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娇颜(重生)》作者:秦籽酥【完结】 文案: 许纾华本是人人艳羡的京城贵女, 身份尊贵又与太子傅冉定有婚约。 岂料成亲前夕,一道和亲圣旨颁下。 太子妃另有其人,许纾华只为侧妃,连夜便被一顶轿子抬进了东宫。 人人都知她性子清冷矜傲,必定不愿受这委屈。 当晚,傅冉揭了盖头,满腹歉疚地说会对她好,连如何应对她的冷漠都已思虑周全。 可她却盈盈笑着抬手攀上他的脖颈,像个小妖精一般贴在他耳边轻语:“那殿下可要说话算话……” 起初,傅冉只是好奇这女人到底有多爱他, 后来,他偏偏沉溺在那一句句的“殿下”里, 再后来,他想把所有都给她,只要她一句话。 可谁知她拿走了所有东西,却唯独不要他了。 “傅冉,这是你上辈子欠我的。 【追妻火葬小剧场】 平定边境叛乱后,西域进贡了许多新鲜玩意儿。 傅冉:“都送到皇后宫中,供她赏玩。” 李卯:“陛下,娘娘才说了再不收您的东西。” 傅冉:“可这又不是朕的,是西域的贡品。” 李卯:“……” 邻境小国接连进献美女,皇帝概不纳入后宫。 傅冉:“朕有皇后了,这个给李太师。” 傅冉:“那个太丑,让她去伺候沈将军。” 傅冉:“剩下的给你,别让皇后看见心烦。” 李卯:“???” *想看男二上位的小甜饼可直接跳番外* 正经排雷↓ *女主不良善/重生后双c/男主渣男后期重生追妻火葬场,不换男主/结局HE(又好像没有完全HE那种)/朝代架空婉拒考据*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甜文 复仇虐渣 搜索关键字:主角:许纾华 ┃ 配角: ┃ 其它:预收《渣夫也重生了》《诱宠》求收藏~ 一句话简介:前方有渣男出没 立意:命运在自己手中,足够优秀才配得上爱情。 第1章 重生 我要你永远陪在我身边。 冬月的翡京寒意刺骨,第一片雪花方才落下,整座京城便在顷刻间被纷纷扬扬的银白笼罩其中,直至深夜。 雪势并不见小,夜色越发浓重。 穿着破旧宫服的瘦小身影跪在乾晖宫门口,在雪花的压覆下几乎快要缩成一团,颤颤巍巍,有气无力。 “求……求陛下开恩……救、救我家娘娘……” 眼看着人已跪了快一个时辰,前来关宫门的小太监终是看不下去,缩着脖子揣了揣手,好言相劝。 “陛下早吩咐过不见冷萃宫的人,你如今在这儿跪着不如去太医院一趟。” 跪在地上的小六子张了张嘴,牙齿碰在一起不住地打颤,“我……我便是从太、太医院过来的……” 他不是不去求,是那些个太医各个长着七窍玲珑的心肝,凭眼色办事。一听来者是冷萃宫的人,直接将他给踢了出来。 今晚值夜的并非与他家娘娘相熟的孙太医,他一个废妃身边的小太监如何能插得上话? 只能来乾晖宫求。 “唉。” 不知是谁幽幽叹了口气,便听得大门“吱呀”一声过后,乾晖宫门口又恢复了方才的寂静,只留凛冽的寒风携卷着雪花在宫道上扫了又扫。 跪在雪地里的人依旧缩成一团,在漆黑的夜色中瑟瑟,偶尔从口中发出牙齿碰撞打颤的细碎声音。 只是宫门之后,乾晖宫内如往日一般灯火璀璨,暖光映照着碎琼乱玉,反而平添几分祥和。 宫女太监们各个谨慎应付着差事,微垂着眉眼快步行于偌大的院子里。 御书房内灯火长明。 站在案前的男子着一袭明黄色龙纹长袍,微弓着身子,修长的手指捏着支青玉紫毫,落下的每一笔皆是苍劲有力挥洒自如。 李卯端了盏热茶进来,将傅冉撂在手边的凉茶换下。 “天色不早了,陛下歇息吧。明儿还要早朝。” “恩。”皇帝淡淡应了一声,却并没有要歇息的意思。 笔尖点墨,他在纸上匆匆落下一个“华”字。 或是太久不写,这字写得笔锋错乱,极为别扭。 李卯却心领神会,低声道:“冷萃宫来的小六子在外面跪了有一个时辰,看来那位确实不太好了。” 屋里默了半晌,唯有烛火轻曳,将案前那道颀长的身影投映在窗纱上。 说不出的孤寂。 傅冉重新沾了墨,提笔想要再写,手却顿在半空。 只见笔尖的一滴墨重重落下,在御书房的寂静中砸出一小片涟漪,转瞬即逝。 墨汁不偏不倚,刚好落在那“华”字的正中。他不过怔了一瞬,那墨色便于一片苍白上晕染开来,字已看不出模样了。 这一切尽落李卯眼底,他仍旧恭顺地候在一旁,默不作声,只等着主子开口。 片刻后,听得一声叹息,不知那人是在可惜字,还是可惜人。 “你去叫了太医到冷萃宫,能医便医。”皇帝将笔撂下,端起手旁的热茶抿了一口。 不能医……便罢了。 “是。”李卯答应着退出了御书房,将手里的东西递给候在门口的小太监,兀自快步朝着乾晖宫的大门口走去。 “但愿还来得及。” * 天色初霁,厚雪覆城。 偌大的皇宫之中,唯有西南角的冷萃宫几乎与那雪色融为一体,隐约泛着青冷的灰。 没有炭火的宫殿自打入冬后便冷得过分,今日更是如同冰窖一般,即便是盖了两床被子依旧让人忍不住打哆嗦。 光线昏暗,穿着老旧灰粉色宫衣的婢女伏在床边,为半半床上的女人掖了掖已快包不住里棉的被角,眼眶都跟着泛红。 “娘娘,小六子已经去请太医了,您再撑会儿,马上就没事了。”她说着便哽咽了,垂下头不敢再看。 许是听着了她的声音,半半床上那人紧合着的双眼才缓慢地睁开一条缝,如蝶翼的睫毛跟着颤了两下。 凹陷的眼窝和脸颊依稀能辨得出她从前的容貌。 “浣心……”声音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一般,虚弱,喑哑。 婢女忙抹了眼泪抬头,笑着答应:“哎!奴婢在这儿呢。” 女人已瘦得干瘪的手紧紧攥住她的,冰凉且僵硬。 “待我去了你莫要倔强……出宫去寻个好人家……嫁了,将宫里的事都忘了罢。”她声音很轻,轻到等不及话音落下便被刮进屋里的寒风给吹散了。 浣心的眼泪终是忍不住,簌簌落下,“娘娘您说什么呢,您不过是受了风寒,吃过药便会好了。况且陛下说过要接您回——” “浣心。”许纾华握着她的手又紧了紧,面色苍白如纸,“他不会来了。” 他不会来了。 不过寥寥五个字,却是她耗尽了所有才换来的结果。 她终究是一厢情愿了一辈子,也被他欺骗了一辈子,到头来连句恨都无法当面说出口。 许纾华的眼尾通红,泪却早已流尽了。干裂的嘴唇缓缓张合,她虚弱地从喉咙里挤出几个音。 “若有来世……” 若有来世,她想让傅冉也尝一尝自己所经历过的绞心之痛,想将自己从他那里受过的苦,一一讨回来。 分毫不差。 只是这话她再没机会说出口了。 院中传来清脆的一声响,那棵枯树的枝桠终是被雪压得折断,随着那一滩惨白重重地摔落在地上。 天边泛起浅薄透亮的银白,原本被黑暗笼罩着的皇城逐渐在天光之下泛起莹莹的色彩,金辉相应,却唯独照不进冷萃宫的这一处…… * 推杯换盏,觥筹交错。 热闹的声音远远传至东宫后院。湛芳殿内,坐在喜半半床上的女子身形微晃了一下。 大红的鸳鸯盖头下,蝶翼般的睫毛轻颤,一双琥珀色的桃花眼缓缓睁开,渐渐清明。 入眼便是喜庆的红,许纾华不由怔了片刻,便听得门外传来熟悉的声音,“小姐,太子殿下从前院过来了。” 她心头一颤,慌忙撩起眼前遮着的喜帕,“浣……浣心?” 见她作势便要起身过来,浣心连忙快走几步至她面前,妥帖地将盖头给放下。 “小姐……”她唤了一声,忽然哽住,又改口叫了声“侧妃”,忍不住暗自嘀咕,“您原本应当入主鸾秀殿,如今却被个外族女子抢了太子妃的名分……奴实在替您不值。” 此情此景何等熟悉,许纾华再清楚不过。 可她分明记得合眼前是在冷萃宫,那里偏僻寒陋,是连阳光都照不进的地方,怎的再一睁眼便回了此地? 她试探地去拉浣心的手,嗓音微颤,“浣心,你方才说什么?我们这是在哪儿?” 许是被她这副模样吓着了,浣心怔了好一会儿才答道:“今日是您入东宫的日子,我们此刻便在湛芳殿啊。” 湛芳殿……东宫…… 那她岂不是回到了五年前? “太子殿下到。”外面有人喊了这么一声,将许纾华的思绪给唤了回来。 浣心又提醒了句什么,便听得湛芳殿的门被打开,挂于门上的红绸随之飘起,冬日的风带着冷冽,吹得屋里的绸花晃了晃。 隔着喜帕,许纾华看不清那人走过来的模样,只觉着那冷风仅灌进来一刻便没了,倒是带进来一股浓重的酒气。 “你们都先退下吧。”男人的嗓音低沉,语气却轻飘飘的,显然是吃了不少酒。 听得窸窸窣窣的一阵声响后,屋里只剩了他们二人。 再来一次,许纾华的手一如从前那般不由自主地收紧,只是心境却与那时无半分相似了。 十七岁的她天真烂漫,听闻只能做太子的侧妃,心中虽可惜两人打小定下的婚约,却也觉得只要他们二人年少的情谊还在,便也不怕旁的。 后来即便是太子妃几次三番针对她,陷害她,她也愿意为了那人忍气吞声不争不抢。 可傅冉登基第二年,便有人设计弹劾宣敬侯。 那时尚是懿妃的她听闻后,不过替父亲中肯地辩白了几句,次日便有宫女诬陷她偷习巫术谋害皇后肚子里的皇嗣,以致皇后小产。 一夜之间宣敬侯府被抄,全家流放边疆。她也被褫夺封号,软禁在了冷萃宫,一病不起……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许纾华的心微沉,隐隐泛着酸疼。 如今命运既让她重活一世,她便不可能让那些悲痛再次上演。 眼前忽有光亮晃过,盖在眼前的喜帕已然被人揭起。 许纾华缓缓撩起眼皮,只见屋内的喜烛火苗轻晃,面前的男人挺拔俊逸,一袭华丽的淬金绣线喜服衬得他越发贵气,剑眉星眸间流露出的温柔一如她记忆中最爱的少年郎模样。 耳边忽地回响起某个冷厉的声音—— “朕对你始终留有一丝怜惜,不然又怎么会默许你在宫里过着舒坦日子!” “许纾华,你莫要不识好歹。” …… 她眼底微红,琥珀色的眸子被烛火映得像是带了水光,楚楚动人。 “纾儿,久等了。”傅冉沉声开口,大手缓缓抚上她的脸颊,指腹轻轻摩挲了两下,似是爱极了那如凝脂般的手感。 她没有说话,只淡淡望着眼前的人。 傅冉将手里捏着的喜帕放到一旁,又端了合卺酒递给她,眸中映出她娇俏的模样,又带了些许轻佻的笑。 “纾儿,孤日后会对你好的。”他说。 对她好? 许纾华不由在心里冷笑两声,她早已明白,感情和承诺是这世上最没用也最不可信的东西。 故而这一次,她想要的可不只是对她好这么简单了。 许纾华抬手接过那杯酒,与他一饮而尽。 她温热的指尖轻柔地拂过那人的脸庞,轻轻贴住他微凉的脖颈,摩挲两下,像极了勾.引。 “那殿下,可要说话算话啊。” 她本就生得朱唇皓齿明眸善睐,眼下施了粉黛又笑得这般妩媚,更是惹得那双桃花眼能勾人魂魄一般。 只是她这般主动,终究是在傅冉的意料之外。 记忆中的许纾华从来都是性子温婉又娴静矜持的,何曾做过投怀送抱之事? 他不由蹙了下眉头,狐疑地望向怀里的人,“你不怪孤还要娶别的女人,只给你一个侧妃之位?” 许纾华手上的动作微顿,琥珀色的眸中映出傅冉警惕的模样。 这话问得倒是同五年前一般。 她倚在他怀里,垂眸笑了笑,“妾身与殿下青梅竹马,是早通了心意的。只要殿下心中尚有妾身一席之位,旁的便都不重要。” 她说着,指尖在他心口处圈了圈,柔声道:“只是不知几日后太子妃入宫,殿下是否还能记得方才答应妾身的话……” 傅冉被她这撒娇似的模样勾起欲.望,大手揽住她。 “自然记得。” 大红色的罗纱床帐散落下来,遮住两人的身影,她听得那人到动情处时低哑的声音:“纾儿,我要你永远陪在我身边。” 她轻哼了一声,扯着纱帐的手松开,紧紧贴住那人的后背,指腹深深陷进皮肤。 “好,那我便一直陪着你。” 第2章 大婚 “让你受委屈了。” 清晨,初阳的明辉照进东宫,湛芳殿半半床上躺着的女人睫毛轻颤,缓缓睁开双眼。 琥珀色的瞳仁轻转,目光落在身侧那人的脸上。 许纾华眉头不由皱起。 已经有几日了,她仍是无法习惯于自己已然重生回到五年前这件事,每每醒来都要怔上片刻。 再加之傅冉这几日一直留宿在湛芳殿,许纾华醒来第一眼见到的便是他,好几次都险些动了杀心。 前世宣敬侯府众人与她含冤受的苦楚她恨不得一一报还到这人身上! 只是她仍想不通,为何老天要给了她重活一世的机会,却还是让她陷入这身不由己的泥潭? 许纾华定了定神,坐起身来。 身旁那人也悠悠转醒,手臂一揽,搭在她的腰上,指尖不安分地轻抚着。 她身子稍僵,没动。 “怎么起得比孤还早。”傅冉的声音明显带了未睡醒时的困倦,懒懒的,尚且有着年少时的任性。 与许纾华记忆中,那个整日沉着脸色将自己关在御书房里的新帝并不相同。 她勾起唇角,握了握那人温热的手掌,垂眸勾勒着他掌心的纹路,笑道:“今日殿下要迎娶太子妃入宫,也该早些起来准备才是。” 提及此,许纾华眸色微冷。 前世便是这顷文国的公主殷秀沅当了皇后。尚为太子妃时便对她百般刁难,新帝登基后更是各种陷害。 傅冉与许家离心,断然少不了殷秀沅在从中作梗。 而这一次,她定不会再重蹈覆辙。 正值初春,窗外传来几声清脆的鸟鸣。 屋里有人徐徐叹了口气。 “不急。那顷文国公主昨日才到,一路上舟车劳顿,定要多歇片刻。我已让六弟去接了。” 他说着抬手捏了捏她尖俏的下巴,眸色微沉,声音极低,“再说,孤本就不想娶她。” 大手在她细腻的皮肤上摩挲了几下,傅冉有意让她躺下再睡会儿,许纾华却已然不想再与他做那等亲昵之事。 她干脆挽上他的手臂,撒着娇将人给拽起来。 “殿下,两国联姻本就是大事,您便是做也要做个样子给朝中那些大臣们看,免得落人口实。”许纾华说着指尖缠上傅冉散落下来漆黑如墨的长发,琥珀色的桃花眼漾出勾人的笑。 “妾身亲自伺候您梳洗可好?” 那人拗不过她,只得顺从地坐起来,定定地望着她,“好,孤听你的。” * 日霞西沉之时,东宫前院传来消息,浣心匆匆忙忙回到湛芳殿。 “侧妃,大礼已毕,那顷文国公主的新婚鸾驾已到东宫门口了。” 隔着一道青山峦秀屏风,许纾华轻舞的身姿稍顿。 她转过身来,轻声问道:“都准备好了么?” 浣心忙不迭点头,“东西都备好了。只是,侧妃您真的下定决心要献舞了么?您可是太子侧妃,怎能公然给那些人跳舞……” 她说着声音越来越小,没了底气。 人人都知许纾华是以才情与女红名动整个翡京,也知当今太子十分喜舞好音律。 如今她家主子这般,便是摆明了要投太子所好,是为争宠。 堂堂宣敬侯府嫡女,又是当今皇后的外甥女,何等的清贵骄矜。太子妃之位被截胡又甘愿为妾已是令人唏嘘,如今又做出这样迎合之事,实在是…… “侧妃也不过是妾。”许纾华冷笑一声,指尖的蔻丹在霞光的映照下泛着莹莹的光泽。 “况且,我何时说要给那些人献舞了?” “那……”浣心不太明白她的意思,张了张嘴想再说些什么,却见许纾华已然再次起舞。 屏风上映出曼妙的身姿,屏风后的人儿舞步轻盈,柔美窈窕得不可方物。 “浣心,有些东西若是不争,便这辈子都得不到了。” 屏风后的人淡淡道了这么一句,动作却并未停下来。 浣心似懂非懂地应了一声,垂着头退了下去。 她虽然不知许纾华到底有何打算,但做奴才的总归是要与主子同心,她既铁了心要追随主子,便只奉命行事就好。 …… 初春的风一入了夜便寒凉如许,湛芳殿院内,有身姿窈窕的美人着一袭蓝紫色的纱裙舞于其中。 那纱裙长摆薄如蝉翼,随风而动时更是撩人心魄,像极了夜里盛开的一朵妖冶的蓝木槿。 许纾华听着湛芳殿外喜贺的鼓点声,舞步随之变换,寒风略起她的裙摆,月光洒落在发梢与肩头。 指尖轻点,一旁的乐伎奏起曲来,宛转悠扬,虽被那鼓声盖过,却也还是传入了某人耳中。 欲逃离酒宴的傅冉眉头轻皱,转而看向身侧侍奉倒酒的李卯,低声问道:“是从何处传来了琴声?” 李卯跟着傅冉数年,多少也练就得耳聪目明,对于乐声也是有着相同的敏感。 这会儿他细细分辨了片刻,“回太子殿下,听着像是从后院传来的。今日傍晚时,确有几名乐伎被召进了东宫,只是不知现下在何处。” “何处……”东宫之中,除了他和方才入宫的顷文国公主,还能有谁? 傅冉撂下手中的酒杯,心中暗自思量。 大殿之内,众人尚在饮酒,一轮接一轮地恭贺太子新婚大喜。 傅冉却借口先行离席,转而入了后院。 乐声还在继续,越靠近湛芳殿便越清晰。 “这曲子,我倒是在前年与父皇南下时听得一二。”他远远地站在门口似乎并没有要进去的意思。 李卯候在他身侧,“殿下可要进去看一看许侧妃?” 那人没说话,挺拔的身影负手而立,又听了片刻。 “李卯,你说她在孤大婚之日召乐伎前来奏乐,是为何?” “这……奴又怎会知晓。”李卯弓着身子,目光轻轻略过湛芳殿敞开着的大门,“殿下与许侧妃青梅竹马,自然是您才能猜得出侧妃之意。” 傅冉轻笑一声,眸色幽沉。 “可孤却发觉,孤并不了解她。” 李卯没再说话,便听得太子淡淡开口:“随孤去鸾秀殿。” “是。” * “侧妃,夜里风凉,您都舞了快一个时辰了,太子殿下怎么还不来呀……”浣心急得跺了跺脚,小脸皱成一团。 她手臂上搭了件厚实的雪绒斗篷,准备着随时给主子披上。 “不急。”许纾华笑着说了这么一句,似是感觉不到疲累一般,舞步未有半刻停歇。 蓝紫色的纱裙于风中轻摆,被泠泠的月光照得泛着莹莹的颜色,妖冶而美丽。 她与傅冉青梅竹马,又曾与他度过短短一生,自是最了解他不过。 越是一反常态,他便越是在意。他爱的,从来都是令人捉摸不透的,迷一般的感觉。 而非某个人,某个物。 许纾华早已认定,既得重生,她便要将原本属于她的,全部夺回来。 而今日,只是个开始。 “太子殿下到!”忽听得门口传来这么一声,许纾华脚下一软,整个身子便朝着一旁倒去—— “纾儿!”一片慌乱之中,听得那人惊呼一声,许纾华便已撞进了某人温热的胸膛。 有大手托住她纤细的腰肢,熟悉的温度透过那薄薄一层的纱裙传到她的四肢百骸。 许纾华几乎整个人被傅冉抱起,他身上龙涎香的气息萦绕在鼻尖。 她双手攀着他的肩,苍白的小脸上故作惊讶,“殿下……” “这样冷的天,怎得在院中跳舞。”傅冉这般说着,已然将她抱起,大步流星地进了屋。 浣心一见事成了,高兴地将院里的乐伎遣走,这才匆匆跟着进来。 许纾华被傅冉抱到了半半床上,还被那人用被子裹了个严实,只露出一双冻得泛红的小脚。 脚踝处已然红肿起来,傅冉皱着眉头吩咐屏风后守着的李卯,“去叫了太医来。” “是。”李卯匆匆退下,浣心端了两盏热茶进来。 “太子殿下,侧妃,这是煮好的热姜茶,喝一口暖暖身子吧。” 傅冉沉着脸色端了盏茶喂到许纾华的嘴边,又兀自低着头去瞧她肿得越发高的脚踝。 “若你当真不怨孤娶了别人,又何苦在这寒夜里跳一曲《离君》。” 离君之思,唯有托风遣。 离君之怨,唯有埋骨枯。 这是前世她听傅冉提及过的一首曲子,是为表达女子与丈夫相隔千里的思念与忧愁。 许纾华微怔,捧着茶抿了一小口,明知故问道:“殿下听过这首曲子?” 傅冉抬眼对上她情浓到恰好处的目光,轻笑一声,“你选这首曲子的时候,莫非是觉着孤不曾听过?” 眼看着那人的笑意不达眼底,许纾华垂下眼来,怯生生地跪在半半床上。 “是妾身的错。妾身不该吃醋,扰了殿下与太子妃的洞房,求殿下恕罪。” 她说着便躬身叩头,身上原本披着的锦被随之滑落,露出她被轻薄纱裙笼着的白皙肌肤,和玲珑有致的身段。 那人不曾说话,只捏着她的下巴抬起头来。 琥珀色的桃花眼隐隐泛着泪花,媚而不妖,楚楚可怜,映出他沉着脸色的模样。 听得有人轻叹了一声,锦被重新拢回她身上,将人包裹起来。 傅冉抬起那只受了伤的玉足,搭在自己腿上,垂眸轻吹了吹伤处。 “让你受委屈了。” 许纾华的心尖轻颤,目光落在那人满是温柔的脸上,忍不住恍惚。 前世她那般痴心予他,却也从未听得这人一句抱歉。如今她不过是小施伎俩,便听得他这一句“委屈”。 真不知是该可怜从前的自己,还是该庆幸重生在了他对自己情谊最浓之时…… 屏风后响起李卯的声音,“太子殿下,侧妃,孙太医到了。” 听得是孙慎平前来,许纾华不由鼻子发酸。前世若非孙伯伯在宫中对她的照顾,恐怕她早便死在了殷秀沅的投毒之下。 这会儿听得傅冉沉声应了一句,便听到李卯又禀报道:“殿下,沈将军今日凯旋,这会儿正与少将军赶来东宫贺喜。” 许纾华一怔。 少将军……沈以昭? 第3章 问安 “过来陪本宫坐。”…… 前殿的喜宴早已接近尾声,新郎倌不在,众人也都意兴阑珊。 这会儿宸昀殿内的气氛微冷,烛火微动,只听得外面窸窸窣窣的声音。 李卯奉了两盏热茶上来,又匆匆退下。 傅冉指尖在茶盏边缘轻点了点,目光落在坐榻另一侧坐着的人身上。 “阿昭,你我有多少年岁不曾相见了?”他唇角的笑容浅淡,垂眼抿了口茶。 沈以昭本就生得剑眉星眸,笑起来时便格外明朗好看,只不过这些年随父征战皮肤晒黑了些。 “满打满算,微臣与太子殿下已有两年未见了。” “两年。”傅冉似是轻叹了口气,指尖轻轻摩挲着拇指上的白玉扳指。 沈家世代忠臣,大将军沈珲与皇帝又是挚友。当年皇帝见两个孩子年纪相仿,便允了沈以昭可随意出入东宫。 故而两人年幼相识,一同长大,情谊深厚。 只是刚满十六那年,沈以昭便被沈将军带去四处征战,倒也不负众望,得了个少将军的名号。 “方才陛下想多叙旧一会儿,家父便留在乾晖宫了。”沈以昭说着便将候在外面的侍从叫了进来,奉上来两只精致的木盒。 “微臣常年征战在外,也无甚贵重东西给殿下作为贺礼。只是得了几支上好的紫毫与一把好弓,还望殿下莫要嫌弃。愿殿下与太子妃永结同心,早生贵子。” “阿昭送的东西自然珍贵,岂有嫌弃的道理。”傅冉笑着让李卯将东西收了,转而看向沈以昭,语气淡淡的。 “你我年岁相同,想来阿昭也到了该成家的年纪,家中可有给你安排亲事?” 那人脸上的笑容明显顿了一下,漆黑的眸里情绪微浓,“殿下乃一国储君,身负为皇家开枝散叶之责。微臣如何能相比,不急。” “哦?”傅冉的眉尾轻挑,目光落在他微攥成拳的手上,“我倒觉着,阿昭是有属意之人。” 屋内的烛火轻晃,映得两人的影子也随之轻动。 沈以昭扯了扯嘴角,目光始终低垂着,“殿下说笑了。” 窗外一阵寒风呼啸而过,沈以昭听得傅冉笑了一声,嗓音幽沉,“那便当孤是在说笑吧。” * 夜色渐浓,星幕高悬于浓夜之上,隐隐泛着惨淡的光辉。 浣心捧着舒筋活血膏,小心翼翼地涂在许纾华红肿的脚踝上。 “侧妃,方才奴婢从太医院回来时,见太子殿下刚送了少将军从宸昀殿出来,不知是要来咱们这儿,还是去那边。” 听得沈以昭,许纾华不由微怔。 她总隐隐觉得沈大哥会是个变数,可前世两人并无太大的交集,想来今世也不会有什么…… “侧妃,可要奴婢去请太子殿下过来?”浣心以为她是因了傅冉大婚而心中郁结,便不适时地提了这么一句。 谁知她话音还没落,便听得屏风后传来某人幽沉的嗓音:“不必请了。” 高大的身影映在那青山峦秀屏风上,傅冉负手走进来,身上的大红喜服已换成了平日里着的玄色蟒袍。 浣心慌忙躬身行礼,“太子殿下万安。” 那人淡淡挤了个鼻音算是答应,目光落在半半床上那身姿窈窕的人儿身上,眉尖轻蹙。 许纾华白着小脸要起身行礼,却被一只大手适时地托住了手臂。 隔着薄薄的一层纱衣,那人掌心的温热透过来,熨贴着她的皮肤。 “不必行礼了。”傅冉说着朝浣心使了个眼色,浣心忙到屏风后拉着李卯退了出去,顺势将房门妥帖地关好。 屋里只剩了他们二人,许纾华倚在那人怀里,耳边是他平稳的呼吸与心跳。 她抬眼去看那人依旧算不上好的脸色,从他怀里挣出来,“今日是殿下大婚,殿下不该来妾身这儿的。您还是去太子妃的鸾秀殿吧。” 眼瞧着她这副乖巧又委屈的模样,傅冉忍不住失笑,“怎得说要等孤的是你,这会儿让孤走的也是你。纾儿何时这般不讲道理?” “可分明是殿下说要晚些来看妾身,妾身才敢应下……倒成了我不讲道理。”许纾华往一旁挪动了两下身子,又是气又是委屈地垂着眼不去看那人,“殿下若是这般勉强,还是快去洞房吧。” “谁说孤不是在洞房。”傅冉的大手揽住她纤细的腰肢,将人往怀里一带,许纾华身前的云团便紧紧贴住了那人的胸膛。 她苍白的小脸上总算浮上两朵红云,抬手抵在那人胸口,欲拒还迎,“殿下……” “孤早说过,孤想娶的不是她。”那人的呼吸渐重,嗓音低低的,贴在她的耳边,“是我的纾儿。” …… 翌日,天光隐于一片灰蒙之下,眼瞧着便是要下起雨来。 初春的清晨本就还未褪去冬日的寒意,更何况这样阴沉的天色。 傅冉一早便去了早朝,许纾华晚些才起。 回想起夜里的缠绵与欢爱,她不顾浣心的阻拦,生生在浴桶中多泡了好一会儿,直到指腹的皮肤都泛了皱才肯出来。 她不断告诉自己,只有忍得了这一时,日后才能保住侯府,将上一世的苦楚都还给那人。 这会儿许纾华稳下心神,在浣心的伺候下穿上一件藕荷色绣并蒂莲的蜀锦裙,披了月白色的织锦斗篷,站在镜前细细打量。 脖颈上的红痕露出一小半,许纾华皱着眉头将领子往上扯了扯,堪堪遮住。 “侧妃,一会儿给太子妃敬完茶还要一同去皇后娘娘宫中请安。”浣心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她往门外走,“皇后娘娘最疼您了,瞧见您脚腕上这伤,指不定要如何心疼呢。” 听她这么说,许纾华皱着的眉头终是有了舒展之意。 她淡淡勾了下唇角,“无妨。” 她要的便是姨母的心疼。 天色阴沉,二人方才至湛芳殿门口,便见太子身边的李卯候在那儿。 “侧妃,殿下念及侧妃脚上有伤,命奴才备了步辇来,亲自送您去鸾秀殿。” 侧妃终究也是妾,正妃进门后自然是要过去请安敬茶的。 傅冉昨晚宿在湛芳殿也不过是为了躲避殷秀沅而将计就计,这一点许纾华心知肚明。 眼下这人无非是在借着照顾她的幌子来提醒她莫要忘记了身份和规矩。 许纾华这会儿面上带着盈盈的笑意,朝李卯点了点头,“劳烦李公公替本宫谢过殿下的好意。只是今日是本宫第一次给太子妃请安,还是要自己走去为好。” 李卯似是未曾猜到她会这般回应,略显为难,“侧妃,这……” 许纾华没说话,只朝浣心使了个眼色。 浣心会意,忙快步过去往李卯手里塞了一对翡翠镯子,笑着说道:“有劳李公公走这一趟,我家主子实在于心不忍,这是给您的辛苦费,留着多喝几盏好茶。” 李卯见这对镯子成色上佳,是稀罕物,忙规规矩矩地将东西揣起来,朝着许纾华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侧妃路上小心,奴才便回去禀报太子殿下了。” 一行人跟在李卯身后离了湛芳殿,许纾华唇角的笑容渐渐淡去。 果然,身为一国储君,傅冉的信任并非容易取得。 也罢,左右她也不企盼这人能给她多少真心。他只要还做他的傅冉,而这东宫中的一切都按照于她有利的方向走便好。 许纾华叹了口气,缓慢地朝着鸾秀殿而去。 * 乌云压在半空,挡了大半的天光,皇宫内的金砖绿瓦与百彩琉璃都失了光辉,高大的宫墙透着一股子浓重的压抑感。 太子妃与太子侧妃的步辇先后落在坤晴宫的门口。 许纾华被浣心扶着下来,抬眼便见前面那穿着一袭妃色绣百蝶穿花锦裙,面容只称得上清秀的女子冷冷勾着唇角着看过来。 “妹妹若是腿脚不好,日后还是少跳舞吧。讨太子殿下欢心固然重要,可若当真误了给皇后娘娘请安,传出去丢得也是咱们东宫的脸面。妹妹说呢?” 许纾华微垂着眉眼,脸色泛着病态的白。“太子妃说得是,妾身定会谨记在心。” 许是见她还算顺从,殷秀沅倒也没再说什么,先一步进了坤晴宫。那副高高在上的模样同许纾华记忆中的一般无二。 “侧妃,您看她。”浣心气不过,忍不住嘀咕,“昨晚殿下不过是去掀了盖头便走了,她架子摆得倒是快……” 许纾华笑着摇了摇头,见一旁的浣心仍旧气鼓鼓的,忍不住抬手捏了捏她的小脸蛋,这才跟在后面进了坤晴宫。 殷秀沅虽是瞧不上许纾华,却也不敢逾矩,待人进来后才让宫女进去通报了。 出来接人的是皇后身边的大宫女芸梅,她笑吟吟地给两人掀了帘子,“太子妃与侧妃快进来吧,皇后娘娘已在等了。” “多谢芸梅姑姑。”许纾华笑着点了点头,却并不先动,礼数做得十分足。 这会儿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屋,便有一股子浓郁的安神香气扑面而来。 殷秀沅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头,抬手用帕子轻掩住口鼻,面上却仍旧故作一副欢喜的模样。 自小到大,许纾华来这坤晴宫的次数数不胜数,自然早于宫中人相熟。 这会儿芸梅的目光在殷秀沅身上兜了一圈,转而快步进了里间禀报。 不过片刻,着青缎金丝牡丹锦裙的中年女子被芸梅扶着款步出来。 她容貌昳丽,眉眼间的冷冽与傅冉的如出一辙,足以令人心尖一颤。发上的鸾凤衔珠金步摇随之轻晃,在屋里烛火的映照下栩栩如生。 这便是中宫主位,仅仅是站在那儿,周遭的一切便都已黯然失色。 眼下皇后在榻椅上落座,淡淡扫了一眼面前的众人,不曾开口。 殷秀沅妥帖地俯身行礼,“儿臣殷秀沅见过母后,母后万安。” 许纾华也随之躬身,“妾身——” “纾儿。”皇后沉声唤了一句,打断了她的话。 许纾华抬眼便见芸梅已过来扶自己,又听得皇后接着道:“听闻你昨日腿上受了伤,今日这礼便免了。” 这一切自然是在许纾华的意料之中,眼下她欣然起身,虽是感受到某人诧异的目光投来,也只当没看见。 只是正欲谢恩,便听得皇后再次开口:“过来陪本宫坐。” 第4章 偏宠 孤抱你回去。 春雨将至,天色阴沉,宸昀殿内点了烛火照映着。 方才下朝的傅冉微沉着脸色,任由一众小太监为自己宽衣,未曾搭理候在一旁的李卯。 直到换回那件玄色银蟒纹长衫,他这才淡淡瞥了李卯一眼,“她当真如此说。” 李卯垂下头,“回殿下,侧妃确实拒绝了。” 入宫这些日,她这般做作不就是为了得到他的偏宠。如今他宠了,这人怎么反倒拒绝了? 傅冉半晌不曾开口,只兀自走到案前坐下,拿了一本今早刚呈上来的折子细细地看着。 李卯知主子心中自有思量,这会儿只贴心地奉上一盏热茶在侧,转而到一旁研墨。 一时间,宸昀殿的书房内静得只有纸页翻动与砚台磨墨的簌簌声,像是连窗外的鸟鸣都传不进来一般。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将面前堆成小山般的折子批了小半,傅冉这才抬起头来。 手边的那盏茶已凉透,李卯忙又换上来新的。 “几时了?”傅冉垂眼抿了口茶。 “回殿下,才过辰时正。”李卯如实答道,还不忘添了一句,“太子妃与侧妃估摸着已到皇后娘娘宫中了。” 他自小便跟着伺候傅冉,这会儿自然也能猜出主子心中所想。 傅冉撂下手里的茶盏,语气幽沉,“她受了伤,走得应当慢些。” 李卯垂着头候在一旁,没说话。 “想来孤也许久不曾去看望母后了。”那人说着站起身来,“去一趟坤晴宫。” “是。” …… 彼时,坤晴宫内气氛微僵。 许纾华不方便跪下行礼,只低垂着眉眼躬身,“妾身惶恐。太子妃行大礼叩拜母后,妾身在此站着已是心有不安,还望母后恕罪。” 她这一通话说得颤巍巍的,一听便是从殷秀沅那儿曾受过委屈。 皇后眉头微皱,目光淡淡扫过一旁仍旧跪着的殷秀沅,而后又落在许纾华身上,满眼的心疼,“你这孩子向来懂事,那本宫便不强求了。” 她说着朝身旁的芸梅使了个眼色,芸梅赶忙端了两盏热茶过来。 “请太子妃与侧妃给皇后娘娘敬茶。” 殷秀沅跪在地上往前挪了挪,端了茶盏举过头顶,毕恭毕敬地递至皇后面前。 “儿臣给母后敬茶,母后请用茶。” 许纾华虽始终垂着眉眼,目光却早已在那人手背上绕了一圈。 上一世,殷秀沅便是这般将热茶泼在了她脸上,害得她额角处始终有一块灰白色的疤痕。 这会儿她下意识地抬手抚向额角那处,心中不由暗暗感叹这处皮肤尚且细腻平滑。 不过这一瞬的晃神,便听得屋外忽然传来通报的声音:“太子殿下到!” 众人还没来得及回头去看,便听得茶盏轻碰的清脆声音,紧接着皇后一声惊呼,屋里霎时间便慌乱起来。 “皇后娘娘!”芸梅眼疾手快,伸手便将倒在皇后裙上的茶盏一推,那里还残留的半盏热茶登时直奔殷秀沅的面上而去—— “太子妃小心!”许纾华不顾脚上的伤,倾过身子伸手接了一下那滚烫的茶盏,顺势挡下了大半的茶水。 可她手上的皮肤终究细嫩,茶盏还未曾拿住便已脱力,重重摔碎在地。 脚下一软,许纾华整个人不受控制地朝着那破碎的瓷片上扑去—— “侧妃!”浣心伸手要去扶,却终究是慢了一步。 几乎是在那一瞬,许纾华便已做好了毁容的准备,此刻虽是出乎她的意料,却也不失为扳倒殷秀沅的好时机。 只是她的认命却并没能如愿,紧要关头,一只大手扯住了她的手臂,几乎将她整个人带起来,回神时她已扎进了那人怀里。 剧烈的心跳声响在耳边,许纾华惊魂未定地缩在傅冉的怀里,半晌也未能缓过来。 “太子妃这是做什么?伤了皇后娘娘的凤体该如何是好?”芸梅低声嗔怪着,忙扶了皇后起身。 傅冉轻抚了抚怀里那人的脊背,将人交给浣心扶着,这才快步走过去查看皇后身上的水渍,那浮于表面的关心不入眼底。 “母后如何,可烫着了?” “本宫没事。”皇后抚了抚心口,脸色稍稍缓和,“倒是方才纾儿替太子妃挡了一下,你快去看看她如何了?” 听得这话,太子的目光顿时变得阴鸷,冷冷扫过脸色煞白地跪倒在地上的殷秀沅,“如此毛手毛脚,回去思过。” 殷秀沅还没来得及应下,倒是许纾华先反应过来,朝着太子与皇后躬身,“妾身没事,那茶水已不烫了。” 她虽是这么说着,露在外面的手却并不是那么回事,大片的红在她原本白皙的皮肤上显得格外扎眼。 许纾华看了一眼跪在地上恨恨望着自己的那人,打算再添把火。 她赔着笑脸去扶皇后,“母后莫要动怒。想来方才只是意外,太子妃初来乍到,对咱们宫里的规矩尚不熟悉,她不是有意要伤您的。” 她说着又悻悻地瞥了一眼旁边的傅冉,语气又软又中肯,“还请母后与殿下,莫要再怪罪太子妃了。” 皇后自然是偏向许纾华的,可偏偏她这会儿都这样说了,也不好再苛责,只转而将问题抛给傅冉,“太子觉得呢?” 那人似乎早就猜到了是这般结果,回答得游刃有余。 “回母后,太子妃险些烫伤您确该重罚,但念在她初来乍到,尚有情可原。儿臣以为,应将太子妃禁足一月以示惩戒。” 听得“禁足”二字,殷秀沅的身子猛地一僵,恨恨朝这边看过来。 许纾华不由轻皱眉头,按理来说,禁足并不算什么大事。况且傅冉此举并非不是在保护殷秀沅,怎得这人反应这样大? 她正思忖着,便听得皇后“恩”了一声,幽幽道:“外面下雨了,纾儿又受了伤,你快些送她回宫吧。记得叫了太医去看。” “是,那儿臣便告退了。” 跪在地上的殷秀沅被婢女扶起,朝着皇后做足了礼数之后方才跟着傅冉一同出了坤晴宫。 许纾华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心中仍旧思索着傅冉此举的深意。 岂料忽地有一片黑影遮挡下来,让她身前本就有的昏暗变得更加阴沉。 许纾华不由皱起眉头,抬眼却不偏不倚地撞进了那人冷冽的眸中。 天色不佳,傅冉又背光而立,她这会儿压根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只微眯了眯眸子。 “殿下怎么了,可是没带伞?” 她这话方才问出口,便有熟悉的失重感袭来,傅冉的大手托在她的腰间与腿下,将她纤瘦的身影抱在怀中。 许纾华下意识地搂住他的肩,倚在上面有一刻的晃神,便听得那人沉声道:“你不便行走,孤抱你回去。” 她虽是想要争宠,可到底也不必宣扬到坤晴宫来。 许纾华挣了两下,“殿下,妾身可以……” “撑伞。”那人不由分说地将她往上抱了抱,语气冰冷地说了这么一句。 她还没来得及反应,一旁的浣心已然将伞给撑了起来。 第一场春雨下得轻飘飘的,细雨如丝,淋在身上并无甚感觉,只有风带过时有阵阵清凉。 这会儿伞一撑,便辟了一方阴影下来,堪堪将两人遮住。 “你们不用跟上来,孤亲自送侧妃回宫。” 众人退后几步,许纾华将伞从浣心手里接过来,撑在两人头顶。 傅冉的步子迈得不疾不徐,倒像是在刻意给谁看他们这亲昵模样一般。 有凉风拂过,许纾华眸色微沉,“殿下这般偏宠,若是太子妃记恨上了妾身,殿下可将妾身护在身后?” 有几滴雨丝落在那人肩头,她听得傅冉低低笑了一声。 “这不正是你想要的么。” “……” * 湛芳殿内烛火轻曳,将外面的湿冷之气尽数隔绝在外。 许纾华被抱至榻上,眼瞧着那人转身便要走,她忙扯住了那人的衣袖。 “殿下的衣角淋湿了,妾身伺候殿下更衣吧。” 她一双眸子湿漉漉的,倒像是刚被外面的雨淋过了一样。 傅冉定睛看着她,抬手捏住她柔若无骨的小手,指腹轻轻摩挲了两下。 “孤不过是想让人去给你叫了太医来,你就这么离不开孤?” 自然离得开,她恨不得离得远远的。 但她不能。 许纾华将心事压在心底,唇角勾起盈盈的笑,撩起眼皮去看那人。 她太了解傅冉,只一个眼神便能让他深陷其中。 这会儿她的指尖在他掌心轻抓了两下,“妾身从小便只盼着有朝一日能嫁予殿下,如今终得偿所愿,自然是能想着陪殿下越多越好。” 傅冉听着眉尖不由轻蹙,他后知后觉,许纾华的这些话是真是假,他竟然无从判断。 眼前的人,当真是那个明明喜欢,却又端着架子不愿说出口的小女孩吗?他竟觉得如此陌生…… 却又偏偏抗拒不了。 “为了殿下,妾身能做任何事。”她柔声补上了这么一句,便见那人的眉头锁得更紧。 傅冉的掌心轻握,定定地望着她,“你当真,愿意为了孤做任何事?” 许纾华盈盈起身,侧身贴在他的心口处,听着那早已不淡定的心跳声,唇角的笑意漾开。 “当真。” 第5章 恩情 只要是纾儿,孤都喜欢。…… “当真。”许纾华将声音放得极柔。 眼下屋内静谧,只偶能听得窗外细雨落下的声音,她的一字一句,一举一动都在牵扯着那人的最敏感的神经。 傅冉眸色幽沉,大手轻抚了抚她的脸颊。 “孤去命人请了太医来。” 他说着便松手,转身朝着屏风外面走去,高大的身影被屏风隐去。听得出来,他步履不如往日那样平稳,倒像是急着逃出去一般。 许纾华轻勾起唇角,在榻上坐下,这会儿才觉着方才被烫了的手心处隐隐作痛。 垂眼便见原本白嫩纤细的小手此刻一片通红,边缘烫得严重的地方甚至还起了小水泡,看着多少有些触目惊心。 “侧妃!” 听得浣心的声音传来,许纾华这才抬起头,见她一副慌张的模样,忍不住拧眉,“何事如此慌张?” 浣心朝着外面望了望,“侧妃,太医已在来的路上了。只是方才您是否与太子殿下起了争执?不然殿下走的时候怎么脸色那样难看……” “是么。”许纾华倒并不为此感到意外,只淡淡笑着问她鸾秀殿那边如何了。 提及此,小丫头便忍不住暗喜,“您没瞧见太子妃回宫时的脸色,难看极了!” 她说着顿了一下,悻悻地抬眼去看主子,“只是今日在鸾秀殿敬茶时太子妃那般苛待您,您还替她在皇后娘娘面前求情,还伤了手。结果太子殿下只罚了太子妃一月禁足……奴婢实在替您觉得不值!” “不值么?” 许纾华垂眼看着掌心的水泡,眸中清冷。 可她倒是觉得十分值当。 只要在众人心中埋下她曾帮过殷秀沅的印象,之后殷秀沅对她稍有不好,传出去便是刁难苛责,即便是傅冉想要偏袒殷秀沅也是不能了。 这分明是一劳永逸的好方法。 许纾华敛了心神,朝着浣心勾手,“好了,我还有另一件事要交给你办。” * 入夜,湛芳殿内只燃了许纾华床头的一盏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映得她侧脸线条柔和格外好看。 片刻后,她放下手中的书卷,尚且缠着纱布的指尖于空中轻轻拨动着。 傅冉向来喜欢琴音,她从前在音律方面又无甚钻研,只得趁着那人不来湛芳殿时偷偷看些琴谱,多习上几首曲子。 日后也能多个由头将人引到湛芳殿来。 只是想来,自从太子妃被禁足在鸾秀殿,太子便极少入后院,就连许纾华都鲜能见上傅冉一面。 这会儿她倚在床边,琥珀色的眸子里映出火苗跳动的模样,眉间轻蹙着。 上一世,傅冉登基后便拿宣敬侯府开刀,是为了削弱陈太后的权力。毕竟侯夫人是陈太后的堂妹,自然在傅冉心中便成了一家。 如今对她尚且有几分疏远,想来已是觉得她是皇后安排在身边的人。 思及此,许纾华的唇角不由勾上一抹冷笑。 生母轻易动不得,便拿旁的亲戚以作要挟,傅冉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耳边似乎响起了某人低沉的嗓音,她的指尖不受控制地合拢,眸光微冷。 ——“孤只喜欢忠心之人,想来纾儿定不会背叛孤。” ——“母后让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你到底为何宁可做妾也要嫁入东宫,孤已知晓了。” 前世她冒着被姨母赶出宫的危险拒绝了姨母的示好,不过是为了他的一句“忠心之人”。 可到头来他还是不信她,从来都不信。 不知何时,有一滴滚烫的清泪顺着脸颊滑下,重重地砸在她缠着纱布的手上。 许纾华漠然擦掉面上的泪痕,眸中的光黯淡下去。 “罢了。” 左右那些苦和委屈她都受过了,这一世,也该让那人好好体会一番。 …… 翌日清晨,许纾华被掌心的伤疼醒。 针扎般的痛感从掌心与指尖传开,生生将她的意识从梦境中给拉扯回来。 “浣心。”她哑着嗓子唤了一声,费力地撑着身子坐起。 听得有人进屋,许纾华只下意识地以为是浣心来了,兀自垂下眼去拆掌心渗出血色的纱布。 “别动。”冷不丁听得耳边响起某人冷冽的声音。 她身子一僵,抬眼便见来人着了一袭玄色蟒袍,这会儿正沉着脸俯身过来看她的伤处。 傅冉的指尖轻轻拨开她正拆着纱布的手,转而在床边坐下,将她受伤的小手捧在掌心细细端详,“看来是刚结的痂又裂了。” 他抬眼对上她尚且恍惚的目光,忽的轻笑了一声,语气戏谑,“孤不来看你,你便这般糟蹋自己?” “不……”许纾华张了张嘴想要解释,却不住地想起前世的光景,眼中的那几分真心顷刻间便被冰冷淹没。 她转而换上一副委屈的模样,往那人怀里扎。 “妾身定是过于思念殿下才以至此,殿下今日可否多陪陪妾身?” 那人似是叹了口气,并未答应她这话,只吩咐外面的人去叫了太医来。 眼下许纾华那一双像是被水浸过的眸子定定地望着他,生生将人看得心底起了涟漪。 他薄唇紧抿,过了半晌才妥协地捏了捏她的脸蛋,“好,孤今日便不走了。” 许纾华心满意足,倚在那人怀里好一会儿才肯放手去让太医包扎。 听着傅冉去吩咐李卯将宸昀殿的折子拿到这边来,她轻勾着的唇角不着痕迹地往下坠了坠。 她将人留下,也不过是为了拦着他,不让他去鸾秀殿。毕竟上一世那女人的手段让她不得不忌惮至今。 待到太医处理好一切,许纾华便坐到了案边陪着那人。 她坐得不近,也不瞧那折子上的字迹,只默默垂眸伺候着,替他研墨,奉茶。 “你手还伤着,不必做这些。”傅冉接过她递过来的茶,抿了小口,放置另一侧。 许纾华便也乖巧地不再多做,只转而提起了另一件事,“殿下,太子妃已被禁足有半月,您的气也该消了吧?” 她这话说得像极了试探,惹得那人手上的动作一僵,撩起眼皮来看她。 傅冉眸中的情绪复杂,语气却淡淡的,“孤难得来看你一次,你竟是要为太子妃求情?” 许纾华妥帖地帮他整理好一旁放着的折子,柔声道:“是,也不是。” 那人眉尾轻挑,静静等着她的下文。 “妾身也是为了殿下,还有这东宫着想。”她娓娓道来,“太子妃毕竟是顷文国公主,初来驾到莽撞些也是情有可原。殿下大婚之夜不曾宿在鸾秀殿已是令太子妃不满,若是再禁足下去,传到顷文国那边又指不定是怎样一番言论,届时两国好不容易缓和的关系怕是也会受到影响。” 她这一通话说下来,倒是见那人脸色越发阴沉了几分,忙又悻悻地补充道:“是妾身妄论了,还望殿下恕罪。” 屋内默了半晌,只听得外面的鸟叫虫鸣,与春风拂过时拨动柳枝的轻响。 忽闻那人笑了一声,便见他作势要起身离开,“看来纾儿所言,是想让孤多多宠幸太子妃。” 许纾华慌忙扯住他的衣角,又悻悻松开,皱着一张娇俏的小脸别过头去。 “殿下想去便去吧,左右妾身也死不了。”她说着便哽咽了,眼看着就要哭出声来。 她知道从小到大,这人都最看不得她哭。 傅冉似是无奈,笑着抬手将人揽进怀里,好声好气地哄着:“说这些气话做什么,真是越发像个小孩子了。” 虽不知这人语气中的宠溺是真是假,她人就做出一副委屈巴巴的模样,“妾身与殿下年少相识,自然希望在殿下面前永远如初见时的模样。殿下若是不喜欢——” “喜欢。”那人冷不丁打断了她的话,垂下眼来在她眼角吻了吻,“只要是纾儿,孤都喜欢。” * 入了三月,天都暖和起来,偌大的皇宫中也总算是多了几分鲜活之色。 回春之后,朝堂亦恢复了年前的繁忙,西境小国蠢蠢欲动,皇帝不得不再次派大将军西征。 临行前日,少将军沈以昭来东宫辞行。 李卯将茶盏奉上,便识趣地退了下去。 傅冉指尖轻轻摩挲着那枚白玉扳指,眉间是少有的忧愁之色。 “此次六弟主动要求随军西征,怕是会给大将军与阿昭你添麻烦,有劳了。” 沈以昭笑着摇头,“六皇子亦是心有抱负之人,能与六皇子共事,乃是微臣之幸。” 傅冉眉头总算舒展半分,叹了口气,“你们倒也不用护着他,多历练历练总也是好的。他在宫中这些年被孤跟母后护得太久了,也该出去长长见识。” “太子殿下放心——”沈以昭话还不曾说完,便听得外面传来六皇子傅禹的声音。 “二哥!” 两人皆是一怔。到底也都是知晓傅禹是个天真活泼的性子,这会儿只相视一笑,等着人进来。 岂知半晌都没动静,傅冉不由皱起眉头,“李卯,你去看看六皇子被何事牵绊住了。” 李卯应着匆匆进屋,“回殿下,是太子妃来了。” 太子的脸色微沉,“她来做什么。” “奴才也不知,只见太子妃亲自拎了食盒。可是要将二位都请进来?” 傅冉指尖轻掸了掸衣袖,沉声道:“孤与少将军和六皇子有要事商议,让她将东西放下便回去吧。” “是。” …… “侧妃,您瞧那是太子妃么?”浣心冷不丁问了这么一句。 正打算去御花园走一走的许纾华站定脚步,抬眼望进宸昀殿,便见殷秀沅此刻正与一人攀谈着什么。 那人穿着靛青色的长衫,手里把玩着一把玉柄文扇,远远望着身影有些熟悉。 是六皇子傅禹?这两人何时已相熟到这般地步了…… 正疑惑着,便见李卯匆匆出来。 他从殷秀沅手中接过食盒,似是又说了几句什么,便带着六皇子转身进了屋,只留殷秀沅一人候在外面。 一旁看戏看得正起劲的浣心闷声笑了一下,“侧妃,太子妃这是吃了闭门羹?” “听闻今日陛下派沈家父子西征,六皇子主动请缨随军,想来这会儿来东宫是与殿下辞行的。”许纾华说着目光在殷秀沅身上停了片刻,“自然是不便有后宫女子出现。” “可是侧妃,分明是您求殿下解了太子妃的禁足,怎地不见她有半分谢意……”浣心扶着许纾华款步往前走着。 许纾华倒不甚在意这些,只笑了笑,“我本意也非是要她谢我。” 她是要让别人看到她承给殷秀沅的这份恩情,日后可是派得上大用场的。 “妹妹留步。”身后冷不丁传来一道不甚熟悉的声音,许纾华顿住脚步,转回身去看那人。 她勾起唇角,俯身朝着那人行礼,笑意不达眼底。 “妾身给太子妃请安。” 第6章 袒护 指腹轻抹过她的泪痕。 宸昀殿门口,两道倩影面对着面,气氛中有那么一丝微冷。 殷秀沅朝着她微微颔首,笑得倒是一副亲切的模样,“妹妹这是要去哪儿?” 许纾华撩起眼皮,盈盈一笑,“今儿天色不错,妾身正准备去看望皇后娘娘,顺便也去御花园走走。” 两人离得算不上远,这会儿四目相对,殷秀沅眸中映出她的模样。 “正巧本宫也要去母后宫里有要事禀报,不如一起?” 许纾华微顿了一下,未曾想到殷秀沅会主动要求与她一同去坤晴宫,面上却并未表现出来,只笑着答应。 “自然再好不过,”她说着后退半步,微微躬身,“太子妃请吧。” 这一路上两人各有心事,殷秀沅时不时与她攀谈,许纾华也都一一应下。 “听闻上次是妹妹替本宫求了情,还未曾谢过妹妹。”殷秀沅说着目光落在她身上,“之前是本宫初来乍到,也不甚懂这稷朝皇宫中的礼节,多亏有妹妹体谅。” “太子妃言重了。”许纾华淡淡笑了一声,“倘若不了解这宫里的规矩,妾身可帮太子妃向皇后娘娘求了这宫中的陆司仪来,让她来帮您熟悉宫规。” 她说着眸中的笑意更浓,“毕竟不懂的便要多学,太子妃以为呢?” 身旁那人明显愣了一下,脸上的笑容都有些僵了,悻悻地点了点头,“自然是这个道理。” 虽是早听闻太子有个青梅竹马的侯府嫡小姐要与她一起嫁入东宫,但她所听闻的许纾华只是个清冷矜持又不爱掺合事的,可眼前之人分明伶牙俐齿又十分难缠。 这会儿她沉下脸色快步走进坤晴宫,不曾再与许纾华多言。 许纾华自然也是乐得自在,盈盈小步跟在她身后进了坤晴宫的大门。 眼下皇后方才用过早膳,这会儿给两人赐了座,又命芸梅奉上新茶来,“这是江南刚采摘的新茶,你们尝尝。” 殷秀沅殷勤地给皇后亲自端了茶盏过来,“母后,儿臣从顷文带来了些花草种子,是稷朝罕见的品种。禁足这些时日,儿臣刚好将其养护得开了花,想着将这些花草移栽到御花园中供大家欣赏,也算不枉他们开这一回。” 一旁听着的许纾华不由眉头微皱,她前世倒是并未听殷秀沅提及过此事,不知这葫芦里买的什么药。 便听得皇后沉吟片刻,“恩,你有心了。正巧每至初春本宫都会于宫中准备览青宴,你既然嫁给了太子,日后这些事自然都是要你接手的。” 她说着抿了口茶,将茶盏放置一边,“今年的览青宴便由你来操办吧。” 皇后虽是喜欢许纾华,可到底殷秀沅是太子正妃之事已成定局,又关乎两国之间的盟约,不得轻举妄动。 只是这么一来倒是给足了太子妃在宫中立足的机会。 许纾华眸色微冷,暗自思忖着对策。 只见殷秀沅盈盈福身,“儿臣多谢母后信任,儿臣定会好好准备。” “只是你尚且不太懂宫中的规矩,明日陆司仪会亲自去东宫教你。”皇后说着看向一旁始终不曾搭言的许纾华,“以防万一,还是让纾儿从旁协助你吧!” “是。”殷秀沅满口答应着,转而看向她,眸光中隐约带着得意,“日后便有劳妹妹了。” 许纾华的心微沉,笑着点头,“太子妃客气了。” * 从皇后宫中出来,许纾华便没了去御花园的兴致。 她明白姨母此举分明是在帮殷秀沅站稳脚跟。可一旦殷秀沅在宫中立足,她便失了能与之抗衡的能力,若再想要得到这正妻之位可就难了。 还是得早做打算为好。 这般思虑了一路,抬眼发觉已是至了东宫门口。 许纾华正欲进宫门,便见一高大身影从东宫走了出来。那人似乎是瞧见了她,脚步越发的快了。 不过微怔一刻,沈以昭已然走至她面前。 “多年不见,纾儿……”他话未说完忽然哽了一下,转而改了称呼,毕恭毕敬,“许侧妃别来无恙。” 许纾华下意识地后退半步,躬身行礼,“见过少将军。” 那人眉头不自觉地皱了一下,而后笑了两声,“一晃多年,如今你已是太子殿下的侧妃了。” 感受到那人灼灼的目光,许纾华垂下眉眼,“多年不见,沈大哥已得了少将军的名号,着实威武,令人钦佩。” 那人忽然默了半晌,轻叹一声:“这名号又有何用。” 听他这怅然若失的语气,许纾华眉心忍不住跳了两下,只想快些结束与这人无关紧要的对话。 “想来少将军今日是来与殿下辞行的,愿少将军一路顺风。” “有你这句话便够了。”那人沉声说了这么一句,转而朝她拱了拱手,道,“侧妃保重身体,微臣告退。” 话音未落,沈以昭便与她错身而过,带起一阵微冷的风。 许纾华怔怔站在原地,没去看那人离开的身影,心中的的某种感觉却异常强烈。 为何她方才从那人眼中看到了压抑着的灼热…… * 稷朝皇宫里每年三月十三都要在御花园举办览青宴,取自“踏青”之意,由皇后亲自准备。 届时京中贵女与命妇皆会到场,于御花园□□同赏这大好的春景。 眼看着今日便是十三,许纾华一早便至御膳房查看览青宴时要用的茶水糕点。 “再过半个时辰览青宴便要开始了,茶水可都备好了?要上好的雨前龙井。” 她既被皇后派来协助殷秀沅,便也没有不帮忙的道理。 只是殷秀沅刻意分给了她这一差事,以这人的性格,定是有所安排,她不得不防。 眼下许纾华在众目睽睽之下亲自命太医来捏了银针在各盘糕点上试毒,又亲眼看着东西被放置食盒里带去御花园这才作罢。 只是茶还不曾沏好。 御膳房管事的黄司膳也跟着忙得满头大汗,“许侧妃赎罪,眼下再不准备午膳怕是要亏待了今日来的各位。茶叶都已备好了,只是大家伙都在忙,无人能腾出时间来,劳烦侧妃……身边的这位姑娘……” 她话未说完,意思却已是摆在了明面上。 偌大的御膳房,若是说腾不出人手来沏几壶茶,实在是可笑。 只是宫中的人各个都长着七窍玲珑的心肝,最会看眼色行事。 想来定是殷秀沅提前打点过了,这些人仗了那位太子正妃的势才敢如此。 浣心正要替主子报不公,便听得许纾华笑着开口,“她一个小丫头做不好这些,还是本宫亲自来吧。” “侧妃……”浣心还想再说什么,却见主子眸色微冷,淡淡地看了自己一眼。 她便是再有什么话,也都说不出了。 眼下黄司膳将人引到膳房旁专门负责伺候宴会茶水的茶房,“那便有劳许侧妃了。” 许纾华勾唇轻笑,“好。” …… 御花园内正热闹,京中各家的名门闺秀皆聚于此。 宴厅设在御花园中的观景楼兰馨阁。 许纾华因沏茶之事姗姗来迟,眼下茶水早已布好,殷秀沅也扶着皇后坐在了兰馨阁的主位上。 她笑吟吟地候在一旁,目光不自觉地在众人寻找着那几抹熟悉的身影。 “今日当真是群芳争艳。”皇后笑着说道,“这览青宴乃是太子妃与太子侧妃为大家准备的,大家尽兴便好。” 听得皇后这样说,众人齐齐躬身,“多谢皇后娘娘,太子妃和许侧妃的款待。” 眼瞧着众人散了去,各自去赏这春日之景,许纾华仍旧不曾瞧见那些人,忍不住皱眉头。 “阿纾!”忽地感觉肩膀被人排了一下,许纾华转身便见一脸欢欣的盛嘉儿。 这会儿她身旁还站了个穿着月白色锦裙的清秀女子,正朝着她微微欠身,“许侧妃。” 许纾华忙拉起她们二人的手,“好了阿凝,你怎么也被嘉儿带坏了,来说这话寒碜我。” 盛嘉儿皱眉,故意嗔道:“胡说,我好歹也是堂堂承宁伯府大小姐,能带坏谁?阿凝分明是无师自通!” 她本就是个活泼爱笑的性子,这会儿自己说完又笑个不停,倒是一旁的孙凝有些怕生,这会儿但笑不语。 许纾华深知前世孙太医帮过她太多,眼下生怕孙凝不自在,笑着同她搭话,“阿凝,你都好久没给我写信了。” 孙凝一怔,眉眼间皆是温柔,“好,我回去便写给你。” 盛嘉儿是个爱凑热闹的,这会儿也跟着起哄,“阿凝,我也要,你也给我写一封?” 孙凝总算是笑出了声,“好,你们都有。” 姐妹三人难得相聚,正聊得欢畅,便听得一声茶盏摔碎在地的清脆声音—— “小姐!您怎么了这是?”有人惊呼了这么一句,众人忙都循着声音看去。 那人许纾华熟悉,是沈以昭的妹妹沈以纭。 这会儿她不由眉头轻蹙,正准备起身,便见殷秀沅已然快步过去,“沈二小姐,可要叫了太医来?” 许纾华动作一顿。 沈以纭身子不好,向来极少出现在这等宴会之上,许纾华也是因了与沈以昭相熟才认得其人。可殷秀沅入宫不过一月之久,初次见面便识得此人…… 许纾华吩咐了浣心一句,忙快步跟过去,将人扶起来,“沈二小姐,可是哪里不舒服,我已命人去请太医了。不如先去旁边坐一坐?” 沈以纭本就苍白的小脸这会儿越发地没了血色,只虚弱地点点头,任由她俩给扶到了一旁坐下。 太医院的人本就随时候在外面,这会儿太医及时给沈以纭诊过脉,眉头不由紧蹙。 沈家世代功臣,沈将军又战功赫赫,只这么一个小女儿最是疼爱,自然不得在宫中出事。 皇后脸色微沉,“如何?” “回皇后娘娘,沈二小姐这是中毒之相。”太医说得笃定。 皇后脸色越发难看,目光扫过一旁的殷秀沅,“中毒?怎么可能。” 沈以纭的婢女慌忙跪下,“回皇后娘娘,我家小姐今日出门前并未用膳,又不喜糕点甜食,只喝了两口茶。定……定是这茶水有问题!” “茶水?”皇后冷声重复了一句,眸光冷冽,“司膳局的人呢!” 黄司膳颤巍巍地从人群中出来,不待开口审问便跪地叩头,“回、回皇后娘娘!今日的茶水是许侧妃亲自沏的,奴才们并没碰得啊!” 果然如此。 许纾华的心一沉。 殷秀沅这是早就设好了圈套等她进来。 不过也好,若不陪她演一演,又如何能尽兴? 这会儿许纾华故作惊讶之色,眼中泛起盈盈的泪花,“母后明鉴,妾身——” 她话还未说完,便被一旁的殷秀沅给截了过去。 “这怎么可能?侧妃怎么可能在茶水里下毒?今日你这奴才若不从实招来,皇后娘娘岂能饶你司膳局!” 这话说得十分讨巧,无非是在向大家暗示着就是许纾华下毒谋害沈家二小姐,企图先入为主。 跪在地上的黄司膳仿佛只会叩头,“奴才说的都是实话,奴——” “是吗。” 冷不丁有某人低沉的嗓音从身后传来,许纾华眼角挂着的泪恰好在回眸那一瞬落下,梨花带雨楚楚动人。 那人眉心轻跳,抬起手来,指腹在她泪痕上轻轻抹了一下。 “可这茶,是孤跟许侧妃一起泡的。黄司膳的意思,莫不是孤与侧妃联手下毒给沈家二小姐?” 第7章 饿了 那人在她唇角又亲了一下。…… 览青宴上本不该有男子出现,这会儿众人的目光皆是下意识地垂下,朝着傅冉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 黄司膳自然不曾想到太子会突然出现,心虚得连身子都止不住地发抖,“太、太子殿下……奴、奴才绝无此意,请殿下明鉴!” 她说着目光不自觉地瞥向一旁皱着眉头的殷秀沅,虽只是那么一瞬,却还是落入了许纾华眼底。 眼下气氛微僵,皇后命人将沈以纭扶至坤晴宫医治,转而看向傅冉。 “太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傅冉朝皇后行了礼,脚步往前挪动半步,刚好将许纾华护在身后,“回母后,听说偌大一个司膳局竟找不出人去沏那几壶茶,儿臣便命了乔诫去帮忙。” 他说着目光冷冷从地上跪着的那人身上扫过,“许侧妃沏茶之时,东宫护卫随侍在侧,连这茶水都是孤手下之人亲自布下。黄司膳此言莫不是孤身边出了个居心叵测之人?” 好一个居心叵测之人。 许纾华忍不住在心中轻笑一声,傅冉这句话说得当真是巧妙至极。 放眼整个东宫,能近他身的不过就那几个人。眼下她已被排除在外,剩下的除了初来乍到不知根底的太子妃殷秀沅,还能有谁? “不不不!奴才,奴才……” 眼看这黄司膳是辩解不出话了,太子只冷声唤了一句,“乔诫。” 候在门口的清秀小护卫便带着人快步过来将人黄司膳从地上架起,带回了东宫。 此事算是平息下来,殷秀沅忙又在皇后的冷眼中亲自将茶水重新沏了端上,兰馨阁这才稍稍恢复了方才的热闹。 只是虽有太子作证,许纾华却也免不得要向皇后认错。 好在皇后听进了傅冉的暗示,到底对她还算是怜惜,不曾怪罪,“罢了,今日御花园不便见男,你去送一送太子吧。” 感受到傅冉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许纾华抿了抿嘴唇,正准备乖顺应下,却听得傅冉先开了口。 “母后,纾儿受了惊吓不宜再呆在此处,儿臣便将人带走了。” “也好。回去好生休息,这里交给太子妃打理。”皇后说着目光在殷秀沅的身上绕了一圈,面色说不上好。 这边的两人齐齐躬身。 “儿臣告退。” “妾身告退。” * 正值晌午,初春的阳光暖意甚浓,洒进湛芳殿的地面上,泛着莹莹之色。 许纾华倚在傅冉怀里,指尖在他心口处轻轻勾勒,“方才若不是殿下来得及时,妾身怕是要被冤枉死了……” 那人的大手抬起握住她不安分的小手,嗓音幽沉,“你就不怕孤将浣心拒之门外,并不出现?” 许纾华吸了吸鼻子,仰头去看他,“若是连殿下都不信妾身,那妾身在宫中也不必再活了。” 她说着就要赌气地从那人怀里挣出来,却被他大手一揽,重新坐回到了他腿上。 傅冉垂眸看她,眼里的情绪晦暗不明,“此事孤自会查明,你若胆敢骗孤……” 他话未说完便被柔软的双唇封住了口,她身上独有的甜丝丝的香气从各处将他包围起来,让他无力反抗,心甘情愿地沉溺其中。 许纾华并不深吻,只一味地清浅,像是挑.逗着一般。 她双臂环住那人的脖颈,语气里带着勾人的笑意,“妾身怎会骗殿下……妾身为了殿下可是能做任何事情……” 傅冉托住她的身子,企图加深这个吻,却被她抵着胸口被迫分离。 许纾华一张小脸带着方才亲昵过后的羞涩,“殿下,妾身饿了,不如先用膳吧。” 那人似是不满足一般,在她唇角又亲了一下才沉声答应,“好。” * 入夜,湛芳殿内平静下来后,屋里叫了一回水。 许纾华被那人妥帖地抱回到半半床上,疲累得不愿睁眼,只翻了个身背对着他。 傅冉从她身后将人环住,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得他平稳的呼吸声。 月色清冷,照进屋里被纱帐隐去大半。 半半床上躺着的女子于一片昏暗中缓缓睁眼,眸光寒凉。 今日之事若非她现在的身份不便出手,倒也并非要让傅冉来才可。待日后她在宫中站稳了脚跟,殷秀沅便再难有用这些小伎俩的机会。 现在的当务之急就是取得皇后和太子两人的信任。 可偏偏这两人眼瞧着像是一家,骨子里却并非如此。她在其中周旋也十分艰难。 许纾华在心中默叹了口气,垂眼将那人搭在自己腰上的手挪开,眸中无半点光迹可循。 只是这样的日子到底还要过到几时…… 翌日一早,目送太子离开湛芳殿后,许纾华对着一桌早膳并无什么胃口,只应付着吃了几小口粥,便将碗筷撂下。 浣心眼瞧着主子胃口不佳,还以为是因了昨日览青宴之事郁郁,便说了几句宽心的话。 “侧妃,方才我听人说,昨日您被太子殿下带走后,皇后娘娘对着太子妃好一通审问,虽是没被那些小姐夫人们看去,却也十分解气。想来日后太子妃不敢在对我们如何了。” 许纾华没说话,倒是被她提醒着想起一事来。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她都与殷秀沅无甚私交,从前也并未得罪过她,为何这人要处处与她作对? 难道只因她曾与傅冉青梅竹马? 可若是为了男人,倒也不曾见太子妃对太子有多殷勤…… 窗外的鸟鸣了几声,有花香被风幽幽吹进屋里。 许纾华招了人到跟前,压低声音问道:“浣心,那日我让你去打探的事,可有眉目了?” 浣心皱着眉摇摇头,“现下就只知太子妃进京那日是六皇子在城门口接了人,又给寻了地方安置,第二日便是大婚了。” 之后的事许纾华也都知晓得差不多,那日便应当是殷秀沅与傅禹的第二次见面。 可到底也是热络得过分了些。 这般想着,便听得外面有人来报,“侧妃,宸昀殿那边传来消息,说是黄司膳招了。” 许纾华撩起眼皮看了浣心一眼,浣心忙出去将事情问了个清楚明白,这才回来禀报。 “回侧妃,黄司膳招供,说那些茶叶并无问题,是太子妃身边的玲荷中途偷换了给沈二小姐的茶盏,这才会有中毒之事。现下李卯公公已去鸾秀殿请人了。” 玲荷? 许纾华垂眼看了看锦裙上绣着的那几株栩栩如生的粉霞荷花,面上淡淡的并无什么表情。 “玲荷不是太子妃的陪嫁侍女,是她入宫后才被分到鸾秀殿的。”她说着拢了拢衣袖,“太子妃将此事交给她去办,恐怕玲荷是有把柄在她手上。” “那,我们要不要……” “静观其变。” * 温风和煦,暮春将至,三月也已接近尾声。 自打上次览青宴之事以宫女玲荷蓄意下毒为结,鸾秀殿那边确实安生了几日。 前朝事务繁忙,太子大多时候都宿在宸昀殿,许纾华也算是清净了这些日子。 可这清净日子,却并不能为她带来什么。 这日一早,便有人来禀报。 浣心从小太监手中接过信递给许纾华,“侧妃,是侯府的来信,请您亲自拆阅。” 侯府的来信,自然便是父亲和母亲有要事相商。许纾华忙拆了信封,坐到案前细细地看。 浣心候在一旁,端了盏茶过来,“侧妃,可是府中出了什么事?” “嗯。”许纾华将信纸重新叠好,连着信封一并在烛火上点燃,扔进了铜盆。 她眸中映出窜起的火苗,面色微冷。 宣敬侯府共有两子两女,两个儿子和许纾华皆是夫人陈素语嫡出,另外家中最小的女儿许稚华为庶出,生母是方姨娘。 宣敬侯的心中所提及之事,乃是有关她被宠坏了的三弟许绍远。 此事涉及到侯府与皇室的关系,决不能轻视。 铜盆中的信烧了大半,尚能看出字迹,忽而听得外面有脚步声传来。 许纾华眉头微皱,慌忙起身,便见某人的身影出现在屏风之后。 “你这屋里在烧什么。” 第8章 陪我 该拿你如何是好。 隔着两扇半透明的纱质屏风,那一袭玄色蟒袍显得尤为扎眼。 信中所写乃是侯府家事,又偏偏牵涉上了东宫,眼下是她取得傅冉信任的关键时刻,自是不宜让这人知晓此事。 许纾华面上虽无甚变化,心却早已提到嗓子眼。 这会儿她赶忙给一旁的浣心使了个眼色,兀自朝着前面走去。 “你这屋里在烧什么。”傅冉沉声问了这么一句,便见侧间有烟雾飘起,他转而朝这边看过来。 他不过方才拐进侧间,便被迎面而来的许纾华挽住了手臂。 “殿下,今日怎么有时间来看妾身?”她朝着那人盈盈地笑着。 傅冉垂眸看她一眼,眉间轻蹙。他目光不自觉地朝着她身后的铜盆瞟去,狐疑地问道:“你在烧什么?” 许纾华倒也不曾真的去拦人,只估摸着那铜盆里的信烧得差不多了,怯生生地将指尖蹭的墨迹给他看。 “今日闲来无事,便写了几幅字,写得不好,怕殿下见着嫌弃……便烧了。” 四目相对,她眸中却尽是坦荡。 傅冉目光掠过她指尖的墨,笑了一声,“孤怎么会嫌弃纾儿。” 他笑着将人揽进怀里,一同走至案前,“若是写的不好,孤可以亲自教你。” 许纾华瞥了一眼铜盆里烧得只剩灰烬的信,心下微沉,便也顺水推舟,由着那人温热的手掌包住自己的,捏着笔杆在纸上一笔一划地书写。 彼时他温热的气息一下一下地从她耳畔拂过,她却惊觉自己早已心如止水,就连面上的那点笑容,都是做给他看的。 片刻过后,二人的名字规整地书写在纸上,只是中间隔着甚远的距离。 傅冉松了手,直起身子。 “纾儿与孤的名字上回同于一张纸上,还是几月前。” 许纾华望着两人名字间的距离莞尔,毕竟在她眼中,那便是无法逾越的鸿沟。 “是啊,是在陛下赐婚的圣旨上。”她笑着说了这么一句,将笔搁置在一旁的架上。 一时间两人谁都不曾再说话,屋里的气氛稍僵。 便听得许纾华又轻笑了一声,语气像是在撒娇一般。 “妾身昨日新学了一首曲子,殿下可愿听?”她说着又去挽傅冉的手臂,不着痕迹地将人往外推。 “眼下天也热了,不如妾身就在院里的凉亭中为殿下弹奏一曲。” 那人的目光从她身上挪开,望向院中的凉亭,眸色微沉。 他终也只是淡淡地笑了一声,答应:“好。” * “侧妃,侯爷在信中可是有所托付?” 浣心将小厨房新做的点心端至桌上,又给许纾华捏了一块,“侧妃您尝尝,这是我特意让小厨房做的玉梨酥,您最爱吃的。” 许纾华不自觉地皱了下眉头,并未接过那点心。 从前她自是爱吃这些甜食,可这也是她如今最不愿碰的。更何况侯府出了事,她定然也是无心这些吃食。 “远儿在千蕊阁错手杀了太子殿下的护卫。”她沉声说了这么一句,便没了下话。 浣心自然知晓许纾华口中的“远儿”是侯府的三公子许绍远,只是那三公子向来是个喜欢玩的,文不成武不就,又怎有杀人的能力? “侧妃,莫不是这其中有何差错跟误会?三公子如何能……” “我也是在担心此事。”许纾华叹了口气,“远儿虽然顽劣,却也知轻重,便是借给他十个胆子也不敢做杀人之事。” 父亲在信中只寥寥几笔带过了此事,究竟如何还得等她见着了三弟再细细盘问才行。 眼下担心的只是太子那边。 死的人是东宫护卫陈阳,此人与护卫首领乔诫私交甚好,出了这样的事乔诫自然不会善罢甘休。 偏偏乔诫又十分受太子重用,此事若是传到傅冉耳中,那许绍远,乃至整个侯府恐怕都要受到牵连。 许纾华只觉得额角发酸,头疼。 “侧妃,奴去给你熬一晚银耳莲子汤吧,喝下后早些休息。明日咱们想办法回侯府一趟。” 知道浣心是不想她太费神,眼下又没有别的法子,许纾华只得应下。 只是这事须得傅冉越晚知道越好…… 她思忖片刻,皱着眉头问浣心:“可知太子殿下现在何处?” “听说是去了鸾秀殿看太子妃。” 以傅冉此刻对殷秀沅的厌恶,八成不会宿在鸾秀殿。 只是他若回了宸昀殿,乔诫顺势找了去,此事便难办了,得将人拖住,不能让他与乔诫有单独见面的机会。 许纾华朝着浣心摆了摆手,“你去,去鸾秀殿请,就说我头疼不止,快不行了。” “啊?”浣心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明明今日是主子赶走了太子,怎得这会儿又要把人请回来? 见她怔着不走,许纾华又冷声催促道:“快去!” “是,是!” …… 湛芳殿内只燃了床头的一盏灯,灯光透过纱帐洒到半半床上,已是朦胧又昏暗的一片。 许纾华倚在那人怀里呼吸渐渐平稳。 身旁那人肩上的汗珠隐约泛着光泽,他垂眸看了看缩在自己怀里的人儿,眉间是少有的轻松。 傅冉放轻语气,问她:“头还疼么?” 许纾华过了半晌才懒懒地哼了一声,拖拖拉拉地蹦出一个字,“疼……” 谁知那人低低地笑了一声,嘴唇有意无意地摩擦着她的额头,“那该如何是好。孤的纾儿,孤该拿你如何是好……” 他这话说得别有意味,像是重重地叹了口气。 纱帐之内又静了半晌,听得怀里那人气息再次平稳,傅冉垂眸在她额上吻了一下。 “睡吧。” “恩……” * 翌日一早无早朝,许纾华干脆又拖着傅冉多睡了一会儿才起。 李卯匆匆来报,隔着屏风道:“太子殿下,出宫的马车已备好。” 出宫? 听得这话许纾华顿时清醒了大半,她眸中划过一丝警惕,随后又被浓浓的柔情掩盖其下。 纤软的手指为傅冉捏着衣领,许纾华似是不经意地问了一句:“殿下今日要出宫?” “恩。沈二小姐生辰,邀了孤与太子妃一同前去。”傅冉沉声应道。 “怪不得殿下昨日要去太子妃那儿。”许纾华故意嗔了一句,“原是想将妾身抛下,偷偷出宫。” “如何是抛下你偷偷出宫了。”那人说着忽地握住了她纤细的手腕,将人拉扯进怀里,“分明是你昨日将孤赶了出去,现下又来埋怨,好没道理。” 许纾华挣开他的手,冷哼一声,“殿下何时见过哪个女人同自己夫君还要讲道理的?” 她嘴上虽这么说着,心中却是惦记着许绍远。 将军府与侯府相交不错,沈以纭自然也会邀请侯府的人去参加生辰宴。若是能够趁机见到三弟将事情问清楚,她也能知此事该从何入手。 更何况,她与傅冉一同前去,也能阻拦乔诫有机会向傅冉告状。 一举两得。 正这般想着,忽听那人笑道:“孤自然是不曾见过其他女人,从小到大眼里心里便只有纾儿这么一个。” 许纾华自然没心情听他在这儿油嘴滑舌,正欲开口,便听得外面有人过来禀报。 “太子殿下,太子妃今日身体抱恙,方才请了太医过来。太子妃说恐不能陪您去应沈二小姐之约,还请太子殿下替她陪个不是。” “孤知道了。”傅冉沉声应了一句,转而看向仍在一旁故作生气的许纾华。 “纾儿可愿陪孤去?” 她正欲答应,偏偏欲言又止。 “沈二小姐邀的是太子妃,妾身一个侧妃实在上不了台面。更何况上次毒茶之事也是妾身疏忽在先,恐沈二小姐心中尚有埋怨,若是扫了她的兴……” 许纾华话未说完便被那人按着坐在了梳妆台前。 她乌黑的青丝从他指缝间滑落,傅冉的眸色微沉,语气里多了几丝少年赌气时才有的情绪。 “是孤非要让你陪的,可行了?” 许纾华微怔。 这样的傅冉是她上一世从未见过的,那时的他对她的情绪总是隐忍又克制,分明宠爱却又十分疏远。 从来没有哪一瞬,像如今这般真切过。 许纾华张了张嘴,望着镜中那人垂眸为自己梳发时的认真模样,缓缓道出一个字:“行。” …… 将军府前热闹非凡,几乎京中有头有脸的都被邀请了来。 按常理说,沈以纭身子不好,又不喜热闹,自是极少会有这样时候。可上次的览青宴她参加了,今日又办生辰,实在是令人惊讶。 估摸着这前来赴宴的宾客,其中有多一半是奔着这将军府的新鲜来的。 东宫的马车停在将军府前时,便见门口已然站了一道娇嫩的粉色身影。 沈以纭尚且瘦小的身上着了一件裙锦华彩绣的襦裙,在大好的阳光之下显得如琉璃般溢彩。 许纾华眉尖轻蹙,这才想起来今年应当是沈二小姐的及笄之年,而前世的沈以纭后来是入了宫的。 正这般想着,她指尖被身旁那人握了握,“走吧,到了。” 许纾华勾起唇角,一双勾人的桃花眼弯成月牙,“好。” 方才站定,便见沈以纭迈着盈盈小步走了过来,“臣女恭迎太子殿下,太……” 她话说一半忽地哽住,目光在许纾华脸上稍停,复又垂下眸去。 “太子侧妃。” 她这一个“侧”字咬得极重。 第9章 刻意 她的心思? 春日的阳光正好,将军府前的热闹引得来往行人纷纷注目。 “怎地不见太子妃姐姐来?”沈以纭笑着问了这么一句,身后跟着的两个婢女头低得更深了,一言不发。 她这一句姐姐叫得,仿佛已经过门入了东宫一般,只可惜实际上八字都还没一撇。 许纾华忍不住在心中轻笑一声,心想着这小丫头到底还是这样的性子。 气氛一度有些尴尬,许纾华虽并不在意,倒是身旁那人眉头微皱,抬手便将她揽进了怀里。 “孤来恭贺二小姐生辰。”傅冉淡淡笑着说了这么一句,转而去看身后的李卯。 李卯会意,忙让后面的几个小太监将贺礼都呈了上来,“沈二小姐,这是太子殿下和皇后娘娘的心意,请您收下。” 眼看着后面有四五个小太监捧着绫罗绸缎跟金银珠宝上前来,沈以纭那张尚且稚嫩的小脸娇羞得晕开一层浅淡的红色。 “臣女多谢殿下与皇后娘娘厚爱。” “贺礼已带到。沈二小姐既是不欢迎,孤便回宫了。”他脸上虽带着浅浅的笑,可话说出来却冰冷至极。 被搂在怀里的许纾华不由一怔。 傅冉这话表面听起来像是在埋怨沈以纭迟迟不迎他们进府,可实际却是在指她方才针对许纾华的话。 他不是对她并不信任么?这会儿又想要拿她来挡桃花。 不得不说,无论是哪一世,太子殿下都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许纾华在心中冷哼一声,顺势往他怀里倚了倚。 既是做给傅冉看,亦是做给沈以纭看。 东宫可不是什么安生地方,沈大哥那样好的人,就这么一个妹妹,定是舍不得她入宫受苦的。 许纾华这般思虑着,面上的笑容更甚。 沈以纭自然是没什么好脸色,可也不至于为了一个太子身边的女人而放弃了太子这棵歪脖树。 这会儿她压下心中的不满,笑着去拉太子的衣袖,“殿下说得这是什么话,纭儿怎会不欢迎?只是一时欢心给忘了。” 傅冉挑了下眉,不曾说话。 不着痕迹地将衣袖从那人的小手中给扯了出来。 眼下将军府内亦是热闹非凡,各世家大族皆来恭贺沈将军最宠爱小女儿的及笄生辰。 许纾华与傅冉跟着进了宴厅,众人皆是起身行礼。 “今日是沈二小姐的生辰,各位便不必多礼了。”他这般说着搂着许纾华落座。 她这一路上并不曾瞧见宣敬侯府的人,这会儿方才见着坐在宴厅的大哥许绍忱,却也未见着其他人。 只远远瞥了这么一眼,兄长已然捕捉到了妹妹的目光,微微颔首。 许纾华扯了下唇角,跪坐在傅冉身旁侍奉着。 她虽曾是宣敬侯府唯一的嫡女,如今却也终究只是个妾,在场的众人不过是看在她受太子宠爱才尊敬三分,若是平时还指不定如何冷眼。 说不定还不如沈以纭那种摆在明面上的嫌弃。 许纾华心下微沉,给傅冉倒了杯酒递到唇边。 那人的目光落在她的指尖,继而沿着手臂看向她被一层薄纱掩住的肩膀和微微露出的一小截锁骨。 “孤竟不曾注意,你今日穿得这样单薄。”傅冉的语气淡淡的,却是透着一股子寒意。 许纾华不曾说话,干脆将手里的酒喂到他唇边,“殿下若是不喜欢,妾身日后便不穿了。” 他轻哼一声,大手覆在她的手背,捏着那杯酒仰头灌进喉咙,而后目光在她身上又兜了一圈,似乎仍旧是不满意。 “今日是沈二小姐的及笄礼,孤是怕你喧宾夺主。” 他既如此说,许纾华自然也是顺水推舟,微垂着眉眼极为顺从。 “是,妾身这便下去换身衣服。” 傅冉看也不看她,兀自又饮了一杯。 “恩,去吧。” 眼下许纾华徐徐起身,目光似是不经意间朝着许绍忱那边看了一眼,而后转身从后门出了宴厅。 浣心紧跟其后,“侧妃,咱们去哪儿换衣服?” 许纾华回眸瞧了一眼,刚好看到匆匆跟出来的许绍忱。 她眸色微沉,声音压得极低:“侯府。” * 宴厅之内仍旧热闹,傅冉手里的酒一杯接着一杯地喝,似是不会醉一般。 他漆黑的眸子淡淡扫过在场的所有人,却又映不出任何人的身影。 傅冉指尖捏着酒杯,目光最终落在杯中那晶莹剔透的酒液上。 “殿下可是在忧心许侧妃?”李卯在一旁布菜,低声问了这么一句。 傅冉眉尾轻挑一下,轻笑了声,“孤为何担心她。” “可殿下您是刻意放了侧妃出去的。” 那人端着酒杯的动作顿了一下,气氛随之有那么一瞬的微冷。 李卯自知自己多嘴了,忙退了下去。 傅冉重重地呼了口气,将酒杯搁置在桌上,站起身来。 他双手背在身后,眸光冷冷扫过李卯,嘴唇紧抿成一条线,半晌也不曾说话。 众人皆是注意到了冷脸的太子殿下,下意识地噤声,都跟着放下了酒杯。 眼下皇帝将大部分政务都交给了太子,太子虽是对外宣称辅国政,实际上大权已然交到了他手上,这是众所周知的事。 故而无人敢跟他对着干,这会儿自然是都小心翼翼地,等着看傅冉的下一步动作。 宴厅之内的气氛都跟着冷了下来,正命人备了新酒端上来的沈以纭眼看着傅冉脸色不加,忙过来询问。 “可是酒菜不合殿下胃口?我这便让人撤下去,做些殿下爱吃的。” 她正欲叫人过来,便被那人冷声打断。 “孤有些头疼,不知二小姐府中可有地方可以休息?” 沈以纭微怔,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直到看见傅冉皱起的眉头,这才慌忙答应:“自是有的!” 眼下傅冉跟着沈以纭出了宴厅,不过走了几步便见得某人月白色的裙角露出一处。 他向来身体康健耳聪目明,这会儿却猛地咳了一声。 “殿下怎么了?”沈以纭忙凑过来查看,柔若无骨的小手覆在他的心口上。 傅冉倒也不曾拒绝,目光不经意间从假山石那边掠过,最终落在面前那人那张娇嫩的脸蛋上。 “无妨,孤只是有些累了。” “那纭儿扶殿下过去休息。” “好。” 听得那边的脚步声越来越远,许纾华这才堪堪舒了口气。 挺刚才两人那暧昧的语气,想来她是不能阻止沈以纭进宫了…… 只是这会儿相比于此,她更在意三弟的事。 还不等她开口,便听得许绍忱沉声问道:“纾儿,方才那可是太子殿下和沈二小姐?” “自是了。”许纾华皱着的眉头微微舒展,显然并不在意。 只是她这副模样反倒惹得大哥跟着着急上火,“那沈二小姐今日方才及笄,便是已与太子殿下……” 许绍忱重重地叹了口气,“想不到太子竟这般纵情无度。纾儿,你在宫中的日子当真还好么?” “哥哥,我过得甚好。”许纾华认认真真答道,“眼下打紧的是远儿的事,你快告诉我,可有内情?” 许绍忱还想再说些什么,可终究也没能抵过那一句“远儿”,只得作罢。 这会儿他皱着眉头细细思量,“内情……” “此事发生时我并未在家,只后来听三弟同母亲讲时提到了‘醉酒闹事’四个字,不知是否有关。” 许纾华稳了稳心神,“我知晓了。” 她话音未落便朝着院门口望去,顺势给候在一旁的浣心使了个眼色。 许绍忱不明所以,“纾儿,你这是要做什么?” “父亲让我帮远儿,我总得亲自见他一面盘问清楚才行。”她说着捏了捏大哥的手腕,“哥哥,我半个时辰之内必定回来,太子殿下那边求你帮我拖住。” “这……好。” * 暖阁里安神香味正浓,李卯快步进来朝着倚在榻上的那人道:“殿下,浣心方才来禀,说许侧妃身子不爽利,先行回宫了。” 