其中慢慢流淌,因为太多了,乍一看显得杂乱无章。 “阿烛,你在做什么?”丁灵云踩着飞剑路过,看到钟明烛正在半空抱着一罐蜜饯啃,便凑过了瞅了两眼。 钟明烛眼皮都没抬,吞了几下将那块果脯咽下去,才慢条斯理道:“我在准备比斗。” 说着又往画卷中打了一道光,而后才看向丁灵云,将手里的罐子递过去,问:“要么?” “这是画的什么?”丁灵云说着毫不客气地在她身边坐下,捏了片果脯,往画卷上那浩瀚星辰似的光点上瞄了一眼,顿时觉得一阵眼花缭乱。 她的脸不像当年那么圆了,下巴尖尖的,退去了小孩子的稚气,不过眼睛还保留有当初的可爱。她如今是回廊峰主卢忘尘的亲传弟子,回廊峰为术法一脉,丁灵云的五行之法已有小成,筑基后期,被认为是新一代弟子中仅次于风海楼的人物。 当年钟明烛被长离挑走,又三个月不见踪影,丁灵云觉得自己的友情被背叛,一度想将她从自己好友名单上除名,再见面,已经是大半年后。 先是听她绘声绘色讲了被长离困在天台峰整整三个月的悲惨遭遇,又听她讲了长离收她为弟子的原委,最后从她那拿到了几套“长离仙子亲赐的剑谱”,两人即刻冰释前嫌。丁灵云还告诉她,南司楚回了老家,临走前发誓有朝一日要将钟明烛挫骨扬灰。对此钟明烛只懒洋洋摊手,然后嘿嘿一笑,道:“我师父是长离仙子,他敢吗?” 看得丁灵云差点又想揍她了,最后看在那几套剑谱的份上放过了她。长离的剑谱皆是自吴回长老那得来,其他几峰没有复本,修士施法,以法器为媒介,她的法器则是剑,学了那几套剑法后无异于如虎添翼。作为交换,她偶尔会在钟明烛炼阵时施以援手。 “杀手锏!”钟明烛点了画卷一下,将其收了起来,“啊说起来太麻烦了,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那你多小心,这次有一百五十多人参加呢,其中有七十多金丹修为的。”丁灵云抿了抿嘴,吃完那片果脯后又瞄上了罐子里剩下的,也不和钟明烛客气,伸手就去拿,一边还要落数她,“唉,若你能得长离仙子真传就万无一失了,筑基期的剑修可与金丹期的其他修士持平,长离仙子的话,大概筑基初就能对战金丹末期了。” 一天不夸我师父会死吗? “走了走了,比斗不要让我遇到你。”钟明烛冷哼了一声,将手里的罐子丢给丁灵云,踏着飞剑就回天台峰了。 丁灵云一脸满意将那罐果脯收了起来。 同为外门弟子的时期,她有幸尝过钟明烛的手艺,这么一大罐,赚了。 回到住所,钟明烛一眼就看到长离坐在院子里,而对面有个银发黑袍人。 这还是她第一次在重明居看到客人。 “师父,我回来了。”落地后,她和长离打了个招呼,就往那黑衣人看去,发现对方虽然一头银发,模样却是个女童。 约莫十一二岁,比她入门时候年纪还小,手里捧着一杯茶坐在椅子上,双脚悬空,不停晃荡着,面前摆了个空碟子,看起来有些百无聊赖的模样。 难道是新入门的弟子? 她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新入门的弟子皆是青衫,而且也不可能出现在天台峰,还和长离相对而坐。 “这就是你收来的徒弟?”女童问长离,看都没看钟明烛一眼,声音软软的,有些有气无力,像是在犯困一样。 “是。”长离一如既往地言简意赅,瞥见钟明烛脸上的疑惑,便向她介绍道,“这位是我师叔。” “龙田鲤。”银发女童补充道。 钟明烛震惊了。 这个名字她当然还记得,当年就是因为觉得这名字很有趣才会揭了那玉牒,之后才得以遇到长离。之后她就再也没有遇到她发布的任务,还耿耿于怀了很久。 自从知道龙田鲤是怀有千年修为的化神期长老,她一直以为会是个白发老妪或者是风韵犹存的中年妇人,怎么也没想到会是个十多岁女童。虽然一头白发,但配着那张稚嫩的脸庞,根本就没有苍老的感觉,反而有种别样的超然感。 “太师叔好,我叫钟明烛。”她恭恭敬敬行了个礼,抬起头后眼神里还是满满的好奇,仔细打量着龙田鲤的脸,试图找出一丝皱纹来。 注意到她的眼神,龙田鲤问:“你想知道我为什么是这个模样?” 钟明烛想也没想就点了点头,活了上千年却长这样,很难叫人不在意啊。 “你不怕我?”龙田鲤还是那副困倦的模样,却稍稍侧过头,打量起钟明烛。 “为什么要怕你?”钟明烛不解,下一瞬便见龙田鲤眸底掠过一丝晦暗不明的光,还未及分辨那是什么,便觉一股灵压迎面而来。 难以形容的强大,钟明烛觉得自己仿佛只是洪流中的一粒米粟,顷刻便会被压得粉碎。浅色的眸子里倒映出飞扬的白发,龙田鲤还是捧着茶坐在那,可她却觉得前额被什么刺透,探入了灵海。 剧烈的疼痛自灵海深处传来,破碎的画面在眼前飞旋,有与长离一起的,也有外门弟子时期的,最后停留在缓缓流淌的鲜血中。 她试图说什么,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几乎要将身体都撕裂疼痛毫不留情地侵入每一个关节,就在她觉得自己快无法承受的时候,身子忽然一轻。 空气与灵力一起涌入心脾,她大口喘着气,像刚被救上岸的溺水者,睁着眼却只能看到一片混沌,周围一切都迷迷糊糊的,索性直接闭上眼。 终于能发声时,她骂了一句脏话,然后上气不接下气瘫软了身子想往一边倒下,但立刻被扯住了。 “站稳。”耳边传来这般嘱咐。 她才发现正处在高空,确切来说,正站在长离飞剑上,更确切一点,是倚在长离怀中。被冷香包围,她的个子快和长离差不多高了,无需抬头,就可以看见她修长的睫毛,以及睫毛下漆黑的眼眸。 漆黑如浓墨,却比墨色多了几分清亮。 更像星辰闪耀的夜空吧,钟明烛昏沉沉地想。 长离左手揽着她,右手握着一把通体漆黑的长剑,还有数不清的剑影绕着她不停旋转,发出阵阵清啸,正在与那股灵压对抗。 “不知师叔此举何意?”她一眼不眨看着住所方向,问道。 从开始到结束其实只是几个眨眼的功夫,那偌大的庭院如今看起来只是个小黑点,长离速度之快可见一斑。 “离儿的身手见长了呢。”龙田鲤的声音清晰地传来,“回来吧。” “是。”长离答应后就松开剑,那些剑影长吟了一声与那柄剑合为一体,原来都是自那剑中分出的剑气。 之后钟明烛觉得眼前一花,便又站回了院子里,她还有点头晕,所以抱着长离的胳膊不放,瞪了龙田鲤半晌忽而怒道: “就算这样我也不怕你。” “哦?倒是有骨气。”龙田鲤放下茶杯,自椅子上跳下来,朝她走过来。 长离见状不动神色将钟明烛塞到自己身后,将方才的问题又问了一遍:“不知师叔此举何意?” “这么胆大包天的小崽子,我看看她是不是被人夺舍了。”龙田鲤漫不经心地挥了挥手,仿佛刚刚只是给钟明烛把了个脉,而不是将她的灵海搅了一番似的,末了还轻描淡写加了句保证,“安心,死不了的,死了我负责给她重塑肉身召回三魂六魄。” 这种话根本不会让人安心好吗! 磨了磨牙,钟明烛强忍住破口大骂的冲动,她回想起当初看到的第一份任务末尾重复了三遍的话,顿时觉得发生在自己身上就一点都不好笑了。 这老太婆肯定是个疯子! 她斜眼看着走到自己身前的银发女童,故意抬高下巴,自牙缝里挤出不冷不热的声音:“那太师叔可有发现我被何人夺舍。” “没有,你这自寻死路的性格大约是天生的。”龙田鲤打了个哈欠,像是彻底失了和她计较的兴致,“不过你灵海有一处缺损,可是受过伤?” “受伤?”钟明烛一愣,寻思道自己似乎没受过什么伤,而后想起最初被邪修所掳之事,心想只会和那个有关,便将其一一说来。 “原来如此。”龙田鲤点了点头道,“你失忆应当和那处灵海受损有关。” “可有办法救治?”对于自己以前是什么样的人,钟明烛还是有点好奇的。 龙田鲤却摇了摇头,答道:“灵海与仙骨为一体,修复灵海与重铸仙骨方法一致,在连山经上曾有记载,但我手上只有残本,只提及所需的部分灵材,而无炼药之法。” 她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不过那灵物十分罕见,说不定已经绝迹,即使有炼药之法也难以凑齐素材,再者从未在其他记载上见过重铸仙骨之法,连山经上所言也不可尽信。” 说到医药相关时,她语气中的困倦一扫而空,时而热切时而惋惜,表情也丰富了许多。 “不知需要那些灵物?” “残片上记了的是真龙之骨和女娲大神补天的五色石。” “啊,那的确是……”钟明烛摸了摸鼻子,干笑起来。 真龙为神,下界哪里还有踪迹,而那五色石石根本就是上古神话中才有的,连是否存在都不得而知,就算存在,要集齐这两样怕是比渡劫飞升还难。 看来只能继续猜了,自己以前是怎样的人,不过还是稍微有些遗憾的。 她揉了揉额心,轻轻叹了一口气,长离看了她一眼,很快移开目光。 又喝了几杯茶,龙田鲤才告辞,她没有御剑,而是招来了一只白鹤。当白鹤展开翅膀,驮着银发黑衣的女童翩然往西边她所居之处而去时,看起来美不胜收。 然而钟明烛却望着她离去的方向扬了扬眉,而后忍不住笑起来。 “是驾鹤西去呢。” 过了一会儿她突然一拍脑门,痛心疾首地皱起眉,过了一会儿闷闷地出声:“师父……” “何事?” “你可知道我这个太师叔,是姓龙还是龙田?”问完她突然想到长离没有姓,于是又追加了一种可能,“还是无姓,名龙田鲤?” 长离沉默了一会儿,而后开口,神色如常道:“不知道,你该练剑了。” “哦……”钟明烛干巴巴应了一声,就往外走去,快到门口时听到了长离地声音。 “五百年前,师叔炼丹时出了意外。” 只此一句,说完她就落座于琴台前,单手一抚,细细聆听拨弄出几个音节,之后调节起琴弦来。 那张五弦琴是钟明烛炼器所得,用了桐木、鲛绡、银沙还有一点赤金,琴音蕴含灵力,可作法器,不过她们两人似乎都用不上,就在院中添了座琴台,闲暇时奏一曲以消磨时光。 离开院子不久,身后便传来琴声,钟明烛却还想着长离对她说的那句话。 乍听之下有些莫名,她也是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对方是在告诉她龙田鲤这副模样的原因,她本以为长离定然不知道的,所以根本没有想到去问她。 龙田鲤照顾长离到九岁,那九岁之前的长离大抵还不像后来那般冷若霜雪,可能那时候也曾好奇过,还问了。 没有人出生就是个冰渣子。 还有三个月就是大会了,看着远方延绵不绝的山脉,她又想到了这茬。 需要在此之前炼出本命法器,时间有点紧,不过有师父在,应该没什么问题。 她决定练完这该死的剑就去找长离一起开炼炉,继而又想,若是没挤进前三十,到时候求师父偷偷带她下山,成功几率有多少。 “大概五成吧。”她习惯性地摸了摸鼻子,感到有些遗憾。 作者有话要说:师父和前一章相比变了许多是因为已经相处一百年了 虽然还是冷淡但为人处事的道理都知道了一些,不像之前那样对什么都无动于衷了 第13章 祭天大典,百年一次,是天一宗各峰切磋论道的盛典。 先是拜祭天一道人,而后宗主授道,继而是四灵诛邪阵的演示,云逸分二十八虚影,据四方之位,长剑齐舞,万般变化俱在此阵中。 当年四灵诛邪阵被千面偃所破,百年来云逸一直致力于完善此阵,演示亦是希望门人观之能有所感悟。 上一次大典时,钟明烛尚是外门弟子,没有资格上天一峰,而这次,她凭借长离仙子亲传这层身份,占据了个好席位。每一脉师长都会择一弟子侍于左右,有点类似凡间的书僮,天台峰只她一人,便当仁不让担起了给长离端茶倒水的工作。相比起来,长离仙子竟会出席这一点更叫人吃惊,素衣清颜,往那一坐,就吸引了大半目光。 她本没打算来,不过钟明烛说想来观摩这套阵法,便依了她。 四灵诛邪阵是天一道人观星辰演变有感而作,蕴含万物苏生之理,钟明烛看了一会儿,却觉得那阵法虽精巧,却非攻亦非守,看起来单纯只是依据星宿变化踩位而已。 “师父,你能破阵吗?”她低声问长离。 长离闻言看向那套阵法,沉吟半晌,答道:“尚无破解之法。” “何故?”钟明烛不解,她觉得上次长离用来和龙田鲤对峙的剑阵威慑力都要强一些。 “钟师妹稍安勿躁。”出声的却是风海楼,云逸在演示阵法,他闲来无事就来找钟明烛打算与她探讨一番,刚过来就听到她的提问,这次换他露出得意的表情了,向长离行过礼后就在钟明烛边上坐下,示意她继续看。 没过多久,忽然有一物飞入那虚影所化的阵法中,钟明烛眼尖地看出那是一尊塔形法器,由赤金打造。 塔可镇万物,擅守,若是以赤金炼就,便是防御最强的法器,下一瞬,便见阵中爆发出摄人的威压,只一瞬就将那塔形法器碾得粉碎。 在场门人无不动容。 之后,那阵又恢复了此前的平静。 钟明烛似乎也看呆了,眸中浮现出异样的神采,过了很久才悠悠吐了一口气,道:“我懂了,是……天道吧。” 上古有天演者,观星象推演天下之势,而星象即天道之相,那四灵诛邪阵排的是井然有序的天象,若有外来者,即是扰乱秩序,为天道不容。 “哈哈,我就知道钟师妹于此道有天赋。”风海楼笑了起来,“此阵威力不可估量,屡次助我天一宗驱除强敌。” “哦?我倒是听说上次那个千什么的破了阵大摇大摆到了主峰后山。” ——多亏我师父,不然这天一宗怕是已经完蛋了。 后半句她没说出来,毕竟是大典上,她不想再遇到一个龙田鲤。 被她这么一呛,风海楼面上露出几分黯然,当年他尚未结丹,没能亲眼见一见千面偃,只知道那一战危急之际,师父险些自爆元婴,不过他很快又再度打起精神,带着几分强势的口气说:“当时是准备仓促,列阵弟子中有不少还不熟悉步法,才会被那厮破了阵。” “就算是未准备周全,也不至于被初见之人破了去吧?”钟明烛玩味地一挑眉,反驳道,“我倒觉得是一山还有一山高,师父你说是不是?” 他们讨论时,长离始终一副游离事外的表情,这时被钟明烛的问题拉回注意,她看了那神色张扬的少女一眼,没有承认,也没有反对,而是回想起当年的事来。 千面偃离开后,师父和两位师叔找了她询问当时的情况,还做出了一些推测,她当时对什么都不在意,是以没有刻意去记,但终归是听到了的,思考了一会儿就回想起来。 “木师叔说,千面偃可能是昆吾城陆离的传人。” 当时木丹心只是随口推测,并无实据,后来千面偃销声匿迹,便更加无从追查。 “那就是了。”风海楼一捶掌,声音精神了不少,“七百年前祭天大典之时,昆吾城二城主陆离率众多高手攻入云浮山,欲夺本门至宝苍梧剑,最后溃败于四灵诛邪阵下。” “陆离是谁?”钟明烛问。 风海楼清了清嗓子,细细与她说起当年的事。 西南有山名昆吾,山下多赤金,两千年前魔尊陆临于昆吾山巅筑城,名即昆吾,毗邻妖之国,如今是邪道最猖獗的地带。陆离即陆临之弟,七百年前就已是化神修为,当时孤鸿尊者远赴东海寻机缘,陆离伺机来犯,当时宗主还是木丹心,在宗门外十里布四灵诛邪阵,击溃了来犯的邪修,陆离本人亦在此战中受重伤,如今不知存活。 多半是死了吧,钟明烛心想。 “为什么他们都想夺苍梧剑?那剑很厉害吗?” “苍梧剑是当世第一利器。”风海楼很是自豪地说,“遭人觊觎很正常。” “你见过吗?”钟明烛记得那苍梧剑是一把木剑,一把木剑却是世上最锋利的武器,她觉得有些稀奇。 “没有,此剑存于后山宝库,即便是三大长老亦不得擅动,若想动用此剑,需宗主以及各峰主首肯,非危难之际不现。” “希望能有缘一见。”钟明烛惋惜地轻叹。 比如说在有生之年宗门再造些祸事之类的,当然,这句话也被她藏在心里了。 接着又和风海楼探讨了些符箓以及风水之事,大典第一天就过去了。 次日便是众目所盼的弟子演武。 参与者总计一百五十二名,抽签决定对手,胜者进入下一轮,以此类推。 因为时间紧张,担心出现双方势均力敌只守不攻导致耗时数月才决出胜负的情况,云逸想了一个办法,在比斗开始后场地会渐渐缩小,两个时辰后收束至仅能容一人,先出边界者即落败。 最后第三轮的胜者以及败者中坚持时间较长的十一位可下山诛妖。 至于因为抽签导致的强者提前会面,弱者反而得到机会进入下一轮这样的情况,云逸轻描淡写道机运亦是实力的一环。 “一切皆是机缘。” 钟明烛总算是知道风海楼那开口闭口就是机缘的习惯是从哪来的了,她算了一下,需要赢三场,或者第三场坚持足够多的时间才能有下山机会。 “希望是筑基期的好伙伴。”她按住抽签用的法印,同时口中念念有词道,然后就看到了自己对手的名字。 ——季彤崖。 “那是和我一脉的师兄,金丹初期。”丁灵云路过,瞄了一眼,毫不留情打碎了钟明烛的期冀。 “师父,你在筑基中期能打败金丹期的吗?就门中普通水平的金丹期。” 她那场时间很靠后,嫌现场人太多,便索性回天台峰等候,见长离正在廊下闭目养神,就往她身边一卧,视线漫无目的地扫过竹阶,湖面,天空,最后落在长离眉心的朱砂痣上,瞧了很久后懒洋洋如此问。 “可以。”长离没有睁眼,她能够察觉落在自己脸上的眼神,对此已习以为常。 过了好一会儿,钟明烛才收回目光,翻了个身,瞥见长离腰带上那串南红玛瑙,眸底不觉掠过一丝笑意,抓起把玩起来。 那是她在逐浪城街头偶然所见,一眼便被那火一样的成色吸引,便买了下来,后来见长离一身素白,觉太过单调就转手赠给了她,还亲手替她挂到了腰带上。 和她眉心那点朱砂一样,是空寂中唯一的色彩,仿若雪中绽放的梅花,绮丽异常。当时那个江城主发觉后还赞美了一大通,叫钟明烛愈发得意。 “那我呢?”隔了许久,她松开那串玛瑙,望向主峰所在的方向,幽幽问。 长离沉默,不知是不是错觉,钟明烛觉得她似乎轻轻叹了一口气,等了一会儿才听她缓缓道出“尽力而为”四个字。 “啊……师父你就不知道有时候坦诚很伤人的……”她叽叽咕咕数落起来,看上去哀怨极了。 长离不理她,任凭她碎碎念念说了一大通废话都一声不吭。 午后的阳光过于舒适,很快她就被睡意缠住,半睡半醒之际,隐约听到长离对她说了什么。 “……为师等你捷报。” 似乎是思考了很久才想到的,依旧带着几分不确定和犹豫。 真的假的啊? 她来不及多想,就睡着了。 季彤崖和风海楼同一批入门,看起来年纪却大很多,约莫二十六七岁的模样。 看着比师父还老,钟明烛撇了撇嘴,和修为高出一阶的前辈相对立于演武场上,她竟然还有心思想别的。 很快,她就修正了自己的想法。 ——师父的话,还不至于用老来形容,看起来还不满二十岁,混在一干师伯里简直就像他们的女儿,不过的确是差了好几百岁,若师伯们有孩子,说不定比师父年纪还大。 不但有心思想别的,甚至还很认真地越想越远。 “师妹,请多指教。” 直到季彤崖洪钟似的的声音响起,她才止住进一步去思考师伯们有没有孩子这个问题。 “师兄,请多指教。”她勾起一个柔柔的微笑。 柳眉舒展开,却驱不散那股似是与生俱来的脆弱感,略浅的眸中含着雾气,愈是笑,愈让人产生一种稍用力就会碎掉的感觉。 好一个柔弱无助的小师妹啊。 她注意到季彤崖的呼吸顿了一顿,眼微微眯起,笑得愈发温柔,扬手招出长剑,下一瞬便挥出漫天剑光。季彤崖还没完全从怜香惜玉的情绪中抽离出来,就被这眼花缭乱的剑法震慑住,接连后退至边界。 这是她学过的剑法中招式最繁复的一套,名为繁花,意在表达出百花斗艳的浮世繁华,她在剑中注入了灵力,刹那间流辉耀目,将大半演武场都纳入其中,倒真的演绎出了几分繁华的感觉。 但也仅仅是看起来而已,钟明烛这套剑法说白了就是花架子,遇到金丹期的,很快就会被看出底细。那边季彤崖已经在最初的冲击中冷静下来,会被唬住的主要原因也是因为钟明烛的师父是长离仙子。 若没有这层关系,他估计连最初那一丝慌乱都不会有。 看出这师妹身手不过如此,他立即展开攻势,祭出法器,也是剑,他驱剑画了一个圈,然后轻轻一推,一条火龙当即自剑尖跃出,咆哮着向钟明烛奔去。 钟明烛当即御剑而起,她剑法不行,御剑之术倒是不错。 用她的话来说,若御剑不行,万一遇到危险岂不是逃命都来不及,不行,一定要精通。 她用了疾风符,速度极快,游刃有余地在边界范围内与那火龙斡旋,试过结印抵御,但是一下子就被冲破了。季彤崖御剑追了她一会儿,发现追不上便索性停下,长剑一点又挥出一条雷龙,然后在场中设下重重石障碍。 多了一条龙,还须得绕开或击碎石障,情况立即危险了数倍,钟明烛的兴致却愈发高昂起来,眼底眉间均是兴奋,她手里有不少金丹级别的符箓,不过打算留到之后再用,万一砸完了后面遇到高手就无计可施了。 好在这季彤崖比较蠢,她瞥了眼专心驾驭那两条龙的人,嘲弄地冷哼了一声,忽然一转身,向季彤崖冲过去,对方见她来势汹汹,结起屏障的同时下意识后退了一段距离。 钟明烛在即将撞上屏障的时候忽地拔高位置,眼看那两条龙要撞上去,季彤崖立即双手结印,同时降低高度回避,口中喝道: “起!” 两龙随即贴着屏障往上奔去。 “啊,是时候了。”钟明烛扫了眼场地,身子在空中绕了个圈,再度向季彤崖冲去,场地和之前相比缩小了一些,她险些转身时险些被火龙扫到,下摆都被烧了一块。 看着再一次冲过来又在极近处改变方向的钟明烛,季彤崖这次冷静了许多,没有回避,而是试图提前驱动那两条龙改变方向,不料他还没来得及念完咒就觉得那两条龙上的灵力被放大了。 身形瞬间暴涨,连咆哮声都大了许多,竟是有人在上面灌注了更多灵力,灵力多了后驾驭起来更加困难,季彤崖竟没能让它们慢下来。 “怎么回事?”他惊讶地睁大眼,连忙想收回所施之法,而后,眼里却浮现出更多的震惊,甚至慌乱。 他发现他动不了。 下一瞬,他亲手放出的两条巨龙咆哮着将他吞没。 第14章 待那两条龙消失后,季彤崖已经晕了过去,钟明烛从飞剑上跳下来,笑嘻嘻对他作了个揖,故作谦虚道:“多谢师兄手下留情。” 与此同时,负责裁夺的卢忘尘给出了结果——天台峰钟明烛胜。 而围观的弟子大部分还沉浸在不可置信中,当钟明烛暴露出她的剑法水平后,他们以为她输定了,就算再能跑,场地一缩再缩,迟早要被追上或者自行出界的。却没想到季彤崖会被自己的灵力反噬。 可能是还不能熟练驾驭吧,才会失手,多数人都这么认为,只有修为较高的一些人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同样表现出了惊讶,不过是惊讶于钟明烛的大胆或者说那前所未有的方法。 起手那套剑法的根本目的是在场中留下灵气,那些灵气微弱且毫无章法,很容易就被忽视,实际上却是补下了一张网,她将季彤崖诱入其中后,引火雷二龙追逐,在接近季彤崖的时候挥出两道符,在短时间内将那两条龙的威力提高了一倍,好令季彤崖控制不住,然后在他试图防御的时候以先前部下的灵气为引,结阵将他定住。 钟明烛只有筑基期修为,无论是提高那两条龙的威力,还是定住金丹期修士,都只能维持片刻,可能只有几个眨眼的功夫,稍有偏差便会功亏一篑,可她却做到了,即便是金丹期修士也鲜少有人能将时机把控得如此精准。 云逸同样注意到了这场比斗,他已经很久没见过能将阵法、符咒等等天衣无缝融合到战斗中的人了。心思缜密且敢于以身犯险,增强对手灵力之类的举措简直匪夷所思。 之前他只知道钟明烛在阵法一道天赋很高,这时候却发现,她在战斗上的天赋可能更高。明明不是剑修,却能运用策略胜过高一级的敌手。 “后生可畏,后生可畏。”他感叹道。 钟明烛回到重明居时,长离在插花。 她手执一支含苞待放的山茶,宽袖滑落至肘间,露出一截白玉似的小臂,凝视着案上的白玉瓶迟迟没有动作,瓶中已经有几支茶花,有完全绽放的,也有仅是花骨朵的,疏落有致,娉婷婀娜。 钟明烛叫了一声“师父”,长离没有理她,一眼不眨,全部注意都放在寻找那支花的落处上,过了好一会儿终于寻好位置,缓缓地将那支花插入。 恰到好处,整瓶花都因此鲜活起来。 师父是不是太过不务正业了一点,钟明烛突然开始思考这个问题,弟子演武会,师伯们都密切关注着弟子们的情况,只有她师父,在插花,全然置身事外那般淡定。 “师父,你都不关心我胜负如何,有没有受伤吗?”她老大不满意地问,还献宝一样将被烧焦的下摆指给长离看。 “我知道。”长离将花瓶放置在窗前,瞧了她一眼,伸手一点替她施了个净身咒,将她满身狼藉驱得干干净净,然后继续修剪起花枝。 “哦……”钟明烛讨了个没趣,拍了拍纤尘不染的衣衫,摸了摸鼻子开始帮长离挑拣茶花,她本来还想借此机会向长离讨些奖励。 ——徒弟那么有出息,她当师父的也面上有光啊。 结果长离似乎连半点兴趣都无,连带她也没了兴致。 师父你为何如此败兴! 看着手中娇艳欲滴的花朵,她冷哼一声,将花瓣都揪了下来。 第二场比斗,对手依旧是金丹期的,是不语峰的一个师姐。 这场比试仅持续了半刻钟,钟明烛一改上一场的作风,一开始就一把符招呼过去。 筑基级的,金丹级的,一股脑砸过去,又一次让观看的众人瞠目结舌了一回。 甚至有人露出痛心疾首的表情。 有你这样浪费的吗? 结果就是那位师姐连反击都没来得及就被轰到了场外,而钟明烛也用掉了手里绝大部分咒符,只剩下了三张。 接下来就是第三场,对她而言的最后一场。 对手是符咒一脉的程凌,金丹中期,是玉珑峰上除风海楼外,符咒造诣最高的那个,尤其擅防守,前两场就是占据场中位置,任凭对手怎么攻击都纹丝不动,一直撑到结束。 因为前两场表现太过惊人,这场吸引了很多人前来观看,甚至来了好几个师伯,想看看钟明烛这次又会出什么主意。 丁灵云也在,她已经连赢了三场,三次抽到的对手都是筑基期的,不费吹灰之力就拿到了下山资格,把钟明烛恨得牙痒痒。 一定是作弊了吧!把我的果脯还回来啊混蛋! “请多指教。” 两人行礼后比试正式开始,程凌起手就是五道攻击符,分别飞向钟明烛除了后方之外的五个方向,封住她的去路而后一齐爆裂。他打的是先下手为强的主意,打算一开始就把钟明烛击倒或者逼到界外。 火光电石间,钟明烛一拂手,出现一圈金属片将她团团围住,巴掌大小,半指厚,由赤金打造,总计三十二枚,分三层,表面刻有奇特的纹路,星点辉光在纹路中缓缓流淌。 “是那个……”丁灵云一眼看出那赤金板上的辉光与那日画卷上的有些相似,“竟然是用来炼法器了。” 而且还全部是赤金,即便她出身世家,都觉得钟明烛这实在是太奢侈了。 筑基期的法器尚不稳定,而且容易损坏,所以大部分人到金丹期才会用贵重材料去升级法器或者重新炼造。 筑基中期的钟明烛,出手就是全部由赤金打造的法器,丁灵云一眼扫过去就看到不少于二十个人正眼含羡慕以及嫉妒,甚至还有不甘和仇视,她觉得结束后需要提醒钟明烛低调一些。 五道灵符的威压叠加在一起,连场外的人都能感受到灵气爆发带来的巨大冲击感,钟明烛却只是退了十几丈,毫发无伤。 此为折冲之阵,与当年困住南司楚的画地为牢同根而生,不过此时由法器施展起来更为方便。 这些赤金板,每一块上都刻有九宫阵,注入不同的灵力可演变出成千上万种变化,受限于施术者的修为,结成的阵法威力稍弱,但用在这种场合已经足够。 抵御住第一下攻击后,钟明烛立即转守为攻,三十二枚赤金板分向八个方向,以程凌为中心钉入石板中,后者见状招出自己的法器,却是一块盾,一分为四将他周身护的严严实实。 这是他的本命法器,名封岳,可承受元婴以下的任何攻击,之前一击不成他就有心以守为攻,料想筑基期弟子的攻击就算有阵法加成也破不了他这层防御,若寻不到机会,拖满两个时辰便可。 他正欲往场地正中移动,突然发现周围的景致变了。 变成了葱郁的山林,一条小径出现在脚下,往前延伸,通往一座高耸的宫殿,这是玉珑峰。 他扫视四周,入目的景致与玉珑峰下的森林分毫不差,他好像被人移到了那里,而脚下的道路正诱他往前,去探一探发生了什么。 “怎么可能中招。”程凌眸中掠过一道凛光,他又捏出一张灵符,拍到地上,念道:“破!” 而后便见灵气水波般扩开,不多时便听得几声轻响,眼前又变回演武场,而钟明烛正在将被击飞的赤金板收回来,面上似有恼意。 雕虫小技,他不以为然地心想,然后一个闪身便移动到场地正中,封岳钉入地中,结成牢不可破的屏障。两张金丹期灵符飞来,在盾上炸裂,巨大的冲击在场地上回荡,他却丝毫没有受影响,甚至连衣摆都没有晃。 就这样坚持到结束就好,他稍稍松了一口气,露出一丝笑容。 之后,钟明烛围着他试图寻出破绽,以赤金板接连砸上去,同时不断构筑幻象诱他出来,可诸般努力都不见丝毫成果,最后气急之下拔剑砍过来,却被震得剑险些脱手,可就算这样她都没有放弃,不断想新花招试图破除那层障碍。 没用的,程凌满意地想。 就在这时候,他感觉到结界消除了,外界的声音传入耳中,比试结束了,这时还不足两个时辰。 难道是钟明烛自己出界了?他略迟疑地收了法器,然后听到了结果: “天台峰,钟明烛胜。” “什、什么?”程凌惊呼起来,只是片刻后就明白了原委。 钟明烛盘腿坐在飞剑上,张开手,空中又浮现出三十二块赤金板,而那个位置——程凌看清了——正是场地正中。 “师兄应该多动一下才行。”钟明烛收回六十四块法器,留下这句话就绝尘而去。 她在布下两重幻阵,一重破绽较多,是程凌察觉到的那些,另一重却是幻化为演武场的模样,只不过中心偏移了十几丈,而那一重才是真正的幻阵,钟明烛耗费了大量精力维持,即便是金丹期修为,不仔细分辨也难以窥破真相,程凌被她百般干扰,又早早就笃定自己能胜,所以被她糊弄过去了。 若程凌主动进攻,钟明烛需要分神防守,就无力维持那重幻阵,这样的话这场比试的结果还不得而知。 其实钟明烛听闻程凌前两场比试的作派后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态想了这个办法,打算若是行不通,就把那六十四块法器全部用来防身,能对拖延一刻就是一刻,却没想到会那么顺利。 “那么喜欢缩龟壳里就别参加什么演武会啊……”她不屑一顾地念叨,原本是想当面说给程凌听的,不过因为精力不济的原故作罢了,结束后立刻就走而不是留下来找丁灵云耀武扬威一番也是因为这个。 为了维持那法阵同时做戏扰乱对方注意力,她几乎耗尽了精力,只剩下御剑飞回去的力气了。 感觉快晕过去了,她揉了揉脸,觉得连笑的力气都没有了。 不过总算是结束了呢,她心满意足地想。 很快,钟明烛就发现她心满意足地太早了。 “什么事?”她还是坐在飞剑上,仰头打量着拦住去路的几道身影,之后又觉得兴味阑珊只想回去休息,便垂下脑袋道,“算了,有什么事从长计议吧,我先告辞。” 说完她想绕道,然而还是被挡住去路。 一共四个人,三个金丹期,一个筑基期,都是不认识的。 这才离开主峰地界呢…… 她揉了揉鼻子,往下瞅了一眼,只能看到深浅不一的绿色。 为首那人拱了拱手,笑道:“久闻钟师妹得长离师叔真传,英姿……” “少废话。”钟明烛一脸不耐烦地打断他,“对了,名字也别报了,我没兴趣。” 被她的态度激怒,那人脸色沉下来,语气也凌厉起来:“师妹连胜三场,实力不凡,我等欲与师妹切磋。” “呵……”钟明烛冷笑,“切磋,说得好听,眼红就直说,不会因此更看不起你们。“ 仅仅是筑基中期修为,却有不少金丹期灵符,赤金打造的法器,在比斗大会中连胜三场大出风头。必然有弟子会将她胜出的原因归结于法宝道具,然后生出怨气,他们自然是不敢去找长离的麻烦,于是就找上了钟明烛。 因为她接连胜过三位金丹期前辈,所以想与她切磋,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反正修正之人体格强,受点小伤也不碍事,就算去师长那告状最多也就思过几个月。 能出一口气,思过几个月算得了什么呢? 被她拆穿,那人有些恼羞成怒,刷地抽出剑,道:“同门切磋只是稀松平常的事,师妹休得以小人之心相度。” “好啊。”钟明烛眸光一沉,吞下几颗救急的灵药,缓缓站起,拍了拍外衫,“请……” 然后在“请”字出口的一瞬就冲了过去,在那人毫无防备时一剑劈下,同时将脚下飞剑踢出。 又是出乎意料的做法,不过那人好歹修为高一层,将两招都防住。 “列阵!”感觉身子已有下坠之势,钟明烛大喊一声,见对方分神去寻她的法器,扬手就把剑往他脸上摔去。 她想这么做很久了,下手格外重,一下把对方鼻子砸出了血。一切发生得太快,旁边三人竟没能插得上手,待他们反应过来,钟明烛已往下坠去。 “哈哈哈…”听着在耳畔凄厉咆哮的风,钟明烛狂笑起来,而后,灵符在上方爆裂,她跌落的那一瞬,将最后那道金丹级灵符抛了出去。 就算没能伤得了他们,把他们吓个灰头土脸也好。 灵药的效力已经消失了,她费力地勾了勾手指,试图把飞剑召回来,然而未感觉到飞剑的回应,耳畔的风声忽然停止了。 ——被接住了。 急速远去的天幕定格,然后再度缓缓拉近。 她抬起头,看到了长离。 第15章 所谓流年不利大抵就是如此吧。 四人挡的挡,躲的躲,手忙脚乱撑过钟明烛那道灵符,还没来得及说一个字——为首那人的鼻血还在滴滴答答落下来——就被出现在前方的白衣慑得脑子乱作一团。 长离看着他们,漆黑的眸子里分明没有任何情绪,却叫他们如坠冰窟似的惶恐。 他们忍不住后悔去挡那道灵符了,被炸晕炸伤也好过现在,与面无表情的长离仙子相对而立。 虽然长离仙子从来都是面无表情的,可此刻不知为何看起来格外可怕。 钟明烛抓着长离的手,疲倦感在对方渡来的灵力中渐渐消散后,她抬起下巴,挑衅地嗤笑了几声,颇有几分小人得志的味道。 追究起来其实也是钟明烛自己种下的因。 她因为长离对她的比试毫不在意的态度而气恼,然后借着第二场比试把怨气全发泄出来了,她虽是胜了,但靠师父帮她炼的一堆灵符取胜委实有些难以服众。那位输了的师姐难免会委屈,她一难过,在意她的人自然是心中不平。 前来滋事的人中,为首那个正是那位师姐的道侣,他本想等钟明烛落败然后好生嘲弄一番替自己心上人出口气,没想到钟明烛又赢了,还亮出了纯赤金打造的法器。怒气与嫉恨交叠,于是脑子一热就喊上好友追了上来。 并没有想下狠手,只是想挫挫她的锐气,看到她踢了飞剑掉下去还慌了一下,结果转头就看到了长离。 谁都知道天台峰长离仙子对门中事务毫无兴趣,今年祭天大典也只在开始露了个面,亲传弟子三场比试皆是以弱敌强,她却一眼都没来瞧过,四人见钟明烛比试已结束,料想长离也不会过来了,事后追究,顶多关一阵子禁闭,没想到她竟然在这个时候出现。 被抓了现形,师长亲自动手教训是常有的事。 有几个回过神后下意识想逃,然而飞剑还未掉头,就觉一股冷冽的剑气封住了去路,眼前明明什么都没有,可潜意识却有个声音在警告——再进一步就会万剑穿心。 会死吗? 他们心中竟不约而同浮现出这个念头。 “你们在做什么?”拯救了他们的是云逸,他察觉到那道灵符以及长离的气息,立即赶过来了。他修为超过长离许多,且性子温润,有他镇场,那股剑气终于不至于吓得人说不出话来了。 “弟子知错!恳请宗主责罚!”一恢复行动能力,那几人马上拜下认错。 长离天赋虽高,但受限于年龄,修为是几个峰主中最弱的,可她背后有三大长老袒护,那几个元婴末期只差一步就能踏入化神行列的师兄师姐见到她都要避让三分。 追截钟明烛是一时脑热,此时再嘴硬就真的是找死了,说谎也不可能,云逸最擅长追踪现形之术,手指一动就能以虚像再现此前发生的事,剩下的路只有一条。 云逸问明情况,沉吟片刻后念道:“尔等欺凌同门,触犯门规,这便留下名字,向钟师侄道歉,而后自行去刑堂领罚吧。小师妹你看如何?” 违规弟子的惩罚由刑堂定夺,他身为宗主亦不能擅作主张,叫他们留下名字则是提防有人逃脱,这决定遵循门规,合情合理,不存在任何偏袒。 钟明烛不乐意了,当初她阻止风海楼去警告南司楚便是出于这种理由。 交给门规处置哪有自己亲手报复来得愉快。 可此时,云逸和长离都在,对方又很识抬举地服了软,她想找事反而显得理亏了。 “师父……”她扯了扯长离的袖子——她恢复力气后对方就松开了手,“如果你没来,弟子就要被他们欺负去了。” 听到这话,那几人表情都有些微妙。 事实上他们还什么都没来得及做,反而白白受了一道灵符,领头的还被砸断了鼻梁。 怎么看也不是她被欺负了。 “嗯。”长离就像没听到钟明烛的话一样,轻轻应了一声。 钟明烛冷哼了一声,抓着袖子的手愈发用力,恨不得把那袖子扯下来。 ——我就知道!这铁石心肠的女人!根本不懂什么叫师徒情深! 就在她决定回去就把长离腰间那串玛瑙抠下来时,却听她再度开口,嗓音清冷如霜:“你学艺不精,才会被欺负了去。” “你?!”钟明烛脸都青了,她张了张嘴,正想呛声,却听得一声剑吟。 那是她的飞剑,不知何时落在了长离手中,她握着剑,手臂垂在身侧,看起来仅仅是握着剑而已,没有用半分力气。 隐约中似有一道清光扬起,一瞬间,她感受到了剑意的寒气,但去细看时,却什么都没有,长离的手还是在原来的地方,没有剑气,没有灵力波动,看起来什么都没发生。 紧接着,张皇失措的惊叫声响起,她往那边看去,不觉“哇”地叹了一声。 那几人脚下的飞剑齐刷刷一分为二,从剑柄到剑尖被对半剖开,可是没有伤及上面的飞行阵术,还稳稳当当停在空中,只是因为这徒然变故,上面几人歪歪扭扭的站姿显得很滑稽。 云逸呆住了。 “你可看清?”长离瞥了钟明烛一眼,不动声色地问道。 “没、不,有有有!”钟明烛笑得那个叫猖狂。 看起来愈发小人得志了。 回了天台峰,钟明烛就利索地往床上一躺,她真的是累极了,长离渡的灵力也只是救急用,脚一落地她就觉得眼睛都睁不开了,头刚沾枕头就睡着了,待她再度醒来,映入眼帘的是浩渺星河。 清风徐来,朗月当空,那是她的屋子,当初建造时心血来潮在屋顶开了天窗,美其名曰潇洒,躺下后,天空一览无余。 身上多了一条毯子,修士不惧寻常寒冷,但钟明烛追求舒适,就算没必要也要卷条毯子裹着,她依稀记得这次睡前没顾得上盖什么。 大概是长离帮她披上的吧,上面仿佛还残留着淡淡的冷香,她揉了揉鼻子,低低笑了两声。发觉自己已经恢复了力气,便从床榻上起身,推开门。 水波潋滟,流光投射于院中,撒下虚虚实实的光斑,倒像是幻境一般,若非早已习惯,怕是会以为仍旧在梦中。 长离坐在石台边,一袭白衣融入月色,腰背挺得笔直,只是随意往那一坐,就好似出鞘之剑凛然不可犯,面前摆着那盏青玉瓶,不过几日,此花开彼花谢,已是另一番光景。 她专注地注视着那瓶花,不时剪去几根枯枝。她总是亲手去做这些事,而不是依靠法力,以她的修为,动都无需动就能将整片森林的枯枝都削下来,可她却拿着剪刀,就像个凡人一样,一下两下,不厌其烦。 若说是喜欢,她面上却看不出任何欣喜,眼神淡漠,仿佛无论是花还是草于她都无太多分别;若说是敷衍,却也不像,一丝不苟,细致周到,没有半点勉强,就算是真心喜欢园艺的人都不见得能那么投入。 那双漆黑的眸子就像一面镜子,什么都能容纳,但又什么都留不下,那是一种源自内心深处的淡然,而看在他人眼中,便是深入骨髓的冷,任谁见了都要心生踟蹰,除了钟明烛。 肆意妄为,胆大包天。 她大步流星走过去,脚步声顷刻将院中的静谧震碎,连那流光都好似失了最初的灵动,她却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打扰了这一庭淡雅。 如果意识到了,说不定会将步子踩得更响。 “师父,那时你怎么会在?”她坐到长离对面,枕着胳膊懒洋洋看了那丛花一会儿,突然开口问道。她和长离不同,经常站没站样,坐没坐样,但凡身边有点什么就会像被抽了骨头一样倚上去。 她本以为长离定然不会出现。于她而言,那些似乎都是无关紧要的事。 “我去看你。”长离没有停下手上的动作,只是一直以来都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出现了一丝波澜,似乎是迟疑,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补充道:“你是我徒弟,我应该关心你的修为进展。” 这样一本正经的模样惹得钟明烛笑出了声。 长离总是这样,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要遵循一个理字。就像她尝试练剑之外的各种事,就像她逼钟明烛练剑,就像她毫无保留的慷慨。 没有喜欢,也没有不喜欢,理应如此罢了。 可就是这样一个对外在一切都无动于衷的人,今日却做了曾经的她断然不会做的事,到底还是留着血的人呢。 想到这一点,钟明烛的笑愈发张扬。 “师父,不觉得这话太生分了吗?”那双比常人颜色略浅,仿佛与生俱来带着薄凉的眸子里掠过不怀好意,她蛊惑似的低语道:“这时候应该说,我关心你。” 隔着那几支山茶,她看到长离的动作顿了一顿,神情淡漠,片刻后却轻轻道出一个音节。 “嗯。” 嗓音清冽,就像是以前答应钟明烛各种无理取闹那般平静,可钟明烛却看到那修长的睫毛颤了颤,仿佛想借此掩去眼中那抹闪烁不定。 她怔了怔,下一瞬眼睛亮了起来,嘴角上扬笑了起来。 有时候钟明烛会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中了蛊,每次长离露出破绽都会让她忍不住扬起嘴角。 看那个人一点点沾染上俗世尘埃,比最精妙的阵法更能令人兴味盎然。 ——真的是太有趣了。 因笑而微微眯起的眼中是纯粹的欢喜以及某种连她自己都尚未发觉的情绪——冰冷到近乎残忍。 笑够了,她伸手将长离刚修剪好的花拔了出来,终于能够毫无阻碍地看到长离的脸。 耗费许久时间摆弄的花瓶顷刻被破坏,她连眉头都没动一下,而是放下剪刀,抬眼与钟明烛对视。 直白,坦诚,无丝毫躲闪。 “为何要笑?”她问,认真得宛如在询问剑道。 为什么呢,钟明烛慢悠悠撕下一片花瓣,忽而手指一弹。 下一刻,风卷起漫天繁花,花瓣翩跹起舞似春雨,缠绵悱恻,无声化万物,素雅的庭院瞬时被绮丽占据,月色皎皎,花团似锦,便是风华绝代。 “想笑,便笑了。”她说。 又一个弹指,满庭繁华瞬时化为虚无,指尖依旧是那一片花瓣,随着她的松手轻飘飘落下。 第16章 宗门大典结束后,下山的日子便定了下来,同去的还有两位元婴期前辈,分别是回廊峰主卢忘尘和不语峰肖月,待出发那天,前往主峰集合的弟子发现卢忘尘和肖月身后还跟了一人,竟然是长离。 她背着古朴的剑匣,依旧是一袭白衣,然而眼尖的人却发现这身白衣与以前不同了,剪裁不一样,前襟和裙摆左侧以银丝绣了花纹,乍眼一看依旧是素白一片,仔细一瞧却能看到其上隐有流光浮动,尤其是裙摆,仿佛夜昙绽放。不过最显眼的还是腰间那串红色玛瑙,好似流火,鲜明夺目。 这串玛瑙长离挂了有些时日,只是她鲜少在人前走动,门中大半弟子都无从得知。 “小师叔怎地来了?她也去吗?”立即有人交头接耳起来。 “我怎么知道,没想到百年不见,小师叔竟然会打扮了。”接话的是当初和风海楼一同参加试炼的弟子,比起长离为何出现在此,他更在意的是长离竟然会佩戴腰坠,还是那么显眼的红色。 毕竟世间对长离样貌的形容永远都是一身素白,不施粉黛,无任何装饰等等。 如今这个虽仍是素衣却不失精细考究的人,这还是那个头发随意用布条一绑了事的小师叔吗? 他如此想着,然后便发现长离头上的发带也换了,与衣服一样是白底银线,初看平平无奇,细看却是精巧绝伦,窄窄一条上竟是绣了延绵不绝的山石草木。 “这……”他瞪大了眼,“还真是不得了了……” 钟明烛听到这些窃窃私语,心里偷笑。 这些都出自她之手,之前用来炼器的鲛绡还剩下几卷,她便给长离做了衣裳,此前一直在炼炉里,前几日才大功告成,原先是想作为饯别礼留给长离的。 诛妖之事,少则数年,多则数百年,听闻当年孤鸿尊者在东海与海妖斗法,一斗就是三百七十四年,这一下山也不知要过多久才能回来。 她曾问过长离为何不下山游历。 几次灭门之祸后天一宗弟子只有遭逢大事时才会持宗主令外出走动,但也没有明令弟子不得出山,自行外出寻找机缘的人不少。不过若是自行下山历练,在外期间不得依仗天一宗的名号,等同于散修,生死祸福皆看自己的造化,与宗门无关。 长离答道因她修为尚浅所以师父不许,把钟明烛听得一头雾水。 要长离入世,又不准她下山历练,光收个徒弟,偶尔下山跑个腿,那顶多叫和世间有了一缕牵系,和入世差了十万八千里,这老头子真是莫名其妙,活得太久了脑子也会不正常么。 钟明烛亲近长离,却对自己名义上的太师父没有好感,心里对他从没有过半点尊敬,称呼他不是“老头子”就是“老不死”,若旁人有读心术,恐怕要被她吓死。 临行前几日,她一边为诛妖之事而兴奋,一边又因要与长离分别而不舍。 相伴百年,如她这般薄凉的性子,也不能否认二人之间或许真的有那么点师徒情谊。 毕竟长离从没亏待过她,除了态度冷淡些以及逼她练剑外可以说是挑不出毛病的好,物资上任她索求,授业毫无保留,还从不摆长辈架子,任她如何挑衅滋事都不动怒。 对于自己的脾气,钟明烛还是有点自知之明的,能朝夕相对而不给她脸色看的,大抵只有长离了。当年在明镜峰五年,丁灵云可好几次都与她动了手。 下山之后,哪里去找这么好的师父啊,况且没长离护着,她若想安然无恙怕是需得夹着尾巴做人,想想就万分憋屈,正当她半真半假感伤时,长离却说此次她会一同前往。 “当日师叔前来便是吩咐此事。” 听到这句话,好不容易挤出的愁绪一下子散得干干净净,钟明烛径直将手里放着那套鲛绡衣的木盒掷了过去,对准了长离的脸。 “不早说!”又变回了那个目无尊长的钟明烛。 “你没有问。”长离接住木盒,打开,问道,“这是什么?” “原本是饯别礼,现在么,唉……算了算了。”钟明烛挥了挥手,眉宇间怨气未消,“总之是弟子一片心意。” “谢谢。” 云淡风轻,听不出半分诚意。 钟明烛不以为然冷哼,她以为接下来长离会将木盒收起,当初她收下那串玛瑙后转手就想丢进储物戒,若非钟明烛快一步夺回来给她佩上,那玛瑙估计没机会见得天日了。可这回是衣裳,她总不能强行替长离更换。 大概要过个几百年才会见她穿上吧,她愤懑地想,不料转头就见长离已经换上了,原本的衣裳折叠好摆在了一边,见状她不禁啧啧了几声。 ——修为高了就是方便啊,手指勾一勾身上衣服就换过了。 她打量着长离,看起来仍是一袭白衣,神情淡漠,却不知为何有种焕然一新的感觉。 大概是衣裳好看的缘故吧,果然是我的手艺太好了,她暗暗将自己天花乱坠夸奖了一通,神色缓和下来。 总是这样,脾气来得急去得也快,翻脸比翻书还快,说的就是她这种人。 她走过去拾起那串琉璃,再一次将其绑到长离腰带上,语重心长道:“师父,我要下山,你若也要下山,这便是与我有关之事,与我有关的,就算我不问,你也应当告诉我。” 完全是歪理,照她这么说,长离岂不是要与那三十名弟子一个个打招呼,长离竟是也考虑到这层,反问道:“那其他人呢?” 钟明烛一时语塞,撇了撇嘴心想师父不如以前好骗了,随即凶巴巴扯了一下那串腰坠,道:“我们师徒情深,他们算什么东西,只要和我说便好。” 她半跪在长离身边,没有留心落在自己头上,似若有所思的眼神,片刻后便听到了一如既往的纵容。 “嗯。” 出发前必不可少的一环是宗主□□,卢忘尘等人立于弟子侧畔,而云逸则在主殿前长篇大论。 在他不厌其烦讲着诸如修道之人心念苍生、妖兽作乱天理不容之类的废话时,钟明烛四下张望起来。 三十名弟子中,她只认识三个,丁灵云,风海楼,以及被她戏称为清江使的程凌。 清江使,神龟也,他虽然输了,不过因为在场时间足够久,是以也得到了机会。 除了她和运气极好的丁灵云,其余都是金丹修为,其中最惹人注目的不是风海楼,而是他符咒一脉的师姐柳寒烟,此刻站在钟明烛右前方,目不斜视,风姿凛然。 柳寒烟资质普通,五百年才金丹中期,能否踏入元婴期还不得而知,此前一直名不见经传,当年随三大长老赴须弥之海后一直云游在外,几年前才回来,她为人低调,回来后就在藏书阁修书,此次比试却一鸣惊人,接连挫败资质和修为最拔尖的数位弟子夺得魁首,其中包括几个金丹末期以及资质最优的风海楼。 同在金丹中期的风海楼在第四轮对上了她,一刻钟就败下阵来。符咒一脉以花样百出的灵符见长,她却鲜少借用灵符辅助,仅凭一把剑从头赢到尾,看了那几场比试的人都觉得那剑气俨然是剑修才有的。 一剑破万法。 相比起来,钟明烛这个天台峰亲传的剑术只能用“丢人”两个字来形容。 她站得笔直,好似一把利剑,容姿秀丽,却面若冰霜,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据说她还是外门弟子时就有心拜入天台峰,只可惜当时天台峰一脉死的只剩吴长老一人,而吴长老早已不再招纳门人,入了玉珑峰后的几百年一直默默无闻,之后约莫是在外得了什么机缘,练成无双剑法。 “若柳师姐晚生几年,如今说不定就是长离仙子的亲传弟子啦。” 这样的窃窃私语传入钟明烛耳中,她挑了挑眉,冷笑。 “几年?那个柳什么比我师父年长了两百……”她话还没说完就被丁灵云捂住了嘴。 “你想被她削吗!”丁灵云压低声音警告道,“前几日我师兄无意冲撞到她,最后是被抬回来的。” “哇这么凶……”钟明烛缩了缩脖子,“看起来冷冰冰的,怎么脾气那么爆。” “你顶着张话本女主角的脸,不一样是烂脾气!”丁灵云斜了她一眼,而后若有所思道,“话说,你不觉得柳师姐和长离仙子有点像吗?” 也不知道她什么心态,不喊师叔,非得继续称长离仙子。钟明烛觉得她可能是觉得师叔两个字配不上长离,仙子才够格。 “才不像。”钟明烛想也不想就摇头。 别人看不清楚,她却是知道的,长离是因为淡漠而导致看起来很冷,与其说是冷,不如说是空;而柳寒烟的冷则是来自骨子里,散发着危险的气息。 而且还带着一股煞气,这才是在杀戮中往前的剑修应当有的样子,长离那般透彻干净反倒是异类。 “反正我暂时是不敢往她脚下摔剑的。”她想了想,又补了一句。 发脾气和命相比,还是后者更重要。 最初敢顶撞长离是因为知道顶多被打一顿,可柳寒烟的话,她觉得可能真的会闹出人命。 然后就被丁灵云抓住了关键。 “什么?”她指着钟明烛的指尖不住颤抖,声音也在抖,“你、你竟往长离仙子脚下摔过剑?!” 她说着就撩起衣袖,在旁听了许久的风海楼连忙帮她把袖子拉回去。 “丁师妹,冷静。” “是姓钟的不知好歹!”丁灵云拍开他,继续撩袖子。 “骗吃骗喝时候亲热地叫人家阿烛,现在就是姓钟的了。”钟明烛不怕死地对她做了个鬼脸,“丁大小姐负心薄幸,我心戚戚啊。” 风海楼当机立断插到两人中间,一手一个,他好歹金丹中期,制服两个筑基修为的绰绰有余。同时庆幸是自己被师父派来照顾这两个修为最弱的师妹。 在师父正在慷慨激昂念诛妖檄文时,下面若是突然有人打起来,他老人家的面子不知要往哪搁。 这时,钟明烛注意到柳寒烟看了一眼长离。 看长离不奇怪,大半弟子的视线都黏在她身上,毕竟那是不足两百年就结成元婴的人,前无古人,就算是长得平平无奇也有大把人争着要看一眼。引起她注意的不是柳寒烟看了长离,而是她的眼神。 其他弟子在看长离时,就算不喜,也带着一丝敬畏,而柳寒烟那一瞥不含感情,冰冷至极,好似利剑,要将人刺穿。 看来这天一宗还有其他不怕师父的人呢。 是叫柳寒烟吧,钟明烛意味深长地眯了眯眼,记下了这个名字。 云逸说完后,便亲手给诸位弟子发了宗主令,这是天一宗弟子以宗门之名外出行事的凭证,凭此令可以利用天一宗设于外界的各种资源,必要时亦能求得其他正道宗门的援护。只有遇到大事需弟子集体出山时才会发放。和自行外出历练相比安全许多,不过也因为需得听从为首前辈调遣的缘故,不怎么自由便利,就算途中偶遇灵宝现世之类福缘也只能忍痛视而不见。 宗主令实际上附加于身份玉牒上的一道符,云逸拿出一个匣子,念了几句法诀,便见几十道光自匣中飞出,没入众人的玉牒,钟明烛拿起玉牒一看,发现上面多了一圈暗纹。 “有这个,天一宗在九州四海的产业和盟友都会予以庇护。”风海楼说。 “在其他地方还有产业?”钟明烛惊了,她一直以为这种修仙宗门应该和产业之类市侩的词没关系才对。 “不然你以为你每个月的月钱哪来的。”丁灵云没好气道,很显然她还耿耿于怀钟明烛对长离仙子不敬的事,声音格外冷,“天一宗人少,可是金丹以上的修士是所有正道宗门里最多的,还有三个化神期以及一个洞虚期,随便吐纳几下就是一大把灵石,没有海量的灵石灵药根本供不起,普通小门派可是连一个化神期修士都养不起,偶尔出一个,也是撞了天大的好运捡到天大的机缘才得来的。” “那邪道呢?有什么门派有很多金丹期以上修士吗?”钟明烛的重点又转到了奇怪的地方。 “这我也不清楚,云中城是正道的地界。”丁灵云皱了皱眉,“听说昆吾城高手众多,不过各自为营也算不了一个门派,哦,我还听说,当世三个洞虚期修士,其中之一是妖修,和昆吾城主交情匪浅,所以云中城才一直拿昆吾没办法,可恶啊,赤金三分之一都是那里产的。” 身为正道后人,丁灵云对邪道可谓深恶痛绝。 “昆吾城。”钟明烛却想到了别的。 当年想夺取苍梧剑结果败在四灵诛邪阵下的陆离便是昆吾城二城主,同样想夺苍梧剑的千面偃可能是陆离传人,而此次妖兽作乱之地与昆吾城离得很近。 “倒是挺巧。”她喃喃道。 发完宗主令,云逸又给每人发了一千灵石、上品和中品灵药各二十瓶还有救伤药丸若干,这才开启了传送阵。 将这些收入储物戒里,钟明烛感慨第一仙宗果然家大业大。 外门弟子时发放的储物囊容量较小,正式拜师后的弟子们做的第一件事通常是给自己买一个储物戒,钟明烛的是长离给她灵石和材料时一并送给她的,好像是当年龙田鲤给的那枚,她在里面找到了不少灵草。 为了应付那三场比试,她的储物戒里的东西差不多被掏空了,将得来的灵石灵药放进去后总算充实了点。 前面的弟子陆续踏入传送阵,已经走了一大半。 钟明烛跟上去,发现长离还没离开,正站在阵外看着她。 “师父在等我吗?”她立即将囊中羞涩的忧郁抛到脑后,几步跨到长离身边,笑逐颜开拽住她的袖子扯了扯,长离移开视线,轻轻应了一声。 看得丁灵云恨不得一套流云剑招呼上去,风海楼干笑了两声连忙拉起她走了,他怕再留下丁灵云,两人下一刻就要打起来。 只留钟明烛和长离两人了。 “师父,我们走吧。”她笑的时候,眼中好似有火光在跳动。 “嗯。” 两人一起踏入阵中,身影转瞬消失在光中。 第17章 目的地位于冀州和荆州交界处的五泉山,山中灵气充沛,又毗邻众多镇子,统筹之人便以山间临湖的空地为据点。 反正修真之人不畏风雨,无需进食,有个地方归纳吐息就够了,选择落脚处,灵气充沛比什么都重要。 五泉山不过方圆几里大小,钟明烛听闻十几门派和世家总共出动了近千人,还担心这小小一座山会不会挤不下,很显然,她想多了。 明明远看只是几亩大小的空地,当踏过某条界限时,那空地一下子变成了好几百亩,而且不再是空地了,上面出现了一座气势恢宏的庄园,容纳千人绰绰有余。 “这是云中叶氏的法宝,珍珑轩。”丁灵云看她东张西望很是新奇的模样,毫不掩饰鄙夷,“你该不会不知道,这次的发起人是叶氏少主吧?” “不知道。”长离随卢忘尘去会见其余门派首领了,钟明烛只能继续和丁灵云一道前去天一宗弟子住处,话一出口就被瞪了,不服气地挺起胸,义正言辞道,“天台峰一向消息闭塞。” 岂止是闭塞,她连叶氏少主是谁都不知道,而且敢打赌,长离也不知道。 云中叶氏这个名头她倒是听过不少次。 云中城是修真界最大、最繁华的城市,位于幽州中部,听闻此城乃上古时期云神屏翳的宫殿,筑于雪山之巅,浮云缭绕,行走于城中好似于云中漫步,是以有了这么一个名字。最初的城主并不姓叶,叶氏在一万多年前才成为云中城的主人,从那以后,叶氏靠无双心法阳照经以及域内七座灵脉,成为修真界第一世家。 然而这无限风光已经变为曾经。 两百多年前,叶氏家主被千面偃骗走了三座灵脉,其中包括产出灵石品质最高那座,从此心神大损,云中城的实力也被才建了短短两千年的昆吾城超了去。 “云中城远离西南,为何会是叶少主发起此事?对了,他叫什么?”丁灵云不给她好脸色,她就去问风海楼,心里还要嫌丁灵云小气。 ——不就是摔一下剑吗,我师父都没意见! 风海楼是个好心人,而且不像丁灵云那般对长离盲目崇拜,即使有时候也觉得钟明烛行为过火,但在他看来那都是天台峰的家务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好。听钟明烛问起叶家少主,立刻接了话,将知道的都告诉了她。 叶氏少主叫叶沉舟,天赋高且有无数奇珍异宝相辅,不足千年就踏入化神期,修为甚至超过了家主,可是三百多年前败于魔君陆临之手,此后一直在东海灵岛养伤,家中发生变故后才匆匆赶回,因为当年伤势过重,如今仅余元婴修为,此次妖兽作乱之地临近昆吾城,大概觉得可能与陆临有关,所以才集结诸多正道门派,大概想要一雪前耻。 这昆吾城怎么那么阴魂不散,钟明烛想的却是这个。 她有种什么事都有昆吾城参一脚的感觉,而且干的都是大事,大城主陆临招惹云中叶氏,二城主陆离招惹天一宗,可以说是非常霸气了。 “他只剩元婴修为了,怎么和陆临斗?”她转而想到这层,很是不解,化神时候都打不过,现在岂不是去送人头。 “此次妖兽众多,波及甚广,有些甚至引起了凡间灾祸,若真与陆临有关,便不仅是云中城和昆吾城的恩怨了,整个正道都不会坐视不理,就算有洞虚大妖相助,也难辞其咎,再者——”风海楼停下了,为难地看了眼丁灵云。后者皱起眉头,眼中流露出不愉快的神色。 这是钟明烛未曾见过的晦暗的情绪,她这才知道这个心眼很大的少女也会有阴沉的时候,以往就算是生气,也都能归结成朋友间的打闹。 “再者……”丁灵云叹了一口气,还是决定亲自说下去,“叶氏主家衰败,分家和旁系皆虎视眈眈,就算此事与陆临无关,能平定妖祸也称得上大功一件,积累声望同时与其他门派修好,足以稳定云中城的局势。” 她不远千里拜入天一宗,某种层面上也是因为厌倦了城中紧张的气氛,憎恨千面偃亦是缘于这个理由,若主家没有衰败,自己家也不会被牵扯进诸多算计中。 钟明烛想到很久以前丁灵云就和她说过,这修真界中为了珍宝灵药,同室操戈、手足相残之事屡见不鲜,这云中城如今大抵就是如此吧。 除了寿命长一点,这修士当真和凡人没什么不同呢,她眼中嘲讽的情绪一闪而过。 当晚,叶沉舟设宴给天一宗洗尘,钟明烛兴冲冲去了,她听丁灵云和风海楼讲了一下午云中叶氏的故事,对那个修真界曾经最富有、如今第二或第三富有的少主很感兴趣。 虽然是魔尊手下败将,不过曾经也是风光无两的人物,她设想中的叶沉舟应当是锦衣华服,身长八尺,玉树临风,气宇轩昂,剑眉星目的美男子,就像是话本里的王孙公子一样。 当她看到主位前那个瘦弱的男子时,当即露出失望的表情。 在场男子里,叶沉舟是最矮的,细胳膊细腿,不知怎么想的还披了狐裘袄,华丽是华丽,但毛绒绒的料子衬得他看起来愈发干瘦,至于长相—— “他为什么戴着面具?”钟明烛压低声音问丁灵云,“因为长得太丑吗?他这样能看得到路吗?” 那是一张雕着独特花纹的面具,将上半张脸都遮住,连眼睛都没露出来,只能从下巴和嘴唇上猜测他的样貌。瘦削的下巴显出坚毅的味道,上唇很薄,特征很明显。 丁灵云踢了她一脚,道:“听说是脸上留下了难愈的伤,还有,修为高的人无需依仗肉眼!” “那戴着面具岂不是也会被看到?” “那不是普通面具,是上古遗留的宝物,除非主人自己摘下面具,谁都没办法看到面具后的样貌。据传曾有一相貌丑陋的山神,不愿被人看到遭受嗤笑,就打造了这个面具。” “哦……”钟明烛点了点头,心中不以为然:那山神也太窝囊,若是我,就将胆敢嘲笑的人都抓起来,叫他们跪着夸上我三天三夜,最好能写个几篇美人赋出来,不然就不许他们走。 庭中装饰奢华,案几地毯无不是奇珍异宝,照明所用的是数十颗足有一尺大的夜明珠,将案上的灵酒灵果皆孕育了千年以上。 光看就足以叫人目不暇接,钟明烛却兴味索然,案上名贵的食物她嫌太寡淡,没动几口就推开了,转而胡乱张望起来。 长离和两个师伯一起坐在上宾席位,两位师伯正在和叶少主谈话,论些修为心得,互相吹捧一番之类的,只有她保持缄默,顶多在被问到时答一句,其他时候都一眼不眨看着案上的玉盏,和旁人相比她那处就像是静止的。 不愧是师父,不管身处何方都有视外物如无物的定力,钟明烛轻笑,然后又打量起其他人来。 参加宴会的除了叶家和天一宗的人,还有其他几个门派的精锐弟子,众人饮酒论道,不亦乐乎,除了柳寒烟,周身似覆着一层冰,几个前来搭话的人都灰溜溜回去了。 “不愧是名字带寒。”钟明烛戏谑道,本是自言自语,却被柳寒烟听到了,被她面无表情瞥了眼,感受到那目光中的冷意,她却笑盈盈朝她举起酒盏,用口型说了个“请”字。 一副在宴会上你能拿我怎样的架势。 丁灵云见状将位置挪远了一点,心道这疯女人连柳寒烟都敢惹,她才不要被当作同伴。 见状钟明烛笑得更开心了,就差把唯恐天下不乱几个字贴脸上了,这时她注意到有人走到了长离那边。 是个男子,身长八尺,气宇轩昂,面如冠玉,一身儒雅的碧纹白袍显出十足的道骨仙风。 钟明烛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心道长这样才比较像个世家公子,然后才发觉那人长得有点眼熟。 尤其是那双眼睛专注地看着长离时。 这不是逐浪城主江临照么! 钟明烛一拍手,想起几十年前曾有过一面之缘的人,那时她只记得对方对那串玛瑙赞叹不已,至于长相倒是没有多留心,是以没有第一时间认出。 逐浪城可是在交州最南,冀州就是沉了都波及不到那,江城主竟不远万里亲自前来,莫非是—— 她注视着男人的一举一动,不怀好意地眯了眯眼。 只见江临照恭恭敬敬向长离问好,敬酒,眼底满是笑意,还夹杂着一丝紧张,好像生怕唐突了。 太明显了,这么想着,钟明烛瞥了眼长离,然后噗嗤一声笑出声。 长离倒不是没理他,问一句答一句,然而除此之外就没了,没有抗拒,却也没有半分欢迎,不冷不热不含任何情绪,喝完酒后放下杯子,见江临照没再说什么,便再度恢复之前那副心神入定的状态。 前面杵着的不管是风度翩翩的江城主,还是一截枯木,亦或是空无一物,于她来说都没有任何分别。 这样明目张胆的漠视令不过是一时语塞的江临照彻底不知道该不该继续说话,最后只得强撑笑容拱手告辞,换来长离一句音调无任何起伏的“慢走”。 简直就像在逐客一样。 钟明烛已经笑趴在桌上,顾及场合,她将脸埋入臂弯,尽量掩住笑声,否则此刻她估计已经笑得滚进桌子底下了。 她一盘算,当年江临照见过长离一面就画了画像,如今怕是有两百年了。 我心照明月,奈何明月看不到,真可怜啊。 丁灵云见她突然抽风一样趴桌上肩膀抖个不停,别人不知道,她可是清楚,那厮一定是在笑。 “又犯病了。”嫌弃地瞪了她一眼后她将位置挪更远,像在躲瘟疫一样。 风海楼欲哭无泪。 ——丁师妹,你的椅子撞到我了。 当钟明烛笑够了,长长吐了一口气,抹去眼角笑出的泪水,抬起头时却发现长离正在看着她。 那双素来波澜不惊的眸子里闪过了什么,看起来竟然有点像好奇。 啊,笑得太夸张了么…… 她揉了揉脸,摆出一副正经脸扫视四周,发现大家都在做自己的事,没有人在注意她。 除了长离。 于是她眼中再度泄出笑意,察觉此时宴会才到一半,手指在案上磕了几下便有了打算,将案上的灵果扫入储物戒,她随便寻了个借口,告诉风海楼自己要先行离席,然后朝长离眨了眨眼就起身离开了。 连反应时间都没给风海楼留。 反正她不过是区区筑基期小修士,是去是留根本没有任何影响。 不过元婴期的就不同了,她愉快地如此想,步子愈发轻快。 离开宴客的庭院后她就跃上飞剑,径直飞离了珍珑轩。 五泉山之所以有这个名字,是因为山中有五处泉眼,珍珑轩靠着的那片湖就是五泉相汇而来,整座山都被罩入结界,林中灵气充沛处甚至有人在打坐,都是些其他门派的弟子,钟明烛发现其中有不少只有炼气修为,第一次真切感受到天一宗门槛之高。 此次其他宗门派来的人数全都远超天一宗,最多的甚至有一百五十多人,只是大半都是炼气筑基修为,和来了二十八金丹期修士的天一宗相比,高下立判。 我这修为去别的地方就是精英了呢,钟明烛得意地想。 她修为进展在整个修真界中属于上乘,照目前的速度再过一百多年就可以结丹,只是在精英众多的天一宗就算不上多出挑了。 风海楼一百年出头结丹,还有许多不足两百年结丹的师兄师姐,更何况她身边还有个前无古人的天才长离。 长离今年三百二十二,大部分修士在她这个年纪还在追求结丹中苦苦挣扎,而她已经元婴一百多年了。 一想到长离,钟明烛就打消了那个去其他门派当精英的想念。 在天一宗,她以后就是剑仙长离的亲传弟子,多么威风。 她在山中转了一圈,终于找到一处临近山泉且风景甚好的地方,她本来只是想找个地方打发时间,看到水里游来游去的月鳢后,眼珠一转,利索地就拿出了鱼竿。 丁灵云曾经见过她储物戒里的鱼竿,支架,铁锅等物以及琳琅满目的调料,留下“歪风邪气”四字评价。 对此,钟明烛只皮笑肉不笑应道:“你不懂,还有,把你手上正要往嘴里塞的兰花饼还给我。” 她刚甩出鱼竿就觉背后一阵清风扬起,偷偷笑起来,回头,果然见到那点熟悉的朱砂。 “师父,你来啦。”她将鱼竿递给长离,“想不想吃烤鱼?这月鳢滋味可美。” 长离看了她一眼,没有答话,只是默默接过了鱼竿,在岸边的青石上坐下。 明明可以直接用法力拘几条上来,可那样未免太无趣,于是用鱼竿就成了约定俗成的习惯。 趁长离钓鱼的时候,钟明烛将从宴会上顺走的灵果拿了出来,切片后抹上蜂蜜,然后封入罐子中,之后就生了火开始准备调料,她心情好极,在宴会上的百无聊赖一扫而空,开心之下还哼起小曲来。 那宴会终究是太烦闷了,还是如今这般逍遥自在。 第18章 “糖葫芦,酸甜可口的糖葫芦哟——”一大早,青羊县的行脚商贩就沿街吆喝起来。 一个个圆溜溜的大山楂披着金色的糖衣,串在竹签上,红彤彤的,就像是一串串小灯笼,无形中昭告着喜庆。 这青羊县中的确有值得喜庆之事。 这些年来天下不太平,西北在打仗,东南有造反,西南东北洪涝旱灾轮番上阵。听说附近几个县里还有妖怪出没,出了好几条人命,虽然妖怪吃人的消息只流传于坊间,真真假假不得而知,但不太平是货真价实的,已有好几户人家跑来投奔青羊县的亲戚,面色惶惶。 四方动荡,民心不定,可青羊县却没有受到半点影响,没有兵荒马乱,也没有洪涝旱灾,更没有什么妖怪作乱,生活安逸,连小贩肩头的糖葫芦看起来都比别处诱人几分。 大抵是青羊县富足安康的名声传出去了,近来进城的人越来越多,小贩在街上走了一圈后就在城门口停下,见人就吆喝两声,他的熬糖配方是祖传的,山楂里还填了绿豆沙,滋味是远近闻名的好,不一会儿就卖得只剩一串。 他见城外一时没有人要来,就摘了最后那串打算犒劳自己,这时忽然听到一道好听的声音,轻柔得像蚕纱一样。 “老板,这最后一串糖葫芦,不如留给我吧?多少钱?” 扭头一看,那小贩当即看直了眼。 那是个约莫十六七岁的姑娘,简直就像是话本里走出来的,他在大街小巷走了那么多年,还从没见过那么好看的姑娘。 “就、就送给你吧……”他结结巴巴说着,将手里那串糖葫芦递过去。 那姑娘倒也没推辞,连声谢谢都没说,拿了糖葫芦就折回几步,笑盈盈对另一个人说:“师父,看,冰糖葫芦!” 小贩这才注意到她身后还跟了一人,看起来比她大不了几岁,一身白衣,长得竟然比先前那姑娘还美,额心一点朱砂痣,好似仙女一样,只是面无表情看起来叫人不禁心生畏惧,他只瞧了几眼就不敢再多看,待她们走远,才小心翼翼抬起头,一眼就瞥见白衣女子背后那口厚重的剑匣,心里咯噔了一声。 这剑匣可不轻,刚刚听买糖葫芦那姑娘称她作师父,可两人看起来明明差不了几岁,他又想到近来愈演愈烈的流言,心道难道是仙人下凡来捉妖了。 “明天去庙里烧几柱香吧……”他摇了摇头念叨着,扛起空空如也的糖葫芦架子回家了。 这二人正是钟明烛和长离。 宴会结束后第二天,卢忘尘便将有妖兽出没的区域划分为七块,他和长离各负责一块,其余五块则各派遣六名弟子,肖月留守珍珑阁。钟明烛发现青羊县也在卢忘尘在地图上画出的区域里后,便缠着要和长离一起负责此处。 “那里可是我的老家。”经她提醒,风海楼才想起,当年那座被烧毁的大宅,正是位于青羊县,当年还是个小镇,如今已扩大了十几倍,名字也改了,以至于他一时没认出。 钟明烛是长离的亲传弟子,况且才筑基修为,虽然在大会中赢了三个金丹期弟子,但若真遇上生死存亡之战,修为还是至关重要的,让她跟着长离倒也能多几成保障。卢忘尘很快就同意了,受此启发他决定也将自己的亲传弟子带在身边,那时丁灵云正在盘算怎么才能和钟明烛一起行动,满腔期待顿时化为粉末。 在凡世不得暴露修士身份,是如今修真界的规矩,并非约定俗成,而是近乎律例一样的存在。三界初辟时修士并不隐瞒身份,但因种种原因,最终修士与凡人对立,征战不休。凡人虽无法力,但数量是修士的几百几千倍,无数灵脉被挖断,仙宗遭围攻,妖兽伺机作乱,天下大乱,险些再度招致天道诛戮,最后一位渡劫修士散尽灵力才平息祸端,后世修士为重蹈覆辙,便立下这样的律令。 钟明烛和长离御剑行至青羊县城门口后便步行入城,恰好赶上了最后一串糖葫芦。 这糖葫芦晶莹剔透,薄薄的糖衣下是软糯的山楂,一口咬下去,酸甜交融的滋味在舌尖化开,当尝到里面的绿豆沙时,钟明烛的眼睛一下亮了。 “哇捡到宝了。” 那手舞足蹈的兴奋劲,看起来就像真的捡到什么奇珍异宝了。 一连吃了两颗,她便将竹签递到长离嘴边,说:“师父,你也尝尝吧,可好吃了!” 寻常修士见了她这幅模样必定是要唾弃的。修真追求的是修为,蕴含天地灵气的灵果灵草才是首选,这区区凡间的糖果子,简直拉低身份。 长离却只看了钟明烛一眼,面上毫无情绪起伏,让看到这场景的人以为她会不屑一顾地无视,而后便见她垂下眼眸,撩开耳侧鬓发,凑过去咬了一小口。 有身份的人往往不会在街上进食,一来不合礼仪,二来有碍仪容,尤其是糖葫芦糖衣轻脆,一不小心就四下飞散沾一脸,可她却偏偏吃得斯文得体,吃完一颗,唇角干干净净的。 叫路过的人都忍不住躲瞧几眼,却又不敢放肆,毕竟她背上那口剑看起来就很危险。 此剑名焚郊,长三尺两寸,以极北之地火山玄石打造,通体漆黑,薄而无锋,在其他人手中可能只是块长铁片,在长离手中却是无上利刃。 通常修士会将精血融于最擅长的法器将其炼成本命法宝,然后养于灵海,当时三大长老合力炼了九把灵剑,却没有一把能承受长离的血,大抵是因为剑灵之体自含锋芒的缘故,九把灵剑全部崩毁变成废铁,后来他们铸焚郊时特地不开刃以避锋芒。因为无法收入灵海中,放在储物戒中的话出剑会稍慢,那一瞬的延迟也会是致命的,所以长离炼了剑匣用以养剑,出门时随身背负。 起初钟明烛觉得这剑匣太笨重,黑漆漆的没什么花纹,看起来就像个大铁块,一点都不潇洒飘逸,可进城后见路人一看到那剑匣就自觉退避的模样,便不觉得碍眼了。 那可是,威风堂堂啊,她走起路来都精神许多。 突然,一阵哄闹声传来,她往那一瞧,发现前面有个摊子,后面插着根白蜡杆,上书“点石成金”几个字,旁边围了一圈人指指点点。 有热闹看,钟明烛当然不会放过,快步走过去,还不忘将长离也拉过去。 只见一个留着山羊胡的玄袍男子正对着面前的石块念念有词,不时将袖子挥来挥去。 那石块是在地上捡的,本来那玄袍男子准备了块方方正正的石头,不料有人说自己准备的谁知道会不会有诈,就特地选了块形状不规则的塞给他,那人正站在钟明烛边上,一脸讥讽,似乎是打定主意要看那男子出丑。 那男子手舞足蹈半天,那石头还是石头,看得钟明烛都快打哈欠了,就在她耐心耗尽前,只听那男子大喝一声,宽大的袖子缓缓覆住那石块,而后一点一点抽离,到最后猛地一甩,手掌一翻,掌心赫然托着一团金灿灿的东西。 是黄金,形状和那石块分毫不差。 人群顿时哗然,原本打算看笑话的人纷纷看直了眼,而后那玄服男子一拍身后的白蜡杆,又一张布条飘落,写着“授人以渔”。 人群顿时更哗然了,已有人抢上去跪下拜了三拜就喊“师父”。 钟明烛眼珠一转,露出顽劣的笑容,将糖葫芦往长离手里一塞,说:“师父稍等一会儿,我去去就回。” 那男子正要将那人扶起来,突然瞥见一个青衫少女挤了过来对他说道:“我听闻近日有人在石块上涂金粉,充作真金骗人,也不知你这……” 她生得柔柔弱弱的,蹙眉时眼含忧愁,仿佛那男子做了多伤天害理的事一半,旁人见了,纷纷朝他露出怀疑的神色。 他冷哼一声,答道:“姑娘若不信,不如亲自来验明真伪。” “那我就来瞧上一瞧。”那少女微微一笑,绕过摊子走近,快到时候不小心被桌角绊了一下,揪住他的袖子才没摔倒,站稳后面上露出些许羞赧的神情,连声道歉。 那副柔柔弱弱的模样,就是铁石心肠也不忍苛责,他自然不会追究,甚至起了些许怜香惜玉之心,将那金块递给她,彬彬有礼地说:“姑娘请看。” 一个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女,就算想抢也逃不了,是以他一点都不担心。 那少女那金块攥在掌心,刮了几下,掂了掂重量,从左手换到右手,突然手一颤险些将它摔出手,看得他一阵紧张,见她稳稳拿住了才松一口气,而后便见她惊叫一声: “怎么又变回石头了?” 白皙的掌心中,静静躺在一块灰扑扑的石头。 “这只能维持一会儿吗?” “看起来不够灵啊……” 众人交头接耳起来,原本想跟着拜师的人都踌躇起来,而后便见那少女将那石块放回气得胡子都要竖起的男子手中,脸上扬起与先前那份温顺截然不同的笑容。 “只能劳烦尊驾再施一次法了。” 说罢就挤出尚未完全反应过来的人群,将试图拦下她的男子远远甩开。 “给我站住!” 听到身后怒气冲天的声音,钟明烛大笑着抽出长离手里的竹签往后一甩,然后拉起她扬长而去。 “师父,想吃什么,我请你。”绕过一条街,她一抖袖子,举起手里形状不规则的金块在长离面前晃了晃。 “为什么?”长离问道。 修士基本用不上凡间金银,即使偶尔用到,大可用珍宝灵药去换,一株百年灵草就能换不少银两,为什么钟明烛要大费周章来一场偷天换日,长离不明白,所以她问为什么。 “因为好玩啊。”钟明烛笑道,“不用法力把这金子拿到手可不容易,再者,那人以骗术讹人钱财,我这是替天行道。” 说完后她还得意地挺了挺胸,一点都没有睁眼瞎说话的自觉,所谓替天行道,还是话说一半才掰出来的。 那男子玩的不过是障眼法,无论是去捡石块的人,还是第一个去拜师的人,都是与他一伙的,最后在众人倦怠时将石块扫入袖中,现出手里早已准备好的金块,眼疾手快,这便是点石成金。钟明烛故意绊了一下,抓住他袖子时候顺走了那石块,而后依样画葫芦把金块给他变了回去,那人碍于周围太多人,朝钟明烛发难等同于宣告自己是骗子,为了自身安危只能忍下来。 这种事,用法术去做轻而易举,可是不依靠法术,钟明烛觉得能做到的人不多。尤其是那帮子修炼到痴迷的,没有法术怀疑他们连走路都不会。 “好玩。”长离重复这两个字,睫毛颤了颤,似沉思,却很快抽离思绪,继续往前走去。 无悲,无喜,无怒,无惧。 那座宅子还在,彻底修葺过,在外看不出半点曾经的惨状,大门敞开着,不时有人进出。 “东篱堂。”钟明烛读出牌匾上的字,“感觉不像是私宅。” 她跨入大门,发现这里原来是一家医馆,药童模样的人立即前来迎接,问她是自己问诊还是替人请大夫。 “都不是,我想找这座宅子的主人。”她将一早编造好的故事告诉那药童。 称自己曾祖与此处原主是故交好友,儿时曾将一物埋在花园西侧海棠树下,本想成年后取出,不料未及成人便举家迁往别处,临终时仍念念不忘此物,如今自己终于有机会回来,便想取回那物以祭奠曾祖。 一番话,有理有据,情真意切,药童马上就信了,又见她和长离二人皆风姿不凡,立即沏茶请她们入座,然后去通报主人。 主人很快就到了,是个文士打扮的年轻人,气质温润,身上带着一股浅浅的药味。 他自称姓竹,是个大夫,大家都唤他竹先生,几年前盘下这个宅子开医馆营生,听明来意后立刻带他们去了花园,钟明烛去了海棠树下,趁他不注意,取出了法器。 她出发前给那法器起名为朱明帖。 起名只不过是长离提了一句法器非死物,皆以命唤之,方能加强与主人的牵系,不止轻易被人夺为己用,她便将自己的名倒写,再将首字改成赤金之朱用作法器之名,而帖,则是因为此法器形如碑帖的缘故。 与那些寻卦问卜的同门比起来随意至极。 八块朱明帖嵌入土中,灵气散开,她试图探寻此间过往,却发现一无所获,正当她想注入更多灵力时,那位竹先生走过来,问她有没有找到曾祖的东西,她想若再拖延下去会惹人怀疑,便点了点头说已经找到了,同时偷偷收回朱明帖。 “这里发生过什么吗?总觉得阴风阵阵。”她胡乱捏造了个理由便如此问道,一丝也不顾及这般话说出来太过失礼。 哪有第一次到别人院子里就说这般晦气话的。竹先生脾气却是意外的好,说有听闻这是个凶宅,入住前特地请了道士做法,但具体发生过什么,他也不清楚。 将挖开的坑填了起来,钟明烛就起身告退了。 “一无所获啊,要不去官府看看,是不是会留着身份文牒吧。”她如此自言自语,看向自始自终一言不发的长离,问,“好在意啊,师父可有什么办法?” “没有。” “哦。”钟明烛一脚将路上一颗石子踢飞,气呼呼道,“就没指望你。” 下一瞬,就听得“哎哟”一声,前面一个男人捂住了额头,原来是钟明烛踢出那石子正好击中了他脑袋。 “哈哈哈!”钟明烛顿时乐了,笑了几声突然觉得那人有点眼熟。 山羊胡,黑衣服,正是此前招摇撞骗的人。那人也发现了她,立刻吹胡子瞪眼睛指着她叫道:“就是她!” 第19章 那人见到钟明烛,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额头上青筋直跳,连下巴的山羊胡看起来都变得像钢针一样坚硬。 而他身边,跟着十几个汉子,先前与他一起做戏的两个赫然在列,一个个都对钟明烛怒目而视。 那可是足有二十两重的金块啊,相当于活生生从心上剐下一块肉那么痛。 “小兔崽子,快把偷的东西还回来!”那人也不多废话,几步上前想抓住钟明烛,没料到扑了个空,明明上一瞬人就在那,可一眨眼就被她躲了过去。 “地上石头多的是,大师尽管拿啊。”钟明烛朝他吐了吐舌头,而后一个闪身躲到了长离身后,“师父,他们欺负人。” 那些人一看到钟明烛就红了眼,此时才注意到长离以及她背后无形中散发着威压的剑,当即心头一怵,一时竟不敢上前。 那山羊胡的见带来的人如此不经用,怒火更甚,甩手给了最近那人一耳光,骂道:“没出息的东西,不就是两个女人,怕个屁!” 说着从腰后拔出一把短刃,目露凶光一步一步逼近,嘴里还说这着些不干不净的话。 说什么晚上好好快活之类的。 见这阵势,路上原本就不多的行人更是避得远远的,生怕被殃及。 “师父,他连你也不放过呢。”钟明烛捂着嘴装出惊恐的样子,实则在偷笑,还轻轻撞了撞长离的后背,小声说,“无法力相助徒儿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质女流,这该如何是好呀?” 长离垂眸不语,好似前面没有十几个人拦路,后面也没有躲着个睁眼说瞎话的徒弟。 不过十几个凡人,钟明烛想走随时可以,半点功夫都不会被耽误,可她偏偏要装出害怕的样子与他们周旋,也不知是在想什么。 她想到不久前钟明烛所说的“好玩”,若有所思地偏头看向那双浅色的眸子,在其中看到了神采飞扬。 “你想做什么?”她问。 “嗯?”钟明烛稍稍仰起头,视线落入那片墨色中,饶有兴趣地挑起一边眉毛,很快便绽放出灿烂的笑意。 逼近的人就看着那青杉少女凑到白衣女子耳边说了几句悄悄话,而后便听到白衣女子说了一个“好”字,在他忍不住去想这过于平静的嗓音是何用意时,眼前忽地有什么一闪而过。 他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听到后面那些人齐刷刷倒抽了一口冷气,而眼前那白衣女子正缓缓将剑插回剑匣。 她什么时候拔了剑? 僵在原地,他露出迷茫的神色,紧接着一缕黑发自眼前飘过。 不、不是一缕,而是许多缕,他下意识一摸头顶,手指碰到的不是头发,而是光溜溜的头皮。 短刃哐当一声掉地上,他急急忙忙双手并用在头上乱摸了一通,发出一声短促而满含惊恐的尖叫。 原本茂密的头顶,如今寸草不留,比剃头匠刮得还干净,他颤抖着去摸自己脖子,生怕那里已被开了口子,无意中擦到下巴,发现那里也逛不溜秋的。 “这、这这这……”他连话也不会说了,哆嗦着转回身。 看到他的样子,身后那排人顿时瞪大了眼,一个个脸色古怪,有的发红有的发白,然后有个人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原来他非但被削了头发和胡子,连眉毛都被剃掉了。 “哈哈哈!”钟明烛已然笑得浑身发颤,最后直接趴到了长离肩膀上,连话都说不利索,“师父你、你看他现在像不像颗鸡蛋。” 她原本只叫长离削了他须发,却没想到长离把眉毛也算在了须发之列,一并削了去。 “嗯。”长离没有笑,只看了她一眼,漆黑的眸子里依旧是若有所思的神色。 那些人此刻哪还敢嚣张,恨不得掉头就跑,不过见那冷冰冰的女子一言不发,又不敢轻举妄动,怕一不小心掉的就是自己脑袋。 钟明烛注意到长离的晃神,敛了笑,眼角瞥到惴惴不安杵在那的一群人,只觉得碍眼极了,沉着脸对他们恶声恶气道,“还不滚!” 说完后她就不再看他们一眼,转到长离面前,问:“师父,怎么了?” 长离抿了抿唇,眉梢动了一下,她眼中似乎浮现出一丝困惑,但很快消失了,让钟明烛以为这只是自己的错觉。 “没什么。” 最后她如此说道。 之后钟明烛又找县里年长的人打听,问他们是否知道东篱堂那处宅院以前的事,可那毕竟是一百多年前的事了,如今的耄耋老人那时还都没出生呢,一连打听了十几户人家,都说没听说过什么姓钟的,她真的去了一趟官府。 那锭金子被她掰下一半用来行贿,凡间不得乱用法术,便只能如此,她对这一套竟是非常熟练,递了钱再陪笑了几句,哄得官老爷笑逐言开,直接手一挥让人带她去查刑房卷宗,无奈刑房曾遇到过火灾,以前的卷宗被烧了一半,她翻了半天,最终还是一无所获,当年钟府的案子大抵恰好在被烧掉的那一半里。 “唉,诸事不利!”出来后她重重叹了一口气,而后便听到长离问她: “你很想知道以前的事?” “这是自然,就像看书,若前面缺了几卷,后面的事难免有些不明不白。”她闷闷不乐道。 ——若是你想必也会好奇吧。 她本想多说一句,可一想到长离的性子,就把这话咽了回去,她觉得她师父若是缺了一部分记忆,大概一点也不会好奇,如此一想,心情更郁闷了,于是她摇头晃脑又重重叹了一口气。 不过她的忧愁只维持了一炷香不到的时间,当经过一家装修得富丽堂皇的茶楼时,她听到里面说书先生抑扬顿挫地在讲什么黑龙作乱的故事,立即拉住长离,两眼放光指着那扇华丽的朱漆雕花木门,说:“师父,我们上去坐坐吧!” 长离却看都没看那茶楼一眼,面无表情道:“去山南。” 青羊县无妖兽出没,甚至连一丝妖气都没有,因为钟明烛想试试看能否查出自己以前的身份,才会在此停留,如今既然已经没什么可以继续追查的了,她们便没道理继续耽误时间。 山南屡屡传出妖兽掳人的消息,那里才是她们应当去的地方。 若是天一宗其他弟子,被他们小师叔如此吩咐,多半二话不说就御剑以最快的速度赶往山南了,可钟明烛与乖顺二字可以说是八竿子打不着,能听话才有鬼,只见她整个人都蹭到长离胳膊上,挤出一副愁苦的模样,以一种委屈又惆怅的语气说道: “师父,此间茶楼是附近最高的房子,我想上去好好看一看这生我养我的地方,诛妖之事又凶险异常,这一走都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再来。” 她其实是想不管长离直接进去的,可是想到当初练剑起争执时候对方的做法,觉得若不管不顾说不定会被强行带走,只得装起可怜,半晌听不到长离的回应,她以为这是拒绝的意思,有些恼了。 心道那些妖兽听闻大批修士前来,识相的都躲起来了,早一刻去晚一刻去又有什么区别,就算有人再被掳走,也只能说他命不好,就像风海楼说的,都是机缘。 ——风海楼若知道自己的话被钟明烛用在这种地方,绝对要追悔莫及。 就在她暗自喋喋不休了一套歪理邪说,继而开始埋怨长离太死板时,忽然听到那人清冷而平静的嗓音。 “你不会有事的。” “啊?”太过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钟明烛一时没听清,等她反应过来长离已经在往茶楼走了,嘿嘿笑了两声就跟上去。 她们进去后,店伙计上下一打量,立马殷勤地将她们往三楼雅间领,不忘滔滔不绝地给她们介绍:“二位看着面生,是第一次来青羊县吧,这的龙湫茶可是方圆百里最好的茶,二位一定要尝一尝。” “只见那黄袍道人捻起剑诀……”说书先生忽地拔高的声音适时插入,钟明烛往那看了一眼,伙计见她似乎对此感兴趣,凑过来神秘兮兮道:“我们这说书先生也是方圆百里一绝,他的那些故事啊,在别的地方可听不到。” “哦?都是他自己编的吗?” “这倒不是,他祖上才是写书的,曾踏遍天下搜集当地的奇闻怪谈,尤其是岭南一带的,记得特别细,不过没来得及写成书就去世了,这说书先生其实只是在讲他祖上的手记,就是因为这些故事细节处都和当地实际对的上,所以才稀罕,不少人慕名过来听呢!” “那我可要好好听听。”钟明烛笑了笑,转头发现长离竟也盯着那个说书先生,眼中的笑意顿时不见了敷衍。 会引起师父的注意,倒是歪打正着,得来全不费功夫。 入座后,她吩咐伙计来一套推荐的茶和点心,便仔细打量起那说书先生来。 只见那人蓄着长须,面相却很年轻,布衣方巾作书生打扮,目光炯炯有神,作为一个茶馆说书先生,可以说是非常有气度了。 他说的是几百年前为祸一方的黑龙被一黄袍道人收服的故事,正在绘声绘色描述那黑龙被黄袍道人打伤后如何逃跑,又如何将所有宝藏于黑水岭深处的潭水中。 “师父,你可是有何发现?”除了气度比想象中的说书人好一点外,她瞧不出有什么不对劲,只能问长离。 她才不信区区故事生动有趣就能让她师父如此专注地盯着看,其中必有蹊跷。 “他是修士,离结丹不远了。” 果然,我就知道区区一个说书的怎么会引起师父注意,钟明烛满意地点了点头,笑眯眯继续问:“还有呢?” 以她对长离的了解,一个说书的修士,长离最多看一眼,或者两眼,不会再多了。 来茶馆说书的修士的确是奇怪,可这天下怪人那么多,隐居在凡人城镇的散修成百上千,出一个喜欢说书的也没什么大不了。 “他身上有元婴期的法宝,隐藏修士气息。” “啊,这就是了。”钟明烛一拍手,笑了。 通常居住在凡人城镇的散修无需隐藏气息,特地藏起来就是不想被发现,那按理也不会来当个需要抛头露面的说书先生,况且身为筑基修士身上却有元婴法宝,疑点重重,也难怪长离会盯着看了。 “要不要我释放灵力去试探他一下?他若心中有鬼,必定会有什么行动,不过师父你记得藏起来,让他以为只有我一个人。我若是他,发现有元婴期剑修在,那就什么阴谋诡计都不会耍,而是一心逃之夭夭了。”钟明烛很快就想出主意,说得眉飞色舞好不开心。 长离看了她一眼,又是那种隐约带有好奇的眼神。 “怎么?哪里有问题吗?”钟明烛被她看得莫名其妙,想了半天也没觉得这办法有什么不妥,便凶巴巴质问。 “你不会跑。”长离没有被她恶劣的语气影响,淡淡来了这么一句,而后将自己的身形自说书先生视野中抹去,同时解开了钟明烛身上的法印,释放出炼气程度的修为气息。 此行为了避免惊动妖兽,她们都掩藏起了气息,钟明烛修为弱,若遇到金丹期的妖兽很容易暴露行踪,所以她身上的法印是长离设下的,也正因为这个原因,她们在城里逛了那么久说书先生都没有发觉。 钟明烛瞪了瞪眼,她的确是不会跑,而是会想方设法在高阶剑修眼皮子底下闹事,长离一语中的,可那话似乎也是变相点明她性子顽劣,而她此时暴露了气息,还不能当着说书先生的面对长离反唇相讥,否则暴露还有同伴就功亏一篑。 所以她只能皮笑肉不笑与那说书先生对视,后者在她的气息散出后立即往她这边看来,讲述未停,不过语调缓了几拍,这点细微的变化没有被钟明烛漏掉,她很快扬了扬眉毛,露出一个挑衅的笑。 那说书先生脸色变了变,两句草草收尾,而后匆匆道:“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说罢就退到了屏风后。 不一会儿,长离说:“他离开青羊县了。” “这逃得也太快。”钟明烛看长离起身,知道她要追,摸了摸鼻子惋惜地叹道,“我们的茶还没上呢。” 这时便听得那伙计的声音由远及近:“今天先生怎么走那么早……” 钟明烛正打算去将那据说顶好的茶收进储物戒再走,还没起身,雅间的门忽地被一脚踹开,有人大步走了进来,后面跟着那伙计惊慌的劝阻。 “客官!这间已经有人了!”他小跑过来,托盘里的杯碟叮当乱晃。 “就是有人才好。”那人笑道,径直从那伙计手里接过托盘,捏起一块卷酥就咬。 是个身材高挑的女人,约莫二十六七岁,一双剑眉分外英气,一袭朱红色的长裙,左肩缀了黑色流苏金线短披,耳坠镯子都是明晃晃的,打扮得枝招展,简直就像只孔雀,就算混在人群中也绝对是最显眼的一个。明明看起来一副雍容华贵的样子,行为却和扮相背道而驰,怀里却抱着根被布条包住的细长杆子,端着抢来的托盘,三下五除就将那碟卷酥吃完,末了还意犹未尽地舔了舔手指。 纵然是钟明烛,见了此等场景也不禁目瞪口呆。 ——这人怎么这么不要脸! 而她还没将这话骂出来,就见那女人随手将托盘往桌上一摔,三两步跨到长离面前,笑眯眯开口: “天一宗的小鬼,你的剑不错。” 第20章 天一宗的小鬼。 听到这称呼,钟明烛即将骂出口的“混账”二字生生转为噗嗤一声轻笑。 在天一宗,长离一直处于某种高高在上的微妙地位,上一辈恭恭敬敬喊她小师妹,这一辈恭恭敬敬喊她小师叔,自己则不那么恭恭敬敬地喊她师父。 她师父活了三百多年,元婴修为,就是那些叶少主江城主什么的都要尊敬地称呼一声长离仙子,如今竟然被人称作“小鬼”,当真是滑稽得很。 钟明烛觉得长离哪怕是在总角之年,估计都没有被这么唤过,正当想打趣几句,视线无意中落在那女人身上某处。 先前她没细看,如今那女人侧对她,穿得又是贴合身形的衣服,轮廓尽入眼底。 哇这……她摸了摸鼻子,心道那当真是非常傲人了,而后视线就不受控制地往长离身上飘去,长离正目不转睛盯着那个女人,对自家徒弟脑子里的不正经念头一无所知。 “嗯……”飞快地自上而下一瞥,钟明烛意味深长地抿了抿嘴。 ——某种程度来说,可谓相形见绌,被称作小鬼似乎也不冤枉。 她既而想到自己似乎还不如长离,懊恼地皱了皱眉,不过很快就舒展开。 我还年轻,她这般想着,肯定似的点了点头,再往那边看去,发现那女人似笑非笑瞧了瞧她,似乎猜到她想的是什么。 “咳咳。”她装模作样清了清嗓子,与她客气道,“不知这位前辈来找天一宗两个小鬼有何要事?” 那女人知道她们是天一宗的又如此称呼长离,必然也是修士,而行踪不被她们察觉,修为必然在长离之上,长离是小鬼,那她身为徒弟就是小小鬼。 那女人闻言看了她一会儿,摇了摇头叹道:“你可不是小鬼。” “那我是什么?”钟明烛好奇地顺着她的话问下去,话音刚落就见对方露出非常愉快的笑容。 “你是小畜生。”她慢条斯理,一字一顿说得格外清楚,“歪理邪说一套一套,想不到天一宗如今也是,啧啧……” 从她的话来看,似乎是进城后所做的一切都被她看到了。 钟明烛怒了,正要发作,眼珠一转忽而笑道:“那我称呼你一声前辈,你岂不就是老畜生。” 她把“老”字咬得分外重,果其不然,那女人刷地沉下脸,指着她鼻子,俨然是要骂人的架势,钟明烛正待着反唇相讥,却见对方深吸一口气,龇了龇牙又转向长离,道:“听说就是你伤了千面偃那狗贼?让我见识一下啊。” 话音一落,她闪电般伸手向长离肩膀探去。 长离早有准备,自从那女人进来她就一直注意着对方,就算她和钟明烛吵架时也不曾松懈,右肩稍沉正欲拔剑,却发现对方无形中封住了她抬手的动作,便只能后退试图挣脱出一丝间隙。 那店伙计正呆若木鸡看着她们,她不能用法力驱剑。 那女人竟也跟上来,长离退一分她就进一分,长离退一尺她就进一尺,面上一直挂着游刃有余的笑容。 最后,长离的后背抵到了墙壁,无路可退,那女人的手也搭上了她肩膀,看似轻描淡写,实则似有千钧之重,她用尽力气,被按住的肩膀仍是纹丝不动。 就算这样,那双漆黑的眸子中都没有出现一丝波澜,与那女人对视,没有畏惧也没有愤怒,就像是绝源之水般平静。 “动作是太慢了,表情倒是有趣,不怕吗?”那女人低头打量着她那张看不出任何情绪的脸,突然促狭一笑,将细长的布包往地上一立,探手去摸她的脸,口中喃喃道,“一点都不像吴老狗的徒弟,这脸该不是假的吧。 指尖还未碰到那张脸,她突然注意到长离移开目光,往她身后看去,被她当作死水的墨瞳中竟有什么一闪而过。 似乎是惊? 可她还来不及多考虑就觉得有什么重重的撞上了后脑,木屑四散,她被砸得偏了偏头。长离趁此机会从她的禁锢中挣脱出来,瞬间拉开距离,站定时,剑已在手。 她顾不上理会长离那蕴含了天一宗上乘剑法的起手,捂着后脑,眼里喷着火往后看去。 哐铛一声,钟明烛将手里的两截断掉的凳子腿丢地上,朝她勾了勾嘴角。 而杵在门口的店伙计脸色煞白,惊恐地看看那女人又看看钟明烛,张了张嘴又合上,连话都不会说了。 他觉得今天也算是大开眼界了。 先是一个浑身透着贵气的女人抢别人的东西吃,吃完还要像个登徒子一样调戏人,以他的眼力自然不可能看出两人的细微动作,在他看来就是那红衣女人一把将白衣姑娘推到墙上还想去摸她的脸——动作和那些走孔武路线讨姑娘家欢心的公子爷如出一辙,而白衣姑娘拔剑也被他当作是恼羞成怒,店伙计跑堂多年,类似的情形见过不少。 再就是那个看起来文文弱弱的小姑娘竟抡起圆凳就往人脑袋上砸,这其实是店伙计如此震惊的主要原因。之前那少女虽然和那女人吵了几句,可客客气气笑里藏刀怎么看都是斯文读书人做派,同来的白衣姑娘被欺负了,伙计以为她顶多再骂几句,结果下一刻就看到她目露凶光二话不说抄起圆凳便抡上去。 就是地痞流氓约架砸东西都没那么干脆凶狠啊! 而且这可是上好黄花梨木做的凳子,竟然被她砸得粉碎,伙计一时都不知道该惊叹这不说话时候散发着书卷气的少女力气竟这么大,还是那女人的头怎么比石头还硬——吃了这一下看起来连皮都没破,换做是其他人怎么也得去奈何桥边逛一圈。 咚咚咚,有人往这跑来,伙计一看是掌柜,知道他听到动静来看发生什么事,连忙侧身让他进来,然后便听得哗啦啦一阵惊天动地的响声,回头一看,好不容易恢复了些的脸色再度变得惨白,临街的窗户连同栏杆一同碎的七零八落,屋里三个人都不见了踪影。 约莫又是遇到了什么江湖大侠的爱恨情仇吧,他哭丧着脸,心想客人是自己领进来的,不知道月饷要被扣几个月,这时,桌上一点光泽跃入眼中,他一瞧,竟是两锭银子。 白花花,沉甸甸,别说碎一张凳子,破一扇窗,就是整个雅间都被砸稀巴烂,用来赔偿都绰绰有余。 果然天仙一样的美人心肠也好,和那些砸店不赔钱的草莽不一样,他不知道是哪个人留下的,直觉告诉他应该是那个一个字都没说过的白衣姑娘,虽然冷着脸,不过另外两个都在气头上快打起来了,估计是顾不上的,还是她最有可能。 钱的确是长离留下的,因为她需要带钟明烛破窗而出,损坏他人的东西需要赔偿,这个规矩不止凡间有,修真界亦然,所以当那红衣女人挑起那长棍状物品抖开布条而伙计又看往别处时,她自储物戒中挪出银子,一把扯过钟明烛就往外跳。 上一次回来后风海楼说在凡间一般两块就够了,太多会惹人怀疑,所以她这次只给了两块。 钟明烛根本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眼睛一花,只觉一道凌厉的寒光险些点上自己鼻尖,却被长离一剑荡开,待她站定,发现自己已被推到街边角落,而长离已然和那红衣女子缠斗起来。 不能暴露身份,所以双方都压制着修为,一红一白,身影翩跹,兵刃交错不绝,看起来倒真的像是江湖人切磋。就算不经意间有灵气泄出,顶多是炼气四层程度,不至于让凡人看出异常。可钟明烛却想到长离舞剑时不经意间溢出的剑气,眉头一皱,注意到她所经处的墙面已有斑驳错痕,立即捻了个手诀,将三枚浮世帖放置于地上和街道两侧墙面,张开结界将此处圈了起来。 行人唯恐被波及,早就逃得干干净净,附近住户也都闭紧了门窗,毕竟是真刀真枪,会出人命的那种,越远越安全。钟明烛布置好后,却没露出丝毫轻松的表情,她虽然剑术不佳,但是对于战斗本身其实异常敏锐,只一会儿她就看出,那红衣女子竟然全程压制着长离。 那被布条包着的是一把银白色的枪,先前险些点上钟明烛鼻尖的正是这杆枪,如今在那女人手中爆发出所向披靡的气势,霸道至极却收发自如,乍一看与长离那柄通体漆黑的长剑交织在一起难解难分,实际上已经将其困住了。 在天一宗,除了长离,钟明烛没有见过任何人能不在灵力辅助下将剑招发挥出如此惊人的威力,或者说,不以灵力驱剑,很多修士的剑术连凡间最普通的兵卒都比不上。可如今那红衣女人同样没有灵力相辅,以纯粹的枪法稳稳占据上风,迟迟未决出胜负,只是因为她在诱长离出更多招好试出她的底细,长离被她缠上,难以脱身,只能顺着她的枪势不断出招。 钟明烛越看越心惊,若长离败了,下一个就轮到她了,这和死到临头没什么区别。 ——当真是出门见到鬼,这青羊县表面安宁,实际上都不知道藏了多少老妖怪吧,她心中骂道,而后索性招出灵石开始布传送法阵,旁人都散光了她也不怕被看到,就算被看到了她也不会理会,只盼望着长离能多撑一会儿还让她布置完。 然而很快,她就察觉到,在被红衣女人教训或者逃走前,她说不定会先死在自己师父剑下。 长离身上散发出的剑气愈发凌厉,她那筑基程度的结界快撑不住了,而且那似乎是无意识中溢出的剑气,一旦爆发,这座县城怕是要被削平。 师父啊,你可要撑住让徒儿有时间逃跑啊……她心中念叨着,咬破指尖以血加固了结界,而后径直在地上画起刻印来。 以血为媒,不管做什么都是最快捷的,当然法术程度越高所需要的血也越多,毕竟做什么都需要付出代价,灵石,时间或生命。 那红衣女人也察觉到了那已然不受控制的剑气,她表情一变,不再相缠,挑开长离的剑,身子退出数十丈,紧接着一枪平平推出。 没有任何花样,简单至极的一枪,却蕴含着不容抗拒的力量,无声却似发出毁天灭地的咆哮,仿佛这一枪的尽头就是终末。 叮一声,长离的剑被击偏,弥天剑气骤然消失,而后,枪尖所点之处,有什么在虚无中漾开,将结界震碎。 与此同时,钟明烛画下最后一道,飞快地将长离拉进阵中,念道:“起!” 一团白光自阵中浮出,很快裹住两人,一起消失不见了。 “啧,这小畜生溜得倒是快。”女人看着地上的几道血痕,毫无形象地翻了个白眼。 “若非你执意试那剑修的身手,又怎么会被她们溜掉。”文士打扮的年轻男子缓缓走出,袖子一拂,街上打斗的痕迹散得干干净净。 “我就想看看吴老狗徒弟的本事。”女人不满地横了他一眼。 “那依你看,她本事如何?”那男人表情温和,丝毫不被她的态度影响,眼底始终含着淡淡的笑意。 “和吴老狗不是一路,剑意天成,可未经琢磨,我怀疑吴老狗根本没教过她。” “天成,那岂不是前途无量?” “那要看她的造化了。”女人漫不经心地笑道,“不过我觉得难了,那厮被捅了一剑,不将那小剑修双手废去岂会善罢甘休。” “可惜了。”男人温润的面容上出现几分无奈,轻轻叹了一口气。 长离终究还是受了伤,被最后一枪震伤了心脉。 传送目的在阳山西南的谷底,附近有个山洞可以藏身,钟明烛立即带长离进去,布下结界封住洞口,转身便见长离手背上鲜血淋漓。 “师父,你没事吧?”钟明烛翻出伤药给她服下,又摆出灵石设下疗伤法阵,口里还不忘问询,“需要我回去找肖师伯吗?” “无妨,调息片刻即可。”长离拂去手上的血迹,气息有些不稳,除此之外与往常无异,淡然依旧,就好像手背上只是水珠,而她不曾受伤一样。 这人是不是到临死之际表情都不会变一变,钟明烛忍不住这样猜测,然后因这个想法缩了缩脖子。 人人都道她不知死活,可她只是胆子大了些,到性命攸关时候还是识时务的,长离才是真的不怕死,眉头都不带皱一下的。 “那是什么人啊,师父你知道吗?”她小心翼翼靠着长离坐下,仿佛生怕她嘴里说无妨实则突然就没了气息一般,捏了捏她的手腕,感受到稳定的脉搏才放下心。 那红衣女人说不定在找她们,那个说书人的事也没着落,长离现在一定要好好的,让她能安心躲背后的那种。 “她是妖,修为不亚于两位师叔。”长离任由她抓着自己手腕,思索片刻后说道。 在最后一瞬,她感受到对方身上翻涌的妖气。 “原来是个妖怪。”钟明烛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笑道,“那还真的是老畜生了,还是个臭不要脸的老畜生。” 河图洛书上记载,女娲大神以黄土造天地众生,因为人是参照神的样子所捏,是以相较其他众生,灵识与生俱来,修炼也较为容易,而人类之外开灵识化形修道的,皆被称之为妖。 “是化神以上修为的妖修。”长离纠正。 “是是是。”钟明烛敷衍地点头,有点后悔以前心血来潮让长离知道什么是门风礼仪了,之后她每每口出不逊,长离都会尽职尽责给她纠正。 上次她称呼那几个刁难她的弟子为“混账东西”,却被长离回了句:“他们是你的师兄师姐。” 气得她直跳脚。 她嘴上是答应了,实际上却不以为然,心道她骂我小畜生,我喊她老畜生有何不可,便道:“那人身为化神修为却欺负一个元婴期的,说她不要脸可不过分。” “她并未以修为压我。”长离闭上眼,语气平静,钟明烛却偏生在其中听出了一丝曾经在三迭瀑下的挫败。 钟明烛摸了摸鼻子,心想这老妖怪原来这么厉害,忽然又想到她似乎提谁都没好话。 长离是小鬼,她是小畜生,千面偃是狗贼,她那素未谋面的太师父则是吴老狗。 想到最后她竟咧嘴幸灾乐祸笑起来,长离年纪不大,千面偃是个正邪两道都不容的魔头,而她也不会厚脸皮到自认为行事正直,所以前三个称呼没多大问题,可偏偏吴回,堂堂正道第一大仙宗的修真界第一剑修,被她喊那么难听,好笑极了。 “那女人一定和太师父有仇吧,说不定还吃过大亏。” 钟明烛眯起眼,眼底掠过几分兴味盎然,视线扫过长离苍白的面容以及微颤的睫毛,忽地心一动,轻声问道: “师父,疼吗?” 第21章 长离睁开了眼睛,因伤痛而含了氤氲的眸中,浮起微不可见的迟疑,她看向钟明烛,一如既往坦率的目光像在寻找什么,不过很快就收回视线,眉心细微地蹙起,但只维持了一瞬,再看时已然恢复了平静。 “没有。”她轻声答道,声音却不那么确定,只是很快她便恢复了原本那一成不变的语气道,“我需运功疗伤,少则三日,多则十日,你且在此等候。” “嗯?哦……”钟明烛眨了眨眼,摸了摸鼻子,又站起来在洞里转了一圈,再坐回去时,长离已经开始运功了,她周身笼罩在淡淡苍青色灵气中,钟明烛探了探手,在离长离一尺开外就被阻住了。 这是天一宗的玄门功法,真武守元诀,修身养身亦可疗伤,元神以外,再严重的伤至多运行三十六周天即可痊愈。长离此次的伤说重不重,说轻也不算太轻,心脉被震断,若是普通人早就一命呜呼,亏了她修为高,调息几日便可恢复。 对于元婴期修士来说,只消未损害元神,就算肉身被毁都能有办法恢复。 钟明烛百无聊赖地坐了一会儿,视线在洞穴中游走了一圈,最后又回到长离脸上,与初见时相比似乎无多变化,对什么都不在意,云淡风轻,疏离淡漠,可她却总能看出点别的来,偶尔稍纵即逝的细微变化,以及近来愈发常见的若有所思。 比如说在宴会上瞥见自己偷笑的时候,又比如说自己举着那金子炫耀的时候,再比如说听自己为何想寻回记忆的时候—— 也不知在想些什么,钟明烛心里像被猫挠一样好奇得痒痒,可每当她问上一句,对方只会轻描淡写丢出个“没什么”或者索性什么都不说,然后她就会开始有点牙痒痒。 隐隐开始担心长离在外溜达了一圈,见多识广后,会起了念头,要一改往日做派当个恪守教条的师父。 一想到有这种可能,她就要急得跳脚了。 这可不行,绝对不行! 是不是以后该收敛一点呢,至少在师父面前规矩些,可万一师父觉得这样甚好,以后更不能逍遥自在了那又该如何是好,就这样愈想愈多,全然没有思路已经岔到不知道哪个犄角旮旯里去了的自觉,她甚至还煞有其事地叹了一口气,看起了来要多忧郁就有多忧郁。 若不知情者看到这幅场景,约莫要感慨美人之忧如灵山之晚烟,似无若有,渺渺兮不知归处,而知情者,多半会翻个白眼道:“又犯病了。” 最终,在第十遍站起走了一圈又坐下后,她终于察觉,会坐立不安并非是因为假想中长离的改变,而是她无聊了。 洞穴太小,她身边无可供消遣之物,而长离在运功疗伤又不可能和她说话。 甚至连打坐吐纳都不行,有个元婴期的在一边汲取灵力,她哪里抢的到一星半点,能做的只有枯坐,以及换个姿势继续枯坐。 “唉……”她托着下巴数了几遍地上的石头,不时叹几口气,突然想到当初长离和风海楼找到她的地方似乎就在附近,顿时有些坐不住了。 “师父?”她唤了一声,长离没有反应,她又扯着嗓子喊了一遍,长离仍然是没反应。 显然灵识已封闭,非紧急情况不会被惊动。 照理说长离在外运功,她身为弟子应当在旁护法才行,可探究的念头既已浮现,她便恨不得立刻飞过去,莫说是几天,就是三四刻钟都忍不了。 我就出去看看,反正修为低微护也护不了什么——如此念叨着,她便跳了起来一溜烟往外跑去,及洞口时却忽然顿住,回头小心翼翼瞄了一眼长离,见她无任何察觉的模样,心头泛起一股心虚。 她倒不是担心那红衣女人,从她们逃走算起已过了好几个时辰,若对方有心,早就杀来了,如今没有丝毫风吹草动,说明对方一时半刻没有再下手的打算。倒是有其他路过修士察觉此处灵力波动前来一窥的可能性更大。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烦烦烦!”犹豫了一会儿,她皱了皱眉,跺了跺脚,一边叽叽咕咕抱怨一边挥出四十九枚朱明帖钉入洞穴各处,然后挨个结下冗长繁琐的法印,忙活很久才大功告成,之后她才招出飞剑,一阵风似的消失在洞外。 以她筑基期的修为自然张不出多厉害的结界,不过那朱明帖是长离以灵力催动炼炉所铸,已是元婴期的法宝,再者阵法与寻常法器不同,实质上是调用天地万物相生相克之道,布阵之人的灵力只是引子,她与程凌对决时,受限于时间只能布下金丹程度的幻阵,这次时间充裕,她精心布置后,这七七四十九枚朱明帖布下的法阵将行迹气息融入阳山本身地势之中,便是元婴期修士也无法察觉。 她出去后,洞口便漾起一道奇异的波纹,待波纹平息后,那洞口竟然消失不见了。除非来了个元婴以上且精通阵法的人,又或者这一整座阳山被夷平——化神修为方能做到这点,长离的行踪绝不至被发现,若是真的出现了这两种情况,那她待或者不待在长离身边根本没任何影响。 外面已是漆黑一团,月色隐于云后,又是深山之中,半点光亮都无,显得阴森森的,连树冠轮廓都显出几分狰狞,钟明烛倒是不惧,连火都没招一簇,凭记忆往当年邪修毙命之处而去。 翻过山脊,距那处只有十几里时,她忽然听到一阵轻微的呜咽声。 御剑的速度不觉缓了缓,她本以为是错把风声当成了哭声,可往下一看,却在一条小溪旁瞥见一道人影。 只见那人跪坐在溪畔,似乎是个女人,肩膀耸动,看起来确实是在哭泣的样子。 这大半夜的,荒山野岭,竟然有人在哭,她摸了摸鼻子,正寻思要不要前去瞧瞧,突然发觉那人抬起头往她这边看来。 她脑子里立即跳出大事不妙四个字,捻了道疾风咒就逃。 那人如果不是无意中看向这个方向,就是察觉到了她的气息。她身上隐匿气息的法印还在,那说书的逃走后长离就顺手替她重新结上封印,隔那么远还能被察觉,说明那个人的修为比长离高。 至少元婴末期。 哪里来的那么多厉害角色,钟明烛想骂人了,可她还没来得及骂,就觉身子一沉,下一瞬就扑通一声掉进了溪里。 “你!”她蹭地从水里跳出来,呸地吐出灌进口中的溪水,然后便暴跳如雷指着那人鼻子就想连同对方祖宗三代都问候上。 “你是天一宗的?”没料到对方火气比她还大,瞪着她,手中枝条形状的东西轻轻一挥,竟从溪水中卷出滔天巨浪,而其中每一滴水都蕴含了惊人的威慑,那是凌驾于人力之上、属于天地的力量,咆哮嘶吼,震耳欲聋,即便是金甲巨船也会轻易被碾成碎片,眼看那巨浪就要将钟明烛吞没,那人又轻轻一点,巨浪骤然定格,停在距离钟明烛头顶三寸之处,不再前进分毫。 而她身后,似乎已变成汪洋大海。 钟明烛识趣地闭上嘴。 他为刀俎,我为鱼肉,呜呼哀哉,正当开始懊悔为何不继续枯坐时,却见对方颓然垂首,方才那股咄咄逼人的劲儿消失的无影无踪。 “罢了,我不该迁怒于你。”那人沮丧地收起手中形状怪异的枝桠——看起来有些像珊瑚,巨浪随之消散。 钟明烛身后,只剩下苍茫的山野以及那条宁静的小溪,藏不了半点危险,连吹来的风儿都是如此无害。 她深呼吸,又深呼吸,再深呼吸,然后一脚踹开最近那堆溪石,咬牙切齿道:“你已经迁怒了。” 见对方没有要她命的打算,她气焰便嚣张起来。 “唉,谁让你是天一宗的。”那人的脾气似乎不算坏,刚刚大抵真的只是一时冲动,听了钟明烛那副口气却没再动怒,而是愁眉苦脸望着溪水,话语中似含着挥之不去的哀怨,“我见了天一宗的就有气。” 她的嗓音很美,清澈空灵,即使是在埋怨,仍带着几分撒娇似的天真,仿佛歌谣一般,人也很美——钟明烛这时才看清她的模样。 甚至比长离还要美上几分,有一股说不明的独特气息,若长离的容貌尚是人间所有,那她就是如同泡沫一般不真切,一颦一笑都是令人心往神驰的模样,但具体是什么模样,却叫人难以描绘。 但凡有半点怜香惜玉的人,都不会计较她此前的举动,说不定还会当作幸事,可钟明烛连半点都没有,所以她依旧冷着脸,除去身上水气后继续恶狠狠从牙缝里往外蹦着字:“天一宗怎么你了?” 还不忘给那人几个白眼,以昭示心中愤懑。 待我大道有成,最后别让我遇到你,否则一定要把你沉海里泡个三五百年,她如此暗中叫嚣着,却见那人眼圈又红了。 “因为天一宗的人抢了我的心上人。” “诶,是谁?”钟明烛一下子笑了,是那种唯恐天下不乱的笑。 天一宗门风算不上刻板,可毕竟是正道宗门,大家都规矩守礼,几对道侣或者即将成为道侣的都是相敬如宾,钟明烛从没听说过什么你爱我我爱他之类话本里喜闻乐见的剧情,这时听到天一宗有人抢了这女子的心上人导致她深更半夜在此哭泣,顿时来了劲,眼中直冒光,片刻前还在心里狠狠咒骂这个女人,现在却笑逐言开一副与她有多年友情的架势。 哇到底是谁,竟然能从这样美貌的人手中抢人,她满怀期待地等待着。 “就是那个叫长离的。”依旧是极美的嗓音,带着一丝若有似无悲凉,宛如天籁,却好似一道惊雷打在钟明烛心头。 第一反应是不愧是我师父啊魅力了得,第二反应是—— 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反应了,瞪了半天眼才小心翼翼问:“你确定?是长离仙子?” 对方点头。 “那个冷冰冰的,眉间一点朱砂的白衣剑修?”她边说边比划。 对方猛点头,道:“就是她!” “是、是哦……”钟明烛摸了摸鼻子,一不小心用力过大指甲在鼻尖刮了一道,她却倘若未觉,“嗯……” 其实她有些想笑。 这怎么可能?这不可能! 如果对方说的是天一宗其他任何一个人,哪怕是某几个须发皆白的师伯,她大概都会信上一两分,然后添油加醋与那女人说长论短一番,可那人说的却是长离,于是她连一根毫毛都不信,满脑子都徘徊着诸如“你有病吧”此类的念头。 大抵是出于担心殃及池鱼的警觉,她只轻微地勾了勾嘴角就忍住了笑,还摆出一副深沉的表情。 她觉得很可能是场误会,她师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门心思想着怎么突破瓶颈,比榆木脑袋还木,连同门的师兄师姐都认不全,哪里有那份闲心去抢别人的心上人。 若是误会,说开就没什么事了,可万一这女人是个疯的…… ——她不动声色地瞥了对方一眼。 看起来倒是挺正常,也可能是受人挑唆吧,无论如何,但凡有一丝可能,她多问多说都会惹来麻烦,毕竟眼前这人虽说可能脑子不太对劲,但实力毋庸置疑,她可惹不起,尽早想办法走为上才是。 那人见她长久不语,便问:“我听说她到了这附近,你知道她在哪吗?” “呃……”钟明烛寻思片刻便摇了摇头,“长离仙子行踪不定,我不知道。” “那你在这做什么?你是天一宗的,你怎么会不知道她在哪。”对方疑惑地盯着她,一脸不信。 “长离仙子性子孤僻,我在下山前才第一次见到她,哪里会知道她的行踪,天一宗下山诛妖,我恰好路过此地罢了。”钟明烛眼睛眨都不眨一下,心中道了千万遍这女人真是蠢笨如猪,都说了和长离仙子结怨了,还一脸没事样向天一宗弟子打听行踪,而脸上却是十足的诚恳,比真的还要像几分。 她本来想随便指个方向,但是怕太明显了反而会露出马脚,于是选择充愣装傻。 她师父伤还没好,可不能让这女人遇到,回去后顺便提醒她一下,以后若遇上什么烂桃花,千万躲远一点。 那女人倒是个好糊弄的,听她这么说就垂头丧气地摆了摆手,道:“那我等会儿再去找找,刚刚多有得罪,抱歉了。” 不但相信了,还道歉。 “那……祝你好运。”钟明烛假惺惺丢下这么一句,便御剑离开,待到了足够远的地方才咧嘴笑出了声。 长那么好看,却是个傻的,她丝毫不掩饰眼底的嘲弄,想到那人说的是长离,更是笑得直不起腰来。 那个无事时可以几年不说话的长离,她那个对江临照的殷勤视若无睹的师父,竟然会抢了那女人的心上人,大概是哪里弄错了吧,还是说,那女人的心上人就是那个江城主? 她寻思着各种可能,甚至还在心里权衡了一下优劣。 她师父太冷了,可那女人又太蠢了,如果是情人的话,感觉半斤对八两嘛。 “还是我比较好。”她摸了摸脸,自言自语道。 这话若被旁人听到,少不了感慨一番这人的脸皮当真是厚如城墙。 被那女人擒住时,她本想有机会脱身就立即乖乖回长离身边,可听过那女人的话后却打消了这个念头,她还是多留了个心眼,担心对方其实只是装傻想尾随她寻到长离,所以便依旧往原来的方向而去,笑够了就开始思考该怎么把那女人引走。 如果那人想不开在这里哭上三天,长离伤愈破关之时可能会被她察觉。 “唉,不是说出没的妖兽多是金丹修为么,怎么才一天就撞上了两老妖怪。”她自说自话道,她并不知道刚遇到的女人多大年纪,不过修为在长离之上,肯定是不年轻了,喊上一句老妖怪总没错,继而又自己问自己,“是不是该回去搬救兵?” 比如说那个江城主,如果心上人真是他,那就是一出好戏了。 想象了一下可能出现的画面,她又哈哈大笑起来,于是就这么做了决定。 待探完那邪修作法之地后,就回五泉山找些厉害人物过来,免得再被某些吃饱了撑着的找上。 不过眼下她最希望的是—— “可别再遇到什么幺蛾子了……” 她发自肺腑地道了一句,收起飞剑,轻巧地落地。 第22章 那是阳山腹地的一片乱石岗,被群山环绕,位置相当隐蔽,很难被人发现。 当年的乱石和锁链都还在,看起来连位置都未被动过,此处太过隐蔽,附近没有任何可供行走的路下来,加上土地贫瘠,光秃秃的只有长了些杂草,没有任何可取之处,凡人多半不会冒险往这儿来。 那口药炉倒在乱石中,上面还凝着暗红色的痕迹,除此之外这地方便只有几株杂草了,荒凉得很。 才落地钟明烛就觉得有些不对劲,可又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对劲,只得提起十二万分注意,生怕有任何疏忽。细细观察附近地形后,她将五枚朱明帖钉入上锁链起始之处,在中央刻下回溯符文来。 虽只有筑基修为,但是她在符文上的造诣已不下当年金丹修为的风海楼,甚至和现在的他相比也不遑多让。每每上玉珑峰听云逸授课,她的领悟与见解都能叫他刮目相看,甚至特许她与风海楼一起研习门中符文阵法精要,这隐然已是亲传才有的待遇。 她名义上是长离的弟子,实际上却是从云逸那学得更多一些,当初演武会时,不知情的人还以为她是玉珑峰符咒一脉的传人。不过也亏了长离弟子这层身份,云逸对她的栽培才没惹来非议,其他峰主一听是天台峰的哪里敢多说什么。 对钟明烛有意见就是对长离有意见,对长离有意见就是对三大长老有意见。 惹不起,惹不起。 至于座下弟子,天台峰素有孤僻之名,钟明烛性子再乖张跳脱,也因大部分时候都待在天台峰的缘故,祸害不到其他人,大部分人对她的了解也就是长离仙子的弟子而已,甚至连名字都不太清楚。 丁灵云时常感慨,还好钟明烛是去了天台峰,不然说不定已经让人用扫把赶出师门了。对此钟明烛就笑,转头就偷偷把回廊峰的扫帚都烧了。 这回溯之阵能追寻此处曾经发生的事,单凭钟明烛的修为其实难以操控,不过有朱明帖相辅便容易很多,很快就有丝丝灵气自她置身之所浮起,她能从中辨出当年风海楼的净化咒,还有一缕寒霜似的剑气,那是长离的。 然而仅此而已。 钟明烛挑了挑眉,眼中出现些许惊愕。 含冤而死之人的煞气被风海楼净化,探不出情有可原,可她连那邪修的灵力都没有追溯到,连那炼炉上都没有一点。 所有术法皆会留下痕迹,何况是炼化活人的禁术,她本想看看此地有没有与自己有关的线索,可她连长离的剑气都探到了,却没发现那邪修的气息。 修士死后灵力消散重归天地,这一方土地都会被灵气滋养,这才过了一百年,不可能一点痕迹都没有。 “啊!原来如此!”她眼睛一亮,骤然察觉为何一来就觉得不对劲。 这地方连杂草都没几根,哪里有被灵力滋养的样子,那可是元婴期的修士,就算冠了个邪字,其实本质上和正道一样,也是汲取天地灵气为己所用,死后重归于天地的灵气可令一方荒漠化作绿洲,福泽三代。 她想了想,将所有朱明帖都招出,在附近山头寻了五处分别结下法印,每一处都以精血加固,复而回到原处席地而坐,径直以血刻咒,法器不够,灵符一直没补充,她只能再消耗些血气,刻毕便将全部灵力连同一缕灵识打入阵中。 以她所处之处为中心,方圆十里皆印入她灵海之中,她细细寻过每一寸土地,最后依旧什么都没有发现。 山为山,树为树,一草一木都没有任何异常。 没有任何施术的痕迹。 到快撑不住时她终于收起法阵,仰面躺倒于地,入目是自西方山后延伸而出,烧红半边天的赤霞。 此时已是第二天黄昏。 “一无所获……”她望着天空,面无表情地喃喃道,“一无所获……么?” 她一遍一遍低倾诉,倒映出火烧连云的浅眸里渐渐升出奇异的光芒,忽地掩面笑起来,先是低低几声轻笑,而后便是毫不掩饰的狂笑。 “哈哈哈!” 徘徊于山谷,迟迟不绝,相较其中的肆意张扬,竟连那晚霞都显出几分暗淡来。 一无所获的意思便是百年来这里什么都没发生,可这里分明发生过什么,只过了一百年,还不至于令所有痕迹都自然消亡,有可能一开始就是幻象,有可能是事后有人抹去了痕迹,也有可能施术之人不在这方圆十里内,不管是哪种,能骗过长离并逃过她这回溯之术,而且没留下丝毫蛛丝马迹的,定有化神以上修为并且精通阵法。 对那些化神期大能来说,千里之外杀人于无形简单,要彻底抹去自己的气息却很难,就算能隐藏自己独有的气息,可若想一丁半点灵力都不留下,需得像钟明烛之前那样,布下复杂的法阵将灵力融于山川地脉之中才可以,并且还要能维持上百年。 ——如此大费周章,说不定我比师父还要贵一些。 这样的想法窜入脑海中,她顿时觉得十分有趣,甚至因此得意起来。 “我就知道我的身世不简单。”她眯了眯眼,想起还在疗伤的长离,便摇头晃脑道,“师父啊,你可是沾光了。” 她一直躺到了入夜都没起身,并非消耗太大没力气,而是觉得眼前星空不错,就索性从储物戒里拿出厚厚的毛皮铺在身下,翘着腿哼着小曲,一边对着星辰指指点点,一边思考以后该如何行事来。 既然此处有蹊跷,那么青羊县里那宅子必然逃不离干系,看来还得再去一趟东篱堂。 “所以是先回五泉山,还是先去东篱堂?”她自言自语起来,接着自己答道,“当然是东篱堂,近一些,师父出关说不定要十天呢,哦不对,那个老妖婆不知是不是还在,不过她看起来是要找师父的麻烦,和我大概没关系?” 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都没想好,于是她决定凡事不决便问苍天。 她在附近转悠了一会儿,寻了根半臂长的树枝,闭着眼高高抛起,决定落地后尖端指离哪个方向近她就去哪,可就在树枝飞到最高处时,忽然一道灵力激射而来,将那树枝击得粉碎。 木屑飞散,哪里还分得清什么尖端末端,她目瞪口呆看着啪嗒一声掉在脚边的木块,张了张嘴,而后刷地怒指着那灵力所来的方向,看也不看来者是何人,“畜生”两个字脱口而出。 五道身影鬼魅般出现,三男两女,里面修为最高的是金丹末期,最弱的不过筑基,都裹着厚厚的黑袍,脸上都画着奇特的花纹,看起来就像是大荒经里所记录的部落图腾。 那五人一出现就气势汹汹的,确切来说是四个人气势汹汹,为首那个女人相对比较沉稳,还呵斥了此前出手的那人,对方似不服气想分辨,不过被她喝住了。 “抱歉,冒犯了。”女人皱眉打量着她,目光在她身上流连,最后在她腰间的玉牒上落定,沉声问道,“你可是天一宗弟子?” 她话中带着独特的口音,像刀锋一样生硬。 “你都看出来了,何必再问?”钟明烛斜着眼看她,心想回头一定把这行头换了,她看得出那女人有话要问她,还是与天一宗相关,所以不担心对方会突下杀手,同时心中开始暗念口诀,她分布于各处的法阵还没撤下,拖上足够的时间就能助她逃走。 见她态度恶劣,后面有人恼了,拔剑往上抢了一步,“天一宗小贼,休得对大人无礼!” “呵,她是大人,那你们都是小人咯?”是个筑基修为的,钟明烛才不怕,一挑眉便勾起嘲讽十足的笑。 对方一瞪眼,正要继续往上冲,却被那女人阻住。 “稍安勿躁。”她挥退那人,而后看向钟明烛,道,“吾名为黎央,来自朔原,天一宗的弟子,我有事要问你。” 朔原是九州最北方,在云中城以北数千里,终年飘雪,原上冰层万年不化,即便是修士也难以抵御其严寒,朔原正中为泛天之水,据说是上古时期天火坠地所成,是以水面不结冰,而临水的谯明、涿光诸山上还有人居住,只不过都是些世代隐居的部族,大多已有几千年不问世事。 黎央大抵就是来自那里。 怪不得口音那么奇怪,钟明烛心想,她突然想起之前那个哭哭啼啼的女人,也是开口就问她是不是天一宗的,心道难不成又是个被她师父抢了心上人的,于是眼珠一转便笑嘻嘻道,“怎么,你也被抢了心上人?” 说着便打量起那名叫黎央的女人,心里还对她评头论足起来。 比她高了足足一个头,骨架还没有她师父好看,看起来还凶巴巴硬邦邦的,不行,之前那蠢女人起码长得足够美,不过如果是的话,她就要那个女人介绍给他们,同是天涯沦落人,大抵会惺惺相惜。 黎央愣住,又皱起了眉,过了一会儿才开口,似是打定主意不想听钟明烛胡言乱语,径直道出来意:“柳寒烟在哪?” “谁?”钟明烛正想得开心,怔了怔才反应过来是那个演武会夺了头筹的柳师姐,于是张口便道,“什么?你是被她抢了心上人?” 那柳师姐看起来比她师父还冷,怎么也去抢人家心上人,你们天一宗的剑修都有抢人家心上人的爱好吗…… 她自顾自乱想,浑然不觉自己此前还笃定那女人是误会了长离,此时倒好,把这罪名给长离坐实了,连同她一起奚落了进去。 “你!”黎央面上有恼意一闪而过,不过能维持到此时才表现出不满,可以说脾气算不错了。 寻常人估计在钟明烛第三句话的时候就动手了。 她非但没动手,还又一次喝退了身后试图动手的人,沉声继续问:“她在哪?” “哦,柳寒烟啊……”钟明烛开始回想卢忘尘那副地图,随口问道,“你们找她干嘛?” “她偷了重、偷了东西!”其中一人高声说道,看起来气愤至极,“我们奉命寻回来。” “原来如此……”钟明烛点了点头,她和柳寒烟不熟,若是长离在身边,她倒是乐意去参合一脚,无论谁是谁非都好指指点点一番,而此时她不过是形单影只一个筑基期小修士,那种事还是等长离出关后再议为好,于是坦言道,“她应该在震泽一带,黑水岭附近。” 说着还很贴心地给他们指了指方位。 后面几人本来都摆好了架势,做好她拒绝后一拥而上的打算,如今见答案来得如此容易,疑惑地互相交换了个眼神,而后依旧是之前说话的那人,叫道:“可我们打听到天一宗的剑修明明是往这里来的!” “你们要找的是柳寒烟,打听天一宗的剑修作甚?”钟明烛有些莫名其妙。 “那柳寒烟不是剑修吗!”那人继续叫嚷,之后又叽里咕噜说了一大段,他说得有些急,口音很重,说了一大串钟明烛只听懂了一半。 不过她也算是知道了个大概,那些人前不久才出来寻人,在五泉山附近感知到被盗走那物的气息,只是没等他们追上,柳寒烟就已远去携同那气息一起消失,他们只能一路打听她的下落,可柳寒烟名不见经传,根本没人知道这号人,无奈之下他们便问起天一宗的剑修来。 他们久未涉世,不知道天一宗有个绝世剑修长离,可世人所知的天一宗剑修只有吴回和长离两个,打听的既然是女的,那肯定是长离仙子了,于是他们就这么稀里糊涂追到了阳山。 听到后面钟明烛都有些同情了,阳山和震泽,那可是两个方向。 之前那女人虽然傻了点,可起码还找对了方向,这伙人消息闭塞还跟个没头苍蝇一样乱窜,也不知该说他们是耿直淳朴还是脑子不好使,若要钟明烛说,一定是后者。 她摇了摇头,语重心长说道:“记住,天一宗的女剑修只有一个,那就是天台峰长离仙子。” 说到最后几个字她趾高气昂地挺了挺胸,神气活现跟个在说她自己似的。 “此话当真?” 黎央眉头锁更紧了,毫不掩饰话中怀疑,“柳寒烟剑术了得,走得分明是剑修一道。” “哼,她那破剑法,也就和长离仙子九岁时候差不多吧。”胡编乱造什么的钟明烛随口即来,其实她也不知道柳寒烟剑法什么水平,不过害她被这帮人质问却是事实,当然要踩上几脚才解气。 “这……”黎央看起来有些拿不定注意,这时有人附到她耳边说了几句,她点了点头,对钟明烛道,“我们初来乍到,不知道震泽在哪,劳烦你给我们带路吧。” 这话说得客客气气的,可话里的意思钟明烛怎么会听不出,她当下拉下脸,怒道:“那就自己问路去,怎么来的怎么滚!” 说到最后一个字时她忽地招出灵剑朝黎央挥去。 哐一声清响,黎央身形未动,身后一人已替她将剑格住,那人怒火冲天瞪过来正欲责问,钟明烛却理都不理,手中捻诀,顷刻间身形已至法印所在的山头。 她好心指路,竟然不信,真是有眼无珠。 “后会无期!”她踏上飞剑往最近的镇子飞去,那是凡人地界,修士不得暴露,修为越高的越不利,此前与那些人交谈的时候她已准备妥当,借阵法的东风,她有信心能在抢在那黎央之前赶到那镇子,她大可在那等到长离出关,“哼,等我师父来了,叫你们好看。” 可惜她漏算了一点,黎央以自身修为的确追不上她,可她并不需要自己追。 只一瞬,钟明烛只觉前方灼阵阵,一只头上长角的黑豹跃至她跟前,周身燃着明焰,张口就朝她吐出一团火。她避之不及,一头撞了进去。 当她狼狈地拍着衣角的火滚出来时,黎央已领着那四人将她围住。 “你们仗势欺人!”她骂骂咧咧掐灭最后那点火, “都说了在震泽,真话不信只听假话,要遭报应的!” 那只黑豹蹲在黎央脚边,听她口出不逊又是一团火喷过来,五尾独角,竟然是狰,而且还是火狰。 “莫伤了她。”黎央见状立即下令道,火狰听后便懒洋洋甩着尾巴趴下。 手忙脚乱从那团火里窜出来,钟明烛气得浑身发抖,看起来也快喷火了,如果她能的话,她哪里吃过这种亏,如今衣服上东一块西一块黑乎乎的,看上去要多狼狈就多狼狈。 “抱歉,我这有伤药,咦?”黎央将一个小瓶子递过来,却露出惊奇的神情,“你没受伤,可是有什么法宝护身?” 钟明烛衣服被烧焦了,脸上却还是白白净净的,连头发都没被烧掉一根。 “护你个头!”钟明烛很想一巴掌把她手里的瓶子拍掉,再狠狠踹她几脚,可是被另几人制住,连一步都进不得,只能逞逞嘴上威风,“不就是把火,烧洗脚水还差不多!” “罢了,我们走。” 听她这么说,钟明烛咬了咬牙。 如果对方好声好气请她带路,她倒是不一定会拒绝,可是被胁迫同行,这根本奇耻大辱。 她捏了捏拳,心道得想办法于是开始努力遏制怒气,稍稍冷静下来后便灵光一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施出千里传音之术,竭尽全力喊道:“我知道夺你心上人的那人在哪!” 黎央等人互看了一眼,都露出茫然的神色。 这又是哪一出? 只是下一瞬,他们就明白过来。 “真的吗?”清澈空灵的嗓音响起,绝美的女人出现在钟明烛身边,她眼眶还是红红的,睫毛上垂着泪珠,惹人怜爱,可脸上却是掩不住的欣喜。 作者有话要说:把徒弟的法器改成朱明了 PS:出来的混的,都是要变成师父经验的 第23章 “糖葫芦,酸甜可口的糖葫芦哟——” 依旧是风和日丽的一大早,卖冰糖葫芦的小贩站在城门口,架子上红彤彤的糖葫芦散发着诱人的香甜气味,惹得不少进城的人都涌过来尝个鲜。 “唉,姑娘,要……”当他瞥见又一个从城外走进的身影时,立即热情地招呼起来,然而话到一半就戛然而止。 斯文清秀,带着一股书卷气,那不是前几天那个姑娘么? 再一瞧,便会发现她衣服上有些地方黑乎乎的似乎是不小心在火里烤过,面上也是一丝笑意都无,叫人看着莫名一阵发憷。 上次看她还是笑盈盈的,开心得就像是个无邪孩童,这次怎地心情这般恶劣,小贩心头一阵疑惑,忽地一拍脑门,想起一件事来。 前几日茶馆附近有江湖人滋事,害一整条街的人都逃光了,因为是两个貌美女子的缘故,所以被拿出来添油加醋说了一遍又一遍,听说其中一个是白衣剑客,如今他见到之前那个拿走最后一串糖葫芦的姑娘,就想起当日和她一起进城的女子不就是穿白衣背着剑匣么。 这姑娘还称那白衣女子为师父。 现在变这么狼狈,看来是八九不离十,江湖人打打杀杀的事,太危险,还是能多远离多远比较好,小贩想着不自觉退了一步,四下扫了一眼,发现那白衣姑娘没有一起后稍稍松了一口气,下一瞬就被另一道倩影迷了眼。 这下,他连呼吸都忘了。 此前那两个姑娘的容貌已是世间难见,这次竟然来了个更美的。 极其简单的湖绿色长裙被她衬得犹如彩云织就般飘逸,只见她走进城门后好奇地四处张望了一番,看到小贩肩头的糖葫芦后忽地展颜一笑,而后几步上前一把拉住了前面那个姑娘。 小贩当即被这笑容迷得神魂颠倒,等那绝色女子和那个姑娘说了一长段话后才反应过来,她拉住的正是自己觉得需要躲远那个。 怎么,她们也是一起的? 还不及多想,就见那日捧着糖葫芦献宝似的给师父看那姑娘,很用力地抽出了手,理都不理那女子,掉头就走。 果然是心情不好,而且是非常不好,小贩啧了啧舌,恋恋不舍多看了那湖绿色长裙的女子,不着痕迹地再往后退了几步。 钟明烛心情的确是不好,非常不好,尤其是在那女人不依不饶缠着她要她买这买那的时候。 “上次阿云就送了我这个。”嘴里还委委屈屈说着这样的话,跟个钟明烛虐待了她似的。 对此,钟明烛只能一遍一遍在心里念清心诀。 以前在天台峰的时候,向来是她话比较多,说半天才能换来长离只言片语,如今仿佛是风水轮流转,她心情烦躁不想说话,招惹来的女人却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那女子名叫若耶,站着不动不说话时候比国手笔下的丹青还好看,话却比钟明烛见过的任何人都多,也不知是憋太久了还是因为能找到长离太开心了,什么细碎的事都要拿出来说一通。 一会儿说路过曾在青州看过烟火大会,阿云替她盘下了最高那座楼。 一会儿说这其实是她第一次一个人出门,以前都是阿云陪着她的。 一会儿说是不是她哪里不够好,所以阿云才不愿意娶她。 阿云,阿云,阿云,钟明烛听得脑袋都要大了。 偏偏那女人小事说个不停,在大事上脑子却意外清楚,说了那么多废话,钟明烛竟没听到任何与她来历有关的线索。 不知道她来自何方师承何人修的是什么心法,也不知道她口中那个阿云姓甚名谁是哪个了不起的大人物。 “你说的那个阿云到底是谁?”她前前后后问了不下十遍。 每次都只换来若耶红着眼看泫然欲泣的控诉:“阿云就是阿云,是我心上人,被那个叫长离的抢了去。” 钟明烛真的是想打死她。 ——然而那女人太厉害了,莫说是打死,她就是连对方一片衣角都伤不了。 黎央等人顶多是金丹期修为,不足为惧,可那火狰却是道行高深的灵兽,可能比元婴期的修士还要厉害,结果还没来得及喷出点火星子就被若耶打成了落水狗。钟明烛还记得那些人逃走前不可置信的表情,而若耶则挂着浅浅的笑容,仿佛刚刚只是伸了个懒腰,还歪头嘟囔了一句“阿云说伤人不太好”。 之后她就开始打量钟明烛,开口第一句话就是:“原来你之前在骗我。” 钟明烛以为她要发怒,不料却被亲昵地抓住了手,抬头就见那人露出微笑,和颜悦色道:“之前我迁怒了你,现在算扯平了。” “啊?”钟明烛忍不住用一种看白痴的目光看了她一眼,刷地抽回手,还擦了擦,生怕沾染到什么不好的东西,想了半天才把“你这里是不是有问题”这句话咽了回去。 结果立马又被抓住了。 “那你快带我去找那个长离吧。” 看着那女人急不可耐的模样,钟明烛不由得为自家师父捏了一把汗。 师父真是了不得啊,闭门不出都能招惹到那么厉害的角色,一个两个都是一根手指就能把她捏死的那种。 心里想着这些不着边际的事,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她没有说长离是自己师父,而是自称是宗主云逸门下弟子,一口一个“长离小师叔”说得娴熟无比。 先是解释道原本的确是不知道小师叔的下落,不过在这里看到了她留下的讯息,故而得知她的去处,又遭奸人偷袭,不得已之下才找她施以援手,还要装模作样问她: “若你想要对小师叔不利,我就是死也不会告诉你她在何处。”说罢还摆出一副宁死不屈的高洁样。 不去唱戏真的是可惜了。 “我、我自然不会对她不利……我就去看看那个勾走阿云的女人是什么样的……”若耶修为高深,可是手腕城府看起来却远不及钟明烛,支支吾吾如此回答,眼睛乱飘,一脸心虚就差把“我在撒谎”几个字贴脸上了。 钟明烛心中冷哼,心中暗道待我师父出关一定叫她去打死那个叫阿云的,脸上却配合地做出欣慰的样子,和她虚情假意客套了一番,然后开始推脱之前被那几个恶人伤了需要调息疗伤,又拿出灵石说要给师门留信提醒他们小心那些人,在附近的朱明帖上动了点手脚,那女人似乎对阵法没什么了解,以为她只是在摆弄普通的疗伤聚灵阵,倒真的如她吩咐那般在边上等候起来。 布置完一切,她才对那女人说要给她领路,而她要带那女人去的地方,正是青羊县。 她一会儿疗伤一会儿留信,找那么多借口,一来是拖延时间,二来则是有心探探对方底细,虽然没探出多少有用的情报,不过至少看出对方没什么心机。 ——在关键处守口如瓶多半是被他人叮嘱的。 于是就大胆地开始把祸水往东引。 说书人,东篱堂,红衣女人,这些都是在青羊县里遇到的古怪之事。 若耶和黎央出现在此地都有缘由,一个因为长离一个因为柳寒烟,那红衣女人难道就是无意间路过吗? 她回想起那日的情景,心中疑云愈发浓重,于是便有了些打算。 东篱堂开没开门,大门口,药童正在清扫门前台阶上的落叶。 药童叫柏枝,家住在镇子另一头,前年被竹先生收作了弟子,传他医理。他感激对方栽培,每日一大早就过来打扫,今日竹先生出远门行医,交代他照看医馆,第一次被委以重任,自然是干劲十足,连扫地都分外卖力。 好不容易将门口的落叶都扫作一堆,他支着扫帚擦了擦汗,突然听到缓慢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抬头就见到一个美人施施然向她走来。 柏枝才十三岁,可也到了识美丑的年纪,又是读过书的,一瞬间,什么国色天香,倾国倾城,红颜祸水,世间用以形容美人的词一下子涌入脑中,而后他就见到美人朝他浅浅一笑。 “这位小哥,我向你打听个人,可好?”美人往后瞥了一眼,面上似有犹豫之色,沉吟许久才轻轻开口。 “好,当然好。”被漂亮大姐姐搭话,当然是值得高兴的事,柏枝想也不想就一口答应。 若耶抿了抿唇,眉眼间犹豫之色更甚,不自觉又往后瞥了一眼,看到钟明烛催促的手势才慢慢说下去:“是个红衣女子,大概这么高……” 她说着比划了一下,将钟明烛嘱咐她的形容一一道出。 钟明烛说要带她来找长离,可却又要她来这里打听一个红衣女人的下落。 “长离不是穿白衣的吗?所有人都那么说。”她起初不愿。 “小师叔留信说和那个红衣女人走啦,当然得找到她才能找到小师叔。” 听钟明烛这么解释,她才将信将疑挪到医馆门口向那药童打听。 ——身材高挑,约莫有七尺,眉毛很英气。 “怀里抱着根细长杆子,身形……”若耶迟疑地比划了一下,突然有种自己被羞辱了的感觉,不自觉露出一丝哀怨。 “哦,那一定是我家夫人。”柏枝听到那细长杆子时候一下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我家夫人是武人,那杆子其实是枪,姑娘您——” 他话还没说完,就见远处墙后有人蹦了出来。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只见那人叫嚷着,满面怒容冲了过来。 柏枝定睛一看,不是前几天来过的那姑娘么,可他还没来得及表达惊讶,就被对方一把推开,接着大门就被碰的一声踹开了。 “那个姓竹的呢?”那姑娘一整白皙的脸涨得通红,大步闯了进去, “先生出门行医了,姑娘您等……哎!” 柏枝想阻止,不料对方进去后就把门甩上了,他追得太急一头撞了上去,当即眼冒金星捂着鼻子蹲下,痛得眼泪都要出来了,再一看,先前那女子也不见了,门口只剩他,倒在地上的扫帚以及被踢散的落叶。 “这、这这这可如何是好。”他急得在门口团团转,不一会儿就被人按住肩膀,回头就见到自家先生温润的面庞,眼泪啪嗒一声掉了下来,“呜呜,先生……” 有人上门踢馆,还把他关外面。 “哎,好了好了,今日闭馆,你先回家吧。”竹先生揉了揉他的脑袋,哄他离开后,盯着紧闭的大门轻轻叹了一口气,揉了揉眉心一脸伤脑筋,不一会儿,一袭红衣出现在他身后,正是当日与长离动手的女子,她也是一脸伤脑筋,看起来甚至有点牙疼。 “我可以不进去吗?”她问。 “不行,我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大夫。”竹先生温和地笑着,在门上划了一道符文,片刻后面色一变,闭目沉思起来,半晌后长长吐了一口气,露出意味深长的神色悠悠道,“本来想走的,不过好像闻到了有趣的味道呢。” 说着就推门而入。 屋内,仆从晕了一地,钟明烛正在将灵石嵌入特定位置,她倒是要看看,这里藏了什么名堂,边上若耶紧张地不住发问:“这样没事吗?阿云说不能在凡人面前暴露法力的。” “都是我用剑柄敲晕的,哪里暴露什么法力,凡间多得是强盗入室抢劫。”钟明烛满不在乎地挥了挥手,然后随手把挡路的门卸掉了,准备在门槛位置按上灵石,她才看准位置,忽然空气中什么轻轻一震,之前她布置下的那些灵石瞬时碎成了粉末。 “姑娘这次又是要找哪位故人啊?” 温和的嗓音传入耳中,她一抬头,就看到文士打扮的年轻男子和颜悦色瞧着她,正是这家医馆的主人,自称竹先生的人。 “你到底是什么人?”她撇了撇嘴,悄悄挪到了若耶身后,本来心想着有这厉害的帮手在,就是那个红衣女人来了她都不怕,可才挨近,她心里就咯噔一下。 若耶竟然整个人都僵住了,一直挂着微笑的面上甚至出现了些许惊慌。 “我曾前往东海,寻访数百年而一无所获,没想到今日得来全不费工夫。”男子微微一笑,一眼不眨盯着若耶,慢条斯理道,“鄙人姓竹,名茂林,是个大夫,先师曾留配方名为长生引,不知姑娘可愿一行便利?” 他话音刚落,钟明烛就听得一声巨响,竟是若耶冲破了屋子要逃跑,她动了动脚,见那竹茂林没有阻挡自己,便跟着追了出去,出去就发现若耶已经和一人交上了手,红衣烈烈,不就是之前那女人。 东篱堂位于城郊,她们动手可不若此前在街上那般收敛,很快钟明烛就感受到了几乎要将自己碾碎的灵压,那男子注意到她脸色不佳,竟挥手张开结界将她罩住,叫她一时摸不准对方是何用意。 毕竟不能全然放开手脚,否则把青羊县都吹飞,就要被整个修真界盯上惩治了,所以若耶对上那专精武道的红衣女子,渐渐落了下风。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钟明烛问道,又指了指若耶,“她又是什么人?” “我们只是两个无聊的人。”竹茂林笑道,“她则是我一直在找的人。” 说了跟没说一样,钟明烛翻了个白眼,摸了摸鼻子道:“那我是谁?” “你很想知道?” “是。”钟明烛点了点头,在绝对的实力差面前,任何花招都不管用,所以她选择老老实实的,就像只温顺无辜的小羊羔那样乖。 还好没有把师父带过来,不知为何,她心中忽地涌起这样的庆幸之意,不过很快就皱着眉把这样的念头抹去,然后开始腹诽这青羊县当真是藏龙卧虎啊。 “呵。”竹茂林笑了笑,突然神神秘秘递给她一个竹筒,“你替我取她的一管血来,我就告诉你。” “什么?”钟明烛疑惑地瞥了一眼战况,目前若耶看起来没有任何翻盘的指望,“你们干嘛不自己去?” “我胆子小,不敢惹云中叶氏。”男人依旧是一副温润的模样,说完就朝红衣女子喊道,“宁卿,我们先走。” 下一瞬,他和那红衣女子都消失了。 钟明烛看了看气喘吁吁的若耶,又看了看手里的竹筒,整个人都像傻掉一样。 “为什么那个天一宗的长离会和百里宁卿在一起?”若耶有些气急败坏,她跺了跺脚,抓起钟明烛,一眨眼两人已在青羊县百里之外,之后她才继续问,“天一宗不是正道吗?” “百里宁卿是谁?”钟明烛还是一脸茫然。 “就是你让我打听的那个红衣女人!”若耶差点被打死,脾气再好也要发作,“那杆枪,我不会认错,她可是陆临的好友,长离怎么和她混在一起?她、她怎么可以这样!” 说到后来她语无伦次起来,眼中满是愤怒和不甘。 钟明烛眨了眨眼,觉得此时如果长离在,怕是要万事休矣。 师父你千万要多疗几天伤啊……她心里开始念叨起来,刚刚发生的事太乱了,她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不过关键的几个字还是记住了。 比如说东海,比如说云中叶氏。 她一捶手,惊道: “你的心上人是叶沉舟?” 作者有话要说:三更达成 好几件事都凑一起了所以就爆炸了 你们猜师父还有多久抵达战场【 东西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啊to钟明烛 PS:求评!求评!求评! 没人吐槽好寂寞噢 第24章 朔原北部,有山脉高耸,朔原已是冰冻三尺,可这山上却还要冷上数倍。就算是寻求机缘的修士,都不会起上山的念头,就算有,他们大多都已死在了山脚。 从山下百余里处,就设有无穷无尽的机关法阵,稍有不慎就会横死当场。 没有人知道这山的主人是谁,甚至没有人知道山下那些阵法是何时布下的,可能几百年,甚至几千年都没人来过这里。 而今,那份死一般的沉寂却被打破了,十几名修士撑起结界,正在小心往山上行走,进入朔原时他们有一百多人,如今只剩十分之一,元婴以下的已经全部毙命,此处无法御剑,每一步都需深深钉入冰中方不至于被风卷走,结界外是凛风咆哮,霜雪连天,每一道都好似刀锋,便是元婴修士都须得全神贯注维持结界,稍有松懈就会被这漫无边际的暴雪击碎。 居中而行的是个中年男子,鹤麾上绣着山河之图,清雅秀丽,实则刻着高深的符文,缀以玄品灵玉,出自僬侥城最厉害的炼器大师之手,是化神级的护身法宝。 他的身份是一行人中最高的,修为亦然,还持有数件化神级的法宝,若非有那些法宝在,就是这十几人都活不下来,现在全靠其余几人开路,他没有花半分灵力,照理应如闲庭阔步般轻松,可他看起来却是心事重重。 一行人行了三天三夜,终于及山腰,前方出现一个黑漆漆,看不见底的山洞,两扇高达三丈的青铜门将洞门紧紧锁住,而其他地方已无路可走,要再往上,必须御剑不可。 那些人都面露难色,没有化神级的飞剑,离地即是死路,那男子却露出如临大敌的神色,紧锁着眉,沉吟了不知多久才下定决心,大步向前,托出一个小巧的罗盘,指针直指青铜门内。 “就是这里了。”他道,捻了个手诀,随行十几人立即摆出圆阵。 以那男子为中心,十几道灵符徘徊着飞出,随着咒词发出愈来愈亮的光芒,而后化为一道利刃刺向前,接着便是一身巨响,那青铜门竟被强行冲破了。 温暖干燥的气息自洞内传出,与外面冰天雪地形成鲜明的对比,外面十几人却一步都不敢跨入,而是不约而同俯首跪拜于地,领头那男子亦双膝跪地,脑袋深深埋下,都快把额头按进雪里了。他已是元婴巅峰修为,实力与当世几大宗门之主相比都毫不逊色,可如今谦卑犹如下仆,紧紧贴着雪地的脸上充满了紧张。 过了好一阵子,他察觉不到洞内有任何动静,便鼓起勇气向里传音道:“前辈,在下南溟,奉凌霄君之名前来迎接前辈。” 他说完后又过了好久,里面才传来一道嘶哑阴森的嗓音。 “凌霄君,叶莲溪?”那人似是许久不曾说话,声音干涩,每一个字都伴随着某种尖锐的摩擦声,仿佛来自深不见底的深渊。 南溟不由自主打了个冷战,将头埋得更低,答道:“正是,凌霄君听闻前辈被困于此,特派吾等前来助前辈脱身。” 他说完后,洞中又是一阵寂静,每过一刻,他都觉得身上重了一分,就在他忍不住要颤抖时,洞中忽地激射出一道身影,伴随着恐怖的灵压,径直将那南溟身后十几人震得口中吐血,而他虽身着化神宝衣,仍是觉得一阵血气翻涌。 强忍着不时抬起头,瘦高的身形映入眼中。 黄袍高冠,脸色蜡黄,细长的眼睛中闪烁着诡谲的暗光,只要看到过,就不会忘记这个人,以及他的名字。 ——千面偃。 原来这些年来他销声匿迹,竟是被人困在这极北之地的雪山中。 “叶莲溪又有什么事?”他踩着飞剑,一点都不受风雪影响,修为可见一斑。 “这……”南溟缓缓站起,神色仍是很恭敬,不过和之前相比似已轻松不少,“前辈,凌霄君愿奉上两座灵脉,向您换一人。” “谁。” “叶沉舟。” 三个字一出,南溟身后有几人露出震惊的神色,他们当初受令时只知道要来救一个人,却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事。 千面偃冷冷道:“当我不会算账么,当年那三座灵脉他取走了三分之二,如今用两座换叶沉舟的命,自己却能拿走剩下的四座,好一出空手套白狼,他想得倒是美。” 他一言既出,跟随南溟而来的人愈发吃惊。 整个修真界都知道,千面偃设奸计骗走三座灵脉,害云中城实力一落千丈,谁都想不到此事会和凌霄君叶莲溪有关。 叶莲溪亦姓叶,却不是叶家嫡系血脉,无权修炼阳照经,和叶沉舟同岁,修为却落后一大截,在叶沉舟登入化神境界时,他才至元婴中期,叶沉舟被陆临重创后,一时间云中城叶家后继无人的消息四起,而就在那时候叶莲溪大功告成,跻身至化神期,令云中城暂时稳住了局势,在叶沉舟未从东海回来时,族中有意叫叶莲溪代行城主之责,他却以需清心修道的理由推辞了,亲自颁布了对千面偃的格杀令后便再度闭关。 ——没想到这谦谦君子实际上早就和千面偃勾结到一处。 南溟像是没有发觉他们的疑色,表情愈发冷静,朗声问道:“不知前辈有何高见?” “叶莲溪要一个人,我却要两个。” “敢问前辈要何二人?” 他打量着南溟,眼神阴毒,声音愈发阴冷,厉声说道:“前有长离伤我,后有百里宁卿落井下石困我于此,所以我要这两人的命。” “这……”南溟面露难色。 长离是天一宗的,百里宁卿是昆吾城主陆临好友,天一宗和昆吾城,无论哪个都和云中城势均力敌,这样的要求,其他人根本想都不敢想,更何况这两人本身都不是好惹的,长离虽只有元婴修为,可是有个第一剑修的师父在,谁敢动她,而百里宁卿则以战扬名,就是叶莲溪亲去都不见得能从她手里讨到便宜。 他一迟疑,便感受到千面偃身上散发的杀气,那个“不”字自然是万万不敢说出口,只能与他周旋道:“此事晚辈不敢定夺,不如前辈亲往云中城与凌霄君商议?” “也好。”千面偃沉着脸思考了一番,最后答应下来,而后忽地阴森森一笑,道,“在此之前,我帮你个小忙。” 他说着张开手,下一瞬,铺天盖地的灵压涌向面前那些人。 有些人见状不妙,当即要逃,也不管是不是能抗住风势,纷纷御剑而起,只是连一步都没来得及移动。千面偃冷笑着虚空一抓,却好似将那些人都抓在了手心,而后像是操控玩具般轻巧地缓缓合拢五指。那十几人元婴修士俱发出惨叫,骨骼咯咯作响,身子一点点扭曲,碎裂,最后化作一团血雾,元神消散,尸骨无存。 南溟还站着,只是已勉强至极,身上的法宝上出现了一丝裂纹,若千面偃再动手,他势必和那些人一样下场。叶莲溪早有吩咐,随行之人一个都不能留,所以才敢于当着那些人的面与千面偃直言不讳,可对方这一出手还是叫他心生惶恐。 仿佛在炫耀实力一样,明明可以一招诛杀,却要用如此残忍至极的手段。 叶莲溪和这样的人合作也不知是福是祸,他如此想着,嘴上却恭敬地道:“多谢前辈相助。” “小事一桩。”千面偃盯着他,蜡黄的面色看起来愈发阴沉恐怖,问道,“我问你,叶沉舟只剩下这点修为,他老子又只剩一口气了,叶莲溪怎么不自己动手?” 若是之前,南溟还能壮起胆子推托糊弄过去,可这时候,哪里敢说半句假话,连忙将知道的全盘托出: “叶沉舟身边一直有高手相护,形影不离,凌霄君与之数度交手,都未能伤其分毫。” “什么人那么厉害?” “是个来历不明的女人,叫若耶。” “我没说!”叶沉舟三个字一出来,快把地跺烂的若耶突然动作一顿,下意识捂住嘴,紧张兮兮四下张望起来,仿佛生怕有人躲在暗处偷听。 其实钟明烛只是那么一猜,竹先生提到东海又说不敢得罪云中城叶家,若耶招手就是惊涛骇浪看着的确和东海关系密切,而云中城深居内陆,只有曾在灵岛养伤的叶沉舟能扯得上关系。她一开始想到江临照,也是因为逐浪城位于南海的缘故,再者觉得认识的人里只有江临照的英俊潇洒才配得上若耶的风姿。 没料到竟然是那个又矮又瘦,身上别说是肌肉,连肉都没几两,连脸都不敢露的叶少主。她怀疑叶沉舟个子都没若耶高。 暴殄天物,暴殄天物,她心中认定叶沉舟是个尖嘴猴腮的枯瘦男子,是以深感不以为然,摇了摇头如此感慨。 突然听得若耶凶巴巴问:“谁告诉你的?那个老妖怪吗?” 钟明烛心道你们三个在我看来都是老妖怪,不知你指的是哪个,却担心因此激怒本就已十分焦躁的若耶,所以只得老老实实接话:“你说那个竹先生吗?他说你是云中城的人,又说曾去东海寻访……” 她说到后半句时,发觉若耶竟打了个冷战,水润的眸中载满了惊惶——钟明烛突然注意到,若耶的眸子在阳光下呈现出幽深的蓝色,光线不好时候看起来与黑色无异,所以之前她一直未发觉。 莫不是什么海里的鱼妖,她念及还在怀里的那个竹筒,心想什么鱼的血能入药,还那么珍贵,值得寻访百年。 莫非是龙鱼,不对,龙鱼是在河里的,她想了半天都没想到,于是自然而然问出了口:“你是什么鱼啊?” “你才是鱼!”若耶怒了,又开始跺脚,“我怎么就是鱼了!” 似乎一不小心触及对方逆鳞了,钟明烛摸了摸鼻子,好声好气继续问她:“那竹先生是什么人,你为什么看起来那么怕他?” “他是疯子!你们修士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若耶脱口而出,而后一想这是把自己心上人也骂进去了,急忙挥了挥手补了一句,“阿云除外。” “是是是,我们都不是好东西,你才是。”钟明烛笑眯眯道。 “我才不是东——”及最后一个字时,若耶才反应过来被框进去了,猛然涨红了脸,“你、你……” 她和只有一张脸斯文的钟明烛不同,是真的修养好,不会骂人也不会随便打人,只能瞪着眼半晌说不出句完整话来。 “他很厉害吗?”钟明烛假装什么都没看到,继续问她,“听起来,他是那个百里宁卿的道侣?” “你不知道?”若耶丢来疑惑地目光,“你还让我去打听百里宁卿。” 见她还在废话,钟明烛又想打人了,奈何打不过,只能耐着性子道:“我不知道。若我知道,怎么敢去打听她。” “也是……我想想……”若耶来回走了几步,嘴里嘀嘀咕咕念叨了一大通,而后才止住步子说,一脸郑重其事说,“阿云没说这个不能说。” 果然,之前绝口不提来历都是叶沉舟交代的,钟明烛对那个男人又多了几分咬牙切齿,心道区区元婴修为,有机会一定让我师父削你。 而那边若耶已经打开了话匣子,叶沉舟和陆临有仇,百里宁卿是陆临的好友,加上刚刚打斗时受制于地点落了下风,若耶每次说出那几个名字都要强调一遍他们不是什么好人。 陆临,陆离和百里宁卿是好友,都是整个修真界都谈之变色的存在,勇武好斗,实力高深,两千年前自立昆吾城,从此成为与正道对立的最大势力,而百里宁卿有一道侣,精通丹药玄黄之术,有他相助,那三人才能横行霸道,胡作非为,先后招惹天一宗和云中城却都能全身而退。陆离被天一宗四灵诛邪阵所伤,很多人都说他已经死了,可云中城却知道他被竹茂林救了下来,当初陆临与叶沉舟决斗时,陆离就藏在暗处,如今避而不出大概又是在酝酿什么阴谋。 听着钟明烛不禁觉得心惊,又有些好笑,都说昊天帝辟三界后下界灵气匮乏,所以修炼困难,如今十几万修士,踏入化神以上境界的只有几十人,可她不过三天功夫就遇到了三个。 百里宁卿,竹茂林,若耶,一个个都往阳山跑,吹口气就能把阳山都吹了。 其实若耶此前只知道百里宁卿有个修为比她更高的道侣,可而今一见,才知道那人就是曾经在东海徘徊数百年试图寻找自己族人的大能。她在躲避竹茂林的时候才无意中闯入了一处灵岛,被困在阵中,后来被前来养伤的叶沉舟放出。 “你到底是什么人,他为什么要找你?”钟明烛越来越好奇了。 若耶摇了摇头,认真道:“这个不能说。” “阿云吩咐的?” “是的。”一提到心上人,若耶脸色立即柔和起来,无限感怀道,“若不是阿云,我大概还被困在那,可是阿云他却,他却……” “打住!”眼看对方眼眶一红显然又是想到自己心上人被夺这茬了,钟明烛急忙转移她的注意,“这么说来他一直没有找到你,那为什么他会知道你和云中城有关?” “可能是他看出了云中城的法宝吧。”若耶说着,手上出现一把巴掌大的羽扇,在钟明烛眼前晃了晃又收起,“我本来都想用来对付百里宁卿了,结果她却跑了。” 能把百里宁卿和竹茂林都吓跑,看来是了不起的法宝,钟明烛决定改日找丁灵云打听一下,然后又问出另一个很在意的问题:“为什么你唤叶沉舟阿云?” 叶沉舟的名字里分明半个云字都没有。 “第一次见面时,他说自己叫慕云,于是我便唤他阿云,直到他要离开灵岛的时候,才告诉我他是云中城的少主叶沉舟。”若耶微微一笑,眉眼间是藏不住的温柔,“可他依旧让我叫他阿云。” 她和叶沉舟朝夕相处,情愫渐生,之后随叶沉舟要回云中城,她不愿与他分离,于是一路上隐姓埋名伴随左右,她从未离开过东海,对陆上的一切都抱着新奇,每到一处都要玩上很久,叶沉舟却没有丝毫不耐,而是有求必应,照顾得无微不至。 “我以为阿云也喜欢我,便问他什么时候娶我,唔,就是结为道侣。” “可是阿云说他不能娶我。” “后来我无意中听到他和江临照聊天,说他已经有了喜欢的人,只是不能与她在一起。” 她垂下眼,缓缓地将自己的心事付诸于每一言每一语中,空灵的嗓音犹如传承自上古的歌谣,叫人失神,与她一起悲伤。 “他说他喜欢的是我师……小师叔长离仙子?”钟明烛听得入神,险些说漏嘴,狠狠掐了自己一把才及时挽回来。 都说受了情伤的人很可怕,她可不想在这个时候被拆穿是在说谎。 还好若耶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没有发觉她话里的不自然,而是红着眼说道: “他说他喜欢的人是世上最美的女子,我打听过了,大家都说当世第一美人是天一宗的长离仙子,阿云他和江临照是好朋友,一定是因为江临照也在追求长离仙子,所以不能说出自己的心意。” “呃……”钟明烛打量着面前这张因悲伤而凄美绝伦的脸,说不出话来。 她觉得这里面肯定是有什么误会。 在宴会上,几乎所有男人都多看了她师父几眼,可那叶沉舟,除了必要的礼节外,根本没多过问她师父半句。 连灵石灵符都没送半块,出发前那个江临照可是恨不得把储物戒都塞给长离,可那个叶少主连面都没露,这是喜欢的样子吗? 他都送你那把看起来很厉害的扇子了,还给你在青州包了一座楼看烟花! 这么想着,钟明烛不禁觉得一肚子火。 “我本来想来看一看那个长离仙子是什么样的人,可她竟然!”若耶说着也生气起来,眼角泪意未消,一转眼脸都涨红了,“她竟然和百里宁卿勾结,阿云一定是被她骗了!” “等等……” 钟明烛试图插话,可是却被被扯进愤慨中的若耶打断了。 “她一定是想害阿云,我不会让她得逞!” “可——” 她张了张嘴努力想把澄清的话说出口,忽地一阵清风扬起,朱明帖飞入她手中,整整齐齐堆做一碟。 “原来你在这。”玉碎般清冷的嗓音传入耳中。 钟明烛抬起头,只见白衣翩跹,纤尘不染,漆黑的眸子平静若千年古潭,散发着疏离的气息,唯额间一点朱砂娇艳似血,与腰间的玛瑙一起构筑成雪原上仅有的暖色。 是长离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我觉得师父虽然是剑修,但属性一定是枪兵 PS:红衣老妖怪百里宁卿的身材参考剑三南皇毒姐,某种程度上竹先生乃本文最大赢家(不 更多角色登场了,如果有哪里不清楚可以提出来,我一口气写的,有些地方可能没交代清楚 第25章 “嘶……”抽气声来自钟明烛。 “咦?”疑惑声来自若耶。 原先暴怒的表情被迷茫占据,变化如此之快,若是平常钟明烛定是忍不住要笑上几声,然而如今却半分也顾不上,脑子里飞快地搜寻起对策来。 荒郊野外的就她们三人在,若耶和长离之前无半分交情,长离那句话显然只可能是对她说的,于是她之前什么只知长离仙子之名实际上算不上认识的鬼话一下子就被当场拆穿。 更何况长离正站在她面前,看都不看若耶一眼,仿佛那绝色佳人只是一根平平无奇的木桩一般,只要不是瞎子或者傻子,都能一眼看出她二人此前必定是认识的。 所以说,装傻撇清关系是不可能的,而想插科打诨欺瞒长离的身份更是不可能。 元婴修为,白衣玄剑,额心一点朱砂,这样的人放眼整个修真界估计都找不出第二个来,更何况就算打扮能模仿,那抹若山巅与世隔绝之霜雪般清冷却又干净纯粹的气息却是模仿不来的。只消听闻过长离仙子传言的人,都能察觉这个白衣女子的身份。 若耶不瞎,性子单纯但也算不上傻,她看了看长离,又看了看钟明烛,皱起眉头,忽地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 “你……是那个长离?” 长离仿佛这时才注意到在场还有其他人,转过身看向若耶,连眼皮都没动一下,轻轻道:“是。” 而正在猛向长离使眼色的钟明烛听到那个字后一把捂住脸,从指缝里偷偷看若耶的脸色。 只见她眨了眨眼,面上的迷茫之色缓缓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比之前更强烈的怒气。 “你又骗我!”她气到音调都拔高了好几度,袖子一振,衣上的飘带就朝钟明烛挥去。 在她出手的同时,三尺玄剑发出一声清啸,飞出剑匣,划出一道淡淡的痕迹,将那飘带以及飘带上的千钧之力一分为二。 紧接着就是灵气激荡,天昏地暗,剑拔弩张。 对于修为至高则可移山填海的修士来说,一个眨眼的功夫能发生很多事。 比如说钟明烛刷地将六十四枚朱明帖展开围成防御之阵同时确认若耶在阵法结界上造诣的确不高,连身上只有元婴级别潜行法印的她师父来了都没察觉。 比如说长离载着跳到自己飞剑上的钟明烛闪至几里开外,焚郊在手,化出数百道剑气,缭绕周身,仿佛能撕破一切。 再比如说若耶扯会只剩半截的飘带,指着瞬间拉远距离的白衣女子,怒极,叫道:“天一宗的长离你听好了,我不会把阿云让给你的!” “她是谁?阿云是谁?发生了什么?”相比暴怒的若耶和一脸沉痛的钟明烛,长离面上的冷静淡然是如此的格格不入,虽然连问三句,可话中甚至连象征疑问的上挑声调都没有,仿佛只是在阐述什么无关紧要的事。 “这个……”钟明烛刚想解释,却见远处的若耶手一扬,掌心出现一物,俨然是那日形似珊瑚的枝桠,眉头一跳,心道不好,急忙对长离说,“师父,你来布阵。” 长离没有回答,而是立即付诸于行动,她放下剑,另一只手抬起,将灵力灌注入阵中。朱明帖上的暗纹骤然被点亮,每一道在充裕的灵气下散发出夺目的光泽。若钟明烛筑成的折冲之阵为青石堆砌的城墙,长离筑成的便是数千道玄铁浇铸而成、高度突破云端的屏障,这便是修为差距。 以前钟明烛在研习阵法时,遇到修为灵力不足以维持之处便会找长离相助,久而久之,长离对此道虽不至精通,但绝非许多修士那般一无所知,此番结阵,钟明烛以一缕灵气指引,她则依照对方引导的方位激活朱明帖中的九宫阵。 艮土为基,巽风为壁,折冲复折冲。 在那绿衣女子表露出敌意的一瞬,长离便察觉对方修为远在自己之上,很可能不亚于之前与之交过手的红衣女人,而且境况比当时更糟。在凡人城镇,双方都压制修为,所以她才能和对方比拼那么多招,如今身处山岭,那绿衣女子完全可以靠凌驾于她之上的修为在弹指间决出胜负。这也是她立刻就听从钟明烛建议的原因,她的剑阵在那绿衣女子挥手招出的洪水前如同薄纸,唯有朱明帖结成的艮巽之属七重折冲阵方有抵抗的可能。 指尖在虚空中飞快划出咒文,划完最后一道,长离凝神将每一块朱明帖调至应当在的方位,她对符阵的控制远不如钟明烛精准,如今一口气调动六十四枚,不免有疏漏。眼看那绿衣女子身形逼近,换作其他人在如此悬殊的力量差距下免不了手忙脚乱,而她却未流露出丝毫慌乱,速度极快然有条不紊,在将最后一块朱明帖推至正确方位,阻住最后一丝缝隙时,滔天碧水接踵而至,一瞬便将她们吞没。 若耶一击得手,反而有些意外。 “长离仙子,不是很厉害吗?”她疑惑道。 前几日她接连问了十几个人,每个人都告诉她—— 当世第一美人非天一宗长离仙子莫属,她同时也是当世天赋最高的修士,甩出第二十万八千里,不足两百岁就修炼至元婴境界,第一战就重创了那胡作非为的魔头千面偃。 她听在耳中,不免多想几分。这长离仙子出身第一仙宗,天资卓绝,长得还美,感觉浑身上下挑不出半分缺点,和第一世家的云中城少主的确是天造地设,于是她越听越吃味,越想越不是滋味。她伴了叶沉舟两百多年,满腔期冀却只换来个冷冰冰的“不能”,而后转身就听到他说喜欢上了那个才认识没几天的长离仙子,叫她如何能甘心。 于是她瞒着叶沉舟偷偷跑出来,想瞧瞧那长离仙子怎么个美法,怎么个厉害法,如果可以,给对方些苦头吃也未尝不可——原本只是想略施小惩给自己出口恶气再说,不料却发现对方竟和云中城的死对头有牵扯,一怒之下出手比原先所想的重了数倍,可也仅仅是数倍,顶多施了三成力,会碎点骨头吐点血顶多元神轻损,却不至丧命,那长离仙子若真如那些人说的那么厉害,不可能连一下都挡不了。 那是阿云喜欢的人,却和百里宁卿勾结,若耶每每念及就恨不得处之而后快。 可又不想真的要了长离的命,理由同样是——那是阿云喜欢的人。 她盯着那凭空生出的巨浪,顷刻已是心思百转,而后,在察觉流水之中的星点辉光后,那份疑惑便化作了惊。 长离没有被海浪吞没碾碎,甚至毫发无损。 巴掌大小的赤金板重重叠叠,将汹涌而至的流水分开,大而化小,小而化无,在周身开辟出一方安全的空间,足以推倒万丈高的城墙的巨浪,没有令她动摇半分,那袭白衣稳稳地站在飞剑上,好似扎根于斯一般。 “这怎么可能!”若耶又开始跺脚,忽而目光一沉,手中那节树枝缓缓变长,竟变为一把箜篌,纤纤素手于琴弦上滑过,曼妙的乐声水一般流淌而出。 钟明烛正躲在长离身后清点两人的储物戒,想找出点能助她们逃脱的灵药或灵符,第一击虽是挡住了,但她知道以那女人的实力,不逃到几千里外怕是不得安宁,刚找到一瓶可以短暂提升修为的丹药,耳畔忽然传来天籁一般的琴声。 仿佛来自天宫仙境,洗净铅华后,只留至真至美至善至纯,若空山之新雨,松间之明月,摒去一切烦恼,叫人心之所向,神之所往,只愿沉醉于其中不复苏醒。 此琴名碧海丹心,乃上古遗留的珊瑚骨所制,而此曲则名天门。 天门之后为极乐之境,引人心驰神往,迷途而不自知,却不知海天交界,生死一线,极乐之境,即是埋骨之地。 若耶自东海去往云中城,途中遇凶险无数,闻此曲者,修为高深者闭五感以修为强行抵抗,而修为低的只能随波逐流,沉沦于其中。 只可惜这次她遇到的是长离,若她使用其他手段,长离势必在劫难逃,可她偏偏用了这支天门曲。 所谓曲中极乐,皆原自人心之欲,而长离无心,亦无欲。 那双漆黑的眸子中清明依旧,那叫人迷醉的乐曲在她耳中,仅仅是乐曲罢了。 她行动未受半分影响,指尖轻点最前朱明帖,将灵力灌入其中调节至所需的属性,将其推开,令其屹立于汹涌的水流中,岿然不动,而后再指向下一块朱明帖。 这时,她的动作顿住了,此前钟明烛一直在以灵识传音于她,指点她布阵,可在那琴声响起后,钟明烛的声音在灵识中消失了。 背上忽然一重,紧接着耳畔便传来低低的笑声,两条手臂缠上了腰间,钟明烛竟是整个人抱了上来,之后似乎是被那剑匣硌着了,她嘀咕了几句径直将那剑匣摘了下来,然后又贴上来。 还好长离反应快,手指轻勾托住剑匣放到了飞剑上,否则那剑匣估计要被钟明烛丢下去了。 也不知道钟明烛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事,笑得是愈发开心。长离面上却无一丝波动,身上多了一个人的重量,然站姿变也未变,她意识到了这与那琴声有关,一边维持着朱明帖不被打乱,一边闭目仔细听起琴音来。 山川河流,草木鸟兽,无论生死,万物皆有界,此界即是命门,这是断水诀上提到的,琴声亦不例外,她虽然尚未领悟断水之道,然拜钟明烛所赐,在音律上已小有造诣。 就像布阵一样,除非是天道所致,只要是人为,便必然存在偏差,当年千面偃破四灵阵便是抓住了偏差那一瞬的,奏乐者亦是如此。被迷惑者无暇识得曲中之界,而她此时心思清明,悉心倾听,三巡曲章过后,她缓缓睁开眼。 漆黑的眸中仍是空无一物,在音律羽阶转宫阶那一瞬,手一振,玄剑击上剑匣,连击三下。 清脆而短促的金器撞击声响起,一声曲滞,二声曲乱,三声曲碎。 那将人引往极乐之境的天门曲好似被掷于地的易碎品,碎作万千片,哪里还有什么迷惑人心的作用。 钟明烛正抱着一坛酒喝得开心,眨眼间所处的楼台玉宇灰飞烟灭,而手中的琼浆玉酿也变作了那袭清冷的白衣,她茫然眨了眨眼,还未反应过来,正前一道冰冷的巨浪劈头盖脸打了下来。 原来长离分心去寻琴声的破绽,便无力再维持阵法,三击的同时,浪涛纷涌而至,将两人卷走,若是之前,那每一滴水都锋利似刀刃的巨浪必然要将她们重伤,好在那时若耶也怔住了,一时没想到去维持那碧水之力,是以长离她们虽被卷入水中,却没有受伤,只不过钟明烛始料不及吞了好几口水。 若耶从没遇到过能破得了她天门曲的人,对方还只是个元婴期的修士,意外之下竟有些手足无措,怔立了半天才后知后觉地恼羞成怒,呼啦一声招出那把玉扇,正想要对着那两人的方向扇上一扇,却被一道严厉的声音镇住。 “住手,你在胡闹什么!”华丽的狐裘长袍闯入若耶眼中,是叶沉舟来了。 “我……”若耶眼中先是浮现出欢喜的神色,只是很快就变成了心虚,她一下子把那扇子藏到身后,力图假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瞄了眼远处带着钟明烛破水而出的长离,心中的不甘却再度翻涌起来,她咬了咬嘴唇,忽地气势汹汹道,“我来看看你心仪的长离仙子!” 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她才不怕! “你说什么?”叶沉舟虽然遮了大半张脸看不出表情,但声音中的严厉却很明显,足以让人知道他此刻绝对没什么好心情。 他一发话,若耶的气势立刻弱了下去。 “就……就是……”她支支吾吾的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才好,口气远不如上一句那么理直气壮,可她还没来得及多辩解上几个字,就听得一阵嚣张的笑声,抬眼一看,却是钟明烛正指着长离笑得开心。 “她有病吗?”注意力顿时被转移了,若耶瞪大眼忍不住惊讶道,她看向叶沉舟,似乎还想多说几句,可是在感受到对方身上某种名为“你给我闭嘴”的凛然气场后,立即乖乖闭上嘴。 钟明烛大概是没有病的,她笑,只是因为觉得眼前的场景好笑。 挣破浪涛后,长离先去捞掉落在一边的朱明帖和剑匣,是以没能在钟明烛看向她前施法除去身上的水,她的衣裳是鲛绡所制,入水不濡,可无鲛绡覆盖的地方都湿透了。 于是那头发贴在额头不住往下淌水,脸上敷了一层水雾,连睫毛上都沾着水珠的模样全被钟明烛看了去。 长离仙子承载着修真界年轻一代的憧憬,似乎永远都那么高高在上,纤尘不染,举手投足都散发着需要瞻仰的气息,而今却像落汤鸡一样狼狈,尤其是那稍一颤就会有水珠滚落的睫毛,配上毫无表情的脸,使得那双黑眸散发出孩童似的无辜感,叫钟明烛愈发忍不住捧腹大笑。 看起来就像是突如其来被人摁到水里又捞出来却还没反应过来一样。 虽然连衣服都湿透的她才更像只落汤鸡,可不妨碍她指着长离的脸笑得愉快。 被叶沉舟勒令过来道歉的若耶看到如此情形,不免又是一阵惊愕,甚至忘了之前一步一停的不情愿,她刚从叶沉舟口中得知那个钟明烛是长离的徒弟,然而见到这幅景象,忍不住去想是不是叶沉舟搞错了。 ——这真的是师徒吗? 她都想替长离揍钟明烛一顿了,下一刻就见长离除去了自己身上的水后,顺手一点,替钟明烛弄干了身子。 “她怎么不打她!”她忍不住叫道,然后脑门就被敲了一下。 “少管闲事。”叶沉舟那一下可谓毫不手软,直接把若耶脑门敲红了一块,后者揉着被锤的地方,委委屈屈地又红了眼,然而撇了撇嘴终究是没敢抱怨什么。 毕竟算来算去,都是她理亏在先。 那日钟明烛给长离留了信,将发生的事简略与她一说,并叫她先回五泉山搬救兵。 长离疗伤的时间比预料得更短,不到两日就出了关,想来是那个红衣女人下手是留情又留情,出关后她循着朱明帖找到了钟明烛留下的讯息,依言回五泉山,叶沉舟那时正在四处寻找若耶的行踪,听闻此事后立刻知晓钟明烛留言中提及的绿衣女子正是他要找的人,但是当时天一宗其他两位长老都在,他担心坦白后惹来麻烦,便装作不知情提出一同往阳山寻人,到了后两人分头寻找,没多久他感知到这里的动静,及时赶到,阻止了若耶。 那羽扇六合风清是云神遗宝,若真扇下去,结果就不是他能控制的了。 钟明烛瞥见一前一后走过来的两人,注意到挡在前面的叶沉舟以及拽着他袖子不放的若耶,眼中未消散的笑意复而聚拢。 只是这次不是单纯的愉快,而是夹杂着算计的意味深长。 第26章 “这位若耶姑娘是某的故友,她多有冒犯,某代她向二位赔罪。”叶沉舟俯首鞠躬,行的可堪是重礼。 开口就是场面话,还把关系撇得一干二净。 好个故友,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么,钟明烛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而后笑道:“不知叶少主打算怎么赔呢?” 一旁的若耶再度被她的这等没皮没脸惊呆了,她跟在叶沉舟身边,世家宗门之间的虚伪客套看得多了。 哪个不是上来先互相吹捧上一个时辰再议其他? 就算有过节,只要不是彻底撕破脸皮的程度,都得你来我往再三推诿一番,当年她初离东海,就因误会而被人找麻烦,摆平事端后对方携重礼来赔罪,她才想拿就被叶沉舟一掌拍开了手,最后那堆东西都被他退了回去。 当时叶沉舟是怎么说的来着——此为礼节。 这人怎么开口就问赔什么?还要不要脸? 叶沉舟约莫也是被惊到了,他稍稍偏过头,似乎是想去看长离的脸色。 只见那白衣女子站在钟明烛身侧,直视前方,无论是情理之中的怒还是惊,在那张淡漠的脸上都窥不到丝毫踪迹,她背着那方古朴的剑匣,就这么站在那,却又像是站在极远处的山巅。虽然她片刻前才与若耶交手,因为若耶的误会和莽撞险些殒命,可如今她却如此风轻云淡地置身事外,仿佛发生在咫尺的一切都与她毫不相干似的。 “这……”叶沉舟罕见地露出些许迟疑的神色,身份使然,他一向能游刃有余地处理这些事端,然而对面那对师徒却和他见识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他是云中城少主,在修真界的地位与宗门之主齐平,照理说钟明烛是没有资格和他谈条件的,这样无疑是僭越,可看长离的模样,哪里有半点要开口的样子。 他一时拿不准这是长离的授意还是钟明烛擅做主张,又念及方才钟明烛取笑长离的事,便想大概是这对师徒感情深厚,加上这长离仙子本就年岁不大的缘故,辈分之别不像其他人那么明显。再者,别人门下的事,他一介外人无权干涉,于是将那份疑惑按捺下去,从储物戒中拿出一盒丹药,道,“此紫云膏为云中城丹房独有,以数百味千年灵草炼制,即使元神受损亦可修复,长离仙子为妖兽一事奔波劳碌,费神伤力,愿赠与仙子安神养气。” 紫云膏即可巩固元神又可滋养修为,炼制需耗费数百年,是不可多得的灵药,云中城鲜少外赠,只在僬侥城珍宝阁的拍卖场出现过几次,每次都拍出上万灵石的高价。 这样的灵丹妙药在天一宗丹房内自然是没有的,钟明烛只从丁灵云那听说过,见叶沉舟一出手就是紫云膏,不着痕迹地瞥了若耶一眼,见她瞪着那盒丹药想说什么又不敢说的模样,眸中不觉流露出愈发愉快的神色。 啊呀呀,这女人不但蠢,还瞎。 长离和她实际上都未受伤,顶多是虚惊一场,那叶少主倒真的是大方,一瓶就上万灵石的丹药他一赔就是一盒。对于长离与她那点微乎其微的损失来说,岂止是足够,可以说是远远超过了。 换了个人大抵早就感恩戴德地接了,钟明烛却不去拿,反而将手负到背后,板起脸,皮笑肉不笑道:“万一您的若耶姑娘再追上来,这紫云膏可救不了我师父,我看还是回去禀明太师父,请他老人家给我师父做主吧。” 她把“您的”两个字咬得特别重,别有用心,意有所指,大家心知肚明。 言外之意很明显,是个傻子都听得出来——不够,不够,真的不够。 “你!”若耶忍不住了,从叶沉舟身后跳了出来,抬手直指钟明烛咬牙切齿起来,“你你你……天一宗不是正道吗?你怎么能敲诈!” “你给我闭嘴!”叶沉舟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扯了回去,塞回自己身后,看起来很想反手再一记爆栗不过努力克制住了的模样。 钟明烛说出这话,显然是已经知晓若耶口中的心上人就是叶沉舟。 事情就不再是替冒失友人赔礼道歉那么简单了。 吴回大长老的护短在整个修真界都赫赫有名,当年江临照误打误撞到了天台峰脚却被结界拦住,那时以三百余年修为突破至元婴境界的江临照还是年轻一辈中的第一人,正当是心高气傲的时候,路被挡住后脑子一热竟试图强闯,险些被赶来的吴回一剑穿心。 江临照的师父也是个化神期大能,虽然是江临照莽撞了,但吴回一出手就要人命的做法也委实太狠了一点,他气不过便前去给徒弟讨个说法,只换回那大长老言简意赅的几个字: “扰吾徒清修者,死。” 那时候还没有多少人知道长离的名字,却都知道吴回有个视若珍宝的徒弟,胆敢招惹的,先问问那第一剑修手中三尺青锋吧。 对叶沉舟来说,钟明烛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辈,甚至长离都不足为惧,但吴回就不一样了。这还是男欢女爱这种清修大忌,现在还只有他们四人知道这事,若是钟明烛回头一宣扬,那可就是天下皆知,哪怕只是流言,都能招致诸多麻烦。 钟明烛胆大包天,看似莽撞贪心一瞬就要给自己带来灭顶之灾,可实际上一拿一捏全是蛇之七寸。 有个美貌女子为叶沉舟争风吃醋起意谋害长离仙子,这种话是万万不可流出去的,一来会惹怒吴回;二来,她从若耶绝口不提自己来历的事中看出,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叶沉舟有意隐瞒若耶的身份,无论是师门功法还是和他的关系都不愿张扬,倘若天下人都知道了这回事,树大招风,他想隐瞒的事难保会被人发觉。 她也不惧怕叶沉舟会灭她口实,毕竟有长离在场,要灭就得把长离一起灭了才行,叶沉舟不是邪道那些不惧怕吴回寻仇的人,这种事,想也是不可能。 何况这时候他身后还有个仿佛受了天大委屈一般的若耶。 “阿云……我错了……”还要不时嘀咕几声,“可那个长离仙子看起来冷漠无情,你为什么要喜欢她……” 什么喜欢不喜欢的,简直一团乱。 叶沉舟那副觉得脑子都快炸了却要强忍烦躁的模样,钟明烛是越看越开心,若非她的竹杠还没敲完,她一定已经笑倒在地。 最后钟明烛拿走了五万灵石,一百张灵符,包括五张化神级的,还有灵药灵草若干,当然那盒紫云膏也没落下。 然后叶沉舟和若耶眼睁睁看着她分了四张化神灵符和一半紫云膏给长离,其余的全被她装进了自己的储物戒,而长离自始至终眼皮都没动一下,听到钟明烛说要离开,便御剑离去,一眨眼身影就消失在天际。 “她都没和你说话。”若耶忽然幽幽地来了一句,“你为什么要喜欢她……” 岂止是没有说话,长离只在叶沉舟赔罪时看了他一眼,之后就跟个不存在一样,任凭自己徒弟耍嘴皮子狮子口大开。 叶沉舟沉默片刻,开口却绕过了这个话题,问道:“为何她会知晓是我?” 钟明烛留书里只提及一个绿衣女子因为误会心上人被长离抢了所以要找长离麻烦,可他赶来时,对方却没露出丝毫惊讶,似是早已知晓自己的身份。 “我没有说!”以为叶沉舟误会是自己泄露的,若耶连忙解释,“是百里宁卿的道侣认出了六合风清是云中城的法宝,才被那个钟明烛猜到的。” “竹茂林?你遇到了他?”叶沉舟往前靠了一步,声音中不觉透露出焦急,似是想去查看若耶是否有受伤,然而手才抬起便握拳放下,“可有受伤?” 若耶摇了摇头,忽然想起遇到百里宁卿这事还要算到钟明烛头上,她刚刚只顾着和长离置气竟把这茬给忘了,当即又涨红了脸,气愤道:“那个钟明烛骗了我,说长离仙子和一个红衣服的女人一起离开了,还叫我去打听,结果我一去就遇到了竹茂林和百里宁卿。” “你怎么不早说?”叶沉舟的语气再度带上了焦躁。 长离没有提自己受伤的事,只依照钟明烛的留言告诉他们自己的徒弟被一个修为精深的绿衣女子带走了,是以叶沉舟对长离和百里宁卿交过手的事一无所知,如果若耶早些说,他断然不会如此轻易就放钟明烛离开,眼下她们已经走远,剑修御剑速度非凡,他就是想追都追不上。 牵扯到百里宁卿和竹茂林,这意味着陆临很可能也参与其中。 “我……我忘了……”若耶垂下脑袋,“不过她都不知道百里宁卿是谁,看起来好像是被骗了,要去他们家里找什么东西。” “此事非同小可,卢峰主还在五泉山,我这就回去寻他商议此事,你随我一道回去。” 他说罢就招出飞行法器,那是一架安车,由四匹云雾结成的白马驱使,速度不及飞剑,可是比飞剑平稳舒适许多,车一出现他就上前拉开车门,示意若耶先进去。 若耶已坐过无数次,可这次她却站在原地没动,而是望着叶沉舟,轻声说:“阿云,你还没回答我。” 她指的是最初那个问题。 握着车把的手紧了紧,面具将所有情绪都藏住,过了好一会儿,叶沉舟才叹了一口气道:“不是她。” “那是谁!”若耶眼中有惊喜一闪而逝,然很快又浮起了新的担忧,她以某种地老天荒都不愿松手的气势,再度抓住了叶沉舟的袖子,问,“阿云,告诉我,好吗?” “没有谁。” “不可能!我听到你对江临照说的!那时候你和他在阁楼上喝酒。” “你听错了。” “阿云……”话中带上一丝若有若无的哀求,若耶眼眶又红了,水汽浮起,那双深蓝色的眸子美得好似大海,“我喜欢你啊……为什么……” 她为他而成长,因他而蜕变,奉上一颗毫无保留、未经俗世沾染的赤子之心。 然后,她就看着叶沉舟一寸一寸将自己的袖子自她手中抽离,听着冰冷的话语自那坚毅的唇中吐出。 “待此间事了,我派人送你回东海吧。” 阳山以南,才下过几场大雨,天空碧蓝如洗,洁白的云朵好似画上去的。 毫无形象地盘腿坐在长离身后,钟明烛还在津津乐道不久前与叶沉舟的谈判——或者说是单方面的敲诈。 “哇啊那叶家不愧是修真界第一世家,出手就是阔绰。”她美滋滋清点了一遍又一遍储物戒。 自从演武会上砸光灵符后,她一直处于囊中羞涩状态,没有时间重新刻符,所以几番遇到麻烦都只能靠朱明帖周旋,若是有些灵符在手,遇到黎央也不至于逃不掉。 她一个人叽叽咕咕说了大半天,虽然长离只偶尔回一两个音节,但于她毫无影响,照样对叶沉舟和若耶指手画脚,乐此不疲。 “为何擅自离开?”在最南的山腰落下后,长离忽然开口问道。 钟明烛起初有些摸不着头脑,随后才反应过来长离是在问她为何要从她疗伤的洞穴中离开,在被吩咐“在此等候”的情况下。 糟了,这是秋后问罪的架势,钟明烛背脊一凉,忽地想起长离逼她练剑的情形来。 她这师父虽然大部分时候都由着她胡闹,可但凡下了吩咐,便是说一不二的性子,练剑说两个时辰就是两个时辰,少了一炷香都不算;叫她去各个峰头送茶,少跑了一处,茶叶少一钱都得事后补上。 “我……”她摸了摸鼻子,突然觉得什么叶沉舟什么若耶一点都不好玩了,而花言巧语对长离也不起作用,胡侃上三天三夜后换其他人早就被绕晕了,她仍会继续问那最初的问题,于是她老老实实答道,“我去找线索。” “什么线索?” “就是……”钟明烛刚想将这几天的事一一说来,却看到前面出现一座小木屋,似乎是山里猎户居住的,那主人正在廊下午睡,外面的篱笆圈起一块菜地,种了些绿油油的青菜,菜地边上三只芦花鸡在散步。 她盯着那几只精神抖擞的芦花鸡,想起听闻那琴声后看到的景象,撇了撇嘴,摸了摸肚子,一下把想说的话忘得一干二净,转口道:“我饿了。” 在看到的幻想中,有亭台楼阁,九曲回廊,还有缱绻的十里桃林,桃花纷飞,美不胜收,桃花下是数不尽的美酒佳肴,她卧在紫貂皮毯上,尝着山珍海味,饮着桂酒椒浆,欣赏着水榭楼台歌舞不休。 而今放眼看去,只有荒凉的山,萧索的风,以及冷漠寡言的师父。 多么可悲可泣可叹的对比。 她越想越觉得口中寡淡,腹中干瘪,而那几只芦花鸡看起来愈发可爱起来。于是想也不想就一招手,将那三只鸡都卷走了,只留了一地鸡毛。 堂堂修士,当然远比凡人毛贼要高明,她这么一卷,那几只芦花鸡连叫都没能叫出一声,沉睡中的屋主当然毫无察觉。 “师父,我们——”钟明烛笑嘻嘻想说换个地方,转头就对上那双毫无波澜的黑眸。 长离正在看着她,似乎仍在等她那个“就是”后面的话,若是平常,她定然是一笑而过,可之前做了亏心事在先她师父正等着和她清算,再来一桩,就算她师父没说什么,她却觉得有些有些不太好。 到手的芦花鸡自然是舍不得放的,一路折腾到现在,从百里宁卿到若耶,一个比一个麻烦,一个比一个棘手,她都没好好休息过一次,又经历了那一重幻象,她才不要去吸风饮露。 至于为何不去索性去凡人酒楼,只是因为在带若耶去找百里宁卿时,她在青羊县最大的酒楼里吃了一餐,觉得远不如自己做的好吃,于是根本没有去考虑。 小心翼翼瞄了瞄长离的脸色,她又想起那些不得惊扰凡人的破规矩,觉得长离说不定马上要提。于是讪笑了两声,自顾自道:“咳,不问自取是为窃,门规有言天一宗弟子不可扰凡人生息,但没说不能买。” 长离一个字没说,她自己在那自我开解了半天,而后扬手将之前骗来后花剩下的半块金锭抛入那猎户手中,口中还念叨着:“这便没事了,没事了。” 说完就一溜烟先跑了。 那猎户还在睡觉,也不知醒来后会是什么反应。 钟明烛在树林后找了个临水的僻静处,看长离跟上来没多说什么,便和她协商道:“待吃的时候我细细和你说,好不好?” “嗯。”长离应许了,然后到一边开始打坐。 钟明烛这才松了一口气。 唉,打不过打不过,只能看人脸色,她一边摇头晃脑碎碎念道,一边开始料理那芦花鸡来。 山脚的池塘里有荷叶,林中还有野山菌,将芦花鸡去毛剖腹除内脏洗净后,将野山菌和香料混合填入鸡腹,外面抹一层调料,然后包入荷叶埋进坑中,掩好后上面生火,内脏则串起,浸了调料放在火堆上烤。 那人饲养的芦花鸡不似天台峰的山鸡那般肉质结实,她用以猛火,只一会儿就熟了。 待时间差不多她便将那荷叶挖出来,撕开荷叶,顿时香气四溢,烤化的肥油覆在上面,整只鸡金灿灿的,看着就令人食指大动。 她又拿出当日没吃完的蜜渍灵果,拿出盘子装了半只鸡以及一些灵果递给长离,然后就迫不及待举起一只鸡腿张口就咬。 然而咬了个空,她看着忽地空空如也的手,眼中露出迷茫来。 “唉,饿死我了。” 似乎很熟悉的嗓音传入耳中,她循着声音望去,一抹鲜艳明丽的色调跃入眼中。 红衣女人背靠着石壁,舒舒服服翘着二郎腿,手里托着那荷叶以及里面的那半只鸡,鸡腿俨然已被咬掉一大块。 那孔雀一样风骚华丽的红裙,那大大咧咧毫不在意形象的气场,还有那随便拿人家东西吃的不要脸作风。 不是百里宁卿是谁? 第27章 “你怎么阴魂不散!” 眼看着到嘴的烧鸡被抢走,钟明烛怒火中烧,一声叱喝张口就来,然而身子却淋漓尽致地演绎出识时务者为俊杰这一良言警句,利索地往长离身后一躲,只露出半个脑袋冲着百里宁卿龇牙咧嘴。 在钟明烛的食物被抢之前长离就察觉到了来人,此刻已执剑在手,顷刻间无形的剑气在周围草木上覆了一层寒霜。 百里宁卿却像是半点都没看到她二人如临大敌的架势般,只顾埋头大吃,一口气将荷叶中的鸡肉扫去一大半后,惬意地长长吐了口气,这才抬起眼瞥了钟明烛和长离一眼,鲜红的唇勾起,露出轻快的笑容。 见到那抹笑,钟明烛又往长离身后缩了缩,这下连脑袋都不见了,她比长离矮那么一点,缩起脖子刚好可以把自己藏得严严实实,连一片衣角都不露出来,却听到百里宁卿以一副商量的口气问道:“小长离,那盘你不吃了吗?” 原来打的还是那只鸡的主意,这女人抢了半只还不够,还想要另外半只。 还有什么小长离,我师父和你很熟吗! “当然吃!”见长离静默不语,便知她师父这又是不知如何应对便索性当起哑巴来,于是钟明烛立刻替她做了决定,说罢就一把抄起那盘子,撕了块鸡肉往嘴里一塞,还轻哼了声。 “唉可惜,可惜,我本想说再来点下酒呢。”百里宁卿倒没上来抢,而是遗憾地叹了口气。 之后钟明烛就听到酒坛轻叩在地,封泥被拍开,紧接着就是浓郁的酒香,直往她鼻子里钻,引她再度从长离肩膀后小心翼翼探出了脑袋。 那酒坛约莫有一斗容量,还有三只碗,两碗摆在酒坛边上,还有一只在百里宁卿手里,清澈的液体倒映出天空一轮明月,好似承载了月华一般。 叶沉舟在宴会上用来招待天一宗的灵酒能助长十余年修为,已是寻常宗门难得一见的珍品,百里宁卿那坛酒却还要好上许多,以钟明烛的修为,探不出其中蕴藏了多少灵物,若放到拍卖场,价格估计不亚于紫云膏。 最难得的是,修真界追求的唯有灵力修为,即便是宴会上的灵酒也都是寡淡如水,而百里宁卿这坛酒却如凡间那句酒香不怕巷子深中所说的美酒一般,隔着老远钟明烛都能品出其中的醇厚香味。 啊,美酒,佳肴,这不就是她在幻境中看到的吗。 只可惜前面横着只老妖怪,她幽幽地想。 虽然摆了三只碗,谁知道那老妖怪暗地里是不是想耍什么花招。 “你脸皮不是很厚,胆子不是很大吗?上次还敢抡椅子,这次怎地这就胆怯了?”一碗酒下肚,百里宁卿看钟明烛一脸蠢蠢欲动又寸步不离长离背后的模样,嗤笑道,“再说你以为躲在你师父后面就没事了吗?” 上次不是不知道你是个老妖怪么……钟明烛撇了撇嘴,暗暗嘀咕起来,可还未等她回嘴,便见人影一晃,百里宁卿原本所在的地方只留一抹浅浅的虚影,几乎是同一瞬间,自己身前一空,长离冲了出去,好似离弦之箭,长剑划出一道清亮的弧线,与那袭红衣交织于一处。 和上次相比,这次倒当真有几分修士动手的感觉,钟明烛甚至连模糊的残影都看不到,只能感受到灵气涌动,寒芒四起,似乎要将一切都撕裂。她连忙招出朱明帖将自己严严实实护住,还没想好往哪个方向逃比较好,长剑回鞘之声响起,那二人的身形停下来,战斗竟已经结束了。 只见百里宁卿站在长离身后,左手执枪,压住长离左肩叫她动弹不得,右手捏着她的手腕缓缓将焚郊插回剑匣,面上还挂着笑看起来很是轻松,相较之下,长离看起来就吃力许多,她闭着眼,执剑之手骨节隐隐发白,似乎想努力冲破禁锢,面上虽没什么表情,然而额上已覆了一层薄汗。 “你这老妖怪又欺负我师父!”钟明烛一瞬就怒了,想也不想就掏出唯一那张化神级的灵符想对着百里宁卿的脸拍下去,不料对方轻巧地挪了挪脚,将长离扯到自己正前挡住。 若继续,拍的就是长离的脸了,钟明烛只能硬生生收回那枚灵符,瞪着百里宁卿气急败坏地跳脚想骂,可怒极之下连话都说不连贯了:“你、你你你……怎地这般无耻!” 只顾惦记着那百里宁卿下三滥,一时竟忘了自己本是想逃的。 “彼此彼此,不服的话,你也可以欺师灭祖啊。”好像她越生气,百里宁卿就越开心,见钟明烛脸色铁青便畅快地笑出声,然而片刻后,她忽地察觉到长离正将全部修为凝于一点试图冲出一线破绽,轻松的神色中浮起一丝意味深长,枪尖一沉,将长离压得晃了几下险些跪倒于地。 长离被她以修为压制,连手指都动弹不得,如今又硬抗了肩头那份力道,双足径直陷入地下三寸,汗水自发梢滑落,脸色愈发苍白,紧抿的唇间隐隐透出一丝血色,若再继续与她对峙,丹田势必要受损。 看得钟明烛愈发焦急,快要团团转了。 “所以我说躲你师父后面没用,她自己都自身难保,这样吧,你乖乖认个错,我就……”百里宁卿话未说话,表情突变,那份游刃有余的笑容终是没能维持到最后,转而被惊讶取代,“什么?” 一线血光乍然闪现,自上而下,利刃似的,自她与长离之间划过,而后,血雾携着剑啸,将她设下用以限制长离动作的屏障一分为二。 剑气爆起,卷起冲天杀意,好似将万人厮杀的古战场带到了这绿水青山间,放眼四顾,每一处都是硝烟弥漫,鲜血飞溅,白衣玄剑,一招一式皆是索命。 格挡住焚郊的银枪发出震天咆哮,百里宁卿竟被这突如其来的杀意逼出了妖相,一头青丝化为白雪,碧蓝色的眸中,瞳孔为漆黑一线,只见她提枪挑开焚郊后立即刺出,似是与上次一样的招式,只是此次没有发力的距离,而是径直推出了那毁天灭地的一枪。 长离见如此凶猛的攻势却不避不退,而是纵身直刺。 哐当一声巨响,钟明烛只觉得这个山头都震了震,只是一眨眼便恢复了平静,激荡的灵气渐渐散开,百里宁卿已恢复黑发黑眸的模样,枪尖抵在长离喉间,稍往前一寸就可以刺穿她的咽喉。 长离站立之处已被鲜血染红,成串的血珠自她手腕上滚落,那深可见骨的创伤是她以剑气自伤而来,刚刚她便是趁百里宁卿不备,以血化剑划破了禁锢,即便如此,仍是敌不过这修为和境界都远超于她化神大妖,堪堪挡住那灭世之枪后,便是强弩之末,再无还手之力。 如今就是凡人也能不费吹灰之力杀死长离,百里宁卿却露出些许疑惑的表情,轻轻念叨道:“这不该啊……” 此时长离脸上没有半分血色,胸口不住起伏,已然是力竭连吐纳之法都无法使用,可那双漆黑的眸子中却未露出丝毫怯意,静若止水,握剑的手也和最初一样平稳。 即使是元婴巅峰的人也早该倒下了,可这元婴初期的小剑修还能站着,而且站得笔直如同刚磨好的剑一般。 她调转□□以尾端抵住长离的肩膀,想施力推一把看对方还留了几分力,却被冲过来的钟明烛撞开了枪。 “别别别,我道歉我道歉!那日多有冒犯,还请前辈原谅晚辈僭越之举。”那无法无天的不肖徒竟一改往日的轻佻,开口就乖乖道歉,还双手举过眉向她行了个无可挑剔的礼,一本正经的看起来倒真的有些正道仙宗风范, “嗯?”这下似乎比长离之前的做法更出乎她的意料,筑基修为的修士她随便点几下就能叫对方魂飞魄散,可此时她却收起了枪,眼中浮现出几分兴味盎然,“这倒是稀奇了。” 什么稀奇不稀奇的,换以前钟明烛估计要刨根究底问上一问,此时她却没有这份闲情逸致,道完歉没等百里宁卿开口便抱着长离退至数十丈外,刚要去找储物戒中的紫云膏就觉得揽着的身子软绵绵往前栽倒。 长离本就是在强撑,此时一口气散去,便再也没什么力气维持,连站也站不住,吐出一口血便晕了过去。钟明烛连忙扶她坐下靠在自己肩头,眼中焦急之色愈发浓重,手忙脚乱好不容易才拿出一瓶药,手却被人按住了。 还是百里宁卿,她见状顿时怒从胆中生,想也不想就一拳挥上去,道:“都给你赔罪了还想怎样!” “哎,这紫云膏见效太慢了,换这个吧。”百里宁卿轻轻一弹将她的手拨开,抽走了那瓶药,换作了一个巴掌大的小葫芦。 “这什么?”钟明烛边问边拔开塞子,发现竟又是酒,认定百里宁卿是在拿她们寻开心,怒意更甚却顾不上发作,只能强忍着怒火一把将那葫芦丢开,再去储物戒寻药。 “啧,麻烦。”百里宁卿接住那葫芦,然后拎起钟明烛往后一扔,也不管她被摔得七晕八素,托住长离,手指在葫芦上点了点,清澈的酒浆便自其中飞出渡入长离口中,在酒被饮尽后便将空了的葫芦往后一丢,好巧不巧正中钟明烛的额头,将刚站起来的她砸得眼冒金星再度倒地,末了还轻描淡写来了句,“不谢,我顺手替你师父正正门中风气。” 听着身后片刻不停的咒骂声,她笑得格外愉快,笑到满意了,便张手开了结界把又一次要冲上来的钟明烛挡住,取出一枚玉牒按在长离额心,将其中的功法传入她灵海,同时一手按住她背心以自身灵力去引导她运功。 过了几个时辰,待长离能自行运转那功法后,她才撤了手慢悠悠从结界里走出来,一出来就见钟明烛扑过来要打她,看起来是真的气坏了,连自己是个修士都忘了,什么灵符法宝一概弃之不用,而是冲上来挥拳头。 “你对我师父做了什么!” “你怎么没逃?”轻巧地闪身避过,百里宁卿没回答她的质问,反而笑嘻嘻这么问道,“那么久足够你逃回五泉山了啊。” 钟明烛被她问得一愣,这才想起长离刚和她过招时候自己似乎的确是想开溜的,后来见长离连站都站不住了脑子一热,就忘了,被百里宁卿一提,不禁露出痛心懊悔的神情。 冲动误事,冲动误事,她有点后悔了,然而还要嘴硬一下:“堂堂天一宗弟子,岂会那般良心泯灭。” “呵,别跟我屁话。”百里宁卿不以为然地嗤笑了一声,重重在钟明烛胸前点了几下,“良心这种东西你这里有吗?我怎么只看到一团乌墨。” “呸,你才黑心,抢我的鸡,还欺负我师父!”钟明烛不甘示弱地呛回去,心想反正现在也逃不掉了,索性豁出去不给对方什么好脸色。 她一提长离,百里宁卿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忽地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道:“不对,我刚刚说错,你对你那小师父还是有那么一丁点儿良心的,虽然只有指甲盖那么大,不过也算是难能可贵了。” 说着她还比划了一下指甲盖那么大是多大。 “她是我师父,我对她的良心怎么可能才这么点?”钟明烛不乐意了,双手张开画了个极大的圈,振振有词道,“至少这么大!不然——” 她还没说完就却被百里宁卿打断。 “不然谁在你敲诈时候袒护你是吧?” “那……不对!”被一语言中,她下意识点了点头,承认的话险些脱口而出,好在她很快就反应过来及时改口,还在其中发觉了些别的,“你跟踪我们?” “啊……”百里宁卿懊恼地拍了下脑门,太过得意忘形的后果就是祸从口出,一不小心就被钟明烛抓到了重点,她讪笑了两声,生硬地转移话题道,“你不是问我对你师父做了什么吗?来来来,我慢慢告诉你。” 那套功法名为三清归一,乃竹茂林偶然所获,为上古仙人有感万物生万物死而创,所谓大悲大喜出同源而归同处,修的便是心道,而正因为修的是心,每突破一层都会有千万重幻象,稍有不慎便有走火入魔的风险。长离之无欲无求在世间几乎不可能存在,心思至纯,万物于她如一物,甚至等同于无,是以最适合修炼这套功法。 藏着这套功法的洞中还有一株万年葫芦藤,上面的葫芦都只有巴掌大小,竹茂林剖开一颗后才发现里面盛有佳酿,因是天地自然催生,蕴含的灵力比任何修士酿的灵酒都更精粹,长离喝了那酒,再运行那套功法,最差也能增长百年修为。 “你一会儿打伤我师父,一会儿又赠她功法,到底安什么心?”钟明烛非但没露出感激之色,反而皱起了眉。 “我本就没想伤她,再者觉得你师父人不错,值得深交,待她功法大成时还想与她切磋不行吗?何必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百里宁卿翻了个白眼,灌了口酒不想和她多废话,她本来只想逗逗那小剑修,谁知道对方眼皮眨也不眨一下就和她玉石俱焚,她都被吓到了。 “我只知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若非你已有道侣,我还以为你看上我师父了。”钟明烛摸了摸鼻子,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不一会儿又自言自语似的补了一句,“不对,有了道侣也能红杏出墙……” “什么鬼?”百里宁卿被她这话惊得一不小心捏碎了酒碗,淋一手的酒,扇她的心都有了,瞪了她一眼道,“你和那傻乎乎的鲛人待了几天,脑子也一起坏了吗?” 紧接着她就扇了自己一巴掌。 糟糕,又说漏了嘴,可这时已经来不及了,百里宁卿捂住脸,不想去看钟明烛那发亮的眼睛。 意料之中,追问接踵而至: “鲛人?原来那若耶是鲛人?” 作者有话要说:怪物猎人使我快乐 嗨呀本来想平稳过渡的然而一个手贱又让师父打了一架 这、这有得必有失嘛,身为主角,打架是必然的(望天 第28章 上古,掌管南冥天池的神为鲲鹏,鲲则入水,鹏则飞天,相传他与凡人相恋,生二子,长子鸟首人身臂化翼行于云,次子人首鱼身足化鳍潜于海,二子择地而栖,各自繁衍后代,前者为羽民,后者即是鲛人。 凡人需要汲取天地灵气提升修为,并经历雷劫方能登仙,而身为神裔的羽民和鲛人却是与生俱来拥有神力,虽然在数代传递后血骨之中的神力日渐式微,但仍是不容小觑。在上古时期几场旷世大战中,都有鲛人参与其中,后来昊天帝为救众生而划分三界,神之血裔皆一同前往上界。 不过一些记载中提到有少数因为眷恋凡尘而留在下界,其中包括南海鲛人的其中一支,留于下界的神裔数目寥寥,实力远不如曾经,恐再招劫难,皆隐姓埋名不问世事,鲛人亦销声匿迹,数万年来偶有鲛绡流通于世,鲛人本身却是从不现踪迹,久而久之便成了传奇怪谈之一,就连鲛绡也被传为是修士炼器所得,仅仅冠以鲛人之名罢了。 据传鲛人皆貌美,曾有凡人帝王巡于南海时落水被鲛人所救,匆匆一瞥惊为天人,回王都后令当时最负盛名的绘师据口述绘鲛女之像,名观海图,画成后观摩许久,最终却感慨其容姿只应天上有,即是国手丹青也难留其韵。 又传鲛人声如仙乐,海员月下听闻声而迷途,不知所踪。 什么容颜倾世什么声若天籁,这种种传言,若耶倒当真是全部对得上。 “怪不得她开口闭口就是‘你们修士’之类的。”钟明烛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她一直以为若耶是鱼妖,可忘了妖修亦是修士之一。 妖修顶多会说“你们人类”,而不是称“你们修士”。 “可鲛人不是住在南海吗?”她想到洛书上的记载,从未提及东海有鲛人,倒是提到东海有真龙,好战嗜杀导致东海几无生灵,“若耶可是在东海。” 百里宁卿似乎还沉浸在说错话的懊恼之中,没什么好气道:“这我哪里知道,也许是她们鲛人一族屠了龙后迁徙到了东海呢。” “可你夫君不是在东海找了数百年吗?”钟明烛一针见血,“还想抓她入药。” “不知道。”百里宁卿干巴巴丢出这三个字,看来是打定主意什么都不说。 钟明烛没有死缠着不放,而是自顾思考起来,东海这两个字其实并不陌生,竹茂林一介大能在东海寻访鲛人,这样的事不可能没牵扯出其他事端。 她回想着以前的听闻,随手在地上写出与东海相关的几个名字。 若耶,叶沉舟,竹茂林以及—— 她眼睛一亮,笑道:“莫非和本门孤鸿尊者有关?那时与他斗法的海妖其实就是鲛人?” 孤鸿尊者七百多年前前往东海寻找机缘,与海妖斗了接近四百年,而若耶恰好是那个时候为躲避竹茂林而被困灵岛,说明孤鸿尊者与海妖斗法时竹茂林也在东海。 如果是像她这样的小修士,在东海挤上百千个都不会惹人注目,可孤鸿尊者和竹茂林皆是洞虚期大能,光一个就足以搅得整片东海天翻地覆,莫说是两个都在了。 她此言一出,百里宁卿忽地直起身子,此前有些玩世不恭的态度一扫而空,她上下打量着钟明烛,眼中透着古怪。 就在钟明烛被她看得浑身发毛几乎想逃之际,忽然听她放声大笑起来。 “笑什么。”钟明烛莫名其妙。 “没什么,只是明白你怎么还没被人打死了。”百里宁卿笑吟吟端起一碗酒一口饮尽,末了悠然道,“脑子里装的总算不全是废料。” “你怎么骂人!”钟明烛怒了,叫嚣道,“你脑子里才是废料,不,你根本就没有。” 可这次,百里宁卿不像前几次那般翻脸,而是懒洋洋摆了摆手,丢了只碗过去,说:“罢了罢了,陪我喝酒,我今日心情好,不妨稍微向你透露一些。” 当年孤鸿尊者远赴东海,在天一宗遭陆离进犯时仍无折返相助之意,竹茂林好奇之下便也跟去了东海,那时孤鸿尊者与海妖相斗正酣,他不知原委便没插手,而是在极远处以灵识观战,偶然发现怒涛之下有人身鱼尾的生灵出没,没有修士气息,但在水中力量惊人,操控海妖与孤鸿尊者缠斗竟不落下风,竹茂林的师父曾在九州四处寻访上古生灵,是以他立刻察觉那鱼尾生灵便是鲛人。 鲛人拥有神之血骨,竹茂林继承的丹术中有一味药名长生引,需以鲛人血作药引,虽不知真伪,但既然遇到了即使机缘,他想方设法找到一个鲛人想讨几罐血,结果对方以为他和孤鸿尊者是同伙,召海中生灵群起而攻之,若耶大概就是那时候与族人离散而被困灵岛的。 听到这儿,钟明烛毫不客气地嘲笑道:“他是不是傻,直接找人要血,不知情的还以为他要炖鱼汤。” 百里宁卿轻哼了一声,不以为然地反驳:“是那鲛人太蠢,话还没听完就动手,他们躲在海底鲜少路面,难道你还有什么更好的法子吗?” “当然趁孤鸿尊者与他们相斗时与之结盟交好,然后伺机制住放血啊。” “天一宗山门真是瞎了眼,竟然会放你这种卑鄙小人入门。” 钟明烛倒好,被她这么讥讽还能笑嘻嘻往自己脸上贴金,说:“这叫兵不厌诈,我是足智多谋。” “放屁。”百里宁卿翻了个白眼,继续喝酒。 见她一副懒得多说的模样,钟明烛得意地挑了挑眉,喝了口酒,继续问道:“孤鸿尊者为何会与鲛人结怨?” 百里宁卿晃了晃酒碗,摇了摇头,答道:“这我就真的不知道了,他们对峙了数百年才偃旗息鼓,也不知道是打累了还是达成了共识,那之后孤鸿尊者回天一宗闭死关,而鲛人潜入深海,发生了什么都不得而知,也许就是互看不顺眼就打了一架吧。” “你以为人人都和你一样么?”钟明烛对这样的想法极为不屑一顾,而后若有所思道,“也许若耶会知道。” “那你去问她啊,或者可以找机会把她绑过来,鲛人在陆上似乎不如水中厉害。”一碗接一碗喝个不停,此时百里宁卿已显出几分醉意,差不多是在胡言乱语了,说罢一跃而起,钟明烛差点以为她这就要去找若耶,却见她像是想起什么一般一捶手,而后又懒洋洋卧倒,拍着酒坛道,“对了,我想起来了,那之后还有一事比较蹊跷。” “何事?” “孤鸿尊者回去后的那次须弥之海开,天一宗三大化神期长老竟无一留守宗门,这不合常理,天一宗素来保守谨慎,水镜真人得道之后须弥之海开了三次,前两次有孤鸿尊者坐镇,尚有一半高手留守门派,第三次孤鸿尊者闭死关,三大长老却倾巢而出,你说是不是很奇怪?” “的确有些不合常理,可须弥之海之机缘五百年一次,陆离之后天一宗数百年无人敢犯,三位大长老为了提升修为一同远赴九嶷山也算不上奇怪吧?” “是啊,即使是正道宗门,亦是自身修为最重,所以我只说是比较蹊跷。”百里宁卿不知想到了什么,说此话时眸中闪过一丝深沉,而后却忽而笑出声来,道,“你师父倒是个另类,你可知在其他地方,有多少修士为了那一点修为争得头破血流,甚至拼上命都在所不惜,而叶沉舟给那些灵石灵药就算拿数十条命去换也不嫌夸张,她倒好,见你这般明目张胆私吞都没一点意见。” “咳,我师父涉世不深,不知人心险恶,我这是替她保管。”钟明烛摸了摸鼻子,如此辩解。 长离曾说过自己修炼从未借助于灵石丹药,所以她拿的时候倒是非常理直气壮的,如今被百里宁卿一提,却是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只是嘴上不愿服软。 “她身边用心险恶的非你莫属,依我看,她只有早日把你逐出师门方能不被奸人所害。” “滚滚滚,休想离间我们师徒!” 这女人怎么这般尖酸刻薄,钟明烛又要怒了。 “师徒?你会几招剑法?”百里宁卿不怀好意道,“天一宗随便找个人,只要不是手断了,都比你更像小长离的徒弟。” “我可是三磕九拜行过大礼奉过敬师茶的!”钟明烛指着她鼻子振振有词道,“而且是我师父指名要收我为徒的,你羡慕都没用,哼!” “那小长离大概是眼神不好吧,没看出你的人面兽心。” “你是狗吗!”钟明烛跳起来,摔了碗,开始和她翻旧账,“我不就打了你一下,就盯着我咬,还有,我师父和你非亲非故,请你有点礼貌,称她长离仙子。” “她喝了我的酒,练了我的功法,自然就是我的徒弟,我怎地不能喊她小长离了?” “你你你!你这是逼良为娼!”钟明烛跳脚怒斥道,话一出口便察觉这似乎是把自己师父也骂进去了,觉得有些不妥,便又道,“不,是强人所难,我师父是正道弟子,怎么能当你徒弟,再说那酒和功法不是竹茂林的吗,怎么就变成你的了?” “我夫君的就是我的。”百里宁卿面不改色,笑道,“既然结为道侣,还分什么你我,你说是不是啊,不肖徒孙。” 钟明烛这才反应过来这女人绕半天圈子是在占她便宜呢,什么是你师父的师父,不就是“我是你爷爷”的意思吗? 她是真的想打人了,就在她四处找有什么能摔百里宁卿脸上的东西时,却忽然被那女人抓住带到了远离长离运功处的山巅。 “你干什么?”她被这一拽晃得有些头晕,百里宁卿大概是故意的,没有给她设任何防护的结界,就这么抓着她的领子把她拖走了,甚至还转了好几个圈子。 “当然是给我那乖徒弟积功德。”百里宁卿把她往边上一丢,便席地而坐,将那别喝了将尽一半的酒坛往边上一放,继续招呼钟明烛陪她喝酒,还半真半假道,“好在你酒量好,不然一个人喝太无聊了,只可惜没有下酒菜。” 钟明烛揉着快被她摔散的肩膀,她觉得那女人一定是对她有意见,下手那么重,还有脸讨吃的。 还是师父待她好。 一想到长离,她就更郁闷了,觉得下次得告诫她师父见势不对就走为上,别动不动就和人死磕。 “什么积功德?”她问,如今只余长离一人在那处,她不免有些担心,便连指责百里宁卿想收长离为徒这是做春秋大梦都顾不上,走到崖边伸长脖子往下张望。 “当然是诛杀妖兽了。” 百里宁卿话音刚落,钟明烛便看到林中有一道黑气在缓缓挪往长离所在的方向。 阳山之南,有妖兽出没,她们就是为此才在这停留。 “这就是那食人的妖兽?可我师父还在运功?有你这么坑徒弟的吗?”她抬脚就去踢百里宁卿。 她那脚踢上去和蚊虫叮咬差不了多少,百里宁卿理都不理,只管自己喝酒,喝够了才缓缓道,“那妖兽没有人性,却不是没有脑子,要吞你师父当然不会选现在,而是要等她运功完毕那一刻,那时候灵力才最为充沛。” 听长离一时半刻不会有危险,钟明烛才坐下,端起酒碗喝了一口,而后揶揄道:“你怎么那么有经验,是不是没少吞人?” 百里宁卿瞪了她一眼,那副不高兴的样子看起来有些像被说是鱼精时候的若耶,说:“虽然都是妖,可我是妖修,它们妖兽,你师父没有教过你其中的区别吗?” 人类之外的众生若想修炼成仙,须得先炼出灵识,此后方可化为人形,也可修炼人类修士的功法,化形需历雷劫,成功者进阶为妖修,失败的或身形俱灭,或逃脱变成妖兽,力量强大,但习性仍如野兽,往往会为祸一方。 钟明烛自然是知道的,不过她是自行翻阅典籍而知,她师父自出生就吸风饮露一心修剑道,对于其他事知道的说不定比道听途说的凡人还少一些。 妖类化形之时修为等同于筑基末期的人类修士,是以妖兽大多有金丹程度的修为,它们虽无灵识,但汲取灵气的本能留存,往往会吞食凡人以及修士化灵力为自用,厉害者甚至能达到化神程度。 那时候为祸的就不是一方,而是整个天下。 千年前吴回曾经用苍梧剑斩杀一只金甲妖兽,那只金甲妖兽便拥有令天地变色的实力。 “这只是什么程度修为?”钟明烛问,她只看得出散发出的煞气不是自己能抵抗的程度,至于到底有多厉害就看不出了,只能求助于百里宁卿。 换来一句不痛不痒的回答: “比你师父厉害那么一点点。” 厉害一点点,那岂不是元婴中期,钟明烛刚灌了一口酒,一下被呛住了。 “你其实是打算喂肥我师父给那妖兽当口粮吧!” 妖兽无人性,发狂时候就是两三个同等程度的修士都可能制不住。 “有我在,你师父一根头发都不会少。”百里宁卿如此保证,而后轻轻叹了一口气,道,“我只是有些奇怪。” “奇怪什么?奇怪妖兽是怎么进食吗?”钟明烛没什么好气。 这次百里宁卿没和她呛声,反而耐心解释起来。 “剑修之剑与心境一致,再者,都是以战悟道,杀的人多了,难免有煞气,就像那吴回,他身上的煞气可比那只妖兽还重不少。”这次百里宁卿没有老狗老狗地喊,但眼底却有杀机一闪而逝,待提及长离时她的神色才缓和下来,“可之前小长离那剑虽然有杀意,但她本人却没有,莫说是杀意,就是敌意都没有,叫人很难不在意啊。” “所以你想再看看我师父的剑?” “是。” 钟明烛忽然想起重明居最北侧那座挂满了剑的阁楼,她初踏入那一瞬,仿佛误入战鼓震天的古战场,杀意交织成密不透风的网,无形却胜似有形,冷彻入骨。 那里是长离的修炼之所。 从筑基至元婴,她在那里待了近两百年。 第29章 那妖兽被一团黑气笼罩,只能依稀看得出生有四足,背上有倒竖的骨刺,它倒真如百里宁卿所说那般,久久在林中徘徊,最近一次甚至逼近到离长离不足十丈处,可是始终未有攻击的行为,而是保持那十丈的距离转了一遍又一遍。 “它在观察地形。”百里宁卿如此解释。 修为如此深厚的妖兽,性情之狡猾不亚于老谋深算的人类,它能看出那个白衣修士受了重伤正在运功疗伤,元婴修为的诱惑远超过可能存在的风险,所以它耐心地等待着,一边观察附近的动静一边寻找机会。 百里宁卿遮掩了自己和钟明烛的气息,她修为之深远非那妖兽能比,是以那妖兽在林中徘徊了好几日都没有发觉附近还有人在。 就算是机敏的人类,也很难猜到这个重伤的元婴修士附近还有个化神期高手守着,何况是灵识蒙沌的妖兽,它确认没有任何其他威胁后,就在长离左后侧的一处高地伏下,不多时,竟收起黑气化作岩石的模样。 并非障眼法,而是真正变成了岩石的样子。 钟明烛咋舌惊道:“竟还会化形术,这么厉害。” 化形易容算不上难,但要维持却不容易,在同等修为的人面前稍有不慎就会露出蛛丝马迹,莫说是修为高于自身的。 那妖兽能全然掩藏煞气化作岩石,就是寻常修士也难以办到。 “不然你以为它为什么能活那么久?”百里宁卿一副见多不怪的模样,“不过它只能在静止不动时候化作岩石隐匿行踪,一旦有所行动,煞气立现,不足为惧。” “你说得轻巧,我听说连高阶修士也只能做到这般地步,就算变得再像也会保留一分自身特质,若非夺舍,想全然化作其他样貌且行动自如,必须借助法器方可。” “也是。”百里宁卿点了点头,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道,“大概是因为我认识一个化形就像吃饭喝水一样简单的家伙,才会觉得那妖兽的化形平平无奇。” “还有这样的人?”钟明烛来了兴趣,“难道是有什么神器在手?” 化形看似只是弹指一瞬的事,实则过程之复杂叫人难以想象,大部分修士变换容貌其实只是障眼术,给他人以幻想,真正变作其他面貌的少之又少,那毕竟是要改变自己的血肉筋骨,修炼之人的筋络骨像与自身天赋息息相关,稍有不慎便会产生不可逆转的变化,严重的甚至会影响以后的修炼。 单单靠自身修为想要化形像吃饭喝水一样简单根本不可想象,所以钟明烛第一反应是那人有什么上古遗留的神器。 “非也,非也。”百里宁卿摇头,“大抵是天赋吧。” 莫非又是什么神裔,那若耶的先祖不就是时而鱼时而鸟轻而易举么,钟明烛心一动如此想,于是便问:“那人是谁?” “那人把化形当家常便饭,自然有千百个名字,张三李四阿猫阿狗什么都有,不知你是问哪个?” “自然是本名。” “这我就不知道了。”百里宁卿笑了笑,十足的幸灾乐祸,笑了好一会儿才解释道,“听说那厮当年薄情负幸,和情人分手后被对方以血书下了恶咒,险些一命呜呼,之后就从不以本名示人,所以你唤阿猫阿狗便好。” “哇那么惨。”钟明烛缩了缩脖子,心想这些情情爱爱的事怎么都那么可怕,“那个白痴鲛人也是,一言不合就打打杀杀的,她生得那般貌美,何苦吊在叶沉舟那连脸都不敢露的矮子身上。” “哈哈哈。”百里宁卿被她逗乐了,约莫是和云中城不对盘,所以笑得格外开心,“那叶沉舟毁容前其实长得还不错,不过的确是矮了点,可能他们云中城一脉生来如此吧。” 钟明烛想到身为旁系的丁灵云就生得小巧玲珑的,比她还矮不少,便附和地点了点头,而后忽地话锋一转道:“所以那擅长化形的人是谁?” “阿猫阿狗。”百里宁卿之前说漏了好几回,此时多了个心眼,张口就是敷衍,“有缘的话总会知道的,以你师父的名声和容貌,指不定哪天就被那家伙看上了,到时候你大可问问你师爹真名是什么。” “滚,师爹你个头,别坏了我师父清誉,小心老……我太师父削你。” “别人怕他,我可不怕。”一提吴回,百里宁卿就没什么好脸色,咬牙切齿道,“也是那老不死的运气好才能捡到这么厉害的徒弟。” “我师父真的那么厉害?” 下山前,门人对长离恭敬有加,那时候钟明烛也有种自己师父天下无敌的感觉,可下山后先后遇到百里宁卿和若耶,哪个都能轻易要了长离的命,这样的化神高手整个修真界可是有好几十个,于是钟明烛变得不那么确定了。 其实想来,长离是天赋极高,但是吃亏在年龄小,才元婴初期修为,在天一宗各峰主中垫底,就算剑修能弥补修为不足的劣势,但终归没有翻天的本领,遇到高一层境界的人被压制是必然。 “你以为谁都能挡得了我那一枪吗?换了你们宗主过来也只有躲的份。”百里宁卿指了指那杆银枪说道,口气说不出有多骄傲。 被挡下了还一脸自豪,不该是滚回老家再修炼个一千年再出门见人吗? 钟明烛搞不懂她在骄傲个什么劲,对于能接住那一枪的长离同样不以为然,毫不客气道出自己的感想:“她那是傻。” “你这徒弟怎么当的,我只见过呵斥徒弟愚钝的师父,还从没见过骂自己师父傻的徒弟。” “我这是据实以述,哪里是骂她。”钟明烛摸了摸鼻子,嘀咕道,“拼着筋骨尽断的代价去硬接那一枪,不是傻子是什么。” 百里宁卿斜了她一眼,皮笑肉不笑奚落起她来:“前不久还在说什么师徒情深,现在就把你师父当傻子看了,我看你应当拜入千劫门才对。” 千劫门曾经是邪道之首,在昆吾城兴起后屈居其后,和其他邪宗残害众生的劣行相比,千劫门最广为流传的却是弑师这一行为。连续三任门主都是通过种种手段除去师父吞噬其修为才坐上门主之位,现任门主至今未收弟子,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害怕重蹈覆辙。 钟明烛哪里会听不出她的意思,恶狠狠地冲她比了个鄙夷的手势,驳斥道:“呸,他们以下犯上是有利可图,我何苦去吃力不讨好。” “你的意思是若有利可图就不介意以下犯上了?” “才不会,你怎么那么烦啊,再说关你屁事!” 钟明烛的语气不觉染上些许焦躁,心底同样泛起一种很古怪的情绪。 什么同门之谊师徒之情,于她不过是随手拿来堵人口舌的东西,起初拜入长离门下只是因为旁人羡慕的目光罢了,就算那么多年互相陪伴之下多少有了些感情,可那些感情在利益面前仍是不值一提。 她会对长离多上几分心,只不过是因为对方声名远扬又总是任她索取罢了,不想让长离早早送死也只是这个缘故。她才筑基,符咒阵法修炼起来又极其消耗灵石,因为有长离这样的师父,她才能进展如此迅速。 若长离不在了,她找谁去讨这样那样的便利? 待得她羽翼丰满无需倚靠长离,如果能换取更多,弑师又算得了什么? 可她却感到了烦躁。 并非因为这口是心非的回答,她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随口扯几句谎早就习以为常,再说,在外人面前当然应该否认这不肖之举。 可她却察觉到那声脱口而出的否认中竟带上了稍许真心,再念及此前长离受伤时自己好似当真是着急到险些失了分寸,那时事出紧急顾不上多想,此时一并想起,便愈发烦躁起来。 ——都怪你们这帮神经病! 烦躁起来就不管不顾在心里把一路上见到的人挨个骂了个遍,从若耶到黎央,再至百里宁卿,连被她狠狠敲诈了一顿的叶沉舟都没放过,顺带又怪怨了长离十几二十遍。 若非长离招惹到这些奇奇怪怪的人,如今她怎会这般心绪不宁,千错万错肯定都是长离的错。 “与你无关,不要多管闲事。”她皱着眉头又强调了一遍,一字一顿,眸中竟有莫名的杀意一闪而逝,沉下脸后,她看起来远不像平时那般温顺无害,反而散发出一股冷冽慑人的气息,声音中也沾染上几近浑然天成的残酷。 然而那一瞬的肃然很快便消失,她垂下眼轻声说:“我要练功了,你不要和我说话。” 那蛮不讲理的腔调,俨然又是那个修为低微却无法无天的正道小弟子。 说完后她真的闭上眼开始吐纳调息,一旦安静下来,她眉眼中那份脆弱的气质愈发明显,任谁看了都会觉得她是个温顺无害、甚至需要他人庇护的文弱少女。 “呵。”百里宁卿不可置否地轻笑,她远远瞥了一眼长离,又看了看近在咫尺的钟明烛,片刻后忽地轻轻叹了一口气,揉起了眉心。 “当是管还是不管呢,伤脑筋,伤脑筋。”她边摇头边自言自语,话中似别有深意,思索再三后敲起空空如也的酒碗,一会儿后像是想到了什么,笑了几声,道,“罢了罢了,难得遇到这般有趣的事,何乐而不为啊。” 她似笑非笑看着那潜伏的妖兽,眼中闪烁着兴味盎然的恶意。 钟明烛调息完毕后依旧皱着眉臭着脸,她自己都不清楚自己在闹什么脾气,只觉得一看到百里宁卿就心烦,转头去看长离更是烦上加烦,索性心一横眼不见为净,招出飞剑扬长而去。 百里宁卿没拦她,只是小声念叨:“唉,果真不是个东西。” 那句话钟明烛听得清清楚楚,回头白了百里宁卿一眼,照走不误,她在附近游荡了一会儿,吹了一会儿冷风便驱剑去了最近的镇子,一点都不觉得良心不安。 反正她修为低微,就算百里宁卿想对长离不利她也没办法,而那妖兽也不是她能对付得来的,枯守着也没意思,不如出来找点事。 和青羊县相比,这镇子就冷清许多,虽然是白天,可是家家户户都闭紧了门窗,街上也没什么人,街头巷尾贴满了告诫住民少出门的公告。 镇子里已有好几户人家有人半夜失踪,消失之处留有血迹,看起来凶多吉少,官府已加派人手调查此事,可至今没什么进展。 她觉得这些失踪的人多半进了那妖兽的肚子,就算没有修炼的资质,凡人或多或少都有些灵力,妖兽能吞一点就是一点,不过现在有了长离,这些微末的灵力自然不被它放在眼里。 她师父以身饲虎,果真是功德一件呢,她冷笑着想,若是真被那妖兽吞了,她一定要在这镇子里好好宣传她师父的美名。 有百里宁卿在,长离多半不会有事,可钟明烛偏要往糟糕的方向设想,仿佛这样就能令自己心情好一些似的。 在街上漫无目的闲逛了一会儿,她突然听到有人在争执,便往那个方向走去,走近了些便发现只是单方面的辱骂。 茶楼伙计打扮的人正在将一个头戴方巾的年轻人往外赶,嘴里喋喋不休骂道:“什么神神鬼鬼的,都是你们这些人胡说八道才真的引来了妖怪,快给老子滚,小心爷爷揍到你爹娘都认不出!” 那年轻人被推攘了好几下,面上也显出了怒容,捏紧了拳头正想发难,忽然瞥见不远处的钟明烛,脸色一变,偷偷打量了她一番就匆匆离开了。 他那几眼打量并不起眼,可钟明烛还是一下就注意到了,她挑了挑眉头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然后向那伙计走去,和和气气问道:“这位小哥,今天不做生意吗,怎么把人赶走啦?” 那伙计本火冒三丈,转眼看到一个斯文清秀的少女,似是想进茶楼坐坐又不敢进,火气一下灭了,立即赔笑着解释道:“姑娘莫见怪,那人才不是客人,是闹事的,我把他轰走了才好做生意呢。” “那人不过是个书生,也闹事?”钟明烛眨了眨眼,摆出懵懂疑惑的模样,继续诱那伙计说话,轻而易举就得到了自己想要的。 原来那年轻人是茶馆的说书先生,有一袋子岭南的奇闻怪谈可说,然而近来镇子里不太平失踪了不少人,掌柜觉得再说这些鬼神之事不吉利,就让伙计把他赶走了。 又是个讲述岭南异事的说书人,钟明烛朝那年轻人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勾了勾嘴角,问道:“那说书人可是说有条黑龙把宝藏藏在黑水岭?” “这倒不是。”伙计摇了摇头,很快又道,“不过倒也差不了多少,他说是黑水一带有神冢,里面藏了长生不老药。” 这便是了,什么妖怪宝藏,什么神冢,换汤不换药罢了。 此处和青羊县相隔甚远,竟出了两个几乎一模一样的说书人,倒是有趣。 不枉此行呢,钟明烛眯了眯眼,继而朝那伙计露出无懈可击的笑容,柔声道:“不知店家可还有空位,我正好口渴了。” 想来那年轻人是认出了她才改变主意不和伙计计较,匆匆离开多半是去找同伙了。 此前那说书人身上的法印是元婴修为,而她有一叠元婴灵符以及一张化神灵符,就算那下法印的人亲自前来也不足为惧,如果来的是化神修为的高手,那必然会惊动到在附近山头观望的百里宁卿,两强相遇,势必收到掣肘,到时候她也有机会逃走。 所以既来之则安之,不如先喝盏茶再做打算。 作者有话要说:我发现钟姑娘总是一言不合就撇下师父乱跑 是脱缰野马一般不羁的性子呢,不如打断腿吧(思(你住手 第30章 虽然那茶楼里的茶水寡淡无味比河里的凉水都不如,糕点更是硬邦邦咬都咬不动,钟明烛还是心情愉快地在那消磨了好一阵子,翻出地图将附近的县城都标了出来,规划好路线,这才丢下一串铜板走了。 那串铜板还是她从茶楼柜台里摸来的,没长离在一边盯着,她甚是心安理得。 这么难吃的东西根本不配收钱,没找他们赔钱就不错了。 阳山以南一带一共有十几个镇子,她都一一跑遍,甚至还去了阳山以外的地方,没敢离开太远,毕竟她只有一张化神灵符,若运气不好跑回来路上说不定会遇上什么,所以都控制在普通速度下三日内就能返回的距离。把握好了距离,加上有灵符在手,她便有恃无恐,遇到好玩的还有心情留下多玩几天。 不出所料,但凡是互相间没什么流通的镇子,大多有个讲述传奇的说书人。 故事内容形形色色,说书人的容貌也形形色色,但无一例外都提到了黑水岭以及宝藏。 钟明烛算了一下,大抵有七八个说书人在四处散布这样的故事,其中有几个镇子里打听到的说书人样貌和青羊县以及前不久看到的那个年轻人一样,约莫是一个人负责几个镇子,就是不知道这么做是出于什么目的。她还发现大部分镇子都遭到了妖兽袭击,受害程度远超想象。 除了在某几个没有被妖兽滋扰的地方玩了个尽兴外,其他地方她都是稍作停留就离开,毕竟冷冷清清的街道看了也只会扫兴。 她以为这些都是守着长离那只妖兽所为,正当她疑惑那妖兽竟如此神通广大,能跨越千里为非作歹时,就察觉到有一道煞气在跟着自己。 是另一头妖兽。 妖兽和修士不同,它们一旦盯上猎物,可不会管是不是在凡人城镇。钟明烛倒是不在意妖兽发起狂来这城镇会不会遭殃,跟踪她那妖兽似乎只有金丹程度的修为,不足为惧,可很快她就发现,跟在身后的不止一只,而是有三只。 不知不觉竟招惹了那么多——她顿时感到了棘手。 三只金丹期的妖兽,虽然她有元婴灵符可以应付,可此时并不是动手的好时机。 她此前刻意招摇过市,为的就是引起那些说书人的注意,她觉得过了这些时日,那些人很可能已经盯上了她,若贸然对付妖兽,只会叫他们有机可乘。 稍加思索她就拿定主意,三道疾风符往腿上一贴,身影当即化作一道光往阳山而去。 她并没有去找长离,之前那些计较的情绪还未消散,她才不要那么早就去见到那个讨厌的百里宁卿和那个更讨厌的师父,而是选择在之前那片乱石谷底停下。 此前布置阵法时她早就摸清楚了那片地形,落地之后只消片刻间就布下了天罗地网,然后就开始在中央布下聚灵阵开始调息。 不出一炷香的时间,那三只妖兽便现出了身形,它们体态各异,不知是原本就是群居,还是打算相互厮杀争夺灵力时发觉了修士的气息,于是暂时同仇敌忾一同追踪而至。不管怎样,结果都一样,钟明烛需要同时对付三只金丹期妖兽以及很可能隐匿在暗处的修士。 明明面对的是寻常筑基修士根本难以抵御的强敌,她却感受到一股发自内心的兴奋,感受到愈发逼近的煞气,她缓缓睁开眼,浅色的眼眸中不自觉掠过一丝狂热。 那是在演武会上时都不曾有过的感受,那时虽然面对的也是几乎不可逾越的对手,可是大家都心知肚明再严重也不会发生不可挽回的结果,而今她面对的却是未知。 她可以轻易轰杀那三只妖兽,可是无法预料那些说书人会采取什么办法,毕竟她至今未感受到丝毫其他修士的气息。可是她能肯定,对方一定会采取什么行动,如果是她也会选择在对方陷入妖兽围困的窘境时下手。 比起肯定安然无恙或者肯定毫无胜算,她似乎更喜欢这样的局面,可能全身而退,也可能不能,就像是在打赌,不可预料的结局才叫人更加期待,期待到连体内的血液都沸腾起来。 三只妖兽四下探寻后开始绕着她打着转,她则岿然不动,双方对峙着,谁都没有动作,好像在比试谁更有耐心似的漫无尽头。 “嗯?”百里宁卿身边摆了三个空酒坛,这些时日她守着长离无事可做,只能喝酒,正醺醺晃着酒碗时忽然察觉到远处轻微的灵力波动,眼中醉意顿时一扫而空,她站直了身子,伸了个懒腰,笑道,“得来全不费工夫——” 已到了第三十六小周天的末尾,缭绕长离周身的平静渐渐产生裂纹,灵力波动以她为中心渐渐扩散开,而那块妖兽伪装而成的岩石亦散发出某种难以压抑的躁动。 那妖兽的确老道,以百里宁卿的修为方能看穿那份异常,换作元婴期的修士,恐怕什么都无法察觉。 终于,在经络中流转的灵力悉数沉入灵海,长离缓缓睁开眼,似有什么无形的屏障随之碎裂,充沛的灵力直冲云霄,在方圆百里内都能够被感知。 修士闭关往往会设下重重结界,为的就是防止流泻出的灵力招致祸端,长离此次却是被动运功突破,百里宁卿为了再看她的剑法又刻意没布结界,才会一早就被那妖兽发觉。 那妖兽当真是老练至极,没有立刻发起攻击,而是维持着原先的状态,谨慎地等待着长离起身一瞬露出的破绽。 然而长离却迟迟未有任何动作,她依旧盘腿而坐,目不转睛直视前方,眸光平静,乍一看之下,比起活人,竟更像是栩栩如生的人偶。晕过去后她的意识便一直陷于浑噩,就算依稀感觉到有人引导自己运行陌生的功法,可终究是不明白始末,然而那双漆黑的眸子中却没有显露丝毫困惑,而是一片清明。 无论发生过什么于她来说仿佛都无关紧要,伤势莫名痊愈,修为莫名大涨,这些常人匪夷所思的事都不足令她生出任何动摇。 天一宗的长离仙子,她的人就像是那日照不及之地的冰雪,心亦是如此,修的可是无情道啊——但凡是见过她的人,都会坚信这一点。无论是吴回的禁令,还是长离本人的冷漠,都像世人证实着这一点。 百余年前,曾有好事者问长离,为何会以卵击石迎击千面偃,她答道:此为门规。 并非行大义,亦非正气使然,仅仅因为此为须得履行之理,换而言之—— 如果没有那道门规,她是否就会冷眼旁观门人遭屠戮,那人如此追问。 长离答道:“是。” 没有犹豫,没有遮掩。 这番问答传出,多被当做无稽之谈,可细想之下又觉得不无道理,所谓无情道不就是这样么。 并非杀戮严酷者才是无情,真正的无情道,是循理而不知情。 心中无他,无己,空无一物。 百里宁卿此前多多少少听说过长离的传闻,什么天才剑修,什么无情道,她也就听听,一笑置之,以她的修为,长离这样只及元婴的修士根本不会被放在眼里,那日在青羊县只是因为看出对方剑法精湛才起了逗弄的念头。知道她是吴回弟子后更是百无忌惮,虽没有真的起杀念,但也没有多留心,就算不小心弄死了也没什么所谓。 在长离哪怕自损一千也要接下那一枪后,她才真正把那白衣剑修放在了眼里。 就像钟明烛说的那样,只有傻子才会这么做,逞匹夫之勇的人大有所在,可像长离那般心绪波澜不惊的百里宁卿还是第一次见到,然后就对那无情道的传言信了三成。 那吴老狗还当真是忍心呢,把这么如花似玉的徒弟养得跟个木雕一样,正当她摸着下巴啧啧惋惜时,忽地注意到长离并非什么都没做。 她放出了一缕灵识在巡视四周,似乎在寻找什么。 “无情道……吗?”百里宁卿居高临下望着下方的白衣女子,眼中浮现出一抹狡猾的神色。 长离在找钟明烛。 在附近探寻了几遍都没有发现钟明烛的气息,也没发现她留下的任何讯息后,她才收回那缕灵识,正欲起身,背后忽地腾起滔天煞气。 那妖兽终于等来了机会,这一扑,携着几乎匹敌山岳的力量,锋利的爪子闪着危险的光芒,光看就足以叫人胆寒不已。 几乎是同一时刻,漆黑的剑匣中飞出一道冷光,划出一丝细线,正正好好地挡住了那致命一抓。 剑与爪相碰处有火光崩出,这一剑没有对那妖兽的爪子造成任何损伤,只阻了它一瞬,而就在这短短一瞬,长离已御剑而起,手腕一递又一剑送出。 杀机立现,竟不逊于那妖兽的煞气。 顷刻间,剑光划破笼罩妖兽周遭的黑气,令它显出面目来。 长三丈有余,体型看起来有些像罴,行动非常灵活,爪如钩,坚如寒铁,轻轻在岩石上刮过就将其碎成粉末,四足和背后竖着十几根骨刺,叫人无从逼近,一口尖锐的獠牙上还残留有血迹,张口一咆哮,口中便喷出阵阵热浪,其中隐约透着紫气,应是有剧毒,猩红的眼中则闪烁着叫人胆怯的疯狂。 它潜伏多日却一击不成,还受了几剑,已被激起了怒气,怒吼之下只见飞沙转石,虽然是在几百尺高空相斗,可下方的林子还是眨眼就被毁去大半。 遇到如此暴怒的妖兽,大多修士都会胆怯。 且不说妖兽发起狂来攻击毫无章法,光是那狰狞的模样就足以叫人心生寒意,可长离却好似看不到那可怖的面容一样,好几次贴着那妖兽的脸擦过都为显露丝毫表情变化,一招一式行云流水,面对可能触之既毙命的骨刺无任何退缩犹豫之意。剑招间杀气弥漫,可眼神仍是清澈如雪峰之冰湖。虽冷,但是很干净。 “啧啧啧,妈的吴老头从哪里捡来的这小鬼。”百里宁卿是越看越奇。 剑招中杀意激荡便是相隔甚远的她都能清晰感知,可长离眼中却偏偏没有半点杀戮之意,仿佛这只是寻常切磋似的。 她原本以为长离和那妖兽大抵是五五开,有可能需要她搭把手,可如今来看,根本不需要她插手,长离已立于不败之地。 很多修士面对同等修为的妖兽会落下风,便是因为一开始在气势上就落了下风,毕竟人有七情,被那狰狞可怖的东西盯着哪可能一点不受影响。 长离能视若无物,就已经赢了一半。 除此之外,百里宁卿还看出,她剑法有长进。 在青羊县时已能看出她心中藏有百千套剑法,然出招时仍有些循规蹈矩依样画葫芦的感觉,第二次相斗时明显就已多了不少变化,而今更加灵动娴熟,不再拘泥于既定剑招,而是随手拈来,顺势而变。 天赋异禀,名副其实。 不多时,那妖兽已有多处受伤,身上鲜血淋漓,背上的骨刺也被斩断了数根,而它只在一开始扯断了长离小小一块衣袖,之后便再没能沾到过哪怕是一片衣角。 它发狂时都未能伤得长离分毫,而今久斗之下疲态略现,知自己不是那修士的对手,忽地气势汹汹长吼了一声,震得下方山林都颤了几颤,看起来像是要展开下一波疾风暴雨般的攻势,可下一瞬它却窜入了林中。 原来是要逃,那番威慑只是弄虚作假罢了,然它没料到长离既然不会被它的煞气影响,自然也不会被那声嘶吼欺瞒,剑光流转,在它逃跑瞬间就化作流星直追而去,就在剑气即将刺穿它的肩胛将其钉在地上时,斜地里突然插入一杆银枪,将那剑击偏了。 待长离再欲出招,那妖兽哪里还会在原地等她,早就跑得不见踪影。 “哎呀,失手,失手。”百里宁卿收回武器,笑嘻嘻道。 瞎子都看得出她是故意的。 一番苦斗眼看就能将那妖兽诛于剑下,被她这么一搅和,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妖兽跑了,换个人能被她气死,长离却没动怒,甚至连看都没看她一眼,而是收回剑落回原处,在早先钟明烛待的位置排部起追踪的法阵。 “喂,小长离,不追吗?”百里宁卿凑过来问,仍是嬉皮笑脸的,好像不知道是自己放跑那妖兽似的,长离不理她,她也没什么意见,就抱着枪在边上看她布阵,过了一会儿才一拍脑门,像是想起了什么般惊道,“你是在找你那徒弟吧,她好像就在那妖兽离去的方向。” 那刻意挤出的惊讶强调透着十足的浮夸,假到连三岁小孩都能拆穿她。 拦下长离的用意顿时昭然若揭。 她话音还未散尽,只觉一阵清风扫过,那袭白衣就不见了,管都没管留在地上的灵石。 “唉,我真是个好师父。”百里宁卿收起那些灵石,袖子一挥抹去这一代打斗的痕迹,然后也往那边去了。 乱石谷中,钟明烛正目不转睛看着被她困在阵中的三兽二人。 她一只手已被鲜血染红,脸上也沾了些许血迹,本该狼狈的模样,她却在笑,那种纯粹因欢喜而展露的染血笑颜,配上浅眸中的冰冷,怕是疯子见了怕也要退几步。 那三只妖兽现出身形时,已踩入她阵中。 她有充足的灵石灵药,布下的灵阵足以应对金丹修为的妖兽,在它们攻击的一瞬,她便招出朱明帖护体,同时对地拍出一枚元婴灵符。 引爆的灵力不但伤了那三只妖兽,还逼得暗中跟踪她的几个修士暴露了行踪。 见她起手就是如此威力的灵符,那些人顿时心生怯意想要逃走,却不想附近几座山头都在她的天罗地网中,火光电石间就被困于地,潜伏于暗中的一共四个修士,三个在尚未反应过来时被她推入谷中,还有一个修为最低,藏得最远,见势不对想逃跑,却被她追上从飞剑上扯落,按着摔落于乱石上,脊骨断为三截,登时毙命。 手上,脸上的血便是那时沾上的。 当年困住南司楚的画地为牢阵,此时用来困那三只妖兽和三个修士,三个金丹期修士若合力,自是不难破阵而出,可他们身边却有三只受伤后急需摄入灵力的妖兽,哪里会给他们时间破阵,见有修为更高的修士立即张开口扑上去,没一会儿就咬中其中一人的咽喉,那人连挣扎都没有就断了气息,余下两人被吓破了胆,根本没有什么余力去思考破阵,只能四下逃窜。 她做完这些,只花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若非时机拿捏得恰到好处,很容易被妖兽伤到,或者被那几个修士逃跑,大功告成后她只觉身心愉快至极,起初那些莫名其妙的苦闷一扫而空。她看了好一会儿,看腻了才懒洋洋打了个哈欠,正打算再丢一枚灵符进去将那些妖兽修士一起收拾了,忽地感觉踩着的地面震动起来。 起初是轻微的颤动,而后剧烈摇晃起来,晃得她几乎要站不稳,树木噼里啪啦被碾断的声音不断传来,紧接着就是一团黑气蹿起。 尖锐的獠牙,泛着紫气以及令人作呕的腥臭扑面而来。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要说的话现在两人只能说各自开始在意了吧wwwww但还不到生情的程度 钟明烛对长离:冤大头&提款机&说出去倍儿有面子——>有那么点上心的师父 长离对钟明烛:师父叫我收来入世破瓶颈的徒弟&除了徒弟身份外其他怎样都好——>钟明烛 一开始徒弟是没心没肺,师父看徒弟未尝不是路人甲乙丙丁可能连头像都没有(X 第31章 那妖兽出现得太快太突然,钟明烛只觉一阵散发着恶臭的猩红遮蔽了视野,紧接着便感到肩膀一阵剧痛。 受了伤的妖兽饥不择食,面前这筑基修士那点修为虽然算不上什么,可也聊胜于无,又是出现在它正前方,于是想也不想张口就咬下来,与其说是咬,不如说是吞,长三丈有余的妖兽,脑袋比钟明烛的人还大,张嘴就将她大半个身子都纳入口中,碗口粗的獠牙更是毫不留情刺入她肩膀,再往下几分就足以将整条手臂都卸下来。那妖兽有元婴修士的实力,随意释放些灵压就足以叫筑基期修士粉身碎骨,然而它受了重伤不想浪灵力,加上根本不觉得对方有挣扎的余地,是故只凭兽类的本能和蛮力去撕咬。 与钟明烛样貌相配的是修葺得体的雅舍,如今这文弱少女却鲜血淋漓半身陷于妖兽之口,此番景象说不出的狰狞可怖,足以叫大多数人都吓破了胆,不忍去想妖兽合上嘴那一瞬的血肉横飞。 可这一幕却迟迟没有发生,不知道她哪里来的力气,受伤那边胳膊抬起架住妖兽上颔,脚则踩住下颔,竟一寸一寸将那妖兽的嘴顶开,令嵌入血肉中的獠牙退了出来。 受伤的肩膀已经感觉不到疼痛,她知晓那是中了毒的缘故,可眼前中毒也好过因为剧痛而无法动弹,那妖兽发了狠不管不顾想咬下这一口,然她目中凶狠更甚,未受伤那边手一挥,原本困住那些妖兽和修士的朱明帖悉数拔地而起,绕作一股毫不留情地撞上那妖兽喉间,然后在它被击得下意识一松口那瞬间,身子滑了出来。 她一撤离身子那妖兽就狠狠闭合了上下齿,力道分外猛烈,碰撞的牙齿甚至发出哐当的巨响,慑得另外三只金丹期妖兽连继续捕食都顾不上,颤抖着开始后退,而侥幸没死的两个修士早就被眼前的景象吓得六神无主,瘫在地上动弹不得。 才捡了一条命,照理说该立刻逃之夭夭才对,可钟明烛非但没有逃跑,还借那片刻间隙翻身踏上那妖兽的脑袋,正对上那双斗大的眼睛。 血红色,毫无人性,被激怒后散发着疯狂的妖兽之目,哪怕是道行精深的修士都会视之如噩梦,她却好似打量着什么新奇的玩具似的,在妖兽扬起前爪欲将她拍下时,忽地狂笑起来。 只见那妖兽一爪挥下,继而发出凄厉的咆哮,右目中插着一柄剑,连剑柄都没入其中,而左目赫然只剩一个血洞,紧接着就有什么在它口中炸裂,将獠牙都掀断了两根。 一抹被鲜血浸透的纤细身影跌落于地,钟明烛仰着头,一手插入发际将散落的发丝从眼前撇开,暗红色的血从手上流至发间,再从鬓角额头缓缓滚落,将半张脸都染红,她却恍然不觉似的笑个不停,一扬手,血肉模糊的圆球拖着一团筋络滚落于地,正是那妖兽的左眼,她竟生生将眼球挖了出来。 毁了左眼后她在妖兽吃痛动作稍缓的那一刻便抽身逃离,同时在它右眼前架了一柄剑,妖兽始料不及,继续挥下那一爪结结实实将那剑拍入自己眼中,在嘴里爆裂的则是一枚元婴灵符,钟明烛本打算用来对付被她困住的妖兽和修士,从它嘴里逃走时顺手就将灵符留在了它口中。 元婴灵符虽不至于要了它的命,却也足以令它受一番苦,更何况它原本就受了重伤,在地上打了三个滚,将附近岩石撞倒一片才重新站起,张着血肉模糊的嘴发出低吼。 “啧,还那么精神。”钟明烛歪头盯着正在四处探寻气息的妖兽,手一挥便是七枚灵符在手,嘴角的笑愈发肆意张狂。 剧毒蔓延,她半边身子都没了知觉,受伤那只胳膊软绵绵垂在身侧,靠一只脚撑着身子,连走都走不了。这样的情况下,只消多个心眼避开那些灵符,谁都能轻易将她诛杀,可莫说是那两个修士,连那三只妖兽都不敢上前。 趋弱避强是兽类本能,连它们都被钟明烛这架势吓住了。 分明只是个瘦弱的人类,肩膀被剧毒的獠牙重伤,气息微弱已没几刻能活,却散发着比妖兽更危险的气息,仿佛被她盯上就只剩死路一条。 钟明烛的意识也模糊起来,连完整的念头都拼凑不出。 为什么这妖兽会出现在这,长离是死了么? 这样的念头昙花一现便消失不见,只余下叫嚣到几乎要冲破身体的破坏欲望,似乎是被眼前的惨烈景象感染,又好似本就是扎根于血骨之中的本能。 不是杀,而是破坏——想看到更多的血,想将它活生生扯碎,想听闻它临死前的哀鸣。 那将是多么美妙啊,她眯起眼,露出陶醉似的温柔笑意。 那妖兽终于寻到了她的所在,却没有立刻扑过来,而是双足拍地,撼得地动山摇,掀起整个山谷的碎石朝钟明烛砸去。 七枚灵符齐出,在那岩石化成的暴雨中辟出一方安宁,下一刻,钟明烛仰视着那飞快逼近好似泰山压于前的黑影,手指一点,朱明帖结阵护住周身,又几张灵符拍上去。 她不知道如此近距离施放灵符会不会伤到自己,也根本不想去管,比起保全自己,杀了那头让自己受伤的妖兽才更重要。 可那几枚灵符没能触及那妖兽,才飞出就被一股凭空出现的灵力卷住。 与此同时,只见一道细线自上而下,将那扑过来的妖兽一分为二,纤尘不染的白衣自被剖作两半的庞大身躯后出现,是追过来的长离,那七枚灵符正是被她收走。 若迟上半刻,等待她的就是两败俱伤的局面。 视线触及钟明烛那宛如从血池里捞出来的模样,她似有片刻愣怔,之后便快步走过去。 妖兽毙命后身体迅速枯萎,转瞬就化作血水中的一堆枯骨,一颗血红色的珠子落于枯骨中,流光溢彩,无需试探就能感知其中充沛的灵力,那是那妖兽的内丹。 妖兽与修士一样,死后灵力散于天地,只是有极少数会留下这样蕴含了起码三成修为的内丹,这内丹斩杀千头妖兽都不一定会见到一枚,吞服即可将其中修为转为己用,非常罕见,何况这还是元婴修为的妖兽,长离却对之视而不见,经过时连一丝停顿都无。 “你怎么样?”她问道,然而钟明烛只眯眼盯着她一言不发。 等了片刻未等来任何回应,长离直接探出手想去查看钟明烛的伤势,不料被她反手扣住了手腕。 长离第一次知道钟明烛的力气竟这般大,这一扣的力道几乎能捏碎她的腕骨,未等她来得及施术挣脱,便觉肩膀一重,铺天盖地的血腥味压了过来。 她专修剑术,并未传授钟明烛空手搏斗之术,玉珑峰符咒一脉把全部精力都拿来钻研灵符阵法了,更不可能教这些,可眼下钟明烛这一提一撞拿捏得恰到好处,蛮横无比却无丝毫莽撞,几个简单的动作衔接得滴水不漏,除非长离一剑削了她的手,否则断然无脱身之法。 只需稍微动一动念头,焚郊就能将钟明烛斩杀数次,可长离什么都没做,任凭钟明烛将自己重重推倒在碎石上,任凭那只浸透了血的手扣上自己脖颈,任凭那张被鲜血覆盖的脸逼近、在咫尺间恶狠狠盯着自己。 “你是什么东西?敢抢我的东西?”钟明烛仍是眯着眼,她脑子里只剩浑噩,视线模糊根本看不清眼前这人是谁,只觉得满腹扫兴和恼怒。 长离收走灵符斩杀妖兽明明是救了她一命,可她根本想不到这些,只觉得这人不长眼抢走了自己的猎物罪该万死。嘴里问着是谁,手上力道却没任何留情,一边收拢着五指,一边漫不经心算着需要多久能捏断,并因此欣喜不已。 长离垂下眼眸,面色不变,好似对颈上的压力没有感知似的,缓缓道:“我是你师父,刚刚你那么做自己会受伤。” “师父……?”钟明烛眨了眨眼,又凑得更近了些,鼻尖蹭过长离的脸庞,那双失了焦的浅眸对上一抹深不见底的漆黑,她觉得有些熟悉,但终究还是没能唤醒混沌的头脑,喃喃低语道,“唔,你认识我师父哦……” 她皱着眉,缓缓松开五指,片刻后像是做了什么重大决定似的,微笑着抚上长离的脸,轻声道:“如果有下次,就杀了你哦,这次就折断一只手好了。” 缱绻的语调好似情人的低语,吐出的话语却叫人不寒而栗,她直起身子,手自长离脸上滑下,顺着脖子肩膀一路摸索到右臂,五指扣拢当真是要去掰断。 然而还没用力,身子就软绵绵倒下,长离将左掌自她后颈移开,抱着她翻身坐起。 刚被钟明烛按倒,长离就扣住了她后颈,只是不清楚钟明烛受伤多重,不敢贸然发力,考量很久才将灵力推入,不偏不倚刚好让她失去意识。 那些威胁她仿佛都没听到似的,也不知是因为看出钟明烛意识不清还是本就不曾放在心上,眸中没有任何波动,行动亦有条不紊,一手往钟明烛体内渡灵力,一只手去探她脉搏。 注意到钟明烛一边脖子泛起青紫,长离这才意识到她中了那妖兽的毒,一把扯开那侧的衣料,血肉模糊的肩膀顿时出现在眼中,圆形的伤口因剧烈的动作被撕扯开,露出了白骨,几乎半边身子都变成了可怕的青紫色,并且那片青紫正以肉眼可及的速度蔓延。 她翻出紫云膏涂上伤口,可不一会儿那药膏就泛着黑气化作粉屑。 “哎呀呀,那叶少主没和你说,紫云膏驱不了毒吗?”熟悉的嗓音出现在身后,百里宁卿不知是什么时候到的,以她的修为,只会比长离来得更早,却躲在暗处迟迟不现身,到这个时候才冒出来,翘着二郎腿坐在一块巨石上,脸上挂着幸灾乐祸唯恐天下不乱的笑容。 她手里把玩着那枚内丹,脚下是那三只妖兽的尸体,就在长离去看钟明烛情况时,那三只妖兽想趁乱去夺那枚内丹,没想到暗中还潜伏着一个化神大妖,还没明白过来就送了命。而那两个修士已经不见了踪影,大抵是逃了。 长离涉世不深,却绝非愚笨,平时钟明烛的巧舌如簧听多了,多少知道什么是话中有话,往日没有习惯去多想,此时钟明烛危在旦夕百里宁卿偏生来了这么一句,她稍加思索就知道她别有所图。 毕竟以百里宁卿的身手,想除去她师徒二人无需花费任何力气,可她如此大费周章放走妖兽又算好时间告诉她钟明烛的位置,若只是为了看戏,那现在也该看够了。 “你想要什么?”长离问,她没有去看百里宁卿,视线仍停留在钟明烛的伤口上,语调无任何起伏。 那毒已经蔓延到心脉,如果是元婴期修士,受了这毒顶多是重伤,只要元婴不毁就没什么大碍,可钟明烛不过筑基修为,心脉损毁就是万事休矣。 天一宗医术最高的人是龙田鲤,她经常挂在嘴上的重塑肉身召回三魂六魄也只对金丹以上的修士有用,平时也多是说来唬唬人罢了。何况长离在医术上没什么造诣,遇到这种情况根本毫无办法。 剑修一剑破万法,杀人容易救人难,就算是她师父,当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重伤的弟子不治身亡。 “咳,既然被你看破了,我也就不绕弯子了。”百里宁卿往她身边走去,见了钟明烛的样子,嫌弃地啧了两声,弹了个响指除去她身上一身血污,还顺带替她将头发理整齐,将浑身上下收拾得焕然一新才慢悠悠继续说,“你也知道,我夫君是开医馆的,只要还有一口气他就救得回来。” 她说着去探了探钟明烛的鼻息,挑了挑眉笑道:“哟,这不还活蹦乱跳嘛,再丢个三五天都死不了。” “你想要什么?”长离脸色不变,语气不改,又问了一遍。 “简单的很。”百里宁卿讨了个没趣,不再废话,面上仍挂着一丝漫不经心的笑意,道,“只要你正式拜我为师就行。” 此前她在钟明烛面前口口声声称收长离为徒,充其量是自认罢了,谁也不会认,也没有人会当真,可若磕了头喝了拜师茶,那便不一样了。 那便是长离这天一宗高徒与邪道同流合污,就算是迫于无奈,之后免不了终生受掣肘,身为正道,所谓身可死气节不可无,传出去后果不堪设想。长离垂着眼,好似没有听到似的,许久没有说话,就在百里宁卿觉得她要拒绝时,却听到她一字一顿清晰道:“可以,但此事与她无关,我入你门下,她仍只是天一宗门人。” 百里宁卿愣了,揉了揉脑门,想了好一会儿才捋顺其中含义,再度看上长离的眼神中似乎又多了些别的意味。 赞许,期待,或者是更多的幸灾乐祸,也许还有些惋惜。 长离没有看她,就算看了,她也无从发觉那道目光中的蕴意,她本就是漠然处世的性子,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就算看到了听到了,也不会从心上过。 擅自拜入他人门下本就触犯门规,何况正邪不两立,拜百里宁卿更是错上加错,她对此心知肚明。可如今钟明烛的性命危在旦夕,她身为师父亦无见死不救的道理。 这似乎是她第一次自己做出决定。 早年听从师父和两位师叔吩咐,他们未交代之事便循理而为之。钟明烛心思百变,花招频出,但凡未违反门规,长离都会依了她,看似纵容溺爱,实则是漠然,师父理应照顾徒弟,仅此而已,无关对象,换个人当徒弟她仍是会如此。 往前往后似乎都有理可循,她却仅仅迟疑了片刻,并未多想答案就已在嘴边,之后的沉默只是在思考后果。 这是她一人之事,无须牵扯其他。 “你可要再考虑考虑?”百里宁卿问她,“这事传出去你师父说不定一气之下清理门户哦?” “不需要。”长离抱着钟明烛站起,做出如此离经叛道的决定,她却是一派云淡风轻,漆黑的眼眸里没有任何愤恨和不甘,若清风朗月,不沾尘埃,她面上还沾着点血痕,是之前钟明烛抹上去的,可在她脸上,那血迹看起来都多了分超然物外,不卑不亢的语气和平时相比没有任何区别,“救了她后我便拜你为师,请指路。” 百里宁卿又细细瞧了她几眼,之后便报了个位置,话音刚落长离的身影便消失在那个方向。 “唉,乖徒儿可别记恨我。”她摸了摸下巴,自言自语道,稍后再度绽放的笑容中似乎添了些许暖意,“如此一来,以后万一有差池,为师也好保你一命。” ——至于是福是祸,以后才能知道了。 作者有话要说:新年快乐=w= 在家只能手机敲字了,原本打算年前发的但是打扫卫生没来得及写完。 不知道有多少人想打死徒弟,然而ry 就算你们都想打死我,我师父仍然宠我爱我嘻嘻嘻——by real徒弟 (逃走 第32章 昆吾山与妖之国以锁星渊相隔,山势险峻,毒虫遍地,暴雨不止鲜有放晴之时,相传此为上古雷神殒命之地,是故山头暴雷不散,那雷威力之大,元婴以下修士连一下都无法承受,而修为高深者免不了为其所伤,因为太过危险,所以昆吾山虽盛产赤金,但长久来一直是无主之地,直到两千年前,陆临出现。 陆临无门无派,来历不明,在孑然一人登上昆吾山巅前,无一人曾听闻过这个名字。没人知道昆吾山巅是什么,有人说是雷神之魂,也有人说是雷神遗落的武器,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唯一确定的是在陆临登上昆吾山顶之后第三天,山头的乌云渐渐散开,暴雷亦偃旗息鼓,这万年无主之地就这么被他收入囊中。 雷祸平息后,这盛产赤金的昆吾山就成为一块人人垂涎的宝地,不少门派宗族争相打主意想除掉陆临取而代之,一番协商后结成联盟前来讨伐,他们认定陆临势单力薄,纵使法力通天又怎能敌得过这数十门派宗族结成、有化神高手数名的联盟。 这场声势浩大的讨伐之后被命名为“千日之殇”,不但因为这场近两千年来最大的争端持续了三年,也因为前去昆吾山的上千修士中活着回去的只有几个,还是被陆临放回去传话的。 ——吾乃魔尊陆临,以汝等血骨筑城,来一人,城则高一厘,来百人,城则高一尺,万仞宫墙尽为君之冢。 魔尊陆临之名,一举成为人人闻而变色的存在。 昆吾城实力日益壮大,如今已是四城之首,城中热闹非凡,华丽的楼阁比比皆是,而城主住处的布置还是和初建时一样简单。 仅仅是一座七层高的楼阁,和其他城主所住的恢宏府邸相比说不出有多寒碜,但是没有一个人敢轻视这座阁楼,只因为陆临在此。 夜已深,议事堂空空荡荡的,只有一玄服男子闭目静坐于北首,不一会儿,一人匆匆前来,见到那玄服男子,立即恭恭敬敬俯首作揖。 “参见城主,属下有要事相禀,求城主定夺。” 那男子正是陆临,他缓缓睁开眼,露出浅灰色的瞳眸,身形不动,却散发出他人难以逼视的威压,他沉声道:“何事?” “属下接到确切消息,千面偃出现在了云中城。” “此事当真?”陆临面色稍沉,语气中添了几分肃杀之意,“确定是千面偃?” “千真万确。”那下属身子颤了颤,他跟随陆临几百年,自是不难辨认出城主此时的情绪。 不满,或者恼火,反正和愉快没半点关系。 陆临思索片刻,便道:“我知道了,你速将此事通知竹先生。” “是。”那人得令后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吞吞吐吐道,“还有一事……不知当不当讲。” “你说。” “二城主安排在西南的说书人,近日被人发觉行踪,损了二人,我本想告知二城主,可二城主如今闭门不出……” 他话未说完,就被陆临挥手止住,然后听到他问:“何人所为?” “是个年轻姑娘,应来自天一宗,只有筑基修为,但身怀重宝,四人都敌她不过。” “一帮饭桶,连个筑基小贼都敌不过,还有脸回来?”陆临冷笑。 那下属顿时冷汗直冒,可话还未说完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后来还来了两个人,分别是天一宗的长离仙子和……” “和谁?” “和一个持枪的红衣女人,从描述来看,属下觉得说不定是百里大人……” “百里宁卿?”陆临又皱起眉,面色很是不悦,“搞什么鬼。” “属下不知。” 这便是那下属觉得难以启齿的原因,百里宁卿和天一宗的人,怎么看都只可能是敌人,如今却同时现身而且看起来相安无事,真叫人摸不清头脑。 “罢了,由她去。” “那二城主吩咐的事是否继续?” “照旧。” 陆临的声音很冷,神色也很冷,这个掌管昆吾城杀戮的男人总是散发着冷酷的气息,可在下属离开后,面上却好似有一丝玩味一闪而逝。 他抬眼望向漆黑的夜空。 一丝风都没有,可那双浅色的瞳眸中倒映出了风起云涌。 震泽以南有一片竹林,自外看不过占了数里地,可一旦踏入其中,跋涉千里而出路难觅,若御剑往上,纵然及百尺高空,仍是置身于翠竹之中,是故被称为无归林,未得主人相邀而贸然闯入者无不困死其中,而此间的主人便是竹茂林。 他正在院中翻晒刚采的草药,突然听到柴门被人一脚踹开,一袭红衣风风火火冲进来。 “宁卿,这次怎回来这么早。”他转身迎向来人,双手张开,清隽的脸上露出浅浅的微笑,说道,“莫非是相思成疾,夜不能寐?” “思你个头。”百里宁卿瞪了他一眼。 大白天的,什么成疾难寐的,她看是几天不见就欠家法。 “那……”竹茂林正想与她多打趣几句,突然感受到往这赶来的另外两道气息,眼中顿时出现疑惑之意,问道,“你做了什么?” “我收了个徒弟。” “徒弟?谁?”竹茂林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 “我抢了吴老狗的徒弟。”百里宁卿面不改色心不跳,就像是在说什么无关紧要的事一样。 “你……你?”竹茂林的笑顿时挂不住了,捂住脑门看起来倒像是偏头痛犯了,视线落在才铺开的那堆药上,叹息连连道,“我是不是要搬家了?我那些装药的瓷罐可经不起你们动干戈。” 听他这么一说,百里宁卿终于露出些心虚,眼神游移干笑道:“应该不用吧,暂时……” 她话音刚落,外面便传来一道清冷的嗓音: “天一宗长离求见。” 钟明烛觉得自己睡了很长一觉,似乎梦到了什么,又似乎只有黑暗相伴,她睁开眼,首先跃入眼帘的便是窗畔那抹白色的身影。 她坐起来时,长离正好听闻动静转过身,四目相接,透过昏黄的光线,她似乎在那漆黑的眸底看到浅光摇曳,然而待她眯起眼细细打量时,看到的只是和梦中相似的沉寂。 大抵是睡久了眼花,她如此想着,活动了一下肩膀,想了想又拉开衣衫瞧了瞧之前受伤的地方,发觉那处如今只剩下一道浅红色的印记,便掩好衣服下了地。 这床板太硬,躺着还不如站着。 揉着眉心,她回忆起昏迷前的情形,几幕画面一闪而过,她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突然有种两眼一闭再昏过去的冲动。 她先是掐了她师父的脖子,再是叫嚣着要折断她师父的手。 虽然曾经她不止一次妄想着把剑摔长离脸上的情形,可都是想想而已,如今到好,真的动上手了。 “都是那毒的错!”她如此念叨着,目光微微一抬,正正好好落在长离的领口。 沾上去的血迹都清理掉了,如此一来,青紫色的指痕印在雪白的皮肤上,尤其明显。 她并不觉得这是长离故意留下来叫她心生愧疚的。 一来长离是这世上最不会绕圈子的人,二来她也不会心生愧疚。 那时她意识不清,根本没认出这是她师父,下手不分轻重理所当然。 本应如此,可她却鬼使神差地向前了几步,抬手抚上那片痕迹,指腹立即传来微凉的温度。 “对不起。”她凝望着那片自己留下的青紫痕迹,如此低语。 长离轻轻推开钟明烛的手,反手捂住脖间,她一抬手,宽大的袖子顺着手臂滑下,手腕上一圈与脖间如出一辙的青紫顿时露了出来,看得钟明烛又是一怔,这时她才后知后觉意识到钟明烛看到了什么,下一刻便见一团淡青色的柔光包覆住伤处,眨眼间那些青紫色的印记就消失无踪。 “无碍。”她轻声说,接着便问道,“你呢?可有不适?” “我?”钟明烛摸了摸肩膀的伤口,稍有些刺痛,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异处,掐了那边手臂一把,能清晰地感觉到疼痛,说明毒素已清,于是她摇了摇头,答道,“感觉没什么问题了,我睡了多久?” “三个时辰。” “才三个时辰?”钟明烛惊了,她还以为自己至少睡了三天三夜,和那妖兽搏斗是在早上,过了三个时辰,此时不过傍晚,她很快露出不屑一顾的笑,把那妖兽好生数落了一通,“原来这毒这么不济。” 长离却打断她的喋喋不休,道:“是救你的人医术高超。” “嗯?”钟明烛摸了摸鼻子,心头突然涌起一股不好的预感,“是谁救的我?” 有师徒之实,然无需行师徒之礼,不会干涉她与天一宗的关系,在他人面前亦可装作陌路,百里宁卿似乎只想要个师徒的名份,其他一概不要,简直莫名其妙,而遇到长离,事情就变得很简单。 她一个字都不会多问,给百里宁卿和竹茂林各奉了一盏茶,便是结了礼。 之后,长离去守着钟明烛,百里宁卿和竹茂林就在大厅枯坐。 “宁卿啊,为什么连我也要喝那茶?”钟明烛醒来的时候,竹茂林突然问。 换来几个字:“有难同享。” 之后两人继续盯着茶杯一言不发,神情愈发凝重,皆是如临大敌的模样。时间一点点过去,百里宁卿掐指算了算时间,突然出声:“一刻钟已过。” 听起来竟有些得意。 “莫急莫急。”竹茂林抿了一口茶,道,“只消未过一刻半,都是我赢。” “那就走着瞧。”百里宁卿露出胜券在握的笑,然而这笑容还没维持多久就被一阵噼里啪啦的巨响震碎。 听起来像是有人在砸东西。 “少年人,气血方刚。”竹茂林似是惋惜地摇了摇头,然后对百里宁卿勾出一抹堪比春风的微笑,“不才承让。” “笑个屁,给老娘记账。”百里宁卿翻了个白眼,桌下的脚抬起在竹茂林衣摆上狠狠踩了几下以作解气用。 原来是两人等得无聊,知道钟明烛脾气不好,便拿她醒来后过多久发脾气打起赌来。 竹茂林抢先说了一刻钟,百里宁卿只能说两刻,她满心期待长离能多和钟明烛交流交流感情,斥责也好关切也好,只要拖过一刻半就成,可她还是低估了钟明烛的脾气。 这不,上一刻还在说对不起,一听到长离真的要当百里宁卿的徒弟就暴跳如雷,一抬脚就把最近那张竹案踢得粉碎。若非这房子有结界加固,简直怀疑她能直接把房子拆了。 不一会儿,就见一道青灰色的身影冲进大厅,指着百里宁卿的鼻子骂道:“卑鄙无耻!” “彼此彼此。”百里宁卿皮笑肉不笑回道,她本以为这话会换来更激烈的骂声,可一抬头,却见钟明烛深吸一口气,面上忽然变得无一丝表情,那些暴怒仿佛只是假象一般。 她静静看着百里宁卿,那双比常人稍浅的瞳眸中不含半分暖意,忽然,那张清秀的脸上展露出柔和的微笑,然后她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没说,就这么转身离开了,连开门关门都没发出多余的声响。 百里宁卿却因为那个微笑坐立不安起来。 “完了完了……”她抱住头,声音中出现一丝懊悔,“还是现在就搬家吧。” 这时,一只青鸾飞入厅中,落在竹茂林手中,化作一张帛绢,竹茂林读了上面的消息,看好戏的轻松神情一扫而空,他将帛绢递给百里宁卿,道:“她们不能待一起,你快把你、啊不,我们徒弟追回来。” “什么追回来?”百里宁卿一头雾水接过帛绢。 钟明烛离开后不久长离也离开了,这些她不至于察觉不到,反正目的已经达成,她便也没必要追着不放,可看清帛绢所书之事后,她轻轻叫了声“不好”,当即身形一闪化作流光追逐而出。 长离还没出那片竹林,就被百里宁卿截住了。 “何事?”她不动声色问道,钟明烛当着她的面把那一屋子家具砸得稀巴烂,可她就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立于夜风中,衣袂翩跹,心却稳若磐石,亘古无变。 “你那么急着是去做什么?找那混账?”百里宁卿明知故问。 “她不是混账,是我的徒弟。”长离直视她,不躲不闪,一板一眼答道,“她一人在外易遭危险,我需护她周全。” 百里宁卿翻了个白眼,又叹了口气,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说:“好个师徒情深,不过依我看,你死了她还活蹦乱跳呢。” 长离不再多言,调转剑尖方向欲换个方向离开,以她的修为,就是绕四五个大圈子也能追得上钟明烛,可很快就因百里宁卿的话停住。 “你想护她,还是离她远些比较好,千面偃正在找你。” 随着那三个字,几近尘封的回忆浮上长离心头。 凌驾于一切的强大力量,还有喉间一寸一寸收紧的五指,以及最后关头笼罩周身的熟悉气息。 长离仙子为何能打败千面偃,是一个谜。 连她自己都不知晓谜底是什么。 第33章 黑水岭以北曾经是一片大泽,河道众多,从上往下看就像是银丝织就的网,钟明烛头也不回离开那片竹林,无处可去,也无处想去,索性就沿河而行,遇分支就随便选个方向继续,行了一天一夜,不知不觉来到一波望不见尽头的碧水畔。 她觉得有些乏了,便倚湖而坐,又觉得干坐着太无聊,便招来一堆碎石,一块块往湖中掷去,将平静的湖面搅得粉碎。 当把那堆石头一块不落全抛入湖中后,她望着一圈又一圈久久不平息的水波,眼中仍是阴郁一片。 长离将她昏迷后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告诉了她。比如说百里宁卿不求师徒之实甚至愿意隐瞒,只求能挂一个师父的名头;比如说竹茂林只给她服了一剂看上去和清水无异的药就解了她的毒;再比如说待回师门就会去找她太师父解释此事。 师父以自己的清誉换回弟子的生路,弟子本应感激不尽才是,可钟明烛非但不领情,反而大动肝火。 她道:“你怎么那么蠢,这女人居心叵测,那妖兽分明就是她放过来的。” 长离心平气和答道:“我知道,但我救不了你。” 她又道:“那何必那么着急喝什么劳子茶,待我醒后偷偷离开不行吗?” 长离仍然心平气和作答:“不能言而无信。” 她怒道:“我才不要莫名其妙就当了那厮的徒子徒孙。” 长离面色平静一如既往,说:“我已与她约好,此事与你无关,只有我入她门下,你不受干涉。” 这什么鬼话,什么叫与她无关? ——你说无关就无关? 她气得肺都要炸了,把视线所及的家具砸光后仍不解气,摔门就走。 如今吹了一天一夜冷风,终于稍稍冷静下来。 她望着破碎后渐渐恢复平静的湖面,忽地想起刚醒过来时,在长离眼中看到的、她以为是幻觉的神采。 那并非长离会露出的眼神,是以她下意识以为是自己看错了,可如今回想起来,却愈发觉得真实。 她为了救我甘心与邪道为伍——念及此,思绪似有一瞬恍惚。 长离并非什么嫉恶如仇的人,或者说,她可能根本没有善恶的观念,但是她却比大部分正派弟子都更难坠入邪道。 身为天一宗弟子,便需遵守门规,这点不知道是吴回教她的,还是她自己悟出来的,总之在钟明烛意识到这点时,长离已经如此了。而天一宗身为正道之首,门规上自然是写明了不得与邪道为伍。 遇强敌,屈服一时所谓周旋,实属人之常情,可钟明烛了解长离,知道她做不来这一时周旋的事,但凡决定,就不会敷衍了事,不会虚与委蛇,非一时,而是一世。 一股说不出的滋味涌上心头。 她曾经是那么想把长离拉得坠入凡尘,如今她似乎真的如她所期待那般有了稍许变化,可她竟没感到半点欢愉,反而只想叹息。 她当真重重地叹了口气,而后站起身子往后张望起来。 一天一夜,她没有刻意隐藏气息,长离的脚程比她快数倍,以她的尽职尽责,照理早该追来了,可至今都还见踪影。 “该不会生气了吧……”她嘟囔着,以前她绝不会这么想,但醒来时那一瞥一遍一遍在脑内重现,久而久之她竟觉得这不无可能。 当然更大的可能是被什么事绊住了,但不知怎地,钟明烛的思绪却总是在“生气”二字上打转。 明知这只是自己胡乱猜测,根本不可能发生,她心头竟浮现出一份名为期待的情绪,因怒气而拧起的眉头不觉舒缓开。 如果是其他人生气,钟明烛定会甩下一句:“关我屁事。” 若心情不好或者想生出点事端,可能还会加一句:“气死了我给你烧串纸钱可好?” 但换作是长离,她便觉得,委屈自己先低个头未尝不可。 “毕竟我是那么贴心的徒弟,和外面那些狼心狗肺的不一样。” 她自言自语道,只见神采飞扬,兴味盎然,哪里还有之前窝火的模样。她一向是想一出是一出性子,既然给自己脸上贴了金,就跃跃欲试要折返,恨不得立刻叫长离看看她有多体贴。 不过终究还是存了几分冷静,她拍了拍脑门,强捺住那股蠢蠢欲动的热切,没立刻动身,而是翻看起储物戒里的存货来。 说到底,生气什么说到底只是她想来自己开心的,长离迟迟不现身,遇到棘手事的可能居多。 一种可能是半途遇到了别的麻烦。 还有一种可能是被百里宁卿拦住了,她费尽心机收了长离为徒,很可能藏着不可告人的祸心,岂能轻易放长离离开。而这种可能至少占了八成以上,毕竟以竹茂林的神通,很难有其他人在他地界上生事。 “死老太婆,明明说了不会限制我师父的行动,说话不算话,真不要脸。”钟明烛脑子里飞快地审视如今局面,手则一刻不停寻找可用之物,还不忘把百里宁卿骂了个狗血淋头。 一心三用,手到擒来。 以她的修为,要与那对夫妇硬拼是不可能的,思量再三,她还是决定回五泉山通报两位师伯再做打算。五泉山路途遥远,以她的脚程,就算辅以疾风符,赶到那都是大半个月后的事了,所以她想找些能暂时提升修为的灵药。 并不是没想过搭个传送阵,可大型的传送阵不但需要大量灵石,还需由人在目的地设下灵阵引导,否则很可能传到偏差几千里的地方。小型的传送阵更是难以界定目的,传送距离最多不过一百里,大多是用来逃跑用的。 在一堆灵药里,她突然瞥见一颗从没见过的暗红色珠子,便将其取出仔细看起来。 一拿到手中,便见其表面在阳光下散发出宝石似的光泽,闪耀夺目,除此之外,她还可以感觉到在其中流转的充沛灵力。 这是什么? 她把那珠子举起,凑到眼前左看右看,看半天都没看出什么名堂,就在她打算收起来时,湖中忽然飞出一道银光,冰冷的水花溅到她身上,紧接着她就觉得手里就一空。 “什么人?”她翻身而起,手指一点,八张朱明帖飞出绕体盘旋起来。 只见岸边焦黑的泥土上此时多了个年轻男子,穿一身银光闪闪的护甲,他手里捏着那枚珠子,一脸欣喜若狂道: “小美人,我看你修为尚浅,暂时用不到这内丹,不如就让给哥哥我吧。” 淡淡的妖气传来,混杂着一股腥味,是个修成人形不久的妖修,此前潜伏在水中,看到钟明烛手里的东西起了贪念才现身将其夺走。 好难闻,钟明烛皱着眉头揉了揉鼻子,心道看来这才是鱼精,没想到那么腥,怪不得若耶要生气。 堂堂神裔鲛人,被当作是鱼精,换了她也要生气的。 “区区一条杂鱼,也不照照镜子,当我哥哥,你也配?”钟明烛冷笑,她虽然不知道那内丹是什么,可她储物戒里的东西,岂能随便被他人抢去,稍一思忖便计上心来,没有祭出朱明帖,反而招出灵剑,刷刷几剑就招呼过去。 那妖修好歹是渡了化形雷劫,有金丹修为,见一阶筑基修士竟如此轻视他,顿时勃然大怒,手一扬就多了一根长满倒刺的银鞭,向钟明烛卷去。 几招后他就发现钟明烛不但修为低,剑法还平平无奇,原本因为钟明烛一身行头颇有名门气度,忌惮她藏有什么厉害的剑招,不敢掉以轻心,如今整整一套剑法领教下来,只见对方看起来愈发气急败坏又无可奈何,便踌躇满志地大笑起来,道:“小美人口气这么大,出去可是会吃亏的,不如让哥哥教教你何为礼仪。” 他不再固守岸边,而是转为攻势,步步逼近,将钟明烛抵到无退路之处后,咧嘴笑道:“小美人,好汉不吃眼前亏,你说是不是?” 金丹期的对付筑基期的,哪有不手到擒来的道理? 他越想越得意,说着就伸手想去摸钟明烛的脸,可才举起手,他面上的笑突然僵住了,刹那转为惊恐,因为他发现,他身上的灵力正在迅速流失。 “是啊,所以我向来比较喜欢叫别人吃亏。”钟明烛勾起嘴角,略浅的眼眸中流露出叫人胆寒的残酷来。 天一宗各个山头都设有聚灵阵,将天地灵气汇于一处供门人吐纳调息,而钟明烛受到启发,反其道而行,创出了逆聚灵阵,字面意思,就是抽走其中灵气返还于天地,本是玩闹意味居多,天一宗各个根基牢固,哪能轻易被她抽走灵力。可这妖修就不同了,化形不久人形未固,又不曾修习大宗门的上层心法,加上钟明烛有元婴级法宝朱明帖相助,大惊之下根本无力抵御。 钟明烛一开始示弱,只为了诱他远离湖畔,免得被他逃走,暗中实际上已经用朱明帖布下了陷阱。 好不容易来了个找死的,怎么能不遂了他的愿。 “我记得,鱼没有手吧?”她轻轻握住那妖修欲轻薄她那只手,眉眼间都是温柔,声音更是甜若酥糖,下一瞬便见她手中寒芒一闪,将那只手斩了下来。 那妖修吃痛,身子乱扭,重重将她撞开,然后就想往水里窜,钟明烛仍是浅笑盈盈,目送他奔至水畔,然后轻轻一招手。 只见那妖修足下浮现出明亮的符文,朱明帖重重叠叠将他围住,叫他只能徒劳望着水波而寸步难行。 钟明烛打量着焦黑的土地,轻笑着弹出一团火,那火苗轻飘飘落入困住那妖修的法阵中,看起来挥掌可灭,可下一刻,朱明帖上流光涌动。 上离下离,为重明,星火为引,势可燎原。那妖修见那团火突然窜至几人高,连忙引水相御,可他被困阵中,之前又被抽走了不少灵气,只相持不到一刻就支持不住,被火焰吞没,起初还试图寻破解之法,之后只能发出凄厉的惨叫,最后连惨叫都没了。 在他于火中苦苦挣扎时,钟明烛却轻巧地席地而坐,百无聊赖打量着湖水与天空交界之处,对那些惨叫听而不闻,当阵中再无任何声响时,她才撤了朱明帖。 一片焦黑中,躺着一条银龙鱼的尸骸,比钟明烛体型还大,她道行还不够,只能将那妖修烧出原形,而不是直接神形俱灭。 “那么大,怪不得能修成精。”她抬脚将那已然毙命的银龙鱼踹入湖中,注意到灰烬中有什么在闪着光,便捡了起来。 除了之前那颗暗红色的珠子,还有一枚储物戒,她往那储物戒扫了一眼,顿时倒抽一口冷气,里面的灵石比她还多,除此之外,还有一张巴掌大的玉牒。 她理直气壮把这些灵石都放入自己囊中,然后就翻来覆去打量起那张玉牒来。 这玉牒看起来和她的身份牒有些像,只是上面什么花纹图案都没有,她想了想,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小心翼翼往里面注入一些灵气,下一刻那玉牒就亮了起来。 繁复的花纹簇拥着一行字出现在玉牒上,可她还没看清是什么字,耳畔突然传来一声厉喝: “无耻小贼!看剑!” 话音中,锋利的剑芒劈头刺下,钟明烛反应也快,手一招,飞剑当即将她从那一剑下载走,同时朱明帖结成重重屏障,将她和偷袭之人隔开。 “暗中伤人,你才无耻!现在什么垃圾都敢出来晃了吗!”一站稳她就劈头盖脸骂起来。 先是一个妖修要夺她的东西,又来了个不知道是什么人污蔑她是小贼,她一心惦记着回五泉山,自然是怒不可遏,恨不得像对待竹茂林屋里那些家具那样,将对方砸得稀巴烂。 相隔五丈,同样御剑的少年衣着光鲜,看起来似乎也出自什么名门,嘴巴就远不如钟明烛利索了,被她骂了后一张脸涨得通红,可连半句反驳都挤不出,憋了半天也只能又憋出一个“小贼”来,眼睛则死死盯着她手中的玉牒。 看他那样,钟明烛总算明白过来这声“小贼”是怎么来的了。 这人多半是这玉牒的原主,被偷了又没见着是谁偷的,见到玉牒在钟明烛手上就自然而然认为是她偷的。 若对方好言与她说明原委,她说不定大发慈悲还给他,可上来就给她扣了个偷盗的恶名,她哪里咽的下这口气,于是她当着那少年的面,大大咧咧把那玉牒放进自己储物戒里,冷笑道,“这是我捡到的,那就是我的,有本事来抢。” 那少年被她骂了两回,又见她毫无归还之意,气急之下当即提剑冲过来。 一下就着了钟明烛的道。 她看出对方和自己一样,才筑基修为,哪里会怕他,心道反正对方无理在先,她手里再多条命又如何。 长离不在,没人会跟她念叨什么师命门规。 朱明帖化作流光将那少年团团围住,只见他在里面左突右撞,却怎么也脱逃不出,不一会儿就满头大汗,见他动作慢下来,钟明烛也不想浪费时间,甩出一张灵符,就等着看对方神形俱灭。 没想到灵符脱手之际,忽地来了一阵风将其卷走,与此同时,一道温和的嗓音自云端传来: “天一宗的小友,请手下留情。” 一张白玉雕琢而成的步辇渐渐显出轮廓,抬撵的不是人,而是四只朱鸟,它们扇着翅膀徐徐落下,雾似的轻纱自顶上挂落,将中间的坐席遮得严严实实,只能依稀看到其中曼妙的人影,正是那个人阻止了钟明烛。 “小姑姑!”那少年本来已吓的脸色煞白,见了来人,顿时像见到了救星一样,冲了过去,然后一指钟明烛,控诉道,“是她偷了请帖,请小姑姑帮侄儿做主。” 钟明烛暗中捏住了那张化神灵符,她探不出步辇中那女人的修为,就像当初遇到百里宁卿和若耶一样,所以能做的唯有伺机逃跑。 她小心翼翼观察方位,一边唾弃那少年。 ——多大的人了,还找你姑姑做主,怎么不回去喝奶? 片刻后,那女人再度开口,却不如钟明烛所想的那样和侄子沆瀣一气,反而指责起那少年来: “阿玉,可还记得我再三告诫过你,凡事不得莽撞,你怎么一转眼就忘了。” “可请帖就在她手上。”那被唤作阿玉的少年有些不服气。 钟明烛冷哼,不过也想明白这女人修为深厚,想必是知晓这里发生了什么,才会如此说。 她抱着手不说话,待那女人将那妖修被诛杀之事告诉了那少年,才抬起下巴露出倨傲的神态,道:“所以说,出门前记得带脑子。” 那少年听得原委便知是自己理亏,加上得知她是天一宗弟子,明白自己冲动之下险些惹到这第一仙宗,羞愧之余还有些后怕,被她这么一呛竟没好意思回嘴,而是面红耳赤杵在那,连手都不知道往哪摆了,最后还是那女人先开了口。 “阿玉,去道歉。”接着她又对钟明烛说,“这位小友,那些灵石也是那妖修从阿玉住处偷走的,你便留着,权作是阿玉惊扰了你的补偿,只是这玉牒,还请小友归还,也好叫我这不成器的侄儿不至于一事无成。” 以她弹指间就能令筑基修士灰飞烟灭的修为,如此以礼相待,给足了面子,钟明烛自然不会继续不依不饶闹下去。 那少年名为墨祁玉,来自岳华山太上七玄宫,钟明烛对这宗门依稀有些印象,记得这也是正道宗门之一,于是表面上也客客气气地报上自己的名讳,只是没提自己是长离的弟子。 年轻的正道弟子十个里有七个对她师父盲目崇拜,还是不提为好,免得被他缠上追问她师父的事。 墨祁玉冲动但不骄纵,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见钟明烛和颜悦色,此前的嫌隙倒像是一笔勾销似的,接了玉牒后还眉飞色舞称钟明烛不愧是天一宗高徒,身手精妙绝伦。 “不知那些赤金牌是什么?”他被那些看起来不过巴掌大的赤金牌围住后,竟连一丝逃脱间隙都寻不到,回想起来仍是惊奇不已,和和气气的钟明烛看起来人畜无爱、惹人喜爱,于是他就多问了几句。 钟明烛心里不耐道怎么这么啰嗦,可少年那实力高深莫测的姑姑还在边上看着,她总不能直接扇他脸,只能耐着性子告诉他:“这是我的法器,名为朱明帖,蕴含五行之术。” 她看着那少年回话,没有注意到步辇上的女人听到那句话后,身子似乎微微一颤。 “时候不早了,那我就——”客客气气应付完墨祁玉后,钟明烛正想告辞,却觉一股柔柔的风拂过身畔。 不知何时,那步辇竟到了她身旁,轻纱被撩起一角,一双翦水秋瞳自内望向她。 女人以面纱掩面,只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双星空般灵动的双眼,面纱后传来的嗓音似能化作绕指柔似的,格外动人。 “天色已晚,近来妖兽四处作乱,小友孤身在外,易遭歹人,相逢即是缘,可愿与我们同行一程?” 作者有话要说:在想要不要开个微博,把日常段子什么搬过去 第34章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钟明烛脑子里一瞬就浮现出这句话,但是瞧了那步辇几眼后,她顿时有些心痒痒。 