屋里默了半晌,忽的听闻一声笑。 那笑声像是卡在喉咙里,沉闷低哑,听起来极为难受。 傅冉坐起身来,指尖在矮桌上轻轻敲了两下,轻飘飘地问了一句:“李卯,你说孤娶的这两个女人到底都是什么心思?” “奴才自然不敢妄自揣测各位主子。”李卯恭敬地回道。 “不熟悉的,猜不透便罢了。可这个孤从小看着一起长大的,怎的也成了这般。”那人的眸被窗外照进来的阳光映得意外得泛着寒凉的颜色。 李卯从未在主子身上见过这种情绪,像是疑惑,愤恨,又像是恨铁不成钢。 他垂着头候在一旁,并不多言语。 “罢了,回宫。” “那沈二小姐那边……” 傅冉冷笑一声,挺拔的身影映在地上,“孤要回宫,她还能拦不成。” “是,奴才这便去准备。” 李卯应着退出了暖阁,匆匆朝着将军府门口而去。 这间暖阁距离将军府门口尚远,李卯不过走了几步,便瞥见一浅粉色的身影一晃而过。 他还以为自己是眼花了,便不曾在意。 毕竟主子吩咐的事最重要。 李卯压着心中的疑惑又往前走了几步,心中还是有所疑虑,干脆转身返回。 只是方才走至暖阁门口,便听得屋里一阵女子的尖叫声—— “殿下,您这是做什么?殿下,纭儿只是想……殿下——” 李卯的脚步一顿,一时间站在门口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那屋里的声音分明是沈二小姐,可这屋中之事…… “滚出去!”冷不丁听得有人吼了这么一句,紧接着便有女子纠缠的声音传出来。 李卯顿时会了主子的意,忙躬下了身子扬声道:“殿下,皇后娘娘急召您回宫,马车已备好了!” 他说着后退半步,躲开门的位置。 果不其然,暖阁的门被人“嘭”的一声踹开,傅冉脸色难看得如锅底,方才屋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不言而喻。 “回宫!”他冷呵一声,头也不回地朝着院外走去。 “是。”李卯未曾去看屋里那人,只匆匆跟在主子后面出了将军府。 * 过了晌午的天暖意正浓,许纾华方才换上件艾青色的水涟漪纹锦裙,便听得浣心匆匆忙忙跑了进来。 “侧妃,太子殿下回来了!” 许纾华嗔怪地瞥她一眼,“这有何惊讶的,难不成殿下今晚要宿在将军府?” 眼看着主子一副满不在意的模样,浣心有些悻悻地咽了下口水,“听闻……确实如此。” 镜前那人的身子一僵,难以置信地转过头来,“你方才的话是何意?” 浣心支支吾吾半晌也说不出来,反倒是听得屋外传来了脚步声。 “侧妃,太子殿下请您去一趟宸昀殿。”李卯在屏风后躬身禀道。 许纾华看了一眼身旁的浣心,眉头不由紧蹙,“有劳李公公,殿下方才可说了是因为何事?” “殿下不曾说,奴才自然也不能妄加揣测,还请侧妃随奴才走一趟。” 许纾华将手里捏着的那支乳白的暖玉簪戴上,沉声答应:“好,本宫这便随你去。” 第10章 醉酒 他眼中有她前世所求。 宸昀殿内弥漫着一股酒气。 许纾华方才进屋便忍不住皱眉,她目光朝着里间瞥去,便见某人难得不曾坐在案前垂头处理政务,这会儿正倚在榻上,手里捏着琉璃酒杯,半透明的红褐色液体于杯中轻晃。 傅冉抬眼望向站在门口迟迟不曾进来的那人,眉眼之间皆是醉意。 “过来,陪孤喝酒。”他说着修长的手指朝她勾了勾,那副迷离的模样让他整个人都越发显得轻佻。 许纾华眉头紧锁,难得不曾笑盈盈地过去与他配合。 “看来是将军府的酒不好喝,不然殿下怎会回宫买醉。”她沉声说着走到傅冉面前。 那人饮酒的动作顿了一下,眸光冷冷扫过来,嘴唇紧抿成一条线。 四目相对,两人的情绪皆是复杂。 “呵。”傅冉忽地笑了一声,那笑声低哑,听得人难受。 他觉得自己快疯了,竟觉得眼前这个满眼冷漠的许纾华才是自己认识的那个纾儿。 眼下许纾华正欲夺他手中的酒杯,却被他先一步钳制住了手腕。 温热的大手紧紧熨帖着她手腕处细薄的皮肤,指腹的温度一点点升高,连带着她的手腕都泛了红色。 许纾华眉头微皱,倒吸一口气,语气像是妥协一般软了下来,“殿下,疼……” 傅冉眉尾轻挑,带了迷离的眸中映出她的模样。 果然。 他心中暗道这么一句便松了手,垂眸又给自己斟了杯酒,“你们女人,就不会说句别的。” “……” 屋中默了半晌,太子杯中的酒却是并未停过。 许纾华干脆在他身旁坐下来,望着他这副模样,眸色微冷,“殿下是否对沈二小姐有意?” 她其实更多是在担心着傅冉提及许绍远误杀陈阳之事,这会儿也只得像个法子绕开。 只是这话问得适时,也不适时。 傅冉只搁下手中的酒杯,撩起眼皮来看她,方才眼中的醉意像是清醒了几分。 “孤若是看上了,你可介意?” 介意?她自是不介意的。 毕竟这种事情傅冉前世做得多了,她还有何资格介意,有何理由介意? 她只是怕沈大哥寒心。 这般想着,许纾华微垂下眉眼轻笑着,反问道:“妾身若是介意,殿下便不将沈二小姐纳入东宫了?” 那人似乎是细细思虑了半晌,低低地“嗯”了一声。 那声音低到许纾华险些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她望着那人微怔,仿佛从他漆黑的眸中看到了前世自己最想要看到的东西。 只那么一瞬,便消失了。 想来是她忧心着远儿的事,如今都生了错觉。 许纾华敛下心神,故作娇嗔地去戳那人的心口处,“殿下这样说,日后沈二小姐得知入不得东宫是因了妾身的一句话,岂不是要记恨上妾身?这罪妾身可担待不起。” 她说完便偏过头去不理人,早已没了方才进屋时的冷淡。 可在傅冉眼中却又不如那时的鲜活。 他修长的手指捏住她尖俏的下巴,强迫人转过头来望进他的眼中。 窗外有阵微凉的风拂过,吹动树枝上的嫩芽轻轻晃动,有树影被投进屋里,映在坐榻的矮桌上。 傅冉的嘴角微微下坠,语气淡淡的,“既然你怕,那孤便将人纳进来好了。” * 是夜,疏星寥落,湛芳殿内难得静谧。 半半床上的人儿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许纾华唤了浣心进来,撑着身子坐起来,“几时了?” “回侧妃,已过了三更了。”浣心说着将床头的那盏灯燃上,“侧妃可是梦魇了?” 许纾华摇头,“倒不曾。” 她只是忧心着许绍远的事。 白日里她特意乔装回了侯府一趟,为的便是将事情的来龙去脉打听清楚。 可三弟偏偏告诉她那会儿喝多了,眼下支支吾吾半晌都说不出句完整的话。 目前来看,她所能知晓的便只有当时在千蕊阁许绍远是在等头牌如滟,似乎是借着酒劲儿说了几句什么惹着了陈阳。 陈阳也是个不讲理的,两个人又都喝了酒,就扭打起来…… 许纾华忍不住皱眉头,问道:“你可知千蕊阁的头牌如滟?” 浣心摇了摇头,忽又点头道:“奴婢曾听咱们宫里的护卫提及过!说是与京中的女子相差甚远,模样像是外族来的,身子窈窕妩媚,不知是来自何处……” 她的话倒是提醒了许纾华,“外族女子……” 自皇帝登基以后,为了家国稳定,稷朝极少对外开放,能入京城的外族之人更是少之又少,若是非要盘算起来…… 太子妃殷秀沅? 许纾华心中一顿,许多事情顿时明朗起来。 眼看着主子皱着的眉头舒展,浣心忍不住问了一句,“侧妃可是想到了什么?” “恩。”许纾华微微颔首,眸中总算有了光亮,“你且先回去睡吧,一切明日自会见分晓。” 浣心虽是摸不着头脑,却也乖乖应下,替主子熄了灯,这才退了出去。 …… 翌日一早,听闻太子昨晚去鸾秀殿看了太子妃过后便回了宸昀殿歇息,浣心便一五一十地将话说给许纾华听。 “侧妃,如今咱们已入宫快两月了,只有您承了太子殿下的宠,怎得……” 浣心这后面的话不曾说出来,许纾华却已然知晓。 她不紧不慢地用玫瑰水濯了手,淡淡道:“这话怕不是母亲之前嘱咐你的。” 小丫头垂下头替她擦干了手,悻悻道:“侧妃英明……确是夫人叮嘱过。夫人还说,您是侧妃已成定局,若要翻盘须得为太子殿下诞下第一子。” “母亲这话不假。”许纾华笑了一声。 只是如今她尚未取得太子的信任,若是急着要孩子难免会让傅冉怀疑她的用意,暴露之后的风险她暂时还承担不起,侯府也承担不起。 故而这事急不得。 许纾华坐在妆台前捏了支素簪在发上比了比,“今日便用这个吧,一会儿随本宫去鸾秀殿给太子妃请安。” “是。” * 早听闻太子妃喜欢侍弄花草,许久不进鸾秀殿,许纾华还真被眼前的景色给震惊到了。 只见院内植株颇多,尚未至夏便已绿意盎然,鸟叫虫鸣自然也是比旁的宫殿要响亮得多。 许纾华眉头微皱,前世殷秀沅的宫中尚且算得上整洁,如今倒是快成了座小御花园了。 “妹妹今日怎得有空来我这儿?”冷不防有人笑着说了这么一句,许纾华方才回过神来,朝着那人躬身行礼。 “给太子妃请安。”她微垂着眉眼,笑意清浅,“听闻昨日太子妃身体抱恙,妾身今日特来探望。” 目光有一瞬间的交汇,殷秀沅眸中的情绪落入许纾华眼中。 “有劳妹妹了,快进屋坐吧。” 许纾华正欲答应,便听得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太子妃,许侧妃,皇后娘娘请二位即刻去一趟坤晴宫。” 第11章 蹊跷 避子汤药。 坤晴宫内的熏香向来清雅,有安神之效,比御花园中的百花香气还要好闻。 眼下芸梅奉上茶盏,皇后垂眸浅浅地抿了一口。 屋内的气氛稍有肃穆。 “给太子妃跟侧妃赐座。”皇后说着将茶盏撂下,目光随着面前两个年轻女子而动。 许纾华跟在殷秀沅身后落座,规规矩矩地看向皇后。 视线有那么一瞬的相交,许纾华垂下眉眼,做出一副乖巧的模样。 皇后笑着同两人寒暄几句,倒也不曾真表现得厚此薄彼,这会儿只是抿了口茶,沉声开口。 “今日本宫召你们来是为何事,想来你们也都猜到了。” 殷秀沅没说话,许纾华也默不作声。 这事他们自然是心中有数,虽说当时沈家已将此事压下,到底却还是有风声吹进了宫里。 那日傅冉与沈二小姐单独于暖阁中的事,鸾秀殿与湛芳殿都有所耳闻。 更何况许纾华还亲耳听到太子说要将沈二小姐纳入东宫。 当日在场的总共三人,若是没有太子的允许,李卯自然是不会多言。至于沈以纭那边,众人也能猜到这二小姐是愿意嫁给傅冉的。 许是见两人态度尚不明确,皇后便主动开口问道:“纾儿,你觉得太子将沈二小姐纳入东宫之事,如何?” 按理说此事应当过问太子的正妻,可皇后偏偏越过了殷秀沅去问许纾华,已然是别有用意了。 殷秀沅似乎并不在意,只看了身旁的许纾华一眼,眼中无甚情绪。 可这并不代表许纾华也毫不在意。 “回母后,妾身是个没主意的,只觉得太子殿下喜欢便好。”她说得谦卑,又像极了惶恐,匆匆望了身旁那人接着道,“您是六宫之主,东宫之事又是太子妃在处理,妾身委实不敢妄议。” 这问题是皇后挖好的坑,许纾华知晓自己无论是同意还是不同意皆会被有心之人挑出错来。 故而这会儿她直接将这烫手的山芋扔给了殷秀沅。 “你呀!”皇后似是不满她这样软的性子,转而又问一旁那人,“太子妃以为呢?” “回母后,儿臣以为,侧妃妹妹承宠数月却不曾有孕,想必是身子尚未调理好,让新人入宫也未尝不可。正好让妹妹好生调养身子,日后也好为太子殿下、为皇家开枝散叶。” 许纾华眉尖不由轻皱了一下。 殷秀沅这话一是告了太子独宠她的状,又埋怨了她肚子没动静,白白承宠。旨在挑拨她与皇后的关系。 想不到太子妃这一世反倒更伶牙俐齿了。 许纾华面上虽带着盈盈的笑意,心中却将这宫中的一切恶心了个遍。 她起身朝着两人行了一礼,怯生生地道:“妾身正要向母后与太子妃禀报此事。” “何事?”皇后停了手中的动作,转而看过来。 “母后您是知晓的,妾身每逢春末夏初之时便会食欲不振,故而每晚睡前便会服用安神健脾的药。”许纾华说着便有些哽咽,眼眶都泛了红,“因了妾身从前喝的药也都是孙太医亲自开的,故而那药的味道妾身再熟悉不过。可昨日那碗药里被人掺了少量的避子汤。” 皇后的眉心猛地一跳,“你说什么?” 许纾华慌忙跪下,“此事关乎皇室血脉,妾身万万不敢对母后跟太子妃有所欺骗,孙太医可作证!” 眼看着许纾华都要哭出来,皇后的脸色越发难看了几分,她目光冷冷扫向殷秀沅。 “太子妃,这便是你管理的东宫?” 殷秀沅亦是一头雾水,这会儿慌忙跟着跪下,“是儿臣失职,此事儿臣定会给妹妹一个交代。” “你最好是。”皇后冷声斥道,“别以为本宫不知你每日在鸾秀殿摆弄些花花草草鸟兽鱼虫,不为太子分忧便罢了,竟还让谋害皇嗣之事发生在眼皮底下。实在胡闹!” “儿臣知错!求母后恕罪。”殷秀沅颤巍巍地连头都不敢抬,这会儿也只恨恨瞟了身后的许纾华一眼,忙又将头压低了些。 屋内气氛僵持半晌,皇后也总算是松了口,“此事三日之内,必须给纾儿答复。” “是。儿臣遵命。” * 阳光正盛,宸昀殿内被照得一片亮堂,却唯独有一片窗外投进来的树影落在那人身上。 孙太医方才退出了书房,便见李卯匆匆进来。 熟悉的人影并未坐在案前,而是默默伫立在窗口,背朝这边,周遭围绕着一股子阴郁。 李卯沉声道:“太子殿下,许侧妃来了。” 那人半晌不曾出声,末了淡淡“恩”了一声,意思是让人进来。 李卯会意,将许纾华给领了进来。 “侧妃,请。” 许纾华垂着眉眼微微颔首,“有劳李公公。” 她总是笑得妩媚动人,即便是见多了各宫美人的李卯也忍不住在心中感叹她这难得的美貌。 这会儿许纾华随着他进了屋,便见傅冉正坐在榻上,目光朝这边投来。 她盈盈一笑,俯身行礼,“太子殿下万安。” 坐在榻上的那人没说话,李卯倒很是识趣地将浣心也给带了下去。 眼下书房内只剩了许纾华与傅冉二人。 她方才瞧见了孙太医,猜到这人定是知晓了避子汤的事情,只是这会儿到底是为了什么生闷气尚未可知。 许纾华正思量着,便见那人屈指在矮桌上敲了敲,眸光幽沉地望向她,“过来坐。” “是。”她笑着答应,走过去坐在矮桌的另一旁,刻意伸出小手去拉傅冉的手。 那人并未避开,语气却是比昨日更为冷淡。 “孤听闻,你的安神药里被下了避子汤。你还为此去母后那儿哭了一场?” “确有此事……”许纾华悻悻地应着想要缩回手,却被那人一把握住了指尖。 傅冉的大手温热,轻轻摩挲着她的指腹。 他目光落在那人被揉搓得通红的指尖上,唇角勾起一抹冷笑,“许纾华,你可真是好心机。” 被他这么一说,她反而不甚明白了,皱着眉头对上他的目光,“殿下此话何意?难不成是妾身贼喊捉贼不成?” 她说着又是一阵哽咽,作势便要将手给抽出来。 傅冉自然是握着不放的,只冷眼看着她做无谓的挣扎,话锋一转。 “听闻你们宣敬侯府的三公子在千蕊阁杀了人,此事你可知?” 许纾华早猜到他会提及此事,这会儿不顾他的拉扯也要跪下叩头,“求殿下明鉴!远儿他向来胆小懦弱,并非有意杀人,此事确有蹊跷,求殿下给妾身多些时日查明,以证远儿清白!” “陈阳都在众目睽睽之下死了,你如何来证明他的清白?” “殿下,陈阳身上的致命伤并非是头上的钝伤,是毒发身亡。那花魁红滟出事翌日便已不知去向,这些都在证明此事有蹊跷,求殿下明查!” 书房内的气氛微僵,只听得外面树叶被风吹拂着,连带着枝条一起晃动的声音。 傅冉眸光凛冽,“这些事情,你怎么会知道。” 第12章 蛊毒 她哽咽着像是有满腹的委屈。…… 傅冉的话本该重重砸在她心上,砸得她慌忙求饶。 可眼前的许纾华面上只有略显刻意的惊慌,和故意为之的娇柔。 她抬手扯了扯那人的衣角,琥珀色的眸子被泪水浸得湿漉漉的,俨然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殿下不会怪妾身私下去查……” 傅冉冷不丁望进她那双眼睛里,像是被一只手扯住了一般,挣扎不出来,越陷越深。 他太喜欢许纾华那双眼睛,尤其是这会儿湿漉漉的模样。 良久过后,他重重地呼了一口气。 “罢了,此事关乎你的亲弟弟,倒也情有可原。至于方才那些话是真是假,孤自会查明。” 傅冉说着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漆黑的眸子微眯了眯。 “有些话,孤只是不说破。”他顿了一下,将衣角从她手中扯出,低声又说了句什么便离了书房。 独留许纾华半跪在坐榻旁边,微垂着头半晌不曾动弹。 “你好自为之。” 又是这句话。 恍然觉得回到了傅冉对她冷眼相向的那两年。 那时她做什么都是错的,甚至连活着都是错的。 许纾华抬起眼来,目光落在窗棂上,努力将眼眶里的泪水收回去。 试问,好自为之这种事情,怎么可能出现在一个经历过无数次欺骗、背叛,最后落得家破人亡,就连自己也郁郁而终的女人身上? 她忽的冷笑了两声,撑着坐榻边缘缓慢地站起身来。 候在外面的浣心听得动静,忙进来扶住脚步踉跄的许纾华,“侧妃,殿下怎么将您自己扔下……” “他把我扔下的次数还少么。”许纾华淡淡说了这么一句,紧紧握住浣心的手腕,“走,回宫。” 浣心虽不明白两位主子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可瞧着许纾华这副模样也猜到了些许。 这会儿她压下心头的疑惑,乖巧地答应道:“是。” 从宸昀殿到湛芳殿的距离算不上远,可今日主仆二人却生生走了小半个时辰。 “侧妃,一会儿可要叫太医过来瞧瞧?奴看您的脸色实在……” “浣心,”许纾华握了握她的手,略显苍白的脸上扯出一抹淡淡的笑容,似是安慰般道,“我无妨。” 浣心还想再说些什么,二人却已然到了湛芳殿的门口。 她也只得将话咽回肚子里,扶着主子回了屋。 只是人方才进屋,便转身朝着侧间走去。 窗外吹进来一股淡淡的青草与新叶的香气,许纾华快步走至案前,皱着眉头提起笔来,“浣心,研墨。” “侧妃是有什么话不好开口,故而要给太子殿下写信?”浣心不明所以,却也乖乖地过去细致地研着墨。 许纾华摇头,“是给父亲。” 这件事情已然如此,即便陈阳不是因为远儿的重击而死,可到底两人也是起了争执。于情于理都应来东宫致歉,再好生抚慰了陈家的人才对。 她将自己的嘱托一一落笔于纸上,忽地想到了那人方才的话。 ——“至于方才那些话是真是假,孤自会查明。” 傅冉既然开了口,这件事他便不会坐视不理。 翡京之中太子的眼线众多,查起来定然也是会比她铤而走险的效率要高。 更何况今日从坤晴宫回来时,她刻意当着殷秀沅的面提及了陈阳与千蕊阁的头牌红滟。那人面上虽表现得并不明显,可之后对她过分的关心与热络到底还是露出了马脚。 只是她眼下没有确凿证据,但此事到底是不是殷秀沅所为,只要静候消息便可了。 这般想着,她将两张信纸折叠好,妥帖地放进信封里。 “浣心,找个人送到侯府去。切记不要被太子瞧见。” “奴婢遵命。” * 近几日,频频有东宫护卫乔装奔波于市井之中。 乔诫眼看着兄弟们领命匆匆离去,唯有自己被下令守在宫里,不免有些不快。 “殿下,为何此事不让属下去查?”乔诫向来是个心直口快的,这会儿难免脸色不大好。 正垂眸批阅折子的那人淡淡撩起眼皮来,指尖掸了掸宽大的衣袖,沉声问道:“你当真不知?” “属下不知。” 乔诫的声音刚落,便听得屋外传来匆匆的脚步声。 有人于门口扬声禀报:“禀太子殿下,属下等在京郊发现一具女尸。经过辨认,确是千蕊阁出逃的头牌,红滟。” 听得红滟的名字,乔诫的身子一僵,慌忙走至门口将人仔细地盘问了一遍,这才回来细细回禀。 “殿下,尸体已交给禁安院的仵作查验了,明日便能有答案。至于陈阳的尸体中……”他说着不由得顿了一下。 陈家当年对乔诫有救命之恩,故而陈阳虽是顽劣不堪,乔诫却依旧愿意信任他帮扶他。 这些傅冉自然是知晓的,这会儿也并未着急催促,只等他自己调整过来接着将话讲完。 乔诫的嗓音幽沉,语气亦是沉重,“陈阳的尸体中查出了花磷香。” “花磷香。”坐在案前的那人低低地重复了一句,指尖轻捻着拇指上那枚净无杂质的白玉扳指。 花磷香乃是一种慢性蛊毒,初中毒时人只会对下毒者产生依赖,久而久之便是离不开那人,一旦得不到所求便会狂躁发疯。 更有甚者会暴毙身亡,但其身上又不会留下任何中毒迹象,是一种极难查验出的蛊毒。 亦是顷文国境内独有的蛊毒。 此刻宸昀殿内的两人皆是不曾说话,屋里的气氛微僵。 “现下知道孤为何不让你去查了?” 那件玄色蟒袍在乔诫眼前一晃而过,他慌忙垂下头,“……属下知晓了。” 此事若是安排他去办,他定不会同意让仵作查验陈阳的尸首,花磷香之事便会被有心之人趁机隐藏下。 “殿下思虑周全,是属下鲁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这会儿乔诫诚恳地认了错,心中却还有疑惑,“可这花磷香是从何而来?难不成是那许小公子……” 傅冉负手立在窗前,轻笑了一声,“许绍远只是个被父母惯坏的孩子,孤也算是看着他长大的。借他上百个胆子也不敢动这毒物。” 乔诫静静听着,眉头不由皱起。 便听得那人接着道:“更何况,这花磷香的蛊毒只有女子能施得。” “这……” 眼下无论是从许绍远还是陈阳来看,与他们共同有着密切联系的唯有死了的红滟。 若是能从红滟身上查到花磷香母蛊的踪迹,那此事便也有了结果。 只是无冤无仇的,红滟为何要用这种手段挑起事端? 正值晌午,阳光普照,傅冉脸色却隐在阴影之中,让人看不清神色。 屋中静谧,乔诫本以为他要重新坐回案前,那人却偏偏朝着门口走了去。 “乔诫,你去太医院请了人至宣敬侯府,给许绍远查一查身上是否残留花磷香。” “是,属下这便去办。” 傅冉出了书房,眸光在日光的映照下却依旧透着一股子寒凉。 “李卯,随孤去一趟湛芳殿。” * 正是午睡的好时候,许纾华用过午膳后便斜斜地倚在榻上。 她这几日忧心着侯府的事,吃不下也睡不着,这会儿方才有了些睡意,偏偏听得院里传来动静。 浣心匆匆进了屋来,“侧妃,是太子妃来了。” 倚在榻上的那人倒也不甚在意,手中的团扇轻摇,温凉的风拂过她面容精致的脸颊,带起鬓角的碎发轻晃。 “看来,今日已经是第三日了。”她幽幽地说了这么一句,便听得屏风后传来殷秀沅的声音。 “妹妹算的不错,今日确是本宫亲自来给妹妹交代的日子。” 许纾华懒懒撩起眼皮,被浣心扶着站起身来,朝那人盈盈地行了一礼,“太子妃万安。” 殷秀沅的目光在她身上兜了一圈,这才迟迟道:“听闻妹妹这几日身子不爽利,便不必多礼了。” “谢太子妃关心。”许纾华笑着说了这么一句,那笑意却始终不达眼底。 她请人坐在榻上,又让浣心沏了茶过来,“妾身这儿也没什么好茶,不过是太子殿下喝剩下,赏给妾身的一些雨前龙井。太子妃莫要嫌弃才好。” 殷秀沅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又恢复如常。 “妹妹不必自谦。妹妹在东宫受殿下独宠,这是人尽皆知的事。只是这宫中人心复杂,妹妹还要小心应对才好。” 她这话里有话,许纾华都听得清晰。 只是眼前的殷秀沅也不过是和刚入东宫几月的新人,同她这个带着前世记忆重生的老人来说,到底还是忒嫩了些。 这会儿许纾华轻笑着看了浣心一眼,浣心立马会了主子的意,捎带着把殷秀沅身旁的暖荷也给拉了下去。 眼下屋里只剩了她们两人,许纾华垂眸抿了一口热茶,“太子妃今日来,想必也并非是说这些。” “自然不是。”殷秀沅笑了笑,指尖在茶盏的边缘轻轻绕了一圈。 “本宫今日来,是想来给妹妹一个交代。关于那日妹妹药中毒避子汤,经过本宫的严查审问,确定是孙太医因年岁大了而将药放错。” 果然,殷秀沅这是要开始动她身边的人了。 许纾华的指尖轻轻合拢,面上却仍旧带着笑意,“所以太子妃要如何处置?” 那人微抬着下巴,眸中划过一抹寒凉,“即是年岁大了不中用,便该回家静养。过后本宫会安排新的太医来负责妹妹平日的……” 殷秀沅的话还不曾说完,许纾华抬眼便见一道挺拔的身影映在了屏风之上。 她眉心一跳,抬手便将两人面前的茶盏推落在地—— 瓷杯破碎的声音在静谧的午后显得十分刺耳,许纾华在某人惊讶的目光中红了眼眶,哽咽着像是有满腹的委屈一般。 “太子妃这是做什么,即便是不满殿下赐了妾身的茶,又何必将茶盏都摔了?” 第13章 答谢 “好,都听你的。” 殷秀沅尚未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便见许纾华委屈巴巴地站起身来,朝着屏风的方向盈盈地行了一礼。 “殿下万安!妾身正陪太子妃说话,未能远迎,还请殿下恕罪!” 眼看着那人便要跪到碎瓷片上,太子一个箭步过去扶住了她的身子。 傅冉的目光略过地面上的碎瓷片与尚且滚烫的茶水,最终落在许纾华已挂着泪痕的脸颊上,眸色微沉。 她慌忙别开眼,指尖轻轻拂去脸颊上的泪痕,“多谢殿下。” 她的小动作自然皆已落入傅冉的眼中,这会儿他沉着脸色看向正站在一旁不知所措的殷秀沅。 “太子妃,这是怎么回事?” 殷秀沅目光瞟向迟迟才进来的暖荷,见暖荷也只垂着眉眼摇了摇头,这才忙朝着傅冉行礼。 “殿下恕罪,臣妾方才是在同妹妹说话,可不知怎么的,妹妹便将这桌上的茶盏都打落……” 她说着看向许纾华,转而换上了一副同样委屈的姿态,“臣妾也不知到底是哪里惹着了妹妹,若是妹妹不欢迎我,日后我不来了便是。” 太子没急着下定论,只淡淡转过去看了许纾华一眼,问道:“是么,地上这些都是你弄的?” 殷秀沅这反将一军是她不曾想到的,但她也并非没有应对之法。 眼下许纾华将头垂的很低,稍稍往傅冉身后退了半步,“太子妃既然说是,那便必定是妾身的错。殿下还是莫要迁怒于太子妃了……” 眼看着反击不成又要落得下风,殷秀沅当即红了眼,“许纾华你——” “好了。”傅冉冷声斥了这么一句,顺手便将许纾华护在了身后,漠然对上殷秀沅的视线。 “孤听闻前前些日子因为你照顾不妥当,纾儿的安神药中都被掺了避子汤。”太子冷声说着,目光里没半丝温情,“如今这事情你可处理妥当了?” 许纾华几乎被傅冉高大的身躯挡了个严严实实,这会儿眼看着那人背在身后的手,她心中不由得生出一计来。 她轻轻勾住那人半握着的拳,一根一根地将那五根手指掰开,指尖轻轻挠了两下那人的掌心。 眼下殷秀沅怔了一瞬方才慌忙垂下眼来,“殿下息怒,臣妾已查出此事与负责许侧妃安神药的太医孙慎平有关,故而——” “不可能。”傅冉合上手掌,将许纾华温软的小手包裹进去。 殷秀沅的话再次被傅冉打断,这会儿一脸茫然地望着眼前自己的丈夫。 她固然知晓她与傅冉之间不过仅仅代表着两国之间的利益,再无其他。 可她却未曾想到,堂堂一国储君,竟会这般偏袒一个侧室。 “孙太医是孤亲自命去照顾纾儿的,他是宫里几十年的老人,又与侯府相熟,定不会出错。”他这般说着,不由又冷哼一声,“堂堂太子妃,又曾是一国公主,既然连这等小事都处理不好。孤看你日后也不必再出门了,老老实实回你的鸾秀殿去。” 殷秀沅不死心,还想再辩解些什么:“殿下……” 可话还未来得及出口,便被那人一个冰冷的眼神瞪了回去。 那是许纾华第一次见殷秀沅通红着眼眶,那般灰溜溜地离开了湛芳殿。 即便是在上一世,她也仅仅是在那人痛失腹中孩子时,才见得殷秀沅敷衍地落了几滴泪。 更何况傅冉竟然这般轻易地偏袒于自己,还随随便便禁了太子妃的足,却又并没将协理东宫的权.力交于她…… 这其中总有什么让许纾华觉着不对劲。 眼下李卯与浣心带着一众宫女太监们出了湛芳殿,屋里只剩了他们二人。 许纾华尚未从殷秀沅之事中回过神来,便被那人大手揽住腰肢扯进了怀里。 “殿下。”她慌忙柔着语气唤了这么一句,像是还委屈着。 那人从喉中挤出一声笑,顺势便将人给抱了起来。 没了阻拦,纱帐悉数滑落下来,将宽敞的床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透进来朦胧的日光。 许纾华被那人圈在怀里,听得他低哑的嗓音响在耳边,“孤今日帮了你,纾儿打算如何答谢呢?” 她身子微僵。 果然,这人心里根本什么都清楚。 许纾华指尖缠上他半披散着的发丝,漆黑如墨,缠绕在她温软的指尖,对比鲜明。 “殿下想要妾身如何答谢,妾身便如何,可好?” 一阵暖风吹进屋里,惹得纱帐随之泛起涟漪。 她见那人眉尾轻挑,语气暧昧至极。 “好,都听你的。” * 夜幕降下,诸星隐于黑压压的云团之下,本就不甚明亮的星光几乎寻不得踪迹。 大风四起,吹得门窗时不时发出磕碰的声响。 许纾华倚在榻上托着腮,面前的那碗酥酪一口没动,只淡淡道:“浣心,变天了。” 浣心见她晚膳时都没什么胃口,这才准备了一碗奶酥酪。 可眼瞧着主子还是一副恹恹的模样,便以为许纾华这是想念着宸昀殿的那位。 “侧妃,宸昀殿那边传来消息,说太子殿下今晚公务繁忙便不来了。” 许纾华满不在乎地应了一声:“恩。” 浣心不由皱眉,“侧妃,您可听闻了护卫那边传来的话?” “什么话?”许纾华总算是提起了兴致,撩起眼皮来看她。 自从晌午她好生答谢了那人之后,便一直想着该如何让傅冉彻底地信任自己。眼下这人总归对她还有着芥蒂跟隔阂,即便是会选择偏袒她,那也是在权衡利弊之后。 可她要的是他无条件的偏袒。 浣心见主子总算不杵在那儿皱眉头了,忙将自己打听来的话全都说了出来。 “听闻那千蕊阁头牌死在了京郊的竹林,仵作验尸之时还在她身上发现了什么花磷香的母蛊!说是黑黢黢的,一扭一扭的可恶心了!而且那陈阳就是中这种蛊毒死的。” 许纾华侧耳听着,眸中有细微的闪动。 当初她说陈阳是中毒身亡也不过是从许绍远说的那些话中得出的猜测而已,如今倒真是对上了。 花磷香的蛊毒产自顷文国,那红滟又是外族女子,想来便是顷文国的人…… “还有么?”她问。 “有!”浣心接着道,“奴婢还听说红滟的脚踝上有红色的刺青,向丝线一般细致,绕了脚踝整整一圈,尾端轻轻向上勾起,十分妖娆。” 红色的刺青? 许纾华的脸色微沉,听她这般描述不由觉得有些眼熟,恍若在何处见过。 “可还有其他?”她拧着眉头去看浣心。 浣心偏头认真地想了想,“就这些了,再有……可能便是今日乔护卫带了太医去侯府,好似是去找小公子……” 许纾华半晌不曾说话,末了也只点了下头,让浣心去铺了床,准备梳洗的东西。 今晚傅冉不过来,她也刚好能将整件事情捋顺一番,捎带着再好生思虑一下如何取得傅冉的信任。 …… 翌日一早,傅冉下了早朝便至湛芳殿用膳。 他平日下了朝向来是闷头在宸昀殿的书房内,不喜见人,今日倒是一反常态。 “浣心,让小厨房多做些太子殿下爱吃的,要快。”许纾华将那对孔雀珠的耳坠戴上,又点了胭脂,这才到门口去迎那人。 傅冉一身朝服都尚未来得及换下,这会儿进了湛芳殿便见迎在门口的那道倩影,眉头不由轻皱。 “李卯,你可有发觉,今日的侧妃与平时有何不同?”他偏头低低地问了这么一句。 李卯哪儿敢说,只笑着答自己摸不出主子的心思,乖乖跟着走至了许纾华面前。 “殿下,妾身让小厨房做了您最爱吃的小菜。” 许纾华笑盈盈地将人迎进了屋里,伺候着更换下朝服,又穿上一件黛蓝色银鹤纹的长衫。 她妥帖地将腰带为他系好,又拉着人坐至桌前。 “妾身这里的饭菜自然不如宸昀殿的精致,还望殿下不要嫌弃。” 傅冉淡淡地笑了一声,“你若是敲上了孤那儿的厨子,明日让他来你的小厨房也未尝不可。” 许纾华眨了眨眼,笑着问他:“那殿下之意,是日后都要在妾身这里用膳了?” 那人的筷子顿了一下,撩起眼皮来看她,“孤记得你从前不爱开玩笑,如今反倒是比幼时更顽皮了。” 她瘪了瘪嘴,“是殿下宠爱妾身,妾身才敢露出这样一面。” 说着干脆托着下巴去看他,偶尔眨一眨那双湿漉漉的桃花眼,像是能勾人魂魄一般。 “嘁。”傅冉闷笑了一声,撂下碗筷与她对视。 “孤今日来,是有话要同你说。” 他话音未落,目光扫了一旁的李卯跟浣心一眼,两人便都领会意思,匆匆带着众人退下。 许纾华早猜到了他来的目的,这会儿倒也稳妥地坐在一旁,“殿下可是要为远儿正名了?” 那人没说话,却也不曾反驳,只微沉着脸色看她。 半晌才开口道:“此事想必你也知晓了,陈阳与许绍远身上皆有花磷香的蛊毒。而母蛊在千蕊阁头牌红滟的身上。” 提及此事,许纾华唇角的笑意难免淡去。她望着那人,沉声问道;“所以殿下打算如何处理此事?” 傅冉拧眉,声音压得极低,“花磷香之毒产自顷文,这不得不让孤多想。” 屋里默了半晌,气氛都几乎凝固在那一刻。 却听得许纾华轻笑了一声,“殿下多虑了,太子妃入宫这些时日都不曾出门,便是连上次沈二小姐的生辰宴都不曾参加,何以为之?” 傅冉望着她,不曾说话。 “妾身去过太子妃的鸾秀殿,不过是多养了些奇珍异草,吸引了些飞禽小兽,瞧起来像个小御花园似的,倒也是十分热闹。”她说着垂眼给傅冉碟中又夹了几缕鸡丝。 那人眸中冷不丁晃过一道光,“你方才说什么飞禽小兽?” 第14章 刺青 你受伤了? 朝阳初升,暖光驱走黑暗。整座皇宫都在初阳的映照下褪去阴影,变得流光溢彩。 月白色纱帐之下,许纾华指尖死死攥着锦被,猛地睁开双眼—— 方才进屋准备唤主子起床的浣心试探地叫了一声:“侧妃?” 便见纱帐内的人儿扶着额头坐起身来。 浣心忙过去将纱帐拢起来,又去扶她,这才发现许纾华额角挂着细密的汗珠,鬓边的碎发都贴在了皮肤上,整个人脸色苍白,胸口剧烈地起伏。 “侧妃,可是魇着了?” 许纾华定了定神,摇头,“无妨,扶我起来吧。” “是。” 待到梳洗完毕,早膳已经呈了上来。 眼瞧着饭菜都比前些日子更精致了些,许纾华不由得拧眉头。 “小厨房换人了?” 浣心这才想起来回禀,欢欢喜喜地,“正是呢!前些日子侧妃您说宸昀殿的饭□□致,昨日侯爷又带着小公子亲自来东宫赔不是。眼下太子殿下便将人给送到了咱们湛芳殿。” 见许纾华抿着嘴不曾说话,也不曾动筷,小丫头忙又补充了一句:“殿下当真是对侧妃您十分宠爱的!” “……”许纾华撩起眼皮漠然地看了一眼,将筷子撂下,连着粥碗一同往前推了推。 “我不饿,撤了吧。” “侧妃……”浣心这才意识到自己仿佛是说错了话,不免心有愧疚,想再说些什么哄主子开心。 奈何许纾华这会儿并没心思听她说什么好话,只见她半晌也不曾动弹,便沉声提醒道:“浣心,我说撤了吧。” “是、是!”浣心慌忙朝外面招招手,把一众婢女都叫了进来,“奴婢这就全部撤下!” 眼瞧着桌上那精致的饭食被端下去,许纾华压抑着的心情却不曾有半分缓和。 方才在梦里,她又梦到了前世的事情。 那人是如何哄骗于她,又是如何对侯府过河拆桥,如何冷眼看着她走向绝路…… 过往种种,她从来都没有一刻忘怀过。 既是傅冉薄情,那她便一点一点地还回去。 也不枉老天安排她重生这么一遭。 许纾华正欲起身到外面走走,脑海中忽地闪过零碎的画面—— 她跪伏在地上,血腥味蔓延在她整个鼻腔。 眼前是众人忙碌的画面,婢女拿着被热水浸湿的手巾去擦半半床上那人被鲜血染红了的腿。 一直擦到脚踝处,脱下那人的鞋袜,露出被凝固血迹染得触目惊心的脚踝。 白色的手巾变成了通红的颜色,如此往复,那人的脚踝总算是露出了原本的模样。 许纾华记得清晰,那只脚踝上仿佛有血迹一直擦洗不净,像一根红线一般缠绕在上面…… 是殷秀沅! 这段记忆是她在入冷宫前,被傅冉强迫着跪在鸾秀殿,眼睁睁看着殷秀沅小产。 只因那时刚好是侯府被全府流放的次日,她满心都是侯府的众人,自然不曾真切地去在意殷秀沅如何,也是因此才被栽赃陷害后无心反驳,最终入了冷萃宫那不见天日的地方。 所以,殷秀沅的脚踝和红滟一样有着红色的刺青…… 许纾华的心猛地一沉,她想她已知晓那日为何殷秀沅会红着眼离开了。 若是这般的话,她那日旁敲侧击暗示傅冉此事或许与殷秀沅有关,那么那人应当也已猜出来了…… * 彼时宸昀殿内,方才褪下朝服的傅冉垂眸在纸上落下一个“顷”字。 最后一点收笔,他便将那只玉柄紫毫搁置在笔架上,细细打量着那字。 李卯的脚步声从门口传来,太子直起身负手而立,目光仍旧落在纸上的那个“顷”字上,静静等着人来报。 “殿下。”李卯一进书房便见主子如此,不由有些受宠若惊,身子便弓得更深。 他恭恭敬敬地接着道:“回禀殿下,鸾秀殿那边已将那些花鸟鱼虫都撤了,太子妃也并无怨言,只是瞧起来病恹恹的。” 这样的结果似是那人早就预料到的。 只见傅冉不冷不热地“恩”了一声,转而从桌案后走了出来。 “请了太医去给太子妃诊脉,可不能让人病了。” “是,奴才已吩咐人去了。” 傅冉走至窗前,撩起眼皮淡淡地望着窗外那棵早已郁郁葱葱的榆树。 “晚些时候你再去湛芳殿传话。”他背在身后的指尖轻捻了捻,“十日后孤会替父皇南下巡查。太子妃抱恙在身不宜出宫,让纾儿陪孤去一趟。” 李卯点头,“是,奴才遵命。” “你退下吧,让乔诫进来。” “是。” * “侧妃,侯府传来消息,说小公子自愿请命加入护卫营!”浣心火急火燎地进了屋,尽可能压着嗓音禀报。 正拨弄琴弦的许纾华指尖一顿,便被那细弦割了手指。 殷红的颜色瞬间在弦上晕染开来,说不出的刺目。 浣心慌忙拿了手帕过来替她捂住伤口,“侧妃!您仔细着些呀!” 许纾华像是感觉不到疼一般,只皱了下眉头,目光盯着不知哪一出发怔。 “也好,也好……”她喃喃说了这么一句,深吸一口气来平复此刻的心情。 以她这个姐姐对许绍远的了解,这孩子即便是会因一件事心性有了变化,也绝对不会想到进宫当护卫。 这摆明了是傅冉的安排,若非如此,也难给乔诫和陈家一个交代。 只是那护卫营内出的人皆是要保护宫中各位贵人的,平日里的训练比军营士兵的不知要残酷严苛多少倍。许绍远一个从小娇生惯养的孩子,怕是不出三日便要嚷嚷着回家。 许纾华重重地叹了口气,从浣心手里抽出手来,垂着眉眼道:“远儿在爹娘身边娇了十多年,也是时候出去历练历练了。” 不然怕是将来成家了也未必能立业,永远长不得记性! 眼下浣心拿了药膏过来要给她包扎,许纾华却摇了摇头,连绑着的手帕都撤了。 “我没那么矫情。你且先将琴收了,明日再叫了乐府的琴师来换根弦,过几日是要带着它南下的。” “是。”浣心答应着将琴抱着搁回到了原处。 许纾华淡淡地“恩”了一声,转而倚到榻上,又捧着一本琴谱细细研读起来。 早些时候李卯来传话,说十日后太子的南下让她随行,又说鸾秀殿那位是病了才不得陪同。 只是不知殷秀沅是真的病了,还是被傅冉变相地禁了足。 可最令她在意的还是殷秀沅与红滟脚踝上的红丝线刺青。 女子向来讲究完璧,被刺青也从不是什么好事,在稷朝更是罪恶一般的存在。 身为一国公主,身份尊贵的殷秀沅脚踝上又怎么会有刺青?还是不常见的红色? 倒也不曾听闻顷文国有这般习俗…… 许纾华这般思虑着干脆歪在了一旁。 想来傅冉让李卯来传话的意思便是今日不会再来了,她倒也落得清静。 正迷迷糊糊地欲睡过去,便听得外面传来一声禀报:“太子殿下到!” 她一个激灵,好不容易浮上头的睡意瞬间便没了。 被打扰睡觉总归不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情,更何况还是要想尽办法“敷衍”那人。 许纾华这会儿正皱着眉头不情不愿地站起身,却听的那人的匆匆脚步。 “纾儿,你受伤了?” 第15章 上车 知道孤最喜欢你的哪里么?…… “纾儿,你受伤了?” 傅冉的声音让许纾华从方才被吵醒的烦躁中清醒过来。 她抬眼对上那人的目光,有半刻的愣怔后才弯了弯眉眼。 “让殿下担心了,妾身没事。” “让孤看看。”那人不由分说地过来拉起她的手,仔细查看着指腹那道浅红色的伤痕。 他这样的紧张是她未曾想到的,这会儿不由有些怀疑地唤了一声:“殿下……?” 傅冉像是被她这一声唤提醒了一般,手上的动作微顿,迟疑地松开她的手。 他眉头紧蹙,绷着脸色半晌也不曾说话。像是也在质疑自己为何这样冲动地便过来了。 确实,这并非像堂堂太子殿下会有的行为。 许纾华微垂着眉眼上前一步,指尖轻轻勾上他的手指,“殿下这样忧心着妾身,妾身实在是受宠若惊。” 她说着便倚在那人怀里,摆出一副娇柔又有些羞涩的姿态,“是妾身让殿下挂心了……” 她这副模样早与傅冉印象中的许纾华无半分相似,这会儿也只整个人僵在那里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他眉头锁得更紧,僵持片刻,最终还是将人从怀里扯了出来。 “既然你无妨,孤便回去了。”他说着又似乎是怕她误会什么,下意识地补充一句,“还有许多折子要批。” 他这话正中许纾华下怀,偏她又不得显露出来,眼下只作出一份十分遗憾不舍得模样。 那一双漂亮的琥珀色眸子仰起望向那人,被屋里的烛火映得清澈明亮。 “为陛下分忧自然是最要紧的,那妾身只能恭送殿下了。”她说着后退半步,盈盈躬身行了一礼。 这样既主动扎进他怀里又急着赶他走的模样,实在是令傅冉捉摸不透。 他狐疑地看了许纾华一眼,嘴唇紧抿成一条线,未再多说什么,转而离开了湛芳殿。 初夏夜里的风总是带着春末时的淡淡凉意,从窗外吹进屋里,拂过她的裙角和耳畔。 待浣心走进来时,只见自家主子倚在榻上悠闲地喝了口茶,又垂下眼去看指甲的蔻丹,完全一副轻松模样。 “侧妃,殿下他……” 许纾华撩起眼皮来,眸中笑意盈盈,“浣心,你没发觉他现在越来越在意我了么?” “啊?”浣心皱着一张小脸不明所以,“殿下一直都很在意您啊,倒是方才怎么这么快就走了……” 许纾华轻笑了一声,垂眸捏起一块蜜芽酥,掰下一角,又将大的那块放回到碟子里。 她重新抬起眼去看浣心,问道:“你瞧这碟子蜜芽酥可是缺少了什么?” 浣心直拧眉头,“缺了一角呀。” 许纾华不置可否,只望着手里捏着的那一小角,“这便是它失去自我的开始。” 话音一落,她便已将那块蜜芽酥塞进了浣心嘴里,“那一碟子都给你拿去吃吧,我不爱吃甜。” “唔……多谢侧妃!” * 夏景更盛,天也跟着热起来,蝉鸣声四起。 自打那日之后,便再未见着太子出入湛芳殿。 鸾秀殿那边更是一次也未曾去过,里面的那位也不出来,整个东宫仿佛也只有湛芳殿算得上热闹。 眼下湛芳殿的众人更是忙碌得过分。 太子亲自吩咐了让许纾华随行,众人自然也无敢懈怠的,处处都想着做得更好些,别惹着这位得宠的侧妃。 一切准备就绪后,李卯来湛芳殿请人,“侧妃,太子殿下命奴才来请您过去。该去给陛下跟皇后娘娘辞行了。” 许纾华笑着让浣心又打点一番,这才跟着李卯上了步辇。 “听闻这几日殿下一直埋头于书房,辛苦李公公照顾了。”刚刚给了东西打点过,这会儿她话里的意思便不言而喻。 李卯自然是个聪明的,笑着说了两句“不敢当”,这才道:“南下是要耗费时间的,这几日殿下便是想着多帮陛下分忧一些,故而也是忙得衣不解带,人都憔悴了。前儿还念叨着想听首曲子缓缓神。” 听了这话,许纾华心中便有了数。 她笑着道一句“有劳李公公提点”,转而又让浣心赏了锭银子给李卯,一路上再无多话。 之后给皇帝皇后辞行的礼节倒也不算繁琐,不过是去请个安,再听两位长辈叮嘱几句。 只是在这期间,许纾华与傅冉不曾说过一句话。 那人的目光甚至都不曾在她身上停留过。 可感情这东西越是克制,反倒越是明显。 出了乾晖宫的大门,许纾华跟在傅冉侧后方亦步亦趋。 眼瞧着已经到了马车前,身前那人忽然站定脚步。 许纾华跟着一顿,抬起眼来去看那人的背影。 傅冉身子微侧,淡淡地瞥了她一眼。 “殿下可是有什么吩咐?”许纾华低声问道。 那人张了张嘴似是想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 傅冉转回头,漆黑的眸子里情绪微冷。他先行上了马车,而后转过身来,朝许纾华伸出手。 “上来。” 按理说侧妃终究是妾,并不能与太子同乘一车,许纾华是要坐到后面那辆马车上的。 可如今这人却朝公然她伸了手,还亲口说让她上车。 这番场景落在其他人眼中,自然是太子殿下对她的宠爱,可许纾华却并非如此觉得。 眼下她回眸瞧了一眼浣心,不曾说话。 浣心却立马会意,扶着她上前,顺势握了握她的手。 意思是:一切都已安排妥当。 许纾华眉眼轻弯,将另一只手搭在傅冉大手的掌心,“多谢殿下。” 她总是笑得这样清浅又勾人,傅冉望着她,眉头不由皱起,干脆别开目光,将人扶进了车里。 狭小的空间总是容易让气氛变得温热。 许纾华乖巧地坐在他身侧,目光时不时地飘向他,却又不主动说话。 一而再再而三之后,那人终还是忍不住了。 “怎么,孤有那么好看?” 许纾华慌忙垂下眼,“殿下自是俊美不凡,只是……” “只是什么。”傅冉指尖捏住她的下巴,强迫着她抬起头来。 指腹的温度熨贴着她下巴处白皙娇嫩的皮肤,许纾华的脸颊隐约泛起了浅淡的红色。 她对上那人幽沉的目光,声音微颤,“只是听闻殿下这几日都不曾好好休息过,眼瞧着都有些憔悴了,妾身心疼……” 他似乎是笑了一声,那声音闷闷地卡在喉咙处,听起来极低。 傅冉看着她,眉尾轻挑,“心疼?” 许纾华点头,“是。” “好。”他说着大手揽上她的腰肢,轻轻一托便将人给抱到了腿上。 许纾华只觉有一瞬的失重,回过神来时已然窝进了那人怀里。 裙摆不知被何处吹进来的风掠起一角,她本能地因羞涩而红了脸,环着那人脖颈的小手下意识地抓住他的衣领处。 “殿下,这……恐有不妥。” “是么。”那人垂下眼来吻了吻她的眼角,又贴上她的唇角,“可不是纾儿说心疼孤的么?” “唔……”许纾华已是无力反驳,只得半推半就,听着那人的呼吸与心跳,尽可能地放空自己。 马车略有颠簸,那人倒也很是照顾她的感受,并未纠缠得过久。 待到事毕,还有一段路才至码头。 许纾华总算松了抓着那人衣衫的手,窝在那人怀里大口地喘着气。 方才她都不敢让自己出声,只死命咬着嘴唇,眼泪都差点绷不住。 不过也幸好,这人也还算是有几分柔情在的。 眼下傅冉将她抱在怀里,忍不住垂眼又亲了亲她的眼角。 “纾儿,知道孤最喜欢你的哪里么?” 许纾华眉尖轻蹙,不应。 那人低低地笑了两声,垂下眼来。 那双鲜有情绪的眸子像是蒙了一层水雾,多了几分容易让人会错意的温柔。 他说:“孤最喜欢你这双眼睛。” “因为它最会骗人。” 第16章 南下 “叫夫君吧。” 因奔波而起的温风吹拂着窗帘,企图钻进车里缓解那略显僵硬的气氛。 许纾华抬眼望进那人的眸中,忽地轻笑了一声,漂亮的眉眼弯成月牙状。 “可妾身,却是喜欢殿下的所有。” 她说着,温软的小手轻轻握着他的手,去抚摸自己的眼角,指尖隐约还带着他身上的温度。 “这双眼睛,殿下若是喜欢,拿去也无妨。” 她声音放得很轻,轻到快被外面吹进来的风给打散。 傅冉不由皱起眉头,他想要望进那双眼睛,可每每还未来得及探寻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便深陷在她的那一片柔情之中。 这会儿他指尖不受控制地描摹着她眼睛的轮廓,最终也只是扯了下唇角。 他从那双眼眸中挣扎出来,将人往上托了托,埋头在她的肩窝。 “孤怎么舍得……”傅冉的声音闷闷的,让人难辨真假。 许纾华却在心中松了口气。 她终还是赌对了。 傅冉显然已进入到了自我挣扎的阶段,接下来只要按照她之前安排的,便可让这人对她信任得更加彻底。 她这般想着目光飘向车窗,窗帘恰好被风略起,带进来一阵潮湿的气味。 他们已然到码头了。 太子此次南下,是为查探曾被从京南调的承宁伯盛卓。 盛卓当年因替已故的江王说话,而被皇帝南遣至裕江,并且不得带妻儿同往。 故而盛嘉儿同弟弟盛继安,以及盛夫人留守在翡京。 说是留守,不如说是做皇帝的人质。 好在这几年承宁伯还算兢兢业业,皇帝便也松了口,命傅冉亲自来察看。若无不妥之处,也是有意要将人调回京城的。 眼下一众人上了船,为掩人耳目,傅冉与许纾华皆是换上了寻常人家夫妻的衣裳,打扮成商户模样。 许纾华的长发简单地挽在脑后,只戴了一根白玉素簪。 随行的护卫等人也都乔装改扮,又另坐了一条小船,带着几箱“货物”跟在其后。 船内的装潢尚且算得上华丽,许纾华却更喜欢甲板上的风景。 上一世她短短二十几年的人生皆被困在翡京那座巨大又华丽的牢笼中,表面上过着人人艳羡的日子,内里却早已死气沉沉。 她活下去的唯一原因便是父母兄弟,偏偏傅冉将她最后的指望都给碾碎了。 甲板上的风带着水上独有的潮湿与腥甜,她微眯了眯眸子,望着远处越发开阔的水路发怔。 她这当真是被锁在那高墙里惯了,如今却觉得茫然无措,仿佛连脚下踩着的船都并非真实。 “难得见你穿得如此素净。”某人的声音冷不丁从身后传来,傅冉不知何时已站在了她身后,接着道,“反而与你商户夫人的身份不匹配了。” 许纾华垂下眉眼笑了笑,“大概也只有此时,妾身才配做殿下的妻子吧。” 她这笑容多少有些苦涩,惹得那人眉头不由皱起。 傅冉张了张嘴,低声唤她一声“纾儿”。 他忽地笑了一声,目光飘向远处,“孤还以为,你当真如入东宫那日所言,并不在意。” “殿下信得没错。”许纾华望着他,目光不自觉地晃过一丝冷漠,“只是恐怕这世间没有哪个女子,愿意与他人分享自己心爱之人。” “……” 天色已晚,甲板上的风泛起凉意。 傅冉将外衫脱下罩在身旁那人的肩上,“风凉,回屋吧。” 他撂下这么一句便转身离开了,只留许纾华静默地站在远处,半晌才低低地笑了一声。 “不过自欺欺人罢了。” * 船行十日,终到了中转之处。 乔诫站在门口敲了敲门,“殿下,前面已是延州,可要歇息几日再行?” 屋里那人垂眸看了一眼榻上面色泛着苍白的人儿,眉头不由紧蹙。 他早便发觉这人在船上脸色总是不好,便等着看她能撑到几时。可许纾华偏偏绝口不提自己晕船之事,还每晚为他抚琴奏曲,日日做出一副尽力讨好他的模样。 思及此,傅冉沉声应了一句,“好。你先下船寻找一家靠谱的医馆。” 外面那人答应着离开了,屋里的气氛再次粘腻到极致。 许纾华拨开被薄汗黏在肩上的发丝,倚在他怀里稍稍缓着气息,“殿下不是……急着去见承宁伯么?” 她话都说得断断续续,那人却并没有要放开她的意思,大手紧贴着她的脊背,指腹滚烫。 他忽地垂下眼来吻住她的嘴唇,嗓音低哑,“别说话,专心。” 窗外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连风也跟着凉了起来,细细雨丝吹进屋里,不知过了多久才降了那燥热。 许纾华拢好衣襟,坐在榻边上,并不去瞧那人。 她的目光飘向窗外,刚好雨停,隐约有七彩的虹桥映在天边。 傅冉饶有兴致地用手指去绕她披散着的发丝,指尖轻轻捻着。 “晚些下了船,先去医馆拿些药。” 半晌不曾有动静的许纾华总算回过神来,“拿药?” 那人坐起身来,从背后将她揽进怀里,“孤看你这几日脸色不好,许是不习惯坐船,去开服药来调理也是好的。” 许纾华垂眸看了一眼那人叩住自己腰肢的大手,唇角的笑意不达眼底,“妾身多谢殿□□恤。” 那人的下巴在她肩上蹭了蹭,“出了翡京,你我便不再是东宫太子和侧妃。叫夫君吧。” 许纾华眸色微冷,指尖覆上那人的大手,“是,夫君。” * 从延州至承宁伯所在的裕江还剩小半月的路程。 离了翡京,天便变得闷热许多。这会儿即便是才下过雨也无甚缓解,走在街上亦是忍不住出一层薄汗。 傅冉带着许纾华先去了医馆抓药,而后才去了乔诫安排好的客栈。 他们此次出行算是私下探访,不宜暴露身份,故而也去不得官驿,只能找个妥当些的客栈。 按照傅冉的意思,他们是要再此停留两日再启程。 眼下浣心帮着许纾华将东西安置好,又到了碗茶递过来。 “侧……”她话到嘴边猛地一哽,忙改口道,“夫人,这里只有这样的粗茶碗,您先将就着,晚些奴婢去买了茶盏来。” 许纾华摆摆手,“倒也不必,将就些也未尝不可。” 她从前什么样的日子没过过,最后在冷萃宫郁郁而终时也当真是尝尽了世间的苦楚。 眼下还有茶碗跟粗茶,已然不错了。 傅冉倒是讶异她能接受这些,“我记得你少时性子骄纵,在吃穿用度上极为讲究,如今倒真是变了不少。” 许纾华笑了笑,搁下手里的茶碗里,转而给傅冉也倒了一碗递过去。 “夫君不妨也尝一尝,倒是有另一番滋味。” 傅冉接过茶碗,只搁置一旁,并未再动过。 许纾华早猜到这般结果,自然也不甚在意,只瞧着天色晚了,催着傅冉早些休息。 那人拗不过她只得答应,“好,既然你累了,那便早些休息吧。” 许纾华看了浣心一眼,浣心忙点了头匆匆退下。 屋里的烛火尽熄,微凉的月色透过窗口洒进屋里,映得一小片白。 许纾华窝在那人怀里,听着傅冉的呼吸渐渐平稳。 今日她确实累得不轻,疲累感早已快要将她吞噬,可延州闷热的天气也当真令她不得安眠。 不知过了有多久。 夜色浓重,窗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声,许纾华不由更清醒了几分。 第17章 救驾 追妻火葬场预热。 延州夏夜里的风都带着潮湿的闷热,不知过了多久,月光被浓云遮住,屋里的光线又暗了几分。 身旁的傅冉的气息平稳,显然是睡熟了。 许纾华于一片黑暗中睁眼望着他,这会儿虽是瞧不清楚,可架不住这人的容貌早在她的记忆里留下深刻的印痕。 他高兴时眉眼轻弯的模样,他发怒时脸色紧绷的模样,他绝情时眉眼冷淡的模样…… 这个男人无论是哪一世都将她的记忆占满,到底是一段孽缘。 许纾华苦涩地勾了勾唇角,她只希望这样的日子过得快些,再快些。 窗外窸窸窣窣的声响越发地近了,她的神经不由也跟着紧绷起来。 虽然之后会发生的事情她早已知晓,可眼下还是不由地跟着紧张起来,她总觉得此事不会那么简单…… 许纾华紧闭上双眼,身子僵着窝在那人身旁不敢动弹,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听着外面的动静。 静默蔓延开来,仿佛之前的窸窣声是她的错觉。 只是每每这种情况之下,人对于时间流逝的感知总是极为敏感。 许纾华隐约觉着过了快半个时辰,才听得窗口再次有了动静。 有人放轻脚步从窗上跳下走了进来,带着潮湿闷热的气息。 不止一个人。 半半床上的人一动不动,站在床边的身影似是确认了一下。 紧接着便有一道寒光闪过—— “别动。”傅冉的声音冷不丁响在耳边,许纾华来不及反应,只觉得自己被人用一只手臂托起推进了床的里侧。 夜色浓重,她压根看不清屋里有几个人,只听得刀剑挥舞时沉闷的鸣声,和布料撕裂的声音。 只是方才那人明明睡得深沉,怎得这么快就醒了? 许纾华来不及纳闷,仔细辨认着眼前自己熟悉的身影。 来人皆持短剑,眼下傅冉赤手空拳自是有些招架不住。 许纾华瞅准时机探出头去,恰好见有一把长剑划破夜色,朝着傅冉的脊背刺去。 她飞快地下了床,“殿下小心!” 刀剑刺入血肉的声音在漆黑的夜里被无限放大,惹得在场众人皆是一怔。 骨肉撕裂的痛楚从肩膀蔓延至四肢百骸,许纾华那一瞬说不上话来,只觉得喉咙处溢出腥甜之味,却连声音都发不出。 “纾儿!” 意识变得涣散,她依稀听得有人唤了这么一句,下一刻便已落入某个带着湿热气息的怀抱。 刀剑鸣声再次响起,只草草响了两下便听得有人重重倒下的声音。 “殿下……”许纾华挣扎着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便觉着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之中…… * 屋里灯火通明,灯烛的火苗轻轻晃动,映得屋里的人影都跟着发颤。 乔诫跪在地上,“属下该死,请太子殿下责罚。” “没看到二哥都受伤了吗?你不先去请郎中找伤药,在这儿求罚有何用!” 眼下着一袭灰白长衫的男子一改往日的嬉笑模样,冷声训斥道。 他扶着傅冉坐下,又垂下眼去看那人手臂上的伤口。 “无妨。”太子在榻上坐稳,转而拧着眉头看向跪在地上的乔诫,“去找个口风严实的郎中来给侧妃处理伤口,要快。” “是!”乔诫匆匆离开,屋里只剩了三人。 傅禹从衣摆上扯下一条布来,垂下头兀自给傅冉绷上,“二哥,都说你东宫的护卫是从护卫营里选出来的拔尖高手,怎得关键时刻连个刺客都防不住?要我说就是在宫里闲散惯了!” 傅冉不曾说话,听着弟弟继续埋怨。 “今日若非我与沈少将军刚好路过,你又没拿件武器傍身,怕是指不定有多凶险!” 越说越气,傅禹为他绑好伤口,嘴上仍旧不停,“到底怎么回事,竟有人敢行刺储君?” “嗤。” 忽听得有人笑了一声,傅禹怔怔抬眼看向自己这位皇兄,“二哥你笑什么?” “六弟此次去了一趟边关,果然成熟了不少。”傅冉笑着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只是这爱唠叨的毛病,怎么反倒越发严重了?” 傅禹自然不同意他这话,“二哥,我这是气不过!” “好。”傅冉笑着点头妥协,目光转而落在一旁始终都不曾搭言的那人身上。 “阿昭,今日多亏有你。” 沈以昭却并不敢邀功,反而垂下头沉声认错,“微臣思虑不周,未能留下活口盘问,还请殿下恕罪。” 沈以昭这人向来如此,有了错也从不会寻找借口以作掩饰,向来是敢作敢当的。 眼下傅冉目光在他身上微顿,微眯了眯眸子,“虽是如此,孤也知晓当时情急,你自然来不得多做思虑,不怪你。” 那人抿了抿嘴唇,半晌也只蹦出一句:“多谢殿下。” 屋里的气氛莫名地蔓延出一丝僵硬,傅冉站起身来,“孤要去看一看纾儿,阿昭一起吧。” 那人的手指轻动了两下,面上却无甚变化,只仍旧垂着眉眼道:“许侧妃乃是东宫女眷,微臣去了于理不合,在此等候殿下便是。” 沈以昭不曾抬起眼皮来,始终一副谦卑的模样。 傅冉淡淡望了他一眼,唇角带着只留与表面的笑意。 “也好。” * 疼痛刺骨,仿佛有针线正穿插于她的血肉之中。 许纾华疼得额头冒了细密的汗珠。 她想要睁眼却怎样都睁不开,只觉得自己恍若掉入了火海一般,浑身被灼烧得发疼。 隐约中,她听得有人在唤她的名字,汗涔涔的小手似乎被一只温热干燥的大手包在了掌心。 “纾儿,我在。”温柔的声音传入耳中,她紧锁的眉头有了些许舒展。 “殿下……”她迷迷糊糊地唤了这么一句。 那人忙回应道:“我在。” 如此反复不知过去了多久,她终是觉得周身不在那么灼热,肩膀上的伤口却越发生疼。 许纾华缓慢地睁开双眼,便见一人正坐在床边陪着她。 视线随时模糊,她却也认出了那人的样貌,嘶哑地唤了一声:“殿下……” “我在。”那人几乎是在瞬间应下,语气温柔得与她记忆中的傅冉判若两人。 傅冉捏着温热的手巾为她擦了擦额角的汗珠,“郎中就在外面候着,你可还有不舒服的地方?” 许纾华费尽力气摇了摇头,目光掠过他绑着绷带止血的手臂,嘴唇张张合合,“殿下受伤了……都怪妾身……” “纾儿,”那人打断她的话,“莫要再说这些话。若非你替我挡了这一剑……”傅冉没再说下去,只叹了口气,“是我没能保护好你。” 许纾华见他这副模样,便知自己的计划已然行通,只是她还忧心着另一件事。 “殿下,那些刺客……” 傅冉的大手轻轻抚过她苍白的脸颊,眉眼间皆是疼惜之色,“放心,我定不会让纾儿的伤白受。” 许纾华眉头微皱,正欲再说些什么,却见李卯匆匆进来禀报。 “殿下,沈少将军请您过去一趟,说是刺客那边有发现。” 听得某人,傅冉的脸色明显沉了下来,他摆摆手,“知道了。” 许纾华却是心尖一颤,沈以昭怎会出现在此? 她忽地想起自己昏倒前的那一幕。 她记得那人身上带着外面湿热的气息,带有些许的烟火味儿,断然不是傅冉身上的龙涎香。 难不成…… 第18章 醋意(上) 我答应过你的。 “纾儿,我先过去一趟,晚些再来陪你。”傅冉说着握了握她的手,这才起身随着李卯出了房间。 目送着那人的背影消失在门口,许纾华方才看了浣心一眼。 浣心忙关上门,快步过来跪在床边。 “侧妃恕罪!”浣心从她受伤之后就一直浑身打颤,这会儿跪在地上更是颤巍巍的,“此事奴婢也不知为何,明明之前已然商量好了……” 许纾华脸色微沉,安慰似的握了握她冰凉的小手,“此事不怪你,是其中混进去了真的刺客。” “真的刺客?”听她这么说,小丫头越发惊慌失措,“那、那太子殿下会不会查出来,到时候……” “浣心,冷静。”许纾华朝她“嘘”了一声,手指费力地抬起来抵在唇前。 浣心慌忙噤声,主仆二人竖着耳朵去听外面的动静。 似乎是有人在走动,徘徊在房间门口。 许纾华瞧着那人映在门上的身影,隐约有种熟悉之感。 她这般僵持了不知有多久,直到那人的身影消失不见,外面才又安静下来。 “侧妃……”浣心压低声音唤了这么一句,又瞧了瞧早已没了那人身影的门口,“方才那好像是少将军?” 许纾华不由拧眉,望向她,“想不到你竟还识得沈大哥的身影。” “不不不不、不是!”小丫头还以为主子是想歪了,这会儿慌忙摆手,“奴婢没有,奴婢——” 她话还未说完,已然被人给捂住了嘴。 许纾华眨了眨眼,沉声说道:“此事不重要,我另有一事要交给你去办。” “啊?” …… 翌日天方才大亮,便听得屋外有人走动的声响。 半半床上那人悠悠转醒,许是因了这一觉睡得本就不踏实,这会儿便更是烦闷。 她下意识地想要撑着手臂做起来,却扯痛了伤处,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嘶。”许纾华缓慢地将手臂放下,企图换另一只手撑起身子。 浣心尚未回来,她若是想动也只能这般。 正费力地撑起手臂,便听得门被人敲了两声。 外面传来傅冉的声音,“纾儿,可是吵醒你了?” 许纾华眉尖蹙得更紧,心下思量着这会儿傅冉站在她门口做什么? 她稳了稳心神,虚弱地回应道:“殿下进来吧。” 傅冉果然推门走了进来,手里还端着摆了药碗跟一堆瓶瓶罐罐的托盘。 堂堂一国储君如此纡尊降贵,许纾华不由得有片刻的微怔。 那人似乎并未觉着有何不妥,这会儿只将东西搁置到一旁,兀自在床边坐下来。 “这是内服和外敷的药,你且先将这药喝了,我给你换了纱布,再睡。” 他说着便将那一碗褐色的药汁端至她面前。 草药苦涩的味道被热气衬托得浓郁到了极点,许纾华几乎是下意识地往后退缩。 却听得那人轻笑出声,垂着眼从袖兜里拿出了一小包东西来。 在许纾华的印象中,自打过了十二岁后,傅冉面上便是难有笑意,眼下他眉眼弯弯的,反倒让她想起那模糊的年少光景来。 “猜到你怕苦,我特意让乔诫去买了蜜饯。”那人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他说着单手将纸包打开,露出里面金灿灿的蜜桔瓣。 “你小时候最爱吃这个,虽不知这延州的糖渍蜜桔做得如何,但总归能缓解这药的苦味。” 他语气放得极温柔,恍若一夜之间变了个人一般。 许纾华望着他,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 曾几何时,她所盼望的便是自己所嫁之人能够将她放在心上。她甚至都不求只爱她一个,只想着分得那么一星半点的真心—— 如今好像是得到了,却又并不想要。 “怎么了,纾儿?”傅冉察觉到了她的情绪。 许纾华回过神来摇了摇头,眉眼弯成月牙,笑得像是极为满足。 她捏了一小块蜜桔放入口中,歪着头倚在他的肩上,“殿下可会一直对妾身这般好?” 酸甜的味道溢满唇齿之间,她却只觉得苦涩。 傅冉顿了一下,笑着答应:“自然。你入东宫那日我便答应你了的。” 话虽这样说,可这其中几分是真几分是假,二人心中自有度量。 她轻笑了一声,唇角的弧度却是僵硬冰冷。 “那妾身也必定不负殿下。” * 自打许纾华受伤之后,南下的行程便被耽搁了。 傅冉不愿抛下她继续南行,亦不愿带着伤势尚重的她劳累奔波。 眼下屋里的气氛僵持着,傅禹走到他面前。 “二哥,你替父皇南下探访承宁伯之事耽搁不得。你若忧心着许侧妃的伤势,我与少将军大可留下来保护她,等她伤势好些了我们再护送她回京也未尝不可。” 傅冉的眉头紧锁,目光在某人高大挺拔的身影上顿了一下,转而看向傅禹。 “纾儿是为孤才受重伤,孤此刻将人抛下独自南行,日后怕是有人会苛责她。” “二哥——” “够了,六弟。”傅冉冷声打断他的话,“如今连刺客的来路都未曾查明,争执这些亦是无用。” 见他这是真的动了火气,傅禹也不敢再说些什么,只得悻悻地闭了嘴。 他瘪着嘴在一旁坐下,朝沉默寡言的沈以昭投去目光。 沈以昭会意,迟疑了片刻,终是开了口。 “眼下殿下与侧妃皆受了伤,六皇子又实在忧心您的伤势。”他说着顿了一下,眉眼低垂着不去看面前的傅冉。 “索性此次回京并无急报,边境战事也已告捷。不若让微臣与六皇子随行护送殿下至裕江。” 傅冉正摩挲着那枚玉扳指的指尖一顿,撩起眼皮来望向那人。 警惕与寒意蔓延开来,沈以昭却像是不曾感受到一般,只面上带着淡淡的笑意,瞧起来稳妥又可靠。 傅禹一个巴掌拍得震天响,惹得另外两人皆是一怔,他却丝毫没有察觉,兀自说得热闹。 “对啊!二哥,让我跟少将军护送你们去裕江吧!不然你就算将我赶走,看不到你伤好,我这一路也是安心不得。” 屋里一时安静得要命,却听得有人柔声唤了一句“殿下”。 众人一起转过头,便见许纾华苍白着一张小脸站在门口,笑容略显疲惫。 “殿下,您便答应让六皇子与沈大哥随行护送吧。” 她说着看向愣怔着的沈以昭,却不曾见着坐在案前那人猛然收紧的手掌。 第19章 醋意(下) 莫要在我怀里走神。 “纾儿。”傅冉冷声唤了这么一句,朝着许纾华伸出手,“过来。” 这人的举动出乎她的意料,可这会儿许纾华也只能乖巧地走过去。 她本想就在他身旁站着,谁知那人直接搂住她的腰将她按着坐在了自己的腿上。 惊慌之间,扯痛了肩膀上好不容易才结了痂的伤口,许纾华的脸色顿时煞白。 一旁的沈以昭脸色微沉,漆黑的眸子瞥向别处。 傅冉似乎并未察觉到她的不对劲,只大手搂着她纤细的腰肢,笑着去问她:“你伤还未好,怎地便出来走动了?” 肩膀上如撕扯皮肉一般的痛感让她下意识地咬住后槽牙。 眼下她额角都冒了细密的汗珠,也只能强压下不适,只是不敢再动了。 许纾华身子略显僵硬,朝着那人笑了笑,“殿下莫怪妾身方才听到了您与六皇子和少将军的对话。妾身只是这几日都不曾见着殿下,思念得紧……” 她说着声音越发小了,到最后只有他们二人能够听到。 傅冉显然对于她的回答十分满意,这会儿干脆笑出了声,“这还当着六弟和阿昭的面,你倒是不知羞。” 屋内的气氛霎时间便变得暧昧起来,许纾华低垂着眉眼抿了抿嘴唇,“殿下……” “啊,那个……二哥!”傅禹一瞧情况不对,赶忙拉着身旁的沈以昭站起身来,“我突然有点饿了,让少将军陪我去楼下吃点东西吧!” 傅冉没说话,也算是默许了。 这会儿许纾华抬起眼来,目光冷不丁撞上沈以昭的。 虽只有那一瞬,她却明显感觉到了那人阴沉的情绪。 从前的沈大哥一直都是笑吟吟的一副温柔模样,虽是武将却也从不与那种温柔气质有所冲突。 今日不知为何,她竟是感受到了一种别样的情绪,倒也与几月前在东宫门口时的不大相似…… 她还未回过神来,便觉着整个人被一双大手猛地托起,下意识地便要去搂那人的肩膀。 “嘶……”许纾华终是没能忍住,拧着眉头小脸煞白。 傅冉瞥她一眼不曾说话,兀自将人抱到了半半床上,还算妥帖地在背后为她垫好软枕。 他在床边坐下来,绷着脸色看向她,“扯着伤口了?” 许纾华再无力撒谎,只得咬着嘴唇点点头,额上又冒了冷汗。 屋里默了半晌,那人似是叹了口气,抬起手来为她宽衣检查肩上的伤口。 他动作放得极轻,生怕再次扯痛她的伤口。 直到褪去外衫,看见那已渗出血色的绷带,傅冉的脸色终是绷不住,已然阴沉到了极致。 “……抱歉。”他低低地说了这么一句,大手包住它柔软的小手,轻轻摩挲着。 许纾华微怔,望着他不知该说些什么,半晌也只扯着嘴角说了一句:“殿下不必自责。” 那人将头埋进她怀里,声音闷闷的,“纾儿。” “恩,妾身在呢。” “日后莫要再在我怀里走神了……我不想再伤了你。”他说着在她颈间吻了吻。 一时间只听得窗外的喧嚣声,衬得屋内越发得静了。 许纾华的手轻轻贴上那人的脖颈,唇角的弧度冰冷僵硬。 “好。” * 最终太子还是默许了沈以昭跟傅禹的随行,一行人在延州又停留了数日。 延州夏日的闷热让许纾华肩上的伤口愈合缓慢,须得每日换药才能防止溃烂。 这日方才换上新的纱布,浣心端着血淋淋的绷带出了房间,许纾华倚在床边放空思绪。 在延州耽误的这些日子,傅冉每日都会来陪她两个时辰,或一起看看琴谱,又或两人只是面对面坐着。 偶有时候傅冉也会带她去外面走一走,可只要她提起那夜的刺客之事,这人总是会找各种借口搪塞过去。 仿佛是有什么事情在刻意瞒着她。 那日让浣心去查看尸体的时候,确实发现了一柄被斩断了的长剑。 那把剑许纾华记得,上面有一个极为罕见的图案。 与其说是图案,不如说更像是外族文字…… 她下意识地走至案前将印象里的图案描摹出来,落下最后一笔—— “许侧妃?”冷不丁有一声唤打断了她的动作。 神情紧张的许纾华慌忙拿起一旁的书本盖在纸上,这才抬眼朝门口看去。 只见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正站在那儿。 沈以昭本就是武将,少时体格相较于常人便要更壮实些,随着年龄的增长,如今倒也多了些许沉稳之感。 眼下他板正地伫立在那儿,目光有意无意地从她指尖沾着的墨迹上扫过。 “侧妃,微臣是来送药的。”他沉声说道。 许纾华眨了眨眼,见他手里确实捏了瓶药,这才动身迎到门口,“沈大哥不必拘礼。是殿下让你……” “这是沈家独有的金疮药。”她话还未说完,便被那人打断。 沈家独有的金疮药,意思便是这并非傅冉让送过来的? 许纾华微怔,抬眼对上的眸子里灼热分明。 她忽地想起那日被沈以昭拦在东宫门口时两人的对话。 ——“愿少将军一路顺风。” ——“有你这句话便够了。” 这已经是沈以昭第二次单独与她说话了,若她所猜不错…… 许纾华笑着看向那药瓶,“多谢少将军。这药我可以收,若是其他的,还望少将军思虑清楚。” 她与傅冉之间的纠葛势必会牺牲很多,她早已不是当初那个良善之人,自然也不会在意,却唯独不想牵扯上沈以昭。 沈大哥无论哪一世都待她如亲妹妹一般,她断然不能恩将仇报,将人卷入这样的漩涡之中。 这般想着,她从沈以昭手中拿过了药瓶,面上仍旧笑吟吟的,却明显多了几分疏远之意。 沈以昭自然明白她的用意,这会儿站在原地默了半晌,最终也只低声说了一句:“那是暹族的符号,是为暗杀之意。” 什么? 许纾华一怔,还未来得及问清楚,便听得那人接着道:“许侧妃好生养伤,微臣告退。” 沈以昭匆匆离去的背影落在她的眼中,莫名有一种落寞之感。 她愣了半晌,这才反应过来。 刚刚那人话里的意思明显是在提醒她,所以沈以昭定是看到了她画的图案。 “暹族……暗杀……” 现在能够确定的便是暹族并非是稷朝境内,可到底是谁为了杀掉稷朝的储君,不惜去勾结外族? …… 翌日清晨的阳光拂过大地的每一处,将一切从黑暗中唤醒。 半半床上的人翻了个身,许纾华缓缓睁开双眼。 傅冉昨晚宿在了她这屋里。 前些日子碍于她的伤势两人一直都是分房睡的,客栈里也早都替换成了随行的护卫以及沈以昭跟傅禹从军营里带回的将士,倒也不怕担心暴露身份。 眼下身旁那人凑过来在她额上轻吻了吻,“还早,再睡会儿吧。” 许纾华闷哼了一声,早已没了再睡的心情。 南下之事耽搁了过长的时间,她需要早些回京借用侯府的势力去查有关暹族之事。 “殿下,南下之事因妾身耽搁太久了,不如早些启程吧。”她说得中肯。 “怎得突然提及此事?”傅冉眸中的睡意褪去,这会儿拧着眉头看她,“你伤势严重,如何受得了这一路的奔波。” “可事关朝堂社稷,妾身不愿殿下为此担下罪名,更不想为此被迫与殿下分开……”她说着埋头进那人的怀里,温热的呼吸扫着他的胸膛。 傅冉沉着脸色没说话。 “妾身伤势已好多了,殿下还是早些安排启程吧。” 不知过了多久,听得那人叹了口气,答应道:“好。” 次日,南下的队伍再次启程。 许纾华与傅冉扮成一对商户夫妇,傅禹跟沈以昭则是依照身份分别扮成纨绔的商户弟弟和管家。 “纾儿,小心。”傅冉扶着她上了马车,妥帖地为她掀开了马车帘。 许纾华与他并肩而坐,下意识地朝着窗外望去,刚好望进一双漆黑压抑的眸子。 这些时日她与沈以昭都无甚交流,这会儿更是淡淡笑着朝他颔首,转而回过头去与傅冉说笑了几句。 直到感受到那人的目光不再黏在自己身上,许纾华方才再次看向窗外的街景。 却听得身旁那人沉声开口:“听闻此次沈老将军有乞休之意。” 许纾华不曾说话,只转过头来看着那人,静静等候下文。 傅冉垂眸看向指尖摩挲着的白玉扳指,语气不冷不热,“父皇早就有让阿昭继承父职之意。只是‘成家立业’,须得先成家而后立业。” “父皇有意为阿昭指婚,也曾询问过我他可有属意之人。只是我倒不曾听他说过。”他说着撩起眼皮对上许纾华的目光,眸中的笑意清浅,透着复杂的情绪,“你与我俩一同长大,女孩子总归是心思细腻敏感些。” “你可知他喜欢哪家的女儿?” 许纾华微顿,朝着傅冉眨了眨眼,笑道:“殿下何以问妾身?自打少将军随父从军之后,妾身也许久不曾与少将军有过交集,自然是不知晓的。” “不曾交集?”那人眉尾冷冷一挑,目光落在她受了伤的肩膀上。 “那你用的金疮药从何而来。” 第20章 呢喃 那些都是上辈子的事了。 金疮药? 许纾华身子一僵,正欲开口解释,便听得傅禹的声音从马车外面传来,将这狭小空间里低沉的气氛搅了一搅。 “二哥,我被沈管家赶进来了。他说我坐在外面太惹眼。” 傅禹委屈巴巴地往傅冉侧边的凳上一座,丝毫不曾注意到自己兄长阴沉着的脸色,目光反而略过正皱着眉头的许纾华。 “对了!”他双手一拍,朝许纾华眨了眨眼,“二嫂,你肩上的伤如何了?那日我想起来沈管家那儿有上好的金疮药,还说他来着。怎么有好药都不给你用!怎么样,他给你了没?” 他这一番话着实解了许纾华的燃眉之急。 方才那短短一瞬,她在心中想了无数个搪塞过去的理由,可没有一个能够让她与沈以昭全身而退。 眼下六皇子这话一出口,将一切都变得再合理不过。 这正是她想要的。 许纾华垂下眼笑了笑,“那药原是少将军给的?那日我只瞧见门口放了瓶药,还以为是殿下……” 她没再把话说下去,只扭头看向傅冉。 那人果然脸色略显尴尬,轻咳了一声,“好了。” 他的多虑总算是有了一个合理的解释,便也不想再多听别的。 只是对于傅禹那句“二嫂”,他却并没有反驳。 许纾华也是不曾再言,毕竟傅冉都默许了的事她再推脱反而会显得不识好歹了。 眼下马车匆匆往裕江而去,一路上或走或停,行了整整七日才再次到了码头。 南方总归是水路更方便些,一行人上了船,闷热与潮湿之感一同袭来。 傅冉还忧心着许纾华的伤势。 “这几日赶路,你伤口恢复得都慢了,这几日老老实实坐在这儿,少走动。”他说着替她重新换了纱布,细致地包扎起来。 她原本白皙的皮肤上有了这么一道子难以愈合的疤,迟早是要留痕的,届时不知又是怎样一副模样。 许纾华皱了皱眉头,“殿下,妾身这伤口若是落下了疤痕……” 她需要反复来确认傅冉的心意,毕竟这人口中的誓言向来做不得数。 若要进行之后的计划,她还需更有力的保障。 “不会。”眼下他沉声说得笃定,“放心,有我在,定会为你寻遍名医名药,将这疤痕抹去。” 傅冉在她额上轻轻落下一吻,满眼的疼惜。 许纾华倚在他怀里笑着答应,“好,妾身相信殿下。” …… 夜里的风总算得了些清凉,许纾华睡不着,便让浣心抱了琴来,坐在甲板上轻奏。 船身划开水面的声音合着琴音,偶尔还有风拂过,将这奇妙的合奏声越传越远。 指尖拨动,乐声入耳,总归会引来人欣赏观望。 那人挺拔的身影被月关投在甲板上,拉得很长。 他负手而立,目光所及之处皆是一人的身影。 “纾儿。”傅冉轻唤了一声,打断了许纾华的琴音。 她抬起眼来,朝着那人轻笑,“殿下果然还是过来了。” “你在唤我,我听得出。”他说。 许纾华复又垂下眉眼,继续将那一曲奏完,每一个音节都从那人的心尖上淌过,留下不轻不重的痕迹。 今日只要傅冉来了,她便成功了一半。 一曲毕,有一件月白色的外衫拢在了她的身上。 傅冉从身后抱住她,似乎是重重地呼了口气。 “是我错了,不该怀疑你。”他闷声说着,将她搂得更紧。 知晓他说的是那日在马车上的事,许纾华摇了摇头。 她从那人怀里转过身来,指尖轻轻抚上他的脸颊,柔声细语。 “殿下是一国储君,未来的君主,对任何事情细心思虑皆是正常。妾身并不在意的。” 他的唇瓣贴着她颈肩上的皮肤,“纾儿……” 知他心中过意不去,许纾华又抚了抚他的脊背,“殿下不必自责。” 傅冉闷了半晌,沉声呢喃了一句:“你为何对我这样好……” 他埋在她怀里,自然看不见她冷冽的目光和唇角坠下来的弧度。 只听得她柔声开口,像是在哄着他去睡。 “因为你是傅冉,是许纾华爱了一辈子,并可以为之付出一切的人。” 只可惜,那些都是上辈子的事了。 水面的风都仿佛带着湿意,略起两人的衣角和发梢。 许纾华的目光不自觉瞥到了一处被阴影笼罩着的地方,只见一块灰褐色的衣角被风掠起,转瞬便不见了。 她微怔,却冷不丁被怀里那人抱了起来。 傅冉垂眸看她,语气温柔得过分,“这里凉,我抱你回屋。” 她回过神来,朝他弯了弯眉眼,紧贴着那人的胸膛答应道:“好。” * 船停泊在裕江的码头已是三日后。 许纾华肩上的伤恢复得较延州时快了不少,眼下结的痂都快脱落,只是左手手臂尚且不能吃力。 傅冉扶着她从船上下来,“夫人小心。” “多谢夫君。”许纾华朝着他盈盈一笑,小手搭在他温热的手掌。 一路上傅禹跟沈以昭在后面看尽了这样恩爱的画面,早已无甚感觉,只从容地指挥着后面的人将船上的“货”给搬下来。 “老爷,这些货要如何处置?”沈以昭上前询问。 傅冉似乎心情不错,扬起眉笑着看他,“即是承宁伯要的东西,直接送到他府上也无妨。” 此话是有意要试探盛卓了。 沈以昭领会其意,特意命了两个眼生的带着一行人将货物搬至了承宁伯府的门口。 “这是我家老爷孝敬给伯爷的一点心意,还望小哥进去通报一声。” 门口的守卫小厮拧了拧眉头,答应着进去通报,却又忍不住犯嘀咕。 “最近怎么了这是,这么多人来送礼?不知道伯爷从来不收这些的吗……” 这话落入混迹其中的傅冉耳中,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 不一会儿那小哥又匆匆跑了出来,朝着他们摆手,“你们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吧!伯爷说了不收礼,若是有什么事大可敞开了明面说,不必如此。” 傅冉轻笑一声,让人将东西都抬了下去,这才朝着小厮笑道:“劳烦小哥再去通禀一声,便说是翡京而来的傅晟洹求见伯爷。” 那小厮眉头一拧,“京城来的?” 傅冉倒也不恼,耐着性子回道:“是。” “那好吧,你们在此稍候片刻。” …… 承宁伯府那边的情况许纾华并不在意。 方才刚下了船,傅冉便给她安排至了客栈休息,并让傅禹跟护卫们留下来照看着。 眼下两人正大眼瞪小眼地坐在雅间里。 桌上摆着还算精致的饭食,却是谁都没动筷子。 许纾华瞧着傅禹那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眨了眨眼,“六殿下可是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大概是被窥探内心而有的羞耻感直冲头顶,傅禹霎时间便红了脸。 “倒……倒也没什么,只是一路上有个疑问。此次南下为何是二嫂你跟着来了,那位她……” 他称她二嫂,却又紧张地询问着殷秀沅的事。这其中的用意自是再明显不过,只是本人似乎并未察觉到。 许纾华早已洞悉一切,这会儿兀自夹了藕片放到他碗里后,方才沉声答道:“太子妃病了。” 听得此话,傅禹心头一紧,“什么?她如何病了,严不严重,可有叫了太医去看?” 许纾华忍不住轻笑了一声,心里道这六皇子到底还是个孩子心性,什么都掩饰不住,都摆在了明面上。 可规矩总还是要有的。 她刻意皱了下眉头提醒他,“六皇子似乎很是忧心太子妃。” 傅禹这才发现自己反应过激,连连摆手,“不不不……不是!我只是好奇……好奇。” “恩,想来也是。”许纾华佯装不在意,给他个台阶下。 只可惜傅禹并未懂她的意思,只瘪了瘪嘴,“罢了,想来你们二人也是合不来的,你八成也不会告诉我了。” 谁知许纾华却笑出了声。 她将手里的筷子放下,笑吟吟地去看傅禹,“六殿下放心,此事你我是在同一立场。” 毕竟他们两个都不希望殷秀沅与傅冉有过多的交集。 傅禹却皱着眉头装傻,“什、什么意思?” “六殿下心中明了,妾身便不挑明了。”许纾华说着眸中的笑意渐淡,“此事我会帮六殿下瞒下来,但作为交换,六殿下也需帮我一件事。” 傅禹艰难地咽了下口水,一脸认真地思索了半晌,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 “只要不将此事告诉二哥,有什么吩咐二嫂尽管说!” “好。”许纾华眨了眨眼,压低声音问道,“六殿下可知晓暹族?” 第21章 回京 沈以昭。 夜幕深沉,星空高悬,夏夜里的风拂过草尖与枝头,带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 帘幔的晃动总算停了下来,半半床上的人儿疲累地半合着眼,胸口的起伏仍旧明显。 许纾华昏昏欲睡,却觉得有只滚烫的大手将她托了起来。 她拧着眉头伸手去推那人,却无力得连人都没碰到。 那人过来捏了捏她纤细的手腕,呼吸间还带着尚未平复的滚烫,“不想沐浴也要起来擦一擦。” 许纾华拗不过他,只得乖乖坐起身来,任由那人拿着手巾轻轻擦拭着肩上伤口周围的皮肤。 “殿下,我们明日便要回京么?”她问了这么一句。 沈家的药确实好用,她用了不过这么几日伤口便已愈合,眼瞧着快要长出新肉来。 “恩。承宁伯那边都已交代好了。”眼下傅冉说着替她收拾好身上的每一处,这才又将人抱回到半半床上,盖好被子。 “你早些休息,我还有些事。”这会儿他已然换上衣服,作势便要出门。 许纾华费力地扯住他的衣角,嗔怪道:“夜深了,殿下有什么话不能明日再说?” “纾儿,”他无奈地唤了她一声,俯下身来在她额上亲了亲,“乖。先睡吧,不用等我了。” 许纾华像是极为不舍一般,又扯了扯他的衣角这才作罢,目送着那人的身影消失在门口的夜色之中。 待外面恢复了方才的寂静,她才费力地坐起身来。 “浣心。”她将人唤了进来,在床头燃上一盏灯。 昏黄的灯光映在她的眉眼,衬得那原本的明艳多了几分温婉。 许纾华让浣心拿了纸笔过来,匆匆写了张字条。 “你将这个送过去,小心些,莫要让太子发现。” 浣心点点头,收拾完东西又给主子熄了灯,这才出了房间,本就瘦小的身形隐入一片阴影之中。 许纾华全无睡意。 她躺在半半床上睁着眼,思绪乱成一团麻线,无从下手。 今日她问过了傅禹有关暹族之事。 听闻这暹族已是南境边上的旧部,自从殷家占领了稷朝南境外的大片土地,立了顷文国,便下令诛杀了大部分的暹族人。 故而剩下的暹族人避世已久,如今再次出现实在是蹊跷。 “我知晓这些也是因了跟着沈老将军去了边境,那种地方向来是能够听得许多奇闻异事。”那会儿傅禹说得正起劲,“我还听说暹族人擅长暗杀,但又不同于寻常的刺客,他们会用攻击距离比较长的武器,并非近身刺杀。” 擅长暗杀,喜欢用长武器。每一点都刚好对上那晚混入的刺客。 只是她不过询问了这么一个问题,傅禹便和盘托出,从头到尾都不曾对她有半分的怀疑。 刺客之事,以傅冉与沈以昭的洞察力,她所能发现的,绝对也瞒不过他们的眼睛。 可傅禹却像完全不知晓此事…… 到底是因为有人让他这样做的,还是说他压根就没有参与到其中? 她不由得回想起那日在马车上,这人进来得这样及时,难不成是沈以昭…… 许纾华眉头不由紧锁。 无论如何,她始终都不想让沈大哥掺和进来,当初选择问傅禹而不是他也正是这个用意。 更何况,沈以昭有着大好的前程,将来会成为傅冉得力的左膀右臂,若是掺和上她的事,说不定会失去疑心甚重的太子的信任。 这会儿她想得头疼,干脆也就不想了。 不知过了多久,才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 翌日一早,一行人按原路返回。 承宁伯因还要交接事务,并未能一同返京。 这次没有其他的意外,途中行了小半个月,总算是入了翡京。 一去一回,将近两个月过去,京中已快夏末,傍晚风中都带了些许凉意。 远远便见宫门口有人相迎,瞧起来那阵仗不大,倒不像是皇帝皇后。 傅禹掀了车帘去看,眉头不由一拧,“母妃怎么来了?” 一听是德妃前来迎接,许纾华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身旁的傅冉。 宫中无人不知德妃与皇后不对付,两人争宠数年,两个儿子也都是十分受皇帝喜爱。 只是傅冉是嫡长子,上面只有个姐姐,自然身份尊贵,一出生便被封了太子。 傅禹就算再得圣宠,日后也只能辅佐称臣。 也幸好,上一辈的事倒也不曾影响到他们兄弟俩的感情。 傅禹最黏二哥,傅冉对这个弟弟亦是照顾有加。 眼下马车停在宫门口,傅禹先行下来,将德妃往一旁拉扯,“母妃您怎么来了?” 许纾华被傅冉扶着下来,目光不自觉地从德妃身上略过,随着身旁的傅冉朝着那人躬身行了一礼,“德妃娘娘万安。” 德妃名唤梁玥,早年是宫中伎坊的一名舞姬,出身不高,故而始终一副谦卑的模样。 皇帝也正是看重她这样,才会加以宠幸,再加之孕育皇子有功,这才得以高居妃位。 眼下梁玥朝着二人笑得温柔,眉眼间尚能看出年轻时的不俗模样,“太子殿下与许侧妃不必多礼。” 傅禹正打算带着德妃离开,却反被抓住了手,“禹儿,母妃早便听闻你与少将军要回京了,怎地现在才回来?” “我这不是半路遇着了二哥,”他说着看了一眼傅冉,“二哥是太子,我跟少将军担心路上不安全,便随行护送了。” 德妃的目光也朝着这边看来,“确有听闻南边不甚安宁,殿下与侧妃此行时间比预算要多了半个月,不知是否是出了什么事?” 这话像极了试探,许纾华眉心不由一跳。 便听得傅冉沉声笑道:“劳德妃娘娘挂心,有六弟和阿昭的随行保护,我们这一路皆是安全的。不过是被承宁伯多留了几日。” “那便好,那便好。”德妃垂下眼念叨了这么两句,忽的叹了口气,“既是无妨,还请二位赶快去乾晖宫瞧瞧吧,陛下他……” “父皇他怎么了?”傅冉跟傅禹皆是紧张起来。 “自太子离京后,陛下的身子便不太好,前些日子更是开始咳血了,太医院的太医们无能……”德妃的话还不曾说完,傅冉已然快步朝着乾晖宫而去。 许纾华并不急着去看皇帝,毕竟她身上尚且有伤,德妃这儿倒是瞒得住,若是被太医瞧见冷不丁被说破可就不好了。 傅冉瞒着刺客之事自然也有瞒着的道理,她也不是那么没眼力见的人。 眼下傅禹也匆匆跟着去了乾晖宫,皇宫门口一下子冷清了不少。 “许侧妃不与太子一同去看看陛下?”德妃笑着看过来。 许纾华勾了勾唇角,“妾身这几日身子不便,怕是会有忌讳,还是不去添麻烦了为好。” 女子来癸水向来是件忌讳的事,想来德妃也并不能在此事上做什么文章。 这么想着,她接着朝德妃笑道:“今日有劳德妃娘娘前来,不知娘娘愿不愿意去东宫坐一坐?也好让妾身尽一份孝心。” 梁玥有些为难,“这……” “许侧妃。”冷不丁有人沉声唤了这么一句,许纾华抬眼便见沈以昭不知何时已走上前来。 她拧了拧眉头,不知这人为何一直没走。 却听得那人接着说道:“太子殿下临走前说您身子不爽利,嘱咐微臣将您护送回宫。如今时间也不早了,微臣不便在宫中多留,侧妃这便请吧。” 第22章 交心 今日我只是你一人的。 从晟辉门到东宫的距离并不算近,许纾华坐在步辇上,目光不自觉地瞥向跟在旁侧的沈以昭。 这人刚刚故意打断了她跟德妃的对话,到底意欲何为? 这几日她越发得觉着沈大哥像变了个人似的,明明上一世也并未觉出他对自己有何特殊情义,怎地这一世却怎么都觉得不对劲…… 正思虑着,便见那人冷不丁地抬起眼来。 沈以昭坦荡地对上她的视线,“侧妃可是有话要问。” 他既如此问了,许纾华便也直接开了口,“或许是少将军有话要对本宫说。” 那人没应,却也不曾反驳,算是默认了。 许纾华会意,干脆叫停了步辇,“本宫想走一走,你们在后面跟着吧。” “是。”浣心答应道,抬手扶着主子下来,又将后面的一众宫女太监拦下,缓慢地跟在后面。 许纾华与沈以昭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一同朝着东宫的方向走去。 天色渐暗,夕阳的余晖终究没入一片夜色之中,将两人的身影笼罩其下。 “沈大哥有什么话不妨直说。”她说着双手拢在袖里,指尖交叠贴在小腹前,规规矩矩又十分疏远生硬。 身旁那人似乎是重重地呼了口气,这才沉声开口,“我知晓那晚你定是瞧见了什么,不然也不会画出暹族的暗杀符号。只是此事牵连甚广,太子闭口不言自是有他的道理,我不希望你也掺和进去。” 果然是因为这件事。 许纾华轻笑了一声,偏过头去看他,“说完了?” 沈以昭微怔,而后郑重点头,“恩。” “只是不知这些话,沈大哥是以什么立场来提醒我。” 她明白沈以昭是个执拗的性子,若非让他真正知道不可能,他绝不会轻易放弃。故而这会儿她也只能把话说得更绝一些。 “我……”那人说不出话来,脚下的步子也跟着顿住。 许纾华也跟着停下,大大方方地转过身望着他,“这些话若是太子殿下让少将军转达的,妾身自然会谨遵旨意。可若是旁的……有些话我不想再说第二遍。” 她所谓的“第二遍”无非是那句让他思虑清楚。她既然已经嫁给傅冉,便再没了其他的选择。 上一世她选择了相信那人,这一世就要将之前的一切都讨回来,再无心思去想旁的。 更不想因此而耽误了别人。 这已然是第二次被她拒绝。沈以昭不由一哽,有些话便生生卡在了喉咙里说不出来。 “少将军若有时间,不如多关心关心令妹。”她刻意提起沈以纭的事,“如今陛下已然准备下旨为令妹赐婚,入东宫。只等沈老将军回京了。” 沈以纭之事他自然早已有耳闻,只是这会儿被许纾华提起来,怎么着都像是她在埋怨沈以纭要与她抢傅冉。 那种感觉就像是一根根细针往他的心上扎,疼得分明却又瞧不见伤口。 “好……”他垂下眼后退半步,“是微臣鲁莽,还望许侧妃恕罪。只是那些话……皆是出自真心。” 一句“真心”让许纾华恍惚了一下。 她怔怔地抬起眼来,便见那人已然垂着眼不再看她,“殿下吩咐之事已完成,微臣告退。” 许纾华这才后知后觉,他们已然到了东宫门口,而沈以昭的身影早已消失在了宫道的拐角处。 “侧妃,可是方才少将军说了些什么?”浣心过来扶她,低声问了这么一句。 “浣心,”许纾华笑着摇了摇头,“你说我做错了吗?” 她这一句没头没尾的话说得浣心有些愣怔。 “奴婢虽然不知侧妃所指,但奴婢知晓您的每一个决定都是为了太子殿下,为了侯府,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无论如何,这都已然所能得到最好的结果了。” 哪有什么为了傅冉,她不过是为了自己。 许纾华垂下眼,唇角的笑容渐淡,“走吧,我有些累了。” “是。” * 为了江山社稷的稳定,皇帝病重之事到底还是未传出宫去,只说是染了风寒须得歇一段时日。 故而朝中事务由太子代政,皇后垂帘辅政。 虽是如此,却也并不显轻松。 傅冉大多时候都是直接歇在宸昀殿,难得有空来湛芳殿看一看。 这日,许纾华正盘算着出宫去寻一些有关暹族的书籍,衣裳还未换好便听得外面的小太监匆匆来报。 “侧妃,太子殿下来了!” 许纾华眉头一皱,赶忙将那粗布衣裳换下,草草拢了一件底衫,倚在床边佯装出一副虚弱模样。 故而傅冉走进来时,只见娇滴滴的美人未施粉黛,乌黑的长发披散在肩上,倚着床栏暗自叹息着什么。 他自然瞧得出她这是故作样子给人看,这会儿不由得笑了一声。 “可是谁让我们纾儿受了委屈?”傅冉说着快步走过去,刚好见浣心捧着一大批锦缎从屋里出来。 浣心正欲躬身行礼,便见那人站定脚步在身前。 压抑的气息传来,小丫头手脚都有些止不住地发颤,“太子殿下……” “这是哪儿来的锦缎?”傅冉皱着眉头问了一句,指尖轻轻挑了一下最上面的那层布料。 许纾华心下一紧,正欲说些什么转移那人的注意力,便听他接着道,“这些样式都太俗气了,是哪个不长眼的送到了湛芳殿。” 他这话像极了在替她出气,许纾华这才稍稍放心些,将话给接了过来。 “殿下还说呢,您这些日子不来妾身这儿,人家都料定妾身是失了宠,巴巴地送了这些低档的料子来羞辱妾身。”她越说越委屈,还带了哭腔,眼圈都红了,俨然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傅冉的目光总算是从那些布料上移开,过来将人揽进了怀里。 “怪孤这些时日冷落了你,孤这不是来了么。”他说着大手在她的肩膀上轻轻摩挲了两下,像是安慰。 许纾华窝在他怀里闷闷地哼了一声,趁机朝着浣心那边使了个眼色,这才抬起眼来去看那人。 “妾身不怪殿下。前朝事务繁忙,殿下日日操劳分身乏术,妾身心疼都来不及,又如何能因了这些小事埋怨殿下?” 这话显然说进了傅冉的心窝里,眼下他的大手捧起她的小脸,漆黑的眸子映出她怯生生的模样。 “纾儿,你当真这样想?” “自然。”许纾华答应得痛快,顺势凑过去在他的唇角亲了亲,眉眼弯起好看的弧度,“妾身既然嫁给了殿下,自然要明白殿下并非是妾身一人的。” 听得此话,傅冉眉头微皱,正欲说些什么,却听得她接着说道:“殿下是一国储君,是万民的殿下,自然要以百姓为重。妾身只要乖乖守在殿下身边,能够在殿下需要之时奉上一盏热茶,也是好的。” 气氛默了半晌,听得窗外草木被风吹动,窸窸窣窣的声音。 屋里的床栏重重地晃了一下,轻薄的床幔散落下来,被午后的阳光映得泛着粼粼的光。 许纾华的指尖抚上那人的脊背,听得他动情时低哑的声音贴在耳边。 “纾儿,今日我只是你一人的。” 她冷冷勾起唇角,指尖的力道忍不住更大了些,嗓音轻柔软喏。 “可是殿下,只有今日,怕是不够了……” * “侧妃,宸昀殿那边传话来,说殿下今晚要连夜批奏折,不来了。”浣心回到屋里,替主子试了试浴桶里的水温。 许纾华倒并不在意这些,只走到桶边,又往里撒了些花瓣。 “太子殿下公务缠身,我自然也不好多做纠缠。”她说着褪下身上仅剩的那件中衣,被浣心扶着坐进了浴桶里。 水流淌进桶里的声音盖过了两人的交谈声,浣心警惕地看了一眼窗上映出的那道影子,压低了声音。 “侧妃,那日您让寻的书,奴婢已寻来了,放在您枕下。” 许纾华合着眼微微颔首,指尖轻轻拨动着桶里的热水。 “鸾秀殿那边可有消息?” “听闻太子妃自从您与殿下离京后便不怎么出门了,倒是有那么两次去了趟御花园。刚好德妃娘娘也在那两日去过御花园赏花。” 看来她的怀疑不无道理。 许纾华轻叹了一声,指尖拨弄的动作停了下来,“明日挑几样从裕江带回来的新鲜玩意儿,陪我去给太子妃请安。” “是。” 翌日一早,许纾华收拾妥当便朝着鸾秀殿而去。 自从上次千蕊阁头牌之事,许纾华始终心有余悸。 殷秀沅的脚腕上红色丝线般刺青令她不得不多想,更何况那死了的如滟身上也有相同的刺青。 再加之南下遇到刺客,回来后德妃有意无意的试探,期间德妃与那人也曾有过交集…… 如今这些事情联系起来,仿佛都离不开一个殷秀沅。 许纾华这般思虑着,已然走到了鸾秀殿的门口,却见太子的仪仗正候在外面。 她眉头不由一皱,心想着这会儿傅冉不应去上朝么,怎得这些人都候在了鸾秀殿的门口? 难不成…… 她下意识地便要进去看个究竟,忽地听闻一清脆的声响,像是什么东西摔碎在地。 许纾华脚下的步子一顿,便有某人冷漠斥责的声音传了出来—— “你敢说你半分都不知晓!” 第23章 暗示 用心口的热熨帖着她指尖的冰凉。…… 寝殿里的动静吓得门口的浣心都跟着打颤,“侧妃,咱们可还要进去?” 许纾华抬眼看了看一旁太子仪仗中皆是脸色煞白的宫女太监们,心下微沉。 听那人方才的话显然是有了殷秀沅的证据,不然以傅冉的性子断然不会这般质问。 想来太子今日情绪不佳,她若是进去了少不得还要受牵连,还是罢了。 寝殿内的动静还未结束,许纾华已然退出来那条才迈进门槛的腿。 “走吧,去看看德妃娘娘。” 浣心也跟着松了口气,点头答应道:“是。” 主仆二人便朝着德妃的馨晚宫而去。 途经御花园之时,许纾华忽的想起浣心所言,德妃与殷秀沅都曾在那两日出现在此。 德妃有足够的理由刺杀太子,因为只要傅冉死了,继承皇位的最佳人选便是六皇子傅禹。 况且德妃那日也提及早就知晓傅禹要回京,故而在刺客中动了手脚的极有可能就是她。 可若真是她,又为何要费尽心思去寻难以寻见的暹族刺客? 显而易见,宫中最有可能联系上暹族刺客的只有太子妃殷秀沅,两人又曾有交集…… 这一切便说得通了。 她不由拧了拧眉头,“浣心,你可问了陛下这几日情况如何?” “问了的。”浣心点头,“陛下这次的病来得蹊跷,太医们竟查不出源头来,只听说……” 她说着刻意压低了声音伏在许纾华的耳畔,“说是像中毒,而且定然不是咱们中原的毒。” 毒? 许纾华几乎是下意识地想到了之前陈阳之事。 当初陈阳与许绍远都是中了顷文国的蛊毒,才会对千蕊阁的头牌如滟那般依赖。若是那人故伎重施…… 殷秀沅应当也不会蠢成这般。 否定了方才的猜想,主仆二人继续往前走着,却见不远处有一熟悉的身影匆匆奔着这边而来。 “许侧妃请留步。”芸梅快走几步到了许纾华的面前将人给拦了下来。 许纾华心思急转,面上却盈盈笑着,“芸梅姑姑。” “许侧妃,皇后娘娘有请。” * 皇帝病了这些日子,太子忙于朝政,却仍旧能保持着每隔两日便去湛芳殿待上几个时辰。 今日傅冉与大臣商讨来得迟了些,许纾华一早便候在湛芳殿门口。 入秋之后,晚风都带了凉意。 浣心细心地给主子披了件斗篷,“侧妃,听闻太子妃因禁足而神志不清,今日还叫了太医过去看。” 许纾华不由冷笑了一声,“疯了?” 殷秀沅怎么可能疯。 她看过浣心寻来的有关暹族的书册,那书中记载虽是不全却也明确地写到,暹族有专门的刺客培养基地,那里的刺客是从小培养,会按照等级不同在身上刺青。 等级越高,刺青的位置便越是隐蔽。 脚踝本就不是常露出的地方,尤其是女子的。若殷秀沅当真是暹族刺客,那她根本就不是顷文国的公主,这等欺君之罪足以让她被五马分尸。 也足以让稷朝顺理成章地讨伐顷文小国。 这样说来,她所做过的那些事也都说得通了—— 目的便是搅乱稷朝内.政,浑水摸鱼。 只可惜现在尚有疑点,她无法确认更无法证明此事。 正这般想着,便听得有人报了一声:“太子殿下到!” 许纾华回过神来,见那人已经走到了跟前。 傅冉微垂着眉眼看她,大手替她拢了拢斗篷的衣领,“天冷,怎得还出来等。” 他语气里虽带了明显的嗔怪,却反倒让人觉着宠溺。 许纾华弯了弯眉眼,“等殿下,不冷。” 那人自然不信,牵起她的小手就把人往屋里领,“手都凉成这样,还说不冷。” 许纾华跟在他身旁没说话,乖乖被他牵进了屋里坐下。 “浣心,倒了热茶来,再备个手炉。”那人厉声说着,又垂下眼来替她搓着冰凉的小手。 傅冉的掌心其实很暖,可许纾华的指尖仍旧冰凉。 “殿下,这才入秋你让她去哪儿生手炉。”她终是忍不住笑出了声,从那人手心里抽回手来缩进衣袖里,“一盏热茶便够了,您可别再为难她。” 她倒也不是冷,只是每到这个季节便浑身发凉。孙太医从前也替她看过,不过是小时候同大哥跟三弟打雪仗时受了些寒气,就是到了冬日里怕冷些,倒也不影响什么。 眼下傅冉如今这般小题大做,反倒是让她心有不安。 这边浣心奉上热茶后便带着一众人退了下去,许纾华被傅冉搂着倚在他怀里。 “听闻殿下前日去太子妃宫里发了好大的脾气。”她说着指尖在他胸口的衣领处轻点着。 傅冉拧了下眉头,干脆握着她温软的小手揣进了怀里,用心口的热熨帖着她指尖的冰凉。 “恩。”他低低地应了一声,“去问了些话。” 许纾华的手心紧贴着他的皮肤,这会儿不由得有些不自在。 她虽是变着法儿地勾.引这人,可到底心里还是有抗拒,每次皆是。 她压下心头的反感,瘪着嘴去看那人,“太子妃都在宫中闷了这么多月了,殿下有话好好说便是,何苦动了气呢?” 傅冉不说话,仍旧打算瞒着她有关刺客的事。 他不说也没关系,许纾华倒也不执着于此,转而将话题引到了别处。 “前日妾身去看望了母后。”许纾华眨了眨眼,“母后说想让妾身往后多到坤晴宫走动,陪她谈谈心说说话,解闷儿。” 她说着又看了一眼那人的表情,果然皱着眉头。 那些话确实是皇后所说没错,可这其中的意味却不言而喻。 许纾华一个侧妃,即便是皇后的表亲,远近亲疏的也是要依照着宫里规矩来的。再加之她正得太子宠爱,这会儿又是太子代政,皇后垂帘,怎么看起来都是皇后想着在太子跟前安插眼线。 上一世她与傅冉离心便是因了此事在两人之间横了这么一刀,始终都不曾痊愈。即便她当时斩钉截铁地拒绝了姨母。 故而日后傅冉对她越发地猜忌怀疑,看她处处皆是错。 可这一世不同,皇后提出要让她时刻汇报太子行踪时,许纾华欣然应下。 而此刻她又主动暗示傅冉此事,性质便已有了大不同。 眼下只见那人沉着脸色望进她那对琥珀色的桃花眼,语气微冷,“你应下了?” 许纾华倒也不掩饰,乖巧点头,“母后既然都说了,妾身自然是要应下的。” “……”眼看着傅冉的脸色越发难看,她却不紧不慢地又跟了一句,“只是殿下如今都不怎么来妾身屋里,妾身又不懂前朝政事,每每被母后问起时都不知该如何回答,实在是……给殿下丢人了。” 许纾华故作一副委屈模样,还不忘叹了口气。 可这其中的意思两人早已心知肚明。 她这是在表明自己的态度,告诉傅冉自己是向着他的。亦是在提醒他,小心皇后的一举一动。 “嗤。”忽听得那人笑了一声,许纾华只觉得整个人被拦腰抱起,而后躺进了一团软绵绵的被褥之中。 傅冉的指尖轻挑起她的衣带,低低地笑着说道,“纾儿既然怕丢人,那不如今晚我便亲自教一教。” “殿下……”许纾华本能地红了脸颊,别过头去。 他滚烫的唇瓣落下来,在她白皙的皮肤上留下淡红色的痕迹。 许纾华的原本僵硬的身子都变得软塌塌的,只小手搭在那人的肩上时不时地抓一下以示反抗。 夜色浓重,暧昧过头的声音回响在屋里,漾起一波又一波的涟漪…… * 这日,宸昀殿书房内的烛火亮了一夜。 坐在案前的那人总算搁下手中的笔捏了捏眉心。 李卯瞧着主子乏了,赶忙换了盏茶过来,“殿下歇一会儿吧。” 傅冉不语,只摆摆手让他退下。 屋里又安定不过片刻,乔诫便匆匆进了屋,“殿下,顷文国那边派了使者过来,眼下已然进京了。” 卡着这个关头来,还真是不得不让人怀疑。 傅冉撩起眼皮看了乔诫一眼,冷声道:“给他们在宫外安排好住处,晚些时候孤亲自接见。” “属下遵命,”乔诫说着顿了一下,复又问道,“若是他们要见陛下或是太子妃……” 只听得案前那人冷笑一声,指尖轻叩着桌面,一下一下地。 “既入了我稷朝的境内,便要按着稷朝的规矩来,陛下与太子妃岂是他们说见就能见的。” 乔诫点头退下,“属下明白。” 书房内的气氛沉了下去,傅冉兀自起身朝外走。 “李卯,随孤去看一看父皇。” “是。” 天色尚未大明,天边还有点阴沉沉的,皇宫上下依旧灯火通明,与这灰蒙蒙的天色显得格格不入。 傅冉方才进了乾晖宫的大门,便见几个面生的宫女从大殿里匆匆出来。 他脚下的步子不由得加快,尚未走至大殿门口,便见梁玥一脸惊慌地从里面出来—— 四目相对,皆是一怔。 傅冉眉头微皱,正欲开口,便见一小太监匆匆赶来禀报。 “太子殿下,鸾秀殿那边出事了!许侧妃过去给太子妃请安,眼下太子妃正追着侧妃喊打喊杀——” 那小太监话还不曾说完,傅冉已然沉着脸色转回身,“回宫!” 第24章 掌权 迟早是要交给你的。 自打太子那日在鸾秀殿发火之后,鸾秀殿便成了东宫之中最为冷清的地方,连下人们对主子的态度也都有了大转变。 眼下的太子妃殷秀沅自然是人人避而不及,可许纾华偏就是瞧上了这个时机,一大早便去了鸾秀殿请安。 她要问的事情本就是要避开旁人的,这会儿无疑是最适当。 一入鸾秀殿的大门便觉着一阵冷清,许纾华冷不丁想起了当年自己在冷萃宫的时候。 她捏着帕子的指尖捻了捻,朝着寝殿而去。 暖荷远远地便见她进了鸾秀殿,慌忙进屋去朝主子禀报。 上次她投毒之事索性沈二小姐不曾计较,皇后倒也留下了她继续在殷秀沅跟前当差。只是打那之后每每见着许纾华,暖荷都忍不住心虚,看也不敢看她,恨不得找个犄角旮旯躲起来。 眼下许纾华被旁的宫女迎进了寝殿,便听得暖荷满是忧心的声音:“太子妃,您倒是说句话啊……” 隔着屏风,许纾华只见那人披头散发地坐在妆台前,手里把玩着什么东西,时不时从喉咙里发出低沉的笑声。 那笑声像极了夜晚的鬼魅之音,即便是在这□□也让人忍不住竖起汗毛来。 她不由拧了拧眉头,依着规矩朝里面行了一礼,“妾身给太子妃请安。” 屋里那人动作明显僵了一下,缓缓转过身来,隔着屏风看向她。 许纾华瞧不清殷秀沅的表情,但她能确定的是,殷秀沅没有疯。 一个经历过数年辛苦历练的刺客,心智断然不会这样不坚定。 不过是装疯卖傻,没甚好怕的。 这般想着,她让浣心在原地等着,兀自放缓脚步进了里间。 站在一旁的暖荷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忽的听得殷秀沅冷声斥了一句:“出去!” 许纾华与暖荷的动作皆是一顿,便见那人阴冷的目光落在暖荷身上。 小丫头忍不住一个激灵,慌忙应着退了下去,与浣心一并候在那儿。 她从前帮殷秀沅诬陷过许纾华,这会儿浣心自然不会给她好脸色,冷哼一声,与她错开距离。 暖荷也只低着头,紧紧抿着嘴唇不说话。 眼下里间只剩了许纾华与殷秀沅二人。 坐在妆台前的那人拢着披散在肩上的长发,语调轻缓,“你是来看我笑话的?” 许纾华虽是不曾惧怕,却也还是多留了心眼,与她站得隔了些距离。 “妾身前些日子从裕江带回了些新鲜玩意儿,想着给太子妃送些个过来,平日里也能解解闷儿。” 殷秀沅又是冷笑一声,“你倒是有心了。” 她说着站起身来。 这会儿她身上不过穿了件中衣,肩上拢着一件轻薄的长衫,不曾着鞋袜。 女子白皙的脚踝若隐若现,许纾华的目光不自觉朝着那处看去—— 果然有一条浅淡的红色环绕在上面。 既是如此,许纾华便也不再与她多绕,直截了当地问道:“不知太子妃可知晓暹族?” 那人身子明显一僵,藏在袖中的金簪滑落至手上。 殷秀沅冷冷撩起眼皮,朝她勾起唇角,“我若是说不知晓,你信么?” * 傅冉赶过去的时候,许纾华已跌坐在院里的花坛边上,一脸惊慌地看向正手执细簪朝她刺过去的殷秀沅—— “太子妃!”冷不丁有这么一声从身旁响起,傅冉扭头便见一抹石青色的身影冲了过去,敏捷地扼住了殷秀沅的手腕。 “二哥,许侧妃没事吧?”那人回过头来询问,他才看清原是六弟傅禹。 傅冉眉头紧蹙,却也顾不得其他,快步过去扶起许纾华。 “可有伤到哪儿?让我看看。” 许纾华心有余悸地看了一眼那边被傅禹控制住的殷秀沅,忍着眼泪将手心翻出来给那人看,一片血肉模糊。 浣心慌忙过来,“侧妃方才摔了一跤,想来膝盖定也是好不得了……” 她话音还没落,傅冉已然将人拦腰抱起。 他沉着脸色吩咐李卯去叫太医,又让浣心去宸昀殿备了热水,这才冷冷看向那边正发疯一般挣扎着的女人。 “贱.人都该死!我要杀了她!”殷秀沅张牙舞爪地想要挥舞手里的细簪,却被傅禹及时将东西夺走。 又是一股子怒火直冲头顶,傅冉眸光冷冽。 “孤看你这太子妃也别做了!来人将这疯女人给孤绑好了锁在屋里!若再有人敢放她出来,提头来见!” “二哥……”傅禹想要说些什么,却忽然被人扯了下衣袖,剩下的话便哽在喉咙里生生给吞了回去。 许纾华倚在那人肩头,目光不经意间瞥到了那边的两人,眸色微沉。 现在她还无法拿出确凿的证据来,况且听闻顷文国派了使者前来,殷秀沅的位置这会儿她还无法彻底撼动,也正是因为如此傅冉对殷秀沅才只是禁足而已。 可若是她从傅禹这里着手,放长线钓大鱼,说不定会容易得多…… 这般想着,忽地听到耳旁有人柔声哄了一句:“再坚持一下,太医马上便到。” 许纾华这才回过神来。 她倚在傅冉的肩上轻轻“恩”了一声,埋头在他怀里小声啜泣起来。 “方才若不是殿下与六殿下及时赶来,妾身怕是要命丧在……在……”她说着便哽咽了,连话都说不清楚。 只是她这话提及了傅禹,也成功让太子回想起了方才那人冲过去的情形。 傅冉眉头紧锁,将许纾华又往上托了托,抱着人拐进了宸昀殿。 “这几日你便住在宸昀殿,乔诫会在外面守着,再不会有人敢伤你了。”他将她抱到榻上,疼惜地吻了吻她湿润的眼角。 许纾华乖巧点头,“那殿下可否多陪一陪妾身?” 她深知这会儿她越是柔弱,殷秀沅在傅冉心中便越是可恶,故而又作出一副受了惊吓的委屈模样,声音也跟着发颤,“妾身害怕……” 果然,那人望着她的目光越发多了些怜惜。 他俯下身来,大手为她拭着眼角的泪珠,“放心,我会一直陪着你。” …… 翌日一早,太子妃的册印便被呈到了许纾华的面前。 傅冉正舀了一勺粥准备喂到她嘴边。 “日后东宫上下的事务便要辛苦你来打理了。”他柔声说着又吹了吹那勺里的粥,生怕烫着她似的,“眼下你手上伤着不方便,倒也不必着急,会有女官暂时帮你打理一些琐碎,但紧要的事情,还是要你点头。” “殿下,这……”许纾华怯生生地收回目光,连嘴边的粥也不敢吃了,“这不合规矩,妾身只是侧妃——” “这些迟早是要交给你的。”那人沉声打断了她的话。 他都这样说了,许纾华便也不再推脱,欣然接下这份“重担”。 有了太子妃的册印在手,即便她还只是个侧妃的身份,东宫里怕是也再无人敢对她有半分不敬。 眼下计划已然完成了一大步,许纾华却还忧心着南下时刺客之事。 与立渊楼的交易向来是事毕便断,但她这单混进去了暹族,又无一人生还,着实麻烦。 好在立渊楼下达命令时只会有被派出去的刺客能够听到,那些人既然已经死了,便也不用担心被发现。 眼下最重要的是将一切引到那个手执长剑的暹族刺客身上…… 许纾华手上的伤只是蹭破了皮,乖乖上了两天药便已好了大半。 只是她一直被傅冉留在宸昀殿住,做什么都不甚方便,倒是又被一大堆东宫的事务压得快要喘不过气来。 “浣心,今晚我们便搬回湛芳殿。”她说着拧了拧眉头,将手里的笔搁置一旁。 浣心答应着便开始收拾东西,却听得门外传来一声禀报:“许侧妃,皇后娘娘来看您了。” 姨母? 想来是听闻她掌了太子妃的册宝。 许纾华眉尖轻蹙,忙让浣心将东西又放了回去。 “妾身恭迎皇后娘娘。”她朝着门口盈盈一礼。 皇后忙将人给扶了起来,“纾儿,你的伤尚未痊愈,不必多礼。” “妾身多谢母后。”她说着已然被皇后陈湘语拉着坐在了榻上。 两人皆是带着笑脸,可那副笑脸下藏着的是什么心思,便不得而知了。 浣心奉了茶上来,便与芸梅一左一右候在自家主子身侧。 皇后没急着说话,笑吟吟地抿了口茶,又询问了她的伤势,这才步入正题。 “沈大将军回来了,这两日便能赶回翡京。”陈湘语说着忽地皱起眉头来,叹了口气,“陛下的身子每况愈下,本宫瞧着也是忧心。听闻民间有冲喜的偏方,纾儿你可知晓?” 她一提沈将军回京,许纾华心中便明了,这会儿也只是配合地点头,“确有此方。” “正是了。”皇后又抿了口茶,“只是近日宫中无甚喜事,也只有前几个月给太子和沈家二小姐定下的婚事算的上一喜。可若是作为冲喜,到底还是不够……” 许纾华没说话,眨了眨眼等着她的下文。 陈湘语笑着去拉她的手,“本宫想着将这纳侧妃之礼依照娶正妻的样式来操办,你意下如何?” 第25章 收网 追妻火葬场预警。 湛芳殿内的气氛微僵,屋里的两人一时间都不曾说话,只听得外面的秋风吹得枝头的枯叶瑟瑟。 许纾华故意做出一副为难的表情,委屈地看向皇后,“姨母,这……” 这事想来也确实对她不公。 当初她与傅冉有了婚约,皇后许诺的是太子妃之位,半路被一个小国的假公主给截胡了便罢,如今傅冉要纳新侧妃,竟还要以正妃的规制来,那岂不是只亏待了她许纾华一人? 她便是撒泼打滚,也是情理之中的。 但显然,许纾华比皇后想象中要冷静得多。 陈湘语不由觉得这孩子实在稳妥,并不像宫里流言蜚语中的那般作死胡闹,便看了一旁的芸梅一眼。 芸梅会意,忙将浣心给带了下去,屋里便只剩了她们二人。 “好孩子,”皇后说着拉起许纾华的手,“你是姨母看着长大的,跟姨母的亲生女儿没有分别,姨母怎舍得委屈你呢?我虽不怎么过问东宫的事,圣但有些事情到底还是听说了的。” 她说着眉尖一蹙,“听闻太子妃惹了太子发火,这些时日一直被禁足着,疯疯癫癫的险些伤了你。你正当盛宠,该远离她才是啊!” 提及殷秀沅,许纾华自然又是一阵委屈直冲心头。 “姨母有所不知,那日我不过是想着将从裕江带回来的新鲜玩意儿给太子妃送过去些,谁知她便要杀我……” 她说着眼眶便红了,“也不知太子妃是哪里来的力气,当时将衣袖都给扯破了!妾身便想着朝人多的地方躲,可太子妃步伐矫健,妾身又摔了腿,若非太子殿下与六殿下及时赶到,妾身恐怕日后都不能在姨母跟前尽孝了…… ” 她这一通话包含了太多的内容,陈湘语听着也是脸色越发地沉重。 皇后默了半晌,屋里只听得许纾华低低的啜泣声。 “好孩子,”陈湘语过来抚了抚她的脊背,眸中划过一道精明的光,“相信姨母,你的好日子还在后头。” * 沈将军回京当日傅冉接见了顷文国派来的使者。 彼时,作为迎宾宴厅的鼎纷殿内气氛略显肃穆。 “太子殿下,不知今日陛下可会前来?”那使者端了酒朝着傅冉这边敬了一敬。 傅冉举杯,唇角勾起淡淡的弧度,“不巧了,陛下前些日子染了风寒,这会儿正在休息。不过已特意嘱托孤好生照料着大使,若是有何所需,尽管提出来便是。” 他既然如此说,那顷文使者不由沉了脸色,“陛下日理万机不来相见倒也情理之中,可如何都不见太子妃前来?” “是啊,难不成堂堂稷朝大国,连这陪宴的礼数都不如我们顷文周到?”随行而来的还有一位,从进了宫开始便一副不满意的模样,这会儿更是添油加醋煽风点火。 傅冉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饮,复又垂下眼去看他们。 他唇角的笑意淡去,眸光透着一股子冷意,“怎么,这么多的舞姬乐伎二位还不满意,还要孤的妻子亲自来陪么?看来顷文的礼数也不过尔尔。” “你——” 那使者话还没说出口便听得大殿门口传来太监的传禀声:“大将军到!少将军到!” 稷朝能被称作大将军的不过沈珲一人,沈将军的威名怕是四海之内皆有传闻。若非有沈珲守着边境,稷朝也不会在短短几年中成为北方的霸主。 眼下听得他的大名,顷文的两使者自然是不住地跟着颤了一颤,到嘴边的话都生生给吞回了肚子里。 傅冉冷冷瞥了他俩一眼,起身迎相迎,“恭贺大将军凯旋。” 沈珲即便是到了知天命的年龄,也依旧身材魁梧气场十足。 他亦是稷朝之内唯一被允许佩刀剑进宫的人,这会儿腰间的那把长刀虽是老老实实地放在刀鞘中,却仍旧让人看了心底发寒。 沈珲笑得豪爽,朝着傅冉拱了拱手,“太子殿下万安。” 跟在身侧的沈以昭也恭敬地随着父亲垂眸行礼,巧妙地避开了傅冉的目光。 “看来老臣来得不是时候。”沈珲说着瞥了一眼那边坐着的两人。 傅冉笑着将沈珲父子带至桌前,“将军说得这是什么话,这两位是顷文国派来的使者,此次是来看望陛下的。” 他话中之意,沈珲自然能够领会。 “哦,来看陛下。”这会儿他满不在意地应了一声,如鹰一般的眸子戏谑地看向对面,“空着手来的?” 一听这话,沉着脸色的那位便急了,“自、自然不是!我们顷文国土不大却也物产丰富,此次自然是给陛下带来了许多奇珍异宝!” “哈哈哈哈好!”沈珲笑着拍了拍大腿,“方才我不过是开了个玩笑,两位还请别往心里去。” 他说着端起酒杯来,“来,我沈珲敬二位一杯!” 沈珲说着已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对面的两人这才瑟瑟地举起酒杯,“大将军果然豪爽……” 好好的迎宾之宴顷刻间便成为了给沈珲的接风宴。 顷文国的使者自是多有不满,可碍于沈珲的威名,再加之他们还需要殷秀沅在稷朝后宫好生待着,这会儿不得不妥协,从头至尾都没敢再提一句要见谁的话。 …… “侧妃,听说鼎纷殿那边太子殿下召见了顷文的使者,还特意请了沈大将军跟少将军。”浣心说着将许纾华发上的那支珠钗摘了下来,妥帖地放置在桌上。 坐在桌前的那人没急着开口,只淡淡地望着镜中的自己。 过了半晌才问道:“浣心,你说一个女人若是根本不在意自己的丈夫妻妾成群,却要表现得十分爱他,伪装成娇柔又善妒的模样。那她是应该庆幸,还是悲哀?” 浣心不曾经历过嫁娶,自然不明白她这其中的意味,只皱着小脸纳闷。 “侧妃您这是怎么了?可是因了太子殿下要纳沈二小姐为侧妃之事?” 提及此事,浣心也跟着生起气来,“原本说好的是良娣,偏偏皇后娘娘要说什么冲喜,按正妃的规制来,结果硬生生给抬到了侧妃的位子上,还将婚期定在中秋这样的大日子……奴婢实在替您委屈!” 委屈?许纾华不由轻笑了一声。 她这两世受过的委屈可太多了,眼下这点不过如同毛毛雨一般算不得什么。 “倒也不委屈。”她说着将耳环摘了下来,俏丽的眉眼微微上挑着,“一时的罢了。日后到底如何,还要凭自己的本事。” 想来她前前后后付出的也够多了,将人都快给宠得没了边。 大网撒下,鱼儿自来。 如今也是时候一点一点地收网了。 第26章 追妻 想让你为我生个孩子。 新侧妃入府在中秋这日。 时隔半年, 东宫终是再次挂起了红绸,瞧着竟是比太子妃入府那日还要更热闹几分。 许纾华特意到了新侧妃的凝云殿里查看一番。 “之前吩咐你们准备的东西可都备好了?要记得将被褥底下要垫的东西再检查一遍,都仔细着些。除了沈侧妃的发饰, 不得有任何利器留在殿中。” “是。” 从进了凝云殿开始,她便有条不紊地吩咐着, 丝毫没有一个初次接手东宫事务的年轻女子会有的慌乱, 有的只是沉稳与老成。 浣心在一旁陪着都忍不住暗自惊讶, “侧妃如今当真是有主母的风范了,像极了当初的侯夫人!” 许纾华扭过头朝她皱了皱眉头,“浣心, 太子妃尚在,‘主母’这等话你莫要再提。” 小丫头后知后觉自己说错了话,慌忙捂住嘴连连摇头,示意主子这话她再不会说了。 好在人声嘈杂,方才浣心的话也不见得被人听了去。 更何况,如今殷秀沅在宫中也并不得势,人人都恨不得去巴结她这个许侧妃,自然也不会有人这样没眼力见地将话给捅出去。 许纾华瞧着屋里布置得差不多了,便想着再去前厅看一看。 可谁知她才刚出了凝云殿的门, 便与一人撞了个满怀—— 一双大手托住她的肩膀,掌心是熟悉的温热。许纾华怔怔地抬起眼来, 冷不丁望进了那人漆黑的眸中。 “怎地这样不小心?”那人的语气满是无奈,扶着她跨过了门槛。 眼前的傅冉着一袭大红色的喜袍, 上面绣着的金银双龙凤在晚霞的映照下流光溢彩, 格外刺目。 许纾华这两世那人与她成婚时的模样,不着痕迹地从他怀里挣出来,“是妾身莽撞了, 太子殿下莫要怪罪。” 她一改往日的娇怯,面上是淡淡的疏离。 这样大的态度转变自是让太子愣了一瞬,而后试探地唤了她一声:“纾儿?” 仿佛是在确认着面前的人是不是她。 “妾身在呢。”许纾华应着撩起眼皮来,抬手为他整了整领口的褶皱,面上的表情仍旧淡淡的,“吉时快到了,殿下也该启程去将军府迎新侧妃了。” 傅冉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见面前的人儿盈盈地行了一礼,“妾身还要去前厅准备喜宴,先行告退。” 他话都尚未说出口,眼中便已只剩了那人的背影。 不知为何,他竟觉得那背影中带了冷漠与疏离,是这半年来许纾华身上所没有的。 傅冉怔怔地站在原地,直到那人的身影消失在宫道的拐角,才沉声开口问了一句:“李卯,你说她这是累着了,还是吃醋?” “这……奴才也不知。”李卯有些为难。 “她从前可从没与孤闹过脾气,孤还想着她那些到底是真情还是假意。”他微眯了眯眸子,回过头来看了一眼凝云殿的牌匾,唇角不自觉地扬起一抹弧度,“如今看来,是当真了。” 虽说许纾华以前不止一次同他说不介意他再纳侧妃良娣,可如今到底也还是因了这事同他摆脸子,便证明着还是在意的。 既是在意,便是对他情根深种。从前那些娇柔做作便也都说得通了。 李卯在一旁听着也只能皱眉,他将这后宫的女人看得都十分真切,唯独这位许侧妃,他无法确定。 她仿佛有着与年龄不相符的沉稳,又手段高明。时而意有所图,时而无心权利,令人捉摸不透…… 可这些也并非他一个奴才需要考虑的。 这会儿李卯只躬身提醒道:“殿下,吉时快到了,确实该启程去接新侧妃了。” “恩,走吧。” * 东宫的喜乐奏着,乾晖宫内都听得真切。 寝宫里只有三人。 许纾华垂下眉眼替皇后将手巾拧了半干,递到跟前。 陈湘语接过手巾,俯身轻柔地给半半床上那人擦着脸颊。 她眉眼温和,带着从前那人总是夸赞好看的笑容,“陛下,可听到东宫那边传来的喜乐了?是沈将军的女儿嫁给了冉儿。您与沈将军这么多年的情谊也总算是有了个牢固的延续。” 她说着又捧起皇帝的手,轻轻擦拭着那泛起异样皱纹的每一寸皮肤。 许纾华候在一旁,眼看着半半床上躺着的那人面色苍白消瘦得不行,忍不住拧了拧眉头。 她从前一直没得空来乾晖宫看望,还以为皇帝尚且能够说话,不过是身子骨大不如前,可如今看来已是气若游丝。 上一世的先帝虽然也病倒在榻,却尚能撑上两年。可以眼前的情况看来,怕是连一年都难。 若是这般,那傅冉岂不是要提前一年登基? 她的计划也要提前准备了…… “纾儿。”她正想着,思绪便被皇后的声音打断。 许纾华忙应了一声,“妾身在,母后有何吩咐?” 陈湘语连眼都不曾抬,仍旧望着那人日渐消瘦的脸庞,“过来看看你父皇。” “……是。”许纾华跪在床边,这次将皇帝的脸色看得更清晰了些。 薄且泛着病态白的皮肤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游走,细如丝,动得缓慢—— 她身子一僵,脊背忍不住阵阵发凉。 “母后,这是……” “是蛊毒所致。”陈湘语的语气没有半分波澜,仿佛对此事早已司空见惯。 她的指尖轻轻抚过那人的皮肤,便见那一处的细丝疯了一般地聚集到一起,皇帝的脸色开始泛起青紫。 许纾华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只怔怔地望着皇后松了手,皇帝的脸色又恢复了起初的苍白。 她本来还不能确定姨母为何在今日将自己叫来陪着看望皇帝,眼下总算是明白了几分。 “纾儿,此事只有你我知晓。”陈湘语淡淡开口,眸中的情绪带了些许悲伤,望向跪坐在脚边的许纾华,“姨母知道你是个孝顺孩子 ,定然不会将今日所见说出去的,对么?” 许纾华隐在袖内的手紧紧攥成了拳,压下胃里的恶心感。 她脊背僵硬着点了点头,“妾身什么都不曾看见,亦不曾知晓。” “好。”皇后正了正脸色,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她。 “你母亲是本宫的妹妹,你骨子里自然流着陈家的血,便该与本宫站在一处。如今你我是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本宫的一切都会牵扯到宣敬侯府,牵扯上你的父亲与母亲。” “……”许纾华紧抿着嘴唇不说话。 她自然知晓这些。 上辈子就是因为傅冉恨毒了皇后,这才急着将与皇后有关的势力连根拔除。侯府不过是受到了陈湘语的牵连而已,她又如何不知! 这对母子皆是她的仇人,她一个也不会忘却。 皇后接着道:“本宫做这些也是为了冉儿。况且也只有冉儿顺利登基,你才能够得到你想要的。” 她说着捏起许纾华的下巴,眸中带着盈盈的笑意,“你这孩子虽是素语所生,却与她大不相同,她那副清高的模样本宫也实在瞧不上。如今还能稳坐在宣敬侯夫人的位子也不过是因着遇上的妾室是方情那个蠢货。” “可你不一样,你很聪明。”陈湘语说着冷冷挑眉,“你的一举一动本宫都有留意,你想得到的是什么本宫也都知晓。只要你乖乖听话,日后这皇后的位子,自然是非你莫属。” 寝宫里的气氛微冷,不知是不是因了外面已然黑下来的天色。 许纾华微垂着头,脸色隐在一片阴影之中,无人看到她唇角不经意间勾起一抹清浅的笑。 “是,纾儿定当不负姨母厚望。” * 浣心在殿外候了好一会儿才见主子出来,忙快步过去将人扶着往外走。 “侧妃,皇后娘娘同您说了什么竟用了这样长的时间?”她不过是问了这么一句,倒也并不是真的想要窥探主子们之间的事。 许纾华自是知晓这一点,便也没理她这句话,兀自出了乾晖宫。 “浣心,那边的纳妃礼如何了?”她站定脚步。 “听闻沈侧妃已然送入凝云殿了,想来太子殿下还在鼎纷殿敬酒吧?”浣心说着忽的想起一事来,不由皱起眉头,“侧妃,方才我见到有皇后娘娘宫里的人匆匆赶过来给芸梅姑姑禀报,奴婢不小心听到了些……” 许纾华换了条人少的宫道往前走,“但说无妨。” “听说德妃娘娘被禁足了,连六皇子都不被允许探望,说是此事涉及到太子殿下遇刺之事。” ——“你的一举一动本宫都有留意,你想得到的是什么本宫也都知晓。” 皇后的话冷不丁回响在耳边,许纾华的心一沉。 看来皇后确实知道不少事情,但到底都包括哪些,还得日后慢慢试探出来。 这般想着,主仆二人已是走到了御花园。 夜幕早已降下,繁星点缀在空中,隐约透着亮色。 圆月高悬,映得御花园中的花草都冷冷清清。 许纾华忽然有了赏月的兴致,便让浣心随她往里走一走。 自从接手东宫事务以来,她许久都没有这样清闲过了。日日听着那些琐碎之事,还要时刻警惕着皇后跟殷秀沅,就连自己的枕边人也让她抗拒。 细细想来,这一世她过得与上一世相比,却也没好到哪儿去。 许纾华自嘲般地扯了下嘴角,抬眼望向空中的月。 “若非这月儿这样圆,我都忘了今日是中秋。团圆的日子。” 浣心忍不住也跟着难过,“侧妃……” “月圆是团圆之意,可世上有几个是团圆的。”冷不丁有人在身后说了这么一句,主仆二人皆是一个激灵—— 回过头来,便见一着牙白色长衫的男子手执酒壶站在那儿,俨然一副醉醺醺的模样。 许纾华不由拧眉,“沈大……少将军。” 她扯着浣心后退半步,与那人刻意保持着距离,“今日是令妹大婚,少将军应当在前殿喝喜酒才是。御花园可不允外男擅闯。” “纾儿,”那人早已有醉意,这会儿含糊不清地唤着她的名字,一双眸子像是溺入了星空一般,“你一定要这样与我划清界限么?” 借着酒劲儿,沈以昭的心事全都摆在了脸上。 见他这是铁定要顶着醉来与她胡闹,许纾华忙将给浣心使了个眼色,让她去看着园外的情况。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少将军请自重。”许纾华将距离与那人又拉开了些,她自知沈以昭不是会趁人之危的小人,可她亦知若是有个万一,她断然也是挣不开那人的。 后宫之中处处险恶,稍有不慎便会跌入万丈深渊。她大仇未报如何能这般便毁于一旦? 定是不能的。 眼下沈以昭往前走一步,她便退一步,直到退进了身后的凉亭内。 许纾华终是忍无可忍,厉声唤了他的名字,“沈以昭,你清醒一点!” 话音一落,虫鸣鸟叫声都被无限放大,就连瑟瑟拂过的秋风也仿佛正刮得起劲。 “我爱的女人嫁给了我最好的朋友做妾,连我的妹妹也争抢着要去给人做妾,你让我如何清醒,如何冷静!”沈以昭一掌拍在了凉亭的石柱上,极闷的一声响。 许纾华印象中从未见过这般歇斯底里的沈以昭,这会儿不由起了恻隐之心,“沈大哥……” 御花园内又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不知过了有多久,许纾华听得那人低低地说道:“纾儿……抱歉。” 她没急着说话,知道他还有下文。 “纭儿之事我都知晓了。是我这个做哥哥的没能教好她,没能将她引上正途。”沈以昭说。 许纾华却轻笑了一声,“女子想要嫁给心爱之人并没有错。太子殿下身为储君有三妻四妾亦是正常不过。更何况,沈以纭是沈以纭,而沈以昭是沈以昭。你不必将所有事情都往自己身上揽。” 她最厌恶的便是“连坐”二字,为何一个人的错误要让另一个人,甚至是一群人来承担? 这本身便是不公的。 那人抬起眼来看她。 凉亭中的光线不佳,他们并不能看清对方的表情,许纾华却唯独能看清那人如星夜般的眸子。 恍然有那么一瞬,她觉着自己若是沈以昭的妻子,应当也是幸福的。 只可惜天意弄人,又或许是她从来都不配拥有这等幸福。 “你当真这样想?”那人问她。 许纾华这会儿只想着如何将沈以昭给哄着劝离御花园,便也不假思索,“自然。” 沈以昭动了动嘴唇,“可你过得并不快乐。” 这话让她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应对,只拧着眉头站在原处,紧绷着脸色不说话。 “纾儿,如若你愿意,我——” “太子殿下!”浣心惊慌的声音冷不丁将凉亭内的气氛打碎。 “你不好好伺候着侧妃,在这儿做什么?”傅冉冷冽的声音紧跟着传来,许纾华心头一紧,心思急转。 沈以昭却比她想象中的要冷静得多。他脸上的醉意掩去,眸中划过一道寒光。 “一会儿我去拖住太子,你从那边的小路离开。” 他虽是并未做什么过分之事,身正不怕影子斜,可傅冉多疑他再清楚不过,即便是细枝末节被他抓住也是要惨痛的代价。 而眼前的慌乱,便是他方才借酒任性的结果。 他不怕自己遭受什么,只怕耽误了她。 眼下许纾华虽惊讶于他清醒得如此之快,却也来不及多问,匆匆准备从那条小路逃离,却听得嘈杂的声音从四面八方而来,似乎已将他们困在了中心。 坏了,傅冉莫不是早有准备? 她心下微沉,干脆先沈以昭一步朝着凉亭外走去。 手臂猛地被人扯住,沈以昭难以置信地朝她摇了摇头。 许纾华却推开他的手,面色冷清,“少将军怕是喝醉迷了路,这里是御花园,不是鼎纷殿。” 她说着转回身,便见傅冉高大的身影站在跟前,他手中提着一盏灯,身后并没有旁人。 他自己来的,为他们三人都留足了颜面。 “太子殿下。”许纾华盈盈行了一礼,却被那人死死地扼住了手腕。 “方才你们一直在这里?”傅冉声音低沉,一字一顿,目光朝着许纾华身后的沈以昭看去。 “不——”沈以昭话还不曾说出口,便听得她淡淡道,“是,也不是。” 傅冉没心思听她在这儿绕弯,嗓音不由又冷了几分,“到底是不是。” 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他手上的力道不由加大。 许纾华忍着疼撩起眼皮看他,迎着他愤怒的目光却冷静得出乎意料,“是妾身一直在这里,少将军不过喝醉误闯了御花园。” “你在袒护他。” “我有没有袒护他太子殿下心中清楚。”她说着忽然冷笑了一声,“今日是殿下大喜的日子,可莫要因为这点小事动了气。” 傅冉只觉一股子怒火直冲头顶,“许纾华!” “晟洹?”冷不丁有醉醺醺的这么一声打断了两人之间僵持着的气氛,持着酒壶的沈以昭两步跨到傅冉面前,抬手搂住那人的肩膀,“你这喝着酒怎么还将灯给熄了?” 晟洹是傅冉的表字,沈以昭少时常私下这般称呼他,后来却极少这样唤他了,每每皆是一句疏远的“太子殿下”,听得人心都跟着犯凉。 眼下扑鼻而来的酒气让傅冉的眉头紧皱,他下意识地想要推开沈以昭,却被那人搂得更紧。 “晟洹,我就这么一个妹妹,交给你了!你可不能亏待我们纭儿,他可是我父亲最宝贝的女儿,比我还……唔!” 太子终是受不了他的唠叨,抬手捂住他的嘴,反手将人给扣在了身侧。 许纾华站在原地,面上的表情仍旧淡淡的,在月光的映照下甚至多了几分冷漠。 傅冉望着她半晌,终也只是无奈地叹了口气,“罢了,我先送他回去,你晚些再回宫。” “妾身恭送殿下。” 目送着那人将沈以昭带走,又是一阵窸窣声后。 “想来许侧妃是在坤晴宫中陪着皇后娘娘。浣心,去接你家主子吧。”傅冉的声音远远传来,“乔诫,送少将军回府。” “是!” 听得一众人的声音远了,御花园内这才彻底安静下来。 许纾华松了口气,便见浣心从另一边匆匆赶过来,“侧妃,方才可吓死奴婢了!” 她握了握浣心的手,目光朝着傅冉离开的方向瞟了一眼,复又垂下眼帘。 许纾华抿了抿嘴唇,像是在告诉浣心,亦像是在告诉自己:“没事了,回宫吧。” 小丫头连连点头,“恩!” * 李卯跟在主子后头,明显觉着今晚比往常更冷了几分。 “太子殿下,夜深了,您是要去哪儿歇息?” 早些时候傅冉便吩咐过说今晚要宿在湛芳殿,可方才闹了那么一通,虽是将乔诫他们糊弄了过去,李卯却是心知肚明的。 故而这会儿才要问问太子是否已改变了主意,要留宿在别的寝殿。 眼下傅冉的脚步一顿。 方才从鼎纷殿的宴厅出来,他便下意识地往湛芳殿的方向走去,倒还是李卯的话提醒了他。 这会儿再往前走个几步便是许纾华的湛芳殿了,他忽然犹豫起来。 从知晓沈以纭入宫的日子之后,许纾华便开始变得奇怪。从前她那样黏着他,一口一个“殿下”喊得人骨头都跟着麻酥酥的,可近几日却是已有许久不曾与他好好说过话了。 傍晚时候他还以为她只是吃醋赌气,便打算今晚宿在湛芳殿将人好好哄一哄。 可转头他就在御花园撞到了许纾华在跟沈以昭私会! 亏他还想着要去哄人,都是白搭! 傅冉越想越气,干脆快步越过了湛芳殿,“当然是要去凝云殿陪孤的新侧妃。” 都说春宵一刻值千金,他又何必为了一个许纾华洁身自好。 “是。”李卯应着,便随主子朝凝云殿而去。 一进大门,便隐约有着一股子熟悉之感。 傅冉不由皱眉,进屋的步子都变得缓慢。 在他看来,沈以纭本就是个还未长开的小丫头,能挑起他多大的兴致? 不过是过来揭了盖头,日后再好好对她,也算是不曾辜负沈家父子的嘱托。 这般想着,他推开门进了喜房。 半半床上坐着一袭嫣红色喜袍的女子,以绣着鸳鸯的大红喜帕遮面,紧张地等着他过去。 傅冉恍惚了一下,仿佛半年前走进湛芳殿时也是这番景象。 妾室不得穿大红色,那日许纾华的喜服亦是这般。 傅冉的眉头深锁,快步走过去揭下了盖头。 半半床上坐着的人儿缓缓抬起头来,尚且稚嫩的脸庞上化着精致的妆,却让人怎么看都觉得不适合。 “殿下,妾身终于等到这一日了。”沈以纭的模样在翡京的贵女圈子中也尚且算的上是翘楚了,可他这会儿怎么看着都觉得不顺眼。 心中只有一句话:同纾儿相处差远了。 可他既然来了,也断然没有再回过头去找许纾华的道理。 太子干脆咬了咬牙,张开双臂示意沈以纭为自己宽衣。 可谁知这小丫头是个脑子不好使的,见他张开手臂,还以为是要抱她,顺势便环住他的腰,倚在了他的怀里,怯生生地又唤了一句:“殿下……” 傅冉深知自己向来不是个清心寡欲之人,可如今面对着眼前的沈以纭,他却频频念起许纾华的好来,生生将那人在御花园“私会”外男之事给抛在了脑后。 沈以纭见他僵着身子不曾抱住自己,忍不住有些尴尬,从他怀里抬起头来,一双小鹿般的眼睛朝着傅冉眨了眨,“殿下可是不喜欢妾身这样?” 傅冉绷着脸色皱了下眉头,没说话。 许是想起了出嫁前嬷嬷们教的那些东西,沈以纭复又踮起脚来想要环住傅禹的脖颈。 奈何这人太高,她也只能作罢,红着小脸又悻悻地垂下头去,目光盯着他身上的某处发怔。 “听闻初夜会很疼……”小姑娘通红着脸颊咬了咬嘴唇,小手紧紧抓着傅冉胸前的衣襟,“殿下可否轻一些?妾身……怕疼。” “……” 傅冉终是忍无可忍,将沈以纭从怀里扯了出去。 “纭儿,你还小,此事不急。”他说着已然将手里的喜帕扔到了桌上,转身就走。 “孤想起来还有许多奏折要批,你早些休息吧,不必等孤了。” “殿下!” 眼看着那人头也不回地出了凝云殿,脚步飞快得如同逃一般,沈以纭气得将发上的凤冠都扔在了地上,狠狠踩了几脚。 她娇俏的小脸都被气得通红,恨恨咬着牙,“肯定是那个许纾华,明日我便要去看看她到底有什么能耐!” …… 李卯本以为主子今日便不会再出凝云殿,谁知他才站了没一刻钟,便见傅冉风风火火地冲了出来。 “李卯,回宸昀殿!” 李卯怔了一下,心想着主子这洞房得忒快了些,嘴上却也应着,随傅冉飞快地朝着宸昀殿的方向而去。 只是到了宸昀殿,傅冉仍旧气势汹汹地往前走着,丝毫没有要停下的意思。 再往那边走便只有湛芳殿了。 李卯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不由得有些忧心。 看来他家主子这回怕是对许侧妃动了真情了…… 而彼时的湛芳殿内灯火通明。 浣心伺候着许纾华濯洗过后,端着水盆出了屋里。 不过匆匆一瞥,她竟见着门口站了人,那身影她自然也是熟悉的,便赶忙回去禀报。 “侧妃,方才奴婢去外面给您换水,却瞧见了太子殿下!” 正坐在榻上捧着一方素帕刺绣的许纾华却并不惊讶,只垂着眼将针穿过手帕,带着丝线一起,留下精细的一小段裸.露在上面。 “可是站在门口张望,却又不进来?”她淡淡说道。 浣心忍不住惊讶,“您如何猜到的!” 许纾华笑了一声,摇摇头,继续绣着手里的帕子。 见主子在忙,浣心便也不再叨扰,乖乖去做自己的事。 只是她中途又出去了一趟,见那人的身影仍旧伫立在那儿,回来忍不住便问道:“侧妃,奴婢瞧着殿下还等在门口。夜已深了,可要将人请进来?” 许纾华没急着说话,默默地落下最后一针,一朵海棠便在那方素净的手帕上栩栩如生。 她仔细打量一番,觉得甚是满意,又将东西妥帖地收了起来,这才撩起眼皮去看浣心。 “你去看看人还在不在,若是在便请进来吧。若是不在……” “若是不在,该当如何?”那人的声音冷不丁响在屏风后头,许纾华倒也没多意外,只淡淡地哼了一声,站起身走至床边。 “若是不在便不在了。总不能扰了太子殿下的一刻春宵。”她这么说着在床边坐下,语气淡淡的,话里话外却带了刻意又十足的酸味儿。 毕竟冷得多了,也该再捂一捂。欲擒故纵从来都是屡试不爽的。 傅冉自然着了她的道,这会儿再绷不住,沉着脸色走进屋里,“事到如今你竟没半点羞愧之心?” 听得外面的风声刮过,床边的帘帐都跟着晃了晃。 许纾华的声音微冷,似乎还带着颤。 “羞愧……说到底都是太子殿下对妾身的猜忌跟怀疑。”她忽地笑了一声,苦涩又嘲讽,“是殿下觉得妾身错了,觉得妾身行为放荡不知检点,可那些事情妾身并没做过。” “殿下分明说过会对妾身好,如今还不是平白无故地将人的一颗真心扔在地上践踏?” 她说着便哽咽了,抬手默默抹着眼泪不再去看那人,“早知那誓言作不得数,我又何苦……” “纾儿……”傅冉一时间竟是说不出话来。 不知从何时起,只要许纾华一落泪,他的心便跟着一起揪着疼。他看不得她落泪,看不得她伤心,这会儿忍不住便要过去抱一抱她。 许纾华不曾拒绝,埋头在那人怀里轻声啜泣着。 傅冉的大手轻抚着她的脊背,终还是妥协在她的泪水中。 “纾儿,你知我并非是那个意思。” 许纾华只管哭,也不再说别的,连带着肩膀都在他怀里轻颤。 一时间屋里便只剩了女子低低的抽泣声和男人低沉又温柔的哄…… 直至夜半,屋里总算静了下来,帘帐内暧昧的气氛尚未褪去,呼吸之间依旧灼热滚烫。 傅冉的吻落在她肩上的那道细长的疤。 “我会找到最好的药替你抹平这道疤。”他低声说着将人搂进怀里。 许纾华却摇了摇头,温声软语,“不要。” “这疤既是为殿下留的,那妾身便要一直留着它。妾身甘愿。” 那人没再坚持,只默了片刻,唤了一句她的名字:“纾儿。” “恩。” 他在她额上轻吻,“为我生个孩子吧。无论男女都好,只要是我们的。” 许纾华抬手搂住他的肩膀,在夜色之中摸索着去亲他的嘴唇。 “那殿下可要更努力一些才行。” “啧。”那人似乎是笑了一声,翻身将她圈在了怀里,“纾儿这话是在埋怨孤刚刚不够努力?” 许纾华抵着那人的胸膛,又娇又羞地唤了一声,“殿下,妾身没有……” 窗外的风又是一阵阵拂过,屋内的涟漪亦是不曾停歇,合着那深沉的夜色,让暧昧变得越发浓重起来。 * 中秋这几日免了众臣的上朝,傅冉自然也不用起得过早。 听闻沈以纭来湛芳殿请安的时候,半半床上的两人方才悠悠转醒。 乔诫一早便去了护卫营,李卯昨晚又被傅冉支回了宸昀殿,这会儿眼瞧着院里并没有太子的人,沈以纭这位以正妃规制娶进来的侧妃腰杆都跟着变得挺拔。 昨晚她还想着傅冉不曾留宿凝云殿定是来了这里,可一早便听闻有人见着李卯在宸昀殿,这会儿又没有宸昀殿的人候在这儿,想来太子昨晚并没宠幸许纾华。 看来这所谓的得宠也不过如此。 她这般想着,心中不由多了几分底气。 “纭儿来给许侧妃姐姐请安!”她扬声在外面说了这么一句,想要进屋却被浣心给拦下。 “沈侧妃既是来请安的,便在此稍候吧。我家侧妃若是收拾妥当,自然会叫您进去。”自家主子受宠,浣心的底气自然也是十足的。 沈以纭悻悻地抿了抿嘴,“好,那本宫便在这儿等着。” 过了不知有多久,久到沈以纭已然开始怀疑许纾华是在故意刁难她,总算见浣心又出来请人。 “沈侧妃久等了,我家侧妃有请。” 沈以纭提了裙摆,那副傲劲儿都摆在了脸上。 “本以为姐姐天生丽质倒也不用过多地施加粉黛,如今看起来也同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差不了多少!不过想来也定是美艳绝伦的,只是别被皱纹给毁了才好。” 她话里话外都在说着许纾华的年岁,可两人分明也不过是差了两年,竟是被她夸张至此。 许纾华在屋里听着都不由得失笑。 她朝着屏风后瞥了一眼,便见沈以纭已然进了屋来。 “妾身给许侧妃姐姐请安。”小姑娘纤瘦的身影朝她盈盈地行了一礼。 许纾华也起身回礼,“纭儿妹妹别来无恙。” “劳姐姐挂心,自然是无恙的。”沈以纭说着,那张精致的小脸上绽开得意的笑容,“不然也不能风风光光地以正妃规制入宫了。” 她说着还不忘朝提一嘴许纾华,“说来也是要感谢姐姐,若非姐姐替妾身准备这样盛大的婚礼,妾身一个侧妃怕是只能连夜被轿子抬入东宫了。” “……” 这小姑娘平日里看起来柔柔弱弱的,说起话来却是真真往人的心上扎。一口一个姐姐叫的亲热,却没有一句话中听。 许纾华不由拧了拧眉头。 她本意是不想让沈以昭的妹妹入东宫,这样天真烂漫的小姑娘嫁到哪儿都比入这深宫后院要强。 可沈以纭仗着自己年幼,手段又实在忒下三滥了些,说话还这么不知轻重,她自然也不介意替自己的丈夫好好管教一下新来的妾室。 她笑了一声,“妹妹这可是谢错人了。你该谢陛下,谢皇后娘娘才是。若非皇后娘娘要为陛下的病气冲喜,想来妹妹应该还能在宫外多过些逍遥自在的日子。” 她这言外之意便是皇帝眼下正病重,沈以纭这般巴巴地说这些话是对皇帝的不尊敬,亦是对皇后的不尊敬。 许纾华若是将她这些话告上去,管她以什么身份规制娶进来的,都少不了要严惩一番再扔出宫去。 沈以纭虽是骄纵了些,可到底还没傻到听不懂人话的份上,这会儿悻悻地闭了嘴。 许纾华见她总算是消停了,这才站起身来垂眸看她,“今日你本该去请安的是太子妃,奈何太子妃如今身子不好,在鸾秀殿闭门不见。” 许纾华说着俯下身来,贴着她的耳畔压低了声音道:“东宫里有东宫里的规矩,沈侧妃若是还依仗着母家摆出你沈二小姐的架子,我倒也不介意多教一教你该如何在这宫里生存下去,又能免得步太子妃的后尘。 眼下她话说得很轻,语气里却透着十足的狠劲儿,听得沈以纭脊背都冒了冷汗。 只是不过刚及笄的小姑娘能懂什么,更何况还是个被家里宠坏了的。 沈以纭虽是心里害怕,却倔强地不愿在面上表现出来,只颤巍巍地反驳道:“你……你我不过都只是侧妃,平起平坐。即便是有人来教我规矩也应当是太子妃来,你不过是暂代太子妃打理东宫而已,倒……倒也不必这般作威作福!” “那你今日来闹这一番,又算不算得上是作威作福?”傅冉的声音冷不丁从里间传来,惹得沈以纭身子猛地一僵,颤巍巍地抬起眼来。 “太、太子殿下……” 傅冉冷笑一声,走到跟前垂下眼睨着她,“张口闭口皆是以正妃规制入宫。若非你是沈将军的女儿,阿昭的妹妹,你以为凭你那幼稚的手段,能进得了东宫。” “殿下莫要动气。”许纾华弯了弯眉眼,过去挽住傅冉的手臂,“殿下不是说好了不出来么,瞧这都给纭儿妹妹吓到了。” 她说着瞥了浣心一眼,示意她将沈以纭给扶起来。 浣心会意,伸手去扶,却被人给躲开。 “殿下,妾身没有!妾身不过是来给许侧妃请安……是她先威胁妾身,说要教妾身规矩……”沈以纭委屈地跪坐在地上,一张小脸梨花带雨,看着着实让人心疼。 可这种手段看多了,总能分出个三六九等来。 有些人做起来楚楚可怜,而有些人只能是东施效颦罢了。 眼下傅冉拧着眉头,对地上跪着的那人丝毫没有半分的心疼。 他冷眼看着沈以纭,沉声开口:“确实是该教一教你规矩了。” 第27章 追妻 将她护在身后。 外面的阳光正好, 偶有秋风刮过时带动枝头枯叶的沙沙声。 宸昀殿内的气氛并没有往日的肃穆,着一袭鸦青色蟒袍的男子垂眸立于案前,指尖握着的笔在纸上落下一行苍劲有力的大字。 “李卯, 来看看。”傅冉看了眼身旁候着的李卯。 李卯探过头来,见纸上的“许纾华”三个字, 不由会心一笑。 “太子殿下这才与许侧妃分开没几个时辰, 便又开始犯相思了。” 太子不置可否, 只笑着道:“你倒是越发敢说了。” “奴才不敢,还请殿下莫要怪罪。”李卯配合地躬身揖了一揖,又听傅冉笑着骂了两句, 忽而从外面传来匆忙的脚步声。 李卯敛了神色出去看,不过片刻又匆匆回来,“殿下,是六殿下来了,说是有急事要见您。” 德妃被皇后禁足之事早已传入傅冉耳中,这会儿他不由拧了拧眉头。 傅禹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与德妃关系过于亲近了,总想活在娘亲的庇佑之下。 从前皇帝也曾提醒过太子,老六的性格虽然表面看起来软弱又玩世不恭, 若是真较起真来,还真不一定会如何。 而能让傅禹较真的, 势必是涉及到他生母德妃之事。 书房内默了半晌,傅冉终还是点了头, “让他进来吧。” “二哥!”傅禹片刻也等不得, 见到傅冉立马跪了下去,“求二哥网开一面!” 傅冉在纸上落下最后一笔,这才不紧不慢地将笔搁下, 撩起眼皮来去看跪在案前的那人。 “你进来便这么一跪,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孤怎么苛待了你。” “自然不是二哥苛待,是我想请二哥对我母妃网开一面,母妃她定然是被奸人所陷害!当时我们都在延州,母妃她远在翡京,如何能操控刺客去刺杀二哥?求二哥明鉴!” 傅冉绷着脸色没说话,只躬身将人给扶了起来,“此事做主的是母后,你方才所谓的‘奸人’是谁孤便不追究了。” 他此话一出,傅禹不由哽了一下,想要分辩些什么却听得傅冉接着说道:“此事你求我也没用,母后已然不让我插手。更何况若德妃娘娘当真不曾参与,母后自会明察,还她清白。” “二哥……”傅禹还想再说些什么,可凭他对自己这位兄长了解,傅冉既说了此事不能,便再没了转圜的余地。 事到如今他也只能再另寻办法…… * “侧妃,如今太子殿下让沈侧妃日日来咱们这儿学习礼仪规矩,也不知是帮您出气,还是纵着那人来烦您。”浣心瘪嘴这么说着,将新沏好的茶盏递了过去。 许纾华正垂眸绣着东西,分出心思来同她说了一句“倒也无妨”,便又专心致志地做着女红。 她向来是喜欢这些东西,只可惜前段时间一直想着办法讨傅冉的欢心,给搁置了。 如今再做起来,虽有些手生,倒也自在。 浣心眼看着主子有恢复了几分从前的模样,不由觉得欣慰,“侧妃,您这几日空下来便要绣这些,仔细着眼睛。” 许纾华挤了个鼻音算是答应,顺势问了一句:“什么时候了?” “刚过了辰时,想来再有一会儿那位沈侧妃也该来了。”浣心说着下去准备东西,里间只剩了许纾华一人。 她不喜屋里人多,故而那些宫女太监们都是候在外面或是门口。不过这几日天凉了,便也让他们在外间候着。 不知过了多久,待许纾华将手里的帕子放下,揉揉眼睛坐直了身子,便见浣心匆匆进了屋里。 “侧妃,方才奴婢见到了六殿下,他说不便来湛芳殿,将这个塞给了我。” 浣心说着将揣在衣袖里的纸条递了过来。 许纾华眉头轻拧,已然猜出了纸条上的内容。 她无奈地叹了口气,将纸条打开细细读了一遍。 “侧妃,六殿下可是有什么事?” “恩。”许纾华起身将字条扔进铜盆里烧掉,干脆坐到了案前。 傅禹在纸条中所提及的无非是德妃之事,看来他是求过傅冉无果,这才来寻她。 可她亦是难办。 末了,许纾华还是在纸条上匆匆落下了一行字,让浣心送去给了傅禹。 她虽然不会帮德妃洗脱嫌疑,却也碍着之前傅禹帮她了解暹族之事,带他去见上德妃一面。 正思虑着,便听得外面有人传禀:“侧妃,沈侧妃来了。” 自打那日傅冉说了让沈以纭来找她学习礼仪规矩,之后每天这个时辰都能听到这样的传禀声。 许纾华倒也习惯了,这会儿只朝浣心点了头,让她将沈以纭给带了进来。 小姑娘前些日子极为抗拒,好在单独面对着许纾华她终还是有所忌讳,不敢放肆,这几日便好了许多。 “妾身给姐姐请安。”虽仍是不情不愿,沈以纭倒也将礼数做足了。 许纾华微微颔首,“纭儿妹妹这些时日很有长进。” 沈以纭瘪了瘪嘴,垂着眉眼一副懒洋洋的模样,“不知姐姐今日又要教什么……” 教了这些日的规矩礼仪难免无聊,沈以纭还是个孩子心性,这样下去怕是只会适得其反。 许纾华朝她挑了下眉,“你女红如何?” 提及此,方才还蔫蔫的沈以纭忽然有了精神,骄傲地抬起她尖俏的下巴,“姐姐是在宫里呆久了连京中的传闻都不曾听得了么?我可是京中贵女里女红的佼佼者!” “是么。”许纾华轻笑了一声,从匣中拿了块已经绣好的帕子递给她,“那你瞧瞧,这朵海棠绣的可还有什么短处?” “一朵海棠罢了,能有什么……”沈以纭话未说完便哽在了喉咙里。 只见她拧着眉头细细地看着那手帕上的花儿,指尖拂过整齐的针面,“这……这是出自汀芳苑的云舒师傅之手?” “你知道云舒。”许纾华不置可否。 “自然!云舒可是我最喜欢的刺绣师傅,她针下的每一幅图都像画一般,精细,栩栩如生。”谈起此事沈以纭便眉飞色舞,又说了好些个夸赞云舒的话这才作罢。 “只可惜云舒师傅有半年之久不曾出现过了,我本来还想得了机会去拜师……”她说着还有些小委屈,瘪着嘴叹气。 浣心终是忍不住笑了一声,“沈侧妃,那如今你便可拜师了。” 沈以纭皱起眉头,不明所以,“你这话什么意思?” “云舒是我的化名。”许纾华淡淡开口,垂眸轻抿了口茶水,“当初汀芳苑的掌柜的看上了我绣的荷包,下了重金要请我到她店里当师傅。我不便在外抛头露面,这才化名云舒,不时送去一些新奇的绣图。” 沈以纭惊得说不出话来,艰难地咽了咽口水,“你、你当真是云舒师傅?” 许纾华轻笑着,将那方手帕拿了过来,捏起针线。 “你若不信,我现在绣一朵如何?” 沈以纭眨了眨眼,难得在她面前露出了一副讨人喜欢的表情,“可……可以吗?” “自然。” * 中秋过后,翡京的天真正地冷了下来,许纾华手脚冰凉的毛病也越发明显了。 孙慎平每隔一日便会来替她诊脉,只因傅冉吩咐过,说想与许纾华要个孩子。 体寒之症总归还是会对怀孕有所影响,在这方面太子显然比她更加在意。 “侧妃,这是小厨房今晚特意做的双耳牡蛎汤。”浣心说着给她盛了一小碗递到跟前。 “牡蛎?”许纾华艰难地咽了咽口水,望着那碗汤半晌,终究还是浅浅地喝了几口。 她今晚没什么胃口,喝过牡蛎汤之后更是不想用膳了,只草草地又舀了两小勺白粥,便让人将饭菜撤了下去。 饭后,许纾华倚在榻上发怔。 那日她硬着头皮答应了傅禹,傍晚时候带着他去馨晚宫见了德妃一面。 只是梁玥始终忌惮着不远处的许纾华,倒也不曾与傅禹多说些什么,只一直重复着自己是被人陷害的。 那会儿她在一旁听着,心中不由感叹。 此事无论德妃是否有参与,又是否被冤枉,只要皇后认定了是她所为,事情便再没有可以转圜的余地。 在这一点上,陈湘语与傅冉一般无二,独断又狠厉。 想来德妃也再无出头之日,许纾华便也想着好生劝一劝傅禹,莫要蹚这趟浑水。 可这傅家的男儿到底是没有能听进去话的,许纾华见他心中有了想法,便也只能作罢。 她不是什么善人,也没必要“普度众生”,将好人做到底。 有些事情她努力了,不成,便罢了。 眼下她正隐隐犯着困意,便听得浣心匆匆进来禀报,“侧妃,芸梅姑姑来了。” 芸梅来定是皇后又有了吩咐,许纾华揉了揉发酸的额角,“请进来吧。” “她说不必进来,只要侧妃您随她去一趟坤晴宫。” 许纾华皱起眉头缓缓吐了口气,“……走吧。” …… 太子赶到之时,许纾华正跪在地上听着皇后的训话。 “现下本宫的旨意都已经无用了是吗?你好大的胆子,不过掌了几天打理东宫之权,便已开始惦记着整个后宫了!” 话音还未落,便听得茶盏摔碎在地的清脆声响。 傅冉的脚步不由加快,等不及让人通传便闯进了殿里,“母后息怒。” 皇后的动作一僵,冷冷抬起眼去看来人,面上的怒气总算稍敛了些。 “太子怎么不通传一声便闯了进来,何时也这样没规矩了。” 傅冉快步走至许纾华旁侧,虽是有意将人往身后遮挡,却也面不改色,“还请母后恕罪,此事是儿臣出的主意,与纾儿并无干系。” 第28章 追妻 那我若是想要你的命…… 太子的声音一落, 屋里便陷入了一片沉寂。 皇后的目光在两人身上略过,最后停留在许纾华的脸上。 “你倒是好手段,竟能让太子这般为你求情。”陈湘语冷笑一声, 复又抬起眼来,狐疑地去看自己的儿子, “太子可要想好了, 此事当真是你指使她去做的?” “是儿臣。”傅冉沉声答得笃定。 皇后绷着脸点了下头, “好。” 她说着走至了榻边坐下,面色微冷,“既然太子可以为了一个女人而不在意刺杀自己的是谁, 那本宫也无甚好说的。你们走吧。” “母后……”一直跪着的许纾华总算颤巍巍地开了口,她先是叩头,“母后息怒,此事是妾身一人所为,与太子殿下——” “母后,”傅冉冷不丁将她的话打断,朝着陈湘语行了一礼,“既然母后应允了,儿臣便不再叨扰, 将人带回去了。母后早些歇息。” 许纾华张了张嘴,“太子殿下……” 她话还不曾说出来, 便已然被那人从地上抱了起来,整个人倚在他的怀中, 动弹不得。 “别动。”傅冉低声说了这么一句, 只管抱着人往外走,却不知怀里的人这会儿正伏在他的肩上朝身后望了一眼。 彼时皇后托着茶盏的手指朝外轻轻拨动两下,视线与她有那么一瞬的相撞, 却也只垂眼抿了口茶水,再没再看他们二人。 许纾华心中了然,堪堪收回目光,将脸埋在那人怀里,果真乖乖的没再动弹。 这一路上,傅冉都不曾将她放下来,只忽地问了一句:“你在母后那儿跪了有多久了?” 他傍晚时候命人送去了双耳牡蛎汤,不过在书房同几位大臣又商讨了几句有关西北饥荒之事,等到了湛芳殿的时候,便听得她被叫到了皇后宫里去。 本以为也无甚大事,却迟迟不见人回来。 眼下许纾华缩在他怀里,挣扎着想要下来,“不过半个时辰,妾身还能自己走的。” “半个时辰?”那人说着将她搂得更紧,顺势往上托了托,“孤说了,你别动。” 听得他如此厉声,许纾华便也不再逞强,老老实实地被他抱着回了湛芳殿。 傅冉将人妥帖地放到榻上,又俯下身去拨开她的裙摆。 许纾华被他弄得措手不及,惊慌地伸手去挡,“殿下?” 那人不由分说地扒拉开她的小手,用一只大手扼住了她的一双手腕。 “跪了那么长时间,膝上定有淤青,让我看看。” 他说着便听得李卯在殿外禀报的声音传来:“殿下,您让奴才拿的药,已经拿来了。” 原是他在回来的路上便吩咐了李卯去拿药。 浣心极有眼力见地去将药给拿进了屋,搁置在傅冉的手边。 眼下这般场景怎么瞧着是用不得他们这些个奴才,她便也将人都带了下去,又替两人关好了门。 眼看着屋里只剩了他们两个,那人正拧着眉头为她搽药,许纾华这才小心翼翼地开口。 “殿下仍是不打算告诉妾身有关刺客之事么?” 傅冉的手一顿,垂着眉眼为她吹了吹刚刚敷上药膏的地方。 一阵凉意从膝上传来,许纾华惊觉方才因久跪而有的酥麻感顿时减轻了不少。 “所以你是因为这个,才同意带六弟去见德妃的。”太子的语气淡淡的,倒是并没有要埋怨她的意思。 许纾华眨了眨眼,“妾身若说是,殿下会生气么?” 那人抿着嘴唇半晌也没说话,末了才憋出了三个字:“看心情。” 他的脾气秉性许纾华自然早已摸得清清楚楚,这会儿故作娇嗔地笑了笑,“妾身知晓,殿下定然是不会生气的。不然方才也不会那般无所顾忌地替妾身开脱了。” “你知道便好。”药已上完,傅冉总算是抬起头来,对上她的目光。 “之前我不告诉你,也是想护你周全。”他说着起身坐在了她身侧,“能够跟随我们到延州的刺客,证明他对我们的行踪了如指掌,又能在护卫军的看守下潜入客栈,证明他们身手不凡且极有默契。” 他一条条地为她罗列着疑点,“但我一直不明白的是,他们其中有一个外族人,使用的武器也与其他人并不相同。这便有了两种可能性。” “第一种可能,这人是他们的带头人,身份比那几个普通刺客要更尊贵。第二,便是他们分别来自两个组织,是有两个人要杀我。” 许纾华默默听着,眉头不由皱起。 傅冉分析的每一条都是对的,也正是她所想掩饰的部分。只是不知道他可曾怀疑到她的身上…… “那殿下可有答案了?”她试探地问了这么一句。 傅冉眸色微冷,薄唇一张一合,淡淡吐出两个字来:“暹族。” * 秋风萧瑟,吹得原本枝繁叶茂的树都只剩了光秃秃的枝杈,唯剩零星几片倔强地挂在枝头,无力地晃荡着。 鸾秀殿里冷清得如同冷宫一般。 许纾华漠然走进鸾秀殿的大门,便见一人正坐在凉亭内,盯着枝头的枯叶发怔。 “太子妃好雅兴。” 殷秀沅冷冷看她一眼,唇角勾起生硬的弧度,“是太子让你来看我的?” 她果然没疯。 许纾华不由笑了笑,并没有回答她的话,“想来这几日你在这儿待得也十分自由吧。不受宫规的约束,亦不用遮掩自己的身份。” 她说着微眯了眯眸子,冷冽的目光扫过殷秀沅指尖把玩着的黑色棋子。 