由一整张白玉雕成的步辇,实属罕见,连那叶沉舟都不见得能有这么奢华的座驾,对方身份尊贵可见一斑,如今开口相邀,实在是天上掉下的美事,她不上去坐一坐,摸一摸,那多可惜。 换作平常她定然已经坐上去了,可眼下她要赶回五泉山,太上七玄宫并未参与此次诛妖,多半不会和她顺路,所以她只能恋恋不舍地上下打量着这架步撵,口里拒绝道:“晚辈有急事要回五泉山,前辈的好意,只能心领了。” “五泉山与此地相去甚远,你可是遇到了什么麻烦?”那女子倒是热心,听她拒绝反而继续追问起来,继而又道,“妖兽作乱,天一宗素来谨慎,为何你孤身一人?” 钟明烛心想对方是正道宗门,自己修为低微也没什么好算计的,便坦然道:“实不相瞒,我本是与我师父同行,但前些日子她落入邪修手中,我侥幸逃脱,这便要回五泉山求救。” “竟有人敢对天一宗出手。”女人垂下眸子,似乎在思考什么,一会儿便问,“你可还记得那邪修是什么模样?” 钟明烛见对方问得细,心想大抵是正道宗门同仇敌忾,说不定能叫她帮自己一把,便装出一副愤慨的样子道:“当然记得,莫说是模样,我连她的名字都知道。” “是谁?” “百里宁卿。” 这名字一出口,那女人身子一震,眸中浮现出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轻声问道:“当真是百里宁卿?” “红衣银枪,云中城少主身边有人认出了她,想来应该不假。”钟明烛不动声色道。 很显然,这个女人认识百里宁卿,但她又不像若耶那样展现出的是十足的敌意,反而更像是在感慨。 “她为何要与你师父为难?”那女人只踟蹰片刻,就继续问道,语气里听不出喜怒,全然是局外人那般的冷静。 鬼知道她发什么神经,竟非要收我师父为徒——钟明烛倒是想这样抱怨,可她立刻忍住了。 此事往小了说是百里宁卿行事诡异,往大了说却是长离有勾结邪道的嫌疑,她尚不知墨祁玉这小姑姑是什么性子,自然不好贸然说出此事,稍一忖度,便道:“那百里宁卿似乎和我太师父有旧仇,见到我师父就非拉着她比试,不但将我师父打伤,还把她关了起来。” 她说得都是事实,只不过隐瞒了竹茂林夫妇和自己身份来历之间的种种,若那女子与百里宁卿是旧识,也不至于被她发觉蹊跷。 “你太师父?难道是吴回长老?”那女人果然知晓百里宁卿和吴回的纠葛,旋即露出了然的神情。 “正是。”钟明烛点头,她话音刚落,就听得耳畔传来一声惊呼。 自然不会是那女子发出的,而是墨祁玉,他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盯着她道:“你竟是长离仙子的弟子?” 未等钟明烛回话他又困惑道:“我原以为长离仙子是十分厉害的人物。” 这话听起来似乎含着些“不过如此”的感觉。 这些少年人自小就听着长离的事迹长大,在他们心中,那白衣胜雪的剑修好像是什么战无不胜的存在,如今听到长离不但伤在别人手下,还被抓走了,顿时有种幻想破灭的失落感。 “你!”钟明烛哪里会猜不到他的心思,可她又岂是会照顾别人心情的人,听到他这副口气就怒了,指着他鼻子厉声呵斥道,“你是什么东西,也敢对我师父评头论足?” “我……” “我师父年纪不比你大多少,早就是元婴修为,能逼得那化神大能百里宁卿显了妖相,虽败犹荣,你呢?你连我的衣角都摸不到,还有脸评论我师父?” 她虽然总是觉得长离呆板不知变通,也一度觉得这天才剑修的实力不过尔尔,可在她看来,这话她能说得,换了别人就不行,谁都不行,哪怕那少年的小姑姑就在边上看着,她也要告诉他什么话当说什么话不当说。 这跳着脚暴跳如雷的样子,和先前文静斯文的模样判若两人。 墨祁玉根本没想到她会突然翻脸,还一声高过一声,把他骂得一文不值,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脸红脖子粗想与她争几句,但思来想去都想不到能派的用场的话。 钟明烛的话虽毒,可偏偏字字一针见血,他年岁和长离结成元婴时只差十几岁,可修为却低了两阶,方才打斗中很快落了下风也是事实,被长离仙子的徒弟斥作资质愚钝倒也说不上冤枉。 可什么养条狗还能看门护院他连吠几声都做不到也实在是——太难听了。 吵不过,他只能求助地看向他小姑姑,神色颇是委屈。 那女子却没有将注意放在她这已经被人斥为“养他不如养条狗”的侄儿,而是专注地盯着钟明烛,似乎想从她眼中看出点什么来,眸中隐隐浮现出一分感怀以及几分愁思。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缓缓开口道:“百里宁卿修为高深,便是我也不见得能在她手中讨到便宜,长离仙子年纪轻轻竟能迫她显了妖相,果真不负盛名,阿玉不知天高地厚,言辞不敬,还望钟小友见谅。” “哼,我师父自然前途无量。”她没有帮侄子说话,反而称赞了长离,这让钟明烛极为受用,她眯了眯眼,挺直了身子,看上去要有多得意就多得意。 看起来倒跟个长离是她徒弟似的,叫墨祁玉又是一阵目瞪口呆,他动了动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听到灵海传来她小姑姑的声音,叫他莫要多言,然后他就震惊地听到女人再一次邀请钟明烛同行。 小姑姑,她刚刚骂你侄儿我连狗都不如,你竟然还要叫她与我们同行——他的表情可谓丰富多彩,可惜女人已经做了决定,他就是再不情愿也只能安安静静在一边听着。 听到邀请,钟明烛面上也浮现出不解,将信将疑问道。“与你们一起,你们也要去五泉山吗?” “不是,我们要去僬侥城。”女人却如此道。 “你!耍我吗?” 仿佛是料到钟明烛会生气一样,女子没有表现出丝毫不满,反而耐心地解释起来:“一个月后,僬侥城珍宝阁会举行拍卖会,云中城少主在客人之列,那时候必然会到场,五泉山路途遥远,想必他会启用传送阵,那时你就可以利用那个传送阵回五泉山。 “我现在御剑回五泉山根本用不到一个月。”钟明烛质疑道。 “按以往惯例,叶少主会提前十几天到僬侥城,你借那传送阵回去,要御剑过去快十天左右,而且会安全许多。” “真的吗?” “若有差池,我亲自送你回去便可。” 听着就像是送上门的大饼,很诱人,可钟明烛还是有些犹豫。 上一次天上掉馅饼是长离要收他为徒,理由后来她知道了,虽然有点匪夷所思,可也很符合长离的性子,如今这女人平白无故如此殷勤要帮她,很难叫她不起疑心。 女人见她犹豫,便继续说道:“西南妖兽横行,你一人独行大半个月,难保遇到难以应对的事,天一宗乃天下仙宗之首,我做个顺水人情也不是坏事,若你不信,我以天道起誓可好?” 她未等钟明烛回答,就五指并拢,指头顶苍天道:“太上七玄宫墨沉香,以天道立誓,若此言非实,愿受天雷之刑。” 她言毕,便有一道白光自她天灵处浮起,在她周身绕了一圈,然后散入天地间,这是与天道结契的证明。 “哇……”钟明烛目不转睛看着眼前的景象,都有点想拍手了。 凡人为求人信服,动辄指天划誓,可往往是做做样子而已,可修真界,以天道立誓,却是千真万确,容不得半点差池。 天道是凌驾于一切的存在,无论是神还是神创造的众生,乃至山川河流都受天道制衡,上古世间失德,天道降祸,连神都束手无策。 修士知晓其厉害,就算是在要紧的关头都鲜少以天道起誓,这女人却因为这等小事就立下如此大誓,叫钟明烛更加大惑不解。 “我心无愧,自然无惧。”女人如此道,那双灵动的眼睛稍稍弯起,面纱之下的表情似乎是微笑。 钟明烛还是不敢全然掉以轻心,但对方既然与天道结契,至少说明去僬侥城能更快回到五泉山是真的,便不再推辞,大大方方上了步撵。 墨祁玉没有跟上去,而是被女子吩咐御剑在外跟随。 里面可容四五人,下面铺着毛色纯白的绒毯,舒适非凡,她往后一靠,身子就陷入柔软的皮垫里,不由得惬意地眯眼轻叹了一声。 视线在帷幕内素雅别致的纹样上转了一圈,最后,落在对面女人似乎别有深意的眼中。 自她上了步辇后,那女人就一眼不眨盯着她,就好像她脸上有什么宝贝一样。 纵然她脸皮足够厚,被修为难测的人这般盯着,也有些不自在起来。 墨沉香,她心里念叨着这个名字,觉得似乎在哪里见到过。 太上七玄宫,墨沉香…… 她反复念叨着这几个字,忽地什么在脑内一闪,当即恍然大悟一捶手。 提及百里宁卿时对方眸中复杂的情绪顿时有了解释。 太上七玄宫也曾是赫赫有名的正道名门之一,墨氏亦是传承至少上万年的古老家族,只是一千年前惨遭灭门之祸,基业尽毁,仅有一双兄妹得以脱逃,整个修真界都道太上七玄宫命数已尽,可三百年后,销声匿迹许久的墨沉香再度现身,那时她竟已有化神修为,与那大妖血战几日几夜最终将其诛杀。之后墨氏重回岳华山,她却推辞了宫主之位,而是让给了兄长,孤身翩然离去,百年前她兄长寿元耗尽,她才回到岳华山,代行宫主之职。 钟明烛觉得这经历足够写满上中下三册话本了,但是她得知墨沉香这个名字却不是因为她这些事迹,而是因为另一个人——陆离。 得知陆离曾上天一宗欲夺苍梧剑后,她向丁灵云和风海楼打听了些陆离的事迹。 那是七百年前的事了,那两人还没出生,之后陆离就销声匿迹,是以他二人对陆离的事知道的都不多,不过丁灵云毕竟出身名门,告诉了她一件在各大宗族广为流传的事。 陆离和某个正道名门之后曾有一段过去,那名门之后受他蛊惑,为了与他厮守险些堕入邪道,最后在好些正道宗门之主苦口婆心的教诲下才幡然悔悟,与陆离划清界限,坚守大道,潜心修炼,终有所大成。 那名门之后便是墨沉香。 她既然与陆离有旧情,那认识百里宁卿自是理所当然。 钟明烛庆幸自己没有编太离谱的假话。 她一会儿疑惑,一会儿震惊,一会儿庆幸,表情变幻莫测,全被墨沉香看在了眼里,那双蕴含着水光的眼眸中到最后,竟浮现出些许温柔的神色。 “你在想什么?”她如此问,语气极温和,明明是第一次见,却如此亲切,像是长辈对晚辈关切,又像是朋友之间的亲昵,再细看,却又什么都不像。 “我只是在想……”钟明烛眯了眯眼,注视着对方的眼睛,慢条斯理道,“我脸上莫非长了花,所以前辈才一直盯着。” 话音刚落,她便听得面纱下传来一声轻笑,不由得瞪圆了眼,刚想说莫名其妙,那温和的嗓音再起,只是这次似乎添了些许惆怅和感怀:“抱歉,因为钟小友有些像我一位故人,所以无心之下,唐突了。” 言辞中,眼波流动,落在钟明烛脸上,却又像透过她在寻找另一个人,钟明烛顿时觉得心里一阵发毛,连面上虚情假意的笑都变得干巴巴的。 用这般感怀语气道出的所谓故人,怕不是老情人—— 于是她有点坐立不安了。 这墨沉香的老情人是陆离,而钟明烛和她老情人有点像,意思就是钟明烛和陆离有些像,再想她丢了的那部分记忆,以及百里宁卿和竹茂林似乎是知情人这点,这当真是叫人头大。 短短片刻她就在脑内演绎出一场大戏。 比如说她说不定就是昆吾城安插进天一宗的细作,好伺机去夺那苍梧剑之类的,而抹去她的记忆也正是出于这理由,令她不至于轻易露出马脚。 她甚至一不小心想了下自己拿着苍梧剑耀武扬威的情景,她没见过苍梧剑,设想画面中的剑倒是有些像长离那柄焚郊——她怎么就觉得这画面那么恰到好处且赏心悦目呢。 一想到自己说不定能办到陆离和千面偃两大魔头都没能办到的事,她心头就泛起一股难耐的激动。 把这修真界第一宗门踩在脚底的滋味,不知有多美妙。 照她这个思路,竹茂林会住在那本该发生过血案的钟府也是理所当然了,那些假象说不定都是他布置的,蒙骗了风海楼和长离。 长离,不经意中念及这个名字时,思绪似有片刻停顿,仿佛连心跳都缓了一拍。 她师父这般认死理,若是知道她和陆离生的像,指不准直接将她送去刑堂,这么一想,她便无端生出几分恼怒来。 思来想去到最后,她倒又是责怪起长离来。 死板固执,不知变通,什么风采照人,什么风姿绰约,其实就是块榆木疙瘩。 到现在都不见人影,也不知是死哪去了。 心里叽叽咕咕了半天似乎又绕回了原点,意识到这点,她撇了撇嘴,冷哼一声强迫自己不再去想那个“没良心的”师父,稍后便又听到对面一声短促的轻笑,想来是方才那阴晴不定的表情都被墨沉香看了去,把她逗笑了。 笑什么笑,钟明烛摸了摸鼻子,没好气地暗暗想。 止住胡思乱想后她就觉得自己是杞人忧天了,天下相像的人何其多,都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和陆离有些像也不过是巧合罢了。她若真和陆离有什么关系,又怎么会入门前半点修为都无,而且龙田鲤也说了她是灵海受损,而不是记忆被封。 至于竹茂林夫妇,看起来更像是在打她师父的主意,百里宁卿一出现就针对她师父,打伤她又传她功法,还要强收她当徒弟,自己会入天一宗说不定当真是他二人的阴谋,图谋她师父,或者索性是为了寻她太师父的晦气,百里宁卿和吴回有仇,为了报仇去抢他的天才徒弟,也不是没可能。 这不现在目的一达成,就把她踢一边了嘛。 再者,谁知道这墨沉香是不是有一打故友一打老情人,讲的是不是陆离还说不准呢。 这样一想,她心情就轻松了许多,懒洋洋往后一靠,笑道:“我和前辈那故人长得像,那他岂不是娘娘腔?” 她长相偏柔,无论是五官还是脸型都和英气扯不上半点关系,她虽然心知肚明有不同可能,可先入为主后心里想的还是陆离,便觉得若男子和她相像,到真的是十足的女相,说句娘娘腔也不为过。 “呵。”墨沉香又笑了笑,眼中感怀不减,道,“我那故友本就是女子。” “原来你老……故友是女子。”钟明烛险些脱口而出老情人三个字,好在她反应快,及时收住了,继而摸了摸自己的脸,口中喃喃道,“那她定是个美人……” 她此番本是自言自语,但墨沉香修为在那,自然是听得清清楚楚,眼中顿时掠过有些古怪的神色。 只见她往钟明烛那边倾了倾身子,似乎想更仔细地瞧瞧她,忽地一把扣住钟明烛的手腕,灵识往她丹田探去。 钟明烛一下怒了,挥手挣脱开,正欲口出不逊,却在她眼中看到了浓浓的失落以及依稀一闪而过的怨恨。 莫非又是个受了情伤的女人,这个念头一冒出,那声“混账”就这么堵在了嗓子里,有若耶的前车之鉴,她是真的怕了。 都是些疯的,惹不起,惹不起。 长得像你老情人可怨不得我,冤有头债有主,可别伤及无辜,于是她改口小心翼翼问:“前辈有何指教?” “是我多心了,抱歉。”墨沉香收回手,恢复最初那副从容不迫的姿态,缓缓道,“小友以一己之力击毙金丹妖修,我本以为小友隐藏修为,是故有所冒犯。” 骗鬼—— 钟明烛心里不以为然,知道她多半是对自己身份起疑,心道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来历,你能看出就厉害了,嘴里却老老实实谦虚道,“哪里,哪里,都是我师父教的应敌之法。” “果然名师出高徒。” “让前辈见笑了……”钟明烛皮笑肉不笑道,正待着对方再想些别的问她,却见墨沉香露出凝重的神情,不自觉偏过头,似乎在倾听什么。 片刻后,墨沉香皱了皱眉,不过很快就恢复平静,道:“有位前辈有急事召我前去,只能劳烦钟小友和阿玉先行去往僬侥城,我要迟几日再到,这座驾就留给你们。” 她又说步撵上有一些救急用的法宝,若遇到危险可以用来脱身,还道有步撵在,通常不会有人来犯,交代完这些,她就将墨祁玉喊了进来,嘱咐他不可对钟明烛无礼,必须好生送她到僬侥城。 “若有差池,我定拿你是问。”她如此说罢,撩开那轻纱,眨眼就不见了踪影。 钟明烛缓缓吐了一口气,然后毫无形象地往背后的软垫上一靠,朝黑着脸的墨祁玉露出笑容,道:“劳驾。” 第35章 竹舍,百里宁卿不知第几次发出叹息,她望了眼安安静静的后屋,问竹茂林:“已经第几天了?” “三天零两个时辰过三刻。”竹茂林慢悠悠答道,面上挂着浅浅的微笑,看得百里宁卿想打他。 长离被她拦住后,就一直在那间客房中打坐调息,莫说是出声了,连眼皮都没抬一下。百里宁卿几次过去看她,都有种自己在看人偶的错觉。 “她真的是活人吗?真的不是李琅轩做的傀儡吗?”她不知道第几次抱怨。 李琅轩是焦侥城的炼器大师,最擅长的就是制作傀儡,他所做的傀儡非但面貌栩栩如生,甚至能像人一样行走说话,据说他府上的仆从全部是他炼制的傀儡,看上去和真人无异。 “不如你去问问他?”竹茂林如此应她,看起来颇有些无奈。 然后就见百里宁卿摆了摆手,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有气无力道:“算了,那些傀儡的话都比她多,我怕去问了李琅轩会以为我在羞辱他。” 过了一会儿,她又问:“你说,她是否心智有残缺?我听闻只有生来有情障的人,才会修无情道。” 竹茂林沉吟片刻,摇了摇头,说道:“她修的并非无情道。” “哦?那她为何会变成这样一副性子?” “宁卿,你可还记得灵识开启之前的自己?”竹茂林没有回答,反而如此问她。 “有。” “是怎样?” 百里宁卿思索片刻,答道:“如今看来,自是混沌矇昧,只知本能之欲而不知事理。” “是了。”竹茂林笑道,“你为生灵,生来即有欲,后有情,吾等妖修多是如此,然而世间还有一种即罕见的情况,我亦只在典籍上见过,他们本非生灵,却在机缘巧合下得了一线生机。” “你是说石姬?” 石姬是数万年来为数不多修得正果的人之一,她最初只是山间一块普通不过的岩石,机缘巧合中开始汲取灵气,最后开灵识化为人形,成为修真界的传奇之一。 草木走兽这些生灵都需得历经千难万苦才能开启灵识,不要说岩石这样的死物了。 “你我获灵识前有欲无情,而石姬开灵识前,却是无情无欲。” “你的意思是长离也是……” 正当百里宁卿寻思该说石头还是死物的时候,竹茂林打断了她的猜测,道:“她是人。”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说了一大通,还是云里雾里的,百里宁卿不耐烦了,踢了竹茂林一脚,喝道,“别装神弄鬼,给我说清楚!” “我还以为你喜欢猜谜。”竹茂林拍了拍衣服上多出来的脚印,小声嘀咕了一句,见百里宁卿一眼瞪过来,连忙举手坦白,“好好好,我这就说,不过这也只是我的猜测。” “你再废话一个字试试!” “咳……”竹茂林清了清嗓子,接下来表情中却不再有笑意,而是近乎怜悯,“她是人,但是却是像那石姬一样——” 修的是死物化生之道。 死物无心,连生灵都算不上,又何来情之一说。 “原来如此,可是……”百里宁卿眼中仍有疑色,说道,“可我觉得她也并非全然无心……” “可能已到化形之际吧。”竹茂林说,“这也是必然,再者,她本就是人啊。” 人有七情六欲,此为常理。 “也不知是幸事还是祸事。”百里宁卿喃喃道。 竹茂林叹了一口气,只说了四个字: “听天由命。” 云中,四只朱鸟挥动着翅膀,抬着步撵徐徐往前。 看起来速度不快,其实不亚于普通元婴修士御剑而行的速度。那步撵上设了隐身之术,若无高于墨沉香的修为,根本察觉不到云中有四只朱鸟抬着一架步撵在前行。 一路上可谓安逸至极,没有挡路的妖兽,也没有不长眼的妖修。 至于墨祁玉,原本态度倨傲,把她惹火候被她用天一宗玄门功法打了两顿,之后就不敢对她吹胡子瞪眼了。 第三天中午,她突然注意到下方有一行修士御剑而行。 看起来是无门无派的散修,大多只有炼气期,脚下的飞剑也是粗制滥造之物,一共十二人,正往东北而去,不时左顾右盼,似乎是提防有人跟随。 “那些人,好生奇怪。”墨祁玉也发现了,如此道。 钟明烛推算了一下方位,发觉此为何处后眼中顿时露出几分兴趣来。 此地不是别处,正是黑水岭。 好奇心顿时被勾起。 那些说书人口口声声说黑水岭有宝藏,她本以为是另有他意,而今看到那些偷偷摸摸的修士,便觉这里说不定真的藏了天大的玄机。 此处距离僬侥城尚有五日行程,叶沉舟要再过十日才回到,时间充裕,她又看了眼那些修士,确认他们修为都很低后,便有了主意,朝墨祁玉招了招手,神神秘秘道:“我知道一个秘密,可能和那些修士有关。” “哦,是什么?”墨祁玉初出茅庐,看什么都新奇,一勾就上。 于是钟明烛将那些说书人四处散布黑水岭有宝藏的事告诉了他,她还记着墨祁玉之前看轻长离,说完后便说这些都是她师父发现的。 “我师父明察秋毫,心系苍生,若非为了找出这些说书人的阴谋,又怎么会落入百里宁卿之手。” 睁着眼瞎说八道,脸都不红一下,一番话,说得墨祁玉提及长离仙子时眼中多了不少向往,整个人都跟个在发光一样。 “我们该怎么做?”听她添油加醋地说完,墨祁玉已是摩拳擦掌,看起来恨不得立刻过去抓了那些修士回来审讯。 少年人,多半怀着一颗扬名立万的心,得此机遇,岂有不被吸引的道理? “带上你小姑姑留的法宝,我们且去探一探,再做打算。” 见她行事老练,墨祁玉对她是言听计从,亦步亦趋,让钟明烛有种自己多了个手下的感觉,她倒是一点都不觉得不自然,反而习惯的很,对墨祁玉指手画脚,好不自在。 他们跟着那些修士,待他们降低高度往山林中去时,便将步撵留在云中,御剑跟上去,钟明烛张开结界藏住了气息,那些修士被跟了一路,没发觉半点异常。 那林中竟藏着一个偌大的地穴,像是被什么削断的一样,异常平齐,那些人钻入地穴,钟明烛和墨祁玉也跟进去,里面很深,曲曲折折不断往下,竟像是通往了山体腹中。 洞中弥漫着浓厚的水汽,四壁光滑,似是流水冲刷而成,钟明烛忽地想到第一个修士说的黑水岭的水潭,便想这地穴说不定以前真的是潭水,如今水势退下,变成了现在这样的洞穴。 也不知道前面是什么,她正如此寻思,视野忽地开阔起来,若非顶上有钟乳石往下滴着水,她甚至会以为闯进了哪片山谷。 里面阴森森的,寒气很重,而且还有些异样的腥臭味,像是什么腐烂了一样,墨祁玉从未见过这类场景,忽地扯住钟明烛,支支吾吾似乎着想说什么。 “怕的话你就先走吧,给我留个传送阵。”没等他开口钟明烛就打断他,丢下这饱含不屑的话就头也不回继续往前,都到这里了,她才不要无功而返,那些修士加起来都敌不过她一张灵符,所以她底气很足。 可她这么一激,却偏偏激起了墨祁玉不服输的念头,钟明烛看起来弱不禁风的都没露出惧色,他堂堂太上七玄宫继承人,才过来就灰溜溜回去,传出去岂不叫人笑掉大牙。 “你、你都不怕,我有什么好怕的。”他挺直腰板,不退反进,催动飞剑抢到钟明烛前头,“小姑姑留我在此助你一臂之力,我岂会临阵逃脱。” “呵。”钟明烛扯了扯嘴角,不再与他多言。 行了片刻,前面隐隐传来人声,她观察四处,以朱明帖在一个不显眼的角落布下障眼之阵,然后唤了墨祁玉,一起藏入其中。 那处位置刁钻,不易被发觉,可是处于高处,前方的景象一览无余。 除了他们跟踪的那十几人外,里面还有三人,一共十五个人,有大半才炼气期,地上有个摆了一半的法阵,后来的那十几人到了后便拿出灵石,继续摆起阵来。 看来那些人此前已来过一趟,因为灵石不够才出去拿的。 钟明烛不由得感慨自己运气好,早一刻,晚一刻,都会和这些人失之交臂。 待法阵摆好后,十几人便拿出法器催动灵阵,只见那灵阵上闪过浅金色的光点,然后那些光悉数没入了地里。 “这是什么?”钟明烛不解道,她本是自言自语,不料墨祁玉却能答得上来。 “这是采灵阵,他们是觅宝会的。” “觅宝会是什么?”不能怪钟明烛孤陋寡闻,修真界林林总总有数百上千的宗门,她平时也不怎么上心,是以不知道的要居多。 若非因为陆离,她估计连墨沉香都不会知道。 一路被钟明烛压着,这时终于能表现自己了,墨祁玉说不出有多得意,笑容藏都藏不住,看得钟明烛想把他的脑袋摁进那洞穴里。 原来觅宝会是僬侥城珍宝楼下属的势力,珍宝楼之所以能十年开一次拍卖会,一方面是身处中立无论正道邪道都能做上生意,另一方面就是有觅宝会四处寻宝。 时代变迁,山河移位,不少天材地宝都深埋于地下,觅宝会就专门寻找这些无主之宝,它并非是一个门派,多招揽散修为己用。毕竟散修不属于任何势力,而且分布四海,再者,修士中以散修对凡世最为了解,消息也最为灵通,凡世的大多传说实际上多少由真正发生过的事演变而来,觅宝会将采灵阵传授给散修,散修能根据传说找到寻访宝物可能埋藏处,若发现灵宝,而散修便能从中得到分成,用来提升自己修为。 以散修之能,发现的宝物大多都算不上贵重,可是零零碎碎,积少成多,整合起来就是不容小觑的财富了。 墨祁玉解释完后,地上有一处突然迸发出灿烂的光芒,像是那那些光点都汇聚到了那里一样,而后那十几人不约而同发出一阵欢呼,争先恐后奔到那处,有些念咒,有些索性用手,很快在那挖出一个深坑。 坑底,东倒西歪摆了十几个碧玉瓶子,上面蒙了一层灰,看起来年代很久了,估计是什么灵药。 “还真的挖到了。”钟明烛仿佛被那些人感染了一般也露出愉快的神情,不过她心里想的却是别的。 那些说书人知道这里有宝物,为什么不自己来取,还有——如果去抢过来,那些人会不会和她拼命。 她倒是挺想看看那些是什么奇珍异宝的,可她还没来得及将这个想法付诸行动,就觉得地面突然震动起来,以那深坑处,震动得尤其厉害。 “奇怪……”她以灵识一探,没有在附近发觉其他人的气息,下一刻便见那不过一丈多长的深坑迅速扩大,变成了几丈长,似乎也在不断变深,此时看起来就像是一团黝黑的阴影。 这显然不是那些人所为,因为他们都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惊讶很快变成了惊恐。 只见那团阴影中伸出一只爪子。 那是非常锋利且有力的爪子,看起来能够轻易撕裂砖瓦,啪一声,重重拍在地上,然后又一只,接着一团散发着黑气的东西从里面钻了出来。 从外形来看是四足兽,它往前走了几步,喉间发出低低的吼声,黑气中的眼睛大如铜铃,散发着杀戮之气,它一挥前爪,便有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呼传出,已有一个修士被它扯到嘴边。 其他修士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竞相跳上飞剑,可已为时已晚。 在他们慌不择路时,又有七只形态各异的四足兽钻了出来,在最后一只从洞穴中抽出闪着寒光的尾巴后,地上的洞穴消失了。 紧接着就是一场单方面的猎杀,那些至多不过筑基的散修怎么敌得过那些妖兽。 墨祁玉一把抓住钟明烛,脸色煞白,嘴唇颤抖着,眼中写满了惶恐,他想说什么,可是什么都说不出,只能不住颤抖。 钟明烛却还有功夫笑。 “好像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呢。”她摸了摸鼻子,饶有兴致地打量着眼前血肉横飞的景象,四下细细张望了一会儿才从墨祁玉手里抢来一道刻有小型传送法阵的灵符。 激活传送阵后,她神情自若踏入其中,视线掠过仍旧站在原地动弹不得的墨祁玉,犹豫了一下,一把将他扯进阵中。 白光一闪,将两人的身影吞没,灵气波动被妖兽发觉,下一瞬,他们原本立足之地就被拍得粉碎。 那种小型的传送阵目的地往往不精确,传送距离短,最多只能几十里,过程也不如大型法阵那般安稳,短短一会儿几乎要把人五脏六腑都晃出来,从白光中跌出后,两人只觉头晕目眩,缓了好一阵子才能站起身。 “那、那那那是妖、妖兽,我、我……”墨祁玉反应过来后就脸色煞白结结巴巴开口,可说了半晌都不成字句。 太上七玄宫百废待兴,并没有参与此次诛妖,他又是初次下山历练,一下子直面八只随便那只都能轻易将他撕成碎片的妖兽,心中惊恐可想而知。 钟明烛一个字都不想说,招出飞剑,将墨祁玉拽上来,便往步撵停留之处而去。 “这是要去哪?”墨祁玉失声问道。 他还没从八只妖兽的惊吓中缓过来,什么风吹草动都叫他害怕。 “当然是去僬侥。”钟明烛皱了皱眉,强忍着不耐解释道。 她是真的很想把他丢下,之前在地穴中就起过这个念头,但一想到他那厉害的小姑姑,只能按捺住脾气,心里不知道把他骂了多少遍。 传送阵将他们送到黑水岭西南的位置,和步撵隔了三个山头,她不敢直接从那片林子上头过,特地绕了道,到了晚上才行了一半路。 可有时候天算不如人算,她打定主意要离这些妖兽远远的,可才行至山脚就感觉迎面逼近一道冲天的煞气。 气势竟是比先前长离诛杀那只妖兽还要凶猛,叫她连反应的余地都没有。 “这这这……”身后墨祁玉显然也感觉到了那股威压,顿时再度语无伦次起来,吵得钟明烛觉得有前只蜜蜂在耳朵前嗡嗡飞舞,不胜烦扰。 “这什么这,大不了就留你给它们当个晚饭。”她勾了勾嘴,笑得有些阴森,听得墨祁玉一个激灵险些从飞剑上滚落,见他被吓成这样,她才满意地抿了抿嘴,随后便张开折冲之阵,同时捻了几道灵符在手,屏气凝神待着那煞气的主人现身,不忘叮嘱墨祁玉再找些法宝出来,“你小姑姑给你那么多东西,就是让你摆着看看的吗?” “哦……哦!”墨祁玉手忙脚乱在储物戒里翻找起来,很快拿出一盏油灯,不算明亮的光线罩住二人。 钟明烛顿时觉得源源不断的灵力自灯中涌来,朱明帖上的光纹也明亮了许多,可她还是不放过任何一个嘲讽的机会,嗤笑道:“你学公鸡打鸣吗?还没到天亮呢。” 不消多时,那股煞气已在极近处,腥臭味和浑厚的咆哮声一并传来,前者熏得叫人几欲窒息,后者震得耳朵深深发痛,钟明烛不敢掉以轻心,只待那妖兽到身前就将灵符全部丢出,可在她扬起手时,却意外发现那妖兽看都没看他们一眼,径直越过他们头顶,绝尘而去。 “这怎么回事?”她疑道,话才出口,就发觉那妖兽后面,还跟着什么。 似乎是个修士,在察觉到那修士的存在时,钟明烛不禁“啊”地叫了一声,原来那煞气并不是自那妖兽身上而来,而是来自那修士。 原来那妖兽竟是在逃命,所以才没注意到钟明烛和墨祁玉,那修士经过钟明烛身前时,似乎看了她一眼。 那凌厉的眼神,莫名有些熟悉,钟明烛还没想起是谁,那妖兽和那修士的身影便都消失不见了。 “这倒是奇了……”她喃喃道,心底竟莫名浮上些许凉意。 在擦身而过瞬间她姑且探了一下,发觉那修士应是元婴中期以上修为,可认识的人中没有一个能对得上号。 还有那人身上的煞气,回想起来似乎和妖兽的不一样。 到底哪里不一样,她却一时捉摸不透,就在她忖度其间差异时,只见远方一道血光冲天而起,笔直地没入云中,好似要将云霄都撕裂一般。 风中隐约传来凄厉的哀鸣,她觉得那大抵就是那妖兽发出的。 终究还是被追上了呢。 心里有个声音在叫嚣着要去一探究竟,可她还是忍了下来,暗中记住那道血光的位置,然后驱剑飞快地离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三章全部修了一遍 第36章 四季常青的竹林中,简单的四合小院,文士打扮的年轻人被红衣女子推攘着站到客房前,看着轻掩的木门,无奈地摇了摇头,抬手敲了敲门,道: “是我,竹茂林,请问我能进去吗?” 他问完后回头看了眼百里宁卿,后者朝他挥了挥拳头,顺带磨了磨尖锐的犬齿,威胁之意昭然,于是他只能继续苦笑。 百里宁卿前几日每天都要去长离屋里坐一会儿,然而仅仅是坐一会儿,她茶都喝了三壶,长离只管打坐调息,顶多在回话时候睁一下眼,可所谓回话,也不过是一只手数的清的几个字。 起先她还有些脾气,拍拍桌子什么的,到最后整个人都焉了,便整天在院里晒太阳,绝口不提要和徒弟培养感情的事,今日得到了千面偃的动向,有事要向长离交代,她却说什么都不愿过去,反而这事甩给了竹茂林。 “你是她师公。”撂担子还理直气壮得很。 “她才元婴修为,你怕什么?这可不像你。”竹茂林笑她。 往常被嘲笑了,百里宁卿定是要讨回这口气,最差也要咬他几口,这次却一反常态,愁眉苦脸道:“你是不知道,前几天我和她说话,说得我嗓子都冒烟了,她一共就回了我两次,一次是‘嗯’,一次是‘是的’,我横看竖看都是逐客令,我倒宁可和她打一顿,算了算了,还是你去吧,花言巧语我学不来。” “谁要你去花言巧语。”竹茂林无奈,可百里宁卿打定主意不想和他废话,不由分说将他往长离屋前一推,板着脸大有不依她就要你好看的意思。 于是他只能照做。 以往百里宁卿都是直接推门进去,他性子温吞,不似她那般莽撞,加上长离是女子,他贸然闯进去未免太过失礼,所以才敲了门又求问。 他本以为长离多半不会理会,不过他既然问过了,到时候进去了也算不上唐突了她。 不料没过一会儿,里面就传来一道冷清的嗓音:“请进。” 即便他见多了风浪,此时也露出稍许意外的神情,怔了下才客气地回道:“失礼了。” 说罢便轻轻推开了那扇木门。 天将晚而余晖未收,门开后,夕阳在门槛后投下大片几近绚烂的色彩,最远那块,悄无声息攀至竹塌那片白衣上,将银丝勾勒的而出图纹染得好似烫起来似的。 青丝悬瀑,仅以同样素色的发带缚起,她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白玉般的皮肤上印上浅浅的暗影,除却平稳悠长的呼吸,便没其他任何声息了。 若说这是李琅轩的傀儡,这炼器大师大抵真的会把这当做是冒犯——他的傀儡能说能笑,哪会如此安静。 竹茂林脑海中忽地浮现出这样的念头,他本打算进屋,可见了里面的景象却收住了脚步,驻足于门槛前,忖度片刻后开口:“宁卿行事鲁莽,但绝无害你之心,还望以后莫要怪她。” 长离睁开眼,漆黑的眸子中映出火似的颜色,轻轻应了一声,她的声音很低,气息平稳,除却那声回答后无其余动作,仍是像泥塑木像般,纹丝不动。 听到这声毫无感情的应答,竹茂林倒是没有不自在,反而饶有兴致地打量起她来,从发梢到衣角,一寸不落,将每个细节都收入眼底。 细细看着她将目光落在别处的眼眸,他好似看出了什么似的,眉眼间浮现出一抹不忍。他活了许多年,历经了世间百态,能看到的,比醉心武道、修为也不如他的百里宁卿要多得多。同样的平静,他却从中看到了惑。 ——无知是以无惑,无惑是以无忧。 反之,若开灵识,认万物,必定会自其中生出惑,以及忧。 他似乎想问什么,但最终什么都没问,而是低头轻轻叹了一口气,再度抬起头,已恢复最初那副温文尔雅的模样,笑道:“我知道你其实有在听着,这便开门见山吧,当年宁卿将千面偃困于极北之地,虽然尚不知他为何会逃脱,但他既逍遥在外,势必要寻宁卿和你报仇,实不相瞒,今日我们得知他动向,便打算以你为饵,诱他前来,好将他生擒。待重新擒得千面偃,我们便不会继续干涉你,你意下如何?” 一口气将计划和盘托出,他注视着长离,似乎想从她眼中挖掘更多的东西,脑中不自觉开始思考吴回为何要这样培养他的徒弟,他此前想了很久,但始终没有摸着头绪。 以长离如今的修为来看,此法的确速成,摒弃认知是以不受魔障阻扰,可此法风险也极大,若他没看错,长离此时似乎进入了修为进展极缓慢的阶段。 之前她饮了他的灵酒,还修了三清归一,却仅仅涨了了一百年左右的功力,换作寻常修士这当然再正常不过了,可长离是不足两百年就结成元婴的人,进展与普通资质的修士差不多就很奇怪了。如果一直如此,长离几乎没有跻身化神的可能。吴回苦心孤诣,反倒是得不偿失的可能更大,叫他百思不得其解。 没等他理清头绪,便听到长离波澜不惊道:“好的。” 没有半分被迫当诱饵的怨愤和不甘,她很平静地接受了,竹茂林眼底却浮现出一丝复杂。 ——草木山石尚能有心,何况是生来便有灵识的人。 他已察觉到那丝裂纹,又岂能同作无心之人。 “放心,我们不会让你受伤的。”他郑重其事保证,片刻后,他觉得气氛太过严肃稍显不自在,便笑了笑打趣道,“好不容易收来的徒弟,若有差池,宁卿定要打断我的腿。” 说完后,他觉这场对话已告一段落,道了声“告辞”便欲离去,忽然听到几乎轻不可闻的两个字自身后传来。 “谢谢。” 他循声望去,看到了那双漆黑的眼眸中常人难及的平静,忍不住又多说了一句: “你好好休息吧,若功法上有不解之处,大可来问我。” 长离缓缓道了个“好”字,他才合上门离开。公 众 号 YuriAcgn 无 偿 分 享 刚合上门,百里宁卿就窜了上来,戳着他说:“是不是,她就只会说这几个字。” 竹茂林摇头轻轻叹了一口气,没有像往常一样与她开玩笑,而是理了理她鬓角的乱发,神色温和道:“她其实一直都在听着,没有不理你,你大可继续去找她聊天。” “只有我一个人在说有点怪怪的。”百里宁卿有些犹豫,下一刻就见竹茂林冲她眨了眨眼,笑道:“我看你脸皮也不比她徒弟薄,怎么不行?” “呸!”百里宁卿作势要咬他,却被他一把搂住,察觉他心情似有异样,便问道,“怎么了?” 然后便听得好似在叹息的嗓音自头顶响起:“明明还是四月,我却总觉得秋风临近。” 他隐隐觉得,平和之下潜伏着什么,正蠢蠢欲动露出獠牙利齿。 高空之中总是要比地上要冷一些,好在玉撵里设有结界,将冷风隔绝在外,里面暖和似阳春。 钟明烛枕着软垫,出神地望着头顶精美的图案,心里却一遍又一遍地回想近来发生的种种。 妖兽忽然在西南出现,为祸人间,如今根源被她误打误撞寻着。 那些说书人四处散布黑水岭有宝藏的传言,诱使那些散修来寻宝,埋宝之地应该是设了什么结界阵法,在他们挖出地里宝物的同时放出里面的妖兽。 高阶修士里,十个有九个看不起凡人,别说是进凡人茶馆听说书了,就是愿意和凡人说话的都很少,所以那些说书人才没有被发觉。至于混迹凡间的散修,普遍修为不高,尤其是为觅宝会奔波的,毫无防备地放出妖兽后,只有死路一条。 天下那么多散修,死于非命者比比皆是,寻宝时下落不明也不会惹人注意,一次八头妖兽,只消几次就能放出足够多的妖兽将西南搅得一团乱。 她在黑水岭没有感觉到特别浓厚的妖气,想来也是被那布局的人设法除去了。 可那人如此大费周章是为的什么? 虽然妖兽众多,可是听说最高不过元婴程度的修为,都无需惊动到那些真正的高人,各门派只消派出一脉弟子就能将这些妖兽全部诛杀。 那人放出那些妖兽就是为了给正道门派练手么?还是黑水岭还藏了什么—— 思绪至此被打断,是墨祁玉,他欢呼雀跃道:“僬侥城快到了。” 从那些妖兽爪下逃脱后,直至回到玉撵上,他都是一副惴惴不安的模样,生怕那些妖兽追踪而至,如今到了目的地,他终于放下心,两眼冒光,好像重新活了过来似的。 僬侥城是修真界四大城之一,和其他三城不同,僬侥几乎没有什么产出,无论是灵矿还是药田亦或是炼器原材,一概没有,不过僬侥却拥有整个修真界最负盛名的炼器之术。 搜罗遍天下灵宝的珍宝阁亦是由僬侥城的炼器大能所创,起初只是为了出售自己铸造的法器,久而久之,渐渐形成规模,变成了类似中介一样的存在,不光出售自己炼成的法器,还替别人出售。 正邪分庭抗礼许久,纷争不休,敌对阵营若相遇,基本都是一言不发就刀剑相向,这种情况下,中立的僬侥城刚好能给他们提供一个缓冲地带,各取所需,不亦乐哉。 巍峨的城墙好似凭空出现似的,前一刻眼前还是渺无边际的天空,一眨眼便见到同样看不到边际的城池自云后显出轮廓。 钟明烛努力仰起头,视线没入云层后都没有看到这城墙的尽头。 “怎么这么高。”她嘟囔道。 凡人的城池顶多四五丈高,他们在那玉撵上,本就身在云端,可这城墙却越过他们笔直地插入更高的地方,仿佛要将穹庐都顶破似的。 “这其实是障眼之术。”墨祁玉解释道,“实际的城墙没有那么高,不过的确设有结界,布置成城墙的模样,一来威风,二来也提醒飞来的修士不要撞上那结界。” “若撞上去呢?” “太上七玄宫的结界都设有攻击法阵,僬侥城相比也差不多。”这些城池都设有保护结界。 “是哦……”钟明烛点了点头,看似漫不经心,转眼却从储物戒里拿出一把小刀来。 她储物戒里零零碎碎的杂物很多,什么锅碗瓢盆一应俱全,这把小刀则是她用来分切糕点用的,已有许久不用、 墨祁玉正打算降下玉撵,看着她用手帕将那柄小刀擦了又擦,又排出朱明帖,不知她打的什么主意,还没来得及问就见她甩手将那小刀朝城墙掷去。 这虽然只是一柄普通的小刀,可是她在上面注入了灵力,又以朱明帖加固,那不算锋利的小刀竟也泛起寒光,流星似的向城墙疾奔而去。刀尖触及城墙时,那看起来由方整的青石堆砌而成的城墙面上顿时浮起一道波纹,然后便听得一声轻微的爆裂声,只一个眨眼的功夫,那小刀就被轰得粉碎。 “你做什么?”墨祁玉惊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 城墙相当于门户,是脸面,哪有初来乍到就打脸的,他好不容易从黑水岭的惊吓中缓过来,此时钟明烛给他来了这么一出,又是一阵心惊肉跳。 片刻后,就闻得外面一声厉喝:“来者何人?胆敢滋扰我城结界!” 两名修士拦住玉撵,穿着一样的衣服,腰牌上亮闪闪一个“侍”字将他们的身份道明,原来是僬侥城的守卫,显然是被钟明烛刚才的行为惊动,以为来者不善,两人都沉着脸,大有下一刻就要动手的意思。 “怎么办……”墨祁玉不自觉往后躲了躲,求助地看向钟明烛,虽然是对方惹下的祸,可眼下他们结伴同行,所谓是串在一根草绳上的蚂蚱,一方惹事,另一方也逃不了干系。 “这是你小姑姑的座驾,他们认不出吗?”钟明烛倒是一点都不急。 “我小姑姑隐居好几百年了,这玉撵据说是别人送给她的,这些守卫哪里会认得。”眼看那两个守卫双双抽出剑指住玉撵,墨祁玉的口气愈发焦急。 这么一惊一乍的,真没出息,听到这话,钟明烛还是半点不急,还不以为然地朝他翻了个白眼,下一瞬却摆出一副天真无辜的模样从撵上下来,朝两名守卫拱了拱手,细声细气道:“两位大哥,刚刚我在练习刚学会的法术,不小心失手,冲撞到贵城,非常抱歉。” 认识以来,墨祁玉见识的多是她凶悍无礼的一面,他见钟明烛下车,还以为她要去和那些人吵架,或者索性打起来,没想到她竟还有如此彬彬有礼的一面,这次,他不但要惊掉眼珠,连下巴都要掉了。 以钟明烛一贯的性子,的确是打起来的可能性居多,可是她初来乍到还不清楚这僬侥城的规矩如何,身边又没什么大人物可以罩着她,自然收敛许多。不得不说,她这副斯文柔弱的皮相,配上温声软语好生道歉,足以叫大部分人都软了心肠。 守卫立即放下戒备,其中一人不好意思地笑了两声,道,“其实我们也鲁莽了,不过小道友以后可得多小心啊。” 说着,他瞥见钟明烛腰间的玉牒,认出她是天一宗的弟子,态度更加客气,恭恭敬敬行了礼,道:“原来是天一宗高徒,失敬失敬。” 之后,钟明烛又告诉他们玉撵上那少年是太上七玄宫墨沉香的侄子,听得那两守卫忙不迭又行了一通大礼。 如今修真界一共有几十万修士,其中化神修为的才五十几个,他们怎么敢不恭敬。 虽然眼前两个少年人本身修为尚浅,可一个是化神高手的侄子,一个是第一仙宗的高徒,就是珍宝阁阁主见到都要以礼相待,他们不过是守卫,借几个胆子都不敢造次。 双方客套寒暄了一通后,其中一个守卫看向钟明烛,道:“钟道友是来找同门的吗?” 什么同门? 钟明烛一愣,她第一反应是她师父还困在百里宁卿那,她没事跑来僬侥城找什么,之后才意识到那守卫所说的同门,应当是与她一起下山的那些师兄师姐。 她一直和长离一起,也就在和长离失去联系后才想到要去向两位师伯求助,至于其他弟子,压根想都没想过。 再者,天一宗弟子下山为诛妖,就算遇到机缘也不得罔顾诛妖的使命,而僬侥城有结界保护,戒备森严,妖兽见了估计都要绕道走,想也知道不会有妖兽在这里作乱,诛妖怎么诛到这里来了? 难道是来拍卖会的——她第一反应就是这个,可是念及天一宗的门风,便觉的这不可能。 能以天一宗弟子身份示人的显然不能在这个时候前去拍卖会,而能去拍卖会只可能是自行下山历练的弟子,而他们是不能暴露天一宗弟子身份的。 她想来想去都想不到会是谁,便问:“还有其他天一宗弟子在这?” “哦?原来你不知道。”那守卫也愣了愣,之后便道,“那大概是凑巧吧,前阵子有负伤的天一宗弟子前来,现在正在驿馆养伤,我还以为你是得到消息来寻他们的。” “原来如此。”钟明烛点了点头。 长离两次受伤都直接在原地调息疗伤,她以为其他人应该都是这样,加上她自己虽然大惊小惊不断,但一直有惊无险,是故没想到这层。 “不知他们在何处?”她问,“我理应去看看他们。” 这当然不是出于关心,此处距黑水岭不算远,她觉得那些门人受伤说不定与黑水岭的妖兽有关,觉得说不定能打听到什么线索,心里还嘀咕了一句: 这样就受伤,也太没用了。 作者有话要说:前面三章有剧情的改动,如果没看修改后的版本可能会觉得这章奇怪 第37章 墨祁玉对天一宗很是向往,但是没有拜帖他也不好跟钟明烛一起过去,当然钟明烛也没有半点要带他一起的意思,打听了他的住处后就扬长而去,连句告辞都没留。 驿站就在僬侥城中心广场边,是一座不起眼的宅子,门大敞着,往里看却什么都看不到。 约莫是设了结界吧,钟明烛如此想着往里走去,穿过大门时,她以为会看到什么花里胡哨的阵法灵光之类的,但什么都没发生,她畅通无阻地走近了宅子,越过大门,眼前的雾气豁然散去,门后的场景顿时一览无余。她疑惑地四下打量了一下,而后注意到腰间玉牒上的暗纹正在发光。 ——有这个,天一宗在九州四海的产业和盟友都会予以庇护。 想起那日丁灵云所说的话,她才恍然大悟。 看来这就是天一宗位于九州四海的产业之一。 才进门没几步,她就看到了熟人。 紫袍玉冠的少年自正中的屋里匆匆赶来,眉目清秀,眸光温和恰似暖玉,正是风海楼,见到钟明烛后他“咦”了一声,愣了片刻后方道:“钟师妹,你怎么来了?” 说罢他又往钟明烛身后望去,没有发现想象中的身影,便又问:“小师叔没和你一起吗?” 还没等钟明烛答腔,又一道青灰色的身影自那屋中疾奔而来,人未至而声先到:“是长离仙子来了吗!” 想都不用想,是丁灵云无疑了。 钟明烛扯了扯嘴角,有点笑不出来了,干巴巴道:“这、说来话长——” 其实她想说的是:怎么你们一个个都跑来僬侥城了?说好的诛妖呢?难道勤勤恳恳的只有我吗? 这地方,守卫称之为驿站,其实是天一宗位于僬侥城的交易行后院,修真界越有四分之一交易都在中立的僬侥城中进行,稍大一些的宗门都会在此设联络点,天一宗亦不例外,交易行一来方便与其他宗门交换灵物,二来可传递消息,不至于耳目闭塞。 风海楼先为钟明烛安排了休息的屋子,简单寒暄后,便带她去了议事厅。 他见钟明烛一反常态只敷衍笑却绝口不提自己的经历,便看出应是发生了什么要紧事,特地屏退了其他人,只留他二人在屋内,这才再一次问:“为何只有你一人,可是发生了什么?” 此处布局和天一宗相似,议事厅都设有结界,外面决计无法偷听,钟明烛看了看风海楼认真的神情,只稍犹豫了一下,便将百里宁卿和长离的事简单地告诉了他。 这次,她照样剔去了自己和百里宁卿夫妇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就像告诉墨沉香那次一样,不过这次没有隐瞒百里宁卿强行收长离为徒的事。 若是其他弟子,钟明烛必定会继续含糊其辞,但风海楼身为宗主唯一的亲传弟子,在门中地位并不低于那些师叔伯。众所周知云逸已是元婴末期,不出三百年必定要闭关寻求突破,如今门中大小事务风海楼都有接触,就算现在不说,以后他也总会知道的。 听闻百里宁卿与长离动手,风海楼仅是稍显焦急,并未表露太多惊讶,想必是对百里宁卿和吴回的恩怨有所耳闻,可待钟明烛说到收徒一事时,他还是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失声惊叫道:“此事当真?”。 那表情,仿佛是在怀疑自己听错了一样。这事委实太过匪夷所思,纵然沉稳如他都掩不住语气里的怀疑。 “是师父亲口告诉我的。”这时候钟明烛也顾不上嘲笑他大惊小怪了,补充道,“而且还说那老妖婆什么都不求,只求彼此心知肚明有师徒之名,你说是不是莫名其妙。” 风海楼仍沉浸在震惊中,听了她的话不自觉点了点头,好不容易缓过神,才察觉“老妖婆”三个字似有不妥,面色一赧,道:“百里宁卿虽是魔尊陆临的亲友,但她本身不是奸恶之徒,照理说不会与小师叔为难才是。” 钟明烛攒了一肚子脾气,满心期盼着风海楼怒斥百里宁卿,她好附和着一起痛骂,不料却听他说百里宁卿不是奸恶之徒,当下就不乐意了,鼻子里出气哼唧道:“你怎么还帮那老妖婆说话!” “这……”风海楼哪里会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但以他的身份,又怎么能帮她一起破口痛骂,再说他此话并无偏袒,只得苦笑着辩道,“钟师妹,很多事并不是非黑即白那么简单。” “可云中城的人见了她怎么一副要生啖其肉的架势?”钟明烛还是鼻子里出气哼唧,她收了叶沉舟的东西,自然不会把若耶供出来,所以直接把她归做是云中城的人。 “那自然是有原因的。”说到这风海楼稍有迟疑,不过很快就再度开口,“这事也不算是秘密,你可知陆临平息昆吾山雷祸后遭受讨伐一事?” 两千年前,妄图染指昆吾山的势力之一便是云中城,那时修真界大多认为陆临能平息雷祸不过是撞上了机缘,然而机缘再好,哪里能敌得过千人合围,而城主对赤金矿极为看重,直接派出了长子,到头来却落得尸骨无存的下场。 “原来那叶沉舟还有个兄长?”钟明烛插嘴道。 “是的,其实城主有不少子嗣,不过如今除了叶少主外都已耗尽寿元。” 据说城主本对长子寄予厚望,盼他凯旋便让出城主之位,自己好去潜心修炼,却没料到派去的修士全军覆没,长子更是在众目睽睽下被百里宁卿一枪穿心,身形俱灭。 “偷鸡不成蚀把米。”钟明烛幸灾乐祸地笑,“所以那老妖婆是因为站在陆临那边,所以才被打作邪道的吗?” 她仍是开口闭口老妖婆,风海楼也拿她没办法,只得装作没听到。 “我想应该是这样的,加上她生性好斗,因此结了不少仇,不过听师父说他当年在外遭人暗算,得她相助才幸免于难,那还是在她败给太师伯之后,所以我才觉得她照理不会为难小师叔。” “哼,所谓近墨者黑,说不定她和陆临那魔头混久了就转了性子。”钟明烛不以为然地翻了个白眼,“不然为何要处处针对我师父,还把她扣住。” “这确实奇怪。”风海楼思考了好一会儿仍是无果,叹了一口气,说道,“只能等师父来了再做打算。” 这次换钟明烛奇怪了:“宗主要来?” 下山前她可没听说云逸近期会下山,而一宗之主,毫无预兆离开门派,必定是发生了或者即将发生什么大事。 “是的。”风海楼道,“我也是到了这里才接到消息,两个月后,羽渊仙子会在合虚之山论道,师父收到了传帖,过几日便会到僬侥。” 果然是大事,钟明烛惊叹道:“哇,那可真的是很了不得。” 当世突破至洞虚境界的仅有三个,羽渊仙子正是其中之一。 孤鸿尊者为天一宗前辈守正道,竹先生和昆吾魔尊交好,他二人多少会插手门派间的纷争,而羽渊仙子却和任何势力都毫无关系,她孑然一人,唯一醉心之事便是修道。 她活了数千年,如今已无多少人知道她的来历,连见过她的人都屈指可数,据说羽渊并不是她的本名。 洛书曰:羲皇薨于羽山,其神潜渊化黄龙,为昊天。羽渊二字足以见其心中所盼的,除登仙途外别无他物。 “我听说那羽渊仙子从不与任何门派打交道,这次怎地突然要与人论道?” “我哪里知道那么多。”风海楼无奈地摇了摇头,之后他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眼中浮现出忧虑的神色,“我前几日算了一卦,卦象扑朔迷离,倒和现今时局一样,看不出所以然。” 钟明烛心道也是,如今不但化神期的老妖怪纷纷跑出来,连洞虚期的老老妖怪都跑出来了,光这个就算得上是天大的事了。 两人各有所思,屋中一时陷入沉默,最后还是钟明烛先回过神,她想起了那守卫说的话,这才惦记起受伤的同门,随口问道:“我那守卫说有天一宗弟子受伤才过来,你们遇到了难对付的妖兽?还有,丁灵云怎么会在这,她不是和卢师伯一起吗?” 她问完,便听得风海楼又一声叹息。 “此事也是说来话长。”他苦笑起来。 玉珑峰恰好有六人下山,卢忘尘索性也不再另行分配,叫他们巡视震泽一带。 出发前卢忘尘特地嘱咐如果遇到对付不了的妖兽,切莫硬拼,设下寻踪法印就回五泉山找帮手,基本每个弟子都有些师父传授的法宝,又是六人一起行动,遇到元婴程度的妖兽虽然敌不过,但不至于逃不掉。 到了震泽他们一直是一起行动,遇到不少妖兽,不过多是金丹程度,六人联手解决起来倒是轻松,不料好景不长,没几天就遇到一头厉害的,几人被冲散,他想法在那妖兽身上刻下法印后便逃至预先约好的地点,另外三人差不多同时抵达,但柳寒烟和程凌却迟迟不见踪影,附近也见不到他们有发出任何求救信号,于是他叫一个师兄先行去五泉山报信,然后和余下二人一起寻找柳寒烟和程凌,最终在黑水岭附近找到了程凌。 “那时他受了重伤,昏迷不醒,也不知是遇到了什么厉害的敌手,连求救都来不及。”风海楼面上闪过一丝不忍,“孔师兄将程师兄送来僬侥养伤,之后我和方师姐又在那一带寻了好几天,可始终找不到柳师姐,只得先退回僬侥等候消息。” 没多久卢忘尘亲自赶到,把丁灵云也带来了,他逗留了一日便出城去找人,程凌伤势蹊跷,他怕有意外,所以把丁灵云交托给风海楼照顾。 什么孔师兄方师姐钟明烛一个都不认得,也没有追问的心思,不过程凌和柳寒烟她倒是不陌生,一个与她交过手,一个则连累她险些那个黎央抓走,还被对着脸喷了一团火。 一想起来她就火气直冒。 “蹊跷?伤口很奇怪?”钟明烛敏锐地抓住了这个词,她还记得程凌的法宝着重防守,据说连元婴修士的攻击都能挡下,连他都受了重伤,敌人之强可想而知。 莫非是也遇到了什么化神老妖怪? 这样的念头一冒出来,她便开始在心中怒斥那些化神老妖为老不尊尽欺负后生晚辈。 风海楼注意到了她的表情,但是很识相地没多问,而是继续守着正题,说道:“伤口倒是不奇怪,奇怪的是——我们发现程师兄时,已经有人替他敷了药,我们本以为那是柳师姐做的,但是这里的药师说这药不是天一宗药房所出,甚至连他一时都辨不出成分。” 听到这里,钟明烛顿时有了一个想法,她摸了摸鼻子,问道:“不知程师兄受的是什么伤?” “是灼伤。” “这……”她下意识摸了摸脸,心中掀起惊涛骇浪,面上却不动声色,啧啧惋惜道,“程师兄受苦了。” 看风海楼的样子,多半还不知道是她供出了他们的行踪,于是她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装傻,到时候若是不慎被人知晓,她就来个抵死不认。 她看了看自己白净的手,想起那天黎央问她是不是有什么法宝护身,当时她一心想咬死她,根本没留心那句话,现在想起,心中顿时浮现出一种微妙而古怪的感觉。 那天她的确是被火包住了,还不止一次,连刻了护体符文的衣服上都好几处冒出了火星子,她能够感受到皮肤外异常高的热度,可除此外,再无其他。 当真是一点痛楚都没有,她又摸了摸脸。 水润光滑,就像剥了壳的鸡蛋,哪里有什么灼伤的痕迹。 “钟师妹,怎么了?”发觉她的晃神,风海楼关切地问道。 她摇了摇头,摆了摆手,勾出一抹恰到好处的微笑,道:“没什么,只是在担心师父。” 五分真,五分假,半真半假,叫人难以起疑。 “唉,你也不用太过着急。”风海楼安慰她,“百里宁卿既然一定要收了小师叔当徒弟,就算在谋划什么,小师叔一时半会应该不会有事,门中三位大长老护小师叔护得紧,就算抢也能把小师叔抢回来。” “也是……”钟明烛仍惦记着自己不怕火的事,答得有些心不在焉。 风海楼看在眼里,以为她是累了,便叫她回去先休息,不过最后很认真地嘱咐了一句:“小师叔的事你可千万不能告诉其他人,门中弟子也不行。” “恩,知道了。”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钟明烛一反常态地乖巧温顺,没有反驳,也没有呛声,更没有阴阳怪气挖苦,答应后就安安静静离开了。 留风海楼一个人目瞪口呆,念叨着是不是该叫药师开些安神养气的药给这小师妹。 回到房中,钟明烛立即将入口锁死,然后从储物戒中翻腾出一个炭盆——这时她万分庆幸自己那就算出门在外仍不忘下厨的习惯。 弹了一簇火进炭盆,待里面的木炭变得通红时,她脱掉外衫,只留没有任何符文护身的里衣,撩开衣袖,先是小心翼翼轻轻碰了碰最外的木炭。 她没有启用任何护体法术,筑基修士的身体和凡人其实没有多大区别,以最原本的□□凡胎与滚烫的木炭相触,必然会有表皮被灼烧的声音,甚至会有烧焦的气味。 可她什么都没有听到,指腹感受到了热度,仅此而已,她缓缓将手掌覆在那块木炭上,掌心一样传来异常高的热度,比以往接触的任何东西都要高,但没有任何痛楚。 掌心,手背,依次贴上那木炭,最后她索性将木炭抓在手心,紧紧握住,直到那木炭被她捏碎,手上仍是没有任何灼伤的痕迹,唯一感知的疼痛,还是被碎屑尖角扎出来的。 回想起来,她下厨那么多次,一次都没有被烫着过,和季彤崖的火龙周旋时,也仅仅是衣服被烧焦一块。 她将木炭的碎屑丢回火盆,歪了下头,匆匆套上外衫,冲出去就把丁灵云拉了进来,指着那火盆问:“你能徒手抓吗?” 丁灵云本来在缠着风海楼问长离的事,没头没脑被她拖进房又没头没脑来了这么一句,第一反应就是:“你有病啊?” “那次我在凡人集市看到有人徒手在火中取栗子呢。”理由借口对于钟明烛来说不过是随口即来的东西,她说完仍是指着那火盆,眼睛眨也不眨望着丁灵云,莫名散发出一股对方不去抓一块就誓不罢休的气势。 “你是修士,弄个护体法术不就成了?”丁灵云被风海楼叮嘱不要打扰钟明烛休息,不能打听长离仙子的消息让她很受挫,又遇上这般莫名其妙的问题,口气极其不耐烦。 “不用护体法术呢?” “我怎么知道凡人耍什么戏法,还是你想吃烤猪手?”丁灵云皱着眉打量着那个炭盆,看了半天都没看出什么名堂,“你怎么啦?” “没什么。”钟明烛冲她笑了笑,然后把她推了出去,顺便封死了门,将对方气急败坏的声音锁在外面。 真有趣呢—— 她望着那盆依旧通红滚烫的木炭,眸中浮现出纯粹的愉快。 第38章 程凌尚未苏醒,一动不动躺在青光浮动的疗伤结界中,他身上缠满了纱布,只露出一只眼,而在那处纱布的边际隐约能窥见骇人的伤痕。 那纱布亦不是普通纱布,而是符箓的一种,有助于加速修复身体,在疗伤的灵光中呈现出浅浅的青绿色。 简直就像个粽子——钟明烛一进门,看到第一眼就这么觉得,随后这念头便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叫她忍不住想笑,若非大夫乏极之下一张脸黑如锅底而她又有事相问,此时大概已经笑出了声。 大夫姓程名寻,看起来和云逸年纪差不多,只不过面相看起来比云逸严肃一些,他是龙田鲤座下弟子,论辈分钟明烛要喊他一声师伯,风海楼听钟明烛说要去看望程凌后特地嘱咐她,说这程师伯性格严厉,若在他面前造次少不了被责罚。 “钟师妹,程师伯是眼里揉不进沙子的性子,就算是三位大长老的面子他都不卖,当年似乎就是和三大长老起了争执才会请命来僬侥,一会儿见了她,你可千万别失了礼数啊。”生怕她转头就忘了,风海楼来来回回叮嘱了好几遍,在同辈弟子中,属他和丁灵云与钟明烛交往最多,对她的脾气一清二楚,无论交代多少次都觉不够,恨不能亲自跟过来盯着。 无奈他有其他事要办,钟明烛还死活不愿晚一点再去,看起来跟个和程凌感情多好似的。 “他们都姓程,是亲戚吗?”奈何钟明烛根本不领情,听了半天,重点却又岔到了别处。 饶是风海楼脾气再好也被她噎得哑口无言,只能叹气,一声不够又一声,连叹了三声才哭笑不得道:“不是,他们恰好都姓程而已。” “好啦,我自有分寸。”看出他又有开口叮嘱之意,钟明烛才如此敷衍道。 见她漫不经心的样子,风海楼只觉得脑壳一阵一阵抽痛,知道再多说也无济于事,只能苦笑着摇头离开,心中则盘算起,万一钟明烛惹恼了程寻他该找些什么理由替她解围。 钟明烛的确是敷衍,只是风海楼没有算到所谓看望程凌只是幌子,她实际上是去找大夫的。 她在风海楼那了解了个大概,知道他们找到程凌时,他身上已有多处皮肉被焚毁,暴露出的白骨呈现焦黑之色,连金丹都遭焚伤。 那绝非普通火焰能造成的伤势,修士结丹时会重锻血骨,只有由灵力催动而生的火焰才能伤到金丹修士,其中最常见的是三昧真火,可三昧真火不过是元婴程度,照理说程凌有元婴灵符和法宝封岳,就算防不住,也不至于逃不掉被烧到血骨消融,若是再上一层的五色明焰,须得化神修为方能驱动,那程凌恐怕早就连灰都不剩了。 她觉得这火中必然存在什么秘法,只是风海楼和其他几人之前着急寻找柳寒烟的下落,谁都没有留心细问这些,她只能抱着试一试的心态亲自来找大夫。 她还听说程凌所敷的药很古怪,就是程寻也推不出配方,回僬侥城后,程寻不放心那来历不明的药,改用天一宗本门的灵药,结果眨眼间程凌的伤势就急转直下,他只能换回那剂药。程凌之所以至今还昏迷着,就是因为中途换了药的缘故。也是因为这个原因,程寻的心情一直很差。 不过这些对她来说都无关紧要,她在意的仅仅是那火的来路。 前天以手触碰火炭只是为了验证心中猜想,她还没傻到觉得那火狰喷出的只是寻常火焰。 不太像是三昧真火,也不会是五色明焰——这说不定会成为与她身份相关的线索。 虽然竹茂林和百里宁卿是知情者,可几次见面他们都闭口不谈,还说要她用若耶的血去换。且不说有云中城撑腰的若耶有多难对付,目前她尚猜不到竹茂林的意图,万一稀里糊涂被人使唤最后害到了自己,岂不是得不偿失。 再者她记恨百里宁卿暗算她的事,自然不愿与他们合作。 所谓求人不如求己,自行发觉当然好过有求于人。 “程师伯好。”她心里惦记着程凌和粽子的相似处,面上却是人畜无害,细声细气举止斯文,眉宇间甚至还挂着一抹忧色,“初次见面,天台峰长离仙子座下,钟明烛。” 别有所图时,她能装得比任何人都温顺乖巧。 可是在报出名号后,她就敏锐地察觉到,这位程师伯不喜欢自己,确切地来说,应该是不喜欢长离。当她道明自己是长离座下弟子时,程寻朝她投来若有所思的一瞥,眉心微蹙,原本淡漠的脸色忽地变得有些难看。 “长离的徒弟,来做什么?”连语气都混杂着微妙的尖锐感,倒像是在质问一样。 其他师伯提及长离时都称她为“小师妹”,只有他板着一张脸直呼名字,钟明烛当下就冒了火。 “关你屁事”几个字在舌尖转了几圈,终究还是被她深吸一口气吞了回去。 她恭恭敬敬地弯腰行礼,将眼底的冷意藏在了袖后,依旧维持着客气温和的嗓音道:“听闻程师兄遭贼人所害,我来看看他。” “那你看吧,别动那结界。”她展现出的态度无可挑剔,可程寻的态度仍是冷淡得很,硬邦邦丢下这么一句就转过身去,似乎连看都不想多看她一眼。 这人是不是有毛病…… 钟明烛心里嘀咕道,无论是在门中还是下山后,正道中人谁听到长离仙子的名号都恭敬得很,就算是修为远超长离的人都不例外,她还第一次见到一听长离名字就拉下脸的人。 那人还是她师伯,她第一反应是长离曾与他结怨,可再想便觉得没可能。 长离在千面偃来犯那天才第一次离开天台峰,那时候程寻已经在僬侥了,两人恐怕连面都没见过,就算见过也只可能是长离被吴回带上云浮山的时候。一个婴儿,能与人结什么怨。 但凡和长离有关的事,她都有些兴趣,一边心不在焉看着躺在那看起来有气进没气出的程凌,一边忖度着要不要问上一问,可一抬头,瞧见程寻那脸色,她总觉得如果开口就会被轰出去。 于是她只能摸了摸鼻子,暂时按捺住这蠢蠢欲动的念头。 “程师伯,程师兄可是被三昧真火所伤?”她围着程凌转了几圈,而后问道,“原来三昧真火那么厉害,竟然连封岳都挡不住。” 三分纯真七分困惑,就是找坊中的伶人来都不见得比她装得更像。 “他有金丹护体,三昧真火哪里会将他伤成这样。”程寻冷哼一声,口气依旧不善,但回答里却没有为难之意。 这样对钟明烛来说就够了,眼下只要程寻能替她解惑,就算指着她的鼻子破口大骂她都无所谓。 “难道是五色明焰?可——”她恰到好处地皱起眉,接着便得到了自己想要的。 “如果我没猜错,应该是地脉流火,名为劫火。” “劫火……”钟明烛轻声念道,细长的眉稍拧,这次不再是装腔作势,而是真正陷入沉思。 那是只存在于传说中的名字。 上古洪荒,众生共存,万物生,万物灭,战乱笙歌轮回交替,繁华绮丽,几乎每个瞬间都值得诗人竞相传颂,而数万年后的今日,只余一卷河图,一卷洛书。 河图上绘有天降火之景,那便是最初之火,天火。 女娲取天火炼五色石,以此造人,天火不灭,未免伤及众生,女娲便将天火封存于地脉,后世地脉裂,流火窜出,几乎焚尽众生,所以地脉流火也被称为劫世之火,既劫火。 劫火由天火所生,却非不灭之火,凡人领悟驾驭之法后便可取为己用。 传闻上古那些厉害的兵器都是由劫火所炼。 因为并非是灵力催生的火焰,而是世间本就存在,却又霸道至极的烈焰,所以才会造成这样的伤势。 那是连金丹都能焚毁的劫世之火,可她却毫发无损。 修士操控的火本质上都是凡火,差别只在于其中蕴含灵力的多少。劫火虽烈,却不易操控,容易伤及自身,很久以前就只存在记载中。若无程寻提醒,她只会以为是什么独门法术,决计不会想到这是劫火造成的。 便是这世上最坚硬的赤金,在劫火中几刻就会变为一滩铁水,怪不得那天黎央会如此吃惊。 她口中翻来覆去念叨着二字,可除却那些半真半假的记载再也没有其他头绪,想多问程寻几句,可是转念一想,言多必失,万一被察觉些什么就麻烦了。 光看那张严厉死板的脸,她就不想多说话。 枉她之前还总抱怨长离死板,现在才发觉,她师父就算是面无表情,看起来也比眼前这凶神恶煞的师伯平易近人许多。 大概是因为是女子,五官终究比较柔和的缘故吧,离开那间硬生生被程寻弄得气氛紧张的屋子,沐浴在暖和的阳光中,她漫无目的地想着这些,不自觉在心中描摹起长离的样貌。 忽然之间,一个念头窜上脑海,太过后知后觉,她甚至停下脚步,发起愣来。 第一次见面时只有感于对方的冷,之后虽然相处那么多年,可她始终不曾好好端详长离的模样,一直以来那个白衣女子在她心中一直是冷冷清清的形象,以至于心中默认的模样都带着冷酷的棱角。 无欲,无情,无所求,就算偶尔流露出其他,也只是昙花一现,就像是沉默的冰山,偶尔风动罢了。 可此时此刻,在被阳光熏得微暖的风中,她无意识勾勒而出的容貌——褪去了那层若有似无的冰霜——分外清雅,眉眼线条丝毫没有尖锐之感,而是带有皓月轻烟那般的柔意。 她一直知道长离是美人,还是现下修真界的第一美人,可这概念大部分来自于丁灵云几近耳提面命的喋喋不休,先入为主后,她反而没有太过在意长离的长相。 此前她一直觉得若耶比长离更美一些,如今却不那么确定了。 师父,长离。 长离。 探出手,指尖在空中虚画了几下,留下雾气似的灵气,聚拢扩散,黑发白衣随着她的一勾一画徐徐展现。 的确没有太过在意的,但不知不觉已刻在心中,信手涂抹,连回想都不需要。 当雾中女子的五官渐渐成型后,她盯着看了许久,眉梢眼角,还有额心的朱砂痣,哪里都与心中所想分毫无差,可又总觉得哪里都缺了点什么。 终究是描摹,而非真迹。 她垂下手,眸中浮现出怅然所失,由灵力构筑的薄雾随即消散在微风中。 “长离……”她轻轻念出这两个字,带着不可思议的温柔。 也许有所察觉,也许没有,心像烟一般飘到了高处,又像绑了巨石沉入了深不见底的潭底。 “长离。” 蓦地升腾起一股强烈的迫切。 她想要见长离。 现在就想。 长廊中,丁灵云愁眉苦脸捏着几枚玉牒经过,风海楼安排她清点这几日所需的额外物资,她一向不喜欢这类文书工作,瞥见钟明烛时眼睛一亮,想也不想就折身向她走去。 她知道钟明烛很擅长这些,和同时驱动六十四枚朱明帖相比,清点物资简直没有丝毫难度。 “阿烛!”她喊了一声,可对方似乎在想什么,根本没有理她,她不禁疑惑起来,“你在做什么?” 院子里只有钟明烛一人,可她不知为何正出神地盯着一处,面上蓄着一抹浅笑。 那笑容和丁灵云以往见过的都不一样。 钟明烛平时笑得很多,愉快、调皮、猖狂、恶意等等,丁灵云见识过许多,可此时她脸上那抹浅到不仔细看几乎看不出的笑,却带着截然不同的感觉。 早在她们还住在明镜峰时,丁灵云就知道钟明烛那副大家闺秀的长相只是徒有其表,骨子里其实是十成十的坏脾气,时而暴躁,时而刻薄,有时候又狡猾得很,无论怎样,都和温婉二字沾不上边。 丁灵云并不是没见过故作温柔的钟明烛,她生来就有着这样惹人怜惜的脸,装弱势时可谓无往不利,可那时候若是仔细看,还是能看出她眼底的薄凉和嘲弄。 而今那伫立于暖风中的青衣少女,沉静而温婉,仿佛是天底下最温柔的人,即便是坚硬如铁的心都逃不离被她打动的命运。丁灵云看向那双比常人略浅的眼眸,真的在那里看到了几近柔和的神色。 她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这时候,仿佛连出声都是一种亵渎。 僵硬地伸了伸手,丁灵云犹豫是不是该拍一下钟明烛拉回她的注意,可还未等她做出决定,就见钟明烛忽地转身朝大门走去。 “哎?等等!”她急忙拦住钟明烛,“你——” 话还没说完就被一把推开。 她猝不及防被这么一推,险些跌坐在地,顿时来了火,正欲抓住钟明烛讨个说法,可下一瞬就僵住了。错身而过之际,她似乎在钟明烛眼中看到一闪而逝的暴虐。 那目光凶狠得难以想象,仿佛能将人撕裂,光看一眼就使人胆寒。 若打扰到她,会死的。 丁灵云莫名生出这种感觉,她不清楚这是不是错觉,只知道她确实被骇得动弹不得,无论是被钟明烛还是被她自己的想象。 她也来不及去考证了,待那股寒意散去后,钟明烛已消失在门外。 “……大概是看错了吧。” 良久,她长长吐了一口气,心有余悸抚着胸口如此道。 钟明烛修为都不如她,哪里会有那么恐怖的气场。 “一定是最近发生太多事了。”她看了看手里的玉牒,唉声叹气地走开了。 深夜,月隐星稀,竹舍中的灵灯将整间屋子照得通明。 长离静坐在竹塌上,正在运功,百里宁卿翘着二郎腿在边上看着,手里把玩着一根竹条,时不时夸张地打几个哈欠。她根本不需要睡觉,可不弄出点动静来,她就浑身不自在。 这几日她都忙着考虑怎么对付千面偃,长离毕竟修为浅,她不敢草率做决定,便思考有没有什么办法让长离快些提升修为。 起码要到在她和千面偃相斗时不会被波及毙命的程度。 这么一想就惦记起一件事,想来问一声却赶上长离正在运功,她看出功法运转已及尾声,便索性留下来等着。 没想到天一宗的功法比她想象得还慢,她从白天等到天黑都没等到长离睁眼。 “放着三清归一不练,非要死守这乌龟王八功。”她换了只腿翘着,恨铁不成钢般抱怨。 天一宗的功法即为着重于护体之术,若用图案形容,就是周正的圆形,四稳八平,几乎没有锋芒,和百里宁卿好斗的性子截然相反,所以她戏谑地称之为乌龟王八功,就算在长离面前也一点都不收敛。 其实她也好奇,本以为长离如此看重门规,听她这么称呼天一宗的玄门功法,不说发怒,起码也会生出些不满,结果对方根本丝毫不为所动。 “你不生气吗?”有一次她忍不住问,经竹茂林提醒后,她又硬着头皮和长离啰嗦了好几天,终于稍微明白了些该怎么和长离交流。 若她只是感慨天气真好,长离肯定不会出声,若她再补一句:“你觉得呢?” 之后便会换回长离的答案。 有时候很快,有时候需要等好一会儿,那是长离在思考要如何应答,如果想不出该如何回答,她便会说:“不知道。” 虽然这种情况对百里宁卿来说仍是极其麻烦,但也好过她一个人自说自话。 问题丢出后没多久就换来了言简意赅,直白却不易懂的答案:“不。” 她是真的弄不懂长离为什么不生气,换了天一宗其他人估计早就吹胡子瞪眼睛要和她拼命了。 “为什么不,你不是很守规矩吗?” “律己,不及人。” 这下百里宁卿懂了,简而言之就是——与她无关。 “如果是钟明烛那厮也这么说你会生气吗?会怎么做?”百里宁卿眼珠一转,笑嘻嘻继续追问,这次她懒得一问一答浪费时间,索性一次性将问题全部抛出。 “不。”长离垂下眼,仍是那副不咸不淡的语气,“我会告诉她不该这么说。” 这大概是天底下最古怪的师徒了,百里宁卿如此觉得。 直到后半夜,长离才运功完毕,百里宁卿急忙凑过去连珠炮一通问:“唉,我说,之前我不是把那妖兽落下的内丹给了你么,你已经吃了吗?怎么修为不见涨?” 元婴期妖兽的内丹她根本不放在眼里,所以丢给长离后就忘在脑后,这几天思考怎么帮长离提升修为时才想起,她在长离储物戒里探过,没有发现那内丹,便想是不是已经被服食了。 可长离的修为也没见多少长进,那内丹的修为起码能助她再涨百年功力,就算是瓶颈期,吸收了那么多修为也不至于寸步不进才是。 “我给她了。” 片刻后,百里宁卿便听到长离平静的声音,一下从椅子上蹦了起来。 “什么?你给她?给她做什么?” “给她提升修为。” “你、你你你……”百里宁卿烦躁地来回踱着步子,“一千头妖兽才有一头能落下内丹,还是元婴的妖兽,你可知道这有多珍贵?怎么就给她了呢……” 没等长离回话,她就急匆匆往外去,口中碎碎念着:“不行,我还是去取回来,希望那厮还没吞掉,不然千面偃稍微放出点灵压就能碾死你。” 似乎是在那话中察觉到了什么,长离抬头看向她,漆黑的眼中浮现出一抹若有所思来。 “前辈。”第一次,她主动开口,喊住了百里宁卿。 “啥?”百里宁卿第一反应是自己听错了,“你喊我?” “是。” 这是什么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么? 百里宁卿瞪大了眼,指了指自己,看起来直冒傻气,稍后便反应过来,喜上眉梢问道:“什么事啊?” 和长离相处时对方总是爱搭理不搭理,这次长离竟然主动开口,让她莫名有种突破境界的畅快淋漓感。 可不等长离再度开口,屋中的灵灯忽然晃了晃,百里宁卿脸色一沉,目光凌厉起来,下一瞬已□□在手。 “你在此稍待片刻。” 话音犹在,身影已无踪。 “好。”长离再度垂下眼,此前悄然攥紧的手指缓缓松开。 远方,女人的身形自云后显现,鹅黄色水裙在夜风中翩跹起舞,足踏虚空,如履平地。 那是化神修为方能做到的,无需借助飞剑便可飞行。 “来者何人?”百里宁卿抬起手,枪尖在暗夜中化作一点寒芒,直指远方那抹身影。 那人持有竹茂林所铸的通行令,那令牌竹茂林只赠给了两个人,然而来人不是两人中的任何一个。 不多时,温和好似与世无争的嗓音抵达灵海:“太上七玄宫墨沉香求见。” “原来是你。”百里宁卿眸色一凛,寒意比枪芒更甚,她握紧枪杆,丝毫不掩饰口气中的嘲弄,“你还有脸来?” 作者有话要说:啊非常感谢大家的评论 以及在微博的推荐wwww 会努力对得起良心的 第39章 “是稀客呢……”竹茂林倚着窗轻笑道,像是在等着什么好戏一般。 手里茶水被喝掉大半的青瓷茶盏渐渐失了温度,他本想放下,但瞥见底部浅浅一层茶水和在其间沉浮的茶叶后,却变了主意,抬手将茶盏举至与眼齐平,轻轻晃了晃,然后倒扣于茶碟上。 缓缓移开茶盏,视线落在茶碟正中由茶水和茶叶构筑而成的图案上。 看似凌乱,却隐约显出尖锐的轮廓,心血来潮随手一卜,竟是大凶之昭。 素来平和的眼底波澜乍起,他望向远方百里宁卿所在,眉宇间忽地透出些许焦虑。 他活了很久,久到已经不记得何时才算是起始,他本是招摇山上一株青竹,数千年前逢机缘,开灵识,但在此之前他就已历经数不尽的春秋轮回。 阅尽人世悲欢离合,他曾一度觉得活着何其乏味,直到那抹鲜活的色彩误闯入他的竹林。 从此,他所算所卜,唯她而已。 他没料到墨沉香会来,但也不是非常意外。 通行令仅有两枚,以取自他本体的竹板所制,不但能畅通无阻进入被他结界封锁的竹林,甚至能在万里之外寻到他的所在。 理应是极其珍贵的东西,任谁都会小心保存,即便是存在都不会向其他人透露,但此时这令牌出现在墨沉香手中,竹茂林却一点都不感到奇怪。 ——毕竟是那个人,无论做出什么匪夷所思的举动都不足为奇。 竹茂林喜静,通行令上的咒文仅能庇护一个人,所以就算落入他人手中也不至于受到威胁,哪怕是修为高过他的人持令闯入,也仅仅是能通行。就算以两枚令牌为基在内强行突破,撕裂一线瞬间就会被补好,外人不得而入。 早在百里宁卿察觉之前,他就已经发觉那不速之客。不过因为对方修为尚不足以伤到百里宁卿,是以他便继续待在屋里喝茶。 发现那人是墨沉香后还有兴趣调笑两声,可随手一卦之后,那张清隽的脸上再无丝毫笑意。 百里宁卿好与人相斗,还讨厌他插手,所以遇到这类情况他通常都抱手观望,此番遇不祥之兆,他还拿不准是否为误算,暂时不想拂了她的兴致,思量再三终是没有跟出去,而是放出一缕灵力以作不时之需。 翅膀扑闪声起,一团黑影利箭似的窜入屋中,然后稳稳当当停住,是一只通体漆黑的游隼,脖子上绑着青绿色的小竹牌。 那是陆临饲养的灵宠,是他在昆吾山顶带下来的,名为启蛰,速度快似闪电,此前二人通信皆是通过灵力幻化的青鸾,而启蛰有实体,速度虽然远超青鸾,但必须有那枚令牌方得进入,终是不便,所以只有紧急之时陆临才会唤它传信。 它停下后张口吐出一块玉牒,竹茂林捏起玉牒,陆临的声音立即传入灵海: “六月十一,羽渊将在合虚之山传道,化神以上修为不论正邪都收到了传帖,目前势力最大的十三宗门之首也受邀前去,我已离开昆吾,临行卜算,卦相显凶兆,先生多加小心,若我身陷不测,昆吾一城交托先生照管。” 就算是有求于人都是那副不近人情的口气,一如陆临的性子。 六月十一,还有一个月啊。 竹茂林望着阴沉的天色,眸中忧虑愈发愈深。 连羽渊都有动作了,到底是要变天了—— 面对百里宁卿的质问,墨沉香眼底浮现出悲戚之意,然转瞬即逝,她强定心神,朗声道:“我受天一宗木丹心木长老所托,来向两位前辈讨一个人。” 天一宗木丹心要找的,除了长离还会有谁。 百里宁卿一听就明白过来,不过立刻生出别的疑惑。 就算钟明烛一离开就去五泉山报信,等惊动天一宗的三位大长老,起码也是一个多月后的事了,为何他们现在就知道了,甚至还找墨沉香过来传话。 ——更何况,她知道钟明烛是去了僬侥,根本没时间将消息传回门派。 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暗自思考起种种可能来,面上则装傻道:“他要找谁?” 太上七玄宫和天一宗都是正道,除此之外就再无其他关系了,事实上就她所知,两派关系连友好都算不上。天一宗门风清正,素来不屑暗中伤人,就算是对付邪道也求“堂堂正正”四字,百里宁卿虽然和吴回结仇,但她是恩怨分明的性子,不会因为一个人迁怒整个门派,对于天一宗大体还算尊重,否则当初见到云逸落难也不会出手相救。太上七玄宫则不然,当初太上七玄宫和其他几个正道门派未下战帖就偷袭昆吾的事她至今还记得,当年墨沉香的师父,五灵门杜玄则还邀请了天一宗,但被木丹心拒绝了。 之后天一宗遭陆离进犯,其余宗门有人暗中讥笑木丹心当初不识好歹,木丹心仅回“清正律己”四字。 依她来看,就算天一宗从别的地方知道长离被她掳走的事,也找不到墨沉香头上。 墨沉香却像是看出了她的装腔作势,说道:“我知道长离仙子就在这里,还望前辈莫为难。” “谁告诉你的?” “实不相瞒,晚辈前去僬侥途中偶遇长离仙子弟子,她想回门派报信,我才建议她前去僬侥。”提及钟明烛时,墨沉香仔细注视着百里宁卿的表情,似乎在窥探什么,“也算相识一场,我想你应当不会为难长离仙子,本不想插手,但之后收到师父嘱托,只得冒昧打扰,木长老忧心长离仙子,还望前辈能放她离去。” “你竟遇到了那、她徒弟……”诧愕在百里宁卿眼中一闪而过,但很快被她掩饰过去,依旧是皮笑肉不笑的模样道,“真是好巧。” “她……” 墨沉香还想说什么,却被百里宁卿突然拔高的嗓音盖过。 “墨沉香,你不提你那老不死的师父还好,提到我就来了气,你是他养的狗吗?指东不往西?”她怒极反笑,灵力激荡,自枪尖徐徐扩散,“我告诉你,长离在我这,但我不会交给你,太上七玄宫的白眼狼我见了恶心,让木丹心自己滚过来讨他师侄,如果是他来,我倒会考虑考虑。” 她话说得难听,却又句句属实,像利刃似的将始终未愈合的伤口再度扎得鲜血淋漓。 墨沉香不自觉退了一步,面纱下的唇角勾出几分苦涩,明明已是化神修为,她却觉得透不过气,几近窒息。 数百年前,在那人冷漠的目光下,她尚能咬牙告诉自己这是迫于无奈,然而时过境迁,留于心头的只有无穷无尽的悔。 “我会转达给木长老的。”百里宁卿的叱责,她只能全盘承受。 正欲离开,却被喊住。 “给我慢着!”百里宁卿依旧是用枪尖指着她,声音掺杂着讥讽时才有的尖锐,“把通行令留下,既然你已和她决裂,这东西不该物归原主吗?” “也是。”墨沉香应许,那枚小小的竹牌自她袖中飞出,飞入百里宁卿手中。 百里宁卿打量了几眼竹牌,发现上面没被动上面手脚就毫不客气地挥了挥手,丝毫不掩口气中的不耐烦,道:“好了,你可以滚了。” 不料说完后过了好一会儿墨沉香仍旧站在那处一动不动,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她正想再度开口催促,却听到墨沉香再度开口: “她……还好吗?” 轻柔的嗓音微微颤抖着,几乎像是在哀求。 “你们名门正派里不已经传开了么,我还以为人人都知道她已经死了。”百里宁卿仍是没好气。 “她没死!”墨沉香像是被刺痛了似的,以一种强硬的态度矢口否认道,“她的魂灯还没灭,可是不知为何暗了许多,我……你不信也罢,我很担心她。” 后半句声音渐渐低了下去,黯然似即将熄灭的烛火。 “你还留着她的魂灯?”百里宁卿虽极度厌恶墨沉香,可听到这样的话,心顿时软了几分,摸了摸下巴暗道刚刚自己激愤之下是不是说得太难听了。 魂灯和本命法器相似,炼制时注入一滴精血,此后人不亡,则灯不灭,而且本身情况也会在灯上反应,若垂危,灯火暗淡一目了然。 她讲义气,亦明事理,有些事看不惯归看不惯,多多少少还是能体会其间不易,只不过是因为自己亲近的人险些被伤到,才会如此大动肝火。 发完火脾气就没那么冲了,又听到墨沉香还保留着那盏魂灯,便动了恻隐之心。 “唉,这话由我说虽然有点怪。”她叹了口气,皱着眉道,“那人不是什么良人,虽然是你对不起她在先,但就算没发生那档子事,日后她多半也会对不起你,再说她应该已经放下了,你就、就看开些?” 她性子直率,和竹茂林之间没那么多弯弯绕绕,所以对于感情上这些纠葛能躲多远就躲多远,只不过这次见墨沉香太过可怜,才忍不住出言相劝。 之后想了想,她又补了一句:“你的魂灯,她已经扔了,所以……” 话至此便停住,她想不出“所以”之后要接什么,不过也无需再接什么,墨沉香听到前半句后便没有再多停留一刻,身影转瞬消失在了云后。 “啧……”过了许久,百里宁卿收起武器,眼中出现不爽的神情,“妈的造孽,烦死了!” 屋中,长离依旧盘坐于竹塌上,静静等候着,凭她的修为,自然难以察觉外面都发生了些什么,她也没有兴趣去知道,脑海中反反复复回响着百里宁卿最后那番话。 百里宁卿说要去将内丹取回来,言下之意便是她知道钟明烛在哪里。 可她为什么会知道钟明烛的动向? 这些天竹茂林和百里宁卿都没有离开过这片竹林,就算竹茂林是洞虚修为,要在茫茫天地间寻找一人行踪也是不可能的事,而且他们一直在思考对付千面偃的事,从未提及过钟明烛的下落。 一种可能是钟明烛身上被下了追踪符文,但是在将内丹放入她储物戒时,长离并没有发现里面有多什么东西,一切都和来的时候一样。距离如此遥远还能知晓位置的追踪符文必须以实物为媒介,不然很快就会失效。 另一种可能是钟明烛其实也被百里宁卿拦下了,但百里宁卿保证过不会对她下手,以她的修为,又何必多此一举。 再或者——长离想到第一次去青羊县时,钟明烛所说的故宅里如今住的正是竹茂林,若非巧合,那必是有预谋。 也许他们知道钟明烛的身世。 也许她可以试着问一问。 手指不自觉再次攥紧,这是她未曾尝试过的事。 三百年来,她走的路都是师父师叔一早就帮她铺好的,此次不知为何却好似误入陌生之地,前方无数岔路,每一条都通往不可预知的方向。 眉心忽地传来一阵刺痛,好似尖锐的刀锋深深扎入了头骨之中。 她抬手抵住眉心,心中默念起真武守元诀中的清心咒。 自记事起,额心那处便时而会有疼痛之感,并不是很频繁,而且没什么规律,有时一年几次,有时几十年都没有一次。 此事只有师父和两位师叔知道,年幼时小师叔替她看了好几回,都未寻到症结所在,加上似乎对修炼没有任何影响,渐渐地就不再纠结此事。和钟明烛相伴的一百多年里,只发作过三五回,都是转瞬即逝的刺痛,对方没有发觉,她便也没有提起。 这次的疼痛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厉害,竟像是要把头颅生生劈开似的,清心咒念过十遍仍不见任何好转。她断断续续吸气吐气,因疼痛不自觉蹙起眉,连放在膝上的手都微微颤抖起来。 好像只有最初那几次才维持了那么久,她恍恍惚惚忆起最初的光景。 第一次时,她好像晕了过去,睁眼后便看到小师叔担忧的视线以及微红的眼眶,那时她尚不明白小师叔的眼睛为何会红红的,直到后来一次发作时,因疼痛而模糊的视野中,她看到小师叔在掩面哭泣,木师叔跪在地上揽着她,眼睛好像也红红的,她才明白,那时小师叔是哭过,所以眼眶才会发红。 可为什么要哭呢? 她仍是不明白,想过要问小师叔,但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没有再见过两位师叔,就算来送食物也是很快离开了,每次都见不到人影,时间久了,她便忘了询问的事,再后来,她辟谷,无需再出剑阁,偶尔有对话,也都隔着一堵墙,下一次相见,已是千面偃负伤而去之后的第二十五年。 大概是太疼了以至于思绪蒙沌不清,许多从未出现过的念头纷纷在心头闪现。 比如虽然从小受两位师叔照顾,实际上见面次数屈指可数,师父出现次数则更少,偶尔指导她剑法,都隔着厚厚的帷帐,她只听过师父的声音,却没有见过他的样子。 比如说将钟明烛遗忘在天台峰,回去后被她质问,那是第一次有人这般大声与她说话。 再比如说她之所以随手就要将那串南明玛瑙丢入储物戒,是因为并不知道那是用来佩戴的饰物。 杂乱无章的片段,起初大部分是空白,之后色彩渐多,而被色彩占据的那些,几乎都和钟明烛有关。 原来已经和她相伴了那么久,比剑阁中的剑还要久—— “唔!”沉闷的音节自喉间溢出,额心的疼痛忽然潮水般退却,长离喘着气,肩膀剧烈起伏着,过了很久才缓缓放下手,纷乱的思绪刹那被斩断,头脑一片空白,甚至一时记不起自己身处何方。 在身子松懈下来后,微凉的水滴滑过眼角,她伸手一探,才发觉自己已经出了一身冷汗,掌心亦被指尖抠出血痕。 而那阵疼痛就像从未出现过一样,消失得干干净净。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阴冷的笑声传入耳中,有如毒蛇吐信,熟悉的灵压迫近,长离当机立断自屋中御剑而出,下一瞬原本所处之地便传来木料断裂声,像是被无形的大力挤压至四分五裂。 她一出来身上就被竹茂林套了一道护身咒。 “这他妈的是怎么回事?”百里宁卿怒骂道,她面前,一黄袍道人正抱手冷笑。 面色蜡黄,眼睛细长,正是千面偃。 “结界为何会破?”百里宁卿挡下千面偃几击,一脸气急败坏。 竹茂林没有说话,脸色很难看,他立于竹林上空,飞快地以手刻符,繁杂的灵纹以他为中心扩散,纵横交错一点点将那片林子重新覆盖。 陆临连启蛰都用上了,却还是晚了一步,他们必然是在途中对启蛰下了咒。 可是时间上还是对不上,启蛰只需三天就能从昆吾飞到他这里,在他的竹牌上下咒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做到的,还需提前就准备好灵器,就算在长离过来的第一天他们就开始,也是来不及的,他接到陆临的来信后就猜过天一宗会不会求助羽渊强行冲破结界,可那时墨沉香和启蛰都已抵达,那时他正在检查启蛰带来的那枚竹牌,没想到眨眼间结界就被破了。 更没想到千面偃会先一步到来。 还有那第三处媒介是在哪里他也毫无头绪—— 眼角瞥见一抹白色,他心忽地一沉,于千般头绪中抓到一线光明,然还未来得及多想,那边百里宁卿已在喊他。 “别管那破阵了,帮我抓住他,然后搬家!”那句话她几乎是吼出来的。 千面偃在她疾风暴雨般的攻势下很快左支右绌,很快被压制至竹茂林近身处。 这人暂时不能杀,只能生擒,所以竹茂林才迟迟不动手,他们一直为此头疼,如今见千面偃没有任何过激举动,轻易就被百里宁卿逼到可以施咒擒拿之处,竹茂林心中忽地浮现出不安。 疑点太多,而且太容易了,这—— 百里宁卿松开□□,抬手欲刻禁锢之咒,就在她指尖点上千面偃的瞬间,一道剑气忽地破空而至。 “宁卿!”竹茂林觉得脑海中那条名为理智的东西被那剑气挑断,灵气激涨,转瞬就将脚下一切夷为平地,携着不可抗拒的威力向那道剑气涌去。 是不是会杀了千面偃,他已经不在意了。 可下一刻他就不可置信地睁大眼,他的攻击被挡住了——被一股更浑厚的灵力。 “羽渊?”他失声道,几乎是同时,眼底蒙上一层血色。 血珠四散,百里宁卿捂住胸口,她甚至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紧接着又一股凉意传来。 千面偃的手穿入她的胸腔,捏住了她的神元。 “将我锁入钟山之时,你就该料到这天。”他的眼神好似浸透了毒液,扭曲的面庞被怨恨全盘占据。 他满怀恨意,盼望着在百里宁卿面上找到惊惧,可很快他就发现,她连看都没有看自己,而是转过头,看向不远处文士打扮的男子。 即使神元被掌控,失去了所有力气,她仍努力睁眼看着那个人。 这女人不怕死吗? 他心想,忽地被什么击中胸口,身子顿时如断了线的风筝般坠下。 竹茂林竟拼死挣脱了身上的枷锁,宁可神元受重创,也要将百里宁卿拉到自己怀中,剑气又至,他却浑然不顾,任凭剑气没入身子,掌心牢牢抵着百里宁卿背心,源源不断将自己的灵气渡入。 不知道受了多少剑,他的表情无一丝变化,就像个死人,直至百里宁卿重重咳出一口血,他眼中才重新出现了光。 “我还没死么……”百里宁卿虽醒了,但仍是很虚弱,她抬手抹去竹茂林嘴角的血迹,稍稍勾起嘴角,轻声道,“脏死了……” “呵。”竹茂林径直将脸埋入她肩膀,“那我擦一擦……” 稍后,他直起身子,望向剑光所在,厉声道:“羽渊,我技不如人,但若你不罢手,我便与天道结契,愿散尽毕生修为福泽天下,换你永世困于下界,飞升无门。” 他此话一出,天顶一道惊雷声起,那是天道立誓的前兆。 他人羡慕至极,求都求不来的数千年修为,他为一人,可弃之如敝履。 渡劫修士以毕生修为作为代价能平定天下祸乱,他虽没有那般本事,但以洞虚全部修为,诅咒一人绰绰有余。 那边的攻击果然停了。他当即勾起一抹嘲弄的笑,与百里宁卿惯有的戏谑表情如出一辙。 “竹先生,你困于情障不求解脱,又是何苦。”清水般单调的嗓音传来,似在劝告,又似在惋惜。 竹茂林眼中讥诮不改,朗声道:“不劳羽渊仙子费心,就此后会无期吧。” 欲离开时,他注意到伫立于原处,沉默不语的长离,与那双漆黑色的眸子对上,他面上浮现出一丝苦笑。 若换做其他人,早就趁乱逃走了吧。 他稍停顿,传神至长离灵海:“他们为你而来,应当不会伤你,庭中存了些东西,我以密咒封存,应该完好无损,你取了去吧,好过落入歹人之手,就算你用不上,钟明烛也需些器物防身。” 说罢他便化作流光,往西南方而去。 “离儿。”须发皆白的玄袍老者出现在长离身前,却是木丹心,“你可有受伤?” “没有。”长离答道,她看着木丹心,眼前的景象与多年前的记忆重叠与一处,竟有几分相似。 木丹心没有红了眼,只是眉宇间愁苦依旧,看起来比以前苍老了许多。 与钟明烛相处那么多年,长离早已能分辨情绪,她看出,木丹心此时一点都不开心。 眼中暗淡无光,隐约还有些难堪。 是羞愧。 作者有话要说:钟某人:等等,我不是主角吗? 作者:你看人家张无忌令狐冲郭靖杨过什么时候才出场的,知足吧 虽然小姑姑和百里宁卿的对话天雷勾地火(????)但百里宁卿其实是小姑姑老情人的仗义亲友(((解释一下吧,怕有人看漏 第40章 云幕后,墨沉香颓然跪坐于结界中,她眼睁睁看着百里宁卿被剑气穿心,眼睁睁看着竹茂林神元重创。 这一切都是因为她带去了那枚通行令,待她反应过来已为时太晚,更何况,在诸多前辈高人面前,她根本什么都改变不了。一共来了七位化神高手,都隐去了气息,似是不愿被发觉身份,而她师父杜玄则亦在此行列。 她还未从魂灯被舍弃的失魂落魄中走出,就被杜玄则困住。 “师父,为什么……”竹茂林离开没多久,结界就解开,她却迟迟不走出,仿佛是个失神的人偶。 多年前的那幕又一次在眼前重现,当年那人全身而退,走前称恩断义绝,如今竹茂林和百里宁卿皆身负重伤,百里宁卿甚至命悬一线,若那人知道,会如何看待她—— 往日恩情早已烟消云散,以那人的性情,恐怕要将她视作眼中钉,除之后快吧。 “免得你冲动误事。”长髯道人面色冷峻,即使面前是他最为看重的弟子仍不见有丝毫亲切之意,“太上七玄宫根基未牢,你若再和他们扯上关系,该如何自处?” “我……”墨沉香眼底露出迷茫。 曾经师父也是这样和她说的,太上七玄宫数千年来的清誉不能毁在她手里。正邪势不两立,她若再和那人往来,便是罔顾纲常,弃道义于不顾。苍天在上,必不会容她太上七玄宫。 他师父这样说,她认识的前辈都这样说,有厉声呵斥的,也有婉言规劝的,但其中含义都如出一辙。要她坚守立场,不能一时鬼迷心窍被奸人蛊惑。 ——可我不是一时鬼迷心窍,也未曾受蛊惑啊…… 这样的话,她终究没能说出口。 杜玄则转头与其他人交谈,看起来对结果甚是满意,其他前辈虽然没有表露什么,但他们心中应当是极为欣喜的。 长久以来叫正道头痛不已的竹茂林和百里宁卿被击溃,短期能都不会有太大举动,这正是他们期盼已久的局面,连一向不管宗门争斗的羽渊仙子都站到了他们那边,若现在集结正道势力攻击昆吾,想必会势如破竹。 不对! 她心头忽地泛过一阵寒意。 一开始与百里宁卿动手的千面偃,并非什么正道中人。 虽然她已隐居数百年,但并非对外界一无所知,千面偃暗算云中城之后,几乎整个正道都对他下了绝杀令,师父对邪修深恶痛绝,明明算准时机在百里宁卿松懈时偷袭,不可能没有发觉千面偃的行踪,如今却只字不提。 猛地起身,她行至杜玄则面前,大声道:“师父!为什么千——” “住口!”杜玄则脸色一沉,厉声喝止住她,“此乃大计,休得胡言乱语!” 稍后他又以密语传声至墨沉香灵海,道:“下月你与我一道前去合虚之山,便见分晓,香儿,记住,忍得了一时,方能有所大成。” 又是与当年几乎分毫不差的教诲,墨沉香此时只觉刺耳至极。 她不明白,为什么这样荒诞的事在她师父口中就会变得合情合理。 这不对——她想这么说,可一瞬涌上的勇气在对上杜玄则严厉的视线后退得干干净净。 太上七玄宫与五灵门世代交好,她和兄长墨苏方虽然都是太上七玄宫墨家后人,但她自幼便被送至五灵门学艺,至元婴中期方出师回岳华山,七百多年悉心教诲,杜玄则于她犹如严父,她尊敬有加,丝毫不敢有半分违背。 以前是这样,如今也是这样。 羽渊仙子早已离去,余下的人也陆续离开,杜玄则见她垂首不语,开口催促道:“阿玉一人在僬侥,你还不早些回去?” “嗯。”她如此应道,身子却动都没动一下。 杜玄则见状恨铁不成钢似的叹了口气,先行离开了。墨沉香以为只剩自己一个人了,却瞥见原本竹舍所在之处还有一抹白色的身影。 是长离,木丹心交代了她一些事后就离开了,她却还没走。 而是探寻似的看着脚下,似乎在找什么,不一会儿就见她从地下取出一个玉匣。 那玉匣中灵力涌动,应是有不少高阶法宝。 墨沉香疑惑地落至长离身边,问道:“你在做什么?” 若是其他人,她大概会认定是伺机行窃,可长离那模样实在叫人无法往这方面去想。 只见她表情沉静,如墨的瞳眸中无丝毫情绪,没有发觉宝物的窃喜,也没有唯恐被他人看到的心虚,捧着价值连城的玉匣,和捧着一捆柴看起来没什么区别。 身边多了一个人,长离神情不变,看都没看一眼墨沉香,道:“取物。” 言简意赅,却又什么都没解释。 元婴修士见到化神修士,大多是尊敬有加不敢有分毫怠慢的,可长离莫说是尊重了,简直就是旁若无人。 “这是何物?”墨沉香又问。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传闻中天赋异禀的长离仙子。 那是修真界第一剑修吴回的亲传弟子,不足两百岁便结成元婴,曾在千面偃中救下了危在旦夕的天一宗。人人都道长离仙子冷若冰霜,墨沉香看着那白衣女子,第一感觉也是冷,却很快觉得那不单单是冷。 只见她捧着那玉匣打量片刻,然后放入自己储物戒中,动作自然得就好似在家中,而不是在一片焦墟中。 不久之前惊心动魄的大战,久未现世的洞虚大能,齐聚一处的化神高手,哪怕是其中一个细节都足以令天下修士投以全部注意,可是那白衣女子却像是置身事外似的。 听闻这问题后,她先是沉默片刻,而后缓缓道:“这是竹前辈临走前交付于我的法器。” 清冽的嗓音中无丝毫情绪波澜,没有任何遮遮掩掩的意思,好像这只是什么寻常至极的事。 她为正道,竹茂林为邪道,此前她还一直被拘禁于此处,又亲眼见了那场混战,要如何才能如此平静地道出这句话。 不可置信自墨沉香眼中浮出——长离甚至称竹茂林为前辈。 “这、他为何要给你这些?”她不禁追问道,“你不怕上面被动了什么手脚吗?” 这才是理所当然的反应,当初她得知那人身份后,审视了许久对方交于自己的通行令才重新收入储物戒,也是因为这个原因,那枚通行令的存在才会被杜玄则知晓。 她在后悔,却又觉得这是本分,思绪不自觉又飘到远方,而后于恍恍惚惚中,她听到长离如此说: “他说这些能派的上用场,不怕,他说过不会让我受伤。” 没有什么起承转合,一板一眼照顺序回答她的问题,听起来非常古怪,可墨沉香却已然无法顾及这些了。 那是最后一片雪花,强撑许久的枝桠乍然断裂。 “如果要害你,我先告诉你一声,在此之前,哪怕是一根手指都不会伤到你哦,啊,最多损你几根头发吧。” 那人漫不经心如此说,无论是内容还是语调都是一副玩世不恭的味道。 就像是在开玩笑,直到最后她才知道,那并不是玩笑。 天色渐明,而后又暗下去,墨沉香像尊雕像似的伫立在竹林废墟中,长离不知何时离开了,连声告辞都没有,无声无息就消失了。 对于这般失礼的举止,墨沉香没有怪怨,反而有些感谢。 现在她这副样子,就算对方向她搭话她也不敢开口,生怕一开口便是哽咽。 眼已干涩,面庞仍有湿意,她摘掉浸染了泪痕的面纱,怔怔望着眼前的荒凉。她因觉无颜面对那人所以才蒙上面纱,而今却还是重蹈覆辙。 手中的面纱简直就像是讽刺,讥笑她的徒劳。 随手将那方纱巾丢弃,她深深叹了一口气,眼中生出茫然来。 眼前每一个场景都令她想起从前,多留一刻,心就要痛上一分,可是她又觉得这些痛都是自己咎由自取。 入了魔怔似的,不愿离去。 她就这样一动不动站了三天三夜,直到太阳第三次西斜,她察觉有人正飞快地往此处而来。 说是飞快也不甚确切,在化神之境,那连疾步都算不上,可来人只有筑基修为,有这样的速度便可以说是非常惊人,许多金丹修士都不一定能那么快。 稍后,她便发觉了来人的身份。 是长离仙子的弟子呢,墨沉香抬头望向来人所在,距离太过遥远,那抹身影在寻常人眼中连黑点都算不上,她却能够清晰地看到对方的容貌。 目光落在那双比常人稍浅的眼眸上,茫然无措不自觉转变成了痴。 钟明烛心急火燎赶来,几乎累得脱力,可丝毫不敢懈怠,离很远她就察觉到此处残留有大战后方有的激荡灵气,她没有退缩,捏了几枚灵符在手,反而加快了速度。 及到近处,惊觉那片葱郁的竹林已沦为荒地。 大片的黄土中只偶有几根断裂的竹竿,哪里还有什么青竹小院的踪影。 她只觉胸口被重重锤了一下,几乎要喘不过气来,也不顾自己的声音能不能传达就大声喊叫起来:“师父!师父!长离!” “长离——”几声就扯得嗓子隐隐作痛,而没有听见任何回应叫她发慌。 她看不出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只知道那些残留的灵力皆是高阶修士留下的,高过她知多少,而长离亦远远不足以与之匹敌。 唤了朱明帖在手,她径直将全部灵力灌入试图寻找出些蛛丝马迹,阵法稍有些凌乱,她试图定下心,可满脑子乱糟糟的片段雪花似的飞过,最后都定格在长离重伤咳血的画面上,随后灵气便会再乱上几分。 眸光渐暗,心底某个声音叫嚣着似要激起滔天杀意,就在她不知道再下去自己会做出些什么来时,一个声音传入耳中。 “她没事,已经随她师叔木长老离开了。” 那句话宛如安神咒,霎时令狂躁的情绪安定下来,接着她就腿一软,险些一头栽了下去,幸好被一股柔和的力道托住了,当双脚踩上实地后,她便连站着都懒得,径直仰面倒下,望着碧蓝如洗的天空静候心跳回复。 “你这法器,是叫朱明帖吗?” 那声音再次传来,她往那边看去,看到了一个身着鹅黄色长裙的女子。 是个容姿秀丽的年轻女子,只是眼眶微红,眉眼间含着显而易见愁苦,是以看起来憔悴不堪。 一看就是哭过的,钟明烛顿觉头皮发麻,自从上次见识过若耶后,她就暗暗发誓要对那些哭哭啼啼的女人敬而远之。 谁知道会不会突然发神经。 ——等等,她怎么知道自己法器的名字? 在心中骂了若耶几声她才反应过来,而后便觉这声音似乎有些耳熟,便皱着眉再度打量了那女人几眼。 “墨沉、咳,原来墨前辈?”包括天一宗弟子在内,她认识的修士数也数的过来,很快就想到了对方的身份,恍然大悟中险些直呼名字。 原来她长得不难看,脸上也没有疤痕……又细细瞧了瞧墨沉香的脸,她摸了摸鼻子如此暗道。 修为提升后虽然能使气色焕然一新,但骨像之类却不会有什么大改变,那些皮相好看的修士都是天生的,像那江临照,还是炼气阶段就已是许多少男少女的梦中情人了。就算到了化神修为,模样和凡人时期也无多少差别,顶多是孩童长大那般变化。 所以见墨沉香以面纱蒙面,钟明烛想也不想就认定是因为容貌丑陋或者像叶沉舟那样也被毁了容。 没料到面纱后竟是个清丽动人的样貌。 长那么好看为什么要把脸遮起来呢,钟明烛不自觉摸了摸自己的脸,像她,恨不得叫天下都知道自己生了一副好皮囊。 知道长离没事,墨沉香是正道之人,想来也用不着拿着个骗她,所以她此时已全然松懈下来,便如往常一样,脑子里尽是些说出来要把古板之人气到跳脚的想法。 自我陶醉够了,她发觉墨沉香正出神地望着她的法器,这才想起自己还没答话,于是点了点头得意道:“是叫朱明帖,你看我的名字不是叫明烛吗,倒过来就是烛明,因为是赤金所铸,加上烛为火,火为赤,便将首字改成了朱。” 长离被太师叔带走总好过留在百里宁卿手里,此时她心情极好,所以非常慷慨地和墨沉香分享起那名字的缘由来。 墨沉香却好似没有听到似的,仍是怔怔望着散落在她身边的法器,眸中隐有雾气缭绕。 “遇到她时,她说她叫朱明……” “嗯?”钟明烛正讲到兴头上,听到这般没头没脑的话,想也没想就脱口问道,“谁?” “陆离。”墨沉香抬眼,望着钟明烛的眼,呢喃似的轻语,“第一次见面时,她自称朱明,这名字不像真名,我以为她是隐瞒姓名出来游玩的世家子,却没想到她就是昆吾城的二城主陆离。” “离为火,这朱明也不是没道理……”钟明烛嘀咕道,脸上的笑却渐渐僵硬起来。 这架势,一看就是要跟她说故事。 她终于明白为何那天墨沉香会突然邀请她同行,原来是因为听到了老情人的化名的缘故。她还知道了,原来陆离真的是女人。 换做平时她一定搬张靠椅备足茶水零食好好听,仔细听,事无巨细一个字都不落下——化神前辈的私密往事,足够她吹嘘显摆好多年了。 可是她现在不想听什么恩怨往事,她想去找长离。 原本打算休息够了就向墨沉香打听长离的去向,然后找过去,如今墨沉香这么一开头,她总有种短时间内走不了的预感。 心里思考着该怎么打断墨沉香,一遍埋怨起陆离来。 朱明,这什么破名字,她怎么不直接叫猪! “这、墨前辈……”墨沉香没有强迫她留下来,可是她不知长离去向,就算走了也只能像只没头苍蝇,天下那么大,鬼知道长离被她太师叔带去哪里了。 可能是五泉山,可能是僬侥城,甚至可能回天一宗了,遇到这种事,也是该回家定定心神。 “其实你与她算不上多相似。”墨沉香对她的犹豫视而不见,对她的搪塞听而不闻,看着她,又像在看着另一个人,几近强硬地继续说下去,“只是眼睛,你们的眸色都比常人稍微浅一些,我一看到你的眼睛,就会想到她。” 她煎熬了太久,承受了太多,溺水中抓到一根稻草,就算无济于事,她也要死死抓住不放手。 而充当稻草的钟明烛只觉心烦,心里脑中都是抱怨:那你说什么有些像一位故人,害我胡思乱想半天! 人大多是黑眸,可实际上并非都是一个颜色,而是有深浅之分。 像长离的眸色就很深,和浓墨差不多,大部分人的眸色要浅一些,说是深棕色更为恰当,钟明烛的则更浅一些,像长离或者像她这般的人虽是少数,但也没有罕见到绝无仅有的程度,连蓝绿金红之类异色瞳都有,她这样只是比大部分人稍浅一些,乍看来还是黑色的瞳眸连稀罕都算不上。 我觉得你应该多去市集走走,可能几天就能看见一个。 钟明烛翻了个白眼心道,坐起身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她是真的十分想走,可她也看出墨沉香不会停下。 是她也好,是其他人也好,那个憔悴的女人只是想要倾诉。 眼看一时也打听不到长离的下落,墨沉香说的又是陆离相关的事,说不定对她有些用,于是她深吸几口气忍下脾气,静静听起来,并不时盘算着听过后要怎么讨要些补偿。 ——这根本就是话本上都写烂了的剧情。 仇家寻上门,门人或死或伤,只有墨家兄妹二人带着太上七玄宫秘宝侥幸逃走,传闻道那时墨苏方身受重伤而墨沉香是全身而退,实际上那时他们都已是血人。 拼死杀出重围,哪里会安然无恙。 后有各门邪修紧追不舍,一门陨毁,谁都想要分一杯羹,为求一线生机,墨苏方与墨沉香分路而逃,分别前往不同的宗门求救,墨苏方北上云中,而墨沉香则南下寻五灵门,只是她运气实在不好,半路在一处山谷被追上,就在穷途末路之际,一架玉撵经过,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正正好好停在她身边。 墨沉香其实连玉撵上是什么人都没看清,就晕了过去,醒来后,她躺在柔软的皮草中,身上的伤都已被处理。 一个斯文秀气的女人坐在她对面,白衣纤尘不染,手里握着一卷书,正在浅浅地打哈欠,见她醒来,便朝她笑了一笑,稍稍眯起的眼中,比常人略浅的瞳眸倒映出她的惊愕的眼神,以及一闪而逝的错乱。 那女人自称朱明,说自己出来散心顺手救了她,偶遇即是缘,叫她大可安心在此养伤,无需拘谨。 她看出对方的修为远在自己之上,而那时化神境界的高手中并没有叫朱明的人,那显然是化名,可对方的气息太过温和,她以为对方只是避世隐居的世家子弟,更何况是从邪修手中救了她,应当不是恶人,既不愿透露姓名,她便也没有执着追问。 很久以后她才知道,那白衣女子便是陆离,而所谓的救了她,是令那片山谷变成了血海。 那些人全部死了,而且死状都极惨,一如陆离的性子,嗜血而暴虐。 若她早些知道,也不会因一时错乱而迷失了心。 她的伤很重,在陆离府邸上住了很久,陆离见识广博,道法丹术无不涉猎,就算是凡人的技艺也都精湛至极,仿佛这世上没有她不会的事。若无陆离点拨修炼之法,她大概也不会在如此短的时间内突破至化神境界,陆离还给了她那枚通行令,说那是一个擅长丹术的友人所居之地,若是遇到疑难杂症,可以持此令牌去寻他帮助。 其实并不是没有任何端倪,相处久了,她渐渐发觉朱明其实并不如初见时那般温顺,实际上喜怒无常,性格恶劣,诡诈之术层出不穷,除此之外还自视甚高,觉得自己无论是样貌还是内在都是天下一等一的,发了脾气也不准其他人说她不体贴。而那时她已陷入太深,这些叫人不喜的品性,在她眼中也都变成了优点。 后来,她找回了兄长,报了仇,在五灵门等正道宗门的帮助下,一点点夺回太上七玄宫,那时候忙碌到喘不过气来,可闲暇中与朱明见面是她最为快乐的时光,重建太上七玄宫后,她推去了宫主之位,因为她想要与她厮守。 如果到此就是终局,那便是一段令人神往的佳话。 可岁月终是不会于原地停留,在短暂的无忧后,便是故事中经久不衰的桥段。 师父发现了她暗中与人私会的事,也发现了那个人是昆吾城二城主陆离。 陆离以男装示人,实际上却是个女人。 杜玄则是前去讨伐昆吾城后侥幸存活的人之一,他曾亲眼看着陆离微笑着将一个修士的脊骨一节节从身子里抽出,白净的面庞被血染红,恶鬼似的叫人胆寒。 而后就是所谓正邪不两立,杜玄则勒令墨沉香断绝与陆离的往来,然后带人埋伏在她与陆离相约之地,一见她出现就突下杀手,甚至还分派人去偷袭了昆吾城。 可陆离却像是一早就知道了他们的计谋似的,非但没有受半点伤,甚至还有闲心嘲笑他们。 也是,陆离狡诈之名,丝毫不逊于嗜血和暴虐。 那天陆离没有像传闻中那样表露出狂躁暴怒,而是格外安静地望着她,眼中不复有暖意。 至此,恩断义绝。 墨沉香觉得,陆离那时候应当是真的很喜欢自己的,不然那天她不可能轻易放过自己。 即使那喜欢并不似设想中那般刻骨铭心—— 百里宁卿劝她那番话,她其实早就心知肚明。 并非没有发觉对方不加掩饰的残忍,并非没有发觉那双略浅的瞳眸中大部分时候都装着冷漠讥诮,并非没有发觉朱明对待道义二字的不屑。 很早就隐隐有种感觉,她们终将殊途,可因为是葬送在自己手里的,所以她只能在泥潭中愈沉愈深。 一遍又一遍想着—— “如果我有勇气违抗师父就好了……” 她叹息。 钟明烛一手托着下巴,强忍着打哈欠的冲动摸了摸鼻子。 还好我没有这样的师父—— 她只有这样的感想。 作者有话要说:前面已经抖出陆离身份了,应该不算突兀 听说有小姑姑应援会?希望能喜欢?(X 其实徒弟的态度才是重点,明明是那么凄婉动人的剧情她却只想快进(拖走 第41章 故事说罢,墨沉香静静地看着钟明烛,不知是又是在思念旧人,还是盼望着她说点什么。 就算这么看着我,我也没法把那个陆离给你变出来啊,钟明烛移开目光,再次暗暗嘀咕起麻烦。 她倒不是真的什么都不想说,幸灾乐祸、指手画脚一向是她的心头好,无奈她所想的,一个字都不好说出口。 咎由自取,自作自受以及你那个师父还真的是够不要脸的——她甚至觉得陆离有够倒霉的。 先是出手相救,后是悉心照料,不管是出于什么心态,好歹确确实实出了力,付了心,结果最后连个好聚好散都没。 简直就是个冤大头,谈个情谈出一身晦气。 可她修为不够,又没人护着,不敢在这吹口气就能弄死她的前辈高人面前口无遮拦,只能看了看天,又瞅了瞅地,最后无辜地眨了眨眼,道:“前辈可知道我师父去哪了?” “她……”失落在墨沉香眼中一闪而过,她收回视线,沉默片刻才轻声道,“她可能去合虚之山了。” 长离修为不高,但天资惊人,未尝不可能被羽渊仙子相中邀去合虚之山传道,否则也难以解释羽渊仙子为何会亲自前来讨人。 “合虚之山?”并非没有看到墨沉香眸的情绪,但钟明烛半点都不想理会,就假装什么都没看到,专心致志打听长离的下落,“说来,太师叔是怎么救走师父的?” 其实她一早就想问了,奈何墨沉香沉浸在过去里,她始终找不到机会开口。 “……木长老找了羽渊仙子相助。”墨沉香稍迟疑,而后如此道,这事她自觉不光彩,加上还有千面偃牵涉于其中,她尚未想明白其中缘由,便也不愿说太详细。 “那百里宁卿死了吗?”钟明烛倒是没有追问细节,问的倒是这个。 “他们还活着,只不过受了重伤。” 钟明烛扫兴地摇了摇头,惋惜道:“啧,可惜了。” 听她竟是巴不得百里宁卿夫妇去死的口气,墨沉香眸中浮现出些许困惑。她此前有一事没有说,除却眸色,钟明烛的性子也和陆离极其相似,所以她才会格外在意这个天一宗弟子。 百里宁卿销声匿迹多年,此时突然出现,又莫名纠缠上她师徒二人,墨沉香有种感觉,钟明烛说不定和陆离有什么关系。 也许有血缘,也许是传人,混进天一宗有所企图。 她这般揣测不无道理,陆离当年进犯天一宗,最终却重伤而归,别人都道陆离就算侥幸苟活也不敢再打天一宗的主意,但她却知道以陆离的性子绝不会善罢甘休。 陆离修为不及陆临,但远比陆临狂妄,她那人,天生就不知惧为何物,怎么可能因为一时受挫就敬而远之。 但如今看钟明烛只可惜百里宁卿未死的态度,她又觉得自己想错了。 可能真的只是偶然吧。 毕竟天下之大,这样的情况并不罕见。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劝道:“这中间大概有什么误会,我想百里宁卿应无恶念,此间主人离开前将庭中法器交给了你师父,此乃我亲眼所见,你也无需继续耿耿于怀。” “怎么一个个都帮她说话……”钟明烛小声嘀咕起来,心想那女人收了我师父当徒弟,送点法宝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她当然知道百里宁卿一时半会不会为难长离,否则也不会赠灵酒传功法了,她记恨的是对方设计长离的事。 一想到长离为了救自己接受了百里宁卿的条件,她就觉肝里肺里都在冒火。 她才不管什么恩情什么报偿,莫说是一葫芦灵酒一套功法,就算是一百坛灵酒一百套功法,算计了她,又迫得长离做了本不会做的事,就该死。 墨沉香见她面上阴晴不定,便知自己的规劝全被当作了耳边风,但她与钟明烛非亲非故,也不好说太多,便转口道:“羽渊仙子将在合虚之山论道,化神修士以及各门派首脑都收到了邀请,你师父应该是随木长老去那里了吧。” 说完见钟明烛一副要追去的架势,便又道:“且慢,羽渊仙子论道,合虚之山必有结界,无传帖无法进入。” “说的也是……”钟明烛皱了皱眉,心情复而恶劣起来。 这羽渊什么时候论道不好,偏偏要选现在,真是不长眼,跟个论了道能飞升一样,她心中抱怨道。 在她看来,天大的事都不及与长离见面来得重要,所有妨碍她的人都要被她骂一句不知好歹,哪怕对方是洞虚大能也一样。 只是而今她实力不济,只能在心里骂几句罢了,这么一想,便愈发扫兴。 “唉,那我先回僬侥等着吧。” 拼死累活赶了那么久的路,最后只能空手而归,她在心中朝假想的羽渊仙子比了个粗暴的手势。 结果墨沉香也说要回僬侥,可以带她一程。 “合虚之山一去不知需多久才能回来,我须得先安排好阿玉的去处。” 啧,这女人就不能自己走吗? 就在钟明烛一边嫌弃一边思考没玉撵墨沉香要怎么带她时,便见对方手里拿出个精巧的银铃,轻轻一摇。 那银铃左右摆了一道,却没发出任何声音,至少钟明烛什么都没听到。 难不成是个哑的? 可她分明看到里面的摆锤撞上了外壁。 墨沉香看出她的疑惑,解释道:“这是五灵门御兽铃,传的不是声而是灵气,人耳自然听不到。” “御兽,什么兽?” 钟明烛才问完,便见一头白犀从云中奔了下来。 体型比寻常犀牛要大数倍,它疾奔而至,像一座小山似的撞过来,而后稳稳地在墨沉香身畔停下,温顺地蹭了蹭她的手。 “这……”钟明烛上下打量着那头白犀,忽地惊道,“这是妖兽?” “不错,不过早已被驯化,无需担心。” 听墨沉香这么说,钟明烛小心翼翼挪过去,绕着打量了一圈,忽地跳起来一把抓住了那白犀的角。 她这么做,就是寻常犀牛都要暴怒,而那头白犀竟然顺从地低下了头,任她到处乱摸。墨沉香倒也不以为意,随她玩闹,好似被那番无忧感染似的,眉宇中的愁虑不知不觉减轻了许多。 玩够了,她才往白犀背上一坐,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之前的嫌弃早已荡然无存。犀背很宽,和玉撵一样铺了兽皮,还有结界相护,坐在上面不知比御剑舒服多少,待那白犀踏上云端前往僬侥,她便向墨沉香打听起御兽之法来。 她此前只知道妖兽是祸,从不知还能驯化为坐骑,亲眼见识后觉得万分稀奇,又想到此次妖兽作乱五灵门并没有参与平祸,便又生了疑惑。 “此次妖兽祸乱西南,那个叶少主为何不请五灵门的人相助?” 墨沉香却道:“五灵门虽有御兽术,但一人只能与一只妖兽结契,而且驯服极其困难,遇到大量妖兽作乱的情况,其实比不上其他宗门。” 化形失败的妖兽只留汲取灵力的本能,所以往往为害一方,五灵门的御兽术则是令修士与妖兽结契,修士以灵力供养妖兽,而妖兽为修士所驱使,和凡间驯养猛兽有些类似。 据说此功法修炼到极致,无需结契便能驯万兽为仆,但如今五灵门中没有人拥有如此高深的修为,就算是杜玄则,不立誓结契也仅能施术迷惑一时,用不了多久妖兽便会恢复本性。 再者,就算结契,通常情况下也只能驯服修为低于自身的妖兽,所以此术虽然是独门秘术,但用处不大,学了御兽术的五灵门人大多就用来给自己找只珍奇坐骑了。 说白了就是鸡肋,钟明烛不以为然心想,不过很快又觉得就算是鸡肋,看起来威风也是极好的。 只可惜这是五灵门的独门秘术,不然她也想去抓个什么来当坐骑。 不会这御兽术,就算遇到稀罕的妖兽也只能逃之夭夭了吧…… 她这般想着,忽地想起一件事来,不由得轻呼了一声。 墨沉香见状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想起一事……”钟明烛摸了摸鼻子,嘟囔道,面上浮现几分挣扎的神色,过了一会儿才慢吞吞说道,“在黑水岭,我和墨祁玉碰巧看到了些事。” 论起优先缓急,黑水岭妖兽出现之事可比长离重要得多,照理说遇到风海楼后首先该交代的就是这个,可她偏偏就忘得一干二净。 刚见到风海楼时还有些影子,但听到可能与自己有关的线索后,便连那丝影子都不剩了。 与她无关的事,便是天塌那般大,也不会叫她多留一分心。 说出黑水岭的见闻后,墨沉香当即叫她领路,要亲自去看看。 那处地穴位置隐蔽,若非之前跟踪了那队散修,多半是无法发觉的,就算记住方位,时候要去寻也是极难,好在这对于钟明烛来说不是难事,她甚至无需重复那日迂回往复的路径,直接将墨沉香带去了那片林子上方。 到了地穴,还未进入,墨沉香就露出凝重的神色道:“奇怪……” “什么奇怪?” “我没有感到妖气。”她没有进去,而是在洞口驻足,给钟明烛身上设下几重护体结界后叫她在外面等候,“前方恐有蹊跷,我先行前去查看,若一刻内未归,还劳烦钟小友前去僬侥报个信。” 她如此谨慎不无道理,前不久地穴中才发生过妖兽吞食修士的事,以她的修为,在极远处就能察觉此处的妖气,可如今到了洞口她都没发觉妖气,洞中很可能有她应付不来的东西。 “好。”钟明烛想也没想便答应了,墨沉香能想到的事,她自然也能想到,这时候哪怕对方不提,她也要留在外面并看情况逃跑的。一刻钟虽短,已足够化神修士将地穴拆了再重新拼上,一刻不归,她当然是能有多远跑多远。 话音未落,身畔那袭鹅黄色长裙已然失去踪影,她连对方怎么离开的都看不清。 “哇,真快……”她由衷感慨,然后算了算自己和墨沉香的差距,便闷闷不乐起来。 修士修行,越往后越难,修为差距也越来越难以靠其他手段弥补。 她以筑基修为,靠朱明帖和灵符能打败金丹修士,金丹修士也可以借助于法器和战术击败元婴修士,但元婴修士面对化神修士,几乎没有可能占得上风。 像长离那样能在正面交锋中一瞬迫得百里宁卿显出妖相是前所未有的,只有话本敢这么写。 什么时候自己也能那么厉害,就不用畏手畏脚,见到百里宁卿也能打断她的鼻子。就是不知道那老太婆能不能活到那个时候。 她丝毫不怀疑自己以后是不是能到那个境界,就好像那是天经地义的一样。 “毕竟我那么厉害,小白你说是不是?”才一会儿功夫,她已经给那头白犀起了名字,而且是最不走心那种。 不知道为什么,这称谓给她一种异样的熟悉感,似乎在什么时候,她也喊过什么人“小白”。 “大概是失忆前的事吧……”她喃喃道。 “你说什么?” 墨沉香的声音忽然窜入耳中,惊得她险些跳起来。 她一抬头,便见那袭黄裙已在眼前,正打量着她,于是干笑了两声移开视线,道:“你怎么这么快?还没一炷香呢。” “里面确有蹊跷,不过暂时没什么危险。”墨沉香若有所思看着她,好一会儿才收回视线,说道,“没有血迹,也没有妖气,看起来只是个寻常地穴,若非地下隐约有灵气波动,我大概会觉得你找错地方了,不过我不擅长阵法,看不出里面的门道。” “阵法?” “这只是猜测。”墨沉香叹气,又道,“如果贵派云宗主在就好了。” “宗主才元婴修为,能看出什么?” “术业有专攻,云宗主擅长布阵,又以寻踪显象之术最为精湛。” 云逸天生精通幻象之术,辅以在天一宗学到的阵法,能凭借残留的灵力以幻象重现这处曾经发生过的事。 曾经有门派镇派之宝失窃,门中均怀疑犯人是前来拜访的客人,将他扣住逼他交还宝物,恰好那客人与云逸是旧识,急信向他求助,云逸亲自登门,布下显象之阵,所显景象出人意料,竟是长老监守自盗。掌门本不信,认定云逸与那客人串通一气,可很快就在云逸在长老处寻回宝物后心服口服,最后宝物物归原主,那长老被废了修为逐出门派,那时云逸才结成元婴不久。 而今云逸已是元婴末期,并且极有希望突破境界,有他在,就算无法看清来龙去脉,多少也能发觉一些线索。 “原来如此。”钟明烛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接着挂上跃跃欲试的期盼表情道,“宗主今日会在僬侥逗留,我们快些回去,应该来得及。” 这阵法听着就很有趣,她也想看一看。 “啊不对,在此之前……”她又想到一事,“劳烦前辈再陪我去一个地方。” 她要去的是当日见到血光冲天之处,如今有墨沉香在畔,她便不像那天那般顾虑了。 反正也来了黑水岭,多留一会儿也无妨。那地方与这片林子隔了好几个山头,白犀速度很快,几个眨眼的功夫就已抵达那处。 还没到,墨沉香便说察觉到了煞气。 那煞气未加掩饰,可能和那地穴不是同个来路,钟明烛正如此心想。 很快,连她也感觉到了——几乎能溢出血腥味的煞气。 这次连指路都不需要了,远远地就能看到地上一滩血迹,昭告着此处即使当日血光所在之处。 “为何煞气会如此重……”墨沉香审视那摊血,自言自语道。 “是邪修?” “不一定,这煞气只与杀戮相关。” 邪道门派五花八门,各有各的邪门法,却也并非全都是滥杀之辈,而正道中亦有双手浸透血的人。 墨沉香接着又皱着眉道:“可才元婴修为,怎么会有这么重的煞气……” 她设结界锁住地上的血迹,打算回僬侥与人从长计议,忽地察觉到什么,探手往虚空一抓,一团黑影顿时跌落到她脚前。 “这……”她打量着那那团黑影,正考虑要怎么处理,紧接着就听到钟明烛咦了一声,冲上去对着那黑影就是一脚,用了十成力道。 若是凡物,怕是要被她一脚踢断气。 “好哇!得来全不费功夫!”只见她怒气冲冲瞪着那团黑色,踢了一脚似乎还不解气,又跨上去想再踩几下。 “稍慢。”墨沉香拦住她,“你认识?” “这……”仿佛才反应过来身边还有人,钟明烛怔了一怔,很快反应过来,指着那团黑影道,“就是这畜生,伤了我程师兄!” 原来那竟是当日害她没能逃掉的火狰。 如今它身上没有火焰缭绕,除了头上那角,看起来就和寻常黑豹无异,被钟明烛踹了一脚后,它马上张开嘴,却是咬住她的裙摆往一个方向扯。 “你去当狗了吗!”以为它要咬自己,钟明烛已招出朱明帖摆好架势,结果被它这一扯险些一头栽倒,怒气顿时又蹿高不少。 墨沉香打量了那火狰一会儿,忽地开口道:“跟它走。” “什么?” “它在领路。” 火狰似乎听得懂人言,听墨沉香这么说,当即送开口,往一个方向奔去,在山腰一块岩石前停下。 钟明烛和墨沉香紧随而至,只见赤红色的火焰自那火狰身上腾起,它过去将那岩石顶开,后面露出青黑色的铁板,不一会儿,那铁板就在火中融化,后面躺着一个奄奄一息的人。 是黎央。 一道伤口从左肩至右腰,再深一些,就能将她劈成两段。 作者有话要说:啊那个偷单车给我打钱的太太,虽然不知道是谁,不过我想说一句万分感谢。 还有……不用每天都打的,真的……支持一下就够啦,其他的自己买些零食吧hhhh PS:黎央小姐姐,外形参考OW法鸡(是个有肌肉的黑皮小姐姐) 第42章 黎央性命垂危,金丹尽毁,只勉强维持一口气,钟明烛见了她还是有气,很想把上次没能做成的事尽数做一遍,可担心自己上去一脚就把那最后一口气都踢散了,只得忍住。 如果没猜错,黎央极可能知道些什么。 或许有关黑水岭的妖兽,又或许和那修士有关,不管怎样,她现在都不能死。结合前后所见所闻,她心中其实隐约有了一个猜测,只是需要黎央确定才行。 于是在墨沉香给黎央疗伤时,她转而打量起那块青黑色的铁板来。 是金属质地,却不是她见过的任何一种,最为神奇的是能够令化神境界的墨沉香都无法察觉此处藏了人。 她摸了摸,又叩了叩,触感平滑冰冷,声音清亮无浊,但这两点看,就是上乘的良材,她又拿出一枚朱明帖,用棱角在上重重一划。 赤金乃此界最为坚硬的金属,其他铁器与赤金稍有磕碰便会损毁,可她这一划之下,那青黑色的铁板上竟没出现任何划痕,连头发粗细的一线都没有。 果真是奇物,她看向双目紧闭的黎央,心想待她醒了一定要好好问一问。 墨沉香给黎央服下救急的药,又渡了些灵力为她修复金丹,之后便带上她一起前往僬侥,黎央的伤势太重,她只能暂时稳住,要救命,还须得去僬侥寻精通医术的修士才行。 路上,墨沉香细细打量了一会儿黎央,忽然开口问道:“她为什么会伤你师兄?” 语气平淡,钟明烛却从中听出了疑,想来也是,共处的几天,她一个字都没提到过什么师兄,如今突然为他打抱不平,能至化神境界的各个都是天资过人的人中龙凤,哪能会不起疑。 于是她摸了摸鼻子干巴巴笑了两声,省去一些细节——比如说想也不想就供出柳寒烟下落——简单道出了阳山那场非常不愉快的相遇。 “这人自称叫黎央,来自朔原,领了三个人向我打听柳寒烟师姐的下落,我本以为他们是柳师姐的朋友,结果说完后他们就翻了脸,若非有云中城的高人路过,我怕是难逃一劫。”这番话随口编排而来,还能做出十足逼真的委屈腔调。 才说完,那只火狰就冲她低吼了几声,她就当没看到,继而道:“到僬侥后我发现程师兄被烧成重伤,问过师伯后,便猜定是这畜生下的毒手。” “原来如此。”不知墨沉香是没能听出她这番话真假参半,还是听出了而不打算细究,听了那番话后她便继续打量起黎央,眉头紧锁,眸色闪烁不知在想什么。 她看得太久太专注,叫钟明烛不禁好奇起来,问道:“你认识她?” “我不认识她,但我认识她脸上的图腾。” 钟明烛这才察觉,原来墨沉香看的是黎央脸上的图案,她此前见了只觉得像是什么部落的图腾,至于到底是什么就看不出了。 没什么规则,弯弯绕绕的,有点像莲花,但又太长了一些。 “这是什么图腾?” “若我没记错的话……”墨沉香沉吟片刻,眸中似有黯然一闪而逝,“我曾在……在她那见过相关记载,这图案是流火,是涿光山火正一族的族纹。” “火正?”钟明烛惊道,“那不是上古那个为天帝掌管火的人吗?” 又是一个只在传说中出现的名字。 火正确切来说不是人名,而是官职,劫火浩劫平息后,天帝将御火之术传授给火正,火正再将其传于众生。 “火正非神,而是修炼登仙之人,他的后人承火正之名,如今便隐居在涿光山。”墨沉香解释道,稍后又道,“这些是……她告诉我的,可能只是哪里的传说。” 她仍是无法坦然道出陆离的名字。 钟明烛倒是无暇在心中冷嘲热讽,而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她倒是没怀疑真假,这些与她所知的恰好能对应起来。 火狰驱使的是劫火,黎央是上古火正的传人,可谓天衣无缝。 再者她都亲眼见过若耶这样的神裔了,火正后人也算不上多么匪夷所思的事。 ——就不知道柳寒烟偷了什么东西,能让这隐居数万年的部族重现于世。 只过了不到两天,僬侥那巍峨的城墙再度出现在钟明烛眼前,因为有化神高手前来,守卫一早就在城门前等候,叫钟明烛好好体会了一把什么叫狐假虎威。 进城后,墨沉香在僬侥一时也找不到什么擅长医术的人,听说天一宗有丹药一脉的大弟子在,便径直与她一起去了天一宗弟子的居所,事出紧急,连拜帖都省了,她在门口等候,钟明烛则进去通报。 这次云逸也在,见了钟明烛还没来得及嘘寒问暖一番,就被她一句“墨沉香在外面”噎得脸色发白。 ——你怎么和墨前辈在一起? ——这话听着怎么像墨前辈要登门踢馆? ——连他都要尊称一声前辈,你这后辈师侄怎么直呼名字脸色都不改一下? 他都不知道该先说什么好,怔了怔,只得苦笑着先去迎接贵客。 天一宗虽然是天下第一仙宗,但遇到化神境界的前辈高人,还是须得小心谨慎的。 很快,他就急匆匆领着墨沉香进来,驮着黎央和火狰的白犀紧随其后,云逸平时做什么都不紧不慢一副温吞样,而今倒是显露出雷厉风行的一面。客套寒暄一概略过,叫来程寻三言两语吩咐完和墨沉香一起去了议事厅,屏退了其他所有人,顺带还多设了一层结界。 “原来宗主也会露出这样严肃的表情……”钟明烛新奇地望着那扇紧闭的门,自言自语道。 她印象里云逸总是挂着和善可亲的笑容,有些悠哉,有几次抓到她在大言不惭却还是笑呵呵的,还关照她这些话不要给其他峰的师伯听到。 而今他面上却尽是严肃凝重,甚至有种高高在上的凛然感。 ——果然是宗主呢。 钟明烛后知后觉如此想。 她在庭中站了没多久,风海楼就找到她,一过来就问她去哪里了,原来她离开没多久这里就收到了木丹心的传信,称长离安然无恙,稍后会前来僬侥与他们汇合。 还真是白跑了一趟,钟明烛顿时满腹牢骚,然而无人能诉说,只能接连叹气,抱怨了半晌,最后在心中痛骂起程寻来。 欠你钱了吗?摆着张臭脸给谁看! 稍晚些时候,云逸单独将钟明烛唤去,叫她把下山后的经历原原本本说一遍,包括为何会招惹到百里宁卿,如何发觉那些说书的修士以及与黎央的过节,还让她把地穴中那些散修布下的觅灵阵画下来。 钟明烛照例略过可能对自己不利的部分,好在那部分的影响微乎其微,省掉也不至于出现纰漏。 之后似乎就没她什么事了。 程凌醒了,他的确是被黎央一行人所伤。 他在与其他弟子汇合途中撞见黎央欲与柳寒烟动手,当即抢上前,然而没料到对方还带着只那么厉害的灵宠,猝不及防重伤昏迷,之后的事便一概不知了。而黎央伤情不稳,迟迟不醒,也无法从她嘴里问出什么。 云逸飞书请龙田鲤过来为黎央治疗,然后吩咐风海楼代为照管正在僬侥的天一宗弟子,便与墨沉香一起离开了。 大概是去找其他门派的掌门共同商讨此事吧。 在黑水岭的发现令剿灭妖兽一事暂告一段落,云逸令一部分弟子继续寻找柳寒烟,其余人都回五泉山待命,而钟明烛因为是知情者,所以和风海楼一起留在了僬侥,丁灵云也没走,听说她父兄会前来拍卖会,所以她特地向云逸告了假。 虽说是被留下以防万一,但其实大小事宜皆有云逸安排,根本轮不到钟明烛插手,于是她彻底清闲了下来。 一边等长离一边将僬侥城的集市里里外外逛了个遍,僬侥交易繁多,各种灵药法器琳琅满目,见多了云浮山的清风明月,如今见到这些五花八门的铺子,她简直都不想回住处,终日混迹街头巷尾,还给自己添置了一堆东西。 算上从叶沉舟那敲诈的和墨沉香作为酬谢赠与的,她储物戒里一下多了十万多灵石,足够换好些上等灵药以及厉害法器,可她挑的偏偏都是些一般修士鲜少问津的玩意。 比如说用银狐皮制作的、只刻了驱寒符文的披风,低阶修士去不了极寒之地,高阶的则不畏寻常寒冷,而高阶修士都无法抵御的严寒,这区区披风也起不了什么作用,除了款式好看外再挑不出其他优点,她却放着其他附有防御符文的衣衫不看,一眼就相中了这件银狐披风,高价购入还像捡到宝贝一样沾沾自喜。 还有什么白玉棋盘,南海夜明珠——总之都是些华而不实的玩意,专心修炼的修士根本看都不会多看一眼,只有灵石烧不掉的世家子才会买来装点门面。 “为什么你这么像个纨绔子弟?”丁灵云疑道。 钟明烛把玩着手中据说是炼器大师李琅轩亲制的——实际上只能用来装饰屋子——风水罗盘,笑嘻嘻道:“我乐意。” 待这股新鲜劲过去,已经是七天后,黎央仍未醒,柳寒烟仍下落不明,叶沉舟提前到了僬侥,西南的正道宗门也纷纷派人前来,甚至有几位好几百年不问世事的化神前辈都出现了,钟明烛猜是云逸请来的。 城中渐渐多了不少真真假假的传言。 什么几百年前黑水岭一带频有涝灾,据说是三条玄蛇兴风作浪,如今妖兽四起,说不定就是因为那些玄蛇又出现了。 什么震泽曾有虺修得正果,化为龙腾云而去,留下的本应是福地,却被人改了风水,反而呈现出凶相,引那些妖兽前来。 什么妖兽作乱实为天祸前兆,马上就要大难临头。 但凡这些故事,都有个“听说”或“据说”之类的开头,能有个三分真就非常了不得了,钟明烛就当是听故事,倒也听得津津有味。 不过那些四起的流言也并非是空穴来风,连未参与诛妖的门派都被惊动了,想来的确是非同小可。 “黑水岭这些妖兽,需要这么兴师动众吗?”听腻了故事,她便去问风海楼,“还是和那个火正一族有关。” “这……”风海楼面露难色,“这我也不清楚……待师父他们查明,自会见分晓。” 那吞吞吐吐的模样,一看就是知道什么但不说。 钟明烛觉得自己之前的辛苦都喂了狗。 明明都是我得来的消息,你们倒好,反倒把我撇一边——她决定以后再发现什么机密,一个字都不会透露,哪怕是天塌下来,她都要烂在自己肚子里。 问不出什么有用的消息,她不想给风海楼好脸色,也不想管什么“不时之需”,一声不吭就跑到了城外,寻了个处清澈的河流,背靠着合抱粗的树干,钓竿一甩就开始盯着水面发呆。 ——长离始终不曾出现。 这么多天,都足够她跑两个来回了,钟明烛心中浮起隐隐的担忧,但云逸说长离在木丹心那,安全得很,她也不好整天缠着。 掐指一算,她与长离已分别一个多月。 除却刚到天台山的时候,她们从未分开那么久,顶多十余天,钟明烛早已习惯视线所及处有个安静的身影。 没有什么耳提命面,关怀备至,连话都没有几句,那个白衣女子总是旁若无人做着自己的事,下棋,插花,抚琴,她这个徒弟在或者不在都没什么影响,看起来是如此地与尘世格格不入,却又真真切切地存在,一直都在。 有她相伴时不觉得有什么特别,可当看不见那抹纤尘不染的身影,就始终像是缺了点什么。 眼中空空落落的,心中亦是如此。 鱼儿上钩了,她却无心去提钓竿,反而轻轻叹了口气道: “唉,不靠谱师父啊,到底去哪里了呢……” 就在她叹气的同时,有另一道叹气声响起,不偏不倚来自她头顶。 似曾相识的声音,与她那声相比,烦闷得多,惆怅得多,光是一个音节就将主人的忧愁道得淋漓尽致。 眉毛忽地狂跳起来,她抬头,在茂密的树冠中瞥到纤巧精致的足踝以及垂落的纱裙一角,继而又对上一双水润的眸子,在她往上看的时候,那人也低头往下看来。 按住眉心,钟明烛挤出三岁小孩都能看出虚伪的假笑,道:“你在上面做什么,我只知道咸鱼会挂在树上。” “你才咸鱼!”只一个眨眼,那人已站在地上,指着钟明烛的鼻子,眼中尽是愤懑,“你怎么这么阴魂不散,跟踪我们吗!” “就算是再贵的鱼我都不会花那么多心思跟着。” “说了我不是鱼!” 忌讳被当成是鱼,几句就被挑得面红耳赤的人,不是别人,正是那来自东海的鲛人,若耶。 作者有话要说:副cp上线 第43章 两人本就没什么交情,加上因为之前的事结了怨,之所以没打起来,只是因为实力太过悬殊而若耶又不是恃强凌弱的性子罢了。 于是针锋相对了几句后便谁也不再搭理对方,钟明烛继续甩杆钓鱼权当边上什么都没有,而若耶则站在一边对她怒目而视。 她本想掉头离开眼不见为净,可转念一想明明是自己先来的,这么灰溜溜离开未免有些没面子,于是就在与钟明烛相隔十几丈的地方完美地充当一座雕像。看着钟明烛架锅生火,又看着她将料理好的鱼丢进锅小火慢炖。 袅袅炊烟在这空澄明秀的水畔撒下尘埃,与之一同落下的则是属于人情的暖意。 香味飘来,若耶的目光不知何时已定格在那口漆黑的锅上,她往前挪了两步,轻声慢气问:“你在做什么?” 最初的敌意好似被她忘在了脑后。 “你是不是瞎?”无奈钟明烛一点面子都不给,仍是没什么好脾气,丢下这么一句就不想再说话,盘算着时间差不多了,便掀开锅盖,奶白色的汤汁在锅中翻腾,原本只是隐隐约约的香气一下子浓烈起来,她撑了一碗,还没喝,一抬眼就发现那抹湖绿色长裙已在很近的地方。 若耶抱膝坐在篝火边,水润的眸子就这么没有半点风情地黏在那锅鱼汤上。 她什么话都没说,乖巧得就像是初上学堂第一次见识到先生戒尺的学生,然而浑身都散发出一种恨不得将那整锅汤都端走的强烈气息。 分明是个只存在于神话中的鲛人,怎么和那个老太婆一样总是眼馋别人的吃食,钟明烛暗暗抱怨道。 “你在做什么?”她一字不差将那问题丢了回去。 若耶闻言转过头,眨了眨眼,抽了抽鼻子,看起来竟有些可怜兮兮的,她小心翼翼问道:“你喝的完吗?” 言下之意便是,若喝不完,她可以帮忙。 “我以为这凡间烟火,道行深的应该都看不上眼?”钟明烛歪了歪头,她以为只有百里宁卿这种不按常理出牌的另类才会觊觎口腹之欲,没想到这美得不似人间应有的鲛人也是这般德行。 修士修炼需得汲取灵力方能换取力量,而身为神裔,鲛人的力量应是经由血脉传递,是与生俱来的。 她这话仿佛勾起了若耶的伤痛往事,她用力挥了挥手,气呼呼道:“谁知道那些修士怎么想的!” 接着就开始大吐苦水,原来在她跟叶沉舟回云中城途中玩遍了沿途城市,那些城中的美食一样没落下,本以为回到云中城能见识到更稀罕有趣的,结果云中城根本没有进食的习惯,偶尔有宴会备的也都是些寡淡无味的灵果灵酒。 “这灵酒哪里算什么酒,根本就是清水!” 钟明烛眼珠一转,心道这鲛人虽蛰居东海,但既是神之血裔,说不定会知道与火正一族相关的事。 于是她轻笑道:“那些都是利于提升修为的好物,别人求都求不来,你还嫌弃。” “我又不——” 话音戛然而止,她一把捂住嘴,警惕地盯着钟明烛,松开手后干笑了两声便不说话了。 钟明烛哪里会不知道她想说什么,无非就是不是修士无需这些提升修为之物,她抛个饵打算激那看起来没什么城府的鲛人上钩,不料对方竟没咬钩,让她不能顺杆而上多撬出些情报,光这点就比那口无遮拦的百里宁卿有出息了不知多少。 她暂时还不想暴露自己已经知道对方身份的事,怕被灭口。 “你在东海时候也吃东西?”她换了个问法。 若耶思考片刻,答道:“东海奇珍异兽颇多,我所属的部族有狩猎的传统,虽然不像凡人那样需要一日三餐,但还是会定期进食的。” “原来如此。”钟明烛点了点头,却仍是没有任何与她分享的意思。 她慢悠悠喝了口汤,又从储物戒里拿出了一壶酒,那是此前她从百里宁卿那顺手牵羊而来,往身边一放,拔了塞子,见若耶很快又眼巴巴望向了那壶酒,便作漫不经心状道:“水里怎么生火?” “水底有沸泉,况且——”若耶又一把捂住了嘴,眼底露出懊恼的神色。 钟明烛得意地眯了眯眼,却没进一步逼问下去。 逼得太紧会把鱼儿吓跑的。 “今天我心情不错,这些都送给你了。”她站起身,指了指那口锅,又指了指那壶酒,说罢就转身离去,留下轻飘飘一句话,“明天我还会在这钓鱼。” 换回若耶轻快无比的回应:“我等你!” ——这女人这么好骗,到现在还好端端活着,可见那位少主平时没少操心呐。 这样的念头在钟明烛脑海一闪而逝,很快就转变为对长离迟迟不来的埋怨。 之后几天,她每天都去那河边坐一会儿。 云逸已经去了黑水岭,带了一大批高手,其中不乏化神修为的,当然她依旧被嘱咐留在僬侥以备不时之需。 闲来无事,她便将逗弄那毫无城府的鲛人当成了打发时间的手段,大抵是美食美酒太过诱人,她每次去的时候若耶都已经在那等着了,每每都让她有种自己是养了什么宠物的错觉。 这个想法并非全然是错觉,若耶是个很好懂的人,几天下来俨然又是把钟明烛当成朋友的架势,虽然绝口不提自己的来历,但是会非常热情地分享一些曾经的见闻。 可钟明烛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了她与上次见面时有些不一样了。 若耶不再那么频繁地提到叶沉舟了,“阿云”这两个字好似不存在似的。 这是分手了么? 上次还为了那叶家少主差点杀了她师父,现在倒好,没有一个字和那人有关。可钟明烛又想到前几天叶沉舟到了僬侥,若耶出现在这多半是和他一起来的,便觉得两人不像是分道扬镳的样子。 如今她不着急去找长离,所以有那个闲情逸致打听别人私事了。 “喂,你整天在我这骗吃骗喝,不去多陪陪叶少主吗?”她如此问。 此言一出,若耶眼中的神采顿时暗了下去,她拨弄起手边的卵石,沉默不语。 那双海色的眼眸安静地凝视着湖面,含着隐忍不发的忧伤,无需辞藻修饰,亦无需笔墨勾勒,她的存在就是一首诗,一幅画。 连刻薄如钟明烛,一时都被她的情绪感染,无法生出一丝一毫的幸灾乐祸。 她本想以此为契机再向若耶套些话,如今却失了兴致,给若耶留了一壶酒便离开了。 直到行至很远处才摸了摸鼻子嘀咕起来:“……难得我今天有心情。” 一个两个都这副样子,她突然想起了墨沉香,心道是不是该把若耶介绍给墨沉香,可还没来得及多想,忽然一道寒光直奔她心口。 察觉到杀气时,锋芒已在极近处,下一瞬就要刺入她胸口。 始料不及之下她连招出朱明帖抵御的时间都没有,甚至连惊讶都来不及。 火光电石间,只见一抹浅绿色的光芒将她罩住,同时将那道寒光阻隔在外。 那是一柄华丽的剑,钟明烛顾不上思考护住她的是什么,六十四枚朱明帖齐出,将周身护得密不透风,手里也捏住三枚元婴灵符。 很快,气急败坏自虚空之中响起:“这不可能!” 那声音隐约有些熟悉,钟明烛眸中掠过冷意,飞快将那三枚灵符拍向声音所在。 灵符炸裂,藏匿之人显出身形,是一个相貌英俊的年轻男子,若非眉宇间一抹阴狠,绝对能称得上器宇轩昂。 钟明烛很快就认出了他,眉毛一挑,勾起轻蔑的笑,“这不是南师兄么,一别经年,风貌犹存,还是那么喜欢暗中伤人呢。” 终是多修炼了一百年,南司楚已不如曾经那般容易被激怒,反而冷笑道:“钟师妹亦别来无恙,不知你今天还会不会有当年的运气。” 他言罢就又一次驱动灵剑,刺向钟明烛要害,他已是筑基末修为,若是遇到其他修为低于他的修士,无需一刻钟就能取下对方首级,可惜遇到的却是钟明烛。 朱明帖组成的法阵,就算是金丹修士都无法强行冲破,何况是他,很快就落入当初墨祁玉的处境。 “垃圾,与其活着浪费灵力还不如现在就自刎。”钟明烛冷嘲热讽道,暗中则放出一缕灵气探路,好逃之夭夭。 如今以南司楚的修为,不可能在她毫无察觉的情况下突下杀手,必然有修为深厚的人替他隐藏气息,而那人多半就在附近。 就在她寻找逃跑时机时,上空忽然乌云密布,暴雨接踵而至,每一滴都闪烁着寒芒,俨然是万箭齐发之势。钟明烛以为是陪同南司楚那人所为,正想擒住他当靶子,却看到他面上俱是惊惧之色,显然这化箭之雨并不在他意料之中。 “这……”她不及多想,只觉眼前一花,视线恢复清明后却发现自己又回到了湖畔。 若耶仍是安静地坐着,眼中忧伤不再,取而代之的是属于深海的寒意。 与此刻的她相比,钟明烛曾经见识到的生气仿佛只是儿戏。 只见她手指轻轻一抬,一股水自湖中升腾而起,没入云中,几乎是同时,远处传来电闪雷鸣之声。 ——这雨原来是这么来的。 钟明烛暗暗咋舌,想起不久前自己被卷入溪中的事,心想那时候对方果然是足够手下留情的,过了一会儿,她见若耶轻轻吐了一口气,以为已经结束了,正欲打听那些是什么人,却见若耶脸色一变,扬手将那枝珊瑚插在身前。 数重屏障顷刻筑起,接着便有什么打在了屏障上,虽然没有冲破,却将他们立足之处震得剧烈晃动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脚下重归平稳,钟明烛环顾四周,发现除却被若耶护住的地方,其余都面目全非。 “他们走了。”收起珊瑚,若耶拧着的眉不见丝毫舒缓,轻道,“没想到还有其他帮手。” “其他帮手?”钟明烛疑道,“我只认识那个南司楚,他和云中城有关?” “他姓南?”若耶倒像是第一次听说南司楚名字的样子,“我还以为他是南溟的徒弟。” “南溟是谁?” “他是云中城客卿,珍宝阁有四分之一是他的。” “……听起来挺厉害的。”钟明烛嘀咕道。 “他那三脚猫功夫,我本来想杀了他的。”若耶的口气有些烦躁,“他挡不了我的雨,一定有其他人在帮他。” “而那人境界在你之上,所以你没发觉他?” 若耶挫败地点了点头,道:“是。” 很快,她面上露出焦急的神色,呢喃道:“糟了,他们一定是去对付阿云的。” 钟明烛连忙一把拉住她,防止一眨眼她就消失不见,口中急急道:“等等,也许我能帮你。” “你修为那么低,怎么帮?”听了这话,若耶走是没走,然而打量着钟明烛的眼神尽是不信。 修为低是事实,钟明烛心知肚明,然而被这么直白地指出还是非常恼火,她咬了咬牙,强忍住朝若耶挥拳的冲动,粗暴地扯着她弯下腰,附在她耳中轻轻说了几句话。 话音刚落她便觉灵力汹涌而至,眼前是若耶的怒容,然而她没有显露出丝毫紧张,反而勾起意味深长的微笑。 没有任何抵御,她就这么挂着游刃有余的表情负手而立,浅绿色的灵光再起,将试图伤害她的东西都隔绝在外。 “我要对付南司楚,我脑子比你好使,而且我还能自保。”她笑道,“鲛人,不考虑合作吗?” 若耶抿了抿嘴,皱着眉说:“你太狡猾了,我不放心你。” 钟明烛笑意不减,应道:“至少我伤不了你的阿云。” 这是一场博弈,她想赢,但输了也无关紧要,大不了记在账上以后再从南司楚那把这口气讨回来,但是对于若耶来说却是值得权衡的选择。 敢威胁叶沉舟的人也不多,能从他那讨到便宜的人不多,而钟明烛恰恰是其中之一。 她很快就做出了决定。 就算钟明烛最终没有帮上什么忙也无关紧要,毕竟——云中城大半势力都在觊觎城主之位并为此争斗多年的事,是人人皆知的秘密。 “保护你的是什么?”最后若耶问了这个问题。 “是太师父给师父的护身符,师父又给了我。”依旧扯谎是手到拈来,面不改色。 “好,我们先回去。”若耶抓住钟明烛,两人身影转瞬便消失。 僬侥以北三百里,临近合虚之山的密林已沉睡了许多年,而今却响起了不属于古林的嘈杂。 窸窣一声轻响,只见一团雪白的影子在树冠中的细枝上停住,是一只闪电貂,它只稍停留,四下张望一番便消失不见,连抹残影都未留下。 片刻后,又一抹雪白的身影经过那处,足尖在那只有手指粗细的枝梢上轻轻一点,稳稳立于其上,漆黑的眸子中倒映出闪电貂留下的灵气痕迹,下一瞬便追逐而去。 那正是长离,她本该在七八天前就抵达僬侥,却在途中被一只闪电貂偷去了身份玉牒,她只得折身去追那只闪电貂。 她已从木师叔那得知钟明烛在僬侥,既然弟子无危险,寻回玉牒便成了首要之事——下山前云逸千叮万嘱必须看好玉牒,若是落入他人之手,后果不堪设想。 那闪电貂体型虽小,却不是凡物,而是妖兽,修为甚至远超长离,速度更是快得匪夷所思,长离追逐多日,却始终慢一步,尤其是进入密林后,更是被拉开了距离。 若只是普通森林,她大可直接将其夷为平地逼那闪电貂现身,可这片森林已存在了上千年,那些古老的树木虽没有化形的契机,但早已不是能被轻易摧毁的存在,她只能跟着闪电貂在林中斡旋。 突然,前方传来浓重的妖气,不是闪电貂所有,而是属于别的妖兽。 下一瞬,她就看到一道血光冲破云霄,煞气汹涌几欲吞天。 未多加思索,也未有片刻停留,漆黑的眸中依旧静如止水,一声剑吟,身形穿过茂密的树影的同时,焚郊在手,漆黑的长剑直指那团血光,严霜剑气蓄势待发,却在她看清前方情景后止于剑尖,凝而不发。 前方是一片开阔的谷地,地面被斑斑血迹浸染,巨大的妖兽已经死去,而妖兽身畔,伫立着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子。 长离不认识她,但是认出了她身上的青灰色衣衫以及腰间的玉牒。 玉牒上的流纹显示出她和风海楼一样,是第十六代弟子。 一步一步往那女子走去,长离没有收剑,反而凝起愈发凛冽的剑气。 她虽然对门人算不上了解,但也不至于一无所知,曾经在钟明烛的建议下拜访了其他各峰,知道下代弟子中修为最高的仅仅是金丹后期,就算这些年里有人突破,也只可能会是元婴初期修为。那女子却是元婴后期,远超于她,几乎能与云逸比肩,并且散发着不属于天一宗功法的煞气。 对方应该早就察觉她的到来,却没有任何反应,神情冷漠,缓缓将剑自妖兽身上抽出。 那是一柄血红色的长剑,连剑柄都闪烁着妖冶的血色,光是看就能感知上面浓厚的血腥味,而后,只见妖兽的身躯好似熔化了似的一点点坍塌,最后化作一缕血雾没入那柄剑中,只留一具破败的骨架。 剑上流光闪烁,好似鲜血在缓缓流淌,永无止息,随着长离的靠近,剑上的血光愈发浓厚,最后轻轻颤起来。 隐约中,仿佛有咆哮声在耳畔炸响。 女子缓缓举起剑,抬起的眸中泛着与剑一致的血色,沉声道: “你的剑,是那把么?” 第44章 察觉到那几欲实体化的汹涌杀意, 长离止住脚步, 比起那柄剑, 她更在意的是那女子的身份。 只因对方是天一宗弟子。 那是这个世间, 寥寥无几与她相关的存在。 她尝试以灵识查看对方玉牒上的名字,却被阻住, 煞气化作密不透风的屏障将对方周身罩住, 甚至连面貌时而隐没在缭绕的黑气后,辨不清真切。 “你是谁。”长离问。 女人没有回答,剑刃划过周正的弧, 最尖锐那点直指长离眉心,道:“战。” 那低沉的嗓音出自她之口, 又不像是她原本的声音, 似乎与什么混杂在一起。 至死不休。 剑光起,划出一条红线,好似以极其缓慢的笔调勾勒出的浅浅一线,随之而来的是咆哮的战意,几乎要将这空旷的谷地震碎。 与此同时, 漆黑的长剑划出清浅的光, 剑气凛冽,迎着那道血光而去。 铿,一声清响, 双剑相峙,刹那间好似有一瞬定格。 天地俱寂,万籁无声——那一瞬后便是万物泯灭。 整片谷地被剑气割得支离破碎, 无分寸完好,靠近谷地的古木被连根拔起,顷刻化为粉屑。 土地崩塌,天亦变色,云幕渐沉,隐有电闪雷鸣之势。 二人的身影已至百尺高空,长离御飞剑,而对面的女子足下空空荡荡,却如履平地,那柄血色长剑散发出愈发鲜艳的色彩。若此前只是血色之剑,而今看起来就是血。 长离平息着胸中紊乱的真气,天一宗的功法已压不住肆意的剑气,她不觉转为运起百里宁卿授予她的那套功法,是以此时还能稳住剑势。 对方的修为在她之上,剑招亦远比她凌厉,仅以剑风就能带来深入骨髓的刺痛,那不是天一宗的剑法,不是任何一种她认识的剑法。 甚至那可能根本称不上是剑法—— 无章无法,唯有“杀”之一字。 数度交锋她都未能占得上风,但这和与百里宁卿过招时不同。 漆黑的眸子中倒映出那抹血色,她已经发觉了。 与她交锋的并不是那女子,而是那柄剑。素来都是修士为主,法器为仆,而她面前的却是截然相反。 ——剑为主,执剑人为仆。 她望着那柄剑,某种奇异的感觉自灵海深处缓缓扩散,她不知道那是什么,也无暇去分辨那是什么,因为对方又一轮攻势已至,她立即驱飞剑迎了上去。 及极近处,对方剑招突变,转袭她心口,她并没有料到,却在对方变招瞬间就调转剑刃所向。 那似乎是源自本能的反应,在那抹血光即将没入她心口时,漆黑的长剑笔直地插下,隔开血刃白衣,被一线深沉的黑色分隔。紧接着,剑身轻荡,两道身影错身而过瞬间,剑刃与剑刃再次相碰。 这次响起的却是一道比之前略显沉闷的声音。 细长黑影飞出,直直坠向地面,而长离手中的焚郊只剩剑柄前三寸。 女人在距她不远处站定,剑尖依旧指着她的眉心,冷声道:“你的剑断了。” “是。”长离最后看了一眼自年幼时就伴随着她的剑,松了手,她手上已无剑。 “你输了。”女人声音中出现了一丝轻微的波澜,仿佛隐忍多年后终于得到了想要的。 长离却对自己的处境一无所知似的,面色淡然,那柄剑对着她的眉心也好,收回剑鞘也好,她对此毫不关心,问出的仍是最初那个问题:“你是谁。” 女人看着她,轻轻报出自己的名字。 “是柳寒烟。”黎央挣扎着要从床上起来,“她杀了我的部下,一定要阻止她继续杀……” 她才刚起身,就被按在肩膀上的一只手轻轻一推,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恰好按在她尚未彻底愈合的伤口上,顿时将她疼得脸色惨白地弯下腰,再也挤不出一丝力气。 “什么阻止不阻止,你这样能不能走出这个房还是问题。” 柔柔的嗓音听起来本应该是极为温柔贴心的,可是她却听出了其中的讥诮,抬眼一看,熟悉的面容映入眼帘。 近一些的是一个是眉眼含笑的清秀少女,远一些的则是一个是冷着脸的倾世美人。 正是当初在阳山有过节的两人。 “是你们!”她用力握紧手,本就没多少血色的脸愈发铁青。 “这就是你对待救命恩人的态度吗?”钟明烛大大咧咧在床沿一坐,道,“要不是我把你捡回来,你早就去投胎了吧。” “你救了我?”黎央看着她,毫不掩饰怀疑,“天一宗的人为什么要救我,你想要什么?” “不是她,是我们。” 钟明烛身后传来一个听着有些懒散的女声,黎央才发现这屋子里还有其他人,她越过钟明烛肩膀,看到一个白发女童坐在高大的扶手椅上,手里捏着一叠灵符。 她方才似乎正在刻符,如今已经完成,就走到床边,手一张那些灵符便一起飞出,围成一个圈将黎央围住,青光浮现,星星点点灵光窜入她体内,很快她就觉得刚刚被钟明烛按到的地方疼痛正在迅速消退。 “这是我太师叔龙田鲤,要不是她医术高明,你早就在黄泉路上了。”钟明烛得意道,明明救人的是龙田鲤,也不知道她在得意个什么劲。 那白发女童正是被云逸找来给黎央治疗的龙田鲤,她看起来有些无精打采,不知是灵力消耗过多还是原本就是这样,布置好疗伤结界后就往黎央面前一站,道:“说吧。” “说、说什么……”黎央根本一头雾水。 她还没能完全接受自己被钟明烛救了这件事,又来了个形如女童却据说是钟明烛太师叔的人,开口就这么没头没脑两个字。 “你的部族,柳寒烟,还有被盗的宝物。”龙田鲤仍是那副困倦的样子,语调无多起伏,然却散发着不容辩驳的气势。 短短半天,发生了许多事。 云逸等人在黑水岭发现了布置周密的结界,那结界其实是一个入口,通往何处却无从得知,有人想强行破坏那结界,却发现结界连通了震泽一带凡人所用的水源,若破坏,那几处水源必然坍毁,后果便是凡人所谓的天灾。 觅宝阵发动后开启的通道只能通过元婴修为的人或者妖兽,境界高于化神的修士闯入亦会导致入口结界损毁,那些宗门之主一时都无计可施。 谁都不知道这里面还藏着什么,元婴修士贸然闯入很可能是去送死,若强行破坏结界则会给凡人降灾祸,即使邪修也不敢公然违背法则。 权宜之计是封住黑水岭,再从长计议。 还有一个发现是,珍宝阁开启觅宝阵发现的法宝中,有几样竟带有云中城叶家的云神刻印,只有叶家嫡系私有炼炉所出的法宝才会被刻上云神刻印。 其中含义不明而喻,当若耶带着钟明烛去往叶沉舟在僬侥的别馆时,发现那里已经被大批其他门派的人包围。 钟明烛阻止了若耶硬闯的举动,她直觉发生了什么,带了若耶回到天一宗住处,才知道发生了这样的事。 云逸和风海楼都不在,丁灵云去了父兄那,出了这等事,她虽然身为天一宗弟子,仍不可避免被牵涉入其中,只有龙田鲤师徒还在。 “不是阿云,一定不是阿云!”若耶反反复复如此强调。 钟明烛也觉得这嫁祸之意太过明显,若真的是叶沉舟,怎么会用云神刻印的法宝,用些昆吾的倒是有可能,可是云神刻印只有叶沉舟父子才能接触到也是事实。 若耶口口声声道一定是珍宝阁动的手脚,但即使如此她也坦言南溟没有机会偷到云神刻印。 云神刻印都是法宝出炉后加上去的,而掌有云神刻印如今只有两人,烙上刻印的法宝数量极少,所有赠出的都有记录,在黑水岭发现的没有一件对得上,只可能是叶沉舟的。 寻不到破解之法,若耶说起话来一个字比一个字烦躁:“一定是有人嫁祸,那些人都没脑子吗!” “要解释也不是不可能。”钟明烛却如此说。 “什么解释。” “想引出陆临,然后企图以盗宝之名反转将脏水泼陆临头上,毕竟这事栽赃之意太明显,只要能从陆临处找到类似的法宝,就可以全盘推到他头上了,只可惜还没来得及引陆临出现就被提前被撞破,功亏一篑。” 叶沉舟和陆临的血海深仇有目共睹,这样解释,就算那些名门正道嘴上说相信叶少主为人,心里其实也会信以为然。 “不可能!你怎么能那么诋毁阿云!” “除非你能找出第三个持有云神刻印法宝的人。” 相较若耶的心急如焚,钟明烛冷静到近乎冷血,她至始至终都挂着游刃有余的浅笑,可若耶知道她说的都是对的。 就算这只是比儿戏高明不了多少的嫁祸,叶沉舟也只能承受。 这很可能只是个开端,其他门派所谓的主持公道,只是冷眼旁观罢了,不可能雪中送炭,而云中城的其他势力,却会来伺机火上浇油的。 “那你有什么办法吗……”她垂头丧气问,眸光黯然,惹人怜惜。 “没有。”而钟明烛仍然是那个半分都不会怜香惜玉的人,她满不在乎地对上若耶几乎要喷出火的目光,继而道,“暂时没有,以后可能有。” “那时候云中城都被人抢了。” “再不济,以你的实力,也能救走叶少主,从此当一对亡命天涯的苦命鸳鸯嘛,再再不济,还能回东海,连孤鸿尊者都奈何不了你们,他人何惧。” “你怎么那么会说歪理,天一宗真的是名门正派吗?” “歪了,那也是理。” 就在这时候,龙田鲤传话给钟明烛,说黎央醒了。 在龙田鲤的威压下,黎央低下头,面上出现挣扎的神情,可过了很久都没有吐露一个字。 她在犹豫,钟明烛正想旁敲侧击劝几句,就听得若耶极不耐烦地出声: “问她不如问我。” “什么?”黎央震惊地抬起头,她知道那女子很厉害,可从没想到她连这些都知道。 “这次我帮你,如果你帮不上阿云,我就把你带去东海喂鱼。”若耶宣告这犹如玩笑的威胁后,就一指黎央,道,“不就是被偷了把剑,你忸怩个什么。” “你从何处得知?你是谁?你是不是见过柳寒烟?”黎央急道,不小心又动到了伤口,可这次她都顾不上理会伤处的疼痛,一眼不眨盯着若耶抛出一连串问题。 “柳寒烟是谁我不认识,但是我认识你脸上的图腾,还知道你们为什么几万年一直隐居在涿光山。”若耶依旧是一副气呼呼的模样,“都到这个时候了,还掖着藏着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 哎呀,果然找对同伴了,钟明烛暗道,然后轻咳一声,笑眯眯对黎央道:“不如还是你亲口说吧,反正她说完我们还要追问细节的,如今凭你根本不可能找到柳寒烟,况且你还伤了我天一宗另一个弟子,想就这么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么?” “我……”黎央看了看若耶,又看了看她,再度露出挣扎的神情,最后放弃似的点了点头,道,“好吧,我告诉你们,但是你们一定要帮我找到柳寒烟。” 龙田鲤答应道,“柳寒烟是天一宗弟子,出了这等事,天一宗必定会对你有个交代。” “多谢。”黎央叹了一口气,缓缓将原委道来,“火正氏先祖为天帝火官,但隐居涿光山却是因为别的理由……” 洛书载,昊天开辟三界前,世间动荡,凶手作乱,战事四起,在其中一场战争中,昊天险些身陨,后得天道赐帝剑,诛凶神重霄,断其刃,世间方得以幸存。 那是流传至今的记载,但那短短几句话却不尽然全部为真。 帝剑并非天道所赐,而是昊天召火正一族的工匠以天火所炼,后来他便是以那柄剑开辟了三界,凶神重霄虽被诛于帝剑之下,但他的佩剑并没有断,而是被昊天封印于地底,火正一族之所以隐居涿光山,正是为了守护这柄剑。 重霄以血海祭剑,那柄剑存在的目的就是杀戮,可以吸收血气转化为力量,哪怕落入普通人手中,也足以扰得天下大乱。 “为什么昊天不毁了那柄剑?”钟明烛问,她不知从哪弄出了一碗热茶,正捧着,听得津津有味。 这么麻烦的东西怎么想都要毁掉吧。 “那柄剑和帝剑一样,由天火所炼,重霄死后神魂与剑合二为一,不折不熔,当初帝剑也未能将其斩断,昊天只能将其封印于天火所成的熔炉中,三界分辟后,此界无人能御天火,便也没有人能闯入熔炉夺取此剑。”说到这,黎央皱了皱眉,“其实本来我也以为那些都是传说,直到亲眼看到柳寒烟握着那把剑从地下熔炉出来。” 那把剑被昊天封印在地下熔炉之中,黎央的先祖与天道结契,发誓世代守护此剑,防其再度现世祸乱人间,并在熔炉上方建造了庞大的陵墓,以掩人耳目。就算有人闯入陵墓中,也无法找到那柄剑,需要将陵墓正中的地基掘开,进入地下熔炉才能抵达封印剑的祭台,那里流火肆虐,就算是修为高深的修士都难以承受,所以几万年来从未有过差池。 已经过了几万年,连火正族的人自己都不太清楚守护一事到底是真是假,柳寒烟竟然能知道那柄剑的封印地,还能毫发无损将其取出。 “那个柳寒烟还真的挺厉害啊……”钟明烛摸了摸鼻子道。 “她有帮手。”黎央却道,“她刚从熔炉出来时,根本无法驱使那把剑,我们本来可以抓住她,可是突然闯进来一个人将她救走了。” “谁?” “我不认识,那人是趁乱溜进来的,我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境界,也没有看到他的长相。”黎央摇了摇头,又道,“在黑水岭,我找到柳寒烟时,她正在与人传话,我猜很可能就是当初救她的那人,只是没想到她的修为已精进到这个地步。” “元婴后?” “是,你见过她?” “在黑水岭我和一个追杀妖兽的修士擦身而过,我没看清长相,但是那人看了我一眼,眼神有些熟悉,应该就是柳寒烟,因为是元婴后期修为,所以我才没有想到是她。”钟明烛解释道。 “可是卢师侄在黑水岭搜寻了许多天,并未发现她的踪迹。”龙田鲤若有所思地插了一句,“你可知她去向?” “这……”黎央皱起眉,看起来在努力回忆当日所见,无意中瞥见钟明烛,忽地眼睛一亮道,“那天我依稀听到她说‘北’,‘长离’什么的,我记得那天你提到天一宗的剑修长离仙子,我想她应该是往北去找长离仙子了。” 紧接着就是哐啷一声。 是钟明烛砸了杯子。 第45章 “柳寒烟。”知道了那女子的名字后, 长离又道, “你身为天一宗弟子, 应知此番下山旨在诛妖, 同室操戈有悖门规,理应前去刑堂领罚。” 在钟明烛告诉她多接触剑以外的事后, 她便将那些细碎的条条框框都记在心中, 那天也亲眼见过云逸如何处置违规弟子,于是循着云逸的做法照搬而来。 违反门规的弟子大多是自己前去刑堂,而前辈则会记下他们的名字传给刑堂, 防止犯事弟子中途逃脱。 在外人看来这场景一定古怪至极。 这白衣女子折了剑,又被指着要害, 看起来已是砧板上仍人宰割的鱼, 却还能面无表情让对方去刑堂领罚。 一丝惊愕自柳寒烟面上闪过,她不明白为何长离为何还能维持这般波澜不惊的模样,连语调都与以往的疏离冷淡分毫不差,继而一丝阴狠划过她眼底的血色。 她为求剑道辗转万里奔赴云浮山,却被告知天台峰一脉不再招纳弟子, 于是她只能在玉珑峰偷偷磨炼剑法, 没想到数百年后吴长老却抱回一个女婴,直接收为亲传。 那个人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了她想要的,非但如此, 还对自己所拥有表现出一种毫不在意的漠然。她憎恨着长离,想要证明当初吴回的做法是错的。 天台峰不应只有长离一人。 所以在那个人告诉她,有办法能助她剑道大成时, 她只犹豫了片刻,就答应了。 进入陵墓后,她坠入熔炉,本已为死期将至,不料阴错阳差竟成为重霄剑的宿主,冲破炼炉的一瞬,她觉得自己获得了新生。 如今她赢了长离,可那双黑眸仍是那般平静,就仿佛她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个笑话,这令她疑惑,也令她焦躁。 这本不应该是这样。 ——剑已折,为何你不惧。 甚至还说出在她看来匪夷所思的话语。 “废话少说。”她的声音不似以前那样平静了,添了几分烦躁。 心动摇,剑亦动摇。 长离不懂人心,所以她不明白为何柳寒烟这次的剑招会露出如此大的破绽,也没有欲图了解的念头。 她要做的只是抓住破绽。 身子微侧,左手一推背后的剑匣,沉重的剑匣灵巧地贴上血剑剑身,右手托着剑匣轻轻一绕,被黏住的血剑亦轻轻一晃,剑气被引至别处,左手捻诀,无数根断枝自她身后浮起,其中也包括之前落下的断剑。 焚郊无刃,是因为任何开刃之剑都无法承受她的精血,她的剑气就是最为锋利的剑刃。 所以那些在打斗中散落四处的树枝,对于长离来说,都是利刃。 剑匣重回她背后,那柄剑亦回到最初的位置。 柳寒烟看到了漫天利刃,扬手,血光所及处那些树枝顿时被碾为粉尘,就在她削断最后一根树枝时,长离手中再度扬起了剑光。 那是她从储物戒里随意取来的一把剑,品质和当初送给钟明烛的那把飞剑差不多,莫说是与柳寒烟手里的重霄剑比较,就是和焚郊相比也是远远不及。 可她根本不在乎,她看到了破绽,她需要一把剑,那些树枝都离得太远了。 仅此而已。 只是一瞬间的事,剑芒没入柳寒烟手肘,稍斜往上飞出。 很简单地,一分为二。 起初是几滴血珠,然后大量的血喷了出来,像是长离曾经在山中见到的、绽放的芍药花。 一些血溅到了长离袖口,很快就顺着面料滚落,连星点痕迹都没留下。 那柄剑连同握着剑那只手犹如此前被斩断的焚郊一般抛出,坠落。那抹血光快要隐没在云后时,柳寒烟才感受到了疼痛,她咬紧牙关,不愿流露出半点声音,身形急变想要去追那把剑,察觉自己无法动弹时,眼中终于露出震惊。 她脚下,已有长离已布下的禁锢法阵。 长离原本是不会这些的,可是钟明烛喜欢钻研阵法,又因为灵力不够的缘故需她在一旁不时出手相助,如此一来,总能学到一些,况且她本就聪颖,就算单单只看着,也能领悟到四五成,日积月累,于布阵一事上虽没什么高明的领悟,但要困住一个差不多境界且受了伤的人,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柳寒烟果真被困住了,伤口不住淌血,她却浑然不顾,视线死死锁着那柄剑消失之处,不言不语,却透出近乎凄厉的气息。 她仍是有些不愿相信,片刻之前她还占据了上风,为什么突然之间就全盘落败,连反击的机会都无。 “为什么……”她喃喃道,“为什么你能转败为胜……” “你的剑不稳。”长离看了看她的断臂,平静道漆黑的眸中不见任何情绪,剑断后没有惊慌,击败对手后亦无欢愉,仿佛世间没有任何事能令她有所变化,丢了一瓶紫灵膏过去,她又道:“元婴修为,断臂应无大碍,回门派后小师叔会为你治疗。” 说完后,她望向那闪电貂消失的方向,一时不知接下来该如何行事。 寻玉牒事关紧要,将柳寒烟押送回门派也事关紧要——违规弟子抗命不从需擒拿交付刑堂,没有人告诉过她这两件事孰轻孰重。 “那柄剑……”柳寒烟再度开口,“凶剑重霄,你不去取回来吗?” “那不是我的剑。”长离如此答道。 这是她第一次听到这柄剑的名字,但她的确不曾想过要去拿回那柄剑,就算柳寒烟提及后,她仍然没有去取剑的意思,专注思考的仅仅是同样要紧的两件事该如何决定次序。 两难之际她不禁想到了钟明烛。 如果钟明烛在,一定知道该如何处理。 “那剑流落在外会祸乱世间。”柳寒烟又道,紧接着,还未等长离给与回应,她突然发出一声惊呼。 长离也感觉到了。 地面震动起来,林中窸窸窣窣的声音此起彼伏,争先恐后往她们这里涌来,不光是地面,天空亦然。 那是遮天蔽日的妖气。 不光如此,跌落的那抹血色像是活了过来,缓缓升腾至空中,剑上的光芒再度流淌起来。 最前的妖兽已冲至面目全非的谷地,朝长离扑来,锐利的牙上遍布倒刺,只消被沾到就会被扯下一大块皮肉。 那是金丹妖兽,尚不足为惧,长离立于原地不动,袖子一振,挥出一道剑影,眨眼的功夫就将那只妖兽斩杀。 但是还有更多的妖兽在涌过来,一只,两只,最后是上百只,其中包括十几只元婴境界的。 铺天盖地,潮水似的,天地间很快被腥臭味占据,每个方向都有几十只妖兽前赴后继,连逃脱的间隙都无。 很快,长离就发现这些妖兽和她以前对付的不一样。 那些妖兽都像是发了狂,咆哮嘶吼,到最后不分敌我,拖着残破的身躯不止不休,有些妖兽被撕扯得四分五裂,残肢仍在疯狂地厮杀。 焚郊已断,长离只能催动那柄金丹品质的灵剑,斩杀两只元婴妖兽后灵力渐渐不支,而混战成一团的妖兽群很快就要将她吞没。 纷飞的利爪尖牙以及四溅的毒液,她支持不了多久就会被重创。 “是重霄剑。” 她听到柳寒烟这么说,望向那柄散发着异样光芒的血剑。 ——所有妖兽眼底的狂热都是自那把剑上传来的。 杀戮,死而不止,直至万物泯灭。 隐约中,长离眼前浮现出模糊的虚影,那是她不曾见过的景象。 被鲜血染红的身影,拔剑指天,叫嚣着毁天灭地,不死不休。 她向后掷出剑,洞穿想从后偷袭的妖兽,看也不看一眼它是否还有余力,下一瞬她原本所立之处只剩下浅浅的影子。 还未靠近重霄剑,她立刻感受到了皮肤被割开的疼痛,仅仅是剑气,就划破了她的手臂,可她没有停留,而是念咒护住周身,近乎固执地继续往前闯。 需要制服这把剑,心里有个声音如此说。 她不知道该如何制服那把能令上百妖兽染上狂气的凶剑,所做的一切,似乎都是本能。 以自身剑气与之抗衡,她探出手,缓缓地靠近那柄剑,起先是一寸一寸移动,到后来只能一毫一厘,即便如此,她仍没有收手。 脑海中根本没有收手的念头,她没有看背后,所有靠近的妖兽都在交织的剑光中化为血雾。 重霄剑的剑光,以及她的剑光,交织成密不透风的网,没有任何他物能靠近。 无论是生,还是死。 她的手已鲜血淋漓,几乎没有一寸完好的皮肤,当终于触及剑柄时,滚烫的温度自指尖蔓延,直抵灵海深处。 若有若无的青气渐渐浮现,为她挡住重霄的剑光,森然的剑气缭绕着激得灵气震荡,血珠自指缝溅出,一滴落在了脸上,更多的落在了纯白色的裙摆,没有滚落,而是在那处打上了烙印,仿佛那不是血,而是火。 突然之间,一切阻力都消失了,她握住了那把剑。 稍纵即逝的宁静后,万道剑光忽地占据了整片天地。 非正,非邪,非有情,亦非无情,连空寂与虚无都无。 煞气也好,狂躁也罢,全然被这无何有的剑光压制,那些妖兽连哀嚎都无从吐出,就在纵横交错的剑影中四分五裂。 那禁锢之阵也转瞬灰飞烟灭,柳寒烟咳出一口血,她的心口被剑气洞穿,浑身无一处完好,就在她觉得最后一息也将消散时,剑光突然停了下来。 长离看着手中的剑,又看向脚下。 肉块与白骨堆积如山,每一寸土地都被鲜血染红,那里不再是山谷,已经变成了一片血海。 她望着漫天遍野的血红,漆黑的眸中仍是空无一物。她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仅仅是握住了那把剑,无论发生什么似乎都和她没什么关系。 手上已无知觉,鲜血成串滴落,重霄剑如今光芒暗淡,无声无息躺在她掌中,即使遍布血迹都不再散发出妖冶之光。 应该结束了吧,就在她这么想的时候,一粒石子破空而来,她察觉到了,手动了一动想抬剑格挡,然后便发现自己连抬剑的力气都没有了。 手腕一重,五指顺势张开,重霄剑自她掌中脱出,没有坠落,而是飞往一个方向。 有人要夺剑,长离已无多余的灵力去阻止。 她也没有阻止的念头,因为这把剑不是她的。 而后,她看到一抹被鲜血染红的身影冲了过去,抱住了那把剑。 是柳寒烟,她断了一臂,没有用另一只手去握剑,而是将重霄剑紧紧抱入怀中,长离看出她已极其虚弱。 生命之息只余一线,随时都会消亡。 她抱住剑后,再也没有力气维持身形,无力地往下坠去。 那是天一宗的弟子,长离应当救她,可她自己连抬手的余力都不剩了,只能注视着柳寒烟愈离愈远。 可是在她即将落入那滩血池中时,重霄剑忽然再度浮现出耀眼的光芒。 柳寒烟身下的地面被剑气劈裂,狭窄的地缝下,是深渊,在她落入其中后迅速闭拢,再度恢复成最初被鲜血染红的土地。 时间极短,可是在地裂那一刹那,长离看到了下面翻腾的火光。 远方似乎传来震怒之音。 为了抵御那冲撞而来的动荡灵气,长离耗尽最后一点精力,飞剑缓缓落下,漆黑的眼眸映出深不见底的血色。 没有一寸完好之地,那是战号未息的古战场,是多年后的埋骨之地。 是吞噬一切的沼泽。 落入其中,激起的波澜,皆为血海之花。 所有声音都消失了,无论是风声,还是草木声,亦或是妖兽嘶吼,藏匿于暗处的人已离开,此处,只有她一人。 恍惚中,她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同样是错觉吧,她如此想,飞剑歪歪斜斜先行落下,尖端扎入了血土中。 在她的足尖即将触及那肆意流淌的鲜血时,身子忽地一轻。 血色与腥臭之气迅速远去,她被缠上腰间的力道扯离了地面。 那是什么人的手臂。 她跌坐在飞剑上,微仰的视线对上一双比常人略浅的眼眸。 “怎么不理我。”钟明烛皱眉打量着她,很快舒展出笑意,手拂过她脸庞与手臂,浅青色的灵光拭去了血迹以及那些细小的伤口。 随后,她听到钟明烛“咦”了一声,接着飞剑降落很快又升起。 玉牒被挂回她腰间,钟明烛将一团隐约能看出原本纯白毛色的东西丢了出去,小声抱怨起来: “那只貂的毛皮挺好的,可惜被割了个大口子。” 第46章 水雾自香炉中缓缓吐出, 那是混合了七味灵药的熏香, 淡淡的药香占据了屋中每一个角落, 勾勒出令人昏沉的安宁气息。 白衣女子端坐于榻上, 双目紧闭,长长的睫毛随着缓慢的吐息微颤, 仿若雨露后停于枝头振翅待飞的翼蝶, 素白的衣裳纤尘不染,仅以发带束起的青丝顺着挺直的脊背流泻而下,最后于起伏不定的布料上蜿蜒, 黑与白,交融于一处, 却又那般泾渭分明。 塌外布置了疗伤结界, 青光缭绕,飞星点点,丝丝缕缕灵气绵绵不断没入女子体内,她脸上却始终未见丝毫血色,连唇色都仅仅留下淡淡的粉, 苍白得好似尚未上釉色的人偶。 钟明烛托着下巴, 另一只手一下一下轻叩着边几,目光在这不大不小的居室内流连,看过头顶结实的楠木悬梁, 看过香炉前端栩栩如生兽首浮雕,又看过脚下随烛光摇曳的影子,仔仔细细看过每一个角落, 连木料上有几圈木纹都看得清清楚楚,最终,略浅的眼眸中倒映出长离平静的面容。 每一次,漫无边际游走的视线最终总会定格在同一处,仿佛那里就是尽头。 分明是与记忆分毫不差的容颜,信手就能勾勒出一模一样轮廓,可就是觉得,比之亲眼所见,那些只是一团模糊的墨。 仅仅分别了不到两个月,再见却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那些伤已经愈合,连一丝影子都寻不到,可每每想及,钟明烛眼中总会浮现出一丝难抑的狠辣。 长离只受了些皮外伤,但是灵力耗损极其严重——她耗光了所有灵力,也许还包括体力以及精力,若非被钟明烛扯上飞剑,她只能任凭自己跌入那摊血污中,就像是被随意丢弃的物什。她却是全然不在意的,哪怕是以最狼狈的姿态摔入尘埃,那双漆黑的眸中都无星点波澜。 在揽住长离的那一瞬,钟明烛甚至以为她已经死了。她知道长离还活着,有体温,有心跳,有呼吸,元婴无丝毫损毁,但钟明烛却有种古怪的感觉,觉得自己揽住的是个死人。 他们怎么敢! 这是洪水般席卷而至、毫不留情占据头脑每一寸的第一个念头。 “他们”只是一个指代,她不知道他们是谁,她只知道必须有人为此付出代价。 偶然也好,刻意也罢,也许是一人无心所为,也许是十人密谋而至,也许牵扯到成千上百——无论是谁。 那一瞬的滔天怒火中,一个想法呼之欲出,她扶着那道被鲜血染红的素白身影,深深看入那抹好似空无一物的漆黑。 而后,眉头舒展,在莫名的如释重负中勾起嘴角。 在那片本应什么都没有的虚无中,她看到了光。 虽转瞬即逝,但足以证明——那日所见,并非虚影。 那是在意,是牵绊,是唯一的暖。 轻叩的指节愈发缓慢,最终停住,她眯了眯眼,因眸色缘故稍显薄凉的眼底出现了可以称之为愉快的情绪。 长离调养了几天,她就在这屋中待了几天。 起初只是缥缈一线的想法,随着屋中轻微的呼吸,愈发清晰,到最后成为确凿。 她知道那是什么,她知道那会成为什么。 “长离——”常年流连于心中的字,在日积月累中变得愈发熟稔,珠玉似的自舌尖滚落。 她记得自己曾经问过,为什么太师父会起这样一个名字,其实她已经从丁灵云那听说过其中缘由,她只是随便找些话题好让那个寡言至极的长离仙子开口说话。长离则以平板单调的声音回道:“不知道。” 连丁灵云这远在云中城的少女都能说出个所以然的事,她自己却不知道,钟明烛怔了一怔,而后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凤者,百鸟之首,栖于梧,又名长离,而凤又属火,长离这二字生来就代表了熊熊烈焰。可这白衣女子身上,莫说是火,便是连一丝一毫暖意都寻不着,就是被冷水浇了三天三夜的柴堆都要比她来得更暖一些,那时钟明烛觉得长离这个名字像个笑话。 而今她终于窥见了那星点的火光。她觉得有趣,而且动人。 她忍不住再次念出那两个令心尖发痒发烫的字:“长、离——” “……你应该喊我师父。”仿佛多年未曾听闻的嗓音自不远处响起,起初极轻宛若含糊不清的低喃,而后渐渐明晰,变成毫无波折的直线。 钟明烛被那声音牵着抬起头,看进那双坦诚到毫无遮掩的黑眸中,稍稍偏了偏头,而后,轻快的笑声自喉间溢出,停止许久的指节再次叩起边几,一下一下,与长离睫毛颤动的步调合拍。 柳寒烟不知所踪,叶沉舟还身陷困境,那一谷尸骸触目惊心。 太多太多的谜团就在咫尺之畔。 找到长离后,她一个字都没说就合上眼开始调息,龙田鲤有急事先行离去,余下的人一筹莫展,只能耐心等长离醒来。 如今长离清醒,钟明烛应该马上去通知其他人——在必要的嘘寒问暖后,尽快问清一切的来龙去脉,然后考虑接下来该何去何从。 事关重大,容不得半点差池。 可钟明烛偏偏坐在那纹丝不动,一点都没有出去找人的打算,也没有什么殷切问候。 “灵力是否已经恢复”“有没有哪里不舒服”之类,一个字都没有。 她就这么轻叩着指节,来来回回打量着长离,眼中笑意蔓延。 那些事迫在眉睫,那又如何呢? 她安然无恙,长离安然无恙,其他的便都是能暂且搁置于一边的小事。 “若我偏要喊你长离呢?”她笑盈盈道,话音刚落便见长离眸中浮起若有所思的神情,她知道她在想什么,所以先一步给出答案,“师门戒律刻十遍,扫地三年,其实也不亏。” 天一宗门规赏罚分明,像这般出口不敬,需手磨青石十块,刻师门戒律十遍,并在所属峰头扫地三年。 “为何。”长离问。 她是那样认真,让钟明烛想起不久前的某个夜晚,长离亦是如此认真地问她为何要笑。 “因为想这么做啊。” 她依旧是当初那个随心所欲的人,所以答案也与当初分毫不差。 长离垂下眼眸,面色一如既往无怒亦无喜,钟明烛饶有兴致盯着她,看着那抹漆黑后不易察觉的惑,思索着对方会如何应对。 多半至此终结,不言不语,直到自己再一次挑起话题吧,她如此想着,然后就听到了长离的声音。 清冷而疏离,在任何人听来都是朔原终年不息的风,钟明烛却注意到开口前长离似乎抿了一下唇,像是做出某种决定。 “为何擅自离开?”黑眸直视着她,莫名散发出近乎固执的气息。 “嗯?”这耳熟至极的话令钟明烛眉毛跳了跳,她没有移开目光,坦然对上与那道令他人心生畏惧的目光,嘴角扬起,先是一声含笑的气音,紧随而至的是放肆的大笑。 不是嘲弄,不是讽刺,那而是纯粹欢愉的笑声,笑够后,她抚着起伏不定的胸口,察觉长离要再问一遍,几步跨到榻前,随意往地上一坐,探手勾住长离的袖子,仰头望着她抢一步道:“事不过三。” ——她没有忘记,她当然记得。 “我告诉你。”她柔声道。 那是蛊惑似的甜蜜嗓音,她能得到她想要的,一向如此,她毫无理由如此相信。 就像曾经她信誓旦旦想要将长离拉入尘中一样。 无论是什么,她总会得到想要的。 她告诉了长离那日为何离开,没有隐瞒,无需隐瞒,长离很聪明,她看到的那些足够令所有掩饰都无所遁形。她也不想隐瞒。 万一导致无法预料的后果,那就到时候再说吧—— 钟明烛就是那样的人。 若这是偷来的闲暇,不妨多偷片刻。 待这片刻闲暇后,她便思量起正事来。 “小心,别动哦。”这样柔声的嘱咐,伴随着却是手起刀落的干净利落。 手中的匕首仅长六寸,是钟明烛之前胡乱挥霍的成果之一,从刀柄的睚眦雕纹到刀身镶嵌的七颗宝石都散发着华而不实的气息。然而再怎么华而不实,这由寒铁所铸的匕首终究还是把削铁如泥的利刃,划开皮肉轻而易举。 钟明烛捏着长离的手腕,面上是浅浅的微笑,慵懒而缱绻,另一只手的动作丝毫不见拖泥带水,寒芒一闪,朝长离腕间跳动的血脉划去。 在刀刃即将勾破那片皓白之际,长离周身忽地被浅绿色的光芒笼罩,匕首被一股不容违抗的力量推远,够不成半点威胁。 “果然如此。”钟明烛看着长离怀中那根竹筒,勾起嘴角。 那浅绿色的光芒正是自竹筒上发出,那是竹茂林当初交于她,让她用来取鲛人血的竹筒,如今倒变成了保命的法宝,想来在竹舍停留时,竹茂林在上面动了些手脚。 钟明烛怀疑那之后百里宁卿之所以能那么快找到她们,也是这竹筒的功劳。 在从南司楚剑下逃过一劫后她就起了疑心,但是不想让其他人知晓,如今有长离在,正好叫她帮忙一试。 “真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她嘟囔了一句,松开长离的手腕,取回竹筒上下打量,以她的眼力,怎么看都觉得只是寻常竹料罢了。 这时长离想起竹茂林留下的玉匣,便取出递给了钟明烛。 听她道明原委,钟明烛挑眉,眼中惊奇之意更甚,她接过玉匣打量了一番,发现那玉匣被法印封住,便问要怎么打开,然而长离将玉匣放进储物戒后就再没有看过第二眼,根本不知道还有封印,也不记得竹茂林还有其他交代。 两人试了好几个法子都没能将玉匣打开,钟明烛觉得可能是竹茂林走的匆忙忘了告知,便道以后再做打算。 “这般大献殷勤,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是我亲生父母……”她揉了揉眉心叹道。 得知他二人重伤逃走时她可是幸灾乐祸了好一阵子,此时面对这等好意,纵然是她也有些不自在。 长离却道:“你身上没有妖气。” 竹茂林和百里宁卿都是妖修,子嗣必然也是妖。 “也是。”钟明烛将那竹筒和玉匣都塞回自己储物戒,虽然不知道那两人打的什么主意,能有些东西保命终归是好的,她一边扫视储物戒里越来越多的杂物,一边漫不经心询问长离这些日子的动向。 这珠子到底是什么? 她瞥见那颗暗红色的珠子时又一次如此疑道,想问一问长离,却发现了对方眸中的迟疑。 长离从来都是坦坦荡荡的,如今她却在迟疑—— 这样的发现令钟明烛忘乎所以起来,垂下眼,浅眸中浮现出的是狡黠以及冰冷的迷醉。 前不久还握着长离手腕的右手再度探出,搭上对方手背,指腹与暗青色的血脉只隔一层薄薄的皮肤,清晰地感受着那处与吐息同步的跳动。 “不是说过吗,与我有关的,就算我不问,你也应当告诉我,如今我问了,就更应该告诉我了。” “与你有关?” “你是我的师父,你的事,自然与我有关。” 她仰起头,笼罩在长离身影下的脸庞看起来分外乖巧,眉眼间柔和的笑意恰似春风,察觉到指腹下的跳动骤然快了些许,眸底那绕指柔似的体贴中随即添了几分调皮与得意。 那是刻在骨子里的恶劣,她根本不想掩饰。 黑眸中的迟疑在片刻间变得更加浓重,而后消退,变回最原本的空寂。 “因为千面偃——”她说,声音清清冷冷的,一如往常。 没有因为长离的冷淡而心生踟蹰,与恶劣一起刻入血骨的是某种毫无缘由的自信——或者说自大,再者,这些本在她意料之中,细细听长离讲述离别后的经历,右手仍然覆在对方手背上,仿佛那是什么自然不过的动作。 “千面偃啊……”她轻念这怪异的名字,若有所思浮上面庞,然后是恍然大悟的欣喜。 这就是藏于迷雾中的那环吧。 就算不是,也要将他变成那环。 若耶伫立在门口,不知道第十几次举起手试图敲门。 钟明烛口口声声说长离那有线索,让她稍安勿躁,一晃几天过去了,她愈发坐立不安,恨不得每隔一个时辰就来看看长离醒了没有,可教养又告诉她不应该打扰人休息。 正当左右为难时,门被大力拉开了,钟明烛似是想冲出去,发现门口的人影后先是一愣,继而抚掌笑道:“正好!” 说着一把将若耶拖进了房间,一眼不眨盯着她道: “把你所知道的,与千面偃盗取叶家灵脉有关的事告诉我,全部。” 第47章 僬侥以北五十里有山名连池, 相传此处曾是地势险恶的沼泽, 但数万年前震泽水之主破界飞升, 从此恶水变福地, 原本的连池泽从此变成连池山。 山顶有一座塔,以水主二字为名, 是后代修士为纪念那登仙之人所建, 也曾繁盛过一阵子,然时至今日,早已无人记得当年之事, 宝塔自然门庭冷落,经过长久的风吹雨淋, 早已沦为一处废墟。 又因为是在山之巅, 藏不得什么灵宝,是以连盗宝人都不会多看一眼。 今日,这破败之地却来了访客,还是个衣着光鲜的访客。 鹤麾上的山河之图在日光中灵光闪烁,三绺髭须精心修剪过, 衬得周正的五官愈发俊朗, 与数月前在冰雪连天中艰难前行时判若两人,那正是云中城客卿、同时也是珍宝阁持有人之一的南溟。 他缓步行至顶层,对着那扇勉强挂在墙上的门拜了三拜, 之后才跨入门中。 门后是观景台,却是与外面截然不同的整洁,地上一点灰尘都没有。 显然是有人在此处设了结界。 观景台正中, 摆着一张矮几,一个蒲团,矮几上是一盘开始没多久的棋局,清瘦的男子端坐于蒲团上,手执黑子,棋盘中处处是空位,他却迟迟不落子,待南溟靠近后才轻轻叹了一口气,放下手,仍是未落子,而是将黑子放回棋篓,笑道:“南兄,寻我何事?” 与南溟一身华服相比,那男子身上的布衣简陋得很,头发仅以木簪固定,看起来就像是个一贫如洗的书生,笑容和蔼,浑身上下看不出半点架子。 面对那样亲切的问候,南溟却浑身一震的,弯腰,双手举起与眉齐平,语气几近诚惶诚恐:“凌霄君,是有关千面偃的。” 原来这布衣男子就是云中城的凌霄君叶莲溪。 云中城叶家,素来给人雍容华贵的印象,用度无不考究,而叶莲溪却总是一袭麻布长衫,修炼时过的是比散修更清苦的日子,这大概也是他能受人敬仰的原因之一。 不慕名、不逐利的人,总是能得到别人的尊敬。 而他真正的样子,南溟身为心腹,知道的也仅仅是冰山一角。 “千先生怎么了?”即便是在人后,叶莲溪的言辞都无半点失礼处。 “天一宗的长离仙子到了僬侥,千面偃他……他还惦记着当年一剑之仇。” “这可和约好的不一样啊。”叶莲溪的笑容稍淡了些,“我记得千先生答应过会放过长离仙子。” “是这样的……”南溟面露难色,吞吞吐吐解释起来,“他说答应了不伤长离仙子的性命,但是没有答应不废了她用剑那只手……” “呵。”仍是在笑,然笑中的暖意已全然退去,叶莲溪喃喃道,“我竟是漏算了,人心易变。” 之后他凝视着棋盘,长久不语,南溟等了半晌未等来指示,便壮着胆子道:“凌霄君,长离仙子虽天赋异禀,但终究只是天一宗一个普通弟子,为何要保她?” “普通?”叶莲溪念着这两个字,随后不可置否地轻笑了一声,“羽渊仙子与竹先生素来井水不犯河水,此次为了她大动干戈,而孤鸿尊者更是她师祖,你觉得这是普通?” 羽渊仙子对付竹茂林虽是打着斩妖除邪的名号,但实际上是为了什么,有心人一目了然。 “这……”南溟一时无言以对,思忖片刻,忍不住问道,“凌霄君可知其中玄机?” 长离自几十年前一战成名后,与她有关的传言就从未停歇过,光是身世就有十几种说法,孤山羽民遗孤,上界剑仙转世,冥府镇石化形,林林总总,众说纷纭,不过基本都是些无稽之谈。在江临照诞辰上,南溟与长离有过一面之缘,他觉得除却过人的天赋与不近人情的性子,长离仙子的体魄与寻常修士并没什么不同,都是从凡胎之躯一步步修炼而来的。 “我也不知道这里头有什么玄机。”叶莲溪叹道,“我只知道她动不得,她万一有了闪失,到时合虚之山我对上天一宗那三大长老,怕是要被挫骨扬灰的。” “那我该如何劝阻千面偃?” “这样吧,麻烦南兄替我传一句话吧。”叶莲溪话音刚落,一枚棋子落入南溟手中,“将这个交给千先生便好。” “是。”南溟收好棋子,恭恭敬敬行了个礼,“南某先行告退。” 只是转身后神情有一丝复杂。 想来是因为不想被他知晓,所以才将传话封入棋子中叫他转交。 他并非不想探寻更多,然而受限于实力,只能充当棋子。 待南溟的气息远去,叶莲溪复而执起一枚黑子,面上的和煦渐渐变淡,最终为冷意占据,指尖稍一用力,那枚棋子转瞬便化为粉末。 下一瞬,他的身形连同正座观景台都消失了,只余积了厚厚一层灰的地面,与摇摇欲坠的梁木。 看起来恢复到了最初空无一人的模样,可是没多久,一只雷鸟忽地自梁木后窜出,虚影一晃就没入云端。 浓密的云层后,陆临张开手,雷鸟落在他小臂上,收起翅膀后很快化作一缕轻烟,在他指尖绕了两圈后才散去。 浅灰色的眸中泛起些许讥诮。 “叶莲溪啊……”他的声音冷如刀锋,句末轻微的叹息是毫无遮掩的讽刺。 僬侥城中最大的花园要属李琅轩的私宅后院,名杏花小苑,虽有个小字,实际上置身其中,好似置身于一望无垠的杏林。 能有此架势,自然是施加了秘术,路数与叶沉舟的珍珑轩相似。 李琅轩是个腰圆膀阔的中年人,远看就像个圆桶,脸上常年挂着笑,本就不大的眼睛被笑容一挤,给人整天都眯着眼的感觉。 他拥有僬侥城最精湛的炼器术,委托他炼制法器的人络绎不绝,而他最厉害的莫过于傀儡术,他制作的傀儡与真人一模一样,能说会道,还能抚琴起舞。 钟明烛好奇地打量着端着托盘自眼前经过的侍从,蠢蠢欲动地探出手,想摸一摸那侍从的脸,结果才伸出手就被人一巴掌打开。 “干嘛!”她怒转头,正在想是哪个不长眼的,映入眼帘的却是丁灵云的脸。 有阵子没见了,丁灵云原本红润的脸庞此时竟显出几分憔悴来。 “你被家里虐待了吗?”钟明烛奇道,她知道丁灵云是被父兄接走的,还以为对方是回去过大小姐日子,这么一看,倒是不太顺心的样子。 “要你管。”丁灵云没好气,见钟明烛又想去摸那侍从,连忙将她的手扯开,“你的手还想不想要了!” “他身上难道装了刀子?” “他身上没装刀子,但是李琅轩手里有的是刀子。”丁灵云白了她一眼,“他最宝贝这些傀儡,也最嫉恨其他人将他的傀儡当作寻常玩物,如果这是寻常侍从你会去乱摸吗?” “不会。” “那就安分点,把他当作寻常侍从。” “哦……”钟明烛有些不情不愿地收回手,摸了摸鼻子,有些不以为然地嘀咕道,“也太小气了。” 丁灵云横了她一眼,片刻后叹了一口气,似是累极。 这时钟明烛突然察觉过来,丁灵云竟不是一过来就开口就问她师父在哪,她是想到什么就是什么的性子,于是想也不想就开口道:“你怎么不问我师父在哪?” “我知道长离仙子在哪……”丁灵云的口气闷闷的,似乎想说什么,但又咽了回去,又是一声叹息。 钟明烛抬眼向那袭白衣看去,顿时明白了丁灵云的郁闷从何而来,也明白了她为何看起来过得不太顺心。 长离静静地立于一个僻静的角落,而她身边,江临照正端着酒盏向她说些什么。 这是每次拍卖会开始前都会有的宴会,僬侥那些有头有脸的人物都会参与,不论正邪,像她这样的小弟子也能借师门的名气来蹭一杯灵酒。 堂堂逐浪城城主江临照自然在宾客之列,若是以前,丁灵云定能大大方方过去,可此刻她却不能,因为江临照是叶沉舟的挚友,比云中城其他人都要亲密的挚友。 如今云中城局势不定,大部分都觉得此次叶沉舟多半要散尽修为来谢罪,她若接近江临照,哪怕一个字都不说,都会遭人恶意揣摩。 她就是为了从势力角逐的漩涡中逃走才会奔赴天一宗,这几日与父兄待在一起,又适逢叶家少主深陷困境,想必没有少见识烦心事。 这么勾心斗角不累吗? 钟明烛很想这么说,但转念一想那七座灵脉就算只得十分之一,光靠灵石也能将修为堆砌到化神境界,又觉得理所当然。 但她还是觉得索然无趣。 就算靠灵石堆砌到了化神境界,那又如何呢。 ——庸才终归是庸才。 “嘛,回去后我向师父转达一下你的问候,如何?”瞥见江临照认真聆听长离说话的模样,她勾了勾嘴角,这样保证着,视线很快又转到另一个从眼前晃过的侍从身上。 丁灵云刚想道谢,见她目光所在,立刻明白过来她打的什么主意,压低声音告诫道:“我劝你还是不要放肆,李琅轩的名声可不太好。” “嗯?你说。”钟明烛盯着那侍从暴露在外的皮肤,一脸漫不经心。 “他是陆离的朋友。” “原来如此。”钟明烛点了点头,安分下来。 恶人的朋友,就算不是恶人,也不会是什么好人。 丁灵云离开了,钟明烛远远地瞥到她那个据说是天下第一美男子的兄长丁灵风。 的确如传闻所说,是足够令人一见倾心的皮相。 不过她还是觉得江临照更好看一点,虽然他只要一有机会就围着长离打转, 毕竟所谓容貌优劣,皮肉血骨占七分,另三分则是气神。 能在这时候依旧坚持叶沉舟挚友身份的人,长得总归不会太难看,更何况那江城主本就生得玉树临风。 “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吧……”她摸了摸鼻子,看了几眼长离便将视线从那角落抽离,然后懒洋洋打量起周遭来,发现墨祁玉正和南司楚一起说些什么,便快步走了过去。 一过去就热络地和墨祁玉打招呼,倒像是故交好友似的,南司楚当即冷下脸拂袖而去,留墨祁玉一脸不明所以。 “你们,认识?”他小心翼翼问,他不清楚南司楚当年也曾拜入天一宗门下,自然不知他们之间的过节,“还是我说错什么了……” “可能是你说错话了吧。”钟明烛笑道,“你们在聊什么?” 她话一出口,便见墨祁玉忸怩起来,过了好久才听他支支吾吾说:“我、我听闻前几日南道友在一只凶兽口中救了人,便向他讨教一番道法……” “讨教如何英雄美人,顺带拐了她的心吗?”钟明烛说得一本正经,然句中揶揄不言而喻。 “你、你别乱说……”墨祁玉顿时红了脸,眼神乱飘,话都说不连贯了,一半是因为不好意思,一半则是因为心思被戳中了。 前几日南司楚在一头喷火凶兽口下救下一个少女的事,已在城中年轻一辈修士里传了个遍,听说那是个稀世美人,那些少年人免不了羡慕,墨祁玉也不例外,忍不住打探一二。 他的视线落在了钟明烛脸上,面上的羞怯很快转变成了苦笑。 平心而论,钟明烛的模样放哪个门派都不难有大把追求者,最初的误会解除后,他心中也曾生出一丝雀跃。 第一次离开岳华山便遇伊人如斯,岂不乐哉,然而那丝雀跃很快就荡然无存,经历黑水岭一事,他对钟明烛就只剩下敬畏。 同是邂逅美人,为何能如此天差地别。 看出了他脸上的懊恼,钟明烛无需思考就能猜到他在想什么,毫不吝啬地展颜一笑,还亲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故作神秘道:“墨道友可知一句话,叫红颜祸水。” “你是说?”墨祁玉以为她要说什么秘密,忙竖起耳朵听,下一瞬,随笑声远去的话飘入耳中: “我是说,你大可用这话来安慰自己。” 相隔甚远,长离还是听到了那熟悉的笑声,往那边看去,便看到钟明烛眼底轻佻的笑意以及她身后面红耳赤的墨祁玉,漆黑的瞳眸中拢起她自己都未发觉的情绪,很快,在江临照温和的嗓音下恢复常态。 “恕某多言,敢问长离仙子为何要出手相助?若忌惮千面偃,僬侥有传送阵可至云浮山。” “因为——”长离垂下眼,念及前夜钟明烛吩咐的话语,平静道,“千面偃闯过一次云浮山,就会有第二次。” 她语气平淡,可江临照却觉得气氛顿时沉重起来,肩头也好似压上了什么沉甸甸的担子,几乎是下意识保证道:“江某必定全力以赴。” 看来是没什么问题呢…… 余光瞥见江临照的表情,钟明烛勾了勾嘴角,低垂的眼眸很好地将那一抹算计掩饰在阴影下。 ——果然自古红颜多祸水,不论是这里的,还是别处的。 第48章 豫州中部, 茨山山顶, 泉眼中清澈的水源源不断冒出, 一蓝衫男子端坐于泉水畔, 膝上平放这一把寒光奕奕的宝剑。 茨山为荒连剑宗地界,数万年修剑者无数, 然而仅有一人得以踏入渡劫期, 很长一段时间,世人都不知他曾留下传人,直到几千年前, 持大荒剑谱的剑修再现于世,开创了荒连剑宗。 这蓝衫男子就是荒连剑宗第三代传人, 姬千承。 荒连剑宗有上古剑谱传承, 开创后一时风光无两,奈何上代宗主在试剑台惨败于吴回剑下,之后便是盛名难继。姬千承欲重振宗门,习得大荒剑法后没有外出以求扬名,而是在茨山之巅继续参悟剑道, 奈何困于资质和机遇, 始终无法突破。 今时今日,已不知是第几个春秋,他正这样想着, 身后忽地传来一阵灵气波动。 “来者何人。”他朗声道,跃然而起,利剑一横已是站姿。 “无名之辈。”苍老的声音传来, 一个黑衣人显出身形,手一挥,一张帖子飞向姬千承。 姬千承接住帖子,看清上面内容,面色忽地一沉,道:“招摇撞骗!” 说罢长剑往前轻轻一递,剑气当即水波似的朝那黑衣人推去。他已有化神修为,这一剑的威力足以毁去大半个山头。 那黑衣人却无声无息地不见了。 下一瞬,他便听到一声极细微的声音,似是什么破空而至,刚想架剑格挡,却觉得手里一轻,一看之下当即面色发白。 手里的剑竟在他毫无察觉的情况下断了,而他那一剑连对方的衣角都没沾到。 他的手微微颤抖着,重新点开那传帖,看了一遍又一遍,最后,口中不自觉轻声念到: “合虚之山,神女峰……” 僬侥城近来有些冷清,尤其是刚结束的拍卖会,简直可以用门庭冷落来形容。 原本那应是极其热闹的,无奈前有黑水岭结界后有羽渊仙子论道,得了邀请函的宾客倒有大半没出现,叫主持拍卖的人好生肉痛,不止一次抱怨黑水岭结界怎么不晚点被发现,不然,光是云中城一掷千金的手笔,也能赚个体钵满盈。 无奈那叶少主罪名缠身,莫说是前去拍卖会,便是别馆的门都出不了。僬侥城中叶沉舟所在的别馆看似与往常无异,实际上已被人围得密不透风。 除了云中城,共有十三个宗门前来平定妖兽之乱,而那些宗门此时都派了人手守着叶氏别馆,加上云逸之后邀请过来帮助破解黑水岭结界的,以及诸如五灵门等因为羽渊仙子论道一事前来僬侥的,总计有二十多宗门长老将别馆围得水泄不通。 叶沉舟原本只为了据说会在拍卖会上出现的化神丹而来,所以只带了十几名手下来僬侥,大部分人还留在五泉山,待黑水岭之事一出,他便是想唤帮手过来也来不及。 自从云神刻印被发现后,他就被软禁在别馆中,虽然未受什么苛待,但也无法向外传递什么消息,连与江临照见面的请求都被拒绝了。 如今他只能自我安慰还好首先发现黑水岭结界的是天一宗。 宗主云逸处事圆滑,但骨子里却是极清高的,无论是哪边都不会偏袒,叶沉舟觉得自己之所以还能好生待在自己屋子里,多半是因为云逸也觉得此中有蹊跷,想要查清楚了再做打算。 换个人,大概已经在和人商量分成的事了。 ——可云逸却不知云中城那些对灵脉虎视眈眈的世家决计是没有耐心等事情水落石出的。 或许是今天,又或许是明天,只有自己彻底不能开口说话了,才能让人放心。 这修真界,正道也好邪道也罢,终究是要屈服于利益的。 叶沉舟疲惫地如此想。 密不透风的屋子里只有一些必要的家具,他手前摆放着一块铜镜,原本他可以用这块铜镜与手下联系,可是守着屋子的人切断了与外沟通的灵力渠道,所以那镜子也只能充当一面镜子。 可整日覆着面具,又要这镜子何用? 唯一勉强值得庆幸的,便是没有听闻有什么人试图硬闯别馆。 这阵子叶沉舟有意疏远若耶,来了僬侥后对方几乎天天都往外跑,他便也随她去,别馆被围时若耶恰好不在,免去了被发觉的风险。 这些年若耶虽然时刻不离他左右,但实际上知晓她本事的人并不多,他身为少主在云中城时深入简出,大部分人也只知道他有个红颜知己罢了。至于那几个数度出手暗算的人,他们虽然知道若耶的实力,但是都不好声张,否则会先一步露了自己马脚。 至于为什么这份庆幸之算得上勉强,那是因为以叶沉舟对若耶的了解,遇到这等事,对方一定会闯进来寻自己的,没有强闯,十有八九是被人劝住了。 如果劝住若耶的是江临照,那便是不幸中的万幸,如果是其他人—— 扶住额头,手指触及冰凉的面具,紧抿的嘴唇中泻出叹息。 面具后的视线落在铜镜上,他看着镜中冰冷的倒影,扯了扯嘴角想笑,又笑不出来。 解开身上的狐裘长袍,剥离了那层厚厚皮草的身躯分外单薄,指尖灵光一闪,那几乎要与身体融为一体的面具缓缓从脸庞上滑落,原本扶着面具的手指缓缓落至眼角。 面具戴了太久,快连自己的模样都记不清了。 ——也许无缘送她回东海了。 这样也好。 外面突然传来了一些响动。 和云中城的住所一样,这房间设有结界,外面无法知晓里面的情况,里面却能感知外面的灵力波动。叶沉舟手指一勾,面具和长袍眨眼就回到了身上。 他刚推开门,便见一抹细小的黑影窜入屋中,紧接着一道冷光贴面拂过,下意识回头一看,一只五彩斑斓的蜘蛛跃入眼帘,细长的节肢尚在颤动,不过已然没了生息,刚窜入便被剑气钉死在了墙上。 而那剑气却是来自长离,她背负剑匣,神情冷漠,脚下是散落了一地的毒虫,虽都已毙命,但形状狰狞看着着实可怖,哪怕是叶沉舟见此场景都不自觉打了个寒颤。 那些毒虫想来是用来对付他的,那些毒物虽然剧毒无比但并不是修为深厚的妖物,没什么灵气波动,那些守在外庭的人自然察觉不到,况且,安排这些毒虫的人很可能就混在那些人中,毕竟珍宝阁在僬侥的势力不容小觑。 他只消出门,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很容易着了道。 就不知这长离仙子为何会出现在这了。 就在他寻思的空档,长离弹出一簇灵火将那些毒虫的尸骸烧尽,然后开门见山道:“我有事相问。” 说罢手掌一摊,捧出一只碧绿色的海螺来。 那是个碧玉所雕的海螺,并非什么灵器,是以当着看守的人带进来也不会惹人注意,但叶沉舟却是认得这海螺的,那是在回云中城途中他买给若耶的玩物。 长离持有此物,必然和若耶有关,也不知是若耶落入天一宗手中,还是其他什么。 他心中思绪万千,面上则不动声色,请了长离进屋,确认结界无损才道:“不知长离仙子想问什么?” 没一会儿,长离就离开了,遥遥监视那屋子的人注意到叶沉舟向她道谢,交换了个眼色,其中一人立即抽身离去。 “为什么去找阿云的不是我?”一回来就听到长离去找叶沉舟,若耶当即沉下脸。 钟明烛却笑嘻嘻道:“南公子英俊潇洒,风流倜傥,你就没半点心动?” “他连阿云一根手指都比不上!”不说还好,一提这茬若耶就有气。 当日钟明烛问了半天千面偃的事,事无巨细打听得一清二楚后得意洋洋道自己有主意了,若耶还没来得及开心,就听她一本正经问自己会不会勾引人。 原话是:“魅术也好,蛊惑也好,迷药也行,总之能只要把人迷得神魂颠倒就行。” “就没有不那么不入流的办法吗!”她当时就反驳。 钟明烛摇头:“没有。” “那换个人?”她才不要去勾引别的男人。 “南司楚恨不得一剑剁了我,至于我师父,你觉得呢?”钟明烛指了指正在打坐的长离。 若耶只瞥了一眼就放弃了。 换长离,什么勾引,杀人还差不多。 不得不说钟明烛拿捏得恰到好处,她借了黎央那头火狰,摆出刻意刁难若耶的样子,果不其然南司楚很快就按捺不住救了若耶离去。 南司楚自负,之前三番五次在钟明烛手下吃了亏,这次总算是扬眉吐气了一番,救下的还是个美人,怎能叫他不得意。 若耶稍稍变换了面貌,还伪装成法力低微的样子,南司楚那点修为根本无法察觉,只当是自己真的是撞了大运。 若耶本还担心他会不会察觉有诈,钟明烛却嗤笑道:“就凭他那一见我连掩饰都懒得就下杀手的脑子,能发觉才有鬼。” 此言果真不假。不过几天下来,若耶就套到了不少情报。 鲛人本就擅长迷惑人心,遇到这般南司楚修为薄弱的,轻而易举便窥得他心中所想。 南司楚虽然在细节之处可以隐瞒,凡事不提人名,但钟明烛既已猜到他身后之人是千面偃,那些掩饰便形同虚设。 什么有个极厉害的大人物,曾经在小辈手下吃了亏,如今心心念念想要寻仇,他叔父劝阻不下,只得离开寻求解决之道。 结合长离在竹茂林那遇到的事,事实如何一目了然。 “接下来怎么办?”若耶问。 “看江城主能不能绊住南溟了。” “如果绊不住呢?” “那就只能……同归于尽?”钟明烛笑得无比轻松,“你们,和他们。” 言下之意——与我无关。 这不负责任的腔调让若耶再度萌生将她打死的念头。 “说起来,你怎么不对叶沉舟用这些花招?”钟明烛好奇问道。 “什么花招?” “就是那个、蛊惑什么的?” 她话音刚落,若耶立刻涨红了脸,大声道:“那是假的!我才不会骗阿云!” “可他要送你回东海。”钟明烛一针见血指出,“就算你这次救了他,他很可能也不会改变主意。” 若耶被戳中要害,气势一下子没了,抿了抿嘴,不说话了,眼中似已有泪意。 钟明烛轻咳了一声,长离不在,她无事可做便经常逗弄若耶取乐,只是没想到对方那么经不起逗弄,万一情绪激动坏了大事就糟糕了,于是她干巴巴转移话题道:“可能是他觉得自己相貌丑陋,配不上你。” 她只是随口一说,因为听说叶沉舟被陆临毁了容才戴上面具,说完就觉得可能真是这样。毕竟就她看来,叶沉舟不像是不在意若耶,云神遗宝都给了,哪里是不在意的样子。 “你胡说,阿云长得可好看了。”若耶红着眼,也不知从哪掏出一副画,刷地展开炫耀似的推到钟明烛鼻子前,“这是江临照给我的画像!” 画上的男子目如朗星,眉如翠羽,确实风姿潇洒。 “这个江临照,怎么总喜欢给人画画像。”钟明烛嘀咕了一句,而后话锋一转,“可能他觉得自己现在的模样配不上?” “不就是几条疤,我不在乎。”若耶道,“他若实在介意,我可以向祖母求生肌的灵药,就算是脸全毁了也能救得回来。” “你和他说过?” “嗯,离开东海前我就说过,他说用不着。”若耶眼底浮现出苦涩之意,缓缓道,“阿云以前对我很好,不,他现在也对我很好,可能是我会错意了吧。成年分化时候,因为附近没有水源,我昏迷了很久,他为了保护我,受了重伤,差点回不去云中城,我以为这就是喜欢……” 说到后来已近乎叹息,换了任何人都要感同身受一番,然而钟明烛的注意力却总是岔到别处:“你才成年?还有,分化是什么?” “你不知道?” 这疑惑的口气似曾相识,每次问及修真界相关的事总要被如此反问一番,钟明烛恼了,凶巴巴回道:“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鱼人。” “说了不要乱改名字……”大抵是被说了太多次,若耶的抗议已有些疲累,钟明烛觉得再多几次她估计会默认这个称呼,“鲛人要成年后才会分化性别……” “什么?”钟明烛自认也算是足够镇定自若的人了,可还是没忍住瞪圆了眼,“性别?” 这事她真的没有听说过,连传说中都没有记载。 被她震惊的眼神盯得有些不好意思,若耶低头玩弄起手指来,嗫嚅道:“原来你真的不知道么,我以为他们告诉过你,不过也不用那么惊讶吧……” “你这张脸也不太像是男人……” “分化后身体会再次成长……”若耶越说越小声,“我分化前还是孩童身形,之后才长高的……” “原来如此。”钟明烛点头道,然后像是发觉新奇玩具的孩童似的,细细打量起若耶,从头到脚一根头发都不放过,并愈发热切地追问起来,“分化后的性别是出生后就决定的吗?还是视情况而定?” “是自己决定的。”若耶叹了一口气,“因为那时我已经喜欢阿云了,想嫁给他,所以选择成为女子。” 成年之时,鲛人的神魂会回归海底神泉,那里有两处泉眼,择一而饮,之后便是脱胎换骨。 “所以那时候你其实也有可能变成男子?那之后还能变吗?” 这样的事虽然足够奇怪,但若耶是鲲鹏大神之后裔,鲛人入水下身化为鱼尾,离水则分二足,本来就不是人类,需要成年后才分化性别也不是什么难以接受的事实。加上钟明烛看多了奇奇怪怪的异闻杂记,冷静下来后便不以为奇了,在震惊过去后,剩下的便是无穷止境的好奇。 记载中的上古之神可是什么奇形怪状的都有,若耶好歹长得还像个人。 “分化一生只有一次,再说我为什么要变成男人?我——” “说不定你家阿云喜欢男人啊。”钟明烛想也不想就打断她,然后在她脸上看到了极其精彩丰富的表情变化。 修真界追求的是飞升长生,除了某些大宗族,大多修士对香火传递看得一向很淡,同性结为道侣的事虽然算不上多,却也不算罕见。修道修道,提升修为最为重要,其他都不是什么问题。 而若耶似乎从来没有考虑过这种事,她张了张嘴,过了好久才勉强挤出一句不算连贯的话:“我看到、都是……夫妻他们……” 看她一副快哭出来了的样子,钟明烛才好心地打住,摆了摆手道:“咳,我乱说的。” 然而这样苍白无力的话语已经劝不住若耶了,她像是想起了什么似,脸色煞白道:“我记得有一次他背后中了毒印,那时只有我和江临照与他一起,他说男女有别不肯让我替他疗伤,可是江临照也被他一起关在门外,所以他其实是不好意思么……原来……” “够了够了,快打住!”钟明烛用力推了她两下,有些后悔自己乱说话了。 ——上次误会长离也是,这女人怎么总能得出些奇奇怪怪的结论。 她清了清嗓子,正色道:“也用不着懊悔,就算他真的喜欢男人,也不见得会喜欢你变成的男人,你说是不是。” “你真的是在安慰我吗?”若耶红着眼瞪向她,怒气冲冲道。 “我没有安慰你,我在教你认清现实。”钟明烛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甚至还想再打趣几句,不过这时长离回来了,她立刻将若耶撇到一边,朝长离扬起笑容。 “如何?是不是有人排着队要暗杀他?” “没有人排着队。”长离纠正道,“不过的确有人想暗杀他。” “那宗主师伯有没有来信?” “有。”长离将一枚玉牒递给她,“云师兄说他已经准备好了。” “那就等着收网了。” “我还是不明白,你只不过和南司楚有过节,为什么要如此大费周章?”若耶皱着眉插话。 如果只是为了除掉南司楚,这些动作牵扯未免也太大。 “可我师父和千面偃有过节。” 钟明烛笑盈盈道,仿佛那些都是理所当然的事。 起初她的确是抱着随意应付,大不了翻脸不认账的心态,但听闻长离的经历后,她便改变了主意。 ——你想护她,还是离她远些比较好,千面偃正在找你。 她从长离口中得知了这句话后就打定主意不让这种情况发生第二次。 第49章 涿光山火正一族以天道为誓, 世代守着陵墓中那柄邪剑, 不单是因为使命, 还是为了赎罪。 万年前险些灭世的重霄, 是当时侍奉天帝的火正之子,火正醉心铸剑, 最后炼就绝世神兵, 那本是神剑,后被重霄盗走,于是就变成了邪剑。 重霄踏红莲而生, 生即为灭世,神兵在手, 便是天帝也不是他的对手。 其后, 天道有感于万物求生之念,帝剑琢光应运而生。 涿光山之涿光便是因为畔泛天之水的缘故,由琢光演变而来。 如今帝剑被昊天带去了上界,重霄剑若再次现世,掀起的浩劫又有谁能阻挡。 黎央看到了孽火滔天。 苍天为血光所染, 大地倾覆, 生灵涂炭,无路可往,无处可逃。 她猛然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四四方方的屋子。 是天一宗的客房,视线扫过房中简单整洁的布置,她才缓缓吐了一口气。 刚刚所见的不过是梦境罢了。 又躺了一会儿, 她便撑着身子坐起,柳寒烟那剑没半点心慈手软,这条命完全是侥幸捡回来的,休息多时后伤势已恢复了七成,但一身修为是捡不回来了,如今便是连筑基修士都比不上。 她觉得近来天一宗应该是出了什么大事,院中明显冷清了许多,她身子虚弱,只能在门前方寸之地活动,除了负责照顾她的那个弟子,她已经许久没见过其他人。 柳寒烟的事她经由他人转达才知道,本想赶去那片山谷探个究竟,然而迫于体魄,只得暂且放下,委托天一宗传书给族人后便安分待在屋中,耐心等族人前来接应。 前阵子钟明烛过来向她借走了火狰,当天又还了回来,不过来去匆匆,她只知道火狰被借去演了一出戏,不过到底是什么戏,她便没什么头绪了。 这天她看天色不错,考虑是不是该出屋走动一下,钟明烛又风风火火来了,黎央以为她又是来借火狰的,不自觉皱了皱眉。 她觉得钟明烛救了自己,于情于理她不该回绝请求,可她又隐约觉得,对方虽然身为正道弟子,行事却总有些邪气,未免麻烦凡事还是少参合为好。 钟明烛没漏过黎央面上一闪而逝的纠结,眼珠一转,表情不改,开口道:“黎央姑娘,身体如何?” “承蒙关照,已无大碍。”黎央倒是有些吃惊,这还是钟明烛第一次过问她的伤势,心里不由得多了几分警惕。 饶是她性子沉稳,才没脱口就问对方又打什么主意,接下来钟明烛却是扯东扯西与她聊起家常来,她摸不清对方的意图,只能打起精神一句一句应付,不多时便有了疲意,这时候,钟明烛终于提起了上次借火狰的事。 只见她微微一笑道:“说来,上次还多亏黎央姑娘将灵兽借给我们,不过那日匆忙,没能来得及道谢。” “不必,我这条命是天一宗救来的,这是应该的。” 黎央这话本是礼貌,却万万没想到着了钟明烛的道,立刻被对方顺杆而上。 “既是应该的,那我这还有个不情之请,黎央姑娘应该不会介意?” “什……”始料不及之下,黎央不自觉瞪大了眼,愣了好一会儿才结结巴巴道,“你、你们抵御不了……劫火,会有危险。” 立场使然,她不好和钟明烛翻脸,又因为这么一出,连原本酝酿好大半的推辞都忘了一大半。 之后,却见钟明烛从储物戒中取出一块青黑色的板子,道:“不知你还有没有这种板子?” “你问这个做什么?”黎央目光顿时一沉,下意识偏了偏身子,将带有储物戒的那只手缩到了身后。 “我想借,不知黎央姑娘意下如何?”那点小动作自然也逃不过钟明烛的眼睛,她此前废话那么多就是为了在问这个时候看看黎央的反应,如此一来她便确信黎央储物戒中一定还有这种板子,便不再与她兜圈子。 话是询问,但实际上她已打定主意要弄到手,黎央肯借自是最好,若不肯,她便强抢。 千面偃修为深厚,便是若耶也做不到在不被他察觉的情况下靠近,这些日子钟明烛苦苦思考如何才能不打草惊蛇,最后想到了保护黎央的那块青黑板。 那板子既然能瞒过墨沉香,多半也能瞒过千面偃。 看着黎央拧起眉,钟明烛知道她在寻找托词,便也不催促,就算是先礼后兵,也要等对方拒绝了才行。 这时,她察觉到了长离的气息,一回头,恰好看到长离进屋,原本仅仅浮于表面的笑意立即进到了眼中,勾了勾手指扯住长离的袖子,撒娇似的晃了晃问道:“怎么了?” 然而还没等来长离的回答,耳畔忽地响起不可置信惊呼: “你是谁!” 那是黎央的声音,但是因为震惊的缘故显得格外尖锐,与原本沉稳的声线大相径庭。 “什么是谁?”钟明烛皱着眉看向黎央,便见她瞪大眼,嘴唇轻颤,整个人就像被定住了似的。 怎么跟个活人见了鬼一样——钟明烛心里嘀咕道,当然她也知道这绝无可能,黎央的视线死死黏在长离身上,显然是看到长离后才变得如此。 当日她分明是不认得长离这个名字的,可如今眼神中的震惊亦不像是作假。 莫非长离与涿光山有什么牵连? 钟明烛看了眼长离,见她如往常似的没有任何表情,也没有被黎央影响,坦荡的目光落在自己脸上,显然思绪还停留在片刻前、正要向自己说明来意。 “师父,你认识她吗?”她传音问道。 长离这才瞥了一眼黎央,思考了一会儿才答道:“不认识。” 她不太注意周遭,有时候见到了也不会记在心上,需要好好想一想才能忆起,钟明烛也知道这点,所以从不催她。同时她记忆力又极好,所以如果她说不认识,那一定是没见过。 这的确是她第一次见到黎央。 “那我先问问她,其他事一会儿再说。” “好。”钟明烛这么一说,长离便移开了目光,她原本是想先离开的,不过袖子还被扯着,她看钟明烛丝毫没放开的意思,便索性在原地候着。 察觉手中的衣料绷紧又松弛,钟明烛得意地抿了抿嘴,而后朝黎央扬了扬下巴道:“这是我师父,长离。” 在她与长离说话的时候,黎央已渐渐冷静下来,听到这名字,她轻声重复了一遍后便问道:“你说过是你师父打败了柳寒烟?” “是啊。” 答完后钟明烛等了一会儿,见黎央却迟迟不作声,只直勾勾盯着长离,便有些不耐烦了,挪了挪步子挡住她的视线,恶声恶气说:“看什么看!你认识我师父吗?” “啊……”黎央这才回过神,她意识到了自己的失礼,看起来有些尴尬,嗫嚅道,“不,我此前不曾见过尊师。” 话虽如此,她仍掩不住眉眼间的惊叹,目光还是时不时飘向长离,像是想看出些什么一样。 “那你为什么这么盯着我师父?”钟明烛皱着眉追问。 听出她话中的警告意味,黎央垂下眼,恢复到惯有的冷静模样道:“抱歉,因为尊师看起来有些像一个故人,所以不小心冒犯了。” 又是故人? 钟明烛挑眉,她一个字都不信。 想到上次类似的话是从墨沉香口中听来,而她所谓的故人是曾经的情人,此时见黎央也这么说,总觉得有股挥之不去的古怪感。 黎央与那四个手下都身材高大,肤色偏暗,火正一族大概都长这般模样,朔原天寒地冻,终年被风雪覆盖,没有强壮的体魄的确难以生存下去。长离却是肤白如雪,骨架纤细,个子也算不上高挑,钟明烛怎么瞧都不觉得涿光山上会有人与长离容貌相似。 “真的?故人?”她一点都不掩饰话中的怀疑。 “恩,大概是凑巧吧。”黎央躲开她探寻的视线,清了清嗓子,视线在屋中扫了一圈,像是终于想到如何转移话题似的,带着几分热切开口道,“你之前说要借东西?” 也太生硬了…… 钟明烛冷笑,本想逼问,但转念一想眼前以千面偃的事最重要——等南冥回来就真的只能让叶沉舟自求多福了。 “是,你愿意借?” 黎央面上又浮现出犹豫的神色,不过这次她很快就做出了决定:“不是不愿,不过我需要知道你打算用来做什么。” “有人想取我性命,我们想用来对付他。” 清冷的嗓音落入黎央耳中,开口的却是长离,不过这番话却是钟明烛传音叫她这么说的。 钟明烛侧了侧身子,好让黎央能看到长离,注意到她面色转为凝重,愈发笃定她与长离有什么关联。 “若是这样,我自当尽力。”黎央点了点头,很快将储物戒取了出来。 那青黑板名为斩铁,不像赤金那样存在原材矿石,而是由劫火冶炼而成,配方和冶炼方法为火正一族独有,因为炼制极其困难的缘故,便是在涿光山也没有太多,不过黎央是族长后人,弄些在手倒也不难。她听闻山外有巧夺天工的炼器师,想着有缘遇到便能求对方打造几件灵器,于是带了好几块下山,也正是这个偶然冒出的念头救了她一命。 若无斩铁屏蔽气息,她估计等不到钟明烛她们经过,早就被路过的妖兽吞食了。 得了自己想要的,钟明烛又提出还要借火狰一用,这次黎央更是半点不犹豫就答应了。 态度变得真快…… 将斩铁丢进储物戒,钟明烛在心里盘算了一下接下来还需要做什么,盘算完便发觉黎央又在盯着长离。 而且不知为何,那神情看起来竟像是存了几分敬畏。 这模样并不罕见,钟明烛见过的大半年轻修士看到长离时都是类似的表情。 因为长离是他们的憧憬,谁不梦想着自己天赋异禀,初出茅庐就拯救门派于水火中呢? 但黎央并不知道长离仙子的事迹,她甚至连天一宗的女剑修是谁都能弄错,绝不可能是因为长离的资质而心生敬畏。 接着钟明烛暗暗细数起长离为数不多的几次外出,很快便推翻长离外出途中偶遇黎央自己却没看到对方的猜测。 连几次都算不上,在这次之前,长离一共就下山过两次,两次都是去逐浪城,御剑直奔江临照府邸,逐浪城位于九州最南端,而朔原在极北,黎央不可能刚离开朔原就跑去逐浪城找柳寒烟。 莫非是真的是和什么人长得像? 她偏头看了看长离的脸。 ——那这个故人长得可真够好看的。 也许是她看得着实太久了,长离终于有所察觉,或许一早就察觉到了,此时只是不再置之不理,她转过头看向钟明烛,漆黑的眼眸中倒映出对方似笑非笑的神情,问:“怎么了?” “没什么,就觉得,她那位故人定是个美人。”她说得一本正经,下一瞬便窥见长离面上一闪而逝的疑惑,心中刚道了句果不其然,便听到长离问: “你认识?” 很多人都说,天一宗长离仙子是天底下最幸运的人,她本是弃婴,却被第一剑修收养,进了第一仙宗,这本已是极大的幸事,何况她还天赋卓越,并且生得秀美绝伦。 长离不是没听过那些有关自己的描述,但她心中除修剑道外别无他物,容貌更是外物中的外物,对于美丑没什么概念,也从未放在心上,若换个人早就反应过来了,只有她会觉得钟明烛是认识那个故人。 钟明烛抿了抿嘴,却不多解释,捏了捏长离的手,笑道:“我就知道。” 任性的口气与以往放肆时如出一辙,长离听得多了,便也不与她计较。 这时,钟明烛突然发现黎央眼中似乎有些谴责的意思,像是觉得那轻佻的话语冒犯了长离似的。 她当下瞪了回去,心想我和我师父说话管你什么事,接着拉起长离就走,这下连句告辞都懒得客气了。 才到门口,黎央的声音又传来:“敢问长离仙子入天一宗前,家在何处?” “我没——”长离才想回答,就被钟明烛抢先一步。 “应该是九凝山一带。”她丢下这句话就拉着长离走开了。 钟明烛知道长离会说自己没有家,刚出生就被遗弃。而以黎央的性子,多半要抱歉地安慰一句,长离不在意自己曾是弃婴,也不在意他人无意识的怜悯——因为什么都不知道,所以不在意,但总有一天她会明白的。 拉着袖子终是不太方便,钟明烛索性牵了长离的手,她素来没什么顾忌,况且她本来就从没把长离当师父看待。 最初是同住一座山头的慷慨邻人,现在的话—— 她眯眼笑了笑,回到天一宗弟子居住的庭院才开口:“刚刚找我有什么事?” 一路上,长离没有握拢手,也没有挣脱开,就像以往一样,只要不出格,无论钟明烛做什么,她都不会阻止,听钟明烛问及便道:“东西到了。” 掌心略高的温度又贴紧了一些,她看到钟明烛勾起嘴角,浅眸里载起盈盈笑意,以懒散的口吻道: “那差不多可以收网了。” 第50章 将话带到, 长离便回房练功了。 留钟明烛和若耶两人在院子里交头接耳。 若耶将信将疑看着手中扁平的青黑色铁匣, 翻来覆去, 打开又合上, 嘴里不住嘟囔道:“这真的管用吗?万一被发现,岂不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钟明烛不理她, 而是笑眯眯伸出两只手, 双手握拳,问她:“你猜我哪只手里有灵石?” “两只都有。”若耶皱了皱眉,不知钟明烛在搞什么花样, “我还知道你左手有两枚,右手只有一枚。” 修士不比凡人, 肉眼虽然看不到, 但灵石法器之类的气息知晓以灵识一探就一清二楚。 “那这样呢?”钟明烛将一把灵石丢进铁匣,啪地一声合上盖子后问道。 “不就多了几……”不屑一顾的话语戛然而止,若耶盯着那铁匣,面上露出惊奇的神色。 只见盖子与盒子牢牢紧贴,一丝缝隙都没有, 她几番尝试都没能察觉匣子里的灵气。 见她不说话了, 钟明烛得意道:“把那扇子,还有五泉山送来的东西放进去。” 若耶手脚麻利地将东西放入匣中后,见钟明烛开始匣内四角六方排上灵石, 好奇问道:“这是什么?” “过几天你就知道了。”钟明烛却与她卖起关子来,她动作极快,看起来似乎已练习了许多次, 早就成竹于胸,待排好灵石后她又在其中贴上数十道灵符,最后将一团被灵力裹住的东西放了进去。 刚合上匣子,忽地插入一道严厉的声音: “你们在做什么?” 钟明烛一抬头便看到程寻沉着张脸朝这边过来,程寻从未来过长离屋子附近,这次突然出现,叫钟明烛有些措手不及。不过稍纵即逝的惊愕后她很快镇定下来,不慌不忙将匣子往若耶手里一塞,使了个眼色,暗中传话叫她赶紧收起来,转向程寻时脸上已是一派天真无辜,笑道:“回师伯,阿虞姑娘正在与我说些故乡的见闻。” 云逸知道引出千面偃的计划,所以若耶明面上的身份是宗主的客人,钟明烛给她胡诌了个名字,她就算不乐意也只能硬着头皮承认。 程寻将信将疑看了那匣子一眼,面上的不信任一目了然。钟明烛则暗笑,刚刚她如果说那匣子是自己的,程寻必然要叫她打开探个究竟,但说是客人的,程寻守礼,就算起疑也不好冒犯。 果真,程寻没有再过问那匣子的事,而是问她长离在不在。 听“长离”两个字被他说得如此生硬,钟明烛就觉得这师伯愈发讨厌起来,一抬下巴不自觉露出桀骜之态,可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瞥见长离推门而出。 “程师兄。”和程寻相比,长离这副淡漠的态度几乎能称得上友好了,“找我何事?” “我收到了宗主师兄的信,他有话要对你说。”程寻将一枚玉牒交给长离,又道,“还有,我想问,近日你可有我师父的消息?” 长离道:“多谢,小师叔没有联系过我。” 说两件事时依旧是毫无转承,不过钟明烛听得多了也习惯了。 程寻的师父就是龙田鲤,自那日一别后便没有再见过她,钟明烛以为她是提早去合虚之山了,可听程寻的意思似乎是出了什么变故,她不免好奇起来,便打起精神想多听些。 偏偏长离答完这两句就闭口不言,换了其他人势必要多问一句“小师叔怎么了”,偏偏她半点都不懂通情达理,气氛一时陷入僵持。 见程寻被晾在那,钟明烛心里好笑,她本想帮长离问上一问,可转念一想这师伯脾气不好,自己多话了说不定要被训斥,索性也装聋作哑起来。 倒是若耶,见识到这师兄妹之间的生疏,一时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不自觉露出尴尬之色。 “我这些日子给师父传了好几回信,不过都没任何回应,我再去问问宗主师兄吧。”最后还是程寻先打破沉默,稍后他却话锋一转道,“功法修炼脱不了一个‘勤’字,你既为人师,就当勤于督促,而不是放任门下弟子无所事事,望好自为之。” 待程寻离开院子,若耶立即小声问道:“他是不是不喜欢你师父。” 闻此,钟明烛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连若耶都看出来了,这可真是有够明显的。 她第一次见程寻就觉得他不似其他师伯那样友善——至少表面上的友善。 待长离来了后钟明烛便愈发肯定这个猜想,程寻虽然在照顾长离一事上没有怠慢,但动辄吹胡子瞪眼睛,但凡见了长离总要给她挑点刺。 目中无人,恃宠而骄,罔顾礼节等等。 这些指责倒不算是无中生有,虽然钟明烛对此嗤之以鼻,但也心知肚明,以正道宗门弟子来说,长离身上的确能挑出一堆毛病。 单是待任何人、包括长辈都不假以辞色这点,就足够去抄书思过好几年了。礼法教条这些虽然没有明明白白写入门规,却是人尽皆知的世俗之礼。长离之所以能我行我素,只不过是依仗三大长老的偏袒以及云逸的好脾气,其他人就算颇有微词,也多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程寻却是第一个对待长离像对待普通门人一样的人,叫钟明烛不满之余又有些好笑,好笑之后便是好奇。 私下里她偷偷问过长离是不是得罪过程寻,长离却说没有,她只记得幼年时与程寻有过一面之缘,但是连话都没有说上,天台峰结界牢固,连声音都传不过去。 琢磨着要不要找别人打听一下两人的过节,钟明烛转头就瞥见长离若有所思的神色,知她定是在思考“勤于督促”四字,忙不迭道:“我可是有好好练功的。” 长离没作声,倒是若耶怀疑地打量了她几眼,嘀咕道:“我怎么觉得你的确是整天无所事事……” “呸,他就是找借口教训我师父罢了,一定是嫉妒。”钟明烛很是不屑一顾,“年纪差不多的,那些个埋头苦练的蠢材,十个里有八个斗不过我。” “你脸皮怎么那么厚?”若耶至今还是没能习惯钟明烛毫无理由的狂妄。 钟明烛懒得理她,眼见长离愈发沉默,觉得她说不定真的在认真反思,想也不想就扯住她的袖子,柔声劝道:“师父莫多心,不拘一格因材施教亦是良方,再说我真的不是无所事事啊,对了,宗主师伯不是来了信,快看看他是不是有什么要紧事。” 那副发自内心的乖巧模样把若耶看得一愣一愣的。 “好。”长离听了她的话,轻触玉牒,稍后道,“师兄听闻叶少主遭人暗算的事,要我这几天守着,以防万一。” 说罢她便去屋里取了剑匣出来打算出门,焚郊已毁,如今剑匣里是三把寻常灵剑,普通灵剑承受不了她的剑气,极易损毁,所以她才一次把剩下的三把灵剑都放入剑匣。钟明烛瞧着那些剑品相都稀松平常,暗自琢磨道:这些灵剑用一把毁一把,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之后该想办法帮她寻把趁手的剑才是。 虽然以长离的修为,捻草飞花皆可为剑,但威力终究比不上灵器,遇到厉害的敌手不免要吃亏。 叶沉舟那本就有部分天一宗弟子留守,云逸派长离去只是为了多一层保障。 单论修为,长离在元婴修士中算不上顶尖,可论及实战,大部分修为高过她的元婴修士都不是她的对手。况且僬侥城中有结界,有守卫,还有诸如李琅轩之类不打算前去合虚之山的化神修士,僬侥城的规矩一向是正邪两道在城外怎么斗都可以,但在城中不得公然起冲突,千面偃不可能冒险闯入叶家别馆。 照理来说,长离此去决计不至有什么危险,钟明烛却想:如果那千面偃是个疯子凡事就难照常理来推断了。 但叶沉舟此时的确身陷危机,长离也没有不去的道理,眼看长离已行至门口,她忽然想起储物戒中那物,便唤住长离,将她拉到一边道:“我们换一换戒指,之后再换回来。” 若耶在这,未免上怀疑,她不好直接把竹茂林那竹筒取出来,索性将两人的戒指对调,摘下自己的储物戒后想了想又将里面应急用得上的灵符取出来,之后便将其塞入长离手中。 长离稍有不解,却没多问,储物戒里她唯一动用过的东西便是那几把灵剑,如今剑已全部取出,那储物戒于她来说便是可有可无之物,是以也无所谓钟明烛是心血来潮还是另有深意了。 送走长离后钟明烛扫了眼长离的储物戒,不禁哑然。 里面各种灵草灵药倒是不少,但是灵石却剩的不多,想来是这一百年来替她刻符布阵、炼制法器挥霍了大部分。练习阵法符咒本就消耗极大,钟明烛后来学的还都是些高阶阵法,那六十四枚赤金朱明帖的炼制也不是易事,长离本身不曾下山历练过,灵石消耗后就没有渠道补充,当然是坐吃山空。 钟明烛忍不住想象了一下哪天这些家当被挥霍殆尽时她再向长离求助,对方却面无表情跟她说“没有了”的模样。 那想来也是极有趣的——她笑了起来。 若耶见她莫名其妙笑得春风得意,背上顿时一阵凉意,她小心翼翼问道:“你中邪了吗?” 然后就听钟明烛以非常和善的口吻道:“你该出门了,不要让人家公子等急了,这样没有道理。” 隔天,传来江临照暗算南冥的消息,众人一片哗然。 很多人都猜这会不会和云中城的内斗有关,但仍是不解,江临照是叶沉舟的挚友,可终究是外人,不便插足云中城的种种纠葛。况且云中城虽然内部暗流纷涌,明面上各派人马都是客客气气的,他此举无疑是公开扯破脸皮。 有人说这是狗急跳墙。 谁能想到那风度翩翩的儒雅公子,竟令逐浪城的手下倾巢而出,守住各处关卡不分青红皂白就伏击南冥,偷袭不成就空口污蔑南冥盗他玄门功法, 他修为只输南冥一筹,两人相斗,没个几年分不出胜负,待附近的那些门派掌门发觉此事前去调解时,江临照却开始装痴卖傻,其余人没法子,只得将他和南冥一起扣住了。 钟明烛听到后简直笑痛了肚子。 这样不讲道理的事通常只有邪道修士做得出来,钟明烛本来还担心江临照这个正人君子会太过顾及颜面绊不住南冥,没想到他竟能像个流氓恶棍似的撒泼耍赖。 她觉得下次再见到那文质彬彬的江城主,自己一定会忍不住笑出声来。但转念一想,江临照当初就敢无视禁令强闯天台峰结界,说不定骨子里就不是什么恪守世俗礼法的人,能做出这样下三路的举动也不奇怪。 叶沉舟得友如此当真是三生之幸,就不知这其中几分为了叶沉舟——又有几分是为了长离。 她眯了眯眼,薄凉的笑意自唇角浮现。 可惜了。 江临照和南冥的事闹得沸沸扬扬,哪里都有人谈论。 “说不定是叶少主的意思。” “怎说?” “你看,长离仙子最近总往叶少主那跑,听说江城主与她往来密切……” “啊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好像有人以十万灵石下注,赌五天内叶沉舟必定洗刷污名,今天已经是第三天了吧?” 坊间传言种种,大有愈闹愈烈的趋势,尤其是长离连续几天守着叶沉舟,叫人难以不生疑,偏偏她得了云逸的许可,旁人阻她不得。 南司楚沉着脸,他在僬侥最大的酒楼里,身处雅间,美人在侧,心情本应极好,然而那些戏言碎语不时穿门而入,却将他的好心情破坏殆尽。 一只手探过来,比白瓷更为细腻的手指举起酒壶,替他斟了满满一杯酒。 “公子,可是有烦心之事?” 他一抬头,看进女子水润的眸子,忽地一阵心驰摇曳,分明还没喝那就,眼中却浮上了朦胧的醉意。 若耶听他滔滔不绝开了话匣子,心中幽幽叹了口气,只盼着这日子早点到头才好。 南司楚目前修为虽不高,地位却不低。他是南冥同脉所出,天赋又高,仅一百多年就临近结丹,南冥的手下或多或少都要敬他三分,是故当南冥不在时,幕僚遇事都要考虑他的意见。共中号:青 易 阁gl 钟明烛叫若耶试探几番后便当机立断把他当作了突破口。 若耶做了伪装,只与南司楚一人见面,其他人注意力都放在江临照和长离身上,根本没人留心南司楚这场属于少年意气的邂逅。若耶扰人心智的法术算不上高明,若南司楚的修为高一些,便能轻易察觉她话中的生硬拙劣,而今却只能任她灌迷魂汤。 确定千面偃快要按捺不住杀意后,若耶轻描淡写暗示南司楚妇人之仁必受其害,这时,南司楚忽然接到属下传信,须得马上回去。 他出来还没多久,心中有些遗憾,正思考如何邀请下一次见面,就见面前多了一个宝箱,他扫了一眼,发现里面是一些灵药,玉牒以及炼器用的火油、栎木等原材。 算不上多珍贵,但也不至于太简陋。 “这是?”他不解。 若耶耐着性子解释说这是她的私物,自己马上要离开僬侥,临行前备薄礼一份以谢救命之恩,还说那些玉牒是无意中搜集的功法,她受限于资质无法修炼,与其放在手里浪费不如转赠给有缘人。 一番推辞后,南司楚终究收下那宝箱,他有意挽留,但信中口气焦急,必定是发生了要事,他只能请求务必让自己送行,而后便匆匆离去,半点没注意到女子那副如释重负的表情。 “真的没问题吗……”回去后,若耶忍不住问钟明烛。 “那要看你那个什么咒是不是骗人了。”钟明烛倒是不紧张。 “那叫幻楼,是我们一族的独门幻术,区区筑基修士罢了,你不要小看我。”若耶瞪了她一眼,没好气呛声道,“他一定忘得一干二净,除非别人对他使搜魂法,我倒是担心你那破阵。” 她的恼意换来一声轻笑以及愈发懒散的腔调: “如果他能看到,那你们就自求多福吧。” 南司楚刚回府邸就听到了叫人坐立难安的消息,叶沉舟竟然扬言已查明线索,后天要在黑水岭洗刷冤屈。 南冥如今无法归来,幕僚商讨一番后不免询问南司楚有何高见。他想起那些烙入脑海的话语,冷笑了一声,问其中一人:“五泉山那些人是否有动作?” “的确有,大部分人已前往黑水岭等候。” 南司楚心中暗想果真如此,眼中得意之色愈发明显,朗声道:“我以为,叶沉舟多半是虚张声势,实际上是想逃走。” 叶沉舟一直无法反击,最主要的原因是被各个门派困在僬侥,若能逃出生天,以他的手腕不难找出洗刷污名的办法,哪怕是无中生有。 “而我们不能让他逃走。” 他斩钉截铁的态度赢得了大部分人的认可。他们本就有意要叶沉舟的命,只不过因为僬侥守卫森严才迟迟未能得手,叶沉舟离开僬侥城对他们来说反而更方便。 待商量好具体细节已是天明,众人散开去安排,南司楚回房后忽地念起那个宝箱来,他将箱子从储物戒中取出,放在桌子上,打开后随手执起一枚玉牒贴上额心想看一看其中的功法。 不料那玉牒竟是空的,他“咦”了一声,正想移开玉牒,额心忽地一热。 一道灵光自玉牒中飞出,打入他灵海,他眼中的惊诧瞬间消失,空余一片呆滞。 不知过了多久,耳畔隐约传来手下的呼声,南司楚如大梦初醒似的站起,他看了看空空荡荡的手心,疑惑地皱了下眉。 ——我刚刚在做什么? 他这样想着,看了看空空荡荡的桌面,面上露出茫然之色。 第51章 拍卖会结束后的几天本应是李琅轩最清闲的时候, 可今年却是怪事一桩接一桩, 连带着他都安宁不得。 云中城的事他多多少少有所关注, 私底下和几派人马都有接触。 南冥算盘打的不错, 可并非全然无疏漏,好几拨散修在黑水岭失踪的消息就是被他压下来的。李琅轩完全可以拿这做文章, 不过一来太麻烦;二来他和其他所有观望的人一样, 抱着分杯羹的心思,所以一直睁只眼闭只眼。 终归还是谁拳头硬谁有理,叶沉舟受了伤后实力一落千丈, 手中的云神宝库虽能令人忌惮一时,却保不了他一世, 落败不过是时间问题。 不料前阵子府上来了个不速之客, 硬生生将他隔岸观火的计划全部打乱。 那人就是陆临。李琅轩还道这昆吾城主转了孤高的性子,见昔日对头落难也打算落井下石一番,没想到对方绝口不提云中城的事,而是叫他亲自去盯一个人,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天一宗弟子。 听闻这要求时, 李琅轩一度以为自己听错了。 那弟子不过中上之资, 最出挑的地方是她有个师父叫长离,可陆临一向眼高于顶,连长离都不被他放眼里, 何况是她的徒弟。 这个僬侥城每个角落都遍布李琅轩的眼线,要论盯梢谁都比不上他。一开始,他是非常不以为然的, 心道区区一个筑基修士还能玩出什么花来吗。 然而几天后,他却愈发心惊,不得不承认,大公子眼光果真毒辣。 若无陆临提醒,他也和其他人一样,只会去关注长离的行踪,而不会注意她那平平无奇的徒弟。 “需要我去给南府报个信吗?”李琅轩问陆临,他本以为南冥已稳操胜券,就算江临照再怎么死缠烂打都无济于事,万万没想到天一宗那边还留有后招。 陆临却道:“不必,只不过到时候无论发生什么,有任何发现,别让人压下风声即可。” 叶少主明明已为鱼肉,陆临却放着刀俎不做,而是向着那天一宗弟子,叫人不得不多想。 “莫非是——”李琅轩意味深长揶揄道,笑得脸上的肉挤做了一团。 陆临只瞥了他一眼,一言不发顾自翩然而去。 黑水岭的模样已与之前大不相同,树林与岩石被移除,妖窟入口暴露于地表,四周以结界圈起,防止有修士误入。 未免途中有变,诸人事先搭建了从僬侥至此处的传送阵,当长离护送叶沉舟抵达时,以天一宗为首的十三宗门已在此等候。 叶沉舟手足皆缚于镣铐中,修为被压制无法施展,面具后的眸子扫过高台上诸人,叶沉舟一眼就辨出那些人分属哪些门派世家。 清微派、神霄派、阁皂宗、太行云鼎、鹿野姬氏等等,小半个正道势力都齐聚于此。 也许是自己想趁机逃跑的消息已经传开,在场的长老皆为元婴后期高手,以叶沉舟此时的修为,决计无法突围出去。 众人神态各异,唯独云逸依旧是一副和善的模样,问道:“此处即是黑水岭结界,不知少主有何吩咐?” 叶沉舟淡淡开口:“只消除去此结界便可还我清白,不过此法过于复杂,需与云宗主细谈,不知宗主意下如何?” “你不会在拖延时间吧?”出声的是神霄派玉清子,此人性子耿直,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是故虽然其余人第一反应也是如此,却只有他一人开口质疑。 “诸位若不信,不妨送我回僬侥吧。”叶沉舟也不与他辩解,一转身倒真有走回传送阵的架势。 “你!”玉清子瞪了瞪眼,说不出话来了。 黑水岭一事弄得各门派大为头疼,好不容易有些线索,且不论真伪,若真的因为他一句话把叶沉舟气走了,这便是他的不是了。 云逸见状连忙打圆场,笑道:“少主愿指点一二,云某自是感激不尽,还请各位看在云某的面子上多加担待。” 言罢,随同的天一宗弟子立即奉上灵茶若干,那些长老一见是不可多得的玄品灵茶,互相使了个眼色,都道听凭云逸做主。 众人本就无迫在眉睫之事,若有灵茶相辅,莫说是耽搁一时半刻,就是十天半月也无妨。 见无人再有异议,叶沉舟与云逸相对而坐,口中不语,仅以灵识交流,他人难以窥得相谈内容,卢忘尘、长离等一干天一宗弟子则在畔护法。 僬侥珍距宝阁边上不远的南府中,南司楚在院中来回踱着步子,府上大半高手以及那位大人物已前往黑水岭,他本想一同前去,但幕僚却说需要他留守在府中以防万一。 那是客气话,实际上是因为他修为低微,万一双方交起手来,他很可能遭遇不测。南司楚虽然有千般不服,性命攸关也只能答应。 距离叶沉舟离开已有大半日,黑水岭那边却始终未有任何消息。他心里焦急,好几次都忍不出想去看个究竟,在不知第几回徘徊至屋前时,他忽地察觉屋中有轻微的灵力波动。 这是怎么回事? 南司楚眼皮一跳,脑海中隐约中浮现出什么,却辨不清到底是什么,他深吸一口气,持剑于手,推开房门。 只见理应空无一物的书桌上方浮现出奇异的颜色——是火光。 仿佛那处本挂着一幅画,而今不知被谁把烛台推倒在画上,起先是指甲盖那般大小的破损,随后渐渐扩大,直到整幅画都被燃烧殆尽。 为什么这里会有火,他来不及多想,忙念水灵咒试图驱水灭火,哪只连半点用都没有,待留守的下属赶来时,整个屋子都被火光吞没。 火色中,强大的灵力冲天而出,那是属于云中城至宝的灵力,南司楚一张脸顿时失了血色。 “快张结界!”他嘶哑着嗓子吼道,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这不能被任何人发现。 火势汹汹又来得诡异,下属仓促结成的结界顷刻就被火焰焚毁,已窜上屋顶的火舌几乎要将天空都染红。 灵气与火舌一道直冲云霄,附近但凡有些修为的人,都察觉到那异常的灵力波动。 南司楚眼睛都红了,发了疯似的想冲入火中,却被一股力道定住,回头,一个圆圆滚滚的身子映入眼帘。 李琅轩的眼睛本就小,如今一笑之下更是只剩一条缝,只他一人就能不费吹灰之力制住南府上所有人,何况他还带了一种手下。 “哎呀,原来这里藏着这样的宝贝。”他一探手,火中的灵器悉数被他纳入囊中,一眼发现灵器上独特的刻印,他不禁放声大笑起来。 ——原来如此。 念起陆临的嘱咐,他面上浮现出几分玩味,一挥袖抹去火中可能落人口舌的痕迹,然后呼来手下,交代了几句,最后道: “快把这些消息传出去,越快越好,最好今天之内整个僬侥城无人不知。” 离开时,他注意到附近一个熟悉的身影,得意地拍了拍肚子,心道:叫我别让人压下风声,没说不准推波助澜,就帮你一帮。 进展出乎意料地顺利,钟明烛得闻消息后,有一瞬间觉得是不是哪里出问题了,起火后当天,南府私藏云神遗宝的消息已经传遍僬侥城每个角落,比她预计的还早上一两天。 六合清风是上古云神屏翳的法器,历来为云中城城主所有,叶家后来的云神刻印,便是仿照六合清风上的云神图纹所制。如今六合清风和叶沉舟带去五泉山的一些法器一起出现在南司楚房内,一瞬逆转了局势。 起初若耶还有些迟疑:“这不是栽赃嫁祸吗?” 钟明烛却道:“君子之治人也,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而后,当长离带回叶沉舟愿意合作的消息后,若耶那一点迟疑便烟消云散。 难点便是如何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将六合清风送到南司楚屋里,钟明烛本想用替自己挡下南司楚那剑的护体法宝做文章,诱使南司楚来夺那藏有法宝的储物戒,后来想到保护了黎央的青黑板,便寻了这个便捷的法子。 将灵器封入斩铁所制的扁平匣子中,并且在匣中布下被结界隔离的劫火,然后放入宝箱,再在上面放上灵药灵材等物,由若耶交给南司楚。 那玉牒中刻的是若耶一族独有的遗忘咒幻楼,令南司楚忘记宝箱相关的一切,与此同时,宝箱内布置的幻阵随之激活,在阳山时钟明烛便是以此阵隐去长离藏身的洞穴,待南司楚清醒,书桌上已是空空如也。 斩铁匣中的劫火渐渐焚毁结界,然后烧融斩铁,斩铁损毁后灵气溢出,外面有火油栎木等物助火势高涨,大半高手前去黑水岭,留守的人一时半会无法遏制这熊熊劫火,惊动僬侥城的守卫后,他们就是想藏起六合清风也来不及了。 确切来说,此事为钟明烛和叶沉舟合谋,若耶和云逸都只知晓其中一部分,长离更是有如置身事外,知其然却从不追思其缘由。 之前叶沉舟之所以无法翻身,那是因为云神刻印绝无可能落入他人之手,如今在外人看来,南府既然能偷到六合清风,那偷几件有云神刻印的法器又有何难。 而如何盗取,为什么要这么做,那些都不重要。 若说此事太像是有人嫁祸,那叶沉舟同样如此,所谓天下乌鸦一般黑,接下来,就看叶沉舟怎么颠倒是非黑白了。 何况这还不是结束,黑水岭还有一出好戏没有上演。 眼看南府盗取六合清风的事已人尽皆知,其余几派已有人动身前往了黑水岭,钟明烛知道他们是去报信的,料想黑水岭那应该已经闹翻了天,她耐心等候了半天,见事态已无改变可能,便也打算动身前去黑水岭,却在大门口遇到了程寻。 “程师伯好。”她规规矩矩向他问候,心里却在翻白眼,盼着这个不近人情的师伯别给她找事。 “你要出门?”程寻问。 “是,师父离开前嘱咐过我,若城中有变,务必及时与宗主联系。” “你师父还交代了什么?” 瞥见程寻眼底的审视,钟明烛想起前不久程寻似乎起过疑心。 长离一向不问世事,主动去寻叶沉舟的事的确蹊跷,外人看不出,她这个同门师兄却不可能看不出。 “没什么了。”她垂着眼,看起来乖巧而无辜。 等候了一会儿,却听得程寻道:“我也去一趟。” 生硬的嗓音无半分亲切之意,钟明烛却悄然松了一口气,笑道:“劳烦师伯了。” 她不在乎程寻的怀疑,唯一担心的就是程寻找些什么事让她去不成黑水岭。 毕竟她一点都不想错过好戏,顺便还想瞧瞧那千面偃生的什么模样。 抵达黑水岭时,果不其然,高台上气氛严峻,有人脸色难看,有人一头雾水,还有人幸灾乐祸。 众生百态一览无余。钟明烛跟在程寻身后,勾起一抹嘲弄的笑意,见程寻去找云逸,便悄悄溜到长离身后。 “与人交手了?”她瞧着长离背后的剑匣,悄声问道。 剑匣里的灵剑只剩下两把,相比是有一把已在战斗中损毁。 “恩。” “没受伤吧?” “没有。”长离看了她一眼,片刻后忽道,“谢谢。” 钟明烛一愣,稍后才反应过来长离是指交换储物戒的事,心想必然是战斗凶险所以她才知道交换储物戒的用意。 果然该早些想办法替她寻把趁手的武器,她眯了眯眼,看向叶沉舟的目光中不觉又多了几分打算。 ——也不知云中城的宝库里有没有适合长离的剑。 在各怀心思的众人中,大抵属她的想法最不着边际了。 云逸与一众长老聚于一处,正在讨论僬侥城之事,他并不知道这一环,是故面上的疑色无半分作伪。 他知晓的只有引出千面偃那部分,得知僬侥城的变故后,不禁怀疑是叶沉舟暗中所为,但与其余人商议后发现并无证据,正当一筹莫展时,云霄中忽地炸响一声惊雷,淡青色的雷光直往叶沉舟奔去。 啊,开始了。 钟明烛暗道,面上浮现出了然的微笑。 云逸和玉清子同时出手,替叶沉舟挡下那一击,可是紧接着,又是一道凶猛无比的攻击。 原本晴朗的天空顷刻间乌云密布,危险的灵力在云中翻腾,将正坐黑水岭都笼罩在阴影下。 那雷光势头凶猛,至少是元婴后期修为,原本静悄悄的高台刹那间乱作一团,众人纷纷散开,有几个门派已奔向了传送阵。 天一宗弟子则齐聚云逸身后,未得宗主之令,无人敢擅自撤退。钟明烛自然是牢牢跟在长离身后,她见不少人已御剑而起,便把自己的灵剑递给长离,道:“我只剩这把飞剑了,一会儿可别丢下我。” 灵剑皆有飞行法阵,她原本有两把,一把在遇到黎央时丢在了阳山,只剩下这把,在她手上形同虚设,想了想还不如给长离。 万一要逃跑,有长离带着也能飞快一点。 这时,远处隐约传来颇有几分慷慨的声音:此时不搏,更待何时。 叶沉舟手脚的束缚已被云逸解开,危急关头,能自保总好过要人时刻守着,只见他仰头朗声道:“千面偃,怎地当了狗连叫一声都不敢吗?” 千面偃三个字一出,伴随着电闪雷鸣,人人大惊失色。 下一刻,天空中忽然下起雨来。 方圆十里皆没入雨帘中。 尚未离开的人眼中疑惑一闪而逝,下一瞬就被惊惧取代。 雨雾迷蒙中的每一滴水临近时都化作利刃,铺天盖地,织成密集的刀网,无差别地袭来。 “列阵!”云逸一声令下,随同他前来的七位天一宗弟子分踏北宫玄武七宿,张开防御结界将所有人都纳入其中。 那雨范围虽广,伤害却不大,就算被击中也不会受多重的伤,有天一宗的结界相护,众人自然安然无恙,只是惊惧之色却愈来愈深。 就算是得叶沉舟事先提醒的云逸,此时也不免暗暗心惊。 能发动此术的人,修为不在木丹心和龙田鲤之下,他看了眼叶沉舟,心道难怪他敢与千面偃叫嚣。 很快,他就感受到了熟悉的灵压,虽早有预料也早有准备,背脊仍是一片冰凉。 一百多年前的险些惨死的记忆自眼前浮现。 这里不是云浮山,没有护山大阵庇护,若有差池——他不敢再想下去了。 乌云被撕破,雨声止,黄袍道人鬼魅似的出现,细长的眼中是难耐的杀机,他手一张一握,远处一座山头霎时四分五裂,碎裂的山石中,湖绿色的身影翩然退开,那便是方才布雨之人。 只见她手托着一支暗红色的珊瑚,与千面偃相对而立,面上毫无惧色。 那人自然是若耶,袭击叶沉舟的那道雷光、蛊惑众人一搏以及那雨化刃之术皆出于她之手。 千面偃与南冥的手下得到僬侥城的消息后一定会在动手与不动手之间犹豫,这时候只消有人推一把。 有那雷光以及后来的激励之声,修为稍低者误以为己方已有人出手,想也不想就一哄而出,千面偃本就是强忍杀意,被叶沉舟一激,再加上若耶先行挑衅,没有南冥在旁规劝,自然按捺不住。 “去死吧!”只听千面偃怒道,两人很快缠斗于一处,他们都知道黑水岭结界入口不能受损,是故在高空交手,留守高台的人看不清他们的身形,只能感受到上方汹涌的灵气,每一次碰撞产生的灵压都叫天地变色。 若耶本稍逊于千面偃,但是云逸提早于此地布下阵法汇聚水灵,有阵法相助,她反而占了上风,不过相去无多,要拿下千面偃很困难,战况一时胶着,而随同千面偃前来的人马则气势汹汹涌向了叶沉舟。 现身后他们就意识到上了当,可事已至此,再遮遮掩掩也无济于事,索性咬牙破罐摔破,取了叶沉舟的命还能挽回一线生机。 十三门派的人已逃走一半,剩下的人多与云中城没什么关系,也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只不过是因为拉不下面子才没离开,混乱中只求自保。是以叶沉舟被围攻时,除了天一宗外竟无几人上前相助。双方人手差不多,修为也相近,数十人混战成一团,颇有几分鸡飞狗跳之势。 长离护着钟明烛退至人群边缘,忽然意识到身后的人已有很久没说话。 “你受伤了吗?”她往后一探手,抓住钟明烛的手腕,霎时只觉掌心相抵处一片冰凉。 钟明烛的体温比一般人高一些,此时手却像冰块一样冷,长离不由得心头一凛,立即回过头去。 映入眼帘的好似陷入迷障的神情。 以往哪怕在最危急时分,钟明烛脸上总是挂着几分漫不经心的笑意,而今那些游刃有余的表情当然无存,她紧锁着眉,一手握拳放在心口,眼中黯淡无光,宛如被抽走了魂魄。 “你怎——”长离再度开口,还不及讲完,手忽然被反握住。 又是那般几乎能捏碎腕骨的力道,只见迷茫之色窜入略浅的眼眸中,长离立即忆起不久前自己被攻击的场景,手腕一拧,正欲先发制人,却见对方嘴唇一开一合,正在低声念叨着什么。 “我、是……谁……”似乎是这样。 长离的睫毛轻轻颤了颤。 “钟明烛。”她说,字字清晰,“你是钟明烛。” 第52章 灵气乱窜, 眼见护着妖窟入口的结界摇摇欲坠, 云逸的神情愈发凝重。 他手上不住点符为门人护体, 心中则盘算着时间, 随着时间一点一滴过去,原本笃定的心情逐渐被打破, 不知不觉中, 眼底已染上焦灼。他一早就修书于师父求他前来相助,前几日就得到木丹心答应前来的回信后才大胆地与叶沉舟合作,如今千面偃已现身, 木丹心却迟迟不出现,叫他好生担心。 叶沉舟那帮手虽能牵制千面偃, 可真要分出胜负还不知要多久, 而随同千面偃前来的人马一个个都如狼似虎。他们身后已是绝境,只能拼死一搏,单是气势就压过天一宗弟子不少,何况对方人数还占优势,时间久了, 天一宗势必要落于下风。 难道, 要舍了叶少主先行离去吗? 他看了一眼叶沉舟,又看了眼已受了轻伤的几个门人,心情一时两难。 忽然, 远方传来一声清啸,听闻这熟悉的啸声,云逸顿时喜出望外。 青灰色长袍的老人自远山孤影中逐星似的赶来, 宽大的袖口一挥,淡青色的结界罩住整座高台,原先陷入苦战的天一宗弟子刹那间脱离危险。 “师父!”云逸抢去木丹心身畔,欲向他行礼,却被拦住,待看清木丹心的模样,满面喜色顿时暗了下去。 只见木丹心须发凌乱,袍子上几处毁损,气息不稳,俨然已经历了一番苦战。 云逸不禁焦急道,“师父,您怎么了?” 木丹心没回答,闭目沉吟,顷刻间以灵识探遍整座山头,而后一指传送阵道:“事态有变,你们速速离去!” 云逸还不及询问究竟,木丹心的身形蓦然消失,复而出现已是百丈外,瞬息间他便已拂尘挥点七处,那正是此前天一宗门人所列的北宫玄武阵,他修为深厚,以一人之力便张开守御之阵,就在阵法结成的同时,一点流光忽地闯入阵中。 谁都不知道那点流光从何而来,它就像是凭空出现似的,以云逸的修为,只能察觉又电光一闪,而后就是天地怒号,震耳欲聋。 对冲的灵力潮水似的的扩散,木丹心之前护住众人的结界晃了晃,几乎维持不住,而未得结界庇护的人皆被这霸道的灵力压得七窍出血,纷纷昏死过去。 尽是余波就有如此威力,而那点流光仍是势如破竹,木丹心只能不住后退一点一点消磨其劲,不多时就变为远方一处模糊的黑点,后退同时十几张灵符一并挥出,组成数重防御阵,起初在结成一瞬就被碾碎,而后渐渐能维持一时半刻,而那点流光渐渐慢下来,细长的轮廓渐渐清晰。 那是一支箭,以赤金打造,比寻常箭长三寸,箭头和尾翎为金色。 拂尘缠住那支箭,木丹心额头青筋凸起,已是竭尽全力,最后,拂尘一偏终于将那支箭带偏,被卸了力道的金箭没入他身后那座山头,下一刻,便见山体崩塌,巨石滚落。 已是强弩之末,竟还有此等威力。 木丹心面色青白不定,只这一箭仿佛就耗尽了他大半功力,拂开那箭后他就抚着胸口,片刻后终是压抑不住灵气翻涌,吐出一口血。 紧接着又是两道流光,踏月追星似的奔来,一点没入云霄瞄着与千面偃缠斗的若耶而去,一点却直冲高台而来。 ——之前那箭只为了逼开木丹心。 情势急转而下,云逸只觉浑身犹如坠入冰窟,连心跳都要停止。 “挡住那箭!”他嘶哑着嗓子高呼出声,将储物戒的灵石灵符一股脑拍出,金箭轻易将木丹心的结界击得粉碎,云逸等人仓促张开的防御法阵也不过令那箭缓上一缓,火光电石间,他顺着箭尖所指方向看去,一袭白衣跃入眼帘。 那箭竟是冲着长离而去的。 天一宗诸弟子祭出的数十法器皆寸寸碎裂,修为稍低者被那箭卷起的灵气一荡,身子就被抛到高台之外,没有人能挡得住,甚至连让那箭偏离毫厘都做不到。 长离位于人群最外缘,木丹心出现时,她见钟明烛神情恍惚,正在寻思如何令她清醒,稍后一切皆于火光电石间发生,她尚不及辨明局势,便觉一股强劲的灵力袭来。 那灵力之霸道足以掀起惊涛骇浪,至使山崩地裂,可那样强大的力量却悉数凝于一点。长离忽然想起第一次与百里宁卿交手时,对方最后平平推出的那枪,便是这般将所有力量凝结于枪尖。 思绪所至,未及细思,身子已踏剑而起,灵剑于手中舞出一团白光,卷住那点流光。 这些全然是下意识的举措,其余人见她不避不让反而迎上去,纷纷吓白了脸。云逸手一挥,几道护符飘出,然还未触及长离就被灵压碾得粉碎,与此同时,长离手中的灵剑与那灵符一样化为粉末。 “小师妹!”就在云逸红着眼以为长离要落得和那山头一般下场时,却见浅绿色的光芒骤然浮现,将长离拢于其中。 那支金箭与那浅绿色的光芒一瞬对峙后竟生生转了方向。长离右肩却也被划出长长一道血痕,身子在灵力冲撞下往高台下跌落。 与此同时,远方忽地传来凄厉的呼声,先前散开的乌云复而聚拢,压抑之感比之前更甚,顷刻间暴雨如注,竟似天地皆在恸哭。 云逸环顾四周,寻不到叶沉舟的身影,继而像是想到了什么,大惊失色朝云端望去。 之间那处灵光点点,分散着数十法器的残骸,皆是高阶灵器,而那绿衣女子抱着一个浑身是血的人,满脸惊慌失措,那受伤之人正是叶沉舟。 “叶少主?”云逸忍不住失声惊叫起来,他本以为是叶沉舟的帮手被那箭所伤,万万没料到叶沉舟竟会以身挡箭。 三支箭,令之前一切努力都付诸东流。 “呵。”伴随着这声戏谑的冷笑,修长的身影出现在众人眼前,携着蔑视天下的孤傲气息。 “陆、陆……临。”有人颤抖着叫出他的名字,却在被那双眼睛一瞥后,再不敢发出一个音节。 云逸脸色已血色全无。 竟然是陆临—— 那无以轮比的三支金箭正是陆临的独门法器穿云箭,自当年昆吾城一役后,整个修真界便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陆临一向清高,实难想象他为争夺云中城势力而出手,难道是为了替竹先生和百里宁卿报仇?可他二人实际上是伤在羽渊仙子与千面偃手下,就算要报仇也轮不到天一宗的后辈。再者,几百年前陆离被四灵诛邪阵重伤也不见陆临前来寻仇,这次出手可谓毫无预兆。 十个百个念头在脑海中转过,云逸却始终摸不着头绪,此时也不是思考的时机,他见众人因陆临的突然出现或惴惴不安或茫然无措,当即厉声喝道:“快走!” 木丹心显然已受了伤,这里的人加起来都不是陆临的对手,何况还有一个千面偃,留下只是白白搭上一条命,他只后悔没能早些决定撤退。 陆临的目标俨然是若耶,他见那箭被挡下,手一挥,掌中那柄长弓化作长刀,又一甩,刀身节节伸长,分作九截,以锁链相连,这长刀实际上竟是链鞭。 那是他自雷暴之地取得的神器,蕴九天青雷之力,相传是上古雷神的武器,名为“青阳”,本体为长刀,可化作千般兵器,其中陆临使用得最多的便是弓和链鞭。 只见他身形一闪,已至若耶跟前,链鞭抖成一个圆,游龙似的将若耶围住。 千面偃见情势逆转,当即得意大笑,身子一窜,手中灵力暴涨,朝若耶挥去,即刻就能在她身上轰出一个洞。 木丹心待气息稍顺就着急赶过来,却已是来不及。眼看若耶就要殒命千面偃之手,围住若耶的刀光中青雷一闪,直往千面偃面门而去。 “陆临,你做什么!”千面偃没料到陆临此举,险些被那青雷击中,避开后就怒气冲冲叫骂起来,面上的喜色也变回之前的阴狠。 不光是他,木丹心和若耶都没料到,尤其是若耶,她本都闭目待死,谁料陆临会替她挡住千面偃的杀招,心中当即疑惑丛生。之前千面偃因木丹心的到来分了心,她抓住机会本来快能将他格毙,却在那箭偷袭下功亏一篑。那箭来的毫无预兆,若非叶沉舟替她挡下,此刻怕早已重伤。 云神宝库中法器五花八门,刚刚叶沉舟用的就是能瞬间移动位置的法器。 现在陆临似乎又不愿千面偃取她性命,也不知在想什么,可是她只稍疑惑就将那念头撇开,叶沉舟替她挡了那箭,虽然有众多法器相护,仍是受伤极重,再拖延下去恐怕—— 她不敢再想下去,只心急如焚想着要冲出陆临的链鞭。这时耳边传来微弱的声音:“用这个,捏碎。” 手中多了一块玉牌,她想也不想就一把捏碎。 陆临面色一沉,链鞭当即聚拢,要将若耶缠住,但火光电石间,只见白光一闪,若耶和叶沉舟皆失去了踪影。 身后,几道灵符飞来,是木丹心趁机向他出手。 冰凉的雨水打在脸上,钟明烛茫然地探手一抹,发现指尖的水渍里掺杂着几丝猩红,是有人的血混入了雨水中,她眉头一跳,大梦初醒似的,脑海中的迷障潮水似的退去。 发生了什么? 她皱了皱眉,发现已想不起之前发生了什么,好像在某一瞬,她陷入了迷雾中,有一股奇异的力道拉扯着魂魄,想将其从身子抽离,引往别处。 莫非是若耶又弹了那什么天门曲? 可这又与当初不一样,那时是令身心皆舒坦无比的美梦,这次却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到底是什么? 可她尚未来得及多想,就被一道尖锐的嗓音唤回注意:“快带你师父离开!” 钟明烛循着声音抬起头,只见程寻一手抓着长离背心,丢下这句话就将长离推了过来。刚刚长离险些坠地,若非程寻就在附近,她多半要摔到高台之下的山壑中去。 “师父?”钟明烛扶住长离,只不过仍有些不明所以,眼尖地瞥见长离右肩的口子,心道多半是刚刚自己分神之际受的伤。想起程寻的吩咐,便顾不上追究发生了什么,拉着长离往传送阵而去。 那箭蕴含的修为远在长离之上,虽然有竹茂林的法器护体,她仍是被震得几近昏厥,被钟明烛带着走了几步,只觉头昏脑涨,丹田灵气翻涌,两眼一黑,险些要站立不住。钟明烛被她一绊,步子不由得缓了下来,眼看就差几步就能跨入传送阵中,忽地一道灵力袭来,那传送阵已被击得四分五裂。 “休想走,今天就是我报仇雪恨之日。” 阴狠的嗓音传入耳中,钟明烛又觉一阵恍惚,鹅黄色的袍子跃入眼帘,她对上千面偃细长的眼睛,灵海一震,血骨之中似有什么叫嚣着欲冲出体外。 千面偃枯瘦的手探向长离,眼底闪烁着染上猩红的狂热,他不满陆临坏他好事,是以在木丹心攻击陆临时,没有出手相助,而是转来找长离。 他只消轻轻一握拳,就能叫长离粉身碎骨,可他偏偏不想让她那么轻易死去,就像当初折磨百里宁卿时一样,他想要抓住她,将她的灵海一寸寸捣碎,叫她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连他自己都没想过这刻骨的恶意从何来,只知道一见到长离,脑海中就有个声音不住叫嚣:折磨她,毁了她然后杀了她。 钟明烛盯着那只快要捏上长离脖颈的手,心头掠过一阵古怪的战栗,鬼使神差般伸手捏住了对方手腕。 细长的眼微微放大,露出蛇似的瞳眸,千面偃本已沉浸在杀掉长离的狂喜中,被钟明烛握住手腕后竟僵住了。他艰难地转头,看向之前一直被他无视的少女。 ——你是谁? 他想问,然而嘴唇动了动,竟是发不出声音。 自苏醒以来一直引以为傲的力量像被抽空了似的,他眼中显露出惊恐。 钟明烛险些又被扯入恍惚中,却在听到长离口中无意识的音节后清醒过来,想也不想将千面偃甩了出去,然后抱起长离就御剑逃跑。 她匆匆探视四顾,高空中灵气激荡,应是有化身大能在交手,心中不由得暗暗叫苦,她不清楚木丹心和陆临先后而至,但从这暴雨中隐约猜出若耶应是出了什么事。 十三门派世家长老,逃的逃,死的死,伤的伤,余下尚能行动的人只有她和长离了,云逸等人之前皆受了千面偃一击,就算没昏死过去,一时也站立不起。 “往哪逃!”千面偃被钟明烛甩开后,很快恢复过来,一眨眼就追了上来,钟明烛顾不上去想刚刚为什么能制住千面偃,只想如法炮制去抓他,不料几下都抓空。 原来千面偃记住了之前的教训,一边注意不被她碰到,一边去抢长离。 他修为深厚,本来可以轻易用法力分开钟明烛与长离,可不知怎地,他的法力碰上钟明烛就像泥牛入海似的,起不到半点作用,只能想办法亲手去夺。 钟明烛脑子里乱糟糟的简直像结了十张八张蜘蛛网,自清醒后,局势就翻天覆地,而她连思索哪里出错的余瑕都没有。 千面偃虽奈何不了她,可久持之下她的精力肯定要支持不住,跑又跑不掉,她还没疯到觉得自己跑得过化神修士的程度。 怎么办? 脑海中反反复复徘徊着这三个字。 须得寻个藏身处—— 一个想法窜入脑海。 那会有些危险,但是此地若久留,长离十有八九要落到千面偃手上。 她一边权衡利弊,一边御剑飞下高台,在山岭间乱窜时分神探了探长离的气息,发觉她只是被震晕,实际上未受多重的伤后,立刻打定主意,转身妖窟入口飞去。 黑水岭妖窟入口设有结界,元婴及以下修为方可进入,化神修士若强闯,则结界崩塌,与之连同的西南百千水源随之被毁。这样的罪名过大,违者恐怕会径直受到天道制裁。 也许那里还潜伏着许多妖兽,但此前作乱的妖兽里最厉害的也不过元婴程度,而且元婴妖兽不过寥寥,与化神修为的千面偃相比,威胁要小许多。 待千面偃察觉她的意图,已来不及阻挡。 只见身影一闪,钟明烛带着长离没入一片漆黑之中。 第53章 千面偃驻足于入口, 双目彻底被猩红占据, 他恨恨盯着结界中流转的浮纹, 双手捏的咯咯响, 忽地身子一动,竟是要强闯的架势。 就在这时, 轻微的声响在身后响起, 三点流光分点他后脑、背心与足下,他本能地感受到危险,足尖一转身子已在极远处的高空中。 那三点辉光是陆临所发, 他已设阵将木丹心困住,这时手中链鞭闪着青雷, 往千面偃扫去。 “陆临, 你到底帮谁?”千面偃一边躲一边怒道。 他本来以为陆临只是不满有人和他争夺猎物是以阻住他,万万没想到若耶都逃了,陆临还会对他出手。 “你还没资格过问。”陆临冷笑,抛出那链鞭将千面偃团团围住,而后另一只手摊开往前一推, 掌心出现一座丹炉。 那丹炉同体朱红, 出现时只有手掌大小,被陆临抛出去后却突然变大,及千面偃跟前时已有如小山般大小。 千面偃见势不妙, 身子当即往下坠去,想从下面逃走,不料足下忽然生出柔软的绳索, 将他四肢牢牢缠住,原是陆临阻止他偷袭时顺势在他脚下布下了法阵。 而后只闻一声惨叫后,千面偃竟被收入了丹炉中,之后只见那丹炉猛地摇晃起来,应是千面偃在其中左突右冲试图逃出,不过不久后就稳定下来,渐渐变回原先的大小。 陆临将那丹炉收入袖中,朝木丹心一颔首,又瞥了一眼那妖窟入口,随即扬长而去。 他初来就欲加害若耶和长离,谁都以为他是千面偃的同伙,可最后却将千面偃困进丹炉中。 木丹心虽被陆临困住,但神志尚清,见事态如此一波三折,饶是他见多识广也不免露出迷茫之色,怎么都想不通陆临的意图。又见高台之上伤亡惨重,不由得一声叹息。 羽渊仙子待正邪两道一视同仁,当日在竹茂林处他需依仗羽渊仙子救出长离,是故虽然知晓千面偃的存在,却不好发难,待救出长离后千面偃已不见踪影。前几日得云逸传书协商与叶沉舟合作对付千面偃之事,他本道千面偃此次必定插翅难逃,怎料黄雀在后。 又想到长离进了那妖窟中,更是面色黯然,心想:这黑水岭结界如此诡异,也不知离儿会不会遇到危险。只可惜在场其他元婴弟子悉数昏迷不醒,为今之计,只能先救了他们再做打算。 自从知道这个处处透着古怪的结界,钟明烛无数次设想里面会是什么模样。 也许是纷繁芜杂的洞穴,也许是错综复杂的迷宫,也可能是建造在山腹中的巨大陵墓——在身子没入结界的一瞬,种种猜测一起在脑海中浮现,但是当她看清周遭时,却发现每一种猜测都与实际相去甚远。 只见四周岩壁平滑,围成一个约莫二十丈长的圆形,笔直往下,倒像是进到了一口井里。若说哪里与寻常的井不同,那就是每隔一段就有个灵力设的牢笼,应是困住那些妖兽的,不过现在都已经空了,想来是在结界开启的时候都跑出去了。 岩壁每往下十丈就凿有一个三尺深的方穴,里面放着一个烛台,连同烛台上的蜡烛一起由整块白玉雕成,雕刻得极为逼真,连烧融滴落烛泪都没落下,灯芯有火苗簇动,却是汲灵力而燃烧,比寻常蜡烛明亮许多。将四下照得通亮,往下望去,虽看不见尽头,却也不见阴暗。 这地方还真是比想象得还要古怪,若不是四下散布着浓烈的妖气,钟明烛都要觉得是来错了地方。 “这是哪?” 耳畔传来低喃声,是长离醒了,钟明烛见她努力睁着眼,眼底却仍是一片氤氲,便知道她仍未完全清醒,取了颗药丸给长离服下,笑道:“咱们来那些妖兽的老巢啦,这叫两害相权取其轻,你不妨先休息一会儿,免得一会儿来了厉害的妖兽。” 长离“嗯”了一声,也不知听没听明白,此时药丸药力见效,她便坐下开始调息。 趁她运功调息时,钟明烛继续打量起四周,见石壁上有斑驳的划痕,或深或浅,一些看起来已颇有年代,一些则是最近才有的。 新一些的爪痕与见过的几种妖兽对得上,想来那些妖兽就是从这里通过的,陈旧些的看起来有些像密集的细鳞。 念及此处的形状,钟明烛心道:莫非这以前是什么长虫的老巢? 她顺着那些陈旧的痕迹往下看去,只觉四壁平坦,除首尾外无其余岔路,她和长离两人同乘一把飞剑,空悬于此,四下无一处可倚傍,竟有几分险峻之感。 突然间,她觉得极深处似有什么一闪,再看时,却仍是一片几近平和的明亮。 大概是看错了——她如此心想。 这入口开启了好些天,起初不时有妖兽窜出,皆被等候在外的修士诛杀,之后越来越少,至今日已许久未曾有妖兽出现,多半是这妖窟里的妖兽已走得差不多了。只不过云逸行事谨慎,加上被叶沉舟一事耽搁,一直没能寻人进来探查。 不过为了保险起见,她还是招出朱明帖,照旧结成折冲阵将自己和长离围得严严实实,之后她目光一转,无意中瞥见长离肩头被划破的地方,忽地“哎呀”一声,声音中大有懊恼之意。 原来她之前连番突遭大乱,无暇思考,一切行动只凭本能,躲避千面偃时只顾想着寻一个安全之地,竟忘了长离身上还有竹茂林的护体法宝。 “有那个在,怕什么千面偃……”她嘟囔着从长离储物戒中取出那竹筒,眼尖地瞥见竹筒上多了几道裂纹,不禁又“哎呀”一声轻呼,这次却是庆幸。 是了,有这法宝保护,长离右肩还是受了伤,看来是对手实在太强,连竹先生这法宝都挡不住。 她想起当时隐约听到了“陆临”两个字,脸色一沉,心中顿时叫嚷了百十遍“岂有此理”。 之前多方打探,根本没有任何消息显示陆临与这事有关,这时候忽然杀出来,也不知道安的什么心思,就算叶沉舟失了势,云中城仍是要把昆吾视作眼中钉的,陆临当了那么久的城主,怎么会连这道理都不懂。 再说他不是竹茂林和百里宁卿的好友吗?怎么胳膊肘往外拐? 思来想去都想不出陆临此举的缘由,只知道对方和千面偃联手的话木丹心和若耶绝非对手,她只能绝了出去的念头,顶多在心底痛骂几声“王八蛋”。 也不知道要等多久才能出去,钟明烛望向头顶结界中明暗不定的流纹,掐指算起时间来。 这时,她突然听到细微的水花声,紧接着,岩壁轻晃起来,底下似乎有什么庞然大物在移动。 “这、怎么——”她惊道,尚不及完全说完,便觉眼前一花,却是被长离揽住一起挪到了五丈开外。 哐当几声,一块漆黑的薄片擦着她们飞过,结阵的朱明帖霎时被打得七零八落。 钟明烛定睛一看,只见那黑片约莫有碗口大小,一端稍尖而薄,一端钝而厚,与岩壁上那些陈旧的划痕轮廓相符,边缘锋利无比,根部隐约散发着幽暗的紫气。 只一枚鳞片,她便意识到下面藏着厉害的大妖,第一反应就是赶紧逃,可转念一想上面还有陆临和千面偃,催促长离快些离开的话语顿时卡在了嗓子里。 这当真是前有狼后有虎,进退都是死路,她心里不住叫苦。 这时,雷鸣似的咆哮传来,撼得岩壁又晃了几晃,也震得钟明烛耳朵嗡嗡作响。 要不还是先逃出去再说,外面天大地大,那竹筒也能抵挡一时,总好过在这不明不白的,她就此打定主意,强作精神催动飞剑,可只往上一寸就再无法继续,她这才发觉一股巨大的吸力不知何时已缠了上来。 糟了,她心底一凉,瞥见长离微蹙的眉心,知道她定然是在和那股吸力对抗。 相持不下间,又几片黑鳞激射而至,长离立即执剑匣横扫,将那几片黑鳞击飞,然这么一来,便无法凝神驱动飞剑往上,那吸力一下占据上风,将二人扯了下去。 数十烛台在眼前一闪而逝,钟明烛本来觉得入口处的妖气已十分浓厚,此刻却发现底部的妖气还要浓烈上数倍。 阴寒之意愈发明显,因下坠过快,冰冷的水汽就像是细碎的冰晶似的,撞碎在皮肤上时激起丝丝疼痛,起先隐约的水花声愈发响亮,到最后有如洪钟一般。 不知被这么拖曳着下坠了多久后,钟明烛忽觉眼前一片开阔,那通道底部竟是一座巨大的溶洞,那通道有二十多丈,已算得上宽阔,但与那溶洞一比就像一根纤细的芦苇。 溶洞约莫有一百多丈高,下方是一片湖泊,溶洞与之前的通道一样灯火通明,湖水颜色却极暗,像是墨汁一样。她们正对之处的水面上有个偌大的漩涡,水浪翻滚着绕中间回旋,正是那漩涡将她们扯了下来,还试图将她们拖进水里。 眼见那湖面顷刻间就到了眼前,饶是钟明烛平时鬼点子层出不穷,此时也一点主意都没有,张了张口下意识喊出长离的名字:“长离!” 这两字脱口瞬间,一阵绵长的清吟同时响起,剑匣中寒光暴起,直掠往湖心,是长离掷出了灵剑,自开始下坠起,她就一直在等待时机。 剑光没入水中,沉闷的一声嗤响后,钟明烛觉得身子一轻,飞剑顿时拔高数丈,长离立刻驱剑往来时的方向而去。 ——此地不宜久留。 长离的速度很快,眼见即将重回那通道,身后传来数道破空之音,长离挥剑匣将其一一击落,而后又是十几枚携着劲风与妖气直扑过来。 灵剑尚未收回,剑匣终究是不便,她只得闪身避开,如此一来,虽不至于被那黑鳞所伤,却也失了逃离溶洞的机会。 叮叮当当声音不绝于耳,长离驱着飞剑左躲右闪,不时横剑匣格挡,避开雨点般袭来的黑鳞同时,也被逼到溶洞边缘。 这时湖面上剑光一闪,却是先前被掷出的灵剑飞了回来,长离捻剑诀往前一推,那柄灵剑上顿时分出无数剑影,霎时,只见剑光翩跹若游龙,眨眼将黑鳞悉数斩落。 当最后一枚黑鳞化为粉尘时,钟明烛不觉松了口气,然而一口浊气还未完全吐出便听得一声喑哑的嘶鸣,好不容易稍稍恢复平静的湖面再度被炸碎,水下似有什么在剧烈翻滚,隐约夹杂着哐当哐当的金属拖曳声。 随后便是哗啦啦一阵巨响,一道黑影破水而出,墨汁似的湖水滚滚而落,率先映入钟明烛眼帘的是一只尖锐的角以及角下凸起的眉部。 “这!”她只觉背脊一凉,不由得惊叫出声。 只见那妖物长身披鳞,头似鼍,额间一只独角,眉部有肉瘤突起,呈交叉状。 竟是蛟! 第54章 钟明烛本以为这里潜伏的是蛇妖, 没想到竟然是蛟。 还不及细看, 便见那黑蛟张口喷来一团浊气。钟明烛心一悬, 紧接着眼前一花, 原是长离在那黑蛟张口瞬间就作出应对之策,才没被那浊气喷个正着。 好险, 钟明烛如此心道, 却听到滋滋的异响,低头一看,发现长离的裙角竟融化了一块。 原来是那团浊气范围太大, 长离虽及时逼退,裙角还是沾到了些许, 钟明烛知那浊气不是好物, 却也没想到会如此危险,不过转念一想便了然。 蛟为虺所化,虺是毒虫,所化的蛟自然也是剧毒无比。正当她寻思之时,长离已与那黑蛟斗起来, 只不过她带着钟明烛, 行动终是没有独自一人来得便利,没多久就险些被那黑蛟的尾巴甩到。 见那蛟妖狰狞凶狠,状似疯癫莽兽, 钟明烛心头掠过一丝古怪,然情势危急容不得细想,只道长离若继续带着她迟早要被那蛟妖扫落水中, 视线在四周转了一圈,当下有了主意,往湖边一指道:“带我去那,你好少受些牵累。” 她所指处是岩壁上突出的一块平台。整个溶洞都被湖水占据,没有任何立足之地,唯独正北有一方平台,约莫几丈宽,可容人站立。 长离自然明白她的用意,她稍稍犹豫了一会儿,便依言往那平台飞去,黑蛟紧追而至,水下又是一阵沉闷的金属拖曳声。 将钟明烛放到平台上后,长离没有片刻停留就转身折返,灵剑霎时舞出一团白光,瞬息就出了几十剑,几十声撞击连在一起,勾成连绵不断的一声长吟,剑啸清远,顷刻就将黑蛟的气势压过。 少了累赘果然方便很多,钟明烛自嘲地笑笑,忽地对上黑蛟那双猩红的眸子,心里咯噔一声,暗道:我站在这,横竖只有挪几丈,岂不是绝好的靶子? 此念一起,她不由得往后退了几步,不过很快就发觉那黑蛟似乎对她没有半点兴趣。 黑蛟好几次擦着平台而过,那时只消稍微偏一下脑袋就能一口将钟明烛吞入腹中,它却像是看不到平台上还有个人一样,只顾盯着长离追。 可能是我修为太低,给那厮塞牙缝都不够吧,钟明烛摸了摸鼻子,自我揶揄了几句,便去看长离的状况,她见长离有如一阵白风在那黑蛟首尾间趋退若神,剑光所点处皆有血雾腾起,心头盘踞许久的焦急终于渐渐隐去。 长离无疑已占了上风,只是受限于功力,又无什么厉害的法器相助,是以无法在短时间内取胜,只能慢慢消磨那蛟妖的血气。 刚知道盘踞此地的竟然是蛟龙时,钟明烛第一反应就是“天要亡我”。 上古万兽以龙为尊,龙有两种,一种为真龙,即黄龙、青龙那样生而为龙的灵兽,另一种则是水族修炼而成。 虺千年为蛟,又千年化角龙,虽不若真龙那般能够撼天动地,力量仍是凌驾大部分灵兽之上,黑蛟由虺所化,少说也有两千年以上修为,至少等同于化神修士,长离怎敌得过。 谁料这蛟妖非但与之前见过的妖兽一般空余兽性,实力也不过尔尔。 钟明烛远远看见那黑蛟颈部又中了好几剑,每一剑都深可见骨,不禁讥笑道:“当真是空生了这么大的个头。” 可又看了一会儿后,她面上的笑意渐渐淡去,眉头微蹙,连道:“奇怪……” 她本以为是那蛟妖实力不济,这时才发觉并非如此。原来那黑蛟与长离缠斗了那么久,露出水面的始终只有头和尾。动作也只有撕咬和甩尾两个,待长离飞至高处,便只能飞射鳞片或者喷几口浊气来阻挠她。 蛟龙生有二足,其爪利可断金,若它能挥以利爪,长离未必能轻易伤得了它。再若它能以全身之力与长离周旋,以它的身长,只消浑身鳞片竖起,在溶洞中徘徊几圈,非逼得长离无路可去不可。 哐当哐当的金属撞击声复而传入耳中,钟明烛望着水下,心一动,暗道:莫非这黑蛟被人锁在了湖里?