气氛僵了片刻,殷秀沅忽地笑出声来,“劳烦许侧妃过来试探,只可惜你的话我一个字都听不懂。” “你是不懂,那不知如滟若是活着的话,能不能懂。” 殷秀沅的动作猛地一顿,脸色霎时间便白了。 如滟是她心头的痛,许纾华早已猜到,故而这会儿才会这般试探。毕竟恼羞成怒之下,人的反应才是最真实。 所谓杀人诛心也不过是这个道理。 “你这话是何意,我听不懂。”她咬牙切齿,却依旧强迫自己笑着将话说出来。 许纾华眉尾轻挑,并不在意她这些无用的反抗。 “你还在等着谁来救你?德妃还是六殿下,亦或是那两个懦弱的顷文国使者?” “……”殷秀沅不语,指尖捏着的棋子都被压得裂了缝隙。 “别傻了,这后宫之中能有几个信守诺言之人。德妃早已和盘托出,你帮她寻暹族刺客之事,这会儿已经传到了皇后宫中,你觉得自己还能活几时?一旦稷朝的大军南下,你觉得顷文又能如何抵抗?” “那你觉得自己又能活几时?”她话音未落,手中那枚棋子便朝着许纾华这边飞来—— 许纾华只觉得身前有一阵冷风刮过,下一刻便已有一道挺拔的身影挡在了前面,将她妥当地护在身后。 傅冉缓缓摊开手掌,手心里是那枚已经碎成粉末的棋子。 “这便是你的答复。”他沉声说着看向殷秀沅,掌心的粉末已然被风吹散。 那人忽笑了一声,有什么东西从她的袖中滑落,闪过一道寒光。 “那日未能杀了你,今日倒也不算晚!” “来人!”傅冉冷声唤了一句,便有护卫从四面八方而来,将殷秀沅团团围住。 乔诫回眸确认了一眼主子们的安全,这才带着人冲了上去。 许纾华原本还因为方才的事情愣怔着,这会儿忽然感觉手腕一热,傅冉已然将她带到了安全的地方。 “方才可有伤着你?”那人紧张地询问道。 许纾华摇头,“不曾,幸亏有殿下保护妾身。” 傅冉再三确认她并未受伤之后,这才拔剑又回了鸾秀殿内。 外面有李卯守着她,许纾华对殿内的情形倒也并不算得上好奇,只侧耳听着里面的动静。 刀剑相碰的声音刺耳,忽听得一声闷响,傅冉的冷冽的声音方才响起—— “太子妃殷秀沅欺君罔上,意图刺杀储君。身份不明,有待查验,即刻压入御审司大牢,听候发落!” 紧接着便是殷秀沅歇斯底里的吼声:“傅冉!你别以为自己现在是太子便能顺利登基!你软弱无能,不过是靠着皇后,靠着女人!你不配!你以为你的许侧妃爱你吗,你错了哈哈哈哈……” 她骂骂咧咧的声音直到乔诫将人劈晕才真正停下,整个人像是一具尸体一般被人给抬出了鸾秀殿。 傅冉出来时见许纾华还在,脸色微沉,“怎么还在这儿等着?” 他说着冷冷瞥向后面的李卯,“不是说让你将人给送回宫去?” “奴才……” “是我要等你的。”许纾华的目光落在他刻意藏在身后手臂上。 她将那人的手拽到跟前,果然见上面有一道血淋淋的刀疤。 傅冉下意识地想要抽回手臂,却见她已然将手帕覆在了伤口上,垂着眉眼小心翼翼地为他包扎着。 “殿下受了伤,这几日可要仔细着别沾了水。我已让浣心去请孙太医了,晚些殿下上了药早些休息。” 他笑了笑,似乎感觉不到疼一般,“好,都听你的。” 那人为他包扎的手一顿,缓缓抬起头来,“所有都听?” 傅冉仍旧笑着,“自然。” “那我若是想要你的命呢……” 双眼猛地睁开,隐在一片漆黑之中,让人看不清其中的情绪。 傅冉额角都冒了汗珠,这会儿他翻了个身,便见身旁躺着的人儿似乎正皱着一张小脸,像极了梦魇。 他冷不丁回想起方才梦里的一切,脊背不由一阵发凉,却听得许纾华含糊不清地说着梦话,小手紧紧扯着他的衣襟。 “陛下我没有……陛下相信我……别……不要!” 傅冉的心猛地一沉。 第29章 追妻 是喜脉。 许纾华醒过来的时候, 身旁空空荡荡。 她做了个不太好的梦,这会儿心有余悸地深吸两口气才勉强稳定心神,撑着身子坐起来。 浣心听得里间有动静, 端着备好的梳洗用具进了屋,“侧妃醒了, 可要现在梳洗?” 许纾华缓了缓神, 语气仍旧有点轻飘飘的, “什么时辰了。” “回侧妃,刚过卯时正。” 她不由拧了拧眉头,今日分明不用上朝, 傅冉竟起得这样早,还不曾给她留话。 “太子殿下何时离开的?” “太子殿下卯时初便起了,叫了李卯便匆匆离开,倒是不曾留话。”浣心明白主子想问什么,这会儿干脆将话直接说完了。 可是其中出了什么差错…… “知道了。”许纾华压下心头的疑虑,被浣心扶着下了床梳洗。 入了八月后翡京寒凉得快,也像极了东宫这座宫殿。 太子妃入狱之事牵扯甚广,故而消息只封锁在了宫内,并未外传。 但宫里人人都知晓, 如今的许纾华已相当于新的太子妃。 她本就是当年皇后为太子定下的妻,不得已才做了侧室, 如今又执掌着东宫,不过是仍旧顶了个侧妃的名号, 迟早是要做正妃的。 再加之她赏罚分明, 接手之后便将东宫打理得井井有条,众人这般盘算着,忍不住便要对她更恭敬几分。 眼下浣心带着鸾秀殿的掌事宫女进了屋, 那人朝着榻上坐着的许纾华行了一礼,“奴问许侧妃安。鸾秀殿那边该如何安排,还请许侧妃示下。” 太子政务繁忙,这些事情自然是交给许纾华来打理。 这会儿她垂眸抿了口茶水,心中已将事情都思量了个妥帖。 “如今鸾秀殿是暂时用不着了,太子妃的东西且先留着,一样别动。留几个洒扫的便罢。不过也早看严实些,莫要让旁人进去。” 掌事姑姑点头,“奴才明白。” 浣心正打算带人下去,许纾华却想起一事来,“鸾秀殿里可有个叫暖荷的?” “回侧妃的话,确有个叫暖荷的,是太子妃的贴身婢女。” “恩,”许纾华将手里的茶盏放下,“安排她来湛芳殿当差吧。” 掌事姑姑一顿,自是不曾想到许纾华会有这样的要求,便忍不住多了句嘴,“侧妃,这……” 谁不知道从前太子妃跟这位侧妃处处过不去,更何况之前给沈侧妃下毒之事还是殷秀沅指使暖荷嫁祸给许纾华,这会儿她又要让人来服侍自己,真不知是宽宏大度还是不知危险…… 看出来主子不想说话,浣心忙看向掌事宫女,“姑姑且按照侧妃吩咐的办便是,明日将人完完整整地带到湛芳殿来,少不得你的好处。” “是,是。奴才明日定将人妥帖地送过来!”那掌事宫女连连答应着才退下了。 许纾华仍旧倚在榻上,捧了本书有一眼没一眼地看着。 浣心送人回来便见她魂不守舍的,忍不住笑着打趣儿道:“侧妃这才一会儿不见殿下,便这般魂不守舍的。” 她说着又给换了盏热茶递过来。 许纾华撂下手里的书,接过茶盏喝了一口。 她自然不是思念傅冉,只是想不明白,这人以往走时都会给她留个话,可眼下大半天都过去了也不曾见宸昀殿的人来说句什么,她总隐隐觉着不对劲。 “侧妃,您叫了暖荷来伺候,是为了那天她替您挡了太子妃的簪子吗?”浣心的话冷不丁打断了她的思绪。 许纾华点点头,“她是个老实的,心中一直介意着之前陷害我的事,这才替我挡了一下。日后来咱们湛芳殿当差也无伤大雅。” “可她之前终究是太子妃的人。”浣心心中仍有芥蒂。 许纾华笑了笑,“正因为她曾是太子妃身边的人,我才要她过来。” “啊?”小丫头不明所以,许纾华却也不解释,只让她去看看沈以纭来了没有。 今日可是她教这位沈侧妃规矩的最后一天了。 * 彼时的乾晖宫内,众太医围在一起商议了半晌也没个结果。 坐在床边的那人没了耐心,眉眼冷厉地看向他们,“宫里要你们这些人有何用!今日若是再无对策,明日这太医院也不必再有了!” 众人惶恐,颤巍巍地跪了一地,“太子殿下息怒!” “太子先别急。”皇后的声音适时地将屋里几乎快要凝固点气氛搅了一搅,稍有缓和。 “我稷朝虽地大物博,却也罕见毒物,也难怪这些太医们无从下手。” 傅冉站起身来,眉眼恭顺,“母后。” 他扶着陈湘语坐在了一旁的榻上,又让众人都从屋里退了出去。 “依母后所言,可是有眉目了?”他拧着眉头问道。 皇后扯过他的手臂轻抚了抚,并不答话,只说:“我儿这般操劳政务还不忘忧心你父皇,实在是辛苦了。母后给你炖了汤,你先喝几口歇一歇,听母后给你细细讲来。” 傅冉的眉尖蹙得更紧,却也还是乖乖应下。 芸梅端了一盅汤进来,浓郁的香味勾着人的味蕾。 傅冉面上虽笑着,眼底却仍旧清冷。他注视着芸梅的一举一动,指尖轻轻摩挲着拇指上的白玉扳指。 “来,尝尝母后亲手为你熬的汤。” 陈湘语说着将汤盅端过来递到傅冉的嘴边,作势便要喂他。 太子下意识地抬手拦下,赔着笑脸去看皇后,“儿臣都多大了,哪还用母后喂。” 他说着接过汤盅,捏着汤匙轻搅了搅。 白色的瓷盅里汤色清澈见底,浓郁的香气被热气带着蒸腾上来,麻痹着人的嗅觉。 他捏着汤匙的手动得缓慢,舀了一勺送到嘴边—— “太子殿下!”乔诫的声音打破了屋里母慈子孝的氛围,傅冉的动作一顿,顺手便将那盅汤搁到了桌上。 “怎么了?”他冷声问道,并没去看身旁皇后的脸色。 乔诫见皇后阴沉着脸色坐在一旁,慌忙补了一礼,“皇后娘娘,太子殿下。” 傅冉干脆起身走到他面前,“何事,说。” “回殿下,御审司那边的审问有结果了,太子妃总算是松口说了些话……” “有什么是本宫不能听的吗,你们主仆竟在本宫面前说起了悄悄话?”皇后看着他们,笑意不达眼底。 “自然不是。”傅冉沉着脸色回过身来,“只是母后,儿臣这会儿须得去御审司一趟。” 他说着目光落在那盅不曾动过的汤上,“母后这汤儿臣稍后便让李卯端回东宫,晚些再喝,定不负母后的一番心意。” “你……”陈湘语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见那人已然行了礼退下。 “儿臣先行告退。” 太子的身影消失在宫殿之中,坐在榻上的皇后脸色越发难看了起来。 她踱到床边,垂眸望着静静躺在那儿的男人,叹了口气。 “明则,你我的儿子,终究还是长大了……” * “侧妃,要奴婢去请太子殿下过来么?”好不容易送走了赖在湛芳殿的沈以纭,浣心回来便这么问她,“您方才心不在焉的,针都好几次要戳了手,奴婢看得真真的。” 许纾华确实一整天心思都不在这儿。 这会儿她摇了摇头,“浣心,并非每个女人都要倚靠着男人才能活。尤其是在这宫里。” “哦……”浣心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可是只有殿下一直来咱们这儿,您的日子才会好过啊,奴婢还以为您之前一直努力争宠是为了这个……” “那时确实为了这个不假,”许纾华说,“可也不一样。” 小丫头挠了挠头,看着主子又开始盯着一处发怔,便也没再说话。 到了晚膳的时候,小厨房备的精致菜肴并不能勾起许纾华的胃口。 正欲将饭菜撤下,刚好芸梅过来送汤,“许侧妃,这是皇后娘娘亲手熬的滋补汤,让奴婢给您送来一盅。” “还请芸梅姑姑替我多谢母后了。”许纾华笑着让浣心将汤端了过来,想着喝两口也算抵了晚膳。 可芸梅却候在一旁没动。 许纾华的心微沉,搅着汤的匙子一顿,深吸了口气,“母后熬的汤好香啊,劳烦芸梅姑姑回头替我问一问配料,日后我也好熬给太子殿下喝。” “是,奴婢记下了。”芸梅点头,却仍旧没有要走的意思。 这人摆明了是要看她把汤喝下,那这汤八成是掺了什么东西在里面。 想来皇后连对皇帝都下得去手,她不过是她的外甥女,定然也不会心慈手软…… 这汤绝不能喝。 许纾华心思急转。 为了不被看出破绽,她手上的动作却也没停,眼下汤都送到了嘴边—— “唔……”她忽地掩住了嘴,另一只手抚住心口,躬身朝着一侧干呕了起来。 芸梅跟浣心皆是吓了一跳,许纾华便呕得越发厉害。 “侧妃,您这是怎么了?”浣心替她抚了抚脊背,作势便要去请太医,却被许纾华扼住了手腕。 主仆二人对视一眼,浣心的眉头都皱在了一起总算看明白了主子的意思,留下来继续替她抚着脊背,“侧妃,您这都干呕了一整日了,必定不能再拖了!” 许纾华白着脸色抬起头来去看一旁正拧着眉头思忖着的芸梅,“芸梅姑姑,我这儿实在难受离不开浣心,能否劳烦你去太医院请孙太医来一趟?” 芸梅是宫里的老人,跟着皇后这么多年自然是懂得多些。 方才听了浣心说她干呕了一日,心中便已有了盘算。主子交代的事情虽重要,但皇嗣之事最为要紧,若是许纾华当真怀了,那这汤怕是还会坏了事。 这般想着她点头应下,匆匆出了湛芳殿去请太医。 见人身影出了大门,许纾华忙让浣心找人将饭菜都撤了下去,又将汤留了底待稍后给孙慎平查验,这才作罢。 她朝着窗外看了一眼,又吩咐浣心,“你且找人去宸昀殿传个信,叫了太子殿下过来。” “是!”浣心匆匆出了屋去吩咐。 许纾华倚在榻上做出一副病态的模样,等着太医过来。 芸梅是皇后的人,自然不好对付,可若是能有傅冉过来帮忙便再好不过。 更何况,如今殷秀沅已下狱,她也是时候该提醒提醒那人,让她拿回属于她自己的名位了…… 太子赶到湛芳殿时,孙慎平刚好替许纾华诊完脉。 看到芸梅候在一旁,傅冉不由拧了拧眉头,想起方才去请他的小太监提及送汤之事,忍不住想起自己在乾晖宫被喂的那盅汤来。 只是他正欲开口询问,便听得孙太医惊喜的声音—— “恭喜侧妃与太子殿下,侧妃这是喜脉,如今已是有一个月的身孕了!” 第30章 追妻 失望。 夜色沉了下来, 湛芳殿上下却仍是一片欢喜。 主子有了身孕,便是有了倚靠,他们这些做奴才的日后在宫里自然也是能仗着几分势的。 只是太子看起来却并非有多欢喜。 眼下他正拧着眉头倚在床栏上, 手臂搭在怀里那人的侧身上,一副忧愁之色。 “母后送来的汤你可喝了?” 许纾华摇头, 做出一副遗憾的模样, “妾身尚未来得及喝, 估摸着这会儿还收在小厨房。” 她说着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傅冉的脸色,转而说道:“说来也是母后的心意,妾身这便让浣心将汤热了端上来。” 见她作势便要叫人进来, 那人抬手将她又揽回了怀里,“不必。” 傅冉眸色微沉,大手轻轻揉捏着她的小手,搭在她的小腹上。 “如今你已有身孕,吃穿用度上皆要万分谨慎,即便是母后送过来的东西也不能掉以轻心。” 听他这般嘱咐着,许纾华干脆在他怀里翻了个身,抬起眼来去看他那并不能谈得上欣喜的脸色。 “妾身有孕殿下不高兴么?”她有些委屈。 “自然是高兴的。”傅冉垂眸望进她那双琥珀色的桃花眼,指尖不由抚上她微微上挑的眼尾, “只是眼下琐事繁多,又没个能帮你打理东宫事务的, 孤是怕你太过操劳。” 许纾华眨了眨眼,“不是还有沈侧妃呢么, 交给她亦是不错的选择。” 傅冉眉头微皱, “她一个被父兄宠过头的小丫头,岂能做得好这些事。” 这话听起上是在嫌弃沈以纭年龄小不知分寸,可许纾华眸中却不由闪过一丝冷意。 入东宫之前, 她又何尝不是个在父母兄长宠爱之下的小姑娘? 却是从不见他这般心疼自己。 罢了,她问这些也不过是为了试探这人是否有意扶她为太子正妃。 旁的倒也无需多虑。 眼下许纾华敛了面上的冷意,笑着倚在那人的心口处,“殿下这般看重妾身,妾身定然不敢松懈,不负殿下所托。” 那人吻了吻她的额头,“罢了,还是让她来帮你分担些,毕竟你腹中孩儿更重要。” 皇嗣自是重中之重,许纾华倒也不意外。 这会儿她又笑吟吟地问他:“不知殿下是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只见傅冉皱着眉头思量片刻,终是沉声道:“女孩吧。” 许纾华眸色微沉,指尖轻轻拨弄着那人半披散下来的发丝,淡淡道:“妾身也是……” 只可惜,她眼下怕是并没这个福分。 * 翌日一早,暖荷被浣心带进屋里时,许纾华正站在窗台前摆弄着琉璃瓶中那一捧淡紫色的苕菊。 她手中还捏了一串火棘果,准备挑个好位置插.进去。 “侧妃,暖荷带到了。”浣心提醒道。 许纾华回过身来,朝着来人笑着招了招手,“暖荷,你过来。” 暖荷顿了一下,这才怯生生地应着“是”,走至了许纾华身前,“侧妃……有何吩咐?” “听闻你跟着太子妃学了别致的插花诀窍,正好来帮我瞧瞧,这串果子插在哪儿好看些?”许纾华说着便将手里那串火红的果子递给了她,面上笑吟吟的。 可即便是她笑得这样亲切,暖荷的手仍是止不住发抖。 她颤巍巍地接过那串果子,脑子里哪还有什么诀窍,只挑了个略显空荡的位置插进瓶里,“这……这里吧。” 许纾华点头,“恩,确实是个好地方。” 她说着目光略过暖荷抖冒了冷汗的额角,在其周身绕了一圈。 这小丫头的两只手捏在一起,明显是十分紧张的。 许纾华笑着回到了榻上坐下,暖荷便也跟着跪在她面前,咬了咬牙道:“暖荷叩谢许侧妃不杀之恩。奴婢自知罪孽深重,承蒙侧妃不嫌弃,奴婢日后定会对侧妃忠心耿耿,生是侧妃的人,死了也是供侧妃驱使的鬼!” 屋里默了一刻,许纾华忍不住笑了一声,“你这样说,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会什么御鬼的妖术。” 暖荷还以为她是生气了,一时间慌了神,“不、不是!奴婢……” “浣心,把人扶起来。”许纾华摆摆手,垂眸抿了口茶,正起脸色来。 “那些表忠心的话你倒也不必急着说,本宫将你调入湛芳殿,是感恩你那日替我挡了太子妃的簪子。一码归一码,你曾陷害本宫的事,本宫也都记着。” 暖荷瑟瑟点头,“是……” “方才那串火棘果,你放的位置很对。”许纾华目光落在那瓶插花上,“苕菊颜色浅淡,自当应有明艳的颜色来衬托出她的清丽,补上那一处的空缺。” “而无论是哪一串果子,只要能够适当地补上空缺,便都是对的。你可懂了?” 暖荷自然听出了她话里的意思,忙又跪下去叩头,“多谢侧妃指点,奴婢定当好生伺候侧妃,将这空缺补上!” “好。那今日起,你便和浣心一起在屋里伺候吧。” 暖荷本以为许纾华会私下对她严刑拷打,亦或是分给她最苦累的活。 不成想一入湛芳殿变成了大宫女,这会儿激动得快说不上话来,“多谢侧妃!” “你既择了新主,名字自然也要换个新的。”许纾华手背轻托着腮,偏头思量着。 “奴婢的命都是侧妃的,一切但凭侧妃吩咐。” 她这话说得十分中听,许纾华不由微眯了眯眸子,满意地望着她,“你很聪明。日后便顺着浣心的名叫敏心吧。” “敏心叩谢侧妃赐名。” * 太子侧妃有孕之事传遍了后宫,各宫皆送来贺礼,湛芳殿的门槛都险些被踏破。 孙慎平更是日日都来为她请平安脉,亲自熬制安胎药。 “侧妃,今日这药稍苦些,您忍一忍。”孙太医说着将一碗褐色的药汁呈到她面前。 许纾华忍不住扯了下唇角,“孙伯伯都说苦,那定然是极苦了。” 她说着已然将那一药都灌进了喉中,面色都不由得跟着泛白。 “侧妃,吃口蜜饯压一压吧。”敏心忙端着一罐糖渍桔瓣过来。 许纾华摆摆手,“不必。这苦我还受得了。” 许是瞧着她脸色仍旧煞白,敏心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浣心没好气地给拉到了一旁。 “侧妃说了不吃便是不吃了,你这副担心的样子又是做给谁看?” 敏心也不解释,只垂下头任由浣心将东西拿过去,又将人也给拉了出去。 “你去帮侧妃准备沐浴,这儿有我守着就够了!” 敏心低垂着眉眼点点头,“好……” 眼看着人影远了,浣心这才回屋,皱着一张小脸嘀咕,“侧妃您既然不信任她,又为何让她近身伺候?到头来坏人还是奴婢来当……” 许纾华忍不住笑了一声,将那一罐糖渍桔瓣赏了她,这才堵住了那张小嘴。 眼下孙慎平脸色微沉,“侧妃,此事并不好瞒,你又何苦铤而走险。” 许纾华走至窗边,望着那束花儿发怔,“我若不这般试探,又如何能引得那人露出破绽来。” 孙慎平叹了口气,“可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孙伯伯,”许纾华转过身来,“我自知不该将这种危险之事牵扯到您身上,可事发突然也只能这般。您的恩情纾华从不敢忘,您放心,日后凝儿无论嫁入哪家,我都会竭尽全力地帮她。” “老臣并非奢求侧妃的庇佑,只是——”孙慎平话还不曾说完,便见敏心匆匆进了屋里。 浣心皱着眉头要把人打发出去,却听她气喘吁吁地报:“侧妃,皇、皇后娘娘来了,正好遇上了沈侧妃,两人已到了湛芳殿门口了!” “……”许纾华脸色不由一沉。 以沈以纭的城府,再加之对她的崇拜,自然是来贺喜的,可皇后便没那么简单了。 她看向孙慎平,如年少时那般祈求地唤了一声:“孙伯伯……” 孙太医会意,“老臣明白,请侧妃放心。” 陈湘语的声音传进屋里时,许纾华正倚在榻上,孙慎平替她诊着脉。 “从侧妃的脉象来看,还算平稳,不过这几日也需好生歇息。” “多谢孙太医。” “孙太医且留步。”皇后从屏风后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脸局促模样的沈以纭,“给本宫讲讲,许侧妃这腹中胎儿如今如何了?” 许纾华佯装才知晓她来,这会儿匆忙起身便要行礼,“母后万安。” 皇后一个眼神,芸梅已然过去扶住了她。 “如今你有孕在身,又是头一胎,应当小心着,行礼之事便先免了。”陈湘语摆摆手,兀自在榻上坐下。 浣心呈了茶盏上来,敏心则是垂着头在一处不起眼的地方站着。 孙慎平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回皇后娘娘的话,侧妃这些时日操劳,脉象有些虚弱,但不影响腹中胎儿,只需这几日静养便可。” 许纾华在一旁听着,目光扫过一直沉默着的沈以纭,不曾说话。 “既是操劳所致,那便是因了东宫的事务繁杂。”皇后这么说着想起方才那个跟自己一起进来的人,她撩起眼皮去看沈以纭,“倒是听说沈侧妃悠闲,也应当帮许侧妃分担分担。” 沈以纭忙点头应下,“是,妾身谨遵母后旨意。” 有皇后在,这人明显乖顺了许多,也并不敢像平日那般黏着许纾华了。 陈湘语今日来不过是探探底,目光时不时便要看向许纾华,“纾儿,如今你有孕了不便多走,便也不用去本宫那儿请安了。”她说着看了一眼芸梅,芸梅便从外面领了个嬷嬷进来。 “这是王嬷嬷,跟在本宫身边多年了,知根知底,让她来照顾你本宫也放心。” 许纾华心下一沉。 如今看来,皇后十分重视她这一胎,不然也犯不着再找个嬷嬷安插在她身边…… 这般想着她便也乖巧应下,正欲谢恩,却听得外面禀了一声:“太子殿下到!” 皇后脸色微沉,转过来淡淡地看了许纾华一眼,见她面露喜色,确是不知这人会来的模样,这会儿眉眼才稍稍缓和了些。 “母后。”傅冉先行了一礼,转而过去拉了许纾华的手。 “儿臣来的不巧,可是耽误母后吩咐纾儿何事了?” 屋里的气氛顿时混杂起来,只听得皇后笑了两声,“太子这话说得本宫倒像是个不知轻重的长辈。如今纾儿怀有身孕,我找人来照顾她还来不及,如何还吩咐她做事操劳?” 听得说安排人来照顾,傅冉的目光落在了屋里那个眼生的嬷嬷身上,带了几分警惕。 他将人上下打量了一番,笑着看向陈湘语,“母后安排的必定是好的,只是她屋里刚添了人伺候,倒也先用不着这嬷嬷。” 他说转而着看向沈以纭,眸里的笑意微凉,“儿臣倒是听说沈侧妃那边正缺个年龄大些有经验的嬷嬷教导照料,不如母后便将人送去凝云殿吧。” “啊?”沈以纭的一张小脸都快皱成了一团,委屈巴巴地望着太子。她再傻也知道傅冉这是在拿她当盾牌。 奈何那人已然转开视线,没再看她。 眼下许纾华拧了拧眉头,低声提醒着:“殿下……” 傅冉却不以为意,只安慰她:“无妨。母后不会生气的。” “……”陈湘语这会儿便是想要发作也不能,只能堪堪咽下这口气。 最终那嬷嬷还是跟着沈以纭回了凝云殿,皇后也悻悻离开。 屋里只剩了他们两人。 许纾华松了他的手,语气里透着明显的不高兴,“殿下方才何苦冒这个险,左右不过一个嬷嬷,倒也不必如此谨慎。” 今日皇后只是送个人来,她倒也好应付,可偏偏傅冉将人给赶走了,皇后难免会对她起疑。 日后若是再换了其他的,寻了个没法拒绝的理由塞进她宫里,怕是就没这么好对付了。 许纾华越想越是烦闷,坐在一旁不说话。 屋里的气氛顿时压抑下来,傅冉的脸色也不甚好,“我说过对待母后要格外谨慎些。今日我这是在帮你,你竟还同我闹起脾气来?” 许纾华悻悻,“妾身哪敢同殿下闹脾气。” “你不敢?”傅冉忽地冷笑了一声,“这天底下怕是没有你许纾华不敢的事情!毕竟在梦里口口声声唤着‘陛下不要’的是你又不是我。” 许纾华的心猛地一颤,“殿下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心知肚明,又何必装傻。” 屋里静默,屋外秋风卷着最后几片落叶从庭院中吹过,只留下光秃秃的枝桠和一片萧条景象。 “殿下既不信妾身,又何苦来演这庇护我的戏码?”许纾华失望地看向面前那人,眼底泛了红,“说到头来,妾身都不过是被你们母子利用的牺牲品,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傅冉慌了神,“纾儿,我不是……” 这几日他一直心绪不宁,朝中的重担与皇后的施压让他喘不过气,他心中又始终因此事郁结。 他明明知晓这事根本不可能跟……可他心中就是过不去这个坎,压抑到最后,终究还是在不适当的时候爆发了出来。 可许纾华早已不想听他多言。 “殿下请回吧,妾身想休息了。” 第31章 追妻 太子妃位。 狭小的审刑房里阴暗潮湿, 肃杀的气息混杂着血腥和泥土的味道扑鼻而来。 偶尔拂过一阵阴冷的风,吹得人汗毛直立,忍不住打冷颤。 刑架上的那人手腕被铁链紧紧缠住, 原本苍白的皮肤隐隐透着灰紫的颜色。 她的胸口起伏微弱且缓慢。 坐在审问桌前的男人垂着眉眼去看那张尚未签字画押的罪状书,纸张早已褶皱得不行, 依稀能想象出那人挣扎的模样。 有人匆匆走进来, 脚步似乎是被地上的潮湿粘腻拖累, 半晌才走到傅冉跟前。 “禀太子殿下,东宫传来消息,皇后娘娘朝湛芳殿去了, 还有沈侧妃。” 案前坐着的那人眉头一拧,脸色比方才更加阴沉了。 “知道了,退下吧。” “是。” 又是一阵脚步声后,审刑房内恢复了方才的沉寂。 男人的身影在刑架前站定,高大的背影在秽乱不堪的地面上投下极长极黑的影子。 他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根金簪,狠狠扎进那人的小臂—— “啊——”女人嘶哑的惨叫声响彻审刑房,油灯的火苗急促地晃动着,傅冉的表情被昏黄的灯光照得忽明忽暗。 角落里的一处黑暗似乎跟着颤了颤。 他语气阴冷,一字一顿:“说, 到底是谁派你来稷朝当细作的。” 殷秀沅的小脸上早已被血迹染得看不清容貌,她狠狠咬着牙, 看也不看面前的人。 “呵,你有本事便杀了我!” “杀了你岂不是太容易了些。”傅冉轻笑了一声, 将那金簪从她的血肉里一点一点地□□。 血肉被利器穿透的声音伴着女人的轻哽回响在审刑房, 又是一阵阴寒的风拂过。 “那日你便是用这根簪子刺向她的,孤可记得清楚。” “呸!”殷秀沅吐出口中的血沫,牙齿都因痛感而止不住地磕碰着, “你以为许纾华是什么好东西……她想杀你的心不比我少!” 傅冉的脸色越发难看起来,紧紧攥着手里的金簪,“……” “傅冉,你以为自己多聪明?你不过……也只是个被女人欺骗了的可怜人——” 紧接着又是一声声的惨叫传出审刑房,外面候着的乔诫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嘭!”审刑房沉重的木门被人踹开。 乔诫忙垂着眉眼将手中早已准备好的手帕递过去,顿时血腥味扑鼻,他看见一只血淋淋的大手接过了手帕,眉眼不由垂得更低了些。 “三日内务必将话给孤问出来,否则提头来见。”他冷声说着将手里已被血染红了帕子扔在地上,快步出了御审司。 身后是御审司众人颤巍巍地答应着“是”,乔诫跟在主子身后,“殿下现在可是要回东宫?” 身前那人闷闷地“恩”了一声,似是觉着有什么不妥,又转而说道:“先回宸昀殿换身衣服,然后再去湛芳殿。” 乔诫沉声应下:“属下遵命。” 直到主仆二人的声音远了,审刑房角落里的那抹黑色才缓缓挪了出来。 他怔怔地望着刑架上奄奄一息的女人,双手不受控制地紧握成拳…… * 入秋之后的天一日寒过一日,各宫都换上了厚重的门帘窗帘以遮风保暖,唯有宸昀殿的气氛始终阴沉着,似是比屋外还要更寒。 那人每日埋头于案前茶饭不思,众人劝也不敢劝,亦是不敢轻举妄动。 这会儿李卯沏了盏茶端上来,“殿下,该歇歇了。” 傅冉并不理会,只沉默着将手里的奏折批完,又拿起了另一本来。 “上次你说谁想来见孤?” 李卯见主子还是这般,心中不由叹着气,面上却不敢懈怠。 “回殿下,是宣敬侯与侯夫人想要进宫来看望许侧妃。” 傅冉手上的动作一顿,终于还是抬起了头来,“孤上次去湛芳殿是什么时候?” “大约是七八日前。” “这么久了……” 她气也该消了吧。 那人这般想着复又垂下头将手里的折子批完,搁置一旁。 傅冉站起身来,面上总算有了些这几日不曾有过的情绪,“晚些你去通知宣敬侯,让他们明日便进宫吧。” “是。”李卯瞧着主子这是有要出门的意思,便又问道,“殿下这会儿可是要去湛芳殿?” “恩。”那人沉声点头,“让孙太医今日不用来跟孤禀报了,孤亲自去看她。” “奴才这便吩咐下去。” …… 彼时湛芳殿内正热闹,许纾华这几日难得有心情带着宫里的小丫头们学一学刺绣,各个都欢喜的不行。 眼下大家伙在院里的凉亭围了一圈,绣着摆在桌上的那一株金菊。 她这几日也到了害喜的时候,倒也吃不了多少东西,好在心情不错,每日也都会做些自己喜欢的事情。 众人瞧着主子跟太子吵了架反倒是高兴了,虽是摸不着头脑,却也为着欢喜。 总归他们宫里是要有小皇孙降生了。 “侧妃,您瞧我这一针对不对?”浣心也跟着来凑热闹。 她的绣工本就是许纾华教出来的,随不及师父,却也是能过关。 许纾华自然懒得理她,只将人往一旁推了推,“你别添乱了,去看看敏心绣得如何?” 一听是要去看敏心的,浣心立马拉下小脸来,“啊……我不去,您自己去吧。” 许纾华瞪她一眼,小丫头也只能乖乖地去看敏心。 只可惜她可没有主子那样的好脾性,人家不过错了一针,她就要一脸嫌弃地说上一通。 好在敏心也不同她计较,始终记着许纾华的恩情便是了。 只是宫里这番热闹的景象终究是在一句“太子殿下到”中仓皇消散。 许纾华手上的动作一顿,将东西不紧不慢地递给浣心,这才吩咐着众人都退了下去。 “敏心,外面有些凉,回屋吧。”她说着只装作看不见门口走进来的那人,兀自朝着屋里走去。 傅冉眼见她转身进屋,众人也都对他避之不及,眉头不由紧锁。 从前他来湛芳殿,这合宫上下都欢喜得不行,今日怎地这副模样…… 他百思不得其解,快步跟在后面进了屋。 隔着一道屏风,隐约见着那人手里抱了暖炉,坐在榻上不动也不说话。 太子朝李卯跟摆摆手,让人将屋里伺候着的都带了下去。 “纾儿。”他觉着这样进去终究是唐突了些,便试探地柔声唤了这么一句。 里间那人没应。 太子便也站在外面尴尬着不敢进去。 不知为何,他竟有些心虚。 大抵是上次心知肚明还要冤枉了她,心中终是有愧的。 这般想着,便见敏心走了出来,“太子殿下,侧妃让奴婢传话,说殿下若是有要事便进来说,若是没有便回吧,侧妃今日身子不爽利,有些累了。” 傅冉难得好脾气地答应,“孤自是有要事要与你们侧妃相商。” “那殿下便请吧。”敏心给他腾了位置进屋,转而又给两位主子沏了热茶,这才退下。 眼下里间只剩他们二人,许纾华垂眸抿了口热姜茶,并不看他。 傅冉坐在另一旁瞧着她,“还在生我的气?” 许纾华并无意理他这些,只沉声问道:“不知殿下的要事是什么。” 那人顿了一下,拧着眉头去握她的小手,柔声哄着:“纾儿,那日是我的错,我明知梦里的事不可能……你如今怀有身孕,莫要往心里去,伤了身子。” “是妾身胆大妄为,在梦中说了那些胡话,自然不是殿下的错。”许纾华从他掌心抽出手来,朝着他淡淡勾起唇角,“妾身自愿禁足一月,以示惩戒。” “纾儿。”傅冉无奈地唤了她一声,伸手想要再去拉她的手却被不着痕迹地躲开了。 他落空的手顿了一刻,堪堪垂了下去,“你同我这样闹别扭又是何苦,要我如何你才能满意?” 如何? 许纾华淡淡撩起眼皮看他,嘴角的勾起的弧度渐渐平直,“从一开始殿下便事事不信妾身,妾身一捧真心都被您扔在地上踩碎。如今反倒是说是妾身在闹别扭?” 她虽再不曾对他抱有任何希望,可傅冉的所作所为终究是令人心寒。 她本还想着待时机更成熟些再执行下一步的计划,可如今事已至此,她自然也不想再等了。 “殿下别忘了妾身到底为何才会委身为妾。” “……” 傅冉没说话只望着她,总觉得她哪里变得不同了,可细细想来却又觉得眼前之人才是他从前认识的许纾华,一时间竟有些恍惚。 “殿下今日若只是来说此事,那便请回吧。妾身并未生气,也不曾与殿下闹别扭。”她说着站起身来朝着那人盈盈地行了一礼,“殿下倒是应当多去看看沈侧妃,毕竟这些时日都是纭儿妹妹在打理着东宫各项琐事。” 傅冉张了张嘴,想再说些什么,却又顾及着她怀有身孕,便也将话都给咽回了肚子里。 “你好生养胎,明日侯府会来人看你,孤便先走了。”最终他也只是说了这么一句,便出了湛芳殿。 许纾华始终垂着眉眼不看他,直到听得那人的脚步声远了,这才将浣心跟敏心都叫进了屋里。 “侧妃,您当真……不原谅太子殿下了?”浣心小心翼翼地问了这么一句。 许纾华抬眼看她,小丫头忙闭了嘴,悻悻地耷拉着脑袋站在一旁。 敏心迟了些才进来,一进屋便躬身禀报道:“侧妃,殿下的仪驾回了宸昀殿。” 一旁的浣心不明所以,正打算问一句她盯着太子去哪儿做什么,便见主子点了头。 许纾华知道她素来聪明,“恩,你有心了。” 浣心还不曾明白过来,便被主子安排着去太医院请孙太医了。 之后再忙,她便也将此事抛到了脑后。 * 沈以纭来湛芳殿时,孙慎平方才出了湛芳殿的大门。 屋里的浣心正准备伺候着主子歇息,却见敏心进了屋来禀报。 “侧妃,沈侧妃来了,还将孙太医给拦在了门口询问。” “好,我知道了。”许纾华皱着眉头起身。 自从那日皇后带的王嬷嬷被送到了凝云殿后,沈以纭便已有这些日子不曾来过她这儿。 这小姑娘她倒还算得上了解,今日来势必是要提及王嬷嬷之事。 “侧妃,您若不想见,咱们便不见了。”浣心小声嘀咕着。 许纾华摇头,“如今沈侧妃助我打理东宫,如何能将人拒之门外。” “这倒也是……” 眼下沈以纭进了屋,许纾华也客客气气地将人迎着坐下,又叫浣心跟敏心盛了热茶跟点心来,方才作罢。 “姐姐这几日身子可还爽利?听闻有孕前几个月最是害喜,姐姐都瘦了。”沈以纭说着将人上下打量了一番,目光最终落在许纾华尚且平坦的小腹上。 她对许纾华终究是有着对云舒师傅的崇慕,这会儿的关心倒也做不得假。 “确实害喜得厉害。”许纾华扯了扯嘴角,“好在还未显怀,走起路来倒也不算累赘。” 刚好有阵风拂过,吹过门窗时发出闷响,屋内的烛火轻曳,将两人的身影投在了窗纱上。 便听得有人叹了口气。 沈以纭恹恹地拨弄了两下桌上那碟子牛乳酥,拿起一颗想吃,又悻悻放下。 “姐姐好便好。” 她这分明有话要说,许纾华也不好拒绝,只得顺着问了一句:“妹妹因何叹气?可是最近有什么烦心事。” “自然是那王嬷嬷!”沈以纭的小姐脾气又上了头,提起王嬷嬷便皱着小脸一通埋怨,“那日我本都不曾明白皇后娘娘与太子殿下在说些什么,便被塞了这么个人进来,使唤不懂还要被处处牵制,实在难受得紧。” 许纾华听着,面上也只得摆出一副歉疚的模样,“听闻王嬷嬷是宫里的老人了,自然规矩便多些。只是这也是太子殿下对你抱有了期望。” 沈以纭不明所以,“这话从何说起?” 原是这王嬷嬷在宫中教了规矩数十年,最是严苛,便是皇后娘娘的规矩礼仪也是王嬷嬷亲手调.教出来的。 许纾华将这些同她解释了一番,又说许是傅冉对她有着莫大的期望。 人自然都是愿意听些好话,沈以纭便也心里平衡了些。 只是她的目光有意无意便会去瞟许纾华的肚子,这些也都落在一旁的敏心眼里。 直到沈以纭离开后,许纾华这才舒了口气。 “侧妃,您方才的话……怕是让沈侧妃开始忌惮您肚子里的孩子了。”敏心小声提醒了这么一句。 许纾华自然知晓。这会儿只夸敏心果真应了这名字,聪敏又十分有心。 她引导沈以纭误以为自己会成为下一个太子妃,那沈以纭难免会多多留意着她腹中的孩儿。 因为无论许纾华能够为太子诞下长子或是长女,都能母凭子贵,若是说扶正侧妃会有何事能成为变数,便也只有这个了…… “不知侧妃有何打算,可需奴婢帮忙?” 许纾华摇头,“我说过你很聪明。我相信你到时候能够帮上我。” “敏心自然会对侧妃忠心耿耿,不负所托!” “恩,那便好。” * 翌日一早,宣敬侯夫妇入宫。 许纾华早早候在门口等着。 她许久不曾见着父亲与母亲,这会儿自然是像个孩子那般翘首以盼。 只是方才一见面,宣敬侯夫人陈素语便落了泪。 “我的好女儿,这大半年不曾见着,怎得瘦成了这副模样?” 许纾华早猜到她会如此说,忙笑着将人迎进了屋里,“阿娘,我如何瘦了?女儿现在怀着太子殿下的孩子,日日好吃好喝地被伺候着,如何能瘦?” 陈素语摇头,“阿娘说你瘦了,便是瘦了。” “好好好,阿娘说得都对。”许纾华无奈,只能顺着答应下来。 母女二人许久未见自然是有说不完的话,待宣敬侯从宸昀殿过来时,已是一个时辰之后。 许纾华本以为是父亲单独来,最多傅冉也只会派李卯过来送人,谁知竟见着那人亲自送了许睿年过来,一路上两人仍是有说有笑。 “太子殿下,父亲。”许纾华朝着二人行礼,目光下意识地避开傅冉,只去看许睿年。 “父亲过了这样久才来,女儿还以为您是不想见我。” 宣敬侯笑了两声,“许侧妃都快要为人母了,说起话来也还像个孩子。” 许纾华没反驳,只转过身朝傅冉盈盈行了一礼。 “劳烦太子殿下了。人既已送到,殿下又日理万机实在操劳,妾身不敢再耽误殿下的时间,便不送了。” 她这话一出口,二老立马皱起了眉头。 往日在家,许纾华那副非傅冉不嫁的模样他们都曾见过的,如今她反倒两人往外赶,实在是让人不得不多想。 宣敬侯狐疑地望了两人一眼,便见太子笑呵呵地,“今日孤无甚要忙的,故而亲自来送宣敬侯过来。主要也是想来看看你。” 许纾华拧眉。 当着二老的面说出这种话来,实在是不符合一国储君的威严,可这会儿她若是反驳,怕是只会让事情更糟。 她便也好生配合着那人,湛芳殿内一时热闹得不行。 直到宣敬侯夫妇出了大门,湛芳殿才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许纾华送人回来,便见某人正坐在她的床边。他抬了抬手,语气似乎带着笑意。 “纾儿,过来。” 许纾华站在原地不动,依旧离他远远的,“如今妾身的父母已不在此,殿下有何话不如直说。” 太子倒也不恼,只起身走到她跟前,垂眸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纾儿,我答应你,只要你腹中的孩子平安降生,日后新的太子妃便是你。” 许纾华眉眼轻动,还未来得及说话便被那人揽入怀中。 傅冉的嗓音响在头顶,“这是我欠你的,自然要还。” 她没推开他,眸色却冷冽得仿佛换了个人。 许纾华嘴唇微张,“只是殿下……” 你欠我的,可远远不止一个太子妃位。 第32章 追妻 被拒之门外。 那晚太子不出意外地宿在了湛芳殿, 众人都道许侧妃果然是要继正位了,但也都跟着欢喜。 只是眼瞧着便要到了重阳。 稷朝的习俗向来重视这些,往年的重阳宴也都是要大操大办的。只是如今皇帝病重, 众人亦是无甚兴致过节,皇后更是有意免了今年的节礼。 “本宫这些日子还要陪着陛下, 重阳宴之事便交给你们操办吧。一切从简。”陈湘语说这话的时候叹了口气, 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 只不过能让人瞬间便觉得皇帝已经快不行了。 许纾华与沈以纭恭敬地应下来,便又听得皇后说道:“纾儿如今怀着身子操劳不得,纭儿便要多多分担, 照顾着她些。” 沈以纭乖巧点头,“妾身遵命,还请母后放心。” 她说着目光瞟向身旁的许纾华,只见这人依旧是一副笑意盈盈的模样,似乎并不在意此事。 宫中这种节日宴会向来都是皇后或是太子妃这种正宫才有资格操办,如今是她们东宫没个正位,只得如此。 况且无论从各方面看,下一位太子妃都是许纾华最合适。 沈以纭心知肚明,只是自打上次傅冉拿她挡皇后送到湛芳殿的嬷嬷之后, 她心中总是横着一道,上不来下不去。 听闻太子允诺只要许纾华诞下皇孙便会将太子妃之位给她, 若是这位皇孙并没有那富贵命降临于世…… 许纾华眼瞧着沈以纭朝自己这边出神,便唤了她一声, “沈侧妃?” 那人堪堪回过神来, 见许纾华与皇后正望着自己,慌忙垂下眼来,生怕暴露了自己的心思。 许纾华倒也不在意, 她始终对沈以纭抱有几分警惕便是了。 眼下反而是皇后语气不善,“方才还说了让你多多帮衬着纾儿,本宫瞧你这走神的样子想必也是办不好。”她说着目光落在许纾华的身上,“待会儿让芸梨跟你回去,这么多年来的节宴都是她跟着本宫操办的,定能帮得上你。” 陈湘语这话摆明了就是上次没能往她那儿塞人,这次趁着这个节骨眼儿太子又不在,又塞了一个过来。 许纾华眉尖不自觉地轻蹙了一下,转而恢复如初。 她弯了弯唇角,“劳烦母后费心,只是妾身素来与纭儿妹妹一起惯了。妹妹年龄虽小却也十分稳妥,母后不必忧心。倒也不必让芸梨姑姑随妾身折腾这一趟。” 她言语之间的情绪拿捏得正好,谦卑温柔又拒绝得十分彻底。 皇后若是再执意要将人给塞过去,意图便太明显了些。且不说能不能成,便是能成了她与许纾华也注定会离心,可眼下这种情况她还尚需这人的帮助,沈以纭又是个没脑子不靠谱的……到底还是不能强塞过去。 宫中的人都什么样许纾华心知肚明,尤其是她这位姨母,心思缜密又野心勃勃,这点她在清楚不过。 这会儿皇后也只能点头应下,“好。届时若有哪里不称手,不明白,随时叫她过去便是了。” 沈以纭听着微眯了眯眸子,心下有了计策,“母后放心,妾身定会好好帮衬姐姐,不负姐姐与母后的信任。” 许纾华笑着望了她一眼,转而朝着皇后欠身,“时候不早了,妾身便不再叨扰母后,妾身告退。” 见她要走,沈以纭自然也再留不得,便也道了句告退。 话已至此,陈湘语只摆摆手,起身被芸梅扶着进了里间。 晚些时候她还要再去看看皇帝。 …… 从坤晴宫出来以后,两人一路无话。 眼瞧着便要到了东宫,风忽然大了些。 沈以纭向来不是个会掩饰的性子,有什么都摆在了脸上,故而许纾华一眼便能看出她有何打算。 这会儿她偏头看了那人一眼,“这下又要辛苦妹妹了。不过好在这次一切从简,倒也不太繁杂。” 她忽然开口,惹得沈以纭下意识地皱了下眉头,复又舒展开来。 沈以纭又摆出以往那副仰慕的样子来,朝着她笑道:“姐姐不嫌弃我笨便好,从小到大父亲与兄长都不太愿意让我操劳,故而现在笨手笨脚的,什么都做不好了。” 这人说着还叹了口气。 许纾华始终笑着,却并未急着答她这话。 提及沈以昭时,这人的目光刻意在她身上兜了一圈,显然是有目的的。到底是亲兄妹,沈以昭的那点心事保不齐便早已被人窥探。 这会儿她若不应反倒像是心虚。 恰好步辇停在了东宫的大门口,许纾华笑了一声,被浣心扶着下来。 “早便听闻沈将军宠女,如今倒是从妹妹口中亲自验证了。”她跨进门槛,下巴稍稍抬起着,“只是宫中不比家里,这话你可莫要当着皇后娘娘的面说,否则凝云殿里怕是就不只会多一位王嬷嬷了。” 这话里话外不知是在提点她还是揶揄她,沈以纭反应不及,话都说不出来,“我……” 许纾华早猜到她会是这副模样,只弯着眉眼看她,“一会儿孙太医该来送安胎药了,我便也不多留妹妹,先回了。” 见人已然转过身去,沈以纭也只能皱着小脸垂头,“妾身恭送姐姐。” * 自打那日从皇后宫中回来,沈以纭便日日往湛芳殿跑,说是这里不懂那里不会的,需要许纾华指点。 只是大家都心知肚明,沈侧妃这到底是想来问事,还是来盯着什么,不言而喻。 如今肚子还未到显怀的日子,许纾华倒也不怕她看,不怕她惦记,大大方方地把人迎进屋里,该说什么说什么。 只是有时问得沈以纭答不上来,露出马脚,倒也还是有趣儿的。 眼瞧着重阳在即。 这日沈侧妃刚走,浣心出去送人,屋里便只剩了许纾华与敏心两个。 敏心知她肩膀疲累,便过去给她捏着,“侧妃,有句话奴婢不知当讲不当讲。” 许纾华垂着眼剥了颗橘子,“你既提出来了,便是想说。想说便说吧。” 她待亲近的人向来温柔纵容,更何况这会儿猜得出敏心的心思。 敏心“恩”了一声,又小声说道:“沈侧妃……不像是带着好心的。” 这一点许纾华自然再清楚不过。 她本有意就着云舒的身份跟沈以纭好好处下去,奈何这沈家的人都是死心眼,她也只得让小姑娘长长教训了。 左右傅冉都不会去宠幸沈以纭,故而往后这日子怎么过都是一个样。 眼下许纾华只淡淡道:“你确实比浣心要敏感许多,那依你看她会如何?” 敏心摇头,“奴婢不知,但奴婢会随时警惕着,保护在您身侧。” 又是表忠心。 许纾华弯了弯唇角,将剥下来的整个橘子皮放在一旁,瞧着是朵五瓣花的模样。 幸好这也正是她想要的。 “你有这份心便够了,也不枉我当初将你从鸾秀殿给捞出来。” “侧妃的大恩大德,奴婢牢记于心,定不负侧妃的信任!” “好,我知道了。” …… 临近重阳,朝中要予假期以庆贺,故而这两日的早朝都免了。 只可惜,即便如此,宸昀殿内的气氛依旧肃穆。 众人伺候着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只颤巍巍地垂着头等吩咐。 那些人虽不知,李卯却明白。 自从傅冉那日从湛芳殿回来,再去的时候许纾华便不让进去了。说是要好好养胎,不便与太子殿下同床,甚至连见都不愿见。 偏偏他家太子殿下又十分在意着许侧妃,连凝云殿的门都不愿进,这些个日子没处撒火,想来是正憋着气。 到底是血气方刚的年纪。 正思虑着,傅禹已然走到了跟前。 “劳烦李公公通报一声,我来见二哥。” “还请六殿下在此稍候。”李卯应着进了屋,片刻后又出来两人引进去,“六殿下请吧。” “多谢公公。” 今日从头至尾傅禹的礼数都显得极为妥贴,没了往日那活蹦乱跳的样子。 他今日穿了件紫檀色的长衫,看起来倒也成熟稳重许多。大抵也是因了德妃被软禁的缘故。 李卯这么想着已将人带到,心中叹着六皇子可怜,便躬身退了出来。 屋里坐着的那人眼皮都不曾抬一下,他总是这么一副冷淡的模样。 好在傅禹并不在意这些,如往常一般同他说话。 “二哥,明日便是重阳,我想着去云峰寺替父皇祈福。” 提及皇帝,傅冉才抬起眼来,“你有这孝心是好的。” 意思便是默许他去了。 也难得六弟有一次来寻他不是为了给德妃求情,对着弟弟,傅冉的心到底还是软的。 “过来坐。”他说着看了一眼旁边的黄梨花木椅,示意他坐过去。 “不了,二哥。”傅禹笑着说道,“你正忙着,我便也不叨扰了,明日启程前再来。” 傅冉定睛看他一眼,这才发觉自己向来喜欢着鲜亮颜色衣裳的弟弟今日竟然穿了件紫檀色的。 兄弟俩身影相差不大,傅冉又常穿暗色,这会儿瞧着傅禹身上也有了几分他的神韵。 只是他莫名排斥。 傅冉不由拧了拧眉头,“还是浅色更衬你一些。” “是吗……”傅禹面上的表情微僵,垂眼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这件,指腹轻轻抹过上面银灰色的花纹,“我倒……还挺喜欢这件的。” 傅冉也知这几日敏感,便又说道:“喜欢就穿,没有不让你穿的意思。” “恩,谢谢二哥。” 他这句话一说,傅冉才觉得眼前的弟弟又真实了几分,忍不住笑出声来。 “这有什么好谢的。”他说着起身走到傅禹身边,抬手拍了拍那人的肩膀,“明日云峰寺定然鱼目混杂,你小心些。” 傅禹乖巧点头,“好,我都听二哥的。” “恩。” 待傅禹离了宸昀殿,乔诫便被叫了进去。 眼下坐在案前的男人眉眼冷厉,“明日派人跟着六殿下,有何情况随时来报。” “是,属下遵命。” * 夜幕降下,傅冉从乾晖宫出来又到坤晴宫坐了会儿。 皇后自然是劝着他去许纾华那儿。 太子闭口不提自己被拒之门外之事,回去的路上终究也还是拐到了湛芳殿的门口。 他静静站在那儿,并没有要进去的意思。 李卯也就候在一旁不说话。 忽地有琴声悠扬传来,傅冉的眉头不由一皱,“李卯,你听这琴音。” “婉转动听,当是出自许侧妃之手了。”李卯迎合着主子答道,“殿下在这儿站着想必也是累了,不如进去看看许侧妃?” 那人负手而立,沉吟片刻,终还是按捺不住心中的情绪,佯装平淡地应了一声,“恩。” 第33章 追妻 重阳宴。 “侧妃, 果然不出您所料。太子殿下从坤晴宫出来后便朝着咱们这儿来了。”浣心这会儿朝着里间禀了,站在原地等着主子的吩咐。 许纾华微垂着眉眼将手里刚绣完的帕子搁置一旁,“去将那把琴拿出来吧。” 她倒也有些日子不碰琴了, 想来这几日冷着傅冉冷得也差不多,欲擒故纵也得有个度, 待那人心里的歉意差不多了, 见好就收才是明智之举。 再者明日便是重阳, 她须得抓住机会与那人再亲近亲近,到时也好事半功倍。 这般想着,浣心已将琴抱了出来在桌案上放好。 敏心又去门口看了一眼, 太子的身影隐约可见。她回过头来与许纾华对上视线,微微颔首。 一切准备就绪,坐在榻上的那人盈盈起身,走至桌前,指尖轻柔地拨弄琴弦。 琴声婉转悠扬,只一个音便能勾出人的情绪来。 许纾华坐在桌前,长发简单地挽了个髻用白玉素簪固定在脑后,还有几缕青丝散在鬓角,随着她的动作轻轻飘动。 她早已摸透了傅冉的心思, 越是娇柔得楚楚可怜,那人便越是喜欢。 眼下琴曲半阙已过, 那人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站在了屏风后。 傅冉并未让人通禀,这会儿隔着屏风去看那人纤瘦单薄的身影, 心尖轻动。 他与许纾华青梅竹马, 虽是从前对她的心思并非男女之情,却也知晓她平日里最喜欢的是什么。 试问,一个向来骄傲矜持的女子愿意为了一人放下一切, 努力地投其所好,若非情意深重又如何能够做到这般? 他从前所为种种,确实太过伤人了。 这般想着,琴音戛然而止。 傅冉回过神来,抬眼便见那原本坐在案前的身影不知何时已走至了他身前。 天色渐晚,许纾华却穿得轻薄。 太子不由眉头微皱,“浣心,你如何伺候主子的,知她怕冷还纵她穿得这样单薄?” 浣心有苦无处说,却也会看眼色。 “奴该死,还请太子殿下恕罪。”这会儿她慌忙认错,去柜里拿了件外衫来作势给许纾华披上。 此事自然是要留给太子亲自来做,她也不过做个样子。 傅冉沉着脸色将衣裳接过来给人披上,搂着许纾华进了里间。 “殿下莫要迁怒浣心,是妾身今日心中烦躁,她拗不过我。”许纾华柔声说着往那人怀里靠了靠,目光却看了旁边的敏心一眼。 敏心向来机灵,眼下明白了主子的意思,便垂着眉眼将浣心给拉扯了出去,捎带着将屏风后候着的李卯也给带出了屋。 傅冉搂着人坐到了床边,他手臂刚好将许纾华整个人环在怀里,温热的大手搭在她的手腕上,指腹轻轻摩挲着。 “纾儿。”他只唤了这么一句,没再说话。 许纾华软着声音应着,倚在那人怀里听着他胸腔内强有力的心跳声。 都说若是相爱,便会连心跳都相同。只是他们二人这样待了许久,依旧是合不到一起。 许纾华也早就听腻了。 她从那人怀里坐直身子,有意叹了口气,“妾身还以为殿下不会再来了。” “分明是你将孤拒之门外。”傅冉垂下眼看她,一时间竟分辨不出她眸中的那份委屈是真是假。 他忍不住拧眉。 “妾身不过是怀着身子不舒服,耍些小性子。”许纾华说着越发的委屈起来,指尖缠着那人的衣角不放,“可殿下偏偏连哄都不愿哄。想来定是烦了妾身……” 傅冉无奈,“你瞧,这又是哪来的话。” 这么长时间来,许纾华都是这样吊着他的一颗心,时而让他喜欢得不行,时而又让他忍不住头疼。 分明像是两个性子,他却莫名觉得并无违和之感。 这般想着便见许纾华已然气鼓鼓地要起身,他眼疾手快地将人往怀里一带,大手在她手臂上给扣死了。 傅冉贴在她耳边重重地呼了口气,“别动,让我抱会儿。” 许纾华眉眼轻弯,嗔怪地问道:“只是一会儿么?” 她太了解如何能将傅冉磨得没了脾气,这么一问太子自然有些绷不住了,觉着这人就是个被派来磨他的小妖精。 眼下他低低地笑了一声,在她耳垂上轻轻落下一吻。 “自然是一辈子才好。” * 被傅冉搂着睡了一夜,许纾华并未得安眠。 一早便叫了浣心准备热水沐浴,只借口着今日要为皇帝祈福,自然是要沐浴更衣才妥帖。 经过昨晚的温存,两人仿佛又和好如初,傅冉这会儿自然也是纵着她,只是免不了要多提醒这奴才们小心伺候着,毕竟许纾华腹中还怀着第一个小皇孙。 眼下一切准备妥当,沈以纭来湛芳殿请示许纾华。 她虽是里里外外忙了这些日,可到底现在东宫是许纾华代管着,万事既问过了许纾华的意见,到时再出什么岔子自然也不是她自个儿单着了。 沈以纭笑意盈盈地往湛芳殿而去,抬眼便见太子的仪驾候在门口,她脚下的步子不由一顿,黑着脸去看身旁的婢女。 “不是说许侧妃压根不让殿下进屋么?” 秋梧被主子这么一问,赶忙垂下头来,小手颤巍巍地托着沈以纭的手。 “侧妃明鉴!奴、奴婢确是亲眼见了太子殿下被浣心给请了出来……” “罢了罢了。”沈以纭皱着眉头收回手来,往湛芳殿的步子也不由的加快了。 眼下太子正拥着许纾华从湛芳殿出来,恰好见一着妃色锦裙的女子在身前一战,那人盈盈地行了一礼。 “妾身给太子殿下,许侧妃姐姐请安。” 傅冉拧了拧眉头,这才看清面前的是沈以纭。 一家人总归是一体,见着了沈以纭自然便要想起沈以昭来。 他原本勾着的唇角扯得平直,冷冷地“恩”了一声,“母后不是将重阳宴的事宜交给你办了么,这会儿竟还有时间来湛芳殿。” 左右傅冉对她冷脸也不是第一次,沈以纭心中虽有些委屈却也能强压下来,仍旧笑吟吟地去看他们二人。 “皇后娘娘只是嘱咐妾身多多帮着许侧妃姐姐,这功劳妾身自然不敢要,故而这会儿特来请示许侧妃姐姐。宴会已准备妥帖,可要开始?” 她这一通话摆明了是要提前把话给种在傅冉心里,届时再出什么事便好辩解。 许纾华心里明镜一般,这会儿也只是笑着朝她点了点头,“时候到了便开始吧,妹妹倒也不必拘着这些礼,这重阳宴确实都是妹妹的功劳,我倒不曾帮上什么忙。” 沈以纭还要再推脱几句,傅冉却已没了心思再听。 “好了,前殿不能无人,莫要耽误时间。” 太子都一开口,沈以纭也只得悻悻闭嘴,转而去了前殿操持着。 按理说许纾华身子尚未显怀倒也不必如此紧张,傅冉却将她护得结结实实,走到哪儿都带着。 今年重阳宴的首个节礼便是要为皇帝祈福,众人一同到乾晖宫前的广场上叩拜祈祷,放生飞禽。 当初皇后说了要一切从简,故而之后便是宴会。 为了方便赏菊,宴会设在了御花园,此次并不曾邀了许多人来,御花园中也算不得过于热闹。 皇后自是无心这些,早早便回了乾晖宫照看着皇帝。剩下的自然是要许纾华跟沈以纭照料着。 傅冉原本寸步不离地陪着许纾华,不过片刻便有人来禀了句什么,瞧起来是东宫护卫。 太子脸色阴沉下来,手中的菊花酒都被重重地搁在了桌上。 许纾华正被浣心扶着在凉亭边赏着菊花,听得那边的动静不由回头去看,也不知他这是怎么了。 “叫乔诫盯紧了,必要时候可以出手。”太子沉声说了这么一句,那人便也应着快步离了御花园。 许纾华本就有意支走他,这会儿干脆走了过去。 傅冉抬眼刚好对上她的视线,方才的冷厉立马柔和下来,大手伸过来去牵她的小手,“纾儿,过来坐。” 许纾华摇摇头,依旧站在他面前,“殿下可是有什么棘手之事?” 傅冉抿着嘴唇没说话。 “殿下若是有什么事尽管去忙便好,这里有妾身跟纭儿妹妹打理着。”她说。 傅冉拧了拧眉头,“园中的石子路滑,你走不方便。” 意思便是要留下来扶着她。 许纾华忍不住笑出了声,“妾身又不是小孩子了,走路知道小心。若是因了此事耽误殿下,妾身日后怕是有一百张嘴也解释不清了。那岂不是成了祸国殃民的妖妃?” 见那人仍是沉着脸色不动,许纾华好歹又劝了几句,恰好又有护卫过来禀报,她倒也跟着听了一耳朵。 提到了云峰寺,还有六殿下。 今日倒确实不曾见到傅禹,听闻这位六皇子一早便出宫去为皇帝祈福了。 眼下许纾华皱了皱眉头,想起被软禁的德妃和关入御审司大牢的殷秀沅,将事情给猜了个七八。 “殿下快去吧,这里有浣心跟敏心照顾着也够了。”她又劝了一句。 想来那边形势的确不容乐观。故而傅冉没再推脱,只叮嘱了她几句,转身跟着护卫走了。 彼时,另一边有双眼睛盯了这里许久,见太子终于离开,立马有人过来禀报。 那小太监一脸慌张,“许侧妃,御膳司里吵起来了,说是蒸的重阳糕出了问题……” 许纾华眸色微沉。 方才她便觉着少了些什么,原是重阳糕一直不曾呈上来。 她正欲开口,便听得浣心气呼呼地道:“这种琐事还要来劳烦侧妃?之前不一直是沈侧妃在照看着么,怎得不见你去叫她?” 御膳司是个敏感的地方,尤其是上次许纾华被诬陷下毒之后,浣心便对此颇有芥蒂,再不愿让主子去了。 只是这撒好的网若是无人进去,岂不是浪费了那人的苦心? “浣心。”许纾华唤了这么一声跟着站起身来,“随我去看看。” “侧妃,他们这……”浣心还要再说什么,却见主子的脸色沉下来,也只得乖乖应着,扶了人跟着朝御膳司去。 许纾华临走时给敏心递了个眼色,又捏了捏浣心的手背以示安慰。 她倒要看看,某人是想怎样用一个小小的重阳糕来打掉她腹中的孩子。 第34章 追妻 该是我的东西,也该还了。…… 御膳司这边正热闹, 远远便听得争吵的声音,只是乱哄哄的听不真切。 许纾华被浣心扶着走至门口,那来领路的小太监也不知去了何处, 里面的人更是各吵各的,竟也无人搭理她们主仆二人。 “别吵了!看不到许侧妃来了吗, 还不快些行礼!”浣心将主子扶至磕碰不到的地方, 自己快步走了进去, 扯着嗓子提醒那些人。 只是御膳司里当差的都是宫里的老人,各个都比她年岁大,吵嚷起来自然也是比她一个小姑娘的嗓门大得多。 这会儿非但没人听她的, 反而有几个过来轰人。也不知是眼瞎还是怎得,愣是没瞧见不远处站着的许纾华。 浣心被推了一下,胳膊肘都磕在了门框上,疼得小脸都皱成一团,“侧妃,这些人……” “无妨。”许纾华微眯了眯眸子,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朝着后面瞟了一眼。 敏心还没有将人带来。 她心微沉,站在原地不动声色,等待着最佳的时机。 屋里的人还在吵, 可重阳糕是今日宴会上最重要的一道糕点,若再不呈上去恐怕会有更严重的事情发生。 浣心跟着在一旁着急, 许纾华却一副淡淡的表情,并不在意。 又过了半刻钟, 里面的争吵似乎有了个结果。 许纾华这才缓步走了进去, 沉声道:“吵够了?” 众人这会儿作出才见到她的模样,一个个惊慌得不行,“侧妃何时来的, 也……也不曾听人通报一声……” 这话听得浣心站不住了,“什么叫没听人通报,即便是通报了你们听得见吗?” 她气得不行,若不是宫里的规矩在,怕是都要动手了。 许纾华冷声唤了她一句,提醒她莫要过分。 “你得记着自己是湛芳殿的人,犯不着为着没规矩的带低贱了自己。” 她话里话外的意思在场众人都听得明白,便有几个带头闹事的忍不住要分辩几句,“侧妃您这话什么——” “沈侧妃到!”那人的话被敏心的一嗓子冷不丁给打断,许纾华眉尾轻挑,转过头去看此刻正因敏心方才的那一嗓子而发懵的那人。 沈以纭跟御膳司的人对视一眼,众人便都悻悻地垂下眼,紧闭着嘴没敢说话。 许纾华轻笑,“看来这些人还是更信服妹妹,那此事便交给你来处理好了。” 沈以纭忙笑着摆手,“姐姐说的这是什么话,可折煞妾身了。皇后娘娘可是将这重阳宴交予姐姐,姐姐如今更是掌管着东宫事宜,妾身自是不敢僭越。” “不敢僭越?”许纾华眉尾轻挑了一下,缓步踱至她面前,指尖撩起她手上的那方帕子瞧了瞧。 那上面绣的海棠花清丽脱俗,正是她当初送给沈以纭的。 眼下沈侧妃的心都快提到了嗓子眼,却见许纾华握住了她的手腕,拉着人往膳房里走。 “既是不敢僭越,那我今日便给你这僭越的权利。妹妹同我一起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可好?” “哎——”沈以纭尚未反应过来便已被她扯着往前走了几步。 重阳糕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她心知肚明,这会自然心虚,抬手便要挣脱许纾华。 膳房前的台子被砌成了拱桥的模样,宽度足以两人通行,两边挖成了长且深的池子,里面的泉水是活的,从宫外引进来,连通到御花园的莲池。 池里养着几十尾鱼,只为保证主子们吃到的鱼肉新鲜。 可沈以纭这么慌张一挣,许纾华在拱桥上站不稳当,一个趔趄—— “侧妃!”浣心惊呼出声,敏心已然快步冲了过去。 许纾华落水前松开了沈以纭的手,身子倾斜着倒了下去,却忽地觉着手腕被人抻了一下,抬眼便见敏心正朝自己这边扑过来,她的另一只手还扯着沈以纭的衣袖! “侧妃!” 一连“扑通”三声,众人都惊得不知所措。 池水冷冽,混杂着鱼腥味将许纾华包围。 她下意识地挣扎,却觉得有一双手奋力将她往上一托—— “纾儿!”不知是谁唤了这么一声,被水隔着将声音都变得闷闷的…… * 再次睁眼,许纾华只觉浑身酸疼,腿根处更是撕裂一般的疼痛。 “侧妃醒了,侧妃醒了!”浣心忙朝着外面禀报,便听得一阵匆忙的脚步声。 “孙太医!”傅冉的声音似乎带着轻微的颤,隔着床幔传过来。 许纾华眨了眨眼,望着那人伫立在床边的身影,莫名觉着有种说不出的悲伤。 孙慎平的手指隔着绢帕搭上许纾华的脉搏,食指轻点了两下。 许纾华会意,眼眶顿时酸涩起来,“孙太医,孩子……我腹中的孩子可还好?” 孙慎平只沉默不语,号完脉将绢帕收回,躬身去朝着太子禀报。 “禀太子殿下,许侧妃性命无忧,只是这次受了寒要好生调养一段时间。腿上的伤口老臣会亲自为侧妃调制药膏,十日内便能愈合,争取不留下疤痕。至于孩子……” 他说着刻意顿了一下,“老臣无能。只是殿下与侧妃尚且年轻,只要侧妃好生调养身体,自会再有的。” 这话摆明了是孩子已经没了。 许纾华眼眶霎时间便湿润了,眼圈通红着要坐起身来,“殿下……” 傅冉忙过来扶她,温热的大手小心翼翼地托着她的手臂,“纾儿,莫要乱动。” 许纾华哽咽着眼泪簌簌落下,“殿下,妾身跟您的孩子……” 那人替她抹了眼泪,柔声安慰道:“会有的。” 许纾华扯着那人的衣襟,指节都泛了白色,泪水仍旧止不住地滑落下来。 傅冉抚着她的脊背,任她将脸埋在他怀里,整个人止不住地颤抖着。 屋里的气氛一时间都沉默起来,浣心虽是知晓这只是主子演的一场戏,却也忍不住站在一旁偷偷抹眼泪。 这个节骨眼,偏偏有个不长眼的进来通禀:“太子殿下,凝云殿那边有人来请您过去,说是沈侧妃醒了,有话要对您说。” “不见。”傅冉冷冷扔给他两个字,便给李卯丢了个眼色让人给赶出去了。 正趴在傅冉怀里的许纾华忽地哽了一下,“敏心呢?殿下……是敏心救得妾身,她人现在何处?” “敏心无碍,你先好生歇息吧。”他说着扶人再次躺下,许纾华这才发现,不知何时他竟也眼底泛了红色。 许纾华知他要走,又是一滴眼泪滑落。她沉默着转过头去,半晌才松开了傅冉的手。 “殿下去凝云殿看看吧,沈侧妃妹妹想来也吓坏了。” “她推了你。”傅冉皱着眉头说了这么一句,那语气像极了试探。 当时御膳司里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傅冉若是想查早便知道了,又何须来找她求证? 许纾华拧了拧眉头,仍旧不看他,“没有。” 她语气仍有些虚浮,“是妾身自己跳下去的,是妾身不想要这个孩子,跟沈侧妃无关。” “……”屋里一时间默了半晌。 傅冉的嘴角绷得平直,“孤知道了。” 后来他又在床边坐了好一会儿,起初拉着许纾华的手,后来许纾华便不让他拉了,抽回手,也不看他,只缩在半半床上默默地落泪。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药煎好了端上来,傅冉亲自喂了许纾华,又看着她睡下,这才作罢。 太子出了湛芳殿时,天色已暗了。 李卯跟在主子后面,询问去哪儿。 那人冷着脸色,“回宸昀殿,召沈以昭进宫。” “是。” * “侧妃,忍着些吧。孙太医说这药抹过了十日便好了。”浣心心疼地给主子吹了吹伤口。 许纾华拧着眉头没说话。 掉孩子的痛她是没尝到,可这腿根上的伤口却是疼得分明。 也不知是谁在池沿边上放了一块礁石,生生将她给划了一掌长的伤口,幸好不深。 不过这样也好,日后只要傅冉再想与她行房事,便能会想起她为他受过的委屈来。 如此这般,说不定还能借口这疤推脱过去。 许纾华想着便问道:“凝云殿那边如何了。” 浣心耷拉着脑袋收拾药瓶,“太子殿下对沈侧妃避而不见,还召了少将军进宫冷言冷语。” 许纾华皱着眉头,听浣心接着道:“皇后娘娘听闻后很是伤心,御膳司那边也都招了沈侧妃收买他们的事。如今重阳宴砸了,小皇孙也没了,皇后娘娘在宫里发了好大的火,听闻要将沈侧妃赶去云峰寺反省,再不得接回宫。” 许纾华漠然。 看来终究是顾及着沈珲这些年对皇帝忠心耿耿,又有着赫赫战功,沈以纭尚能保全自己的性命。 不像当年的她。 许纾华低低叹了口气,又忍不住冷笑一声。 “浣心,去请太子殿下过来。” 这几日是她培养傅冉对自己歉疚感的最佳时机,孩子没了最难过的除了她便应该是傅冉了,虽不能感同身受却也明白她“失去孩子”的心。 再加之那日她半梦半醒间听得有关六皇子傅禹借口去云峰寺祈福而潜入御审司大牢救殷秀沅之事。 种种事情压在一起,傅冉身边也正缺一个能够安抚他的人。 而这个人非她莫属。 之后将近一个月的时间里,皇宫内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六皇子因“通敌卖国”被关押御审司大牢,德妃受到牵连被打入冷宫。 皇位继承人暂时没了威胁,太子与皇后也算是松了口气。 只是沈以纭并未去成云峰寺,而是被送至皇陵守着陵墓,每日为皇家的祖宗们诵经超度。 而那位已被废黜的太子妃也没了消息…… 十月底,顷文国蠢蠢欲动,沈大将军带兵南下坐镇,少将军随行。 皇帝仍旧吊着一口气,太子代政皇后垂帘,朝中早已习惯了这样的阵仗。 许纾华却知道,皇后迟迟没有对皇帝下手是在等着她再次怀上小皇孙。 可朝中事务繁忙,傅冉多数时间都宿在宸昀殿,虽是每日都会来看望许纾华,做那事也算得上频繁,却仍是没有怀上。 虽是小皇孙有陈家的血脉自然是好,可若是没有倒也不影响皇后抱孙子。 于是过年前夕,陈湘语便又动了往东宫塞女人的念头。 这事传到湛芳殿。 夜色浓重,星辉交映。许纾华伏在那人肩头,被托起的身子轻颤着。 “听闻母后又给殿下物色了新人……” 那人没说话,直到动情时方才闷哼一声,贴着她的耳边呼吸沉重。 “吃醋了?” “没有。”许纾华肩上的疤痕若隐若现,贴在他胸口滚烫湿黏的皮肤上。 那人轻笑一声,朝着外面叫了水,又转过来将她抱起。 “放心,我心里只你一个。” 许纾华勾着他的脖子,缓慢地平复着呼吸,“那殿下如何证明?” 她话里还没能脱去方才暧昧的意味,这会儿听起来格外勾人。 浣心端了温水进来,又给在床头燃了一盏灯。 灯光算不上亮,却也足够她看清眼前那人的容貌。 傅冉眉尾轻挑了挑,轻柔地为她擦拭着秽物。 他垂着眉眼,欲.色还未褪去便又袭来。 床头的灯火被散落下来的床幔遮住了大半,越发的暧昧昏黄。 许纾华的脸色隐在一片黑暗中,窗外忽地有雪花飘落下来,洋洋洒洒,企图将一切污秽掩埋。 她透过床幔去看飘落的雪花,“下雪了。” 那人却不曾顺着她的视线去看,只仍旧沉浸在之前的话题中:“纾儿,我只爱你一人。” 许纾华任由他摆布着,也知他说的都是些不作数的混账情话。 她仍旧望向窗外,这雪势像极了她临终那日。 许纾华眸色冷如寒冰,没半点热意。 紧抿的红唇张张合合,吐出一句轻飘飘的话来。 “该是我的东西,也该还我了吧。” 第35章 追妻 想要立后? 稷朝正明十七年正月, 许纾华再次有孕之事传到了坤晴宫。 流水般的补品被送往湛芳殿,太子被召到皇后跟前。 “如今纾儿再次有孕,本宫之前跟太子提的纳新人一事, 太子考虑得如何了?”陈湘语垂眸抿了口茶,将茶盏搁置桌上后, 这才缓缓撩起眼皮去看那人。 傅冉没急着回答, 只问道:“母后, 可是纾儿让您有何不满。” 皇后脸色微沉,“太子何以问这话?” 太子起身,朝着陈湘语行礼躬身, “若是她何事做得令母后不满,还请母后看在她如今有孕的份上宽待几分。” 他说着直起身来,眉尖轻蹙,“若非是纾儿做得不好,那儿臣也实在不知母后为何一定要再往东宫添人。从前的殷氏与沈氏皆是前车之鉴,如今纾儿有孕在身不宜操劳,儿臣不想再失去一个孩子了。想来母后也不想再次体会失去孙儿的痛苦。” “……”皇后的目光冷冷对上太子的,母子二人谁也不曾有半分退让。 一时间,屋里的氛围变得僵硬, 候在一旁的宫女太监们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忽的听见一声笑打破了僵局,皇后眉眼轻弯着错开与傅冉的对视。 “当年说要给你定这门亲事时, 见你不大喜欢,还以为你与纾儿这孩子是合不来。如今看来你独宠她一个, 又为了她不愿再次纳人入宫, 倒也是情深意重了。” “罢了罢了。”她说着摆摆手,转而又道,“太子既对纾儿如此看重, 想来东宫也快有新的太子妃了吧?” 傅冉笑了笑不曾说话,也不知是默认还是怎么。 陈湘语也只是点到为止,没再追问下去。 有些事情,心里清楚便也足够了。 * 年一过,紧接着天便一日暖过一日,入春的氛围越发地浓了起来。 二月的风算不上凛冽,早有绿芽挣扎探出头来,瞧着倒是满满的新生喜意。 只是乾晖宫里却并不是那么回事了。 许纾华与一众的嫔妃皇子公主们一起跪在殿外,周围不时有低低的啜泣声传来。 皇帝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年前尚且能够吊着一口气,偶尔也有醒过来的时候,睁眼瞧瞧众人也不说话。 自打入了正月之后便每况愈下,再没醒过来,面色也越发得青紫。 今日各宫的都被叫来了乾晖宫,眼瞧着人是快不行了。 许纾华垂着眉眼跪在那儿,不哭,面上也无甚表情。 傅明则确是一位明君,稷朝入正明这十多年来富足富裕,虽是边境时有外族挑衅却也不足为惧,只可惜了…… 正在心中感叹着,便觉着手臂被人托了一下。 她还没来得及抬眼,便听得头顶传来傅冉满是忧心的声音,“怎么在这儿跪着?” 话音还未落,许纾华已被他揽着肩膀从地上扶了起来。 他的大手在她肩膀上轻轻摩挲两下,“穿得这样淡薄,随我进去吧。” 傅冉说着便要带她进屋里,许纾华有些犹豫,“殿下……” “是母后叫你进去的。” 听到是皇后的吩咐,许纾华便也不再推辞。 回想起来,她上次“小产”便是差不多这个月份的时候,想来此次皇后跟太子也都谨慎了,格外重视。 头几个月胎儿不稳,确实也只有谨慎小心着才能行。 这般想着,许纾华已被傅冉扶着进了大殿。 抬眼便见太医院的太医们跪成一排,床边坐着满面泪痕的皇后。 遥遥望去,半半床上那位哪儿还有人的模样,脸色灰紫,遍布红色的纹路。许纾华不由想起那时皇后给她看的那些如细线一般藏在人皮肤下的虫子…… 一股子恶心的感觉涌上来,她慌忙捂住嘴没让自己出声,可这动静还是被傅冉感觉到了。 他垂下眼来替她轻抚着脊背,“先去那边坐吧。” 扶着许纾华坐下,太子又叫了孙太医过来为她诊脉。 不多时候,皇后也走过来查看。 “许侧妃这胎极为重要,孙太医你可要仔细了。” 孙慎平垂着眉眼叩首,“老臣自当尽力,还请皇后娘娘放心。” 陈湘语“恩”了一声,目光对上许纾华此刻的视线,其中的复杂令人琢磨不透。 “妾身无碍,劳烦母后挂心了。”许纾华别开眼来,没再去看那边皇帝的情景。 皇后也跟着收回目光,语气里带了莫名的冷意,“既如此,便老实在这里待着,别乱动。” 这话陈湘语说得一字一顿,分明是在提醒她什么。 许纾华捏紧了手帕,做出一副乖巧模样,“妾身遵命。” 傅冉又在一旁陪了她片刻,这才回到了皇帝的床边,母子俩守着奄奄一息的皇帝,心中各怀鬼胎。 这样一直到傍晚时候,傅明则终是没能撑过去。 皇后宣布皇帝驾崩,一时间哭声响彻整个乾晖宫,惊得落在枝头的乌鸦扑棱着翅膀飞出了皇宫。 许纾华过去跟着傅冉跪在床边叩了头,这才被吩咐着送回了东宫。 临走时还听得皇后撕心裂肺的哭声。 皇帝驾崩,举国同悲。 依着稷朝的习俗,有孕的女子不得靠近亡者,故而接下来的数日,许纾华都只是被安置在东宫里养胎,听着外面早晚不停的哀乐。 “侧妃,明日便是新帝登基大典了。”浣心说着将用温水浸湿的手巾递过来,敏心则是在一旁往濯手的水盆里撒了些花瓣。 许纾华擦了擦脸,浓密都睫毛都沾了水珠,轻颤了两下。 她没说话,只默默地梳洗完毕,躺在了半半床上。 如今已到了这份上,傅冉仍旧没给过她一个准话,想来是没有要封她为后的意思。 “浣心,敏心,无论我之后会是什么位分,都不得妄议,明白了吗?” 两人乖巧点头,“是……奴婢一定管好自己的嘴。” 敏心向来机灵,许纾华自然不用担心,这话也不过是为了提醒实心眼的浣心。 这会儿她点了头,躺回到半半床上,“恩,熄灯吧。” 眼下屋里陷入了一片黑暗,许纾华的眼睛适应了光线,便能透过床幔看见从窗口投进来的月光。 她这些日子睡得一直不好,总是能梦见皇帝临死前的模样,灰紫的脸色,暗红的纹路……以及那天皇后看着她的目光。 那日皇后的那句“别乱动”确实是在提醒她。 皇帝中毒这事只有她们二人知晓,也难怪皇后第一个怀疑到她的身上。 可她随得了能加快皇帝逝世的蒲香,也想过要以此提早傅冉登基的时日,却还没来得及用。 当初与顷文国和亲是皇帝的主意,若非如此许纾华这两辈子也不会委身为妾。 她不否认傅明则是位明君,可他们傅家所有人都对她造成了无法磨灭的伤害,故而她的恨在谁身上都不能幸免。 只是,能比她先一步出手下了蒲香的,除了皇后还能有谁…… 许纾华闭了闭眼睛,心中已有了答案。 看来是她太低估那人对权利的欲.望了。 * 傅冉登基那日,许纾华坐在湛芳殿里都能听得乾晖宫百官朝新帝的声音。 那样热闹的日子她曾在上辈子见过,亦是她噩梦的开始。 故而这辈子便不想见了。 许纾华在东宫等了半日,便见李卯带了人过来,请她搬去坤晴宫。 “如今奴才们要改口称您一句娘娘了,还请娘娘移驾坤晴宫吧。” 坤晴宫是皇后才能住的地方,傅冉如今还不曾提及立她为后之事,她若是堂而皇之地住进去了,怕不是要惹人笑话。 更何况,凭傅冉的那点心思,是不是在试探她都未可知…… 许纾华这会儿不由拧了拧眉头,“是陛下的吩咐?” 李卯笑着答应,“自然是陛下的吩咐,不然奴才们哪敢。” 许纾华微微颔首,“你们且先回去吧。” 原本都打算进殿帮忙搬东西的众人一怔,李卯更是有些懵了,“娘娘这话是……” 许纾华弯了弯眉眼,笑得温柔,“劳烦李公公走这一趟了。只需与陛下说本宫在湛芳殿住惯了,想要留在这儿养胎便好。” 李卯张了张嘴还想再说些什么,话在嘴边绕了一圈还是咽了回去。 他从来都摸不透主子身边的这个女人,看起来那么想要得宠,却又玩得一手好欲擒故纵…… 最终,李卯还是带着人回了乾晖宫禀报。 眼看着那些人怎么过来怎么回去,东宫里也空旷得就只剩了湛芳殿还算得上热闹。 浣心扶着主子回屋休息,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娘娘为何不搬去坤晴宫?陛下此意不是正要立您为后吗?” 许纾华不紧不慢地坐到榻上,接过来敏心端来的热姜茶,垂眼抿了一口。 “想要是想要,立后是立后,二者不可混为一谈。” “啊?”浣心对这种事情向来不敏感,这会儿听得有点懵,皱着一张小脸仍旧想不明白。 许纾华没再解释,只笑了一声让她们二人都退下了。 而彼时的乾晖宫内,傅冉方才与诸位大臣商议完西南饥荒之事,便见李卯端了盏茶进来。 “怎么样,人可搬进去了。”他指尖捏着茶盏,轻吹了吹水面上的浮沫。 李卯有些为难,将许纾华的那番话一五一十地道出。 只见那人喝茶的动作一顿,眉间轻蹙着抬起头来。茶盏被搁置在桌上,他似乎是叹了口气。 “李卯,随朕去趟东宫。” 第36章 追妻 皇后娘娘。 二月末的春风拂面, 已带了明显的暖意,许纾华在屋里坐得闷得慌,便干脆拉着浣心跟敏心一块坐在院里。 新帝到时, 她正垂着眉眼看盘里的奶酥,打算挑一块吃。 重生后她向来不喜欢太甜的, 但奶酥的味道酸甜又奶香浓郁, 正合她意。 正选定了块合眼缘的, 却忽的有另一只手先一步给拿走了。 许纾华拧着眉抬起眼来,不由一怔,“殿……陛下……” 傅冉将那块奶酥递到她的嘴边, “张嘴,朕喂你。” 这人来时她早便听到了声音,佯装着不知道。这会儿仍旧怔怔地张嘴吃了他喂的那块奶酥,抿着嘴没说话。 眼瞧着浣心才从屋里拿了斗篷出来,傅冉将东西接过来亲手为许纾华披上,又将旁人都屏退了下去,这才在一旁坐下来。 “这几日孙太医可有按时来为你请脉?”他沉声问了这么一句。 “有的。”许纾华点头,嘴里的奶酥还未吃完,说话都带着一股子酸甜又香醇的奶味儿。 眼下她说着转过头去看身旁那人, 语气多少有些阴郁,“陛下有什么话尽管问便是。” 傅冉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转过来对上她那双琥珀色的眸子,“为何不去朕给你安排的宫殿居住?” 他话语间更多的是无奈, 许纾华听得清晰, 这会儿却并没急着开口回答,只四下打量了一番。 湛芳殿自然比不上坤晴宫华丽,便是连这院里瞧起来也都是秀秀气气, 全是小女儿家的心思。 又是一阵风吹过,带起一股春日里独有的清淡香气,拂过人的心头,使其变得软塌塌的。 许纾华这才淡淡开口:“陛下所赐坤晴宫乃是皇后所居,臣妾从前并非太子正妃,如今也只是怕玷污了那华丽的宫殿。倒不如暂时守在东宫,待陛下为臣妾择好了宫殿再搬也不迟。” 傅冉望着她没说话。 “更何况,臣妾如今有孕在身,还是躲在这僻静之处为好。”她又补了这么一句,说话的时候都始终低垂着眉眼,一副放低自己的姿态。 谁人都知新帝的后宫不过只有许纾华一人,最早时只有她,如今也只剩她。 众臣并非不曾暗戳戳地劝过新帝充盈后宫,奈何他执意如此,嘴上说着是因先帝丧期未过,无论如何都不愿往后宫里添新人。 况且以宣敬侯府嫡女的身份也并非不够格做稷朝的皇后。 只是眼下许纾华的这副姿态…… 傅冉不由眉头锁得更紧,他望着眼前的人儿,心中思虑的事情一点点变得清晰。 “朕本想,等你生下这第一子,再顺理成章地封你为皇后。” 许纾华垂着眼不曾说话,只静静等着他的下文。 这话她也确实听傅冉讲过。只是,她可以等这孩子降生,旁人却不一定了。 经历过的这两世让她在这方面根本无法对傅冉放心,她要尽早地将权力握在自己手中才能安心。 只是伴君如伴虎,她虽是这样想着,却不能真正将自己的目的显露出来。 故而许纾华这会儿只伸手轻轻握住那人的手掌,指腹缓慢地摩挲了两下,眸中的深情仿佛要将人溺进去。 “臣妾从嫁给陛下的那日便已表明心迹。臣妾并不在意是否能坐在六宫之首的位子上,臣妾只是想长长久久地陪在陛下身边,臣妾可以为陛下付出所有,包括性命。” 她说着托起他的大手贴了贴自己的脸颊,半眯着眸子像是想到了什么高兴的事。 “臣妾肩上的疤永远都不会祛除,那是我心甘情愿为我的夫君留下的,是我爱他最真切的证据。” 傅冉望着她,眸中的情绪由浅淡变得浓烈起来。 他温热的大手顺势抚了抚她的脸颊,柔声唤了一句:“纾儿。” 许纾华睁开眼去看他,笑意清浅动人,“陛下,臣妾在呢。” 院里的风吹吹停停,这会儿再次轻柔地扶起她的衣角和发梢。 许纾华听得那人低低地说道:“幸得有你。” * “陛下,这似有不妥。”朝堂上的气氛肃穆,不知是谁开了这个头。 傅冉冷冷撩起眼皮,便见一桌官服的老臣从众臣中走了出来,“启禀陛下,老臣觉得立后之事急不得。更何况老臣早便听闻,陛下还是太子时,这位许侧妃便闹得陛下时常无心朝政。皇后之职是以母仪天下,贤良淑德为本,我稷朝如何能让这样的不知轻重的女子做皇后?” 说话的这位正是与宣敬侯许睿年向来不合的安国公。 前些日子,安国公有意让自己的女儿进宫伺候新帝,却被傅冉拒绝,不留半点余地,想来也是还记恨在心中。 “安国公说话可小心着些,宣敬侯可还在这儿呢。”承宁伯站出来冷冷瞥了安国公一眼,转而又朝着大殿上的皇帝躬身说道,“臣以为,许氏乃宣敬侯嫡女,自小温婉淑德这是京中人尽皆知的。更何况太后当年也曾属意许氏为太子妃,这便说明了一切。陛下倒也不必去听某些人酸掉牙的话!” 安国公一下红了脸,“承宁伯你——” “好了。”傅冉听得身后传来这么一声,眉头不自觉地皱了皱。 身后坐着的那人垂帘这样久,终还是忍不住发话了。 陈湘语的声音幽幽传来,“承宁伯所言极是,宣敬侯的嫡女是哀家亲自挑选出来的,自然担得起皇后这个重任。更何况,她如今还怀着皇帝的孩子,是第一子,自是最尊贵的。” 太后的意思已然摆明,众臣即便是再有想要反驳的也不敢再开口。 只因新帝刚登基不久便有从前与其作对的大臣在家中暴毙,死得蹊跷,死相又极其惨烈。能苟活至今站在朝堂之上的,除了太后的同盟便只剩了一些无足轻重的小臣,关键时刻多半也是保持中立的。 像安国公这种,实在是再找不出第二个了。 眼下朝中一片默然,坐在龙椅上的那人眸色微冷。 “既是如此,便以许氏为皇后。届时,封后大典会在皇后顺利产子之后进行。” …… 封后诏书送至湛芳殿的时候,许纾华正倚在榻上小憩。 自打怀孕以来她便十分嗜睡,胃口也因害喜而十分不好,眼瞧着人都瘦了一大圈。 “娘娘,李公公带着圣旨来了!”浣心欢欢喜喜地进屋来叫她。 许纾华这才皱着小脸睁开眼来,眸中尚且迷蒙,“做什么这样大呼小叫的?” 浣心在一旁高兴得不行,还是敏心替她又禀了一遍,“回娘娘的话,是李卯公公带着封后的诏书来了,这会儿人已快到咱们宫门口了。” “知道了。”分明是她被封后,可眼下瞧着却只有她面无惊喜之色。 眼下许纾华缓缓坐直了身子,朝着浣心伸手,“扶我起来吧。” “是!”小丫头高高兴兴地扶着主子起来,一同朝着湛芳殿的门口而去。 “湛芳殿许氏听旨!”李卯笑吟吟地站定脚步,将一旁小太监托着的圣旨拿起,缓缓展开卷轴。 在场的一众人随着许纾华跪下俯首,静候着那圣旨上的内容。 “顺应天时,受兹明命。朕有幸得许氏,贤良淑德,恭柔谨顺,繁衍子嗣,能以贤德称之……堪一国之母之责,是以后名以冠之,予以册宝,入主坤晴宫!” 诏书宣读完毕,许纾华叩谢圣恩。 “臣妾,叩谢陛下圣恩。”她接过李卯手中的诏书,这才被浣心扶着站起身来。 “奴才恭喜皇后娘娘。”李卯行了一礼,这才笑着道,“这下娘娘可愿搬入坤晴宫了?” 许纾华面上带着淡淡的笑容,琥珀色的桃花眼中一片清明,“那便有劳李公公了。” 手中握着那沉甸甸的黄绸子,她莫名有种再次重生的感觉。 上一世不敢想之事她终是办到了,也终于不用在委屈地朝着那人说那样恶心的话,做那样恶心的事。 许纾华的指尖收拢,唇角的笑容一点点漾开。 “浣心,敏心,随本宫去见个老朋友吧。” 第37章 追妻 茶水泼渣男。 牢狱之内似乎永远都充斥着湿冷的气息, 分明是阳光照不进的地方,却总会有阴冷的风从背后拂过。 尤其入夜之后,更是犹如闹鬼一般阴森恐怖, 血腥味扑鼻而来。 浣心扶着许纾华的手,掌心都冒了冷汗, 声音也颤巍巍的。 “娘娘, 咱们为何要来这地方?没有陛下的准许, 如何……” “嘘。”许纾华的指尖轻点她的嘴唇,微凉的触感让浣心的整个身子一僵。 “本宫不过是来看望一下老朋友,自然无妨。”她说着兀自朝前走着, 拎着食盒跟在后面的敏心却已然快迈不动脚步。 御审司大牢并非谁都能入,许纾华如今堂而皇之地带着她们走进来,想必是早已做了万全之策。 敏心暗自想着,却忽的撞到了前面那人,吓得一个激灵,“奴、奴婢该死!” 许纾华转过身来睨着那人,语气冷淡至极,“这么紧张做什么,不过是去见见你的旧主。” 浣心与敏心皆是一怔, 两人心中第一次不约而同地有了一种错觉—— 仿佛面前站着的已经不是她们那位温婉和善的主子,而只是这后宫之中受众人敬拜的……皇后。 “何人在此喧哗?”冷不丁有一粗哑的男声传来。 主仆三人抬眼便见一身材魁梧的狱卒挡在她们身前, 面色不善。 许纾华缓缓脱下斗篷上的帽子,露出发上的凤冠玉翠来, “本宫是来探望殷氏的。” 如今在宫中能够自称“本宫”又如此衣着华丽的大抵也只有许纾华一人, 故而那狱卒一下便慌了神,垂眸叩拜。 “不知皇后娘娘大驾,小的该死!”那人说着却并不曾让路, 有些为难地道,“只是……皇后娘娘,陛下曾言任何人不得探望殷氏,小的……” 许纾华轻笑了两声,拿出一块令牌来。 那是沈以昭离京时托人给她送过来的,说是必要之时可保她无虞。 她从前一直没碰,后来才偶然听得傅冉提及御审司大牢只有他与沈以昭得以随便出入。 那想来沈以昭的这块令牌自然也是用得上。 “你若是担心什么倒也无妨,跟着本宫一同去便是了。本宫从前与殷氏姐妹情深,只是这大半年未见了,来给她送些吃的。”她说着朝着敏心抬了抬手。 敏心慌忙将食盒递到了狱卒跟前,便听得许纾华接着道,“这里都是她素日里爱吃的糕点。若是怕这些东西有什么不妥,本宫也可以亲自吃了以供查验。” 她说着便要捏起一块酥酪糕,吓得那狱卒慌忙摆手。 “娘娘使不得!小的并非是这个意思,只是……”他咬了咬牙,却见许纾华的眸中带冷的笑意,忍不住浑身一颤,终还是让开了门口的位置,“小的这便带娘娘进去。” 一行三人在狱卒的带领下,沿着漆黑的长廊往前走着,两边墙壁上的灯泛着昏黄的光,看看能够照得脚下那凹凸不平的地面。 这条路似乎与普通牢房的方向并不相同,她们走着走着便听得原本清晰的哀嚎声越来越远。 前面的狱卒提醒着许纾华小心,这才带人在一个用铁制栅栏得密实的牢房前停下。 依稀能看到角落里缩着一团红褐色的身影。 许纾华站定脚步,见狱卒去开那用粗重铁链围缠起来的锁链,目光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身后颤巍巍的敏心。 “娘娘还是不要进去了,陛下吩咐过,这罪人实在危险。”那狱卒这般说道。 许纾华点头,唇角挂着淡淡的笑,“好。本宫不进,让本宫的婢女将食盒送进去可否?” 她没理会敏心讶异的表情。毕竟上一世,这人作为殷秀沅的贴身婢女时可没少对她下手。 殷秀沅对她做的那些事暖荷几乎都参与过,如今这样对这人也并非冤枉。 更何况,她早便说过,她会承暖荷对自己的救命恩情。 但暖荷做过的那些事,也并非是可以由此抵消的。 她将人留到今日也不过是为了如此,眼看着她们主仆互相残杀,倒也十分有趣。 眼下那狱卒的目光在敏心身上绕了一圈,最终也只是让开门口的位置,朝着敏心说了一句,“姑娘小心。” 看着敏心颤巍巍地走进了牢门,浣心也忍不住跟着捏了把汗。 她虽然平日里不怎么喜欢比自己机灵的敏心,可这么长时间以来两人也是熟悉了的,到底也还是不忍心让她去接近殷秀沅那个疯子。 更何况听闻这个疯子曾是帝国派来的细作,压根不是什么公主…… “娘娘……”她忍不住小声唤了主子一句,却见许纾华恍若没听到一般,此刻饶有兴致地看着敏心小心翼翼地蹲下去,缓慢地将食盒里的东西一样一样地拿出来。 大概时地面上的虫蚁与老鼠太过吓人,敏心手抖得都快拿不住东西,瓷盘与糕点碰撞着发出细微且沉闷的声响。 而锁在角落里的那人并没有要动弹的意思,像是死了一般。 许纾华的眸色微冷,“暖荷,小心着别把糕点洒出来。” 她话音未落,果然便见角落里的那团身影猛地一颤,缓慢地弹出一颗乱蓬蓬的头来。 敏心心中更是慌得不行,这会儿手里的瓷盘都已拿不住,直愣愣地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暖荷?”那团红褐色的身影直奔敏心的身影而去,一把遏制住了那人的纤细的脖子,“你背叛我!” “小心——”狱卒说着便已冲进了牢里,许纾华也不曾拦着,面上自然也无半分心疼之色。 那狱卒用手里的铁棍狠狠抽了殷秀沅的手臂,这才将敏心从其手中救了下来。 “敏心!”浣心快步过去将人给扶住,敏心几乎是瘫软在了浣心的怀里,止不住地猛咳着,“咳咳咳……” 这会儿吃痛的殷秀沅跪在地上,眼看着狱卒重新将门锁上,阴鸷的目光转向一旁的许纾华。 “你怎么还没……死。” 她说起话来嗓音沙哑得不行,像一把破锣,听得人难受。 许纾华不由拧了拧眉头,忽的笑了一声,“这话应该我问你吧,太子妃姐姐。” 她刻意加重了那个称呼,却见跪在地上的那人晃晃悠悠地站起身来,脚腕上原本的那条如红线般的刺青被已经干涸的血液掩盖了大半,只隐隐约约露出一星半点,让人看不清楚。 她的脊椎似乎受了伤,这会儿只能佝偻地杵在那儿,捂住方才被狱卒打伤的手臂,阴冷的目光透过乱蓬蓬的头发去看许纾华。 “呵……你也不必这样激我。我不信你在那后宫的日子里比我好过……许纾华,你这一生注定葬送在稷朝的皇宫内,你还开心吗?” 藏在衣袖里的手不受控制地收紧,许纾华漠然地望着她,“开心。本宫如今是皇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有何不开心。” “呵。”殷秀沅僵硬地背过身去,猫腰捡起地上的那块糕点送进嘴里,已经干燥起皮泛着青紫色的嘴唇一张一合。 许纾华望着她,“你就不怕我下毒?” “下毒也好,总比一辈子被锁在这里得好……” 见她仍旧吃着,许纾华终还是冷下了脸。 她自然不会这样下毒将人毒死,毕竟苟活于世看着自己的亲人接连离世,国家被彻底倾覆,那才是对一个人最大的折磨。 许纾华转过身,“如今陛下已经在备兵攻打顷文了。听说前些日子已经发现了剩余暹族,你猜,他会如何对待你的那些族人们?” 只听得“嘭”的一声,殷秀沅已然扑倒了栅栏上,眼底一片猩红,“你们卑鄙!无耻——” 她张牙舞爪地朝着许纾华而去,那狱卒慌忙将人护到身后,“皇后娘娘小心!” “无妨。”许纾华淡淡瞥了殷秀沅一眼,勾了下唇角,转而去看一旁仍旧未能缓过神来的敏心。 “浣心,扶着她,回宫。” 小丫头心有余悸地看了一眼身后如疯癫一般的女人,连连点头,“是,是。” * 当晚,忙于政务的皇帝到底还是来了一趟坤晴宫。 敏心心神不宁,屋里只有浣心在伺候着。 那抹明黄色的身影走进来时,许纾华正在泡满玫瑰花瓣的温水盆中濯手。 听得那人的脚步声,才看看撩起眼皮来,“陛下来得不巧,妾身正准备歇息了。” 来人只当她是玩笑话,眉眼轻弯着问她:“皇后的意思,是不留朕?” 许纾华微垂着眉眼没急着说话。 这会儿她已摘了发饰,大半的青丝垂在脑后,只挽了个简单的发髻,往日里发上习惯簪的白玉素簪如今也已换成了一支镂空的鸾凤金簪,衬得整个人越发得明媚娇艳。 傅冉走过去想要环住她的腰,却被人不着痕迹地躲开。 许纾华转过身拿了手巾擦手,面上淡淡的无甚表情,“陛下也知上次臣妾如何不慎小产,这次自然是要更当心些。” 她说着将手巾塞给浣心,兀自走到了床边坐下,“太医们也曾嘱咐,前几个月不易同房,故而臣妾便不留陛下了。” 屋里的气氛僵了一瞬,傅冉脸上的笑容缓缓淡去。 他对上许纾华的目光,“听闻,今日你去了御审司。” 果然是来质问的。 许纾华在心中冷笑一声,面上却仍旧淡淡的,“原来陛下是想问这个。对,臣妾今日是去看了殷氏。” 一时间,屋里静谧得只听得到窗外的鸟叫虫鸣。 忽的听那人深吸了口气,沉声道:“你知不知道那个地方有多危险?” 她本以为这人会责备她,却没想到是这样一句话。 许纾华微怔了一瞬,冷笑道,“危险又如何,和当初她让我面临的危险,又算得了什么。” “……”傅冉沉默地望着她,半晌也只是叹了口气。 他小心地捧住她的手,捂在掌心里轻轻摩挲着,“纾儿,我并非有责备你的意思,我只是……不想再次失去我们的孩子,更不想让你受到伤害。” 许纾华望进他那双满是深情的眸子,浅淡地弯了下眉眼,从其中挣脱出来。 “陛下多虑了。这一次,臣妾定能够保护好自己和孩子。” 傅冉望着她眉尖轻蹙,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可过了半晌也只沉声应了一句:“好。” 那晚,皇帝并没宿在坤晴宫,而是回了乾晖宫批阅奏折,听闻那夜御书房的灯火一夜未息。 …… 新帝登基的前几个月,朝局尚且稳定,边关也早早传来大捷的消息。 只是碍于顷文不安分,沈大将军临时决定带兵长驻,故而五月初时,只有沈以昭先行回京述职。 许纾华见到沈以昭,是在那日回侯府看望病重的侯夫人时。 有孕五个月,她小腹早已明显隆起,若非是她已坐稳了胎,侯府那边还想着将此事瞒下去,太后与皇帝也必然不会让她出宫。 “皇后娘娘,我们已到了。”马车外传来乔诫的声音。 “阿姐,我们到了!”许绍远过来掀了马车帘,将人扶着走下来。 这次是皇帝主动让许绍远同她一起回府探望。 在护卫营的这段时间里,许绍远黑了,身子骨也结实了,看起来比从前可靠了不少。 只是傅冉到底是不放心的,故而特意让乔诫前来一同护送。 眼下候在门口的宣敬侯许睿年忙快步迎了上来,“微臣给皇后娘娘请安。” “父亲快快请起,”她说着给弟弟递了个眼神过去,转而又关心道,“父亲近日身子可好?母亲如何了?” 许睿年被儿子扶着起身,眸中多了不少的欣慰,“启禀娘娘,微臣一切都好,只是内人一直念叨着娘娘,想要见娘娘一面。” 许纾华跟着进了侯府,直直朝着陈素语的房间而去。 母女二人长久未见,这会儿都忍不住红了眼眶。只是一个怀着身孕劳累不得,一个尚且病重,也不敢与女儿多接触。 故而许纾华待了不过半个时辰便被母亲给哄了出来。 她许久不曾回府,这会儿望着熟悉的院子默默地舒了口气。 果然还是在这里才能寻得一片安宁。 浣心扶着主子在后院里溜达着,忽的问了一句:“娘娘,您看三少爷领着过来的那位,是不是沈少将军?” 许纾华一怔,抬眼果然望见了沈以昭的身影,不由拧眉。 “他如何来了……” 正欲避开,便听得那边传来一声唤:“皇后娘娘。” 她脚下的步子一顿,转过身来朝着那人淡淡地勾了下唇角,“原是少将军。本宫还未恭贺少将军凯旋。” 沈以昭在边疆待了大半年,瞧起来晒黑了不少,却仍旧盖不住他的剑眉星目。 这会儿他朝着许纾华行了一礼,“微臣也尚未恭贺娘娘荣登六宫之首。” 许纾华笑了笑,没说话。 许绍远似乎是看出来两人之间略显尴尬的氛围,忙过来打圆场,“阿姐,沈大哥本是来找父亲的,听闻母亲病了这才想来探望。他一会儿还要进宫,便不要耽误时间了吧!” “好。”许纾华自然同意,只是沈以昭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已然被许绍远带着朝另一个方向去了。 宣敬侯府与将军府的交情还算不错,虽没那么深厚,但沈以昭自小与许纾华一同长大,将她送回家的事情也不少,一来二去也都跟侯府的二老熟悉了,来探望也无甚不妥之处。 只是许纾华未曾料到,沈以昭会与他们一同进宫。 好在一路上有乔诫跟着,两人也并没有什么说话的机会,一直到进了宫门。 沈以昭朝着乾晖宫而去,许纾华兀自回了坤晴宫。 两人一路无话,但她能感觉到那人的目光仍旧会不时地朝着这边抛来…… 许纾华的心尖微动,抿了抿嘴,又是一路无话。 * 那晚,皇帝来坤晴宫的时候,身上带了浓重的酒气。 许纾华沉着脸色避开他的手,“陛下如何饮了这么多。” 那人醉醺醺地仍旧过来坐在她身旁,伸手捏住她的下巴,让她抬起脸来。 他满是醉意的眸子企图望进她的眼中,“今日朕高兴,阿昭回来了。想来,纾儿你也是高兴的吧?” 许纾华被他捏得生疼,伸手扒拉开他的大手,语气微冷,“陛下这话是什么意思,臣妾为何要高兴。” “你当朕不知?”那人忽的沉下脸来,死死扼住她的手腕,“他与你一同回宫,你以为我不知?他先去了侯府见你不是吗?” 他说着眼底一片红色,许纾华拼命想要甩开他的手,却如何都挣脱不了。 眼看着那人便要强压下来,她顺势抄起桌上的那杯茶水—— “你清醒一点!” 第38章 追妻 你想要的我都会给。 “陛下!” 茶杯摔碎在地的动静惹得候在外面的浣心跟李卯匆匆进来, 两人还没来得及开口,便听得许纾华厉声道了一句:“陛下莫要再闹了!” “陛下,娘娘, 这是怎么了?”屏风后传来浣心急切的声音。 许纾华一手护着自己隆起的小腹一手撑着倚在桌边,袖口都被茶水浸湿了一角。 她目光看向此刻正拧着眉头去看自己胸口那片茶水渍的男人, 深吸了口气以平复自己方才的怒火。 “李卯, 陛下要回乾晖宫。” 方才那明显是争吵的声音, 李卯这会儿不由有些愣怔,“啊?娘娘,奴才……” “陛下说要回宫。”许纾华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 外面那人赶忙连连答应着进来扶皇帝。 一进屋便见两人这副狼狈模样,李卯也不敢多看,只小心翼翼地绕开地上的碎瓷片,过去扶住皇帝的胳膊。 经过方才那一泼,温热的茶水虽是没落到他脸上,却也成功让人酒醒了大半,后知后觉自己差点做了什么混账事。 傅冉这会儿望着她满脸的冷漠,忍不住紧蹙眉头,“纾儿, 方才可伤着你……” “陛下。”许纾华此刻一个字都不想再听他说,兀自将话打断, “方才是臣妾失手将茶水洒到了您身上,还望陛下恕罪。如今夜里尚凉, 陛下还是快些回乾晖宫换了干净衣裳才好。” 五月的天气, 夜里如何会凉? 傅冉没再说话,只这般望着她良久,最终也没说什么, 被李卯扶着出了坤晴宫。 眼瞧着皇帝出了宫门,浣心也将地上的碎瓷片都收拾好了。 敏心端了热水进来,沉默地将东西放下等着浣心伺候许纾华梳洗,自己则是又候在一旁,耷拉着脑袋等吩咐。 许纾华看她一眼,也没说话。 自打那次从御审司大牢回来之后敏心便成了这副模样,像是真的被吓着了,越发地沉默寡言。 浣心怕她失魂落魄的伺候不好主子,便不让她近身伺候了。 许纾华到底也是没下了狠心将人赶出去,只打算过段时间将人分到外面洒扫院子干粗活,到了年龄放出宫便罢了。 说到底这些做奴才的都是可怜人,敏心固然是殷秀沅的帮凶,可如今让她这样提心吊胆地过上几年也算得上是许纾华的报复了。 重要的还得是放在大牢里的那位上。 眼下坤晴宫这边已然熄了灯,乾晖宫却灯火正亮。 李卯端了碗醒酒汤过来,抵到傅冉手边,“陛下,醒酒汤熬好了。” “恩。”那人沉着脸色捏了捏眉心,随后端起那碗汤药一口灌了下去。 原本这些日子不曾见着许纾华,他今日是高兴的,奈何今晚给沈以昭办了接风宴,又听闻阿昭进京后第一件事不是入宫而是去了宣敬侯府,他便气不打一处来。 不知从何时起,只要听到沈以昭的名字他便心中有气郁结,以至于到了坤晴宫还借着酒劲说了那些个胡话。 这会儿想起许纾华那副冷漠的样子来,傅冉心中自然还是歉疚。 他将手中的汤碗放下,看向李卯,“明日你去库里给皇后拿些补品送过去,再吩咐孙太医这些日子诊脉时仔细着些,来朕宫里禀报。” “是。”李卯答应着,却还是忍不住多了句嘴,“只是陛下,奴才以为,您既这般关心皇后娘娘,应当多去看看娘娘才是。” 皇帝没说话,拧着眉头似乎是在思索着什么,过了半晌才叹了口气。 “朕还是不去了。” * 翌日一早,许纾华方才梳洗完毕准备用早膳,太后便到了坤晴宫。 “臣妾给给太后娘娘请安,母后万安。”许纾华起身便要行礼,却被一旁的芸梅给扶住。 陈湘语朝她摆了摆手,“你如今身子不便,行礼之事还是免了。不然哀家可受不了再失去小皇孙的痛苦。” 许纾华被芸梅扶着在太后的身旁坐下,“多谢母后。” 陈湘语微微颔首,转过身来拉她的手,一脸关切的模样,“哀家听说昨晚皇帝喝多了来你这儿闹了一通,可有伤着你?” 许纾华早猜到她是为此事而来,这会儿只笑着摇摇头,“此事不怪陛下,是臣妾不慎摔了茶盏,还弄脏了陛下的衣裳。” 她这话说得语气中有十分的愧疚,便也显得她越发委屈。 同为女人,许纾华怀孕之事又是对陈湘语极为有利,太后这会儿自然能够真切地体会到她的为难。 “身为皇后虽是要帮皇帝分忧,可你如今这副模样还是莫要逞强了,在哀家这儿也不必替他遮掩。” 陈湘语说着叹了口气,“皇帝是哀家的儿子,你也是哀家看着长大的,手心手背都是肉。不过此事也确实是皇帝的错,哀家已替你说过他了,纾儿你便也别挂在心上了,莫要同他置气。” 敢情这是来她这儿劝和了。 许纾华不由在心底冷笑一声,面上仍旧温婉谦和,“劳母后挂心了。臣妾知晓,也并没有与陛下置气,母后放心便好。” 许是见她当真没有生气的样子,太后这才点点头,“恩,你这样说哀家便也放心了。” 这宫中来看许纾华的,关心更多的自然是她腹中的孩子。 陈湘语又问了几句可有身上的不适,又或者有什么想吃的东西。 许纾华也没瞒着,只说想吃辣。 民间有俗语所言酸儿辣女。听得这话,太后果然皱起了眉头,心中又盘算起往后宫塞人的事情来。 毕竟如今皇帝的羽翼渐丰,隐约之间还有要摆脱她控制之意。 有了自我意识的傀儡只能被抛弃再去寻找新的,而能够名正言顺的也只有傅冉的孩子…… 许纾华倒也不甚在意此事,她如今已是皇后,册宝都在手上,便已掌握了主理六宫之权。 太后的目标又并非后宫而是前朝,故而无论再给傅冉选多少妃子秀女,这后宫也是她许纾华说了算。 她有的是办法掌控那些女人。 眼下好不容易送走了太后,李卯又带着一堆东西来了坤晴宫。 “皇后娘娘,陛下昨晚回去十分挂念您的身子,特意让奴才过来送这些补品。” 许纾华扯了扯唇角,“有劳李公公了。” 坤晴宫里什么样的补品没有,封后那日便有各宫送来了一堆东西,今日傅冉又给补了这么多,许纾华看着都发愁。 她这一愁,嘴角便起了火泡。 再加上那晚她确实动了胎气,一连几日都不舒服,孙慎平又忙给调了安胎药的剂量。 只是事情传到乾晖宫,皇帝又愁了一夜。 翌日不用早朝,皇帝便早早来了坤晴宫。 浣心有些为难地垂着头禀报:“陛下,皇后娘娘昨晚折腾一宿,临近天亮才睡下,这会儿还没起呢。” 傅冉在外面拧着眉头站了好一会儿,终还是没忍住,“朕还是进去看看吧。” 故而许纾华睡着睡着便觉得身旁钻进来个温热的东西,她那会儿正在梦中,被孩子折腾一晚的疲累让她压根顾及不上这些,翻了个身接着睡。 待到醒来时,已将近巳时正,抬眼便见身旁不知何时多了个人,这会儿正将她搂在怀里。 许纾华眉尖轻蹙,几乎是下意识地从傅冉怀里挣脱出来。 她撑着身子坐起,便听得那人温柔地道了一句:“纾儿,你醒了。” 自打有孕之后,她很少会与傅冉有过这样亲密的身体接触,眼下自然有些不适应,是一种出于本能的抗拒。 “陛下如何来了。”她语气淡淡的,转而叫了浣心进来更衣梳洗。 知她心头有气,傅冉对于这样冷淡的态度表现得十分大度,仍旧耐着性子同她说话。 “听闻你昨晚折腾一宿没睡,我放心不下,到底这事……是因我而起。” 他话语之间都带着愧疚。 许纾华并不理会,她被浣心扶着站起来,一手撑在后腰上,垂眸看了一眼隆起得越发明显的小腹,说:“陛下不必自责。” 这样的冷言冷语与皇帝记忆中那个张口闭口都是“殿下殿下”唤着的女子早已无半分相似。 傅冉却仍旧觉得她只是在生他的气,这会儿便也跟着起身下了床,“纾儿,别气了。日后凡是你不喜欢,朕都不会做。” 许纾华没说话,兀自收拾好坐到了妆台前,让浣心给梳发髻。 傅冉便又坐回了床边,看着她们主仆二人。 渐热的天气里连风都带着厚重的暖意,吹进屋里,打散气氛中的凉。 待浣心绾好了发髻,皇帝便过来要替许纾华插簪。 “朕来吧。”傅冉从浣心手中接过了那淬金镶玉的凤衔珠钗冠,垂下眉眼仔细地替她戴上。 “记得从前你总是喜欢白玉的素簪,倒也清丽多姿。如今戴上了这华丽的发饰,朕才知何为明艳动人。” 许纾华面上的表情始终淡淡的,任凭那人夸出个花来也没个变化。 “陛下谬赞了。”她望着那人映在镜中的俊朗容颜,想起一事来,眨了眨眼,“臣妾腹中这一胎怕是个公主。” 屋里默了一瞬,忽听得皇帝笑了一声,“公主好,朕喜欢。” 许纾华不以为意,又挑了支华丽至极的簪子戴上,“只怕太后不这般认为,想来又要为陛下择新人入宫了。” 谁知那人忽然正了脸色,俯下身来环住她,脸颊贴在她的耳畔。 “无论如何,能站在朕身边的只有你。” 许纾华没说话,也没挣脱他,便听得他接着说道:“纾儿,你想要什么朕都会给。全部。” 全部? 许纾华忍不住在心中笑了一声,这才慢吞吞地挣开他的手,转过来望着他。 她轻勾起唇角,“可陛下别忘了,如今臣妾还是太后娘娘安插在您身边的眼线。臣妾想要的,您当真都给得了?” 第39章 追妻 我什么都答应你。 随着天暖, 外面的鸟叫虫鸣也愈发显得聒噪。 眼下傅冉替许纾华簪好发饰,知晓再待下去也是自讨没趣,便寻了个由头回乾晖宫, “朕明日再来看你。” 将皇帝送出了宫门,浣心回来见许纾华正被敏心扶着往侧间的桌案前走, 忙过去将人替换了下来。 许纾华知她警惕, 这会儿只朝敏心笑了笑, “本宫瞧着你脸色不佳,若累了便下去休息吧,这里有浣心伺候着就好。” 只见那人怔了一刻, 这才僵着身子地点点头,躬身退下了。 浣心心有余悸地看向她离开的方向,这才回过头来朝着许纾华说:“娘娘,您如今身子金贵要多加小心,敏心她……每日都魂不守舍的,若是出了什么差错如何是好?” 许纾华笑着摇头,“本宫小心着呢。” 浣心瘪了瘪嘴,扶着主子在案前坐下,见许纾华拿了信纸出来, 便又忙去一旁磨墨,乖巧地在一旁伺候着。 许纾华提笔, 沾了墨,在纸上落下一行秀气的簪花小楷。 她今日提醒了傅冉是时候对太后提高警惕, 那么以傅冉的性子, 第一件事便是要挨个铲除朝中的太后党.羽,培养第一批仅听命于自己的棋子。 上一世新帝登基后,她与傅冉的嫌隙经过多年的累积终于爆发, 许纾华的信非但没能送出去还落在了傅冉手中。 那时的宣敬侯仍旧依仗着太后,故而不过十日便被以谋逆之罪下旨抄府,全家流放不得回京…… 回想起那段往事,许纾华捏着笔的手都忍不住发颤。 她深吸一口气,将对父亲的劝阻与对如今朝堂局势的分析暗暗掺在其中,以花草之名作为掩饰。 父女心意相通,父亲必然能够明白她其中的意思。 许纾华将墨迹晾干,这才折叠整齐塞进了信封里,交给浣心。 “你将这封信今晚之前找机会送到侯府,是要紧的事。务必小心谨慎。” 浣心将信揣进袖兜里,连连点头,“是。” “还有一封。”许纾华不知从何处又拿一枚信封出来,像是早已准备好的模样,沉甸甸的,里面像是塞了什么东西。 “这封不急,送到将军府。” “将——”浣心话说一半哽在了喉咙里,她难以置信地去看主子,压低了声音又问了一遍,“送到将军府?” 许纾华点头,“恩。” 浣心还想在问些什么,可主子的事何时轮到了她一个小小的婢女过问?既是与这封侯府的信一同送出,那便是与侯府相关,她倒也不必多想。 “是,奴婢知道了。”这会儿小丫头忙点点头,将这封信也收了起来。 接下来的几天,皇帝每日都会来坤晴宫小坐,或是陪许纾华用膳,或是只来与她对坐片刻。 哪怕许纾华压根不理会他,他似乎也并不在意。 她虽预料到这人会对她满怀歉疚,来得勤些,却也不曾想到会这般殷勤…… 正巧那日她打算旁敲侧击一下,可皇帝没来,来的是宣敬侯夫人。 “母亲?”许纾华之前并未听得宣敬侯夫妇入宫的消息,这会儿不由有些惊喜。 “臣妇给皇后娘娘请安。”陈素语行了一礼,这才拉着女儿的手在榻上坐下,眼中泛着晶莹的泪光,“苦了你了,我的女儿。” 许纾华上次见母亲还是在侯府,那会儿陈素语病重,如今脸色也并没有多好,一看便是带着病前来。 她不由拧了拧眉头,“母亲,您身子如何了?” 说着又转过头去让浣心叫了孙慎平过来给诊脉。 宣敬侯夫人推拒了两句,说自己已然无大碍,再养几日便好。更何况在侯府也是特意请了孙太医看病,故而这会儿也没必要再让人白跑一趟。 许纾华拗不过她,只能握着母亲的手将家里的人都询问了一遍。 “皇后娘娘放心,府中一切都好。只不过今日太后召臣妇与侯爷进宫,说是叙旧,实则……”陈素语顿了一下,“娘娘应当也都猜到了。” 许纾华确实猜到了。 她在那封信中嘱咐许睿年不要盲目地偏向太后,想来父亲也是有意从太后的掌握中挣脱出来,便照办了。 而陈湘语这些日子见他有脱离之意,自然要叫进宫里好好“慰问”一番的。 “父亲这会儿去了乾晖宫?”许纾华问。 陈素语点头,“恩,陛下跟太后都在。我放心不下皇后娘娘,便过来看看。” “母亲,女儿一切都好。”许纾华说着将母亲的手搭在了自己隆起的小腹上,言语之间都是满足,“这孩子乖得很,想必是个公主。” “公主?”陈素语皱了皱眉,复又舒展开来,“公主也好。我也听闻陛下拒绝再纳新人入宫,他这样专情于你一人,你与陛下又都年轻,盛宠之下想来日后会有皇子的。” 许纾华淡淡勾起唇角,只点了下头,并没说话。 什么专情,什么宠爱,她想要的从来都不是这些。 虽然意识到怀的是公主时,她也曾犹豫,可到底孩子是无辜的,既来到了这世上,便没人有剥夺她生命的权力。 “纾儿,”母亲的一声唤将许纾华的思绪拉扯回来,“今日臣妇想以母亲的身份同皇后娘娘商量些家事。” 按理说侯府的事许纾华管不得,毕竟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可生在权贵之家,相互牵扯的利益错综复杂,侯府有些事到底还是要许纾华拿主意。 就比如家中兄弟姊妹的婚事。 “你大哥嘴上说着不急,可到底也是到了年纪的。远儿尚不成熟,又在护卫营里历练,倒是不急。可稚儿已过了及笄的年龄,只是随了她那个生母方姨娘,心比天高,但她想要高嫁也实在是难。” 听着陈素语这一通分析,许纾华心中大概有了个底。 “稚儿才刚及笄,不急。她若真想高嫁,待我替她再寻一寻好人家。只是哥哥那边……”这会儿她朝着母亲眨眨眼,“母亲,哥哥许是心有所属,在等着谁呢?” “他平日里接触的女子就那么几个,能有……”陈素语说着一顿,忍不住思索片刻,“你是说孙太医的女儿,孙凝?” 许纾华但笑不语,母女二人心中却已有了盘算。 “母亲放心吧,您且回去试探一下哥哥。阿凝那边交给我便好。” 侯府与孙家向来关系亲厚,亲上加亲自然也是不错的。故而这会儿陈素语只笑着点头答应。 “好。” * 宣敬侯府的人才来探望过,又叫人进宫陪伴难免会引起不必要的怀疑。 考虑到这段时间需要避嫌,许纾华便一直自己闷在宫里头养胎。 自打她表明自己这胎会是女儿后,太后便极少来坤晴宫了,许纾华与慈昀宫的联系也仅仅停留在了芸梅每半个月来送一次的补品上。 她倒也乐得自在。 太后不盯着她肚子里的孩子,便会多多盯着傅冉。 皇帝的性子不喜被拘束,二人自然就会起争执,他们母子早已离心,不过是还没捅破那层窗户纸而已。 “娘娘,陛下来了。”外面有人朝屋里禀了一声,正用膳的许纾华漠然地夹了一块香辣丁送进嘴里,并没有要起身行礼的意思。 傅冉风风火火地走进屋便扑鼻而来一股子浓烈的香辣味,忍不住呛了一下。 “怎么给皇后吃这样辣的东西?”他说着忍不住又咳了两声。 许纾华这才抬起头来,朝着那人勾起唇角,“陛下若是觉着不适还是回乾晖宫吧,臣妾这里怕是生产之前都会是这股子辣味儿。” 她面上是十分的温柔,话却说得有九成冷漠。 那人立马止住咳嗽沉下脸色来。 傅冉瞧着她吃得欢欣,便也在她对面坐下,拧着眉头看她,“朕才来皇后就要赶人?” 许纾华吃东西的动作顿了一下,朝那人眨眨眼,说得一本正经。 “臣妾是怕伤了龙体。” “……”傅冉绷着脸色看她继续吃。 这个时辰面对着一桌的香辣菜肴,他是半点胃口都没有,只堪堪喝了几口汤,倒也算陪着许纾华把晚膳用了。 “朕明日不用早朝,今晚留下来陪你。”傅冉说着已然让李卯将奏折放到了桌案上,兀自准备坐下批阅。 许纾华倒也没拒绝,只盈盈地说道:“好,那今晚便要委屈陛下睡在暖阁的榻上了。” 那人提笔的动作顿了一下,抬眼对上她笑吟吟却极有疏离感的目光,最终也只“恩”了一声,垂下头继续批着手里的奏折。 许纾华自然猜到傅冉今日来是跟太后起了争执,想来她这儿讨安慰。 奈何她并没那多余的心思,也不想与他有过多的接触。她有时甚至希望腹中的孩子一直不降生,只让她这样怀着,有个由头避开那人的亲近,便也足够了。 可到底只是她希望而已…… 不知何时,窗外风雨交加。 许纾华跪伏在床边,止不住地颤抖着。 窗户大开着,她身上被雨水淋湿,湿冷之感蔓延至四肢百骸,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凉。 “求陛下,不要杀我的孩子……陛下……” 坐在床边的男人居高临下地睨着她,他明黄色的衣角在冷风冷雨中泛着阴寒的光。 那人嗓音低沉幽冷,带了点戏谑的意味,“你杀了皇后的孩子,又有什么资格拥有自己的孩子?” “臣妾求陛下!那也是陛下的孩子啊!陛下——” 一道惊雷劈下,伴着闪电,霎时间照得整间屋子亮如白昼。 许纾华看到半半床上躺着的女人正惨白着一张脸朝自己笑着,而坐在床边的那人,她却看不清面容,只有一片模糊,那人怀中还抱了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大手抵在孩子的喉咙处…… 紧接着又是一道惊雷劈下—— “不要!”许纾华猛地睁开双眼,眼前是一片模糊的颜色。 她胸口剧烈地起伏着,脊背上一阵湿冷。 “纾儿?纾儿?”耳边忽地传来某人温柔的唤声,许纾华一惊,发现自己此刻正紧紧攥着那人的手。 她慌忙松开,下意识地往床里缩了缩,离他远远的。 虽是没能看清梦里那人的脸,可她确信那人就是傅冉! 这会儿蹲坐在床边的人见她一副惊慌的模样,忍不住沉下脸色来。 这已经是他第二次见到许纾华做噩梦了,每次梦里都喊着“陛下”。 上一次他尚未登基,这一次倒是对上了号,可许纾华如何会在梦中预见将来的事? “李卯,叫了孙太医来,再将朕平日用的安神香给皇后换上。” “是。”李卯应着匆匆退下。 傅冉朝着缩在床角的许纾华伸了伸手,柔声叫她:“纾儿,别怕,朕在。” 许纾华已从梦中抽离出来,这会儿缓缓抬眼看他。 那人此刻的一副忧心的模样实在是与梦中的冷酷无情相差太多,一时间她竟有些分不清到底方才的是梦,亦或现在的才是梦。 “臣妾打扰陛下歇息了,还望陛下恕罪。”她声音仍旧有些不自主的颤,听起来十分委屈。 “别说这样的话。”傅冉心疼地望着她,这会儿便要伸手过来拉她的手,“方才可是魇着了?” 许纾华下意识地躲开他,目光瞥向别处,并未回答他方才的话。 “我想自己待一会儿。” 她的拒绝之意实在过于明显,那人落了空的手僵了片刻,最终也只能悻悻地收回。 傅冉站起身来,似是叹了口气,“好,那你好生歇着,朕便……先回去了。” 许纾华目送着那人落寞的背影消失在眼前,这才真正地松了口气。 她以往都是梦到前世之事,为何这次是混杂在一起的?这到底在预示着什么…… * 自打那日从坤晴宫离开后,皇帝便有些日子没再去看许纾华。 傅冉能感觉到,自己在时那人总是很不安心,若是因此影响了她养胎便是得不偿失了。 幸而朝中事务繁忙,倒也让他无心去多虑其他事情。 眼下傅冉才从那一堆奏折中抬起头来,便见李卯匆匆进了御书房。 “陛下,沈少将军来了。” 皇帝将手中的笔搁下,这才缓缓点了个头,示意李卯将人带进来。 “陛下,微臣今日带了壶南境的好酒来,想与陛下一同品评。”沈以昭朝着案前那人恭敬地行了一礼,拎着酒壶走过来。 傅冉起身,笑着招呼人一同坐到榻上,又让李卯去拿了点心与蜜饯果干。 “阿昭的好酒朕今日怕是无福享受了。”他说着端起茶盏抿了一口。 沈以昭以往从来都是个不爱主动的沉闷性子,今日还是第一次主动带着酒来找他。 “微臣记得陛下从前喜欢小酌几杯,今日这是?”沈以昭眸中始终是一副谦和温柔的模样。 皇帝只笑着摇摇头,没说话。他确实有段时间不再沾酒了。 自打那日从坤晴宫回来,他便让李卯将酒窖锁了起来,即便是宴会上,他酒壶里装的也都是普通的果酿而非酒水。 只是那晚之事他自然不会让沈以昭知晓。 “近日南方入了雨季,洪灾严重,朕需要处理的事务繁杂,要保持头脑清醒。”傅冉说着反而替沈以昭倒了杯酒递到他手边,“朕便以茶代酒陪你如何?” 沈以昭笑着将酒壶递给了进来送东西的李卯,“微臣独饮无趣,这酒还是留着下次喝吧。” 他既这么说了,傅冉便也点头答应,“好。” 李卯将酒收起来,坐在屋里的两人又聊了聊有关南边治理水灾之事。 傅冉感叹着身边没有几个能够倚重的大臣,有些发愁。 沈以昭思量了片刻,试探地问了一句:“陛下可有想过……六皇子?” 许久不曾有人向他提起傅禹,皇帝这会儿不由一怔。 上次见六弟还是将人关押进御审司大牢之时。朝中多是太后心腹,自然不会有人主动提及这个曾经威胁到他皇位的六皇子,甚至巴不得他想不起来,将人在大牢里关押致死。 沈以昭倒是中肯。 “微臣绝无他意。”沈以昭见傅冉沉着脸色半晌也不曾说话,忙又解释道,“微臣知晓陛下心中还是惦记着六皇子的,况且六皇子只是因了德妃刺杀一事受了牵连。陛下与六皇子乃是血肉至亲,六皇子从前又十分仰仗于您,想来若是好生教导,也是能够辅佐陛下的。” 皇帝没说话,只拧眉思索了片刻,忽的想起另一件事来。 “御审司大牢那边,阿昭你可有去看过了?朕之前给你的那块令牌可带着?” “御审司微臣还没去过,不过这令牌微臣始终贴身带着。”他似乎是早已料到了此事,这会儿说着将别在腰间的东西拿了出来,笑着递给傅冉。 皇帝接过那块令牌,脸色微沉,嘴角绷直着半晌也没说话。 之前许纾华私自去御审司大牢,那狱卒禀报时分明说了皇后拿了一块令牌,这令牌只有两块,若非是沈以昭给了许纾华,那便是…… 他们二人在今日之前已然有过联系。 思及此,傅冉的心一沉再沉。 他忽的笑着抬起头来,“阿昭,前日朕收到了大将军的信。沈伯伯有意乞休,之后的大将军之位自然也是由你承袭。所谓成家立业,阿昭你也该成家了。” 提及此事,沈以昭的面色微僵,“陛下,微臣……” 皇帝并不想听他说那些冠冕堂皇的拒词,只将话截了过来,“朕也曾与皇后谈及此事,皇后还说要帮你物色京中的贵女。只是不知阿昭你可有属意的?” 沈以昭隐在袖中的手不住地收紧,最终也只是笑着朝皇帝说道:“那微臣的婚事,便有劳陛下与皇后娘娘了。” “你与朕情同手足,这些是应该的。”总算是有件满意的事,傅冉脸色总算稍有缓和,便听得那人接着开口。 “只是微臣下个月是家母忌日,还望陛下给微臣三个月的时间。” 三个月后刚好过了许纾华的临盆之日,到时候再与她提给沈以昭择妻之事也更妥当。 傅冉自然点头应下,“好。” * 入秋的日子,坤晴宫内的热闹氛围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紧张与肃穆。 “娘娘,坚持住,马上就出来了!”接生嬷嬷跪在床边,一旁的婢女们慌忙拿着手巾去擦那已然浸湿了床褥的血迹。 眼看着一盆又一盆的血水从寝殿里端出来,皇帝的心头发紧,急得来回踱步。 “孙太医呢!之前不是说皇后的胎像极稳,如何会这般?” 孙慎平慌忙跪到跟前来,“回陛下,之前老臣替皇后娘娘诊脉,胎儿确实稳妥,想来是胎位不正才……” “胡闹!”傅冉气得眼底都泛了红,厉声斥责道,“若是皇后有什么事,你们谁都别想脱了干系!都给朕提头来见!” “好了,皇帝。”太后听得许纾华难产的消息匆匆赶来,眼下拉了拉儿子的手臂,“若真是胎位不正,尚且还有解救之法,你与其让他们在这儿跪着,不如进去帮忙。” 傅冉拧着眉头朝跪了一地的太医摆摆手,示意他们进去帮忙。 此刻躺在半半床上的许纾华视线都因疲累而变得模糊,“浣心……浣心……” 她伸手朝着床边摸去。 浣心慌忙过去握住她的手,“奴婢在呢,娘娘,奴婢在这儿!” “你去,去跟陛下说……我有话要说……”许纾华断断续续地吩咐着浣心,另一头接生嬷嬷还在催促着用力。 她紧紧咬着牙关拼尽最后的力气,痛感让她喉咙发出的声音都变得嘶哑,指尖深深陷进了掌心的肉里。 难产是她未曾预料到的,若当真撑不过今日,她必然也要将侯府的事情安排妥帖。 只是怕要苦了孩子…… 眼下皇帝这边才劝走了太后,浣心便匆匆出来,“扑通”一声跪在了傅冉面前。 “陛下,皇后娘娘有话托奴婢带给您。” 听得许纾华有话,傅冉慌忙让浣心起身,“有什么话尽管说,纾儿她现下如何了?” 浣心也是未曾见过难产之人,这会儿连指尖都发颤,“皇、皇后娘娘怕自己撑不过,想求陛下恩典!” “如何会撑不过!”傅冉还未听她将话说完,便已气愤地进了产房。 “陛下,您不能——”众人来不及拦,皇帝已然走至床边,他俯下身握住许纾华的手,“纾儿,无论有何事,朕都要你亲口对朕说!待你顺利产子,朕如何都听你的。你听到没有?” 他紧紧攥着她的手,掌心的温热被她手心的凉汗浸透。 许纾华笑了一声,“陛下……您听我说,我若是当真撑不过……” “还望陛下对宣敬侯府网开一面……侯府上下从未有人对陛下不忠,臣、臣妾以性命求您……陛下!” 她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眼前已被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噙得一片模糊。 许纾华看不清傅冉,只看见眼前有那人明黄色的衣裳,手紧紧攥着那人的。 傅冉来不及多想,忙答应道:“好,我答应你!只要你平安,我什么都答应你!” 她闭了闭眼,唇角还挂着欣慰的笑,“多谢陛下——” 许纾华的话音还未落,便听得一声孩子的啼哭。 接生嬷嬷欣喜的声音响在耳边:“生了!皇后娘娘生了!” 第40章 追妻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许纾华再醒过来的时候, 已经是翌日晌午。 外面天光大好,她身旁睡了个皱皱巴巴的小娃娃,尚未舒展开的皮肤白里透着粉, 只是皱着眉头的样子瞧起来丑兮兮的。 许纾华顾不上身体的虚弱,侧过身看着孩子, 指尖轻轻触碰她温热的皮肤, 眼眶都忍不住湿了。 这一刻她等了太久太久, 从上辈子到这辈子…… “纾儿,你醒了。”那人进屋便见她一脸慈爱地看着襁褓中的孩子,忙快步走过去扶着娘俩起来, “如何,可还有哪儿不舒服?太医们都在外面候着呢。” 许纾华疲惫地勾了下唇角,朝着那人摇摇头,示意自己并无大碍。 “让孙太医进来替你看看吧。”傅冉垂眸在她额上落下一吻,便让一旁的乳娘将孩子抱了过去,“辛苦你了,纾儿。你这些日子身子尚且虚弱,孩子便让她们去看。待你身子好些了,再亲自照看着也不迟。” 许纾华点点头, 目光还是不自觉地随着孩子而动,“陛下, 臣妾已为公主想好了名字。就叫清荣,清丽脱俗, 欣欣向荣。” 取这个名字她是有自己私心的, 她希望女儿不会掺入她的那卑微又痛苦的过去。 以“清”字洗净过去种种,再以“荣”字象征日后的美好。 可那人却笑着挑了下眉,“公主?纾儿这样快便要为朕再添一女了?” 他这话说得许纾华心猛地一沉。 难不成…… “娘娘, 您生的是小皇子啊!”浣心在一旁笑着提醒,又忙让乳娘将孩子抱过去给许纾华看。 襁褓揭开,皱巴巴的小娃娃不安分地登着两条小腿,那两腿之间确实有着女子不会有的东西。 “怎么会是……”她尚未从惊讶中缓过神来。 若说难产一事是她安排时没能把握好度,那这错了性别,便真真是她意料之外的了。 婴儿不能着凉,乳娘忙将小娃娃的身子重新裹严实,抱着退了下去。 “这是朕的皇长子,是太子。”傅冉紧紧握住她的手,言语间的欢欣都能从眉眼看出来。 “你我二人皆为孩子取一字,届时拼在一起作为名字可好?” 许纾华抬眼看他这副模样,心里五味杂陈。太后势力还未除,她现在便生了儿子,势必会成为这对母子争夺权利的工具…… 看来还是要提早做打算。 “那便取‘澄’字吧。”许纾华的目光飘向窗外,“澄,水静而清也[1]。臣妾希望他心思澄澈,始终能有最干净纯洁的快乐。” 傅冉望着她,“好。那朕便为他取‘颐’字。消闲静摄,颐养天和[2]。取保护调养之意,放在‘澄’字之后,让他保持,养护这份纯净的快乐,也希望他身体康健茁壮成长。” * 皇长子出生以后,朝中总算再没了反对许纾华做皇后的流言蜚语。 毕竟母凭子贵,即便她曾为妾室,如今也足以登上皇后之位。 更何况皇帝还在孩子出生后,便当即封为了太子。 只是有些事情终究无法避免,许纾华坐月子的这一个月里,太后时常会来探望小皇孙。 “纾儿,你能为皇家开枝散叶,哀家甚是欣慰。”陈湘语说着握了握许纾华的手,“只是哀家瞧着你这宫里没什么会照顾孩子的,便特意带了刘嬷嬷来。” 太后给身后的芸梅递了个眼色,芸梅便将人给领了进来。 那嬷嬷给皇后行了礼,便听得陈湘语接着说道:“当年哀家生皇帝时便是刘嬷嬷随身照顾着,如今也正好留下来照顾你,还能帮忙看着颐儿。” 话都说到这份上,许纾华也没有了拒绝的理由,只能笑着应下,“ 既是母后推荐的人选,那必然错不了,臣妾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待太后满意离去,许纾华让人带着刘嬷嬷去安置住处,浣心快步过来扶着主子起身。 “娘娘,太后这样处心积虑地往咱们宫里塞人,您怎么还应承下了。” 许纾华这几日恢复得不错,面上已渐有血色。这会儿被浣心扶着站起身来,在屋里踱了几步。 “你既也说了太后是处心积虑,那我又有何理由不应承下来?”她说着又走了几步到榻前坐下,“我若是拒绝了她,那才真是让她有了机会对付我。” 太后的用意她心知肚明。 皇帝的意思自然是让许纾华亲自抚养太子,可这孩子也实在是太后用来夺政的好棋子。 可陈湘语要想名正言顺的带走澄颐,自然是要从许纾华这里下手。 女子生完孩子坐月子的这段时间里最是虚弱,一旦调养不好便会落下病根儿。 想必太后带了嬷嬷来照顾她而非小太子,便是此用意。 许纾华凝了凝神,朝着浣心招招手,压低了声音嘱咐道:“浣心,这些日子你多看着那刘嬷嬷些,倒也不必阻拦她做些什么,只及时朝我禀报即可。你与敏心说话时也要小心,隔墙有耳。” 浣心连连点头,“奴婢知道了。” 当晚,皇帝来看许纾华,最关心的自然也是太后安排人入坤晴宫的事。 “你若实在瞧不惯她,朕想个法子将人赶出去便是。”傅冉拧着眉头说。 许纾华笑了一声,垂下眼继续看手里捧着的那本书,“陛下倒也不用这样急着撕破脸皮,左右不过一个嬷嬷,臣妾还能应付得来。” 傅冉望着她,半晌不曾说话。 感受到那人的目光,许纾华这才从书中抬起眼来,“陛下在看什么?” “纾儿。”他唤了她一声,语气里是粘腻的情绪。 许纾华没应,仍旧看着他。 “朕从来没妄想过,朕与你会有这样的日子。恩爱,和睦,还有一个可爱的孩子。”他说这话时眼里似乎泛着泪光,是许纾华从未见过的模样。 她忍不住怔了一下,忽然意识到眼前的傅冉,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似乎已经有了变化。 “抱歉,之前是朕的错。”他拉过她的手紧紧握在手心,“朕会用今后的每一个日子来补偿你。将朕所有的,最好的,你想要的一切,都悉数奉上。” “只要……你别再离开我。” 许纾华的心尖猛地一颤,心头的疑云似乎被眸中猜测拨弄开来。 她定定地望进那人的双眼,“陛下,你方才说什么?” 那人却忽地将目光躲闪开,松开她的手,转过身去看别处。 屋里的气氛微僵,只听得外面的秋风刮起树枝上仅剩的那点枯叶,发出沙沙的声响。 “你别多想。”傅冉僵硬地扯了扯嘴角,“朕只是被你生产那天吓到了。若那天当真出了什么事,想来朕的余生也无甚滋味……不过幸好,你还在朕的身边。” 许纾华狐疑地望着他,心中陡然有了某种想法。只是现在这人已经有了警惕心,再追问下去也是无果。 她压下心头的疑虑,转而朝着那人眨眨眼,“只是不知,那日陛下答应臣妾的还作不作数?”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朕自当信守诺言。”傅冉认真答道。 她笑着垂下眉眼,“好,陛下可别忘了。” …… 睡了一晚的踏实觉,翌日一早许纾华的精神看起来都好了不少。 皇帝下了早朝便过来坤晴宫陪她用膳,乳娘也将小太子给抱了过来。 前几日皱皱巴巴又丑兮兮的小娃娃一晃变成了个白白胖胖的小团子,水灵灵的大眼睛望着许纾华眨了眨,忽的咧开嘴笑了。 小孩子总是能将人的心都融化,许纾华小心翼翼地抱着他,莫名有种重获新生的感觉。 仿佛拥有了这个孩子,她便能够摆脱从前的种种,真正地拥有一段属于自己的人生。 拥有平淡的幸福。 可总会有人不适时地将她从梦境中拉扯出来。 眼下傅冉撂下碗筷,转过来看着他们母子,“纾儿,朕有话要对你说。” 许纾华会意,拧了拧眉头。她让乳娘将孩子抱了下去,又将屋里的婢女们屏退。 这才转过头来对上那人的目光,淡淡道:“陛下说吧。” 傅冉先是叹了口气,才缓缓开口,“六弟在御审司大牢里也快足年了。” 他这话的意思不言而喻,只不过与她提起来,倒是也让许纾华意外。 “陛下,后宫不得干政。您与臣妾讲这话怕是多有不妥。” “没什么不妥。”傅冉过来拉住她的手,“后宫不得干政是怕妃嫔争风吃醋影响到前朝政事,可朕后宫只有你一人,这种担心便是无用。” “你我是夫妻,朕只是想与你商议此事。” 许纾华不动声色地抽回手来,垂眼舀了一勺粥送进嘴里,“陛下与六皇子情谊深厚,六皇子当初也并未真正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如今陛下将人放出来也是情理之中。只是陛下何以忽然动了这个念头?” 她眨了眨眼,明知故问。 那日沈以昭进宫是她安排的,提及傅禹也是她设计的,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之中,此刻也不过是故意做出这副模样罢了。 那人似乎是思虑着什么,犹豫半晌才开口。 “从前,年少轻狂,朕以为身为父皇的孩子,又是太子,便要肩扛治理国家的重任,为表率。可真正得到后才发现自己已经失去了最重要的东西。” 他这话…… 许纾华听得心尖一颤,眉头也不自觉地皱起。 “朕时常会想,若非生于皇室,朕的一生会是怎样的日子。”傅冉的目光飘向窗外,似乎是真的在畅想着另一种身为普通人的生活。 他转过头来看向许纾华,眸中的柔情几乎快要令人沉溺,“纾儿,您可曾想过,若我们过得并非是这样锦衣玉食却又勾心斗角的日子,又会是怎样一番景象。” “……”许纾华望着他,没说话,心中却越发笃定。 她了解,若是平日里的傅冉绝对不会问出这样的话。他的一生都在为他的权力,为他的江山而殚精竭虑,感情这种东西在他身上是最为奢侈的存在。 她曾经也奢求过从他眼中看到那么一丝的情谊,可终究也只是她的奢求而已。 而如今—— 许纾华淡淡勾起唇角,放下了手中的汤匙,“臣妾没想过,也不愿去想那种虚无缥缈的东西。” “人的命,生来便有定数,哪怕是重活一世也无法忘却曾经历的痛苦,更无法改变曾经发生过的一切。” 她说话的时候唇角始终带着笑意,可那笑意却肉眼可见的越来越淡,越来越冷。 “再怎么补偿也无法弥补从前心被捅出的那个窟窿。若是一句对不起便能掩盖自己犯下的所有错误,那御审司大牢的存在又有何意义?” 许纾华心中笃定,转过来看向那人,一字一顿,“陛下,您说呢?” 傅冉的脸色微沉,像是乞求一般的眼神落在她的身上,“可若是犯下错误之人,是被有心之人所蒙蔽。事发之后他后悔却已然来不及……如今他想要补救,又当如何?” 窗外有一阵风拂过,带走了树枝上最后那一片倔强的枯叶,悄无声息地落在了地上。 许纾华起身,微垂着眉眼对上那人的视线。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第41章 追妻(补结尾) 演戏。 “娘娘, 有侯府的信。”浣心进了屋便凑到主子的耳边低声说了这么一句。 许纾华正逗着小澄颐玩儿,这会儿不由拧了下眉头,将孩子让乳娘抱了过去。 “太子困了, 你们先带下去哄睡吧,仔细着些。” “是。”乳娘应了一声, 抱着孩子退下。 倒是一旁站着的刘嬷嬷没个动静, 仍旧站在原处。 “皇后娘娘让你们都下去, 嬷嬷听不到吗?”浣心本就不得意她,眼下瞧着刘嬷嬷这副没眼力见的样子,越发不顺心。 她也没等人应答便接着道, “若是岁数大了耳朵不中用,便早些请了命出宫去,也省得在这儿碍主子的眼。” “浣心。”许纾华拍了拍她的手。 刘嬷嬷毕竟是太后派过来的人,坤晴宫内的一举一动皆是要上报的。许纾华虽是主子,也不好当着人的面太过纵容浣心。 可她又并不觉得浣心说得有错,故而只拍了拍手,并未真的阻拦。 “嬷嬷可是还有什么事?”许纾华笑吟吟地望向那人。 刘嬷嬷暗暗朝浣心翻了个白眼,转而笑着回许纾华:“回娘娘的话,老奴是想问娘娘晚膳想用什么, 这几日老奴准备的汤娘娘似乎都不怎么喜欢。” 自打许纾华生完孩子之后,每日晚膳都会有一道药膳汤用以调理身子。刘嬷嬷来后, 这药膳汤便是由她来做。 许纾华向来谨慎,那汤浣心虽是都验过的, 她心里到底也是膈应, 故而从不会多进,只意思地抿两口敷衍了事。 今日刘嬷嬷便抓住了这事,看样子是非要让她喝了。 可她哪还是那个会对人言听计从的? 许纾华笑了笑, 撩起眼皮看着刘嬷嬷那副假惺惺的模样。 “这事嬷嬷若不提,本宫倒忘了。”她骨子里从来都不是个软性子,这会儿只沉下脸色来接着道,“前几日那汤实在难以下咽,本宫也是看在太后娘娘的面子上才没与嬷嬷您明说。今儿您既然提了,本宫便也不藏着掖着。只是希望嬷嬷若实在学不会熬汤,日后还是别进小厨房添乱了。” 她这一通话虽说得语重心长,却还是将刘嬷嬷给说蒙了。 进了坤晴宫的这些日子,无论宫里上下,因着她是太后派过来的人无不敬仰三分,便是连许纾华这个主子也都是一口一个“您”地称呼着。 今日竟是突然翻了脸,她自然有些招呼不上,一时间怔在原处不知说什么好。 “这、这……老奴熬的汤向来是太后娘娘最喜欢的,当年太后娘娘生完陛下也是日日饮着老奴做得汤,怎得到了皇后娘娘这儿……就难以下咽了?” 老嬷嬷被许纾华那笑里藏刀的模样看得心慌,说的话都没了底气。 “对呀。”许纾华托着腮朝她眨眨眼,“怎得嬷嬷给太后娘娘熬汤就味道鲜美,到了本宫这儿便是这般敷衍了事?难不成是嬷嬷瞧不起本宫曾是从个侧妃?” 刘嬷嬷听她这话,吓得腿脚一软跪在了地上。 她再受太后赏识也终究是个奴才,许纾华这个主子若是不愿顾及太后的面子,她分分钟便能被乱棍打死扔出宫去。 “娘娘明鉴,奴才可万万是没有这个胆量的!”刘嬷嬷吓得佝偻着身子一个劲儿打颤。 “嗤。”浣心在一旁忍不住笑出了声,又怕主子怪罪,慌忙捂住了嘴。 许纾华挑了下眉,坐直了身子垂眼睨着她,“想来也是。” “大抵是嬷嬷用不惯坤晴宫的小厨房。只是不知太后娘娘生陛下的时候,是否也是住在坤晴宫?” 这话说得仿佛今日非要将人给处置了,吓得刘嬷嬷连连叩头,“是老奴的错,是老奴前些日子不专心才做得不好,今晚老奴定为娘娘做一道好汤!” 许纾华笑,摆摆手让人起来。 “好。那本宫便等着嬷嬷的汤。” 这会儿眼瞧着刘嬷嬷心有余悸地退了下去,浣心才将揣在袖里的信封给拿了出来。 “听说今日来送信的有些眼生,不是从前侯爷常派来的那个。” 许纾华拆信封的手顿了一下,才将里面那张信纸给拿了出来。 入眼便是字迹娟秀的“阿姐”二字,她心中不免微怔,想着自己这个庶妹何时有了这样大的胆子,竟窥得了父亲送信进宫的路子。 一旁的浣心看着主子眉头越蹙越紧,不由得也跟着纳闷儿起来,“娘娘,信里说了什么?可是侯府有什么麻烦了?” 许纾华摇摇头,将信塞回去递给浣心,照例给烧了。 “是稚儿的信。” 浣心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四小姐?” 许纾华点头,没再多说,心中却是烦闷异常。 宣敬侯府虽是京中的高门贵族,太后的表亲,如今又是皇后的母家。 可庶女终究是庶女,嫁个寻常人家做正妻尚可,若是想攀上平辈的贵族也实在是难,除非做妾。 如今许稚华的梦做得这般离谱,还做到了她这个姐姐这儿,实在是让人有些不知所措。 许纾华思虑了半日也不知该如何去回庶妹这无理的请求。 最终只让浣心捎出宫去几句安慰的话,又给孙太医府上和承宁伯府都递了帖子,这才作罢。 天色渐晚,皇帝这两日为着西北大旱之事忙得衣不解带,都不曾来坤晴宫。 许纾华本想着那人今日应当也不会来,谁知刘嬷嬷的汤才端上来,便听得外面传禀了一声:“圣驾到!” 除掉刘嬷嬷乃是一石二鸟之计,既能为她夺得太子的抚养权,又挑起了皇帝与太后的矛盾。眼下傅冉来了反而会成为这出戏最好的看客。 她总归还是要借他的手除掉麻烦的,早些也无妨。 思及此,许纾华绷着脸色才算缓和下来,起身笑意盈盈地朝着刚进屋的那人行了一礼,“陛下。” 她这副模样明显是在皇帝的意料之外。 只见傅冉怔了一下,而后才笑着过来拉了她的手,“这几日朕忙得没时间来看你,纾儿身子可有不妥?” 许纾华这会儿倒也没躲,任由他牵着手,两人挨着坐下。 “臣妾都好,有刘嬷嬷给臣妾熬的汤,自然是处处妥贴。” 她这样的态度自然是让傅冉喜出望外。 原本想着那天的话说过之后,许纾华会再也不愿见他,岂知今日她竟因他的到来这般欣喜。 皇帝不免高兴过了头,又问道:“怎么不见颐儿,这孩子怕是又让你劳心费神了。” 许纾华见他不得要领,忙敷衍了一句:“颐儿向来乖巧,倒不曾让臣妾费神。” 岂知傅冉说着便要亲自去将孩子也抱过来,像是对三口之家有什么执念一般。 许纾华在心中翻了个白眼,手上却挽着那人的胳膊不离手,“陛下,颐儿方才已经哄睡了,您晚些再去看也是一样的。这么些天没来臣妾这儿,您都不愿陪臣妾一起用顿晚膳么?” 她这话几乎是把刚入宫时的那股子媚劲儿给使了出来,自然是轻而易举地便戳中了那人心里最柔软的部分。 傅冉反握住她的手,连连点头,“是朕疏忽了。颐儿既然睡了,便晚些再去看也无妨。朕先陪纾儿用膳。” 他说着给李卯使了眼色,李卯忙上前来布菜,浣心也在一旁伺候着许纾华。 一顿晚膳用下来,皇帝的目光没有一刻是从许纾华身上移开过的。 在场的众人都默默在心中感叹着帝后之间令人羡慕的感情,唯有许纾华强压着心头的恶心,只草草吃了几口。 她看了一眼身旁的浣心,浣心会意,给主子盛了碗刘嬷嬷的汤递过去。 许是真怕了许纾华,刘嬷嬷今日这汤做得确实比平日都要更香更诱人些。 故而皇帝也嗅到了香气,“这是什么汤,瞧着不错,给朕也盛一碗。” 许纾华抬手一拦,“陛下,这汤是刘嬷嬷专门做给臣妾喝的,是女子才能喝的汤。陛下若想喝汤,臣妾让小厨房再给你做一盅玉笋参鸡汤来如何?” “那便罢了。”傅冉悻悻说着,反而将许纾华的那碗汤端了起来,“朕亲自喂你。” 许纾华拧着眉头看那人垂眼舀了一勺,又替她吹至不烫了才递到她的唇边,语气温柔地像是哄着她一般。 “来,尝尝。”傅冉望着她,眸中映出她微怔的模样。 这出戏最要紧的便是这汤,她万万不能喝下去。 只是傅冉这会儿端着送到了她嘴边,她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 浣心也跟着在后面干着急,忽然灵光一闪,惊叫道:“啊,这怎么有条蜈蚣!” 屋里的气氛霎时间紧张起来,有年龄尚小的宫女跟着惊叫出声,皇帝也撂下了手里的汤碗顺着浣心指的方向去看。 许纾华心头松了口气,却佯装生气地去看浣心,“做什么一惊一乍的,那哪里是蜈蚣,是木耳丝。” 浣心忙跪下叩头,“奴婢眼拙!惊扰了圣驾,还往陛下与皇后娘娘恕罪!”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傅冉也不甚在意,只拧了拧眉头,便让浣心起来了。 一旁的许纾华却像是没了兴致吃饭,将碗筷撂下,看着浣心说:“闹得本宫没了胃口,这汤便罚你喝了。” 眼看着这戏又顺利地演了下去,浣心连连点头,嘴上说着谢娘娘恩典,端起汤碗准备喝下。 许纾华的目光扫过一旁的刘嬷嬷,见这人绷着一张老脸似乎担心着什么。 她隐约觉着不对,刚要去阻拦浣心,就见一旁半晌也没吱声的敏心冲过来夺走了浣心手里的汤碗一饮而尽。 众人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许纾华的心猛地一颤,“敏心你……” “怎么回事?”傅冉的脸色终于还是沉了下来,他看向许纾华,“身边的人怎得都这般不懂规矩了,她们如何伺候得好你?明日朕便派几个——” “敏心!” 皇帝话还没说完,便听得浣心一声惊呼。 众人慌忙看去,只见敏心脸色煞白地往旁边一倒,被浣心及时给捞住,直挺挺地在她怀里翻着白眼,嘴角不断地有血沫淌出来。 许纾华惊觉这汤里原是下了真的毒了,慌忙扯了一下傅冉的衣袖,“陛下,这汤里有毒!” 她说着又连忙去吩咐一旁惊慌失措的丫头太监们,“愣着干什么,快去宣太医!快去!” 傅冉回过神,想起许纾华曾提过这汤是刘嬷嬷做得,又见那佝偻的身影正朝着外面跑去,忙厉声唤了一句:“乔诫!抓人!” 当即一道黑影闪过,刘嬷嬷惊呼一声,被人死死地扣在了地上。 坤晴宫内的混乱只持续了片刻便彻底静了下来。 那汤里的毒致命,幸好太医来得及时,这会子也算是将敏心捡回了一条命。 许纾华从屋里出来,见傅冉正匆匆赶到。 “方才可有伤着你?”傅冉快步过来要拉她的手,却被冷冷躲开。 许纾华朝着那人行了一礼,“方才多谢陛下及时将凶手抓住。” 她这一句话语气极冷,也将距离感做足了。 只是这副模样让傅冉有些恍惚。 明明他来时这人欢欢喜喜地将他迎过去,又缠着要他陪着用膳,怎么这会儿便像换了个人似的? 他想不明白,却又觉得眼前许纾华的反应才是原本应有的,“纾儿……” “今日惊了圣驾是臣妾的错,还望陛下恕罪。只是坤晴宫这会儿已不宜陛下多留,还请陛下移驾乾晖宫,早些休息。” 傅冉拧眉,“你……这是在赶我走?” 许纾华抬眼。 她眸中清冷,淡淡道:“是。” 第42章 追妻 那她便收着。 “当啷”一声响在御书房内, 惊得候在外面的李卯匆匆进了屋。 “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这便是她所谓的可以为朕付出所有?”案前站着的那人眼底泛着厉色,大手死死按在桌面上,像是要生生给抠出窟窿来。 “朕什么不愿给她?她为何还不知足!” 李卯一听主子这话里说得是坤晴宫的那位, 这会儿也不好开口,只悻悻地垂着头候在一旁, 大气也不敢喘。 往年那些太监总管还能有个偏袒, 如今这宫里剩下的就这么三位。 太后, 皇帝主子还有皇后,搁哪个都是他开罪不起的,还不如不说。 眼瞧着主子这盛怒之下, 势必是要摔些东西再骂他几句,也好将气都撒出来。 再不济也要喝些酒,趁着酒劲儿耍一通,翌日再找个由头掩饰过去便罢。 这般想着,李卯耷拉着脑袋都没敢抬眼。 谁知案前站着的那位偏偏没了动静。 他小心翼翼地抬眼去看,只见傅冉眼眶通红死死咬着牙,深吸了口气。 李卯不由得纳闷儿,方才还说着气话,怎么这会子反倒安静下来了? 这样大的“委屈”, 主子竟然就这么草草咽下去了?这如何也不会是一国之君的性子啊…… 这边李卯还未想明白,便听得傅冉叫了他一声。 “奴才在, 陛下您吩咐。”他心想着这回总该是让他去坤晴宫传个话,或是寻个什么乐子来了吧。 却见那人缓缓吐了口气, 沉声道:“将前日南州贡上的夜明珠, 珊瑚手钏,还有那些个东西都送到坤晴宫去,给皇后。” “啊?”饶是平日里处变不惊的李公公, 这会儿也有些懵了。 他怔怔地眨了眨眼,“陛下您是说,将前日南州进贡的东西全都送给皇后娘娘?” “是。”傅冉眼也不抬,从手边扯了本折子来看。 这受了委屈却又赏赐的道理是从何而来?以前主子虽然也宠皇后,可也不是这么宠的…… 许是见他迟迟未动,皇帝终是绷着脸色抬眼看过来,“愣着干什么,还不快些送过去。” “是,是!奴才这便去。”李卯忙应着退出了御书房,站在门口还是觉得有点不真实。 一旁新来的小太监巴巴地凑过来,“公公这是愁什么呢?” 李卯瞥他一眼,摇摇头,只说皇帝这几日心情不好,让他们备着些清火的茶。 那小太监乖巧地点头应着,目送着他朝着库房那边走去,唇角的弧度缓缓变得平直。 * 敏心中毒之事惹得坤晴宫上下人心惶惶,谁也没有想到太后派来的人竟是想要对皇后下这样的毒手。 可这刘嬷嬷再蠢也蠢不到当着皇帝的面也毫无收手之意。 “娘娘,眼下都在传是有人刻意栽赃嫁祸给刘嬷嬷。”浣心压低着声音禀报了此事,“奴婢也想不明白,她既真的下了这等烈性的毒药,又如何当着陛下的面也毫无紧张之意……总不能是抱了玉石俱焚的心思吧?” 许纾华捏了捏眉心,“确是有人嫁祸。” 浣心一惊,难以置信,“啊?那是谁竟比咱们还要——” “是敏心。”许纾华淡淡说着,示意浣心小声一些,虽是现在刘嬷嬷已经被抓走了,但也免不了隔墙有耳。 她这话说得浣心更糊涂了,挠了半天头,都掉了好几根头发也没想出来为什么主子这样笃定是敏心所为。 难不成这丫头是一心赴死,顺便拉上个刘嬷嬷垫背? 许纾华抿了口茶,这才沉声开口道:“昨晚敏心曾拉着本宫的手,亲口告诉我是她自己所为。” 说起这事,许纾华的心中越发的五味杂陈,说不出到底是怎么个滋味儿来,“她同我说,刘嬷嬷确实有下毒之意,但最终也没动手。她那日恰巧看见了刘嬷嬷藏在柜里的药粉,便偷偷捏了一小撮,趁着众人不在意时往刘嬷嬷会用的汤勺上撒了薄薄的一层。” “那毒药是刘嬷嬷的,柜里还有剩下的,汤勺也是她用的。除非有人看到敏心 ,否则刘嬷嬷根本就说不清了啊……”浣心这般分析着,被敏心缜密的心思吓得脊背发凉。 只是她不明白,“可敏心既然知道的汤里有毒,又为何要抢先喝下?” 许纾华忽地想起上辈子的事来。 那会儿她与殷秀沅井水不犯河水,她性子高傲,总是不屑于去讨好傅冉,也不屑于跟殷秀沅去争什么宠,只日日盼着傅冉能够念起两人年少时的情意来。 可殷秀沅却步步都要暗算于她,甚至不惜牺牲自己肚子里的孩子。 那次便是提前偷走了傅冉赐给许纾华的珍珠项链,翌日再扯断了,扔在殷秀沅往她宫里时必经的那条小路上。 殷秀沅向来喜欢去她宫里挑衅,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可那日殷秀沅摔得小产,这罪名自然就落在了许纾华的头上,她百口莫辩。 再加上那人不知从哪儿找来的证人,一口咬死说是许纾华带着浣心从那儿走时故意扯断了项链。 浣心跟暖荷的身量相似,许纾华那会儿又极爱素色的衣裳,她一猜便知是殷秀沅刻意模仿她给那所谓的证人看。 只是她没想到,一个女人居然会狠毒到牺牲腹中胎儿的性命,来除掉一个甚至都算不上敌人的人。 如今想起来,这两件事的手法倒是极为相似,敏心不愧是殷秀沅调.教出的人。 “许是她真的不想活了吧。”许纾华垂眼笑了一声,如今她真是对敏心半分也心疼不起来。 若这人当真因此丧命了,她兴许会有那么一丝的惋惜吧。 “唉。”浣心叹了口气,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倒是许纾华抬了抬下巴示意她,“你去守着她吧,待她醒过来,便赏些银钱放她出宫去,别再让我瞧见了。” 浣心是个心思纯净的,即便再气也想不到要害人上去。 可她也十分护主,只要是许纾华做的,无论对错她都不允许旁人置喙半分。 故而自从许纾华重生以来,她虽然感受到了主子的变化,却也忠心追随着,不多话也不乱猜。 这会儿小丫头只乖乖点头,应着退下了。 屋里只剩了许纾华一人,她半倚在榻上,一手撑在矮桌的桌面,听着窗外的秋风萧瑟,心里闷闷的。 这件事情想必傅冉也能看出来蹊跷,只是这人最终要如何定案还未可知。 她昨晚那样疾声厉色地将人赶走,若傅冉当真心存愧疚重生于此,定然也会偏向于她。 只是怕…… 思绪忽地被外面的脚步声打断,许纾华拧了拧眉头,便听得浣心的声音,“李公公这是?” 李卯笑了笑,“这是陛下让奴才拿来送给皇后娘娘的,都是南州进贡的好东西。” 许纾华掀了帘子走出去,浣心慌忙来服。 她沉着脸色扫过那托盘上的各路珍宝,淡淡道:“无功不受禄,陛下赐这些东西是以为何?” 李卯心想着他也纳闷儿呢,可面上却还是笑吟吟地回了许纾华的话,“回娘娘,这为何陛下倒是不曾吩咐奴才,奴才亦是不敢揣摩圣意。不若娘娘将东西收下,再亲自去问问陛下,如何?” 听他这么说,许纾华也没为难,只让浣心将东西收下,谢过圣恩,又让人好生将李卯送出了宫门。 “娘娘,陛下突然送来这么多东西是为何?”浣心说着将小件的一样一样妥帖地收起来,大件的搁在一旁,准备晚些时候放进库里存着。 许纾华挑了下眉没说话,只捏了一枚夜明珠在手里把玩片刻。 琥珀色的桃花眼里映出夜明珠的温润光泽,像是带了戏谑一般。 她心中明白,这些东西八成都是那人的赔礼。既是如此她便都收着,左右这人也说过愿意将所有都给她。 只是,她还得让这人知道。即便再多的珠宝珍玩也弥补不了他前世的那些错。 * 刘嬷嬷的事险些闹出人命来,自然也是惊动了慈昀宫那边。 只是太后并没急着来看许纾华,反倒是隔了两天才来坤晴宫。 “纾儿,可伤着你了?这几日哀家沐浴斋戒,为颐儿念了整整七日佛经,祈祷他平安长大,这才听闻了刘嬷嬷之事。”陈湘语一进门便拉住了许纾华的手,眼眶红红的像是才哭过,“那个老不要命的东西,哀家从前竟也未能发觉她是个这样的货色!此事是哀家疏忽,是哀家对不住你。” 太后说着又要落泪,许纾华忙扶着人在榻上坐下,“母后言重了。您不必自责,臣妾没事。中毒的是臣妾的一个婢女,如今也无大碍了。” 陈湘语一边念叨着没事就好,一边重重叹了口气。 “那老糊涂的这次怕是没命了。” 听她这话是有要等着许纾华饶刘嬷嬷一命的意思,许纾华没急着表明态度,只说这事发生时皇帝也在场,人也已经押入牢中审问。 “想来陛下定会给臣妾和后宫一个公正的交代。” 这话几乎是把刘嬷嬷最后的活路给堵死了,太后自然也不是那么想不开的人。 没用的棋子自然是要弃掉,只是她这会儿多少有些不高兴,悻悻地绷着脸色没再提这事,转而要去看太子。 “怎么不见颐儿?孩子是要多见见人才能长得快些,也懂事。”她言语之间似乎都是在埋怨许纾华不会照料。 如今这后宫里虽是皇后管着,到底还是太后最大。 好在许纾华也不愿与她多做计较,正欲叫人将小澄颐给抱来,便听得外面传来某人带着冷笑的声音—— “儿臣还以为母后会在宫里多避嫌几日,想不到今日便来了。” 第43章 追妻 前世。 “儿臣还以为母后会在宫里多避嫌几日。”一道挺拔的明黄色身影出现在众人面前。 许纾华几乎是下意识地拧起了眉头, 又听得那人接着说道,“想不到母后今日便来了。” 傅冉唇角挂着淡淡的笑意,眸中的戏谑也并未遮掩半分。 屋里的气氛有那么一瞬几乎快要僵住。 许纾华心下微沉, 以为这人是要当众与太后撕破脸皮,寻思着这对母子之间的事情在她宫里解决也委实让人反感, 便插了一句, 朝着傅冉问安。 “臣妾问陛下圣安。” 那人偏过头来朝她温柔一笑, 转而握了她的手,“朕那日送给你的东西可还喜欢?” 许纾华暗自打量着太后的脸色,垂下眉眼说道:“陛下赏的东西都是上等佳品, 臣妾自然没有不喜欢的道理。” 眼看着夫妻俩这你一句我一句的,再这样说下去便没完没了,陈湘语终是忍不住,将手里拖着的茶盏往桌上重重一撂。 “皇帝方才的话是什么意思,哀家因何要避嫌?” 傅冉并未急着搭她的话,而是扶着在一旁落座,这才皮笑肉不笑地转向太后。 “刘嬷嬷是您塞进坤晴宫的,又是您多年的心腹。她公然在皇后的汤里下毒,此事无论从何处思量起, 恐怕母后您都无法脱离干系。”他说着脸色沉了下来,“既是如此, 您还觉得自己无辜么?” 太后被他这番话气得脸色都白了,“皇帝, 你——” “母后。”傅冉将话给接了过来, “儿臣以为,母后这些时日还是不要再出慈昀宫为好。” “自然也不要来看颐儿了。” 提到傅澄颐,陈湘语的反应越发激烈了起来, “你这是要软禁哀家?” 傅冉这会儿偏偏顺当地垂下眉眼,以一副低姿态去面对此刻冷着脸色的太后,“儿臣不敢。只是想着母后许是自父皇生病以来操劳过度,连身边伺候着的是些什么人都不甚清楚。而且也只是想让您好生歇息,颐养天年。至于其他的,儿臣身为皇帝,定然会与皇后处理妥当,您就不要再操心了。” “皇帝!”太后拍案而起,桌上的茶盏都被震得颤了一颤,“你可知自己现在在说些什么?” 大抵是从未想过自己的儿子会这样急着对付自己,陈湘语的声音都带着颤。 傅冉笑,“儿臣自然清楚。” 许纾华在一旁看着母子二人剑拔弩张模样,不由回忆起前世,母子二人也曾这样当着她的面争吵过。只不过那会儿她人微言轻,对着傅冉只有失望。 如今却不同了,眼下她与傅冉是现在同一立场之上,在共同面对着太后的势力。 “皇后,你这戏看得倒是十分惬意!”陈湘语的声音冷不丁将许纾华的思绪给拉扯了回来。 她站起身,正欲开口,却被身旁的人一步跨到面前给挡了个严实,只让她瞧着那逆了光的明黄色身影。 许纾华身子一僵,便听得身前那人冷声说道:“此事纾儿乃是受害者,母后若是再这般冷言冷语,怕是真的会让人怀疑,刘嬷嬷之事是您所指使。” 傅冉这是摆明了要偏袒于她,太后自然也没什么话可再说,僵持半晌最终也只愤愤地离了坤晴宫。 “纾儿,可是吓到你了?”身前那人转过身来望着她,满目的柔情。 许纾华眸中闪过一丝慌乱,她别开眼去看桌上那盏被太后打翻的茶。 “没有。臣妾也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陛下倒也不必这样时时小心留意。” 她说着一心想要躲开那人,故而亲自走过去要收拾桌上的东西。 只是她指尖还未碰到茶盏,便被人一把抓住,握在了手心里。 傅冉的大手掌心滚烫,这会儿熨贴着她微凉又滑腻如玉的肌肤,莫名让人心头发紧。 许纾华正欲问他这是做什么,便听得那人先一步开了口:“可我上一次分明就是因为疏忽而失去了你,我不想再重蹈覆辙。” 她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怔了半晌还是抽回了手,“臣妾不知道您在说些什么。” “你知道。” “……”许纾华紧紧捏着丝帕,指尖都泛了白色。 一时间,屋里的气氛再次僵住,仿佛除了他们二人,其他人都不存在一般。 浣心跟李卯听着两位主子打哑谜,本就不明白,这会儿也权当没听见。 一个默然收拾着桌上的茶盏,一个杵在门口耷拉着脑袋装聋装瞎。 “纾儿,我……”傅冉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见那人转了个身。 许纾华背过身去不再看他,“刚才折腾了这么一通,臣妾乏了想休息,便不留陛下用晚膳了。陛下也早些回宫吧。” “臣妾恭送陛下。”许纾华只敷衍地朝着这边行了一礼,转而缓步进了里间,没再理会那人。 隔着一道高大的屏风,傅冉只隐约瞧见她的背影,那其中透露出的漠然令人心尖钝钝地泛着疼。 他苦涩地扯了扯嘴角,心想着如今也确实是应了她那句“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了。 “那你好生歇息着,朕便回了。” * 夜色浓重,秋风卷着凉意在窗外拂过,惹得窗棂都发出迟钝的闷响。 屋里静得落针可闻,原是安睡的好时候,半半床上躺着的那人却是闭眼半晌也无星点睡意。 许纾华睁开眼,费力地撑着身子坐起来。 她已躺了快一个时辰了,仍旧睡不着,心里烦乱的很。 白天的事恍若一幕幕又浮现在眼前,她不由皱起眉头,循着窗口洒进来的月光望出去。 前世她想要的不过是夫君的信任,甚至连他的偏袒都不曾奢求过,可那人却对他半分信任都没有。 仿佛连她活着,出现在他面前都是个错。 从前在家的时候,她也是被父亲和哥哥护在手心里的宝贝,可一入皇家深似海,她已经太久没有体会过被人保护的滋味儿了。 以至于今天傅冉挡在她身前时,她甚至有些恍惚。 到底是重活一世来的愧疚有用,让那么一个冷血无情的男人都学会了将她护在身后。 心头涌起一股子酸楚,许纾华低低地笑了两声,又放任自己重重地躺回到半半床上。 算着今天,她已经在屋里闷了整整一个月了,眼瞧着又是一年中秋,该好生操办操办才是。 这般想着,她莫名地便觉着累,抬起手臂压了压眼睛,又放回到身侧。 太后今日的妥协只是个开始,绝不是结束。 再加上傅冉一定会在中秋节前将傅禹给放出来,许多事情她还是要提前做好打算。 …… “我说这孩子是许纾华害死的,你便真的将人打入冷宫,连到死都不愿见她一面。”女人的笑声仿佛就紧贴在耳畔响着,“陛下,我是该说您无情呢,还是该说您没有脑子?” 傅冉的心头发紧,他看着面前那个女人丑陋的笑脸,恨不得立刻冲上去将人掐死,可他说什么都碰不到她,他进一步,她退一步,始终保持着那不远不近的距离。 女人的笑声仍旧环绕着他,时近时远—— 忽然那声音消失了,紧接着一道魁梧挺拔的身影挡在了他的眼前。 “我们三人一同长大,你为何不信她?你答应过我要好好照顾她的,可你看看你自己都做了些什么?” 仿佛有人紧紧揪住了他的领口,傅冉只觉得喘不上气来。 可那人还在歇斯底里地吼着:“她为了你,连从前的骄傲和自尊都不要了,你却这样作践她!