所以身子才无法出水。 她反应极快,往往能由一线推及全貌,火光电石间就想明所以,先前微妙的古怪之感也得到了解答。 化蛟所需的修为可远比化形开灵识需要的多,按理说那虺应是先开了灵识,继而修炼得以化成蛟龙,所以说这黑蛟本应是和那百里宁卿一样妖修,而今双目猩红状如妖兽,想必是被人废了灵识。 到底是什么人,竟能有如此厉害的手段? 寻思间,视线无意间扫过上方的石钟乳,她顿时一怔。 之前无暇顾及,只当是这溶洞里也放满了烛台,这时才发现那石钟乳上嵌的都是大小不一的灵石。修士以灵石为货币,她见过的灵石都是一个指节大小的方形,切割得整整齐齐方便存放,这里的灵石则与她见过的大相迥异,大的近似磨盘,小的则仅有指甲盖大小,形状也是千奇百怪,成千上万缀于洞顶,却没有丝毫杂乱之感,反倒显得错落有致,浑然天成。 “啊!”她只稍加思索就恍然大悟。 这必定就是此处结界的核心,如果能破解这灵石阵,就能解除结界。只是灵石数目之多远超她想象,布局亦环环相扣,不但运用五行之理,还将溶洞原本的地势融入其中,光是看明白就不知要花费多少工夫,何况是破解。若胡拆乱解,结界登时崩毁,不单是与之相连的水源即可遭殃,置身溶洞中的她们只怕也要灰飞烟灭。 难怪宗主师伯拿这没办法,结界的主人的阵法造诣俨然在他之上,更重要的是—— 钟明烛扫了眼顶上繁星似的灵石,“啧”了一声。 能拿出那么多灵石,那人的家世绝非常人能及。大概也只有什么云中城昆吾城能如此财大气粗了,难道罪魁祸首当真是陆临?所以他会来横插一脚。 又或者是云中城,这些灵石看起来都是直接采自灵脉,寻常地方不可能找到那么多形状迥异的,那叶沉舟自己嫁祸自己,引敌家暴露,正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 也可能是千面偃,他当初骗走了叶家整整三座灵脉,足够布置这些了,可那家伙看起来蠢得很,真的能驾驭如此复杂的阵法么? 一时数种猜测走马灯似的在脑中浮现,她觉得隐约中似乎有什么呼之欲出,视线循着最长那根石钟乳往下,掠过水面,落到脚下的平台上。 这平台颜色与溶洞一致,她原先以为是天然而成,细看之下却觉不尽然如此,溶洞岩壁上遍布纵横交错的裂缝,或深或浅,一些裂缝里还长了一些杂草,这座平台则表面光滑,倒像是经由打磨而成。而这平台居于正北,所谓面南背北为尊,恐怕不是偶然,她想着就回头一瞥,当即“咦”了一声。 来到这平台上后,她一心惦记长离与黑蛟的战况,从没去看身后,一瞥之下,竟发现平台与岩壁交界处有一块半圆形的凹陷,切口整齐绝对是人为凿出的。她往那走了几步,便看到一条暗道,凹下去的地方实际是通往内部的台阶,这暗道被附近岩壁上凸起掩住,不站在平台上很难发觉,再走近一些,便察觉里面隐约有火光传出传出,与烛台上的灵火不同,呈现出朱红色。 这倒是奇了,也不知里面是什么东西。她回望了一眼长离,见对方尚且游刃有余,片刻犹豫后,便执了法器在手走进那暗道。 单是那黑蛟就那么难对付,如果里面还藏着什么厉害的妖物,她与暗道近在咫尺且修为低微,想来是逃不了,倒不如去探个究竟,万一有危险,还能给长离提个醒。 暗道修得笔直平坦,约莫十丈长,一进去就能看清全貌,末端立着一面火墙,在外看到的火光便是自那火墙而来。 钟明烛担心暗道里设有机关,走得小心翼翼,总共十丈距离她花了约莫半柱香时间才走完,及火墙前,她才稍稍松了口气,好奇地打量起眼前的火焰来,很快就露出惊讶的神色。 这火竟是劫火。 劫火取自地底熔岩,本身并不算稀罕,修为足够者在脚下开个数万丈的深穴就能通入地底取得劫火,只不过这劫火极难驾驭,浪费那么多灵力去取来也只会落个吃力不讨好,在遇到黎央前,钟明烛从没听说有哪位高人会动用劫火。 难怪这暗道没有设置机关,有这劫火在就能阻住大部分修士,就是长离来了,估计也拿这面火墙没办法。 “只可惜来的是我。”钟明烛抿唇一笑,撩起袖子伸手往火里探了探。 肆虐的火蛇顷刻缠上,霸道至极的烈焰连赤金都能够轻易烧融,却没能在她白皙的小臂上留下星点灼痕。 察觉火后没有藏着什么阻挡之物,钟明烛在衣服上划了几道法印,然后深吸一口气,飞似的奔入火中。 她不惧怕这劫火,但是担心身上的衣料经不住长久灼烧,是以奔得飞快。好在这火墙只有五六丈多厚,在外衫上覆上火苗时,她已从火里冲了出来。 一出来她连站稳都顾不上就解了外衫,双手在上四下扑扇,将火苗一一摁灭才如释重负地吐了口气。 “好险,好险。”她口里如此念叨着,将外衫重新套上。 虽然外衫上四处焦黑,还破了好几个大口子,看着比乞丐好不了多少,但总好过只着里衣。 不过这也也太狼狈了,早知道该和长离换身衣服——扯了扯不住下滑的半截袖子,她叹了口气,如此暗道。 她概念里本就没什么师徒之别,以前还偶尔念着长离是长辈的缘故称一声“师父”,但自打安了别的心思来,心中想到长离时便直呼名字,丝毫不觉有何不妥。 火墙后又是一小段平坦笔直的路,然后就是两扇朱红色的门。 门上没有锁,钟明烛按上门一推,她只是试一试,没料到还没用劲那门就开了,充沛的灵气霎时奔涌而出,她震惊地看着门后的景象,一时忘了动弹。 朱门后竟是一座宝库,架子上皆是灵丹妙药,墙壁上则悬着琳琅满目的法器,而且每一件都不似凡物,足以叫九成修士看一眼就头晕目眩。宝库正中央则是一座方台,台上摆着一个木匣。 屋里任何一件法器都比那木匣来得耀眼,可不知为何,钟明烛却被那木匣吸引住目光,心头隐约浮现出一股莫名的熟悉感。 这时,朱门上忽地浮现出灵纹,几点灵光飞出,朝那方台而去。那朱门上竟藏有法印,只消开门就会激活方台上的法阵,方台霎时流光溢彩,灵光涌现悉数汇于木匣上,随后那木匣就缓缓打开了。 一切发生得太快,钟明烛半点反应时间都没有,只见流光一闪,似乎有什么窜入了灵海。她下意识抚上额心,目中露出恍惚之意。 耳中鼓噪,曾经偶尔自灵海深处传出的声音变得清晰无比,浪涛似的一阵一阵拍打,汹涌之中牵出斑斓的色彩。 “我是谁……” 手滑下捂住了双眼,她似乎又陷入迷障中,问了一遍又一遍,声音愈来愈轻,就在那低不可闻的轻喃即将如烟云似的散去之际,她忽地勾起唇角,笑了起来。 长离手一递,剑势如虹,剑尖没入那黑蛟后脑。 黑蛟露出水面的部分已鲜血淋漓,精力已被消耗得差不多,只消这剑全力刺下,它就再无回天之力。 与此同时,有什么碎裂的声音自四面八方传来,顶端的石钟乳轻颤着,不知何处而来的灵气水波似的扩开。长离动作一顿,背后忽地冒出一阵凉意,但这迟疑只维持了一瞬,下一刻她就撇开杂念,不遗余力将剑气输入剑中。 剑仅长四尺,剑气却足有四丈,将整个头颅钉穿,黑蛟发出凄厉咆哮的同时,她手里的灵剑也咔嚓一声断为数截。 ——剑匣中已无剑。 黑蛟无力地晃着脑袋,再也发不出声音,只能扭动着往后退去,最后倒于水面,之后只闻水波徐徐,溶洞安静下来。 长离却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劲。 太安静了…… 黑蛟还在移动,但是那金属拖曳声不见了! 她蓦地醒悟过来,当即驱飞剑拔高数丈,几乎是同一时间,她下方又有什么破水而出,携着汹涌的妖气将她吞没。淡绿色的灵光亮起,却很快碎裂,长离只觉后腰一凉,紧接着那处就传来刺骨的疼痛,飞快地扩散至全身刺入每一寸骨骼,整个人都好似要被碾碎一样。 她两眼一黑,意识混沌之际猛地咬住舌尖,逼自己清醒过来。 只见两个狰狞的脑袋激得水花四溅,与漂浮于水上那个一模一样,竟又是两头黑蛟。 不对,不是另有两头——只见庞大的黑影脱水而出,身躯蛇似的蜿蜒盘旋,被长离伤得鲜血淋漓的尾巴拍打在湖面,身尾只有一条,颈上则分出了三个脑袋。一个软绵绵垂于身侧,另两个则发出一声又一声凶狠的咆哮。 这黑蛟竟天生异相,生有三个头颅。 后出现的两个脑袋下颔部有被锁链的痕迹,那黑蛟此前被锁住的不但是身子,还有两个头颅,如今那囚禁它的三条锁链不知为何消失了,它才得以全身脱水而出。 长离哪里能料到会有如此异事,多亏竹茂林那竹筒护体才没被咬成两截。 只是那竹筒本就已损坏,挡了大半伤害后就彻底坏了,长离后腰还是被撕了个大口子, 黑蛟离水后便疯了似的朝她扑来,如今无铁索束缚,动作比之前灵活了数倍。长离艰难地四处躲闪,她受了伤,还是毒伤,只觉四肢无力,行动渐渐迟缓,不多时又被抓破了肩膀,整只衣袖都被扯了下来。 虽然她自下山后就连番遭遇强敌,但从未碰上真正性命攸关的时候。 百里宁卿和若耶皆手下留情,与柳寒烟对决那一次则是奇多于险,她虽说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却也没有身陷绝境的感觉。 而今面对那三头蛟的疯狂攻击,“死”之一字忽地浮上心头。 真的要死在这里了吧——她从未思考过生死之事,念及时不觉悲亦不觉怒,倒是有几分奇怪。 左支右拙间,她往钟明烛所处的高台一瞥,却不见其身影。 应该是躲起来了,长离寻思道,又想:如果我死了,那蛟妖一定不会放过她,她是我的徒弟,我总得寻个法子护她周全才是,可我只剩脚下这飞剑了,这该如何是好。 她扫了眼储物戒,想看看里面是不是有遗漏的灵剑,却被她发现里面躺着的一枚化神灵符。 这原本是钟明烛的储物戒,她从叶沉舟那得到了五枚化神灵符,四枚给了长离,自己只留了一枚。 若交换储物戒时记得留下那四枚化神灵符就好了,换了常人必定要惋惜不已,然而长离从不没借助他物,根本想不到这层面,此时技穷之下发现了一枚化神灵符,便觉处境比之前要好上许多。 执了灵符在手,她不再窜逃,反而朝那黑蛟冲去,眼见血盆之口就在眼前,她径直跃下剑,手捻剑诀驱动那飞剑朝最近那口中射去。 飞剑刺入那头颅上颚,长离则抓住下颔的悬于其下,另一只手一滑,那飞剑随之回旋,将那獠牙削下一根来。 颔下鳞片倒竖,攀着的那只手被割得血肉模糊,紧贴着那蛟妖表皮的身子也被扎出无数血痕,长离却浑然不觉似的,将灵符一拍后手立即松开,重回飞剑上,手一摊接住被斩下的那根獠牙。 黑蛟没料到她会如此不顾死活,被她一击得手,剧痛之下怒意更甚,另个脑袋飞快地窜了过去。 长离不避不闪,及那黑蛟跟前用最后的力气一提飞剑,踏着黑蛟鼻部往上,一手横剑护体,黑鳞雨点似的袭来,飞剑被击碎的瞬间,长离丢了剑柄,双手摁住那獠牙,将其将推入黑蛟眼中。 那獠牙比飞剑长了几倍,径直穿透眼球,没入后脑,倒是与她刺穿蛟妖第一个头颅时那剑异曲同工。此时她无力催动剑气,只得借助长一些的兵刃。 灵符轰然炸开,之后只闻凄鸣阵阵,足下猛烈晃动起来,长离被甩了出去。 后背重重砸到地上,她却丝毫不觉疼痛,墨汁似的水花点点落下,余光中那黑蛟在水中挣扎,掀起几十丈高的水花,落下时就好像在下雨一样。 水流入眼中,传来针扎似的刺痛,长离却不闭眼,反而专注地盯着溶洞顶部。 那里的灵光点点,映入漆黑的瞳眸中,宛若浩瀚星辰。 这是星空吧,她这样想到,思绪忽地回到很久以前,相似的处境重叠起来。 那并非是遗忘的记忆,她一直记得,只是从来不去想。就像是生或死,情与欲,从来不去想。 眼前渐渐暗了下来,星光隐去,只剩下朦胧不清的雾色,连同意识都被扯入一片迷离之中。 就在彻底陷入黑暗前,她依稀听到一声轻笑以及含糊不清的低语: “嗯?竟然还活着。” 那声音,似是很熟悉的。 (上卷完) 第55章 冀州中部多山陵高地, 正值春末夏初时分, 微斜的日照在低伏处拉出长长的影子, 再往上, 便接上了连绵不断的绿色,恰似广袤无垠的碧海。而群山之间唯有一峰奇高, 鹤立鸡群般没入云彩间, 有旅人偶经此处,远观觉其若神女婀娜娉婷,名之曰神女峰。 神女峰极其险峻, 尤其是山腰处,多处为陡壁, 无任何可附着之处, 除却绿被外,鲜少有其他生灵出没。隐于云雾之中的山巅更是飞鸟难及,与山腰的陡峭不同,山顶地势极其平坦,圆盘似的, 像是被利器平砍削去了一截, 按理说这极高的山巅应是寒意料峭,这神女峰顶却是草木繁盛,花香浮动, 俨然是人间四月。又因位于高处的缘故,树影花丛皆批着一层薄雾,仿若画中仙境, 倒真的无愧“神女”二字。 所谓仙境,即是人踪难觅之处,此处林间却立着十二道身影,那些人有男有女,年龄不一,其中有耄耋老者,有看起来刚及弱冠的年轻公子,也有衣衫明艳的女人。能出现在这直插云霄的山顶,那些人绝非等闲之辈,虽非仙,亦离仙不远。 ——他们都是至化神境界的修士。 自昊天帝分辟三界,下界灵气匮乏,修炼远比上古艰辛,修士百万,仅有五十余人得以突破至化神境界,这五十多人中,有宗门世家长老,也有隐于山野的散人,无论哪一个,都能轻易掀起万丈惊涛,平日他们多深入简出,即便是同门都极难与他们见上一面,如今这小小的神女峰竟聚集了十二位,更难得的是,他们皆是化神后期修为,人数虽然只有十二,却拢聚了全部化神境界一半以上的力量。 这十二人分别来自不同门派,立场各异,七位来自正道宗门,四位是邪修,还有一位与正邪对立无关的散人。 历来都是正邪不两立,散人远避之,这些人齐聚一处,竟能相安无事,即便是初云岛和天问宫这样隔着血海深仇的,也仅仅是分立人群两端,只当做没有看到对方,着实叫人惊奇不已。他们之所以会放下嫌隙,甚至摒弃立场,只因山顶有他们更在意的东西。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最北首那棵云松处。 那只是棵普通的云松,不是什么灵物,亦未得机缘开启灵识,只不过因为多灌溉了几年雨水,长得比寻常树木更高大挺拔一些。 他们当然不是在看那云松,而是在看云松之下。 那里有一块玉台,台上浮着一团模糊的光。 那是剑影。 大半个月前,他们就陆续来到了神女峰上。 神女峰为后世之名,在修真界,此地还有一个名字,为合虚之山,是上古天帝所住,日月所出之地,曾经这合虚之山立于云层,延绵万里,后云层以上的山脉悉数被搬去了上界,下界仅留有一峰形单影只。 来之时所有人都满腹疑惑,可当他们注意到那抹剑影后,最初困扰他们的疑惑都消失了,或者说变得没有意义。 为何而来,来者何人,这些都无关紧要,他们眼中,唯剩下那抹剑影。 没有人见过这样的剑影,但所有人都自那剑影之中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力量。 那绝非下界之剑,可到底是什么,则无人知晓。 从未见过,又如何能知道呢? 他们只能愈发聚精会神盯着那团剑影,试图窥探出一丝一毫玄机。 忽地,空气中传来轻微的灵气浮动,又一身影翩然而至,是个身着玄纹白袍的年轻男子,却是荒连剑宗姬千承。 那姬千承不过化神中期修为,在场之人他皆需尊称一声前辈,然而他却好似没有看到那些人一般,一个闪身便已至云松下,而先来那十二人看起来对那抹剑影极其尊崇,此时却也无人去拦他,倒是有几人分出几分注意,想看看那剑仙之后想做什么。 只见他双手一托,手中出现一个精致的长匣,他态度甚是恭敬,开匣时没用法力,而是亲手拨开匣侧的锁扣。众人见他如此小心翼翼,越是好奇,已开始猜测里面是何种宝物。 待姬千承取出匣中之物,等候的众人顿时一阵失望,那只是一把古旧的铁剑,莫说是与这些化神大能储物戒中的上品灵剑相比,就是放在寻常铁器铺里也算不上起眼,放在那精巧的木匣中,十足是暴殄天物,但很快就有人窥出端倪。 那铁剑上隐隐缭绕着一层青气,却是剑光,愈是细看,愈觉凛然不可逼视,那匣子反倒像是破铜烂铁了。 莫非这是他先祖证道之剑?有人暗想。 荒连剑宗的来历在场所有人都清楚,是剑仙之后。虽说修道之事,天赋、机缘、传承三者缺一不可,姬千承虽是大荒剑谱传人,但在剑道上的造诣却远不及天一宗吴回,在场这些化神后期的高手也不会多看重他。只不过若他手中的剑是当年剑仙留下的,就另当别论了。飞升修士留在下界之物留存有极大的法力,绝非一般灵器能比。 有人正想开口询问这铁剑的来历,却见姬千承忽地挥剑往玉台上的剑影斩去。 谁都没料到他会做出这般举动,众人心一紧,灵气纷涌,山顶的平和瞬间被打破。 于修士而言,但凡异相奇物,皆是机缘,所谓可遇不可求,遇之参悟,有缘既能有所得。这一抹前所未有的剑影,便是他们的机缘,怎能容忍姬千承去破坏。 须臾间,已有人出手,一块方碑朝那铁剑飞去,欲将其击飞,那是初云岛主龙九的法器,曾镇得水中作祟海妖动弹不能,谁料那方碑撞上剑刃后,竟像是软泥似的被一分为二,而姬千承挥剑之势没缓半分。 余人万万没料到这铁剑能锋利至此,那方碑虽算不得是坚不可摧,却也不是一般灵剑能克制,而姬千承手中的铁剑如此轻易就将其斩断,叫人不由得想到天一宗的至宝苍梧剑。 ——这铁剑就算不及苍梧剑,去之也不远了。 又有三人出手,分别是清微派观砚、阁皂宗萧宁和千劫门七海樾,这次他们没有攻击那剑,而是攻向了姬千承本身,这三人中任何一个实力都凌驾于姬千承之上,三人一起出手,顷刻就能叫他灰飞烟灭,可他们挥出的力量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道阻了回来。 自邈远处传来一道平静的声音:“来者皆是友。” 那是羽渊仙子的声音,那三人即刻收手,那一触即发的战意也瞬间平息。 与此同时,姬千承的铁剑已斩上了那抹剑影。 铁剑自剑影中穿过,什么都没有发生,剑影仍是剑影,铁剑仍是铁剑,他好像只是空挥了一下。 可下一瞬,所有人都变了脸色。 只听细碎的声音响起,锈色缓缓攀上了铁剑,剑刃上的青气不见了,片刻前神采奕奕的长剑如同枯木似的迅速委顿下去,一会儿功夫就湮灭为尘。 那轻易斩开方碑的铁剑,就这么消失了。 姬千承茫然若失地望着空空的手心,又望向那剑影,眼中缓缓浮现出几近狂热的神采。 “这是、这竟然是……”他声音颤抖着,几乎吐不出完成的字句,突然朝那剑影拜了下去。 仅仅是剑影,就破了铁剑上残留的剑气,如果是剑本身呢! 破万物,乃至无物,感天道而生,所谓—— 羽渊轻轻说了几个字,那几个字清晰地传入各人灵海中,霎时间,只见飞沙走石,灵气再度动荡起来,这次却不是惊,而是因为喜。 这是超越世间所有功法灵宝的存在。 这是自天道而生的,能破除一切的存在。 “羽渊仙子,你从哪里得来的剑影!”有人忍不住大声问道,狂喜之下甚至连敬语都顾不上。 他们中的大部分已没有修为大进的可能,甚至有人已经放弃修炼开始着手安排后事。如今这抹剑影却又给了他们希望。 那声音又响起,与先前相比并没有什么不同,仍是如此平静,仿佛没有什么能使之动摇。 “十五日之后,自见分晓。” 那是正是六月十一,合虚之山论道之日。 神女峰下,一处悬空的平台上,青衣女子收回那缕神识,脸上出现一丝浅笑,道:“你竟能找到姬千承。” 她看起来约莫三四十岁,相貌是极好的,却总有种泥雕木塑的感觉,声音也单调至极。 此人便是羽渊仙子。孤鸿尊者闭关,竹先生重伤,修真界已无人能撼动她半分。 听了她的话,不远处黑衣人只简短地一点头,没有说什么,他的脸隐藏在兜帽下,身子不住颤抖着,似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忽地身子伛偻,吐出一口血。 “可还好?”羽渊仙子见状关切地问道。 黑衣人点了点头,示意无妨,长长吐了一口气,随后张开疗伤结界开始调息。 “为什么一定要找姬千承?”忽地插入另一道声音,却是墨沉香的师父,五灵门门主杜玄则,只见他双手托着一个方鼎,轻轻一推,那方鼎便飘至羽渊仙子面前。 羽渊仙子答道:“没有姬千承那一剑,怕是多数人心里都会不信服。” 说罢她抬起左手,右手在左腕上轻轻一划,鲜红的血登时滚出,一滴滴落入那方鼎中,直到将其装满,她才将方鼎递还给杜玄则,右手又是一抹,腕间的伤口立即消失了。 鼎中的红色轻晃着,光纹渐渐浮起,像是一幅艳丽至极的画卷。 与此同时,同属上古合虚之山,却与神女峰相隔数千里的山谷中,陆临缓缓走到正中央。 那是当时长离遇到柳寒烟的地方,也是重霄剑狂化妖兽之处,而今看起来却和寻常山谷没什么不同,没有剑痕,没有血迹。 陆临在黑水岭搜寻若耶和叶沉舟下落,始终没有寻到他们的踪迹,只得先前来合虚之山,途径这山谷时却发觉这里有些异常。 此处灵力流动与别处不同,还散发着一股他很熟悉的气息。他冷冷一笑,扬手挥出几张灵符,分贴于谷中各处,稍后便见地上浮纹流转,血色渐渐弥漫。 当时的景象模糊地一闪而过,之前遭人清除的痕迹,被他重新唤了出来。 他闭目一探,没多久便猛地睁开眼,眸子竟呈现出紫色,只是仅一瞬功夫就变回了浅灰。 “竟然会这样。”素来冷静的脸上有惊讶闪过。 这时,身畔的密林中传来一阵窸窣声,他沉下脸,厉声喝道:“谁!” 话音未落,就看到林中跌跌撞撞冲出一个玄色的身影。 是个十一二岁的女童,却生了一头白发,很是怪异,陆临稍一思考立即明白来者是谁,冷声道:“龙田鲤,你来给你门人寻仇吗?” “什么?”龙田鲤的情况看起来不是很好,袍子上都是划痕,手上的伤口还在渗血,声音听着有气无力的,“你是……” 她打量起陆临,视线触及陆临浅灰色的眸子后当即一惊,想也不想就招出本命法宝护于身前,嗓音也随之硬气了几分,质问道:“你做了什么?” “没什么,只不过打了一架,木丹心连吴回五成功力都不及,也不知这么多年修的都是什么。”陆临轻描淡写道,同时分神探向她身后那片密林,之后面色渐渐凝重,问道:“有人把你困在了这?” 没想到他奚落完木丹心后下个问题却是这个,龙田鲤一怔。 她的确是被人困在了这密林中,在找到长离时,她察觉附近有化神高手的气息,便追踪而去,却落入了对方的陷阱。在其中徘徊多日都无法脱身,直到刚刚附近有灵力打破了平衡,她才寻到机会冲出来,否则都不知道还要被困多久。 这么一想,倒是陆临救了她。 她想了想觉得没什么可以隐瞒,便坦言道:“是的,我被人困在那林中,不过你为何要与我木师兄动手?我不记得天一宗曾冒犯过昆吾城。” 倒是陆离曾来天一宗寻过事,她在心里补了一句。 陆临轻蔑道:“我教训他,还需要理由么。” 龙田鲤暗想他莫非是在替竹茂林和百里宁卿出气,又想到那事与长离也有关系,而这山谷正是长离与柳寒烟交手之地。她寻思道:他来此地难道与离儿有关? 她心中不由得一紧,之后便听得陆临道:“说来吴回那徒弟倒是有过人之资,若有机会,本尊必要邀她来昆吾一叙。” “我那师侄不过元婴境界,城主未免高看了。”龙田鲤不动声色道,心中却掀起惊涛骇浪,暗道:陆临自视甚高,哪里会把一个元婴修士放在眼中,他特地提到,莫非是—— 她注意到陆临审视的目光,担心他窥探出自己所想,连忙止住念头,表情愈发沉静起来。 陆临的目光冷了冷,嘲弄道:“何必自谦。”之后话锋一转,声音忽地严厉起来,像是在威吓:“你们好自为之。” 龙田鲤身子一震,欲追问陆临何出此言,却发现他已不知所踪。 好自为之,为什么是好自为之—— 她眼中浮现出疑惑,思索半晌,终是想不出头绪,只得摇了摇头,而后身形化作流光往僬侥而去,心道: 离儿他们不知怎么样了。 第56章 好像有什么无比沉重的东西压住了心脉, 迫使一切感官都变得迟缓起来。 力量被抽空, 没有任何留存, 就是想动弹一下手指都做不到, 四下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到, 什么都听不到, 沉闷得叫人几乎要窒息。 眉心传来一阵又一阵剧痛,仿佛头骨被劈成两半,痛到极处就是麻木, 恍惚中,思绪渐行渐远, 最后去了三百多年前。 那是个星月交辉的夜晚。 她躺在冰冷的地上, 手足动弹不得,只能睁眼看着星辰夜空,直至被彻底的黑暗覆盖。在此之前,她好像看到了坠天的流火。 宗门心法中曾提到每个人魂都对应一颗命星,人魂陨则命星坠, 那时, 她好像有那么一刻觉得,那坠下的辉光会不会就是自己的命星。 长离很少去想什么,无论是过去, 还是以后,甚至咫尺之畔她都能视若无睹。 她是记得的,却又如同什么都不记得, 那些真切发生过的事,苍白如空空如也的纸张,甚至连纸张的分量都不及。 这次,不知为何,她没有刻意去想,仍是不自觉就被牵着回想到了久远的过去。 大概是眼中所见的前一幕与那时太过相似了吧。 溶洞顶上错落有致的灵石太像那时的星空。而她也和那时候一样,躺在地上,就像死了一样。 唯一的不同,大抵是这次她没有看到坠星。 也许那在溶洞之外的穹隆中吧,她这样想着——凭借只留几许清明的意识。 几欲再度睡去时,她忽然觉得身子一轻,又被重重砸回了地上。紧接着右臂处传来撕裂的疼痛,自那处开始,似有什么在一寸寸碾过骨骼,刻下刺骨的痛意,一瞬盖过眉心的疼痛,仿佛浑身骨头都被缓慢地碾成了粉末。 “唔……”灵台上有什么重重刮过,在脉络中乱窜的灵力将一切都撕得四分五裂,她自喉间溢出一声闷哼。 星辰自脑海中隐去,只剩下一个“痛”字在叫嚣,无休无尽,直至魂魄消散都不会停止。 她不自觉蜷缩起身子,就在快承受不住时,那股力道忽地消失了。 耳畔传来零零碎碎的说话声,她依稀中似乎听到了“宁”“师父”几个字,可无论如何都辨识不出整句话是什么样。 痛楚渐散,意识也渐渐飘远,最后,她听到了一声叹息。 听起来似乎很无奈,又莫名带了些笑声的余音。 她陷入了深不见底的泥潭,以为这就是尽头,可没过多久,意识忽地被缠上四肢百骸的冷意唤醒。 “咦?奇怪、奇怪……” 熟悉的嗓音穿透了深沉的帷幕,落入她耳中。 那是钟明烛的声音,在自言自语时也总带着抑扬顿挫的起伏,像是在朗声诵读似的。 而后,清晰的疼痛再度传来,不过这次只有右肩、后腰以及左腕,没有之前那种灵台被碾压的感觉,也没有将死的混沌。接着,一只手伸过来,将她扶了起来。 手腕上的温度移开了,她迷迷糊糊意识到刚才钟明烛正在握着她的手腕,对方的体温比寻常人稍高一些,在浑身冰冷的情况下这一点更加明显。 “吃了。” 一颗珠子贴上了嘴唇,她下意识就照办了。珠子质地坚硬,表面隐约残留了些妖气,内里则灵气充沛,似乎是当初那颗妖兽内丹,入腹后,灵力化开,窜入脉络中,几乎快被冻僵的身子渐渐缓和过来。 她下意识运行起百里宁卿传授与她的功法,将分散的灵力调归于一处,运行约莫一个小周天后,她就听到钟明烛说:“好了。” 神智渐渐恢复清明,那几处撕裂的疼痛倒是更明显了,长离知道这是毒素减轻的缘故,但是她不记得自己除了后腰还有哪里受了伤。 她坐直身子,待欲去看右肩和左腕时忽然发觉眼前还是一片漆黑。 “这是哪里?”她迟疑地抚上双眼。 她已有元婴,视物无需借助肉眼,方才神智虚弱未觉异常,此刻身体情况分明已好了许多,可即使分出灵识仍是什么都看不见。 “应该是那妖怪的老巢吧。”漫不经心的声调自左前方传来,还伴随着零碎的脚步声。 钟明烛大抵是在四处乱逛,长离顺着声音方向探出手,不能视物的不适令她的动作远不如以前流畅,先是在所坐的地面上摸索了一番才往钟明烛那边伸去。 稍高的温度捏住了她的手,靠近不少的声音中沾染上显而易见的疑惑:“你怎么了?” 不知为何,长离脑海中一下勾勒出钟明烛问话时一边眉毛稍扬的模样。 “我好像看不到了。”她说。 声音很平静,就像是在说“天气不错”一样,但正因为太过平静,所以显得格外古怪。 换作是其他人,就算不呼天抢地一番,起码也会表现出与话语内容相符的焦急。 “什么?” “我看不到了。”她又说了一遍,把“好像”两个字去掉了,在钟明烛愣怔那片刻,她又尝试了一遍分出灵识在周遭游走了一圈,仍是漆黑一片。 应是掌控五感的脉络出了什么问题。 很快,脸被托起,她眨了一下眼,确认自己是睁着眼的。 呼吸打在脸上,钟明烛应是凑得很近,下颔被她垂落的刘海拂过,像羽毛一样。以前长离必然是不会注意的,而今却因为目不能视的缘故,很多细小的感觉都被放大了,她下意识偏头,往一边躲了躲。 耳畔立即传来一声轻笑,带着气音。下巴被捏住,以难以挣脱的力道。 “别乱动。”钟明烛这样说,含着笑,分明是温和的嗓音,却莫名透露出一股威慑,像是在警告似的。 可眼角传来的碰触又的确是极其轻柔的,甚至说得上是小心翼翼。 怪异感又自心底冒了出来,长离不知道该如何形容那种感觉。 似乎是心被什么抵住或者压住,但是没有疼痛,只是有些沉闷和酸涩,就在她思考这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觉时,钟明烛的手移开了。 失明的不适忽地加重了几分。 “是那湖水的原因,等我一会儿,黑水岭,就是因为有黑水才叫黑水岭,怎么还有人那么蠢不闭眼的……”声音渐渐变轻,是钟明烛边说边走远了,后面其实已自言自语,不过照她这般嚷嚷法,想来也是不介意被听到。 长离自然听得一清二楚,她寻思道:有人那么蠢不闭眼……应该是在说我? 钟明烛是她的徒弟,徒弟说师父蠢,理应是不对的。可回想起来,昏迷之前,当那墨汁似的水滴落入眼中时,眼中的确有种灼烧般的刺痛。水有问题,应当立刻闭上眼才是,她那时却只顾去看顶上的灵石,又因为中毒的缘故浑身麻痹,根本没有理会眼里的不适。所以才伤到了视感。 如此来看,她的举动确实不明智,钟明烛的话也并非全然无道理。 以往钟明烛有了冒犯处,长离会纠正她的言行,也会依照门规来罚她,可这次她却比以往想得都多了一些。 比如说,如果师父做了蠢事,徒弟直言为不敬,不说却又是作虚,那该如何是好? 这么一想,她反倒有些糊涂了。 时间一点点过去,钟明烛迟迟未归。先前那个问题长离想了半晌也没能有头绪,只得暂且放一边,而后便觉周遭安静得一点声音都没有,似乎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要安静。 以前她无事时就会打坐调息,当神游于物外时,几天乃至几月都是瞬息即过。而今她不知贸然运功是不是会有风险,又因身体情况始终无法静下心来,于是能做的只有“等待”。 伤口敷了紫灵膏,撕裂的皮肉已经愈合大半,其他一些细小的创伤也都被处理过,身下垫着毯子,而毯子下面是平整的砖石,不像是妖兽巢穴,倒像是人居住的地方。 她尝试着站起来四下走动一下,但是身子着不上力,只能作罢。她觉得应该是体内毒素没有完全除净的缘故。因为刚才那番尝试,手臂上搭着的布料滑了下来,她摸索上外衫,触及毛刺刺的边缘,想起之前打斗时那里的袖子被撕了下来。 修士的外衣多有符术加持,就像士兵是甲胄,能保护修士不受伤害,又因为符术由灵力结成的缘故,一些小破损都能施法修补,但她这件外衫上符阵全毁,现在与其说是外套,不如说是块破布,勉强披在身上,稍一动就滑了下来。 这还是钟明烛下山前给她炼的法衣,已经彻底坏了。 这样想着,又是一股说不清的感觉自心底涌现,她捂住心口,有些不解。 难道是中毒的缘故?可总感觉不太像。 至于具体哪里不太像,她却又说不上来。 这时,脚步声打破了平静。 “我回来了。” 在说话声响起时,长离已认出那是钟明烛的脚步。 也只有她,明明可以靠灵力瞬息无声移动,却总要故意敲出些声响来,除此之外,长离还嗅到了一丝微苦的气味,是草药。 “这是什么?”长离问。 “要说的话,这是解药,你与那黑蛟搏斗时,可曾注意到岩壁上有不少裂缝,而裂缝里生了不少杂草?” 长离想了下,发现确有此事,不过钟明烛没等她回答就继续说了下去:“所谓毒蛇出没之处,百步之内必有解药,这黑水也是如此。” 她似乎非常熟悉黑水岭的事,不一会儿就解释得清清楚楚。长离对此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她虽然是师父,可是任何事情都是钟明烛懂得比较多,况且钟明烛一向对奇闻杂记多有涉猎,天一宗的藏书库一大半都被她翻阅过,长离那些师兄师姐的见识也不一定比得上她。 黑水岭之所以是这个名字,源自岭中一个毒潭,潭水黑如墨汁,便被称为黑水。后来地势下沉,毒潭隐入山腹,与外界隔绝,所以后人渐渐地忘了那毒潭,只有黑水之名留了下来。而那虺会先天异相大约也和出生在这毒潭附近有关。 “这草也可以解黑蛟的毒?”长离又问。 “这倒不行,这厮已修炼成蛟龙,距灵兽只差一步,寻常草药已奈何不了他,况且这黑水说起来也不算是毒,而是障,会在你肉眼以及主导目力的脉络上结一层翳,用这草药才能溶掉那层翳。” 钟明烛边解释边处理那草药,长离只能从各种细碎的声响中分辨她在做什么。 “那蛟毒呢?”长离觉得体内的毒素已经被解了大半,“你有解药?” “没有。”钟明烛一边捣药一边解释,“我割了你手腕,将毒血放了出来,只不过顺带流失了不少灵力,需要以灵药补充灵力。” 原来左腕上的伤是这么来的,体寒应该也是灵力流失过多的缘故,长离又问道,“为何我右肩也受伤了?”接着她就听到钟明烛发出一声极短促的轻笑。 “我怎么知道,可能是那三头蛟临死前胡乱挣扎弄的吧。”她这样说着,将一盆水放到了她面前,“先清洗一下眼睛。” 几乎在话音传来的同时,长离感到一只手按到了背上,她顺着力道俯身,很快,双眼就被沾了药水的手帕覆住。 眼部传来灼热感,就像一开始黑水落入眼中时一样,稍有刺痛,不过眼前一下子亮了起来,像是偌大漆黑的洞穴中点起了一盏油灯,仅是豆大的火苗,却将整片黑幕都扯去了。 帕子浸入水中,又覆上双眼,拭了十余次后,长离眼中浮现出一些模糊的轮廓,虽不算清楚,但至少能辨认出是什么。 首先跃入眼帘的便是钟明烛攥着帕子的手,骨节分明,再往下就是一截白皙的手腕,以及垂落的袖摆。 她注意到那袖摆是白色,印象中对方一直是穿着天一宗青灰色门派服的,不由自主问道:“你换了衣服?” 钟明烛笑了起来:“我以为你该先关心自己的眼睛,之前的外套被这里的机关弄坏了,我可不想穿的像个乞丐。” 她移开那盆被染黑的药水,随后又扯出一条纱布,在上面摆上刚弄好的药膏,见长离还在盯着她的袖摆似乎想努力看清上面的图案,止住笑意,面上倒是有无奈一闪而逝。 “别看了,还要敷药,快闭眼。” “恩。” 纱布缠上,药膏触及眼部,又是一阵轻微的刺痛,长离在附近探了一圈,能看到的都是一些模糊的色块,便索性闭了灵识。 “你若早些闭上眼,也不会有问题了。” 钟明烛的声音再度传来,倒是有些哭笑不得的感觉。 “因为顶上的灵石很像星空。”长离轻声说。 “星空?”钟明烛顿了一顿,稍后便自顾自疑道,“你还会惦记星空?印象里你从来不往头顶看。” “我没有惦记。”长离的解释一如往常地认真,“我只是记得。” “嗯?不如说来听听,发生了什么?反正你这样子,我们一时半会儿还走不了。” 这又是一种新奇的体验,长离意识到她从来没有谈论过自己的经历,一向是钟明烛絮絮叨叨说着她的各种事,就算偶尔被问及,也都是一些非常具体的问题,可以用“是”或者“不是”来回答。 ——或者说,在今天之前,她甚至没有意识到那些是可以说出来,那已经过去得太久,就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 “好的。”她忆起当初的场景,发觉一切都是那么清晰,仿佛那是刚刚才发生的。 其实并不是什么严重的事,她受了伤,躺在地上动弹不得,连转动一下脖子都做不到。那只是一点轻伤,只消稍作休息就能恢复。 只不过因为那时候她才十岁出头,从未接触过类似的情况。 “我以为我会死。” 她的语调没什么起伏,就像在说“我看不见了”一样。 第57章 未免外界干扰, 自长离开始修炼, 天台峰就被结界围了起来, 外人进不去, 里面的人也出不来。 在结成元婴之前,她不曾踏出天台峰半步。 那时她刚筑基不久, 在辟谷之前, 她的日常起居多由龙田鲤照料,待筑基辟谷后便开始一人独住,不过两位师叔每隔一月就会来一趟天台峰陪她几日, 指点她本门心法口诀或者拿些剑谱给她揣摩。后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两位师叔很久都没有出现, 待她意识到, 已有大半年时间没人来过天台峰。 于是她打算出去看看。 御剑行至天台峰边界时,却被结界阻住了去路,她才想起师父交代过元婴之前不得离开天台峰,但当时的她还没把这话真正放在心上。师父于她来说只是一个称谓,她还不能完全理解其中蕴含了什么。 也许到现在她也算不上明白。 当时她只凭着懵懵懂懂的念头来行动。两位师叔与她相处的时间要多得多, 下意识里对他们来得要比吴回亲近一些, 察觉他们那么久不过来,自然而然就想去找他们。 遇到结界拦路,她没有回头, 而是想了种种办法试图强闯。 说到这里时,钟明烛笑了。 “没能亲眼见一见强闯师父结界的长离仙子,当真是非常可惜。”那上扬的语调, 当真是满怀期待。 “那时你还没出生,自然见不到。”长离道。 若非借此契机提及那段过往,其实她也不会意识到当初自己也有背离师命的时候。 通常结界不单是阻挡,还布有攻击阵法,天台峰的结界也不例外,她攻击了结界,很快遭到了反噬。 能阻挡元婴以下修士的结界,上面的攻击阵法自然不是当时的她能对付的。 结界上的攻击法阵是剑阵。 她身上被剑气割出了十七道口子,飞剑也被击毁,从半空摔了下来。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她从那么高的地方跌落,也仅仅是受了些轻伤。 可能是因为有护山大阵的缘故,虽然浑身麻痹,实际上连骨头都没断一根。 不过当时她并不明白,只知道身上哪里都痛,连动一动手指都艰难无比,脑子昏昏沉沉的,甚至连自己落在天台峰的那一处都不甚明了。 那时候已接近隆冬,她修为尚浅,能清楚地感觉到风中的寒意。 “那时候觉得头很烫,可能是发烧?”长离不是很确定,毕竟她没在凡间生活过,对这些疾病的认知仅停留在名字层面。 “听起来是的。”钟明烛道,“受了剑伤,又受了凉,那时候你才筑基,的确可能发烧。” 长离以为她会笑,她记得被若耶攻击落水后钟明烛就笑了好久,听到她遭结界反噬而坠地的事,理应也会笑才是。 可她没有听到任何笑声,就是含着调笑的气音都没有。 就在这样浑浑噩噩的境地,她注意到了眼前的星辰,占据了整片天空,没有起始,也没有尽头。多到数不胜数,却丝毫不杂乱,而是蕴含着某种她不知道的运行之理。 随着时间推移,她还看出星象在缓缓移动。 溶洞顶上镶嵌的灵石排布之法亦是有理可循,而其中流动的灵光与那时缓缓移动的星辰如出一辙。所以她才会不自觉睁着眼看了许久。 她一动不动躺在地上,静静等待着死亡来临,直到失去意识。 不久前,很久前,几乎如出一辙的处境。 “后来呢?”钟明烛问。 “醒来时,剑伤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不过飞剑已毁了,只能走回去。” 长离的表情淡淡的。 自始至终,她都是一副平静的模样,仿佛这根本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 至此,故事已经结束,也许连故事都算不上,只是曾经发生过的一件寻常不过的事罢了。她没有再说什么,说到底,她只是在解释为什么会放任黑水入目却不闭眼。 不含感情,单纯只是在讲述一件事。 事情说完了,接下来呢?长离脑海中出现一丝迷茫,她还是不清楚现在是不是能运功调息。 也许她应该问一下钟明烛,对方知道的总是比她多一些。 “我——”她才开口,就被覆过来的温度打断了。 钟明烛抱住了她。 并不是没有被抱住过,在受伤时候,钟明烛不止一次揽着她躲开危险,可是这次与以往都不同。她们不是在与强敌作战,没有人身陷危机,她们安全地待在这里,什么都没有发生。而搂抱的方式也与往日都不同—— 两条胳膊环住她的身子,在她背后聚拢,一只手虚握拳垂在她腰际,另一只手则摊开,掌心与背后的衣料相贴。因为钟明烛原本在她右手侧,她被缠上来的力道牵带着不自觉稍稍偏过身子,两具身子紧紧贴到一起,她能清晰感觉到对方胸腔里的跳动,就好像是来自她自己心口一样。 这不是在予以支撑,也不是在用身体阻挡什么,这是个毫无用处的举动,甚至还带来了不便。她的手臂被箍在身体两侧,几乎动不了。 她不解地问道:“你在做什么?” “抱你啊。”钟明烛笑了,以一种极其理所当然的语气说道。 长离感觉到搁肩膀上的脑袋动了动,钟明烛朝她偏过头,说话时喷出的热气打在了她侧脸上。 “为什么?”长离不明白,之前那种古怪的感觉再度浮现,而且愈发明显,她甚至怀疑自己的心是不是被扯入了丹田,或者说余毒全部堆到了那里。 “因为想这么做了啊。”依旧是如此理所当然,钟明烛说着还拍了拍她的后背,过了一会儿又补了一句,“不要慌?” 长离抿了抿唇,道:“我没有慌。” 连她自己都没发觉,话中失了一直以来的波澜不惊,取而代之的是近乎固执的情绪。 “嗯,嗯,是的。”钟明烛的回答倒像是敷衍,她仍是止不住在笑,一直到笑够了才松开长离,一本正经道,“不过我觉得你该休息了。” “休息?” 肩膀按住往后推去,长离没有料到钟明烛会这么做,身子不由自主往后倒去,背后不知何时多了几个柔软的垫子,她摔倒在软垫上,倒没有哪里摔痛。 “你现在还不能运功,要恢复体力的话,只能像凡人一样睡上一觉。” “睡觉……”长离重复着,听到钟明烛这么说,她才意识到自己的确已经疲乏至极。 只不过她已经有几百年不曾睡过觉,若非钟明烛提醒,她多半会强撑着直到再次昏过去。 意识到这点后身子很快松懈下来,没多久她就睡着了。 云中城乱成了一团。 叶沉舟失踪了,有人说他死了,也有人说他受了重伤在闭关疗伤,只不过各种说法都只是传言,黑水岭那场混战结束后,再也没有人见到过他。 先是黑水岭妖窟发现云神刻印,接着是南家藏有六合清风和大量叶沉舟的私物,再后来就是叶沉舟在黑水岭一战后负伤失踪。 局势一时诡谲莫测,南司楚被扣押,可是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叶莲溪已前往合虚之山,叶老家主听说叶沉舟失踪的消息后神元大乱,而其余分家虽然私下屡屡交换情报,但谁都不敢起头做什么。 云中城主要分三派,一派以叶沉舟为首,一派以叶莲溪为首,剩下的则是丁、韩、赵主导的七个分姓,旁系七家虽然没有化神修士,但是有大量元婴后期修士,就算是硬碰硬,实力也不见得会弱多少。还有一些零散的势力多是依附,掀不起大波澜。若叶沉舟死了,那嫡系一脉必然消亡,若他还活着,那依旧要维持三方权衡的局面。只不过这样微妙的平衡维持不了多久了,已经有人开始蠢蠢欲动,叶沉舟若再不出现,云中城很快将没有他的立足之地。 神女峰下,叶莲溪仰头望着云雾缥缈的山顶,向往,却无法前去。那里被羽渊仙子设下了结界,进入的最低也是化神中期修为,而他只不过化神初期。 那些人进入神女峰顶后,没有一个人出来。 羽渊仙子看起来极为重视那些人,也不知那里也不知那藏着什么玄机,他如此心道,转念又想:若我修炼了阳照经,必然也是那些人之一。 这般想着,他神情中顿时有一丝怨毒一闪而过。 忽地,空中有一物飞来,他伸手一接,却是来自云中城的信函。 看清信函上的内容,他先是一惊,紧接着浮现出怒容,不过很快就平静下来,抽出一张符纸一抖,那符纸即刻化成飞鸟消失在空中。 他继续望想那山顶,口中却轻道:“南溟啊南溟,你可不要让我失望啊。” “你走吧,我没事的。” 黑水岭下一处溪水畔,一个隐秘的岩洞中传来一声轻咳以及与近乎冷酷的话语。 若耶手足无措看着叶沉舟,面上泪痕未干,眼中皆是不解。 他们靠那玉牌传到了这附近,她找到了一个隐秘的地方张开了结界,寻了药给叶沉舟服下,结果他气息平稳后第一句话就是要赶她走。 “阿云,我知道是我的错,不过这里太危险了,我先送你回僬侥好不好?”她想了想,觉得叶沉舟在迁怒自己害他受伤,便小心翼翼道歉。 “你还是早日回东海吧,会有人来接我。”叶沉舟却还是这么一句,看都不看若耶一眼。 “我不走!你……”若耶垂下头,泪点点滴落,“我害你伤成这样,怎么能一走了之。” 她探出手,似乎想像以往那样抓住对方的袖子,可是手却被无形的结界阻住,她触电似的缩回手,成串的泪珠滚落,闪烁着晶莹的光泽,就像珍珠。 这番景象,就是铁石心肠的人都要动恻隐之心,叶沉舟却冷冷道:“既然你知道是你把我害成这样,就该马上消失才对。” “阿云……”若耶脸色刷地苍白起来,“我、我是为了……” 她是为了救叶沉舟,可最终害他被陆临所伤,她不知道之后发生了什么,但想千面偃和陆临都是邪修,留在那的天一宗弟子想来是在劫难逃。 这本不是她的过错,谁能想到陆临会突然出现,但她无多处世经验,自离开东海后就一直跟着叶沉舟,叶沉舟于她不光是爱慕之人,还是导师长辈,所以被他如此厉声呵斥,她下意识就觉得自己真的做错了,连分辨都想不到。 “我……”她嗫嚅道,这时见叶沉舟突然捂住心口,便连忙去扶他,“阿云,你没事吧?” 才碰到叶沉舟的手就被一把甩开。 “走开!”他推了若耶一把,将她推远。 念及对方有伤在身,若耶只能任他推攘,之后却见对方脸上的面具晃了一下。 “阿云,你……”她还没来得及提醒,那面具就掉了下来。 哐当一声,面具在地上弹了一下,跳到了她手边,面具下的面容暴露在眼前。她猛然睁大了眼,嘴唇颤抖着,不可置信地又道了个“你”,就再也说不下去,只觉得脑子里轰的一声似有什么炸了,一切都变得浑浑噩噩。 对方下意识捂住脸,但已经太晚了,只得轻轻叹了一口气,道:“你还是快走吧。” “你是谁?你……”若耶站起来,踉踉跄跄后退着,“阿云呢?你、你一直在骗我?” 她不知所措地望着眼前那人,茫然中脚踩到了碎石,一个趔趄,她稳住身子,抬头发现自己已经退到了洞穴外,忽地转身逃走了。 见那抹绿衣霎时失去踪影,被留在洞中的人露出苦涩的笑容,之后捂着心口站起来,丢下几道灵符抹去气息便往另个方向而去,步子虚浮,每走一步脸色都要苍白上一分。 空荡的洞穴外,溪水潺潺,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长离睡着后,钟明烛想了想又从储物戒中找出一件斗篷,盖到她身上,那是她在僬侥乱买的“中看不中用”之物,谁能想到还真的在这里派上了用场。 此地阴寒,长离体内余毒未清,睡觉时没有功法护体,难免被寒气侵入。 在边上守了一会儿,确认长离没有什么不舒服的迹象后她才站起身子,在屋中慢悠悠踱起步来。 边走边随意打量着屋里的东西。她二人如今正处于那宝库中,除了那木匣,屋里其他琳琅满目的宝物都还没动过。 这里的灵器,最普通的都是元婴级别,化神级的更是多达三成,甚至还有一些叫不出名字的宝材,随便取一件都能令普通修士人眼红不已,钟明烛却是一副懒散的模样,好像那些不是什么珍奇,只是街头随处可见的小玩意。 再仔细一看,她的注意力其实并不在那些法器上,而是在思考什么,同时口中念念有词,一会儿是五行方位,一会儿又蹦出云逸等天一宗前辈的名字,忽然,她一个箭步跨到架子后,刷地一声扯下那处墙上挂着的一卷麂皮似的东西。 展开后,她手指在浅褐色的麂皮上一点,只见上面渐渐浮现出一道一道墨线,那竟是一张地图,她细细打量着上面的地势,面上渐渐露出有些不确定的神情,而后,似是想起了什么,那些迟疑立即被得意的笑取代。 “啊,不愧是我!”她说着一击掌,朱明帖悉数而出,流光自上浮出,落入那地图中,地图上很快就多了几条墨线,各处地形也变得更为详细。 她又端详了一会儿,扬手在地图上点出数十点灵光,那几处勾连到一处,呈数重九宫位,看着像是即为复杂的阵法,然而那些灵光没能维持多久就暗了下去,她不禁皱起眉,飞快地重新点出数十灵光,形位与之前稍有不同,然而结果还是一样,那阵法还没结成就碎了。 阴郁之色浮上脸庞,她一挥手将那地图收入储物戒,再度踱起步来,口中连道:“麻烦、麻烦!” 经过长离身边时,她稍稍慢下步子,视线往那一瞥,神情中的烦躁霎时淡了下去,轻佻的笑容渐渐浮上。 “天一宗那帮混账还真不是东西啊。”她自言自语道。 第58章 长离上一次睡觉还是筑基前。 炼气阶段实际上相当于凡人武者, 吃穿度用都由龙田鲤照料, 白天修习入门口诀, 及夜幕降临时就要上榻睡觉。 龙田鲤偶尔还会与她讲些故事, 比如说宗门起源,师父借苍梧剑斩杀金甲妖兽, 还有她炼丹时的一些见闻。也是那时候, 长离知道了龙田鲤外貌犹如女童的原因。 是炼丹时走火入魔所致。 “我此生再难以有突破,不过离儿你可以,你会和祖师爷一样, 有所大成。”她这样说。 算起来,龙田鲤讲故事的次数也极少, 只不过因为山上日复一日的生活太过平静, 那些话才显得格外出彩。 我会有所大成啊,很小时候,长离就有了这个印象。 ——可是何为大成? 她终是不明白。 身子被轻轻推了几下,她下意识想睁开眼睛,稍后才发觉眼睛被蒙着, 药膏有些干了, 压着眼皮,有些毛糙的感觉。 “该换药了。”钟明烛的声音落入耳中。 布条被解开,她睁开眼睛, 发现眼前景象虽然还有些模糊的光晕,但比之前清楚了许多,足够她看清大部分东西。 所处之地是一个方方正正的屋子, 整整齐齐排着很多架子,架子上有不少法器,而正中有个石台,台子上有个打开的木匣,木匣里是空的。 屋中隐隐有灵力流动的痕迹。 “这里倒是有不少好东西。”注意到她正在打量这屋子,钟明烛笑了笑,道,“所谓机缘,可遇不可。” “这是那三头蛟的?”长离问。 钟明烛摇了摇头,“那三头蛟只不过条看门狗,此间主人应另有其人,黑水岭的结界就是为了守护这宝库,不过那主人不在,就便宜我们了。” 长离瞥了眼附近法器上的流光,心道:也是。 那三头蛟尚不及化神境界,而这里却有那么多化神法器,这屋子主人的修为想必要比那三头蛟高出一大截。 她又注意到钟明烛那身崭新的白衣,之前没看清的纹样是以朱红色的丝线勾勒出火焰,占了大半个袖子,衣襟下摆也多是朱红色纹样,那袍子底子虽然是白色,看起来反而是红色占得比较多。她印象里的钟明烛一直穿着青灰色外衫,如今换了白衣,倒有种变了个人的感觉。 钟明烛刚调好药,一抬头便见长离盯着自己的袍子,笑意浓了几分,说道:“我看这里存了不少法衣,就取了件穿了。怎样,好看吗?”说着她还转了一圈,让长离看更清楚一些。 好看?长离琢磨着,心里拿钟明烛和下山后见到的各种人比较了一番,才道:“好看。” 她说得极认真,钟明烛倒是愣了愣。 “我还以为你会说没有好看,也没有不好看呢。”她嘀咕道,还学起长离平时说话的口气,说到最后又笑了起来。 她似乎总是在笑——长离心想,不一会儿她又想到了别的。 这衣服是这宝库主人所有,不问自取即是窃,未免有些不妥。 这时冰凉的药膏覆上来,长离闭上目感,眼前归为黑暗,而钟明烛的声音愈发清晰。 “再两次应该就差不多了,等你眼睛恢复我们再出去。” 长离没说话,心里还在计较那衣服的事,手里忽然多了一叠质地柔软的布料。 “你的衣服也坏啦,总不能就这么出去,快换上吧。” 长离没有动,还没说什么,钟明烛就像是一下就看穿了她的想法似的解释起来:“此处年代久远,待解开封印后这些东西就归正道那些门派所有了,正所谓无主之物,取之无妨,再者外面说不定还有什么难缠的家伙,有这衣服上的法阵保护总要好一些。” 她说得不无道理,长离“嗯”了一声算是答应,手指一点那叠布料,将其与身上破损的衣服做了交换。几百年来,她都是这样换衣服的,谁料这次她体内余毒未清,施法远不如平时便利,那外袍只是歪歪斜斜批到了身上,无法如之前那样自行穿戴整齐,她只能亲手去整理。 然后很快就遇到了麻烦。 只是件外衣而已,却里里外外分了三层,她没有穿过款式如此复杂的衣服,拢了半□□襟,仍是乱糟糟的,更别说腰封之类。 “我……”她才说了一个字,就听到哈哈的大笑声。 钟明烛应该是忍了很久,这一笑起来就像停不下来似的,长离几乎能想到她一手捧腹一手指着自己的模样,这大概也是会让她开心的事吧,长离这样想着,继续说下去,“我穿不好。” “我帮你。”过一会儿,长离听到钟明烛这么说,随后她就被拉得站了起来。 衣襟上传来轻微拉扯的力道,接着她又听到对方道:“手举起来一些。” “嗯。”她依言抬高了手。 隔着中衣,柔滑似水的料子徐徐挪动,她能感受到钟明烛的指腹擦过时稍紧的按压。领子被摆正时,圆润的指甲贴着侧颈的皮肤一蹭而过,很快很轻,留下略微麻酥的痒意,她的身子不自觉瑟缩了一下,手作势要抬起捂住脖子,却立刻被扯回原处。 “别乱动,会歪。” 伴随着这道嗓音,热气打在下巴上,她突然想睁眼看一看钟明烛此时的模样。 那只是转瞬即逝的念头,她动了动眼皮,感受到药膏的清凉丝丝渗入,方才那股莫名的躁动霎时平静下来,而后,她便安静地继续待在这片黑暗中。 衣料上的褶皱被捋平,衣襟整齐交叠,肩膀上的缝线被拉至齐平,以带子束好。腰封收拢,随后是腰带,绕了三圈后打上结,然后是最外的短披,下端里侧与腰封贴合,最后是那块玛瑙腰坠。像原先一样被系到了腰带上。 发带也换了一根。 钟明烛动作很快,只一会儿工夫,那三层衣料都变得服服帖帖,长离动了下手臂,觉得动作十分轻便。放下的手无意中碰到了玛瑙,她发觉绑着玛瑙的双股线和之前不同了。 “这是什么?”她摩挲着细绳的形状问道。 “什么?”钟明烛约莫是上下打量了一番才发现她在问什么,“哦这个,原本太单调了,我打了个绳结,看起来好看些。” “嗯。”长离放下了腰坠,稍后又道,“谢谢。” 这衣服意外地合身,她想到钟明烛身上那套衣服尺寸似乎也是恰到好处。钟明烛本来是比她矮一些,不过随着年岁增加身量渐长,如今她二人如今无论是身高还是体型都差不多,想来是这宝库主人应该也是差不多身形,所以这些衣服才会如此合适。 换好衣服,她继续坐下休息,钟明烛则是在屋里走来走去,嘴里也絮絮叨叨念个不停。 一会儿对架子上的法宝评头论足,一会儿抱怨各大门派不中用,还时不时骂上百里宁卿几句。 “若不是念在那女人被打残了的份上,我非得亲自打断她的腿!”这句话她足足说了有三遍。 多年来长离早就习惯钟明烛的性子,以前她只在对方有事相问时才会开口,现在也没多大变化,不过听到在意处时偶尔也会插上一两句,大部分时候还是安静地听着。 听到后来,她渐渐觉得有些困了,昏昏沉沉即将睡过去时,耳畔忽地传来铿锵的金属碰撞声。 “倒是凑巧了。”钟明烛说着捧了什么走过来,一松手,哗啦啦十几把剑掉在长离身前。 她将这宝库里的灵剑都搜罗了过来。 一共十七柄,一半是化神级别的灵剑,她倒像是丢杂物一样,仿佛这些不是难得一见的神兵,而是一堆枯枝。 长离随手握起一把,只觉剑刃上寒气阵阵。 这剑是海底寒铁所铸,只消轻轻一挥,十几丈远的地方就会凝结成霜。她没说什么,转而去取另一柄,那却是用赤金打造,薄如蝉翼,锋利无比,单是托着剑身就能感受到自刃上传来的森严剑气。 下一把则是蕴含雷火之息的阔剑。 钟明烛看她提起一把稍一掂量就放下,不一会儿就试完那十七把剑,最后却选了一把最普通的元婴灵剑,不由得好奇道:“我看其他剑都好过这把,难道还藏着什么玄机?” “不是。”长离解释道,“只是因为我修的剑道,剑气源于自身,所以越是锋利的剑越是容易折损。” 钟明烛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道:“原来如此,怪不得焚郊没有开刃,这么说来,岂不是树枝之类的也都可以?” “是可以,不过树枝本身太脆弱,维持不了多久。”长离将那柄灵剑收入剑匣,心道这剑大抵也支撑不了多久的,只能回门派后重新炼一柄无刃剑了。 这时钟明烛忽道:“啊,我想到了!” 接着长离就听到她胡乱将好几个架子推开,从墙上取了一物回来。 “这本来应该是装饰用的,给你倒是正好。” 狭长的物体落入手中,长约三尺,是剑的形状,不过剑柄和剑身却是由一整块玉石一样的东西雕琢而成,边缘圆润,没任何棱角,比焚郊都要钝上一些。 其中有隐有灵力流转,但是没有任何符阵法印,不像其他灵剑那样是来自炼炉的法器,通常灵材都需要锤炼后方能激活其中灵力,这剑的灵力却是原本就有的。 “这是什么?” “似金非金,似玉非玉,我猜是琅玕。”钟明烛道。 长离没有听说过此物,便问:“琅玕是什么?” “琅玕是古时长于昆仑瑶池畔的一种树,后来昆仑归于上界,上面的奇草异兽也都被带走了,这块大概是残留下来的吧。” 钟明烛的语气与往常相比有些不一样,似乎更轻更平和,像隔着一层纱,或者雾气。 昆仑在上界呢,长离心想,她轻轻抚摸着这把琅玕剑,指腹突然触及剑柄下方凸起的图案,细细描摹了一遍后,她又觉得这不太像是图案,更像是一个字,只不过长离从没有见过这样的文字。 “这是什么?是什么部落的文字吗?”她指了指那里,她知道有些部族的文字与修真界通行的文字不一样。 “是什么花纹吧。”钟明烛说。 她们又待了两天,在长离眼睛恢复后就离开了宝库。 后面那两天,长离运行三清归一功法,将体内的余毒都逼至一处,然后割破血脉将毒血排出,虽然又损耗了些灵力,但体内的毒素倒是都清干净了。 宝库中收藏了不少灵丹妙药,虽然不及那妖兽内丹那样能立刻转化成自身灵力,但只消多调养几天就能恢复如初,功力甚至能再长一层。 进来时那竖井模样的通道不知为何消失了,但是在与宝库相对的地方多了一个暗门。 “大概是那三头蛟死后,此处结界发生了变化的缘故。”钟明烛这样推测,又道,“虽然不清楚那里会藏着什么,但总不能在这里困一辈子,也只能去探一探,我们多小心些就好。” 临行前,她挑挑拣拣搜刮了不少东西,长离心想前路难料,便由着她去,自己则只另外捡了把剑当飞剑。 那暗门后是一条狭长往上的通道,行了半日,竟一路畅通无阻,莫说是陷阱妖兽,就是连一丝灵力气息都无,又行了一个多时辰,前方隐约鸟啼声。 “莫非前面是个林子?”钟明烛笑道。 她话音刚落,周围的景象忽地扭曲起来,像是被驱散的迷烟,随后眼前一亮,她二人已不在暗道中。 只见眼前草木繁盛,藤蔓盘错,二人已在黑水岭附近一个密林里。往后看,就只重重叠叠的树影,哪里还有暗道的影子。 钟明烛招出朱明帖在周遭探寻一番,没激出什么埋伏,便笑道:“应该是已经出来了。” 之后两人便御剑往僬侥而去,刚出那林子范围就见十几个修士迎面而来。 他们似乎在找什么,沿途布下搜寻的法阵,飞得很慢,见到有其他人,为首那人停下结印的手势打量起她们,忽地脸色一沉,喝道:“杀了她们。” 他一声令下,那十几人立刻不由分说使出杀招。 长离握了琅玕剑在手,郎玕和玉石一样透彻,与她肤色相近,轻轻一划,分出数道剑影将自己和钟明烛护住,之后便听到钟明烛笑道:“这不是南家的狗么,怎么,叶莲溪还没取你们狗命?” “住口,凌霄君的尊名可是你能唤的?”为首那人面上寒意更甚,“给我割了她的舌头。” 那些人正是南府残存的人,他们奉命在黑水岭一带寻找叶沉舟的下落,找不到的后果就是死,所以搜寻得格外卖力。 他们在不远处的溪边察觉到云中城法器的痕迹,便使出浑身解数一路追寻而来。到此处时,认出了长离,想到正是因为她暗中阻下了好几回对叶沉舟的暗算,间接害他们沦落至斯,便欲杀了她泄愤。惊慌和愤怒到了极处便会失了理智,哪里还想得到长离背后是天一宗和吴回。 “啧啧,狗急跳墙。”钟明烛一点都没露出害怕的样子,还有心情拍手。 那十几人中,三个元婴,剩下的金丹修士加起来差不多是一个元婴修士的水平,双方实力悬殊,长离倒是不惧,只是有钟明烛在,一旦打起来,她只有筑基修为,怕是很容易风险,正在思考如何能让钟明烛避远些时,她就听到了钟明烛的传声: “我回那林子里躲一躲,若是有人来追,一两个金丹期的也不足为惧,剩下的就靠你啦,不过天一宗仁义之名在外,最好不要胡乱伤人性命。” 说罢钟明烛就驱剑折回森林,见她逃跑,立刻有几人追了上去,长离挥剑阻住他们去路,余下的人中又有一金丹修士追上去,其他人则呈合围之势包了过来,她想到钟明烛说一个两个不足为惧,便不管那人,留心对付起剩下的人。 若是要下杀手,恐怕几下就能分出胜负,但是她惦记着钟明烛的吩咐,心想自己身为天一宗弟子的确不能堕了师门之名,便只使出六成功力与那些人周旋。 钟明烛有朱明帖相助,那金丹修士竟一时追她不上,见她身子一晃就没入密林中,不甘之心顿起,心想若是给这筑基小修士逃了岂不是颜面扫地,便也追了进去。 见那人毫不犹豫追上来,钟明烛冷笑道: 真是蠢货。 第59章 那金丹修士追进林子后没多久就把人追丢了, 而且是一眨眼就消失了的, 上一瞬还能看到对方衣衫上显眼的红色, 下一瞬就什么都不见了, 他奇怪道:“咦,人呢?” 话音未落, 足下忽地蹿起一阵灵光, 接着他就觉得体内的灵力迅速往外流去,像被大地吸走似的。 “又是个自投罗网的。”钟明烛笑盈盈自一棵树后走了出来。 这是她曾经对付那鱼妖的阵法,此时如法炮制, 而且比之前更娴熟,那金丹修士哪里能料到, 顷刻间灵海中的灵力就只剩下微弱的一点, 连最微末的法术都使不出来。 “你们在找谁?叶沉舟吗?” 他听到那天一宗弟子如此问道,心里想到叶莲溪的利害,哪里肯透露半点,恨恨道:“关你屁事,识相的快放了我, 否则凌霄君知道了, 毕要你不得好死。” “要我不得好死。”钟明烛露出玩味的表情,重复了一遍,忽地大声笑了起来, “叶莲溪大概会谢我替他省了些口粮吧。” “你!”那人脸色一变,正欲斥她不识好歹,然话未出口就生生变成一声惨叫, 钟明烛笑得很温柔,然而那温顺无害的笑容在他眼中却变成了最恐怖的场景。 一簇火苗打入了他脉络,眨眼间就将他的右手拇指烧掉了一截,他几乎能闻到血肉焦灼的气味。 “你才金丹修为吧,烧掉了可就没了。”钟明烛慢条斯理道,还戳了戳他的伤口,令他又发出一声痛呼。 那修士很快就冷汗涔涔,先前的气势荡然无存,只后悔十遍百遍为什么要追过来。 “我……”他才说了一个字,就觉滚烫的温度在脉络里窜了一窜,翻天覆地的痛楚后,右手只剩下半截手掌,伤口处通红的火焰还在燃烧,继续吞噬这血骨。 “啊,不小心。”看着疼到在地上打滚的人,钟明烛故作惊讶地睁大眼,好像她真的是不小心似的,“所以,叶沉舟在哪?” “在、在附近,就在附近!”那修士无论怎么翻滚都无法扑灭手上的火,疼得涕泪俱下。 那火灼烧的不光是血肉,还有金丹,继续下去,他一身修为就要被生生焚烧殆尽。他此刻满脑子只剩下叫火止住这个念头,哪里还敢隐瞒什么。 “在附近哪?”钟明烛又问。 “在、在那个方向。”那修士抛出一个罗盘一样的东西,上面有灵气溢出,飘往某个方向。 接了那罗盘,钟明烛微微一笑,道:“那多谢了。” 之后便见那团火瞬时窜高,将那修士整个人都吞噬,他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一声就变成了一团粉屑。 她从储物戒中取出一个玉匣,又从中抽出一张灵符往地上一贴,白光浮起,将地上痕迹吞没。接着她便唤出朱明帖,往那修士指点的方位而去。 没多久,她见眼前身边的树影似乎扭曲了一下,便知道附近藏了什么。解开那里的结界,便见树丛下躺着一个人。 却不是叶沉舟,虽然是侧卧,但钟明烛还是能看得出那是个女人,她失望地叹了口气,但是视线触及自那人怀中滑出一角的东西,表情立刻变了。 不再是失望,甚至比之前还要兴奋。 她快步走了过去,抬脚踩着那人肩膀令她转过来仰面朝上,打量了一会儿便发出一声轻笑,接着又“啧啧”了两声。 “可怜的小鲛人。”她自言自语道,随后提起那人,丢了个小型传送阵走了进去。 传送到的地方也在密林中,只不过与那修士罗盘上指的方向相去甚远,她一边挥出一排灵石布下隐藏气息的结界,一边将那人往地上一丢。 一点都不顾忌这么粗暴会不会加重对方的伤势。 “咳……”被这么重重一摔,那人倒是被震醒了,咳出一口血沫,虚弱地睁开眼。 那是一双很漂亮的桃花眼,左眼眼角下有一颗泪痣,让人看一眼就很难忘记。 哐当,原本藏在那人袍子下的东西掉在地上。是个面具,上面雕着奇特的花纹,钟明烛就是看到了这个才会一扫失望的情绪。 那是叶沉舟的面具,可是面具后的人却不是叶沉舟,至少不是若耶画像上的叶沉舟,也不是所有人知道的那个云中城少主叶沉舟。 “我还以为那家伙戴面具是因为长得丑呢。”钟明烛多打量了那女人几眼,嘴里嘀咕道。 面具后那张脸一点都不丑,甚至可以说很漂亮,虽然比不上若耶也比不上长离,但也当得上秀色可餐四个字。 没有什么的疤痕,连深一点的印记都没有,只有一颗泪痣,而这泪痣不会让这张脸变得难看,反而使她显出一种别样的风情。 “唉。”钟明烛看着忽然叹了一口气,“果然眼睛还是很重要的,看到这双眼睛后,我就不记得她的下巴几乎和叶沉舟一模一样了。” 面具下露出的下半张脸她其实都见过好几次,此时还是一样的下颔和嘴唇,可是搭配那双桃花眼后,就像是换了个人。 那人只睁了睁眼又晕了过去,钟明烛探了探她的灵海,惊奇地挑了一下眉毛,忖度片刻,便从储物戒里取出一个掌心大小的葫芦,捏住那女人的下颚将葫芦中的酒浆灌了进去。 “这可是近万年的灵酒啊,我真是个好人。”她说着按住那女人后背,注入几缕灵力去引导她化开那灵酒。 这筑基程度的灵力,少是少了点,不过仅作引导的话,勉强够用。 僬侥城中,叶家别院仍是戒备森严,被各派人马守着,不过这次他们看守的人不再是叶沉舟,而是南司楚。 南府中藏着的六合清风被李琅轩发现后,南司楚就被软禁于此处,此事干系黑水岭妖窟结界,加上千面偃的出现,正道众人已将矛头对准了他。只不过因为叶沉舟失踪,十三门派又要优先照顾在黑水岭受伤的弟子,是以迟迟没有人找他问话。 这已经是第三天,南司楚缩在角落,形容憔悴,哪里还有之前的神气,他甚至在发抖,因为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他想了又想,想到脑袋都痛都想不起来到底发生了什么,起火的地方在他屋中,六合清风也在他屋里,昭然若揭,可他一点印象都没有。 六合清风就像是凭空出现的。 有时候,他脑海中仿佛有模糊的影子在晃动,可什么都抓不住,好像只是疲累至极时生出的幻觉。 突然,门被推开了,突然出现的声响把他吓了一跳。 “谁!”他惊慌地叫道,下意识招出本命法剑。 “是我。”熟悉的嗓音传入耳中,他看着门前的身影,手里的剑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来人是南溟,他气色很差,头发乱糟糟的,衣服上还残留着与人交战的痕迹,看起来竟有几分潦倒。 “叔父!”南司楚眼中浮现出了希望,他一下子扑过去,抓着南溟的衣摆哭道,“我什么都没做,你一定要救救我啊!” 南冥伸出手,似乎想拍拍他的肩膀,可是马上就垂了下来,他叹了一口气,慈爱、不忍、痛惜的神色在面上一一浮现,最后皆化作黯然。 这时他身后忽地又走出一个人,确切地说,那人不是走出来的,更像是凭空出现的。 别院里处处设有结界,隐匿法术在此形同虚设,可是在那个人主动显出身形前,南司楚什么都没有看到。 是个瘦的像竹竿一样的女人,她穿着灰色的衣服,头发也是灰色的,眼中没什么神采,整个人看起来都灰蒙蒙的。 “你可以走了,最后一面你已经看到了。”她是对南溟说的。 和她的模样不同,她的声音像泉水般动听,可是在南司楚听来就像是寒冷彻骨的兵刃。 “叔父!”他不管不顾地抱住南溟的腿,崩溃地叫道,“一定是有人陷害我,叔父你可以对我用摄神术,对,摄神术,就能知道我干了什么了,我真的什么都没做啊!” 摄神术是分神将自身灵识注入对方灵海的做法,能见对方所见,闻对方所闻,知晓对方身上发生过的事,但对灵海伤害很大,轻者修为倒退,重者心智溃散。几乎没有修士会愿意被这么对待,可是南司楚已没有选择。 南溟握紧双手,沉默良久后,终于伸出手,却是缓慢地将南司楚推开,口中则沉声道:“我会帮你报仇的。” 说罢就快步走出了屋子,手一扬,门关上了。 里面再也不会有声音了。 长离耗费了许久功夫,才将那些修士的法器一一挑断,待那些人力竭而退,已过去了一天,她正想去林中找钟明烛,就见她慢吞吞驱着飞剑往这边而来。 “你没事吧?那人呢?”她飞到钟明烛身畔,见她脸色发白,便握住她的手想给她灌输些灵力。 钟明烛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无碍,接着笑道:“我也不知道他追到哪里去了,估计是把自己绕晕了吧,我们快回去吧,外面太不安全了。” “嗯。”长离伸手一托,将钟明烛扯到自己飞剑上,然后才往僬侥飞去。 天一宗别馆中,木丹心忧心忡忡地看着手里的传信玉简,上面什么动静都没有。 这意味着在外的弟子还是没有找到长离。 那日,他将受伤弟子送回僬侥后,稍作调息就折返黑水岭,不料抵达时,那妖窟入口竟不见了。他料定是里面发生了什么,连忙加派人手在黑水岭搜寻,五泉山的天一宗弟子全部被召了回来,然而至今都一无所获。 “唉,这叫我怎么和师兄交代。”他叹道,这时,忽然有弟子来报,说长离回来了。 木丹心只觉得悬了几日的心一下子放下了下来。 长离带着钟明烛进入前庭时,木丹心已在那等候,他还没来得及问长离这几天的经历,就听到弟子传话说又有人回来了。这次却是龙田鲤,她面含焦急,见到木丹心和长离才松了一口气。 “我遇到了陆临,他说和你们打了一架,他做了什么,你们可有受伤?”她问道。 “既然离儿已经回来了,就没人有事了。”木丹心叹了一口气,又道:“其他的,说来话长。” 他将黑水岭发生的事简单说了一遍,最后道:“我也想不透陆临到底想做什么。” 先是从若耶手中救了千面偃,再是对若耶下手却替她挡了千面偃的杀招,最后又抓走了千面偃。 “他大概脑子有毛病吧。”钟明烛这样说。 木丹心又道:“离儿,你们进入那妖窟后可有遇到什么?那入口怎么突然不见了?我们也没法进去找你。” “里面有一头黑蛟,生了三个脑袋。”不等长离回答,钟明烛就抢先比划道,“由黑水之虺所化,入口不见了是因为师父斩杀了那三头蛟导致结界变了吧。” 听到“蛟”一字,木丹心和龙田鲤皆一慌,但见长离气色尚好,又稍稍安心下来。 “离儿,你随我来。”龙田鲤拉着长离去了丹房,应是想确认一下她的身体状况。 她外形如女童,却是一副长辈口气,这情形看起来有些好笑,钟明烛抿了抿嘴唇,俨然是想笑但忍住了的模样,约莫是因为在两位大长老面前她不好太过放肆的缘故。她本想跟过去,但是被木丹心留住了。 “你是叫钟明烛?”他眉眼间总有股化不开的悲苦,使得他看起来比实际要苍老许多,即使说话时和颜悦色,忧愁的感觉仍是挥之不去。 打量了几眼木丹心,钟明烛想起他就是入门时站在云逸身畔那个目含精光的黑袍老人,心道怎么才几年这厮看起来就一副快入土了的样子,表面上却是恭恭敬敬的,道:“是的,见过太师叔。” “不必拘礼。”木丹心摆了摆手,“若非是你,离儿怕是已经落在千面偃手里了,师兄将离儿视为己出,若她出了什么岔子,我可真不知该如何向他交代。” 钟明烛低着头,眼睛藏在刘海投下的阴影中,嘴角蓄着浅浅的笑意轻道:“我那只是胡乱之举,没有添乱就好。” 木丹心又叹了一口气,又与她说了几句修炼的事,便详细询问起她们在妖窟的见闻。 钟明烛将三头蛟的情况细细说了一遍,还提到了宝库。 “可惜我们出来后就找不到那暗道了,原本还想着等出来后通知师伯们,再合力去取出那些宝物也不迟,所以只取了些应急之物。”钟明烛轻声道,语气似是极惋惜。 “你们没事就好。”木丹心语重心长道,“宝物不过身外之物,本门修炼以自身为根基,无需倚傍他物。” “太师叔说的是。”钟明烛点了点头,之后又把中途遇到南家修士的事告诉了木丹心。 “哦?还有这等事。”木丹心面色一凛,道:“他们勾结千面偃,竟还想伤离儿,待逸儿伤势恢复后必要去云中城讨个交代。” 天一宗为正道之首,他为前任宗主,哪里能坐视门人被欺负,何况还是长离。 丹房中,龙田鲤也在问长离妖窟中发生的事,她一边将灵符贴于长离各处要穴,一边打听那三头蛟的模样,确认她身体中毒素已排清才彻底放下心。 听说钟明烛以放血的办法替她驱毒,她笑道:“你那徒弟脑子倒是灵活,胆子也够大。” 寻常人就是知道要如何排出毒血,也不敢贸然在自己师父腕上划道大口子,更何况这法子还会损耗大量灵力,稍有不慎就会出意外。 “她一向很聪明。”长离道。 龙田鲤突然注意到长离白衣上多了朱红色的丝线勾缀,发带也变成了红色,之后才发觉是换了一套外衣。红线只勾勒了几处,大体上仍是白色,乍一看和之前那套没多大区别,细看才能看出无论是料子还是剪裁都大不相同,上面的法阵也厉害了许多。 “这衣服是哪里来的?”她问。 “宝库里的。” 长离如实道,“我之前那件坏了。” “怪不得你那徒弟穿得花里胡哨的。”龙田鲤想起钟明烛也穿着差不多的外衣,只不过上面红色更多,明晃晃的就跟只蝴蝶似的,“我还想罚她去抄几遍门规呢。” “为何?” “门派服上有天一宗的法阵标识,她还没出师,哪里能随便换下。” 长离瞥了眼自己的白衣,不解道:“可为什么我从来没有穿过门派的衣服?” 她自小生活在天台峰,衣服是龙田鲤准备的,从记事起就一直是一身素白,从未变过。她以前从来没有想过为什么门中其他弟子穿的都是青灰色的袍子,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与他们不同,这时想到便问了出来。 龙田鲤一怔,表情变了变,但很快就恢复平静,道:“那时你年岁太小,你师父为了让你灵台清明,在修炼初始不会受天一宗弟子身份这层外因干扰,所以才这样安排。” 原来是师父的意思,长离心想,接着又想到她现在已经知道自己是天一宗弟子了,便问:“那我现在要换上吗?我也还没出师。” 龙田鲤摇了摇头:“你师父都没意见,无妨。”之后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又轻轻笑了一声,道:“就这样吧,很好看。” “很好看……”长离轻念着几个字,想起前不久钟明烛问自己好不好看的场景,嘴里“嗯”了一声。 黑水岭下的密林中,一黑一红两道影子忽地没入林中。 “应该就是这里了?”黑色那身影如此道,声音像铃铛一样清脆,“这怎么看起来到处都一个样。” “我看看,应该是了吧……”红色身影应道,声音略低沉,有些不确定地东张西望,很快就发出惊喜的声音,“快看,在那。” “啊,是个大姐姐!”黑色身影嗖地窜了过去。 不远处的青岩上,女子昏睡其上,眼角一颗泪痣,印在苍白的脸上,倒真的像是自眼角滑落的泪。 第60章 找到了要找的人, 一黑一红两道身影立即拥了上去。 “她还活着吗?”清脆的嗓音透露出一丝疑惑。 “还活着吧, 虽半死不活的。”稍低的声音接到。 “半死不活难道不是死了吗, 不活啊不活。” “唔……那就半活不死?” “可是, 我只听说过半死不活诶,总不能随便改。” “可能是因为一半都死了, 所以才不算活着吧。” 两人叽叽喳喳的, 最后竟讨论起半死不活到底是死还是活的问题。 女子昏沉沉地躺在一块青岩上,忽然听到零零碎碎的声音传入耳中,她疲惫地睁开眼, 模糊中依稀看到两张凑得极近的脸。 “你……你们是谁?”她费力地支起身子,稍一动就觉得身子一点力都使不上, 待视线稍稍清晰了一些, 她注意到附近的景象与她昏倒前的截然不同,话中顿时多了几分焦急,“这是哪里?” “哎呀,大姐姐醒了。”那黑色的身影拍了拍手,是个穿黑衣的少女, 看起来约莫十三四岁, 而站在她身边是个红衣少年,也是十三四的模样,两人应该是双胞胎。都长着白白净净的脸庞, 大而明亮的眼睛,看起来可爱伶俐,少年眉毛浓一点, 长相英气一些,身子骨也强壮些,而少女眉毛则淡一些,唇色红润,骨架纤细一些,除此之外两人看起来几乎一模一样。 “我叫玄羽。”那少女点了点自己,又指了指那红衣少年道,“这是我弟弟赤羽。” “我是哥哥!”红衣少年立刻反驳道,“我先孵化出来。” “谁管你,母亲先产下的是我。”玄羽抬起下巴神气活现道,赤羽不服气地张了张嘴,似乎想与她争辩,却被那女子打断。 “你们……”她本就身子虚弱,听了他们的争执愈发觉得头昏,都没能将他们的话全部听清楚,自己能开口说话已极勉强,才说了两个字就冷汗直冒,身子倒了下去。 玄羽和赤羽对视了一眼,同时露出”糟糕忘了事”的心虚表情,接着一人扶住那女子身子,一人给她服下一颗药丸,然后站远异口同声道:“一个问题,该叫你叶沉舟呢还是叫你阿云姑娘?”之后顿了一下又齐刷刷开口:“啊不对,还有一个,那苦命的小鲛人去哪了?” 很明显,他们在复述某个人的话,以至于后半句不含感情却拖得老长,倒像是在背诵。 女人皱起眉,那药丸令她精神好了很多,是以将两人的话听得很清楚,连神态语调都一清二楚,听到”小鲛人”三个字,她下颚不自觉绷紧,露出异常戒备的模样。她总觉得那副腔调有种熟悉的感觉,可又想不起来是谁。 见她不说话,玄羽和赤羽又交头接耳起来。 “唉,大姐姐不说话怎么办。”玄羽道。 “可主上也没说问完后要怎么办?”赤羽接道。 “而且我们要怎么称呼她,天下的大姐姐那么多,我喊一句‘大姐姐你在哪’,有一百个人答‘哎我在这’岂不是糟糕?” 说到这两人同时皱起眉,不过一个左眉稍高一些,一个右眉稍高一些,两张一模一样的脸倒像是镜中投影似的,很快就同时露出笑容,齐声道:“那就叫云姐姐!” 两人似乎很习惯这样动不动就自顾自把话题岔到别处去。女人却从他们话中抓住了重要的两个字,问道:“你们主上叫什么名字?” “啊云姐姐说话了,主上叫……”听到女子开口,玄羽一下开心起来,女子正等着她道出主上的身份,却见她话没说完就皱起脸露出苦恼的表情,最后踢了一脚赤羽,道,“主上是谁?” 脆生生的嗓音一本正经的,不像是在开玩笑。女子一惊,看向赤羽,却见他也露出为难的神色,迟疑道:“主上有那么多名字,张三李四,阿猫阿狗,是谁都行,就是赤羽玄羽,也能是主上的名字。” “是玄羽赤羽。”玄羽异常固执于两人的先后顺序,连普通一句话里的先后都不放过,接着继续道,“啊我想想,那就叫张三吧。” “嗯,叫张三。”赤羽一本正经点了点头,又道,“我觉得应该是赤羽玄羽,这样比较通顺。” “你放屁!我是姐姐,我说是玄羽赤羽就是玄羽赤羽。” 见那长相可爱的小姑娘竟会说粗话,女子不禁又是一怔,见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又要吵起来,知道暂时无法大探出什么,只得将这问题搁置一边。之后见两人虽争执不休,但举止天真浪漫很是讨人喜欢,脑海中不由得勾出某个影子,再念及如今处境,忽地生出一股心灰意冷,之前坚持的事也显得无足轻重起来,她叹了一口气改口道:“我叫慕云,你们来做什么。” “我们来救你。”玄羽说着挺起胸膛,看起来很得意。 赤羽则疑道:“大姐姐姓慕?” 慕云垂下眸子,轻声道:“我没有姓。” 她是云中城嫡系一脉,体内流着着能打开云神宝库的血,但她却不姓叶。其实无论她姓什么,名字叫什么都没有关系,因为没有人在意,也没有人不在意。她连自己父亲是谁都不记得了,因为是女子,无法修炼阳照经,所以在叶家就是可有可无的存在,直到叶沉舟重伤,需要有人代替出没于人前,那些所谓的家人才想起了她。在修真界,修为高于一切,几乎所有人都怀着长生梦,为此什么都能弃之不顾。 “哦。”赤羽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道,“就和我们一样。” “是啊是啊,我们也没有姓!”玄羽急急道,“不过主上说姓什么都是身外物,只要我们愿意,就是像昊天帝一样姓风也可以,那我就叫风玄羽了。” 慕云微微一笑,道:“那很好听。”接着又问:“你们说要救我,是你们主上的意思?” 玄羽脆生生道:“是啊,是主上的意思。主上说自己是个好人。” “天大的好人。”赤羽补充道。 “我先谢过你们主上了。”慕云叹道,“不过我的身子我自己清楚,不必劳烦了。” 她中了陆临那箭,元婴险些当场被击碎,之后吃了云中城的秘药后伤口虽然愈合,但是元婴涣散,灵海枯竭,这些都无药可救,只能靠灵药吊着一口气罢了。 推开若耶时面具会掉下来,就是因为她已无多余的灵力维持面具上的法印。她一直以叶沉舟的身份与若耶相处,始终不曾露出真面目,这次虽然是意外,不过也正好遂了她的心愿。她如此执着地赶若耶离开,只是想让她以后不要太过愧疚。 但心终归会疼。 相伴百年,数度一起出生入死,她早已在不知不觉中将那鲛人的模样刻在了心中最柔软那处。 毕竟是那么美好的人啊,世间又有几人能忍住不动心? 之前百般推诿,只因她心知肚明,那人口口声声说的喜欢,其实都是对画像上的叶沉舟说的。纵然早已一遍一遍告诫自己,可到真正面对时,仍是心痛如绞,几欲咳血。 一想到若耶离开前茫然的模样,慕云就觉得心口像被生生撕开,恨不能死在那人眼前,好叫她记住自己一辈子,但转念又想:虽然她喜欢的不是我,但她已帮了我那么多次,我怎能以怨报德,更何况她的心肠一直很软,若知道我已活不成了,必定会懊悔一生,她本就无过错,我又是何必苛责。 “可主上说有人能救慕云姐姐。”赤羽疑惑道。 慕云心一跳,问道:“谁?” “我们也不知道。”玄羽摇了摇头,“主上的狐朋狗友很多,好多我们都不认识。” “那你们如何救得我?” “主上说让我们带你去一个地方。”玄羽道。 “什么地方?” 玄羽和赤羽对视一眼,齐道:“锁星渊,招摇山,扶风林。” 慕云心一沉。锁星渊毗邻昆吾城和妖之国,在正道人口中是邪佞之地,而招摇山虽位于妖之国,但和昆吾城离得太近,必然也是邪修和妖兽横行的地方。她虽然不喜云中城的做派,但也不想和邪修同伍。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她问,心想若他们是邪道门人,我就是死了,也不会与他们一起去。 “我们是什么人?”玄羽反倒去问赤羽,稍后就自言自语道,“我们应该不是人?” 接着慕云就见到两团光罩住那两人,随后两只山雀自光中飞出,一黑一红,绕着她飞了一圈,最后一左一右停在她肩头。 她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她们会叫玄羽和赤羽,那竟是两个妖修,稍后她就觉得身子一轻,身下多了一架车,载着她腾空而起。 玄羽和赤羽竟不由分说就把她带走了。 车飞得很快,她身子虚弱,很快就觉得冷,下一瞬身上多了条毯子,上面绣着栩栩如生的戏兽图。 “这是主上亲手绣的。”玄羽在她耳边喋喋不休道,“可好看啦。” “这车也是主上亲自打造的。”赤羽也跟着道,他的声音相对沉稳些,但炫耀之意还是很明显。 “不过我其实有点在意,主上这样会不会太不学无术了?”玄羽又蹦出新的问题。 之后两只山雀就开始讨论起不学无术是什么来,声音洒落了一地,倒是稍稍驱走了黑夜的孤寂。 他们离开后,那处结界仍维持着效力,将一切都阻隔于外,又过了三天三夜,忽地被一股潮水般的力量破开。 绿衣女子冲了进来,手里抓着一张符纸,焦急不已地四处张望起来。 是若耶,她离开洞穴后在外徘徊许久,又是气恼又是伤心,气气恼慕云将她当傻子一样欺骗,又伤心自己一腔痴心付错了人。待渐渐冷静下来,便觉自己这样离开终是不妥。 阿云还有伤在身,还是因为救我所致,我怎么能丢下她跑了。想到这个,她恨不能扇自己一耳光,急忙折回那洞穴,就发现慕云不见所踪。 她当下心急如焚,疯了似的在黑水岭一带搜寻慕云,后来遇到一队狼狈不堪的修士,认出他们是南溟手下,立即前去逼问慕云下落。 原来那些人之前已被长离教训了一顿,再见她更是犹如惊弓之鸟,马上就道出他们原先推断的叶沉舟藏身之处,她赶去了那里,却发现什么都没有,只有留有传送阵的气息。这时一只青鸾忽地朝她冲过来,她接住后发现是符纸所化,上面说担心慕云被伪君子们发现所以已将其带去安全处,上面还留下了引导的路线。她循着路线而去,在黑水岭里没头苍蝇一样绕了三天,觉得那符纸说不定是在捉弄她,但又不敢轻易放弃,直到发觉这里的结界,结果竟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这里残留有阿云的气息,若耶心想,她之前必然在此处待过,只不过又被带走了。她环视了一圈,在一块青岩上发现了一张一模一样的符纸,上面留有一个地名,还有弯曲复杂的路线。 显然和之前的青鸾是自同一人之手,最新那张最后还留了一句:爱来就来,不想来就滚,有缘的话,到时候说不定能在东海见到你小情人的脑袋。 阿云不是我小情人,一个古怪的声音在心中道,接着又被另一个声音盖过:你不是一直喜欢她吗?不就是一张脸,你都说了不管叶沉舟长什么模样都会喜欢。现在不过是改了个名字换了张脸罢了。 可你喜欢的不是云中城少主吗?之前那声音又如此道,只不过稍微轻了一些。 她摇了摇头,试图令乱糟糟的脑袋清醒一些,最后烦躁地一跺脚,扫了一眼上面的路线,然后将符纸收入储物戒,很快消失在云中。 虽然还是有些想不明白,但不管怎样——她抿了抿唇,面上露出倔强的神色——阿云是为了救我才受了伤,才会被那人掳走,我不能放任不管。 长离和钟明烛回到僬侥的第十天,之前在黑水岭受伤的天一宗弟子渐渐恢复了,龙田鲤,木丹心,云逸三人前往合虚之山赴约,风海楼则留在僬侥处理后续事项。 他一直在外寻找与那结界连同的水源,察觉结界有变才匆匆赶回,抵达僬侥时大部分事情已尘埃落定。不过因为云逸在黑水岭受了伤,所以杂七杂八的事就全部移交到他手里,他反而比之前更忙了。 丁灵云还陪着他哥哥,听说丁灵风执意要带她回云中城,说在外不安全,尤其是在南司楚悄无声息就死了的时候。 南溟见过南司楚后不久,南司楚就死了,谁都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为了防止南溟抢人,他进去看南司楚时,身上的法器都被搜走了,还被刻下了限制修为的法印。可是南溟离开后第三天,看守的人就发现南司楚已经死在屋中,仙骨尽断,心脉俱毁,也不知是何人所为。 “这南溟也真的下得了手。”钟明烛听闻南司楚的死讯后,一点都不意外,虽然摇了摇头做出惋惜状态,但怎么看都是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 “你知道是南溟?”风海楼奇道,“他那时做不到。” “他下手,又不一定要亲自下手,毕竟死一个总比死两个好。”钟明烛冲她眨了眨眼,“南溟搞砸了,他主子可饶不了他。多半是耍了别的花招吧。” “你怎么知道那么清楚?” 钟明烛仍是笑:“风师兄你难道就一无所知吗?” “咳……”风海楼干咳一声,不说话了,这云中城的种种,他身为天一宗下任宗主,当然多少都有所眼见耳闻,他心想这师妹聪明伶俐,在僬侥看了这么一场闹剧,猜出些什么也正常,之后又告诫道,“此事无关我天一宗,钟师妹在外人前切记慎言慎行。” “我自有分寸。”钟明烛点了点头,之后却懒洋洋打了个哈欠,看起来也不像是听进去了的模样,风海楼只得苦笑。 这十天,长离鲜少离开屋子,就算离开屋子也是去寻木丹心和龙田鲤谈论功法心得。风海楼本以为没长离看着,钟明烛指不定会惹出点是非来,所以格外留心,谁料那顽劣的钟师妹竟也安分守己地整日待屋子里,他放心不下去瞧了一眼,发现钟明烛正在自己和自己下棋,如此聚精会神,看起来竟有几分长离练功时的模样。 莫非是处得久了,也沾染上了几分小师叔的安静?风海楼这么想着,颇为欣慰。 云逸等人离开的第三天,经过几次彻查后确认黑水岭再无妖兽气息,风海楼看没别的要紧事了,就让长离和钟明烛先回云浮山。 “妖兽之祸已平,下山弟子是时候回师门了,这次程师叔也会和你们一起回去。” 原来是龙田鲤担心长离身子没好透,合虚之山一行不知多久才能回来,所以特地吩咐程寻让他回门派负责调理丹药。钟明烛听后笑道:“太师叔倒是很挂心,就不知程师伯是什么脸色了,到时候就怕师父要和我一起面壁思过了。” 风海楼只能假装没听到。 “说来风师兄可程师伯和我师父之间到底结了什么过节?”钟明烛对此一直很好奇。 风海楼想了一会儿,摇了摇头:“我也不清楚,在我入门时候,程师叔就已经待在僬侥了,也不曾听师父提起过。” “如果我直接去问程师伯,他会生气吗?” “我劝你最好不要。” “我觉得他多半会黑着脸,训斥道‘与其考虑这些无用的,不如去练功’。”钟明烛学着程寻的模样,板起脸,压低嗓音,还真学得有模有样。 风海楼险些被她逗笑,但一想自己的指责,还是不厌其烦地道:“钟师妹,还望切记,慎行慎言。” 心中则道:希望回云浮山后,这两人能少见几面,免得徒生事端。 待要离开那天,钟明烛一大早就起来,踏入院中就见到长离跪坐在院子一角,俯下身出神地看着什么。 她第一反应是揉了揉眼睛。 任何人做这个都不会令人觉得奇怪,除了长离。她不是站得笔直如松,就是坐得端正如钟,就是受伤时候,只要身子允许,脊背都是挺得笔直的。此时她却弯下了腰,一动不动盯着那角落。 “你在做什么?”钟明烛走过去,好奇地问道。 长离抬头瞥了她一眼,又低下头,面上没什么情绪,但大概是因为光线的原因,她的表情看起来比之前柔和了许多。 “这里有一朵花。” 她点了点那角落轻声道,不等钟明烛接话,她又自言自语道,“天台峰上应该有很多花,但我好像从来没有看到过。” 第61章 那是一朵白花, 指甲盖大小, 五瓣, 花蕊染着鹅黄, 被几片稍大的圆形叶子簇拥着。清晨,未散尽的雾霭与初升之阳交错成朦胧的光幕, 而这朵小白花沐浴其中, 显得愈发玲珑剔透。 此前前去黑水岭的弟子全部负伤,其余弟子忙于照顾伤员,是以疏忽了打扫院落的工作, 才几天功夫,墙角的软泥里就生出了几株杂草, 还有一株悄悄开了花, 就是这朵白花。 天台峰奇花异草数不胜数,钟明烛还在重明居里种上看一大片,长离甚至学过插花,她却说“从来没看到过”。而得到长离仙子第一眼垂帘的花,竟是朵小小的野花。 钟明烛摸了摸鼻子, 混杂着无奈和好笑的神色在面上一闪而逝, 她在长离身边蹲下,跟着她一起打量起那朵花来,之后微微一笑道:“这叫喉咙草。” “喉咙草。”长离念道, “这是草?我以为这是花。” “指的其实是花下的叶子,入药能治疗喉咙内火,所以叫这名字。”钟明烛轻轻托住下面的叶片, “这是随处可见的野草,很少有人能注意到它们开花的时候,” “原来如此。” 钟明烛又道:“这还叫铜钱草、白花草等等,不过如果是这花,我比较中意五朵云这个名字。” “五朵云,这花瓣的确很像云。”长离出神地看着那五瓣白色,眼中渐渐浮现出几许困惑之色,“天台峰上应该也有吧。” 可她在天台峰时,从没意识到那里有花的存在,或者说,其他一切,包括草木水石,她都未曾有所察觉。 朝夕相对,理应一早就熟稔每一处角落才是。 长离觉得有哪里变了,也许是从离开妖窟开始,也许是在忆及幼年时满天星辰开始,也许是更早之前。她看到了月落星隐,听到了虫鸣鸟啼,嗅到了清晨露水的甘甜清冽,天地间似乎骤然多了许多东西。这个世间,原来是有这么多颜色,这么多声音,她甚至能记住钟明烛拉着她在僬侥城乱逛时,见到的那些人是什么表情,惊讶或欣喜,一应俱全。 每一瞬都有五光十色的景致涌进来,有些是第一次见到,有些却是曾经见过但毫无知觉,混杂在一起,嘈杂不堪,吵闹不休。 自回到僬侥,她就没有好好修炼过,每当她试图像以前那样调息,就会被各种声音打断,她心中会不禁去想:探到窗前的枝桠上生出了几片新叶,而旧叶落下也许会掉进屋里,枯黄的树叶沐浴在阳光中,就会变成明亮的金色。 她有了杂念。 问木丹心和龙田鲤,他们却让她稍安勿躁,等回门派再从长计议。 “怎么啦?” 她听到钟明烛问,偏头对上对方的眸子,略浅的颜色轻易投射出晨间的明亮,像是有光在里面流动。 这又是第一次看到,她心想。 明明一直都是这样的,为什么以前会没有看到呢?眼中的困惑更浓了。 “近来,我打坐时好像总会有杂念。”她没有隐瞒。 钟明烛一边眉毛挑了一下,疑道:“杂念?” “风声、雨声、云散月出……”长离垂下眸子,将近来所见所闻一一道来,“有时候打坐,明明感觉已经过了很久,可是收功后会发现其实只过了一两个时辰。” 往日数年如一瞬,而今一瞬若隔三秋。 “那不好吗?”钟明烛轻笑,“能发现这些,比那些瞎子、聋子要幸运得多了,再说那些可都是极好的,有些人就算不瞎不聋,也不见得能看到听到呢。” “可是这会耽误修炼,师父说修行需摒弃杂念,不为万物所扰。” 正所谓见而不见,闻而不闻。 钟明烛笑了笑,站了起来,却将话题岔到别处:“说来,我听闻修士境界越高,若想再突破,就越讲究‘机缘’二字,可是如此?” “嗯,若非有机缘奇遇,化神便是极致。” “那师父可知,何为机缘?”钟明烛问。 长离思考了一会儿,答道:“是天材地宝,福地洞天,上古遗迹之类吧,得其一便有望破障。” “那依你看,须弥之海可是机缘?” “是。” 水镜真人在洞虚末困顿数百年一无所获,九凝山天降异象后几日内就得以破界飞升,若这都不是机缘,那没有什么能称之为机缘了。 “可是后来又有人曾在须弥之海有所顿悟?那里灵气远比外界充沛,可趋之若鹜的那些个什么前辈高人也不过修为稍涨罢了,化神末那么多人,这两千年来世间可有多洞虚修士?” 长离想了想才道:“没有。” 钟明烛来回走了几步,接着说下去:“书上经常提到,某年某日观某某奇象心有所感云云,我以为那‘有感’才是所谓机缘之根本,修道悟道,在于‘修’,也在于‘悟’,你若不见不闻,又何来悟之一字?再者,你天资过人,修炼事半功倍,根本不需要像那些庸才一样为了点微末修为苦心孤诣。”她瞥了长离一眼,面上挂着游刃有余的微笑,又道:“昔玄帝之孙平天水之祸,曰堵为下策,疏为上。摒弃外物为堵,容纳万物方为上。死物才不见不闻,况且,死物欲得道,须得先为人,你既生而为人,又何必学那死物。” 长离觉得钟明烛突然之间就像是变了个人,就是连师父都没有给过她这样的感觉。她看到钟明烛裙摆和背后火焰一样图案,隐约有种那人本身就是一团火的感觉。 肆意张扬,百无忌惮,但又无所不知,无所不能。 但细想之下,她又觉得钟明烛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的,就像当初她说服自己体验剑之外的事一样,只不过那时是为了追求突破,而今则是什么都不求。 没有为了什么,如此而已。 “你……”她迟疑起来,“是让我容纳万物吗?” “我的意思是——”钟明烛回到她身边,蹲了下来,笑盈盈看向那朵小花,“风、雨、花、月等等,这些都是天地间本就存在的,不是杂念。那么好看的花儿,怎么能被称为杂念。你在这看了那么久,难道不是因为喜欢吗?” 喜欢?她的确是觉得这朵小花很好看,所以不知不觉就看了很久,那应该就是喜欢吧。 长离“嗯”了一声,接着沉默下来,似在认真思考她那一番话,末了缓缓道:“我好像有些懂了,但又好像还是不懂。就像近来我总是会感到奇怪。”这话声音很轻,倒像是在叹息似的,过了一会儿,她又好奇道:“为何你会知道那么多?我没有教过你这些修道悟道的玄理,还有,玄帝之孙是谁?” “可能是因为我留恋这万丈红尘,不喜玄门法诀反而喜欢野史杂记还有话本吧。”钟明烛的笑极为得意,堂堂玄宗弟子却不务正业,她却一点都没不好意思,“玄帝之孙名文命,乃上古之神,朔原有个小小冰湖名为泛天之水,那里曾有水源源不绝漫出,淹没了大半个天下,众神移了十几二十座山过去,将泛天之水团团围住,但若有一处缝隙,洪水就汹涌奔出,后来文命凿山川开河道,将其引入四海,才平定了水祸。” “这些都是真的吗?”长离问,“我只听说过昊天帝开辟三界的事。” “都是几十万年前天地初开时的事了,半真半假,可信可不信。”钟明烛笑道,“若是真的,那文命还是昊天的祖宗,合虚之山成为八荒四合的中心,是在水灾平定之后呢。” 长离道:“合虚之山,就是两位师叔和云师兄要去的地方吧。” “是啊,大概是什么天大的事吧。”钟明烛这样说着。若长离这时候看了她,就会觉得她的笑容变得有些冷。 突然一个弟子找到她们,说是程寻让他带话给她们。 原来僬侥城外的传送阵出了问题,现在城中炼器师正在修补上面的灵石,预计要一个多月才能修好,让她们别白跑一趟。 “早知道我就再多睡一会儿了。”钟明烛叹了一口气,看起来非常惋惜。 长离瞥了她一眼,复而将视线落在了那朵白花上。 五朵云,她心里又念了一遍这名字,觉得当真是很好听的。 合虚之山,位于八荒四合正中,曾经天帝所居之地,如今只剩一片荒芜,千岩万壑无声诉说当年浩瀚起伏,而无人知。 即使是修真界最年长的修士,也只能从流传的只言片语中推断曾经发生过的事。 神女峰头,方寸之地扩大了几十倍,携传帖的修士们陆续到来,择地而坐。 正道有以天一宗为首的三十宗门,邪道则有千劫门、天问宫等二十门派,云中、昆吾、僬侥、九幽四城的化神修士皆是以个人身份携帖前来,还有一些中立的道行高深的散人。一共三十多位化神修士以及一百多位负责统筹宗门的元婴修士,从正道到邪道,名宿齐聚此地,囊括了修真界七成以上的势力。 云逸他们到的时候,吴回已在那等候,他一袭玄袍,于风中岿然不动,就像是一座石雕,他长得不算好看,也不算不好看,很少有人会注意到他的长相,只会注意到他整个人。 他就像是一把剑,吞吐着锋芒,无形的剑意仿佛能将撞上来的一切都割碎,不是四分五裂,而是变成粉末,随风而散,在天地间再无存在痕迹。已经很久没有人敢向他挑战,有人说他即将突破,以他这般精深的功力,一旦进到洞虚境界,不用多久,现在那三大洞虚高手联手也不一定会是他的对手。 不过那只是猜想,如今他仍是化神末修为,与其余百人一样因羽渊仙子的传帖而来。 “师兄。”“师伯。”木丹心,龙田鲤和云逸先后上前行礼,吴回淡淡瞥了眼他们,没有说话,只轻轻一颔首,三人便到他身边身后坐下。 之后木丹心简单地将这些日子发生的事告诉他,还道:“若早知那陆临会来,就该请师兄去才是,不过好在离儿安然无恙,我和逸儿没有铸成大错。” “嗯,我知道了,无事就好。” 吴回如此道,他话一向很少,就算是对自己唯一的传人也总显得很冷漠,听闻长离屡遭危险,他一句担心都没有,就连木丹心和龙田鲤有时候都看不清他。 在外人眼中他极为偏袒长离,实际上他又待长离非常严苛,能毫不犹豫地将小小年纪的她送入那剑阁中,说是铁石心肠也不为过。但若无他这份铁石心肠,长离也不会如此快就结成元婴。 突然有一人走过来,竟是陆临,他面上是惯常有的那种冷笑,带着些嘲弄,好像眼前的一切都如同蝼蚁。 “陆临,你来做什么?”木丹心先开口。 陆临瞥了一眼他,就将目光放到吴回身上,道:“来看看你们。”说罢,他竟忽然出手击向吴回胸口。 羽渊仙子潜心修道,不喜正邪之斗,在场的人相互敌对的不少,不过都识相地与仇家离远远的,眼不见为净,谁能想到陆临竟敢出手。 他修为在木丹心和龙田鲤之上,两人阻他不住,云逸只有元婴修为,连看都看不清,更是有心无力。 接着,只听嗡一声清吟,陆临蜻蜓点水似的在吴回衣衫上轻触了一下就回身,眨眼已至极远处,他捏着一片小小的玄色不料,一滴血自手背上滚落,然后是第二滴,第三滴。 吴回由坐改为站,看起来除此之外什么都没做,只有修为极高者才能看清,一瞬间,他灵海中的本命灵剑飞出又收回,伤了陆临的手臂。 陆临看了看手里那片布料,道了两个字:“不错。” 他受伤,而吴回只损了衣料一角,胜负如此明显,他却没任何不甘或者震惊的情绪,反倒是犹如一切都在预料中那般,笑容中仍带着几分嘲弄。 两人相对而立,危险的气氛似一触即发,这时羽渊仙子的声音自邈远处传来:“我好像说过,不论正邪,来了合虚之山就要放下前嫌。” 每说一个字,她的声音就近一些,待说完,她已立于神女峰北首最高处,青衫翩然,隐有仙人之姿。 “是我冒犯了,抱歉。”开口的是陆临,令不少人都露出惊讶,他们还等着看这桀骜不驯的昆吾城主会如何出言不逊呢,没想到他竟抢先道歉了。 说完后他就随意寻了个地方盘腿而坐,丝毫不理会其他人的眼光。 吴回也坐回原处,表情变都不变,两个人看起来倒比其他人都更加置身事外。 在场其他人有松了一口气的,也有惋惜两人没有真的打起来的,还有目不转睛看着羽渊仙子的——那目光饱含期待与焦灼,更有一分暗藏的狂喜。 “诸位皆是此界翘楚,前途不可限量,远道而来,我本应设重宴为诸位接风才是。”羽渊仙子环视众人,声音缓缓推至每个角落,“只不过我素来不喜虚礼,诸位皆知我不问世事,一心求道,今日我邀诸位前来,便是要论‘大道’之事。” 几乎所有人在听闻“大道”二字时,心神就不由自主激荡起来,他们多修为深厚,早已到了心如止水的境界,但此时此刻都难以按捺住汹涌澎湃的心绪,一时间,神女峰上灵气乱窜,乌云降下,激起的狂风几乎要将整个山头卷走。 于此界修士来说,大道即道法大成,羽渊仙子所要论的“大道”就是—— 破界飞升! 第62章 “众所周知, 上古飞仙者成百上千, 于他们而言, 羽化登仙只是第一重罢了, 及九重者吞日月凝江海无往不利,而诸位天赋才华绝不亚于古人, 却举步维艰, 连这第一重都难以企及。”待众人心绪渐宁,羽渊仙子便继续道,“只因三界分辟后此界灵气匮乏之故。” 听她谈及此事, 众人心中难平之意骤起,更有人面上已浮现出愤慨之色。 数万年前的浩劫已是传说, 信或不信都在于自身, 羽渊仙子此番言论勾起了大部分人的遗憾与不甘,他们此时能想到的只有自己如何苦苦求索而境界难破,又有几人会去想,昊天此举乃是为了拯救苍生呢。 哪怕是再淡泊的人,也免不了受到这番话的影响。 “然。”羽渊仙子声音一变, “我寻访百年, 终得天道垂帘,授我以渔,此名为——” 细微的声响顿时止住, 一时间所有声音都消失了,神女峰安静得就像死了一样,等待着羽渊仙子接下来的话。 她也不负众望, 缓缓道出那三个字:“飞仙台。” “飞仙台?”好几人异口同声疑道。 “诸位可知须弥之海,那里的灵力是外界的十倍乃至百倍,里面有一处,灵力更是远超别处,将其余地方的灵力加起来也不过与之相当。” “真有那种地方?”又有人问。 羽渊仙子微微一笑道:“诸位可还记得昔年水镜真人飞升之事?” 陆临面色微微一变,若有所思地偏了偏头,飞快地朝天一宗所在的位置一瞥。只见木丹心和龙田鲤互看一眼,不约而同露出忧心忡忡的神情,而吴回则是面色不改,看上去丝毫不为所动。 “我所言那灵力最为充裕的一点便是水镜真人当年悟道之处。”羽渊仙子顿了顿,环视众人模样,继而道,“只不过那点会随弥虚之海内灵力流动而不断变换位置,即便能找到那里,还不及调息运功那处灵力就飘忽至别处。” 有一白发老翁焦急道:“那可如何是好?” 那是九幽城郁奉行,其执掌的连山司乃天下药门之首。 “笨,羽渊仙子之前都说了飞仙台三个字,想必这就是关键。”有人插嘴道,是个眉眼英气的女子,桑虞山连城派的戚沐,她刚及化神境界,就不把郁奉行这个元婴末期放在眼里了,奚落起来一点都不客气。 郁奉行怒视了她一眼,但实力悬殊,只得忍下,继续问道:“敢问仙子,这飞仙台是何物?” 羽渊却没有回答,而是缓缓扬手,招出一个方形的鼎置于面前,直言道:“此事牵涉天道之玄机,只要诸位歃血结契,我必知无不言。”又道:“若有人不愿,即刻下山便可,我定不阻拦。” “仙子欲结何契?”问话的神霄宗李如常,他年纪和云逸差不多,也到了元婴末快要突破的时候。 “死契。”羽渊毫不犹豫道,“定下契约后,双方皆不得行不利大道之事,不得擅自走漏消息,结为联盟共进共退,违者不得善终。” 听她竟想用死契结盟,众人又是一惊。 死契是除却天道契外效力最深的一种契约,需得以双方精血定盟,法印直接打在仙骨上,除非一方身死道消或仙骨全毁,否则永不解除。一些门派行机密之事时,未免有人泄露消息,往往会要求参与者结下死契。毁约者会遭誓约反噬,重者死轻者残,无一能脱逃。 “死契不死不灭,仙子只说‘飞仙台’三字就要我们与你定盟,岂不叫人为难?”郁奉行如此道,引来一片附和。 羽渊却道:“我知口说无凭必定无人愿信,然事关重大,我不敢轻慢,是以之前就想到了一个折中的办法。” 之后只见十四个身影出现在她身后,正是前些日子提早前来神女峰的人,其中十三个是化神后期大能,还有一个是荒连剑宗的传人。 看到姬千承,陆临面上浮现出几分古怪,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嘴角浮现出一抹冷笑。 “这十三人诸位想必都认识。”羽渊道,“他们都已与我定下盟约。” 众人一片哗然,在场一百多人,倒有一半以上是那十三化神末高手的后辈。看他们面向无异,有人试探性看向吴回,剩下的人中以他修为最高,看来是想让他探一探那些人是否有问题。吴回明白他们什么意思,只见他忽地移至那些人跟前,一一审视而过,最后摇了摇头。 看来是没问题了。 “你们意下如何?”羽渊仙子问道,“难道你们愿意这样困顿一世,一无所获吗?” 那十三人纷纷传音于自己的后辈门人,告诉他们万事无虞,这时姬千承大声道:“我以荒连剑宗大荒剑谱之名立誓,羽渊仙子所言非虚,然大道一事,前途之难远超想象,结契只为众人一体一心,杜绝隐患,否则若因枝节之事耽误个几百几千年,你们可等得起?” 他话音一落,许多人都暗暗商谈起来,荒连剑宗如今虽颓势,但弱于人的是门人而非那大荒剑谱,曾有人戏言若那上古剑谱落在吴回手里,如今洞虚修士就是四个了。 荒连剑宗后人敢以大荒剑谱立誓,还有那些化神后期大能支持,羽渊仙子恐怕真的是窥得了天机——许多人心中都转过如此的念头。 许久之后,有人缓步走过去,是隐居五湖的一个散人周游,他笑道:“我穷极一生,只为求得大道,有次良机,就是能看上一看,也是生而有幸了。” “好。”羽渊赞许地笑了笑,率先将手放在了鼎上,念道,“吾于此立誓,知晓玄机后绝不泄密,绝不行有违大计之事,绝不私吞机密,与契者合心协力,共谋大道。” 周游在她的示意下割破手指,将手放在鼎上,念出同样一段话,下一瞬便有一线殷红自鼎中飞出,缠住他二人手腕,很快没入其中,各自腕间都多了一个鲜红的印记,那便是结契的凭证。 众人见结契之经过,纷纷心想羽渊仙子既然敢这么说,定然是有所发觉,否则第一个横死的就是她自己,这般考量之下,原本的迟疑渐渐散去。很快又有人陆续前去,如法炮制,手上都多了一个印记,而羽渊的则都在同一处,所以看起来始终只有一个,也亏了她修为深厚,才能同时与那么多人结契。 大概是正道之人比较看重声望仍有所忌惮,所以第二批上去的那几个都是邪修。 墨沉香也在场,她站在杜玄则身后,看着那些邪修一个接一个与羽渊仙子定盟,而正道修士皆作视而不见的样子,面上露出疑惑之意渐浓。 她认出其中有一个名为霍成,臭名昭著已久,烧杀掳掠无恶不作,最喜好拿资质优秀的低阶修士当炼炉提升修为。 若和羽渊仙子结契,那岂不是要和这种人同伍? 正当迟疑时,她却听到杜玄则传音催她前去:“香儿,还记得我当时如何与你说的吗?还不快去。” 她想起那时杜玄则说的,忍得了一时,方能有所大成。 可这难道仅仅是轻描淡写“忍一时”三个字就能撇清的吗?陆离未伤害太上七玄宫,但因为她是邪修,所以正道宗门就围而攻之,为什么现在又不一样了? “香儿!”杜玄则语气徒然严厉起来,“这可是大道!” 这时,突然传来一道不卑不吭的声音,与此起彼伏的感激截然不同:“多谢羽渊仙子相邀,宗门事务繁忙,实不能再缓,天一宗云逸就此别过。” 云逸一拱手,便想离开。他为宗主,三大长老虽在长离一事上有诸多破例,但那些终究只是本门私事,若事关天一宗整体,便只有他能做决断。 羽渊仙子似是没料到他会拒绝,语气微沉,道:“云宗主可是想清楚了?难道破界飞升不比门派之间的龃龉嫌隙更重要吗?” “师门清规戒律,云某不敢违。”云逸声音温和,却散发着不容退让的气势。 “会坏什么清规戒律?”羽渊问道。 “行正道,诛宵小。”云逸朗声道,这六字一出,余下正道门派皆是面色一变。 “可我听说当年五灵门主持围杀陆离一事,你天一宗拒不出面,又何来诛宵小一说?” “暗中伤人非君子所为。”云逸笑了笑,“再者,当年的事,若细究起来,公道在何处实难论断,还是就让它过去吧。” 他虽然说的是实难论断,但如果真的追究起来,其实是五灵门等人颜面扫地。陆离恶名主要来源于当初众多门派围剿昆吾城一战,当时陆离杀了不少正道门人,手段残忍令人发指,是以被冠上了恶名,只是昆吾城一战各自为利,哪有什么黑白正邪,陆离手段残暴不是好人,觊觎昆吾城的修士也不是善类,所谓天下乌鸦一般黑,天一宗又何必去蹚浑水。 杜玄则脸色都青了。 羽渊又问:“你可问过身后三位大长老的意思?” “云某既已决心要走,自然是已告知三位大长老。”云逸道,“三位大长老修炼为重,若想和仙子结盟,云某也不会反对就是了。” 这时有什么人插嘴想骂他不识好歹,却见一道剑光飞去,至他眉心处停下,他哪里还敢多说什么。 是吴回,他只说了三个字:“我们走。” 话音未落,那袭玄袍已不见踪影,木丹心和龙田鲤朝羽渊仙子一拱手,便前后护着云逸离开了。 云逸一起头,又有几个正道门派掌门起身告退,之后还陆续走了几个邪修,他们的理由就简单多了:死契,不结。 比如说郁奉为附近,一个相貌平平的女人,她嘀咕了一句:“道侣还能散盟,死契这辈子都解不了,也太麻烦了。”就消失了。 在她开口前,甚至没人发觉那里还有个人。 “香儿!”杜玄则又厉声催促起来,稍后他就听到一声压抑的道歉,再去找墨沉香,却发现她竟悄悄离开了神女峰。 “不成器的东西!”他怒道,狠狠一挥手,当即激起一阵烟尘弥散。 陆临一直在注意天一宗的人,注意到他们全部离场,冷笑了声,走到了羽渊仙子面前,却没有去碰触那口鼎,只道:“若仙子日后需赤金等物,昆吾愿尽绵薄之力,其余的,就免了吧。” 说罢也扬长而去。 此时在场大半邪修已与羽渊仙子定盟,而没走的正道弟子则在犹豫,心中实则蠢蠢欲动,毕竟飞升的诱惑太大,但他们碍于颜面,谁都不好意思当第一个。杜玄则本想指使墨沉香打头,谁料那素来听话的弟子竟第一次起了忤逆之心,他气极,又不好丢下这里的事去追,思量再三,心道若我此时出头,岂不是坐实了云逸那小子暗地里的嘲讽,可他早就跟随羽渊仙子左右,断然不可能在这关头反悔,正当他犹豫时,却见一清瘦的布衣男子行至羽渊仙子面前。 却是云中城叶莲溪,原本城主和少主都收到了传帖,但因为种种变故无法前来,是以云中城只有凌霄君叶莲溪一人出现。 凌霄二字源于他曾在凌霄峡悟道,旁人尊他风骨便称他为凌霄君。他和千面偃那些事尚未暴露,是以在这里大部分人眼中,叶莲溪仍是那个清正廉洁之名远扬的君子。 谁都没有料到他会当第一个,只见那张清瘦的脸上异常严肃,他朗声对羽渊仙子道:“得大道为某毕生心愿,仙子既有明路可指点,某自当尽力。但是——”他话锋一转,“某只与仙子结契,求此界大道,至于他人,某不与其为伍,仙子意下如何?” 他的意思就是就算结盟只和羽渊仙子一人,要和邪修撇开关系,日后若是在别处遇到邪修作恶,还是要替天行道的,叶莲溪在人前道貌岸然,此时这番慷慨陈词倒也是和一贯言行相符了。 “大道为重,到时候有了飞仙台,又何必去寻他法提升修为,况且,我一向不参与势力之争,只求无人损大计,其他的,都是你们自己的事。”羽渊仙子如此说。 言下之意,有了飞仙台,邪修那些旁门左道的修炼法子就没什么用处了,又说不会插手势力之争,所以虽然没明说,但实际上是认可了叶莲溪。 “好。”叶莲溪点了点头,装出甚是欣慰的模样,毫不犹豫地将手探入鼎中。 见云中城凌霄君如此,其余观望的正道门人纷纷松了口气,也学着他的样子,说只协助羽渊仙子而不和邪道为伍云云,将那死契的血印刻到了自己手上。 待剩下的所有人都定下盟约,羽渊仙子一挥手撤了那口鼎,才道:“盟约定,不死不灭,既无需担心各位走漏消息,那我就不隐瞒了。” 原来所谓飞仙台,便是在须弥之海中建一座高台,高万丈,可容数百人,将水镜真人参悟那一处的灵力引导入高台,在飞仙台上参悟,进展为外界的数万倍。 有人疑道:“可就算进展是数万倍,洞虚大乘二重境界所需的灵力也不是一朝一夕能炼化,再者,虽然须弥之海内灵气充沛,也不可能供上百人渡劫吧?” 数万年来,隔几千年才有一个修士能渡劫飞升,渡劫时两界屏障破除,那时上界会有部分灵力流入下界,使那处变成宝地,但终归是被飞升修士带走的灵力更多,是以下界灵力只会一年比一年更匮乏,如今就算把下界灵力全部掏空,也不可能满足上百飞升修士所需。 羽渊道:“这我自然想过,我曾三次进入须弥之海,最终得偿所愿,知道当年九凝山为何会降下异象,你们都已知道水镜真人悟道之处灵气最为充沛,可有谁知道那里为什么会灵气最充沛吗?” 她语调稍缓了一下,便立刻有几人急不可耐抢道:“为何!” “因为那是两界相交之处,两千年前,二界的屏障不知为何被打破,灵气奔涌而下,在九凝山头形成须弥之海。”这次她没有停顿,没有给任何人插嘴的机会,滔滔不绝将一切倾倒而出,“上一次须弥之海开启时,我寻到水镜真人悟道处,在附近寻得一物。”随着她的声音,一团朦胧的剑影出现在众人眼前,”便是此物!” 她的话,像一声惊雷,除却早就知晓的十几人外,所有人都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他们仔细打量着那团剑影,只觉玄妙无比,再多看几眼就要想迷失在其中一样。 只听姬千承朗声道:“先祖曾误入秘境,于玉璧上观得古人舞剑之姿,又得上古大荒剑谱,大荒剑谱上记载了天帝退万邪之法,先祖习此剑谱,再观剑影,终有所感悟,得以大成。而此剑影能破先祖之无名铁剑,只可能为天道之物。欲挽救此界劣势,唯有依仗天道!此剑影便是——” 羽渊仙子的声音适时插入,与他激动的嗓音合到一处,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天道剑势!” 昔年昊天以剑辟三界破天道之祸,因为承天道,能划破虚空,分生死轮回,那剑便被后世称为天道剑势。 其后又有剑修在合虚之山附近的迷境观得玉壁剑影并觅得天帝之大荒剑谱,功法突飞猛进终渡劫登仙,那剑仙自云只悟剑影之二三,便可有如此威力,剑影必为天道剑势之余威。 那是天帝之剑,是破界之剑,今世之人难以想象的力量。 而羽渊仙子如今竟得到了剑影,也难怪她有底气要求结死契。 见众人鸦雀无声,羽渊仙子又朗声道:“我无从探寻上界发生了什么,只能猜两千年那事与这剑影有关,既被我寻得,想来是天意,赐予此界重兴之法。” “仙子是想打破二界屏障?”有人问道,是叶莲溪,和旁人比,他看起来还是很冷静,只有语气中有一丝微小的颤抖。 “这倒不是,我无昊天帝的通天之能,如何能改变三界局势?” “那仙子的打算是?”叶莲溪继续问道。 “我虽无法破两界屏障,但能以天道剑势引上界灵力流入飞仙台,那是灵力源源不绝,莫说是上百修士,就是像几万年前一样,就是几百几千人也未尝不可。至那时,登仙不过是一重境界罢了。” 而后,无穷无尽,上可诛神,再上甚至能与天道比肩。 她说完后,一时无人说话,一点声音都无,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突然从角落传来一声狂喜的呼叫,像是一声号令,愈来愈多的高呼涌现。那些修炼了几百上千年的修士,此时都像是将这么多年的修为抛得一干二净似的,好不掩饰欣喜欲狂的情绪,有几个甚至手舞足蹈起来。 像是一场闹剧,又像是盛宴中的狂欢。 待喧嚣渐渐平息,羽渊仙子又道:“这些还都只是子虚乌有的空谈,若想要实现,还有两件事要做。” 这令那些人发热的头脑冷静下来,也激起了他们的斗志,有人立即道:“什么事?莫说是两件,就是几百件我们都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羽渊仙子看着他们,勾起嘴角,她看起来还是如此云淡风轻。 但只要仔细去看,就会发现她眼底一样跳动着火苗,甚至比那些人更狂热。 那两件事是筑飞仙台以及——炼剑。 炼天道之剑。 第63章 一离开合虚之山, 云逸就作势要拜下赔罪:“师父, 师伯, 小师叔……” 他还没跪下, 就被木丹心扶住了:“逸儿,你是宗主, 此事由你决定再好不过了。” 云逸摇了摇头:“羽渊仙子一心求道, 她既放出话来,定是寻到了什么线索,天一宗自然不能与邪修为伍, 然道无正邪,我这般却是误了三位的修行, 实在愧疚不已。” 进入化神境界后, 修行会愈发艰难,奇遇机缘也远比苦练来得重要,是以一般修士突破至化神后就会辞去宗门职务,专注于自身修行,无重大事情发生便不会过问宗门事务, 甚至有人因为修行与宗门冲突从而和宗门断绝关系。云逸心里明白, 他此番捍卫门规,很可能使得门中三位前辈失去了突破的机会,但身为宗主, 他又不得不这样。他喊住吴回他们,其实想说若他们想以个人身份参与羽渊仙子的计划,只消不损道义, 那也未尝不可。 “逸儿。”龙田鲤慢悠悠开口,像是看出他心中所想,“就算你不说,我也是要走的,道不同不相为谋,那些个千劫门、天问宫是什么东西?我连多瞧他们一眼都不想。” 天一宗三位大长老中,龙田鲤最年幼,平时行事懒散,实际上性子刚强不亚于两位师兄,吴回内敛,木丹心担当宗主一职需得游走八方,相较之下,她往往是态度最不客气的那个。 “小师叔……” 这时吴回淡淡道:“已为之,就无需后悔。”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就像是锐利的剑,虽苍老但锋芒不可逼视,不等云逸回话,他又道:“我还有事要办,就先行一步了。” 他语气严厉,但没有流露出过多情绪,没有失望也没有赞许,就像平常教导门人那样内敛而克制,说罢他便离开了。云逸甚至没能看得清他的动作,心中不由得叹道:像师伯这般境界,也的确无需借他人之力寻求突破。稍后又想到:师伯终年不见踪影,小师妹被百里宁卿擒住也不见他出现,不知在忙什么事。他见木丹心和龙田鲤都在,便问道:“恕逸儿冒昧,不知师伯是有何要事?” 龙田鲤瞥了眼吴回离开的方向,道:“马上就是瑜儿的忌日了。”木丹心则叹了口气:“师兄至今仍是放不下……” 云逸默然,他知道那个瑜儿指的是吴回的大弟子景瑜,不过在他拜入天一宗时,对方已道消身陨,他只听说过这个名字,却没有亲眼见过那位传闻中天资出挑的师兄。 据说景瑜在剑道上悟性极高,拜入天台峰后不多时就尽得吴回真传,吴回视他如己出,曾道他定能将天台峰一脉的精髓传承下去。只可惜景瑜时运不济,结成元婴后不久就因意外身死。据说吴回当时大受打击,只能寄希望于景瑜之后两个亲传弟子身上,可他们亦未得善终。从此吴回就心灰意冷,再也不愿收徒,任凭天台峰人烟渐稀,最后只剩一座空空荡荡的山头,直到三百年前,吴回抱回了长离,天台峰一脉才得以续传。 没想到都过去了那么久,师伯还如此挂记那位景师兄,他老人家倒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冷漠,云逸不禁如此想,很快他又想到了长离,暗道:师伯护小师妹护得那么紧,为此不惜屡屡破例,应该也是想弥补前几位弟子的遗憾吧,好在这些都是门内之事,我网开一面,也没什么关系。 “逸儿,快跟上,我们直接回云浮山。” 正当出神之际,他听到龙田鲤的催促声,不知为何,他似乎在其中听出了一丝焦灼,再细看,却见龙田鲤面色平静,便想应该只是错觉罢了。 入夜,天色漆黑,但僬侥城中的各色交易行仍是灯火通明,道行稍深一些的修士就无需睡眠,那些交易行自是不受时间影响,原本应是很热闹的,只是近来不太平,接连几件大事无丝毫间隔,如今城中的人都在到处打探合虚之山的事,大多集中在茶铺酒楼,所以交易行纷纷冷清起来。 这倒正好遂了钟明烛的意,她慢悠悠在东市四处闲逛,每家铺子都要进去瞧一瞧,这不是她第一次来了,刚来僬侥时她就将这里走了个遍,连各处交易行主要经营什么打听得一清二楚。 东市为丹药灵器等炼成之物,西市则有灵草宝石等各类原材,而东西交汇处就是珍宝阁,里面什么都有,那时她兴趣盎然,见什么稀罕玩意都要上去瞧两眼,这次她熟门熟路俨然对这些交易行都了然于胸,只不过兴致看起来竟比之前更高。 因为她不是一个人来的,她带了长离一起。 自那日在院中谈过后,长离便不闷在屋中逼自己练功,钟明烛本想带她出门走走,然而不少宗门都登门询问黑水岭之事,风海楼一人应付不来,她们只能陪着。 直到二十多天后,终于没什么人再来,钟明烛便道此事已了,提议让长离陪她去僬侥的交易区逛逛:“反正也无心练功,不如随我出门多看看吧!” 她当着风海楼的面如此说,甚是心安理得。长离很快就答应了。 只是这话却被程寻听到,当即铁青着脸斥她们“不学无术”,丢了一大摞灵草说如今人手稀少,要她们代为分类研磨。待弄好后,已是几天后的黄昏,恰好程寻不在,钟明烛二话不说就拉着长离溜了出来。口中絮絮叨叨怪程寻是老顽固,换来长离一如既往的纠正:“他是你师伯,不是老顽固。” “好好好,什么都好。”钟明烛嘴上连连称是,心里到底怎么想的就不得而知了,她的劲头全部放到了替长离挑选法器上。 “你说是这把红色的好,还是这黑色的好?”一家铺子里,她手里举着两把伞,如此问长离。 那是两把伞形法宝,伞骨以忘帝台上五百年的湘妃竹所制,伞面则是三层流云绢,内含重重防御法术,可御元婴以上的攻击术法,颜色来自伞面上的法阵,红色为红莲图能予以反击,而黑色则是玄蛇纹则能吸收部分灵力加固防御结界。 本命法器必须以自身精血赋予牵系,威力也会随修士境界提升而提升,其余法器则没那么多讲究。若是可以,修士储物戒中的法宝当然是越多越好,谁都不知道这些什么时候能救自己一命,擅长炼器的修士会选择自己炼制,若不擅长,还是从别处购入为好,否则把上好的原材炼成了废器就得不偿失了。 长离是剑修,按理说在筑基后就应该有自己的本命灵剑,可偏生没有任何剑能受得住她的血,之前所用的焚郊说来也是他人之物,钟明烛道既然不好炼本命灵剑,不如寻些其他法宝,也好多些应变手段,便挑中了这两把伞形法器。 “万一下雨,也能挡挡雨。”她这样说。 长离却道:“我不需要挡雨。” 对元婴修士来说,遮风挡雨只是小小一个法术的事。话虽如此,她还是仔细端详起这两把伞来,却怎么都不知道该如何评判好坏,安静了许久才道:“我觉得一样。” 钟明烛笑了笑,又问:“那你更喜欢哪个?” “喜欢?”长离复而打量起那两件法器来,在她看来,似乎都差不多,图案也好,颜色也好,甚至上面的阵法也好,都没什么区别。她的视线在两把伞上游移,心中则不住地捏拿比较。 若是要逼得她用这个来抵挡法术,那定是极其厉害的对手,无论是反击还是加固防御结界都起不到什么作用,想到这处,她便道:“都一样,我应当用不上。” “长离仙子,不如来看看这些?”店主在长离踏入交易行那一刻就认出了她,见她似乎对钟明烛挑的法器不太感兴趣的模样,便急不可耐地插了进来,他手一点,便有一排架子自墙后徐徐推出,上面摆着的都是灵剑。 雪亮的剑芒一瞬将这屋子都照亮了不少。 剑修不多,但使剑的修士却非常多,所以只消是出售法器的交易行都少不了灵剑,店主知长离是远近遐迩的剑修,见她徒弟尽挑一些扇子、伞、绸带之类和剑修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心中早已不以为然:长离仙子想要的自然是剑啊! 谁料长离只瞥了眼那剑架,便道:“这些我也用不上。” 店主还没来得及得意,就被她这冷漠的口气吓得一哆嗦,往后退了两步,陪笑道:“是、是我没眼色了。” 钟明烛本已有不满之色,见此却噗嗤一笑,甩手将两柄伞都丢了回去,道:“既然师父都看不上,那我们就走吧。” 离开那家交易行,走了一会儿,她突然道:“你说的不对。” “什么不对?” “我问的是你喜欢哪个,你却答用不上,自然是不对的。”她说着还煞有其事地摇了摇头,若长离知晓凡间诸事,定能从她摇头晃脑的模样上看出学堂先生的影子。 “那应当怎样说才对?” “当然是喜欢哪个就说哪个咯。” “可我没有喜欢哪个。”长离犹豫了一下,又问道,“一定要有喜欢的吗?” “自然不是,若都不喜欢,那你便说‘我一个都不喜欢’。” “嗯,我一个都不喜欢。”长离顺着她的话如此道,心里却暗暗琢磨起来。 若是喜欢,那大概是想要吧,因为用不上,所以她并不想要那两把伞,所以是不喜欢;不喜欢与喜欢相对,是不想要那两把伞,可若她已经有了,也不会去丢掉,那也算不上是不喜欢,这么一来二去寻思,她反倒是有些糊涂起来,口中不觉轻声念道:“可也算不上不喜欢……” 话一出口,她眼中便浮出困惑之意,觉自己近来想得委实太多了些。 好像总是会感到奇怪,总是想不明白,明明没什么异常,却便生处处都叫人琢磨不清,盘根错节,随着那丝丝线线愈想愈远,最后思绪不知飘去了何处,但仍是不明所以。耳畔忽地传来钟明烛的笑声。 她笑得很大声,也很开心,都快直不起腰来了。 “为什么要笑?”长离问。 “因为你很可爱。”钟明烛眨了眨眼。 “可爱?”长离想问为什么,手上却忽地覆上稍高的温度,是钟明烛牵住了她的手,拉着她往前大步走去,声音轻快地说道:“想不通就随他去吧,我们去看看下一家。活于今下,又哪里能事事都透彻呢,也许以后有一天就懂了,就算一直都不明白也没什么,毕竟这天下有视野开阔的平野,也有雾气弥漫的幽谷,看得清看不清又有什么所谓呢。” 长离下意识想问“这是什么意思”,但一想钟明烛话中的“想不明白也没什么”,便将那即将脱口而出的几个字咽了回去,安静走了一会儿,她又听到钟明烛像是自言自语一般嘀咕道:“我听人说过,如果想不到想要什么,不如闭了五感,那时在黑暗中看到的第一件东西,也许就是你想要的,唉,我也不知这到底有没有用。” 她说是“也许”,长离听后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 其实这情形很奇怪,长离是师父,钟明烛是徒弟,按理说谈话中的引导者应该是长离才对,此时她们看起来倒像是换了身份。但事实上除却修为外,长离在处世方面的确远不及钟明烛,又因为她实在是无待人处事的经验,是以自己也不觉得不对劲,只觉得如果对方说的有道理,自己听着便是了。 之后两人都很久没开口,钟明烛走在前面,忙于打量周遭铺子,她早就习惯了长离的寡言,就算身后悄无声息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可突然间,她的手被轻轻扯了一下,她停下步子,回过头,视线对上了长离那双漆黑的眸子。 她似乎在里面看到了什么——每次都会觉得那是自己的错觉。 “那朵花。”长离看着她,平静地说道,“我看到了墙角那朵花。” “哦?你刚刚真的闭了五感去尝试?”钟明烛的眉眼稍微弯了弯,与唇角的微笑一起勾勒出极其柔和的气息。曾经出现在她面上的戾气和戏谑而今都像是前世的烟云,没有一丝一毫踪迹可寻,任谁见了她都只会当她是个温顺无害的少女。 此时,她也的确只是个温顺无害的少女。 她点了点头,重重道:“好。” “什么好?“ “过一会儿你就知道啦。”她拉着长离迈开步子,这次,她没有看周围林林总总的铺子,而是径直朝珍宝阁走去。 珍宝阁里陈列的皆是稀世珍宝,钟明烛这样身份的弟子通常不会跨进珍宝阁大门。 一来资历不够,二来灵石不够。 她倒是没有半点局促,大大方方推开那扇厚实的雕花木门,进去就说要寒潭香。 寒潭香是什么,那接待的修士听都没听说过,便说没有此物,结果钟明烛却不走,反而道:“我听说这珍宝阁罗列天下万物,怎么会没有?” “这……”在里面待客的修士修为也不低,金丹末期,见到一个筑基阶段的小修士开口就要什么他听都没听说过的东西,心里顿时觉得对方是来砸场子的,若是以往,他一定三言两语将对方打发了走,可见那少女长得清秀斯文,又是在长离仙子的陪同下来的,便比往常多了几分耐心,好言道:“不如小道友说一下那寒潭香是何物?我好问问其他人。” 钟明烛慢悠悠道:“寒潭香就是寒潭香,是凡间一种酒。” “凡间的酒?”那修士以为她在开玩笑,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真界的修士一向看不起凡人,这修士也不例外,听来了珍宝阁的客人竟想要凡间的酒,在他看来无疑是冒犯,于是看向钟明烛的眼神中顿时多了几分恼火和轻蔑,“珍宝阁里都是灵物,你想要凡间的东西,何必到这来里?” “寒潭香是上好的酒,难道不是珍宝吗?”钟明烛似笑非笑看着他,长离则好奇地看着钟明烛,她其实也不知道那寒潭香是什么东西,听钟明烛说是酒,可又不知这酒和刚刚那个“好”字有什么关系。 那修士见自己话已至此,那少女还是如此放肆,怒气更甚,只是忌惮长离不好发作,只得铁青着脸思量逐客的说辞,耳畔却传来一声朗笑,下一瞬,一个圆滚滚的身子出现在他面前,却是李琅轩来了。他连忙行礼道:“李老板。” 僬侥城珍宝阁的物资,南溟占小头,李琅轩占大头,是以这里的人都会喊他一声“李老板”。 那修士正要向李琅轩控诉,却被李琅轩挥了挥袖子推到了一边,只见那肥头大耳的炼器师凑到钟明烛面前,笑道:“寒潭香,好好好,难得遇到个识货的。” 他笑的时候,原本就小的眼睛会眯成了一条细缝,这时候,很少有人会注意到藏在其后的审视和精明。 “李老板这果真有?”钟明烛的声调微微扬起,似是感到了惊喜。 “有是有。”李琅轩点了点头,随后压低了嗓音,自言自语似的疑道,“不过,这位小道友怎么会想到来我这来寻这个?” 第64章 李琅轩笑得和善, 长离却察觉到那笑容后暗含着蓄势待发的凌厉, 这次出门只是打发时间, 她没有把剑匣带出来, 于是便往前踏了一步,想将钟明烛从李琅轩面前拉开。 站远一些, 若真发生了点什么, 也好有余瑕应对。 李琅轩一来就把注意力放在钟明烛身上,并太在意长离,此时才扭头看向她, 原本眯成一条线的眼睛睁大了些,看起来就像是一对绿豆, 比寻常人大了一圈的脸上多了几分惊奇。 他素来笑脸迎人, 哪怕下一瞬就要下杀招,表面看起来仍是非常和蔼可亲,这点就算是修为高过他的人也鲜少察觉到,而今却一下被长离识破了,他原本只当长离是众多声名鹊起但不过尔尔的小辈之一, 这下倒是有些惊奇, 上上下下打量了她好几圈,嘴里连声道:“后生可畏,后生可畏。” 修士瞧不起凡人, 连带凡间一切都瞧不起,寒潭香是凡间佳酿,那看铺子的修士当然是听都没听说过, 但李琅轩不同,他虽然精于炼器,制作的灵器远近遐迩,但是实际上在自身修炼上没什么上进心,反而喜好享受,豪宅香车,美酒珍馐,无一不是他的心头好。 这点若传出去一定会惹来其他修士的耻笑,所以他虽然存了一窖好酒,却只有极少数几个人知道,突然有人到珍宝阁来寻凡间的酒,他难免起疑心,更何况那人还是前不久陆临要他格外留心的人。 陆临嘱咐他不要太过好奇也不要去找对方麻烦,但人都主动送到他门口了,不打探出点什么岂不是有点亏? 一看到钟明烛,他就考虑要不要神不知鬼不觉把人带回去慢慢盘问,谁料才动了下心思,就被长离察觉出了点什么,他不想招惹没必要的麻烦,于是将之前的念头抛到一边,笑呵呵问道,“长离仙子也是想要我那寒潭香吗?” 那股暗藏的凌厉气息一下子消失了,长离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钟明烛,没有说话。钟明烛轻笑一声,她仍是站在原处,自始至终没挪动半步,仿佛浑然不知自己险些遭遇危机,语气轻快地解释道:“是我突然想到,觉得适合眼下时节,就过来碰碰运气。”说话同时她还拍了拍长离的胳膊,像是在叫她不要紧张。 “你运气倒是不错。”李琅轩笑道,“不过单是寒潭香,我这就有二三十种,不知小道友想要什么样的。” “李老板不嫌麻烦的话,我可以亲自去挑,免得味道不对盘。”钟明烛这样说。 李琅轩愣了一愣,随即放声大笑起来。 照管铺子那修士只觉这少女不知天高地厚,只消有点眼力,这时候都会说“李老板只需随意给些就好”之类的吧,那人竟还大言不惭要亲自去选。他以为李琅轩十有八九要把那少女赶走,结果下一刻就听到李琅轩说了两遍“好”,还很大声,竟像是喜不胜收似的。 珍宝阁后院与李琅轩的私宅连同,李琅轩先离开,长离本想走在钟明烛前面,却被阻住了。 “一会儿就好,师父不如在这瞧瞧有没有什么喜欢的玩意,到时候我回来就一并买了,也好省些时间。”钟明烛捏了捏她的手道,“没事的,李老板肯定不会为难我一个小辈。” 长离见她神色轻松,便答应了,钟明烛的手抽离后,原本相贴的那处皮肤霎时冷了下来。 这时,被晾在一边许久的修士迎上来,他听到了钟明烛的话,心想长离仙子虽然纵容徒弟胡闹,但以她的道行理应对灵器宝具更感兴趣才对,于是他手一挥,长离身畔立即浮现出琳琅满目的珍奇之物。那些都是法宝投射的幻想,但是近似实物,能让人看清是何物。 “不知长离仙子可否有感兴趣的?”他问,半是得意半是好奇。 长离没有立刻回话,而是细细审视那些法宝来,无一遗落,每一样都会看上一会儿。 那修士觉得长离定然是感兴趣才会每一件都看那么仔细,却不知她其实是因为心里惦记着和钟明烛那番关于想要之物的对话,才会看得格外仔细。 她不光看法器上的灵阵符文,还会看外形和纹理,每一处细小的角落都不放过。 一共五十件法器,她全部看完,才开口道:“没有。” 那修士一开始还聚精会神候着,等了许久都没听到长离说什么,索性就专心看起长离的容貌来。 有美人在前,自是要饱饱眼福的。他不动声色将长离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又一遍,暗想长离仙子果然不负盛名,虽然才元婴修为,但看起来比一些化神大能更像个仙人呢,又想长离仙子看起来端庄稳重一派大家气度,怎地教出的徒弟就这般顽劣。 一定是那少女仗着自己的师父是长离仙子,狐假虎威,有恃无恐。想到这处,他对那少女的不满之意又深了几分。若我是长离仙子的弟子,一定不会做出有损她颜面的事——他不禁浮想联翩起来,到后来彻底沉浸在自己思绪中,以至于长离终于开口时,他竟没有反应过来,茫然道:“什么没有?” “没有感兴趣的。”长离又说了一遍。 “哦原来如此……”那修士面色一赧,尴尬地笑了笑,一挥手,长离面前那些宝法器顿时换了一批,这次的质地比之前还要好一些,“不如看看这些?” 他原本列出的是一些元婴修士能驾驭的精妙法宝,见长离仙子竟一样都不感兴趣,难免失落,失落之下又有些不服气,于是在这一批中加入了不少化神期的法宝,他想长离再厉害也不过是元婴境界,见了化神期法宝不可能不动心。 就在长离打算端起最近那块看起来沉甸甸的陨铁时,钟明烛的声音插了进来:“这上面堆了那么多符文,也不怕把这上好的陨铁撑爆。” 她走到长离身边,懒散地一挥手,将那些虚影都推到了一边,然后说了句:“东西备齐啦,师父可有中意的?” 长离说没有,钟明烛就拉着她往外走去:“那走吧,反正那些都算不上稀罕。” “你懂什么?”那修士气不过,心道这上面都是精妙的符咒岂容你这小修士胡乱说不是,想拦住她和她争辩几句,却被李琅轩挡住了。 李琅轩是跟在钟明烛身后回来的,他干笑道:“和气生财,和气生财,再说,那陨铁上的符文的确是太多了点。” 他和离开前一样,脸上堆满了笑,只是不知为何,脸色似乎有些发白。 离开珍宝阁后,钟明烛将长离带出了僬侥城,御剑往东南方向而去。 “要去哪里?”出城前长离问道,钟明烛却卖关子:“离这不远,只管跟着我就可以。” 既然钟明烛这样说了,长离就不再多问。 的确没多远,只行了两个时辰,钟明烛就示意到了。 是一片藏在群山中的大湖,平静的湖面倒映出星辰月光,湖中有星罗棋布的小岛,岛上种了不少桃树。 山外就是凡人城镇,只不过因为山势陡峭,鲜少有人能进到山里面,所以这里非常安静,她们的到来,就仿佛在偌大的湖中投进了一块小小的石子。虽然激得水波一阵荡漾,但始终不显喧嚣。 落脚的岛屿靠近湖心,一半地势较高,形似月牙,簇拥着另一半平地。 已经是六月中旬,早就过了桃花盛开的时节,但是又还没到桃子收获时,桃林茂密,在夜色下看起来倒和寻常树林没多大差别。 她们落下的地方在高处,林间有一条小道蜿蜒伸往下面平地,一直通到湖畔,临水处有座草庐,看起来年代久远,通常来说,草屋经了几次风吹雨打后,就会呈现出一副摇摇欲坠的破败样,但这座草庐上的茅草虽然在风中徐徐飘荡,但房屋框架却很稳。待走近,长离就发现上面罩着一层结界。 “有人住在这?”她问。 “没有。”钟明烛解释道,“我刚刚问了李老板附近有没有什么适合饮酒的地方,他就给我指了这里。不过这地方,可大有来头呢。” “什么来头?” “不急,一会儿我慢慢和你说。”钟明烛推开那草庐的门,从里面拎了两张椅子和一张小桌出来,她看起来熟门熟路,一点都不像是初来乍到,长离不免好奇,问她:“你来过这里?” “怎么可能。”钟明烛将桌椅往水边一放,自己先坐了下来,又示意长离也坐下,“这些都是李老板告诉我的,他以前常来这儿喝酒。” “我们也是来喝酒?” “我们这叫——”钟明烛微微一笑,故意卖关子似的止住话头。 “叫什么?”长离还在等着她的后半句话,手里蓦地多了根鱼竿,同时听到对方含笑的嗓音。 “浮生偷闲。”钟明烛摇头晃脑道出抑扬顿挫的几个字,“花间一壶酒,岸边半日闲,此乃人生之极乐。” 说到“一壶酒”三个字时,她将一个青瓷酒壶放到了桌上,又取了两个青瓷酒盏,分别斟满酒,递了一杯给长离,随后道:“只可惜此时花期已过,不过水里的鱼甚是肥美,用来佐酒不错。” 长离一边听她说话,一边慢慢喝下那杯酒,入口清凉,酒味不浓,更像是冰泉,在夜晚更显得毫无温度。放下酒盏后,她看了看手里的鱼竿,心想钟明烛那话大概是没有花单喝酒有些可惜,如果有鱼下酒就会好一些的意思,于是寻了鱼饵挂好,然后朝湖心甩出杆子。 浮漂沉浮了几下后便安静下来,只随着水波轻微地摇摆。 好像已经很久没这样过了——她脑海中浮现出这样的念头,实际上才不到三个月,那是和现在差不多的夜晚,她在五泉山一处泉眼附近钓鱼,钓上了几条月鳢,被钟明烛烤了。 长离回忆起那时月鳢的滋味,山泉中的月鳢体型不大,肉质紧实,灼烤后表层酥脆,里面柔软,加了香料调味后口感浓郁,蜜渍的灵果则中和了香料的冲。这时一条鲈鱼跃出水面,她见那鲈鱼竟有一尺多长,转而寻思起以前钟明烛是如何处理这些大鱼的。可思量半晌,她发现自己印象最深的竟还是上次的烤月鳢,以前在山上时明明吃过不少,可她似乎都没多留心。 古怪的感觉又涌上心头,她想到钟明烛前几天说的“有些人就算不聋不瞎也看不到”,心想:莫非以前我也是这样的人? 又一条鲈鱼窜出水面,她瞥见那肥硕的腮部,思绪不觉又飘到了别处——像上次那样烤了味道应该不错,可这样一来,那这壶酒大概更尝不出什么酒味了。 想到这,她瞥了那酒壶一眼,随即发现见钟明烛的酒盏还是满满的。 你不喝吗? 刚想这么问,她就注意到了地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堆竹子,有手指那么细的竹枝,也有截面和碗口差不多大的竹竿,钟明烛正在聚精会神地从中挑选,竹子上没什么灵力,是凡间到处可见的毛竹。 “你在做什么?”长离想不到那些竹子能派何用处,若说是鱼竿,似乎都太短了,而且她手里已经有了一根。 她记得钟明烛说过,钓鱼有一人就够了,另个人可以拿这时间去做些别的。 “挑竹子。”钟明烛拣出一个,竖起掂量了一下就丢到了一边,似乎是不满意,她又挑了根,但很快也丢了,她嘴里不时嘟囔着“不够直”“有个疤”“太粗了”什么的,挑了半天才选出了几根。 “挑竹子做什么?”长离又问。 “说出来就不好玩了。”钟明烛神秘兮兮地朝她眨了眨眼,随后招出朱明帖,在脚下布了个简单的阵法,将拣出来的竹子放了进去,抬头见长离还在看着她,便笑道,“不过你可以猜一猜。” 两人只隔了一张小桌,长离能很清楚地看到阵法中流动的灵纹。里面是热风阵阵,正烘烤着那些竹条,温度不高,不至于将其点燃。 看起来像是为了烘干竹子里的水分,可烘干这些竹子要做什么,长离就想不到了,在山上时,钟明烛就经常鼓捣一些她叫不上名字的小玩意。 只一会儿,钟明烛就收回了朱明帖,那些竹子被烤干后变成了暗黄色,她拿出一柄小刀,几下将最粗的几根竹竿劈成了细条,然后取了一根将锐利的边角削去,在她手里,不规整的竹条很快变得圆润起来。 长离知道钟明烛的手很巧,重明居里从住舍到摆饰全部是她亲手做的,云逸曾夸赞改头换面的重明居精妙绝伦。但也仅仅是知道罢了,当长离试图去回想更具体的细节时,就发现一切都是模模糊糊的。 虽然知道院子里有花圃有池塘,但具体是什么样子的花圃池塘她就不太说得上来了,就像那些不是她的居所,而是某日无意中瞥见的光景似的。 那些漫长岁月就像是流过青石的泉水,除却淡淡的水痕,什么都没留下。 削好的竹枝堆在了桌上,约莫五六寸长,很快就有了四五根。 长离换了只手拿鱼竿,另一只手去抽了一根竹条打量起来。大概是钓鱼时不用法术的习惯使然,她没有用灵识,而是选择用肉眼看。 竹枝很细,比她的小指还要细不少,棱角都被削去了,但不是滚圆的,而是有些扁,一端稍尖,两端都打了孔。 就在她打量的时候,钟明烛又削好了七八根,每根都是一样长短一样粗细。 这还是长离第一次如此认真地去看钟明烛做这些,她将那根竹条放了回去,视线落在钟明烛于木屑中灵动翩飞的手上,见着又一根竹条渐渐成型,心中不觉道:她好像没有什么不会。 这时钟明烛已经在削另一种长度的竹条了,大约有三尺长,比之前的稍微粗一些。长离看着桌上逐渐堆高的竹条,最终放弃了猜测,直言道:“我猜不出。” 话音刚落,鱼竿那头猛地一沉,将整根鱼竿扯向了湖心,她连忙抬手,银线脱出水面,上面空空荡荡的,连鱼钩都不见了。原来她的注意力都放在了钟明烛这边,浮漂沉下去都没发觉,后来仓促一抬手,竟一下把线扯断了。她收回鱼竿,想到自己储物戒里没有多余的鱼钩之类,便想去找钟明烛讨要,一扭头就对上一双笑盈盈的眸子。 “这里可是宝地,鱼儿都精明着呢。”她偷笑了两声,之后绝觉得藏不住,索性大肆笑出声,“哈哈,师父你可不能掉以轻心了。” 长离抿了抿唇,一言不发换上新的鱼钩和钓饵,重新甩杆后,她不再去看钟明烛那,而是目不转睛盯着湖面,她以往钓鱼时都是这样,专注于手中之事,没有一丝一毫松懈。从没发生过让咬钩之鱼跑掉的情况。 钟明烛见她不做声,倒是稍稍收敛了点,问道:“怎么啦?” 长离垂下眼眸,过了一会儿才答道:“没什么,是我分心了。” “本就是偷闲,又何来分心不分心。”钟明烛将手里的竹条掰成半月又松手,懒洋洋注视着被松开那端来回晃荡,稍后又道,“我笑不是因为你分心,而是因为觉得这样很好。” “很好?” “大名鼎鼎的长离仙子因我而分心,难道不是很好吗?”她说罢又笑了起来。 分心和很好会有关系? 长离仍是不太明白,钟明烛却已经谈起了别的:“不过这里的鱼比别处的更精明倒是不假。” “因为这里是宝地?”长离想到她之前说的话。 “应该说,曾经是宝地。”钟明烛往前一指,“你可能看清前方正对着的是什么?” 长离顺着她所指的方向望去,湖很大,凭肉眼子是只能看到无边无际的湖水,但她已是元婴修士,能够轻易将整个山谷的风景都纳入眼底。 湖中还有不少其他岛屿,但没有一座位于她正前方,越过湖面,她看到了湖水尽头,竖直插入水中的石壁,那石壁是山体的一部分,但是格外平整,山体其他部分都覆着绿被,唯独石壁上没有半点杂色,洁白好似玉石,又像是一面镜子,倒映出月色下的粼粼波光。 “是玉?”她有些不确定。 “没错,是一面玉壁,那山体中藏着玉石,那一处被人剖开,就变成了这样。” “那人剑法极高。”长离道,她已看出那玉壁是由剑剖出,还看出那使剑之人在剑法上的造诣远超自己。 那玉壁足有三十丈高,修士能凭借深厚的修为破坏山体,但若想以剑一气呵成劈断玉石且不在表面留半点瑕疵,必须有极其超绝的剑术才行。 “那这次你能猜到这是何方宝地吗?”钟明烛笑着问。 玉壁,剑。 长离凝视着湖面上随水纹轻晃的浮漂,轻轻念出四个字: “天道剑势。” 第65章 万年之前, 有少年人好剑, 以剑修道, 后遇难逾之障, 迟迟难以有所突破,他索性离开修炼之地, 云游四海以求破障之法。行至西南, 在机缘巧合下误入迷境,瞥见迷境深处有无瑕白玉之壁,壁前有人舞剑。 那人只是凡人, 剑招中无任何灵气流动之象,剑修初见觉那剑招平平无奇, 再看却愈发觉得精妙, 到最后深感叹服,觉那人境界已高至难以想象的程度,于是他决心一定要拜那人为师修习剑道,行至玉壁前才惊觉看到的只是玉壁上的影子。 曾经有人在迷境中舞剑,身姿投入玉壁上, 那玉壁为灵物, 是以舞剑之人虽早已离去,剑影却留了下来。玉壁前放着一个木匣,那剑修打开了木匣, 发现里面是一卷剑谱。 那就是后人所知的大荒剑谱。 那剑修在迷境中停留了千年,每日观玉壁剑影,习大荒剑法, 至玉壁上的剑影消失才离开,之后他恍然惊觉,自己不知不觉中竟已突破两层境界,进入迷境时是化神期,离开时已是大乘中期,之后他继续游历四方,终获大成。 他是数万年来唯一破界飞升的剑修,他曾说过:“我参悟多年,仅悟得剑影之二三,可这点微薄的感悟就能令我的修为突飞猛进,想来只有天道剑势能有如此余威。” 大荒剑谱在洛书其他传说中出现过,乃天帝修习的剑法。据说昊天经常化作凡间男子入红尘游历,所以后世不少人都猜测那卷剑谱就是昊天所留,而那舞剑的凡人则是他在凡间的故友。 那剑修生活的时代与上古相去不远,是以现下流传的故事看起来虽然很完整,其实是在荒连剑宗立派后才从各种传说中东拼西凑而来的。 长离因为同修剑道的缘故,对那位剑仙的事迹了解得比其他要多一些。况且天道剑势是所有剑修的追求,所以被问及时,她才会道出那四字。 “原来就是在这里。”她曾不止一次听闻那位剑仙的故事,但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会亲临那迷境,思考片刻,她又觉得自己是不是猜错了,“可这里看起来并不是很隐蔽?” 进入时没有遇到任何阻碍的结界,而且这湖虽藏在群山中,但若是从上空飞过的话,只消一低头,群山湖泊一览无余,又怎会被那剑仙称为“迷境”。 “那时候,这片湖应该是与外界隔绝的,大抵是那剑仙离开时顺手除去了这里的结界吧。” 长离又道:“这般说来,这里应是上古遗迹,为何如此冷清?” 上古遗迹为修士梦寐以求的机缘,如果这里是那剑仙悟道之处,理应有大批人慕名前来才是。 “那都是几万年前的事了。”钟明烛望着远方轻道,“曾经这里也像须弥之海那样吧,人人趋之若鹜。只是剑影已散,剑谱又被取走,那玉壁也不复清澈,剩下的桃花流水等凡物,那些修士自然不会再抱有兴趣,况且这里地形易攻难守,靠凡人城镇太近,不适合开宗立派,久而久之,也就无人问津了。” 这时已是黎明,太阳自山后徐徐升起,先是几缕微光,撕破浓重的夜幕,落入湖中,淘去水中的混暗,使之变回通透的碧色。而后突然间窜出大片火焰似的光芒,将整片天都染红,又在湖面拖出长长的火光,火光随着水色摇曳,像轻柔的舞姿,又像是将漫天红霞扯入了水中,在浓烈的色彩上添了一层晶莹璀璨的光泽。 长离望着远方燃烧的绯色,直至整片天空都明亮起来,才收回视线,不经意间瞥见钟明烛的侧脸,看到她嘴角疏懒的笑意,心中莫名浮现一个念头:这样也很好。 说不上到底好在哪里,但就是觉得很好。 又过了一阵子,浮漂终于再度有了动静,在水面上忽上忽下浮沉,应是有鱼在试探鱼饵,长离握着鱼竿,准备等浮漂沉下去就起竿。耳畔突然传来卡擦卡擦的木料摩擦声,持续了好长一阵子,浮漂很快重新浮上水面,鱼跑了。 长离拎起鱼竿,发现鱼饵缺了一小块,想必那鱼已经要下口了,结果被那声音吓跑了。她重新换了鱼饵,顺便瞥了钟明烛一眼,发现不过短短一会儿,那些竹条竟然已被拼接起来,显出熟悉的轮廓。 原来她做的是伞。 两指粗细的竹竿为伞柄,削细打磨的长短竹条是伞架,短竹条两端打孔是为了连接各部分,一共有二十八根伞骨,钟明烛正在反复撑开收拢,检查是否留有瑕疵。意识到长离看了过来,她就扬起嘴角回了个笑容,好像刚刚把鱼吓跑的不是她似的。 长离又一次抛出鱼竿,不知是因为两度被鱼逃跑的缘故还是其他,她不知不觉中松懈了不少,不再紧盯着湖面不放,而是松松握着鱼竿,转而去仔细打量那伞骨。 打量了一会儿后,她注意到这把伞的构造比前不久看到的红黑两把伞复杂了些,便问:“为什么这把伞和之前的伞不同?” 伞柄上套着一个稍粗的圆环,可上下移动,上面打了二十八个孔,用来固定内部伞骨。顶部也有一个套筒,上面开了二十八个细槽,供伞骨上下移动。而之前那两把伞的伞骨好像是从伞柄上直接分出的,没有分那么多部分。 “不同?”钟明烛正在刷油,听她这么问,先是一愣,稍后才反应过来,笑道,“这才是通常伞骨的模样。修士有法术相助,伞骨直接固定在伞柄上也能撑开收拢,可若没有灵力,非得把那伞骨掰断不可。有了这支架,才能让伞骨动起来。” 她说着将那圆环顺着伞柄推上去,长离看着内部的伞架随着她的动作将伞骨撑起,待圆环挪至最上,那二十八根伞骨已同时张开。 长离自孩提时就开始修炼,遇到雨天只需念个辟水诀即可,从来没有撑过伞,经钟明烛解释后,顿时觉得这普普通通的伞上其实饱含了前所未闻的玄机。 钟明烛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又是一笑,而后对着手中的伞骨叹道:“凡间工匠的手艺,可不亚于修真界的炼器师。” 长离想了一会儿,轻轻“嗯”了一声,认同了这个说法。她瞥了眼浮漂,见那没什么动静,便继续瞧钟明烛接下来要做什么。 只见钟明烛将伞骨撑起放置于一边,从储物戒中取出一卷油布以及一罐染料。长离心想那油布多半是用来做伞面,便以为钟明烛要在伞面上画阵。 谁料钟明烛竟提起那罐染料,晃了晃就将一整罐都泼到了那油布上,那是靛青色的染料,里面还调了些烟灰,青灰交杂的颜色在油布上蔓延,钟明烛提笔在上面随意涂抹了几下,就一点那油布,将色彩定住,而后抖开那油布,得意道:“这叫江山烟雨图。” 她这么一说,长离发现油布上的色彩看起来当真有几分像雨中的群山,青灰二色斑斓交错,是远近的山影树影,又被水色融于一处,辨不出清晰轮廓,正是雨中的模样。 钟明烛将油布裁好固定在伞骨上,她握着伞柄将伞转了几圈,眯眼笑了笑,又提笔在里面涂了几下,然后收起,将伞递给长离:“做好了。” 长离接过伞,她还握着鱼竿,就将伞放在了桌上,却听钟明烛问:“不撑开看看?” “我已经看过了。” “你只看过这伞在我手上时的样子,又怎么能叫看过了。” “现在就要看?”长离迟疑地看了眼手中的鱼竿。 “当然是现在。” 也许是钟明烛的目光太过热切,长离总觉得如果不照着她的话做,自己很可能就钓不上鱼了。又想撑开看看也耽误不了什么,便答应了。 她将鱼竿搁在膝头,一手握住伞柄稍往前倾斜,一手缓缓将伞撑开,发现里面也沾染了些许染料,就像是自外面渗入的雨水。 然后她看到了一抹白色,在右后方,她转动伞柄,将那白色调转至前面。 霎时,钟明烛看到了星点光芒在那漆黑中绽放,她勾起嘴角,身子前倾,取了那杯酒一口饮尽,而后将手肘搁到桌上,懒洋洋撑着下巴,安静地注视着长离。 绿叶自伞骨和边缘的青灰色中探出,就像前几日长离见到的、在墙角生出的几株杂草,其中有一株开了花,是一朵小白花。 钟明烛在伞底下画了一朵小白花。 五片纯白的花瓣,花蕊是淡黄色的,在烟雨中悄然绽放。 “喜欢吗?”钟明烛轻声问道。 长离看着那朵简单几笔勾勒而出,却栩栩如生的野花,一时间,似有无数支离破碎的画面掠过脑海,太多太多,她甚至无暇去辨识到底是什么,那些杂乱的颜色很快又重归平静,只留一簇小小的晨曦之火在心头微微颤动。 她点了点头,说:“喜欢。” 话音刚落,钟明烛忽地探过手来,衣袖轻轻扫过她的手背,就像是羽毛似的,长离一怔,却见钟明烛的手按住了她膝头的鱼竿往上一提,含笑的嗓音在极近处传来,携着丝丝缕缕热度:“上钩了。” 一尺多长的鲈鱼被扯出了水,在鱼竿那头蹦跳着。 已临近午时,正值春末夏初,正午的阳光已相当灼热,金灿灿的光线大片投在水面,晃眼得很。 钟明烛去处理那鲈鱼了,长离看着青瓷酒壶边缘的光晕,探手去触了触,酒壶上刻了符文,一直保持着冰凉。 “寒潭香……”她轻轻念出这酒的名字,迟疑了片刻,从储物戒中寻出一个稍大的器皿,凝出数块冰放入器皿,然后又将那酒壶放了进去。 也许这样会好一些,她这样思忖道。 放好没多久,钟明烛就捧着个盘子回来了,盘子与酒具一样是青瓷所制,时间太短,长离本以为她是回来取什么东西,却见她将盘子放下后就坐了下来,俨然是已经大功告成的模样。 长离瞥了眼那青瓷盘,发现那鱼肉还是生的。 头尾、鱼骨和鱼皮皆去除,鱼肉片成薄如蝉翼的薄片,肉色洁白几近透明,中心则沾染了些许红色,那是靠近鱼骨的红肌。盘中那三片卷成花苞状,其余则以花苞为中心片片摊开,稍有层叠,像是舒展的花瓣。整盘鱼片看起来就像是花似的,而底下的青瓷盘则是陪衬的绿叶。 当长离打量那盘鱼时,钟明烛又取了两个青瓷小碟出来,里面是调料一样的东西,已研成细末,呈现出金黄色。 难道要直接在这儿烹煮?长离不解,却见钟明烛将一个小碟和一双筷子放到了自己面前,又重新替两个杯子倒上酒——看到酒壶被放到了冰碗里,她“咦”了一声,飞快地瞧了长离一眼,而后发出一声短促的笑,口中道“很好”。 长离没有问她觉得什么很好,转而追问起那盘鱼来:“不需要煮熟吗?” 调味碟、筷子以及酒全部备好,很显然,接下来就是要动筷子了,可她印象中没有吃过生的肉食,虽然对她来说进食本就是可有可无的事,但此时她逐渐对外界之事有诸多感思,再也不如从前那样将一切都摒弃于外,所以每当遇到与以前不同的情况时就会心生疑惑,然后就会问出来。 “煮熟自然也是可以的,只是我看这鲈鱼特别鲜美,又无腥气,觉得煮熟反而会坏了原味。”钟明烛率先夹了一片鱼肉,蘸了些许碟子里的调料,放入口中,细细咀嚼后咽下,随后抿了一小口酒,眉眼中很快流露出格外愉快的神色,“鲈鱼脍,搭配这寒潭香,再好不过了。” 长离学着她的样子夹起一片鱼放入小碟中,洁白的鱼片上很快滚上一圈金黄色的细末,她看了看,又问:“这金黄色的调料是什么?” “蒜、姜、盐、白梅、桔皮、熟栗子肉和粳米饭。”钟明烛一一数道,“李老板说他手头正好有调配好的,就送了我一罐。” 她细数用料时,长离已将鱼片放入口中,果真无半点腥味,鱼肉清淡,初时似乎寡淡无味,很快就有鲜香自舌底扩散,调料中的酸甜咸幸几味则予以鱼肉丰富的点缀,她想细算一下到底有几层风味,却发现一时间数不出来,只知道都是极好的。 咽下鱼肉后,她又抿了一口酒,酒温比之前更低,一下子涮去了舌尖残留的味道,稍后,淡淡的酒香与鱼肉的余味混合到一处,又是另一番美味。 那酒名为寒潭香,是因为其水取自高山寒潭之故,冰镇后最佳,因为温度低所以初入口时酒香较淡,入口清冽,非常适合在炎热时饮用。此时虽然不是夏季,但春末十分,正午的太阳已算得上毒辣,鲈鱼脍佐以寒潭香,正好相得益彰。长离元婴之体,不会因酒后劲足而体乏,只道愈往后香味愈醇。 “怎样?”钟明烛笑眯眯问。 长离抬起眸子,直直注视着她,道:“很好。”又吃了一片,她问:“这叫鲈鱼脍?” “恩,不过还有一个名字,叫金齑玉脍。”钟明烛轻晃着酒杯,一只手在桌面上轻点了几下,四个字便在长离那边的桌面上浮出。 “金齑玉脍。”长离跟着念出来,像是要将这个记在心中,念了两遍才轻轻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只可惜花期已过。”钟明烛话中大有遗憾之意,“比起迷境,剑仙玉壁,我更喜欢把这叫做桃源,待得来年三月桃花尽开,定是美不胜收,这便是人世繁华呐,所谓——”她的指节一下一下轻叩起桌面,“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半醒半醉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 听着她轻吟浅唱似的调子,长离忽地一阵恍惚,眼前好像真的看到了漫天桃花,纷飞如雪。 可惜了,她心中竟也发出一声叹息。 第66章 僬侥城, 天一宗住处, 一切如常, 风海楼知道长离和钟明烛出门了, 以为她们就在城中转悠,所以没有多理会, 之前积累的一堆文书好不容易整理的差不多了, 他看天色正好,心中也起了出门走一走的念头,只是这想法还没来得及在心头转上几圈, 就被门人送来的信驱走了。 他看了眼信上的署名,心里苦笑道:果然偷不了半点清闲。之后便往黎央休息的小院走去。 “黎央姑娘, 这是你的信。”他匆匆迈入黎央休息的小院, 发现她恰好在院中,便将信递了过去,“我今早收到的。” “多谢。”黎央接过信函,发现是从涿光山来的,她苏醒后就送了封信回涿光山, 交代了柳寒烟和重霄剑的去向, 涿光山与僬侥路途遥远,是以今天她才收到回信,她看过信后开口道, “族中已派人前来僬侥接我回去,因重霄剑事关重大,到时可能需与贵宗细谈, 不知是否会唐突?” “我本就有此意,何来唐突。”风海楼道,“况且柳师姐是鄙宗门徒,不管怎样,我们都无法置身事外。” “那有劳公子了。” “不敢当,这是分内之事。”风海楼摆了摆手,随后似是想起了什么,面上显出犹豫之意。 因为柳寒烟,黎央原本一直对天一宗心存芥蒂,但在疗伤的这些时日,天一宗以上宾之礼待她,于柳寒烟无丝毫偏袒,坦言必会彻查绝不姑息,尽显大派风度,是以现在她对天一宗倒是多了几分好感。她见风海楼送完信后仍是没走,猜想他可能还有其他事想问,只是耽于礼节,不知该怎么说才好,于是她主动问道:“公子若有什么疑惑,但说无妨。只要不涉及族中机密,我一定据实以告。” “呵呵,既然黎央姑娘如此说了,我便不拖沓了。”风海楼感激地笑了笑,“之前听小师叔和钟师妹说了事情经过,其中有一事我有些在意。” “何事?” “关于当年在涿光山救走柳师姐的神秘高手。” 风海楼回僬侥后,从钟明烛处得知了这些,两人就此讨论过一番,都觉得整个事件里最可疑的就是那个人了。 涿光山火正一族世代隐居,住处必定极其隐秘。再者,现今连知晓天帝火官的人都不多了,朔原又鲜少有修士前去,以柳寒烟的资历,没可能凭一己之力找到重霄剑,她多半也是受人指使。指使她的那人,非但知道连火正一族传人都不太清楚的事,还能混进涿光山救走柳寒烟,后来又帮她对付长离。 风海楼多少知道柳寒烟的心事,觉得她被重霄剑勾起了心魔,所以才会想要除去小师叔。但是却不知道那个人为何要与长离为敌。他心想:小师叔此前从未下山走动,要说结怨,也只有千面偃一人,但那人显然不是千面偃。 柳寒烟前往须弥之海时,千面偃正在天一宗滋事,后来又被百里宁卿困住,除非他能另外变出一个自己,不然绝无可能出现在涿光山。 而且那人还将黑水岭的大量妖兽都引了过去,风海楼在黑水岭一带没有察觉妖窟就在附近,就是因为有人将大半妖兽引开了,后来天一宗派人调查过,确认长离与柳寒烟交手处的妖兽尸骸都是来自黑水岭,最奇怪的是没多久就有人偷偷将谷中的残骸清理了,像是生怕被人发觉什么似的,当时云逸不在,前去的天一宗弟子也没能查出更多线索。 一个柳寒烟还不够,还找来那么多妖兽,那人像是一定要至长离于死地似的,风海楼想了半天,都没想出个所以然。 谷中妖兽皆是万剑穿身而亡,事后长离也说不清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她道自己看重霄剑的邪气使妖兽癫狂便想去将剑带走,但是重霄剑上剑气肆虐,她单是去握住剑柄就耗尽了全部精力,等回过神,置身之处已是血海,她自己身上也是多处剑伤,想来那斩杀妖兽的剑气应是来自重霄剑。 长离还说她才抓住重霄剑,那剑就被人夺走,只是半途却被柳寒烟劫了去。 柳寒烟和重霄剑一起没入地底,终是无人知道那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风海楼和钟明烛商讨半天,始终猜不透那人是何意图。 听完风海楼的疑惑,黎央思考了一会儿,道:“若是妖兽,可能是那人想以血祭剑,但是……”她声音中透出迟疑,“为何要与长离仙子为难,这我也想不透。” “小师叔初下山就险遭不测,也不知是谁,用心这般险恶。”风海楼叹道。 那么多妖兽,长离不过元婴修为哪里能敌得过,若无变故,下场必然是被活活分食。 “会不会是……”黎央面上迟疑之色更重了,“想借长离仙子引出柳寒烟的心魔?” 风海楼沉吟片刻,点头道:“这倒也有可能。” 柳寒烟嫉恨长离,见到她后激发心底杀意,正好有助于提炼重霄剑的邪气。 不知为何,见他有认同之意,黎央似乎松了一口气。 “说来,涿光山可曾有外人出没?”风海楼又问,“若是有,很可能与那人有关。” “我印象里没有,我们住的地方很隐蔽,若无族人指引,无人能寻到,已经有几千年没有外人来过了。若是有,我们也不会这般束手无策了。” “几千年啊……”风海楼皱了皱眉,“那可曾有人私自离开过?” “离开?”黎央一愣,过了好久才缓缓点了点头,“这倒是有过,而且不止一个。” 原来差不多就在两千年前时,族中祭祀察天有异动,当时族长的长子认为那是无需再困守涿光山的预兆,和族长大闹了一场后,偷偷带着一批憧憬外界的年轻修士离开了。 “你觉得那人是他们中的一个?”黎央问完后立刻摇了摇头,“不对,这不太可能。” “为何?” “先人以天道立誓时代护剑,否则不得善终,已经过了那么久,族里的长辈都说他们定是已经死在朔原了。就算留有后人,也活不了多久,哪里能有那么深厚的修为。” “唉,也是。”风海楼这样说,心里却寻思道:那些人不一定能有能力,但说不定求了他人当帮手。 他觉得妖兽作乱的始作俑者说不定就是那人,为了祭剑或者其他目的,只不过如今妖窟消失,就算想要揪出那人也不知该从何寻起。思及此处,他心头不禁愁云阵阵。 程凌受伤后他曾卜了一卦,卦象迷离,凶吉难料。 黑水岭之事虽然还留有不少疑点——比如说那是何人布置,比如说陆临为何要抓走千面偃,再比如说最初百里宁卿为何会盯上长离,至于云中城那堆糊涂账更是算都算不清。可对于天一宗来说,妖兽消失,这事便算是告一段落。然而前几日风海楼心血来潮又卜了卦,卦象竟和之前差不多。 黑水岭妖兽之乱,怕只是开端罢了。 以后,必然风云诡测啊。 湖畔,长离和钟明烛两人边饮酒吃鱼,边随意谈些什么,长离自然是不会找什么话题,但有钟明烛在,她大多数时候都只要听着就可以了。 两人先是谈论了些凡间吃食,稍后又聊起这湖光与桃花,最后一起猜起玉壁上舞剑之人和昊天的关系来。 那是个凡人,但留下的剑影却被那剑仙断言是天道剑势,所谓故友只是后人的猜测,同样也有很多人觉得是那剑仙看错了,那舞剑之人不是神就是仙,凡人怎么可能如此了得。 “也许是昊天的弟子。”长离道,但稍有又觉奇怪,“若有那人有这般深厚的修为,为何还是凡人?” “也许是后世传错了吧。”钟明烛道,很快又若有所思地开口,“不过我听说好像有人生来就不能修炼,纵是天赋卓绝都无法汲灵力为己用。” “为何?” “我也不清楚,好像有很多说法,我见过两种,一种是说女娲大神造人时最初用的是五色石,后来五色石耗尽,但地上生灵不足,她只能改用黄泥,而那些黄泥未得灵气孕育,所以无法修炼,他们的后代亦是如此。”她顿了顿,又道,“还有种说法则和上古战争有关,据说盘古大神死去后四肢化作四极的高山,撑住了天,但后世战乱中曾有仙人撞断了其中一座山,导致天地险些重新合拢,后来那一族所有人都被抽去仙骨、焚毁灵海,再无缘修仙,那咒印刻入了血脉,所以其后人同样无法脱离凡人之身。” “你是在哪里看到的这些?” “当然是玄门心法,野史杂记,怪谈传奇,以及道听途说。”前几个字钟明烛还在故作深沉,到后来就开始笑个不停,“凡间有说书人,修真界也有数不胜数的‘传言道’啊。” 长离看着她张扬的笑颜,轻道:“也是。” “不过话说回来,我倒不觉得那是昊天的弟子。”钟明烛笑够后懒洋洋摆了摆手,“昊天得到帝剑前,可是险些败给重霄的,封印重霄后紧接着就分辟三界,哪里会有什么时间去收徒,我倒是觉得玉壁上那人舞剑在前,昊天得帝剑承天道剑势在后。” “你的意思是……”长离思忖了一会儿,“天道剑势并非昊天所创?” “说到底,天道剑势也只不过是后世的名字罢了。你曾说过,剑术境界与修为其实并无关系,这样的话,那人即使真的是凡人,剑术臻入化境后,通天道也未尝不可。” 天道为万物之理,哪怕是神,亦只是万物之一罢了。 “你觉得那人是谁?” “可能是知己吧。”钟明烛答道,而后忽地露出促狭的表情,笑道,“说不定啊,还是红颜知己。” 在野史杂谈里,放浪形骸、声色犬马的神可是有一大把,至于到底是真是假,又有什么关系呢,毕竟那些都已是湮灭在尘中的往事了。 不知不觉,天色渐暗,然后是月亮升起,星辰闪耀。 盘子已经空了,长离喝了最后一口酒,放下酒杯,看了一眼染上墨色的湖面道:“该回去了。” “是啊,该回去了。”钟明烛应道,眼底一抹暗色一闪而过,“该回云浮山了,希望那传送阵别再出什么问题了。” 在同样的月色下,距僬侥城外五十多里处,碧纹白袍的青年正心急火燎地向僬侥赶去,他气色不佳,身上还残留着凝固的血迹,却无暇停下好好疗伤,恨不得能立刻移动到僬侥城中。 那青年正是江临照,他得知叶沉舟失踪的消息后,就开始四处搜寻线索,结果无意中听到一个消息,他觉此事重大,只得暂时放弃寻找叶沉舟,转而赶回僬侥。 必须要赶在他们前,他心中不住道。 忽地,一阵劲力扫来,来自他身后,他当即划手诀张开结界,巨大的灵力冲撞在四下激起狂风阵阵,察觉到袭击者不止一个,而且实力深厚,他心底顿时一片冰凉,不敢有任何迟疑,将大量灵力灌入飞剑,愈发快速地往前冲去。 他还不到七百岁,修为已不亚于云逸等元婴后期宗门之主,全力之下,足下的飞剑当即化作白虹,一眨眼就行了数里。就在他以为已脱出险地时,突然觉得飞剑一重,像是撞上了无形的网。 灰衣女人鬼魅似的出现在他面前,她手一握,霎时有万道银光在月下一闪,一端在她手上,另一端则缠住了江临照的剑以及他的人。 江临照大惊道:“天罗地网?你是背阴山森罗殿的人?” 背阴山,号称纯阴无阳之地,山不生草,峰不插天,岭不行客,洞不纳云,涧不流水。没有人知道背阴山在哪里,自然也没有人知道背阴山的森罗殿在哪里。 但它又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据说修炼森罗殿独门功法的修士进展极快,但是需定期吞噬魂魄,还需耗费大量灵石,所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森罗殿就开始接杀人的生意。 只要奉上足够的灵石,森罗殿就能除去任何你想除掉的人。曾有人争论过森罗殿的修士能不能除掉化神高手,只是最终没人得到答案,因为暂时还没有任何势力能负担得起除去一个化神修士需要的灵石。 江临照认出那些银线就是森罗殿的独门功法天罗地网,他一动,身上马上出现了丝丝血线。 “江城主,知道的很多。”那女人平静地看着他。 好像他已是个死人。 第67章 离开黎央处后, 风海楼回去继续处理了一会儿文书, 眼看月上梢头, 刚想去练功房打坐, 就见到程寻神色匆匆过来,问他有没有看到长离。 “小师叔和钟师妹去市集了吧。”他道。 程寻皱起眉:“我才从西市过来, 沿路没有发现她们, 传音也没人回应。若是在市集,不至于听不到。” 风海楼看到程寻脸色不好,心中不禁暗道糟糕。他知道钟明烛好玩, 说不定就带长离出了城,若是平时倒是没什么, 只是他刚才和黎央谈话时又把种种疑点理了一遍, 觉得现在很可能有人躲在暗中要对长离不利,听程寻说找不到长离,他一下子急了起来,忙说立刻派人手去找她们。 两人一起到大厅,正欲召唤留守的门人, 却见长离和钟明烛一前一后回来了。 风海楼还没来得及与她们打招呼, 程寻就沉着脸质问道:“你们去哪了?” 他口气很冲,几乎可以说是怒不可遏,仿佛两人犯了滔天大错似的。 “我们……”钟明烛才说了两个字, 就被程寻打断了。 “长幼有别,你师父尚未开口,哪里轮得到你说话, 退下去!” 风海楼见钟明烛也沉下脸,顿时一阵发憷。 在云浮山上时,天台峰上只有两人,除了长离,钟明烛接触最多的就是云逸、风海楼和丁灵云三人。云逸和风海楼脾气随和,对于恶作剧之类的都是一笑置之,丁灵云虽然时常和钟明烛起争执,但她生性洒脱,吵完就忘,两人处得倒也不错。况且钟明烛性子虽顽劣,但天台峰就她和长离两个,就算她把天台峰拆了也惹不到其他师伯,顶多偶尔被云逸和长离被打发去抄书扫地,哪里受过这样严厉的呵斥。 眼看钟明烛挑衅似的抬起下巴,他连忙冲过去将她扯到一边,一边叮嘱她稍安勿躁,一边替她给程寻赔礼道:“程师叔,小师叔专心悟道,鲜少离开天台峰,是以与其他各峰交涉打点之类的事都是由钟师妹来办的,她一时没改过来,还望程师叔包涵。” 他这番打圆场,一来是和钟明烛关系不错,二来是觉得程寻委实有些过分。长离和钟明烛充其量是没有禀明行踪,连过错都算不上,只能说是疏忽。 听他这么说,程寻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过了好一会儿才稍稍缓和了些,但语气仍是极其生硬:“我最近听闻风声,据说南溟想要对付你,现在传送阵已修好,我们明日就回云浮山。”他瞥了长离一眼,忽地叹了一口气,又道:“南溟似乎联系了森罗殿的人,说要给自己侄子报仇。” 听到“森罗殿”三个字,风海楼的脸色顿时白了白。 长离应了一声,而后道:“我们去城外了……” 她话未说完,程寻就挥了挥手:“罢了,过去之事无需再提,传送阵已修好,明日我们就启程回了云浮山,回去后你暂时就不要外出了。” 风海楼见状寻思道:原来程师叔是担心小师叔,才会如此严厉,看来我倒是错怪了他。这时耳畔飘来一声短促的轻笑,却是钟明烛,这时候还能不分轻重的也只有她了。风海楼身子一僵,下意识挪了挪身子把她挡在身后,头皮发麻等着程寻训斥。 结果程寻只是瞪了钟明烛一眼,转而告诫长离道:“我上次就说过,你既已为人师,就需好好管教门下弟子。”说罢,他不等长离回话就离开了。 “真是越来越好奇了,师父,你真的没有做过打烂程师伯药炉之类的事吗?”钟明烛笑道。 片刻前还一副要冲上去和程寻拼命的架势,现在倒有心思开玩笑了。 “钟师妹!”风海楼恨不得给她上个噤声法咒,让她少说两句。 长离竟认真想了一会儿,而后一本正经道:“没有。” “小师叔,你还真的去想啊……”风海楼都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了,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想起程寻的话,片刻的轻松很快就被担忧取代,“如果太师叔得到的消息不假,那小师叔你的确要多加小心,森罗殿太危险了。” 修真界五十多位化神修士中,森罗殿占了两位,虽然敌不过天一宗,但他们擅长在暗处取人性命,若长离真的被他们盯上了,留在外面的确太危险了,也难怪程寻会气成这样。 想到这处,他便正色道:“明日你们前往城外传送阵时,可千万要小心。” “好。”长离点了点头。 钟明烛却没有说话,她眼底明暗不定,似乎在思考什么。 第二天,程寻选择在正午时分动身,那时阳气最盛,是森罗殿潜行术最难发挥效力的时候,风海楼在门口替他们送行,黎央竟然也来了。她将一枚铁质令牌递给了长离道:“重霄剑一事尚有疑团,以后可能还需仰仗长离仙子相助,这枚令牌为本族信物,还望仙子能收下。” “这是什么信物?”钟明烛插话道,程寻立刻在旁咳了一声,似乎在警告。 “可凭这枚令牌传信给长离仙子,当然,仙子哪天有事需拜访涿光山,持此令牌便可畅行无碍。”黎央说完后看了钟明烛一眼,面上露出抱歉之意,“按理说我这条命是小道友救来的,这令牌理应给你才是,只是重霄剑事关重大,我身上只带了一枚令牌,只能委屈小道友了。” “这什么令牌,一看就是麻烦,送我都不要。”钟明烛笑道,“不过日后若我随我师父一起去涿光山,也能沾些光,享上宾之礼吗?” 程寻马上板起脸:“钟明烛!休得无礼。” “无妨。”黎央笑了笑,她和钟明烛接触了几次,多少也知道些对方的脾气,知道去计较只会让自己更不痛快,何况钟明烛是长离的弟子,她也不想把关系闹僵,“这是自然的,小道友若是来涿光山,我族必定以上宾之礼相待。”之后她又诚恳道:“不光是小道友,我承蒙天一宗照顾,心底已厚颜将各位视作友人。就算是无关重霄剑,以后天一宗若有我能帮得上忙的,还请尽管开口,我一定不会有半句托词。” “多谢。”长离收了令牌,淡淡道。 之后,各人寒暄了几句,程寻就领着长离和钟明烛离开了天一宗的别馆,往传送阵而去。 传送阵离城门不远,四下无人,程寻在结界前的石碑上划下天一宗的方位,三人便一起站到了阵中,很快,阵中渐渐浮现出流动的灵纹,白光腾起,将三人的身子包住。 “慢着!” 突然传来一声大喝,同时一个染血的身影冲了过来,只见他一个箭步也窜入阵中,双手张开结出法印,似乎想将三人推出去。 一时间灵气激荡,长离和程寻先后出手,长离持剑,程寻使的则是一根短棍,眨眼就将将那来人架住。 差不多是同时,白光蹿起,四个人的身影同时消失在传送阵中。 又过了一会儿,一个女人慢吞吞走到了传送阵前,她模样普通,若混在人群里,哪怕是最眼尖的人都很难将她找出来,周身的气息更是稀薄到几近于无。 正是之前在神女峰说什么“道侣还能散盟”,嫌死契太麻烦而离开的女人。 她打量着传送阵,挠了挠脸,眉头皱了起来在额心挤出几道褶子,心中似在天人交战,良久后才摇头重重叹了一口气,大概是终于做出了决定,眉头终于舒展开,只是面上仍是一副嫌麻烦的模样。 “什么都还没发生,我就已经开始头疼了。”她小声嘟囔道。 身上尚残留着几分被传送阵拉扯的感觉,率先映入长离眼中的不是太乙广场前巍峨的大殿,而是深不见底的黑,与此同时,久不见天日导致的浑浊气息涌入鼻腔。 ——这里不是云浮山。 光华骤然隐去的瞬间,她险些以为自己的眼睛又出了毛病,然还没来得及去确认,四周忽地变得亮如白昼。 不是阳光,也不是火光,而是攻击的法术,暴雨似的攻击已从四面八方涌来。 那是一早就设下的攻击阵术。 一旦有人出现,就会触动术法发动攻击,将阵中之人绞杀。 在灵光闪现的那一瞬,长离看清了试图阻拦他们的是谁。 那竟是江临照,只见他满脸血污,几乎看不清原本样貌,在闯入传送阵时遭长离和程寻同时格挡,如今已被灵力震晕了过去。 长离顾不上去考虑江临照为何会变成这样,因为从四方用来的攻击已经像网一样将他们罩住。其中什么攻击都有,有实体的兵刃法器,也有五行法术,虽然其中大多都算不上厉害,但胜在数量多,又是趁人不备,叫人防不胜防,顷刻间便有几点流火坠在长离足前,将那处地面融了一小块。 琅玕剑闪烁着晶莹的光彩,淹没在灵光中的剑气蓄势待发,剑尖稍抬了一点,剑影几欲脱出,却又很快停住了。长离瞬息中就判明局势,她知道若自己分剑影开剑阵定能自保,也能护住钟明烛,可身边还有程寻和一个受了重伤的江临照。她的剑阵太过凌厉,说不定会误伤到他们,所以她迟疑了。 临阵御敌不容半点犹豫,更何况是如此危机之时,她分神之际又有几道厉害的法术擦身而过,在衣衫上留下一点焦黑的擦痕。说时迟那时快,只听程寻一声暴喝:“挡住东南七把毒铩!”说罢只见他将短棍往地上重重一插,以那处为中心,灵力阵阵往外扩散,呈现水波状,将四人纳入波纹中,而后,波纹尽头有淡青色的灵气破土而出,像是被扯起的轻纱,上面的灵力旋转起来,组成一道屏障,将那些烈焰、风刃之类的攻击统统阻隔于外。在屏障张起那瞬间,长离飞身而起,将他所指的那七八毒铩击毁。 程寻承龙田鲤衣钵,苦心钻研丹药之道,连本命法宝无常棍都形似药杵,许多人都觉得他不善打斗,实际并非如此,云逸一辈的天一宗弟子基本功法皆修炼纯熟,所谓短板只是相对而言,也许和其他几峰相比,不语峰丹药一脉的确不擅长打斗,但与外界修士相比,他们都算得上是实力上乘。这招便是程寻化用天一宗基础防御结界而来,融合了流水之柔,蒲草之韧,只见那轻纱似的灵气屏障将四面八方的攻击扯入,那些实体或者灵体的攻击进入屏障后就像是进入了一条大河,顺着灵气流动之势一起绕着四人旋转起来,他叫长离击毁那几柄毒铩,是因为那几把毒铩靠得最近,他没有把握能挡得下来。 待所有攻击都被缠住,程寻猛地拔出那短棍,柔韧的结界气势骤变,漫天刀光剑雨再现,与之前极其相似,只是方向变了。那疾风骤雨似的攻击悉数被程寻掷了回去。 几声爆裂声后,攻击停住,程寻气喘吁吁收回无常棍,但仍是不敢懈怠,警惕地在附近逛了一圈,确认已无危险后才如释重负吐了一口浊气,松懈之后,身子立刻晃了晃,紧接着就站立不住跪倒在地,捂住胸口咳出一口血。 原来刚刚那招他已是用尽全力,强行震开那些攻击后自己也遭反噬而受伤。 长离立刻取出灵药想递给他,程寻却摇了摇头,指了指江临照示意长离将灵药给他,自己则改为盘坐开始调息,长离将灵药给江临照服下,然后看向钟明烛问道:“你可有受伤?” 程寻没来得及阻住最先几道攻击,长离虽然挡在了钟明烛前面,但那对四方而来的攻势起不了什么作用,她想钟明烛修为最低,那些攻击她和程寻强挨一些都无关紧要,钟明烛却是连沾都不能沾的。 “我没事。”钟明烛摆了摆手,已然开始打量起四周来,走过程寻身畔时忽地抿嘴一笑,“原来程师伯那么厉害。” 话是恭维,可她那含笑的嗓音中着实听不出几分敬意来,好在程寻正在运功,没听到她这句话,不然少不得一番吹胡子瞪眼。 他们正置身于一个宽阔的山洞中,待适应后,这里看起来就不像刚来时那么暗了,不借助灵识也能看清四周的模样。 这山洞比那妖窟还要大上数倍,以肉眼根本看不到洞顶,地上崎岖不平,四处滚落着奇形怪状的石头,那些石头大多棱角尖锐,没有被流水冲刷过的痕迹。 长离见钟明烛神情专注,便不出声打扰,转而去给程寻护法,忽然,她心底浮现出一种异样的感觉,仿佛有什么人藏在暗中,正在注视着他们。她当即执剑而起,几乎是下意识的,朝身后挥出一剑。 剑光无声没入一块几人高的巨石中,在上面划出一道细线。 “怎么了?”钟明烛问道。 长离皱了皱眉,环顾四周,灵识探过每一寸细微的角落,可什么都没发现,她只能摇了摇头,轻声道:“没什么,是我的错觉。” 说罢她便坐回原处,钟明烛打量了几眼那巨石,轻笑了一声,捡起一块小石子扔了过去。 她没用什么力气,那小石子撞上石头就被弹飞了,然而下一刻,那石头的上半部忽地轰然倒塌,重重砸在地上,随后,后面不少石头纷纷断裂倒下,留下的部分与最初那块齐平,切口也是如出一辙的光滑平整。钟明烛一眼望去,竟看不清到底有多少巨石被斩断,光看得到的就有二三十块,更后面的隐藏在黑暗中,无从细数。 长离那一剑并未调用灵力,剑气及百丈外无丝毫损减,和在瀑布下静悟时相比,不知精进了多少。 “也许有朝一日,真的能悟得了那断水决吧。”钟明烛摸了摸鼻子嘀咕道,之后便继续查看起洞中情况来。 扬起的尘埃渐渐落定,洞中又恢复了平静,没有人注意到,被斩断的那块巨石边上,忽然有几点尘屑飘起,又落下。 第68章 这洞穴虽然大, 但除了乱石多一些外没别的奇怪之处, 那些石块都是从洞顶岩壁上震下来的, 应是曾经发生在这里或者附近的大战导致。 那些攻击术法是十几天前布置的, 传送阵是一个月前坏的,时间恰好能对上, 想来对方从那时就开始布置了。 几个时辰后, 程寻调息完毕,钟明烛也找到了出口。 其实这出口一点都不难找,他们出现的地方差不多位于洞穴正中, 往东走一段就会发现洞穴渐渐收拢,到最后变得只能容一人通过, 那里竖着几道石壁, 绕过层叠的石壁就能离开洞穴。 未免有人埋伏在外,出去时长离执剑走在最前,钟明烛跟在她后面,程寻则背着江临照走在最后。江临照还没醒来,程寻查看了他的伤势, 知他虽然伤重但一时半会没有性命之忧, 便以离开为先。 这时已入夜,外面同样黑漆漆的,山洞处在一个深谷中, 远方的山影隐入夜色中,只能看得到模糊的轮廓。谷中和洞中一样怪石林立,想来是真的发生过激烈的战斗, 在这山地上震下不少石块来,只不过因为是在外面,所以那些石块的棱角大多已被磨平,根据其圆滑程度来看,那场大战应该是发生在很久以前,那时候可能连天一道人都还没出生。 洞穴所在的那座山极陡,他们能看到的山体部分几乎是竖直的,往上则看不到尽头,只能见到厚厚的云层。云层将整片天空都盖住,不见星月,仅有微弱的光线穿过云层,令这山谷不至于彻底昏天暗地。 待几人打量过洞外的样子,钟明烛便问程寻:“程师伯知道这是哪儿吗?” 程寻摇了摇头:“光凭这些乱石,我也看不出什么。”随后皱了皱眉,吩咐道:“现在不是问这些的时候,当务之急是离开这。” 说罢便率先招出飞剑,向云霄奔去,他料定这山就算再高,也拦不住飞剑,只消片刻就能行至山巅,那时,山地一览无余,也好判明如今置身何处。 当身子没入云中时,四下顿时一片迷茫,下一瞬,他忽地脸色大变,喝道:“回去!”说着身子猛地一沉,任凭自己掉落,至坠出云层才重新驱剑稳住身形。 长离考虑到钟明烛的修为,为防她跟不上,特地叫她先行,自己则驱剑在后,所以程寻出声时,两人都还没进到云层中。 “怎么了?”钟明烛疑道,长离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不清楚,两人一起将视线投向程寻,等他解释,谁料程寻一言不发,箭似的扎到地上后就放下江临照,将一颗丹药塞入他口中,随后自己也吞了一颗,再度开始运功调息。 似是又受了伤。 长离当即护着钟明烛退回地上,吩咐钟明烛开折冲阵将程寻和江临照纳入阵中,自己则在外开了剑阵严阵以待。 四下静悄无声,过了好一会儿她都没察觉半点灵气异动,面上渐渐浮出疑惑来,钟明烛将朱明帖钉到地上后就开始打量头顶的云层,不多时忽地“咦”了一声。 “出什么事了?”长离注意到她扭头去看后面的山洞,以为她发觉了什么,剑一提,数百剑影皆指向钟明烛瞧着的那处。 钟明烛却摇头道:“没什么,倒是这云层有蹊跷。” 长离刚想问什么蹊跷,就听到有人说:“那不是云,是毒瘴。”她回头一看,却是程寻已收功。 程寻面色稍显苍白,看起来还没彻底恢复,若非他应变及时,又带了救急灵药,此刻怕是凶多吉少。 他先去查看江临照的情况,见他无恙才松了一口气,然后道:“我看这毒瘴将上面的路都阻住了,御剑定是无法离开这,只能另寻他路了。”他看了眼前方诡奇的地势,沉吟道:“如今敌明我暗,黑夜又利于藏匿,等天明再去前方探路吧。” 长离自然是没别的意见。 程寻又休息了一会儿,便开始为江临照施疗伤术,长离则维持着剑阵,提防有人来袭,过了一会儿,她突然意识钟明烛一反常态地沉默,以往哪怕是最危急的时刻,对方都是一派轻松自得的模样,而今却沉着脸不知在想什么。 “你……”她犹豫了一下,“是不是受伤了?” “嗯?”听到她的话,钟明烛似大梦初醒,愣怔片刻,才摇了摇头,“没有,我好得很。” 稍后长离便听到她笑了几声,随后那稍高的温度就贴了上来。她原本脊背笔直地端坐着,钟明烛却懒洋洋往她背上一靠,被这么一冲撞,她身子歪了两下,坐得也不如之前那般一丝不苟了。 不知为何,原本绷紧的心情竟松懈了些。 “也不知这里能不能看到日出。” 钟明烛的嗓音自背后传来,长离不需去看,就能知道对方面上一定是挂着盈盈浅笑的,她抬眼望向那阴沉的毒瘴,轻声道:“等天亮就知道了。” 程寻瞥了她们一眼,皱了皱眉,似乎有些不满意,不过最后还是没说什么。 后半夜,江临照终于醒了。 他先是发出几声含糊的呢喃,慢悠悠睁开眼,随后挣扎着坐起来,口中焦急道:“不能走传送阵!” 稍后才发觉不对劲,他环视四周,面上失望与担忧轮番出现,最后化作苦笑:“还是没能赶上啊。” “江城主,现在说这个未免也太迟了。”钟明烛打趣道,程寻立刻瞪了她一眼,然后开始询问江临照是被何人所伤。 “是南溟,还有森罗殿。” 最后三个字一出口。程寻的表情顿时严峻起来,钟明烛却勾了勾嘴角,她坐到了长离身侧,附在她耳边道:“大事不妙呢。” “什么不妙?”长离好奇地问。 钟明烛抿嘴笑了笑,朝江临照方向稍抬下巴:“听江城主怎么说吧。” 江临照忖了片刻,就将近日来的经历一一说来。 他前些日子一直在黑水岭附近寻找叶沉舟的下落,但一无所获,正当一筹莫展时,他偶然撞见南溟手下几个修士正在追杀一个人。 “我出手救下了那人,但他伤势极重,我手上的灵药已起不了作用,他把原委告诉了我,没多久魂魄就散了。”说到此处,他面上出现了一丝不忍,“我才知道南溟为了给南司楚报仇,竟然谋划着暗算长离仙子。” 原来被追杀的那人也是南溟手下,前阵子传送阵就是南溟所为。僬侥城的传送阵由珍宝阁的炼器师负责,南溟暗中派来了自己手下的炼器师,神不知鬼不觉改动了方位,一旦有修士想借由传送阵去云浮山,就会被传送到这里。 僬侥城与云浮山相隔甚远,长离回师门十有八九要走传送阵。 布置好传送阵后,他假惺惺要那几个炼器师发重誓不走漏消息,然后转头就派人将他们都杀了。被江临照救下那人跟随南溟最久,深知他为人,明白发誓只是叫他们掉以轻心的幌子,所以提前逃跑了,无奈他势单力薄,终是没能保住性命。 “我得知后立刻赶回僬侥想将此事告诉你们,谁料半途中了埋伏。”说到这里,江临照不自觉摸了一下手臂上的伤口,苦笑道,“除了南溟手下的那些修士,还有一个森罗殿的人,那女子委实厉害,我实力不济,险些命丧她手。” “森罗殿的人?”钟明烛插话问道,“我听说他们行事隐蔽,混迹人群中丝毫不起眼,取人性命都是神不知鬼的,那么容易就能认出吗?” 程寻板着脸瞥了他一眼,似乎很不满她的插嘴。他性子古板,恪守礼仪,在他看来,钟明烛这样一句客套都没就贸然向前辈提问,实在是很失礼,但又觉此时情势非常,不适合太过拘泥虚礼,是以隐忍不发,只以眼色警告一番。 江临照倒是没有觉得被冒犯,他仰慕长离许久,爱屋及乌,一直觉得钟明烛伶俐可爱,再者此前师徒二人帮了叶沉舟大忙,他感激还来不及,哪里会计较这些小事,听钟明烛问,便坦言道:“实不相瞒,家师曾与森罗殿的人交过手,提过森罗殿有一独门功法,叫天罗地网,当时那人修为不如家师,但施展出这天罗地网,家师就难以抵挡,所幸那人无意伤人,家师才侥幸捡回一命。而袭击我的那女子用的就是那招,所以我虽然不认得她,却能知道她来自森罗殿。” 释出灵力,化作细线张结成网,然后潜伏于暗,因为是灵力所化,那网没有实体,辅以潜行秘术,等对手发现自己被丝线缠上时,其实已身在网中逃脱不得。那玄功说来容易,但实施起来却很难,须得同时操作成千上万条丝线,是以练成者极少。 “什么天罗地网,分明是蜘蛛网。”钟明烛嗤笑道,“听起来厉害,也不过如此,江城主最后不还是转危为安了么。” 听她奉承,江临照却摇了摇头:“说来惭愧,其实是有人出手救了我一把,否则我早就死在那了。” 程寻疑道:“是谁?” 江临照却说不知道,当时那丝线已将他全身勒出无数道血痕,对方只需动动手就能叫他碎尸万段,结果不知从何处射来一大把叶子,将那些化作丝线的灵气都打断了。 “不过袭击我那人似乎认识对方,因为她突然变得很激动,转眼就消失了,而我惦记着尽快赶回僬侥,没多停留。”江临照叹了口气,“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现在反而成了拖累。” 他偷偷瞄了一眼长离,见对方面上既无感激也无怪怨,顿时一股失落涌上。他会如此拼命,全是因为长离的缘故,这时候倒宁可对方责备他办事不利,也好过这般无动于衷。 “这倒不尽然。”见他面色黯然,程寻连忙安慰道,“正因为江城主出现,我们才会提前警惕,否则可能根本来不及挡住那些攻击。” 这时钟明烛冷哼了一声,面上露出愤懑之色,“那个南溟,真是够不要脸的,他侄子明明是被他灭口的,装什么苦大仇深啊。” 说话时她往边上挪了挪身子,好让长离替她挡住程寻那利剑似的视线,后者对于她这点小动作毫无知觉,倒是对话的内容比较在意,好奇道:“南司楚是他杀的?” 程寻沉着脸不说话,他不喜谈论其他人的是非,但凡有些眼力的,见了他的脸色多半会打住,偏偏钟明烛躲在长离后面,看也不看他的脸色,听长离发问,愈发兴高采烈地解释起来。 “我觉得是他,不过不是他亲自出手。”她将自己的看法说给长离听,到开心处还会用手比划两下。用她的说法就是:南溟去见南司楚时封了灵力,而且离开的时候南司楚还活着,所以别人不会怀疑到他头上,但倘若他去找南司楚的时候,森罗殿的人隐匿了气息跟他一起进了南司楚的屋子,那就能解释南司楚为何在几天之后无声无息就变成了一具尸体,他才筑基修为,就像凡人一样,死后会留下尸体,而森罗殿那人只要等别人去替南司楚收尸时候溜出来就可以了。 “如果是这样,他为什么要和天一宗为敌?”长离不解,想了片刻后又开口,似是自言自语般道,“这不对,如果他会想为南司楚报仇,那就是不想要他死啊,为什么会杀他呢?” 她声音很轻,但是江临照和程寻都听到了,两人皆是一怔,而后不约而同露出复杂的神色,不过细微处有所不同,江临照是困惑,程寻则是焦躁,让人觉得他下一瞬就要厉声呵斥长离。 只要稍微知晓些云中城的动向,就不会对南溟的作为感到奇怪,除掉南司楚也好,迁怒天一宗也好,理由都显而易见,没人会去猜测他的动机,只会猜他用的是什么法子。 长离却想不通,她看到的是一堆自相矛盾的事实。 “因为他不是真的想要给南司楚报仇啊。”钟明烛轻声道,她被长离挡住,余下二人看不清她的表情,只在一瞬间觉得她的声音像是轻烟一般缥缈,是冷眼旁观后的无情嘲弄,却又莫名带着体贴与耐心,“除掉南司楚,是为了自己,与天一宗为敌,也是为了自己。” 冠冕堂皇的言辞往往藏污纳垢,看得多了,大家就都习以为常了,哪怕是没什么见识的小弟子,都会觉得此事顺理成章。 “所以,他是在说谎?”长离抿紧了嘴,细长的眉微微蹙起,这使得她身上清冷的色调更浓了,她看起来是如此生硬和冷漠,无论是低垂的睫毛还是一动不动的指尖都散发着排斥一切的气息。 隐约之中,她觉得自己不喜欢那番话,但是她却不知道为什么。 因为听起来很冷,还是因为这样不对?但到底什么是对,什么又是不对?她没有半点头绪。 既然不是真的想报仇,为什么又要那么说呢?她几乎要问出口了,这时温热的掌心覆了上来,握住她的手,钟明烛在她的手背上轻轻点了几下,像是羽毛,轻柔缱绻。 “是的,他在说谎。”这句话钟明烛是传音对她说的,“不过不用管他。” ——想得明白也好,想不明白也罢,都没什么关系。 第69章 僬侥城中, 风海楼正在强颜欢笑应对丁灵云的软磨硬缠。 “风师兄!你一定不能见死不救!”若非还有那么一丝惦记形象, 丁灵云怕是要抱着风海楼的大腿不放了, “就带我回云浮山吧!” “这我也……”风海楼努力把自己的袖子从丁灵云手里扯出来, 然而刚抽出来就又被拽住了,“令尊和令兄都和师父打过招呼了, 我私自带你回云浮山就是罔顾师命, 这样不好。” “什么好不好的,我才不要回那乌烟瘴气的地方!” “丁师妹……”风海楼其实真的挺想帮她一把的,可一想到是那个云中城, 他掂量了下自己又几斤几两,就像是霜打的茄子般焉了。他这几日也听到了风声, 据说叶沉舟已经回到了云中城, 最叫人诧异的是他的功力。 当时黑水岭不少人目睹叶沉舟受重伤,都觉他大劫难逃,就算侥幸活下来也多半要沦为废人,谁料他不知在哪得了奇遇,修为不退反进, 连脸上的伤痕都治好了, 再也无需用面具掩面。 见他竟然还活着,有人欲图发难,结果被他一招格毙, 发难之人是一个分家的家主,元婴后期修为,显然, 叶沉舟的功力已恢复到和陆临对决之前的水准。 城中蠢蠢欲动的各家再也不敢轻举妄动。 丁灵云的父兄原本打算在僬侥多待一阵,听闻消息就便打算立刻回云中城,丁灵云拒绝无果,只得找了机会偷溜出来找风海楼帮忙。 若她只是出自普通修士家族,那风海楼大可随便寻个借口带走她,可丁家是云中城大族,又是在这云中城内讧明朗化的节骨眼上,稍有差池,天一宗就会被扯进那趟浑水,所以风海楼不敢轻举妄动。 就在两人僵持之时,忽然有个弟子冲了进来,神情惶恐,将一封信交给了风海楼,道:“风师兄,我刚刚在门口发现这封信,上面、上面说……” 话还没说完,他已满头大汗,风海楼见状连忙取了信自己来看,他一瞥就看清信上内容,身子一震,失声道:“怎么会这样!” “出了什么事?”丁灵云好奇地凑上去,很快也脸色大变发出一声惊呼,“我记得那天离开的是长离仙子和阿烛?” 信上说僬侥城到云浮山的传送阵被人暗中改动,前几日回云浮山的弟子实际上被传到了别处。 风海楼定了定心,先吩咐送信那弟子携了拜帖去珍宝阁找李琅轩,负责看护那传送阵的是珍宝阁的修士,李琅轩去查的话应该很快能查出是谁动的手脚。 他则传信回云浮山,将此事告知留守门中的几位峰主。 这么一来他也顾不上丁灵云了,送出信后就稍作安排就打算即刻启程回云中城。 风海楼不知云逸已经离开合虚之山,只道师父不在,他须得代理宗主之责,必须尽快回去寻几位师叔商量如何救出长离等人。 “丁师妹,抱歉,我得先回去啦,你安心跟着父兄,他们不会与你为难的。”他说罢就要往外去,却被丁灵云拦住了,“丁师妹!” 事关紧要,不容耽误,丁灵云若再胡搅蛮缠,就是好性子如他也要发脾气的。 丁灵云看出他的不满,忙解释道:“不,风师兄别误会。我只是想说,僬侥城和云浮山路途遥远,现在传送阵又坏了,你御剑回去都不知要多久才能到。” “那又如何?” “我有办法能让咱们不出十天就赶回云浮山。” 风海楼疑惑地打量着她,敏锐地察觉到了关键,“咱们?” “是啊,你得带上我。”丁灵云坦然道。 几个时辰后,天色才蒙蒙亮,两匹云马拉着一架精巧的座驾,驶出了僬侥城。 与此同时,僬侥万里之外,毒瘴弥漫的山谷中也渐渐明亮起来。 虽然因毒瘴蔽日的缘故,仍是比较昏暗,但视物足矣。 程寻在山洞中留了几行字,万一有其他弟子被传过来不知所措,随后就带领另外三人去寻路离开山谷。 江临照已能自行走动,只不过实力远不如之前,是以他和钟明烛走在中间,程寻打头,长离则跟在最后。 这里的地形很怪,像是被什么人用斧头胡乱砍劈了一通,有成片的石林,也有孤零零的小丘,裂谷、地洞之类比比皆是,好似迷宫一般。 白日光线比夜间明亮许多,但见不到太阳,难以辨明方向,程寻只能尽可能往远离洞穴的方向走,一路走一路留下记号。 这诡奇的地势似是没有尽头似的,四人虽然没有御剑,但脚程远超常人,但走了五六天都没有绕出这山谷,直到第四天黎明,有一山头愈来愈近,不似前几日见到那些山影般始终隐于远处。 “那里说不定就是出路。”程寻道。 几人加快了步伐,可是再靠近些,程寻忽地瞥到地上有个箭头,那却是他沿途留下的记号,登时疑窦丛生。 钟明烛也看到了,指着那箭头道:“咦,这记号和程师伯之前留的好像。” 经她一说,长离和江临照也发现了,当即多了几分警惕。 “莫非有人想混淆方向?”江临照道,程寻点了点头,叫他们多留心周遭,自己辨方向时也愈发小心,唯恐被人引去了别处。 之后他们又陆续见了几个箭头,程寻都置之不顾,依旧原本方向而去,再行了一会儿,那座山已至眼前。程寻和江临照不约而同发出一声惊呼。 只见一狭小的入口通往山体内,那不就是他们最初待过的洞穴么! 程寻怔怔看着那洞口,又抬头去看那一成不变的毒瘴,不可置信道:“怎么饶了回来?” 看到那记号时他还以为是有人藏在暗中,试图以记号扰乱他们的方向,没想到那记号真的是他亲手刻下的。 他们走了七天七夜,竟是兜了个大圈子回到了原处。 “恐怕……”江临照环顾四周乱石,面露愁容,“这里设了迷踪阵。” 之后几天,他们——主要是程寻和江临照——想了各种办法,试图闯出去。 他们先是试了携带的小型传送阵,结果发现根本不起作用。 之后程寻张了结界,含了驱毒的丹药,想试试能不能冲出毒瘴,但是他只撑了一天不到,结界就溃散了,他只得落回地上。 看来上层毒瘴同样是这迷踪阵的一部分,是以一直往上都看不见头。有点像僬侥城的城墙,只是那城墙尚有尽头,这里的毒瘴却是无穷无尽,置身其中,四下只能看到白茫茫一片,难以辨识身在何处。 那座山也是始终笔直往上,始终见不到山顶。 之后他们又打算闯一闯那迷踪阵,程寻吩咐长离和钟明烛在原地等候,他和江临照在洞穴前分别朝不同方向而去,每几步就会留下记号,这次他们走得格外慢,唯恐偏移了方向,但十天之后,两人一前一后饶了回来。 其实中间钟明烛和长离也离开了一趟,却是钟明烛提议的,说想探探虚实,她本想一个人去,但是长离觉得若是遇到危险她可能应付不来,就跟过去了。 一路上钟明烛都在左瞧右盼,还不时凭空勾画些什么,长离则安静地跟在她后面,她见钟明烛似在冥思苦想些什么,便就不去打扰,两人没有画什么路标印记,一个劲往前,五天就绕了回来。 程寻回来后见她们在,根本没想到她们其实是离开又回来了。他这次一无所获,却还不死心,想再试一次,正要离开就听到钟明烛道:“不用再试啦,这迷踪阵若是能简单走出去,哪里还能困得住人。” “那你就有办法吗!”程寻本就心情极差,见她一副漠不关心的模样,不禁怒从心头起,呵斥道,“我天一宗的人从来都没有束手待毙的道理!” 钟明烛却笑道:“我可没说要束手待毙,只是要破阵,须得先寻出门道才行。” 程寻下山时钟明烛还没入门,他只知道云逸擅长阵法推演,见钟明烛如此说,面色丝毫不见缓和,他见钟明烛是长离亲传弟子,一直觉得她定是以修剑道为主,所以下意识就认定她此时在说风凉话,便毫不客气道:“你又知道怎么找门道?休得妄言。” 长离忽然开口淡淡道:“她得了云师兄真传。” 在山上学艺那一百年,钟明烛对剑法不上心,但是对符阵之术很有兴趣,长离见程寻对钟明烛口出恶言,便如此帮她解释,“真传”二字并非她凭空捏造,云逸有一次当着她的面夸赞钟明烛,就是这么说的,她那时没留心,现在想起来,就依样画葫芦如此说了。 如此一来,程寻倒是疑惑起来,他见长离神情如常不似在扯谎,便问钟明烛道:“那你说,要如何寻着门道?” 钟明烛招出朱明帖,朗声道:“阵法与地势方位以及其中自然蕴含的灵力走势息息相关,想要破阵,首先先弄清楚这附近的模样,所以还要劳烦程师伯和江城主再走一趟。”她结了一个手诀,分别有两块朱明帖飞入程寻和江临照手中,继而道:“但这次可能要多走些地方,而不是像之前那样只前往一个方向。若行至灵气凝结处,这朱明帖会发亮,倒是须得二位记住以那处为中心,十丈方圆的地势,待二位归来,我便能尝试将这山谷化入星宿图谱中,再寻找破解之法。” 程寻打量着手中的赤金牌,大有不信服之意,这时江临照却道:“程道友,我们再走一次也无妨,说不定误打误撞就直接寻到出路了。” 见他打圆场,程寻心道:虽不知长离这徒弟是否真的得了云师兄真传,但事到如今,我也没其他法子,不如就依她之言,死马当活马医罢了。 于是他板着脸一点头,随后便先行离开了,江临照朝长离笑了笑,要她多加小心,之后随意捡了个方向,不多时就走远了。 留一人在原处是为了接应可能被传至此处的弟子,三位元婴修士中长离修为最浅,又因为是钟明烛的师父,方便照顾她,所以每次都是她被留下,她心想这几日也没有什么动静,如果多个人去查看地势,说不定能早些破解阵法,便问钟明烛:“要我也去吗?” 钟明烛却摆了摆手说:“没必要。”之后就在地上画起二十八星宿位来。 长离琢磨着她那句“没必要”的意思,迟疑道:“程师兄和江城主就有必要?”话音刚落,她就见钟明烛摸了摸鼻子道:“那当然是有必要的。” 看着钟明烛在鼻梁蹭过的指腹,长离心中隐约有什么一闪而过。 “你摸了鼻子。”她道。 “摸鼻子怎么?”钟明烛刚放下手,听她这么一说,不知不觉又抬起了手,忽地反应过来,手顿时僵住了。 长离想了一会儿,缓缓道:“你讲的不是真话?”她起初还有些犹豫,稍后就肯定起来,“程师兄他们其实不需要再走一趟。” 每次钟明烛不自在时都会去摸鼻子,尤其是恶作剧被抓包时,稍加留心就能发觉。 ——为什么我以前没有注意到。 近来长离总是会产生这样的念头,她看着钟明烛,嘴唇不自觉抿紧,表情和听闻南溟的事后如出一辙。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开口,“为什么要这么做?” 话音刚落,她就听到钟明烛幽幽地叹了一口气,稍后,柔和的嗓音传入耳中:“程师伯能对我吹胡子瞪眼,我就不能投桃报李一下吗?” “投桃报李不是这个意思。”长离下意识纠正道,之后便沉默下来。 钟明烛的意思是在报复程寻之前不由分说向她撒气的事,她想了一会儿,觉得程寻这样的确不对,是无理的行径,但钟明烛欺瞒哄骗长辈,同样是无理之举,而且江临照可是无辜的。 脑子里似有几股细线缠到一处,拧做一团,任她如何梳理都理不清。 “程师兄不对……你也不应这样待他……”迷茫中,她轻声道出这句话。 “那我要如何?难道和他说了他会和我道歉吗?”钟明烛的声音有些冷。 长离捏紧了手,说了一个“我”,便顿住,下意识中,她觉得自己不喜欢这样的行径,可是就像钟明烛所说的,程寻会道歉吗?长离不知道,她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可钟明烛如此质疑,她又不怎么确定了。 疑惑愈发愈浓,她忽地听到钟明烛叹了一口气,她抬起头,发现那双略浅的眸子不知何时已在跟前,她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竟没发觉。 “这是我想做的事。”钟明烛说,“你也可以做你想做的事。” 之后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长离垂下眼眸,轻声道:“等程师兄回来后,我会和他说明。” “好。”钟明烛面上浮现出无奈来,接着便轻轻笑起来,之后,她捏住长离的手将几枚灵石塞入她手中,“来帮我布阵吧。” 长离点了点头,与她一起在地面上排列起星图来,约莫排到一半时,她看到钟明烛突然又摸了摸鼻子,轻柔的嗓音再度传来: “其实也并不是全然没必要,第一次走的时候,有些地方我没看清。” 长离很快抓住关键:“你那时候就知道了?” “猜了个大概。” “为什么那时候不说?” 钟明烛忍着笑道:“若那时就说了,程师伯八成会斥我胡说八道呢。” “我也会告诉他的。” “好好好,不过到时候程师伯若是发怒要教训我,师父你可得帮我拦着他老人家。” 长离“嗯”了一声,这时天色渐渐暗下来,又一天临近尾声,她抬头看了眼盘旋于头顶的毒瘴,忽疑惑道:“毒好像近了一些。” 钟明烛也往上方看去,果不其然。 如今那毒瘴看起来不如初时那么像云层了。 因为压低了不少。 第70章 云浮山天一峰, 太乙广场正北, 主殿巍峨屹立, 牌匾上“真武殿”三字遒劲清健, 一笔一划尽显风采,这是立派时天一道人手书, 天一宗七峰主殿皆是护山大阵的一部分, 包括牌匾上的落字。天一道人之后的宗主虽未能继承护山大阵传承,然都明白落座于主峰的真武殿必定居于护山大阵中心,是以看护格外仔细, 不容半点瑕疵毁损。 云逸正立于“真武殿”三字之下,仔细查看大殿情况, 探看时心中不由得思忖起护山大阵的玄机来, 他已参悟多年,仍是未能窥破。 护山大阵是云浮山所有阵法的总称,这里处处布有秘阵玄术,每一处都精妙无比,可它们又是一体的, 一处起变故, 他处都能感知,那必然会存在一个覆盖了整座云浮山的大阵中,才能将各处灵力连同, 可云逸至今没有寻到那个猜想中的大阵所在。他看着牌匾上的字,心道:本门玄门功法名为真武守元诀,也有真武二字, 也不知是不是有什么关系。 这时,远方忽地传来一阵骚动,他凝神一探,发现是一辆双座马车往太乙广场飞驰而来。 未经山门,那必是门中弟子,可那马车看起来分明是云中城的座驾,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不敢轻举妄动,手一挥,几点灵光飞出,划出一个圆阵,这时那马车已行至广场上空,接着他便听到一声惊呼。 “师父!” 青灰色的身影径直从马车里跃出,至云逸面前站定,拱手作揖,却是风海楼,他后面还跟了一少女。云逸认出那少女是丁灵云,心中顿时生出几分疑惑,他离开僬侥前,丁灵云的父兄双双来访,请求暂时将丁灵云带回家中,他思及云中城的局势,便答应了。 她怎么会回来?难道是自己这徒儿带她逃跑的?还偷了丁家的座驾? 那可真是岂有此理。 “海楼。”云逸收起圆阵,板起脸意有所指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风海楼心急火燎,没听出云逸是什么意思,将一封信递过去焦急道:“小师叔和程师伯出事啦!不过您怎么不在合虚之山?我正打算来主殿召集其余四峰的师叔商议呢。” “什么?”云逸顾不上计较丁灵云的事了,急忙取来信,细细读了几遍,面上阴晴不定,思了片刻便问道,“你什么时候拿到这信的?” “就在小师叔他们离开的那天晚上。” 云逸又问:“你在僬侥,有没有听闻什么消息?” 风海楼想了想,立刻道:“临走前,程师叔说他听到了些风声,说南溟想对小师叔不利,所以程师叔才会在传送阵修好后立刻动身。”说完后他忽地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惊道:“莫非那些消息就是南溟放出来的,好让小师叔尽快动身?” 传送阵异常,越往后越容易拖延,前往云浮山的术法被改动,那前去其他地方的也势必会受影响,如果长离推迟一阵再走,那时传送阵有问题的事说不定已经暴露了。 云逸道:“此事不得轻率,你赶紧去把其他各峰峰主请来,对了,还有你太师父和太师叔,他们是与我一起回来的,现在应该都在玉珑峰后山。” “弟子领命。”风海楼正欲离开,瞥见丁灵云,才想起解释那马车的事,“师父,这马车是弟子为了尽快赶回来才向丁师妹求来的,望您莫要责怪丁师妹,待救出小师叔他们后,弟子自会去刑堂领罚。” “好,事后我会修书一封送去云中城。”云逸点了点头,继而苦笑,“我还以为回了云浮山,就能暂时安宁一阵。” 哪知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瘴气谷中,程寻和江临照回来时,已过去了十二天,那毒瘴又降低了些许,和最初相比,已低了十几丈。他们一门心思寻找钟明烛所说的灵气凝结处,他处又无插入毒瘴的山峰,是以两人都没能注意到这点。 回来后,钟明烛指了指头顶将此事一说,两人俱是大惊。 程寻当即御剑往上,及毒瘴处停住,他本有些怀疑是不是长离看错了,然而亲自探看后发现果然如此,面上不由得多了几分黯然。 这时,长离将之前钟明烛诓骗之事告诉了程寻,程寻本以为是什么要紧事,听后顿时觉得困惑和恼怒一起涌出。 都到这关头了,谁还有功夫理会这些小事!他很想这样叱责,但视线对上长离平静的面庞,心头忽地一阵恍惚。 生死攸关之际,小师妹却如此无动于衷,那并非无惧,而是不知,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当初被抱来那女婴,分明和世间其他婴儿没什么两样。 那时他正在药堂整理药材,结果被一脸焦急的云逸拉走了,他还当是出了什么要紧事,过去却发现有个女婴正哭闹不止,原来是吴回刚把那女婴带回来就去找孤鸿师祖议事了,叫云逸等人照顾她。他赶到时,那几个师兄师姐正围着那女婴,一个个都是手足无措的模样。他们都已修炼数百年,脑子里都是修道要诀,哪里知道该如何照顾婴儿。有人提议念凝神咒,立即有人反驳道刚出生的婴儿神智未固,贸然施法可能会有伤害。程寻下山游历时曾在凡界行医,云逸觉得他可能有办法,才把他找了过来,还一脸担心问这婴儿是不是生病了。 程寻一看就忍不住笑了,这哪里是病了,是饿了。他去找来了些羊乳给那女婴喂下,她很快就不哭了,然后就睁着漆黑的眼睛,将他们挨个打量过去,好像还笑了。 那时候吴回还没给她起名,之后再见面,她已经是天赋异禀的剑修长离,浑身上下没有半点人情味。 云逸说过,小师妹为千古奇才,假以时日必能修得正果,彼时,守护宗门的重担必然要落在她身上。 可难道一定要变成这样吗? 程寻面上忽然显露出疲累来,他摆了摆手叹道:“这个以后再说吧,当务之急是从这里出去。” 毒瘴压下,他们不可能在此消磨太久。 说罢他将朱明帖丢给钟明烛,这次竟连一句呵斥都没有,只警告地看了她一眼。 钟明烛摸摸鼻子,含糊地“哦”了一声,随即开始将这附近的地势依次填入地上的图谱中。 天一宗阵术精妙,然而程寻和长离不是玉珑峰一脉,对阵法的玄妙了解的委实不多,只能依样画葫芦布置些粗浅的阵法结界,遇上这等以一山为范围的大阵,都是一筹莫展。是以钟明烛布阵时,他们只能在一旁看着。 不多时,程寻心中就起了惊诧之感,他听长离道钟明烛得了云逸真传,本是将信将疑,但如今看她技法娴熟,像是曾演练了成千上万遍一般,对她不由得稍稍改观。他在僬侥时从未见钟明烛认真修炼,又几次撞见她言出不逊,心里一直当她是不学无术之徒,现在亲眼见了她的本事,便知她并非如自己想象得那般懒怠。 他又想起之前风海楼对钟明烛的袒护,心道:我原以为风师侄替她说话只是因为两人交情较好,如今看来,除此之外,也是因为风师侄有惜才之心呐。 能够领悟天一宗阵术玄妙的弟子少之又少,钟明烛入门才百年就如此出色,资质出挑可见一斑,云逸和风海楼对她多些亲近之意实属情理之中。 长离一言不发守在钟明烛身边,江临照原本大半注意都在她身上,渐渐地却被那图谱吸引了,他仔细打量起地上的图案,看着那些地穴沟壑化作光点和线条融入其中,好奇问道:“既然知道地势,为何不直接在上面拾道而行?” 钟明烛手一顿,抬头看了江临照几眼,不知想到了什么,忽地勾起嘴角,随后浅笑盈盈道:“江城主误会了,我这可不是在画地图。”她随意指了一处石林,“这石林是江城主发现的吧,以此为中心,正东为一片浅滩,西方则是个方圆几十丈的地穴。” 江临照回想了下,便点头道:“正是。” “那江城主可知道。”钟明烛一点那图谱,上面几处地势忽地调换了方位,“那只是你看到的,可实际上那浅滩可能并不是在石林正东,而是在东南。” “哦?怎说?” “行路之时,多会以周遭景物为参照,比如说山石、树木、河流乃至日月星辰,若巧妙布置曲径上山石的位置,往往会给正在绕弯的人以脚下是直路的错觉,若以光影使人看到的星辰位置发生偏移,甚至能直接令人往反向而行。” 当年钟明烛在试炼时引导南司楚偏离路径的法子,其实就是用上了迷踪阵的诀窍。 江临照想了片刻,若有所思道:“的确。” 钟明烛又道:“所以江城主以为的正东,其实不一定是正东,这里毒瘴屏蔽了日月,判明方位时不可避免会受地貌影响,而且那些巨石的位置也不见得是一成不变的。” 所以不管他们走几次,都会被引回原处。 “这倒是和凡界的行军布阵之法有些相似。”江临照似是想到了什么,愈发专注地观察起那图谱来。 能进入修真界的凡人多为被修士收养的江湖遗孤,江临照却是例外,他是凡界贵胄之后,其家族世代掌管逐浪城。原本江临照也会和凡界世家之子一样平平稳稳活过一世,之所以会成为修士,是因为他年幼时偶然救下被仇敌暗算的羽山集曲长右。 曲长右察其根骨非凡,遂将其收为弟子。那时江临照已被选定为逐浪城下任城主,是以在修炼之余亦研习行军布阵之道。数百年前逐浪城曾卷入凡间战争,全靠江临照暗中指点族人御敌之法,这南海之滨的城池才能幸存至今。而逐浪城也成为最奇特的一座城市,一半为凡人,一半为修士。未免惹人怀疑,他在凡界一直隐于幕后,逐浪城中的凡人并不知道这城主几百年都没换过,也不知城池另一半的光怪陆离,倒也没什出什么事端。 凡界行兵列阵于五行方位也颇有讲究,所以江临照虽然没有专门研习过修真界的布阵之道,却已有一定根基,观摩了一会儿图谱,就隐约看出几分门道来。 他见淡青色的灵气在图谱中游走,上面的线条光点随之不断变化,猜想钟明烛是在尝试寻出其中的变化法则,便问道:“钟小友莫非是想寻出阵眼?” “没错。”钟明烛答道。 说完后她瞥见长离面上流露出好奇之色,便解释道:“这里的迷踪阵相当于由上百个迷踪阵构成,像是设了上千座迷宫,而这些迷宫又组成了一个更大的迷宫。”她指了指地上乍看显得杂乱无章的线条,“就像那片乱石林,就有混淆迷途之感,就算能穿过其中一座,又会经由其他地方被引回来。像这么大范围的迷踪阵,我记得被称之为迷仙阵,而如此大阵,必定会有一处或几处阵眼。” 想逃出这样的大阵,通常有三种方式。一种是以灵力将此处地形统统夷为平地,所用灵力必须有远超阵法凝聚的灵力;一种是寻出生门所在,行逆九宫走出阵法;还有一种是破坏阵眼,使阵法失效。 生门就像是陷阱的暗门,世上不存在没有任何破绽的功法,阵法亦然,迷仙阵中必然有一条路通往阵外,那便是生门,若被困在阵中的人造诣足够高,就能根据阵法逆行推断出来。 而所谓阵眼,就是阵法的命脉,小一些的阵法靠灵符灵石分布方位就能成阵,但是困住他们的阵法据地至少上百里,必须用灵力强大之物镇压阵法的某一处或者几处,方能维持阵法。镇压阵眼的可以是厉害的法器,也可以是大量灵石,甚至可以是道行深厚的修士。比如说黑水岭妖窟的阵眼就是那些溶洞顶部依照星辰图排布的灵石。困住他们的迷仙阵占地上百里,必然会有阵眼。 三个元婴修士,想强行冲破阵法禁锢无疑是痴人说梦。他们又身处迷阵中,难窥全貌,谁知道这瘴气谷到底有多大,程寻和江临照寻到的灵力凝结之点可能只是一部分罢了,想要以此推演出生门太困难。 阵眼则不然,阵法的阵眼是固定的,而通过一部分地貌,也有可能寻出操控的阵眼所在。 这是唯一有可能帮他们离开的法子。 高山之巅,南溟负手俯瞰脚下云雾诡谲,面上挂着温和的笑,眼底却是一片狠辣好似荆棘。 这时一手下自他身后出现,战战兢兢递上一枚玉简:“家主,凌霄君的信。” 南溟接过那玉简,挥了挥手。 那手下见状正欲离开,却被南溟喊住了:“站住。” 轻描淡写的两个字,就令那手下身子一僵,最近南溟行事愈发狠辣,他生怕稍有差池就惹来杀身之祸,是以大气都不敢出。 “消息都放出去了吗?”南溟问道。 手下忙点头道:“已经依家主吩咐,布置好了。” “恩,那你走吧。” 听到这几个字,手下顿时如释重负,逃也似的离开了。 南溟捏碎玉简,听完叶莲溪的传话后,抬手就将那玉简抛进了前方的深渊中。 伴随着阵阵风声,他面上的微笑渐渐消失了,随之而来的阴冷令他的脸扭曲起来。 云雾之下,钟明烛额头渐渐覆上薄薄一层汗,长离见状便想去替她擦拭,然而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就见淡青色的灵力化作千万点荧光散开。 钟明烛的身子晃了几下才勉强稳住,苦笑道:“不行。” 长离问:“什么不行?” “若是宗主师伯或者风师兄在这就好办了。”钟明烛皱起了眉,看起来甚是苦恼,苦恼中还带了些丧气,“我找不到阵眼。” 一时四下静悄无声,稍后长离就听到钟明烛抱怨似的嘀咕道:“这点修为真是不顶用。” 程寻失望地叹了一口气,正当不知如何是好之时,听到了江临照探寻的口气: “恕我唐突,不知钟小友可愿告知方才那寻找之法?” 第71章 江临照此言一出, 程寻的表情立刻变了变, 疑道:“江城主也通晓布阵之术?” “倒也不是, 不过我适才一番观摩后, 觉得这阵术与凡界奇门术异曲同工,于后者我曾学过一点皮毛, 说不定能派出用场。”江临照解释道, 末了又抱歉地笑了笑,“若涉及贵宗机密,那就当我没说过吧。” 他的修为在程寻和长离之上, 是以洞察力也高出不少,刚刚他发觉当灵力流经某几处时, 钟明烛稍显力不从心, 便觉她寻不出阵眼说不定是受限于修为的缘故,所以便想自己试试。 钟明烛看了看长离,又看了看程寻,道:“师父,程师伯, 我不敢做主。”而后又小声加了一句:“不过里面其实也没什么玄机, 星图为天下所有,区别只在于领悟罢了。” 程寻忖道:按理说这阵术乃本门机密,不得泄露, 只是现今我们受困于此,那毒瘴愈来愈近,迟早要落到地上, 若只有我一人也就罢了,但小师妹肩负本门的重担,总要寻法让她逃出去。 于是他沉声应道:“你但说无妨,事后我会禀明云师兄,若有差池,我一力承当便是。” “多谢程师伯。”钟明烛笑着谢过,便与江临照解释起要旨法门来。 这阵术变化之复杂,常人难以想象,亏得江临照也是七窍玲珑,且钟明烛只讲了一门之法,所以天将明时,他就摸清门道,尝试以自身灵力去探寻阵中奥秘。 他虽然受伤不轻,但所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随意运转而出的灵力就远超过钟明烛,钟明烛的灵力看起来是丝丝缕缕细线,他的灵力就是万千流光,顷刻就占据每一寸角落。 钟明烛见状勾了勾嘴角,一丝笑意瞬息闪过。 长离瞥了眼钟明烛,忽然轻声问:“你真的找不到吗?” 之前其他三人讨论迷仙阵时她一直没开口,只静静地听着。 她以前一门心思悟剑道,鲜少与人交涉,对另外三人来说一点就破的事,她都需要想一会儿才明白。况且她也不是聒噪的性子,见其他人是在讨论紧要之事,觉得胡乱插话会打扰他们,遂一直闭口不言,此时发现周遭安静下来,又见钟明烛露出懒散的模样,才问出疑问。 在她印象中,钟明烛虽然打架不行,但涉及符咒阵法时从没有那么快坦言“做不到”过,就算一次不行也会马上想法子再来几次,直到摸清门道。 钟明烛瞥了她一眼,眉毛挑了挑,而后低头发出几声沉闷的笑,像是怕被程寻发觉似的,小声道:“师父也把我看得太厉害了。” 真武殿内,居中悬浮着一张地图,上面有好几处被点亮,连起来形成一条弯弯曲曲的线迹,最后没入僬侥往西万里的某处山地。 云逸指向那处山地,问道:“当真是此处?” “应当没错,南溟离开僬侥后就一路往西,沿途有不少人见到。”说话的是卢忘尘,最近主要由他负责打探情报。 “可我听说南溟行事谨慎。”风海楼插话道,“怎会如此大意沿途都显出行踪。” 卢忘尘沉吟道:“我听到的消息是南溟今日手段愈发毒辣,导致手下终日惶惶,最后有几人逃跑了,还传出了不少消息。”他看了云逸一眼,“听说程师兄和小师妹被困在毒阵中,阵中的毒瘴日益增多,南溟说要他们感受一把当初南司楚的境况。” 南司楚遭遇的是什么境况,大家都心知肚明,明知前方是死路却无法逃脱。 云逸面上浮现一丝不忍,他又看了眼地图,很快就做出决定: “既然是毒阵,只有我亲自跑一趟了。” 天色暗了又明,不知不觉,一天一夜过去了,江临照还在施术。 图谱上的线条已变化了成千上万次,他尚未寻出任何破绽,只是过去了那么久他都未露疲态,隐约中倒是透出几分志在必得的感觉。 “修为深真是好啊。”钟明烛轻声叹道,绕着她徘徊的七枚朱明帖晃了晃,似乎在认同她的说法。 之前她等得无聊,便招出朱明帖把玩起来,随意捻了个手诀,飘浮的朱明帖上立刻投射出微弱的灵力,在她掌心幻化出由无数光点凝成的小球,那些光点不时变换着方位,看起来倒像是将满天星辰都纳入掌中一般。 长离觉得新奇,所以盯着瞧了很久,正当她想问这是什么,却听到钟明烛缓缓道:“比起寻到出去的路,其实我更好奇,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要这么做? 长离先是下意识摇了摇头,稍后便暗自寻思起来。 程寻听到了她的话,疑惑道:“什么为什么?” 钟明烛指了指头顶道:“如果要我们的命,直接把我们传到这毒瘴中就可以了,可他们却没有,初来时那攻击阵法数目虽多,但对于程师伯和师父这般修为的人来说,应该并不致命?” “没错。”程寻道,“顶多让我们受伤,一时半会无法行动自如罢了。” “若只是想困住我们,可这毒瘴却一点点压下,像是迟早会要了我们的命。”钟明烛一弹指,掌心的华光瞬时消失,“那个南溟是那么有闲心的人吗?” “我听闻南溟为绝后患,行事鲜少拖泥带水。” “还有一点我也觉得很奇怪。”钟明烛皱了皱眉,“黑水岭之事当初是宗主师伯主持,南溟就算要寻晦气,也不该盯上我师父啊。” 其他人并不清楚钟明烛在南司楚那的小动作,知晓全部的只有钟明烛和若耶,若是站在南溟的位置,嫉恨的理应是云逸才是。 若非有云逸从中主持,叶沉舟早就被他们乱刀分了,哪里还有后面那么多事。 “可是……”程寻面露疑色,“人尽皆知云师兄去了合虚之山啊。” 长离却道:“我们只知道云师兄去了合虚之山。” 言下之意便是,云逸去了合虚之山,千真万确,但他是不是留在了合虚之山,就不得而知了。 钟明烛笑了笑:“还是师父想得远。这阵法,这毒瘴,可不是在说‘若你们不快些过来,这些人就要没命了’了吗。” 迷阵为陷阱,而他们则是质子。 念及此,程寻神情凝重起来,随后听到钟明烛轻轻叹了一口气:“唉,如果是这样的话,至少我们一时半会不会有性命之忧了。” 他眉头一竖,正欲斥她不知轻重,却见江临照忽地一抬手,朗声道:“应是这里。” 随着他的话音,分散的灵气汇聚起来,拧成一股没入他所指的地方,留下一个发亮的印记。 程寻问:“那是何处?” 江临照却犹豫了一下才开口道:“是这山洞。” 钟明烛也凑过去,瞧了许久,而后点头道:“的确是我们来的山洞。” “这山洞?”程寻不可思议道,“可这洞中并没藏什么厉害的法器。” 如果有,以他们的修为,一定一早就察觉了。 钟明烛默不作声继续把玩起朱明帖来,似陷入了苦思,不过很快就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语气中透露出欣喜来:“是了,连通固定两处的传送阵需要大量灵力来维持,这里必然有强大的法器作引导。而那传送阵是最近才被动的手脚,如果阵中突然多出灵力高深之物,必然会打乱阵法,所以传送阵利用的应该是阵眼的灵力。”她又道:“再者,因为每次都会绕回此处,被困之人很难想到这里就是阵眼所在,就算来了些修为深厚的人去别处胡乱破坏一通,也不会危及这阵法。” 布局之人考虑的当真是极其周密了。 “那为何我什么都没感觉到?”程寻还是将信将疑。 “应当是施加了障眼法吧。”江临照道,程寻点了点头,随后两人一起起身,打算进洞中,看起来半点都不想耽搁。 钟明烛却喊住他们:“稍慢,这山洞可大得很,况且施了障眼术,就算一寸寸摸过去,也不一定能找出那法器吧。” “钟小友可是有什么办法?” 钟明烛眉眼中一抹狡黠之色一闪而逝,对着长离笑道:“师父,寻出阵眼的关键,可在你那里呢。” 长离本来正在认真听他们谈话,见话题忽地转到自己身上,顿时一怔:“什么关键?” 她自认在阵法上的造诣不及钟明烛三成,修为也不及程寻和江临照,如果他们三人都找不到那阵眼所在,她如何能找得到。 钟明烛指了指长离手上的储物戒:“师父,你在你储物戒里找找,看是不是有个罗盘。” 长离闻言去储物戒中探了一番,不一会儿就发现里面当真有个罗盘。她摊开手,将那小巧的罗盘捧在掌心递给了钟明烛,问道:“是这个吗?” “没错。”钟明烛接过那罗盘,在上面抚了一圈,罗盘上顿时有一缕灵光浮起,轻烟似的摇摆,“这是李琅轩亲制的风水罗盘,倒是能用来寻出阵眼所在。” 珍宝阁寻宝就是用类似的罗盘来引导方向,李琅轩这个做的极其精巧,稍有灵力波动就能感知,方向也非常准确,只是范围很小。珍宝阁的散修寻宝多是漫山遍野到处搜寻,这罗盘自然派不上用场,若是福地洞天的话,其范围本身就很大,若重现于世,不需要借助这罗盘都能找到。所以这风水罗盘才沦作了饰物,钟明烛本是买着来玩的,谁料正好适用于现今的情况。 钟明烛将那罗盘交给程寻,道:“劳烦程师伯了。” 之后,四人再度折回了那洞穴中,钟明烛走到一块巨石边,拍了两下,竟和它打了声招呼:“石头兄,好久不见,甚是想念呐。” 江临照被她逗笑了:“钟小友好兴致。” 长离瞧了眼那石头,发现正是前几日被她斩断的之一,这时,一丝寒意窜过后背心,就像初来那时一样。 好像有什么人跟在他们身后。 她猛地握紧琅玕剑,这次没有贸然出手,而是警惕地环顾四周,可还是什么都没发现。 “怎么了?”钟明烛注意到她的神色,长离此时看起来其实如往常般面无表情,但钟明烛和她处久了,多少能看出她的情绪。 “我总觉得……”长离迟疑道,“有人藏在暗中。” “是么?”江临照闻言立刻四下查看起来。 钟明烛却只随意往四下看了看,而后走到长离身边与她紧挨着,笑道:“就算有什么人,都那么多天了,还不敢露面,想来也没什么可怕的。” 感觉钟明烛的体温透过衣料传过来,长离莫名觉得此前被吊高的心落回了远处。 “也是。”她点了点头。 不多时,远处就飘来程寻暗藏惊喜的声音:“是这里。” 三人立即赶过去,那罗盘上原本只是一阵轻烟似的灵气,此时却点亮了整个盘面,看起来犹如一盏明亮的灯。 这山洞中处处是乱石堆,可那地方却格外空旷,十几丈内连颗碎石都没有。 程寻取出无常棍,念了几句口诀点了点那处地面,很快,面上再度浮现出疑惑来:“这里好像只是普通地面而已。” 钟明烛却抬头往上看去,忽然扯了扯长离道:“师父,你往上掷剑试试如何?四成功力就好。” “好。” 话音未落,长离手中便窜出一道白光,直往罗盘正上方奔去,当真是剑势如虹,可紧接着,就听到一声轻响,随后有什么掉落下来。 却是长离刚掷上去的剑。 “原来是在上面。”程寻惊道,足尖一点,飞剑就托着他窜了上去。 长离四成功力的一剑,不说有开山之势,扎出个十丈百丈深的洞不成问题,如今竟被弹落,那里想必藏着厉害的阵法。 江临照也跟了上去,钟明烛见上面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清,便道:“师父,我们也过去吧。” 果然,那处洞顶覆了一层无形的屏障,仅有数尺长,若非事先知道,就算从这经过也很难发现。 程寻叫众人避开一些,便以无常棍攻击那处,江临照也祭出自己的本命法器,却是一支笔,他挥笔划出一个图案推了出去,那图案离开他笔尖后就化作一只火凤冲向那屏障。 谁料那屏障竟是纹丝不动,他们只得再度施术,一开始还有所保留,之后渐渐地用上了全力,然仍未撼动那屏障半分。 长离也加入其中,只是仍然不起作用。 那屏障上凝结的修为比他三人加起来还高。 “可恶!”程寻重重地将无常棍砸向洞顶,附近被震下了一大片碎石,然而那处仍是没有任何变化。 江临照已有些气力不支,他伤势本就未痊愈,一时一会还行,持续施法很快就耗尽了精力,握笔的手也颤抖起来。 “这可如何是好。”他的失望几乎溢于言表。 他们被困在此十几日,费尽心力,无半刻松懈,好不容易才寻到阵眼所在,却在最后关头被拦了下来,叫人如何不失望。 难道当真要困死在此地么?他不由得一阵心灰意冷,视线落到了长离脸上,他心中忽地涌起一股冲动,想要喊出她的名字。 只是他很快就收回了那念头。 长离正看着那处屏障,神情淡漠。 像是和自己毫无关系似的,无论是别人的生死,还是她自己的,都不会进到那双眼眸深处。 她是九天之上的雪莲,而我不过一截凡夫俗子——他自嘲地笑了笑,就在这时,他看到钟明烛扯着长离衣角将她拉近,然后附在她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 长离的眉毛拧了一下,看向钟明烛,漆黑的眼眸中飞快地掠过了什么。 江临照没看清那是怎样的神色,但他确实看到了。 喜也好,怒也罢。 那里再也不是一成不变的。 第72章 高山之巅, 烈日之下, 蓝衫男子盘腿而坐, 膝盖上平放着一把看起来朴实无华的铁剑。 那男子就是姬千承, 见识过那天道剑势的残影后,他自觉感悟颇多, 离开合虚之山后便在这处高地参悟。 那把铁剑倒也真的没什么名堂, 是他途径凡人城镇时买的,那时他心想:先祖能以一把凡界铁剑破界飞升,我难道就做不到吗? 山顶无半寸植被, 毒辣的阳光将山顶的石头烤得滚烫,不时有轻烟腾起, 仿佛随时就要窜出火花来, 如此高温,就算修士也须得以法术护体方能应对。而姬千承却没有施加任何护体法术,就算如此,他还是神情自若,气息平稳, 额头连一滴汗都没有。 太阳一点一点往西偏移, 他的影子随之缓缓移动,而他本人就像雕像似的,连衣衫都似被凝固了。 正午刚过, 有一点暗色在极高处掠过,这山虽高,但也远不及穹隆, 身处山顶,就算以灵识探看也只能看到一个小小的黑点。下一瞬,只见蓝影一晃,留下淡淡的虚影,姬千承已然执剑而起,手中铁剑顷刻便化作一团剑光。 不动则已,一动便犹如游龙穿梭,时而轻盈如飞燕,时而浑厚似山岳。 眨眼间就已过了数百剑,整座山头都被拢入凌厉的剑风中,不多时,四下岩石竟都湮为粉屑,这时,忽然有一颗石子激射而来,闯入剑风中却分毫不损。他剑势一顿,随后身子猛然跃起,手中的剑光一瞬间竟盖过了头顶的烈日。 那颗石子就像是被卷入了洪流中,再无声息,剑光隐去,姬千承收回剑,拱手朗声道:“羽渊仙子今日倒是好兴致。” 随着他的话音,一团黑色跌落在他脚边,是一只乌鸦,除却头顶一簇火红色的羽毛外通体漆黑,这便是方才自高处掠过的那点暗色,落下时已经死去。 这乌鸦名为束火鸦,颇具灵性,飞行速度极快不亚于昆吾山的雷鸟,捕捉极难。他方才察觉有一只束火鸦经过头顶,心中起了好胜之心,遂拔剑施出剑招。那时他双足不曾离开这山顶,但每一剑都恰到好处地阻住了这只束火鸦的去路,只是最后关头,险些被羽渊仙子那枚石子打乱剑势,他情急之下直接使出大荒剑法最后一招钧天势,击毁石子的同时也给了束火鸦最后一击。 “姬公子剑法见长。” 随着淡漠的嗓音,青衣浮现,姬千承自羽渊仙子淡漠的神色上看出一丝嘉许,自然是雀跃不已,他在茨山几百年剑法都不见长,而今不过月余,已然到了新的境界。 “都是拜那剑影所赐,说来还是应该感谢羽渊仙子给我机会。”他恭敬道,“不知仙子今日前来,有何要事?” “我想请你帮个忙。” “什么忙?莫非和飞仙台有关?” 建造飞仙台需要大量的灵材灵石,所以羽渊仙子才会想到与那些实力强大的仙宗合作。 “这倒不是。”羽渊瞥了眼那把剑气尚未完全隐没的铁剑,郑重道,“我想请姬公子帮我去试剑。” “试剑?”姬千承不解,“试什么剑?” 莫非是天道之剑?他如此想,但立刻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天道之剑的剑影就能轻易摧毁剑仙的铁剑,他如何能试出什么。 “确切来说,试的不是剑。”羽渊转过身去,望着山畔的浮云,语气中隐约染上热切的气息。 “是人。” 云浮山前,一队人正欲离开。 此前下山诛妖的弟子大部分是金丹修为,所求不过是历练,而这次却是好手尽出,各峰皆派出了最得力的弟子,都是些元婴修为的高手,云逸一下调动了半数元婴修士。风海楼被留下了,和卢忘尘一起照管宗门事务。 根据情报,长离他们应是被困在了昆仑台,昊天将昆仑山带去了上界,原本的地方便只剩下一片平坦的高地,所以名字也换成了昆仑台,那里沟壑遍布,地势诡奇,上古时期又发生过许多次大战,将本就奇特的地形搅得愈发复杂,可以说最适合布阵了。 若只是南溟一人,其实无需出动那么多人,但云逸听闻南溟还请动了森罗殿,便不敢大意。不过这个消息也令他确定,长离等人被困之地并非虚言。 因为据说森罗殿所在的背阴山,就藏在昆仑台中。 这倒也能解了他的部分疑惑,他知道南溟的本事,知道他不可能布置出精妙到足够困住元婴修士的迷踪阵,布阵之术很可能是来自森罗殿。那么多年来都没有人知道森罗殿的位置,想必是有阵法结界相护。 他没有和森罗殿的人交过手,只道自己绝对不能掉以轻心。 龙田鲤亦打算陪同前往,木丹心则去寻找吴回,送信之事原本可以交给其他弟子,但是他担心其他弟子教程太慢,而且吴回虽说是去祭拜景瑜,但他行踪一向飘忽不定,谁都不知道他拜祭完后会从哪条路回来,寻常弟子估计是寻不到他的。 离昆仑丘最近的、有传送阵的地方是昆吾城,天一宗自然无法从那借道,只能御剑过去,就算拼了命,也须得十几天才能到,龙田鲤虽然更快,但她一人也无法带上那么人一起。 再者不知其底细,云逸也不敢贸然让龙田鲤先带自己一人过去。 若对方那有化神修为的帮手,这么过去无异于自投罗网。 就在云逸向风海楼嘱咐留守须得注意的事项时,忽地听闻有人来拜访,竟是墨沉香。 云逸思考片刻,令门人暂留片刻,他则独自去会见墨沉香。 “云宗主要远行?”墨沉香是独自前来的,神情颇焦急。 “确有此意,不知墨前辈远道而来有何要事?” “我来,是有些事想告知云宗主。”墨沉香叹了一口气,“但是否属实我却不敢下定论,还需云宗主自己定夺。” 云逸一听便觉与长离被困之事有关,只是他觉得墨沉香似还不知此事,便未提及,不动声色道:“前辈请说。” 墨沉香是杜玄则的得意弟子,得其御兽术真传,此前她因合虚之山的事深觉烦扰,觉得还不如继续隐居山野,于是去僬侥城接了墨祁玉便打算回岳华山。途中她忽觉有妖兽异动,竟是有人在驱妖兽前往西北方向,数目虽然远不及黑水岭,但却都是元婴以上的大妖。 她见状便偷偷前去打探,方知原来有人欲图对天一宗不利。 说到此处,她面上露出几分痛苦:“御兽的功法与五灵门玄功类似,但那些修士却不是来自五灵门,我怀疑与合虚之山有关。” 云逸疑道:“难道是羽渊仙子?” 墨沉香却摇了摇头:“不见得是羽渊仙子授意,但她也不会干涉罢了。” 合虚之山云逸拒绝与羽渊仙子合作,除了得罪邪修外,也等于和留下的正道宗门站到了不同立场,难免有人会打主意。 可云逸想不通,有护山大阵在,他们就算人多势众也,无异于以卵击石,然而很快他就想到了自己即将离开云浮山的事。 莫非—— 云逸苦笑起来。 当真是诸事不利啊。 江临照见钟明烛凑到长离耳边说了什么后,长离面上出现了极细微的情绪,还感慨长离仙子终究还是和以往不同了。 若他知道钟明烛说的是什么,估计要再感慨一番长离仙子不愧是长离仙子。 “师父啊,我有法子能毁了阵眼,只是若说出来,程师伯一定会骂我的,我还是不要说了吧。” 长离听到的是这句话,若换了其他人,哪怕不破口大骂也要对她怒目而视。 ——毒瘴步步逼近,四人被困在这束手无策,是说这种话的时候吗? 脾气暴躁一点的说不定直接动手了。 可长离只是很快地皱了一下眉,随即便恢复了淡然,稍想就明白了钟明烛的意思。 如果真的不想说,那就不会告诉她,钟明烛如此说,一定是来讲条件的,长离早已不似当初那样不知变通,知道此时应以逃出迷阵为重,心想:你若担心被程师兄骂,我让他不要骂你就好了。便道:“你说,我叫程师兄别骂你。” 至于程寻听了她的劝后是不是就真的不会骂钟明烛了,她就没去多想了。 钟明烛似乎没想到她那么快就回答,怔了怔,脱口道:“当真?” 长离认真道:“当真。” 得了她的保障,钟明烛笑了笑,马上去唤了程寻:“程师伯,我刚想到有个法子能破坏那阵眼,你可要听上一听?” 程寻闻言立刻道:“说。” 他知如今情势险峻,连多说一个字的时间都不想浪费。 “用这个。”钟明烛从储物戒里取出了什么,招摇似的晃了晃。 长离一瞥,发现那是从叶沉舟那得来的四枚化神灵符。 当时一共得了五枚,钟明烛取了一枚,剩下的都给了长离,不过在去黑水岭前她们交换了储物戒,回来后一直没有换回来,那四枚一直在钟明烛那。得灵符时长离一点不在意,隔了那么久早就忘了,见她取出这几枚灵符才想起此事,当即恍然大悟心道:化神灵符的威力远超我们几人的攻击,有四枚,说不定真的能破得了这阵眼。 只是她有些不明白,为何钟明烛会担心被程寻骂,下一瞬,就听到程寻震惊道:“你从哪里来的化神灵符?” 化神灵符只有化神以上修士方能刻出,当世一共才五十多个化神修士,其中还不乏不通符箓的,其罕见可见一斑。天一宗虽然有三位化神大长老,但其门风严格,素来不赞成弟子借助他物,是以只有遭逢大事时才会给相关弟子一两枚防身。这次程寻要做的只是经由传送阵回云浮山,自然是没有的。 修真界百万修士,一辈子都没见过化神灵符的大有人在,钟明烛却一下子拿出了四枚。 长离对外界没什么概念是以不觉得有什么,可程寻深知这化神灵符的贵重,明白以钟明烛的身份是绝对不可能得到的,当即就怀疑她是不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宗门清誉不得辱,他一时间连阵眼都顾不上了,一心想先将此事追究个明白。 江临照亦是非常吃惊,只不过是因为他认出那是云中城的灵符,他之前只听说若耶因为误会和长离起了纠纷,叶沉舟为了息事宁人赠了些灵物,却没想到竟然有四枚化神灵符。 他不禁暗叹道:这叶家少主倒是真的是很看重那位姑娘。他在青州结识了从东海回云中城的叶沉舟,引为至交好友,并不知那位叶家少主面具下其实另有其人。 想着叶沉舟和若耶,他不禁偷偷瞄了一眼长离,发现她正若有所思盯着钟明烛后,就沮丧地收回目光。 “之前和叶家少主间有了些误会,他觉得过意不去,所以给了师父和我这些灵符。”钟明烛瞥了眼长离,如此解释道。 程寻顿时脸色一沉,心道就算是有误会,收如此贵重的赔礼也未免太过分了。他还没想好要怎么教训钟明烛,就听到长离道:“这灵符是我们向叶少主讨要得来的。” 长离回想起当时的情形,觉得钟明烛说得并不准确,她记得当时叶沉舟一开始只给了一盒紫云膏,但是钟明烛嫌太少,叶沉舟只能又赠了一堆别的,所以这灵符其实是钟明烛讨来的,她又想自己是师父不能置身事外,于是便这么补了一句。 钟明烛脸上的笑容顿时一僵,原本她隐去自己索要的部分不谈,程寻顶多斥她两句不知轻重,到时候长离阻一阻就没事了,谁料长离将事情说那么明白,这就不是能轻易糊弄过去的事了。 长离瞥见她的表情,想到之前她的担心,又道:“师兄别骂她。” 她说得一本正经,程寻脸都青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他重重一拂袖,一下将附近的岩壁击出几道裂纹来。 钟明烛摸了摸鼻子,小声道:“说了是误会……” “什么误会!” 长离却道:“我们答应了叶家少主,不能说出去。” 她已经全部记起,是以无需多加揣摩就能回答,钟明烛拦都拦不住。 就算长离近来处事方式已大有改变,但终究还是懵懵懂懂的,什么虚与委蛇什么巧言令色一概不知,若是告诉她这是在火上浇油,她多半还要问个为什么。 “你、你们!”程寻的脸色已经黑得不能再黑,眼里也几乎要喷出火来。 江临照其实也是一头雾水,但见程寻脸色极差,连忙打圆场,挡在长离和钟明烛身前赔笑道:“程道友,当时之事叶家少主回来后与我说过,的确是误会。” 他煞有其事说什么那时叶家少主和佳人置气,稀里糊涂把长离师徒扯了进来,自觉说出去面上无光是以让她们保密,又说因为百里宁卿就在附近,叶少主担心长离她们的安危所以才会赠送灵符云云。 一番胡诌,说得一板一眼,倒是令程寻信了一半。 末了又道:“如今最紧要的是破了这阵眼,其他的,等离开后再议也不迟。” “江城主说的是。”程寻说罢又狠狠瞪了长离和钟明烛一眼,厉声道,“若你们当真有冲撞叶家少主之处,休想隐瞒。” 长离“嗯”了一声,钟明烛嘴上应了后埋怨地瞥了长离一眼,然后就去着手将那四枚灵符贴到那阵眼上。 她不是简单地将四枚灵符叠加在一起,而是将其套入一个四门斗底阵中,待灵符起效时,可以尽可能令更多的灵力冲入阵眼中,最大限度发挥这四枚灵符的威力。 布置好后,她道:“我觉得,我们最好离远些。” 化神灵符的威力不是元婴修士能承受的。 程寻和江临照无异议,钟明烛在灵符边上布下半刻后起效的符术后,四人立刻离开了那洞穴,退至数百丈外,三人分别张开结界,叠了三层,以求减少冲击。 结界张好后没多久,他们就见到那座山晃了晃,随后,震天动地的轰鸣响起,最外层的结界瞬间被碾碎,第二层勉力维持着,随后头顶的毒瘴像沸水似的,翻滚着轰然落下,将第二层结界融化,稍后便是奔涌若洪水的灵力,以那山洞为中心,一波一波扩散,投射出斑斓的色彩,叫人只看上一眼就要头晕目眩,灵力驱散毒瘴的同时剧烈冲击着第三层结界,他们只觉得脚下耳畔都隆隆作响,整个天地都好似要被撕碎似的。 眼看最后一重防御也岌岌可危,周遭忽地安静下来。 烟尘散开,阳光洒落,远方的山影渐渐清晰。 迷踪阵被破了。 他们才发现身处于一个深邃的峡谷中,两畔是笔直的峭崖,中间平地上静静躺着无数奇形怪状的石头,阵眼被破后,那些石头顿时变得普通起来,再不复先前那般诡奇。 “你们跟在我后面。”程寻说罢御剑而起,一手持法器一手捻出护体法术,往崖顶飞去。 他生怕重蹈覆辙,是以飞得不快,快至崖顶时都没遇上什么,总算稍稍放下心。 江临照跟在他身后,被毒瘴困了月余,重见天日后他只觉阳光宜人,忍不住抬眼多打量几眼,忽地瞥见一点银光在日光中一闪而过,再定睛去看,却发现那里什么都没有。 那是—— 不寒而栗的感觉霎时席卷全身。 “当心!”他失声叫道。 声音响起的同时,程寻身前的法印碎成了千万片,横在身前的无常棍最前端悄无声息地被削去了一截。 第73章 那里有一张网, 一张锋利无比的网。 就是那晚缠到江临照身上的那张, 那里有埋伏, 应是在外守着迷阵的人。 一定是那个灰衣女人! 江临照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他取出笔一点,几点灵光立即飞出去, 但是他心里却明白, 来不及了。 程寻看起来有所察觉,然已避之不及,他就像是撞上蜘蛛网的飞蛾, 下一瞬就要被烙上纵横交错的鲜红纹路。 这时,剑光忽起, 在明朗的阳光下勾勒出冷月似的辉光, 长离一剑挥出,同时疾奔而出,却不是朝向程寻前方的网,而是指向截然不同的方向。 只见白衣拖曳出长长的虚影,剑光一闪后传来扑簌一声轻响, 灰色的身影自那处显出, 女人面上带着一丝不可置信,紧接着就见她冷笑起来,指尖一弹, 长离的剑势顿时偏了一偏,与她错身而过。 灰色的衣袍被风带起,女人没受半点伤, 但是被长离一阻扰,用以对付程寻的灵气散了片刻,虽然她马上就再度出招,但程寻已抓住这机会逃到了远处。 他脸色苍白,看起来仍有些心有余悸,但出手极其果断,还未站稳就将只剩半截的法器朝那灰衣女人掷去,随后念起攻击法诀,那半截棍子顷刻就变得如雷霆般气势汹汹,江临照和长离也一起攻向那女人。 三处攻势将灰衣女人团团围住,连一片衣角移动的余地都没给她留下,可眼看攻击要落在她身上时,她却化作一缕青烟消失了。 长离见识当即抽身退开,而程寻的法器和江临照的法印撞在一起,轰的一声炸得四分五裂,那些碎片转眼就化作了灰烬。 “什么?”程寻怔怔望着那处,然而眼中震惊才起就被惊惧取代。 阳光消失了,他们被纳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万点银光自头顶洒下,无数冰冷的眼睛在黑暗中睁开,将他们包围,那些眼神似乎就是利刃,虽无形,却比先前的银线更锋利。 程寻什么都没来得及做便觉得胸口一冷,他低头,发现胸前多了血红色的一点,然后那点迅速扩大成一片,紧接着,血雾扬起,将整片视野都染红。他离得最近,是以最早受伤,其后是江临照,他执笔那只手立刻鲜血淋漓地垂下。 长离和钟明烛离得最远,但她们没有任何逃脱的机会,冷光毫不留情地涌了过去,长离才想举剑格挡,却见一缕阳光照了进来。 黑暗被撕开了一道口子,那些眼睛一触阳光就消失无踪,只余下一团浑浊的雾气,不多时就被风吹散。 一道含糊不清的嗓音响起:“光天化日之下,黑漆漆的多扫兴啊。” 又多了一个人,是个模样普通的女人,穿着普通的杏色襦裙和外衫,像这样的人,去市集一天能见上十个百个。 她似乎从一开始就在那了,可是在她开口前,谁都没有意识到她的存在。 灰衣女人看到了她,身子一震,一直没什么表情的脸忽地扭曲起来,恨恨道:“果真是你。” 那模样普通的女人挠了挠脸,慢吞吞道:“是我啊。” 程寻捂着胸口的伤,只觉得灵力不断流失,几乎要站立不住,江临照发觉他的异状,连忙过来扶住他,又给他喂下些灵药,可那些似乎都不起作用,程寻的气息愈发微弱,江临照一探,发现他的元婴已遭侵蚀,不由得暗暗惊道:没想到这邪术竟这般厉害。又想自己当真是侥幸,被伤的只是手臂,否则恐怕也是一样下场。 “程师伯怎么了?”钟明烛过来问道。 江临照正要回答,救下他们的人忽地挪到了他身边,她轻轻念了什么,然后一掌拍上程寻的后背,随后便见程寻“哇”地一声吐出一团污浊的瘴气。江临照再去查看他的伤势,发现他竟一下子好了许多,元婴已没有要消散的迹象。 “多谢前辈。”他立即谢道。 “前辈?”那灰衣女人突然冷笑起来,接下来说出的话令江临照怔住,“你何时弃暗投明了,师姐。” 如果那人是那灰衣女人的师姐,岂不同为森罗殿的人。 杏色衣装的女人面上当即浮现出不耐烦之意,她摆了摆手道:“什么明不明,暗不暗的,我就闲得无聊手痒而已。” “那就不要了吧。”灰衣女人掌心顿时扬起一抹暗色,是一柄弯刀,下一刻,刀光如瀑,肆虐的杀意令整片天空都暗了一暗。 另一人则皱眉嘟囔了一句:“麻烦死了。”看起来很不情愿,但眨眼间已迎上那片刀光,在其中穿梭自如,身法之快叫人瞠目结舌。即使在与人大打出手,她的气息仍是稀薄到几近于无,仿佛随时都会消失。 刹那间,两人的身影就到了千里之外,所经之处一片天昏地暗。 江临照目送她们远去,心道:都说森罗殿的功法在白日无法发挥,即使这样那灰衣女人已能游刃有余对付三个元婴修士,到了夜里也不知会是何等可怖的实力。随后念头一转,心想莫非那就是当日救下我的人? 他又想起在阵中时长离觉得附近藏了人,想来也应该是那灰衣女子的师姐,后来见他们应付不了便现身相助。 可她为何要隐匿行踪,又为何一定要等到他们都危急至极时才出手,而且看起似乎不愿和师妹为敌。 诸多疑问在心头徘徊,可这时他已寻不到那两人的踪迹,也无从求证,见程寻精神不济,便对长离和钟明烛说:“我们先离开吧。” 可他话才刚说完,便察觉有灵力往这逼近,很快,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出现,为首正是南溟。 钟明烛冷笑了一声:“不都说小贼都见不得光么,怎地现在就不灵了。” 南溟扫了她一眼,面上浮现出狠辣之色,吩咐左右道:“把他们抓住。” 来人的元婴修士虽然只有两个,但金丹修士有上百,结成圆阵后实力不容小觑,很快就将他们团团围住。 长离寻思道:对方人多势众,使上万剑诀方有一线胜算,可这样可能会误伤到程师兄。 剑修伤人容易护人难,就算是吴回,剑势到极处往往都是敌我不分一律斩杀,方圆千里无一幸存。历来剑修往往都跳不出“杀戮”二字,虽然听说境界高到一定程度便能领悟到“守”,然除了传说中那位剑仙,没人曾达到如此境界。长离的境界还未超过吴回,无法做到在全力应战时不累及己方。握剑的手紧了又松,她再次陷入一模一样的迟疑中,忽然听到钟明烛传音道:“师父,借我些灵力可好?” 她扭头对上那双载了笑意的浅眸,立刻道:“好。” 说着就以手抵住钟明烛背心,将灵力渡过去。 钟明烛双手同时画印,六十四枚朱明帖齐出,绕着他们旋转起来,那些修士见这阵势,先是一愣,但很快又恢复最初的凶狠气势,转瞬间,冲在最前头的人已抽出灵剑向朱明帖劈来。 江临照正欲动手阻住他,却被钟明烛叫住。 “西北角最薄弱,一会儿就从那里走吧。”她如此说道,随后重重画下法印的最后一撇。 霎时,朱明帖朝外那面发出耀眼的光芒,仿佛将头顶的烈日拖到了那处一般,那些修士眼中顿时只剩下一片明亮的白光,带着灼热的温度,修为稍低的被晃得几欲昏厥,连南溟都忍不住眯了眯眼,下意识施术将光线遮去些许。 就在修士们纷纷如南溟那样念咒令眼中的光芒暗下去时,朱明帖一下暗了下来,因术法的缘故,他们视野顿时变得漆黑,他们只得又手忙脚乱撤去法术。 待视线终于恢复如初,包围中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一明一暗之际,长离他们不但冲出了出去,还逃远了。 南溟沉下脸,藏在袖子里的手颤抖着,青筋暴起,片刻后猛地一甩袖,将最近那手下打得吐出血来。 “废物!”他咬牙切齿道,“一群废物!” 一直来用以迷惑他人的温和面具再也维持不住,撕扯下来后只余下疯狂。 从西北角脱逃后,长离和江临照分别带着钟明烛和程寻,一路飞驰,一天之后才缓下来。替程寻疗过伤后才继续往前。 不过这次他们不是一股劲往前冲,而是不时停下四下打探有无灵力汇聚处。这一带都是些人迹罕至的荒野密林,那些地方中灵气充沛处大多有修士修炼。他们本想若是附近恰好有正道宗门,说不定能借其传送阵一用,谁料几天下来莫说是门派,连散修都没遇到一个,经过处也都是些几乎没有灵力的地方。 又一天一无所获后,江临照忽地叹道:“也不知这里是什么地方。” 这附近的地形似乎是困住他们那片高地的延伸,地势大体平坦,到处都是浓密的森林,森林尽头则是深不见底的沟壑,从高处往下看,看到的是一大片被切得支离破碎的绿色,好像被胡劈乱砍了一通似的。 听江临照如此说,钟明烛眼珠一转,笑嘻嘻问程寻:“程师伯见多识广,可知道这里是何处。” 忙于赶路加上没有灵力充沛地供他调息,程寻的精神仍不太好,前几日一直是昏昏沉沉的,话都没说一句,听到钟明烛问,才强撑起精神细细环顾四周,而后沉吟道:“这里说不定是昆仑台。” “昆仑台?”长离想到钟明烛曾提到过昆仑山,便问道,“和昆仑山是什么关系?” 程寻道:“古籍上记载,这里原本是昆仑山,奇珍异兽遍地,但三界分辟后昊天一剑削断了昆仑山,将其移去了上界,下界只剩下一片高地,后人就将‘山’改成了‘台’。” 因为灵力充沛的部分都去了上界,加上地形变化后原本的聚灵之势散去,于是留下的高地中残留的灵力也渐渐流往了别处,是以昆仑台虽然比天下仙宗所处的山脉加起来都大,却没有人会在这里修炼。 长离望着那片葱郁的森林,不禁去想:这里以前是什么样子呢? 程寻说是遍地奇珍异兽,可遍地奇珍异兽是什么模样,长离却想不到了,她下意识去看钟明烛,觉得对方定能绘声绘色描述那番场景,当视线落到钟明烛身上时,她蓦地一怔。 那双略浅的眼眸正越过那片森林,望向不知名的远方。那里明明什么都没有的,但长离却觉得钟明烛正在看着什么出神。 “你……”她还没想好要说什么就下意识脱口道。 几乎是同时,钟明烛勾起嘴角,露出往常那般半是懒散半是戏谑的神情,笑道:“我听说离昆仑台最近的修士聚集地是昆吾城,难道我们要去那里借道吗?” 程寻当即厉声道:“不可能!” 几个正道弟子,去了昆吾城,不被群起攻之才是怪事。 昆仑台北部是锁星渊,西南被幽冥海环绕,若想离开,就只能继续往东。 他们又行了十几日,终于离开了昆仑台,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见前方一人在静静等候,竟是那灰衣女人。 而她师姐不见踪影,不知是被她杀了还是怎么,长离等人也没有机会开口询问,因为那灰衣女人一见他们就不由分说下了杀手。 长离顿时听到钟明烛暴躁地嚷了了句:“死人脸烦死了。”听了这话她不由得多打量了那灰衣女人几眼,不觉认同地点了点头。 那张蒙着青灰色的脸的确挺像死人的。 稍分神,刀影已至,她即刻挥剑相架,一招后发现对方灵力竟比之前弱了许多,随后她便听到江临照道:“她受伤了,我们找机会逃走。” 两人一起攻上,那女人果然受伤了,而且伤势不轻,两人数百回合都不落下风,对方见情势不对,正欲如法炮制将他们扯入黑暗,却被江临照察觉到了破绽,当即一声大喝:“走!” 灰衣女人来不及变招,眨眼就被他们逃走了。 “真是阴魂不散啊。”钟明烛抱怨道,哪知道这只是个开始。 从灰衣女人手下逃离后没几日他们又撞上了南溟的人马,对方这次不知打的什么主意,没有贸然突进,但又一直穷追不舍,大概是想先消耗掉他们的精力再下杀手。 迎战了好几次,长离他们没吃亏,却也无法将对方击退。 战到悍时,长离好几次听见钟明烛口中念念有词,但却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她一直将钟明烛护在身后,那时敌手众多,她也无心去细看钟明烛在做什么,又因以前钟明烛总会不分场合地自言自语,她便很快抛到脑后。有一次长离还瞥见一道流光自身后窜出,转瞬就没入云端,速度之快连她都没看出那是什么,她第一反应便是又来了什么高手,许久后都不觉对方实力有增强多少,便觉得大概是打偏的法术。 江临照领着他们兜了好几个大圈子都没甩掉那些人,用了好几次小型传送阵,但对方似乎在所有地方都设下了埋伏,无论被传到了何处,不多时就能遇到来追截的人马,也不知道南溟手底下哪里来的那么多人。 正当拙计之际,他忽地发觉远方显露出大片农田,上面零散分布着低矮的房屋,应是村落,再过去,便是一座城池。 那显然是凡人地界。 他当即心生一计,指着那里道:“我们去那避一避。” 程寻也看到了那里,立即点头道:“我正有此意。” 到了凡人地界,那些修士就不能如此大张旗鼓。 若是在凡界引发□□,说不定会招致天谴,甚至可能会世代都背负上诅咒,没有人甘愿冒这个险,也没人会让他们冒这个险,一旦凡界被修士干扰,修真界其他地方也会感知到,不出几日就会有人前来将隐患抹消。 主意一定,他们立即往那城池赶去,南溟等人很快就发现了他们的意图,立刻变了架势,不似前些日子那般温吞,而是发了疯似的赶过来想将他们拦住。 然而他们发觉得太迟了,长离和江临照就算带了一个人,也不会比他们中最快的慢多少,未等那些修士追上,四人已到了郊外的村庄附近。 他们担心多拖延一刻就会被追上,所以一瞥见凡人的身影就落了地。 正当是夏日炎炎,田野中不少农夫正在挥汗如雨地锄地,其中一个抬头抹汗时发觉不远处多了四个人,先是疑惑地挠了挠脑袋,随后便走了过来,看清几人的样貌后不觉露出惊叹之色,口中好奇道:“你们是什么人?来这里做什么?” 这四人男的俊朗女的貌美,气度非凡,还带着一股脱俗的气息,与穿着粗布短褐劳作田中的农家人截然不同,倒像是名门世家子弟,忽然出现在田埂中,那农夫觉得奇怪也是理所当然。 钟明烛反应最快,她飞快接话道:“我们是途径此地的旅人,看到这里竟然有村落,便过来看看。” “旅人?你们也是来参拜六合塔的吗?”农夫打量了他们几眼,疑惑不减,“不过为什么你们没带行李?” 通常这样看起来有些身份的人,出门会带几个仆从,就算不带仆从,行李总得要,毕竟是出来好几天。 六合塔是什么,钟明烛自然是不知道,但那农夫这么说了,她就顺着他的意思说下去:“是啊,我们慕名而来,谁料迷了路,还在野外遇到了劫匪,为了跑快些,连行李都顾不上拿。”糊弄人的话钟明烛张口就来,说着还挤出几分楚楚可怜的姿态,“幸好天无绝人之路,兜兜转转总算找对了路。” 他们一个个都衣冠整洁,哪里像是遭遇劫匪仓皇逃命的模样,只是钟明烛看着惹人怜爱,那农夫听了这些立即起了恻隐之心,将可疑处忘得一干二净,热情道:“几位想来是受了不少苦,若不嫌弃,不如去我家坐坐。” 钟明烛谢了一声,后道:“不啦,我们赶着去镇上,不知该往哪里走?” 其实他们一早就知道那镇子在哪,如此问只是为了不惹那农夫怀疑罢了。 农夫马上指着一个方向道:“沿着这条路一直走下去就好啦,不过现在已经下午了,到那估计要后半夜了,真的没关系吗?” “没事,我们脚程快,应该赶得上,多谢大叔啦。”钟明烛笑了笑,便示意其余几人可以走了。 程寻和江临照又分别谢了一回,然后四人便一起往那镇子而去,他们一路上都捡有人的地方走,是以走得很慢。 到镇子入口时已经入夜。 镇子不算大,和青羊县差不多,四四方方,看起来没什么特别。 若说有什么不同,那就这镇子附近有一座塔,从他们所处的地方,能看到有一截塔顶从城墙后面冒出,应该就是那农夫说的六合塔。 那是一座很高的塔,隔得很远,都没有被城墙挡住,塔身乌黑如墨,比夜色还深,塔尖犹如一柄锋利的剑,直指云端。 像是要将天空戳出一个洞来似的。 第74章 他们来镇子里, 就是为了到凡人多的地方暂避一下, 眼见天色已晚, 四人在街上乱晃也不好, 便找了镇子里的客栈住下了。 钟明烛对凡界种种一直很熟悉,而同行的另外三人里, 江临照出身于凡界, 程寻则曾在凡界游历行医,他们来了凡人城镇倒不至于束手无策。 而长离虽然不懂这些,但只要跟着他们就出不了什么岔子。 客栈是江临照定的, 逐浪城里凡人和修士混居,他行囊里常年备着金银。镇子里只有一座客栈, 里面客人倒是不少, 他们过去时只剩下两间房了。 听掌柜说,这些客人都是来六合塔参拜的,那座塔和镇子是一起建的,当时因为战乱逃亡的流民求占问卦,最后在高人指点下来到此地, 见这地势平坦土壤肥沃, 就定居下来。那座塔是为了祈福而建,数百年来这镇子一直风调雨顺,名声渐渐传出, 远方的人也纷纷赶来希望能沾些吉运。隆冬之外的时节,这里的客栈都人满为患。 掌柜看他们两男两女,就说“刚好”。 其实一间就够了, 修士不需要睡觉,只要有个安静的地儿调息便可,只是身处凡界,不好做惹人非议的事,于是江临照将两间都盘下来,他和程寻一间,长离和钟明烛一间。 钟明烛率先回了房,长离则被程寻留下叮嘱了几句。 无非是在凡人地界须得小心谨慎,万万不可暴露身份之类。他说话时板着脸,满脸不耐烦,比起嘱咐更像是在找训斥,好像长离是什么十恶不赦的顽劣弟子一样。 好在长离已经习惯了,若程寻突然和颜悦色,她说不定反倒会觉得奇怪,一一应了后就回了房。 程寻训斥长离时江临照一直在边上,他总觉得程寻对长离格外苛刻,之前疲于奔命之际他不好提及,如今暂时能松口气,回房后他便试探地开口问道:“程道友,有一事我一直觉得奇怪,不知当问不当问。” “请说。” “若有冒犯处,还望程道友别见怪。”江临照先行赔罪似的拱了拱手,“我总觉得,程道友和长离仙子师出同门,理应情同手足,但不知为何,总觉得程道友对她不算友善,我想,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误会。” 误会? 程寻眼前忽地浮现出一张满是泪水的脸来,他摇了摇头,赶走那些早已成为过去的画面,沉吟道:“若我没记错,江城主曾险些死在我太师伯手下吧?” 往事重提,江临照顿时面露赧色:“当时是我唐突了,那是贵宗的地界,我一介外人却率性妄为,大长老怎么处理都不为过。” 他险些身死,语气中却是显而易见的袒护,像是生怕程寻借此再说长离的不是。 程寻却想:哪怕你是天一宗的弟子,恐怕也是一样的下场。 曾有外门弟子采药时误入天台峰,那弟子入门不久,也是少年脾气,遇到结界时好奇能不能闯过,结果遭反噬,性命垂危。若非几天后程寻恰好经过那里,那弟子恐怕是要在那变成一堆白骨,程寻虽然救下了他的命,但拖延得太久,根骨和灵海的损毁已无法挽回,那弟子再也无缘修道。 ——那原本也是个资质极佳,前途无量的孩子。 得知这个消息后,那弟子当即掩面哭道:“为什么还要救活我。” 无法修炼,对于出身于修真界的大部分人来说,可以说是失去了活着的意义。 后来程寻才知道,那弟子受伤后没多久,长离便前来查看结界状况,她看到了那个重伤的弟子,但什么都没做,就像是什么都没看到一眼,第二天云逸去了天台峰一趟,若那时候长离告诉他此事,那弟子多半能治好。当时程寻气不过冲去了天台峰,也被那结界拦下,长离只远远瞥了他一眼,仅此而已。 那件事被压了下去,就算是同辈的门人也没几个人知道。 程寻却清晰地记得当时遥遥相对的那双黑眸,平静如水,淡漠得好像在打量山间的木石。 长离自拜入天台峰后就处处与其他弟子不同,所有入门弟子——无论老少——都要在明镜峰一起学习修炼,天一道人定下这个规矩,一来是为了让弟子打好根基,二来则是为了让初入门的弟子培养出同门之谊,之后就算去了不同峰也会留存几分往日情谊。那时候大家修为都不深,共同度过的一个时辰可能都比以后的几年要来得印象深刻。长离却在一开始就住去了天台峰,灵石灵药随意取用,把天一宗的规矩破了个遍。 程寻性子刚烈,就算知道长离肩负振兴宗门的重任,仍觉得她不该因此处处受优待。水镜真人最后得以破界飞升,都没受过任何厚待。程寻与三个大长老争执了好几次,都不了了之,那件事发生后他与龙田鲤大闹了一场,对方只说怪不得长离,却不肯多说一个字。于是他就自请去照管僬侥城的交易行,再没回过云浮山。此次会回去,只是因为受了龙田鲤的托付,师命难违。 无情无义之人,谁会喜欢呢? 他自嘲地笑了笑,最终却还是没有将那段过往说出,只道:“她性子有点古怪,我脾气又不好,所以才会看着关系紧张吧,还请江城主不要见怪。” 江临照看出他的隐瞒,隐约觉得可能与长离淡漠的性子有关,但别人的事他终究不好多问,沉默片刻后便道:“程道友请放心,我会尽力护送长离仙子离开。”他顿了顿,心里觉得自己是在多嘴,但还是忍不住又道:“长离仙子,和以前不一样了。” 程寻想到这几天长离的表现,叹道:“那最好不过了。” 长离推开房门时发现钟明烛已经躺下了。 对修士来说,睡觉和吃饭一样,是可有可无的,当他们累了,要做的是布下聚灵阵,汲取其中灵力,而不是像凡人一样呼呼大睡。 看着那个躺在床上扯起被子将脸都盖住的身影,长离想了又想,发现印象中,她的确只见过钟明烛一个会睡觉的修士,在僬侥城中,其他弟子练功都是不分昼夜的,累了就吐纳调息,唯独她,累了就要回房睡觉。 睡时是什么状态呢,长离回想起在妖窟中时,自己因中毒无法调息只能靠睡眠恢复体力的时候。 ——陷入了黑暗中,对外界一无所知,但那个时候,却不像昏迷时那般冰冷,而是温暖的。 凡人的睡觉,其实和修士的吐纳是差不多道理吧,她想。 床铺不大,她无需睡觉,自然不会上去和钟明烛挤一起,而是挥了挥袖子将地上清理得光洁如新,然后就取出灵石开始布聚灵阵。 “这里灵力匮乏,就算布聚灵阵也聚不出什么。”才放下几枚灵石,她就听到钟明烛如此说,回头,就见对方坐了起来,撑着下巴朝自己笑。 聚灵阵所需的灵石少则数十,多则数百,并不是什么消耗巨大的阵法,那些灵石只是引子,将这一带的灵力引过来,供修士吐纳化归于灵海。若所处的地方本就灵力匮乏,那就算布下聚灵阵,汲取的也只有灵石中的灵力,对于元婴修士来说,动辄就需消耗上万枚,这也是灵力匮乏之地没什么人修炼的原因。 “那该如何?”长离问道。 “只能等人来救咯。”钟明烛笑了笑,随后拍了拍边上,“过来。” “怎么?”长离以为钟明烛有什么事要问,便过去在她身边坐下。 相较于钟明烛的坐没坐相,长离的坐姿端正得挑不出一丝毛病,是最古板刻薄的道学先生都忍不住要称赞的程度,钟明烛却不满意,将她往后扯了扯,直到她的背贴上墙壁才满意地拍了拍手,笑道:“这就好了。” 长离正想问什么好了,就觉腿上一重,原来是钟明烛枕着她的腿躺下了,她一怔,过了好久才开口问道:“你在做什么?” 钟明烛已闭上眼睛,看起来几乎要睡着,听她问才含糊道:“枕头太硬了。”说罢还翻了个身,脑袋蹭了几下才安静下来。 睡着了? 长离低头,漆黑的眸子中倒映出钟明烛的侧脸。 醒着的钟明烛鲜少有安静的时候,表情也极其丰富,嬉笑嗔怒皆流露于表,可此时她看起来却如此安静,仿佛白日那个张扬肆意什么话都张口就来的是另一个人。 鬓发盖住了大半张脸,几缕发丝还滑到了鼻前,长离伸手替她将那些头发都拢到耳后,她没有动用法术,并不是因为惦记着要节省灵力,而是单纯地没有想到。 全然暴露的脸庞没有丝毫戾气,长长的睫毛好似蝶翼,随着吐息轻颤着。 梳理头发的手指无意中落在钟明烛耳后,稍高的温度立刻从那处指尖传来,长离一直都知道钟明烛的体温比寻常人高一些,隔着衣料就能察觉,但直接碰触时,却是截然不同的感觉。 就像是暖玉。 不久前还牵过手,可不知为何,现在的感觉又和那时不太一样。仿佛曾经隔着一层又一层的轻纱,每一次碰触都揭掉一层,是以每一次都是全新的感受。 她忽地想起短暂失明时,钟明烛曾捧着自己的脸查看眼睛的情况,当时她专注于眼前的黑暗,是以没有过多留心对方指尖的温度,如今想来,当时的热度却好似从未离开过似的,她忍不住去摸了摸下巴,确认那里没有留下什么印记。 那里什么都没有,长离却分明能感到什么,她指尖还残留着钟明烛的体温,抚过当初对方轻触的地方,好似再一次打上了烙印,无形的,却真正存在,穿透了皮肤直达心底。 在心底最深处点燃了一簇火焰。 长离放下手,疑惑的神色在眼底一闪而逝,她握拳,抵住心口,不自觉用上了很大的力气,直到有些喘不过气来,都抑制不住那团火蔓延开,将灼热撒往每一处。 “我……”她动了动嘴唇,却发现想不到要说什么,脑子里迷迷糊糊的,好像有什么在显出轮廓,但仔细去看,却发现仍是藏在浓重的雾色后。 这时钟明烛突然皱了皱眉,抬起眼皮瞥了长离一眼,眼神懒洋洋的,不知为何忽地发出一声含糊不清的轻笑。 “你笑什么?”长离问道,却没等来钟明烛的回答,对方只是扯过她的手牢牢握住,之后又闭上了眼。 长离这才发觉,刚刚自己不自觉中,再度将手指插入了对方发间。 原来是吵到她了。 而此前无处宣泄的杂乱思绪,因为这个小插曲,像是乱流终于寻到了港湾,渐渐平静下来。 手上的力道不大,长离只消抬抬手就能挣脱,她却没有那么做。 她任凭钟明烛握着她的手,比之前每一次都要长久,视线落在对方脸上,亦是前所未有得长久,倘若是初见。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移开目光,抬头,皎洁的月色顿时涌入眼中。 圆轮似的月亮悬在树梢,在群星簇拥中散发着柔和的辉光,洒下的月光好似银丝织就的轻纱,又好似轻烟薄雾,将一切拢入朦胧中。 长离已经活了几百年,凡界历法于她有如虚设,寒暑弹指即过,在山上,年年岁岁都是一模一样的,哪里会去细分是几月。 毕竟对追求恒久的修士来说,月圆或月缺,又有什么区别呢? 可现在,她却看着那轮皓月若有所思:原来已经到桂月了,这个时候,会喝桂花酿。 钟明烛做得比她以为的更多,而她记得的也远比自己以为得更多。 一夜很快过去,程寻的声音自灵海传来时,窗外已蒙蒙亮。 长离睁开眼,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也闭上眼睡过去。 “睡得可好?” 含笑的嗓音传入耳中,她低下头,发现钟明烛已经醒了,不过仍枕着她的腿,优哉游哉晃着脚冲她笑。 “嗯。”其实长离不知道睡得好不好有什么不同,不过觉得精神比之前好了些,便想那应该就是还好吧,随后她推了推钟明烛的肩膀,“程师兄喊我们过去。” 钟明烛撇了撇嘴,露出不情愿的表情,不过还是乖乖起来,跟在长离身后去了程寻和江临照的房间。 那里灵气弥漫,想来应是两人调用了大量的灵石来恢复精力,只是效果并不明显,程寻的气色仍是很差,不过他这条命算是侥幸捡回来的,若非那灰衣女人的师姐替他驱逐灵海中的瘴气,他早已死在那里,庆幸还来不及,哪里还会抱怨什么。 长离与钟明烛一到,几人就开始商量该如何离开。 天未亮时江临照就放出灵符折成的纸鸢去探路,发现南溟等人没有跟进镇子,应是顾虑进入镇子后不好动用法术、可能会陷入不利境地,但镇子里的几人也没办法逃出去,因为外面已被围得水泄不通。 商量片刻,谁都没有想到全身而退的法子,这时程寻忽道:“不如你二人试试能不能闯出去。” 他是对江临照和长离说的,他伤势未愈,而钟明烛修为太浅,两人无疑是累赘,若没有他们,江临照和长离应能发挥更多实力,虽然不见得能击溃对方,但冲破包围应大有指望。 他又道:“这里灵气稀薄,无法设灵阵向宗门报信,门中长老就算接到消息,也很难找到我们在哪里。” “可是……”江临照犹豫道,“若他们知道只剩你们两人在此,难保会有其他举动。” 江临照出身凡界世家,骑射武艺无一不精,长离则是剑修,两人就算不用灵力也武力强横,遇到其他不方便用法术的修士以一敌百不在话下,这大概也是那些人不敢追进来的原因。但若他二人都离开,留下的程寻和钟明烛就变成了弃子。 程寻顶多靠元婴修士的体质硬抗下几下攻击,但对方也有元婴修士,是以差别不大,而钟明烛才筑基修为,这些日子也没展现出什么武技上的修为,若是没有法力,看起来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质女流,到时候对方闯进来,就算不用法术,单凭拳脚也能对方他们。 程寻却道:“大局为重,若因我们的缘故,门中其他弟子遭人暗算,我们哪里还有颜面回云浮山,再说,有人能逃出,总比一直困在这好,时间久了,对方不知会想出什么毒计来。” 长离思索片刻后,便明白了程寻的意思,忽道:“你们会死在这。” 说到“死”字时她瞥了钟明烛一眼,心道:可我不想,于是立刻道:“我不走。” 寻常人谈话多留有一线,一些意会之事很少挑明,她却如此直白地说出,气氛顿时一僵,又见她直言不走,程寻当即拉下脸,斥道:“这等要紧关头,由不得你任性,到时若天一宗折损更多,这责任你担当得起吗?” 长离不说话了,她心中再度聚起疑云。 当初百里宁卿逼她拜师时,似乎也是同样的境地,一边是钟明烛的命,一边是身为正道弟子的清誉,后者往往被视若生命。 而今一方是程寻和钟明烛,一方则是门中其他弟子的安危,若离开,程寻和钟明烛必然会陷入危机,若不走,则可能会导致天一宗遭受更大损失。 不管怎么做都不对。 ——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事。 她想到那日和钟明烛的谈话,心头疑云顿散,面上流露出固执来:“可是——” 我不想走,她的眼神她的表情都表达出这个意思,只是她没能说完,就被钟明烛打断了。 “程师伯,江城主,我想到有些事要和师父说,抱歉先离开一会儿。”她笑了笑,然后拖着长离走开了房间。 看出她是想劝长离,程寻没有阻拦,只重重叹了一口气。 第75章 一回房, 钟明烛就开门见山道:“便按程师伯说的来吧。” “可是……”长离才开口, 就被钟明烛捂住了嘴, 将她后半句话堵了回去。 “程师伯说的没错, 如果拖延下去,宗门会遭损失不说, 万一那个死人脸养好了伤, 我们一个都逃不了。”钟明烛说得不急不缓,像是完全不在意自己沦为弃子,“再说, 我觉得门中应该已经得到消息,说不定已经在途中, 须得尽快与他们碰头才是。” 她说完这些才挪开手, 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手落在了长离领口,勾起那的布料理了理,虽然那里原本就很平整。 因为低头的缘故,垂落的刘海在钟明烛脸庞上留下了阴影。两人靠得很近, 长离甚至能看清阴影轮廓上岔出的小小毛刺, 视线一转,她看到了钟明烛微垂的眼眸。 那双略浅的眸子里依旧蕴含着春风似的笑意。 “你们会有危险。”她突然觉得嗓子有些发干,说出的话也干巴巴的与原本的调子相去甚远, 只是执着依旧,“我是你师父,我应该保护你。” 钟明烛却道:“我能照顾自己。” 长离还想说“可是”, 但是她发现自己并没有什么更好的主意。 如钟明烛所说,如果那个灰衣女人养好伤再出现,她就算留下也做不了什么,他们四人加起来都不是那人的对手。 可若她和江临照都离开,程寻和钟明烛能支撑多久? 一天?两天? 念及此处,她不禁觉得心有些发紧,背脊上隐约攀上一层凉意,像是整个人都被扯入了冷水中,自足底到指尖都冒着凉气。 “我……我不想走……”她声音渐渐变低,连自己都不懂为什么要在无意义的事上坚持,但是仿佛有根无形的钉子将她钉在了这里,若强行拔离,就要扯下几片皮肉来。 钟明烛抬眼看了看她,面上又浮现出那种混杂着无奈和好笑的表情,她揉了揉眉心,叹了一口气,原本替长离整理衣衫的手按到了她肩膀上,格外用力地捏了捏,似乎要将她从那种迷茫的状态中拉扯出来:“如果真的想保护我,那更应该照程师伯的吩咐来才是。早点找到帮手,才能将我们救出去。”她见长离仍是一言不发,又道:“我有办法保护自己啦,别担心。” “什么办法?” “找个地方躲起来吧。”钟明烛眨了眨眼,勾起嘴角笑得轻松,“布些障眼术还是可以的。” “真的?”长离仍是不太放心的样子,她隐约觉得钟明烛的语气似乎不太对,可又找不出是哪里不对劲。 如果她见识过更多人和事,定能察觉到那双浅眸中一闪而逝的阴鹜和狠意,可她感知外物不过两个多月,哪里能看那么透彻,大多时候只能依靠直觉罢了。 “如果你受伤、或者……”后半句话她竟说不出口。 这是,钟明烛不知想到了什么,忽地板起脸一本正经道:“如果我受伤,或者丧命,你身为师父的确难辞其咎。” “那……”长离心道:那我岂不是更不能丢下你不管么? “可若你的不作为,让我们丢了逃出生天的机会,似乎同样难辞其咎。” “嗯。”长离点了点头。 “那不如这样,我们击掌为誓,事后无论我折损了多少,你都原样赔我,可好?” “怎么赔?” “那自然是以物易物,如果我断了一只手,你也须得断一只手,如果我废了修为,你也散去这身功法陪我当个凡人。”钟明烛的嗓音就像是浸了毒的蜜糖,“如果我死了……” 她停下了,长离立刻接道:“我便自尽,把这条命赔给你。” 在旁人看来匪夷所思的约定,长离却深表认可,她没有去细想,如果只有程寻一人,她是不是还会如此执意要留下,只觉得如果这样立下誓约,之前压在心头的沉甸感顿时散去不少。 不管如何,我都与她一样便是——分明仍是进退两难的处境,可只消如此去想,前方等候的无论是什么似乎都不重要了。 两人当真击掌为誓,而后长离便去找程寻了,目送她离开,钟明烛揉了揉眉心,嘟囔道:“真麻烦。” 锁星渊畔,若耶望着深渊中汹涌的水流,又看了看岸边高耸的石柱,愤愤甩了甩手里的符纸,面上的焦躁之意掩都掩不住。 “这柱子长得一模一样,到底是哪根啊!”她来回踱了几步,寻了一遍又一遍都找不到渡河处。 锁星渊宽约百丈,将人类聚居地和妖之国隔开,“锁星”意为星辰过而尽锁于深渊,渊底施有上古秘术,虽然锁不了星辰,但只消从上空经过的,无论是修士还是飞鸟,都会被扯入水中,须得在特定处涉水方能抵达对岸。 符纸上说渡河处位于石柱后,可这岸边的石柱有成千上万,每根都长得差不多,若耶走了一路,都没发觉应当在哪里渡河而过。 她一路从黑水岭追到了锁星渊,起初被糊弄着走了不少弯路,后来多长了个心眼,看到路线后不急着跟上,而是先琢磨清方位后才过去,有一次甚至差一点就抓住带走阿云的那两个家伙了。她看清是两个妖修,但是对方也机灵得很,发觉在地图上鬼画符糊弄不了她了,立刻改了手段,两人直接分头而行,若耶不知阿云到底在谁手里,犹豫不决时一下子被撇下老远。好在对方尚无背信弃义的意思,每次都会留下指示。 可这次不知是为何,对于如何渡河一笔带过,大概是因为妖修多数生于妖之国,出入惯了是以下意识觉得若耶也清楚。 可若耶居住的东海,和妖之国分处两端,哪里知道第七根石柱该从哪头开始数,在这徘徊了好多天都没能过去,她原本还对那符纸上所说的话将信将疑,试着投掷了几颗石子看能不能抛到对岸,果真,那石子刚离开岸边就嗖得一声被扯入了水中,她使出浑身解数都捞不出来,于是只能老老实实开始寻找渡河处。 可多少天下来都一无所获,就在她忍不住想发脾气时,忽然听到了水声,然后就是一团白影一晃而过,窜入她身后的密林中,眨眼间就消失不见了。 她没能看清那团白色是什么,但是却敏锐地察觉到了那团白影上还停着一团小小的红色,那红影散发的气息和掳走阿云的两人中那个红衣少年一模一样。 她瞥了一眼深渊中的水流,发现和之前一模一样,根本看不出他们是从那根柱子后冒出来的,眉头一皱,索性将那符纸丢了,往那白影离去的方向追过去,心道:与其浪费时间在这乱找一气,不如去把他抓过来,让他带我渡河,也好多个筹码,免得阿云受苦。 正午时分,江临照和长离一先一后离开了镇子。 未免深夜有森罗殿的人守株待兔,程寻让他们在这时候出发。江临照查看过外界的包围,发觉去往六合塔的方向最为薄弱,大概是那里来往的凡人格外多,加上六合塔视野高,修士容易被发觉,是以守在那里的人最少,于是决定将那处作为突破口。由他打头,先行前往那个方向,待他将埋伏的修士引去别处后长离再离开。 御剑术以剑修飞得最快,一旦从缺口冲出,很难有同级修士能追上。 果不其然,才一刻钟,江临照就被十几个修士缠上了,只不过因为太靠近凡人城镇,他们都不敢大张旗鼓,出手时总有些拖泥带水,是以不知不觉中便中了江临照的套,被他牵着鼻子引往另一个方向。 镇子正中对着的天空中,慢悠悠飘着一朵云,但云层后却没有半点安宁,而是处处散发着剑拔弩张的味道,南溟一边指使更多人马前去追逐江临照,一边冷冷地注视着脚下的镇子,他的猎物就藏在里面,但是他却不能擅自行动。 这是叶莲溪的吩咐,南溟只是照做,却不知道其中缘由。 就像那时对待千面偃一样,南溟要做的就是勤勤恳恳依照叶莲溪的命令办事,而后面的玄机,叶莲溪从不会告诉他。 因为天一宗的介入,南溟最终没能将那枚棋子交给千面偃,他本不应该知道其中内容的,但是千面偃被陆临带走后,不知为何叶莲溪在棋子上设的术法失了效,所以南溟知道了要转达的话是什么。 叶莲溪许诺会与千面偃分享合虚之山上羽渊仙子传授的道法。 羽渊仙子修为深厚,其论道,哪怕只言片语都含有深刻玄理,闻者必获益匪浅,甚至说不定能得以参透突破。 为了安抚千面偃,叶莲溪愿意与他分享道法,可他从来不曾点拨南溟一二。 南溟已滞留元婴后期几百年,他没有足够的灵石法器能将修为堆砌至下一境界,须得有“悟”方能突破,也许几句提点就能解他境界之惑,可叶莲溪却从来没有给他这个“心腹”授业的意思。 如今合虚之山的众人纷纷离开,南溟暗中听闻一些门派的动静,明白这一定和合虚之山上发生的事有关,包括设伏对付天一宗,与森罗殿联合,他隐约察觉到关键就在自己身边,可是当他去问叶莲溪时,只换来“不要妄加揣测”的回应,连他提出想更多效力,都被对方弃之不顾。 如果叶莲溪有心,将南溟引荐给羽渊仙子不是难事,虽然南家在众多世家中势力算不得最大,可是掌有部分珍宝阁,能调动天下散修,做不少其他宗门世家做不了的事。南溟甚至还听闻羽渊仙子本有意联系珍宝阁,后来却打消了这个念头。 李琅轩无心修道,若羽渊仙子要与珍宝阁结盟,必然会选择南家。 可南溟什么都没等到,他像没头苍蝇一样为叶莲溪卖命,如今已不确信,叶莲溪得到云中城后是否真的会像最初许诺的那样,将一座灵脉赐予他。 当初叶莲溪与他结了天道契,而叶莲溪本身并没有将南家连根拔起的实力,所以他才会抛去顾忌,为其奔波卖命数百年。可他不知道叶莲溪竟然能眨眼间就动用森罗殿的势力,当那灰衣女人出现时,她周身散发的死气让人不寒而栗。 ——我以为我知道事实,可其实我什么都不知道。 这念头一旦浮现,就愈演愈烈,尤其是见识过那灰衣女人的手腕后,他近日连闭目调息都不敢,脾气也一日比一日暴虐。 叶莲溪只吩咐他拦住那些人,但是没有下一步吩咐,他望着远处的塔尖,心想:也不知那些人会有什么举动。 就在这时,身后忽地传来一个声音:“守在这里的人,都散了吧。” 南溟大惊失色,立即招出法器护住周身并往后退去,他看到一个蓝衫男子静静立在那,腰间斜斜插着一把铁剑。 没有御剑,必定是化神以上修为,而他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南溟一点都不知道,他心中起了怯意,讲话的气势也弱了下来,唯唯诺诺道:“不知前辈何事而来?在下有要事守候于此地,不能擅自离开。” “是叶莲溪让你守在这的吧?”蓝衫男子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接下来由我接手,你不用多管了。” 南溟还想说什么,忽地身子一轻,竟是那灰衣女子抓住她将他带到了镇子另一端,随后她吩咐了几句话,身影便像烟一样消失在风中。 又是这样—— 藏在袖中的手不住颤抖起来,南溟眼底泛出疯狂的怒意。 他依旧是一无所知那个,可他什么都做不了。 如何能甘心! 南溟不知,相似的不甘亦徘徊在那蓝衫男子心头。 那人正是姬千承,受羽渊仙子所托前来此地。 他赶走南溟等人后,便缓缓抽出悬于腰间的铁剑,并不算很锋利的剑刃,在阳光下泛着寒意。 “试人么……”他眼底掠过一道暗色,那日羽渊对他说的话一遍又一遍在耳畔响起。 “我虽然得到天道剑势残影,但并非能够驾驭此剑之人。” “唯有天生的剑灵之体,才能驾驭此剑。” “在此之前,必须锻其骨,炼其体,使其人剑皆臻于化境,放能承天道之剑。” 天一宗长离,是天生的剑灵之体。 只有她才能承天道之剑,振兴此界。 大荒剑法在他姬千承手中只不过是一种比较厉害的剑法罢了,连立足绝顶之地都难以办到,何况是破界破境。 当日所言,字字清晰,每念起一个字,姬千承的下颔便要绷紧一分,像是在忍耐什么。到最后,羽渊的声音变得模糊不清,取而代之的是他的呓语。 荒连剑宗,传承下来的只有大荒剑法和天道剑势的虚名。 “那是天道赐予我们的机会。”羽渊凝视着远方道,“若此法大成,必福泽万世。” 可我呢? 我所寻的剑道呢! 心里有个声音在大喊,他猛地闭上眼,手中的铁剑竖起,直指头顶,与远处的塔尖一起叫嚣着要撕破这苍穹。时间一点点过去,瞬息即逝的狂躁渐渐平息下来,他复而恢复到最初的冷静,一动不动伫立在云端,像在等待着什么。 惠及苍生,及你我—— 铁剑反射出的阳光打在他脸上,缓缓移动着,当光线移动到他眼前时,他猛地睁开眼,铁剑化作一条细细黑线,携着雷霆之势往那袭白衣点去。 黑线转瞬即至贴上那片纯白,再往前一丝一毫,就能在上面洒落一滴墨汁。 第76章 长离和江临照离开后, 程寻便盯着自己的名牒出了神, 钟明烛见他看起来似乎没什么想交代的, 便直接回了自己房里。 她往床上一趟, 揉了揉眼睛,还打了个哈欠, 哪里有大敌当头的样子, 倒和那些来参拜的客人有些像。 风和日丽,出来求个签祈个福,顺便浏览山水风光, 好不惬意。 只是她的惬意没能维持多久,很快她就一骨碌坐了起来, 拎起枕头看了又看, 然后叹道:“真是太硬了。”说着她瞥了眼窗外,算着时日,忽地“啊”了一声,还懊恼地捶了捶下那枕头,口中道:“忘了喝桂花酿了。” 如果程寻知道她现在计较的竟是这些, 非得被她气死不可。 又过了一会儿, 一只纸鹤慢悠悠从窗外飘入,落入她掌心,转瞬就化作了一团火, 没入了皮肤,她眯了眯眼,咧嘴笑了起来。 “来得还不算慢。”无论是神态还是语气, 都透露出愉快的情绪,只是这份愉快,听在其他人耳中,就会转化为战栗。 她从床上跳下来,轻笑了一声,手指一弹,那硬邦邦的枕头转瞬就被扯碎,随手将残留在手中的碎片往后一抛,她便打算推开门打算离开。 谁料才走了两步就被程寻喊住:“你要去哪?” 程寻神色匆忙,看起来也是要出门的模样。 “到处走走,反正留着也无事可做。”她回头懒洋洋道,丝毫不掩饰面上的讥诮之意。 “你!”程寻瞪了她一眼,那模样与以前要教训她时一模一样,只是这次他却没有将那些斥责说出口,而是摇了摇头,面露倦色,走到钟明烛身前,挥手在她身上留下一个法印。 钟明烛应是没料到他会这么做,笑容一僵,疑道:“这是?” “去人多的地方避一避吧,你修为尚浅,他们应该找不到你。”程寻又取了几枚灵符给她,“真被发现了,这些也许能拖延几刻。” 那个法印掩去了钟明烛的气息,如果混迹人群中,修为低于程寻的人都无法发觉她的踪迹。程寻的修为不比云逸低多少,须得南溟或那灰衣女人亲自前来才能识破他的法印。 给了灵符后,程寻稍犹豫,似乎还想拿出长辈架子叮嘱几句,最后却只发出一声叹息,挥了挥手让钟明烛尽快离开,自己则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他没有刻意隐瞒气息,甚至释放出残存的灵气,很快就离开了,去的是与六合塔相反的方向,很显然,他是想去引开潜入镇子里的敌人。 钟明烛看了眼手中的灵符,不可置否地笑了笑,将灵符收入储物戒,嘀咕了一句:“都自身难保了。”之后便慢悠悠走了出去,她离开那客栈后没有依照程寻的吩咐往人多的地方去,而是另寻了个空旷僻静的地方,那里临近郊外,平时没什么人经过。 她到了后,从储物戒中取出了那只白玉匣子,先幽幽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忙碌起来,先是抽出几张画着奇怪花纹的灵符,分别贴于空地四角,那灵符一亮便隐入地下,之后,无形的屏障立起。 原本有几个行人有说有笑往这走来,在屏障竖起后却纷纷想起其他事,掉头离开了。这应是有迷惑法术的灵阵,可上空监视着镇子的修士却没发现任何异样。 钟明烛眯眼勾起嘲弄似的笑,随后从那匣子里取出一个丹炉似的东西来,那丹炉起初不过拳头大小,落地后转瞬就变得有几人高。她踢了踢那丹炉,口中默念了几句,刚念完,里面就飞出数十道光,分往四个方向,转瞬就消失在远方。 她抬眼望向空无一物的远方,勾起愉快的笑容,轻道:“既然来了,就别走了吧。” 江临照挥笔划出一道朱色的痕迹,笔尖一扯,那痕迹登时化作一堵火墙,几个追赶的修士避之不及,一头撞了进去,转眼间就变成了火人,就在他们匆忙念咒除去周身烈焰时,江临照分神看了一眼镇子。 那镇子此时已变成了一个小黑点,而原本埋伏在附近的大半修士都气势汹汹往他这边追来。 留下的几人,长离仙子应当能应对得了,他宽慰地如此想到,可这念头才冒出,他就发现追来的修士少了许多,而已及他近身处的不少人也突然调头离开了。 莫非是又发生了什么?他暗道糟糕,正欲折返去探个究竟,背后忽地窜出一阵寒意。他想也不想就调转笔头往后一递,另一手往后一拍,身子腾挪至极远处。 两度交锋的灰衣出现在他眼中,而手中的笔只剩掌心一截。 若非他刚刚反应及时,身上已多了一个窟窿。 江临照料知自己敌不过,正寻思有没有办法多拖延一会儿,那灰衣女人手中的银丝已扬起,他无法硬挡,只得往后退去,然而无论他如何躲闪,都逃不出那女人银丝的范围,不消片刻足下的飞剑就被缠住。 看来是逃不了了,他一咬牙,眼底忽地掠过一抹狠意,径直往那女人身上扑去,肩头、小腹当即被刺穿,血花溅起,眨眼间全身上下就无一寸完好,可他却视若未睹,利箭似的往前窜去。 那女人似乎也被他不要命的举动惊得怔了一怔,转眼就被他擒住了胳膊,当她意识到江临照想做什么时,本就灰蒙蒙的脸庞上竟显露出一丝慌乱来。 这时,旁边忽地探出一只手来,一把抓住江临照,他只觉眼前一花,再度睁眼时已不在原处。他顾不得身上的伤,急忙四下张望,可再也找不到那镇子的踪迹。 “这里应该安全了,等休息够了只管往东就好了。” 慢条斯理的嗓音在耳畔响起,听到这句话,他才发觉身边还有个人。 是那灰衣女人的师姐。 “前辈,你……”江临照一时语塞。 前阵子他见那灰衣女人追上来,以为她师姐多半被她打败了,甚至可能已经死在她手里了。 而眼前的女人仍是那天的杏色衣衫,仔细看的话会发现她气色不错,不似受过伤。 那女人也没说什么,随手布下个疗伤结界就想走,却被江临照一把拉住。 他觉得以对方神出鬼没的本事,若不拉住,恐怕下一瞬就寻不到半点影子,是以也顾不上什么礼数了,拉住对方后就焦急道:“前辈请留步!” 那女人皱起眉,不情不愿道:“你还有什么事?” “前辈数次相救,晚辈还不知前辈高姓大名,还望前辈告知。”对方每次都来去匆匆,江临照以为她多半不愿透露姓名,做好被拒绝的准备,谁料那女人一愣后就拍了拍脑门疑惑道:“原来我没说过名字吗?” 竟是忘了。 江临照点了点头,那女人便大大方方将名字奉上:“姜昭,门派的话,她还喊我师姐,应该是森罗殿吧。” 她露出了头疼的表情,轻声抱怨道:“怎么还没被除名。” 江临照不知其意,好奇多问了一句“何出此言”,对方也不隐瞒,将和那灰衣女人的恩怨抖了出来。 那灰衣女人名为巫禾,是姜昭的师妹,他们是前代掌门的嫡传弟子,每一代嫡传弟子中只有一个能活下来继任掌门,前代掌门死后,嫡传几位弟子遵照惯例一决生死,姜昭却逃了。 “我不想当掌门,也不想死,就只能逃走了。”她唉声叹气道。 可是只有将其余竞争者全部被除去,余下那位才能解开封印去学习功法最后一重,是以巫禾除去另外几位嫡传同门后,就开始追杀姜昭。 姜昭的潜行之术已炉火纯青,每每察觉她师妹的气息就逃得远远的,是以虽然跟着他们一起进了那迷阵,但迟迟不愿现身,之后迫不得已出手,也是引开她师妹后就立刻逃跑。 至于为什么会几次出手救江临照,是因为年幼时曾受过江临照师父的恩惠。 她出生不久家中就遭逢变故,曲长右怜她孤苦无依有心相助,但那时他自己也才金丹修为,无力庇护邪修一脉后人,便偷偷将她托付给一对凡人夫妇抚养,她在那过了几年衣食无忧的日子才被后来的师父带去了森罗殿。 江临照听闻后忽地惊道:“难道当初和家师过招的森罗殿弟子就是前辈?” “是啊,我本来想和他打个招呼。”姜昭一副受了委屈的模样,“谁知道他二话不说就动手。” “抱歉。”江临照连忙挣扎着起身赔礼,“待我见到家师,一定向他老人家禀明原委。” 姜昭一抬手就将他按了回去,摆了摆手道:“无所谓,这些事都随缘吧,你的伤应该不碍事,我先走啦。” 却又被叫住。 “前辈!晚辈还有个不情之请,晚辈还有几位同伴在那里,还望前辈救救他们。” “那几个天一宗的?”不情愿的神色再度出现,姜昭看起来从头到脚都抗拒着这个请求,“天一宗太麻烦了,我不想和他们扯上关系。” “前辈,求你了。”江临照哀求道,他知道只有得姜昭帮助,长离他们才能有更多存活机会。 姜昭犹豫了,她想起不久前江临照眼底的决然,寻思道:那是他是想自爆元婴重创我师妹吧。 见她沉默不语,江临照急得眼睛都红了,正想再求上几句,便见她揉了揉下巴,一脸烦躁道:“罢了罢了,不过事先说好,我不保证能把他们救出来哦。” 话音刚落,她的身影就消失了。 六合塔上空,凡人视野之外,一白一蓝两道身影错身而过,剑与剑相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只一会儿功夫,长离和姬千承已过了数百招,不过大部分时间里,长离都在躲闪。 她惦记着回天一宗报信的事,同样无心恋战,无时无刻不在寻找抽身逃跑的机会。对方剑法高超,一把寻常铁剑在他手中就好似不可逾越的城墙,长离尝试了几次都没能冲出去。 回望镇子另一端,她发觉那里守候的修士不知何时已不见了踪影,心道不知从那里能不能离开,分心之际,手中的剑不知不觉竟停下了,这时便听得那蓝衫男子冷冷道:“原来剑灵之体,不过如此。” 比之前更凌厉的剑风袭来,简单的一剑,却封住了长离所有退路,她只得挥剑格挡,浑厚的灵力自对方铁剑中涌来,她只觉胸口一闷,才知此前百招时对方一直未尽全力。 她知这一剑自己决计挡不住,火光电石间忽地想起当初用三清归一逼出体中蛟毒的场景,又想起钟明烛所说上古治水之法,心道这剑势与灵力皆似流水,若抵挡不住,也许能引往别处。 她反应极快,念头甫起,出招立变,不为破不为阻,竟是顺着对方的剑路而行,铁剑往东她便往东,铁剑往西她亦随之转换方向。 此前犹如山岳临头,此时她将自己融入这山岳之势中。 只见蓝白两道身影像是缠在一起似的,挪移转腾,到最后连颜色都似乎混到了一起,万物有始有尽,再气势滔天的剑招最终都免不了显露颓势,当察觉到对方的气力被卸去大半时,长离忽地挑剑,剑气暴起,剑尖刹那就转了一圈,引着那柄铁剑一起往对方胸口撞去。 姬千承没料到她会突然变幻剑招,急忙退开,同时抬手抵住自己的铁剑,面上显出几分惊讶来。 “这是什么剑法?”他问。 长离正在暗中调整气息,听他出言相问,便道:“不知道。” 这只是她情急中想出来的应对之策,与她学过的任何剑法都对不上,要问是什么剑法,她的确是不知道,甚至连这算不算得上是一种剑法都不确定。 “谁教你的?”姬千承又问。 “我刚刚想到的。”长离如实道,同时再度寻起脱身的法子。 刚刚那剑看似平稳,实际上险象迭生,稍有差池,两把剑牵起的洪流就会全部击在她身上,如果再来一次,她没有把握能接好。 她不知道自己这句话已在姬千承心中激起了惊涛骇浪。 起初他想试她的剑法,是以只使出三成功力,可见长离一直左躲右闪,迟迟不正面与他交锋,到后来甚至分神去想其他事,便觉羽渊仙子定是看走了眼。 他本就心存不满,如此一来更是难掩怨气,冲动之下径直使出大荒剑法中最为凌厉的一剑杀招,不料那杀招最后却被长离引到了他自己身上。 ——而那变招还是她临时想到的。 这就是羽渊仙子的用意吗…… 剑灵之体,千载难逢。 长离见那蓝衫男子莫名陷入深思,便不想久留,可还没决定好方向,就看到那男子抽出一张灵符,那灵符上腾出一团火,一点点将其吞噬,随着上面图案的消失,长离突然发现周遭的景象也一点点变了。 天空和浮云渐渐隐去了,最后变成了青黑色的墙壁,而那蓝衫男子也失去了踪影。 墙壁一共有八面,每一面看起来都一模一样,头顶和脚下也都变成了青黑色。 那蓝衫男子凭空变出了一座屋子,将她关了起来。 她挥剑劈向墙壁,剑光一闪,那墙壁上却连半点划痕都没留下,她又试了一次,比上一剑多了几分力,仍是如此。 她探手摸了摸墙壁,指上当即传来一阵冰凉,那墙壁似乎是铁器打造的,上面凹凸不平,刻着奇怪的铭文,看起来像是字,又有些像是图案,看着有些眼熟,和琅玕剑上的图案有些相似。 她举起琅玕剑,对照着剑柄下方凸起的纹路细细寻找起来,果然在正东那面墙壁上找到了一模一样的图案。 莫非这与那黑水岭妖窟的主人有什么关系,她心道,又四下摸索了一番,却没找到任何机关和法阵。 突然,身后传来轻微的灵力涌动,她猛地转身,横剑护住要害,却看到了一面镜子。 屋子正中原本什么都没有,现在却多了一面镜子,那镜子平放在地上,有八个角,和屋子的形状分毫无差,镜面上一片漆黑,看起来什么都没有,但又像是有什么在其中翻滚涌动。 长离小心翼翼走过去,剑尖指着那面镜子,当走到镜子边上时,镜面上忽地有灵纹闪过,斑斓的色彩自那镜子里溢出,化作流光,瞬间占据了屋子的每一处。 她来不及反应,就被那团光吞没了。 前往六合塔的途中,一个浑身珠光宝气的公子正得意地向身边的少女吹嘘自己家事。 他们认识还不到一刻钟,那公子在来的路上看到有个白衣少女孤身一人,便壮起胆子前来搭话,本做好了碰一鼻子灰的准备,谁料那少女竟意外地好说话,没几句就答应与他结伴而行。 那少女自称姓陆,生得斯文乖巧,还带着些书卷气,面上一直挂着微笑,那公子见状不免愈发飘飘然,正欲打听一下对方家住何处,却见她忽地脸色一变,面上柔和的微笑一扫而空。 “姑娘,你怎么了?”他立即拦住她殷勤道,“是不是身体不舒服,要不要我……”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一把推开,重重摔一跤,他生于富贵之家,哪里受过这种气,当下恼道:“你这……” 剩下的话他没能说完,因为他看到了那少女的眼神,他确信,自己若再多说一个字就会没了命。 太可怕了,他不觉颤抖起来,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恐惧,其他的什么都存不住,连自己还躺在地上都浑然不觉。 直到有人前来问候,他才回过神,而那白衣少女早已不知所踪。 被人搀扶着颤巍巍站起来,听人问他为何会摔倒在此,他胡乱说了一句,也没心情去六合塔了,休息够了就打算打道回府。 事后再去回想,他发现自己竟然已想不起那少女的模样。 只记得那袭白衫上,似乎有赤红色的火焰图案。 仿佛真的在燃烧似的。 第77章 荒僻的密林中, 万籁俱寂, 杜玄则小心翼翼穿梭于其中, 不忘时刻抹去自己的踪迹, 唯恐被人发觉似的。 忽然,空中传来一声轻微的响动, 他一惊, 当即一卷袖子,浑厚的灵力往声音来源涌去,眨眼间, 那些百年古树纷纷化为粉尘,茂密的林中顿时出现了一长段杂草不生的空地。可这犹如海啸洪流似的攻击却挥了个空, 待灵力余波止息后, 四周仍是静悄悄的,安静得犹如与世隔绝得深渊。 太安静了,连微风轻拂草木的声音都没有,很快,杜玄则就反应过来, 他已置身于对方的结界中。 “什么人!”他厉声喝道, 灵力凝聚于掌心蓄势待发,看似沉稳,只是神情中已显出一丝慌乱。 刚刚那招试探, 足够让他知道对方的实力远在自己之上。 话音刚落,他便觉得有什么东西啪的一声落在脚下,分神一探, 当即大惊失色。 躺在他脚下的是一只银灰色的貂,已经被人捏断了脖子,这是杜玄则豢养的灵宠,令他震惊的不是灵宠的死,而是他竟对此毫无知觉。 “杜玄则。”黑色的袍子在他面前显出轮廓,兜帽下传出的声音很低,却蕴含着不容辩驳的森严气息,像是一把审判的利剑横在杜玄则脖颈,“你为何私自联系几个门派偷袭天一宗?” 这个黑袍人是羽渊仙子最亲密的心腹,正是他来找的杜玄则,向他透露飞仙台的计划,邀请他一起参与。印象中,不管是什么时候,那袭黑袍始终伫立在羽渊仙子身后,仿佛是她的影子,悄无声息,行踪诡谲,只有在有事要办时才会离开。杜玄则曾试图猜测他的身份,但始终没能获悉任何蛛丝马迹。 他们没有交过手,杜玄则一度以为他只不过是替羽渊仙子的信使,而今才发觉自己有多可笑。他明白,既然是这黑袍人亲自出现,那必然是羽渊仙子的意思,是以不敢与他为敌,口气诚恳道:“铸造飞仙台需大量灵石,必然需要天一宗支持,而云逸却不愿参与,为了飞仙台之事能顺利进行下去,我只能另外想些法子。” 黑袍人却平静道:“到底是为了飞仙台,还是为了你自己?”不等杜玄则回答,他又道:“我还可以告诉你一件事,你的动作被云逸知道了,所以他没离开天一宗。” 杜玄则立即面如土色,不可置信道:“他如何得知的?” 他听闻叶莲溪和南冥的动向,知道他们得了羽渊仙子授意,真实意图是为了引出云逸,于是动了心思,想趁天一宗倾巢而出时抢先一步直捣其山门,如此一来,不但能在飞仙台一事上脱颖而出,还能顺势壮大五灵门。 合虚之山论道后,天一宗实已成为众矢之的,诸多门派皆蠢蠢欲动,杜玄则从中一挑拨,立即得到不少人的支持。 若那黑袍人说的是真的,那他此举岂不是坏了羽渊仙子的好事? “以长离为质子,诱天一宗高手前来趁机一网打尽,实力大损之后天一宗只能向吾等妥协寻求庇护,到时飞仙台再无物资不足之虑,本万无一失。”黑袍人冷声道,“可你这一插手,让云逸已猜出我们的意图,他此后必定固守山门不出,有天一宗护山大阵在,三大长老护阵,就算羽渊仙子亲临也没办法,待得孤鸿尊者破关而出,就是吾等死期,你可想好后果?” 他每说一个字,杜玄则的心就凉一分,到最后,身子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他自觉行动隐秘,就连羽渊仙子和这黑袍人事先都没察觉,按理说云逸不可能会知道。羽渊仙子不过问其他事,到时候木已成舟,她多半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所以他才胆敢私自谋划。 “为什么?”他的声音也颤抖起来,额头甚至冒出冷汗。 化神修士的经络血骨经受灵力强化,早非常人能比,此时他竟然像普通人似的冷汗直冒,可见心中是何等恐惧。 黑袍人没有被他的惊慌影响,嗓音依旧一成不变:“五灵门御兽之法,融会贯通的可不止你一人,我记得你还有个徒弟吧。” “什么!”他猛地睁大眼,原本惨白的脸色一下子涨红,“她,她怎么能……” “多说无益,羽渊仙子念在你提供玄门秘术的情面上,饶你这次。” 杜玄则闻后不觉松了一口气,立刻喜道:“多谢羽渊仙子网开一面,以后我必竭力为仙子效力,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只是他的欣喜很快就被黑袍人接下来的话打碎:“没有以后了,你回五灵门吧。” 说话间,那黑袍人的袖子稍稍动了动,一抹血色激射而出,顷刻没入杜玄则胸口,随后,一缕半透明的丝线自那处飘出,被黑袍人纳入手心。 “这是什么!”杜玄则急道,他不敢贸然运功,甚至连碰触胸口都不敢,生怕那是什么致命的法术。 “离魂钉。”黑袍人道,“若你以后再打什么主意,休怪我无情。” 话音还未落下,他的身影已然消失,四周又恢复到最初的模样。 风抚过树梢,吹乱了树叶,发出窸窣的响声,草丛中虫鸣声时起时伏,再也不安静到如同与世隔绝。杜玄则看着身前空空荡荡的地方,甚至有种此前种种都是自己在做梦的感觉,可耳中不停徘徊着的警告却一遍一遍提醒他,那些都是真的。微颤的手按上胸口,他无需去看就能知道,那里的皮肤上多了一个小红点,烙印似的,即将伴随他终身,那是勒住他脖颈的绳索,随时都会收拢。 他先是失魂落魄地惨笑,很快面上就浮现出怒意,发出一声长啸,像是要将胸中的激愤悉数宣泄出来。 远处,一袭玄色长袍正立于山巅眺望,听闻这声长啸,稍犹豫后便往这里赶来。 正是寻找吴回的木丹心,他先去了景瑜埋骨处,却没发现吴回的行踪,只得一边折返一边搜寻,这里已临近云浮山,他寻了最高的山头想最后一次施术,打算若还是没有找到吴回就先回门派,恰好听到了杜玄则的啸声。 “杜掌门?”不消片刻,他就已来到杜玄则附近,看对方周身翻涌的狂躁灵气,不禁露出戒备的神色,“你在这做什么?” 云逸前不久才在合虚之山冒犯了一干掌门,为首的就是杜玄则,木丹心深知他为人,怀疑对方是追随吴回而来试图暗中下手,是以语气生硬,开口同时不忘捻诀护住要害,随时准备一战。 两人实力不分仲伯,真斗起来胜负难料。 杜玄则红着眼狠狠剐了他一眼,好似两人血海深仇不共戴天,却没有动手,一言不发就转身离去。 木丹心起初以为他在耍诈叫自己掉以轻心,可过了良久,附近都没有任何异常,便想杜玄则大抵是真的走了,这才收起架势,细细打量起四周来。 从残留的灵力来看,这里不久前曾被人设下结界,他取出几枚灵符,正欲设阵查看这些灵力,忽地,几道冷光凌空而至,将那几枚灵符击碎,随即一抹黑影自他眼前掠过,顷刻就消失在远处。 “什么人!”他先是一惊,很快就追了过去。 待他离开后,黑袍人却再度出现在远处,原来刚刚那抹黑影只是虚晃一招,他手一挥,将这里残留的痕迹悉数抹去,之后便消无声息地隐去了身形。 草木摇摆不定,夜色如此平静,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光影飘摇,纷乱的色彩在眼前一晃而过,好似被撕碎的画卷。 这里,是哪里? 长离定了定心神,一眼不眨望着眼前繁杂的颜色,她觉得自己像是在某片碎片上看到了什么。 也许是岸边的芦苇,也许是崖下的青竹,也许是高悬于夜幕中的一轮孤月。可待她想仔细去看时,却又找不到了,那些景象又变成了模糊不清的色彩。 是迷障么?她寻思着,试图举剑划破眼前虚虚实实的画卷碎片,这时却发现手中什么都没有。 琅玕剑已不知所踪,她盯着空空如也的手心,眼底渐渐浮现出茫然若失的神情。 除非是自己抛开,她从来没有松开过握剑的手,哪怕是受伤之际亦是如此,可现在她手里的剑却不见了。 难道是刚刚不小心松开了手么?她虚空握拢手指,又松开,低下头想去看脚边是不是躺着一柄剑,接着就发现背后的剑匣也消失了。 眼中依旧是朦胧一片,什么都看不清,什么都抓不住,那些颜色转得太快,她渐渐觉得有些晕眩。摇了摇头,她闭上眼睛,同时封闭了五感,却发现这些都不管用,那些色调就像是直接灌入了她灵海似的,而且愈发愈浓烈,仿佛要将一切都吞没。 忽地,眉心传来一阵剧痛,紧接着,一声啼哭冲破那道迷障,清晰地传入耳中,那些杂乱的颜色潮水似的退去了,视野渐渐明晰,谈话声,脚步声在耳边响起。 她疑惑地睁开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四方的桌子,桌上摆着一盆热水,盆边搭着白毛巾,很快一双沾血的手探过来,将那盆水端走了。那是个中年妇人,只见她端着那盆水匆匆走向一张床,床上躺着一个看起来很虚弱的年轻女子,可她脸上却挂着微笑。 这看起来似乎是谁家的卧室,屋里挤了不少人,除了那个中年妇人和那个虚弱的女子,还有四个年轻的小姑娘,那几个小姑娘正在麻利地收拾屋子,像是之前发生过什么一样。 长离瞥了眼她们手中沾血的布条,心想莫非是在处理伤口,恰好有个小姑娘经过她身边,她便开口问道:“这是哪里?” 谁料对方却径直从她身边走过,像是没有发觉还有个人,长离见状走到了她跟前,想堵住她。 “这……”她还没说完,眼前一花,那小姑娘竟穿过了她的身子走了过去。 她渐渐意识到了这里是什么。 是幻境么?她探手去碰触那桌子,果不其然,她的手一下穿了桌面,她又捏了捏自己的手腕,尚能感受到温度和皮肤下脉搏的跳动,她分神去查看附近,但能看到的仅仅是这一间小小的屋子,她挪动步子往外走去,心想若是虚影,那应该能直接穿墙而过吧。 可靠近墙壁,她就觉有一股无形的阻力压过来,任凭她如何努力都无法再往前半步,她停下步子,转而探出手,将灵力凝聚于掌心,缓缓往前退去,然后她的手在即将碰触到墙壁时停住了,那里有一道屏障,仅仅相隔毫厘,却始终无法触及。 就像曾经在修炼中遭遇的瓶颈似的,任她冥思苦想,挥上数万次剑,都无法有所寸进。 她被困在了这里。 这一定是什么厉害的结界阵术,她收回手,手中无剑,她连强行破阵的法子都没有,又看了一眼空荡的手心,心中不觉念起不久前钟明烛的嘱咐,暗想:如果她在就好了。 如果那个人在的话,一定会有办法吧。 这时,哐啷一声,房门被大力推开了,长离顺着声音看过去,看到一个年轻男子冲了进来。 他眉眼间是压不住的欣喜,步履匆匆看起来恨不得一步就跨到床边,连撞翻了一张椅子都顾不上,到了那女子面前,他先是贴着对方耳朵说了什么,长离没有听清,然后就看到那女子伸了伸手,她的神情仍是很虚弱,但眼睛很亮,散发着奇异的神采,将手中的什么递到了男子面前,那男子看了一眼,立刻大笑起来。 那看起来像个厚厚的布包。 长离走过去,然后就看到一张小小的脸。皮肤有些皱巴巴的,还泛着红,原来是个婴儿。 “这是我们的孩子。”那男子口中不住道,不时凑过去狠狠亲几口,那股难以形容的喜悦,连长离都能隐约感受到。 这是他们的孩子,是刚刚才出生的吧。 她想起最初听到的那声啼哭,应该是那婴儿发出的,那婴儿的嘴一张一合,看起来仍在哭泣,可长离却发觉自己突然听不到哭声了,她疑惑地再往前走了一些,手臂径直穿过那男子的身子,垂落在床畔,她低头打量着那婴儿,然后见到对方朝她看了过来。 初入尘世的眼睛,尚未沾染世间尘埃,明亮得好似镜子。 长离在那双眼中看到了自己的眼睛。 漆黑如墨,没有半点光亮。 她不知不觉探出手,轻轻触上婴儿的脸庞,接触那一瞬,温柔自指尖传来,同时,眼前的景象扭曲起来,被扯入了深不见底的漩涡。 手上依稀还残留着那婴儿的体温,可周围却空空荡荡的,除了深不见底的黑,什么都没有。她往前迈了一步,脚下出现一圈又一圈的波纹,仿佛踩着水面上,刹那间,杂乱的光斑再度在眼前浮起,吞噬了一切。 她闭上眼,感受着凉意自足底存存攀升,最后沉入了水中。 第78章 “可恶, 怎么那么快!”若耶泄愤似的踢开一截枯枝, 如果可以, 她恨不得将脚下这座山丘都移平。 她追逐那道白影追了好几天, 不料对方脚程极快,她废了好大力气才勉强跟上, 结果在这附近跟丢了, 她转了大半天都没发觉对方的踪迹,正犹豫要不要折回锁星渊,忽地察觉附近有修士的气息, 她立刻隐了身形往那处而去,很快就到了那些修士所在处。 只见一个青灰色长袍的男子与十几个修士相对而立, 那十几修士中有一人元婴修为, 其余皆是金丹期,双方都剑拔弩张,看起来下一瞬就要打起来。 若耶只一眼就觉得那男子有些眼熟,待仔细一瞧,当即大吃一惊。她在僬侥时在天一宗别馆住了不少日子, 认出那男子就是程寻。 才数月未见, 他怎么也到了这里?她疑惑道,又想天一宗曾出手拉了阿云一把,如今程寻有难, 她不好坐视不理,见程寻处于劣势,便想出手救下他, 可她还没来得及动手,就瞥见远处几道流光往这而来。 看起来似乎是另外一些修士,可各个都面无表情,气息中透着古怪,看起来的确是修士,却又有些不像活人。 真奇怪,若耶疑惑地收回手,想看看到底是什么情况,便见最新来的那帮人以迅雷之势发起了攻击,程寻对面那些修士尚未反应过来,就被屠戮大半,看得若耶暗暗心惊,她再去看程寻,却发现程寻也是一脸惊讶,看似对此毫不知情。 这时,起先那些修士终于反应过来,与后来的几人斗了起来。程寻见这番光景,稍稍犹豫片刻,就利用一个小型传送阵逃离了战圈。若耶本想拦下他,还是晚了一步,只得继续打量那帮人斗法。 一时间法术灵符纷飞,不时有人惨叫倒地,只一会儿若耶就察觉她之前为何会觉得古怪。 后来的那几人就算身中杀伤极强的法术,神情都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变化,就算手臂被砍断了,余下的部分仍毫不留情将攻势递上去。若耶忽地想到了长离,她与长离交往不多,印象里对方总是面无表情,就像是一尊雕像。 至少她还会说话——若耶心里嘀咕道。 初来的那十几修士一个接一个毫不留情被抹杀,不多时,混战便落下帷幕,后来的修士只剩下三个,他们没有对死去的同伴表达出任何缅怀之情,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若耶从藏身处走出,自地上拾起一块残骸,看着残骸边缘精心雕琢过的痕迹,心中的猜想得到了证实。 那些不是人,而是傀儡。 她脑海中立即浮现出一个肥硕的身影,疑道:“李琅轩也来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先是程寻被围攻,然后是显然出自李琅轩之手的杀人傀儡,若耶寻思是不是该去附近找程寻问一下,这时却瞥见远处有一抹赤红色一晃而过。 正是她追踪多日的人。 “臭山雀,给我站住,本姑娘一定要拔光你的毛!”她当即将这些事都抛到了脑后,脚一点便朝那抹红色追去。 只见那只山雀灵巧地闪着翅膀,几下就没入了茂密的树林中。 若耶循着那丝淡淡的妖气一路往前,远方的高塔从云后显出轮廓,在她眼中愈发清晰。 六合塔和镇子其实相去甚远,只不过因为建在山上,所以才会隔着一座镇子都能看到塔顶。 钟明烛站在台阶下,从她的角度往上看去,漆黑的宝塔仿佛就建在天上,背后就是蔚蓝色的天空,与地面相连的仅是浅浅一线。 身边人来人往,喧闹不休,太多人想去塔中祈福,几百年下来,原本平整的青石台阶被踩得坑坑洼洼,隔着鞋底都能清楚感受到台阶上的凹凸不平,可这些不会对游人的兴致产生任何影响,无论是前去还是归来,所有人都兴致勃勃的,好像真的从塔里获得了好运似的。 她四下打量了一番,皱了皱眉,随后,藏在袖子下的手指轻轻一弹,几张灵符从袖口滑出,轻飘飘落到地上,微光一闪,灵气渗入地中。 下一瞬,台阶尽头的祈福处爆发出一阵喧哗,令附近的行人纷纷驻足,很快,就有人慌慌张张跑下来,尖叫道:“快跑!快跑!” “什么快跑?”有人一头雾水道。 “后面、后面林子里……”最先跑下来的人脸色苍白,上气不接下气,说几个字就要顿一下,“跑、跑出来一头熊!” 他话音刚落,就有更多人跑过来,一个个都是仓皇逃命的架势,与此同时,远处传来一声咆哮,有几个人听到那声音后吓得一脚踩空直接滚了下来,狠狠撞到了一起。 钟明烛默不作声一指,施法护住那几人,免得他们受伤后事态闹得过大,随后侧身躲到一旁的石像后,待附近的旅人都逃光了,她对着唯一通往六合塔的那条路轻轻画了几笔,张开足以短时间迷惑凡人叫他们折返的结界,随后径直御剑而起,往山头飞去。 她在替长离整理衣襟时,看似随意地在衣料上画了几道,实际上是留下了印记,脱身之后,她就能循着印记所在立刻找到长离,不料长离走后没多久,她就感知不到那印记了。 长离在符术上修为尚浅,不至于能识破,就算能识破,也没有破坏的道理,顶多回头一句“如此高深的符术你从何处学来”。 印记消失,必然是长离被什么结界阵术困住了,而困住她的结界,就在这六合塔附近。 塔前有个四方广场,正中摆着一座香炉,香炉后是一人多高的钟,两边则是求签处,因为刚刚她设计弄出的幻象,连在这兜售平安福的小贩都逃走了,钟明烛跳下飞剑,在四周转了一圈,忽然听到边上的小屋中传来什么声响,紧接着就利刃破空声,竟然有修士躲藏在那。 只听叮的一声,偷袭的利器被朱明帖格挡住,钟明烛冷笑一声,手一转,那利器就转了个方向往回飞去,下一瞬便有惨叫传来,她一把将那人拖了出来,发现对方穿着凡间僧侣的衣服,看起来像是这六合塔的主持,可从气息上来看,这人却是个炼气修士,被钟明烛抓住后立即露出惶恐的神色,连声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知道什么?”钟明烛冷冷打量着他,正欲逼问,可话音刚落,她便觉得对方的身子一僵,表情像被冻住了似的,维持着瞪大眼的状态,眼中的神采渐渐暗了下去。 他死了。 钟明烛“啧”了一声,将那人丢到地上,四下张望一番后忽地想起了什么,手指往那人额心一点,想看看尸体上会不会留有线索。 “还好炼气期的死了后不会化作粉尘。”她抱怨道,紧接着,她像是发现了什么似的,神色一凛,抓起那人的手并将袖子撩开,看完一只手后又去看另一只手,在另一只手上,她找到了自己想找的东西。 只见那人手腕上有一个细细的红点,就像是被针扎了一下后溢出的嫣红,很小,不仔细看的话很容易忽略。 “还真是阴魂不散啊……”钟明烛沉下脸,轻轻念出一个人的名字。 她的声音很轻,其中却散发着彻骨的阴冷。 既然是这样,那这塔里必然藏着什么猫腻了,她丢开那具尸体,一步一步往那座塔走去。 筑基修士道行虽浅,但隔着一堵墙去看墙后的情形没什么问题,钟明烛却看不到塔内部是什么。 必然有结界,可若是有结界的话,在外界为何感知不到丝毫灵力。以她如今的功力,无法察觉情有可原,可同来的另外三人都是元婴修为,靠得如此近,照理不至于对此毫无察觉,也不知这塔里到底藏着什么玄机。 她在正门前停住,回头看了一眼那镇子,心道:那镇子里住的的确是凡人,莫非是用他们当掩护? 几个念头转瞬而过,却没有都是一些模模糊糊的揣测,她越想就觉得心头疑雾越浓,末了只好烦躁地摇了摇头,抛去杂念,一心一意 正门被锁住了,确切来说,是看起来被锁住了。 门把上偌大的黄铜锁只是用来糊弄凡人的,钟明烛将那锁砸碎后,障眼之术就失效了,两扇门正中的颜色渐渐变淡,露出藏在里面的东西,是一块石板,镶嵌在门中,将门牢牢封住。 这是某种灵阵,想要开门,只有两种办法,一是破解灵阵,二是—— “我可没那么多时间。”钟明烛嗤笑了一声,将一枚灵符拍了上去。当然,她不忘抽几张防御灵符在外张开结界,免得捅了大篓子后没法收场。 只听轰的一声,那石板霎时四分五裂。两扇门却毫发无损,只是稍稍动了动,原本封得牢牢的地方出现一丝裂缝。 下一瞬,钟明烛就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 那条小小的缝隙中,灵力奔涌而出,这塔内竟然锁着巨大的灵力。 她几步上前一把推开门,明暗交错的符文一下映入眼帘。 六合塔从外看有七层,可内部却是空空荡荡的,没有楼梯,也没有任何摆设,她注意到塔内部有八面墙壁,漆黑的墙壁上灵纹缓缓流动,交错往上,最终汇入塔顶。 塔顶悬空漂浮着一块黑漆漆的东西,看起来像是八角镜,可镜面比四周的墙壁还暗,那些灵力没入其中后就消失无踪,再像是被全部吞噬掉了,一点光亮都不剩。 如此巨大的灵力,到底是用什么封住的? 钟明烛小心翼翼往门里踏了一步,确认没有任何异常后才迈出第二步,这样一步步直到整个身子都进入塔中后,她先戒备地四下张望了一番,随后才稍稍松了口气,正欲继续往前,可没几步就停住,她回头看了一眼门口,犹豫了一会儿,便重回门前。 “剩下的不多了,希望不会浪费啊。”她惋惜地抽出三张灵符,手一挥就将那三张灵符洒落于地,瞬间,地上灵纹一闪,隐约浮现出一个圆形的符阵,不过很快,灵纹就消失了,那里看起来像是什么都没有一样。 之后她才快步踏入塔正中,注意到墙壁上并非空无一物,而是刻着密密麻麻的铭文,她走近其中一面,想看看上面刻的到底是什么,忽然间,似是感觉到了什么,她猛地奔向最边上那堵墙壁。 几乎是同时,一道剑光贴着她的背心擦过,若她的动作慢上一点,就会被那剑光一分为二。 蓝色的衣衫出现在门外,男子手中握着一把普通的铁剑,指着塔内沉声道:“出来。” 从钟明烛的角度看不清来者是谁,她依旧紧贴着最靠边那面墙壁,笑道:“你让我出去我就出去,岂不是太没面子,至少要加个‘请’字才对。” 此言一出,立刻挑起了那男子的怒气。 “擅闯禁地,我今天就要了你的小命!”他一步踏向前,随后面上的怒容就变成了震惊,“你做了什么?” 只见灵纹自他脚底窜出,转瞬就将他缠住,叫他难以挪动分毫。 “什么?我什么都没做啊。”钟明烛从藏身处踱出,故作无辜地睁大眼,还摊了摊手,看起来当真的一无所知似的。话音未落,缠住男子的灵纹便发出耀眼的光芒,将他整个人都包覆住,待灵光淡去时,那里已经没有人了。 “总算清净了。”她轻轻叹了一口气,探手揉了揉背心,总觉得那里还残留着森严的寒意,于是她又叹了口气,“是厉害的家伙呢。” 她布置的是个传送阵,范围比小型传送阵更远一些,在进来时,她见塔中无任何遮掩,心想若是有人追进来自己必然是死路一条,便在入口设下了陷阱。 既然塔中灵力既然被锁得死死的,就算是修为高过她很多的人,灵力也无法穿透墙壁,想进入塔中,必须穿过正门才行,果然不出她所料,她闯入还没多久便有人寻来。 这也使得她更加笃定,长离的消失和这座塔有关。 她转身再去打量那墙壁,才看清第一个符号,立刻露出惊愕的表情,她循着那些符号一路往上看去,视线再度落在顶端那面黑漆漆的镜子上。 “这怎么可能……”她喃喃道,眼底的困惑愈来愈浓,她定了定心神,招出飞剑上去细细看几眼那面镜子,忽地察觉又有人靠近了。 不是她认识的人,如果是,那应该隔了老远就开始嚷嚷了,可那人却一言不发,而且走得很慢,似乎相当谨慎。 没有像之前那个蓝衫男子一般隐藏行踪,可是从钟明烛能够感知的气息来看,那人实力不亚于之前那个男人,察觉这一点后,她身子顿时一僵,心中连道糟糕。 这塔里什么都没有,她根本无从藏身,就算藏起来了,对方也能够轻易发现她。 这可怎么办? 她面上浮现出鲜少的焦虑,心中不住道:早知道就不多管闲事了。可世上哪里来的“如果”,她以没有其他东西可以防身,只能立在原地等候着对方一步一步靠近,心里则飞快地盘算起应对之法。 没等她理出丝毫头绪,一个熟悉的嗓音就飘了过来。 “怎么又是你?” 第79章 湖绿色的长裙拖曳之地, 身姿轻盈灵动宛若古书上记载的神女, 只是脸上的表情算不得优雅大方, 倒是有几分恼意。 正是一路追踪那山雀至此的若耶, 她发觉这里有人布下结界的迹象,便过来探个究竟, 没想到一来又遇到了个老熟人, 还是她不是很想看到的那种。 钟明烛认出来者后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还去抹了抹额头,发现自己没有出冷汗才放下手, 勾了勾嘴角露出一个不冷不热的微笑:“我才想问,你是不是跟踪我?” 这话是在僬侥城郊重逢时若耶说过的, 被钟明烛一字不落学来, 倒是和此时场景极为相符。若要冠上“跟踪”二字,自然是后来的跟踪先来的。 “呸!”若耶梗着脖子想反驳,可她口才毕竟不如钟明烛,可想不出什么杀人威风的话,憋了半天气焰不知不觉就灭了, 最后垂头丧气道, “我没有跟踪你。” “恩,我想也是。”钟明烛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看起来很是诚恳, 可不过很快又道,“以你的本事,想跟踪我还是有点难的。” “喂你这人, 到底还有没有良心!”数月不见,若耶依旧能被钟明烛几句就说得面红耳赤气到跳脚。 见她气得牙痒痒又碍于教养不能出手教训人的模样,钟明烛顿时觉得心情大好,此前的紧张焦虑一下减了大半。 一方面是她忍了程寻那么久的训斥早就憋了一肚子火,戏弄了若耶一番后那肚子火就散了,另一方面是若耶的到来等于她多了一个强力的帮手,送上门的,岂有不要的道理。 不过她还是有些疑惑,问道:“你怎么会来这?” “我来找人。”若耶皱起眉头,苦恼道,“你有没有看到一只同体红色的山雀,大概这么大。” 她说着比划了一下。 钟明烛挑了挑眉,以若耶非常熟悉的嘲弄口气慢吞吞道:“你找山雀做什么?想给你家阿云当礼物?” 提到阿云,若耶的神情顿时暗了一暗,她看了一眼钟明烛,心想:这人虽然不是什么善茬,可她鬼点子一堆,之前若无她从中斡旋,阿云定难逃一劫,也许这次她也会有什么办法能帮上我。 打定主意后,她便将离开黑水岭后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了钟明烛,只不过略去了阿云的真实身份,她尽量长话短说,是以没有发觉钟明烛眼底一闪而逝的狡黠。 “我渡不了锁星渊,只能过来追他们,不过到了这座塔附近,又被那家伙溜了。”若耶愤愤不平地说着,最后还挥了挥拳头,毒咒似的念道,“抓到了我一定要扒光他的毛!” “拔光毛?”钟明烛微微一笑,“看来你的确是遭了不少罪。” 话是如此,可她语调中没有半分担忧,相反有些幸灾乐祸。 “所以你有什么办法能找到那只山雀吗?” “有是有。”钟明烛点了点头,眼见若耶轻轻欢呼了一声就要扑过来,她连忙将人推远,正色道,“不过我有条件。” 若耶的表情立刻垮下来,嘟囔了一句“我就知道”,然后不情不愿问道:“什么条件?法器之类的都在阿云储物戒里,我这里可什么都没有,六合清风也没有拿回来。” “不要你的法器。”钟明烛打断她的絮絮叨叨,没想到若耶露出更戒备的神色,看起来是认定了不要法器的意思就是条件会更严苛,她冷哼了一声,忍住再刻薄几句的冲动,耐着性子道,“我师父被困在附近了,我想要你帮我找到她。” “你师父也来了?”若耶第一反应就是四处张望,稍后才反应过来长离被困住了,她应当是找不到的,这才收回视线,无意中瞥见墙壁上的灵纹,便不由自主顺着灵纹方向往上看去。 霎时,一声惊呼脱口而出,她的表情变了,困惑与震惊混杂在一起,让人一看即知她看出了些什么。 钟明烛自然是注意到了,她不动声色问道:“你怎么了?” “那面镜子……”若耶喃喃道,好似失了神,“为什么会在这里……” 漆黑的镜面中,半点光泽都无,仿佛能将一切都吞噬。 死一般的静谧中,迷雾袅袅,似梦非梦,朦胧不定的光影轻晃着,震天的喧闹声惊得雾气渐渐散去。 平原之上,两军对冲,战鼓声、兵刃声、嘶吼拼杀声混在一起,涂出一整卷血色。 乱军中有一骑横冲直撞,不知不觉闯入敌阵深处,手起刀落间,敌人便纷纷坠地,单靠自己一人就拼杀出一条血路,眼见敌方主帅就在眼前,欲图纵马上前时,背后忽地有一支箭破空而至,正中那骑手胸口。 骑手低头看向胸口冒出的箭头,身子晃了晃就从马上跌落,坠地时眼中已无神采。 一击毙命。 染血的画卷一瞬被扯碎,变作了漫天飞舞的蝴蝶,将成千上百色调揉捏于一处,嘈杂退去,恢复为死一般的宁静。 长离猛地睁开眼,略显急促的声音在耳畔鼓噪,她茫然地环顾四周,过了许久才反应过来那是自己的心跳。 抚上胸口,记忆最后被利箭刺穿的地方,那里完好无损,可她却清晰记得利器没入心脏的冰冷及刺痛。 我死了? 她攥紧胸前的衣料,回忆起最后看到的场景,而后缓缓摇了摇头——她没有死,她只不过目睹了死亡。 就像最初被困在这里时,她曾看到了婴儿出生的幻象,这一次她看到了战死于乱军中的骑手,在此之前,她还看到过寒窗苦读的书生,垂死病中的老者,甚至还有脚夫小贩,形形色色的人在她眼前演绎人间百态,她逃不出这幻境,只能一次又一次旁观。 不对。 刚刚她好似变作了那骑手,颠簸的马背,纷飞的热血,这一切感知都如此真切,宛若亲自经历过一般,她在敌阵中浴血奋战,最终死于暗中袭来的冷箭。 这到底是怎么了? 我是谁? 这念头蓦地窜入脑海,眼底的疑惑不觉愈发浓重起来,可她根本没有思考的余瑕。 很快,脚下再度泛起水纹,将她扯入新的幻象中。 剑影绰绰,浅浅的青气徘徊不定,如月华,如水光,远看只是一团模糊的影子,走近方觉那股不可逼视的凛冽之气。 羽渊凝神探向那剑影,那团虚影在她掌中幻化成长剑的模样,刹那间,整座山头好似都被纳入无我之境,要与这世间割裂开,只是这种感觉只维持了短短一瞬,羽渊就松开手,她手中的长剑模样的青芒复而变回了模糊的影子。 她望着那团看似随时都要消散的剑影,轻轻叹了一口气。 除了姬千承,最早与她结契的十几人都恭敬地立于她身后,当那团剑影在羽渊仙子掌中变成了剑时,他们几乎按捺不住心中的狂喜,可当剑芒消散后,他们眼中的神采顿时暗了下来,有几人甚至懊恼地摇了摇头。 “如你们所见,并非我愚弄你们,而是我确实力不能及。”羽渊仙子瞥了他们一眼平静道,“若有人心有不甘,可自行前来尝试。” 前不久这几位听闻了姬千承的动向,便相约前来想问明原委,羽渊没有遮遮掩掩,而是坦然告诉他们继承天道剑势的将是生来便是剑灵之体的长离,他们听后不约而同质疑为何要将如此大任交给一个不过元婴期的修士。 ——纵是天赋卓绝又如何,在场哪个人都能在弹指间就叫她魂飞魄散。 羽渊为了令他们信服,遂亲自驯御剑影,果不其然,修为深厚如她,也仅仅能维持片刻罢了。 而且这还只是剑影,非真正的天道之剑。 “修真界数百万修士,高手不乏其数,难道就真的只有长离能当此大任?”仍有人不死心。 羽渊则道:“天下之大,能通天道剑势的未必只有她一人,古早时那剑仙亦是开了飞升之路,但现今我所知道的,唯有她一个。”她扫视众人面上的犹豫和为难,又道:“若你们有更好的人选,大可告诉我。” 人选自然是不会有的,放眼当时百万修士,哪里还有谁会比长离天赋更高?就算有,也是藏在不知名处,他们哪里能找得到。 “可长离是天一宗门下弟子。”开口的是清微派观砚,清微派一度与天一宗交好,可如今他说来就像是在提毫不相干的陌生门派,“云逸不愿与仙子结契,他门下弟子如何肯为仙子效力?” “这你就有所不知。”羽渊仙子微微一笑,看起来胸有成竹,“门规门第皆是凡尘格局,当她到了更高的境界,便自然而然会跳出这个局,放眼去看的会是整个三界。” 观砚思忖半晌,不怎么确定地问道:“意思是她会斩断和天一宗的关系?”才说完他就觉有些不妥,喃喃道:“这难道不是欺师灭祖的大罪?” “因为你尚在局中,才会如此以为。”羽渊仙子摇了摇头,眼中流露出一丝失望和怜悯,“何为天道?生、死、福泽、灾祸,你我所见的一切,皆在天道之下。” 天道非善非恶,无情无欲,自天地未开之时就存在。 “可为何当初会有天道之祸?如今我们不得滋扰凡界,难道不就是受天道制约吗?”说话的是龙九。 “上古之事,至今仅存传说,又有谁能断定那是天道之责,而非人祸呢?”羽渊顿了顿,等那些人思考了一会儿,才继续说下去,“而不得滋扰凡界,与其说是受制于天道,不如说受制于当年那渡劫修士与天道的契约,归根究底,还是人事。” 众人似是被她说服,原本焦灼的气氛渐渐平静下来,可不多时又有人忧心忡忡道:“下一次须弥之海出现还有三百多年,那时长离仙子而今也才六百多年道龄,真的来得及吗?” 在场十几人皆已在化神后期停留了好几百年,下一次须弥之海出现是他们有可能突破的最后机会,若那时仍一无所获,他们已没有足够寿元能再撑五百年。 以长离的资质,三百年后突破至化神境界并非不可能,可要说继承天道剑势,他们终归是有些不信。 不足七百年的修为,能做的了什么呢?当年剑仙耗费千年也不过领悟了一些毛皮。 “你们的担心也正是我一度挂心的。”羽渊袖子一拂,灵力凝聚成一座青黑色的塔,漂浮在她手畔,“所以才有了那座塔。” 有人疑道:“这是什么塔?”还有几人眉头紧锁开始回忆是不是曾经见过。 “这是建在凡人城镇附近的塔。”羽渊此言一出,其他人皆露出大为不解的模样,不过她没理会,继续道,“天一宗为了避免剑灵之体为俗世所扰,特地令她自小摒绝外物,心无杂念,如此一来,她才得以在短短两百年就结成元婴。可这终非长久之计,欲有所领,必先有所见所闻。就算拥有卓绝的画技,未见过千里江山的人也无法凭空在一卷白纸上绘出江山图,修道亦是如此。以万丈红尘为局,未曾深入局中,又如何能从中跳出。长离此次下山,便是为了寻求突破,以她的资质,必定有所大成,可那也许要耗费千年,那太久了,你们等不了,我也等不了,所以我专程为她准备的试炼所。” 她说的道理并不难懂,各门派的修炼法门其实都遵循这一道理,在弟子入门一段时间后就会派他们下山游历,便是要叫他们多见多闻。 “不知这塔中有何玄机?”观砚小心翼翼问道。 羽渊看了他一眼,笑道:“塔中镇有秘宝,而她则将在那历经无数轮回。” 人间一世百年,所经之事也许比修士千年历练更为丰富。 “如今她心中为空白,在那座塔中,她将经历生老病死,悲欢离合,世间的一切幸事与苦难她都将一一尝过。得到,然后舍弃,留下的痕迹即使感悟,当感悟累积到冲破格局禁锢时,一切又会重归于无,那便是她破塔而出之际。”羽渊意味深长道,“塔中一世轮回,在外界不过弹指须臾,至多百年,她就能领悟至高之理。” 说到最后,她不再遏制语气中的激昂,灵气震荡,卷起狂风阵阵,扫得在场众人几乎要站立不稳:“那时,复兴此界便指日可待!” 众人被她感染,忧虑一扫而空,面上浮现出喜色,其中龙九急切地问道:“不知仙子这这秘宝为何物?能如此厉害?” 羽渊朗声答道:“这是上古遗宝。” 名为—— 第80章 “八荒镜。”若耶失神地望着那面漆黑的镜子, 喃喃道, “为什么会在这里……” 钟明烛神情一凛:“你确定?”稍后又补道:“八荒镜是什么?” 若耶一指不断往镜中传送灵力的铭文, 鲜有地认真道:“八荒镜是我族圣物, 上面的符文实际上是上古咒文,我不会认错。” 鲛人寿命长达万年, 三界分辟对他们来说不过是上代发生的事, 是以族中记载要比陆上修士详尽许多。 女娲大神创造众生后,为洞察世间种种,便又铸了一面镜子, 在镜中观察众生一举一动。 那面镜子能看到八荒四海每个角落,能够看到每一缕幽魂飘荡之所, 甚至能看到轮回之所。 后来, 女娲大神消逝,那面镜子碎成了两块。一块名为“三生”,镇于三途河尽头的幽都,引导亡魂进入轮回,那里便是如今的鬼界。另一块则由天帝掌管, 名“八荒”, 以洞悉天下之事,最后在战祸中不知去向。 实际上,八荒镜流落到了东海鲛族手中。当时陆上一度战火四起, 唯一的安宁处便是海底深处,天帝将八荒镜镇于南冥,交由南海鲛人保管, 后南冥同样被战火波及,未免八荒镜落入邪神之手,一部分鲛人携带其逃往东海归墟,鲛族屠归墟之龙,将八荒镜封存于海底神泉,从此定居下来。 若耶一族便是当时迁往东海的鲛人后代,每个鲛人出生后都会前往神泉后的神殿,八荒镜就被供奉在那处。 呈八角形,通体漆黑,边缘刻有上古铭文,那铭文即是镜子的咒文。 若耶曾经问过族中长辈,那面镜子有什么厉害处,为何能成为族中圣物。 “八荒镜与鬼界三生镜本是同源,是以既能窥探八荒四海每一处,亦能在镜中显出三生三世。”若耶追思道,“只要有本人的物什,施秘术就能看到轮回裁断,魂归何处。” “三生三世?”钟明烛笑了笑,“对你们岂不是一点用处都没有。” 神之血裔不入轮回,何来来世之说。 “的确。”若耶叹了一口气,“况且我族毕竟只是鲲鹏与人类的混血,后代血脉中的神力一代弱过一代,现今族中已无人能驾驭这八荒镜。” 虽然供奉在至高无上的神庙中,但充其量只是一个象征罢了。 “可这八荒镜出现在了这里,还困住了我师父。”钟明烛看向头顶漆黑的古镜,略浅的眸子染上了些许暗色,“你可有头绪?” 若耶摇了摇头:“我离开时候八荒镜应该还在的,不过那已是七百多年前了。”说到这,她眸光忽地暗了暗,轻道:“莫非是族中出了什么事……” 钟明烛瞥了她一眼,轻笑道:“若出了什么大事,不至于一点声息都没有。”之后她打量了一圈铭文,垂首琢磨了一会儿,便勾起嘴角,像是有了主意,对若耶招了招手道:“我看塔里的铭文和镜子上的差不多,应该是一样的文字,不过我不认得,能不能麻烦你帮我看看这些咒文是什么意思?” 那些铭文应当是最初始的文字,神传授给人类,经历了十几万年,渐渐演变为现在的样子,除了一些古老的部族,已经无人能认得。 若耶应了一声,心道:她师徒二人有恩于我,况且寻找阿云之事说不定须得借她援手,在此耽搁片刻也无妨。于是暂且将寻找那山雀的事放到一边,仔细看起塔中的铭文来。 在她解读那些铭文时,钟明烛则在塔中左瞧右看,不时在青黑色的墙壁上敲敲打打,看起来是在琢磨这塔的构造。 若耶将所有铭文都看过一遍后,发现钟明烛已不在塔中,她寻出去,发现对方正在将一只纸鹤抛出去。 那纸鹤飞得很快,一瞬间就消失在天际,若耶一眼晃过只觉得有些眼熟,但想细看时已寻不着踪迹,便好奇问道:“你在做什么?” “在给师伯他们报信。”钟明烛轻描淡写道,“你知道那些铭文的意思了吗?” 若耶本来想问问还有哪些天一宗弟子在附近,听钟明烛这么一说,脑子里顿时被冗长晦涩的符文占据,头皮发麻道:“看是看了,不过我对符咒不是很了解……” 说这些话时她其实有些心虚,她只明白上面部分铭文的意思,但是铭文中还夹杂着许多奇奇怪怪的线条符号,似乎是别的部族特有的纹印,混在一起,她根本就看不懂这些是什么意思。 令她意外的是钟明烛没有表露出任何失望或者嫌弃,而是平静道:“把你知道的告诉我就够了。” 看似密密麻麻的铭文,实际上有许多重复之处,若耶将那些一一指给钟明烛,不知为何,她觉得钟明烛看起来有点心不在焉,听的过程中始终没有提出别的问题,偶尔附和几声,大部分时候都垂眼盯着脚下,似乎在想别的事。 “喂,你有在听吗?”她忍不住在钟明烛眼前挥了挥手,看她是不是在发呆。 换回的只是一声敷衍的“嗯”。 若耶有些不满,但又不知钟明烛到底在打什么主意,只得继续磕磕绊绊解释,说完她就问:“你知道这是什么法术吗?” 她看到钟明烛懒洋洋勾了勾嘴角,满心以为对方已经有了办法,可还来不及高兴就听钟明烛说:“不知道。” “喂!” “只能说稍微有了些头绪吧。”钟明烛走到一面墙边,指尖抚过上面的铭文,嘴角笑意渐浓,“这阵术极其复杂,想破解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不如想别的法子。” “什么法子?” 钟明烛却避开这个问题,反问道:“我们初来时,没有任何人察觉到这六合塔中的灵力,你可知道是为何?” “没人察觉吗?”若耶不解道,“此处灵力如此充裕,以你师父的修为怎会没有察觉?” 她虽然是追逐山雀而至,但一早就发觉这座塔中有灵力流出,但是荒僻之地修士修炼所比比皆是,甚至有些隐藏在人类城镇中,所以她一开始根本没觉得有什么奇怪,待靠近后发觉塔中似乎有人交手,才过来想看个究竟。 钟明烛却说他们没有发觉六合塔的灵力,这着实叫她意外。 “现在自然是能察觉了,因为塔门已开。”钟明烛指了指那两扇大开的门,“在此之前,塔中的灵力没有一丝泄出。” “这怎么可能,这么强的灵力……”若耶怀疑地打量着四周,不过很快,她脑海中就有什么一闪而过,顿当即失声叫道,“难道是那个?” 她想到了当初放置六合清风的那个铁盒。 “是那个。”钟明烛轻哼了一声,“没想到那些火正族人,竟是跑到这里来了。” 这座青黑色的塔,竟是由斩铁构成。 “火正一族的斩铁,鲛人的六合镜,还特地布置在凡人地界。”钟明烛轻声道,“真是一手好棋呢。” 那张清秀斯文的脸上挂着浅笑,嗓音像棉花似的不掺杂丝毫尖锐,从头到脚每一处都极其柔和,可若耶却莫名感受到一股寒意。 ——只不过是个筑基修士,为何能有如此压迫感? 若耶不自觉皱了下眉,看向钟明烛的视线中多了几分探寻,可这时钟明烛却已恢复往日的漫不经心。 修为不深,但总是镇定自若,举止间暗藏了几分狂妄,与初识时候没什么区别。 那一瞬的寒意,倒更像是她自己的错觉。 她摇了摇头,努力忽略心头的怪异感,问道:“那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斩铁比赤金更硬,而这座塔上应当还加了结界使之更牢固。”钟明烛仍是不予回应,手指轻轻在墙壁上划了几下,“之前,有个厉害的剑修过来,他也无法穿破这墙壁,只能从正门进来。” “厉害的剑修?怪不得我之前感觉这里有人在交手,他去哪了?”若耶看了一眼毫发无损的钟明烛,接着犹豫道,“难不成被你打跑了?我不信……” 钟明烛冷哼道:“你该庆幸自己晚来了一步。” “你别卖关子给我说清楚!”若耶一直被她吊着胃口,这时候快要按捺不住火气了,“什么庆幸晚来了!” “我在门口设置了一个传送阵,如果是你先到了,现在估计不知道被传去什么地方了吧。” 钟明烛说着还煞有其事地叹了一口,看起来有些惋惜,说出的话却毫不留情面,“真希望他去了昆吾山顶,我听说陆临在那下了禁令,擅入者格杀勿论。” “你这人也太恶毒了。”若耶小声抱怨道,稍后想起正事,便沉着脸催促起来,“对了,废话少说,你打算怎么救出你师父来啊?” 她没有注意到,在说话时,钟明烛沿着墙角走了一圈,藏在袖中的手不时在墙上点几下,留下浅浅的符印。 若耶对阵术可以说一窍不通,加上塔中灵力太过充沛,钟明烛那点微末的灵气混入其中,就像是羽毛落入大海,连点波澜都激不起,若耶没有太过留心,自是没有发觉。 那些灵气攀上墙壁,混在耀眼的灵纹中,毫不起眼。 当若耶发问时,她正好画完最后一笔,回头,正对上若耶焦急的脸色,她自己倒是很冷静,仿佛若耶才是那个要救出师父的人。 “要怎么救我师父呢?”钟明烛甚至还有心情笑,“这就要靠你了。” “我什么?”若耶觉得只要见到钟明烛,自己就总是处于一头雾水中,对方无论说什么都要留几分余地,把她绕得糊里糊涂的,“你能不能一次把话说完。” “我乐意。”钟明烛轻笑了一声,随即往外走去,边走边指了指脚底,“你随我来,待我救出师父,就帮你去找那只山雀。” “所以到底是什么?”若耶怒了,可见钟明烛没有半点理她的意思,只得恨恨跺了跺脚,然后忍住脾气追上去。 她只顾埋怨钟明烛,没有发现钟明烛在墙上留下的符印正在不断扩张,在她离开时,墙壁上已增加了几道新的灵纹。 门被钟明烛重新锁好,顿时暗了几分的塔中,灵纹的光泽愈发明亮。 新增的灵纹很浅,淹没在耀眼的光泽中,就像是朦胧不清的虚影,须得仔细看才能发觉,而那些虚影的轮廓与之前的铭文很相似,其中还有若耶没能认出的符号。 那虚影好似地底的暗流,在明亮的灵纹下缓缓流动,悄无声息地渗入其中。 冷水浸过头顶,毫不留情灌入口鼻。 “唔!”喉间溢出短促的呼声,长离大口喘着气睁开眼。 眼前却是模糊一片,她往前踉跄了一步,身子晃了晃努力想稳住,但最终还是跌倒在地,指节重重撞在地上,她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攥紧了双手,此时指节已隐隐发白。 额前是一片冰冷,同时有水珠滚落,她伸手一探,发现是冷汗,稍后才回过神,察觉到连背上也透着丝丝凉意。 耳中一直有什么在嗡嗡作响,她皱着眉晃了晃脑袋,急促紊乱的气息无丝毫缓解,印象中最后一个画面是从四处用来的水,浑浊不堪,迅速将一切都蒙上暗色。 她记得自己溺水了,失足跌入的那水潭附近人烟罕至,不会有什么人过来救她,所以她应该是死了吧? 可为我什么会出现在这里?难道这就是归魂处? 不对,不是这样——她捂住眼睛,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也不知道要说什么。 茫然无措闯入漆黑的眸中。 这是哪里?我是谁?愈来愈多的疑问挤入她心中,乱糟糟混在一起堆叠得越来越高,仿佛下一瞬就要炸开。 这时,一抹红色在眼前一晃而过。她缓缓移开手,眼底映出一抹赤红。 那是一枚红色的腰坠,静静躺在纯白的布料上,似漫天大雪中怒放的梅花,她捧起那枚腰坠,掌心竟感受到一股暖意淌入。 是因为自己的手太冰了吧,她握住那枚腰坠。 脑海中,一些被迷雾笼罩的碎片拼凑起模糊的画卷。 “长、离——” 什么声音穿透了迷雾,直抵灵海深处,隐约中,她仿佛看到一双含笑的眸子。 “若我偏要喊你长离呢……师门戒律刻十遍,扫地三年,其实也不亏。” 身畔明明空无一人,可那笑盈盈的嗓音像是来自咫尺之间,春风似的抚过耳畔。 长离喃喃念着自己的名字,眼底迷茫渐渐退去。她抬眼,环顾黑漆漆的四周,如大梦初醒,不久前的仓皇被冷静取代。 刚刚的溺水只是幻觉,和之前许多次一样。她被困在了这个幻境中,一次一次经历不同的人生。 她已不记得过去了多久,最初她只是个旁观者,游离于画外,可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她一点一点被扯入了画中,亲自扮演其中的角色。 形形色色的人和事,其中有欢乐亦有苦难,她从来不知道尘世间会有那么多事端。而无论是舒适安逸的享受,还是疼痛难耐的折磨;无论是少年得志的喜悦,还是至亲亡故的悲戚,都好似真正发生过一样。 甚至连濒死的体验都真切无比。 起初,她尚能立刻自那些幻觉中抽离,可随着次数增多,清醒所耗费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这一次,若非看到了这枚腰坠,她很可能就想不起自己名字了。 纷乱的思绪在心底落叶似的一层一层堆叠,用不了多久,就会将土地完全盖住。 为什么会这样? 把自己困在这的人到底想做什么? 这些她已无暇去细思,能做的唯有勉力保持神智。 视野模糊起来,迷雾隆起,身下的凉意浮起,瞬息侵袭了全身。她知晓这预示着下一场幻境即将袭来,手不觉愈发握紧那腰坠。 ——我不能。 她想也没想就狠狠咬住舌尖,血珠顿时沁出。 随后她轻轻念了一句咒文,那些血霎时化作利刃刺入了脉络。一时间,脉络中好似有数千根钢针在游走,每挪动毫厘就能激起彻骨的疼痛。 那是最残暴的处刑人都想象不出的酷刑,她却施加在自己身上。 此前她试过好几种法子,无论是清心咒还是其他功法都无法抵御那幻境,利用疼痛来清醒神智,是她在某个幻境中的经历,她想屡次被幻境迷惑定是灵识被扰,若将灵海搅得不得安宁,令灵识被其他感觉占据,说不定就可以摆脱幻觉。 她本是一试,没想到此法的确奏效,过了很久,她看到的还是漆黑的屋子,没有忘记自己是谁,也没有忘记自己的处境。 如此一来,不管对方有什么阴谋,都不会得逞了吧,她如此心道。 这法子对她伤害极大,极有可能在灵海留下无法愈合的创伤,可她却浑然不顾,一心要保持清醒,其他皆可抛到一边。 只要多撑一会儿——她不知道自己能忍受多久,也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只知道自己不想忘记。 不想忘记自己,不想忘记那个总是陪伴着自己的少女,不想忘记经历过的那些事。 无论是年少时独居山中,还是破关而出那天击退千面偃,亦或是下山后屡屡遭遇的危机和阴谋,那些都是她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的。 “风、雨、花、月等等,这些都是天地间本就存在的,不是杂念。那么好看的花儿,怎么能被称为杂念。你在着看了那么久,难道不是因为喜欢吗?” 被疼痛折磨到几近空白的头脑中蓦地浮现出那日钟明烛的话,她弯下腰,将握着腰坠的手贴上心口,喃喃道:“是啊……” 那些都是极好的。 她不愿那些画面被这些虚无缥缈的幻影遮住。 付出的代价就是—— 从脚底到指尖,每一处都像被生生撕扯开,没多久,她便连坐都坐不了,无力地蜷缩在地上,整个人不住颤抖起来,手仍死死握着。 她没有直接捏着腰坠,而是将腰坠扣在掌心,手指抵住掌心,这样,即使用力到在掌心掐出血痕,都不会捏碎腰坠。 “快一点……我不知道还能撑多久……”她闭上眼,面上第一次露出虚弱的神情。 其实她并不知道钟明烛在哪里。 与她交手的剑修如此强大,而困住她的迷境连她都束手无策,若冷静考虑,钟明烛最好的结果无非是逃跑,怎么可能会以卵击石。 可她在勉力支持之下,已无其他精力去细思,脱口而出的是心底最原本的话语。 “你会来的吧……” 第81章 郁郁葱葱的古树, 高耸入云, 置身其中, 犹如淹没于碧海中。 姬千承小心翼翼挪动步子, 戒备地环视四周,手牢牢按着剑柄, 剑光蓄势待发。他记得上一刻自己还在六合塔前, 想要对付长离那弟子,可不过眨眼间,他就出现在了这里。 羽渊说过剩下的人她另外安排了人去处理, 他既已成功将长离锁入塔中,其余事本不必插手。但因为在与长离的切磋中逊了一筹的缘故, 任他如何规劝自己, 心中终归有一股愤慨难以平息。 若论实力,长离自是远不及他,单纯比拼,他不需要拔剑就可以叫她人剑俱毁,可这并非是因为他的剑术造诣更高。 只不过是他多活了些年岁, 修为更深厚罢了。就像和羽渊身边那黑衣人初次见面时, 他虽然折了剑,但只是因为修为不如。 黑衣人的剑术造诣未必高过自己,只不过是硬拼硬, 力气大的得胜罢了。 可长离不同,临时起意,就能从他那一剑下全身而退, 甚至还能将那一剑的威力引回到他身上。若他境界次一些,说不定会被其所伤。 而展现出如此超绝实力的长离,道龄才三百余年。 姬千承扪心自问,若换做是元婴时期的他,莫说是还击的余裕,怕是连情势都为判明就灰飞烟灭了。 他一度为得了大荒剑法传承而自负,而今却认清,长离的天赋他此生都难望项背,心中既有钦佩,亦有不甘。 如此郁愤难解之下,才会轻易被长离的弟子激怒,贸然冲入塔中,结果反倒中了对方的奸计。 他只知道自己踏上了陷阱,不清楚是被传送到了什么地方,还是被困进了幻境。 被灵纹吞噬前,他只来得及匆匆瞥了一眼脚下的符阵,一共三张灵符,结成一个古怪的阵法,他虽然看不出其中到底有什么玄机,但那必定是非常高深的术法。 长离那弟子不过筑基修为,为何会有如此厉害的灵符。 天一宗虽然有三位化神大长老,但据姬千承所知,三人中只有木丹心擅长符术,但他的修为是三人中最弱的。 灵符威力越大,刻符的难度也越大,元婴以下灵符尚能借助外界的灵气法器,到了化神程度,就只能凭借自身修为亲自纂刻,每个符号中的每一笔都须得深思熟虑,稍有不慎便会前功尽弃。 无论是哪个修士都不足以驾驭超过自己修为的术法,姬千承觉得以木丹心的功力,很难刻出令自己难以招架的灵符。 再者,就算那的确是木丹心刻出的灵符,也不可能会落在区区一个筑基弟子手里。 筑基修为,在天一宗诸多高手中根本不值一提,哪怕她是长离的弟子,也不可能得到如此优待。 是叫钟明烛吧,到底是什么来头? 他不由得思忖起来。 现今修真界没有同个姓氏的大能,也没有哪个世家姓钟,古籍记载中那些隐居世外的上古部族中亦没有这个姓。 “钟明烛、钟明烛……”他念了几遍,都没觉得其中藏有什么玄机。 怎么看都只是个籍籍无名的小辈。 当真是奇怪了,莫非只是巧合?他又想:之前长离师徒似乎和云中城少主有过接触,也许是那时候得来的吧。 云中城如今没有什么实力超群的修士坐镇,之所以仍能跻身于正道最强之流,便是因为拥有灵脉和云神宝库,云神宝库中厉害的法宝不计其数,若那几张灵符是叶家少主相赐,倒也是情理之中。 他其实仍觉得牵强,但这已是他唯一能寻到的解释。 ——若那钟明烛真有什么厉害身世,又怎会屡次陷于危难中,那些危机,每一样都能叫她死十次百次。 “罢了。”姬千承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 他毕竟已经完成了羽渊仙子的托付,余下的又与他何干。 当务之急是先从这里离开。 在原处等候许久,确认附近没有危险后,他屏气凝神以灵识探看四周,发现自己应该处于冀州中部,距离合虚之山不远。 看来那应该是传送阵法。他不由得庆幸自己没被送到邪修聚集地,稍一合计,便打算先回去向羽渊仙子禀明情况。 就在这时,不远处的树影晃了晃,黑袍一角映入姬千承眼中。 正是那充当羽渊仙子左右手的黑衣人。 “你?”他奇怪道,“你怎么会在这?” “这话应该我来问才是。”兜帽下传来苍老喑哑的嗓音,“你理应在六合塔,为何会藏在这里?” 姬千承皱了皱眉,他不是很喜欢对方居高临下的态度,但一来修为不如,二来他出现在这的确是意外,只得忍住脾气,道:“我没有藏在这,羽渊仙子吩咐的事我已办好,会在这里只是疏忽。” “疏忽?” 姬千承将中了钟明烛陷阱的事一说,之后敏锐地察觉到黑袍人身上有什么起了变化。 似乎有一瞬,黑袍下掀起了滔天的杀意。 为数不多的几次见面中,那黑袍人总是冷冰冰的,没有任何情绪波澜,姬千承一度觉得对方是不是为了修炼舍弃了七情六欲,这是他第一次感受到黑袍人的情绪。 那似乎是怒气。 “怎么了?”他急道,唯恐自己疏忽之下铸下了大错。 黑袍人没有说话,他的气息凝固了,似乎在强掩怒意,又像在深思。 许久后,姬千承才听到对方的声音:“没什么,你立即回去向仙子禀告此事。” 他的声音仍是很平静,只是填了几分寒意,叫姬千承都不禁觉得心底一凉。 随后,那黑袍人抽出一张符纸,手一抚将几点灵光打入符纸内,交给姬千承道:“时间紧急,我不便多言,你将这个交给仙子,她自会有安排。” 话音未落,原处就只剩一抹虚影,他人已然离开。 姬千承怔怔看着手中的符纸,又瞥了一眼黑袍人消失的方向,心知对方既然如此吩咐,必然是大事临头,是以顾不上多想,往合虚之山直奔而去。 姬千承离开不久,又一袭黑袍出现在密林中,却是木丹心。 之前他被那黑袍人误导,半途才察觉,回到原处时对方已经走远,原本的痕迹也被抹掉,叫他无从追寻。 他担心宗门有危险,本想回云浮山,但是没多久就收到云逸的传书,说门派之急已解,但长离等人仍是没有消息。 得墨沉香报信后,云逸发觉对方的意图便终止了亲自前往昆仑台的计划,转为镇守山门。 同时,龙田鲤率十几精锐弟子携大量灵石赶往昆仑台,打算抵达后在附近搭设传送阵,然后云逸便可通过传送阵过去。 这是极其冒险的举动,云逸本不同意,这时墨沉香主动提出与龙田鲤一同前去昆仑台,她道自己与长离师徒相识一场,袖手旁观非正道所为,得她相助,云逸才稍稍放下心,将玉珑峰的精锐弟子悉数派出,自己则与其他几峰门人严守山门。 在天一宗弟子击退来犯之人时,龙田鲤等人也抵达了昆仑台,他们很快就找到了迷阵所在处,可意外的是,长离等人已不知去向。 龙田鲤将消息传回天一宗,自己则留在昆仑台附近寻找线索。云逸传书于木丹心,请他前去帮助龙田鲤。 木丹心本要去往西南,途中忽然想起那黑袍人的事,心道那么多事一起发生,很可能与羽渊仙子有关,又想到自己遭遇杜玄则和那黑袍人的地方恰好位于合虚之山和云浮山中间,而长离与柳寒烟对决的山谷同样在合虚之山附近。 如果当真与合虚之山论道有关,那途中必然会留下其他线索,他如此想道,于是立刻折返,在云浮山与合虚之山之间的山岭中细细搜寻起来。 果真再一次被他发觉了那黑袍人的行踪,他知彼此实力悬殊,不敢贸然逼近,而是在极远处相随。 到这里时,那黑袍人忽地改了方向,木丹心始料不及,险些被撞破,只是对方似乎着急赶路,竟没有发觉他。 一定是发生了什么。 木丹心寻思着,耐心找到灵力残留最多处,然后设下灵阵。 他辨认出与黑袍人碰面的是荒连剑宗的姬千承,但是那黑袍人到底是谁,他却毫无头绪。 那人藏得太深了…… 显象之阵是云逸所创,木丹心没有自己徒弟的天赋,只能追溯到浅浅的影子,他仔细盯着那模糊的身影,力图寻出些什么来。 然最终仍是无果,他失望地叹了一口气,稍后灵机一动,心道:我阵术造诣不如逸儿,不如将此处痕迹带回去交给他,也许他能看出点什么。 主意一定,他便念出一道口诀,下一瞬,淡青色的灵纹便将这一块树林围了起来,最后全部被他收入了袖中。 做完这些后,他便不多停留,立即折回云浮山。 合虚之山,羽渊扫了一眼姬千承递来的符纸,当即脸色一沉,手一捏,那张符纸便化作了粉尘。 姬千承不知到底发生什么事,紧张地盯着她,生怕下一刻就会迎来毫不留情的责难。 羽渊却没有看他一眼,思考一阵,便以千里传音术将尚停留在合虚之山的人召到了山头。她没有浪费时间,等众人一到就道:“你们,有谁能尽快前去那个地方,有至关紧要的事。” 她手一挥,众人面前就浮现出一副地图,墨色的线条中,有一点发着光,正是羽渊仙子所说的地方。 那似乎是凡人地界,靠近锁星渊和昆吾山,见此,正道几人皆露出为难的神色。 谁都知道,昆吾城邪修横行,正道之人出现在那多半要被群起而攻之,就算修为深厚,也架不住对方人多势众。 “我可以。”有人笑道,是千劫门的七海樾,她有股与生俱来的媚态,尤其是笑起来,纵然是清修之人看了也不禁要心驰神荡。 她说完后,又有几个邪修道自己可以尽快过去。 几个正道之人顿时露出不满之色,他们明白这是在羽渊仙子面前立功的大好机会,羽渊仙子虽说是一视同仁,但真到了飞仙台建好,当然是有功者居高位。 “路途遥远,你们修为并非最高,如何能尽快赶去。”观砚板着脸道,随后向羽渊仙子一拱手,“我愿率清微派精锐前往。” 七海樾则讥笑道:“我们可以走昆吾城的传送阵,你呢?” 千劫门在邪道中威望仅次于昆吾城,加上与昆吾城关系不错,借用那里的传送阵没什么问题。 观砚的脸色难看起来,他不想放过这次机会,但又苦于无捷径可走。 羽渊显然不想听他们争执,手一挥对那几个邪修道:“那就麻烦几位道友走一趟,需要办的事我稍后告诉你们,其余人先退下吧。” 纵然不甘心,众人四下散去。 观砚离开山头,心里却还是耿耿于怀,他觉得这会是清微派崛起的大好时机,不愿就此放过,见到七海樾等人要前往僬侥,便硬起头皮拦住她道:“七海道友请留步。” 七海樾瞥了他一眼,一下猜出他的心思,面上却故作无知疑道:“什么事?” 观砚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最后一咬牙,作揖道:“我愿助七海道友一臂之力。” “哦?”七海樾冷笑,“倒也不是不可以,只不过……” “只不过?” 七海樾凑到观砚耳畔轻道:“我千劫门一向和阁皂宗不和,观砚道友应该听说过吧?” 此言之意,便是要观砚助她对付阁皂宗。 观砚顿时面露难色,清微派和阁皂宗相去不远,又同为正道,结盟已久,若翻脸为敌,难免遭人耻笑。他还没来得及细思,就听到七海樾叹道:“观砚道友觉得难办就当我没说过吧,告辞了。” 观砚心里顿时一急,脱口道:“且慢!” 清微派不通经营之道,拥有的灵石远不如其他门派,之所以能与阁皂宗、神霄派并称,只因心法独特,能够最大限度汲取灵力,无需耗费太多灵石也能得到与不俗的进展。可羽渊仙子已是洞虚修为,哪里会看得上这区区心法。清微派无法为飞仙台提供大量灵石,想博得羽渊仙子青睐只能倚仗其他事。 这次机会若丢了,也不知要过多久才能等来第二次。他又心道:我姑且答应下来,为权宜之策,待大事一成,自有退路,反正对他们邪门歪道也不必讲什么信用,于是点了点头道:“听凭七海道友差遣。” 他没想到,七海樾只不过是欲擒故纵,实际上打的是清微派的主意,谋划着到了邪修地界就可以控制住观砚,借机谋取其心法。 千劫门屡屡发生弑师行径,因为其功法一脉相通,弑师是获得修为的捷径,七海樾本人也是杀了师父后吞噬其修为才得到了门主之位,她担心重蹈覆辙,至今没收任何弟子,一心想改变修炼法门,但自创功法谈何容易,如今观砚有事相求,她自然不会放过。 两人各怀心思,面上看起来相当融洽,相互客套一番就一起前往僬侥。 利用僬侥的传送阵前去昆吾,再到六合塔,以他们的修为,只需三五天功夫。 在羽渊派的人马离开合虚之山时,黑袍人已在云中穿梭了万里,直往六合塔而去。 黑袍在风中鼓动,好似展翅高飞的大鹏,所经之处,连残影都留不住。他修为极高,以此时脚程来看,无需借助传送阵,都能比观砚等人早一步赶到。 突然,前方电光一闪,疾驰的身影霎时定格,鼓足灵气的袖子一甩,与那电光交缠到一起。 轰的一声,整片天空好似都被震得晃了晃。 “让开。”黑袍人冷声道,掌心灵纹浮动,浑厚的灵力一触即发。 “呵。”一声轻笑穿透了云雾,修长的身影显出轮廓,“若我偏不呢?” 冷漠的腔调,浅灰色的眼底掺杂着若有似无的嘲弄,竟是陆临。 “你想做什么?”黑袍人缓缓抬手,掌心凝聚的灵气对准了陆临的额心。 陆临盯着兜帽下藏住一切的黑色,缓缓道:“当然是撕掉你的面具。” 说罢他手一抖,鞭刃一圈一圈散开,翩若游龙,在云中乱舞,卷起阵阵电闪雷鸣,将方圆百里都扯入雷云下,同时,剑首携着奔雷之势直奔黑袍人的面门。 第82章 六合塔背面的山脚下, 若耶满脸困惑看着钟明烛, 后者正对着眼前的山丘指指点点, 嘴里还飞快地念叨着什么。 “你到底想做什么?”等了半晌, 钟明烛都这副旁若无人的样子,若耶忍不住开口问了一句。 谁料钟明烛看都不看她一眼, 只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若耶瞪了瞪眼, 骂人的话险些脱口而出,不过她及时忍住了,而后深吸一口气, 一遍一遍告诫自己:莫生气,不值得, 莫生气…… 就在她颠来倒去将那几个字说了十几二十遍时, 钟明烛终于回魂似的一击掌,指着某处道:“就是这里。” “什么这里?”若耶上下打量了一番,怎么看都觉得那没什么特别。 一些碎石,几株杂草,放眼望去, 每一处都是差不多的样子, 她甚至觉得如果不留记号,过一会儿自己就会忘了钟明烛指的地方在哪。 她问完,发现钟明烛已布起阵来, 很显然,她再一次被无视了。 “你这人!”她是真的忍不住了,走过去一把将钟明烛揪了过来, 她个子高,这一下差点把钟明烛提起来,后者反应也快,一脚狠狠踹上她小腿。 若耶从来不知道钟明烛还要那么大力气,纵然她为半神之体,这一脚还是疼得她险些倒抽一口冷气,缓过劲她就气冲冲道:“你干嘛!” 钟明烛冷哼一声,理了理被她扯歪的领子,道:“我还想问你。” 若耶简直要被她气死了,可想了想刚刚的确是她不占理,于是气势一下子弱了,嘟囔道:“我就想知道你神神叨叨在做什么……” 钟明烛瞥了她一眼,皮笑肉不笑道:“你真想知道?” “当然!”若耶点了点头,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再说你不告诉我的话,我怎么帮你?” “也是。”话虽如此,钟明烛看起来仍旧是不紧不慢的样子,口气也是犹犹豫豫的,“我可以告诉你,不过你能按我说的去做吗?” 若耶被她吊了一路胃口,早就没了耐心,忙不迭保证道:“当然。” “当真?” “当真!” “如果食言的话你这辈子都渡不过锁星渊哦?” “决不食言,不然就罚我找不到阿云。”若耶心道我原本就答应了要帮你,自然不会失信,加上一心想知道钟明烛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是以这几句话张口就来,动都没动脑子。 这时钟明烛面上的疑惑和迟疑忽地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浅浅的笑意,若耶忽然有种不妙的感觉,忖道:该不是又上了这家伙的当吧?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只见钟明烛一指六合塔,轻声道:“我要引出地下的劫火,烧了这座塔。” 这话像是一道炸雷,轰得若耶耳朵嗡嗡作响。 “你疯了吗!”她尖叫道,“这里可是凡人地界!” “我自有分寸。” “分寸你个头!”好脾气如若耶也忍不住蹦出了不雅之词,“你想死别拖上我!我不——” 她刚想说“我不干”,忽地反应过来刚刚自己已经夸下海口,甚至发了誓,不禁两眼一黑,念及在塔中钟明烛就一直在卖关子,时不时说点莫名其妙的话引她好奇,终是明白过来。她目瞪口呆指着钟明烛,脸慢慢涨红,怒道:“姓钟的!你一开始遮遮掩掩就是为了骗我答应吗!” “是。”钟明烛连礼节性的掩饰都没有,直言不讳道,“劫火能焚毁斩铁,破了上面的符阵,就能把我师父救出来。” “可镇子靠得太近了,劫火很可能把镇子都毁了,这里住了那么多人。”若耶苦口婆心劝道,不是她不愿意救长离,如果须得犯上性命危险的只是她一人,她可能根本不会退缩。只是这牵涉到了数千凡人,若稍有不慎,不但这镇子要遭受灭顶之灾,甚至附近的村庄城镇都会受到波及,代价实在太大了。 见钟明烛不吭声,她又道:“不如你回师门请你那些师伯太师叔之类的过来帮忙?天一宗不是有很多厉害的高手么?” 钟明烛摇了摇头:“不行,来不及。对方人多势众,不知底细,还有对付宗主师伯的意思,请他们过来,很可能会中了圈套。”她看了一眼山顶那座黑漆漆的塔,又道:“这是一局早就布好的棋,而你意外到来,是变数,也是破局的关键。” “怎么听起来很重要的样子……”若耶从没在钟明烛那得过好脸色,这是突然有些不好意思了,“那你呢?” “我嘛……”钟明烛笑了笑,眼底却掠过些许寒意,“我现在更想砸碎这棋盘。” 见了那笑容,若耶毫无缘由地打了个寒噤。 不多时,结界撑起,将六合塔后山悉数纳入,而镇中的居民对此浑然不觉,仍在竞相告知塔前出现黑熊的事。 “这恐怕不是吉兆啊。”几个老人听后摇头叹道,“希望只是凑巧。” 他们看着那座守护了这镇子数百年的铁塔,目中浮现出忧色。 三天后,城郊,杏色的身影悄无声息出现,姜昭瞥了眼地上的血和灵力消散的痕迹,“啧”了一声。 起初答应江临照时她还是一副懒散的模样,而今懒散已经不见了,看起来甚至还有些认真。 “这里也是啊。”她自言自语道,手一抚,抹去了地上的痕迹,随后掰了掰手指,“七个金丹修士,三个元婴修士,算上之前的,追杀的人马是不是已经死得差不多了。” 说完后,她愣了愣,似乎是自己都被这件事惊到了。 “真是不得了……到底是何方神圣……” 她回来时还有些不情不愿,中途遇到了巫禾,花了不少心思把她引到了远处再甩掉,这才回到了镇子,正巧遇上与人鏖战后力竭昏迷的程寻,她心道得来全不费工夫,寻了个安全的地方将他藏了起来,便开始找长离师徒的下落。 很快就发现自己似乎错过了好戏。 镇子附近到处都是战斗的痕迹,有金丹修士的尸骸,有元婴修士消散后留下的灵力,除此之外,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看起来似乎是灵器的东西,她琢磨了很久,才认出那些应该是傀儡的残骸。 她知道世上只有一人能炼制出这样能够绞杀修士的傀儡,那就是李琅轩。可她跟随傀儡的踪迹找了一圈,都没发现李琅轩的影子。 李琅轩炼器术巧夺天工,但本身应敌能力稀松平常,姜昭觉得对方应该还没厉害到能在自己眼皮子地下隐瞒踪迹的程度。 不过她虽然没找到李琅轩,却发现了些别的。 有几处留有明显的妖气,从掩饰的迹象来看,应该是妖修,而不是妖兽。而且一共有两个,一个仅仅是元婴程度,另一个则是化神以上的大妖,姜昭猜不出对方修为到底有多深,只知道比自己高不少。 若正面为敌,她觉得自己多半要被对方踩着揍,不过那两个妖修似乎和傀儡是一伙的,同样在屠杀附近的修士,一想到这个她就觉得非常庆幸:“至少我们目的是一样的。” 不然有个大妖在这,又有个疯了似的要她人头的师妹,她只消一想就觉得脑袋要炸了。 姜昭检查了好几处痕迹,发现那些被杀的修士似乎来自不同门派,有南家的,有五灵门的,有森罗殿的,还有一些奇奇怪怪她叫不上名字的门派。 正道邪道势同水火,竟能凑成一伙,她不禁觉得有些好笑,笑过之后就想到了羽渊仙子。 难道是在记恨天一宗不愿加入?她如此想,随即吐了吐舌头:“这也太兴师动众了。”说完后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叹道:“还好没有掺和进去,不然怕不是要头疼死。” 忽然,她瞥见朱红色的身影在远处一晃,似乎是去了镇子里。 她眼珠一转,也跟了过去。 镇子里莫名散发着一种紧张的气氛,家家户户门窗紧闭,路上偶尔有几个行人,看起来也提心吊胆的。 姜昭拦住经过的一个人,刚说了句:“你好。”就见那人浑身一哆嗦,好似她是什么可怕的妖怪。 她下意识打量了下自己的装扮,普普通通的,毫不起眼,怎么都算不到能吓人的程度。 “最近这里是发生了什么吗?”虽然那个人满脸都写着想赶紧离开,她却当作没看到似的,“为什么感觉气氛有些不对劲?” “你是?”那人侧着身子一副随时想逃跑的架势,偷偷打量了她几眼。 “我是路过的……”她想到初来时似乎有不少人前去那座铁塔,又道,“想去塔那求个签。” 谁料不提还好,一提那座塔,那个人的脸色又白了几分,连连摆手道:“姑娘,你还是赶紧回去吧,六合塔近来不太平。” “发生什么了?” 那人四下瞧了瞧,像是担心有人偷听,见四下没别的人才轻声道:“塔里有妖怪。” “妖怪?”姜昭忍住笑,心道还不止一个呢,面上却故意做出吃惊的样子,“什么妖怪?” 如今修真界虽然隐藏起来,但是因为古早时候修士与凡人混居的缘故,凡界流传下不少有关仙法妖术的传说,每逢遭遇天灾人祸,总会有一些奇怪的流言。 只是这次,恐怕真的是有修士在暗中做了什么。 姜昭又问了几句,很快就知道了来龙去脉。 前几天六合塔前窜出一头黑熊,把前去参拜的客人都吓跑了,镇中居民委托猎户前去猎熊,谁知那些猎户一去都被吓破了胆。 原来山上不止有熊,还有虎狼之类猛兽,石阶上甚至有毒蛇在乱窜,更叫人胆寒的是,那些猛兽看起来也惊慌不已,在林中胡奔乱走,相互撕咬之余还会对着石头树木乱啃一气。好似疯了似的。 镇中的老人说那必定是有什么更可怕的事即将发生似的,那时大家都当笑话听,可是当天晚上,就有好些人都梦到了一只朱鸟,口中能说人语,告诉他们这镇子即将被流火吞没。若这只是梦也就罢了,就算有几人一起梦到可能也只是碰巧,可是第二天清早,眼尖的人就看到镇子最高屋子上停着一只通体赤红的鸟,那只鸟很快就飞走了,但是镇子里许多人都看到了。 顿时,原本只是无稽之谈的流言倒是成了真,一时人人自危,镇长也不知该怎么办,有好几户人家已经商量着要搬走了。 “朱鸟?”姜昭想起不久前瞥见的赤影,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心道:装神弄鬼的本事倒是可以。 那人见她没再说话,就忙不迭跑开了,临走前还不忘劝她别留在这里。 “胆子小了点,心肠倒是不错。”姜昭叹道,待那人消失在街角,她便隐去了身形,往六合塔的方向而去。 那里有妖气。 她一过去,一眼就看到一个红衣少年正利索地在镇子围墙下涂着什么。 他施了隐身术,加上附近根本没什么人,他根本不用担心被凡人发现。 姜昭慢悠悠走过去,她潜行之术接近炉火纯青,一直走到那少年背后,对方都没丝毫察觉。她凑过去敲了敲,发现对方正在画一些奇怪的符号,她看了一会儿,没看懂那些符号的意思,就一手搭上那少年肩膀,道:“你在画什么呢?” 那少年哪里会想到背后会凭空冒出一个人,身子顿时僵住,让姜昭险些觉得他眨眼就变成了石像。 “你在画什么?”她又问了一遍,这时那少年扭了下肩膀想挣脱出去,奈何两人实力悬殊,姜昭的手只是松松搭在他肩头,看起来根本没花什么力气,可他却没有任何脱逃的余地。 “我画、画的是……”那少年支支吾吾道,听起来到有几分被吓坏了的模样,抬手指向那墙角,“是抵御天灾的符文。” 说着还添了些看起来差不多的图案,像是想让自己的话更有说服力。 抵御天灾? 姜昭看着那新增的几个符号,正欲看仔细一些,看看能不能看出些什么,谁料很快眼前就起了雾,连脑子也变得浑噩起来。她立即反应过来被这少年诓骗了。 另行添加的几笔,竟有混淆迷幻之用,姜昭当机立断闭了目力,防止进一步□□扰,与此同时,手下一空,那少年已然抓住时机逃出钳制。 想得容易,她心道,手一推,掌心银光一闪,偌大的网霎时将附近都罩入其中。 那少年动作再快,也快不过她这天罗地网。 “哎呀!好险好险!” 少年惊慌的嗓音传入耳中,她懒洋洋睁开眼,看到一只朱红色的山雀正在不远处胡乱扑闪着翅膀,几根羽毛慢悠悠掉下来,应是冲得太急被网刃削断的。 想来那些人梦到的、以及第二天见到的朱鸟就是他。 姜昭打量了几眼后笑道:“听说是朱鸟,我还以为是朱雀,没想到是只山雀,还好网眼不是很大。” “爷爷要是朱雀,还有你说话的份吗!”那山雀竟还有功夫回嘴,甚至还很不客气。 “现在可以说了吗,为什么要在镇子里装神弄鬼。”姜昭不和他废话,直接问道。 “这嘛……”山雀回身朝向她,脑袋晃了晃,不知为何,姜昭觉得他看起来有些得意。 然而很快她就知道了,不是看起来,而是真的在得意。 毫无预兆地,一股浑厚的力量从侧面袭来,姜昭甚至没能看清是什么人,只觉得翻涌的妖气几乎要将她撕扯成碎片。 糟糕,是另一个妖修。 森罗殿的功法在深夜才能发挥最大效力,而且本身就不适合与人正面对决。 她在擒住那少年时没有发觉附近有别的妖气,是以没有继续隐藏行踪,谁料那大妖竟会来得如此快,攻势也如此直截了当,她根本无法招架。 火光电石刹那,她寻思道:莫非是那几个符号,除了混淆神智外,还有报信之用? 只是无论是否猜对,都已来不及。 身子如断线风筝似的飞出,在六合塔山脚砸出一个偌大的坑。 “嘶……”她摇摇晃晃站起来,身子好几处都发出嘎啦嘎啦的声响,“也不怕闹出大动静……” 对方应是没有下狠手,不然也不会是断了些骨头那么简单。而她连对方的模样都没看清。 依稀中只来得及瞥见一道模糊的白影,不是人形,看起来倒像是什么猛兽。 妖修变回本相时实力更为凶悍,但同时会失去部分理智,很可能受本能驱使铸下大错。是以化神期的妖修只有在危急或者重伤时才会露出本相。 “都化神了,怎么还兽态。”她拍了拍衣服,忍不住嘀咕道。 这时回去,那两妖修多半已不在了,姜昭也不想和那大妖为敌,心想:反正这镇子出了什么事也和我无关,不如继续去找那对师徒去。 这样想着,一抬头,眼中倒映出一座漆黑的宝塔。 “六合塔……是这个名字吧……”她忖道,“好像只有那个方向没找过了。” 第83章 六合塔和镇子隔了十几里, 居民为了能更方便前去塔中参拜, 特地修了一条笔直宽阔的路, 以往路上总是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这几日镇子里的人都被吓坏了,哪里还敢过来, 是以这足够供四辆马车并行的道路看起来尤其空旷。 姜昭站在大道中央, 似是起了唏嘘之意,还摇了摇头,叹了叹气。 不远处就是通往山上的石阶, 那山不算低,凡人要攀上山顶须得花费不少时间, 可对她来说, 这不过是座小土丘罢了。 脚一抬,她的身子已凌于塔顶,四下有些许剑气残留,应是不久前曾有人在比剑。她立刻想到了长离,心道:难道她真的在附近?可我为何没有察觉她的气息? 她落在塔顶, 试图从微弱的剑气上寻出些线索, 不知不觉,天色暗下来,她仍没什么发现。她能确定长离曾与修为远高于她的剑修交过手, 至于结果如何,她就不清楚了。 没有人伤亡,但也没有离开的迹象, 长离似乎是到了这里,与人交手后就凭空消失了。而与他交手的人也没在其他地方留下痕迹。 “这倒是奇怪了。”以灵识在附近搜寻一番后,她低头打量起脚底的铁塔来,“莫非是这塔有什么古怪?” 她从塔顶跃下,塔前有淡淡的灵力四处游走,她原本不以为奇。这几天来了不少修士,消散在此处的灵力足够保此地几百年风调雨顺,六合塔附近有些许灵力实属正常。可她靠近那扇紧闭的大门时才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 曾经有巨大的灵力在此处爆发,但是却没有任何战斗的痕迹,倒像是一瞬间有神器现世似的。 她若有所思打量着那扇门,开始考虑要不要进去看看,这时,镇子方向忽然闪过异样的光。 那光芒转瞬即逝,若不够敏锐,根本无法察觉。 这又是怎么回事? 她皱了皱眉,忽然觉得答应江临照的委托实在太过草率了。 原本只是觉得在合虚之山招惹了天下大半仙宗的天一宗很麻烦,如今看来,参合进来的人物比她预想得更多。 先是李琅轩的傀儡军团,再是那两个妖修,若是抢来想分一杯羹的倒也正常,可他们偏偏是在帮天一宗。 她不记得天一宗和李琅轩以及化神以上的妖修有什么好交情。 妖修本来就少,化神以上修为的妖修则更少,加上人类修士和妖修互相都看不顺眼,是以妖修大多偏居锁星渊对岸,在九州地界出没的大妖屈指可数,其中名头最盛的就是竹茂林和百里宁卿,其他的,遇到天一宗有难只会来踩一脚。 然而数月前他们被羽渊仙子重创,多半是逃去妖之国养伤了。 “再说,我记得百里宁卿和吴回不对盘啊,就算没受伤,大抵也只会幸灾乐祸吧……”她自言自语道,忽地想到那大妖是兽形,脑海中忽地出现一个模糊的猜测。 李琅轩,陆离,陆临,百里宁卿,竹茂林——这几个名字挨个在她眼前浮现,紧接着她就打了个寒噤。 如果真如她所想,她岂不是趟进了最浑的浑水? “嘶……这都什么事啊……” 不过是挂念旧情救下了江临照,为什么会变成这局面? 她不知道自己的猜测是不是正确,也不想知道。 只知道但凡和这几个名字沾边,一定是没什么好事。李琅轩还好对付一切,其他几个,任何一个都比十个巫禾都难对付,如果能选择,姜昭宁可不间断被她师妹追杀五百年,也不想和那几个家伙扯上关系。 她曾经在陆离手下吃过亏,起因连她自己也不记得了,似乎是在某场大会凑热闹时不小心踩碎了陆离的花盆,后果就是整整一百年她每到一个地方都能立刻被巫禾找到,简直没过上一天安稳日子,蹭掉几层皮都没能甩掉她。后来陆离在被天一宗重伤,这灾难才结束。 “不如还是走为上吧……” 思量再三,她终究觉得此处不得久留,正欲脚底抹油溜之大吉时,附近忽然有灵气一震,正是镇子所在的方向,她往那一看,瞥见有奇异的光芒一闪。 似乎是有人在对那镇子施法。她分出灵识一探,只见那红衣少年举着手念念有词,随着他的声音,墙脚的符号愈发明亮,在黑夜下格外显然,同时,迷雾升起,慢悠悠飘入镇子中。 “这胆子也太大了吧!”懒散如她都忍不住惊呼出声。 “不必担心,这只是为了让镇子里的人有个好梦。” 有个声音自她背后传来。 森罗殿弟子素来以神出鬼没闻名,而这次,姜昭竟没能发觉有人接近。她带着些许不可置信转过身,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算得上熟悉的脸庞。 钟明烛站在不远处,笑盈盈看着她,素衣胜雪看似与长离一脉相承,只是那白色上染着大片的红,尤其是裙摆的火焰图案,像是下一刻就会升腾而起。 “你……”姜昭怔住,她想不通,以钟明烛的修为是如何在不被自己发觉的。 像是看出她的疑惑,钟明烛笑了笑道:“只不过是个遮掩气息的术法罢了。”她见姜昭仍是一脸困惑,又道:“是个厉害的朋友设下的术法,所以你无法察觉也正常。” “厉害的前辈?”姜昭皱了皱眉,在迷阵中时,她只知道长离这弟子精通阵术,但是修为很弱,无法驾驭高深的术法,除此之外就没有太深印象了。 可此时,对方无论是修为还是气息与之前一样,但却莫名令她有些发憷。 “你为什么会在这?”最终,她如此问道,足尖微挪起临敌之势,不敢有丝毫怠慢。 钟明烛的视线扫过她脚下,却像是什么都没看到似的,往前跨了一步,直截了当道:“我师父被困在这座塔里,需要前辈助我一臂之力。” “还真是和这塔有关?”姜昭之前只是胡乱一猜,她没发觉这塔有什么特别处,听钟明烛这么说,将信将疑看了那塔一眼,“你没在骗我吧?” “我骗你作甚。”钟明烛冷笑,袖子一挥,隔空将那扇门推开。 姜昭顿时被奔涌而出的灵力震慑住,眼底映出错综复杂的灵纹,交织在一起闪烁着夺目的光泽。 良久,她才从这令人眩晕的景象中回过神,不可置信问道:“这到底是什么?” “这不重要。”钟明烛重新将门关上,轻声道,“我也没有那么多时间去推演这是什么法阵,当务之急是救出她。” 姜昭知道那个“她”指的是长离,便问:“你要怎么做?” 钟明烛瞧着她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没有回答她,而是反问道:“前辈有意相助?” “这要看情况了。”姜昭故作惋惜地摇了摇头,“我不想惹麻烦。” 尤其是此刻的钟明烛处处透着古怪,叫她不得不提防。她生来散漫,想不明白就不想,应付不来就躲开,就算如今的局势哪里都古怪至极,好似藏着惊天秘闻,她也能够克制住自己的好奇心,对此不管不问。 钟明烛是真的想救长离也好,是怀着其他不可告人的目的也好,对她来说都算不了什么。她看出钟明烛有意吊她胃口,但她决定不去咬那个饵。 虽然不清不楚的,就这样吧,总好过沾一身腥,她如此想着就想离开。可她的身子才动了动,就被看穿了心思。 钟明烛发出一声短促的轻笑,而后慢条斯理道:“现在想走,恐怕来不及了。” “嗯?”姜昭只来得及发出一个疑问的音节,就听到一声咆哮,震得脚下的土地晃了晃。 是那个大妖。 与此同时,远方有黑云迅速往这压来,是七个修士,虽然只有七个,但是比前面那批修士更为可怕,因为他们俱是化神修为,其中最前的三个更是化神后期,在修真界少有敌手,虽然相距很远,姜昭仍能感受到那汹涌的杀气。 “我们是一根稻草上的蚂蚱。”这个时候,钟明烛竟然还有闲心开玩笑,“就算是前辈你,想逃走也有些难吧?” 姜昭已然愁眉苦脸起来:“早知道就不救那姓江的了。” 她不会看错,那帮人分明是奔着灭口来的,就算她侥幸逃了,也免不了被追杀到天涯海角,这可比她师妹一人要棘手多了。 “帮你就能逃走吗……”她干巴巴道。 “总要试一试才知道。”钟明烛朝她摊开手。 姜昭看到她掌心躺着一枚似乎是用来传信用的玉牒,挣扎良久,最终苦笑着接了过来,嘴里不情不愿地嘟囔道:“我可是很贵的。” 钟明烛笑了笑没说什么,招出朱明帖,将六合塔团团围住,结成繁复的法印,灵气在法印中缓缓流动起来,姜昭刚想问这又是什么,下一刻却不由自主睁大了眼。 塔后似有无形的帷幕被徐徐拉开,原本寻常的山石树林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漫山遍野的符文。苍青色的灵气勾连起各处,纵横交错的灵纹在夜色下熠熠发光,若百川齐聚,奔流不止。法阵中央,湖绿色的长裙轻轻摇曳,绝美的女子托着一支珊瑚,闭目似在向群星祈祷。漆黑的发丝垂落至脚踝,随着灵气徐徐翩跹,似海藻轻舞于水中,粼粼波光自她裙下一轮轮向外扩去,像是要将整座山脉都扯入海底。 姜昭能感觉到,随着灵力流转,地底深处有什么喧嚣,蠢蠢欲动即将破土而出。 原来这里早就布下了秘术,可她之前竟一直没能发觉。 这就是那个厉害的朋友么?她看向那绿裙女子,莫名有些怀疑森罗殿神出鬼没的称号是否名不副实起来。 不过也许是阵术精妙的缘故,她瞥了眼镇定自若的钟明烛,心道若对方修为虽低,但若是有高手相助,布置出这般厉害的阵法也不是难事。 一时间,她不知该感慨人才辈出,还是山外有山,唯一清楚的就是短短一天自己就遇到了那么多不可思议的事,简直是撞了几辈子霉运。 “她叫若耶,和云中城交情匪浅。”钟明烛如此道。 原来是云中城的……姜昭瞥了眼镇定自若的钟明烛,动了动嘴,险些再度问出一句“那你到底是谁”。 不过她还是忍住了。 少说话多做事,祸从口出,这般告诫着自己,她问道:“我要做什么?” 那个若耶看起来虽然很厉害,但就算加上自己,也很难对付那么多化神修士。 “等会儿就知道了。”钟明烛指了指她手中的玉牒,然后转身往山脚走去。 姜昭连忙叫住她:“等等,你要去哪?” “我?”钟明烛摊开手,看起来有几分无辜,“当然是找个地方躲起来。” “喂!”姜昭又一次震惊了,甚至连话都说不出来,只能目送那抹白衣消失在山脚。她揉了揉隐隐作痛的额心,重重叹了一口气,随后在月色下隐去了身形。 七海樾为首的七个修士到了镇子上空,稍作停留,便往六合塔而去。 他们后面其实还跟着大批人马,只是那些人修为没那么高,所以被他们远远甩在身后。 在极远处他们就察觉到六合塔处有灵力波动,唯恐去晚了铸成大错,愈发加快脚程,只是到了后,却发现周遭一片平静,虽然散布着微弱的灵力,但都是死去修士留下的,和他们之前感受到的不同。 六合塔安静地屹立在山头,朗月悬于塔顶,看起来没有任何异常。 “稍慢,恐怕有蹊跷。”七海樾叮嘱道,几人立刻停了下来,观砚跟在最后一言不发,但目光紧紧盯着那座漆黑的塔,生怕漏掉任何动静。 就在这时,沉闷的轰鸣声响起,正是来自六合塔脚下。 几人面色一凛,交换了个焦急的眼色,足下生风霎时就出现在六合塔边上。轰鸣声越来越响,即使在空中,都能感觉到下面剧烈的晃动。 “这是怎么回事?”有人疑道。 可他话音刚落,赤炎瞬息中撕破了夜幕。 整片天空都被染成了红色,明明是深夜,可是却能看到彤云上下翻滚,好似在燃烧似的,与之一起到来的是滚烫的风,毫不留情扑到他们身上。 隔着法衣,都能感受到难以承受的灼热。 下一瞬,他们就看到塔后的谷地飞快地蹿高,泥土下似乎包了一团火,将地面都熏得通红,看起来就像是块烧红的烙铁,这也是将天空染红的罪魁祸首。 只见那谷地很快就变成高过塔顶的另一座山头,通红的山体四处都是闪亮的灵纹,像是无数条锁链将那座山牢牢捆住,而最高处站着一个绿色的身影,她舞动着手中的法器,身姿优雅,与其说是施术,更像是在跳舞。 然而他们根本没有余瑕去欣赏,那绿色的身影很快消失了,连同锁住高地的灵纹,紧接着,就是山崩地裂,流火肆虐。 天空真正烧了起来,赤红色的火舌飞快地窜向那铁塔。 只不过眨眼功夫,六合塔就即将被流火吞没。 “糟糕!快挡住!”立即有人张开结界,阻住来势汹汹的火焰。 若是寻常火焰他们肯定不会放在心上,可这流火却是自地底窜出的。 他们都是道行精深之人,哪里会认不出那是劫火。 劫火之烈,便是赤金也难以抵挡。 那人张开结界后,那劫火只是被阻了一阻,很快就冲破了结界继续往前,他不由得发出一声惊呼:“怎么会那么厉害!” 另一人眼尖地瞥见地上隐约的刻印,立刻道:“这地上有阵法推波助澜。” 说着也张开结界,但集两人之力仍只是勉强挡住,但那劫火源源不断,眼看很快要再次冲破结界,又有一人补上,这才稳住。 这时七海樾道:“先去毁了地上的阵法。” 她话音刚落,却听到一声轻微的声响,抬眼去看,却见维持结界的一人的身子被数道血线覆住,他还没来得及露出惊慌的表情,就被切成了极快,转瞬就化作一团血雾。 几人没料到会发生这种事,一个愣神下,结界震了几下就碎了。 与此同时,他们身后传来一声咆哮,最后的修士被一团白影卷走,霎时就不知去向。 只不过眨眼间,就折损了两人。 火光电石间,流火已至六合塔底部,熊熊火焰攀上青黑色塔身。在触及瞬间,塔身上有浮现密密麻麻的符文,整座塔猛地晃动起来。 身下的地板猛地一震,打断了在经络中流窜的血咒。 长离睁开眼,漆黑的眸中蒙了一层薄薄的雾霭,是痛楚未消所致,她尝试着要凝聚灵力,却发现一点力气都使不上。 分神之后,她再无法第二次强行令自己神智清醒。 撑不下去了么? 她心底有失望浮起,许久后,发现自己没有被拖入任何幻境,才后知后觉意识到置身处起了变化。 那屋子变回了最初的模样,她身下不再是冰冷的水波,而是坚硬的地板,八面青黑色的墙壁闪着寒光,不远处就是那面漆黑的镜子。 她缓缓松开手,腰坠自鲜血淋漓的掌心滑出,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但是很快又被她握回手中。 “你来了吗……” 虚弱的声音,轻若柳絮,即使是在如此安静的地方,仍好似没有过一般。 第84章 眼见铁塔晃了晃, 七海樾等人皆一阵心惊肉跳, 下意识想施法将塔底的火焰逐走, 但很快又纷纷止住动作。 羽渊仙子的吩咐很简单, 见到六合塔附近的修士,格杀勿论。一共来了十个化神高手, 其中三人前往昆仑台干扰龙田鲤等人, 余下的就直奔六合塔。 他们得到确切情报,天一宗目前只来了一个龙田鲤,最令他们忌惮的吴回没有现身, 于是自认集七人之力,暗中捣乱的其他人等必然不是他们的对手。满心想的都是如何抢先一步拿下滋事之人, 根本没料到会被先发制人。 这里至少潜伏着三个化神以上的高手, 而且还一早埋下陷阱。 若他们没有妄自菲薄,在路上好生商量应敌之策,那三个化神高手中就算有修为不亚于吴回之人,凭他们的修为和资历,断然不可能在短短片刻就损了两人。 那两人虽然是他们中修为最弱的, 仍算得上是损失惨重。 而最令他们意外的是——对方竟直接引来地底的劫火。 这可是凡人地界!稍有差池便是万劫不复, 这是谁都想不到、甚至不敢去想的举措。 到底是何等丧心病狂,才胆敢如此? 笼罩在他们心头的是震惊,亦是恐惧, 片刻前踌躇满志荡然无存,互相打量着,一言不发地迟疑着, 任凭火海将塔底吞没。 其实只要有三人联手,就定能将六合塔与劫火隔开,但始终没有人这么做,因为谁都不想担上风险,一旦去保护六合塔,自己就会露出破绽,成为潜藏在暗中之人下一个目标。 正当他们举棋不定时,塔身上的符文忽地爆发出耀眼的光芒,细密的纹路很快覆盖了整座塔,随后他们就发现,六合塔虽看起来已陷入火海中,但实际上那些符文就像是一层薄薄的盔甲,将火势隔在了毫厘之外。 他们立刻想到:羽渊仙子如此看重此事,必然一早就设下结界保护六合塔,刚刚只不过是虚惊一场罢了。 如此一想,他们便都镇定下来,这是观砚提议道:“不如我们先将地上的阵法毁去,以遏制火势。” 将引导劫火的阵法破坏后,他们至多只需二人就能够将火海重新引回地底,那时留有三人护法,也不至于轻易被人暗算。 其余几人皆是邪修,之前见他厚着脸皮相随都在心里耻笑,而今却也顾不上这些恩怨,听他说的有理,便立刻答应了。 四人分去四个方向,余下一人守于正中,很快就被他们发现,地上有几处始终未被火焰覆盖,火舌每每到那几处都会绕开,留下约莫丈宽的空地。 看来那就是阵法关键处——几人如此心道,当即去往那几处查看。 观砚去了最北端的空地,很快就察觉了端倪。 只见那里镶嵌着一块方形的铁块,几张灵符将其护在中央,那铁块呈青黑色,看起来与六合塔有些相似,很快他就困惑地皱起眉。 虽然那几张灵符和淡淡的灵纹就在眼前,可不知为何他没有感觉到丝毫灵力。 姜昭潜伏在暗中偷偷观察着他们的举动,在之前一击得手后,剩下五人时刻不忘护住周身要害,令她寻不到任何空隙再度出手。在那五人分散后,她随意挑了个人尾随其后,同样发现了那铁块。 她知道六合塔能将大量灵力封住不泄露半分,见此不由得想到:自己之前没能察觉此处的法阵,也许就是因为这些镶嵌在各处的青黑板。 铁塔内部密不透风,是以即便是化神高手也无法在外界察觉内部的灵力,而散布在地上的青黑铁块虽然只有零星几处,但若搭配精妙阵术,无需将整片地面覆盖就能将其下的灵阵悉数隐藏。 很快,观砚就将铁块附近的灵符拔起,还没等他动手去取那铁块,火焰就已吞没了那片空地,方正的铁块很快就消失在火中。 下一瞬,强烈的灵气倾泻而出,浪潮似的席卷每一处。 果然是那铁块的缘故,姜昭心想,随后若有所思地瞥了一眼六合塔,只见上面的符文愈发明亮,与地上的灵纹交相辉映,将方圆十几里都照得通亮。 她又看了一眼镇子的方向,镇子很安静,所有人都睡得很熟,浑然不知置身处已被火光染红,结界自墙脚下延伸出,组成牢固的城墙,将热气隔绝于外。 这就是那红衣少年所画那些符号的用意。布局者在胆大妄为的同时又不失缜密,每一步都恰到好处,叫人不得不叹服。 想到此处,她眼前蓦地闪过钟明烛的坦然自若的表情。 “万万没想到这位才是最棘手的。”她苦笑。 几日来,在附近出没的其他修士中最弱的也是金丹期,钟明烛那点修为几乎能忽略不计,可她却能玩弄众化神大能于鼓掌间。 虽然那绿衣女子和那个她至今未见真容的妖修实力都不容小觑,但若无周密的布局,对方人多势众,这里算上她也不过三个人,哪里能敌得过。 可此非长久之策,待那些人破坏了地上的灵阵,局势顷刻就会被扭转。 莫非还留有后手? 她如此想着,忽地意识到正有灵力自塔中泻出,但是地上灵阵同样散发着强大的灵力,所以塔中的灵气不那么明显。 七海樾等人正专注于寻找灵阵的破绽,竟都没能发觉。 塔门不知何时开了一条缝,零星的火光窜入,很快就覆住地板,顺着墙壁往上攀去。 内部墙壁上的灵纹与外面的符文一样明亮,灵力不再流入顶部的镜子,而是反向而行,似乎在集结所有力量抵御外界的劫世之火。 可没过多久,随着火舌越蹿越高,那明亮的灵纹下另一道图纹闪烁起诡异的光泽,那是之前钟明烛趁若耶不备偷偷留下的,原本盘踞各处的火光仿佛受到了指引,水似的往那图纹流去,一接触便没入其中。 随着吸收的火越来越多,那图纹也越来越明亮,不多时就足以与原本的灵纹抗衡。 若说原本的灵纹像是奔流不止的河道,将灵力源源不断送入八荒镜中,新的图纹就像是拦河堤坝,毫不留情将每一条河道都截断了。 就算是不通符阵的人,也能从纵横交错的纹路上看出些许端倪。 “真是不得了啊……”姜昭喃喃道,再去看对此毫无察觉的其他人,她不由得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暗暗叹道:这些人以为可以靠修为碾压,所以都没带脑子过来吧。 山上的灵阵已被破坏,外界的火势渐渐弱下去。 原本被拔高的谷地被重新压低,地上的裂缝渐渐合拢,流火重回地底,天际的彤色也暗了下来,恢复了夜晚该有的暗色。 几人尚不及松一口气,就见一道绿影掠上塔顶。 只见她手中的珊瑚轻轻一拂,残留的火焰霎时涌入塔中。 塔身的符文骤然熄灭,取而代之的是赤红色的细纹。被红色覆盖的地方,青黑色铁壁正在一点点融化。 说时迟那时快,那几人还未来得及反应,就听得一声巨响后,塔身忽地四分五裂,好似被拆散了似的。 分离的铁壁间,一面漆黑的镜子被抛出,随后,镜中微光一闪,一袭白衣自其中跌出。 “是长离!”观砚惊叫道,话音未落,五人就一起扑上去,可下一瞬他们就觉有汹涌的妖气袭来,张开护体结界的同时眼前一道白影闪过,刹那间,那袭白衣便不知所踪。 那是一开始在背后偷袭的大妖,抢在他们之前带走了长离。 “快追!”他们不敢怠慢,想也不想就要追出去。 可这时,那散开的铁壁竟重新合拢。 他们被困入其中寻不到出路。 若耶托着法器,口中快速地念着咒文,指挥着那些偌大的斩铁。 她脸色苍白,额角更是冷汗涔涔,大度施法几乎耗光了她的体力,可此时她不敢有丝毫松懈。 百年来六合塔汲取了如此多的灵气,已能算得上稀世法器,就算被割裂了,那些刻有灵纹的斩铁仍是灵力充沛,以此布阵,就算是化神修为的高手短时间也难以突破。 钟明烛教她的是最简单的困牢之阵,但因为筑阵的是构成六合塔的斩铁,是以虽然简单却行之有效。 将那五人困住后,斩铁徐徐往下压去,似乎要将他们都挤入地底。 不多时,那斩铁就带着那些人深深陷入地下,若耶又在上面加了几道禁锢,心想这些人一时半会决计无法冲出,念及钟明烛叫她事成后不可久留的嘱咐,便匆匆离开了,走之前没忘记收走跌落在一旁的八荒镜。 这毕竟是我族神器,看来找到阿云后必须要回去一趟了,她如此想。 姜昭津津有味打量着这千年都难得一见的宏大场面,忽然觉得出来一趟也不那么亏了。 她从头看到了尾,终是摸清了这局的用意。 布灵阵,引劫火,看似冒险,但辛苦的其实是千里迢迢赶来的七海樾等人。 所谓破坏容易修复难,那绿衣女子将劫火引出后就逃走了,留火势肆虐,地缝大开。但七海樾他们却不能撤走,因为他们须得护住六合塔,是以必须留下处理地上的火海。又因为忌惮不远处的镇子,他们做什么都要受几分力。待他们耗费大量功夫将劫火引回地下,那绿衣女子和那妖修便坐收渔翁之利。 开头一次突袭,收尾再一次突袭,而中间的烂摊子全丢给了七海樾他们。 “倒是很省事……” 话虽如此,但其中布局环环相扣,稍有差池就会前功尽弃。 用和六合塔材质相同的铁块掩饰灵阵的气息,但是却不隐藏地上的灵纹,引诱那些人去破坏镇住灵力的铁块,而铁块被破坏后,灵阵中爆发出的灵力又恰到好处掩盖住塔中的变化,使得那些人无法察觉六合塔正在从内部一点点被瓦解。最后,在火势失去威胁,众人松懈时,一举将他们困入阵中。 那大妖掳走长离的时机说不定也是算好的,那些人急着要拿住长离,不料主动踏进了最容易被困住的方位。 还好这不是我的敌人,姜昭感慨道。 就在这时,一只青鸾飞了过来,她眼疾手快一把捏住,碰触瞬间,那青鸾就化作了粉尘,随后,一张灵符落入她手中,散发着不可逼视的威慑力。 “这是!”她不可置信地睁大眼,这时,耳畔传来含笑的嗓音,她仔细听着,末了忍不住捂住脸,垂头丧气道,“我可不可以不答应。” “你应该知道,那几个人,一个都不能走。”那声音慢条斯理道,“否则,你一天都休想安宁,无论是羽渊仙子还是我都不会放过你。” “为什么是我,明明不止有我在。”姜昭还在挣扎。 “什么人做什么事,我不想浪费时间。”那声音顿了顿,又道,“这事结束后,我可以帮你一个忙,只要是我力所能及的。” 姜昭忖了片刻,勉为其难点了点头:“好吧好吧,算我怕了你了。”心里则道:看我不想出个难死你的苦差事。 “一言为定。” 之后,那声音就消失了,姜昭重重叹了一口气,举起那枚灵符看了看,嘟囔道:“就知道碰上这些家伙就没什么好事……” 那灵符看起来毫不起眼,却是一枚洞虚灵符,青色的符文刻在薄薄的竹片上,出自谁之手一目了然。 她身形一晃,就到了若耶困住那几人的地方,即使站在外面,也能感受到阵中翻涌的灵气,想来是那些人正在尝试从内部冲破此阵。 若耶留下的禁锢已出现几道裂纹,看起来过不了多久那些人就能如愿脱出。 “也只能说你们运气不好呐。”她笑了笑,手刀一挥,将那些禁锢悉数破除。 察觉禁锢无端消失,阵中顿时一阵安静,可那些人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见到一张灵符轻轻飘了过来。 一时间,地动天摇,山脉整片崩塌,尘埃蔽日,待一切恢复宁静后,天际渐渐露出了曙光。 镇中居民从沉睡中醒来,他们又做了一个梦,不过这确实个吉兆。 梦中,那只朱鸟再度出现,告诉他们,这座镇子本难逃浩劫,但六合塔得数百年供奉,积累福泽无数,足以抵消此天降之灾。虽塔身难保,可根基犹在,待祸事过后,于原址另筑新塔,可福延千年。 他们将信将疑地前往六合塔,立刻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整座山好似被掀起又摁倒似的,无论是修葺的石阶还是自然生成的树林,皆被毁得一干二净,原本屹立在山头的六合塔不见了踪影,只剩塔顶孤零零倒在碎石中,剑一样的塔尖也断了一半。 就像经历了传说中的灭世浩劫。 人们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光景,不知该说什么,也不知该做什么。 突然,人群中有人喊了一句:“真的是六合塔守住了镇子!” 有人紧随其后道:“是啊,你们看,整座山都被毁了,镇子一点损失都没有。” “岂不是逢凶化吉了。”没多久,又有人附和道。 随着这样的声音越来越多,茫然失措的人群振奋起来,欣喜之情渐渐高涨,最后演变成了盛大的狂欢。 三天,从恐慌无助到劫后余生,足以令他们铭记几世。 听着远方阵阵欢呼声,钟明烛揉了揉耳朵,皱起了眉道:“吵死了。” “你毁了这塔,他们还感恩戴德,有什么好抱怨的。”一个声音凭空冒出,随后一团白影出现在她身后,四足碧眼,爪牙尖锐,身姿灵巧,竟是一只白虎。 正是姜昭几次都没能看清的大妖。 “死在这的修士足够这里风调雨顺上千年了,得了那么大的好处,我不过就拆了座破塔,就不能抱怨吗。”钟明烛不以为然道,之后话锋一转,“她到安全处了吗?” “到了,赤羽在陪着。”那白虎答道,“不过你还留在这干嘛?已经耽搁很久了吧。” “我想再看看,说不定能找出点什么有意思的。” 话音刚落,后山就传出了一些声响,她挑了挑眉,笑了起来:“看来运气不错。” 散发着焦灼气息的地缝中,两个身影跌跌撞撞爬出,却是七海樾和观砚,两人浑身是血,却无法自行愈合,俨然是神元遭到了重创。 两人是五人中修为最深的,在灵符出现一瞬间,他们竟将其余三人扯过挡在身前,加上反应迅速祭出了全部法器,是以侥幸捡回一条命。 也不知该如何向羽渊仙子交代,观砚如此想,瞥见身侧同样狼狈不堪的七海樾,心中顿起了恨意:若非是这女人,我也不会落得如此境地。 分明是他死皮赖脸求来的同行机会,如今遭逢不测却怪起七海樾来,甚至还起了杀念。 七海樾注意到他的目光,当即看穿他心中所想,冷冷一笑,心中则忖道:现在我身负重伤,也不知能撑多久,不如杀了这伪君子补一下灵力。 大难不死本是幸事,可这两人无丝毫喜悦,反而一心要取了对方性命,气氛一下紧张起来。 这时忽地一声轻笑传来,他们一看,见一个白衣少女慢悠悠走过来,她神情悠闲,倒像是在散步。 但寻常人怎么可能在这地方散步? “你是谁?”两人异口同声道。 “我姓钟,叫钟明烛,不过这不重要。”钟明烛笑眯眯打量着他们,“在你们死之前,不如先回答我几个问题?” “你胡说八道什么!”观砚斥道,他虽受了重伤,也看出对方修为不过尔尔,以他的资历,哪里轮得到这种小辈信口雌黄。 可下一瞬他就觉得似乎有些不对劲。 钟明烛说的是“你们死之前”,没有不确信,也没有质疑。 他心头莫名窜上一阵寒意。 第85章 长离睁开眼, 看到的是晴朗的天空。 她只记得囚禁自己的牢笼晃得厉害, 无论是地板还是墙壁都嗡嗡作响, 不时发出尖锐的响声, 仿佛外面有一双巨大的手用尽全力要将其扭断似的。她想看看发生了什么,然而气力不支, 连起身都做不到。 最后, 刺眼的光割开了黑暗,随之而来的是炎炎热浪,一瞬间, 她以为自己要坠入火中。 可现在,她躺在柔软的草地上, 身下还垫着干净的毯子, 嗅着淡淡的花香,不时有悦耳的鸟啼传入耳中,阳光落入眼中,落下柔和的光晕。 她曾经见到过类似的画面,那是在幻境中的一次踏青。 芳草萋萋, 鸟语花香。 难道这又是一场幻境吗? 她猛地撑起身子, 下一瞬就觉剧痛袭来,刺穿周身每一处穴位,险些再度昏厥过去。 “小姐姐你醒啦?”清脆的嗓音响起, 一个红衣少年走到她身边将她扶起。 “这是哪?你是谁?”长离还有些浑噩,她揉了揉隐隐作痛的眉心,发现掌心被掐出的血痕上敷了药膏。 是这少年做的么?可她并不认识他。 她眼底露出些许困惑, 片刻前的念头像阴影似的缭绕不散。 “这里是安全处,我叫赤羽,我主上吩咐我把你带到这来。”红衣少年没有发觉她眼底的迷茫,自顾自说了一连串,“小姐姐你放心待在这好了。” “赤羽……主上……小姐姐?”长离只觉眼前真真假假叫人难以分辨,耳畔还残留着幻境中留下的各种喧嚣,交织在一起嗡嗡叫个不停,她晃了晃脑袋,却无法从中逃离,揉捏眉心的力道不觉加大了几分。 赤羽仍是没有察觉她的异常,长离只是随口重复了几个词,他却以为对方在问话,于是掰着手指头比划道,“主上就是救了你的人,我给你服了药,但是小姐姐你精力损耗过大,要过阵子才起效,哦对了,叫你小姐姐是因为你虽然看着比我大,但实际年纪比我小,你们人类都长得太快了,才十几二十年就能窜老高……” 他又啰里啰嗦说了一堆,但长离一个字都没听进去,眉心的刺痛愈来愈烈,她索性放下手,强撑起精神开始打量起四周,视线在晴空碧草上反复流连,可她又不清楚自己到底在看什么,在找什么。 眼花缭乱的光影在眼前层层交叠,每一个幻境都留下或深或浅的影子,到最后,却都变成了她自己。 她看到自己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口中反复呢喃着什么。 “钟……”她轻轻念出一个字,终于自混沌中寻到一线清明,“钟明烛呢?她在哪?” 赤羽正说得起劲,听到这个名字,顿时止住滔滔不绝,恍然大悟地一拍自己脑门:“啊,我怎么把这忘了,应该一开始就告诉小姐姐的,她、她没事,应该马上就到了。”随后他又懊恼地抓了抓脑袋,心虚道:“还有一件事忘了。” 他说着把手一摊,掌中霎时多了两样东西。 一黑一白,正是长离的剑匣和剑。 长离接过剑匣,又缓缓地握住剑,入目是极其熟悉的轮廓,尤其是剑匣,已陪伴了她数百年,可此时她心中却生出一股陌生感,将剑收回剑匣,这股陌生感却始终挥之不去。 为什么会这样? 心底有个声音如此问,紧接着又一个声音响起,平静道:不知道。 这是我的剑,是—— 她眼前又是一黑,混乱的场景涌入,将一切所思所想都扯得七零八落。 忽然,她听到赤羽高声叫道:“什么人!” 紧接着,数道灵符交错而至,长离觉得身子一轻,下一瞬就被赤羽护着带到了十几丈开外,而他们原本待的地方,已变得支离破碎。 十几修士将他们团团围住,为首一人高冠鹤麾,却是南溟。 几天不见,他眼中的阴兀愈发浓重,曾经的儒雅当然无存,留下的只有狰狞。 “竟是被我找到了,看来老天待我不薄,把她拿下。”他得意道,指着长离一挥手,十几人一拥而上。 被姬千承赶走后,他始终咽不下这口气,离开不久后便暗中潜回,他不想被人发觉行踪,所以没有靠近,而是一直藏在远处,就算发觉镇中有异动也没敢贸然靠近,尤其是发觉有大批化神修士到来后,行动愈发谨慎。 好在那些化神大能的目的是六合塔,他离得又远,才没暴露。 前夜,六合塔倒塌,伴随着灵力爆发,动静如此大,即便是藏身千里之外的他都看得一清二楚,心想这说不定是万中求一的时机,于是冒险前来,察觉附近有妖气后便循着妖气而来。 他原本只想抓住那妖修逼问六合塔倒塌的缘由,不料竟在他身边看到了长离。此前叶莲溪种种吩咐都透着古怪,比如说诱长离入陷阱又不能伤她性命,再比如说要在她无察觉的情况下将她逼至这凡人镇子。 他原本以为长离只是用来引出云逸的诱饵,但细想之下,若是想诱出云逸,其他天一宗弟子都可以,并非一定要长离,前来相助的巫禾对待长离之外的人没有任何留手。 他们逃出迷阵时,若非长离那出其不意的一剑,程寻早已尸骨无存。 而这些命令的实际下达者应当是羽渊仙子,加上合虚之山的秘密,南溟觉得长离必定是某件事的关键,虽然他尚不清楚是什么事,但若能控制长离,说不定就能见到羽渊仙子。这样一来,无论是什么计划,他都有机会参与其中。 南溟见那红衣少年看起来年幼,本没把他放在眼中,谁料眨眼间手下修为最高的两人就死在了他手中。 那两人都是元婴修士,修为虽不如赤羽,但如此轻易就被他扼住命门,显然草率轻敌之故。两人身死后,余下的人不敢掉以轻心,无人贸然抢上前,而是围住赤羽,一点点消磨其精力。 一人独战十几人,赤羽本就处于劣势,之前得手是因为对方轻率,待那些修士谨慎起来,他就再难寻得机会。 何况他还要照顾长离,且不说长离尚未自那些幻觉的影响中走出,即使她神智清明,凭这副精疲力竭的身子也做不了什么,赤羽很快就左支右拙,虽然之后凭借法器又重创了好几人,但自己也伤了好几处。 南溟不想浪费时间,见那红衣少年虽然显捉襟见肘但仍在苦苦支撑,而自己的手下却只剩下四五人,便亲自抢上一掌击出,他多了个心眼,那掌挥向了长离。 赤羽见状不妙忙将长离拉到身后,而南溟就在这时抖出了藏在袖中的法器,狠狠砸上了赤羽胸口。 南溟为元婴后期修为,赤羽身法虽灵活,但终究也只是元婴修为,如何能受得了这一击,霎时就筋骨尽断,身子飞出后无力地跌落在草地上,不多时就显出本相。 是只通体赤红的山雀,只有巴掌大,鲜血渐渐渗出,不多时就将一小块草地都染红了。 长离看着不久前还言笑晏晏的红衣少年,眨眼间就变成这般模样,又是一阵恍惚,下意识想走过去替他查看伤势,可还没来得及迈开步子,就觉得什么冰冷的东西缠了上来。 银色的绳索缚住她的双手,然后将她整个人都捆住,那是南溟的法器缚仙索,被捆住后,她连动一下手指都无比艰难。 他死了么?记得是叫赤羽? 她一眼不眨看着一动不动躺在草丛中的山雀,思绪缓缓转到“死”字上,又迟疑地心想:我似乎也死过好多次,不记得多少次了。 然后睁眼,就会发现自己站在那冰冷阴暗的屋子里,脚下是随时准备再一次将她扯入水底的波纹。 “住手!” 一声暴喝传来,她往声音处看去,一袭青灰色长袍映入眼帘,同样熟悉又陌生的感觉涌上心头。 那是程寻,他和南溟一样,觉此处必然有大事发生,他以为长离早已离开,是以担心更多的是镇子里的居民,徘徊一圈发现镇中无异常后,正欲前去六合塔,就感觉有人在附近打斗。前来一看,恰好遇到南溟要将长离带上飞行法器。 他不知道为何长离为何还在此地,但此时情势危急,容不得他多想,只道不能任由南溟掳走长离,一声喝住南溟等人后就冲了上去。 他本命法宝已毁,实力本大打折扣,只能徒手结印与对方相搏,好在他曾在九州四海游历多年,随机应变功夫不错,趁对方还没来得及防备时挥出数道灵符,率先毁了那飞行法器。 此时南溟手下只剩下四五金丹修士,他见情势不妙,袖子一卷,将那几个手下丢向了程寻,自己则取出小型传送阵,想先逃离此处后再做打算。 程寻穿过那几个金丹修士时,小型传送阵中灵纹已闪烁起来,南溟先将长离推了进去,然后自己也踏了进去。 只要从这离开就万事无虞,待得事成,哪怕是叶莲溪也要卖他几分面子,南溟如此想着,还来不及窃喜,下一瞬就见程寻张开双臂扑了过来。 这般门户大开靠近敌对修士是战斗大忌,因为这样一来,几大要害悉数暴露,对方只消手一推,就能击碎致命处。尤其是距离很接近的情况下,就算有结界护体也难以难免受到伤害。 那是初涉世的后辈都明白的道理,南溟又岂会不知,见程寻靠近,当即一手稳稳推出,只一推就已碾碎了对方的心脾和附近脉络,谁料程寻受伤后无丝毫退避,反而足下发力抵着南溟掌心往前一撞。 南溟顿时脸色一僵,他没料到程寻竟会做到这个地步,他的手掌已穿透程寻的胸口,此时发力,捣毁对方灵海只是弹指功夫,而自己已被他牢牢抱住,在那冲劲下被带着从传送阵中滚了出去。 被白光吞没前,长离最后看到的景象,是被程寻带着愈行愈远的南溟那被惶恐占据的脸庞,以及骤然爆裂的淡青色灵气。 灵力来势汹涌,即使是下一瞬就被传走的她也受到波及,胸口一闷就吐出一口血。传送的拉扯感消失后,她踉跄了几步,脚一下踩入冰冷的水中。那是条小溪,靠岸的水很浅,只没过半只鞋,虽然法衣上有辟水符所以不会被浸湿,但仍能感受到阵阵凉意。 就像是—— 她急忙缩回脚,往后退了几步,眼底一瞬又闪过了混乱迷茫。 啪嗒,什么掉在了脚边,她低头一看,发现是之前捆住她的银索。 法器失去效力,意味着主人已死。 南溟也死了么?那程师兄…… 眼前忽地浮现出种种画面,而每张画中都有自己的身影,她闭上眼,用力摇了摇头,试图从众多烦乱的念头中脱身。 身子则迷迷糊糊往前走去。 下意识中,她不想停留在原处。 在那幻境中,她的双足被钉在了原地,无路可走,无路可逃。 眉心的疼痛一波一波袭来,她不知道这是抵抗幻觉的后遗症,还是以前的老毛病再次发作,不过经络中的刺痛倒是减弱了不少,约莫是药力见效,她漫无目的地走了大半天,倒是没觉得支撑不住。 身体好转,但眉心的疼痛总是将好不容易清楚一些的头脑再度搅得浑浑噩噩,她甚至没能想到御剑,只循着本能一路往前。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听到有人在喊她。 “姑娘,姑娘!” 若是在以往,她很可能意识不到对方唤的是自己,只是在幻境影响犹在,每每发生什么似乎都能在残留在记忆的画面中寻到熟悉的痕迹。她停下步子往那边看去,发现自己踩在石板铺成的小径上,而路尽头有个两鬓斑白的妇人正焦急地朝她挥手,见长离听到自己的声音,连忙又喊道: “姑娘,能过来帮个忙吗?” 那妇人半伛着身子,脚下放着一只小箱子,似乎是药箱,一只手搭在半人多高的篱笆上,似乎想将那些坚韧的竹条掰开,长离靠近一看,发现原来是一只小鹿后腿卡在了篱笆的窟窿里,那妇人想把它放出来。 长离对上那头小鹿湿漉漉的眸子,看到了其中的惶恐和不安。 她已经能轻易读懂情绪。 第86章 篱笆上缠了荆棘, 那小鹿看起来已挣扎了很久, 后腿被割出好几道口子, 见到又有人过来, 前蹄在地上蹬了几下,拼命想跑开, 好不容易被那妇人拉出些空隙的竹条和荆棘又缠到了一起。 “哎呀!”那妇人懊恼地叹了一声, 随后轻声安抚道,“别怕,别怕, 她是来帮你的。” 她嗓音温和,没半点不耐, 仿佛相信那鹿能听懂似的, 随后,见长离已至跟前,便抱歉地笑了笑:“不好意思,我一个人实在没法弄开这篱笆,附近又没别的人, 可以帮忙把这些荆棘拉开吗?” 长离没说话, 手扶住篱笆轻轻一晃,那些纠缠的荆条就散开了,小鹿一下把腿拔了出来。毕竟修炼了数百年, 即便是此时灵海亏损,这些对她来说不过举手之劳。 那妇人根本没看清她是如何办到的,先是一怔, 随后瞥见她背后的剑匣,便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想来是将长离当成了江湖侠客。 江湖中人,虽没修士这般神通,但其中武艺高超的做出些常人难以捉摸的举动,实属正常。是以那妇人只惊讶了一下,没有去多想。 那头鹿挣脱后就想逃跑,只是腿伤得很重,加上被困了很久行动不便,才走了几步就一个打滑跌倒在地。妇人见状连忙提着药箱追上去,然后从里面取出膏药和绷带开始替它包扎。 那鹿一开始还在躲,但渐渐发觉对方没有恶意,就停止了挣扎。妇人忙碌中瞥了长离一眼,见她没离开,而是默不作声杵在一边,觉得对方约莫是内向不善言辞,未免尴尬,就随意捡了些话聊起来。 这是一个小村落,那妇人独自住在后山,因为略通医理,所以村民有头疼脑热了都会找她开些方子,今天她刚替人看完病要回家,就在半路看到了这头小鹿。 “清早村里的猎户一起上山了,大概是被他们吓得逃出来的吧。” 然后慌不择路中不小心被篱笆上的荆棘缠住了。 长离“嗯”了一声。 其实她并没有很认真在听,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留下。她似乎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只消一去想,思绪就会陷入光怪陆离中,伴随着挥之不去的疼痛。 眉心的疼痛始终没有停歇,就算身子已差不多恢复,眉心处还是像被钉入了坚硬的铁钉似的,就算想强行安定心神,也总是很快被打断。 “姑娘,你不舒服吗?脸色怎么这么差?” 妇人关切的嗓音响起,长离睁开眼,发现不知何时自己已跌坐于地,一只手紧紧按着眉心,若那里有什么,一定已被她生生碾碎。 那头小鹿已不见踪影,看来伤口被包好后就离开了,妇人将长离搀扶起来,口中不住道歉,自责自己没能早些看出长离的不对劲。 “我家离这不远,不如去我那休息一会儿吧,这也快天黑了,姑娘你一个人在外面不安全。”妇人建议道。 长离应了一声,就跟她一起往后山走去。 那妇人姓王,说自己平时会种些草药,村里没有闲置的空地,她索性就搬到了后山,虽然每次去村子都要走差不多半个时辰,但终归是省心些。 那是个简单的小院,收拾得很干净,院里没什么装饰,就一口井,一个木架,还有一间木屋,架子上晒了些草药,而屋顶铺着厚厚的蓬草。 入秋了,天气转凉,铺着蓬草的屋顶看起来格外暖和。 长离蓦然想到另外一间草屋,同样打扫得很干净,没任何破败感。 眉心的疼痛忽然消失了,就像曾经每一次一样,毫无预兆降临,又毫无预兆撤去,她轻轻碰了碰额头,眼中浮现出茫然的神情,随后,被屋顶蓬草牵起的思绪飘去了那片宁静的湖泊。 那是在桃源——钟明烛称之为桃源。 那还是夏末时节,波光粼粼,远山薄雾,好似凡间书籍上记载的仙境。 是桃源,却独独缺了桃花。 “酒醉还来花下眠……”她轻声念出在一片混沌中忽然变清晰的字句,皱了皱眉,又道,“我不该在这……” “什么?”妇人没听清她说了什么,见她没应声,便以为是自己听错了,搬了张椅子过来招呼叫长离坐下,然后就出去了。 零零碎碎的声音传入耳中,她听出妇人正在外面忙碌,似乎是在烧水,不多时,就有香味飘来。 过了一会儿,妇人端了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过来,递给长离道:“我看你脸色苍白,似乎是气血不足,正好前阵子村民送了只老母鸡,恰好我昨天拿来煲了汤,先喝点吧。” “我要走了。”长离却道,她面色平静,藏在袖子里的腕上却已多了一道血痕。 短短片刻,她故技重施,努力将那些梦魇似的幻影压在心底,转而强迫自己去考虑现今的处境。 ——她需要去六合塔,去找钟明烛。 “可是天都黑了。”妇人劝阻道。 长离却盯着前方,一字一顿道:“我要去六合塔。” 那更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六合塔?走过去要一个月呢。”妇人疑惑地打量了她几眼,之后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罢了,姑娘你觉得无妨就好,不过还是先把这碗汤喝了吧,夜里凉,就当是暖暖身子。” 对方既如此说,长离便也不推辞。 她本就很少拒绝。 接过碗,暖和的感触一瞬驱走了指尖的冰冷。她在那阴寒之地度过了不计其数的轮回,连自己都没察觉浑身都失去了温度,直到碰触到了这碗普通的热汤。 这时外面来了人,妇人便出去招呼了。 原来是有猎户在山里受了伤,他的同伴前来讨药,在妇人找药的时候还和她有一句没一句攀谈起来。听闻妇人救了只小鹿,那人就半真半假抱怨道:“它受了伤,就算回了林子也保不齐要被我们抓住,何必呢,还不如直接送给我们,省得麻烦。” 妇人啐了一口,道:“救它是我的事,抓不抓是你们的事,就算下次见了,我还是要救的。” 长离听了,心中生出淡淡的疑惑。 那妇人救了那头小鹿,在替鹿包扎时的关切不似作假,而今面对猎鹿的猎户却没什么敌意,甚至还能坦然与对方谈笑。 在那里经历了那么多,似乎很少遇到类似的情况,她一口一口喝着热汤,下意识寻找能够对得上的描述,却一无所获。 喝完汤,妇人恰好回屋,长离迟疑片刻后问道:“如果那头鹿很快就会被猎人捕获,你也会救它然后放它归林吗?” 一路过来长离都没说几个字,妇人没料到她会突然开口,还问了这样古怪的问题,不禁一愣,寻思片刻便知道是自己和那猎户的对话被听了去,便笑了笑道:“我哪里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见到了,总要帮上一把,后面的就看它自己造化了。”说着就过来收拾碗筷,收拾时又道:“猎户也要糊口,都是自己本分。” 不过是个寻常不过的凡间女子,在胸襟气度上却甩过修士不知多少。 长离若有所思点了点头,她又想到钟明烛那句“因为想这么做啊”。 因为是医者,所以面对受伤的动物不会置之不理,又因为是芸芸众生的一员,不会对猎户横加指责。 行己之所想所欲,他人如何又何干。 “谢谢。”长离起身,对那妇人行了一个礼,“我该走了。” 妇人面上难掩忧色,但最终没有再度挽留,笑了笑,嘱咐了声“当心”就目送她离开了。 长离没有沿小路折返,而是绕过屋子去了后面的树林,招出了飞剑。 天色已黑,山上没有什么人,是以她不必担心被人撞见,可还没等她踏上飞剑,忽地一道银丝掠过,她还没来得及看清那是什么,身子已先一步做出反应。 步子一错避开袭向肩头的灵气,然后往后一倒,冷光擦着手臂刮过,不远处的树木纷纷被齐根斩断。接着,她又反手一击,背后的剑匣携着浑厚的力道飞向某一处。 哐当一声,剑匣与什么重重撞上,在黑夜中迸出几点火星。 “什么人?”她扶着剑匣站起来,晃了几下才勉强站稳。 刚刚几下全凭本能,虽然能对方几次偷袭全部落空,可自己也耗费了大量精力,她身体尚未恢复,赤羽的药虽然治愈了经络的损伤,但一时半会儿也无法弥补亏损的大量灵力,挡下那三下偷袭后便又是一阵头晕目眩。 浅浅的轮廓在她面前浮现,灰色的衣料映入眼帘,巫禾盯着她,冰冷的眼神犹如毒蛇一般,声音亦无丝毫温度:“你没有胜算的,不如识相些跟我回去。” 长离看出她的目的和南溟一样,难怪刚刚那几下都不是杀招。剑匣挡下的那击,对方的刀没有出鞘,可她着实想不到自己和那些人有什么过节,如果是要替南司楚报仇,大可直接杀了她,为何要大费周章将她锁入六合塔,于是问道:“你们想做什么?” 巫禾却只冷笑一声道:“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说罢她再度探手来抓长离,可下一瞬就眉头一皱,说了句“麻烦”,不过很快,面上就掠过残酷的笑意,只见她手一挥,地上一截断木利箭似的往林子外缘飞去。 长离往那方向看去,眼底的平静刹那间被打碎。 她看到一点灯火,然后,那截断木砸了过去,灯火闪了闪,就灭了。 是那妇人,她应是听到了林中的动静,所以打着灯笼过来想看看发生了什么事。长离想到自己离开前对方面上的担忧,心道:她是担心我才会过来的。 夜里,就算听到了什么不对劲,正常人多半也会选择守在家中,待天明再去看个究竟。 那段树干有半臂粗,对于修士来说无足轻重,但落在凡人身上却是致命的,长离已无法感知那妇人的气息。 她死了。 “为什么要杀她……”她轻声道,“她不是修真界的人……” 不想被发现行踪,只需用一个混淆法咒就可以了,就能令她在无知无觉中返回自己屋子,把这当成一场梦,那是最简单的法咒之一,连刚筑基修士都能轻易做到,如果是化神修为,连念咒都无需,只是一念之间的事。 “反正不被发觉就好,就算被其他凡人看到了,也会当成是意外。”巫禾不以为意地嗤笑道,“只怪她运气不好。” 长离握紧了手,胸腔中似有什么在翻腾,那是某种灼热的情绪,她在幻境中经历过,但那些只留下淡淡的影子,如今她却真切地感受到了那滚烫的温度。 不受控制地,她想到了几个时辰之前,那时候她浑浑噩噩好似行走在梦中。无论看到了什么,都被杂乱的色彩淹没,可此时,一些画面忽地清晰起来。 躺在血泊中的山雀,爆裂的淡青色灵力,妇人替小鹿包扎时温和的目光…… 灵海中几近干涸的灵力翻涌起来。 她只是做了自己想做的事——长离这样告诉自己,试图平息脉络中快要失控的灵气。 而焦灼中,却有个声音幽幽响起,卸去了惯有的漫不经心,认真得好似在诉说誓言,那是不久前发生的事,又似发生在很久之前。 ——这是我想做的事,你也可以做你想做的事。 “是啊。”她轻声道。 也许她至今仍未完全明白,但那又何妨? 剑光骤起,清冷的白光割裂了黑夜,伴随着悠久的清啸。 巫禾急退至百丈后,不可置信地看向手中的弯刀。 那柄弯刀仍未出鞘,也再没有机会再出鞘了,它已断为两截。 她丢了断刀,手一张牵出无数银线,眼中仍残留着疑惑,可她没有时间多想,因为剑芒已至,很快她就意识到:长离的剑法变了。 不再像前两次交手时那般冰冷淡漠,那时她的剑法中蕴含着恰到好处的审时度势,可此时却像是燎原之火,不管不顾要将一切焚毁。 那柄弯刀是化神法器,竟被她一剑就劈断了,试图织出天罗地网的银线也瞬间就被斩断。 森罗殿的功法以诡谲见长,可她却避不开长离的剑。 长离没有用什么复杂的剑招,甚至可以说根本就没有剑招,一挥一刺大开大合,简单到极致,可巫禾只能凭借修为硬接。 森罗殿弟子擅长的是一击毙命,可她得了命令不能伤到长离,于是忌惮之下难以发挥全部实力,之前仗着修为深厚尚能游刃有余,可此时在长离凌厉的剑势下却寻不到半点反手余地。 不能杀,要生擒,她万万没想到对付一个元婴修士都会落得如此进退两难的境地。 这才几天功夫,她又挡下一剑,眼看用来格挡的法器已出现裂纹,便泄愤似将其往林中一丢。 法器顿时流星似的往下奔去,如此大的威力,也许会一瞬摧毁林中的生灵,可巫禾根本不在意,她知道这附近没有住多少人,就算这些人都意外横死,也不会惊动其他地方。 大不了全部杀光好了,她如此想着,却见那袭白衣向那片林子冲过去。 快得好似一道白色的闪电。 下一瞬,结界撑起,淡青色的灵力将那法器缠住,一点一点压下其中的即将扩散的灵力。 当那法器上的灵纹完全暗下来后,淡青色的灵力与结界一起散去,长离支着剑跪坐于地,踩着的地方深深陷了下去,是刚才抵御那法器所致。 冷汗一滴一滴落下,渗入泥土,留下略深的印记。 那些凌厉的剑招皆是情绪驱使,只能维持一时,如今气力彻底消耗殆尽,她没有力气再站起来了。 有什么抵住肩膀轻轻蹭了蹭,她抬起头,再一次对上一双湿漉漉的眸子。 只不过这次,那里面没了惊恐。 是白日救下的那头小鹿,后腿还绑着绷带。 法器坠向林中时,她看到那头鹿正在林中悠闲漫步,于是,她连一刻犹豫都没有,就冲过来挡在了法器前。 “真是太蠢了。” 她听到了灰衣女人的嘲笑,心中则不为所动,暗想:至少我做了我想做的。 巫禾等候片刻,见长离始终没有别的动作,便想她应是耗尽了力气,于是得意地笑了笑,就伸手抓向她肩膀。 就在这时,一声猛兽的咆哮忽地响起。 长离只觉有一团白影在眼前闪过,然后那灰衣女人就在眼前消失了,似乎是被那团白影带走了。 随后,绣在白色布料上的火焰图纹跃入眼帘。 琅玕剑被挪开,温度稍高的怀抱迎了上来,心中紧绷的某一处终于舒展开,于是最后的力气也被抽走,她脱力地往前倾倒,然后被牢牢搂住了。 “找到你了。” 熟悉的嗓音温和似春风。 她埋首于钟明烛单薄的肩膀,感受着对方双臂的力度,缓缓点了点头。 第87章 此时并不是松懈的好时机。 这些天来的事到底藏着什么阴谋, 那个灰衣女人怎么样了, 那团白影又是什么, 若疑虑是丝线, 那信手一拈就是乱麻一团。 可在长离心中,这些都变得无关紧要起来。 连一直如影随形的梦魇也愈发模糊, 钟明烛的嗓音和气息覆将那些痕迹覆盖, 溺水的冰冷也在对方稍高的体温中渐渐消退。 果然真的离开那个地方了,她暗暗叹道。 两人都没有说话,经历此前那场鏖战, 长离连抬手的力气都不剩,钟明烛索性抱起她, 寻了个平坦处挥手拂去地上的碎石, 然后铺下毯子就地坐下。 坐下后她一手紧紧搂着长离,空出那手从储物戒里取出个药瓶,给长离服下。 药瓶的浆液有些像蜂蜜,甘甜清香,并非出自天一宗丹药房。 大概是从黑水岭妖窟带出来的吧, 长离心想, 服下之后,她很快就感到灵力在脉络中游走起来,亏损已久的灵海很快得到滋养, 之前自残遗留的创伤也渐渐愈合。 这时候打坐调息,能更好地汲取其中灵力,得到事半功倍的效果。长离却一反常态地没有运行功法, 依旧任由自己靠在钟明烛肩头,灵力流转的同时,眼底浮起朦胧之色。 意识渐渐抽离,她闭上眼,这次,没有彻骨的冰冷,虽然是在深夜,她却觉得正沐浴在温和的阳光中,被花香包围。 待长离的气息变得悠长平缓,钟明烛抽出那条斗篷替她披上,然后扶着她躺下,之后又从储物戒中取出一支蜡烛点燃放在长离身边,碧青色的轻烟自蜡烛中飘出,绕着长离游走一圈后没入她体内。 这时,白虎自树影后走出,原本比钟明烛还高的体型,每走一步就变小一点,走到长离跟前时只有半人高,它背上驮着的两个袋子,也随之一并变小了。它先是走到长离身边嗅了嗅,然后退后几步靠着长离趴下,甩了几下尾巴懒洋洋道:“七海樾藏了一千年都没舍得用的云菱花蜜和碧丹龙涎,你倒是一点都不心疼。” 那两味灵药都蕴含了上千年灵力,是千劫门的无上密宝,化神修士服用后都能很快恢复耗尽的灵力,给现在的长离疗伤,颇有些大材小用。 “反正是平白得来的,万一之后被人发现说不定还会惹来麻烦,不如趁早用了。”钟明烛满不在乎地挥了挥手,之后问道,“那人呢?” “跑了。”白虎闷闷不乐道,说着还拿爪子在地上扒拉了几下,“我本来想先弄断她的手脚再问话,结果眼前突然一暗,反应过来时她已经不见了,唉这样子真不方便。” “变暗……”钟明烛轻敲着手走了几步,忽地沉下脸喝道:“姓姜的,给我滚出来。”说完后好一阵子,四下都静悄无声,她又皮笑肉不笑道:“装死也没用,别忘了你还带着那枚玉牒呢,再不出来,你掂量下后果。” “别!别别!”她话音刚落就有声音自虚空中飘出,随后,只见杏色的长裙渐渐显出,姜昭就站在离钟明烛十几步的地方,她皱着脸活像是被人在痛处捅了一刀,这倒让这张脸多了不少辨识度,看了看钟明烛的脸色后讪讪一笑,而后掏出那块小小的玉牌左瞧右看,疑道:“这玉牒上还藏着其他法术吗?” 钟明烛却道:“没有,我随口说的。” 姜昭当即一愣,然后飞快地将那玉牌一丢就欲遁走,只是还没来得及念诀就被妖气罩住,一回头,发现那只白虎一脚踩在她的影子上,从掌心探出的爪子看上去比刀子还锋利。姜昭敢保证,对方能在自己隐匿之前打碎自己的灵海,于是她只得“噢”一声老老实实站在原处,不搞任何小动作。 钟明烛踱到她面前,眯了眯眼冷声道:“你一直跟着我们?” “嗯。”姜昭躲闪着她探视的目光,“本来想看七海樾和观砚怎么狗咬狗,结果你们过去了。” 钟明烛冷哼了一声,又问:“为什么要救她?我可不记得你们之间有什么同门之谊。” “她要是死了,我就要回去当掌门了。”姜昭一提到“掌门”两个字就忍不住皱眉,“那样的话这辈子都没什么盼头了。” 钟明烛惊诧地一扬眉,浅眸中掠过一丝忍俊不禁,道:“怪不得你修为明明比你师妹高,每次见了她却像老鼠见了猫。” “不敢当、不敢当。”姜昭苦笑,“我只求她能早日放下执念。” “就算她想放下执念也太晚了。”钟明烛的声音蓦地冷了下来。 姜昭听她口气不善,顿时急了:“你想做什么?森罗殿里连罐酒都没有我可不想回去!” “不想当掌门又不想死,你怎么那么麻烦。”钟明烛冷哼道,“不过我告诉你,除非你时刻不离守着你师妹或者利索点自废修为,不然这个掌门,我看你你迟早要当。” “这、这这……”姜昭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都想哭了。 她也知道自己的逃避只是在拖延,但以前这种顾虑只是隔老远在蹭的钝刀,她大可装作没看到先自己玩个尽兴,可现在那柄钝刀却被打磨锋利架到了她脖子上,再近一点就能印出血痕来。 “就没有别的路吗?”她小心翼翼道。 “当然有。”钟明烛的声音透着古怪,仿佛姜昭在问什么蠢事一样,“我只是奇怪,为什么你那么久来都没想到。” 听出钟明烛有办法,姜昭顿时兴高采烈起来,也不管钟明烛表情中显而易见的嫌弃,急急问道:“什、什么路?” “森罗殿可还有人能制约你二人?”钟明烛却改口问起别的来。 “没有,只剩下旁系的弟子了。” “那你师妹死了后,又有谁能逼得了你?” “可森罗殿需要掌门啊。” 当了掌门后就要收徒,收徒后要传授他们功法,要在那暗无天日的地方度过一辈子,姜昭光想就觉得头要炸了。 钟明烛摇了摇头,一副头疼不已的模样,语气听起来也颇有些恨铁不成钢:“你就不能随意指派个人接替你当掌门吗?或者索性散了门人让这修真界从此不再有森罗殿。” “啊?我……”姜昭霎时像是被打了一闷棍,神情迷茫结结巴巴道,“这岂、岂不是令先辈基业毁于一旦。” 历来仙宗多半灭于纷争,但凡掌门还活着,就会千方百计将道法传下去,恨不能千秋万代永不没落,从没见过自行解散的。 姜昭想过无数种办法,但从来没有想到过这点。 “开宗立派的人早就连灰都不剩了。”钟明烛没好气道,“门规是你派祖师爷立的,等你当了掌门,为何改不得?” “是啊,为何改不得……”姜昭喃喃附和道,起初极小声,而后猛地一拍脑门,大笑道,“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正道守义邪道无义,虽截然相反,但耳濡目染下终归会在心中形成种种界限,她自诩洒脱,实际上还是被困其中而不自知。 见姜昭欣喜若狂,钟明烛脸上的嫌弃越发明显,摆了摆手道:“罢了,看在你之前出手相救的份上,这次不和你计较,你走吧。” “不行。”没想到姜昭却摇起头来,“你帮了我这么大的忙,我一定要好好谢谢你,让我想想,我师妹的脑袋如何?” 一直沉默的白虎这时候忍不住道:“也变太快了。” 钟明烛则不以为意笑道:“那也太廉价了。” 她打量了她几眼,忽地露出愉快的笑容道:“不过我倒是想到,有件事可以让你帮个忙。” “什么事?”姜昭警觉道,“太麻烦的可不行。” “很简单。”钟明烛抽出一张符纸,飞快地在上面勾画了几笔,然后叠起来交给了姜昭,“替我送个信。” “不需要加个封印吗,就不怕我……”姜昭瞥了一眼,便把“偷看”两个字咽了回去。 纸上尽是一些奇怪的符号,和六合塔内的灵纹有些相似。她知道钟明烛为什么不加封印了,因为根本不怕被偷看,她甚至可以光明正大看,反正看不懂。 “给谁?” “我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哪,不过你跟着它走就可以。”钟明烛说着又取出了什么,手一张。 只见一只周身缭绕紫电的鸟张开翅膀,飞快地冲上云端,下一瞬,姜昭就消失了。 就像是被一下子抹去了似的。 白虎没有阻止,但是看起来有些困惑不解,估摸姜昭已走远便问钟明烛:“你相信她?” 钟明烛却狡黠一笑:“就算落到旁人手里也无妨,说不定还能顺藤摸瓜知道是谁造的六合塔。”她顿了顿,又道:“说来刚刚你有没有看到巫禾的手腕,上面是不是有一点红印?” 白虎想了想,很快惊讶道:“你怎么知道?” “因为七海樾和观砚手上也有,还有伪装成主持看守六合塔的那个修士,应是与人结了血契。”钟明烛抱着手边踱步边道,语气稍有些不确定,“不知道为什么感觉和五灵门的法门有些像,但杜玄则没那么大本事,我觉得可能和前阵子合虚之山的事有关。” “是羽渊。”白虎眸中闪过危险的光芒,爪子一扣,在地上划出深深的痕迹,它扭头看了眼背上的袋子,“不知能不能从这两人嘴里问出什么。” “但愿吧。”钟明烛叹了口气,一连串事始料不及,连她面上都出现一丝疲倦。他们原想从七海樾和观砚嘴里撬出他们的秘密,可才封住他们的灵海就察觉赤羽那出了问题,只得暂且将两人擒住,待安稳后再做打算。 她瞥了眼夜色,思忖半晌,忽然笑了笑,轻松道:“不过也还好,六合塔毁了,不管他们的目的是什么,都得等上一阵子了。” 说着她脚步一顿,目光落在长离身上,悄然累积的焦躁骤然被抚平。 阳光洒在脸上,耳畔是久违的安逸宁静。 温暖的气息在脉络中游走,轻抚过坚硬紧绷的棱角,使一切都陷入柔软的舒适中。 长离缓缓睁开眼,久眠初醒,她没有像前几次那样浑浑噩噩,神智清明,似反复洗涤后的镜子。 她醒来后第一件事就是找钟明烛,灵识一探,发现钟明烛就在屋外后,便闭上眼又躺了一会儿。 脑子里将这几日发生的种种梳理了一遍,才撑起身子,松软的斗篷滑了下来,她捧住那件斗篷,认出这就是在妖窟时钟明烛用来给她取暖的那件。 斗篷上传来稍高的温度,就像来自钟明烛本身似的。 屋里布置了疗伤结界,关键处镇以朱明帖,一看就出自钟明烛之手。 身下是一张简陋的木床上,破旧的屏风挡住了房门,她立刻认出这是那妇人的屋子,披着斗篷起身,视线落在床畔的矮几上,原本松松捏着斗篷的手不自觉握紧,像被刺了一下。 那是半块玉牒,边缘刻着天一宗的黑色玄纹以及半个“寻”字。 天一宗弟子的身份玉牒上都刻着自己的名字,上面施了古老的密咒,融入了主人的灵力,尤其是时日久了,与主人的关系会愈发密切,而今那玄纹中已无丝毫灵气。 连温润的白玉都失了光泽,看起来就像块硬邦邦的碎石。 她握住那块冰冷的碎玉,尖锐的棱角抵在掌心,很快磨出几道红痕。 这时屋外传来轻微的响动,她便绕过屏风走了出去。 院子角落,钟明烛正在将白色的纸符洒在一座新坟上,那纸符其实只是在普通白纸上用朱砂画了些符号,并非修真界的灵符。 石碑上刻了几个字:沂水王氏之墓。边上还写了一小段铭文。 长离没有刻意隐藏气息,一出门钟明烛就发现了她,待她走到身侧便笑了笑道:“我在屋里找到了她的出生文牒,沂水是此处凡界地名,有了这石碑,她往生时也不会受怨念所扰。” 是那妇人的墓。 “你……”长离眼中闪过一丝困惑,在她印象中,钟明烛并非是会怜悯的性子。 钟明烛看出她的疑惑,又笑了笑:“她帮了你吧,再说借了屋子,总不能让主人暴尸野外。” 说着递来一炷香道:“刚好现在是第七天,是归魂日。” 长离点了点头,接过那柱香插在坟头,拜了一拜。 她修为颇深,为凡人魂魄祈福一拜即可,若多了,凡人魂魄很可能承受不住直接灰飞烟灭。 钟明烛注视着她的举动,新奇的挑一下眉。 以前的长离,若无她提醒,遇到同门遭难可能都不会主动拜祭,勿论一个凡人。 “感觉你好像变了。”她道,话中多了几分探究。 第88章 变了? 长离念及前几日的经历, 忖道:“应该是吧。”顿了顿又道:“可我也不是很确定。” 她仍是她, 这点并未改变;可她在幻境中见识了尘世种种, 短短几日就像度过了百年岁月, 心境与三天前大不相同,这样说的话, 的确是变了。 细算起来, 距离下山还不到半年,于修士来说,这只是弹指一瞬, 她在天台峰练功时,一打坐就是好几年。可她却觉得这几个月比之前三百年还要漫长。 下山后, 每天看到的都是与前一天截然不同的景象, 在幻境中,短短刹那就几度人生,可脱离了幻境,她发现其实现实亦是如此,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 甚至没有什么是静止的。哪怕是短短一刻钟里, 都能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比如说那妇人的死,比如说—— 与南溟那场混战浮现在眼前,那时她浑浑噩噩的连剑都没拔, 而今想起,方觉当时地上流淌的血色是何等触目惊心。 “那个红衣少年,叫赤羽, 他还活着吗?”她问。 若不是要保护她,凭赤羽的修为完全能全身而退,她不清楚最后扩散的灵力有没有波及到赤羽,他伤得那么重,若是被卷入,后果不堪设想。 连南溟都死了。 “他还活着,被他朋友救走了。”钟明烛道,她说得轻描淡写的,但若细看,就能发现她眉宇间的阴狠,“妖修体魄强健,最后那下没有太大影响,倒是在场那几个金丹修士都死了,南溟大概死都想不到会被——” 她毫不掩饰话中的轻蔑和嘲弄,只是瞥见长离低垂的眼眸后,话音顿时戛然而止。一瞬间,她面上莫名出现一丝苦恼,但很快又变成了无奈,摸了摸鼻子不说话了,还抿了抿嘴敛去唇角的笑意。共中号:青 易 阁gl 长离取出那半块玉牒看了几眼,轻轻拂去上面的灰尘,忽然道:“他讨厌我。” “嗯。”钟明烛没有否认。 “就算不拼命也没有关系。” 并非门派遭难须得殊死抵抗,彼此都是天一宗弟子,尽力而为即可,并没有清规戒律要求必须要以命换命,更何况还是憎恶之人。 钟明烛抬头望了一眼天空,若之前的正色有三分作假,此时语气中却真正透出淡淡的怅然:“也许这便是他坚守的道吧。” 人的感情终归是复杂的,就像这世间没有纯粹的黑与白。程寻不喜欢长离,但这不妨碍他在长离遇险时不惜以性命相搏。 “这几天,我经历了许多以前从来没有想过的事。”长离的声音很轻,似在叹息,钟明烛听此若有所思地皱了皱眉,但是没有说什么。 之后,长离却没有继续说下去,她收起那半块玉牒,道:“我带回去给小师叔。” 她的声音依旧很平静,但又和以往有些不同,不再透着无所凭依的虚无。 “果然是变了。”钟明烛轻笑,将手中剩下的纸符全部撒落,她拉着长离到廊下坐下,手一翻托出一壶茶,递了一杯给长离,然后道,“跟我说说吧,在塔里遇到了什么。” “嗯。”长离喝了一口茶,茶香和怡人的温度沁入心脾,即使在诉说时念及吞噬自己的水纹,也不会再遭冰冷侵袭。 其实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清楚的事。 起初只是零星的片段,而她是旁观者,像是看话本似的注视着人们的一举一动,渐渐地却扯入了话本中,变成了其中一员,经历的岁月越来越长。 “现在想起来,除了开始那些短暂的片段,其实只有十几场轮回,但感觉就像经历了成千上百次一样,而且从中抽离的时间一次比一次久,之后我只能想办法让自己保持清醒。” “什么办法?”钟明烛面色凝重道。 长离摊开手掌,掌心光洁,没有任何伤痕,脉络中的创伤也沉睡的七天中愈合,她正想告诉钟明烛自己用了血咒,忽地瞥见对方眼底的克制和压抑,稍犹豫后,便改口道:“念了几遍清心咒。”也许是她的犹豫太过明显,话音刚落手就被一把抓过,扣住手腕的力道很大,捏得腕骨有点疼,她却没有挣扎,下一瞬,她就觉得有灵力抚过旧伤处,而后便听到钟明烛略显压抑的嗓音:“原来是你自己。” 她似乎正在努力克制怒气,以至于声音都在发颤。 异样的感觉淌过心底,有些酸涩,有很暖和,似被钟明烛的嗓音感染似的,连带着心尖也微微发颤起来,长离想了想,另一只手覆上钟明烛手背,轻声道:“我怕自己醒不过来。” 她等了一会儿,腕上的力道渐渐松了,钟明烛的手往后撤了些许,略显强硬地扣住她的掌心。 “以后别想糊弄我。”钟明烛抱怨似的道,“再说你说谎功夫也太烂了。” 看向那双浅眸中熟悉的神采,长离点了点头。 “都过去了,之前就当是多睡了几觉,做了几场梦吧。” 长离垂下眼眸,看了一眼身前简单的坟墓,又抬眼望向远方被阳光染上金黄的树影,轻声应道:“好。” 这时,一阵风吹过,长离忽地察觉有妖气靠近,一伸手,放在屋里的剑匣呼啸而出,厚重的黑影中分出一道细细的白光,随后,只见剑匣像是屏障似的立在钟明烛身前将其护住,而琅玕剑已在长离手中,不过她还没来得及起剑势,就被按住了手。 “不是敌人。”钟明烛如此解释。 “还是你们的救命恩人。”一只白虎慢悠悠踱入小院,毫不客气道,它声音很低,夹杂着厚重的气音,稍响一点和咆哮无异。 白虎刻意收敛了妖气,但长离仍能感受到其浑厚的修为,她猛然想起见到钟明烛之前,是一团白影卷走了那灰衣女人。再想到此前那声猛兽咆哮,应该就是这只虎妖了,于是她收回剑,拱手行礼道:“谢谢。” 那虎妖原本看起来漫不经心的,声音里还带了些炫耀,见长离道谢,不知为何像是受惊了似的,一下止住步伐,碧蓝色的眼珠里也出现不可置信的神情。 钟明烛则笑嘻嘻指着那白虎道:“这是小白,不但救了我们,还好心要送我们回云浮山。” “别叫我小白!”那白虎顿时回过神,尾巴扬起在钟明烛脚上重重抽了一下。 “送我们回云浮山?”长离问道,手上不动声色拉了钟明烛一把,将她拉到自己身后。 然后钟明烛就笑出了声,那白虎见状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附近暂时没什么风险,但不确定会不会还有人过来,恕我直言,你天赋在高也只是元婴修为,而你这徒弟。”说到这它朝钟明烛龇了龇牙,“根本就是个拖后腿的,来一个化神修士就能逮住你们。” 长离心想:若没有钟明烛,她说不定已葬身黑水岭,便道:“她不是拖后腿的。” 白虎又翻了个白眼,假装没看到钟明烛愈发猖狂的神色,继续道:“我知道一条捷径,能直接抵达震泽,那些人多半以为你还在昆仑台附近,等反应过来,你们已经回到云浮山了。” “不知前辈为何要救我们?”长离问道。 白虎却道:“过阵子你就知道了,捷径在锁星渊对岸的扶风林,怎样,敢去吗?” 长离思忖片刻,看了看钟明烛,见她点了点头,便道:“多谢前辈施以援手。” 锁星渊对岸为妖之国,那是无论正邪两道都不想靠近的地方。 正道与邪道对立,人类修士又与妖修对立,大大小小冲突不断。 幸好长离虽在幻境中经历了诸般风雨,但和钟明烛重逢后,离开六合塔后如影随形压在心头的景象便越来越模糊。 镜中轮回只不过是假相罢了。 就好比画中的景致再栩栩如生,那也只是画,而不会变成真的。 哪怕层层叠叠的阴影再三左右心绪,待得灿阳当空,那些阴冷的暗色便会消弭于无形。 ——而她,虽有变化,但仍是她。 与此同时,锁星渊对岸,一袭绿衣伫立在茂密的林间,绿色本应与森林的色调一致,可在此却显得格格不入。 若耶看了一眼手中的地图,望向眼前的五颜六色,皱了皱眉。 她刚刚渡过锁星渊,已在妖之国地界,同是密林,锁星渊对面的树木就算再古怪也多是绿色的,可她眼前的密林却呈现出斑斓的色彩。 每个树都是不同的姿态,有些甚至是横向延伸的,树叶有青有紫,仿佛被浓艳的染料泼过似的。 她还看到有几株蔓草上飘着火苗。 虽然海底有沸泉甚至有熔岩,但她还是第一次见到顶着火苗却毫发无损的草。 “也太奇怪了。”她嘀咕道,接着又看了一眼地图,拧起了眉。 离开六合塔后,她去了和钟明烛约好碰头的地方,结果等了半天没有等到钟明烛,却等来了一只白色的虎妖。 不少妖类皆与上古之神颇有渊源,外貌会随修为提升而变化,就像蛇能化龙,狐生九尾一样,那虎妖毛色纯白,与上古四灵之白虎模样相近,那便是实力的象征。 若耶很快认出那就是锁星渊畔一闪而过的白影,她接连布下两个大阵,精力尚未恢复,面对那白虎却毫不露怯,开口就问那山雀的下落。 那白虎没说话,也没与她为难,尾巴一甩就将一个小匣丢了过来,随后就扬长而去。 她打开匣子,发现里面有一张地图,还有个小小的疗伤结界,结界里躺着一只红色的鸟,正是她找得焦头烂额的山雀。 上次见面对方还活蹦乱跳的,再见竟已奄奄一息。若耶本满腹抱怨,见对方伤得如此严重,心就软了。 地图上指明了渡河处,以及到了锁星渊对岸该怎么走。这次,没有像以前一样故意设下很多弯路,简洁明了一目了然,有几个地方还特地添了备注,提醒她提防那里的毒沼或瘴气。 一下子变太多不会有诈吧,若耶如此担忧,但几天下来一点岔子都没遇上。她在松一口气的同时不免愈发紧张。 地图上路线的尽头离锁星渊不远,只要穿过这片林子就能抵达。 一晃眼,已过了两个多月,她避开在争夺一块空地的两条藤蔓,思绪忽地飘回黑水岭的溪水之畔。 面具坠下瞬间,她被震惊摄住,没能多看几眼就逃走了,那时,映入眼中的一切都因纷乱的思绪而变得模糊不清。 认识后的很长一段时间,若耶都称呼那略显寡言的人为“叶公子”,直到青州的烟火大会后,她开心地喊出那三字全名,说以后不如以名字相称免得显得生分。 对方沉默很久都没回答,她以为是自己僭越了,刚打算道歉,就听到面具下传来很轻的声音:“我还有一个名字,是母亲替我起的,叫慕云,是羡慕山外闲云之意。” 那是若耶未曾听出那短短一句话中暗藏的艰涩,只觉若是小名的更显亲昵,便改口称“阿云”。 慕云,这才是她的名字吧,若耶心不在焉地挑开拦在眼前满是倒刺的树枝。 也许是因为重遇的日子近在咫尺,两个月来刻意避而不想的画面不受控制地愈发清晰起来。 她其实并没有看清慕云的长相,但是却记住了那双眼睛。 那是一双很漂亮的眼睛,眼角有一颗泪痣,在那时,看上去就好像真的在流泪。 在这两个月里,她经常想到那双眼睛,起初只是匆匆一瞥后的模糊轮廓,可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她非但没有遗忘,反而记得更清晰。 与此相对,画卷上叶沉舟的容貌渐渐变得不那么真切了,就算想到,那张俊朗的脸也总会被桃花眼下那苍白的肤色取代。 阿云伤得一定很重吧——若耶眼底划过一丝刺痛,而她却只顾着自己。 正当沉浸在后悔中,她眼前忽地闪过一抹暗色,张手一拢,却是一把漆黑羽毛,边缘锋利,和刀子差不多,上面散发着淡淡的妖气。 “什么人!”她喝道。 眼看快到目的地,却遭人偷袭,她不免怀疑这会不会从头到脚都是个骗局。 若是骗局倒也罢了,就怕阿云根本不在这,那该如何是好。她一想到这个可能,心里就急躁起来。 “你这坏女人,为什么要伤了赤羽。” 脆生生的嗓音自浓密的树冠后传来,若耶往上一看,发现是个黑衣少女,她眼睛瞪得圆圆的,因为模样可爱的缘故,这样一点都看不出凶相,反而更显人畜无害,但若耶能察觉她身上散发的杀意。 那是挟持慕云的另一人。 “他受伤我好心带他回来,你不要血口喷人。”若耶怒道,扬手将那方小小的结界丢了过去,“你们戏弄我那么久,我还没找你们算账呢!” 不过她怒归怒,心里时刻不忘此行目的,在那少女去接受伤同伴时,她身影一晃就到了那少女身后,一手扼住对方要害,问道:“阿云在哪?” 她本打定主意,不管那少女如何花言巧语她都不会放人,有砝码在手总好过两手空空。 谁料那黑衣少女什么都没说,眼眶一红就抽抽搭搭哭起来。 若耶一愣,手不自觉一松,下一瞬就见那少女刷地变成了一只通体漆黑的山雀,飞快地没入树冠中,随即,轻快的笑声传处,里面哪里还有半点哭腔。 “你!”这还是若耶第一次威胁人,竟眨眼间就被化解,她恨恨地咬牙,挥手招出法器就想将前面整片林子都连根拔了。 可是在她挥出法器时,浅绿色的光芒忽地自地下浮现,将整片林子都圈入其中,若耶觉得手中的法器像是撞上了海绵,上面的力量转瞬就消失殆尽,而林子毫发无损。 而后,她听到几声咳嗽,抬眼看去,只见茂密的树丛后缓缓踱出一个修长的身影,与此同时,温和的嗓音传来:“若耶姑娘还请稍安勿躁。” 看清来者何人,若耶脸上的血色霎时退得干干净净。 第89章 六合塔坍塌后, 接连下了好几场大雨, 居民只好先将山头围了起来, 打算等雨停后再清理旧塔的残骸, 因为坚信旧塔替镇子挡下了劫难,他们特地用大红色的锦缎将塔顶盖了起来, 还临时立了座木牌, 上面写着“精诚肯道,未有感彻”云云,前面摆了猪牛羔羊等供品, 看起来倒像是个简单的祠堂。 雨水一遍一遍冲刷着山头,将硝烟味洗尽, 泥浆填平了地上的裂缝, 柔软的泥土中,已有嫩草萌芽。 被摧毁的土地在短短几日就开始逐渐恢复生机。 宁静的气氛中,一抹暗影忽地出现在山头,黑袍犹如深不见底的夜幕,将整个人裹住, 将任何能表露身份的东西都盖得严严实实。 那正是羽渊仙子身边的黑袍人, 他自姬千承那察觉情况不对就马不停蹄赶来,谁料中途被陆临缠住,好不容易脱身, 一切已尘埃落定。 地上的红布被挑开,孤零零的塔顶出现在他面前,雨水顺着表面的纹路淌下, 纹路中再无半点灵气。 他安静地注视着断了一半的塔尖,袖下的手渐渐捏紧,似乎在极力克制怒气,到最后浑身骨头都发出喀拉喀拉的响声,凌厉的风自他脚下卷起,整座山头被浑厚的灵力震得发出阵阵鸣啸。 就在附近的山石快被碾碎时,他的身子忽地晃了晃,接着就吐出一大口血,鲜血喷到了手上,很快就被雨水带走。 “陆临、钟明烛……”兜帽下传来嘶哑冰冷的嗓音,似欲将这两个名字扯碎。 离开前,长离在白虎的帮助下传书给云浮山,将目前的情况告诉了云逸,在钟明烛的提醒下,她没有明说自己将前往何处,也没道明归期。 这样万一传书途中被截获也不会惹来麻烦。 送出传书后她们就动身前往锁星渊,白虎嫌她们御剑太慢,索性变大了驮着两人前行。 这正合钟明烛心意,上去后就躺下了,倒像身下是软床似的,自己没个正经也就算了,还想拉长离一起。 长离摇了摇头,几百年来,她过得都是苦修般的生活,当年在山上被钟明烛带着尝试各种事,也是为了突破,来不得半点倦怠,如今虽然心态较之以往大不相同,但也做不到如钟明烛一样肆无忌惮。 她双手放在膝盖上,腰背挺直,坐得端端正正的,背上的剑匣看起来好像没有重量似的,前头立刻传来白虎的嘲笑声,让钟明烛学这些,免得出去丢了天一宗的面子。 “会吗?”钟明烛踩了踩脚下,眼神飘向长离询问她的意思。 长离犹豫了一下,又摇了摇头。 钟明烛一向举止轻率,的确与天一宗其他弟子不同,换作是其他人必定要呵斥一番。长离多次被程寻提醒不得放纵弟子,以前她不放在心上,经过塔中历练后,多少明白了一些世俗道理,知道钟明烛许多行为可以称之为目无尊长,而自己则是纵容,这不合礼法。但要她拿出师父的架子教训钟明烛,她总觉得哪里都透着古怪的。 自离开黑水岭妖窟,长离就愈发感觉钟明烛的见识阅历远超自己,虽修为尚浅,但无论是谋略还是胆识都高人一等,哪怕是化神高手都不见得能在她手中讨到便宜。 入塔之前长离只知道钟明烛很有天分,从未考虑过其中蹊跷。她自小与世隔绝,连话都没和人说过几句,哪里知道普通人是怎样的。而今一细想,心里不禁浮现淡淡的疑惑:钟明烛拜山学艺不过百年,下山后遇到的都是些元婴以上的敌人,可她却未显露怯色,莫说是同辈,就是资历深厚的前辈都不见得能比她做得更好,这的确不合常理。 在僬侥城时,长离见过一些后辈弟子,遇到她都是战战兢兢的,连话都不怎么敢说,钟明烛却能反过来为她解惑。而被困在迷阵中时,程寻和江临照面上都是愁云密布,身为晚辈的钟明烛看起来却没那么紧张。 她又想到钟明烛在阵术上的造诣,心道:我也没能教她什么。 既然如此,又如何能以师父自居。 “在想什么?”见长离忽然出神,钟明烛问道。 长离皱了下眉,忆起自己当初选择钟明烛的原因,以及对方被她逼着习剑却始终不得要领的模样,缓缓道:“我在想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你不是剑修一路,去玉珑峰会更合适,云师兄一定会悉心栽培。” “啊?”钟明烛愣住。 “你师父要踢你出门。”白虎幸灾乐祸插嘴道。 “呸,你闭嘴没人当你哑巴。”钟明烛又一脚踩下,比上次重了许多,然后一骨碌爬了起来,之前那股悠哉的模样荡然无存,口气里竟透出一丝紧张,“怎么突然这么想?” “我虽然收你为徒,但空有师父之名,实际上根本没有教会你什么。”长离仍沉浸在自己思绪中,每一句话都经过考虑,说得很慢,“虽然我说过要保护你,可是……” 钟明烛唯一受伤那次,是百里宁卿故意将妖兽赶过去的缘故,而且长离觉得那事也是因自己而起,其他时候,钟明烛都能全身而退——她只不过筑基修为啊。 哪里有这样的师徒啊,长离如此想着,心头无端涌起一股失落。就在这时,手被重重拍了一下,她抬眼,熟悉的笑容闯入眼中。 “这是在夸我厉害吗?”钟明烛指了指自己,眉飞色舞的模样活像是捡到了什么宝贝。 “我……”长离怔住,原本笼罩与心头的灰云莫名退去了暗色。 “并没有!你要点脸。”白虎再度插嘴,口气中不满几乎要溢出来。 钟明烛就当没听到,晃了晃手指继续道:“你该这样想,如果不是去了天台峰,我这般顽劣,说不定早就被逐出师门了,还能顺带气死十几二十个师兄师姐。除了你,还有谁能当我师父?” 这话看着像是胡说八道,可长离想到钟明烛的为人,便觉得莫名有些道理。她见识过钟明烛挑衅的本事,的确是尽往人痛处戳,多亏天台峰没别的人,才没惹出一堆麻烦。 “你倒是有自知之明。”白虎又道,这次听来,似乎是在忍笑。 “再说……”轻柔嗓音传入长离灵海,钟明烛应是不想被白虎听到,才用了传音之术,“当初若是换个人去了天台峰,怕是要憋出毛病来。” 长离回想了下,不觉点了点头。 的确如钟明烛所说的那样,以她那时的性子,几年不开口都有可能。门中其他弟子,也就风海楼偶尔会主动与她打招呼,其他弟子见了她连靠近都不敢,更别说是喊她一起下棋之类了。 钟明烛见状笑得愈发愉快:“所以说你当不好师父,我也当不好徒弟,正好臭味相投。你我相互扶持,此为情,而非虚礼。” 是情,不是礼。 长离觉得有什么在心头轻轻划过,撩拨起丝丝涟漪,那是暖流,莫名掺杂了些许慌乱,她下意识低头避开钟明烛的目光,“嗯”了一声。 钟明烛笑了笑,忽然道:“说来,你还记得若耶吗?” “记得。” “这次能逃出来,其实多亏了她呢。” “为何?”长离疑道,“我好像没有看到她。” “那是因为她还有其他事,所以先走了一步。”钟明烛又躺了回去,翘着腿慢悠悠道,“那塔由斩铁打造,普通法术奈何不得,我一筹莫展之际,那若耶正好经过,在她帮助下才能顺利引出劫火,不过后来又来了一大波老不死修士,幸好小白他们及时赶到,不然就算烧了塔也没法逃掉。” “原来是这样,那她现在去哪了,应当好好谢谢她才是。” 话音刚落,她就听到那白虎笑了一声,她疑惑地看了一眼钟明烛,后者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摇了摇头,随后传音道:“以不变应万变。” 接着长离又听钟明烛道:“似乎是朋友出了意外,而若耶正在找他,才会路过六合塔。” “朋友?莫非是叶家少主?”长离说完就摇了摇头,“可我听说他回云中城了。” 在僬侥城中,他们和风海楼一样听到了风声,说叶沉舟已回了云中城,还出手震住了其他几家。 “这我就不知道了。”钟明烛笑了笑,如此道。 两人传音交谈了一会儿,身下忽然猛晃了几下,原来是那白虎不满了。 “你们说什么悄悄话呢!” 夹杂着低啸的抱怨传来,钟明烛则冷笑道:“好好赶路,关你什么事。” “你他妈信不信我把你丢出去。” 一瞬间,长离竟觉得那白虎的口气似曾相识,可这时钟明烛已和那白虎你一言我一语杠起来。 那白虎似乎不喜欢“小白”这个称呼,奈何钟明烛一口一个“小白”,还变着花样,长离担心惹恼那大妖,拉了她一把,示意她不要太过分。可她提醒得太迟了,那白虎尾巴一甩扫出一阵剧烈的风,精准地缠住钟明烛的袖子将她卷了下去。 “滚吧!”白虎如此咆哮道。 下一瞬,只见白衣翻飞,却是长离也跟了出去,一把接住钟明烛,身子一转,脚稳稳地踩在了飞剑上。 “别闹了,万一小白前辈真的恼了,我也保不了你。”她如此叮嘱钟明烛,口气难得有些严厉,只是这份气势只维持了最先几个字。当她发觉钟明烛的脑袋紧紧挨着自己,只消稍微动动脖子鼻尖就能擦到对方脸颊时,声音不觉弱了下来。 那双浅眸中清晰的倒影甚至令她有一瞬恍惚。 钟明烛扬起眉,笑意在眼底一闪而过,而后竟得寸进尺地勾着长离的脖子整个人都蹭进她怀中,嘴上则可怜兮兮道:“我只开了几句玩笑,谁知道前辈还会动手。” 察觉那具温度稍高的身子紧紧贴着自己,长离的心跳骤然乱了,这并不是第一次发生,在黑水岭妖窟时,也曾这般紧密相拥,可这次和以前都不一样,她虽然在心中道:“这没什么。”但仍是整个人都僵住了,眼中再一次浮现出慌乱。 钟明烛侧头,悄悄瞥了眼长离的表情,当即眯了眯眼,抿嘴笑起来。 白虎气急败坏地骂了一声,看起来恨不得将下面的山丘连同钟明烛面上的得意一起掀翻,不过最后她还是收拢不自觉弹出的利爪,干巴巴道:“回来吧,赶路要紧。” “嗯。” 回到白虎背上,钟明烛仍旧抱着长离的手臂,长离推了两下没能推开,便只能由她去,自己则重新端端正正坐好,闭上眼开始调息。 运行一周天后,她睁开眼,胳膊上的束缚没了,只不过不是消失,而是挪了地方,钟明烛枕着她的腿睡着了。 一如在镇中客栈的那晚。 长离打量着钟明烛安静的睡颜,似被蛊惑般,探出手,只是指尖在即将触及对方脸庞时停下,然后就这般隔着些许距离,勾勒出对方眉眼的轮廓。 就算闭上五感,指尖描摹出的轨迹也和原本模样分毫无差,不知不觉中,那些线条早已烙印似的打在心中。 心底那簇火苗悄无声息再度窜起,比以前更烈。 只是她仍有疑惑,甚至有些不知所措。 过去的一切都披了一层薄雾,哪怕是待她最好的小师叔,留在心中的也只是一道疏离遥远的身影。只有钟明烛,不是无声而模糊的影子,无论是声音还是模样,都刻下了清晰的痕迹。 这就是情吗? 她不懂情,只知道自己须得绝情断欲,方能有所大成。 师父和两位师叔的话犹在耳畔盘旋,自小到大,她听得最多的似乎就是这些了。 在她尚不明白何为大成时,师门已替她做好了决定,她的一切修行都是为了能朝那个方向继续前行——包括收徒。她也隐约明白,师父为何要将她锁在天台峰,为的便是她能够不受任何人任何事的牵绊,包括门派。她不是天一宗的长离,而是须得成大道的长离。 为什么呢? 下山之前她不谙世事,鲜少去思考,而今她明白了许多事,却发现接踵而来的是更多的想不通、猜不透。 她又看了一眼钟明烛的脸,轻轻叹了一口气,沉默了一会儿后,觉得愈想思绪就愈发乱成一团,便索性继续运功调息。 默念着口诀,散落在附近的灵气一点点聚拢过来,进入脉络后像河流般在周身运转一圈后,源源不断汇入灵海。 不知为何,灵海亏损的情况似乎比她想象得还严重。 她的伤已痊愈,又吃了不少灵药,照理只需调息几天就能恢复,可如那些灵力进入灵海后,就好似泥牛入海似的,转瞬不见了踪影,灵海中始终空空落落的,怎么也填不满。 白虎感受着背上灵力周转的情况,似乎也察觉到了长离的困境,本漫不经心地想出言指点几句,仔细一探后,碧绿色的眼中露出意外之色: “这、也太快了。” 第90章 六合塔和锁星渊相去不远, 不过十日, 白虎就载着长离和钟明烛到了锁星渊畔。 人类修士的记载中一向对锁星渊对岸的妖之国语焉不详, 只知道天下三分之二妖修都出自那里, 那里是他们的出生处以及埋骨地。 洛书记载锁星渊西起昆仑之巅,最后流入南冥, 但其源头和终末到底位于何处, 则众说纷纭。 深渊中水流湍急,以灵力都探不到底,水中闪烁着奇异的色彩, 好似将星辰都纳入其中。 到了岸边,白虎就停下让两人下来, 道:“此处有上古密术守护, 初来者须得亲自涉水过去,否则会被扯入水中。” 说着率先迈入水中,那水看似深不见底,可白虎经过处的水位只有一尺多深,长离跟随其后, 一脚踏入水中后才发现脚下竟有一条路。虽藏在水中无法被灵识察觉, 但非常稳固,丝毫不受水流冲力影响。 “为何这里会有路?”她好奇道。 “这不是路。”白虎解释道,“是将妖之国与九州分离时留下的唯一通道。” 那是发生在三界分辟前不久的事, 因为妖之国与人类修士交恶的缘故,人类仙宗中并无相关记载,年轻的妖修大多也不了解这段起源, 这白虎却对此如数家珍,也不知是瞎编的还是确有此事。 当时天下战火四起,西南妖族长老集结天下众妖,欲伺机入侵昆仑山,昆仑山藏着众多珍宝,若被妖族夺取,后果不堪设想,而当时昊天正率领众神在北方与重霄交战,无暇分身。那时候锁星渊还不叫锁星渊,只是昆仑山脚一条普通的何川。众妖汇聚河对岸,即将渡河时,不知发生了什么,他们置身之处和昆仑山被隔开了。 就像被一剑劈开了似的。 他们能够看到对岸的景象,却无法渡河,就算使出浑身解数也只是枉然,一旦跨出一步,就会消失在两岸之间。 “现在大家都觉得这里是上古留下的结界,但其实是被划开了。”白虎边走边道,四□□替踩在水中,水流无任何改变,连一点声音都没有,“只留下这三丈宽的通道,连通两岸。” 若连这个通道都不留,锁星渊就是妖之国和九州的尽头,而今天道之下便不是三界,而是四界。 “他们为何不从这里通过?”长离问道。 白虎则嗤笑起来:“他们当然想,但是对岸却有一人,连斩十余长老,慑得其余妖族不敢往前一步。” 长离不禁叹道:“一人?竟如此了得?” 当时的大妖可远比现在厉害,修炼到极致后甚至足以弑神,连斩十余妖族长老,天帝麾下最强大的神将也不见得有这本事。 白虎道:“记载中是这样的,虽然我觉得有点荒唐,当然最匪夷所思的不是这个,而是——”它顿了顿,原本就喑哑的嗓音压得更低,“据说是只个凡人。” “凡人?” “恩,那些老妖怪还打算过几十年等那人老死后再卷土重来。”说到这,白虎变得幸灾乐祸起来,“结果没等来那天,昊天就将昆仑山都搬去了上界。” 钟明烛露出促狭的笑,插嘴道:“真可怜。”而后眸光暗了暗,看似不经意状问道:“那人使得可是剑?” “这我可就不知道了。”白虎已走到了对岸,甩了甩尾巴,跳了上去,离开水后,足下一点水渍都没沾到。 剑?长离心一动,忽地想到了桃源中的玉壁,看了钟明烛一眼,传音问道:“莫非就是那玉壁上舞剑之人?” “可能吧。”钟明烛笑了笑,有些漫不经心,“时间似乎也对得上,不过那么久之前的事,以讹传讹也不是稀罕事。” 长离“嗯”了一声,心中则想:也许天道剑势真的并非天帝所创,只是一介凡人,当真的能如此厉害吗?若真如此,自己被众人竞相夸赞的天资,怕是微如尘芥,而天道和修士所修炼的道法,似乎也是毫不相关。 如此一来,众人所修之道,到底是什么? 她想得出神,袖子无意中拂过渡河口边缘,她猛地一怔,只觉有种怪异的感觉席卷全身,侧头望着那虚空处,眼中倒映出幽暗的水纹,而后像被什么吸引似的探出手。 只是还未及碰触那里的涡流,就被一股大力甩上了岸。 “你的手不想要了吗!”白虎瞪了她一眼,“那里可没有什么阻挡,越界的一概会消失。” “我……”困惑在眼中一闪而逝,长离看了看自己的手,在被白虎扯离的一瞬间,她觉得自己似乎碰触到了界限。 最初若有似无的怪异感在碰触的刹那被放大了,可现在却什么都不剩,连影子都不剩,好似幻觉般。 她甚至已不记得那是怎样一种感觉。 钟明烛关切的嗓音传来:“怎么了?” 她迟疑了一下,轻声道:“我不知道。” 这时,白虎已在不耐烦地招呼她们快些,长离应了一声,便跟了上去。而钟明烛回头看了一眼深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合虚之山,与神女峰遥遥相对的另一座山头,姬千承捧着一卷古旧的图谱,正在冥思苦想。 那是一卷长长的羊皮纸,并非灵器,呈暗黄色,边缘毛毛糙糙的,有几处几近黑色,足以见岁月久远。古早时期,凡界多用羊皮纸记载文字,但这在修真界并不常见,修士记载功法心诀,多用法术将文字图形封存在玉牌中,需要是直接以灵识读取。 一枚小小一块玉牌中,可以容纳几个屋子的书册,除了有意用来做装饰,很少有修士会用纸墨。 而这样一卷破旧的羊皮纸,就算丢在凡界也没什么人会多看一眼,姬千承却很看重,观摩时以微风托着,还不忘利用灵力保护破损处。若是被其他修士知道堂堂荒连剑宗掌门对一卷破羊皮纸如视珍宝,多半要在心里嘲笑,但若他们知道那卷羊皮纸是什么,肯定就笑不出来了。 这卷毫不起眼的羊皮纸,就是荒连剑宗的立派之根——大荒剑谱。 不是镌刻于灵器上,亦非许多宗门用以传承功法的一缕精魂,而是写在凡界羊皮纸上。 暗黄色的纸上像龟甲一样布满了裂纹,即使有灵力相护,仍是一天一天衰败下去,也许再传几代,就会彻底化成粉末。 展开约莫有一丈长,正反两面都填满了,一面为剑招,另一面则是密密麻麻的符号。 剑招以图形表示,还画出了灵力运行法门,荒连剑宗弟子习剑,便是对招图案如法炮制。不得不说剑招的确精妙绝伦,而且入门极易,就算是初学者也能凭借一两招依样画葫芦的剑法应对修为高于自己修士。可是越往后却越难,一共十三招剑势,大多是荒连剑宗弟子都止步于五招之内,再往后竟是半点门道都摸不到,姬千承虽凭修为学满了十三招,可他自己心知肚明,自己掌握的这些对于这整套大荒剑法而言,不过是皮毛,根本没有领悟精髓。 参悟天道剑势之影后,虽然滞留多时的修为有所进展,但那点毫末对于他想要的来说,不值得一提,羽渊仙子一颗石子就能打乱他的剑,莫说是和当世第一剑修吴回相比,就是连他徒弟长离都不如。 如此以往,莫说是三百年,就是给他两千年都无法达到前辈的境界。 在六合塔,他先是在剑道之争中输给了长离,之后又中了钟明烛的陷阱,羽渊仙子虽没与他为难,可他还是觉得犯下大错,没有离开,而是守在神女峰附近,以防不时之需。这几日,他都没有练功,而是反复思考长离的剑法,苦思之下都不得要领,本有些心灰意冷,无意中想起那座塔以及塔中的符文,猛地发觉那符文和剑谱另一面的符号有些相似。 便取出剑谱细细审视起来。 大荒剑谱之所以一直以这卷羊皮纸传承,而非刻到其他灵器上,便是因为这些符号的缘故。剑仙的初代传人见羊皮纸破旧,曾试图将剑谱刻到更坚固的法器上,可他竟无法重刻出那些符号,虽无灵力,但其中像是蕴含了其他玄机,虽然能看得一清二楚,但若想照这样子画下来,画出的总是些似是而非的东西,于是他认定这些符号必然是突破境界的关键。 剑仙之所以能有所大成,关键在于当年玉璧上残留的剑影,据说那是比大荒剑法更精妙的剑势,只是传人继承剑谱时,玉璧上的残影已经消散,他凭剑谱上的剑法修炼至化神境界后便再难突破,在寿元耗尽的前几百年,他都在苦心孤诣参悟这符号中的含义,然终是抱憾而去,留下的嘱咐便是要后人务必参悟其含义。 荒连剑宗之所以一直到数千年前才开山立派,便是因为历代传人都云游四海寻访这符号含义的缘故,而那代传人觉得寻觅无望,不如开宗立派广纳弟子求个声望。之后几代掌门主要精力都放在打理门派上,是以姬千承虽然看到了塔上的符号,却没有立刻想到剑谱。 当时只是匆匆一瞥,他只看清了零星几个,但比照手中的剑谱,似乎的确有诸多相似。 这六合塔是羽渊仙子安排给长离的试炼所,莫非她明白这符号的含义? 若能解开这些符号的玄机,领悟大荒剑法真正精要所在,他的境界说不定即刻就能更上一层,待得须弥之海出现,以此为契机窥得天道也未尝不可,如此想着,他心中不由得一喜,小心翼翼将那卷羊皮纸放回宝盒中,随后足下生风恨不得离开移到羽渊仙子面前问个究竟。 谁料他还没来得移动身形,合虚之山顶上忽地狂风大作,几棵参天大树顷刻被连根拔起。 他抬头看向乌云压下的天空,眼中浮现出困惑和担忧。 虽然灵力没有声音,但他能感受到,令天地为之变色的是难以遏制的震怒。 不多时,他就听到轰得一声巨响,地面随之剧烈摇晃起来,而后,距离神女峰最近的另一座山被炸得粉碎,连碎石都没有,只一眨眼功夫就化作了粉末,而原本高耸的地势变成了空旷的低地。 只有羽渊仙子有此等功力。 她一向冷静而从容,这次竟怒到将一座山夷为平地,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姬千承咬了咬牙,往神女峰而去,只是心中的狂喜冷却了许多,不受控制涌上心头的是忐忑。 到了神女峰前,他发现那里被结界封了起来,附近已围了一圈人,每个人看起来都是惊惶不定的模样,互相交换着怀疑的目光,只是没有人开口,安静得可怕。 就这样一直等了好几天,忽然,姬千承听到羽渊仙子唤他进去,随后就见结界上开了一个入口,他望向旁人,投来的目光中有羡慕也有猜忌,他自己也不知是福是祸,犹豫片刻便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羽渊仙子不如他所想的那般满脸怒容,神色仍是很平静,就好像没有出手将击碎一座山似的,而她身边站着那个黑袍人。 他似乎受了重伤,虽然看起来与往常无异,但姬千承能感觉到他的气息比之前几次见面乱了一些,他心道:这人受伤了,难道是六合塔出了麻烦?又想到对方是见了自己后才突然变了态度立刻赶去六合塔的,便愈发惴惴不安起来。 可除了钟明烛那陷阱,他想不起其他还有什么不对劲的,更何况那陷阱也不是十分匪夷所思,正当他苦苦猜测是哪里除了问题时,羽渊仙子的声音响起,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 “有人毁了六合塔,带走了长离。”她的声音像死水一样,毫无起伏,听不出任何情绪,她没有在意姬千承的反应,她眼中甚至没有他的存在,只是木然地说出自己的打算,“六合塔四分五裂已无法修复,神器也被带走,而今只剩另一个办法可以姑且一试。” “什么办法?”姬千承感觉那黑袍人正在盯着自己,莫名背脊一冷。 羽渊仙子身子微微前倾,她终于看向了姬千承,或者说是他拥有的东西,比如说他的铁剑、他的储物戒,一字一顿道: “我们需要大荒剑谱,这是当世最接近天道剑势的东西了,让长离学会大荒剑法,说不定会有所转机。” 第91章 让长离修习大荒剑法—— 这句话落入姬千承耳中, 不咎于晴天霹雳, 他不可置信地瞪大眼, 嘴唇微微颤抖, 却一个字都说不出。他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混杂了茫然和震惊的视线投向了羽渊, 却见对方神色冷静, 没有任何解释的意思,只静静看着他,像是在等着他将剑谱交出来。 她是那样冷静, 没有半丝动摇,好像刚刚说出的只不过是寻常不过的话罢了。 姬千承突然明白, 为何羽渊仙子会被视作是三个洞虚修士中最有希望突破的那个。 她的天资也不见得比孤鸿尊者和竹茂林更高, 甚至不一定及得今下那几个年少成名之人,但她却是最专注的那个。 孤鸿尊者和竹茂林多多少少都将部分精力分予他物,而羽渊仙子所思所想并为之付诸于努力的唯有登仙一事,为达到这个目的,她可以与众修士分享天道之剑的机密, 可以堂而皇之坦言图谋, 而今开口讨要剑谱亦无任何掩饰躲闪,不掺杂任何其他情绪。 她不会被善恶正邪左右,所做的一切都指向一个方向, 她可以慷慨赐予也可以强取豪夺,只要能达到那个目的。 ——她可以做任何事。 “可……”姬千承握紧双拳,他嗓子发紧, 这让他恍惚中有种回到修道之前的感觉,那时候他尚是凡人之躯,任何紧张惧怕都会由身体做出反应,他定了定心神,强迫自己说出连自己都无法信服的借口,“这是荒连剑宗的镇派之物。” “那又如何?”果然,羽渊立刻反问道,她的声音依旧很冷静,几近于冷酷,“这有利于大计,是所有修士的机遇,对你荒连剑宗也是百利无一害。” 若大道有成,的确是有助于此界复兴,荒连剑宗必受其益。 道理很简单,可这是传承了几代的镇派之宝,又有谁能如此轻易交出,姬千承咬了咬牙道:“事关重大,况且剑谱非我一人持有,可容我考虑几日?” 他心想剑谱虽在他怀中,但除他外无人知晓那剑谱是什么样子。 毕竟谁能想得到这传承数万年的剑谱是一张毫无灵力的羊皮纸呢? 只要他不亲手交出,羽渊也拿他无可奈何,只消拖延一时,之后说不定能寻得解决之法。他唯恐羽渊不答应,是以说完后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出。 “无妨,你好好想想。”没想到羽渊竟一口答应了,而后她就挥了挥手送客,半句客套托词都无。 “多谢仙子。”姬千承哪里还有功夫计较这些细节,只觉如释重负,飞似的离开了。 结界开启,他一闪身就失去了踪迹,待得结界重新收拢,一直沉默不语的黑袍人忽道:“你这样不担心把他逼走吗?”他的声音比以往更沙哑了,短短几个字中就掺杂了好几声咳嗽,看来伤得不轻。 “他会明白的,这是他求之不得的机遇。”羽渊却如此道,她神色中流露出的是难以撼动的自信,没有对自己的决定产生任何怀疑,“以他的资质,就算再苦练几千年,也无法企及先辈的境界,何不将剑谱转交给有德者,待得长离领悟天道剑势,飞仙台必有他一席之位。” 说到最后几个字,她望着远方的浮云,眼中闪耀着踌躇满志的神采,片刻后才收回视线,问道:“你现在能找到她吗?计划有变,越快让她习剑越好。” “暂时不行。”黑袍人捂住胸口,沙哑的嗓音中流露出一丝狠意,“交手时陆临伤到的地方正是旧伤所在,如今我仅剩三成功力,无法施法。” 羽渊遗憾地叹了一口气:“只得加派人马前去昆仑台了,她们若要从那回云浮山,只有几条路能走。”随后,她眉头微蹙,疑惑道:“陆临,他在想什么……” 不等黑袍人回答,她忽地想到了什么,眼底掠过一丝寒意,道:“他可曾发现你的身份?” “还没有,不过下次再遇到就说不定了。”黑袍人发出一声苦涩的轻笑,“他比我想象得还要强。” 羽渊冷笑:“任他是谁,我不会让任何人阻挠这个计划。” 她顿了一顿,强调似的重复道:“任何人。” 冬季未至,合虚之山尚笼罩在绿意下,但暗地里已卷起料峭的寒意。 锁星渊对岸,长离对围绕自己展开的种种计划一无所知,她不知道在遥远的合虚之山,自己已经变成了拯救下界的关键。 虽然在那个宏大的计划中,她只是个牵线木偶罢了。 渡河后,白虎没有片刻停留,带着长离和钟明烛直奔紧邻锁星渊的某座山。 那山名为招摇山,曾是昆仑的一部分,妖之国的领地,白虎所言的捷径就在招摇山脚下的扶风林中。 长离不清楚为何妖之国会有捷径通往震泽,但白虎看起来无恶意,钟明烛也没有提醒什么,再转念一想,就算对方真有不可告人的目的,以她和钟明烛的实力也不可能逃得了,索性就抛了刨根究底的念头,几天来愈发专注于运功调息。 只是灵海亏损之相迟迟没有缓解,虽不至于乏力,但和灵力充沛时的感觉相去甚远,她忖度这会不会是因为这一带灵力匮乏的缘故。本想和钟明烛商量,但离开锁星渊后钟明烛就没怎么讲话,连笑都很少,似在专心致志思考什么,长离心想待她想完再说也不迟,便不去打扰她。 练功不见成效,换做他人怕早是心急如焚,她却是不急不躁,权当是打坐修养神,闲暇时还有兴致打量路过之处的风景。 这里的花草树木与她过往见过的都不一样,五颜六色,千奇百怪,时时刻刻都能瞧见新奇的东西,有一次她还瞥见一株生了手脚的仙人掌。 那仙人掌似乎已修炼出灵识,见到她们经过还挥了挥手,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那地方附近是大片的沼泽,特别潮湿,也不知怎么会生出仙人掌来。 若是往常,钟明烛势必要对此评头论足一番,但此时她沉浸在思考中,看也不看那些古怪的光景。 也不知她在想什么,长离瞥了一眼那双浅眸中的明暗不定,忽然觉得有些太过安静了。 其实钟明烛并不是无时无刻话都很多,在天台峰学艺时,为了琢磨阵术变化,她可以一连几个月都一言不发,只是那时候长离比她更安静,莫说是几个月不说话,就是几年不说话她都不会觉得怪异,而现在,她竟觉得有些不太习惯这样的安静。 意识到心中所想,长离眼底泛过一丝惊愕。 这时,那白虎忽地“咦”了一声,猛然加快了步伐。 骤然加快的风卷起长离的衣袖,她疑惑地抬眼,只觉两畔景致跑马灯似的交替,不多时,东倒西歪的树木闯入她眼中。 前方的林子像是被巨大的铲子搅过似的,合抱粗的树被拦腰折断,还有些被连根拔起,大块地面被铲起,其上的灌木花草无一幸免。 显然不久前这里发生了一场大战。 钟明烛也自沉思中回过神,见眼前的惨状,不由自主惊道:“这是怎么回事?” 白虎没有说话,喉中溢出低沉的吼声,释放出强大的妖气,地上散落的乱枝剧烈摇晃起来,连带着脚下的土地都发出陈梦的响声,仿佛下一刻就要被碾成粉末。 就在这时,一个黑色的身影自林子深处闪了出来,长离定睛一看,发现是个黑衣少女,长得竟和那叫赤羽的少年有八九分像。 莫非是兄妹?她忖道,很快就察觉到少女身上散发着淡淡的妖气,不由得点了点头,心道:果然是妖修。 因为距离甚远,那黑衣少女没有立刻发现长离她们,她嘴里哼着小调,蹦蹦跳跳地托着一块盘根错节的树根将之塞回地上的巨坑里,看起来似乎是在清理残局。将树根埋好后她才意识到有人来了,身子旋即一僵,投来警惕的目光,看到白虎后却一下露出笑容,挥着手叫道:“小白姐姐,你回来了!” 语气欢脱得很。 长离瞥了眼白虎,心中稍有些惊讶:原来她真的叫小白。 白虎背上的毛刷地竖起,龇了龇牙,一口气喷向那少女骂道:“说了多少次,不要叫我小白!给我放老实点!” 口气虽凶,但先前的危险的灵压已当然无存,显然是见了那少女后知道此时并无风险的缘故。 喷出的妖气去势汹汹,看起来携了万钧之力,若被挂到,哪怕是坚铁也要被击得粉粹,可那少女全无惧色,妖气临近眼前仍是笑盈盈的。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那股妖气在地上留下深深的痕迹后将少女立足处吞没,长离却敏锐地瞥见一道光芒掠起,下一瞬,一个小小的黑影已到了不白虎跟前。 是只拳头大小的山雀,同体漆黑,除了毛色外和赤羽一模一样,因为之前就猜出那是赤羽的姐妹,是以长离没有觉得奇怪,只一言不发静静注视着山雀和白虎的一举一动。 “小白姐姐,别那么大脾气嘛,会长皱纹的。”那山雀绕着白虎转了一圈,清脆的嗓音就像银铃一样撒了一地,说出的话却足以令任何人都暴跳如雷。 “滚!”白虎的咆哮道,“小小年纪学点好的,别总学有些人油嘴滑舌,还有,快他妈给我解释一下这是怎么回事?” 白虎瞪着眼珠子,看起来快要咬人了,长离却听到一声轻笑,扭头一看,是钟明烛在偷笑,不光如此,她还偷偷向那黑衣少女比了个赞许的手势,那山雀见了就一扬脑袋,看起来得意极了。 “臭味相投”四个字莫名闯入长离脑海,她瞥了眼钟明烛幸灾乐祸的表情,又想了想那少女的话,不自觉点了点头。 若非是听到了声音,她多半要以为这句话是钟明烛说的。 “是这样的……”那山雀与白虎嬉笑了几句,就静下来打算解释,可才说了几个字,远处忽地传来震天撼地的巨响,那声音先是沉闷,像是被锁在山腹中,接着,一道浅蓝色的波纹猛然扩开,好似将远方的山林都扯入了水中,而后,便是巨石崩裂之音,波纹中闪现出明亮的光芒,直冲云霄。 分明是白日,那光芒却比阳光更耀眼,好似在苍穹中打下不可磨灭的烙印。 山雀尖叫了一声,躲到了白虎身后,而白虎则压低了身子,凌厉的妖气再度出现。 看来是发生了什么意外,长离望着那明亮的光纹,不知为何,她隐约觉得那气息有些熟悉。 未等她细想,就见两道身影一前一后出现。她听到钟明烛“咦”了一声,下一瞬,那两人风驰电掣已至身前。 长离一看,顿时愣住。 两人她都认识。一个怒气冲冲举着一面漆黑的镜子,镜子中闪耀着诡异的灵纹毫不留情攻击另一人的,正是若耶;而跌跌撞撞避开镜中灵力,最后跌倒在白虎身边的男子,竟然是竹茂林。 他面带病容,衣袍上沾了不少泥土和树叶,看起来着实有些狼狈,瞥见长离一行人同样也是愣了一愣,随后起身拍了拍袍子,拱手道:“哎呀二位小友大驾光临,幸会、幸会。” 他笑得和以前一样温润,只是语气中透着些尴尬。 若耶也看到了她们,她瞪圆了眼,叫道:“你们怎么来了!” “我们……”长离正欲解释,却被钟明烛打断了,她故作惊讶道:“我们来避难,你怎么也在这?” “避难!”若耶稍一思忖,怒容复起,手腕一转那面镜子就对准了钟明烛,“这里是竹茂林的地盘,你们果然和他勾结了!怪不得引我到这里!” “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讲道理。”钟明烛摸了摸鼻子,抱怨了一句就利索地拉起长离闪到一边,而后赔笑道,“我什么都不知道,要不你们先打完,我再和你解释?” 白虎这次倒是没有骂人,只死死盯着若耶,挡在了竹茂林前面,妖气凝结成利刃对准了若耶。 长离知道以自己的修为插不上手,虽然对眼下状况一头雾水,也没多说什么,只不动神色护住钟明烛,防止她被误伤。 她注意到那只山雀也跟着一起躲到了一边,还停在了钟明烛肩膀上,亲昵地蹭了蹭她的脸,看起来似乎很喜欢她。 是因为性子相投吗?她如此想到,视线落在那山雀身上,发现对方恰巧也扭过头来看她,圆溜溜的眼睛中充斥着兴味盎然。 ——比起那边的剑拔弩张,她似乎对长离更感兴趣。 长离还没来得及考虑那山雀为何要盯着自己看,就觉肩膀一重,对方竟蹦到了她肩膀上,随后,她便听到银铃似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长离小姐姐,你真好看,比赤羽说得还好看,我叫玄羽,是赤羽的姐姐,叫你小姐姐可以吗?那个女人——”她扬起翅膀指了指若耶,“虽然长得很好看,可是太凶了,我不喜欢她,还是小姐姐你看起来比较好。” 好看? 长离下意识看了钟明烛一眼,发现她眼底的笑意,忽地觉得耳尖有些发烫。 第92章 玄羽仍在耳边喋喋不休, 比她兄弟赤羽更能言善道, 长离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她的心思一半被钟明烛唇角淡淡的笑意占据, 另一半则被若耶分去注意,确切来说, 是若耶手中的镜子。 初看之下她就觉得那镜子极其眼熟, 多看了几眼后终于想了起来,那正是将她困入幻境的镜子。 呈八角形,通体漆黑, 边缘刻着奇怪的铭文。 那是隐于水纹下的彻骨寒意霎时重现心头,她的身子不由自主一僵, 喃道:“那面镜子……” 袖摆上有什么轻轻擦过, 却是钟明烛往前了半步,身子微侧,大半个身子都挡在了长离身前,她目不斜视望着前方的战况,唇角的笑仍是懒懒散散的, 好似对什么都不以为意似的, 说话语气也是一贯的轻佻:“那破镜子叫八荒镜,就是六合塔里那面,别看黑不溜秋跟个墨团一样, 其实是那傻瓜鲛人族中宝物,也不知被谁盗来做这些偷鸡摸狗的事。” “她也不傻。”长离正色道,心想多亏有若耶相助自己才能逃出来, 这么称呼她终归不太好。 这情景倒似回到了以前,每每钟明烛口无遮拦乱骂“畜生”“混账”时,长离总会不厌其烦地纠正她。 钟明烛哑然,摸了摸鼻子,后耸了耸肩道:“好,更正一下,是那聪明绝顶的鲛人族中宝物。” 聪明绝顶几个字她咬得特别重,明明是褒赞的话,被她说得莫名透出股嘲弄感。 她话音刚落,长离就听到玄羽格格笑起来,笑得东倒西歪还扬起翅膀挥了挥。 柔软的羽毛轻轻擦过脸颊,长离便抬手抚了抚她的翅膀,那小东西立刻钻到了她掌心,继续叽叽喳喳道“小姐姐你的手有些凉改天我给你找些暖身的果子”之类的。 钟明烛似笑非笑瞥了她们一眼,继续道:“塔虽毁了,但镜中还残留有不少灵力,没想到她竟能摸出调用其中灵力的法门。” 长离回想此前竹先生的窘态,了然地点了点头。 竹茂林的身子看起来比刚受伤时还虚弱,功力只剩一二成,但即使如此,与那白虎合力,理应很快就能擒住若耶才是,而今局面,却是若耶占了上风。 约莫是不想误伤长离等人,动手之后,竹茂林和若耶都心照不宣地转移到了极远处的山后,而那里,始终被淡蓝色的灵纹笼罩,那是八荒镜中的灵力。 “怪不得才几天那女人就厉害了那么多。”玄羽道,“她真讨厌,我们明明没有对大姐姐做什么!她这是无理取闹!” 大姐姐?长离忖道:莫非还有其他人? 可她还没来得及问,就觉得山雀一下子安静下来,分神一瞥,就见她侧着脑袋似乎在认真听什么,稍后,那双圆圆的眼睛里就流露出抱怨的情绪。 “那里很危险!”她蹦跶着道,爪子在长离肩膀上勾了几下,仿佛在极力抗拒什么,只是扑腾了一会儿就焉了下来,像是被威胁了似的,委委屈屈“噢”了一声就张开翅膀窜了出去。 转瞬她就没入山后,所经处只留下淡淡的影子。 “她怎么了?”长离道。 “大概是被吩咐去办什么苦差事了吧。”钟明烛笑了笑,半点没好奇,脸上仍是一副幸灾乐祸看好戏的表情。 长离想到玄羽不情不愿的模样,看起来的确像是被逼着去办事,她忽然想起当时赤羽说的主上,她原本以为是那白虎,可是从玄羽的态度来看似乎并非如此,便问道:“莫非是他们的主上,你可曾见过?我被困在六合塔时,他应该也在附近?” 钟明烛闻言垂下目光似在思考,片刻后摇头道:“这我就不清楚了。”说罢她叹了一口气,又道:“我现在只想早点离开这鬼地方。” 念及渡过锁星渊后到现今所目睹的一切,长离不由得点了点头:“也是。” 那就像一场荒唐的闹剧,对方的恩怨她无从插手,也没有那个能力去插手,早日回云浮山才是上策。 这时,她注意到淡蓝色的灵纹忽然暗了下来,心想:难道是八荒镜内的灵力耗尽了? 不多时,竹茂林和白虎一前一后回来,看起来都有些狼狈,竹茂林虽然极力做出若无其事的模样,但乱糟糟的外袍使得那份淡然看起来有些滑稽。 “让两位见笑了。”他拱了拱手,才说完就咳了起来。 长离注意到他甚至咳出了血沫,显然是真元大损,可当时羽渊仙子只是阻住了他的攻击,并没有真正出手相搏,他只受了些化神程度的剑伤,就算折损了些功力,以他的境界,这些天早该恢复了。 白虎紧靠着竹茂林撑住他的身子,左前爪一下一下蹭着地面,看起来有些焦躁。 长离看向白虎碧蓝色的眼眸,因为是白天的缘故,眼中漆黑的瞳孔是圆形的,到了夜间,就会变成一条细线。 火光电石间一个念头浮于心头,她注视着白虎,道:“你是百里宁卿?” 竹茂林低头看了一眼,脸上露出出茫然之色:“你没和她说吗?” 白虎怒气冲冲回瞪了他一眼,龇了龇牙不说话。 这时钟明烛则是噗嗤一笑,“果然还是没能瞒过。”说着对长离眨了眨眼,比了个夸赞的手势。 长离一开始还有些不确定,但看竹茂林和钟明烛的反应便知自己说对了,她看向钟明烛,不解道:“你一早就知道?为何不告诉我?” 连她自己都没发觉,自己语气中透露出淡淡的不满。 钟明烛立即敛了笑意,扯了扯她的袖子,放软了嗓音道:“她觉得这样子有点丢脸,叫我不要告诉你。” 白虎重重一击地面,震得钟明烛脚下晃了起来,似乎是想叫她闭嘴,然而后者丝毫不理会,自顾自继续道:“她说自己好歹是你名义上的师父,总不能被徒弟看去了自己大猫的样子。” “够了!”百里宁卿低吼了一声,“再多嘴我拿你去填花肥!” 钟明烛摊了摊手,丝毫没有畏惧的模样,百里宁卿见状不耐地挪了一下步子,似乎还想说什么,这时长离拱手恭恭敬敬行了个大礼,口中道:“多谢相救。”一下子把百里宁卿的火气堵了回去。 竹茂林适时打圆场笑道:“咳,二位小友既已平安,细节之事不必拘泥,不妨来寒舍小住几日。” 长离还未开口,钟明烛就摆手推辞道:“不住、不住,我们想快些离开。” 竹茂林顿时尴尬起来:“这倒是有些不巧。” 原来他们当初搭设了一个传送阵,可直达青羊县的住宅,那便是百里宁卿所说的捷径。她不想透露自己身份,打算将长离她们送过来就立刻让她们从传送阵离开,到后来就算被天一宗的人问及,也只能称作是一场奇遇。 只是天有不测风云,她们抵达时刚好遇上若耶与竹茂林大打出手,竹茂林被逼的露面,那传送阵也在刚才的打斗中被击碎了,要重新设置一个,须得花费不少时日。 “看来就是不想住,也得住了。”钟明烛冷笑了一声。 长离却问道:“前辈为何会与她起纠葛,莫非其中有什么误会?” “此事说来话长……”竹茂林干笑了两声,瞥了一眼百里宁卿,后者则朝他翻了个白眼,没有一点帮腔的意思,他只能继续说下去,“我二人有求于若耶姑娘,但正邪对立势同水火,我们不好直言,只得想了个办法引她过来,只是没能解释清楚,才闹了起来,现在若耶姑娘被玄羽带去休息了,稍后我会与她说明的。” “原来如此。”长离点了点头,又道,“她在六合塔出手相助,还望前辈不要与她为难。” 闻言竹茂林和百里宁卿交换了一个震惊的眼神,他们没想到只不过数月不见,那个冷冰冰的长离竟会开口为他人求情,愣怔许久,竹茂林才应道:“这是当然。” 说完后他细细打量起长离来,眼中流露出惊奇之意。 长离不知他这是何意,下意识去看钟明烛,钟明烛注意到她求助的意思,便拍了拍她手臂,然后朝竹茂林道:“前辈想到了什么就快些说吧。” 竹茂林回过神,抱歉地笑了笑,解释道:“我无意冒犯,只是此事太过罕见,无意中失态了。” “什么罕见?”钟明烛问道。 竹茂林则看向长离,道:“长离,你近来可有灵海亏损之相?” 长离被他说中,心中一惊,随后坦言道:“是。” “果然如此、果然如此。”竹茂林喜道,像是遇到了稀世珍宝般,语速也较以往快了不少,“这样吧,你随我来,我这有一物,恰好可助你修炼。” “我……”长离迟疑起来。 钟明烛轻轻推了她一把,道:“既然暂时走不了,不如去看看。” “嗯。”长离答应了,往前走了几步,回头见钟明烛没有跟上,脚步顿时停下。 百里宁卿看出她的意思,立即道:“去那么多人作甚,我这徒孙要留下来替我们重置法阵。” 钟明烛冷哼道:“少占便宜。”却没有跟去的意思,而是朝长离点了点头道,“你先过去吧,我去看看那法阵。” 她这么说了,长离心想百里宁卿顶多威胁几句,倒也不会真的伤害钟明烛,便应了一声跟竹茂林往山上走去。 竹茂林将她领到了山腰一个传送阵边,两人一起踩入阵中,白光一闪,两人便消失了。 见他二人离去,百里宁卿先是松了一口气,随后啧啧道:“我那乖徒儿怎么一下子变了那么多。” “是你脑袋太不灵光。”钟明烛嘲讽道,“说来,逼她拜师的事我还没找你算账。” 百里宁卿一扬脑袋,一副张扬跋扈的样子道:“事已至此,你能怎样,除非我逐她出门或者她逐你出门,不然你这徒子徒孙当定了,唉,不过这么厉害的徒弟,我可不会和她断绝关系。” “你那么多日子活到狗身上了吗!怎么跟三岁小孩一样幼稚。”钟明烛骂了一句,而后叹道,“算了算了,不和你计较,先找个地方把这两家伙关起来吧。” 她拍了拍那两口袋子,百里宁卿“嗯”了一声,足尖一点,流星似的往后山赶去,留钟明烛环视遍地疮痍,不耐烦地搓了搓手,丢下一句“关我屁事”就大摇大摆往林中走去。 白光散去的一瞬,长离只觉充沛的灵力迎面袭来,似源源不绝的浪潮。 若灵力是水,这里就像是大海一般。 长离从未感受过如此强大的灵力,比云浮山任何一处都来得更充沛,连设置了重重聚灵阵的山头都无法与之比肩。 眼前是幽暗的回廊,可往前几步就豁然开朗。 映入眼帘的是两棵交缠在一起的古树,它们缠得如此紧密,乍一看仿佛就是一棵树,只有根部稍稍分开,正中是一眼泉水,水潺潺流出汇聚成清澈见底的水潭,倒映出两棵树的一枝一叶,清晰如画。 “这是若木。”竹茂林道,“是西昆仑的神树,当初我修得灵识后便在此修炼。” 他指了指树顶,那里两棵树的树枝交错,到正中竟连在了一起,构成一方平坦之地,可容人打坐,接着说道:“你于树顶吐纳,可解灵海亏损。” “为何?”长离不解。 “灵海亏损迟迟不得缓解,说到底是因为外界灵力稀薄,不足以填充灵海的缘故。”竹茂林解释道,“想来是你已打破瓶颈,数日内境界飞跃,才会灵力不足。” 其他修士多是日积月累、循序渐进拓宽灵海,每每有提升立刻有灵力补上,可长离却是短短几日内就有其他人数百年的进展,她的灵海已由小溪拓宽为大川,原本的调息之法便远远不够了。 “境界?”长离喃道,“可我没有觉得有什么不一样。” “说来惭愧,我也不清楚其中缘由,毕竟如你这般进展犹如神助的修士,我还没见过第二个。”竹茂林笑了笑,“约莫和心境有关吧。” “心境……”长离眼前浮现出离开六合塔后的一点一滴,“嗯”了一声。 她的确是和以往不同了。 看得更多,听得更多,想得也更多。 所以师父才要她入世历练么? ——先有入世,方有出世。 想起当初吴回的嘱咐,长离垂下眼,心想:原来这就是入世。 她心中仍有惑,此前她不知,而今她有所察觉,是以这份惑便不足以形成无可撼动的屏障。 第93章 东极扶桑, 西极若木, 为两极神树, 树下孕育了无数生灵, 昊天将昆仑山搬去了上界,但是因妖之国一早被隔离的缘故, 招摇山顶一对双生若木被留了下来, 形成一方灵力远胜别处的小天地。 须弥之海五百年一开,仅存五年,暗藏杀机但修士依旧前赴后继, 便是因为那里的灵力远比外界充沛的缘故,这若木畔虽无上古遗留的法宝, 但光是那一双树和树下灵泉, 便足以称得上是福地洞天,树顶树枝相连处更是此处灵力汇聚之地,换作其他修士,多半不等竹茂林开口就要抢上前,毕竟在这样的地方运功调息, 哪怕是弹指一瞬都弥足珍贵。 长离却仍站在原处, 问道:“前辈为何不用来自己疗伤?” “若是有用,我早就闭关不出了。”竹茂林明明真元大损,神情却很轻松, 仿佛这无关紧要似的。 长离忍不住又问道:“不知前辈受的是什么伤?” 她语气平淡,但竹茂林听出其中关切之意,欣慰道:“我不是受伤, 只是分了半条命给宁卿罢了。” 百里宁卿神元被重创,魂魄几将消散,竹茂林虽带着她逃回扶风林,但贮藏灵药不足以缓解其伤情,情急之下他只得设下血契将真元分予百里宁卿,就像那双生树一样,二人神魂相通,他以大半修为的代价稳住百里宁卿的三魂六魄,如今二人一个虚弱,一个无法化形,虽狼狈,但好歹是保住了性命,不至于天人两隔。引若耶过来,便是须得借她之力炼制秘药好补好百里宁卿的神元。 那血咒名为同生契,结契二人共享生命,一方便是受了致命伤,得另一人一同承担,便能保住一命。 性命何等宝贵,又如何会轻易托付他人,是以此咒只存在于古籍中,长离曾听龙田鲤提到过一句,没想到能够亲眼见到,她心想:难怪他修为退步至斯,又想:云中城的诸人为了几条灵脉斗得你死我活,他却甘愿放弃数千年的修为,世事果真变幻莫测。她心中颇是感慨,口中则道:“你对她真好。” 竹茂林笑了笑,眉眼弯起,勾勒出春水似的缱绻和温柔:“她是我的结发之妻,自当是不离不弃。” 长离看着他眼底的柔意,“情”之一字骤然跃上心头。 修真界中,人人都求长生,兴许是这样的目的使然,修士们的所作所为最终都会指向同一个方向——提升修为,羽化登仙。道侣之盟亦不能免俗,盟约为相扶相持、共赴长生,大部分道侣结契,慕的不是情,而是道法,所求只不过是双修共进罢了,而结发乃凡间婚嫁习俗,结发即同心,不为道,不为法,只求与卿共度此生。其中差别乍看为毫厘,细品之下却是天差地别。 各有诉求,孰胜孰优又难以论断。 一瞬间千般头绪涌上心头,长离不觉有些失神。 “你且去练功吧,我先走了,如果有事会来通知你。”这时竹茂林如此道。 长离点了点头,待竹茂林离开,她便跃至树顶打坐之处。 那里留有一个蒲团,应是竹茂林曾经所用,那里应是招摇山最高处,视野开阔,从那往下看,郁郁葱葱尽入眼底,最远还能看到锁星渊,约莫是灵力投射的缘故,连密林中的一花一草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她一眼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只见钟明烛沿着小径慢悠悠踱进扶风林深处,走到一处结界前时停下步子,忽地回头望招摇山顶看来。长离看清她眼底似笑非笑的神情,好似在调侃一般,不禁猛地收回目光,之后才反应过来对方应该看不到自己,再往那边看去,钟明烛已然消失在结界后。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抚了抚心口,那些捉摸不定的情绪总是在不经意间在心中拨出涟漪,她一直都知道外界有许多她看不透道不明的东西,如今发现连自己都看不清了。 莫名的焦躁像投入湖中的石子,激起层层涟漪,很细小,却迟迟不停歇,可即便如此,她仍是不由自主将目光投向那片结界,仿佛那里还残留着某个身影。 那后面大概就是竹茂林的住处,结界与震泽的竹舍有些相似,她无法看到内部的模样,等了好一会儿,那里都没有什么动静,她又轻轻叹了一口气,缓缓收回视线,抛开纷乱的思绪,坐下开始调息。 同样的心法,效果却不可同日而语,她只觉灵力以奔流之势涌入灵海,很快,灵识就游于太虚之境,淡淡的青气笼罩周身,凝结成牢不可破的屏障,将一切都隔绝于外。 当青气最盛时,她灵海深处似有剑气一闪而过。 离开山顶,竹茂林回望了一眼,感慨似的叹了一口气,随后又咳了几声,身子一折去了后山。 那里,小径末端屹立着一处石壁,看似坚硬无比,竹茂林却径直走了进去,他穿过时,石壁上有浮光掠过,很快就恢复平静,原来那只是幻术。 石壁后是一个普通的竹院,院子里,若耶面上好似结了层冰霜,见到他后,眼皮抬了一下,冷声道:“我想见她。” 八荒镜被她随意丢弃在脚下,镜面上的灵纹不复存在,变回了一团漆黑。 她根本没有想到指使那两只山雀的人会是竹茂林,见面时一下露了怯意,很快被竹茂林制住,带去后山一个的洞穴软禁起来,对方似乎一时间没有伤害她的意思,来时还和颜悦色和她寒暄了几句,只是不等她说明来意,竹茂林就像是听到了什么急事般匆匆离开了,一去就是好几天。那洞穴中布置得很是舒适,除了出口被封住外简直挑不出半点毛病,叫她一时猜不透竹茂林打的是什么主意。她挂心慕云,虽然竹茂林没有显露敌意,她仍是不敢掉以轻心,试了好几次都无法闯出去,灰心之际忽地想起八荒镜,她识得上古文字,竟被她连蒙带猜琢磨出导出八荒镜中灵力的法子,靠其中的灵力强闯出去。 她在林中乱闯了好一阵子,竹茂林才被惊动出面,一番交手后,她发觉对方竟是重伤之躯,犹豫之余恰逢百里宁卿带了长离和钟明烛到来,她见到钟明烛,笃定自己再度被骗,气恼之下便不再留有情面。八荒镜汲取了几百年灵力,本身又是神器,她以一敌二却稳稳占了上风,谁料没多久对方竟想出了办法逆行灵咒封住了镜中的灵力,没有八荒镜相助,她很快就败了下来。 这竹院和几天前的洞穴一样,家具茶水一应俱全,竹茂林以宾客之礼相待,可她却没有半点心思休息,就这样木雕似的杵在原地,待竹茂林前来才动了动。 “可她不想见你。”竹茂林露出为难的神色,“实不相瞒,她现在魂魄不稳,经不起情绪起伏,前几天我匆匆离开,就是因为她情况突然恶化,一直到昨夜才稍有好转。” “我怎么知道你不是骗我。”若耶咬了咬下唇,露出不甘的神色。 竹茂林轻轻叹了一口气,“我骗你有什么好处,她只是元婴之体,却承受了陆临那一箭,没有当场魂飞魄散已是大幸,现在全靠灵药吊着一口气。” 若耶呼吸一滞,她只知道慕云伤得很重,却不知会这么严重,起初她甚至以为对方只消稍加调理就能恢复如初。 “她、我……”她眼眶红了起来,很快眼中就凝结了一层水雾,她强撑着不落下泪来,只是纷涌的情绪快要将理智挤得支离破碎。 “我想见见她……”她低声重复着,无力,又如此倔强,叫人难以不起恻隐之心。 数月来,思念日渐增长,而今犹如决堤的洪水。 竹茂林眼中浮现出唏嘘之意,可念及自身处境,却只能苦笑,他轻轻咳了几声,迟疑半晌终是妥协地叹道:“这样吧,你可以去见她一面,但是不能让她知道。” 若耶眼中顿时有了神采,她胡乱摸了下眼,用力点了点头斩钉截铁应道:“好,我不会惊动到她。” 慕云居住的院子位于扶风林深处,虽有一段距离,但以若耶的脚程,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 竹茂林念咒后,结界缓缓开启,她走了进去,开阔的谷地映入眼帘。 与想象得不同,结界中并非只有一座宅院,而是零零散散伫立了不少房屋,倒像是个小村落。 “附近不喜争斗的妖修都住在这。”竹茂林引着她往西南走去,边走边解释。 在过来的路上,若耶遇到不少妖类为了一点灵力殊死搏斗,她以为妖修都是这般凶残,可到了这里,才发觉妖之国竟然也有好似世外桃源一般的平和之地。 扶风林中的妖修大多是刚化形的小妖,修为很弱,独自在外极难自保,若耶见那些小妖都很安静怕生,见有外人来纷纷逃避,只敢躲在暗处偷偷看她,忽地想到那两只狡猾的雀妖,便问道:“那两只雀妖,也是在此处长大的吗?我什么我觉得他们和这的妖修一点都不像。” 竹茂林笑了起来,道:“他二人是在凡界长大的,后来被我一位朋友收留,不过今日那位朋友外去远游了,将他们托付给了我。” 若耶道:“原来如此。”心中则补了一句:怪不得那么恶劣。 之后,她又陆陆续续问了些别的,嗓音愈发尖锐,心底的担忧和紧张快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只得不停找些话转移自己的主意,竹茂林看出她的心情,是以没有表现出任何不耐烦,眼中倒是流露出怜悯之色。 那间木屋在西南角,外面画了法阵,其他妖修无法擅自闯入,若耶也无法窥探其中景象,只能看到浓重的雾气,待得靠近,竹茂林捻诀轻轻一划,静静坐在扶手椅上的身影顿时映入她眼中。 退去面具和宽大狐裘袍后,那副身躯如此单薄,又是如此虚弱,哪怕是即将咽气的人,看起来也比她要鲜活几分。 若耶猛地往前踏了一步,可不等竹茂林阻止,她就用力摇了摇头,双足好似钉在了地上,再也无法往前挪动丝毫。 那个人,看起来就像是摔碎后勉强拼合到一起的琉璃,稍施力就会化成碎片。 就算已经知道慕云性命垂危,可耳闻的只言片语,与亲眼所见相比,几乎不值一提。 水眸中交替掠过震惊和哀恸,鲛人所居的深海,阳光不及,终年寒冷,若耶却觉得那时的寒意远不及现在。在被频频拒绝时,她都没有感受过如此刻骨的痛,因为那时候,她仰慕之人尚且好端端陪伴在她身畔,而不是这副垂死的模样。 离别时那张脸上尚残留几分生机,如今却是一分血色都无,苍白得就像白纸,搭在椅子扶手上的手腕骨节突出,血肉都被磨尽,只剩一副近乎枯朽的皮囊。 阳光灿烂,散发出勃勃生机,而那沐浴在阳光中的人,气息稀薄,几欲消亡。 慕云原本靠着椅背小憩,忽然间,她好似感受到了什么,缓缓睁开了眼睛,费力地偏过头。 若耶以为她要看到自己了,下意识想躲开,却被竹茂林阻住:“她现在比凡人还虚弱,看不到这里的。” 这点距离,对于元婴修士来说犹如咫尺,可如今的慕云却连模糊的影子都看不到。 玄羽从屋中飞出,落在了慕云肩头,叽叽喳喳说着些什么,慕云听后似是想笑的,只是唇角稍稍扬起就落下了。她连笑的力气都没有了,那双叫人难以忘怀的眼睛中,仅存一汪死水,没有半点光泽。 “你能救她吗?”若耶哑着嗓子道,她闻道了自己口中的血腥味,刚刚为了不发出声音,她不小心咬破了舌尖。 竹茂林一挥手,院子重新被法阵包围,其中的景象重归到迷雾深处,他道:“随我来。”之后一言不发往外走去。 若耶听出他没有否认,心底顿时浮现出希望,快步跟上去,很快,两人回到招摇山脚的竹舍中,若耶方踏入,竹茂林就扬手张起结界将竹舍围起。 “我一开始就想和你谈的,只不过耽误了几日。”竹茂林道,他嗓音平稳,冷静得听不出任何情绪。 “谈什么?”若耶浑然不顾自己再度陷入被软禁的局面,焦急追问道。 “你还记得,当日我所说的长生引?”竹茂林道,“那药有可能救得了她,只是我还缺一味药引。” ——而那药引,名为为鲛人血。 第94章 上古诸神一度留下众多子嗣, 遍布八荒四海, 其中多数去了上界, 而留在下界的如今也大多销声匿迹, 唯有鲛人还足以组成群居部族。 鲛人居住在深海中,远离陆上争端, 所以得以幸存至今, 不少鲛人仰慕陆地繁华,偷偷上岸与凡人共居,海滨一带或多或少都有鲛人相关的记载。 比如说声如天籁, 貌若上仙,渺渺兮不染俗尘, 也有一些谬传, 类似泣泪成珠,月下以歌声求偶之类。又因为鲛人长寿,不知何时流传起食其血肉可永葆青春的传说。那传说不但存在于凡界,也传到了修真界,尤其是修真界中留有鲛人起源的记载。 那可是神之血骨, 哪怕繁衍几代之后神力早已不复当初, 也足以叫一些修士起贪念,这便是若耶不愿暴露身份的原因。 听到竹茂林需要鲛人血,若耶瞳眸一缩, 脸色缓缓覆上苍白,最后,唇角绽开一抹讽刺的笑:“你也是听信了那些传言吗?但你可知, 我的血、我的肉对凡人来说是剧毒,哪怕是你们修士经灵力加强的体格,饮下鲛人血也势必会血脉枯竭而亡。” 她听族中长辈说,曾有族人落入修士手中,被投入了炼炉,当其他族人找到那修士藏身处时,那位族人早已身死,而那大啖其肉的修士也血骨消融,仅剩一副枯朽的皮囊。 “你们修士人人都想要长生,可长生又哪里会那么容易。”若耶垂下眼,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只剩下轻不可闻的呢喃,“连神都会消逝,你们却还做着不切实际的梦。” 竹茂林却没有露出意外的表情,他像是早就知晓般,道:“长生引只是先师冠以的称谓罢了,于我,只是孤注一掷的赌注。”他轻轻叹了一口气,眼底再度浮现出唏嘘之意,道:“陆临之所以会对你出手,是受我所托。” 若耶猛地握紧双手,眼中当即迸发出怒意:“你!”灵力在掌心汇聚,携着劲风毫不留情奔向竹茂林面门,“你竟敢用阿云骗我!” 竹茂林袖子一振,袭来的攻击顷刻就被尽数卷走,只在地上留下了几道浅浅的刮痕,他站的笔直,神情温和,只是那股温和下却隐隐藏着森严的气息,他静静打量着鲛人少女眼中压抑的恨意,忽地苦笑起来,叹息似的轻道:“我的确另有所图,但也不是骗你。” “你图什么?” 竹茂林轻咳了几声,眼中掠过苦涩,而后缓缓失去嘴角的血沫,道:“宁卿也需要那长生引。” “百里宁卿?”若耶眼中掠过疑色,但想到见面时百里宁卿一直以虎妖模样示人,便露出了然之色,“她伤了神元?” 竹茂林点了点头,眉宇间尽是黯然。 百里宁卿的情况和慕云很像,当日一役,她全靠竹茂林以洞虚修为源源不断渡入灵力才勉强保住一命,身体和神元皆受重创,魂魄勉强被灵力凝聚,稍有不慎就有飞散的危险,后竹茂林以同生契使她能以妖身行动,但她神元损伤太严重,无法化形,灵识也渐渐衰退。 “虽然同生契能令她性命无虞,可长此以往,总有一天,她会神智泯灭变成妖兽。” 若耶想到妖兽那疯狂残暴的模样,不禁打了个冷战,百里宁卿那般修为的大妖,若丧失理性沦为妖兽,后果不堪设想,更何况她还与竹茂林结了同生契——那将成为天祸程度的灾难,将大半个修真界都扯入混乱中。 “也许应该一开始就杀了她吧,这样才不会危及天下苍生。”竹茂林说到这,忽然笑了,若耶看到了他眼中的温柔,“可我偏偏不愿。” 他的做法必遭千夫所指,但若耶无法苛责他,她不由得暗想:如果是我、如果是我的话…… 眼前蓦地浮现出那女子虚弱的身影以及面具滑落后那张被惊慌失措占据的脸,都说桃花眼笑起来时候最为勾人,可她还没有见过慕云笑呢。 “万幸的是我还有一根救命稻草,长生引有可能修复她的神元,就像能修复慕云姑娘的元婴一样。”竹茂林注意到了她的失神,却不点破,而是继续道,“慕云姑娘代你受伤是阴错阳差,但如今只有长生引才有可能救她一命,其他恩怨不妨待药炼成后再清算,到时你若要报仇,尽管过来就好。” “我还能有机会报仇?”若耶一愣,忽然发现竹茂林的话与所想的有些出入。 此前那族人的遭遇,让她下意识觉得鲛人血的意思就是性命相换,可竹茂林那些话听来似乎不是如此。 “难道,你以为要抽干血吗?”竹茂林想到之前的误会,不由得觉得有些好笑,“就算是大乘修士也无法承受这等神力,何况她们的修为还差得远。” 之后他话锋一转,又道:“话说回来,这虽然不立即致命,但也好不到哪去,你神力流失,会致使体魄变弱,严重的话还可能折损寿命,但究竟会是什么程度的影响,我也说不准。该说的我差不多都说了,你还有什么想知道吗?” 若耶抿紧唇,摇了摇头。 “那你意下如何?” “就按先生说的办吧。” 毫不犹豫的回应令竹茂林稍显惊讶,若耶甚至还第一次用上了敬称,在片刻之前,她还想着要和竹茂林拼命。 竹茂林笑了笑道:“你答应得倒是快,需要多考虑些时日吗?” “寿命可达上万年,折损些又如何。”若耶垂下眸子,“只要她能平安就好。” “那先谢过若耶姑娘了。”竹茂林拱手道谢,之后便告辞往外行去,可还没走几步就被若耶喊住。 她似是想到了什么,面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道:“若我不答应,先生会如何?” 竹茂林只顿了一顿就继续往外走去,含着笑意的嗓音轻飘飘传来:“我会救宁卿,也会救那位姑娘,只是你要想再见她,大概就难了。” 若耶闻言先是一惊,随后苦笑道:“果然邪修都是一丘之貉。” 她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腕,白皙的皮肤下是轻微跳动的血脉,其中流淌着先祖赐予的神力。 那曾令她惊惶不安的梦魇,如今却成了她的期盼。 招摇山后,百里宁卿像丢麻袋一样将昏迷的七海樾和观砚抛入被结界封锁的地穴,然后折回了扶风林,她先在外面转了一圈,胡乱将被挂倒的树木石头扫到了林边的空地上,然后才慢悠悠踱进结界,一进去,她就径直去了最北端,那里是她和竹茂林的屋子,布置得和震泽的竹舍差不多,只是院前的竹林要小许多,也未布置像那里一样严密的结界,只是竹子依阵排布,若不知道门道,就无法穿过竹林走进去,除非直接将竹林毁掉,可在这扶风林,谁会想不开去招惹竹先生呢。百里宁卿踩着牢记于心的方位走过竹林,白色的身影跃入眼帘。 钟明烛坐在池塘边,边上搁着一杆鱼竿,她则撑着下巴,百无聊赖往池子里丢着石子,也不知她是想钓鱼,还是不想钓鱼。 “你倒是有闲心。”百里宁卿冷哼了一声,走到钟明烛身边趴下,“那两家伙已经关起来了,你什么时候去问话?” “再等等吧。”钟明烛又丢了颗石子,将靠近鱼饵的鱼惊跑,“我现在也只能做做样子,连他们的手指头都伤不了,能问出什么呢,得想个办法。” 百里宁卿叹了口气:“若是以往,倒不是什么难事,只可惜我们现在自身难保,他的身子一天比一天差,那小鲛人若是晚来几个月,他估计就不是对手了。” “那你们运气倒是不错,有机会得去谢谢火正一族那位大人,若非有她,我也没法立刻猜出六合塔是斩铁所铸。”钟明烛似乎还记得初次与黎央相遇时的事,说到“大人”两个字时刻意拖长了语调,她又问道,“说来,那药有几成把握?” “他说三成。”百里宁卿话中浮现出愁意,“只是我也不清楚是真是假,那方子太过复杂,他还从来没试过。” “第一次尝试的方子,有三成挺不错了。” 百里宁卿抬头,看着钟明烛漫不经心的模样,良久后忽道:“你多留些时日,反正长离需要不少时间才能将若木的灵力化为己用,若那方子不起效……”她半阖起眼,渐低的嗓音听起来就像是混沌不清的风声,“还是你动手吧,他心肠太软。” 钟明烛捏着石子的手顿了顿,浅眸一瞬暗了暗,很快又恢复为事不关己的漠然,她发出一声短促的笑,像是讽刺,之后,她抛出手中的石子,在水花溅起时,轻快地道了一个“好”。 与妖之国相隔数十万里的九嶷山头,正直秋分,山腰的梧桐林被染黄,大片的树叶扑簌扑簌落下,在地上堆起了一层又一层,漫山遍野都披上灿金色的绒毯。 陆临站在桐林最中央,抬头仰望空无一物的碧空。 再过三百多年,那里就会出现一座浮岛,名为须弥之海。其中灵力充沛,在那吐纳调息一年,能抵过外界十几年,不但如此,据传里面还隐藏着上古遗迹,遗迹里埋有众多秘宝,得其一,就能大有突破。 当年水镜真人飞升后留下了苍梧剑,许多人都暗中认为那并非水镜真人炼成,而是他在遗迹中找到的。 他们碍于天一宗的声望不敢当面说,但私底下则会这般振振有词道:短短十几日,怎么可能炼得出这此界第一锋利的神剑? 若非水镜真人恰好在此处悟道,得奇缘飞升并留下苍梧剑,后世修士约莫只会将这当作风水宝地,而不会如现在这样趋之若鹜,连性命都不顾吧。 ——就像是苍蝇一样,可又有几个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不过若是他们知道这里发生的事,想必只会更不要命吧。 浅灰色的眼底出现一抹嘲弄,陆临足尖一点,身形转瞬移至梧林上空,他循着山间小径往下看去,最后视线落在山脚的城镇中。 每逢须弥之海出现都会有大量灵力外泄,九嶷山一带得灵力滋养,一直土壤肥沃,风调雨顺,是以落户在附近的凡人渐渐多起来,就算遭逢过好几次战事,仍是阻不住欣欣向荣之势,离得最近的几座城,都已无祸无灾安稳了四五百年。 他望着城中行人来来往往,表情阴晴不定,似乎正在寻思什么,忽然,顶上紫光一闪,翅膀上缭绕着电光的鸾鸟自云中落下,他看也不看就一伸手,那只鸾鸟就乖巧地落在他手臂上,然后化作一缕灵气没入他体内。 “出来吧。”他看向某一处淡淡道。 原本空无一人之处浮光轻动,随后杏色的身影缓缓显出,姜昭嘟囔了一声:“眼睛真尖。”随后一扬手,将一封信送到了陆临手中,之后不等陆临看完就急匆匆道:“信已送到,告辞,后会无期。” 陆临不说话都散发着不容逼视的气势,她一点也不想和他多打交道,丢下这句话就想脚底抹油,只是她还没来得及完全抹去身形,就听得不急不缓两个字从身后传来:“且慢。” 光天化日之下,姜昭连百里宁卿都斗不过,更不要说陆临了,后者让她且慢,她只能照办。 好在陆临不喜废话,不等姜昭开口就言简意赅道明意图:“你去僬侥城,把这个交给李琅轩。” 比某些喜欢吊人胃口十几句都不进正题的人好上不知多少。 推到姜昭面前的是一个巴掌大的丹炉,以及一枚玉牌,玉牌以密术封起,姜昭没法看到里面藏着什么话,对上陆临那张脸,她连讨价还价的心情都没有,谁知道对方会不会心情一个不好就把这方圆十里变成雷暴之地,但她也不敢立刻就离开,生怕陆临还有什么没有叮嘱的,但等候了片刻,见陆临若有所思地注视着山脚,便小心翼翼道:“就这些?” “嗯,越快越好。” 陆临话音刚落,姜昭就不见了,哪怕是坠星都不见得有她跑得快。 姜昭离开后,陆临继续盯着山下的城镇,直到夜幕降临,城中纷纷亮起灯火。他闭上眼,星点灵力自指尖飞出,流星似的洒向四方。 忽然,他猛地睁开眼,锐利的视线扫过脚下梧林,最后落在林外的山坡上。 那里屹立着一块饱经风霜的巨石,巨石之下,万丈厚土之下,有丝丝缕缕的气息飞散而出。 那不是天地间孕育而生的灵力,而是某种古老的、经由血脉传递的力量。 ——凝于血骨,与生俱来。 陆临缓缓勾起嘴角,浅灰色的眸子中浮现出兴味盎然之意。 第95章 幽暗的地穴中, 七海樾早已不复以往光鲜, 她重伤未愈, 修为又被封, 短短几日看起来就像衰老了十几岁,皮肤黯淡无光, 连眼角都攀上了细纹。 钟明烛大摇大摆走进地穴, 上下打量了七海樾一番,抿了抿嘴,露出嘲弄的笑:“简直认不出来了。” 七海樾费力地挺直身子, 虽然狼狈至极,可她还是极力想维持一门之主应有的威严, “不如趁早收手, 若再执迷不悟,千劫门不会饶过你们。” 千劫门三个字,只消说出就足以摄住不少修士。钟明烛往后撤了半步,面上浮现出若有所思的神色,道:“那我有什么好处?” 将她后退的举动收入眼中, 七海樾心中当即出现一抹算计。被擒之前, 她见钟明烛姿态狂妄又有道行深厚的大妖跟随,便以为她深藏不露,而今再三审视, 看出钟明烛的修为并非作假,又见那白虎没有一起跟过来,起初的几分惊惧渐渐散去, 变成胜券在握的笃定,她勾起嘴角,蛊惑似的道:“我可以将玄门功法尽数传给你,不光是我的,还有那个观砚的,千劫门和清微派功法各取其长,你必能跻身巅峰之列。” 钟明烛听后挑了挑眉,一脸惊讶道,“我听说千劫门和清微派的功法都是不传之秘,你能这么慷慨?” 七海樾心道若能登上飞仙台,这些根本不足一提,却又不想让区区一个筑基弟子看轻了,便道:“你若拜入我门下,那便不是不传之秘,我必定倾囊相授。” “拜入你门下、拜入你门下……”钟明烛轻声重复了两遍,眼中闪动着古怪的神采。七海樾以为她被说动,目中掠过一丝窃喜,下一瞬,她就听到了张狂的笑声,那抹窃喜顿时凝住。 笑够后,钟明烛凑到七海樾耳畔,轻轻说了几句话,后者面上的血色顿时退得干干净净。 “你、你……”七海樾睁大眼,脸顿时扭曲起来,愈发看不出原本模样。 “说吧,六合塔到底是用来做什么的?”钟明烛慢悠悠退远,她笑得很温柔,嗓音也很温和,可她每说一个字,七海樾眼中的惶恐就多一分。 这个叫人闻风变色的千劫门掌门全然失去了原本的风度,看起来就像是个卑微乞怜的蝼蚁。 “我说……”她吐出颤抖的字眼,“我说,六合塔是——” 可她的话至此戛然而止,接下来,她像是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眼睛忽然凸起,浑身骨骼发出咔啦咔啦的响声。 钟明烛眉头一皱,心道不好,紧接着就觉灵力疯狂涌来,将整个地穴撼得摇晃不止,她身上立即浮现出白色的灵纹,那是过来时百里宁卿给她设下的防护结界。两股力量撞在一起,她被甩了出去,重重撞到了石壁上。 待灵力散去后,七海樾已变成一具枯骨,并且正在迅速化成粉尘。钟明烛扶着石壁站起来,抹去嘴角的血迹,骂了一声。 炼药房中,炉火鼎盛,竹茂林自药盒中取出几株草药一并排开,细细挑选起来。 这长生引配方极其复杂,非但方子中的材料都是稀世罕见的珍宝,工序更是多达数百重,这药方其实并不是竹茂林的师父所创,而是他在合虚之山附近的一处遗迹中得来的。 妖族修炼比凡人难,但却拥有更漫长的寿命,竹茂林的师父也是妖,应是在三界分辟后不久时修出灵识的,他在合虚之山附近偶得上古遗书一卷,花费了上千年才译出其含义,知晓是个有起死回生奇效的药方,只不过那时候他已是大乘末期,才凑齐一半药材就迎来了渡劫期,便将所有家当连同那个方子交给了竹茂林,自己则只字不留洒脱离去。竹茂林那时灵识初开,尚处于蒙沌之中,他至今都不清楚师父是飞升了,还是在天雷中神形俱灭,直到后来道法有所小成,他才发现了这个未完成的方子。 他心想师父醉心丹术,未炼成此灵药必是一大憾事,于是就起了替师父炼成灵药的念头。修炼之余,他跑遍九州四海,断断续续将剩下的药材筹齐,只余一味鲛人血。 方子上写的其实不是鲛人血,而是半神之血,因为那个药方似乎是为了某个凡人所开,起死回生需以神力重塑三魂六魄,但方子上说纯正的神之血与凡人血脉无法相融,而半神之血则兼有神力与融于凡人血脉的功效,是故只能用神与凡人后裔的血液。 三界分辟后,神裔渐渐销声匿迹,近几千年来更是连传说都快被遗忘了,他去过许多荒僻的地方,都没发现任何蛛丝马迹,直到几百年前好奇跟踪孤鸿尊者前往了东海,才在那发现发现了鲛人的行踪,不过最后还是被若耶逃了。那时候,遗憾是有,但也没有太过耿耿于怀,毕竟于他来说那只是缅怀先师之举,要说有多深执念,也不见得。 没想到原本的一时念起,如今却变成了势在必行。 踏踏的脚步声传来,他笑了笑,没有分神去看是谁,这宅子里,走路会这么大声的只有一个人。 钟明烛从储物戒里取出了那只白玉匣,递到竹茂林面前晃了晃,道:“空了。” “你倒是大方得很。”竹茂林摇了摇头,接过那玉匣,瞥见钟明烛嘴角的血痕,露出惊讶之色,“你受伤了?” “七海樾死了,和六合塔前那个修士一样,多半是与人缔结了什么了不得的盟约。不过她修为太深,我不小心被波及到了。”钟明烛没好气挥了挥手,“小伤罢了,过几天就好。” 竹茂林无奈地将白玉匣收回自己囊中,“之后我再备些灵符给你吧。” “有劳了。”钟明烛摸了摸鼻子,“我也没想到会用得那么干净,都怪那些苍蝇太烦人了。” “那些是苍蝇,现在的你岂不是虱子?”竹茂林笑了一声,而后又叹了一口气,眉宇间浮现出愁意,“抱歉,我理应送你们回去的。” “无妨,应付得来。”钟明烛漫不经心打量着架子上琳琅满目的药材道,那些都是以一介天一宗弟子难以企及的珍宝,她看起来却懒洋洋的提不起半点兴致,踱了几步后她又道,“长离需多久才能出关?” 她直呼师父名讳,口气听起来竟自然得很,若是被同辈弟子听到,恐怕要胆战心惊好一阵子。 竹茂林忖道:“这我倒是不清楚,少则数年,多则数百年,她这样的天赋,我也是第一次才见到。”说着,他面上浮现出钦佩之感,叹道:“三百多年便有望至元婴后期,若非亲眼所见而仅是听闻,我一定是不信的。” “就是话本里也不敢这么写。”钟明烛笑道,“天一宗的想法倒是很妙,你说以后那帮修士会不会都竞相效仿。” “这几十万里挑一的情况,单是效仿,哪能得其精髓。”竹茂林摇了摇头,“不过说来我也很惊讶,几个月前,她尚未突破瓶颈,我原以为她会止步于此。” “也许多亏了六合塔吧。”钟明烛的表情一瞬阴沉下来,“她曾说过,若想有所突破,须得先入世,那应是天一宗替她安排的修炼法门。六合塔中的轮回幻象,倒是与入世之说相契,只是不知道羽渊从何得知的。” 她皱起眉,思考片刻,又道:“最奇怪的莫过于六合塔已建了四五百年,那时候,她还没出生呢。” “羽渊的话,图谋的只可能是破界飞升。”竹茂林若有所思道,“只是不清楚这和长离有什么联系。” “只能静观其变了。”钟明烛难得显出忧愁的模样,“我先等你第一剂药炼好,之后的话,若她年内不出关,我只能先走一步了。” 竹茂林点了点头道:“也好。”百里宁卿没有和他说过,但是他立刻猜出钟明烛为何要等第一剂药完成再离开,只是这些都无需刻意提及,缘起缘灭皆在不言中,他沉默片刻后又道:“那以后你打算怎么和她说?” 钟明烛眼中一瞬出现挣扎之意,只是很快就放弃似的摇了摇头,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抬头看向招摇山所在的方向。 视线所及处,树影轻轻摇曳,宁静好似世外桃源。 可平和的表面下,却有暗影悄然滋生,一点一点蚕食稳定之相。 更何况,就算是真的世外桃源,也逃不过沧海桑田。 如昆仑山,如泛天之水,如如玉壁前曾繁极一时的桃林。 若木顶端,淡青色的光芒四下游弋,若星辰,最外围疏疏落落,及中央,则愈发紧密,直至牵扯成丝丝缕缕的细线,茧似的将素白的身影包裹。 一重道,一重障。每个修士在修为提升时都会遇到大大小小的屏障,不但不同境界之间好似隔有天堑,同一境界内同样铺满了障碍。 同样是元婴修为,有人能够有机会突破重重障碍修炼化神之境,而有些人修炼出元婴就已是极致,被无形的屏障阻挡,从此却步无法精进分毫。 那样的障碍,被称之为心魔。 长离眼前渐渐明亮起来,她看到了重重交叠的影子,飞快地变换着,记载了她曾经目睹的一切。 风雨飘摇下,剑阁中寒气如霜,屋檐的雨滴滑落,打得墙角的青草轻轻晃了晃,稍纵即逝的景象,鲜明倘若就在眼前,以及穿梭在密林中,渐行渐远的模糊身影。 最后,这一切都变作了熊熊燃烧的火焰。 缭绕的灵力骤然散开,长离睁开双眼,望着身前繁茂的枝叶,一瞬露出茫然之色,定了定神,便将视线投向远方。 山仍是那座山,地势崎岖,曲折的小径迂回缭绕,轮廓与入关前一模一样。可是细看之下却又大不相同。林中的树木少了一些,又多了些新的,许多植都被变了颜色,还有一些掉光了叶子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梢,打斗的痕迹被清理得一干二净,就好像从来没发生过一样。 已经过了多久? 那树林变了大半,看起来已经过去了很久。 她缓缓站起,只觉体内灵力充沛,无丝毫亏损之感,非但如此,手足轻盈,灵识犹如被洗过般清明,此前目力不及处如今也能够看得清清楚楚,这些都昭示着她修为得到了很大提升。 修炼出元婴之前,她的修为几天就能涨一大截,之后,就被困在了原地,足足百年修为无多长进,而今这般修为大涨的感觉竟让她觉得有些陌生,瞬息的晃神后,她自若木上跃下,漆黑的眼中没有欣喜,没有得意,没有任何修士功力大进后会有的情绪,相反,那堪比古潭的平静下,倒是有一丝微小的忧色。 在她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之前,身子已飞快地往传送阵奔去。 修士运功突破境界时,全部灵识皆游于太虚之境,难以察觉外界时节变化,此番一运功,耗时少则数月,多则数年,甚至上百年。元婴修士寿元可达千年,她才三百余岁,百年于她而言无足轻重。 ——可筑基修士寿元至多不过两百年。 如果…… 她眼中浮现出懊悔之色,却不敢再往下去想。 传送阵上忽地浮现出一团白光,是有人来了,而长离一心思忖自己已闭关多久,始料不及下一个没收住,便与来人重重撞到了一起,然后跌跌撞撞了几步一起绊倒了,接着,她听到那人狠狠骂了一句。 那是她熟悉的嗓音。 钟明烛捂着鼻子,约莫撞得的确有些狠,两条眉毛都皱了起来,浅色的眼睛中显出怪怨之色。 “你做什么!”她应是恶声恶气的,但因为捂着鼻子的缘故,听起来没什么威慑,不过就算她真的暴跳如雷在怒骂,长离大概也不会被影响。 那些模样,她都见过的,哪怕那时候没有留下太多印象,但其实都记住了。 近在咫尺的脸庞看起来与以往没什么变化,清秀斯文,眉眼间却隐隐藏着桀骜不驯,漆黑的眼眸中,纠缠在一起的焦躁和不安渐渐散去,长离稍迟疑便坦然道:“在找你。” “找我?”钟明烛愣住。 “元婴修士闭关,可能会耗费几十年,甚至上百年。”长离道,她起初直视着钟明烛,说到后来却缓缓垂下眼,声音也轻了许多,“我这有,多久了?” 钟明烛注意到长离的躲闪,唇角当即浮现出笑意,看起来一下子就神采飞扬起来,她撑着身子往前,凑到长离耳边小声道:“师父,能不能先起来,你压着我的腿了。” 长离一僵,这才意识到两人此时靠得有多近,钟明烛的吐气每一下都能在脖颈上洒下热意,她含糊地“嗯”了一声,下一瞬身子就退到了泉水边,手抬了抬下意识想去捂住脖子,可才抬到一半就瞥见钟明烛肆意的目光,她不自觉抿紧嘴,缓缓将手放下,随后就听到了对方嚣张的笑声,她忍不住问道:“你笑什么?” 钟明烛朝她扬了扬眉毛道:“当然是因为想笑啊。”一副你能拿我怎样的得意表情,之后才慢条斯理起身,和长离说起时间来:“才过了三个多月吧。” 长离点了点头,又道:“山下的林子看起来和之前不一样了。” 平静的嗓音中隐隐混杂了些许顽固,仿佛在辩解似的。 “妖之国也有四季轮回啊。”钟明烛笑了笑,云清风淡足以将蠢蠢欲动的不安定尽数打散。 她边说边走到若木下,打量了一会儿就跳了上去,轻巧地踢了一下蒲团,寻思了一会儿就问长离:“你为何会那么快就出关?”还未等长离回答,她就摆了摆手道:“罢了,这地方灵气充裕,修行久些必定受益匪浅。” 她口气老成,一点都不像是天一宗最年轻一代的弟子,倒像是在指点长离修炼的前辈。 “的确会受益匪浅。”长离早已习惯,是以非但没有责怪她没上没下,反而坦然应了一声,她因忧心钟明烛草率收功,如今见对方安然无事,心绪恢复宁静,便可继续运功。 钟明烛瞥了她一眼,笑了笑继续说下去:“今日过来本是想看看你,道个别,没想到这么凑巧。” 这话好似巨石入水,心中的安定霎时被击碎,长离移至树顶,神情中不自觉带上些许焦急,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钟明烛意外地挑了挑眉,随后,眼中浮现出更深的笑意。 那抹与世隔绝的素白,已沾上了烟火气。 而且,色调还如此浓厚。 第96章 “传送阵快修好了, 竹先生说你闭关耗时弥久, 我就想先回云浮山报个平安。”钟明烛没有继续捉弄长离, 而是一本正经解释起来, “虽然之前拜托竹先生给门中送了信,但终归正邪有别, 宗主师伯难免有所怀疑。” 百里宁卿和吴回有过节, 此前在震泽又和木丹心结了怨,加上长离等人在离开僬侥时被人设计困在昆仑台,发生了那么多曲折离奇的事, 单凭竹茂林一封书信,云逸起疑心也理所当然。 她又道:“况且六合塔的事扑朔迷离, 须得尽快禀明宗主师伯才是。” 之后她又零零碎碎说了些别的, 比如竹茂林炼药之事,以及他们对羽渊仙子的猜测,还有一些摸不到头绪的地方,可长离却好似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她在钟明烛说完要先回云浮山后就开始晃神, 那些或真或假的影子一起在心底涌出, 她的思绪甚至飘到了那些她费尽全力才挣脱的幻象中。 世间百态,好似都脱不开“悲欢离合”四字。她此次出关,并非大功告成之出关, 而是在魔障前临阵脱逃,一旦再次入定,踏入障中, 不知须得经历多少寒暑才能从中抽身。 只一瞬间,她就拿定了主意,道:“我和你一起回去。” 钟明烛正在说慕云的情况,被这么一打岔,先是一愣,接着便摇头道:“你安心修炼便可,竹先生说你冲关在即,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其他修士求都求不来呢,若就此罢手,下一次也不知要等多久。” 修为越高,修炼越讲究缘和悟,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万物瞬息即变,就算同一个人同一个地方,只消时间错开一些,所得也大不相同。长离正处于境界暴涨的紧要关头,若在此潜心修炼,过得百年,一举跻身化神之境也未尝不可能。 “我和你一起回去。”长离一字不改,只是口气隐约强硬了许多。 钟明烛瞥了她一眼,面上倒是露出几分无奈,摸了摸鼻子小声嘀咕道:“怎么不知道你固执起来就跟个石头一样。” 长离下意识想说些什么反驳,可末了只抿了抿嘴,垂下眼不说话,只觉心中有什么翻腾得厉害,但上面又像压了一块大石,闷得厉害。气氛一下安静起来,她盯着脚下看了许久,待得心绪稍平静,才缓缓抬眼,却见钟明烛正冲着她在笑。 那双略浅的眼眸毫无忌惮地盯着她,长离觉得自己好似被拢入一方小小的天地中,连心头最细微的涟漪都无从躲藏。 耳尖再度发起烫来,指尖也跟着颤了颤,最后,她像是受不了那样灼热的目光似的,飞快地抬起手覆住钟明烛的眼睛,之后,方觉禁锢撤去,轻轻吐了一口气,冷声道:“我是你师父,该如何自然是由我自己定夺。” 话音刚落,长离就看到钟明烛弯起了唇角,她遮住了钟明烛的眼睛,却遮不住这和煦似春风的笑容。 “好好好,那就劳烦师父带路,领弟子回师门。”钟明烛的话中掺杂着断断续续的笑声,像是在努力忍着不大笑出来,之后却慢条斯理道,“可是师父,你单是这样遮着,什么都挡不了啊。” 她应是故意的说得如此正经,从而使揶揄之意愈发突出。筑基修士已能用灵识探物,虽目力远不及元婴修士,可这咫尺之间,长离没动用灵力单是以手遮掩,于她毫无影响。 长离这才反应过来,猛地收回手,仿佛被烫到了似的,含糊道了个“我”字就抿紧了嘴,眉心稍蹙看起来竟有几分气恼,下一瞬就觉手一沉,却是被钟明烛勾住了袖子,只见那张清秀的脸庞上露出讨好之意,前不久还一副肆意张狂的模样,转眼间就温顺乖巧起来。 这人怎么能变得那么快? 长离突然想到不知在哪看到的一句话:变脸比翻书还快。 “好了,别生气了。” 轻柔的嗓音拂过耳畔,好似蕴含了法术,一瞬就抚平胸腔中的焦躁,长离叹了一口气,摇头道:“我没有生气。”她的确没有生钟明烛的气,顶多只是懊恼自己竟会做出如此草率的举动,一时连自己是修士都忘了,稍忖片刻后她又道:“下次会直接封你五感。” 钟明烛摸了摸鼻子,嘟囔道:“那我下次要小心了。”说完后视线就四下乱飘起来,忽然“咦”一声,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长离顺着她的视线望去,视线落在树梢前灵力汇聚而成镜像上,整个招摇山的景象都被纳入其中,每个角落都一览无余,只见两个人先后从结界中走出,一前一后,似乎在争执什么,或者说是单方面的争执,因为看起来只有后面那人在说话。 她一眼就认出稍落后的高挑身影是若耶,走在前面的则是一个面带病容的年轻女子,那年轻女子生有一双桃花眼,眼角一点泪痣,格外出挑,看一眼就很难忘记。那女子身体羸弱,走得很慢,但若耶情况似乎也不是很好,虽然脸色和往常无异,但是长离看出她步履沉重,甚至一度被那女子甩下,多半是受了重伤。 钟明烛看了几眼就一把将蒲团勾过来,舒舒服服坐下大有好好观摩的意思,还拉了长离一把,长离正在专心打量那两人,没防备所以一把就被拽了下去,她想反正无事可做,索性就坐下了,不过还是不忘摆正手脚,她和钟明烛靠在一起,一个端正,一个懒散,迥然相异,倒也不觉突兀。 “那就是慕云,也就是那个戴面具的叶家少主,我本来还以为是长得太难看没脸见人呢,没想到是个假的。”钟明烛絮絮叨叨念起来,指手画脚一脸按捺不住的幸灾乐祸,“要是云中城的人知道,怕是要闹翻天。” 长离想到几次和叶沉舟会面时的情形,道:“原来是这样。”和钟明烛相比,她的语气没什么起伏,常人会有的感慨唏嘘一概没有。她对其他人的事没有太大兴趣,更何况和慕云只不过是见过,谈不上有多少交情,是以就算觉得有些惊讶,情绪也是极淡的,钟明烛讲,她便听着,顶多在听闻长生引需要鲛人血时候多问一句若耶的情况,其他时候——尤其是钟明烛在细数云中城各种势力时——都是一副漠不关心的模样。 “竹先生也没想到长生引会奏效如此快,前几日才炼出第一副,那慕云就已能行走,虽然修为还没恢复,但比之前吊着一口气的模样好多了。”钟明烛说着还拍了拍手,之后像是想到了什么般打住话头,晃了晃袖子,然后里面拿出一串朱红色的浆果递给了长离,“对了,这是玄羽替你找来的,说等你出关时候给你,一直放在这我差点都忘了。” 想来这就是玄羽说得驱寒的灵果,长离接过,打量了一会儿便收入了储物戒中,道:“我生来就是这样,不过还是多谢她了。” 钟明烛摆了摆手,像是替玄羽应了这声谢,只是这手才摆了一半,她忽地坐直身子,拖长调子“哇”了一声,长离本在思忖那灵果的功效,被她一惊也往前看去。 她看到若耶终于追了上去,然后抓住了慕云的手,而后者显然不想被她抓着,立刻挣扎起来。 瞥了眼钟明烛那唯恐天下不乱的神情,长离忽地想到了对方一度热衷的话本,当初尝试百艺时她也看过几卷,如今想来,这场景倒和话本上的一些剧情一模一样,也难怪钟明烛兴致这般高。 ——但凡有戏看,她总是会很开心。 长离甚至怀疑,如果慕云和若耶相安无事,钟明烛会不会去整出些事端来叫她们闹一场。 这样似乎不太好,她心中出现了小小的挣扎,觉得自己有必要纠正。可瞥见钟明烛兴趣盎然的样子,又不想打扰了她的兴致。她没有发觉,自己的心思兜兜转转总会绕回钟明烛一人身上,哪怕慕云和若耶不是在争执而是大打出手,多半也会很快被她抛到脑后。 忽然,她听到钟明烛大笑起来,笑得身子都颤抖起来。 原来是慕云在挣扎时手不小心甩到了若耶脸上,接着两人都愣住了,画面定格,仿佛被施了定身咒一样。 那一耳光让若耶一下红了眼,很快就有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但也因祸得福,一直闭口不言的慕云终于开始说话了。 “她们在说什么?”钟明烛问,若木顶上虽能投射出整个招摇山的景象,但是声音却传不过来。 “听不清。”长离摇了摇头,距离太远了,她虽修为大增,但仍是元婴之躯,灵识无法触及那么远的地方,况且这里灵力远比外界充裕,适应了此处的灵力,短时间内要去感知灵力稀薄处发生的事也不怎么容易。 钟明烛并未显出惋惜之色,反而神神秘秘朝长离眨了眨眼,笑道:“慕云在说什么我不知道,但若耶在说什么我大概能猜到。” “她在说什么?” “当然是——”钟明烛清了清嗓子,“阿云、阿云,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她学起若耶委委屈屈的口气,竟拿捏得丝毫不差,让长离一下就想到在僬侥城时若耶黯然神伤的模样,那时候,从若耶口中听得最多的就是“阿云”两个字,连她这般心无旁骛都记住了。 “哦,肯定还有‘阿云我很担心你’啊之类的。”钟明烛继续道,“反正‘阿云’两个字是少不了的,在青羊县时,左一句‘阿云怎么’右一句‘阿云怎么’,听得我耳朵里都要有回音了,可那时又不能打她,还打不过,气死我了,她怎么不去念经。” 原本是调笑,说到后来却变成了控诉,钟明烛看来真的是非常不满那段经历,还举起手虚空抓了几下。 这还是长离第一次见到钟明烛暴躁无比却又无可奈何的模样。 “下次我帮你。”她不觉脱口道,说完就觉得自己嗓音有些异样,她愣了一下,再去看钟明烛,却发现钟明烛不知为何竟也愣住了,手半举着,就这么直勾勾看着她。 长离下意识抚上自己喉咙,问道:“怎么了?”钟明烛仍是目不转睛看着她,她有些躲闪似的移开目光,又问了一遍:“怎么……” 话音未落,她便觉得唇角被指尖抵住,她的脸被托起,漆黑的眼眸中清晰倒映出钟明烛专注的眼神。 “刚刚,你笑了。”轻柔的嗓音中饱含了惊叹和欣喜。 “笑?”长离面上一瞬显出疑惑,“我?” 她抬手想去摸摸唇角,不经意间碰到了钟明烛的手,就好像碰到了火,指尖稍顿了顿,最终却没有避开,而是轻轻落在钟明烛手上,温度通过接触的皮肤缓缓流淌起来。 那温度顺着脉络淌下,直达心底。 “恩,你。”钟明烛眉眼弯起,低低笑了几声,指尖在长离唇角轻轻勾勒出几下才收回,而后叹道,“果然,你该多笑笑的。” “为何?” “人间胜景,当然是多多益善了。”钟明烛笑道。 听出她话中的轻佻放肆,长离只觉热度窜上,这次不但是耳尖,连脸上都被波及。 她含糊应了一声便偏过头不再去看钟明烛,心中却回荡着按捺不住的战栗。她垂下头看着静静悬在腰侧的玛瑙,耳畔徘徊的话语皆来自同一个声音。 ——为什么要笑? 她想到了下山之前自己的疑惑,又想到那之后钟明烛变出的一院繁花。 眼底千般情绪浮沉,最终皆化作一缕柔丝,唇角亦勾勒出同样柔软的线条。 这一瞬便是冰川消融,万物复苏,又是昙花绽放,芳华乍现。 若是丹青圣手亲眼目睹,必定要掷笔而去,那是笔可描摹,却无法重现的极致之美。 人间胜景,终究要胜过画中无数。 “说起来。”钟明烛忽然道,她似乎在回想什么,语气有些迟疑,“你好像一次都没喊过我的名字。” 经她一提,长离顿时一怔,也跟着回想起来,然后发现的确如她所言,自己好像从来没有唤过她的名字。 她们做了一百多年师徒,她竟一次都没有以名讳称呼钟明烛,每次与对方说话时,用的都是“你”。 这放在旁人身上大概不消几日就能发觉,可长离一来寡言二来深居简出,连说过话的人都屈指可数,大部分时候都和钟明烛两人独处,说个“你”自然不会指别人,就这样过了百年,倒没有什么不便,甚至连钟明烛都没觉得异常。 “我也是想到她开口闭口‘阿云’才想到的。”她支起胳膊顶了顶长离,“你这样是不是有点过分呐。” 长离下意识想反驳,可转念一想,这的确是有些过分,便轻声道:“我不是故意的。” “那还不快将功补过。”钟明烛故意板起脸,手却轻轻勾了勾,让这份严厉毫无说服力。 “钟、明烛……”长离一字一顿道,比起唤人名讳,倒像是在一本正经诵读。 果其不然,钟明烛忍不住笑起来,边笑边说:“这也太生分了。”见长离露出为难的神色,便道:“关系好一些的都叫我阿烛,你也这么喊我吧。” 长离点了点头,仍是一本正经的,但平静的面容下透出些许紧张,过了很久,她才轻声道: “阿烛。” 第97章 “阿烛……”明明只是普通不过的举动, 却在心底勾起层层涟漪, 有些酸涩, 有些发闷, 又不时卷起滚烫的温度。 这到底是什么情绪,长离尚且想不太明白, 只知道心中那个声音不假思索道:这是很好的。 钟明烛又缠着她反反复复喊了这个名字许多遍, 闹够了才安静下来,两人靠在一起,一起看着山中的风光, 若耶和慕云不知何时已经离去,那里只剩下高耸入云的树干, 树下的草丛上凝了一层霜, 隐隐透出隆冬将至的气息。 当招摇山彻底陷入深沉的暗色中时,长离听到钟明烛站了起来,随后一只手伸到了自己眼前。 “既然要走,去和竹先生他们说一声吧。” 她听到钟明烛这样说,抬眼, 发现对方并没有在看她, 而是在眺望山中的情景,随意摊开的掌心稍稍往一边倾斜,看起来更像是下意识的举动。 这看起来有些多此一举, 就算长离只是普通人,手脚健全,起身无需借助他人之力, 可鬼使神差般,她轻轻将手搭上钟明烛掌心,下一瞬,手就被对方的温度包覆住,身子被拉了起来,然后被牵着往传送阵走去。 在下山途中,钟明烛都没有松开她的手,两人明明可以御剑下去,却都心照不宣没有动用法力,而是慢悠悠踩着崎岖的小道往下。 她们经过了若耶和慕云争执之处,如今那里只有几棵树安静地立着,树下的人早就不见踪影。 “不知她二人怎么样了。”长离罕见地主动提及他人,约莫是她现在心情很好,是以对无关人等也多了几分兴趣。 钟明烛笑了笑,满不在乎道:“反正她们还要在这待很久,就算今天一拍两散了,明天还是抬头不见低头见,总不能老死不往来。” “也是。”长离点了点头。 长生引虽起效了,但还离慕云痊愈还远得很,这药炼起来极难,竹茂林耗费三月炼成的只是初阶,往后则一阶比一阶更难,慕云若想恢复原来修为,少说也须得耗费十几二十年,她走不了,提供药引的若耶更走不了,谁都说不清以后会发生什么。 “说来,竹先生和你是什么关系?”长离又问道,“我记得你以前提到过,阳山没有那邪修炼阵遗留的灵力。” 如此阴邪之阵没有留下丝毫痕迹,不是根本没有发生过,就是被道行更深的人抹去了,钟明烛修为不足所以没有发觉,加上竹茂林在青羊县就住在钟明烛的旧宅中,着实难以叫人不生疑。 钟明烛步子似乎缓了一缓,随后长离就见她露出头疼的表情嘟囔道:“事情太多我差点都忘了,那告辞时候一并问了吧,不过……” “不过什么?” “这事很难说是凑巧,还是和别的相关,到时候他随便说什么,无论是真是假,我也只能听听罢了。”钟明烛叹了一口气,而后语气一变,变得有些小心翼翼的,“如果我当真和邪修有牵扯,回去后你会把我交去刑堂吗?” “我……”长离被问住了。 照理说,如果弟子身份有疑点,自然要交给刑堂审查,当初她遇到柳寒烟便是照门规办事,没留丝毫斡旋余地,可如果是钟明烛,她竟觉得有些犯难。钟明烛不记得以前的事,就算身份和邪修有关系,罪责也不在她身上,但以她的性子,若被刑堂那些长老盘问,指不准会闹出什么事来,而那些长老一个个都古板苛刻得很,哪里会容她放肆,一个弄不好就会一发不可收拾。但若不禀明刑堂,又和她几百年来恪守的处事之道相悖。 竟又是左右为难。 思量许久都拿不定主意,她只能老实道:“我不知道。” 她以为钟明烛会发脾气,谁料一抬眼,却见到对方别过脸在偷笑,忍不住脱口道:“你笑什么?”随后就觉得手心被捏了捏,接着就听到钟明烛笑盈盈的嗓音。 “光你这句不知道,就足够把刑堂那些老头子气死了。” “你该叫他们师伯。” “噢,你也觉得那些师伯会被气死吗。”钟明烛扬了扬眉毛,故意做出惊讶的样子,眼中的笑意无半点作假,看起来倒真的像是一点不在意。 只是念及她以往那睚眦必报的性子,长离还是有些不放心,又道:“阿烛,我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她说得很认真,宛若在诉说誓言,只是在唤出名字时,仍是有些生硬,也不知羞赧和生涩到底哪个占得更多。 “嗯?”钟明烛愣了愣,似是一时没想明白长离为何要这么说,很快就再度露出笑容:“你只管做你想做的就可以了。” 一如她曾经说的那样。 长离看着她的侧脸,若有所思点了点头。 竹茂林见到长离随钟明烛一起回来,很是意外,忙不迭问长离是不是遇到了麻烦,还责怪地瞥了钟明烛一眼,像是认定了是她扰得长离无法继续修炼,钟明烛则毫不客气瞪了回去。 长离扯了她一下示意她注意态度,然后不卑不吭道:“多谢前辈好意,不过我们已耽误了许久,如今脱离危险,理应早日回师门复命。” “那神木窟是修炼宝地,你眼下正是突破的大好时机,当真要走?”竹茂林说话一向不急不缓的,此时听起来竟有些焦急和不满。 “我心意已定。”长离点了点头,“不管那些人要对付的是天一宗还是我,她一人在外都不安全。” “你是担心她?”竹茂林瞄了一眼钟明烛,看起来似乎有些哭笑不得,末了无奈地摇了摇头,“你既已决定,我也不好强求,只是可惜了。” 他叹了一口气,连道数声“可惜”,大有惋惜之感,钟明烛冷哼了一声,道:“可不可惜轮不到你说。” 她这么一说,竹茂林先是一愣,随后便凝望着虚空某一处失了神,一动不动站着,连下摆的衣料看起来都比之前都安静了几分。 长离察觉屋内的缓慢流淌的灵力忽地变快了,拧成一股风,缠住了竹茂林,她好奇地看了几眼,正想问钟明烛这是怎么了,却见竹茂林忽然笑了起来。 他抚掌朗声道:“我见你才华绝世,纵观古今都难求一遇,才意欲指点你更上一层。想来倒也有几分被功利之心蒙蔽,看得竟不如你透彻,终是落了下成啊。” 这句话起初还有些迟疑,及后半则愈发干脆利落,掷地有声,意思浅显易懂,似乎又暗含深意。说完后,他缓缓走进了丹房,一踏入,房门就哐当一声闭上,紧接着淡绿色的灵力蹿起,将屋子锁了起来。 长离不解地看向钟明烛:“这是怎么回事?” 钟明烛扬了杨眉,眼底也露出一份惊异,瞥见长离眼中的好奇,便忖道:“我也说不准,看起来,有几分像书中记载的顿悟。” 及洞虚境界,修炼犹如在暗中摸索,偶遇一线光明,便会有豁然开朗之感,而这一线光明,虽遍布世间,却又是可遇不可求。 “那药怎么办?”长离又问道。 如此修为,一旦开始闭关,不知要何年何月才会出来。 “他应该有分寸。”钟明烛道,“他身上还系着百里宁卿的同生契呢,顶多几个月吧。” 长离想到本来还想问竹茂林为何要住在那里,如果要过几个月,大概是没机会问出口了,不知为何,她倒是觉得轻松了一些。 传送阵还缺几件法器尚未完成,正在炼炉中,于是两人索性在竹茂林的屋子里住了下来。 百里宁卿担心自己失控,自服药起就一直待在隐秘的结界中,竹茂林始终不曾踏出丹房,赤羽还在养伤,倒是玄羽总来找上门来,她好像很喜欢长离,一来就要缠着长离说这说那,和她相比,钟明烛都能算得上安静了。 钟明烛离开过几次,说是要去确认传送阵,她不在时,长离就整日坐在池塘边上发呆,她安静惯了,也不会觉得无聊,可玄羽偏偏怕她闷,每次来找她时总会带来各种各样的小玩意,没几天就堆成了山,非要逗她说几句话才罢休。 妖类寿命长,心智成熟也慢,玄羽虽然活得比长离久许多,可性子还像个小孩子,她说若是折算成人类的年纪,她大概是十六岁,可长离想到在三迭瀑下遇到钟明烛时,对方似乎也是差不多年纪,可是要老成许多。 大抵是性格差异吧,钟明烛性子跳脱和稳重无缘,可偏偏在大事上可靠得很。长离越想,就觉得她不可思议。 ——若功法有成,这修真界怕是九成人都及不上她吧。 钟明烛在时,会带长离四下逛逛,妖之国的景致和外界大不相同,应是受锁星渊的影响,当时的大妖齐聚于此,奇术横行,加上分至此岸的部分昆仑山未被带离,保留了部分上古景观,才造成现在的样子。 有一次,她们看到了若耶和慕云,这次两人倒是没在争执,慕云正在替若耶查看手腕上的伤口,见到她们经过,若耶一下子警惕起来,她吃了钟明烛好几次亏,早就视她如洪水猛兽,一见钟明烛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就急忙叫道:“你们别过来!” 约莫是因为慕云也在,而两人又都是带伤之躯,暂时敌不过修为大涨的长离,她紧张得连声音都变了。慕云倒是很镇定,还不卑不吭地向她们行了礼。 “哎,你移情别恋了吗?前不久不还要死要活想嫁给叶家少主吗?”钟明烛故作惊奇道。 长离疑惑地看了一眼,她记得钟明烛曾说叶家少主其实是那个姑娘假扮的,这时看起来却像不知情一般。 “我没——” 若耶才说了两个字,慕云就眼疾手快捂住了她的嘴,看起来颇有些恨铁不成钢。 长离才恍然大悟,心道:原来她是想激若耶道出慕云的身份,看来她此前多半是猜测,而没有得到若耶亲口证实。 这时若耶的话虽没有说完,但也足够让人听出其中含义。 若耶也想到了这点,眼睛瞪得大大的,怒视着钟明烛,几乎要喷出火来。钟明烛不为所动,笑了几声就往别处走去。 长离正要跟上去,却被慕云叫住。 慕云轻轻拍了拍若耶,示意她稍安勿躁,然后走向前,向长离拱手行了大礼,诚恳道:“云中城局势复杂,还望长离仙子能为我守住秘密。” 她毕竟在龙蛇混杂处周旋了那么久,一下就看穿了长离的性子,说话没有拐弯抹角,而是直言请求。 长离心想云中城与天一宗无关,而且在僬侥城时,云师兄就说过不想被卷入其他派别的勾心斗角,这少主到底是什么人根本无关紧要,便应道:“只要不牵扯到天一宗,我们就不会说出去。”又对若耶道:“在六合塔承蒙相助,感激不尽。” 说罢她就转身离去。 “这长离还和之前一样冷冰冰的。”若耶埋怨道,接着又咬牙切齿起来,“还有钟明烛,我再也不想见到她了!” 慕云却一言不发看着长离和钟明烛离开的方向,兀自陷入了沉思。 “阿云,你在想什么?”注意到了她的沉默,若耶好奇道。 “没什么。”慕云轻声叹道,她仰头望向天际的浮云,眼前依稀浮现出城池的轮廓。 那个置身云端的都城,是一座恢宏无比的牢笼,而她只要还活着,就无法从中逃离。 一个月后,法器炼成,传送阵修复如初,长离和钟明烛就动身离开。 玄羽很是不舍,可怜兮兮拉着长离说了一大堆话,还捧了一堆灵果过来,都是些稀罕物,惹得钟明烛一直在边上翻白眼。 传送阵的另一端位于阳山,当白光散去后,长离发现她们置身于怪石嶙峋的谷地中,周遭的景象似乎有些熟悉。 再一看,她就认出这是当初救了钟明烛的地方,她不由得一惊,再看钟明烛,发现她也是满脸不可置信。 钟明烛将信将疑地四处走了一遍,才恍然大悟道:“怪不得我无法探知这里残留的灵力,原来是竹先生另有布置。” “应是如此。”长离应道,心中似有一块大石落地。 她们没有折回阳山,而是径直御剑前往云浮山。 五泉山的传送阵应该早就撤走了,而僬侥城耳目众多,必然会暴露行踪,念及在六合塔遇到的敌手,她们不想冒风险,是故选了最耗时、却也最稳妥的路线。 最初两人格外谨慎,提防被察觉行踪,结界时刻不离身,是以飞得不快。一连几天都没发现其他修士的行踪,这才稍稍放下心,加快了脚程。 第98章 神女峰底披上了白霜, 而峰顶却葱翠依旧, 好像不会被时间影响分毫。 参天古树下, 羽渊仙子一袭青衣, 眺望着远方,视线穿过悠悠浮云, 定格处, 乃是一片虚无。 姬千承出现在羽渊仙子身后,他看着那袭古朴的青衣,眼中一瞬涌起困惑, 只是很快就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石头似的隐忍。 羽渊仙子总是望着空无一物之处, 像是一尊雕像, 眼中什么都无,仿佛没有什么能牵动她的心绪,可姬千承却知道,她淡泊的外表下隐藏了一颗多么执着狂热的心。 非善非恶,甘愿为那个目的达成所有, 纯粹到令人胆寒。 “你来了, 剑谱呢?”羽渊知道他来了,但是仍是背对着他。 他一考虑就是三个月,羽渊没有催促, 这时也没有任何责难,开口只问剑谱,只要不会影响她的计划, 其他所有事都无关紧要。 “我可以交出剑谱。”羽渊闻言终于转过身,可下一瞬姬千承就话锋一转,“但必须亲手交给她。” “为何?”羽渊略显不快道。 “仙子为苍生大计出力,我自是不能藏私,可大荒剑谱是荒连剑宗代代相传的宝物,若长离不足以担当这剑谱之主,我岂不是愧对先祖。”姬千承一拱手,“所以我必须要亲自确认。” “你不相信我?”羽渊轻轻一笑。 灵力毫无预兆涌起,携着不容抗拒的力量袭向姬千承,他瞪大眼,面上掠过一丝惊愕,但却无半点退缩,反而捏紧双手愈发挺直身子,毫不畏惧迎上羽渊仙子审视的目光,朗声道:“我并非不信任仙子,只是不想轻率。” “轻率?”羽渊念道,话中听不出情绪来。 姬千承只能感受到重重压在灵海上的汹涌杀机,彻骨的寒意顺着脉络蔓延至四肢百骸,羽渊仙子还没动手,他的血液却已快要被冻结。 不知过了多久,杀意悄无声息地退去。 “也罢。”羽渊叹了一口气,面色又恢复了漠然,此前稍纵即逝的怒容已不剩半点影子。 什么都不会影响她,除了——得道飞升。 “我已派人寻找她的下落,待有所发现,你就去吧,只是,你可记住,你们只论剑道,不得凭修为相欺。” 姬千承悄然松了一口气,道谢后就立刻离开了神女峰,回到自己静坐那座山峰后,他抬头望向在银装簇拥下的神女峰,倒映在目中的翠色山头好似青春永驻的女神,看起来如此遥不可及,高不可攀。 他缓缓提起铁剑,看着寒芒闪烁的剑刃,心道:我是剑仙之后,定能不负先祖之荣。 如此想着,他目中掠过一抹果决。 与此同时,神女峰顶,姬千承不久前站立的地方,玄色身影鬼魅似的出现。 “为何答应他。”黑袍人冷声问道。 “那又如何,论剑道,他难道是长离的对手么?”