傅冉,你扪心自问,你配得上纾儿为你做的一切吗?” “我……”他想要开口,却怎么都说不出话来,一口气卡在喉咙处,上不来也下不去,眼看着便要窒息—— “陛下,陛下?”李卯的声音及时将他的意识扯了回来。 傅冉猛地睁开眼,只觉得后背汗涔涔的,一阵湿冷。 他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耳边那人的声音也逐渐清晰起来。 “陛下,您这是梦魇了?”李卯说着将主子从半半床上扶着坐了起来,“要不要奴才去太医院叫了人来给您看看?或者是咱们去看一看皇后娘娘?您梦里一直唤着娘娘的名字……” 傅冉单手撑在膝盖上摆摆手,又捏了捏眉心问他,“几时了。” “回陛下,已经过了辰时正了。今日不用早朝。” “恩。”傅冉淡淡应了一声,站起身来准备梳洗更衣。 李卯在一旁妥帖地伺候着,还不忘将坤晴宫那边传来的话给说了。 “陛下,今日一早皇后娘娘便派了人来请示,说是要请孙家的小姐还有承宁伯府的小姐进宫一趟。” 傅冉没往心里去,只随口问道:“请她们做什么?” “说只是请人进宫来叙叙旧,没再说别的。” 本就不甚在意,这会儿他也只是点头,“恩。早膳在坤晴宫用。” 傅冉说着垂眸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这件衣裳,拧着眉头,“今日不用上朝便穿得随意些吧。皇后不喜欢这件衣服。” 第44章 追妻 陛下的心意,臣妾领了。 “我们颐儿睡醒啦?”许纾华从乳娘怀里抱过了孩子, 柔声逗弄着,“昨晚睡得还好吗,有没有乖乖听话呀?” 一团奶里奶气的小娃娃被逗得“咯咯”地笑着, 漂亮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地望着许纾华,软乎乎的小手一只正往嘴里塞, 一只伸出来要去够她。 许纾华用脸颊贴了贴小澄颐的掌心, 软乎乎的, “颐儿日后都在娘亲身边,好不好?” “唔……唔……”小娃娃像是听懂了一般咧了咧嘴角,又伸手去摸她的耳坠。 许纾华拧了拧眉头, 没让孩子碰,转而叫了浣心过来。 “帮我把耳坠还有钗环都卸了,换根轻便一点的簪子来戴。” 浣心有些发懵,“啊?娘娘这才装扮好的……” “无妨。这些东西都是金银打造又镶有玉石宝珠,重得很,又锋利,实在危险。我怕伤着颐儿。” 浣心这才明白过来,赶忙帮主子将发上的钗环还有耳坠都摘了下来。 可堂堂皇后的首饰盒里自然皆是十分华贵的,去哪儿找轻便还不易掉落的簪子? 小丫头一时间有些犯了难, 没有簪子固定,主子的发髻也撑不了太久, 一会儿便会散的。 “柜上放着的那个木匣里有一根簪子,你拿出来帮我戴上吧。”许纾华沉声提醒了这么一句, 语气中似乎有些无奈。 “娘娘, 这是从侯府带来的吗?”浣心打量着那根木簪,快步走过来给许纾华戴上,“上面雕刻的花纹样式好特别啊, 这是什么花?” 许纾华抱着孩子的动作一僵,眸中有什么情绪一闪而过,“是朝阳花[1]。” 她说着垂下眼,继续逗弄着小孩子,没再说旁的。 这簪子是沈以昭出征前与那块令牌一起给她的,她一直放在木匣里不曾拿出来。 ——“这木簪是我亲手做的,不值什么钱。只是偶在边境的草原见到了这种朝阳花,随阳而动,向日而生,虽不够明艳却也十分震撼。” ——“想来我这一生怕是没有资格带侧妃去看一看壮阔的草原,便想着将此景雕刻出来送给侧妃。我一个粗人,手笨,还望侧妃莫要嫌弃。” “随阳而动,向日而生。”许纾华失神地呢喃了这么一句,便听得怀里的小娃娃哼唧起来,小腿不停地乱蹬着,眼眶红红的。 她忙摸了摸孩子的小手,柔声哄着,“颐儿乖,娘亲在呢。” “娘娘,小太子今日醒得早,现下怕是饿了。”候在一旁的乳娘小声提醒道。 许纾华望着啼哭的小澄颐叹了口气,将孩子抱给乳娘,“那便带下去喂奶吧。晚些时候本宫再去看他。” “是。” 乳娘前脚抱着孩子出了门,紧接着便听得外面传来某人的声音,“太子怎么哭了?” 许纾华眉头一拧,抬眼从窗口望出去,只见傅冉着了一件靛青色的长衫站在那儿,垂眸看着乳娘怀里抱着的孩子。 他面上的神色是平日里少有的和蔼与温柔,像是怕吓着孩子一般,显得有些小心翼翼。 “浣心,去传早膳吧。”许纾华吩咐道。 她说着收回目光,转而看向妆台上的铜镜,此刻正映出她的模样,发上的那根木簪简单却也衬得人温婉。 自从坐上了皇后之位,她鲜少有这样素雅之时,今日瞧着自己竟是有些恍惚。 “纾儿。”思绪被那人的声音打断,许纾华漠然抬头,起身朝着那人行了一礼。 “陛下圣安。” 傅冉拉着她的手将人扶起来,目光落在她的发簪上。 他指尖轻轻拂过上面雕刻的朝阳花,唇角轻勾着,“今日的这般素雅,让朕不由想起在东宫的时光来。那会儿你弹琴时发上总是只戴一支玉簪,却最是动人。” “却不知这木簪是出自哪位工匠之手,虽不够精致,上面的花样倒是新奇,像是……” “陛下。”许纾华未等他将话说完,后退半步抬手将那簪子摘下,搁回木匣中,转而从妆台拿了常戴的金簪换上。 “不过是臣妾偶然得了,没什么新奇的。”她面无表情地这样说着,目光却略过面前的人,朝着门口看去。 恰好浣心带着小厨房的人进来,往这边看了一眼以作请示。 “陛下,用早膳吧。”许纾华话音未落,已然转身先一步朝着侧间走去。 傅冉望着她的背影,忍不住又回眸瞧了一眼那用来装簪子的木匣,眉心微皱。 这簪子他从未见许纾华戴过,倒是上一世时,沈以昭曾与他提及在边境时做过一支雕刻有朝阳花的木簪,说是要送给自己未来的发妻…… “陛下,可以用膳了。”浣心又进来请人,将傅冉的思绪打断。 他沉着脸色颔首,这才转身进了侧间用膳。 一顿饭用下来,屋里的气氛冷得吓人。 许纾华倒是坦坦荡荡,该吃饭吃饭,只是没有半点要与身旁那人主动说话的意思。 末了还是皇帝先开了口,“听闻你今日要请人进宫来。这些日子一直闷在屋里,也确实委屈你了。” 许纾华舀着粥的匙子顿了一下,淡淡道:“不委屈,只是有些想见她们而已。” “请来的是孙太医之女和承宁伯府的大小姐?”傅冉似是漫不经心地说着,“这两位也是京中出了名的大家闺秀,尚未定下亲事。刚好前些日子朕见了阿昭,他说有意娶亲。” 他说着目光落在许纾华的身上,见她并无甚太大的反应,便又给人夹了些爽口的小菜搁置盘中。 “你我三人一同长大,皇后若是不忙,刚好能帮阿昭相看一下。” 许纾华并未动盘中的小菜,转而夹了另一道送入口中。 “好。” * 才过巳时正,去接盛嘉儿与孙凝的马车便进了皇宫的大门。 许久未见,姐妹三人自是欣喜不已,可即便是这样仍旧不敢忘了规矩。 “问皇后娘娘凤安。”盛嘉儿与孙凝齐齐朝着许纾华行了大礼,这才过来拉了她的手好一番查看。 “许久不见,你孩子都有了,怎么反而越发美艳动人了!”盛嘉儿嗔怪似的说着,又拽了孙凝过来,“你看是不是?” 饶是孙凝平日里不爱说话,这会儿也忍不住笑出了声,“从没听说哪位皇帝后宫只皇后一人的。想来是陛下的独宠滋润着咱们的皇后娘娘。” “行了,两个没出阁的大小姐净会拿我打趣儿。” 许纾华无奈地笑着,将人引到屋里坐下,又让浣心沏了好茶,端上来几碟子精致的点心。 提及出阁之事,自然有一位脸皮薄的羞红了脸,闷声低头喝茶。 可承宁伯府的大小姐却不是什么安安静静的主儿,这会儿忍不住又笑着去逗孙凝。 “阿凝可不是什么未出阁的大小姐,人家眼看着都要成皇后娘娘您的大嫂啦!未出阁的老姑娘只有我盛嘉儿一人。” 一听这话许纾华自然也是喜出望外,忙问道:“兄长已经去府上提亲了?” 本就脸皮薄的孙凝这会儿脸不由得更红了,欲言又止,最终也只是点了点头,继续闷头喝茶。 眼瞧着盛嘉儿又要逗孙凝,许纾华忙给拦了下来,“嘉儿,别逗她了。倒是你,不知这位未出阁的老姑娘可心有所属?” 话题忽然转到自己身上来,盛嘉儿还有些不习惯,眨了眨眼,也学着孙凝垂下头喝茶。 许纾华忍不住笑了一声,给一旁的浣心递了个眼色。 浣心立马会意,笑着去给盛嘉儿斟茶,“盛大小姐,您面前坐着的可是当今稷朝的皇后。” 她说着又压低声音提醒着,“娘娘这是想着给小姐您朝陛下讨个赏呢!” “这……”盛嘉儿朝着许纾华眨眨眼,支支吾吾,“皇后娘娘应是懂我,怎么……还问呐。” 从小到大,承宁伯府的大小姐从来都是恣意潇洒心直口快的,何时有过这副扭捏模样? 这会儿许纾华瞧着嘴角都不自觉勾起,忍不住又要逗她一句,“好,那我便替你去问一问将军府那位?” 一听得“将军府”三个字,盛嘉儿的脸不由更红了,忙将话转到别出去,“哎呀!好了好了,这都快晌午了,你什么时候给我跟阿凝饭吃啊?” 许纾华笑着点点头,“好,那便传膳吧。” …… 过了晌午,乳娘将小太子给抱了进来,又是好一通热闹。 待到姐妹三人依依不舍地道了别,已是傍晚。 许纾华目送着浣心将两人送出了坤晴宫的大门,这才觉得一颗心落了地。 “浣心,今日我与承宁伯府大小姐商量之事不宜声张,你想办法瞒着侯府,别让稚儿知道。” 她说着虽然知道不可能瞒得住,但也要尽力而为才好,待到傅冉赐了婚,也好让那丫头死了这条心。 凭盛嘉儿的出身和性格,嫁过去是妻,是主母。沈以昭婚后也定会敬她护她,可许稚华不同。 更何况,她许家的女儿,绝不能再有一个嫁给不爱自己之人做妾了。 “四小姐?”浣心这才想起之前许稚华曾送进宫来的那封信。 那会儿她还猜不到四小姐或者危险私自送信进宫是有何要紧事。想来原是为着自己的婚事来求许纾华这个嫡姐。 只是沈家在京中的地位甚至比宣敬侯府还要高,若是嫡出的女儿自然能嫁过去作妻,许稚华一个庶出……这连她都明白的道理,四小姐怎么就想不明白呢? 浣心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是,奴婢这就去办。” * 御书房内灯火通明,案前那人蹙着眉头在纸上勾勒下最后一笔。 傅冉将镇纸搁置一旁,拿起那张画有图案的纸张细细打量了一番,转而递给候在一旁的李卯。 “你可曾认得朕画的这支簪子上的图案?” 李卯凝眉仔细思索了半晌,终也只是摇了摇头,“奴才从未在京中见过这样的图案,若说是他国进贡之物……” 他细细回忆着,“倒是有一把鸩喙部族贡上的琴,琴面雕刻的花纹与之有那么几分相似。” 皇帝的脸色微沉,“鸩喙部族……在西北的草原。” 若他记得不错,沈以昭曾随沈大将军去过西北平定战乱。 “乔诫。”傅冉冷声唤了这么一句,候在外面的乔诫立马进了屋。 “陛下有何吩咐。” “去问了京中的所有的首饰铺,有没有认识这上面花纹的,重重有赏。” “属下遵命。” 眼看着乔诫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傅冉心头的烦闷却没有半分清减。 他心中其实并非没有答案,也不过是还抱有一丝侥幸罢了。 “陛下,今晚去坤晴宫?”李卯适时地在旁提醒了这么一句。 傅冉并未急着回答这话,而是问了句那边可有什么话传过来。 李卯摇头说皇后不曾派人来传过什么话,只是傍晚派人送走了两位小姐,自己也不曾出门。 皇帝沉吟半晌没说话,负手而立在窗前,目光似乎飘了很远。 “罢了,随朕去一趟御审司大牢。” “是。” * “娘娘,听闻前日陛下将押在御审司大牢的六皇子给放出来了,昨儿一早李公公便捧着圣旨去了容昇殿。” 浣心扶着主子出了寝殿,如是说道。 许纾华倒也不意外,只站定脚步抬眼去看头顶正盛的日头,微眯着眸子,“想必如今不该称六皇子,应称六王爷了吧。” 浣心连连点头,“娘娘说得不错。陛下赐了宁王封号,还赏了京中的府邸,听闻是一处风水极佳的宅子。如今人已经搬进去了。” 这话后宫的丫头奴才们只当作个新鲜事来听,许纾华却是要将其中的意味都给琢磨透了。 傅冉走的每一步是何用意她都要知晓,这样才能便于日后与这人进行抗衡。 她从来都不是只想做个皇后而已,傅冉一日不体会到她当年的绝望,她便一日不痛快。 软禁太后,傅禹封王,这些都不过只是个开端而已。眼看着一家人内斗,她这个“外人”才能坐收渔翁之利,不是么? 思及此,许纾华抬手遮了一下眼前的阳光。 “浣心,你说这秋日的阳光也并不逊色于夏时的,为何却感受不到如夏日般的暖意呢?” 小丫头皱着一张小脸摇头,“这……奴婢愚钝,不知。” “许是离得远了吧。”她笑着说了这么一句,目光落下来,却刚好看到站在宫门口的那人,不由一怔。 许纾华下意识地扯了下嘴角,正欲行礼,便见那人快步走了过来,将自己身上披着的斗篷覆在了她的肩上。 龙涎香的味道随着那件斗篷扑面而来,霎时间充斥着许纾华的整个鼻腔。 她冷不丁想起了年少时不慎落水的那次,寒冬腊月,水凉得刺骨。 恍惚之中她看到有人跳下水朝着这边游过来,她看不清那人的脸。 待醒过来的时候,扑鼻而来的便是这股子龙涎香的气味,她身上裹着傅冉的绒斗篷,整个人倚在他的怀里,耳边也是他的声音。 她想,大概就是那个时候,她便已经爱上了这人,即便是做妾也愿意守在他的身边。 只可惜,年少时的情意纯真,却也太容易被辜负。 “难得你出门,朕陪你去御花园逛逛可好?”傅冉温柔的声音将她从回忆中唤醒。 鬼使神差地,许纾华点了头,任由那人拥着她朝御花园而去。 “来,坐下歇一会儿。”不知逛了有多久,身旁那人便扶着她在凉亭中坐下。 这会儿阳光正盛,照得凉亭内亦是明亮。 许纾华方才坐下,傅冉便让人呈了暖手炉过来给她抱着。手炉外面裹了一层柔软的绒皮,那暖洋洋的触感令人心情都不由得跟着舒畅。 “陛下今日想必是有话要说。”走了这么一会儿,许纾华也早已恢复清醒,故而这会儿仍旧是一副冷淡的模样。 “朕不过是想多陪陪你。”傅冉的大手轻轻搭在她的手背上,温热的指腹缓缓摩挲了两下。 “若非要说有事,纾儿倒也是猜对了。”他说着从袖兜中拿出了一个精致的木匣,半镂空的花纹,上面还攒了金丝银线,极为漂亮。 “这是?”许纾华不由凝眉。 她本以为这人会趁机提出什么过分的要求,但显然并非如她所想。 傅冉将木匣递至她面前,缓缓揭开盖子。 只见里面静静躺着一根簪子,红褐色,像是经过无数次的打磨,泛着漂亮的光泽,簪花是两朵牡丹,一朵开得正盛,一朵含苞待放,栩栩如生,与簪身一体,花旁还刻有一个“纾”字。 许纾华微怔,才明白过来这人的用意。 “那日朕瞧着你戴的那木簪实在过于粗糙,便想着为你制一根新的。”他说着将簪子取出来,递到她面前,“你瞧瞧,可还喜欢?” 许纾华这才注意到他手指的关节上有不少细小的划痕,隐隐泛着暗红的颜色,像是快要结痂。 她难以置信地去看那人,见他眼底隐约泛着青色,像是一夜未眠的模样。 所以这人连续两三日不曾来坤晴宫,竟是在做一根簪子? 她顿了一下,才开口问他:“这簪子,是陛下亲手做的?” 傅冉不置可否,只道:“看来是我技艺不精,还是被看出来了。” “……” 一时间,许纾华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若这人只是送些奇珍异宝,她便也都收下了,可眼前这根簪子她却莫名的抵触。 她拧着眉头将簪子又细细看了一番,这样精致的东西自然是挑不出毛病,若非她瞧见傅冉手上的伤,也无法联想到这是他亲手做的。 可现在他捧着这么一根簪子在她面前又是为何? 为了让她心疼,为了试探她到底对他还有没有残留的感情? 许纾华想不明白,只将那簪子又放回到了木匣中。 “陛下,臣妾那日戴木簪无非是怕那些个金银首饰伤了颐儿。陛下的心意,臣妾领了。” 那人似乎没想到她会是这样的反应,有些措手不及,“纾儿,你……不喜欢?” “想来陛下昨晚未得好眠,现下还是早些回宫休息吧。”许纾华说着站起身来,“臣妾也乏了,便不多陪陛下,先告退了。” 未等那人开口,她便已然放下怀里的暖手炉,转身离了凉亭。 一直到出了御花园,跟在身侧的浣心才敢开口,“娘娘您为何不收陛下的簪子,是不喜欢那上面的牡丹?” 牡丹国色天香,亦象征着富贵与权力,想必没有哪个有野心的女子会不喜欢。 许纾华摇头,绷着脸色没说话。 眼看着主子这是不想回答,浣心便也不再多问,扶着人回了宫里。 整整那一日,坤晴宫中的氛围都十分压抑,说不上来是因为什么。 浣心眼瞧着主子垂头绣着小太子要穿的肚兜,一件接着一连,半日没个停歇,终是忍不住了。 “娘娘,奴婢求您,快歇歇吧。再这样下去眼睛可要受不了了!” 手里忽然落了空,许纾华这才回过神来,皱着眉头去看浣心,“别闹。” “娘娘,奴婢没有闹。”浣心干脆将绣绷和笸箩给收拾了起来,“您这都绣了大半日了,眼瞧着天都要黑了,可不能再绣了。” 小丫头这话说得没得商量,许纾华也只能作罢,起身活动了几下快要僵住的手脚,便从窗户瞧见外面有个小太监匆匆跑了进来。 “娘娘,奴才有事禀报!” 许纾华拧了拧眉头,这才让浣心将人带了上来。 “何事这样慌张?” 那小太监匀了两口气,这才说道:“回娘娘,宫门外来了个自称是侯府下人的。说是侯府出了事,想请娘娘出宫一趟,回去看看!” “侯府?”许纾华的心头一紧,忙让那小太监去乾晖宫禀了一声,又让浣心替自己更衣收拾妥当,匆匆朝着宫外而去。 既只是说侯府出了事,又并非像上次一样传来侯夫人病重的消息的那便是不可外传的家事了。 许纾华一路上始终皱着眉头思索着,生怕是傅冉出尔反尔又要对侯府做些什么。 可若真是与皇帝有关,怕是傅冉也不会允她出宫…… 正思索着,马车停在了宣敬侯府的门口。 许纾华下了车才见侯府大门紧闭,只有个眼熟的小厮站在门口接应她。 “小的给皇后娘娘问安!娘娘快请吧,侯爷与夫人在后院等您。” 后院?莫非是…… 天色已然暗了下来,许纾华沉着脸色颔首,匆匆跟着那小厮进了侯府大门。 方才拐进后院,便听得女子哭喊的声音—— “姨娘救我!稚儿知错了,稚儿不想被父亲打死!姨娘——” 第45章 追妻 岂知我不曾一命抵一命? “父亲……别打了!啊——” 又是一声惨叫传来, 许纾华的心头猛地一紧,脚下的步子都忍不住加快了。 她快步进了父亲的院里,让那小厮退了下去, 又叮嘱着暂时不要打开侯府的大门。 浣心听着屋里的惨叫,都忍不住攥了一下主子的衣袖, “娘娘, 这……” “没事。我们进去吧。”许纾华握了握她的手以示安慰, 主仆二人这才进了主屋的门。 “问皇后娘娘凤安。”陈素语先看着了人,忙起身行礼。 坐在主位的宣敬侯许睿年也跟着起身,手里还拿着细细的竹鞭。倒是一旁的方姨娘有些愣怔, 被许睿年瞪了一眼过后这才知道行礼。 “都这时候了,父亲母亲快起吧。”许纾华躬身去扶他们二人,又随着许睿年坐在了主位上。 一直半伏着跪在地上的瘦小身影这才小心翼翼抬起眼来,见是许纾华来了,像是揪住了最后的希望一般,疯了似的爬过去扯许纾华的衣角。 “阿姐救我……父亲、父亲要将我打死!稚儿不想死,阿姐……” 许是哭了太久,许稚华的嗓子都哑了,一边说话一边打着哭嗝, 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 许纾华垂眸望着她,心中多少还是有些不忍, 她转而去问宣敬侯,“父亲, 稚儿她到底做了什么?” 提及此事, 许睿年便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他恨恨看着跪在地上打颤的许稚华,咬牙切齿,“同是我许睿年的女儿, 怎么你姐姐能做皇后,你便要这样作践自己,做出这等猪狗不如的事情来!简直丢尽了我们许家的脸!” 这事搁谁也说不出口,许睿年说着又忍不住怒火直冲头顶,是许纾华慌忙给拦住,这才免了许稚华再受皮肉之苦。 跪在地上的那人抽泣着,“我不过是想嫁给自己想嫁的人,我求过父亲,也求过阿姐,可你们没人帮我,我只能……” “我何时说过不帮你了?”许纾华终是冷下了脸来,“我只是想让你知道嫡庶有别,让你明白即便你出身侯府,也绝不可能在将军府做主母。可你若铁了心非要嫁给他,父亲与我还能逼死你不成?” 许稚华一哽,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顺着脸颊滑落,“我……” “你是宣敬侯的女儿,皇后的庶妹,随便挑一个京中的贵胄都能当上主母,唯独沈家不能。沈家与皇室乃是世交,即便是沈以昭同意娶你,陛下也不会同意。这一点你如何能不知?”许纾华的眸色冷冽,看着地上跪着的妹妹,心中的不忍也都早已化为了无奈。 “你将人灌醉又与他共度一晚,毁的不仅是你一个人的名声,还有侯府的名声,父亲的名声。你又可曾想过这些?” “许稚华,你是有多糊涂才能做出这样的事来!” “阿姐,我错了……阿姐,我求你不要杀我……我愿意为妾,为奴为婢我也都可以!只要让我守在他身边,我便别无所求了……” 这边的哭啼还没完,一旁的方姨娘却又扑上来求情,直接跪在许纾华的脚边。 母女两个一人一边朝着许纾华哭诉,又是一通乱,惹得人一个头两个大。 许睿年气结,当真扬起手中的竹鞭就要朝着两人打过去—— “父亲息怒。”许纾华拉住宣敬侯府手臂,沉着脸色摇了摇头。 “如今此事尚未闹大,便是还有转圜的余地。”她心思急转,将人安抚住,“天色不早了,父亲母亲先歇息吧,此事明日便会有转机了。” 许纾华好歹将宣敬侯夫妇给哄着回了屋里休息,又将教女无方的方姨娘软禁在了院里,这才算告一段落。 当晚,许稚华便被许纾华提着去了祠堂,姐妹二人一左一右跪在蒲团上。 祠堂里香火缭绕,向来安静。这会儿又只有她们二人,谁也没说话,便越发得让人紧张。 许稚华心里打鼓,跪伏着瑟瑟发抖。 “这里只有你我二人。”许纾华叩拜完祖宗直起身来,淡淡道,“说吧,你是如何将沈以昭约出来见面的。” “阿姐,我没……”她话还未说完便被许纾华冷声打断。 “你最好实话实说,否则,便是我也帮不了你。” 许稚华耷拉着脑袋死死咬着嘴唇,又是抽泣半晌。 许纾华也不催她,她今日既然来了,便是铁了心要与这丫头在这儿磨耗。 一晚上的时间也够用了。 “我……是以阿姐你的名义将沈大哥约出来的……阿姐恕罪!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我——” 许纾华冷笑一声,从蒲团上站起身来,“你倒是聪明。” 她说着不由又拧起眉头,觉得沈以昭实在糊涂,明明知晓她不可能让自己的家妹去约他见面,却还是赴了约。 许稚华悻悻地吸了下鼻子,语气里又是浓浓的委屈,“沈大哥对阿姐向来……不错,稚儿好生羡慕。” “可你的如意算盘终究是打错了,”许纾华绷着脸色,目光落在许稚华仍旧忍不住轻颤着的脊背,“他没碰你,对吧。” 跪在地上那人咬着嘴唇没说话,只迟钝一般地摇摇头,也算是回应。 “陛下有意赐婚沈少将军与承宁伯府大小姐盛嘉儿,此事牵连甚广,涉及前朝政事,绝不会因为一个你而有什么变数。”许纾华居高临下地睨着她,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 “明日你随本宫去将军府,沈以昭若愿意收了你还好,日后你便老老实实的在将军府做你的妾。他若不愿,本宫已替你寻得了遥州的一户人家,条件是差了些,但你嫁过去便是主母,也不会受苛待。” “阿姐!我不愿去遥州……我不愿……”许稚华慌忙要去拽许纾华的衣角,却被那人躲开。 “许稚华,无论明日结果如何,你都要明白,这是你自己的选择,怪不得任何人。”许纾华眸色冷冽,一字一顿,“日后你若再有不安分,也休怪本宫不顾姐妹之情。” 撂下这话,她便转身出了祠堂。 身后那人还在哭喊着叫她的名字,许纾华只充耳不闻,快步离了那处。 直到回了以往她住的钿梅园,浣心这才悻悻开口:“娘娘,明日沈少将军会答应吗?” “沈大哥我倒不担心。” 沈以昭并非是个始乱终弃之人,再者也会顾及着她的面子收留许稚华。只是…… 许纾华垂下眼来,重重叹了口气,“只是承宁伯府那边有些难办。” 以盛嘉儿的性子,倒不是个容不得人的,只是许稚华这样的手段定会让盛嘉儿看不起。 她倒不指望着嘉儿对许稚华如何宽待,只是怕人觉得委屈…… 手心手背都是肉,许稚华到底是她的亲妹妹,没能安排好此事她也难辞其咎。 如今也算是她为这个庶妹尽得最后一份力了。 日后还是要亲自去给嘉儿道歉得好。 这般想着,许纾华捏了捏眉心。 “浣心,我累了。” “是。奴婢这便伺候娘娘歇息。” * 翌日一早,天边方才泛起浅淡的鱼肚白,侯府的大门边被人敲响。 有小厮匆匆赶到后院通禀:“侯爷,夫人,沈少将军带着聘礼来了!” 钿梅园的许纾华听得此事,倒是显得波澜不惊。 她垂着眉眼细细濯手,又擦了脸,这才坐到妆台前梳妆,从头至尾不曾说过一句话。 直到前厅的人都到齐了,她才姗姗来迟。 见到许纾华,沈以昭明显有了一刻的慌神,“微臣愚钝,不知皇后娘娘在此,问娘娘凤安。” “少将军不必多礼。只说你该说的便好。”许纾华微微颔首,一副不甚在意的模样。 她确实只是来凑个热闹,凭她对沈以昭的了解,这人今早会来她早就猜到了。 昨晚说的那些话也不过是为了吓唬许稚华,想让这丫头长点记性。 眼下沈以昭朝着宣敬侯和侯夫人表明了自己的来意,又说自己虽然能够负责许稚华的下半生,但也仅仅止于此,再不会多旁的。 “沈某虽有意对四小姐负责,但此事终究是坏了规矩的。再者,婚事本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家父愿在边境,故而沈某能给四小姐的名分也仅止于妾。还望皇后娘娘与侯爷,夫人体谅。” 许睿年起身将人给扶了起来,“以昭,此事本是稚儿有错在先,你还愿意接纳她,我宣敬侯府已是无以为报。” “侯爷言重了。”沈以昭说着,目光却不自觉地从许纾华的身上略过,又极快地垂下眼去。 待一切尘埃落定,许纾华自然也要回宫去跟傅冉回禀了此事。 她好生安慰了父母几句,又礼数周全地拜别过后,这才转身出了宣敬侯府。 只是路才走一半,便有人匆匆追了上来。 “皇后娘娘,让微臣送您回宫吧。”沈以昭毕恭毕敬地朝她行了一礼。 许纾华拧着眉头看他,倒也不曾拒绝,只说:“想来陛下今日也有话要对少将军说。” 也算是默许了沈以昭的护送。 只是这样的护送,到底也不方便两人说话。 直到入了宫门,许纾华下了马车,沈以昭才上前来。 “娘娘,您的裙角脏了,擦一擦吧。”他说着递上来一方白帕,那帕子洁净,上面无半点花样与用过的痕迹。 许纾华心中明了,接过帕子盈盈行了一礼,“多谢少将军。” 沈以昭知道她这是会对了意,一直紧张着的脸色总算是稍有缓和。 “微臣前些时书信给家父,让父亲带了朝阳花的种子回来。将来若有机会,定会邀请陛下与娘娘一同观赏。” 他这话说得巧妙,即便是被人听了去也挑不出错处。 “好。”许纾华笑着颔首,与他拉开距离,“少将军莫让陛下等急了,本宫还要回宫照看太子,便先告辞了。” “恭送皇后娘娘。” …… 回到坤晴宫,许纾华并未急着去见小太子,而是将那方白帕递给浣心,让她妥帖收起来,又传了热水进屋,准备沐浴更衣。 浣心按照主子的吩咐将那帕子与木簪放在了一处,这才来帮许纾华试水温。 “想不到少将军从小行军打仗,还会随身带着这样洁净的帕子。”她忍不住小声嘀咕了这么一句。 许纾华没说话,只宽了外裳,站在浴桶旁与她一起往水里撒着花瓣。 那洁白的帕子是沈以昭在告诉她自己并没有真的碰许稚华,是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 她自然明了,也相信,这才接过了那人递过来的帕子。 而沈以昭再次提到朝阳花的用意,许纾华心中也再清楚不过。 只是忍不住要在心里感叹一番,如今的沈少将军,再也不是从前那个会趁着酒劲儿便不顾一切表白之人了,如今的分寸拿捏得实在令人舒服。 许纾华这般想着,被浣心伺候着褪了内衫,坐进浴桶。 水温暖热,令她白皙的皮肤隐隐泛起了粉红,瞧着像是朵含苞待放的花儿,十分娇嫩。 浣心一边替主子往身上撩着水,一边感叹这皇宫真是养人的地方。 许纾华但笑不语,毕竟这地方到底是养人还是杀人,其中各有滋味各有体会。 她仰头叹了口气,脖颈倚着浴桶的边缘,“今晚请了陛下过来用膳吧。” 事关侯府,她便是再不愿见那人,也总归是要见的。 * 李卯这边送走了沈以昭,便见坤晴宫的小太监过来传话。 他听完点了点头,“好,你且先回去吧,我去禀给陛下。” “是。有劳李公公了。” 眼看着那小太监走了,李卯这才端了盏新沏的热茶走进御书房。 已是傍晚,屋里头灯火通明,案前坐着的那人捧着一本折子,脸色越发地难看起来。 李卯将茶盏搁置傅冉手边,“陛下,皇后娘娘派了人来,请您过去用晚膳。” 听得是许纾华派人来叫的,皇帝的手到底是不自觉地顿了一下。 傅冉耐着心思将折子看完,这才抬起头来,唇角是难掩的欣喜,“难得她派人来请了。” 他说着站起身来,“走吧,去陪皇后用膳。” “是。”李卯点头应着,跟在主子后头出了御书房,朝着宫门口扬声传道:“摆驾坤晴宫!” …… 这顿饭吃得倒也算是顺心,那人仿佛忘了上次许纾华拒绝收下木簪的尴尬,这会儿只管给她夹菜。 “这道菜朕尝着不错,你试试。” “多谢陛下。”许纾华规规矩矩地道了谢,只是面上的笑容淡淡的,好似下一刻便会消失一般。 两人难得这样和睦,反倒显得旁边伺候着的李卯跟浣心有些多余了。 故而这会儿两人对视一眼,齐齐往后退了一步。 傅冉自然是乐得自在,平日里不爱吃的菜这会儿也都多吃了几口。 他并不在意许纾华请他过来到底是否有其他目的,只要她还愿意请他来,愿意见他,哪怕只是面对面坐一会儿不说话,也都是好的。 这样恨不得将“高兴”二字摆在脸上的皇帝,许纾华倒是从没见过,这会儿忍不住怔了一下。 “看来陛下今日心情甚佳。” 傅冉抬起眼来看她,没说话,也算是默认了。 他伸出一只手去拉许纾华的小手,极为疼惜地揉捏了两下,眸中映出她的模样。 “纾儿,我不求能日日与你这般,只偶有一次便也足够了。” 许纾华望着他,一时间竟有些开不了口。 “朕知你有话要说,倒也不急于这一时。先陪朕用完这顿饭,好么?” 他说着眸中的情绪浓郁到几乎要将许纾华给溺在其中。 “……好。”她慌忙挣脱出来,僵笑着垂下眉眼,食不知味。 待到晚膳用完,天色已彻底给了下来。 坤晴宫的院里亮着几盏灯笼,在黑暗中辟出一片被昏黄笼罩的景来。 小太子早早便困了,傅冉抱着他哄了几下便交给了乳娘抱下去。 眼下屋里的二人并肩坐在榻上,中间隔了一张矮桌,桌上的茶水和点心无人去动。 两人也都带着自己的心事。 感觉到那人的目光投过来,许纾华这才堪堪抬起眼,“陛下,臣妾想替家妹讨个恩典。” “此事阿昭已同朕说过了,他想要纳你庶妹为妾。” 许纾华不由一怔,瞧着傅冉这表情并不想是知晓许稚华那糊涂事的模样,便知是沈以昭帮忙给瞒了下来。 这会儿她只点头,“想不到少将军倒是与陛下先说了,看来少将军与家妹确实……感情深厚。” “恩。”傅冉附和着她点头。 沈以昭常年征战在外,哪里能与许稚华感情深厚,这一点两人都明白,只是谁也没点破。 屋里的气氛微僵,皇帝到底还是先开了口:“纾儿,你可知朝阳花?” 许纾华攥着帕子的手下意识地一紧,面上却仍旧云淡风轻,“倒是有所耳闻。” 她没提那根木簪,想着若是提起来,只怕是又要应付这人好一会儿了。 傅冉望着她,似乎想要从她眼中窥探到什么。 “听闻此花向阳而生,多生长在西北的草原上,京中却是罕见。不知纾儿又是从何处听闻?” 他明明知晓答案,却还是忍不住将一颗心都悬了起来。 “少将军曾与臣妾提起。” 皇帝愣住,“是……阿昭?” 她这样直接地说出来,反而让傅冉不知该如何接下去,原本轻轻悬着的一颗心重重落下,压得他快喘不过气来。 许纾华自是一脸无畏地朝着那人笑了笑,“对,今日少将军与臣妾一同进宫时还曾提过。说让沈老将军带了朝阳花的种子回来,若是能栽培成功,便会请陛下与臣妾一同去观赏。想来会是一处绝美的景色。” 这话当时在场的众人都听到了,无论傅冉找谁去问,都可以作证。 这会儿只见许纾华盈盈笑着看他,“陛下不想赏一赏朝阳花之姿么?” 那人隐在袖里的手渐握成拳,目光定定地望着她,“只要你喜欢,便好。” 不知为何,只要许纾华提及沈以昭,他心头便会像是被针扎着一样难捱,恨不得立刻让那人满眼满心全是自己! 彼时许纾华正暗暗在心中舒了口气,勾着唇角垂下眉眼,“再过几日便是中秋佳节,臣妾想着……” 她话未说完便见身旁那人猛地站起身来,不由一怔。 还未反应过来,傅冉已然站在了她身前—— 那人俯下身来,居高临下地望着她,眸中的情绪灼热滚烫。 他低低地唤着她的名字,大手托在她的脖颈,轻轻捏了两下,“纾儿。” 许纾华下意识地想要躲,却被他另一只手臂圈在了怀里,动弹不得。 “陛下,你这是做什么?” 那人没说话,只缓缓靠近过来,近到他的滚烫的鼻息扫在她的脸颊上,近到许纾华能够听到他愈来愈快的心跳声…… “陛下请自重!”许纾华的双手抵在那人的胸口,偏过头尽可能地与他保持着距离。 那人忽地冷笑了一声,却没再靠近,“你是朕的妻子,自重之话从何而来?” 妻子? 可笑。 “陛下似乎忘了,你娶的从来都不是我。” 许纾华转过头来对上他的目光,眸中的冷意再明显不过。 “……” 屋里霎时间便静了下来,静到只听得窗外晚风拂过的声音,静到连火苗的跳动都显得突兀。 傅冉直起身子,双手重重地垂在身侧,不知何时眼眶便红了。 他望着她,妥协般地点头,“好,你既想要这个婚礼,朕便满足你。” 许纾华却冷笑了一声,她垂着眼去整理自己的衣裳,语气淡淡的,“可你也明知,我想要的不是这个。” 那人的身影顿了一下,压抑在心底的情绪几乎是在顷刻间爆发了出来—— “那你到底想要什么?一定要让我死,一命抵一命,才能弥补上辈子的错吗?” “你可知晓我再见你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时是怎样的欣喜,被你一次次地推远时又是怎样的心痛?” “许纾华,你又岂知我上辈子并未还你那条命?” 她心头猛地一紧,望着那人不知该说些什么。 不知是不是错觉,许纾华竟然看到有一滴泪顺着那人的眼角淌落下来。 气氛再一次僵在了那里。 屋里只有他们二人,烛火将两人僵持的身影映在了窗上,瞧着反倒有些暧昧,只是与屋里的气氛格格不入罢了。 许纾华站起身,嗓音莫名地犯了哑,“臣妾累了,陛下请回吧。” 她背过身去不再看傅冉,兀自走到了床边,紧紧攥着一旁的床栏,只留给他一个冷漠的背影。 “纾儿……”那人似乎是回过了神,语气也跟着软了下来。 “对不起,我……” “陛下。”许纾华握着床栏的手不自主地收紧,只冷声道:“臣妾身体不适,便不送陛下了。” 第46章 追妻 我会陪着你和孩子。 浣心进屋来的时候, 见主子正缓缓在床边坐下。 许纾华像是解脱了束缚一般地深吸了口气,而后缓缓吐出。 不知为何,眼泪仿佛不受控制一般簌簌落下, 顺着下巴颏滴到了手背上,一阵湿凉之感。 “娘娘……”浣心走过去跪坐在许纾华的腿边, 指尖去勾她的手, “娘娘, 虽然奴婢不知您与陛下发生了什么,可有些话还是说开了才好,憋在心里, 会将人憋坏的。” 从小到大,许纾华崩溃的时候极少,她是侯府众星捧月般长大的嫡女,所有人都敬她爱她,寥寥有过那么几次崩溃的经历,也都是浣心陪着她。 像这般跪坐在她的脚边,时不时给她说几句暖心的话。 这会儿许纾华不由握住她的指尖,又是一滴泪顺着脸颊滑落。 “浣心……” “奴婢在呢。” 屋里陷入了一片寂静,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 只静静地坐着。 不知过了有多久,许纾华松了握着浣心的手, 这才哑着嗓子开口。 “我累了,休息吧。” 浣心起身答应:“好。奴婢伺候您歇息。” …… 翌日一早, 皇帝下朝后便至坤晴宫, 只站在门口,如同那时站在湛芳殿门口一般,仅仅是伫立在那儿, 望着院里半晌也没动。 李卯忍不住跟着心焦,“陛下不如进去看望看望娘娘。听闻昨晚您回宫后,娘娘哭了小半夜,浣心才给哄睡了。” “是朕的错。”傅冉垂下眼重重地叹了口气,却仍旧没有要进去的意思。 李卯闭了闭眼睛,跟着候在一旁没敢再说话,只心想着如今这倒是真的皇帝不急太监急了。 他默默叹了口气。 最终傅冉也没走进坤晴宫的大门,只跟李卯说了,让他晚些时候从库里送些东西过来,又吩咐着让太医院每日派人到皇后宫里请脉,并与司制局一同为许纾华调制一剂安神香,这才算作罢。 因着这样的吩咐,阖宫上下都以为帝后两人的感情如今是在不断升温的。 唯有李卯清楚,他家主子现下是宁可去御审司大牢里折磨人,也不敢再轻易迈进坤晴宫半步。 皇帝日日都入后宫,却日日都没进坤晴宫,只守在门口,像是在等着那人的回应。 这样一晃,便到了中秋前日。 许纾华倒也并非像傅冉想得那样郁郁寡欢,而是每日忙着操办中秋宴之事。 中秋这样的大日子,傅冉必定要将慈昀宫那位给请出来。 毕竟下毒之事已然过去有段时间了,刘嬷嬷还没来得及将背后主使供出便猝死在牢狱之中,故而如今太后并没有切实的罪名,只剥夺了其垂帘听政的权力。 若是中秋这样的大日子再不解了禁足,怕是会给朝中那些大臣挑唆的机会。 而傅冉绝对不会让自己落人口实。 这般想着,许纾华不由捏了捏眉心,抬眼望向窗外。 浣心匆匆进了屋里,“娘娘,有一封宫外送来的信。好像是……”她说着警惕地瞧了守在外间门口的两个小婢女一眼。 寝殿宽敞,从里间坐榻的位置到外间的门口有不短的距离,想来那两个小丫头也听不到什么。 许纾华朝着浣心招招手,接过信封,让她凑过来说。 “好像是宁王府送来的。”浣心压低了声音道。 宁王? 看来傅禹终是坐不住了。 许纾华点头,将信封拆开,拿出那张瞧着便是价值不菲的信纸。 都说当年六皇子的字是太子亲自教出来的,可许纾华瞧着信纸上的字,却觉得两人笔锋之间虽有相似,字迹写出来的意境却完全不同。 无论怎样看,傅禹的字迹都相对更加柔和纯净一些,傅冉则是野心蓬勃。 她垂眸将信读完,依旧是照着以前的规矩,让浣心拿去烧了。 小丫头接过信,瞧着主子不再像刚才那样绷着脸色,忍不住便问了一句:“娘娘,是有什么喜事么?” 许纾华皱了下眉头并未答话,只摆摆手示意她快去将信烧了。 浣心也后知后觉自己有些逾矩,这才连连应着,将信纸拿到了侧间去烧,顺势还打发了守在门口的那两个到外面去。 当晚,皇帝公务缠身,未能去坤晴宫探望许纾华。 夜深人静之时,有一披着斗篷的婢女从坤晴宫的大门出来,匆匆朝着西南角的冷萃宫而去。 按理说这个时间正是宫里最安静的时候,只有值夜护卫们在各宫道巡逻。 许纾华低垂着眉眼快步穿行在被夜色笼罩着的甬道之中,约莫一刻钟后,脚步停在了冷萃宫门口。 夜幕之下的死角数不胜数,更何况冷萃宫这等荒凉之地本就人烟稀少,护卫们自然也不甚关注这边。 她脱下斗篷上的帽子,朝着身后的一处黑影看去,“宁王殿下不愧是以孝闻名京中,如今也不忘来看被废的德妃娘娘。” 傅禹从那一片阴影中走了出来,挺拔的身影被月光投落在地上,拉得颀长。 将近一年的时间,他瘦了很多,瞧着也稳重了不少。 那人嗓子似乎受过伤,声音都变得喑哑,“你处心积虑坐到了皇后的位置,如今瞧着也是光鲜亮丽。” 这样暗讽的语气许纾华自然听得出来,只不过她不在意罢了,这会儿只又笑吟吟地问道:“不知牢中的另一位,可还尚好?上次本宫去见她,整个人都被折磨得不成样子。到底还是陛下手段高明。” “……”那人沉默了半晌,毫无情绪地吐出来三个字—— “她死了。” 许纾华眉尾轻轻一挑,心中虽有些讶异却也没表现出来。 傅冉的心狠手辣是她早便见识过的,对于敌国派来的细作,他能够忍到现在才将人给杀了,想必也是有所计划的。 看来两国的大战不远了。 她这般思虑着,转过身去开了冷萃宫的大门,轻飘飘地说了一句:“节哀顺变。” 身后那人抿着嘴唇没说话,待她将门打开,这才快步从她身侧走了过去。 “倒也不必你在这儿假惺惺。” 许纾华望着他冷漠的背影,忍不住笑了一声。 到底是在牢里磨练出来了,整个人都散发着一股子阴郁的气息,可倒也不失为复仇的好料子。 她跟在后面妥帖地关上大门,并不与他一般见识,只道:“你只有一炷香的时间,长话短说。” 那人的背影明显顿了一下,随后脚步越发地快了,“知道了。” * 中秋这日翡京热闹非凡,街上的商贩也都格外卖力。 只是这种热闹并未能传进宫里,大抵是因了人少的缘故,直到傍晚皇宫中也仍旧冷冷清清。 许纾华吩咐着准备晚宴时,恰好芸梅扶着太后从慈昀宫而来。 “这些日子哀家不在,倒是辛苦皇后操劳着了。”陈湘语的语气虽是温和,可这其中的意思却是带着刺的。 许纾华勾唇朝着那人行了一礼,“母后身子不好,无论身为儿媳还是皇后,臣妾都该好生打理着后宫才是。” 她向来礼数周到,话又说得妥当,陈湘语倒也从来没能在她这儿寻出个过错来,眼下只冷哼一声,没再说旁的。 眼瞧着天色沉了下来,圆月于空中显现,祉晗宫作为晚宴所在的宫殿自然是也跟着热闹起来。 宫女太监们来来回回将主子吩咐的安排妥当,检查了一遍又一遍,这才放心去禀了。 许纾华瞧着时间差不多,派人去请了太后还有宁王等人,自己则是亲自去了乾晖宫请皇帝。 彼时御书房里灯火通明,她方才走至门口,便听得屋里传来乔诫禀报的声音。 “回陛下,殷氏的尸体已按照您的吩咐送往了南境,想来此刻已经有顷文国的人在替其收尸了。” 许纾华的心尖不由一颤。 前日才听得殷秀沅已死的消息,今日便是已经被扔到了两国边境示威?那岂不是今晚便要有一场恶战…… 她正思索着,便听得某人沉声问道:“沈老将军已到南境了?” “今早便到了。” “好,那朕……”还未听完傅冉的话,冷不丁便冒出个李卯来。 “哎呦,皇后娘娘!奴才该死,让您在这儿站了好一会儿。” 他说着便将许纾华请了进来,又匆匆到了里间去禀。 许纾华倒也并不因方才的偷听而心虚,这会儿只候在那儿,眼瞧着乔诫匆匆走了出来,朝她行了一礼。 她微微颔首,算是领了这礼。 只是,她原本以为李卯只是进屋通禀一声,却没成想那人直接跟着走了出来。 “等久了?”傅冉并未提及方才她在外听到的事,反而柔声这般问道。 许纾华难得对他笑了一下,“倒也不曾,只不小心听着了陛下与乔护卫的话。” 那人明显顿了一下,随后笑道:“没什么打紧的。” 傅冉说着拉起她的手,眉头微皱着。 “瞧着是等得久了,手这样凉。”他将许纾华的小手在掌心轻轻揉搓两下,又哈了口热气,目光扫过一旁的浣心,冷不丁来了一句,“浣心这丫头实在粗心。” “啊?奴、奴婢……”浣心此刻只觉得自己冤枉,却也不敢说出来,支支吾吾半天也只蹦出来一句“陛下恕罪”。 许纾华下意识地从那人手里抽回手,笑着道:“浣心这孩子嘴笨,陛下还是别逗她了。再晚些太后与宁王殿下怕是都要等急了。” 提及这两人,傅冉的脸色便忍不住沉了下来。 他绷着脸色点点头,“走吧。” “摆驾祉晗宫!” …… 圆月高悬,祉晗宫内觥筹交错。 这还是既先帝驾崩后,皇宫内第一次这样热闹。 因着尚在三年丧期之内,许纾华倒也并未大肆操办,连宫里的乐伎舞姬都不曾叫来,只简单地让一家人坐在一起吃一顿团圆饭罢了。 只是这样难得的一团和气之下,却是各怀鬼胎。 许纾华亲自抱着小太子,与皇帝并肩而坐,另一旁则是太后陈湘语。 宁王与其他几位尚未出嫁的公主坐在一起,亦或有极少数几位愿意来凑热闹的太妃也在席中。 在这宫里,吉祥话说得多了,这会子便是听着什么都乏味。 许纾华抱着傅澄颐也没吃上什么东西,只一味地逗着孩子玩儿。 这样大的日子她总不放心将孩子自己丢在宫里,故而便让乳娘给抱了来,亲自照顾着。 这会儿她亲了亲小娃娃的脸蛋儿,任由他的小手攥着自己的手指。 “纾儿,你今日辛苦了。”身旁那人冷不丁说了这么一句,一箸玉碟糕便被夹到了她的碗中,“这是你从前惯爱吃的,多吃些。” 玉碟糕最是甜腻,许纾华从前不觉,如今却是瞧着都觉反胃。 她面上并未表现出来,只盈盈笑着将那箸子玉碟糕给夹到了傅冉碗中。 “多谢陛下。只是臣妾早已不爱食甜了,这玉碟糕还是留给陛下吃吧。” “……”皇帝面上的表情僵了一瞬,而后尴尬地扯了扯嘴角,“是朕记错了。” 他垂下眼夹了一小块送进嘴里,甜腻的味道顷刻间便充斥在他的口中,可他却觉得这东西甜得发苦,忍不住拧了下眉头。 “臣弟敬陛下!”冷不丁有这么一声传来,将傅冉的思绪打断。 他沉着脸色抬眼,便见傅禹此刻正端着酒杯朝这边举了举。 宁王的眸中带着笑,那笑却十分冰冷。 他本与傅冉眉眼间有那么几分相似,只不过因了年少时爱笑又爱玩儿,瞧着便也不像了。 如今反而是将那几分血液里所带的联系给捡了起来,倒真是有了几分傅冉的模样。 “今日乃是中秋,团圆之日。若非陛下宽宏大度不计前嫌,臣弟怕是再也见不着这样圆,这样美的月亮了!故而臣弟要敬陛下!”傅禹将这一通话说完,也不等人给个反应,便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他这话表面是在感谢傅冉将他从牢狱中解救出来,实则不然。 只是眼下当着众人的面,傅冉也不好拉下脸来,只假装听不懂他话中的意思,也就着他这话饮了一杯。 本以为一杯下肚,此事已了,却不成想傅禹亲自端着酒壶走上前来,要为傅冉斟上一杯。 “皇兄,方才那一杯臣弟是作为臣子。这一杯,臣弟是作为弟弟来敬您。” 许纾华瞧着傅禹显然是有些醉了,便转而将太子递给了乳娘抱着,压低声音嘱咐道:“你小心着些,莫要离了我身侧。” 乳娘连连点头应下,宁王那边却是又开始聊起了从前。 “从小到大,皇兄你都是臣弟最敬佩最敬仰的。你待我甚好,故而我也十分依赖于你。我还记得七岁那年,我爬上树去掏鸟窝里的蛋差点摔下来,是皇兄你及时在树下接住了我,甚至不慎摔伤了手臂。”傅禹说着眼眶不自觉地红了。 “父皇问起时,你只说是自己走路摔伤了胳膊。即便父皇不信,你也一口咬定,从头至尾都不曾提及我一句……那时候我就在想,我这一生能有这样一位兄长,也实在是一件幸事。” “所以我谁的话都可以不听,但唯独对你言听计从。” “母妃做错了事情,我并不乞求皇兄的原谅,便是皇兄因此记恨上我,我也全都受着。”他说着为傅冉斟满了酒杯。 “二哥,傅禹感激你这么多年来的照顾和教导。无论何时,我始终都感激于你。” 又是一杯酒下肚,傅禹的眼眶通红着,映出傅冉略显动容的模样。 已经太久没有人唤他一声“二哥”了,傅冉这会儿听了不免心尖酸酸胀胀的,涌上一股子难以形容的情绪来。 他仰头将杯中酒灌下,辛辣的味道顺着喉咙一直淌进胃里,微凉却也带着热意。 “六弟。”傅冉抬手在傅禹的肩膀上捏了捏,最终也没说出话来,只又拍了两下,便收回了手。 只是自傅禹的那番话后,皇帝的兴致越发差了。 许纾华讲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她明白他心中所想,却仍旧选择什么都不说。 上辈子的傅冉一登基便将所有对他皇位有威胁的人进行了处置。 即便是像傅禹那样天真,单纯崇拜于他的人,也被他以生病为由给软禁了起来。 将来此生,也不过是想弥补上辈子的遗憾吧。 这般想着,傅澄颐忽然哭闹了起来。 许纾华不敢让孩子离开自己的视线,故而直接向皇帝请示,提前离了席。 只是她带着乳娘跟孩子方从祉晗宫的大门出来,便迎面撞上了人。 “沈……少将军?”许纾华一怔。 不知是不是月色的原因,她竟觉得眼前这人肉眼可见地憔悴了不少。 那人后退半步,朝她行了一礼,“微臣问皇后娘娘凤安。” “今日是中秋,少将军怎么……”许纾华话说一半才想起来,如今沈家只有沈以昭一人了。 沈老将军征战在外,沈以纭又被遣到了京郊的寺庙不得进京,这样阖家团聚的日子,她提及这些到底是有些戳人心窝子了。 见她略有慌张,沈以昭忙笑了一声,“是陛下怜爱,这才叫微臣进宫一起赴中秋宴。” “我竟不知此事……” 按理说皇帝若想另请人入宫赴宴,应当提前与她商议,也好将坐席安排出来。 可许纾华从未听那人提及过半句。 “想来是陛下今日忙于朝政,没来得及与皇后娘娘商议。”沈以昭说着垂下了眼,苦涩地够了够唇角,“只是我一个外人,怕是会扫了大家的兴。” “自然不会。少将军多虑了。” “但愿。”那人喃喃说了这么一句。 身后被乳娘抱着的小太子仍旧在哭闹,许纾华听得心焦,这会儿自然也没心情与沈以昭多言,便想着早些告辞回宫。 谁知错身而过之时,听得那人低低地说了句什么。 许纾华尚未反应过来,沈以昭却已然走进了祉晗宫的大门。 孩子的啼哭声不断,许纾华亦来不及多想,将孩子接过来上了步辇,匆匆回了坤晴宫。 “孙太医,颐儿他这到底是怎么了?”许纾华急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孙慎平皱着眉头思量了片刻,“娘娘,以现下情况看来,太子殿下隐有发热之症,倒是不严重,多喝些水,再好生歇息便可。老臣先为小太子开一副药,若接下来仍旧哭闹严重,高热不退,再用此药。” “另外,尽可能让太子殿下待在安静的地方。孩子怕生,也兴许是今日宴会上受了惊。” “好,本宫知道了。”许纾华连连答应着,又让浣心跟着孙慎平去抓了药。 以往孩子都会被带到偏殿由乳娘照顾着休息,如今突然病了,许纾华到底还是不放心,便亲自哄着睡了。 又生怕夜里再严重起来,故而一直守在床边,时不时试着额上的温度,生怕再烧得严重了。 夜里孩子醒了两次,许纾华耐心地哄着,见又烧起来,忙让人将孙太医开的那副药给熬了。 怀里的小团子哭得小脸通红,许纾华也忍不住眼里含着泪,一边抱着一边哄着,在屋里来回踱步。 “颐儿乖,娘亲在呢………颐儿一会儿喝了药就好了,别怕……” “浣心,药好了吗?”她心焦得连头也没抬,听得有脚步声进来,忙要过去接药碗。 “你抱着颐儿坐下,我来喂吧。”傅冉的声音冷不丁将许纾华的意识给拉了回来。 她抬眼便见那人拧着眉头站在面前,他身上还带着药草和烟熏的味道,手里端着一碗药,正舀起一勺妥帖地吹着上面升腾的热气。 “陛下……”许纾华不知为何便哽咽了。 活了两辈子才当这一次母亲,她太害怕自己照顾不好孩子,也害怕自己没资格做一位母亲。 她不愿原谅傅冉,一切的重担便都压在她肩上,她却不敢喊累,只紧绷着一根弦,时时刻刻逼迫自己做得好一些,更好一些。 只是此刻看到这人及时出现,她终还是忍不住了…… 傅冉腾出手来在她泛红的眼角轻轻摩挲了一下,柔声安慰着:“别怕,有我陪着你和孩子。” “来,先坐下。”他扶着他们母子在床边坐下,又轻声哄着啼哭的孩子,摸了摸傅澄颐滚烫的额头。 “先喝药吧。”傅冉垂眸舀起一勺药汁吹至温热,这才递到了孩子的唇边。 小孩子这会儿一直哭闹着,喂药便更加麻烦,幸而两人在这方面耐心都极好,一起哄了半晌才将小半碗给喂了下去。 不知是不是药真的见效,傅澄颐不再闹了,小手攥着许纾华的手指放在心口处沉沉地睡了过去。 傅冉将药碗搁下,又摸了摸孩子的额头,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是沉了下来。 他舒了口气,抬眼却刚好望进了一对琥珀色的桃花眼。 第47章 追妻 她不伺候。 许纾华睁开眼时, 视线尚不清晰,她只看见有人正紧挨着自己坐在旁边,似乎还叫了她一声。 眉头轻皱, 脑子里先冒出来的便是“孩子怎么样了”,许纾华霎时间便清醒过来, 伸手去摸身旁小娃娃的额头。 还好, 已经不烫了。 她松了口气, 抬眼刚好看到坐在床边的那人,不由微怔。 “颐儿已经没事了,你可要再睡会儿?”傅冉说着伸过手来想要为她略起鬓边的碎发, 他眉眼轻弯着,十分温柔。 许纾华却下意识地躲开,眸中的警惕显而易见。 她无法习惯这种醒过来便见那人假惺惺对着自己温柔的模样,即便昨晚一起照顾孩子的画面历历在目,而她也确实有所动容…… 可毕竟人在脆弱无助的时候心头最是柔软,无论产生任何想法,皆是不可信的。 她默默在心里这般提醒着自己,紧绷着脸色,没再去看那人。 天已大亮, 方才许纾华睡着时便已让太医来看过,说是已无大碍了。 这会儿外面的秋风瑟瑟, 过了中秋便一日凉于一日。 孩子养病自然不能冻着,故而傅冉特意吩咐了李卯去取了红罗炭来, 份例从乾晖宫里的扣。 “颐儿这病来得快去得也快, 十分蹊跷。朕已派人去查了,你们母子二人好生在宫里养着便是。”他说着叫了浣心进来。 “这几日不允许任何人进坤晴宫,只说是朕的吩咐。” 浣心忙点着头答应, “是,奴婢这便安排下去。” 待到一切都安排妥当,傅冉才从床边站起身来。 他颀长的身影被窗外照进来的阳光敷了层浅淡的金色,身上还穿着昨晚宴上的那身衣裳。 许纾华也跟着起身,朝他行了一礼,规矩又疏离。 “多谢陛下昨晚来照顾颐儿,此事还请陛下务必替颐儿做主。” “颐儿是你我的孩子,我自然不允许任何人伤他。你放心。”傅冉沉声安慰着,想要抬手揽一揽她的肩膀。 只是他手在空中顿了一下,最终也没去碰她,只转过身说一会儿还要在御书房与朝臣商议政事,便离了坤晴宫。 眼看着那人的背影出了寝殿,许纾华忽地想起昨晚半梦半醒中听得那人说的话。 那会儿给傅澄颐喂完药,见孩子不闹了,她紧绷着的那根弦也总算是松了下来,只是有些虚脱,整个人便被傅冉给顺势揽进了怀里。 她无力反抗,只干脆倚在那人的胸膛,一动不动。 傅冉的大手轻轻拍着她的脊背,像是哄睡一般。 不知过了多久,半梦半醒之间,许纾华便听得那人温柔的声音响在头顶。 ——“纾儿,我知你恨我,也知自己上辈子做错了许多事情,最对不住的便是你。可既然命运让我们重活一世,我想这定是老天给我赎罪的机会。” ——“我不奢求你原谅我,我只求这辈子能守在你身边,护你,爱你,将我上辈子所亏欠的一切都弥补回来……” ——“纾儿,你便……别再推开我了吧。” “娘娘?在想什么呢。”浣心端了热水进屋,将许纾华的思绪拉扯回来。 许纾华垂下眼,又俯身去贴了贴傅澄颐的小脸蛋,“没什么。” “娘娘,昨晚陛下来时给奴才们都吓了一跳。”浣心说着将热水盆放下,又过来替许纾华穿衣,“奴婢正准备去后院给小太子煎药,就见陛下匆匆而来,说什么都非要亲自来煎。奴婢本想着陛下饮了酒,怕是……” 她说着“嗐”了一声,“总之依奴婢看来,陛下对您跟小殿下是用了十分的心思,娘娘,您……” 她话未说完便被许纾华的打断了。 “浣心,本宫发现你近日话越发多了,可是安排的差事太少?”许纾华冷冽的目光朝着这边看来,吓得小丫头连连摆手。 “没有没有!奴婢还有好多事要忙,不少不少!”浣心慌得小脸都变了色,瞧着倒也十分可爱。 许纾华忍不住笑了一声,尚挂着水珠的手指在她额头上点了一下,“不必你担心,本宫的事情自有分寸。” “是是是,奴婢再也不多嘴了。”浣心缩着脖子悻悻答应着,拿了手巾递给主子擦手,这才将用过的热水端了下去。 待到人出了屋,许纾华方才眸中噙的笑意渐渐淡去。 “原谅一个人,岂是那么容易的事……” * “陛下,少将军已在御书房候了好一会儿了。” 傅冉方才迈进乾晖宫的大门,便有小太监匆匆过来禀报。 他这才想起来自己昨晚约了沈以昭今日见面,因着夜里傅澄颐生病了,险些将此事给抛到了脑后。 皇帝重重呼了口气,“给少将军上一杯好茶,朕这便过去。” “奴才遵命。”那小太监快步回了御书房伺候,傅冉则是带着李卯去了后面的寝殿。 换下身上那件带着酒气的衣裳,傅冉用湿帕子擦了擦脸勉强提起神来。 李卯一边帮主子系着腰带,一边小心翼翼地问道:“陛下,您昨晚一夜未眠,今日见过少将军后可要歇息会儿?” 皇帝垂眸抻了抻衣袖,未有片刻的歇息,直接朝着御书房去了。 “不了,前朝事务繁忙。朕今日免了上朝,怕是又有一堆折子要批。” 这话说得倒是不错。 今儿一早李卯进屋提醒主子要上朝,傅冉因着小太子的病情而将朝议给推了,只让众人将折子递了上来。 现下又是多事之秋,想来御书房的桌案上怕是已然堆了数十本了。 李卯这么想着便也没再说话,他主子向来勤勉,便是从前的先帝也不如他眼前这位卖力。 虽是如此,朝中却仍旧多有不满,那些大多都是太后的人。 好在傅冉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恩威并施,现下看来朝中倒也还算稳定。 这般想着,主仆二人已然到了御书房。 “陛下万安。”沈以昭起身恭敬地行了一礼。 傅冉摆摆手,让人在榻上坐下,“是朕的错,想来阿昭等了许久。” 沈以昭笑,“微臣也不过才到。” 恰好李卯奉了热茶上来,傅冉垂眸抿了一口,指尖轻捏着眉心叹了口气。 “昨晚太子突发急病,纾儿担心得不行,朕亦是放心不下,今早便多陪她待了会儿,这才来迟了。” 他这话明里暗里都有在炫耀的成分,沈以昭不由怔了一下,“那皇……太子殿下的病现下可有好转?” 傅冉的目光落在他紧握的拳上,唇角的笑意清浅,“如今已无大碍了。” 他说着皱起眉头,“只不过这孩子病得蹊跷,想来是有人动了歪心思。是朕没有保护好他们母子。” 听傅冉这般叹了口气,沈以昭便也笑着安慰道:“陛下与皇后娘娘这般恩爱,又都十分疼爱太子殿下,想来小殿下日后定会健健康康,平安顺遂。” “承阿昭的吉言了。”这话中听,傅冉的眉心稍有舒展。 “听闻那承宁伯府的大小姐是个活泼的性子,最是会暖人的心。想来阿昭你成亲后的日子不会差,届时怕是要轮到朕羡慕你了。” 提及此事,沈以昭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后才恢复如常,“陛下又在取笑微臣了。” “如何是取笑,阿昭的美人一次得一双,这样的福气实在是令人羡慕。” 沈以昭终是沉下了脸色,“这份‘福气’是好是坏,想来陛下最了解不过。” 他说着转过来,漆黑的眸子对上傅冉冷冽下来的目光,淡淡道,“幸而敌国细作现已伏法,如今陛下与皇后娘娘又伉俪情深,也是国家之幸。” 傅冉脸上的笑意淡去,“阿昭,你……” 他话未说完,便见沈以昭站起身来朝他行了一礼。 “明日一早微臣即将率军向南,助大将军一臂之力,势必要将顷文小国攻下。微臣就此叩别陛下,愿陛下保重身体,待我军凯旋!” 话音未落,这人已然跪伏在地上重重叩了头。 傅冉僵了一瞬,俯身将人扶了起来,那说到一半的话最终也没能问出口。 “一路顺风,朕还等着你回来。” “微臣定不负所望。” * 入了夜,坤晴宫院里的灯亮起,宫女太监们忙着往皇后的寝殿搬着太子平日里用的物件。 “颐儿这几日还是跟本宫睡吧。”许纾华这般吩咐了乳娘一句,又让浣心去准备小太子夜里要用的东西,这才抱着孩子坐下。 许是尚未大好,今天的傅澄颐哭闹都显得没力气,大多数时候都是睁着大眼睛望着许纾华,小手抓来抓去,倒也乖巧。 这会儿他昏昏欲睡,像是白乎乎的小团子一般缩在许纾华的怀里,小脑袋瓜紧紧贴在母亲胸前。 浣心匆匆进了屋来,正欲开口便见主子伸手抵在了嘴唇前,示意她噤声。 可这事着急,不说不行。 浣心只能凑过去贴在许纾华耳边小声禀了:“娘娘,陛下来了!还带了好些东西来,瞧着像是要长住。” 许纾华眉头一皱,心想着傅冉倒也不必如此。 怀里的孩子忽然打了个冷颤,她忙又垂下头柔声哄了哄,这才示意浣心出去告诉傅冉他们小点声。 浣心答应着匆匆去了,刚好见皇帝走至门口,她忙伸手一拦,有些难为情地望向傅冉,“陛下,娘娘正在哄太子殿下睡觉……” 傅冉沉着脸色颔首,提醒身后的李卯他们放轻脚步,这才进了屋。 拿着东西的都去了侧间的暖阁,李卯负责指挥着他们。 浣心跟了过去,小声问着:“李公公,陛下这是什么意思?” 李卯叹了口气,趁着主子没在这边,才压着嗓子告诉了她,“太后不知何时往陛下的寝殿里塞了几个小丫头伺候,还不让赶出去,陛下实在待不下去,干脆就来找皇后娘娘了。” 浣心皱着一张小脸,“啊,那陛下这是将我们这儿当避难所了?” “浣心姑娘,话可不敢这么说。”李卯皱眉看她一眼,“你我都是做奴才的,主子们的心思咱们还是别猜的好。再者,岂知这不是件好事?咱们还是别多嘴了。” “这倒是……”似懂非懂的浣心姑娘浣心姑娘点了点头,默默记下了李卯的那句“别多嘴”。 彼时的皇帝正缓步朝着里间走去。 只是人方才绕过了屏风,便被许纾华给推了出来。 她错过身子看了一眼那些个从暖阁出来的小太监们,狐疑地望向面前那人。 “陛下这是做什么?” 傅冉朝她弯了弯眉眼,“朕放心不下你跟颐儿。” 许纾华自然不信他这话,只说他若非要住,别耽误孩子睡觉,也别想趁机做什么过分的事情。 “这整个后宫既然都是陛下的,臣妾自然不能将陛下赶出去。只是如今臣妾照顾着太子,难免有疏忽,陛下莫怪。” 这意思便是想住可以住,但她不会伺候着。 傅冉自然不管这些,只要能留下来便好。这会儿他也只是嘱咐着:“颐儿固然重要,可你也别熬坏了自己的身子。” 许纾华无意与他多说,只敷衍地点了头,便转身回了里间。 皇帝直接将东西搬来坤晴宫的事情自然惹得一众婢女太监们在背后议论着。 “从未见过哪位陛下能为了皇后这样守身如玉的,后宫就皇后娘娘一人不说,太后安排在寝殿的美人竟也一个不碰。” “听闻陛下还是太子那会儿便是独宠皇后娘娘一人,那会儿的什么太子妃,沈侧妃都是碰都不碰的!” “天呐,陛下这样深情,可我怎么瞧着皇后娘娘还爱答不理的……” “背后嚼什么舌根呢?”浣心冷不丁在众人背后来了这么一句,黑着脸看他们,“是不是分给你们的差事不够多?竟然还有时间在这儿置喙主子们的事,脑袋不要了?” “要要要!浣心姑姑息怒,奴才们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说……”几人慌忙摆摆手,又耷拉下脑袋各忙各的去了。 浣心抬了抬下巴,瞧着这些人惊慌的模样,终是有了点成就感,正欲转身回去,便见一熟悉的身影站在身后—— “哎呀!娘娘何时来的,可吓死奴婢了!”浣心抚了抚心口,悻悻地没敢看主子。 许纾华垂眼睨着她,“你心虚个什么?” “奴、奴婢哪有心虚了……”浣心说着忙去扶主子,“娘娘,您听是不是太子殿下在屋里哭着要找您呢,要不奴婢扶您回去?” 许纾华对她再了解不过,这会儿直接拍开她的小手。 “说,你都知道什么。” 浣心摇头,“奴婢什么也不知……” “你不说,这个月的例银就没了。” “别别别!娘娘……”浣心终究是拗不过她,只将那日李卯同自己讲的都说给了许纾华。 “娘娘,李公公是这么说的,其、其他的奴婢也不知道了。” “……”许纾华默了半晌,浣心在一旁也跟着心里打鼓了半晌。 按理来说,有个男人为自己这般守身如玉是求不来的福气,更何况这个男人还是皇帝,应当高兴都来不及。 可众人小心打量着主子的脸色,越看越觉得不对劲儿。 浣心正纳闷儿许纾华这是怎么个意思,便听得那人忽然叫了她一声。 “在,娘娘您吩咐。” 许纾华面无表情地看她一眼,“去暖阁把那些东西都收拾了,送回乾晖宫。” “啊?” 第48章 追妻 赖皮,不要脸。 “此次有你与他们照应, 朕也更安心些。”坐在龙椅上的那人沉声说完,转而叫了李卯进来,“送一送李大人。” “那微臣便告退了。” 傅冉微微颔首算是答应, 垂下眼继续瞧着折子上的内容。 只是屋里才静下来没片刻,便又听得有人匆匆进屋的脚步声。 “启禀陛下, ”乔诫恭敬地垂眸道, “陛下吩咐的事情属下已查出了眉目。” 坐在岸前, 那人仍旧没有要抬起头的意思,似乎是在等着他的下文。 便听得乔诫接着说道:“太子殿下之病恐来源于一种名叫‘婴啼’的粉末。这种粉末极细不容易被察觉,无色无味, 且对于寻常大人或是老人来说并无影响,但若碰上三岁以下的孩童,便会致使孩童发热啼哭,故而得此名。此药粉对性命并无威胁,有效时间也仅有两三个时辰,只是在宫中罕见,但坊间知此者甚多。” 听得人将这一通话给说完,傅冉才冷冷撩起眼皮来,“所以?” 乔诫慌忙垂下眼, “属下查阅了近期的出入宫门记录册,发现慈昀宫的芸梨姑姑曾在当日出宫帮太后娘娘取坊间的偏方药治疗头疼, 约莫午时出申时归。” 傅冉将手中的折子重重往桌上一撂,脸色不自觉地阴沉下来。 “现在派人去慈昀宫将芸梨给带来, 朕要亲自审问。” “是。”乔诫答应着退下。 御书房内再次陷入了一片沉寂, 只剩坐在案前那人批阅奏折的声音。 待傅冉再抬起眼时,西边的天已然一片红霞,屋里的烛火也都不知何时被燃起。 李卯正候在一旁。 皇帝将最后一本折子合上, 抬手捏了两下眉心,站起身来。 “李卯,是不是该传晚膳了。”他似是不经意地提了这么一句。 一旁的李公公忙答应着过来,“回陛下,确实该传膳了。奴才这便去吩咐?” “不必了,直接去坤晴宫吧,左右朕是要宿在那儿的。”傅冉这么说着自然朝着门口走去。 却见李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跟在后面,“陛、陛下……” 皇帝的脚步一顿,转过来望着他,“你是吃坏什么东西了?” “不、不是。”李卯慌忙摇头,最终也只能咬咬牙,把话给说了出来。 “陛下,皇后娘娘早些时候派浣心将您在坤晴宫的东西给送了回来,这会儿……您的东西都在寝殿了。” “……” 傅冉脸上的笑容僵住一瞬,勾起的唇角几乎霎时间便坠了下来,半晌也没说出话来。 御书房里伺候的太监宫女们这会儿连头都不敢抬,光是站在那儿感受这令人窒息的氛围都已经快要腿打颤了。 要说当今的皇后确实与众不同,纵观稷朝历史数百年来,虽也不乏有从太子侧妃登上后位的,但着实没有哪位能在皇帝登基前便斗败了所有女人,又让皇帝心甘情愿用偌大的后宫独养她一人的。 如今还能让皇帝上赶着宠幸,却又将人给赶出来! 众人这般思量着,一时间竟是不知该感叹皇后娘娘胆大还是该心疼陛下。 李卯本来连安慰主子的话都想好了,谁知那人忽然低笑了一声,眸子微眯着望向宫门外。 “那朕更应该去坤晴宫看看了。” …… 傅冉迈进坤晴宫大门之时,只见院里面一团喜气。 虽是看不明白到底在做些什么,却能见着宫女太监们各个都是带着笑脸的。 这会儿有两个瞧见了傅冉,忙过来行礼,“陛下您果然来了,陛下万安!” 小太监这句“果然”说得傅冉不明所以,他眉头不由皱起,目光却朝着寝殿看去,“什么叫朕果然来了,皇后呢?” “回陛下,没、没什么!就是陛下您来了,奴才们替娘娘高兴!”那小太监几乎快把脑袋摇成了个拨浪鼓,“陛下,皇后娘娘刚传完晚膳,这会儿正在寝殿里陪太子殿下玩耍!” 傅冉的目光在那小太监的身上又兜了一圈,这才淡淡点了个头,转而大步流星地朝着坤晴宫的寝殿走去。 将他的东西扔回乾晖宫,却又让宫人们这样欢迎他? 这欲擒故纵的招式用起来还真是得心应手。 傅冉这么想着,脚下的步子不由更快了。 “颐儿喜不喜欢这个?”许纾华拿着手里的拨浪鼓轻轻晃着,看着怀里奶里奶气的小娃娃目不转睛地望着她手里的东西,小腿还止不住地跟着鼓点蹬来蹬去,忍不住笑弯了眉眼。 “浣心你来看,他这像不像是对鼓乐极为敏感?” “这点倒是随了朕。”傅冉的声音冷不丁传来,惹得许纾华的动作一僵,手里的拨浪鼓都跟着停了。 她抬起眼,只见那人正朝着这边走来,还未等她起身行礼,便已抬手按在了她的肩膀上。 “你抱着孩子多有不便,不必行礼了。”他说着俯身从她手里接过了拨浪鼓,轻轻在傅澄颐的眼前晃了晃。 “颐儿,看这里。”他温柔的声音几乎被清脆的鼓声盖过去。 傅澄颐显然很喜欢,这会儿被逗得“咯咯”地笑着,屋里不由得更热闹了几分。 眼下许纾华怔怔地望着眼前逗弄着孩子的那人,一时间竟有些恍惚。 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傅冉也会温柔着眉眼来陪着她的孩子玩耍,甚至大手搭在她的肩膀上,时不时轻轻摩挲一下。 “看来朕猜得没有错。”那人冷不丁说了这么一句,将许纾华的思绪给拉了回来。 她不由皱起眉头,下意识地别开目光不去看他,“什么没错……” 那人轻笑了一声,将手里的拨浪鼓搁置一旁,“你是想让朕来的。” 这话说得许纾华眉头皱得更紧了。 她都将东西都给扔回了乾晖宫,恨不得再也不让这人来,怎么反倒成了盼着他来了? 许纾华想不明白他这话到底是从何得来,干脆提醒了一句:“陛下的东西臣妾都已经让人送回去了。” “恩,朕知道。”傅冉垂着眉眼,伸手捏了捏小澄颐的脸蛋儿,笑得十分满足。 许纾华却更不明白了。 既然知道,那便是会错意了? 她这般想着,干脆叫了乳娘过来将孩子给抱过去,也不顾傅冉这边到底还想不想跟孩子一起玩儿。 “陛下既然知道,那今晚便请回乾晖宫吧,坤晴宫怕是不宜您再留宿,臣妾也不再多留您了。” 许纾华说着已然站起身来,欲错身走出去,却冷不丁被那人的大手贴住了腰肢。 她身子一僵,转过头来冷冷对上那人笑吟吟的目光。 “陛下请自重。”她一字一顿地说着将他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兀自走到了桌前坐下。 眼瞧着主子这是又要将皇帝给赶走,浣心不由跟着着急。 她今日心血来潮,偷偷跟宫里的宫女太监们打了个赌,猜皇帝会不会来坤晴宫留宿。 自然大多数都觉得傅冉今日会再来宫里,也有部分人觉得自家主子已经让陛下这样丢了面子,陛下自然不会再来了。 而这赌最终是要看傅冉留不留在皇后宫里。 浣心自然是压了傅冉会再来坤晴宫的注,小一半的身家都放进去了,可不敢输! 故而她慌忙朝着傅冉说了一句:“陛下,娘娘请您过来用晚膳!” 许纾华没想到这小丫头都开始胳膊肘往外拐,沉着脸色瞪向她。 浣心却慌忙耷拉下脑袋,心虚地在心中默念着“看不见看不见”。 她这一声自然是很得傅冉的意,故而皇帝还真就过来入了座,目光扫过桌上的菜肴。 “皇后有心了,准备的都是朕平日里爱吃的。” “……” 许纾华看都懒得看他,只兀自吃着自己的饭,任由那人时不时给自己添上一箸子菜,只是她不动那些便是了。 一顿晚饭吃完,许纾华都没跟那人说上两句话,从头到尾她都想着快些吃,早些吃完好能早些把人赶走。 可偏偏这人也不知是从哪儿学来的赖皮,她明说暗说也没有用,就坐在她的榻上像是被黏住了似的。 许纾华气结,将屋里的人都给屏退,准备跟那人打开天窗说亮话。 “陛下今日来到底是为何?”她沉着脸色,语气也带了十分的冷漠。 傅冉却笑着抬了抬下巴,“分明是你让朕来的。” “我何时说过这话?”许纾华只觉得这人一旦不要脸起来,还真就没什么可治了。 她尽可能地压下自己的怒火,脸色仍旧冷漠,“陛下若是想要消遣,听闻您宫里近来多了几位美人,不如回宫去倒也自在,何苦在这儿受臣妾的气。” 原本不过是撒气的话,可到了那人的耳中却生生变了个味儿。 傅冉轻笑着望向她,像是没脾气一般,“纾儿这是吃醋了?” “什么?”许纾华的眉头几乎拧成了个“川”字,她现在恨不得将这人的脑袋拧下来,看看里面到底都是些什么东西。 为何她说的每一句话,这个人都能误解成另一个意思? 她望着那人的模样忍不住冷笑两声,“我倒是从未想过,堂堂一国之君竟也有这样的一面。一时间我竟不知是该觉得你可怜,还是可笑。” 傅冉唇角的笑容渐渐淡去。 他坐正了身子,眸中的情绪认真到像是要将人给溺在其中。 “若是你喜欢,在你面前我可以永远都是这副模样。” “不必。”许纾华拒绝得斩钉截铁,“陛下只要守好自己所爱的江山和权力便好,臣妾这里便不劳您费心了。” “可你又怎知,我所爱的是江山和权力?” 他目光灼灼,许纾华下意识地别开眼,“难道不是么?尽管那些都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但我却从未敢忘。相信陛下你也记得,当年宣敬侯府被全部流放时的场景吧?” 屋里的气氛霎时间像是凝固了一般,两人谁都没有说话。 半晌,她听得那人叹了口气,沉声问道:“纾儿,你愿意听我讲个故事么?” 第49章 追妻 早已离不开你。 “纾儿, 你可愿听我讲个故事么?”那人的语气像是带了乞求一般,听得人心尖都跟着发软。 许纾华微皱着眉头,“不——” 她话还未说出口, 便被匆匆进屋来的浣心打断。 “陛下,娘娘, 不好了!太子殿下突然发热, 身子烫得不行!” 许纾华的脚下一软, 手还没来得及撑在桌上,便已然被身旁那人给扶住。 傅冉将她整个身子都揽在臂弯里,沉着脸色去看浣心, “去请太医了吗?将所有太医都叫来!” 浣心连连点头,“小六子已经去请了!只是小殿下哭闹不止……” 许纾华早已顾不得那么多,用力挣脱那人的手臂,快步朝着傅澄颐所在的偏殿而去。 浣心也忙跟上主子的脚步,在一旁搀扶着,“娘娘,小心些。” 许纾华哪儿还顾得小心不小心,这会儿恨不得立马飞到偏殿去看儿子。 孩子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熬了两世, 这么些年才得了这么一个宝贝,怎么舍得让他这样受罪! 眼看着主仆二人的身影消失在了门口, 傅冉的脸色越发难看起来。 “乔诫。”他沉声唤了一句,便见一道黑影快步进了殿里, 隔着一道屏风, 朝着里边躬身等候着吩咐。 傅冉的语气冷厉,“立刻将芸梨押到御审司大牢审问,直到说出真话为止。” “属下遵命。” “李卯, 随朕去一趟慈昀宫。” …… “娘娘,经过老臣这几日的观察来看,太子殿下这并非急病而是中毒。”孙慎平沉声分析道,“这种药粉只作用于三岁以下的婴孩,名为‘婴啼’,虽不伤性命,但几次三番染上也会致使孩子脑力发育不全,会……” “会……怎样?”许纾华听到自己的声音都跟着发颤,她紧紧攥着手里的帕子,想要知道太医要说的话,却又害怕。 孙慎平似是重重叹了口气,“会成为痴儿。” 痴儿……那不就是傻子? 许纾华的心猛地一沉,“那颐儿现下情况如何了?” “回娘娘的话,太子殿下此次沾染的粉末比上次要多,怕是要多用几服药,老臣已让人去取了!” “好。”许纾华连连点头,只要现下颐儿无事便好。如今最重要的是抓住这个将毒粉带给傅澄颐的人。 “孙太医,还请你先与本宫讲一讲这所谓的‘婴啼’到底为何?何处会有,又要如何才能染上?” 孙慎平答应着,将自己所知有关“婴啼”之事同她详细地讲了,又将自己的猜想暗示给了许纾华。 “这粉末的效用不过几个时辰,若太子殿下这几日不曾出宫……还请娘娘细细思索。” 眼看着浣心煎好了药端上来,许纾华沉声唤了她一句,“将这几日伺候在偏殿的所有人都叫来,在院子站好,一个个搜查。” 她说着看了一眼身后正抱着孩子的乳娘,“尤其是那几个贴身照顾的,都要细细地查。” “是,奴婢这就去办。”浣心将药碗递给了主子,顺带着将乳娘也给拉扯了出去,孩子便由许纾华亲自照顾着。 孙慎平跟着浣心一起去搜那些宫女太监们身上是否有毒粉,这会儿屋里便只剩了他们母子二人。 方才她一直忙着询问太医,又紧张着孩子的情况,一时间竟不曾发现少了个人。 这会儿许纾华才惊觉皇帝并没有从寝殿那边跟过来,心中不由疑惑。 她生下傅澄颐时,最开心的便是那人,怎得如今孩子病了他却连看都不来看一眼? 罢了。 左右她也不想这孩子跟傅冉关系过于亲密。 许纾华这么想着,垂下眉眼给孩子额上那块已经被捂热了的手巾浸了冷水,拧得半干重新放上。 又舀了一小勺药汁,吹至温热才递到小娃娃的唇边。 她柔声哄着孩子吃药,眼眶忍不住都泛了红,“颐儿别怕,无论谁要害你,娘亲都会让他付出百倍千倍的代价……” * 夜幕笼罩着整座翡京城,空中少见的几颗明星泛着浅淡的光,月色几乎淹没在一团乌黑的云中。 就连那座繁华的府邸也有大半被笼罩其中,唯有书房透出来的灯光隐隐透过黑暗,企图在院中投下一小片光亮。 窗前站着的那人仰头望着空中那模糊得几乎辨不出形状的月亮,漆黑的眸子泛着寒凉的光。 他负手而立,像极了当初那个他十分崇拜的男人。 只是如今的这份相像,令他既恶心又愤怒。 “时候差不多了。”他低低地道了这么一句,忍不住笑出了声。 那笑声在空旷的院子里幽幽回响,听得人心里发颤,像极了鬼魅之音。 “既然我不能拥有所爱之人,那么你也不配。”他垂下眼看着自己拇指上戴着的那枚白玉扳指,轻轻摩挲两下。 似乎又浮现了那人将这扳指送给自己时的画面。 ——“过往已矣,你是我唯一的兄弟。只要你安分守己,我定会护你周全,保你衣食无忧。” ——“愿你能过潇洒自由的日子,而不是像我一样。” “像你一样……”傅禹低低地笑了一声,“我确实不会像你一样。” “但你却要同我一般了。” * 慈昀宫里不知是谁摔了茶盏,清脆的声音划破夜色,陈素语歇斯底里的声音从屋里传来。 “皇帝,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傅冉的目光冷冷落在她的身上,“母后心知肚明,又何须朕说。” 他站起身,背对着自己那位早已丧心病狂的母亲。 “您如今还是太后,朕也尊您为太后。可这并不代表着您从前做的那些事都不复存在,更不代表着您可以只手遮天。” “傅冉!你别忘了你是谁的儿子,你——” “夜深了。”傅冉扬声将话给截了过来,终是再也没看身后那人,“朕便不打扰母后歇息了。待明日水落石出,做过的没做过的便也都会清晰明了。” “母后您好自为之。否则,儿子也保不住您了。” 眼看着皇帝的背影消失在门口,陈素语的身子猛地一颤,吓得一旁候着的芸梅慌忙滚去将人给扶住了。 “太后您当心……” “想我怀胎十月生了他,又呕心沥血二十年,却养出这么一个逆子!逆子!”她指着傅冉离开的方向,身子止不住地颤抖着,目光忽地朝着侧间供着的排位看去—— 陈素语愤愤走至案前,将那上面的供品排位一概推倒,扔在地上。 “傅明则,你还真是阴魂不散!这便是你的儿子!你的好儿子!” “太后……”芸梅快步过去要扶她,却被一把推倒在地,惊慌地去看双手撑在桌案前的主子。 屋里霎时间响起凄厉的笑声,伴着女人喊到嘶哑的声音回响在整个慈昀宫。 “你们傅家欠我的,终归是要还的!” …… 许纾华半梦半醒之间听得了脚步声,她费力地睁开眼来看,只见一模糊的身影正坐在床边,似乎是要伸手去碰睡着的孩子—— 她一个激灵醒了过来,猛地抓住那人的手腕,“你做什么?” 不知从何处传来一声叹息,那人反过来握住她的手,语气温柔,却也透着十足的杀敌。 “纾儿,是我。”他说。 华贵的织凤锦被她攥出了褶皱,许纾华的视线渐渐清晰起来。 她望着那人的脸僵了一瞬,这才堪堪收回手,转过去看熟睡的傅澄颐。 “陛下似乎很喜欢深夜来访。”她僵硬地同他讲着话,手掌轻轻抚上孩子已退了热意的额头。 背后忽地袭来一阵暖意,她下意识地想要挣脱,耳畔却响起那人疲惫到泛着沙哑的声音。 “对不起,是朕来晚了。” 许纾华收回手,撑在床面上。 她没有挣脱他,只是那样僵着半晌也没有动弹。 她没动,傅冉亦不曾动。 他虽惊讶于她的顺从,却也越发地珍惜这仅有的亲密时光。 此时此刻,他只希望时间过得慢一点,再慢一点…… 许纾华终究还是忍不得,冷声开口:“你到底还要抱到几时。” 那人缓缓松开了手,仍旧坐在床边没有半点要离开的意思。 “我方才去了慈昀宫。”他沉声说道。 许纾华的眉头不由皱起,看向他,“是太后?” 她本还怀疑此事与傅冉有关,毕竟孩子两次发病时都有这人在场,更何况方才他人还不知去向…… 现下看来,是她想错了。 傅冉不置可否,只将芸梨出宫之事与许纾华讲了,又问她坤晴宫里可有何异常。 许纾华点头,那会儿她让浣心跟孙太医去查验确实是有结果的,太子的乳娘跟另外两个嬷嬷身上皆有找到婴啼的粉末。 “现下几个人已经被带至严省司审问了。”她说着便见睡梦中的小澄颐手在空中乱抓了几下,便伸出手指递过去,让孩子攥着,这才又安分下来。 许纾华抬眼看向傅冉,“此事若真是与太后有关,又待如何?” “下毒是她惯用的伎俩。”傅冉的指腹轻轻抚过小孩子白皙滑腻的脸蛋,眉头紧皱着,“此次若当真是母后所为,我绝不姑息。” 他眼看着她害死了自己的父亲,绝不能再让她伤了自己的妻儿。 左右他们母子之间的感情从来都只有虚伪与欺骗,这养育之恩她若想要他便报,只怕她想要的根本只有权力。 许纾华静静望着他,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垂下眼笑了一声,语气却冷得令人心尖发寒。 她说:“当初你若也这般信任于我……” 该有多好。 “当初……”傅冉忍不住重复了一遍那个词,眼眶酸涩。 “是我知道得太迟了。”他的大手轻轻贴上她的脸颊,指腹摩挲着她泛红的眼尾。 “我早该知晓这世间对我用了真情的只有你,早该知晓你在宫里受的那些苦,知晓……” “我早就已经离不开你了。” 许纾华的心尖想起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很轻,却又无法让人忽视那种感觉。 她抬起眼去看那人,发现那双上辈子永远都映不出她身影的眸子,此刻满满当当全都是她的模样。 “纾儿,待一切尘埃落定,我们便离开这里吧。” 第50章 追妻 我与你是一样的心思。 朝堂之上, 气氛肃穆。 从皇帝坐在龙椅上的那一刻开始,殿内的气氛便是如此,这会子已然是僵到令人脊背发凉。 “诸位大人, 有事启奏,无事退朝。”李卯应着主子的要求如是扬声说道。 不知是谁在底下咳了一声, 引得原本低头不敢言语的众人目光都循着声音望去。 “听闻陛下再次将太后娘娘软禁在了宫中, 不知是为何?”人群之中走出一个身着正一品朝服的老臣, 此人正是太后在朝中最强的助力,太尉贺帧。 贺帧手握兵权,若有沈珲在时两人尚能相互牵制, 毕竟沈大将军与先帝关系密切,受命掌管禁军,也随时监控着贺帧手里的兵权。 坐在龙椅上的那人总算是有了动静。 傅冉单手撑在扶手上,身子稍稍前倾,朝着阶下那人勾了勾唇角,“想不到后宫的消息传出去得这样快,看来是皇后管制不严。” 这话提到了许纾华,人群中的宣敬侯心不自觉地跟着“咯噔”一下。 可皇帝之意却并不在此,他表面上说的是皇后管制不严, 言外之意却是在提醒贺帧的暴露。 这会儿大殿之内的众人都忍不住屏息,紧张地等着贺太尉如何掩饰过去。 贺帧心思急转, 冷哼一声,企图将话题转到旁的事上。 “陛下既如此说, 不如问一问宣敬侯是如何教导得女儿。” “贺太尉, 您这话拐得未免过于牵强了。”承宁伯笑了两声,目光像是不经意地从身侧的许睿年身上扫过,“皇后娘娘的家教如何在场的各位心中明了, 即便是有什么不妥怕是也轮不到您来置喙。” 宣敬侯拢在袖里的手紧攥着,心上悬的石头也算是往下落了一半。 只是被承宁伯这么一噎,贺帧自然咽不下这口气,这会儿转过身来黑着脸色打量着两人。 “想不到承宁伯这样心大。听闻宣敬侯的庶女用了见不得人的手段,都要与你那宝贝嫡女一同入将军府了,你倒是开始豁达地替人掩饰?我是该感叹你们两家情谊匪浅还是笑你没有脑子!” “你——” “够了。”皇帝冷声打断了此刻毫无意义的对话,眸光凛冽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事关皇后朕自有定夺。倒是贺太尉对朕后宫之事这样揪着不放,不知是何居心?” 贺帧的眉心一跳,“陛下,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看来朕的意思还不够明显。”傅冉居高临下地睨着他,微眯了眯眸子,“朕看你是老糊涂了,记性都不好使!连这稷朝的天下到底姓什么都掂量不清,那朕就将话说得更明白些,免得再有人不明所以。” 他说着在众人惶恐的目光中站起身来,冷冽的声音回响在大殿之上。 “贺帧于朝上妄议后宫,不宜再入朝议政,着停其太尉之职,待御审司查办!” “御审司?”一时间大殿里议论声四起。 御审司直隶于皇帝,又有沈以昭协同管理,一般只处置皇室内部之事,朝中大臣若非影响到朝廷社稷稳定断不会被交由御审司查办。 贺帧虽然说了几句荒唐话,却也不至如此,众人自然是无法理解。 皇帝沉着脸色看了一眼身旁那人,李卯匆忙呈上来几本奏折,又清了清嗓子喊停众人,大殿之上又静了下来。 唯有贺帧骂骂咧咧地要讨个说法。 “仅凭几句话陛下便要治罪于我?别忘了当初是谁辅佐先帝登上这皇帝的宝座!” 傅冉冷笑着看他气急败坏的模样,“太尉也说了,您是辅佐先帝登基,又不是辅佐朕。这与朕又有何干系?” “我——” “贺帧。”他没再给这人机会,兀自将话给截了过来,把那几折子在手里掂了掂。 “这些都是参你的。你的大儿子身上背了十数条性命还仗着你的权势逍遥法外,二儿子日日花天酒地,强抢民女,这些你非但不管还有脸来议论宣敬侯‘教女无方’?朕瞧着你贺家的家产丰厚,听闻郊外的宅院都有十几座,装潢华丽。不知何时请朕去贵府看一看?” 贺帧的老腿一软,“陛、陛下……” “这还仅是一小部分,剩下的朕已经交予御审司去查了。”傅冉将手里的折子往他身上狠狠一摔,“不光是你,接下来的一月之中,朝中所有大臣都会接受御审司的查办。” 他冷冷抬起眼来,“若有违抗,斩。” * “娘娘,听李公公身边的小太监说,今日早朝上陛下大怒,撤了贺太尉的职,还要御审司挨个查办朝中众臣呢!” 浣心说着替许纾华擦净了手,又亲自抱着小太子过来。 对于此事,许纾华自然表现得格外冷静,她早已吸取上辈子的教训,一直让父亲远离太后,时刻低调着些,傅冉现下就算是查也查不出什么。 更何况那人早已没理由对宣敬侯府下手了。 这会儿许纾华从浣心手里接过孩子,“传膳吧,我饿了。” “是,奴婢这便去。” 午膳过后,许纾华抱着孩子在院里晒太阳。小家伙被裹得严严实实,露出的那双大眼睛忽闪忽闪地朝着许纾华眨,嘴里还“啊啊呜呜”地嘀咕着什么。 “严省司那边有什么消息没有?”她垂眸逗了逗孩子,沉声问浣心。 “晌午才有人过来,说是两人咬舌自尽了,临死前交代是太后的指使。” 许纾华的眉头不由皱起,觉得其中蹊跷。 “既是已将幕后主使供出,便是想要活命的,又何苦咬舌自尽?” 浣心摇摇头,皱着小脸,“这……奴婢也不知。兴许是觉得以后在宫里活不成了?” “……”许纾华没再说话,只又问了新乳娘的事,叮嘱浣心一定要仔细盘查过后再让人进宫。 “你若实在拿不准便去找李卯,让他帮你。” 浣心点头,“是,奴婢知晓了。” …… 傅冉再进坤晴宫已是半月后。 这段日子许纾华始终都将人拒之门外,一来是为了避嫌前朝之事,二来也是真的不想见他。 可也实在扛不住这人成天往她这儿塞那些新鲜玩意儿。 “陛下,皇后娘娘都说再不收您的东西了。”李卯将桌上那两大颗夜明珠收紧盒里,递给身后的小太监捧着,面色有些为难。 毕竟日日替主子去吃人家的闭门羹也实在不好受。 岂知坐在案前那人眼都没抬一下,“这些都是西域点名进贡给皇后的东西,算不得朕送的。” “啊这……” 听得出李卯语气里的十分为难,傅冉总算从将最后一本折子批完,抬起头来看他。 主仆二人对视一刻,李卯慌忙垂下头,“奴才这就去送——” 傅冉及时抬手打断了他的话,“朕亲自去吧。” 秋末冬初的时节,冷得人露在外面的手都僵硬。 傅冉站在坤晴宫的门口搓了搓掌心,让人进去通禀了。 片刻后,皇后一改往日的闭门羹伺候,让浣心亲自出来迎了人进屋。 虽是喜出望外,却也在傅冉的意料之中。 他在外间烤暖了身上的寒气,这才进屋去见他们娘俩。 “想来纾儿是有事要我帮忙。” 许纾华撩起眼皮看他,淡淡回了一句:“陛下圣明。” 傅冉走至她身边,瞧着睡在摇车里的孩子,指腹轻轻拂过那滑腻的小脸蛋儿,“说吧。” 许纾华将挑选新乳娘之事讲了,又顺口提了一句当时乳娘跟嬷嬷自尽之事。 “臣妾派人查了有些日子,结果……” “宁王。”傅冉将话给接了过来,“是傅禹的手笔。” 许纾华一顿,“看来陛下已经知道了。” 傅冉眉尾轻挑了一下,剥了瓜子仁递给许纾华,“他那点心思都是先德妃教出来的,母子二人一模一样。” 望着那人掌心里的瓜子,许纾华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接了过来,却并没有吃。 事关重大,她自然没心思吃吃喝喝。 “我们还缺少证据。” 傅冉点头,继续为她剥着瓜子仁,“恩,再等等。” 有那么一刻,许纾华忽然觉得自己猜不透傅冉的心思了。 从前她能够深切体会到自己是最了解傅冉的人,也总能预判他的预判,引导着他走向自己计划中的下一步。 可自从傅冉重生以来,一切都变了。 骤然失去运筹帷幄之感的感觉并不好过,她心里没底。 方才那句“没有证据”也是在试探傅冉的对待此事的态度,毕竟她能看出如今的傅冉很是珍惜这段兄弟感情。 可他这句“再看看”却像是在为某人拖延时间。 许纾华深吸了口气,目光冷冷看向面前的人,“颐儿是我唯一的孩子,我无法容忍任何人伤害他。若是有人想要包庇,我也绝不会手软。” 后面的话明显是说给傅冉听得,他自然也听得出来,这会儿只笑着去拉她的手。 “颐儿又何尝不是我唯一的孩子?”他指腹在她的虎口上轻轻打转,“我与你是一般的心思。只是今日难得进了你这坤晴宫,总不能只说这些冰凉的话。” “……”许纾华抽回手,漠然转过头去。 她可没什么想要跟这人说的。 傅冉却笑着又过来拉她的手,像是并不介意她方才的拒绝。 “纾儿,眼瞧着快到你的生辰了,朕为你准备了一份贺礼。” 第51章 追妻 只要你想,我便都由着你。 许纾华的生辰在冬月[1], 是入冬后寒冷的日子。 从前她在侯府中是众星捧月般的存在,每年的生辰父亲母亲都会为她准备宴会和礼物,只是自从前世嫁给傅冉后, 她便极少过生辰了,连自己都有些记不清日子。 “浣心, 我的生辰……” 看主子拧着眉头思索的模样, 小丫头连忙回道:“娘娘的生辰是冬月廿三, 还有不到一个月便是了。” 许纾华沉默着点了个头,紧皱的眉头却并没有因此而有所舒展,只垂下头去继续哄着怀里的孩子睡觉。 从前她倒也不曾体会过生养孩子的辛苦与劳累, 这会儿不由得想起自己的娘亲来。 都说儿的生日娘的苦日,这话确实没错了。 “前几日陛下送过来几匹上好的蜀锦和凤织锦,你挑了合适的颜色花样去找人按照母亲的身量裁成衣裳,送去侯府。”许纾华说着放轻了声音,将已经睡着的傅澄颐小心翼翼地搁置到摇半半床上。 见着孩子是真的睡熟了,这才转过来跟浣心接着说道:“城南边的那家点心铺子有母亲最爱吃的黄梨酥,你也亲自去买了,别人我总归是不放心。还有西边那家首饰铺子里还有我之前定制的一套珠钗耳环,再挑一对成色最好的翡翠镶金镯子……” 她话还未说完, 便被浣心给拉住了手。 小丫头朝她眨眨眼,笑道:“娘娘, 奴婢以为,您送给夫人这样多的东西, 倒不如将人接近宫里与您相伴几日。您知道的, 夫人最在意的还是您这个人,而非您送去的礼。” 陈素语平日里确实不甚在意那些穿着首饰,自然也不会像其他侯府伯府的夫人一样珠光宝气, 她瞧起来总是那般素雅温柔,清丽脱俗。 许纾华从前也想过要成为母亲那样的女子,可终究一入皇家深似海,这所谓的人人向往之地将她逼成了这般模样。 “我倒是想的,只恐怕是不能。”她想起昨晚傅冉说的那些话。 ——“纾儿,眼瞧着快到你的生辰了,朕为你准备了一份贺礼。” ——“是你从前最想要的。” 她从前最想要的也不过是他的一颗真心,这人总不会是要将自己的心给掏出来给她。 无论如何,这样的日子还是不要将母亲接过来。如今朝中局势不定,宁王那边也尚有威胁,她不可能让母亲跟着自己犯险。 这般想着,许纾华摇摇头,让浣心去将新挑选进宫的乳娘带着去了乾晖宫。 既然昨天这人答应了要帮这个忙,自然是要履行承诺的。 待到屋里安静下来,便只有她跟孩子了。 许纾华在摇床旁边坐下,垂眸望着已然长开了的小娃娃,心中五味杂陈。 “颐儿,娘亲不知这太子之位是否是你想要的,也不知你长大后会不会怪我……可你已然生在了皇家,这便是你的宿命,娘能做的,也只是把最好的都给你。” “孩子,快些长大吧……” * 李卯的脚步声打破了御书房里肃穆的氛围,“陛下,宁王殿已经进宫了。” 听得这话,原本坐在椅上的承宁伯与宣敬侯看了彼此一眼,心照不宣地站起身来。 “想来陛下与宁王殿下还有要事相商,老臣便不多叨扰了。” 许睿年躬身行了一礼,一旁的盛卓也跟着道:“老臣也告退了。” 傅冉点了下头,“今日朕所言,还望二位好生思量,这朝中的局势还要您二位来稳。” 两人应着又行了一礼,这才退出了御书房,屋里只剩了皇帝主仆二人。 李卯叫了小太监进来收拾了桌上的茶盏,又亲自为傅冉换上一盏新的。 “陛下,一会儿可要让乔诫在门口候着?” 这事傅冉虽然没说,李卯心里却跟明镜似的。这会儿担心着主子的安危,不得不多问这么一句。 傅冉却摇摇头,“不用,像往常一样便可。” 李卯迟疑了一刻,最终还是醒着退了下去,“是。” 傅禹进来的时候,只见着一袭龙袍的男人正坐在榻上垂眸饮茶,瞧起来是难得的悠闲。 只是即便在这样的悠闲中,他周身也像是萦绕着一股子凝重,让人不敢靠近。 他习惯性地勾起唇角,朝着屋里那人叫了一声:“皇兄。” 傅冉抬起眼来,将手里的茶盏搁下。 他眉眼间带着淡淡的笑,“过来坐。” 兄弟二人并肩坐在榻上,中间隔了一方矮桌,桌上摆置着傅禹爱吃的点心和蜜饯。 李卯端了茶盏给宁王,又匆匆退了下去,屋里只留他们二人。 傅冉没急着说话,只将点心碟子往对面挪了半寸,示意他吃。 傅禹垂眸看了一眼碟子里摆着的精致糕点,没动,只一脸关心地看向自己的皇兄。 “听闻前些日子太子又发了急症,臣弟虽忧心着却也怕打扰孩子养病,不知现下可好了?” “已无碍了。”皇帝朝他笑了一下,“只是这孩子的病来的蹊跷,朕派人查探了一番,是没有心之人下了毒。” 宁王面上惊讶非常,“竟还有这等事?太子年幼,皇兄万不能姑息!” 傅冉捏了捏眉心,道:“这是自然。” “不知皇兄可查出了疑犯?若有臣弟所能帮忙之处,臣弟定然倾尽全力。”他这副模样莫名就有了当年那个活泼顽皮的六皇子的影子,看得傅冉心都跟着发沉。 屋里默了一刻,便听得皇帝叹了口气:“是母后。” “太后娘娘……”傅禹低低地重复了这么一句,眸中恍有一道冷光闪过,“有些话不必臣弟多说,想来皇兄心中自有定夺。” 傅冉望着他,抬手在他肩上轻拍了拍,“阿禹,如今朕身边的亲人只有你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隐隐有股子阴冷的风从脚边掠过,傅禹抬起眼对上面前那人的目光,心尖忍不住轻颤了一下。 半晌,他垂下眉眼笑着应了一句:“皇兄这话……臣弟又何尝不是呢。” 明明是二人互诉衷肠的话,此刻屋里的气氛却带了几分阴冷和尴尬。 大抵是方才那阵冷风吹进来的缘由,傅冉这般想着,目光却并未从弟弟身上挪开。 “朕记得以往,你都是唤朕二哥。”他像是自嘲一般地笑了声。 傅禹垂着头脸色微冷,他托起茶盏浅浅地抿了一口。 “皇兄,凡事还是向前看吧。” * 这日一早,许纾华醒来便见床边坐着的那人穿戴整齐。 她拧了拧眉头本想翻个身继续睡,却又隐隐觉着不对。 只因那身衣裳瞧着并非是要去上朝,也与平日里的华服不大一样。 困意终究是被心中的不安冲淡得半分不剩,许纾华撑着身子坐起来。 “陛下一大早便这般盯着,是变着法要折臣妾的寿?” 傅冉笑着伸手去扶她,并不在意她方才的埋怨,“纾儿,你醒了。” 许纾华没应,只趁机暗戳戳地将人上下打量了一番,又叫了浣心进屋伺候梳洗。 她总觉着哪儿不对劲儿,却又说不上来。 傅冉见她醒了便也出去了,没留下来讨嫌,倒是过了一会儿抱着小太子去了暖阁的榻上坐着,父子俩逗闹的声音传到这边来,许纾华听着心里五味杂陈。 她本意是不想让孩子跟傅冉太过亲近,却也不想让孩子缺少父亲的那份疼爱。 此事自然不得两全,到头来郁闷的也只有她一人而已…… “娘娘今日这身衣裳与最适惊鸿髻了,不如奴给您梳一个?”浣心说着替她套上外衫。 许纾华这才发觉今日身上穿的这件衣裳自己并不曾见过,“浣心,这身衣裳是哪里来的?” “是陛下特意命人给您做得,与陛下身上那件用的是同样的布料,瞧着也十分相配呢!” “……” 许纾华没再说话,只沉默着任由浣心给自己梳了精致的发髻,又配了一对银珠簪和耳环,这才去了暖阁去见父子二人。 “朕便说这身衣服纾儿你穿着定然好看!”傅冉抱着孩子起身,拉着傅澄颐的小手去够许纾华,“颐儿快看,你母后漂不漂亮?” 许纾华绷着脸色深吸口气,“陛下。” 她沉声唤了他一句,将孩子从他怀里抱了过来,“陛下有什么话大可直说,臣妾不喜欢兜圈子。” 身前那人手里落了空,这会儿望着她发怔。 “可是方才我吵着你睡觉了?”他这话问的小心翼翼,语气也十分柔和。 可许纾华最受不了的便是他这副模样。 “不是。”她不悦地否定道,又叫了浣心和乳娘进来将孩子抱了出去,这才转过来与傅冉对视。 “这身衣裳、发髻甚至耳环配饰,皆并非臣妾平日所喜,即便是给浣心一百个胆子她也不敢这般做。陛下到底是何意,还请明示给臣妾。” 那人无奈地扯了下唇角,垂下眉眼去拉她的手,“你可还记得,我曾说过要给你一份贺礼吗。” 许纾华抿着嘴唇没说话,算是默认。 所以这衣服首饰便是他送的生辰贺礼?衣料布匹并非什么稀罕之物,甚至比不上他平日里往坤晴宫送的那些。 这一国之君送的生辰贺礼未免也太过寒酸。 “随我来。”那人说着便拉着她的手往外走,许纾华还未反应过来已然被人牵着手走到的寝殿之外。 两人的穿着配了对,这会儿又手拉手,迎面走过来的宫人们都下意识地笑着垂眼。 在外人看来,他们两个总是恩爱非常,傅冉对她的宠爱也是古往今来独一份的。 可这到底并非许纾华所想。 她下意识地想要挣开那人的手,连理由都已经想好,却见乳娘正抱着孩子往外走,浣心手里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俨然一副要出远门的样子—— 李卯匆匆过来朝着二人躬身,“陛下,娘娘,出宫的马车已然备好,即刻便可启程。” “好。”身旁那人点了头。 许纾华怔了一瞬,“启程?去哪儿?” 傅冉偏过头来看她,指腹轻轻揉捏着她的手背,“去给你过生辰。” 过生辰? 可她的生辰要在月末,这会儿就走难不成是要跋山涉水的…… 许纾华被他带上马车,亲自扶着进了车里坐下,那人方才放了手。 傅冉并肩坐在她身旁,手臂紧紧贴着她的,相同纹路质感的衣料摩擦着生出些许暖意来。 许纾华不自在地挪了挪身子,“陛下的马车金贵,臣妾坐不惯,还是去后面那辆找——” “纾儿。”那人冷不丁开口将她的话截了过去,“后面有乳娘和浣心照顾着,乔诫也在,无人敢伤澄颐,你大可放心。” 许纾华沉着脸色没再说话,只与他保持着距离。 她能感觉出来,出了宫门的这一路是在朝着南边而行,街道上的吆喝声接连传入耳中,她隐约猜出了傅冉要带她去的地方,却也忍不住地越发不安起来。 “陛下,到了年底朝中事务繁忙,您不在朝中主持大局,恐生出乱子来。” 她这话是依着皇后的身份说出口的,克制又理智,疏远也陌生。 “不然你以为朕这些日子都在忙些什么?” 自然是忙着将朝中事务处理妥当。 傅冉转过来看她,眸中映出那明明娇俏动人却无甚表情的面容。 他似乎是叹了口气,转过头没再看她,只沉声说着:“如今已出了皇宫,你我便不再是高高在上的皇帝皇后,只做一对平凡的夫妻。起码在你生辰这段日子。” 许纾华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扎了一下。 与他做平凡夫妻,已是她上辈子的心愿了。 “纾儿,我欠你的有很多,但从重生回来的那一刻起,我每天想着的便只有弥补那些过错。”他低垂着眉眼,脸上的表情是从未出现过的卑微模样。 许纾华漠然别开目光,“身为一国之君,陛下想着的应是如何让我稷朝国泰民安,是如何造福百姓才对。” “可若你不高兴,我将着天下治理得再好又有何用?” 许纾华没说话,心头的酸涩却不知从何而起,越发地让人难受起来。 身旁那人小心翼翼地握住了她的手,掌心的温热不断影响着她的思绪。 “什么明君贤君,都实非我所愿。如果可以,这皇位我即便让出去也无妨。可它还能保你们母子平安……” 提及此,许纾华忍不住笑了一声,她冷眼看向傅冉,“保我们母子平安?颐儿几次三番中毒又作何解释,他还那么小!” “此事我确实欠你们母子一个交代,但很快了。纾儿,你信我。” “……我信得还不够多吗?” 她上辈子不就是因为信了他才落得那般下场? 气氛僵在那一刻。 这会儿马车已然出了翡京城,周围都已没了热闹的声音,只剩马蹄与车轮碾过地面的声音,合着马车轻晃时发出的细微“吱呦”声。 傅冉终还是松了握着她的手。他捏了捏眉心,重重地叹了口气。 “这是我陪你过的第一个生辰,待这之后,你便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吧。” 他冷不丁来了这么句话让人措手不及,许纾华听着一怔,眉头都不自觉地蹙了一下。 那人却兀自接着说道:“留下也好,离开也罢。又或者是取了我的性命……我都绝无怨言。” “只要你想,我便都由着你。” “这样,可好?” 一时间,她竟不知该如何回答,只望着他半晌,也没回应出一句 “好”或是“不好”来。 “停车!”许纾华朝着外面叫了一声,尽可能让自己心态平和地同那人说话,“颐儿这会儿怕是在哭闹,我去看看。” 她说着起身要走,这一次傅冉没有拦她,她却步子沉重得快要迈不动。 直到被李卯扶着下了车,许纾华才觉得心绪有了些许的缓和。 她重重呼了口气,转身朝着后面那辆马车走去。 第52章 追妻 亲自喂你。 马车驶出翡京城, 一路向南而行。 许纾华坐在后面的马车里,怀里抱着熟睡的傅澄颐,抬眼看向身旁坐着的浣心。 小丫头满脸的担忧, “娘娘,您跟陛下……” “我只是听到了颐儿的哭声。”许纾华淡淡说着将孩子抱给了乳娘, 转而掀开车帘朝着后面望了一眼, “为何后面还有一辆马车?” 浣心跟乳娘是因为要照顾小太子才得以跟着坐上了车, 可后面那辆车按理并不该有,除非是傅冉还带了其他人出宫。 “奴婢也不知。”浣心摇摇头,“陛下吩咐了不得靠近那辆车, 还特意让禁军的陈统领亲自看护,想来是有什么重要的……” “太后。” 刚好马车的车轮从一块小石头上碾过,整个车身都跟着晃了一下。 浣心并没听清身旁的主子说了什么,这会儿不由拧着眉问道:“啊?娘娘您方才说什么?” 许纾华摇头,“没什么。” 她说着不由深吸了口气,看来傅冉此次也并非只单纯地想要为她过生辰而已,方才她竟还为此动摇了…… 正想着,马车忽然停下,车外传来匆匆的脚步声。 “夫人, 老爷叫您去前面的车上,说是马上要进奚州城了, 您坐在后面恐有不便。”是李卯的声音。 许纾华没应,只舒了口气, 被浣心扶着站起身。 李卯没听见回应, 正打算再好声好气地劝两句,便见马车的车门推开,许纾华躬身从里面走了出来。 “知道了, 走吧。”她说着让浣心回去坐,又叮嘱了几句好生照顾小太子的话,这才朝着李卯伸出手来。 李卯早已候在车边等着扶人,这会儿赶忙稳妥地扶着许纾华下了车,将人送回到了前面的那辆马车上。 车门打开,一股子冷风席卷进来。 许纾华身上噙了入冬后的寒凉,这会儿一股脑钻进了暖洋洋的车里。 她没说话,只与傅冉隔着距离坐下,恍若身旁坐了个陌生人。 “颐儿睡了?”到底还是傅冉先开了口。 他说着偏着头看她,目光在她周身缓慢地绕了一圈,最终落在她微微下坠的唇角。 “睡了。”许纾华感受到身旁那人的目光,却并没有要转过头与他对视的意思,只掀了窗帘望向外面。 “陛下所言此次是为了给臣妾过生辰,当真?” 傅冉见她总算是愿意跟自己多说几句话,高兴都来不及,连连点头,“自然是真。” 窗外吹进来的风有些凉,许纾华合上窗帘,淡淡扯了下唇角。 “臣妾原本还以为陛下是想单独来陪臣妾过这个生辰,故而才离了京城。未成想陛下还替臣妾盛邀了一位贵客。” 傅冉怔了一瞬,知她说的是最后那辆马车里的坐的那位,无奈地笑了声,“果真什么都逃不过你的眼睛。” “毕竟臣妾还没瞎。”许纾华皮笑肉不笑地看过来。 “纾儿。”他唤了她一声,欲言又止。 车门冷不丁被人敲了两下,李卯在外面提醒道:“老爷,夫人,已到了奚州城门口了。” 傅冉似乎是叹了口气,大手握了一下身旁那人微凉的小手,“此事我稍晚些同你解释。如今我们已然出了皇宫,为了避免麻烦,宫中的称谓自是不能再用,你还是叫我夫君吧。” 许纾华张了张嘴,僵硬地唤出两个字:“夫君……” “恩。”那人似乎很是满意,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的手背,渐渐升温。 温热的感觉从手上不断传来,方才的冷都已然消散。这会儿许纾华只觉得浑身暖暖的,像是终于融入了这车里的暖意。 …… “夫人,起来吃些东西吧。” 直到浣心的声音响在耳边,许纾华这才皱了皱眉头,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 入眼是陌生的环境,她心头不由一紧,警惕地将周身的一切都打量了一番。 浣心还以为主子方才是做了噩梦,这会儿忍不住柔声安慰道:“夫人,这里是奚州城的官驿,这会儿天都已经黑了。老爷特意命人给您熬了鱼粥,还温热着,您起来喝些?” 奚州城,官驿,老爷,鱼粥。 许纾华缓了片刻,这才回过神来,撑着身子从半半床上坐起,“浣心,颐儿呢?” 睁开眼便找孩子已然成她作为一个母亲的习惯,时时记挂着那爱闹腾的小家伙也随之成了她心里最重的事。 “小少爷这会儿正在隔壁屋里,乳娘哄着。” “我去看看。”许纾华说着便要起身,却被浣心给拦住了。 “夫人,老爷吩咐了,您若是不吃东西便不让您过去。” 许纾华忍不住拧眉,“你到底是我的人,还是老爷的?” 浣心有些为难地伏在主子脚边,朝她眨眨眼,“夫人……” “你先下去吧,”门口冷不丁传来某人的声音,惹得屋里的主仆二人一同循着声音望去,听得那人接着说道,“我亲自喂夫人。” 许纾华的脸色有那么一瞬间的……五彩斑斓。 她真后悔自己方才没有乖乖喝一口粥,说不定就不会有这种恶心的事发生在自己身上了。 她还想再挣扎一番,浣心却已然退下,顺手给两人关上门,屋里只剩了他们二人。 灯烛上的火苗轻轻跳动了一下,连带着两人投下的影子也跟着颤动。 许纾华伸手要从他手里接过粥碗,“我能自己——” “还是我来吧。”傅冉说着轻巧地躲开她的手,兀自舀了一匙鱼粥,垂下眼仔细地吹了吹,送到她唇边。 他这突如其来的体贴让她不知所措。 这种暧昧的相处她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发生在自己跟傅冉身上,还是在两个人都知晓前世所发生过那一切的情况下。 实在是太过诡异了。 “不必了,我有手。”许纾华仍旧打算拒绝这人的“好意”,谁知她手才伸到半空,便听得汤匙落回粥碗里的闷响—— 下一刻,她的两只手腕已然被那人的大手紧紧扼住,扣在自己的腿上。 她难以置信地抬眼去看那人,却见傅冉眸中带了得逞的笑意,“现在没有了。” “……”许纾华气结,恨不得一巴掌将人给扇醒,可她偏偏根本挣不脱。 傅冉的性子她了解,越是跟他对着干便会越没完没了,不如顺着他来,就像给猫狗顺毛一样。 她终还是绷着脸色吃了那勺粥,味道意外得不错。 虽然不知自己何时在马车上睡着,可眼下天都黑得彻底,她腹中空空如也,刚睡醒的时候没有感觉,这会儿才觉得胃里空落落的实在难受,而眼前的这碗粥刚好解了燃眉之急。 又是一勺送到嘴边,许纾华乖乖吃下。 半碗吃下去,她竟不知那人是何时松了手,抬起眼就见他笑吟吟地望着自己。 许纾华下意识地躲开了他又喂到嘴边的粥,皱起眉头。 “不吃了?”傅冉笑着问她。 许纾华没吱声,尴尬地躲开他的视线。 傅冉将粥碗放到桌上,干脆过来在她身旁坐下。 屋里火炉生的炭火“噼啪”响了两声,有火苗窜起又落下。 两人并肩坐着谁也没说话,其中所带的惬意是在宫中所体会不到的。 “坐在最后那辆马车里的是母后。”傅冉冷不丁说了这么一句。 许纾华轻轻“恩”了一声,“我知道。” 身旁那人转过来看她,“并非是有意想要瞒你,也是怕你不自在。” 许纾华没说话,静静等着他的下文。 “我想过了,只要母后尚在宫中,你与颐儿的安全便会受到威胁。她是我的生母,又是当今太后,入冷宫或是禁足都终会成为朝中有心之人大做文章的由头,不如将人送出宫,彻底断了她与前朝的联系。”傅冉说着叹了口气,“只要她这一路愿意配合,接下来的日子便是会在江南的行宫颐养天年。” 许纾华垂下眼,“可若是不配合呢?” 第53章 追妻 有刺客。 傍晚的霞光染红了天际, 最终随着黑暗的降临没入山头。 宁王府的书房门口有一道黑影闪过。 “禀王爷,陛下的圣驾已经进奚州城了。” 桌案上的火苗轻轻晃动,负手立于窗边的那人身形瘦削挺拔, 他食指根侧不断摩挲着拇指上的那枚白玉扳指,半晌没有说话。 跪伏在地的那人小心翼翼抬起头来, “王爷, 之后的事情……” “按照原计划进行。”傅禹沉声道了这么一句, 目光落在远处青灰色的天空上。 从前宫里的宫墙高耸,需得将头抬得很高才能看得见天色,如今倒是抬眼便能见着了。 只是不知为何, 竟觉得这天比从前还要远了。 傅禹垂下眼帘,朝着跪在地上的那人摆摆手,那黑影便消失在了门口。 屋里静谧,他踱步至案前坐下,提笔蘸墨,在洁白的纸张上落下那人相仿的字迹。 “二哥,我们兄弟终究也是回不到从前了。” * 自奚州城离开之后,一行人继续南行,途经菱州, 蓟镇,烜阳直至沄州城。 也是从沄州城起, 由陆路换至水路,朝着江南行宫而去。 越往南走, 越能明显地感觉到湿气加重。 温度虽有回升, 却扛不住这湿冷之感。 傅澄颐尚且年幼,一路上许纾华虽将其保护得极好,乳娘也照顾得妥帖, 到底还是染了寒气。 水路行至一半,便开始高热不退。 “浣心,再换一盆冷水来。”许纾华将手里已然被傅澄颐额头熨帖滚烫的手巾扔进了盆里,俯身将孩子抱了起来。 小孩子皮肤薄,这会儿发着热脸蛋都红扑扑的,皱着眉头呜咽两声,小手紧紧抓着许纾华的衣领子。 “颐儿乖,娘亲在呢。”她柔声哄着孩子,心里却酸涩得没法儿,眼眶都不自觉地湿了。 “早知你会受这么多苦,娘亲当初便不该将你带到这人世……我的颐儿,快些好起来吧。” “郎中来了。”傅冉带着人快步走进船舱,又让乔诫守在门口以备不时之需。 许纾华抱着孩子让郎中看了,这才得空抬眼看向了傅冉。 那人额角冒了汗珠,双手也紧紧捏在一起,眉头紧皱着,目光半刻也没从孩子的身上挪开过。 眼下郎中方才诊过脉站直了身子,傅冉便焦急地过来询问,“先生,我儿这病如何?需要用什么药?” “这位老爷不必担心,”老郎中摆摆手,“您们是从北边来的吧?孩子年幼难免会有水土不服之状,再加之这几日天更寒了些,受了风,倒也不严重。” 老郎中将药方写下递给傅冉,“只需连服几日此药剂便可无虞。” “好,多谢先生了。”傅冉将药方给了李卯,意思是让他去抓药。 为了找郎中,他们的被迫中途靠岸,这会儿李卯应着正欲下船,却听得老郎中又嘱咐道。 “这药方中的灵草难觅,是能助小公子吸收药效的。存储不宜,故而怕是许多药房都寻不得此物,老爷跟夫人怕是要再想个法子。”老郎中捋了捋胡子说着,“不过好在就近便有一座药山,那山上有百毒亦有百药,灵草便生在半山腰上。” 傅冉眉头紧皱,眸中满是狐疑之色,“既是附近有药山,又为何药房无此物?” 那老郎中笑了笑,“一听这位爷便是不懂药材。各药有各药的存储方法,大多数是晒干水分或是研成粉末备用。但这灵草是要用其新鲜的汁液,只需那么一两滴便能使药效翻倍。” 许纾华在一旁听着,忍不住问道:“那若是没这灵草,这药可还有效?” “自然是有,但孩童对于药效吸收能力有限,最好还是用灵草汁佐之。” 傅冉沉吟片刻,点了头,“好,我知道了。多谢先生。” “乔诫,送先生下船。”他朝门口的那人使了个眼色。 “是。” 眼看着老郎中的背影消失在门口,许纾华这才将孩子递给了乳娘抱着,“母后那边离不得人,陈统领须得留下来守着。颐儿这里也需乔诫守着才行,让浣心随我去采药,再派两个侍卫随行便可。” 见她作势便要带着浣心出去,傅冉忙伸手将人给揽了回来,“这种活何时轮到你来做了?你在这里陪着颐儿,我去采药。乔诫会守在外面,有事叫他便可。” 许纾华皱着一张小脸,“可是——” “没有可是。”傅冉没再给她说话的机会,只将人捏着肩膀按坐在了床边,又叮嘱了浣心跟乔诫几句,便带了两个随行的侍卫走了。 许纾华望着他离开的背影,心里莫名有些慌起来。 她免不了这份担心。 毕竟傅冉是当今皇帝,他亲自去什么有百毒的山上采药,万一出了事情怕是他们一个船上的所有人都难辞其咎甚至无法活着回去。 颐儿年龄尚幼无法继位大统,朝中动荡不安,觊觎权力之人比比皆是,身后又还有个太后…… 许纾华胡思乱想了一通,怎么都安不下心来。 眼下李卯已然将其他药材都抓了回来,浣心忙着煎药。 虽是没有灵草汁佐药,可方才那老郎中也说了,没有灵草汁药亦有效。 如今傅澄颐烧得浑身滚烫,再严重些怕是就要抽风昏厥了,还是得先将药煎了,喂下去一副压一压病气才好。 一时间,整个船舱里的人都警惕地忙碌着,自然无暇顾及后面那艘小船里被看护起来的那位。 禁军统领陈猛眼瞧着前面那艘大船乱了套,沉着脸色给自己倒了杯茶喝。 “也不知前面这是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大家都慌慌张张的。”他小声嘀咕着,便听得身后的老婆子笑了两声。 “还能有什么事,要么是皇帝病了,要么是太子病了。”陈湘语慢悠悠地说着,被芸梅扶着站起身来,“没瞧见方才有个郎中从船上下来么。” 陈猛见她站起身,不由跟着警惕起来,“想不到太后娘娘的眼力还是这么好。” “哀家又不是瞎了,要死了,何须这样大惊小怪。”她瞪了陈猛一眼,转而站到了船边望着水里的倒影发怔。 “快来了……” 天色渐晚,夜幕随即降下。 船里燃了灯,许纾华抱着傅澄颐坐在床边。 服了药后孩子身上已没那么烫了,但到底还是热的。 傅澄颐时而会睁开大眼睛望着许纾华,皱着团子一样的小脸蛋嘴里支支吾吾,像是在告状,给她说自己不舒服。 许纾华心疼地亲了亲儿子的小脸蛋,不时唤着他的名字,又用浸过冷水的手巾给敷着额头。 到底是捱过了最难受的那会儿,小孩子的精力恢复了些许,这会儿伸着小手张牙舞爪地去抓额头上的手巾。 许纾华也只能柔声哄着,时不时地望向门口,“怎么还不见人回来?” 傅冉这一去少说也有三四个时辰了,却还是没见人回来,连个影儿都没有。 她难免开始担心起来。 甲板上忽然传来动静,许纾华还以为是傅冉回来了,正准备让浣心出去看,却听得乔诫的声音传进来。 “老夫人不便进去,请回吧。” 许纾华眉头微皱,乔诫口中的老夫人指的自然是太后,可这人此时登了这艘船又是为何? 她听得门外又争论了几句,便将孩子抱给了浣心,自个儿到外面去看。 眼下芸梅正扶着陈湘语,许纾华有些日子没见过她,忽地发觉陈湘语头发花白了不少,整个人看着也苍老许多。 “夜色浓重,母亲走路不便,不知来此是为何?”她耐着性子朝那人行了一礼。 陈湘语睨着她,“听闻我的孙儿病了,作为祖母我自然要来看一眼。” 她说着作势便要往屋里走。 许纾华一步跨过去挡在了门口,“母亲还是别进去了。屋里有病气,若染上您妾身怕是也无法给老爷一个交代。更何况……” 她说着顿了一下,唇角勾起冷淡的笑,“老爷心思缜密疑虑颇多,母亲须得远离是非之地才能自保。妾身这也是为您着想。” 陈湘语气结,指着她的鼻子便要破口大骂,“你——” 岂知许纾华直接挪动半步避开了她的手,转而冷声斥责道:“乔诫,你怎么当差的,老爷嘱咐的话都当耳旁风了吗?” 乔诫领会其意,又叫了旁边的兄弟过来挡住门口,嘴上却说着:“属下失职,还望夫人恕罪!” 眼看着这几人将门口堵了个严实,陈湘语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怒不可遏地瞪了许纾华一眼愤愤离开。 等看着陈猛将太后妥帖地带回到了后面的船上,许纾华这才松了口气。 她回了屋,便见浣心抱着孩子忧心忡忡地走过来,“夫人,小少爷又开始发热了!” 许纾华这悬着的心方才稍稍放下,又紧跟着提到了嗓子眼。 她慌忙将孩子抱过来,试了试额头的温度,让浣心跟乳娘去打冷水进来,同时再煎一副药。 众人又开始手忙脚乱起来,守在门口的乔诫也进来问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许纾华摇摇头,正欲说让他守好门口便好,便听得外面有刀剑轰鸣的声音—— 原本守在门口的侍卫不知跟哪儿来的黑衣人打了起来,来人不少,外面很快便乱成一团。 浣心将手里端着的冷水泼过去,匆匆逃进屋里。 “娘娘,有刺客!您快带着小殿下躲起来!” 乔诫冲过去与跟在浣心后面的黑衣人交手,一个杀过又涌进来另一个。 乔诫只能拦在门口奋战,防止再有人进了屋里。 只是眼下船舱内的陈设一眼看得到头,哪儿有地方能让抱着孩子的许纾华躲? 她只扯了被子给傅澄颐裹严实了,抱着孩子警惕地望着门口。 “浣心别怕,后面还有禁军守着,没事的。”许纾华不忘握了握身旁小丫头冰凉的手,如是安慰着。 外面的刀剑声听得人脑子都跟着发胀,许纾华抱紧了怀里的孩子,同浣心一起退到角落里。 “嘭”的一声从窗口出传来,一道黑影钻进了船舱里,那人手里握着的长剑泛着寒凉的光,晃得人眼生疼。 “乔诫!”许纾华喊了一声,却被外面的打斗声响给淹没。 此刻面对着步步逼近的黑衣人,许纾华死死咬着后槽牙,“是谁派你们来的?可知我们是谁!” 那人不答她的话,只冷笑一声,顿时有寒光闪过。 “娘娘小心!”浣心猛地从她身旁窜出去挡在了他们母子身前,许纾华来不及拽她—— 长剑穿透她的肩胛,猩红的血瞬间喷涌出来。 “浣心!” 那人一脚踹在了浣心的肚子上,顺势将长剑给拔了出来。 浣心的后背磕在柜子上,顿时昏死过去,而面前的刺客还在朝着许纾华逼近过来。 剑刃猛刺过来,她下意识地背过身将孩子护在怀里。 千钧一发之刻,只听得刀剑相碰的轰鸣声响彻整个船舱,随后便有利刃没入血肉的声音—— 第54章 追妻 相信我,好吗? 许纾华醒过来的时候, 周遭昏暗,她能感觉到身旁有人却又看不清,只好试探地伸出手去碰。 忽地有一只大手抓住扼住了她的手腕, 许纾华心头猛地一紧,僵着没敢动, 便听得耳边响起某人的声音:“纾儿, 你醒了。” “陛……”她下意识地想叫“陛下”, 可想起他们尚在宫外不便暴露身份,便不由喉间一哽,转而唤了他另外一个名字。 “晟洹?” 那人似乎对她这个称呼有些意外, 怔了一瞬才笑着应道:“是我。” 许纾华提到嗓子眼的心总算是回了肚子里一半,她默默舒了口气,适应着周围昏暗的光线。 有潮湿的朽木味儿窜进鼻孔,许纾华皱起眉头,小声问他:“颐儿呢?” “颐儿被乔诫带去了安全的地方。”那人似乎是不太方便动弹,只握了握她的手以示安慰,“浣心和乳娘也都去了,你放心。” “好。”许纾华低低应了一声,眼睛已然适应了周围的昏暗, 这才看清周遭的环境。 潮湿腐朽的味道是从一旁的柴堆传来,受了潮的朽木堆了整整一个墙角。 整个屋子破败且空旷, 便是连窗纱都是破洞,仿佛风一吹便要散了一般。 借着微弱的月光甚至能够看见窗棂上结的蜘蛛网, 上面似乎还爬了只长腿蜘蛛。 许纾华隐约觉着自己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她抬眼去看身旁那人,“我们这是……在哪儿?” 那人默了半晌,重重叹了口气, “是我不好。” 此话一出,许纾华心中便已有了数。只是回想起昏过去前听到的打斗声,她一颗心忍不住又揪起来,借着月光将身旁的人大致打量了一番。 血腥味隐隐约约的,被浓重的朽木味儿所掩盖。 许纾华拧起眉头,指尖小心翼翼地去碰傅冉的肩膀,听得那人低低地吸了口气。 “受伤了?”夜色将她面上的忧心隐去,这会儿并不能瞧真切。 傅冉握住她的手搭在腿上,“没事,小伤。” 从前傅冉与她并没有过这样亲密的时候,关键时刻她亦无法辨认这句所谓的“没事”到底是真是假。 “那……”她张了张嘴想要再问些什么,心中积压着的那份沉重却将这点担心生生给怼了回去。 许纾华垂眼抽回了手,转而去说别的,“这些刺客来得蹊跷,此事需得彻查。” 见她不自在,傅冉便也顺着她的话往下说,“你放心,伤了你与颐儿的人,我自然不会姑息。” 这话说得许纾华心中别扭,分明受伤的是他…… 她目光仍旧不自觉地朝着那人肩上黑漆漆的一块看去,不知是不是错觉,她竟感觉血腥味比方才要更浓了。 许纾华二话不说将塞在衣袖里的手帕拿出来,又垂眼摸索着要去扯自己的裙摆—— 冷不丁有一只冰凉的大手扼住了她纤细的手腕,“你做什么?” 她不由分说地挣开他,扯下布条来,“你受了伤,需要先包扎一下。” “纾儿,我……嘶。”那人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许纾华却已然将布条缠上了他的肩膀。 “忍着点。”她故意绷着脸说道,手上替人包扎的动作却是没停。 月光微弱,她也无法确定自己的包扎是否真能有效,可总比这样任由伤口流血来得好。 待到她将手帕绑好,心里也跟着松了口气,却听得那人笑了一声。 傅冉望着眼前那人,虽是瞧不真切她脸上的表情,却也能想象得出她皱着眉头为自己包扎时的模样。 “多谢夫人。”他说。 许纾华紧抿着嘴唇没说话,只闷闷地挤了个鼻音算是应承下了他这句谢。 两人这样亲密地挨在一起又不说话难免会尴尬,许纾华别开眼去看被寒风吹拂下摇摇欲坠的窗棂。 “你还不曾告诉我这是什么地方。” “大抵是山脚下一处荒凉宅院的柴房,”傅冉沉声答道,“来时我虽被蒙着眼,却也还是有些方向感。之所以迟迟没带你出去,是因为我们在从药山回船的路上遭遇了埋伏,不慎中了软筋散,要恢复怕也要等到明早。” 怪不得这人方才连握她的手都那般无力。 许纾华心中思虑着,便听他问道:“你可还记得当时的情景?” 她拧拧眉头,“我只记得那会儿有人冲过来挡在了我身前,后来又有人来抢颐儿,情急之下……” 那会儿船舱外已起了火,火舌卷着浓烟窜进屋里。乔诫冲进来救人,她转手便将孩子塞给了他,又见浣心昏死在旁边,忙又下令让乔诫将浣心一并带了出去。 “你本有机会和乔诫一起出去,我也已经吩咐过他——” “可浣心是为我才受了伤昏死过去,我不能弃她于不顾。” 傅冉没再说话,屋里也跟着默了半晌。 末了他也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道:“这院里有人守着,这次你必须听我安排。” 许纾华看向他,只点了点头算是答应。 傅冉动了动手臂,指向西侧角柴堆之上的窗户,“一会儿我去引开他们,你趁机从西侧翻窗出去,那边是一片荒草丛,草丛后面便是矮墙,你翻出去一路向着西南方向跑。我这一路为乔诫留了记号,想必他晚些便会赶来接你。” 许纾华皱眉,下意识地问道:“那你呢?” 傅冉怔了一瞬,弯眉看她,“夫人这是关心我。” 他这话说得笃定,并非是在询问,惹得许纾华身子一僵,望着他有些不知所措。 夜里寒风呼啸,吹得窗棂发出闷响,屋里的朽木味儿也被风吹散了不少。 那人又轻笑了一声,将自己披在她身上的外衫拢了拢,“不必管我,我自有脱险的方法。” “……好。”许纾华点头,脑中忽然晃过这人冲过来挡在自己身前的模样。 “傅冉,”她极低地唤了一声,手指紧紧攥着他的衣袖,声音跟着指尖都莫名地发颤,“这条命是你上辈子欠给我的,只有我才能动。” 夜里寒凉,她衣领被人帮着拢紧了些。 屋里默了片刻,才听得那人语气里带着笑地答道:“好,记下了。” * 明亮宽敞的房间里,灯烛燃得正盛。 半佝偻着身子的老妇人被侍女扶着,随两个护卫打扮的男子带着走了进去。 前面两人站定脚步,“我家主子吩咐了,您今日便宿在此处,若有何所需叫我们即可。” 那老妇环视四周,忽的冷笑了一声,“如今既已得手,他竟不来此处看这场好戏?” 那两个侍卫面面相觑,谁都没说话。 老妇终是冷下脸来,手中的拐杖重重地在地上砸出一声闷响,“叫他出来见哀家。” 侧间忽的传来一声轻咳,隔着屏风,那人挺拔瘦削的身影隐约可见。 “想不到太后竟如此心急,看来这所谓的亲骨肉对您来说也不过如此。” 陈湘语冷哼一声,漠然望着屏风后的那道身影,“无法掌控的棋子自然只能成为弃子。更何况,这本就是你们傅家欠我的,是他傅明则欠我的!” 傅禹低笑,从屏风后踱步而出。手旁灯烛的光将他的影子拉长,投落在旁侧的窗纱上。 “只有胜券在握之人才能避免成为他人的弃子,此事太后想必心中有数。” “宁王,”陈湘语的脸色微沉,望着眼前早已寻不得当初那个明朗少年半□□影的傅禹微眯了眯眼,“没了哀家你便没有正当理由登基,孰轻孰重你最好掂量清楚。” 岂知那人并无半点在意之色,只垂眼捻了捻指尖,“我若当真想要登基,又怎会答应你的条件留下太子。” “你——” “好了。”傅禹冷冷拂袖,错身从陈湘语的身侧走过,“芸梅姑姑好生照顾着太后娘娘,这出好戏还得有太后娘娘撑着,可别出什么差错。” 话音未落,那人的身影已然没入了门外的一片黑暗之中。 房门被重重关上,落锁的声音回响在空旷的屋里。 “太后!”芸梅慌忙扶住身旁脚下发软的陈湘语,心中滋味并不比主子好受,却也只能柔声劝着,“太后小心。” 岂知那人笑出了声,笑声里是掩盖不住的沧桑凄凉,“果真是一步错,步步错……” “太后,宁王向来宅心仁厚,他不会……”芸梅话未说完,便被陈湘语打断。 “芸梅,”她重重叹了口气,“他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六皇子了。” 屋里陷入一片沉静,芸梅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扶着陈湘语缓慢地在榻上坐下。 “我们终还是走到这一步了。” 芸梅听出了她话中的意思,不由心尖发颤,“太后,这一步若是迈出去,便再无退路了……” 坐在榻上那人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背,语气里分明带着笑意,却透出阵阵苦涩。 “从嫁给先帝的那一刻,我便没有退路了。” * 天光微亮,将屋外的夜色褪去大半,许纾华倚在傅冉的肩头幽幽转醒。 视线借着光亮,她总算是看清了身旁那人—— 苍白的脸色,额角挂着细密的汗珠,发丝凌乱,身上的衣衫染了大片的血渍,她摸黑包扎的那一处不过是伤口的一小部分…… 这便是他昨晚所说的小伤? 许纾华的心像是被人猛地往下扯了一下,说不上来那滋味儿,只是眼眶不自觉地泛上一股湿润的热意。 “晟洹……” 那人眉头轻皱,费力地睁开眼来看她,大手僵硬又缓慢地抚了抚她的脊背,“纾儿,我在呢。” “你的伤……”她话还未说完,便听得门口传来杂乱的脚步声。 还不等反应过来,身旁那人已然将她从地上拉了起来,往西侧的柴堆推去。 “按照我说的,先躲起来!”那人压低着声音说道,受伤的胳膊却始终都没能抬起来,那半边身子像是瘫痪了一般挂在他的身体上。 许纾华踉跄着到了西侧角的柴堆,却迟迟无法应下来他的话,只望着那人身上那件被血染成褐色的衣衫,张了张嘴,“你……” “纾儿,我们只这一次机会。相信我,好吗?”傅冉脸上的笑容随温柔,却又带着让人形容不上来的情绪。 似是苍白,无力,甚至像是赴死前的豁然…… 脚步声越来越近,许纾华最终还是咬着牙点了头,转身躲在了柴堆的后面。 腐朽的气味将她整个人包裹起来,她透过柴火缝隙去看那人的背影,不知为何,心尖隐隐作痛。 “嘭!”门猛地被人踹开,伏在门侧的傅冉几乎是在瞬间将整个身子弹起,一脚将刚要进屋的两人踹到了门外。 不知是不是错觉,许纾华竟觉得那人的目光方才曾有那么一瞬落在了自己身上。 第55章 追妻 玩个游戏。 西侧窗外如傅冉所言有一片荒草丛, 虽是荒草,却至少也有一人高,刚好能够掩住许纾华的身影。 她猫着腰从中钻过, 直奔那一座矮墙。 经过昨日的艰辛苦难,她本就无甚力气, 只是心里的那根弦始终紧绷着, 这才撑到现下。 如今傅冉为了护她周全以自身为诱饵, 堂堂一朝君王竟是为了她而舍弃自己的性命。 即便她知晓这只是那人在赎罪,心中却也难免动摇。 可她也明白自己不能辜负他人的牺牲,哪怕那个人是欠了她一世情债的傅冉。 眼下天色已然大亮, 许纾华抬眼望着那道矮墙深吸一口气,正欲奋力攀爬上去,却听得一阵窸窣的声响,好似有人正朝着这边而来。 心几乎是在一瞬间提到了嗓了眼,许纾华僵着身子没动。她整个人完全掩在那一堆荒草之中,衣袖中滑出根顶端极细的长簪来。 傅冉所做计划虽然可信,但前世长年累月的困苦终是让她习惯了未雨绸缪。 许纾华再清楚不过,若想真正安全逃离,关键时刻必须要有利器傍身。 窸窸窣窣的声音不断传来, 听得出只有一人,而且那人是刻意放轻了脚步。 许纾华紧紧握着手里的长簪, 不动声色地调整自己的动作,尽可能让自己更加方便出手抵挡对方的动作。 声音越来越近, 许纾华的额角都冒了汗, 视线穿过枯黄的草丛依稀能够看到来人的轮廓—— 她深吸一口气,在心里默念:“一,二, 三……” 手中长簪方才举起,便听得那人沉声叫了她一声:“纾儿,是我!” 许纾华的动作猛地一滞,飞速辨认着那人的声音。 确实十分熟悉,还带着轻微的沙哑,显然不是傅冉。 还未等她得出结论,窸窣的声音再次响起,一高大挺拔的身影赫然出现在眼前—— “沈……沈大哥?” 那人的目光将她粗略地打量了一番,大概是见她并没受伤这才松了口气,只是目光落在她举着簪子的手时,眉头霎时间拧在一起。 “你受伤了?”沈以昭说着伸手要去握她的手腕。 许纾华下意识地缩回手,顺势将长簪也拢回了袖里。 她这口气还提在嗓子眼,这会儿只摇摇头,“不是我,是晟洹。” 晟洹这个名字,她几乎是脱口而出。 沈以昭的抬到半空的手一僵,脸上的表情也算不上自然,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 只是话还没来得及出口,就感觉衣袖被人扯了扯。 许纾华警惕地朝他身后望了望,压低声音问道:“沈大哥,你为何会出现在此?是乔诫给你报了信,还是陛下早有安排?” “途径此处,刚好见着乔诫,得知你与陛下……” “幸好你来了。”她舒了口气。 沈以昭的心尖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抓了一下,眸中的情绪也柔和下来,“我带你出去。” “不必,”许纾华说着已然抬手去够墙顶,刚好躲开了沈以昭,她目光下意识地朝着方才翻窗出来的柴房看了一眼,“你去救陛下便好,我自己可以翻出去。有你在,我心里还能好受些。” 她知晓沈以昭绝不会让傅冉有性命之忧,这样一来她也不必一边逃命一边担心着傅冉会命丧在此。 总之,她心中的愧疚少几分,也就不会时时念着那人。 只是她这会儿一门心思地往外爬,想着自己不给他们二人拖后腿便好,倒不曾看到身旁那人复杂的表情。 矮墙虽好攀爬,却也难下。 许纾华正犯怵,忽地感觉有双大手托住了她的腰,紧接着一阵寒风刮过,她便已然被人搂着稳稳地站在了地面上。 抬眼见沈以昭正垂眸望着自己,那人眼神中的情绪让她下意识的想要躲。 许纾华丛沈以昭怀中挣出来,冷静地与他保持着距离,“多谢少将军,陛下还等着你去营救,还是不要再耽误时间了。” 出了院子的风更凉,沈以昭紧绷着脸色抿了抿嘴唇,脱下来一件外衫拢在她的肩头。 “好。乔诫会在林口接应你,路上小心。” 许纾华没躲能开那件衣服,这会儿也只能佯装无事发生般点头,提醒道:“那些人不好对付,身份又尚不明确,少将军与陛下也要小心。” 她这句句都带着傅冉,不过是在提醒那人不要越矩。沈以昭自然也明白她的意思,这会儿恭敬地行了礼,转身又翻回了院里,只留一句:“娘娘路上小心。” 许纾华眼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眼前,这才转身朝着跟乔诫的碰头点跑去。 颐儿与浣心她都放心不下,自然是要越早回去越好…… * 漆黑的布兜子里依稀有微弱的光照进来。 “进去!”身后响了这么一声粗嗓,傅冉只觉得后背被人狠狠推了一下,整个人一个踉跄,险些被破旧的门槛绊倒。 头上罩着的黑布兜被人用力扯下,一瞬间照进眼里的亮光让他不适地眯起了眼。 傅冉眼底充了血,这会儿看东西都像蒙了一蹭血色的膜,模糊,难受。 眼睛适应了光线,他不动声色的打量着周围的一切,光最终落在了屏风后那道影影绰绰的身影上。 只是这身影即便模糊至此,他也能瞬间辨认出来。 “你们这些人真是下手没轻没重,那可是本王的二哥,是当今的皇帝。”屏风后的那人笑吟吟的说着,语气里却尽透阴冷之意,一字一顿,“若是伤了龙体,你们的脑袋便不保了。” 他这话倒是好使,话音尚未落,押他进来的两个人已然跪伏在地。 “属下知错!” 屋里一阵静默,傅冉也没说话,只望着傅禹的身影,心中五味杂陈。 他早该想到是他,只是心中一直不愿承认罢了。 上辈子最后他除了冰冷的皇位什么都没有得到,这辈子他不过是想要贪恋些人间温情,却终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你们都退下吧,本王有话要与皇兄商议。”傅禹终不知何时多了一把扇子,扇开扇合之间发出清脆的声响。 破旧的房间里只剩了他们二人,傅冉看着他的身影屏风后走出,忍不住笑了一声。 “阿禹,想不到你我兄弟二人终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傅禹也笑了,那笑声回响在空旷的房间里,即便是外边阳光正好,这会儿也显得阴森至极。 “兄弟?原来陛下还记得与我是兄弟。” 傅冉没说话,只望着他,隔着眼前那一片血红的模糊。 “从小我最喜欢的人就是二哥你,最崇拜的也是你,最亲近的也是你。可即便这么多年过去,你也还是让我觉得,我所以为的这一切都不会是你的施舍,是你无聊闲暇之时的一点逗趣儿罢了。” 傅禹垂眼将那那把扇子再次打开,洁白的扇面上写着苍劲有力的两个大字——情义。 “把扇子你还记得吗?是父皇赐予我们兄弟几个的。他原本不过是一把普通的白扇,父皇的用意也是让我们把此生最珍惜的东西写在上面。故而我特意去找二哥你题了这两个字。” 傅冉的胸腔里泛着一股子酸疼,他声音出乎意料地沙哑,“我记得。” 傅禹眉尾轻挑,垂眼看他,“情义,情义……真是可笑,我竟会相信帝王之家有所谓的情义!当年的我果然还是太天真。” 他们都明白之前那个开朗爱笑的少年再也回不来了,只是这会儿望着六弟熟悉的面孔,傅冉总还是忍不住想要抱有一丝希望,一丝侥幸。 “阿禹,之前的一切都是我对不住你,我已经在努力的弥补了,你想要什么我都会给你,哪怕你要这皇位。” 手中的白扇被重重砸在地上,扬起一片尘土。 傅禹死死扯住傅冉的衣领,“我要这皇位做什么?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稀罕这破东西,都和你一样冷漠无情又自私可悲吗!” “……” 自私可悲,说得没错。 屋里的气氛几乎凝固,傅冉的脸色都泛紫了,傅禹才松开手将人狠狠摔在地上。 身上捆着的粗麻绳与坚硬的地面相撞,硌得傅冉觉得骨头都快碎了。他脸色泛白,目光扫过傅禹此刻正背对着自己的身影。 “你不要皇位,又迟迟不肯杀我。难不成将我绑到这里,就只是为了说这么几句话叙旧?” “自然不是。” 那人转过身来,唇角挂着冷淡的笑,“二哥,我们来玩个游戏吧。” 傅禹一声令下,门再次被人踹开,两个女眷穿着的人被塞进屋里,跪在了傅冉的旁侧。 头上罩的布兜被揭开,陈湘语奄奄一息地歪头倚在了芸梅身上。 “太后娘娘!”芸梅慌忙扶住主子,低声啜泣着。 傅冉的眉头紧皱,抬眼去看傅禹,冷声问道:“什么意思。” 那人的脚尖在扇面上碾了碾,语气淡淡的,“你以为将自己的女人送出去,她就安全了?你以为乔诫真的有命追过来吗?” 背在身后的手不住地收紧,傅冉充了血的眼底泛着寒光,“傅禹,你所有的不幸都是我一手造成,有本事你冲着我来,拿女人作威胁,实在是给我傅家丢脸!” 对于这种言语的讽刺,傅禹似乎并不在乎,他只笑着俯下身来,对上傅冉的目光。 “你看你也承认了,是我给傅家丢人了。虽然这人已经丢了,反正也没丢到外人跟前,又有何惧?” “你——” “二哥。”那人笑着叫了他一声,干脆在他面前蹲下身来,“你都好久没有陪我玩过游戏了,今天我们就来玩一局,如何?” 跪在地上那人的手腕在麻绳结下轻转了转,指尖用力地一下一下捻着。 傅冉的目光不经意扫过外面那一闪而过的黑影,越发阴沉下来。 “好,怎么玩儿。” 第56章 追妻 阴谋。 “娘娘, 陛下他……”许纾华方才被乔诫扶着进了官驿的院子,便见陈统领匆忙赶了过来,面色显然不太好。 她抬眼瞥了那人一眼, “陈统领还真是心系陛下,只是不知刺客来时您又在哪儿?” 这话说得陈猛脸色一白, 悻悻地不敢去看许纾华, “娘娘, 卑职该死,卑职……” “陈统领还是省省吧。”许纾华冷眼将人打量了一番,转而接过李卯递过来的湿手巾擦脸, “若你当真心系陛下安危,此刻该做的便不是问本宫陛下如何,而是带着你手底下那些个废物去营救陛下!” 自这一世入宫以来,许纾华便极少生气发火,对下人向来是温和,顶多也就是在傅冉的面前摆个脸子。 饶是李卯跟着傅冉出入坤晴宫这么久,也还是第一次见她动怒到这般地步。 一时间屋里的气氛僵住,人人都低头忙着自己的事情,在心中替陈猛唏嘘, 却是连大气都不敢喘。 陈猛本就心虚,这会儿自然不知该如何是好, 连连点头,顺着许纾华的话答应着:“卑职这便带兵去营救陛下!” “站住。”冷不丁一声怒斥响在身后, 陈猛咬咬牙, 转过身来恭敬地朝许纾华行礼,“不知娘娘还有何吩咐?” 许纾华自然也不给他好脸色,毕竟这人在最危急的时候并没有发挥他应有的作用。 她将用完的手巾递还给李卯, 又跟李卯问了句傅澄颐和浣心的情况,这才转而去看陈猛。 “太后娘娘何在?” 许纾华这些问题问得一个接着一个地让他难堪,这会儿只能认命地跪伏在地上,“卑职无能!太后娘娘……被刺客带走了。” 这一点刚好应了许纾华的猜测。她漠然颔首,“本宫知晓了。你此去不必多带人,救陛下出来才是最重要的,轻便为主。” “是,卑职遵命。” “这是在给你戴罪立功的机会,陈统领可切莫辜负本宫的好意。” 陈猛连连点头,“卑职明白!多谢皇后娘娘!” 眼看着人转身离开,许纾华重重呼了口气,朝一旁的乔诫招手。 “这个陈猛有问题,你命人尾随其后,必要时候一定要保证陛下和沈少将军的安全。”她沉声说道,眉头轻皱着,“尤其是见到太后的人,更要小心应对。除非有陛下口谕,否则谁都不要相信。” 乔诫迟疑了一下,虽是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却还是答应下来,“是,属下这便去安排。” 眼看着一切都在按照计划进行,许纾华心头紧绷着的那根弦总算是有了片刻的松弛,只是脚下有些发软。 李卯慌忙将人扶住,如今傅冉不在,浣心又受了重伤,能够伺候主子的也就只有他一个。 “娘娘当心。有沈少将军在,陛下定不会有事。你也不必太过忧心。”他说着扶许纾华在椅上坐下,又道,“这会儿太子殿下已经睡了,郎中来看过,小殿下身上的毒已解。” 他这洞察人心的本事倒也替人省了不少的话,这也不难明白为何上辈子傅冉对谁都可有可无,却唯独离不开李卯。 眼下许纾华轻“嗯”了一声,垂眼捏了捏发酸的额角,浑身的疲惫感几乎要将她整个吞噬。 “李卯,陛下与本宫不在时多亏有你了。” 李卯始终微弓着身子,说话的语气也是极温柔。 “这是奴才的本分。娘娘受了惊吓,郎中正在来的路上,这会儿可要休息片刻?” “不了。”许纾华摆手,“带本宫去看看浣心吧。” “是。” …… 待到乔诫领着郎中进屋的时候,许纾华方才给浣心喂了药,小丫头苍白着一张脸再次昏睡过去。 “我们去外面吧,让浣心好生休息。”许纾华说着将人都带到了外间,脸色略显阴沉。 郎中替她诊了脉,开了两副安神的药便被李卯送出了门。 外间只剩许纾华与乔诫二人,她深知这人心中有疑惑,这会儿不由抬眼看向他。 “乔护卫有疑虑不妨直说。” 聪明人之间的交谈总是没有过多的废话,这会儿乔诫只垂下眼板正地将话给说了出来:“回娘娘,属下只是不明白您方才的安排。” “可你不明白也还是照着做了。”许纾华笑了一下,“那便证明本宫的做法没错,至少不会威胁到陛下的安危。” 那人脸上的表情有了细微的变化,“娘娘果真聪慧过人。” 她起身踱步到门口,望着驿馆空旷的院子淡淡道:“你是不明白本宫为何会知道宁王有反心,又为何会知道太后与宁王相勾结。” 身后的人没说话,算是默认。 “乔护卫是陛下最信任的人,能猜到宁王有反心是为正常。而本宫身为陛下的枕边人,知道也并不奇怪吧。”许纾华回眸看了那人一眼,唇角挂着浅浅的笑,“更何况,方才陈猛所言,是太后被刺客‘带走’而非‘抓走’,证明他是知晓太后与刺客相勾结之事。” 她说着顿了一下,是在给乔诫消化的时间,“不过既然我们都猜到了这一点,想必乔护卫也知晓,宁王的反心并非是奔着皇位而去,也不是要陛下的性命。但太后便不同了,她向来是将自己的不幸归咎于傅家所有人,故而眼下最危险敌人并非宁王,而是太后。” 乔诫显然没有猜到这么深,这会儿不由皱起眉头,“娘娘此话何意?” 许纾华笑,“那不如我们来打个赌。” “就赌想要置陛下于死地的到底是太后,还是宁王。” * 刮进屋里的风正寒,傅冉双手被绑在身后,静静伫立在某人面前。 傅禹坐在椅上,手边跪着的是陈湘语和芸梅。 他慢悠悠地接过茶盏饮了一口,目光在傅冉手臂上绑着的手帕上略过,指尖轻点了几下木椅扶手。 手帕上面所染的血迹虽然已经干涸,成了暗红色,却依稀能够看到上面绣着的花纹,精巧细致,绣此帕者定然手法熟练。 “二哥手臂上的伤既有美人包扎,想来也无大碍了。”傅禹拄着下巴抬眼看他,“今日二哥能为了美人甘入险境,看来这江山与权力对你的吸引力也不过尔尔。从前我总以为二哥并非性情中人,凡事皆能冷静应对,看来是我错了。” 傅冉绷着脸色没说话,便听得傅禹接着道:“既然这‘情’字对你这般重要,我倒是忍不住好奇起来。不知在二哥心中,这美人与亲情相比,又是孰轻孰重呢?” 傅冉背在身后的手腕轻轻转动两下,冷眼望着面前的人,“你要同我玩的游戏,便是这个。” “没错,就是这个。”傅禹翘起二郎腿,干脆靠在椅背上,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傅冉半分,“请二哥在太后和皇后之间做个选择,这两位只能留一个,不然我这大费周章地造反可就没劲了。” 眼瞧着他一副笑吟吟的模样,傅冉恨恨咬着牙,“你也知这是造反!” 傅禹自然无意再与他多做纠缠,唇角的笑意淡去,眸中的寒光映出傅冉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选吧。我的人已经准备好行刑了,不论死的是谁,临死前我都会将你的选择告诉她。” “傅禹!” “别叫我!”眼底几乎是在一瞬变得猩红,傅禹的手死死抓着木椅的扶手,像是要将其生生捏碎了一般。 屋里默了一刻,他倏地站起身来,一步一步走到傅冉面前。 “你们母子联合那个女人将我和母妃残害至此,还任由这个毒妇杀了父皇!就连阿沅也被你杀死后作为威胁将尸体抛到边境!我如今什么都没有了,傅冉,你总要赔我些什么才算公平 ,不是吗!” 傅禹指尖一下一下狠狠戳着傅冉的胸口,每一下都恨不得将人的心口给捅出个窟窿来,将胸腔里那颗心脏掏出来看看到底是个什么颜色。 他忽然笑了一声,望着傅冉,那笑容苦涩至极,“你说呢?” “……好。”傅冉微垂着眉眼,看也不看那人。 跪在地上的陈湘语从进屋以后便昏死过去,这会儿只剩芸梅哽咽着去求傅冉。 女人的哭声令人心烦,傅禹干脆从衣袖里拔出匕首,“好,你不选我来替你选。” 他说着转向了昏死在芸梅怀里的太后—— 千钧一发之际,一双冰凉的大手扼住了他的手腕。傅禹来不及反应,手中的匕首就已经被人夺了过去。 傅冉顺势将人从背后圈进怀里,动作如行云流水,匕首最终抵在了怀里那人的脖颈上。 傅禹奋力挣扎了两下,“你杀了我,许纾华的人头也会跟着落地!你舍得吗?” “我何时说要杀你了。再说我们兄弟的游戏不是还没结束吗?”傅冉似乎并不受他的威胁,笑了一声,“我尚未做出选择,游戏并没有停止。” 怀里那人明显身子僵住,末了笑了一声,“好啊,那你选。” “我选,”傅冉顿住,叹了口气,“你。” 傅禹一瞬间慌了神,“你说……什么?” “我说——” “嘭!”门外冷不丁传来一声巨响,傅冉下意识地想要扭头看过去,余光刚好瞥到一直跪坐在地上的两人忽地起身扑过来—— “小心!”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将手里的刀刃错开,将傅禹整个人往后带去。 兄弟二人踉跄几步,便听得门被人狠狠踹开,一身着黑衣的男子拖着破旧的门板在地上滑出数米,重重磕在了墙角。 沈以昭的身影跟门外的护卫们扭打在一起,“微臣救驾来迟——陛下小心!” 果然是他。 傅冉回神,便见陈湘语与芸梅皆握着如笛管一般的东西分别朝着他与傅禹走来。 他辨认得出那东西,管中藏有细针,针尖必定淬有剧毒,是中原少见的暗器。 “小心暗器!”他扯了一把身旁尚未回过神的傅禹,刚好躲开了那根迎面刺过来的细针。 傅禹惊魂未定,只觉得自己不断地被傅冉拉来扯去,几乎整个人成了他手里物件。 可偏偏这人也刚好让他躲开了所有的暗器。 眼看着他们兄弟二人配合默契,陈湘语不由恨恨咬牙,“不听话的棋子只能成为废棋,今天姓傅的谁也别想活着走出去!” 又有黑衣人不断想要闯进来,沈以昭一人拦在门口奋力抵挡着,还不忘提醒屋里的那人: “晟洹快走!” “咣当”一声,桌子被傅冉掀起挡在身前,他下意识地扯住身旁那人的手腕,寻找能全身而退的出口。 眼下这本就破财不堪的屋子摇摇欲坠,房梁不稳,又积了极厚的一层尘土,挂着丝丝缕缕的蜘蛛网。 他们唯一的出口就是被半封死的窗口。 那窗口只能容一人通过,踹开另一半还需十足的力气。可傅冉的伤口早已失血过多,这会儿脸色惨白如纸,方才最后的力气都花在了帮助傅禹躲暗器上。 沈以昭那边正胶着,太后和芸梅他根本近不了身,眼下虽然被他暂时用桌板挡住,但显然已没有更多的时间留给他。 “阿禹,一起——” “二哥。”傅禹忽地挣开了他的手,似乎是做了什么决定一般,沉声道,“我替你选好了。” 傅冉怔住,“什么?” “你欠我的,这辈子都别想还清。”他话音未落,便一掌落在了傅冉的心口,将人朝着窗口处推去,“快走!” “六弟!”傅冉无力踉跄着后退数步,脊背重重地撞在了窗棂上,发出一声闷响。 他来不及起身,便见傅禹背对着自己快步朝着陈湘语走去,霎时间他手中的匕首寒光闪过,没入身前那人的腹部。 傅冉惊觉刚刚还握在手里的匕首不知何时被人又拿了回去。 一根银针几乎在同时从他肩头擦过,傅冉下意识地后退躲开,却听得身后木板重重砸在地上的声音。 失血过多让他的五官不再有习武之人的敏感,动作变得迟缓,都来不及反应,就觉着身后有只手伸过来,将他整个人拽了出去。 似乎有巨大的轰鸣声响在耳边,他依稀听得有人在旁喊—— “陛下小心!” “陛下!卑职来救您了!” “晟洹你怎么样?晟洹?” …… 那些声音忽远忽近,他听不真切,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紧接着周围的一切都遁入黑暗之中。 头痛欲裂,他几乎觉得自己的头要炸裂开来! 坠落感猛然袭来,傅冉没有半点挣扎,像是认命了一般任由自己坠下去。 他记得,上次有这种感觉,是在前世。 “纾儿……” 第57章 前世 (补充了误会的情节) 崭纪二年, 冬月。 翡京满城大雪,皇城之内处处皆是一片雪白。明明一早雪便停了,这会子偏偏又纷纷扬扬地洒下来, 像是要纪念什么一般。 李卯顶着风雪匆匆回到乾晖宫,上台阶时脚下打了个滑, 险些摔倒。 有守在御书房门口的小太监快步过来扶他, “总管您当心些。” 可李卯这会儿哪顾得上搭理他, 囫囵拂了肩头和帽上的雪花,慌乱着步子进了御书房。 “陛下,冷萃宫的那位……”他说着发觉自己的声音都跟着发颤, 不由顿了一下。 不知是外面天寒地冻所致,还是方才看过的场景令人心寒。 站在案前那人抬起头来,手中捏着的笔尖正落在纸上,不断晕出一片片墨色的涟漪。 他却像未曾发觉一般,只眉头紧锁地着看向李卯,问:“如何了。” “冷萃宫那位,薨了。” 话音落下,屋里便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静到屋里仿佛被外面下雪的声音填满, 却始终没人说话。 站在案前那人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呼出。 这么多年来他即便是恨她“背叛”自己, 刻意地冷落她,不过也只是想让她知难而退, 服个软。 毕竟从小一起长大的情谊, 怎可能在一瞬之间覆灭? 若非皇后小产之事闹得这般收不了场,他还是愿意让她在宫中安生度日,漂漂亮亮地活下去。 可终究天不遂人愿。 他也曾想过, 若是她的身子当真支撑不住,将人强行留下也不过是对她的一种折磨,倒不如真正地放手让她去了。 可当这一切变成现实的时候,心却还是忍不住隐隐抽痛…… 李卯耷拉着脑袋,脑海中又浮现了女人被破旧宫服包裹下那枯瘦的身躯和惨白到发灰的脸色。 跟在皇帝身边这么多年,他见过太多次她风华绝代的模样,可这不过短短数月竟已面目全非了,也实在令人惋惜。 笔杆摔落在桌上,那人明黄色的龙袍上溅了墨汁,格外惹眼。 “李卯,替朕更衣。”他重重呼了口气,垂下眼如是道。 “是。”李卯忙去柜里拿了替换的衣衫,却听得那人淡淡开口:“素色的那件。” 李卯手上一顿,心中却明了这其中的用意,拿了那件素色的长衫替主子换上。 “她走时,可还安详。”傅冉终是忍不住问出了口,目光不自觉地瞥向窗外的落雪。 回想起当时的场景,李卯仍旧心有余悸,手上束腰带的动作却并不敢停,“回陛下,那位走时……怕是不太.安详。” 这似乎是傅冉意料之中的结果,他脸色微沉着抿了抿嘴唇。 “那她……可有留下什么话。” “陛下恕罪。奴才带着太医赶到时那位已经咽气了,奴才……没能听到遗言。”李卯将腰带为他束好,忙收回手恭敬地行礼回道,“但听浣心说,临终前是留了半句话的。” 傅冉没说话,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说了‘若有来世’这四个字。” “若有来世……”他下意识地跟着重复了一句,却猜不确切许纾华的后半句是什么,大抵是不想再嫁给他之类的话。 他这般想着,到最后也只是叹了口气,便再未提过。 临近岁末,白事应尽早处理。 许氏临终前本就是被打入冷宫的,其父又是戴罪之身,按理说后事能够按照原本的妃级安排已是皇帝仁慈。 可偏偏在皇帝下旨那日,住在馨晚宫的婉妃沈氏闹到了坤晴宫,言语之间还冲撞了太后。 傅冉方才下朝便听得这么一番胡闹,顿时一个头两个大,匆匆赶至坤晴宫。 刚到门口便听到院里哭喊的声音:“今日你能联合太后用这种卑劣的手段杀了许纾华,日后是不是也要如此迫害陛下?我绝不允许你这般搅乱后宫!” 听到许纾华的名字,他脚步猛地一顿,沉着脸抬手拦住了正欲进去通报的李卯。 “婉妃你这是在胡闹什么?本宫看你是得了失心疯!”殷秀沅慌忙反驳着,“来人,将这个疯女人给本宫赶出去!” “殷秀沅,你根本不是什么和亲公主,从没有公主会在脚腕上刺青!你还——” “陛下驾到!”李卯的通报声终究是打断了这歇斯底里的争吵。 傅冉大步流星地进了坤晴宫,被皇后等人迎着坐进了屋里。 沈以纭跪伏到他脚边,梨花带雨,“陛下要为臣妾做主,为已逝去的纾姐姐做主!” 傅冉眸色微敛,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最终又落回在了沈以纭那张可怜兮兮的小脸上,“朕方才听你质疑皇后的身份,实在是荒唐!” 那娇弱的女人慌忙摇头否认,“何来荒唐之说,臣妾有证据!” 傅冉拧眉,便听得殷秀沅在旁冷哼一声,“婉妃,你休在陛下面前血口喷人。莫不是许氏薨了,你心虚才要嫁祸于我?” 这有意的歪曲明显是在说许纾华的死有蹊跷,而这一点是傅冉之前从未考虑到的。 “都住口。”他终是不胜其烦,冷声斥道,“婉妃既说自己有证据,不妨呈上来。不若便是诬陷皇后,即刻入御审司大牢候审。” 一听傅冉这是要来真的,沈以纭慌忙叩头,“请陛下明鉴!这证据便在皇后娘娘的脚腕上,一看便知。” 只见皇帝眉尾冷冷一挑,“好,那便请皇后自证吧。” * “自打冷萃宫里的那位薨了之后,宫里头又这么一闹,要我是陛下我也吃不下饭。”守在门口的小太监叹了口气,被身旁的那个甩了个白眼过来。 “快些闭嘴吧!你我是什么身份,还敢比作陛下?我看你是脑袋不想要了,可别拉我做垫背。” 那小太监瘪瘪嘴,“一句比喻而已,你犯得着……总管回来了!” 李卯打老远被小太监迎着到了屋檐下,垂眸扫了扫肩上落的雪花,朝着屋里望了一眼。 “陛下今日如何?” 那小太监一边替他拂着雪花,一边无奈地叹了口气。 “回李总管的话,陛下今日仍旧茶饭不思。您出宫办事那会儿正值午膳,陛下只抿了两口参汤,便将我们都赶出来了。” 事情都过去小半个月了,果然还是这副模样。 李卯不由跟着重重叹了口气,朝着那几个凑过来的摆摆手,“懿纯皇后逝世,陛下自然心中悲痛,你们都仔细着些。” “是。” 眼看着那几个小太监要退下,李卯又将人给招了回来,低声吩咐着:“去吩咐御膳房做碗芙蓉碎玉粥来,一会儿我伺候着陛下用了。” 小太监连连答应着离了御书房,李卯便也转身进了屋里。 他在外间的炉前烤着褪下了外面的寒气,这才端着盏热茶进了里间。 原本应当坐在案前那人此刻正负手站在窗边,目光所及之处是窗外纷纷扬扬的雪花,洁白却也透着寒凉。 李卯没吱声,只将手里的热茶在榻上的矮桌搁置,缓步走到主子跟前,“陛下,您吩咐的事奴才都办好了。” 傅冉背在身后的指尖动了一下,缓慢地合拢成掌。 他转过身来看向李卯,“待过了年便送太后至江南的行宫颐养天年吧,朕真的累了。” 门外传来脚步声,李卯猜到是那小太监将粥给端了进来,这会儿忙去扶傅冉往榻边走。 还不忘柔声劝道:“陛下,这些日子您劳心劳神,又替懿纯皇后守了几日灵,人都瘦了。逝者已矣,想来娘娘在九泉下也不愿您这般苛待自个儿,还是用些粥吧。” “她……”傅冉苦涩地扯了下嘴角,目光望着不知哪一处发怔,“怕是都不愿原谅朕吧。” 回首这五年来的相伴,他从未给过她好脸色,始终觉得她是母后安排在自己身旁的眼线,故而处处苛责时时提防。 身为宣敬侯府嫡女,她当年又何尝是京中人人艳羡的贵女,是世家贵族心中的佳配。 可她放下了原本的骄傲和自尊给他做妾不成,还日日受他冷待。 这样的感受他怕是如何都体会不到,更无法想象她是如何撑过了这五年的时光。 ——“只可惜哀家那表亲的外甥女对你一往情深,任凭哀家如何威逼利诱都不愿透露半点有关你的消息。”太后临终前提及许纾华时脸上都带着惋惜之色。 ——“她这一生都在为你作掩护,而你却是捂不热的冰块,为了跟我作对不惜将宣敬侯全府流放!果然是傅明则的好儿子,不愧是那个渣滓的儿子!” ——“你以为这后宫中有几个对你是真心爱慕?各宫的嫔妃哪个不是为了攀附权势入了这深宫后院?”那时,被绑在刑架上的殷秀沅冷笑着看他,讽刺的意味明晃晃地挂在唇角,“倒也是有傻的,那生生为你寒心而死的许氏不就是个例子……若非她一心惦念着同你的那点旧情,不屑于争宠上位,这皇后之位我怕还真是坐不长久。” ——“傅冉,我暹族人早已渗入翡京,一旦我死了的消息传出去,顷文必定联合边境各国大肆进攻,你以为你这稷朝皇帝还能做多久?早些下去给你的许氏赔罪吧!” “陛下?”李卯的声音及时将他从回忆的深渊中拉回,胸口仍旧剧烈地起伏着,傅冉垂眸看了眼李卯手里捧着的那碗粥。 “朕没胃口。”他摆摆手,“随朕回东宫看看吧。” 李卯在心中默默叹了口气,将粥碗搁下,“是。” …… 那年大雪初霁,傅冉从皇帝的乾晖宫出来,便见一熟悉的背影正朝着后宫而去。 “李卯,那可是许侧妃?” “回殿下,确实是许侧妃。看这方向,应是要去皇后娘娘的坤晴宫。” “坤晴宫?”他眉头微皱。 想起太子妃入宫第二日两人便争吵了一番,不由心中不安。 许纾华的性子他自然了解,是个骄傲不服软的,也是从小被宣敬侯跟他与阿昭惯出来了,棱角虽锋利却也不至于主动挑刺伤害人。 但皇后不同。 母后是如何在皇后这个位置上坐稳坐牢的,他再清楚不过,这会儿不由得担心起来。 傅冉背在身后的手捻了捻指尖,“走吧,跟过去看看。” 一路跟着许纾华进了坤晴宫,院里的宫女正欲行礼,便见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孤在这儿等许侧妃出来,你们不必通禀,去忙吧。” “是。”一众人都散了,傅冉这才凑近了站在门口等着。 “本宫今日叫你来的意思,想必你也明白。”屋里传来陈湘语带着笑意的声音,“姨母为你跟冉儿定下的这门婚事,当初也是为了让你做正妃的。