羽渊不以为意,那黑袍人还想说什么,但她却挥手制止,“你现在恢复得如何?” “已无大碍。” “那就尽快找到长离吧,她若逃回云浮山,就很难有机会了。”羽渊的口气冷峻起来,“我观星象,云浮山所在的西北方清气渐盛,看来孤鸿尊者快要出关了。” 黑袍人沉默不语,似在深思,许久后,才以沙哑的声音应道:“好” 长离修为大涨,脚程比之前快了许多,带着钟明烛一连行了十几日,行程就过大半。 “回去后其他人见了你,都要大吃一惊吧。”钟明烛笑道。 下山只不过半年多,修为就从元婴初到了元婴末,就是日日吞服灵药都不可能进展如此迅速。 “我也不知为何会如此快。”长离道,“之前一百多年都没有什么长进。” 钟明烛忖道:“也许,这就是所谓修道即修心吧。”’ 长离默念着“修心”二字,点了点头。 这时,前方出现一只飞鸟,羽翎流光溢彩,看起来倒不是寻常飞鸟,翅膀没有扑扇的动作,与其说是在飞,不如说是在空中慢悠悠飘荡。 靠近时,长离发现那只彩鸟脚上都绑着一块玉牌,玉牌上刻着一个很显眼的聚宝盆,那是珍宝阁的标志。 她分出一抹灵识想去看那玉牌上还写了什么,忽然间,眉心传来一阵剧痛,刹那间蔓延至血脉深处。 上一次头痛,还是在黑水岭妖窟中,之后三个月发生了那么多事,她心中被大量新的事物充斥,一些以往的痕迹几乎悉数被覆盖,疼痛再次出现时,她一瞬产生了怪异的陌生感,但是很快,所有感觉都被铺天盖地的疼痛取代。 头颅好似生生被劈开,其中有灼热的岩浆在翻腾,身子摇晃起来,可她不清楚到底是因为步子不稳,还是因为视线被疼痛搅乱。 碧天浮云,还有咫尺之彩鸟绚丽的羽毛混在了一起,融成深不见底的漆黑。 “长离、长离……” 漆黑中,她听到有人喊她的名字。 起初,那声音好似来自很远的地方,含糊不清,渐渐得,那声音清晰起来,连因焦躁而轻颤的尾音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她睁开眼,昏黄的阳光落入眼底,她自喉间发出一声含糊不清的低喃,接着就偏过头,避开那太过灼热的光线。下一瞬,阳光就被挡住了,她感受着紧紧拥着自己的体温,神智一点一点清醒。 “我……”她撑起身子,发现自己正躺在钟明烛怀里,视线触及对方阴沉的视线,便下意识摇了摇头,“现在好了。” 钟明烛就将手自她眉心移开,沉着脸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长离试着运转灵力,发现没什么异常,才道:“我偶尔会头痛,以前就这样。” “以前?”钟明烛的脸色又沉了几分,“一直都这样?我怎么从没听你提过?” “是,记事以来就这样。”长离坐正,瞥了眼钟明烛几乎要喷火的眸子就迅速移开视线,“小师叔替我看过好几次,都没能治好,是天生的。” 所谓有得必有失,她身为剑灵之体,修行比他人容易数十倍,而这头痛之症,大概就是剑灵之体带来的缺失吧。 见钟明烛脸色丝毫不见缓和,她又道:“症状时轻时重,也摸不清发作时间,最初很频繁,后来就少了,元婴之后才发作了三五次,而且症状都很轻,我以为正在转好,就没有提过。” 其实那时候以她的性子,无论疼得多厉害都不会主动告诉钟明烛,不过如果钟明烛问起,她也不会刻意隐瞒。两人相处那么久,她却直到这时才坦白病症,只能说运气使然。只是她看出钟明烛此时心情恶劣,如果据实说不定就是火上浇油,就将没说的责任揽了下来。 钟明烛看着她,神情五味复杂,过了许久,她叹了口气道:“那时你没有提及也是理所当然。” “我不是故意隐瞒。”长离轻声道,之后她抚上眉心,露出不解的神情,“原本我真的以为快好了,但是最近几次发作却都很厉害。” “最近几次是哪几次?”钟明烛问。 “一次是在震泽竹舍,大概是千面偃闯入之前,一次是在黑水岭妖窟,受伤昏迷后,还有就是刚才。”长离一一向她道明。 “震泽……黑水岭……”钟明烛念道,眸光明暗不定,似在苦思。 她鲜少显出这般严肃的模样,长离印象中,钟明烛的模样总是极其鲜活,是喜是怒表现得都很明显,就算偶尔板起脸,也多是虚张声势,此时她却面无表情,无论是眼中还是唇角,都无半分笑意,取而代之的,是冰冷彻骨的嗜血和残忍。 长离忽然想到钟明烛被妖兽所伤那次,那时候她的目光也是这般。 “阿烛……”她不禁按住钟明烛的手臂,轻轻摇了摇头。 从沉思中回过神,钟明烛对上长离的视线,先是有些困惑,之后像是反应过来似的,反手握住长离的手,安慰似的笑了笑,道:“没事。”她若有所思地看向长离的眉心,又道:“若有机会,再找竹先生替你看看吧。” 长离点了点头:“好。” 之后,她招来飞剑欲继续赶路,却被钟明烛拉住,随后,一枚玉牌递到了眼前。 “我刚摘了下来,你就晕过去了,我差点以为是这玉牌上有什么厉害的法术。”钟明烛指了指玉牌上的聚宝盆图案,“这和珍宝阁拍卖会的邀请函有些像,不知这次是什么。” 说着她将一丝灵力注入其中,便见玉牌上现出一行字,写的是元月十七李琅轩会在小镜湖赏梅,形单影只略显寂寥,便遣飞鸟一只,邀请函一枚,望有缘人得之,于小镜湖一聚。 小镜湖离云浮山不远,据说曾经就在云浮山脚下,但是那么多年来山川变位,渐渐地就隔开了。 头顶那只彩鸟已经不见了,钟明烛说她取下玉牌后,那只彩鸟就化作灵光消散了。 钟明烛嗤笑道:“这‘有缘人’三字倒是一点不差,李老板也是个怪人。”她算了算日子,发现今日正好是元月十四,便道:“还剩三天,不如我们去看看?” 长离摇了摇头,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除此之外,她还担心头痛在此发作。 钟明烛继续道:“李琅轩是当世最一流的炼器师,据说他那一派继承了上古工匠技法,我想他说不定能知道六合塔的玄机,先回门派再折返就来不及了。”她想了想,又道:“而且我记得他没有去合虚之山,而且南溟也一直和他不对盘,况且他和竹先生关系不错,炼器炼药有些玄理互相通融,说不定能拜托他先看看你这头痛症。” 钟明烛所说的不无道理,李琅轩没有去合虚之山,多半和羽渊仙子没什么关系,而他的炼器之术远超当世其他炼器师,龙田鲤看不出症结所在的难题,他或许会有办法。 再者,六合塔的疑点太多,上面刻的都是上古的铭文,连若耶都认不全,能有些线索总是好的。 钟明烛又道:“万一情势不妙,我们还要竹先生送的灵符,用来逃之夭夭足矣。” 长离揣摩着她的话,心中却想起下山后的经历,她们出生入死多次,但无论是怎样的难题,钟明烛总有办法将其化解。 ——既然阿烛如此说了,那必然有她的道理。 于是她答应下来:“好,不过凡事多加小心。” 两人稍歇息了片刻,就稍改路线,往小镜湖而去。 去小镜湖只需一日,她们抵达时,正值黄昏,湖畔空无一人,莫说是梅花,就是连棵草都没有。 钟明烛说多半是李琅轩设了秘术,须得到元月十七那天才会设宴之地才会出现,她见不远处有座凡人城池,便道:“不如我们去那等几天,混在凡人中,也不容易被其他修士发觉。” “好。”长离立刻答应了,其实对她来说,去凡人城镇和在荒野等候其实没什么差别,哪怕就这样站在湖畔吹几天冷风她都无所谓,不过既然钟明烛说要去凡人城镇,她跟着便是。 一进城门,她们就发现处处张灯结彩,已经入夜,可是四处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不少行人手上都提着灯笼,还有人正在墙角点燃火花,四处都映着火色,连天上的星辰都稍显暗淡。 长离不禁好奇道:“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 钟明烛四下一打量,便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笑道:“今天是上元节。” 元月十五,是新的一年里凡人首个盛典,他们点燃烟火,驱走隆冬的严寒,迎接万物复苏,春暖花开。 她生性好热闹,哪里会错过,就拉着长离往市集而去。 “既然来了,不去逛逛岂不可惜。” 第99章 ——火树银花合, 星桥铁锁开。 在极远处就能看到染红夜幕的火光, 高耸的城墙拦不住城中喧哗, 每靠近一些, 那些声音就更清晰一点,交谈、脚步、车轱辘轧过马路的响声混于一处, 构筑出恢弘盛大的乐谱。 穿过装点着花灯的城门, 万千明亮霎时涌入漆黑的眼底。 长离从未见过如此热闹的景象,她望着眼前游移飘摇的火花,仿佛看到了浩瀚的星河。 不知从哪响起了震天撼地的锣鼓, 将夜间应有的静谧驱得半点不剩,她面上掠过片刻怔忪, 步子迟疑起来。 有些太吵了, 她如此想。 可紧接着,那份紧绷的情绪就被覆上手心的热度驱散了,钟明烛拉着她笑道:“东市应该会有表演,我们去看看?” 她垂眼看向两人末端靠在一起的袖子,试探似的曲起手指, 轻轻回握, 随后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钟明烛笑了两声,收拢五指, 将她的手握得更紧,快步往前走去。 很快,两人的身影就没入了尘世喧嚣。 修真界中的宴会从不见喧嚣, 就算没有固定坐席,众人行走交谈时大多也都很安静,各个都挂着安宁的微笑,喜怒不露于形色。大多修士都认为美酒佳肴为凡人之欲,会耽误修行,是以宴会上的灵酒灵果都寡淡无味,仅仅是为了取其灵力罢了,而宴席上众人言笑晏晏,相谈的无非是“修行”二字。 仙人清心寡欲,不沾俗世烟尘,喜怒皆可摒弃,而慕求得道登仙的修士,言行举止自是离不开一个“静”字。 就算是以喜好享乐闻名的李琅轩,他举办的宴会虽然多了些声色,可终归还是以素淡为主,丝竹声声清雅好似来自缥缈的远方,哪里会有这么多烟火气。 而今,长离置身于凡界街头,放眼望去,映入眼中的景象千变万化,每个人,每个角落都有自己的独到之处,无一重复。 喜怒哀乐,一应俱全,凡界一瞬光景,抵得上山中百年。 一列孩童从她身边跑过,每个人手里都提着一个明晃晃灯笼,还有人拽着火线,星火洒了一地。 不远处,一群人正在猜灯谜,各式各样的灯笼挂了好几排,灯下字条飘扬,远看去就像一排排飘带似的,一旦有灯被取走,立刻有新的被补上去,人群中,有人得意,也有人摇头叹气。 “只有猜对灯下的字谜,才能把灯取走。”钟明烛与长离解释道,“最漂亮那盏灯下的字谜往往是最难的。” 说着,她指了指最中央那盏灯。 那盏灯比其他的大了不少,看形状应是凤,九条尾羽随风飘荡,边上还簇拥着几盏小灯笼,虽是用竹骨扎成,但轮廓竟与真鸟没什么差别,看起来栩栩如生。 那盏灯下聚了不少人,一个个都在抓耳挠腮、冥思苦想,尚无一人能揭开谜底。 “确实好看。”长离如此道,她记得钟明烛曾说过,凡界工匠手艺之高超不压于修真界那些炼器师,如今一见果真所言非虚。 钟明烛见她打量了那盏灯好一会儿,便问:“想要吗?” “你知道谜底?”长离反问道,她大略扫了一眼那灯谜,谜底似乎与凡界一位帝王有关,而不是普通的拆字解字,修士不清楚凡界朝代更替,很难知晓答案。 钟明烛摇了摇头:“自然是不知道,谁知道在附近称王称霸的是什么人。”她接着又道:“可我能看到谜底啊。” 她们是修士,偷看个字谜谜底连略施小计都算不上。 长离毫不犹豫拒绝了:“这是作弊,不行。”她见钟明烛闻言不满意地皱了皱眉,与以前抱怨她太刻板时如出一辙,便又道:“况且我也不想要。” 她素来不在意外物,这灯虽然精巧非凡,但对她来说,看过便足够了。 “那就算了。”钟明烛嘟囔道,她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很快就舒展眉心,将注意从字谜上移开。 又走了一会儿,长离听到左手侧忽地传来一阵喧哗声,她一看,原来是两个商贩正在争执,也不知是什么缘由,吵得面红耳赤的,经人再三劝阻才互相瞪了一眼,转头又是笑容满面地招呼起客人来。 他们变得可真快,长离忖道,这时她忽然觉得有什么披到了肩头,低头一看,原来是一条绛紫色的披风。 “白色太显眼了。”钟明烛这么说,她自己则套上了件孔雀蓝外衫。 两人皆是白衣,与这喜庆之时格格不入,加上二人容貌出众,一路走来已招来不少探寻的目光。长离早就注意到,不管到了哪里,总有人在看着她们,可一直没有细想,只道可能是凡人的习惯,经钟明烛一提才反应过来,一边将斗篷细细系好,一边轻道:“原来如此。” 她见,披风和外衫都是普通布料制成,剪裁缝纫都算不上多考究,显然非灵物,又好奇问道:“你从哪里来的?” 钟明烛指了指右后侧,长离分神一探,透过人群看到了一家成衣店,里面摆了不少剪裁好的衣服,而最靠近门口的两个架子上空空荡荡的。 看来是钟明烛经过时顺手取了两件,她只消手一点即可,而在店主看来,就是有两件衣服不翼而飞,他正揉着脑门对着那架子发愣,看来还没完全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你……” 大概是看出长离又要说教,钟明烛立即打断她,振振有词道:“我可没偷,不信你再看看。” 长离才发现架子上摆着一支半臂长的人参,那店主也发现了,他疑惑地拿起人参看了又看,随后笑逐颜开地收了起来。 那是支两百年左右的人参,在修真界不算什么稀罕物,但是在凡界已算得上名贵。 “那支人参可比这两件衣服贵多了。”钟明烛嫌弃地挥了挥袖子,“要不是白衣太显眼,我才不想换。” 长离却道:“在凡界只需施法即可易貌,何必多此一举。” “这叫入乡随俗。”钟明烛笑道,随后一指街边琳琅满目的商铺小摊,“况且,我们来这,本来就是多此一举了,何不放下修士那一套。” 不管是什么事,钟明烛总有说得头头是道的本事,哪怕只是单纯的心血来潮。长离已能将她的心思猜得八九不离十,却也不想和她辩解,点了点头便由她去。 长离以前几次在凡人城镇停留,都是有要事在身,无论是去青羊县替钟明烛寻找身世线索,还是被南溟等人逼到六合塔,她连休息的余瑕都没有多少,于镇中光景顶多匆匆一瞥。而今漫步在节日的街头,她才真正体会到何为前辈形容凡界总会用上“浮华”二字。 五光十色的灯火,琳琅满目的铺子,只一瞥就足以被其中繁多的绮丽乱了眼。 修士提及凡界盛景时多半是不屑一顾的,浮华便是虚浮不实之意,可打量着街道两畔如画似的场景,长离却不觉得那些都是虚有其表。 那些花灯,以及铺子里的面具、香囊等等,至少那些都是极好看的。 她起初只当这是陪钟明烛,自己则怎样都无所谓,可不知不觉中,她却被这片荣华吸引了目光。 无论是高台上的歌舞,还是商铺里琳琅满目的小玩意,都令她充满了新奇感。 她没有发觉,自进城后,钟明烛的目光大多时候都落在她身上。那双浅色的眼睛总在不经意间显出薄凉,可在和她说话时,笑意都会直达眼底,无半分掩饰。一旦发觉她注意到了什么,就会细细与她介绍。 比如说傩神舞的来历,比如说香料的品种和用途。 长离还看到有个年轻男子在首饰店挑簪子、手镯之类的首饰,而那些首饰看起来都是女子款式。 “他们为什么要买这些?”她有些不解。 “当然是买来送给小姑娘的。”钟明烛一副看好戏的模样,拉着长离跟上那男子,没多久就见他急匆匆追上一个年轻姑娘,支支吾吾说了几句后就将那几样首饰捧了出来。 原来是那男子对那姑娘一见钟情,但自己第二天就要离开,一年后才会回来,所以才会出此下策。 “连名字都不知道就想提亲。”钟明烛摇头晃脑道,“后生可畏。” 长离则问道:“凡人都这样吗?” “这倒不是。”钟明烛带着她看往另一处,“上元夜的确有不少情侣私会,大多是这样。” 那里,只见一个姑娘和一个书生并肩而行,两人有说有笑,行至路口即将分别时,那姑娘将一张帕子塞入书生手中,然后就和来接她的女伴一起离开了,急匆匆得像是在逃一样。那书生则攥着那帕子看了又看,随后咧开嘴笑起来,原本斯文的长相无端显出几分傻气。 “送了亲手绣的帕子,便是表述倾心之意。”钟明烛掰着手指和长离讲起凡界婚配的风俗来,长离静静听着,心中则想:倒是比修真界复杂多了。 修士结为道侣,只需结契,因为双修需要功法能够相辅相成,所以多是同门弟子结契同修,又因为谋求的是提升修为,修行至瓶颈时散盟重寻新道侣的也不少。 像竹茂林和百里宁卿那样的道侣,几百年都不出一对。 他们为了“情”之一字,甚至甘愿舍弃修为。 在那男子赠送首饰时,长离听到了“衷情”二字。 这是情啊—— 飘忽不定的思绪忽地定格在这个字上,不久之前,有人与她说过相似的话语。 恍恍惚惚胡乱飘荡的思绪忽地定格,心底好似有浪潮席卷而至,一瞬间,耳中只剩鼓噪,她闭上眼,努力扯回思绪,睁开眼,却对上了钟明烛稍浅的眸子。 “在想什么?”似乎是她不小心发呆了太久,被钟明烛注意到了。 眼见钟明烛眼底浮现出揶揄的神色,长离垂下眼,不动声色道:“没什么。”说着她侧过身,胡乱抓起手边摊子上的什么问道,“这是什么?” 问完后才发觉那是个面具。 钟明烛笑了起来:“这是个面具。” 长离听出她话中的取笑之意,抿了抿唇,固执地又问道:“这是什么面具?” 那面具眉骨突出,青面獠牙,虽然算不上多可怖,但也和美好安宁沾不上边,可买的人倒是很多。 “这是用来辟邪的。”钟明烛也抓起了一个, “夜间阴气重,戴上这面具,妖魔鬼怪看到这些就被吓跑啦。”她把手里那眼睛瞪得铜铃大的面具举到脸前,转向长离,压低嗓音道:“无知小鬼见了本君还不速速下跪求饶。” 她那嗓音似乎是在模仿百里宁卿,只是她身形纤细,哪里会有百里宁卿的威慑力,倒是有些好笑,长离不禁勾起嘴角,先前莫名的慌乱渐渐淡去,她探手将面具从她脸上移开,见那张熟悉的脸一点点自面具后显露,眼中不觉添了几分柔意,道:“别闹了。” “才不是闹。”钟明烛眨了眨眼,接着装模作样道,“是辟邪,至少比我这张脸管用些。” 长离稍忖片刻,先是点了点头似是附和,但很快又摇了摇头,心想:可是这张脸比较好。 摊主见她们玩闹得很是开心,直接将那两面具送给了她们。 长离刚想回绝,钟明烛已先一步谢过那摊主,然后戴上面具往别处去了,长离只得收了面具追上去。 两人又逛了一会儿,最后在市集边的桥上停住,桥上人比较少,大部分人都去了桥下,正在往河里放花灯。 “那些是祈愿灯,若一直不沉,心愿就能达成。”钟明烛趴在石栏上,望着那些花灯,似笑非笑道。 很多灯尚未飘到河中央就暗了下去,也有些一直顺着水流漂下去,直到灯的轮廓消失在夜色中,只留下轻晃的火光。 长离看到有几人兴高采烈,好似心愿已成,稍一探,发现那些人的花灯虽漂得很远,有几只甚至漂到了城外,可最终也都沉入了水中,不由得好奇道:“他们的花灯也沉了,为什么他们那么高兴?” “火光漂到了目力不及的地方,在他们看来,自然是没有沉。” “这也可以?” “有何不可呢。”钟明烛抬头懒洋洋望向稍显暗淡的星空,“不过是心愿罢了,纵然是假的,能欢喜一刻也很好了。” ——心想事成,能信几分,便是几分。 行人陆续离去,不多时,桥头只剩下她们两人,安静下来后,那些捉摸不透的情绪再度袭来。 火光电石间,思绪自见过的场景上一一掠过,不久前被打断的念头再度浮现。 广场上,烟火迸发出炫丽的色彩,那些朦胧的光影似来自极远的远方,又似近在咫尺。 长离看着钟明烛的侧脸,又垂下眼望向河中浮沉的星火,蜷缩起手指,迟疑道:“你有什么心愿吗?” “嗯?”钟明烛挑了挑眉,转过头,与长离对视片刻,忽地勾起唇角,“我想放个花灯。” 第100章 聚集在桥下的人渐渐少了, 据说午夜时分在城郊有烟火大会, 人们放完花灯就赴往下一场盛宴, 连街头的小贩都散了不少, 人流在火光涌动中往城外涌去,喧闹也随着人流一起远去。 桥边渐渐安静下来, 夜风勾起几许凉意, 水面上虽仍有星火浮沉,但失了欢声笑语的点缀,看起来比之前清冷了不少。 长离捧着面具伫立在桥头, 斗篷下摆时不时被风撩起,斗篷下纯白的衣料与夜色构成黑白分明的对比, 纤尘不染, 干净得好似不是真的。她的视线落在水上,静静地打量着水上为数不多的花灯,但渐渐地,水光和灯火混杂成朦胧不定的虚影,飘忽不定的目光越过那些交织的光影, 投向了不知名的彼方。 钟明烛去市集另一头换零钱了, 她想放花灯,但她手头无金银,用药材去换终究太麻烦了。 ——她若想, 不要说是取一盏花灯,就是在店主眼皮子下取几十盏也轻而易举,但很显然, 长离不会允许她再行不问自取之举。 就在她叽叽咕咕小声抱怨在阳山时不该把那剩下的一半金子全部给猎户时,长离忽然想起自己储物戒里还有很久以前风海楼给的银锭,便取了几锭给她。银锭面额太大,寻常摊贩多半找不开,钟明烛打算去找个铺子换几贯铜钱,便让长离在桥上等她。 “我去去就回,你可以先想想要祈什么愿。”她笑着离开,只是短促的几声轻笑,可是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嗓音仍旧在长离耳畔回荡,好似铃铛滚了一地,余音不绝。 又像是月华,柔柔地洒下,驱散了元月的萧索寒意,连带她踏过的石阶看起来也比之前暖和了几分。 长离没有分神去探寻钟明烛正在何处,只静静等候着,河道尽头,火光明灭,不知是花灯中未燃尽的烛光,还是倒映在水中的星辰,亦或二者皆是,就像是这繁华的世间,容纳了万物。 忽然,她听到了懊恼的叹息,往桥下一看,只见一个少年正愁眉苦脸看着河心。岸边只剩他一人了,河心也只剩下一盏花灯,那盏花灯已歪斜了大半,靠近水面的那半被水打湿,水渍不断扩散,看起来很快就要将整盏灯都扯入水中。 那应是他的灯吧,多半是要沉了,长离心想,这时她看到那少年的同伴过来喊他快些,说烟火大会快开始了,那少年嘴上连声答应,眼睛还是死死盯着那盏花灯,似乎不亲眼看到结果就誓不罢休,即使眼中的失望越来越浓,也没有移开目光。 大概很重要的心愿——长离抿了抿唇,眉头不自觉拧紧,但很快又舒展开,藏在袖中的手指轻轻一抬。 以前的她多半是不会注意到的,就算注意到了也不会做什么。如今她却在想:那也没什么。 突如其来的大风刮过水面,将那盏小半已没入水下的花灯扶正了,那少年先是困惑,但是很快就发出欣喜地呼声,原本被失望笼罩的眼睛一瞬亮了起来。在那阵风的推动下,那盏花灯很快就漂到了河道尽头,消失在那少年视野中,他如释重负地吐了一口气,下一瞬,像是感受到了什么似的抬头看向桥头。 他只是凡人,无法感知灵力,就算一瞬有所察觉,终究不过是浮光掠影,看到长离正在看着自己,他先是一怔,之后略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冲长离笑了笑算是打招呼便急匆匆去追同伴了。 长离环视四周,发现附近只剩她一人了,河畔彻底安静下来,而钟明烛还没有回来,她低头端详着手里的面具,忽然觉得有些索然无味。 急促的脚步声传入耳中,竟是那少年折了回来,长离以为他是落下了什么东西,却发现对方在自己面前停了下来,局促地搅着袖子结结巴巴邀请长离和他一起去看烟火。 原来那少年和几个朋友一起租了一条游船,烟火大会时,郊外护城河中是绝佳的观赏位置,他见长离独自一人在桥上,便想邀她一起。 船有三层,美酒佳肴一应俱全,而且视野极好,无论是烟火还是水榭上的轻歌曼舞都能尽入眼底。 少年起初有些紧张,但不久说话就流利起来,他口才不错,三言两语就描绘出烟火大会的繁华绮丽,长离心道:那倒是不错。 比这已空无一物的河畔好多了。 只是她还是摇了摇头:“我在等人。”看到少年眼中的惋惜,她微微一笑,又道:“不过,谢谢你。” 少年道了声“可惜”,不过很快又露出笑容道:“等你的朋友来了,可以去城外找我们,我们的船就停在角楼边上。”说完,不等长离回应就跑开了,一溜烟就消失在街角。 朋友? 长离暗暗琢磨着这两个字,平静的眼神中起了丝丝涟漪,她先是轻轻“嗯”了一声,末了又不自觉摇了摇头。 她们是师徒又不像师徒,是朋友却也不像是朋友,无关礼义,无关名分,诸般情绪混杂于一处,其中的界限难以划清,不知不觉中,一旦遇到什么,她率先想到的总是钟明烛。 两人被紧紧缠在了一起,她却丝毫不觉得奇怪,仿佛本应如此。 “你突然摇头做什么?” 笑盈盈的嗓音传来,长离抬眼,看到钟明烛踱着慢悠悠的步子过来,她一只手里捧着一盏莲花灯,另一只手则提着一串小玩意,随着步伐,丁零当啷响声不绝,她竟把之前长离把玩过的东西都带了回来。 一样不落。 长离的目光落在她手上,唇角不自觉稍稍扬起,待钟明烛走到身边,便将那少年的事告诉了她。 “还有这等好事?”钟明烛将除了花灯外的东西一股脑塞入长离手中,然后往桥下走去,“若想去的话,和我说一声就好。” 长离缓步跟在她身后道:“我等你。” 钟明烛笑了笑,接着故作惋惜道:“唉,可我没有三层画舫啊。” 长离正在将那些胡乱叠放在一起的小玩意规整好,闻言想也不想就道:“可是有你。”话音刚落,前方的身形忽地一顿,她险些撞了上去,正欲询问“怎么了”,钟明烛已继续往前走去,倒像是什么都没听到一样。 到了河边,她已将手里的东西都放入了储物戒,和之前钟明烛送她的那把伞摆在了一起,那些都是对修道毫无益处的凡物,她却觉得比灵药灵石更赏心悦目些。 等回了云浮山,可以在屋里摆放一些,她如此想,钟明烛不止一次说她屋里太简陋了,空空荡荡就像个笼子,那时她从未往心里去,如今想来,的确是太简陋了。 面具可以挂在墙上,瓷器玉石可以摆在桌角,苗圃里还有花——她暗自琢磨着这些,忽地听到自己的名字,回过神,发现是钟明烛正在唤她。 钟明烛捧着花灯,却没有放入水中,而是目不转睛看着长离,面上是浅浅的笑,春风似的,她应是说了什么,正在等长离回答。 正值隆冬时节,纵然有灵力护体,长离仍能清楚感受到料峭的寒意,只是一看到钟明烛的笑,她就有种置身于三月的感觉。那是春暖花开,冰雪消融的季节。 “什么?”毫无缘由地,看着钟明烛眼中笑意逐渐加深,她觉得心里有一处猛地收紧,素来平静的嗓音蓦地透露出些许干涩。 “我可以写你的名字吗?”钟明烛如此道,说话间举了举手里的花灯。 长离发现那花灯的样子和之前那少年的有些不同,底部缀了红线,将每片花瓣都连在了一起,注意到她略显困惑的视线,钟明烛又扬了扬那盏灯,笑道:“红线缠情,盟许三生,这灯就叫缠情灯,老板说城里的年轻人很喜欢呢。” “缠情灯?”长离轻声重复道,眉心微微蹙起,视线缓缓自花灯上抽离,转而落入钟明烛眼中。 自离开六合塔后数度被勾起的奇异情绪涌上心头,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汹涌,令她的思绪一瞬陷入空白,灵海中好似有什么剧烈震荡,连带指尖都微微颤抖起来,她露出迷茫之色,喃喃道:“你想和我盟许三生?” “这倒不是。”钟明烛面上仍挂着浅浅的笑,一派云淡风轻,仿佛所说的不过是寻常不过的事。 轻轻一句话,长离便觉得心里莫名一空,她抿紧唇,眼中浮现出焦躁之意,眉头愈发锁紧,可还没等她来得及说什么,就听到钟明烛轻笑一声接道:“毕竟,三生太长了啊。” “你想说什么?”长离垂下眼,只觉得心里面乱糟糟的。 那些曾经若隐若现的念头被钟明烛一句话勾起,又被她一句话打上了死结推入了深渊。 “世事难料,谁知道下一世轮回会前往何处,甚至有人根本入不了轮回。”钟明烛把玩着那花灯道,“缘定三生三世,于我而言不过是自欺欺人,只不过花灯铺只有这样的灯,若我对老板说:‘喂,给我把里外两层花瓣卸掉’,他多半要觉得我是来闹事的吧。” 长离低头不语,心中却道:若你当真这么做了,也不奇怪。她又想到了若耶,神之血令她们生来就具有强大的力量,却也令他们无三魂六魄,身消则神散,入不得轮回。 修士受伤若损了魂魄,亦难以有来世。就算经历了轮回,也很难说来世之人和前世是不是同一个,所谓三生三世,信则是期望,不信便只是空话罢了。 “之前,你问我有什么心愿。”钟明烛抬手,轻轻抚上长离的眉心,似要揉平那里紧锁的纠葛,“缠情灯意为盟许三生,可我只要今下。” 长离迟疑道:“和我?” “嗯,和你。” 沉寂的喧嚣复而活了过来,尖锐刺耳,几乎要刺穿头颅。 一瞬间,长离觉得自己被巨浪吞没,随波飘荡,无一处可倚傍,思绪亦是如此。 “我……”她不觉往后退了一步,心境一起一落后,如今不止是指尖,连身子都微微颤抖起来,连吐出的音节都掺杂着战栗。 焦躁、急切、欣喜、慌张,万千种情绪快速交替,在她漆黑的眼中覆上明暗不定的色调,她又退了一步,足下有罡风涌起,掀起斗篷和发丝,纤尘不染的白衣完全显露,她低头一瞥,却在袖口看到了相似的红线。 这只是巧合,她心头却又是一震,只觉所有的一切都指向一个方向。 她顺着那个方向看去,看到钟明烛捧着花灯静静看着她,清秀的面庞上是她熟悉的微笑。 不知何时,钟明烛在朝她笑时,笑容中已无最初的嘲弄和薄凉,只剩下毫无棱角的柔软,而这样柔和温暖的笑意,她早就习以为常,就算封闭五感都能描摹得丝毫不差。 灵气徐徐散开,将平静的河面震得支离破碎。灵海中隐隐传来排山倒海的呼啸声,她想要压下,却难以克制。 相识以来的画面走马灯似的在脑海中掠过,山上的平淡悠闲,山下的生死一线,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真切得好似不久前才发生一般。 “我们是师徒。”她垂下眼喃喃道,“我欲修得正果,必须要摒弃七情六欲。” 声音很轻,似即将燃尽的灯火,只消一阵微风就能吹散,仿佛只是说给自己听的。 她说着又动了动脚,还想后退,可是手却被握住。 只是轻微到几乎可以忽略的力道,她便被拉了回去,没有抗拒,拉开的两步距离转瞬就恢复如初。 “你在乎吗?”钟明烛看着她,笑容中透出几分肆意张狂,她看起来一点都不紧张,就像以往一样,游刃有余好似一切都在掌控中。 长离看着近在咫尺的浅眸,她们靠得如此近,近到她能够清楚地在钟明烛眼中看到自己的模样,看到自己眼中比上元节灯火更明亮的光彩。 纷涌而至的思绪卷过之后,鼓噪的灵气渐渐安静下来,她的心以及身体都变得轻飘飘的。 她想要板起脸,想要让自己看起来与往常无异,唇角却不受控制地微微扬起,轻快的音节自喉间溢出。 是笑声,很短,很轻,但切切实实是笑声。 “我不知道。”她思忖着师门交付与她的东西,摇了摇头,“我一直都不清楚,那些应该是什么,也不知道我应不应该在乎。” “那你想放花灯吗?” 问话时,钟明烛又靠近了一些,长离看着她眼中愈发清晰的自己,张了张嘴,正想说“不知道”,眼睛却被捂住,未说出的话语顿时被阻住,她下意识闭上眼,任凭自己置身于黑暗中,甚至忘了自己视物根本无需肉眼,她听到钟明烛轻声道:“别乱动。” 我没有乱动,她心道,然后就觉得仍被握着的手上力道往下稍扯了扯,她被拉着稍稍低下头,紧接着,便有温热柔软的感触落在了额头。 捂着眼睛的手自她眼前移开,顺着侧脸缓缓滑落,她尚未反应过来要睁开眼,同样的温度覆上了眉心,停留得比之前久了一些,而后,抚过脸庞的手停住,轻轻托起她的脸。 钟明烛的气息近在咫尺,好似能融化一切,长离已忘了要睁眼,背脊传来轻微的战栗,她不禁蜷起手指扣住钟明烛的手。 先是嘴角,然后是嘴唇,轻柔的触碰激起麻酥的痒意,她眉心一蹙,但很快就舒展开。 只是比常人稍高了一些的温度,她却觉得像灼热得似火焰,烫得心尖都发颤起来。 亲吻并没有持续多久,只稍稍碰触就退开,但是没有退太远,钟明烛笑着说话时,长离仍能感受到对方吐气的温度。 “想放花灯吗?” 长离睁开眼,闯入眼中的光线勾起几分晕眩感,思绪亦是浑噩一片。恍惚中,她探出手,什么都不想,只凭心而动。 被握住的那只手也从钟明烛掌心脱出,转而缓缓攀上对方的腰,她从未做过类似的举动,带着几分笨拙以及固执,双臂绕到钟明烛背后,将她扯入拥抱。 毫无保留。 远方传来阵阵爆鸣声,应是烟火大会开始了。 几十上百道流光同时没入夜幕,然后一并绽开,似百花一朝齐放,又似游龙惊鸿翱于九天,在墨色上绘出难以言喻的盛世美景。 长离却无暇去听,无暇去看,她在这个上元夜见识了许多前所未见的东西,惊叹于尘世的热闹,被凡间工匠精妙绝伦的手艺吸引,千姿百态的景致看得她眼花缭乱,而今这些都变得无关紧要起来。 寰宇之下,这万丈红尘中,好似一切都离她远去,只余下她和钟明烛两人。 她听着自己的心跳,不知多久后,思绪才逐渐清醒,而后便觉耳尖和脸庞都烫得吓人,躲似的将脸埋入钟明烛肩头。 而后,她又听到了钟明烛的笑声,就在耳畔,清晰到能辨出其中轻微的起伏与停顿。 “你还没回答呢。” 她勾起嘴角,轻轻点了点头,“嗯”了一声,之后,她怕钟明烛听不清,稍稍抬起脸又道:“想。” 她想的,仅此而已。 这样就够了。 第101章 上元夜没有宵禁, 一整晚, 两人就坐在河畔, 亲手将上百盏花灯送入水中。 花灯铺老板着急去看烟火会, 钟明烛便将一整车花灯都买了下来,那盏缠情灯只是其中之一, 其余则被她收入了储物戒中。 当长离松开她时, 那盏缠情灯已被风刮入了水中,在河心沉浮,长离想起尚未写上名字, 便想将等取回来,却被拦住, 随后就见钟明烛得意地一摊手, 掌心瞬时多了一盏崭新的莲花灯,脚下也多了一堆其他形状的花灯。 “足够写上百个心愿了。”她皱了皱鼻子,笑起来。 长离也跟着弯起眉眼,随后抿嘴摇了摇头道:“我没有那么多心愿。” “还有好几个时辰才天亮,我们可以慢慢想。”钟明烛拉着长离在水边石阶上坐下, 抽出笔开始在那些灯上写下期盼之事, 每写好一盏就将其推入水中。她写得飞快,连想这几天不要有暴雨免得赶路麻烦这类事都写了上去。 长离提着笔,思来想去都想不到什么, 琢磨了许久才一笔一划写下几个字:想再去一次桃源。 才写好,灯就被取走了,钟明烛看到那几个字, 打趣似的“哦”了一声,尾音拖得老长,而后声调一提就变成了笑。 长离对过往的印象大多笔墨极淡,那是为数不多色调鲜明的。长离被她看得略有些不好意思地偏过头,随后身子就被勾了过去,钟明烛亲了亲她的唇角,笑道:“待这些事尘埃落定,我们再去。” 这些事是什么,尘埃落定又是什么,长离没有深究,只在心中反复咀嚼着“我们”二字,愈想便愈觉说不出的欢喜。 她之前懵懵懂懂,感觉什么都是迷雾重重,看不透,猜不明,可一旦知晓,那些在心头盘桓在心头的千丝万缕瞬息明晰起来。 这便是“情”吧,但是念及这个字,心尖就止不住发颤。她抬起手,指尖勾住钟明烛的袖子。 钟明烛以为她有什么想说,稍稍探过身子问:“怎么?” “没什么。”她摇了摇头,身子一点点靠过去,直到肩膀相倚,彼此没有一丝缝隙,“这样、这样很好。” 钟明烛了然地抿嘴一笑,挺直了背,让长离能靠得更舒服些,然后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将剩下的花灯都填满。 一盏一盏花灯被推入水中,浮浮沉沉,缓缓淌向城外,起初只是零星的火光,渐渐地占据了整片河道,连河边的石栈都被染上了火色。 沉寂下来的河水重新映出浩瀚星河,水色辉火勾连成延绵不绝的画卷,容纳的成千上万色彩好似将天地都融入其中,而她二人坐在河畔,就像坐在云中一般。 手指一弹,微风将最后一盏花灯拂入水中,待那盏灯平稳地漂到河中央与其他花灯汇合,钟明烛便从储物戒里取了壶酒出来,抿了一口后递给长离,道:“这是从竹先生那讨来的百花酿,上次没有喝到,这次可不能错过了。” 长离想起和百里宁卿数度起干戈的过往,那日对方摆了三只酒碗,分明是要请她们喝酒的意思,只不过对方性子太跳脱,自己又不晓得人情世故,稀里糊涂就又动起手来,念及此处,她不禁心道:若是能早一些想明白就好了。 可她转念一想,若是一早就如此,也不会收了钟明烛当徒弟。但凡明事理,就会挑一个在剑道上有天分的。 是福是祸,不到最后都难以判定,能确认的,唯有当下—— 她喝下一口酒,浓郁的花香霎时沁入心脾,很快就勾起轻微的醺意。那并非是酒的缘故,而是因心而至。 执手相倚,就算是隆冬凛冽的寒风,都像三月春风般催人迷醉。 夜很长,又很短,一壶酒饮尽,天际已泛起鱼肚白。 河畔尚无其他人经过,约莫是昨夜闹得太晚,大家都比往常要起得迟一些。钟明烛正在细数烟火的种类和蕴意,长离则望着在水面缓缓扩散的微光,时不时应上几句,就在这时,她忽然感到自远方传来的轻微震动。 那震动极小,回荡在晨曦中,程度几乎和蝴蝶扇翼差不多,若是长离修为浅一些,多半不会有所察觉。 紧接着,又是一阵撼动,那不是烟火,而是山体崩塌的声音,还伴随着一阵一阵的灵力波动,像水波似的起伏不定。 ——是修士在斗法。 长离凝神一辨方位,发现那些动静是自小镜湖那传来的,她立即想到李琅轩的赏梅宴,心道:莫非有人在那生事? “怎么了?”注意到她面色凝重起来,钟明烛停下未尽的话语。 长离沉吟道:“小镜湖似乎有人在斗法。”她分辨了一会儿,又道:“至少有十几个修士。” 钟明烛面上的浅笑顿时一扫而空,她猛地起身,来回踱了几步,神色阴晴不定,竟隐隐透出几分焦急。发生在小镜湖的事多半和李琅轩有关,而李琅轩与她们连点头之交都算不上,照理说钟明烛应当不会多在意——没有幸灾乐祸就很好了,长离不知她为何会显露出这般如临大敌的紧张。 这太反常了,她心想,而后就听钟明烛道:“去看看。” 简短的三个字,不是询问,也不是在征求意见,嗓音阴冷严厉倒像是生杀予夺的命令。话一出口,钟明烛就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轻轻叹了一口气,放缓语调道:“我们去看看如何?说不定和六合塔有关,只远远看一眼,如有不对劲立刻离开。” 这不是钟明烛第一次无意识流露出如此威严的气息,长离想起不久前对方被妖兽所伤从而丧失理智的时候。 当时,沐浴在血中的钟明烛分明连站都站不稳了,散发出的煞气却比那妖兽更叫人胆寒,长离本以为那是中了毒的缘故,可刚刚那一瞬,钟明烛眼中流露出的阴冷狠辣与当时如出一辙,想到这个,她心底不觉浮现出几丝凉意。 一些不曾注意的细节隐隐串到一起,可是却又模模糊糊的,捉不住明晰的脉络。 如今之计,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原本打算去赴宴是因为李琅轩那没什么危险,现在小镜湖那有人大动干戈,她们当然是躲得越远越好。利害一目了然,加上钟明烛对此事反常的态度,长离稍加思量就打算拒绝,可一见到那双浅眸中强抑的急躁——甚至有些不明显的慌乱,简单的一个“不”字就像附上了千钧之重,怎么都说不出口。她抿了抿唇,垂下眼眸,看着钟明烛握紧的双手,沉默片刻,而后妥协地叹道:“好。” 四下无人,她一手招出飞剑,另一只手挽住钟明烛,眨眼间就飞出了城,直奔小镜湖而去。 途中钟明烛一改往日闹腾,一言不发地取出竹茂林给她们防身的灵符,在两人身畔布置保护结界,布阵的手法有条不紊,但长离总觉得她看起来忧心忡忡的,好几次,她都想问钟明烛为何会紧张,但话到嘴前又忍了回来,转而心道:她性情乖张,频有出人意料之举,一直和寻常弟子不太一样,如今忧心李琅轩虽有些古怪,但说不定是暗地里有什么打算,她一向喜欢卖关子,现在问她估计也问不出什么,不如等探明小镜湖的情况后再议。 她又想起钟明烛曾险遭邪修献祭,下山前不久龙田鲤说钟明烛灵海有一处受损,暗暗忖道:她偶尔流露的凶煞之气说不定与那有关,看来回云浮山后得请小师叔再替她诊断一下,万一留下什么后遗症就不好了。 如果真的留了后遗症,须得早些诊治才是,免得耽误修行。 可一想到龙田鲤当日说的话,长离眼中不觉也浮上一层忧色。 灵海与仙骨一体,寻常灵药无法修补,而龙田鲤持有的医典残本上虽然提及了重铸仙骨之法,可一来那只有半篇,二来所需的素材中有真龙骨和五色石,真龙早已绝迹,女娲大神造人所用的五色石更是只存在于传说中,到底是不是真的还不得而知,勿论去找来炼药了。 如果这真的会影响修行——这念头一出现,长离就觉得心不断往下沉去。 钟明烛入门已有一百余年,而今仍停留在筑基境界,尤其是下山后,修为一直驻足不前,如果灵海的损伤真的会影响她的修行,那她的寿元就只剩下几十年了。 长离闭上眼,用力摇了摇头,试图忘掉这个想法,心中不断默念:不会的,连云师兄都称赞过阿烛的天赋不亚于他自己,而他已在准备冲关之事,小师叔说过若无意外,不多时天一宗就会出现第四个化神修士,所以阿烛只需潜心修炼,定能有突破。 正当她胡思乱想这些时,手忽地被抓起,她顿时一惊,连飞剑都颤了颤。 “怎么在发呆?”钟明烛笑了笑,她看起来似乎已经恢复情绪,就像以往一样对什么都不在意,但若仔细看,还能发觉她眼底的焦躁。 她将一张灵符放入长离掌心,在上面点了几下勾画出奇怪的图案,之后灵符闪了一下就消失了。她解释道:“如果那些人真的是冲着李琅轩去的,那必定都是狠角色,这灵符藏在你掌心,可备不时之需。”之后,她又将另外几张灵符交给长离,嘱咐道:“凡事小心,别像以前一样莽撞,若对付不了的话马上逃。” 长离“嗯”了一声,望着前方被风破开的云雾,忽地道:“回去后,我会督促你练功的。” “啊?”钟明烛本在清点可以用来御敌的法器,听她这么说,顿时怔住,“你嫌我修为低?” “我没有嫌你修为低。”长离道,就算钟明烛没有一点法力她都不会嫌弃,“我只是想多一些时间和你一起。” 说完后,她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耳尖不受控制地烧了起来。 钟明烛看着她,眼中闪过一抹亮光,驱走了先前的阴鹜,她笑道:“会有很多时间的,我保证。”她的话像是蕴含着神奇的法术,分明只是空口无凭的许诺,连誓言都算不上,可却叫人忍不住深信不疑。 长离回头,对上那双含笑的浅眸,盘踞心头的阴云顿时散了,取而代之的是按捺不住的雀跃,一瞬间,脑中浮现出与想要勾勒这份心情的千言万语,争相要脱口而出。 短短半日,她时而喜,时而愁,心情跌宕与多年秉持的修行之法背道而驰,却不受控制地沉溺其中,情之一字,可谓刻骨噬心。 “嗯。”最后,她只发出一个轻飘飘的音节,而后探出手,先是小心翼翼覆上钟明烛的手背,而后牢牢握住。 前方,碧蓝的湖水渐渐清晰。 小镜湖虽带有个“小”字,实际上一点都不小,比十座僬侥城还大,站在湖畔,只凭肉眼根本看不到对岸,就像是海一样。 据说数万年前,小镜湖就叫做镜湖,大小是现在的数十倍,那时候的云浮山只是镜湖中的一座湖心岛,后来因为几次大战,云浮山地势拔高,镜湖则日复一日缩小,渐渐变为现今的模样,若非天一道人留下的传书中有所记载,谁也想不到曾经小镜湖就紧挨着云浮山。 随着靠近,灵力碰撞愈发清晰,但是威力比长离预料的小一些。 只是一些金丹修士。 这样的话,倒是不难对付,她心想。就在这时,远处忽地爆发出淡青色的灵气,似乎是有人用了元婴灵符,那是长离很熟悉的灵气。 是天一宗的玄门功法。 她不禁面色微变,道:“是本门弟子。” 话音刚落,那处又一阵灵气爆裂,那里的天一宗弟子应是陷入了苦战。 钟明烛招出自己的飞剑跳了上去,道:“你先过去,我查一下附近。”不等长离回答,身子已利箭似的闪到了远处。 长离稍一犹豫,便往灵气来源赶去。 钟明烛手段了得,又有灵符自保,一时半会不至遇上危险,而另一边的弟子显然已是生死攸关之际。 她一手捻诀,身形骤然加快,化作一道白虹,眨眼就到了天一宗灵力所在处。 只见十几名修士将两个身着青灰色外衫的人死死围住。 那竟是风海楼和丁灵云。 第102章 丁灵云背靠一架马车, 风海楼挡在她前面, 身上多处受伤, 青灰色的袍子遍布血污, 气息微弱俨然已支持不了多久。丁灵云满脸焦急,无奈她修为尚浅, 金丹修士相斗, 她根本插不上手,只能干着急。 对方十余人虽被风海楼的灵符阻了一阻,但损失不大, 很快又一起攻过来,毫不留情招招直指他命门, 他勉强撑起的护身结界根本无力承受如此多的攻击。 眼看他即刻就要毙命于此, 那些修士不禁露出得意的神色,可他们的得意没能维持多久,只见剑光一闪,下一瞬,他们便觉手中一空, 待反应过来, 才发现手中的法器已化成了粉屑,那些攻击法术也被击散。 不知从哪出现的白衣女子静静立在风海楼身前,手中的剑无锋无刃, 却吞吐着森严的剑气,看起来足以能斩断世间一切。 那些修士被剑气震慑,不由自主看向她手中的剑, 而后目光不约而同落在她眉心的朱砂痣上,顿时露出惊惧之色。 “小师叔!” “长离仙子!” 风海楼和丁灵云看清来人,又惊又喜地齐齐唤出声。 长离点了点头,丢了一瓶伤药给风海楼,而后看着那些人道:“你们是什么人,为何要加害我门中弟子?” 说话间,数十道剑影自琅玕剑中分出,构成更大的包围圈将那十几人围住,每一道剑影都对准一人背心,叫他们动都不敢动,她身处那些人包围中央,看似被动,可一动手却反过来将那些人都制住了。 风海楼见她一瞬就逆转战局,实力似大有提升,好奇之下凝神一探,不由得震惊道:“小师叔的修为竟精进至此!” 离开僬侥城时,长离尚是元婴初期修为,才过了不到一年,她修为已快能赶上云逸。风海楼起初还有些担心她对付不了对方那么多人,这下彻底放下心来。若是元婴初期修士,一人应对十几金丹修士尚有落败的风险,可若是元婴后期,局面毫无疑问是一边倒,如今除非对方手里有强力的宝具,否则连半点胜算都没有。 那些修士面上纷纷露出犹豫来,背后的寒芒凛冽,性命全在长离一念之间,他们不敢轻举妄动,可也不敢被问了一句就道出来历,于是皆沉默不语。 风海楼见局面僵着,心想长离虽修为深厚,却不似门中其他前辈那样处事老道,便提醒道:“小师叔,先把他们制住再慢慢过问也不迟。” “也好。”长离应了一声,剑势一转就欲封住那些人的脉络。 就在这时,远方忽地掠来一道青虹,一瞬将困住那些修士剑影打散,接着直奔长离而去。 那是一把飞剑,来得太快,长离来不及躲闪,只得架剑格挡,同时身子后撤,待退至远离风海楼等人之处,她手腕一转,猛然暴涨的剑气卷住那柄飞剑,将其斩成数截,被斩断的飞剑顷刻失了光泽,变得如同废铜烂铁一般,跌入了湖中,溅起几点水花。 长离横剑护住心口,面色隐隐发白,那把飞剑来势极猛,她若直接出剑,震荡的灵气势必会波及风海楼和丁灵云,是以她只能压着那飞剑以法术化去其上的劲道,待上面的灵力被消耗殆尽才将其斩落,如此一来,她消耗甚大,气血翻涌之下险些站立不稳。 “小师叔!”风海楼惊呼出声,丁灵云紧张地攥住了衣袖,才好转的脸色覆上焦急。 长离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无碍,视线不自觉飘向钟明烛离开的方向,见那里没有什么反常才稍稍安下心。自刚刚那一击上,她已察觉偷袭之人修为在自己之上,多半是化神修士,她知自己应付不了,只有逃跑一条路可以走,可看着风海楼和丁灵云,她不由得为难起来。 钟明烛在两人身上设了护身结界,就算动用洞虚灵符被其波及也不至于受伤,可风海楼和丁灵云身上没有保护,哪怕只是元婴灵符,他们都有可能被其所伤,况且若要带上这两人和钟明烛,她根本走不快,就算能从此地脱身也会很快被追上。 这该如何是好? 正当她苦苦思索时,忽然听到了拍手的声音。 清瘦的男子出现在湖畔,一袭布衣,有些像凡间画卷中的隐士,他边鼓掌边笑道:“长离仙子果真是天人之姿,今日一见,叶某着实钦佩不已。” 他身后还跟了九个元婴修士,同样都是布衣打扮,神情恭敬,甚至有些小心翼翼。 长离一看就知鼓掌的便是那偷袭之人,便问:“你是谁?” 那男子还未开口,丁灵云便冷声道:“那是凌霄君叶莲溪。”她声音微颤,似乎在极力克制心中的畏惧和厌恶。 在修真界大部分眼中,叶莲溪是个十足的正人君子,可丁灵云出身于云中城望族,对于城中各种见不得人的勾当多少有所耳闻,每每听人提及凌霄君总是不屑一顾,况且她家与叶莲溪一直有利益之争,她不喜欢家族的勾心斗角,但更不喜欢那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叶莲溪看了她一眼,微微一笑道:“丁二小姐,多年不见,久疏问候。”说着还行了一个礼,接着又朝风海楼和长离作揖行礼,举止周到挑不出半点毛病。 风海楼戒备地看着他,不予理会,丁灵云则冷声道:“你想做什么?” “叶某来访问故友,离开前留了些人手清理此地,没想到是那些人有眼无珠冒犯了风道友和丁二小姐,还望二位看在我的面子上放他们一马。”叶莲溪挥了挥手,那些修士赶忙奔回他身后,一个个都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长离忖道:访问故友,莫非是李琅轩? “呵。”丁灵云冷笑到道,“我和风师兄路过此处,你那些手下见到我们就狠下杀手,怕不是一早就得了闲杂人等格杀勿论的命令。” 叶莲溪则面色不改:“二小姐误会了,这当真是无心之过。”一点都没有被拆穿的不自在。 接着他转向长离,笑道:“若早知长离仙子会大驾光临,叶某理应守在这才是,匆匆折返难免礼数不周,还望长离仙子不要见怪。” 长离皱了皱眉,道:“你既然要讲礼数,为何还出手偷袭?” “当时相隔太远,叶某担心手下安危,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叶莲溪叹了一口气,看起来甚是懊悔,“所幸没有伤到长离仙子,不然叶某终生都难以心安。” 丁灵云忍不住挖苦道:“说得比唱得还好听。” 长离心想:若非我压下那飞剑上的灵力,你这些手下都要被重创,哪里像是担心所致。想到这,她面色又冷淡了几分,直言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叶莲溪微微一笑,正欲作答,忽地脸色一变,看向长离身后。 几乎是同时,长离听到身后传来几声轻笑:“不管他想做什么,都离不开偷鸡摸狗几个字,若不想污了耳朵,还是不要听为好。” 那是女人的声音,轻柔似云烟,听起来没有半点威慑,倒有些像是情人间的甜言蜜语。 长离分神一探,只见数十道漆黑的身影正从湖心一座岛屿缓缓往这逼近,之前她没有感到任何异常,那些人仿佛是凭空出现的。她本以为自己没有察觉是因为对方修为都高过自己,可稍加查探便发觉他们的实力也不过是元婴程度。 很快,她就意识到那里正是钟明烛前去的方向,心里顿时一冷,但转念一想,那些都是元婴修士,钟明烛有灵符护体,若遭遇不测,不可能没有任何声息,便想她大概是躲在了隐秘处。可就算想到了这层,她仍是抑不住心中焦急,也不管大敌当前,捻了个手印就分出更多灵识去寻找钟明烛所在。 那些人愈来愈靠近,长离看清他们的模样,发现那些人通体黝黑,神情麻木,散发着冰冷的气息,看起来不太像是活人,反而更像人形的铁器。 “什么人!”叶莲溪厉声道,“给我拿下!” 他话音一落,身后元婴修为的手下立刻窜了出去,毫不留情攻向那些人,那些人面对杀招竟不避不闪,任凭利器刺入身躯,有几个一下就被分成了几段,可下一瞬,叶莲溪的手下都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只见那些残破的身躯像没有受伤一样,爆发穿透那些修士的身子的灵力,将他们的灵海捣碎。 只眨眼间,叶莲溪带来的手下就死伤大半。 而那声音继续道:“你都见到了这些傀儡,当然是李琅轩了。” 听到这个,长离顿时恍然大悟,心道:原来这些是傀儡,怪不得冷冰冰的。 “不可能!”叶莲溪脸色愈发阴沉,“我知道李琅轩不在这。” “呵呵,果然是你把他带走了。”那声音低了下去,虽仍是很轻柔,甚至还在笑,可长离却觉得其中莫名多了几分寒意。 “你到底是什么人!”叶莲溪袖子一振,大大小小的法阵顿时在水面显现,将湖水搅得翻腾起来,凝聚的灵力在这一片笼上阴云,修为稍低的几人被压得喘不过气来。 长离挥手替风海楼和丁灵云张开结界,一边愈发专注地搜寻钟明烛,若非顾虑风海楼他们,她早已飞身前去湖心。 正当她再一次将目光投向那处时,眼中忽地出现一个身着白衣的身影,她第一反应就是钟明烛,可很快就意识到那不是。 那身白衣和钟明烛不同,虽同样有红色纹饰,但不是火焰,而是一只展翅欲飞的凤鸟,自左肩延伸至裙摆,衣领袖口还缀着暗金色的流纹,看起来比钟明烛那身华丽得多,待长离看清那人的模样,便发现她长得也和钟明烛不一样。 虽然也是斯文清秀的长相,只是那人肤色更白,几乎没有血色,显得有些病态,上挑的眼角勾勒出凌厉的气场,不似钟明烛那般无害,嘴唇很薄,唇色也很浅,透出几分寡情的味道。 与那人相比,钟明烛看起来要鲜活得多,长离不知自己为何会不自觉将那人的长相和钟明烛对比,待反应过来后不觉一怔,面上露出些许困惑。 “差不多一千年不见了,你不记得我也正常。”那女子笑了笑,“不过,我可以帮你回忆一下,当年昆吾山脚,是谁放你回去报丧的,你总该记得吧。” 叶莲溪瞳眸猛地一缩,像是忆起了什么可怕的事,变得面如土色,连声音都颤抖起来:“你、你是……陆、陆离?” 当初昆吾城一战,他也曾参与,那时候陆离以男装示人,虽然长相阴柔,但因为手段过于残忍,大部分人都把她当作了男子看待,是以他初见那白衣女子,只觉得有些眼熟,一时没有认出来,直到对方提及“报丧”他才想起。 那对他来说就是一场噩梦,城主最器重的长子被百里宁卿一枪穿心而亡后,剩下的人便乱了阵脚,那时候他初及元婴修为,眼睁睁看着陆离犹过无人之境般将在他附近的修士活活碾成血雾,当那张被血染红一半的脸出现在身前时,他以为自己在劫难逃,不料对方忽然改变了主意,扯了他一截外袍擦去脸上的血污,然后懒洋洋笑道:“你,回去给那老头子报个丧吧。” 就这样,因为陆离的心血来潮,他才捡回一条命。 “陆离”二字一出,叶莲溪的手下顿时吓得脸色煞白,有几个看起来似乎都想调头逃跑了,陆离修为不亚于百里宁卿,叶莲溪根本不是对手,加上她又有傀儡助阵,若动起手来,他们的死状必定极惨。 连风海楼和丁灵云也都显出惶恐不安来。 陆离那个名字,在这修真界就等同于暴虐和杀戮。 当初昆吾城一战死伤无数,但是活下来的人最惧怕的人不是陆临,而是陆离。她修为不及陆临,可是总是将痛苦赤裸裸暴露在众人眼前,光是看一眼,就足以叫人胆战心惊,留下一辈子的阴影。那时候战场上的凄厉惨呼,大半出自她之手,而她却始终在笑,仿佛这只是场游戏。 她就是陆离?长离心一跳,背脊当即攀上一股寒意,不过她却不是因为自己害怕,而是因为知道钟明烛就在那附近。 “我、我……”蓄势待发的灵力已散去,叶莲溪面色灰白,不久前的意气风发一点没留下。 “李琅轩在哪?”陆离看着叶莲溪问道,声音压得更低,携上彻骨的冰冷。 长离看着她,忽然注意到她的眼睛和钟明烛一样,比常人稍浅一些,在不笑的时候,看起来有些不近人情。 她心中忽地浮现出古怪的感觉,明明长得不一样,但她总是能从陆离身上看到钟明烛的影子。那样稍浅的眸色并不罕见,在凡人城镇里她也见过一模一样的,但是那时候就从来没有过这样奇怪的感觉。 叶莲溪深深吐了口气才恢复说话的能力,只是还是有些结巴:“他、他已经被别人带走了。” “别人?”陆离冷笑,“哪个别人。” “这我就不、不知道了。”叶莲溪紧张道,“我只是听命行事。” 陆离闻言露出轻蔑的笑:“那告诉羽渊,过阵子我会亲自去拜访。”之后不等叶莲溪有任何回应,她便挥了挥手道:“还不快滚。” 闻言叶莲溪顿时如临大赦般松了一口气,不等她说第二遍就匆匆离开了,没多久,剩下的手下也撤得一干二净。 长离看着陆离,愈发握紧琅玕剑,她知道对方与天一宗有怨,不可能放过天一宗的弟子,是以全神戒备盯着那边,提防对方突下杀手。 可陆离却看都没有看她一眼,而是目不转睛望着叶莲溪离开的方向,过了一会儿,她的身形忽地覆上模糊的光晕,之后,长离发现那身白衣竟起了变化,渐渐变成了她熟悉的样子,容貌也是。 接着,她就看到那人倒了下去,倒下之前,已完全变回钟明烛的样子。 这是怎么回事? 她怔了怔,之后忽然意识到钟明烛看起来面色极差,当即心急如焚驱剑往湖心赶去。 “小师叔!”风海楼目力不及她,不知那里发生了什么,见她往那里去,连阻止都来不及,与丁灵云交换了一个担忧的眼神后,咬了咬牙也跟了过去。 到了湖心岛上,长离一眼就看到钟明烛倒在水边,已经晕了过去。 “阿烛!”她眼前一黑,从飞剑上跳下后险些站不稳,踉踉跄跄跑过去将钟明烛扶起。 只见钟明烛脚下画着鲜红的法阵,似乎是幻术的一种。 而她掌心被深深划开,鲜血不断淌下,将指缝染红,最后自指尖滴落,融入地上的法阵中。 第103章 见到钟明烛这副模样, 长离只觉脑子有什么轰得炸开, 将一切思绪扯成碎片, 只余白茫茫一片。 不久前还与她开玩笑的人此时双目紧闭, 面色苍白,看起来都不如那些傀儡有生气。 “阿烛……”她随手将剑丢在一边, 手微颤着按上钟明烛手腕, 发觉对方虽然气息微弱,却非受了什么致命伤,而是力竭之故, 浑噩的头脑这才稍稍清醒了些。 她大口喘着气,无力地跌坐在地, 这瞬息之间, 反倒比以往历经生死之劫时更令她觉得惊心动魄,随后,见钟明烛指尖又有几滴鲜血滚落,她手忙脚乱捂住那道伤口,一边念起治疗法咒, 一边自储物戒里翻找伤药。 待血止住, 她又给钟明烛服下一颗丹药,感觉对方的气息平稳下来,才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口气, 然后开始盯着地上的印记发愣。 察觉怀中的温度比以往低了些许,她抿紧唇,心尖再度颤抖起来。“阿烛……”她轻喃着, 愈发收紧手臂,用力将她扣入怀中,长久以来都被平静占据的黑眸中涌现出难过的情绪。 这时,她听到钟明烛发出一声轻咳,随后手臂被轻轻拍了拍,含糊不清的抱怨在耳畔响起道:“你快勒死我了……” “抱歉。”她忙松开了一些,随后急切地问起来,“你还好吗?还有没有哪里受伤?” “没有……”钟明烛抓着她的手臂,调整了下坐姿,换了个更舒服的位置靠在她肩头,然后轻轻叹了一口气,“只是消耗稍微有点大,要休息一阵才能缓过来。” “小师叔!你没事吧!”风海楼的声音传来,紧接着,他和丁灵云就一前一后落在这湖心岛上,看到长离怀里的钟明烛,他二人不约而同惊呼起来。 “钟师妹!” “阿烛!” 钟明烛皱了皱眉,脸往长离脖颈偏去,嘟囔道:“吵死了。” 她如此一说,两人焦急的心情立刻平复不少,他们一过来就见到钟明烛惨白的脸色,顿时慌了神,见她还能恶声恶气抱怨,便觉得情况多半不算严重。 长离听后安抚似的拍了拍钟明烛的胳膊,随后吩咐风海楼和丁灵云道:“你们小声一些。”她说得郑重其事,仿佛是在向后辈传述功法精要。 风海楼和丁灵云交换了个惊诧的眼神,他们印象中,长离根本不会理会这种事。 有一次丁灵云和钟明烛争执不下就动起手来,当时长离就在附近,连个眼神都没给,这边闹得天翻地覆,她仍是安静地打坐,就像是什么都没看到一样。 “长离仙子她……是不是有点奇怪……”丁灵云暗暗传话给风海楼,以前的长离仙子寡言少语,不到必要时一个字都不会说,一百年来说过的话全记录下来可能也只有薄薄几页纸,哪里会听钟明烛抱怨一句吵就叫他们小声些。 风海楼看了看长离,又看了看钟明烛,犹犹豫豫道:“可能是因为钟师妹受了伤吧,再说她们在外一定遇到了不少难处,小师叔多上心些也正常。” “总觉得古里古怪的……”丁灵云打量着长离和钟明烛亲昵的姿态,心中不由得哀叹了一声,“才几个月没见而已!” 风海楼无奈地摇了摇头,他知道丁灵云对长离仰慕得紧,遇到和长离有关的事难免多想,于是好言安慰道:“丁师妹,现在不是谈论这些的时候。”接着他朝长离抱歉地笑了笑:“小师叔,到底发生了什么?钟师妹怎么会受了伤?”说完后他往四下看了一番,又问道:“程师叔没和你们在一起吗?” 长离听他问起程寻,面上蓦地出现恍惚之色,轻轻叹道:“程师兄死了。”她将那半截玉牒取了出来,“他为了救我,自爆元婴和南溟同归于尽了。” 风海楼怔怔看着那半截玉牒,起初他尚未反应过来,似有些不信,但看清玉牒边缘焦灼的痕迹后,顿时露出哀伤的神情。 “程师叔他……”他摇了摇头,将玉牒还给长离,“师父前几日还提到程师叔,说这次一定要劝他留在云浮山……” 一边丁灵云也默默垂下头,她与程寻不算熟悉,可终归是同门,心情难免被影响。 “回云浮山后我会向云师兄禀明此事。”长离重新收好玉牒,接着道,“至于这里发生了什么,我也不清楚。” 之后她低头看向钟明烛,问道:“阿烛,为什么你要变作陆离的模样?” 听到长离这么称呼钟明烛,丁灵云眼中闪过一丝错愕,可念及程寻的死,便觉心情沉重,没有精力去顾及这些,过了一会儿,她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长离说了什么,顿时自程寻去世的哀伤中清醒过来,大呼小叫起来:“陆离是你?!”她说着猛地后退了一步,还刷地抽出了灵剑,可很快就“咦”了一声,缓缓放下剑自言自语道:“不对,你才筑基修为,怎么可能是陆离,长得……”她上下打量了一番钟明烛,“也不像。” 陆离的模样几大世家都不陌生,更何况当初她和墨沉香的事惊动了不少人,是以连丁灵云这样的小辈都知道她的长相。 钟明烛似笑非笑瞄了她一眼,她虚弱归虚弱,神情中的警告之意一点不逊以往。 “丁师妹,冷静些。”风海楼忙示意丁灵云稍安勿躁,“钟师妹精神不好,先让她说完吧。” “不变成陆离的模样,又怎么能吓跑叶莲溪。”钟明烛指了指地上的法阵,“在僬侥时,南溟滋事,我在珍宝阁买东西时和李老板聊了几句,他说和我投缘,便告诉了我南溟背后是叶莲溪,还和我说了些这凌霄君的光辉事迹。所以发觉你们被他盯上,我便想出此计,以幻阵伪装成陆离的样子,没想到那凌霄君那么不经吓。” 长离心想:那应该是买酒那次,听说李琅轩和陆离交好,那他会知道那些过往不奇怪,又想:怪不得我总觉得陆离看起来眼熟,原来本就是阿烛假扮的。 钟明烛说得很慢,说完这一场段便累极似的闭起眼,停了一会儿才继续道:“我法力低微,寻常幻阵难以骗过他,所以只得冒险以血画阵。” 风海楼看着地上的法阵,稍显困惑道:“这难道是幻术?钟师妹你是从哪里学来的,我印象里天一宗没有这样的阵法。” 长离瞥了一眼法阵中奇怪的符号,觉得那和她在六合塔中看到的铭文有些像,不由得好奇道:“这些符号与六——” 她还没说完,就被钟明烛传音阻止:“先不要提六合塔。” “为何?”她疑道。 “他们暂时不知道为好,那太危险了。”钟明烛解释道,“此事牵扯过多,应回云浮山禀明宗主师伯后再从长计议,该怎么对他们说,听我的就是,对了,你我之事,暂时也不要提。” 长离想了一下,觉得她说的有些道理,便答应了,只是忍不住多问了一句:“为何你我之事不要提?也很危险吗?” 钟明烛叹了一口气:“不是危险,是麻烦。”她动了动手,勾住长离的手指,有宽大的袖子掩饰,另两人看不到她的动作,“你我是师徒,虽然修真界不似凡界那般死板,但他们说不定会觉得奇怪,眼下事情太多顾不过来,等这些事都解决后再说也不迟。 修真界只求修为,是以不少事在凡界看来实属惊世骇俗,可也有很多修士恪守凡界的伦理,但凡有一点逾越就要被他们横加指责。 长离又问:“以后会告诉他们吗?” “会的,不光是他们,我还要昭告天下。”钟明烛冲她笑了笑,随后出声对风海楼道:“这是途中一个擅长幻术的朋友教我的,不过她不想透露身份,所以我也不好告诉你们,那些符号是她部族的文字,和我们的文字大不相同。” 擅长幻术,莫非是若耶?这样倒也说得通,长离如此忖道,她在若木闭关三月,期间钟明烛一直和若耶在一起,学些幻阵不是没可能,而若耶既然能看得懂八荒镜上的铭文,多半也懂得这些符号的含义。 “原来如此。”风海楼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接着又问,“不过我还有一事不解,那些傀儡又是怎么回事?” “当然是李琅轩留下的。”钟明烛道,“他虽然被抓走,但还是留下了些宝贝,那些修士不认得就落在了这里,被我捡到了,恰好派上了些用场。” 之后,她简单把离开僬侥后的经历告诉了风海楼和丁灵云,关于迷阵之事她没有什么隐瞒,说得了江临照和姜昭帮助。 “你们离开不久我就得人留书说你们遇到了危险。”风海楼插道,“莫非就是姜前辈。” “那应该是她。”钟明烛点了点头,“离开迷阵后,南溟等人穷追不舍,我们险些逃不出来。” 她略去了六合塔和百里宁卿等人,只道是得神秘高人相助,待养好伤就直接传送到了震泽,接着又把途中得到李琅轩请帖的事告诉了风海楼和丁灵云,解释她和长离为何会出现在这。 “我知道李老板会在这办宴,那些修士一定是冲着他来的,所以一过来就开始寻找他的下落,可惜还是晚了一步。” 听她说完,风海楼不由得垂头叹息:“也不知他们在策划什么,我原本还以为和此前天一宗遭袭的事有关。” “天一宗遭袭?”钟明烛疑道,“是怎么回事?” “你们被困入迷阵后,师父本想亲自前去昆仑台,但出发那天墨前辈赶了过来,告诉他有人欲偷袭天一宗,师父只得留守山门。” “墨前辈,墨沉香?”钟明烛勾起嘴角,笑得有些讽刺,“偷袭天一宗的是什么人,你们知道吗?” “是五灵门杜玄则策划的。”风海楼道,既然杜玄则欲对天一宗不利,他便也不再尊称其为前辈,“他似乎一早就知道师父会携大批高手离开,不过没料到自己的阴谋会走漏风声。” “墨沉香告了杜玄则的密?”钟明烛竟一下笑出了声,颇有几分幸灾乐祸,“真是出好戏。” 长离依稀记得那两个人,当初竹茂林被围攻时她和杜玄则都在场,墨沉香还和她说过话,问她在做什么,不由得轻道:“我记得他们好像是师徒,难道他们不一起行事的吗?” “谁知道呢。”钟明烛笑够后轻轻叹了一口气,眼底闪过晦暗的色调,“可能是顿悟了吧。” 风海楼看了她们一眼,尴尬地咳了一声,接道:“总之这次墨前辈帮了我们大忙,之后还和太师叔一起前往昆仑台寻找你们的下落。” 长离道:“日后若有缘相见,我一定会好好感谢她。” 钟明烛听了只冷哼了一声,长离隐约觉得她似乎有些排斥墨沉香,可钟明烛素来性子古怪,喜欢谁讨厌谁全凭心情,是以她也没多想,转而问风海楼:“那你们为何会来这?” “我是送丁师妹回僬侥城的。”风海楼老实道,丁灵云则不满地横了他一眼,似乎在控诉他知恩不报。 钟明烛扬了杨眉,戏谑道:“为何不直接走传送阵?你们总不会觉得自己飞得比传送阵还快吧。” “这自然不会。”风海楼苦笑起来,“实不相瞒,我一来是为了送丁师妹回去见她父兄,二来想沿途打听些消息。” “什么消息?”钟明烛立即问道,长离注意到她的神色一下认真起来。 “是这样的,这半年来,各宗门纷纷遣弟子下山,正邪两道都这样,连一些多年不问世事的门派都倾巢而出。师父猜测可能与合虚之山论道之事相关,担心会有人对本门不利,于是派人多番打探,最近才知晓那些门派都在寻找同一样东西,所以我才不走传送阵,想顺便看看会不会有什么发现。” 钟明烛眯了眯眼,沉声道:“他们在找什么?” 接着,长离听到了几乎等同于无稽之谈的四个字。 ——真龙之骨。 第104章 盘古死去后, 身躯化作了山河, 而后又从山河中生出了新的神, 那些神有些为和盘古一样的人形, 还有一些则是兽状,后女娲便是仿照他们创造出了鸟兽草木, 那些兽形神中, 以黄龙最为强大,日照轮回皆受其所主宰,所谓的真龙一脉便是指黄龙之后。 上古时期镇守四极的四灵便是黄龙后嗣, 后世天帝皆携有真龙血脉。虽然水族修炼后能够化身为龙,切只是妖身成仙, 并非是拥有神骨的真龙。 在昊天分辟三界之后, 真龙在下界就绝迹了。 连传说都不多见,这种情况下,想要找到真龙之骨根本是痴人说梦。 风海楼将所知道的消息告诉长离和钟明烛后,稍停留了片刻便打算先走一步,他说他们留下也帮不上什么忙, 万一再遇风险, 反而会成为累赘,不如趁早启程免得夜长梦多。丁灵云有些不情愿,可也知道现在不是能由着自己耍性子的时候, 叮嘱了钟明烛几句要她多注意身子,又盯着长离看了好几眼,才一步三回头随风海楼离开了。 他们离开后, 钟明烛长长叹了一口气:“果真和羽渊有关。” 她从风海楼那听说了云逸在合虚之山的见闻,长离被困六合塔正是发生在那之后,当时正邪两道高手皆有出现,只可能是羽渊指使的了。 李琅轩是珍宝阁大老板的缘故,想寻找什么宝物,这个修真界没有那个门派能比得上珍宝阁,南溟已死,叶莲溪想调用珍宝阁的力量去寻找真龙之骨,只能打李琅轩的主意。 “李琅轩会有事吗?”长离问。 “我不知道,如果是为了真龙之骨,叶莲溪暂时应该不敢动他。”钟明烛眼神暗了下去,“可叶莲溪背后是羽渊……” 长离忆起那日的青衣女人,神情木然,声音平静,好似对什么都不上心一样,便道:“我见过羽渊仙子,她看起来好像对什么都不在意。” “竹先生和我说起过羽渊仙子。”钟明烛冷笑,“她不是对什么都不在意,而是只在意一件事。” “什么事?” “得道飞升。”钟明烛合上眼,语气有些疲惫,“原来她在合虚之山许诺以大道,怪不得能令那些修士前赴后继,像狗一样听话。” 沉默了一会儿,她又叹道:“羽渊,合虚之山,六合塔,真龙之骨,大道,每一个都是麻烦,串在一起更是天大的麻烦,真是叫人头疼。” “那就不要想了。”长离接口道,“如果会头疼的话,就不要想了。” 钟明烛睁开眼,笑着摇了摇头:“如果是其他事,我也就丢到一边了。”她抬手抚上长离的脸,语气中多出几分无奈和挫败:“可你也牵涉其中,我当然要去弄明白。” 长离像被那道温暖吸引似的,稍稍低下头,愈发贴紧她掌心,梦呓似的轻叹道:“小师叔总说我最后定能修得大道,可我到现在都不知道,大道究竟是什么……为什么破界飞升就是修得大道……”她笑了笑,又道:“那时候我还什么都不懂,小师叔一遍一遍说,我就记住了,可也只是记住了那两个字而已。” 大抵是因为垂眼的缘故,长离此时的面容退去了往日的冷清,显得格外温顺,钟明烛眼中一瞬闪过晦暗不明的色调,拇指轻轻抚过长离的眉角,缓缓道:“我觉得,什么大道,正果,不过是称谓罢了,也就是多活几年,力气大一些的区别。” “如果只是这样,为何人人趋之若鹜?” 看到长离眼中的疑惑,钟明烛笑着摇了摇头:“有一句话叫‘彼之□□,吾之蜜糖’,还有一句话叫‘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他们趋之若鹜,自然是有他们的道理。”她顿了顿,嗓音稍沉,又道:“只要不干扰我们就可以。” 长离点了点头,之后抬眼看了眼天色,见天色渐暗似风雨欲来,便道:“你现在觉得怎么样了?能赶路吗?” 她们虽然不惧寻常风雨,若是遇到暴雷天气还是会受影响,最好趁天色微变时加快离开此处。 “现在还不行。”钟明烛摇了摇头,见长离面上浮现出担忧,她得意地笑了笑,“除非你亲我一下。”说着她还指了指嘴唇。 听到这句话,长离先是错愕地睁大眼,随后心狂跳起来。 钟明烛摆明了是在逗弄她,哪里会亲一下就能恢复精力,可当目光落在那双盈盈浅笑的浅眸中,长离就不禁要信以为真,她稍稍俯下身,随后顿住,轻轻咬住下唇,只觉脸颊、耳尖都烫的厉害,耳畔清晰地传来自己的心跳声,动静大得她怀疑下一瞬心就要蹦出来。 “真的吗……”她小声问道,睫毛颤了颤,连带尾音也跟着颤了颤。 “真的。”钟明烛索性闭上眼,唇角微扬,愉快肆意流淌,随后,她就感到稍有些紊乱的气息缓缓靠近。 下唇被轻轻碰了下,蜻蜓点水般,刚触及就退开。 “也太短了。”她轻笑道,可才睁开眼,那份柔软又压了下来,她看到修长的睫毛就在咫尺处轻颤,像振翅的蝴蝶。唇上的温度起初稍低,带这些凉意,随后渐渐被温暖,直到沾染上与她一样稍高的热度才缓缓离开。 “这样、可以了吗……”长离躲开她的目光,脸颊通红,连眼角都熏染了几分微红。 钟明烛抿了抿嘴:“其实我很想说不可以”话音刚落她就觉得长离的身子僵了一僵,忍不住笑起来,扶着长离慢慢站起来道:“还是先赶路吧。” “嗯。”长离一手揽着钟明烛的腰,一手捻起剑诀,先将琅玕剑收回剑匣,然后将飞剑召至脚边。 就在这时,毫无预兆地,一道剑气忽地破空而至,携着不可违抗的气势将她的飞剑击落在地。 “什么人!”长离一惊,当即自那处退开,手一振,琅玕剑再度出匣,清吟着分出数十道剑影,剑尖朝外,将自己和钟明烛围得密不透风。 只见一个蓝衫男子一步一步踏着湖水走来,像是踩在平地上,连一丝水波都没激起,他手里握着一柄铁剑,那只是凡界铁铺中最寻常的铁剑,可在他手中却显出夺目的光彩。 长离认出那正是将自己困入六合塔的人,忆起在塔中的时日,她忍不住又往后退了一步,问道:“你是谁?” 男子在她面前站定,目光掠过她揽着钟明烛的手,面上浮现出一丝轻蔑和厌恶,道:“荒连剑宗,姬千承。”说完后他就举起剑,长离看出那是剑招起手势,“我欲与长离仙子比剑,不逞修为,只论剑道。” 长离皱了皱眉,将钟明烛护在身后,道:“我不想和你比剑。”接着她传音与钟明烛道:“那就是将我困入六合塔的人,他一定是羽渊仙子派来的,我们快些离开。” 姬千承冷冷一笑道:“由不得你!”话音未落就一剑挥来。 那剑来势汹涌,长离担心钟明烛身子承受不住灵力震荡,立刻将她自身边推离,同时迎向前举起琅玕剑架住对方的铁剑。 可下一瞬,她就感到对方剑上的力量全部收了回去,那招只是虚晃而已,意识到其中有诈,她心道不好,念及钟明烛之前在她掌心留下的灵符,当即默念口诀,一掌挥出。 刹那间,灵气排山倒海般倾泻而出,将周遭一切都卷入其中,广阔的湖水好似被打碎的镜子,无一处宁静,滔天巨浪纷涌而起,扬起水雾被灵力包覆,化为千万道利刃,洒向四方。 恐怕连她们度过上元节的那座凡人城镇上都能感受到地面震荡。 挥出那掌后,长离一眼都没有去看姬千承,而是飞快地回身想去钟明烛那带她一起离开。可一回眸,她发现钟明烛竟已不在原处,顿时如坠冰窟,险些站立不稳。 “阿烛!”她慌张喊道,袖子一振就挥出数十道灵力分往四面八方,去寻找钟明烛的踪迹。 莫非是刚刚误伤到了她?她胡乱想着,正欲分出更多灵力时,忽然听到一道沙哑的声音自远处飘来:“她暂时死不了。” 与此同时,冰冷的铁剑停在了长离颈侧。 翻涌的灵气渐渐平息,水雾凝聚成雨,重回湖中,姬千承身上的蓝衣被血染红,被割裂的衣衫下露出血肉模糊的伤口,他却浑然不觉般,站得笔直,就像山崖顶上的雪松。 “没想到你竟藏着如此厉害的灵符,只可惜功亏一篑。”他冷冷一笑,“不过这样也好,我受了伤,比剑时也不算用修为压你。” 在他身后,隔着余波未平的湖水,长离看到一个黑袍人,他全身都藏在厚重的黑色下,只露出一只手,那只手按着钟明烛的肩膀,灵气在他指尖凝结成利刃,扣住钟明烛的咽喉。 只消他手指动一下,钟明烛便要身首分离。 长离不知道姬千承是如何挡住那枚灵符的,也没有心情去追究,她盯着那个黑袍人架在钟明烛脖子上的利刃,急道:“你放了她。” 姬千承见自己竟被忽视,当即动了怒,厉声道:“长离,我邀你切磋,你却视而不见,故意想折辱于我么!” 长离皱眉道:“我说了不想和你比剑。”她见钟明烛被擒,心中又急又怒,只想快点把她救回来,却被姬千承缠着要比剑,不禁觉得此人讨厌得很,是以说话口气也比往常冷了不少。 她以前与人说话鲜少带上情绪,也不知如何呵斥责骂,口气重几分已是极致。 “你!”姬千承只道她是不把自己放在眼里,脸色愈发难看,铁剑动了动,剑气愈发凌厉,心中则道:你剑法尚未大成就如此狂妄,把大荒剑法让给你,叫我如何甘心。 可念及得道飞升的关键全在长离身上,他便克制住怒气,道:“待你我分出胜负,我们自然会放了她。” “那我认输。” 谁料长离想也不想就如此道,说完就往前跨了一步想去那黑袍人那。 自始至终,她都不曾多看姬千承一眼。 姬千承瞪大眼,他万万没料到长离竟会如此轻易就说出“认输”二字,顿时气得浑身发抖,几乎要克制不住执剑的手。 钟明烛原本面色凝重,这时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黑袍人原本正注视着长离,听到钟明烛的笑声,似乎也有些意外,他看向钟明烛,藏在兜帽下的目光似多了几分探寻的味道,随后沉声道:“你太狂妄了。”说着他手稍一收,钟明烛脖子上立刻多了一条细细的红线,很快就有血珠滚落。 “住手!”长离失声叫道,当即想冲过去,只是很快就觉肩膀一重,却是被姬千承以剑阻住,她看着自钟明烛脖颈缓缓滚入衣领的鲜血,怒意一瞬冲破了理智,剑啸声顿起,琅玕剑扬起,划出耀眼的剑光,扯裂铁剑的桎梏。 黑袍人看到那一剑,竟道了个“好”字,而后缓缓道:“你若胜了,我就放了她。” 他的声音很低,就像破败的风箱,嘶哑得刺耳。 那句话以灵力传出,清晰地落入长离耳中,她回看了一眼钟明烛,紧抿的嘴唇隐隐发白,这时,她听到钟明烛的声音在灵海中响起:“我没事,在想办法,你先专心应对他,不要分神。” 说话间,姬千承又一剑已至眼前。 怎么能不分神,她心烦意乱地想,同时举起琅玕剑架住对方的铁剑,下一瞬就被铁剑上的劲道推着往后退了好几步,手臂一阵发麻。 姬千承果真没有靠修为压制,而是纯粹以剑招相逼,他的剑不快,但每一招都很沉稳,带着威严的正气,犹如高高在上的帝王,携山岳之势,让人连加以抗衡的胆量都没有。 长离起初以身法与他周旋,试图拉开距离,寻找机会脱出战圈,可很快她就发现自己始终笼罩在对方剑风之下,就算她的剑快过对方数倍都无济于事,不多时,她就显得左支右拙起来,对方每出一剑,她的剑法就乱一分。 如果败了,阿烛就——她脸色变得苍白起来。 “别担心,我不会有事。”这时,她又听到了钟明烛的声音,“我以后还要陪你去看桃花呢。” 桃花,她念及那片宁静的湖泊,眼前忽地浮现出漫山遍野的樱色。 第105章 长离知道桃花长什么模样, 却没有亲眼见过桃花, 也许天台峰的花圃中有, 只是下山之前她从未注意过。 可不知为何, 她总觉得自己像是见过似的。 湖中,岛屿星罗棋布, 每座岛上都开满了桃花, 站在最高处看过去,就像是浮在水上的云朵。 玉壁上,湖光映着桃花轻轻摇曳, 勾勒出朦胧的光晕。 ——如梦似幻。 上一次去时花期已过,待得三月再去, 坐在当初她们饮酒之处看日出日落, 彤云与樱色连成一片,该是多美的景象啊。 身处密不透风的剑网中,对方战意滔天势可摧城,好几次她都险些被铁剑刺中致命处,可她的心却因那片想象中的桃花而飘远, 眼底浮现出憧憬之色, 手中的剑不觉缓了下来。 察觉到这个,姬千承心中一喜,暗道:看来那日她之所以能破得了我的剑法, 只是侥幸而已,羽渊仙子终归还是看走了眼。 在心底积累数月的失意和不甘渐渐散去,身为剑仙之后的骄傲重新出现在他眼神中, 剑法中顿时又多出几分势在必得,双剑再次相交时,他觉对方剑势失了凌厉,愈发志在必得,轻轻一拨,不费吹灰之力就将琅玕剑挑开,紧接着就一剑递出。 剑光化作一道暗虹,直奔长离眉心。 可下一瞬,他眼中的神采就变作了惊愕。 只听叮一声轻响,剑光自长离手中扬起,划出另一道亮色,切入那抹暗色,与此同时,白衣翩跹,长离直接自铁剑的剑光中穿过,与姬千承错身而过,停在了他身后时,琅玕剑已静静垂落至身畔。 仿佛刚刚什么都没发生一般。 “这不可能!”姬千承大声道,他简直不敢相信,看起来早已无力回天的长离,竟能破解他刚刚那一剑。 他甚至不知道长离用的是何种手段,她看起来只是轻轻抬了抬剑而已。 这肯定也是侥幸,他安慰自己道,定了定心神,反手一剑挥出。 剑气森严,比之前压迫更甚。 可转眼间又被化解。 “你!”他脸色愈发难看,忍不住厉声逼问,“是不是有人在指点你!” “没有。”长离道,她看向手中的剑,其实自己也有些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也许是因为相信钟明烛的保证,也许是因为想象中成片的桃林太美,也许是交手那么久后她终于隐约摸清了姬千承出剑的套路,烦乱不安的心绪渐渐平静下来后,阴翳消散,心境变得犹如那块玉壁一样空明透彻。 世事太复杂,也太奇妙,她总是有很多想不明白的地方。 ——可那又如何。 只要击败这个人,就能救出钟明烛,然后就可以一起去桃源,念及此,她不由得释然一笑。 局势顷刻反转过来。 铁剑依旧招招霸道织成铺天盖地的网,可在其中游走的白衣无一丝急切,仿若闲庭信步,琅玕剑看似身陷铁剑包围中,实则划出的寥寥几道剑光已将对方的剑势割得支离破碎。 剑气在空气中弥散,周遭的一切都被清冷的剑光染上凉意,那是自长离身上散发出的剑意,她没有刻意去想,也没有刻意做什么,这些都是自然而然发生的,她甚至没有意识到,不知不觉中,这片湖泊好似已变成属于她的领地。 就像当初与百里宁卿交手时,不断有剑气溢出,可与那时相比,盘旋于此处的剑气不再狂乱,更像是柔和的光,守着这一方天地。 姬千承眼中的势在必得一点点被磨灭,剑中的端庄沉稳渐渐被戾气取代。 这时,长离忽地一剑飞起,直点他眉心,毫不拖泥带水,恰似贯日之虹。 竟与他刚刚那一剑如出一辙,他当即大惊失色,却寻不出一丝回击的间隙,只得往后疾退,最后以灵力凝聚成护盾,才挡住了那一剑。 钟明烛觉得肩头的力道骤然一紧,随后就听到压抑沙哑的声音:“好、很好。” 黑袍人足下隐隐有灵气涌现,似乎在极力克制内心的狂喜。 “你同伴快输了,为何你看起来那么高兴。”钟明烛问道,“还是我听错了,其实你说的是‘糟糕’?” “与你无关。”黑袍人冷冷道。 “那换个问题,如果你们输了,真的会放了我吗?” 黑袍人没有回答,只发出一声古怪的笑。 姬千承握剑的手颤抖起来,他以往坚信着身为剑仙之后的荣耀,那份信念像山岳般沉稳坚定,就算答应了交出剑谱,他仍会固执地抓住那一线希望,可现在他的信仰却渐渐崩塌:“你为何会这剑……” 大荒剑法招式简练,却非一朝一夕就能学会的,尤其是他那招在剑谱后半,艰涩无比,不可能只看一眼就学会,况且长离那剑并非依样画瓢模仿,没有其他那些无意中多出的动作,更像是直接脱胎于剑谱。 他虽然不想承认,可长离那一剑的确更像是剑谱上那招原本的模样。 长离却道:“我不知道。” 她刚刚发觉对方面门处有空隙,下意识就一剑刺出,根本没有多想,待姬千承问起,她才反应过来,这剑和他此前的剑法确实有几分相似。 可她又想:道法始于一,归于一,剑法亦然,剑法为克敌而生,在类似的情形,剑路相似也没什么奇怪。见姬千承显出颓意,心想速战速决为好,于是不再解释,挥剑追了上去。 “为什么,为什么……”姬千承喃喃道,又是几乎一模一样的剑势,可他却无法破解,只得再次以护盾挡住长离的剑,忽然,他觉得胸口发起烫来,面上不由得流露出几分惊慌。 发烫的是他保存大荒剑谱的木盒,他没有放在储物戒中,而是贴身收藏——若是羽渊或黑袍人想强夺剑谱,率先抢的也是储物戒,那样他就可以趁机将盒子毁掉。 盒中的剑谱仿佛感应到了什么,竟想挣脱出去。 ——分明只是凡界随处可见的羊皮纸而已,为什么会这样? 忽然,钟明烛朝姬千承喊道:“我记得你说过不靠修为纯粹比拼剑法,如今却以灵力护身,胜负已分,可以罢手了吧。” 长离此前没想到这层,虽然看出姬千承的护盾动用了化神修为,仍然继续出招,经钟明烛提醒后便反应过来,停下剑道:“你输了。” 姬千承失魂落魄捂住胸口,感受着其中涌动的力量,可在看向长离冷静的面容后,心中顿时涌现出不甘,将理智悉数吞没,他缓缓举起剑,沉声道:“还没有结束。” 灵气自他脚下一波一波往外扩散,湖面被搅乱,不时溅起数丈高的水花,铁剑覆上灵力,原本的三尺青锋一下子伸长了几十倍。 “姬千承。”黑袍人警告道,空余的那只手往前张开,灵纹闪现,自四面八方逼向姬千承,“不要忘了你说过的话。” 就在这时,钟明烛猛地一扬手,沾血的指尖转瞬就划出几道血色的线。 那是自她颈部伤口流出的血,她将血引至指尖,然后不动声色等待着黑袍人松懈。 “什么!”黑袍人震惊道,扣着她脖颈的手当即握拢,却什么都没抓到。 只见一团火焰自钟明烛足下腾起,顷刻间,她整个人都化作一团火,黑袍人指尖的利刃划过火焰,却没有造成任何影响。 随后,那道火焰就自他身边消失了,再次出现,已在湖心,火光散去,钟明烛重新出现,她看起来耗尽了精力,连捻诀维持身形的余力都没有,重现身形后立刻坠入了湖里。 “阿烛!”长离当即踏上飞剑往她那赶去。 “这是……”黑袍人则震惊地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掌心,沙哑的嗓音中第一次出现强烈的情绪:“竟然是——” 他还未说完,就见一张灵符自水中飞出,利箭似的往自己射来。“不好!”他一声惊呼,随即手一翻,一面厚重的盾出现在身前,那是羽渊仙子赐予的法器,刚刚他就是用这个挡住了长离的灵符,救了姬千承一命。 若这枚灵符爆裂,姬千承也难逃一劫,可他却对此视而不见,目光紧锁长离,忽地一剑斩落。 剑气呼啸着向长离奔去,刹那间,好似一切都静止了,定格为画,湖面不再漾起波纹,连风都停下了,只余那道剑光,贯穿整个天地。 那是大荒剑法的最后一式——钧天。 姬千承在神女峰看到天道剑势的影子后才参悟,没有任何花样,只是挥剑而已,却似包纳了世间一切剑招,是万剑归一的一。他坚信:若昊天当真是以此剑法分辟三界,用的必然是这一招。 没有什么能阻挡这一剑,更何况其中还凝聚了他毕生的修为。 火光电石间,灵符发出一道耀眼的光,浑厚的灵力毫不留情扩散,震得地动山摇,可姬千承那一剑却冲破了汹涌的灵力,长离的身影转瞬就被暗色吞没。 “你怎么敢!”黑袍人发出震怒的吼声,他捏紧双拳,浑身骨头都咯咯作响,怒火几乎要化为实体。 ——在这般毫不留情的剑势下,哪怕是化神修士,不做防范也会即刻湮灭成尘埃。 一时间,狂风大作,天昏地暗,湖水像被煮沸似的,奔涌翻腾,靠近那剑的几座湖心岛转瞬就灰飞烟灭。 下一瞬,两人却同时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 只见暗影中隐约出现一道白光,起初很暗,但愈发明亮,虽只细细一线,却足以扯破整片暗翳。 原本看起来足以破裂苍穹的一剑,却突然变得像纸一样薄弱,轻易就被那道白光斩破,上面的力量烟消弭散,连同暗影一起散去。 而斩破暗色的剑光却没有消失,反而愈发明亮,暴涨的剑气,盖过了一切,甚至压过了那枚洞虚灵符的余威。 天地间的一切都消失了,只剩那一道剑光,拖曳出长长的痕迹。 若姬千承的那剑是好似要贯穿天地,那一剑就是真正地将定格的画卷一分为二。 连湖水都被切开,露出底下的泥土。 姬千承手中的铁剑失去了光泽,变成了丑陋的废铁,不多时就碎成粉屑,他也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挺直的背变得伛偻,怀中的盒子滑落,掉进了湖里,他无力地伸出手,却使不出一丝力气将其捞回。 而黑袍人死死按住盾,除了漫天剑光,他什么都看不到,全靠那块盾的庇护才没有被卷入其中,忽听到咔嚓一声,盾上出现一道裂纹,剑气顿时涌入,在他身上刻下道道血痕,他咬牙释放出更多灵力,张开护身结界,试图尽可能少受一些伤。 不知过了多久,剑光终于消失。 厚重的盾哐当一声掉在地上,黑袍人往前踏了一步,闪身至姬千承身畔,同时开始施展搜寻法术。 可他法力所及处没有任何修士的气息,长离和钟明烛竟已不知所踪。 以元婴修士的脚程,绝不可能跑离他法术的范围,更何况,他在湖中探到了长离的飞剑。 化神以下修为若想飞,必须借助于飞行法器,长离的飞剑还留在这,徒步而行连走出小镜湖都极难。 为何会找不到? 他露出不解的神色,瞥见湖面上残留的白光,正欲再找一次,忽地听到微弱的嗓音响起。 是姬千承,他彻底失了曾经的意气风发,不知是因为受伤过重,还是因为亲眼目的了那一剑。 “断水。”他失了魂似的念道,“我以前从来不相信。” 那道浅浅的白光两侧,水波荡漾,看似与往日没什么差别,可若仔细看,就会发现两边的波纹并不同步,差异很小,凡人肉眼很难看出,但修为稍高的人,就能轻易窥破其中蹊跷。 这片湖被分成了两部分。 没有任何有形的屏障,也没有灵力结界,剑气渐渐消散,湖泊中的界限却永久地保留下来。 这便是所有剑修都听说过,却只当是传说的断水决。 就连天下第一剑修吴回都没有领悟这层境界。 可长离却做到了。 交手之处,她险些溃败在姬千承的剑招下,可不久之后,她非但一剑破了大荒剑法最后一式钧天,还斩断了这流水。 虽无缘修成此剑法,能亲眼所见,也算是无愧此生了吧,姬千承苦笑,事已至此,他再强求已无意义,于是他看向黑袍人想说出大荒剑谱的下落,可一抬头,他瞳眸便猛地一缩,无力的声音中蓦地尖锐起来:“你、怎……” 黑袍人的兜帽被剑气割破,上面的法术便失效了,姬千承一抬头就看清了他的脸。 下一刻,他就再也说不出话了。 利刃贯穿了他的灵海,将那仅存的灵力也驱散。 他眼中的光亮彻底灭了,身体一点点化作尘埃,被风吹散。 黑袍人看了一眼湖上浅浅的痕迹,口中轻声念道:“断水诀。” 沙哑的嗓音中似有几分怅然,又带有几分若有所思。 接着,他捡起地上的储物戒,可在里面搜寻一番后,却没有发现剑谱的影子。 “这怎么可能……”他看向姬千承消失的地方,那里除了残留的灵力气息外,什么都没有。 他又细细搜了一边储物戒,仍是什么都没找到,他心烦意乱地挥手一击,将附近一座湖心岛击得粉碎,随后驻足于原处思考片刻,忽地似想到了什么,捻诀抹去附近打斗的痕迹,然后就离开了。 风徐徐抚过湖面,吹起阵阵波纹,湖畔山丘上梅花傲然绽放,却无人去看。 第106章 云浮山下已经下过了好几场大雪, 河川冰封, 家家户户闭门不出, 屋前光秃秃的枝桠将隆冬的萧索勾勒得淋漓尽致。 山径早已被埋在厚厚的积雪下, 可是穿过山腰那终年不散的迷雾后,便能看到大片的绿色争先恐后跃入眼帘。 虽然几座山峰的最高处覆着终年不化的冰雪, 可冰雪不及之处, 却是春暖花开,好似春风从不曾离开。 在护山大阵的庇佑下,天一宗七峰无酷暑严寒之忧, 恰如人间传说中的仙境。 主峰后山,云逸站在一座古朴的阁楼前, 沐浴在和煦的阳光下, 他的神情中却没有半分愉快,而是眉头紧锁,眼中缭绕着化不开的愁绪。 他凝神望着阁顶的封印,口中忽地发出一声叹息。 这座阁楼名为紫极阁,里面存放着天一宗的诸多宝具, 顶层就是苍梧剑所在。当年千面偃独闯天一宗便是想来这紫极阁夺取苍梧剑。 水镜真人得道飞升后, 留下一柄木剑,剑虽为木制,却锋利无比, 修为不足者单是靠近就会被其锋芒所伤。 当时的宗主得到苍梧剑后,虽对外宣称此为宗门镇山之宝,却一直将至束之高阁, 莫说是外人,便是连本门大多弟子都无缘一见。 因此,那时候有传言沸沸扬扬,道苍梧剑只是天一宗的谎言,因水镜真人是得天降机缘,离去得极其突然,是以天一宗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少了修为最深厚的长老,不得已编造出这个名头用以威慑外人。 也有人试图强闯山门,却皆被护山大阵阻回,未能将天一宗逼到须得动用苍梧剑的地步。 直到一千多年前,有金甲妖兽兴风作浪,苍梧剑才第一次出现在世人眼前。 那妖兽已是化神末期修为,据传那本是道法深厚的妖修,只差一步就能突破至洞虚境界,只可惜功亏一篑,丧失神智沦为妖兽,是以其修为远超当时绝大部分修士。又因其周身被金甲包覆,坚不可摧,诸多法器皆无法损其分毫,众人一度束手无策。 最后,天一宗祭出了苍梧剑,当时初及化神境界的吴回持苍梧剑将妖兽诛于剑下,这才平定这场险要倾覆大半山河的妖祸。 那一战后,便再无人敢轻视天一宗,虽然从那以后苍梧剑就一直被锁在紫极阁顶层,但是威名从不动摇。 无论炼器师锻造出何等强大的灵剑,都没有人敢将其与苍梧剑相提并论。 那时候云逸尚未入门,他只从上一辈弟子口中听闻过那场惊心动魄的往事,不曾见识过金甲妖兽毁天灭地的本事,也不曾亲眼见过那柄锋利至极的宝剑。 但是身为宗主,他还是比其他人知道得更多一些。 比如说苍梧剑虽然极其锋利,可仍是存在弱点。 其身为木制,惧火且远比铁器脆弱,若运用不当,很可能会震碎剑身。所以天一宗才会在那么久的时间里都将其束之高阁。又因其锋芒太盛,唯有修为浑厚的剑修方能驾驭,他人反会被其所伤。 是以门中有密令,不到紧要关头,不得轻易动用苍梧剑。 经过百年前被千面偃趁虚而入的教训后,天一宗上下都加强了防范,保证不会重蹈覆辙,云逸原本以为如此一来,即使苍梧剑不出,也足以保数百年安然无虞,谁知世事难料。合虚之山拒绝羽渊仙子后,天一宗便成了众矢之的,虽之前得墨沉香相助,令杜玄则等人策划的偷袭功亏一篑,但这样的事有其一必有其二。 跟随羽仙子的人各怀心思,怎会放过这个机会? 孤鸿师祖不知何时才能出关,在此之前,若想自保,也许不得不祭出苍梧剑吧——云逸发出一声叹息。 这时,忽地一阵风抚过,他身畔蓦地多了一个身影,玄袍白须,正是木丹心。 云逸忙行礼道:“徒儿见过师父。” 木丹心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礼,抬眼看向紫极阁顶,又看了一眼云逸,问道:“逸儿,你是想取出苍梧剑么。” “徒儿是有这个想法。”云逸没有否认,“不过还需得和几位长老商议后才能做决定。” “苍梧剑啊……”木丹心面上出现一丝恍惚,似是忆起了当年,“若吴师兄持有此剑,也许能不惧羽渊仙子。” “竟如此厉害?”云逸稍有些吃惊,他只知道若持有此剑,吴回足以在同境界修士中所向披靡,却没想到竟足以匹敌洞虚修士。 “我也是猜测。”木丹心忖道,“当年连孤鸿师祖都无法破坏那金甲妖兽的外甲,只能用法术困住它,而吴师兄得到苍梧剑后,只用了一剑,就将其斩于剑下。” “若当真如此,我便能放心些了。”云逸面色稍缓和了些,只是很快又再度沉重起来,“不过门中上下只有吴师伯和小师妹二人能动用苍梧剑,还望他们在外千万不要出什么差池啊。” 长离迟迟没有任何消息,吴回前不久传书回来,说他正在追查羽渊仙子相关的事,归期不定。天一宗仅有的两位剑修,一个下落不明,一个行踪不定,光想云逸就止不住发愁。 这时他听到木丹心道:“说到这个,师妹刚传信回来,我正是找你说这件事的。” 他一听就着急道:“他们找到小师妹了?” “还没有,但是寻到了些别的线索。” 龙田鲤发现一处留有修士交战痕迹的残迹,还在那附近发现好几波同样在搜寻长离的人马,便猜想长离目前应该还算安全,不过是藏起来了,她们人手较少,若和其他几波人起冲突恐怕要落下风,所以才传信回来寻求支援。 “师妹还说那附近的凡人城镇外墙留有法阵痕迹,他们几人窥不出其中门道,目前你不适合离开云浮山,便只能由我亲自走一趟了。” “原来是这样。”云逸有些失望地叹了一口气,接着强作精神笑了笑,“那就有劳师父了。” 就在这时,他忽然觉得山头灵气一荡,下一瞬,凛冽的寒风呼啸而至,夹杂着些许冰晶打在他脸上。 “这?”他疑惑地摸了摸脸,再看附近,依旧是和煦的阳光,哪里有冰霜的痕迹,“刚刚是怎么——” 话还没说完,他就瞥见木丹心面上的震惊和恐惧,顿时反应过来,当即浑身冰冷,就像被浸入了冰水中,从头到脚每个角落都泛着寒意。 刚刚那一刹那,天一峰上的灵阵失效了。 ——也许不止是这座山头,而是整个云浮山,短暂地失去了护山大阵的庇佑。 这是从未发生过的事,虽然此时结界已经恢复如初,甚至没有留下半点痕迹,仿佛刚刚只不过是幻觉罢了,但云逸背后却是冷汗涔涔。 只盼刚刚仅仅是场意外,若不是—— 他不敢想下去了。 九嶷山下,陆临立在最近那座城市的城墙上,望着下面人来人往,似在思考什么,忽然,他注意到一抹杏色自远方靠过来,冷声道:“你怎么又来了?” 这次姜昭没有刻意隐藏身形,她面色发白,行色匆匆出现在陆临面前,开口就道:“李琅轩被羽渊仙子抓走了。” “什么?”陆临面色一沉,姜昭当即感觉周身多了几分压迫感,只是她也顾不上躲闪,硬着头皮将看到的一一道明。 原来她将东西交给李琅轩后,没多久就发现对方动身离开僬侥城,从珍宝阁带走了一大批她从没见过的古怪法宝,最奇怪的是还带走了几坛美酒,她有些好奇,又想看个热闹,加上正好闲来无事,就偷偷跟踪了李琅轩。 说到这,她注意到陆临冰冷的眼神,声音中不觉多了几分心虚,但她不敢辩解什么,知道这个时候只要一句废话陆临就不会给她好颜色瞧。 她跟着李琅轩到了小镜湖,看他凭空在湖心岛屿上布置了一所庄园,还放出了携带邀请函的彩鸟,可还没等来客人,她就发现叶莲溪带领了大量高手过来,李琅轩虽然法宝众多,可他终究是不擅打斗,很快就败下阵被叶莲溪带走了。 叶莲溪还带了两个化神高手助阵,那两个人姜昭曾在合虚之山上见过,便猜到和羽渊仙子有关,她本想装作不知一走了之,可转念一想是陆临要自己送信给李琅轩的,万一他发现李琅轩出事,自己怎么也撇不开关系。 对方有三个化神高手,她没有其他帮手,就算强出头也只不过是白白送死,只得赶回九嶷山寻找陆临。她不敢说,其实她盼望着陆临已经离开九嶷山,这样她也算是仁至义尽,就算对方要追究也抓不到她的把柄,谁料已经过去了几个月,陆临竟然还在。 她才说完,就见前面虚影一闪,陆临已然消失。 水声轰鸣,传入耳中,好似钟鼓,不时有水花溅到脸上,冷彻入骨。 长离睁开眼,她睫毛上沾了些水雾,一睁眼只觉被漫天水光缭绕,良久,眼中才倒映出漆黑的天幕。身畔是一座瀑布,顶端紧接着夜幕,看上去像是自天上落下来的。 这是哪里? 头脑有些浑噩,她支起身子,琅玕剑立刻在地上拖曳出清脆的响声,原来在失去意识时,她仍紧紧握着剑,以御敌之姿。 她记得自己冲入了水中,为了—— “阿烛……阿烛!”意识到钟明烛不在身旁,她当即焦急地四下搜寻起来,很快,就在不远处看到了一抹白衣。 钟明烛还没醒来,她靠得离瀑布更近,头发湿透了,几缕碎发紧紧贴在脸颊上,衬得肤色愈发苍白。 “阿烛!”长离连忙冲过去,地上很滑,她连施法稳住身形都顾不上,不及站稳就一把抓起钟明烛的手腕,察觉对方没什么大碍,狂跳的心才恢复过来。 钟明烛只是失去了意识,大抵因为精力消耗太大的缘故,脉络中有些寒气入侵,除此之外就没有其他问题了。 长离将她抱离瀑布,施术除去两人身上的水渍,又替她在颈部伤口敷了伤药,接着从储物戒中取出一条毯子垫在她身下,展开驱寒法阵,这才开始仔细打量起四周来。 冲入湖中后,她立刻拉住了钟明烛,随后两人一起被灵符余波压向了湖底,紧接着,她便感到了姬千承那一剑。 那一剑是如此强大,蕴含了不容置疑的力量,足以荡平一切阻碍,在那剑被使出的瞬间,结局仿佛就已经注定。 她来不及逃跑,甚至连思考的余地都没有,在被剑气包围时,什么应敌之策都被抛到脑后,约莫只是因为多年练剑的习惯,她才会下意识一剑挥出。 下一瞬,天地间好似出现了一个巨大的裂缝,喧嚣消失了,湍急的水流,震荡的灵气,什么都消失了,无边无际的黑暗吞没了一切。 在意识远离前,她最后的动作是愈发用力地握紧了钟明烛的手。 也许正因为如此,她们才会落在同样的地方? 她分出灵识稍加探查后就发现,头顶并不是天空,她第一反应是落入了某个洞窟,可是那里也不是岩石构成的洞顶,更像是一片虚无。 灵力闯入那后就消失了,没有阻碍,也探不到尽头,瀑布中的水也是,她顺着水逆流而上,只能感知无穷无尽下落的水,却找不到上游的河流或者湖泊。 瀑布下是一个水潭,水潭中的水清澈见底,没有任何杂质。水自瀑布中淌下,然后在水潭另一头流出,在低陷的地方汇聚成蜿蜒的河流,流入看不到尽头的黑暗中。 与小镜湖相比,这里灵气倒是格外充沛,足以比肩云浮山那几座设有聚灵阵的山头,长离没有刻意去运功就觉得此前消耗的灵力砸迅速恢复。而且灵力似乎在朝着一个方向流动,与水流一样,也是自顶上落下,然后流向某个方向。 除了她和钟明烛之外,附近没有任何生灵的踪迹,连棵野草都看不见。 她说不出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这和她去过的任何地方都不一样,只能瞧出处处透着古怪。 也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再三搜索都无法发现什么有用线索后,她轻轻叹了一口气。 那个黑袍人和姬千承没有跟过来,使得她能姑且松口气,但谁知道这里是不是藏了什么更可怕的东西。她想到了黑水岭的妖窟,视线在附近转了一圈,最后落在瀑布下的水潭上,其中不觉多了几分警惕,稍一忖度就带着钟明烛移到了远处,拉开与水潭的距离,又在身前结起了结界。 张开结界后,她发现身边有什么在发亮,定睛一瞧,却是个木匣。 木匣躺在一块石头后,上面光芒很弱,是以她换了位置后才注意到。她拾起木匣,本想看看上面会不会有什么线索,却发现被锁住了,她查看一番后发现找不到开启的办法,便将木匣收进了储物戒,打算等钟明烛醒了让她看看有没有什么办法。 时间一点点过去,钟明烛迟迟没有醒来的迹象。长离有些担心,又替她查看了一番,却发现她体内的寒气已经消失了,气息逐渐变得平稳绵长,脖子上的伤痕也不见了,比自己预料的要快上许多,心想应是身体自行恢复消耗了多余力气所以一直昏睡,于是放下心来。 真的是太累了吧,她打量着钟明烛的睡颜,不自觉探出手,轻轻抚过对方的脸庞。 这样的情形有些熟悉。 几个月前,在六合塔边上的镇子里,她也是这样静静看着对方的面庞。 那时候她还什么都不明白,只觉得睡着后的钟明烛格外安静,一边疑惑着心底滚烫的情绪,一边移不开目光,就这样盯着看了好久好久,直到自己也沉沉睡去。 原来在那时候就已经开始了啊——她的指尖顿了顿,眼中忽地闪过心疼和愧疚。 在更久之前,钟明烛已经陪伴在她身畔,会对她笑,会逗她说话,遇到什么有趣的玩意,总会与她分享。 “阿烛……” 而在那一百多年里,她甚至没有喊过钟明烛的名字,连想都没有想过。 “阿烛,对不起……” 因为她,钟明烛才会被卷入这些事,受这些不必要的伤,否则以她的身份,根本没必要不顾性命地去算计修为远高于她的对手。这次也同样,若非是她,钟明烛怎会动用血咒吓退叶莲溪,又怎会被黑袍人威胁,最后还流落到这古怪的地方。 她愈想愈觉得难过,可又隐隐有些开心。 至少,她们还在一起。 “阿烛,以后我会好好保护你,不会再让你因我而受伤。” 她握住钟明烛的手,起誓似的许下诺言,而后感受到手上传来回握的力道,不觉唇角微扬,露出浅浅的笑容。 一时间,明月皎皎,万物为之黯然。 神女峰边上,五湖散人周游正在打坐调息,自从知晓需要真龙之骨后,大部分修士都已离开合虚之山,而他无门无派,没什么门徒可供差遣,便想:就算倾尽全力也不见得能寻到真龙之骨,而修为却是真的。 于是索性定居于此,借剑影的便利继续练功。 话虽如此,对于少了建功机会一事,他还是觉得有些可惜。 这日,他忽然见有人流星似的直奔神女峰,那却是个没有定盟之人,他正愁没有在羽渊仙子面前立名的机会,见有人送上门不由得大喜,立即拦住那人去路,可连话都没来得及说就觉惊雷自头顶轰下,好不容易提升的修为当即付诸东流。 陆临看也不看他一眼,神女峰上设有结界,可他手中刀光一闪,顷刻就将结界划破。 羽渊仙子背对着他站在悬崖边上,她早已察觉有不速之客,但却连步子都没有挪一下,待陆临在她身后站定,才缓缓开口:“你匆匆赶来,是改变主意了吗?” “李琅轩在哪?”陆临没有理会,而是直接问起李琅轩的下落。 羽渊仙子回过身,神色冷淡地看望一处,“他前不久还在这,只不过现在已经不在了。” 陆临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浅灰色的眸子中顿时有怒意翻涌而起。 那是一块空地,上面什么都没有,只残留有些许尚未完全散开的灵力。 “你杀了他?”陆临声音绷紧,正在极力克制其中汹涌的情绪。 “他求我杀了他。”羽渊就像是在说什么无关紧要的事,“毕竟,摄神术不是所有人都受得了。” 她看着陆临骤然紧缩的瞳眸,似是惋惜地叹了一口气,随后将一个炼炉丢在了地上,那炼炉上裂了一条缝,已经报废。 “我不知道你是在担心李琅轩,还是在担心别人,至于千面偃,他已经离开了。”接着她又道,“我不明白,既然你我目的一致,为何不能合作。” 陆临冷笑一声:“我不会受制于人。” “现在也是?” “不管什么时候。”陆临说完就往外走去,没走几步,他就听到了羽渊的声音: “我可以卖你一个人情,千面偃去了云浮山。” 他停下步子,灰色的眼眸恢复了冷漠,口气恢复惯有的嘲弄:“依旧是那句话,如果你需要赤金,只管开口便是,只是——”他回头看了一眼羽渊,眼底忽地掠过一抹暗色,“不要动我的人。” 看着那双浅色的眼睛,羽渊仙子忽地觉得背脊蹿起一阵冰凉。 那是畏惧,来自灵魂深处。 “你到底是什么人?”她忍不住问道。 可陆临已经不见了。 她猛地攥紧了手,一直没什么表情面容忽地扭曲起来。 “不管你是什么人,不管你们是什么人,都不会成为我的阻碍,我定会修成大道!” 近乎癫狂的声音回荡在神女峰上空,霎时狂风大作,整座山头都被扯入阴霾中。 第107章 钟明烛已昏睡了七天, 气息平稳, 就是迟迟不见转醒的迹象, 面色看起来倒是好了不少。 长离起初还时不时有些焦急, 之后便冷静下来,耐心守在钟明烛身边, 一边留心她的情况, 一边运功调息,同时琢磨和姬千承那场比试,以备不时之需。有条不紊, 全然不似陷于随时有可能冒出危险的古怪处境中。 经过下山后的诸多经历,她已不复当初那般心智蒙昧, 但数百年来养成的冷淡性子非一朝一夕就会轻易改变, 只有在和钟明烛相关的事上会流露出难以控制的情绪,其他时候都透着一股随遇而安,是以处在这摸不着顶见不着头、不知是洞窟还是迷境的地方,她却没有丝毫急躁。于她而言,现在的情况也许和当初心无旁骛练功时没什么差别。 这七天来, 她细细推敲了两人交手时的每一招每一式, 感悟颇多,最深刻的却非剑招,而是心境于剑意的影响。 修剑便是修心, 她初次握剑事就听师父讲过这句话,多少年来她一直懵懵懂懂,始终不理解心究竟为何物, 而今却在不知不觉中使出了随心而动的剑法。 她想到了钟明烛当初讲的凡人剑匠的故事,如今回想起来,不难发现这只不过是钟明烛东拼西凑编造出来的故事,目的是为了哄骗她一起玩耍,当初的她却轻易着了道。 念及此,她不由得露出一抹无奈的笑,不过也亏了如此,她才能在尚且不自知时接触那么多新奇的事务吧。 况且钟明烛虽然是在糊弄人,但编出的故事倒是真真切切有几分道理,若非通晓事理,哪里能随口捻来。 长离心道:她修为虽浅,可实际上很多事上都强过我很多,也不知是从哪学来的。 钟明烛在明镜峰当外门弟子的时间只有五年,五年难道就能学会那么多吗?长离又想到,似乎在龙田鲤传授她的道法典籍上看到过,失忆并非全然忘却前尘,被遗忘的只是一部分,大多时候,原本的学识往往都会保留下来,也许钟明烛就是这样吧。 也不知她以前过的是怎样的生活,正当寻思起这个时,长离忽然觉得额心一阵剧痛,竟是头痛症发作了。 起初很短促,之后愈发持久,像是潮水似的,一波接一波永无止境。她只觉两眼发黑,伴随着天旋地转的眩晕感,神智似被什么紧紧缠住往外拉扯,随时要离她远去,觉意识渐渐模糊,她咬住下唇,手紧紧扣入地面,用尽一切办法保持清醒。 ——阿烛还没醒来,我不能失去意识,否则若发生了什么事,两人都难以应对。她这般反复告诫着自己,到最后快要撑不住时,她忽地抓起琅玕剑一剑挥出。 没有余心考虑什么剑法剑招,她只这样本能地一剑挥出而已,甚至连挥剑的举动也是下意识里做出的。 挑、刺、劈,全部都是最简单不过的动作,一剑、两剑、更多的剑光重叠在一起,将周围的昏暗驱散——约莫是体质使然,又或者是舞剑时注意力转移到了别处,感受着清冷的剑气,她脑海中的疼痛竟减缓下来。 只见清亮的剑光接二连三,悄无声息没入瀑布中,长离以为会像当初在三迭瀑下时那样,斩落下几块方石。 谁料那剑光像是构筑出了无形的屏障,将几丈宽的水流分作了好几股,甚至有几处是被拦腰截断的,仿佛那不是流动的水,而是悬挂在那的白绫。 瀑布后面,她原以为是山体的暗色中出现了几道亮线,原来那里也和头顶一样,是无边无际的虚无,而今,那却被剑气分割得支离破碎,剑光不断往前推进,好似要将所遇的一切都斩断。 这是? 长离忽地意识到了什么,就在这时,她听到轰隆一声,整片空间的灵力猛烈扭曲起来,似有什么破碎了,紧接着,大量的水倾泻而下,原本的瀑布转瞬变成了汹涌的洪流,越来越多的光线透进来,她头顶的暗幕崩塌了。 流水与碎石一并落下,还夹杂着湖底的泥沙和水草,她甚至还隐约感受到了冬季凛冽的风。 ——原来她们并未去别处,而是仍然在小镜湖里,只不过不是在湖水中,而是落入了小镜湖下暗藏的秘境中。 她下意识挥出的那一剑,非但破了姬千承势如山海的剑招,还打开了湖底秘境的入口。她和钟明烛被卷了进来,而这瀑布,正是自结界入口剑痕中落下的湖水。 那结界想必非常强大,虽然入口出现了裂痕,但却没有崩塌,可她刚刚那几剑,却是将其彻底破坏了。 湖水失了支撑,更多地涌了进来,小镜湖占地广袤,其中贮存的湖水足以覆灭好几座城,没一会儿功夫,这洞窟就被冰冷的水吞没。 长离连忙抱起钟明烛,以辟水咒开辟出一处安全地,她看向头顶的光线,本想一鼓作气冲出去,可才逆流走了几步,就觉得有巨大的力量迎面压来,将她往后推去。 涌下来的不止是水,还有大量的灵力。 原本她就感受到了灵力在朝特定方向流动,但随着湖底的崩塌,灵力和湖水一样,顷刻就涨了数百倍,并且还在源源不断增加,莫说是走出去,就是辟水都快要支撑不住了,没多久,她就感到有水飘到脸上,起初是几滴,随后越来越多。 她不擅长阵术,在这汹涌的洪流中但是站稳已经极其不易,眼看着辟水咒被冲垮,她想加强法咒,可试了几次,灵力才凝聚就被冲散,根本没有办法像钟明烛那样游刃有余地一心多用。 若是能和之前一样,以剑劈开灵流,倒是还有一线希望,可她要随时顾看钟明烛的状况,分了心,胡乱挥出几剑根本毫不起作用,很快,脚下就有水漫上来,身子摇晃起来,一个没站稳,顷刻就被带着退后了好长一段,好不容易站住了,却也只能勉力维持,而无法往前。 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她最后看了一眼湖水涌入之处,那处位置很高,她就算能冲破灵流,也须得要借助飞剑才能逃出去,可一来她的飞剑不知落在了哪里,二来这灵流和水势如此迅猛,她单是站在地上都站不稳,更不用说踏上飞剑了。 更何况她还带着钟明烛,无论如何,她都不会弃她于不顾。 水源源不绝,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撑到湖水流尽,可就算湖水耗尽,灵流也不见得会减弱,稍一想,便觉得处处都是走投无路。她回望了一眼水流与灵力涌向之处,只见那里黑漆漆的,她就算以灵识相探也什么都看不清。 那里多半还隐藏着其他玄机。 她忽然想到,不会有人无缘无故在湖下另行设置一处结界,因为她无意中破坏了入口,才会导致湖水涌入,若是通常情况,以正确法令穿过结界,这里应该是个空旷的湖底地穴。倒有些像是什么宝藏掩埋处。 钟明烛思考时,动辄会自言自语,甚至大声诵读,她参悟方位五行相生相克的玄理时,长离就在一旁,无心之下记住了不少,比如说无论是凡界还是修真界,宝藏多掩埋于地下,再以水封口,土水相叠,便是壁垒。 如果真是这样,那灵流指向处应当是藏着什么法宝。 长离对天材地宝之类并无兴趣,只是此时她便是想走也无法脱身,于是转而心道:不如顺流而下,待精力耗尽,再遇上什么危险就当真无计可施了。 ——再说,若那里真有法宝,说不定还能助钟明烛提升修为。 打定主意后,她将剑收回剑匣,念咒在钟明烛身上加了好几道保护结界,然后撤了辟水咒,紧紧抱着钟明烛,没入水中往灵力指向处而去。 云逸坐在真武殿中,有些心神不宁,他手里捏着一枚龟甲,经过灼烧,龟甲泛着白色,上面几道裂痕交错分布,加上原有的纹路,显得整块龟甲都支离破碎的。 这是他拿来卜卦的龟甲,裂缝尖锐扭曲,整片甲壳甲壳上几乎没有一点平稳之处,他已许多年没有见过如此凶险的卦象了。 “这该如何是好。”他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他参悟护山大阵多年,虽始终没能参破玄机,于细微处却敏锐得很,对各个峰的状况更是都了然于胸,知道那一日玉珑峰上刹那飘雪绝非偶然。虽然自那天后,护山大阵再也没有显露出任何异常,可他却隐隐觉得脚下的阵法起了变化。他也说不上哪里不对劲,可能是聚灵阵的效力,也可能是山门前的迷境,这些都需要花时间细细排查后才会有结果,只是现在焦头烂额的事一桩接一桩,他根本分不出多的精力。 木丹心和他一起调查了三天,没有找到任何蛛丝马迹,便先行前去了昆仑台,打算先去替龙田鲤查看那城墙上的阵法,若无眉目,就只能留几人继续追查,其余人全员回守山门。 若是护山大阵被破坏,再发生偷袭云浮山的事,应付起来就不像之前那么轻松了。 何况云浮山上阵法环环相扣,无论是聚灵阵还是山门结界皆和护山大阵相关,一旦护山大阵失效,整座云浮山的风水很可能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聚灵阵不再,灵力外泄,门中弟子修行势必变得艰难无比,这关系到的便是宗门万年来的基业了。 云逸愈想愈觉得忧心忡忡,眉宇间的愁云愈发浓重。 忽然,他听到了悠长的钟声,是有门人回来了。 他正打算去看看是谁,才迈出真武殿,就见一袭玄袍出现在太乙广场,却是多日不见行踪的吴回。 “吴师伯!”云逸大喜道,吴回的回归于他无异于久旱逢甘霖,“这些日子您都去哪了?” “我去了一趟东海。”吴回淡淡道,“去打听了一些消息。” “东海?”云逸疑道,“合虚之山的事与东海有关?” 吴回道:“不是,只是东海有消息特别灵通的秘法,当年孤鸿师祖远赴东海便是为了这个,看过瑜儿后,我突然想到,便去那碰碰运气。” “那是何法?” “我只知是上古留下的遗宝,孤鸿师祖应该比较清楚,只是他伤势过重,自东海回来后只匆匆交代了几句就开始闭死关,至今未出,我们有疑问也无从问起。”吴回说着叹了一口气,“我本想去打探羽渊近些年的行踪,虽有幸寻到了当年与孤鸿师祖打交道的人,但是他告诉我,孤鸿师祖离开后没多久,那遗宝就被人盗了去,我只能空手而归。” 他生性寡言,就算是解释的时候也是三言两语就说完,半点不拖泥带水。 云逸沉思片刻,忖道:“恕我冒昧,不知当年孤鸿师祖前去东海是为了打探何事?” 那时候宗主还是木丹心,之后三位长老再也没有提起过那件事,云逸一直以为孤鸿尊者远赴东海是为了悟道,却不知其中另有隐情。 吴回看了他一眼,似有些犹豫,但很快就做出决定,道:“当年孤鸿师祖嘱咐我们不得宣扬此事,但如今情势大变,你身为宗主,理应知情。”他顿了顿,继续道:“凡人修炼,欲与神袛比肩,无论所处什么境界,都会千方百计寻求突破,羽渊仙子如此,孤鸿师祖亦是如此,你我也都不例外。” 云逸愣怔片刻,随后轻轻叹了口气,点了点头:“实不相瞒,当日羽渊仙子所言,我何尝不心动,只是我肩负整个门派,不得叫私心左右权衡。” “你做的没有错。”吴回道,他声音虽低,却别有一股威慑力,叫人不禁肃然,“道法虽千变万化,但悟道之事终归与心境相关,若违心勉强为之,如何得来突破。” 接着,他看向远方,口气似有感怀之意:“当年孤鸿师祖远赴东海,为的是悟道之道。” “悟道之道?”云逸念出这四个字,露出困惑的表情。 “孤鸿师祖想找到水镜师祖得道之处。” 吴回话音刚落,便有一声惊呼自云逸口中脱出:“羽渊仙子也曾提及水镜师祖悟道之处!” “是。所以我才会想到去东海。”吴回眉心稍蹙,但很快就舒展开,恢复冷漠的神情,“孤鸿师祖寿元其实已所剩无几,他深感一旦自己消逝,天一宗、乃至整个正道都会少了一大依仗,是以才决心前去须弥之海寻找水镜师祖悟道之所。” 孤鸿尊者,羽渊仙子,竹茂林三位洞虚修士本成三足鼎立之势,正道邪道相互抗衡。竹茂林为妖,道法虽不及,但寿命远超人类修士,是以孤鸿尊者一旦逝去,此消彼长,有他相助的昆吾城便无人能制约。 若是能寻到水镜真人得道之所,就算孤鸿尊者道法无缘精进,只消那里还有水镜真人炼剑所用的苍梧,他耗余生功力也能使天一宗多几门神器,叫其他门派多些忌惮。 “提前走漏消息恐会招来心怀不测之人,是以此事只有我与师弟师妹三人知晓,之后在须弥之海五年一无所获,便不了了之。”吴回话中似有遗憾之意。 云逸知他生性嫉恶如仇,若正不胜邪,自然是心意难平,正欲开口宽慰几句,吴回却摆手制止他,继续道:“遗宝被盗走,多半和羽渊仙子有关,只盼孤鸿师祖能早些出关,我们也好多些头绪。” 之后,吴回问起长离的下落,云逸据实以告,吴回不由得发出一声叹息,沉吟片刻便道:“待师弟他们回来,换我去昆仑台吧。” “待师父他们回来再从长计议吧。”云逸苦笑道,他也很担心长离,可护山大阵出现了隐患,他当真是不敢贸然让吴回离开,这时,他忽然想起一事,见吴回已欲离开,连忙叫住他,“师伯,我这还有一事相求。” “何事?” “数月前,师父曾遇到一个行迹可疑的黑袍人,他应与合虚之山之事有关,不知暗地里在策划什么,师父看不出他是何人,便将现场的灵力痕迹搬了回来,要我助他查看。” “还有这事?”吴回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你可有发现?” “暂时还没有。”云逸道,“不过我过几日就能布好灵阵,只是对方修为高深,恐怕以我一己之力难以破解其灵力上的伪装。原本打算找师父相助,只是他老人家去了昆仑台,正好师伯您回来,还请务必助我一臂之力。” 吴回立即答应道:“可以,待灵阵布好,你立刻通知我。” 这时,忽然有一只白鹤飞了过来,落到云逸手上,变成了一枚玉牌。 他握住玉牌,发现玉牌中寄存的是一段虚像,似是自人记忆中直接抽出的。 是摄神术——他眼中顿时多了几分不忍。 将灵力强行注入他人灵海中,非但能抓取其思维和记忆,还能将其分离出来,但此法对修为要求极高,只有化神以上修士才能办到,而且对象只能是修为远逊于自身者。 而被施术的人则会五感俱焚,若时间短尚可勉力一支,时间稍久变会觉生不如死。 此玉牌中包含了多段记忆,原主显然遭受了非人的折磨。 可下一瞬,他眼中的不忍就变成了震惊。 “这、这怎么可能……”说着,他施展灵阵,似想要探明玉牌中幻象的真伪,他与生俱来就通晓幻术,若其中有假,他必定辨得出。 很快,他面上的血色就退得干干净净,猛然收缩的眸子里已满是惶然。 “发生了什么?”吴回口气警惕起来。 云逸将那玉牌递给他,下一瞬,他便觉得足下卷起凌厉的风。 闪烁着寒意的锋芒自吴回灵力中溢出,只见他眼中浮现出晦暗不明的色调,手背上青筋暴起,几乎要将那枚玉牌捏碎。 “决不能叫她得逞。”他一字一顿道。 说话间,杀意寸寸蔓延。 第108章 地穴就像是没有尽头似的, 长离不知道还要在水中待多久, 也许是一两天, 也许是三五日, 最初她还默默记下方位,可越往后, 水流愈发湍急, 灵力也渐渐变得肆虐汹涌起来起来,水道迂回缭绕,虽然大致是朝向一个方向, 可时不时的改向叫人应接不暇,到最后, 她已全然无暇去辨识方位, 甚至连时间过去了多久都难以算清。 光线都消失了,到处都是漆黑一片。耳畔是灵气碰撞发出的尖锐声响,身子不时擦到碎石水草,那些凡物受灵力灌溉,竟变成了坚不可摧的利器, 几下就能将她的护身结界撞出几道裂痕, 是以她还须得随时修复结界,稍有松懈,后果便不堪设想。 可随着时间过去, 她的精力终归还是折损了不少,维护起结界来比起初费力不少,这般下去, 过不了多久她就须得以肉身去承受这些冲击。 她心头隐约浮上些许悔意,早知如此,就应在入口处多撑一会儿。 就在又一条水草利刃似划过结界,毫不留情在上面拉扯出长长的裂痕时,她忽地听到了犹如来自远古的咆哮。 就像山顶古老的钟鸣,一声接一声,余音不绝,直闯入灵海深处,叫人忍不住战栗。 四下的灵压伴随着咆哮声不断加大,以摧木拉朽之势叫一切崩塌,水中的碎石转瞬就被碾成了粉尘,连水都破碎成更为细碎的泡沫。 长离的结界只多撑了一刻就四分五裂,她瞥见自四面八方压过来的暗色,下意识按住钟明烛的后脑将她更好地护入怀中,下一瞬,无边无际的黑暗将她吞没。 灵力凝结成巨大的漩涡,其中每一缕都如刀刃般闪烁着危险的锋芒,毫不留情在长离身上留下道道血痕。 点点血珠扬起,妖娆似宝石,又似在虚空中盛开的花。 感受到伤处的刺痛,长离的意识一瞬间有些恍惚。那些她所见过的绮丽的画面,一并在眼前浮现,也好似被卷入了漩涡,所有光彩都揉捏到一起最后化作了磨灭不去的烙印,深深地刻入血骨之中。 那是极其绚烂的色彩。 ——而我还想看到更多。 思绪不受控制定格在那几个字上时,她忽地听到了一道清冷的剑吟。 那剑吟好似来自灵海深处,她几乎能清晰看到雪亮的剑光微端拖曳而出的细长痕迹,一瞬撕破无止境的暗翳,成为唯一的光。 霸道的灵压骤然消失,喧嚣散去,光明重现。 沐浴在和煦的微风中,此前的一切,就像是梦境一般。 天际忽地有一道流光划过,并非是坠星,而是自下而上直冲云霄,好似要将天幕分割成两半似的,紧接着,淡青色的灵气蜿蜒而上,在晴朗的天空上印出云朵似的图案。 震泽,陆临将玉牒封入启蛰体内,随即一松手,雷鸟便振翅而起,往西南方而去,随后,他注意到西北方向的灵气,以及隐藏在灵气下,正在渐渐变淡的流光,眼眸中浮现出惊诧之意。 怀中法器发出尖锐的鸣声,他取出前不久才划开羽渊仙子结界的长刀,只见一阵紫色的电光闪过,长刀变回最原本的长弓形态,那是他在昆吾暴雷之地取得的雷神遗宝,弓弦轻晃着,封印于其中的神力不受控制地溢出,很快就将这一带都扯入电闪雷鸣中。 “这是……”他看着发出阵阵咆哮的神器,眼底忽地划过一阵深沉的紫色。 而后他勾起嘴角,露出几近张狂的笑。 神女峰头,正在闭目调息的羽渊仙子猛然睁开眼,望向天际缭绕不散的灵气,先是露出困惑的表情,可很快,那丝费解就被欣喜取代。 “竟然那么快就——” 她手一张,身前立即出现了一面由灵力构成的镜子,镜面上泛着水纹,倒映出模糊的黑影。 “出现了。”她的声音竟出现一丝颤抖,“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那么快。” 她的心绪似已被狂喜攥住,连有条不紊的话语都吐露不出。 “这次,不能错过了。”她长身而起,青袍鼓动,立身于高耸的悬崖边,好似随时要随风而去一般。 云逸正在布置法阵最后一块,法阵正中便是木丹心取回的灵力痕迹,正闪烁着微弱的光,忽然,他觉得脚下猛烈震动起来,一时竟站立不稳,屋子里的法器飞了起来,摔得七零八落,刚布好的灵石也撒了一地。 “这是怎么回事?”他匆匆冲去了太乙广场,发现那里已经聚集了不少面色惊慌的门人,见到他,便纷纷涌上来,七嘴八舌问了起来。 原来每个峰头都发生了地震,甚至此刻,他们仍能感受到脚下轻微的晃动。 天一宗纪律严明,在往事决计不会发生这样的事,可方才的震动,像是整座山脉被连根拔起在空中猛晃一样,万年来,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叫不少人都慌了神。 不多时,吴回也出现在太乙广场,他一出现便厉声令门人回各自处所,不得自乱阵脚。 随后他唤住云逸,道:“莫非是护山大阵?” 云逸忧心忡忡掐指一算,随后却露出费解的表情:“护山大阵起了变化,可这变化有些奇怪。” 这次,已不需要揣测,稍一探就能发觉山头的法阵发生了明显的变化。 可这变化却与他设想的不同,叫他有些摸不着头脑。 原本他猜想的情况是护山法阵变化后导致几座山头的聚灵阵失效,连带山门的守护结界也消失。 如今聚灵阵的灵力流向急促了不少,好似突然间有大量灵力涌入,非但没有消失,反而汲取了更多的灵力,连几处防御结界都远比以前牢固了。 “我不明白。”他喃喃道,“如果单看现在的情况,倒是件好事。” ——可他前些日子卜出的,分明是凶兆。 吴回忽道:“传令下去,让在外的弟子暂时不要回来吧。”他转身望向云雾中的远山,“这个时候,也许他们在外才比较安全。” “吴师伯说的是。”云逸与他并肩而立,轻轻叹了一口气。 吴回又道:“关于玉牌提及之事,你可安排妥当?” 云逸目光暗了暗,道:“我已安排弟子在百里外严守。一有消息就会马上告诉我。”他面上忽地浮现出苦涩之意:“虽然玉牌看起来不似作假,可我也不愿轻易就信了,万一实为挑拨,待铸下大错便为时已晚。还望师伯能体谅。” “无妨。”吴回道,“你身为宗主,自然应当慎言慎行,凡事不得草率。” “多谢师伯。”云逸望向远方看似悠闲的浮云,忽地想到门中弟子因西南妖祸而下山时,正是去年初春,那时候他却好似听到了金戈之音。 而今,那苍凉肃杀的声音变得更清晰了。 就在这时,他灵海中传来守山弟子焦急的嗓音: “宗主!千面偃已至云浮山地界!” 云逸面色一凛,立即吩咐道:“依计行事,不可鲁莽。” “是!” 而后,他转向吴回,道:“有劳师伯了。” 吴回没有说话,只轻轻点了点头,而后身影一晃就出现在天一峰最高处,双手捻诀,口中念出冗长的咒文。 很快,淡青色的灵纹在空中浮现,将整座山头都笼罩。 长离不清楚自己到了哪里,冰冷的流水、锋利的灵力全部消失不见了。 她像是置身于一望无际的空白中,身子轻飘飘的,不知是依旧在水中,还是意识游离至太虚之境。 “离儿、离儿……” 昏昏沉沉的头脑中,忽有轻柔的嗓音飘来,像是温度适宜的水流,一遍一遍洗涤去疲乏。 是谁? “离儿,快醒醒。”那道嗓音变得更清晰了,就来自咫尺处。 思绪尚未辨明那是谁,可但是听着那个声音,心就不自觉地微微颤抖起来。 “阿烛。”长离睁开眼,视野有些模糊,她下意识朝声音来源偏了偏头,发出含糊的低喃,“你……” 你喊我什么?她刚想这样问,就感到亲吻落在了额头,和之前相比,似稍有些急促,她睁开眼,睫毛扫过钟明烛的下颚,紧接着,眼角就被吻住了,滚烫的气息落在那,仿佛要在那里印下永久的烙印。 “阿烛……”她尚未看清身处何地,头脑也有些混沌,不能明白发生了什么,双手抵住钟明烛的肩膀,稍稍用力想要退开一些,好看得清楚一些,“这里是哪?” 可钟明烛却似失了耐心似的,没有任何解释的意图,急躁地扣住了她的腰,抓住她的手腕,叫她动弹不得。 紧接着,更多细碎亲吻印在她脸上,留下滚烫的痕迹,自眼角辗转而下,至鼻尖,下颔,最后是唇。 不是上元夜那般浅尝辄止的碰触。 那就像是火。 她下意识想喊出钟明烛的名字,可才一开口,就觉得有什么柔软滑了进来,封住了她的话语。 长离脑海中一瞬掠过惊叹和无措,身子僵硬下意识想要逃离这陌生的处境,可很快那份微小的抵抗就软成了一滩水。 思绪再度陷入迷雾,她闭上眼,感受着钟明烛的入侵,感受着对方像是巡视领地似的探过她口中每个角落,缠着她的舌一起共舞。 每一个有意或者不经意的碰触,都能令战栗不受控制地自她背脊蹿起,席卷身体每个角落。 力气一点点被抽走,被擒住的手五指扣拢,似想要抓住什么来支撑,可触及的只有残留了些许湿意的空气,而后,随着力气的流逝,握紧的手又缓缓松开,指尖轻颤着,像是沾了晨露的草。 她早已非凡人体质,无论是焚火还是溺水都不会受丝毫影响,可此刻她却觉得心肺被压迫得发闷,五感皆失去了作用,看不到,听不到,身子仿佛不是自己的,能够感知到的都是钟明烛给予她的。 无论是唇齿间灼热的气息,还是贴着侧腰轻轻移动的掌心,亦或是紧紧锁住手腕的指尖,能够感受到的,全部是钟明烛。 原来亲吻还能是这样。 ——不止是简单的碰触,是身体相依,气息相融,像招摇山顶那对双生树,缠绕在一起,紧密不可分。 毫无保留地付出,毫不留情地掠夺。 是如此甜蜜,叫人眼角发烫。 甚至想让时间停在这一刻。 阿烛…… 她在心中发出微弱的叹息,与此同时,破碎的音节自唇齿间溢出,缠绕成旖旎的曲调。 不知多久,在她觉得自己快要在此昏厥过去时,钟明烛终于放过了她。 “阿烛……你……”她喘着气,手在禁锢撤去后立即软绵绵垂落至身侧,意识仍在漩涡中,睫毛微颤,漆黑的眼中,雾气浓重,几乎要化成雨,“你……” 她记得自己原本应该是想说什么的,可一张口,却只能吐出几个焉不详的音节。 唇角传来柔软的触感,是在钟明烛轻抚她的唇角,她抬起眼,看到那双稍浅的眸子中闪过某种她看不懂的情绪,她正想再看仔细些,腰上的力道忽地收了收,将她扯入一个过分用力的怀抱中。 “离儿。”钟明烛的声音很轻,仿佛是随风飘荡的柳絮,“我以后就这样喊你好不好。” “什么?”长离眨了眨眼,浑噩的头脑缓慢地思考起这几个字的意思,很快,尚未恢复平稳的心跳又乱了一拍。 只有师父和两位师叔这样喊她,许多人都说,三位长老对长离疼爱有加,几乎把她看成是自己的孩子,她起初懵懂无知,可在六合塔历经数次轮回后,在无意识中已将那三人比作了家人。 ——如果阿烛也如此唤她,那就是四个人了。 也许这不合礼法,也许这和常人行事相悖,毕竟这样暗含宠溺的称谓多半来自长辈对后辈,可这又如何? 她喜欢的,她想要的。 难抑的喜悦自心底涌上,她抿了抿嘴,轻轻“嗯”了一声。这时,脑海中纷乱的思绪重归条理,她终于想起自己最初想问的,于是自钟明烛肩头抬起脸问道:“刚才你为什么……”她顿了顿,眼底闪过出一丝羞赧,声音低了下去,“是发生了什么吗?” 她虽几乎被全盘夺走了理智,可定下心后,还是发觉了——钟明烛那时候的情绪有些不对劲。 最初,箍住她的力道是如此蛮横,快要捏碎她的腕骨,就像是溺水者的挣扎,像是疯狂中的孤注一掷。 长离看着那双稍浅的眸子,从中看到了尚未完全消散的惊惶。 “你一直没醒,连脉络间的灵气都停住了,我有些担心。”钟明烛松开她,转而托起她之前被抓的那只手,在被自己捏出的青紫印记上覆上疗伤法术,她垂着眼,面上没什么表情,而话音中尚残留着几分压抑和焦躁。 “我睡了多久?”长离只记得最后那道由灵气组成的漩涡,那时,她差点以为自己要被撕扯成碎片。 钟明烛摇了摇头,“不知道,我醒过来时,就在这里了。”她笑了笑,有些勉强,接着又叹了一口气,“我以为你快死了。” 她的声音本就柔和,此时更显得无力。 “我还活着。”长离运行起功法,发现灵力在脉络中畅通无阻,此前身上的伤口也都消失了,“也没有受伤。” 钟明烛抿了抿嘴,没有说话,长离便抓过她的手紧紧握住,强调道:“我没有事。”接着她又问道:“那你呢?身体如何?” “还行。” 长离点了点头,不过仍是按着钟明烛的手腕查看了一番她的身体状况,发觉她所言非虚后终于放下心,接着才打量起四周来。 她发现她们正处在一片开阔的平地上,四周弥漫着淡淡的雾气,无法看到边际。地上刻画着凌乱的线条,构成奇怪的图案,每隔一段距离就立着一根方柱,约莫有十几人合抱粗,高不见顶,即使以灵识也探不到尽头。 “这地方好奇怪。”她道,不久前,她们明明还在湖底的洞穴中,而这片地方视野开阔,光线明亮,根本就不像是地下。她往前走了几步,想看得更清楚些,这时,却听到钟明烛的声音。 “离儿……”钟明烛仍跪坐在原处,她怔怔看着地面,眼中似有些迷茫,她从未在长离、乃至其他所有人面前显示出软弱,此时她收敛了气焰,垂着头,刘海遮住了大半眼睛,竟透出几分瓷器似的脆弱感,好像稍用力就会碎掉一样,“如果有一天,我欺骗了你,你会恨我吗?” “你骗了我什么?”长离心里一凉,不久前醉人的甜意顿时化作泡沫一扫而空,曾经屡次浮现却总被她抛到一边的古怪的感觉再度跃上心头,她竟生出几分惊慌来。 “我……”钟明烛面上露出些许挣扎,“我说的是以后、如果——” “以后为什么要欺骗我?”长离打断她,固执地追问道。 这是她第一次打断别人说话,声音失了平静,近乎于质问,隐隐掺杂着某种不死不休的气势。 就像是她刚下山时的剑。 钟明烛站起身,将散落的发丝拨至耳后,轻轻叹了一口气后,唇角勾勒起淡淡的笑意,她又恢复了往日的懒散,仿佛刚刚的脆弱只是光线带来的错觉。 “没什么。”她笑了笑,“刚刚一时情绪失控了。” 长离仍盯着她,试图在她眼中看出些什么,然终是无果。 心底忽地冒出酸涩的情绪。 若是以前,她必定不会再追究,并理所当然地信以为真,可如今她却隐隐感觉,钟明烛说的不是真话。 无论是之前的欲言又止,还是之后看似云淡风轻的微笑,都不似她所说的那般“没什么”。 她本是想说什么的,但最后还是决定什么都不说——长离回想片刻前的时光,不禁觉得时间好似被分切成了两半,前一半是光明,后一半则被阴影笼罩。 “不要骗我。”长离垂下眼,手不自觉握紧,“不管是什么,我……” 她不明白什么是恨,也不知道这个时候应当说什么才好,她只知道自己不想被欺瞒。 这时,脚下忽地震动起来。 散布于四处的雾气流动起来,变作了漩涡。长离听到了沉闷的响声,自四面八方传来,好似洪钟一般。 紧接着,地上的线条闪烁起淡青色的光芒,轰轰的声音响起,最近那方立柱竟缓缓移动起来。 第109章 突遭巨变, 长离刷地一声持剑在手, 另一只手则下意识将钟明烛扯到身后, 目不转睛盯着那些缓缓挪动的方柱, 丝毫不敢懈怠。 可静待片刻后,却没等来任何预料中的危险。没有伺机而动的妖兽, 没有暗藏杀机的术阵, 周围的灵气流动虽有变化,但也仅此而已。 身后忽地传来一声轻笑,却是钟明烛。 长离蓦地反应过来, 不久前她和钟明烛之间的小小争执还没解决,结果稍有风吹草动就将对方护得那般紧, 一下就使得方才质问的气势荡然无存, 她心中当即涌起懊恼之意,手指一张就欲甩开钟明烛的手,不料却被先一步反握住,她抽了两下,被握住那只手都纹丝不动。钟明烛的力气一向比她大, 若想挣脱, 须得使上法术才行,可如今局势难料,她担心强行挣脱可能生出什么岔子, 于是只能皱了皱眉,移开目光不与钟明烛对视,口中轻道:“放开。” “离儿……”钟明烛没有松开, 反而整个身子都贴上来,讨好似的抱住长离的胳膊,“现在不是生气的时候,当务之急是从这里出去。” “我知道。”长离的口气有些生硬,“可是,你刚才为什么突然这么说?” 钟明烛的目光闪了闪,轻抚着长离的手背叹道:“看你毫无生气的模样,难免会胡思乱想。”之后她又自嘲地笑了笑,“你也知道,我脾气不好,总是惹是生非,见你安然无恙,松一口气的同时又忍不住多想。” 长离抿了抿唇,没有应声,她忽然想到在扶风林时,钟明烛问过若自己和邪道有牵扯会如何,心道:莫非她是在担心这个。于是她看向钟明烛问道:“你想起了以前?” 钟明烛仍是在笑,却没有说什么,她的双眸藏在刘海的阴影下,长离一时辨不清她的神情,正当她想再问仔细一些时,轰轰的声音忽然停住了,地上的光芒暗了下去,移动的方柱也戛然而止。 四下恢复了最初的宁静,空乏的感觉再度出现,虽然雾气缭绕,方柱林立,却好似什么都不存在一样。 钟明烛若有所思打量了片刻地上凌乱的线条,忽地松开长离往前踏了几步,袖子一拂,六十四枚朱明帖立即出现在她身畔,绕着她缓缓旋转几周后飞往四面八方,而后,她转身面向长离,神情一如既往地漫不经心,唇角蓄着浅浅的笑意,嗓音温和就像柔软的棉絮:“我知道你现在满腹疑惑,不过此处诡谲莫测,非商谈之地,等离开这里,到了安全处,我们再好好谈一次,可以吗?”她见长离垂头不语,又道:“到时候不管你有什么怀疑有什么猜测,大可全盘托出,我绝不隐瞒。” “我……”长离面上掠过一丝迟疑,如钟明烛所说,现在的确不是刨根究底的好时机,方才方柱变位虽然没有致使危险,但谁又敢保证以后也是如此呢。若这是其他人的事,想不明白她大可不去多想,可关系到钟明烛,她就不愿有一丝一毫的混淆。 钟明烛似是看出了她的顾虑,无奈地笑了笑,道:“你若仍有顾虑,我愿以天道立誓,此言绝无半丝虚假。”说着,她就举起了手。 长离见状忙将她的手按下,脱口道:“不必!我答应你便是。”见到钟明烛要与天道结契,她第一反应竟是害怕,可到底是害怕钟明烛最终会背弃誓言,还是怕她背弃誓言后为天道诛戮,她自己也辨不清。 也许二者皆有,甚至不分轻重,才会叫人如此困惑——她不觉轻轻叹了一口气,下一瞬,手上再度覆上稍高的温度,她抬起头,发现钟明烛走得近了一些,那双薄凉的浅眸里似乎承载了几分小心翼翼。 “离儿。”她的声音听起来竟似在恳求,和原本惯有的张扬跋扈相比,仿佛不是同一个人,“以后,如果我惹你生气了,可以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吗?” 长离细细打量着她的眼睛,恍惚中,她仿佛回到了不久前的上元夜,那个少女倾诉心意时的眼神是如此认真,叫人的呼吸和心跳都乱了节拍,不受控制地沉溺其中,她闭上眼,迫自己冷静下来,过了许久,才轻轻“嗯”了一声,接着,又带着些迟疑道:“我会听你解释,但是……” 钟明烛掩住她的嘴,摇了摇头笑道:“其他的你无需保证,做你想做的就可以。”说完后,她就背过身去,望着前方的薄雾道:“接下来,先考虑怎么离开吧。” 长离没有发现,钟明烛转身时眼里隐约闪过一抹忧色,只是很快就恢复了冷静。 一旦没什么情绪,那双浅色的眼眸看起来就十足的不近人情,甚至能用冷酷来形容。 鹅黄色的道袍鬼魅似的出现在太乙广场上方,正是千面偃。 只见他四下张望,那张蜡黄色的脸上满是毒辣之意。 羽渊仙子将他从炼炉中释放后就告诉他长离仙子已回到宗门,还道已安排人手暗中助他报仇,并给了他几枚灵符防身,于是他便径直往云浮山而来。 上次眼看就能叫长离毙命于手中,却被她侥幸逃走,他心中积累的怨恨越来越深,恨不得立刻叫长离碎尸万段。他从未想过为何自己会如此执着于长离,那个念头好像从一开始就扎根于他心底深处。修为也好,权势也罢,其他任何事都没有这个来得重要。最初他之所以会答应叶莲溪前往西南助南溟一臂之力,就是因为长离同样也在西南一带的缘故。 只消与长离相关,他可以说是毫无理智可言。独闯云浮山之事换作其他人,就算羽渊仙子有保证也决计不会贸然行动,他却想也不想就过来了。 在云浮山几十里外,他遇到了一批天一宗弟子,那些弟子见到他后竟不敢上前阻拦,反而四散溃逃,他心道多半是对方认清彼此实力悬殊的缘故,不禁愈发得意,之后他又遇到了一些天一宗门人,那些人不是不是虚张声势地呼喝几声就逃走,就是顷刻被他击毙,无一人能拦得住他,就这么被他犹过无人之境似的直闯天一峰。 按理说云逸应一早就得知消息亲自镇守山门才是,可千面偃却始终不见其踪影,如今这真武殿前也是空空荡荡的,丝毫没有备战的迹象,广场角落散布着零星的灵力,看上去像是不久前有人匆匆离去。 莫非是逃跑了? 原本羽渊仙子叫他无需顾忌,他尚有些怀疑,过来时眼观六路,打算稍有不测就遁走,可见一路过来天一宗都毫无作为,便彻底放下心,站在真武殿屋檐上冷笑道:“没想到这天一宗竟是如此没用。” 这时,他忽地瞥见远方掠过一道白影御剑而去。天一宗的门派服饰分青、紫、黑三色,寻常弟子为青灰色长衫,宗主是紫衣,而辈分比宗主高的大长老则着黑袍,开宗立派多年来,能在宗门中身穿白衣的仅有长离一人。 千面偃眼底当即掠过阴狠的神色,足尖一点就追了过去,口中厉声道:“休跑!” 那白衣应是听到了他的声音,身形顿了顿,而后立即调转方向往天一峰顶而去,千面偃见那处白雪皑皑,罩着一层浓雾,便想对方定是想逃跑,也加快了脚程,追至顶峰,那白衣人却失去了踪影。 他在山顶落下,手一挥,附在岩石上的雪扑簌扑簌往下落,但那人就像凭空消失了似的,莫说是身影,就是连灵力痕迹都没有。 “去哪了?”他疑道,话音未落,他足下忽地浮现出淡青色的灵纹。 那灵纹为御土之势,笼罩了整个山头,同时,由灵力凝结的锁链自雪中窜出,捆住他了的手足。 “这是怎么回事!”他尖声叫道,双手握拳像挣脱锁链,但只动了一下就见更多的锁链缠上来,非但四肢,连身子都被牢牢捆住,最上一条扼住他的脖子,叫他连点头摇头都办不到,他招出羽渊仙子的灵符,想要破坏脚下的灵阵,可灵符飞出后却散作了粉尘,什么都没发生。 他这才知道自己中了计,一瞬涌起的怒意使整张脸都扭曲起来,咬牙切齿道:“羽渊那贱人!竟然骗我!” 一玄一紫两道身影出现在灵阵外,正是吴回和云逸。 吴回手持灵剑,剑气蓄势待发,寒芒令这山头的冰雪都冷了几分,而云逸则双手捻诀,几张灵符飞出,张开几重结界,千面偃的咒骂顿时停了下来。 他虽还在说话,可一点声音都传不出来,只剩那双细长的眼睛瞪着云逸,不断散发出怨毒的神色。 “好了,他已无计可施。”吴回收了剑如此道。 云逸这才松了一口气,而后他便觉背后冷飕飕的,显然已出了一身冷汗,他定了定心,然后拱手朝吴回行礼道:“这次多谢师伯了。” 那日他收到的玉牌正是来自羽渊仙子,他不知羽渊仙子此举是何用意,甚至不愿去相信,可身为宗主,任何判断都不能被私人情绪干扰,于是他思量再三便定下如此计策:以幻象诱千面偃长驱直入,然后将其困在天一峰的灵阵中。 那道白影以及被千面偃诛杀的弟子,其实都是云逸布下的幻阵,因为曾经险些死在千面偃手下,是以他不敢有丝毫疏忽,在定下计划后就调动了大量的灵石和灵符沿路布下道道灵阵,而天一峰头的灵阵则是吴回以自身灵力,耗费数天才刻入山头,刚刚云逸又加了几道灵符设下密不透风的结界,叫千面偃寻不到任何间隙。 做完这些后,云逸和吴回就回到了太乙广场,一干弟子已在那等候。见他们归来,守在门中的肖月立刻迎了上去,她先是询问云逸和吴回可否受伤,知道他二人无事后又问道:“云师兄,恕我多言,可为何不直接杀了那恶贼?” 玉牌的事只有云逸和吴回两人知道,其他门人只是依计行事,见大费周章抓住千面偃,却不再有下一步举动,其余弟子难免感到奇怪。 云逸摆了摆手,“我和师伯怀疑千面偃身上藏有其他秘密,所以不想草率处置,须得从长计议后再做定夺。” “说来,我也觉得那千面偃似有些古怪。”肖月若有所思道,当初她是组成四灵诛邪阵的二十八弟子之一,与千面偃交过手。 “为何?” 肖月忖道:“当初千面偃轻易破了四灵诛邪阵,阵术造诣必然极深,可刚刚他接连遭遇幻阵,却没有起丝毫疑心。”她犹豫了一下,“我怕其中有诈,不如早日将其除去,也好绝了后患。” 云逸苦笑起来,接着道:“有师伯坐镇,千面偃不足为惧,大家不必担心。其中曲折,待我和师伯打探清楚后,自会公布,你们先退下吧。” 众人散去后,他抬头看向山头淡青色的影子,眉头紧锁,忧心忡忡叹道:只盼为时未晚啊。 薄雾中,钟明烛正领着长离一步步往前,每走几步,她就要停下思考一会儿,然后重新选一个方向再往前。 所以几天下来虽然没有走多远距离,可曲曲折折不知变了多少次方向,长离甚至有种她们只是在原地打转的感觉。 起初她还惦记着之前那点不愉快,只将钟明烛昏迷时发生的事提了一下,之后任凭对方絮絮叨叨扯东扯西都闭口不言,但眼见绕来绕去四周都是差不多的景致,终于忍不住出声问道:“你当真有办法出去?” 钟明烛盯着地上的图案嘟囔道:“有点头绪,但还没摸出门道。”之后,她像是反应过来长离终于肯说话了,当即扬了扬眉,神色奕奕道:“再说,你我反正已经辟谷,何必着急,在这厮守个十年百年也没什么不好。” “你哪里还有百年。”长离皱了皱眉,口气重了几分,“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好好好。”钟明烛举了举手做投降状,“你可还记得昆仑台那个迷阵?” “记得。”长离点了点头,马上反应过来,“这里的也是迷踪阵?” “恩,大同小异。”钟明烛捻了个手诀,一张朱明帖自雾后飞入她手中,然后又飞了出去,“不过现在没有人帮忙,可能要多花些功夫。” “嗯。”长离应了一声,然后想到钟明烛在这种时候竟还是如此漫不经心,心里又涌现出几分烦闷,“你若一直如此不分轻重,回了师门难免要被责罚。” “唉,这几本训誓诫录我都能倒着默写了。”钟明烛幽幽叹了一口气。 长离以为她心生悔意,不料下一瞬就见她得意地抬起下巴道:“再多抄几遍又何妨。”随后,不等长离来得及说什么,她又一本正经道:“反正有你陪我。” “我陪你?” “你认了百里宁卿当师父,罪过可比我大得多,可能不止是要抄书,可能还要在后山思过个几百年呢。” “我……”长离被她说得哑口无言。 若非钟明烛提起,她都快忘了这件事了,当初云逸知道后,告诉她待回门派后从长计议,那时她对一切都不以为意,此事也不例外,可现在她多少分得清轻重,知道就算云逸宅心仁厚会网开一面,其他师兄师姐却未必会如此好说话。 以前有三位大长老庇护,师兄师姐们多半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事关百里宁卿,第一个不会善罢甘休的大概就是她师父。 “两位师叔和我说过,师父嫉恶如仇。”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况且他和百里前辈间似有过节,就算知道那时我是为情势所迫,也不见得会像云师兄那样不多追究。” 她回想起百里宁卿提到吴回时那愤愤不平的模样,面上不禁浮现出淡淡的担忧。她倒不是在担心自己受罚,而是觉得自己若是被罚去思过,就无人照管钟明烛了。 “非也非也。”钟明烛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叫她回神,“百里宁卿和太师父有过节,不见得太师父就和百里宁卿有过节。” “为何?”长离不解。 结怨难道不是双方的事么? “你在双生树闭关事,我偷偷向竹先生打听的。”钟明烛神神秘秘道,“还记得一千年前被太师父斩杀的金甲妖兽么?” 长离点了点头,这事人人传道,她自是听说过。 “竹先生说那金甲妖兽是突破失败才会丧失理智沦为妖兽,在此之前,他一直是百里宁卿的朋友,还对她有诸多提点。” “原来如此。”长离想了想,“可金甲妖兽惑乱天下,师父平定妖祸只是职责所在,若放任金甲妖兽,正道邪道都会有危险。” “百里宁卿怨恨的并非是太师父斩杀妖兽这件事。”钟明烛道,语气平淡没什么情绪,“而是斩杀妖兽后,还剖了妖兽内丹拿去给大弟子续命。” “大弟子?也就是我大师兄?”长离从没见过吴回另外三位弟子,只知道两位师兄和一位师姐在自己入门时就已故去很久,“我记得大师兄叫景瑜,千年前就已道消身殒。” “是啊,就算服下那颗凝结了数千年修为的内丹,他都没能续得了命。” 吴回诛杀妖兽为大义,可剖去妖兽内丹于百里宁卿来说,无异于友人身死后仍被侮辱,因而生恨也理所当然。可吴回取内丹是为了救自己视若骨肉的弟子,就算是私欲,亦是人之常情。 长离思来想去,都觉二者都有道理,又都没道理。 钟明烛见她这般表情,自是知道她又在思考这些,笑了笑道:“你非当事者,何必想那么认真。世间很多事都无黑白对错之分,若我是太师父,也会如他一般取走内丹吧,若我是百里宁卿——”她眼底闪过一丝寒意,“那你可能就要被其他人领养了。” 长离看了她一眼,心中忽地涌起黯然之感,情绪也好,世事也好,总是这般复杂,叫人看不透,无论是甜还是苦都混在一起,无法单独抽离,能全盘受下。她沉默许久,最后只能谈些近在眼前的事:“大概要多久才能离开?” 钟明烛冲她笑了笑:“百年用不上,但三五年——” 她话还没说完,雾后忽地传来绵长的啸声。 犹如巨兽在咆哮嘶吼。 “吵死了。”她抱怨了一句,之后,她像是想到了什么,猛地停住步子,“离儿,你在水中时也听到了这个声音?然后就被卷入了漩涡?” “是这样。” “那你现在可能分辨出这声音来自哪里?” “声音?”长离看了钟明烛一眼,见她不似在开玩笑,便凝神分辨起来,那啸声乍一听好似来自四面八方,可她心思清明不像其他人那样杂念颇多,是以聆听片刻后就辨出其中细微的不同,探出手指向一个方向道:“应该是那里。” “那你往那里挥一剑试试。” 长离顿时恍然大悟:“你想让我斩破这迷踪阵?” 她并非愚钝之人,只是缺乏历练是以遇事才总是一筹莫展,钟明烛一提醒,她就反应过来,对方是想要她以剑术破了这迷踪阵。 阵术结界脱不离五行方位相生相克之理,她既然能斩破秘境入口结界,自然也能破得了迷踪阵。 “那我试试。”她持剑在手,可还没挥出,面上就流露出犹豫之色。 她自己也不清楚为何会使出那样的剑法,一次是为了抵御姬千承的杀招,一次是头疼之下无意识的举动。 现在既没有危险,头痛症也没有发作,她举起剑指向声音来源,竟有些不知所措,胡乱斩下一剑,眼前仍是雾气缭绕,毫无变化。 “别想太多,不行我们就继续摸索。”钟明烛拍了拍她的背,神色很是轻松,“三五年我总耗得起。” 长离看了她一眼,见对方眼中的笑意里没有强装的成分,绷紧的情绪不由得也放松了下来。她看向手中工艺品似的长剑,双指并拢在剑身上抚过,侧端的圆润贴着指腹,其上吞吐的剑气顿时变得水一般温顺。 无论是应对姬千承最后一招,还是彻底斩破秘境结界时,她都是什么都没想,也许是来不及,也许是没精力,思绪清明,甚至连自己是在挥剑这个念头都不存在。 自然而然地——肩臂舒展,整个身子都轻似云朵,步伐游移足下若无物,手腕随之轻挑——剑意虽心而动,仅此而已 清啸声起,同时,剑光一闪,隐入了雾中。 随后,咆哮声渐渐停止,雾气散开,巨大的影子浮现在她们面前。 那是一副与小山差不多大的骸骨,淡青色的灵气正源源不断从中腾起。 那骸骨背覆坚甲,首尾四足皆在甲中。 “这是龟骨?”长离望着那副骨架,眼中很快浮现出惊愕之色,“怎么有两个头?” “不是。”钟明烛摇了摇头,抬手指向龟甲上方。 那里竟还有一副长形骨架,藤蔓似的缠在龟骨上,自尾至首绕了七圈,却是一条巨蛇,蛇头与龟首并列,乍一看像是生有双头似的。 再细看,就会发现那两个头颅以及四肢身躯都和寻常的龟和蛇都不同。 龙首鳌背麒麟尾—— 这是很古老,古老到现今修士只在图腾上见过的神物。 上古四灵之一,镇守北方的幽冥君玄武。 第110章 玄武虽只剩下骸骨, 可看起来仍像是活着一般, 仿佛下一刻就会咆哮着腾空而起。 身躯已腐朽, 而神力犹在。 长离望着那两对空洞的眼眶, 不禁愈发握紧剑柄,她总觉得有视线自那而来, 居高临下打量着自己, 就像是在看渺小的尘芥。 直到被钟明烛扯了一把她才回过神,然后就见钟明烛大步往那副骨架走去,她急忙拦住道:“且慢, 可能会有危险。” 钟明烛安抚似的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臂,笑道:“不用担心, 他已经死了。”她眼中闪烁着异样的神采, 好似终于发现了什么久寻未得的宝物。 “你确定?”长离看了一眼那副庞大的骨架,“可我总觉得他还活着。” “因为这是神。”钟明烛握住她的手,拉着她一起往前走去,“神之血骨由天地而生,死后不会化作尘埃, 而是与山河融为一体, 变作山河的一部分。” “可这为何是一副完整的骨架?” 钟明烛思忖片刻,道:“我听闻三界分辟后,一些垂老的神留在了下界, 蛰居待死,我想他应是死后不久就被人发现,然后那人就以其为阵眼, 布下了我们正置身其中的灵阵,所以他才没有与山河相融,而是一点点化作灵力,先是血肉,再是骸骨,待彻底消失,便是灵阵失效之时。” “神也会垂老?”长离好奇道,她一直以为凡人修炼以求与神比肩,那神自然是不老不死的。 在她知道的传说中,死去的神多是亡于杀戮,或者自行散去力量,从未听闻过老去而亡的。 “什么都会垂老,无论是神袛还是凡人,乃至山石水滴等死物,都会苍老,会故去。”钟明烛笑了笑,谈论着必将到来的终末却依旧云淡风轻,“高山会被海水吞没,海中又新生陆地,这天地都会变化,何况是诞生于天地中的万物。” “可他们都说,得道即可长生。” “下界修士皆未修得他们口中所谓的大道,又怎知仙人可得长生?” 长离一愣,不禁觉得又是钟明烛说的比较有道理,她眼中闪过困惑之意,像是自言自语般轻道:“可你也未成仙,又怎知仙人不可得长生?” 钟明烛转头看了她一眼,忽地放声大笑起来,“是,我不知道,只是根据故去之事的推测。” 话音落下,她们已至骸骨跟前,钟明烛探手轻触玄龟之首,长离看到淡青色的灵气便像寻找方向的泉水般源源不断涌入她体内。 “虽然破了迷踪阵寻到阵眼所在,但那迷踪阵只是此间灵阵的一环,要寻到出处,还需耗费些时日。”钟明烛手一挥,指尖自玄武头颅正中牵出一丝灵气,在地上划了一个圈,然后往其中一坐,淡青色的灵力顿时将她覆住。 “阿烛?”长离见钟明烛看起来快要消失在灵气中,不觉紧张起来。 “没事,这骸骨中的灵力于我而言就像是海中之水般无穷无尽,正好借来一用。”钟明烛示意她无需担心,“你且在此修炼,不要随处乱走。” 随后,长离就看到钟明烛闭上眼,整个人变得像雕像般安静,除了在她周身回旋游走的灵力外,再无任何动静。 这样就能寻到出路?长离有些想不通,可她很快就注意到,分散于四周的朱明帖也在移动,步调与钟明烛闪动的灵纹一致,便猜想钟明烛应是在利用玄武之骨中的灵力调动朱明帖,以此探出这灵阵的奥秘。 这样一来,的确比她使用自身灵力要快的多。 明白过来后长离就稍稍安下心,她察觉到这骨架附近的灵力极其充沛,甚至比招摇山双生树那还要浑厚数倍,想必钟明烛也看出了这点才会让她在这修炼,可她本人却完全没这个心思,心道自己若神游太虚,万一发生了什么也来不及应对,于是索性什么都不做,持剑安静地守在钟明烛身畔,时不时看几眼朱明帖的动向猜测一下进展。 她过了几百年这样的日子,也不觉得难耐,若担心出去后钟明烛所谓的知无不言了,就思索些对策办法,想不出来就不去管重新打量下四周,偶尔还盘算一下真龙之骨的事。 其间,头痛症发作了几次,只是都不算严重,只消凝神屏息就能保持神智。她猜想会不会和这处灵气有关。 这淡青色的灵力,似本身就蕴含有治疗之效。 就这样,一个月的时间飞似的过去了。 就在长离开始思量该怎样才能使钟明烛修为快些进展时,朱明帖上忽地迸发出夺目的光泽,眨眼功夫就一齐钉入地面,组成三个圈将玄武围了起来,随后,长离看到上面的灵纹流淌起来,六十四枚朱明帖上的灵纹竟似潆洄的水流般勾连在一起,只见灵力自玄武骨架中流淌而出,流经朱明帖,构成覆盖每一寸地面的水网,最后却又回到起始处,灵力源源不绝涌出,又源源不绝归去,永无终止。 长离盯着地上的图案,发觉朱明帖连起的灵流将原本凌乱的线条都连到了一起,这时,她听到慢条斯理的嗓音自身后传来:“好了,可以走了。” 钟明烛已从那圈中走出,手一抹,地上的痕迹就消失了,她周身的淡青色灵力也随之淡去。 “你没事吧?”长离细细打量着钟明烛的脸,“会不会很累?” “有这宝库在,我又怎么会累。”钟明烛摇了摇头,然后朝长离招了招手示意她跟上,就朝玄武尾部走去。 长离回望了一眼,疑道:“朱明帖不带走?” “要靠它们暂时遏制灵流,虽然有些可惜,但当务之急是离开这地方。”钟明烛边走边往前,可走了一段却发现长离没跟来,回头一看,发现她仍站在原处盯着那具骨架,不知在想什么。 她只得折回去:“怎么不走?” 长离则有些答非所问:“真是真龙之骨。” “那又如何?你还想带走?”钟明烛挑了挑眉,“这玩意这么大,你可挪不动,至少要有你孤鸿师祖的本事才行。” “小师叔说医治你灵海的损伤,需要真龙之骨。” 钟明烛愣了愣,想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眼中顿时闪过忍俊之意,很快,那份忍俊就变成了感慨,她摸了摸鼻子,笑着摇了摇头,笑容有些无奈,眼中却无一丝轻佻戏谑,而后,她长长吐了口气,走到长离身后忽地一把从后抱住她,下巴搁长离肩头蹭了蹭,看对方像小动物般睁大眼转过头才笑嘻嘻道:“也不急在一时?若真如此,回云浮山后求孤鸿师祖帮忙也不晚。” “嗯。”长离应道,声音闷闷的。 钟明烛注意到长离的脸红了,耳朵也红了,眼中忽地闪过复杂的情绪,她的手紧了紧,之后猛地闭上眼,低下头,额头抵着长离肩膀,长长叹了一口气才松开,轻声道:“走吧。” 到玄武尾端,钟明烛端详了片刻最后那截尾骨,然后领着长离往尾骨尖端所指的方向而去,便走便解释道:“此骨为阵眼,灵力便以此为中心流动,有入必有出,灵力自首流入,再由尾部流出,才能轮回不止,小镜湖为灵力流入之地,当时你试图逆流而前,所以才阻力重重。”她说着手指一弹,二人面前立即浮现出灵力流淌之势头,“而尾部所指是灵力出处,我们往那个方向走,就算不花力气,也会被推着出去。” “原来如此。” 没多久,她们就走到了最边缘的方柱处,当真如钟明烛所言,才继续往前走了几步,长离就觉得背后有灵力大量涌过来,就像是一只无形的巨手,推着她往前。 她揽住钟明烛,手捻法印,身子似箭似的窜了出去,跃入灵流中,没多久就觉得冰冷的水自四面八方涌来。 和来时一样,出口同样是崎岖的水路,她张开结界护住自己和钟明烛,不知在黑暗中潜行了多久,她忽然觉得眼前一亮,四周的水势也缓了下来,四下一看,发现不远处水流汹涌,像是急速前行的白龙,可置身之处的水却很平静。 钟明烛道:“这里应是一个水潭,而那里是作为秘境出口的暗流,静水深处有暗流很常见,我们刚刚被推了出来。”她指了指顶上光线来源,“那是水面。” 长离立即带着她往那而去,无灵流阻扰,她在水中行动和在陆上一样敏捷,潭水约莫有数百丈深,可她顷刻间就带着钟明烛跃出水面,稳稳地落在了水潭边上的青石上。 只见四周阳光明媚,山清水秀,近处是一处飞驰而下的瀑布,水花溅到两人身上,轰鸣的水声中鸟啼虫鸣不绝于耳。 终于出来了,长离暗暗叹道,可下一瞬她就觉附近景象极其熟悉。 尤其是那瀑布,山体自上而下呈现出三层阶梯之势,水流冲撞出的水雾闪烁着银光,好似三朵祥云。 “这是……”长离不可置信地环顾四周,很快就发现映入眼帘的一草一木皆是熟悉的模样,紧邻着水潭的是一株翠竹,竹杆上残留着浅浅的痕迹,是竹枝被折断后留下的。 “三迭瀑?”钟明烛声音中亦满是怀疑,她似过了许久才反应过来,声音也大了不少,“这里是云浮山!” 那秘境出口竟在天台峰下。 前不久她们还在距离云浮山好几日行程的小镜湖畔,命悬一线,此时竟已回到了宗门内。 “这是真的么?”长离喃喃道,虽再三确认,话中仍带有怀疑。 纵是亲身经历,也虚幻得犹如梦境一般,叫人不禁觉得只是镜花水月,空喜一场。 尤其是天台峰无他人居住,如此安静,说是幻境也不会惹人怀疑。 被困在六合塔那么久,她总是对幻觉之类特别敏感,生怕再度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钟明烛拍了拍她的手臂以作安抚,忖道:“我们马上去天一峰,风师哥说掌门师伯亲自镇守山门,他必定在那,到时就知是不是真的了。” “好。” 长离的飞剑已遗失,二人共乘钟明烛的飞剑往天一峰而去。 天台峰为天一宗七峰最末,去天一峰途中会经过玉珑、廊回、不语三峰,长离发现那里虽然有灵气残留,可是广场上不见半个人影,看上去有些像当初千面偃入侵时的情形,除了迎战众人,其余低阶弟子皆退去了七峰之外的谷地,可环顾四周,并无交战迹象,她不禁念道:“奇怪。” 行至天一峰附近,钟明烛忽然间像是感受到了什么,朝山顶看了一眼,眼中闪过一抹隐晦的惊色。 下一瞬,就见一行人自飞快地从太乙广场往这边赶来。 为首一人身着紫袍,正是云逸。 长离心中道云浮山有护山大阵,稍有风吹草动都会惊动主峰,想来她们一出现在天台峰,云逸就察觉到了,是以立刻另人前来一探究竟。 看来不是幻象了,她松了口气,见云逸至面前,立即行礼道:“云师兄。” 很快她就觉得有些不对劲,云逸面上无一丝笑意,甚至像是覆着一层薄霜,和以往那个总挂着温和笑容的宗主判若两人,他手执法器,竟是备战姿态,而身后跟着的十几人皆是元婴修为的精锐,也都法器在手,剑拔弩张,看起来随时都会出手。 长离第一反应是自己未经山门就回了宗门之举冲撞了门规,可很快就意识到云逸并没有在看她,而是在看她身后的钟明烛,利剑似的目光中带着愤怒和憎恨,以及还有几分似是忌惮的情绪。 看起来就像是他正在努力克制自己,叫自己不得掉以轻心。 这是怎么回事?她还没来得及问,就听云逸道:“小师妹,你且随你肖师姐去真武殿候命。” 肖月点了点头,自云逸身后出来,示意长离跟上。 “可阿烛她……”长离看了一眼钟明烛,却对上对方安抚似的微笑。 “师父,旅途操劳,你先去休息吧。”她看了看脚下的飞剑,摊了摊手,“师伯可否借一把飞剑?” 云逸手一张,一把飞剑立即停在了钟明烛身侧。 钟明烛跳上飞剑,然后笑道:“不知宗主师伯有何事找我。” “带走。”云逸冷冷打量了她一番,随后一声令下,除肖月外的弟子立即分作两排,将钟明烛围住,然后带着她往天一峰顶而去。 “云师兄?”长离下意识想跟上,却被肖月拦住,后者朝她摇了摇头道:“小师妹,稍安勿躁,大师伯在真武殿等你。” 长离又看了钟明烛一眼,咬了咬下唇,随后飞快地往真武殿而去,她飞得极快,眨眼就将肖月甩在身后。 到了太乙广场上方,她一眼就认出伫立在广场正中那身黑袍。 “师父。”她连放慢的动作都没有,直接在距地面十几丈高的地方就跳下飞剑,落在吴回面上,匆匆一行礼就焦急道,“发生什么了?云师兄为何要带走阿烛?” “下山一趟,知道行礼了,有长进。”吴回打量着她,却答非所问,“功力也突飞猛进,果然当初我那入世之言没有说错。” “师父!”长离根本无心听这些,她看出云逸面色不善,显然是针对钟明烛,不由得心乱如麻,“阿烛她……” “你虽铸下大错,但念你无心,宗主答应不予追究。”吴回厉声打断她,“但那孽畜,决不可饶。” 决不可饶? 那四字不咎于惊雷,长离觉得脑海中一片空白,想也不想就急道:“阿烛她虽性子顽劣,肆意无礼,可远不至死。” 她用力握紧手,指尖扣入掌心,逼迫自己冷静下来,心想:莫非是我和她的事被师父知道,而师父容不得此事,可师父又是如何知道的?难道是风师侄前一步回来告知了云师兄? 如此想着,她脱口道:“师父,此事非一人之责,若要降罚,弟子难逃其咎,还望师父明察。” “你说什么?”吴回重重一甩袖,声音愈发严厉,“那孽畜欲颠覆我天一宗,你竟知晓?” “什么?”长离眼中为震惊占满,她第一次露出如此明显的表情,“颠覆师门?” “哼!你既被瞒在鼓中,一无所知,就少说几句!” 这时,山头忽地传来剧烈的灵力震动,似乎是有灵符被引爆,显然,有人在那里交手。 长离顿时想到了当日竹茂林交给钟明烛的灵符,自小镜湖一役后,她手中还剩下数枚,刚刚那张,灵纹呈淡绿色,俨然出自竹茂林之手。 “这是怎么回事……”长离摇了摇头,只觉天旋地转,无力地往后退了一步,视线在山顶和吴回身上来回,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明明片刻前,她还在为重归师门而欣慰。 “你在这好好反思。”吴回手一挥,张开结界将长离罩住,然后身影一晃就往山顶而去。 又有几张灵符被炸开,其中一枚甚至令最高处那块万年不化的坚冰化作了水汽,露出里面黑黝黝的山体。 不行……我不能就在这等着…… 长离往前走了一步,却很快被结界挡回。 她眼眶发红,一掌重重挥向结界,守在一边的肖月见状连忙道:“小师妹,你冷静些。” “不管是什么……”长离看也不看她,好似身边根本没有人一般,“至少我要亲眼看到!” 凛冽的剑气冲天而起,连带着每一寸空气都染上寒芒,逼得肖月退到了广场边缘才免受波及,而广场正中只剩下一团模糊的残影。 那袭白衣已与山头的雪色融为一体。 一至山顶,长离就看到一抹触目惊心的红色。 鲜红色的血在雪地上勾画妖娆的图腾,似是怒放的鲜花,又像是燃烧的火焰,钟明烛本身着白衣,可如今那身白衣已被血染红,她单膝跪在血色正中,血不停落下,从她身上各处。 肩膀,手臂,背后,侧腰…… 只不过片刻功夫,她已浑身是伤,白皙的脸庞也被血污覆盖,连那双浅色的眼眸都似染上了鲜血的暗色。 云逸身后有几个弟子也负了伤,应是被钟明烛的灵符所伤。 云逸没有料到她还藏着如此厉害的灵符,是以避之不及,若非有护山大阵庇护,那几个弟子必然要死于非命。 吴回正在替那几个弟子疗伤,而云逸满面怒容:“魔头,莫以为拖延下去就会来有人来帮你,陆临已被我们困在半路,今日你必死无疑!” 他手中法器一扬,灵力凝结成的利刃就暴雨似的冲向钟明烛,钟明烛掷出一方白玉匣,挡下了大部分灵刃,可还是有七八枚落在了她身上,在她手臂和腿上添了几道伤痕,还有一枚径直穿胸而过,血雾自背后散开,又在雪地上涂下厚重的一笔。 “不要!”长离冲了过去,什么冷静、理智、门规戒律统统都被抛弃,一见到那身血色,她便觉整个心都似被揉碎了一般,痛得无以复加,恨不能以身代替钟明烛去承受这些伤害。她挡在云逸身前,拦住他下一个攻击,有些语无伦次道:“云师兄,她、她到底是犯了什么错?” “长离!你让开!不要执迷不悟!”云逸喝道,他从未如此不留情面地对待长离,这次,他甚至摆出了宗主的架势,命令长离不要插手。 长离被他推开,踉跄了几步,视线落在钟明烛身上。 钟明烛也看到了她,她眯了眯眼,勾起了嘴角,竟笑了起来。 若是她脸上没有那些血污,看起来就和以往没什么区别。 “不好!”长离忽地听到吴回的声音。 只见地上的血迹上腾起异样的光纹,下一瞬,锁链碎裂的声音响起,同时,鹅黄色的身影自雪中腾空而起,狞笑着朝长离扑来。 长离认出那双细长的眸子,她才发觉钟明烛身后竟还有别人,而且还是千面偃。 她忽地想到吴回所说的“颠覆天一宗”。 消瘦的手上筋骨尽显,五指作爪,毫不留情抓向她面门。 若被抓住,必定头骨碎裂。 可她的注意力却仍在钟明烛唇角的笑意上,就像是被锁在了那,无法逃离。 在锋利的指尖即将触及她时,剑啸声拖曳出悠长的余音,清亮的剑光覆住那身鹅黄色的道袍,刻下细密的网。 随后,那前一刻还不可一世的身影就变得四分五裂,在千钧一发之际,吴回一出手就是上百剑,将千面偃斩杀。 千面偃的身子就在长离眼前碎裂,却没有飞出一滴血。 四散的碎块中,精心打磨的灵石和法器飞出,甚至还有些灵符模样的碎片,一起跌落在雪地上,像是什么被分解的器具。 长离骤然意识到——这个千面偃并不是活人,而是傀儡! 和小镜湖击退叶莲溪手下的那队人马一样,是李琅轩制造的傀儡。 随后,只见赤红色的火焰在碎片上燃起,随后仿佛活了般,攀过地上的血迹,流往同一个方向,流经处的血色都被卷走,只留下最初的雪白,最终汇聚在那个伤痕累累的身影上。 每一道伤痕都被火舌覆盖,当火焰消失时,那里的皮肤也变得光洁如新,连胸口的血洞都消失不见,白皙的手轻轻一抚,破烂的外衫就恢复如处,不留半点血污。 最后,火没入了双眼,浅色的眸子缓缓闭上,再度睁开时,已变成近乎妖冶的紫色。 一切都发生在火光电石之间,在千面偃的碎片刚落入雪地中时,钟明烛已毫发无损地站了起来,面上挂着懒洋洋的笑,仿佛之前的一切只不过是幻觉。 长离看着那张看了一百多年的脸庞,又看向那抹似曾相识紫色,彻骨寒意自心底冒出,迅速席卷了四肢百骸。 “你……”她几乎连声音都无力发出,微微颤抖着,近似呓语,“你是千面偃?” “我不是千面偃。”钟明烛看着长离,笑了笑,看起来有些无奈,又像是不以为意,她一弹指,散落在地上的碎片顿时被碾成了粉尘。 这是筑基修为耗尽全力都无法办到的事,甚至连化神初修为都做不到。 那些碎片皆是上乘的法器,对上吴回的剑才会如此轻易就四分五裂,若是修为稍低,就是想制造出小伤痕都极难。 而钟明烛只是弹指就令其悉数化成了粉末,她看了一眼长离,眼中的紫色已经消散,又变回了灰色,随后低下头,俯身拂去裙摆上的雪屑,还略显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 这些小习惯和长离熟悉的那个少女如出一辙,连挑眉的弧度都一模一样。让长离不禁要以为,之前的一切只是一个荒诞不经的梦,下一瞬,她就听到钟明烛幽幽叹了一口气。 “确切来说应该是——”钟明烛话未说完就瞥见滚落至远处的碎片,立即小声抱怨了一句“这废物傀儡真是尽给我惹麻烦”,而后像是无法逃避似的轻咳了一声,继续道: “千面偃是我。” 第111章 千面偃是我—— 短短几个字, 落在长离心中, 犹如暴雨倾盆, 其中每一滴雨都是千钧重的巨石。 “你……”她握剑的手缓缓落下, 剑尖点入雪地中,好似撞进了棉絮, 所有力气都化为无形。 这时, 她觉得身子被扯了一下,原来是云逸将她带到了远处,其余弟子执剑列阵, 将她和钟明烛隔开,随后, 便听得云逸一声暴喝:“陆离!你一而再、再而三犯我宗门, 前两次都被你侥幸逃走!这次我定要给师门一个交代。” 陆离?昆吾城的陆离?钟明烛其实是陆离? 千万思绪像布条似的绞在一起,分也分不开,长离觉得自己快连思考能力都丧失了,她缓缓思忖这个名字,却一丝一毫有用的信息都拼凑不出。 而云逸已身形一闪出现在那十几弟子最前, 他也祭出灵剑, 剑尖一点雪地,便有灵纹在他足下浮出,将身后十几个弟子都包纳其中, 而最前端则引出一条细线,蜿蜒向前,在地上勾画出繁复的符号, 是二十八宿星图,星星点点灵光将钟明烛困在正中。 钟明烛看出他想做什么,饶有兴致地“哦”了一声,便欲自立足处逃开,却立刻被吴回以剑封住去路,只见一黑一白两道身影在雪中穿梭,身法极快,修为稍低之人便只能看到模糊的残影,而停下时,两人仍旧在原处,连站姿都未变,就像根本没动过一样。 钟明烛拍了拍衣袖,抚平那里的褶皱,笑道:“吴回,你倒是剑下留情呢。” 吴回冷哼一声:“你生性狡诈,我若一开始就负尽全力,恐中了你圈套,况且今日正好拿你来试阵!” “阵”字余音未落,钟明烛就见云逸一把将灵剑自雪中拔出,剑尖指向自己喝道:“起!” 下一瞬,便有二十八道虚影在她周围出现,各据二十八宿星位,将她团团围住。 正是四灵诛邪阵。 和百年前用来对付她的相比,此次并非由二十八弟子亲自列阵,而是云逸集十几精锐弟子的灵力后,由他一人布下整个灵阵。 “吸取教训了,不错、不错。”钟明烛毫无惧色,甚至还有心情拍手称好,她一眼就瞧出云逸彻底改变四灵诛邪阵的缘由。 二十八弟子列阵,因各个弟子领悟程度不同之故,阵列进退难免有差异,当初正是因为个别弟子方位踩得不准才被抓住了空子。此次灵阵中的虚影皆受云逸一人调动,他是门中最熟悉四灵诛邪阵的人,对于阵列的领悟远非其他弟子能及,这样一来,这二十八虚影步调一致,决计难以再被寻出破绽。 “陆离,受死吧!”云逸手腕一转,灵剑挥出清亮的痕迹后干净利落往前一刺,那二十八道影子也同时刺出剑,剑尖直至钟明烛。 长离察觉到灵阵中滔天的杀意,不由自主地往前迈了一步,事已至此,她虽着实不愿相信,却不至于自欺欺人说出让云逸手下留情的话,可此刻眼见钟明烛即将丧命阵中,身子就像失了控制般,每一寸血肉都叫嚣着想闯入阵中与她一起。 吴回注意到她的举动,沉着脸挥剑在她足前刻下深深的痕迹,构成屏障将她阻在原处,冷声道:“离儿,你好自为之。” 就在这时,山头猛地震动起来。 天一峰被聚灵阵覆盖,终年有灵力循着日升日落之向流动,可此时,灵流竟不可思议地逆转了方向。 长离顿觉身子一软,险些站立不稳,稍后才反应过来,体内的灵力正在源源不断地流入足下的土地中。 其余人亦是如此,吴回身子一晃,当即以剑支地才稳住身形。 修为越高,就越倚仗灵力,若是筑基金丹之流,就算灵力尽失也能以肉身维持精力,可化神修为的若是丧失灵力,无异于凡人被夺走了呼吸,后果不堪设想。 是以灵力倒流,对他的损害最大。 “怎么回事!”云逸发出一声惊呼,他身后的弟子已有人不支倒地。 以虚影布阵最讲究的是凝神,此时他一个分神,挥剑刺向钟明烛的二十八道虚影顷刻就消失了,殚精竭虑思索出的四灵诛邪阵就这样无声无息就被化解了。 钟明烛在原处一动不动,连表情都没变一下,仍是挂着游刃有余的微笑。 “你做了什么?”云逸试图调息汲取灵力,却发现只是枉然,整座山头的灵力都被抽走了,并且还在不停地夺取山上弟子的灵力,过不了多久,他们便连站立都难。 “我做了什么?”钟明烛故作疑惑地敲了敲额头,随后又笑起来,“说来你还应该感谢我,我可是帮你找到了护山大阵的阵眼呢。” 护山大阵的阵眼? 长离脑海中忽地闪过一道亮光,脱口道:“那玄武之骨!” 离开那秘境后突遭巨变,她根本无暇思考之前的事,此事经钟明烛一提,她便明白过来,原来那具玄武的骸骨竟是天一宗护山大阵的阵眼。 天一宗的玄门功法为真武守元诀,而主峰天一峰的大殿也名为真武,上古时期,幽冥君玄武正是北方真武大帝。 一直以来,云逸都猜想真武二字和门中机密相关,却始终不曾料到云浮山下竟埋着玄武的骸骨。 虽有些不可思议,但稍一细想就会觉得合乎常理。 放置阵眼的秘境入口位于小镜湖,小镜湖如今虽然远离云浮山,可是在万年前,小镜湖就毗邻云浮山脚,阵眼之首为小镜湖,源源不断汲取外界灵力,而阵眼之尾则在天台峰,将自外界汲取的灵力导入云浮山。所以多年来云浮山才会一直维持着充沛的灵力。 阵眼,玄武—— 长离想起钟明烛在秘境中的举动,心底霎时一片冰凉: “你早就知道了……” 云浮山下,玄武骸骨四周,朱明帖已改变了方位,上面的灵纹看起来徒然暴涨了数倍,赤金打造的牌面发出阵阵尖锐鸣声,灵流依旧是自玄武之骨流出,最终再流入,只不过和两人离开时相比,逆转了方向。 钟明烛看了长离一眼,轻轻叹了一口气,袖子一振,下一瞬就见云逸等人的身子像断线风筝似的飞了出去,重重撞在山体上,十几人皆昏死过去。 吴回见状,面上涌现出怒容,飞身而起,玄袍化作浑厚的暗影,携着一点锋利的寒芒刺向钟明烛。 “早些用上全力,我可能就不会有机会了。”钟明烛冷笑,足尖一点,身形就鬼魅似的出现在吴回身后,一提一抓,只听得一阵刺耳的骨骼碎裂声,灵剑自吴回手中脱出,没入山体中,而他则被钟明烛一掌击中丹田,身子自山头翻落,坠入天一峰畔的山谷。 “师父!”长离耗尽力气想去看吴回的情况,可是没走几步就脚一软,单膝着地,以剑撑着身子才没有摔倒。 接着,脚下又是几下震动,灵力自地下涌起,天一峰上的聚灵阵恢复了正常。 她不及多想,待灵力稍恢复就探出灵识去查看吴回的情况。 “他还死不了,我只是想保命。”钟明烛摸了摸鼻子,走到她身边探出手,似是想替她查看身体状况,但是未触及长离就被她一把推开,只得讪笑了几声,“护山大阵已经恢复,他们修养个几个月就能恢复。” 她一进秘境,看到地上的图案就起了疑心,至见到玄武之骨以及其上淡青色的灵力,就确认其为护山大阵的阵眼。之后耗费了一月说是寻出路,实际上是精心布置好朱明帖令其足以逆转灵流,只不过护山大阵如此宏大,她虽暂时改变了灵流,却只能维持一时罢了。 短短片刻,朱明帖就支撑不住悉数碎裂,不过这点时间对钟明烛来说,已足够她逆转局势。 云逸晕死再无法布下四灵诛邪阵,吴回重伤坠下山崖,而她毫发无损,连点擦伤都没有。 长离茫然地环视四周,情势几次巨变,都叫人措手不及,可她只能眼睁睁看着,连一点办法都没有。她闭上眼,用力住下唇,一直到咬出血印,口中出现血腥味,才低声道:“什么时候、开始的……你到底是谁……” 说话时她声音微颤着,脸色苍白,仿佛耐不住这里的寒冷似的。 钟明烛不自在地看向别处,开口时嗓音有些艰涩:“阳山,不过那时我的确封印了记忆,不然走不进这山门。” “那是什么时候想起的……”长离用力握紧手,想要克制自心底攀起的战栗,心中则近似祈求地喃道:如果是在小镜湖下时,那—— 下一瞬,她听到了三个字,那近乎可笑的念头顿时灰飞烟灭。 “黑水岭。”钟明烛叹了一口气,抬起头,浅眸中的情绪被她强压下,只剩下与山头积雪差不多的冷静,“既然我答应过你不隐瞒。” “你是陆离?” “我是钟明烛,陆离和千面偃一样,只不过是我用来行走世间的众多身份之一。” “混入天一宗是为了苍梧剑?” 钟明烛犹豫了片刻,道:“是。” 钟明烛曾不慎遭人诅咒,从此小心谨慎,不以真面目示人,千年前昆吾被围,她前来助陆临一臂之力,那时她扮做了男子,被问起姓名时,就随口胡诌了陆离这个名字。临为靠近,离为分开,她本意是调侃,却被人当成是陆临的兄弟。后来虽女子身份暴露,但陆离这层身份已被广为人知,人人都道昆吾城陆离擅化形,却不知陆离亦只是化形之一罢了。 七百年前她欲夺苍梧剑,伤在四灵诛邪阵下,回去后苦修阵术。再度来犯时为混淆视野,便拿出千面偃的身份,破了四灵诛邪阵后满心以为胜券在握,却因长离之故一无所获,还白白受了一剑。 那时她受伤其实并不重,只是担心长离尚留有后手,便暂且退走,她知道经此事后天一宗必然会加强戒备,绝不会再次出现三大长老携门中大半弟子倾巢而出的情况,又因好奇庇护天一宗弟子的护山大阵,便再生一计,打算以弟子身份混入天一宗门内。 她力量强大,知道这般过去,就算能混入云浮山也瞒不过门中长老,而且听闻山门前的迷境会令歹心之人身陷迷雾不得而出,于是做了一个会被外人视作疯子的决定。布置黑水岭结界,委托李琅轩制造了和千面偃一模一样的傀儡,然后在竹茂林的帮助下,将自身力量封入傀儡中,记忆则封入黑水岭妖窟,自身则仅留筑基程度的灵力。 竹茂林在长离和风海楼途径之处布下幻阵,又在风海楼寻找钟明烛住处时,给他施加暗示,令他邀请钟明烛拜入天一宗。 当日风海楼遇到的文士打扮年轻人,就是竹茂林,青羊县官府的卷宗也是钟明烛事先安排烧掉的,便是提防以后有人去打探漏出马脚。 她的计划是:拜入山门后制造机会下山,然后取回记忆,待回云浮山便开始着手布置,安排好一切后让百里宁卿放出千面偃傀儡。千面偃的傀儡受了暗示要诛杀长离,必然会不管不顾前往云浮山,而傀儡虽有力量却无法运用自如,天一宗任何一个大长老都能将其诛杀,傀儡死后,力量就会重归钟明烛体内,那时候她便能一举夺剑逃走。 其中最大的难题就是如何在自己失忆时诱自己下山,拜入天一宗后,与外界隔绝,其他人难以向她传递消息,更何况,那时候就算有人告诉她真实身份,以她多疑的性子也决计不会相信。所以若想恢复记忆,必须要令她自行外出前去记忆封印处。 ——她费尽心机安排黑水岭妖窟便是此用意。 钟明烛深知以自己的脾气,若是知道西南发生妖祸,必定会想方设法下山看热闹,所以才就预先就布置好结界,一百年后将妖兽放出,引起西南动乱,果不其然,天一宗弟子奉命下山诛妖,她也得偿所愿地跟了下来。 嫁祸叶沉舟的云神刻印宝物同样是出自她之手,当年她以千面偃的身份和叶莲溪合作,骗取了三座灵脉,那几件法宝就是那时候顺走的,她顺走只是图个好玩,之后觉得没什么用放着也碍眼,加上云中城和昆吾城一直对立,索性就将其放入黑水岭妖窟,想有朝一日能用来给云中城制造些麻烦。 竹茂林和百里宁卿守在西南,本意是神不知鬼不觉带她去妖窟取回记忆,那里的三头蛟是被她驯服的,不会伤她,最后还有劫火构成的屏障,其他修士就算进得去妖窟也极难进入宝库。谁料叶莲溪放出了千面偃,打乱了他们的计划。 若千面偃提早与她碰面,她必然会察觉其中蹊跷,那时她无原本的记忆,制造麻烦的本事却不亚于曾经,就是竹茂林也不敢去猜她会做出什么来,只能千方百计隔开她和长离。竹茂林和百里宁卿扣住长离,一来是利用她引来千面偃,二来也是想护她一护,免得她被千面偃伤到,可他们千算万算没算到羽渊仙子会横插一脚。 竹茂林和百里宁卿重伤逃离后,幸好陆临最后出现在黑水岭,抓回千面偃,还逼钟明烛躲入妖窟中,才令她不至于功亏一篑。 离开妖窟后她在林中寻到重伤的慕云,她猜到当时陆临多半是想抓走若耶去给百里宁卿疗伤,结果却被若耶逃走。钟明烛不清楚慕云为何没有和若耶在一起,但她知机不可失,算准若耶对慕云的心意,招来赤羽玄羽叫他们将慕云带走,并留书威胁若耶,将她引去扶风林。 之后,她本以为大功告成,能安心回云浮山伺机夺剑,却遭南溟暗算,在外耽搁许久,还遇到不少风险。不过却也因为这个,她才能因祸得福,机缘巧合下撞破护山大阵的奥秘。 ——从而救了自己一命。 当日在小镜湖畔,为了挣脱黑袍人禁锢,情急之下她以血咒强行施展秘法,在成功脱逃的同时,也心知肚明自己身份必会暴露。 御火的修士很多,但是能肉身化作火焰的只有陆离一个,那是她的独门秘术,和化形之法一样,没有任何人能学得去。 只不过她已数百年没露面,长离以前又从不关注这些,所以才没能看出,换作是风海楼,说不定就看出门道了。那黑袍人修为深厚,经验老道,哪里能瞒得过他。 钟明烛明白,此事羽渊一旦知晓,必然不会仍她留在长离身畔,所以多半会给天一宗通风报信。 于是在秘境中,她就开始思考脱逃之法,在提议去天一峰时,她尚不知云逸是否已得到消息,但是一察觉到千面偃已被困在天一峰,她就了然于胸。姜昭透露了云逸在合虚之山拒绝和羽渊合作的事,所以钟明烛便料定云逸必然不会轻易相信羽渊仙子的报信,一定要等亲眼所见才会有决断。 于是先假意顺从跟随他来到天一峰顶,然后突然出手,打乱对方阵脚,受到攻击后以血划阵,破除傀儡身上的束缚。 她之所以能以筑基之体撑那么久,是因为她入了山门行了大礼,是天一宗门人,同样受护山大阵庇护,云逸漏算了这一点,才没能在长离赶来前将她诛杀。 之后便如她所想那般,傀儡扑向长离,长离受护山大阵庇护,就算落入傀儡手中一时也不会有生命危险,但其余人未必会如她这般冷静,且有百年的前车之鉴在,见到长离遇袭击必然要出手。果然,傀儡被吴回斩杀,她力量重归,紧接着就利用阵眼一瞬逆转局势。 她的计划虽疯狂,但一路过来,竟是一步未错,遭遇的大小危险都被她一一化解,除了百里宁卿整她那次,就没受过什么伤,顶多是修为不够体力不支。 唯一的变数,就是长离。 最初,她怨恨长离坏了她的好事,真心想置她于死地,甚至在黑水岭刚取回记忆时,还在一瞬间动了杀心。之后每每想起,便忍不住道一句“万幸”。 百里宁卿强行收长离为徒,就是想在她手中保长离一命。钟明烛性子古怪,举止喜怒无常,失忆时和长离交好,说不定取回记忆后就会翻脸,百里宁卿欣赏长离,才出此下策。到时候,钟明烛就算不满长离,但念在百里宁卿的面子上,也会手下留情。 记忆刚恢复时,她刚不能完全自强烈碰撞的思绪中抽离,瞥见那袭白衣,率先涌入脑海的就是功败垂成的暴怒。 长离抬手,捂住右肩,在黑水岭宝库中醒来后,那里曾莫名其妙多了一道伤口,如今想来,却是和当年她在千面偃右肩留下的剑伤一模一样。 “在妖窟,我昏迷后,隐约感到有人再下狠手,本以为之错觉……”她失魂落魄道,漆黑的眼眸中神采越来越暗,“其实是你?你那时候想杀了我……” “离儿!”钟明烛往前跨了一大步,“那时候我脑子不太清楚,后来我——” 她的话戛然而止,长离已举起剑,指向她咽喉。 那双漆黑的眸子好似破碎了似的。 “离儿……”钟明烛举了举手,看起来倒是有几分无措,一点都看不出之前对付其他人时的张狂,“我一开始的确对你怀恨在心,可现在已经不一样了,你看,护山大阵已恢复正常了,你师父师兄也死不了……” 若以她以往的性子,必然不会留活口,只是念及长离,是以下手留了一分,不会危及性命。 甚至在秘境中时,她误以为长离性命垂危,后失而复得,激动之下险些冲动说出真相,只是她不敢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她了解长离,明白以她坦诚耿直的性子,知道后多半会禀明师门。长离涉世不深,心思简单,说不定会觉得她既然尚未造成伤害,便可将功补过,可其他人不会那么想,一旦确认她的身份,就算她什么都没做也逃不了一死。 长离看着钟明烛面上的焦急,摇了摇头,似是要拒绝她的声音传入耳中,瞥见手中的琅玕剑,心忽地像被刺了一下,抽痛起来。 她还记得钟明烛将这把剑交给她时的情景,还告诉了她一些昆仑山的旧事,那时候她只会感慨钟明烛博闻广记。 简直就像个傻子。 很多时候,钟明烛的举止都与寻常弟子大相径庭,她懂得太多,太过镇定冷静,应变能力甚至比大部分前辈都老练。换作其他人,如此朝夕相对,一定早就察觉钟明烛的不对劲。 ——只有她,还是像个瞎子、聋子,什么都看不出,什么都不知道。 她当初虽有过怀疑,但顶多怀疑钟明烛失忆前来自邪道,守在玄武边上那一个月,她甚至都做好打算,她不打算隐瞒师门,但若门中追究,她就和钟明烛一起承担。 无论责罚是轻是重,就算是废除修为,都一起承担。 她还想过,待钟明烛的修为有所长进,她就将她们的事告诉师父和云师兄,之后面对的无论是祝福还是责骂,她都不会逃避。 而在她思考这些时,钟明烛却在布置干扰护山大阵的法阵,用来对付她师父和师兄。 “……羽渊仙子明显是对你有所图谋,不如你随我一起去竹先生那避一避,到时候不管她在谋划什么,都不会有机会伤你分毫。” 钟明烛还在说什么,但长离一个字都听不进去,她盯着手中的剑,只觉无论是圆润的边缘还是剑柄下的符号都刺眼得很。 “住口。”她猛地将琅玕剑掷于地,随手拔起落在地上的一把灵剑就朝钟明烛挥去。 下一瞬,手腕就被牢牢握住,灵剑贴在钟明烛颈侧,却无法再往前哪怕是一寸。就像当初千面偃挡住她出关那一剑一样。 她超乎常人的力气,受重伤后可怖的狂气,一切一切都有了解释。 每多想到一点,长离就觉得心被多剖去一块。 “你要杀我?”钟明烛轻声问。 长离对上那双深灰色的眼睛,手愈发握紧,几乎要将剑柄捏碎。 漆黑的眼中闪过一丝恨意:她机关算尽,进犯山门者,密谋夺取我派镇山之宝,人人得而诛之。 可下一瞬,那抹恨就被悲恸击碎。 ——可我不想你死。 她觉得心被拉扯成了几片,一片怨恨钟明烛的欺瞒,一片要她行天一宗弟子的职责,还有一片则在叫她放下剑。 “离儿……” 这时,后山忽地传来一阵清啸,淡青色的灵力溢出,引得风云突变,震荡的灵力撼得最近山头的积雪大片落下。 钟明烛顿时面色一变道:“不好!” 这些迹象表明,孤鸿尊者不多时就要出关了,也许过几个时辰,也许就在下一瞬, 她轻轻一推,将长离手中的灵剑拨到一边,口气急促了几分:“离儿,你当真不和我走?”稍等片刻,她见长离纹丝不动,只能无奈道:“那抱歉,只能日后再来向你赔礼了。” 以她的实力,并非不能强行掳走长离,可孤鸿师祖出关在即,多带一人终究有所不便,她又想长离毕竟被天一宗器重,留在云浮山的话羽渊仙子暂时也奈何她不得,是以打算自己先行离去,之后再做打算。 可她还来不及动身,就见剑光一闪,去路已被灵剑封住。 长离脸色苍白,连唇色都失了血色,仅有的色调就是被她自己咬破的伤口,她声音仍在微微颤抖,好似是一个字一个字逼自己说出来的:“我不会走,你也不能走。” 钟明烛注视着身前的剑刃,面上蓦地浮现出沉痛之色,她摇了摇头,叹道:“你的剑……拦不住我。” 长离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发现剑刃正在轻晃,折射出的光投在钟明烛背后的山体上,就像是波纹一样。 不,不是剑刃——是她的手。 她握剑之手正在颤抖,看起来就像是无力承担长剑重量的初学者。 “为什……” 哪怕是鲜血淋漓,垂死之际,她的手都很稳,就像是在磐石中凿出的,甚至比磐石更稳定。如今她的手却在颤抖,她动了动手腕,试图止住颤抖,却发现无济于事。 ——她的剑道已毁。 那是她生来就拥有的,那么多年来伴她左右始不离,就像她的鲜血一样关系紧密的。她以为,不管发生什么,她的剑不会变。 如今却发现,没有什么不会变。 那些相信的话语,都是假的。 心中最后一丝温度也消失了。 无边无际的寒意自心底崩发,冻结了灵海,刺穿了脉络,额心也好,四肢也好,每一寸都泛着痛意。 灵剑自她掌心滑落,她的身子失去了支撑,晃了几下,胸口剧痛,想伸手捂住痛楚,却连手都抬不起来,身子伛偻,咳出一口血。 “离儿!” 钟明烛不可置信的睁大眼,她看着长离如破碎人偶似的失去了平衡,身上眨眼间就多了无数细小的伤口,仿佛一瞬间有无数把无形的剑刺入她体内,血一滴滴落下,很快就在雪中印上。 她冲过去抱住长离,发现她身上罩了一层淡青色的微光,体内灵力紊乱,而那些灵力竟染上了剑气,化作利刃在脉络中游走,用不了多久,长离整个人都会被割裂。 “这是怎么回事。”她按住长离背心,试图替她引导体内的灵力,但无济于事,眼看长离的伤势越来越重,她一咬牙,手一挥。 几块拳头大的石块自储物戒中飞出,闪耀着异样的光泽,绕着她回旋起来,布成小小的石阵。 正是当初她遭护山大阵克制后,用来转败为胜的石阵。 “只剩这些了,本来还以为可以不用上了。”她叹道,很快,她的眼睛就变成了紫色。石阵中泛起汹涌的力量,一瞬间几乎足以冲破山头的聚灵阵。 她一手托着长离背心,另一只手则捻起手诀。 火焰腾起,包覆住长离,一点一点将她周身愈发耀眼的青气压下去。 最后,只听一声刺耳的声音,难以言喻的力量震荡起来,不多时,喧嚣忽地戛然而止,那些石块悉数碎裂,钟明烛也被震飞,她抱着长离没松手,待周围的震动消失才翻身坐起。 一起身她就着急去查看长离的情况,见她身上的伤已消失,体内灵力也平稳下来,才长长松了一口气,胡乱抹去嘴角的血迹,然后收拢手臂,将长离抱得更紧。 稍低头,就能看到长离大病初愈似的脸色,钟明烛眼中蓦地闪过刺痛的神色,又看到长离眼角的微红,忍不住低头亲了亲她的眼睛,口中喃道: “离儿,对不起。” 孤鸿尊者闭关处的灵气震荡愈发剧烈,钟明烛缓缓放下长离,目光扫过山头的冰川,落在最靠近山顶的屋檐上。 那是紫继阁,苍梧剑就封印在那处,虽然隔着牢固的结界,钟明烛仍能够感到有剑气不停自其中溢出,她手一扬,阁顶的结界霎时支离破碎。 凛冽的剑光霎时重现于天地。 风声悠悠似歌谣,夕阳染红天际的浮云,像是晕开的浓厚水彩,可以说是绮丽,又可以说是诡谲。 数月后,天一宗的祸事传遍了整个修真界。 众人听闻后皆大惊失色,一时间,云中、僬侥、九幽乃至昆吾,每座城中每个角落都有人在交头接耳。 “没想到千面偃竟然就是陆离,当初我听闻千面偃和陆临斗法闹得不可开交,还以为他们有仇,谁知是障眼法!” “这陆离真是不可小看,两次夺剑都不成,竟还不善罢甘休。” “此人诡计多端,决不可小觑。” “天一宗万年基业,没想到落得如此下场。” “不久前我还和云宗主有过一面之缘,还向他讨教修炼之法,哎……” 各仙宗也纷纷得知:长离仙子的嫡传弟子钟明烛竟然是那个恶贯满盈的陆离,她经过周密布置,瞒天过海混入天一宗,最终计划得逞,成功夺走了苍梧剑,甚至还毁了天一宗的护山大阵。 突然失了护山大阵庇佑,天一宗门人在措手不及之下再遭暗算,死伤惨重。 吴回及其弟子长离重伤,七八位门人身死,皆是玉珑峰精锐,其中包括宗主云逸。 符咒一脉嫡传仅剩风海楼一人,接到消息后他就匆匆赶回师门,只是因他修为尚浅,暂时由卢忘尘代行宗主之职。 天一宗遭大变后不久,邪道伺机进犯,无灵阵相守,宗门岌岌可危,孤鸿尊者毅然散功重铸结界,携整个宗门隐去行踪。 曾经的第一仙宗,就这样被钟明烛以一己之力搅得天翻地覆,险些灭门。 此后,天一宗不再开山招收弟子,也无门人出山历练,仿佛彻底消失了一般。 而始作俑者的钟明烛,也从未再出现。 又过两百年,当初炙手可热的谈资亦淹没于尘埃中。人人都在仰慕年纪轻轻就突破至化神境界的逐浪城主江临照。 几乎已无人记得曾经那个显赫一时的仙宗,以及其门下被赋予厚望的长离仙子。 口口相传的,只是些荒诞不经的传言。 (下卷) 第112章 幽州北, 连绵不断的山地上空, 二十余名元婴修士正在为首化神修士的带领下, 徐徐往西北而去。 那化神修士名为余同, 在珍宝阁统领觅宝会十万散修,是珍宝阁举足轻重的人物, 此次他出现在幽州, 是奉了珍宝阁大老板之命运送一件宝物前去朔原。 李琅轩死后,被众多势力虎视眈眈的珍宝阁,最终却落入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女子手里。 那女子叫慕云, 才元婴修为,似受过重伤, 总是病怏怏的, 生了双让人觉得含情脉脉的桃花眼,行事手段却雷厉风行,很快就令几成散沙的珍宝阁重振威名。 慕云接管珍宝阁后,在原本拍卖会的基础上,还增设了十年一次的鉴宝大会。大会设在朔原, 为不愿暴露身份的修士提供交易场所, 还会安排斗法场供修士切磋。为免不公,斗法双方需将修为限制在同一水平,夺得头筹者就能得到珍宝阁提供的稀世珍宝一件, 珍宝阁称此举为了嘉奖修真界中的后起之秀。 第一年,几乎没有什么人将这个放在心上,却没想到那珍宝竟是一瓶培元丹, 那是能助人突破至化神境界的灵药,寻常门派就算是掌门都很难求到一颗,可珍宝阁却赠出了整整一瓶七颗,自那之后,便有越来越多的修士前来鉴宝大会,而珍宝阁也没有令他们失望,每一年都有令人大开眼界的宝物出现。 谁都不清楚珍宝阁是从哪找来这些珍品的,而且似乎有愈发珍奇的趋势,上次的宝物是一块天池玉,天池玉是昆仑山上才有的玉石,至纯至粹,用以炼器,能使法器发挥数百倍威力。只不过昆仑山去了上界,天池玉也被认为早就不存在于下界,足以见其珍贵。 而今,又一个十年到,鉴宝大会即将到来,余同运送的就是今年将赠与斗法胜者的宝物。宝物封印在施有密术的车中,左右各十名元婴修士如影随形,看护得滴水不漏。 朔原地域辽阔,越过幽州北部的山脉就能抵达。只是朔原上方的终年风雪肆虐,就算是化神修士都很难稳住身形,更不用说需御剑而行的元婴修士了,所以修士前往朔原往往要通过天虞峡谷,那是唯一能进入冰原的陆路。 眼看前方山势越来越高,风也越来越大,余同挥了挥手,身子稍倾就往下方而去,其余修士纷纷跟上。 虽然距离天虞峡谷尚有一段距离,可这的地面上已覆了一层薄霜,余同瞥了眼脚下的白色粉末,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下一瞬,他便觉得双足一沉,似被什么紧紧缠住,所立处的地面也陷了下去,原本坚硬的土地竟化作了流沙,瞬间将他淹没。 随行修士目睹此场景,知道中了埋伏,当即祭出法器围住那架存放了宝物的车,一起念咒张开结界。 灵力涌现,数十道身影鬼魅似的将他们包围,他们应是早有准备,以法衣隐去了容貌,一出现就灵符与法咒齐出,叫仓促张开的结界灰飞烟灭,他们一半人缠住珍宝阁的修士,另一半人则冲向了最中那驾车,毫不留情展开攻击。 不多时,便听得咔啦一声,车上出现了裂纹,紧接着,一条细索探入裂缝中,细密的灵纹在车上浮现,随后,一声巨响,车子在耀眼的灵力中四分五裂,细索末端缠着一个精致的箱子高高飞出。 “不好!”眼看宝物即将被夺走,珍宝阁的修士都露出焦急之色。 就在这时,地面蓦地崩裂,一道身影携着飞散的黄沙一跃而起,却是余同,他终于自困住他的灵阵中挣脱出来,眼见宝箱落入他人手中,他面色一凛,手一拂,袖子顿时化作一道长绫,卷住那宝箱。 那夺宝之人修为俨然不弱,细索只晃了晃,依旧牢牢缠着那宝箱。 就在两人相持不下之际,余同忽然瞥见有什么自眼前一闪而过,分神一探,却是块冰,从山上落下,约莫是被灵气震落的,冰块轻轻在箱子上嗑了一下,稍稍弹起,随后跌落下来,未落地就化成了水汽,几乎是同时,那宝箱再也承受不住两股力量,自中间断裂,碎裂的粉屑中,一件细长体自里面落了出来。 “看招!”趁对方分神去看那宝物时,余同手臂猛地一沉,袖子遮住那物,同时另一手祭出本命法器,那是一把尖锥,只往那人心口刺去。 对方见势不妙,不敢恋战,身形一闪就消失在原处,一起来的那些人也都散得干干净净。 余同这才松了口气,收回袖子,而后,当他看清落在地上的是何物时,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 那是一截三尺长的树枝,就像是从随便哪棵树上削下来的一样,没有经过任何打磨,前部甚至分出了一点小小的枝桠。 今年鉴宝大会的宝物就是这样一截树枝,听起来很可笑,可是余同却笑不出来。 因为他看到了树枝上缭绕的剑气。 那不是树枝,而是一把剑。 在他头顶,极高处的山之巅,那里被冰雪覆盖,整个山头都呈现出苍茫的白色,断崖边却点缀着一点绿意,似自雪下萌生的新芽。 容貌清秀的少女坐在笔直的断崖边,手里把玩着几颗泛着寒气的冰晶,身上的竹青色薄杉却宛若来自夏日溪畔,而她姿态悠闲恰似坐在溪边的青石上,双脚轻晃着,像是要去拨弄溪中的水。 忽然,一只漆黑的山雀落在她肩上,抖了抖翅膀便往她脖子上贴去,似是耐不住这处的寒冷,她则漫不经心笑了笑,探手挠了挠那山雀的脑袋,然后手一翻,变出一枚朱果递过去,轻道:“是你非要跟来的。” “下面那么多地方,谁知道主上你偏偏要挑这儿。”那山雀不满地嘟囔了几句,随后一口吞下那枚朱果,这才解了寒意。 少女则仰头望向无边无际的天空,浅色的眸子中映出无边的凉意。 不知过了多久,山雀听到一声叹息,像烟一样轻柔缥缈: “三百五十一年了啊。” 风起风落,云卷云舒,时光总是过得格外快。 而与此同时,万里之外的九嶷山,夕阳收起余温,夜幕降临,山脚下,因水祸沦为荒野的河湾之地,平静的水面上悄无声息浮现出几点淡蓝色的光芒。 九嶷山方圆千里皆是土壤肥沃,终年风调雨顺。凡人不知道这座山上曾有人得道飞升,只道此处适宜居住,千年来,越来越多的人搬迁过来,而今成为九州最繁华的地方之一。又因沃土以九嶷山为中心,所以他们将其视为神山,甚至会在庙祠中摆上牌位,岁贡不断。 城镇村落占领了每一寸沃土,可偏偏九嶷山脚下的河湾之地却似化外之地,莫说是良田,就连猎户樵夫落脚的棚屋都没有。 偶尔有旅人经过,见此不解,当地居民便会说那里是天神休憩之地,普通人不得滋扰,否则会招致灾祸。 原来那里并非没有过城市,甚至一度是最繁华的地带,可是六百多年前,突如其来的地震引发了山洪,洪水一夜之间淹没了整片河湾之地,住民悉数葬身水底,荣华就此烟消云散。 九嶷山并非河川发源地,山上只有几眼山泉,没有人知道这洪水到底是从何而来,只能用鬼神之说来解释,称这一带风水命脉所在,是天神降临之所,若沾染红尘,风水之势就会改变,从而招致劫祸。 曾有胆大者前去一探,结果回来时一个个犹如惊弓之鸟,口中直呼有水鬼索命,久而久之,那里就变成了禁地。 长久无人涉足,哪儿的草木肆意生长,变成了茂密的森林,静静簇拥着宽阔的河道,与九嶷山顶的梧桐林遥遥相对,似一成不变的画卷。 可今夜,水面却被灵纹照亮,灵纹起初有些模糊,渐渐地,变得愈发清晰,并不断扩张,由起初零星的几点,变成了密密麻麻的符号。 当这一段河床彻底被那些符号覆盖时,河中央忽地出现一个小小的漩涡,紧接着,从中跃出一抹月白色。 是个绝美的女子,她赤足踏在水波上,黑发与衣衫一齐随风轻舞,在明亮的灵纹中,眼睛呈现出海水似的蓝色。 若是有人经过,恐怕要惊道此地果真是神灵栖息之地。毕竟就算是凡人想象中的神女,与那女子相比也要逊色几分。 她望着水下的符文,似在沉思,忽地手掌一翻,又有什么破水而出,停在她身前,却是面漆黑的镜子。 随后,河底的符文流动起来,起初极缓,然后越来越快,化作了流光,最后飞出水面,交汇于镜中。 原本漆黑的镜面顿时发出耀眼的光芒,光芒退去后,镜中竟出现了清晰的景象。 那并非森林的倒影,而是一座灯火辉煌的城市。 紧接着,乌云自四方涌来,接踵而至的是铺天盖地的水,汹涌肆虐,一瞬将田地变成了汪洋,而巍峨的城楼在那样的水势下,像纸糊的似的不堪一击,霎时就被冲垮、吞没。 正是六百多年前那场洪水发生时的情形。 若耶望着镜中的洪水,眼中浮现出一丝无措,很快,她就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就算是这样,也说明不了什么,可能——” 她的声音也戛然而止。 镜中,狂风撕开了乌云,几道身影在云后显现,手持参天巨树似的法器,法器与一面漆黑的镜子相连,镜中的力量通过法器源源不断注入地上的洪流中,而那施术的灵阵中,刻着一个奇特的图腾。 上半为鹏,下半则是鲲,似鸟非鸟,似鱼非鱼,正是若耶族中的鲲鹏图腾。 羽民和鲛人的先祖同为鲲鹏之子,是以皆继承了其图纹,那图纹与他们的子民血脉相连,带有独特的力量,外族无法模仿。 而那法器则和若耶的“瑶琴”一样,取自万年珊瑚骨,是只有鲛人才能获得的法器。 ——那场覆灭了河湾之地的山洪,竟是鲛人所为。 镜中的山洪仍在肆虐,吞没了房屋牲畜,卷走了连呼救都来不及的凡人,毫不留情摧、破坏,不留一丝生机。 若耶垂下眼,不忍再看,眸色染上了深夜的幽暗,在其中翻涌的是难以言喻的悲伤。 一直以来,她都觉得修士诡计多端,总是勾心斗角,和她的故乡相比是如此污浊不堪,可到头来,她的族人亦是如此。 凡人的一座城镇,对于持有八荒镜的鲛人来说是何其脆弱。只一会儿功夫,镜中已无城市的痕迹,唯有无边无际的水,好似汪洋大海。 乌云散开,阳光洒落,天明了,水流也渐渐平缓下来。 结束了——若耶这样想着,下一瞬却听到了雷声。 在此之前,八荒镜中的幻象是没有声音的,之前任凭洪水如何汹涌,连一点水花声都没有,连住民的哭嚎声,皆出自若耶的想象。 可此时她却听到了雷声,并非错觉,那雷声不止一次,而是一道接一道,似没有尽头,连那面漆黑的古镜都轻轻震动起来, 而镜中,只见无数道青雷划破长空,并非自天空降下,而是犹如来自天之外,一瞬撕裂了天幕,像是冷冽的利剑,又像是咆哮的巨龙,以势不可挡的气势奔向她的族人,那几个鲛人意识到了后第一时间施法抵御。 他们筑起重重结界,可那些看似牢固的结界在被雷光触及那一瞬就灰飞烟灭。他们无法抵抗,没有谁能够抵抗—— 那是当年那个放弃飞升的修士与天道结下的契约:扰乱凡界者,将受天道诛戮。 更多雷电涌下,比地上的洪流更甚,席卷了整个天地。隔着古镜,隔着遥远的时光,若耶都能感受到天道诛戮带来的震慑,八荒镜震得愈发剧烈,厚重的镜面仿佛随时都会破碎一般。 在青白色的光芒吞噬一切的刹那,镜中一切景象都消失了,灵咒失效,八荒镜重归于初,若耶看了看那片冰冷的漆黑,继而抬起头,望向前方宁静得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水面。她能看到水下的遗迹,破碎的瓦砾,扭曲的石径,灾祸来得太快,城镇一瞬间就被终止了生命,几百年来,都一直停留在最后的那一刻,虽然已经缠满了水草,但仍能看得出其布局别致,装饰精巧。 若没有被毁,那该是多么美丽的地方。 她幽幽叹了一口气,抬眼望向九嶷山颠的冷月,眸光暗了暗,而后,手一拂将八荒镜收起,足尖一点便化作流光往那而去。 梧桐林尽头的峭崖畔,陆临负手而立,像一杆挺直的枪,察觉若耶出现在身后,他瞥了眼她的表情,浅灰色的眼中顿时流露出惯有的讥诮,道:“看来你已经看到了。” 若耶瞪了他一眼,似想反唇相讥,可很快就泄了气,神色黯然道:“为什么……” 她的目光落在了陆临身前,原本那里屹立着一块施有秘术的岩石,此时巨石被移开,掩埋于土下之物被挖出,赫然是五具尸体。 尸体为人形,只是四肢上有骨刺突出,看上去像是鱼鳍,腹部有鳞,耳朵后还有半月形的裂纹,那些正是鲛人的特征。 鲛人离水后,多会以法术掩饰这些特征,死后法术失效,便会露出原本模样。 那是五名鲛人的尸体。 他们盗走八荒镜,引发洪水毁灭了河湾的城市,最后死于天道诛戮。 三百多年前,陆临调查九嶷山时,发现此处土下有神骨的气息。但因巨石上的封印极其复杂,他一时无法解开,本想传人前来相助,不料还未来得及传信出去就收到了李琅轩被掳的消息,只得将此事搁置,直至前阵子才将封印解开。 他怀疑其中掩埋的是鲛人的尸体,所以请了若耶过来,一方面为了让她确认那些是否是她的族人,另一方面则是为了看她是否能利用八荒镜重现当年之事。 他们曾经是敌人,如今却奇妙地结成了同盟。 “我们与陆上之人早就没什么关系,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若耶望着族人的尸骸,目光中有伤痛,亦有怨恨,还有几分迷茫,“他们的实力根本不足以抵抗那些天雷,而且,为什么他们的身体会如此完整……” 鲛人死后身体不会像修士一样灰飞烟灭,血肉骨架会一点点化作灵力,融于天地,滋养一方水土,亡故几百年后,身体绝不可能分毫无损。 她忽地眼睛一亮,道:“莫非是那封印的缘故!”但很快就再度陷入迷惑,喃道:“可为什么要将他们的尸骨封印起来……” 陆临瞥了她一眼,浅灰色的眸子里依旧满是嘲弄之意。 若耶注意到他的眼神,眉头一皱,又道:“还有,你为什么会知道如何使用八荒镜?还认得上面的铭文,那可是——” “若你想知道为什么,就去问她吧。”陆临打断她,声音冷淡,听起来一点都不在乎,仿佛来这里只是例行公事一般,“八荒镜的驱使之法是她琢磨出来的,只不过她走不开,我才替她跑一趟。” “她?”若耶的目光闪了闪,“钟明烛?她在哪?” “现在的话,我不知道。”陆临露出玩味的笑:“只不过你可以去南明山庄附近找她。” 南明山庄是珍宝阁建在泛天之水畔的一座小镇,供前去朔原历练的修士休憩用,那里,也是鉴宝大会的所在地。 “她也去?”若耶轻轻叹了一口气,抬眼望向北方,嗓音中顿时多了几分抱怨,“那一定没什么好事。” 第113章 大陆北端的冰原上, 十几人正顶着寒风艰难前行, 直到看到前方的灯火, 为首那人才如释重负地吐了一口气。 只见不远处立着两扇朱红色的大门, 门上龙飞凤舞题有“南明山庄”四字,两旁分别挂着一串灯笼, 除此之外就别无他物, 敞开的大门后依旧是飞雪连天,屹立在那的只有孤零零的两扇门。 那行人走到门前,为首那人看了眼头顶龙飞凤舞的字, 又望了眼门后飘摇的风雪,接着紧了紧身上的披风, 带着几分急促踏进了大门, 身后的人紧随其后,十几人很快就消失在门中,门附近只剩下雪花悠悠飘落。 那扇门其实是一道结界,穿过三丈多长的通道,风雪被街道取代, 那行人感到扑面而来的暖意, 不约而同发出惊奇的轻呼,随后纷纷扯下了披风。 走在最前的是个眉清目秀的青年,正是太上七玄宫少宫主墨祁玉, 他已不是三百年前稚气未脱的少年模样,当初冒失的气质也收敛了不少,举手投足间隐隐透出少宫主应有的端庄稳重, 他四下打量了一番,遣了两人去寻住处,随后就领着其余人往最显眼的酒肆走去。 虽然名字看起来像是私人庄园,但南明山庄实际上是一座小镇,一百多年前,珍宝阁为了鉴宝大会特地修建了这座庄园,坐落在泛天之水南端,穿过天虞峡谷后,直往前五百余里就能抵达。 泛天之水以南的朔原地势平坦,不似北部那样山脉众多,前往南明山庄的路途上除了严寒之外,就没有其他风险了。而北端的几座山中据传有部族隐居,不过相隔甚远,就算是天气晴朗时,在山庄门口也看不到对岸的山影,倒也不担心打搅那些他们。 山庄里布局有些像凡界镇子,设有客栈、酒肆、茶楼、食坊、医馆还有交易所,设有三千所客舍,庄内严禁私斗,不论正邪中立全都一视同仁。 朔原上时常会有雪暴,无法搭建传送阵,只有元婴中期以上修为或者有法宝庇护的修士才能穿越冰原过来,是以虽然有很多修士觊觎宝物,但远不至于令南明山庄人满为患。可今年却不尽然,墨祁玉提早了三个月过来,酒肆中已满了一大半。 前往酒肆时,墨祁玉与一些人擦身而过,他认出那些人来自南海的几个门派,其中不乏掌门长老之辈。 当真是声势浩大,怪不得小姑姑要我早些过来——他不禁轻轻叹了一口气。 天池玉虽珍贵,但还不至于引来这么多修士,此次那么多门派不惜调动大半实力前来南明山庄,为的却是这次斗法的魁首之礼。 数月前,运送宝物的修士在天虞峡谷前遭人拦截,虽然珍宝阁的修士最终还是保住了那件宝物,但是争斗中封存宝物的箱子碎了,掳掠者看到了宝物的模样。 是一把剑,一把所向披靡、足以叫天地变色的利剑,非但如此,还是一把木剑。 消息传出后,立即掀起了轩然大波,几乎每个人脑海中都闪过六个字:天一宗,苍梧剑。 三百多年来,天一宗的惨祸渐渐淡去,年轻一代修士中已没多少人知道那曾经是修真界的第一仙宗,而今那柄木剑却唤醒了大家的记忆,让他们想起当初属于天一宗的无限风光,以及令天一宗能立足修真界巅峰的两样东西——护山大阵和苍梧剑。 护山大阵凝聚了天一道人毕生所学,当世再无其他门派有能力设下如此精妙绝伦的灵阵,但苍梧剑不同,是可易主之物。 当年众人皆怒斥钟明烛不择手段,而其中不知多少其实是羡慕眼红,恨不能获得苍梧剑的是自己,那时,不知有多少修士守在云浮山到昆吾城的途中,试图截下宝剑。 可是谁都没发现钟明烛和苍梧剑的踪影,一人一剑就此销声匿迹。 而今珍宝阁运送木剑的消息一出,当年觊觎苍梧剑的人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先是大量修士涌入僬侥城,试图找慕云问个明白,后者却道那只是偶然得到的灵剑,因为自己用不上,就索性拿出来当作嘉奖,拒不承认那与苍梧剑有关。可被问及是何事何地得到这柄剑的,她便开始避重就轻,如此一来,反倒叫人愈发怀疑起来。 于是修士们纷纷赶到南明山庄,誓要亲眼见一见那柄木剑,若当真是苍梧剑,那自然是能者居之。 那可是能一剑斩杀金甲妖兽的宝物啊,试问谁不想拥有呢? 至于这剑是不是来路不正,根本没人会去考虑,自古胜王败寇,在大部分人看来,能据为己有便是名正言顺。 墨祁玉在酒肆寻了个僻静的位置,放入座,便听得身后传来似是故友重逢的寒暄。 “赵门主,不想百年不见,您的修为竟精进至此。” “路道友谬赞了,这点寸末的修为,怎比得上道友炉火纯青的金鼎大法。” “哈哈,说来,赵门主此次前来,莫非也是因为那柄剑?” “哎,我只是想过来替弟子寻件趁手的法器罢了,至于那些风言风语,我倒觉得只是传闻罢了,以灵木炼剑只是寻常之事。” “赵门主说得有理,哈哈,且不说苍梧剑在那魔头手里,就算真的落在珍宝阁手里,那慕云哪里会舍得拿出来。” “谁知道会有那么多人听信了这空穴来风,不过能与路道友再次重遇,却也不枉此行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处处显出不以为然,可墨祁玉分神一探,却见那两人虽然看起来笑得开怀,眼里却没有半点笑意,就是举杯饮酒时不忘以灵识再三审视对方。 看起来到不像是在叙旧,而是在为斗法做准备,若非是在这明令禁止私斗的南明山庄,真怀疑他们此时会不会已经交起手来了。 大家都心知肚明,又何必如此惺惺作态,墨祁玉面上露出鄙夷的神色。再看其他位置,几乎所有修士都是差不多情况,故作淡泊,实则眼露精光,快要将“虎视眈眈”几个字写到脸上了。 连那剑是不是苍梧剑都还不能确定呢,那些人就这般嘴脸了,若当真是苍梧剑,岂不是顷刻就要血流成河。 念及此,墨祁玉心里忽地一阵发憷,暗暗叫苦道:小姑姑啊,你又是何苦要趟这浑水。 要说他对苍梧剑不在意,其实也不尽然。只不过太上七玄宫势单力薄,他又比较有自知之明,所以不会做无谓的妄想。 三百多年前,太上七玄宫突然与五灵门交恶,不久后天一宗就险遭覆灭,始作俑者钟明烛正是曾与墨沉香有过一段情的陆离,于是五灵门趁机发难,称墨沉香表面上和钟明烛决裂,实际上仍沆瀣一气,故意引得两大长老远离云浮山,好让钟明烛伺机下手。 当时天一宗销声匿迹,墨沉香百口莫辩,险些招致杀身之祸,后来云中城和逐浪城介入,事态才平息下来,不过墨沉香身上的污名,却是至今都没彻底洗刷干净,太上七玄宫也落得被正道众门派排挤的下场。 如今苍梧剑的传闻流传出来,墨祁玉觉得为免惹祸上身,墨沉香应该会避之不谈才对,不料一听说此事,墨沉香就遣派门人下山四处搜集情报,甚至命他隐瞒身份亲自来南明山庄一探。 墨祁玉一度以为自家小姑姑是不是昏了头,打起苍梧剑的主意来了。 可他试探性地问起时,却被墨沉香误以为他自己想夺剑,反换来一通训斥,在委屈之余,愈发一头雾水。 ——既然太上七玄宫无意夺剑,打探来那么多消息又有何用? 他思来想去都摸不着头绪,只能安慰自己,权当是来游玩罢了。 这酒肆中的酒可比寻常灵酒香醇得多。 墨祁玉在南明山庄住了一个多月,每隔几天就老老实实将在山庄中的见闻传书与墨沉香,起初他也觉得此次珍宝为苍梧剑之事只不过是无稽之谈。 当年整个修真界都知道昆吾城的陆离有多厉害,被她抢走的东西,又怎会如此轻易落入他人手中。 可没多久,一位化神后期大能的前来,却令他改变了主意。 来者为清微派长老观砚,他进山庄之前还在外面与人动了手,斩杀了数位邪修,动静之大,连住在山庄内部的墨祁玉都感受到了。 似观砚这般境界的化神大能多隐居于灵山寻求突破,几乎不过问世事,而今亲临南明山庄,一下令苍梧剑的传闻真了几分。 墨祁玉去了酒肆,果其不然,酒肆中的人早已交头接耳起来。 “观砚都来了,当年那天池玉可都不见得能入得了他的眼。” “听说,他杀的那几个,都是剑修呢。” “如此来说,那传闻恐怕——” “仔细想,钟明烛那么多年都没出现过,实属异常。” “她独斗天一宗众多高手,按理不可能毫发无损,说不定是重伤而走。” 之前酒肆中的交谈还只是试探性地寒暄客套,而今却变成了各种看起来有理有据的推断。 “听说化神修士持此剑可斩洞虚妖兽,世间所有剑加起来,恐怕都敌不过其十分之一吧。” “唉,话说回来,观砚是当世修为最高的十几人之一,他来了,其他人哪里还有机会。” “也不其然,我记得切磋时需得限制修为,修为高的不见得赢面会大。” “同修为下也许反倒是修为弱者占优。” 不知不觉,人们谈论的话题又从苍梧剑的下落,变成了如何在斗法中取胜。 原本和墨祁玉一样只是前来观望的修士,纷纷传书回门派,又过几日,越来越多的修士前来,墨祁玉注意到来的修士里,德高望重的掌门长老越来越多。 与此同时,冰原上不时有人斗法,偷袭、暗杀层出不穷,似乎谁都想趁鉴宝大会开始前尽可能多地清除对手。珍宝阁虽然加派了人手维持秩序,但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不出几日就有十几名修士横死,庄内剑拔弩张的气氛也愈发浓厚。 而这一切,似乎都不会影响到山庄的主人,东北的角楼是珍宝阁的私人别馆,此时慕云就住在那,她坐在二楼窗前,披着厚厚的斗篷,轻烟自手边的铜制暖炉里飘出,像丝线一样缠住她,暖炉中是疗养用的香料。 看上去很是悠闲。 当年她虽侥幸捡回一命,但修为和身体都大不如前。竹茂林说过,若想完全恢复,须得调理三五百年才行。这天寒地冻的朔原显然不是适宜养身之处,就算南明山庄有结界庇佑,她都得斗篷和暖炉不离身,才不会被寒气所伤。 角楼为山庄边界之一,朝外的窗户由水晶打磨而成,透过水晶,能清楚地看到泛天之水上的粼粼波光,以及漫天的飞雪。整个天地都是白色的,单是看就能感觉其中彻骨的寒意。 慕云望了一眼窗外,寻思是不是该换个地方,窗户忽地被推开了,寒风卷着一团雪雾闯入了屋中,原本尚且算得上温暖的屋子顿时变成了冰窟,慕云立即捻诀,张起屏障将那团雪阻在几尺外,犹带几分病态的面上有不满一闪而过。 “为何不走大门?”朔原的冰雪,对她来说无异于万年寒毒,一点都沾不得。 “我也想从大门过来啊,谁知道那里有人在决斗,我不想打扰他们的兴致,只能退而求次了。”来者一袭竹青薄衫,歪歪斜斜坐在窗沿上,一手扶着窗户,衣袖滑下,露出半截白净的手臂。 穿越冰原的修士,哪个不是将自己从头到脚都裹得严严实实的,可来者穿得比大部分人脱去斗篷后都单薄,倒像外面是炎炎夏日似的。光是看这光景慕云就觉得遍体生凉,她索性将暖炉捧在手里,沉着脸又道:“早就在你意料之中不是么?” “我可什么都不知道。”来人笑了起来,先是鼻子皱了皱,随后眼睛弯弯的,看起来当真是无辜至极,“情况如何?” 慕云摇了摇头,稍后忖道:“不过太上七玄宫派了人过来,他们虽然隐瞒了身份,但我和那少宫主有过一面之缘,认出了他。之后应该会有更多高手问询前来,我想说不定会有转机。” 那人冷哼了一声:“这样最好不过了,替我看好他。”随后又问道,“那裂谷呢,调查得如何?” 慕云叹了一口气:“只找到几具妖兽的尸骸,没有其他发现。” 她此次之所以亲自赴往朔原,鉴宝大会倒是其次,主要是为了调查数月前突然出现在朔原东南的裂谷。 妖兽,剑修,地下峡谷,这些似乎是一种征兆,只不过—— 凶吉难卜。 第114章 百年前, 震泽一带爆发了地震, 地震过后, 地面崩塌, 竟暴露出一道约莫千丈长的地缝。 那地缝极深,宛如蜿蜒前行的巨蛇, 又像是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痕, 地震改变地貌是常有的事,一开始附近的仙宗并未放在心上,直到有一日觅宝会的散修路过, 觉得地缝中说不定藏有珍宝,于是壮起胆子进到了地缝底部, 结果宝物没找到, 反而发现了一具妖兽遗骸。 那遗骸长达十丈,通体通红,蕴含了火焰之息,虽死去多时,但骨架仍在燃烧, 那散修从未见过如此妖兽, 觉事关重大,于是去僬侥城禀告了此事,这才惊动了其他修士, 不光是珍宝阁,其余门派也纷纷派人前去一探究竟。 地缝首尾两端都被巨岩堵住去路,看起来原本应是地底深处的洞穴, 因为地震后才浮出地表。没多久,就有更多的妖兽尸骸被发现,约莫十几头,皆是元婴以上的妖兽,最厉害的甚至可能有化神程度修为,除此之外,其中几具尸骸旁还散落了内丹。 地下有妖兽其实不奇怪,地脉中有灵力流动,灵力充沛之地自会吸引妖兽前来,一些生灵本就生活在地底,那里与世隔绝,环境险恶,是以极少有生灵能够修得灵识,最后往往都会变成妖兽。那些妖兽尸骸上都有流火残留,应是一直生活在地下靠近熔岩的地方。 让人奇怪的是那些妖兽的死法,皆是被一剑毙命,就算是最厉害的那头也不例外,而尸骸处的煞气甚至盖过了妖气,道行不深的修士根本难以靠近。去过地缝的修士都称:即将有化神剑修现世。 毕竟只有修为极高的人,才会对那几枚内丹不屑一顾。可是数百修士在地缝中寻了几年,却始终没有发现诛杀妖兽之人,珍宝阁的悬赏在僬侥城挂了几年,冒名顶替者有,却无一人拥有如此超凡的剑法,最终只能不了了之。 直到数月前,朔原东南部的冰原无故开裂,出现了一条和震泽一带相似的地缝,地缝中同样有妖兽尸骸,也是被一剑毙命,显然出自同一人之手。这次,地缝出现时,恰好有赴往鉴宝大会的修士经过,他声称看到有火光自地缝中喷出,除此之外,还有一道暗红色的人影自地缝中跃出,速度极快,顷刻就消失在风雪尽头,路过的修士甚至连追逐的念头都来不及有,就看不到那道身影了。 慕云接到消息后就匆匆赶到了南明山庄,派人前去调查,并且在冰原上展开搜寻,可还是一无所获。 “你为何如此在意此事?”她看向那抹竹青色的身影,好奇道,“其他修士关注此事,无非是觉得那里说不定连着什么福地洞天,想自其中牟利,我不觉得你对这个感兴趣。” “哦?你又怎知我不感兴趣?”那人挑了挑眉,比常人略浅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嘲讽,“天材地宝什么的我可喜欢得很,见到我,你最好盯紧储物戒,免得里面的宝贝全被我抢走。” “你若感兴趣,坐在这的就不是我了。”慕云望着手中精致的暖炉,唇角勾起自嘲的笑,“能将这偌大的珍宝阁拱手赠人,又怎会在意那些。”她抬起手,又道:“至于这储物戒中的东西,都不是我的,你尽可以拿走。” 那人“啧”了一声,挥了挥手似是很嫌弃:“一堆破烂,送我都不要。”而后抬眼望了望天色,道:“我先走了,有发现记得通知我。”说罢就打算离开。 慕云见那抹宛若来自南国的翠色即将消失在风雪中,忽道:“苍梧剑当真在你那?” 那人的背影顿了顿,清秀的面容上似有阴沉之色一闪而过,可下一瞬,却又抚掌笑了起来:“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声音云淡风轻,仿佛谈论的只是一截枯枝,而那双略显薄凉的浅眸中,倒映出苍茫的雪原,愈显冰冷。 三百多年来,慕云只见过钟明烛寥寥数次。 第一次是在扶风林疗伤时,钟明烛忽然出现在她面前。慕云仍记得那人眼中压抑的怒意,只一瞥就叫人不寒而栗,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觉得自己要死在对方手中,然后,她听到了蛊惑似的嗓音:“你有想要的东西吗?不管是什么。” 她看向那双刻着薄凉、却又似看透一切的浅眸,不由自道出了三个字:“云中城。” ——我想要云中城。 这是她从来不敢提及,甚至连自己都怯于承认的心愿。 因为不能修炼家传功法,所以在云中城,从来都没有人看到过她,而当她戴上面具,立于万众瞩目的位置时,其他人看到的也只是叶沉舟而已。 她代替叶沉舟数百年,事无巨细皆能处理妥当,甚至比曾经的少主更好,可当叶沉舟回来后,她便会再度成为那个默默无闻的嫡系之女。 钟明烛笑了:“我给不了你云中城,你只能自己想办法,不过在此之前,我可以借你一些东西。” 于是慕云得到了珍宝阁。 李琅轩死后,叶莲溪意图染指珍宝阁,却被钟明烛暗中破坏,非但没有夺得李琅轩的势力,连原本控制在手里的南家都离他而去。封印有珍宝阁所有权的灵契全部落入钟明烛手中,然后她转手就送给了慕云,一副迫不及待要甩掉□□烦的模样。 除此之外,慕云还拿到了当年被钟明烛骗走的那座灵脉,她用灵脉换取了叶沉舟的信任,慢慢在正邪两道站稳了脚跟。 权势也好,修为也好,钟明烛都不感兴趣,甚至很少要求慕云做些什么作为“回报”,将珍宝阁和灵脉给了慕云后,她就翩然不知所踪,偶尔需要慕云做些什么时,来的也都是玄羽和赤羽。 之后寥寥几次见面,都是震泽出现裂谷时,可那几次钟明烛也是神出鬼没的,慕云从不知道她从何处来,也不知她要去往何处。 这一次,又如同以往一般,钟明烛丢下几句话后眨眼就不见了踪影,窗户重新合上,屋内的冰雪也被一并带走,仿佛从未有人来过似的。 慕云望着茫茫雪地,轻轻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无论有没有,都很棘手啊。” 雍州东部,云浮山脚,春意正浓。 而山腰之上,笼罩多年迷雾在几百年前忽然散去,曲曲折折的小径通往从未显露过样貌的地方,山径两旁最初是茂盛的树木,渐渐地,就由绿色过度成了白色,最后,连山径都消失了,变作了成片的冰川。 迷雾初开之际,山脚不少人好奇想去看看那雾后藏着什么,可都被寒冷逼了回来。 最高处的七座雪峰,散着慑人的寒意,叫人望而生畏。 三百多年前,孤鸿尊者散尽修为,与进犯云浮山的修士同归于尽,并且在七峰外筑起了牢固的结界,将整个天一宗都封入了冰下,从此,仅有持密令者方能出入,密令由三大长老管辖,山门封闭后仅有数人曾离开云浮山,就算离开,他们也都隐姓埋名,扮作散修,毫不声张。 在外界看来,天一宗就像是彻底消失了一样。可这并不意味着天一宗要永远与世隔绝,三大长老密切关注着外界的动向,以寻求东山再起的机会。 风海楼站在太乙广场北首,静静眺望着远方。 每隔一阵子,他都会站在这里,提醒自己,那些曾经失去的,以及必须要夺回的东西。 曾经,在同样的位置,入目为层林叠翠,而今只余一片空茫的白。 他的神情亦是如此,曾经暖玉似的温和自他面上退却,取而代之的是冷峻和深沉,继承自云逸的玉冠紫袍昭示着他宗主的身份,几十年前,他终于得以突破,正式继承宗主之位,三百年来的苦修似刻刀,削去了他的圆润,只剩下分明的棱角。 当初总有人形容他与云逸形如父子,因为两人性子相近,虽身居要位却没有半点架子,无论何时都眉眼含笑,叫人心生亲近之感。 他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变成截然不同的模样。有时,甚至连他自己都快要认不出自己来了。 就像他也从来没有想到,离开还不足一月,天一宗就迎来灭顶之灾。那时候他刚抵达僬侥,还没来得及向丁灵云的父兄赔罪,就接到了急报。 护山大阵被破,钟明烛夺走苍梧剑,留守的玉珑峰弟子无一生还。刚见到传信时,他以为自己看错了,或者是什么人的玩笑。 如果真的是玩笑就好了。 钟明烛,是陆离,亦是千面偃,是天一宗的死敌。而他,则是引狼入室的罪魁祸首。 回云浮山后,他一度想自废修为以谢罪,门中前辈却无人责备他,反而屡次开导他,要他以大局为重,以天一宗的万年基业为重。于是他绝了颓废之心,日益苦练,只为有一天能破开云浮山的坚冰。 可也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啊——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回首,瞥见大殿上方的“真武殿”三字,像被刺痛似的露出痛苦之色。 万年来,多少任宗主殚精竭虑试图参悟护山大阵的玄机,都一无所获,可那狼子野心之辈,却偏偏能在机缘巧合下发现云浮山下的玄武之骨,从而一举击溃了天一宗。 当初,他和云逸一样总喜欢把机缘挂在嘴边,如今他却恨极了那两个字。 什么机缘,不过是这天道瞎了眼罢了! 他收回目光,正欲离去,忽地有一道光落在他身畔,白光中,一枚玉牌凭空出现,却是山外传来的情报。 他托住那枚玉牌,指尖轻轻一划,玉牌中封存的讯息便传入他灵海,很快,他就眉头一皱,若有所思道:“观砚前辈也去了?” 就在这时,两道玄色的身影出现在他身后,一个是须发皆白的老翁,另一个则是白发女童,正是木丹心和龙田鲤。 见到风海楼手里的玉牌和他的表情,龙田鲤立刻道:“发生什么了?” 风海楼将玉牌交给他们,眸中闪过一道亮光,道:“我觉得,也许是天一宗重出山门的时候了。” “哦?”木丹心先接过玉牌,见了其中讯息后,顿时浮现出异样的神色,“竟也在朔原……” “太师父何出此言?”风海楼疑道,“难道朔原还有什么?” 木丹心还未来得及回答,后山忽然传来剧烈的震动声,似乎是有什么坍塌了,紧接着,只见淡青色的灵力自那处涌出,像决堤的洪水,顷刻就笼罩了整个山头,势不可挡,几乎要冲破冰雪结界。 “这是怎么回事?”风海楼脱口道,那灵力来势汹涌,他被撞得身子一晃,险些没能站稳。 木丹心和龙田鲤也都面露惊色,而后身形一闪就往后山赶去,风海楼抽出灵符替自己加了一道防御结界,也紧跟而去。 天一峰后山有一处断崖,那里建有一间石室,却是一间祠堂,外面看起来毫不起眼,可里面却供奉着所有亡故弟子的玉牒,每枚玉牒中都封存了那个弟子的生平,名字、生辰、经历等等,甚至还有画像。 云逸和程寻的玉牒便存放在那间石室内,吴回那几个早逝的弟子同样如此,就算玉牒毁损,只消门中还有人记得这个弟子,就会替他重铸玉牒,再供奉于石室内,以求他们的魂魄往生无忧。 那灵力就是自此处而来。 那扇常年封闭的石门已经崩塌,像砂砾一样散了一地。那石门有数丈厚,由南冥深处的寒石打磨而成,连赤金法器都只能使其表面稍有损坏,而今却像是早被蛀空的朽木似的,被轻易毁去。 寒气阵阵自石室内散出,无数枚玉牒散发着幽暗的光泽,仿佛那里就是忘川彼端。 淡淡的雾气中,白衣女子跪坐在一枚玉牒前,发丝和衣袍在激荡的灵力中飞扬,她却一动不动,连眉梢指尖都无一丝颤抖,好似本就是一尊雕像。 灵力自她身上源源不断往外扩散,卷起地上的冰雪,碾碎途径的坚石,仿佛要摧毁一切,木丹心和龙田鲤互看一眼,同时念起法咒,同样淡青色的结界徐徐展开,将石室围住,也将之前肆意奔涌的灵力锁在其中。 只见结界中的灵气一层叠一层,愈发强烈,不多时,明亮的光芒就吞噬了整座祠堂,而后又在一瞬间凝聚为一点流光,没入女子体内。 而后,结界碎裂声中,白衣女子睁开眼,漆黑的眼似无星之夜,竟是比终年不见天日的祠堂还要暗上几分。 石室内尚有外界投入的几丝光线,而她眼中几乎一点光亮都没有,比沥尽水的浓墨还要纯粹,无喜、无怒、无哀、无乐,什么都没有,唯有与一切隔离后的空寂宁静。 她缓缓站起来,手足上的镣铐发出几声沉闷的响声,只是很快便再没有任何声音了。 暗色的粉屑自镣铐上徐徐洒落,当她转身看向外界时,那副厚重的赤金镣铐已经全部化成了粉末。 第115章 将观砚到来并且斩杀邪道剑修的消息传回后不久, 墨祁玉就收到了墨沉香的急书, 上面只有两个字:速回。 他没看第二遍, 马上就吩咐手下动身。 这里太危险了——观砚开了先例后, 越来越多高手涌来,而且都想提前解决对手。 南明山庄继承珍宝阁无论正邪一视同仁的作风, 庄内严禁私斗, 可却管不到山庄之外那茫茫冰原,于是若不同势力的修士在山庄外先遇到了,往往就新仇旧恨一起算了。 不过半个月, 就有二十多修士丧命,前几日甚至有化神修士被围攻导致重伤, 一时人人自危, 墨祁玉更是坐立难安。 他不过是金丹修为,跟来的几个手下中修为最高的也只有元婴后期,如今太上七玄宫被正道孤立,眼下一片混乱,虽然来时没有张扬身份, 可他仍免不了提心吊胆, 生怕火烧到自己身上。 其实他一早就开始盘算离开了,只不过一想到这是墨沉香的嘱托,就绝了临阵脱逃的念头。 那么多年来, 墨沉香一人负起重振太上七玄宫的重担,可谓饱经磨砺,不知多少次生死悬于一线, 他这个少宫主倒是一点苦都没吃过,如今难得做点事还半途而废,岂不叫人贻笑大方,所以他心里虽叫苦不迭,但还是硬着头皮继续留守。 而今得了墨沉香口令,他哪里还肯多留,恨不得插翅膀飞回岳华山,眨眼间就领着一干手下踏出了南明山庄的大门。 外面仍是风雪交加,他的心情却和来时截然不同,快活得很,然而他的轻松没能保持多久,才离开山庄约莫两里路,就见几个修士御剑迎面而来,雪原上时常有暴风雪,修士通常都会选择步行而非御剑,那几个修士却似全然不惧飞剑失控,一个个都铆足了劲争分夺秒。 最前那个瞥见墨祁玉,竟不由分说一把将他扯上飞剑,带他一起冲向山庄。那人是元婴修为,擒他一个金丹修士只不过是顺手一带的事。墨祁玉还没反应过来,就再一次进入南明山庄大门的结界中。 “你做什么!”一站稳,他就急忙自那人手里挣脱,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来。 可他只这样一甩手,那人就被推倒在地,墨祁玉也没料到对方会如此不济用,吓了一跳,定睛一瞧,却见那人身上血迹斑斑,竟是受了重伤的样子,只听他断断续续道:“外、外面,有妖兽。” 才说完就晕了过去。 “妖兽?”墨祁玉不信,“我来时还好好的,怎么无缘无故——” 可一看到那修士伤口的模样,他的脸色刷地白了。 伤口皮肉外翻,散发着暗色瘴气,的确是妖兽所为。再看其他几个修士,也都是伤痕累累,有一个甚至断了一臂,只不过因为披着斗篷,墨祁玉一开始没有注意到。 能穿越冰原的,都是元婴以上修为的修士,那妖兽却追得他们有如丧家之犬般奔走逃命。 他怔怔望着血肉模糊的断肢体,忽地打了个寒颤。 “妖兽?”慕云面上露出一丝惊色。 百年来,山庄周边只零星出现过两三只妖兽,都是无意中游荡至此。这样成群结队出现的情况,还是第一次。 墨祁玉遇到的那几个修士也是为苍梧剑而来,一行十二人人,结果半途被约莫一小群状似雪狼的妖兽偷袭,七人殒命,剩下五人则竭力奔逃,幸好当时离南明山庄已不远,才得以捡回一条命。 “莫非是最近前来的修士太多,惊动了蛰伏在朔原的妖兽?”一个手下如此道。 慕云思忖片刻,摇了摇头:“修建南明山庄时动静更大,也没有招来妖兽。” 钟明烛对朔原极为熟悉,这个位置便是她选定的。慕云记得钟明烛说过,朔原别处的确有妖兽出没,但多数集中在极远的地方,南明山庄所在所处之地,方圆千里没有任何生灵,灵力也很匮乏,所以引不来妖兽。 忽地一只黑色的山雀撞进门中,却是玄羽。 她径直落到了慕云手中的暖炉上,张开翅膀往上一趴,还啄了慕云的手指一口,叫她腾开些地方,然后蹭了蹭,惬意地发出一声长叹:“好暖和啊。” 铃铛一样清脆的声音很好听。 屋里的人认出那是经常来找慕云的妖修,便心照不宣地对她的放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慕云知道玄羽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在这,便对手下道:“这样吧,你们先去看看是否还有人途中遇到过妖兽,其他的稍后再议。” 待手下退去后,她微微一笑,揉了揉玄羽的脑袋,道:“你怎么来了?赤羽没有和你一起?” 在扶风林养伤的时候,玄羽赤羽经常不请自来,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时间久了自然就生出几分亲近,对钟明烛她总带着十二分戒备,可是在面对这两只小山雀时就会不自觉柔和起来。 鸟族不耐寒,玄羽进门前羽毛上还沾着雪屑,显然是飞了一路,冻得够呛。 “赤羽还在竹先生那,我想来朔原见识见识就跟主上过来了,不过刚刚她说现在外面不安全,让我到大姐姐这里躲一阵子。”说到这,她有些愤愤不平地挥了挥翅膀,“明明不安全还把我丢在十里外就走了,风那么大,我的翅膀差点被刮断!” “是妖兽?” 玄羽点了点头,这时她暖和够了,便飞到了地上,化成少女模样才继续道:“主上说这一带几乎不会有妖兽出没,一定是其他地方出了麻烦,她已经去看了,还有她说——”她学起钟明烛的腔调,“不想给妖兽送口粮的话,记得把调查裂谷的那帮饭桶召回来。” 慕云皱了皱眉:“裂谷在东南一带,几乎靠着天虞山,裂谷中还有妖兽尸体,那也会受影响?” “我也不清楚,不过既然主上这么说,自然有她的道理。”玄羽自小就跟随钟明烛,对她极是信任。 慕云寻思片刻,便点了点头,“多谢提醒,我会尽快安排的。” 之后,她先安顿好玄羽,然后便传信号召回在外修士,并送信回僬侥,调派珍宝阁高手前来南明山庄。 朔原上有妖兽伤人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整个南明山庄。 如此一来,内忧与外患齐备,山庄内的气氛又紧张了几分。好在南明山庄结界牢固,又有多名化神高手在,局面才没有乱套。 只不过墨祁玉一时间也没有办法离开了。那十二人皆是元婴中后期高手,仍死伤大半,换做是他,怕是连逃都逃不掉。他只能继续窝回客栈,祈祷墨沉香能早点过来替他解围。 而在南明山庄人心惶惶时,天虞峡谷中缓缓前行的一队人马尚不知朔原上发生巨变,他们神色轻松,除了寒冷外再无其他担忧之事。 一共有二十几人,正中是一个容貌英俊的年轻人,看起来应是这行人的首领,他身后跟着一个身材娇小的女子,披着厚厚的斗篷,可即便如此,她看起来还是被冻得不轻,需不时捻诀祛除身上的寒气。 “还有多久啊。”终于,她忍不住问道,声音清脆,很是好听。 “徒步比不得御剑,这还没过峡谷呢。”那年轻人有些没好气,“估计还要□□天吧。” “那么久……”那少女吐了吐舌头,“我之前看地图,还以为顶多三天就可以了。” “我早就让你不要跟来。”年轻人板起脸,似想趁机训斥几句,只是目光落在少女脸上,语调就软了下来,“妹妹,再忍耐几日,到了南明山庄,我给你挑件好法器。” “哼,我才不稀罕,不就是冷了点。”少女撇了撇嘴,口气颇是不服,只是下一瞬,神色中却闪过几分黯然,“云浮山也是冰天雪地啊。” 这两人正是丁灵风和丁灵云兄妹,他们和其他千里迢迢前去南明山庄的修士一样,也是因苍梧剑而来,只不过目的却另有其他。 天一宗出事时,风海楼并未告诉丁灵云实情,只道师父召他回去有要事相议,直到邪道围攻云浮山,丁灵云才知道门中巨变,想回去却被父兄扣住。后来,当她好不容易寻到机会偷偷溜回云浮山,那里已被冰雪封住。 一晃三百多年过去,她再也没有听说任何有关天一宗的消息,一直随身携带的玉牒也渐渐得愈发沦为摆设。 可就算是这样,她都从未解下过那枚玉牒,并且多年来一直在打探天一宗的动向,听闻苍梧剑重现的消息后,她觉得此事极有可能惊动天一宗,便执意要前来。 丁灵风知道她一直对当年之事颇有微词,又深知她的脾气,明白若是不答应,丁灵云说不定会一个人偷偷前去,又想:天一宗若真的出现,倒可以解了妹妹一个心结。于是就答应下来。 丁灵云虽尚未结成元婴,但是有火属法衣相护,丁灵风本觉得应当不会有事。谁知这里气候比想象中的更恶劣,见妹妹强耐着寒气的模样,他心中不知有多后悔。只不过若现在改变主意,丁灵云必然不依不饶。他只能稍稍放慢步伐,是以一行人虽然很早就出发,但是在天虞峡谷里耗费的时间比其他修士多了不少。 眼看天色暗下来,夜里比白日要冷上数倍,丁灵风正寻思要不要停下休息一会儿,忽地感到前方传来浓烈的妖气。 “不好!备战!”他当即喝道,随即一把扯过丁灵云,另一只手抽出灵剑,张开结界将两人护得密不透风。 扑簌扑簌的声音自四面八方传来,蓬松的雪地不多时就出现多处拱起,并迅速逼近他们,当靠近至几丈开外时,只见一团黑影自雪下窜出,划出一道冷光,利箭似的朝丁灵风扑去。 丁灵风自幼跟随父亲修习家传功法,修为颇精纯,那黑影去势极快,他的动作却更快,长剑一挥,那团黑影就被一分为二,落到地上时还在抽搐,只不过已无法造成更多威胁。 那是只冰蓝色的蝎子,尾部的尖针上泛着诡异的紫色,显然是有剧毒。 “小心,有毒。”丁灵风急忙提醒道,只是却有些晚了,话音未落他就听到一个手下发出一声惨呼。 只见那人捂着脖子倒下,倒下时灵海已溃散,不多时身体就化作了粉尘,那些妖兽则一拥而上,开始争相吞噬自那处散开的灵力。 丁灵云见状,面色愈发惨白,她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在她面前死去。当初随天一宗下山剿妖,她有卢忘尘保护,连灵剑都没拔出过几次。 “啊!”又一个手下受了伤,血自伤口涌出,在雪地上刻下暗红的印记,血腥味与妖气混在一起,令人作呕。丁灵云怔怔望着那些散发着瘴气的妖兽,只觉足底生凉,试图去取灵剑的手虚握着,不由自主颤抖起来。 “这里怎么会突然出现妖兽。”丁灵风焦急道,那些妖兽多是蛇虫,单只并不厉害,可是数量实在太多,其中不少还有毒,稍有不慎就有性命之忧,眼见已有不少手下受了伤,他知道拖延下去凶多吉少,便念咒挥出一条火龙,口中道:“走!”然后拉着丁灵云踏上飞剑,紧跟那条火龙冲出妖兽包围,手下见状纷纷跟上。 得飞剑相助,他们一下子和妖兽拉开距离,只是那些妖兽哪里愿意放过唾手可得的猎物,在下方紧追不舍,夜色下,情形即是可怖。 峡谷中风极大,御剑很容易出意外,不多时,就有两个手下被狂风吹落于地,连呼救都来不及就被妖兽吞没。 丁灵风咬牙不回头,生怕稍有松懈就会失了平衡,前方不远就是峡谷出口,他已经能看到开阔的冰原,以及缀在冰上、犹如镜子一般的湖泊,正思忖是否能以水阻止那些蛇虫妖兽时,眼前忽地掠过一道银白色的身影,比之前更为浓烈的妖气涌来,他听到丁灵云在身后尖叫了一声,下一刻就觉得手臂一痛,身子当即如断线风筝似的飞了出去,和丁灵云一起重重摔在冰上。 伤了他的是一头一人高的雪狼,血红的眼中闪烁着暴虐,尖锐的牙闪着寒芒,一击不成,立即调头再度扑来,这次却是扑向了修为较低的丁灵云,它能够分辨哪种猎物更容易对付。 “妹妹!”丁灵风一只手已失去知觉,勉强用另一只手举起灵剑试图张开结界,可因受伤之故,挡住丁灵云的结界脆弱不堪,一下就被雪狼的利爪碾碎,而丁灵云手中无法器,更是被恐惧摄住了心神,连声音都发不出,只能徒劳地睁大眼。 她盯着雪狼的獠牙,仿佛看到了死亡的符号,紧接着,她却感受到了熟悉的气息。 淡青色的灵气罩住了她,看似轻纱般柔软,却令那雪狼的尖爪停在了几寸外,再也无法逼近分毫,随后,七枚灵符自天儿降,化作流光分别点入那妖兽的头尾、躯干和四肢,雪狼眼中的血光渐渐暗下去,维持着飞扑的姿态一动不动,在寒风中很快就被冻成了冰,随后,淡青色的灵力自冰中飘出,霎时,那块冰就碎成了粉末。 第116章 峡谷方向, 法咒发出耀眼的光, 爆裂声此起彼伏, 不多时, 瘴气就渐渐散去,之前那群妖兽也被剿灭了。 丁灵云的思绪自一片空白中缓缓恢复过来, 她起身, 走过去扶起丁灵风,然后才鼓起勇气看向出手救了她的那道身影。 那人看起来很熟悉,却又散发着陌生感。 紫衣玉冠的青年凝视着前方战况, 见妖兽被灭尽,便自储物戒中取出一张灵符往上一抛, 那灵符顿时化作几道灵光往不同方向奔去。他腰侧的玉牒上刻着独特的玄色云纹, 昭告出其身份,而他身后的二十余人皆着青灰色长袍,腰上也悬着质式一模一样的玉牒。 丁灵云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玉牒,面上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试探地开口道:“风师兄?” 青年转过身, 打量了她一番, 也露出稍显意外的神色:“丁师妹?” 千钧一发之际,出手救了丁灵云的竟是风海楼,他身后则是随行的天一宗弟子, 皆是门中精锐。 丁灵云印象中的风海楼仍是当年那个温润宽厚的少年,总是面带笑意,从不知生气为何物, 就像一块羊脂玉。如今的风海楼却仿佛是一块棱角分明的岩石,瘦削的脸上无一丝笑意,她快要认不出来了。 “风师兄!真的是你?”丁灵云几步奔到风海楼身边,上下打量着他。 曾经她一度记恨风海楼,一言不发将她丢在僬侥。 ——我是天一宗弟子,岂是贪生畏死之辈。 不知有多少次,她都如此愤愤不平地想,觉得自己被看轻,不被信任,对方甚至没有和她商量就替她做了决定。 而今重逢,恨意却蓦地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激动、伤感以及怀念。看到风海楼的样子,她就知道,这几百年来他过得一定很苦。 换做任何人,都将在悔恨中辗转难安。 “风师兄,你们来这,是为了苍梧剑吗?”她小心翼翼道。“那传闻是真的?” 接着她将目光投向风海楼身后,那里有不少她熟悉的面容,有她在回廊峰的师兄师姐,可是却没有她最为记挂的另一个人,于是她又道:“长离仙子呢?她来了吗?她、她还好吗?” 风海楼还没作声,不远处忽地又有妖气传来,似乎是一小群元婴妖兽,瘴气比之前更为骇人。 是十几头雪狼,看起来与被风海楼诛杀的那头是同类,之前那头多半是落了单。那雪狼只一头就极难对付,现在一下来了那么多,单看就觉得凶险异常。 丁灵云不禁退了一步,露出惊恐之色,风海楼瞥了她一眼,身子微斜挡住她,随后手一挥,道:“备战!” 身后门人立即列出防御之阵,将丁灵风等伤者护住。 虽然表现得很镇定,但风海楼神色中仍隐约露出紧张,他执符在手,屏息凝神等待着妖兽靠近,等待着最适合的时机,不敢有丝毫懈怠。 天一宗此次出动了近百人,只不过抵达朔原后就兵分几路,打算搜寻过雪原后再于南明山庄汇合,他们只不过比丁灵云他们早来了一日,自然不知道此时冰原上妖兽横行。见妖兽来势汹汹,风海楼心里其实有些后悔,一来担心在别处的同门,二来则有些拿不准是否能安然度过眼前的危机。 妖兽嗜血残暴,虽己方人数占优,但不见得就能稳操胜券,若在此就有出现门人伤亡,天一宗来说无异于未出师而先折戟。 冲在最先的雪狼已近在眼前,风海楼能清晰地看到它狂热的眼睛,他定了定神,正欲下令攻击。 忽然,一个身着湖蓝色长衫的男子出现在妖兽上方,他手执一支笔,笔尖染朱丹,行云流水地勾画出几道符文,而后轻轻一点,那几道符文啥时化作一只火凤,冲向那群妖兽,顷刻就将四五头妖兽吞没。 风海楼稍一愣,但很快反应过来,手一挥,严阵以待的天一宗弟子立即念出法咒,淡青色的灵纹罩住为首三头妖兽,随后数十道灵符飞出,那三头妖兽避之不及,被灵符缠住,动弹不得,而后,数道青灰色的身影跃出,祭出本命法器将那几头妖兽斩杀。余下弟子则替他们护法,提防他们被其他妖兽偷袭。 只一会儿工夫,妖兽就损了一半,剩下的见势不妙,当即调头四下散开,很快就消失在风雪中。 “江城主!”丁灵云认出来人,欣喜出声。 来者正是江临照,他朝丁灵云笑了笑,随后,目光落在风海楼面上,认出他的身份后眼睛似乎一亮,很快就轻巧地落到风海楼面前,拱手行礼道:“在下逐浪城江临照,敢问这位可是风海楼风小友?” 他在一百年前突破,以七百年道行跻身化神之列,可谓空前绝后,名震整个修真界,如今人人敬仰,就算是修为高深的前辈都要给他几分面子,可他还是和以往一样谦虚有礼,没有因为修为高就妄自尊大,举止无半分不周。 “正是天一宗风海楼。”风海楼回礼道,“多谢江城主出手相助。” “我只是路过而已,没想到竟能重遇天一宗。”他打量着风海楼,语气很是感慨,随后目光就往风海楼身后飘去。 风海楼看出他的意图,便道:“小师叔暂时没有与我一起,不过我们约好在南明山庄汇合。” “原来如此。”江临照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接着又露出担忧的神色,“近来朔原上妖兽猖獗,最好还是不要分头行动。” “是我们疏忽了。”风海楼点了点头,“见到妖兽后我就发出信号,叫其余弟子多加小心,眼下他们应该都在赶往山庄了。” 江临照这才稍稍安心,笑道:“风小友考虑周全,是我多虑了。眼下此地不宜久留,不如等到了山庄,由江某做主,为天一宗诸位洗尘,风小友你看如何?” 风海楼心想:天一宗久不出山,如今为苍梧剑而来,必遭人忌惮,若能得江城主照拂,也能叫其余人稍有顾忌。于是便答应下来:“那有劳江城主了。” 没有人发觉,在远方一处高台上有一袭黑袍悄然伫立,兜帽下的眼睛正注视着他们,待一行人离开后,才隐去身形,只余雪花飘落,很快就盖住他停留的痕迹。 泛天之水东南,静静躺着一条裂谷,末端直抵天虞山,那是数月前才出现的,可现在几乎完全掩埋在冰雪下,只有底部几处往里凹陷的地方尚未被完全盖住,还能看得出岩壁原本的黑色。 珍宝阁的修士已经悉数撤离,裂谷中偶尔有雪块扑簌落下,除此之外都静悄悄的,可突然,一声凄厉的啸声震碎了这份宁静,只见一道赤红色的影子自谷底窜出,是一头周身缭绕着火焰的妖兽,它重重落在裂谷边,震得足下的坚冰四分五裂往下坠去。 紧接着,一道竹青色的身影轻飘飘出现在妖兽身后,却是钟明烛,她一手探出,看似轻描淡写,却牢牢地按住那妖兽的后颈。 妖兽发觉不妙,又是一声长啸,比之前那声更为凄厉,下一瞬,只听喀拉拉几声,啸声便戛然而止,妖兽的身子软绵绵倒下去,已然筋骨尽碎。 “啧,真是麻烦。”钟明烛提起那只妖兽,将其丢回裂谷中。 她一听说南明山庄附近出现妖兽,觉得说不定与裂谷有关,将玄羽托付给慕云后就赶了过来,待珍宝阁的修士离开后,便在谷底调查起来。 很快就被她发现,谷底一处隐秘的角落,有一条通道与地底相连,刚刚那只妖兽便是自那里出来的,不过运气不太好,一出来就遇到了她。 丢了那只妖兽后,她随后抬手虚划几道,便有灵光自指尖飞出,在裂谷边转了一圈,最后停留在某一处。 钟明烛过去一点,表层积雪被拂去,巨大的足印出现在她眼中。 在谷底她便发觉有厉害妖兽留下的气息,不过那被掩藏着火焰焦痕下,之前的修士都没有发觉。那天自这裂谷中离开的,除了那个人,还有别的东西。 正是那东西留下了这个足印。 “还挺大个的……”她嘀咕了一句,便往足印所指方向而去。 且行且寻,不多时就沿着足印到了泛天之水东侧,之后,足印就消失了,她在一块光滑的冰面上站定,四下张望了一番,便扬了扬眉,自言自语道:“原来如此。” 虽然四面都被坚冰围住,但泛天之水其实并非死水,水源为天降雪以及附近几座山脉上的融雪,东部则有一条暗河,藏在厚厚的冰层下,流往朔原以外。 有活水,便会有生灵,坚冰之下,河水流经处,有一座幽谷,虽然那幽谷其实也和冰窖一样冷,但是和冰原比起来却要好上许多,所以有不少动物定居于那处,又因那处灵力充沛却远离红尘,是以生灵化妖后往往会变作妖兽,只不过那些妖兽鲜少去往外界,是以就是来这冰原寻找机缘的修士很少遇见妖兽的踪迹。 钟明烛踩在冰面上,慢吞吞走着,边走边释放出灵力,竹青色的衣衫在风中飞舞,像是雪中萌生的新芽。 明镜似的冰面映出她的模样,她瞥见冰上自己的容颜,浅色的眸子里忽地闪过一丝怅然。 和数百年前相比,她的样子没有任何变化。 斯文清秀,眉眼柔和,像是易碎的瓷器,稍蹙眉就能轻易勾起别人的保护欲。 可这般脆弱的容貌下却是火似的性情。 以前,她很少露出真容,毕竟多一层伪装就能多一层戒备,她知道自己的脾气很容易惹来麻烦,但凡稍有疏忽,就会性命不保。知道她真容的只有陆临、竹茂林和百里宁卿,就算是李琅轩,认识的也一直只是陆离而已,而赤羽玄羽早就习惯了她时不时变化的模样,从不去探究真伪。 谋划混入天一宗时,她本也想变作其他模样,那能让她逃之夭夭后不被任何人认出。可是分体之术太过危险,她若不保持本名和原貌,记忆很可能会寻不到归处,导致傀儡反噬、或者记忆彻底消亡的后果。 她一度以能随意化形为豪,时常变作不同样子来取乐,玩腻了就丢掉摇身一变成为另一个人。 可这三百多年,除了必要时,她再没有施展化形术,一直保持着最初的样子,为此甚至不得不东躲西藏,明明改变模样要方便得多,甚至大摇大摆出现在最热闹的地带都不会惹人怀疑,为此百里宁卿一直嘲笑她脑子变笨了。 只有她自己清楚为什么。 ——她只是不想再见面时,长离认不出她来。 “也不知这次的计划能不能把天一宗引出来啊……”她摸了摸鼻子,自言自语的同时面上浮现出苦恼之色。 突然,她止住脚步,只顿了一顿,足下生风,身子瞬时升至高处。 几乎是同时,冰面碎裂,巨大的黑影窜了出来,瘴气顷刻就将附近的冰雪染成了黑色,咆哮声起,暗红色的吐息擦着她的肩膀飞过,宛如绽开的火花,只差一寸就能烧穿她的衣袖。 她反应只消稍慢一拍,手臂就要被那暗红之息吞噬。 “把那些妖兽吓得到处乱咬人的就是你?”她踏着虚空,打量着自那道暗影,嘴唇微扬,露出饶有兴致的表情,纤细的身躯在足以撕裂一切的狂风中没有一点晃动。 似狼非狼,似虎非虎,额生尖角,四爪犹如精铁所铸,尖锐无比,漆黑的体表有暗红色的花纹,而那花纹竟在缓缓流动,尾巴蓬松,分作三股,此时在风中舞动,像是黑色的火焰。 “有点眼熟……”钟明烛皱着眉轻道,“叫什么来着?” 而那巨兽已咆哮着再度朝她扑来,口中吞吐着暗色流焰,四爪紧扣掀起黑色的涡流,似铺天盖地的利刃,飞旋着从四面八方涌向钟明烛。 她却仍是一副深思苦虑的模样,口中喃喃轻念着什么,没有半点想要抵抗的样子。 在旁人看来,就像是被吓丢了魂魄似的。 眼看那些利刃和流焰要将她吞没,忽地有淡青色的灵力潮水似的涌来,紧接着寒光一闪。 是剑,自天外而来的一剑。 剑光划出清亮的细线,随后稳稳停住,紧接着,巨兽前腿上出现一条血痕,几点流火伴随着血珠自伤口溢出,它身子一偏,离开了原本的目标。 暗焰和利刃织成的密网无声散去,钟明烛微微仰起头,浅色的眼眸中倒映出一袭白衣。 肤白胜雪,青丝如瀑,漆黑的眼眸如古镜,足以吸纳天地间所有的光,整个人宛若自泼墨画中走出,唯有眉心那点朱砂,好似滴在画上的血,勾勒出出黑与白之外唯一的色彩。 那是如此熟悉的画面,每个细微的角落都能与记忆契合,时光就好似未曾流逝一般。 风声、巨兽咆哮声悉数退去,所有的、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冰川、幽谷、凶兽之名,那些繁杂却井井有条的思绪戛然而止。 此时此刻,她能看到的,只有那抹纤白的身影。 第117章 那是长离。 恍惚中, 钟明烛觉得好似回到了天台峰下初遇时。 不经意间一个抬眸, 那抹纤尘不染的白衣就毫无征兆地闯入眼帘。 身姿翩然恰似上神坠凡, 连日月都为之失色。 “离儿……” 轻柔的嗓音吐出久违的音节, 宛若沉醉之际的呓语。 钟明烛饮过的酒不下千种,无论是凡间作坊最普通的烧酒还是修真界集百种灵草精华的仙酿, 她都尝过。她从来没有喝醉过, 哪怕是喝空李琅轩的酒窖,她都不会有任何醉意,仍是比谁都清醒。 她从来都是这样, 不会放入思绪有半点混沌,理智到足以用冷血来形容。 可此刻她却觉得自己有些醉了。 那些算计和经营统统被抛到脑后, 连那只因受挫而愈发暴怒的巨兽也被她视同无物, 她只想好好看看长离。 如那么多年来想念的那般。 长离却像是没有看到她一样,转瞬就与那头巨兽斗了起来。 之前那一剑是趁其不备,如今那巨兽严阵以待,她一时间却也寻不到好机会,几剑落空后只能转为守势与其斡旋。 只见剑光翻飞, 雪雾漫卷, 凌厉的剑啸混杂着巨兽的咆哮,暗红色的吐息在雪原上留下墨迹似的痕迹,而那抹白衣穿梭于瘴气中, 剑刃与利爪撞出点点火光,只是剑招虽凌厉,却始终无法穿透巨兽周身的黑色涡流, 反倒渐渐有被其压制的迹象。 若无修为支撑,恐怕早已被流窜的瘴气吞没。 钟明烛皱了皱眉,突然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虽然依旧背着剑匣,但长离手里的不是琅玕剑,也不是焚郊那样的无刃之剑,而是一把寒气逼人的利剑,而她的剑法——快是快,却和钟明烛记忆中的有所不同。 “可到底是哪里不同……”钟明烛喃喃道,紧紧盯着长离试图看出些什么来。 可那巨兽的咆哮声不绝于耳,一声比一声更凶悍,吵得她根本无法静下心思考,终于,在几番被打断头绪后,她眸光一暗,沉着脸低声道:“吵死了。” 她的声音很轻,被打斗声声轻易盖过。 而在下一瞬,交缠在一起的暗红与白中,一抹竹青色一闪而过,刹那间就将两道身影分开。 钟明烛一手抓住长离的右臂,止住她即将挥出的剑,另一只手轻描淡写往前一推,掌中咒文一闪,似携着摧山之劲,那巨兽见局势突变,当即退开,可它才落地,足下就刺出成千上万根冰柱,相互交错,筑成坚固的牢笼,将那它困在其中。 “畜生就该待在笼子里,而不是到处乱跑。”钟明烛轻轻一笑,说话同时,袖子一拂,风雪中忽地浮现出漫天流火,像暴雨似的,涌向那个牢笼,顷刻就将其吞没了。 她没有再去看那巨兽,手又一划,足下的冰层顿时裂开一条缝隙,然后她便拉着长离往下坠去。 冰层下正是暗河流经之处。 钟明烛觉得方才的攻击尚不至于让那头巨兽毙命,她又不想继续纠缠。 那巨兽是什么,冰牢能困住它多久,攻击有没有效,她一点都不在乎,她只想寻个无人打扰的僻静处,和长离好好谈谈。 两人落一处浅滩上,附近灵力异常充裕,落地后,钟明烛手一挥,头顶的裂缝便合上了,她这才扭头看向长离:“离儿,你没事吧?” 说话时,她一只手仍牢牢抓着长离的胳膊。 这却是为了提防长离突然发难。 时隔多年,她仍记得当初长离眼中的痛,记得她的恨、她的不甘。 她谋划多年,如今终于得以如愿以偿引得天一宗重出山门,她不想在一开始就让冲动破坏这场好不容易才得来的会面。 这时,那抹漆黑中似有疑惑一闪而过,只是很快就陷于平静。 钟明烛不禁再一次感受到了反常。 她抓着的是长离,虽然剑法与以往有所不同,可的确就是长离。 不会有错。 无论是眉眼的轮廓,还是冷月似的清冷气息,亦或是眉心那一点朱砂,都和她记忆中的长离分毫无异。 可她不知道为什么长离见了她后会如此冷静。她以为长离会对她拔剑相向,会质问会呵斥,甚至有可能如当初一样无法抑制体内的剑气被其反噬。 可什么都没有,等待着她的只有无边无际的安静。那双漆黑的眼眸中没有任何情绪,没有愤怒,没有悲伤,可同样也没有欣喜,连一丝波动都没有,比朔原上凝固数万年的坚冰还要平静。 顶多只是在被她擒住时,稍显疑惑。随后便稍稍用劲,试图挣脱她的钳制。 钟明烛蓦地想到了她们初识时,长离看起来就和那时候一样,是空无一物的白,没有沾染任何世俗的色彩,而她只是个素不相识的路人。 “离儿?”钟明烛以为长离不愿与她相认,不禁大声了一些,嗓音中多了几分焦急,“你还在怪我吗?我不想开脱,你要生气要朝我泄愤都可以,但在此之前,可不可以先听我解释?” 手中挣扎的力道一轻,而后,她听到无数次在脑海中浮现、熟悉到几乎刻入血骨之中的嗓音。 “怪你?解释?”长离终于开口,嗓音中却透露出淡淡的疑惑,“我们认识吗?” 清冷而疏离,就算是在询问,语气也没有特别明显的起伏。 ——我们认识吗? 钟明烛只觉脑内似有一根弦断了。 “什、什——”接踵而至的是盘成乱麻的思绪,令她甚至一瞬丧失了说话能力。 手上的力道一泄,长离当即挣脱开,退至十几丈外,先是看了她一眼,然后就转头打量起周围的情形来。 稍缓过神,钟明烛第一反应是长离恨极了她所以故作不识,她甚至期待着事实就是如此。 可这不可能—— 长离不会说谎,哪怕只是避重就轻的掩饰,也拙劣到叫人能一眼看穿。 而今她问完那句话后便再也没有看向钟明烛,也没有过问对方为何要将她带到这里来,只默不作声察看这片藏在冰下的幽谷,仿佛这里没有其他人一样。 这的确是长离会做的,若是突然被陌生人擒住,她只会淡淡问一句,待挣脱后,就再不会过多追究,于她来说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事,如果之后没有别的变故,她甚至不会去问对方的身份。 “你忘了我……”钟明烛愈发清晰地看到眼前的现实,她似徒然间被抽空了力气,身子晃了晃,一脚踏入了水中,寒意自足尖迅速席卷自全身每个角落。 心里某一处顿时空了,她等了那么多年,一直在寻找机会,想要再见长离一面,想要告诉她那些来不及诉说的心事。 为了让长离不会错过,她始终维持着原本的面貌,为此不惜一改张扬跋扈的性子,终日见不得光似的隐藏在暗处,那些她曾流连忘返的热闹之地,三百多年来无一次涉足。 无数次,她都在后悔自己的轻率,不是因为背负的骂名,而是因为那时候没有将长离一起带走。 ——她以为将长离留在天一宗是安全的,以为她们很快就有机会再见面,以为待长离稍冷静些后就能心平气和谈一谈。 她知道会为当年的欺瞒和大意付出代价,可裁决真正来临时,她才知道代价会如此大。 三百五十一年能改变很多事,她想过,长离可能不会原谅她的欺瞒,就算再见也是正邪殊途、不共戴天。也有可能,感情早已在漫长的时间中变淡,长离会放下对她的恨,可同样会放下不经事造就的情,两人从此形同陌路。 她甚至不太敢确定,过了那么多年后,自己是否依然保有当初的热情。她城府极深,一向都能得到自己想要的,可却很少执着。对于感情,更是如此,她相信聚散皆是缘,不必强求。 一旦觉得感情淡了,她就会毫不留情地抽身而去,当年被墨沉香背叛,她虽然消沉过一阵子,可随着时间过去,便也不觉得有什么心意难平。若说还有什么惦记的,也只有“背叛”一事罢了,毕竟她本就不是宽宏大量的人,提及太上七玄宫时自是免不了尖酸嘲讽。 寻找长离时,她不止一次想:也许只不过是执念罢了。可就算抱有这样的疑问,她也没有放弃。她如何会容忍自己有丝毫含糊不清——不管怎样,至少要弄个清楚明白。 那么多的不确信,在见面一霎那全部烟消云散,只剩下不可撼动的肯定。 只一瞥,她就再也移不开目光,曾经的种种质疑根本只是笑话。 她依旧为那袭白衣而心动,为那天人似的身姿而迷醉,为隔着衣料的简单碰触而雀跃不已。 ——想听她的声音,想看她笑,想紧紧抱住她,想要扫除她心中的一切阴霾…… 可长离却忘了她了。 “你忘了我……”她望着那袭处处透着疏离的白衣,眼里闪过迷茫,低喃间,她的手悄然握紧,随后恍若毫无知觉般将指节捏得咯咯作响,“你、你怎么能……” 忽然——压抑多年的戾气在在一瞬爆发。 “你怎么敢!” 长离正在寻找离开的路,忽然之间,她感受到了杀气。 火光似怒涛,自四面八方涌来,携着不可动摇的力量,甚至比之前那头巨兽更为慑人。 她立即挥剑迎向杀气来源。 剑却被握住了。 下一瞬,她觉得领口一紧,随后就被一股蛮狠的力道狠狠抵在了覆着霜雪的石壁上,竟连抵抗的余地都无。刹那间,只见冰屑与碎石乱飞,谷顶的冰棱被撼得纷纷落下,却在还没落地时就化作了水汽。 她的法衣品级不低,可被掼在石壁上时仍是觉得背后一阵钝痛,剑匣几乎要将脊骨压断。 而那块坚硬的石壁已然被砸出一个巨大的凹坑。 若修为稍低,怕是至少要断几根骨头。 “你……”她不解地看向那个绿衣少女,却在视线接触到那双比常人稍浅的眼眸时怔住。 她能看得出对方眼中的嗜血和残忍,可又莫名清晰地意识到——那不是杀气,而是怒意。 在面对那头巨兽时,绿衣少女尚且在游刃有余地笑,可现在,她却紧抿着唇,脸庞紧绷,透出与这张脸不太相符的狠意。 血滴答滴答落下,有几滴落到了手上,长离移开目光,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的剑仍被对方握在手里。 握得如此紧,剑刃深深陷入皮肉中,仿佛下一刻紧扣着剑的手指就要被削断。 “你的手……”她迟疑地开口,“受伤了。” 连她自己都不清楚为何会说这样的话,似乎是下意识中觉得应当如此。 对方不由分说突然袭击自己,可她却丝毫没有对方是敌人的感觉,反而更在意对方被割伤的手。 钟明烛顺着长离的目光看去,看到自己鲜血淋漓的手,血顺着剑身不住滑落,有几滴溅落在长离裙摆上,留下刺目的斑点。 她并不是躲不开那一剑,她看出长离已经突破至化神境界,可是要对付她,还远远不够。 她只是想要做点什么。 想要破坏,想要伤害,想要碾碎眼中的一切—— 抵着长离心口的手再用上几分力,就能摁碎对方的心脉,甚至可以捣入灵海,叫她修为尽毁。 可她看着长离的脸,任凭怒火滔天,却无法再往前推进一寸,只能愈发用力握紧那把剑。 能捏碎才好,无论是剑,还是自己的手。 这时候,长离只消手腕轻转就能削断她的手,可她却什么都没做,甚至还放轻了握剑的力道,尽可能减少剑刃造成的伤害。 察觉到这点,钟明烛的心似被轻轻刺了一下,轻微的疼痛中,苦涩与甜蜜一起扩散。 这是她认识之初的长离不会做的事,也许是那些关于心境的变化已在心中扎根,虽然记忆磨灭,但是灵识开启后存在于天性中的温柔仍是保留了下来。 “明明都不记得了……”她垂下眼,忆起那些令她们日渐亲密的相处时光,轻轻叹了一口气。 占据了思绪、叫理智支离破碎的破坏欲蓦地散了。 她松开手,后退了几步,随意抛了一瓶灵药给长离:“抱歉,我失控了,这是赔礼。” 说完后,她便掉过头,一脚踹开地上的碎石,然后盘腿坐下。她故意背对着长离不再去看她,害怕自己冲动之下再做出什么来,目光紧紧锁着水流,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好去考虑如今的处境。 不管怎样,她的计划奏效了,看到苍梧剑的消息,天一宗终究是坐不住。 可长离不记得她了。 还有那头从裂谷中出来的巨兽,看起来很熟悉,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会出现在朔原。还有长离的剑法,到底是哪里和以前不同了。 ——她选择忘记你。 她虽然竭尽努力去静下心思考,可脑海中却总是徘徊着这句话,频频打断她的思绪,搅得她心神不宁。 “够了!”终于,她忍不住怒道,同时一掌击向地面。 轰的一声,地面上立刻出现几道裂纹。几片碎石扎入掌心,又是一阵刺痛,可她却浑然不顾。 几次试图定下心都未见成效,她只觉满腔郁气无从发泄,看哪里都觉得碍眼得很,心烦意乱正想起身找个偏僻处发泄一番时,忽然感到发痛那只手被捧起,很快,掌心就传来冰凉的感触。 疼痛很快就退去,却是长离在给她手上涂药。 “这是被我的剑所伤。”发觉钟明烛探寻的视线,她便如此解释道,眼里脸上都写着漠然,语调里也没任何情绪起伏。因为是被她的剑所伤,所以她有必要医治,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看着长离平静的脸庞,钟明烛忽然笑了。 笑得很大声,几近狂妄,似要将所有抑郁都宣泄出去那般。 她已不记得这是今天第几次出乎意料,她以为自己罢手后,长离就会离开。这才是长离对待陌生人的方式。 可长离竟然会替她处理手上的伤口。虽然看起来不以为意,可细致的动作却分明透着关心和在意。 钟明烛不清楚长离这是有心还是无意,可无论如何,这都抚平了她的焦躁,令她真正静下心来。 而后,她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念头:也许这并不是离儿的决定 听闻长离不记得她,她下意识将这当成了长离的选择。 长离选择了遗忘,没有给她一个解释的机会——背弃了小镜湖下的承诺。 所以钟明烛才会如此愤怒,长离明明答应了她的。 可如果这并非出自长离本意呢? 她想起与长离相处的点点滴滴,想起那埋藏在淡薄下的固执。为此她不止一次调侃长离不知变通。 就算是碰得头破血流,也不愿妥协不愿退让。 遇伤心事选择往事皆空在修真界并不罕见,有些人甚至涉足鬼界边境只为求一瓢忘川之水。 可一直以来钟明烛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可能性,因为在她心里,长离不会这么做。 哪怕是再惨痛的现实,哪怕是遍体鳞伤,她依旧会睁大眼睛看着,就像个傻子。 ——长离不会逃避,她的离儿不会逃避。 心底的阴郁渐渐散去,变得犹如云开月现般晴朗。她从来不屑将精力浪费在自怨自艾或伤春悲秋上,一旦做出决定,就会立刻付诸行动。 就算猜错了,就算最终仍是会后悔会难过,也要等一切尘埃落定后再说。 钟明烛打量着认真替她察看伤口是否愈合的长离,眼中掠过柔和的神色,轻声问道:“你……为什么会不记得以前了?可以告诉我吗?” 第118章 长离看向钟明烛, 眼里闪过一丝疑惑:“你是谁?” 可面对这样的疑问, 钟明烛仍是不可避免地觉得心里一阵抽痛, 她掩饰似的低下头。深吸一口气, 才微微一笑,道:“我叫竹九, 当年曾有幸与长离仙子同行。方才见你似忘了我, 一时颇是急躁,才冒犯了。” 有那么一瞬间,钟明烛考虑过制住长离然后报出真名, 可她很快她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天一宗门人现在应该都对她恨之入骨,长离虽然没认出她, 但很可能知道“钟明烛”这个名字, 若是现在就坦白,大抵下一瞬就要宾戎相见了。 就算被制住,以长离的性子,多半宁可弄伤自己也要挣脱吧。 竹九是她曾经的化名之一,那时候她刚结识竹茂林, 顶着他的名号招摇了一阵, 就选了这么个名字,时日已久,现在早已无人记得, 她用这名字,也不用担心被发觉。 “竹九?” “是,我们曾是朋友。”提及朋友二字, 钟明烛的笑中多了分自嘲,她见长离虽面露迟疑,但看起来仍没有与她多言的打算,心道:有了前车之鉴,下山前门里其他人说不定叮嘱过她要警惕陌生人。她又想:离儿终归是涉世不深,门中必然不可能放她孤身前来朔原,天一宗其余人说不定已经到了南明山庄,这时候若不多探出些消息,之后就很难有这样的机会了。 如此想着,她的目光在长离身上扫了一圈,试图寻出些令她信服的凭证来。 长离已经换下了原先那套缀了红线的法衣,如今身上的衣衫和发带与最早那套一样,没有任何花纹和色彩,是毫无瑕疵的白。 腰间那串南明玛瑙也不见了。 钟明烛努力叫自己不要去在意,将视线移往别处,注意到长离手上的储物戒似与之前一样,当即有了主意,道:“你可以看看储物戒里,是不是有一把烟青色的伞,伞里面还花了一朵小白花。” 长离闻言往储物戒中一探,很快,眼里有惊色一闪而过,她摊开手,掌中很快就出现了一把伞。 正如钟明烛所说的那样,伞面是烟青色,内里画了一朵五瓣白花。 “你怎么知道的?”长离看着那柄伞,轻轻抚过伞面,嗓音中显出几分迷茫,“我自己都不知道。” 见长离真的取出了那柄伞,钟明烛悄悄松了一口气,她原本也不是很确定,担心长离会不会一气之下将那些东西全丢了。 就像她当日用力将琅玕剑摔在地上那样。 “因为这是我送你的。”钟明烛自长离手中抽过那把伞,撑开转了一圈,随后重新收拢交还给长离,“还相约待花期到了,就一起去看桃花。” “看桃花……”长离轻念着,忽地觉得心颤了颤。 缺了一块的记忆偶尔令她疑惑,可大部分时候,她的心情都很平静,就像是幽谷深潭,而今,那份平静中却起了涟漪。 那个人,似乎和其他人都不一样。 一旦与那双稍浅的眼眸对上,她便会被古怪的感觉缠住。莫名其妙被扯入冰下河谷,莫名其妙被袭击,可她始终没将对方当作是敌人,就好像这些都是理所当然的。 哪怕是被对方扣住命脉,她仍是无任何危机感。 也许,她们曾经真的是朋友吧——她如此想着,便开口道:“对不起。” 钟明烛挑了挑眉:“为何要道歉?” “听你描述,我似乎不守信。”长离如此道,她已替钟明烛上完药,手端端正正放在膝盖上,正坐于不远处,背挺得笔直,自上到下都显出一丝不苟的气息。 看着她一本正经的模样,钟明烛不禁再度想到了以前,忍不住又笑起来:“你确实不守信。”而后瞥见长离手畔的利剑,便道:“你改用利剑了?” 长离曾说因为利剑不能承受她体内的剑气,不出几招就会折损,所以才只能用无锋剑,而她今日与那头巨兽缠斗多招,手中的灵剑却始终明亮如新,丝毫不见损伤。 长离怔了一怔,随后点了点头:“以前的剑,用不了了。” 说着,她自储物戒中取出一物,钟明烛一瞥,心顿时猛地一跳,脱口道:“琅玕剑?” 长三尺,通体纯白,边缘圆润无任何棱角,正是琅玕剑。 当年离开时,她担心长离迁怒此剑,会就这样将其抛在山巅的雪中,所以将其放入了长离储物戒,刚才以伞为凭证,只是因为看到长离换了剑,以为琅玕剑终究还是被她丢了。 没想到长离还留着。 “原来这叫琅玕剑……”长离看了看手中的剑,“没想到你连这个也知道。” 钟明烛眯了眯眼,笑道:“那是你在一处秘境里发现的,我们认识时,你用的正是这把剑。” “原来如此,我见一直在储物戒里,还以为从来没用过。”长离点了点头,随后忽地一挥一斩,顿时,几根冰棱落下,最近的石壁上也添了一道深深的裂纹。 看似威力惊人,但钟明烛看得出来,那并非被剑斩开,而是被长离灌入剑中的灵力震断的。 琅玕剑上没有一丝剑气,仅仅是一件精致的装饰品。 “我体内的剑气不知为何消失了,所以无法用无锋剑了。”长离收回琅玕剑,“可能和之前受的伤有关,非但遗失了记忆,还导致剑气被封印。” “受伤?怎么会受伤?”钟明烛猛地握紧手,险些忍不住要去抓住长离手腕替她查看身体状况,可很快她就意识到长离尚能与那巨兽搏斗,目前应是无大碍,这才定下心来。 长离“嗯”了一声,然后道:“这还是不久前两位师叔告诉我的,数百年前天一宗遭逢大难,我与强敌相斗,但是实力不及,反被重创,醒来后就不记得以前了。” 她见钟明烛道出她储物戒中的伞,还知道琅玕剑,便想二人交情应该不浅,遂不再隐瞒。 其实她也不记得为何会失去记忆。 追溯到最初,刚在祠堂中睁开眼时,她还以为自己仍然在天台峰的剑阁中,直到发觉所处的暗室内没有剑,而是供奉了成千上万玉牒,才意识到自己身处别处,修为也远超当初。 她附近没有任何门人,只有吴回留下的一则的口信,告诉她这是天一峰后山祠堂,说她曾铸下大错,是以在此替亡故弟子守灵。她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却也没有很在意。换做他人势必要刨根究底,她却能坦然处之。 起初常常觉得心中似有一处空空落落的,以至于坐立难安,之后发觉灵海内灵力满溢,便索性静下心运功调息,渐渐恢复了在剑阁时的心无旁骛,如此一来,修为很快就突飞猛进,竟在不久前突破至化神境界。 离开祠堂后,木丹心和龙田鲤告诉她三百多年前天一宗险些灭门,而罪魁祸首则是修真界恶贯满盈的大魔头。 “小师叔说那个恶人设下诡计,伪装身份拜入天一宗,机缘巧合下成了我座下弟子,我想可能是因为我监管无方,没有早日发现她阴谋,导致师门伤亡惨重,所以才被罚去守灵的吧。” 钟明烛皱起眉,思及长离提及“铸下大错”四字时的淡然,忍不住冷冷道,“你那厉害的师父,还有哪些个师叔师兄们都没看穿她的身份,又怎能责怪你。” 一想到长离在那暗无天日的祠堂待了三百多年,她就觉怒火中烧。当初在黑水岭妖窟中,她听长离讲诉幼年时被结界反噬的事,就觉天一宗那几位长老不近人情,在养育长离一事上,近乎于冷酷。而今听闻长离被罚去守灵,更是恨不得立刻去狠狠教训木丹心等人一番,若非顾及处境,怕是要破口大骂“饭桶”、“废物”之类了。 之后她转念一想:这些年来她不记得过去,免了伤心,而在祠堂守灵与外界隔绝,不被天一宗那乌七八糟的气氛影响,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天一宗众人和长离不清楚缘由,钟明烛却是比他们多知道一些,明白长离之所以能那么快突破,是因为在双生树和玄武之骨处汲取了大量灵力,而之后运功时,又因心思至纯所以事半功倍的缘故。 福兮祸兮,往往无法一言道清啊,钟明烛暗暗叹息道,而后,又寻思起长离所言的“受伤”来,心道:难道是那时离儿体内暴走的剑气?可这不可能啊,我明明已经遏制住那剑气,临走前还查过离儿的状况,并没有发现她灵海受损。 莫非当日走得匆忙,终究是有所疏漏? 这样想着,她朝长离伸出手,掌心向上,和颜悦色道:“我有位朋友精通医术,耳濡目染下我也略知一二,不嫌弃的话,我可以替你看看。” 长离面上浮现出一丝犹豫,可一对上钟明烛的目光,那点迟疑瞬息就散了。 明明才见面没多久,她却觉得对方是可以信任之人——甚至超过天一宗的同门。而且对方看起来修为高过她不少,说替她察看,倒也没有妄自尊大之感。 于是她点了点头,将手放入钟明烛掌心,同时暗暗思考起自己是在哪里认识了那么厉害的人物来。她听龙田鲤说过,自己曾下山游历了一年多,便想多半是在途中与这位“竹九”姑娘结识的,可具体是在何处相识,她思来想去都没有半点头绪。 这些年来,每当她试图回忆过往,眼前总会掠过一些模糊的影子,可始终抓不住,看不清,现在也是如此。之前,她都不甚在意,现在,她心里竟多了分迫切,试图拨开那笼罩多年的迷雾,想知道她们是如何相识的,想知道对方为何会赠她这把伞。 甚至想知道为什么伞里侧会画上一朵白花。 她注视着那张清秀的脸庞,思绪不受控制地渐行渐远时,忽然听到对方认真嘱咐道:“不要运功抵抗。”便定了定心神,集中起精神将杂念摒弃。 温暖的灵力自手心流入筋络,于周身游走一圈后没入灵海中。 通常修士是不会放任其他人的灵力进入自己脉络的,因为这样很危险。长离起初有些不适应,但是很快就放松下来。钟明烛的灵力没有任何侵略性,就像水滴入河,刹那就融入她本身的灵力中,无任何突兀。 过了一会儿,她发觉钟明烛的面色凝重起来,便好奇道:“查到什么了吗?” 钟明烛收回手,勉强一笑,摇了摇头:“我道行不够,可能需要去问问那个朋友。”随后她又故作不经意地问道:“你此次前来朔原,莫非也是为了苍梧剑?” 长离点了点头,又道:“我本来和小师叔他们一起,只不过半途遇到了妖兽和雪暴,是以和其余人走散了,路过这里正巧发现那头巨兽要伤你,才会出手。” “雪暴?朔原虽然天气恶劣,但从天虞峡谷到南明山庄那段路却还算安宁,怎会出现雪暴?”钟明烛如此问道,心里却暗暗感谢起将长离与门人冲散的妖兽和雪暴来。 若是有龙田鲤跟着,她哪里能如此轻易就知晓长离的情况。 “我们分作几路,没有直接去南明山庄,而是打算先探明附近一带的地形,所以才会遇到雪暴。”长离解释道,“不过遭遇妖兽倒是意外,当初听闻朔原南部极少有妖兽出没,才会分散行动的。” “原本的确是这样的。”钟明烛笑了笑,“只是最近朔原上似有变故,南明山庄附近竟出现成群结队的妖兽,已有不少修士被伤,我来此正是为了调查此事。” 长离想了一会儿,便道:“莫非是因为那头妖兽?” “八九不离十吧,不过那可能并非妖兽。”钟明烛笑道,她看向身畔的河滩,“说来,与这里也有些关系。” “那不是妖兽?与这里有什么关系?”长离立刻追问道。 钟明烛微微一笑,手一翻,掌心忽地多出一个瓷盘,盘中放了一碟点心、一壶酒还有两只酒杯。 栗子糕特地做成了一口大小,下面垫着艾草,翠色与金黄交叠,霎是好看。酒是桂花酿,还冒着热气,里面缀着朵朵桂花,取走壶盖,香味立刻飘出来。 看到长离面上的不解,钟明烛笑得更愉快: “久别重逢,若缺了佐食佳酿,未免太单调,不如我们边喝边说。” 第119章 说完, 钟明烛就倒了两杯酒, 自己先喝了一杯, 然后将另一杯递了过去。 长离迟疑了片刻, 就接过了杯子,学着钟明烛的样子一饮而尽。 钟明烛她没有拒绝, 心情顿时雀跃起来, 再看到长离吃下一块栗子糕后面上似有惊叹之色一闪而过,便得意地扬起唇角。 她记得长离以前偏好甜食,每每她做了点心, 长离就会比平时多吃一点,而今见她吃完栗子糕的反应, 不禁暗笑道:还是和以前一样。 这些年她忙着引出天一宗, 其实不似以前那样考究。储物戒中之所以会有这些,倒是因为玄羽的缘故,那只小山雀在朔原整天被冻得瑟瑟发抖,可又是自己要来的,不好拿这做文章, 于是就吵着要吃热乎的点心, 钟明烛便备了一些好让她消停一阵。 将那聒噪的小鬼带来倒是明智之举,她如此想着,笑眯眯看长离自然而然去取了第二块栗子糕, 然后才开始讲自己的发现。 “你可知数月前东南出现了一处裂谷?” 长离思忖片刻后,点了点头。 钟明烛注意到她的举动,心道:莫非他们不去南明山庄, 而是在分几路探查朔原,便是因为裂谷之事? 不过她没有多问,长离想了一会儿才承认,想必是曾经被叮嘱过有些事不可向外人泄漏,她若追问,反倒容易惹来怀疑。 何况——她已经见到长离了,那天一宗在计划什么,她根本就不在乎。 “那裂谷通往地底深处靠近熔岩的地方,那头巨兽应是自那里出来的,它霸占了灵力充裕之处,导致原来的妖兽四处逃散。” “是这样?”长离忖道,“我原本以为朔原南部没有妖兽巢穴。” “其实你我现在所处之地,就是冰原妖兽巢穴之一啊。”钟明烛笑道,见长离面上露出戒备,立即摆了摆手示意她稍安勿躁,“不要紧张,栖息在这河谷中的妖兽早就逃光了。” 那头巨兽自冰下偷袭她,想来是已在这里待了一阵子,其他妖兽哪里还敢留在这。而被它赶走的妖兽只得在朔原上游荡,寻找补充灵力的地方,近来前去南明山庄的修士比以往多了许多,所以渐渐将妖兽吸引了过来。 长离分神一探,这河谷中除了那头巨兽留下的气息外,的确还残留有些许其他妖气,只是在前者压制下变得很淡,不容易察觉。 “那头既然不是妖兽,是什么?”她又问道,“它身上的瘴气似乎和妖兽差不多。” 钟明烛道:“我也不清楚那是什么,但我记得,上古时期,存在许多生来就具有力量强大的兽类,被称为异兽。” 黎央饲养的那头火狰,以及当年姬千承试剑的束火鸦,便是拥有法力,却非神非妖的异兽。 “只不过随着三界分辟,异兽变得愈发罕见,那头巨兽自地底逃出,很可能是古老的异兽种类,至于瘴气,很可能是吞食妖兽时沾染上的。” 若无威胁,那些妖兽怎会全部逃走。 “瘴气如此浓烈,定是吞食了许多妖兽。”长离若有所思道,“可它为何要袭击你?” 钟明烛笑了笑:“异兽说到底还是兽类,未经驯化,其实也和妖兽没什么区别,都是会伤人的,就像是凡界的猛兽一样。”她停了一下,注意长离正在认真地听,便轻描淡写换了个话题:“冒昧问一句,天一宗此次下山,可是为了鉴宝大会?” 不待长离应声,她又压低嗓音,故作神秘道:“我听说此次斗法魁首嘉奖是一把至坚至利的木剑,莫非那真的是苍梧剑?” 长离摇了摇头:“我也不清楚,须拿到手才能下定论。” “这么来说,你也会参与?” “是。”长离道,“小师叔要我务必夺下那柄剑。” “我素闻剑修擅战,你若出手,占得头筹必定如探囊取物般容易。”钟明烛举起酒杯,在长离杯上轻轻碰了一下,半真半假恭维道,“我看其他人还是提早死心比较好,免得到时候丢人现眼。” 长离却道:“我不如以前了。”她口气淡淡的,但话中似含着化不开的郁结。 随后,钟明烛注意到长离的眉头皱了一下,原本若有似无的愁绪顿时更明显了,她不由自主探出手,想要抚平凝聚在那处的忧愁和遗憾,可手一伸出,才惊觉现在她们已不复当初。 同样的举动,当年是亲昵,而今却是轻慢。 她垂下眼,避开长离的视线,手稍稍错开落在酒壶上,看起来原本就是要取酒,口中则问:“为何?” “我修为虽涨,但却不会以前的剑了。”长离看了一眼躺在手边的灵剑,“剑意不如,空有修为也是徒劳。” 原来她早就知道了——钟明烛轻轻叹了一口气,因为的确和以前不同了,所以自己之前才会觉得不对劲。 长离遗忘了曾经在红尘中的摸索领悟,非但如此,连剑灵之体赐予的剑气都消失不见,是以剑道造诣反倒不如之前了。与那头巨兽相斗时,虽然用的是剑,实则是以修为与之相抗,就和这世间其他剑修一样,剑法看起来凌厉无比,其实于剑道的领悟只停留于皮毛罢了。 剑修多擅战,追根究底其实是源于经验。与人厮杀搏斗次数多了,出手当然会更为精妙,杀伤力也更大。 可长离不同,那是她与生俱来的天赋,她不需要经验,甚至连剑法都无需修习,剑在她手中,一招一式皆源于本心。多少人终其一生都领悟不了人剑合一的境界,长离却生来如此。 可她现在却变得和其他修士一样。 如果是当年在小镜湖畔的长离,最初那剑岂止是在巨兽身上添一道口子,恐怕要将其一分为二。 而钟明烛的手,哪里可能握得住剑,大概在接触瞬间就断了。 看了一眼此时已然痊愈的手,钟明烛不禁想到第一次见面时,与她谈论剑道的长离。 那时候,那个白衣女子不谙世事,她眼里看到的,心中所想的,唯有自己的剑。之后,她在红尘中学会了喜怒哀乐,手中的剑也不再是冷冰冰的,而是有了情。 如今,历经千难万阻才得来的一切都被抹消,连最初拥有的都失去了。 钟明烛忽然觉得有些难过,最初,在她轻率地想要在那片纯白上染上别的颜色时,考虑的只是自己,她从来没有关心过长离是不是愿意。 那已经过去了很久,就算在之后她终是动了心,不再仅仅把长离当成自己的“所有物”,而是甘愿为之付出,可她仍是觉得抱歉。 “对不起……”她轻声道。 “什么?”长离其实听到了,可是她不明白对方为什么要这么说,所以下意识觉得是自己听错了。 “没什么。”钟明烛笑了笑,而后轻轻握住长离的手,“会好起来的,我保证。” 长离低下头,目光落在两人交叠的手上,心猛地一跳。 那是很熟悉的感觉,她甚至觉得曾经不止一次看到这样的画面,覆在手上的温度比常人高了一些,在这冰窟中尤显温暖,可那份温暖中,却有伴随着轻微的疼痛——轻微,但绵长。 仿佛不会停歇。 钟明烛很快就抽回了手,她见酒壶和碟子都空了,便起身伸了个懒腰,然后说要送长离回南明山庄。面上挂着疏懒的微笑,似对什么都不以为意似的。 “从外走说不定还会遇到妖兽之类,我们从河谷回去。”她指了指河流上源,“这河自泛天之水流出,源头离南明山庄其实不远。” 她们相处不过大半日,长离却觉得对方待自己极是亲切,又想回到地面再遇到雪暴或者那头巨兽就麻烦了,便不推辞,跟在钟明烛身后往上游走去。 通往源头的路并非笔直一条,而是蜿蜒崎岖,还有不少岔口,钟明烛却很熟悉,沿途不忘和她讲述沿途的风情,还时常取出些果脯蜜饯与她分食。 长离印象中,自己自辟谷后就没有再进食过,此次下山,同行的门人都是元婴以上修为,她从来没见过他们中有谁喝茶吃饭。 而这位绿衣少女看起来修为仅次于她师父,但是举止却和门中弟子截然不同,倒是有些像她过来途中看到的踏青郊游的凡人,她不禁暗想:难道外界修士都是这样? 不过那些吃食入口,倒意外无陌生之感,就像是那桂花酿,入口清甜花香馥郁,下山践行宴上喝的灵酒与之天差地别,她只感慨其滋味,却没有感到太奇怪。 可能都在缺失的那段记忆中吧,她如此想着,不禁对那段空白多了几分好奇,可当她询问身边那人时,对方却说她也不清楚。 “我们只在焦侥附近相处了十几日,后来我就回了北方,很久以后才听闻天一宗巨变。”说罢,钟明烛还重重叹了一口气。 长离心中顿时浮现出淡淡的惋惜,只是也无法强求,便不再提及。 两人边走边谈,大多数时候都是钟明烛一人在讲话,长离偶尔插一句。 不知多少次,钟明烛都忍不住忆起当年,那时候她们的相处也是这般光景。又不知有多少次,她想索性坦白身份。 什么新仇旧怨都见鬼去吧,长离若是要动手,就把制服带走。 她已经忍了三百多年,不想继续忍耐下去。可她又知道,这样只会进一步激化矛盾,只会令长离更受伤。 长离这样宁折不弯的性子简直叫她一边爱不释手一边又恨得牙痒痒。 况且——她瞥了一眼那张与数百年前相比没有任何变化的容颜,眸光暗了暗——她还没弄清长离为何会舍弃那段记忆。 在替长离察看状况时,她并非一无所获,只是这发现有些古怪,她一时摸不清头绪。 总之一切都须得从长计议才是。 长离自然不知道钟明烛心里盘算的事,只知道与她同行分外轻松,她甚至能知道自己此时的状态是安逸舒适,虽然她不记得自己是怎样知晓这些情绪的。 这里到处都是冰,看起来似乎和云浮山有些相似,但实际上却迥然不同。 云浮山上的冰层为孤鸿尊者修为所化,更像是坚固的堡垒。而这里的冰雪则是经年累月渐渐形成的,没有太多规整的形状,一层层相叠,呈现出最原本的模样。 倒是这里比较好看一些——她如此想。 几天里,她们走过大大小小的冰窟,每个都有独到之处,有些狭长,有些则很宽阔,有些地方长有茂密的植被,有些地方则光秃秃的,还有一段路要自水下走。 入水时,长离发觉那水竟不是冰水,温度反而比岸上还高一些。 钟明烛见到她面上的疑惑,便道:“天地初开之际,有天火坠地,在朔原砸出一个巨大的凹坑,天火炽热无比,周围冰雪融化,流入坑中形成了现在这片湖。”她手轻轻一拂,长离眼前立刻出现当年天火坠地的画面,“现在泛天之水底下仍保有热源,所以和冰原相较,湖里其实是温水。” “怪不得其他地方都滴水成冰,唯独这泛天之水不被影响。”长离点了点头,“原来有此等玄机。” “这里靠近泛天之水了,才会比较明显,越往下游水温越低,只不过还不及结冰就出了天虞山,才不至断流。” 没多久,地势开始拔高,河水失去了踪迹,周围只剩下厚厚的冰层,道路则隐藏在纵横交错的冰棱中,有不少地方明明看起来已无路可走,可被钟明烛领着东拐西绕一会儿,就会发现已经越过了屏障。 长离觉得若是只有自己一人,必定找不到往前的路,不禁道:“你对这里很熟?” “最近我一直在调查妖兽的事,所以才有了这些意外发现。”钟明烛笑了笑,随意找了个理由。 几乎没有人知道,她虽然挂了个昆吾二城主的名头,实际上真正的栖身之所是在朔原最北,千年之前,她就访遍了整个朔原,没有人比她更熟悉这片土地了。 头顶的冰层渐渐移开,又一个转弯后,长离觉得眼前忽地豁然开朗,她正站在泛天之水东侧一片高地边缘,从这里可以俯瞰南部整片冰原,还能够看到南明山庄的大门。 钟明烛陪长离走到离山庄十几里处便停下脚步,指了指远处那一点灯火道:“往那直走就是了,不过我目前是暗中调查妖兽之事,还拜托你回去后不要向其他人提到我。” 见长离点头答应,她便转身欲走,就在这时,远处忽地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姓钟的!”月白色的身影伴随着这意料之外的呼声迅速靠近。 钟明烛头皮一麻,心里一阵咒骂,正想念咒立刻离开,谁料对方动作更快,一个箭步就拦在她身前。 “钟明烛,喊得就是你,跑什么!”若耶没好气道,“你为什么要把我叫去九嶷山啊?” 她听陆临说钟明烛会来南明山庄,回焦侥城稍作安排便立刻赶过来,前几天就到了南明山庄,可要找的人却一直神出鬼没的,眼下好不容易给她发现,哪里肯让钟明烛溜走。 下一瞬,她却听到一道似曾相识的清冷嗓音: “你是钟明烛?” 第120章 若耶往声音方向看去,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熟悉的面庞, 她顿时头脑一片空白, 张了张嘴, 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她怎么都想不到,长离会和钟明烛一起出现, 心中顿时蹦出一连串“糟糕”。 长离知道她和慕云的关系, 也知道慕云的身份,被她抓到自己和钟明烛在一起,慕云肯定会有麻烦。 可她心中同样生出不解:按天一宗和钟明烛现在的关系, 不应该是势如水火一见面就大打出手么?就算顾念旧情下不了狠手,也不可能如此平和地并肩而行啊。 她看了一眼钟明烛, 发现那张总是写着肆意轻慢的脸此时看起来竟有些僵硬, 她还是第一次在钟明烛脸上看到无措,她又一头雾水看向长离。 与多年前一样,那个白衣女子周身都散发着挥之不去的疏离感,整个人就像是冰雪雕琢而成,冷冰冰的, 漆黑的眸子里永远不见悲喜。 当年在僬侥城第一次合作时, 她动辄就会被钟明烛气到暴跳如雷,可即便如此,如果一定要在那对师徒里选一个相处的话, 她还是宁可与钟明烛在一起。 至少在钟明烛身上她能体会到身为生者的鲜活。 而长离,就像一口毫无波澜的古潭,总让她想起极东的归墟, 那里是山与海的尽头,没有声音,没有光影,亦没有冷暖,是万物湮灭后的虚无。 “你就是钟明烛?” 长离又问了一遍,她像是没有看到若耶一样,视线紧紧锁住了钟明烛。 这也是若耶所习惯的,长离眼里从来都看不到别人,她甚至有种重回几百年前的错觉。 不过什么叫“你就是钟明烛”? 她听着长离这莫名其妙的问题,不觉自言自语道:“她一直是钟明烛啊,你们和好了?”她搜肠刮肚能想到的理由就是两人已冰释前嫌,可钟明烛戒备的表情告诉她事实远非如此。 紧接着,她就注意到,血色自长离脸上一点点消失。 那抹漆黑中竟隐约出现了情绪起伏。 似是悲,又似是惊,甚至还掺杂了一丝受伤。 “你又骗我?”清冷的嗓音因压抑而变得沙哑。 下一瞬,那些轻微的情绪悉数化作了毫不掩饰的怒意。 这还是若耶第一次见到长离如此明显地表露出情绪,眼看长离已然捻起剑诀,她仍是寻不到半点头绪,整个思维像糊了浆糊,迟缓地审视眼前的状况,口中疑道:“什么骗……” 话还没说完,她就看到钟明烛有些伤脑筋地叹了一口气,随后朝她扬起几乎能称得上甜美的微笑。 嗓音顿时戛然而止。 “来得真巧啊。” 钟明烛柔和的嗓音,像是情人的低语,载满了温情,可听在若耶耳中,却不由自主生出一股寒意。 那双略浅的眸子里,分明连一丝笑意都无。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若耶忍不住大声道。 与此同时,只听铿一声轻吟,却是长离拔剑出鞘,三尺青锋散发着惊人的寒意,只见她手腕一抖,剑尖便化作一点流光,毫不留情刺向钟明烛咽喉。 这么狠?若耶目瞪口呆看着那一剑,心中如此感慨的同时,心头的困惑愈发浓重,可她还来不及惊叹第二遍,便觉得肩头被轻轻拍了一下。 钟明烛的轻巧地避开那一剑,按住若耶的肩膀往后一翻,身子越过若耶的同时,凑近她耳畔吐露出冰冷的话语。 “替我摆平,不过若是你敢伤了她,我就把阿云的手脚都剁了丢进锁星渊喂鱼。” 轻柔的嗓音像风似的轻轻抚过,内容却叫人不寒而栗,话音未落,那抹竹青色的身影已在远处。 “你怎么这样!”若耶简直欲哭无泪,她哪里会想到只不过来找了一次钟明烛,就会惹来如此横祸。 虽然她尚且不知其中缘由,但也能猜出多半是自己无意中坏了钟明烛的好事。见长离向钟明烛追去,连忙祭出瑶琴,闪身拦在长离身前。 她现在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什么不知者无罪,什么无心之举,这些在钟明烛眼里统统都不管用,她虽然很怀疑那句话只是威胁,可又不敢真的置之不理。 谁知道那个疯子会不会动真格! 长离见她阻拦,想也不想就一剑挥下,若耶举起瑶琴一拨,法器相碰,震荡的灵气瞬间将她二人足下的坚冰碾成粉末,若耶只觉得剑风迎面而来,心里顿时咯噔一声。 她知道长离修为多半涨了不少,可也只是依照寻常修士三百多年的修为来推断,万万没想到险些没能接住那一剑。 翻身自剑光中脱出,她脸上已是一片煞白。 为什么钟明烛不告诉她长离已经到化神境界了? 若是元婴修士,她尚有信心能擒住对方,可若是化神修士就另当别论了。她当年失了那么多血,实力只剩当初七八成,长离又是剑修,想要毫发无损地将她制服谈何容易。 “你是谁?” 长离这一剑极是凌厉,被格挡后,她虽面色如常,实则手臂被震得隐隐作痛,她知道对手不容小觑,是以收回了视线,第一次打量起面前身着月白色长裙的女人来,心中则道:莫非此人也是故识? 若耶正在思量制服长离的办法,闻言又是一惊,脱口道:“你不认识我了?” “我以前认识你?”长离剑指着她,话中闪过淡淡的疑惑,只是很快她就摒弃了那点迟疑,“不管你是何人,既袒护钟明烛,便是本门之敌。” 言罢,剑光携着凌厉之气直指若耶命门。 “呜哇,你这人,怎么下手那么狠!”若耶本意不愿与长离为敌,见她修为精进至斯更是打起了退堂鼓,谁料长离一出手就是杀招,叫她心里不住叫苦。 这时,那些模糊的线索连到一起,她忽地恍然大悟,架住长离的剑,惊叫道:“莫非你失忆了?” 如此一来,之前种种就有理可循了。 长离没有吭声,又是一剑。 若耶撤身与她拉开距离,心道:难怪钟明烛能与她一起出现,必定是看长离失忆就趁机隐瞒了身份。念及不久前自己那声字字清晰的“钟明烛”,不禁打了一个冷战。 ——倒真是惹上了不得了的□□烦。 稍后,她又寻思道:说来,钟明烛那家伙说的“摆平”到底应该是怎么个“摆平”? 是擒住长离还是仅仅是拖延一时让钟明烛好脱身?她不禁苦恼起来,招式随之多了几分迟疑。 在她犹豫不决时,长离已飞快地攻出几十剑,剑刃的残影构成一团模糊的白光,牢牢缠住瑶琴。 瑶琴被震得嗡嗡作响,瞬息间就多了不少细小的剑痕,若耶心道不妙,连忙再一次与长离拉开距离,将瑶琴往地上一插,念咒张开结界,结界张开下一秒长离的剑就斩向了她的右肩。 若稍慢一点,恐怕是就要断只手什么的了。 长离只有化神初期,攻势虽凌厉,却一时难突破若耶的防御法阵,只是若耶同样想不到如何在不伤到长离的情况下制住她。 “啊啊到底要怎么样嘛!”见战况陷入僵局,若耶愈发焦躁,甚至自暴自弃地想是不是受长离一剑就能让钟明烛消气。 不过她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长离下手不留半分情面,若不小心中了一剑,说不定就真的要死在这了。 “真是有什么徒弟就有什么师父,这心狠手辣的作风一模一样!”手忙脚乱间她也顾不上钟明烛实际上比长离年长很多的事了,只觉得自己倒霉透顶才会遇上这对师徒,“当初就该让你们合葬在六合塔!” 听到六合塔几个字,长离的剑招忽地一顿。 察觉到这个,若耶灵机一动,想起身上还有一件法宝,当即招出了八荒镜。 长离见到八荒镜,面上竟浮现出迷茫之色,剑招顿时慢了下来。 “这是什么……”她看着那面漆黑的镜子,眼前似有什么一闪而过,耳畔霎时出现尖锐的声音,刺得灵台生生作痛。 “唔!”额心忽然被剧痛侵入,她捂住前额,身子晃了晃,随后像被抽空了力气似的跪坐于地,握剑之手松开,灵剑悄无声息陷入雪中。 “唉?你怎么了?”若耶没想到八荒镜会对长离有如此大的影响,她原本想调用镜子里的灵力,可还什么都没做,长离看上去就遭受了莫大的痛苦,她看了眼手里的镜子,犹豫是不是还是收起来比较好,可一想到钟明烛的威胁,便心一横,轻声说了句“抱歉”,随后就上前按住长离背心打算封住她的灵海。 可还没来得及动手,远方忽有一道罡风袭来,她闪身挡过那一击,抬眼一看,发现两道身影正往这疾驰而来,袭击她的却是一只仙鹤,应是其中一人的灵宠。 两人一个是身着湖蓝色长衫的年轻男子,另一个则是穿着黑袍的白发女童。若耶目力极佳,一眼就认出那两人分别是江临照和龙田鲤,暗道了一声“糟糕”,忙不迭在那两人认出自己前就跃入水中,很快在水中匿去了身影。 江临照和龙田鲤都认识她,慕云虽然不再假扮叶沉舟,可因为叶沉舟的关系重新和江临照结交上了,若被他们看到,事情就不好收场了。 “离儿,你没事吧。”龙田鲤一过来就焦急地揽住长离,一边往她体内渡灵力一边查看她是否有受伤。发现长离虽然面色苍白但是没有受伤的迹象,才松了口气。 她也刚抵达南明山庄,江临照和风海楼出门相迎,忽然察觉远处有人交手,凝神一探发现竟是长离,她和江临照连忙赶过来。 江临照比她来得更快一些,然后想也不想就一头扎入了水中,他想追上与长离交手的人,可只一会儿,他就浮出水面,疑道:“我找不到那人了,怎么可能逃那么快。” 他功力已然不弱,对方就算修为高过他,断然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让他寻不到任何踪迹。 这时龙田鲤已将长离扶上仙鹤,见四下一片白茫茫,心想对方底细不明,又潜伏于暗处,他们实难应对,便唤他先上岸,道:“有劳江城主了,不过此时敌暗我明,还是多加谨慎为好。” “多谢提醒。”江临照笑道,随后转向长离,嗓音中多了几分关切,“长离仙子现在感觉如何?可有不适?” “无碍。” “那……不知仙子可知方才与你交手的是何人?”江临照又小心翼翼道。 长离想了一会儿,却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说着,她的目光不自觉往远方而飘去,却是看向钟明烛离开的方向。她和另一人交手许久,却连对方长相都不太记得清,当时满脑子想的都是绕过对方去追上钟明烛。 然而此时视线所及处唯有风雪茫茫,哪里还看得到那道竹青色的身影。 竹九就是钟明烛。 钟明烛—— 她在心中默念道,眼前浮现出少女温柔的笑,可很快,那双眼睛里的笑意又被暴戾和血色取代,她不禁抬手捂住心口,面上浮现出恍惚之色。 共行的几日,就像是一场梦,而她,则像是变了一个人。 破关后,虽然从门人那得知自己失去了一段的记忆,可她一直都没有觉得这有什么影响。 既然自己和当年在剑阁修炼时一样,那么记得或遗忘又有什么区别呢。 可直至今日,她才知道自己心中原来能承载那么多情绪,对初见之事会有好奇,见到那个陌生的少女会心生亲切,得知即将分别时则会感到不舍。 以及,在得知对方的欺骗时,头脑会被怒火占据。 心中像压了一块巨石,必须要做点什么才能将重担击碎,才能恢复以往的平和。 比如拔剑,然后将剑刺入对方心口—— 她想象剑刃在那个人身上划出血痕的画面,目光闪了闪,转瞬的快意后接踵而至的却是好似刻入了骨骼的钝痛,她甚至无法用语言去描绘这是怎样的感觉。 比此前额心的疼痛更甚,整个世界只剩下了痛。她抿紧嘴唇,双手缓缓握紧,试图调息令自己平静下来,可每一次吐息都混杂的焦灼和烦躁,令她无法静下心来。她回想起在天台峰剑阁中修炼的自己,忽地生出陌生之感,仿佛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钟明烛…… 她垂下眼,无力与疲惫潮水似的将她吞噬:她又骗了我。 意识到自己用的是“又”,她的思绪有片刻停顿,随后,迷茫和疑惑在心中积累、叠加。 心底最深处,有一个角落空空落落的,她偶尔会有这样的感觉,只不过这一次,还多了几分酸涩以及刺痛。 你到底是谁—— 为什么我会变成这样—— 南明山庄没有被不远处的战斗惊动,仍和之前一样沉浸在妖兽带来的惊惶不安中。 毕竟修士和修士的私斗在之前发生了太多次,已经没人能分出精力去顾及。 玄羽在街上游荡了一圈,她隐藏了妖气,又持有珍宝阁的令牌,所以不管去哪里都有人客客气气伺候她,钟明烛没交代她什么,她也乐得清闲,逛遍了山庄里的铺子才心满意足捧着一堆小玩意拐回了角楼。 她每天都会去慕云房里待一会儿,天南地北说一通,这次也不例外,可才靠近慕云房间,就听得碰一声巨响。 竟是一张茶几径直撞破门飞了出来,重重砸在院中结界上,摔得四分五裂。 “哇,谁啊,好大的脾气。”她吐了吐舌头,将手里的东西小心翼翼装进储物戒里,生怕再飞出什么波及到自己。 附近的守卫也被惊动到,纷纷持法器赶过来,可还没靠近就被慕云喝退:“我没事,没我的吩咐,闲杂人等没入。”声音虽然严厉,可听起来莫名还有些尴尬,其间还混了别的声音。 是女人的声音,像歌谣一样空灵动人。 守卫闻此立刻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随后散得干干净净。 珍宝阁的新老板有个风华绝代的情人,这已经是大家都心知肚明的秘密,虽然那女子很神秘,从不在人前现身,可偶尔自慕云房里传来的笑声,还有出行时两人份的用度,都昭示了有这么个人的存在。 玄羽一听那个声音就认出是谁,嘟嘴道:“哎呀,是讨厌鬼来了。” 说着,她轻轻一跃,变回山雀的模样,飞入了房中。 那个讨厌鬼自然指的是若耶,她还挂记着当初若耶用赤羽威胁她的事,有机会就要和若耶拌几句嘴,非要把对方激得暴跳如雷才开心。 越过门前那层结界,她就听到若耶的大呼小叫。 只见她指着一个人的鼻子,脸涨得通红:“多解释两句会死啊!我怎么知道你在想什么!我差点死在她手上好不好!” 被她指着鼻子的那人正斜倚在扶手椅上,手里还捧着杯茶,从摆设上来看,那杯茶原本应是放在一张茶几上的,只不过那张茶几却被人一脚踢了出去。 “我觉得你至少该学会闭嘴。”那人冷笑道,一点没有把若耶的愤怒放在眼里。 玄羽认出那是谁,当即发出一声愉快的呼声:“主上!”随后窜过去停在了钟明烛肩头,“你怎么过来了,我还以为你要去个几个月。” 钟明烛挠了挠她的下巴,笑容中却浮现出一丝苦涩:“原本应该是这样的,不过被某个不长眼的坏了好事。” “你!”若耶简直要气炸了,“那你有什么冲我来,不要为难阿云啊!” 她在湖里躲了大半日才敢出来,泛天之水没冰层那么冷,但待久了也不好受,她离开时身上都结了冰棱,偷偷溜回山庄,刚想找阿云诉苦,一进来就发现钟明烛竟然在慕云对面喝茶,还故意把窗户都卸了任冷风灌进来,整个屋子都结了一层冰,慕云虽然有手炉,可还是冻得不住打冷战。 “她没教会你怎么说话就是她的责任。”钟明烛振振有词道,看起来比谁都理直气壮,“你连累我被离儿拔剑相向,她吹会儿冷风怎么了?” “你你你……”若耶眼里的怒火几乎要喷出来了,“长离会朝你挥剑难道不是你自作自受吗!” “别说了。”慕云试图拉住若耶,她知道这时候与钟明烛动怒是极为不明智的。 钟明烛出现时,眼底的冷酷和暴虐令她一瞬想起当初对方来找她合作时的情形。 那个人想要摧毁一切,只不过在克制—— 若耶这时候提旧事,只会是火上浇油。 连玄羽都察觉到了危险,很明智地飞到了慕云椅背上,躲在她身后小心往外张望着。 慕云知道自己目前不是钟明烛的对手,不管对方如何态度恶劣都不予以回应,可她没想到若耶会刚好在这个节骨眼回来,更没想到两人在此之前就有了冲突,还和长离有关。 若耶平时都很听她的话,可这时候气昏了就什么都不顾了,慕云虽然扯住了她的衣袖,却高估了自己的力气,若耶根本没有察觉到那点微小的阻力,几步冲到钟明烛面前,气不过似的夺走她手中的茶杯狠狠摔在地上,然后毫不留情面斥道: “天一宗为什么会沦落至此,难道不是你一手促成的吗?这时候假惺惺什么?阿云可从来没有对不起长离,对不起她的是你!” “若耶!”慕云见钟明烛蓦地沉下脸,心道不好,顾不上寒风凛冽,冲过去挡在若耶身前,一边努力将她往后推,一边全神贯注地观察钟明烛的神色,背后已然覆了一层冷汗。 杀意悄然蔓延,她甚至在那双浅眸中看到血光一闪而过,就在她觉得钟明烛下一瞬就要动手时,却见她低下头,手一拂抹去地上的碎片,随后露出自嘲的笑。 “若我说不是我做的呢。”她的声音很轻,更像是在叹息。 若耶想也不想就道:“我才不信。” “你闭嘴!”慕云狠狠瞪了她一眼,只觉额角青筋突突直跳,不禁认真思考起钟明烛的话来,有时候也许是该给这个不知死活的鲛人下个噤声咒的。 “噢……”若耶缩了缩脖子,过了一会儿才犹犹豫豫开口,“真的不是你吗?” 她一直觉得以陆离的作风,不管做出什么坏事都有可能,所以当初听闻天一宗的事后她根本没有起过疑心,后来得知慕云和钟明烛合作还和慕云决裂过一阵子。 再之后,她几次见钟明烛,都从来没有听她提起过这件事,那人对一切骂名都是一笑置之,所以今日看到长离她才会那么吃惊。 “不是,你信吗?”钟明烛似笑非笑道。 “唔……”若耶瞥见慕云警告的眼神,硬着头皮道,“你说不是那就不是……” “只不过还是不太信的。”钟明烛顺着她的话接到。 “你都知道啊。”若耶想也不想就应道,紧接着就被慕云打了一肘,意识到自己被套了话,连忙捂住嘴,用力摇了几下头,试图用行动澄清自己并不是这么想的。 而钟明烛已无心与她多言,她起身,走到窗畔,望向在狂风中翩舞的雪花,眼中浮现出低落和怅然: “我以为见到了她,就能有机会解释了。” ——可是并没有。 第121章 “那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听钟明烛讲完事情经过, 慕云如此问道, 她已退回椅子上, 说话时一只手紧紧握着若耶的手腕。 而玄羽生怕被钟明烛突如其来的怒火波及, 早就找机会溜走了。 屋里只剩她三人维系着这场漫长的对峙。 其实慕云尝试过让若耶也离开,无奈对方油盐不进说什么都不肯走, 她只能将若耶拽在身边, 提防这心思单纯的鲛人不小心再度口不择言。 “打算啊……”钟明烛似笑非笑瞥了若耶一眼,看得后者浑身发毛努力往慕云身上靠,“原本是有的, 不过拜某些人所赐,作废了。” “我不是故意的……”若耶小声嘀咕了一句, 听过原委, 她才明白自己那一声“钟明烛”导致了何等严重的后果,可想了片刻,她忍不住又道,“可我觉得隐瞒也不是什么好事啊,你看你之前就骗过她一次……” 说到一半她注意到钟明烛眼底一闪而过的寒意, 声音顿时低了下去, 最后变成小声的嗫嚅。 慕云手指稍松,顺着若耶手腕滑下,转而牢牢握住她的手, 似在安抚,而后道:“我也觉得,欺瞒并非良策。” “呵。”钟明烛冷笑了一声, 接着有些挫败地叹了一口气,“我又何尝不想据实以告。” 可若是说实话,连这几日的安逸都偷不来。 这几日,是三百多年来,她过得最为轻松的日子,虽然长离不记得她了,可她仍能自对方一举一动中感受到亲近和依赖。 长离的记忆被抹去了,可心还记得——交谈时她的话不多,可眉眼会不自觉变得柔和,偶尔那双沉静的黑眸中甚至会透露出笑意。 钟明烛忆起在短暂的几日相处,不禁勾起唇角,许久之后,她才轻轻开口:“你们说得也没错,虽然很好,但终归是偷来的。” 若耶看着那人平静的眼神,突然觉得心被揪了一下,她早已习惯了钟明烛的蛮横无理和喜怒无常,如今映入眼中的,却是她从未见过的模样。 钟明烛是冷酷无情的,掠夺、杀戮,只要能达到目的,她可以不择手段、无不用极。 可此时站在她不远处的少女分明透露出了几分脆弱。 “你……她……”她本就是容易心软的人,看到钟明烛这般模样,心底竟生出些许难过,差点忍不住想出口安慰。 只是那分脆弱只在钟明烛面上停留了短短一瞬,很快,她就变回若耶熟悉的模样,唇角是柔和的微笑,看起来无比亲切,而浅色的眸子里则透着冷淡,让人觉得哪怕是天地崩塌她都不会放在心上。 “我想先弄清楚离儿为何会失忆,有些事需要你安排一下。”她的声音中没有半分犹豫,倒像是经过了深思熟虑,“放心,不会让你们作恶。” 她将珍宝阁交给慕云,除了看中她的本事外,还存了其他心思。 知道慕云曾在扶风林养伤、从而可能与邪道有牵扯的只有寥寥数人,而那几人因为利益或者人情都不会将此事外传,除了长离。 若哪天传出慕云和邪道关系密切的消息,多半会是天一宗所为,就说明天一宗终于出山了。可那么多年来,钟明烛都没有寻到半点迹象,甚至不止一次寻思:会不会是因为长离曾经答应过慕云不会暴露她身份,就真的一直守口如瓶。 可那日长离分明说了只有在不牵扯天一宗的情况下她才会保守秘密。 人人都道她钟明烛谋害天一宗,见慕云接手珍宝阁,长离必定会将此事禀明师门。 而今想来,长离抹去了过去的记忆,自然连那事也不记得了。 钟明烛决定以苍梧剑为饵时还一直担心圈套迹象会不会太明显,导致天一宗不上钩,倒是多虑了。 细细交代完各项事宜,她就坐回原来那张椅子上,手一拂,屋中的门窗立即恢复如初,她手里也多了一杯和之前一模一样的茶杯,里面还冒着热气。 若耶有时候真的挺好奇钟明烛的储物戒里到底是什么样子的,为什么总能变出这些在一般修士眼里奇奇怪怪的东西。 不过她更在意的是,明明事情都交代完了,为什么那家伙还不走,反而开始悠闲地喝起茶来。 她扯了扯慕云,后者只无奈地摇了摇头,示意她稍安勿躁。于是她只能杵在那一言不发,耐着性子看着钟明烛以几乎能称得上附庸风雅的做派小口啜着茶水。 好不容易等一蛊茶喝完,她如释重负地吐了一口气,开始酝酿起诸如“慢走”之类的客套话,谁知钟明烛收了茶杯后,又抽出一卷书,支着下巴津津有味看起来。 这姿态,怎么看都不是短时间会要起身告退的模样。 若耶皱了皱眉,终于按捺不住问道:“喂,钟明烛,你还有什么事吗?” 钟明烛头也不抬,慢条斯理翻过一页纸才道:“没有了。” “那……”若耶想了想又道,“你是不是在等什么人?” “没有。” 依然是漫不经心的口气,听了叫人莫名火大。 困惑在若耶眼底聚集,她四下张望了一番,怎么都找不到还有什么理由,最后以一种生怕说错话的古怪腔调道:“那你……是不是可以走了?” 钟明烛终于自书中抬起头,脸上也露出疑惑的神色:“走?我为什么要走?” “可这是阿云的房间。”若耶又皱了皱眉,不顾慕云的阻拦如此道。 “这样啊……”钟明烛举起书遮住脸,只露出一双含笑的眸子,声音自书后飘出,听起来有些不怀好意,“我觉得这屋子挺舒服的,所以打算和你们做个伴。” “你!”若耶终于反应过来钟明烛之前的种种都是故意的,火气腾地窜了上来,但她不想再次激怒钟明烛,于是克制道,“那你早些说,我们把这屋子让给你就好了。” “不不不。”钟明烛却摆了摆手,还冲她眨了眨眼,“我喜欢的不是这屋子,而是喜欢和你们待在一起,你们若要搬去别处,我自然就要喜欢那别处了。” “你说什么?”若耶的嗓音一下子高了很多,她几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怎么、怎么……” “哦,不用担心。”钟明烛笑得更欢,随后手一点,原本立在门畔的屏风立即挪了几丈,移到了床前将那张软塌遮得严严实实,“我不会偷看的。” 若耶目瞪口呆看着那张笑得如春风般和煦的脸,连话都不知道怎么说了:“你、你你……” 连慕云看起来也颇有几分呆若木鸡的感觉,她不可置信看了看钟明烛,随后和若耶的视线对上,紧接着就涨红了脸。 她当然明白钟明烛所说的“打扰”是指什么。 钟明烛似乎还嫌不够,摇了摇头露出为难的表情,叹道:“不过如果你们想邀请我一起的话,我只能先说声抱歉了,如果在以前,我还能给你们一些指导。” “谁要邀请你啊!”若耶尖叫道,连声音都变调了,“指导你个头你还要不要脸!” 说着终于忍无可忍地一掌朝钟明烛的面门挥了上去,这时候慕云也顾不上阻止她了。 “哈哈哈。”钟明烛终于放肆地大笑起来,下一瞬,若耶只见火光一闪,她那掌挥了个空,原本懒洋洋斜靠在椅子上的身影霎时就消失了。 “最好不要再出问题,不然我说到做到。”只留下这句话在屋中回荡。 “你别跑!”若耶想也不想就打算追出去,却被慕云眼疾手快拦住。 她的面上热意未退,不敢去看若耶的眼睛,只能低着头劝道:“算了,你追出去只会着了她的道。” “她有病!”若耶余怒未消,瞪着门外恶狠狠道,大有将钟明烛生吞活剐的气势。 慕云轻轻叹了一口气,若耶素来好脾气,钟明烛却能屡屡气得她暴跳如雷,她有时候当真是佩服钟明烛的本事。 戳人痛处真是一戳一个准。 她和若耶已有半年未见,情人久别重逢,自是少不了温存,可如今被钟明烛这般一闹,哪里还有心情。 单单是最后那句警告就足以叫人头皮发麻。 因为那是钟明烛,慕云知道她做得出来。 如果可以,真不想和那样的人扯上关系啊…… “阿云……”若耶终于冷静下来,忽然就露出委屈之色来,“对不起……我又给你惹麻烦了。” 慕云眼中有无奈一闪而过,末了却只摇了摇头。 她总觉得若耶行事太过草率,总是行动比脑子快一步,容易被人牵着鼻子走,尤其是遇上钟明烛那样心机深沉的人,说不定哪天就会落入陷阱。她并非没有过埋怨,可是一对上那双眼睛,那些酝酿许久的说教就会在眨眼间烟消云散。 那双干净的眸子不需要承受世间的污秽。 “过来。”她轻声道。 若耶闻言立即往前了几步,站到了慕云身前,下一刻,纤瘦的身躯靠了过来,散发着不久前染上的寒气,就像是一团冰。 心头顿时泛起轻微的疼,她扯过椅子上的毯子,裹住慕云,然后张手将对方揽入怀中。 慕云比她矮不少,重伤后身子更是单薄得仿佛风一吹就会倒下。 有时候,她甚至连拥抱都不敢太用力。 过了许久,怀中的身子渐渐暖和起来,这时,她听到了梦呓般温柔的嗓音:“不用道歉的。” 慕云环着若耶的腰,埋首于对方颈侧,感受着对方稳健的心跳,笑了起来:“现在这样就很好。” 而后,她又有些伤脑筋地叹了一口气:“不过,还是要先想办法摆平那个□□烦才是。” “能不能别说‘摆平’两个字。”若耶身子一僵,哀叹道,“我会做噩梦的。” “你不是胆子很大,还敢去和钟明烛拼命吗?”慕云抬起头,没好气瞪了她一眼,“这就做噩梦了?” 若耶心虚地移开眼神:“我看她欺负你,气不过嘛……”而后,她又感慨似的道:“不过我没想到她会对长离那么上心,刚刚她看起来好像真的有点难过的样子。” “嗯。”慕云也看到了。 那个张扬跋扈、不可一世的魔头,有一瞬显露出了脆弱。 在谈话最初,慕云也觉得,长离之于钟明烛只是一缕得不到的执念。 可事实上,“情”之一字,从来不为立场所左右。 钟明烛在天一宗休憩的院子外停留了一会儿,就动身离开了,她不方便在南明山庄久留,反正她不惧寒冷,就算在朔原的冰窟中都能安然处之。 玄羽一直在她边上候着,见她跨出山庄大门也跟了上去,夜间的朔原比白日冷了不知多少,小山雀在她衣襟后缩成一团毛球,却怎么都不愿离开:“我不管,那个讨厌鬼回来了,我才不要和她待一起。” “就那么讨厌她吗?”钟明烛在她脑袋上点了几下,替她撑起御寒结界,“你的阿云姐姐可是喜欢她得很。” “讨厌死了!”玄羽用力点了点头,“亏得她还长那么漂亮,真是太浪费了。” “呵呵。”钟明烛笑了笑,递了一枚玄羽最喜欢的朱果过去,便不再说话。 她知道玄羽只是为了陪着她。 若耶心地善良,没人会真的厌恶她,玄羽只不过是因为曾经的过节热衷于和她斗嘴罢了,哪里会到宁可忍受寒风都不愿意相处的程度。 当年她一时兴起带回的两枚雀卵,如今已变成了古灵精怪却不失贴心的小跟班。 这个她原本不属于的世间,不知不觉中竟已生出那么多牵绊来。 仰头望向满天星斗,她眸中闪过某种感怀的情绪。 她原本以为这个世间会是乏味无比的,孰料竟是如此多彩,哪怕是倾尽染料,都无法尽数勾勒出全部色调。 哪怕游荡千年,依旧是看不尽,望不透,无法生出厌倦来。 ——这就是天帝宁可以身殒天道,也要守护这片山河的缘由吧。 “主上,你在想什么?”玄羽忽地出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她低头对上小山雀好奇的眼神,微微一笑:“我在想,之前天一宗大费周章在这冰原四处搜寻,是想找什么。” 天一宗落脚处,最里的屋子被结界封住,屋中三人正在密谈,分别是龙田鲤、风海楼和长离。 确切来说,是龙田鲤和风海楼正在询问长离前几日发生的事。 “什么!你遇到了钟明烛?”听到那个名字,两人顿时脸色大变。 “此事果真是她设下的圈套么!”风海楼神色严峻。 龙田鲤则一把拉过长离,忧心忡忡再一次替她查看其身体情况来,“那魔头手段残暴,她有没有伤到你?” 虽然是在提问,可龙田鲤的口气听起来像是已经笃定钟明烛会伤害长离。 “她……”长离忆起钟明烛震怒之下的举动,眉头微微皱起。 钟明烛的确对她动了手,可并不是龙田鲤以为的那样。 犹豫了片刻,她还是摇了摇头:“她没有伤我。”停顿了一下后她又道:“她还替我解了围,那头异兽我暂时还斗不过。” “她一定另有图谋。”风海楼冷笑道,“说不定那头异兽本就是她安排的。” 长离心道:可我是在雪暴中偏离了方向才会遇到她,那时候她已经在和那头异兽对峙了。可转念一想,以钟明烛在对付天一宗中展现出的城府来看,预先安排好后以妖气诱她过去也是理所当然。 接着,她忽地意识到自己不自觉中率先想到的竟是替钟明烛辩解,心头顿时浮现出奇怪的感觉。 ——我好像……不希望她如小师叔所说的那样…… 她捏紧手指,心头再度被焦灼之感笼罩,不多时竟觉得有些透不过气来。 “离儿!你怎么了?”察觉到她的不对劲,龙田鲤连忙出声,“是不是不舒服?” “我……”她垂下眼,抑下不住涌上的酸涩之感,摇了摇头轻声道,“我没事。” 龙田鲤听出她声音中的压抑,眼底不禁闪过一丝心疼。 有些事,风海楼不知道,门中其他后辈弟子也不知道,她却是知道的。 长离对钟明烛生了情、动了心。 龙田鲤心里对长离一直存着一分悔。 那个孩子只不过享受了半日温情,就被他们斩断了与红尘的牵系。 她有天赋,那是上天赐予她的礼物,她能够到达他们都无法企及的高度,必将带领这个门派走向前所未有的荣耀。 这是为了门派,也是为了她——那么多年来,他们一直如此说服自己,就这样看着那个孩子炼非人之道,变得无情无欲,游离于尘世之外。 若是永远如此就好了,至少她什么都不知道,也就不会痛苦。可修道之事终是殊途同归,长离也必将投身凡尘经受历练。 当长离自黑水岭妖窟归来后,龙田鲤就隐隐察觉到:钟明烛是特殊的。 长离对谁都不闻不问,却会为了她与自己辩解。 这本应是好事,只是她没有料到,事实会如此惨痛。 若钟明烛只是寻常弟子就好了,可她偏偏就是怀着别的目的而来。 她同样没有想到,一直以来都疏离冷淡的长离,在情上会如此决绝。 情劫,几乎是每个人都会经受的,只是有些可解,有些不可解。 她犹记得冰封之下,长离跪在吴回座前,脸色苍白得寻不到一丝血色,脊背却依旧挺直,坦言她与钟明烛定了情,说她会承担责任,愿接受任何责罚。 分明是付错了心,却没有半句怨言,也没有任何推诿,撞得头破血流都不知回头。 “离儿……当年她就很擅长哄骗人心,你涉世不深,不知此人险恶,万万不可信了她的花言巧语。”龙田鲤语重心长嘱咐道。 她本以为长离既已忘了当年之事,便不再会为情所困,谁知她一见到钟明烛,仍还会方寸大乱。 风海楼突然插口道:“小师叔,她有没有向你打听什么?” 长离忖道:“她问我是不是打算去夺剑。” “那你有没有和她提到大师兄的下落?”龙田鲤问道。 “没有。”长离摇了摇头,“不过她告诉我不少妖兽之事,还说了那头异兽的来历。” “哼,她说的一个字都不能行,我倒是觉得这些统统都是她的阴谋。”风海楼愤愤不平道。 长离下意识想反驳,思考片刻,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 龙田鲤示意风海楼冷静些,而后若有所思道:“不管是不是她的阴谋,事到如今我们也难以回头,不过夺剑之事可能要另行商议了。” 她话音未落,就听到长离清冷的嗓音响起。 不知为何,这声音莫名让她想到多年前对方坦白与钟明烛关系时的情形。 平静之下隐隐透着不容动摇的固执。 “我会拿到那把剑。” 钟明烛夺走了苍梧剑,那她就要负责将剑夺回来。 是责任,是赎罪。 长离低头望着自己的手,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能力夺得那把剑,可心底却有个声音无比清晰: ——这是她的过错,是我们的过错。 可同时又有一道嗓音盖过了心中的声音:会好起来的,我保证。 那是钟明烛的声音,分明是十恶不赦的罪人,说的话却令她忍不住想去相信。 她不明白,可她想要明白。 于是她抬起头,问出自与钟明烛见面后就盘踞心头的疑惑: “小师叔,我是受了什么伤……为什么会失去那段记忆?” 第122章 听到长离问起失忆的缘由, 风海楼不禁一怔。 自出关以来, 长离从来没有打听过以前, 她看起来真的是一点都不在意, 在听闻门派变故后,也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记忆中数百年的空白, 被奸人欺瞒险些身死, 门派元气大伤再无往日昌盛,这些事对寻常人来说无一不是至关重要的转折,对长离来说却仿佛不值一提。 与脚下的尘埃无异。 对此, 风海楼并没有感到奇怪,他心中的长离就是这个样子的。 所有的外物于她而言只是过眼烟云, 甚至可能连过眼都没有。 她就像是一个冰冷的人偶, 冷漠无情,不关心外界,亦不关心自己,刻板地遵从着门规与师命,都不知这能不能算得上是“活着”。 可此刻, 他却在她面上看到了什么情绪一闪而过。 在风海楼的印象里, 长离只有在别人和她说话时才会开口,大多也都言简意赅,这次是他第一次看到长离主动询问什么, 隐约中,他甚至在长离那句话中感受到了迫切。 小师叔似乎很想知道——他如此心想。 这时,不等龙田鲤回答, 长离又道:“我的伤,可以治好吗?” 风海楼不禁看向那双黑眸,他记忆中素来似冰封湖面那样平静的眼睛中,当真闪动着情绪。 是固执,又似是悲戚。 他从来没想过,会在长离眼中看到犹如常人的情绪,心中震惊之意愈甚,暗想:小师叔看起来就像变了个人。 忽然,他想起当年与长离一起下山前,云逸的叮嘱:“小师妹虽然看起来有些不近人情,但并非本性如此,况且她修为虽高却无涉世经验,你可得好好照顾她。” 那时候,他其实有些哭笑不得,长离修为高过他一大截,云逸却反过来要他照顾长离。 而今回想起来,他却隐隐明白了什么。 此刻追问着旧事的长离,看起来再也不像以前那个坚不可摧的人偶,反而显露出一丝脆弱和无措。 而后,他又想到长离之前遇到了钟明烛,心道莫非是因为这个长离才一反常态,想要知晓自己失忆的原委。 “小师叔,那魔头和你说了什么吗?”一提到钟明烛,他嗓音中就多了几分恨意,“她是不是又编了什么故事?” “没有。”长离摇了摇头,“是我想知道。” 龙田鲤原本一直沉默不言,闻言又叹了一口气,缓缓道:“离儿,当日钟明烛大开杀戒,你被她伤及灵海,才会遗失那段记忆。”她起初语气中尚有几分迟疑,而后则愈发坚定,“不过忘了对你来说不失为一件好事,可以不受心魔所扰,就算想起来,也只是徒增烦恼罢了。” 长离不语,以前,听过龙田鲤的教诲,她至少会答一个“好”。 龙田鲤见状便道:“你也累了,先回房好好休息吧,切莫胡思乱想。夺剑之事,我们稍后再行商议。” 说罢她就起身离开了,风海楼犹豫了一下,对长离道:“小师叔,太师叔说得在理,当务之急是先养好精神,我先告退了。”说完他就跟了出去。 长离抬起头,看着顷刻就空空落落的屋子,良久,忽地叹道:“可我想知道。” 只是人走楼空,这几个字,无人听得。 “太师叔。”风海楼追上龙田鲤,他注意到龙田鲤看起来脸色不太好,便硬着头皮道,“弟子有一事不解。” “何事?”龙田鲤虽是女童模样,可毕竟是天一宗地位最高的三位大长老之一,言语中总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场。 风海楼稍犹豫,便壮着胆子道:“关于小师叔的伤……她……” 他继承宗主之位后,门中大小事务皆由他定夺,时间久了,他就察觉到一些以前没有注意到的事,比如说弟子卷宗中独独没有长离的,他没有办法查到长离的修炼之法,同样无从知晓那些年她在天台峰过着怎样的生活。 长离的修炼似乎单独由三位大长老负责,这和其他弟子都不一样。此前他事务繁忙,便没有过多追究,今日见到长离的异状,不由得在意起来。 “当时小师叔是因为受了重伤才——” “此事无需多虑。”龙田鲤打断了他,“目前你应该把精力放在寻找你太师伯的下落以及对付钟明烛一事上,至于离儿,我们自有安排。” 风海楼自云逸那听说过,龙田鲤虽然在三位大长老中最为年幼,看起来没什么威慑力,可做派强硬远甚木丹心,此时他才惊觉云逸所言当真半点不假。 龙田鲤并未摆出严厉的姿态,可每一字都蕴含着不容辩驳的强势,他不敢继续追问,只得低头恭恭敬敬应道:“是。” 下一瞬,他只觉一阵风拂过,抬头一看,龙田鲤已失去踪影。他苦笑着摇了摇头,随后忖道:小师叔天赋异禀远非常人能及,说是古往今来第一人也不为过,三位大长老将其与其他弟子区别开必然有其道理,当年师父亦无质疑,我又何必多事。 而龙田鲤所提的另两件事,才是眼下最为重要的。 下山前,风海楼与吴回相约在天虞峡谷入口附近汇合,可当天一宗弟子抵达那处后,却不见吴回踪影,只发现一些指引方向的法印,那法印是吴回所留,龙田鲤率领一小队弟子依照法印方向寻去,最终到了朔原东南的裂谷附近,法印到那就终止了,可他们仍是没有找到吴回。 龙田鲤在那发现了几条剑痕,她认出其中两条是吴回的剑,自其中能感受到天一宗的灵力,还有一条则是他人所留,看起来功力竟与吴回不相上下。龙田鲤推测是吴回在等待时发觉异常,追踪至此后与人相斗,只是之后如何就不得而知了,她担心吴回遭人暗算,于是与风海楼商议后,就令弟子兵分几路在朔原搜寻吴回的下落。 谁知道非但没有找到吴回,倒是阴错阳差令长离遇上了钟明烛。 一想起来风海楼就有些后怕,长离虽有化神修为,可要与钟明烛为敌还是有些勉强,他心想:必定是那厮另有图谋,才会假意与小师叔结交而不是直接下手谋害。而后他又疑道:天一宗已落魄至斯,不知她还在觊觎什么。 风海楼思来想去都寻不到缘由,只能将之归咎于钟明烛的心狠手辣上,他念及天一宗此行的目的,面上不禁浮现出忧色。 钟明烛在附近出现,说明有关苍梧剑的消息极有可能就是她的阴谋,如此一来,珍宝阁脱不了干系,可他却听江临照说那珍宝阁的老板是值得信任之人。 江临照和慕云假扮的叶沉舟交好,如今真正的叶沉舟重掌身份,也乐得与这位出类拔萃的逐浪城城主保留友情,又因形势需要,交代过江临照一些有关珍宝阁的事。江临照信任叶沉舟,是以对方说慕云是可信之人,他便也不会起疑心。 “不管怎样,天一宗此次有备而来,也无需惧她。”思忖半晌,风海楼忽地如此自言自语道。 根据可靠情报,陆临、百里宁卿以及竹茂林全部在西南,钟明烛虽诡计多端,但天一宗若步步为营,她也难以寻到机会。 目前江临照已表示会全力协助天一宗,他、龙田鲤以及长离单打独斗都不是钟明烛的对手,可若是三人联手,结果就不一定了,况且随行的其他弟子也非等闲之辈。 “再不济,也能与她拼个玉石俱焚。” 天一宗弟子想要重振威名,又岂能在一开始就露了怯。 历来都是成功成仁,二者取其一,无论结果为何,都无愧亦无悔。 风海楼做好了钟明烛随时来犯的准备,可是之后整整一个月,他都没有发觉任何异常。 每日外出寻找吴回的弟子全都能安全归来,就算偶尔有人受伤,也是因为遇到妖兽的缘故。 山庄中更是和他们来时没有任何区别。天一宗的到来惊动了不少人,有人忌惮也有人欣慰,但那些都在风海楼意料之中,每日都有人登门拜访,那些都是曾经与天一宗交好的门派,风海楼都认识,交谈内容也没什么特别。 龙田鲤带风海楼几次前去求见珍宝阁阁主,想要求证那柄木剑的情况,对方却因为在处理妖兽之事,无暇分身。只是与她手下谈过后,龙田鲤觉得那木剑多半只是打着苍梧剑的名号博人眼球罢了。 目前珍宝阁正在扩张,十年一次的鉴宝大会为其积攒了不少人脉,为了吸引更多修士前来,苍梧剑无疑是最好的理由。龙田鲤对此嗤之以鼻,不过就算没有苍梧剑,鉴宝大会亦是天一宗重振威名的大好机会,加上吴回目前仍然下落不明,天一宗无法抽身离去,她只能当吃了个哑巴亏。 庄内仍然蔓延着妖兽肆虐的空旷,可除此之外一切都风平浪静,钟明烛就像当年一样凭空消失了。 连当日的出现,都像是一团虚影,令人无法感知一丝真切。 好几次,连风海楼都起了疑心,怀疑长离那日见到的是不是真的是钟明烛,他也想再问问长离那几日的情形,可龙田鲤下了禁令,没她的允许,没有人能见到长离。 风海楼几次前去都被拒之门外,龙田鲤说钟明烛擅长化形,此举是为了防止长离再一次落入钟明烛手中,也是为了长离能够静心修炼。倒是江临照,每次来拜访都能顺利进入长离房间。 只是每次停留的时间都不长,约莫几盏茶的功夫就会离开。 风海楼总觉得怪异,可是又不好多说,直到有一天,丁灵云来找他,正巧江临照也来拜访,丁灵云看着他去了长离那,突然道:“太师叔是在撮合江城主和长离仙子吗?” “这……”风海楼语塞,他觉得这有些不妥,可看起来的确如丁灵云所说,龙田鲤似乎有意令长离和江临照交好。 “江城主是挺好的,可……”丁灵云皱了皱眉,“我总觉得眼下并不是什么好时机。” 天一宗的弟子各个都因吴回和钟明烛的事焦头烂额,哪里有闲情逸致谈什么琴瑟和鸣。 “太师叔如此,可能有她的考量吧。”风海楼思忖片刻,轻轻叹了一口气。 他隐隐觉得,龙田鲤会如此似乎是因为钟明烛的出现,可是却不明白其中的关联。 莫非当年之事,还有其他隐情? “小师叔和钟明烛……”他不自觉喃喃道。 “怎么?”丁灵云面上露出好奇之色。 风海楼想了片刻,末了还是摇了摇头:“没什么,是我多心了吧。” 又过了几日,风海楼收到了慕云的传帖。 原来是鉴宝大会时间已近,往年都是在泛天之水上架一座冰台作为场地,但是现今外界不时有妖兽作乱,珍宝阁担心到时候诸多法宝会引来更多妖兽,所以决定在泛天之水上设下结界,只是珍宝阁人手不足,须得山庄中的其他修士助其一臂之力。 帖中还婉言道结界设好会予以协助门派负责人或散修个人鉴宝大会通行令,之后持此令便可进入冰台。 言下之意就是不帮忙就不得参与大会。 风海楼收到后,与几位师叔商议片刻,就决定亲自率领部分门人前往。 天一宗为扬名而来,他作为宗主,若不亲临前去,多半要落人话柄。 龙田鲤等人则留守在别院,以防钟明烛趁虚而入。 出了山庄,往泛天之水方向直行便是冰台所在,覆水十余里,只有一条狭窄的通道连到岸上,鉴宝交易结束后,那处便是修士斗法之地。 阵法已经布置好,只需修士在各处注入灵力,就能撑起阻止灵力外泄的结界。 风海楼率领三十余门人抵达湖畔时,水上已聚集了不少人,他在珍宝阁工匠的指示下派门人分头去往各处灵力汇聚点,自己则在水上绕了一圈,查明冰台附近的情形后才去了最末那段。 每一处灵力汇聚点都悬浮着一块七寸见方的灵石作为标记,风海楼停在一块灵石前,忽然瞥见水下有一道暗影掠过,他顿时一惊,正欲开口质问,下一瞬却听到一阵空灵的乐声。 那是极为动听的琴声,他辨不出是什么曲子,可只听了几个音律就不禁沉醉其中。 风海楼只觉眼前的景象渐渐模糊起来,可他却不觉得奇怪,仿佛这是理所当然的,身心皆陷入难以言喻的舒适中,像是被羽毛包裹,没有任何压力和负担。 他眨了眨眼,眼前清晰了一些,可映入眼帘的却不再是水波,而是皑皑白雪。 这时,乐声消失了。 冰冷的风刮到脸上,夹杂着细小的冰晶,刻下轻微的刺痛。 “这是哪?”他猛地清醒过来,身子一晃,险些自剑上坠下。 再看四周,到处都是高耸的冰凌,层层交叠,将天空都遮住了大半,哪里还有泛天之水的影子,他竟在不知不觉中到了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 “是刚刚的琴声!”他惊呼道,而后飞快地抽出一枚灵符,试图向其他门人传信。 可那灵符还没脱手,不知从何飞来一块指头大小的碎冰,将灵符击得粉碎。 一只通体漆黑的山雀飞了过来,绕着他转了一圈后落地,变成一个身着黑衣的少女,指着他笑嘻嘻道:“我劝你最好不要乱动,小心那些冰凌都钉到你身上。” 她的声音像铃铛一样清脆好听,连带说出的威胁都有些不伦不类,说完后她就皱起眉,嘟囔道:“不对,那些冰棱那么粗,要怎么钉到人身上,光一根就能把人压死了。” 风海楼面上露出不解来,他本以为落入了什么人的圈套,可那黑衣少女一席话听起来却更像是恶作剧。 可下一刻,熟悉的嗓音落入他耳中,令他整个人都陷入彻骨的寒冷,仿佛连血液都冻住了。 “我说可以就可以,你说那么多废话做什么。” 青杉少女斜倚着一根冰棱,手中把玩着几粒碎冰,语调中带着特有的漫不经心。 她的笑,温和似春风。 可看在风海楼眼中,却犹如毒蛇吐信。 第123章 “钟、钟明烛……”缓缓念出这几个字, 风海楼瞪着那个令他数百年都心神难安的罪魁祸首, 只觉一股热流涌上脑海, 理智在怒火中湮灭, 眼前只余下一片血色。 当年,他赶回云浮山时, 云逸的尸骨早已化作尘屑, 只余下一枚染血的玉牒。 玉牒质地特殊,能够吸纳血气,是以沾染上的血迹不会和尸身一样消失。 掌心大小的玉牒大半都透着绯红, 风海楼甚至不敢去想云逸到底流了多少血。 风海楼来自凡界,十余岁时家乡爆发了瘟疫, 家人无一幸免。恰逢云逸下山云游, 途径那座小镇时怜民生疾苦,便召集门人前来施药救治流民,同时他发觉风海楼的资质,知他孑然一人,就将他带回了云浮山。 云逸只有他一个亲传弟子, 名为师徒, 实为父子。风海楼一心想要早日成长为可靠之人,为师父排忧解难,所以当年才会自请外出调查真龙之骨一事, 哪料这一别就是生死相隔。 “我一直在等这一天……”他的嗓音不受控制地轻颤着,低沉喑哑仿佛来自深渊,手一张, 袖中,无数灵符飘出,层层叠叠将他围住,好似坚不可摧的铁桶,每一道灵符都散发着逼人的杀意。 “钟明烛,你修为深厚,我却不惧你!” 话音一落,只见灵符乍然散开,随后像涡流般旋转起来,卷起凛冽的风。 “这人是不是疯了……”玄羽皱起脸,足尖一点,变回山雀形态便想往灵符中闯。 下一瞬,她便觉得身子一轻,却是被钟明烛抓了回去。 “我看你才是疯了。”钟明烛弹了一下她的脑袋,“不想活的话不如让我炖了。” 而后,她将玄羽往肩上一放,身影一晃,便自风海楼视线中消失了。 风海楼没有想到她竟会逃,顿时又惊又怒:“我万万想不到你竟如此胆小如鼠!” 很快,自层层冰棱后轻飘飘传来一句:“风师兄,你莫不是忘了,当年在云浮山,我最擅长的是什么?” “你住口!”听到“风师兄”三个字,风海楼更是怒从中来,恨不能立刻手刃钟明烛,可一探对方已到了灵符触及不到的地方,他心中不禁阵阵发凉。 他和钟明烛实力悬殊,知道与其搏斗无异于以卵击石,是以耗费良久才想出了这个法子。 那些灵符看似繁多,实际上仅仅是布阵的引子,一旦钟明烛被灵符绊住,只消一瞬,风海楼就会将自身全部修化作破敌之矛予以致命一击。 修士自行散尽修为杀伤力何其巨大,到时就算杀不了钟明烛,也能使她负伤,并烙下刻印,迅速召唤附近的天一宗弟子前来。 当年还不知钟明烛身份时,风海楼就明白自己在阵术上的天赋远不如她,在他尚且在琢磨云逸布置幻阵的手法时,钟明烛已能取为己用,并演变出适合自己的风格。 为了扬长避短,他调用了大量灵符,比起布阵,他更擅长刻符。他以为钟明烛仗着修为定会毫不犹豫毁去那些灵符,谁知还是被钟明烛竟轻易窥破其中玄机,所有布局都落了空。 此时就算施咒,也不过白白搭上自己一条命罢了。 他望着空空荡荡的四周,心中猛地浮现出悲凉之感。 “终究还是一事无成么……” 灵符好似感受到他心中的悲愤,嗡嗡震动起来。 望着青年面上的凄惶,钟明烛有些伤脑筋地摇了摇头,道:“其实并非你手段拙劣。”若是往常,她定是要大肆嘲弄一番才肯罢休,可是今天,她决定要率先拿出诚意来,“我之所以能躲开,只是因为我不想伤你,也无心与你为敌。” 风海楼闻言先是一怔,他以为会等来钟明烛的讽刺谩骂,结果对方却说不想与他为敌,叫他大为意外,下一瞬,他就冷笑起来:“你以为我会信吗?” 说着他一抬手,将漫天灵符拢回袖中,暗道:既被她看破,只能随机应变了。随后他又想到:以钟明烛的实力,想要对付他根本无需如此大费周章,况且天一宗有几位大长老坐镇,他这个宗主就算毙命于此,也不至于动摇根基,如此看来,对方必然另有目的。 于是他定了定神,朗声道:“在下法力低微,只是区区无名小辈,不知阁下引我来此处是何用意?” “用意嘛自然是有的,不过在此之前,我觉得我们不如先约好各自都不许动手,你看如何?”钟明烛看到风海楼犹豫,又道,“引你到此处虽是不得已为之,但终究是冒犯了,我还是该说声抱歉。” 这情形和风海楼设想的一点都不同,他心头闪过迟疑,可下一瞬就忆起天一宗的惨状,眼神再度冷下来,斥道:“少来这套,落在你手中是我修为不足,要杀要剐随你的便,至于其他的,想也别想。天一宗就算没有我,也会有其他人报当日之仇。现在,南明山庄的其他弟子多半已在搜寻我的下落,你插翅也难逃。” 钟明烛挑了挑眉,暗暗嘀咕了一句“榆木脑子”,她又岂会想不到这些,泛天之水的修士已被若耶的天门曲冲散,风海楼只是其中之一罢了。有若耶暗中保护,那些人不至于出意外,只是山庄中的人得到消息后一时半会也寻不到这里。 不过这些她都懒得多费口舌,只耐着性子道:“算了算了,话说在前头,我说过不会伤你就不会伤你,至于你,想偷袭想暗算随你了,这点伤我好歹受得起。” 说完,她嘱咐了玄羽几句打发她去找慕云,随后就推开挡在身前的层层冰棱,几步就走到了风海楼面前,还摊开手,表示自己没有敌意。 风海楼本意想趁她不备伺机行事,可听到“偷袭”“暗算”几个字,脸上登时青一阵紫一阵,险些气得一口气缓不过来,明明是钟明烛不义在先,可却说得好像风海楼才是背信弃义之辈似的。 见钟明烛已离自己不远,他不觉握紧手,眼中又闪过阵阵杀意,暗数着对方和自己的距离,按捺不住想立刻挥出灵符,突然,他注意到那黑衣少女化成的山雀不见了,心一动,暗道:不好,那山雀离开,其中必有蹊跷,我若冲动行事,说不定中了这人奸计。 念及此,他只得用力扣住指节,止住出招的冲动,同时分神打探起四周,试图寻出那山雀的藏身之所。 他自认举止克制,可钟明烛却瞧得一清二楚,心里偷笑道:“果然好糊弄。” 风海楼虽然年轻,但是行事素来谨慎,初见时一言不合就出招只不过是被恨意冲昏了头,待冲动一过,他便会冷静下来审视大局,发觉玄羽无端消失,自是免不了多想。 偷笑过后钟明烛又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如果可以,她是绝对不会想浪费时间在这里的,更不要说给风海楼赔礼道歉了。 只是她明白若想要尽快弄清当年的事,最好先找一个天一宗弟子来问问,才会按捺住性子,不管风海楼说什么做什么都不动怒。 如今风海楼看起来比之前冷静了许多,她便也不想浪费时间,开门见山就道:“我见你,是有两件事。” “什么事?”风海楼冷声道,同时在心里思忖可能的答案以及应变之策。 “其一。”钟明烛探出食指晃了晃,“云逸以及布阵的玉珑峰弟子不是我杀的,苍梧剑不是我夺走的,护山大阵也不是我破坏的,其二——” 她未来得及说下去,就被风海楼厉声打断:“住口!你莫不是以为我是无知稚子,会信了你这样拙劣的笑话?” 他怒视着钟明烛,几乎要咬碎牙关,若不是实力天差地别,他定会不管不顾拼个你死我活。 “你亲眼看到我杀云逸了?”钟明烛不动声色反问道。 “当时我不在云浮山,又怎回见到。” “那当时在云浮山的人,有谁亲眼见到了吗?” “太师伯和小师叔都被你重创,昏迷不醒,你还有脸问!”风海楼指着她,字字铿锵,控诉着对方的残忍。 “那就是没有人看到了。” 相比风海楼的激动,钟明烛一直维持着一种冷静又不至于咄咄逼人的口气,“没有人亲眼看到,你们却一口断定是我所为,要我说,会不会有些蛮不讲理?” “除了你还会有谁!”风海楼气结,“你先出手伤人,又破坏紫极阁盗出苍梧剑,最后为了试剑杀了我师父,除了你,还会有谁如此丧心病狂!” 他想起当日天一峰顶的惨状,质问间,眼中渐渐浮现出血丝,呼吸起伏不定,额角青筋尽显,脉络中灵力骤涨骤落,几欲迸发而出。 钟明烛眯了眯眼,察觉他心绪混乱,快要再度失去理智,连忙朝他眉间打出一点灵气。 猝不及防下,风海楼下意识觉得她这是突下杀手,可很快就觉得激动之下被大量灵力阻塞的脉络瞬时被打通了,灵海翻涌的浪潮也渐渐平缓下来。 “你最好冷静些。”钟明烛皱着眉头道,“我可不想过阵子又传出我谋害天一宗新任宗主的流言。”随后,她又道:“没错,当日我的确打伤了你师父他们和吴回。” “那你还狡辩!”风海楼大声斥道,可约莫是因为受了钟明烛帮助的关系,不知不觉中他的口气已不如之前那般气势汹汹。 钟明烛眉宇间有不耐和狠意一闪而过,但是很快她就深吸一口气,压下烦躁,看着风海楼的眼睛耐心道:“我是打伤了他们,也破坏紫极阁取出了苍梧剑,只是我没有杀人,也没有夺剑,苍梧剑我留在了原处。”稍后,她的嗓音轻了些,“至于离儿,我没有伤她,我怎么会伤她。” 风海楼面上浮现出迷茫之色,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钟明烛口中的“离儿”是谁,片刻后才喃喃道:“你……是说小师叔?” 只有三位大长老才会如此称呼长离,从来没有别人这样唤过长离。 钟明烛却如此亲昵地唤着长离。 “你、小师叔……为什么……”风海楼头脑有些混乱,他不明白。 为什么钟明烛提及长离时看起来竟如此温柔——她难道不是处心积虑欺瞒长离,将她伤得遍体鳞伤都不罢休么?甚至多年后还再一次设下圈套试图利用长离。 他摇了摇头,挥去杂念,继续质问道:“你若是被冤枉的,那为何三百多年来都一言不发?现在来狡辩一句,就以为能洗脱干系了?” “因为我知道,就算我说了,也没有人会相信,你看,你不就不信么?原本我是无所谓的,我只需要有一人能听到我的解释就够了,可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还是沦落到要和你们辩解的境地。”钟明烛摸了摸鼻子自嘲一笑,随后又竖起一根指头,“闲话少说,其二,我想知道离儿为什么会失忆,我不要什么太师伯太师叔说,我只要你亲眼看到的。” 风海楼尚沉浸在疑惑中,听她这么问,忽地想起当日长离的神情。 那是在见了钟明烛之后—— 他一直隐隐觉得古怪,却说不上哪里不对劲。 “小师叔回来后就问起她失忆的缘由,果真和你有关……”他口气中透着不解,“你们……” “离儿问了这个?”他话音刚落,钟明烛面上就浮现出毫不掩饰的欣喜,嗓音一下轻快了许多,她来回走了几圈,步子飞快,仿佛不这样就压抑不住激动似的,“她心里果然还是有我的。” 风海楼只觉脑子里嗡的一声巨响。 他想到了龙田鲤复杂的神色,她不合时宜的安排,以及当年长离为何会自请前去守灵。 那些隐藏在雾中的线索一瞬清晰起来,他震惊地睁大眼,颤声道:“你们……你们!” “我们?”钟明烛停下步子,“我们什么?” “你和小师叔,是什么关系……” 他心里仍不愿去相信,只盼着钟明烛给出别的答案。 “同样,你就算不信也无所谓。”钟明烛微微一笑:“离儿与我两情相悦,我们早已定了情。” “什、什么时候……”话一出口,风海楼便想起最后一次想见钟明烛的情形,心里顿时有了答案。 “就在小镜湖遇到你们前一天。” 风海楼还记得丁灵云问他,小师叔看起来是不是有些奇怪,也记得因为钟明烛随口一句话,长离就一反常态要他们小声一些。 这些都是显而易见的迹象,只是当时他忙于赶路,没有来得及多想。 下一瞬,他忽然想到了墨沉香,顿时,新的怒火涌上心头。 是怒,更是难以言喻的耻。 ——这魔头,是害死云逸的凶手,小师叔怎么可以和她扯上关系? “小师叔从未薄待你,你为何如此狠心要伤害她!”他怒道,“你诱骗了那么多人还不够,为何不放过我小师叔,那么多年还纠缠不清,一定要害死她才肯罢手吗!” 钟明烛的眼神冷了下来:“你说什么?” “小师叔涉世不深才会被你诱骗,你休想继续害她!”他全然不理会钟明烛身上骤然冒出的危险气息,继续道,“你是想叫小师叔忆起过去,继续为虎作伥吧!我就是死,也不会让你得逞!” “为虎作伥……”钟明烛低声念道,声音中夹杂着继续不可置信,“你竟敢说离儿为虎作伥?” 她往前一步,明明隔着十丈远,可她只一步就出现在风海楼面前,一把抓住他的前襟,另一只手上火色若隐若现,随时能挥下致命一击。 风海楼不屑一笑,便闭上眼,道:“你杀了我吧。” 而后,他便觉一股炽热擦身而过,却没有预想中的疼痛,片刻后,他睁开眼,钟明烛已退到了远处,沉着脸捏紧手,骨节隐隐发白,似在极力遏制。 而他身后,原本像森林一样屹立的冰棱已碎了一地。 “我、说过,不会伤你。”钟明烛警告般一字一顿道,她足下尚残留着火光,正是摧毁那片冰棱的烈焰,“你可以骂我斥我,但是不可以污蔑你小师叔,她从来都没有对不起天一宗。” 而后,她冷冷一笑,又道:“你们反而应该感谢离儿,若不是她,你以为你们能活到现在谈论什么报仇?我不会给你们报仇的机会,我会杀了你们所有人。” 这是见面以来,钟明烛第一次显露出杀意。 不久前身边才卷过赤焰,风海楼却不禁打了一个寒颤,他突然明白,当年为什么那么多人都会如此惧怕陆离。 那句话,她并没有刻意加强语气,可是每一个字都散发着叫人胆寒的气势,让人相信,她说的是真的。 “小师叔已经忘了你。”他强迫自己直视钟明烛,不愿屈服于恐惧,“你打听当年原委,安得是什么心?” “这与你无关。” “她是我小师叔,我怎会坐视不理?况且,你既然自诩倾心于我小师叔,自然应该知道,现在对她而言反倒是解脱。” “解脱?”钟明烛眯了眯眼,“可我听你说,她也在打听那件事。” “那是因为她不知道自己被你这样的人欺骗!”风海楼大声道,“太师叔都说了,这样对小师叔比较好,你就不要妄想什么了!” “这样对离儿好……”钟明烛垂下眼,嗓音中似乎透出淡淡的怅然。 风海楼以为她终于要识难而退了,只是很快,他就听到了笑声。 钟明烛在笑,那是短促而嘲讽的笑,她抬起眼,浅色的眸子里没有丝毫温度:“你说这样对离儿比较好?” 风海楼顿时感受到了危险,可他什么都做不了。 烈焰再起,大片冰棱相继倒下,钟明烛一指风海楼,在风海楼以为自己这次定是在劫难逃时,却见她往身侧重重一锤,将丈宽的坚冰击得粉碎,口中不住道:“你们……你们!” 而后,她终是克制不住怒气,袖子一振,顿时冰刺如雨下,眨眼间就钉满了风海楼所立之处,他的法衣也多处受损,只是身上却没有任何伤痕。 “你!别以为我看不出。”她一指着风海楼,他身前的冰刺就纷纷碎裂,飞散的冰片溅到他脸上身上,留下散不去的寒意,“你句句控诉我害了离儿,其实更多忌惮的却是名门正派的名声罢了!你觉得离儿和害了师门的邪道定情是耻辱,是污点,所以才会那么激动。” “你血口喷人!”风海楼不甘反驳道,心中却不由自主浮现出惭愧之意,正如钟明烛所说,他的确不能容忍门中有人和杀害师父的凶手有私情。 “你、你们天一宗!口口声声说为了离儿好。”钟明烛看起来当真是怒极,瞪眼横眉,字句中几乎要蹦出火来,“可到底有几人真的怜她,爱她?” “我们……” “她是你小师叔,你认识她比我早,你知道她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吗?” “我……”风海楼发现自己竟无言以对,他甚至没有想过长离会有喜好之说。 “你知道她早年在天台峰过着什么日子吗?知道她其实根本不像你们所说的那样冷漠,反而心思单纯不含一丝龌龊污垢吗?当年她对我有求必应,并不是因为我是她的徒弟,不管是谁,她都会如此对待,只要不与门规相悖,她都不会拒绝。”钟明烛一步步走近,到最后,风海楼已能看清她眼中的火苗,“人人都羡慕她得名师抚养,年少就盛名在外,又有谁关心过她原本姓什么,是不是已经有了名字,家住何处,为何会被父母遗弃?” 风海楼几乎要流下冷汗来,钟明烛问的,都是他从来没有想过的。 他只知道长离天赋过人,是古今难遇的奇才,是天一宗的骄傲,为众人仰慕。刚入门时,他就听闻了长离的种种,直到对方一战成名后,他才得以亲眼见到那个被师门寄予厚望的白衣剑修,初见时觉得对方拒人千里之外,之后也没有想过要去了解更多。 “你见过她笑的样子吗?”钟明烛的声音低下去,激愤之色退去,显出几分恍惚来。 笑?风海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小师叔竟然会笑? 他印象里长离一直都是面无表情的,连眼神都没有,前阵子还是他第一次见到长离的情绪。 “她喜欢吃甜一些的,不开心时候会抿紧嘴不说话,看起来对什么都不在意,实际上比石头还顽固,念念不忘要去看桃源的十里花开……”钟明烛抬眼望向远方,似乎在追寻多年前的影子,“她笑起来就像是月下昙花绽放,好看得紧,她应该多笑笑才是。”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随后看向风海楼,目光一瞬冷下来:“她并不是不会笑,只是以前从来都不知道自己还能笑,这就是你们天一宗的‘为她好’。” 风海楼只觉脑子里乱糟糟的,习惯的信念被重重摇晃着,险要颠覆。他习惯了长离的强大,习惯了长离的冷漠,也习惯了她的游离世外——可他真的关心过长离吗? 他又一次想起当年云逸的叮嘱,那时他是不明白的。 是的,那时候他并不明白。他并不觉得那个威风凛凛、不近人情的小师叔需要照顾。 可他依旧不愿服软,冷声道:“你又有什么立场指责我们,打伤小师叔害她伤了灵海失去过去记忆的难道不是你自己么?” “我没有打伤她。”钟明烛反驳道,随即面上浮现出黯然之色,“我对她隐瞒了身份,伤了她的心,这些我不想寻借口开脱,但我千真万确没有对她出手。” 她忆起当时的情形,心中又是一阵刺痛:“当时她因情绪过激导致体内剑气失控,我替她疗了伤才离开。”她瞥见风海楼面上的抗拒之色,忽地露出嘲弄的笑,“看来你也什么都不知道呢,亏你还当了宗主,看来我还是高估你了。” “你想说什么!”风海楼脸色愈发阴沉。 “那我来告诉你。”钟明烛忆起当日的发现,眸色一暗,无形中又流露出几分杀气。“离儿的灵海根本没有受伤。” 那天替长离检查身体时她就发觉了。 长离身上一点伤都没有,无论是脉络还是灵海。 第124章 “你不要信口雌黄!”风海楼想也不想就断然道, “你说的我一个字都不信。” “哼, 信口雌黄的是你们才对。”钟明烛冷声道, “大概是天道也看不下去, 才会安排我在你们作梗前先一步遇到离儿,那几天我替她查看过脉络以及灵海, 她的灵海毫发无伤。可她却和我说是此前受伤所致, 我便觉其中定有蹊跷。” “小师叔让你……”风海楼闻言又是一惊。 要给人查看灵海,须得任凭对方灵力进入自己体内,这是非常危险的举动, 修为浅时尚且不算明显,但长离已有化神修为, 他人灵力流入脉络, 她有丝毫抗拒都会导致巨大的痛苦。换而言之,必须心中毫无芥蒂才可以。 “是啊。”钟明烛笑了笑,“她虽然不认得我了,可还是相信我。” “可是——” 钟明烛的耐心消磨得差不多,风海楼一开口她就打断道:“没有可是, 我告诉你, 离儿那段记忆,并非因灵海受损而遗失,而是被封印了。” 那封印极为隐蔽, 乃由七枚玄冰针结成,一旦移除天枢位那枚冰针,封印就会解开, 那日钟明烛察觉了封印所在,却想不透其原委。 若长离或者其他人想要斩断那段回忆,分明彻底抹去那段记忆来得更简单,而且一劳永逸。为何要设下如此复杂的封印。 ——仿佛是为了以后能够重新想起一样。 “当时她说是旧伤所致,而今你也这么说。”钟明烛眯了眯眼,“你就不觉得奇怪吗?” “只是你片面之词罢了。”风海楼大声道,他脑子里充斥着各种各样的事,每样都叫他心烦意乱。 钟明烛盯着他,握了握拳,她是当真杀人的心都有了。 当年但凡听说过她的人都会对她心存忌惮,顶多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愤慨几句,哪里有元婴修士敢对她大呼小喝——就算有,也在开口一瞬就灰飞烟灭了。 她耐着性子和风海楼交谈,换来的却是反反复复毫无意义的“不信”,叫她怎能不烦躁。 当年她得了长离保证,才会背负世人的骂名而无一句辩解,因为她知道,哪怕天下的人都不愿听她的辩解,长离也会好好听进去。 长离早年的不问尘世使得外界流言蜚语对她几乎没有影响,她虽懵懵懂懂的,却会自己听、自己看。钟明烛耗费了近三百年钻研八荒镜的玄机,为的就是能在长离面前证明自己的清白。长离鲜少涉足红尘,是以不会随波逐流,若向她提出在天一峰利用八荒镜重现当年之景,她一定不会拒绝。天一宗其他人要是反对,反而会成为长离眼中的无理之举。 谁知人算不如天算,如今长离对过去一无所知,钟明烛就是想解释也无从说起。 她深吸一口气,随后看向风海楼,看出他是打定了主意软硬不吃,心中一时犯了难,照这情势看,继续否认只会导致对方越来越抵触,她寻思着也许该换种方式。 可是从哪里下手呢……她忽然想到,长离失忆的原委,风海楼一样被瞒在鼓里,那么当年发生在长离身上的其他事,他会不会也一概不知,于是她试探性问道:“你可知当年离儿曾被困在一个名为六合塔的地方。” “什么六合塔?”风海楼眼中果真出现疑惑之色。 “果然,你连这也不知道。”钟明烛道,“当年逃出迷阵后,羽渊派人将离儿锁入六合塔中,万幸那事她尚且不知道我的身份,才被我钻空子毁了塔。后来,在小镜湖,你和丁灵云离开后不久,她手下二人再度追来,其中一个为剑修,是荒连剑宗的掌门姬千承,另一个则是个神神秘秘的黑袍人,我打探许久都没有查出他的身份。” 风海楼心里咯噔一声,他记得当年自己离开云浮山前,云逸正在追查那黑袍人的身份,钟明烛这番话,倒不似凭空捏造。 钟明烛又道:“你当年之所以会下山打听真龙之骨,是因为那时候许多门派倾巢而出搜寻真龙之骨,云逸怀疑与合虚之山论道一事有关的缘故吧?”不等风海楼回答,她便继续道:“而天一宗护山大阵的阵眼,正是真龙之骨。昆吾城只在邪道中有势力,调遣不了正道门派,你既然怀疑我,为何不顺便怀疑一下起意搜寻真龙骨的人呢?” 虽仍是不说话,可风海楼不由自主露出了疑惑之色,他从一开始就认定了钟明烛是作恶之人,从没有想过其他,今日听她提及过往,忽地就想起许多多年来一直被忽略之事。 当年正邪两道无数弟子奔走江湖,在天一宗落难后,寻找真龙之骨的那些人很快就销声匿迹,而且云逸自合虚之山回来后就说过担心羽渊仙子对天一宗不利。如今天一宗仅能固守云浮山,分布他各处的灵田灵矿早已被人瓜分殆尽,倒也应了云逸那时的担忧。 “风海楼。”这是钟明烛第一次喊出风海楼的名字,“你不相信我自然是可以,但身为一宗之主,以整个门派为重,需要考虑的远比你以为的要多。天一宗躲在冰下几百年,你那些个太师伯太师叔忌惮的难道是我吗?” “我……”风海楼终于动摇起来,那时候他尚未正式接任宗主,心里觉得这既然三位大长老做的决定,那自然是有道理的。可若仔细推敲,一个钟明烛,的确不至于令三大长老都心生畏惧。吴回不知护山大阵的奥秘才会被钟明烛暗算得手,待他伤势恢复,钟明烛就决计不是他的对手,何况还有木丹心和龙田鲤。 愈是深思,他就愈发觉得处处透着古怪,他又想起自己询问长离情况时龙田鲤强硬的态度,心中更是动摇得厉害。 钟明烛敏锐地察觉到他神情的变化,明白自己用天一宗的安危动之以理,终是稍有见效,又语重心长道:“我不清楚龙田鲤他们是同样被蒙在鼓里,还是不愿告诉你,但不管如何,总该有个过得去的缘由才是。”她一弹指,遍地冰刺顿时消失,“其他弟子浑浑噩噩也就算了,你身为宗主,岂能连大局是什么都不知道。” 说完后,她指了指一个方向,示意风海楼可以走了,如她最初所说的那样,没有伤他分毫。 风海楼看了她一眼,眼中闪过一抹挣扎,正欲踏剑离去,然念起今日听闻的种种,忽地下定决心,缓缓开口道:“当时小师叔受了重伤,一直在太师叔那养伤,我只见过她一次,在她前去替师父守灵前。” 他觉得自己其实什么都不应该说的,可他也不得不承认,听了钟明烛那一番话,他有了怀疑。 ——而更多的也许是愧疚。 那时候,他分明答应了师父,会好好照顾小师叔,面对钟明烛的质问,他却一个字都答不上来。 那时候他就已经动摇,只是固执地不愿抛下所谓的“立场”。 可他又如何不明白,在了解事实之前,立场往往是累赘。 “那时小师叔她……”他回想起当年看到的情形,语气中多了几分沉重,“握不了剑。” 那时他前去不语峰取药,途径山前的树林时,远远看到了长离和龙田鲤,长离正在缓缓拾起地上的一柄剑,风海楼以为长离终于养好伤打算练剑,却发现她虽然拾起了剑,但那柄剑却在不住轻晃。下一瞬,守在边上的龙田鲤弹出了一枚石子,那柄剑就被击落在地。 而那枚石子上没有附加任何灵力,就这样,长离的剑都被震得脱手坠地。之后,风海楼看着长离再一次去拾那把剑,然后再一次被龙田鲤击落。 约莫六七次后,他不忍心继续看下去,就匆匆离开了,他以为长离伤势重到再也无法握剑。再后来相见,便是长离自祠堂中走出时,长离非但修为突飞猛进,甚至持剑也再无障碍。 而今想起,他才察觉,当年他并未亲眼见证长离失忆之事,那天他们甚至没有说得上话。他只记得长离脸色苍白,那双漆黑的眸子看起来比以往更加黯淡无光。 “我所知道的只有这些,说给你听也没什么影响。”他想去看钟明烛会是什么表情,对方却避开了他的目光,很快,一枚做工考究的玉牌飞到了他手中。 “如果有事想要找我,用这个就可以。”钟明烛的声音中透出一股异样的冷淡,“当然,想丢掉的话也随便你。哪天你找到靠谱的证据表明我就是凶手,我任凭处置。” 说罢她就挥了挥手,像是很不耐烦似的。 风海楼看了一眼手中的玉牌,犹豫了片刻,便放入储物戒,然后头也不回离开了。 不知过了多久,钟明烛忽地像失了力气似的,倚着一根冰棱缓缓坐下,抬起手捂住了眼睛。 “离儿……”柔和的嗓音充满了哀恸,好似快要哭出来一样。 她一直都知道自己伤了长离的心,却不知道自己一厢情愿以为的程度,可能连长离真正感受的十分之一都比不过。 风海楼或许不明白,可她却是明白的,长离为何会握不了剑。 修剑即是修心,长离的剑与心境息息相关,当初历经世事有所感悟方有小镜湖那一招断水。 她初涉世事,甚至连险恶二字都不甚了解就徒然受重创,心中会是何等绝望和恐惧。 而她又忍受着那份煎熬过了多久呢? 孤身一人守着那祠堂,可曾觉得冷,可曾觉得累? 钟明烛放下手,看着没有一丝暖意的雪地,突然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依旧做错了。 “也许现在这样才是最好的……”她轻声道。 南明山庄外风雪没一刻停歇,而山庄内部,上方却是晴朗的天空,虽是以幻象构筑,看起来却和真的差不多。 望着窗外,长离又一次走了神。 她不记得这是第几次了,龙田鲤吩咐她好好练功,为不久之后的鉴宝大会做准备,可往往调息不到几刻钟,她的思绪就飘到了别处。 比如说看着那云起云落,她就不禁想到当年天台峰的天空,出关后她就下了山,没有来得及回原本的住处看一看。 钟明烛既然与她做了一百多年师徒,多半是在天台峰习艺,她不清楚对方是不是也住在重明阁,如果是的话,那里也许留下了什么也说不定。 她又想:那人看起来比我厉害许多,真的当过我的徒弟吗?她想来想去都想不出自己有什么可以教她。 龙田鲤说钟明烛为了苍梧剑三番五次冒犯天一宗,终于被她奸计得逞。 但一想起在冰原与她想见后的情形,长离就忍不住疑心道:她既已得到了苍梧剑,为何还要救我?可转念一想,钟明烛对她隐瞒了身份,便觉得对方多半和龙田鲤所说的一样,另有所图。 至于图什么,她就想不明白了。 就像这些天她胡思乱想的许多事一样,到最后总是不了了之。 她不知道自己因什么伤导致失忆,也不知道那一百多年的生活是何种情形,更不知道每每想起钟明烛时,总会有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 “长离仙子,又在想什么?” 温和的问候传入耳中,长离自窗外收回视线,目光落在不远处的男子面上,眼里闪过一丝迟疑,思忖片刻,便摇了摇头道:“没什么。” 她现在知道了这个人叫江临照,是小师叔口中天资几乎可与自己并驾齐驱的修士,据说自己曾经和对方打过交道,还一同出生入死过。 这几日,江临照诉说了当年在僬侥城的见闻,以及与她一起被困迷阵的事,可是任凭对方诉说得再细,她都没有半点印象。 甚至对于江临照本身,她仔细想了半天,都寻不到任何似曾相识的感觉。就和出关时,见到天一宗那一干弟子一样。 她只认识木丹心和龙田鲤,其他门人一个都不认识,而唯一稍有印象的云逸,听龙田鲤他们说在三百多年前死在了钟明烛手里。听到云逸的死讯,她心中有一瞬浮现出与现在相似的沉闷感,不过很快就消失了,她也没有过多留心。 人也好,物也好,都没什么区别,新任宗主叫风海楼,于她而言只不过是一个名字罢了,出关后她唯一有所疑惑的,是为何自己不再能用无刃之剑,得知自己受伤后,连那丝在意都荡然无存。 直到遇到了钟明烛。 ——她不一样,和其他所有人都不一样。 自离开云浮山到抵达朔原,历经月余,可长离至今记不全与她一起下山的同门都长什么模样。而钟明烛,不过共处了短短几日,长离就记住了一切有关她的所见所闻。 无论是声音、容貌,还是笑时眼睛弯起的弧度、生气时眼底慑人的寒意,甚至衣服上只比底色略深、不过寥寥数笔的花纹,长离都记得一清二楚。 “因为你们曾经是师徒,感情自然比一般人要来得深。”龙田鲤是这样告诉她的。 可长离却心想,她和吴回也是师徒,就算去掉那三百多年,也还有三百多年,可她想起吴回时,就和龙田鲤、木丹心一样,总隔着一层薄薄的雾,不那么真切。 江临照看得出长离有心事,好几天了,长离总是在不知不觉中就望向窗外,似乎在寻找什么,甚至在他正在说话时也不例外。 他为长离表现出与以往不同的一面而欣喜,同时也不可避免地感到失落。 龙田鲤说他和长离资质相近,修为也差不了多少,一起讨论修炼之事可事半功倍,这正合他心意,是以隔三差五就来拜访,只是无论他说什么,长离似乎都提不起兴趣,连修炼都有些心不在焉。 他不止一次过问缘由,可每一次,长离都只神情淡漠道出“没什么”三个字。 大抵因为自己终究是外人吧,他苦笑着摇了摇头,道:“是在下多心了,不过长离仙子以后若有不解之事,在下愿意为仙子分忧。”而后便起身拱手道:“那今日在下就先告退了。” 可未待他离开,长离突然开口道:“等一下。” “仙子有何事?”江临照心中顿时燃起雀跃之感,嗓音都拔高了些许。 长离没有看他,似乎正在思考,稍待片刻才轻轻道:“我有事想问你……”她似乎是很努力才将这句话说出口。 “请说。” “当年,被困在昆仑台的,除了程寻师兄、你、我以及那个出手相救的前辈外,还有没有别人?” 第125章 江临照的笑僵了一下。 他自龙田鲤那知道了长离失忆的事, 要说不惋惜是不可能的, 毕竟那是他与长离的为数不多的相处时光, 可一想到当年长离可能受到的伤害, 便又觉得这样其实也不错。 忘记了,就无需日夜遭受折磨了。 在龙田鲤的暗示下, 他在讲述往事时, 都刻意略去了钟明烛的存在。长离的反应看起来很淡漠,他原以为她对这些都不感兴趣,没想到她第一次提问, 就是追究那些被他省略的部分。 若是其他事,他倒是可以据实相告, 可钟明烛对于天一宗来说, 是外人不可多谈的存在,更何况,若是坦言,那就是在告诉长离自己之前都在说谎,这似乎不是明智之举, 他不禁犯了难。 见长离正看着自己等待回答, 他只得轻咳了一声掩饰自己的惊讶,而后装作不以为意状道:“哦?不知仙子为何会问这个?” 为什么会问…… 长离收回目光,想了一会儿才缓缓道:“钟明烛, 我一见到她,就觉得很熟悉。”话未说完,她便有些疑惑地捂住心口, 一提到那个名字,胸腔中就似有什么在鼓噪,可她却寻不着任何缘由来解释,皱了皱眉,她努力忽略那股异样的心悸,继续道:“小师叔说那是因为以前我与她相处时间较久的缘故,而且据说当年我是和她一起回云浮山的,所以我想,下山那一年,她是不是也在。” 那天钟明烛隐瞒身份时告诉她两人在她下山时结伴同行过一阵子。而江临照告诉她的事涵盖了自五泉山到僬侥,再辗转回云浮山的一路,理应有钟明烛的存在才是。 “原来如此。”江临照笑了笑,有些勉强,他自认编得还算妥善,逃出迷踪阵的功劳也全被他推到了程寻身上,谁知长离倒是能找出破绽。 他念及当年那与长离形影不离的少女,心中一瞬浮现出恍惚之感。 钟明烛给他的印象是天资聪颖却有些恃宠而骄,他也曾疑惑寡言冷淡的长离为何会有性子如此跳脱的徒弟,不过爱屋及乌,对于钟明烛的不讨喜之处,他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待她很是友善,还不止一次在程寻对她发难时说过好话。破解迷踪阵时他第一次感受到钟明烛在阵术上的天赋,还暗中赞许名师出高徒。哪里知道,当时在场其他三人加起来其实都不是她的对手,他那番赞许若说出来,只会贻笑大方。 同行那段日子,他便觉得长离似乎对钟明烛格外好,也只听得进她的话,他知道师徒感情好理所当然,却也忍不住羡慕,后来,在得知钟明烛身份时,他一度不敢相信。 他不知道如此血淋淋的真相对长离是怎样惨痛的打击,三百多年来一直在担心着,重逢后,发觉她看起来并无大碍,才姑且安下心,如今见长离主动提及旧事,他不禁开始疑惑: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会让长离都表现出在意。 长离见江临照虽然面色平静,可眼神闪烁似在沉思,倒与前阵子龙田鲤的反应有些相似,心道:他也和小师叔一样。便想也许自己的猜想是对的,不过如果对方不愿说,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只得闭口不言。 只不过犹豫了一会儿,江临照便发现长离竟又望起窗外来,不禁叹了一口气。长离心思已到了别处,这表明他可以离开了,他拱了拱手,正欲再道一声告辞,可心里忽地涌现出一丝不甘。 那么多年了,她的目光依旧没有落在他身上。 他看了一眼长离,忽地大声道:“为何宁可执着于过去之事,也不愿多看看眼前?” 长离缓缓收回视线,她不明白江临照为何会问这个,面上露出疑惑来,她逐字思忖这几个字,过了好一会儿,才轻轻道:“我正是在看眼前啊……” 也许知道了过去发生的事,她就能明白此时心底的感觉是什么。 “前阵子,我见到她了,她对我很好,说我们曾经是朋友,我都信以为真。后来我才知道她是天一宗的仇人,我需要杀了她为天一宗报仇。”她继而一边思考一边缓缓道,“可我心里却不想那么做,这很奇怪。” “因为她骗了你,你以为你们是朋友,才会不忍下手。”江临照声音中多了几分自己都未察觉的焦躁。 “不一样。”长离摇了摇头,“她,和其他人都不一样。”她再一次覆上心口,低喃道:“见到她之后,我才知道,自己原来和以前不一样了。” 江临照的脸一点点苍白起来。 “我会记得她的模样、她的声音,可是在以前,我好像……从来不曾去看过谁、谁长什么模样。”长离说得很慢,不时需要停顿一下,来搜寻恰当的字句,“她说和我约好了要去看桃花,我不知道桃花是什么,天台峰应该没有吧,可我会觉得有些熟悉。知道她骗了我,我很生气,想要追上她,想抓住她,却不想杀她……” 这次江临照第一次听到长离说那么多话,若是以前,他定要欣喜若狂,而今他却觉得有些讽刺。 长离口中的每一个字,都属于另外一个人。 过去是这样,现在亦是如此,若是其他人也就罢了,偏偏是伤害了她的钟明烛。江临照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挫败,甚至恼怒,但又无可奈何。 注意到他的脸色,长离又一次流露出疑惑之意,她只是在描述自己的感受,不知道那些话在其他人看来其实会有些不妥,她以为江临照如此是身体之故,便问道:“你不舒服吗?如果这样,还是早些回去休息比较好。” 江临照一愣,他对上长离认真的表情,明白对方不是在讽刺或者说笑,不禁摇头苦笑,压在心头的抑郁却也因此一下散了,他摆了摆手道:“在下身体无恙,多谢仙子关心,不过时日不早,也是时候回去了,改日再来拜访。” 这时,外面忽地传来一阵喧哗。 长离与江临照立即走出屋子,外面,龙田鲤正在与卢忘尘和肖月交代什么,见长离出来,朝她点了点头,示意她过去。 原来是外出布置鉴宝大会结界的修士遇到了意外,目前不知具体缘由,只知那里的人都稀里糊涂被引到了别的地方,连珍宝阁的炼器师都不例外。有一个修士清醒过来后,发现自己置身于距离南明山庄不远的一处高台上,原以为是仇家暗算,可等候许久什么都没发生,便满腹疑惑赶回来,庄中才知道发生了这等事。 前去的有两位化神修士,一个是来自岭南的散修朱鸿,另一个则是观砚,他们同样被引去了别处,停留一阵子后便回了南明山庄。 天一宗接到消息时,外出的修士已经陆陆续续回来了大半,没有任何人受伤,只是还有一些人下落不明,其中包括风海楼和天一宗其他七名弟子。 正当龙田鲤安排众人分几路外出寻人时,弟子来报说珍宝阁阁主前来拜访。因情势混乱,龙田鲤也顾不上排场礼数,直接邀请对方到院中商议。 不多时,长离便看到一个裹着厚厚长袄的女子出现在院中。 那女子便是接替了李琅轩位置的慕云,比长离略矮一些,面带病容,元婴修为,似是受过重伤,灵力有些虚浮,加上桃花眼下的一点泪痣,看起来格外弱不禁风。天一宗众人,包括龙田鲤,见了她后都不由得一愣。 他们早已听闻过慕云手段雷厉风行,和外貌不符,却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病怏怏的模样。 慕云应是察觉到他们心中所想,淡淡一笑,也不多赘言,开口便问起天一宗在外弟子的情况,得知还有人下落不明后便提出会加派人手尽快寻到他们。 看来她似乎将所有门派都走了一圈。原本因为珍宝阁对于木剑之事故弄玄虚,龙田鲤一直对慕云颇有微词,如今见消息才出,对方便亲自上门拜访商议安排,如此果断,倒是令她稍有改观。 “此事略显蹊跷,不知慕道友有何见解?” 慕云道:“归来的修士都毫发无损,看起来倒有些像恶作剧。”她顿了顿,长离注意到她正有意无意地打量自己,“不过连观砚前辈这等高手都被玩弄,对方实力可见一斑,做出这般有如儿戏的举动,委实叫人不解。” 龙田鲤点了点头:“我原以为是仇家设计,可归来的弟子都安然无恙,的确很奇怪。” “可若真当是恶作剧一笑置之,说不定正中对方下怀。”慕云正色道,“所以我更愿意将之当成是威慑。” “威慑?” “再几日就是鉴宝大会了。”慕云的目光落在了目不转睛盯着长离的江临照身上,继而道,“传言道那日极有可能有人作乱,我本以为那只是谣言,出了这事,倒是不得不慎重了,只是目前尚无头绪,若是贵宗有所发现,请务必告诉我。” 打算外出的弟子已整装待发,慕云便将带来的珍宝阁守卫交于龙田鲤。 长离心想宗主失踪是大事,自己应当做点什么才是,便对龙田鲤道:“不如我也一起去吧。” 龙田鲤却断然拒绝:“你留在这就好。”而后,她拜托江临照好好照看长离。 慕云已转身离去,听到她的话,脚步顿了顿,回头瞥了一眼长离和江临照,什么都没说就走了。 很快,龙田鲤也带领一干门人与珍宝阁守卫消失在门外。 偌大的院中顿时只余下零零落落几人,长离垂下眼,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就缓步折回屋子。 江临照看着她,眼中闪过一抹复杂的情绪,稍待片刻,他深吸一口气,似下定了决心,跟上长离道:“若长离仙子有时间,在下愿将所见所闻如实相告。” 话音刚落,他便看到长离抬起头,漆黑的眼眸中浮现出他从未见过的神采。 “阿云!你没事吧!他们有没有发觉什么!” 慕云一回去,若耶就把她扯到屋里,紧张兮兮问个不停,因为和长离打过照面,所以她无法陪慕云一起去见天一宗诸人,生怕那边察觉慕云和钟明烛的关系后做出什么危险的举动。 尤其是险些在长离手下吃亏后,现在她对天一宗格外敬畏。 长离如此厉害,那些前辈长老们都不会是省油的灯吧! 问就算了,还从脸到腰一路摸索下去,倒像是慕云已经受了伤却瞒着她一样,慕云一把按住她到处瞎摸的手,半是恼羞半是无奈道:“我没事,别乱扯。” “哦……”若耶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而后递去一枚玉牌,“你出去的时候,钟明烛那混蛋好像传话过来了,说打算去裂谷通往的地下查探一番,一时半会儿不会出现了。” 这玉牌是钟明烛留下方便和慕云传信的,如果距离不远,可以直接以灵力将想说的话封入玉牌中,不需多久,另一块玉牌就会收到那句话。 “什么?”慕云脸色一变,夺过玉牌将钟明烛那番话重听了一遍。 那嗓音维持着一贯的玩世不恭,但内容倒是和若耶所说的一样,说自己已经动身,只字不提几天后的鉴宝大会。 若是到了地下,这玉牌多半就会失效,意味着慕云无法联系上钟明烛。 “她怎么突然……”慕云不可置信地盯着玉牌,很快,面上露出几分焦躁。 “咦?那家伙滚蛋了难道不是好事吗?”若耶一头雾水道,她原本还以为这是惊喜呢,能摆脱钟明烛,她求之不得。 慕云瞥了她一眼,头疼地按住额头:“我是希望她尽早离开,只不过是处理完现在的事后。”她见若耶仍是不解,叹了一口气,继续解释道:“那把木剑,她特地做成了苍梧剑的样子,就是为了引出天一宗,可她现在走了,几天后被天一宗的人看到木剑的模样,我又该如何收场。” “那……”若耶意识到问题所在,“可不可以换一把剑?” “现在那柄木剑虽然远不及苍梧剑,却也是以最好的梧木耗费数无数灵石灵材炼成,为化神宝物,只剩几天了,另找一把化神木剑几乎不可能。” 她与龙田鲤交谈时放出风声,便是因为钟明烛说她那天打算大闹一场,到时候会一并处理木剑的问题。 从龙田鲤拒绝长离跟随的情况来看,她说不定已经猜到这与钟明烛有关。 这正是钟明烛想要的。 慕云知道她已有计划,布置结界的借口就是她想出来的,钟明烛料到风海楼新任宗主,在这等事上多半会亲自前去以树立威名。 至于鉴宝大会上,钟明烛会做什么,慕云尚且不知情,不过她觉得以钟明烛的手段,多半不会有什么问题——硬碰硬也许不占上风,可若论诡计多端,天一宗那些正道弟子加起来恐怕也不是她的对手。 布局已经开始了,关键之人却一走了之。又因为妖兽事出突然,慕云来不及准备其他对策,原以为按钟明烛对长离的执念,只可能提早动手,是以无后顾之忧,哪里会想到竟在这个节骨眼出状况。 而今之计只能找个借口替换奖励,比如木剑损毁或者被盗,但这样无疑会使珍宝阁信誉受影响,损失不可估量。 慕云好不容易才站稳脚,正打算拉拢丁灵风控制云中城的分家,不想在这时候心血付诸东流。 若耶一下慌了神,“天一宗可不好对付……那要怎么办啊?” 慕云沉忽地想起在天一宗院中所见,顿时有了主意,按住玉牌,默念口诀,只见玉牌上白光一闪,她的话已被传了出去。 “你说了什么?”若耶好奇道。 “我把今天看到的,和长离有关的事告诉了她。”慕云看起来有些忧心忡忡的,“可能多了一些臆测和添油加醋。” 不过无论是有效果或者适得其反,钟明烛都会回来的。 慕云不觉得那个狂妄自负的家伙能忍得了。 “如果是我,我也忍不了……”她自言自语道。 钟明烛其实仍在犹豫,所以她走得很慢,走了好一阵子,还没离开冰棱区域。 长离在剑道上迷失,甚至一度连握稳剑都做不到,归根究底都是她的错。 是她的谎言伤了长离的心。 云逸死不死,天一宗有没有遭受暗算,都不会改变她曾经的欺骗。甚至,云逸的死,天一宗的败落,她虽然不是直接凶手,却也间接推动了那些事的发生。 真凶应是趁云逸等人昏迷时下手杀了他们,恰恰是钟明烛导致他们会陷入无法反抗的境地。而云浮山下的玄武骨,如果不是因为她需要去见李琅轩,又怎会带长离去小镜湖,从而使得小镜湖下的秘密重现于世,被人寻到重创天一宗的机会。 她没有亲手去做,却逃不了干系。若没有对长离动心,她多半会灭了天一宗满门吧。 知道了这些后的长离会怎样想?所谓的有机会解释只不过是她一人的看法罢了。 长离若是想起了过去,也许只会多受一次伤害。 “连我都变得不像我了。”她嘟囔道,“真是的,管这些做什么。” 这样的顾虑不符合她的作风,她对此心知肚明甚至会自嘲为矫情,可又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去设想长离的心情。 忽然,她察觉附近隐约有剑气,神色一凛,小心翼翼往那处而去。 到了剑气所在处,只见那里散落着一地碎冰,冰块很大,看起来像是冰山被剑气碾碎后的遗迹,应是有人曾在此处斗剑。 她抚上一块冰的边缘,发现上面尚留有淡青色的灵气,随后,又在另一块冰上瞥见一丝细细的血红。那同样是剑痕,而那抹血红,是血,只不过是非常久远、已被剑吸纳的血气,散发着令她倍感亲近的气息。 这场战斗就发生在几天前,若时间久了,被埋到雪下,就很难被人发现了。 而后,她注意到冰块下有几点青黑色,拾起一看,却是斩铁的碎片,上面也留有淡淡的血气,而碎片上,有几条看起来是划痕的东西。 那是铭文的一部分。 “这倒是有意思了……”她眯了眯眼,眼底流露出危险的神色。 这时候,怀中的玉牌一亮,她取出,皱着眉头打量了几眼才去看其中的内容。 还没全部看完,她的表情就彻底冷了下来。 第126章 天一宗的弟子陆续被寻回, 和其他人一样, 他们原本还在帮助修筑结界, 一眨眼就发现自己置身于陌生处, 连自己都不清楚为何会去那里,不过除了些惊吓外, 倒也没有其他影响。只是风海楼迟迟不见踪影, 叫天一宗上下好不担心。 又过一天,正当龙田鲤打算去更远处搜寻时,风海楼出现在了山庄外, 他是自己回来的,和其余人不一样, 他的法衣受损, 满脸疲倦,倒似是经过一场苦战。 被问及发生了什么时,他犹豫了一下,便称是途中遇到了雪暴,法衣上的符阵没能扛得住严寒。龙田鲤看他似是累极, 吩咐他先去休息, 其他的待养足精神再议。 见没有被过多追问,风海楼稍稍松了一口气。 他其实一早就可以回来,只是因为钟明烛那些话, 他脑子里万千思绪乱成一团,索性寻了个隐秘处静下心梳理起头绪来。 他一想到钟明烛,仍是免不了满腔愤慨, 不管怎样,她最初接近天一宗时的确是不怀好意,连她自己都不否认。可一旦跳出天一宗弟子的身份,抛开感情以旁观者审视整件事。他便不得不承认,其中的确有诸多疑点。 当时云逸忌惮钟明烛会像当年一样不受护山大阵影响,是以除了布阵的玉珑峰弟子外,其余人都被他安置于七峰之下,以免受到波及,而那些弟子说,他们待天一峰顶灵力平稳后才前去查看情况,发现钟明烛不知去向而云逸等人已遭毒手,于是自然而然认定都是她所为。 那时候护山大阵尚在,当天,孤鸿尊者出关,人心稍稳,又过三日,邪修进犯,这个时候护山大阵才忽然失去效力,导致孤鸿尊者不得不散去修为庇佑整个宗门。 入侵的邪修死尽,天一宗又很快销声匿迹,是以外界传言和事实有些偏差,很多人都以为钟明烛在夺走苍梧剑时就毁了护山大阵。而风海楼身为当事者,知道得却比外界要更清楚一些,来犯的邪修中没有昆吾城的人马,而且就算钟明烛逃走后立刻召集人手,也不可能在短短两日就集结那么多人,况且她还需要分出精力去搬走云浮山下的玄武之骨。 支撑整个护山大阵的玄武之骨,无完全准备,岂是能轻易移动的? 连当时的天一宗都不见得能同时做到这些,一个因忌惮孤鸿尊者而匆匆逃走的钟明烛,如何办得到,如果是另有人一早就开始布置,到能说得通。 当云逸等人在天一峰与钟明烛相斗时,他们其实已经布置好各路人马在等待时机了。 他想起了当年在僬侥城,令自己百思不得其解的诸多疑点。 黑水岭妖窟为钟明烛所为,但是重霄剑显世,火正一族出山这些都另有原因,而长离和柳寒烟决斗时,有人藏在暗处试图夺取重霄剑,这些也和钟明烛无关,却与天一宗、与长离有莫大关系。 钟明烛提到了六合塔,当初龙田鲤等人去西南寻找长离时,曾在一座凡人城镇周边发现不少修士搏斗的痕迹,而那里的确有一座塔的废墟,虽只剩一个塔尖,但上面残余的灵力很是惊人。 考虑到后来,他只觉眼前迷雾重重,好似哪里都暗藏杀机,可他却无半点应对之策。 他不相信钟明烛,而且对他来说,如果真的是钟明烛所为,那许多事会容易很多。 可正如钟明烛所说,他如今是天一宗的宗主,不再像以前那样只需听从师父的吩咐就可以了,他不能被个人情绪左右,必须要去了解全部。 宗主的每个决定都关系到整个宗门,哪里只是报仇那么简单。 经过院子时,风海楼瞥见长离的屋门开了,江临照自里面走出,长离则跟在他身后,看起来似乎是在送他。 他不禁一怔,前几次他只看到过江临照一个人进屋出屋,长离从未展现过丝毫主人的礼节,这次,她不仅给人送行,表情也比往常柔和了些。 风海楼不清楚这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与前阵子相比,此时的长离看起来似乎多了几分生气,心道:莫非太师叔的安排奏效了? 其实这样应当是很好的,就算钟明烛并非真凶,她与长离终归不是一路人。风海楼觉得自己应该感到高兴,可心中浮现的却是淡淡的惋惜。 长离没有注意到风海楼,与江临照告别后就回屋了,一关门,江临照就低头发出一声叹息。 这倒和所想的不太一样,风海楼见状,心里又是一奇怪。 江临照一回头,发现风海楼正在看着他,尴尬地笑了笑,而后缓步走来,关切道:“风宗主安然归来,就再好不过了,不知是遇上了什么事?” 风海楼报以微笑:“江城主是前辈,叫我名字就可以。”接着,他将原本的借口照搬了一遍,瞥了长离屋子一眼,便抑不住好奇问道:“江城主一直在陪着小师叔吗?” 江临照“嗯”了一声,起初看起来有些不自在,很快就正色道:“我与她谈了些过去的事,她似乎很想知道,我便据实以告了,还望风小友不要见怪。” “据实以告?”风海楼神色微变,“江城主与小师叔说了钟明烛的事?” “是。”江临照点了点头,随后他稍忖了片刻,又开口道:“风小友既称呼我一声前辈,有些事我便直言了,若是有僭越处,还望海涵。” “请说。” “算起来,我与长离仙子相处时日不多,过去发生了什么,大部分我都不清楚,可今日我只不过告诉了她被困昆仑台那几月发生的事,她看起来就比前几日开心了不少。”江临照叹了一口气,“我不清楚那是不是我的错觉,也不清楚为何你们不愿告诉她过去的事,但是还希望你们能多多考虑她所想的吧。” 他自长离那得知,门中其余人在她面前都绝口不提钟明烛,一开始他觉得这情有可原,可待他设身处地去考虑,便觉此举无疑会令他觉得受到冒犯。他自幼天赋远超常人,除了长离,其余人皆望尘莫及,虽因出身缘故举止谦和恭敬,但骨子里难免有那么些心高气傲。 若换作是他,因为意外失忆,想知晓过往但师父友人都刻意隐瞒,他恐怕连长离的一成淡然都及不上。 风海楼一愣,他想到钟明烛那些质问,心中再度涌现出愧疚,他们竟连江临照都比不上,于是郑重其事道:“江城主说的是,我会考虑的,待鉴宝大会结束,我便去劝劝太师叔。” “也好。” 之后两人寒暄了几句,江临照就离开了。 因为结界被干扰,鉴宝大会推迟了七天,慕云少不了派人打点,送了好些东西安抚众人的情绪,天一宗等人倒是觉得正好能多休息一阵。 进入朔原来,接连遇到吴回行踪不明、钟明烛现身以及风海楼等人被引走等事,天一宗上下几乎没一天安宁,多了七天,正好能养精蓄锐,并商量下一步打算。 风海楼与龙田鲤以及几位师叔商量后,决定先由几峰座下亲传弟子打头阵,试探目前局势,既然已下山,天一宗定是要夺头筹,但最好的话,他们不想过早派出长离。 虽然同修为较量的情况下,剑修必然一骑绝尘,无论与谁对阵,长离都能立足于不败之地。可考虑到钟明烛说不定会前来搅局,他们不得不行保守之策。 若钟明烛改变模样假扮成参与夺剑的修士,长离与她交手,后果不堪设想。 江临照已答应会助天一宗一臂之力,只消他能坚持到最后,到时再令长离出战,就无后顾之忧。 可定下对策后没几日,江临照就出了意外。 原来他收到一位前辈的急信,自称在天虞峡谷遇到了麻烦,他只身前去,谁知那只是个圈套。两天后他都音信了无,手下前去寻找,只在天虞峡谷附近寻到打斗的痕迹。 珍宝阁先一步压下了消息,随后慕云就来拜见了龙田鲤和风海楼,她离开后,风海楼稍作安排,便随龙田鲤以及几位峰主外出了。 长离原本还盼着江临照再来与她说些往日之事,一连几天都未见他踪影,便向留守的弟子打听,才知道发生了这些事。 一直到鉴宝大会前一天,风海楼等人才回来,每个人都眉头紧锁,满是戒备。长离正欲去问个究竟,却发现风海楼在与龙田鲤商量是不是应该退出。 “如今敌暗我明,万一失手——”风海楼注意到长离,朝她点了点头, “这太危险了。” “出了什么事?”长离问道。 “江城主遇袭之事有蹊跷,恐怕……”风海楼瞥了龙田鲤一眼,稍犹豫,就继续道,“恐怕和钟明烛有关。” 长离心猛地一跳:“和她有关?江城主怎样了?” “目前下落不明,问过他的手下,他的魂灯尚在,应该暂无生命危险,珍宝阁尚在调查,但是鉴宝大会已经一拖再拖,他们不愿意中止,是以我想是不是最好不去趟这浑水。”风海楼见龙田鲤没有驳斥他擅作主张,又小心翼翼道,“我觉得,钟明烛可能是冲着小师叔你来的,江城主不在,小师叔不得不提早应战,到时她就有机可乘了。” 他趁无人时曾试着与钟明烛联系,对方却不予回应,叫他禁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又被诓了一遭。不过转念一想,钟明烛就算与他对峙时都不曾掩饰过自己的恶行,那人就算在图谋些什么,只怕也是理直气壮的。他隐约有些能猜到钟明烛的意图,却不好与龙田鲤商量,现在还不适合暴露自己曾与钟明烛见过面的事,是以只能提此建议。 “如果这样比较合适的话,不参加也没什么问题吧。”长离忖道,她心里其实有些失落,毕竟若是钟明烛出现,她就能见到了,可是此事干系到宗门,自然要以大局为重。 “也只能如此了……”龙田鲤点了点头,她脸色不是很好,下山以来一而再再而三遭遇不顺,心里已把钟明烛千刀万剐了无数遍。 就在这时,风海楼收到了传书,却是江临照回来的消息,他顿时一喜,道:“江城主回来了,不如我先去看望他,明日之事,待与他商量过再做打算。” 龙田鲤的脸色终于稍有好转,她点了点头,送风海楼离开后,却又有人来访。 是慕云,她面上是掩不住的疲倦,风尘仆仆的,甚至不时会打冷战,看起来刚从冰原归来,她说有些事需要和龙田鲤单独谈谈,长离见状就离开了。 回到屋中,她寻思今日发生的事,不禁又一次想起了钟明烛的模样。 听闻江临照的出事与钟明烛有关时,她一瞬间竟有些害怕。 害怕钟明烛对江临照下了毒手,龙田鲤与其他人总是称钟明烛心狠手辣、杀人如麻,江临照告诉了她那么多事,她不想他发生意外,更不想伤害他的人是钟明烛。 听闻江临照归来,她才安下心来。 ——如果你杀了他,我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那个夜晚似乎格外漫长,一直到天色泛白,风海楼才来找长离,告诉她最终还是决定去参加鉴宝大会,不过须得多加小心。 长离注意到他的神情凝重,眉眼间是化不开的忧虑。 “你有心事?”她问道。 风海楼怔了怔,然后苦笑起来:“谁都会有心事,小师叔,到时候请务必听我安排,不要擅自离开。” “好。”长离立刻应了下来。 搭建好的冰台比想象得更大,步入结界中,倒像是来到了另一个南明山庄,只不过庄内的房屋都被挪走了,取而代之的是琳琅满目的宝物。 天一宗的年轻弟子数百年不曾下山,见此光景难免觉得新奇,风海楼见状,便叫他们随处看看,若遇到中意的,大可过来与他商量,天一宗如今实力式微,紫极阁中却还留着不少宝贝,遇到这以物易物的场合,倒也无囊中羞涩的窘境。 长离对法器之类没有什么执着,便一直留在风海楼身边,鉴宝大会开始后不久江临照就过来找她,只是还没说上几句,风海楼就称想去看看有没有什么灵剑,领着长离去了别处。 龙田鲤和卢忘尘等几位师兄则一早就不见了踪影,长离觉得有些奇怪,问起时,风海楼只道太师叔另外有事。长离注意到他似乎有些紧张,说是来找灵剑,寻到时却一直在观察别处,弄得交易的修士很不耐烦。 “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她终于忍不住又一次问道,“今天你看起来一直怪怪的。” 风海楼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小师叔,待结束后我再与你解释,目前我也不能完全确认,需等太师叔的消息。”他瞥见长离眼底的疑惑,又解释道:“并非我有意隐瞒,小师叔你心思单纯,我担心告诉了你后,你举止有异,会打草惊蛇。” “原来如此。”长离点了点头,觉得他说的有道理,便不再深究。 鉴宝大会一旦开始,结界就封闭了,除非持有珍宝阁的口令,不得随意进出,此举是为了防止有人浑水摸鱼或掠劫后脱逃。 交易进行了三天,待所有交易结束后,众人便分散至冰台边缘,而原本的结界则稍稍收拢,供修士斗法所用。 未免伤亡,进入结界的修士都会将修为压制到元婴程度,这些年修真界又添了不少后起之秀,场上你来我往好不热闹,场外啧啧称奇声一阵又一阵。 要知,在同等修为情况下分出高下才最能昭现实力,同修为中最出类拔萃的,往往迈入化神也比一般人要简单。 长离对此没什么兴趣,大部分时候,她都在望着水上的粼粼波纹发呆,冰台筑于水上,距离水面不过几寸,风大一些,就会将水花吹到台上。 天明了又暗,暗了又明,酣战一场接一场,天一宗数位年轻弟子入局,也赢得了不少称许。 待过半,江临照步入结界内,他一出手,局势顿时变得一面倒起来,很少有人能接到他十招以上,他手持灵笔,看似随意挥洒,可每一笔都恰到好处,随对手招式变换的符文叫人看得眼花缭乱,往往尚未来得及思考对策,就已被封住了全部去路。 因为知道自己要与江临照交手,长离便多看了几眼。 “小师叔,你觉得如何?”风海楼突然问道。 长离注意到江临照变招之间短暂的间隔,轻声道:“我能赢得了他。” 有印象以来,她唯一一次出剑就是与那头异兽过招,那头异兽可比江临照难对付上好几倍。之后,她不可避免地揣摩起钟明烛的实力。 当时钟明烛出手相救,看起来只是随意招出了一堆冰刺,可回想起来,那些冰刺并无特殊,只是位置遵循了某种阵法,才能一瞬就将那异兽锁了起来,不然,那异兽光靠蛮力一下子就能冲出来了。只不过一眨眼就摆出如此精巧的阵法,该是何等了得。 听江临照说,当年被困在迷踪阵中时,也是钟明烛想出办法寻到了阵眼。 若对手是她的话,就算是修为相平,自己现在也不见得会是对手吧——长离如此想到。 毕竟她的剑法其实已大不如前了。 又过了些时候,再无人进入结界,江临照果真如当初约定的那般,坚持到了最后。 长离与他的目光对上,心道:应该轮到我了吧,于是便打算进入结界。 她才走了两步,忽地自远处传来一道喝声:“离儿!站住!” 却是龙田鲤,她身边跟着卢忘尘等人,那几人搀扶着一个人,正急匆匆往这赶来。 稍一靠近,长离便看清他们搀扶之人的模样。 破破烂烂的蓝衫沾满了雪屑,脸应是被擦拭过了,可还残留了几点血污,散落的发丝遮住了额角的血痕,气息微弱,双眼紧闭,眼下泛着乌青,显然是中了剧毒。 那人看起来憔悴不堪,也不知受了多少折磨,整个人都脱了形,可长离却认出了那张脸。 “这是……”她迷惑道,随后望向了结界中。 那里,江临照一样露出震惊的模样,他怔怔看着那受伤之人,失声道:“这是什么!” 那个人,看起来与他一模一样。 龙田鲤带着那人匆匆来到长离身边,将他放到地上,然后对结界中那人喝道:“钟明烛!江城主已被我们救出,你还想狡辩吗!” 她此话一出,众人顿时一片哗然,有些人刷地抽出法器,有些人则忙不迭夺路而逃。场面顿时一团乱。 钟明烛? 长离心中一惊,不禁愈发仔细端详起结界中那人。 那人分明是江临照的模样,她又看向不远处,双目紧闭躺在地上的人,却怎么也瞧不出有什么不同,那看起来也是江临照。 “那不是我!”结界中那人神色激动道,“你们被骗了!” 说着就欲从结界中冲出来。 见状,风海楼当即一声令下:“护住小师叔!” 天一宗诸人等人立刻结阵挡在长离身前。 下一瞬,冰台忽地一震,漫天火焰蹿起,霎时染红了整片天。未受结界庇护处,台面纷纷断裂坠入水中。 昏迷的那人身下的台面也断裂开。 天一宗其余人忙于应对那个被龙田鲤斥为钟明烛的人,半点不敢懈怠,无人注意到身后状况,除了长离。可她离得比较远,还没来得及反应,那人就无力滑入水中,入水瞬间,还发出一声痛苦的轻呼。 长离欲施法将其救出,可法咒却被什么阻住,似乎有人不愿那江临照脱险,她救人心切,不加多思便移至台边,欲寻入水救人。 “离儿,不要乱走!”这时,她听到龙田鲤的命令,只得止住脚步。 可就在这时,水中忽地探出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脚踝。 长离第一时间就反应过来,足下用劲欲挣脱,谁料那只手的力气远超她的想象,下一瞬,她只觉冰冷的水浸过头顶,整个人都被扯入了水中。 “呵,我的化形术如何,是不是和真的一样。”她听到一声轻笑,身子顿时一僵,立刻被人自身后扣住了双臂。 那是在她心中反复出现过的声音。 是钟明烛。 水面上的骚乱迅速远去,很快,她就被扯着沉到了黑黝黝的湖底,抬头,只能看到模糊的光亮。 足底触及坚硬的岩石,她试图扭转手臂,可是被扣住的手臂动弹不得,再听到钟明烛似乎很愉快的笑声,心里顿时窜出一阵恼意,默念剑诀,白光自剑匣中飞出,往身后斩去。 她这招在心急之下使出,根本没有去想会不会误伤到自己,剑气逼近时,禁锢的力道顿时一松。 “哇你冷静一点!要连自己一起砍了吗!” 她却丝毫不理会钟明烛的大呼小叫,握住飞来的灵剑,一个转身就一剑递出。 钟明烛没有硬接那剑,而是退出老远,笑盈盈看着她道:“你伤不了我的。” 长离不说话,只拿剑尖对着她,上方隐隐传来龙田鲤焦急的呼声,他们应是已经发觉中计,已开始寻找长离,用不了多久就会抵达此处。 “你在想,等你小师叔他们到了,我就插翅难飞了,对吗?”钟明烛同样听到了,却没有露出丝毫焦急的神色,还是笑得很愉快。 “你一个人,敌不过我们的。”长离这样道。 “我若是能打得过你们所有人,哪里还需要想这么麻烦的办法来见你。”钟明烛笑道。 听到“来见你”三字,长离的心跳不觉快了一拍。随后,她见钟明烛摇了摇头道:“不过啊,你还记得,当日,我和你说过什么吗?关于这泛天之水。” 听口气,倒像是有些惋惜。 泛天之水? 长离寻思起来,很快就想到钟明烛说过泛天之水下仍有热源,所以温度会比冰原稍高。 她看向四周,只见水底都是黝黑的岩石,哪里像是有热源的样子。可她尚来不及疑惑,便觉足下突然剧烈晃动起来。 昏暗的水底一瞬被火色照亮,流焰冲破岩石,声势滔天,似要将一切吞没。 长离只觉炽热席卷周身,满眼都是火光,回过神后连忙念咒以免受到灼伤,她只一分神,钟明烛就在她眼前消失了,几乎是同时,背心被抵住,她不及反应就失去了意识。 钟明烛抱住长离,挥手屏退了流火,然后便往东边而去。 通过那里的暗河,可以在不被水上人马发觉的情况下离开泛天之水。 水底爆发的流火多少能阻龙田鲤他们一阵子,等他们潜入水底时,她早就带着长离逃之夭夭了。 一想到不久前的混乱,她不禁露出幸灾乐祸的笑。 其实根本无需牵扯江临照,只需将天一宗的注意力引去别处就可以,只是看过慕云的传信后,不做点什么她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这样不但能令龙田鲤颜面扫地,还可以给江临照吃些苦头,何乐不为。 “离儿你应该不会计较吧……”她低头瞥了一眼长离,忽地露出有些心虚的神色,“我这也是为你讨个公道嘛,谁让你那小师叔瞎安排。” 她自言自语了为自己开解了几句,最后忍不住亲了亲长离的眼睛。 当初的犹豫踟蹰,在见到长离那一瞬都化为乌有。 “我不会放你走的。” “除非你亲口告诉我,这是你想要的。” 第127章 模糊的光透过厚重的黑幕, 将眼前一点点照亮, 身边似乎有人走来走去, 鞋底擦着地面, 发出细碎的声响。 这情形,勾起莫名的熟悉感, 好像不久之前, 发生过同样的事。 长离动了一下,自喉间溢出一声叮咛,随后缓缓睁开了眼睛, 她注意到,在她睁眼的瞬间, 脚步声停了下来。 单薄的身躯映入眼帘, 可这看似无害的身体,力量却如此惊人。长离觉得自己用尽全身力气,可能都敌不过对方一只手。 她坐了起来,头脑仍是有些浑噩,不清楚目前的处境, 下意识想调息, 随后就发觉脉络被阻,连一分灵力都调用不了,手上有什么在发着红光, 她低头看去,发现手腕上缠着红色的锁链。 那锁链由灵力凝结而成,没有重量, 却封住了她周身脉络,双脚被同样的锁链缠住,提不起劲来。她怔怔盯着手脚上的束缚,过了一会儿才抬起头,漆黑的眼眸中映入少女清秀的面容。 “你,要移情于江临照了吗?”钟明烛换了一套白色长袍,半边肩膀覆着暗金流纹短披,两只手摆在膝盖上,端端正正坐在长离面前,说话时还抽了抽鼻子。 看起来竟有几分委屈。 “什么?”长离刚自昏迷中醒来,身子无力,连目前是什么情况都没有完全搞清楚,被钟明烛突然这么一问,更是迷茫。 移情与江临照是什么? “你整日与他相谈甚欢,不是吗?”钟明烛撇了撇嘴,“他掉水里,你还那么着急。” 虽然掉进水里的其实是她,而且还是有意为之,但并不妨碍她的控诉。 “啊?”长离稍稍睁大了眼睛,茫然之色愈发明显。她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正在一个冰洞中,再看向钟明烛,察觉她目中难掩的笑意,终是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她原本可以早些意识到,只不过钟明烛劈头盖脸丢来两个牛头不对马嘴的问题,搅乱了她的思绪。 注意到长离抿紧嘴唇,漆黑的眼中浮现出愠色。 哎呀,清醒了,钟明烛稍有些惋惜,她原想趁长离迷糊时多逗弄她一会儿呢。 刚醒来,有些摸不清状况,眼底尚残留着氤氲的长离,叫她看了心痒痒。 “放开我。”长离道,约莫因为心情的缘故,嗓音失了一贯的平静,夹杂了些火气。 她不清楚自己为何会如此,只消涉及钟明烛,一切都会变得奇怪起来。 “不行不行。”钟明烛摇了摇头,“放开你了,你再拿剑砍我怎么办,我不想错手伤了你,同样也不想身上再多一条疤。” 长离心想:我根本不是你的对手,哪里还会伤得到你。可还来不及说话,就见钟明烛一把扯开衣襟。 顿时,大片白皙的肌肤暴露在长离眼前,肩头、锁骨一览无余,她哪里想得到钟明烛会突然这么做,当即愣住。别人如何她理应都能做到面不改色视而不见,可钟明烛的一举一动她偏偏连想忽略都做不到,目光像被刺了一下似的躲到别处,可钟明烛封了她的脉络,却没有封住她的五感,就算是闭上眼,那些景象都能清晰印入脑中,将其他念头都驱得一干二净。 除了衣料的遮掩,钟明烛那比常人略高的体温好似愈发明显起来,叫长离心底都隐隐发起烫来。 钟明烛自是将长离的反应尽收眼底,却故作不知。明明长离浑身僵硬、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她非但不拉好衣服,还变本加厉凑过去,指着右肩与锁骨中间道:“你看,这里还留着剑痕呢。” 又是那种委委屈屈的口气。 长离快速瞥了一眼,极力忽略对方动作时锁骨上方的阴影起伏,随后就发现那里的确有一条细细的痕迹,从右肩起,斜斜划向胸口,末端被里衣遮住,看不出到底有多长,略微凸起,颜色也比其余地方稍深一些,是剑伤导致的疤痕。不算明显,不仔细看的话,根本很难发现。 隐约中似有模糊的画面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可去追思,就都想不起来了,长离不解道,“这是我留下的?可当年我不过元婴修为,怎会伤得到你?” 就算被她侥幸得手,按道理也不至于留下伤痕,修真之人的身体被灵力强化,不到伤及灵海的程度,不会留下伤痕,哪怕是身躯四分五裂都能恢复如初,何况是一道剑伤。 见长离已不复之前那般慌乱,转而陷入思考,钟明烛不禁在心里念了句“不解风情”,而后便拢好衣襟,道:“四百多年前,你刚结成元婴就和我交手过,不过我也说不清那时候你怎么会伤得了我,我只知道我整整养了十年才养好伤,还留下了去不掉的疤。” 当年她受了长离一剑,见封印苍梧剑的紫极阁被青气笼罩,便以为是苍梧剑的缘故,是以才会如此念念不忘,就算动用危险的分体之术也要潜入天一宗盗剑。可发现羽渊对长离的执着后,她就开始怀疑自己当初的判断,直到亲眼见了苍梧剑,她便确信,当年伤了她的其实是长离自身的剑气。 哪怕是现在想起来,她都忍不住满腹埋怨,那石阵是她自弥虚之海带回来的宝物,一旦施展,短时间内实力暴涨,就算是孤鸿尊者出马她都不惧。不过那方石数量稀少,又只能维持几刻钟,所以不到万不得已时她不会动用。当时遭护山大阵遏制眼看就要败在云逸等人手下,她才祭出那宝物,谁料竟被长离一剑斩碎。 养伤那阵子,除了思考夺剑之法,她满脑子都想着该如何折磨长离才能一雪前耻。 哪里知道算计了半天,却把自己困了进去。 长离见她面色阴晴不定,一会儿恼火,一会儿又开始叹气,心里好生奇怪,不禁想问她在想什么,可念及自己的处境,便抿了抿嘴,垂下眼不去看面前那人,心中则道:她是天一宗的仇人,她杀了门人,盗走苍梧剑,导致天一宗险些灭门。 掳了她过来,一定是有什么阴谋吧,就像小师叔说的那样——虽然没有人能说出会是怎样的阴谋。 她一遍一遍这样想着,心中好似有巨石来回碾过,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不要,应该想些别的——她努力抛却那些几近魔怔的话语,将目光击中在手脚上的锁链上。 上面应是专门克制天一宗心法的秘术,才能封住灵力流向却不造成其他损伤,她尝试着运功强行冲破,然试了几次都毫无效果,加上身子无力,连咬破手指以血化刃都做不到。 “别想着逃跑了。”钟明烛看破她心中所想,得意地笑起来,“就是知道你会乱来,我才花那么多功夫做这锁链,被你轻易破解了,我岂不是很没面子。” 长离见她面上的笑意,咬了咬下唇,席卷而来的愠怒令她想将锁链甩那张脸上,可她连手都抬不了,只能闭上眼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过了好一会儿才生硬地开口:“你想做什么?” “我本意是想告诉你一些事,好叫你多加小心。”钟明烛看着她,笑容淡了些,像是在自嘲,“可见了你,我却发现,也许我只是想见你罢了。” 长离盯着手上的锁链,听到后半句,她便觉得心像被什么扯了一下般,乱了节奏,她张了张口,想问“什么事”,可那些字在舌尖打了一个圈,最后却变成了:“你为什么想见我?” ——她也想要见钟明烛,她不知道为什么,而对方同样如此,她也许能得到答案。 “你想知道?”钟明烛挑了挑眉,眉眼间的笑意浓了些。 长离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我想知道。” 话音刚落,她便听到一声轻笑,虽然只听过几次,却觉得无比熟悉,接着,脸被托起,她看着靠过来的人,面上浮现出不解——以及无措。 仅仅是看着那双浅眸渐渐逼近,她的心就狂跳起来。修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睫毛下的瞳眸好似明镜,她能在其中清楚看到自己的模样。 而后,在反应过来前,唇角传来温热的感触。 钟明烛亲了她,并没有持续太久,只稍作停留就退开了。可被触及那处,像被打上了烙印,滚烫的热度顺着脉络扩散,连指尖都能感受到那份灼热。 心都不由自主战栗起来。 “离儿,我们放了那么多盏缠情灯,许了今下,还约好要一起去看桃花。所以我想见你,自分别后就一直都想,每日每夜,没有一刻停歇。” 没有玩笑,没有嘲弄,甚至不含责备,只是平静的倾诉,长离却觉脑海中轰隆一声,惊雷炸开,搅得一切都天翻地覆。 一瞬间,她好似看到了无数灯火在水上沉浮,以及辉煌的灯火下,一双笑盈盈的眸子,其中承载着比夜幕更深、又比流水更柔的东西。 那是—— 她凝神追思,试图看更清楚,那些灯火却消失了,与曾经那些模糊的画面一样,只剩下看不到尽头的暗色。 “我……不懂……”许久之后,她如此缓缓道,有些艰难,嗓音中浸染上浓重的雾气。 钟明烛面上闪过一抹失落,但很快又重新露出笑容:“不懂也没关系。”她抬起手,想要碰触长离的脸,可是犹豫了一下,便放下手,转而覆上长离的手背,柔声道:“没关系的,这也不是什么一定要弄懂的事。” 长离在脑海中寻遍,都寻不出“缠情”为何意,她只隐隐觉得,那必定是牵系非常紧密的词,比其他人,甚至最为熟悉的两位师叔都更紧密。所以她才会对钟明烛有印象,会因为她产生连自己都想不透的情绪,会变得不像是原来所知道的自己。 那是“情”。 这时,赤红色的锁链跃入眼帘,她骤然清醒过来,心顿时一点点冷了下去。 她想起龙田鲤曾说钟明烛欺擅长哄骗人心,告诫自己不能信了她的花言巧语,还说遗忘旧事可以使自己免受心魔干扰。 那些化不了解不开的思绪,绊住了她的脚,缠住了她的手,一点点将她束缚得动弹不得,这便是心魔吧。 她又想起知晓钟明烛身份时,自己无意中脱口而出的那句话。 “你又骗了我。” 因为心里还残留着过去的影子,所以她才会这般说吧。长离不禁握紧手,心道: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信的。 可防备的高墙尚未筑起,她就听到钟明烛饱含无奈的声音:“我没有杀你门人。” 钟明烛仿佛有什么特殊的本领,又一次看穿她的心思,将无声蔓延的坚冰击碎。 “啊我应该一开始就说的。”钟明烛摸了摸鼻子,她的确是想在长离醒来就告诉她这些,可在长离面前,理智总是稍逊一分,她急不可耐想要倾诉她的想念,反倒是把正事抛到了一边。 “你说什么?”长离面上是显而易见的怀疑。 “我没有杀你那些师兄师姐,只是打晕了他们,没有盗苍梧剑,只是取出来看了看……”钟明烛的声音不由得低了下去,到后来,她自己都不满地皱了皱眉,“怪不得你们就没有人考虑过其他可能。” 瞥了一眼长离专注的眼神,她轻咳了一声,继续道:“没有破坏护山大阵,只不过为了逃走暂时令山头的聚灵阵逆流而已。”面对风海楼时的振振有词这时候一点都拿不出来,她摸着鼻子,声音有些瓮声瓮气的:“我知道这的确很难令人信服……” 见长离不做声,她又道:“我有办法可以证明我的清白。” 长离这才出声:“什么办法?” “有一件宝物能重现往事。”钟明烛将八荒镜之事告诉了她,她不清楚现在情况下的长离会不会听进去,但天一宗上下一见她就恨不得自爆与她同归于尽,想来想去,也只能姑且一试了。 “八荒镜?”长离心一动,“莫非是那面通体漆黑的镜子?” “是,就是那家伙拿来对付你的那面镜子。”钟明烛撇了撇嘴,“放心,我已经替你出过气了。” “我没有生气。”话一出口,长离就听到钟明烛笑出了声,立刻道,“你笑什么?” “只是觉得……这情形有些熟悉。”钟明烛还在笑,说话有些断断续续的,“以前你也会这样,有些可以忽略的话,总会一本正经回答。” “这样不可以吗?”长离垂下眼,轻声问道。 钟明烛摇了摇头:“没有不可以。”笑意不减:“我笑,是因为你这样很可爱。” 长离呼吸一滞,仅仅是这样一句话,就使得她心神动摇,她摇了摇头,赶走那些不合时宜的情绪,思忖片刻后又问道:“这些,为什么你之前不说?” 龙田鲤从来没有提到过钟明烛的辩解。 “大概是报应吧。”钟明烛叹了一口气,“我太想当然了。” 一开始,她不把其他人放在眼里,不屑于解释;再后来,她觉得自己是引出天一宗的最佳诱饵,于是更加不愿解释;待发觉长离忘记了过去,就算想解释也晚了。 天一宗的人一见她就要和她拼命,哪里会理会她说的话,若非若耶帮助,她也无法单独引出风海楼,一个元婴修士她压制起来不难,对方若是几十个一起上,她根本没办法不伤到对方,只能逃走,更何况还有龙田鲤以及江临照在。 思来想去,竟还是长离最有可能听得进她的辩解,虽然失去了记忆,但性子终究还是和以前一样。 见了她只是稍显恼怒,而不是红着眼要她的命,在听到她说不是自己所为后,也没有嚷嚷什么“休得抵赖”之类。 而是心平气和提出疑点:“可若不是你,会是谁?” 这样交谈才不浪费时间和精力,天知道那天她多想拧断风海楼的脖子。 还是离儿好——看着长离平静的面容,钟明烛不禁愈发肯定地点了点头,而后,她抓起锁链的另一端,道:“我不想和你动手,也担心你冲动之下误伤自己,才会出此下策。如果你答应我不会胡乱动手,我就放开你,过去的事说来话长,我也不想一直锁着你。” “什么是胡乱动手?”长离忖道,“就算你没有做这些,隐瞒身份潜入天一宗,你终归是刑堂要缉拿之人,我理应将你带回去。” 怎么还是跟榆木一样死板,钟明烛无奈地摇了摇头,随即忍不住笑了起来:“就今天吧,我们谁都不许动手,谁动手谁是傻子。我会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你信也好,不信也罢,就算想杀我,也得等到明天才行。”说完后,她又补了一句:“当然,你肯定抓不住我的。” 长离想了想,觉得这其实也正合她心意,便道:“好,我答应你。” 第128章 钟明烛轻念出几句咒文, 那锁链就消失了。长离稍调息, 脉络间灵力便有条不紊流转起来, 过了一会儿, 膝盖上又多了一物,却是被钟明烛收走的剑匣。 “还你, 免得到时候又给我套个盗窃的罪名。”钟明烛打趣道, 不待长离反驳,她便开始自储物戒里掏出各种东西。 先是一捆柴,再是一个铁架, 然后还有一口装满水的铁壶、一个小罐子以及两个瓷杯。 长离看得不明所以,忍不住问道:“这些要用来做什么?” “促膝长谈, 没有茶怎么行呢。”钟明烛理直气壮道, 说着手一弹,那堆柴上就生出一团火,火舌舔着壶底,开始烧水。 看着那沉甸甸的铁壶渐渐散发出温度,长离心道:根本无需用柴, 想要热水直接施法就可以, 不知她为何要多此一举。 “这里不是冰就是雪,太单调了些。”钟明烛瞥了她一眼,慢悠悠道, 她捡了根稍细的木头在手里,有一下没一下拨弄着火堆。 长离以为她在胡乱拨弄,可仔细一看, 发现她其实是在将堆叠在一起的木柴挑空一些,好让火更旺一些。 这些只需几个法咒的功夫,可她却弄得那样麻烦,长离看了钟明烛一眼,愈发觉得这个人好生奇怪,可下一瞬,她就被冰壁上的大片彤色吸引。 火中的木柴不时发出噼啪的响声,火光在冰壁上摇曳起舞,白雾自壶中袅袅升起,水汽和木柴的淡香缠在一起,屏退了严寒的肃杀,空旷的洞窟一瞬显得生动起来。 正如钟明烛所说,之前的确有些单调。 注意到长离四下游走的目光,钟明烛微微一笑,自小罐中取出一把茶叶丢入烧开的壶中,接着一边继续拨弄着火堆,一边以一种分外平静的语气,讲述起了她们一起度过的岁月。 “还要从很久前开始说起,你师父以苍梧剑斩杀金甲妖兽,而苍梧剑是水镜真人在九嶷山飞升前遗留的宝物,我便想这里面是不是藏了玄机,便想得来一看。” 开口时,她忽然想起前去三迭瀑的前一夜,丁灵云和她讲述天一宗的往事时的情形,那时候她还觉得丁灵云不用灵力非要亲口说多此一举,这时她终于能够理解那种心态了。 用灵力传达太快了,快到失去了色彩和厚度,仿佛只是毫不重要的事似的。 她没有刻意隐瞒这些算不上光彩的往事,对她来说,做都做了,遮遮掩掩岂不是笑话。再者长离已答应她一天之间不会动手,她更是毫无顾虑。 那时候天一宗势力如中天,她倒是不想一开始就硬拼,送了一堆礼又洋洋洒洒写了一大堆客气话请求“借剑一阅”,可这镇派之宝岂是轻易能让外人见到的,何况她还是昆吾城那个臭名昭著的陆离。她倒也料到了木丹心的反应,被回绝当天就领人杀上了云浮山,结果伤在四灵诛邪阵下,那之后,她才开始苦心钻研阵术,之后在须弥之海出现时再次袭击天一宗,一举破了四灵诛邪阵。 闻此,长离不禁心道:不过几百年,她就能破得了四灵诛邪阵,当真是了不起。可又想到那是用来对付天一宗的,她便皱了皱眉。 这时,茶香飘散,为冰窟再添了一分生动,钟明烛倒了一杯递过去,长离却躲闪似的移开目光,摇了摇头,手扶着剑匣,俨然是戒备的姿态。 见状钟明烛也不强求,自己喝了那茶,然后继续讲下去:“后面的你小师叔应该和你说过很多遍,我想办法抹去自己的记忆和法力,在你和风海楼途径之处设下圈套,诱使你们救下我,继而带我去云浮山。” 对于山上的时光,她没有花太多时间去描述,只寥寥数语带过。她何其不想将当年的事一件件掰开揉碎,将每个细节都化为作明丽的画面,诉于长离。 只是这一日闲暇,终究不是用来感怀过去的。 长离面上不动神色,思绪却不禁随着那些轻柔的话语飘到了久远的过去。 自钟明烛话中,她知道天台峰顶那间小院已变了模样,不再如原先那般荒凉,她一直不觉得那间自小居住的院子有什么问题,可如今回想起来,不禁觉得那里的确是有些荒凉。 除了几块光秃秃的石头外,别无他物。 可惜我还没见过屋子现在的样子,她心中浮现出些许可惜。 她知道了当年钟明烛的谋划,亦知道了下山后那些经历。 出下山就遇到了前来协助钟明烛的百里宁卿,还与她交手了两次;目睹了竹茂林被羽渊逼得败走西南,为了救妻子不惜以毕生修为做赌注;还有黑水岭妖窟中与三头蛟的殊死搏斗…… “我在那里取回了记忆,之后,我差点杀了你。”钟明烛自嘲地笑了笑,提起时,她仍是有些后怕。 若非长离有百里宁卿徒弟这层身份,她大概不会那么快冷静下来。 听到自己差点死在对方手下,长离心中顿时翻腾起竟似酸涩的感觉,她忍不住抬眼看向钟明烛,似想要求证,却又很快移开目光。 那些都是以前的事了,我就听着——她抿紧嘴唇,如此心道。 钟明烛轻轻叹了一口气,那时候,她尚以为一切都在自己掌控中。 多么傲慢,又是多么可恶。 “对不起。”而今,她只能这样无力地表达歉意。 长离迟疑片刻,眼中诸多情绪一闪而过,末了却只摇了摇头,道:“后来呢?” “后来……”钟明烛有些失神,“发生了太多超出预料的事,一切都乱了。” 无论是她的计划,还是她的心。 从昆仑台道六合塔,再至扶风林的数月安逸,随后是小镜湖畔。 ——她们许下了最甜蜜的诺言,接踵而来的却是分离。 “我原本以为飞升的秘密在苍梧剑上,可自途中发生的种种来看,可能你才是关键。” 长离尚沉浸在那些过去中,忽然听到这个,不禁迷惑道:“我?” 钟明烛点了点头,面上闪过忧色:“合虚之山上,羽渊仙子说此番论道论的乃是大道,之后她的党羽便对你穷追不舍,你身上一定有她想要的。” 而长离的确展现出了超乎常人的特质,仅仅元婴修为,就能连破小镜湖下三重结界,那是连钟明烛、甚至洞虚修为的竹茂林都做不到的。 这般惊世之举,岂是一个“天赋异禀”能够描绘的。 “那时候我早已绝了盗剑的念头,取剑一看只是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测。”钟明烛又叹了一口气,而如她所想那般,苍梧剑的确与她最初的猜测相去甚远,“孤鸿尊者出关在即,我只能暂且先逃走,原以为你在云浮山会很安全,谁知……” 说到这,她不禁苦笑起来。 她难得良心发现了一把,甚至在逃走前还给云逸等人留下了伤药作为赔罪,却被人坐收渔翁之利。 离开云浮山后,她就遇到了陆临,两人稍作商议后便决定先去扶风林暂避风头,在此之前她特地赶往小镜湖结阵将入口藏了起来,结果还没至妖之国就听闻天一宗遭难,她担心长离的安慰,不顾陆临劝阻立即折返,却还是迟了一步。 赶到云浮山时,那里已被坚冰覆盖。 “我现在最后悔的,就是当年没有将你一起带走。”钟明烛把玩着手中喝空的茶杯,嗓音中不知不觉染上了淡淡的疲惫。 长离望着跃动的火苗,许久后忽地若有所思道:“我不会和你走的。” 下一瞬,她便听得钟明烛恼火地“啧”了一声。 “我管你!”她瞪了长离一眼,“只管打晕带走就是了,有本事叫你那些个师父师叔来朔原和我叫板。” “不是昆吾?”长离好奇道。 不知怎地,听到后来,起初的抵触和戒备散得一干二净,连钟明烛动过杀心都显得无关紧要了。 她后来就没有伤过我,还一次又一次救了我——她如此想,紧绷的心情竟因此放松下来。 “昆吾是陆临的地盘,我以往多数时间都住在朔原北端一座山上,所以才会如此神出鬼没啊。”钟明烛扬了扬茶杯,得意道。 不是没有修士试图要她的命,只不过大部分时候,他们都找不到她。 “难怪你对这里这么熟悉。”长离若有所思道。 诸如泛天之水东部的暗河,以及水底的热源之类的事,其他人都是闻所未闻。她们目前所在的地方,也是暗河流经的诸多冰窟之一。 钟明烛知道长离没有嘲讽之意,但想到自己的行径,还是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辩解道:“我本来也没想要掳你过来。” 一开始是想的,后来打消了主意,姑且也算是不想吧。 “结果半途看到了蹊跷的痕迹,加之听闻江临照那小子对你大献殷勤,我什么都不做,岂不是太没面子!”说到后来,她复而理直气壮起来。 虽然长离失忆了,可她们的关系还不算结束呢,这就去和别人相处密切,简直欺人太甚。 “江城主?”长离皱了皱眉,“他没有对我献殷勤。” 每次江临照来找她都是谈论修炼或者南明山庄近来的动向,她自然是察觉不出。 “哼,我说是就是!”钟明烛气呼呼道,“等你都察觉他在献殷勤了,那还了得!” 长离寻思这听起来像是在说她愚笨,心里当即蔓延起怪异的感觉,说气恼算不上气恼,说开心也算不上开心,对半掺杂,一方面觉得钟明烛不可理喻,一方面又觉得她这般模样看着叫人心生亲切。 所谓又好气又好笑,便是如此。 “江城主他……”她一边思考着这时候该如何应对,一边缓缓道,“他告诉了我一些以前的事,是我请求他告诉我的。” 她根本无需多言的,且不说她觉得钟明烛说的只是毫无凭据的空话,就算江临照真的与她关系密切,那也不是什么紧要的事。 和当年的真相,以及所谓她要小心的事相比,不值一提。 可她看到钟明烛气恼的样子,就鬼使神差地开了口。 是她请求江临照讲述过去之事,而之所以会这么做,则是为了—— 她垂下眼,轻轻叹了一口气,心想:是为了你啊。 闻此,钟明烛眼睛一亮,面上的恼意当即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掩不住的笑意:“当真?” 长离点了点头。 “算他识相。”钟明烛总算放下那些忧虑。她之前虽表现得坦然自若,可要说一点不担心也不见得。 江临照生得一表人才,天赋又了得,喜欢上他其实是正常不过的事。 “你遇到了什么蹊跷的痕迹?”长离见钟明烛总算开心起来,便问起这个来。 “哦对,还有这个。”这时钟明烛才反应过来,一不小心又把重要的事撇到了一边,让私心占了上风,面上顿时闪过一丝懊恼。 她正欲将发现的剑痕告诉长离,忽地顶上的冰层猛地传来一声巨响,似乎是什么重重砸到了上面。 几根冰棱应声而断,落下来摔得粉碎,空闲的那只茶杯也被震倒在地。 紧接着,比那重击声更嘹亮的咆哮声贯穿了厚厚的冰层,顷刻将稍小的冰块碾得粉碎,更多冰棱落下,整个冰洞都摇晃起来。 钟明烛暗骂了了一句,一把揽住刚刚抓起剑匣的长离,身形一晃就化作虚影移动至洞窟另一端,与此同时,顶上的冰层乍然碎裂,锋利的爪子扣住她们原本所处的地面,将那里抓得四分五裂。 长离见状心里一惊,她的动作已经很快了,即可就要出剑,可还是慢了一点,无论是与那双利爪,还是和钟明烛相比。 若非钟明烛将她一并带走,恐怕她剑尚未出匣,就要被那利爪撕裂。 似乎总是这样——有心无力。 被羽渊仙子追截时就这样,她几乎什么都做不了。 “别叹气,我好歹比你多活了几年。”钟明烛笑了笑,随后凶巴巴告诫道,“不准纠正。” 哪里是几年,说几千年也不为过。 好在长离此刻无心纠正到底是多少年,她持剑在手,紧紧盯着洞窟另一端的庞然大物,疑道:“是那头异兽,为何它看起来比之前大了许多?” 那正是之前那头异兽,只见它喷着红黑色的气息,前爪一下一下抓过地面,在上面刻下深深的裂痕,缭绕四足的暗色的火焰吞吐着危险的气息,单是看,就能感觉到慑人的压迫力。 它的体型比之前大了约莫一倍,身上的花纹变多了,颜色也更为鲜艳,原本是暗红,现在是鲜艳的赤红。 “大抵是这阵子又吞食了不少妖兽吧。”钟明烛皱了皱眉,对上异兽凶狠的目光,冷笑一声,“这畜生真是阴魂不散,离儿,你小心些。” 说罢,她便迎向那头异兽,几乎是同时,那异兽也朝她们扑过来,暗色涡流很快就将整个冰窟都卷入。 钟明烛没有与其正面交锋,而是每到即将碰到时,就巧妙地调转身形,避开异兽的攻击,白色的身影在涡流与猩红色的吐息中穿梭不止,与巨兽庞大的身形相比,那道白痕仅仅是细细一线,却始终不曾被暗影吞没。 就像是夜幕中的星辰。 长离握紧灵剑,目光时刻不离战局,却也没有贸然闯入。 那头异兽看起来比之前厉害了不少,无论是吐息还是咆哮,都含着势不可挡的威力,她知道目前自己修为不及钟明烛,加入可能只会干扰对方的计划。 异兽几次想扑向她,都被钟明烛阻住,她看起来尚且游刃有余,可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长离的心不禁愈发揪紧。 她虽然没有参与战斗,却比亲自作战更为紧张,灵识紧紧追着钟明烛,不敢有半分松懈,生怕漏过任何细微处。 突然,地上浮现出巨大的灵纹,赤红色的锁链自地下升起,一共六条,分别缠住那头异兽的头、身躯和四足。 长离这才意识到,钟明烛此前的躲闪并非完全是躲闪,而是在画阵。 那锁链比之前锁住长离的要粗上十几倍,那异兽被困住,挣扎了几下后,便动弹不得,口中发出狂怒的啸声,更为猛烈的暗色吐息自它口中喷出,直接打穿顶上的冰层,飞到了外面。 “希望那里没什么人经过。”钟明烛嘀咕道,随后在阵眼处落下,手一拂,阵眼处当即燃起熊熊赤焰,地上的灵纹也燃烧起来,瞬息间,整个冰窟都被染成了红色,高高蹿起的火光径直将顶上整个冰层都焚烧殆尽。 眼见即将被火光吞噬,那异兽忽地转过脑袋迎向了阵眼、也就是烈焰来源,张开嘴,倒吸一口气。 “小心!”长离在它张开嘴时就意识到了危险,大声叫道,面上也浮现出焦急之色。 她话音未落,那些看起来能摧毁一切的火焰忽地暗了下去。 随着最后一点火光消失在异兽口中,整个洞窟又恢复了最初的冷寂。 而后,异兽复而张开嘴。 下一瞬,狂怒的咆哮响彻云霄,混入了暗色的火焰自异兽口中涌出,比之前更为猛烈,就像是不可阻挡的海潮,顷刻间就将它面前的一切都吞没。 第129章 热浪毫不留情袭来, 不留半点余地, 长离只堪堪架剑, 就觉身子几乎要烧起, 下一瞬,脑海中忽地传来尖锐的嘶鸣, 好似铁器一遍一遍刮过坚硬的岩石, 而岩层之下,有什么即将破岩而出。 随之而来的是剧烈的疼痛,来自眉心, 亦来自灵海深处。 她想要避开那团烈焰,可身子却使不出一点劲来, 手一松, 灵剑哐当落地,视野已然全部被赤红占据。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极短的一刹,于她而言却似度过了漫长的黑暗,风打在脸上, 那是冰原特有的、夹杂着冰晶的寒风, 像是细小的刀片,迅速将朦胧驱走。 “离儿,你怎么了?”钟明烛的嗓音自上方传来, 无需特地辨认都能听出其中的焦急。 长离下意识蜷缩起身子,额头抵住了一片温暖,却是钟明烛的颈窝。后者正抱着她, 踩在一块倾倒的冰岩上,在千钧一发之际,钟明烛将她带离了火海。 长离的袖摆被烧掉了一块,而钟明烛更严重,大半衣料都染上了焦黑,那件短披更是不知去向,看来异兽那一下也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 她们前方是一个巨坑,正是原先所处的冰窟,在那异兽的攻击下尽数坍塌,变成一片黑黝黝的碎石,只是暴露在朔原的寒风中,霜雪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岩石上蔓延,用不了多久,那里又会变回苍茫的白色。而那异兽盘踞于碎石之上,包覆周身的暗焰比之前更盛,一双杀气腾越的眸子对准了钟明烛,锋利的牙齿闪烁着危险的光泽,看起来俨然已是怒极。 “我……”长离摇了摇头,乏力感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却是难以压抑的焦躁,“不知道。” 有些像早年的头痛症发作,可其中似乎又掺杂了些别的。 ——而她什么都不知道。 “我不知道。”她又说了一遍,不自觉中,手已攥紧了钟明烛的衣襟。 “没事,过会儿我们一起想。”钟明烛说着侧头亲了一下长离的额头,然后放下她,将灵剑交还到她手中,视线则一直紧锁着前方,“先解决了那畜生再说。” 她的心思大半放在了那头异兽身上,那下亲吻只是下意识的举措。她觉得长离似乎有些低落,便这么做了。 长离的睫毛颤了颤,手收紧,又缓缓张开,只不过是蜻蜓点水般的碰触,她心中无可抒发的急躁就散去不少。听到“我们”两个字,甚至产生了些许轻松之感。 这时,那头异兽已再度发起攻击,钟明烛为长离构起保护结界,之后匆匆交代了一句“小心”,就簌地掠向了前方,心中则懊恼不已:真是大意了。 御火的妖兽她见得多了,从来没有碰到过能与她匹敌的,她御的虽然是劫火,却远比通常化神修士的五色明焰更了得。李琅轩之所以炼制出其余叫炼器师都望尘莫及的法器,一方面是自身匠心独运,另一方面便是得益于她的帮助,更烈的火方能炼出更好的法器。 因为还有事要与长离交代,她想速战速决,是以出手便是十成功力的烈焰,谁知遇上的异兽偏偏是以火为食的。 她终于想起来了,这异兽名为祸斗,生于天火形成的地底熔炉,虽然也能吞食其余兽类汲取灵力,但火焰对其帮助更大,若它身处流火中,哪怕是最骁勇善战的神袛都不敢轻视。上古,因祸斗危害甚大,有人施计将其整个族群驱逐出熔炉,后来它们便只能在靠近火源的地下游荡,偶尔遭遇流火爆发,便能造成动荡世间的祸乱。 眼前这只脚上还有镣铐,想来是一直被关在什么地方,近来才逃脱。得益于钟明烛上次那把火,它的杀伤力才能在短时间内提升那么多。 现在,它又饱餐了一顿,体型当下暴涨了好几丈,身上的花纹也愈发鲜艳,此时看起来像是正在流动的熔岩,随时能迸发出火光。 不知情中接连喂了两顿大餐出去,钟明烛自是暗暗叫苦,只是现在后悔已毫无用处,她只能打起精神寻找机会试图将祸斗再次困住,她储物戒里还有不少灵符法宝,用其他法子应当能奏效。 可交手后,她心里便一阵发凉。 祸斗非但实力暴增,吐息带火,还狡猾起来,不与她缠斗,反而直扑长离而去。妖兽灵识泯灭,行为混沌,异兽却能审时度势,甚至比一些人都聪明不少。那祸斗看出长离实力稍弱,加上钟明烛处处护着长离,它便认定那是弱点,不理会钟明烛虚虚实实的引导,一口赤焰就袭向了长离。 这次长离多了几分戒备,见它朝自己扑来,当即飞身退开,长剑一挥,剑光织成细密的网,将那道烈焰挡住,可还没稳住身形,闪着寒光的利爪就撕开了剑网,若非她身法灵活,怕是要被抓个正着。 钟明烛简直想破口大骂了,那祸斗倒是抓住她的痛处了,有长离在畔,她断然不能不管不顾发动那些灵符,想要故技重施也无下手的机会,那异兽吞了她的劫火后,愈发灵活,对长离穷追不舍,长离虽然仗着身法一直没有被它追上,却也无法彻底将其甩脱。 除非钟明烛时刻将长离护在身后,方能阻下祸斗的攻击,可如此一来,她也无法施展手脚去对付眼前那头庞然大物。 那异兽皮糙肉厚,又不惧她的劫火,想要制住它着实有些费神,就在她思考要不要索性逃跑时,远处天空中忽地浮现出一个淡青色印记。 那是天一宗召集弟子的信号。 她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心里骂得更狠了。 想来是这里的动静太大,被正在搜寻长离下落的天一宗弟子察觉,是以发出信号召集其他人过来,这下,钟明烛就是想走也走不得了。 她带上长离有的是办法全身而退,可若那些天一宗弟子赶过来,恐怕一大半都要沦为祸斗的口粮。那祸斗如今何其厉害,就算是化神修为的龙田鲤和江临照也仅能自保,其他人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长离也看到了那信号,当年在天一峰她就不愿随钟明烛离开,这时候又怎会只顾自己安全而把门人留给这头穷凶极恶的野兽。 “烦死了!”钟明烛一时想不出好对策,难掩暴躁,猛地踢了一脚身畔的碎冰,其中最尖利那块流星似的奔向祸斗的眼睛,令它的动作缓了一缓,可也远不够她想出解决这堆烂摊子的办法。 “它咽喉下,应有一个火囊。”这时长离突然道,“也许攻击那里会有用。” 知道钟明烛的拿手的法术此刻不起作用,是以在被追击时,她格外留心祸斗的情况,发觉它每每吐出火焰时,体表的火纹会流向颈部,而那里坚甲会稍稍张开,露出其下鲜红色的、薄囊似的物体。 “这样?”钟明烛一边揽着长离避开那祸斗的冲撞,一边细细观察起来,见祸斗张开口即将吐息,颔下果然暴露出丝丝红色,于是当机立断扬手自地下搬出数百道冰刺,雨点似的砸过去。 冰刺虽然密集,但是伤害却不大,打在祸斗身上简直无关痛痒,可在其中一根要撞上颔下坚甲缝隙中的血红色时,祸斗竟猛地腾空数丈,那口未尽的烈焰也因此戛然而止。 明明只消侧头就能避过,却不惜中断攻击,看起来比想象得还要有用啊。 钟明烛勾起唇角,脚尖轻挑,瞬间扬起漫天的雪屑,错乱的雪花勾连成厚厚的迷雾,掩住了她们的身形。随后,长离听到钟明烛问:“离儿,若我能引开那畜生的注意,你能击中那里吗?” 她点了点头,道:“能。”若祸斗不再死缠着她不放,就算只有一线缝隙,于她而言只是举手之劳。 可那异兽分明盯上了她,如何能引走它的注意?她还来不及细思,便觉一股寒气覆住了手中的长剑。 原来是钟明烛在剑上赋予了数道寒冰符,随后,她笑道:“交给你了。”说罢就悄无声息消失在了雾中。 下一瞬,火光就撕裂了浓雾,祸斗怒吼一声,朝闪过眼前的一抹白影扑去。 长离见它折往另一个方向,不由得一惊,而后,瞥见与那异兽缠斗在一起的白色身影,顿时“咦”了一声。 那人生了一张和她一模一样的脸,那异兽显然是将那人当成了她,才会往那里而去。 很快,她就醒悟过来。 ——那是钟明烛。 她想起在鉴宝大会时对方假扮的江临照,当真是看不出任何纰漏,连修士都被她瞒过,何况那异兽终究只是兽类,自然被她轻易骗过。 可看着自己的脸,终究还是有些奇怪,长离心想:原来我总是这样板着脸么? 她见过的其他人表情总是在变的,嗔怒嬉笑,哪怕是不明显,也不是一成不变的,就像是龙田鲤,来朔原不过一个多月,不知变过多少次脸色。 不过现在也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她将目光移到祸斗身上,摒去气息,暗暗等待着时机。 钟明烛应是给她施了幻化的法术,是以那头异兽虽然瞥了她几眼,却没有发觉不同,只顾死死追逐眼前的白衣人,攻击犹如疾风暴雨,无半刻停歇。 用不了几刻钟,天一宗的人大概就能抵达这里,钟明烛明白如果想避开不必要的麻烦,一定要在他们到之前解决,是以只守不攻,甚至刻意展露空门,一边引祸斗发起更多攻击,一边牵着它靠近长离。她担心距离太远长离会来不及。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她已不知是第几次暗暗自嘲这是自己惹来的报应。 很快,就在祸斗又一次张开嘴,暗焰将出未出之际,钟明烛见它颔部正好朝向长离,心一横,不再退避,而是直直冲向祸斗。 看上去像是送死似的,只见暗焰冲天而起,将小小的白影吞没,而与此同时,剑吟忽地划破长空,只一瞬,祸斗周身的火纹骤然暗了下去,长离牢牢握着剑柄,剑柄以下已悉数没入祸斗下颔,三尺青锋,剑气却暴涨至十余丈,穿透祸斗的头颅,自后颈刺出。 一击命中后,她立即退开,随后,流火自灵剑没入处淌出,紧接着便是一阵剧烈的爆鸣声,祸斗嘶吼着连喷几口,却只能吐出断断续续的火花,张牙舞爪乱窜了一阵,便挣扎着轰然倒地。 一声轻笑传来,钟明烛从火光中闯出,长离往那一看,一颗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只见钟明烛整个身子都被火焰覆盖,只看得出模糊的轮廓。 “你怎么了?”她焦急道。 话音刚落,却见火光自上而下退去,露出的皮肤上没有半点灼烧的痕迹,钟明烛冲她笑了笑,示意自己没事,已然恢复了原本的模样。 长离心道:原来她是这样化形的。 ——人形化为流火,流火复而化作人形。 这时,新的印记在空中浮现,与前一次相比靠近了不少,不消片刻就能抵达此处。 长离审视了一眼身后小山一样倒在地上、已半点声息的祸斗,又看向钟明烛,迟疑片刻便道:“你跟我回去,我会把你说的转达给小师叔,八荒镜是不是真的如你所说能还你清白,回云浮山一试便知。” 钟明烛又笑起来,只是这次,长离看出那并非是赞同的笑。 “你小师叔只会立刻杀了我。” “如果当年之事尚且存疑,应当会交由刑堂调查。”长离又道。 “离儿啊。”钟明烛叹了一口气,“如果天一宗的人都与你一样,又何必要费心掳了你出来。” 光看风海楼的表现,她都能料到天一宗其他人见了她会如何。 “小师叔会交给刑堂调查,依照门规应当如此。”长离眼里露出固执的神色,她下意识握了握手,发觉剑不在手,便缓缓松开,“如果你说的是真的,为什么不跟我回去。” 如果事情能那么简单就好了,看着长离不经意中透露出的急躁,钟明烛眼中闪过复杂的情绪。 是欢喜,是怜惜,亦掺杂着心疼。 她不想让长离伤心,可世事岂是简单的是与非能够概括,长离遵循着天一宗的规则,却不明白,规则是由人定的,必要时可以随意修改。 明白这时候拒绝会令自己在长离心中变得更不可信,可她仍是摇了摇头:“不,我不会冒险。”她回望天一宗即将到来的方向,嗓音中一瞬添了几分戏谑和嘲弄:“就算抛开三百多年的事,天一宗仍有其他无数理由能杀了我。” 她是邪修,是昆吾城恶名远扬的陆离,她的存在就是罪。 就算云逸等人以及护山大阵的仇是错怪了她又如何,在正道修士眼中,她本就该死。错杀了,顶多在心里说一句:原来错怪了她。 “离儿,你当真确定你门中其他人会给我机会辩解吗?就算龙田鲤答应,那其他人呢?但凡有一人抵触,我可能就活不到第二天。” 长离试图反驳,却发现她根本就不了解门中其他人,她甚至连他们的样子都没有全部记下。 “可是……不应该是这样……”她喃道,“你要跟我回去。” 焦躁在心中积累,她死死盯着钟明烛,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眉头蹙得那样紧,嗓音生硬到不近人情。 见钟明烛取出一枚玉牒,似是要将未说完的话刻入其中,她不禁往前迈了一步,想要阻止她。 可“不”字尚未出口,她忽然看到钟明烛面上浮现出惊惧之色。 那双总是笑盈盈的眸子瞪得大大的,其中写满了慌乱无措。 一声叫人不由自主心生寒意的低吼自身后传来,她猛地转过身,眼中倒映出祸斗挣扎着扬起头颅的情形。 紧接着,无边无际的暗翳铺天盖地涌来,好似厚重的幕布,刹那遮蔽了视野。 火光电石间,她觉得后背重重磕到了地上,巨大的冲力覆在身上,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凄厉的咆哮不绝于耳,席卷而至的力量几乎要将一切都扯得四分五裂。 钟明烛将长离护在身下,口中念念有词,结成一层一层结界牢牢将两人罩住,狂乱的碎石和冰块在暗焰推动下将结界一层层击碎,每碎一层,她就要花费更多精力去新筑一层。 那祸斗虽看起来没了气息,却尚未死透,至最后一口气即将消散之际,它知自己在劫难逃,竟想要拉她二人同归于尽。 那一瞬的冲击力足以令化神修士神元俱毁。 就在钟明烛再也无力构筑结界时,暗色终于渐渐散去,祸斗所躺的地方只剩几缕稀薄的黑气。 “真是阴魂不散啊……”她撑起胳膊,想去看长离的情况,可才一动,就觉眼前一片混黑,随后就咳出一口血,将长离胸口的衣料染红。 “……你受伤了!” 恍惚中,身子被扶了起来,长离的声音传入耳中,却模糊不清好似来自极远方。 钟明烛努力想要自己站起来,随后惊觉大半身子都失去了知觉,她却连低头去看一眼都办不到。她又咳出一口血,愈发模糊的视野中,淡淡的青色在空中一晃而过。 天一宗就要到了。 “不、不要……”她胡乱抓住了什么,也许是长离的手,或者是别的,还是想要站起来。 她不能留在这里,不能落在天一宗手中。 储物戒里应该有灵药,可她连动一下手指都费力。 眼前越来越暗,天旋地转中,她忽然看到长离惊慌失措的脸——眼眶红红的,看起好像快要哭出来了。 离儿,不要难过,不要难过…… 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来,接着就失去了意识。 第130章 夜间的九嶷山本应是一片安静, 可今夜, 山崖下的气氛却有些躁动不安, 一些细碎的响声后, 忽地传出一声惊呼。 “什么?不在这?”出声的女子妆容明艳,个子高挑, 右手持一柄银色长枪, 而她面前的男子面色冷峻,浅灰色的眼眸散发着不怒自威的气场。 正是百里宁卿和陆临。 “是,那些赤金不在这。”陆临的声音有些冷, “存放的地方最里有一个传送阵,将赤金都运去了别处。” 自一百年前起, 每隔数十年, 羽渊就会向他讨要一批赤金,要求送至九嶷山,他早已猜到所谓天道之事多半和九嶷山有关。水镜真人在此飞升,须弥之海在此出现,当年鲛人逆天而行也是在这里, 是以一直没有起疑心, 直到前阵子为了见若耶在九嶷山多逗留了一阵子,发觉附近没有任何高修为修士的气息,才觉蹊跷, 前来一探,发现这些年送来的赤金都不翼而飞。 正好遇到百里宁卿,便顺势将此事告诉了她。 百里宁卿伤愈后, 便开始四处打探羽渊仙子及其随从的踪迹,却迟迟没有发现。 合虚之山上早没有半个人影,那些修士就好像被抹去了痕迹,哪里都寻不到蛛丝马迹。 她想羽渊既然志在飞升,那一定会去须弥之海,过不了多久就是须弥之海再次出现的时候,于是就来了九嶷山,打算碰碰运气。 谁知羽渊的踪迹没发现,倒是发现陆临被摆了一道。 若是以往,她定要嘲笑一番,只是自钟明烛被陷害后,哪里都透着古怪,她也就没什么心情了,只想尽早弄清楚一切,好安心过上以往那样肆意潇洒的日子。 她瞥了眼不远处的灵阵痕迹,问道:“你知道赤金被搬去哪里了吗?”想了想又道:“不过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答应给她提供赤金,我以为你会给阿烛报仇。” 用脚指头想都知道钟明烛的事和羽渊脱不了干系,不是她亲自做的也是她授意手下做的,陆临却和那女人有交易来往,叫她着实想不通。 “她还没死,何来仇要报。”陆临道,“更何况羽渊要做的,是我们一直以来都想做的,一点赤金,何足挂齿。” “你们……”百里宁卿欲言又止,末了只叹了一口气。 陆临又道:“可她不该妄想瞒着我。”他看着空空荡荡的地面,冷笑道:“我要去朔原,你最好也一起来。” “赤金去了朔原?”百里宁卿露出震惊之色,“为什么……不应该在九嶷山么?” “那里有火。”陆临嗓音中似乎多了几分寒意,“竹先生呢,没有和你在一起?” “途中路过一个爆发瘟疫的镇子,他留在那了。”提及竹茂林,百里宁卿眼里掠过一抹柔意,“我去找他,到时候我们在南明山庄碰面。” “好。”陆临点了点头,下一瞬就消失了。 “也太快,连句道别都没有。”百里宁卿嘀咕了一声,随后,又叹了一口气,“早知道就跟那家伙一起去朔原了。” 当初她还嘲笑钟明烛就知道算计天一宗,却把羽渊这种大局抛一边,还夸下海口道自己一定会揪出羽渊和她那些走狗。 “话不能说太满……”她自嘲道,眼里是掩不住的忧色。 一想到钟明烛独自一人和羽渊那一大帮处在同一片地方,她就不禁心里生寒。 希望现在赶去还不太晚,那家伙诡计再多,也难敌得过对方人多势众,何况还有个洞虚修为的羽渊。 而且朔原现在还有个恨不得将她扒皮抽骨的天一宗。 ——简直就像是铺满了钉子。 钟明烛是痛醒的,背脊仿佛被打断了似的,只稍微动弹一下,就觉得每个关节都被什么狠狠碾过,痛得两眼发昏,连喘息都断断续续的,每吸一口气都仿佛有利刃搅入五脏六腑,激起尖锐的刺痛。 口中、鼻腔中尽是血腥味,胸口闷得发慌,她忍不住咳了一声,伴随着咳嗽,身子微微屈起,更剧烈的疼痛铺天盖地用来,几乎要将她扯成碎片,她不禁发出一声沉闷的痛呼。 嘴立刻被捂住了。 “不要出声。”略显局促的叮嘱传入耳中。 她蜷起手指,指尖刮过坚硬冰冷的地面,浑噩的意识什么都辨不清,视线也模模糊糊的,只能看得到大片单调的白色。被疼痛和麻木笼罩的身子本就令她难以忍受,还被人要求不要出声,她心中愈发暴躁,几次试图聚起力道却无疾而终后,终于发了狠,也不管身子痛的厉害,稍稍抬起头就一口咬了上去。 那边显然没料到她竟会这样,立刻发出一声短促的低呼,只是手却没有挪开。 钟明烛那口其实也使不上多少力气,反倒是被口中的血沫呛了一下,复而咳嗽起来,最后,在咳出一大口堵在心肺的淤血后,冰冷的空气灌入,她终是清醒了一些。 随后,渐渐明晰起来的视线对上长离微蹙的眉心。 “我……在哪……”她喘着气,努力挤出这几个字,她还不清楚自己到底受了什么伤,但从说一个字都要抽痛好一会儿的情况来看,应该是挺严重的。 长离没有回答她,而是将一颗药丸递到了她嘴边,钟明烛瞥见她虎口处的齿痕,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原来刚刚叮嘱她不要出声的是长离。 药丸已抵到下唇,那应是天一宗的疗伤灵药,她却摇了摇头,道:“在……在我储、物戒里,一个小葫芦,掌、掌心那么大……” 长离闻言立即在她储物戒中找起来,没多久就取出一个小葫芦,里面有液体在摇晃,一打开,浓郁的酒香立即飘出,她感受到其中充沛的灵力,看了眼钟明烛,见她张了张口,便心神领会将那灵酒喂给她。 两三口后,钟明烛就摇了摇头示意够了,她闭上眼长长吐了一口气,再度睁眼,脑子终于清楚起来。 她看到了一望无垠的天空、苍茫的雪原、以及飘落的大片雪花。这说明她还处在冰原上,而不是什么天一宗的囚室。 “呼,还好……”她叹道。 虽然下半身仍是没有什么知觉,每动一下都疼痛不已,但她还是觉得这已经是非常不错的局面了,至少还在自己掌控中。 只是还没来得及去探究其他,她就看到淡青色的灵纹浮现在极近处,与此同时,不少人混在一起、稍显凌乱的呼声传了过来。 “小师妹!小师妹!” “小师叔!” “长离小师叔!你在哪?” 那些声音就在不远处,钟明烛几乎能听清因吐息产生的短暂间隔,顿时一惊,心道:那帮人怎地靠那么近,再瞥了一眼此时所处的地方,再看向长离,顿时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 她正躺在由几块碎石撑起的窄穴中,应是方才和祸斗打斗时产生的,只有半人高,长离单膝跪在入口,面前嵌了几枚灵石,构成一个简单的匿行阵,让灵力不会泄出去。 她失去意识时,天一宗已在很靠近的地方,想必是长离匆忙中寻了这个地方带她藏了起来,还布下灵阵以防被门人发觉。 ——之前还死活要带我回去呢,没想到那么快就开窍了。想到之前与长离的争执,钟明烛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你别出声啊……”长离立即捂住她的嘴,她看起来整个人都紧绷着,不时分神去查看外面天一宗弟子的情况,生怕动静稍大就会惊动到他们,说起话来也小心翼翼的。 这还是长离第一次露出这样忐忑不安的模样,就像是第一次瞒着夫子溜出学堂的学生,每走一步都要紧张地四下张望一番。 钟明烛眯了眯眼,浅眸中的笑意里,混入了一丝狡黠,她微微张开嘴,探出舌尖轻轻舔了一下长离的掌心。 “你!”长离像被火烧了一样猛地缩回手,面上飞起一片淡淡的绯红,抿了抿嘴唇,最后瞪了钟明烛一眼。 这样子的长离,也是钟明烛从未见过的,她先是一愣,接着便觉得心尖犹如被羽毛抚过,痒痒的,令她想要立刻去亲吻长离的眼睛,以及那双毫无保留将情绪暴露的嘴唇——好融化那因紧抿而显得生硬的线条。 “小师叔,小师叔!你在吗!” 格外清晰的呼喊声飘来,就贴着她们藏身那几块碎石,钟明烛顿时暗暗骂了一句:烦死人! 该出现时候不出现,不该出现时候跟苍蝇一样赶都赶不走,她觉得那些个宗门弟子大概生来就是为了膈应人。 怨归怨,她也知道,此地的确不是风光霁月的场所。 “扶我起来。”她朝长离勾了勾手,“得想办法离开,万一你小师叔来了,这灵阵就不管用了。” 除了剑术外,长离就没好好学过别的技能了,以前跟着钟明烛耳濡目染学会的几套阵术也都忘记了,是以布阵手法很是拙劣,糊弄一下不擅长阵术的低修为弟子还可以,可能连风海楼都瞒不过,更不用说龙田鲤、江临照了。 躺着不动时情况尚可,可一动,骨头就好似要被掰断一样,钟明烛忍不住抽了一口冷气。长离立即问道:“你怎么样?”动作也缓了几分。 “小事。”钟明烛不想耽误时间,强忍着痛摇了摇头,靠着长离的肩膀稍稍喘了一会儿气,随后略一扫视,就指着远处一块巨石道,“那里有个口子,可以去下面……虽然之前那个冰洞塌了,但其他的没有受影响。”她咳了几声,然后取出几张灵符交给长离:“出去之前你先用这个引开其他人的注意。” 附近几个元婴弟子不足为惧,但龙田鲤可能就在不远处,长离若直接现身,一旦被龙田鲤看到就很难甩脱,必须在不被他们发觉的情况下逃走。 “这是什么?”长离有些犹豫,她已经触犯不知道多少条门规了,不想还要去伤害同门。 “装神弄鬼用的,放心,伤不了人。”顶多受点惊吓,后半句她没有说。 若不是天一宗赶来,她没必要速战速决,甚至大可逃之夭夭,根本不会受伤。她可是记仇得很,势必要做点什么出口恶气才是。 长离哪里会想到她这些心思,听到“伤不了人”就放下心,待附近几个弟子走得稍远些后就一挥手,将灵符抛了出去。 灵符一脱手,就幻变成几头小山一样大的妖兽,瞪着猩红的眼睛朝天一宗众人扑去。顿时,四下妖气弥漫,瘴气滚滚,时不时闪过血光,咆哮、惨叫、撕咬争斗声很快就交织在一起。被卷入的天一宗弟子登时祭出法器,也有人见妖兽朝自己扑来就惊慌失措开始呼救,原本安静的冰原登时混乱。 那些弟子都只有元婴修为,哪里会知道妖气是真的,妖兽却是假的,看到的血肉横飞、听到惨痛呼号全部只是幻象。他们一个个手忙脚乱出招却都挥了个空,面色愈发惊恐,还以为遇到了什么前所未见的利害妖兽。 钟明烛见状忍不住哈哈笑起来,只是笑了几声就痛得“嘶”了一声。长离瞥了她一眼,眼中似有无奈闪过。 “这样不好……”她道。 钟明烛“哼”了一声:“我现在使不出法术,只能靠这些了。” 好不理直气壮,冠冕堂皇。 长离轻轻叹了一口气,本想再说什么,可一想换作自己的话一点办法都没有,便不再多言。她逗留片刻,见那幻象的确不会伤人,就寻好时机抱着钟明烛闪了出去。 昏暗中,一道白影掠过,眨眼没入了巨石后,被幻象缠住的天一宗弟子无一察觉。 进入地下后,钟明烛指了几个方向,长离依言在接连不断的冰洞中左拐右绕,最后,穿过一道狭长的裂缝,到了一处植被丰茂的湖畔。 这里没有一点冰雪,石壁上倒挂着粗壮的藤蔓,草地上长了不少花。虽然长离上一次与钟明烛同行时也见过生有草木的冰穴,但从来没有见过整片都被绿色覆盖的。 湖水甚至散发着热气,若非顶上仍是黑漆漆的,隐约透出些寒意,长离都要怀疑是不是已经到了天虞山以南。 “这里就可以了。”钟明烛拍了拍她的手,“他们应该追不到这里。” 长离回想途径的地方,发觉钟明烛要她走的路口都极其隐蔽,有些甚至必须在特定地点才能看到,的确很难找到。 她放下钟明烛,见她立刻在地上画起符文来,可每动一下都艰难无比,没几下就气喘吁吁,额角也覆了一层冷汗,便道:“你的伤怎么样?很严重吗?” 语气有些着急,难掩关切。她不通医术,给钟明烛付下几颗救急的灵药后,心思就放在了如何从同门眼皮子地下逃跑上。而今发现钟明烛的情况看起来比自己想象的更为严重,不免有些自责。 钟明烛摆了摆手,缓缓取出几枚玉牌嵌入地上的符文中,玉牌上闪烁着淡绿色的灵光,应是疗伤所用。 灵纹亮了起来,柔和的光芒包覆住钟明烛,同时,暗色的瘴气飘出。长离察觉那与祸斗的气息相近,便想钟明烛应是在运功逼出体内的瘴气,心道:她功力深厚,应该没有问。 可她还没来得及放下心,只听得爆裂声起,那几枚玉牌竟一并碎了。钟明烛吐出一口血,身子无力地往前倒去。 长离连忙扶住她,惊道:“这是怎么回事。”话一说完,她忽地瞥见自己的手在微微颤抖,心又是一紧。 “啊……看来这不行。”钟明烛缓了一会儿才轻轻开口,“离儿,可能需要你帮我一把了。” 不知为何,长离觉得她似乎在忍笑。 这应该是错觉吧,她忖道,她伤得这么严重,哪里还会有心情笑。接着就见钟明烛缓缓转过身,背对自己。 也许是受伤的缘故,那背影看起来尤其单薄。 扑簌的布料摩擦声响起,长离看着钟明烛费力地抬了抬手,紧束着的腰带轻飘飘落到地上,随后,那双手臂稍稍一动,失了束缚的衣料就顺着手臂线条缓缓滑下。 她不禁睁大眼,漆黑的眼眸中显出震惊和微小的慌乱。 在战斗中染上焦痕的布料徐徐落下,蝴蝶振翅似的肩胛,因身子屈起而显出轮廓的脊背,以及窄窄收入下身布料中的腰,依次暴露在她眼中。 第131章 “你、你……”长离下意识出声阻止, 目光却随着滑下的布料, 在触手可及那无丝毫遮掩的身躯上缓缓向下。 脑子里好似被谁放了一把火, 甚至能听到噼里啪啦的木料爆裂声。 可待布料退至腰下, 她瞳仁猛地缩紧,先前的手足无措荡然无存, 心一下子被冰冷攥近。 只见腰下约莫寸余的地方, 一块掌心大小的暗斑突兀地横在白皙的肌肤上。上面还在散发着瘴气,暗红色的细小纹路自边缘延伸而出,渐渐没入皮肉深处。 “这是怎么回事?”她焦急道, 抬手想要碰触那里,却中途就止住, 生怕会害得情况更严重。 “应该、是那祸斗……的尖角……或者獠牙碎片吧。”钟明烛轻声道, 单是扯下衣服就耗尽了她大半力气,每说几个字就要喘气缓一缓,“你、帮我……帮我取出来……” 她虽然第一时间张开结界,终究还是慢了一点,硬生生承受了祸斗垂死前的爆发, 相当于在毫无保护的情况下用身子挡住了祸斗的全部力量, 而那片嵌入了脊骨的碎片,便是她苏醒后下半身没有知觉的原因。 靠那几枚疗伤玉牌逼出了体内大半瘴气,只是那片钉入骨内的碎片却比她想象得还棘手, 那暗斑虽然看起来只有掌心大小,但实际刺得极深,那处又是要穴, 哪怕是最简单的动作都会牵动到那里,下半身更是好似被拦腰截断似的,一点力气都用不上。 而钟明烛如今连抬手都费力,就是想自己将其拔出来也苦于无力可施,只得求助于长离。 “要怎么取出来?”长离看了看那块暗斑,不禁紧张起来。她为数不多对医术的认知都是从龙田鲤那听来的,连皮毛都算不上,从骨中取出碎片什么的更是闻所未闻。 那里是命门,稍有不慎,便是修为尽失,沦为废人。 钟明烛听出她的紧张,安抚道:“很简单的……不要害怕。”说着她缓了片刻,而后一口气说道:“我储物戒里应该有匕首,你将那里的皮肉割开,应该就能看到那碎片了。还有,把那个葫芦放、放我边上。”若是其他地方,她自己就足以处理,谁料伤处偏偏是为数不多、牵一发动全身的命门所在,她不禁暗暗发出不知第几次感慨:真是倒霉透顶。 在寻找那葫芦时,长离就在钟明烛储物戒里搜寻过一遍,所以很快就寻到了她说的匕首,赤金打造,刀刃和手指差不多长,泛着寒光,很是锋利。 握住匕首,她将那喝了一半的葫芦酒放在钟明烛可以够到的地方,而后一只手轻轻扶住对方的侧腰,刀刃悬在暗斑上部,却迟迟下不去手,良久后忍不住问道:“就这样?还有什么我需要注意吗?” 稍后便听到钟明烛听起来格外慎重的声音:“稳一点,我下半辈子还能不能……走路,就看你了。” 闻言长离心一凉,看着那抹仍在散发着瘴气的暗色,愈发不敢动弹了。 而这份凉意,名为畏惧,在雪暴中与同门走失、与异兽搏斗而处于下风都不曾令她心生畏惧,可看着钟明烛浑身是血倒在她面前,听到自己若有不慎可能会令对方丧失行动能力,便不由自主害怕起来,恨不得丢掉那把匕首逃得远远的。 “呵。”钟明烛忽地轻笑起来,声音很轻,但的确是在笑,“骗你的。” 长离蓦地反应过来,对方在扯下衣服前的嗓音中掺杂的笑意并非自己错觉。 “都这时候了,你怎么还开玩笑。”她板着脸道,眸中闪过显而易见的埋怨。 曾经,那双漆黑的眼眸里总是透着漠然,旁观生死而无动于衷,而今,那里的坚冰已渐渐消融,各种情绪在其中起伏,勾勒出鲜明的神采。 “虽然……没那么严重,不过还、还是当心点。”钟明烛缓缓道,接着又笑了笑,“我可不想……不想病床上养个几百年……” “我……”长离握紧了刀柄,眼眸中忽地闪过一丝坚定,心道:她为了保护我才会伤成这样,若真要卧病数百年,我照顾她就是了,于是正色道:“我会负责的。” 几番波折,不知不觉间,她心里已是信了钟明烛的说辞,相信她没有杀云逸等人,相信她没有破坏护山大阵,相信她没有害得天一宗险些灭门。 钟明烛轻咳了一声,没有说话,浅眸中却浮现出忧色。 她其实并没有告以实情,只不过是察觉到了长离的紧张,是以故意逗她好叫她放松一些。她自己都不清楚到底会招致什么后果。 最好自然是能取出碎片而不影响其他,但若有不慎,废了双腿只是轻的,严重的话——这里可能就是她的埋骨之地了。 却没有想到自己随口一句几百年,会换来这般郑重的承诺。 离儿啊离儿,她不禁叹道:还是这么傻。 世人都道长离仙子冷漠无情拒人千里之外,甚至连天一宗的弟子都不例外,她却知道,长离疏离的外表下是怎样一颗率直单纯的心。 如此一来,自己更加不能有事了,她缓缓握紧双拳,以仅剩的力气。 “那我开始了。”又仔细审视了伤处一番,长离提醒道,听得钟明烛应了一声,她便不再犹豫,手稍使劲,刀刃就没入皮肉。 虽失了与生俱来的天赋,但继承自吴回的剑术仍足以睥睨天下,若无情绪干扰,这些对她来说根本不费吹灰之力。 那块折磨着钟明烛的碎片眨眼间就暴露在长离眼前,虽然在预想之中,她仍是不可避免得觉得心口一痛,只见尖锐的暗色深深没入骨节之间,应是祸斗的尖角,已浸染了血色,不断有瘴气溢出,同时顺着血脉侵入别处。 她定了定神,回忆起当初自己练剑时的情形,摒弃一切杂念,指尖缓缓移动,直至指腹覆住那片尖角,虽然碰到了,但是没有施以半分力,仅仅是接触而已。 而后,说时迟那时快,只听钟明烛一声闷哼,暗色的血液喷涌而出,沾到了长离袖摆上,而她的手已举至肩平,两指间夹着那块碎片。只不过很简单的举动,待完成后,她背后却已泛起凉意,竟是出了一身冷汗。 那是祸斗头顶独角的尖端,足足有两寸余长,被这般利器钉入命门,换作修为稍逊的修士,绝对是非死即残。丢下那物,长离便去看钟明烛的情况,一瞥之下心里顿时一片冰凉。 只见钟明烛浑身紧绷,虽然一声不吭,但肩头微微发颤,好似在忍受莫大的痛苦,而伤处附近的暗色正迅速往四周扩散。 “你怎么样?”她问道,急得声音都变了调,想也不想就伸手探去,想查看钟明烛的状况,然而还没碰到对方,就被忽地出现的火焰弹开,随后,她便见钟明烛抄起那葫芦酒一口饮尽。 星点的火光迅速变为几人高的火墙,将钟明烛整个人都包覆,长离被火势所阻,无法靠近半分,甚至无法看清楚钟明烛的样子,只看得到在火光下飘忽不定的模糊身影。 火光中,似有暗色的气焰被火蛇缠住,一点点焚烧殆尽。 注意到这点,长离意识到这些火应来自钟明烛自身,这才渐渐镇定下来。不过她不敢掉以轻心,一边愈发用力地攥紧手,一边紧紧盯着那团火,虽然自己也不知道能做些什么,可还是固执地不愿漏过任何细节。 整整七日,她就这般目不转睛注视着,什么都不去想,什么都不去理会。终于,待火光渐渐散去、钟明烛的身影再度清晰地映入她眼中时,她才垂下眼,缓慢地吐出那口郁结许久的浊气。 钟明烛仍闭着眼一言不发,只是吐息不再如受伤时那般微弱,腰下的暗斑散得无影无踪,割开的皮肉也恢复如初,连一点残痕都没有留下,脊背随着呼吸一起一伏,步调平稳,看来应已无大碍。 长离细细打量着她,确认她已安然无事后,忽然意识到自己正直勾勾盯着对方一丝不挂的后背,有些不好意思地移开眼神。 脸一点点热起来。 钟明烛身量与她差不多,但是相较之下似乎更结实一些,瘴气拔除后皮肤恢复了原本红润,看起来生机蓬勃,与那些火焰倒是相称。长离修炼时大部分时候都在剑阁打坐,历练心境,是以身子远算不上强壮,相反还有些单薄,肤色则是久不见天日那种苍白。 她忆起替钟明烛拔出尖刺时,扶着对方侧腰时掌心的感触来。 虽然很细,但的确比自己要来得更结实,仿佛随时能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她如此想着,视线不自觉又飘了过去,落在修长的脖颈以及肩胛骨上。 去掉衣料的遮掩,钟明烛身子的每一处都似经过了精心打磨,不会过分瘦削,也没有丝毫累赘沉重,紧致有力却不野蛮,无论是多一分还是少一分,都不如现在这般恰到好处。 “怎样,好看吗?”含笑的嗓音忽然传入耳中,尾音上扬,倒像是在勾引挑逗。 长离霎时逃也似的收回目光,脑子轰得一声被羞赧占据,身子亦一下子僵硬得犹如中了定身咒,连话都说不出来。 钟明烛慢悠悠转过身,随手扯了扯勉强挂在臂弯的衣料,笑得意味深长。 她虽然在闭目调息,却不似前几日在火中疗伤时那样五感封闭,早将长离的举动看得一清二楚。 虽然及不上若耶长离那般惊世,但她的样貌也算是一等一的出众,是以一向自负,发觉长离失神,不禁愈发得意。原本早就可以行动,却刻意忍着不出声,明面上是长离在看她,实际上她也正在津津有味观察长离的反应,直到看够了才出声。 而后,她见长离被自己一句话就逗得满脸通红,于是更是按捺不住,眼珠一转就计上心来。 就算是以前,长离也没有这般肆无忌惮地看过钟明烛的身子,如今失了记忆,更是方寸大乱,一眼也不敢多看,搜肠刮肚开始寻起理由来,下一瞬,却觉身上一重,火似的温度缠了上来。 钟明烛竟坐到了她腿上。 “你、你……”她下意识后仰身子想避开,却被勾住了脖子,随后,温热的身子贴上来,她能清晰感受到衣料外端传来的热度,接触那一瞬,就觉得自己几乎要被烫伤。 “只看看就够了?”压低的嗓音在耳畔响起,稍高的气息打在耳廓上,勾出怪异的麻酥感,长离下意识偏头继续躲,同时手忙脚乱地想要推开对方。 可一抬手,掌心就抵上光滑细腻的皮肤。 比想象中的要柔软一些,温度也更高一些,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她猛地缩回手,思绪被局促所占,其中又隐隐夹杂了害羞,她却无暇分辨,只觉力气在流失,心跳愈发猛烈,到最后连呼吸都带上慌乱的节拍。 末了她只能僵硬地将双臂并拢于身侧,视线躲闪着嗫嚅道:“不要……不要捉弄我了……” 随后,她便听到一声辨不明情绪的叹息。 怀中的身子稍稍退开了些。 长离的睫毛颤了颤,不可否认,她觉得松了一口气,可与此同时,心头竟掠过一丝惋惜和失落。 可她还没来得及困惑,那过分烫人的温度再度缠了上来。 嘴唇被覆住,与不久前唇角被吻截然不同,那时只是浅浅一点,此刻则是瞬间就席卷了一大片,连胸腔中的气息都被不容抗拒的霸道气势所侵占。 她睁大眼,直达眼底的是钟明烛紧闭的双眼,微蹙的眉心昭示出急迫和专注。 阿烛……灵海中隐约闪过这样的低喃,随后就是铺天盖地、将一切都扯入其中的烈焰。与火热一起泛滥至四肢百骸的,是熏人的醉意。 她只觉浑身发软,思维早已排不上用场,只能被身体驱使着,去迎合那个吻。在钟明烛的舌尖扫过下唇时,她尚未反应过来那意味着什么,就微微张开嘴,任凭对方长驱而入。 口中所有能激起战栗的角落都被细细舔舐后,舌被卷起,被引导着探出,被温柔地包覆、安抚,每一次碰触都极近温柔,又饱含热情,将一切都融化。 无论是理智,还是防备,亦或是其他什么。 仓促中抬起、欲图推拒的手不知不觉中攀上对方侧腰,手掌紧紧贴着光滑温热的皮肤,更像是要将其抱更紧。 感受到长离的情不自禁,钟明烛稍稍睁开眼,眸中掠过一抹惊喜,以及某种更为深沉的色调,原本扶着长离后脑的左手转而插入发丝轻揉起来,不经意间,拇指触及耳后稍低的温度,而后便在那里停留,一圈一圈缓缓地摩挲,令那处肌肤一点点变得滚烫起来。 轻喘、叮咛与呢喃交织在一起,勾勒出缠绵的音符,在幽静的洞窟中一遍遍回响,新与旧交叠融合,好似密存于窖中的酒浆,愈发醇厚也愈发醉人。 在长离学着钟明烛的样子,笨拙地以舌尖描摹起她的唇齿时,她却忽地拉开距离。 尝试送出的旖旎落了空,长离缓缓睁开眼,漆黑的眸子里透着茫然和不解,而更多的则是迷醉。 钟明烛低低笑了一声,再度覆了上去,以更为热切的姿态。 攀着长离肩膀的右手缓缓下移,抚过长离的下颔,脖颈,最后抵住了心口,掌心能够清楚感知那里急促的跃动。 那是比世间其他一切都更为纯粹的热诚。 哪怕是天火再现,在这份纯粹前都要黯然无光。 第132章 渐渐地, 整个洞穴都都好似置于热浪笼罩下。 细碎的吻印到了脖子上, 钟明烛舔舐啃咬那里毫无瑕疵的皮肤, 在苍白上烙上成串绯色, 盖住皮下跳动的血管。 起初,她真的只是想逗一下长离。对方那一惊一乍的模样着实太过可爱, 不做些什么简直对不起她骨子里的恶劣。 谁知到头来, 却是自己先失了控。 看着那双黑眸中渐渐泛起的水雾,听着唇中吐出的无措低喃,在理智反应过来之前, 身子已先一步做出行动。 什么克制,什么谨慎, 统统被抛在脑后, 明知此刻不是合适的时机,却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去勾勒描摹那些美好的线条,缠着长离将她扯入与世隔绝的水底,那里空无一物——除了她们彼此。 胸前的力道徒然增大,长离被推得躺倒在草地上, 她的手仍紧紧揽着钟明烛的腰, 将她一并带下,两道身躯纠缠在一起,看起来好似密不可分。 长离身上那套雪白的外衫早已与整洁无缘, 随着倒下的动作愈发敞开,一边肩膀在衣料下显露出大半轮廓,凉意来不及侵袭, 就被那些亲吻中传来的热度驱散。 她扬起头颅,喘息愈发急促,伴随着细碎的低吟,眼底雾霭和水汽交织缭绕,已无半分清明,只余下朦胧一片。 忽然,颈口一痛,却是被咬了一口。 有些狠,又太过突然,她不由得发出吃痛的低呼,随后便听到一声毫无悔意的轻笑。 不知去向的理智渐渐恢复,她望着上方覆盖了大半洞顶的藤蔓,努力平复着呼吸,过了许久才道:“你怎么又咬人。” “我乐意。”钟明烛趴在她身上,用手勾勒着那道迅速愈合的齿痕,待齿痕彻底消失,复而埋首入长离怀中,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有时候真怀疑,你是不是给我下了蛊。” “下蛊?”长离语调中透出些许困惑,她一边思考着下蛊的含义,一边无意识抬起手,轻抚着钟明烛的发丝,末了摇了摇头,“我没有。” “其实我一直很想就这样把你抓回去,那样多好啊,不用绞尽脑汁去考虑怎么应付其他人,也不用处处注意免得一不小心就开了杀戒。”钟明烛笑了笑,平静的嗓音听不出情绪,“不去管什么天一宗,也不去管其他人。如果你想逃,就把你锁起来,打断你的手脚,叫你一辈子都逃不开,永远都困在我手中。” 长离皱了皱眉,手上的动作也顿住,想了一会儿才缓缓道:“我不想这样。”之后又问道:“你会这么做吗?” 问出后,她迟迟没有得到回应,不知过了多久,耳畔再度传来钟明烛的轻声叹息,紧接着,脖子一痛,又被咬了,同样的地方,比之前还要用力。 大概出血了,长离心想,她仍是不太明白钟明烛为什么要咬她,只从中隐约感受几分无计可施的烦躁,她眼里闪烁着困惑,缓缓抬起手,犹豫了一下,替钟明烛将衣服拉上,然后试探似的,收拢双臂,笨拙地抱住肆无忌惮压着她的身躯。 只是这样简单的动作,感受着那人的温度,心里一下子就平静了许多。 “你真的没有杀我师兄,没有破坏护山大阵,没有……利用我?”她轻轻问道。 “没有,没有,现在没有。”钟明烛喃道,“早些时候有,你那么好说话,一点脾气都没有,其他弟子都说你护短,我心里却总是笑你好糊弄。” “现在呢?” “没人愿意听我辩解,你却愿意。”钟明烛抬起头,冲她眨了眨眼,一脸幸灾乐祸,“在其他人看来,你应该又是被我的花言巧语蒙骗,上了我的当,岂止是好糊弄,简直是愚蠢。” “那你呢?”长离看着她,漆黑的眸子里是一贯的认真和专注,丝毫不被“其他人看来”所影响。 “我嘛……”钟明烛探过去亲了亲她的眼睛,然后支着脑袋侧躺到长离身边,空闲那手放在了她心口,话中止不住笑意,“看你如此明事理,当然是喜欢得紧,而那些人,他们的脑袋顶多是用来让自己看起来高一些的,连装饰都算不上。” 长离抿了抿唇,面上一瞬掠过忍俊之意,可转念一想,钟明烛口中的“那些人”包括了龙田鲤等天一宗门人,便正色道:“别这么说。”却只换来钟明烛不以为然的一声轻哼。 她有些无奈,却没有固执地再去纠正对方,目光落在垂下的一根藤蔓上,想起如今的处境,心也渐渐如同那藤蔓般悬在半空,无从依附,无所适从。 “我也不知道现在做的,是不是应当,好像做错了许多,可我心里又不觉得自己做错了……”她搜寻着恰当的字词,慢慢道,“小师叔、江城主,他们,都说你非善类,曾犯下无数恶行,说我不该再与你靠近。” “他们很清楚嘛。”钟明烛冷笑道,“我就是死上一百次,一千次,被挫骨扬灰,正道中人仍会觉得远远不够吧。” 长离没有理会她的嘲讽,叹了一口气继续道:“可我却不希望你是他们说的那样。”她忆起一个多月前偶遇钟明烛时的情形,表情柔和起来,“那时候,你救了我,又对我很好,我立刻信了你是我的朋友,甚至想邀请你和我一起回去,明明那时候我连朋友的意思都不算明白……” “后来知道你就是钟明烛,我……很生气?但是同时又很……”她一点点疏离起那些困扰她多时的情绪,带着稍许不确定,遇到难以形容处会停下来,细细思考一番才继续说下去,“应该是难过?心里好像压了一块巨石,沉甸甸的,怎么也静不下心来修炼。想抓住你,想向你挥剑,可一想到要杀了你,就有些、有些害怕……” 钟明烛静静听着,不时轻抚长离的手臂,似在给予鼓励。 “我想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却怎么也想不明白。”回想起龙田鲤的拒绝,长离眼里浮现出落寞之色,“后来,听到你解释,我竟一下子松了一口气,按小师叔他们的看法,我不应该相信的。”她扭头看了钟明烛一眼,迟疑了一下,又道:“而你……我听说过你以前的作为,也的确不像是可信之人。” 她是凶残暴虐的邪修,是这修真界最邪恶的几人之一,若遇上,定要落个非死即伤的下场,这样的人说出的话,怎么能相信? “可是……”她收回目光,嗓音中蓦然添了几分怅然,“可是我却想要相信,想要你说的都是真的。” 为了钟明烛,她做尽了以往未曾想过的事。 瞒着同门偷偷将她带走,为她的伤势提心吊胆,而不久之前,面对这陌生的亲密,心中没有半点抗拒,反而暗暗期盼能更久一些。 ——不要停止,不要结束,不要醒过来。 若非钟明烛停下,她恐怕会继续沉沦,除了紧紧抱住对方外,再无其他念头。 总是透着薄凉的浅色眼眸中翻腾起心疼的情绪,钟明烛翻身坐起,然后拉起长离紧紧抱住她,亲吻着她的侧脸,在她耳畔发誓似的道:“是真的。我不想失去你,所以不会骗你,不会伤害你,不会伤害你在乎的天一宗,我知道这是你的底线,同样也会是我的。”随后,她又拉着长离的手抵住自己心口,低声道:“离儿,现在这颗心是你的,若我有半句虚言,你大可取走。” 长离感受着那里昭示着生命力的跳动,轻轻“嗯”了一声,心中忽浮现出一个念头:若当真是她,我陪她就是了。 ——若是罪,就一起承担。 如此想着,她顿时感到一阵如释重负,不时轻蹙的眉心终于彻底舒展开,而后唇角微扬,身子前倾将脸埋入钟明烛肩膀,贪恋地环上对方的腰。 满心喜悦。 钟明烛的伤并没有痊愈,虽然拔出了那根尖刺,但只恢复了原本六七成功力,而且行动仍有些不便利,连去接长离放缓劲道的剑都极其费力——这是险些置她于死地的致命伤,只损了三四成功力已是大幸。 抱着长离又交谈了几句后,她便步入湖水中,开始运功自水中汲取火灵。 那湖底部与地火相通,温度之高足以灼伤一般修士,对她来说却是不错的疗伤场所,这也是她一开始就指引长离前来此处的原因。 长离则在当天就传书回南明山庄,告诉同门自己目前一切尚好。 若音讯全无,天一宗弟子肯定会一直搜寻下去,如今冰原上发生异变,说不定还会出现祸斗那样的强大异兽,任由门人搜寻下去,可能会连累他们遇到危险。 这还是钟明烛提醒她的,她没有过外出经验,考虑难以周全,加上与大部分门人关系疏远,很少会意识到他们的存在——她对天一宗的维护,多半是出于责任之故,与人情没有太多关系。 想到门人恨不得将钟明烛千刀万剐,她却反过来注意他们的安危,长离便觉得心中钟明烛的好又增加了许多,感动之余,一连说了好几次“谢谢”。 钟明烛却颇是不以为然:“万一他们出了什么岔子,还不是全要算在我头上。” 对此,长离只无奈地摇了摇头,她差不多已摸清钟明烛的脾气,要她对天一宗和颜悦色,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强迫不来。而她本身也鲜少注意“礼数”“教条”之类,是以也不多说什么,而是细细写下自己的情况:没有受伤,没有性命之忧,没有被囚禁也没有被强迫做什么,只是须得过些时日才能回去。 最后还附上了钟明烛对于天一宗灭门之事的辩解。 “你就不怕龙田鲤被你气死吗?”运功完毕后,钟明烛听长离说连这些都一同禀明了,忍不住开始幸灾乐祸地笑。 长离当即惊道:“会吗?”面上很快浮现出自责之色。 见状钟明烛便道:“气肯定会气,死倒不至——”也许是口气太过轻佻,还没说完就被长离横了一眼,她只能一边暗暗感慨离儿使脸色真是越来越自然了,一边收敛了玩世不恭,正色道:“这些事先由你来说会比较好,虽然她很可能勃然大怒,顺道痛斥我故技重施,甚至怀疑是我伪造或者胁迫你写的,不过待她冷静下来后,应该会多些考虑。” 之后她又摸出那枚用来与风海楼交谈的玉牌,笑道:“我也和你们宗主说过了,要借你一阵子,叫他不要太过操心,记得多多安抚他太师叔。” 风海楼与她曾经见过面的事,长离已经知道,听她如此说,便稍稍放下心。 之后几日,钟明烛大部分时候都在湖中疗伤,余下时候则将自己的见闻和一些推断告诉长离。 比如说朔原东南的裂谷,以及前不久在冰原发现的斗剑痕迹,长离都一一牢记于心。 没多久,能够交代的都说得差不多了,可钟明烛的伤势却迟迟不见转好。 这里的湖水虽然适合钟明烛疗伤,但也仅仅是比其他冰封之地稍微适合一些而已,加上她功力深厚,湖中的火灵于她而言只是九牛一毛,是以就算整日都泡在水里,十余日一晃而过,功力只恢复至八成,而身法则毫不见起色。 又一日运功完毕,她试了下与长离交手,果不其然很快就败在对方剑下,只得摇着头苦笑。 长离尚未使出全力,钟明烛就只能靠修为强撑着,明知道如何封住长离的剑势,身法却跟不上,她还未遇到过这种情况,短时间内无法适应这种身体状况,是以过起招来处处捉襟见肘,只一会儿就气喘吁吁使不上劲来。 长离扶着她坐下,掩不住担忧,“那些灵药都不管用?” 大部分时候,修士只需有足够的灵力就够了,钟明烛储物戒里的珍贵灵药一大把,看起来也不像是伤了仙骨灵海,她不明白为何会都不起作用。 钟明烛摇了摇头:“我没遇到这种情况,只能推测是伤及血骨之故,那祸斗又非一般妖兽,而是上古异兽,是以那些灵药派不上太大用场,只能等我自己慢慢恢复。” “没有其他办法了吗?”长离又问道,目前尚未有人寻过来,但藏身此地并非长久之策。 她听钟明烛说了剑痕之时,知道那多半与龙田鲤发现的剑痕一样,是吴回与另一人相斗留下的,她猜不到另外那人会是谁,但实力如此强横,天一宗处境不容乐观。她们也许能在此耽搁一个月两个月,却不能躲上数年。 但若就这样离开这里,钟明烛的安全得不到保障,且不说天一宗诸人,南明山庄里那么多正道修士,想要她命的大有人在,长离没有把握自己一人就能护得了她周全。 虽然还有个若耶,可她也不可能豁出命来保护钟明烛。 “让我想想。”钟明烛沉思起来,“我们现在位于泛天之水东北。”她缓缓在地上勾勒出附近的地形,忽地眼睛一亮,道:“有个地方,说不定能去碰碰运气。” “哪里?” 钟明烛手指一点,几座山在草地上显出轮廓:“泛天之水北部山脉众多,而其中有一座谯明山,大概是在这里。”她指向其中一座山,“山顶朝阳处据说生有龙血草,我还没有见到过,只在古册中见过记载。” “龙血草?” “你也知道,上古战祸无数,据传烛龙大神曾于谯明山负伤,精血落于山巅,化为蔓草,扎根于冰中,那便是龙血草。”钟明烛手势一变,山形顿时幻化成一株小草,状如像火焰,虽然只是小小一棵,看起来却威风凛凛的。 接着她便站起来道:“谯明山离着不远,我们速去速回吧。”可还没来得及迈出步子就被按了回去。 “你这样出去不安全,告诉我怎么过去,我去找。”长离如此道。 第133章 “离儿一定是被那厮逼迫了!”收到传书后, 龙田鲤脸色铁青, 按捺许久终究还是没能忍住, 袖子一扫就将屋内的摆设击得粉碎, 惊得其余弟子一句话都不敢说,连卢忘尘等素来沉稳老练的前辈都显得战战兢兢的。 风海楼还是第一次见识到这位太师叔的脾气, 念及自己隐瞒的事, 更是噤若寒蝉,袖子里揣着的玉牌简直就像烙铁般烫手,恨不得立刻丢得远远的。 从灵力上看, 那封传书的确出自长离之手,条理清晰而无半分礼数客套, 只将所见所闻一股脑道出, 与长离的风格分毫不差,其他人模仿不来。而风海楼也收到了钟明烛的传话,得知她受了伤被长离所救,因为不想和天一宗起冲突才躲了起来。 这与他们的发现没有冲突。 当日他们察觉灵力冲撞,本以为是长离与钟明烛在搏斗, 赶过去却发现了上古异兽的残骸, 也探明它在临终前曾自爆修为欲图摧毁周遭一切,后来中了幻术,众弟子慌作一团, 待幻想散尽时却无人受伤,只不过虚惊一场,这般玩世不恭倒是一如钟明烛的作风。之后他们还在就近出发现一个匿行阵, 风海楼见其布置粗糙,还困惑了一阵子,以钟明烛的本事,怎么会摆出这等拙劣的阵法,如今知晓是长离所为,便一下豁然开朗。 风海楼稍有些惊讶于长离竟会如此轻易就违背门规袒护钟明烛,细想之下又觉是情理之中。他心想:且不说钟明烛的说辞在理不在理,小师叔既然倾心于她,见她受伤,心有不忍也是人之常情。 况且长离还在传书中言明一定会回来给师门一个交代。风海楼不愿相信钟明烛,对于长离还是有几分信任的。 长离也许有些不近人情,却也不会虚与委蛇。再者,自来朔原后遭遇的种种事来看,他暂时还没能察觉出钟明烛的恶意。 那人的所作所为皆能解释得通,风海楼心中虽然仍是觉得她定阴谋,可若要他理出凭据,他当真是一个都说不出。 冰原上妖兽频出,搜寻长离的门人已遇上了好几波,目前尚且无人伤亡,但时间一长,难免发生意外。眼见龙田鲤又要派人外出,风海楼觉得自己应当寻个说法来劝她多加考虑。 可一瞥龙田鲤的脸色,他心里就一阵犯怵,这时候若是抖出自己和钟明烛有过接触,也不知会闹出什么后果。 就在他前后为难之际,忽地一张拜帖飞来,他定睛一瞧,竟是墨沉香求见。他将其递给龙田鲤,后者忖度片刻便点了点头。 于是风海楼屏退其余门人,只余他和龙田鲤两人,念了几个咒将被震碎的摆设恢复如初后,便唤人请墨沉香进来。 墨沉香一袭黛色长袍,风尘仆仆的,衣料上还留着稍许寒气,看起来刚抵达南明山庄就过来了,她面带自责,一来便欲赔罪。 钟明烛破坏鉴宝大会的事在南明山庄已人尽皆知,她一来就听说长离仙子被掳走,心想若非自己的情报,天一宗也不会轻易被引过来,自是愧疚不已。 龙田鲤却摆了摆手叫她不必自责:“天一宗迟早要下山,苍梧剑之事早已传遍修真界,就算没有墨道友的传信,我们多半也会前来南明山庄的,只怪我们太大意了。”一想到是自己将伪装成江临照的钟明烛带到了长离身边,她几乎肠子都要悔青了,瞥了眼墨沉香,她想到对方与钟明烛曾经交情匪浅,便急道:“墨道友,钟明烛会藏在哪里,你可有头绪?” “这……”对上龙田鲤眼里抑不住的期待,墨沉香只能苦笑,“抱歉,我可能帮不上忙。” 就是在两人关系最密切时,她也时常摸不清对方的心思,何况她们早在一千年前就恩怨两清了。 念及“恩怨两清”四字,那双总酝着温柔的剪水秋眸中蓦地闪过一抹凄苦,她念及当年与钟明烛偶然相遇的情形。钟明烛封印了记忆,自然是不认得她,可她却总觉得对方的一举一动都极为熟悉。 谁能想到,这竟不是她的错觉。 那个性子张扬的少女,的确就是她所想的那人。只不过那双比常人略浅的眼眸里早已没了她的存在。 龙田鲤察觉她情绪似有异样,一下子想到了长离,面色一时阴晴不定起来,过了一会儿才轻轻道:“抱歉,是我冒犯了。” 墨沉香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不会。”而后她想了想,便问道:“她……有留下什么吗?” 龙田鲤犹豫片刻,便将长离的传信内容告诉了墨沉香,不过略去了当年两人定情之事以及钟明烛的辩白。 不惜引起整个修真界的注意也要引出天一宗,不伤人却独独掳走长离,墨沉香心中何尝没有推断,更何况她还亲眼见识过钟明烛对长离的在意。 虽然那时候钟明烛尚未恢复记忆,不过如今长离还活着这件事,就足以说明很多。 不过龙田鲤不说,她也不愿去挑明,免得彼此尴尬。 听过长离传信的内容,她心里已有了答案,只是有些犹豫。看出她的迟疑,龙田鲤便道:“墨道友但说无妨。” 对方既然如此说了,墨沉香便不再退缩,直言道:“虽然由我来说可能有失偏颇,但我觉得长离仙子的传信不见得是作伪。”话音刚落,她就看到龙田鲤露出显而易见的抵触,于是又道:“接下来的话可能有些冒犯,但并非我本意,还请见谅。” 说罢她先行了个礼表示歉意,继而道:“我听闻她曾以化形术成功靠近你们,而今苍梧剑不在天一宗手中,她其实无需忌惮。若有心作恶,完全可以先除掉大长老,再抓走长离仙子,如今天一宗却无人被她所伤,依我看,她目前为止都无伤人之意。虽然尚且不清楚她是否有其他图谋,不过长离仙子应该不会有危险。” 她一口气说完,不敢去看龙田鲤的反应,片刻后便听得龙田鲤冷哼一声,正欲再度赔礼,却见对方一言不发拂袖而去,不禁有些忐忑。 天一宗虽然受了重创,但也远非太上七玄宫能比,得罪了终归不是好事,她正想说些什么缓和一下气氛,风海楼却先一步赔起不是来:“墨前辈,近来发生太多事,太师叔心情烦闷,请不要见怪。” “是我出口不逊了。”墨沉香摇了摇头。 接着,风海楼又道:“墨前辈,当真觉得小师叔安然无事吗?”他的话听起来有些迟疑,似乎本身也在举棋不定。 墨沉香若有所思打量了他一会儿,见他除了迟疑外竟还显出几分心虚,忽道:“她找过你?” “没、没有!”风海楼当即矢口否认,同时猛地掩住袖口。 墨沉香笑了笑,捻了个手诀令两人的交谈不至泄露,而后放缓口气道:“风小友身为宗主,有些话我觉得可以一提。若你觉得有道理,不妨考虑考虑,若觉得不可理喻,便当我没有说过吧。” 风海楼心道:素闻墨前辈虽外貌温婉,然心思机敏不可小觑,如今看来当真是不假,自己那点小动作竟被她轻易就瞧破了。他又想:毕竟是以一己之力重振太上七玄宫的人,如今遭正道排挤却仍能立稳脚跟,哪里会是简单的人物。 加上三百多年来墨沉香一直在暗中援助天一宗,她有话想嘱咐,风海楼岂有不听之理,连忙点头应道:“墨前辈请。” “我……我一直都觉得谋害天一宗的不是她。”墨沉香叹了一口气,眼里似有无奈和苦涩闪过,“可能我比你们多了解她一些吧,她的确非善类,心狠手辣、诡计多端,可同时行事也极为谨慎,若果是她,我觉得她不会给天一宗留下恢复的余地。” “那是孤鸿师祖出关在即,她必须要逃走。”风海楼忍不住反驳。 “我听闻当时吴回大长老和长离仙子皆身负重伤,对于她来说,有苍梧剑在手,多取两条命很难么?”墨沉香却反问道。 风海楼顿时无言以对,一直到邪修围攻云浮山,吴回和长离都未伤愈,当时钟明烛若想取走他们的性命,恐怕连眨眼的功夫都不要。 “更何况,她若是夺了苍梧剑,掌握了天一宗护山大阵的玄机,为何现在不用来对付你们,以护山大阵的威力,我想要禁锢这个南明山庄应当不算难吧。”墨沉香叹了一口气,“她、她看起来,只是想带走长离仙子而已。” 这分明是能够使一切都顺理成章的理由,却没人愿意去看一眼。 “墨前辈……”风海楼怔住,想说些什么好安慰一下眼前这个女子,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墨沉香却笑了笑:“我要说的就是这些。稍后我要先带阿玉离开,他修为尚浅,此处危机重重,我看他应付不来,待送他去了安全处我再回来,到时候还望天一宗多多拂照。” 鉴宝大会已经结束,她却还打算回来,虽然说是要天一宗多拂照,但风海楼明白这是愿意助天一宗一臂之力的意思,当即连声称谢。 送走了墨沉香,他取出玉牌看了看,又愁眉苦脸起来:“唉,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向太师叔交代……” 他慢慢走出屋子,抬头望向天空,入眼是好似水洗过后的碧蓝色,丝毫看不出结界以外的风雪飘摇。 朔原南部偶尔还有放晴的时候,越往北,则天气越恶劣,风雪日夜不停歇,莫说是肉眼,就是灵识也难以看清稍远的情况。 在泛天之水之南,隔着湖水还能隐约看到连绵起伏的山形,而亲自踏足于那处,能见到的只有连成一片的茫茫白色。 天空、飞雪、脚下永不消融的冰层,以及被霜雪覆盖的巨石,看起来都是一个颜色,若非走近,根本无法发现前方是断崖还是山径。 哪怕是用苦行磨砺自己的修士也不会到这里来,和这相比,南明山庄简直是太平安逸的乐园。而那些据传隐居于此的世家,多半也是居住在有热源的秘境中,类似钟明烛如今藏身的那个山洞,而不会直接在这雪暴里安家落户。 雪山中,怒号的风雪被地形割裂,方向变个不停,时而绞在一起将所经处割得粉碎,这般险恶的风雪中,忽然飘来一簇小小的火苗,只一点,却成为整个天地中唯一的色彩。而那簇飘摇不定的火苗边上,还有一道白色身影正踩着雪地慢慢行走。 正是出来寻找龙血草的长离,她与钟明烛争执了好一会儿,对方才无奈同意她一人前来。 和南部平原不同,泛天之水以北尽是陡峭的山地,风极大,寒气凛洌,雪花中甚至夹杂着尖锐的坚冰,若是飞行,入眼尽是苍茫一片,不消片刻就要迷失方向,而且很容易失去平衡,是以保险起见,最好还是徒步。 不过徒步也仅仅是比飞行安全那么一点而已,艰难行走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长离不禁庆幸自己的决定,北部境况如此恶劣,钟明烛若与她一起前来,恐怕稍有不慎就要跌入深谷。 在她离开前,钟明烛割破了手掌取血化作一簇火苗,说这个能指引方向,还塞了一堆法器灵符要她带上以备不时之需。 多亏了有那团火领路,长离才能顺利行至谯明山下,这里山势崎岖,没有草木可做标记,无论走到哪里,看过去都是差不多的景致,若是让她一个人寻路,也不知要找到何年何月。行了九日,那火苗忽地停住,绕她转了三圈便不再往前,她知道自己已到了谯明山顶。 钟明烛说只能领她到山顶,至于龙血草,还需长离自己去寻找,毕竟她也没有亲眼见过,不清楚那会生长在那里,连是不是真的存在也摸不准。 约莫是山顶的缘故,风尤其大,刮得她斗篷猎猎作响,那是件质地不菲的白色狐裘披风,也是钟明烛给她的,有这披风御寒,她倒是省下了不少灵力,在雪暴中行走了那么久也不觉疲惫。 她稍稍缓了一口气,便开始打量起四周来,只能看到数不尽的雪花冰棱,半点生气都没有,看着连苔藓都活不下来,莫说是草了,她心道:只能四处走走看了。 山顶比她想象得还大,冰层起伏不定,还零零落落分布着不少洞穴,地形复杂得很,她寻了三日都一无所获,眼见快把整座山头都翻过一遍,她心里不禁焦急起来,就在考虑要不要退回山腰从那开始搜寻时,远方一抹暗红色蓦地闯入她眼中。 她第一反应便是那龙血草,心里一喜,但很快就意识到那暗红色是道人影。 这里怎会还有其他人? 她心里泛起疑惑,随后想起钟明烛与她说过的火正一族,想到涿光山正好在谯明山边上,她便道那说不定是火正一族的人。 那也与我没什么关系——如此想着,她便踏过坚硬的雪,继续寻找起想象中的星点火红色来。 她只动了一小步,下一瞬便觉惊人的气势潮水似用来。 混杂着血腥味,像是杀气,可又不尽相似,更像是一种纯粹的力量—— 那原本在很远处的暗红色身影,只一瞬就到了她面前。 长离只觉满目鲜红,几乎被压得喘不过气来,她稳住气息,随后想也不想就迎着那片暗红挥出灵剑。 锋利的剑刃划向那无尽的血光。 随后,叮一声轻响,她手上一轻,那柄灵剑霎时化作粉尘,好似从未存在过。 颜色诡奇的长剑映入她眼中,剑身的血色竟像是在流淌一般,而剑尖则抵住了她的咽喉。 那柄剑停得很稳,并没有伤到她,可她却觉得咽喉已被洞穿。 灵海好似有什么开始翻腾,叫嚣着要撕破一些,同时,眉心传来剧烈的疼痛,眼前阵阵发黑,她猛地攥紧双手,指尖狠狠扣入掌心,努力赶走那些即将吞噬意识的雾霭。 时而模糊时而清晰的视野中,独臂女人面无表情看着她,左手握着的那柄血色长剑,在极北的寒风中稳如磐石。 “你的剑,在哪?” 她如此问道,嗓音沙哑干涩,却与手中的剑一样,无一丝动摇。 第134章 “你是谁……”长离忍着头痛欲裂道, 声音不自觉颤抖着。 也不知是因为身体不适, 还是因为那女子压迫力太过强大, 虽然斗篷下很温暖, 可她仍是觉得阵阵寒意自足升起。 “你不认识我?”那女人面上闪过意外的神色,她细细打量着长离, 手上的剑也轻轻震颤起来, 剑身上的血纹流动起来,整把剑犹如活过来了一般。不多时,那震颤就变为清亮的啸声, 一瞬盖过山顶凌厉的风。 注视着那柄血色长剑,长离勉力站直身子, 轻道:“我们以前认识?” “算了, 这些都无关紧要。”独臂女人神色重归漠然,她抬起剑,剑尖缓缓收回,指向长离眉心,“出剑吧。” 出剑? 长离低头望向空空如也的掌心。 下一瞬, 灵海深处好似有什么正在苏醒, 诸多声音交织在一处,有轻声喃语、有欢笑歌谣、也有沸反盈天、鼓角齐鸣,而她置身其中, 犹如沧海一粟,随时会被撕裂吞没,不留片点痕迹。 那些声音, 她分明没有任何印象,可又觉得熟悉无比,连长剑上吞吐暗红气焰都带着似曾相识的气息, 视野愈发模糊起来,眼前的人影与剑光揉捏在一起变成飘忽不定的影子。 “不……”她摇了摇头,缓缓放下手,收入斗篷中。 额心火辣辣的,可她却几乎感受不到疼痛,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空乏,她几乎连自己的存在都要忘记。 不行——不能在这时候晕过去。 她闭上眼,猛地咬破舌尖,借着口中的血腥味强行扯回意识,随后,手一扬,飞起的斗篷下,七道灵符激射而出,飞向那女人的面门,将她的视感阻断。 趁那女人被灵符分神之际,她脚下灵纹一现,身影瞬时化作千片雪花,消失在茫茫白色中。 那是钟明烛传授于她的障眼术,隐去身形后她迅速结阵藏起灵气,足尖一点,几个起落就与对方拉开距离,悄无声息隐入嶙峋的冰岩后。 与此同时,血色一闪,即将触及女子的七枚灵符顷刻间就湮为粉尘。 她若有所思看着长离原本所站的地方,忽地手腕一转,将那剑插入脚下。 剑尖穿过雪,钉入冰中,仅半寸,随后,血线自剑尖扩散,势不可挡,好似要将整片雪地都割裂。 山顶最边上是一处断崖,长离逃至那处才停下,本以为距离够远足以逃过一劫,可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觉身后似有什么奔涌而至。 虽然无从飞行,她的速度仍是很快,只是那股袭来的力道却更快,眨眼间,飞扬的雪屑就已触及她斗篷末端,每一片都锋利似刀片,仿佛足以将接触到的一切搅碎。 她手中无剑,无计可施之下只得飞身而起,一手挥出几枚护身灵符,另一手取下剑匣,挡在身前护住要害。 风势如此大,她站在地上都需得施加法咒令双足牢牢钉入雪中,而今身子腾空,一下就失了平衡。 整个人好似在大浪中飘摇的小舟,随时都会被巨浪打得粉身碎骨。 勉强挡住第一下袭来的劲力,她就重重跌倒在地,被浸染了剑气的雪屑追上。 糟糕…… 她下意识咬紧牙关,去迎接即将到来的剧痛,可预料中的万剑穿身并未到来,身子反而被一股暖流包住了。共中号:青 易 阁gl 竟是钟明烛的那簇火苗,化作火色结界,将她包覆其中,所有袭来的冰雪一触及那层火光,就失了凌厉,化作水汽消散无踪。 虽然没有一起过来,可她还是想着保护我——漆黑的眸中闪过名为欣喜的神采。 置身于那火光中,狂风暴雪都失去了原先的威慑,连疼痛都好似减弱了不少。她缓缓站起来,唇角微扬,露出一个浅浅的笑。 “谢谢。”她轻轻道,随后,便看到那个高挑的身影自风雪后缓缓走过来。 暗红色的气焰几乎要与她融为一体。 长离起初看到的暗红色,根本是剑的影子。 “以前的你是不会逃跑的。”比冰雪更冷漠的声音传入长离耳中,听不出情绪,只是纯粹的阐述。 那柄剑闪烁着危险的光泽,再一次映入长离眼帘。 “我以前?”长离思忖着这句话,视线落在女人的断臂上,手肘处被削断,那里的衣料还残留着深色的血痕。 而衣服原本应是青灰色的。 断臂,青灰色,血红色的剑……隐约中她想起了什么,却无法一下子抓住头绪,这时,那女子冷冷开口:“为何要逃。” 长离皱了皱眉,忽然觉得这人好生奇怪,她道:“我不是你的对手,你突然拔剑相向,我自当回避。” 况且她挂记着钟明烛的伤势,半刻都不想浪费,便又道:“我还有要事在身——” 话还没说完,就被那女子打断:“你我,今日理应重分胜负。” “为何要与你分胜负?”长离愈发一头雾水,“你无论是修为还是剑法都远胜于我,胜负一目了然,何必多此一举。” 言下之意,便是认输的意思。 女人面上当即多了一抹凌厉之色:“你不出剑?” “我的剑已经断了。”长离觉得对方简直不可理喻。一见面就毁了她的灵剑,还口口声声要她出剑,她哪里还有剑可出。 她出关没多久就下了山,只在天一宗宝库中随手取了一把化神级利剑,化神灵剑已是世间少有,绝不至轻易损毁,而她已至化神修为无需御剑,是以也没有考虑多备几把剑。 谁料连那女人一剑都挡不住。 “我没有其余剑了。”她抚上重回背后的剑匣,那里已空空如也。 女人却斩钉截铁道:“你有。”说话时,剑上暗红色的气焰一瞬高涨,将她整个人都纳入其中,而她眼中也染上一丝赤红。 她看起来好像变了个人。 “我……”长离想再次反驳,对方却不由分说一剑斩下,她连忙闪身避开。 血光自她肩头削落,将斗篷割裂,只差一点,就能斩下她整条胳膊。 她想故技重施,可灵符还来不及脱手就尽数碎裂。 此前之所以能够成功,好像只是因为出乎对方意料的缘故,而今那独臂女子早有防备,所以连阻她一阻都难以做到。 糟了,这该如何是好? 长离不禁有些心慌,动作因此稍慢了一拍,肩头瞬时多了一道血痕。 连钟明烛的结界都防不住那把剑。 血珠落于雪地上,好似绽放的梅花。 我的血——火光电石间,长离脑中灵光一现,见对方又一剑袭来,她不再躲闪,反而迎了上去。 探手抓住了那把剑。 剑刃划破掌心,深深切入,掌骨被斩断,鲜血喷涌而出,顺着剑身滚落,覆住原本的血色。 还有几滴,飞到了独臂女子脸上。 趁对方露出意外之色时,长离另一只手飞快将几张灵符贴于剑匣上,随后托起剑匣往前一送,将那把剑纳入了剑匣中,只余剑柄还留在那女子手中。 自开始习剑起,三位大长老就着手打造她的本命法剑,但是无一成功。她无法像其他剑修一样,炼制能够栖于灵海的本命法剑,因为没有剑能承受她的精血。 只消共存于炼炉中,不小几刻就会变作废铁。 她的剑匣为养护法剑所用,质地与天一宗的炼炉一致,而那几枚灵符中蕴有钟明烛的劫火之力,说不定能削弱那柄剑的威力。 那剑匣为赤金打造,遭劫火焚烧,眨眼就变了样,棱角变形,漆黑的外表也变成了明亮的赤红色。温度更是烫得吓人,可即便如此长离还是紧紧抓着,其实她也不清楚这胡来的法子有没有效,这只是无计可施下的孤注一掷罢了。 可除此之外,她也想不出其他办法了。 她还在等我,我不能死在这——她如此念道。 下一瞬,就听到了尖锐的啸声。 从探手握剑到祭出剑匣,这一切都发生在极短的时间内,可能连弹指刹那都没有。 剑匣乍然碎裂,纷飞的碎片好似流火,窜向四面八方,所有触及所有的冰与雪都在火光中消失。 长离一只手上留下了大片深红色的印记,那是被劫火烧伤所致,另一只手上鲜血淋漓,将衣袍染上点点斑驳,可她却无暇顾及,漆黑的眸中已被漫天血色占据。 独臂女人夺回了剑,她的手也被烧伤了,可她仍牢牢握着剑,无一丝颤抖,仿佛那剑已与她连为一体。 而那柄剑,则发出阵阵嘶鸣,那是震怒的咆哮,剑身上的血色纹路扭曲起来,变得急促而紊乱。 一滴血缓缓自剑尖滴落,那是长离的血。 山顶终年不歇的雪暴忽地停止了,风鸣、雪落,一切都隐去,只余下好似空无一物的寂静。 而后,血光之下,万道剑气一瞬爆发。 剑气无形,而战意有形。 长离只觉彻骨的寒意自四面八方涌来,连护体结界都无法阻挡。 那些剑气的锋芒足以盖过世间万物,炼器大师打造出来的灵剑与之相比只不过是区区钝器罢了,席卷之处,无论是冰雪还是狂风被割得支离破碎。 地面转瞬四分五裂,整个山顶都碎了,被卷入无序的涡流。 不计其数的冰岩飞起,遮蔽了天空,同时又有无数碎冰落下,阻隔了大地。 长离失了立足处,身子往下坠去,飞行法术毫不起作用,一切都被斩断了,包括风包括雪,包括她用以支撑身体的灵咒。 剑气已近在咫尺,那是怎样难以言喻的力量啊,不容违抗,连违抗的念头都不被允许。 所有的一切都会被其毁灭,不留痕迹。 连我也—— “我不要。”长离看向依旧包覆着自己的火色,轻声喃道,“我要回去。” 她要回去,去找钟明烛,她们还要那么多事要去做,她不要在这里止步。 “我们还要去看桃花……” 话音未落,剑气便刺入皮肤,一点血珠沁出。 下一刻,本应是血花飞扬,可白衣竟依旧纤尘不染。 没入体内的剑气没有造成更多伤痕,亦没有引起疼痛,而是牵出一种怪异的熟悉感,长离心中闪过一丝茫然,紧接着,古旧的画面蓦地窜入脑海中。 好似是及其久远的过去,却鲜明依旧。 她看到陌生的身影浴血于累累骸骨之上,斩落了日月,推倒了四极,山岳崩塌,江河倒流,在无尽的昏暗中,鲜血横流,染红了万物,亡魂哀嚎生灵哭泣,缠绕在一起,最终被不容违抗的力量推着走向终焉。 那是混沌的初始。没有光、没有热、没有生亦没有死。 空无一物,连空无一物都不存在。 “要结束了,我们无能为力。”她听到谁在悲叹,可转瞬又听到另一个声音。 那是极其温柔的嗓音,坚定地给出了不可能的承诺:“不会结束。” 那是谁? 漆黑的眼眸中映出朦胧不清的轮廓。 那是似曾在梦境中见过的身影,而那梦境,仿佛生来就存在。 ——还不会结束。 恍惚中,长离被什么驱使着伸出手,迎向毫不留情刺向她的剑气。 奔涌的怒号一瞬消失了,安静片刻后,风声、雪声再起。 这片古老的冰封之地恢复了原本的模样。 呜呜的风声刮过耳畔,眼中是回旋纷飞的冰雪,身子仍在往下坠落。 在与那剑气对抗时,她不知不觉中被推离了山顶,是以一切恢复如初后,她便从峭崖边跌了下去。 察觉到处境,长离试图稳住身形,可只动了动手指就发现连最简短的法咒都念不出。 两只手都失去了知觉,她甚至连去看伤情如何都办不到。 而额心的疼痛又明显起来,她只觉眼前一阵一阵发黑。 摔下去,应该能受得了吧……她如此想着,忽地瞥见大片的绯红,只不过一瞬就消失了,快得就像是幻觉。 那是……龙血草? 这念头一闪而过,她再一次挣扎着想停住坠势,却无济于事,只能勉强探出手,滑落的袖子下暴露出大片灼伤的痕迹。 她无力地蜷缩起手指,喃道:“这可怎么办……” 地面已近在咫尺,下面立着不少尖锐的冰棱,朔原的冰地非别处能比,坚硬如铁,冷彻入骨,这样摔上去,筋骨碎裂一瞬寒气侵入,就算是化神修士也难免元气大伤。 可长离毫无办法,连意识都只是勉强维持着。 忽然间,又一道绯色闯入她眼中。 那看起来好像是流火。 一直守护着她的结界撤离了,变回那簇小小的火苗,飘向那道更为明亮的火光,融入其中。 她一下感到了冷。 那流火闪了闪,消失在原处,再度出现时已在她身畔,轻柔地托住她。 短暂的寒意消散,她目不转睛注视着流火消散,熟悉的模样自其中显现。 身子被揽入温暖的怀抱,同时,轻佻的嗓音落入耳中。 “我就说你一个人不行。” 话音未落,两人便一起滚落于地,钟明烛已提前准备好灵符护住两人周身,可仍是面色一阵发白。 长离更是连说话的力气都不剩,面前抬起手,指了指那片绯色所在的方向,强撑许久的神智终于散了去,昏沉沉闭上眼就晕了过去。 苦笑着摇了摇头,钟明烛翻出一件有御寒法阵的外袍给她披上,然后就开始刻画抹消气息的灵阵。 虽然故作漫不经心,实际上她情况比长离好不到哪去,那簇火苗并非普通火焰,而是她以分体之术分化而出,其中施有密咒,相当于一个转移法阵,必要时,她可以立刻赶去长离身边。 代价就是耗尽所剩的精力,甚至伤情会加重。 只是以防万一,这时她都不知道该庆幸自己有先见之明还是运气太差。 “倒霉了那么久也总该转好了啊……”她嘀咕着刻下法阵最后一道,然后抱起长离,化作流火消失在风雪中。 山顶,独臂女子费力地起身,她的手仍然紧紧握着那柄剑,就算鲜血淋漓也没有松开分毫,她踉跄走了几步,至断崖边往下望去,能看到的却只有漫无尽头的冰雪。 长离已不知去向。 血红色的长剑闪烁起异样的光泽,鸣声阵阵,仿佛在倾诉。 时间一点点过去,也许是几个时辰,也许是三五日,她就这样,雕塑般站着,伴随着剑啸。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抬起眼,眼里掠过一抹轻蔑。 转过身,她面前已多了三道鬼魅似的身影。 为首那人道:“柳寒烟,交出剑。” 声音不大,却轻易盖过了呼啸的风声,在这极寒之地稳若磐石,昭示出化神末期修为应有的强大实力。 第135章 狂风咆哮愈发肆无忌惮, 不时有灵力穿透厚厚的冰层, 回荡在狭小的断层间, 甚至能隐隐感受到剑气凛然。 长离在不同的梦境中穿梭, 时而浑噩,时而清醒。 她看到夜间热闹非凡的市集, 各式花灯璀璨如星火;她看到笼着薄雾的湖水, 霞光在粼粼波光中起伏摇摆;她还看到小鹿在林间小径中一瘸一拐缓缓前行,后腿绷带沾染了尘色而紧致如初…… 到最后,所有的景致混在了一起, 变成了一望无际的血海,血海之上剑气激荡, 叫嚣着不死不休, 白骨和残肢落下,被翻腾的血色吞噬。她低头望去,足底与血泊只隔一线,只消轻点足尖,便会染上抹消不去的痕迹, 下一瞬她却被人牵起, 触目惊心的血海迅速远离,复而被平和的色调取代。 又一阵巨响,几根倒垂的冰柱应声而裂, 砸落在长离脚边,她终于自悠长的梦境中挣脱出来,缓缓睁开眼。温暖的触感包覆着周身, 柔软得像羽毛,是那条斗篷,将她裹得严实,纵然灵力不足,有这斗篷相护,外界严寒也奈何不了她分毫。 她意识尚有几分昏沉,身子发软几乎使不上什么力气,试图起身,却发现肩膀被人紧紧扣着,叫她动弹不得,轻微的呼吸打在耳畔,她偏过头,眼中映出钟明烛安静的面容,思绪中那些浑噩茫然顿时一扫而空。 “总是你呢……”她低喃道,心中泛起丝丝涟漪,滋味只有她自己知晓。 她辨不出那些梦境的真假,只知道每一次她从泥沼中挣脱逃离后,看到的总是同一个影子。 而此时,梦境中的模糊轮廓与眼中景象交叠,分毫不差。 钟明烛背靠冰壁,双眼紧闭,几缕发丝垂落于前,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看起来有些血气不足,即便如此,她一只手仍是紧紧揽着长离,好像生怕她丢了,另一只手边则散落了一些灵石。再外一些,长离看到一些符文绕城圈,将两人围住,想来应是钟明烛布下的法阵,用以掩饰气息。远处,便是长离先前看到的大片红色,之前匆匆一瞥未能看清,如今细细打量,只见那些草状如像火焰,扎根于冰中,好似大簇火苗。 ——果真是龙血草。 长离一喜,随后视线落回到钟明烛脸上,那些喜悦中立即被心疼冲淡,心道:她连那些灵石都顾不上收拾,想必也未能来得及动用那些龙血草吧。 况且也不知那龙血草是不是真的有效…… 思及此处,五味具杂尽数化作一声叹息,她因为自己的无力不自觉蜷缩起身子,片刻后又仰起头往钟明烛那靠了过去,抬手替对方理起散乱的发丝来。 她总是很讲究,多半不愿自己发型乱了,长离如此想,指尖触及对方脸庞,感受到的远不是印象中带着灼热的温度,反而泛着凉意。她想也不想就拉起斗篷,将钟明烛也盖住。 与独臂女子的生死相争还没有过去多久,她虽醒了,终是脱不离精疲力竭的状态,几个简单的动作就耗尽了全部力气,莫说替钟明烛问诊渡气了,能做的只有稍稍替她挡去些寒气。 斗篷再宽大,要容纳两人终归有些勉强,她本想全部给钟明烛,无奈挣脱不开禁锢着肩膀的手臂,只得愈发往对方身上靠去。 埋首入钟明烛颈窝,双手拥住那具谈不上有多强壮的身躯,两人变得紧密无间,好似要融为一体。 山顶的战斗似乎正到酣时,若非这些经年累月的冰层极其牢固,这里早已被纷涌的灵力震碎。长离不清楚那里又是何人在相争,以她二人的状况,但凡被上面任何一人发觉,都将身陷险境而毫无还手之力,可她却无心去考虑这些。 天地之大,她心系之处却只有所在这小小一隅,察觉钟明烛的身子渐渐暖和起来,她心中的焦灼终于消退,思绪彻底松懈下来,疲累感再度涌来,她枕着钟明烛的肩膀沉沉睡去。 这一次,无梦魇滋扰。 再次醒来,却是因为背后的轻抚,自后颈滑至腰际,不单是抚摸,还伴随着恰到好处的按压揉捏,灵力随之沁入脉络,化开其中郁结的寒气,叫人几乎要在舒适感中沉沦。 当柔软的掌心再一次落到后颈,贴上皮肤时,长离叮咛一声,自钟明烛怀中抬起头。 “醒了?”钟明烛问道,稍用力,将长离抱起了些,令她无需太多动作就可与自己对视,按着她后颈的指尖轻轻揉了揉,看着初醒时毫无防备的人因为后颈的轻柔碰触微微眯起眼、好似餮足的小兽,她不禁露出愉快的笑。 长离并未发觉她的逗弄,大概是太过安逸的关系,她思绪仍混了些朦胧,只觉得无论是包纳着自己的怀抱、还是斗篷下的温暖、亦或是那些时有时无轻触抚摸,都很舒服,让她想要更多地靠近、得到。 修长的睫毛颤了颤,她一抬眸,就对上那双载着笑意的浅眸,她心一动,像被什么牵着似的,抬手抚上钟明烛脸庞,感受着掌心的温度,发出一声惬意的低喃,“好暖和……” 钟明烛挑了挑眉,刚想说什么,却被突然逼近的气息打断,长离倾身过来,两人的距离一下被拉近,近到只隔一线。 那双黑眸中尚残留着一些朦胧的光晕,长离约莫还有些迷糊,举动远不如她出剑时那样利落,先是鼻尖蹭到了钟明烛脸颊,随后顿了顿,视线迟疑地在她脸上游移片刻,最后才落在了她唇上。 不久之前的感触,仍清晰地停留在记忆中,可梦境隐约瞥见的残片,却是另外一副光景。 她被吸引着稍往前,像是要去回溯梦境,却又像是单纯受了蛊惑。 最终,连那一线间隙都不复存在。 柔软的感触比记忆中的过去以及梦境更为真实,短暂的碰触后,她瞥见浅眸中一闪而过的惊诧,蓦然清醒过来,面上当即涌现出羞赧的情绪。 “我——”她拉开距离,胡乱想着能用以解释的借口。 可钟明烛却不会让她逃走,她收拢手臂将长离困在怀中,接着便按住她的后脑毫不犹豫吻了上去。 她行事素来全凭喜好,虽然因为两人间误会未消的缘故克制许多,但见长离主动流露出亲昵的姿态,便索性顺水推舟多尝些甜头。 长离逃离的意图眨眼间就在交缠的唇舌间溃不成军,钟明烛于情事素来老道,她哪里会是对手,不多时就被吻得喘不过气来,好不容易恢复些许的气力被掳掠一空,脱力的指尖攀上钟明烛肩膀,随后探出双臂回以同样热烈的拥抱,像菟丝子似的依附缠绕于对方身上,仿佛只有这样才不至于失了支撑。 察觉到长离的回应,钟明烛眼中露出几分得逞,她一边注意着长离的情况,一边愈发肆无忌惮地挑逗勾引,直到那双漆黑的眼中聚起雾气,而长离几乎连断续的喘息都难以维系时,她才松开禁锢,扶着长离发软的身子令她枕回自己肩膀,手有一下没一下轻抚着对方起伏不停的后背,耐心等待她气息平复。 不知过了多久,长离面上的热度才消退,她觉得自己应是睡糊涂了,加上乏力,是以意志变得格外薄弱,可想到与钟明烛纠缠于一处的感觉,她又觉得自己就算是全然清醒,结果也不见得会有什么改变。 诱惑的种子已然萌芽,对她来说充斥着新奇的魅力,让她不知所措,却无法抵抗。 突然,调侃似的嗓音自头顶传来:“这次真的醒了,嗯?” 长离点了点头,却怯于和钟明烛对视,生怕自己这点心思被轻易窥破。 钟明烛笑了笑,热气打在长离头顶,有些痒,她不禁缩了缩身子,随后便听到钟明烛感慨似的轻道:“我很高兴。” “高兴?” “醒过来发现你就在我身边。”钟明烛牵起长离的手放置于心口,平和嗓音中添了几分辨不明的情绪,“一直以来,这连梦里都很少见。” 能够彼此相依,就算伤痕累累又何妨。 “我也……”长离感受着掌下稳健的跳动,缓缓道,“很高兴……” 那种情绪充斥着胸腔,鼓噪不停,又像鸟儿一样轻盈,能飞到极高处,那就是高兴。 过了一会儿,长离又问道:“你好些了吗?” 钟明烛的脸色不复苍白,甚至还能渡灵力给她,想必已无大碍,只是长离还是有些不放心。 “好些了。”钟明烛握住她的手,又渡了些灵力过去,证明自己并无虚言,“在你昏睡时,我试着服了一株龙血草,功效比我预想得还好。” “这便好。”长离稍稍安下心来,这时她意识到山顶激荡的灵力早已消失,便问道,“那些人……离开了?” “刚走不久,真是吵死人。”钟明烛皱了皱眉,“不过也多亏了他们打得天昏地暗,我们才不至于被发觉,说来,你又为何会与人交手?” 她察觉长离遇险便立即赶至,发动阵术耗费了大量精力,救下长离遁走已极是勉强,根本无暇去探究长离的对手是何人。 长离摇了摇头,有些苦恼,“我不认识她,是一个剑法了得的独臂女人,见了我就说要和我比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独臂女人?”钟明烛面色一沉,“她是不是带着一把血红色的剑?” “是。你认识她?” 钟明烛噗嗤一笑,“她是天一宗弟子,不光是我,你也应当认得她才是,她可是因为你才丢了一只手。” 长离略显惊讶地睁大眼,看起来倒有些无辜:“我?”随后似想起了什么,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道:“原来她就是柳寒烟?” 这段过去她听钟明烛讲过,不过因为钟明烛也未亲眼见到,加上她主要是要长离提防羽渊,所以谈及时一笔揭过,只说在下山后长离曾与盗走火正族圣物的同门弟子柳寒烟交手,后者最后落入地底不知所踪。 听闻柳寒烟跌入劫火肆虐的地底,长离下意识觉得她已殒命,是以遇到那独臂女子后根本没想到会和这事有关。 “难怪她要和我重分胜负。”她若有所思道,“那把,就是火正族的重霄剑?” “多半就是了。”钟明烛沉吟道,“当年震泽出现裂谷,我就猜会不会与她有关,如今朔原出现相似情况,她又出现在此,想来我猜的没错。” “她想与我比剑一雪前耻?可不太像……我认输了也不见她罢手。”长离迟疑道,她虽早已不似枯坐天台峰时那般不谙世事,可要弄清别人的意图对她来说仍不是易事,“难道是想报仇断我一臂?” 听到“认输”二字,钟明烛不由得哑然,她想起当初在镜湖畔姬千承拿她做要挟要与长离比剑,长离也是想都不想就认输。 逞胜斗勇固然为常态,但若执念于胜负,又怎有心思澄明之人一心问剑来得纯粹,自一开始,柳寒烟和姬千承在心境上便落了下乘。 她抚上长离眉心,抚平凝结于那处的困顿,笑道:“管她作甚,想求胜也好,想要你的手也罢,人心变得比天气还快,谁知道她怎么想。反正你现在好好的,与其猜她的意图,不如考虑考虑下次如何脱身。” 长离思忖片刻,摇了摇头:“我和她差得远,想脱身也难。” 钟明烛面上有无奈一闪而过,她本意是想让长离无需多虑,谁知对方倒是一本正经按着她的话去思考了,于是她只得握住长离的手道:“那下次我帮你,虽不见得能敌得过她,不过嘛,逃的法子我可多得是。”她调皮地眨了眨眼,毫不掩饰得意,“看在你帮我找到龙血草的份上,捎你一程不是问题,事后记得以身相许就可以。” 长离“嗯”了一声,片刻后才反应过来钟明烛最后那句话的含义,眼里顿时闪过一丝赧意,只是心中另一处又因为那番话而涌现出雀跃之感,她终是按捺不住,扬起唇角露出一抹浅笑,道:“那你一定要帮我。” “一言为定。”钟明烛笑道,“不过在此之前,恐怕要委屈你多受几天冻,龙血草摘下后不久便会化火而散,我想等功力恢复后再离开。” “无妨。”长离摇了摇头,示意钟明烛无需多虑。 她心系之事本就不多,哪怕前一刻有人要她的命,过后她也不会太过放在心上,几次分别后,她愈发不愿和钟明烛分开,只觉得待在那人身边就很好。至于是在何处,对她而言倒没什么分别。此次与柳寒烟一战虽然损耗极大,但她有那件斗篷御寒,加上足够的灵药,在这里逗留一阵子不会耗费太多负担。 “好在这里得天独厚,倒也不必担心会被找上。” 听钟明烛这么说,长离才开始打量起置身处的情况来。 她一直没能好好看清此处的构造,如今细细一看,不禁感慨此间隐秘远超她想象。 这狭层约莫两人多高,上下皆是厚厚的冰层,唯独此间中空,龙血草所在处上下间隙最大,四周则慢慢收拢,直至变为一体,只有朝向山崖那一侧留下一道狭小的口子,若非她坠下山崖,恐怕无论如何也发现不了这个地方。 “这里不是山顶,为何龙血草会生在这处?”她好奇道。 “我想应该是因为时间久了,冰霜不断积累,但是龙血草蕴含烛龙火精之力,冰雪难覆,是以变成了现在这样。” 长离打量着这里的形状,倒能和钟明烛的推测对得上,她又问道:“以前,这里的冰层没有那么厚吗?” 龙血草所在处距离山顶足有几十丈,如果那些草当真是烛龙大神滴落的精血所化,那么上面的冰层应该是后世才叠起的。 钟明烛轻轻笑了声:“据说上古时期,朔原应该没有现在那么冷,毕竟泛天之水曾泛滥成灾,若在此就凝结成冰,哪里能搅得苍生不宁。” 长离点了点头道:“的确。”她看向那片火焰似的草丛,若细细探查,便能自那些绯红的叶片中感受到淡淡的灵力,但又与寻常灵力不太相似,她吐息汲取的灵力极为平和,可龙血草中的灵力却含着一股要将一切都焚烧殆尽的气势。她不由得叹道:“这龙血草看起来小小一株,蕴含的灵力竟是有些霸道。” “毕竟是烛龙之血,虽然经年累月后早已不复往昔,但多少还留下了些影子。”钟明烛道,“听闻当年烛龙衔火朝出夕归,掌北域日夜交替,而其所衔之火,便是天火。” 天火不止不灭,即便是上古之神,可驱使者亦寥寥无几。后多番战乱,古神相继殒末,烛龙亦为其中之一,此后北域便彻底沦为冰封之地。 “天火……”长离只在古籍中见过这两个字,三界分辟后,修真界连劫火都难得一见,莫说是天火了。 而今在天火中锻造而出的凶剑重霄再一次出现,她隐约觉得这仿佛预兆着什么,可到底是什么,她却不得而知。 与柳寒烟交手时,她听见的声音,回想起来好似只是遥远梦境的一部分,可又与她不久前在睡梦中所见的不同。 “与柳寒烟交手时,我好像看到了一些景象。”长离看了一眼钟明烛,口气有些不确定,“可我不清楚是不是我记错了。” 那时她的思绪仿佛自身体中脱出,飘向了不知名的远方,她甚至不知道该描述那种感觉。 “那些景象我都没有见过,也和你告诉我的那些事都对不上,可我却觉得熟悉。” 很熟悉。 ——犹如亲眼所见。 第136章 外面的风雪似乎又大了一些, 偶尔甚至有几片雪花被紊乱的风流带入, 散落在冰面上, 宛如纯白的砂砾。 就像是长离的思绪, 缥缈不成型,握拢于手中稍用力, 就会自指缝间流走, 只留下淡如烟的影子。 “你看到了什么?”钟明烛问道,此时两人相对而坐,她清晰地看到长离面上有悲戚一闪而过。 “看起来, 好像是战场……”长离闭上眼,忆起那时的情形, 然后缓慢地将那些残破的画面一一道来。 充斥着火光, 血海翻腾,冲破天际的煞气笼罩了整片大地,乌云之下,生灵发出走投无路的哭嚎…… 搁在膝头的双手不自觉攥紧,她分明不懂的。 从未历经灾祸, 哪里能明白其中的绝望, 可清冷的嗓音中仍是沾染上连自己都未发觉的压抑,断断续续,到最后, 每说一个字都艰难无比,“整片山河……所有的、都变得四分五裂……” 发觉长离受到的影响竟如此深,当真犹如亲眼所见, 钟明烛不觉蹙起眉。 三界分辟后,也有过几次席卷整界的祸事,却都发生在遥远的过去,流传至今的只有语焉不详的记载。近两千年来,唯有须弥之海惊动到了整个修真界,其他大小纷争虽然不断,却也远不至于令山河变色。 而长离看到的,倒像是灭世前夕。 只有那时候,煞气才会遍布大地,冤魂嚎哭足以耳闻。那些钟明烛只见过记载,未曾亲眼见过,听长离描叙得如此细致,便心道:莫非是重霄剑的缘故? 重霄剑由天火炼制而出,汲万人血气,更是在重霄殒命收纳其残魂,远非寻常灵剑能比。桃源玉壁能留下舞剑人的影子,重霄剑中未必不会封存当年的惨状。 而长离见到的景象,也许正是当年那场险些令天地重归混沌的浩劫。 钟明烛又想起数百年前笼罩于长离身上的淡淡青气,与苍梧剑相似,却更甚于苍梧剑。 莫非—— 那双浅眸中忽地浮现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还有……还有人在说话……”长离没有发觉她的异样,继续道,“我应该……不认识他们……” 却莫名地熟悉,仿佛自出生时就刻在了记忆深处。 其中一个声音似已放弃,另一声音却仍在坚持。 长离的嗓音愈发低沉,她觉得心中哪里被堵住了,闷得发慌,还有什么地方缺了一块,大片的冷风灌入,就算堆砌再多的东西也无法填补。 忽然,她眼前飘起粉色的雨,欣喜和悲伤的情绪一并涌起,矛盾不已又无比融洽,潮水般漫延,直至将她吞没。 “是谁……”她喃喃道,似入了魔怔。 钟明烛见状连忙摇了摇她的肩膀,唤道:“离儿!停下,别想了。” 长离顿时清醒过来,被梦魇迷住的视线落在钟明烛脸上:“我、怎么了……” “重霄剑是嗜血成性的凶剑,足以乱你心智。”钟明烛沉吟道,“你看到的可能是天帝与重霄战斗时的情形,不知是不是有其他人与柳寒烟交过手。” 若那些人也看到,那多半就是重霄剑的缘故,若只有长离一人见到…… 钟明烛眸光暗了暗,思忖片刻后似乎决定了什么,深吸一口气道:“离儿,你可曾听闻——” 话还没说完,她却见长离突然捂住额头弯下腰去。 “离儿!”钟明烛连忙扶起她,知晓是长离的头痛症再度发作,她略沉思,便一手抵住她背心缓缓灌入灵力保护其经络不受伤害,另一只手则强硬地拨开长离的手,两指并拢点住她额心。 火色一闪,自她指尖流入长离眉心,她从竹茂林那学过一些寻诊的术法。既然是头痛,那根源多半在印堂,可下一瞬,她就察觉到有一股凌厉的气息在与她对抗,令她无从窥探长离印堂处的灵力状况,与此同时,长离面上残存的血色一下退得干干净净,好似正在忍受酷刑,皮下青筋暴起,呼吸急促紊乱,关节咯咯作响,整个人都颤抖起来。 钟明烛心中一凉,当即撤走自己的灵力,仓促之中险些遭到反噬,可她哪里顾得上自己,看到长离唇角泛红俨然是险些咯血,自是懊悔不已,却又不敢轻举妄动,生怕一不小心又惹出什么岔子,只得抱着长离暗骂自己“蠢笨如猪”。 过了许久,长离脸色才稍稍恢复了些,她抬眼就看到钟明烛满脸自责,立即道:“我没事。” 只是有气无力的声音怎么都没多少说服力。 钟明烛一言不发寻出几颗丹药给她服下,然后将她身上的斗篷拉扯严实不留一点间隙,末了才轻轻叹了一口气,她觉得恼火,可更多的却是无力。 她一向自负,不知多少次将那些宗门大能戏耍于鼓掌间,可如今却一而再、再而三束手缚脚,长离遭人觊觎,也许一直以来都在承受着伤害,可她却毫无头绪。 九嶷山、须弥之海、羽渊、天一宗、重霄剑以及天道——她细细梳理着自己所知的情报,不时蹙眉,目光在狭小的断层里转了一圈,最后落在长离额前,看着那点血似的印记,心忽地一跳,一种叫她都足底生寒的想法渐渐浮现。 “离儿。”她轻轻抚上长离眉心那点朱砂痣,一点点在那处皮肤上摩挲,“这个痣,是天生的吗?” 长离正在闭目养神,听她如此问,下意识抚向自己额心,却触到了钟明烛的手,她只得放下手,片刻后点了点头道:“嗯,是天生的。” “听闻生来眉间点砂者,多根骨奇佳,颇有仙缘。”钟明烛缓缓道,指尖自长离眉心移开,勾勒过眉骨落至耳后,然后自脖颈一路往下,最后停于小腹前,她只是简单的一划,可抚过处无不是脉络要穴。 “这话小师叔好像也说过。”长离有些不明所以,“莫非是谬论?” “没什么,我只是恰好想起。”钟明烛收回手,轻轻吐了一口气,“至于是不是谬论,我就不清楚了,我认识的修士中眉心点砂的只有你,不过若是以你为例,这说法倒是准得很。” 说到后面,她语调轻松,颇有几分开玩笑的意味,只是负在身后的手愈发握紧。 长离却没有注意到对方藏起的焦灼,她嘴上说自己已无碍,实际上仍未彻底摆脱方才那一瞬带来的阴影,那时候,她甚至以为自己要被碾碎了。钟明烛不再多问,她便也无暇去多想什么。 不多时,她又听到钟明烛道:“离儿,不如我们一起离开吧。” 对方的声音很轻,她起初还以为是听错了,睁开眼,对上钟明烛严肃的神色,她才反应过来,反问道:“离开?去哪?” “哪里都好,就像火正一族一样,择一处隐居起来,谁都找不到。” “谁都找不到……”长离念着这几个字,好看的眉毛微微皱起,“你要逃?” 而后不待钟明烛回应,她猛地起身,却因乏力的缘故两眼一黑险些栽倒,钟明烛连忙伸手去扶她,却被一把推开。 长离盯着她,漆黑的眼中满是失望:“你说过会随我回云浮山自证清白,会向天一宗解释当年之事。”她说得急促,说完一句就有些喘不过气来,停顿了片刻才继续道:“这些都只是骗我的吗?” “不是!”钟明烛也跟着起了身,手维持着探出的姿势,有些尴尬,亦暗含着些许难以纾解的烦躁,“要是想逃,我何必等到现在。” “那你为何……”长离咬了咬下唇,她不明白钟明烛为何忽出此言,绞尽脑汁也只能找出这么一个理由。 钟明烛的手握紧又松开,似在努力克制情绪,长离忽地想起初见时对方震怒的模样,身子不觉绷紧,可很快,钟明烛就颓然坐下,扯出一个苦笑道:“这里不安全。” “哪里都不安全……”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自暴自弃,“羽渊他们的势力也许比我想象得更广,我连他们接下来想做什么都猜不到,若是哪天东窗事发,凭我又怎敌得过他们人多势众,而且——” 她脑海中浮现出那个猜测,心里愈发冰冷。 “而且什么?”长离问道。 钟明烛看了她一眼,又很快移开目光,叹道:“没什么,我只是没有想到我也会有如此无能为力的一天,能做的只有找地方躲起来。” “抱歉……”长离在她身边跪下,她有些后悔,没有问明原委就发了脾气,她试探地伸出手,轻轻碰了碰钟明烛的手臂,见对方没有抗拒才整只手放上,“我不该怀疑你。” “多个心眼总是好的,说不定哪天我就真把你卖了。”钟明烛却如此道。 “卖?可是我——” “行行行,不卖不卖,谁都不卖。”钟明烛连忙打断她。 想也知道长离要说自己不是商品货物之类的,她总会在不经意中流露出孩子似的的天真,叫钟明烛又爱又恨。 喜爱她这颗不为世俗沾染的心,却又会埋怨她为何总是这般毫无防备,对潜伏在周遭的阴暗一无所知。 也许总有一天长离会明白,可钟明烛却不知道时间还够不够。 偏偏那人还是认死理的性子,真是糟糕透顶啊,她自嘲地笑了笑,而后笃定道:“你不会跟我离开,对吧。即使知道他们视你为鱼肉。” “我……”长离缓缓抽回钟明烛臂弯的手,可很快就又被对方拉了回去,她抬眼看向钟明烛,对方却只直视前方一言不发,她只能再度垂下眼,艰难道,“我不走,如果我一走了之,小师叔他们怎么办……而且现在师父下落不明,我不能。” “你很重视天一宗呢。”钟明烛喃道,“可世人偏偏都说你无情。” “自记事以来,我就住在天一宗……曾经我一度以为云浮山就是整个天地……”长离道,在心中拿捏着最恰当的说法,“世人为何如此,我不太懂,可我不能不管天一宗。” “是因为门规?若是没有那些门规呢?” 长离微微蹙眉,沉默片刻后缓缓道:“我不知道……也许是因为门规吧,可于我而言,好像只有这一条路可走,没有门规会怎样……我想不到。”她轻轻叹了一口气:“你说要离开,去哪里都好,可关于‘哪里’,我只能想到云浮山,我不知道还有哪里可以去……” “于你而言,天一宗是家?”钟明烛终于扭头看向长离,浅色的眼眸中情绪起伏不定。 “家?”长离眼中闪过一丝迷茫,她安静下来,静静思考起来。 沉默中,那双漆黑的眼眸中一点点浮现出光彩。 好似在不经意间发觉了什么宝物。 “应该是的吧……”长离起初尚有些不确定,但紧接着就用力点了点头,“是的,天一宗于我,就是家。” 钟明烛看到她唇角的笑意,心中感慨万千,她犹记得当年黎央问长离家在何方时,长离未说出口的答案是“我没有家”。 “嗯,那不走了。”她忽地张手抱住长离,用力将她扣入自己怀中,同时,浅色的眼底浮现出些许阴鹜,“待我伤势痊愈,我们就回南明山庄,我要和龙田鲤谈一下。” 她有了一个猜测,但她希望是自己猜错了。 南明山庄中,龙田鲤正在盯着院角的一棵树发呆,自长离失踪后,她一直都心神不宁。其他门人见她心情不佳,遇到她连大气都不敢出,生怕招来责骂。 可她还宁可有什么人来顶撞她一番,总好过现在不受控制地一遍一遍想着长离的传信,以及墨沉香那些话。 她不相信钟明烛,打心眼里拒绝相信那个臭名昭著的魔头,可又不得不承认,自己连听都不愿的那种可能其实是最说得通的。 可若当真不是钟明烛—— 一想到这个,她就觉浑身都冒着寒气,几乎忍不住要打冷战。 “不可能不是她……”她沉着脸固执地念道,藏在袍子下的手不断攥紧,似要将这个可能性捏碎。 忽然,有弟子匆匆行来,看情形是有事相报。还未等对方走到跟前,她就先一步问道:“是木师兄到了?” 长离被钟明烛掳走当天她就传书回天一宗请木丹心前来相助,算算时间,差不多能到了。 “呃,不是。”那弟子看着龙田鲤的表情,小心翼翼道:“是有人求见。” “谁?”一听不是木丹心,再想到之前来拜访的慕云和墨沉香,龙田鲤登时没什么好脸色,声音中也多了几分凌厉。 那弟子被唬得恨不得撒腿就跑,可事关重大他不敢懈怠,只得硬着头皮继续道:“那人自称来自涿光山火正族,说务必要见到太师叔,还给了这个。” 说着他双手将一物奉上。是一枚洁白剔透的玉牌,边缘刻有天一宗的玄色云纹,与寻常弟子的身份玉牒稍有不同,是大长老的凭信。 这一枚,属于吴回。 第137章 风海楼正在和卢忘尘商量是否该派人深入泛天之水北部, 这些天他们几乎已经寻遍了东南部, 除了几处打斗痕迹外再无其他与吴回相关的线索。 而长离更是半点踪迹都无, 龙田鲤虽然明面上没有表态, 但没有干涉他召回大部分门人、只留数十精英弟子继续搜寻的决定,风海楼道她约莫是抹不开面子, 于是也不到她面前去求证强调什么。 当初长离提到了泛天之水东部暗河一事, 是以派出的那些弟子主要在那处搜索,然那里地形之复杂远超他们想象,若一味深入, 说不定会迷失在错综复杂的洞窟中,耗费月余都一无所获后, 他们只能守在最初那入口, 等着哪天长离会不会从那里出来。 风海楼也知道这多半是徒劳,可他也说不出“别找了”这样的话,只能这样耗一日算一日。所幸慕云知晓他们的窘境后,派人送来了不少灵石灵药,有这些物资支撑, 在外那些弟子也不至于太过难熬。 相比之下, 寻找吴回下落的人倒是有些发现,自那几处剑痕的位置上推断出吴回是往北方去了,他们一路追踪到了泛天之水尽头, 再往北就要进入山地,那里远比南部平原危险,他们不敢冒进, 于是只得先行回南明山庄找风海楼商量。 “北部情势恶劣远胜此处,不如我与几位师弟先去探探路。”卢忘尘如此建议,他们那一代弟子,留存至今的都是元婴后期修为,而且见多了风浪经验老道,如要前去北部,由他们前去最为稳妥。 “也只能如此了。”风海楼点了点头,“不过还须得与太师叔商量了才能决定。” 念及此刻天一宗的处境,他不禁摇头叹息。 鉴宝大会在钟明烛的插足下彻底沦为一场闹剧,而因为长离之故,天一宗更是沦为众矢之的。起初几日,单是应付那些登门求问原委的修士就把风海楼忙得焦头烂额,而今风波稍过,南明山庄中不少修士已陆续动身离去。 虽妖兽之事尚未调查明了,但于大部分人来说那不是分内之事,只消能离开朔原便能高枕无忧,天一宗却因为吴回和长离的缘故进退两难。 数月前抱一腔热血下山时,他所想的无非是的“舍生求仁”几字,哪里知道这世事变化会复杂如斯。 ——终归还是太过想当然了。 又和卢忘尘商量了一些具体事宜,风海楼便打算去找龙田鲤,可还没动身,龙田鲤却先一步找到了过来。 她身边跟着江临照,神色匆匆,径直打断了风海楼和卢忘尘的行礼,吩咐道:“海楼,立即召回在外弟子,然后你一辈弟子即刻返回云浮山,我已拜托江城主护送你们,以防途中若有变。”而后她看向卢忘尘,沉声道,“忘尘,你辈弟子,明日与我一起北上,你先去通知他们一声吧。” 不知是不是错觉,风海楼似在她眼中看到了一丝挣扎。 卢忘尘稍沉默,面上掠过一丝异样,只是很快便点头道:“是。”说完便离开了。 “太师叔,这是为何?”风海楼疑道,“我们不管小师叔了吗?北上?莫非是有太师伯的消息了?” “没错。”龙田鲤道:“我得了大师兄的消息,知情势凶险,你等年轻弟子不宜久留,至于离儿,我自然不会弃她不顾。” 说罢,她向江临照深深行了一礼,道:“有劳江城主。” “举手之劳,不必多礼。”江临照忧心忡忡道,“倒是前辈,真的不需要我遣几位得力手下相随?” “不必。”龙田鲤摇了摇头,之后她看了一眼风海楼,似乎还想说什么,末了却只轻轻叹了一口气,袖子一甩,须臾就消失在风海楼眼前。 凶险到需要遣返余下门人,那与她一起北上的师叔们…… 风海楼忽然明白了卢忘尘那片刻沉默的含义。 无非是——以命相博。 他捏紧了双手,到最后只能无力地松开。 角楼中,慕云细细打量着镜中肤色黝黑的男子,许久后才扭头看向若耶,问道:“他当真来自火正一族?” 那镜子与南明山庄大门的法阵相通,可以观察到出入山庄的所有修士。 “嗯,你看他额角的图案。”若耶一反常态地安静,没有黏着慕云,也没有玩弄她的手指衣摆,看起来有些心不在焉,听慕云发问才抬眼瞥了一眼镜子,“和当年那个黎央脸上的一模一样。” “他来找天一宗……”慕云忖道,“莫非有关重霄剑?” 当初裂谷一出现,钟明烛就怀疑是柳寒烟携重霄剑重返世间,近来朔原妖兽异动,这时火正一族现身,无一不印证钟明烛的猜测。 “重霄剑……”若耶这才紧张起来,“怎么办,要找他问一问吗?” 鲛人寿命悠久,于上古大战的记忆比人族清晰许多,若耶虽然没有亲生经历过,但不止一次听族中长辈描述那时的惨状,提及重霄剑时不禁有些惶恐。 “别打草惊蛇。”慕云摇了摇头,“我听闻龙田鲤即将动身北上,可天一宗又在召回在外弟子,其中也许另有内情。” “那就……算了?”若耶迟疑地瞥了一眼镜中景象,“那人也许是因为别的事过来的。” “别的事,说不定会更糟糕。”慕云眉头微蹙,“钟明烛上次传信过来,说要去谯明山寻龙血草疗伤,涿光山就在那边上。” “你的意思是,可能和钟明烛有关?”若耶一听钟明烛的名字就头疼,“干嘛要管她,我看她不去找别人麻烦就很好了。” “我欠了她人情。”慕云道,“况且她此次受伤不轻,若出事,一来,我会前功尽弃,二来,陆临必定盛怒,到时候我恐怕连个逃的地方都没有。” “他们一个两个,都挺不讲道理的……”若耶撇了撇嘴,可事已至此,她纵然有千般不满,也只能忍着,“那该怎么办?” 慕云想了一会儿,便道:“这样,你和余同暗中跟上他们,你擅长幻术,应该瞒过龙田鲤?” “瞒过她倒是不难。”若耶嘀咕道,“可我们都走了,你怎么办?” 余同是珍宝阁第一高手,他和若耶一走,南明山庄的防备顿时弱了一大截,慕云的安全也难以得到保障。 “我手下还有不少人,再说,我也不是没有自保之力。”慕云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臂,“倒是你们,切记盯梢即可。北部危机四伏,如果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立刻回来,千万不要多事。” “哦……”若耶虽是应了,可还是一脸不情愿,盯着慕云欲言又止。 可她表情那么明显,慕云怎会看不出,等了一会儿见她不出声就主动问道:“你要说什么?” “唔……”若耶眼神躲闪了一下,忸怩道,“你,一会儿是不是还要去见那个丁灵风。” “是,我与他还有事要谈。”慕云顿了一顿,突然反应过来,忍不住笑起来,“你——”话还没说完就被若耶捂住了嘴。 “我没有!”若耶红了脸,有些恼羞成怒,“我就问问!你天天和他谈事,一谈就是一整天,我问一下也不可以吗!” “当然可以。”慕云挪开她的手,有些无奈,她是觉得这些天若耶似乎在闹别扭,可没想到会是因为丁灵风。 云中城几大分家里势力强劲,她若想在云中城彻底站稳脚,必须要拉拢他们,而目前那几家里以丁家实力最强,长子丁灵风是唯一的继承人,这几日她花了不少功夫去探他口风。无意中冷落了若耶,没想到会被惦记上了。 可她以前不是没和人交涉过,若事态繁复,谈上数月的都有,也不见若耶闹什么别扭。 “为何你会特别在意他?”思量再三,她决定还是问清楚比较好,“以前也不是没出现过类似的情况。” “因、因为……”若耶心虚地移开目光,“他、他长得很好看,又、又同是出身云中城……” 慕云不禁瞪大眼,她万万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理由,一时都不知该先笑还是先解释。 “干嘛这么看着我!”反正说也说了,若耶索性豁出去,“他的样貌,在鲛人男子里也是一等一的,我、我就不能担心一下吗……” 尾音消失在一个强硬又不失旖旎的吻中。 慕云仰起头,揽住若耶的脖颈用全部力气将她禁锢在自己臂弯,仿佛想用这样的举动诉说自己的心意。 “他不如你。”一吻结束,她轻咬着若耶的下颔,近乎痴迷地低喃道,“你若不说,我都发觉不了他原来长得那么英俊。” 亲吻蔓延到脖颈,若耶被亲得身子发软,退后几步倒在椅子上,手稍用力,拉着慕云坐到了她腿上,然后埋入对方怀中撒娇似的蹭了几下:“那今天陪我好不好?”说话间,手已循着本心抚上对方侧腰。 鲛人之声胜似天籁,只一句,就足以勾魂摄魄。 慕云有片刻怔忪,待回神,外衫已被扯开,微凉的指尖从布料间隙探入,在腰眼缓缓打着圈,轻易勾起本能的战栗。 若耶来自深海,体温相较常人要低许多,每次都会让慕云有种被冷水打湿的感觉。 ——但是很快就会变得温暖起来。 她低头看向那抹幽暗的蓝色,感受着其中涌动的贪念、以及在游弋中温度渐高的碰触,低低喘了一口气,然后闭上眼将所有重量都交付于对方:“好,我陪你。” 炉火跳了几下,燃得更旺,将融为一体的影子映得更为清晰,细碎的音节交织出缠绵的曲调,一点点拂去寒意,窗外分明风雪飘摇,屋中却似杏花化雨,酒酣梦醉。 至归于平静。 若耶亲吻着慕云的眼角,那是她最为爱不释手的地方。 传言鲛人泣泪成珠,可她却觉得那话用来形容慕云更为恰当。 那双勾人的桃花眼此时半开半阖,眼角的水汽与泪痣相牵,看起来倒真如珠玉欲坠。 钟明烛不止一次说想就这样带长离一走了之,若耶那时还责备她蛮横无理,如今却涌现出一模一样的心情。 如果抛开一切该多好啊。 ——可世事哪里有想的那么容易。 慕云还在平复呼吸,背后的暗色图纹随之一起一伏。 那是浮云图案,覆盖了慕云整个后背,形状和云中城叶家的族纹相似,只是色调相反,于是含义也截然相反。浅色为荣耀,暗色则是诅咒和镣铐,只消有这个印记在,她就无法违抗云神宝库的主人,就算逃至天涯海角都无法挣脱。也正是如此,叶沉舟才会放心由她去扮演自己。 一个被掌控的傀儡,毫无后顾之忧。 若耶轻轻抚摸着慕云背后狰狞的痕迹,眼中有刺痛一闪而过。 钟明烛给慕云的人情,除了那座灵脉,还有令她能暂时逃开云中城耳目的密术,有了这道密术庇护,她才能在僬侥城暗中扩大人脉,而不为叶沉舟知晓。 只是当年她却连解释都不愿听,听闻慕云答应与钟明烛合作后,就一怒之下直接离开了扶风林。她可以为了救慕云连命都不要,却无法忍受对方与那些邪道沆瀣一气。 那时正值凡界南部有战乱,她心情烦闷,一时血气上脑便立下豪言要去救那些凡人脱离苦海,她本以为这很简单,毕竟凡界一城兵卒都敌不过她一人,到了才发现自己的想法有多可笑。她认为发动战争者为恶,却发现他们是为了推翻苛政,可若他们为善,却杀戮无数,为夺取一城池甚至不惜令无辜者枉死。 之后她才意识到慕云将她保护得多好,以至于她那么多年来都天真地觉得万事都能论个是非黑白。 她只在南方逗留了几年就心灰意冷,决定回东海,可在离开前,还是按捺不住去找了慕云,想着至少要好好告别。 终究是高估了自己。 “在想什么?”慕云勾起她一缕发丝置于唇畔,声音犹带几分沙哑,她平日冷静严肃,鲜少有放松,只有在这时候才会流露出慵懒缱绻来。 “在想……”若耶拉起衣服,盖住她背后的图案,“多亏当时偷袭之人割破了你的衣袍。” 她抵达僬侥时,珍宝阁就在最显眼的地方,她偏偏一步都不敢上前,犹豫了几个月都没能下定决心,直到有一日在外徘徊时遭逢有人欲暗杀慕云。 慕云平日都有大批人马护卫,这次不知为何落了单,她重伤初愈,顶多比凡人强一些,哪里会是暗杀者的对手,那人还是叶莲溪派来的高手,出手狠辣,一招就险些洞穿慕云胸口,若耶想起来都有些后怕。 她甚至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出手的,反应过来时,那修士已化为粉屑,然后她看到了慕云背后的暗纹。 听她说完后,慕云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你还不知道?” 声音有些古怪,似乎在憋笑。 若耶立即道:“知道什么?”说着她把当时的情形从头到尾回忆了一遍,却没发现有什么古怪处。 慕云幽幽叹了一口气,有些无可奈何,又带着难以掩饰的宠溺:“你以为我为什么会孤身外出。” 若耶愣了愣,随后“啊”地一声惊呼,若不是身上还有个人,她估计要从椅子上蹦起来了。 “你来僬侥的第一天,我就知道了。”慕云继续把玩起若耶绸缎似顺滑的发丝,“只是等了很久都不见你来找我,正巧得知叶莲溪派了人来对付我,便顺水推舟一把。” “这也太危险了!”若耶埋怨地瞥了她一眼,“万一我没来得及。” 慕云笑了笑,没有接话,而是附下身再度吻住了她心爱之人。 ——那时她其实毫无把握,只是赌了一把,然后得偿所愿,仅此而已。 “此去凶险,你多加小心。” “放心,我还有八荒镜。” 行囊深处,漆黑的古镜闪过一抹亮光,似流星,骤然出现。 又骤然消失。 涿光山上,柳寒烟看着阻在身前的巨大岩石,缓缓举起手中的长剑,血光一闪,巨岩悄无声息被一分为二。 灼热的气息扑面而来,她感到手中的剑开始震动起来,似乎挣扎着想要自她手中脱出。 她握紧手重重一挥,抑下那愈发尖锐的鸣声,然后大步往前走去。 第138章 龙田鲤等人离开后第三天, 风海楼就率领余下门人南下打算离开朔原, 这次, 丁灵云理直气壮辞别了兄长, 丁灵风对此也毫无办法。 当前局势扑朔迷离,离开反倒会更安全一些, 他与慕云的交涉尚未达成一致, 一时脱不开身,于是派了几个护卫与天一宗结伴而行,任由丁灵云离开了。 天虞峡谷距离南明山庄顶多十日, 只是因为此次仅有江临照一个化神修士在,风海楼格外谨慎, 每行一段就要派人往前探明前路情况才会继续往前, 这样一来,虽然脚程慢了不少,但是也稳妥许多。 不知是因为他的小心谨慎起了作用,只是一路过来,他们一只妖兽都没遇上, 风海楼在松一口气的同时, 又觉得此事太过蹊跷。至第七日,探路的弟子忽然称东南方向妖气弥漫,隐有搏杀痕迹。 “宗主, 我们不如绕开?”那弟子提议道。 风海楼略一思索,却有些迟疑,道:“既有搏杀痕迹, 说不定有修士被困,坐视不理未免有失道义。”心中则寻思道:之前之所以没见到妖兽,难道与那里的妖气有关? 江临照见状便道:“不如我再去一探,你们继续赶路便可,天虞峡谷就在不远处,我不至于追丢了你们。” “这……”风海楼稍显为难,但很快就镇定下来,“那就劳烦江城主了。” 这是目前情况下最行之有效的法子,他若推辞,反倒是耽误时间。 朝江临照行了一礼,风海楼就率领众门人往偏西方向而去。 目送一干人的身影消失在风雪后,江临照轻轻叹了一口气,忽地想起龙田鲤拜托自己时肃然的神色,心不由得一沉。 龙田鲤虽然没有明说,但他却能感觉到,对方内心激烈的挣扎。 就算北上极度危险,也不需要遣返山庄中的后辈弟子,外界的危机四伏暂时还没有波及山庄内部,天一宗的弟子留在那并非危险之举。可龙田鲤却如此焦急地要他们离开,甚至为此不惜放下颜面请求江临照的帮助。 他分了部分灵力跟随风海楼,一旦那里发生变故,他可以立刻感知到。再次确认那部分灵力暂时运转如常后,他便往妖气来源奔去。 并不是很远,就在前不久平白出现的裂缝附近,这些天在帮助天一宗寻找线索时,他不止一次经过这个地方,偶尔也遇到过妖兽在附近徘徊的情况,只是这次却和以往都不一样。 ——妖气太浓了。 放眼望去,只能看到一片黑压压的影子,哪怕是调查黑水岭妖兽之乱时,他都没有遇到过如此成群结队的妖兽群。 途径处间或有修士施法残留的气息,发生的数天前,好似已和妖兽搏斗许久,可江临照停下一探查,便疑惑地皱起眉。 那并非修士与妖兽相斗的痕迹,而是修士间的搏杀。 他忖道:莫非那些妖兽是被修士的灵力引过来的? 再靠近一些,野兽咆哮嘶鸣争相涌入耳中,江临照粗略一瞥,就发现妖兽种类之繁多远超自己想象,除了常年徘徊于冰原的雪狼冰蝎等物,还有一些身上窜着流火的蜥蜴、甲兽等等,仿佛是有人将附近一带所有的妖兽都引过来了。 就算是化神修士同归于尽在此,也不至于叫百里之外的妖兽都感觉到。 忽然,他瞥见灵光闪现,爆裂声伴随着四处飞散的血块,将数百上千妖兽构筑而成的黑幕撕开一道小小的口子。 有人! 江临照瞥见地上数道灵纹上光芒闪耀,张开结界将大部分妖兽阻隔与外,偶尔有妖兽突入其中,也被内部挥舞着灵剑的人斩落。撕裂的口子瞬息就被前赴后继的妖兽重新填上,江临照注意到灵纹上的光芒正在一点点减弱,虽然缓慢,但迟早会被碾碎。 明白情况紧急不得拖延,他当即抽出几枚灵符拍向妖兽群,同时召出法器,笔尖一转便令最近的七八只妖兽灰飞烟灭。 妖兽包围圈再度撕开,比之前更甚,巨大的缺口令结界内的情况完整的展露出来,看清那挥剑者为何人,江临照不由自主发出一声惊呼。 那竟是墨祁玉,他与那几位手下分立于几个方位,持剑奋力拼杀,脚下七零八落躺着一些妖兽的尸体,血块白骨滚了一地,身上鲜血淋漓,也不知是他自己的,还是妖兽的。一会儿功夫,又一只妖兽闯入结界中,墨祁玉吼了一声就扑上去,看起来竟比那妖兽还要凶狠几分,一剑斩下就将那妖兽的脑袋劈开,脸上尚未干涸的血迹上又被沾上了新的。 在墨祁玉身后,江临照看到墨沉香背靠着一块冰岩,双目紧闭,半边脸被鲜血染红,俨然是受了重伤,他又凝神一探,察觉她气息微弱,看起来已支持不了多久,不由得心一紧,顾不上保留余力,出手愈发凌厉。 以他之力,虽不见得能处尽全部妖兽,但杀开一条路护那几人离开倒也绰绰有余,不多时,他就闯到结界附近,还没来得及出口询问,就听得墨祁玉哑着嗓子叫道:“小心,有埋伏!” 话音刚落,江临照就察觉身后杀机来袭,他反手一挡,身子乘风似的飘至十丈开外,同时手腕一抖,灵笔勾出一道冷锋劈开迎面而来的寒气。 下一瞬,一个人影在飞扬的雪屑中显出轮廓,狂笑道:“又来一个,资质绝佳,看来我突破有望了。” 看清来者为何人,江临照的心登时沉了下去。 那人名为霍成,喜好拿资质优秀的低阶修士当炼炉提升修为,很长一段时间都被拿来和陆离相提并论,江临照在年少时就听闻过他的名号,当时不少年轻修士被害,他师父曲长右格外关照过他。 几百年前,霍成就已至化神中期修为,就算这些年来无寸末长进,也要超出江临照一大截。 “是你伤了墨前辈?”他冷声道,同时手臂后撤以法器护住心脉,提防霍成突然出手。 “谁让她不识抬举,妄想坏我好事。”霍成眼中闪烁着狂热的神采,“不过做了我的炉鼎,等我修得正果,她也是大功一件,我也是待她不薄了,不过我看你根骨也不错,不如来和她作伴,哈哈哈。” 听他如此丧心病狂,江临照顿时怒从心来,恨不得即刻将他碎尸万段。可是有句话却让他觉得有些不对劲,于是捺下性子不动声色问道:“坏你好事?”说话同时又甩出几张灵符,将冲往墨祁玉那侧结界的妖兽扫除。 “她利用妖兽偷听到我们要对付天一宗,想从中作梗,岂不是自讨苦吃。”霍成说着露出残酷的笑,“说来,你怎么没有陪着天一宗那些小家伙?” 江临照面上的血色一下退得一干二净:“你、你们……?”声音也颤抖起来。 他下意识想要离开,去追上风海楼,可瞥见结界内的惨状,脚又被钉在了原地。 霍成大笑起来:“算起来,时间也该差不多了吧。” “住口……”江临照攥紧法器,面上露出痛苦之色,他觉得仿佛有冰水漫过头顶,冻结了他的脉络,攥住了他的呼吸。 龙田鲤以断腕般决然的态度拜托他护送天一宗弟子,仿佛已料定再也没有以后。可他却什么都没做到。 察觉到江临照的恍神,霍成眼底闪过一丝狠意,掌心灵力凝聚,欲一举击中他丹田要穴,叫其沦为自己的俘虏。 可他手才一动,忽然发现有淡绿色的灵力自四面八方涌来,构成更大的包围圈,将妖兽团团困住。 那些妖兽似是意识到了危机来临,四下逃窜起来,可很快就无力躺倒于地,再无一丝生气。 情势突变,所有人都怔住了,墨祁玉举着剑,一动不动盯着脚边的妖兽尸体,整个人都似化作了石像。 这时,明朗的笑声自远方传来:“是差不多了。” 伴随着那句话,一杆银枪破空而至,钉入霍成脚边,而枪杆上赫然悬着一个头颅,睁着眼,嘴一张一合,仿佛在说什么。 江临照先是一惊,那头颅已面目全非,根本认不出是谁来,看着着实可怖,可他很快就认出了那杆银光熠熠的枪。 霍成也认了出来,他不可置信地后退了一步,失声道:“百里宁卿!” “这厮对付一帮后生小辈还偷袭,太丢脸了。”红衣女人出现在不远处,抱着手一派悠然:“既然不要脸,我索性帮他连脑袋一起摘下来。” “你、你……纳命来!”霍成的脸扭曲起来,他一指百里宁卿,好似即刻就要扑上去与她拼个你死我活,可话音刚落,他身影一晃就遁入雪中,竟是要逃跑。 “怎么这个更不要脸。”百里宁卿走过去提起枪,手一抖,那颗头颅就化作尘屑消散在风中,她看起来丝毫没有去追的念头,而是折身走向那道结界。 就这样放过他么?江临照正想如此问,可话还没出口就听到一声惨叫。 接着,一个人重重滚落在地,正是刚刚逃走的霍成,只见他身上缭绕着紫色的雷光,只消一动弹,雷电就会侵入脉络,痛得他连惨叫的余力都没有。 一青一紫两道身影走近,分别是竹茂林和陆临,方才他二人联手,才能如此快就格毙这一带的妖兽,竹茂林朝江临照笑了笑,告诉他天一宗诸人安然无事,然后就与百里宁卿一起向墨沉香那走去。 陆临则居高临下盯着霍成,虽一言不发,散发的气势足以叫人胆颤。 江临照向陆临行礼道:“多谢相救。” 他虽然是第一次见竹茂林和陆临,但是会与百里宁卿一起出现的,无非也就是这两位了。陆临却眼皮也不抬,视他如无物,江临照只得尴尬地拱了拱手,索性跟着去看墨沉香的情况。 竹茂林和百里宁卿态度倒是比陆临好了许多,竹茂林和颜悦色,正在替墨沉香验伤,百里宁卿抱着武器倚在一边,虽算不上和善,却也没有陆临那般叫人压抑的威压。 “多谢两位相救,不知墨前辈伤势如何?”江临照小心翼翼问道,他不若其他一些修士那样计较正邪之别,但遇到声名在外的两位大妖,难免有些诚惶诚恐。 “伤势极重,不过好在没有伤及神元,静养些许时日就能痊愈。”竹茂林说着,取出一个小盒,将其中的药丸给墨沉香服下。 江临照正想再细问些情况,忽听到哐当一声灵剑落地,随后就是一阵啜泣声。 他分神一看,发现墨祁玉缓缓蹲下身子,抱头哭了起来。幸存的几名手下聚到他身侧,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似想安慰,墨祁玉却不管不顾,断断续续的呜咽不住自臂弯中传出,惹人恻隐。 几人中以他修为最差,却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遭逢必须以命相博的险境,到最后他已杀红了眼,而今听闻墨沉香无性命之忧,一颗心放下,终于忍不住将心中凄楚宣泄出来。 百里宁卿见状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都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哭哭啼啼的。” 江临照起先也有些错愕,甚至有些哑然,可很快心里就浮现出怜惜之意,他见过墨祁玉几次,印象里,这位太上七玄宫的继承人虽然年岁和风海楼差不了多少,可气度手腕却远远不如。 早在云逸尚在时,风海楼就开始处理部分宗门事务,那时墨祁玉只不过是个游手好闲的世家公子罢了,在南明山庄重逢,风海楼已彻底担起宗主的担子,墨祁玉却仍活在墨沉香的庇护下。经此一役,却是被迫成长起来。 大抵是药丸起了效果,墨沉香突然咳了一声,挣扎着想睁开眼,口中断断续续道:“阿玉,快、快走……” 她的思绪还停留在昏迷前一刻,尚不知晓发生了什么。 墨祁玉听到她的声音,抬起头朝她看了一眼,眼眶红红的,却咬着牙将未尽的哭泣吞了回去。 “你受伤了吗?”江临照见状便走到墨祁玉身边,半跪下与他视线齐平,关切问道。 墨祁玉摇了摇头,过了一会儿又说:“一些外伤无大碍,不过我吃了些能暂时提升修为的丹药,不知道会不会有影响。” 江临照笑了笑,伸手去替他把脉,发觉他体内仍有灵力在横冲直撞,应是药力未尽的缘故,便道:“近期聚气调息可能会有些困难,过阵子就没事了。” “嗯。”墨祁玉站起身子,胡乱抹去脸上的血迹,然后分别朝几人恭恭敬敬行礼道谢。 “谢倒是不必了。”百里宁卿不冷不热道,“不过墨沉香怎么会惹上他们,她不是挺会做人的吗?” 在场几人都知道墨沉香和钟明烛曾经的纠葛,自知能听出百里宁卿话里的挖苦,墨祁玉看着她,神情愤慨,似想开口驳斥,可视线一触及附近的狼藉,那些愤慨便被懊悔取代。 “我们在路上遇到了雪暴,小姑姑担心我受不住,就在附近寻了个避风处歇息,打算等雪暴过去再继续赶路。”他说着,双手悄然捏紧,“雪暴停止后,为了稳妥,小姑姑驯服了一头雪狼去探路,然后就撞见有人埋伏在途中,商量该如何捉拿天一宗弟子。” 墨沉香还没来得及传信与南明山庄,就被霍成等人发觉行踪,太上七玄宫家世古老,法宝诸多,墨沉香耗尽所携法器设下结界暂时阻住霍成与另一人,却也被重伤,昏迷前她叫墨祁玉用传送阵离开此处,墨祁玉却不愿。 “这些妖兽又是怎么回事?”百里宁卿问道。 “那两人原本早就可以攻破结界,可是半途突然说要找些乐子,就把附近的妖兽都引了过来。”墨祁玉一想起妖兽奔来的情形就浑身发冷,“我们撑了两天,还以为、以为……” 他说不下去了,江临照拍了拍他的背,以作安抚。 而后,远方一批人马赶到,为首是木丹心和风海楼,风海楼看到局面已安定下来,才松了一口气。 江临照看了一眼陆临等人,又看了看天一宗众人,不禁感慨世事无常说的就是如此了,和风海楼谈了几句,他才明白原委。 木丹心接到龙田鲤传书后就带了一批弟子下山赶来朔原,在天虞峡谷遇到了竹茂林和百里宁卿,他本想权当不认识埋头赶路,偏偏百里宁卿记恨天一宗冤枉钟明烛,频频来挑事,木丹心知道斗不过那两只大妖,一路只得隐忍不发,装聋作哑行了几天,竹茂林突然发觉前路有人埋伏,木丹心得知后也不敢懈怠,他对百里宁卿颇有微词,可是对竹茂林很是尊敬。 竹茂林和百里宁卿率先前去探路,很快就发现风海楼正领了一干弟子迎面而来,便知那埋伏之人是要对付天一宗,除掉那人后,他们从风海楼口中得知这处妖气异常,就赶了过来。 而陆临早于他们抵达朔原,一直找不到羽渊藏身何处,发觉这两人的行踪后一直悄无声息跟随,他自然不关心墨沉香的死活——若非钟明烛叫他少多管闲事,杜玄则和墨沉香早已不在人世,见墨祁玉等人苦战也只是冷眼旁观。 直到竹茂林和百里宁卿前来,竹茂林传音于他保证不会坏他好事,他才愿意出手。 百里宁卿懒得和天一宗多废话,权当是没看到木丹心等人到了,提起枪走到霍成身边,嘲笑道:“这倒好,找个乐子把自己玩死了。”随后她看向陆临,问道:“他当时也在合虚之山?” 陆临点了点头,手指一勾,霍成一边袖子就被卸了下来,而后,那条手臂被扭至掌心朝上,手腕内侧的红点当即跃入几人眼中。 “七海樾和观砚也都有。”百里宁卿低声道,“就不知到底藏了什么玄机,上次钟明烛那家伙都撬开七海樾的嘴了,结果她还没说一个字就死了。” 闻及“死”字,霍成瞳仁一缩,扯着嗓子道:“你们为什么要帮那些正道,我才是和你们一样的邪修!” “和我们一样?”百里宁卿冷冷一笑,“你也配?” 她一脚将霍成一只手踩得粉碎,听到他的惨呼,还有些不解气,正想把他另一只手也废了,却被陆临拦住。 “你已经杀了一个了。”陆临不动声色道,“我们没有其他线索了。” “可是就算问了他也不可能说出来啊。”百里宁卿没好气地猝了一口,“当年这厮到处标榜自己和陆离齐名时,我就手痒了。” “那是五灵门的秘术……”这时,微弱的嗓音传来,是墨沉香醒了过来。 她无力起身,若非竹茂林替她灌输的灵力,恐怕也难以有力气说话。 陆临瞥了一眼霍成,手一拂,将他拍晕了过去,然后走到墨沉香跟前,冷声道:“可当日羽渊说这接的是死契。” “主体是死契……但是有五灵门秘术相辅。”墨沉香说一句就要歇一会儿,“三百多年前,有不少修士无故暴毙,其中不乏门派掌门……都是曾出现在合虚之山,与羽渊仙子结契的,我觉此事蹊跷,便暗中调查了一阵。” “像是自爆元婴或神元那般暴毙?”百里宁卿想起七海樾的死状。 墨沉香点了点头:“死契制衡双方,可是羽渊仙子的死契却是由她为主导,其余人如牵线傀儡,若有心泄露机密,便会被其察觉。这与五灵门的御兽之法颇有相似,我们与妖兽结契便是利用血咒,加上我师父……”她扯出一抹苦笑,“我便想是他把玄门秘法传授给了羽渊仙子,后来他被羽渊仙子下了禁令,于是三百年来不曾离开五灵门一步,若是寻常死契,他怎会惶恐至此。” “此法可行?”陆临看向竹茂林。 竹茂林思忖半晌,缓缓道:“天下万法终归于一,合二为一倒也未尝不可,羽渊倒也是盛名不负。” “呸,我只想把她脑袋剖开来看看和一般人有多少不同。”百里宁卿恨恨道,虽然目前她和竹茂林加起来都不是羽渊的对手,却也不妨碍她想要报仇雪恨。 “那你有办法利用这家伙找到羽渊所在吗?”陆临不与百里宁卿废言,继续问起墨沉香。 “若是没有受伤,倒可以试试,只是我现在无法运功……” 陆临立即转向竹茂林:“她最快需得多久才能恢复?” 竹茂林忖道:“至少半月才能运功,但若法术消耗甚大,可能要更久。” “你和我们一起去北部。”陆临道,全然是命令的口气,“羽渊一定在涿光山附近,先去了再说。” “等等!我小姑姑都伤成这样了!”墨祁玉急道,“北部那么危险,她不能去!” 陆临却看也不看他一眼。 墨祁玉还想与他理论,却被墨沉香叫住:“阿玉,我没事。” “小姑姑!” “事关整个修真界,走一趟就走一趟吧。”墨沉香轻声道,“况且他们救了我一命,这个恩情,我总要偿还。” 随后,她转向江临照道:“江城主也是要去天虞峡谷吧,可以拜托送阿玉他们一程吗?” 江临照点了点头:“我会送他们到安全处的。” 想到长离,他其实很想与他们一起前往北部,可以他的修为,就算去了也插不上手吧,他苦笑着想。 木丹心正在和风海楼交谈什么,两人神情严肃,谈完后,木丹心便走到竹茂林跟前,深深一拜,而后道:“我可以与诸位一起前去吗?小师妹已经带人前往北部,我想这可能与你们挂心之事有关。”他面色惨然,最后几句话以传音送至竹茂林等人灵海:“如不意外,羽渊仙子,想要的是离儿。” 陆临本毫不在意,听此立即看了他一眼,而后面无表情道:“走。” “我会照顾好她的,墨小友请放心。”竹茂林安慰了墨祁玉几句,然后扶起墨沉香,顷刻就消失在众人眼前。之后陆临、百里宁卿和木丹心依次离开了。 只一会儿工夫,江临照就无法探知他们的所在。 他望向北方,漫天飞雪遮蔽了远山。 所见,唯有亘古不变的苍茫。 第139章 谯明山断层中, 淡青色的灵力流转多日后终于渐渐隐去, 将护住几大要穴的真气收归灵海, 长离缓缓睁开眼, 发觉身体情况远超预期后,不禁长长吐了一口气。 这几日她并未用真武守元诀, 而是尝试了钟明烛告诉她的三清归一心法。 她不记得自己曾经学过这套心法, 可钟明烛却说她早已领悟。 这套心法非真武守元诀那样一味退守,而是攻守兼备,既能弥补盈亏, 又能增进修为,眼下情势紧迫, 哪怕仅仅增一分功力, 也是好的——听了钟明烛的解释,她便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态开始运功。 很快,她就发觉灵力运转流畅,自己于运气法门也极为熟稔,显然不是初次, 在灵药辅助下, 运功仅十二个小周天就解除了灵海亏损之症,而今体内灵力充盈,连御寒能力都比之前上了一层。 不远处, 钟明烛仍闭目坐在龙血草丛中,血红色的光点绕她周身翩飞,乍一看好似笼罩着淡淡的火光。 长离仔细一瞧, 便发现那些光点是从龙血草中溢出的,最后悉数没入钟明烛体内,想来这便是在汲取龙血草中的灵力。她身下,原本算得上茂盛的草丛少了一大半,其中几株颜色已几近透明,待火色彻底被抽出后,就会完全消失。 她的运功法门倒也是很奇怪——长离心想。 除非损及根骨神元,只消有足够灵力,所有伤势都不足为惧,钟明烛与竹茂林交好,化神乃至洞虚的灵药比比皆是,长离此次灵海亏损,换做往常须得调理数月才能恢复,可是有钟明烛储物戒中那些灵药,她只不过十几天就恢复如初。 那些灵药偏偏对钟明烛的伤不起作用,可她又不像是伤了神元,若是如此,恐怕连清醒都难,可钟明烛还能化精血为火庇护她,甚至能一瞬从数百里外赶来救下她。 几次疗伤时,都能看到火光灼灼,还有化形时,也是先化火后凝聚成形——长离想起之前看到的情形,不由得愈发好奇起来。 关于其他门派的功法,她了解不多,但是吴回在传授她对敌之法时,曾讲述过修真界各流派的特点,火法攻势霸道为不少门派所用,但终归是法咒一类,由灵力幻化而来。有些修士虽能化作火焰,可那实际上是幻术。钟明烛这般的,她闻所未闻。 她体温一向高于常人,莫非也与这有关?长离一边静静打量着钟明烛,一边思考这些。 时间一点点过去,当最后一株龙血草也消失后,钟明烛终于睁开眼。 在她睁眼瞬间,长离看到的是一双妖冶的紫色瞳眸,不过那抹紫色很快就隐去,恢复为略显冰冷的灰色。 “你的眼睛……”长离隐约觉得那双紫眸有些熟悉,可心中随之浮现的却是几分寒意,“颜色……” “嗯?”钟明烛摸了摸眼角,而后笑道:“原本就是这样的。” “原本?可平时都不是这样。”长离愈发不解,稍忖片刻后又道,“难道和你的功法有关?你疗伤的法子我还是第一次听闻。” 汲取热泉中的火灵,以及龙血草之类,都和普通修士的疗伤法子相去甚远。 “功法?”钟明烛挑了挑眉,似是对这个词感到新奇,之后摇了摇头,“这倒和功法没什么关系,不过我修行的法子的确与你们都不一样就是了。” “为何?”长离只听说过天下道法万变不离其宗,各门派心法看似千变万化,原理其实差不多,无非是汲取灵力为己用罢了。 “我没想到你好奇心也会这么重。”钟明烛笑了笑,似有些无奈,她沉吟片刻,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目光在长离眉心的朱砂痣上稍作流连,便继续道,“应当是天赋?其实我也不算清楚,就像你是天生剑灵之体于是善于使剑一样。其中到底是什么缘由,我就不清楚了。” 长离若有所思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又道:“那……你是如何得知自己天赋的?是你师父?” 她为剑灵之体的事是由师父和两位师叔告知的,若无旁人提点,她觉得自己多半不会知晓自己会擅长用剑。问完长离她突然意识到,她对钟明烛的身世一无所知。 只知道对方曾经是声名远扬的邪修,她从师门听闻的有关钟明烛的消息,最早便是当年的昆吾城大战,而那时候,陆临和陆离已是化神末期境界的高手。 算来,那差不多都是两千年前了。 人类化神修士的寿元至多不超过三千年,就算他们短短一千年就修得化神末期修为,两千年已过,理应寿元将尽—— 修士虽然能长时间保持年轻的模样,可当寿元即将耗尽时,就会变得像人类老者一样苍老,就像吴回和木丹心,以凡人的眼光来看,他们都已年过古稀。长离听龙田鲤讲过,木丹心此次之所以留守云浮山,一方面是为了稳妥,另一方面则是感知自己时日不多,打算着手处理后事,待时间一到便散去全部修为加固结界,他的修为比不上孤鸿尊者,至少也能多庇护后辈一时半刻。 可钟明烛看起来还不足二十岁,长离觉得她比自己看起来都要年幼一些,怎么看都不像有垂老的迹象。她想了想,不待钟明烛回答就再度问道:“你是妖?” 妖修寿命远比人类修士漫长,只不过修为进展缓慢,如此说来,两千年没进展倒也勉强对得上。 话音刚落她却自顾自摇了摇头:“不对,你身上没有妖气。” 大妖能够隐藏气息,可是受伤时往往会显出原型,但在钟明烛重伤意识弥散时,她都没有感受到丝毫妖气。 所能想到的答案都被自行推翻,她面上不禁流露出苦恼之意。 “呵。”钟明烛见状忍不住笑出声来,探过身亲昵地摸了摸长离的脸,而后故意在她耳边吹着气道,“怎么,我是什么样子,你还么见过吗?” 抚过耳畔的热气令长离身子一颤,下一瞬,她脑海中就浮现出钟明烛衣衫半褪的模样,血气一下涌到脸上。 “我、我……”她躲闪地垂下头,却躲不开脖子上时轻时重的亲吻吮吸,所想之事顷刻就被忘得一干二净,逃无可逃,她只能拽住钟明烛的衣衫,闭上眼感受着对方的肆意张狂,从而漏掉钟明烛眼底一闪而过的晦暗。 长离还没有习惯这种亲密,纵然心底抱有期待,身子仍免不了僵硬,只不过碰触并没有持续很久,亲吻蔓延至衣领边缘就停住了,钟明烛揉了揉她的头发,然后放开她站了起来。 她抬头打量了一会儿头顶的冰层,然后拉起长离,道:“我们该走了。” 长离忽然想起那些未尽的话题,可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钟明烛揽着,自断层边缘一跃而下。 鼓噪的风声一下子夺去了所有感官。 足下一片白茫茫,长离还记得前次自己险些坠地前看到的冰刺。 直接跳下去没关系么?她如此心想,随后就发觉她们并非在往下落,而是在狂乱的风中蜿蜒往上。 在朔原,修士往往都采取步行,便是因为在瞬息万变的寒风中难以维持平稳。 可钟明烛此时却犹如大鹏展翅直上,那些激旋的风流没对她造成半点影响,眨眼功夫,她们就回到了山顶。 山顶上散步着不少灵气,应是此前大战遗留的。 “你怎么办到的?飞上山顶。”长离的嗓音中流露出显而易见的惊叹,与柳寒烟对峙时,她连一刻功夫都没能坚持到。 钟明烛闻言立即得意地一扬下巴:“怎么样,是不是很厉害。” 长离点了点头:“前不久在朔原见到你时,我还以为是当时风势较弱的缘故。” “其实也没什么玄机,修士飞行,先御剑,后御风,天气平和时的风能御,此处的风自然也可以。”钟明烛笑道,“这山崖间的风乱而不断,和其他地方相比,只不过是弯子绕多一点罢了。” “原来如此。”长离若有所思道,“那我也可以?” “自然,只不过需要时间。”钟明烛牵着她往前走去,“我毕竟在这待了几百上千年,对这里比你们都要熟悉一点。” “原来有那么久。” “世人都以为我住在昆吾城,其实那里才是我的居所。”钟明烛指向北方,“朔原最北那座山,我的家当都在那。” 长离顺着她所指方向看去,在谯明山顶,四下本应一览无余,可因为风雪之故,她极目远眺也看不到钟明烛所说的那座山,不禁寻思道:这里已寒冷至斯,再往北,也不知会是什么模样,当真可以住人? “以后我可以带你去看看。”钟明烛注意到长离的好奇,“别看是座冰山,里面可温暖得很,我上次回去,还带了几尾鱼过去,也不知现在有没有长大些。” “那里就你一个人?” “有些灵兽,陆临他们偶尔会去做客。”似乎是想起了什么,钟明烛摸了摸鼻子,眼中竟显出淡淡的不甘来,“原本我也想学陆临的样子,在那建一座自己的城池,那多威风,可招募来的工匠都受不了途中严寒,只能不了了之。百里宁卿那家伙还嘲笑了我好久,说我的窝比她家草棚都不如。” 长离看出她神色中的惋惜,心一动,想也不想就道:“我可以再带些花去。” 她也不明白为何自己会说“花”,那个字好像已潜伏在她心中很久。 钟明烛微微一笑,牵着她的手握紧了些:“也许我们可以种些桃花,以后就不必千里迢迢赶去桃源看了。” “我们……”长离念着这两个字,只觉心口有暖意流过,唇角不禁浮现出浅浅的笑意。 走到一块被劈开的巨石前,钟明烛松开长离的手,上前几步,取出几枚灵符贴上石面,而后画出一连串符号将灵符连起来。 “这是你云师兄最擅长的回溯之阵。”不等长离发问,钟明烛就解释起来,“当年我拜入天一宗门下,得他指点,可谓受益匪浅。” 长离想起了云逸,在祠堂思过时,她能在玉牒上窥见那些弟子的模样,其中,云逸是她唯一认识的,只那时候她失了记忆,不明白那些弟子其实都已亡故。 “他,云师兄,是宗主,所以偶尔会来看我。”她缓缓道,“每次他都会问我过得好不好,或者有没有什么想要的。” 她情绪很淡,对云逸也说不上多亲切,如今回想起来,那些平淡的回忆却在心底激起轻微的痛。 钟明烛轻轻抚上她的背,叹道:“他是个很好的人。” “听木师叔说,云师兄生前正在钻研回溯之阵,若非……”长离顿了顿,“若非飞来横祸,说不定能寻出羽渊仙子的党羽。” “哦?怎说?” 长离便将木丹心告诉她的事一一转述给钟明烛。 “木师叔说他离开云浮山时,阵法布置已临近尾声,不过因为线索极少,云师兄修为不够,须化神修士相助才能发动那个阵。” “竟是这样。”钟明烛勾画出最后一道符文,眼底闪过一抹冷意,可看向长离时,那抹阴冷却被藏起来,“我们先看看这山顶发生了什么吧。” 只见光芒一闪,巨石断痕处飘出几缕血气,随后,淡淡的虚影出现在雪地上。 时隐时现的虚影无法展现出全部经过,只是已足够钟明烛窥见自己想要的。 三个身着黑袍的修士袭击了柳寒烟。最后,柳寒烟斩杀了一人,突出包围逃走了,从身法上看,她多半受了伤。 “重霄剑果真名不虚传。”钟明烛感慨道,“经过数万年的灵力式微,竟还有如此威力。” “不是柳寒烟?” “有了重霄剑,她功力才能精进至斯。”钟明烛取出一把灵石,挥洒投掷于各处,似是想令虚影更加清晰,“只不过能够得到重霄剑的认可,她也算是很了不得了。” 长离“嗯”了一声,正想问钟明烛为何要重现此景,手中突然多了一物,她一看,发现是一截树枝,不过枝桠周身剑气缭绕,散发着慑人的气息。 那俨然是一把剑。 “这是?”她不明白钟明烛为何要递给她一把木剑。 钟明烛笑了笑:“你的灵剑断了,先用这凑合吧,虽然比不上真的苍梧剑,却也足够锋利了。” 原来这就是她用来引出天一宗、被谣传为苍梧剑的木剑,当日掳走长离时,她顺手将这柄剑也带走了,替慕云解决了这个烫手山芋。 而后,她摊开手,掌心窜出一簇火苗,映得她眼中沾染上血似的绯色。长离立即感受到了战意。 “还躲着干嘛?想和这山一样千古不衰么?”伴随着钟明烛嘲弄的话音,她掌心的火光忽地流星似的飞向先前所掷的灵石处。 只一瞬,无数红线勾连起来,在地上刻出巨大的灵纹,光芒最盛处,血色荆棘猛地刺出,撕开风雪,在大片素白中勾勒出淡淡的绯影。 虚空中传出几声轻微的声响,而后,长离就看到有几点血落在雪地上。 两道身影在她们附近显出轮廓,其中一人捂着肩膀,血不住滴落,在雪地上留下刺目的痕迹。 长离认出那是此前回溯之阵中显出的人影。 那是围攻柳寒烟三人中还活着的两个,他们没有离开,而是潜伏在此处。 钟明烛抚掌道:“我只听说狗会帮着守自家大门,没听说过会守在别的地方呢。”她虽在笑,眼底却比这漫天飞雪更冷,“说,谁让你们守在这的。” 那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同时祭出法器,毫不留情朝钟明烛攻了过去。 长离只一眼就能明白。 这并非寻常比试——而是生死战。 第140章 朔原终年风雪肆虐, 北部山顶上更是久不见天日, 而今灵力激荡, 杀意寸寸漫延, 本就阴沉的天色愈发昏暗。 那两修士中一人手持子母龙凤环,金光闪闪的, 他手一晃, 摇出哐当一通乱响,杂乱的撞击声中凤环忽地飞出,直往钟明烛眉间奔去, 奔袭途中,有巨翼自两侧展开, 好似当真有凤翱翔于天。他身后的另一人则托出一把焦黑色的古琴, 手在弦上一拂,延绵不断的琴声化作有形的屏障,看似无害却杀机暗藏,恰到好处地填补了另一人攻击时露出的空门。 那两人虽然被钟明烛逼得仓促现身,但毕竟是化神末期高手, 经验之老道常人难及, 没有一丝慌乱,刹那间就结成攻防一体的阵线。 一人毫不留情进攻,一人以琴声协助, 相辅相成织成密不透风的网,将钟明烛团团围住。 她若硬接那凤环,潜伏于四周的琴声就会瞬间化作利刃将她刺穿。 那两个修士就算在化神末期修士中也是佼佼者, 修炼多年,自然是听闻过陆离的恶名,如是单打独斗,他们恐怕谁也不敢冒进,只不过此时他们却有两个人。 而钟明烛却只有一人,而她身边的长离初及化神境界,并不会有什么威胁,甚至可以说是拖累。 她一定会分心照顾长离的——两人如此笃定,他们将钟明烛和长离上山后的一言一行都纳入眼底,自是不会漏过那份毫不遮掩的情意。 虽然让柳寒烟跑了,但至少能用别的事弥补,念及此,他们不由得露出踌躇满志的笑容。 可下一瞬,尚未彻底展露的笑意凝固了。 只见一袭白衣闪身插入凤环和钟明烛之间,本应被钟明烛护在身后的长离挥剑迎向那蕴含了千年功力的金环,近乎于螳臂当车。 叮一声轻响,树枝稳稳抵住那金环,金环虽还在不住回旋,两侧巨翼却收起了,竟是那修士自行收回了一半功力。 长离手腕一挑,那金环就远远飞了出去,她自己也有些意外,方才钟明烛传音于她要她去格挡这招,那金环来势汹汹,她觉得以自己的修为多半敌不过,可又想钟明烛既然如此安排,自然有其道理。她心里本就没有什么弯弯绕绕,只道是“你既然说了,那我就去接他一招好了”,于是毫不犹豫仗剑而出。 她已做好了遭灵力反噬的准备,谁知对方会强行撤回功力,当下惊讶不已:“这是怎么回事?” “他们不敢伤你。”钟明烛传音道,而后她手一扬,数道火光飞起与那琴声纠缠起来,口中则故意大声道:“离儿,你去对付他们。” 话音刚落,她就化作火焰隐去了身形。 “好。”长离一颔首,下一瞬,足尖轻点,身形似白虹,携凌厉剑气卷向那弹琴的修士。 “陆离!”弹琴那修士气得脸色铁青,一边侧身避开长离的剑,一边破口大骂道,“你这狼心狗肺的东西!竟叫一个小辈替你赴战!” 约莫是真的怒火攻心,他喊出的还是钟明烛以前的名号。 “哈哈,萧宁,你敌不过小辈就乱喊乱骂,是不是太不要脸了,让你那些徒子徒孙知道了,怕不是要羞得跳崖。”风中飘来嘲笑声,“不如你自己先跳了吧,免得连累阁皂宗沦为笑柄。” “住口!”那人横眉竖眼,琴声一振,数道利刃就飞向声音来源,可钟明烛哪里会留在原地,早已移到了别处。 这持琴者便是阁皂宗前宗主萧宁,阁皂宗为青州玄门三派之一,在正道上赫赫有名,萧宁为化神境界最顶尖的高手之一,只差一步就能迈入洞虚境界。他曾经和钟明烛交过手,二人本应旗鼓相当,谁知钟明烛算准那日附近有大妖化形要承天雷之劫,雷声打乱了他的琴声,导致他最终落败,对此他一直耿耿于怀,本以为这次能报仇雪恨,谁知钟明烛竟会使出如此下作的手段。 他见激不了钟明烛,便转向长离道:“她修为如此高,却弃你于不顾,如此不仁不义之徒,你何必要信了她的鬼话,不如趁早收手。你是天一宗高徒,我们不想误伤了你。” 另一人闻言立即点头附和:“在下三河卫世卫狄,天一宗与吾辈是至交,不必因为那奸贼伤了和气。” 长离却对此充耳不闻,若是天一宗弟子如此规劝,她多半要犹豫,可那两人和天一宗毫不相干,是以他们无论说什么,于她而言不过是耳畔风罢了。 更何况,那两人出手就欲置钟明烛于死地,劝她罢手无非是为了对付钟明烛,她不至于连这层都想不到。 于是不管两人如何晓之以情,她都不为所动。 两人见劝说无果,便换了对策,打算先擒拿长离。以他们的修为,要捉住长离不是难事,可偏偏钟明烛潜伏在暗中,时不时出手滋扰,叫他们始终无法得手。可他们又无法转而去先寻出钟明烛的踪迹——交手之后,他们才发觉自己不但低估了钟明烛,还低估了长离。 那身白衣在山顶呼啸的狂风中周转自如,竟比他们更为灵活。他们靠自身灵力凝结出屏障,用来抵御那可轻易将人卷走的风。长离却似乘风而行,身法融入其中,不但无需耗费灵力,还能借风势出其不意,而且她好像在钟明烛的提点下知晓了他们弱点所在,每一剑都是纯粹的杀招。他们若是分神多一会儿,就有可能被她得手。 原本他们打算先集中力量击杀钟明烛,再捉拿长离,有长离在,钟明烛无论是反击还是逃逸都要自顾不暇,哪里想到钟明烛竟把长离推出去,让她正面与两位化神末期大能缠斗,自己反而藏了起来。 这般行径,任谁都要骂一句“无耻”。可这偏偏极其有效,钟明烛让长离去接最先那一招,便是想试探对方的意图。只能说卫狄还是不够老谋深算,一见到长离挡上来就急急收手,被钟明烛摸清了底细。 局面彻底反转,萧宁和卫狄周旋许久都一无所获,虽不至于真的被长离伤到,可难免不胜其扰,眼见天色愈发昏暗,似即将有雪暴来临,两人稍一合计,就打算先行撤退。 若天气变得更恶劣,他们只会更难堪。 主意一定,两人一人往东,一人往西,交缠在一处的身影霎时分开,长离一剑落空,正欲追击,却听得钟明烛道:“别追。” 随后,温热的气息贴上后背,她觉得腰上一紧,随后就被钟明烛揽着腾空而上,至几十丈高处才停住。 “学得挺快,用不了多久就可以飞了。”钟明烛毫不掩饰话中惊叹,“比我和陆临掌握得快多了。” 长离周旋于那两人间的身法,显然听了她那番话后自行领悟的,之前和柳寒烟交手时,远不如现在那么灵动。 “嗯。”长离垂下眼,耳尖有些发红,她自幼就被寄予厚望,早就听惯了诸如“天赋奇才”“万年难遇”等等赞誉,对此早就心如止水,可听闻钟明烛的赞许,心中顿时生出一股雀跃之感,除此之外,还有些轻微的赧意。之后,她瞥了一眼下方,自上往下看,能清晰看到雪地上的黑袍。 风又大了一些,纵然他们修为深厚,在极北之地错乱的风势中,和平常相比几乎是举步维艰。 “接下来做什么?”长离问道,她觉得钟明烛既然将她拉了上来,定是有原因的。 钟明烛微微一笑,没有说话,而是伸手向前,然后猛地收拢五指。 刹那间,散布雪地各处的火光一起燃起,火舌流淌,纵横交错构筑成巨大的灵纹,无数血色荆棘自雪中窜出,朝那两人扑去。之前逼出那两人的阵法与这有些像,但无论是规模还是气势都远远不及。 起初的荆棘只划伤了卫狄的肩膀,此次却全然覆盖住那两人,连他们的惨叫都一并吞没。 “我躲起来可不全是为了看戏。”钟明烛笑道。 火焰覆盖了整片地面,燃烧许久后才渐渐淡去,只留下几根荆条,缠绕住那两人,将他们拖到一处,他们并没有死,只是丧失了行动力。 长离注意到,登上山顶后钟明烛牵着她走过的各处都出现了火焰,惊道:“你一上来就开始布置了?” “他们隐藏气息的手段还是太差劲了。”看尘埃落定,钟明烛便带着长离落回地上,她瞥见长离面上疑惑未散,就继续解释道,“如果一开始就布置完,灵力流动时那两人一定会发觉,所以我先布置一半,然后在你牵制住他们时将剩下一半也布置好。” 长离点了点头,不由得对钟明烛生出几分钦佩来。她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些,往往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如果足够强,也就不需要费心布置这些了。”钟明烛叹了口气,“他二人都是化神末期高手,我若正面与他们交手根本没有胜算,只能冒险让你先与他们周旋,抱歉。” “这是退敌之策。”长离摇了摇头,她想到天一宗的阵术,又道,“天一宗以阵术名闻天下,可似乎鲜少有将阵术融入突发战斗的,你是如何想到这些的?” “也是偶然。”钟明烛笑道,“我以前和陆临交手,总是打不过他,可是有一次我无意中丢下的法器与那处地势融合,竟形成迷阵将他给绊住了。我便想交手时不能拘泥于对手本身,须得将所处的一方天地都纳入考量。” 长离“嗯”了一声,环顾地上未燃尽的火焰,又问:“如果你是他们,会如何应对?” 钟明烛眼中闪过一抹狡黠:“当然是走为上。” 若那两人发觉情势有变就立即离开,也不至于落得如此下场。 几句话功夫,荆条已将萧宁和卫狄拖到她们面前,卫狄已无法动弹,萧宁还在挣扎,奈何那些荆棘已将他的灵力抽得所剩无几,就算耗尽全部力气也只是徒劳。 “狼心狗肺的是谁,嗯?”钟明烛漫不经心踢了踢萧宁探出荆棘丛的一只手,浅浅的笑容好比春风一般。 萧宁却惊恐地睁大眼,脸抽搐到近乎扭曲:“我……是我!狼心狗肺的是我,你杀了我吧,杀了我吧!” 卫狄也断断续续开始说什么,只是声音太轻,长离仔细听了一会儿,才听出他也是在求钟明烛杀了他。 “要杀你们,我早就动手了,何必如此大费周章。”钟明烛的口气轻松得很,仿佛只是在和他们聊天气一样,她绕着两人走了一圈,抬眼正好瞥见长离眼里的好奇,她的笑容忽然淡了些,似乎有些犹豫。沉默片刻,她便将长离拉远了些,然后用灵石和灵符构筑了一个结界,将萧宁和卫狄围在其中。 从外面看不到里面是什么情形。 “离儿,你在这等我,不要进来。”钟明烛如此嘱咐,然后就踏入了那结界中。 长离起初有些不解,可思及那两人哀求,便隐隐明白了些。 寻常俘虏都是求对方饶自己一命,可这两人偏偏求钟明烛杀了自己,那说明他们面临的会是比死亡更可怕的处境。 而曾经她从门人口中听到的、对于钟明烛的形容,最多的是狡诈以及——暴虐。他们说陆离,也就是钟明烛,手段残忍,以折磨拷问为乐,就是无辜之人也无法幸免。 结界里隐约有凄厉的叫声传出,长离不清楚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她能够感知内里急促涌动的灵力,还有某种冰冷的气息,仿佛来自深渊。 长离忽然觉得有些冷,以往的经历从来没有告诉过她世间还存在这样的事。无论是门规还是长辈们的教诲,都没有类似的存在。甚至在钟明烛诉说的过往里,也都充斥着异常温暖的色调。 她伫立在原地,无数次想要迈过界限,去看看里面到底在发生什么,可始终没有真正跨出那一步,她不清楚自己是在害怕,还是觉得没有必要。 风声时而放大,时而减轻,天色变暗又转明,一天过去了,长离感觉到结界中渐渐平静下来,无论是惨呼还是其他什么都消失了。 应该结束了吧,她想,可又过了好几个时辰,构筑结界的灵力才开始减弱。 钟明烛背朝她负手而立,身畔空无一物,无论是血红色的荆棘,还是被她制住的两个修士,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待结界彻底消失,修士死后溢散的灵力涌了出来,在潮水似的灵力中,长离闻到了淡淡的血腥味。 “久等了。”钟明烛转过身,面色如常朝她走来,发现她微微蹙眉,便立即停下,拂了拂袖子也跟着皱起眉,“我还特地多等了一会儿,怎么还没散干净。” 她看起来有些不满,亦有些尴尬,甚至还有一分很难察觉的紧张。 “为什么……”长离平静地看着她,所有的情绪都被深深隐藏起来,“你喜欢这样?” “哈?”钟明烛正在挥手试图驱走缭绕不散的血气,没能明白长离的话,“我喜欢什么?” 长离咬了咬唇,她有些胆怯,心想不如就算了,可思量再三,终是无法绕开那些遵循多年、几乎已成为本能的法则,于是又道:“他们……门中弟子,曾和我说,你喜欢折磨人。” 她以为钟明烛会沉默,或者立刻出声辩解,谁知对方却长长“哦”了一声,然后锤了锤手,一脸愤愤不平:“我的名声已经臭成这样了吗?” 接着,她就用力甩了甩袖子,毫不吝啬地表达出心中嫌弃:“哇你不知道他们的声音有多难听,样子有多难看,我都想捂住耳朵,遮住眼睛呢。” “那为什么要折磨他们?”长离终于有了表情。 “柳寒烟早就离开了,他们却还守在这里,发现我们后没有一点吃惊,看起来像是早就知道我们的存在一样。”甩完了袖子,钟明烛又开始掸肩膀,看起来恨不得拿什么把全身都清理一遍,“我想弄清楚他们为什么会知道。” 瞥了眼长离的神色,她又继续说道:“至于别的,我的确是不如你们正道崇尚的那般宅心仁厚,却也不会路上随便抓个人就扒皮抽筋。” 她的恶名一大程度源于昆吾城大战,其他人只道她手段残忍,过境处血肉横飞惨不忍睹,却不知若她不这般震慑,又怎会有那么多修士尚未开战就乱了阵脚,那其实是她有意为之,虽然她本身也不抵触就是了。 “我还以为你是嫌血腥味太冲呢。”她撇了撇嘴,看起来倒有些委屈。 “我……”长离正想说她没有,可话还不及出口,就见钟明烛脸色微变,随后,只见一团火自下而上将她包覆,待火焰退去后,重新出现在长离面前的是一个身着灰色布衣的年轻男子。 斯文清秀的面庞倒是和钟明烛有几分相像,略浅的瞳眸则如出一辙,但若非她知道此人是由钟明烛化形而来,一定猜不到两者是同一人。 长离有些反应不过来,钟明烛却朝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她只能点了点头,不过很快,她就明白过来。 远处有什么在靠近。是几只黑豹模样的灵兽,面生独角,背后拖着五条尾巴,周身燃着明焰。 “是火狰,火正一族豢养的灵兽。”钟明烛悄悄传音与她。 那几只火狰窜到她们跟前,龇了龇牙,似在威胁,又过了一会儿,几个身影匆匆自远方赶过来。 为首一人为化神高手,后面则是七个元婴修士,身材高大,皮肤黝黑,面上纹有火焰状图腾,手中武器皆由青黑色的铁器打造,闪烁着异样的光泽。 “你们是什么人!” 他们一到就将钟明烛和长离团团围住,数把兵刃一齐对准了她们的咽喉。 第141章 见来者面色不善, 长离的手微微一动, 正欲出手, 却被钟明烛止住。 “长离仙子, 稍安勿躁。”她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折扇,一开一合, 轻描淡写将长离的剑拨到一边, 然后朝为首那化神修士拱手笑道,“在下琅环岛竹九,这位是天一宗的长离仙子, 若是无意中冒犯了诸位,在下先赔个不是, 不知诸位如何称呼?” 她一番话不卑不吭, 礼数周到,与往日狂妄大相庭径,尤其是提及长离时口气恭敬而生疏,一副相识不久的样子。长离有些不习惯,下意识扭头去看她, 疑惑的眼神中隐隐带上了一丝连自己都没察觉的不满。 钟明烛轻咳了一声, 偷偷传音与她道:“离儿,如我没记错,你储物戒里应该有一枚青黑色的令牌, 上面刻有火焰图纹,就和他们脸上的一样。其他的,等会儿与你解释。” 听她这么说, 长离只得先去储物戒里寻那枚令牌。 “是长离仙子?”为首那修士听罢立即挥了挥手,示意其余人收起武器,审视的目光落在长离身上,最后在她额心的朱砂痣上落定,面色缓和不少,只是仍有些不确信。这时,他看到了长离手中的令牌,愣怔片刻后,神情中的迟疑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叫人费解的狂喜,“这是族长的令牌!当真是长离仙子!” 长离又看了钟明烛一眼,握着令牌有些不知所措,即便是她也感受到了那股非同寻常的情绪。 下一瞬,那几个火正族人竟一起跪了下来。 “长离仙子!我叫景炘,来自涿光山火正一族。三百年前,族长归来时称您与本族颇有渊源,而今族中遭难,我等却在此遇见仙子,想必是冥冥之中自由天定,还望仙子能帮帮我们。” “渊源?”长离看了他一眼,又转向钟明烛,似在求证。 她听钟明烛说过黎央的事,可她印象里,黎央是被墨沉香和钟明烛救回来的,要说渊源,也应是那两人才对。 钟明烛却没有注意到她的目光,而是支着扇子,盯着自称为景炘的男人沉吟不语。 气氛一时陷入僵局,景炘见长离没什么表情,以为她是不愿,便又焦急道:“长离仙子,我绝无半句虚言,还请仙子至少能随我们走一趟,和族长见一面。” “你们的族长,是叫黎央?”钟明烛终于开口。 景炘注意力一直放在长离身上,见她身边的年轻男子竟知道黎央的名字,不禁有些吃惊,看向钟明烛的目光中顿时多了几分谨慎。 “这里离涿光山不远,你们来之前,长离仙子曾和我提起过你们的事。”钟明烛如此解释道,同时传音与长离,叫她帮自己说上几句。 长离虽仍是一头雾水,不过钟明烛既然说之后会解释,她便也不急着询问,于是依她吩咐,点了点头道:“嗯,他和我一起的。” 景炘这才稍稍打消疑虑,抱歉地朝钟明烛拱了拱手,道:“不错,现在我族族长为黎央大人,只是……” 他似是不知该如何说下去,末了只能重重叹了一口气,眉宇间尽是愁苦之色。 “你说你族遭难,是发生了什么?”钟明烛问道。 “这说来话长。”景炘祈求地看向长离,“不如二位先随我回去,路上我和你们慢慢说。” 长离有些拿不定主意,天一宗素来秉持仁义之道,不然也不可能成为正道之首,火正一族有难需她施以援手,她理应答应,可她不清楚钟明烛是什么态度。 邪修的话,应该不会在乎这些吧,她心想,况且眼下她自身难保,跟过去也不知会不会连累他们。 可还没等她理清头绪,就听到钟明烛说:“此地严寒,我们正苦于找不到避风处,去稍作歇息也好,长离仙子,您意下如何?” 她不禁有些惊讶,看了钟明烛一眼,见她示意自己答应,便点了点头。 景炘登时大喜,起身往山下一指道:“二位请跟我来。” 他们走的并不是长离上山时走的那条路,而是进入了距离山顶不远的一个洞穴中,进去后,长离发现里面有弯曲的小径通往山下,只是藏得很隐蔽,如无人指引,她定是发现不了。 洞中岔道极多,让长离想起暗河畔连绵不断的冰窟。景炘在前面领路,其余七个修士则护在长离和钟明烛左右,态度恭敬,俨然是把他们当成上宾看待。 那些火狰则被派出去探路,不时窜回朝景炘低吼几声,然后很快就又跃入洞穴深处。 “它们对这里比我还要熟悉,万一有什么不对劲,我们立刻能知道。”景炘如此解释,随后他又询问起天一宗的情况来。 原来当年他们曾派人去云浮山求助,结果到了那里却发现云浮山已经被冰雪封住。 “后来我们才知道天一宗遭小人暗算。”他愤然道,“只可惜当时我们自顾不暇,无法帮上你们。” “你们倒是很仗义。”钟明烛皮笑肉不笑道,随后偷偷传音与长离,“多亏我有先见之明化了形,不然怕是要被他们追着打。” “你早就知道?”长离问,她再度打量了一番钟明烛此时的模样,男子身形要比她高出不少,她须得仰头才能看清对方表情,“竹九,原来是这个样子的?” 钟明烛摇了摇扇子,偷偷掩住唇角狡猾的笑:“琅环岛竹九,当年也是名噪一时呢,不过现在,也就只有一些老家伙还记得了吧。”而后她又解释道:“目前情况下,你与我一起被其他人看到,总会有些麻烦。不如改头换面,顺便也好探一下他们的底细,如果是羽渊派来的,那肯定会多在意我一些。” 她自萧宁和卫狄那得知羽渊已知晓她掳走长离的事,如果景炘等人是她派来的,不可能一点都不意外长离身边换了个人。再者,世间修士多多少少对长离不近人情的性子有所耳闻,见她和一个来历不明的男子同行,定会觉得其中有蹊跷,哪怕长离亲口称对方与自己同行也免不了要疑惑一番。可景炘却不以为意,足以看出他对外界无多了解。 火正一族隐居涿光山,也只有重霄剑被夺走后,才有部分族人离开朔原去追寻柳寒烟,当年黎央连长离的名字都没听说过,景炘不清楚长离的处事风格倒也是情理之中。 “为什么会答应去帮他们?”长离又问道。 “你会被重霄剑影响,火正一族世代看护重霄剑,说不定能有什么线索。” 原来是这样,长离暗道:她想得,总是比我多许多。而后,她又听到钟明烛含笑的嗓音:“再说,你想帮他们的,不是吗?” “我……”长离咬了咬嘴唇,显得有些迷茫,“我心里觉得应该要这样,可在此刻,似乎有些不合时宜……” “没什么合不合时宜的。”钟明烛随手敲了敲附近的岩壁,传入长离灵海中的嗓音也透着一股漫不经心,“想做就做呗,你们正道喜欢救人,说出去可没什么丢脸的。我嘛,就顺道看看。” 她并非没有考虑过用摄神术探出那些人的心事,然后再杀了他们,如有需要继续打探的,就用化形术变成他们其中之一的模样前去他们藏身处即可。 可她看出了长离的迟疑,甚至还有可能连她自己都没发觉的苦恼。 离儿应该不喜欢我滥杀吧,她心道。 ——所以才会问她是不是喜欢这样,是不是如其他人所说的那般,以折磨人为乐。 钟明烛并不以折磨人为乐,虐杀或者拷问,于她而言只是一种达成目的的手段,她还巴不得什么都不做别人就主动把情报供出来,可哪里会有那么多人甘于束手就擒,正巧她不在意某些做法是不是为有违人道。 于是残虐不仁的形象在或真或假的传言中一天天加深。 人道,钟明烛的确是不在乎,可她意识到了:长离在乎。 虽然长离对于这世间万物仍是懵懵懂懂,有时候连自己的想法都捉摸不清,可她毕竟在天一宗长大的。 哪怕三大长老极力斩断她与这尘世的牵系,那些镌刻在门规和剑法中的浩然正气,似春雨润物无声,早在不知不觉中扎根于她心中。 长离之所以没有变成无情物,很大程度上是得益于天一宗的教诲。 景炘并非羽渊党羽,那么他的死活于钟明烛而言便是无所谓的事,长离在意的话,便按她的意愿来就好了。 ——麻烦一些就麻烦一些,反正我也不是任何时候都那么冷血嘛,钟明烛愉快地心想。 走了一会儿,见两人都沉默不语,景炘便开始主动谈及他们为何会去山顶来。 原来是出去探路的火狰察觉山顶灵力异常汹涌,他们才会前去一看。 钟明烛听后,顺口胡诌了几句作为回应,说自己前来参加鉴宝大会,结束后一时兴起北上,偶遇长离便结伴而行,还说他们也是察觉那里灵力异常才去看看究竟的。 “那你现在要变回来吗?”长离突然传音道,她还是有些不习惯钟明烛现在的模样,每次去看她,都要愣一下,对于景炘的话,她倒是没有太大兴趣。 “先不了,我的事一时半会儿解释不清,省得麻烦。”钟明烛见长离抿紧嘴唇,看起来似乎有些不情愿,不由自主翘起嘴角,心中低低笑了声,只是眼下四周都是人,她只能强忍住去逗弄长离的冲动,转而去询问景炘火正一族出了什么事。 景炘犹豫地看了他一眼,一路过来长离都没有说话,反倒是这位自称是竹九的公子事无巨细都要询问一番,让他觉得有些古怪。 钟明烛注意到他眼神中的猜疑,微微一笑道:“长离仙子不喜说话,便由我来替她问明情况。” 见长离没有反对,景炘便轻轻叹了一口气:“也许是因为失了重霄剑,天道给与我们的惩罚吧。” 火正一族因先祖的誓言,世代隐居涿光山守护重霄剑,虽然无法离开涿光山,却也不会受外界滋扰,数万年来一直过着宁静的生活。三百多年前柳寒烟持剑坠入地底,族中虽派出武士寻找她的线索,但一直一无所获,大多认为她已葬身熔岩,重霄剑自然是无从寻得。 火正一族先祖曾以天道立誓时代护剑,否则不得善终。而今重霄剑不知去向,关系到的自然是整个宗族的存亡,那是族中人人自危,唯恐灾难即刻降临。 “突然有一日,大祭司说有办法将我族从中天道之誓中解救出来,可老族长似乎不同意。” “老族长?”钟明烛注意到这个说法。 景炘面上闪过一丝悲痛:“大祭司的提议被拒绝后,没多久,涿光山就来了大群修士,他们占据了神殿和剑炉,将拒绝依附他们的火正族人全部关押起来,黎央大人率领残余武士逃了出来。而老族长,也就是黎央大人的祖父,却力战而亡。” “原来这些年她是藏在这。”钟明烛眸中闪过一丝寒意。 这三百余年来,在设法引出天一宗的同时,她一直在留心羽渊的动向,可是羽渊就像是消失了一般,一点消息都无,连跟随她那些修士都不知所踪,而那些被她控制的那些门派,所做的也只是定期送出灵石而已。 钟明烛曾派慕云跟踪过那些门派,可是那些灵石去路很广,大体上是指向九嶷山,但是具体是去到哪里,她们一直没有寻出眉目。 想不到是在这极北之地。 火正一族隐居在涿光山深处,入口隐蔽,连钟明烛都不知道在哪,所以她虽然不止一次经过附近,却没能察觉异常。加上赤金和灵石都是送往九嶷山方向,而羽渊的计划亦与九嶷山有关,所以他们的注意力始终在南部,从而忽略了天虞山北方的大片冰原。 “你们为何不向南明山庄求助?”钟明烛问道,“那已经建成了一百多年,你们不会不知道吧?” “我们知道泛天之水南边有修士建了一座山庄。”景炘苦笑,“可谁知道他们是不是一伙的。为了逃脱追捕,到一百多年前,我们只剩下几十个人,不敢冒险了。” “这倒也是,你们避世已久,修真界各门各派关系如此复杂,哪里能弄的清楚。”钟明烛笑了笑,而后话锋一转,“可为何你敢带我们去见黎央?不该谨慎一些吗?” “那是因为族长说长离仙子会是我族的转机。”景炘道,“如是其他人,我就是死在那,也不会带你们过来。” “哦?我记得长离仙子只说她和黎央有过一面之缘,莫非别有隐情?”钟明烛故作惊讶道,心中却想起当初黎央见到长离后处处透着怪异的举动。 一见到长离就震惊不已,还询问她家在何处。 ——“抱歉,因为尊师看起来有些像一个故人,所以不小心冒犯了。” 当时黎央如此说,可那是她第一次离开涿光山,涿光山上哪里会有长得和长离相似的故人。 “这我也不清楚。”景炘老实道,“逃出涿光山时,族长只说长离仙子可能会帮到我们,但是没有说过原因,后来得知天一宗遭难,她以为无望再见到长离仙子,就没有再提及。” “离儿,你有什么印象吗?对火正一族?”虽然知道长离失忆,钟明烛还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偷偷问她,随后就发现长离正在盯着景炘,眉心微蹙似乎在想什么,于是她又问道,“怎么了,一直看着他?是有哪里不对劲吗?” “我对火正族没有印象。”长离忖道,仍盯着景炘,语气中透出淡淡的疑惑,“可这个人,我有些眼熟。” “哦?”钟明烛挑了挑眉,转而打量起景炘来。 只见他生得高鼻深目,眉毛末端有分叉,两颊髭须修得很短,头色并非寻常乌黑,而是隐约透出些暗红,肤色也比其他几人浅一些。 她回忆了一下,不记得当年与长离一起时曾见过类似的容貌,那一百多年间发生的一切都被她牢记于心,哪怕是当年青羊县卖糖葫芦的小贩,她都还依稀记得对方的模样,长得像景炘这般有特色的,她不至于会忘记,于是她轻咳了一声,故作好奇道:“恕在下冒昧,请问阁下的发色,火正一族中很多吗?在别处倒是很少见。” 景炘没料到会被问这个,愣了一会儿才道:“这倒不是,只有我这一脉才会这样。” 火正一族虽然不会离开涿光山,但数万年来,并非没有过外人。朔原气候恶劣,北部山地更甚,会出现在那的,多是一些被仇家追杀到走投无路的人,火正一族对外界无恶意,往往会收留他们在此定居,只要那些人发誓不会离开就可以。 最近一次收纳外人是在几千年前,逃入涿光山的几人来自西北一衰亡部落,红发深目,与火正族人长相迥然不同,在涿光山定居后与火正族人通婚,景炘就是他们的后代。 “外来的人毕竟是少数,所以后代很少会保留那些特征,偶尔会出现我这样比较明显的,听说祖父一辈有好几人是红发,但他们都随当时的少族长离开了涿光山,最后死在了外面。目前也就只有我一个是这样。也许后代子嗣中还会出现吧。”他摸了摸头发,又叹了一口气,轻轻补了一句,“如果还有以后的话。” 他诉说时,钟明烛已将三百年前的经历细算完毕,确认自己没有见过他后,先是心不在焉应了一句“会化险为夷的”,随后再度问起长离来:“离儿,有想起什么吗?” 长离看着那张被火纹盖住大半的脸,只觉愈发熟悉,就像不时闪过脑海的那些画面一样,熟悉归熟悉,却始终寻不到源头,她心中不禁生出几分焦躁,咬了咬唇打算再仔细想想,背上忽地传来轻柔的感触。 却是钟明烛趁其他人不备在她背心抚了几下:“别急,想不到也没关系,我们此行终归不会空手而归。” 就在这时,景炘停住,道:“就快到了。” 前面是一片平静的湖泊,看不到尽头是什么,钟明烛推算了一下方位,发现他们此时应当在谯明山底,不禁心道:这里紧邻涿光山,他们胆子还真是不小。 而后,她便见景炘缓步踏入水中,很快就消失在水下,心中顿时恍然:入口在湖下,倒是隐蔽得很。 趁其余几人给火狰施加辟水咒时,她悄悄留了几枚灵符在岸边的石缝中。那是个传送阵,与她用以一瞬赶到谯明山的法门异曲同工,不过这次她伤已痊愈,距离又近,施术时无需耗费过多精力。万一遇到意外,她可以及时带长离遁走。 过来途中她不但记住了路线,还分出几缕灵力去探查其余岔路的情况,对这一带情况已有了大概了解,就算被多名高手追截,她也有信心能逃之夭夭。 不过做这些时,她都瞒着长离。 长离看起来沉着冷静,实则什么情绪都写在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她本就淡漠罢了 万一被她知道,一路上少不了被问这问那,一不小心就露馅了——钟明烛如此心道,瞥了眼长离,面上显出几分无奈来。 “怎么?”注意到她的眼神,长离稍稍仰起头问道。 看着那双此时能清晰倒映出湖光的黑眸,钟明烛笑了笑,仗着此时的身形飞快地揉了一把她的头发,然后几步跨入水中。 长离一脸莫名,抚了抚被拨乱的发丝,去追问,对方却只回以几声轻笑,末了她只能先将这个撇到一边,跟着步入水中。 和钟明烛最初用来疗伤的湖相似,这里的水也是热的,越往下温度越高,不过景炘并没有一直下潜,在水下约莫三十丈的一处裂缝边停下,往里指了指,示意长离和钟明烛先过去。 里面是一个狭窄的通道,一直往前,先往下,然后渐渐上升,直至离开水面,继续往前走一段路,映入眼前的是一个空旷的洞穴。 那应是在山腹中,四面都是石壁,仅有水下一个初入口。 洞穴很暗,仅有几处篝火照明,十几个人围着篝火席地而坐,兵刃就在触手可及处。 发觉有陌生人进来,他们立即拾起兵器一跃而起,一言不发就攻了上来。 每个人都似困境中的野兽,叫嚣着散发出不死不休的气息。 “住手!”女人的声音喝住他们。 兵刃立即停住了,在距离钟明烛鼻尖不到一尺处,她挡在长离身前,笑眯眯用扇子拨开那把长戟,道:“这就是你们的待客之道?” 首领模样的女人缓步上前,面上的图腾映着火色,好似真的在燃烧一般,她没理会钟明烛,而是目不转睛看着那个神情冷淡的白衣女子,声音难掩激动: “你是……长离仙子?” 第142章 涿光山底下, 熔岩肆意流淌, 偶尔有碎石落下, 很快就被岩浆吞没, 半点声息都无。 玄色环状岛屿悬浮在流火之上,混合了昆仑玉的底座足以抵御劫火的温度。 那是涿光山最深处的融心剑炉, 相传此处劫火之下便是天火所在, 而上古两柄神剑皆在此处铸成。 凶剑重霄,以及帝剑——琢光。 岛屿上,火正一族的工匠正在挥汗如雨地打造斩铁, 他们都戴着镣铐,一旦停下, 就会遭受刑法, 没有人敢松懈,也没有人敢反抗。 他们都知道反抗的后果,已有许多族人在他们眼前被丢下剑炉。 劫火之厉,常人难耐,何况是天火之畔的劫火, 哪怕是神都可能被其所伤, 何况是原本是凡人之躯的修士。 剑炉中央,斩铁与赤金混和打造的高台已显出雏形,火舌不断窜到上面, 但始终被一层淡青色的灵力阻隔,无法损其分毫。 而正北的悬崖上,青衣女人面无表情伫立在边缘, 木雕似的一动不动,仿佛没有任何声音能入得了她的耳,亦没有任何画面能入得了她的眼。 这正是羽渊仙子,她虽然在看着那高台,但又像是什么都不在看,整个人都似魂游太虚一般,连气息都变得极淡,直到身后出现一个人影,她才动了一下眼,轻声道:“她们过去了?” 语调平静,无半点起伏。 叶莲溪半跪在她身后,表情虔诚,好似在膜拜神袛:“是,五灵门的秘术倒是非同凡响,连那些灵兽都能影响,果——” 羽渊挥了挥手,止住他未出口的恭维,转而问道:“还需要多久才能炼好。” “很快,三日就能完成。”叶莲溪立刻道,虽然被打断话,却没有表现出半点不满。 “那你先去休息吧。”羽渊仍是没什么表情,“你按照我给你的口诀,五个大周天,便能突破此刻瓶颈。” 叶莲溪大喜,连声道谢,然后在羽渊再度开口前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离开后不久,黑袍人悄无声息显出身形,羽渊终于转过身,声音中透出些怀疑:“她们真的会过来?” “长离会。”沙哑的嗓音自兜帽下传出,言简意赅,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 “那便好。”羽渊不再多言,望回下方肆虐的流火露出满意的神色。 就在眼前了—— 天道。 钟明烛打量着眼前的女子,眼底流露出复杂的神情。 那人无疑是黎央。 虽然她看起来与曾经判若两人。 眼角攀上了细纹,发丝中参杂了霜白,原本挺拔的身子也伛偻起来,可那并非是因为衰老,更像是被看不见的重担压着,无力挺直。 看起来就像是被巨石压弯的树干,而木料中心已被蛀得千疮百孔,再多一点负担,哪怕是一片雪花,都有可能轰然倒塌。 见她变成这般模样,连钟明烛都深感意外。她虽然料到黎央不可能还和以前一样,却没想到她会憔悴如斯。 修士性命远胜于凡人,亦逃不离生老病死的轮回,黎央资质并非顶尖,当年又被毁了金丹,除非得奇遇,否则身体必然衰老。不过金丹修为毕竟有限,就算被毁了,黎央身为族长之后,有的是灵石灵药来弥补,若是照常推算,外貌至多增长十余岁罢了,而今她却满面风霜,好似经历了几世沧桑。 并非她一人如此,洞穴中其余人面上都透着浓浓的疲倦,精神不振,目光黯然,就算对着火焰,也丝毫没有鲜活的气息。 他们虽然还活着,但也仅此而已了。 长离不记得当年之事,自然是认不出面前的女子是谁,见她神色激动地叫出自己的名字,下意识看向钟明烛,希望她能给自己些提示。黎央却以为是自己面貌变化太大的缘故,面上闪过一抹凄凉,低声道:“我是黎央,长离仙子怕是认不出我了吧。”她自嘲笑了笑,接着自言自语道:“连我也快认不出自己了。” 知晓面前女人的身份,长离便“嗯”了一声。 这时景炘从后面跟上来,对黎央行礼道:“族长,我们在山顶发现了长离仙子和她好友竹九公子,于是将他们带回来了。” 黎央点了点头,示意他们先去休息,而后再度看向长离。 长离始终没有什么表情,就算听到黎央的名字,也没有流露出任何情绪,这倒是和黎央印象里的长离分毫不差,可如此一来,她也不知接下来该先说什么好,气氛一时竟有些尴尬。 钟明烛见状不由得在心中暗笑,她知道长离其实是在等黎央开口,可不熟悉长离性子的人大多会把她的一言不发理解为排斥或者抗拒,从而心生怯意。 眼见黎央和以往试图与长离交谈的那些人一样,眼中渐渐显露出动摇和退却,她眼中不禁闪过一抹轻蔑,但很快就用温和无害的笑容掩饰过去,她往前踏了一步,将长离挡在身后,然后有模有样行了个礼,道:“在下竹九,是长离仙子的朋友,族长大人若有什么想问长离仙子,可以直接和我说。” 黎央这才注意到长离身边的年轻男子,生得斯文白净,像个文弱书生,可她总觉得对方举手投足间都散发着不可一世的气息。 就像长离仙子当年那个小徒弟。 念及此,她不由得一愣,随后面上便露出几分迟疑:“事关本族机密……” 可她话还没说完,就见长离点了点头,于是只能轻轻叹了一口气道:“那好吧,事已至此,其实也没什么所谓了。”说罢她便往洞穴最深处走去,“两位请随我来。” 钟明烛和长离立刻跟了上去,经过篝火时,围着篝火休息的人会抬头以审视的目光打量长离几眼,可等她们走远,那些人便会收回视线继续盯着火堆发呆。 ——就算是族长声称能救他们的人,也勾不起他们太多兴趣。 钟明烛不动声色将所有人的状态收入眼中,最后,她注意到最远处那堆篝火旁,有个年轻的女人在翻阅一本画册。 那画册看起来有些时日了,书页已经变成了暗黄色,不少地方的颜色混在了一起,变成了脏兮兮的灰色,虽然施加了保护法术,可还是撑不了多久了。 那法术太过粗糙了,过不了几年就要化作粉尘了吧,钟明烛心想。 “原本有一百多人,现在只余下三十七个了。”黎央边走边道,语调几近麻木,“其实有时候连我都不清楚,这样坚持下去有什么意义。” 前方没有路,没有光,甚至可能连前方都不存在。 日复一日,漫无目的地苟活着而已。 “可我又不得不坚持下去。”她叹道,“曾经有一次,我被那些修士抓住,目睹他们胁迫被囚禁的族人去操控劫火,不断有人死去,可他们甚至不会动一下眉头。” 走到一面黑漆漆的石壁前,黎央伸手抵住上面一处凹陷,石壁缓缓分开,后面是一间密室。密室内堆放着不少灵石灵药,灵光驱散了地下的阴寒潮湿,和外界的阴冷潮湿相比,里面几乎可以称之为仙境。 钟明烛发现在石壁打开时,围坐篝火的不少人都看了过来,露出羡慕的神情。 ——除了那个正在翻阅画册的女子,她只抬头瞥了一眼这里,就立刻收回目光,将注意放回面前的画上。 “这屋子,为何要隔开?”钟明烛问道,她刻意放大了声音,那几个暗中打量、面露羡慕的人立刻移开了视线,努力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比起长离,他们似乎对屋里的灵石更感兴趣。 钟明烛饶有兴致地勾起唇角,心道:这地方倒是比预料中还有意思。 黎央注意到那些人的举动,没有露出意外的神色,反倒是扯出一抹苦笑,她领长离和钟明烛走进密室,待那石壁重新合上,才道:“这里是疗伤室。” 钟明烛“哦”了一声,紧接着又道:“我看他们好像很羡慕?” 黎央叹了一口气:“这里物资匮乏,他们已经许久未得灵力汲取,看到灵石,自然会羡慕。” 就像凡人需要食物一样,修士亦需要灵力来维持消耗,朔原上其他灵力充沛的地方都盘踞着大量妖兽,黎央他们就算去了也只是送死,所以只能靠出逃时携带的灵石勉力度日,眼下已然山穷水尽,最后的一些被黎央封存在这密室里,用来给伤员疗伤,其余人只有在灵力消耗过多时才会得到几枚灵石作为补给。 “如此说来,他们是有抢夺灵石之心?”钟明烛一针见血道,“所以你才要把这屋子与外面隔开。” “是这样。”黎央无法反驳。 “那他们为何不直接抢夺?以你目前的修为,多半是挡不住他们吧?” “这密室只有我能开,而且我是族长,尚且还有些威慑吧。”黎央面色复杂地看了一眼那面黑漆漆的石壁,外面就是她努力想要保护的族人,可她自己都在怀疑,这样是不是毫无意义,“而且近十几年,那些修士都没有找到我们,所以大家才没有起冲突。不过就算这样,这些灵石也撑不了多久了,近来景炘他们频繁外出就是在寻找出路。”说到这,她百感交集地看了一眼长离,正想感慨,却被打断。 “你想让我做什么?”长离忽然道,她听了半晌,钟明烛一口一个长离仙子,让她觉得有些不自在,索性自己开口。 黎央却道:“其实我也不清楚缘由。” “呵。”钟明烛率先笑出了声,“你这是在讲什么笑话?” “我并非有心愚弄。”黎央对她的嘲讽视而不见,正色解释道,“我一族护剑数万年,许多事都已失传,我能做的只是猜测,自然算不上清楚缘由。” 说着,她自储物戒中取出一个卷轴,钟明烛认出那由昆仑玉打造,原本应当也是一件神物,只是如今上面有多处破损,留存的灵力已十分微弱。 “这是先祖留下的,记载三界分辟经过的卷轴,只是因为损坏太严重,只剩下一些片段,我已看过成千上万次,可始终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黎央将卷轴托起,然后轻轻一拂,只见一缕轻烟自卷轴中飘出,渐渐扩散,直至整个屋子都被薄雾笼罩。 而后,雾气回转飞旋,凝结成模糊的轮廓。 火与血交织成一望无际的鲜红,黑影自绯红中缓缓拔出血色之剑,随后,就是山崩地裂,江河倒流,万人哭嚎。 长离紧盯着雾中变幻莫测的画面,喃道:“那就是当日我见到的。” 那些她以为是幻觉的残酷画面,就是曾经的战场。 黎央听到她的话,眼底顿时浮现出一抹欣喜,只是她没有说什么,而是目不转睛盯着那团雾气,似乎正在等待着什么。 雾中的战场只维持了片刻就散开了,许久后雾气再度凝结,出现在她们眼中的已是截然不同的景象。 同样火光缭绕,可不是战场,而是一间屋子,一个人端坐在案几前,这次雾中轮廓清晰了些,足以看出那是女子的背影,她正在将身上的饰物一件件取下来,耳环、戒指、手镯……最后,连束发的玉簪也被取下,青丝瀑布般倾泻而下。 钟明烛看着那道背影,忽然觉得有些熟悉,同时,心中隐约浮现几许不安。 那个女人原本身着华服,可她将一切都卸下了,只余一袭布衣,看起来就好像—— 这时,那个女人转过了身,虽然雾气像轻纱似的替一切罩上朦胧,但钟明烛还是看清了女人的脸。 她顿时发出一声惊呼,与此同时,长离也“啊”了一声,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 那是长离的脸。 虽然感觉完全不一样,雾中的女人已过中年,看起来约莫有四十多岁,额心没有朱砂痣,眸色不似长离那么深,而是和寻常人一般的深褐色,表情也不像长离那样生硬,而是散发出温和的气息,眼底甚至始终蕴含笑意。 可钟明烛不会认错,那个女人长得和长离几乎一模一样。 ——或者说,长离长得那个人一模一样。 她不禁退后了一步,看了一眼长离,而后猛地转身扼住黎央,几乎将她提了起来,厉声质问道:“她是谁!” 长离见状连忙去拦住钟明烛,这时,雾中景象再度变换,战场重新出现。 数不清的身影厮杀得难解难分。 累累血骨上,手持重霄剑的男人狂笑着斩落一个接一个身影。 忽然间,长离注意到,那男人拥有一双紫色的瞳眸,与此同时,他身后那些血骨渐渐凝聚成人型。 他们睁开眼,妖冶的紫色在血光中显露出残忍的气息。 转瞬即逝的画面眨眼间就消散在雾中,连钟明烛都没有注意到,长离却看清了。 同样的紫色,她曾见过。 在钟明烛眼中。 她看向身畔冷笑着几乎要将黎央脖颈扼断的人,心头不由得浮起一股寒意。 第143章 这世间并非不存在模样相似之人。只消血脉相连, 长相多少会有一定程度上的类似, 就像慕云和叶沉舟, 两人的下颔和唇形几乎一模一样。甚至毫无血缘关系的陌生人, 也有可能容貌相近。 ——可这实在是太少了,少到很难相信是偶然。 更何况这卷轴中记载的女人, 生活的年代距今已有数万年。 沧海桑田, 古老的部族灭亡,新的部族又在别处诞生,连山河都改头换面了, 血脉传承早不知道断了多少次。 和上古之人长得一模一样是不可能的事,就算强大的魂魄轮回时可能保有上一世的特征, 随着每次轮回, 魂魄中残存的力量会渐渐式微,而三魂六魄本身也会分离聚合,往往几世之后便不复往昔。 可长离与卷轴中那个女人,却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宛若双生子。 而且她那般举动, 分明是去——念及此, 钟明烛眼底寒意更甚,一寸寸收紧手指,厉声道:“这是伪造的吧, 说!你有什么目的!” 黎央张了张嘴,吐出几个含糊不清的音节,手搭在钟明烛手背上, 试图掰开却难以撼动分毫,不多时,就面色涨红几乎要昏厥过去。 长离从短暂的失神中清醒过来后,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她连忙道:“放开她。”同时抓住钟明烛的手臂,见她不为所动,眼底当即闪过一丝怒意,抬手就往钟明烛手腕上重重一击,迫使她松开手。 钟明烛没料到长离会出手,毫无防备之下半条胳膊都脱了力,五指无法扣紧,黎央立即摔到地上,捂着脖子剧烈咳嗽起来。 “你!”钟明烛横了一眼长离,有些恼羞成怒,而后往前踏了一步,换了一只手探向黎央,似乎还想继续逼问,却被长离扣住肩膀和手臂往后推去。 密室很小,只不过几步,她的后背就砰地撞上了岩壁。 长离用上全部力气才能勉强压住她,见那双浅眸中怒意不减,却不知该作何劝解,这时她又想到了雾中那些血骨凝结的“人”,忍不住愈发仔细地打量钟明烛的眼睛,试图看出些什么来。 钟明烛低头,恰好对上长离的目光。她看到的是一双和雾中那女子截然不同的眼睛。 那女子目含暖意,有如冰雪消融后、映着十里桃花的湖水,而长离的却似微凉的古镜,直白地投射出她心中的一切。 就好比现在,那墨色中刻着焦虑和担忧,毫无遮掩。 她突然冷静下来。 ——不一样,她们不一样。 被怒火和无措占据的思绪渐渐恢复清明,她轻轻叹了一口气,默默卸了力气,随后却感到压在身上的力道有增无减。 应是长离铁了心不想让她伤害黎央,所以见她收力也不敢松懈。 真是固执得跟石头一样,她无奈地想,随即勾了勾嘴角,俯身在长离耳畔轻轻道:“离儿,你轻些,我的手要断了。” 她几乎是咬着长离的耳朵说出这句话的,还故意吹了几口气,长离顿时僵住身子,仿佛被捏住了脉门,连动都不敢动。 “呵。”钟明烛发出轻快的笑,手臂一转就从长离的禁锢中挣脱出去,然后大步跨到黎央面前。 黎央刚刚站起来,面色还有些难看。她原本十分诧异,为何那位公子会如此激动,可紧接着就看到他毫不顾忌地贴着长离耳朵说话,没被制住的那条手臂松松环着长离的身子,从她的位置看过去,就像是将长离拥在怀中似的。 当年周身都散发着生人勿进气息的长离仙子,而今却与那人如此亲密,没有丝毫排斥。 这两人的关系,想必不一般。 也难怪他反应会那么大,她揉着还隐隐作痛的脖子心想。 可就算是猜到对方和长离的关系,她心中仍是有些不解,看到如此古怪的事,常人多是惊多于怒,为何那公子却是怒火远胜于惊愕。 ——莫非他还看出了些什么? 只是还没来得及理清思绪,她就见那险些将自己扼死的人往这边走来,不禁半是警惕半是畏惧地往后退了一步,而后却听到了一声“抱歉”,同时,一颗灵药抛了过来。 “方才一时冲动,这姑且算是赔罪。”钟明烛想到长离还盯着自己,便努力表现得诚恳一些,随后,她声音便压低下去,毫不掩饰语气里的威胁,“不过,该要的解释还是要的,那人是谁?” 黎央握着那颗灵药,没有立即服下,看了一眼长离,见她仍是神情淡漠,好似未受丝毫影响,便苦笑着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原以为长离仙子见了后,说不定能想到什么。” “你不知道?”钟明烛玩味地挑了挑眉,“你竟然不知道?” 长离见她这般,第一反应是她又要动怒,当即横出一条胳膊挡在她面前,眼中亦闪烁着警告的神情。 “好啦我不会拿她怎么样。”钟明烛摸了摸鼻子,冲她笑了笑道,“你可有想到什么?” 长离摇了摇头:“我只是觉得奇怪。” 无论是谁,见到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都会感到奇怪。况且她还看到了之后的情形,心被疑惑占据,根本无暇去顾及那个与自己模样相同的人。 她不禁再度打量起钟明烛的眼睛来,密室里光线充足,所以那双眼睛看起来颜色更浅了,仿佛是暗夜下的雪原,不沾染任何温度。 ——“原本就是这样的。” 她想到前不久自己问钟明烛眸色为何会变时,对方抚着眼角如此说。 原本就是这样,意思是原本就是紫色?还是原本就是运功时会变成紫色? 自看到那一闪而过的画面时,她就忍不住一遍又一遍思考这句话的含义,可始终无法确定。她又想到那之后钟明烛的举动,不禁抿紧唇,黑眸中闪过复杂的情绪。 那时候她本是想要问清楚的,可对方突如其来的亲昵却使得她顾此失彼,最后头脑一片空白,彻底忘了那些未来得及问出的疑惑。 难道她是故意的?想到这个,长离不由得心口一紧。 压抑和酸涩纷涌而至,又是似曾相识的感觉,在南明山庄外,得知被钟明烛欺瞒时,也是如此,知晓想起,便觉得重重巨石压上心头,叫她透不过起来。 也许—— 她咬住下唇,心道:我该再问一问。 为什么你的眼睛会变成紫色,和那些毫不留情摧毁世间的人一模一样。 察觉到长离审视的眼神,钟明烛投去疑惑的一瞥,可长离已然低下头,眸色隐藏在睫毛的阴影中,愈显幽暗。 虽无法辨清神情,可一看就是藏着心事。 她心道:莫非离儿是想到了什么?于是便想问个究竟,可话未出口又咽了回去。 眼下并非谈话的好时机——她的目光在四周扫过,最后在长离额心稍作停留,便看向了黎央,道,“那你知道什么?还是你什么都不知道,只凭一个残影就要别人施以援手?这也太荒唐了。” 雾气已经散了,在散去前,偶尔闪现的都是些大同小异的场景:烈火、战场、众生的骸骨还有一闪而过的帝剑琢光。 剑光劈开血色长空,洗去亡魂的怨恨,令咆哮崩塌的山河重归宁静。 “我并不知道她的身份,只知道她与帝剑有关。”黎央看向屋中飘忽不定的雾气,“涿光山中心为融心剑炉,两柄神兵皆诞生于那处,而剑炉正北的神殿供奉着昊天之像,数万年来,凶剑重霄一直被镇压于昊天像下,这个一直以来只流传于族长一脉,却不知柳寒烟是从何得知。” 火正一族虽发誓护剑,但经历数万年,难免有过几次变故,况且他们不像鲛人那般寿命长达万年,一两次险些导致灭族的变故,就足以断掉许多传承。现今的族人虽然犹记得护剑的使命,但大部分人早已不清楚缘由,连族长都只能根据卷轴上残破的画面,推算往昔之事。 上古时期,火正为天帝火官,得御火之术,族人得荫庇,擅冶炼、锻造,天下之兵皆出于火正之手。在重霄任火官时,火正一族已不满足于寻常兵刃,他们想要铸造一柄举世无双、足以令天地失辉的神剑。 “我一族在上古时期并非居住在涿光山,而是住在合虚之山。”黎央道。 身为天帝火官,自是居于天帝之畔。 “只是重霄历经千年,在涿光山寻得烛龙之息,这里才成为火正一族的剑炉所在。” “烛龙之息?”钟明烛问道,“莫非此处为烛龙陨灭之地?” 黎央点了点头:“女娲大神将天火封存于极深的地下,后世之神难以获得,哪怕是天帝亦是如此。只不过当初烛龙大神怜北域极寒,曾从女娲大神处讨得一点天火,日日衔火遨于北域上空,令此地温暖足以滋养生灵,他陨灭后,那点天火坠于涿光山,成为一片火海,那便是烛龙之息,重霄发现后就在那里建了剑炉。” “一共铸了三次。”黎央闭上眼,深深叹息,“第一次以天材地宝,第二次以凶兽之骨,第三次则是以人之精血。” 听闻最后几个字,长离不禁皱了皱眉,她平时情绪都极淡,可不知为何,此时却觉得一股怒火自灵海深处升腾而出,她握紧双手,强压下那股莫名的焦躁,打断黎央道:“为何要人血?那些凶兽之类的血不可以吗?” 听她突然发问,黎央有些意外,愣了片刻才摇了摇头:“女娲大神捏人时,曾融入了自己的精血,重霄要的,其实是女娲精血。” 河图洛书上只道人是参照神的模样所捏,所以与生俱来就拥有灵识,修炼比之他族也较为容易,实际上人族的灵识是来自女娲那一缕精血。 女娲在盘古陨灭后诞生,是最古老的神之一,其力量远非后世之神能比拟,是以人族先祖虽然仅融入了一缕精血,就能世代繁衍而灵识不灭。 “连我都觉得他是个疯子。”钟明烛摸了摸鼻子,“不过火官在眼皮子地下做这些,天帝就没有丝毫察觉吗?那些神不是都灵通得很,什么都要插上一脚。”最后一句听起来颇有几分嘲笑的味道。 经她一问,黎央也面露疑色,思量半晌后摇了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只知道他招来了许多人,然后将他们都投入了血池。” 上古时期人族远比如今要少,生活也极其艰难,而火能取暖煮食,能驱赶猛兽,是以火官在人族拥有崇高的地位,甚至高于部族首领,所以重霄不费吹灰之力就召集了天下一半部族。 “不单是疯子,还是个骗子。”钟明烛撇了撇嘴,随后眼中嘲讽愈甚,“让我猜一猜,其实火正一族上下都对此事知情,所以你先祖才会与天道结契,要世代在这荒凉之地守护重霄剑。” 黎央目光暗了暗,艰难道:“是。就算有反对的,也都被驱逐了。” 重霄终于提炼出女娲精血用以铸剑,可无数亡魂的怨恨同样融入了剑中。 生死失了衡,一切都乱了,最终导致天地险些重归混沌。 火正一族世代护剑,不单是使命,还是为了赎罪。 “可这些和那个女人又有什么关系?”钟明烛冷哼一声,又问道,“再说,我记得帝剑同样是你一族铸造,那岂不是已经将功补过了,何必还要为难后人。” 黎央却道:“不尽然,也许帝剑并非出自火正一族之手。供奉昊天像的神殿后原本还有一座较小的神殿,只是因坍塌而埋入地下,我也是在柳寒烟夺走重霄剑后,才误打误撞知道了还有那么一个地方。” 山河变迁,涿光山亦不能幸免,虽然得结界加固,仍是不可避免产生损毁,如今的神殿已有过数次崩塌,一部分沉入了地下,后人却不知情,在上面铺上了地砖,将原本的痕迹掩埋。 柳寒烟拔剑时,爆发的灵力使得涿光山地动山摇,神殿后方也出现了裂缝,黎央在视察时发现地下竟然还藏了另一座小殿。 “那里和神殿一样,需要束火令才能进入。”黎央说着看了长离一眼,“就是当年我赠与长离仙子的令牌。” “你倒是大方。”钟明烛插嘴道,“那玩意听着就很贵重。” “那是流传于族长一脉的信物,原本有九枚,但当时只剩下两枚,分别为祖父和我持有,如今就只剩这一枚了。”黎央垂下眼,面上有悲痛浮现,“原本我想回涿光山后,靠束火令传信给长离仙子,可没想到世事难料。” 云浮山冰封,长离失忆又闭关,根本无从联系。 听后,长离捧出那枚令牌道:“既然如此贵重,我便还给你吧。” 黎央没有去接,而是道:“长离仙子还是拿着吧,也许你和那神殿的关系远比我密切。” “那神殿里有什么?”钟明烛想到前殿的昊天像,又想到雾中那女子和黎央的话,心里已然有了答案,“莫非是另一座雕像?” 黎央看了她一眼,似是惊讶于她的洞察力,而后点了点头:“没错,是一座雕像,和昊天像一样由昆仑玉打造,雕像手中捧着一把剑,应是琢光剑,而那雕像……”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才继续道:“是个年轻女子,和长离仙子一模一样。” 怪不得当时她看到离儿后才会如此震惊,钟明烛若有所思心道,建在火正一族的神殿里,说是故人倒也没什么问题。 “我将此事告诉了祖父,他便给我看了这卷轴,于是我们便猜想也许帝剑琢光并非是火正族工匠铸造的,而是出自那女子之手,所以她才会在神殿中有一席之地,只是卷轴破损,我们无法得知她到底是何人。”黎央瞥了一眼长离,“原本我也没有觉得很奇怪,毕竟誓言已经立下,往昔之事都不重要了。直到在僬侥,我看到了长离仙子,除了额心那颗朱砂痣,她和雕像几乎一般无二。” “而她那时候恰好击退了持重霄剑的柳寒烟,你怀疑她是那女子的转世或者后世族人。”钟明烛道,“所以才打听她家在何处?” “是的。”黎央承认,心里却生出疑惑,暗道:他怎么连我问了什么都知道,长离仙子竟告知得如此详细么? 只是她很快就将那点困惑抛开,毕竟此时此刻,并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继续道:“正值重霄剑被夺走,长离仙子擅剑,又和那女子生得一模一样,我便觉此中应有关联,才会想无论如何也要请长离仙子来涿光山一叙,期望能有转机。” “我……”长离露出迟疑的神色,短短片刻,她一下子知道了太多东西,思绪也被扯得七零八落。 一会儿思考自己和那女子会是什么关系,一会儿又忍不住去想钟明烛的眸色到底是怎么回事,加上涿光山危机,在重霄剑前的所见所闻,以及见到景炘那种莫名的熟悉感……脑子里被各种想法塞得满满的,叫她无所适从。 不管先去考虑什么,到最后都会变成乱糟糟一片。 她皱了皱眉,双手悄然握紧,想要说些什么,可什么都想不到,支离破碎的音节充斥着脑海,连不成完整的句子,连最简单的“我不知道”都无法组成。 如此混乱无措,好似一下回到了几百年前,她在祠堂清醒,心剧烈跳动着,充斥着难以言喻的感觉,而视线所及处尽是黑暗。她不知道身处何处,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在这里,甚至连自己是谁都有些糊涂了。 她花了许久,才从混乱的状态中走出,然后看到了吴回给自己留下的信,知道身处在天一峰后山的祠堂中,而那些玉牌,每一块都是亡故弟子所留。 这时,她脑内忽地闪过一个男子的身影,面上顿时浮现出恍然大悟的神色,接着一把抓住钟明烛的手臂,急急道:“我想起来了,在哪里看到过他,不、不是他,不过他们长得很像。” 第144章 “他们?”钟明烛和黎央同时道, 随后, 钟明烛瞥了眼黎央, 毫不客气指了指密室入口, “长离仙子与我有些事要商量,还请族长大人回避一下吧。” 在别人的地盘上这般颐指气使, 却面不改色, 如此猖狂之徒,黎央莫说是见识,便是连想都没有想过, 一时愣住,约莫是反应慢了些, 对方很快就做了一个驱赶的手势, 看起来已有几分不耐烦。她身为一族之长,自然不至于处处都忍气吞声,可一想到对方的修为以及自身处境,便只能克制住涌上心头那点恼火。 她一言不发打开密室,走到门口, 却又被叫住。 “啊对了, 免得你闲的发慌,我可以先给你找点事做。”钟明烛微微一笑,“那边那个拿着一本画册的女人, 她是什么来历?那画册可是凡界之物,记载的还是南国风情,涿光山弄不到这些吧。” 黎央有些不明所以, 心想:他莫非是又想挖苦我们? 可是碍于长离的面子,她又不能就这么摔门而去,于是只得冷淡道:“她曾是大祭司的弟子,我当年不慎被擒,就是她不顾安危救了我。至于那画册,她先祖是从南方逃亡至涿光山的外族,应是先祖的遗物吧。” 钟明烛意味深长“哦”了一声,而后缓步走向黎央,贴近她耳边轻声说道:“我记得,你们上一次收留外族,是几千年前了吧?” “那又如何?”黎央隐约察觉到对方的不怀好意,不由得绷紧了身子。 “说来火正一族,其实已有许多人不满现状,想要离开涿光山了吧?”钟明烛却轻描淡写地避开她的问题,“毕竟涿光山内部就算有火源,终归不是什么宜室宜家之处。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想必早有人受不了这疾苦。” “你想说什么!”黎央被这话刺痛,面上不禁流露出一丝怒意。 可她又不得不承认,对方说的一点都没错。 明明是先祖犯下的罪,为什么连后代都要赔上自由,那个刻着火与血的时代早已远去,现今的族人却仍活在远古的阴影下,他们生来就被告知要穷极一生来守护一柄剑,除此以外,再无其他。他们能看到的,只有翻滚的流火,漆黑的岩石以及终年不歇的风雪。 那是何其单调,何其可悲。 正因为如此,两千年前,在大祭司占卜到天有异动后,当时的少族长才会义无反顾离开涿光山,哪怕代价是不得善终。 火正族人,一旦背弃誓言,放弃护剑使命,身体便会渐渐衰弱,天道之盟不可撼动,就算服用神药都无济于事。当初追随少族长离开的族人,大多都没能踏出朔原,就算修为深厚足以支撑到离开的,也时日无多。 看着黎央的表情,钟明烛眼中流露出一抹残忍,嗓音极其柔和,却无半点暖意:“我想说的是,那画册上画的凡界城镇,两百多年前才建成,那里的彩雕可是举世无双呢。” “什么!”黎央瞳孔猛地收缩,脸上的血色一点点退去,“你如何知道?” “那些修士各个自命不凡,看不起凡界的玩意,可我和他们不同。”钟明烛无所谓地耸了耸肩,“不过毕竟这与我无关,话已至此,请你离开吧。” 说罢她径直将黎央推了出去,随后甩出几张灵符,将密室封了起来。 长离一直注视着她的举动,自然一字不落听到了她那番话,这时见她转过身来,便问道:“你为何要说这些?那个人,有什么古怪么?” “人心难测。”钟明烛冷笑道,“羽渊手下那么多化神修士,却会让黎央逃走,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除非他们是故意的。” 长离想了想,若有所思道:“你怀疑那个女人是……”说到这她突然顿住,停下思考了一会儿才继续道:“羽渊的眼线?” 她是对此类事相当陌生,是以形容起来须得不时揣摩该如何表达。 “没错,如果羽渊许诺能令他们从重霄剑的桎梏中解脱,难免会有人动心。” 画册上的城镇为两百年前所建,所以不可能来自那女子的先祖,那从何处得来,就叫人不得不细思了。 大部分修士都不了解凡界,所以看不出蹊跷,而黎央等人与世隔绝,更是难以知其底细。 “不过也有可能是涿光山上那些修士落下的,只是被她捡到了而已。算了先不说这个了,反正黎央自己会处理的。”钟明烛走到供伤员休息的矮榻边,将堆放在上面的东西推开,清出空处后坐下,“你刚刚说的是谁?和景炘长得相像。” 她一听到那句话就明白过来长离说的是何事,所以才会支开黎央。 “我是在天一峰的祠堂里,看到过模样相似的人。”长离缓缓道,眼眸低垂,似在反复思考确认,“是我师兄,也就是师父收的第一个亲传弟子,景瑜。” 保存完整的玉牌中会留有弟子的生平,自然也会保留其容貌,以灵力探查玉牌就能看到。长离闭关时虽然没有刻意去翻看,但溢散的灵力难免与玉牌中的灵力交混,从而看到了许多亡故的弟子。 景瑜亡于天台峰,玉牌完好无损被保存在祠堂,约莫是同为剑修一脉、功法相近的缘故,所以他的模样长离看得格外清楚。 “他也是差不多的红发,高鼻深目,肤色较暗,和景炘有些像,只不过面上没有图纹,所以我一时没有想到。” 钟明烛的神情渐渐凝重起来,及最后,连最细微的笑意都荡然无存,面色铁青,好似覆了一层寒霜。 “你师兄、你师兄……”她喃喃道,忽地起身,来回在这室内踱起步子来,口中念个不停,眸底渐渐染上嗜血之意。 见她如此,长离不禁觉得一股寒意自足底直窜上背脊。 “你怎么了?”她问道,可话才出口就被突如其来的力道扯了过去。 钟明烛握着她的手腕将她拉到身前,不待她站稳就捏着她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那双总是笑盈盈的浅眸中此时竟是不带任何感情,反而流露出她看不懂的情绪。 ——近乎漠然地在审视,以及思考。 “长离、长离……” 长离听她一遍又一遍重复自己的名字,只觉得心一点点被扯入冰冷的水中。 钟明烛曾不止一次呼唤她,以各种各样的语气,大多时候都很温柔,偶尔也会激愤、挫败甚至还可能是挖苦,但无论如何,都不会令她心生寒意。 不像是现在。 仿佛彼此毫无关联,只是在打量陌生人似的。而化出的男子脸庞令那层疏离愈发明显。 连长离都不由自主怀疑,面前这个散发着肃杀气息的人,到底是不是钟明烛。她拧了拧手腕,发现挣脱不开,便抬高声线道:“放开我。” 钟明烛却听若未闻,仍是目不转睛盯着她,冰冷的视线犹如毒蛇吐信,令长离自心底生出淡淡的惧意。 “你……”她试图再度质问,话未说完却突然发觉,钟明烛并非是在打量她,而是在打量她的眉心。 那双淡漠的浅眸中,只倒映出那点绯红,那利箭似的目光,穿过长离,投向了极遥远的地方,思绪亦停留在那处,眸中情绪随着思绪变个不停, 愈发深沉。 “怎么了……”推攘着钟明烛胸口的手转而抚向自己眉间,她不解道,“这里有什么吗?” 钟明烛仍没有说话,她忽然松开捏着长离下巴的手,转而抵住她腹间。 长离顿时感觉到了危险,不禁用力咬住下唇,抑下那些翻腾的情绪,同时五指紧扣,险要呼出剑来。 她不知道钟明烛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这是她第一次自对方身上感受到威慑,那甚至在重逢时都不曾有过。 随后,她便听到钟明烛幽幽叹了一口气。 “离儿……”火光亮起,钟明烛便回了原本模样,松开长离的手腕,转而张手抱住她,垂下头,整张脸都埋入长离肩头,“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肃杀之意悄然消散,她此时此刻却是一副精疲力竭的模样。 “什么怎么办。”长离任凭她抱着,神色迷茫,“你刚刚是怎么了?” 钟明烛摇了摇头,轻轻叹了一口气。 有一瞬间,她动了将灵力灌入长离灵海去查看究竟的念头,只消如此,一切疑惑都能解开。 天一宗为何会替她安排如此泯灭人性的修炼之道,羽渊为什么会执着于她,她和火正一族又是什么关系…… 但这样可能会伤到长离。 钟明烛不知道强行冲毁封印的后果。也许会毫发无损,也许只是折损些灵力,也许——灵海崩毁。 她不敢赌,哪怕她有竹茂林这样医术神乎其神的好友,哪怕重创的可能其实微乎其微。 只消有一点风险,她就不敢。 自长离肩上抬起头,她注视着不远处七零八落的灵石,心里诸多思绪瞬息闪过,很快,她就做出了决定。 只要能远离这是非之地,就是羽渊也拿她没办法。而须弥之海开启近在眉睫,五年一过,就要再等五百年,她有足够的时间来谋划,况且长离也需要时间修炼。她暗想:虽然离儿的天赋远超他人,只是眼下还是难以与他们为敌,再过得百年,羽渊座下便无人能与之匹敌,待到那时,便不至于像此刻这般狼狈。 不过在此之前,还有一事要做——她眼底闪过一丝杀意。 “离儿。”她松开手,自长离身上退开,却见长离垂着眼一言不发,嘴唇紧抿,眉心微微拧起,双手垂于身侧牢牢握紧,从头到脚都流露出戒备。她心知肚明是自己方才的举动所致,顿时露出抱歉的表情,小心翼翼握住长离的手置于心口,说了一声“对不起”。 长离仍是沉默,钟明烛猜到她在等自己解释,不禁苦笑起来,心中叹道:连我都不知该从何说起啊。 “离儿,你先过来。”她拉着长离一起坐到矮榻上,见长离虽然不说话,但没有拒绝,便稍稍放心了些,“你是想知道刚才我为何会这样么?” 长离仍不开口,只点了点头。 钟明烛见状笑了笑,道:“我本想待一切尘埃落定后再告诉你,但现在想来,哪里有什么尘埃落定的时候,风波此起彼伏,像你我这样的人,说顺遂只是笑话罢了。”她停下打量了一下长离的反应才继续道,“刚才我会那般,是因为我突然有了个猜测,可若要证实,可能会伤到你。” “什么猜测?”长离终于出声。 “你与那女子如此相像,可能真的是她的转世,或者族人。”钟明烛正色道,“虽然魂魄转世极难保有前世特质,血缘传承更是只会和先祖差别越老越大,但谁又能断定,不会出现例外。况且,你曾两次击败重霄剑,与其可谓关系密切。” “可是……”长离咬了咬唇,有些将信将疑,“你为什么在那时候才……” 这样的猜测,应当在黎央离开前就有了。 “我正在寻思这可能,就被你打断了。”钟明烛笑道,“随后想到你名为长离,长离为凤,而离又属火,那女子持琢光剑被供奉于天帝之后,倒是真好能对上。”她见长离有些怀疑,又道,“虽说名字是人取的,但其实冥冥中为天道左右,与生辰一样。” “那你为什么要这么看着我?”长离皱了皱眉,钟明烛这番解释倒是合情合理,可她却总觉得对方隐瞒了什么,但她又说不出所以然来。 “若你与那女子有关,与琢光剑有关,那便是与天道剑势有关。”钟明烛抬起头,随手勾勒出一片穹隆,而后一招划开,“便是我,也不免要心动啊。” “心动?” 钟明烛眸色稍暗,瞥了一眼长离眉心,握着她的手紧了紧,连带着嗓音都带上一丝低沉:“想要你为我所用,助我破界飞升。” “为你所用……”长离心一颤,她忽然想起钟明烛最初进犯云浮山的缘由,胸口当即拢起酸涩之意,“羽渊想要我,也是因为这个吗?我听说修士都想要飞升的。” 她想要抽回手,却觉浑身无力,接着发现自己的手竟在微微颤抖。 钟明烛察觉到手下那点细微的挣扎,却不放开,反而转为十指相扣,轻声道:“我非圣贤,自然会有贪念。”她轻轻叹了一口气,侧头,注意到长离死死盯着前方,下唇几乎要被咬出血来,心中当即涌现出几分心疼和不忍,“可我和羽渊不同,我断然不会伤害你。” 长离闭上眼,心道:她是说过,不会伤害我,而我也真的信了,可是——她脑海中忽地浮现出那些生于血骨的紫眸身影,继而又想到钟明烛不止一次表露出的嗜血残忍,最近一次,就在刚才。 如果是其他人,在察觉那股威压时,她便已拔剑而出。 那太危险了,稍有迟疑,便是性命攸关。 可因为是钟明烛,她才克制住拔剑的冲动。 “在你对黎央动怒时,雾中有别的场景一闪而过。”她睁开眼,尽可能维持平静的语调,“重霄身后,堆了无数血骨,许多人从中诞生,他们都有紫色的眼睛,而你疗伤后,眼睛变成了紫色。”她看向钟明烛,墨色的眼眸所有情绪都被藏到了深处:“你可以告诉我吗?为什么你的眼睛和他们一样。” 钟明烛绝非善类——师门的嘱咐再次浮现在耳畔,她起初懵懵懂懂,全凭心意行动,可随着这些天的经历,心中好似有什么醒了过来,那些她本就应该了然的善恶是非,变得愈发明晰。 “原来卷轴里还有这些……”钟明烛苦笑起来,“我果然应该听陆临的话,学着控制一下脾气,所以你之前一直板着脸,是因为看到了那些?” 长离“嗯”了一声,随后就感觉手被松开了,她的心也骤然沉下。 钟明烛却是再度握起了她的手腕,云淡风轻无分毫局促:“其实我这般也是为了自保,不过你既然存疑,那我也不好继续隐瞒。”说着,她将长离的手移至自己丹田处,随后露出不怀好意的微笑:“说来,那日我也算不上是骗你,这的确是天赋。不如你来看看,我如今修为如何。” 钟明烛的行为总是出人意外,长离也顾不得惊讶,迟疑片刻,便释放出一点灵力。 通常,判断修士修为多是根据对方散发的气息,或者交手时感受到的威力,只能粗略估量,若要细探,便须得感知对方灵海。但往往修士不会放任他人的灵力闯入自己灵海,毕竟这样一来等于把命门放到别人手里,于己不利。 长离见过钟明烛出手,也见识过她身处劣势而面不改色的气度,那样的实力就算在化神修士中也难逢棋手。她心想:多半是化神末修为,才能如此游刃有余吧。也不知她为何要多此一举,要我来查看,难道还藏有玄机? 下一瞬,她就不可置信地睁大眼,失声道:“你?为何会这样?” 而钟明烛已伏在她肩头,低低笑出声: “是不是很意外,我没有骗你,当真是天赋,与生俱来。” 第145章 修士乃凡人之躯修炼而来, 灵力容纳于丹田, 是为灵海, 灵力运转于脉络, 充盈至破境,便会结成金丹, 金丹结元婴, 元婴化神元,同时,身体也会一步步脱离凡胎肉骨, 直至凝聚的灵力超过此界能承受的范围,便能破虚空而飞升至上界。 就算是灵海尚未成型的炼气修士, 丹田处的灵力也远超过体内其他部分。 可钟明烛的丹田中却什么都没有。 “这是为何?”长离以为是自己弄错, 不可置信地再度试探,可始终都察觉不到灵海的存在,她第一反应是钟明烛之前的伤还没好,可再看那人笑盈盈的模样,哪里像是受了伤的模样, 而且—— 她很快就意识到:钟明烛体内灵力很强, 只是不像自己那般汇聚于灵海,而是周转于全身,存于血脉、骨骼中。 “魔……你是鲛人?”她突然想起钟明烛说到过的若耶, 那个来自东海的神裔,与修士有诸多不同,但很快就迟疑起来, “可是……” 钟明烛疗伤或化形时出现的都是火,鲛人居于海底,水火相克,若是鲛人,怎会擅长御火。 “我自然不是鲛人。不过,修炼法子差不多就是了。”钟明烛笑了笑,起身看向别处,眼底闪过一抹意味深长,“我一族不需要后天汲取灵力,力量本就存在于血骨中。” “你一族?”长离疑惑道,“你们是谁,也是神裔,和鲛人一样,隐居在什么地方吗?” 三界分辟后,并非没有神或神裔留存下界,只是下界灵力愈发稀薄,已不适应他们生活,在几万年前还流传着不少他们或者他们后代的故事,但最近万年来就只存在于传说了。归墟居于极东的海底,当年受影响较少,海底神迹犹在,是以鲛人一族才会延续至今,而陆地上的部族大多都在很久之前就消亡了。 长离对云浮山之外的事了解不多,鲛人也是自钟明烛那处得知,三大长老从未提过这些。她一直以为如今还活在下界的、只有当年女娲大神创造的生灵。 那些人影由血骨所化,显然不属于女娲创造的生灵,于是她又道:“你、你们和卷轴里那些人有关吗?” 钟明烛瞥了眼长离专注的眼神,视线最终又落到了她眉间,忽地叹了一口气,做出心事重重的模样道:“这些我本不该说出来,但若继续隐瞒,你必会起疑。”她往前了一步,在长离面前半跪下,握住她的手道:“我可以告诉你,但你万万不可告诉第三人。” “为何?” “鲛人仅延续了部分神之血脉,就有无数修士欲以其血骨炼药,只不过因为他们活在常人难以抵达的地方,才不至于举族遭诛戮。而我就在这,若被人知晓身份,岂不要成为众矢之的。”钟明烛笑道,“当然,若有朝一日我危及天一宗,你大可昭告天下。” 长离垂下眼,看着握着自己的那只手,轻轻点了点头。 钟明烛将她的举动收入眼中,她知道长离目前尚不足以应对如此复杂的情况,心中再度浮现出几丝心疼,再想到自己将行之事,不由得苦笑着摇了摇头。 可这番举止在他人看来,倒像是在追思往昔辛酸似的。 “我一族生活的地方,比火正一族、甚至鲛族更为与世隔绝,那里充斥着混乱,毫无秩序可言,说是一族,算起来只不过是生活在一个地方罢了,大家都独来独往,彼此间几乎没有什么联系,见面也犹如陌路相逢,动辄就会大动干戈。”她小心翼翼地揣摩用词,以一种含糊却足够吸引人的方式诉说道。 “那是什么地方?”长离问道,她从没听说过世间还有那样的地方。 比起一族居住地,那听起来倒更像战场。 钟明烛忖道:“我所居地为乱尘岛,但是我生来就没见过什么亲族,那名字也是偶然遇到同族后得知,到底是不是叫这个,我也不得而知。”她顿了顿,似在回想,过了一会儿才继续道,“有一天,灾祸突至,大地殒裂,我也被卷入其中,待清醒过来,便已在这里了。” “大地殒裂?” “大概是那里杀戮太重,遭天谴了。”钟明烛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至于你看到那些人,也许就是我的先祖吧,只是从来没有人与我说过这些,我也没法确定。” “那为什么现在你的眼睛不是紫色?”长离轻声道。 “此处灵力稀薄,我力量受抑,才会这样,待回到故土就会恢复。”说到这,钟明烛抿了抿唇,神情忽地多了几分得意,“当年我之所以敢只身闯入云浮山,便是因为携有几枚自故乡带来的灵石,那能助我恢复实力,全盛时,连护山大阵也奈何不了我。结果全被你毁了。” 话到后来,她语调听起来竟像是在控诉。 而仅剩的灵石也在三百年前护住长离时尽数毁去,以至于现在才会处处被动,念及此,她眼底忽地多了一抹狠意。 早知今日,当初就不该手下留情。 “抱歉……”长离虽然全然不记得当年之事,但听她这么说,仍是不由自主开口道歉。 瞥见那双黑眸中的诚恳,积累在心头的戾气忽地烟消云散,随之而来的是淡淡的愧疚,钟明烛垂下眼,嗓音愈发柔和,问道:“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么?” 她刚刚那番话,并未尽数坦白,虽然算不上是说谎,只不过是刻意略去了一部分,但对于长离来说,仍是与欺瞒无异。 已经说的,也即将要说的,都是精心考虑的说辞,也许长离不会觉得有异,可若换作他人,必定要觉得她别有用心。 长离尚在思考她刚刚说的那些话,只觉原本就理不清的头绪愈发混乱,根本无暇去注意那双浅眸中一闪而过的阴沉,听她发问,索性将疑惑一股脑抛出:“师兄会和景炘有关吗?他们长得那么像。” 钟明烛的眼底浮现出一抹一丝不易察觉的冷酷,却以温和无害的神采掩饰过去:“也许有,也许没有。红发深目在大部分地方都很少见,但也不是没有。不过就算源自一脉,多半也是偶然,据我所知,数千年前在西北盛极一时的部族便是以红发为尊,景为那族大姓,景炘的先祖多半来自那里。那族被灭时惨遭屠城,不过既然有人能逃亡至涿光山,很可能也有人流亡至别处。” 她这番话倒像是在替天一宗开脱,处处惹人生疑,可长离尚不足以辨明其中蕴藏的深意,听她如此说,便觉得应当就是如此,轻轻“嗯”了一声,继而又道:“你说……想要我为你所用,助你破界飞升,那要如何才能办到……” 她几乎原封不动照搬原话,虽然极力掩饰,但钟明烛仍是从那轻微颤抖的话音中感受到了她的难过。 纯粹之人会理所当然地认为,一切都该是纯粹的。 钟明烛轻轻叹了一口气,她素来不掩饰源自本性的自私与贪婪,何况,那正是她千年来都不曾放弃的寻觅,此时面对那双纯净的黑眸,她却迟疑了,甚至一瞬有些后悔当年的所作所为。 如果当初没有屡次冒犯天一宗,此刻是不是就会更有底气一些呢? 她确实有贪念,对于苍梧剑,对于破界之法,可时至今日,长离的安危与感受已凌驾于这些之上。若长离能帮她,自然是极好的,若不能,那也没什么,她的时间尚且充裕,有足够精力去寻求其他法子。 若情势并不是那么紧急,她愿意花上一点时间,据实相告,细致地诉说自己的想法,并给长离足够的时间去考虑,可眼下她却只能将真心藏起,有意识地露出贪婪的一角。 她不确定这份别有目的能够传递出几分,但不敢有任何松懈。 五灵门的玄术一向被视作可有可无的装点,可那是在杜玄则手上,换作其他人,连她也不敢想象会有何等功效。不过很快就能知道——现在她要做的,便是在火上再添上一把柴。 “也许羽渊已经知道了,但我目前还不确定。”她压下心底的不忍,以格外冷静的语调道,“我只能猜测,你与那女子有关,至于是何种关系,暂时尚无法确定,不过我有办法能弄清楚。” 长离的指尖猛地一缩,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想要的不过是钟明烛的否认,可对方却在正色谈论“办法”,让她觉得自己仿佛是什么可以随意处置的东西一般。 “什么办法……”她蜷起手指,平静的嗓音中,动摇又剧烈了几分。 钟明烛笑了笑,好似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后终于如释重负般,语气轻松起来:“这样吧,你先随我回妖之国,在那,我实力能恢复□□成,加上竹先生相助,就算羽渊带她那些走狗一拥而入也不足为惧。你小师叔那边,我自会通融,羽渊想要的是你,你和我在一起,她也没有必要对你同门发难。” 长离抿了抿唇,神色漠然道:“你要如何弄清。” “八荒镜。”钟明烛立刻道,“只需假以时日,只能探明你与她的关系。” 长离“嗯”了一声。 钟明烛又道:“不如我们这就准备,若无意外,七天就能到妖之国。” “七天?”长离皱了皱眉,“我来谯明山就花了不止七天。” “徒步自然慢。”钟明烛松开她的手,像担心她听不懂似的,格外细致地解释起来,“朔原底下灵流不稳,所以无法支撑长距离传送,只是我体质与你们不同,就算灵流断层也能发动传送,就像那日我赶至你身畔时一样。只是离开朔原耗费灵力较多,需要阵法相辅带我布置好传送阵,我们就能立刻离开,到时候羽渊就是耗尽功力,也追不上我们。” 她说得兴致高昂,仿佛破界之法唾手可得,长离却愈发沉默,始终低垂的黑眸隐隐浮现出黯然之意。瞧见那双扣紧的手,钟明烛几乎难以克制想要拥她入怀。 可现在不是时候——她冷静地后退了一步,移开目光,绷紧的心弦扯至几乎隐隐作痛。 这时,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喧嚣,钟明烛视线一沉,转瞬变为之前那男子模样,手一挥撤了结界,发现外面几十人都拿起了法器,有些神情肃穆,有些则是惶恐不安,好似危机将至。 “发生了什么?”钟明烛懒洋洋道。 黎央正眉头紧锁,发现两人自密室中出来,先是向长离行了个礼,而后忧心忡忡道:“放出的火狰发现附近有大量修士出没,似乎在追捕什么人。” 钟明烛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闪过一丝诧异,暗道:莫非是涿光山中发生了什么? 她思忖片刻,便对黎央道:“不管他们目的是什么,凭你们都不足以与之匹敌,况且待在此处非长久之计。” 黎央没有说话,眉宇间愁苦更甚,待在此处的确非长久之计,可离开这里,这茫茫雪原,他们又能去哪里安身。 瞧出她的为难,钟明烛便自储物戒中取出一些物什,和随身携带的玉牌一起递给她道:“里面有些灵符和法器可供你们防身,既然你们未违背契约,只是迫不得已,那暂时离开涿光山一带应无大碍,不如去南明山庄暂避风头,那里有我友人在,你们持这玉牌进入山庄,她定会好生招待你们。至于涿光山剑炉,我们自有对策。” 黎央接了匣子和玉牌,仍是迟疑:“你为何要帮我们。” 她此前见这位公子喜怒无常,肆意妄为出手毫不留情面,早已认定他非善类,只不过因为对方和长离仙子一道,且又修为了得,她才敢怒不敢言,而今他却眉头皱也不皱一下就给出那么多珍贵的灵符灵药,叫她好生奇怪。 “呵。”钟明烛笑了笑,浅眸中无多暖意,“是长离仙子想帮你们,不是我。” 身后,长离听到她的话,不禁抬眼瞧了她一眼。 她现在心里委实很乱,面对突如其来的诸多状况,她根本不知该如何自处。 几个月前,她还在祠堂思过,浑然不知过去发生了些什么。 不知道钟明烛,也不知道门中的变故,更不知道外界的风云暗涌。 那时候,她体会不到喜悦,同样也没有烦恼。 这次,当再一次发觉钟明烛与期望的有所不同时,她却没有如前一次那般愤怒,取而代之的却是铺天盖地的疲倦。 数万年前的恩怨,火正一族的阴影,还有人人梦寐以求的破界飞升之法,这些她毫不在意,可事实却由不得她不在意——因为她很可能就身处于涡流中心。 为什么会这样呢?她默默垂下眼,心中发出这样的叹息。 钟明烛注意到她的恍惚,却只能装作不知情,注意到之前那个翻阅画册的女人已不在原处,她便问道:“救你那个女人呢?” 黎央怔了怔,神情当即复杂起来,道:“已经被扣押了,但我还不知道该如何处置。” 不过短短功夫,她已自那人口中审出真相。 “动作倒是快。”钟明烛皮笑肉不笑道,“这样吧,你带我去看看,我替你想个主意。” 长离走了两步,正想跟上去,却被钟明烛止住:“我去一趟就可以,长离仙子请在此稍候片刻。” 她的脚步一滞,手指不禁蜷缩起来,轻轻划过衣料,却也不说什么,就这样一言不发停住。 钟明烛没有回头看她,眨眼就跟着黎央去了关押那人的地方,她挥手,将困人的结界加固了几分,令长离无法感知此处发生了什么,随后低头,盯着那个显然遭受过拷问的女人,不屑的扯了扯唇角。 “在做决定时候,就要考虑到后果呢。”她缓缓蹲下,近乎轻柔地执起那女人的手,冷漠地注视着她手腕上的一点嫣红,随后反手牢牢握住,掌心抵住那处痕迹。 灵力毫不留情涌入。 女人因巨大的痛苦而剧烈挣扎起来,只是她的手脚皆被锁住,就算竭尽全力也只是徒劳。 黎央看着族人因为剧痛而凸起的青筋,面上闪过一丝不忍,却无法去做什么,在那样霸道的力量前,她的修为不值一提。 酷刑很快就结束了,伴随着女人临终前的哀鸣。 钟明烛面无表情看着她与依旧带在身畔的画册一起化为灰烬,眼底有唏嘘之意一闪而过,更多的依旧是漠然。 “她只是不想继续这种生活。”黎央忍不住道。 “那又如何?”钟明烛笑了,“我以为她早有赴死的觉悟了。” 说罢,她便往外走去,唇角蓄着浅笑,仿佛什么都没发生,她真的只是过来看了一眼似的。 “公子且慢。”黎央突然开口叫住她,“我有一事相问。” “如果是问长离仙子的事就免了,其他的大可说来听听。”钟明烛道。 “并非与长离仙子有关,只是有一事我觉得有些奇怪。”黎央迟疑了一下,壮起胆子道,“为何公子见到卷轴中那女子后会如此愤怒?只是因为和长离仙子相像,应该不至于如此。” 那一瞬,滔天的杀意不似作伪。 钟明烛沉默了一会儿,最后轻轻叹了一口气:“告诉你也无妨,她退下的首饰没有放置在一处,而是按照穿戴位置分布各处,身上的单衣则是左衽在上,虽然我只是猜测,但这多半是人祭。” 那是久远以前的习俗,以秘术献祭人牲,以佑一方福泽,那时候大地灵力远比如今充裕,就算是不能修炼的凡骨,其中灵性也远超现在,被献祭者往往尸骨无存,仅留衣冠做冢。 重霄会想到铸血池炼剑,多半也是受了这些启发。 “人祭……”黎央喃喃道,顿时明白了那怒意从何而来,“那长离仙子……” 她话还没说完,钟明烛已离去,只留下一个孤傲的背影。 剑炉畔,羽渊猛地睁开眼睛,不远处的方鼎内,有一抹血色飘出,瞬息间溢散与炽热的温度中。 “她知道了。”木然的神色上出现一丝裂纹,冷静的眼神中也出现几分狰狞,“钟明烛知道了。” 叶莲溪面色一沉,不由自主看向自己腕间的红点。 羽渊不愿承受任何风险,所有为她直接驱使的人都要与她结契,方鼎中有血飘出,便意味着又有结契之人死了。 “可她是如何办到的?”他小心翼翼道,“莫非是墨沉香告诉过她?” 这时安静得好似磐石一般的黑袍人开口道:“她说了什么?” 他已能猜出,钟明烛将自己的灵力灌入结契者灵海,一瞬将要说的话化作对方意识占据了那具身子,因为死契主从关系的缘故,她无法影响到羽渊,但能令羽渊感觉到。 而被夺取意识的人,则因为无法承受灵力而身亡。 “她说。”羽渊眼眸中已有杀意疯狂涌动,“天道之剑,是我的。” 若其他人说,她会觉得只是虚张声势的挑衅,但若是钟明烛,这无疑是宣示。 第146章 纵然与外界风雪隔着厚厚的岩层, 这深藏于山腹中的洞窟仍是寸寸透着阴冷, 燃烧的篝火也只能令情况稍稍改善一些, 而在光线不及的大片角落, 寒意依旧直达心底。 长离目不转睛盯着不远处跃动的火光,古井似的黑眸中不时有涟漪泛起, 分明是极淡的情绪, 可于她而言,不咎于惊涛骇浪。她已彻底不明白自己究竟身处于何种境地,她本对钟明烛深信不疑, 可数日前对方的话却在那份牢固的信任上撕开了一道口子,虽然细微, 却已足够令怀疑滋生。 ——这修真界, 果然人人都渴慕着踏上仙途啊。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 钟明烛并不在,偌大的洞穴中只有长离一人,一袭单薄的白影,好似随时都会被巨大的阴影吞没。 不知钟明烛那日和黎央达成了什么协议,最后却是黎央携残余族人先离开了, 他们拿着钟明烛的信物前往南明山庄寻求庇护, 将藏身的洞窟留给了钟明烛和长离,除此之外,还将逃亡时带出的斩铁全部留了下来。钟明烛说此处地形隐蔽, 又有湖水作为天然屏障,是绝佳的藏身处,可话是如此说, 她本人倒是没有逗留多久,布置下结界就离开了。 一去就是十几日,音讯全无。 应是去安排传送阵的事吧,长离心道,手却不由自主抚上额心。 那里有一个赤红色的火焰印记,是钟明烛布置的众多结界之一,也是最为复杂的一道,覆住了原本的朱砂痣,看起来就像是自皮肤中沁出的血。钟明烛说这道法印能护她周全,可不时自那处传来的刺痛感却令长离心中生出难以言喻的焦躁。 疼痛时轻时重,轻时可以忽略不计,重时则由于头颅被生生撕裂,而她甚至辨不清,那些疼痛是源自钟明烛留下的印记,还是因为原本的头痛症。最严重时,仿佛有两股力量在她体内角逐,叫嚣着将一切碾碎,那时候,就算她承受不住而失去意识,也很快会被剧痛再度唤醒。 她曾想着去找钟明烛,可很快就发现,钟明烛布置的结界不光能阻止他人自外部侵入,还能令里面的人无法离开。 于外,是堡垒,于内,则是牢笼。 为什么…… 发现这点后,长离心中那点细微的寒意一瞬扩散至四肢百骸。 可她只能走回原处,等待着不知何时会再度袭来的折磨。 会结束吗? 会结束的吧? “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其他人呢?” 羽渊瞥了一眼跪在身前、额头紧紧贴着地面的修士,眼神冷了下来。 那修士自是感受到了她的不快,颤巍巍抬头,然后更重地磕上地面,他只有元婴修为,在洞虚大能面前本就如履薄冰,此时更是声音颤抖得几乎辨不出本音:“那厮诡计多端,我、我们被她引进了妖兽老巢,只有我、我一个人逃了出来。” 自从发觉钟明烛带长离到了涿光山附近后,羽渊已派出了大半人想带回长离,可结果却不如人意。 她知道长离此时就在谯明山中,可以说是近在咫尺,但她却没办法更进一步。 钟明烛布下了迷踪阵,他们明知长离就在那里,可一旦踏入阵中,就只能在其中打转,始终无法进到山腹中。而且钟明烛应是利用了火正一族的斩铁,将迷踪阵的灵力流向以及折转处都藏了起来,她手下最精于阵术的修士都寻不出破阵之法。 想要破解迷阵,只能将周遭一寸寸翻个遍,将各处斩铁都破坏,可他们根本没有那么多时间。再或者集结众人之力,将整座山都毁掉,可这样一来,长离可能被埋住不说,涿光山下的剑炉也可能受影响——飞仙台的炼制正是紧要关头,不能有半点风险。 这样一来,解决之法就只剩下一个,抓住钟明烛,然后逼她解开那迷阵。 谁知钟明烛对朔原地形竟如此熟悉,或偷袭,或设下陷阱,叫搜寻的修士苦不堪言。若是遇到对付不了的,她即刻就逃之夭夭,尚且无法在朔原御风而行的修士,自是追她不上。十几天下来,羽渊派出的修士非但一无所获,反而折损了不少。 每个人都焦急不堪,却又无可奈何。 羽渊心道:虽然元婴修士修为低微,无足轻重,可若折损太多,于今后终究不利,须得尽快寻出应对之法才行。 这时,跪在地上那修士小心翼翼看了她一眼,挣扎许久后开口道:“仙子,实不相瞒,我曾落入那魔头手中,可她说要我带句话给仙子您,就把我放、放了。” “她想说什么?”羽渊面无表情道,气场忽地凌厉了几分。 那修士被徒然增大的灵压逼得有些喘不过气来,缓了好一会儿才继续道:“她、她说她在山顶等您。” “哦?她倒是不怕死。”羽渊冷笑起来。 “她还、还说……已经安排好,若是自己稍有差池,就会毁掉阵眼,而阵眼、阵眼就是……”那修士已是冷汗涔涔,“是、是长离仙子……” 羽渊的瞳仁猛地一缩,面上原本的平静荡然无存:“什么!”袖袍鼓动,俨然动怒,“她怎么敢!” 那修士大气不敢出,就算被浑厚的灵力震得两眼发黑,还是死死抵着地面不抬头,生怕少松懈就惹来杀身之祸。不知过了多久,在他觉得自己快撑不住时,那股灵力突然消失了,而他面前已空无一人。 远方隐约有什么破碎的声音传来,他不敢深究,飞似的逃走了。 修道之人最忌被情绪冲昏头脑,修炼多年,羽渊早已学会了处变不惊,如今只差一步就能万事俱备,却被棘手至极的家伙绊住,她却毫无对策,叫她如何不怒火中烧。 “早知今日……”她克制着毫无保留爆发灵力的冲动,一字一顿几乎咬碎牙,“就不该留她。” 当初,在钟明烛还未取回记忆时,羽渊要除去她轻而易举,可那时候,谁都没有把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弟子放在眼中,区区筑基修为,无异于蝼蚁,无人在意,最终却为这份傲慢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待六合塔倾塌,她才意识到不妥,可那时已经太迟了。 “你觉得他说的是真的吗?”她对着空无一物处问道。 话音刚落,玄色袍子就像往常一样悄无声息出现在她身后,沙哑的嗓音传来:“这只有钟明烛自己知道了。” “也是。”羽渊轻道,“我差点忘了,她一向是个疯子。” 看不透,摸不清,无法以常人之理忖度。 再荒诞的手段,出自她之手,也不会令人意外。 当初暗算天一宗是这样,而今亦是如此。 谯明山上,风雪不歇,哪怕是再明艳的色彩,都会显得灰蒙蒙的,突然,一点火光划破了阴沉的天色,只见一道身影灵巧地滑入狭窄的冰缝中,随即发出满意的喟叹:“啊,果然没猜错。” 只见绯红大片盛开,在冰壁上染上火一般的色彩。 是龙血草。 这已是钟明烛在谯明山上寻到的第三处龙血草,疗伤时她便想,烛龙大神负伤而归,洒落在谯明山的龙血也许不止一处,果真如她所料。 当年龙血草多半遍布山头,只是后来都被埋在了冰雪下。 她取出一枚苍青色的玉符,在地上划出奇异的符文,将那片龙血草的力量引入那枚玉符中,那玉符为昆仑玉所制,能够容纳超出寻常法器数倍、甚至数十倍的灵力。 龙血草中虽然蕴含了远古之力,但普通修士无法直接调用,就如同若耶体内的鲛人之血,不经过重重炼制的话,对修士来说只会是剧毒。而钟明烛却因为力量与龙血草为同属的缘故,是以可以直接将其化为己用。 “也多亏了离儿,不然真的只能束手就擒了。”她苦笑,浅眸中忧色一闪而过。 当时虽然是她自己提及了龙血草,但她其实没报多大期望,没想到竟真的被长离找到了。可一想起当日的情形,她还是有些后怕,那时,她只消慢了片刻,长离就落得粉身碎骨的下场。 再度忆起当时映入眼帘的场景,她不由得轻轻叹道:“总是这样不顾死活啊。” 这几天她总是处于一种微妙的矛盾中,一方面,希望长离能够世故一些,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在风尖浪口中保护好自己;另一方面,她又清楚地知道,如果真的那样,长离也就不是长离了。 如果能多一点时间就好了,如果当时就把陆临他们一起叫过来就好了,现在也不至于落到如此被动的境地—— 可时间不多了,她一人要牵制羽渊那些手下,已有些力不从心,与其寄希望于陆临等人及时赶来,不如尽可能自己掌控局面。 她望着失去龙血草后冷清下来的冰窟,总是透着薄凉的浅眸中一瞬有黯然闪过。 “只能这样了啊……” 总是要付出代价的,她自己的,以及长离的。 远方突然传来不同于以往的灵力波动,钟明烛唇角当即勾起一抹冷笑:“来了呢。” 她身形一晃,转瞬化作流火没入凛风中,几个迂回便行至最高处,轻巧地落在地上,她扬了杨眉,笑嘻嘻朝远处青色的身影行了个礼,口中道:“哎呀,羽渊仙子大驾光临,虽不是蓬荜也熠熠生辉呢。” “钟明烛,你找我过来,想说什么。”羽渊没任何多余的话,开口就挑明来意。 “呵,仙子倒是直爽。”钟明烛面对羽渊慑人的气势毫无惧色,慢条斯理踱到羽渊不远处,继续道,“我想和仙子做个交易。” “什么交易。” “很简单。”钟明烛道,“只要仙子替我除一个人,我就立刻撤了迷阵。” “你凭什么以为自己有底气和我谈条件。”羽渊冷冷道。 “仙子既然会来赴约,我自然就有了底气。”钟明烛依旧一派风轻云淡,“这迷阵乃是利用天一宗的玄门秘术布置,若是云逸还在,你们倒是可以请他走一趟,不过现在嘛……”她故作惋惜地摇了摇头,“想突破还挺难的呢。” “区区一座迷阵,连这谯明山一并毁了就是。” “可仙子希望离儿能完好无损,最好连一根头发都不会掉吧?”钟明烛眯了眯眼,似在思索,很快就再度展露出笑容,“毁了这谯明山是不难,可离儿还在山底,仙子就毫无顾虑吗?” 羽渊沉默片刻,又道:“你曾三番五次护住长离,此时突然改变主意,我如何会信。” 钟明烛笑了笑:“那时我以为仙子会对她不利,当然要从中阻挠。如今知晓仙子的目的,也知道你们本就无意害她,自是不会固守旧念。”她瞥了眼羽渊的脸色,继续道:“况且仙子等人想要的,也正是我想要的,为何放着捷径不走,去自寻烦恼呢。” “你如何知道的。”羽渊面色不见丝毫缓和,审视着钟明烛,欲图从她脸上寻出些破绽来。 “火正一族,还有东海那些鲛人。”说到这处,钟明烛察觉羽渊眉头微微一跳,便知自己寻对了方向,“他们可是藏着不少秘密。” “你连鲛人都知道,到底是什么人。”羽渊突然往前一步,灵力洪水般毫不留情涌向钟明烛。 下一瞬,却有红莲似的火焰自地下窜出,将钟明烛包覆其中,在羽渊的灵力中开辟出一道间隙,恰好能容纳钟明烛,护其毫发无损。 羽渊见状微微一惊,她本欲出其不意一举制住钟明烛,谁料对方早有准备。 那人生性狡猾,如此一来,恐怕再无第二次机会,她寻思道,再见钟明烛已有离去之意,不禁脱口道:“你想要除去谁?” 钟明烛已翩然远去,听闻羽渊的呼声,顿时大笑起来,眸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轻蔑:“仙子当真是考虑周到呢。”她于风中立住,袍子猎猎作响,身子却纹丝不动如履平地,然后对着羽渊说出一个名字。 “为什么?”羽渊面上掠过一丝显而易见的困惑。 “为什么?当年人人都道陆离最喜欢不分青红皂白滥杀无辜,那我要取一条命又何需缘由?”钟明烛的笑中透出几分残酷,“硬要说的话,我看他不爽,这可以了吧。” 羽渊没有回话,反而露出沉思的表情,就在这时,山顶忽地一阵猛晃。她顿时回首望向震动来源,一直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忽地露出震惊之色,下一瞬,原处就只剩下一道虚影。 “啊,真快。”钟明烛朝同个方向望去,露出惊奇之色。 显然是涿光山发生了什么,刚刚的震动也是来自那里。 看羽渊的模样应是在她意料之外的事,莫非还有什么人在给她使绊子?钟明烛心想,然而很快就扯出一抹虚弱的笑。 “算了,还是别管那么多吧。”她自言自语道,随后轻轻落到地上,竟踉跄了几下才站稳,摊开手掌,看着手心的昆仑玉,又是一声叹息。 苍青色的玉符上,已多了一道裂纹。 羽渊并不想要她的命,可方才那一击,她若非准备周全,势必要受重伤。 “那恐怕会比死还难看。”她收起昆仑玉,再度化为流火隐入风雪中。 差不多有半个多月了,长离望着那堆篝火,神情有些恍惚。 有时候她不禁怀疑,前一个月的经历是不是只是一场梦,就像曾经她在漆黑的祠堂中睁开眼,满脑子都是破碎的画面,此刻也许只是当初情形的重演。 腰间的玉牒突然闪了闪,很快,熟悉的声音便传入灵海中。 倾听着其中的传音,她先是意外,紧接着,焦虑浮现,置于膝上的手也不知不觉愈发握紧。 就在这时,额心的疼痛忽地再度袭来,她不禁发出一声短促的轻呼,手还未习惯性地抚上那处,就被剧烈的刺痛抽走了力气。眼前的火光被铺天盖地的漆黑取代,她甚至能听到骨骼在咯咯作响。 这些天来,头痛一次比一次剧烈,幼年时觉得难以忍受的程度和现在相比几乎不值得一提,每一次痛到昏厥时,她都觉得这也许是最严重的一次了,可往往很快就会迎来更痛苦的折磨。 不止何时才是尽头。 又一次漫长的酷刑结束,她缓缓睁开眼,心中不禁想:是不是索性不要清醒过来会好一些。 没多久,她才发觉这次枕着的并不是冰冷的地面,她枕在什么人的腿上,被熟悉的气息包覆,一只手正在轻轻揉着她的后脑的穴位,似想要借此化开那些淤结的痛楚。 “阿烛……”她喃喃道,没有起身,而是精疲力竭地再次闭上眼。 “恩,是我。”上方传来轻柔的嗓音。 一如以往。 可却又像是有什么不一样。 不久前自玉牌中传来的声音忽地窜入脑海,长离蓦然睁开眼,手下意识覆上玉牒,稍显急促道:“事情已经做完了吗?” “还没有。”钟明烛瞥了眼那枚象征着天一宗弟子身份的玉牒,面色隐约闪过一丝阴沉,“不过打听到了很不错的情报。” 长离偏过头,想要去看钟明烛的模样,却被覆上双眼的掌心屏蔽了视线。 “很快就好了。”钟明烛道,附身轻轻吻住长离,“一切都会好的。” 甜蜜的嗓音好似蛊惑。 第147章 涿光山高耸入云, 乃是这北境最高一座山脉, 山顶隐于终年不歇的狂风暴雪中, 就像是一把直插云霄的剑。朔原的山都被冰雪覆盖, 涿光山亦不例外,山顶延绵数里, 尽是白雪皑皑, 唯独正中有一块巨大的暗色。 乍一看,像是一块毫无瑕疵的白布上被戳了个洞似的。那其实是一处凹陷,深不见底, 只能瞥见其中隐有火光熊熊。涿光山极高,山巅雪暴远胜朔原其他地方, 纵然是洞虚修士都难以突破山巅风雪所化的屏障, 是以万年来,不曾有人曾俯瞰涿光山全貌,自然也无法发现其中异样。 山上严寒难耐,那洞中却有灼灼热浪腾出,但凡冰雪飘入洞中, 转瞬就化成了水汽。而那洞中, 越往下灼热愈甚,待得最下,便是一片火海, 岩浆翻腾,不时有火蛇窜出,气势汹汹似要将一切吞噬。 烛龙殒没, 所衔之天火坠于朔原北,防御数百里地脉皆为其熔,形成这片火海。 火海表层起伏翻涌为劫火,其下最深处却是烛龙之息,是以哪怕是当世道行最深的修士,投入其中,即刻道消身殒。 遥远的过去,凶神重霄与天帝昊天先后于此处引天火铸剑,而今,重重叠叠的法阵悬于火海之上,筑成巨大的阵法,与聚灵阵相似,只是汇聚的非灵力,而是下方的烈焰,火光融于阵中,循灵纹流动,最后聚拢于中心,这是火正一族的束火阵,唯有靠此阵,方能取剑炉中源源不断的火势用以炼器。 四方悬崖上,堆积着无数灵石和赤金,不断被法术牵引着飞入阵中,只一接触那火光,便融入其中,成为灵阵的一部分,源源不断涌向正中,那里悬浮着一个庞然大物,约莫百丈高,像座小山似的,表面被火光覆盖,看不清其中模样。 火海畔的高台上,每个火正族的工匠都在修士的监督下维系这一个法阵,自那群修士入侵涿光山后,已有数十人被投入了火中,那些工匠擅长炼器,却不谙战斗之道,被逼着定下灵契,便无法反抗。 他们已不记得这样的日子已经过了多久,还要继续多久,一开始尚有人奋起反抗,而今那些血性早被磨光,只能在浑浑噩噩日复一日。 只是近来外界似乎有异动,大量修士外出,连在束火阵坐镇三百余年的羽渊仙子也离开了涿光山,那些工匠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却都在心底隐约生出几分期盼来。 眼看最新一批灵石消耗殆尽,负责调度的修士往贮存物资的大殿走去,忽听得一阵巨响,余音不绝,整座山都晃了几晃,却是封住剑炉的结界被击碎,通道两侧巨石轰然倒下,滚滚烟尘中,一抹身影箭似的掠了进来。 下一瞬,工匠们只觉剑气纷涌,眼睛一花,而后便见数百法阵悉数被毁,无一幸免。 那些人不由得发出一声惊呼,稍后便见正东高台上多了一道身影,是个身材高挑的独臂女子,完好的那手中血雾缭绕,却是一柄绯红色的长剑。 火正大祭司听闻响动,立刻赶至剑炉,见到那女子,又惊又怒喝道:“柳寒烟!” 而后,驻守修士纷纷赶至,俱持法器在手,只待一声令下,就要向柳寒烟扑去。然大半修士都被派出寻找长离下落,还有些则去办羽渊吩咐的其他事,此时守在涿光山的仅有三个化神修士,他们看着柳寒烟手中那柄煞气冲天的凶剑,一时不敢轻易上前。 柳寒烟凝望着束火阵中央之物,忽然,重霄剑不断发出阵阵轻鸣,她偏了偏头,宛若在倾听什么似的,而后冷冷道:“你们可知这是在逆天而为。” 她话音刚落,便有人朗声道:“你又怎知这是逆天。” 那人一袭朴素的布衣,正是叶莲溪,他说罢便祭出法器,几点流光霎时携着极凌厉的气息往柳寒烟奔去。正在观望的修士见有人一马当先,当即跟上,只一瞬,杀气便将柳寒烟团团围住。 却见那高台上人影一晃,只闻得一声轻微的噗嗤声,接着那些工匠便见其中一个修士瞪大眼低头看向胸口,那里,一条红线将他的身子一分为二,下一瞬,他就无声化成了粉屑。 而那些将柳寒烟围住的法器也都四分五裂,原本为汹涌灵力占据的地方霎时就变得空空荡荡。 柳寒烟只用了一剑,就毁了那些法器,并诛杀了一人。 借那一剑之势,她自高台上跃下,避开其余修士的攻击,落脚处是原本一处法阵所在,见那法阵上还有残光闪烁,她剑尖便轻轻一点,便将那法阵彻底挥去,听得身后有声音,她回眸一瞥,只见一个工匠惊恐看着她,脸色煞白,身子颤个不停。 当年柳寒烟夺剑时杀了不少火正族的人,那些工匠见她持剑而至,自是畏惧不已,口中不停道:“别杀我、别杀我……” 柳寒烟重新望回在她一击之下显露踟蹰的修士,面无表情道:“那你还不走。” 那工匠一怔,忽地跪下道:“我们的灵契在大祭司手上,逃不掉的。” 闻言,柳寒烟眸光一扫,在大祭司身上落定,这时重霄剑震了震,鸣声隐隐尖锐起来,她面色稍白,随即愈发用力握住剑柄,眸色愈发深沉。 大祭司意识到不妙,夺路就跑,他道行颇深,又在这炎热之地活了千年,只消一眨眼就能逃到他人难寻之处,只是他根本来不及念完那一句只有几个字的法诀,便见血光一闪,柳寒烟已立于他身后,轻轻一抽,将重霄剑自他身上拔出,那身子晃了晃便往下扑到,只是还没倒地,就变成灰散了。 随后,柳寒烟将重霄剑往地上一插,半截剑身入土,口中念念有词,重霄剑中的血色在法咒催动下不断涌入地下,很快,灵阵自工匠们脚下浮起,闪了闪,便腾起一阵白光,待光芒散尽,阵中人也消失了。 她被玉珑峰收做门徒,虽本身醉心剑术无意修习其他,但耳濡目染,不至于真的一点都不会,那些灵阵是最浅显的转移法阵,原本须得以灵石布置,只是重霄剑中的灵力深不可测,她只调用些许,便将那些工匠全部传走了。 叶莲溪见她出手就杀了两人,还将工匠都救走了,脸色顿时阴沉下来,喝道:“你敢破坏羽渊仙子大计!”说罢捻诀,剑炉中顿时狂风大作,乌云自四方涌来,其中闪烁着层层青光,一时间飞沙走石悉数被卷入云中,被碾压至粉屑,这是云中城的密咒,所经处片甲不留。另外几名修士见状,料知他是决心下杀招,当即上前护法。 柳寒烟拔出重霄剑,足尖一点就没入云中,越往深处,灵力越汹涌,修为稍逊者不消几刻就要粉身碎骨,她只轻轻一挥剑,就开出一条路来,血气缠住那些乌云,令其中灵力黯淡下去,而她风驰电掣至叶莲溪跟前,手腕一转,一剑当头斩落。 见集了自己毕生修为的一招轻易被破了,叶莲溪顿时面如土色,待见得剑光扬起,已是避让不及。 这时,忽地另一股灵力涌来,水似的,冲走了剑炉中的阴翳,也将柳寒烟手中的剑推得偏了过去,她身子一转,劈开几乎要触及她背心的一道流光,复而在正东高台上站定,剑尖点地,神色漠然,全然没有自死地里走过一遭的模样。 青衣女子显出身形,袖子一拂,叶莲溪等人就都退至西侧崖上,正是发觉涿光山异动后赶回来的羽渊仙子。 “柳寒烟,你想做什么?”她只分神一探就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不单是剑炉中的工匠,囚禁在别处的火正族人也都逃走了,显然是柳寒烟所为,但她却不解,“当日你在涿光山大开杀戒,今日却救他们,是何故?” 柳寒烟沉默片刻,便道:“彼一时,此一时。” 她不多解释,羽渊仙子也无心追究,她的注意力全在柳寒烟手中的剑上,再开口时,眼中已隐隐浮上志在必得的笑意:“凭你一人,敌不过我们的,不如将重霄剑交出来。” 费尽心思找寻的重霄剑,此时自投罗网,叫她如何不欣喜若狂。 “倒也未必。”柳寒烟冷冷道,说罢她忽地反手执剑,插入自己心口。 羽渊等人见状均是一惊,重霄剑上依附了无数冤魂,被其伤及心脉,纵然道行精深如她恐怕也要一命呜呼。 柳寒烟却面色如常,缓缓将剑拔出,她被穿透心脉,却无一滴血溅出。剑尖离开时,自她胸口牵出一条血线,其余人才明白过来,她的血全部流入了剑中,只见剑身上血色氤氲,绯红色的纹路愈发明亮,忽地一抹暗色自其中脱出,没入柳寒烟心口。 随后,羽渊听她缓缓道:“汝等尘芥,竟也妄图逆天,真是自不量力。”那声音,与之前竟判若两人,她身子一震,只觉无边无际的威压涌来,叫人不由自主生出胆寒。 而柳寒烟那双眼睛,已经变成了紫色。 “你又要走了?”长离睁开眼,看着那抹远去的背影问道。 钟明烛停下步子,没有回头,只轻轻叹道:“是啊,总不能在这等死。” 她只逗留了一晚便要匆匆离开,甚至连一句嘱咐都没有,长离垂下眼,掩去眼底的疲乏,瞥见腰上的玉牒,忽道:“我和你一起去。” “不行。”钟明烛断然道,“他们可都是冲着你来的。” 长离却轻轻道:“可他们不会伤我。” 钟明烛眸色沉了沉,终于转过身,视线若无其事在长离腰畔的玉牒上扫过,道:“你怎知他们不会伤你?” “那两个人,萧宁和卫狄,是顾忌我才会被你制住。”长离抬眼与她对视,眉心微蹙,透出几分惯有的固执,声音却是冷冷的,夹杂着一丝几乎微不可见的情绪,“我帮你的话,比你一个人要好很多。” 钟明烛皱了皱眉,道:“不必了,你在此等候便好。”说罢便转身欲离去,连一个字解释都没有。 “我担心师父和小师叔她们有危险。”长离抿了抿唇,转而道。 钟明烛却只轻轻一笑,头也不回道:“这个节骨眼,也顾不上他们了。”话音未落,她便在进来那个洞口画了一个法诀,穿过那处结界,走了出去。 “顾不上……”长离的口气淡淡的,但眼底却好似有什么涌动,过了许久,她缓缓抚上腰间的玉牒,深吸一口气,流露出一丝毅然,随后袖子一抖,一枚灵符轻飘飘落入她掌中。 那是她从钟明烛储物戒中偷出的。 进入这洞窟前,钟明烛在外面设下了传送阵,以便危机时能立刻逃跑,她穿过水道后就将此事悄悄告诉了长离,只是后来她和黎央做了交易,反而留了下来将这里当成了藏身之所,那传送阵自然就排不上用场了。 她设下牢固的结界,连长离都不知道该如何出去,只是百密一疏,忘了还有一个传送阵在外面。 约莫是要想的事情太多,难免有疏漏。 长离深吸一口气,捏碎了那枚灵符,只见白光涌出,下一瞬她便出现在湖畔。她望了眼那湖水,面上再度浮现出几分踟蹰,然想起钟明烛那句话中的不以为然,心里顿时一阵刺痛,她闭上眼,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随后分神往四下一探,确认无人在附近后,顿时化作一道白光往外奔去。 出了天虞山,她便往西而去,每行一段距离,都要先凝神去感知四方灵力,确定前路没有修士的气息,后方也没有人跟踪,才继续往前。一旦发觉有修士的行踪便躲藏起来,此前钟明烛在龙血草前疗伤时,教了她一些关键时派得上用场的法术,其中就包括隐匿气息的法术,钟明烛精于阵术,这隐匿之术比其他修士高明了不知多少,长离仿效其法,是以遇到修为高过她的修士,也不会被发觉行踪。 这般走走停停,不时绕路,约莫过了七天多,她到了涿光山脚后,便不再往西,而是择路往山上而去。也不知是运气好,还是因为羽渊的手下被别的事绊住,一路上都没有什么修士把守,待绕过山阳处,她便远远瞧见一抹熟悉的玄袍。心中顿时一块大石落地,她以往都是直来直往,根本不懂得避人锋芒,只是与钟明烛处了几日,才学了几分,不然她还不知道要怎么才能过得来。 正想走到那袭玄袍跟前,她忽地觉得身后似有异常,当即拔剑回身,只见一道火光飘来,化作利刃直取她眉心,她当即一剑斩落,那团火受了她一剑,登时一分为二,其间气势却反而更凌厉了,一团缠住她手腕,她只觉腕间一麻,手中的剑险些脱手。另一团则继续袭向她命门,好似非要置她于死地一般。 说时迟那时快,那玄袍飞身而至,一剑挑开那簇火苗。 这时,长离忽地听得一声熟悉的笑。 有些薄凉,暗含嘲弄。好似世间万物,都是被其玩弄于掌心的棋子。 紧接着,她见到灵纹闪耀,令满山白雪都失了色,火光席卷而至,将她连同那玄袍人都包住。 她只觉眼前一晃,待视线恢复清明,她发现自己已不在原处,而是在一处隐蔽的洞穴中,周围散布着数百灵石,上面光芒正渐渐暗去,那是早就布置好的灵阵。 那玄袍人早就不知去向,而她衣衫上还残留着一点火苗,气息十分熟悉,正是钟明烛当初用来给她指路、以精血所化的火。 ——“她只是想利用你。” 数道声音混合在一起闪入脑海,反复诉说的却都是一模一样的话语,她无措地睁大眼,面上血色退得干干净净,想也不想就奔了出去。 甫出那山洞,她一眼就瞥见高耸入云霄的涿光山,相隔并不远,这次她再顾不上掩藏行踪,径直往那而去,不多时,前方传来修士打斗的气息。她当即持剑在手,流星赶月似的掠了过去。 才靠近,她便见得一抹月白色往这边而来,她以为会是羽渊手下那些修士,当即长剑一横,正想出招,却发现是认识的人。 那人原本也严阵以待,见得是她,惊呼一声,然后一把扯住她的手臂将她拉到一方巨石后,托出法器一抹,只见水雾漾起,眨眼就将她二人的身影都隐了去。 紧接着,便有三个化神修士奔过来,他们见巨石后无人,便马不停蹄继续追下去。 待他们的身影消失在风雪后,那人才轻轻叹了一口气,看向长离道:“你怎么在这,钟明烛呢?” 声音如慕如诉,宛若歌谣,正是若耶。 第148章 眼见数道攻击悉数被柳寒烟斩破, 羽渊仙子的表情渐渐地由胜券在握转为不可置信。 她为了尽快夺得重霄剑, 下手无半分留情, 而柳寒烟不过化神修为, 并且先前就已负了伤,在她疾风暴雨般的攻势下竟能立足不败之地。 这根本不可能! 她望着那双不近人情的紫眸, 叫道:“你是谁!” 忽地, 灵阵中央那庞然大物忽地震动起来,包覆其周身的火焰渐渐退去,露出其下熠熠生辉的铭文, 是一座八角形的高台,恢弘难以逼视, 其中灵力潮水似的往外扩去, 巨兽的咆哮声起,空灵似来自天外,然经久不息似要唤醒这整片冰原。 灵阵之下那片火海,顿时沸腾起来,劫火纷纷涌出, 缭绕那物, 却不靠近,只在附近游走,似陷入灵力的涡流。 “炼成了!”羽渊怔忪片刻, 眼底忽地爆发出一阵狂喜。 柳寒烟虽然毁了那些用以御火的法阵,然而余热不绝,最后关头靠表面那些火, 竟得以大功告成。 巨兽啸声不绝,重霄剑跟着发出阵阵鸣声,似在与之呼和,柳寒烟转过头,紫眸中的杀意渐渐退去,她手一松,却在下一瞬露出决然之色,长身而起,疾风似的往那座高台掠去。 “休想!”羽渊似料得她意图,勃然大怒,双手往前一推,当即凝起一股灵力,利箭似的朝柳寒烟袭去。 这一击凝聚了她几千年功力,哪怕是她自己,也无法以肉身相抗。 柳寒烟却避也不避,生生承受了那一击,而后借其势一举跃上高台顶端,甫站定,她便一口血喷出,落在重霄剑上,原本渐渐散去的煞气再度聚拢,随后她身子晃了晃,再度高高跃起,双手持剑,连身体都化作那剑的一部分往下斩去,连同全部煞气一起奔涌而下。 羽渊忍不住发出一声尖叫,身形一晃就奔往高台,又一掌推出。这次柳寒烟再也承受不住,身子被那股巨大的灵力高高抛起,似断了线的风筝,坠入火海。羽渊还来不及松口气,视线落在高台上,脸色顿时煞白,时常波澜不惊眼中竟露出几分惊恐。 柳寒烟在承受她第二掌时竟松开了手中的剑,而今只见重霄剑深深插入高台中,只留小半截剑身在外,剑上血纹时明时暗,与高台铭文上的流光交相呼应。 下一瞬,高台再度震动起来,连带着整座山都摇晃起来,羽渊扑过去,想要拔出剑,可手方触及剑柄,就觉剑气纷涌,她急忙捻诀撑起结界护身,还是被震飞了出去。 随后,凄厉的啸声扬起,不知是来自那方高台,还是来自重霄剑,血色与淡青色的灵光交织在一起,突然爆发出排山倒海的威力。 碎石纷飞,土地被拔起,整个剑炉像被看不见的巨手握住,所有的一切都扭曲起来。接着便是连绵不断的轰鸣爆裂声,火光一重胜过一重,煞气汹涌似泛滥之水,修士们纷纷张开结界,可没张开一层,就立刻被击碎,足下土地四分五裂,那屹立数万年的铸剑台也在激荡的灵力中碎裂成数块,先后滚入火海中。 天昏地暗,狂风涌动,山体崩塌,地火流窜,恰似书中记载的灭世浩劫即将来临。 “那里,怎么了?”竹茂林指向西北,惊讶道。 只见风雪后,有一道火焰蹿起,将那小半块天空都烧红了。 陆临按住嗡嗡直响的青阳,冷声道:“是涿光山,看来有了不得的东西在那,还不止一件。” 只有神物相碰,才会爆发出如此威力。 “阿烛,还在那……”百里宁卿轻声道,她性子跳脱,喜与钟明烛争斗,提及对方时往往都没什么好脸色,此时,脸色竟是前所未有的凝重,她回头看了一眼墨沉香,见她正凝神运功,皱了皱眉,催促的话最终还是被她忍了回去。 羽渊仙子在山道上设下重重迷障,都是以她的灵力构筑,牢固难破,虽然说不上多精妙,但想解开还是须得耗费不少时日。若非墨沉香精通五灵门玄门秘术,引出霍成血脉中那一缕属于羽渊的精血,再由竹茂林以此为基施术,他们恐怕还被阻在百里外。 眼下墨沉香头顶不住升起白气,额头也汗珠密布,俨然是施法的紧要关头,虽有竹茂林护法,百里宁卿仍不敢轻易打扰,只能任凭焦躁在心底漫延。 须得快一些才行啊……她望向天际那隐隐约约的绯色,只觉不详之感愈发明显。 发生了什么? 长离睁开眼,发现自己被埋在几块石头下,她稍稍喘了一口气,发觉周身并无痛意应该没有受伤,便伸出手抵住身上的石头,下一瞬便瞥见手上覆着一层淡淡的火光,眼底顿时掠过一抹复杂的情绪。 就和之前一样,钟明烛那簇火保护了她。 可你为什么要瞒着我,还要——她想起那袭被火焰卷住的玄袍,便觉心被刺了一下。抿了抿嘴,她努力将杂念压下,而后推开那几块石头,自那片废墟中走出。 待看清四下情况,总是淡然如她也不禁惊愕地睁大眼。 她记得前不久自己还在冰原之上,被若耶拉住,此刻却像是跌入了地底深处,四周热浪滚滚,夹杂着四处飞散的火星,足下是黝黑的岩石,不远处就是劫火肆虐,好似暗红色的河流,缓缓流淌着,将所经之处都融化殆尽。 她仰起头,见顶上的暗色上有一线雪白,便想那里应该与外界相连,可以从那里出去,下一瞬,她眼底又掠过一抹惊色。 ——她竟无法御气飞行。 常人遭遇此事,多半要方寸大乱,她却只愣怔片刻,便抽出剑轻轻一挥,察觉本身灵力尚在,便凝神探起四周来。 很快,她便听得前方有呼救声传来,她立刻往声音来处奔去,那里是个断崖,若耶一只手抓住崖上一条裂缝,挂在峭壁上,大半个身子已然沉入火中,身上是大大小小的灼伤,若非她另一手以瑶琴结成结界将自己护住,恐怕已葬身火海中。 此处无法飞行,她全部精力都拿来抵御劫火,稍有松懈就要被那火海吞没,是以虽然一时无虞,长久以往,气力总有耗尽的时候,迟早要被流火卷走,抬头见长离探出半个身子,她先是一喜,但旋即就惊呼道:“快退后,这火霸道得很!”再见周遭劫火并无涌向长离的意图,不禁“咦”了一声。 长离捻诀分出一缕灵力,缠住若耶的手腕要将她拉上来,可一提之下竟没将她拉起分毫。 原来那些劫火仿佛活了似的,正在不断将若耶往下扯,长离定了定心,捻剑诀一划,长剑顿时飞出剑匣,化作一道流光往卷住若耶的火光而去,剑光一闪,若耶附近的火一时散去,这时她另一手猛地一提,便将若耶拉了上来,若耶一踏上实地,连谢都顾不上称就往远离断崖的方向奔去,紧接着就见压下火焰浪潮似的蹿起,往她扑去,若非她避得快,非要被再一次拖下去不可。 长离见得火浪滔天,顿时一愣,她还没来得及躲开,便见那来势汹汹的火焰分作两股,避开了她。 而此时若耶已拉开距离,瑶琴一晃,便将那火龙推了回去,过了许久,见未再生变故,才心有余悸道:“它们怎么不袭击你。” 长离摇了摇头,随后瞥见身上时明时暗的火光,心下顿时了然,若耶也注意到她周身缭绕着一层淡淡的火光,恍然大悟道:“原来钟明烛施法给你护身,怪不得。” 同是劫火,便不受其害。 “这里是哪?”若耶一边施法抹去身上灼痕,一边张望四周。 长离道:“我不知道,可能是在地下。” 那时她被若耶拉住打听钟明烛的下落,若耶说南下的路被羽渊设障封住,自己不谙阵术,想离开只能求助于钟明烛。 她还不及回答,就听得涿光山那传来绵绵不绝的咆哮,然后便是一阵天翻地覆,清醒时,便已在这里。 与她一样,若耶四下张望后便发觉了顶上那一线白色,不过她已知道此地无法飞行,试也没试便发出懊恼的声音:“这里灵气紊乱,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她忽地想到了什么,手一摊,掌心多了一面古朴的镜子。 八荒镜上流纹明暗不定,不时嗡嗡作响,一出现,那断崖下的流火又是蹿起数丈高,见状,若耶忖道:“莫非是神物?” 当今修真界的法器,哪怕是数个洞虚境界法器相叠,也无法令这一整片山地都崩塌。而那些劫火,应是沾染了那神器中的霸道之息,是以想要吞并同为神物的八荒镜。 长离瞥见八荒镜,只觉灵海深处有什么震颤起来,下意识退了一步,漆黑的眸子死死盯着那枚同样漆黑的镜子,身子已然紧绷起来。 若耶见状,便想起当日她在六合塔中受的种种非难,抱歉地笑了笑,便将八荒镜收起,道:“我们先想办法离开吧。” “这镜子、八荒镜……”长离却若有所思道,“是不是能找到她。” “她?钟明烛?”若耶迟疑道,听长离“嗯”了一声,她便皱起眉,看看长离,又看了看附近流窜的火星,心中有些拿不定主意。 在长离传信给龙田鲤时,钟明烛其实也传信给慕云和若耶,告诉她们自己已告知长离往事,并且和她暂时冰释前嫌。 可若耶却总觉得长离有些古怪,提及钟明烛时,没有怒意,却也没有什么期盼,字里行间透着踟蹰,倒似在挣扎似的。 “你还想找她报仇?”若耶试探道。 长离抿了抿嘴,沉默许久才轻轻道:“我要找她,问一些事。” 到底有多少事还瞒着她,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要利用她—— 想到“利用”两个字,她只觉酸涩涌上心头,叫人几乎难以忍受。 若耶见她垂下眼,苍白的面容上显露的竟是难过,心里一震,忍不住握住她的手道:“她是不是又做了什么,惹你不开心了?”长离垂首不语,她又道:“这人一肚子坏水,谁都猜不透她在想什么,可这么多年她都没放弃找你,明知道是龙潭虎穴也要闯一闯,她要是嘴坏,你也别放心上啊。大不了等找到她了,我帮你骂她。” 她时常抱怨长离不近人情,而今见得她眉宇间那抹脆弱,便一下心软了,想了一堆话去安慰她,连骂钟明烛这种事都搬出来了,全然忘了自己不止一次被钟明烛几句激得暴跳如雷又无言以对。 钟明烛之外,从未有其他人这样对待她,其他人不是隔着一层敬畏,就是隔着师命门规,若耶这般坦率热诚倒令长离稍稍吃惊。她虽然自钟明烛那听过往事,知道自己和若耶曾数度交集,但自他人口中听来,终是显得生疏,加上若耶还是钟明烛的帮手,她不知道对方是不是知道钟明烛的计划,是以对她一直持有一分戒备。而今见她神色诚恳,不似有任何敷衍,被彷徨失措笼罩多时的心底忽地浮现几分宽慰,有些不好意思地抽回手,然后轻声道:“谢谢。” 之后,两人寻了一处远离断崖,不会被流火打扰到的空地,若耶取出八荒镜,捻了一把灵石,在地上刻起符文来,长离忽地发现那些符文和钟明烛布阵时刻画的图案很相似,便问道:“这些图案,是什么?” 若耶手不停,口中答道:“这是我族文字,传承自上古神族,非我族人,非但看不懂,连依样描摹都办不到。” 长离试了一下,发现果然如此,她一旦试图照着刻画,不是不成模样,便是脑内忽地一片迷雾,不知不觉停下动作,她思忖片刻,又道:“她也会。” “什么?”若耶一惊,手一顿,片刻后却若有所思道,“原来如此,怪不得她能想到这驱使八荒镜的法子。” “你不知道?” “钟明烛很少提她自己的事。”若耶皱着眉道,“我以前只知道陆临识得神文,他们情同兄妹,说不定真的是出自一脉,她会的话倒也不奇怪。”片刻后她忽地“啊”了一声,愤然道:“钟明烛又诈我!” “怎么?”长离问道。 “当年你被困在六合塔,塔内便是以神文刻咒,她明明认得,却对我说不懂,还要我一个字一个字解释给她听!”正好最后一笔刻完,若耶起身,气呼呼虚空挥了一拳,“我得找她讨个说法去。” “她总是这般欺瞒人么……”长离喃喃道,“为何不告诉你真相。” 若耶却叹了一口气道:“唉算了算了,她那时候功力未恢复,朝不保夕的,我若是知道这小小筑基修士竟懂得神文,定要抓了她好好质问。” 她跟随慕云多年,遇事倒也能推敲一二了,说完后,她便让长离站到阵中,没有发觉她眼底起伏不定的情绪。 长离已无危险,笼罩周身的火光散去,恢复为最初那簇小火苗,漂浮在她胸前,若耶竖起八荒镜,但见灵光一闪,自镜中落入阵中,而后,周围那圈符文上都闪现出淡色柔光,折转几许,最后落在那簇火苗上,许久后,镜中忽地闪过模糊的影子。 那似乎是两个人,长离心一紧,正欲看个仔细,镜面却暗了下去,若耶收起八荒镜,指了一个方向道:“钟明烛应该在那个方向,不过这里灵气紊乱,我也探不出更多,只能先往那走走看了。” 长离立即快步往那行去,若耶急道:“哎,你等等我。”说着抹去地上痕迹,追上长离与她并肩而行,道:“那些劫火不好对付,你可别撇下我。”长离点了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若耶所指的方向是东北,她们掉下去时,所处的位置是涿光山西南,这么一来倒正好要去往涿光山了,走了一阵子若耶才反应过来这是在往虎穴走,然而她已在长离庇护下穿过数个断渊,此时若只身折返,多半又要被火卷下去,只得硬着头皮继续。 一路上她都旁敲侧击想问出长离和钟明烛间发生了什么,然长离不是说“不知道”,就是沉默以对,叫她大大讨了个没趣,但四处火舌肆虐,不时有碎石滚落熔岩中,着实可怖,再一直安静下去,她觉得自己快要逼疯了,只得絮絮叨叨说起自己的经历来。 原来她和余同半途遇到了前往南明山庄的黎央等人,那些人各个疲倦不堪,灵力不济,她担心他们半途遭遇妖兽,便叫余同护送他们回去,自己则继续北上,进入山地后,龙田鲤等人突然失去了踪影,她以为是自己跟丢了,着急之下四下奔走打探,很快就察觉附近修士频繁出没,其中不乏化神高手,她才醒悟过来,自己是入了羽渊仙子老巢,一发觉此时,她便想离开,谁知回去的路已经被封住,她只能将希望放在很可能还在附近的钟明烛身上。 这日她正好途径此处,发觉附近有钟明烛的气息,可还没来得及去找她,就却被几个修士发觉,然后就遇到了长离。 她自顾自说个不停,没发现长离在听到龙田鲤等人行踪不明时就陷入沉思。 “那家伙鬼主意最多,事到如今,我也只能指望她了。”她重重叹了口气道。 长离却忽道:“我小师叔他们,为什么会来这里?” 若耶皱起眉头道:“是火正一族的人来报的信,我还以为你知道。”她见到黎央等人时,下意识以为那男子是黎央派来的,那时候时间匆忙,她便没有多问,而今听得长离的口气,心里不禁咯噔了一声,暗道:莫非其中另有隐情? “我不知道。”长离第一反应却是钟明烛背着她和黎央商谈了许久,又想到前阵子自玉牒中传来的密语,所有的不安和猜忌,化作一根刺深深扎入心中,一呼一吸都牵出几分疼痛。 察觉她面色有异,若耶关切道:“你在担心你小师叔吗?他们失踪那一带我都查过,没有争斗的痕迹,很可能是他们发觉了我,设法将我甩开了吧。” 长离没说什么,片刻又道:“有什么办法,可以直接从这里传送出朔原吗?” “这怎么可能?”若耶仿佛惊讶于她竟会问出这种问题,奇怪打量了她几眼才道,“朔原灵力匮乏,天气地势又险恶多变,多年来一直没有设下传送阵便是这个原因,你该不会是异想天开,想用这法子逃走吧?”她顿了顿又道:“除非有神器相助,但也太难了,恐怕需要布置数十甚至百年才行,有这时间,走也能走出去了。” 长离眸色一暗,嘴唇动了动,似想说什么,但终究什么都没有说。 地下无风雪阻扰,虽然不能飞行,但脚程仍是要比外界要快许多,行了约莫半日,若耶便觉得她们多半已进入涿光山腹中,流窜的火焰愈发多起来。 原本尚有大块地面,那些流火如同流经的河流一般,而今却已成汪洋,她们在火海中的孤岛上迂回折转,方能堪堪继续前往东北,就在若耶觉得前方无路时,地势突然拔高,越过小山似的碎石堆,她们竟是步入一条修葺平整的小径。 砖石切痕平整,俨然出自匠人之手,约莫是之前被震塌了,中间一段断裂,而下方碎石堆起来,正好让她们离开那片火海。 只是这路上,情况也不比下面好多少,大大小小的岩石滚得到处都是,她们无法飞行,赶路颇是麻烦,又走了一阵子,前路却被封死了。 那封石却是斩铁所制,长离无法劈开,若耶不敢贸然动用八荒镜的力量,生怕再一次引起崩塌。 她料得附近至少有两件神器,若它们被八荒镜唤醒,一起爆发,后果不堪设想,她正想劝长离回头,却见她仔细审视那块封石,忽地像发现了什么似的,将堆积如山的碎石扫开,一个巴掌大的凹槽顿时暴露了出来。 “这是什么?”她疑道,随后便见长离取出一枚令牌,将其放置于那凹槽中。 令牌与那凹槽竟正好重合,一丝缝隙都没有,随后便见的火光一闪,水纹似的在斩铁上拂过,之后,那斩铁竟凭空消失了,里面确实个偌大的殿堂。 长离收回令牌,便往里走去。 她见到那凹槽与束火令形状吻合,便想到黎央说起的那个凭束火令才能进入的神殿。 神殿修得很繁华,两旁摆着不少珍奇,顶上以明珠点缀,辉火万年不灭,中央屹立着一个三丈多高的雕像。 见得那雕像,若耶当即一声惊呼,那雕像以整块昆仑玉雕成,如今下界昆仑玉为无价之宝,便是手指头大的一块就足以引人争得头破血流,这里却有这么大一块,纵然她看尽了东海的无尽宝物,一时间也被慑得说不出话来。 “这是谁?”她问道,目光却落在雕像写镌刻的铭文上,便再一次惊呼出声,甚至比上一次还要难以置信,“天帝昊天!” 可长离却只看了一眼这雕像,就急不可耐往后面跑去,她也不知自己为何这样着急。 就算那女子和她生得一模一样,她也只是有些好奇,此刻她却是如此迫切,仿佛那是她等待了很久的事,自出生起——或者出生之前,就渴望不已。 稍小的后殿很快出现在面前,她手一扬,将束火令掷入那凹槽中,而后不等那方斩铁全然消失,就闪身挤了进去。 熟悉的面庞出现在眼前。 那是她的脸。 一模一样,宛若出自同一个模子。 可那不是她。 “琢光……”她轻轻道。 那声音,仿佛来自梦境中的另一人。 第149章 “咦, 你等一下啊!” 若耶还没来得及看清昊天的模样, 就就长离一言不发奔了出去, 她担心有意外, 便也只能追上去。 才出大殿,沉重的斩铁巨门便在身后缓缓合上, 她顿时被惊出一身冷汗, 直呼万幸,心道:这神殿显然只认那令牌,自己若缓上一缓, 恐怕就要被关在里面了。再看前方那袭白衣一晃就消失在另一道门后,她便顾不上抱怨, 匆忙跟上, 进去前,她发现长离竟然将那枚令牌落在了外面,不禁好生奇怪,道:她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跟丢了魂似的? 接住险要掉在地上的令牌后, 她才步入那间外形与前一座相似、但小了一半的石殿。 殿中光线稍暗, 没有昊天殿中那些堆积如山的珍宝,看起来空空落落的,正中也立着一尊昆仑玉雕像, 不过远不如昊天像那样宏伟,站在一尺多高的方台上,身量和普通人差不多, 看衣着是个女子,手中捧着一把同样由昆仑玉雕成的长剑。 而长离驻足于那座雕像前,缓缓探出手。 若耶以为她要去碰触那把剑,结果她却轻轻抚过自剑下探出的指尖,然后转过手,托住那雕像的手背,像是要去握住那只手似的。 “长离……啊!”原本若耶的注意都在长离身上,这时才注意到那雕像的脸,顿时发出一声惊呼。 那女子竟和长离长得一模一样。 除了额心没有朱砂痣,无论是脸庞还是身形,都和长离如出一辙。 若不是长离也在,若耶恐怕要以为她进屋后被什么法术变成了这座玉雕。 “她是谁?为什么和你长得一模一样,还是这就是你?”她盯着那尊雕像连声问道,她事先不知道这件事,是以见到雕像后根本难以克制心底好奇。 长离却仿佛没有听到她的话一般,仰头望着那雕像,漆黑的眼中起伏不定,最终定格为一抹感怀,犹如跨越了千年万年,口中喃道:“琢光……” 声音微微颤抖,单是听就能察觉其中隐含的巨大情绪。 若耶皱了皱眉,她从来没有见过长离这般模样,哪怕是在提及钟明烛时,她都不会有如此剧烈的动摇。 在落寞难过时,情绪也是淡淡的。 而眼前这个长离,虽然模样和声音都是若耶熟悉的,但神情举止却像是另一个人。 “你是谁!”她目中闪过一丝警惕,悄悄执了八荒镜在手,另一只手往长离肩膀探去,可还没有碰到,长离忽地伛偻起身子,一只手颤抖地捂住眉心,露出痛苦之色。 若耶又是一惊,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只片刻犹豫,长离已跪倒在地,虽然她努力咬紧了牙关,仍不由自主发出痛苦的低呼,扣紧的手指节发白,很快,便连跪都跪不住,身子无力倒下蜷缩起来,浑身骨头都开始咯咯作响。 见她死死捂着眉心,仿佛要将那处按出个洞来,若耶想起钟明烛曾经提过长离自小患有头痛之症,顿时反应过来,当即将她扶正,掰开她的手,然后默念法诀,指尖携一点氤氲了水色的灵光,往她额心点去。 鲛人一族擅幻术,同样也擅长安抚躁动的生灵,她听钟明烛说过暂时还没有找到治好长离的办法,此时施展族中秘术,只是想叫长离不那么难受。 下一瞬,她惊觉有一股剑气在长离体内游走,而那七枚玄冰针结成的封印,竟已产生裂纹,随后,她便发现那剑气是自长离灵海中溢出的,并且还在不断扩散,随着剑气愈来愈多,那封印上的裂痕也越来越深,而她灵海深处,仿佛有什么要呼之欲出。 若耶尝试了一下压住那股剑气,然而她用以试探的力量一触到那剑气,瞬间就化作虚无,连一点波澜都激不起。 她从未见识过如此凛然不容违抗的剑意,不由自主睁大眼,察觉四周灵力开始动荡,而那封印快要破碎,她当机立断就自长离身边逃开,双手捧起八荒镜往前一推。 霎时就觉剑气席卷而至,势不可挡,若无八荒镜相护,若耶觉得自己眨眼就要碎成千万段。 可就算这样,她也只能支持一时,在那凌驾于一切之上的力量前,她那点抵抗是如此微不足道,捧着八荒镜的手臂被压得缓缓屈起,再过不了多久,那镜子就要脱手而出。 这该如何是好,难道今日就要死在这了吗? 就在她束手无策之际,八荒镜上铭文忽地闪烁起来,镜中漾起水纹,因为长离就在雕像脚下的缘故,那雕像的影子也倒映在八荒镜中。 随后,若耶便觉得八荒镜中的灵力突然发生了变化,不多时,一团模糊的影子自镜中跃出,下一瞬,若耶便觉得手上一轻,那狂乱的剑气竟平息下来。 若耶心有余悸靠着墙,急促地喘着气,一动就觉得手足发软,连站立都有些艰难。 她并非没有过命悬一线的时候,可以前种种危险加起来,都不如刚刚那剑气给她的压迫来得大。自爆发到终止,其实连一盏茶功夫都没有,她却觉得自己在三途河畔晃了数载,只差一线就再也回不来。 “这、这是怎么回事……”待气息稍稍平稳,被惊惧慑住的头脑才勉强寻回几分理智,她看了看八荒镜,发现上面的铭文已经暗了下去,镜面也重回漆黑,其中半点光都无,那倒映出雕像的水纹仿佛从来不曾出现过似的。 随后,目光落到远处,见长离双目紧闭躺在地上,她急忙走过去,叫道:“长离!长离!你怎么样了。” 她叫了几声,长离却一点反应都无,她心里一紧,连忙探出灵力去查看长离情况,发现对方气息尚在,只是晕了过去,这才长长松了一口气,抱着八荒镜缓缓在长离身边坐下,目光在殿内转了一圈,最后落在咫尺畔的雕像上。 只见她神情平和,唇角微扬,挂一抹浅笑,双眼微垂,乍看是在平静地望着手中的长剑,但仔细一瞧,目光却没落在剑上,而是透过那长剑,投往很遥远的地方。 她初看那雕像时,觉得和长离一模一样,但细细打量后,又觉得没有那么像了。 长离情绪寡淡,无论何时都一副疏离冷漠的样子,那女子看起来却很温和,那笑意,好似春风一般。 “不是长离……”若耶自言自语道,瞥见女子手中的剑,忽地忆起剑气平息前一瞬自八荒镜中跃出的影子来。 虽然很模糊,但依稀看得出女人的身形,手中执了一细长物,多半是剑,那影子抬剑轻轻一点,之后那股威压便消失了。 “刚刚,是你?”若耶眼中透出几分茫然,这时她瞥见雕像脚下的方台上有数行铭文,面上又掠过几分惊愕。 原本那里分明什么都没有。稍一思索她便恍然大悟,定是有人刻下后施加了障眼术,将其隐藏起来,刚刚那术法被剑气破坏,于是隐藏的铭文便显露出来。 难道这里隐藏着什么秘密不成?她边想边看起那段铭文,才看了几行,便忍不住“啊”的一声,再度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 “天道要这世间重归混沌,人也好,神也罢,谁都无法阻止。” 长离听到了男子的叹息,随后是女人的嗓音:“天道无情,却非绝情,又怎会要这世间覆灭,总会有办法的。” 那声音含着笑,柔柔的,仿佛能包容一切。 之后是犹如数万年那般长久的沉默,男子的声音再度响起,不复先时意气,变得苍老疲惫,语气无悲无喜,唯有怀念: “犹念当时四月,桃花如雨……” 悠悠长叹中,暗色稍退,长离发现自己坐在漆黑的阁楼中,墙壁以及顶端悬着成千上万利剑,她被剑气包围,吞吐的锋芒散发着寒意,随时都要刺入她的血脉。 她心一动,手也跟着探出,想要握住什么,下一瞬,却看到一朵花在墙角绽放。 白色的花瓣缓缓张开,轻轻摇曳着,她凝目看着那朵花,无数画卷在眼前一闪而过,星月、湖泊、林中漫步的小鹿…… 她听到有人说:“缠情灯意为盟许三生,可我只要今下。” ——和你的当下。 随着那道嗓音,河中浮沉的无数星火出现在她眼前,她伸手想抓住其中一盏,可手还没触到,一切便都消失了。 黑幕再临,她看到一双眼睛缓缓睁开,眼底妖冶的紫色中闪动着嗜血的光。 那双眼睛总是暗含几分嘲弄,仿佛是在嘲笑世人,也是在嘲笑她—— 若耶一遍一遍看着那铭文,忽地想起当初钟明烛要自己在九嶷山调查的事,面色顿时微微一变,扭头看向长离,犹豫了一会儿,便一手持八荒镜,另一手抵住她眉心朱砂。 不多时,她便发出一声惊呼,再度看向雕像的眼神变得复杂起来,口中喃道:“长离今年道龄应是六百七十多年,正好是差不多时候,原来这一切都有关联……” 这时,她忽然听到轻微的响动,却是长离醒了。只见她面色发白,抚着胸口身子微颤,眼睛直勾勾盯着前方,好似尚未自噩梦中抽离。若耶见状立即关切道:“你还好吗?还疼吗?”同时探出手想要扶长离一把,下一瞬却见剑光迎面而来,长离竟不由分说就出了剑,不过这次已失了之前的凌厉,若耶身子一偏避开那剑,扣住长离的手,声音中染上几分怒气:“你怎么回事,我可没招惹你!” 这时,长离好似才注意到是她,目光在她面上落定,眼里透出几分茫然来:“你是若耶……你怎么在这……” 若耶瞪了瞪眼,正欲发难,忽地想起剑气爆发前那濒临破碎的封印,心下了然道:她想起来了。于是手一挥张起法印。被她的灵力笼罩,长离身子顿时一软,若耶眼疾手快扶住她。 长离依旧直直看着前方,漆黑的眼中情绪渐渐退去,变得不近人情,但眼眶却渐渐泛起红意,她右手死死握着剑几乎要把剑柄捏碎,左手则握成拳,指尖深深陷入掌心将那处扣出血来,双唇颤抖着似乎想要说什么,但是最终还是一言不发,反而咬住了下唇,好叫自己不发出半点声音,不多时唇间便隐隐透出血色来。 若耶目不转睛看着她,长离愈是沉默,她愈是担心,一边叫苦不迭心想:我怎么那么倒霉,万一她找我泄愤怎么办?一边却暗暗心疼,她第一次见到长离的情绪,是在前不久不小心叫破钟明烛名字的时候,那时候长离的愤怒令她震惊不已,而此时,她虽然看起来神色平静一言不发,但若耶却在那双黑眸中看到了比海啸之际的海浪还要汹涌的情绪。 那时若耶感受到了她的失望和愤怒,此时却是难以言喻的悲痛和绝望,连她这个旁观者都不由自主觉得心尖隐隐作痛。 她甚至不敢去碰长离,生怕轻轻一触,对方就会如摔落的瓷器般,变得支离破碎。 “长离……”她持续不断施法试图令长离心绪安宁下来,同时小心翼翼安慰道,“你别想太多,先冷静下来好不好?” 她生怕长离情绪失控,是以一个字都不提钟明烛,长离却缓缓道:“她骗了我一次,两次,现在,是第三次。” 每个字都在隐隐发颤,仿佛耗尽了全部力气才得以说出口的,而后,不待若耶反应,就拂开她搀扶的手,起身便要走。 “等等!”若耶连忙拉住她,一指那雕像道,“你是不是认识这个人?” 长离瞥了眼雕像,脑海中顿时浮现出浑噩之际在耳畔响起的那些话语,眼底掠过一丝疑惑,不过很快就被她压下,道:“不知道。” “来时,我听到你喊她琢光。”若耶却道,“你怎么会不认识她?” “我……”长离皱了皱眉,她只记得当时脑子里浑浑噩噩的,身子像是不受控制般奔过来,至于为什么,她却怎么也想不通,就像她的头痛症、她听到的那些声音一样,仿佛与生俱来,可她却不知其缘由。 好像一直是这样,她始终是被蒙在鼓里的那个——思及此,她心里顿时生出几分恼怒,一把甩开若耶的手,冷冷道:“我不知道,也许是在说那柄剑吧。” 帝剑琢光,天下皆知。 可她心里却明白,自己连一眼都没有看那把剑,一进门,视线就缠在了那雕像上,一刻都没有离开。 我就是来找她的,可她是谁? 她忆起那些从未听过却莫名觉得熟悉的声音,面上掠过一分恍惚,忽然想起在谯明山内,看到这女子幻象后,钟明烛一反常态的失控,以及冷静下来后若有所思的神情,声音便愈发冰冷起来:“你应该去问她,她大概都知道。” ——你分明一早就看出了些什么,却故作不知。口口声声称不会伤害我的同时,处心积虑利用我布下那场局。 想到那些犹然徘徊在耳畔的保证和誓言,长离眼里闪过一抹痛楚,她看着手中的剑,手紧了又松,片刻后,那些沉痛和懊悔都变成了决绝。 若耶轻轻叹了一口气,道:“事实不见得如你所想——”可还没说完,她就对上长离的眼神。 那是犹如出鞘利剑般冰冷的眼神,若耶顿时不敢替钟明烛分辨了,担心一言不慎,长离先和她拼命。她苦笑了一声,心道:还好那家伙不在这,不然不被当胸开个口子恐怕都没机会说话。 她不想激怒长离,没有再去试图拉她,只是拦在她面前,道:“琢光不是剑名,而是人名,是雕像这个人的名字。” 涿光山本为朔原无名之山,灭世浩劫之际,昊天取烛龙之息铸帝剑琢光,后火正一族迁居此山,欲名之以剑名,然卜曰玉易折,遂易字,因山临泛天之水,取水为畔,以琢光为名。 黎央是这样说涿光山来历的。 可若耶却说琢光是一个女人的名字。 长离皱了皱眉,良久后终是舍了一走了之的意图,问道:“你如何知道?” 若耶指了指那方台道:“这上面刻有几行铭文,上面记载了她的名字和生平,她叫琢光,是凡人剑匠,还是……”她顿了顿,目中流露出怀疑之色,似是自己都有些不信,声音中也添了几分含糊:“还是昊天的妻子。” 说罢她便自言自语道:“我知道这听起来很匪夷所思,但我看了好几遍,都没看错,而且——”她一指中间一行,“上面说她一人承担族中诅咒而身死,后来昊天寻药将她救了回来,竹先生不是说救阿云那方子是他师父在合虚之山发现的吗?有起死回生之效,说不定就是这个。” 见长离垂眸不语,若耶便继续将铭文上的内容一一说与她听。 琢光出生于九嶷山,先祖叛乱被剔了仙骨,是以一族都背负诅咒无法修炼仙法,她生来擅剑,那时天下祸事肆虐已有数百年,她负剑行走于尘世,机缘巧合之下得白泽授道,又于昆仑被困幻境中,受千世轮回之苦,以凡人之躯参悟天机,一剑破了那幻境。那一剑惊动了昊天,他化作凡界男子与她相识,不多时便心生爱慕,在她殒身破除族中诅咒后,炼神药将她救回。 “她虽是凡人之躯,剑法却凌驾众生之上,在昊天北上大战重霄时,西南妖族兴事,她一人便将其全部逼退。” “原来是她……”长离喃喃道,她想起锁星渊上那片的虚无,不禁低头看了几眼自己的指尖。 那时候,她的手的确已探出界,却没有像百里宁卿所说的那样从此消失。 是因为我与她有关吗? 她心道,再度看向雕像的目中多了几分若有所思。 “昊天本想替她重铸仙骨,但那时候他与重霄的战斗已到你死我活的关头,根本无暇分心,他得天谕,以天火铸剑,但经久不成。”若耶望着最后几行字,声音渐低,染上不忍的色调,“再之后……琢光……” “她知天命,跳下了剑炉,帝剑遂成……”长离恍惚道,她就像是早就知晓这个结局一般。 重霄杀了半个天下的人,以他们的血炼出了所向披靡的凶剑。而琢光悟天道,以身铸剑,其为天道之剑。 若耶已笃定长离和琢光有关,是以听到她的话后没有露出奇怪之色,思忖半晌后才道:“我本以为你是她的转世。可她既以身铸剑,必定魂飞魄散,无法转世,况且上面说,她复活的代价,便是断了轮回。” “断了轮回。”长离看向那张看似和自己一模一样实际上却截然不同的脸,轻声道,“可我是谁?” “你也是出生在九嶷山附近吧?”若耶忽然问道,见长离点了点头,她又道:“你活了多少岁?” 长离不知道她为何问这个,但还是如实道:“六百七十三。” 若耶眉头愈发锁紧,道:“你可知,差不多在你出生时,我几个族人以八荒镜之力,引水毁了九嶷山下一座凡人城市,城中无一人幸免,而那几个族人因此滔天大罪,为天道诛灭,尸骨却被人埋在了九嶷山,还以法术藏了起来。” “我不知道。”长离眼中再度显出迷茫,“他们为什么要毁了那座城?” 若耶犹豫了一会儿才轻轻道:“也许,是为了你……”而后她又飞快道:“那困你历世的六合塔建在你出生前很久,塔中铭文多半是我族人所刻,只是他们后来身死,定是别人将八荒镜放回了塔中。” “是羽渊仙子。”长离道,她想到前不久前钟明烛所言的诱惑,声音不禁颤了颤,“我能助她破界飞升。” “可你就算有所大成,也是自己飞升,如何能助她,难道所悟的道还能送给她不成?”若耶疑惑道,思考片刻,她似是想起了什么,神色一震脱口道,“莫非是两千多年前……” 可她还不及说完,地下忽地猛烈摇晃起来,顷刻间整座大殿都好似要翻过来似的。 “糟了,莫非那神器的力量又失控了?”她惊呼道,眼见顶上有碎石扑簌落下,她不敢久留,拉起犹自在出神的长离便往外奔去。 仓促之际她根本没顾得上分辨方向,取出那枚令牌一晃就挡路那扇斩铁巨门移开,之后才发现是从另一端出来了。 热浪扑面而来,烧得她皮肤都有些疼,眼前是灼灼火海,地面四分五裂,漂浮在火中,好似水中浮木,她道了声不好,正想原路折返,忽地瞥见一根缓缓倾斜的石柱上,有个很熟悉的身影。 一身白袍上血痕斑驳,不知受了多少伤,可神情仍是那般不可一世,她正将一个人踩在脚下,双手扣住那人执剑之手,将那剑反转过去,笑着将剑尖一点点往那人胸口推去。 第150章 那人赫然就是钟明烛, 只见她白净的脸上一半被血染红, 那双眼睛中浸染了杀意, 宛若来自尸骨如山的战场, 而唇角一抹若有若无的邪笑,仿佛对她来说夺人性命如探囊取物般轻易, 更是叫人胆寒。 被她踩在脚下的是个两鬓斑白的男人, 看起来约莫四五十岁,同样遍体鳞伤,即使被逼到如此境地, 犹如未出鞘的剑似的,冷静沉稳, 好似那剑即将洞穿的不是他自己一样。 若耶不认识那人, 但却认出他身上穿的是和龙田鲤相似的玄袍,天一宗门规森严,门中仅有三人会穿那样的袍子,她当即大变,一声惊呼不及出口, 便见白影一晃。长离已持剑抢上前。 “住手!”她斥道, 眨眼至钟明烛跟前。 她素来冷静,不管说什么语气都是淡淡的,无多起伏, 而那两字却掷地有声,情绪激昂,若非亲眼所见, 若耶几乎不敢相信那是长离的声音。 那一剑携千军之势,剑势如虹漾起一道清影,仅浅浅一线,却似要将所触及的一切都一分为二,剑声铿锵,是怒、是悲——是哀鸣。 漆黑的眼中倒映出漫天火光,那火仿佛真的在眼底燃烧,火光中,那道熟悉的身影缓缓回头,长离看到那双略浅的眸子以及占据其中的白衣黑发,一如当年那个元宵夜。 她们靠得那样近,近到那抹浅色就像是镜子,她清晰看到自己的模样,唇角微微扬起,那是在笑,眼中藏着欢喜与期待,以及因害羞而致使的小心翼翼。 那时河中万千灯火,恰似繁星,一点一滴,将情说到极致。 思绪一瞬定格,几乎是下意识的,她心一软,剑势也随之一顿。 可紧接着,她想起了云浮山上终年不散的冰雪,想起了那枚染血的玉牒,想起了苏醒时尚且飘荡在山巅、未彻底消散的灵力。 云逸总是笑得温和,他是门中唯一会过问长离日常起居,关心她过得好不好的人。初始长离未涉红尘,一心修剑,无情无欲,游离于外物之外,而当她终于明白那份温柔名为人情时,云逸已死,她永远无法对他说一句:“谢谢。” 而那个她将之系于心尖之人,当年立于重围中,漫不经心道:“千面偃是我。”而多年之后,她又道:“想要你为我所用,助我破界飞升。” 心中两处场景交叠,她眼眶隐隐泛起红意,心似被剖开,痛到难以忍受后渐渐变得麻木。 ——你杀了我师兄。 ——你只是想利用我。 她默念道,悲与怒,千丝万缕,混杂在一起成一团死结,解不开斩不断,最后沉入黑眸深处,只余下化不开的冰冷。 剑招上再无半分柔意,唯有寒气凛然。 “离儿?”钟明烛神色一僵,她没料到长离会出现在这,见得那双黑眸中纷涌的情绪,她莫名一阵心慌,手中动作顿时缓了一缓。 剑尖本已没入那男子胸口半寸,眼下她劲力虽然只稍稍弱了分毫,就被那男子挣脱了去,他起身就回身一剑削向她脖颈,与此同时,长离那剑也挑向了她心口,招式凌厉不留半点余地。 原本再多半刻,她就能将那男子钉死在这片火海中,可是局势一瞬逆转,变成两人夹攻她一人。若继续与那男子缠斗,她势必要被长离一剑穿心,她只能愤然拂袖退开。 只见她的身形忽地化作一道流火飘远,叫那两剑俱落空,再度现身时,已在远处,相隔一条暗红色的熔岩之河,与长离以及那男人相对而立。 “离儿,杀了她。”男子冷然道,他手中的剑质地古朴,看似平平无奇,然剑锋隐隐透出红色,不知饮了多少血,单是轻轻一晃,杀气便一波一波,排山倒海,那是大成剑修才会有的魄力。 长离剑尖微垂,而后缓缓抬起,直指钟明烛,冷冷道:“钟明烛,你为什么要杀我师父。” 她直呼钟明烛的名字,再无半分往昔情意。 若耶闻言,心中微微叹道:那果然是他师父。 她见那男人身着天一宗大长老才有的玄袍,便隐约猜到他的身份。 天一宗三大长老,龙田鲤擅长丹药,木丹心擅纂符,吴回却是以剑扬名,初出茅庐就一战成名,多少年来,一直是剑修第一人。 再看他起手剑诀与长离如出一辙,只是多了几分狠辣,分明是源自同一传承,若耶叹道:不愧是修真界第一剑修,单是瞧一眼,便觉惊心动魄,却不知钟明烛为何要对他下杀手?她往前走了几步,站在钟明烛和长离中间,左看右看一时不知该先往哪去,只能问道:“钟明烛,这是怎么回事?” 钟明烛面上的笑意已荡然无存,眼见功败垂成,怒意几乎要冲昏头脑,她只瞥了一眼长离,眼中闪过一抹怨,但很快就将目光移开,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专心致志盯着吴回道:“我杀他,是因为他才是害死你师兄的罪魁祸首。” 话音一落,她连反应余地都不留给长离,足尖一点便又往吴回冲去,同时传音于若耶道:“快替我绊住离儿,没时间了。” 若耶只觉一头雾水,口中喃道:“这怎么可能……”她素闻天一宗是正道之首,三大长老都是刚正不阿之辈,吴回更是一剑在手、荡尽邪魔,颇负盛名,钟明烛却道他害死了云逸,叫她如何敢信,可料得钟明烛决计难以独斗那对师徒,又想到慕云如今能与叶沉舟相抗,全仰仗钟明烛相助,便顾不上那么多,手一挥瑶琴,一拨琴弦,几根琴弦当即化作银线向长离缠去。 长离欲架剑去阻钟明烛,却被若耶绊住,气火攻心,剑法不禁染上狂躁之意,怒道:“你污蔑我师父!那时他被你重伤,不可能伤害我师兄。” 钟明烛正专心致志与吴回游斗,听得长离语中悲戚,心下一惊,随后便听得若耶传音道:“忘了告诉你,她想起来了。” “什么?”她不禁又瞧了长离一眼,发现她眼底汹涌几乎要破薄而出的悲愤,顿时“哎呀”一声,懊恼道:她怎地这时候想起来,怪不得刚才下手毫不留情。 这般一分神,她便觉肋下一痛,又是中了吴回一剑,当即定下心神,指尖一点,流火携一枚昆仑玉将吴回接踵而至的第二剑击偏,心道:此人修为仅次于洞虚修士,又是剑修,便是竹先生也难以轻易取胜,我可万万不能分神。于是愈发认真起来,杀意瞬间又浓了几分。 四人都是化神修为,两两缠斗,每一次交锋,四下紊乱的灵力中就要多一层肃杀。这还是长离第一次见识到钟明烛全力以赴的模样,她往常总是挂着漫不经心的笑,便是强如祸斗,她也都有心思去嘲弄。 而今那张脸上却一点笑意都无,唯剩下冷酷,她身法诡谲难测,乍看简直毫无章法,但仔细一瞧,却能看出她每一次出手都精准狠辣,并非与人切磋过招,所欲所求唯有“杀”之一字。有时宁可自己受伤,也要伤害到对手。 长离不禁想到在六合塔幻境中,自己曾置身于血肉横飞的战场,而钟明烛,便像经历惨烈搏杀后仍旧屹立的最后一人。她忽然明白了,为何钟明烛修为并非顶尖,但仍有那么多人一提到她就噤若寒蝉。 其势无情无欲,无纲常礼法,非人能承受。吴回剑法凌厉无比,但是在赤手空拳的钟明烛面前,竟显得有些绵软无力,若非他修为深厚,恐怕早被压了过去。 钟明烛心里却是在暗暗叫苦,她虽然气势凌驾,但实际上已是强弩之末。 借故布置传送阵独自离开那洞窟后,她便走遍谯明山,寻尽冰下的龙血草,将其力量悉数纳入几枚昆仑玉中,靠那几枚昆仑玉,她才能挡下羽渊仙子全力一击。之后她布下两处传送阵,神不知鬼不觉跟踪长离,待吴回现身后便佯装偷袭长离,等吴回靠近一瞬发动阵术,将长离转移至安全地,同时自己带吴回去了另一处。 这番布局耗费巨大,若无那些龙血草,凭她一人是决计无法完成的。 她本欲以奇袭一举诛杀吴回,再回头与长离解释,谁知占尽先机时涿光山竟突然崩塌,她和吴回双双落入这片火海中,如此一来,她便再也无法趁其不备偷袭,只能凭借昆仑玉中残余的灵力与其缠斗,身上大伤小伤不计其数,好不容易才抓住间隙将他制住。 吴回已看出她全靠昆仑玉方能支撑,是以不再与她正面相搏,而是四下游走,打算先耗尽昆仑玉中的灵力。 如此下去不是办法,一旦昆仑玉力量枯竭,我便不是他的对手了,钟明烛忖道,一招击退吴回那剑后,她捻另一枚昆仑玉在手,手中捻诀打算将其中力量悉数释放,逼吴回全力应对。这时忽然有剑风自背后袭来,却是长离甩开了若耶,一剑流星似的递来。 此处灵力紊乱,无法飞行,若耶虽然修为深,但身法不如身为剑修的长离,加上她不敢贸然动用八荒镜,又不好下狠手,是以一个疏忽就被长离晃开。 钟明烛眉头一皱,手一拂,那枚蓄势待发的昆仑玉上力量顿时减了七成,而后被她轻轻一拨便往身后飞去,叮一声击在长离剑尖,将那气势惊人的一剑击偏。她自然不愿伤了长离,可也不敢去硬接长离那一剑,只得暂且撇下吴回,如此一来,她先前的考量便前功尽弃,眼见他一剑回斩,只能结印往前一推,身子则匆忙往后退去。 临时画出的结印只挡了吴回那剑一瞬,瞬息就四分五裂,而后便听得刺啦一声,钟明烛虽然及时逃开,但袖子却没幸免于难,被割下一大片。 而后,觉剑意绵绵不绝,她不敢停歇,急退数十丈,待得那一剑势颓,才拂袖挥出一条火龙直扑吴回面门,同时回头瞪了一眼若耶,气急败坏道:“你怎么回事,这点事都做不到。” 若耶知道她心情恶劣,哪里敢回嘴,只得连声道歉,心里则稀里糊涂的,尚不明白为何会变成这般局面。 长离稳住险些被击得脱手的剑,听得她话中气急败坏,眸光一暗,忽地想起当初自己的承诺,心道:她不仁,我却不能言而无信。于是强忍悲痛道:“钟明烛,你说我师父是罪魁祸首,有证据吗?” “你为何会忘记过去,不如现在就问问他?”钟明烛缓缓拭去脸上的血迹,眼神愈发幽深。 长离皱了皱眉,经钟明烛一提,她心中竟生出几分茫然。 ——她虽然记起了往事,可却想不起来,自己为何会失忆。 “我分明……”她想到那时云浮山上的皑皑白雪,不禁咬住下唇,眸中痛楚转瞬而过,强行镇定下来后,又想到刚刚那一剑,钟明烛先抹去了昆仑玉上积蓄的大半力量才出手,显然对自己分外留情,但是对吴回却半点情面都不留,便想:师父决计不会伤害师兄,这其中莫非有什么误会。 下一瞬他便听得吴回怒道:“离儿,何必与这魔头多费口舌,你忘了玉珑峰一脉的血债吗!” 长离手一紧,还不及说什么,便觉得脚下又一阵猛晃。 与此同时,涿光山深处,修士们纷纷张开结界,再雨点似的坠石下辟出一方安全带,目力所及处皆火光冲天,原本巍峨的剑炉已变成废墟。 用以取火炼器的灵阵彻底被毁,那方高台失了灵阵支撑,加上周遭灵力紊乱,其中力量被重霄剑遏制,便开始缓缓下沉。 只不过几个时辰就沉了十几丈,底部快要没入火海中。 羽渊仙子眼睛通红,一边张结印托住那高台,减缓其坠势,一边一次又一次冲上那高台顶端,想要把下重霄剑。 然剑身上红光缭绕,其中剑意,比天道剑势残影更甚,她只一触及,手上就被剑气割得血肉模糊,连握住剑柄都做不到。 必须要找办法拔出重霄剑,她心道,可环顾四周,众人慌成一团,一些忙于保命,一些则帮着她托住那高台,生怕飞升的期望一朝落空。 然就算集在场所有人之力,也只能拖延些时候罢了,重霄剑的力量被柳寒烟全部引出,与那高台相撞,导致这整座涿光山都陷入动荡不安中。灵力瞬息万变,根本无法重筑灵阵。 “怎么办……”她眼底闪过愤恨,见那高台顶上红光一闪,煞气再度扩散,震得地面再度摇晃起来,高台倾斜过来,火舌已舔上最下那一角。 那高台承得住劫火,一时无虞,可继续下沉,离天火愈来愈近,终要被融毁的。 眼见多年心血即将付之一空,她顿觉心神激荡,面色铁青捂着胸口,竟咳出一口血来。 众人见她吐血,愈发惊惶不安。 叶莲溪见状,结印之手当即停住,他忖道:我苦心经营多年,莫非最后要落得一无所有?如此一想,他眼底当即闪过一抹深思熟虑。 摇晃得愈发厉害,忽地一声惨叫起,原来是一个修士站立不稳被甩入了火海,那声惨叫是他在掉下前一瞬发出的,坠下后便再无一点声息,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就被焚烧殆尽。 其他人连忙往远离火海的方向退去,都觉大难临头,心灰意冷之下连结印都有些不愿,只顾盯着羽渊仙子,盼着她能想出些什么法子了,他们各个心神惶惶,是以没人注意到有人悄悄离开。 羽渊自然是注意到了,却顾不上多管,眼下她只想保住那方高台。 近两千年的苦心孤诣才走到今日这一步,怎能前功尽弃! 忽然,她听得灵海中传来几句话,颓败之色当即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狂喜,她手一拂将路上碎石统统扫开,道:“我有办法了,你们暂且尽力稳住,我去去就来。” 说完,她的身影已消失不见,即使不能飞行,洞虚修士的脚程,也比其他人要快上许多。 钟明烛等人激斗那片火海中,原本就喧嚣肆虐的流焰愈发沸腾起来,在地面摇晃的同时,不远处蹿起数十丈高的烈焰,顷刻就将那块地面吞没。 察觉四下灵流愈发混乱,若耶面色一白,道:“不好,这里快要撑不住了。” 钟明烛却好像没听到似的,手一挥,三枚昆仑玉分据她左右和头顶,三枚昆仑玉都是裂痕遍布,看起来撑不了多久就要四分五裂。她紧紧盯着吴回,眼里一道厉色一闪而过,下一瞬便化作流火自若耶身边掠过,同时吩咐道:“你稳住此处地势,再给我护法,用八荒镜。” “可是——”若耶还没来得及说完,就被钟明烛打断。 “不想死在这就听我的。”她的声音已冷到了极点,心情亦然,若耶听了不由得打了个寒战,于是心里纵是唉声叹气,也不再与她争执。 长离与吴回并肩而立,见钟明烛冲来,同时出剑,双剑一起将钟明烛四方都封住,一人取其眉心,一人取其心口。 这次钟明烛却避也不避,迎着剑光而上,像是在自寻死路似的。 眼见长离那剑就要没入她心口,她身形忽地一偏,似乎要晃过那一剑,却慢了一步。 见得那剑穿透她左肩,若耶当即“啊”地一声惊呼,她虽然已施术护住钟明烛,却也架不住那剑的锋利,可很快她就发现不对劲。 钟明烛是故意的,她并非挡不住那剑,而是有意为之,血珠飞出,几滴落到长离脸上,叫她徒然变了脸色。 她虽然数度下杀手想为师兄报仇,可当那剑真正没入钟明烛身子时,她仍是不由自主慌了神,想也不想就撤了手,脸色煞白看着被染红了半边身子的钟明烛,嘴唇轻颤似想要说什么,眼眶愈发红起来,漆黑的眸子前已有水雾凝聚。 下一瞬,她却“唔”地一声,身子瞬时失了力气,原来是钟明烛趁她分神之际,飞快地封住了她的灵海,叫她无法继续协助吴回。同时,护住眉心的昆仑玉挡住了吴回那一剑,最后一丝灵力也用尽,在那剑被逼退瞬间,青色的玉石便碎成了粉末。 随后钟明烛一掌将长离推开,缓缓抽出身上那剑,以血画阵,烈焰燃起,携了两枚昆仑玉中残余的灵力,毫不留情往吴回身上涌去。 若耶不禁叹道:这人对别人狠,对自己也狠,也不知她是算定了长离会因此分神,还是在赌一把。 见钟明烛血越流越多,而吴回举剑与她相抗,一时间竟不分上下,她担心钟明烛的身体撑不住,手在八荒镜背后一拂,更多灵力自镜中流出,源源不断流入钟明烛体内,同时也分出更多灵力稳住这片地势。钟明烛和吴回正到了抗衡的紧要关头,而地面动荡愈发剧烈,她若不撑结界护住这里,恐怕在他们分出胜负前,这里就要被摧毁了。 砰,又一枚昆仑玉碎裂,而那团象征着杀戮的烈焰,终于缓缓向吴回那边移去。 “证据,等我杀了他就给你。”钟明烛一点点将手往下压,眼底暴虐已毫无遮掩,她这招出其不意,实乃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如无若耶相助,早已败下阵来。 吴回虽然极力抵抗,但相抗的局面一经动摇,颓势只会愈发明显,只一会儿,烈火已覆上他的手臂,吞吐着要往他上身攀去。 “不要……”长离摇了摇头,她看向钟明烛染血的身子,又看向一点点被火吞没的师父,一时分不清哪个场景更叫她痛心,只想冲上去把那两个身影分开,可她被钟明烛封了灵海,便是连站起来都做不到,只能努力调用灵力,去冲破加在身上的桎梏。 她眼睁睁火光将吴回彻底吞没,心也一点点沉下去,直到她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就在这时,忽地一道剑光自火中飞起,在被绯色中划出一抹淡淡的青色。 长离忽觉身子一轻,竟是冲破了那道禁锢咒,她想也不想就朝钟明烛和吴回冲去。 才过去一会儿,师父肯定还活着,她如此心道,可很快,就觉一股彻骨的寒冷,自心底蹿起,霎时蔓延至四肢百骸。 并非是她冲破了禁锢,而是施加在她身上的术法失效了—— 大片血花盛开,在火光中,仍然鲜红得耀眼。 最后一枚昆仑玉也碎了,碎屑中,钟明烛似断线的木偶般飞了出去,无力摔落在地,另一半身子也覆上刺目的红。 那身白衣而今只剩下零星几点还是原本的颜色。 而吴回所立处,火光一点点退去,他手里握着一根树枝,散发着淡淡的青光。 顶上一块手指大的碎石落下,落在那树枝上,尚未碰到那树枝,只一触及其周身那吞吐不定的青光,就悄无声息分成了两截,继而化成粉末,散在热风中。 第151章 最后一重迷障解除, 陆临率先走出那道拦住去路的冰壁, 原本隐隐约约只在天际显露一线的火光顿时全然暴露在眼中, 纵是他素来喜怒不动声色, 此时也不禁错愕地睁大眼。 只见整座涿光山都被流火包围,昔日直插云霄的孤峰已变成火中一方独岛, 四处黑烟滚滚, 山体被纵横交错的赤色纹路割裂,那是裂缝,熔岩缓缓自其中淌出, 以摧木拉朽之势,将表层积累了数万年的冰层吞没, 原本的冰雪之山彻底陷入了火海中, 摇摇欲坠,看起来顷刻就要崩塌。 木丹心跟在他身后,见到涿光山变成这样,发出一声惊呼就往前抢了几步,似乎想径直奔过去, 却被陆临喝住:“那里灵力乱了, 你冲过去,多半也是送死。”一路上陆临待他从不假以辞色,却也没有故意刁难, 料得他所言非虚,木丹心只得停下步子,怔怔望着那座好似烧起来的山, 发出一声叹息,听着好不凄凉。 而后,百里宁卿也从冰壁后绕出,她显然是将木丹心的举动都看在了眼里,冷笑道:“这时候知道急了,早些时候做什么去了。” 听出她话中挖苦,木丹心神色愈显黯然,一言不发心道:是啊,我这时候就是再焦急,也不过是惺惺作态罢了。 下界灵力愈发匮乏,能够修炼至化神境界的无不是资质过人的天之骄子,木丹心也不例外,他的修道之路可谓一帆风顺,早早就接过师父衣钵,成为正道第一宗门的宗主,那时何等意气风发,而今却变成了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他修为已有数百年未有寸进,眼下须发皆白,濒临油尽灯枯,其中缘由,也只有自己明白。 只盼为时未晚啊,他幽幽叹道。 竹茂林没有出去,而是留在冰壁内配合墨沉香施术。陆临一出去就告诉了他涿光山发生巨变,要他快些找出羽渊所在。 墨沉香服用了竹茂林的秘药后伤势已恢复了大半,但毕竟未彻底痊愈,这些天持续不断运功,身体已快要不堪重负,竹茂林见她额上冷汗涔涔,便想劝她先休息一会儿。 虽然寻找钟明烛要紧,但墨沉香若是垮了,只会耽误寻找时机,可他还不及开口,便察觉墨沉香引入霍成血脉中的灵气忽然暴涨,被人操控血脉本就痛苦不已,她这般徒然增大功力,霍成哪里受得住,当即惨呼连连,墨沉香却充耳不闻,原本潺潺溪水似的灵流,已变得犹如大河般汹涌,竹茂林瞥见墨沉香眼底好似闪过一抹狠意,心中一惊,正欲再瞧仔细些,便见鲜血自霍成口鼻中涌出,他瞪大眼,喉间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似想求助,随后身子一震,血脉筋骨齐断,登时就死了。 墨沉香也吐出一口血,身子往前倾倒。 竹茂林扶住她,问道:“怎么了?为什么突然加强功力?”她没有回答,而是往西北一指道:“我知道她在哪了。”她指尖缭绕着一缕淡淡的血雾,正是从霍成血脉中抽出的,羽渊仙子的精血,她将位置告诉竹茂林,而后又急道:“你们、你们要快一些……她、她……” “她怎么?”百里宁卿察觉灵力异动,奔了进来,随后便见墨沉香捧出一盏白玉灯,她的手微微颤抖着,因精疲力竭而显得苍白的脸上,血色彻底退去。 只见半透明的灯罩下,豆大的一点火苗摇摇晃晃,似风中残烛,散发着沉沉死气。 百里宁卿“啊”地一声惊呼,微微睁大眼,脸色也变得苍白起来,她知道这是什么。 ——这是钟明烛的魂灯。 墨沉香第二句话里说的“她”,不是羽渊,而是钟明烛。 竹茂林也醒悟过来,为何墨沉香会不计后果地增强功力,不惜直接杀了霍成,同时令自己伤上加伤。 “她当初施展分体之术时,也没有像这样……”墨沉香喃喃道。 当年钟明烛将力量与自身分离,本身实力锐减,是以那时候魂灯暗了不少,墨沉香一度以为她受了伤久未痊愈,可在她取回力量后,灯中之火便再度旺盛起来。 而今灯火却仅剩一点微光,仿佛随时会熄灭,显然是刚才钟明烛受了致命伤。 陆临死死盯着那盏灯,神情愈发阴沉,紫电缠上青阳,杀气几乎压抑不住,墨沉香被那汹涌的灵压一逼,又是咳出一口血,似乎是被血色刺了一下,陆临很快就敛了杀气,神色重归冷漠,将所有的戾气藏入眼底,道:“走。”说罢便往涿光山而去,木丹心紧随其后,两人霎时就消失在那漫天火光中。 竹茂林挥手张开结界将墨沉香护住,道:“墨道友,你身体尚未恢复,就在此地休息吧。”情况紧急,他也无暇嘱咐更多,匆匆吩咐完便携百里宁卿离开了。 墨沉香身子动了动,似乎想挣扎起身,只是很快就脱力倒下,她环顾空空落落的四周,最后看向那盏几乎看不出有火光的灯,面上渐渐浮上神伤。 这盏象征着钟明烛生命的灯就在她手中,她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无助地闭上眼。 涿光山底下,昊天庙外已沦为火海的广场上,长离同样面色苍白,连唇上都无几分血色,唯独眼角通红,仿佛随时会有血泪滴落。 “阿烛……”她往地上那浴血的身影走了一步,脚下却立刻一个踉跄,她才发现自己的身子颤个不停,便是当初发现被钟明烛欺骗时,她也没有战栗成这样。 脑子迷迷糊糊的,空白成一片,她要努力去想,才能想起自己置身于何时何地以及——刚刚发生了什么。 钟明烛要杀她师父,她去阻止,却被钟明烛施加了禁锢法咒动弹不得,只能努力运功试图冲破法咒,而后,就在她师父被钟明烛的烈焰吞没之际,那禁锢法咒突然消失了。 却不是被她自己冲破的,而是法咒自己消失了。 施术人受了重伤,法咒自然消失了。 钟明烛无声无息躺在不远处,双目紧闭,脸上、身上皆被血污覆盖,长离不知道她是不是还活着。 她死了吗?长离心想,随后便什么都没有了。 一旦“死”之一字闯入她脑海,她便连思考都不会了。 身子一点点冷下去,所有的力气都消失,连蜷曲指尖都办不到,甚至连声音都彻底哑了。她在喊“阿烛”,实际上却只是动了动嘴唇,发出几个干涸的气音。 又往前迈了一步,她再也支撑不住,跌倒在地,手撑着在打斗中被割裂的碎石,很快就沁出血来,她努力抬起头,视线却被一方玄色的衣袖挡住。 衣袖中探出的手中握着一根树枝,枝梢青影绰绰,缭绕着一层剑气,是利不可挡的剑气。 那树枝其实是一把剑。 ——苍梧剑。 那把被钟明烛盗走的苍梧剑,出现在了吴回手中,他用这把剑,破了钟明烛的劫火,杀了她。 长离努力在混乱的思绪辨认出连贯的字句,随后却缓缓道,“不,不是被你盗走……是他们说被你盗走……” “我杀他,是因为他才是害死你师兄的罪魁祸首。” 那人不久前才说的话浮现在耳畔,每个字都清晰无比,可她现在却说不了话了。 “原来你说的是真的,你没有骗我……”长离垂下眼,重逢后钟明烛说的那些话一字不落浮上心头,每多想到一句,她的眼神就空洞一分,似碎了一般,“为什么……” 最后那个“为什么”却是问吴回。 这个男人是她的师父,传授她剑法,告诉她那些需要依循的法则。她活了数百年,未曾质疑过一丝一毫。若说最初她只是依照师门安排的道路,过着理应如此的生活。在接触到尘世的种种后,她对那个人便多了一份感激,感激他收留了自己,给予自己安生立命的一方天地。 可苍梧剑却是在他手中,那道划破火光的剑光,击碎了她原本坚信的一切。 她缓缓抬起头,看向那个依旧似剑一般沉默而锐利的男人,艰难道:“师父,为什么……” 忽然,她的肩膀被人抓住,身子被一把拉了起来,却是若耶。 在最后一枚昆仑玉碎裂的瞬间,若耶听到了几个急促的字传入脑海:“带她走。” 那三个字说得太快,导致声音似锐石摩擦,有些刺耳,听到瞬间,若耶只觉一头雾水,根本不知那声音来自何人,说得是什么,可下一瞬她目睹情势急变,当即惊出一身冷汗,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那是钟明烛的声音,要她带走长离。 吴回出剑刹那,钟明烛感受到那势不可挡剑气,便料知自己抵挡不住,情急之中呼出这三字,之后便没了声息。 见钟明烛倒下,若耶自然也慌了神,但比起长离要好许多,很快就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紧接着便分神去探钟明烛气息,发觉她虽然伤势极重,仅一息残存,但若能及时治疗,未尝不能保住一命,是以一时间有些犹豫要不要按她的吩咐去做。她见吴回面色惨白,气息紊乱,未执剑那条胳膊被烧掉了一半,小臂只剩一截焦黑的骨头,其上血肉恢复得极其缓慢,显然是灵力不足之故。 他受伤不轻——这样的念头闪过,若耶持镜之手一抬,便想要取了他的性命,再将长离和钟明烛一起带走,但还未来得及付诸行动,她便觉得有另外一股灵力正在飞快地逼近。 那是凌驾于她之上的修为。 是羽渊! 她顿时不敢恋战,不由分说飞身上前,拉起长离便往昊天庙方向奔去,不忘抬起八荒镜往后一拂,推出水波似的灵力,想要阻一阻来人。 几乎是她挥出那道灵力的同时,身后便轰的一声巨响,正是她的灵力迎向了羽渊,两股力量碰撞,顿时掀得碎石纷飞,流火愈发汹涌,热浪扑向她背后,险些将她推得匍匐跌倒。 这时,被她揽在臂弯的人忽地挣扎起来,她始料不及,手稍一松,就被长离推开。她眼中犹带着几分茫然,在四周一转,瞥见已然落在远方的染血身影,便再也挪不开,想也不想就往回折去。 “快走啊!”若耶急忙去拉她,才搭上长离的左手,青衣女人便已至她跟前,呆板似拙劣木刻的脸上是叫人望而生畏的急不可耐。 “别想跑。”羽渊笑道,手一拂,袖子携了浑厚的灵力便往若耶身上击去。 若耶一手死死抓住长离,另一手举起八荒镜一挡,便觉手臂一阵剧痛,八荒镜虽然力量强大,但她目前还无法运用自如,仓促之下来不及以神文施加密阵,只能将其当寻常法器用。虽然抵消了羽渊大半攻击,不至于被她一招毙命,但仍是被震断了手臂,八荒镜登时脱手而出。而余下的力道拍在她胸口,她口中立刻涌上血沫,两眼一黑险要晕倒,然情势危急,她知道自己一旦失去意识,就要死在这里,于是努力定下心神,祭出瑶琴横于自己面前,然后继续往昊天庙而去,她念着钟明烛的嘱托,宁愿不去抢回八荒镜,也不愿松开长离,没受伤那手竭尽全力扣住长离,试图强行将她带离,可下一瞬她便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啊”地一声叫出了声。 原来长离见无法挣脱,扬起右手就往左手手腕斩落,掌凝剑风,竟是要将手砍断。 若耶哪里料到她会如此刚烈,惊惧之下五指稍松,长离立即甩脱她往钟明烛那跑去,若耶再想去抓回她,已是来不及。 这时,羽渊收了八荒镜,冷笑着挡在她面前,一掌推出,灵力排山倒海而至,若耶惊呼一声,将储物戒中的所有法器一股脑祭出,身子往后急退,在那些法器被羽渊尽数毁掉前,逃到了那扇斩铁大门前。 远远一瞥那眼中除一人外再无其他的白衣身影,她料知以自己的实力决计无法带走长离,重重一叹气,摸出束火令一晃打开那斩铁门,便飞快地闪了进去。 羽渊将最后一件法器击碎,发现那女子已不见踪影,冷哼一声便回到吴回身边,抛出一瓶药给他,然后低头,审视着一动不动跪坐在钟明烛身边的长离,露出如释重负的笑。 “你终于来了。”她叹道,眼里闪动着毫无遮掩的狂热。 长离已无余力去思考别的,她试图去弄清正在发生什么,但只消一想,脑子就嗡嗡作响,伴随着无以复加的疼痛,她眼前一阵明一阵暗,甚至不知道自己如何被带走的。 置身场所由四分五裂的广场变成了灼热的高台,异样的灵纹在地上闪烁,她却视而不见,发现钟明烛躺在不远处,便小心翼翼靠过去,抓住她一片衣袖,却不敢继续靠近。 生怕接触到的是彻底沉寂的血脉。 忽然,手中那片袖子被抽走,她顿时慌张起来,想也不想就伸长手,想要将钟明烛拉回来,却被拦住。 “把她还给我。”她叫道,一贯平静的眼中涌现出火似的怒意,叫嚣着好似要吞噬一切。 羽渊仙子打量着她,又回头瞧了一眼地上的钟明烛,忽然大笑起来,道:“果然,果然!这钟明烛费尽心思,却不知是给我送了一份大礼,没了六合塔和大荒剑谱又如何,天道之剑,注定要炼成的。” “让开。”长离一字一顿道,羽渊说了什么她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只一眼不眨盯着钟明烛,一步一步过去,见羽渊拦在身前,抬手就想将她推开。 羽渊却大笑着自己走开了,随后将一点灵光打入了钟明烛心口。 “你做什么!”长离连忙扑过去抱住钟明烛,察觉她通体冰凉,顿时浑身一颤想撤手,下一瞬却见她的睫毛动了动,惨白的脸上顿时浮现出激动的神色,抱紧她大声唤道:“阿烛!阿烛!” 钟明烛似是听到了她的声音,晃了晃脑袋,缓缓睁开眼,浅色的眼眸中倒映出长离通红的眼眶,继而是漫天火色。 “我……还没死么……”她费力地勾了勾唇角,撑住地面想起身,很快就面露痛苦,捂着嘴猛咳起来,血不断自指缝间涌出,滴答滴答落下,很快就积成小小一滩。 长离情急之下,立即抵住她背心将灵力注入她体内,一边想找些药给她,却发现手上的储物戒已不见踪影,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掉了,而注入的灵力也似泥牛入海,钟明烛身上的伤丝毫不见好转。 “没用的,她心脉被斩断,你就算把灵力全部给她也不济用,我刚刚是用秘术续起了她的心脉,不过她伤势太重,这般只能让她苟延残喘几刻。”羽渊平静道。 听到这句话,长离终于抬眼看她,漆黑的眸子中,懊悔、悲戚与愤恨一闪而过,最后都隐入深不见底的暗色中,她沙哑着嗓子问道:“你想要什么?” 羽渊往高台中央一指,道:“去把重霄剑拔出来,否则,我现在就叫她死。” “重霄剑……”长离低喃着站起身,顺着羽渊所指的方向看去,目光落在一柄通体鲜红的剑上。 她这才发觉,自己正处在一方正在缓缓下沉的高台上,高台下方是一片火海,皆是劫火,相距甚远仍能感受其慑人之息。高台一半已没入火海,火蛇沿着高台边缘攀上,试图将其全部吞没,却被高台上溢出的灵力逼退,几十修士站在火海畔,被震塌的地面几乎没几处完好,他们一边躲避着不时窜出的流火,一边不断张开灵阵减缓高台下坠之势。 八荒镜悬在高台之上,灵力不断流出,缓缓将倾斜的高台推正,羽渊一回来就施术利用其中灵力镇住了在剑炉中肆虐的煞气,令四下动荡稍稍稳定了一些。不过这也只是杯水车薪,羽渊不通八荒镜玄机,只能将其作为灵力充沛的法器来使用,就算暂时遏制煞气,于长远也无济于事。 重霄剑插在高台正中,八荒镜出现后,煞气不如之前那般猖獗,却仍在一点点侵蚀着高台中的淡青色灵力,无数道裂纹以重霄剑为中心,不断往外延伸,此时已覆盖了一半台面,而在长离打量周遭情况时,又往前扩了几寸。 “这是……”她怔怔注视着那些淡青色的灵气,猛地握紧了双手,“这是玄武之骨。” 这灵力与天一宗玄门功法如出一辙,她在天台峰修炼数百年,无时无刻不被这股灵力包覆,只一探就认了出来。 “没错,是玄武之骨,也是真龙之骨。”羽渊道,这时候,她已无需要隐瞒。 长离回首,看向一言不发立在羽渊身后的吴回,面上浮现出几分惨然。苏醒后,她见得同门身死,护山大阵被毁,险些即刻自刎以偿罪,被阻止后,心神俱伤,咳血数月才勉强转好,之后便再也无法握剑。 那时候,她恨极了钟明烛,恨她心狠手辣,亦恨自己有眼无珠。 她想起钟明烛表明身份时候自己心内的激愤,黯然的眼中又填了几分苦涩——我的确是个瞎子、聋子,什么都看不出,什么都不知道。 正当她凝思时,高台忽地一晃,又倾斜了几分,羽渊立刻催促道:“快一些” 她深深看了一眼钟明烛,大步走向重霄剑,才靠近,便觉煞气涌过来,她两度与柳寒烟交手,每次都稀里糊涂活了下来,如今想来,多半是与琢光有关。她心道:我听到的声音,就是昊天和琢光吧,他们谈灭世浩劫,也谈桃花。 桃花……花落花开年复年…… 那日钟明烛的轻唱自遥远处传来,好似酒香未散,而眼前,却唯有火和血,她再一次回头去看钟明烛,见她蜷缩起身子,双肩不住颤抖着,失了锐气后,线条柔和的眉眼愈显脆弱,好似布满裂纹、眨眼就要破碎的琉璃。 是我害了她——长离如此想道,心里顿时翻涌起一阵胜过一阵的绞痛,又往前走了几步,她察觉煞气愈甚,却没有退缩,反而加快了步伐。 缭绕剑身的血气顿时化作利刃朝她涌来,她却视若无睹,任凭血色之花在身上绽放。 心痛得厉害,其他地方便麻木了。 剑气不断没入体内,肩膀,手臂,小腹,腰背,无处不鲜血淋漓,点点血迹连起来,起初像竞相盛开的梅花,而连成一片,就成了彤云。 一道剑气没入心口,她身子晃了晃,继而往前一步,已到了重霄剑咫尺处,伸手握住剑柄,那只手瞬息就血肉模糊,露出了白骨。 那些修士看着她的一举一动,一个个都震惊得连话都不会说,结阵的动作不知不觉停下了。羽渊却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血光缠上手腕,沿着小臂往上,撕开深深的口子,像要将她的血肉都吞掉,她却只漠然盯着这凶煞之剑,任凭血色蔓延至身体每一处,仿佛一切都与自己无关似的。 无论是洒了一地的血,还是深入骨髓的疼痛,都与她无关。 五指扣紧,浓厚的血雾腾起,几根指骨登时被斩断,她却面色不改,将另一只手也覆上,闭上眼,使出全部力气,将重霄剑拔出。 巨兽咆哮声复而响起,好似远古的战歌,夹杂着凄厉的呼喝。 重霄剑一寸、两寸,缓缓被提起,扩散的裂痕止住,而后裂缝处竟开始重新合拢,由最末端起,一点点往回,仿佛时光倒退般。 冷冽的青光自长离身上浮出,起初微不可见,而后愈发耀眼,随后,几乎将她吞没的血光渐渐被那青气盖过,血雾渐淡,重霄剑上的纹路也暗下去。与此同时,灵力自高台中溢出,愈来愈多,化开溢散各处的煞气,大地的摇晃愈发轻微,紊乱的灵力也一点点回归平和。 当血光彻底被压倒时,长离睁开眼,手猛地一提将重霄剑抽出,剑尖一离开高台,剑痕便消失了,台面变得光洁如初。 哐当一声,她将重霄剑投掷于地,脸上、手上,血迹斑斑,连眉心那点朱砂痣都好似是被血染出的,他人受了这样的伤,恐怕连站都要站不起来了,她却恍若不觉,至钟明烛身边坐下,缓缓拭去她脸上的血迹,漆黑的眼里缓缓浮现出一抹温柔,唤道:“阿烛……阿烛……” 声音如此轻柔,像是生怕打扰到了对方,钟明烛又重重咳了几声,虚弱地抬眼看了一眼长离,随后视线却落在了别处,眸中闪过几分惊。 长离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本陷入死寂的面庞再度起了波澜。 只见悬崖边缘出现了一个灵阵结成的牢笼,里面关着十余人,锁链自底部伸出,紧紧铐住了他们。正中是个身着玄袍白发女童,其余几人则身着青灰色衣衫,正是失去行踪的龙田鲤和卢忘尘等人,他们被吴回的玉牒引来,自是落入了他的陷阱,毫无防备就被擒获。 龙田鲤见到长离,面色一震,身子动了动似乎站起来,却立刻被那锁链扯了回去,面上露出痛苦之色,显然他们都被封了灵力,只能任人鱼肉。 长离喊了一声“小师叔”,手上突然一重,她低头一看,竟是重霄剑被放回到了她手中,她想也不想就要丢掉,可却被一股灵力锁住了手。 “你还想做什么?”她怒道,若非手被制住无力动弹,她即刻就要冲上去与羽渊拼命。 羽渊居高临下看着她,面上露出一抹古怪的微笑,道:“你想救你的同门?” 长离缓缓点了点头。 见状,羽渊的瞳眸缩了一下,仿佛快要按捺不住狂喜,一指钟明烛,声音颤抖着道: “那你现在就杀了她,用这把剑。” 第152章 ——那就杀了她。 羽渊字字铿锵似坠地金石。 长离瞳眸猛地一缩, 而后, 眼底却再度浮现出迷茫, 轻声问道:“什么?”仿佛没有听懂那几个字似的。 这一日来, 她接连遭逢变故,早已是方寸大乱, 思绪被搅得支离破碎, 就算竭尽全力,也难以在重重迷雾中辟出分毫清明。 先是以为被钟明烛利用;继而是在琢光像前那番犹如被夺舍的奇异感觉;之后,忆起往昔, 正当沉浸在被蒙骗的悲愤中时,恰好目睹钟明烛要加害她师父, 便想也不想就仗剑而出对其狠下杀手;再往后, 便是钟明烛被吴回以苍梧剑重创,是非黑白,一瞬倒错。 这些遭遇中无论哪一件,都能叫她深陷于彷徨难以脱解,莫说是短短片刻, 就算花上几天、几个月乃至几年, 她都不见得能全然理清这其中的错综复杂。 这时候,羽渊却要她杀了钟明烛,以同门的性命为要挟。 “不……”她摇了摇头, 再一次试图丢掉手中利器,身子一动,剑尖立即在地上拖曳出刺耳的声音, 她顺着声音看去,只见自己的手牢牢握着那柄剑,就如往常执剑那般,而缭绕着重霄剑的血光虽已散去,但暗红色的剑身仍闪烁着危险的气息,好似随时会再一次爆发出毁天灭地的气势。 她似被那锋利的剑芒刺到,下意识又摇了摇头,视线缓缓抬起,落在龙田鲤等人身上,随后不禁又是一怔。她素来与同门关系淡漠,可此时却发现,与龙田鲤一起被关的几个师兄师姐,她虽然无法全部叫出名字,但他们的模样,她却是记得的。 有黑水岭之乱时带她一起下山诛妖的,也有在给钟明烛授业的百年中帮她安排炼炉的,有几位虽然没有过深交往,但偶然相遇时会向她问好。最后扶着龙田鲤的那位师姐,在她因钟明烛的欺骗而卧病不起时,协助龙田鲤替她治伤,她每日喝的药都是那位师姐亲自送来的。 那时她似行尸走肉般浑噩,是以对那位师姐有关养身的嘱咐充耳不闻,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我还没有谢过她呢,长离心想。 他们是同门,虽然私交不一定有多亲密,甚至可能连话都说不上几句,可大敌当前之际,却都同仇敌忾,不惜交付性命。羽渊此话一出,他们无一人示弱,性子烈者甚至立刻破口痛斥,只是很快就被那锁链扼住喉咙,发不出声音来。 长离又看向龙田鲤,发现她正一言不发盯着吴回,眼中的悲愤欲绝几乎要撕破沉默,吴回却仿佛对她的质问毫无察觉——或者无动于衷,他只平静地注视着长离,就像在打量一柄剑。 触及那道审视的目光,长离呼吸一滞,迷迷糊糊想起了记忆最初,吴回好像就是这样看着她的。 尚未开始修习时,都是龙田鲤在照顾她,那时她方能蹒跚行走,某一日见得一袭熟悉的玄袍伫立于门口,以为是龙田鲤,便摇摇晃晃往那走过去,很快就发觉那个人身材高大,生有髭须,头发也不是白色,和一直以来陪着她的不是同一人。那人没有说话,也没有像龙田鲤一样俯身去抱她,只静静打量着她,她便好奇地抬头多打量了他几眼,逆光中恰好与对方的目光对上。 那人便是吴回,那时他的眼神与现在一模一样,宛如一口古井,幽深不见半点光。 原来从一开始就是这样么? ——差不多在你出生时,我几个族人以八荒镜之力,引水毁了九嶷山下一座凡人城市,城中无一人幸免。 不久前若耶的话回响在耳畔,隐隐伴随着将死之人无助的悲鸣。 既然她被告知的一切都是谎言,那出身恐怕也不例外。 那座城就是我的出生之地吧,那里有我的父母长辈,他们和城中其他人一起,都葬身于暗无天日的水底。 长离眸中闪过一抹了然,随后是呼啸而至、几乎要压垮一些的悲痛。她想要尖叫,想要不顾一切地发泄,可只消一动,就能感受到重霄剑的冰冷和沉重,她只能愈发用力地咬紧牙关,握紧手,至浑身骨骼咯咯作响,手上缓缓愈合的伤口再度被撕开,鲜血点点滴落。 这时,一只手覆上来,却是钟明烛,她已没多少力气,只能轻轻将手搭在长离手背上,长离被那微凉的温度唤回神智,对上那双稍浅的眸子。 那里,不久前的戾气已不复存在,虚弱却无半分怪怨,而是平和似暖玉,仿佛在叫她安心。 “阿烛……”她眼眶一热,更是心痛到难以加复。 钟明烛朝她勾了勾嘴角,发出一声短促的气音,她似乎是想笑的,只是还不及笑出来就被疼痛打断。她捂着嘴咳了几声,而后撑住地面似乎想稳住身子,可是手指屈了屈,仅在地上胡乱划了几下就再没有力气,她眸中闪过一抹黯然,轻轻叹了口气,缓缓转头看向羽渊道:“我本来……本来就快死了,你何必……何必多此一举。” 羽渊笑道:“可你还活着,今天死不了,明天也死不了,就算是吊着一口气,也能苟延残喘几年,若好好医治,说不定还能再多活个几十、几百年。” “那我……命还是挺大的……”说罢,钟明烛便急促地喘起来,仅仅说这几个字就耗尽了力气,若非长离搀扶,她恐怕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见她这般虚弱不堪,羽渊面上闪过一抹得意,转而问长离道:“你不愿?” 长离扶着钟明烛背心,又一次试图给她渡些灵力过去,可她为镇住重霄剑耗尽了全力,身上多处受伤,此时灵海早已枯竭,哪里还有多余的灵力给钟明烛,心急如焚之下听到羽渊的话,想也不想就道:“不!”声音已染上凄厉的色调。 羽渊却不怒,反而笑道:“那你就是想害死你的师兄、师姐。”她说着轻轻一挥手,原本立于她身后的吴回瞬时便出现在那牢笼边上,手一探,提起其中一人将之丢下了火海。 那人灵力被封,毫无自保之力,被掷下后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惨呼,便被汹涌的流焰吞没。 他出手极快,众人始料不及,哪怕是羽渊仙子的党羽,也纷纷被震住。 龙田鲤没料到他狠绝至此,再也忍不住,长身而起,身上的锁链和之前一样立刻收紧,可她这次宁可被不住流窜的灵力震伤,都不愿退让半分,一步一步行走至囚牢最边缘,怒视吴回斥道:“我和木师兄真是瞎了眼,才会信了你所说。你就算真的奸计得逞,上界的师祖也容不得你。”她生性刚烈,便是落于此等境地毫无还手之力,也说不出一句求饶的话。 吴回淡淡瞥了她一眼,道:“这天道累人受苦,她一己之力便可造福众生,这本是下界之幸,你们以世俗愚见看待,却是见识短浅了。” 长离怔怔看着眼前这一幕,思绪仍停留在那师兄被丢下火海那一瞬,她记得那是炼器一脉的师兄,当初她为钟明烛炼制朱明帖,得了对方不少提点。 眨眼间,那人就死了,连那玉牒都没留下。天一宗的玉牒虽然牢固,但落入这片烛龙之息生成的劫火中,便化为乌有,连一点痕迹都留不下。 这时羽渊的声音响起:“你不杀她,你那些同门就要一个个被丢下去。”她笑了一声,又道:“等他们都死了,我就杀了钟明烛,将她挫骨扬灰,所以就算你现在不动手,也救不了她的,倒不如给她个痛快,也好救你那些同门一命,他们可都是你的手足吧。” 长离犹如被打了一闷棍,眼前一黑,身子晃了晃险要跌倒, 这时她听到龙田鲤喊道:“离儿,不要听他们的,天一宗不出苟且偷生的不肖子!” 可我又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你们去死?她心中惨然道,再一次尝试着凝聚灵力挣脱羽渊的束缚。她悟了断水决,本能勉力与羽渊一战,可在接连打击下心神俱乱,加上才被重霄剑重伤,此时竭尽全力都无法将剑芒往羽渊那挪动寸毫。 她手中的剑,只能刺向钟明烛的心口。 羽渊那几句话已道明:无论如何钟明烛都难逃一劫,甚至可能面临更残酷的折磨。 我现在杀了她,兴许可以保同门一命,也能让她不要受苦,长离听到一个声音如此道,可下一瞬,那话就被另一道激烈的声音打断:“不,我宁愿死了,也不要杀她。” 羽渊见她沉默不语,微微一颔首,便又一个天一宗弟子死于非命。 长离身子一震,死死咬住下唇,只艰难地摇了摇头,仍是一言不发,吴回等候片刻,便去抓龙田鲤身边的卢忘尘。 卢忘尘却厉声道:“畜生,别碰我!”说罢竟挣脱那锁链,自己纵身跃入火海,原来他不愿折辱于吴回手下,不惜自废丹元震碎了那锁链,在跃下一瞬便已气绝。 众人见他性子竟如此刚烈,一时惊得说不出话来,羽渊却神情自若,对长离道:“他们都是你害死的。”话音刚落,她便见长离缠斗起来,又道:“龙田鲤视你如己出,你连她都要害死吗?” 钟明烛目睹长离眼底仅存的光一点点崩溃,面上闪过一抹心疼,动了动嘴唇,似想说什么,只是还不及说出口,便见长离猛地起身,大声对羽渊道:“不!” 哪怕伤痕累累,她眉宇间仍保留着那份固执,与曾经和钟明烛论辩是非时一样:“不是我害死的他们!是你!”她眼眶通红,一字一顿又道:“你说什么都好,我不会杀阿烛,我不杀她!” 羽渊笑容一暗,一瞬间好似被她的气势慑住,吴回却淡淡道:“可他们的确是因你而死,若当初你没有逃出六合塔,他们本都可以不死的,甚至云逸都不用死。”而后他一指钟明烛道:“你对她生了情,连累了他们,那便是孽,趁早除去才是。” “什、什么……”长离垂下眼,思绪又乱了几分。 见她迟疑,吴回便重归漠然,又抓起一人抛了下去。 忽地一道淡绿色的灵力卷来,覆住那落至半空的弟子,只见他身影一闪,就被那团灵光带去了对岸悬崖上。 文士打扮的男子轻轻将他放下,随即立刻张开结界,挡住吴回紧随而至的一剑,道:“原来宁卿说得没错,你果然是条狗。”那人赫然是竹茂林,他性子温和,素来斯文守礼,此时被吴回的所作所为相激,说话便也不客气起来。 他说着手掌轻轻一托,将欲抢上的其他修士拂开,羽渊面色一沉,袖子一拂,掌中灵力毫不留情朝竹茂林涌去,火光电石间,连续三支金箭流星赶月而至,她推出的灵力虽浑厚无比,但那金箭所有力量都凝于一点,前两支被挡住,第三支却在她灵力上撕开一道口子,直奔她眉心而去,她只得暂且收回灵力,以抵御这支金箭。 就在她身形被阻了一阻,吴回与其他修士都被竹茂林缠住时,一道火红色的身影忽地出现在那牢笼之上,这却是百里宁卿,她那一枪好似奔雷,咆哮而下,守在不远处的修士见状,料她要救人,连忙抢上将她围住。下一瞬,那即将刺入牢笼的枪尖却分化成无数星芒,将数十灵符钉于其上,随后,她挥枪朝那几名修士扫去,她枪法呈大开大合之势,杀伤力极大,那几名修士虽然同为化神修为,却都不敢去硬接,避开那一扫,便站定捻诀于手,打算先合力将她诛杀,可眨眼间那袭红衣已先一步退远。 她消失的一瞬,灵纹涌现,吞没那牢笼,竹茂林身后两人一起念咒,片刻就将那牢笼转移到了身畔。 其中一人黑袍随风拂动,正是木丹心,另一人却是若耶,木丹心擅符咒,阵术造诣虽不及云逸,但也颇为了得,原来那些灵符上纂刻的是转移法咒,再辅以阵术,百里宁卿出其不意布下灵符后,他立即施术救人,若耶则以幻术干扰那些修士,令他们无法立刻破坏转移之阵。 木丹心和若耶身后,数十枚昆仑玉列成圆阵,灵力源源不断涌出,有这些昆仑玉相助,他们才能那么快就发动转移法术,救下龙田鲤等人。 那些昆仑玉正是他们在昊天庙中得来。 若耶逃跑后,便一直躲在昊天神像所在那座大殿里,八荒镜被夺走,她又受了伤,是以不敢乱走,服了药,待伤势恢复得七七八八,她便开始为难接下来该怎么办,心道:至少要把今日见到的事传出去才是。这时忽地听到外面有人说话,她与慕云在扶风林住了许多年,自是一下认出那是竹茂林等人,立刻自那门后出来,与他们相见。 原来长离一心要挣脱,若耶手上力道才减了一分,她便不管不顾强行抽出手,以至于储物戒被若耶扯了下来,若耶逃入昊天庙后才发觉手里紧紧攥着一枚储物戒,她猜到是拉扯时长离落下的,但事已至此,她也没法送回去,只得自己收起来。说来也是凑巧,那储物戒中正好放着当年竹茂林给钟明烛的那枚竹筒。 那时候他将这枚竹筒给尚未恢复记忆的钟明烛,说要她去取鲛人血,实则是为了能在危急时能护她周全,后来钟明烛窥破其中玄妙,正逢长离要去给叶家少主当护卫,她便和长离交换了储物戒,暗中将那竹筒给长离护身,那竹筒先后替挡了陆临一箭和三头蛟的猛击,之后上面的法术便失效了。钟明烛逃跑后,羽渊等人寻她不得,只能先封了长离的记忆,不过那本就是权宜之计,为了不让长离与过去全然割舍,他们特地没有清理她的旧物,那竹筒便和其他杂物一起在她储物戒中存放了数百年。 那竹筒是竹茂林取本体竹枝所制,虽然已无灵力残存,但若靠得近了,他还是能感知到其气息。一进入涿光山他便察觉到其存在,以为那是长离所在,立即赶了过来。若耶将钟明烛受伤的事一说,他们虽早已有数,仍是忍不住一阵心慌,又得知长离被羽渊带走,更觉非同小可。只是羽渊那人多势众,又得了八荒镜,他们即使心急如焚也不敢贸然,正手足无措之际,陆临竟一言不发斩碎了昊天的玉像。 昊天救苍生于水火,数万年来都备受尊崇,这等渎神之事,他人想都不敢想,陆临却面不改色,道:“他若震怒,大可来找我。”说罢便叫其余人取昆仑玉汲取殿中法器的灵力,其他几人都觉此举大逆不道,但情势紧急不容犹豫,朝那玉像底座拜了三拜,便依他所言行事。 他们离开神庙后,利用昆仑玉追至剑炉,中途发觉地火退回,灵力不再紊乱,知道定是发生了什么,却不知是凶是吉,只得愈发加快脚程,临近剑炉,探得其中情况,他们稍作商量,便决定先抢上救下龙田鲤等人,再趁羽渊分神之际去带回长离和钟明烛。 龙田鲤等人靠得近,而长离和钟明烛远在高台上,若径直去她二人那,且不说困难重重,羽渊只消反过来以龙田鲤等人要挟,木丹心和长离必会乱了阵脚。 他们一招奇袭,救下龙田鲤等人,也将羽渊和吴回都引了过来,其他修士注意力也都放在了竹茂林身上,这时陆临却神不知鬼不觉出现在了高台之上,疾冲而下要去抓住钟明烛。谁知他才靠近,重霄剑忽地自长离手中脱出,高高扬起,甩出一道红痕便往他胸口挥去。 羽渊背对着他,一手结印对付竹茂林,另一手轻轻一拂,八荒镜中灵力登时涌出,罩住长离和钟明烛,陆临被重霄剑一阻,便无法再靠近钟明烛。羽渊冷声道:“以为凭区区几枚昆仑玉,就能奈何得了重霄剑和八荒镜么?”说罢她袖子一卷,灵流似洪水,咆哮着朝陆临奔去,同时高台上浮现出淡青色的光芒,水波似的往外扩去。陆临见势不好,身形登时拔高数十丈,青阳化作链鞭护住周身,紫电齐落,堪堪挡住了羽渊那一击后,连续不断落至高台上,却被那淡青色的灵力消融于无形。 眼见那水纹似的灵力一波一波毫无衰减之相,即刻就要将他吞没,他只得退回至竹茂林身侧,眼底暗暗闪过一抹心惊,道:“真龙之骨。” 他们本以为羽渊只有重霄剑和八荒镜,凭借昆仑玉内的灵力可勉强与之一战,却没想到她竟还有真龙之骨傍身。 “就算你们合力,在真龙之骨铸造的飞仙台前,也是不堪一击。”羽渊笑道,缓缓退回至高台上,青衣在灵流中猎猎起舞,几近疯狂。 “呵,那要试试才知道了。”百里宁卿叫道,一马当先窜了出去,竹茂林随其后为她护法,羽渊持三大神器,他们几乎毫无胜算,但就算这样,他们也打定主意要与她拼到底。 龙田鲤等人解除身上的禁锢后,也立刻加入战局,他们被囚禁了许久,身子都很虚弱,只凭一股血气与羽渊手下的修士厮杀,只道能拖一时便是是一时。 羽渊要提防长离逃走,是以只以飞仙台和八荒镜中的部分灵力封住他们去路,保留了大半力量以备不时之需,她修为在竹茂林之上,手下修士虽然折损了不少,但仍有二十余化神修士以及数百元婴修士,就算陆临他们得昆仑玉相助实力激增,她也无所畏惧。 剑炉上方一时风起云涌,兵刃相接、灵符爆裂和怒吼惨呼交织在一起,竟比剑炉地下翻涌的火光更叫人胆寒。跟随羽渊的修士经历了数度失望,眼见飞升在望,哪里愿意被人阻挠,一心要快些杀了那些碍事的人,是以无不用极,哪怕是出身正道的那些,手段之狠辣,比之邪修都不逞多让。纵然竹茂林、陆临等人各个实力卓绝,也敌不过他们的疯狂,很快天一宗又三个弟子殒命,百里宁卿也负了伤,若耶本就伤势未愈,被两个化神修士逼到了角落,已支持不了多久。 钟明烛没有力气去分辨战况,也无需去分辨,陆临一击不成后,她便料到了此时的局面,扯了扯嘴角,轻声道,“那帮、那帮蠢货……”话音未落,她忽地觉得有点点冰凉落到脸上,她抬起眼,看到了长离通红的眼眶和湿润的睫毛,以及在那抹漆黑中凝聚、最终承受不住力量而坠下的水汽。 “阿烛,对不起……”长离哽咽道,“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若不是我,大家都好好的,不会置身于危险中,不会受伤,也不会死。 钟明烛心中一痛,眼底浮现出怜惜,缓缓道,“你没有对不起我……”她费力地抬起手,拭去长离眼角的泪,柔声道:“别哭,不是你的错。” 长离声音一顿,忽地想起当年钟明烛袒露身份后,问她愿不愿意一起离开,她却固执地要那人留下,给师门一个交代。那时候钟明烛面上俱是无奈,可那无奈中还包含着一分怜惜。她又想起曾经因为一些事和钟明烛有过争执,对方也是这般,无奈而包容,和她说:“没关系的,可以了。” 她以为世间万事皆有理可循,行其事,承其责,这样就可以了。她是那样的天真,天真到不被这世间相容,可钟明烛总是告诉她这样就很好。 世事哪里能以对错黑白区分的,哪怕是最微小的事,也远不如她以为的那样简单。当年她只想着要钟明烛认罪担责,却没想过其他人根本就不在乎什么是非。 钟明烛知道一旦落在天一宗手里,哪怕她罪不至死,也会即刻被杀死,所以不得不逃走。她怪她、怨她,恨她的欺瞒,却没有想过,倘若钟明烛一早就据实以告,会落得什么下场。 我错怪了她那么多年,还连累她伤成这样,她却连一句重话都没有,看着钟明烛眼中的怜惜,长离心底不禁愈发酸楚,眼泪更是止不住:“对不起……对不起……” 她把钟明烛害成这样,可是却一点办法都没有,连想要渡灵力令她稍稍好受一点都做不到。 这时,她忽地听到钟明烛轻轻一笑,道:“离儿,那时候,我是故意对你说那些混账话的……我、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利用你去、去破界飞升。” “嗯。”长离用力点了点头,呜咽声更浓,那么多天,她一直对钟明烛那些冷漠的话语耿耿于怀,而今听得她亲口澄清,心头顿时冒出一丝欣喜,只是很快就被更多的悲伤掩盖。 钟明烛喘了一会儿,又道:“我只有这法子能、能找到吴回,我怀疑、怀疑你自小……自小就被他、他们下了血咒,逃不了……” 自从发现九嶷山下灭城之祸与长离出生时间相近,她便暗中怀疑此事与天一宗有关,后来,听长离说她大师兄景瑜容貌与景炘相似,她几乎是一瞬间就断定:吴回就是那个黑袍人。 当年云逸距离查出那黑袍人身份只有一步之遥,所以他才会死。同时,她对长离的头痛症也隐隐有了猜测。好几次,长离头痛症发作后,羽渊的手下很快就会追上来,一次两次是偶然,次数多了,其中必然有关联。 ——长离额心那点朱砂痣,仔细瞧了,便会发现,和那些修士腕上的血印极其相似。 五灵门的秘术,在她还是婴儿时就种下了。 婴儿身躯会成长,唯独庭中不会有变,将血咒种于眉心,以后她长大成人,都不会影响其效力。钟明烛浮现出这个念头后,当即又惊又怒,冲动之下险些立刻结印去调查长离身体是否有异,只是转念一想,这血咒下了数百年,她若贸然去动,难保会对长离的身体造成损伤,是以只得打消了那个念头。 若有这血契在,她们便是逃到天涯海角都会被羽渊寻上,必须杀了那结契之人才能安宁。于是她便假意对长离说那些冷血的话,令她生疑,之后又传话给羽渊说自己已知真相令她着急。 这样一来,羽渊一定千方百计想把长离找出来,而后她又冒险与羽渊见面,谎称有意与对方合作,只要羽渊帮她除掉一个人,那个人就是吴回,她见羽渊面露犹豫,而非一口答应,便愈发笃定:吴回和羽渊有勾结,而且他很可能才是与长离结血契那人,所以羽渊离不了他。若是寻常手下,杀了就能换得来长离,羽渊定不会有丝毫犹豫。 吴回得知钟明烛要取自己的性命,知道自己身份已暴露,未免夜长梦多,只得以天一宗玉牒传音引长离出来——却不知道,那玉牒之所以能传音,也是因为钟明烛故意在封印上留了空档。那时长离已经对钟明烛起了疑心,便听从吴回的指示,偷跑出来与他见面。 这一切都在钟明烛安排之下,可惜她机关算尽,也抵不过时运不济,最后关头,功亏一篑。 “什么血咒……?”长离喃喃道,可很快就把这点疑惑抛开,此时此刻,她心里已容不下其他,“我该早点明白的……如果我能早点明白,你也不用那么辛苦。” 钟明烛摇了摇头,轻笑着道:“离儿,你很好,已经很好了。”被泪水打湿的手轻轻抚过长离的脸,满含眷恋,最后缓缓滑落,握住她的手道:“再借点灵力给我吧,一点就够了。” 长离“嗯”了一声,想也不想就依她吩咐,将灵海中仅存的几缕灵力徐徐渡去。 钟明烛没有将那些灵力纳入体内,而是暗暗敛于指尖,而后凝目注视长离半晌,轻声道:“离儿,别难过,别难过,马上就是春天了,那时候,无论是那处,花都很好看。” 长离眨了眨眼,又几滴泪落下,她不知道钟明烛为什么突然这么说,看着那双浅眸中的盈盈笑意,心中却浮现出一抹近乎本能的畏惧:“你说什么?” 话音未落,怀中的身子蓦地消失了。 一道流火飞了出去,她怔怔看着地上那摊血迹,眸中悲痛瞬间被难以言喻的惶恐取代。 钟明烛竟一直在暗暗涂血为阵。她虚弱到连话都说不了几句,身子稍一动就吐血不止,这般情况下,手偶尔在地上划过,也都被当成是痛苦的挣扎,加上她本就流了很多血,那些符文隐藏在血迹中,哪怕之前羽渊靠的那么近,都没有注意到。 她性子极烈,清醒过来后发现落在羽渊手里,心中即刻闪过了自毁的念头,之后听得羽渊以门人为要挟要长离杀了她,便心道:反正今日我无论如何都难逃一死,死前至少也要给她使些绊子。于是开始暗暗以血划咒,她意图偷袭羽渊,若能伤了羽渊那最好不过,若是伤不了,也必然死在羽渊手下,这样一来长离便无需再被他们逼迫。 在她和师门中做抉择,单是说出来,对长离就是一种折磨。 其后陆临赶至,她便改变了主意。 那流火直奔长离身后,卷住悬在高台上方的八荒镜,羽渊察觉身后异常,回眸一看,面上登时浮现出震怒之色,道:“你这是自寻死路!”说着就扬手往那团火光拂去。 她出手一瞬,那流火便化为人形,钟明烛抱住八荒镜,她看起来只强撑着一口气,随时会倒下,羽渊的灵力袭来,她也无力闪避,手迅速在镜子背后的咒文上点了几下。 八荒镜上的灵纹闪烁起来,钟明烛为了洗刷污名,耗费了百年琢磨八荒镜上的咒文,是以仅简单刻了几道,便调动出八荒镜原本的力量。 羽渊以为她要用八荒镜自保,出手就是十成功力,可下一瞬,钟明烛手中的八荒镜却消失了,再度出现时,已在陆临手中。 她的目的是夺回八荒镜! 羽渊当即醒悟过来,只是已来不及阻止,陆临持镜轻轻一推,手划出奇异的符文,紧接着,耀眼的光芒自漆黑的镜中涌出,围住他们的修士登时被那力量震退。 与此同时,钟明烛被那洪流似的灵力吞没了。 “不要!”长离尖叫道,好似心肺被撕裂,她往钟明烛那跑去,然气力不支,只几步就两眼一黑就摔倒在地,努力睁开眼后,灵力已散,那抹染血的身影彻底失了生气,往高台下坠去,像支离破碎的人偶。 破碎的衣衫下,是累累血痕,几乎没有一处完好,散落的发丝遮住了紧闭的双目,身子尚在半空,头发尾端和手足已开始燃烧。 “阿烛!”竹茂林想要去接住她,却被忽地沸腾起来的流火阻住,待他努力辟开一条路,钟明烛已落入火海深处。 与涿光山相距不远冰谷中,墨沉香蓦地睁开眼,怔怔看着触手可及处的白玉灯,面上缓缓浮现出悲恸,然后泪滴滴落下,不及落地,便被霜雪带走了温度。 残存的最后一点火光都消失了。 魂灯,灭了。 第153章 伤神之际, 墨沉香忽地觉得大地撼动起来, 她急忙奔出藏身的冰谷, 往涿光山方向看去, 只见淡青色的光自山腹中涌出,转瞬将整座山都覆盖。 此前, 流火退去后, 涿光山已重归宁静,只一会儿,黝黑的山体已再度被霜雪染白, 这时,淡青色的光芒源源不绝涌出, 竟比劫火更为汹涌。 流火熔岩尚且要依照山势蜿蜒而行, 那光芒,却是径直自内里喷薄而出,无论前方是坚似铁的岩石还是松软的泥土,在道光前就好似是一张白纸,被毫无阻碍地穿透。 那是剑气。 墨沉香怔怔望着那片被剑光笼罩的山头, 忽地一阵战栗, 几乎是下意识地,心绪被畏惧占据,她还从来没有见过那般强大的剑气, 森严不可逼视,好似凌驾于世间万物之上,在绝顶处俯瞰这世间。 无悲无喜, 无情无欲,恰如天地未开前,尚未有生灵的那片混沌。 当初在合虚之山,吴回一剑击退陆临的突袭,那一剑精妙无比,功力俨然已登峰造极,此界没有哪个剑修能将剑法发挥至如此境界。 可如今涿光山头的剑光,仅仅是若隐若现的影子,她尚未见其形,便已能感受到那股不容逼视的魄力。在其威慑之下,天地万物皆要俯首称臣。 “这就是天道之剑么……”她喃喃道,只是尚不及细思,便觉大地的撼动停止了。 不光是大地撼动停下了,连朔原终年咆哮的寒风都消失了,飘于半空的雪花一瞬定住,所有声音都消失了,整个天地都变成了一幅静止的画卷。 随后,墨沉香便见那剑气缓缓漾开,似是水纹,又仿佛是在画面上浅浅抹过的一笔。然而提笔勾勒之处,一切都化为虚无。 近乎凄厉的震撼声闯入耳中,地面再度摇晃起来,比之前更甚,仿佛随时要颠倒过来,她张开结界,勉强稳住驻足那一方土地,抬眼望向最初的方向,忍不住惊叫出声。 涿光山消失了。 那座剑似的直插云霄、在冰原上屹立了数万年甚至数十万年的高山,已被夷为平地。 连相邻的几座山脉都被波及,纷纷崩塌,连绵不绝的山势转瞬就变成了废墟。 废墟之上,青气缭绕,叫人不寒而栗,而那所向披靡的剑光中,另有数道灵光时隐时现,似在与那剑气抗衡。 陆临持八荒镜,在纷乱似雨的剑气中劈开数尺安全地,他浑身紧绷,浅灰色的眸子明暗不定,好似拉满蓄势待发的劲弓,抵住八荒镜那手已鲜血淋漓,然他不能有丝毫松懈,只消有半点退缩,顷刻就要被剑光吞没。竹茂林等人躲在他身后,排开昆仑玉为他护法,昆仑玉接二连三爆裂,他们在全神戒备之余,不约而同露出震惊之色。 一瞬就斩断了一整座山,这是怎样无与伦比的力量啊! 当世大能所谓的移山填海之力,也不过是削平一座山头,或者震塌一片丘陵,可这剑光,却是将涿光山的存在都抹消了,没有乱石纷飞,也没有烟尘弥天,甚至连声音都没有——连声音都被抹消了。 那些震撼大地的喧嚣,来自被余威波及的其他地方,而被剑光覆盖的涿光山,比死还安静,仿佛这一方天地都化作了虚无。 他们看向高台之上那袭染血的白衣,目光似在仰视神袛。 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中,曾经有过光,而今却只余下空洞。 在那道身影被火焰吞没瞬间,她心底强撑的最后一方平静也崩塌了。 那份情愫,早在她们尚是师徒时就开始了。 她当初收钟明烛为徒,只源于偶然,可那少女却和她印象中的任何人都不一样。 虽然她那时有印象的也不过寥寥几人:师父,两个师叔,云师兄,还有风海楼,可钟明烛就像是一幅浓墨重彩的画,她一出现,所有人的色调便都显得单薄起来。 之后长离认识了更多的人,可没有一个人能像钟明烛那样,一颦一笑都能在她心中留下鲜明的笔触。 自一开始,钟明烛就不像其他人那样,在对她尊敬有加的同时,又敬而远之。钟明烛会对她说话,对她笑,拉着她琢磨一些她从未见过的凡人技艺,下棋、抚琴、插花……就算一无所获也乐此不疲。 与钟明烛相处时,每一刻都如此生动多姿,是浓墨描绘的画卷,她深陷其中,不知不觉也染上红尘的色彩,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她会若有所思去想钟明烛那些举动的意图,为什么要顶撞自己,为什么会做一些毫无意义的举动,为什么——总是在笑。 那时候长离对许多事都不明白,可已经对那个明媚似骄阳的少女心生依赖。 在六合塔中见得众生百态后,那份令她困惑不已的执着和依赖,终于渐渐明晰。 那是情。 什么修为,什么大道,她都不在乎,她只想和那个耐心陪伴着她,教她去听、去看、去领略世间风光的人一起。 她爱我,怜我,想要与我厮守一生,就算被我误会也无怨无悔,穷尽一切只为寻出真相,叫我心安,可我却害死了她—— 钟明烛是世上第一个将她当作普通人看待的人。 不是前途无量的天一宗弟子,不是天赋异禀的剑修,不是终将修成大道的绝世之才——在钟明烛眼里,她只是她,一个活生生的人。 以后,世间再没有这个人了,再也看不到那个张扬的笑容以及那双浅眸中温柔的光。 思绪彻底断了,随后便是叫嚣着要吞噬一切的情绪。 是愤怒,是懊悔,是悲恸…… 她任凭那剑气摧毁一切,变得有如她的心一样,只剩下空寂。 羽渊以飞仙台和重霄剑的力量为屏障,携手下众修士藏身于玄武之力构筑的空间中,虽略显狼狈,却比陆临等人多了不少余裕。 她目不转睛盯着长离,难掩惊叹,他人皆为这力量震慑,惊惧不已,她却在笑。 这是她梦寐以求的一刻,三百多年前,钟明烛身份暴露那一天,她就守在云浮山附近,察觉天一峰上剑气涌动的一瞬,她险些被欣喜冲昏头,急不可耐赶去天一峰,却发现长离体内的剑气已被人镇住。 那一刻,她在巨大的失望陷入癫狂,恨不得立刻将钟明烛碎尸万段,最后在吴回的提醒下才勉强恢复冷静。 “这次,再也没有人能来阻止。”她笑道。 此时笼罩长离的剑意比当年更甚,势不可遏,修为深厚如她,若无神器护身,登时就在这剑光中灰飞烟灭了。 只有这样的力量,才能划破那虚空,引灵力下流,开辟一条通往上界的路。 那时候,她便能突破那层壁垒,更上一层楼,去往前所未有的境界。 她畅想着不久之后,笑意愈来愈浓,可忽然间,眼底浮现出惊愕之意。 ——剑气正在消失。 那势将斩破天地的剑光,竟一点点暗淡下来,静止的万物再度动了起来。 长离眼底那抹深不见底的漆黑中,隐隐浮现出一道微光。片刻前,她曾想:钟明烛死了,那这天地万物便再无任何意义。 可恍惚中,她忽地想到那朵盛开的角落的花。 ——“风、雨、花、月等等,这些都是天地间本就存在的,不是杂念。那么好看的花儿,怎么能被称为杂念。你在这看了那么久,难道不是因为喜欢吗?” 钟明烛告诉了她那朵花的名字,极尽所能描绘世间的美好。 山间之风,林中之月,熙攘的城镇,广袤的荒野,行人眉眼间稍带的笑意——万物皆是胜景,美不胜收。 “你也喜欢的吧,这世间。”她喃喃道,剑气寸寸敛去,直至无影无踪。 钟明烛眷恋这万丈红尘,才会如此纵情肆意,犹如画中人。 朔风起,卷着雪花悠悠飘落,云顶轰隆几声巨响,惊雷涌现,想来是地势惊变,引来了天变。 被剑气削平处,碎石簌簌落下,扬起阵阵烟尘,最后滚入底部的火海中。 方才,在那剑气之下,那自上古就燃烧至今的烈焰仿佛都熄灭了,原本的绯红之海变成了深渊,劫火退尽,只余下最深处一点明焰,而今,火势复起,没了山体遮掩,连天色都被熊熊烈火染红,就好像是当初倒映在湖面上的霞光。 长离摇摇晃晃站起来,一步一步往钟明烛坠下处走去,起初步伐踉跄,而后却愈走愈快,短短一瞬,距离高台边缘便只余数丈。 她要跳下去! 羽渊看出长离的意图,面色一白,尖叫道:“快拦住她!”说着袖子扬起,化作缎带往长离腰上缠去。 长离头也不回,手轻轻一撇,那快要追上她的缎带霎时就碎成千万片,消散在灼热的风中。 龙田鲤在长离起身时就冲了上去,只是他们与高台尚有一段距离,还没来得及靠近,长离便已奔到高台边缘,一跃而下,连片刻犹豫都无,龙田鲤惊呼道:“离儿!”想也不想就推出本命法器想接住她。 那法器化作了白鹤,一阵风似的奔向长离脚下,却与羽渊的袖子一样,顷刻被斩断。 忽地,灵阵在长离足下闪现,结成一道坚固的平台,托着她腾起,她想也不想就挥手斩落,可这次却没能斩断那灵阵,而是被另一道剑光拂开。 一袭黑袍悄然落下,却是吴回,持苍梧剑与她相对而立,苍梧剑上缭绕的青气,与之前的剑光一模一样。 “让开。”长离道,掌心凝剑气往吴回斩去,苍梧剑上的剑意虽与她相似,威力却逊色不少。 她是剑,那苍梧剑便只是剑影,根本无法与她抗衡。 可下一瞬,她就不可置信地睁大眼,手指屈了屈后猝然绷紧,似牵线的木偶。 即将吞没吴回的剑光蓦然暗淡下去,随后被苍梧剑挥开,吴回盯着她,依旧是那样古井般波澜不惊的目光,手微微张开,一缕血气自他掌心溢出,化作一条细细的红线,轻烟似的,好像随时会随风而散,实际上却丝毫不受其扰,在热风中划出一道蜿蜒的痕迹,没入长离眉心。 剧痛自眉心那一点扩散,很快就席卷至全身,长离试图像以往那样捂住痛处,却发现身子动弹不得,腕间、小臂的皮肤下,显现出细细的血线,像是枷锁,缠住身体每一处,连指节都被牢牢锁住。 这是怎么回事?她几近迟缓地看着紧紧缠住手足的血线,脑海中隐隐浮现出钟明烛不久前说的话。 ——“我怀疑、怀疑你自小……自小就被他、他们下了血咒,逃不了……” “不……”她用尽全力,试图握拢双手,却只换来阵阵钻心的痛。 下一瞬,耳畔刮过呼啸的风,眼前景象一晃,她便跌回那高台上,羽渊站在她前方,抬手一抹,四方扬起水纹,像帷幕似的将整座高台包围,随着她的手势徐徐合拢。 “他们要走!”若耶失声道。 水纹合拢处,已然空无一物,他们可以越过那处看到远方的大片荒芜,而那百丈高台,只余下窄窄一线。 陆临面色微变,当即以血刻印,八荒镜中灵力化作无数利箭射向尚未消散的水纹,在其上撕开一道口子,竹茂林抢上前,以昆仑玉开路,闪身冲了进去,挥手将将前来阻扰的两个修士格毙,正要去抓长离,却立刻被羽渊阻住,百里宁卿和若耶分据他两侧护法,一起念咒,调动昆仑玉中的力量去阻止那水纹合拢。 羽渊眉头一皱,眸中涌现出怒意,道:“自寻死路。”手指轻轻一提,重霄剑当即破空而出,直奔竹茂林心口。 相传重霄剑是以盘古开天辟地之斧残留的碎片所铸,本身就是一件叫人望而生畏的利刃。就算羽渊无法调动其中凶煞之力,这一剑刺来,世间无人能轻易抵挡。 竹茂林双手结印,瞬间张开数十重屏障,却被重霄剑一一破去,他最后只能用手去接那剑,双掌凝力推出才勉强卸去了重霄剑上的劲道,却被羽渊接踵而至的灵力拍中胸口,当即摔出高台。 下方是熊熊烈焰,他本体为竹,自是耐不住那灼烧,百里宁卿急忙冲下去接住他,她一撤力,若耶很快就支撑不住,不多时就被震飞出去。 被推开数丈的水纹再度合拢,羽渊微微一笑,却见一截链鞭携紫电突入,眨眼就缠住了长离的身子,她想也不想就抛出重霄剑。 剑刃重重撞上那链鞭,虽没能将其斩断,却也令其自长离身上退开,陆临一击不成,调转八荒镜,漆黑的镜面中灵光流转,竟奔出千军万马之影,呼啸着向羽渊扑去。 羽渊不清楚八荒镜到底有多厉害,不敢与之相抗,只得引飞仙台中的灵力护体。即将合拢的水纹顿时停住,就在这时,又两道身影先后往高台上掠去,分别是龙田鲤和木丹心。羽渊被陆临缠住,无暇分神,而其余修士注意力都在八荒镜上,俱反应不及,眨眼间就被龙田鲤和木丹心闯上了高台。 龙田鲤丢出几枚灵符,阻住那些想要拦住她的修士,正要继续往前,就被一道冰冷的剑光罩住。却是吴回一剑当头斩落,木丹心见状急忙出手护住龙田鲤,挥出数十枚灵符缠住那剑,虽然堪堪将阻住,但两人也一起被涌动的灵力震退数十丈。 龙田鲤怒视吴回道:“离儿视你如父,你就这样待她吗!” 吴回面上闪过一抹嘲讽,道:“你们和我一起,将她当作剑来锻炼,何必谈什么情义。”说罢又一剑毫不留情挥出。 这时,羽渊手一振,灵流似海潮,往陆临那扑去,同时重霄剑在空中绕了一圈,自背后朝陆临刺去,陆临两面受敌,以八荒镜挡住重霄剑后,便无力抵挡另一道攻击,身子被击飞,重重落在碎石中。 他胡乱抹去嘴角的血,起身想再度上前,却见那水纹已快要完全合拢。 竹茂林见龙田鲤和木丹心还在高台上,便咬牙往那冲去,想至少能将那两人拉回来,可才靠近,都被高台上涌现出的灵光逼退,才稳住身形,他便听得龙田鲤撕心裂肺地喊道:“师兄!” 只见那窄窄一线中,木丹心抱住了吴回,苍梧剑自他背后穿出,剑锋一挑就将他的身子斩断,下一瞬,就是灵力纷涌而出,似有什么爆裂了,夺目的光充斥那一线缝隙,将里面的一切都挡住。 随后,水纹彻底合拢,残留的灵光中,竹茂林看到一抹暗色身影坠下,却是龙田鲤,他急忙将她托住。 龙田鲤气息微弱,双目紧闭,已失去了意识,她怀中紧紧抱着苍梧剑,手臂、身子上被割得鲜血淋漓也不松手。 在水纹合拢前一瞬,木丹心以身挡剑,夺下苍梧剑交给了龙田鲤,然后在将死之际自爆神元,给龙田鲤留下一线逃脱机会。 底下火海犹在燃烧,环绕四周的山壁却已不见踪影,而剑炉上方,原本那百丈高台所在处,同样空空如也。 烟尘渐渐散去,暴露的岩石上很快就堆起了雪,朔原失了一座山,如此惊天动地,可弹指间就重归宁静。 风飘雪落,一成不变。 第154章 那就像是一场噩梦。 可梦尚且有醒来的一天, 现实却没有。 龙田鲤恍惚地打量着清冷的房间, 最后, 目光几近木然地落在角落那根浮动着青光的树枝上。 那是苍梧剑, 水镜真人飞升前遗留于世、令无数修士都心驰神往的无上利器。 而今却这般随意地被丢在了地上。 陆临和竹茂林留在剑炉搜寻钟明烛下落,他们尚不死心, 但凡有一线希望, 也想要闯入那火海中寻一寻。百里宁卿和若耶将受伤的人送回南明山庄后,便马不停蹄开始打听羽渊可能的去处,每个人都焦头烂额、自顾不暇, 是以在对待天一宗这件镇山之宝时,谁都分不出余瑕去保留哪怕是一丝尊敬。若耶将龙田鲤和苍梧剑一起送到了这个房间, 匆忙设下一道结界将其剑气隔绝便离开了。隔着结界, 苍梧剑的气势削弱了不少,那叫人望而生畏的剑意淡得几乎难以察觉,看起来就像是被随意丢弃的破烂,若非是亲眼见识过起威力,恐怕龙田鲤自己都要当那只是一截寻常不过的树枝。 她犹如记得那截树枝是如何轻易刺入木丹心胸膛, 然后割纸似的, 将他的身子一分为二。 其余人都没有看清,但她却知道,那剑原本是要落在她身上的, 她已经感受到剑气的冰冷,可就在那一瞬间,一个身子插了进来。 “都是我的错, 我已经不想再忍受下去了。”木丹心这样说,最后关头,他却是在笑的,终于能够解脱那般如释重负。 她又想到了许多年前,那个襁褓中的孩子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新奇地打量着看到的一切,瞧见她时,忽地笑了起来,然后探出手,抓住了她一缕头发。 约莫是看她发色与其他人都不一样,所以分外好奇吧,那时候,长离还如同一个寻常孩童般,会哭会笑,还会咿咿呀呀说些无人能听懂的音节。 随后,她便看着那个孩子一天比一天安静,墨色的瞳眸中渐渐失了温度,回过神来,那孩子已长大成人,变得犹如器物般,无丝毫人情味可言。 修士求道,淡俗世牵绊,可谁又能真正脱离那万丈红尘,哪怕飞升得道,终究还是人的模样。可长离却好似真正做到了绝情断欲,在那双墨瞳中,什么都是一样的,不曾有生,更无从谈及死。 ——她拥有绝世之才,能够带领天一宗走向前所未有的繁荣,甚至能令这整座云浮山登入上界。 吴回一席话打动了所有人,在孤鸿尊者的首肯下,他们三人将长离带到了天台峰,为她打造了一方与尘世彻底隔绝的修炼之所。长离也不负所望,在年少时就展现出了惊人的天赋,令她和木丹心都为之折服——也正因为那份无人能及的天赋,她和木丹心才会压下心中的不安和歉意,在吴回的授意下一步一步走到至今。 那可是千秋之业啊,她年复一年如此安慰自己。 可到头来却变成了这样。 三百多年前,孤鸿尊者以身铸结界才使天一宗逃过那场灭顶之灾,她本以为挺过那一劫后,一切都会慢慢转好。 虽然失了护山大阵和苍梧剑,但三大长老尚在,天一宗仍能立足一流之地,当发觉长离突破至化神境界时,她一度以为很快就能够挽回曾经的荣耀。 谁知很快迎来的却是万劫不复。 木丹心、卢忘尘等人殒命,吴回抓住了长离,随羽渊离开,她身负重伤,虽然侥幸保住一命,但恐怕一辈子也无法恢复曾经的修为了。 如今还留下的,都是些年轻弟子,无论是修为还是资历,都难以敌得过外界那些虎视眈眈的门派。 天一宗这是彻底落败了吧,她如此想着,缓缓从疗伤结界中走出,瞥了一眼苍梧剑,底一抹痛恨一闪而过,手不自觉握紧,仿佛在极力压抑毁掉这柄剑的冲动。 这把剑是一切的开端,若没有这把剑,什么都不会发生。天一宗会在护山大阵庇佑下延续千年,不会同门相戮,不会有弟子无辜枉死。 而长离,长离会在她出生的凡人城镇中过着普通人的生活,无需遭受这些残酷的磨难。 可真的是苍梧剑的错吗?她忽地一阵恍惚,而后,面上恨意愈深,这次却是对自己。 ——终究是他们的贪念所致。 他们教导长离清心寡欲不为俗世所累,可这般教诲,本就是被欲念所驱使的后果。 就算有过挣扎,可还是在这条路上愈行愈远。 木丹心就是因为痛恨这样的自己,才会修为止步,迅速变得苍老起来吧,龙田鲤想到木丹心终日惶惶不安的模样,忽地心道:木师兄性子清高,发生了这样的事,他恐怕是决计不愿活下去了,死在苍梧剑下,倒也的确是解脱。 “连我自己,也想死在那里啊……”她闭上眼轻声道,当日的情形一幕幕在心中闪过。 发觉吴回真面目后同门不甘痛恨的表情,钟明烛死后长离骤然暗下去的眼神,还有木丹心最后那如释重负的笑——每个画面都令她心如刀绞,恨不能即刻死了,不用再忍受这份痛心和屈辱。 “可我还不能死。”她想起木丹心的叮嘱,附身拾起苍梧剑,走了出去。 那是慕云居住的阁楼,外面有珍宝阁的修士守着,听她说找百里宁卿有要事商议,便很快就将她带去了议事厅。 陆临和竹茂林已经回来了,陆临一言不发坐在最角落的椅子上,似一尊雕像,浅灰色的眸子中却隐隐散发着肃杀之气,竹茂林正在小声和百里宁卿说话,见百里宁卿眼眶渐渐发红,龙田鲤便猜到了他们必定是一无所获。 这也是意料中吧,钟明烛虽然能御劫火,可剑炉之下的烛龙之息却是天火,便是上古之神中,也仅有女娲、烛龙等寥寥几位能御得了这天火,其余神袛若遭逢天火,便会被焚尽血骨,彻底消失,连残片都不剩。 钟明烛本就奄奄一息,坠入烛龙之息中,哪里还能活得下来。 念起那抹被鲜血浸红的身影,龙田鲤眼中不禁闪过几分愧疚,她一度对钟明烛痛恨不已,恨她心怀歹念,重伤了长离和天一宗,恨她阴魂不散,过去了那么久还再一次缠上长离。 可那个叫人闻风丧胆的魔头,才是对长离付了真心的人,她极尽可能、不惜性命也想救出长离;而他们呢?口口声声为了长离好,实际上却是各怀心思。 何其讽刺,何其可笑。 三人见到她,却谁都没有开口,而是不动声色打量了她一番,最后,目光不约而同落在她怀中的苍梧剑上,渐渐透出不善的气息。 “你来做什么?”片刻沉默后,百里宁卿第一个出声,她毫不掩饰自己的鄙夷和怒意,“能走路了,就快点滚。” 天一宗虽然损失惨重,也同样是罪魁祸首。 龙田鲤被救是竹茂林和若耶的意思,百里宁卿根本无意救人,甚至想将龙田鲤也丢下那火海,叫她给钟明烛陪葬。听闻陆临和竹茂林的搜寻一无所获,料想钟明烛恐怕真的已死于非命,正当难过时见了龙田鲤,她几乎克制不住自己的杀意,若非竹茂林叫她千万不要冲动,她恐怕已经出手了。 龙田鲤一向好强,若是以往,定忍不下这口气,可此刻看着百里宁卿眼中的厌恶,她却只自嘲道:这是咎由自取。 “我来,是想要将苍梧剑交给你们。”她看向陆临,虽然陆临修为不及竹茂林,但是他才是几人中做能决定那个,“离儿当初传书和我提到过八荒镜,有这苍梧剑,也许能找到当年水镜真人飞升之地。”说罢,她双手捧着剑递给陆临。 陆临却没有去接,浅灰色的眸子中似有讥诮之色一闪而过,冷冷道:“我们为什么要去找那个地方。” 龙田鲤面上露出一抹难堪,但很快被藏住,她默默将苍梧剑放下,随后跪下朝他深深拜下,道:“因为我想求你们救回离儿。”她额头抵着地面,俨然是最卑微的姿态,按理以她一派宗师的身份,万万不可对师尊以外的人行如此大礼,可眼下为了长离,她哪里能还顾得上颜面。 许久,她听得一声轻笑自顶上传来,随后便是依然冰冷的嗓音:“在求人之前,至少表现一点诚意吧。” “什么诚意?”龙田鲤抬起头,问道。 “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陆临居高临下看着她,眼底闪动着嗜血的光,“这截树枝里,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龙田鲤看向即使被结界锁住仍散发着阵阵剑意的苍梧剑,思绪不禁飘到了千年前。 那一日的云浮山和往常一样风和日丽,可天一峰后山却在进行一场密谈,一场足以撼动整个修真界的密谈。 “苍梧剑中……”她缓缓道,“是水镜真人的残魂。” 她话一出口,便听得百里宁卿脱口道:“这不可能!”闻言,她轻轻叹了一口气,苦笑道:“当初,我也是这样说的。” 在吴回告诉她苍梧剑中另有玄机时,她还以为他因景瑜之死伤心过度而致的胡言乱语。而当孤鸿尊者设阵召出那个她只在画像中见过的身影时,她便不得不信了。 两千年前,水镜真人得机遇而飞升的事迹传遍了整个修真界,连天一宗都信以为然,将他视作门派的荣耀,直到千年后,吴回以苍梧剑斩杀金甲妖兽,于纵横遍野的剑气中闻得一道人声,才知道真相并非如此。 水镜真人虽然在短短几日内修为大涨,但身体其实无法承受这样蓬勃的灵力,很快就出现崩毁的迹象,他感时日无多,便炼制苍梧剑,封入自己一缕残魂。最后在雷劫中道消身散,只因招致雷劫的灵力本就属于须弥之海,在那样充沛的灵力中,根本无从察觉水镜真人本人的灵力,是以大家都以为他冲破雷劫,登入了上界。 他虽然未能得道成仙,但的确感知了九嶷山异变的玄机,他在苍梧剑中封入残魂,本意是想要将这机密告知宗门弟子,可当时的宗主觉苍梧剑太过锋利,恐其沾染凶性,是以将其封存紫极阁,直到金甲妖兽作乱时,苍梧剑才重见天日。 历经千年,残魂日益衰减,被孤鸿尊者召出时,已离消散不远,是以龙田鲤看到的只是一抹极淡的影子,若非孤鸿尊者道那就是他师兄,她恐怕要怀疑这只是一场故弄玄虚。 “他说什么?”陆临淡淡问道,得知这些后他并不像百里宁卿那样惊讶,仿佛这一切都在他意料之中。 “那时候水镜真人的残魂已经非常虚弱,我只听清了‘剑灵入世’,‘得大道’这几个字。” “那剑灵,就是长离?”百里宁卿插话道。 “一开始我们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光凭这几个字,便是孤鸿尊者都参悟不透其中玄机。”龙田鲤缓缓道,“后来时间过得久了,我以为这事就过去了,直到有一天,大师兄抱回了一个女婴,说她便是那剑灵。” “他说,你们就信了吗?”百里宁卿嘲笑道。 龙田鲤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若只是这样,我和木师兄自然不信。大师兄为了证明他所言非虚,便当着我们的面,将离儿放入了苍梧剑的结界中。” 苍梧剑锋利无比,非吴回那等功力的剑修难以克制其剑气,龙田鲤夺剑后只是抱了一会儿,便被剑气伤得鲜血淋漓。而长离那时只是一个毫无法力的婴儿,与苍梧剑共处,却能毫发无伤。 “苍梧剑至坚至利,寻常修士,只是靠近,就要被其所伤,这也是先代宗主将其封印的原因。”龙田鲤回忆起那日的情形,仍是不由自主流露出惊叹之意,“可离儿,她甚至能碰触苍梧剑。”而后,那抹惊叹便转为沉痛,“是我们对不起她。” “呵,那么多年,你们都不把她当人看待,这时候说对不起又有何用。”百里宁卿愤然道,“她也是有心的,你们知道吗?” 龙田鲤目光闪了闪,心似被刀刮过,痛得她忍不住屈起手指。 她当然知道长离有心。她看着长离长大,看着她渐渐变得像剑一样锋利却沉寂,又看着她因为钟明烛悲伤欲绝。她时常感到不忍,尤其是长离头痛症发作时,可她终究什么都没做。 一直沉默着,推波助澜,直到悲剧来临。 相比百里宁卿的激愤,陆临始终维持着一种古怪的冷静,等候片刻见龙田鲤不再继续说下去,便道:“你知道的就这些?” 觉他话中另有深意,龙田鲤眼中不禁露出迷茫之色,道:“还应该有什么?”她视线微抬,便对上那双浅灰色的眸子,陆临打量着她,冰冷的视线带着审视的味道,似在寻找破绽,过了一会儿才道:“原来你知道的,只有这些。” 话中讽刺意味更深了。 “什么?” 陆临冷哼道:“你们相信了吴回,可他却从未相信过你们,恐怕在告诉你们之前,他就已经和羽渊搭上关系了。” 龙田鲤闻言脸色大变,她一直觉得吴回是被羽渊所惑,道中变了初衷,陆临却道他早就包藏祸心,她正想要问个究竟,陆临已站了起来,手一提便将苍梧剑收于手中。 见他终于收下苍梧剑,龙田鲤知道他这是答应了自己的请求,眼中当即闪过一抹感激道:“多谢。” 可陆临却道:“我问你这些,只是在考虑你的去留,好在你只是蠢,否则我今日一定杀了你。” 龙田鲤见得他眼中的凌厉,不由自主生出畏惧之意,只是很快就镇定下来,道:“我罪有应得,你真的要杀我,我也无话可说。” 听出她话中的心灰意冷,陆临面上露出稍许意外,不过一瞬就被他敛了去,他走近一步,手一拂就将龙田鲤带得站起身,冷笑道:“不必求我了,我会尝试着去救长离,却不是因为你的请求。” “那是?”龙田鲤迟疑道。 “她抢下八荒镜,就是为了要我去救长离。”陆临话中的讥诮感更重了,“她生怕我猜不到她的用意,受了羽渊那一击后,强撑着将‘救长离’三字传音于我才失去意识。” 那时羽渊持三大神器,势力悬殊,钟明烛料到陆临等人难以与之为敌,长离势必要落入羽渊手中,于是才不顾一切夺回八荒镜。 陆临和若耶皆能驱使八荒镜原本的力量,有八荒镜在手,就算当时救不了长离,日后也能借其力量找寻羽渊所在。 见龙田鲤露出愧疚之色,陆临稍稍弯腰,冰冷的眼中闪过近乎恶毒的神色,他冷笑着,平静的嗓音中是难掩的杀机和恨意。 “长离之所以失忆,也是你们干的好事吧。钟明烛数百年不曾化形,只是因为担心相逢时,长离不会第一时间认出她。和你们这些道貌岸然的名门正派相比,她真是蠢透顶了。” 龙田鲤仿佛能自其中嗅到血腥味,可她还看出其中一抹似曾相识的情绪。 就如她打量苍梧剑时一样,憎恨着那把剑,却更恨自己。 ——他在自责。 只是片刻后,陆临便恢复了惯有的淡漠,先前的激动仿佛不曾存在过。他坐会原处,低头打量着手中散发着寒意的剑,冷声道:“该把羽渊和吴回找出来了。” 第155章 僬侥城中, 慕云坐在庭院中, 出神地望着干净如洗的天空。 离开那片冰原已有一年, 她却仍有种不真切感, 哪怕置身于阳光明媚的午后,她一闭上眼, 依然能清晰感受到雪花冰冷的感触。 仿佛凛冬从不曾离开。 她并未亲身经历那场喋血不止的殊死搏斗, 可依旧从若耶仓促交代的只言片语中,感受到了那几乎能吞噬一切的无力和压迫。 同门相残、生离死别,纵然她见惯了云中城的勾心斗角, 仍不可避免地为之胆寒。 连钟明烛那种人,也会为他人赴死啊…… 忆起那漫不经心笑谈生杀予夺的人, 她眸中掠过一抹复杂的情绪, 曾经那些不甚明晰的画面徐徐在眼前展开,那些沉浮的思绪最终转为惆怅。她和钟明烛至多只能算得上相互利用,可听闻对方的死讯,她仍不禁为之扼腕轻叹。 忽然,身后房门被推开, 脚步声靠近, 接着,两条胳膊环上她肩膀,一声轻软的呼唤在耳畔拂过:“阿云。”似春日暖风, 夹杂着些许花香。 若耶俯身,自背后抱住她,下巴搁在她肩头, 乌黑的发丝披落,与她自己散落在胸前的几缕头发交织在一起,难分彼此。 她没有回头,只抬起手,覆上若耶手背道:“休息好了?” 为了能够更好的控制八荒镜,也为了能更了解当年之事,离开朔原后,若耶和陆临一起去了东海归墟,前几日才回来,归墟位于东极深海,路途遥远,而羽渊似乎察觉他们的意图,在道中设下重重伏兵,他二人接连遭险才安然归来。陆临修为较高,将若耶送回僬侥后,便折返昆吾与竹茂林、百里宁卿等人汇合。而若耶此前为取血救人元气大伤,经历此次波折已然精疲力竭,昏睡了数日,至今日才转醒。 他们与族中长老密谈后,得知了那些族人叛逃的来龙去脉。天一宗、火正一族、鲛族各自所知晓的残破片段被拼凑在一起,千年来隐藏在暗中的一切渐渐清晰起来。 龙田鲤和木丹心都不知道九嶷山下的灭城惨祸和六合塔一事,他们起初甚至连八荒镜的存在都不知道。 孤鸿尊者当年远赴东海,就是为了向鲛族借八荒镜,寻找那剑灵之体的下落,那时鲛族长老却受了部分族人挑拨,以为他是来谋夺秘宝而来,于是与他大打出手,导致他受伤无功而返。 若耶怀疑那些挑拨的族人便是得羽渊授意,孤鸿尊者修为当世第一,有他在,羽渊终归要有所忌惮。也许那时候她就想借鲛族的手除去孤鸿尊者,虽然功亏一篑被孤鸿尊者逃脱,但他也因受伤过重的缘故,回云浮山后就开始闭死关疗伤,以至于整个天一宗都落入吴回手中。 有水镜真人遗言在先,吴回证实长离极有可能就是那入世剑灵后,再以宗门大义动之以情、晓之以理,龙田鲤和木丹心便不得不妥协,将那非人的修行之道付诸于长离身上。 他们不止一次有过退却之意,却因吴回的威严和那触手可及的盛名,一步错、步步错。 知晓长离的修炼之法后,若耶不止一次道天一宗太过无情。慕云却忍不住心想:如果是我,也会动心吧,甚至可能比他们还要决绝。 将长离带去云浮山前,吴回已在她额间种下血咒,除他以外,天一宗再无人知情,都以为那是生来就有的。龙田鲤一直以为长离的头痛症是因修行之法所致,为此曾与吴回商量,是不是可以减少些逼迫,可吴回却道长离身负重任,这是必然要历的劫,之后便不准龙田鲤和木丹心再去天台峰看望长离,每每想起自己的软弱,龙田鲤都悔恨欲绝。 可若是我…… 慕云眼中闪过一抹自嘲,长离拥有的是她梦寐以求的力量,如是她,很可能连那点愧疚都不会有。 “阿云……”若耶的声音再度响起,这次,语气中似添了几分犹豫。 思绪被拉回,慕云闭上眼,感受着手下微凉的温度,轻轻叹了一口气,心中又想:若是以往,我必然不会犹豫,可现在—— “我有事要和你商量。”那声音继续犹犹豫豫道。 现在却不尽然了吧。 “你要和他们一起去吗?”慕云睁开眼,无奈之色一闪而过。 若耶含糊“嗯”了一声,脸贴着她的脖子蹭了蹭,仿佛在撒娇求饶似,道:“她救过我。”她这句话声音轻柔,可若耶却听出其中并无回绝余地,“我那些族人毁了她的家,她、她本来可以不用承受这些的……”若耶小心翼翼看着慕云的侧脸,试图能猜出她心中所想。 之前,她提出要和陆临一起前去东海,慕云就表现出了不赞同的态度,可若耶还是去了。 此时仿佛是当日情形的重演。可这次若耶想要去的地方,比东海还要危险数百倍。 数月前,九嶷山上产生了极大的灵力波动,经历了连续数十日的雷雨交加,空中缓缓被撕开了一道裂痕,陆临安插在附近的修士亲眼目睹有庞然大物进入了那裂痕中。 距离须弥之海出现还有几年,羽渊竟想出了法子,提前进入其中。 那庞然大物进入后,裂痕就徐徐合拢,如今仅残留淡淡一线,那裂痕一旦消失,他们就须得等上好几年才有机会进入须弥之海,陆临此次回昆吾,便是去调遣人手,打算闯进去。他离开前并未要求若耶一定要跟去,若耶一族被他说服,已派出几位长老前往九嶷山,助其打开前往须弥之境的通道。 若耶本可以置身事外的。 天一宗的兴亡,长离的安危,本就与她无关。可她却绞尽脑汁,寻出各种理由,想要说服慕云。 她也想过,是不是就这样留在僬侥比较好,须弥之海本就危机四伏,他们要去找的还是羽渊,极有可能一去不回。 但她亲眼看着那袭白衣是怎样一步步走向绝望,一想到那墨瞳中化不开的悲伤,她便做不到袖手旁观。 曾经,她一度觉得钟明烛虽然恶劣,但论无情,长离还有更胜一筹。在朔原,当她发觉长离抹去了过去记忆,惊讶之余,却有种理所当然的感觉。 将令人难过的回忆忘却,重新做那个回心无旁骛的剑修,的确是长离应有的作风——她对长离的认识便是如此。不单是她,可能整个修真界都是这样认为的。 天一宗的长离仙子修的是无情道,冰冷不可逼视。 数百年来,几乎所有修士都是这样看待长离的。 却不知她非但有情,那份情甚至比大部分人都来得浓烈。 多年前,若耶因为不满慕云和钟明烛合作,选择了一走了之,在面对难以接受的现实时,她逃走了。 可长离却连逃都不愿。 在昊天庙中,若耶看着长离恢复记忆,在那些翻涌的情绪中读出了悲愤和痛恨,却唯独没有悔。 于是在护送龙田鲤回云浮山时,若耶忍不住问起长离失忆的事,这才知道,当年长离为丧命的同门在雪中长跪,道会杀了钟明烛为他们报仇,可当吴回问她愿不愿意封印那段过往时,她却说: “弟子不愿。” 那时她身体虚弱,丧了剑意,以至于连剑都握不起,却宁可固执地一遍一遍去捡回被打落的剑,也不愿否认那段情。 哪怕那些记忆是以血刻画,只消意识到其存在,便会不可抑制地痛不欲生,她也不愿意忘记。 若耶在凡界游历时,听人用“不到南墙不回头”来形容固执。 长离,却是到了南墙也不回头啊。 哪怕伤痕累累,头破血流,也不愿回头。 “她很可怜的……”若耶回想起那一天的见闻,声音沾染上些许颤抖,“我经常在想,你们常说因果轮回,可她什么都没做错,为什么要遭受这些呢,甚至没有多少人知道,她过得其实一点都不好。” 人人都知长离仙子前途无量,可又有谁在意她心里想的是什么。 “哪怕会有生命危险,可能再也回不来了。”慕云打断她的喋喋不休,声音中渐渐透露出几分无力,“你也要去吗?” 若耶点了点头,抱着慕云的手臂收拢了些,眸中闪过坚定的神色,道:“我想帮帮她。” 而后她便听得一声浅浅的叹息,慕云终于转过头,凝视着她道:“那我等你回来。”而后,她自储物戒中取出一个约莫寸余的小玉瓶,放入若耶掌中,道:“我不能陪你一起去,这个,也许能帮得上忙。” 若耶看着掌中之物,面上浮现出一抹震惊。 那是长生引。 当初竹茂林担心慕云恢复期间出岔子,额外多炼了最初那一剂,若慕云哪天情况转恶,魂魄再散,那药可以保她一命,这些年来慕云一直随身携带留着,以备不时之需。若耶下意识想将那玉瓶塞回去,然推辞的话还没说出口,便被捂住了嘴。 “拿着吧。”慕云笑了笑,“我早就没什么大碍了,无论是谁,能救下一条命,总比没有要好一些”心中则轻轻道:耳濡目染之下,终究还是和以前不一样了。 人总是会变得吧,就像是钟明烛,就像是长离,她也不例外。 九嶷山上空,乌云密布,似浓墨翻腾,而那片暗色中,隐约露出一线浅白,正是那裂口所在。 八荒镜被放置在山巅,悬于半空,苍梧剑则放置于镜下,三位鲛族长老分据其三角,席地而坐,手捻诀,口中念念有词,地上是密密麻麻的符文,阵法已经启动,灵光渐渐闪耀起来,很快就笼罩了整座山头。灵纹交相辉映,最后汇聚成一点,落于苍梧剑上,牵起剑中的青光,将其徐徐导入八荒镜中,不多时,八荒镜漆黑的镜面中就出现了流动的波纹,紧接着,一道明光腾起,破开乌云,投至那道浅痕上。 接着,那处的云旋转起来,只一会儿,一个巨大的漩涡就出现在众人眼前。 陆临率领手下整装待发,百里宁卿站在陆临手侧,神色平静地抱着她那杆枪,与平日比反而没有那么咄咄逼人的感觉,只有熟悉她的人才知道,她虽然性情张扬,但杀心重时,往往会安静下来,那也是她最危险的时候。她尚是元婴修为时就与钟明烛相识,算来已有两千年。 两人时常大打出手,一旦对方落难,就算撇下十万火急的要紧事也要赶去嘲讽几句,但没有人会质疑她们的感情。如她们这般的叛道离经者,往往会有几个可以将性命交付的好友,钟明烛当初分离了记忆和法力,却能放心将当时虚弱得不堪一击的自己托付给百里宁卿,如今她死了,百里宁卿也能豁出命去为她报仇。她此时一言不发,只为了能尽可能多地省下力气,去做该做的事。共中号:青 易 阁gl 陆临此行一共带了百来人,他在西南一带颇有威望,心腹众多,召集到的人手虽然敌不过羽渊,但至少有一战之力。竹茂林守在最后,倘若有人发生意外,他也好及时将其救下。 漩涡出现后,他们并未急着进入。 那是乌云时有回拢之相,鲛族长老有加了数道符文,令漩涡彻底稳定下来,为首那位才道:“通道已经开启了。”对于陆上是非,他们无意牵扯太多,当初重霄作乱,整个大地险遭倾覆,然南溟池中却还算安稳,而后鲛族迁徙至归墟,与陆地离得更远,便愈发不愿与修士间的争端扯上关系。此次族长虽然被陆临说动,在不暴露身份的条件下派了这三位长老前来,却也只负责协助开启前去须弥之海的通道,至于其他,一概不会涉足。 陆临微微颔首,正要往那漩涡而去,忽地听到远远有人喊道:“等一下。” 话音刚落,一袭湖绿色长裙已近在眼前。 正是匆忙赶来的若耶,她匆匆向那几位鲛族长辈问了好,而后不等陆临开口就抢道:“我也要去。” 百里宁卿不冷不热瞥了她一眼,慢悠悠道:“你倒是舍得撇下你的小情人,就不怕死在里面?” 她是性情中人,最看重的就是情,她和竹茂林和钟明烛是生死之交,自要为她赴汤蹈火,可若耶无论是和钟明烛还是长离,关系都算不上亲密,她此前在剑炉舍命相助,百里宁卿对她已十分感激,本就无意令若耶再度涉险。加上她正伤感于钟明烛与长离生离死别,想到若耶与慕云的关系,不想要这世上再多一人伤心,于是那句话虽然听起来话中带刺,实际上是想劝若耶回去。 若耶脸一红,支支吾吾道:“那么多人……你说话能不能收敛点……”而后忽地反应过来对方的用意,便定了定神朗声道:“你们人手不多,兴许我能帮上什么忙。而且我也和阿云说过了。” 百里宁卿还想说什么,却被陆临打断。 “你的确能帮上忙。”他扫了眼正在维持阵法的鲛族长老,又打量了一眼若耶,目光冷淡,但若耶却隐约觉得其中含着一分狂热。 仿佛须弥之海中有什么,是他期待已久的。 而后,她察觉到自那漩涡中溢出的气息,发现自己的心跳也不由自主快了起来,那是难以言喻的期盼,体内的血液,因这份期盼,叫嚣起来。 那是前所未有的感觉。 是力量—— 她忽地清醒过来,几乎被这样的自己吓坏,失声道:“那里面是什么?” 陆临眼底浮现出几乎微不可见的笑意,他踏着虚空往那漩涡走去,缓缓道:“是你本应有的模样。” 话音刚落,他的背影便消失在那漩中心,随行的人一个个跟上去,先是百里宁卿,再是其他修士,最后,竹茂林行至若耶身畔,声音温和道:“你还想去吗?” 若耶轻轻叹了一口气,道:“他这样故弄玄虚,我自然更要去看个究竟了。”说罢,身影一晃,便穿过那漩涡,去往了那一方截然不同的天地。 南明山庄入口处,黎央站在雪中,遥遥望着涿光山、曾经的涿光山所在的方向。 隔着泛天之水,加上风雪阻扰,本就难以看清对岸的景象,可当她知道涿光山已被夷平后,目中所见的景致虽然与初来南明山庄时一模一样,心境却是截然不同。 涿光山,他们世代居住的地方,已经彻底被摧毁了。 那建在山腹中的巍峨宫殿,在剑气中荡然无存,仅剩剑炉底下的熊熊烈火仍在燃烧。他们已无家可归,可数万年前的天道之盟,依旧如枷锁,紧紧锁住他们的手脚,让他们无处可去。 重霄剑尚在,却落入他人之手,连她也不清楚,自己和幸存的那些族人下场会如何。 听说当年逃离涿光山的族人都在韶华时光时衰败而亡,他们是不是也会步上后尘?她如此想着,面上流露出苦涩之意。 兜兜转转,却始终在这牢笼中打转,也许这就是惩罚吧,他们是重霄之后,必须要为他偿还血债。 再不济,等我们都死了,也就到头了吧,她抬起眼,看向始终灰蒙蒙的天空,一片雪打着转落入她眼中,冰冷泛开,一瞬直抵心中最深处。 为了寻找重霄剑,她曾离开过朔原,有幸见过南国的春暖花开,那是与雪原截然不同的模样,她虽然在书中看过描绘,但文字万千,终是敌不过亲眼所见。 只可惜族中大部分人都没有见过,她心头掠过淡淡的遗憾,寻思道:是不是该就此遣散族人,哪怕只能苟活数载,也比困在这冰原要好许多。 忽然,她听得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修士可日行千里,移动时多施以法术,鲜少像凡人那样步行,黎央活了几百年,还是头一次听到那样重的脚步声,她好奇回头一看,发现竟是墨沉香。 她本以为是哪个修行不精的修士,没想到这脚步声来自墨沉香这样化神境界的大能,眼中当即掠过一抹惊色。 一年前,陆临等人搜寻钟明烛无果后,就离开了南明山庄,但是火正族人尚背负着重霄剑的诅咒,须得有人照看,于是墨沉香留了下来。 黎央因为族人的去留问题与她谈过几次,一直以来,墨沉香在她心中都是一副斯斯文文的模样,此时她却形容凌乱,额角挂着汗水,浸湿垂落在脸色的几缕碎发,像是练功半途匆忙跑出来的。 “墨前辈,请问是出了什么事吗?”黎央朝她行了一个礼,问道。 墨沉香却看也不看她,眼睛直勾勾盯着远方,黎央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发现她在看的正是自己此前注视的地方。 是原本涿光山所在的位置。 她等候片刻,迟疑道:“那里怎么——”然话未说完就戛然而止。 只见一道火光冲天而起,一瞬间,驱散了冰原上覆盖了万年的雪雾,泛天之水上空明净如洗,黎央看到了连绵不断的山脉,和将整个对岸都染红的烈焰。 雾很快就再度拢起,遮蔽了视野,落入眼中的依旧是无边无际的飘雪,黎央不禁觉得方才那刹那之景只是自己的幻觉。可她一转头就看到墨沉香眼角簌簌落下的泪,又心想: 可能并不是幻觉。 ——融心剑炉,烛龙之息,那是天火的影子。 第156章 在踏入那漩涡前, 若耶忽地想起她忘了一件事。她忘了问陆临一句, 进入须弥之海过程中会是什么感受。 须弥之海五百年一开, 当时大能多半在其中历练过, 然而其中并不包括若耶,来了陆地后, 她便一直秘密跟随慕云, 上次须弥之海出现时,慕云还在假扮叶沉舟,她以伤势未愈的理由留在了云中城, 若耶自然不会抛下她一个人过来。 当时她见到云中城修士兴师动众赴往九嶷山,很是好奇, 只是碍于身份, 不好找人打听,是以她虽然很久以前就听闻过须弥之海的名号,却始终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样子,而今陆临提前开启通道进入,她更是无从知晓中途会遇上什么, 会不会有什么考验, 比如说狂风、雷劫之类的在前头等着。 可是什么都没有。 一踏入那漩涡,她觉得身子被微微一扯,而后眼前一暗似有阴影掠过, 但很快就亮起来,随后便是浓重的雾气,遮天蔽日, 她只能依稀看清前方数道背影,认出那些是陆临手下那些修士后,她便意识到自己已置身须弥之海中。 待适应一些,稍微看清眼前景象,她便轻轻“啊”了一声,明白过来,为何修真界会称之为“海” 她依旧浮于半空,可片刻前还在脚下的九嶷山已不见踪影,变成了云雾缭绕的碧空,她极尽目力,也看不到下面有陆地的存在。 这广袤的天空,便是海。 两千多年前,九嶷山降异象,灵流奔涌而下,山头在汹涌的灵流中被拔起,浮于半空,目睹者无不叹为观止,浮岛留存数年后消失,之后五百年一现,岛上灵力充沛远胜外界,是以虽然凶险异常,但一旦现迹,天下修士便纷涌而至,以求突破的机缘。 若耶暗想着自己所知的有关须弥之海的传闻,视线落在雾气后的巨大阴影上,她看不太真切,但隔着雾气,那团黑影已颇显浩瀚,若靠近了,恐怕比此时所见还要庞大数倍。看前方的人影朝浮岛方向移动起来,她便闪身往前,至陆临身边好奇道:“那就是当初的九嶷山吗?”她总觉得这浮岛看着比九嶷山还大,根本不像是区区一座山头能化成的。 说着,她抬手往那浮岛方向一指,下一瞬便不可置信地睁大眼,只见她腕上突出一块骨刺,是鳍的模样,底部小块皮肤上也覆上了鳞片。 这是鲛人原本的模样,鲛人继承了鲲鹏血脉,身覆鳞甲,手足皆生有鳍,往日若耶一直以法术掩饰,看起来模样与寻常修士无异,可一进入须弥之海,不知不觉中竟显出几分本相。 “这是怎么回事?”她惊道,试图施术掩去特征,紧接着又“啊”了一声,思及短短片刻前陆临耐人寻味的眼神,心下顿时多了几分了然。 在须弥之海中,她体内来自先祖的血脉,骤然活跃起来,陆临想必早就知情,才会露出那般神情。 修士的修行是汲取灵力为己所用,力量从无到有,随着修为的加深不断增强,鲛人的力量却是与生俱来,他们也会修行,但学的是如何运用血脉中的力量,一旦能够运用自如,余生便无法再有突破。可此刻,若耶却觉得自己的身体与以往截然不同,仿佛是经过长久的浑噩后,徒然清醒过来,身体每个角落都充斥着前所未有的力量。 “我本应有的模样……”她念着这几句,张开手,打量着不经意间在掌心流过的灵力。 千年来,她的实力一直与化神中期修士差不多,帮助炼制长生引后,实力还衰退了不少,而今她却觉得流逝的力量都回来了,甚至比以前更为强劲。 她自幼便听族中长辈说,因为血脉日渐稀薄的缘故,鲛人力量已远远比不上以前。 可如今看来,原因似乎不尽然如此。她张开手,打量着掌心,以前她须得施咒才能将空中的水汽凝聚,而今她只轻轻一托,水雾便自然而然在掌中拧成一股。因为血脉的力量变了,所以她用以掩饰容貌的幻术才会失效。 “这里不是九嶷山,到底是什么地方?”她声音不大,但口气却很是笃定。 她对须弥之海的了解止于道听途说,但置身此处,心中却有种怪异的熟悉感,连片刻前紧绷的情绪都不自觉放松下来。 明明东极归墟才是她的故土,她却不曾有过这种近乎于安宁的感觉。 “神之血的力量的确会随着血脉稀薄而衰减,可你一族寿命悠长,自三界分辟后,不过交替了三代,商不至于凋零至斯。”陆临仿佛看出了她心中所想,慢悠悠道,“只是因为这下界灵力稀少,不再适合你们生存了,同样,也不适合我们。” “你们?”若耶迟疑道。 这时,一行人已至那浮岛畔,雾气忽地散开,巍峨的山脉出现在若耶面前。 她本以为妖之国已是世间光怪陆离的极致,可那座山脉却比她在妖之国看到的景象还有诡奇百倍。 最近那片树林中,最高的树足有数十丈,单一棵,就比一座楼还要大,壮硕巨大的树枝分叉衍生伸出,构成交错的小径,将相接的树冠勾连在一起,足以容几人并肩行走,柔软的藤蔓自枝头垂落,末端是鲜艳的花,花瓣一开一合,好似在吐息似的,而周遭的花草形态各异,皆是若耶平生从未见过的种类。 在远处,是一眼清泉,泉底闪烁着柔和的光,寻常泉水都是投射日光,这眼泉水,却是本身就会发光,一只牝鹿正在泉边引水,通体毛色纯白,只有额间一簇毛色稍暗,像月牙,尚未接近,若耶就能感受到它体内充裕的灵力。 那牝鹿察觉到有什么靠近,前蹄一蹬,当即有雾气拢起,将它遮住,雾气散开后,那牝鹿便消失了,紧接着,远方林梢掠起几只飞鸟,飞得极快,影子一闪就不见了,倒像是被提醒了似的。 若耶生活的海底虽然也有很多奇异的景象,但与这里相比,便略显单调了。 视线再往前看,她眼中的惊叹愈发明显。 悬浮于半空的山脉已分外诡奇,可这样的浮岛,竟然还不止一处。而是大大小小数百、甚至上千个,除了底下那座山脉,其余都飘浮在更高的地方。 这是怎样令人目眩神迷的景象啊。 就像是一座完整的岛屿被打碎后,自高空坠下,却在尚未落地是被定住一般。那些岛屿,有些如近处这座山脉一般郁郁葱葱,有些看起来则是一片荒芜,还有几处,不似岛屿,倒有些像是破败的城墙,隐约能看出阶梯的轮廓。 若耶的视线循着那些浮岛蜿蜒往上,最后没入深不见底的漆黑中,她分神去探,想看看最高处是什么,然而分出那抹灵力却再无回应,犹如被什么悄无声息吞噬了一样。 那抹暗色,并非是穹隆,而是虚无。 足下为苍穹,上空为深渊,倒似是碧落黄泉颠倒了似的。 “这到底是什么……” 若耶喃喃道,似被那壮阔之景镇住,再看其他修士,也都一脸震惊,原本尚有几人在小声交谈,此时便像是声音被夺走似的,连大气都不敢出,连竹茂林和百里宁卿都不例外。 只有陆临还是一脸平静,他抬起头,看向那些散落在各处的浮岛,露出一抹冰冷的笑:“雾散了,看来他们已经开始了。” 须弥之海为空中浮岛,隐于云端,五百年一现,留存五年后复而消失,两千年来,每次出现,都有无数修士趋之若鹜,但很少有人知道,几次出现在外界的,其实只是底部那座最大的岛屿。 而那座巨岛上方,还有无数稍小的岛屿,以往那些浮岛都隐于雾后,如今笼罩于上方的浓雾散开,它们便都现出踪迹。 星罗棋布的浮岛中,其中一座正被青气笼罩,边缘凸起月牙似的一角,一个青衣女人站在最高处,仰起头,出神地眺望着上方那无边无际的暗色。 正是羽渊。 “那里就是上界啊。”她喃喃道,木雕泥塑似的脸上渐渐显出向往和痴迷。 她身后乃是一片荒芜,不似底下浮岛那般葱茏数千里,这座岛屿上寸草不生,可以说没有半点生的气息,唯有龟裂的地面和嶙峋的乱石。 百丈高的四方台镇于岛屿正中,那便是飞仙台,以真龙之骨炼制,表面灵纹水波般流动不息。数百修士屹立与高台畔,目不转睛盯着上面的灵纹,平静的面色下暗藏的却是显而易见的焦躁难耐。 忽地,飞仙台震了一震,众修士齐齐露出惊呼出声,而后不约而同露出愈发急不可耐的神情。谁都一样,仿佛再多等一刻都是痛不欲生的折磨。 羽渊察觉动静,回过头,目光不可置否地扫过手下的脸庞,最后落在高台中央那袭白衣上。 长离端坐于灵阵中心,看起来仿佛正在打坐调息,前方半臂远处悬着重霄剑,细细的血线自她衣下伸出,缠绕在重霄剑上,似与那剑融为一体,她只消探出手,便可以握住那把剑。 可她却眉头紧锁,双手握拳,艰难地往后动了动,想要扯断那血线,仅半寸,四周灵流便紊乱起来,而后,灵阵闪烁其更耀眼的光芒,飞仙台四角腾起猩红色的雾气,覆上她的身子,将她的手缓缓推回原处。 她本鼓足劲想与那力量抵抗,最终还是功亏一篑,气一泄,便不由自主发出一声闷哼,席卷而来的疼痛令她两眼一黑,险要晕过去。 “那本是你原本的力量。” 阴影打在脸上,空乏的嗓音自头顶抬起,她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青衣女人漠然的神色,“为何要抵抗,重霄残魂不再,这已是你的剑。” 长离咬了咬牙,五指扣得更紧,声音颤抖着,低低道:“不。” 羽渊眉头稍稍一蹙,但很快舒展开开,娓娓劝道:“你现在仍是凡胎,只有握起剑,承认你的力量,方能挣脱这禁锢。” “不。”长离缓缓道一模一样的答案,而后闭上眼不再去看羽渊,她神色平静,就算正在忍受着煎熬,流露出的情绪仍极其淡泊。 寻常人处于她的境况,不是疯了,便是早已妥协,她却自始至终都秉持着最初的回答。 ——“你是天道之剑,拥有开辟天地的力量,你之所以降世,就是要成为我们新的神,带领我们离开这贫瘠的下界。” 长离犹记得羽渊那段慷慨激昂的说辞,那样自信,那样笃定,仿佛在说什么理所当然的事一般。她第一反应就是羽渊疯了,可见得其余修士的欢呼雀跃,她心中却渐渐生出迷茫来。 无一人觉得其中有什么不妥,众人齐呼,一点杂声都没有,仿佛羽渊说的便是至高无上的真理。 不容置疑。 连她都不禁要去相信,这便是她应该做的。 好几次,她都险些忍不住要伸出手,循着血线的牵引去握住那柄剑。 就如同在当初天台峰上、以及在剑炉时,任由剑意主导,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顾,所有属于人的思绪都泯灭在滔天剑气中。 而那剑气并非因杀戮而生,无煞气,无凶兆,仅仅是天地间的一种存在,无情无欲,无我无他,不为任何情绪驱使,真正万物归一的空明。 连她也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仿佛是她体内潜伏许久的力量终于苏醒过来,渐渐侵占她的身体,吞噬她心中其他部分。她的情感,她的记忆,那些深深烙在她心底的色彩,乃至她的温度,都一点点被抹去。 那并非遗忘,亦非无从接受时的混乱。 她仍清楚地记得每一件事,幼时的教诲,下山后的经历,还有与钟明烛相处的点点滴滴。 可心中泛起的涟漪却愈发细微,至最后,竟似趋于平静。 她的亲人俱命丧于洪水,就算有人幸存,数百年过去,也早已是一抔黄土。 天一宗抚养她,只是为了利用她。 他人仰慕她,却无一人称得上相识相知。 而钟明烛,钟明烛已经死了。 这世间与她再无牵系。 也许他们说得对,我本就是无情之物—— 她缓缓睁开眼,眼底那抹漆黑愈发晦暗,可每每要屈从本能,任那抹微光全然熄灭时,她便会想到那朵毫不起眼的花。 那是她第一次如此仔细地打量外界。不受任何人影响,单纯对那在墙角萌发的生命起了好奇。 然后她便会想到钟明烛不止一次告诉她:“做你想做的事就可以了。” “你们想要天道之剑,可我只是我——” 察觉飞仙台再度晃动起来,羽渊面上掠过一抹戾气,却很快被她压下。 飞仙台、重霄剑和这利用火正族秘传之法构筑的上古灵阵,皆为重炼天道之剑而设。 ——长离就是那把剑。 钟明烛死后,长离与红尘最紧密那缕牵系被斩断,体内的剑意已完全苏醒,待得那剑意将她的人性消磨殆尽,便是剑成之时。 羽渊苦心孤诣谋划千年才布置好这一切,走的每一步谨慎至极。见长离时至今日都在不时反抗,她未像其他修士那样显出震怒之色,而是拂袖缓缓踱下飞仙台,示意众人耐心等待,而后抬眼望向头顶那抹暗色,渐渐地,再度迷失其中。 既然已经等了那么久,再等片刻又何妨。 陆临领着众人落在一处空旷地,然后,竹茂林立刻着手布置寻踪法阵,想尽快找出羽渊所在。 须弥之海灵力充沛异常,其流向也与外界截然不同,竹茂林虽然道行精深,进展仍极其缓慢,陆临派出几人外出探查,然后命其余人都去协助竹茂林,自己则背着长弓形态的青阳,占据一处高地,一言不发眺望着远方。只是他独处没多久,身边便忽地多了一道身影,是若耶找了过来。 她面色凝重打量了几眼陆临,许久后才开口道:“你到底是谁?”郑重其事的口吻中含着几分戒备,“还有,这到底是哪里?” 之前她见陆临和钟明烛都识得神文,便以为他们是散落在别处的神族后裔,可须弥之海两千年前才出现,九嶷山这一带还是凡人聚居地,遗留于下界的神裔都隐居在极其偏僻、连修士都很难接近的地方,在孤鸿尊者寻访东海之前,鲛族对九嶷山之事都一无所知,其他部族多半好不到哪去。可陆临对这里却很熟悉,不管其他人如何惊叹,他都面色如常,似早就了然于胸。 而那双时常闪烁着寒意的灰眸,此时已变成了暗紫色,隐隐透出凶煞的气息,压迫感更甚。 若耶察觉自己身体的变化后,便格外留心陆临与以往有什么不同,很快就发觉陆临体内潜藏的力量,远甚于自己。她的实力增长了八九成,陆临却是几倍于曾经,已然盖过身为洞虚修士的竹茂林,恐怕连羽渊都难以与他为敌。 到底是怎样的血统,才会展现出如此强横的实力啊?她不禁如此叹道。 陆临瞥了她一眼,单是这样一眼,就令她倍感压力,不过他很快就移开目光,沉默地望着远方,过了好一阵子才道:“我们算是半个同类,告诉你也无妨。须弥之海这个名字,就是出自我与钟明烛之口,此处本就名为须弥。”他嗓音低沉,缓慢然每一个字都携着不可忽视的重量,“不过在坠入下界前,我们称之为须弥山。” 第157章 若耶张了张嘴, 又合上, 眼睛瞪得大大的, 她最忌讳被人当成是鱼族妖修, 但此刻她看上去就像一条缺水的鱼,最后, 她好不容易出声, 却只发出一声干巴巴的笑。 “你在开什么玩笑……”她这样说。 数万年来,曾有寥寥数位破界飞升入上界,可她还从听说有什么人从上界回来的。众神上仙随昊天离开这下界, 此后便再无音讯,仿佛从未存在过一样, 只能在真假模辩的传说中寻找他们的身影。就算是拥有万年寿命的鲛人, 曾经那片天地也早已随长辈一起故去,留下的只是模糊不清的画面。 陆临却说他们来自上界,这太荒谬了。 若耶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去理解那几个字,听闻的一瞬,她真心认为陆临是在说笑, 可他的表情语气, 没有半点玩笑的意思。 他本来就不是会开玩笑的人。 “修士渡劫破雷劫便可前往上界,我们为何不能来下界?”陆临反问道。 修士渡劫之际,会释放出巨大的灵力, 致使天象突变落下天雷,修士在雷劫中彻底脱离肉眼凡胎的一瞬,暴涨的灵力会暂时打通分隔上下两界的屏障, 令已拥有仙人之躯的修士能跻身上界。 “可、可是……”若耶结结巴巴道,可一时间连自己都不清楚该先说些什么好。 的确如陆临所说那样,既然下界修士能突破那重屏障,上界修士拥有更强大的力量,照理应该更容易打破屏障才是。忽然间,昊天庙中的所见所闻浮上心头,她目色一凝,隐约中,似乎所有的一切都有了解释,可又隔着一层轻纱,叫她难以看清全貌,“两千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两千多年前,火正族祭司察天地有变,致使部分族人出走,与此同时,鲛族长老同样感受到了变化,那时她尚未成年,不太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记得那阵子族中守备突然严了许多,后来她跟随慕云去往云中城,听说了须弥之海,才意识到当年长老感知的异常应该就是九嶷山上的异变。 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若非她意识到长离可能与九嶷山下被族人毁灭的城池有关,根本不会想起当年那场令族中惶惶不安许久的骚动。当时在昊天庙中,她就想打听长离是否知道两千年前的内情,只是没来得及就被地震打算了,之后便再也没有机会问出口。 可她虽然早料到长离与两千多年前的异变有关,却没有想到陆临和钟明烛也牵连其中,甚至比其他任何人关系都紧密。 只是这样一来,很多事便能说得通了。 陆临和钟明烛都是在两千多年前突然出现的,在此之前,他二人在这世间没有任何存在的迹象。 云中城和昆吾城结怨多年,费尽心思想要找到陆临的弱点,却始终一无所获。最早能追溯到的,是他孤身一人前往昆吾山平息了山顶的雷暴,再往前便戛然而止,钟明烛更是在昆吾城被围剿时才出现在众人眼前,他二人就像是在迷雾中走出来的一般,一现身便展现出强大的实力,却没有人知道他们的来历,连天下消息最灵通的人,都说不清他们师承何方。 他们都懂得神文,甚至比若耶更为精通,能看懂八荒镜背后那些晦涩的咒文,即使在鲛族,也只有一些长老才能做到。 若耶本以为这是因为他们来自其他神裔部族的缘故,可细细推敲,便觉得这想法站不住脚。再神秘的部族,终究有迹可寻,譬如世代隐居冰原的火正一族和远居东极深海的鲛人,数万年不曾涉世,都不至于在这世间全然无存在痕迹。陆临和钟明烛的过去却是真的是一片空白,连一点蛛丝马迹都寻不到。 她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喃喃道:“你、你们到底是什么身份?莫非是上界之神?”嗓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随后,她看到陆临那双紫眸,忽地想起许久以前族中长辈讲述的传说,背后骤然泛起一股寒意。 传说道,重霄之所以能所向披靡,不单是因为他手中那把剑,还因为他本身便是天道所降之祸,他是脱胎自凡人的上仙,本应是黑发黑眸,可他持剑而出时,眼睛已变成了紫色,所经处凶煞肆虐,而那些死于重霄剑下的神族,血骨堆积如山,为煞气侵染,血骨凝结为人形,俱为紫眸,却无自我意识,在重霄驱使下屠戮天下,被称为亡灵,亦被称为魔。 若耶一族为守护八荒镜的鲛族分支后裔,先祖并未参与到那场血战中,是以她对那些故事一直持将信将疑的态度,而今见得陆临的模样,又想起他那“魔尊”的称号,终于后知后觉想起曾经以为是无稽之谈的传说,话中敬畏顿时转为惧怕,道:“你和重霄什么关系?” 陆临将她的情绪变化都看在眼里,只不可置否地一笑,道:“身份?没有人曾给予我们身份。”他望着远方,嗓音低沉下去:“须弥山为众神血骨所铸,一边为混沌,一边为九重天,最高处则是天帝陵。在我出生时,天帝陵已在山头屹立了数万年之久。” “天帝陵……”若耶念着这三个字,眼底涌现出不可置信的神色,“莫非是天帝昊天?”天帝陵,意思便是昊天已死,可在她印象中,昊天平息天道之祸,挽救了这个险将倾覆的世间,是无所不能的神,力量可与天齐平,又怎会死? “你以为,他去往上界,是为了受万人膜拜吗?”陆临声音中忽地多了几分嘲讽,“上界可不是什么世外桃源,当年那灭世之祸,并未消失,仍在一点点侵蚀上界,若非他隔绝两界,下界这些力量稍逊的生灵,早已灰飞烟灭。” 下界修士为了飞升不择手段,种种丑态,若耶不知见识了多少次,她潜意识觉得那里远远好过下界,才会叫人那么多修士都前赴后继,听了陆临一番话,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陆临看到她面上的迷茫,继续道:“我曾听说,这下界本应是弃子,可昊天竟孤注一掷,宁愿散尽力量,也要对抗那天道……” 他说得很慢,仿佛在谈什么无关紧要的事,若耶却愈听愈心惊,曾经的许多认知,都在这短短几刻被颠覆。 天地生于混沌,历经漫长的岁月,即将重归混沌之际,昊天得天谕炼天道之剑,后世人都道那天谕是为救世而降,却不知天谕所言乃是筑九重天后舍弃这片大地,放任其归于混沌。放弃力量弱小的生灵,仅有渡劫以上的仙人能得以留存,于九重天中,享万古安宁。 昊天却将安宁留给了下界。 “至上界后,昊天将殒没众神的血骨堆积成山,用以阻挡邪祟和煞气,那便是须弥山,自己亦化血骨为冢镇于山巅。”陆临嗓音平静,听不出喜怒,“他死后,须弥山临近混沌那侧,出现了新的生灵。上古众神生于天地,归于天地,我们的诞生方式与神相似,亦拥有神骨神血,却又与须弥山彼端的神不一样,也许是因为受邪祟侵袭的缘故,我们更为嗜血好战,与九重天格格不入,所以我们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 “你们,除了你和钟明烛,还有别的族人吗?”若耶轻轻道。 “族人?”陆临淡淡一笑,“我和她源自不同血脉,力量迥异,算不得一族,须弥山上其他人同样如此,我们只是生活在同一片地方罢了。” “那其他人呢?” “我也不清楚,本就寥寥无几,来了下界后我没有听闻过其他动静,要么还留在下界,要么就是死了吧。”陆临神色淡漠道,“我和她是因为被天帝陵庇护,才侥幸逃过一劫。” “天帝陵为何独独庇护你们?” 陆临却道:“并非独独庇护我们,只是因为当时我们就在那附近。我听说天帝陵中供奉着帝剑琢光,数万年来觊觎者极多,然而一靠近就会被剑气斩杀,便想去一探究竟,行至山腰,却发现道中还有别人,那就是钟明烛。”他微微眯了眯眼,似在追忆那日情形,“她和我一样想去瞧瞧那帝剑的厉害。见了我,便和我打赌,看谁能靠得更近,可不知为何,当我们到了山顶,却发现那里根本没有什么剑气,我们很快就进了陵中,只是还没来得及到最深处,脚下大地就突然崩塌了。待清醒过来,我们就在这里了,虽然力量衰减得不成样子,但好歹活了下来。” “衰减?”若耶又瞪大了眼。 “你该不会以为,这就是上界的全部力量了吧。”陆临讥诮道,“这里的灵力远胜于外界,可比之上界,却不值一提,我和钟明烛花了很久功夫,才适应了如此稀薄的灵力。” 若耶将信将疑打量了他几眼,又问道:“那你们为何会坠入下界?” 她话音刚落,便觉陆临的面色冷了几分,他的嗓音又低沉了些,隐隐染上嗜血的味道,“为何会坠入下界,这千年来,我们一直在寻找答案,若没有羽渊和吴回,恐怕我们现在还一筹莫展,到时候,我会记得谢谢他们的。” 昊天以天道剑势开辟了三界,又倾尽众神之力以自己的意志定下了维系世间规则。下界的一切皆遵从他的法则,而下界众生所谓的天道也不例外。真正的天道无善无恶,是虚无,同时又是万物,怎会与人结契。 为了遏制混沌蔓延,昊天有意将灵力悉数引往上界,是以下界修士虽然能打开去往上界的通道,反之却万万不可。就算能撕开缺口,在进入下界一瞬,身体便会因承受不住下界稀薄灵力而崩溃,力量顷刻溢散于天地。 当时陆临和钟明烛身处与天帝陵中,才侥幸未死。 “那长离,她是什么?”若耶迟疑道,“她长得和琢光一模一样。” 陆临的眸色暗了暗,道:“她——” 只是话未说完就被掠至跟前的一道身影打断,是百里宁卿,她提着那杆银枪,枪尖轻轻点地,看起来毫无威慑,然陆临和若耶都能看出其中逼人的气势。她只消手轻轻一提,那枪就会毫不留情洞穿敌人的身躯。 “晚些再叙旧吧。”她面色凝重道,“有人过来了,似乎是羽渊的人马。” 陆临冷冷一笑:“那倒省了功夫。”他手一扬,背上长弓瞬时化为链鞭缠在手臂上,电光缭绕,散发着肃杀之气,他瞥了眼一眼若耶,道:“有机会的话,也许你可以直接去问长离本人。” 说罢他身影一闪,霎时已在远处。 “若是以往,我肯定不愿和他们一起来这须弥之海。”百里宁卿叹道。 “你早就知道他们的来历?”若耶好奇地看向她。 “我倒情愿不知道,还好我口风比较紧。”百里宁卿凉凉一笑,“不用担心被灭口。” 若耶闻言“哦”了一声,眼中忽地有忧色一闪而过,如今这局面,比她预料的要复杂太多了,她面上虽然勉强维持着平静,但心里早已乱成一团。 如果陆临所说属实,那须弥之海顶上通往的,极可能是被邪祟和煞气侵蚀而成的混沌,不管羽渊想要以何种办法破界飞升,此处上下界一旦连通,很有可能招致混沌入侵的后果,若真是如此,如今的下界决计难以抵挡。 她忍不住想:他们真是疯了。 僬侥城中,慕云把玩着手中几枚玉牒,不时望一眼窗外,面上俱是焦虑之色。 那几枚玉牒分别来自叶沉舟和她安插在各处的手下。珍宝阁的耳目在南明山庄附近发现了叶莲溪的行踪,传信询问她下一步该如何行动,这于她无疑是一份厚礼,云中城近日又开始暗流涌动,叶沉舟打算着手对付那些不愿归属他的势力,一旦他扫清那些障碍,她的处境便要岌岌可危。只有利用叶莲溪牵制叶沉舟,她才能稍稍喘一口气。 她应该沉下心好好思考对策,然而这几日除了将玉牒中的消息看了一遍又一遍外,她再也没有任何进展。 自若耶离开后,她便一直有些心神不宁,并随着时间过去日益严重,这几天不管她怎样努力,都无法将思绪自那人身上移开。 每时每刻,心中所想唯有那人是否安好。 “你可千万不要有事啊。”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将玉牒收起时又往外瞥了一眼,却见一抹流光在天际一闪而过。 看起来有些像是火光,她疑惑地探出身子,想看个究竟,但云端只有一道微红的痕迹,看起来倒像是霞光似的。 也许是看错了吧,她心道,这时,背后忽有微风拂过,她面色一沉,捻了法器在手,才缓缓回过身。 这屋外设了牢固的结界,无她允许,便是小小一只飞虫都进不来,又怎会有什么掠起风来。 可当她看清面前景象,眼中顿时闪过不可置信的神色。 屋里已多了个人,那人盯着她道:“他们在哪里?” “他们去了九嶷山,须弥之海……”慕云被慑住,想也不想就据实以告道,她话音刚落,那人就消失了。 在那人面前,她煞费苦心布下的结界形同虚设,阻不住对方片刻。 “你还是不愿吗?” 苍老的声音响起,长离缓缓睁开眼,抬头,看清吴回那面无表情的脸庞,眼底顿时闪过痛苦之色。 “为何要难过,你不需要那种情绪。”吴回好似能感受到她的情绪,在她自己都没反应过来之前,就一言点破她的心绪,“你身负天道玄机,为何也要拘泥于世俗。” 他像是在提问,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长离握紧手,很快又无力地松开,许久后,她才轻声道:“为什么……在我出生之前,你就在计划了吗?为什么?”嗓音中带着说不出的疲倦。 她能清晰察觉到自己的变化,虽然多日来她一直在抵抗,却阻止不了体内那股剑意,如今见到吴回,她甚至连愤怒的情绪都无法体会到了。 取而代之的是近乎麻木的感觉,无论是什么,都无法在她心底激起丝毫波澜,她只能强迫自己去问,去想,去寻求一个原因,这样才能尽可能维持意识,不至于迷失在虚无中。 “你想知道为什么?若这是你的执念,我可以一一告诉你。”吴回在她面前盘腿坐下,相距数丈,中间隔着重霄剑,与当初他传授剑道的情形有些相似,只是两人的心境,已与以往截然不同,“曾经我也坚信着那些自幼被灌输法则,天道为公,善恶有报,可后来我才发现,那些都是自欺欺人,景瑜是我途径天虞山时收养的孤儿,我觉他天资聪颖,便将他带回云浮山悉心栽培,望他能得我传承,他也的确不负我厚望,无论是悟性还是资质都不在我之下,甚至能超过我……” 可景瑜至元婴修为,身体忽地一日一日虚弱起来,吴回寻遍天下灵丹妙药,都无法令他有所起色,恰逢金甲妖兽作乱,他斩杀妖兽后私心取走了那枚内丹,给景瑜服下,望他能康复,可哪怕是凝聚了千年修为的内丹也毫无作用,景瑜还是死了,临终前将族中秘密告诉了吴回。 “经书上记载的都是天道救世,可他何其无辜,为何会落得这般下场。师叔安慰我说天意如此,可瑜儿死前心有不甘,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分明是痛苦的往事,吴回面色却很平静,即使提及自己心有不甘,神色也无丝毫变化,“恰好,我自那苍梧剑中得知了当年九嶷山的真相,便想既然天道不可违抗,令我知晓此事,就是要我顺势而为吧。” 在告知孤鸿尊者之前,他已见过一次那剑中残魂,那时,他听到的话比后来龙田鲤等人听到的详细许多,也清晰许多。 水镜真人的机缘,并非得道飞升,而是于那灵流中,受到共鸣,知晓了这一切发生的经过。 吴回忽地笑了笑,长离从没见他笑过,乍见那笑容,却只觉寒意彻骨。 “瑜儿至死都不知道,下界所谓的天道之盟,不过是与昊天定下的法则结契罢了,倘若三界重归为一,那这法便要归于虚无。”他轻描淡写道,“我密谋两千多年,若真正的天道不容我,自会阻止,可我虽遭遇不少波折,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长离皱了皱眉,艰难地动了一下手,却很快被强迫扯回原处。 吴回瞥了她一眼,道:“不要白费功夫了,只要你还在拒绝那力量,就无法脱离我的控制。” 长离一出生就被施以血咒,额心那点朱砂痣正是咒印,吴回将自己的精血融入其中。 那血咒法门极其古怪,是以龙田鲤才迟迟查不出原委,她以为是那绝情断欲的修炼之法导致,一度想暂且中断,吴回恐她察觉端倪,便不准她和木丹心再去天台峰看往长离。 当初竹茂林的结界被破,第三个媒介便是长离,只是谁都想不到那会是她。凭借那血咒,吴回可以入侵长离灵识,甚至渡以自身灵力,长离时常头痛,便是灵识遭入侵的缘故,无论她在何处,都会被他找到——钟明烛正是意识到了这点,才会不顾一切、宁愿被长离误解也要杀了吴回。 不过此法损耗也极大,非但日常需要极多精力维系,长离所受的伤,也会有一半反馈到吴回身上。 长离在黑水岭受三头蛟袭击后,吴回也负了重伤,得羽渊相助才逃过一劫,他原本早就可以突破至洞虚境界,以他的资质,再上一层也未尝无可能,止步于化神末期,便是为了能将那缕精血与长离的血脉融合。三百多年前,长离体内剑气爆发,他那缕精血被抹消了大半,但留存的那小部分却彻底被剑意容纳。 羽渊曾问他是否后悔。 他只道:“事已至此。” 事已至此,何来后悔不后悔呢? “为什么是我。”长离费力道,她看见重霄剑,又一次险些控制不住想要去握住那剑柄,“我到底是谁?” 吴回的目光落在重霄剑上,打量许久才看回长离,可只瞥了一眼,视线便像穿过她,投往了其他地方。 他在看着长离,可看的又不是她。 许久之后,他才轻轻道:“你会想起来的,你知道的,比我们任何人都多。” 第158章 “会想起来……”长离面上闪过一丝迷茫, “过去, 我早就想起来了。” 数百年前那些被封印的往事, 她在昊天庙中就记起来了, 一点一滴,无一丝遗漏, 连最细微的角落都清清楚楚。 “那是长离的过去, 却不是你的过去。”吴回如此道,他抬眼,看入长离眼中那抹不掺杂质的漆黑, “你可知,我为何会唤你为长离?” 长离的身子不觉缩了一下, 她觉得吴回这句话意味不明, 却又隐约有什么渐渐明晰起来,带着更为绝望的寒冷,将心中的空洞撕得更大,她沉默很久才轻声道:“小师叔说,是因为我是在梧桐林下被捡到的。” 上古时期, 九嶷山上的梧桐林为凤栖之地, 凤鸟又名长离,是以她才以长离为名。 “我的确是这样和她说的,但实际上却并非如此。大弟子景瑜, 瑜为玉石,其后我收的两位弟子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于是我便都用玉石给他们起名, 只有你是例外。”吴回顿了顿,以一种平缓的语调继续道:“我欲铸剑,离,为火。” “火……”长离念着,幼年的居所浮现在眼前,瞳眸顿时一缩,周遭的灵力仿佛感受到她的心绪欺负,不受控制地地翻腾起来。 她名为长离,自幼居住之地叫做重明,临水而居,院中仅有木石,剑阁居南方,唯一的出口乃是巽门,那分明是炼炉的布局。 到头来,竟连那些都在这场贯穿千年的谋划中。 无论是名字,还是幼年时倍感安心的居所,都是假的。 “我的父母……”长离喃喃道,“他们是谁。” “不知道。”吴回轻描淡写道,仍是一成不变的漠然语调,看着长离,犹如在打量金石一类的死物,“我们想要的,只有你。” “那为何要毁了那座城池。”长离又道,她有感受到了疼痛,在身体各处蔓延,似要将她割裂一般,可她固执地维持声音的平稳,不愿有半点示弱。 吴回沉默片刻,忽地笑了,道:“因为你是天道之剑啊,不需要人情牵绊,那些只会成为你的障碍,包括同门,还有钟明烛,他们都一样,若你能早些自己看破,舍弃这些虚无缥缈的情绪,他们也不会死。” 喧嚣的灵力蓦地沉寂下来。 这时,一只纸鹤飞来落在吴回手中,他张开一看,露出意味深长的神情,起身,最后看了一眼长离,道:“迟早,你会明白的。” 话音刚落,一阵清风扫过,他的身影便消失了,空旷的高台上,是看不到尽头的暗色,好似深渊颠倒。 长离握紧双手,只有这样,才能克制内心深处的战栗,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自那无穷无尽的绝望中抽出一丝微小的清醒,迟缓地抬眼望向远方,愈发麻木目光没入那抹暗色,不断往前,却触不着边际,一如她内心日益扩大的空洞。 “天道之剑……”末了,她脱力似的地垂下眼,又一次默默重复起这几个字。 为什么会是我—— 自从知晓羽渊的计划,这个问题便愈发频繁地徘徊在她心头,噩梦似的。好几次,在恍惚中,她会听到形形色色的声音。 经历过的,不曾经历过的,似纷乱的线,交错勾连,织成细密的网,将她死死缠住。 羽渊想要破界飞升,吴回想要挑战这天道,他们知道自己的身份,亦清晰地知道自己的目的,无一丝含糊。 可我呢? “可我呢……”她喃喃道。 她活了六百余年,其中倒有大半时光是在浑噩中度过的。 心中空茫一片,无所念,无所想,莫说是外物,便是连自身存在都无。 而那些为数不多的喜怒哀乐,与那大片空白相比,就仿佛是注入汪洋大海的一罐颜料,便是再浓烈的色调,最终不可避免地趋于平淡。 想到钟明烛,她心中仍是疼痛难耐,可日复一日,那疼痛已不复最初那样尖锐。 她不清楚这是灵阵的影响,还是因为这是不可避免的终局——这世间万物,最终都要重要归于虚无的。 若是能早点看穿,早点归于虚无,也许—— 想着吴回的话,痛意忽地铺天盖地卷来,连呼吸都染上刀割似的疼,一滴泪落下,带走最后的温度,余下无边无际的干涸,恰似那龟裂的大地。 “终究要结束的……么……”她望向那柄安静的剑,发现剑身上的血红已渐渐退去。 剑中的重霄残魂在剑炉中被焚烧数万年,力量式微,再经长离三度压制,彻底散了,如今在这飞仙台上的,虽名为重霄剑,剑中已无当初的邪性。长离细细打量着那柄剑,自那剑露出原本模样后,她还是第一次认真去看。 血纹消散后的玄色剑身,看起来无端有几分熟悉感。 平滑的剑身,像镜子一样,清晰倒映出一切,她凝望其中,然后看到一双漆黑的眼眸。 那是她的眼睛。 下一瞬,而那抹漆黑晃了晃,却变成了一道模糊的剑影。 那同样是她—— “这是我……”她的目光像是被那抹漆黑吸住了似的,移不开,愈发深入,渐渐迷失于其中。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短短刹那,也许是成百上千年,时间宛若定格,天地间空无一物,唯剩下她和那柄漆黑的剑。 就像是回到了那时候—— “那时候……”她轻声道。 忽然间,无数画面在那抹漆黑中闪过。 仗剑独行于乱世的身影,昆仑山巅集结万世的光怪陆离,桃林下倒映在水中的霞光,以及地动天摇中肆虐横行的战火与悲歌。 最后,是一方幽暗的陵墓,空无一物,冷冷清清,万年韶华瞬逝弹指间。 那并不是长离的经历,而是发生在数万年前,她曾在梦中见过相似的画面,不过总是隔着一层雾,看不真切,而此时,雾气消散,那些在她眼前徐徐铺开的画卷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晰。 萦绕心头的谜团,都能在其中找到解释。 那不是长离的经历。 “却是我的。”那是她的声音,缓慢,却异常冷静,宛若来自另一人。 忽然,头顶的暗色中似有什么在悄然流泻而下,她抬眸一瞥,顿时神色一震。 她隐约察觉到了这一切的真相,虽然尚未彻底明晰,但耳畔似有个声音再告诉她在那暗色中涌动的是什么。 ——是混沌。 羽渊凝目望着飞仙台,不觉流露出满意的神色,虽然长离一直在抗拒,但局势仍是一步一步遵循计划推进。 笼罩着飞仙台的淡青色灵光下,已隐隐显出剑气,待得那剑气昌盛,足以破开这灵阵之际,便是大功告成时。 须弥之海的灵力皆是自上界而来,而长离置身之所便是当年灵力倾泻而下那一点,衔接了上界,一旦剑成,便会有更多灵力涌下,他们再也不用受限于下界匮乏的灵力,忍受修炼到极致却无半点突破的痛苦。 三界开辟后,飞升者寥寥无几,而那些飞升修士虽然大道有成,却将汲取的灵力带去了上界,致使下界灵力愈发匮乏。自从步入修仙一途,她便听前辈道这下界已无人能修得仙身,她资质非凡,摒弃了一切杂念,一心一意只求精进,千余年前,她终于突破至洞虚境界,经过了数百年修为寸步不进的煎熬,她终于认清,的确如前人所言,下界不再适宜修仙,终有一天,他们都要消逝于漫漫时光长河中。 ——可她不甘心。 怎会甘心?并非是她资质不够,只是因为这下界已没有足够的灵力能供她再进一步。 那时候,她在九嶷山遇到了吴回,那人手持苍梧剑,告诉她,也许能有办法打开通往上界的缺口,令下界重归往昔繁荣。 不等吴回说第二遍,她就答应与他联手。 她心无旁骛修炼多年,待修为止步时回首,才蓦然惊觉,这世间竟无一物她有所留恋,她唯一想要的,便是继续往前,在这条已行了数千年的道路上继续走下去。 至末路,至极致。哪怕一无所获也无所谓,她本来就没有在意之事,没有什么可以失去。 如此孤注一掷,才能换来今日啊。 虽然道中遭遇了许多意想不到的失利。 譬如说身为棋子的柳寒烟坠入剑炉后,却阴错阳差成了重霄剑的宿主,甚至在重新现身时,已得了重霄剑的承认,险些毁了飞仙台。 再比如说苦心布置了数百年的六合塔被付之一炬,用以令长离彻悟的万世历练毁于一旦。 其后,大荒剑谱不翼而飞,长离失控之际体内剑气被钟明烛强行镇住,还有涿光山那悬于一线的对决,种种意外比比皆是,每一次,羽渊都以为千年谋划即将沦为泡影,只因心底那道执念,才换来硕果触手可及的今日。 唯一的遗憾,便是没能让长离亲手杀了钟明烛。 如当日长离亲手斩断了情丝,这天道之剑,早已炼成。 念此,她不由得轻轻叹了一口气,随即却释然一笑,心道:就算要等几十年,几百年又何妨。 她终是要如常所愿的。 又看了一眼飞仙台,她眼中欣慰之意更深了,自言自语道:“也许根本不需要那么久。” 一个月前,吴回和长离谈过一次后,飞仙台上的剑气便愈发明显起来,只远远看着,便能感受那股森严的压迫力,纵是她这等修为,也不由自主生出敬畏之意。 原本紧邻飞仙台的修士也都被逼得退到极远处,修为稍弱的,甚至退到了岛外。 这一切都昭示着,大功告成之日即将到来临。 这时,吴回领着五个修士出现在她身后,他面色平静,身后那几个修士却是一副惊慌失措的模样。 “怎么了?”羽渊淡淡道,目光一刻不离飞仙台。 其中一个修士看了吴回一眼,见他垂首不语,便抢道:“禀仙子,陆临他们不见了!” 安插在附近的修士打探到陆临率领大批人马也进了须弥之海,只是他们只来得及将情报传回,便再无音讯,多半是已经死了,吴回得到消息后立刻领了几人前去一探究竟,谁知扑了个空,莫说是人影,便是连灵力痕迹都察觉不到。 竟然哪里都找不到陆临的下落。 “怎么可能?”羽渊眉头一皱,“就算他能隐藏自己行踪,也不可能将那么多人都藏起来。” 她话音刚落,便听得一道冰冷的嗓音自虚空处传来。 “我的确不能,但他人未必不可。” 不紧不慢,含着几分显而易见讥诮,无疑是陆临的声音。 “什么!”羽渊眸色一沉,袖子一拂,卷起漫天流光,箭雨似的往声音来处奔去。 下一瞬,数道青雷闪过,将漫天流光击散,青雷过处,原本空无一物的地方轻轻晃了几下,而后似水面乍然碎裂,扬起漫天水雾,将那处覆盖,但很快雾气就散了,露出其后重重人影。 陆临手中的链鞭上雷光闪烁,游龙似的穿梭在空中,他身边,若耶一手持瑶琴,一手掌心朝上,将最后一点水汽纳入手中。 方才那将吴回都瞒过的法术,俨然出自她之手。 “这怎么可能……”羽渊不可置信道,她先是看了一眼若耶,而后,目光落在陆临那双紫眸上,徒然生出不寒而栗的感觉。 当初在须弥之山与陆临对峙时,她就有过这种畏惧感,那时她不知原委,最后将之归结为多心。陆临的修为和吴回相比都稍显逊色,怎会给她压迫之感? 在剑炉,陆临虽能驱使八荒镜,但终是敌不过她,于是她更觉得对方不过尔尔。 此时此刻,她终于意识到,那自内心深处扩散的寒意并非错觉。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她问道,声音竟不自觉有些发颤。 陆临并未显露出丝毫咄咄逼人的神色,可单是这样静静地站着,就散发出不容挑衅的气息,以及恐惧。 那眼神,死一样的冰冷。 “我记得我告诫过你。”陆临慢条斯理,一字一顿,再一次道出将当日之言,“不要动我的人。” 随着最后一个音节在风中消散,羽渊顿时觉杀意潮水般逼来,她不敢硬敌,身影一晃便掠至百丈开外,吴回则当机立断,退开同时借飞仙台玄武之力一剑斩下,以无与伦比的剑势破开毫不留情涌来的力量,即便如此,他还是踉踉跄跄险些跌倒。下一瞬,青雷乍现,毫不留情扫过那处,未来得及逃走的那几个元婴修士化为灰烬。 羽渊目中顿时露出惊惧之意。 轻描淡写一招,展现出的却是凌驾于她之上的实力,便是孤鸿尊者,也难以抵挡那样霸道的力量。 “你是何人!”她声嘶力竭道,她从来不知道世间还存在这样的力量。 眼见陆临又一招将至,她正想要不要放手一搏,便听得吴回道:“退回去。”他已退至飞仙台上,捻诀变了灵力走向,台上的灵阵暗下去,淡青色的结界缓缓出现。羽渊见状,想也不想就往飞仙台奔去,其余修士见势不妙,也纷纷退入那结界中,以寻求庇护。 陆临的力量虽然强,飞仙台中真龙之骨的力量却未必不能对付他。只是这样一来,便没有多余的灵力来维系灵阵,炼剑的计划只能推迟了,念及此,羽渊不禁露出怨恨之色,回首厉声道:“你阻止不了我,不管你是谁,都阻止不了我。” 就在这时,飞仙台突然剧烈摇晃起来,巨兽咆哮声复而响起,结界上浮动的灵光渐渐暗淡下去,似被另一股力量压制了。 “这是怎么回事!”羽渊只觉一股寒意自足底冒出,将整个人都冻住,眼见天道之剑就在唾手可及处,却突然出现如此变故,一想到可能要止步于此,她就觉难以忍受,几乎要彻底丧失理智,陷入癫狂。 待看清高台之上的情形,那惶恐就变作了狂喜,她又叫了一声,此次却是喜极的大笑。 只见灵阵中央,那袭白衣已然站了起来,低垂的黑眸中无任何情绪,苍白的手探出,缓缓握住了那柄剑。 剑风起,长离面无表情提起剑,剑尖上移,划出清凉的痕迹,停住时,剑尖已直指她头顶那深渊,而后,死死缠住她手足的血线,骤然断裂。 耀眼的光芒暴起,一瞬掩盖了一切,那光来自长离灵海深处,是无声的剑意,亦是另一种魂魄,与她手中那柄剑融合到一起,而她的身体,却渐渐隐没在那光中。 本已暗下来的玄色剑身再度散发出异样的光泽,好似回炉重新炼制过,却无以往的煞气,取而代之的是难以言喻的凛然正气,仿佛那就是这天地间的法则。 “帝剑……”陆临不可置信地睁大眼,“她是帝剑剑灵!” “正是!”羽渊狂笑道,“你以为所为剑灵之体只是无稽之谈吗!我苦心孤诣,便是要重铸帝剑,原本的剑身毁了,我就寻来那同样以盘古斧碎片铸就的重霄剑,剑灵重归剑身,便是天道之剑大成之时!” 那剑愈发明亮,而长离只剩下淡淡的影子,她沉默地握着剑,任凭血肉之躯一点点被剑光吞噬。 而后,那结界再也承受不住其中的剑气,灵光彻底暗下去,巨兽咆哮也不复存在,整个天地间,一时间只余那道没入天际的剑光。 原本一场血战蓄势待发,此时所有人都沉寂下来,目不转睛望着那柄剑,有人惊叹,有人神迷。 这就是当初分辟三界的天道之剑! 若耶率先回过神来,察觉那通往上界的暗翳中有什么蓄势待发,脸色一白,想也不想就往长离那掠去,叫道:“长离!快停下!快停下!” 若上界混沌倾泻而下,这世间就要覆灭了。 “休想妨碍她!”羽渊一个闪身挡在她身前,可紧接着就被链鞭缠住了手,眼前一花,视野恢复明晰时,却发现自己已远离飞仙台。 陆临站在她面前不远处,面上是玩味的笑。 羽渊急不可耐想回去飞仙台,却被那闪烁着雷光的链鞭封住了去路,她远远望着那岛屿上惊人的剑光,怒道:“难道你就不想去上界吗?这是所有人都梦寐以求的机会!你当初要和我合作,不就是为了此刻吗?” “梦寐以求啊。”陆临仿佛在听什么笑话,眼底嘲弄之意愈甚,“我的确想回上界,不过比起这个,我更想做另一件事。” “回……”羽渊念着这个字,目中闪过惊愕之色,颤声道,“你、你也是自上界来的?你想做什么?” 不动声色打量着她面上逐渐加深的惊恐,陆临勾了勾嘴角,发出短促的笑:“我素来不喜欢把事情弄得复杂,倘若有人冒犯我,我顶多只要他的命。可钟明烛不同,伤害她愈多,她愈不会赶尽杀绝,反而会叫人活着。”他声音渐渐压低,眼底寒意也愈发慑人,“痛苦地活着。” 羽渊仿佛意识到了什么,顿时脸色煞白,试图逃跑,却被惊雷逼得退回原处。 “我要为她报仇,自然是要按她喜欢的法子来,你说是不是?”陆临慢悠悠道,冷静的嗓音中透出彻骨的残忍,“你最看重的,是这身修为,和修得仙身吧?” “不、不是……”羽渊摇着头,忽地尖叫道,“是我找到了去往上界的方法,你不能这么对我!我帮了你们!” “你,只不过是蝼蚁,还不配帮我。”陆临手一提,链鞭再度缠上羽渊的身子,无数惊雷落下,悉数打入她的灵海中。 “不!求你!饶了我……”羽渊疯狂摇着头,涕泪俱下,不住发出凄厉的叫声。 陆临只漠然盯着她的扭曲的脸庞,待落雷彻底将她灵海震碎,才甩手将她抛于地上,随后手一点,挥出一点灵光将她罩住,冷笑着道:“虽然你修为尽失,可暂时却还死不了,就好好尝尝这滋味吧。” 说罢他手一拂,那灵光便卷起羽渊,将她送去了入口,那里有陆临的手下接应,陆临已交代过他们要好生看住羽渊,势必要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做完这些,他正要重回飞仙台,却觉一道火光掠过身畔,掀起的灼浪一下冲散余留的雷光,甚至在他手臂上留下一小块伤痕。 “这是……”他再一次显出不可置信的神色,急忙朝那火光奔去,随后便发现那火光去往之地,正是飞仙台所在。 飞仙台上,若耶几次想要冲入阵中,都被那剑光逼退,百里宁卿和竹茂林等人已和羽渊手下的修士厮杀起来,羽渊手下尚有不少化神修士,他们陆临掳走羽渊那阵混乱斩杀了几个,余下的仍不容小觑,他们自顾不暇,无人能分神去协助若耶。 就算有,在这剑气前恐怕也无能为力。 可恶,如果有八荒镜在就好了,若耶如此心想,又一次被剑气震退后,她抬眸看天空,发现已有大量灵力倾泻而下,羽渊手下修士的欢呼声传入耳中,可她的脸色却愈发苍白起来。 那些人察觉不到,可她却清楚地感到那灵力中混有一股浑浊之气,她不知道那是什么,只觉那散发着不详,叫她只想远远逃离。 “长离!住手啊!这样会毁了这世间的!”她咬了咬牙,心一狠将那句话付诸于瑶琴上,耗尽全部力量将其送入灵阵中央,瑶琴脱手之际,她便因一时力竭被那剑气透胸而过,重重摔在地上,咳出血来。 虽不至于丧命,却再无余力起身。 下一瞬,她便见那剑动了起来。 平平一剑,斩破头顶那深不见底的暗,一线白光贯穿了天际,似骤然出现在画上的一条白线,将暗翳一分为二。 倾泻的灵力顿时止住,而那团不祥之气也被隔绝,无法再往下寸毫。 四下顿时陷入死一般的沉寂,但很快,就爆发出疯狂的呼喊,有质疑,有谩骂还有痛哭哀求,若耶却松了一口气。 而后,她便发现长离几乎已经全然消失的身子再度浮现,并愈发明显。 她在拒绝—— 不愿成为那无情的天道之剑。 那双黑眸中终于有了情绪起伏,是痛苦,是挣扎,并非是愉快的神情,但至少看起来是个活生生的人。 长离皱起眉,努力想从那剑中抽身。 方才,陆临一动手,便惊动了上界的混沌之气,他受混沌影响而生,那股力量感受到了召应,瞬时往下奔来。她察觉那处变化,想也不想就起身握住了剑,却在刹那间被回忆淹没。 吴回说的没错,一旦承认那力量,她就能知晓一切来龙去脉。 并非知晓,而是想起。 她是谁,来自何方,和昊天、琢光以及重霄有何关系,所有的谜团都散开了,而与那数万年的悠长时光相比,投生为人的短短数百年经历简直是沧海一粟,她一瞬就迷失在其中。 直到隐约听到谁的呼唤,她才想起自己握剑的初衷。 若混沌落入下界,那昊天和琢光的心血都将毁于一旦。 这是他们爱的世间。 ——“也是我所爱的……” 她一剑斩下,斩断那一线通路,同时也斩破了自己心中的浑噩。 就算一生都被欺骗,被利用,至少她已领略过这世间的美。 虽然短暂似流星瞬息即逝,那刹那鲜明,也比天帝陵中的万年空寂要好上许多。 “我是长离……”她喃喃道,“我是长离。” 她一遍一遍地诉说着自己的名字,随之而来的,是在四肢百骸蔓延的剧痛,每一寸骨骼每一寸血肉,都被剑气刺穿。 剑魄复苏,这副□□之躯便无法容纳这般凛冽的剑气,只有那由盘古斧碎片打造、在天火中炼就的剑才可以。 可一旦舍弃这身凡胎,身为人类才有的三魂六魄也将灰飞烟灭,魂魄息息相关的七情六欲亦然。 她将重新变回无情无欲的帝剑,昊天死后,再无人能制帝剑的力量。 帝剑名为琢光,那是昊天妻子的名字,他长眠后,琢光剑便在天帝陵中屹立了数万年,剑气凛然不可犯,所及处无任何生灵存活。 没有声音,没有色彩,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成不变。 我不要变成这样,哪怕是死——那双漆黑的眼眸中闪过一抹决然。 灵阵中央,忽地腾起了一道血光,触目惊心的血雾中,似有什么自那袭白衣中脱出,没入剑中,而后人和剑便分开了。 剑气蓦地散了,只听哐当一声,剑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重重击打在众人心头。 长离也摔倒在地,浑身无一处完好,唇角却是一抹淡淡的笑,她轻轻念出一个名字,缓缓闭上眼。 厮杀双方见此突变,不约而同都停了下来,互相交换着惊魂不定的眼神,不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飞仙台上忽地燃起熊熊烈火。 火光一闪,长离身前忽地多了一道身影。 人群中顿时爆发出几声惊呼。百里宁卿捂住嘴才没有和其他人一样尖叫出声,她身子一动,想也不想就冲过去,却被竹茂林揽了回来,他面色铁青地摇了摇头,似乎意料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捻诀张开结界将自己和百里宁卿死死护住了。 那人身形单薄,长发曳地,身着玄色长袍,苍白的脸上无多血色,处处透着不堪一击的脆弱气息,那是在场所有人都认得的人。只见她几步奔至灵阵中央,看也不看其他人一眼,跪倒在长离身畔,抱起她颤抖着去探她的气息,口中不住道:“离儿!离儿!” 那人正是早已死在剑炉中的钟明烛,羽渊手下那些修士亲眼见她坠入火海,一时间不知那是人是鬼,纷纷露出惊骇之色,有几人见台上恢复平静,剑气止息毫无破界的迹象,而羽渊也不知去向,便觉情势不妙,当即想要走为上。 却被窜至身前的火光封住去路。 他们惶惶不安地看向那高台,发现钟明烛已放下了长离站了起来,身上散发出嗜血的气息。 她眼眶通红,眸子呈现出异常妖冶的紫色,往常总是挂着漫不经心笑容的脸上,此时已尽是漠然,宛若来自深渊、叫人不寒而栗的视线缓缓扫过那些归属于羽渊的修士,轻声道: “一个都别想走。” 余音尚在,最初想逃走的那几个修士便觉胸口一痛,他们缓缓低下头,发现胸口已被烧穿,巨大的血洞边缘,闪烁着明黄色的火焰,很小,比烛光好不了多少,却似永远不会熄灭,却一点点吞噬着触及的血肉。 很快,在他们的惨叫声中,整具身体都被焚烧殆尽,连魂魄都未能幸免,彻底消逝在世间。 魂飞魄散。 竹茂林心一颤,一瞬就带着百里宁卿逃至远处,唯恐被波及。 ——那明黄色的火焰,是天火。 第159章 明黄色的火焰四下飘散, 起初只是星星点点, 如流萤一般, 然一旦触碰到什么, 便会无穷无尽地地燃烧下去,无论那些修士招出坚冰还是狂风, 都无半点作用。 天火不灭不散, 除非有驾驭之力,否则,一旦遭受天火灼烧, 无论是血骨还是魂魄,都将在那火中彻底被焚毁, 便是连神明都要忌惮三分, 而飞仙台上那些修士,尚未彻底脱离凡人的血肉之躯,如何能抵挡。 一瞬间,巍峨的高台便被火焰包围,跟随羽渊的那些修士东逃西窜、惨呼连连, 谁都没有想到, 他们期盼了数百年的“破界飞升”,最后会变成一场纯粹的杀戮。 在烈焰中,他们是毫无还手之力的猎物, 一个个在痛苦中挣扎着死去。 一个修士四下逃窜中慌不择路,竟跑到了钟明烛面前,他一小半身子已被焚尽, 明黄色的火焰不紧不慢地吞噬着他另一半血肉,那哀嚎,已辨不出人声,更近乎于兽类嘶鸣。 钟明烛却似听若未闻,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给予他,任凭他面目扭曲,惨叫着死去。 末了,她垂下眼,望着长离毫无生气的身躯,紫眸中闪过彻骨的冷意,恰似极北之地万年不化的冰雪,而那严寒深处,则是刻骨的痛。 无论何时何地,哪怕是重伤垂危之际,她都能够保持冷静,总是细致地审视着一切,谨慎地做出每一个决定,如今,她却彻底彻底丧失了理智。 长离浑身是血,静静躺在不远处,无半点气息,筋骨尽数断裂,脉搏完全停止,灵海也如她的身体一样,彻底毁去了,就算钟明烛源源不断灌入灵力,那具身躯都吸纳不了分毫。 她像是死去了一般——毫无生气。 钟明烛漠然望着火中逃窜的身影,心中一个声音反复道:“离儿已经死了。”她不敢去看长离,可无论她将目光投往何处,都逃不开那触目惊心的身影。 每一点血痕,都化作锋利的刀,毫不留情刺入钟明烛心头,令痛苦蔓延全身,连指尖都逃不开,因那份疼痛而不住战栗。 有一个声音以一种异常冷淡的语调提醒着她:“你还是来晚了一步。” 她忍受着非人的折磨,终于得以重回这人间,可还是晚了一步。 三百多年前,她没能及时看出天一宗的可疑处,导致长离被夺走了喜乐、重回孤寂,一年前,她没能及时杀了吴回,使得羽渊如愿以偿抓走了长离。 上苍眷顾,又给了她一次机会,可她已然没能赶得上。 “难道让我脱身而出,就是为了让我亲眼看离儿死吗……”她喃喃道,身子晃了晃,很快稳住,随即,打量着火中那些修士惊恐的神色,她忽地狂笑起来,手一探就将最近那个修士抓了过来,五指毫不留情插入对方丹田,将他的元婴扯出,令其毫无还手之力。然后慢条斯理将他拆骨分肉,她的动作格外缓慢,就像是担心那人看得不够清楚,死得不够慢似的。至那人浑身无一处完好,疼到连叫都叫不出,她才收回手,像丢垃圾一样将手中那团已不成人形的东西抛掷于地,在他元婴上留下一簇火,便继续去寻下一个猎物了,任凭那人因天火的灼烧再次惨呼出声。 火势弥天,看起来竟比当日涿光山地火爆发时更为可怖,竹茂林担心钟明烛发狂伤到自己,几度想冲过去,都被逼退了回来。 天火烈极,纵然他是洞虚之体,一旦触及也要落得身形俱灭的下场。他在外围绕了几圈,将陆临手下一些险些被波及的修士拉了出来,此后只能望着火光中翻飞的身影接连摇头叹息。 当年在僬侥为了威慑敌阵而大开杀戒时,钟明烛都没有做到这种地步,此时,失去了理智的制约,她天性中的残暴嗜血彻底展现出来。 只见那玄色身影在火中穿梭,所经处无嚎哭连连,不血肉横飞。 在场修士修炼多年,哪怕是出自名门正道,手上或多或少都有几条人命,更何况还有不少草菅人命的邪修,他们都身经百战,生命攸关的险境见得不计其数,早就炼就了沉稳老练的心性,是以天火初现时,还有部分修士能够冷静地思考对策以寻求出路。可如今,就算是他们中最为穷凶极恶的邪修,都被钟明烛的手段吓得肝胆俱寒。 最后一丝强作的镇定崩塌后,他们彻底沦为了待宰的羊群,有几个甚至直接被吓疯了。 人间有用以警世的地狱图,可无一能与而今飞仙台上的惨绝人寰比肩。 “这是何苦,这是何苦……” 竹茂林神色黯然叹了一口气,他并不赞成无谓的杀戮,但他也知道,若不让钟明烛宣泄怒火,她一定会疯掉。 眼睁睁看着心爱之人死在自己眼前,世上有几人能承受得了这种痛呢? 长离一倒下,他便分神去探了她的气息,所以在钟明烛出现后,他做的第一件事不是去嘘寒问暖,而是带人逃走。 他为医者,是以比谁都清楚长离的情况。 ——她已经死了。 倒下后,她便断了气息,没有脉搏,灵海毁损,连魂魄的气息都荡然无存,似在那一瞬间就灰飞烟灭了。 他想起很久前,在竹林中和长离那场短暂的交谈,眸中忽地染上了几分沉痛。 素闻天一宗长离仙子冰冷不进人情,可与她谈过后,他才意识到,她并非无情,而是在师门的刻意引导下走上了这条冰冷无情的路。 她甚至不知道世上还有其他路。 那孩子,在几百年的生命里,能称得上快乐的日子寥寥无几。她是何其无辜啊,生来就失去了家,被当做工具抚养,好不容易遇到了钟明烛,却也很快失去了。 羽渊、吴回还有飞仙台上那么多的修士,他们口口声声说着“大义”,然后心安理得毁了她一生,念及此,他眼底不由得掠过一抹狠意。 的确如钟明烛所说的那样,他们都该死。 突然间,一道寒光将火墙劈开,短暂分开的通道中,一声玄袍好似离弦的箭,携着一团血光激射而出,欲夺路而逃。竹茂林惊呼道:“是吴回!” 而吴回手中闪烁血光的,赫然是被长离博尽全力才得以丢弃的重霄剑。钟明烛悲愤交加之下方寸大乱,只想着将在场所有修士都屠戮殆尽,是以没有立刻去找吴回索命,被他趁乱偷了剑。 竹茂林正要去封住吴回去路,却见一条火龙先一步往前冲去,横至吴回跟前,钟明烛立足于龙口,紫眸中彻底丧失了温度。 “吴回,我要抽干你的血,碾碎你的骨,给离儿陪葬。”她沙哑着嗓子一字一顿道,言辞间的杀意几乎足以化成将人碎尸万段的利刃。 吴回咬了咬牙,挥手一剑斩落,钟明烛想也不想就用手去接,盘踞身后的火龙毫不留情朝吴回涌去。 竹茂林本以为吴回在劫难逃,却听得陆临的声音传来:“不好!” 两道身影交错而过,只见那剑竟斩开了烈焰,若非钟明烛即使变换身形,现在她那只手已经被砍下来了。 她低头看了看掌心深深的剑痕,血潺潺落下,顺着手腕没入衣袖中,与火红色的外衫融为一体。 重霄剑上,原本消失的血色再度聚拢,凶凶火光中,暗气丝丝缕缕浮起,一点点没入剑中,在剑身上刻下蜿蜒的纹路。 死去的修士身躯魂魄都被燃尽,却依旧留下了怨恨和不甘,而那些暗气正是他们的怨,一点点占据重霄剑。 “呵呵……”钟明烛缓缓舔去掌心的血迹,稍纵即逝的惊诧后,那双眸子复而被嗜血占据,“灭世之剑啊,以为这样就能逃得了吗……” 掺杂着冷笑的低喃中,她一抬手,几点血珠飞起,俱化作火焰扑向四面八方,肆虐的火光顿时蹿高了数丈,迅速将高台上仅剩的间隙也占据。 飞仙台彻底化成了火海,好似涿光山底的熔炉被搬了过来。 稍稍平息的惨呼再度响起,有些修士趁钟明烛去追吴回时好不容易才寻到离开的空隙,顷刻便再度被拖回了火海。 而随陆临前来的修士虽然没有进入高台,但也被那热浪压得喘不过气来,修为稍低的几个已满头冷汗,站立不稳。 竹茂林见状立即施术给他们开辟退路,忽地,他瞥见火中一抹身影正在艰难往长离那靠近,他定睛一瞧,忍不住惊呼出声。 那却是若耶,只见她手持瑶琴,努力在火中开出一条路,往飞仙台中央走去。 飞仙台表面的斩铁已尽数被烧毁,露出了其中的玄武之骨,骨骼大半悬空,只有一角支撑着,若非其中灵力一直在抵挡着天火侵袭,此时早已崩塌。但骨中灵力已愈发微弱,一旦彻底被压过,即便那是真龙之骨,也顷刻间就要在火中化为灰烬,这般情况下,在台上多留一刻,便多一份危险。 “她被困住了吗?”百里宁卿见状急道,恨不得立刻飞身过去将若耶救出来,她着实不愿再见有人殒命,可她还没来得及行动,就被落至他们身畔的陆临拦住。 “你们快带上其他人离开这。”陆临素来冷静至极,此时嗓音中却透露出剧烈的动摇,“越远越好,离开须弥之海,离开九嶷山。” “怎么了!”百里宁卿连忙问道,却见陆临面色凝重地抬起头,她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不仅倒抽一口冷气。 只见不久前被长离斩断的暗影,正在重新聚拢。 “这!”她似乎还想说什么,竹茂林却拉了她一把,止住她想要留下的要求,随后,他忧心忡忡问陆临:“会发生什么?” 陆临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他看着那抹暗色,眼底露出一丝感怀,很快又转为沉重,他指了指若耶又道:“我会把她带出来,你们快走。” 竹茂林见他态度坚决,便不再多言,揽住百里宁卿一拂袖,身影便在十余里开外。 烈焰和剑光在空中不断碰撞交接,一波一波灵力震得飞仙台不住摇晃,看起来过不了多久就要颓然倒塌。 火中,若耶走得越来越慢,面上焦虑也愈发浓重。 “糟糕,这样下去,上界的混沌……”又一次被阻住去路后,她心急如焚抬头,却发觉视野彻底被火光占据,只能无奈地收回视线。 她为大海之民,本就不喜火,遇到遇水不灭的天火,更是自内心生出畏惧之意,钟明烛一出现,她第一反应就是逃走,逃得越远越好,可快要离开飞仙台时,她却发现头顶那抹暗色中,被长离一剑斩断的煞气隐隐又翻腾起来。 重霄剑与天火,无论哪一样都拥有灭世之力,原本只是涌动的黑暗在两方交战时被激起,愈发一发不可收拾。 若耶不清楚后果会是什么。 ——导致天地崩塌也未尝不可能。 这样无疑会令远古的惨祸再一次上演,她试图喊钟明烛停手,可钟明烛早已丧失了理智,只一心要吴回的命,恐怕根本没把她的声音听入耳中。 情急中,若耶忽地想起怀中的长生引。 长生引号称能起死回生,长离即使气绝也应有效,琢光雕像下的铭文也说昊天曾炼药令琢光复活,可慕云和百里宁卿服药时其实只是重伤,魂魄未散,这副长生引到底有没有起死回生的奇效,若耶也说不准,但几度呼唤钟明烛未果后,她便知此时唯有长离才能令钟明烛清醒过来,只能冒险一试。 若那处再一次崩塌,后果不堪设想—— 于是她才努力压下内心对天火的恐惧,艰难地向长离挪去,费尽心力,好不容易靠近,还是被阻挡在了最后一步。 突然,肩膀被人抓住,她惊呼一声,回头一看,却是陆临。 “你还不走,打算留在这送死吗?”陆临冷声道。 “我不能走。”若耶一改往日在陆临面前的畏缩,口气强硬道,“他们再打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你不走,这里就是你的葬身之所。”陆临手上稍用力,似想强行带走若耶,却被若耶一把挥开。 “你没有看到吗!”她一指上空,可还没说什么,面色突然一沉,停顿片刻后高声道,“你知道的,你知道的对吧!所以你才没有阻止她!放任她和吴回动手,因为你想回去。” 瘴气不断涌入重霄剑中,正因为如此,吴回才能抵挡得住钟明烛的攻击,而上空的暗影好似感受到了召唤,不断压下,呼唤着那柄剑。 若这样下去,那里迟早会崩塌。 一旦上下界的分界破裂,出现通道,陆临就能够回到上界。 陆临没有说话。 忽地几滴血珠落下,不知道那是钟明烛的,还是吴回的,上空隐隐传来一阵咆哮,透着急不可耐,飞仙台开始缓缓倾倒。 若耶望着漫天火光以及脚下破裂的地面,再不离开,正如陆临所言,再不离开,这里必将成为她的葬身地。 “我以为你们是朋友。”她突然低声说道,随后转身头也不回往最后一道火墙冲去。 她将瑶琴挡在身前,全部灵力都凝聚于其上,盼望着能够撕开一道缺口,滚烫气焰朝面门扑来,她嗅到了几缕发丝被烧焦的味道,正当以为自己也不可避免要被这烈火吞没之际,忽地一道青雷闪过,灼烧之感顿时散去。 而后,后背被人一推,她回头,只来得及看清陆临手中缭绕着雷光的链鞭,视野便再度被火光覆盖。 “你最好快一点。”陆临淡漠的嗓音自火后传来,一如往常般倨傲,说罢,他便飞身而出,插入钟明烛和吴回之间。 不需要他提醒第二次,若耶一个闪身冲到了长离身边,取出长生引,以法力引导,令丹药顺着长离咽喉滑入肺腑。 等候了片刻,长生引应已化开,可长离依旧双目紧闭,面色惨白,无论是气息还是血脉,都静悄悄的,毫无苏醒的迹象。 若耶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她记得当初慕云刚服下便有了成效,而今长离却毫无起色。 这长生引,终究还是无法扭转生死。 看着长离毫无生气的面庞,她不禁眼眶一红,难过对方的遭遇,也惧怕下界会迎来万劫不复的终局,脚下忽地震了一下,她低头一看,顿时“啊”地一声叫了出来。 玄武之骨终于无法支撑了,淡青色的灵力彻底暗淡下来,交叠如山的白骨在火舌中一点点消失。 很快,整座高台都摇晃起来,她踉跄着站起来,正想离开,却大惊失色发现那一线剑光之上,彻底变成了一片浑浊,已有几缕煞气越过界限,落入飞仙台。 陆临也发现了头顶的异常,他飞身插入钟明烛和吴回之间,想拦住钟明烛。 吴回见状当即掉头想逃,却被飞来的火龙逼得退回原处。 钟明烛一掌袭向陆临面门,道:“谁也休想妨碍我,你也不行。”随后再度朝吴回冲过去,她身上血迹斑斑,可她根本不在乎,也不想去考虑为何吴回持重霄剑后实力能增进至如此地步,盘踞于脑海中的,唯有“杀”之一念。 轰鸣不绝于耳,飞仙台只靠一角勉力支撑,晃得若耶几乎站立不稳,头顶暗色看起来一时一团乌墨,散发着令人胆寒的气息。再一瞬,就要彻底倾泻而下。 一定要阻止才行!她心乱如麻道,而后,四下游走了一圈的视线再度落在那抹染血的白衣身上。 无数念头一闪而过,末了,她心一横,划开手腕,将血滴入长离口中。 神血过于霸道,就算是半神之血也同样如此,所以凡人之躯才难以承受。 那剑灵之体呢? 第160章 重霄剑的剑身彻底变成了红色, 而原本的赤色纹路更是近乎于玄黑, 每一剑所携的威力也越来越大。 可这依旧阻挡不了能够焚尽万物的天火, 一剑劈空而至, 却被钟明烛单手握住,火光包住了她的手掌, 虽然看似那剑再近一寸就能够切断她的手, 可被无形的火光阻拦,吴回便是用尽全力也无法再动分毫。 “你应该死了才对。”他的面容被黑气覆绕,沙哑的嗓音好似锈铁摩擦, 粗糙而刺耳,便是羽渊被陆临掳走时他都不显惊慌, 此刻却真正显露出仓促之色来, “你为什么还活着!” 钟明烛一点点将剑压下,逼近吴回,目光凶狠似那些失了理性的戮兽,唇角扯出冷酷的笑容:“是啊,我也以为我该死了……” 抢下八荒镜那一瞬, 她的确抱着必死之心。 “你到底是什么人!”吴回厉声问道。 ——你到底是什么人? 这样的问题钟明烛听过无数回, 询问者或震怒,或惊惧,她往往会露出懒散的笑容, 笑嘻嘻将那些令人闻风丧胆的身份透露给对方。 只是没有一次是真的。 她本非下界生灵,又怎会有下界修士所谓的身世来历。而她真正的身份,就算只流出含糊其辞的只言片语, 便足以掀起轩然大波。 “你问我是什么人?”她眯起眼,眼底的寒意愈发慑人,目光落在那柄闪烁着血光的剑上,一时间,思绪飘至一年前。 她本以为自己在逃过一次又一次劫难后,终于到了末路。 被羽渊击中,跌落火海那一刻,体内灵力的不断流失,犹如风中的沙尘,无所依靠,稍瞬即逝,再也寻不到踪迹,她看着越来越远那袭白衣,每一刻都是最后一眼,直至意识消散。 再度睁眼,映入眼帘的是一片通红,她模模糊糊以为这是忘川尽头,正想这里怎地和融心剑炉一模一样,令人生厌,但很快就意识到,这不可能是忘川。 她非凡人之躯,无三魂六魄,死后血骨散于天地,入不了轮回。 随后,她便听得一道有些生硬的嗓音:“你总算醒了。” 那声音说不上熟悉,也说不上陌生,她思量许久才反应过来,头脑中残余的混沌霎时被震惊驱尽。 那竟是柳寒烟。 她几乎已化成一具枯骨,浑身上下无一点活人的气息,仅有丝丝血气缭绕周身,玄色的长袍沾了大片血污,像是披在枯木上的破布,若非她开口说话,恐怕钟明烛都要以为那只是她的尸骸。 “这是哪里,长离呢?”如是往常,钟明烛多半要调侃几句,可她还记得昏迷前眼中的惨相,顾不上查看自己的身体状况就忙不迭问道。 “这是真正的融心剑炉,重霄剑的封印之地。”柳寒烟言简意赅道,“至于长离,我不知道。” 她比钟明烛更早掉入这里,自然不知道上面发生了什么。 随后,见钟明烛挣扎着想起身,她又道:“你筋骨尽断,我虽然护住你心脉,却治不了你的伤,你以后恐怕连行走都办不到了。” 正如她所言,钟明烛只稍稍动了动胳膊,便觉浑身剧痛,每一寸骨骼都像是随时要化为粉尘似的,一丝力道都承受不住,她咬了咬牙,想强行站起,下一刻就两眼一黑,昏死过去。 再度醒过来,眼中的景致一模一样,她看不出到底过了多久,提起力气问柳寒烟,换回的只是沉默。 末了她只能自嘲,以为死里逃生,谁知道是变成了被拧断四足挂在草绳上的蚂蚱。 虽然还有一口气,可是体内的力量已流失得差不多,连这具躯体也仅仅是勉强维持的程度,待那口气一散,她就要变成这火海中的一簇火苗,永远徘徊在此。 若是有缘,过个万千年,说不定能重见天地。 只要闭上眼,放任自己沉睡过去,便什么都不存在了,一切的苦恼和牵绊,都化作虚无。 可她却不愿闭眼,甚至连放任意识游历都不愿。 长离,她还不知道长离现在如何,又怎能就这样撒手而去? “你呢,你怎么会还活着。”和柳寒烟相顾无言数日后,她忽地不冷不热开口问道。 “大概是重霄残留的力量吧。”既已身陷绝路,柳寒烟便也无需隐瞒什么,“重霄剑饮了我的血,也留下了残魂中的一缕灵力,当年我跌落此地,得重霄之魂相护方得以离开,不过今时今日,也只是苟延残喘罢了。” 提及自己必然要走上的终局,她的语调依旧冷冰冰的,毫无惧意,仿佛自己的生死不过是稀松平常的小事。 “你倒是不怕死。”钟明烛勾了勾嘴角,旋即因牵起的疼痛而皱起眉, “我已经死过一次,自然不怕。” 钟明烛闻言长长叹了一口气:“我也死过一回,可我还是不想死。” 如此感慨着,她眼前忽地闪过长离的模样,心中顿时一痛。 虽然抢下了八荒镜,可是羽渊坐拥两件神器和无数手下,便是她也不知道该如何扭转局面,她不知道陆临是不是能想出破局之法,是以就算屡屡意识濒临涣散,都强迫自己凝神挺下来。 可这又能怎样?她连站起来都办不到,日复一日,不过等死罢了。 她和柳寒烟置身处是剑炉底下唯一一块未被流火侵蚀的地方,昊天将重霄剑封印于此处,重霄剑的剑气慑退劫火,久而久之,这里就空出一块实地。不过四面八方都被流焰覆盖,莫说她力量尽失,便是全盛之时,也不敢保证能在这火海中全身而退。毕竟与此处劫火相连的是天火,其力量远非涌出地表的劫火能比拟。 只能到此为止了不是么? 可她心有不甘,心有不甘。 纵然一次又一次凝神屏息换来的都是徒劳,甚至是难以忍受的剧痛,她都不想放弃四号可能。 再又一次试图站起未果后,沉默了很久的柳寒烟突然开口:“你还活着,很不可思议。”她的声音不似以往那样冷漠,反而携着一股无与伦比的压迫力。 钟明烛一抬头,就瞥见她眼底闪烁着暗红色的光,正如重霄剑上的流纹,她顿时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她从未害怕过什么,可在那声音响起时,她竟有一瞬的胆寒,不过她很快就轻轻笑了笑,自言自语道:“反正我也逃不了。” “就算像这样日复一日拖延下去,也只是徒增痛苦。”柳寒烟盯着她道。 “那也与你无关。”钟明烛笑了笑,她身子很虚弱,不然大抵会更放肆一些,“我是惜命之人,拖延下去,总好过什么都没有。” 柳寒烟——或者说那个人——沉吟片刻,忽地低低笑出声:“封印之地下面,就是天火所在,若能得其承认,你就能离开。” “承认?”钟明烛疑惑道,“难道天火和生灵一样有意识?” 那人道:“万物俱有灵,便是天地也不例外,你浴火而生,怎会不知晓?烛龙便是得天火认可,方能衔火遨游北域。” 钟明烛垂下眼,沉思半晌后道:“倒是可以一试。”声音很轻,却足够坚定。 ——她拖着将死之躯,凭一缕执念,忍受了前所未有的折磨和煎熬,终于得以重生,可那又如何呢? “你到底是什么人!”吴回再一次质问道,同时,趁着钟明烛一瞬晃神之际,徒然发力,将剑抽出,剑光拖曳出长长的痕迹,径直劈断飞仙台一角。 钟明烛的袖子被剑气割开,她却毫无畏惧,不退反进,笑声愈发狂妄:“我姓钟,取自钟山,而名字,则是源自血脉传承。” “钟、明烛……”吴回的眼睛微微睁大,几乎被血光覆绕的眸中出现难以掩饰的震惊,“烛龙……” 烛龙为上古真龙之一,因衔烛遨游北域之故,方名为烛龙。 昊天用神骨镇住须弥山,而钟明烛正是烛龙血骨浴火所化,火焰化万形,是以她才拥有与生俱来的化形术以及御火术。 “我乃烛龙大神血骨所化。”钟明烛挥手将吴回的剑打偏,而后左手探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卡住他的脖子,冷笑道,“你等蝼蚁之徒,万死难辞其咎。” “神骨所化,也不过和重霄手下那些傀儡一样。”吴回高高举起剑,越来越多瘴气汇聚到剑上,他周身缭绕的血气也愈发浓重,几乎将他的身子都罩入血雾中。 下一瞬,一剑斩落,竟劈开了钟明烛的护体之火,将她逼退。 意识到重霄剑中源源不断有力量涌入,而那力量正来自四方怨气以及—— 钟明烛抬起头,看向好似乌云压境的上空,忽地大笑起来,叫道:“你们妄想破天与神平起平坐,为此不惜犯下滔天罪孽,竟有脸呵斥我。” 她说话时,吴回又几剑刺来,每一剑都震得周遭灵气激荡,连飞扬在空中,微不足道的粉尘都变得锋利无比。 钟明烛闪身避过,看也不看那些剑气落在何处,就毫不留情只取吴回命门,这一次,她甚至不去考虑护体之事,一心要和吴回博个你死我亡。 飞仙台已无一处完好。 血染红了长离的嘴唇,令她苍白的脸色染上明艳。 映着将天地都染上赤红的火光,似对比鲜明的画,看得人惊心动魄。 她身畔,若耶站在摇摇欲坠的台面上,心急如焚。 她心知肚明,自己现在是把脑袋悬在刀尖上,很可能下一瞬就要随倒塌的飞仙台灰飞烟灭,可她仍是死死盯着长离,哪怕是快要站不住,随时要落入火中,也报着最后一点期望不想退让。 陆临早在第一剑斩落在飞仙台上时就施法将其稳住,但他知道这样也仅仅能拖延一时半会罢了。 钟明烛已全然不顾其他,她本就是奔着玉石俱焚去的,陆临根本拦不住她,只能帮若耶多拖延些时间。忽地,他察觉周遭灵力涌动忽地剧烈了数倍,意识到钟明烛此招是要放手一搏,脸色顿变。 屏障崩塌只在一瞬,到时候,他能做的顶多是自保而已,念此,他立即朝若耶呼道:“快走!” 仅两个字,足见情势危急,若耶红了眼,却也明白这是她逃生的最后机会,无法再耽误片刻。 就在这时,她忽地听到一声轻轻的咳嗽。 很轻,霎时就湮没在翻腾的喧嚣中,紧接着,她就看到长离的手指动了动,屈起又松开,短暂得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可她却忍不住大声叫了起来:“她没死!” 与此同时,仅剩一副残骨的飞仙台终于支撑不住,轰得一声倒下。 若耶只觉脚下一空,热浪铺天盖地涌来,压得她眼前一黑,险些昏厥过去,随后,她觉得身子被轻轻一扯,无数景象似走马花灯般在眼前一晃而过,一切停止时,置身处仍是通红一片,而她身上却没有预料中的疼痛。 陆临站在她身后,双手上托,替她挡住了倒塌的骨架,火焰虽然仍在燃烧,却不再散发出逼人的杀气,温顺得倒像是流水,缓缓退开,很快就消失无踪。 她喘了口气,待心神稍定,便立刻去看长离的情况,见得她虽然依旧双目紧闭,面色惨白,但胸前微有起伏,显然已有了呼吸。 虽然气若游丝,但至少不似方才,冷冰冰毫无生机。 若耶分神探了探长离的心脉,确认她一息尚存,这才彻底放下心,瘫倒在地,她早就是在勉力支持,如今心事放下,便连动一下手都觉得吃力。 过了一会儿,待玄武之骨中的灵力不再有威胁,陆临便将那副残骨抛到一边,走过去握住长离的手,凝神半晌后对着不远处那片废墟道:“她还活着,至少现在还活着。” 残破的火红色自废墟后走出,那正是钟明烛,她一步一步走得很慢,像是不敢相信,又抱着虚无缥缈的期待,连步子都有些虚浮,待陆临道:“你再磨蹭,她可能要再死一次了。”她才鼓起勇气般闪身至长离身畔。 她先是小心翼翼触了触长离的手,就像她刚来时一样,察觉下面微弱的血脉跳动,她才将整只手掌覆上。 那一刻,明明看起来什么变化都没有,若耶却觉得有什么坚硬无比的东西骤然碎裂,下一瞬,钟明烛便抱起长离消失了,她甚至没来得及看清对方的表情,只听道简短的两个字:“谢谢。” 不久前蔓延至每个角落的杀戮之息已消失殆尽,好似从未存在过。 第161章 那一日, 须弥之海中到底发生了什么,知情者大多绝口不提,是以只流传下一些语焉不详的记载,后世之人只知道须弥之海被强行打开, 当世修为最高的那批修士进入其中,然后再也没有回来。 前所未有的恐慌很快席卷了整个修真界,无数宗门中属于掌门或长老的魂灯齐齐熄灭, 世间化神修士一朝之间殒没了一半。无论正道邪道,都陷入群龙无首的境地,一时人心离散,争乱不休, 而在这场浩荡中, 唯有云中和昆吾两城屹立不倒,云中城叶沉舟因为养伤错过羽渊仙子的计划,令云中城的实力得以保存, 从而取代此前就元气大伤的天一宗, 成为正道之首,得云中城主持大局,世间的秩序才不至于彻底崩溃。 羽渊修为尽毁, 被陆临放逐凡间,很快就在潦倒疯癫中死去, 她一死, 合虚之山上与众修士缔结的死契失效。自为数不多的幸存者口中, 她那骇人听闻的计划终于全盘浮出水面, 众人在唏嘘之余,又纷纷盯上了剑灵之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哪怕陆临下了泄密者杀无赦的命令,钟明烛大难不死,救走长离仙子的消息仍是不胫而走。 虽然羽渊已死,但帝剑之灵尚在,试问何人能不动心? 哪怕实力不济明知要与陆临等人为敌无异于以卵击石,仍有大批人蠢蠢欲动,只消是与长离仙子有关的人都深受滋扰,连远在南海之畔的江临照都被逼得闭门谢客。天一宗自是难逃其难,眼看孤鸿尊者设下的结界消亡在即,风海楼为保全宗门根基,索性弃了其余六峰,率领门人退入主峰,关闭山门,严加戒备,如无紧要之事,弟子不得随意下山。不少修士欲图从天一宗上打开缺口,但最后都不了了之。 另有人认为以钟明烛睚眦必报的性子,必然会对羽渊残党赶尽杀绝,于是设下重重圈套欲图引她现身,孰料所有算盘都落了空,钟明烛一次都不曾现身,如三百多年前一样,仿佛自这个世间消失了,不过这次想要找出她的人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多,因为她带走了长离。 一年后,冒险深入妖之国的修士带回了招摇山顶有白衣修士出没的消息,于是徘徊于云浮山周遭的修士当即散得干干净净,或独行,或结伴,不约而同往西而行。 招摇山下的扶风林是竹茂林和百里宁卿的领地,两位大妖因旧伤之故,修为不如以往,但仍不容小觑。觊觎剑灵的修士不敢贸然闯入,而是潜伏于外围,暗中观察以伺机行动。 百里宁卿几次大开杀戒都无法遏制前赴后继而来的修士,她的震怒似乎更加证实了长离就在招摇山顶,于是在见不得光的地方,又有新的同盟暗中结成,为强攻扶风林做准备。 云浮山依旧盘踞云海之上,延绵千里,只是曾经四季如春的景象一去不返,在天一宗弟子撤离后,被冰雪覆盖的六峰愈发孤寂冷清,犹如极北的死地,而六峰之中又以天台峰凄凉最甚,天一宗剑修一脉衰败后,天台峰本就冷清至极,冰雪降临后,山上仅存的一缕生机顷刻间消亡殆尽,如今四下没有一点绿意,天地间唯有风雪飘摇,连天一宗的痕迹都难以寻觅,曾有修士来此处寻找长离的下落,但在翻遍每一寸角落都一无所获后,他们便将更多的精力放在了别处。 毕竟这样空寂的雪山根本藏不了人,也根本不会有人愿意在此处久留,光是待在这里,就是一种惩罚。 天台峰下,三迭瀑早已断流,失了玄武之骨,小镜湖底的水不再被引入此处,那一汪潭水也随之干涸,继而被厚厚的坚冰取代。坚冰之上,一块凸起的岩石下,有一独臂女人盘膝而坐,她脚上带着赤金打造的镣铐,镣铐以天一宗秘术炼成,宗主之外无人能解开,镣铐上的锁链打入她身后的冰壁,一直没入冰后的岩层,将她拘禁在这方寸之地。 这人正是柳寒烟,在天下修士都在搜寻长离下落时,她却悄无声息回了天一宗,风海楼道她助纣为虐,其罪当诛,不过念她最后救人有功,于是将她囚禁于天台峰下,叫她尝严寒之苦,以求赎罪。 雪花纷纷扬扬落在她身上,化成水,又结成冰,她却始终双目紧闭一动不动,仿佛原本就是一尊石像,她身前,有一柄剑插在冰面上,同样被雪覆绕,冻成了冰柱,看起来毫无威胁。只有曾经途径此处、因搜寻长离无果想拿她泄愤的修士知道,那柄剑并非摆设,因为他们都成了剑下亡魂。 自从招摇山的消息传来,已经很久没有修士在附近出没了,剑身上的冰愈来愈厚,再不久就要融入冰雪中,与她的人一起埋入雪下。 这一日,风雪依旧,远处却突然传来轻微的扑簌声,几乎是同时,包住长剑的冰柱应声而裂,剑气一时盘踞四方,杀意悄然蔓延。 “是我,不过捉住了一只虫子罢了。”风中传来略含薄凉的嗓音,一句话就令杀气消散,随后,裹着灰色长袍的身影出现在柳寒烟身前,将一个昏迷的修士丢在地上,吩咐道:“替我盘问一下他为什么在附近鬼鬼祟祟,随你怎么处理,留口气让他能说话就好。” 说罢,那身影便自柳寒烟身畔走过,直往她身后的冰壁走去,眼看就要撞上,却只见冰壁上泛起水波似的纹路,刹那间那身影便消失了。 原来那冰壁上竟藏着一个通道,只不过以迷阵掩饰,无人能够看出。 冰壁后是一条蜿蜒的小道,通往山顶,愈往上积雪愈少,到了最高处,已是草木萋萋,那正是护山大阵未毁之时天台峰的模样——有山林、湖泊以及一座不大的院落。 庭院的篱笆后有一方苗圃,土刚被翻过,上面挖了几个大小不一的坑,青衫女子正弯着腰将种子埋入其中,她做得很细致,小心将土掩好,洒上水,才去埋一枚。她做得也很慢,撒几抔土就要停一会儿,只不过埋了六七颗种子,额上便出了一层薄汗。 灰袍人在篱笆后伫立了很久,直到青衫女子去边上椅子上歇息,才快步走入院中。 青衫女子拿起手帕一点点拭去手上沾到的泥土,仿佛根本没有意识到有人来了,直到两人相距不足一丈,她才后知后觉转过身,她的皮肤透出病态的苍白,比山脚的冰雪更无血色,眉间却有一道暗红色的疤痕,仿佛那里曾经裂开过,而漆黑的瞳眸中隐隐罩着一层雾,令她的目光看起来略显迟疑。 只是在双眼映出来人的模样前,她面上已浮出一抹浅笑。 “阿烛,你来了。” 干涩的嗓音犹如久违耕犁的龟裂土地,叫人辨不出原本的模样,正如曾经一度是她象征的朱砂痣和白衣。 所有打探长离仙子下落的修士都在寻找一个眉间有一点朱砂的白衣剑修,却不知道朱砂已然不在,那身沾染了血污的白衣也早就被丢弃了。 钟明烛往前一步,张开手将长离抱住,她想要用力搂住怀中的身躯,却在感受到臂弯中的形销骨立刹那收住了力道。她闭上眼,埋入长离发间,深深吸了一口气,轻轻笑了一声,道:“嗯,这次路上没耽搁。” 随后,她拉着长离坐下,一边拿起手帕替她擦去手上残留的泥土,一边饶有兴致问道:“你在种什么?” “种花。”长离看了眼土地上那排不那么整齐的隆起,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头,小声说道,“你以前移栽过来的花都枯死了,我便托海楼给我带了些种子过来,不过也不知道能不能发芽。” 钟明烛的手一顿,浅色的眸中有凄惶一闪而过,但很快她就重露笑容,以一贯笃定的语气道:“会开花的,到时候请他们过来赏花。” “好,海楼说这些都是凡界深受喜爱的花呢,应该很好看吧。”应是欢欣的心情,长离的声音却渐渐低下去,钟明烛注意到她眼底的困倦,笑容中顿时染上几分苦涩。 “累了么?先去休息吧。”她抬手抚了抚长离的头发,声音轻柔仿佛在对待易碎的宝物。 长离点了点头,喃喃道:“帮我看一下剩下的种子吧。”说罢便起身回房,才躺下就沉沉睡去。 “包在我身上。”长离一走,钟明烛的表情一下垮了,笑意荡然无存,她久久凝视着那片荒芜的苗圃,末了,颓然地弯下腰,将脸埋入掌中。 至黄昏,突然有人出现在庭中,却是风海楼,他一出现,钟明烛立刻直起身子,背对着他问了声好。 风海楼提着一个竹篮,见到钟明烛,他并未显出意外的表情,而是走过来,恭恭敬敬称道:“前辈好。”而后望了眼屋内,问道:“小师叔睡了么?” “是的,把药放这吧。”钟明烛点了点手边桌子,“接下来几天我来煎药,竹先生改了几味药材,如果有效果,我再把方子给你。”她顿了顿,目光落在苗圃中,轻轻叹了一口气,又道:“谢谢你。” “照顾小师叔是我分内之事。”风海楼同样注意到了那些播种的痕迹,声音忽地一颤,努力维持住平稳,才试探地问道,“这次……你可有进展?” “有就好了啊……”钟明烛摇了摇头,似是不愿面对风海楼眼底的失望,飞快地继续道,“我在山脚捉了形迹可疑的修士,丢给柳寒烟拷问了,你若有时间,倒是可以去看看。” 风海楼眉头一紧:“这时候不去扶风林,莫非有人暗中泄密?” 如今长离身在天台峰的事仅有数人知晓,龙田鲤重伤未愈正在僬侥城疗养,是以天一宗内只有风海楼一人被告知内情,他将门人撤离其余六峰,一方面为求自保,另一方面也是确保天台峰的迷阵不被发觉,而被他囚禁于天台峰下的柳寒烟,实则为守门之人。 当初钟明烛离开剑炉时将柳寒烟一并带出,还赠她保命丹药,决心将长离安置在天台峰后,钟明烛便在朔原找到柳寒烟,要她护山,柳寒烟本就在冰原中以苦修磨炼剑意,换个地方于她而言根本无关紧要,是以立即答应了。 天台峰的迷阵由钟明烛和风海楼一起构筑,只有他们能直接以玉符传送至峰顶,其余人想要进入,必须从柳寒烟身边经过,她的剑,世上能胜过的修士已经不多。 自从竹茂林和百里宁卿在扶风林故布疑阵,将云浮山的修士引开后,已有多时没有陌生修士在附近出没,此时又有人在山下徘徊,此事必然非同小可,风海楼不敢大意,朝钟明烛匆匆行了个礼就往山下而去。 风海楼离开后,钟明烛又呆呆看了一会儿空荡的庭院。 曾经她种下的花草,在池塘中养的鱼,都在冰雪中失去了生机,哪怕后来她重塑结界,令这片山头冰雪消融、春风再临,那些消逝的生命也再也回不来了。 再也回不来了—— 意识到这点,一瞬席卷而来愤怒令她几乎失去理智,她握紧双手,压在心头的巨石愈发沉重,逼得她想要大喊大叫,想要释放毁灭之火,将眼前看到一切、整片大地全部烧尽。 为什么!为什么! 她怒视着披上夜幕的天空,泛红的双眼中是刻骨的恨,她恨这漠视万物的天道,恨那些挫骨扬灰都难偿其罪的修士——还恨着无能为力的自己。 若耶的血保住了长离的命,却也仅仅是保住了她的命。 在即将与重霄剑融合,变回那柄斩断三界的天道之剑时,她用最后的意志,强行将肉身与剑魄割离,保住了身为人的意识,但同时,身体也被剑气撕裂,导致仙骨尽毁。 虽然溃散的魂魄被鲛人之血勉强凝聚,破败不堪身骨却再难修复。 世上最神奇的药莫过于长生引,可连长生引都无法修补被天道剑气损毁的仙骨。 如今长离五感俱损,声音沙哑,无论是听力还是目力都远弱于常人,一天中有一半时间都在昏睡,每天须得喝药才能在另一半时间保持清醒。 当初被她视为唯一的剑道,也只能漫无止境地成为曾经。她一度因心境而握不住剑,而今再度无法握剑,却是因为力不能支。 眉间的伤痕只是她身上众多伤痕之一,只有钟明烛知道她衣服下还有多少狰狞的痕迹,是剑气破体而出时留下的,再灵的膏药都无法令这些剑痕消失。 钟明烛细细数过那些伤痕,指尖每抚过一道丑陋的痕迹,心底的愤恨就深一层,她想要将羽渊的残党捉回来,割开他们的皮肉,斩断他们的骨骼,在他们身上刻下同样多、甚至更多的伤口。 可那又如何呢? 就是杀尽天下修士,也无法令长离的身体有一丝起色。 短暂的绝望后,她突然想起多年前龙田鲤随口提及的一句话。 ——“灵海与仙骨为一体,修复灵海与重铸仙骨方法一致,在连山经上曾有记载,但我手上只有残本,只提及所需的部分灵材,而无炼药之法。” 而残本上记载的灵材为真龙之骨和女娲大神补天的五色石。 她当即赴往僬侥,向龙田鲤讨得那残本,交给竹先生后,拜托他根据残片揣摩炼药之法,随后便开始四处寻找五色石。 五色石只存在于只言片语的传说中,连她和陆临都只曾听说过名字,不知其为何物,她甚至连下界到底有没有五色石存在都不清楚。只是走投无路之际,那不知真假的残片多少给了她一线希望,在剑炉底下,她于弥留之际也不愿束手等死,如今更是不愿无所作为。 希望再渺茫,也好过什么都不做。 这几年来,她与长离相伴的时间还不到一个月,大多时候都在外漫无目的地搜寻,从朔原到南溟,再从东海到妖之国,一刻不停,顾不上任何其他事,任凭这所庭院停留在荒芜中。 可至今为止,哪怕倾尽气力,她仍是一无所获。 莫说是五色石的所在,就是连其他传说都打听不到。 每次回来,长离的身体都比前一次要更虚弱,一开始,她一回来就直奔长离身畔,随后,伫立在屋外的时间越来越久,久到她需要鼓起勇气才敢踏入。 她经受历练,获得驾驭天火的能力,到头来却什么都做不到。 ——挽回长离性命的不是她,察觉长离心情给她找来种子的不是她。 “我到底能做什么……”她低声道,捏紧的双手咯咯作响。 她从来不知道绝望是什么滋味,连坠入下界生死未卜都无法令她心灰意冷,可如今她却觉得心里某一处已经凉透了,随时都会死去。 突然,泛着凉意的身躯贴上她后背,同样冰冷的掌心轻轻覆上她的握紧的双拳,似想将凝于那处的怒火揉开。 她想得太入神,连长离醒了都没发觉,随后,她听到羽毛一样柔软,足以令一切坚硬之物都融化的嗓音。 “阿烛,我现在很好,你不要难过。”长离将全身重量都交给了她,在她侧颈蹭了蹭,像是怕她没有听清,又说了一遍,“不要难过了。” “等花开了,我让你第一个看到好不好。” 第162章 雪落了又停, 停了又落, 永无止境。 钟明烛逗留了三天就再度动身离开, 将审问那修士的差事交给了风海楼。 而柳寒烟依旧石雕似的坐在雪中, 那场小小的风波后,她迎来的是又一段看不到尽头的宁静。 注视着茫茫雪原, 她时常有种仍置身于朔原的感觉,那自四面八方涌来的冷,散发着萧条孤寂的气息,除了风雪, 别无他物。 可数百年前, 这里尚是块山明水秀的宝地,她犹记得刚拜入天一宗时,七峰参差而列, 恢弘肃穆, 仿佛这就是云深之处的仙境, 而此刻回想,那时光景倒更像是镜花水月——正如她曾经的执念。 离开剑炉后,附于她体内的最后一缕重霄残魂也消散了, 她至今不清楚为何重霄的残魂会驱使她破坏飞仙台。 也许在剑炉底下度过漫长的岁月后,那些催生破坏的嗔怒怨恨都被磨平了吧,事到如今,她也只能如此猜测,同样,她也无从辨别当初自己所求之道, 到底有几分是出于本心。她曾几度坠入绝境,从不曾回首顾看,如今枯坐在这空寂之地,倒是平白生出几分感慨。 突然,她听到脚踩在雪地上的声音。 来过这的人只有钟明烛和风海楼,他们素来都无声无息的,况且修士身法轻盈,就算尚未筑基也绝不会发出如此笨重的脚步声。 瞬息间那柄剑已在她手中,剑气一触即发,不过很快,那剑就被她插回原处,弹指刹那,她已辨明来人身份。毕竟以她的修为,普通人的气息根本瞒不过她,何况对方根本没有隐瞒的意图。 “是我。”长离朝她走去,她披着厚厚的斗篷,大半张脸都埋在领子后面,呵出的气都化作了白雾,令那双黑眸中的氤氲看起来更浓。 这是几年来她第一次出现在这,虽然穿得很暖和,但仍低估了这灵气所化的严寒,才踏出那冰壁就被寒风刮得一个激灵。 柳寒烟挥了挥袖子将风阻在岩石外,视线在长离身上扫过,处变不惊如她也不由得一怔。自涿光山一别,她就没有见过长离,只知道她伤得很重,却不知她竟虚弱成这样。 这岂止是伤重,根本是勉强活着。 当初那个势不可挡的白衣剑修,如今连影子都找不到了,柳寒烟心底不禁划过一丝轻颤,不知是失落,还是惋惜,末了,她收回目光,冷静道:“这里不适合你。” “我马上就回去。”长离在她身边蹲下,从斗篷下取出一个盒子放在她面前。 盒子还是温热的,地上那层雪很快就融化了。 “这是什么?”柳寒烟问道,她对长离的了解仅止于剑,此刻倒是有些好奇这冒着热气的盒子里会是什么。 “阿烛在的时候教了我几样点心的做法,我今天试了下,不过做多了些。”长离将盖子打开,将里面那副碗筷递给柳寒烟,“就带来给你尝尝,谢谢你那么多年来守着山路。” 柳寒烟眉头一皱,她以为会是什么灵器法宝,或者和前几日那修士有关的东西,怎么都没想到竟是个食盒,她早已辟谷,正想推辞,可瞥见长离眉间那道伤痕,拒绝的话语最终被沉默取代,稍作犹豫后,她还是接过了那副碗筷。 方形的糕点整整齐齐码在蒸笼中,没任何花样,柳寒烟尝了一口,也说不上味道如何,她早已忘了进食的感觉。 长离看她咽下去后没有说什么,看起来松了一口气,看向那笼点心,笑了笑道:“阿烛教我的有很好看的花纹,不过我怎么都做不来。”她声音渐渐低下去,染上几分感怀,似在追忆过往,“以前她经常做这些,我不知道原来那么难。” “第一次的话,已经很好了。”柳寒烟说道,换做以前,她一定不会相信自己和长离会在这样的场合下心平气和谈话,更不会相信自己会出言安慰人。 “也是。”长离笑了笑,慢慢站起身子,但是这样简单的动作似乎就耗费了她不少力气,她站了一会儿才继续道,“我先回去了,食盒我下次过来拿。”说罢她就转身往回走去。 即将跨入那面冰壁时,柳寒烟的声音突然传来,听起来有些犹豫:“你的身体已经撑不了多久了,你知道吗?” “我知道。”长离语气平静,仿佛那只是什么不相干的事。 “为什么不叫她留下陪你?” 人之将死,最后一段时间的陪伴弥足珍贵,这是连修士都心照不宣的道理,长离失了修为后与凡人无异,数年于她何其漫长,何况她的身骨被天道剑气损毁,根本无药可医,如今只能靠药勉力支撑,随时都会彻底崩溃,也许是下月,也许是明天,也许就是下一瞬。柳寒烟不明白为什么钟明烛依旧会一次次离开,去寻找那也许根本不存在的救命之法。 “她想做的事,谁都拦不住的,即便是我也一样,而且——”长离望着积雪上新踩出的脚印,笑了笑,“我也想要活下去啊。” 曾经,她所见所闻所感皆为虚无,生或死不过一字之差,于她形同虚设。 她就是一柄剑,不会死去,亦不会活过来。 如今她拖着残破的身躯苟延残喘,却想要活下去,比任何时候都想要活下去。 也许是大限将至,她越来越多地想起以前的事,她也终于明白梦境中那些声音、画面来自何处,那并不是她的记忆,而是琢光的记忆,以及战火在剑上留下的残影。 琢光舍身铸就帝剑,其精魂未彻底消失,而是融入了那柄剑中,天火所炼的帝剑中本不会诞生剑灵,但是琢光之魂曾破天道,便是天火也无法将其毁灭,是以残留那一丝人魂,经过天帝陵中灵力数万年的滋养,终于孕育出了剑灵。 剑灵继承了琢光的容貌,初生时心智尚未彻底开化,犹被身为剑的本能控制,唯一能感受到的便是对下界的向往。 平息祸乱后,昊天长久地坐于剑室中,面对那柄以琢光为名的剑,诉说数不尽的相思,其后,他以血肉铸陵镇住邪祟,属于他的一切都散入了天地,唯独在剑室内留下了他对尘世的眷恋,而那份情,在数万年后化作了剑灵的执念,是以剑灵在新生蒙沌之时便破界而下。 琢光剑身在上下界连通那一瞬就湮灭在空前强大的力量中,而剑灵则在那一缕人魂指引下前往了忘川,入了轮回。 不过因为剑灵锋芒过利,魂魄难以凝聚,只能在三生镜中休养了千余年,直到将剑气炼成魄,才得以托生。 七百年前,九嶷山脚最繁华那座城市中,一户人家经历难产后诞下一个女婴,这是剑灵为人的第一世。 随后,便是滔天洪水,令那座城市一夜覆灭,无人生还。 钟明烛去过那座长眠于水下的废墟,试图寻出些和长离身份有关的蛛丝马迹,可那么多年过去了,经过河水经年累月的冲刷,连城墙都变得千疮百孔,哪里还有踪迹可寻。只有水草下的累累白骨,无声诉说当年惨状。 她一出生,就被彻底斩断了根。 风海楼问过长离:“小师叔,你不恨天一宗吗?”问这句话时,他面上有不安,有自责,还有深深的悲哀。 知情者的野心,不知情者的漠视,最终酿就了这场惨剧,毁了长离一生。 天一宗落得如今下场,不过是罪有应得。就像当初钟明烛在朔原质问的那般,这宗门中,又有谁真正在乎长离的喜怒哀乐,他们甚至连长离和寻常人一样有喜怒哀乐都不知道。 长离没有犹豫,道:“恨过啊。”语气淡淡的。 在以为钟明烛已死的时候,在吴回道出计划的时候,在飞仙台忍受血咒之苦的时候,她心中何尝没有恨。 恨不得化作灭世之剑,拉天地共沉沦。 可那又能如何呢?就算杀光伤害她的那些人,就算毁了这天地,她依旧无法与情人厮守,在碧水岸畔等候桃花盛开。 ——更何况,她如今也没有多余的力气去恨了。 长离两眼发黑地扶住门柱,捂着嘴咳嗽起来,待移开手帕,看到上面点点暗红,她不禁苦笑着闭上眼,喃喃道:“已经……连血都咳不出了,阿烛,也许只能由你代我去看桃花了。” 桃源,钟明烛站在玉壁前,仔细审视着面前光滑如镜的断面,忽然,像是感觉到了什么,心中莫名闪过一丝恐慌,她足下一个酿跄,下意识转身就走,从来的方向,径直回云浮山,可走了没几步,她就咬牙停下步子。 她还没找到五色石的线索,不能回去。 这些年她数次经过此处,却从不逗留,只因不愿触景伤情。可今日她还是来了,不是为了怀念往昔,而是因为这里和昊天有关。 数万年前,荒连剑宗先人在玉壁上观得舞剑之影,并于此地得到了大荒剑谱,昊天和琢光一定曾在这居住过。 虽然长离那些身为帝剑的记忆中并不存在五色石,但钟明烛觉得,若曾经有谁知晓五色石的下落,那只可能是昊天。他身为天帝,持有八荒镜,洞悉四海八荒之事,若五色石真的存在,他一定知道其所在。 昆仑台、合虚之山和融心剑炉已被她翻遍,她还随陆临一同前往东海归墟,询问那里最年长的鲛人,但都一无所获,眼下她能想到有可能存在线索的,只剩下这片桃源了,只能到这里碰一碰运气。 这里不同于其他几处,过去的痕迹早就荡然无存,若非有荒连剑宗传下来的记载,钟明烛根本不会相信这里曾有上古神袛停留。 环湖的每一棵树、每一块石头、每一面石壁她都无比仔细地察看过,莫说是昊天的遗迹,连修仙之人的气息都找不到半点,无论是哪个角落,看起来都只不过是人迹罕至的凡界胜景。 莫非此行又是一场空? 在将水底都翻过一遍后,她强抑住心头不甘,打算从开始的地方重头搜索,落在那栋草屋前,她回头望向水岸,呼吸不由得一重。 那时候,长离才意识到万物的存在,对一切都充满好奇,会刨根究底问各种各样的问题,永远不会感到厌倦,被捉弄后甚至会有脾气,然后在看到伞上那朵小白花时,神情一瞬变得柔和起来——她真的很开心。 她们看着朝霞铺满湖面,以为自己同样迎来了旭日新升,哪里会知道,彼时的快乐只是昙花一现。 眼下正值隆冬之际,湖心岛上成片的桃树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走到一棵树下,钟明烛突然有些庆幸,若是桃花开时,她又怎能忍心独享美景,可同时也有些失落,若是花开了,她也能折几枝桃花带回去,略解遗憾。 “倒不如从这移一株回去,虽然不知能不能养得活……”她忖道,可还不及细想,便被远处升腾而起的火光打断了思绪。 火光伴随着激荡的灵力,是修士在交手。 “这是怎么回事……”她眉头一皱,稍犹豫,便往那处飞去。 这里没有藏着天材地宝,也不是什么风水宝地,还很靠近凡界城市,不适合修士练功也不适合他们斗法,几百年来都没有别的修士来过,这时突然有修士在这大打出手,多半有什么蹊跷。 她隐了气息靠近一看,发现三十多名修士将七位持剑者和一个男童堵在玉壁前,正在逼问什么,地下躺着两具尸体,一半身子被烧得焦黑,应是在刚刚的争斗中被杀死的。 那七名持剑人中只有三人有元婴修为,余下四人和死掉那两人都只是金丹期修士,那男童不过十余岁,尚未筑基,此刻已经晕死过去,被一个金丹修士背着。而围住他们那三十余修士中倒有一半是元婴修士。 一眼瞧出双方强弱悬殊,钟明烛心道:看起来像是寻仇,不过寻到这里倒也是稀奇。 她非正派之人,遇到这类纷争,往往都当作没看到,只有偶尔心情好了,才会兴致大发做些好事,而今她什么线索都没找到,自是没有多管闲事的兴致,而且要一个人对付三十多个修士也不是那么简单,一眼扫过见那群人中没有值得在意的,她便打算离开。 趁这时候去僬侥城再会会龙田鲤好了,她如此盘算着,目光落在没有任何吐芽迹象的桃枝上,心中忽然道:若是离儿,多半会出手相助吧。 她想到那位萍水相逢的妇人死去时长离的愤怒,还有那头被她耗尽力气护住的小鹿。随后,她又想起凡界口口相传那句善恶有报。 真是难以置信,现在我竟会信这些,她自嘲地心道,随即身形一晃闪至包围圈中,手指轻轻一弹,就将三个修士的法器震得粉碎,冷笑道:“我今天不想再看到有人丢了性命,不管你们是谁,都给我滚。” 围攻的修士见她神不知鬼不觉出现,一出手就毁了三座法器,不由得齐齐愣住,接着,率先反应过来那人叫道:“我们此乃了解先人恩怨!外人不要多管闲事!” 而被围困的修士见有高人现身,则连忙拜倒,道:“这位前辈,求你救救我们,我们是荒连剑宗弟子,久未入世,与他们无冤无仇,他们只是想谋夺本门宝物。” 听到“荒连剑宗”几个字,钟明烛眸光一暗,当即猜到那群修士的意图,声音愈发冷然:“任何话,我都不喜欢说第二遍。”话音未落,她忽地出现在人群最后,只听得咔啦一声,她身前那修士瞬时身首分离,连元婴都被她自体内掏出,随后,她回到原处,将还连着一段脊骨的头颅丢到人群中,一边注视着众人面上不断加深的恐惧,一边召出一团火,缓慢地将手中属于那修士的元婴烧尽,待惨呼声停下,她才慢悠悠道:“忘了说,我也不喜欢讲话时有人偷袭,你们若想和他作伴,就留下吧。” 那些修士相互交换了个眼神,当即飞似的逃跑了,连一个字都不敢多说。确认他们的确已经离开后,钟明烛才转过身,对那几个同样被吓得冷汗直流的荒连剑宗弟子道:“荒连剑宗的人,来这里做什么?”见那几人跪在地上不住战栗,她又道:“起来吧,你们的命我暂时还不感兴趣。” 她一开口,那几人立刻站了起来,不过依旧是噤若寒蝉的模样,过了好一会儿,为首那修士才结结巴巴道:“我们已经走投无路了,才来先人修炼之地,以求机缘。” 原来当年姬千一死,大荒剑谱不知去向,荒连剑宗很快就败落了,靠几位长老苦苦维系才没有沦落至灭门,门中弟子为求自保,从此不再入世,谁知数年前天道之剑的消息传开,人人都想窥得其中机密,先人曾窥得天道剑势的荒连剑宗一下子变成了众矢之的,其他门派群起而攻之,竞相逼问大荒剑谱所在。 荒连剑宗弟子一再称剑谱早已遗失,却无人愿信,几个月前,门中长老被围杀,幸存弟子分几路仓皇出逃,如今他们这批只剩下这几人。 姬千承屡次对长离不利,钟明烛对他的徒子徒孙难起恻隐之心,见他们落魄至斯,也料到大荒剑谱的确不在他们手里,不愿再浪费时间,挥了挥手就打发他们离开:“姬千承那厮和我有仇,今天算你们走运,快走吧,下次再出现在我眼前,我亲自送你们下黄泉。” 那几人听得她和上代宗主有仇,顿时吓得面如土色,险些再次跪下赔罪。 这时,远处忽地悠悠传来一道空灵清雅的嗓音: “钟明烛,几年不见,你怎么还是这般凶神恶煞。” 第163章 那几个荒连剑宗弟子听到“钟明烛”这三个字, 惊骇更甚。她本就恶名在外, 那几人又亲眼目睹她的残酷手段, 只觉才出虎穴又入狼窝, 各个面上都愁云遍布。 钟明烛对此不以为意,她早已习惯了旁人的畏惧。若谁知道她身份后还毫无惧色, 这才比较稀奇,是以她瞧也不瞧那些修士,只朝声音来处不冷不热笑道:“别来无恙,几年不见, 你也还是一样聒噪呢。” 随着她的声音, 一阵清风拂过,风止处,一抹倩影翩然现身, 是个美若天仙的女子, 连那些被恐惧摄住心魂的人, 见了她都不由得恍神,这般风姿,不是若耶是谁? 当初钟明烛留言道此恩必当相报, 却因为长离的伤势,始终没有再与若耶见面。 这些年叶沉舟抓紧机会,趁其他门派动荡之时,一举扩大云中城的势力,传闻众修士围困扶风林的事也有他在暗中推波助澜,而慕云终究是云中城叶氏血脉, 须弥之海一事后不久,她就被叶沉舟召回了云中城,须得听凭城主调遣。 长离的情况容不得半点差池,钟明烛忌惮云中城从中作梗,是以没有向她们透露长离的下落,也不曾向她们提及五色石一事。如今与若耶在此地重逢,只能说是机缘巧合。 桃源和云中城毫无干系,钟明烛不清楚若耶为何会出现在这,担心云中城有什么新动作,才没有立刻离开,而是打算先探一下若耶口风,可她还没来得及发问,若耶已先一步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长离——” 她似想问长离的情况,却被钟明烛打断:“我路过,倒是你,不在云中城待着,来这做什么?”她瞥了眼那几个修士,忽地起一抹不怀好意的笑,“莫非,你也是来讨大荒剑谱的?” 那些修士闻言顿时脸色大变,他们虽然不清楚若耶是什么身份,但足够看出她修为与钟明烛一个境界,而且看起来与钟明烛交情不菲,她若是与他们为难,钟明烛势必不会阻拦,他们根本毫无还手之力。 在若耶开口前,就有人焦急道:“我们真的不知道大荒剑谱在哪,就算杀了我们也没用……”说着顺势朝若耶拜下,求道:“放过我们吧。” 眼见那些人几乎要哭喊出来,若耶皱了皱眉,瞪了钟明烛一眼,随后袖子一拂,将那些人托起,道:“别听她胡说,那什么剑谱,送我都不要。”随后她摊开手亮出一枚古旧的剑形令牌,又道:“我在黑水岭救下几个被追杀的荒连剑宗弟子,他们说还有同伴被冲散,我便根据他们给的线索追踪到了这里,他们的同伴就是你们吧。” 那几个修士见到这枚令牌,顿时又惊又喜,不约而同叩首谢恩:“那定是在黑水岭走散的同门,多谢高人相救!” 若耶见他们又跪下,有些哭笑不得:“我已经把他们安置在僬侥城,你们也过去吧。”见得那些人面露犹豫,知道他们担心半路遭人伏击,便叹了一口气道:“我还有些话要和她说,你们先去山后等着,稍后我就护送你们去僬侥。” 得了她允诺,那些人才千恩万谢往山外去了,他们一走,若耶便急急问道:“长离她还好吗?” 长离被带离须弥之海时还没苏醒,这些年若耶虽听闻了剑灵之体的种种传闻,却始终没有亲眼见到过钟明烛和长离,送去扶风林问候的信也都石沉大海。因为曾和陆临一起行动的缘故,不少人都对她起了猜疑,如今几乎所有修士都对扶风林虎视眈眈,她不好在众目睽睽之下有任何招摇之举。天下的化神修士被钟明烛杀了大半,失去了顶梁柱的门派为求自保,都开始不择手段地追求强大,此时一旦鲛人血现世,他们一定会想方设法占为己有,到时候,若耶除了逃回东海别无他法。 她虽然和长离相处时日不多,但曾一起出生入死,早就将长离视作了朋友,无时无刻不担心她的安危,此时撞见钟明烛,便急不可待想知道长离的状况,见钟明烛沉默不语,她不禁愈发焦急:“你没陪着她,她……她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她……”看见若耶眼中毫不掩饰的关切,钟明烛终是敛了神情中的冷漠,放任黯然在眉宇间扩散,“她还活着,但不算好。” 这比若耶设想的最坏情况好一些,却也好不了多少,她印象里钟明烛无论何时都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如今却露出这样的表情,只能说明这“不算好”实则为穷途末路。 她能感受到钟明烛的愤怒和悲伤,却说不出只言片语安慰。在那份暗藏的汹涌前,任何安慰的话都太过苍白,毫无用处。 “有什么我可以帮上忙吗?”长久的沉默后,她轻声问道。 钟明烛却道:“我不放心叶沉舟,你们置身事外已经是最好的帮助了。” 这话似在若耶意料之中,她没有露出丝毫惊讶,而是叹道:“果真如此,阿云也是这么说的,我起初还想偷偷潜入扶风林的。” “她是个聪明人,听她的吧。” 若耶点了点头:“她还说,若你们当真需要我帮忙,一定会让我知道的。”钟明烛闻言一笑:“的确如此。” “那便好,不过既然在此偶遇,不如直接把这个给了你。”若耶说着取出一物递给钟明烛,“是当初长离落在我手中的,替我还给她吧。” 那是一枚储物戒,钟明烛见状不禁一愣,若耶解释道:“那时你受了伤,要我带她离开,她却不顾死活要回去看你,我没能拉住,却把她手上的储物戒扯了下来,眼下正好物归原主。” 钟明烛接过戒指,发现里面那截竹筒,不由得轻轻一笑,喃道:“其实这本来是我的。”那时候她还没拿回记忆,道行微浅,却在大敌当前时和长离交换了储物戒,将竹茂林赠她护身的竹筒给了长离,之后就再也没有换回来。 长离修炼不倚仗外物,储物戒不像其他修士那样塞满了灵石法器,里面的法器都是当初钟明烛在僬侥城买来玩的无用之物,除此之外,只有几枚灵符、几瓶丹药、一个木匣以及琅玕剑含有灵力,其他便都是凡物。 有花灯、面具、手串等等,都是中元节那天钟明烛买的,还有一把黛青色的伞——钟明烛眼底闪过一抹柔和,这是她手制的伞,她还记得长离猜了许久那是什么。 经历了剑炉的九死一生,再到如今疲于奔命,长离的储物戒遗失了她都没有察觉,就算发觉,多半也会以为毁在了须弥之海,而今重回手中,她才发现里面承载了那么多的回忆,每一点每一滴都绚丽似繁花。 她小心翼翼将那枚储物戒收入怀中,朝若耶颔首道:“谢谢,我会转交给离儿的。” 若耶微微一笑:“也记得替我和阿云向她问好。”随即又正色道:“还有一事,你也知道的吧,围住扶风林的修士里有叶沉舟的手下。” “不意外。”钟明烛冷哼道,“眼下天一宗失势,他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抱歉,要不是阿云现在还受制于他……”若耶语气中透出一抹淡淡的怨,但很快打住,“算了,这些暂且不提。前阵子叶沉舟突然召回了云中城的人马,还暗中派出心腹前往各个门派,阿云说他多半在谋划什么,但她也不知底细,所以我才来僬侥城,想打探一下消息。” 钟明烛忽地想起几日前在天台峰脚下抓住的那个修士,心一紧,面上却不动声色,只道:“知道了,我会多加留意的。” 若耶叮嘱了几句要她好好照顾长离,便去找那些荒连剑宗的弟子了。 她离开后,钟明烛面色渐凝,自言自语道:“叶沉舟……你到底想做什么……” 云中城少主身份高贵又天资过人,一向心高气傲,在和陆临决斗时,直到落败前的最后一刻,他都踌躇满志,认定自己会是赢家,而在重伤后,他在和叶莲溪的明争暗斗中几乎全盘皆输,却仍能东山再起。当年叶莲溪临阵脱逃,没有去须弥之海,反而逃过一劫,虽然势力因羽渊的死大受打击,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还持有两座灵脉,始终是个隐患。这样的情况下,叶沉舟会觊觎天道之剑的力量,钟明烛对此毫不意外,可她却不明白他为何会在所有人都盯着扶风林的时候召回人马。 长离能够不受干扰地在天台峰生活,全仗那招故布疑阵,若天下修士重新将注意投向云浮山,那处迷境很可能被识破。天一宗实力早已不比从前,孤鸿尊者身殒,三大化神长老仅存伤势未愈的龙田鲤,长离同辈高手中有一半都葬身于剑炉,一旦被大举进攻,只能死守天一峰,根本无暇去守天台峰。 若是长离的身子好一些,钟明烛也能随意找个山野之地,或者索性带她去钟山,可长离太虚弱了,只能在灵力充沛处静养。寻常山野灵气不足,钟山灵力虽足,但朔原的寒气能轻易要了她的命,同样,去妖之国途中的妖气一样能致命,所以她们只能放弃招摇山的双生树,转而在那布下障眼法。 而天台峰与护山大阵阵眼相连,原本就设有聚灵阵,即使失去了玄武之骨,以山河为势的阵法还在,钟明烛在几处阵眼祭以重宝,就令天台峰上灵力重新流转,供长离静养,若天台峰暴露,短时间内很难找到第二个合适的地方。 况且长离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寻找五色石之事却没有半点进展,钟明烛实在是分身乏力,如果叶沉舟的举动真的和长离有关,那她真是不知如何是好了。 “该死的!”她越想越心乱如麻,末了烦躁地一挥手,重重锤在身后石壁上,将那处击得碎石乱飞,她心中的不安也如同那些碎石一样,飞得到处都是,将她逼得走投无路。 可这种时候,烦躁也无济于事,若自乱阵脚,反而更容易被窥破机密,她深吸一口气,强抑下将所见之处都夷为平地的冲动,抽出几张灵符,在上面勾画了几道,随即往上一甩,那几张灵符在脱手一瞬化作了青鸾,振翅一闪就消失在云端。 云中城最高处,叶沉舟站在仅有寸余长的方石上,衣摆发丝随狂风猎猎起舞,身形却岿然不动,好似与足下的山融为一体。 短短几年,他就已是正道中最有威望的人,这是曾经的他根本不敢想象的事,那些比他更强的修士,都和羽渊一起葬送在了须弥之海,他们亲手建的飞仙台成了他们的坟墓。陆临虽然还在,可从须弥之海回来后,他就鲜少过问昆吾城的事,还时常孤身一人销声匿迹,最亲近的手下都不知道他的动向,于是同样元气大伤的邪道日渐不成气候,甚至有一些门派转而向云中城寻求的庇护。 叶沉舟因为重伤错过了一些机会,却反而因此得到了更多,如今毫发无伤,还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了剑灵的下落。 他居高临下望着脚下云涛翻滚浮沉,心道:我已经将大半修真界都握在了手里。他本该为此而高兴,可此时却有些愁眉不展。 “你在犹豫。”一个声音在他背后响起,似来自深渊的低语。 “我只是觉得,趁人之危非正道行径。”他如此道。 “他们气数已尽,就算你不出手,也会有别人出手,叶莲溪、杜玄则,我听闻他们早就蠢蠢欲动了。” 叶沉舟冷冷一笑:“你的消息倒是灵通。”下一瞬,他忽地转身,挥手劈下,便见一道无形的灵气往那声音来处斩去,他这招去势汹汹,连周遭的云都被这磅礴的气场扯碎。 他身后,一团黑影和那些云一样,散成丝丝缕缕轻烟,但很快,又重新聚拢,变回一团模糊的影子。 “我本就是虚影,你就是将我斩裂千万次,也奈何我不得。” “哼,既然你知道剑灵下落,为何不亲自过去。”叶沉舟沉着脸质问道。 “因为我还在须弥之海。”那暗影缓缓道,“只有这一缕残影跟随剑灵离开。”而后,那声音又道:“你只要做你想做的,以后就再也不会有人能与你为敌。” 落入叶沉舟耳中的声音又低又沉,飘忽似捉摸不透的云雾,却又无处不在,仿佛就是自他心底传来的。 第164章 东海之上盘踞着无数岛屿, 似繁星,散落于浩渺烟波之上,其中大部分都是荒岛,由礁石聚拢而成, 连杂草都长不出几根,不过也有例外,比如说被陆上凡人称为极东之国的出云。 海底通往归墟的深渊前, 屹立着三座山脉,分别名为鞠陵于天、东极、离瞀,其山体位于水中,而冒出海面的众多山峰构成延绵千里的群岛, 相传上古时期, 此处为风神折丹住所,大抵是得风神庇护,出云虽位于诡谲难测的海上, 却一直风调雨顺, 而今神迹虽灭,残留的灵力依旧庇护着这些岛屿,岛民安居乐业, 以捕鱼和海上贸易为生。 据说很久以前,岛民一度与鲛人交好, 每年都会用陆地上的作物换取鲛丝和宝石, 不过对于现今的岛民来说, 那些都只是传说罢了。 至于岛上流传的种种关于鲛人的传言, 也都仅仅被当做是故事,就算是去问岛上活得最久的老人,也打听不到零星半点比传言更多的消息。 也难怪,哪怕是活了数百上千年的修士中,也鲜少有人知道鲛人的存在,何况是一生顶多百年的凡人。 眼下,出云各处都张灯结彩,每年春来东风起,出云各处都会举办为期五天的风神祭,感谢风神的庇佑,而出云最大的镇子上更是热闹非凡,街上游客络绎不绝,高台上各式表演看得人眼花缭乱。 人群中,一个黄衫女子拎着一坛酒,一边喝酒,一边饶有兴致打量着两道琳琅满目的景致,每逢得人问好,她都会兴高采烈地予以回应。 “这位客人,是从西边来的吗?”点缀着无数珊瑚的铺子里,伙计见到她,立即热情招呼起来,夹带的口音洋溢着海风气息,“这些珊瑚都是从海里摘来的,你们那的大户人家都拿去点缀庭院呢。” 所谓西边来的,便是指从陆上来的商贾或旅人,西边陆地和出云相隔甚远,虽然每年都有人乘船而来,但终归是少数,所以那女子虽然模样普通,混在人群中一点都不起眼,小贩还是一眼就注意到了她。 “好啊,这些都挺好看。”那女子笑了笑,目光在铺子里扫了一圈,指了指往角落的一株珊瑚,“我就要那枝。”她说罢就自行取了那枝珊瑚,留下了一串钱就离开了。 她一走,正在铺子外谈话的两人立刻跟了上去,小贩看他们面生,如法炮制招揽起来,那两人却瞧都不瞧一眼,快步走了过去,小贩觉得奇怪,探出头张望,却发现才经过的两人竟已不见踪影。 “明明没多久,走得也太快了。”小贩忍不住嘀咕道。 那两个人穿梭在人群中,看起来脚程不快,但一眨眼功夫便走过了三条街,一直跟在那黄衫女子身后,而那黄衫女子拎着酒坛,不紧不慢的一派悠闲,脚程倒也一点都不慢,甚至比跟着她那两人还要快一点。 不一会儿功夫,三人就先后出了城,往海滨而去,那女人依旧迈着悠闲的步子,而紧跟的两人待四下无旁人,身子忽地腾空而起,朝那女人扑去,这两人竟都身怀法术,可每每他们追上那袭黄衫,只探手一碰,那身影就会散作一团雾,待穿过雾气,他们就会发现那女子依旧在他们前方不远处。 至夜色降临,三人竟已翻过两座山头,到了海边,浪涛声中,那女子终于停下,两人频频失手,早已窝火至极,见附近没有其余人的气息,当即祭出法器,齐下狠手,可待法器撕破女子的身躯,却见一道轻烟腾起,那女子竟又消失了,只余一枝珊瑚立在原处,那是她在镇子上买的那枝。 两人见状脸色骤变,正欲逃开,周身却瞬间暗了下来,无边无际的黑幕迎头压下,将星月都遮住了,他们甚至来不及呼救,便被暗色中落下的银线刺穿了灵海,片刻就失去了意识。 随后,暗色散开,昏迷的两人脸上、手上都显出青色的鳞片,竟是鲛人,黄衣女子出现在不远处的礁石上,手一拖,将那个鲛人抛入海中,随后举起酒坛想再喝一口酒,却发现酒坛已经空了,便将坛子也丢入海中,然后看向起伏不定的海面,重重叹了一口气。 刚刚一瞬就将两名鲛人困住的暗影是森罗殿的绝技,这女子正是姜昭,森罗殿的功法被日照克制,须得入夜才能发挥最大效力,所以她才拖延至日落才出手。 而今只见她忧心忡忡盯着海面,全然没了在镇子里闲逛时的开心,而是长吁短叹的,看起来似有无限烦恼。 她的确心烦得很,一旦离开镇子,穿梭在集市中的短暂快乐就如烟云似的散了,只余下被困于此的沉闷。她已经在出云待了一年有余,早已踏遍每个角落,以她的性子,早就该尽兴离去了,而她至今都没走,只因唤她过来的是陆临。 一年多前,陆临找上了她,开门见山道:“我需要你的帮助。” 那时候她正在西北荒漠悠哉度日。自打不再对巫禾畏手畏脚,她的日子就一改以往神出鬼没的作风,起初巫禾不知她主意已变,得知她的行踪后寻上门欲除她后快,却被她击伤,最后落荒而逃。之后她却没有立刻去追杀这位同门师妹,只道无人寻晦气就再好不过,清理门户不急在一时,反而到处玩乐,以弥补先前东躲西藏的日子。 几年前修真界大乱,她却未受丝毫影响,毕竟其他门派损失惨重也好,所有人都在搜寻剑灵之体也好,这些都与她无关,而松懈的后果就是陆临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她。 堂堂昆吾城主发话了,她哪里敢不易从,且不说当时陆临一出手就能重创她,就算她能逃走,陆临只消发个击杀令,好不容易得来的安稳便又要化作泡影。于是只权衡片刻她就答应了陆临的请求,随他到了出云。 陆临请她帮助,乃是看中了她的潜行术,要她去偷离瞀山下那支鲛族的一件宝物。 在她来之前,陆临已经探清地势,还负责在她潜入时制造混乱,是以她没花多大功夫就取到了那宝物,交给陆临后,对方却要她在此等候。 “此去凶险,便是我也没有把握能全身而退,若有青鸾寻至此处,还望你能向其告知我的去向。”说罢他就没入海中,姜昭只能瞥见一晃而过的影子,此后便再寻不到陆临的气息。 她留在出云,倒是不足以有性命之忧,鲛人在陆上实力不如水中,就算被找上,她也能从容逃脱,只是这日复一日,不知何时是个头,让她无比煎熬。却又不好一走了之,虽然陆临没有和她定下任何契约,只道此次欠她一个人情,她便是甩手离开也不会受到任何伤害。 可且不论陆临的人情有多贵重,一旦他出了什么意外,姜昭确信钟明烛迟早会找上自己,哪怕藏到天涯海角。光是想到那番光景,她就忍不住打寒颤。 是以就算无聊到极致,她还是留了下来,每天都盼望着陆临能破水而出,或者面前会飞来一只青鸾,然而陆临再也没有出现,青鸾也始终没有到来。 “唉,你若是死了,还请显个灵,给我个痛快。”她抬脚踢了踢水面,然后仰起头,对着那轮弯月长长叹了一口气。 月光洒入水中,在表层水波中染上梦幻似的光,却稍纵即逝,至深处,便一点痕迹不留,只有无尽的暗,在陆上,哪怕是再黑的夜晚,都有一线微弱的光芒,或来自星月,或来自人间灯火,而海底深处却是半点光都没有,偶尔有忽闪忽灭的磷火,也像是落入大海的砂砾,瞬息就不见了。 毗邻离瞀山的是一片据说有万里深的海沟,据说那里潜伏了无数海怪,便是鲛人也不敢贸然前往,海沟底部,形形色色的骨骸堆成了山,大多为鱼类贝壳,还有一些诡奇的骨架,应是死去的海怪,还有几艘沉船以及零星属于人类的骨片,那些船被风浪击沉,未见天日,最后飘落到了此处。 柔软的水草自最底部的沙地里生出,将一切落入此间之物都缠住,看似柔软无力却韧性十足不可挣脱,海沟最深处,无数水草缠绕于一处,似巨大的堡垒,数条长长的影子绕着那些水草,身上生有黑白相交的条状花纹,却是几条海蛇,俱长十余丈,约有合抱粗,显然已化妖,它们口中吐着信子,虎视眈眈盯着那团水草,像在审视唾手可得的猎物。 突然,那团水草猛地晃动起来,间隙中隐隐透出青紫色的电光,下一瞬,那光芒就利剑般自水草中射出,霎时将那座巨大的堡垒绞得四分五裂,几条海蛇避之不及,与水草一样,被那青雷斩为数段,仅存的那条见势不妙,打了个转就想逃跑,却被悄无声息飞来的一支箭钉穿头颅,挣扎了几下就不再动弹。 纷纷扬扬的碎片在水中四下散开,一些随着水流飘远,一些则缓缓落下,一个身影随着散落的水草一起踩在沙地上,手一扬,插在海蛇头上的那支箭便化作一道电光收入他臂上的链鞭中,那正是陆临。 他的脸色看起来不算好,以往咄咄逼人的气息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缭绕不散的疲累,海中的一切都与陆上截然不同,他已记不清自己斩杀了多少海妖,落入了多少陷阱,面上虽不显颓色,实则已伤痕累累。 “就是这里了。”他轻声道,在这暗无天日、危机四伏的水底,连他都忍不住不时自言自语,用以驱散那散发着不祥的静谧。随后,他张开手,一柄长戟出现手中,他审视着足下柔软蓬松的沙地,稍加休息后,便朝着沙地将长戟刺了下去。 砂层很厚,数丈的长戟全部没入其中后,仍在不断往下,片刻后,陆临听到一声脆响,清晰短促,像是玉石碰撞,紧接着,便是震天的轰鸣声,他足下的沙地在剧烈的震动中飞快地往下陷去,这已是海沟的最深处,可下方却仍有一片深渊。 那是属于鲛人的宝库。 据若耶族中一个老人说,离瞀山之畔的海沟深达万里,最深处封印着鲛族宝库,存有无数宝藏,其中不乏传承自上古的神器。鲛族自南溟迁徙至东海,自离瞀山至归墟的鲛人本都为一族,不过几次纷争后,割裂为大大小小几个部族,若耶那族于归墟守护八荒镜,而海底宝库的钥匙则被离瞀山下那支鲛人继承,那是一支战戟,曾是鲲鹏的武器,被供奉于祠堂中。 数年前,陆临和钟明烛一起到归墟打探五色石的下落,却无功而返,钟明烛担心长离,是以结束和族长的交谈后就离开了,他则多留了片刻,将八荒镜物归原主,在离开前,他无意中听到海中宝库一事,本想叫回钟明烛,可一想到对方眼中一次比一次更深的失望,便打消了主意,转而孤身来到离瞀山。 这里的鲛人相比若耶那族更为凶狠好斗,几次冲突后,陆临终于探明战戟所在,然而水中毕竟是鲛人的地盘,纵然是他也没有孤身强夺的能力。那时扶风林已被无数修士围住,竹茂林和百里宁卿不但要与众多修士周旋,还要帮长离炼药,他寻不到帮手,便想到了森罗殿的潜行术。 得到战戟后,他便依照八荒镜探得的方位,潜入了海底,在上一次与若耶一同前往归墟途中,他便对海中危机有所了解,然而纵使做好了万全准备,一旦陷入这片无边无际的黑暗,等待他的便是无数不可预料。 如今终于抵达八荒镜指向处,沉稳如他也不禁感到庆幸。 看着因下坠而出现漩涡的沙地,他收回战戟,深吸一口气,便跃入漩涡中,在飞快落下的沙中,他努力稳住身形,丝毫不敢松懈,直至察觉下方透来的微光,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可下一瞬,隐约有歌声飘入耳中,缥缥缈缈好似云烟难以捉摸,却又带着温柔的气息,令人不知不觉放下戒备。 眼前的景象突然变了。 不再是冰冷的海底深处,而是缭绕着赤色烟雾的山岳。 山很高,穷目力也看不到顶,山中地势百变,有纵横交错的沟壑,也有一望无垠的平地,各色树木花草沐浴在终年不散的雾气中,茁壮成长,树丛中不时有兽类穿梭而过,一旦平静被打破,栖息在枝头的鸟类就会振翅高飞,在亘古的平静中激起短暂的喧哗。 陆临前方是一片开阔的沼泽,他踩在水畔的泥泞中,看着水中自己的倒影,以及身后葱茏巍峨的山脉,浅色的眼眸中闪过一抹复杂的情绪——戒备,怀念,以及生疏带来的不知所措。 他自然认得这是何处。 这是须弥山,他在眼前这片由雷神之骨所化的沼泽中出生,继而在广阔不见边际的山中度过了数千年岁月。 这里是他的故乡。 须弥山很大,因为由神骨铸就,每一天,山中各处都会难以预测的变化,危机与宁静往往只在一线之隔,山中的生灵往往终其一生也无法踏遍每一寸土地。 陆临曾遇到过不少同类,他们有些打算翻过须弥山去往外界,有些则从外界折返打算去须弥山最深处,他们远道而来,稍作停留,再前往另一个远方。他们体内流淌着好战的血,彼此间不会有太多交情,比起交谈更喜欢厮杀一场。唯一的相同处,便是都将须弥山视作埋骨地,一旦感知大限将至,便会回到出生之地,血骨消散,力量融入大地,然后历经漫长的岁月,再孕育出新的生灵。 陆临未曾离开过须弥山,他与钟明烛相遇时,正计划在结束对天帝陵的探查后,就前去外界,那里更为广袤,强者也更多,他一度满怀希望,直至被卷入汹涌的洪流,再度睁眼,须弥山已成废墟。 破界激起的巨大力量撕裂了一切,一望无垠的山脉在灵流中粉身碎骨,大多湮没化成了虚无,只余下一些碎片,散落于上下界之间。 而这下界,着实太过乏味了。力量被压制,还受到各种规则制约,修士们虽然追求力量,却将大量精力花在拉帮结派排除异己上,一旦遇到凌驾于自身之上的力量,或屈服跪拜,或逃之夭夭,在须弥山上,这样的事根本不会发生——他们追求的是纯粹的力量,而非利益、权力或其他。 是以这两千多年来,陆临无时无刻不在寻求重返上界的办法,驯服青阳,建立昆吾城,广招党羽,都只是为了这个目的。 他不明白钟明烛为何能乐此不疲地嬉戏于人界。 “假如我们永远被困在这,到了死去那天,回顾一生,却发现把漫长的岁月都用在追逐镜花水月上了,其他什么都没有,岂不是太可惜了。”钟明烛曾如此说,可他仍是不明白。 生存下去的意义,难道不是目的本身么? 他抱着扎根于心底的念头,一直在寻找,寻找,直至三百多年前,他在合虚之山感受到了一抹剑气。那是长离和柳寒烟决斗之所,虽然事后羽渊等人抹去了打斗的痕迹,但依旧被他察觉到了端倪。虽然只是淡淡一缕,却足够他认出那就是合虚山顶、天帝陵中散发出的剑气。 那一刻他就明白了,当年伤了钟明烛的并非苍梧剑,而是长离。其后在合虚之山对吴回的试探,使他愈发肯定自己的猜测。吴回以血咒将长离与自身血脉相连,一来为了控制,二来为了避免长离发生意外,一旦长离遭逢超出承受的伤害,他会一同承担,避免长离在剑灵之体觉醒前夭折。 在合虚之山上,陆临与吴回过了一招,探清对方受的伤为蛟毒,千年来修炼成蛟龙的只有黑水岭那一条,真相昭然若揭。 此后,他便默默地坐视一切发生,哪怕在李琅轩死后,他依旧选择协助羽渊仙子,为飞仙台提供了大量赤金,若非羽渊对钟明烛不利,恐怕他到最后都不会插手。 只因为那也是他的目的,他想要回到故乡,哪怕那里只剩一片废墟、甚至什么都不剩,他也想回去。 是以他虽然早就察觉了羽渊仙子的意图和长离的身份,却什么都没做,任凭那些能够救下长离的机会在手中流走。 他不清楚钟明烛是不是已经知道自己那些私心,钟明烛从来没有问过他那些举动的缘由,也许是无暇顾及,或者是和他一样,心照不宣绝口不提。 而长离,却对他说:“对不起。” 钟明烛去天台峰布置结界时,将长离交于他照看。那时长离刚刚苏醒,却像失魂的人偶,终日沉默,好似枯萎的花,随时会凋零。竹茂林道她委实承受了太多,需要时间去适应。 陆临以为他们大抵不会说上话,毕竟除却钟明烛,他们之间便没有任何联系了,可有一天,在他查看屋中结界是否牢固时,突然听到长离对他道歉。 嗓音很轻,比即将熄灭的烟还要微弱,可落在他耳中却好似钟鼓轰鸣。 他问:“为什么?” 长离说她想起了许多事,想到了破界而下的执念,也想到了须弥山上一朝身死的无数生灵,她说得很慢,几个字就要停一会儿,陆临则静静听着,不知为何,他竟从那个女子身上感受到了力量。 分明是奄奄一息的身躯,可他看着那双平静的黑眸,却好似看到了数千年前巍峨不容逼视的天帝陵。 那是他不曾触及的陌生力量,似乎也是穷极此生也难以企及的力量。 是历经一切后的通透,足以容纳整片天地。 相形之下,他的执念,顿显黯然无光。 诚如钟明烛所言,他这两千年的岁月中,除却镜花水月,便什么都没有了。 “这样的把戏已经够了。”他凝视着那片出生之地,嗓音低沉而轻柔,含着几分不舍,更多的则是决绝,随后,紫电青雷盘旋而起,轰鸣声中,宁静的画面上顿时出现几道裂缝,很快就碎成无数片,消失在冰冷的海水中。 他看到的须弥山源自鲛人的幻术,若耶的天门曲便与这同出一脉,在前来的途中,他不止一次陷入这样的幻境中。只不过此处幻境尤其强大,若他仍有一丝犹豫,恐怕就走不出了。 破除幻术后,四周没有变暗,反而愈发明亮,他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那是灵光。 下方是一条长长的沟壑,正中躺着一副庞大的骨骸,骨架下宝藏堆积如山,流光溢彩,单是那些炫丽的光芒就足以令人着迷。 ——只可惜其中没有五色石。 那些宝物他都认得出,他能认得出的,自然不是五色石。 失望顿时窜上心头,他怔怔盯着那些宝物,忽地轻轻叹了一口气,灰色的眼底浮现出一抹沉重。 连他都会觉得失望,那钟明烛呢? 他不愿细想。 最后扫了一遍那些宝物,确认没有自己想要的,他便打算离开,可在离开前,他的目光落在那副骨骸上,骨架很长,他所处的位置是背脊,头尾都在他目力之外。 那骨架生有四足,每足前端都伸出五爪,紧紧扣入下方坚硬的岩石中,应是年岁已久的缘故,最外的大骨已经空了,但陆临仍旧认出那是何物。 “原来鲛族屠龙的传说是真的,屠的还是真龙。” 传说道鲛族迁徙东海时,适逢归墟之龙作乱东海,鲛人集一族之力才将其诛杀,得以在东海定居。这条想必是归墟之龙的遗骸,水兽修炼最终能化为龙,不过都是四爪,只有真龙才生有五爪。 “除了五色石,还要真龙之骨。”陆临喃喃道,“虽然价值不大,但也聊胜于无吧。”说罢,他身形一晃便至龙首,探手抵住双目正中。 姜昭慢吞吞往海滨走去,手里捧着新买的酒,风神祭已经过了数月,她在海边守了一阵子,不见陆临出现,便索性去附近镇子办置了套宅子住了下来,只在每个月末过来看一眼。 这一日,依旧风平浪静,她觉得多半什么进展都没有,可临近海边,却发现水上盘旋着一个青色的影子,却是一只青鸾,她见状不禁喜出望外,立即加快步子赶过去,追着青鸾到了一处礁石后,却发现有个人正在那盘腿调息。 那里布置了结界,是以她才没有发现,她第一反应是被引进了陷阱,一声惊呼后才认出那是陆临。 他似受了伤,气息不太稳,察觉有人闯入,他一瞬就挥出青阳。 姜昭顿时呼道:“是我,是我!”陆临闻声抬起眼,看清是姜昭,便勾出一抹讥诮的冷笑:“原来你还没走。” “要言而有信嘛。”姜昭干笑道,心中却在嘀咕:早知道就守在这了,青鸾一来就溜之大吉,而后,她打量了陆临几眼,有些好奇他怎么会受那么重的伤,但一想对方的脾气,就打消了念头,转而行了个礼道:“看来你的事已经办完了,那我就走了,后会有——” 只是话还没说完就被陆临打断:“我需要你护送我去云浮山。” 归墟之龙虽然死了已有万年,但骨骸中依旧蕴藏着极其霸道的力量,他倾尽全力,才将其镇住,收入囊中。 为此付出的代价便是四肢血脉俱损,所幸未伤及心脉,是以才能从海底脱身,不过要拖着伤体赶去云浮山,着实太过勉强。他出水后未见姜昭,还以为她早就离开了,待青鸾找来,却无力做些什么,正当一筹莫展之际,姜昭却找上门来了。 “护送?” 陆临将一个布囊丢进姜昭手中,道:“护送我回去,这些都是你的。” 里面是他随手搜罗的宝物,打算拿来酬谢姜昭的,他不感兴趣,对于其他修士来说却都价值连城。 姜昭看到囊中物,纵是她性子淡泊,也不禁眼睛一亮,想了想便道:“我送你去僬侥,那里有传送阵可以直接去昆吾。” “不。”陆临摇了摇头,“我要你护送我去云浮山。” ——青鸾只带来了寥寥几个字:云浮山有变。 五个字,却是十万火急。 第165章 天一峰太乙广场上,数十弟子据守于大殿前, 一色的青灰色长袍, 曾经这抹青灰色在修真界风头无两, 高手比比皆是, 而今只余一众年轻弟子, 不足百人,各个神色凄然, 连身后大殿都染上了几分死气。 由淡青色灵力点燃的火盆分居四角, 交相呼应, 散发出的烟雾构筑成细密的网, 将整座广场覆住, 淡色灵纹下,灵符盘绕正中,呈现八极御守之势,层层相叠,看似牢不可摧。 突然, 一点辉光自天外落下, 好似利剑, 刺入阵中, 只一瞬,那些相连的烟就被斩断, 正中灵符纷纷碎裂,紧接着,凛冽的灵力自辉光落处扩散开, 四角的火盆一瞬被分为两截,散开的雾气中,身着紫袍玉冠的男子踉跄着退至广场边缘,手中执一枚玉符往前平推,正在竭力抵御冲向他的蛮横力道,至退无可退,他一咬牙,身子一转,运功将那力量引往身后。 灵力扫过他身畔,发出惊心动魄的嘶鸣,他手中玉符应声而裂,紧接着,身后大殿上的牌匾被灵力击中,轰然落地,烟尘飞扬,牌匾上“真武殿”三字顿时失了神采。 “风师兄!”离他最近的女子手一托,扶他站稳,眼眶红红的,似乎快要哭出来,其余弟子神情也都难掩焦急。 这紫袍男子正是风海楼,搀扶他的女子则是丁灵云,在朔原和天一宗重逢后,她便一直跟着风海楼,哪怕兄长连番修书劝她回云中城她都置之不理。而今宗门大难临头,她依旧没有选择明哲保身,而是留了下来,和其他弟子一样,谨遵宗门教诲,誓死守山门。 风海楼眉头紧锁,摆了摆手勉强说出一句“无妨”,就猛地咳出一口血,丁灵云见状连忙扶他坐下,随后一个不语峰弟子立即抢上替他疗伤。 而烟尘后,一个头发斑白的老道出现在广场正中,身后人影绰绰,乃是数百修士,只见他冷笑道:“风小友,你的阵法已经被破了两回,接下来不如不比了吧,你年纪轻轻就修为深厚,没必要自毁前程,不如早些交代长离仙子的下落,免得白白受苦。”他目露精光,步伐稳如山,无疑有化神修为,竟是久未露面的杜玄则。 丁灵云登时怒目而向,斥道:“道门重地,你这老狗乱吠什么!”她与杜玄则差了数辈,同属正道,就算是她的父兄,见到杜玄则也要尊称一声前辈,若是往常,她就算再生气也会稍稍顾及颜面,然而眼下正是门派存亡的危机关头,她气火攻心,是以骂得毫不客气。 杜玄则脸色一沉,他极好面子,哪怕是行卑劣之事也要用道义加以文饰,此刻公然被小辈训斥,哪里能咽下这口气,当即冷声道:“不孝徒孙不知礼节,老夫今日就代为管教。”正欲动手,却被一袭粗布长衫的文士拦住,正是叶莲溪,他笑得一派斯文:“杜道友,晚生后辈年轻气盛,说笑罢了,何必与他们一般见识,大事要紧。”说罢他和和气气朝丁灵云作了个揖,又道:“丁二小姐,令尊和令兄虽然没有一起来,但他们都很是担心你,何必令他们为难?待此事一了,不如就随我离开吧。” 他比杜玄则客气很多,但丁灵云甚至其人之卑鄙不在杜玄则之下,正要反唇相讥,却闻得风海楼缓缓道:“丁师妹乃本门弟子,行事不容旁人置喙,人尚且如此,何况是犬类?”他声音平静,却是将杜叶两人都骂进去了。 “黄口小儿!不知好歹!”杜玄则顿时勃然大怒,往前踏了一步,袖子卷起火盆就朝风海楼掷去。 当年他贸然袭击天一宗,险些坏了羽渊的计划,因此被禁足于五灵门,数百年来,他一直对此事耿耿于怀,只是迫于羽渊的势力,不敢造次,而今羽渊已死,化神修士损了大半,他一跃成为正道修为顶尖的几人之一,一时间好不得意,扬眉吐气之余,他还惦记着那个飞升的玄机,是以一经唆使,便倾尽门中精锐大举来犯。 护在风海楼两侧的几个弟子担心他伤势,立即仗剑去挡,如今门中道行最深的仅有元婴修为,虽然杜玄则未出全力,他们拦下也极其勉强,虽然勉强推开了那火盆,却也因此气血翻腾,几乎站立不稳。 风海楼心底一阵刺痛,心道:冲动误事,可下一瞬又黯然道:事已至此,除了逞些口头之快,我难道还能做别的么? 他前脚刚接到钟明烛关于云中城异动的传信,后脚杜玄则和叶莲溪就攻了过来,带领一众修士将天一峰围得水泄不通,破了已不算牢固的结界,逼他说出长离的行踪。天一宗已经亏欠了长离那么多,他如何能再陷她于险境,是以只能抱着对其他人的亏欠,一再否认,可是那两人不知从哪得来的消息,一口咬定他知情,不惜以其他弟子的性命要挟。 眼见无路可退,他灵机一动,道:“天一宗以阵术闻名,你们若能破得了自己三道阵法,我便知无不言。”他在阵术上虽不如云逸那样天赋卓绝,那么多年耳濡目染下来,也远比一般修士要精通得多,而杜玄则和叶莲溪功力虽深,但于阵术造诣一般,即便能用修为强行破阵,也须得花费一些功夫,这样的话,三道阵术能够拖延不少时间。 敌人来犯时,他环顾遍野苍茫,早无苟活之意,只盼在自己拖延的时候,钟明烛能赶来,将长离以及其余门人带走。唯一值得欣慰的大抵是叶莲溪和杜玄则似乎不知道长离就在天台峰,而通往天台峰的传送阵已被他破坏,就算命丧于此,他们也发现不了长离的踪迹。 他并非没有想过借助钟明烛的力量击退来犯者,可天一宗以清正立派,和钟明烛终究不是一路,况且护山大阵已毁,钟明烛为了寻找救治长离的办法已分身乏术,就算能护得了一时,也护不了一世。 这便是因果报应吧,他暗暗叹道,目光自门人身上一一扫过,最后在丁灵云脸上暂留片刻,苦笑了声,而后对杜玄则道:“我即刻会布下最后一重阵法,你们自便吧。” “且慢——”一道清朗的嗓音自远方传来,瞬息便至风海楼身边,蓝衫方巾的男子执一支朱笔,风度翩翩,当真为浊世佳公子,不是江临照是谁。与此同时,水纹罗裙的女子出现在风海楼另一边,温柔的眉眼此刻显出几分冷冽,却是墨沉香。他二人肩头各站着一只山雀,样子一模一样,不过一只通体赤红,一只通体漆黑。 风海楼一眼认出玄色那只山雀是在朔原时跟着钟明烛那只,顿时了然,这两位前辈是钟明烛搬来的救兵,虽然他早就做好了孤身赴死的准备,此时仍是不由自主松了一口气,朝江临照和墨沉香躬身行礼道:“两位前辈好。” 事发突然,所有人都吃了一惊,包围天一峰的修士们窃窃私语起来,杜玄则和叶莲溪交换了一个眼神,不约而同流露出一抹狠意。 “香儿,你这次又要欺师灭祖么?”杜玄则冷声道,嗓音中透露出直白的毒辣。 当初便是墨沉香通风报信,云逸才会事先得知他的计划,导致他在羽渊那失了势,多少年来,他一直对墨沉香恨之入骨,若非不能离开五灵门,早就寻借口攻上岳华山,而不是仅仅联系其他门派孤立太上七玄宫。 墨沉香面上闪过一抹伤感,却很快恢复冷静,摇了摇头,不卑不吭道:“师父,多行不义必自毙,这句话还是您当初教我的,为何您自己却不懂?” “孽畜!你!”听得亲传子弟都如此说,杜玄则脸上一阵青一阵紫,咬牙切齿正想训斥墨沉香大逆不道,却被一阵笑声打断。 只见墨沉香肩头那只玄色山雀拍了拍翅膀,口中传出少女清脆的嗓音:“老不羞,不害臊,一把年纪,活成狗。” “为什么不是猪?”那只赤色山雀开口接道,是略低沉的少年音,“他都快死了还那么没见识,岂不是蠢笨如猪。” 这正是追随钟明烛的双胞胎妖修,赤羽和玄羽。 “猪才没他那么不要脸。”玄羽满是认真道。 “那狗也没有。” “那就是——”两只山雀对视一眼,吃吃笑起来,随后齐声叫道,“猪狗不如!” 听他们一唱一和,杜玄则肺都要气炸了,如法炮制卷起一个火盆扔了过去。 江临照抬笔轻轻一点,将那火盆收住,后笑了笑道:“这天一峰尽是风雪,非留客之所,诸位何必来这吃苦。”这话说得温吞斯文,却是逐客的意思。 这时风海楼四下张望,没有发现其余人的身影,便传音问道:“两位前辈,多谢相助,敢问是钟前辈托你们来的吗?不知她如今身在何处?” 江临照道:“我们是收到这两位小友的传信才赶来的,至于钟道友,似乎另有要事在身,途中相遇,她正在去往别处,还托我们尽量多拖延一些时间。” “原来如此。”风海楼应道,心中却想:都这时候了,她怎能撇下小师叔去别处?但稍定了定心,便又想到钟明烛素以诡诈闻名,这般举动多半有其深意,于是索性不去多想。 “风宗主言明三阵,眼下是要言而无信么?”叶莲溪忽地阴沉沉开口。 “这自然不会,天一宗的小友各个赤子之心,哪能反复无常,自毁清誉。”江临照笑道“不过我看风小友受伤不轻,以尔等威望,恃强凌弱传出去着实有辱门风,可否让在下先替风小友疗伤?” 关乎颜面,杜玄则和叶莲溪都犹豫起来。 “呵,这缓兵之计,妙极。”突然,山外有人如此道。 随后,约莫五十匹白马分作十列,风驰电掣奔上山头,那些白马没有实体,四蹄踩着雾,是云中城特有的腾雾马,每一匹都配有护甲,两侧架着长矛,散发着肃杀的气息,每列马队后都跟着约莫二十余修士,各个神色肃穆,不怒自威。 江临照见状不禁轻呼了一声不好,同时,叶莲溪的脸色沉了沉。 衣着华丽的青年男子自人群后缓步行至最前,冷冷扫了一眼叶莲溪和杜玄则,道:“二位精明一世,眼下却被后生戏耍,何以成事。”他语气不重,其间威严却叫人生畏,赫然是叶沉舟。 “敢问城主高见。”被叶沉舟斥责,杜玄则虽然不满,态度却远不如之前嚣张。 “白白被拖延了半个多月,你们还想再等下去,等竹茂林、陆临他们都过来吗?”一句话就将杜玄则堵得哑口无言。 叶沉舟心里其实恼得很,他本不想出面,将情报透露给叶莲溪和杜玄则,就是想趁着钟明烛等人来不及准备时,利用两人将天一宗一网打尽,自己好获渔翁之利。 结果这两人空有人马,却被风海楼两道阵法拖了半个多月,江临照和墨沉香一到,他们的优势便不那么明显了,假若再拖延下去,多半要无功而返,而经过这次打草惊蛇,钟明烛等人定会有所行动,他便没什么机会攻其不备了。 是以他只得携云中城精锐现身。 “云中城众人听令。”他的目光漠然地扫过天一宗等人,似有一瞬迟疑,但刹那就恢复平静,一挥手,沉声道,“全部拿下,违者杀无赦。” 他话音一落,那些战马就向天一宗弟子冲去,瞬息间,山头就染上了血色。 柳寒烟闭着眼,察觉到远方爆发的杀意,手一紧,手上的镣铐顿时哐当一声轻响,在寂静的雪地上稍纵即逝。 锁链上的封印虽是天一宗秘术,却是钟明烛亲手刻下的,她虽然能行动无阻地在这方寸之地挥剑,却损不了那封印分毫。不过就算能冲破结界,她也无法前去助阵,毕竟她的首要任务是保护迷阵入口,确保长离不被发现。 ——可那毕竟是师门啊。 当蒙在心头那层层业障化开后,她偶尔会想到曾经拜师学艺的时光,她虽在玉珑峰,却非嫡传,加上无心修习符阵,是以和同门走得都不太近,可即便如此,大家待她都还算亲切,当初在黑水岭,同属玉珑峰的程凌发现黎央等人正在打探她的行踪,觉得他们意图不善,二话不说就与他们动起手来,为此还受了重伤。在此之前,他们甚至没有说过几回话。 突然,身后灵气微微波动,脚步声传入耳中,她睁开眼,道:“天快黑了,你不该过来。” 长离没有应声,而是若有所思望向天一峰方向,道:“出事了么?” 柳寒烟一惊,长离功力尽失,理应无法感知天一峰的动静,可看起来却很笃定,她不动声色道:“何出此言?” “海楼已经半个月没有来看我了。”长离走到她身前,瞥了眼柳寒烟的剑,发现外侧冰上一丝裂纹后,继续道,“以往他每天都会来,还有,剑阁的传送阵不见了,想来应是他在那边毁了阵眼。” 料知瞒她不过,柳寒烟便不再隐瞒,直言道:“天一峰眼下正遭人围攻。” 长离好似早有预料,没有出现任何惊慌之色,语气依旧平静:“你知道情势如何吗?” “于我不利,来犯者数倍于门中弟子,还有化神高手。”柳寒烟道,声音愈发放轻,竟似有所不忍,“我能感觉到……已有门人阵亡。” “阿烛她没回来么?”长离喃喃道,本就不甚清明的眸色愈发恍惚。 “没有。”柳寒烟应道,“我觉得你最好快些回去,免得被他们发觉。” 长离没有吭声,长久的沉默后,就在柳寒烟觉得她要转身离去时,她忽道:“你能去帮他们吗?” “我不能走,也走不了。”柳寒烟执起锁链一扯,粗大的赤金环扣立即发出一声巨响,绷得笔直,嵌入后方石壁的部分却岿然不动。 长离眉心微蹙,抿了抿嘴,这是她固执己见时惯有的表情,若是钟明烛在,定能察觉,可柳寒烟不知道,只淡淡地又劝了一句:“你快回去吧。” 脚步声响起,却非前往秘境入口,长离扶着那锁链,缓缓走到了锁链尾端所在石壁前,抬起手,指尖缓缓抚过那处的流光。 “那是钟明烛刻下的符文,想要破解,除非她亲自过来,或者有洞虚修为,除此之外绝无他法。”柳寒烟道。 “绝无他法……么?”长离将整只手掌都贴上石壁,严寒瞬间透过皮肤侵入体内,可她却似浑然不觉,“正式拜入师门时,我曾发誓,要以身守山门,虽死无憾……” 昔年照本宣读,不解其意,而今心似明镜,回首,却是无悔。 她闭上眼,只觉心底有一团火跃然而上,最后凝于一线,利而无锋,恰似风拂过。 柳寒烟忽觉手上一轻,她素来沉稳,喜怒不显于色,而今却忍不住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这?”她抬起手,轻轻一转手腕,那镣铐就滑了下来。 “柳寒烟。”长离背对着她,一手支着墙壁,依旧是一副虚弱的模样,可柳寒烟却不由自主转向她直起身子,以正坐的姿态听她说下去。 “我需要你助我一臂之力。” 那声音轻飘飘的没半点力,仿佛瞬间就会被打散。 然此时正值风雪飘摇,凛风足以掀翻一座高楼,却无法撼动那道烟一样缥缈的身影。 第166章 漆黑的地底, 错综复杂的洞窟通往无数不知名的方向,构成巨大的迷宫,一旦身陷其中, 顷刻就会被无边无际的黑暗吞没。 在这不亚于深海的暗色中,忽地亮起一盏孤灯, 似长夜终结之前的启明之星, 在地上投下温暖的痕迹, 灯光下, 钟明烛和陆临一前一后闯入被撕破的黑暗中。 两人一边走,一边将灵石嵌入两道石壁中,当他们离开后, 留下在两壁的灵石散发着淡淡的辉光,似星河无声流淌,令暗色不得不退避三舍。 陆临的状况还是不太好, 虽然他试图用从容不迫的姿态掩饰这点, 离开出云后,他马不停蹄赶来和钟明烛汇合,根本没有功夫疗伤,他挥手将最后一枚灵石钉入钟明烛指向之位, 余光审视着钟明烛有条不紊的动作,忽道:“你确定要那么做吗?哪怕得不偿失。” 钟明烛点在石壁上的指尖顿了顿,但很快继续动作起来,她飞快地在石壁上勾勒出浅浅的痕迹,用以循着排布灵石, 将一条线刻到底,她才缓缓道:“我知道这是在冒险,可我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她嗓音中含着深深的挫败和无奈,“你也知道,这里不是须弥之海,你我力量受限,他们胜在人多,就算你没有受伤,倾尽你我之力也难以扭转局势。” 在须弥之海,她之所以能轻易诛杀那么多化神修士,只因须弥之海的灵力与上界相近,在那里,她能够恢复七成原本实力。一旦离了须弥之海,她和陆临受匮乏灵力的制约,仅能保存等同于化神修士力量。这也是羽渊势力全盛时,钟明烛须得避其锋芒的原因,在外界,他们都不是洞虚修士的对手。 在这般力量大减的情况下,无完全准备而贸然动用天火,很可能导致天火失控,一旦天火失控,不但整座云浮山会化为灰烬,山下凡界都要被破坏殆尽,酿成天祸,这样的代价,钟明烛承担不起。 “我以为你会带她离开。”陆临道。 “我考虑过,可是……”钟明烛自嘲一笑,“离儿的身子受不住了。” 长离的身体每况愈下,须得藏身于灵力充沛的迷境中方能维持下去,受不得半点劳累,一旦离开迷境,她就将遭到无数人的追杀围堵,钟明烛纵是有通天之力,也难护她周全。 “况且,眼下不知对方底细,我还不能露面。”钟明烛眼底有焦躁一闪而过,不过瞬息就化作了无可奈何,“我一旦现身,便是了坐实了离儿就在云浮山,他们就算暂时撤退,也会马上卷土重来,那时候,不但扶风林那群修士会赶过来,那些本在观望的化神修士很可能也会加入要分一杯羹,后果不堪设想。” 她尚且不清楚叶沉舟是得了确切情报,还是仅仅想试探虚实,在确认之前,她万万不能现身,不光是她,与她有关的任何人都不能。 “若竹先生在,我们一鼓作气将进犯者赶尽杀绝,倒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只可惜他们行动太快了,妖之国又太远了。” 陆临沉声道:“叶沉舟多半也是料到这点,才会这般迅速动手。” “还好岳华山距云浮山不远,江临照又恰好在僬侥做客。”钟明烛叹道,“不然,我是真的无计可施了。” “他们能支撑多久?” “多一刻是一刻吧,我对他们说,若是守不住,就护送天一宗弟子突围,天台峰那迷阵地势险要,入口狭小难以集结人马,可谓易守难攻,有柳寒烟守在,那些人就算想强闯,也要花些功夫。” “突围……”陆临忖道,“他们会愿意弃下山门吗?” 钟明烛却沉默了,许久后才道:“我不知道,你也知道,天一宗几近动荡,趋炎附势的恐怕早就逃光了……”她难得显出忧心忡忡的模样,“况且就算突围,能逃出去的恐怕只有三成,所以我只希望他们能有办法周旋。” 一旦交手,天一峰必将沦为血海。 此时的天一峰,战事正酣。 不过与其说是交战,不如说是单方面的屠戮。 “糟糕!”眼见一排战马调转方向,再度冲过来,江临照朱笔一挥,在铁桶般的阵线上划开一道缺口,随后袖子一甩掩住身后几名天一宗弟子,令他们不至被横冲直撞的灵力波及。 另一边,墨沉香和天一宗功力较深的几个弟子张开结界,挡住杜玄则的攻击,而结界之外几名弟子避之不及,被杜玄则手下几名修士冲散,霎时血雾扬起,其中一个弟子顷刻就血脉尽断。 风海楼见得门人惨状,一双眼瞪得通红,声嘶力竭叫道:“快退下!退下!” 在如此悬殊的实力前,冲上去的天一宗弟子无异于以卵击石,眨眼就灰飞烟灭。 江临照护着余下弟子且战且退,他一开始见风海楼尚能拖延时间,便没有提突围之事。 对于万年基业的天一宗来说,一旦弃下山门逃走,那就意味着灭门。 自古以来,覆灭的门派不计其数,如墨沉香那样能够东山再起的屈指可数,她那时候有众多正道门派的支持,又得钟明烛暗中提点,占天时地利人和,可即便如此也历经千难万险才得以光复太上七玄宫。而今天一宗的境况比她当年要凶险百倍,门中精锐尽损,正邪两道都虎视眈眈,门人就算逃走,也须得隐姓埋名才能免遭追杀,这些弟子顶多不过元婴修为,就算有出类拔萃者能出人头地,也是千年之后的事了。时过境迁,尘埃已定,所谓重振师门不过一席空话罢了。 可叶沉舟突然出现,不由分说下令攻击,令江临照拖延时间的打算付诸东流,他只能一边退守,一边寻求突围之法。 退守至最后,他和墨沉香分守两侧,余下弟子在风海楼命令下排成折冲之阵,守而不攻,犹如铁壁铜墙,进攻的修士一时冲不散,让江临照得以分神考虑对策。 三派人马中以叶沉舟实力最强,叶莲溪和杜玄则手下精锐虽多,却不乏浑水摸鱼之徒,他打算从那里开辟一条生路。 他稍忖形势,便打定主意,当机立断传音于风海楼和墨沉香道:“风小友,对方人多势众,我们不是对手,还请你将余下门人分为两路,一路随我进攻叶莲溪,你率领余下一路随墨前辈跟随其后,一旦对方合拢,你们便调转方向去突袭杜玄则,想办法从那突破包围。” “可是……”墨沉香面上闪过犹豫之色,照此计划,一旦她和风海楼杀出重围,江临照定然凶多吉少。 “墨前辈,我此举只为大局着想,你通晓五灵门秘术,修为又高出我许多,由你对付杜玄则,脱身机会比我大上许多。” 听他如此解释,墨沉香虽心有不忍,但明白眼下并非争虚名的时候,当即道:“好。” 风海楼却传音于天一宗诸人道:“回廊峰、不语峰弟子听凭墨前辈调遣,余下弟子随我一道跟随江前辈行事。” 江临照闻言脸色一变,惊道:“风小友,你乃一门之主,岂能轻言生死。” “门派危在旦夕,我身为宗主岂能弃之不顾。”风海楼笑了笑,嗓音尽染悲凉,“你们若能逃脱,请务必以保全自己为重,勿念报仇。” 丁灵云为回廊峰卢忘尘座下弟子,似是意识到风海楼想做什么,急道:“风师兄,我要留下。” 风海楼摇了摇头:“此为宗主之令,座下弟子不得不从。”而后他又对丁灵云道:“丁师妹,你父兄如今在云中城地位举足轻重,他们必不敢伤你,离开云浮山后,还望你能多加拂照幸存弟子,给他们个容身之处。” 他如此安排,自有深意,不语峰为丹药一脉,逃出后就算无人相助,也能想办法救治受伤弟子,而回廊峰则是丁灵云的缘故,就算是叶沉舟,恐怕也要卖她父兄几分情面,有她在,多半能为逃出的弟子求得庇护,不至于无处容身。而随他留守两脉分别为符咒、炼器,俱怀天一宗玄门秘术,其中符咒一脉更是天一宗安身立命的根本,若想要天一宗有机会延续下去,必然要留下符咒一脉,他却要符咒一脉守山,乍看荒唐,实则是考虑到了钟明烛。 钟明烛曾拜入天一宗,虽是出于别的目的,可习艺却是不假,符咒、炼器两脉精要尽数被她学了去,造诣比任何一个弟子、甚至长老都深,若能得她传授,这两脉绝不至断了传承。再者,就算被看出分兵突围的意图,对方的重点也会放在宗主所在那侧。 “墨前辈,经此一役,天一宗符咒、炼器两脉的精要便只有钟前辈一人知道了。”风海楼单独对墨沉香道,“还望她看在小师叔的情面上,能对门下弟子有所提点。” 说罢,他一声长啸,固守门人应声变阵,分作两翼,朝叶莲溪扑去。 叶莲溪冷冷一笑,只道他们想从这突破,他一声令下,手下就前赴后继合拢过来,数十修士一拥而上堵住江临照,他则身形一闪,却抓风海楼。 只要风海楼在手,何愁其余人不俯首听令。 风海楼见状,不避不闪,反而往他身上扑去,眼底是叫人望而生畏的狠绝。 叶沉舟看出风海楼是想要自爆元婴,却不予提醒,只暗中吩咐手下避开那处,心道:他若能伤了叶莲溪,倒是替我去了一个心头大患。 可下一瞬,就在风海楼即将缠住叶莲溪之际,远方忽地传来一道轻吟。 似风声,又似雪落,比烟还轻,比雾还淡,不及留下痕迹就戛然而止,仿佛只是一瞬晃神时的错觉。 可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停下了动作,哪怕利刃横于脖颈都无动于衷。 云浮山上,下了数百年的雪在那一瞬停了。 不,不是停了——风海楼望着近在咫尺那片雪花,惊讶地睁大眼,不光是他,几位化神高手不约而同露出震惊之色。 ——雪不是停了,而是静止了。 那片雪花停在与他眉心齐平的地方,不再往下落,也不再乘风打转,就这样静静地停留在原处,不止是这一片雪,所有的雪都这样,好似被纳入了一幅定格的画卷。 还有风,风也停了。 三百多年来无时无刻不在咆哮的狂风,像是被从根处斩断了。 “这、这是……”突然间,风海楼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扭头看望某处,然后不由自主发出一声惊呼。 最远处那座山峰上,遮蔽了一切的雪雾散开了,自正中开始,一点点融于虚无,似被拉开的帷幕,徐徐展露出山头的景致。 那是一片与冰原格格不入的绿色,小径,灌木还有碧波荡漾的池塘。 青衣女子闭目正坐于青石之上,缓缓将手中的竹枝收回,横放于膝头,竹枝前端分出一个小枝丫,末端长有几片叶子,虽她的举动轻轻颤动起来,而那竹枝最初所指的方向,便是雪雾散开之处。 任谁都能看出,是她劈开了山前遮天蔽地的风雪,用那根竹枝。 不是白衣,眉间也无朱砂痣,可那招一出,任谁都能认出她,几个修士已经叫了出来:“长离仙子!” 叶莲溪和杜玄则互相看了一眼,面色几近灰白,他们盘踞天一峰那么久,从没发觉那座山头有什么异常,想来是布下了迷阵,这是他们都无法察觉的迷阵,就这样被一剑劈开了,还是如此悄无声息的。若这一剑要取他们的命门,恐怕他们在反应过来前便已身在黄泉,这叫他们如何不又惊又怕。 叶沉舟同样是惊惧不已,可除此之外还有几分恼火,他没有向叶莲溪和杜玄则透露长离就在天台峰的消息,便是打算利用他们除掉天一宗残存弟子后,自己入住云浮山,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将长离纳入控制中。在得到剑灵之体的力量前,他不愿消息透露,招致麻烦和风险。 如今长离却主动现身,却让他一番谋划悉数落了空。 “长离仙子!”丁灵云又惊又喜道,她早就猜测风海楼知道长离的下落,却不知道对方就藏身于天台峰,见得她一出手就替垂死突围的门人解了困,几乎抑不住心中雀跃之情。 风海楼却面色凝重,嗓音几近哽咽:“小师叔……” 他知道长离的身体状况,自是明白她此次现身意味着什么。 “长离仙子说,她就在这里,你们不必再为难天一宗其他弟子。”柳寒烟立于前山,朗声道,她独臂持剑,剑尖轻轻点在地上,却未没入分毫,注意到这点的修士又纷纷露出惊惧之色。 以剑劈断金石容易,像她那样持剑点地仅是碰触而未施半点力却极难,能够做到的都是些盛名在外的剑修。 她一番话清晰传至天一峰,众人却鸦雀无声,谁都不敢先一步有所行动,唯恐下一剑就要落在自己颈间。 不知过了多久,风海楼突然感到脸上一凉,却是雪再度落了下来,宁静的山头再度被风雪笼罩。 叶莲溪等人一喜,心道那一剑威力终究有限,再看远处的天台峰,已被雪色覆盖,鹅毛般的大雪纷纷扬扬,落在长离身上,在她身上覆了一层又一层,她却始终毫无动作,任凭落雪冰封了湖面,侵蚀了绿意,也将她染成了雪人。 她的睫毛上结了冰霜,脸色比雪还要苍白,若非她是长离,其余人定会当她是一具冻尸。 柳寒烟同样一动不动,立剑于雪中,似指路之石,唯有那柄剑,闪着寒光,叫人不敢轻举妄动。 地下,钟明烛忽地脸色煞白,手一紧就将掌中的玉符捏得粉碎。 “怎么了?”陆临问道。 “迷阵,我在天台峰设下的迷阵被毁了。”钟明烛的身子不由自主战栗起来,她抬头望向顶上黑漆漆的穹隆,虽然极力克制,面上仍显出几分慌乱无措来。 陆临按住她的肩膀,示意她不要乱了阵脚,沉声道:“谁能破了你设下的阵?” “没道理、这没道理……”钟明烛摇着头,气息急促道,“那阵利用了天台峰上已有的灵阵,就算是我,不知阵眼所在,也须得耗费数月、甚至更多时间才行……到底是谁,到底是谁……” 她心底一片冰凉,连集中精力都办不到,目光浑浑噩噩扫过四周,忽地在地上一道笔直的痕迹上顿住,那是一道剑痕,脑海中忽地闪过一丝清明。 “是离儿……”她喃道,“只有她……只有她的剑……” “她为什么要破坏……”陆临话至一半就止住,他已经明白了,“她想保护他们。”见钟明烛双拳握紧,他又道:“我们现在就过去,也许还来得及。” “不!”钟明烛深深吸了一口气,斩钉截铁道,“已经到这里了,岂能功亏一篑。”她看向前方的庞然大物,“这一定也是离儿希望的,她想要保护天一宗,我不会再让她失望。” 陆临轻轻叹了一口气:“你真的确定?剔骨之痛可没有几个人能承受,就算能忍下来,也会元气大伤。” 钟明烛没有说话,而是将新取出的一枚玉符放置于地。 地上,无数玉符簇拥着灵石,排出复杂的图案,诡奇的符文穿插于其中,将每一条脉络都勾连到了一起,图纹正中摆着陆临在海底找到的那副龙骨。 龙首朝东,龙尾朝西。 陆临见钟明烛丝毫没有改变主意的迹象,便走到龙首处,而钟明烛则至龙尾站定。 “以往你总是那般随心所欲,没想到有一天你会甘愿为他人放弃那么多。”陆临感慨似的道。 钟明烛却笑了:“现在,我依旧随心所欲。” 言罢,两人一起割开手腕,鲜血浸入图纹中,瞬时,纵横交错的纹路顺着一个方向流淌起来。 无论何时,涂血之阵都是能最快起作用的办法。 天台峰已变成和其他几峰一样的雪峰。 长离的身子几乎没入雪中,可仍无人敢轻举妄动,叶沉舟皱眉打量四下,他已率人逼近天台峰,将其团团包围,可始终有所忌惮,不敢贸然出手,正举棋不定时,耳边传来一个嘶哑的声音:“你且令手下去攻击柳寒烟,也就是那个独臂女人,其余的交给我吧。” 这正是那个向他透露情报,怂恿他围攻天一宗的声音,声音刚落,便见一道黑气自他体内飘出。 可就在这时,说时迟那时快,那黑气尚未凝结成型,就乍然消散。 叶沉舟只觉身侧的风一滞,紧接着就觉深入骨髓的寒意侵入灵海,捂着胸口吐出一口血。 旁人顿时大惊失色,谁都没有看清发生了什么,前一刻还好好的,下一刻叶沉舟就受了伤,还是重伤,没有丝毫征兆。 突然,有人眼尖注意到天台峰的变化,指着那里惊呼起来。 长离周身的雪又散了,她睁开了眼,漆黑的眼眸看向了叶沉舟的方向,而手上的竹枝已经不见了。她身前是一道浅浅的划痕,像是枝条不经意在雪地上扫出的,那划痕所指的方向,正是叶沉舟所在。 云中城的修士这才回过神,连忙护着叶沉舟退远,生怕她再度出手。 叶莲溪和杜玄则大气都不敢出,犹豫地交换了个眼神,俱看出对方已萌生退意,正想下令撤退,却又听得众人一阵高呼。 只见长离的身子晃了晃,随后好似断了线的风筝,无力跌倒在地,青色的衣料上有血色透出,肩颈、腰腹、手足,血痕遍布身上每一处,连身下的雪都被染红了些许。 “小师叔!”风海楼失声叫道,“小师叔,你快醒醒,你快醒醒!”他一边呼喊着,一边往天台峰冲去。 江临照和墨沉香随后反应过来,也往天台峰奔去。 叶莲溪和杜玄则见长离倒下,则退意顿消,当即喝道:“拿下那剑灵。” 不等他们说话,那些修士就一蜂窝涌向天台峰,像疯了似的。 眼见已有人要踏上天台峰,忽地剑啸起,清光腾空而起,恰似游龙,在天台峰最外侧一扫而过,最前三个修士霎时就化作尘屑。 柳寒烟面无表情立于众修士前,将长离挡在身后,见她出手狠辣,一招就夺了三人性命,冲过来的修士稍显踟蹰,但很快就被剑灵之体的力量冲昏了头脑,数十人祭出法宝,一起扑向了柳寒烟,柳寒烟虽一剑荡开他们的攻势,可杜玄则看准机会一掌袭来,逼得她不得不闪身躲开要害,虽然她立刻稳住身形,但稍纵即逝的空档已被抓住。 叶莲溪见柳寒烟独斗多日,正欲从侧偷袭,腰上忽地一重,却是被风海楼抱住了,他登时怒道:“休坏我好事!”说着一掌劈下。 风海楼的修为与他相去甚远,若受了这一掌,必定身骨粉碎,灵海尽毁。 这时,忽地钟鼓鸣声,紧接着是巨兽咆哮之声,似是来自地底深处,随后,天一宗七峰上重重灵纹闪现,峰顶,耀眼的光芒冲天而起,淡青色的灵光自山门浮现,循着山径上的灵阵扩开,所经之处,冰雪消融,狂风止息,冰川底下青青草木纷纷抽出新芽,眨眼间就遍地葱茏,天台峰上的雪也悉数散尽,峰顶那潭湖水自断口倾斜而下,连坠三阶,是为三迭瀑,最后落入山脚的碧潭中。 哗啦啦的水声中,叶莲溪那掌重重落在了风海楼背心,意料中的筋骨断裂声却没有传来,一股淡青色的灵光包住了风海楼,他掌中的灵力一触及那道柔和的灵光,就被分散为无数股,顺着那灵光落入下方灵阵中,如泥牛入海,踪影全无。 风海楼用力一挣,就将叶莲溪推开,他惊魄未定地喘着气,眼中有不解之色,他本以为死到临头,可受了叶莲溪那掌,他却只感到了气血翻涌,灵海稍有震动,却无多损伤,之后,他甚至感到有灵力涌入体内,之前交战中受的伤顿时转好不少。 “这是怎么……”他不可思议道,继而瞥见其余天一宗弟子身上的淡青色灵力,惊愕顿时转为狂喜,“是护山大阵!” 这正是庇护了天一宗万年的护山大阵。 天一宗弟子面面相觑,有些尚未反应过来,有些则已经高声欢呼起来。 有护山大阵在,强敌当前又有何惧。 下一瞬,便听得惨呼声起此彼伏,柳寒烟虽触犯门规,却未被逐出门派,是以一样能得到护山大阵庇护,此长彼消,她顷刻就将涌上天台峰的修士斩于剑下。 杜玄则见前方修士悉数身死,心一凉,正欲退开,却见得寒芒扫过,冲他眉心而来。 “等、等等……”他仓皇大叫,意欲求饶,可“饶”字尚未来得及出口,就被柳寒烟一剑钉穿了头颅,而后剑势自上而下,将他的身子连同神元都一分为二。 见己方化神修士都如此不堪一击,其他修士哪里还敢多留,顿时化作鸟兽散。风海楼见对方大势已去,便偃旗息鼓,令门人回各峰疗伤,自己则来到长离身边,虽然灵气不断涌入长离体内,他却不敢有丝毫松懈,也不敢伸手去碰长离,生怕令她伤势更重。 这时碧潭中,有两个身影破水而出,却是钟明烛和陆临,钟明烛扶着陆临,待他站稳,便掠至山顶,见到长离倒在地上,她眼前顿时浮现出飞仙台上那一幕,脚一软险些跌倒。 “离儿……”她瞪大眼,死死盯着那袭染血的青衣,拖着双腿,仿佛连怎么走路都忘了,一步一停,至长离身侧,才颤抖地探出手,轻轻落在长离掌心,“离儿……”她哀求似的唤道,甚至不敢去试探长离的气息。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承受得起第二次失去。 第167章 “离儿……” 钟明烛又唤了一声, 声音更低,如行将止息的风,短暂而无力,在深渊前摇摇欲坠。 查看长离气息有无于她不过探囊取物, 连靠近都不需要,全在心念一动间,可她却不敢, 即使已经覆上了长离的手心,仍是不敢。 指尖是一片冰凉,自受伤起,长离便一直这样, 通体都泛着凉气, 须得仔细审视,方能察觉一丝温度,似人离开后, 残留在冰上的余温, 只消风打几个转,就要消失无踪。她在天台峰停留的时间不多,可只要她在, 每当长离沉睡时,她都会守在床边, 全神贯注, 无丝毫松懈, 不时探看对方的气息, 明知那根本无济于事,却依旧止不住,唯有这样,才能令终日凄惶的心稍得安宁,哪怕只是片刻。 而今她却连那点试探的勇气都没了。 “我是不是又来迟了……” 紧闭的双目,毫无血色的容颜,以及衣衫上累累血痕,无不强拉着她回到数年前的飞仙台上,那日,她亦是匆匆赶来,在一切结束后。 若是能早一些,只要一会儿——她口中渐渐溢出血腥,没有碰触长离的另一只手紧紧扣入地面,微颤着,仿佛要将这片山头连同自己的骨骼一起捏碎。 忽然,似有蝉翼般的感触拂过指尾,她浑身一震,似是不敢相信,迟疑了一会儿,目光才一寸一寸往下,带着畏惧以及期盼,最后落在自己手上。 她看到被她拢在掌下的指尖屈了屈,缓缓勾上她的手指,没什么力道,宛如即将飘零的树叶,根结已脱落了大半,却依旧固执地依附在枝梢。 “……阿烛……你……”含糊不清的呢喃落入耳中,大半音节尚未出口就消散在风中,钟明烛只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离儿……”心跳突然剧烈起来,冲撞着胸腔,好似随时会破裂,吸入的每一口气都伴随着尖锐的疼痛,她断断续续地喘着气,尚残留了些不确定的目光缓缓抬起,随后,落入那双铭刻于心底的黑眸中。 长离睁开了眼,她的目力大不如以往,看什么都模模糊糊的,须得很努力才能看清,待那抹漆黑中清晰倒映出钟明烛的脸庞后,她才松了一口气,唇角勾起一抹稍瞬即逝的浅笑。 “你回来了……”失了血色的唇微启微合,似在说这几个字。 “离儿!”钟明烛一把握住她的手,俯下身抱住那具伤痕累累的身子,不敢用力,只虚搂着,那声呼唤几近哭泣。 虽然那双眸子中写满了疲倦,仅睁开一会儿就又闭上了,可却像是一把利剑,斩断了扼住钟明烛脖颈的镣铐,令她自无边无际的黑暗死寂中逃离,再度活了过来。枕在长离胸口,听着那微弱的心跳,险些夺取理智的彷徨终于彻底消散,执着长离的手小心翼翼地将灵力送过去,另一只手则轻轻托起长离,随后将丹药扣于掌心,抵住长离后背,施术化开药力后,以灵力将药力送至长离全身。 她身后不远处,风海楼也放下了高悬的心。 钟明烛一出现在天台峰,他就被那股刻满了绝望的灵压逼得动弹不得,连吐息都困难,而今身上的压力忽地散了,再看钟明烛已开始为长离疗伤,他才如释重负地缓缓吐出胸中那口浊气。 待心神稍凝,他方觉自己已是一身冷汗。 他曾耳闻飞仙台上钟明烛一度失去理智大肆残杀,但再绘声绘色的描述都不及亲身经历来得深刻,刚刚那片刻功夫,甚至比与强敌对阵时更为惊心动魄。 钟明烛之所以会帮助重塑护山大阵,只因长离一人之故,风海楼对此心知肚明,但凡长离稍有差池,恐怕不止是天一宗,整座云浮山都将遭到灭顶之灾。他只消一想那个可能就只觉一股寒意直透头顶。 可那又能怪得了谁呢?他心道:小师叔为了救我们才冒险现身,若是她出了什么事,就算钟明烛不动手,我也只能一死谢罪了,万幸、万幸,小师叔还活着。他看了一眼长离瘦得几乎脱了形的背影,心头忽地一酸:小师叔吃了那么多苦,皆因天一宗而起,她却还是愿意保护宗门,我们又是何德何能…… 他本想走近一些,仔细瞧瞧长离的情况,但很快就改变了注意,反而退到了远处,他先将代表客卿身份的通行令交给江临照、墨沉香等人,邀请他们前去天一峰暂作休养,护山大阵恢复后,非天一宗门人需得宗主首肯方能在七峰地界行动,否则会遭灵阵攻击。接着,他令柳寒烟镇守山门,又将门中事宜交托于各峰首座弟子,交代完这些,他便在天一峰另一处高地上盘膝坐下。他受伤不轻,急需静养,可众人知他忧心长离,劝他去休息他多半是不会听的,况且有护山大阵在,他这样顶多小损元气,不至于危及性命,加上钟明烛疗伤之法非天一宗秘术,他人留下也帮不上忙,便依他之言散了去。 陆临伤势未愈,重铸大阵时又耗费了不少力量,是以他虽然通晓那疗伤的法咒,却无力协助,只能令赤羽玄羽留下,自己随其他人一起去了天一峰。 一日之前,四下尚白雪皑皑,七峰之上狂风呼啸,冰尘飞扬,与朔原相比不逞多让,此刻却是碧色盎然,春意盈盈。 那场浴血几乎没留下半点影子,宛若梦境。只有历经之人才记得那生死系于一线的惨烈。 须弥之海中,无数岛屿漂浮在半空,自上界坠落后,须弥山大半倾毁,唯独天帝陵所在那座山头得昊天之力庇护,未被撕扯为虚无,上面那些花草走兽也得以幸存。如今那些大大小小的浮岛,正是那山头的碎片,而飞仙台正是铸在天帝陵原本所在。 岛上的树木花草与外界迥然不同,是以常予人诡奇之感,如今那份诡奇却变作了阴森。 只见飞仙台的残骸倾倒在地,遗留的骨片透着殷红,似饱吸鲜血,而飞仙台幸存那一角,只见一道黑气冲天而起,朝顶上那暗翳冲去,宛若黑龙,怒吼咆哮,携着点点血光,大有不死不休之势。 可就在那黑气即将投入暗色深渊之际,却蓦地散了,好似被无形之剑斩断,无论下方黑气看似有多所向披靡,一旦触及那一线,便悄无声息地戛然而止。 不知过了多久,那黑气终于开始消散,最后只剩下高台上一道暗色缭绕的影子,猩红色的长剑被黑气覆绕,偶尔露出的剑刃闪着令人胆寒的血光,那血色并非静止不动,而是随着剑身上的纹路缓缓流淌,好似灌满了鲜血的沟渠。 忽然,那黑影似是感受到了什么,捂着胸口倒退了几步,周身黑气一瞬被打散,但顷刻就聚拢回来,重新凝聚为飘忽不定的影子。 那长剑深深插入高台中,骨片中的血源源不断被剑抽走,直至干涸。 “废物。”嘶哑的嗓音自那黑影中传出,比这黑气缭绕的不祥之地更显阴寒。 天一宗前后被围了一月有余,三位化神高手以及数百元婴修士的突袭,世间没有任何门派能够抵挡,消息传开时,人人都道这必是天一宗灭门之战,谈论者或惋惜,或漠然,或幸灾乐祸,甚至有人讨论起云浮山的归属来。 三百多年前,天一宗的盛名就覆上了尘埃,而失了三大长老后,天一宗更是被认为彻底没落了。失了护山大阵、苍梧剑以及精锐高手,一帮方及元婴修为的年轻修士,根本不被人放在眼里,众人皆道天一宗覆灭不过是时间的问题,杜玄则等人此次进犯,不过是将时间提前罢了。 谁知结果却是杜玄则被斩杀,叶沉舟叶莲溪败逃,进犯修士死伤过半。起初,大家都以为这是谬传,待得陆续有受伤修士在僬侥停歇,虽然他们大多对此闭口不言,这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经历,但人们都明白过来,那看似荒谬的传言竟然是真的。 随后,更多消息传来,一个比一个更惊人。护山大阵重铸,天道之剑再现,一举逆转局势,重创进犯者。 护山大阵、天道之剑,无论哪个都足以撼动整个修真界,两者齐出,更是好比晴空惊雷,令大半修士方寸大乱。离云浮山近的门派当即备重礼拜见,却都被拒之门外,还有一些心怀不轨者欲暗闯,却都被柳寒烟斩落于剑下,一时间,曾经落井下石的那些门派饱受惊惶折磨,生怕天一宗前来寻仇。 云中城自是一早就得到了消息,此役叶沉舟和叶莲溪绕过了城中其他家族,只带了手下亲信,是以慕云一直被瞒在鼓里,直到叶沉舟离开数日后,她才自城中动向中窥出几分端倪,不过那时她已来不及做什么。 况且,她就算想做什么也无济于事,背负暗云之纹,她根本无法忤逆叶沉舟,哪怕对方命令她自戕,她也只能照做。 不光是她,连若耶也无法露面,叶沉舟已知晓若耶的存在,不过还不知道她是鲛人,若是被他发现若耶协助天一宗,定会反过来利用自己要挟若耶,彼时,她二人非但帮不上忙,反而会连累长离。 这一个多月来,若耶急得像油锅上的蚂蚁,终日心神不宁,好几次都恨不得冲去云浮山,却只能咬紧牙关忍住,云中城中留有叶沉舟的眼线,只消她们行迹稍显可疑,便会惹来麻烦。 慕云虽然看起来比若耶镇定许多,心中何尝不是焦急不已。她不如若耶那般热络,可终究是欠了钟明烛等人一份人情,不管他们本意是什么,终归是助她在云中城站稳了脚跟。更何况若耶早已当长离是朋友,她自然不会置身度外。 直到天一宗幸存的消息传来,紧绷多时的心绪才暂得放松,可她还没顾得上告诉若耶,第二份密信紧随而至,她听得那枚传音符中的情报,心中骤然一凉。 若耶一进屋,就看到慕云脸色煞白地握着一枚传音符,瞳眸中竟似有几分惶恐,她顿时慌了神,急道:“天一宗、长离出事了么?”她说着便快步过去一把握住慕云的手,察觉掌心不易察觉的颤抖,她脸上血色霎时退得干干净净,不可置信道:“难、难道……不、钟明烛她……怎么……” 被手上力道一扯,慕云大梦初醒似的,目光落在若耶脸上,听清她急得颠三倒四的话语,这才回过神,打断她道:“不是,我得到情报,围困天一宗的修士被击退了,既然只有这些消息,还有大量负伤修士逃至僬侥,那长离应该没出事。” “为什么你能肯定长离没事……”若耶有些糊涂,随即反应过来。在须弥之海,她亲眼目睹钟明烛是怎样放肆杀戮的,若非她侥幸救活了长离,钟明烛根本不可能停手。而此次长离若有个三长两短,那传来的消息定然不止是天一宗击退强敌,还会有更耸人听闻的,那些负伤的修士哪里能逃得了,钟明烛就是追到天涯海角,也会将他们挫骨扬灰。 她这般一想,笼罩心头多时的阴云顿时散了,不禁笑道:“这就好,这就好!”抓着慕云的手晃了晃,竟是开心得想跳几步,可下一瞬,她却发现慕云面上无丝毫笑意,双眼直愣愣望着前方,那双桃花眼时常柔若春水流淌,此刻却显出几分木然和空洞。她顿时心一沉,前一刻的雀跃荡然无存,海色的眸子里浮现出深深的担忧。 “阿云。”她捧起慕云的脸,指腹轻轻抚过那颗泪痣,想要揉散对方眼中的不安,“你怎么了?” “我……”慕云闭上眼,偏头将脸埋入若耶掌心,寻觅温暖似的,可是这样还是不够,她往前一步,整个人投入对方怀抱,“若耶、若耶……”素来冷静的嗓音中竟透出几许无助。 若耶这才发现慕云在发抖,相识那么久,慕云总是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仅有的几次失控,也都缘于那些误会导致的摇摆不定,可便是在垂危之际,慕云也不曾流露出丝毫畏惧,如今她却在害怕,害怕到身不由主地战栗。 “阿云,出什么事了,你告诉我啊!”她一手扣紧慕云,一手顺着对方发丝抚至背心,一遍又一遍,试图让慕云冷静下来。 过了许久,她听得怀中之人悠悠叹了一口气。 “若耶,我们立刻去僬侥。”慕云将脸埋在她怀中,声音有些闷闷的,暗藏着几许疲累和苦涩,“其他的我在路上和你说,不过你要答应我,千万不要冲动。” 第二封密信是叶沉舟送来的,与其说是密信,不如说是密令,命令她即刻赶往僬侥。 念及那字句间的迫不及待,她的眸色愈发黯然。 第168章 她看到了芳草簇拥下的团团粉色, 缀在明镜似的湖中,粼粼波光折射出琉璃的色彩,水与天在摇曳的光芒中融于一体,被水畔玉壁纳入其中, 好似浓墨重彩勾勒而出的壁画。 忽地风起,粉色花瓣纷纷离开枝头,盘旋翩飞, 轻盈不可名状,将成片的风染上了暖色,末了落在草地、水上,恰似收拢双翼的蝴蝶, 终了飞翔, 却依旧在风中轻颤,仿佛随时就会乘风而起。 辰月之初,春意正浓, 桃红复如雨。那是三月的桃花林, 她不曾见过,心底却始终留着模糊的影子。 长离不清楚自己昏睡了多久,睁眼时, 屋外日头毒辣,刺得她再度闭上眼, 缓了许久才重新睁开, 梦中将一切披上朦胧的雾气渐渐散开, 她终于看清屋中的摆设。 这是她的房间, 只不过外面阳光太亮了,将屋里照得通明,让她有些不习惯。 云浮山在冰下埋了数百年,天台峰自然是终日风雪交加,钟明烛虽然织就一方迷阵供她休息,但阵中光线终归不如阳光本身来得明亮,就算将其中布置得和以前差不多,也总像覆了一层翳,略显昏暗。 重回天台峰之前,她不是待在幽暗的祠堂,就是奔波于风雪交加的冰原,无论哪处的景致都与明媚无关。是以这数年来她一直不觉得天台峰和以前有什么不一样。直到此刻,见得那叫阴冷无处可藏的阳光,她方恍然惊觉,原来之前这里那么暗。 ——那么冷。 她继续躺了一会儿,便撑起身子缓缓坐起来,毛毯自身上滑落,和那件狐裘披风是一个料子,很软,没一点毛刺感,滑过手背就像水流过一样,她将落至腰下的毛毯拢于双臂间,贴到脸上蹭了蹭,闻到其中淡淡的香味,不由得微微扬起唇角。 那香味大半是药香,药香中又掺杂了稍许花香,是钟明烛衣服上的香味。钟明烛衣着多变,悬配的香囊也五花八门,浓烈淡雅一应俱全,可自从她受伤后,约莫是担心花香太冲,钟明烛便不再带香囊,加上时常熬药取药,久而久之,便染了一身药味,不过昔日的花香没有彻底消散,而是余下一点点,混在药香中,调和了其中的苦味,稍加留心就能辨认出。 钟明烛忙于寻找五色石,这几年总是来去匆匆,有好几次,只短暂停留一宿便奔赴远方,她会轻轻握住长离的手,靠在枕边,一言不发至天明,待长离自沉睡中醒来,往往已是午后,眼前只剩昏黄的光线,只有枕边残留的一点香味表明钟明烛曾经来过。 长离不太记得是什么时候发现这点的,纵然早非初时那般对世间万物一无所知,但和其他人比她终归要生疏得多,花了很久才意识到偶尔会在药味中嗅到的花香是钟明烛留下的,之后,每每苏醒,她都会在周遭寻找是否有钟明烛遗留的痕迹,她没有和任何人提及,悄悄地藏在心里,并对此乐此不疲。 这次她并非一直都在昏睡,有时会稍微恢复些意识,只不过没有完全清醒的时候,在那些半梦半醒的时光,她隐约觉得有人抱着她在说什么,她听不清那些话,只觉得那人的臂弯很暖和,足以驱走那些如影随形的凉气,叫她不禁想靠得更近。 那应该是阿烛吧……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任自己沐浴在那股独特的药香中,忍不住又笑了笑,只是笑意很快就淡了下来,最后化作一声轻轻的叹息。 天一宗突遭袭击,她又逞强迎战,钟明烛多半是行至半途匆忙折返,而助她疗伤也耽搁了不少时间,眼下风波平定,钟明烛定是再度启程去寻找五色石了。 没有多少时间可以耽搁了啊,长离抬起手,看着皮肤下泛着死气的暗色血脉,眼底渐渐浮上几分难过。 她的身体她自己最清楚,虽然苏醒代表着逃过了一劫,可终究是受了重创,她仿佛能感觉到体内那些四分五裂的残魂,正被三生镜吸引着,挣扎着想要奔赴三途。她的身骨已承受不了人魂,眼下只是靠药力勉强将之凝聚于一处,一旦药力失效,便是她魂散之时。 还有多久呢? 几年,或者是几天?她垂下眼,摇了摇头不愿去想,无论是离世的感受,还是离开后钟明烛的心情,都叫她畏惧不已。 还是不想了罢,她努力压抑着心头的凉意,自床榻上起身,衣裳被换过了,柳黄色的料子,在阳光中显得很亮,左袖、后背、裙摆以缤纷之色勾勒出整副百鸟图,花纹极是张扬,她想这多半是钟明烛的衣裳。修士多讲究清心寡欲,也只有钟明烛,才会毫无顾忌将那样浓艳的色彩披在身上。长离与她身量差不多,这几年离不开天台峰,也没工夫重做法衣,所以除了原本留在天台峰的几套,便都是穿钟明烛的衣服。 倒也是不错,她举起袖子瞧了几眼,随后看了眼天色,估摸着快是风海楼送药的时候了,便慢慢往屋外走去。 新方子不再是药汤,而是药丸,钟明烛离开后,风海楼送了一整瓶过来,足够吃一个月,所以之后他虽然半个多月没来,长离仍有力气下山去找柳寒烟,眼下她在屋里没找到药瓶,便想风海楼应该不久就会送新的过来。 屋外阳光更明亮,她推开门后没有立刻出去,而是在门前站了一会儿,待适应了外面的光线才走出去,可一出门她就怔住了。 只见身着青白色外袍的身影背对着她,一手撑着膝盖,一手提着水瓢,正弯着腰在给花圃浇水,外衫袖子被卷起,小臂浸在阳光中,白皙被染上一圈彤色。 她眨了眨眼,想看清楚些,那身影却模糊起来,她不清楚这是因为阳光太晃眼,还是因为这本就是她心有所念才出现的。 这并非是不曾见过的景象,许多年前,她心中尚且空无一物,所言所行都不过是为了遵照师嘱寻求剑道,那时她经常在屋前长廊下调息,动辄就是十天数月,在灵识归体之际,她总会看到钟明烛在院中忙碌。 或是鼓捣花木,或是支着脑袋看书,或是逗弄一些从林中捉来的小动物…… 浇花亦是时常见到的景象之一,明明靠法力弹指便能令草木萌芽生长,钟明烛却事事都要亲手而为,还对她一本正经解释说这是悟道之法。 长离现在多少是明白了,那时候钟明烛口中那些头头是道的说辞,多半只是为了给自己行方便随口胡诌的,想清楚后她却不恼,只遗憾自己没能早些明事理。 那时候钟明烛将这院落布置得优雅别致,她却都错过了。她倚着门,出神地想着曾经,忽地一片云飘过,眼前的光暗了暗,那身影却没有虽之一起消散。 她愣了愣,似被什么击中,平静的眼中骤起波澜,她目不转睛盯着那道身影,一步一步走过去,待得那背影在眼中变得清晰,细碎的水声同时落入耳中,一切都变得真切起来,她心中沉甸甸的那处忽地轻快起来,步子也快了一点。 行至对方身后,她张开手,自后环上对方肩膀,全身重量都压到了那人背上,口中轻轻唤道:“阿烛,阿烛。”嗓音中的笑意几乎要溢出来。 这点重量自然压不倒钟明烛,她稳稳地将最后一点水都浇了,才直起腰,扭头在长离脸上亲了一口,笑道:“你站那一直不出声,我以为你没睡醒,还特地把声音抹掉了。” 长离这才意识到她出门后什么声音都没听到,也难怪会误以为是幻觉,这样无声之景,她在梦中看到得最多,想到其中阴错阳差,她不由得笑了笑:“我以为是眼花了。”在钟明烛背上靠了一会儿,她又道,声音低了几许:“我原以为你已经走了。” 钟明烛将水瓢丢进水桶中,回身拥着长离到廊下并肩坐下,取出药让她服下,之后才道:“竹先生去寻药去了,我得等他回来。” 长离昏迷时,竹茂林来了一趟,替她诊断过后便离开去寻找药材了,这次他的话比以往都少,而钟明烛,也不敢问。 长离“嗯”了一声,看向花圃,发现那些幼苗已有一掌多高,而且排得整整齐齐的,她想起当日自己埋下的种子,眼中又是一阵惋惜:“我种下那些还没来得及发芽呢。” 迷阵一破,冰雪纷涌而至,那些种子自然难逃一劫。 “我还留了几颗。”钟明烛握住她的手,指尖在她掌心勾了勾,“明天我陪你一起种下吧,是牡丹,所谓国色天香,便是指这种花。” “那一定很漂亮。”长离的嗓音中显出期盼来,片刻后,她忽地忆起苏醒之前梦中之境,眼中憧憬之意更浓,“我好像梦到桃花了,整片湖都是。” 她不善言辞,更加不知道该如何形容梦中那场盛景,沉默了一会儿便绝了进一步褒赞的念头,而是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节?” “快入夏了。”钟明烛的嗓音忽地有些艰难。她自是听出了长离话中含义,可眼下花期已经过了。 长离受伤时为隆冬方过,虽然因为护山大阵和钟明烛的及时救治保住一命,但之后一直浑浑噩噩,始终不曾清醒,至今日已有四个多月。 “又错过了呢。”长离叹道,难掩落寞,她本在思忖要不要索性任性一回,央求钟明烛带她去看桃花,可竟是连任性的机会都没有。 下一瞬,她忽然觉得疲倦席卷而至,不知是因为药力见效了,还是因为那一点期待被戳破后,心一空,力气自然就散了,她听到钟明烛在她耳边发誓似的道:“明年,明年我带你去桃源。” 她垂下眼,本想说“一言为定”,可张了张嘴,那几个字在唇前转了一圈又退了回去。 现在说着一言为定又如何,哪里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就像当初在湖畔,她们相约下次花开时就过来,那本是轻而易举的事,谁都想不到会被耽搁,而且一耽搁就是三百多年。 即便在梦中无数次看到桃源,可梦境之外,通往那处的路却像被斩断了一般,犹如上界与下界,不可逾越。 长离最后只轻轻“嗯”了一声,随后闭上眼,枕着钟明烛的肩膀,听她谈论起途中的一些见闻,都是一些细碎的事,没什么惊心动魄,若是身体好时,她定会一字不落记住,毕竟对她来说,这些都是不曾接触过的稀罕事,可现在她总是听得不那么真切,落入耳中的字词断断续续的,拼凑不出明晰的画面。 待昏黄色的光线洒满山头时,她已沉沉睡去。 长离昏睡的时间越来越久,一天中顶多只有三四个时辰清醒,其余时候都昏昏沉沉的,有时候甚至会睡上三五天。 钟明烛看在眼里,心急如焚,却毫无办法。说要找五色石,她却连下回该去哪里打听线索都不清楚,况且竹茂林还没回来,她必须守在天台峰。 她整日陪着长离,寸步不离,眼底再也见不到曾经那份张扬的神采,笑也越来越少,只有在和长离说话时,才会勉强挤出些笑容,一遍遍地诉说着那些苍白无力的保证。 门中弟子也都心事重重,谁都不愿长离有事,可他们都能做得了什么?龙田鲤将在僬侥照料她的弟子都遣了回来,只是她心中终是有愧,只隔几日便寄信回来询问长离的近况,自己始终不曾露面,随着长离一日比一日衰弱,她的信也越来越少。 又一日,长离忽然约柳寒烟在天台峰正殿见面。 正殿由峰主坐镇,天台峰的正殿却已空了近一千年,偌大的广场楼阁与其他几峰差不多,只是因为长久无人的缘故,少了人气,是以显得格外冷清,柳寒烟踏入的一瞬,只觉周遭冷彻入骨,仿佛此地冰雪尚未消融似的。 剑修一脉本就烟火不旺,吴回那三个弟子相继离世后,这里便彻底成为空寂之地,虽然后来他又收了长离,可长离一直住在后山,只来过正殿两回。 一回是拜师,一回是收徒。 长离领着柳寒烟走到正殿最深处,朝立在那里的雕像行了个礼,随即咬破手指,在雕像底座缓缓划出一道法印。 她失了灵力,只能以血为媒,召出剑修一脉支谱。 “我和海楼商量过了,你虽拜在云师兄门下,修的却是剑道,执掌天台峰倒是名至实归,不知你意下如何?” 柳寒烟迟疑片刻,便跪下朝长离拜了三拜。长离点了点头,将她的名字印了上去,最后一笔写完,便有一条细线自上延伸而下,没入柳寒烟那三字后。 长离看到前面钟明烛的名字,那几个字已经暗了,自从钟明烛恢复力量后,那枚象征天一宗身份的玉牒便失了效力,支谱上的名字亦和她断了牵系。 按理身为师父的长离应该立刻将那几个字抹去,可之后匆匆变故,她连天台峰都没能回来一次,于是这形同虚设的三个字便在此留了数百年。 阿烛早已不是天一宗门人了,这名字不应该留在这里了,长离如此想着,便想要履行那未尽之事,却在瞥见“钟明烛”上方自己的名字后缩回了手。 她明白自己故去后,多半是什么都留不下的。 凡人尚能以轮回转世留个想念,她的人魂依附剑魄而生,如今失了剑魄,魂散之际便是彻底消亡之时。 既入不了轮回,亦不似神裔有血骨留存于世,连一抔土都留不了。 她的指尖在离了几寸之处抚过那两个名字的每一笔,心想:待得那时,这世上却还有这么一块地方,我与她的名字靠在一起,倒也是极好的。 第169章 几日后, 竹茂林带回了需要的那味药材, 长离服下新药后,他在屋里守了大半天才离开, 钟明烛一直在门外等候,一见他出来, 便迎了上去,只是还不及问询便看出竹茂林面上的黯然,心中那点细微的希冀顿时灰飞烟灭。 “抱歉。”那个总是一派悠然自得的青衣文士, 此刻声音中却充斥着疲惫和挫败,“我已经把能找到的方子都翻遍了,恐怕只剩下最后一个法子了。” 钟明烛握紧了手, 浅色的眸子中, 刺痛和怒火混在一起翻腾而过, 许久之后, 她才以最大的克制道:“你但说无妨。” 竹茂林叹了一口气, 取出一枚玉符交予她, 钟明烛将玉符纳入掌心, 稍一探, 便看到一张看起来颇是古旧的方子在眼前铺开, 她的医术虽然远不及竹茂林,却也算小有造诣, 看了几遍, 便明白过来这方子是何疗效。 “这……”她像是受了一闷棍似的, 呼吸一滞, 踉跄退了一步,哪怕告诫了自己一遍又一遍,但是真正面对时,仍是抑不住自足下蹿起、瞬间摄住全身的寒意,“没有……没有别的法子了吗?” 她素来不爱纠缠,诸事身畔过,有缘则留,无缘则罢,此时却忍不住抓着竹茂林一再追问,明知没有结果。 “除了这个方子,已经没有什么药能奏效了。”竹茂林任她攥紧自己的袖子,“只是我也不知道这是救她,还是害她,所以才找你商量。” 确切来说,这个方子并不是寻常药方,而是脱胎于傀儡术。 并非所有人亡故后,魂魄都会奔赴三途河,一些执念过深的会留在人世,化作离魂,虽然那只是一些残片,却会保留部分在世时的意识,而李琅轩的傀儡之所以酷似真人,正是因为他有将离魂融入傀儡的独门秘术,他和钟明烛交情颇好,得知钟明烛欲炼傀儡对付天一宗,便将此法传给了她,又因钟明烛忙于布置黑水岭结界,是以那千面偃人偶由竹茂林代为炼制,他从而领悟了其间精要,并化用于药方。 这个方子会将长离的人魂融入肉身,令她暂时摆脱魂散的危险,只是那些傀儡用上等灵物当容器方能留存数百上千年,长离仙骨已毁,受到法咒侵蚀,难以维系长久。 “此法能令她恢复常人体魄,不至于稍受累便危及性命,但是……”竹茂林收回玉符,看了一会儿,随即摇了摇头,声音低了下去,“只能维持七年左右。” 如今长离虽然只靠药力吊着残体,看起来有一日没一日的,但便是竹茂林也拿不住她还能坚持多久,或许下一次沉睡就再也不会醒来,又或许能拖着病体熬过十年、数十年。正因为如此,他虽然很早就想到了这个方子,却迟迟没有拿出来,直到今时,他再也无计可施。 “七年,像普通人那样吗?”钟明烛神情恍惚道,声音轻飘飘的,没半点力。 竹茂林面上浮现出不忍,当年百里宁卿神元重创之际,他也是这般模样,可那时候他还有长生引在手,而今唯一能救长离的五色石,却连个影子都摸不到。 “是的。”他叹道,“虽然无法恢复法力,但至少可以行动自如,无需依赖灵阵,甚至随你去朔原都不成问题。” 你可以带她到处走走——这句话险些脱口而出,最终却是化作一声叹息。 七年哪里够呢?凡人历世,也远不止七年啊。 何况长离之所以入世,追本溯源,就是出于对人世的憧憬的怀念——那帝剑之灵,只不过想去人间走一遭罢了。 “也罢、也罢……”钟明烛垂下眼,将所有情绪都藏了起来,无论是悲恸还是愤怒,都潮水似的退去了,“离儿她……应该会想自己决定的……” “好,你找个机会告诉她吧,我来时便向风小友递了拜帖,暂时就留在云浮山,你随时可以来找我。”竹茂林交代完,忽地话锋一转又道,“当年,宁卿曾与你约定,倘若长生引不起作用,你便要在她彻底丧失灵识前诛杀她。” 钟明烛一怔,又是一瞬恍惚,过了一会儿才轻声道:“确有此事。” “宁卿现在正在寻找叶莲溪的下落,她发了誓,伤了长离的人,她一个都不会放过。”竹茂林抬头看了眼远方,似在寻找那抹身影,末了他收回视线,看着钟明烛正色道,“我会帮她,但也不会任你胡作非为。” “呵。”钟明烛听懂了他的意思,发出一声短促的笑,“好,竹先生无须顾忌,若真有那日,我不会怨你。”而后,她又轻声道:“那么多年来,这还是头一遭,我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来。” 她不拘世俗礼义,嬉戏人世间,只求自在逍遥,于□□亦是如此,这并非她初次对人心动,一开始,长离于她,和曾经那些心仪之人没什么不同,喜欢,却远非刻骨,而那点喜欢,并不是什么难以割舍的情绪。 两千多年来,她有过数段感情,到最后都无疾而终,有些是因为她自己倦了,有些则是因为外界变故。当初在带长离去桃源时,她连想都没有想过数百年后的将来,所做的不过是趁这份心意尚在时,力所能及待长离好一些。 从昆仑台辗转至八荒镇,继而毁掉六合塔,前往扶风林,一路上,她由着性子率性而为,借着那些半真半假的笑,在那双黑眸中染上红尘的色彩,却也不小心将那份纯粹揉到了心里。 时隔多年再追忆往事,曾经那些经历都变作了陈旧的画卷,她无法在晕开的墨迹上辨出源头在何处,只知道此时此刻,那份情已在心底生了根,与自己的血肉融为一体。 ——就算把心掏出来,也撕扯不断。 这时,一只白鹤飞来,在钟明烛面前转了三圈,变作一张纸笺落在她手中,是风海楼送来的,他迫不及待想知道那新药是否起效。 钟明烛轻轻一点那纸笺,正想答复,可沉吟片刻后却转而将纸笺收入手中,对竹茂林道:“我正好去一趟天一峰,可能要在那多留一会儿,离儿若醒了,劳烦竹先生知会她一声。”说罢便离开了。 竹茂林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山后,在原处站了一会儿,从袖子里摸出一枚玉符,良久后长长叹了一口气。 那是自僬侥城送来的信笺,慕云和若耶遇到了麻烦,传信过来向他们寻求帮助。 玉符中没有提及细节,只大略一说,竹茂林却已倍感棘手,和钟明烛谈话时,他考虑了一会儿是否该告诉她,可衡量片刻后便罢了这个念头。他觉得就算提出来,钟明烛也不会理会,甚至会觉得心烦。 眼下,除非有能救长离的法子,否则她只会杀人,不会救人。 竹茂林需要等候长离的决定,同样无法抽身。他默默对慕云和若耶说了声抱歉,便将玉符收了回去,随后,他又叹了一口气,看向最近那座山头,道:“江城主,为何不过来?” 江临照站在最高那棵松树顶端,遥遥望着那间竹舍,听得竹茂林的问候,他不由得一怔,却没有应声,只抱手向竹茂林行了个礼。 天一宗解困后,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留下给受伤众人疗伤,并协助风海楼与其他门派周旋,如今诸事尘埃落定,他觉得是时候告辞了,修真界动乱,他不能离开逐浪城太久,否则极易生出事端。 而在离开前,他想来天台峰向长离辞行——原本是这么想的。 只是到了与天台峰最近的这处山头,他却不知不觉停下了,在意识到之前,他已经这里站了几个时辰。 他第一次见到长离的地方,就在这山头附近。 仅仅是相隔甚远的匆匆一瞥,他心中就长久地印下了那袭白衣,挥之不散。之后,他数次与长离相伴,可每次都和最初一样,隔着山海般遥远的距离,哪怕并肩而行时亦是如此。他们的喜乐悲怒并不相通,江临照甚至一度困惑,他心中那袭白衣到底算不算是长离。 与长离见面、交谈于他而言,与其说是想念,不如说是一桩未了的心事,事到如今,只消足尖轻轻一点,他就能站到那竹舍前,可他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安慰?祝愿?或者索性吐露那缠绕在心头的淡淡情愫? 不管是什么,都好似无关紧要。 就在他兀自出神时,门开了,长离走了出来,她似乎花了一些时间才认出院中的是竹茂林,随后便微笑着向他问好。 她穿着柳黄色的长裙,眉心朱砂被一条浅浅的疤取代,眼中含笑,看起来柔柔的,似雾后胧月。没有哪一处能与曾经那袭白衣对上。 唯独眼眸深处那抹宁静,不曾改变。若那是一幅画,那抹宁静便是整幅画的神韵所在。 也许曾经所见正是一幅画,而她便是——三个字蓦地跃入脑海,江临照轻轻念了出来:“画中仙……” 他反复念着这三个字,似入了障,再抬眼,长离已经不见了。 她回了屋,也离开了画卷。 江临照突然笑了出来,复而向竹茂林行了一礼,随后轻轻一甩袖子,下一瞬,所立的枝头已空无一物。 钟明烛离开真武殿时,已是第三天黄昏,此行她除了传达长离的情况,还将一件很重要的东西交给了风海楼。 败于四灵诛邪阵后,她花了很长时间钻研天一宗的阵术,并将所有的领悟绘在了一卷麂皮上,那卷麂皮被她藏在黑水岭宝库,恢复记忆后,她将刻在朱明帖中的云浮山地势和灵阵布局添入其中,从而掌握了云浮山全貌,再加上小镜湖下由真龙之骨所铸的阵眼,这卷麂皮俨然包纳了整个护山大阵。她将那卷麂皮交给风海楼,并仔细指出了其中最紧要的几处灵阵及其精要,这样一来,就算护山大阵有所损伤,风海楼也能自行修复。 无论长离是否选择竹茂林所言的最后一个方法,钟明烛都不会在天一宗久留,她会继续去寻找五色石,若长离选了那个法子,她就带长离一起,若长离不想用那法子,她就像以前那样,将长离托付给风海楼,然后一个人去找。 留下这卷麂皮,天一宗便能多一重手段自保,就算派不上用场,心头多一点宽慰也好。 她本可以直接飞回天台峰,只是被即将到来的歧路压得喘不过气来,是以一步一停,慢慢往前挪着步子,好似这样便能将时间往后推一点。 若是长离选择恢复体魄,那她能在七年内找到五色石吗? 不对,她心道,竹先生说七年左右,那留给我的时间,至多只有六年。 那不过是眨眼功夫,她脚步一顿,抬眼看向暗下来的天色,心几乎沉到了深渊最底下,行至太乙广场前的山道前,迎面一人走来。 却是墨沉香,她和江临照一样,留下帮忙,前几日得知江临照打算回逐浪城,便打算与他同日离开,方便天一宗收回通行令,不过这几日风海楼一直待在真武殿的密室中,她不好不告而别,刚刚听说风海楼出来了,便立刻过来了。天一宗门规森严,不得在太乙广场上随意飞行,虽然现在风海楼不计较这些,她却不想失了礼数,飞至半山腰后徒步走了上来。 钟明烛看到墨沉香后,朝她微微颔首,算是问候,而后步子不停,偏了偏身子与她错身而过,缓缓往山下走去。墨沉香同样颔首致意,往上走了几步,至最后一阶,她回首望了眼,发现钟明烛的身影已消失在拐角树丛后,一瞬间,万千情绪在眼底升起,又归于沉寂,她无声道:“珍重。”然后继续往前行去。 钟明烛本打算就这样走回天台峰,可半途突然开始下雨,她想起地里那些已成株的花苗,当即流星似的奔回了天台峰。 竹茂林会照顾长离,但多半不会多留心那些花苗。 护山大阵中鲜少下雨,不过约莫是干涸了太久,入夏以来,雨水一直很足,饱含灵力的雨水滋润着土地,令山间重新绽放出勃勃生机。 一靠近天台峰,她就瞥见一点烟青色停在湖畔。她在看到颜色的一瞬间就认出那是何物,那是一把伞,是她亲手制作的伞,也是她送给长离的第一件礼物。 长离醒来后,钟明烛便将那储物戒交给了她,然后帮她把里面的东西都取了出来,东西不多,刚刚好一箱,放在屋角,前几回遇到雨天,她会撑着伞去看苗圃里那些花是不是还好。 此时,她撑着伞蹲在湖边,裙摆落在了泥水里,却浑然不觉,只出神地盯着前方。 “离儿。”钟明烛落在她身边,“你在这做什么?”她有些担心地拂开雨帘,发现长离身上没有任何一处被打湿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这里,开了花。”长离扬了扬伞,腾出一点地方,钟明烛有些无奈地瞧着她,这里的雨虽然蕴含充沛的灵力,但毕竟凉,她担心长离的身子受不了,可看长离难得有精神,她又不愿坏了她的兴致,末了她妥协地叹了一口气,钻到伞下,打量起长离一直盯着的地方。 那是山野随处可见的野草丛,护山大阵恢复后,那些野草得了灵力滋养,很快就长得到处都是,凌乱的草丛中,颜色缤纷的话多在雨水下轻轻摇晃着。 都是些指甲盖大小的野花,和她们种在花圃中那些相比平平无奇,可是却得益于旺盛的生命力,在那些名贵的花种尚在抽芽时,这些已先一步开了花。 长离指向众花中几点白色,眼神愈发柔和起来,笑着轻道:“五朵云。”五片花瓣,花蕊为鹅黄色,花萼下是稍大的圆形叶片,正是多年前她第一次注意到的花。 钟明烛听着她声音中的欣喜,只觉浓厚的酸涩涌上胸腔。 ——这些,长离都记得。 若是能带她去看更多,该多好啊。 她们看了一会儿花,直到长离面上显出困倦,钟明烛才将她带回去,竹茂林已经离开了,桌上放着还温热的药,等长离喝下药,钟明烛就想扶她上床休息,长离却道:“我还不想睡。”然后指了指屋外,道:“去坐一会儿。” 钟明烛眼中闪过一抹复杂,她看得出长离的强撑,可终是不忍拂了她的意,于是挥手在廊上铺了一层厚厚的毛毯,然后揽着长离一起坐下。 长离已没多少力气,每次困倦来时都气势汹汹,不消片刻就磨平她的精神,令她陷入浑噩中无法动弹,此时,她连挺直腰背都做不到,只能无力地靠在钟明烛肩头,可那双黑眸,却固执地不愿闭上。 “别太累了。”钟明烛轻抚着她的背心,轻声劝道。 “我不想睡。”长离嗓音中透露出她本性中那份执拗,而后,她缓缓吸了一口气,积攒了些力气,才继续说道,“每次睡前,我都会担心醒不过来。” 钟明烛的手一顿,又想起那个方子,心里不禁一堵,几句话在舌尖转了转,却变成一声喑哑的笑,她仍是不知道该如何提及。 这样的选择,太残酷了,叫她如何能说得出口。 “我会叫醒你,再不济就拆了这山头,总能吵醒你。”最后,她如此道,尾音稍稍上扬,带着几分惯有的轻佻。 “不能拆。”长离一本正经答道,随即发出一声含糊的笑。她想起以前与钟明烛交谈时,总是听不出对方其实是在开玩笑,再荒诞的问题,她也会认真作答,难怪每次她说完后,钟明烛会笑得更欢。 “可惜……在下雨,看不到星……”她又缓缓道,声音已经低的几乎听不见了。 钟明烛望向夜空中几点微光,跟着道:“是很可惜。”她没有说其实雨已经停了,此时长离看着的地方,正是星空。 过了好一会儿,长离都没有再说话,钟明烛问道:“离儿?睡了吗?”说话同时,她已托起长离,想将她抱回屋。 可话音刚落,她就感到怀里的人动了动脑袋。 是在摇头。 她叹了一口气,索性就这样抱着长离背靠墙壁,又过了一会儿,她忽然听到长离唤她:“阿烛……” “离儿,我在。” 之后,她等了很久,一直等到了天明,都没有再听到长离的声音。 这一次,长离昏睡了七天,一度没了脉搏,钟明烛简直要疯了,若非被竹茂林压制,相邻的山头多半已被她夷为平地。 第七天清晨,长离终于醒了过来,苏醒的瞬间,她似乎听到一声啜泣,再清醒些,她便发觉正被钟明烛抱着,环住她的手正在不住颤抖。 “阿烛,我没事……”她抚了抚钟明烛的头发,继而环住她的腰,一遍遍道,“我没事……” 不知道第几遍说时,钟明烛终于松开她,声音闷闷,带着些气音:“离儿,我有些事想和你商量,不过我要先去找竹先生,你等一会儿。” “好的。”长离朝她笑了笑,待得那道身影消失在屋外,她唇角的笑意便一点点散去了,她轻轻捂住心口,黑色的眼眸中闪过绝望之色。 她虽然说自己没事,可心里却知道,这幅身子已是油尽灯枯。 昏睡时,她觉得残魂不断被拉扯,甚至一度离体,若非她一直抗拒着困倦,挣扎着想要醒来,恐怕她已经消失了吧。 只是这次撑过去了,下次转眼就又到了。 “还有几回呢?”她无力地靠在床头,目光漫无目的地在屋里扫过,最后落在门侧那把伞上,那天回来后,钟明烛随手把伞立在了门口,如今伞面的水渍都已经干了。 原本是放在那里的,她看向屋子角落的那口箱子,箱子半开着,她取了伞后关了箱子,不过盖子似乎被什么东西顶住了,没能合好。 她看到箱子里的花灯,徒然想起了那个中元夜,失了血色的嘴唇顿时弯了弯,露出一抹浅笑。 原本打算用来装点屋子的,她如此想着,自床上起身,走到箱子边,费了些力气将盖子推开。 哐当一声轻响,一个面具落在了她脚边,原来卡住箱盖的是那面具后的绳结,她捡起面具,看着上面那张狰狞的脸,轻轻道:“辟邪。”然后将另一个面具也取了出来,放在一边的桌子上,想稍后挂到墙上。 还有些手串,金雕,她也一一取出,最后在拿出一块镇纸时,忽地想到钟明烛曾与她说过人世习俗,说人死后,后人会将一些金银玉器放入棺木,一起埋起来,是为陪葬。 “若是我的话,倒是想要这盏花灯,”她捧起那盏象征着盟许三生的缠情灯,在心里轻轻说道。 只可惜我与她都没有来世之说——她的眼神暗了暗,放下那盏灯,注意到被一堆小玩意挤到贴着箱壁的琅玕剑,忆起曾经所悟的剑道,心底顿时出现一丝感怀,她将琅玕剑抽出,想要好好打量一番,当初执剑在手时,她根本没有多看这剑到底是什么模样。 剑被抽出时,一个木盒子被带着拉了出来,她看了眼那木盒,面上露出几分疑惑。 箱子里的所有东西,包括那几瓶丹药,她都有印象,知道是从何而来,可这木盒她却很陌生,一时想不起是哪来的。 木盒很轻,她看边沿没有锁,就想打开看看,可是掰了两下,却没能打开,盒子上下好似被黏在了一起一样。 难道是被法印封住了?她心念一动,捧起木盒,细数起佩戴那储物戒时的经历,忽地露出了然之色。 这是她在小镜湖下捡到的。 当年,她和钟明烛一起跌入小镜湖下的秘境,她就是在那时捡到了这个木盒,因为上面散发着灵光,她以为里面会藏有离开的线索,只是无法解开封印,那时候钟明烛还没苏醒,她便将那木盒收进了储物戒,打算等钟明烛醒了再说,后来她们被卷入护山大阵阵眼,钟明烛很快想到了脱身之法,她就没有再提起这木盒,之后,连她都忘了,于是这木盒就在她的储物戒中静静躺了三百多年。 若非她临时起意想看看这箱中的东西,这个木盒子便要永不见天日了。 不过里面是什么呢?长离寻思道,小镜湖下的秘境是护山大阵的一个灵阵,理应不会有什么和灵阵无关的东西落在里面。 钟明烛回屋时,看到长离站在那箱子边上,正盯着一个木盒发呆。 “怎么了?”她走过去,瞧了瞧长离,又瞧了瞧那木盒,长离捡到木盒时她尚在昏迷中,是以不知道其来历,还以为是在僬侥城胡乱买的灵器之一。 “你能打开吗?”长离将木盒递给她。 钟明烛一眼看破那法印的门道:“这法印还算精巧,不过要打开也不难。”说罢她手指一挑,只见一道灵纹在木盒上闪过,那盒子随即一分为二。她不清楚长离为何会来看箱子里的杂物,不过也不想在这些事上纠缠,长离想要什么,她便给什么。 一张羊皮纸飘了出来,被钟明烛一把捞住,她注意到那只是普通羊皮纸,一离开那木盒四角就开始溃散,连忙施了一道法咒将其封住,她见这灵匣里装的竟然只是凡物,也有些意外,问道:“这是什么?” “我不知道。”长离摇了摇头,“这是我在小镜湖下捡到的。” “小镜湖下?”钟明烛疑道,待看清那羊皮纸上的图案,顿时“咦”了一声,“怎么会在这里!” 只见那纸上密密麻麻画着剑招以及灵力运行法门,正是失踪多时的大荒剑谱。钟明烛亲眼见过姬千承的剑法,很快就认了出来。 “奇怪、真奇怪……”纵是她见多识广,也觉得非常不可思议,“没想到那些人心心念念想要的大荒剑谱竟然在这。” “这是大荒剑谱?”长离听闻过大荒剑法的名号,而那传承自上古的剑谱竟然出现在自己储物戒中,她一时也有些错愕,正当她寻思为何这木盒会出现在小镜湖下时,钟明烛已将那卷羊皮纸翻了一面。 下一瞬,长离就觉得钟明烛的吐息忽地急促起来,她转过身去,只见钟明烛眼睛瞪得大大的,死死盯着那卷羊皮纸,眼角几乎要崩出血来。 “阿烛?”她担心地拉住钟明烛,看了眼羊皮纸,却看不清上面是什么,“怎么了?” 钟明烛没有回答,而是从头到尾,一遍遍扫视纸上密密麻麻的符号,口中念念有词道:“天虞、天虞……屏翳……”到了最后,她不再看那羊皮纸,而是直勾勾盯着前方,不断念出五行方位,就好似入了魔怔一般。 “阿烛!”长离大声了一些,只喊了一声便有些气闷,可她顾不上歇口气,用力抓住那羊皮纸,想把它从钟明烛手里抽出来。 还没来得及使劲,她便听得钟明烛发出一声雀跃的呼声,随即她觉得身子一轻,竟是被钟明烛抱了起来。 受伤后,钟明烛拥抱她时一点力气都不敢用,只敢虚拢双臂,像是生怕一不小心就弄碎了她。 此时,她却感到环在腰际的力道,靠得那么紧,毫无保留地将热度传递过来。钟明烛抱着她在屋里转了两圈,若非顾忌长离的身子,她说不定会把屋顶都撞破。 长离已经很久没有看到她这么开心了,刹那间,就好比夜幕退尽,旭日东升。 “离儿!离儿!”她听到钟明烛的叫喊,声音很大,震得她耳朵都有些嗡鸣,那根本是扯着嗓子在大喊大叫,径直自心底腾起的声音,涌泉般喷薄而出,轻易传遍了山野,“你有救了,我知道五色石在哪了,我知道五色石在哪了!” 第170章 五色石? 长离思绪一顿, 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她看入钟明烛的双眼,在对方稍浅的眸色里看到了毫无掩饰的喜悦,心中似有什么飞扬起来,轻飘飘的,片刻前的沉闷霎时一扫而空, 继而是情绪万千,浪潮似的涌上。 环在钟明烛肩头的手臂蓦地收紧, 她抱紧钟明烛,道:“阿烛……”她想问这是怎么一回事,可一开口,才发生声音近似哽咽。 过去几年, 她明知大限将近,却将畏惧和不舍锁在心底,一日一日告诉自己:一定要撑下去, 阿烛那么努力地在寻找办法, 不能拖累她, 让她平添难过。 于是她一直平静地迎接每一日的朝不保夕, 哪怕不愿与钟明烛分离,也从不要求钟明烛留下多陪她一会儿。 而今转机突现,那些隐忍多时的情绪, 一瞬爆发。 “真、真的么……”她被胸口的酸涩堵得几乎发不出声音来, 好不容易说出这几个字, 视野已被湿意彻底模糊。 “真的, 真的。”钟明烛吻去她眼角的泪光,然后紧紧抱住她,一下一下抚着她背心,“千真万确。” 这时,竹茂林推门而入,他一直守在天台峰附近,准备替长离施锢魂术,钟明烛那几声的呼喊全无遮掩,清楚落入他耳中,他当即赶了过来。 “你说什么?你知道五色石的下落了?”他一副风风火火的样子,全无往日那派从容不迫,进屋后看到钟明烛和长离拥在一起,也顾不上避嫌,径直跨到钟明烛身边追问道,“在哪里?” 钟明烛担心长离会累,先将她扶回床上,才道:“在云中城。” “云中城?”竹茂林皱了皱眉,“莫非是云神宝库?” “非也。”钟明烛捧起那卷羊皮纸,挥手在虚空中写出一行行文字,将其封入一枚玉符中,边写边道,“根据上面的记载,是在云中城那七座灵脉底下。” 竹茂林看向她手中的羊皮纸,瞥见上面的符文,顿时一惊:“这是什么?为何上面会有神族的铭文。” 原来大荒剑谱反面那些奇异的符文是神文,竹茂林虽然读不出含义,但因钟明烛之故,能认出那是什么文字。 “这不但是神族铭文,还是昊天遗笔。”钟明烛将发现这卷羊皮纸的经过大致一说,“上面记载了五色石所在之地,我已将方位标出,请竹先生过目。”说罢她将那枚玉符送到竹茂林手中,刚刚她将那铭文用当世文字誊写下来,再封入玉符,好令竹茂林能读懂。 “昊天遗笔?”长离的情绪已平复了些,听到昊天的名字,便问道,“写了什么?”不等钟明烛回答,她忽地若有所思道:“当年在涿光山,我和若耶看到了琢光的玉像,玉像下有铭文,若耶讲给我听了,上面提到昊天曾寻求重铸仙骨之法,难道是那个?” “还有此事?”钟明烛眼睛一亮,随即抚掌笑道,“那便是了,这纸上记载的五色石方位,更不可能是作伪,而且上面还记载了重铸须引天火,正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竹茂林将玉符握在掌心,数万年前地势与今时有所不同,他花了些时间推演,不时皱眉沉思,神情不定,许久后才长长吐了一口气,道:“你说的没错,的确是在那里,且需以天火为阵,简直就像是为你量身准备的。”他嗓音中仍带着浓浓的疑惑,“不过,你为何突然会有这个?” 一天之前,钟明烛还对五色石的下落毫无头绪,几度陷于绝望不可自拔。 “这其实是失踪已久的大荒剑谱,不知怎么……”钟明烛话到一半,突然脸色发白“哎呀”一声,似是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很是惊慌。 “阿烛,怎么了?”长离按住她的手道,心急之下,才说几个字她便有些气喘。 “我没事。”钟明烛忙反手握住她,随后苦笑起来,“我只是突然想到,我险些和这个擦身而过,不免有些后怕。” 藏有大荒剑谱的木匣虽然一直躺在长离储物戒里,不过这储物戒数年来都在若耶手上,这些年钟明烛避人耳目,加上忌惮云中城,是故有意不与若耶她们见面,此前偶然在桃源遇到若耶,才得以收回这个储物戒。而她之所以会和若耶相遇,只因她救下那些荒连剑宗的门人时耽搁了些时间。 当时她本无意出手,却在一念之间变了主意,否则,这储物戒至今还在若耶那里。 她又想:若非离儿突然起念整理这箱子,也不会发现这木盒。如此想着,不禁要冒出冷汗来。 竹茂林却微微一笑道:“这便是所谓机缘,命中注定长离会渡过此劫。” 钟明烛喃道:“也是,那些荒连剑宗的门人,包括追杀他们的修士,估计做梦都想不到,当时大荒剑谱就在他们的咫尺之畔。”她思忖片刻,忽地笑起来:“这多半是当年姬千承落下的,后来我救了他的徒子徒孙,他这卷剑谱也救了离儿,倒是玄得很。” 当年姬千承和长离在小镜湖斗剑,落败后怀中的木盒掉进了小镜湖中,随水流一起落入了湖底秘境,又被长离拾得,其中曲折,全因“巧合”二字。是以后来吴回虽然四处搜寻大荒剑谱,却从未想过大荒剑谱会长离手中。 云中城实力雄厚,守备森严,目前七座灵脉中,叶沉舟控制了五座,还有两座在叶莲溪手中,那两人此前虽然在天一宗栽了跟头,可座下精锐无数,一旦退回云中城,依旧可以呼风唤雨。当初钟明烛以千面偃的身份和叶莲溪合作,趁叶沉舟重伤之际才从先代城主中骗取了三座灵脉,如今她身份暴露,再想夺取灵脉绝非易事,她却全然无担忧之意。 这卷羊皮纸于她而言,便是山穷水尽之际,忽逢柳暗花明。 她怕的只是天地间哪里都没有五色石的线索,而今消息确凿,莫说是云中城,就是在三途河,她也要去闯上一闯。 不过要说丝毫不以为意倒也不见得,毕竟她曾经一度拥有其中一座灵脉,只是后来转赠给了慕云,助她在云中城站稳脚跟。 “早知道就不把那座灵脉交给那家伙当投名状了。”她摸了摸鼻子惋惜道。 经她提及,竹茂林想到那封来自僬侥城的求助信,顿时大为感慨:“这因果轮回间的玄机,岂能一言道清楚。”他将那枚玉符交给钟明烛,“这是我来时在山门前截到的,说不定正是时来运转。” 钟明烛接过玉符,听得其中内容,不禁皱眉道:“那叶沉舟还真是贼心不死。”下一瞬她又微微一笑,“这样也好,省了我去找他的功夫。不过当务之急,是先让离儿调理好身子。” 她将竹茂林那法子告诉了长离,长离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她早已受够这种没几刻清醒的日子,她一点头,竹茂林即刻去准备法阵,钟明烛则留在屋里陪着长离,顺便考虑之后的对策。 “昊天写了什么?”长离还惦记着之前的问题,待竹茂林一离开,便又问道。 钟明烛将那卷羊皮纸轻轻放入长离手中,看着长离眼中不由自主的一抹迫切,柔声道:“他写了很多,将与琢光相伴的岁月都记了下来。” 她一手拥着长离,另一只手逐行指过那些细密的符文,一句一句说给长离听:“他在合虚之山察觉昆仑山异动,前去一探究竟,发现那里传承自开天辟地之初的迷境竟被一个凡人剑匠破坏了,不由得大为好奇。” 昊天化身凡界男子与琢光相识,他身为天帝心气极高,却屡屡败于琢光剑下,不过二者也因此为契机情愫暗生,最后在桃源结庐相伴。后琢光为救族人舍身赴死,昊天于三途畔徘徊千年,将琢光之魂引渡回肉身,令她得以起死回生。 也正是在那千年之间,重霄以血铸剑,使得天下祸起。昊天自觉愧对苍生,是故当时神族虽能偏安一隅以躲避灾祸,他却执意与重霄对抗。手记的一大半内容都是与琢光相伴的点滴,记载得格外详细,而那大荒剑法,便是他在琢光的剑法中参悟而得,他觉珍贵,便记在了手记另一面。对于后来那场惨烈的大战,却只有寥寥数语提及。 “从三途救回琢光时,昊天已寻得重铸仙骨之法,只是那时战事四起,他无暇分身。”钟明烛不禁想到不久前的自己,嗓音中蓦地染上一层感伤。 他们这样生来便拥有强大力量的生灵,不畏艰难,不畏强敌,只怕无能为力。 “三界将离,留此书于故居,以存想念——”读完最后一句,钟明烛幽幽叹了一口气,她自出生就听闻须弥山最高处那座陵墓是天帝以自身血骨所铸,用以镇守邪祟,那是她还颇觉不可理喻,要镇守邪祟,并非一定要舍其自身,如今想来,昊天开辟三界后,心愿了却,便失了生念吧,他再也回不去他所眷恋的世间了。 “他很想念她。”长离出神地望着那卷羊皮纸,耳畔仿佛回响起当初日日听闻的叹息,“所以我才会记得那些桃花……” ——所以她在看到琢光玉像时,自心底涌现的是震颤心魂的怀念以及哀伤。 她因昊天残留的一缕眷恋破界而下,而当再次目睹琢光时,那缕眷恋自沉睡中苏醒,一瞬冲破了长离的灵识,哪怕只是玉像,也足以令那份沉寂的感情乍然复苏,此后,便消散在那方陵墓中。玉壁上的剑影已散,那里是世间最后一处有琢光痕迹的地方了。 钟明烛看到长离面上淡淡的伤感,心中亦是唏嘘不已:昊天最大的遗憾,便是不能和涿光长相厮守,所以他才会将重铸仙骨之法写在这卷手记上,并将其留在桃源。 那是他的心愿,亦是求而不得的执念。 “离儿,我会救你,然后我们一起去看遍世间胜景。”她握起长离的手,在长久失了血色的指节上落下细碎的吻,而后在心中道:不管需要付出什么代价。 重铸仙骨需要真龙之骨和五色石,并以天火淬炼。 她一直因为没能及时赶到须弥之海而自责不已,在见得淬炼之法时却徒然开朗,她在剑炉底下遭受的磨难,为的并非是那些无法挽回的过去,而是为了尚未来临的将来。 那束魂之法起效极快,不过十几天光景,长离就好了很多,虽然眉宇间仍有一抹浅浅的病态,却不再是此前风吹即倒的虚弱模样。 竹茂林待长离身体稳定后,便赶去了僬侥城,暗中保护慕云,同时打探情报。 钟明烛则飞书与陆临和百里宁卿,约他们在僬侥碰头。此前天一宗击退强敌后,陆临在天一峰稍作休整,就带玄羽赤羽回了昆吾城,打算整合昆吾的力量去寻找五色石,而百里宁卿追着叶莲溪去了西北,他们都需要耗些时日才能赶到僬侥城。是以钟明烛没有着急离开,而是一边盘算将云中城那伙人一网打尽的法子,一边在天台峰陪长离。 虽然竹茂林保证在七年之内长离必定安然无恙,她仍是不太放心,终日守着长离寸步不离,生怕她哪里不舒服。 又过了一个月,长离的气色已恢复如初,目力和听力与常人无疑,体力也大有起色,在院子里照顾一下午的花都不觉疲累。钟明烛这才放心,秘密将五色石之事告诉了风海楼,吩咐他不得声张,并拜托他将用来对付叶沉舟和叶莲溪的一些消息散布出去。 当日,天一宗便有弟子陆续下山,携了重礼前去拜访昔年交好的门派,数月前天一宗可谓一战成名,无人不对护山大阵和天道剑势心存敬仰和好奇,又有不少门派觉得天一宗此番必定会再度崛起,是以存了交好之心,于是收到拜帖的门派无大开山门,设盛宴招待天一宗弟子,并殷切地希望从他们口中打探出些什么。 钟明烛暗中去临近几个门派走了一遭,确认事态发展和自己预想的一致,才满意而归,回天一宗前还在山脚的镇子里买了一坛酒。 她抱着酒坛落在竹舍前时已是黄昏,长离正在修剪花叶,她抬头朝钟明烛笑了笑,道:“阿烛,你回来了。”便继续将目光落在花枝上,得护山大阵庇护,天一宗的土壤富含灵力,便是寻常种子长得也比其他地方快一些,那些须得一年半载才能开花的名贵种子,此时全部结了花苞,有几朵的花萼已然舒展,不日就会绽放。 “倒是正好能赶上花开。”钟明烛往廊上一坐,拍去酒坛上的封泥,一边举樽啜饮,一边含笑打量着长离有条不紊的动作。 袖子束了起来,露出半截小臂,皓月色的皮肤在夕阳中染上暖色,手中的剪刀穿梭在花叶间,灵巧地除去花枝上临近凋零的残叶。 钟明烛忽地想起曾经有一日,她自昏睡中醒来,长离正在庭中插花,那时候她也是这般认真,只是彼时那双黑眸中并没有花的影子,而今却已先一步映出月下花开的绮丽。 长离将所有的花枝都修好时,夕阳已撤走最后一瞥余晖,她放下剪刀朝钟明烛走去,还没靠近,她便闻得醇厚的酒香,脱口道:“好香。” 多年前钟明烛在山上酿过不少好酒,她喝过,却不觉与清水有何不同,叫钟明烛直呼“暴殄天物”,而今这酒与钟明烛所酿的相比,不过寻常之物,她却能识得其中滋味。 钟明烛摸了摸鼻子,“唉”了一声,道:“我该把当年酿的酒都留到现在,让你每一坛都夸上一夸。” 长离看她眉宇间颇有不满之色,便道:“以后你可以再酿给我喝。”说罢探手去取酒,却捞了个空,她抬眼看向钟明烛,眼底闪过不解之色,“你摆了两个酒樽。” 即是摆了两个酒樽,便是邀她对饮之意。 钟明烛抿嘴一笑,眼中流露出许久未见的狡黠:“我可没说你夸上一句就能喝上啊。”她眸光微转,忽地笑意更浓,手一划,便刻出一个灵阵将那酒樽圈住,“我煞费苦心布置的迷阵,你倒好,一剑破了,叫我好生没面子。” 她本是调侃,说到后来,嗓音中却不由自主多了几分怨。她是笃定迷阵能撑足够时间,才会放手一搏转去重铸护山大阵,察觉天台峰迷阵被破坏的那一瞬,她仿佛重回剑炉深处,再一次被死亡围困。 此前长离朝不保夕,是故她将一切都抛在脑后,而今前路明朗,她便计较起过往。 察觉她话音中真真切切带着一丝后怕,长离心尖顿时泛起细密的刺痛,道:“对不起。”她是为了保护门人不得已为之,明知会让钟明烛难过,心有愧,却不悔,“可我不能坐视门人被屠戮。” “死脑筋。”钟明烛冷哼了声,随即摆了摆手,“唉,我大人有大量,这次既往不咎,往后你若再乱来,可别怪我不客气。” 长离眨了眨眼,见她脸色变得那么快,不禁有些好笑,可她觉得自己若笑出来,倒当真是应了“不给面子”那句话,于是只稍稍抿了抿嘴,“嗯”了一声算是答应。而后,她又听得钟明烛好奇道:“不过说来奇怪,你明明失了灵力,为何还能斩破迷阵,就算是竹先生,也无法一击就将其摧毁。” 她闻言低头看了看手心,轻声道:“我也不清楚,我只是心里想着一定要破了那迷阵,随后一剑挥下,那迷阵就真的破了。”后来攻击叶沉舟身后那抹暗气时同样如此,她所做的只不过是抬手轻轻一挥罢了,“就像是……这样……”她低喃着一探手,指尖顷刻越过钟明烛刻下的灵阵,沾到了酒樽边缘。 而那灵阵,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咦,等等!”钟明烛劈手往长离腕上点去,想将她的手从酒樽前逼开。 长离想也不想便反手一挑,她手中无物,使的却是剑招,一提一推便化开了钟明烛的攻势。 钟明烛扬了杨眉,念道:“有趣。”手肘一沉,手指勾住长离的手掌,带着朝下坠去,只是刹那间就被脱开,长离瞥了她一眼,瞧出她眼底的兴味盎然,料知此刻收手她绝对不会善罢甘休,于是掌心一侧便自她指间穿过,稍稍一抵,便将她的手劲带偏。 而后两人一来一回,却是切磋起来。 以往钟明烛尚在天台峰学艺时,也曾与长离切磋过,不过她不擅长剑法,往往一招之内就被击落了剑,甚至连长离怎么出手的都看不清,而今她恢复力量,加上本就习惯徒手与人过招,一开始倒是稳稳占了上风,可之后长离却后来居上,任凭出招如何刁钻古怪,都能瞬时直击她空门,叫她愈发心惊。 这浑然天成的天道剑势当真是厉害,要胜过离儿,只能动用灵力了,她暗暗道,只是下一刻就绝了这个念头。 且不论这有些仗势欺人,若双方都动了真格,孰胜孰负还难预料。长离如今法力全无便能一剑斩破她布下的迷阵,真全力以赴,恐怕是她的胳膊先没了。 眼看自己被逼得无路可逃,而那盏酒樽就要被长离取走,她瞥见那双黑眸中一如既往的认真,忽地不怀好意地勾起嘴角,身子往前一倾,长离正挥手横斩欲将她彻底推出战圈,她这般往前,长离的手刀便要划向她喉间。 “你?”长离身子一僵,顿时收住手,眼睛睁大了些盯着钟明烛,似有些不可置信,“你这是耍诈。”她只想取那盏酒,招式间无半点杀气,那掌即使斩落在钟明烛喉间也不会有大问题,可咽喉毕竟是要害,她哪里能毫无所动,待反应过来,便已失了机会。 “这叫兵不厌诈。”钟明烛眼疾手快抄走那盏酒,笑得好不得意。 她笑够,便仰头欲饮,却漏过了长离眼底一闪而逝的执拗。嘴唇才沾到酒盏,肩上忽地一重,她被推得往后倒去。长离骑到她腰上,一手按着她的肩叫她起不来,一手牢牢抓住握着酒盏的那只手,抿了抿唇瞥了她一眼,便牵起她的手,将那杯酒送入口中,她喝得有些急,那酒洒出了些。 钟明烛仰躺在廊上,入目是长离修长的脖颈,以及顺着下颔滑落的几滴酒,在不知何时升起的月下泛起勾人的醉意。 “离儿……”她坐起身子,长离压在她肩头的那点力道当然制不住她,未被抓住的那只手托住长离的后背,稍一用力,便推得她彻底跌入自己怀中,她仰头,似在追寻酒香,最后在长离唇角落下一吻,意犹未尽地舔舐去那处残留的酒渍,“你可知,饮酒须尽欢?” 正值月上梢头,廊下光影绰约,恰是酒为尽时,意味渐浓。 第171章 一晌贪欢, 终有尽时,待得梦醒,已是东方既白。 钟明烛捏着酒樽, 打量着那一线天明逐渐侵占整个山头, 酒樽已经空了,仅余几滴琥珀色的酒液,泛着夜色残留的淡淡旖旎, 她轻轻嗅着酒香,唇角蓄着一抹浅笑, 一如这山间徘徊不散的春风。 长离盖着毯子伏在她膝头, 睡得很沉,呼吸间,毯子偶尔自肩头滑落,露出几处桃色,但钟明烛很快就会把毯子拉回去, 更妥帖地将她包覆, 不愿她受一点凉。当将毯子拉好后,那只手便会回到她发间,有一下没一下抚着她的发丝, 自顶上至背后,划过她的后颈、肩头,如此轻,如此柔,奏出她不曾有缘听闻的摇篮曲。 一只青鸾飞来, 变作信笺轻飘飘落下,钟明烛抬手接住,看清其中内容,轻轻叹道:“看来是时候了。”嗓音中带着淡淡的惋惜。 明知眼下的闲暇时光不过是权宜之策,仍是会不由自主地喜欢上,并对即将到来的告别感到不舍。 下一瞬,她瞥见一抹霞色悄然落在花圃中,她本以为是朝阳之辉,细细一看,看清那是何物,便再度露出笑容。 这时,长离发出一声含糊的叮咛,身子动了动,似要醒来,钟明烛见状便扶着她坐起,亲了亲她微微张启、犹带着朦胧雾色的眼,然后在她耳畔说道:“离儿,你看,花开了。” 花瓣舒展,含着晨露,在风中微微摇曳。 而墨色瞳眸中,胧色渐消,于一日之初,映出最为绚烂的刹那繁华。 几日后,她们动身离开云浮山,风海楼偕同门中所有弟子在山门相送。 “小师叔,千万保重,我们都会等你回来。”风海楼又一次红了眼,少年时他曾跟随长离身畔,小心翼翼仰望着那道万众瞩目的身影,而今他已比长离还要高了,经历了那么多,再见长离眼中那抹一如往昔的平静,不禁百感交集。 小师叔一直没有变,只是我们都没有尝试过去了解,他心道,随后,多年来缭绕不散的愧疚再度浮上。 “你们也多保重。”长离不擅长应对这般场合,只淡淡道了一句,便缄口不言,倒是钟明烛笑眯眯拍了拍风海楼的肩膀道:“别苦着脸,不知道还以为是在送终呢。” 她话一出口,前来送行的天一宗弟子俱脸色一变,修士向来讲究风水、运势,所谓不吉之言,就算不得不说,也须得绕几个弯子,哪会向她这般信口胡说。不过她这么一打岔,倒令惨淡的气息散了去。 许多弟子不清楚长离的情况,不免怀着几分长离会有去无回的担忧,如今看到钟明烛神色轻松,不知不觉就安心了不少。 “前辈所言极是。”风海楼点了点头,又对长离道,“小师叔,天台峰的院子还有院里那些花,我会好生照顾,小师叔随时可以回来。” 长离微微一笑,道:“谢谢。” 丁灵云得知她们要远行,便准备了一些锱铢,连同座驾一起送给了她们,长离一一谢过。 随后,风海楼朝钟明烛躬下身,郑重行礼道:“前辈,请好好照顾小师叔,待你们归来,天一宗弟子必以盛礼相迎。” “盛礼就免了,准备点好酒就行了,不要那种寡得像水一样的。”钟明烛摸了摸鼻子,继而笑道,“我留下的护山大阵和四灵诛邪阵精要,你可不要荒废了,不然你师父一腔心血就要付之东流了。” 风海楼刚想应许,就见钟明烛牵起长离,霎时便失了踪影,停在不远处的座驾也不见了, “再说下去没完没了的,不说了,后会有期。” 声音远远传来,及最末几字,已彻底隐入了云端。 马车被四匹腾雾马拉着,飞快地往僬侥城奔去。 “这座驾倒是不错。”钟明烛拍了拍身下的软垫如此感叹道。 长离靠在窗口,眺望远处的山影,她以往都是御剑飞行,只顾奔赴目的,从未注意过两畔景致,如今见得穿梭在浮云间的山光水色,一时看得出了神。 “怎么?”钟明烛看她忽地露出若有所思的模样,好奇地凑到她身边问道。 “从这里往下看,风景很好。”长离轻声道:“我以前都没有注意过,觉得有些可惜。” 钟明烛笑了笑,往她身上一靠,脑袋一下一下磕着她的肩膀,道:“觉得可惜那就多看一会儿,以后也可以多看看。”随后,她伸出手,虚空勾勒出不断变换的山川河流,又道:“等你好了,我带你去南溟,从那里的高处往下看,海水就像一块碧玉一样,你一定喜欢。”她收住手,最后一笔画出一道碧波,紧接着,便是水汽氤氲,灵力构成的画面化作泡沫四下飞散。 几点落在长离手背上,长离注视着那些灵光渐渐散去,忽道:“只要找到五色石就可以了么?” “没错。” “那真龙之骨?”黑眸中划过一抹疑虑。 重铸仙骨需要五色石和真龙之骨,这些年,钟明烛只找过五色石,而陆临寻来的那副真龙之骨,都被她用来恢复护山大阵了。 “真龙之骨,于我而言,不过是稀松平常之物。”钟明烛执起她的手放在胸口,手指插入指缝与她十指相扣,“待取得五色石,我们就去朔原,去钟山。”她抿唇一笑,又道:“你可知我为何姓钟。” “为何?” “须弥山上的生灵为神骨所化,无父无母,游荡于天地间,不似凡人那样有家人赋名,所以我们的名字,一般都是自己取的。”钟明烛望向远方,怀念似的道,“我为烛龙血骨所化,继承了他的御火之力,因为烛龙曾是钟山山神,所以我就给自己起了这个名字。” 落入下界后,她选择钟山当做栖身之所,亦是这般缘故,那里是烛龙曾经居住的地方,是此界与她诞生处唯一有所牵连的地方。须弥山的生灵死前都会回到出生之地,而她和陆临再也回不去了,只能分别寻找尚且残留有先祖痕迹的地方。 长离隐约察觉到一缕怅然,不禁收拢手臂,将钟明烛抱得紧了些,道出下意识于脑海中浮现的承诺:“我会陪你。” 这几个字没头没脑的,前言不搭后语,钟明烛却笑了,她道:“钟山的确太荒凉了,多个人会好很多。” 她乃是烛龙之后,根本不需要去找真龙之骨,她本身便是真龙之体。 又行了几日,经过黑水岭时,车忽地晃了晃,似被重物撞了一下,随后,一袭晃眼的红色钻了进来。 长离一愣,还没反应过来,便被人搂进了怀里。 “哎哟,我的乖徒儿,好久不见,可曾想过为师啊?”女人笑嘻嘻的嗓音中,长离觉得头发被用力揉了揉,随后脸也被摸了一把,那是很熟悉的声音,只是不及她想起来,就被钟明烛从那人怀里拉了出来。 她抬眼一看,只见一个高挑的红衣女人正在揉着小臂,嘴上嘟囔道:“小气。”她踩在车门口,只有脚尖一点沾在车内,大半个身子都挂在外面,看起来随时都会被刮跑,可她始终站得稳稳当当的,见到长离正在打量自己,便勾起唇角,指着自己道:“小长离,你可不会不记得我了吧?” 能在钟明烛面前如此放肆的,除了百里宁卿还能有谁? 钟明烛冷笑了一声,抬脚蹬过去:“滚出去,给我重新敲门。” “啧,在天一宗住了那么久,怎没学到人家名门正派的半分气度。”百里宁卿侧身避过,手在车门上搭了一把就再次进到了车里,她一闪身就坐到了最里面,还拉着长离在自己身边坐下,握着她的手开始上下打量起来,“看起来气色还好,那我总算放心了,我本来想去云浮山看你,谁知叶莲溪那混球比抹了油的鱼还滑溜,我从东海滨追到西北大漠都没逮住他。” 长离听着她絮絮叨叨,有些不知所措地看了钟明烛一眼。她上次与百里宁卿说话还是三百多年前,那时百里宁卿受了伤,是白虎模样。而在涿光山和须弥之海的混战中,她心神紊乱,没能注意到百里宁卿。她在天台峰养伤时,百里宁卿一直在扶风林与被他们引过去的修士周旋,是以细数起来,这竟是数百年来她们第一次照面。 “是你实力不济,怪不得别人。”钟明烛不动声色把长离的手扯回来。 百里宁卿嗤地一笑:“你怎地目无尊长?” “呸,你哄骗离儿的事我还没找你算账呢。”钟明烛瞪了她一眼。 当年百里宁卿故意放跑妖兽,纵容它咬伤钟明烛,以救钟明烛为条件,迫使长离拜自己为师。事实上钟明烛虽然看似伤重,可她身为神骨之躯,那些妖毒根本奈何她不得,只消昏睡月余便能痊愈,竹茂林所谓的救活她,也不过是渡了些灵力过去,好让她能提早恢复。 长离不知其中缘由,为救钟明烛,从而答应了百里宁卿的要求,她此举无异于自毁前程,好在云逸开明,不但没有责备,还在三位长老那替她开脱,若是换作杜玄则之类的掌门,长离恐怕要被打入邪道,受正道追杀。 “咦,你还敢找我算账?”百里宁卿不客气地瞪了回去,“我可是因为你这厮太会翻脸无情了才会出此下策。” 钟明烛顿时语塞,当初她刚恢复记忆,对长离的感情尚没多深,的确是念着百里宁卿那层关系才没有痛下杀手,至今想到忍不住后怕。 “那……那你也不是没其他法子……”她摸了摸鼻子,声音有些没底气。 百里宁卿想保长离不假,想占她便宜也是真的,若只是想救长离一命,留句话便是了,绕那么大圈子,无非是想以后和钟明烛吵架时能占点口舌之快。只是她在黑水岭曾经对长离下了狠手,终归心里有愧,是故没法做到理直气壮。 正当她懊恼又被百里宁卿摆了一道时,手却被长离握住了。 “前辈,当初你答应过我,此事与她无关,我入你门下,她仍只是天一宗门人。”长离一字一句说得极认真,末了又补道,“你还说过我们无需以师徒礼节相待,所以我可以继续唤你为前辈。” 言下之意,便是她虽然认了百里宁卿当师父,但钟明烛却不是百里宁卿的徒孙。 至于以往之事,她亦无意追究,钟明烛的确伤过她,在初次见面时,更是差点扼死她,可那些都过去了。如今钟明烛全心全意待她,她决计不会因往事而心生龃龉。 百里宁卿拧着眉“嘶”地抽了口冷气,随后咬牙道:“好好的正派弟子,都被你带坏了。” “非也非也,这叫以理服人,正宗的正道做派。”钟明烛幸灾乐祸地笑起来,然后异常得意地圈着长离的腰坐下,笑眯眯观看了一会儿百里宁卿的脸色,才问起她的来意,“你怎么过来了,僬侥城的情况可还好?” “都在掌握中,叶沉舟那厮受伤不轻,陆临和我与他斗了几场,除了他几个心腹手下,他现在躲在僬侥城不敢出来。”百里宁卿笑道,“我看那边情况安稳下来,便想过来接你们,顺便去找那小鲛人的下落。” “若耶?她怎么了?”钟明烛追问道,“那玉符上没提她不在僬侥,难道叶沉舟先一步下手了?” “不是,是慕云叫她离开的,而且勒令她不得透露自己行踪。”百里宁卿揉了揉眉心,“所以现在我们找起来才那么麻烦。” 这时,长离扯了扯钟明烛,问道:“她们出什么事了?”钟明烛没有和她提及那枚玉符,她只知道她们此行是要去找五色石,而今听钟明烛和百里宁卿的谈话,倒像是与慕云、若耶有关。 “是这样,叶沉舟此次受伤很重,他听闻百里曾神元受创而不死,便从慕云那问出了长生引的消息。”钟明烛道,“此前你身体没恢复,我想让你安心养伤,便没与你说。” 慕云将当年落在钟明烛手里的那条灵脉交给了叶沉舟,以换取掌控珍宝阁的允许,叶沉舟收回了灵脉,却也存了一分疑心。慕云背上的暗云印记正是叶沉舟刻下的血咒,令她无法违抗自己,他一直怀疑慕云与钟明烛等人暗中有联系,只是当初钟明烛在那印记上施咒混淆,慕云又巧妙地挑起云中城各势力间的纷争,令叶沉舟一直分不开身追查慕云底细。 这几年钟明烛忙于寻找五色石,无暇帮慕云掩饰,而叶沉舟重伤之后无路可退,是以这次慕云终是未能逃开他的命令。 是以她才不得已向钟明烛求助,一旦叶沉舟开始追究长生引,那若耶的身份势必要暴露,这样一来,鲛人血恐怕会成为众修士追逐的下个目标。 长离听闻慕云和若耶的处境,咬了咬下唇,眉宇间浮现出一抹忧色,片刻后道:“你会帮她们的,对吗?” 钟明烛轻轻一笑:“我若不帮她们,你也会叫我去帮她们的,那我不如省一事。”她摆了摆手示意长离不必担心,“竹先生离开前,我们已经开始着手布置了,况且,若耶救了你好几次,还没来得及和她道谢呢。” 长离“嗯”了一声,点了点头:“我想帮她们,还要谢谢她们。” “等先找到那小鲛人再谢吧。”百里宁卿叹了一口气,“慕云倒也是机灵,那小鲛人躲了起来,连她都不知道下落,叶沉舟便没法从她那问出来了,好在玄羽和赤羽也来了。”她微微一笑,“这山间,鸟儿特别多,不久就能有消息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啊总算是水到渠成一气呵成圆满了 顺便指路一个企鹅扣扣: 九六五,一七四,七四零 对车有兴趣的可以来康康 第172章 僬侥城, 云中城主家停歇的别馆里,叶沉舟正烦躁地走来走去,他此时再无前不久那番意气风发的神气, 面上血气不足, 疲态尽显。慕云站在他身侧,垂首不语。 长离那一剑是冲着那黑影去的,叶沉舟只是受到波及, 可仅仅是这样,他就折了几百年修为, 一朝退到重回云中城前, 甚至比那时候还严重。他神元受了损伤,靠云中城的丹药和医术根本无法治好,不但功力大不如前,寿元也所剩无几。 前不久他还站在正道之巅,享受着无上荣光, 将云中城的威名张扬到极致, 此刻却犹如丧家之犬,只能躲在僬侥城,一旦离开被结界保护的地方, 任何化神修士都能有机会杀了他。 若非他尚且掌控着云神宝库和五座灵脉,加上叶莲溪因被百里宁卿追杀之故无法返回云中城,他恐怕早已失了势。只是如今百里宁卿却舍了叶莲溪,反过来劫堵他,叫他无一刻不心神不宁。 “人呢!找到那个鲛人了吗!”他突然朝外面喊道。 话音一落, 便有一手下奔进来,跪下道:“禀城主,尚未找到。” 从慕云那得知长生引以及其药引后,他便派人去抓若耶,可若耶却在慕云的安排下先一步逃走了,气得他暴跳如雷,当即出动全部人马去寻找若耶。 不久之后,天一宗门人忽地开始下山走动,结交各门派,大有重振之势,他派人打探,得知长离竟已痊愈,数月前竹茂林携一味灵药至天一宗,不久之后长离便恢复了,他深信那味灵药就是慕云所说的长生引,于是愈发变本加厉地搜寻若耶的下落,脾气也一日比一日更暴躁。 “滚!再找不到,拿你们的内丹来抵。”他一掌将手边的桌子劈下一角,盛怒之下眼底已充了血。 “是!”那手下战战兢兢应道,随即连滚带爬出去了。 叶沉舟一向待幕僚不错,从不胡乱发脾气,也不像叶莲溪那般当他们是随手可丢的工具,是以手下一直忠心耿耿,即便当年他重伤险些不治,手下也鲜有落井下石者。 可如今他却一改曾经的温厚大度,似被什么暴虐之人夺了舍。慕云却知道,他只是在穷途末路之际,终于暴露了本性。 当年,叶沉舟被陆临重伤后,为了保全在云中城的势力,看中与他下半张脸长得相似的慕云,要她假扮自己,慕云虽为叶氏嫡系血脉,不过因为是女子,无法修习阳照经,在偌大的云中城无从傍身,只能依从他的吩咐。她原本也是愿意帮助他的,直到叶沉舟以她母亲的性命作为要挟,在她身上刻下血咒——他害怕那个假扮自己的人会威胁到自己。 慕云能够接受他的疑心,却不能接受自己没有选择,叶沉舟害怕她夺走云神宝库和灵脉,却又不允许她拒绝协助。 刻下血印后,她只能对叶沉舟唯首是瞻,谁能甘愿做一个奴隶呢? 她微微抬眼,看到叶沉舟眼底的恐惧,心里不由得发出一声冷笑:这个男人虽然传承了强大的血脉,掌控着一座拥有无数宝的云神宝库,本质不过是个恰好得势的小人。 颈上忽地传来一股大力,她被迫得抬起头,对上叶沉舟那双似在喷火的眼睛。 “把她找出来,那个鲛人。”他凝视着她的眼,咬牙切齿道,“她在哪里!” “我不知道。”她不受控制地开口,道出心中所知道的,毫无虚言。 叶沉舟的脸色愈发阴沉:“那你把她叫回来,你一定有办法把她叫回来。” “我没有。”慕云以异常平静的口吻答道,“我和她说过,就算是我发出信号叫她回来,也千万不能回来。” 话音一落,她便被重重摔在地上,叶沉舟又蹬倒了一张椅子,仿佛要将整间屋子都搅碎。 这样的情形已重复了无数遍,慕云甚至好几次都在叶沉舟的命令下送出信号,只是每次都是徒劳。她知道叶沉舟会怎么对付自己,所以先一步断了后路。 她不知道若耶在哪里,也没有任何办法能把她找回来。叶沉舟不敢将长生引的消息昭告天下,唯恐其他人与他相争,是以目前在搜寻若耶的仅仅是云中城的人马,以若耶的修为,只消不掉以轻心,便不至于暴露踪迹。 只是慕云同样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何时才能到头。 她虽然向钟明烛送了信,但当时她本身并不抱期望,在那个时候,钟明烛根本不可能撇下长离。可听说长离已经痊愈,她虽然将信将疑,心底却是浮现出一丝期望。盼着若耶能遇到钟明烛,离开云中城时她便想叫若耶去投奔天一宗,可那时天一宗山门紧锁,谁都进不得,她只能叫若耶自己躲起来。 也不知能不能有转机,不过也许在此之前,他已经一怒之下把我杀了,她心道,不过这样的念头反倒能令她稍微轻松一些,因为这样的话,若耶便无需畏手畏脚,大可替她报了仇,再回东海。她又想:她随我来陆上已有五百余年,仅因八荒镜回去过一此,当时状况危机,她来去匆匆,多半未能在故乡久留。 鲛人虽长寿,但是五百年,也不算短了啊。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 黑水岭中,若耶背靠着一棵树,皱着眉,脚一下一下跺着,散发出显而易见的急躁,好几次,她都转身想回僬侥城,只是每次都在踏出几步后就收住。 临行前,慕云反复告诫她不可冲动,否则一切都会功亏一篑。所以她才躲进了黑水岭,这里林子茂密,容易隐藏踪迹,只消附近有修士出没,她便立即逃远,是以至今不曾被发觉。 “阿云……我该怎么办……”她思来想去都想不到任何能帮上慕云的办法,末了只能无助地捂住脸,发出哭泣似的呢喃。 忽然,一只鸟飞过来,在她手背上重重啄了一口,她本就满郁愤,当即怒从心头起,甩手就往那只鸟抓去。 那是只通体赤红的山雀,约莫没料到她会突下狠手,避之不及,当下被扯下了几根羽毛。 “啊!痛痛痛!”这山雀扯着嗓子惨叫了一声,却是少年声音,抱着翅膀摔下去,未跌落在地,就变成了一个红衣少年,额心贴着一张符,正是这道符助他隐藏了妖气,使得若耶没有提前发觉,此时他抱着胳膊,抽着冷气不住蹦跶,看起来当真是痛急了。 “咦?”若耶认出那是赤羽,本即将喷发的怒气一下子偃旗息鼓,“你……怎么在这……”她有些心虚地问道。 又一只黑色山雀冲过来,落在她头上,爪子扒拉了两下,叫道:“坏女人,坏女人!太过分了,我弟弟他辛辛苦苦找到你,你怎么能这么对他!” “是哥哥。”赤羽在抽气间不忘纠正。 这会她想也不用想就知道是谁了,趁玄羽还在叽叽喳喳时,两指一探,将她捏了下来,玄羽立即扑腾起来,拼命想飞走,却被她牢牢握在手心,她皱了皱眉道:“你们在找我?发生什么事了?是阿云出事了吗!” 话到后来,玄羽还没说什么,她便急了起来,手上的力道也不小心大了些,气得玄羽开始用力啄她手指。 “哎,你都把她捏得喘不过气来了,怎么能指望她回答你的问题。”钟明烛的声音忽地传来,下一瞬,若耶便见得三个身影穿透林中薄雾出现在面前。 正是钟明烛、长离以及百里宁卿,百里宁卿走在最后,正在偷笑,玄羽时常与她斗嘴,这次吃了亏,叫她好不开心。 若耶愣了愣,手随之松开,玄羽又啄了她一口,才气呼呼飞走,直接扑到了长离领子上,长离摁住她的脑袋揉了揉,她立即眯起眼蹭了蹭长离的脸,感慨道:“还是小姐姐好,小姐姐你的身体是不是好了,你帮我教训那个坏女人嘛!” 长离微微一笑,却摇了摇头。 玄羽头顶的毛颤了颤,接着又贴着长离道:“哎呀我就知道小姐姐心肠好,和某些人不一样。”这时赤羽也变回山雀的模样,挤到玄羽边上,亲昵地啄了啄长离的指腹,道:“小姐姐,我和玄羽都很担心你,不过主上说我们太吵了,不让我们去看你。”倒是在告状。 钟明烛没好气道:“早知道就让你们去,然后封了你们的嘴,憋死你们。”说着她一手提一个,将两只妖修从长离肩上丢了出去。 玄羽和赤羽落地,变回人形,吐了吐舌头,异口同声道:“哎呀,主上好凶。” “谢谢你们。”长离笑道,她在半昏半醒时听钟明烛提到过,还把玄羽赤羽送的果子编草放在了她枕边。 下一瞬,手突然被握住,却是若耶一个箭步过来。 “长离?你好啦!”她又惊又喜地打量着长离,此前看长离出现,她还有些糊涂,毕竟她曾亲眼目睹长离受伤有多重,上次见面时钟明烛还说长离的情况不太好,怎会那么快就恢复,听了那两只山雀和长离的对话,才稍稍放下心来,但她很快就皱起了眉,“不对,你……” 她修为颇高,自是能察觉到长离并非痊愈,而是将残魂禁锢在了肉身上,意识到这样的后果,她面上当即浮现担忧之色。 钟明烛示意她无需惊慌:“目前尚是权宜之计,不过已经找到了办法。” “真的吗?”若耶欣喜道,然下一瞬,眸光就暗了下来。心道:若长离已经恢复,我便能请她们去帮阿云,可这是权宜之计,她们又已经找到了办法,途径此处,多半是为了那个办法,怎有功夫去理会其他事。 她又是想求助于钟明烛,又觉这是强人所难,是以神情不定,眉宇间很快拢了一层愁云。 “你不和她说一声么?”百里宁卿看了看钟明烛,又看了看若耶,好奇道,“就看着她变脸?” “看起来很有趣,就多看了一会儿。”钟明烛哈哈笑起来,见若耶露出不解之色,她便不再卖关子,坦言道,“那办法正好和云中城有点关系,我们便过来,顺带拉慕云一把。” 钟明烛的办法很直接,她先是叫风海楼到处散布长离得仙药痊愈的消息,待差不多大半个修真界都知道了这事,她便带着长离,大大方方去了僬侥城,向叶沉舟抵上了拜帖,说:她想做个交易。 叶沉舟考虑了十多天,最终答应了,这十几天里,他觉得他的修为又弱了一截。那一剑给予他的不是一个伤口,而是持续的生命消亡。 钟明烛的条件很简单,用长生引交换三座灵脉。 “我只有五座灵脉,你却要半数以上,当真是狮子口大开。”叶沉舟冷笑。 “这五座灵脉能救你?”钟明烛跟着笑,“你若死了,莫说是五座,便是五十座,也只能拱手让人。” 寥寥数语,便说得叶沉舟动了心,或许他在见到那个交易的瞬间,便已动了心,拖延时间,只不过想增加些筹码。 不过面对钟明烛,他不敢有丝毫掉以轻心:“你先给我药,等我恢复,我便将三座灵脉交给你。” “我现在就要。”钟明烛一口回绝,“长生引非朝夕能奏效,离儿如今也不过是身子痊愈,至于法力,须得再疗养数百年方可恢复。”她说着拉过长离,朝她笑了笑,“我要这些灵脉,其中一座便是想要让离儿快些恢复,可若要等上数百年,我便不需要了。” 叶沉舟审视着长离,他修为大减,不如若耶那样一眼便看出底细,只道前不久长离气息垂危,虽然击败了他,却也浑身溢血而倒下,看上去随时都会彻底破碎,如今却气色颇好,想来是服了起死回生之药,可他着实无法放心:“若我将三座灵脉交出后,你却出尔反尔,怎么办?” “这简单,我们可缔结盟约,天道之盟。”钟明烛笑得很轻松,“我不会出尔反尔,亦不会伤害你,不光是我,其他人也是一样,离儿、陆临、百里宁卿、竹先生,他们都不会动你分毫。” “不伤我?”叶沉舟的眸色忽地暗了暗。 “是啊,不但不伤你,也不会去打剩下两座灵脉的主意。”钟明烛笑道,“你担心的无非是我们夺了灵脉后,会对云中城不利,一旦结了天道之盟,便无后顾之忧。” “我现在受了伤,你们为何不直接强抢?” “以叶城主的谨慎,那灵脉密匙的下落多半只有你自己知道,我们就是杀了你,也只是白白浪费力气。”话至此,钟明烛的笑容忽地冷了几分,“不过我们的确是趁着叶城主受伤,才来趁火打劫的。” 既已直言野心,叶沉舟便不再疑心她别有用心。他没有问她为什么想要灵脉,这根本不需要问,在修为决定一切的修真界,没有哪个修士不梦想拥有一座灵脉,甚至更多。他便是靠着灵脉中无穷无尽的灵石,才能以不足千年的道行踏入化神境界。 “不伤我?”他沉思道,“你们都不伤我,所有人?” “是。”钟明烛道,随后便牵着长离走出去,“你若有了答复,便送去天一宗,我会在这留一个月。” 慕云守在外面,经过时,钟明烛瞧也没瞧她一眼。 一个月的时间瞬息即逝,在最后一天黄昏时分,叶沉舟递上了信,道答应与钟明烛交易,不过需要陆临等人先行发誓,不对他以及云中城不利。 陆临和百里宁卿本就守在僬侥城,不以为意地照搬了,竹茂林则迟了几天才出现,待那些能够威胁叶沉舟的大能都与天道结契后,钟明烛便收到了叶沉舟的请帖。她像前次一样,携长离一起。 慕云依旧守在门外,她目送钟明烛和长离进去,始终猜不透她们的意图。 她甚至想要提醒她们,一旦立下誓约,她们便不能伤害叶沉舟,可叶沉舟却能反过来伤害她们,只是因为叶沉舟的命令,她只能三缄其口。 她觉得以钟明烛的缜密,断然不会犯这种错,可叶沉舟却觉得为了三座灵脉,谁都可能变得冲动,况且就算钟明烛别有所图,天道之契一旦结下,于他百利而无一害。只消他恢复修为,夺回叶莲溪手上那两座灵脉是迟早的事,到那时候,他便又稳居上风了。 而促使他下定决心的另一个原因,便是他的身体似乎又变差了,他不能再等了。 慕云听着屋里的谈话声,心中百般焦急却无可奈何,她听到钟明烛和长离立誓,继而双方交换密匙和药,过了没多久,钟明烛就牵着长离走了出来。 只是这次,她却朝慕云笑了笑,轻声道:“我给不了你云中城,你只能自己想办法,不过在此之前,我可以借你一些东西。” 随后,长离抬手在她背后轻轻一推,将她推进了屋里,在那一刹那,她感觉血脉中似有什么破裂了。 那是枷锁落地的声音。 叶沉舟捧着长生引,沉浸在窃喜中,钟明烛发誓道那是真的,那必定是真的。他不但能活下去,还能在天道之盟的庇护下无所畏惧,有朝一日,他再次与陆临决斗,重伤落败的绝不会是他。 他正打算服下其中第一味药,门口忽地暗了暗,却是慕云走了进来,她走的很慢,面色凝重,眼底又微微带着几分不可置信。 “你来做什么。”叶沉舟冷下脸,他犹然记恨慕云的手段,若非还想利用她找到若耶以及控制珍宝阁,他早已杀了她,此时此刻,他最不想看到的便是慕云,当即斥道,“出去。” 慕云步子一顿,紧接着,她眼底闪过异样的神采,继续往前踏了一步。 叶沉舟不愿自己拥有长生引的事流传出去,是以屋里没有安排任何手下,并勒令他们不得靠近,夜幕降临,屋里响起阵阵轰鸣,似有几股力量在不断冲撞,激荡的灵力自缝隙中涌出,削断了一排廊柱,不过一切都发生得很快,转眼功夫,屋里又恢复了安静。 接着,一个人走了出来,是慕云,她受了些伤,肋下不断渗出血来。只是看起来并不痛,面上反倒是疲累居多。 她捂着肋下的伤口在台阶上坐下,看着指上的血迹皱了皱眉。 下一瞬,又一人匆匆走过来,在月色下好似神女临世,却是若耶。 “阿云。”她扶住慕云,满眼疼惜,小心地将灵力渡过去,“疼吗?” 她和钟明烛一起到了僬侥,但是没有露面,而是与竹茂林一起暗中设下迷阵,令叶沉舟产生伤势加重的幻觉,钟明烛最后去与叶沉舟交易时,她一直等候在外,察觉最里端有灵力震动,她拖住外面的修士后,便匆匆赶了过来。 慕云见到她,眼底积累多时的疲惫顿时淡去了,她靠着若耶,安心地闭上眼,轻道:“我终于杀了他。” 长离最后那一推,抹去了她背后的印记,她不知道长离是如何办到的,但是意识到能够抗拒叶沉舟命令的那一瞬,她明白了钟明烛那句话的含义。 若耶替她处理伤口,有些责备道:“你等我过来嘛,他虽然受了重伤,可你旧伤还没彻底痊愈,这太危险了。” “我等不及了。”慕云叹道,发觉禁锢被除去的刹那,她便连半刻都不愿多等。 “没事就好。”若耶小声道,说着握起她的手,开始替她擦拭手上血污。 慕云看着交叠在一起的两只手,不久前那些繁杂的思绪再度飘来,她屈起手指,在若耶掌心勾了勾,轻声道:“过些时日,我陪你回一趟东海如何?” 当夜,四架腾雾马车驶离僬侥城,往北而去,直赴云中城。 长离倚在窗边,外面夜色甚好,她这次看起来却没什么兴致。 钟明烛正在地图上勾画,以寻出最快抵达灵脉底部的路径,察觉到长离的沉默,便问道:“离儿,怎么了?不开心?” “没有不开心,只是在想……”长离迟疑了一下才开口道,“为什么小师叔不愿见我。” 在僬侥城的这些天,她们待在天一宗的别馆,龙田鲤正在此处疗养,长离几次想去拜见,却都被拒之门外。 “离儿,你还会怨你小师叔吗?”钟明烛想了想,却如此问道。 长离思忖片刻,摇了摇头:“以前,怨过,现在没有了。”她轻轻叹了一口气,“我只是想看看她,她被苍梧剑刺伤,伤得一定很重。” 钟明烛看着那双黑眸中的担忧,只觉心中又柔软了万分,她拂开长离脸侧一缕鬓发,道:“这大概就是她不愿见你的原因吧。” “为什么?”长离细细揣摩这句话,却愈发困惑起来。 “你不怨她了,她却还在怨自己。”钟明烛抓过她的手,放在手心搓了搓,“她多半是觉得自己承不了你的‘不怨’,是故不见你。” 见长离还是不太懂,钟明烛却不心急,她没有字字掰开继续解释,只道:“没事,离儿,你小师叔只是在想一些事,等她想明白了,就愿意见你了。” 长离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沉默了片刻又道:“那等我们回来,我再去找她。” “好。”钟明烛微微一笑,“等我们回来。” (下卷完) 作者有话要说:还有一个尾声 第173章 其一 遮天蔽地的暗色中, 忽有剑光一闪,剑尖噗嗤一声没入血肉中。 下一瞬,光明撕破了暗色, 令藏于其中的杀戮者无处可隐, 灰白脸色的灰衣女子下腹被暗青色的长剑刺穿,紧接着,剑势回转, 在她不可置信的目光中,将她的身子自斜里劈开。 持剑的是一个少年, 他半边身子都被血染红看, 似是曾坠入了刀锋编织而成的网中,血痕纵横交错,看起来险些要将他割成碎片,他大口喘着气,已是精疲力竭, 几乎要握不住剑, 却在那灰衣女子一掌袭出之际,纵身又一剑递出,在天灵盖被击碎前将对方神元一分为二。 灰衣女子修为远胜于他, 此为拼死一搏,他根本无从留有余力,一剑斩落后,他收不住剑势,重重扑倒在地。 这少年名为荆越, 出身于极东之国出云,家中以铸剑为生,他本也会继承祖业,但机缘巧合下与云游路过的一个修士结交,那修士看中了他的资质,遂将他收为弟子。他天资聪颖,单修剑道,不过七百余年,修为已至元婴末期,他师父道:“于剑,我已经没什么能教你了。”便谴他来陆上历练。他师父还道九嶷山上有秘境五百年一开,很快便是开启之时,建议他到时可前往其中,说不定能撞见机缘。 抵达陆上时,他算了算时间,发现距离须弥之海开启尚有十几年,便不急着奔赴九嶷山,而是去往僬侥,他师父说那里是修真界最大的城市之一,珍宝阁每十年会在那举办一场拍卖会,就算不能入场,在城中也能见识到不少稀罕物。 可途中他遇到一个道人,向他打听拍卖会之事,才知道如今早没有什么拍卖会,只有百年一次的鉴宝大会,大会也不在僬侥,而是在朔原的南明山庄,他还得知,珍宝阁早已并入了云中城,那南明山庄就是现今的云中城主主持修建的。 原来他师父隐居的千余年里,修真界已翻天覆地地变过好几回。 不过他运气不错,下一次鉴宝大会开始的日子就在几个月后,他想见识一下那百年一场的盛会是什么模样,便折身北上,谁料途径天虞峡谷时莫名其妙被卷入了这场无妄之灾中。他根本不认得那灰衣女子,只瞧了她一眼,对方就突下杀手。 起初,他还以为是什么误会:“这位前辈,你我素昧生平,你莫非是认错了人?” 那女子却冷笑道:“你佩剑,就该死。” 话音刚落,他便被突如其来的黑暗吞没了,细密的疼痛紧随而至,他被看不见的网牢牢缚住,稍一动弹便会被割裂。 万幸他这柄剑为海底万年珊瑚木打造,据说其中蕴含了传承自上古的力量,天生能克制幻境,他在千钧一发之际发觉那女子的气息,才从那暗翳中逃出来。 那两剑能得手,全是因为出其不意,他不清楚那一剑是否能杀了那女子,却也无力再做其他,他的灵力已然耗尽,连起身的力气都不剩。就在他祈求上苍能助他脱险时,却听到女人阴鹜的嗓音:“凭你,也想杀我?” 他心下顿时一片冰凉,道:吾命休矣!可下一瞬,那女人忽地尖叫起来,声音满是惊恐。 这是怎么一回事?他努力撑起身子,转头一瞥,发现不知何时竟多了个人。 是个身着杏黄色罗裙的女子,她一手扣着灰衣女子的肩膀,一手扼住她咽喉,笑得很是开心。 “师妹,果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啊。”她声音温和,像是寻常叙旧似的,“我千里迢迢从南溟寻到这里,终是没有白费苦心。” 荆越听得“师妹”二字,又是一阵胆寒,可还不及哀叹,便见黄衣女子的手掌轻轻一抹。 “不!”灰衣女子发出最后一声尖叫,脑袋就自项上滚了下来,一时未死,却也发不出声音来了,脸色发黑,嘴一张一合,像离水多时的鱼。 荆越瞪大眼,下意识跟着“啊”地一声惊叫。 那黄衣女子一直笑眯眯的,出手却如此狠辣,他几乎被吓傻,见那女子的目光转向自己,想也不想就抓起剑,剑尖朝向那女子。 “哎呀,别把我当坏人嘛。”那女子笑盈盈道,同时一脚踩上她师妹将熄未熄的神元,彻底断了她的生路,“我这不是救了小兄弟你吗?” 见荆越还是一脸戒备,她重重叹了口气,低头看一眼,发现灰衣女子已化作尘屑消失,地上只剩下一枚储物戒和一枚玉符,她便轻轻勾了勾手,将那储物戒和玉符送到了荆越手中。 “你的剑不错,竟能破了我师妹的天罗地网,虽然现在是白天,不过也是后生可畏、后生可畏。这些东西就当是赔礼啦,反正我师妹也用不上了。” 最后几个字尾音尚在,她的人已消失了。 真是个奇怪的人,荆越心想,然后拄着剑慢慢站起来,他翻了翻那储物戒,里面有不少灵石,还有几瓶上好的灵药,他服了药后,便好奇打量起那枚玉符来,翻来覆去看不出究竟,他试着往其中注入灵力,便见得山川模样的图案在自己眼前徐徐铺开。 原来是一副地图,中心延伸出一条红线,弯弯绕绕最终通往最北端,似是指引方向所用,他瞧了半天也没认出这是哪儿的地图,便先收了起来,待伤势稍稍恢复后,便继续赶往南明山庄。 荆越听师父说,修真者清心寡欲,时常与冷清相伴,是故在抵达前,他一直以为南明山庄会是一座空旷宁静的宫殿,可到了才发现,里面酒肆商铺一应俱全,热闹得很,让他不禁想到出云的市集,心里无端生出几分亲切。 为鉴宝大会而来的多是年轻弟子,性子不那么拘谨,他们大多出自世家宗门,往往结伴而来,像荆越那样孑然一人的很少,一些人见他年纪尚轻便修为不俗,腰上佩剑亦是不可多得的宝物,便乐于和他结交。 荆越惦记着途中那事,想知道那黄衣女子和灰衣女子是何人,不过他问了很多人,竟无一人知道她们的来历,只有一个提到那天罗地网可能是森罗殿的密术,不过更多的,那人便说不上来了。 “我也只是听说的。”那人道,“可惜此次天一宗没有派人来,不然你倒是可以向他们打听一下。” “为何?”荆越疑道,“我只知道天一宗是正道第一仙门,难道他们和森罗殿有关系吗?” “这倒不是,只是天一宗与昆吾城的几个大人物颇有渊源,说不定会知道一些。” “正道宗门怎会和昆吾城有渊源?”荆越不解。 “你竟不知道?”那人有些不可置信,但很快反应过来,“也是,你自海外来,难怪不知原委。”他顿了顿,便接道:“那是因为长离仙子的缘故。” 长离仙子这个名号荆越倒是听过,在来南明山庄的路上,他与一个云游的散修士同行了一段,对方发觉他修的是剑道后,便提到了天一宗的长离仙子,道他若有幸能见到长离仙子,得她点拨一二,日后必能成大器。 天道之剑托生,道龄不足两百便炼得元婴,六百余岁化神,破凶剑重霄,在须弥之海一剑重辟天地,令上界邪祟未能侵袭下界,其后又以重伤之躯大破进犯天一宗的修士。 那修士每多说一句,语气里的敬仰就要多一分,荆越听得也心惊,他七百余岁修炼至元婴末期,师父就大夸他天赋异禀实属罕见,而元婴末期和化神之间还横着天堑,长离却在比他还年幼时便修得神元,这根本超乎他想象,他只能不住道:“不愧是天道之剑,叹为观止。” 约莫是“天道”这二字暗藏正气,是以荆越自然而然地觉得长离是刚正凛然之人,而今闻得她与昆吾城有渊源,不禁大吃一惊,道:“长离仙子与昆吾城有什么渊源?” 这在修真界似乎是人尽皆知的事,那人一时不知该如何向他解释,想了好一会儿才道:“长离仙子与昆吾城钟明烛交情极好,而钟明烛乃是昆吾城主陆临的手足。”他说着忽地露出神神秘秘的笑,“我听说,她们早已结为道侣,这便是天一宗与昆吾城的渊源。” 荆越面上疑云不减:“我师父说天一宗门风清正,从不与邪修为伍,为何长离仙子反而会与昆吾城主的手足结为道侣?” “这我便不太清楚了,据说她二人的渊源要追溯到千年前,也就是第二次须弥之海开启时,不过我师父说,当年在须弥之海,长离仙子受了重伤,钟明烛一怒之下大开杀戒,屠了半数修士,许多门派的长老都折在了那。”那人将自门中听来的传闻一一道出,荆越听得不住啧啧称奇,他原本以为道中与黑衣女子相斗的事已算得上非常惊心动魄,可与此事听到的事一比,简直平淡得不值一提。 羽渊仙子铸飞仙台,天一宗几度险遭覆灭,长离以一己之力阻止了穹隆崩塌——无论哪件都能够成为后人口中的传说。 听到后来,他不禁有些惋惜,为何自己没早些来陆上,这样说不定就能亲自经历其中的轰轰烈烈。 那可是足以分辟天地的剑法,哪个剑修会不心存憧憬呢? 可他转念一想,那时候他修为尚低,恐怕连亲眼目睹的资格都没有,只是靠近些,便要落得个灰飞烟灭的下场。 那人见他听得入迷,便有些不好意思地道:“这些我都是道听途说,也不知真假,以后如有机会遇到天一宗弟子,倒是能问问是否属实。” “不过为何此次天一宗没有派人来?”荆越想到他之前话中说道“可惜此次”,言下之意便是以往天一宗都会派人来。 “是因为须弥之海快开启了。”那人面上忽地出现担忧之色,“五百年前须弥之海开启时,前往的修士无一生还,有一些甚至没能进去就被杀害了,天一宗,云中城,昆吾城先后介入调查,却一无所获,只知道那时九嶷山瘴气蔽日,血光冲天,连山下的凡人城镇都被影响了。” 须弥之海中一直危机重重,进入的修士时常死伤惨重,可像五百年前那样全盘覆灭还是第一次。眼看又一次五百年将至,天一宗先一步派出弟子守在了九嶷山,以备不时之需,是以无暇顾及此次鉴宝大会。 那真是可惜,荆越遗憾地想,随后,他又想到,自己也会前去九嶷山,彼时,说不定能见到天一宗的弟子。 之后几天,他在南明山庄中到处走动,见识了不少在海岛上闻所未闻的宝物,其间他又向其他人打听过长离与钟明烛的事,不过收获不多,就和那个清微派的弟子一样,这些年轻弟子对于这些多年前的事,都只是听说而已,谁也没有真正经历过。 况且,长离和钟明烛已有数百年不曾现身。有人说她们依旧住在云浮山天台峰;有人说她们正于四方云游;也有人说她们已经得道飞升,众说纷纭,尚在世间流传的,只剩这些据说以及传言。 除了这些,他还向不少人询问过那幅地图,他担心玉符上留有其他森罗堂的线索,会惹上麻烦,于是将地图拓了下来,他原以为是因为自己人生地不熟,所以不认得那地图是什么地方,谁知问了一圈后竟也是一无所获,叫他心里直呼奇怪:莫非还是什么福地洞天不成? 又过了一阵,他把南明山庄每一处都走遍后,便不时外出在冰原上游荡。 一日,他走到了泛天之水畔,举目眺望时,忽然觉得对岸在风雪下时隐时现的山影有些眼熟,思忖片刻,他便“啊”地一声惊呼,取出地图一比照,登时恍然大悟。 原来那地图上所绘的,正是泛天之水以北的地形。对岸临水那几座山,走势与地图最南的山形一模一样。 发觉此中玄机后,他便愈发按捺不住心底的好奇。 那灰衣女子没有将玉符放在储物戒中,而是贴身携带,想来是极重要的东西。 也不知那红线指向的是何处,他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去猜想。 最终,虽明知那里很危险,少年意气仍是占了上风,待鉴宝大会一结束,他将行囊中的灵石都换成了灵符和灵药,随后便往北而去。 朔原风雪终年不散,无法御剑飞行,他只能徒步在山间穿梭,道路崎岖险峻,稍有不慎便会坠入深不见底的冰谷,好在他身手矫健,几次危机关头都有惊无险,几次遇到妖兽,也都不算厉害,被他轻易斩杀,甚至还得到了一粒妖丹。 行了月余,穿过一个长长的冰窟后,他眼前忽地被赤红色占据,前方竟是一片火海。 火蛇不断自地下涌出,热浪一阵接一阵,飘落的雪花瞬时就化作水汽,可火海边缘,依旧是坚硬的冰层,冰雪与赤焰紧紧相邻,透出一股说不出的奇异之感。 他小心翼翼靠近了,发现那片火海实则是一处深不见底的裂谷,虽然不时有火焰窜出,将四下染成赤红一片,但表层未被流火侵袭,大部分地方都是被烧得通红滚烫的岩石,往里看去,只能看到极深处被流焰占据,好似一片火焰构成的湖,湖底深处隐隐透着一抹明黄色,他壮起胆子想一探究竟,可才往下几十丈就被逼得退了回来——他不过停留片刻,就被烧伤了胳膊,若非他退得快,已被忽地腾起的火蛇卷住。 “这也太厉害了。”他惊道,尝试了许久都没找到继续往下的办法,便只能就此作罢。 那火极烈,莫说是他,便是化神大能,都抵挡不住。 往回时,他忽然发现一块巨大的青黑色铁块,与附近的石块截然不同,再细细打量四周,他又发现了不少人工开凿的痕迹,地上一些碎石甚至还能看出阶梯的轮廓。 莫非这里曾经有人居住? 他好奇往那铁块走去,搬开后面横七竖八的断石后,登时一声惊呼。 原来那铁块后竟藏着一个四方小室,而那青灰色的铁块,无疑是那石室的门,搬开断石后,他便觉得石室内似乎有淡淡的灵力传出,心道:难道是无意发现了什么宝库?于是想也不想便提剑闯入,却见那石室空空荡荡的,只有一座玉像倒在地上,而那灵力便是自玉像中传出。 是个女子的玉像,他将玉像扶起,发现是个模样很美的年轻女子,双手平举,掌心向上,眼眸微垂,正在微笑着凝视手的方向。 这里以前果然有人居住啊,他心道,再看四下荒芜,心中忽地生出萧瑟之感。 一切都毁了,只留下这方古旧的石室。他注意到玉像中的灵力,猜想这玉必定是灵材,才抵挡住了那股将这一带摧毁的力量。虽然此时其中的灵力已所存无几,但仍是不容小觑,这玉本就是上好的载器。 倒是能打造好几件法宝了,他心一动,却很快绝了念头,心道:玉像多为祭祀所用,用以向先祖祈福,虽然这里已经无人居住,但难保还有后人存活于他处,我若将其毁了,岂不是彻底断了此地福泽。 “险些造了孽。”他自言自语道。 随后,似是为了弥补那念头的罪过,他取出帕子,像儿时族中长辈对待神龛那样,小心擦去上面的泥尘,最后,目光落在那双平托的手上。 那里原本应该放了什么,他又打量起四周,最后在被打碎的一面墙下,找到一柄玉剑。 他将那柄剑放入玉像手中,只听叮得一声轻响,那剑稳稳当当停在玉像掌心,分毫不差。 看着那双凝视着掌中之剑的眼眸,他忽地觉得有种一切早有注定的感觉。 我为剑修,恰逢捧剑玉像,怎一个妙字—— 于是他退后几步,朝那玉像恭恭敬敬拜了一拜,又将那石室小心掩好以免被流火侵蚀,这才离开。 他没注意到,有一缕灵力自石室中飘出,附在了他剑上。 第174章 其二 再往北是一片广袤的雪原, 荆越以为那段路要比之前好走得多,可当那片火海的气息自身后消失后,他忽地发觉四周景象变了。不再是平地, 而是料峭山壁, 风雪也蓦地大了许多,仅能看清数丈开外,更远的地方便是模糊一片, 哪怕穷极目力,也什么都看不到。他暗道糟糕, 便折身往回走, 可没走多久就被断崖阻住了去路,他来的时候,根本没有见过什么悬崖。 悬崖下甚至传来浪涛的声音,可这里为冰原,哪里有什么海浪,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被困住了。 火海以北, 看似是雪原,实则是迷阵,他一脚踏了进来, 便出不去了。 这可如何是好! 他不过是出于好奇才来此一探,只道若遇上对付不了的麻烦,原路撤回便可,他修为已然不俗,遭遇强敌, 就算敌不过也能够逃跑。 哪知会陷入这种境地,连退路都没了。朔原虽是酷寒,可他有法衣庇护,之前一直不觉得冷,而今意识到处境,登时手里足间都冒着寒气来,心急欲狂却又不敢乱走,生怕哪里藏着陷阱。他剑术虽精,却对阵法一窍不通,在这样的迷阵里乱闯,无异于自寻死路。 突然,他想起地图上那条红线,道:莫非那是生门?便强作镇定,持剑在手,遵照红线指引的方向往前走去。 反正也逃不出,不如去闯一闯。 途中他全神戒备注意周遭,不敢有丝毫懈怠,行了三天三夜,只觉两畔景象千变万化,时而为巍峨山岭,时而为幽暗冰河,只是前路始终畅通,没有任何阻拦,他终于稍稍定下心,脚程也快了些,只盼能早些离开这地方。 不过所行之路虽是没什么危险,他却丝毫不敢掉以轻心。两道时常传来妖气,似乎藏着法力深厚的妖兽,有一次他不小心走错了方向,不过几步而已,便闯入一个洞窟中,那里毒藤盘绕,尖端毒刺上还站着暗红色的血迹,他注意到枝叶间几片碎布,显然曾有修士被拖进去,而那毒藤察觉又有入侵者,顿时有无数藤条利箭似的射出去。 他一剑飞出,削断最先那根藤条,然后逃也似的退了出去,大抵是他没有完全进入那洞窟中,是以往后几步便退回了红线标识的路径上,此后他便愈发小心,不敢踏错半步。 偶尔,他会觉得身后有什么跟着,可每每回首,却只能看到无尽的风雪,素白的雪花被几缕黑气缠绕,愈显阴森,叫他不由自主心底生寒。 他走了三个多月,终于走到了红线尽头,风雪骤然散开,正当他以为终于够逃出生天时,却发现置身于一片乱石岗中,四方都是数丈高的黑岩,无穷无尽延绵至目力之外,哪里有什么出路。 “怎……怎么会这样……”他举目四顾,思绪一片空白,浑噩中拔足往前,却忽地觉得一阵脱力,险些跌倒。 他以剑支地,稳住身子,下意识以为是遭人暗算,身子一转便一剑挥出,只见剑光以他为中心,水纹似的漾开,将附近岩石齐齐削断,却没逼出半个人影,四下一点动静都没有。而后,他才意识到,体内的灵力正在不断往外溢散。 他拜入师门的第一天,师父便教他调息吐纳以汲取天地间的灵力,他从来不知道,修士体内的灵力还会被天地取走。 “这到底是……”他手忙脚乱取出灵药服下,未免灵力枯竭,同时往印象中来的方向拔足狂奔,想离开这乱石岗。 可疾跑了十余里,却依旧在原处打转。 这时他脚下被什么一绊,从高处滚落,跌入一个低洼地,他头晕脑胀地撑起身子,手心压上了一块绵软之物,他定睛一瞧,却是一件破碎的布衣,他想起此前在洞窟中看到的景象,猜得这定是哪个死在这的修士留下的,心中愈发凄惶。 布衣下躺着一枚储物戒,还有两枚刻着流云图案的令牌,他当即收了起来,往储物戒中一探,想找些丹药让自己多撑一会儿,却发现里面奇珍异宝虽然极多,却没有任何灵石灵药。 多半是被这人用尽了,他突然一阵心灰意冷。 看储物戒中的化神灵器,主人定出自世家,修为也比自己要深厚得多,可这样的高人都在此被困死了,他又如何能逃得出去? 囊中丹药所剩无几,他将最后的一些服下,勉强站起身子,往前走了一段,前方依旧是一片黑压压的石头,他再无力支撑,靠着一块石头缓缓坐下,苦笑道:“师父定是想不到我会葬身在这极北之地。” 他原本还想在游历几年后,便回那海岛,将途中见闻都说与师父听,告诉他现在的修真界已经改头换面了。 灵海中最后一点灵力都被抽走了,恍惚中,他似见到黑雾弥散,咆哮着涌往四方,想打起精神看仔细些,却连眼睛都睁不开了。 手中的剑忽地轻颤起来,一缕灵力散去,云雾似的覆住他的灵海,他昏昏沉沉地睡去,不知过了多久,模糊的意识中忽地飘入一声轻笑。 随后,他觉得微风柔柔抚过脸颊,身子渐渐暖和起来,耳畔是溪水潺潺,随着意识的转醒而愈发清晰,睁眼之前,他甚至嗅到了草木的芬芳。 这是梦吧……他坐起身子,不可置信地睁大眼,任凭阳光洒入眼帘。 置身处是一个山坡,小溪自高处淌下,绕了一圈,流往地处,消失在目力尽头,地上芳草萋萋,野花缀在草丛中,五色缤纷,树木错落有致铺满了整个山坡,远处还有更多,他认出那是桃树。 枝头已结了花苞。 已是二月末,桃花快开了。 出云亦有桃花,荆越年幼时也曾随家人一起去赏花,后来他入了道门,数百年不过弹指,四季便显得无足轻重了,而今看着在风中微颤的枝头,他心中忽地生出久违的期待。 随后,一袭绿衣忽地跃入眼中,是个约莫十七八岁的少女,肤色白皙,模样清秀,眉宇间透着股书卷气,她手里握着一把锄头,锄头上沾了些泥土和草屑,看起来刚刚正在锄草。 她对上荆越的目光,便微微一笑道:“你终于醒了。”声音很轻很柔,倒像是天边的云烟似的。 荆越注意到她的眸色比一般人稍淡,在阳光下呈现出微凉的灰色,心中不真切之感愈发浓重,缓缓开口道:“我还活着?” 那少女噗嗤一笑,道:“你当然还活着,三途河畔可没那么亮。” 荆越面色一赧,站起身子,发现灵力竟然已经全部恢复了,不禁疑道:“是你救了我?这是哪里?”他隐约觉得那少女必然是不出世的高人,却探不出对方的修为,“还请问,这位姑娘如何称呼。” “是你从涿光山带来的那缕灵气救了你。”那少女道,见荆越一脸迷茫,却也不解释,而是一指山下继续道,“我是谁不重要,你既然醒了,便可以走了。”她依旧笑盈盈的,声音和和气气的,却是径直下了逐客令。 荆越措手不及,一时怔住,下一瞬,忽地眼前一花,随即发现自己已站在了一条石径上,石径直通往山脚。 “下山后一直往南,就可以走出去,对了,那两枚令牌是云中城之物,你若送回去,城主必定会好好谢你。”那少女已然背过身去,嘴里继续嘀咕道,“没想到死在外面的是叶莲溪。” 云中城?叶莲溪? 荆越听得云里雾里,哪里肯善罢甘休,脚一提便又回到那山坡,问那少女道,“请问那迷阵是你布下的?你在这做什么?” 那少女皱了皱眉,荆越只觉被一股慑人的威压逼得喘不过气来,可下一瞬却又一切如常,那少女勾起唇角又笑起来,让他不禁觉得此前只是错觉。 “我在等人。”她望着桃林深处,轻声道。 荆越蓦然意识到,此前那少女温和的模样只是假象,她在笑,眼中却毫无笑意,只有在说这几个字时,她的目光才真正柔和起来,话音中亦没了片刻前的嘲弄,而是含了几分缱绻。 这一定是对她来说很重要的人,荆越心不由得跟着微微一颤,而后,就在他想为自己的无礼道歉时,足下忽地猛烈晃动起来。 嗡嗡嗡的声音不绝于耳,山头几块碎石落下,坠入溪中,将溪水截断,烟尘四散间,一股黑气迅速聚拢过来。 “这是什么!”感觉到其中滔天煞气,他脱口惊呼道,下一瞬便间黑气中一道血光迎面而来,他想也不想便挥剑迎上,下一刻却被那少女提起丢到了一旁。 他狼狈地滚倒在地,正欲开口质问对方为何这般,却被那双浅眸中的寒意吓得一个激灵。 “不想死就滚远一点。”那少女冷声道。 他看向原先所立处,登时倒抽一口冷气,只见那里空空荡荡,竟是整个山坡都被夷为了平地。 “钟明烛,你一直藏在这,以为我找不到吗?”黑气中一个沙哑的嗓音如此道,“想来长离也在这吧。” 钟明烛?长离也在? 荆越目瞪口呆看着那少女,险些又一声惊叫脱口而出,他前不久听人大谈她们的事迹,已将她们当成了传说中的人物,从没想过能亲眼见到。 他下意识四处张望,发现附近没有其他人的踪影后,便又将目光落回那少女身上。 那些人说完钟明烛的事迹后,总要嘱咐他一句:她虽然与长离仙子交情密切,可说到底,骨子里依旧是个喜怒无常的魔头。若是见到了她,我劝你还是走为上,一不小心触了她霉头,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他实在想不到,那个数百年未现身都能叫人战战兢兢的人物,会是这样模样近乎柔弱的少女,叫他如何敢信。 “你、你是钟明烛?”他结结巴巴道。 那少女却道:“与其追究我是谁,不如想办法保住命吧。”她话音刚落,血光便再度涌来,荆越连忙躲开,好在那血光不是冲着他来的,否则他定要被拦腰斩断。 只见那黑气携着血色疾风般四处游走,所经处无不支离破碎,荆越大气都不敢出,眼睁睁看着地面被割裂,留下深深的沟壑,桃树被卷入其中,被连根拔起,顷刻就只剩几根断枝,原本风和秀丽的山林,眨眼间就沦为废墟。他又去找那少女的踪影,只见一抹绿色在缭绕的黑气中时隐时现,而血色藤蔓似的从每个方向朝她追逐而去,势要将她撕成碎片。 忽地一阵巨响,那黑气骤然散开,那少女轻轻落地,手一挥,便有数点星火扬起,火光霎时占据了整座山头。 “当年在九嶷山作威作福的果然是你,吴回。”她凝视着前方缓缓聚成人形的黑气,唇角勾出一抹戏谑的笑,“你能找到这里,想来是死了不少看门犬啊。” 那黑影道:“尘芥之命,不足为惜。”说话间,血色长剑出现在他掌中,“你也如此,不如交出长离,待我通天路,携你重返上界也未尝不可。” “嗯?”那少女眯了眯眼,忽地转头对荆越道,“你有没有听到狗叫?” 荆越不及应声,便被激荡的灵力震得踉跄了几步,再抬眼时,火光与剑光已然交织到了一起。 那些四处纷飞的火焰只有指尖大小,却蕴含着极烈的力量,比此前在那火海里阻住他的火还要霸道,他心道:那些人都说钟明烛善于御火,想来这的确是她。 那绿衣少女的确是钟明烛,当年她在灵脉中取得五色石后,便带长离到了这朔原极北的钟山,以天火为阵,助长离重铸仙骨。 可重铸仙骨何其艰难,就算万事具备,也非一朝一夕能炼成,钟明烛于看护灵阵的同时,耗费百年,在钟山外布下重重迷阵,以免受滋扰。 当年在飞仙台,长离强行将肉身与重霄剑分离,自己保有了人魂,剑魄却被留在了重霄剑中,吴回虽然得了重霄剑,却无法以之斩破两界之间的壁垒,他认为是天道之剑尚有部分留在长离体内的缘故,便利用此前随陆临等人一起离开须弥之海的一缕煞气,蛊惑叶沉舟,欲劫走长离,谁料功败垂成。 长离分明已濒死,却还有如此强的力量,吴回愈发认定要用她的肉身重现炼剑,方能得到天道之剑,待得须弥之海开启,他便重返修真界,担心力量不足以对付长离,便将靠近须弥之海的修士悉数斩杀,亡者的怨恨,能化作煞气,为他所用。 其实此时这团黑影,虽是依托吴回而生,其实早已非吴回本人。吴回因弟子背负天道亡故而心哀,又因自己寿元将逝而不甘,他恨苍生不公,欲破天道,而在经年累月后图谋后,他说不定早已忘了缘由,只剩下了最初的执念,最后这缕执念吸纳了无数怨和恨,变成了邪祟的化身。 他在九嶷山大开杀戒后,便要前往天一宗,可那时长离已销声匿迹十余年,他在云浮山外徘徊几十年都一无所获,于是他转而找到当年羽渊的一些旧部,其中便有叶莲溪和巫禾,叶莲溪当年曾谴南溟到钟山放出千面偃,是以对钟山附近的地势有所了解,最终以手下死伤殆尽为代价,进到了迷阵最里,却没想到这里设有逆聚灵阵,他耗尽灵力,生生被困死。临死前送出那枚玉符,想有人能救他回去。那玉符落到巫禾手中,她正要去交给吴回时,途中遇到荆越,念及败在长离手下的往事,杀心骤起,却因此而暴露行迹,被寻来的姜昭发觉,从而丢了命,那枚玉符就这样阴错阳差到了荆越手中。 他离开南明山庄后不久,吴回便找上了他,跟在他身后,一起进到了这迷阵最深处。 钟明烛一早便感知有人闯入,本打算任荆越死在外面,可是察觉他身上沾有一抹熟悉的灵力。 长离曾在琢光玉像前失控,却被八荒镜中的琢光旧影止住,是故那玉像上留下了长离的灵力,虽然只是一点,却足以令钟明烛改变主意。 却也因此露出空隙,让吴回伺机侵入。公 众 号 YuriAcgn 无 偿 分 享 火焰和剑影都是红色,交错在一起,将整座山都染成了赤色。 荆越只觉哪里都徘徊着黑气,又哪里都火色燎天,看得眼花缭乱,却无法看清任何一个身影。 战到酣时,他须得以剑护体,方能免遭波及。 到底何时才能分出胜负,还是说,没分出胜负,我就先被这些灵力碾碎了,他焦急地想到,这时,天边的火色忽地炸开,剑光一瞬盖过了一切,待得血色暂退,荆越发现那两个人影已经分开。 他看向钟明烛,心登时往下一沉,只见她浑身是血,那身绿衣几乎已被染成了红色。 “原来你少了两截胸骨,怪不得虚弱成这样。”那黑影笑起来,干涩的声音就像是深谷沟壑中的阴风,“而且,你不敢用天火,担心控制不了。” 钟明烛露出一个不屑的笑:“那又如何,反正你就是杀了我,也找不到离儿的,除非她自己出来,否则谁也找不到她,连我也不行。”她气息微乱,看起来受伤不轻,说到最后一句时,已有些有气无力,更似自言自语的呢喃。 荆越想起南明山庄那些人都将长离与她描述成神仙眷侣,又想起不久之前她说在等人时温柔的眼神,心里忽地一阵难过。 这时,那黑影冷冷道:“好,我就遂了你的愿。”霎时一剑挥出,那剑像是携着开天辟地的气势,所向披靡,但凡稍被剑光波及,都无声无息化作虚无,连碎片都没留下。 “住手!”眼看钟明烛就要被血光吞没,他脑子一热,想也不想就冲上去一剑劈下,他的剑明明划过了那柄剑,他却什么都没感觉到,那剑不住往下,似坠入了深渊,而没入血光的部分,已荡然无存,下一刻,连他的身子也要被抹消。 难道要徒劳无功了么?他咬了咬牙,闭上眼手猛地一提,虽然手上只剩下一截剑柄,依旧一剑递出,而后,他隐约觉得击中了什么,那抹血光登时偏了偏。 “碍事。”那黑影的声音中蕴了怒气,荆越当即觉胸前一股大力袭来,正当他打算闭目受死之际,背心却被人勾住,随后他就重重摔了出去。 却是千钧一发之际,钟明烛抓着他逃了出去,他被眼前一阵发黑,手臂、胸口都火辣辣的,显然是断了不少骨头。 “你胆子不小。”钟明烛的手被割伤了,在地上拖出长长的血痕,“虽然帮不了我,不过剑法倒是不错,死在这未免太可惜了。”说着,她手一挥,几道灵符插入地中,将荆越围住,张开结界将他护住。 “啊,希望你运气够好,能逃过一劫吧。”她笑了笑,随后一跃而起,迎上那黑影,双手结印,火光再现,抵住那血剑。 只是她看起来已不剩多少力气,没多久,那剑上的血气就愈发浓厚,将火光一点点吞没,到最后,只余零星一点。 时明时灭,仿佛随时就会被风吹灭。 荆越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他试图去拉她一把,却发现冲不出这结界,而他的剑也已经毁了,就算冲出去也无济于事。 就在这时,四下忽地安静下来。 飞散的碎石,咆哮的狂风,黑气中阴鹜的啸声,一切声音都消失了。 几将熄灭的星火,在漫天血光中只余一个红点,却没有消失,而是定格成了一幅画。 而后,荆越听到了一道啸声,似远在天边,又似近在咫尺,绵绵不绝,自四面八方用来,将整座山都包覆其中。 “那是……”荆越细细听着,只觉得无比熟悉,随后,他脑海有什么一闪而过,登时呼道,“是剑啸!” 儿时他看父亲锻剑,当最终完成时,便听得一道这样的清啸,只是此时的剑吟,比他听过的任何一柄神兵都来的清远悠长,仿佛能穿透天地,令世间的一切都随之震颤。 下一瞬,华光骤起,若此前的火光和剑光是几乎吞噬了山头,那此时的光芒就是真正的遮天蔽日,山影、阳光都彻底隐没其中。 一时间,荆越眼中只剩空茫一片,他连忙封了目力,以防受其损伤,随即便听得一道欣喜的嗓音。 “离儿!” 不是荆越此前听到的轻声漫语,而是一声响彻云霄的高呼。 感觉华光渐渐散去,荆越小心翼翼开启目力,便见得不远处多了个白衣女子,她正扶着钟明烛坐下,手掩着钟明烛的伤处,口中不住道:“阿烛,你还好吗?疼不疼?” 她嗓音清冽,语气极淡,却足够荆越听出其中焦急。 这就是长离仙子?他心道,目光落在白衣女子脸上,眼中又是一阵震惊。 那分明就是他此前见到的玉像,除了表情不同,那玉像在微笑,而长离则没什么表情,其余根本就是一个模子里雕出来的。 虽说是世上无奇不有,但这未免也太奇了,他暗道。 长离搂着钟明烛,见她浑身是伤,黑眸中又是心疼又是愧疚,忍不住一遍又一遍道:“对不起,我来晚了……” “我还活着,就不算晚。”钟明烛枕着她的肩膀,轻轻笑了起来,她唇角尚挂着血沫,眉宇间却毫无沉重之色,而是一派怡然自得。 只要和长离一起,她便心满意足。 “长离,长离,你果然来了。”那黑影嗓音中隐隐透出兴奋来,剑上的血气愈发浓重。 “吵死了。”钟明烛睁开眼,皱了皱眉,浅眸中闪过怒意,只是很快就脸色一白,应是动到了伤处,长离小心翼翼让她靠上后面残留的树桩,然后转身面对那黑影,眸中一切情绪都沉到了深处,唯余下好似传承自亘古的平静。 “师父,放下吧。”她轻声道。 那黑影狂笑起来:“带我炼成天道之剑,自然能放下。”说罢他手一扬,血色顿时潮水似的蔓延过来,“你虽然重铸仙骨,可法力未恢复,如何是我的对手。” 他此言一出,荆越这才意识到,长离灵海中几乎空空如也,便是连筑基修为都没有。 什么重铸仙骨,他也听不太明白,只道长离多半是当年旧伤未愈,于是心又悬了起来,他与长离和钟明烛不熟,可比起那煞气匆匆的黑影,终归是这两人看起来要更舒服一些。 就算钟明烛是魔头,也比那非人非鬼的东西要好啊,他心想,再看那剑光已快要逼至长离身畔,不由得心急如焚,一声“当心”几欲脱口。 长离面上却毫无惧色,她一言不发挡在钟明烛身前,随后自脚边拾起了一根树枝,那是桃树的断枝。 “这是,桃花。”她凝视着枝头的花苞,自言自语道。 荆越见长离不去寻剑,反而捡了树枝在手,更是心急如燎,他知道那血剑厉害得很,连钟明烛那么霸道的火焰都不是对手,那树枝能抵什么用,而当他再次看入那双漆黑的眸子,却又怔住。 ——那尊玉像凝视手中之剑时,似乎也是这样的眼神。 下一刻,那黑影一剑已至,剑气一瞬将整座山都染成了血海,眼见那煞气即将吞没一切,火石电光间便要山崩地裂,天昏地暗,可在荆越等候着冲撞激起的灵力席卷而至时,那煞气以及血光突然消失了。 长离依旧站在原处,手中执着那根树枝,袖子微微摆动着,仿佛方才涌来的只是一阵清风而已。 她只轻轻抬了一下那树枝。 就结束了。 山间遍地狼藉,却哪里都不见那黑气的踪迹。 天道之剑之所以能通天道,关键并非在于剑,而是在于琢光的领悟,在于昊天对苍生的眷恋。吴回却始终未能明白这点,他就算真的能擒得长离,重新将她融入重霄剑,也依旧得不到天道之剑,人魂散尽,何来悟天道。 长离手轻轻一托,便有一团淡淡的青影落入她掌中,凝聚成剑的轮廓,最后投入她灵海,她若有所思地望着一地残枝,似在思忖什么,眉宇间露出淡淡的困惑,末了却摇了摇头,回到钟明烛身前,帮她擦去脸上、手上残留的血迹。 其间,她注意到荆越一直盯着自己,便朝他微微颔首,道:“谢谢。” 荆越连忙移开目光,他还没从那一剑的震惊中回过神来,随后便听得钟明烛连道了三声“可惜”。 只见她托着腮,愁眉苦脸看着整块地都被翻过一遍的山坡,声音满含哀怨:“我种了几十年的桃花,想给你当礼物,结果全被狗啃了。” “师父不是狗。”长离抿了抿唇,如此道。 荆越听着她们的对话,一时哭笑不得,他听人说钟明烛和长离的性子都有些古怪,如今看来所言不虚。 生死关头逃过一劫,换别人早就欢呼雀跃了,钟明烛却在心疼栽下的桃花,而长离竟将她的玩笑当了真,认真纠正起来。 “可我的桃花没了。”钟明烛还在计较,气呼呼的,“马上要开花了。” “其实已经开了。”长离将那截断枝递过去,枝头那花苞已悄悄开了个口,露出其中粉色的花瓣,“我也已经看到了。” “不行不行。”钟明烛接过那断枝,往那花苞上轻轻一点,当即整朵花都开了,她对长离道:“这才算开花呢。” 荆越轻轻咳嗽了一声,犹豫是不是该打断他们,如今一切看起来都已尘埃落定,可他仍是一头雾水,不知前因亦不知后果,再见得两位传说中的人物在自己眼前,更是心痒难耐,迫不及待想多问些关于她们的事。 比如说那黑影是怎么回事,那血色的剑又是怎么回事,为何长离执一截树枝就能击溃那黑影,并令他彻底消失。 无数问题徘徊在嘴边,可还没等他来得及问出口,就见钟明烛忽地抚掌笑起来。 她似乎想到了什么好主意,神采飞扬道:“现在是二月末,赶去桃源,多半还来得及。”说罢,她看向长离道:“离儿,你想去吗?” “想去。”长离点了点头。 下一瞬,荆越觉一阵清风扫过,那两个身影便消失了。 “诶!等一等!”他急忙喊道,“你们要去哪?” “小子,相逢即是缘,既然没走成,不如索性替我清理下山头。”钟明烛含笑的嗓音自远处传来,“这个送你当报酬。” 话音刚落,便有一卷羊皮纸轻飘飘落了下来。 荆越扬手握住,看向四周满目疮痍,不由得一阵头疼:整座山都被翻了过来,这要清理到何年何月? 而后,他抖开那卷羊皮纸,只见上面刻满了他看不懂的符文,“这又有何——”他翻过羊皮纸,话声戛然而止。 后面一招一式画着的都是剑招,这竟是一张剑谱,他只粗略扫一眼,便觉其中每一式都蕴含着深奥的玄机,取之不尽,能够重重领悟下去。 待他自剑谱上抬起眼,已不知过去了多久,他环顾四周,看着依旧苍凉的山头,小声道:“两位前辈?” 周围一片静谧,他只闻得耳畔风声悠悠,目光落在地上那截断枝上。 枝头桃花绽放,虽只一朵,足以道尽春风。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有些不舍得但是完结啦! 感谢大家看到现在!! 原本的念头只是一个关于正道邪道的雏形,后来改了又改,就变成了现在这样。 看完后大家应该也能看出了,主角虽然是钟明烛,但主线其实是长离的成长。 她终于从无情无欲的物,一点点变成了有情有欲的人。 最后,在此感谢大家能够看下来!! 下一本有缘再见w 顺便指路一个企鹅扣扣: 九六五,一七四,七四零 对车有兴趣的可以来康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