只可惜这顷文国占了便宜,也是姨母对不住你……” “只要你愿意听姨母的话,时刻盯紧了冉儿,将他的一举一动都禀报于我……日后还怕正妃之位不是你的?你可是姨母在这后宫里除了冉儿唯一的指望了。” 李卯眼看着主子的脸色越来越差,正欲开口说些什么,就听到屋里传来许纾华恭恭敬敬的声音。 “入宫前父亲嘱咐过,能为姨母分忧是纾儿的荣幸,纾儿自然应当为姨母竭尽全力……” 荣幸?竭尽全力? 亏他之前还笃信她是当真倾心于自己,所以即便只能做侧妃也甘愿嫁给他。 他分明也想好了日后好好待她,将那正妃之位亏欠的都弥补回来,她却联合母后监视他? 这婚事原本也是皇后定下来的,这般想来,原是从一开始便是个局! 傅冉的脸色自然黑如锅底,他再听不下去屋里那两人的对话,转身扯了一把身旁的李卯,“回宫!” 许纾华的那句“但是”他不曾听到,而这一误会便是她的一辈子。 …… “陛下,顷文与东祁来犯!我军受了敌人奸计,沈老将军他……战死沙场了。” “陛下,皇宫已被暹族刺客包围,可要调动禁军?” “陛下!请陛下移驾宫外!” “陛下,护卫营的兄弟们……” “晟洹,晟洹!”肩膀上的痛感终是让傅冉睁开了眼,他浑浑噩噩地抬起头来,入眼是沈以昭满是焦急的脸庞。 他僵硬地扯了下嘴角,“阿昭,你回来了。” 沈以昭恨铁不成钢地夺过他手中的酒壶,咬牙切齿,“傅晟洹,你是皇帝,是一国之君!如今敌人都将皇宫包围,你如何还喝得下酒?” 他却仍旧笑着拍了拍那人的肩膀,“阿昭,你知道吗,我活了这近三十年,才发觉我一直记恨的、冷落的人实则是最爱我的人。而那些我宠幸的、信任的,却是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如何杀我。” 他说着拍了拍胸口衣衫上绣着的那条龙,“为了这件龙袍,我杀了自己的母亲,兄弟,妻子……还有孩子。我脚下踩的是亲人的枯骨,手上淌的是至爱之人的鲜血。” “你告诉我,这样的人他如何配坐在那高高在上的位置?如何服众,又如何治理我朝的万里江山?” 沈以昭狠狠扯开他一下一下捶在胸口的拳头,怒不可遏。 “你姓傅,这稷朝的江山姓傅!无论你有没有资格登上皇位,你都有责任对百姓负责,对那些为了国家而拼尽性命的战士们负责!” “如今人人都在为了抵抗敌军殊死搏斗,你却躲在东宫里喝酒买醉,感叹自己没有资格掌权天下?我从前认识的傅冉从不会像你这般懦弱无能!” 眼底不知何时一片猩红,傅冉死死扯着沈以昭的手腕,“可是阿昭……我还欠了纾儿一条命。” 耳边恍若响起了从前小丫头甜糯糯的嗓音。 ——“殿下,沈大哥,这是纾儿新绣的帕子,京中独一份的。给你们一人一个,可不要抢。” ——“今日姨母的懿旨传父亲进宫,说是要商议纾儿的婚事,可我才十二岁,还未及笄呢!” ——“若我未来的夫君对我不好,我势必不会受着委屈的!” ——“殿下,你当真愿意娶纾儿?若是不愿……我可以去禀明了姨母,取消这婚约的。” ——“无妨,正妃也好,侧妃也罢。只要能陪在殿下身边,只要殿下对我好,想着能够来看看我,也就足够了。” ——“傅冉,你太让我失望了。” 沈以昭深吸一口气,不着痕迹地从他手里挣脱出来。 “那便下辈子,将这条命还给她。” 眼看着这人起身要走,傅冉也扶着门框踉跄地站了起来,“阿昭。” 他颤巍巍地从怀里拿出一封信和一枚玉佩,“你拿着这个去魏国,他们会即刻派祝将军出兵相助。那位将军虽是女子,却也是巾帼不让须眉。” “传位诏书在御书房的桌案上,你带着稷朝百姓脱离苦海,再加之沈家世代忠心卫国,朝中必然不会有异议,也无人敢刁难于你。” “这稷朝的江山,我便托付给你了。” “晟洹,你——” 他将东西囫囵塞到了沈以昭手中,踉跄着朝湛芳殿外走去。 冬日的阳光明亮却没有温度,只在他身上镀了层模糊的光晕。 傅冉抬手挡了挡刺眼的光,微眯着眸子沉声道:“我想去看看纾儿……给她赔个不是。” 第58章 追妻 喂药。 月光稀微, 照不透夜色。 江南行宫的皇帝寝殿灯火通明。 床边坐了个纤瘦的身影,她手里捧着用热水浸过的手巾,细致地擦拭着半半床上那人的脸庞。 屋里的灯烛火苗跳动, 星星点点燃起的烟雾向上升腾着。 李卯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汁进了屋里,“娘娘, 陛下的药熬好了。” 许纾华沉默着将手巾放下, 转过身来接那碗药, “一会儿你让人去拿陛下换洗的衣物,再去准备了药浴桶来。” 李卯迟疑了一下,“娘娘, 那郎中虽是替小殿下解了毒,可到底不如咱们宫里的太医信得过,您真要给陛下用这药浴之法?” “你也说了,他解了颐儿身上连太医都诊不出的毒。”许纾华耐心地说着,垂眸舀了一勺药汁吹至温热,又让他将半半床上躺着的那人扶起来,倚在床栏上。 “虽说太医院的医者是医界中的翘楚,但其实更能够有效治疗疾病的,还是那些在坊间经历得多了的郎中。就好比在营中训练数载的士兵, 到了战场上终究抵不过那些曾真正经历过厮杀的将士。实战永远比纸上谈兵更有效。” “这倒是。”李卯应了这么一声,望着倚在床栏上昏迷不醒的主子, 默默在心中叹了口气,最终还是按照许纾华的要求去准备了。 一匙汤药送到嘴边, 几乎全部都顺着嘴角淌下来。 许纾华皱着眉头替那人擦了擦嘴角, 又舀了一匙。 自那日沈以昭将人带回来之后,傅冉便成了这副模样。 昏迷着,气息微弱, 身上的伤也恢复得缓慢,俨然一副油尽灯枯之相。 前几日尚能喂下些粥汤,这几日愣是什么都灌不进去了。 浣心受了重伤,堪堪捡回一条命,如今也只有李卯跟乔诫能使唤,沈以昭也常来帮忙,但又都照顾不细致,故而大多数时候都是许纾华亲自守在床边伺候着,却也只能干着急。 太医来看过,只说是中了毒,开了方子日日服用着汤药,可始终也不见效。 许纾华这才想起那位替傅澄颐找到解毒之法的郎中,故而又把人千里迢迢给请了过来。 “陛下中毒不深,尚有解法,但却是因为身体的懈怠而难以恢复。”那郎中拧着眉头说得玄乎,“身体的各个部分皆有其运作之法,但归根结底还是要看人的神思和意志。但显然陛下如今的神思并不在此,或许是他不愿醒来,倒也未可知。” 在场的众人皆是听得一怔,“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简而言之,就是现在陛下并没有强烈想要活下去的意志,他被什么东西困住了,不想醒来。我如今能做的也不过是挽救陛下的□□,但陛下的神智还要靠亲近之人的呼唤才可。” 许纾华想要再问更多,那郎中却只摇头说不知道,最终留了一方单子做这药浴桶便离了行宫。 到底是因为这些话里所言实在罕见于世,故而所有人都对此保持怀疑态度,唯独许纾华想要真的试一试。 沈以昭趁着与她交替换班时还是说了自己的顾虑,“娘娘,这方法实在不够稳妥,太医看过了,这药单上的方子药性过于猛烈,若当真出了什么岔子……” “出了什么岔子有我担着。”许纾华没想那么多,说得斩钉截铁,“你也见到了,太医并不能找出能够让陛下恢复的法子。而这郎中既然有办法,又为何不能一试?” 她所经历过最荒谬的事情便是这次重生,既然已逝之人都能恢复生命,那么她也愿意相信这样能够救傅冉。 更何况这人也是重生回来的。 “纾儿……”沈以昭无奈地望着她,最终他也只是叹了口气,不再多做反对,并亲自带人去抓了药回来。 只是眼下傅冉一滴药汁也入不了口,许纾华心中也只能干着急。 若是搁在从前,她或许不那么想要这人这般快地苏醒,但如今到底与从前不同了。 她还不曾知道前世自己死后又发生了些什么,这人所谓的曾用一命抵她一命又是什么意思…… 那些事情她都还不知道,怎么能让傅冉就这样死去? 许纾华咬了咬牙,仰头含了一口药在嘴里。 苦涩的滋味仿佛顺着舌尖传到了四肢百骸。她不由皱起眉头,靠近傅冉的嘴唇。 眼睛一闭,心一横,死马当成活马医。 反正这两辈子加一起也不知道亲过多少次了,老夫老妻的哪还给她时间扭捏? 许纾华贴上那人的嘴唇,轻轻撬开唇齿,将药汁送进去。 这样的动作来回重复了四五次,一碗药总算是见了底。 沈以昭跟着李卯进来的时候,只见许纾华和傅冉的唇角都还挂着药汁,她皱着一张小脸问李卯有没有糖或是蜜饯。 “我这里有。”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答应了一句,将一颗莲子糖递到了许纾华跟前。 许纾华也是不曾想到他会随身带着糖,愣了一下才将东西接过来吃了。 “多谢少将军。” 大抵是因为嘴里含着糖,她说话都有些不清楚。含糊着却也显得十分可爱,像极了年幼时偷吃太子小厨房点心被抓包的模样。 沈以昭忍不住垂眼笑了一下,“倒还是同小时候一般无二。” “恩?”许纾华没听清,只望了他一眼,复又看向了后面正在准备药浴桶装水浣心。 “李卯,你试试水温,然后过来帮我扶一扶陛下。” 沈以昭见她要起身,先一步将半半床上的傅冉扶到了床边,“我来吧。” “……好。” 这几日跟沈以昭接触下来她总觉得别扭,也刻意保持着距离,毕竟回京之后他是要娶盛嘉儿为妻的。 若非是傅冉需要照顾,她怕是都不会再与他出现在同一个屋檐下。 眼下沈以昭直接将人给抱进了浴桶里,转过来看她,“这药浴怕是要至少两个时辰,娘娘这几日久坐屋中也辛苦了,不如去花园走走?” 他这话说得虽是并不刻意,许纾华却还是有些不适应。 “不必了,药浴期间更需要人在旁守着,我便在此看护陛下吧。” 有些话说多了也是自讨没趣,点到为止才是最佳。 沈以昭明白刚刚是自己逾矩了,忙垂下眼后退一步,“既如此,那微臣便在外面候着,待药浴结束再进来。” “有劳少将军。” 眼看着那人跟李卯一起出了门,她的心中才松了口气。 之前那一战听闻宁王为救傅冉而死,也算是弥补了他之前那些荒谬的错误。 而太后与芸梅随时都受了傅禹的匕首,但所幸都留下了条命来,这会儿正在行宫的历辛殿里被软禁。 两人都只是吊着一口气罢了,半死不活,倒也不足为惧。只是日后要如何处置还要看傅冉的想法。 浓郁的草药味将整间屋子填满,许纾华垂眼搅动着浴桶里的药汁,时不时地洒在那人的肩上。 “这一世无上一世相较着如何?大抵是比上一世苦,你才这么不愿意醒来吧。” “明明是为了带我出来过生辰,却又出了这么几遭人命……”她无奈地笑了一下,“我果然不该对你抱有任何期望,也不该对自己的未来抱有期望。” 药浴桶内不断有热气向上蒸腾,将两人用一层氤氲的水雾隔开,瞧着忽远又忽近。 许纾华又撩了些水在那人的肩上,“至亲之人接连为自己丧命的痛苦,我想你也尝到了吧。这便是我上辈子所经历的一切,又或许比这一切还要令人刻骨铭心。” 水汽继续蒸腾着,浸湿了她的衣角,却又浑然不觉。 “经历过那么多,我早就不想着能够得到你的宠爱或是信任,也早已能够沉着应对死亡……其实我要感谢你,将我磨练成这副铁石心肠的模样。” “罢了,这些都不重要了。我只是……不想让颐儿做一个从小就没有父亲疼爱的孩子而已……你还是醒过来吧。”许纾华重重地呼了口气,侧过身倚在偌大的浴桶边上,手腕搭在桶边。 不知过了多久,似乎久到她有些迷迷糊糊的要睡着了,忽地感受到手腕处有一阵暖热的湿意传来。 有只滚烫的大手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腕,许纾华听得某人低哑的声音响在耳边。 “对不起……纾儿。” 第59章 追妻 想让你多陪陪我。 “对不起……纾儿。”手腕上冷不丁传来温热的触感, 那人虚弱的声音就响在耳边。 许纾华身子猛地一僵,抬眼刚好望进那人尚且迷离的眸中。 “晟洹……”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叫了他一声。 那人望着她勾起唇角低笑了一声,指尖轻轻摩挲着她手腕上的皮肤, “恩,我在。” 氤氲的水汽隔在两人之间, 许纾华一时间竟不知所措, 只望着他那张苍白的脸说不出话来。 眼眶不知何时变得酸涩泛红, 映在傅冉的眼底。 “别哭。”他费力地抬手去抚她的眼角,唇畔还挂着淡淡的笑,“就算是为了你……和颐儿, 我也会活下来。” 这样近距离的触碰终是将许纾华的意识给唤醒,她慌忙往后仰了下身子躲开那人的手,胡乱在脸上拂了两下。 “我去替你叫太医过来。”她说着起身要走,手腕却被那人紧紧攥着。 她下意识地想要挣开,却听得那人低低地抽了口气。 “嘶……” “怎么了,是不是扯着伤处了?”许纾华紧张地转回身来查看他肩上那条几乎有一掌长的伤口,眉头紧皱着连呼吸都下意识地屏住了。 “嗤。”那人的笑声冷不丁将她从紧张的情绪里拉扯回来,傅冉弯了弯眉眼,“没事, 纾儿多陪我一会儿便好。” 发觉自己是被骗了,许纾华不由得脸色微沉, “方才还奄奄一息,这会儿却还有力气耍我, 我瞧着你之前怕不都是装的。” 傅冉却出乎意料地点了下头, “恩,就是为了让你多陪陪我。” “你……”许纾华是真被他气到了,明明之前半条命都没了, 这会儿竟然还那这个逗她。 她不想再多说,干脆掰开了那人的手,不由分说地往外走,“我去请太医来。” 她脚下的步子不住地加快,生怕自己再被身后那人给牵绊住。 傅冉望着她逃似的背影忍不住唇角的笑意更浓,只是这一笑真切地牵动了情绪,喉咙里猛地涌上一股子腥甜之味。 “李卯,”许纾华方才走至寝殿门口,便听得身后屋里传来一阵咳声,眉头不由皱起,“陛下醒了,去传太医来诊脉吧。” “是。”李卯答应着快步转身去了,许纾华的目光顺着他的背影便落在了方才一直站在旁侧的沈以昭身上。 气氛有那么一瞬的尴尬,沈以昭似乎也感觉到了,“陛下醒了,不如我去宫外再请了那位郎中来?” 许纾华思虑一刻,点头应道:“那便有劳少将军了。” 她话音还未落,便听得屋里再次传来咳声,那人似乎还虚弱地唤着她的名字。 “纾儿……” 见她眉头紧锁着满脸担忧,原本还想再说什么的沈以昭只好将话咽回到了肚里,朝着许纾华拱手行了个礼,匆匆退下了。 方才的咳嗽跟唤声怎么都像是某人刻意为之,故而回屋之时她倒也并不着急。 岂知方才绕过屏风便见那人浴桶里,双眼紧闭着,嘴角还挂着血丝,桶里的药汁也明显比方才的颜色更深了—— “陛下!”许纾华的心尖都猛地抽了一下,她快步过去握住了他耷拉在桶外的手,微凉的触感让她心里更没了底。 “这是怎么回事?傅冉,傅冉?你别吓我……” 她紧紧握着那人的手,却是半晌都不曾见人动弹半分。 眼眶里含着的泪水不争气地淌下来,许纾华颤巍巍地将手伸过去试了他的呼吸,提到嗓子眼的心这才往下沉了些。 傅冉的呼吸还有,只是较之前相比微弱许多,就连胸口起伏也十分缓慢。 她深吸一口气,尽可能让自己的情绪稳定下来,如今傅冉身边只有她一个,她更应该冷静应对,让他在意识模糊的情况下也安心才好。 许纾华替他擦掉嘴角的血,又将人扶正了泡在桶中。 既然这药浴的办法能让人醒了片刻,便是有效,说不定多泡会儿还能再醒过来,更何况在太医和那老郎中来之前她所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幸好两边赶来得都还算及时,这边太医方才诊完脉,沈以昭便带着老郎中到了寝殿门口。 “娘娘,您这偏方是从何而来?这实在太危险了,稍有不慎陛下便会——”太医话还未说完便被打断。 “庸医闭嘴!”老郎中快步从跪伏在地上的太医身旁走过,径自到了浴桶旁查看傅冉的情况。 太医被这么一吼,整个人都有些懵,“你又是哪儿冒出来半吊子,竟敢说老夫是庸医?” 老郎中不理他,只细细地替傅冉瞧了。 那太医还想上前阻拦,却被许纾华拦下,“这是曾救过太子的民间郎中,赵太医且听他如何说。” “娘娘,这如何使得……” “有什么使不得?我看你们这些太医就是在深宫大院里待得久了,做什么都畏首畏尾,我不信你不曾听说过药浴之法。”那老郎中冷冷瞥他一眼,这才转过来朝许纾华交代了情况。 “皇后娘娘,如今陛下算是有了想要活下去的意志,只是心脉还有一处阻塞。陛下方才可是咳过血了?” 许纾华点头,“方才我不在屋里,应是那会儿咳了血。” “娘娘放心,心脉堵塞只是一时之状,咳血未必就是坏事,也是在清除那处堵塞,您不必过于忧心。”老郎中说着从袖兜里掏出个药瓶,“此药也算是草民师父传下来的宝贝了,将其加入陛下的药浴之中,必有奇效。” 一旁的赵太医忽地扬声问道:“你那是哪里来的东西也敢随便给陛下使用?” “自然是你这等庸医没有的好物。” “你……” 许纾华被他俩闹得头疼,终是沉下脸色,“好了,赵太医若是没有好的法子能救陛下,还是回去歇着吧。” 赵太医还想再分辩,却见许纾华那副冷厉的眉眼,心下一颤,悻悻闭了嘴,被李卯给送了出去。 之后老郎中又给许纾华讲了些需要注意的事情,在她的请求下留下来住在了宫里随时等待传唤。 “娘娘,此次救陛下是草民应尽之力,草民并无任何其他想法,只求陛下好转之后放草民离开。这深宫大院的实在呆不习惯。” “好,只要能够救醒陛下,你的任何条件本宫都会满足。” “多谢娘娘。”郎中被带着去了偏殿安顿,许纾华与沈以昭将人从药浴桶中扶了出来。 许纾华替他换了身衣裳,又给盖好了被子,这才直起身来。 她看向仍旧候在一旁的沈以昭,终是叹了口气,“少将军,本宫有几句话嘱托,出去说吧。” 第60章 回京 暂替陛下主持大局。 寒风吹拂, 窗纱透过氤氲的光,驱散了些许屋里的黑暗。 躺在半半床上的那人眉头紧蹙着,额角不住地冒出细密的汗珠来。 夜幕低垂, 隐约有几颗星星在空中闪烁,不太真切。 行宫的皇帝寝殿外燃了几盏灯, 火苗被琉璃罩笼着, 燃得正盛。 许纾华与沈以昭在廊下站定, 中间隔着令人生疏的距离。 “此次救驾少将军有大功,陛下醒来后定会按功行赏,顺便替少将军择个好日子迎娶承宁伯府的嫡女过门。” 听得娶妻之事, 那人身子不由一僵,方才一直望着她的双眼也下意识地别开目光。 沈以昭拱手道:“保护陛下本就是微臣职责所在,娘娘与陛下不必对微臣有任何的赏赐。至于迎娶之事,也尚需回京之后与承宁伯还有宣敬侯敲定。” 他这话明显是在提醒她许稚华也要与盛嘉儿一同嫁进将军府,许纾华脸色不由微沉。 “稚儿之事本就是我许家亏欠于你,少将军还愿接纳稚儿,已是让本宫与宣敬侯都感激不已。这人情便算在本宫头上,日后少将军若有需要,只要不违背仁义道德, 本宫都会尽力帮扶。” 她一句“仁义道德”生生将沈以昭险些说出的话给堵了回去。 只见那人直起身子,淡淡笑着看过来, “微臣想要的,不过是娘娘……与陛下幸福而已。” 许纾华怔了一瞬, 笑道:“少将军一心为国, 与陛下的情谊也当真是值得歌颂——” “并非是这个。”沈以昭将她的话打断,“我并没有娘娘所说的那样无私伟大,我也是人, 我也有私心。” 他说着上前一步,抬手便要去触碰她。 许纾华下意识地要躲开,却被他叫住:“娘娘别动。是只小虫,我替娘娘拿下来。” 不知为何,她当真没敢再动,任由他为自己掖起了耳畔的碎发,“没抓住,让它跑了。” 许纾华这才意识到自己又被骗了,不由眸色微冷,“你……” “娘娘,”那人笑着唤了她一声,退回到原本的的位置同她保持距离,“娘娘若真想还微臣的人情,便答应微臣一件事吧。” 大抵是被他这温柔的语气所带动,许纾华的心绪也柔和下来,只皱眉问:“何事?” “若你……在宫中过得不开心,”沈以昭说着顿了一下,眸中映出她蹙着眉头疑惑的模样,接着道,“便让我带你离开,可好?” 他说这话时的语气,像极了少时哄她吃药的时候。 她对于少时的记忆,鲜少记得有关沈以昭,几乎她的整个年少都被那个爱摆臭脸却也从来都不会丢下她一人的太子表哥填满,唯独有关吃药的画面会有沈以昭的身影。 ——“纾儿若是怕药苦,一会儿再吃颗莲子糖,可好?” ——“这糖……是太子殿下让我帮忙备着的。” ——“纾儿乖乖把药吃了,我这里有莲子糖。” 回想起之前在屋里沈以昭递给她的那颗,许纾华的脸色微变,长了张嘴想要问些什么。 沈以昭的目光仍留停留在她身上,那浓烈却又隐忍的情绪让她说什么都问不出口,最终也只是在嘴边绕了一圈,又生生给咽回了肚子里。 “咳咳咳——”屋里冷不丁传来一阵咳声,将两人之间的氛围打碎。 许纾华垂下眼,“陛下怕是要醒了,劳烦少将军去请郎中过来,我进屋去瞧瞧。” 她未等话音落下便匆匆错身从他身旁走过,拐进了屋里。 沈以昭的手从她的衣袖下滑过,只剩一片冬日的寒意。 他苦涩地扯了下嘴角,“好。” * “纾儿,我扪心自问,从来称不上是一位好的君主,兄长,丈夫……甚至是儿子。”微凉的触感紧贴着她的脸颊,傅冉的声音忽远忽近,“但在这其中,我所做最后悔之事,便是没能相信你。” “你我近二十年的情谊,终是被我辜负了……” 许纾华缓缓睁开眼来,那人的脸庞模糊地显现在眼前,“傅冉?” 她想要伸手去触碰,却如何都触碰不到,就仿佛面前之人只是一道幻影,是存在于前世或是隐埋最深的记忆之中。 那人冷不丁苦笑了几声,身上素白的袍子被不知何处的风掠起一角,又像是快要消散一般。 他身形微晃,一步步朝着这边走过来,手中不知何时执起了一柄长剑。 “纾儿,今日这条命我且先赔给你。若有来世……” “让我来赎这罪孽吧。” 长剑的寒光闪过,忽的化作一片天光炸裂开来,窒息之感将她整个人包裹住—— 许纾华猛地睁开双眼,所有声音一并涌入耳中,杂乱得令人发颤。 她胸口不受控制地剧烈起伏着,久久无法平静。 浣心端着热水进屋来时,便见她直挺挺地躺在半半床上发怔,一动也不动。 “娘娘?您这是怎么了?”她快走几步,因着牵痛了尚未痊愈的伤口,脸色不由更白了些。 听得熟悉的声音,许纾华这才回过神来,“浣心?你怎么……” 她话未说完便见小姑娘将手中的水盆搁置一旁,白着一张小脸过来扶她起身,“娘娘您没事吧?方才可要将奴婢给吓死了。” “你伤还未好,怎可乱动。”许纾华心疼地抚了抚她的小脸,目光不自觉地望向她受伤的地方,“这些事大可让别人来做,回头你若再落下什么病根,又是要受苦了。” 她说着便拉着人一同坐在床边,细细打量着已瘦了一大圈的浣心,眼眶不由发酸,“是我没能护好你。” 上辈子浣心便随她受了那么些苦,这辈子却又因她险些丧命…… 许纾华越说心中越是内疚,紧紧握着浣心的手不放。 “娘娘说的这是什么话,应是奴婢来护着您才是。”浣心笑着安抚她,“再说我已无大碍了,在半半床上躺得浑身不自在,也实在想念您想念得紧。” 许纾华总算是被她逗得勾了下唇角,眸中却仍是满满的愧疚,“我该常去看你的……” “娘娘,快别说这些了。”浣心不想让她再自责,忙将热水又端了过来,“奴婢先伺候娘娘梳洗吧。” “好。” 待到将一切收拾妥当,李卯便同乔诫候在了门口求见。 许纾华心疼浣心,便让她先回去休息了,又叫了个行宫里的小丫头过来伺候,这才召了两人进来。 “娘娘,如今陛下已昏迷了一月有余,眼瞧着便是除夕,京中无人主持大局,宁王与太后又皆是不见踪迹,恐怕朝局不稳。”乔诫说得诚恳。 这也正是许纾华这些日子所忧心的事情。 若说帝后出宫游玩带太后一起赏且正常,但宁往本应在京中驻守,却迟迟不见踪影,确实容易引起怀疑。 一旦朝局不稳,怕是内忧外患会接踵而至。 许纾华皱了皱眉头,“只是陛下如今身上的伤虽已无大碍,却仍旧不省人事,也不知何时能醒……” 她说着不由一顿。 如今傅冉昏睡不醒,自然是不能回京,皇帝遇刺之事又不宜大肆宣扬,因此沈以昭也必然是要守在傅冉身边保护其安全。 可京中又急需有人回去主持大局,那么…… “本宫会回京,暂替陛下主持大局。” 乔诫眉头一拧,有些狐疑地看过来,“娘娘此意……” 许纾华眸色微冷,沉声道:“如今稳住京中各位朝臣的心才是最重要。怎么,乔护卫觉得此刻除了本宫,还有更合适的人选能够替陛下在朝中主持大局,掩盖过在行宫发生的一切?” “属下不敢。”乔诫忙垂下头去。 “好,既无异议,那便传令下去,明日本宫便起程回京!” 第61章 追妻 朕即刻回宫! 装潢素雅的寝殿里光线昏暗, 只燃了一盏床头的灯。 孤零零的影子被微弱的灯光投下,在地面拉得很长,一直延伸至隔开里外间的那道屏风处。 许纾华款步走进屋里, 脚边散落的瓶瓶罐罐也被她一一踢开。 “想您堂堂太后,皇帝的亲生母亲, 如今沦落至此也是可怜。”她语气里不带什么情绪, 只是单纯地阐述这件事而已。 “呵……”佝偻着坐在桌前的那人费力地笑了一声, 嗓音如破锣一般沙哑难听,“如今竟也……轮到你这个小丫头来看我的笑话,可笑。” “确实可笑。”许纾华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往事仿佛在眼前一幕幕闪过,“姨母从前待我极好,好到我甚至不懂为何母亲会与你不合,直到那日你让我对你的亲生儿子进行监视。” “那时我才明白,原来当初你为我与傅冉定下这门亲事,不过是为了让我成为你的一颗棋子。原来所有人在你眼中也不过只有利用与被利用的关系,就连宣敬侯府和陈府也都难逃此劫。” “你想要的不过是实现自己的野心,为此你不择手段。” 这座寝殿里长期无人居住,空旷又阴冷, 更何况如今严冬时节只生了这么一个炭火盆,自是让人寒到心底。 太后又笑了, 她的影子跟着颤动着,看起来诡异又凄凉。 “你错了, 我想要的从来都不是满足自己的野心。”陈湘语断断续续地说着, “我不过是想报复那个人,报复所有曾经负过我、伤害过我的人。” 她说着有些迟钝地抬起眼看许纾华,嘴角还带着令人胆寒的笑, “你不也是一样?” 许纾华紧绷着脸色看她,“纾儿不才,比姨母您幸运了些,得了重新来过的机会。” “重新来过?”太后的脸色在昏暗灯光的映照下看不清楚,却也能猜到不是什么好模样,“这便是你从入东宫那日便性情大变的原因?” “无可奉告。”许纾华淡淡勾着唇角从袖兜里拿出一方手帕,手帕打开,正中躺着一枚耳环,带着血渍。 那耳环是芸梅常戴的,陈湘语怎么可能不记得,这会儿目光死死盯着那支耳环,身子止不住地发颤。 许纾华将东西搁到她面前的桌上,叹了口气,“不得不说芸梅姑姑确是贴心的,临死前还不忘让我给您带个话,说她先去一步,在奈何桥边等着您。” “许纾华!你……杀了她?” “并非是我杀了她,这是陛下的命令。” 太后蹙起眉头,因久伤未愈又被囚禁而泛着青灰的脸色总算是有了半分动容,“冉儿他醒了?” “有我和颐儿在,他自然舍不得离开,只是不愿见你罢了。他对你的怨恨并不比我的少。”许纾华掸了掸衣袖上的灰,转而朝着门口走去,“他原本是想留你在行宫颐养天年,给彼此留下最后的体面,只可惜你再次联合宁王谋害他。想来身为一个儿子,他对自己的母亲也足够失望了。” “太后娘娘,您好自为之。臣妾告退。” * 夜色尚浓,马车便从行宫的后门驶出。 许纾华坐在车里闭目养神,刚刚上车前乔诫禀报了太后薨逝的消息,这虽是她预谋好的结果,却还是忍不住心生难过。 毕竟是从小看着她长大的姨母。 可每每想到前世宣敬侯府被流放时那人毫不在意的模样,她心中的那点悲悯又不住地淡去。 或许这件事她做错了,但她永不会后悔。 从行宫回到翡京的路途,他们快马加鞭尚且用了近十日的时间。 马车驶入京城刚好是除夕这日,京中街道上正热闹,皇后回宫的队伍风风火火地从中穿过,引来不少百姓注目。 “皇后娘娘,前面便是瑄正门。”乔诫压低声音提醒着,“宣敬侯与承宁伯似乎正守在门口。” “父亲?”许纾华皱眉掀起窗帘朝前面望去,果真是有数十人候在门口,瞧着像是迎接她回宫。 可她想不明白,这种事情父亲向来不喜插手,承宁伯也是皇帝的心腹,如今两人一起候在瑄正门门口,莫不是宫中出了什么事? “吁!”马车稳妥地停在了瑄正门门口。 “老臣恭迎陛下与皇后娘娘回宫!” 让人传回京中的消息自然是皇帝与皇后同归,奈何眼下马车中只有他们二人,又是人多眼杂的,许纾华便不曾下车,只掀开窗帘朝着两位老臣笑了笑。 “宣敬侯与承宁伯有心了,不知二位可是有何要是禀报?” “娘娘,陛……”承宁伯正欲开口,便被宣敬侯给拦住。 他自己的女儿他再了解不过,若当真皇帝方便与他们相见,想来也不会如此。 故而,许睿年忙朝着车上的人行了一礼,“回禀娘娘,您多虑了,老臣不过是来迎接您与陛下回宫。” 承宁伯还没明白是什么意思,皱着眉头又要开口,“宣敬侯,这——” “无事便好。”许纾华及时将话给截了过来,她朝着二人淡淡颔首,“陛下说两位爱卿迎驾有功,请二位进宫品一品陛下从江南带回来的新茶。” “谢陛下恩赏。”许睿年扯着承宁伯的衣袖朝着马车行了礼,这才目送着人进了皇宫。 盛卓愠怒地看向身旁那人,“宣敬侯,你这是何意?” “愚钝至极。”许睿年无奈地瞪他一眼,“进宫吧,等到了御书房就都知道了。” 他说着已然走在了前面。 “哎,老许!你给我把话说明白!” …… 香炉上升腾起袅袅烟雾,一吹即散。 御书房内燃着的龙涎香与平日里的气味有所出入,带着淡淡的花香。 宣敬侯与承宁伯到时,便见珠帘之后站了个纤细的身影,正背对着他们。 盛卓怔了一下,便见身旁的许睿年已然行礼唤了一声:“皇后娘娘万安。” 他心下一惊,皇后?难不成皇帝根本没有回来? “宣敬侯不必多礼。”许纾华转过身朝这边走近了几步,瞧着盛卓一副惊讶的模样,忍不住笑了一下,“看来承宁伯是有话要问。” 盛卓这才回神,“老臣给皇后娘娘请安。”他说着下意识地四下瞥了一眼,“还请娘娘明示,陛下如今身在何处?” 此事自然无法避免,许纾华来前便已想好了。不过幸好父亲与盛伯伯皆是可信之人,先告诉他们还能在朝中多一份助力。 许纾华向前半步,从珠帘后款步走了出来。 她屏退了其他人,只派了乔诫守在门口,这才将近日之事娓娓道来。 “陛下本意是亲自送太后娘娘至江南行宫颐养天年,顺便带了本宫随行。只是宁王早有反心,勾结太后派人暗中跟随,以致圣驾途中遇刺。陛下如今还在行宫养伤,不日便会返回翡京。但在此期间,朝中事务由本宫代理,还望二位大人好生辅佐本宫。” 承宁伯的脸色都白了,“这……” 宣敬侯倒显得十分冷静,只望着女儿的眼睛蹙起眉头,“可皇后娘娘,后宫不得干政。这是规矩。” “听闻最近朝局不稳,太后党羽怕是早就按耐不住了吧。”许纾华微抬下巴,唇角勾着一抹笑意,“父亲以为,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能够稳定朝局?又或者说,如今这宫中可还有人更有资格比我能够代替陛下?” 气氛一时僵在那里,御书房内陷入一片寂静。 香炉上的轻烟被吹散,屋里的三人面面相觑,谁都没有说话。 见他们不再反对,许纾华接着安慰道:“规矩终归还是人定的,也并不曾听这制定规矩之人说必要时刻不得破除。更何况本宫是临危受命,二位大人又皆是陛下信任的重臣,想来也能明白陛下与本宫的苦衷。还望二位思虑清楚。” 承宁伯皱着一张老脸思索了半晌,“老臣斗胆问一句,宁王与太后现如今……” “宁王逆贼已被陛下就地正法。”许纾华惋惜地叹了口气,“至于太后娘娘,陛下本想留她一命,奈何太后心知对不起陛下先帝,已于行宫自裁,追随先帝而去了。” “那这岂不是……” “这是陛下手谕。”许纾华让乔诫将信呈了上来,递给二人看,“承宁伯还有何什么疑虑么?” 那信纸是皇家独有,笔迹也与傅冉的如出一辙,上面的印玺更是做不得假,这会儿盛卓连忙摇头,“老臣不敢。” “好。”许纾华微微颔首,看向从一开始便忧心忡忡望着自己的父亲,“本宫与宣敬侯还有几句话要说,还请承宁伯到偏殿饮一盏茶。” “是、是,老臣告退。” 目送着人出了御书房的门,许纾华心中悬着的那块石头也总算是落了地。 她眉眼温和地看向许睿年,“女儿让您忧心了,父亲这边来坐吧。” “好。”许睿年重重叹了口气,终还是被她挽着朝坐榻走了过去。 * “晟洹,你若听得见,便早些醒过来吧。” “她为你只身赴险,朝中那些老臣各个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她一个女子如何应付得来?” “晟洹,若你这次护不好她,我定会……” 耳边的声音忽的远了,坠落感猛地袭来—— 傅冉睁开双眼,惊魂未定。他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直勾勾地盯着眼前的纱帐。 方才他做了一个梦,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都有些什么他记不清了,只依稀记得有许纾华与沈以昭的身影,他们两个似乎正手牵着手离自己远去…… “陛下?陛下您终于醒了!”李卯激动到发颤的声音冷不丁响在耳边,他不由拧起眉头看过去。 喉咙火辣辣地发疼,他说不出话来便想着伸手去招那人过来,谁知李卯匆匆转身出了门,也不知去叫谁,他手便僵硬地顿在半空中,不知所措。 沈以昭匆匆进屋的时候,傅冉正扶着床栏费力地坐起身来。 他抬眼见到梦里那个熟悉的身影,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头,“阿昭,你怎么……” 沈以昭两步并成一步走至他床边,将人给稳稳地扶住了,“陛下。” 回想起那段模糊的梦境,傅冉不着痕迹地从他手中挣脱出来,转而扯了扯嘴角,“原是有你在,我才如此安心。” “陛下,微臣已叫了那郎中过来给您诊脉。”沈以昭似乎并不在意自己落了空的手。 傅冉皱着眉头将屋里打量了一番,并不见许纾华的身影,这才想起之前在梦中听到的话,一颗心不由跟着悬了起来。 “皇后呢?如何不见皇后身影?” 李卯忙上前来回禀:“禀陛下,皇后娘娘于半月前便回京了。” 果不其然,傅冉脸色霎时间更白了些,“她回京做什么,京中出了何事?” “陛下,此事晚些微臣同您一一道来,现下还是先让郎中为您诊脉吧。”沈以昭好脾气地哄着,却见那人冷厉的目光扫过来—— “不知她安危如何,朕如何安得下心?” “马上安排下去,朕即刻回宫!” 第62章 追妻 纾儿,你受苦了。 按以往的规矩, 除夕夜里的子时皇宫内是要燃烟火贺岁的,京中百姓也都等着这一日的热闹。 如今宫中的主子除了那些个可怜的太妃,便只剩了许纾华一人, 内务总管李卯又不在,小太监门也不知该如何做, 只能巴巴地来找许纾华请示。 “启禀娘娘, 今晚的烟火要在何处点燃?” 许纾华垂眸看着手里的奏折, 眉头紧锁,“按以往的规矩来。” 如今她替傅冉坐镇京中,对外却宣称皇帝已然回宫, 自然不能引人怀疑,凡事还是要照以往来办为好。 小太监领命而去,刚好乔诫端了盏茶过来,“娘娘执意不带浣心跟李卯回京,这几日怕是会有不顺心。” 许纾华接过茶盏抿了一口,淡淡道:“无妨。” 行宫那边有她信任之人照顾着孩子跟皇帝她才能安心,自然不能将人带回来。 至于衣食起居这些事情倒还有其他婢女帮忙,只不过乔诫泡的这茶实在不合她胃口罢了,倒也不是不能忍受。 她将折子批注完毕, 搁置一旁,抬眼看向乔诫, “明日你便传令下去,初五上朝, 任何人不得告假。” “是。”乔诫点头, “娘娘是要在那时将宁王与太后之事公之于众?” 许纾华摇头,“还不是最好的时候。” 如今太后党羽虎视眈眈,她早已将陈湘语的一切消息封锁在行宫, 想来这些人已是许久不曾接到消息,其中必然不乏有想要倒戈之人。届时她先试探一番,再将假命令传下去,将逆贼们一网打尽,肃清朝野,也未尝不可。 此事断不能急。 天边忽的想起一声鸣,许纾华循着声音望去,只见金黄色的烟火于空中绽放,如花般形状,刹那间将整个天空点亮得如同白昼。 接着又是一阵接连的声响,原本漆黑的夜色被烟火绚丽的色彩取代,震耳欲聋的声音让人仿佛与整个世界隔绝开来—— 许纾华的眸中映出斑斓的颜色,心中却是说不出的落寞。 她忽的想起一事来,“乔诫,你命人去打探一下在皇陵守墓的沈氏近日如何了。明日着人去给她送些饺子跟她爱吃的点心。” 听得“沈氏”二字乔诫还怔了一刻,这才反应过来是那位顶着侧妃之位入了皇陵守墓的沈氏,沈老将军的幺女沈以纭。 “是,属下这便去办。” 空中的烟火又持续了近一刻钟,整个翡京才真正落入一片漆黑的夜色。 虽说过了除夕便已迎来了新春,可到底夜里还是凛冽的寒风。 许纾华不住地打了个寒颤,捧起冻红的手哈了两口热气,目光飘向南边。 “颐儿,明年母亲一定陪你一起守岁。” * 京中的迎春喜气尚未褪去,皇宫内的气氛已然开始肃穆。 早朝一散,议论声便不绝于耳。众人朝外走着,唏嘘感叹之声此起彼伏。 “说什么陛下手谕,我看那也未必是真的,更何况她一个女子如何能够把持朝政?”一着绛紫色官袍的老头说着狠狠拂了下袖子。 他身旁那人正欲附和,还未来得及开口便被人抢了先,“那依罗大人所言,太后也是女子,又如何能够掌权垂帘?” 罗泾抬眼便见许睿年沉着脸色站在自己面前,面上不由划过一丝尴尬之色,“这……皇后尚且年轻气盛,如何能与太后娘娘相比?” 许睿年不由冷笑一声,“罗大人是聪明人,有些话想来也不必许某说得过于明白,你自己掂量得清楚。告辞。” 见这人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罗泾心猛地一沉,“宣敬侯你这是何意——” 见他要追上去,一旁的赶忙过来将人给拉了回去好生劝了几句这才作罢。 朝中的流言蜚语如许纾华预料中般的飞快传播,近几日她已陆陆续续收到了许多太后党羽的示好。 但仍旧固执的老臣也并不在少数,甚至有人将她杀了皇帝与太后的留言散布至坊间,企图引起百姓的不忿。 “启禀娘娘,如今那传言在坊间都传开了。长此以往,实在对您与朝局稳定不利。”乔诫难得叹了口气。 坐在案前那人却并不在意,只淡淡笑了两声,“想不到你竟是信我的。” 乔诫一哽,抿着嘴当了半晌的闷葫芦才开口:“属下随行陛下身侧,谁对陛下好属下心中都有分寸。” 他说着心虚地垂眼,拱手便要退下。 许纾华倒也没拦着他,只说坊间的传闻不足为惧,让他专心去查探那些太后遗留的党羽。 翌日一早,宫女进屋正准备叫许纾华起床,却并未见半半床上有人,一时间慌了神,“娘娘?” “慌什么。”坐在案前的那人总算放下手中的折子,捏了捏眉心,“本宫在这儿。” 那宫女见她完好无损地坐在那儿这才放下心来,赶忙擦了擦额角冒出的冷汗走过去,“娘娘这是批了一夜的折子?” 许纾华重重呼了口气,“恩,有些棘手的事。” 昨日呈上来的折子颇多,她原本不想熬到天亮,奈何她要明确知晓那些人到底都有谁,谁知这一查便一直到了现在也没能合眼。 那宫女到底是从东宫时便跟着她的,这会儿瞧着她一副倦色不由有些心疼,“娘娘要不睡会儿,晚些再上朝?” “不了,替本宫更衣吧。” “是。” …… “敢问娘娘,陛下何时才能回宫?”罗泾微抬着下巴去看坐在殿上那人。 许纾华对上他的目光,面不改色,“怎么,罗大人是有何事能与陛下说,不能与本宫说?” “老臣是怕娘娘久居深宫,不懂这行军打仗之事。” “哦,罗大人昨日呈的折子本宫已看过了。”她淡淡勾着唇角朝小六子招招手,将折子给罗泾递了下去,“想来是想说陛下曾下令向顷文开战之事。” 罗泾狐疑地结果折子打开,见到上面批注的红字不由笑出声来,“论功行赏,为其家中发放抚恤安慰?娘娘果真是善良大度,竟要对那些扰乱军中规矩之人行赏抚恤?我稷朝的国库是用来养废人的么!” 此话一出,朝堂之上顿时热闹了起来。宣敬侯与承宁伯不由都捏了把汗,正欲开口便听得殿上那人的冷笑。 “本宫何时说是要给那些人赏赐了?” 罗泾隐隐觉着不对,“那是何意?娘娘都已批注在了老臣的折子上,还要反悔不成?” “本宫之意,是给军中那些有功之人行赏,看来‘论功’二字罗大人虽读了出来却并未看进去。”许纾华冷眼睨着他,“家人乃是远征之人最为惦记,为其他人论功行赏抚恤家中父母妻儿,会在一定程度上鼓励那些怠惰之人效仿立功,能够在短时间内整顿军中风纪。” “罗大人若是身体不适,待下了朝本宫命孙太医亲自去府上给你瞧瞧。” “这……”罗泾被气得老脸通红,“别以为这点花架子就能代理朝政,陛下与太后娘娘的行踪尚未明了,如今坊间可都传言是皇后你弑君,企图谋反篡位!” 许纾华的脸色终是沉了下来,正欲揭穿罗泾的心思,便听得殿外传来李卯熟悉的声音—— “圣驾到!” 圣驾?傅冉回来了? 她下意识地站起身来,循着声音看过去。 晨光熹微,那人的身影被镀上了一层金色,由远及近,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一步步走入大殿。 傅冉身上的龙袍泛着熠熠的光,目光始终停留在正立于殿上望着自己不知所措的纤瘦身影。 直到他的脚步在身前站定,许纾华也未能缓过神来。 她虽早料到这人醒后会立即回宫,却不曾想到来得这样快,“陛……下?” 那人面色早已不是在行宫时的惨白,他眸中带着她看不懂的情绪,映出她的模样。 温暖的怀抱毫无征兆地将她紧紧圈住,耳畔是那人温柔的声音。 “纾儿,你受苦了。” 第63章 追妻 我甘之如饴。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叩拜之声响彻整个大殿, 许纾华整个人都被傅冉圈在怀里,僵了半晌方才想起来把人推开。 她强压下心底涌上来的情绪,垂眸郑重道:“臣妾恭迎陛下回宫。” 傅冉的大手托住她的手腕, 笑着将人扶直了身子,“皇后无需多礼。” 大概是许久不曾并肩站在一起, 眼下他这副温柔体贴的模样, 不禁让人有些恍惚。 彼时底下跪着的众人头也不敢抬, 尤其是刚刚想要为难许纾华的那几个,这会儿各个都胆战心惊。 而相比起来,从陈湘语刚当皇后就明确阵营的罗大人就狂妄多了。 “陛下既已归来, 皇后娘娘也该回后宫了。” 傅冉也不让这一众人起身,只冷眼看过去,“怎么,皇后是没给诸位爱卿看朕的手谕?” 他说着有意将许纾华往身后护,毫不掩饰语气里的愠怒,“朕可是白纸黑字地写下了让皇后代理朝政。皇后的话既是朕的意思,你们一个个的都要造反不成?” 许纾华悬着的心缓缓落下,那份手谕本是她模仿傅冉的笔迹所写,又好说歹说地让李卯给盖了印玺。 想来回京的路上李卯也同这人说了, 只不过他这绝对袒护的态度倒是她不曾料到的。 许纾华望着他的身影,说不上来心中作何滋味。 “陛下息怒!”眼下众人将头压得更低。 罗泾也是老脸一白, 却仍旧倔强地辩白,“臣等也是担心陛下安危。皇后娘娘初次接手, 难免有处理不当的地方, 臣等替娘娘指出问题也是职责……” “你瞎了,朕可没聋。”傅冉厉声斥道,“罗大人的故意刁难和恼羞成怒朕都听得一清二楚。既然你如此忠心于太后, 朕便赐你为太后陪葬,继续你的忠心如何?” 他这话分明是向众人昭告了太后已故的事实,一时间朝堂上各位惶恐不已,就连方才还不卑不亢的罗泾都颤巍巍得不敢再乱动。 “陛下明鉴!老臣忠心的是我稷朝的江山社稷,是您脚下的万里江山啊!” 彼时初阳高悬苍穹,阳光将整个大殿照得金灿灿的,尤其傅冉身上那件明黄色的龙袍,更是泛着刺目的光。 他冷笑一声,“看来是朕不配统帅我朝的江山社稷,才让罗大人这样不安,心心念念想着让太后回来垂帘听政。” 罗泾一听要完,话都说不利索了,“臣、臣惶恐!陛下——” “启禀陛下,”站在一旁的许纾华终是等到了这个节骨眼,她笑吟吟地呈上了一本奏折,“这是臣妾这几日整理好的名单,想来陛下能够用得上。” 这名单上写得都是什么人的名字,两人心照不宣。傅冉将东西接过来,顺手拉着人往龙椅上一坐。 “今后皇后便陪朕一起早朝吧。” 许纾华大大方方地在他旁边坐下,目光冷冷略过罗泾等人的头顶,沉声应到:“臣妾遵旨。” * 乾晖宫内总算不再空荡荡的,主子一回宫,宫女太监们一时间也都忙了起来。 刚散了早朝,浣心便匆匆去了太医院将人给请过来,“娘娘,孙太医到了。” 许纾华起身去迎人,免了孙慎平的礼,“陛下从江南行宫回来,一句舟车劳顿,许是累着了,还请孙太医好生为陛下诊断。” 她话中的用意孙慎平自然明白,这会儿忙点头答应着进了里间去给傅冉诊脉。 许纾华并未跟进去,只在外面等着消息。 “浣心,本宫不在时,颐儿可还哭闹得厉害?”她回京的这些时日,心中最放不下的还是孩子。 “娘娘不在身边的时日里小太子自然是想念您的,但好在一切安好,这会儿正睡着,待晚些时候奴婢让乳娘抱过来。”浣心安慰着主子,又细心地听着里间的动静。 “娘娘怎么不进去陪陪陛下?” 许纾华摇摇头,没说话。 眼下乔诫在里面候着就足够了。 今日傅冉突然出现她都未来得及准备,之前一直让乔诫在注意着皇帝的行踪,乔诫昨日才禀了说是才上路,还需几日入京,有极大的可能是傅冉所安排。 这人本就多疑,她今日已经上交了太后党羽的名单,若这会儿再巴巴地凑过去,不给主仆二人单独相处的机会,意图便太明显了。 前段时间在行宫里两人的关系虽有缓和,傅冉不一定会怪她,但还是要谨慎些为好。 她正拧着眉头思虑接下来该如何应付,便见李卯跟乔诫走了出来。 乔诫朝她行了个礼,径自出了寝殿的门,李卯则是过来请人进去,“娘娘,陛下有话要对您说。” “好。”许纾华见他没有要带路的意思,便自己进了屋里,原本想要跟着进去的浣心也被李卯给拦了下来。 彼时孙慎平正坐在案前开药方,傅冉倚在床头,原本退朝时苍白的脸这会儿已然恢复了些许血色。 他朝着许纾华招了招手,嗓音尚有些沙哑,“纾儿,来。” 许纾华微怔了一瞬,这才迈步走至床边,俯下身来,“陛下可是有何吩咐?” 傅冉拉住她的手,微凉的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的手背,“无他,只是太想你了。” 对于他这样赤.裸.裸的表白,许纾华早已习惯了,这会儿只淡淡笑着又同他说了几句话,转而去瞧正站起身来的孙慎平。 “孙太医,陛下的伤势如何?” “陛下旧伤尚未愈合便舟车劳顿返回京城,虽无大碍却也需要时间好生调理休养。近期切忌动怒,饮食宜清淡,寡欲清心不可劳碌,月余之后便可大好了。” 许纾华点头应下,又叫了李卯进来将人给送回了太医院,这才作罢。 只是这人一走,屋里便清静下来。 傅冉仍旧握着她的手不放,半合着眼倚在那儿,似是在享受这一刻的宁静。 许纾华见他半晌也不动弹,只得先开口,“方才听李卯说,陛下是有话要对臣妾说。” 那人也不知是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儿才慢吞吞地“恩”了声,撩起眼皮朝许纾华这边看过来。 “纾儿,我的心意你都知道。”他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的小手,轻轻叹了口气,“所以无论你要做什么,我都会配合你。这是我欠你的,我甘之如饴。” 大概是因为傅冉这会儿身体尚且虚弱,说话的时候都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听得人心里发闷。 许纾华明白他恐怕已经知道太后的死因,也明白她想要做的所有事情。只是眼下除了这般望着他,她想不到如何才能显得自然一些。 若傅冉如今所给她的一切都是在上辈子,该有多好。 若是那样的话,他们也不会到如今这步田地…… “纾儿,别哭。”冷不丁有一只大手贴上她的脸颊,轻柔地抚着她发红的眼尾。 许纾华下意识地往后躲了一下,别过头去,“孙太医说了陛下需要好生休养,臣妾还是不打扰了。” 她说着匆匆起身离开,都没给身后那人开口的机会。 原本候在门口的浣心见主子红着眼眶匆匆出来,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忧心忡忡地跟在后面想要询问,可许纾华这一路走得极快,直到进了坤晴宫的大门也没有半刻的停留。 “娘娘……”浣心正欲快走几步,就见寝殿的门在面前合上,“娘娘,您怎么了?方才在乾晖宫——” “不是。”屋里那人斩钉截铁地否定完又深吸一口气,“浣心,我想自己待一会儿,你也去歇着吧。” 浣心无奈,却也只得答应着,后退几步守在门口听着屋里的动静。眼下主子情绪不稳,她终归是放心不下。 只是她在门外候了数个时辰,许纾华茶水不进饭菜不吃,这样生生捱了一日,天都黑了,才总算叫人进了屋。 浣心生怕见着主子一副颓废模样,好在许纾华叫她进屋时,一袭凤袍连个褶皱都没有,整个人也像是重获新生了一般。 “浣心,陪我去看看颐儿吧。” 浣心微怔,她不知过去的这大半日主子到底经过了怎样的思虑,但如今这副容光焕发的模样到底也是好的。 她回过神来,忙答应着过去将人扶住,“是。” 主仆二人走出寝殿,许纾华抬眼去看空中那一轮渐圆的月,心中越发笃定了一件事—— 眼下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够比她的颐儿更重要。无论是谁,只要对颐儿好,她都可与之并肩作战。 至于那些一辈子又一辈子所积累的仇怨……永远都不会有所谓的彻底的原谅。 既然如此,不如交给时间,毕竟也没有什么能比漫长岁月带来的折磨更加令人痛苦了。 * “听说了吗,太后的尸首没有入皇陵!就近安葬在了行宫附近。”远远走过来两个宫女,其中一个低头小声说着。 另一个忙跟着点头,“早听说了,听闻是皇后娘娘的安排,说是太后生前的愿望?” “怎么可能,哪个女人不想跟自己的丈夫生同衾死同穴?指不定是皇后娘娘跟陛下说了些什么……哎呀,你掐我做什么?” 那小宫女恨恨甩开身旁那人,抬眼就见圣驾明晃晃地停在前面。 两人皆是脚下一软,直直地跪了下去,“陛、陛下万安!” 坐在步辇上的那人冷冷垂下眸看过去,漠然唤了一声,“李卯。” 李卯立刻会意,带人将两个宫女给架了起来,“方才是哪个不要命的在背后嚼舌根说了皇后娘娘?” 那小丫头脸色都白了,慌忙摇头,“没、没有,奴婢没说!公公怕是听……听错了吧!” “就是你了。”李卯没半分犹豫,一掌掴在了那张苍白的小脸上,霎时间便出现了一个大大的红巴掌印。 “求公公手下留情!陛下息怒!奴婢——”她话未说完又是一声清脆的掌掴,响彻整个甬道。 坐在步辇上那人轻咳两声,捏了捏眉心,“行了,送去严省司吧。此事别让皇后知晓。” “奴才遵旨。”李卯说着朝那几个架着人的小太监摆摆手,让他们将人带去严省司受罚,这才又跟上了皇帝的圣驾。 皇帝的仪驾一直到乾晖宫门前方才停下,傅冉冷着脸色下来,只觉头疼。 “日后宫中再有这等言论,不必让朕教你如何做吧?”他说着瞥了一眼身旁的那人。 李卯连连点头,“近日是奴才的疏忽,日后定然不会在宫中有这等胡话传出,皇后娘娘那边也不会听到半句。” “恩。”傅冉淡淡应了一声,皱起眉头看向御书房的方向,“少将军已经到了?” “回陛下,沈少将军此刻正在御书房等您。” 皇帝的脚步顿住,抬手扶了扶额,“朕有些乏了,让他再多等会儿吧。” “是。” …… 小孩子总是长得飞快,才刚出正月没多久,傅澄颐之前的衣裳便已经穿不下了。 许纾华特意挑了些上好又柔软的布料送到司织局给孩子裁做新衣裳,自己也没闲着,亲手制了些玩物,得空了便要去陪孩子玩上一两个时辰。 “娘娘,您这都绣了一整日了,歇歇吧。”浣心将她手里捧着的小老虎给拿了下来,故意吓唬她,“小殿下过几日兴许就不喜欢这些小玩意儿了。” 许纾华不以为意,接过递来的茶盏抿了口,满心满眼的幸福,“他喜欢什么,本宫到时候再给做便是。” “是是是,奴婢还没见过哪个母亲像娘娘您这么宠孩子。”浣心笑着将针线都收拾了起来,又吩咐小厨房将晚膳给端了上来。 “只是,娘娘,”浣心扶着主子坐在了桌前,又去准备碗筷,“陛下说这两日政务繁忙,让您不必等他用膳了。” 许纾华点头,倒也不怎么往心里去,“你看着安排便好。” 浣心应着给主子布菜,又盛了碗莲藕翡翠汤递到许纾华手边,“听闻今日陛下召沈少将军进宫了,听闻是商议跟承宁伯府嫡小姐的婚事,安排在了三月初七。” 许纾华垂眼喝汤的动作不着痕迹地顿了一下,随后恢复正常。 “这汤味道甚好。”她说着将碗放下,目光不自觉地朝窗外看去,“眼瞧着便入春了,御花园的花都长了新骨朵。三月也应当是鸟语花香,确实是宜成婚的好日子。” 相比于她的平静,浣心便显得焦急起来,“娘娘,明日圣旨也会到侯府,想来是四小姐也要在同日跟着入将军府吧?依四小姐那性子……” 许纾华明白她的意思,这会儿不由笑了一下,“算起来本宫回京后还未回府看过父亲母亲。” “不如明日便向陛下禀了,本宫要回府陪父亲母亲待几日。” “是,明日奴婢便去乾晖宫禀告。” * 方才入了春本就是万物复苏之时,皇后回府省亲的阵仗更是让整个翡京都跟着热闹起来。 浩浩荡荡的队伍一直到宣敬侯府的大门口方才停下。 许睿年跟陈素语早就已经候在了门口,就连平日里不怎么在家的许绍忱也难得出现在了父母身旁,后面还站了一脸娇羞的孙凝。 许纾华被浣心扶着下了轿子,被父母兄长迎进了院里。 “听闻上次去江南行宫遇刺,皇后可伤着何处?”一见到女儿,陈素语便忍不住关切起来,说着眼眶都红了。 许纾华忙去挽她的手,“让母亲担心了,女儿一切都好,并未受伤。” “那便好,那便好。”陈氏这般念叨着,总算是放下心来。 许纾华好生问候了父母几句,不由得朝身后的许绍忱跟孙凝看过去,打趣儿道:“兄长怎么也不多照顾照顾阿凝,我瞧她人都瘦了。” 她这话一出口,孙凝自然是小脸通红,“皇后娘娘,臣女今日是……是来为四小姐贺喜的。” “好好好,我知道。”许纾华笑着去拉孙凝的手,还不忘打量自己这榆木疙瘩似的大哥,“不管是为什么来,兄长都应该替我好好招待你的。” 许绍忱的脸上也难得有了一丝浅淡的红,不住地干咳两声,“你们先去前厅,我去叫了稚儿过来。” 眼看着那人匆忙离开的背影,许纾华唇角的笑容了然,她凑到孙凝身边又闹了两句这才作罢。 左右回了家里,她也不用再像宫里那般拘着,上辈子没能跟亲人朋友们多聚,这辈子她可是要弥补回来的。 一行人进了前厅,午饭已经备好。 待到众人都按照规矩入了座,许稚华才姗姗来迟。 她微红着眼眶显然是哭过,这会儿楚楚可怜地朝着许纾华行了一礼,“皇后娘娘万安。” 瞧她这模样,许纾华心中也猜得出是怎么回事,这会儿只当没瞧见她哭红的眼,“在家就不必有那么多规矩了,坐下来吃饭吧。” 许稚华欲言又止,最后也只得悻悻地坐下来吃饭。 一顿饭吃完,孙凝说家里还有事便先离开,许纾华特意让许绍忱去送了,自己则是去了许稚华的院子。 这小丫头的花花肠子她都清楚,入将军府之前她无论如何都要嘱咐到了才能放心。 只是原本打算晚上再找时间与姐姐单独见面的许稚华不由受宠若惊,忙快步走到了院门口迎人,“阿姐,你怎么来了?” “你不就是想让我来么。”许纾华淡淡笑着,目光扫过她脸颊上的泪痕,兀自坐在了榻上。 许稚华还算乖巧地亲自奉了茶盏过来,一直站在旁边低眉顺眼地伺候着,“阿姐……稚儿只是觉得对不起阿姐。” 她这话说得着实引人不适,许纾华的眉头都皱在了一起,“什么叫对不起我?” “沈大哥本是以为那日是阿姐你约了他出来,所以才……” “许稚华,”许纾华冷声唤了一句,手里的茶盏重重地落在矮桌上,“有些话你还是想清楚了再说为好。污蔑当今皇后的罪名,你还承担不起。” 只是被皇后这样厉色地训斥,怕是谁也遭不住。 许稚华慌忙跪下叩头,“阿姐,我错了!稚儿是……口不择言,稚儿并非那个意思!” 许纾华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自己的心情,本来还想好生劝道,看来是她想得太简单了。 她这般想着脸色更冷了些,“在侯府有方姨娘护着你,待你入了将军府可就没人护着你了。少将军不是傻子,他愿意接纳你是因了你是宣敬侯之女,是皇后的妹妹!不然就凭你的那些小心思小把戏,脑袋都不知掉了多少次了。” “本宫这次回府就是为了告诉你,给我老老实实在家中待嫁,入了将军府后也本本分分地做你的妾室。”她说着俯身捏住许稚华的脸蛋,让她抬起头来,“承宁伯府的嫡小姐不是你能动的,你若还有点良心,便莫要给侯府惹事,也莫要给本宫惹事。” 许稚华梨花带雨的小脸瞧着让人心疼,许纾华的眼中却只有漠然,“否则,别怪本宫不留情面。” “是……稚儿明白了。”跪在地上的小丫头颤巍巍地点着头,直到将人送出了门方才瘫坐在了地上。 外面的阳光正好,初春的阳光带着香甜的暖意,许稚华所感受到的却只有地上的冰冷。 她紧紧攥住裙摆,眼眶通红地望向门口,“呵,什么情面,你又何时给过我了……” * 皇后陪皇帝一同早朝之事从正月初始,直至二月中旬毕。 满朝文武起初尚有不满,后来皇帝大力整顿朝纲,将从前的太后党羽彻底清除,反对之声渐而消失。 同时由于朝中急缺人手,皇帝下令在京中乃至全国召集有志之士进行考试选拔,不论平民贵胄,皆有权参加,并让皇后亲自监督选拔,待至三月初时,朝廷中已注意了一大批新鲜血液。 “陛下,您让皇后娘娘负责此事,会不会……” 坐在案前那人头也不抬,“皇后为人朕比你们清楚,若是想说诋毁皇后之言,爱卿便回吧。” “可是,陛下——” 傅冉手中的笔重重搁置在架上,语气微冷,“李卯!送送贺大人。” 李卯匆匆进屋来,脸上堆着毫无温度的笑容,“贺大人,陛下政务繁忙,若非要紧事您还是请回吧。” 待到送人回来,李卯又沏了盏新茶递到主子手边,“陛下,今日这贺大人已经是第十位了。” 他说的时来劝他收回许纾华手中权力的人数。 傅冉没吱声,只抿了茶水,又拿起笔来专心批阅奏折。 他说过无论她要什么都会给她,他又岂能在此事上食言。 更何况他信得过她,不过一个新官选拔,她即便是想要扩充势力也断然不会任由那些腐败渣滓渗透进来,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罢了。 思及此,傅冉不由无声地笑了一下,“朕有些日子没去陪皇后用晚膳了,今晚便安排在坤晴宫吧。” “是,奴才这便去安排。” …… “陛下定是心疼娘娘这些日子的忙碌,今日特意来陪您的。”浣心一边安排着宫女太监们往桌上摆菜,一边朝着坐在榻上的主子如是说道。 许纾华倒不甚在意,不过也确实累了这么些日子。 自从傅冉将监督选拔新人的任务交给她,她日日都在盯着那些个折子,比代政时还要更累些,偶有时候还要出宫一趟。 这么折腾下来已经许久不曾好好吃饭睡觉了,更别提陪颐儿玩耍,怕是再过几日孩子都要不认识她了。 这会儿她将怀里抱着的傅澄颐递给了乳娘,“太子困了,抱下去哄睡吧。” 她总是不太愿意让傅冉与孩子亲近,毕竟她无法确定这人是否能够成为一个好父亲。 “颐儿,来,父皇抱!”寝殿外冷不丁传来了傅冉的声音,许纾华下意识地从窗户看出去。 孩子被他稳稳地抱在怀里,时不时还被逗得笑出声来。 不得不说傅澄颐的眉宇之间与傅冉极为相似,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像,父子二人笑起来也如出一辙。 不知为何,看到如此画面,她竟隐隐觉得心安起来…… “陛下,先用膳吧。”许纾华终是回过了神,淡淡笑着去看那人。 “好。”傅冉答应着将孩子抱回给乳娘,这才过来牵了许纾华的手往屋里走,语气十分温柔,“等许久了?” 她摇头,不着痕迹地从他手里抽回自己的手,跟在傅冉身后落座。 今晚的菜肴皆是按照傅冉的口味来的,故而一顿饭下来他的心情甚佳,亲自替许纾华擦了手,又拉着人进了里间。 并肩坐在榻上,许纾华倒也没有之前的不自在,只让浣心奉了茶上来。 “陛下尝尝,这是臣妾新得的好茶。” 那人垂眸饮了一口,又抬起眼来看她,“确是好茶。” 许纾华也饮了一口,唇角始终挂着淡淡的笑,没说话。 傅冉过来牵她的手,“纾儿,我们许久都不曾这样静下心来说话了。” 第64章 贺礼 她竟仿佛看到了自己。 寝殿里的烛火燃得正盛, 坐在榻上的两人难得气氛和谐地饮着杯中的茶,似乎谁都没有破坏这来之不易的平和的意思。 “纾儿,我们有许久都不曾这样静下心来说话了。”傅冉撂下茶盏, 伸手牵住旁边那人。 确实许久没有过了,大抵是从上辈子傅冉第一次莫名冲她发脾气之后吧。 许纾华垂眼笑了一下, “人都说要往前看, 可切身经历过的那些又有谁能够忘掉。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这话摆明了是在提醒他, 即便如今两人能够如此和平相处,从前的种种也并非未发生过。 傅冉自然明白她华丽的意思,这会儿悻悻收回手, 语气苦涩,“你知我不求你的原谅。”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和颐儿,亦是为了赎罪。” 赎罪? 所谓的“赎罪”也不过是为了让自己的心里好受些,说白了还是自私。 许纾华唇角的笑意淡去,端起茶盏若无其事地又饮了两口,“陛下明白就好,这世间万事,唯有不苛求不强求不贪求,方能长久。” 他们二人, 便为了孩子这样“长久”下去,倒也不失为一种好办法。 毕竟要等到颐儿有能力继承皇位时, 才能真正地迎来那个她梦寐以求的结局。 那人默默叹了口气,他确实贪心了。 “恩, 朕明白。” 有些话再谈下去也无甚意义, 许纾华干脆站起身来,“时辰不早了,陛下早些回宫歇息吧。” 那人没说话, 只跟着她站起身来,目光却始终不曾从她的身上移开。 末了,傅冉沉声开口:“三日后便是阿昭大婚,你陪我一同去吧。” 许纾华看着他,轻轻眨了下眼,眼中盛满笑意,“这是自然。” “好。”他像是松了口气般,握了握她微凉的小手,“我明日再来看你。” “臣妾恭送陛下。” 待目送那人的背影出了寝殿,许纾华方才回过神,叫了浣心进屋。 “娘娘,您脸色这样差,可是方才和陛下闹的不愉快了?”浣心说着扶住主子坐回到榻上。 许纾华摇头。 倒也没有不快,只不过始终隔了一层,时而亲近起来让人不适应罢了。 她深吸一口气,而后缓缓吐出,努力平复着自己的心情。 “明日随本宫去承宁伯府一趟吧。”有些话她终究是要当面跟嘉儿坦白的。 浣心点头,“是,奴婢伺候娘娘歇息吧。” 许纾华捏了捏眉心,“好。” 翌日一早,皇后出宫的消息便传到了乾晖宫。 傅冉方才下朝,身上的衣裳还没来得及换,正准备去坤晴宫用膳,这会儿不由皱了眉头。 “皇后可说去了何处?” 李卯忙道:“听闻是去承宁伯府了。” “朕知道了。”皇帝摆摆手示意其他人退下,只留了李卯跟乔诫随行身侧。 “乔诫,你去承宁伯府盯着些,无论发生何事都必须要保证皇后的安全。”傅冉说着又转向李卯,“召沈少将军进宫陪朕下棋。” “是。” * 这次出宫十分低调,直至马车停在了承宁伯府的门口,皇后来探望的消息才传到了承宁伯的耳中。 眼下盛卓又是惊讶又是紧张,“皇后娘娘亲自来了?那还不快去叫了小姐跟少爷来迎接!” “是,是!”小厮慌忙应着去了后院叫人。 承宁伯站在原地踌躇了许久,这才快步朝着大门口而去。 伯府与将军府的这场婚事本就是皇后亲手促成,可偏偏其中又插进来一个侯府的许稚华做妾,难保不让人多想。 之前许纾华也不曾对此事有过任何解释,想来今日便是为此而来。 那他承宁伯府更要拿出气度来。 这般想着,盛卓脚下的步子都加快了。 “不知皇后娘娘来,老臣有失远迎,还望娘娘恕罪。” 想起前不久承宁伯对自己的鼎力相助,许纾华这会儿忙笑着让人免礼。 “之前多亏了承宁伯的帮助,本宫与陛下才能将朝中的反贼尽数拔除,承宁伯是大功臣,不必多礼。” 盛卓笑得脸上的褶子都快堆成一座山,客客气气地把人往里迎,“娘娘这话可折煞老臣了,快快请进吧。” 待到了前厅,便见盛嘉儿候在那儿。 她面上虽然带着笑却与之前相比还是有了些疏离,也不知是在想什么事情,直到一旁的盛继安用手肘戳了她一下这才回过神来躬身行礼。 “臣女见过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万安。” “嘉儿……”许纾华伸手要去扶她,却被她不着痕迹地躲开。 “今日臣女身子不爽利,未能出门迎接娘娘凤驾,还望娘娘不要怪罪。”盛嘉儿这分明是在与她保持着距离。 想来也是了,这么长时间她都未能当面给嘉儿一个明确的解释,想必无论是谁心中都会觉得委屈。 许纾华自知理亏,便也不曾多言,只同承宁伯说了几句话,又将自己带来的礼品一并让人呈上来。 “实不相瞒,今日我来贵府,是因了嘉儿两日后与少将军的婚事。”许纾华将手中的茶盏放下,目光不自觉地看向一旁始终沉默的盛嘉儿,“不过不是作为皇后而来,是作为嘉儿的好友,许稚华的姐姐。” “啊这……”盛卓平日里最宠的便是自己这个女儿,如今瞧着盛嘉儿一副不甚高兴的模样,难免有些为难。 可许纾华的话虽这么说,盛卓却也明白如今她手握大权,皇帝甚至都愿意将选拔新任官员之事交予她,日后必定也是一棵可靠的大树,盛家没必要与之不交好。 眼看着气氛微僵,承宁伯忙给许纾华赔了笑脸,“听闻皇后娘娘最喜花草,嘉儿的院中那些花儿开得正盛,便让嘉儿带您过去看看吧。” “父……”盛嘉儿正欲开口拒绝,抬眼见父亲沉着的脸色和许纾华的笑脸,这会儿也只得将话咽回到肚子里。 “皇后娘娘请吧。” 许纾华浅浅笑着点头,“那便有劳嘉儿了。” 承宁伯府的装潢算不上华丽,却也清雅异常,在宫里看惯了那些个奢华的东西,这会儿瞧着周遭这些,许纾华倒觉得心情舒畅起来。 只是身旁那人心事重重,她终究还是过意不去。 许纾华站定脚步,凝眸望向身旁的盛嘉儿,“嘉儿,稚儿的事情是平日里我们疏于对她的管教,是我对不住你。日后若是她做错了什么事,你是当家主母自然是你说了算的,我与侯府绝不会有任何的偏袒。” 少不经事的女孩子到底还是藏不住心事,眼下盛嘉儿瘪着嘴不看她,却也并没有真生气的模样。 “我就知道你要说这些。”她紧紧攥着手里的帕子,似乎是在下定决心做什么,“可是许稚华做的事为什么要你来道歉?就因为你是她的姐姐,你是皇后?分明是她不顾及你和侯府做出了那等龌龊……见不得人的事,到头来道歉的却是阿纾你!这不公平!” 话一出口她便后悔了,本来准备好的话到了嘴边都便成了心疼许纾华的。 盛嘉儿心虚地扭头就要走。 见她这是在为自己打抱不平,许纾华终是忍不住笑出了声,伸手将人拽住,“好了,这有什么公平不公平的,你可吓坏我了。” “我怎么了?”盛嘉儿慌乱地躲开许纾华伸过来的手,别过头去不看人,她装生气还没装够呢。 许纾华又过来哄她,“方才还替我打抱不平,这会儿又不理人了?” “才没有。”小丫头两腮鼓鼓的,瞧起来也是十分娇憨可爱,“你何苦来找我解释这些,难道我在你心里就是怎么蛮不讲理之人嘛?” 许纾华笑着去戳她鼓鼓囊囊的小脸蛋儿,“怎么会呢?我是怕你觉得受委屈了,心里不舒服。更何况这本就是我应做的。” “哼,我倒是想生气想委屈。”盛嘉儿说着叹了口气,脸上的小鼓包也瘪了下去,“可这种事情自然是一个巴掌拍不响,而且沈大哥都已经接受她了,我也没理由再苛责什么……” “嘉儿,日后若是他们二人谁欺负你,你便来找我,我定替你做主。”许纾华心疼地抱了抱她,学着她的语气说话,“好歹本宫也是皇后,这点权力还是有的。” “好的,皇后娘娘~”姐妹二人又是一阵哄闹,气氛一下子便柔和了起来,一切都仿佛回到了无忧无虑的年少时。 毕竟也只有在盛嘉儿和孙凝面前,许纾华才能毫无顾忌地做回几分真正的自己,她想把所有的偏袒都给自己这两个好姐妹。 “对了,我还给你带了大婚礼物,你瞧瞧喜不喜欢。”许纾华从袖兜里拿出一个精致的盒子。 盒里是一对金步摇,是之前盛嘉儿提过的最喜欢的款式,攒金珠镶宝石,就连流苏都精致华贵到泛着莹莹的光泽。 也是当年盛嘉儿说一定要成婚时佩戴的步摇。 “阿纾你竟然还记着它!我找了许久都没找到!” 许纾华笑着将步摇替她戴上,望着她那副欣喜的模样,心中莫名有那么一分酸涩。 她替盛嘉儿掖了掖有些散乱的鬓角,“当然记得,我可是要让嘉儿成为这世上最漂亮的新娘子。” …… 夜色深沉,浣心捧了件衣裳回来,“娘娘,明日参加少将军大婚的华服已经赶制好了,您可要先试试?” 许纾华眉头微皱,“什么叫今日才赶制完?” 她要穿的那件华服不是早就已经选好了吗? 浣心一愣,“啊……是陛下要求您的华服需与他的相配,故而司织局这才又赶制了一件出来。奴婢忘了禀报,娘娘恕罪……” 这倒确实像是那人的手笔。 许纾华淡淡瞥了一眼浣心手里的衣裳,“不必试了,本宫今日乏了。” “……是。”见主子没有追究,小丫头也总算是松了口气。 不过她家主子自从前日去了承宁伯府后,便很少笑了,总是忧心忡忡的。 浣心虽然担心着,却也不敢随意开口,只能尽可能地哄着主子开心。 坤晴宫内的灯都熄了,半半床上那人静静躺在那儿,望着不知哪一处发怔。 那日在承宁伯府,为盛嘉儿戴上那一对步摇的时候,不知为何,她竟仿佛看到了自己…… 无论是从哪里来看,如今的盛嘉儿都与当年的她过于相像了。 满心欢喜地嫁给自己喜欢的人,幻想着未来的种种,甚至甘愿与他人一同嫁给那人…… 不过却也不同。 起码盛嘉儿得到的是正妻的位置,而上辈子的她只是个妾室。 “吱呀。”门忽然响了一声,有春夜里微凉的风吹进了屋里—— 许纾华一个激灵,下意识地朝着门口看去。 第65章 追妻 把命交到你手上,任凭处置。…… “浣心?”许纾华试探地唤了一声, 却并未听得回应,只见一抹高大的身影被映在屏风上。 来者显然是个男子。 月色朦胧,眼下借着那一点光许纾华并不能分辨出来人是谁, 只觉得这身影熟悉。 她紧紧攥住被角坐起身来,“何人在此, 难道不知深夜私闯皇后寝宫是死罪吗?” “咣当!”那人猛地踉跄了一下, 大手慌忙扶住了屏风的一角, 吓得许纾华的心都跳到了喉咙,屏住呼吸一动也不敢动。 屋里的气氛僵住,每一刻都十分难捱。 这般坐以待毙也丝毫不是许纾华的风范, 眼下她正准备叫人进屋,就听得屏风后的那人哑着嗓子唤了一声:“纾儿……” 这声音是……傅冉? 许纾华微眯了眯眸子企图看清那人的身影,就见一只攥着酒壶的手从屏风后先伸了出来,紧接着那人的身影也晃晃悠悠地从屏风后面走出。 “傅……陛下。”许纾华眼看着他脚步不稳,赶忙下床将人给扶住。 浓重的酒气扑面而来,她不住地拧起眉头,没好气地把人往榻上扶,“这深更半夜的,你怎么醉成这样?” 谁知那人扒拉开她的手, 兀自朝着床边踉跄而去,“我……我高兴啊!” 许纾华拿他没办法, 也只得任由他栽倒在半半床上,自己则是去点床头的那盏灯。 “别点。”忽的有一只大手伸过来扼住了她的手腕, 傅冉身上浓重的酒味再次袭来, “纾儿,别点……过来陪我说会儿话吧。” 不知是不是喝了酒的缘故,此刻这人的语气软乎乎的, 听起来十分黏人,全然没有了平日里身为皇帝的模样。 许纾华没说话,却也真的没再点灯,任由他拉扯着坐到了床边。 夜色浓重,只有浅淡的月光从窗口倾泻下来,隐隐约约地照亮着床边的一切。 许纾华不由分说地把酒壶从他手里夺过来,“陛下的伤才好,不宜饮酒过度。孙太医的话您都忘了?” 傅冉笑了几声,凑过来把脸埋在她的肩头,声音闷闷的,“太医的话我为何要听……我只听你的话。” 他说着还不忘在她肩上蹭了蹭,像个撒娇的小孩子。 许纾华的心像是被什么扎了一下,又酸又涩。 她无奈地叹了口气,将人从肩膀上扒拉下来倚在床栏上,“陛下喝醉了,臣妾去给您熬醒酒汤。” 她说着便要起身,那人却意外地没有反抗,直到她走至屏风处,才听得身后幽幽传来了一句:“你又要把我抛下了,是吗?” 许纾华脚下的步子猛地一顿,转过头去看那人,“你说什么?” 不知是不是出现了幻觉,她竟借着月光看到了那人眼角淌下来的一滴泪。 傅冉的眼底泛着红色,目光落在她的身上,那情绪说不上来是什么,甚至比以往还要复杂。 “纾儿,”他踉跄着起身从背后抱住了许纾华,下巴轻轻抵在她的发顶,“我明白你如今还愿留在我身边,都是为了颐儿……我也知自己不配再得到你的爱,是我贪心……” 大抵是因了这两日始终回想着前世的事,许纾华这会儿并没有反抗,只任由他抱着自己不停地道歉,说着上辈子如何对不住她,说着自己想要如何赎罪。 “传位诏书我都写好了,就放在御书房,你随时都可拿出来。”他将手臂收紧了些,像是怕她再离开自己一般,“朝中几位可信的大臣我也都叮嘱过了,届时他们也定会好生辅佐你和颐儿。其他的想必你也都有准备,无需我担心。” 许纾华没想到他会这般,明知她所做的一切是在一点一点地掏空他的实权,却还将一切拱手奉上。 这会儿她不由有些不知所措,“我……” “纾儿,”他说着将人在怀里转过身来面对着自己,大手小心翼翼地抚上她的脸庞,“你说过,我这条命是上辈子欠给你的,只有你才能动。现在我就把这条命交到你的手上,你想如何处置都行。我都心甘情愿。” 仿佛又回到了那个他们被囚禁在一起的夜晚,他是以自己的性命为诱饵让她逃命。 她记得那晚的夜色比今晚还要更暗些,她看不清他的脸,只能闻到他伤口处的血腥味儿和一旁木柴的腐朽味儿。 ——“傅冉,这条命是你上辈子欠给我的,只有我才能动。” ——“好,记下了。” “那便先留着吧。”许纾华淡淡开口,抬眼对上那人比夜色还要漆黑的眸子,“我只是……不想让颐儿做没有父亲的孩子。” 屋里默了半晌,忽的听得那人笑了一声,许纾华被他重新揽进了怀里,耳边是他清晰的心跳。 他说:“好。都听你的。” * 外面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喜乐都奏了好一会儿。 宣敬侯府内的气氛却仍旧低沉。 “小姐今日真美,比什么伯府的那位美上不知多少倍!”一旁的小婢女说着替主子簪好最后一支珠钗,喜滋滋地说道。 坐在镜前的女子抬起眼来,看着镜中映出足以用惊艳来形容的容貌,眉眼之间却始终抹不去另一个人的影子。 许稚华忽的冷笑了一声,“想不到我连婚事都要与她这般相像。” 小婢女也猜到了主子的意思,不由有些慌了,“小姐,您在说什么……” “浣云,”许稚华目光死死盯着镜子的自己,“你说她入东宫时也不过是个侧妃,如今却能坐上皇后的位子。那我……是不是也能做将军府的少夫人呢?” 浣云不敢吱声,却听到主子笑得更放肆了些,“我这张脸,可得好好利用才行啊。” …… 迎亲的车驾从承宁伯府回到将军府的门口,坐在马上那人始终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只是那笑容并不达眼底。 在一阵吆喝声中,沈以昭下了马走至轿辇前,将新娘子给扶了出来。 “小心。”他低声提醒着,大手轻轻握住那温热的小手。 盛嘉儿盖头下的脸都羞红了一片,忙道:“多谢。” 那人似乎是轻笑了一声,没再说什么,只稳妥地扶着人往门口走。 “跨火盆!” 许是被喜婆这一嗓子给吓到了,盛嘉儿脚下一软,整个人都跟着踉跄了一下—— “别怕,有我扶着你。”身子忽然被支撑住,耳边再次响起那人温柔的声音。 沈以昭握着她手的力度似乎更大了些,像是在给她安慰为她打气一般。 那一刻,她分辨不出自己的心跳到底快了有多少,只觉得哪怕日后沈以昭对自己并不好,有今日的这两句叮嘱,她也知足了。 许纾华站在前堂,满眼的大红色映入眼帘。她望着正朝这边走过来的一对新人,心中五味杂陈。 若非是许稚华自作聪明,想来她也能够在某天参加自己妹妹的婚礼,亲自为她主婚…… 手忽然被人握住,她偏过头去看,便见傅冉正笑吟吟地看着自己。 大抵是这人的笑容让她安心,抑或是他手心的温度实在温暖,许纾华心中的不安霎时间便被冲淡了。 她回给那人一个微笑,是难得的温柔。 许纾华转过头来,刚好见沈以昭与盛嘉儿已走至了跟前。 目光有那么一瞬的交汇,许纾华下意识地别开眼去看盛嘉儿,并未见着沈以昭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而后在看到她与傅冉牵着的手时缓缓淡去。 “如今沈老将军在外征战,不便回京,故而让朕来替他祝福你们这对新人。”傅冉说着让人将东西盛了上来,“这是沈老将军托朕为你们送上的新婚贺礼,祝二位新人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许纾华则是从浣心手里接过了礼盒,亲自递给了面前的二人,“这一对鸳鸯环玉佩是陛下与本宫的心意。” “多谢皇后娘娘与陛下。”盛嘉儿欢欢喜喜地将自己的那块玉佩接过,倒是一旁的沈以昭迟疑了一下才接过东西谢了礼。 傅冉笑着过来牵了许纾华的手,“礼物既已送到,朕与皇后便不耽误你们成亲了,拜堂吧。” 他的目光刚好与沈以昭对上,两人谁也不曾避开,却也同时收回。 ——“晟洹,若你这次护不好她,我定会……” 那日没能听完整的话恍若又回响在耳边,傅冉不由将握着那人的手收紧了些。 他会护好她,一定。 …… 朝中事务繁忙,皇帝并没有留下来参加晚宴,只匆匆喝了杯喜酒便回宫了。 许纾华原本应当与他一同回去,却因许稚华会在当晚入府而选择留了下来。 她还有话要叮嘱稚儿。 “让乔诫留下来保护你吧,这样我才放心。”临走前,傅冉不由分说地将乔诫留下来保护她。 许纾华想着今晚人多眼杂,确实不好生出什么事端来,便也没有推脱。 故而她与浣心在后院花园的凉亭里等着妾室的轿辇进府,乔诫便在凉亭外候着。 “娘娘,你之前也叮嘱过四小姐了,是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吗?”浣心说着忍不住朝岑们的方向张望。 许纾华叹了口气,“她的性子你也知晓,我如何放心得下。我倒也不指望她与嘉儿好好相处,只想着她别再动什么歪心思,让侯府跟将军府闹得尴尬便好。” 浣心自然不懂这其中的利害,还宽慰她说:“娘娘您放心吧,四小姐之前被侯爷关在府里那么久,想来这些都已心中有数的。” 岂知她这话说的反而让人更担心了,许纾华无奈地捏了捏眉心,“正因如此,我才怕她更加极端。” “啊?”浣心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听得花园的另一角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乔诫时刻戒备着,下意识地将佩剑都拔.出来一半,隐隐泛着寒光,“娘娘小心。” “是我。”沈以昭的声音适时地打破了方才的紧张氛围。 许纾华循着声音看过去,心不由跟着沉了一下。 今日是沈以昭大婚,这个时间他不在前厅陪着客人们饮酒却来后花园与她相见,实在是不妥。 “少将军请留步。”她慌忙说了这么一句,示意乔诫将人给拦住。 沈以昭被那剑上的寒光晃了眼,脚下步子顿住,不由怔了一瞬才借着酒劲儿笑出声来。 “是微臣冒犯了。”他说着将手里的东西递给乔诫,自己则是后退半步,“夜里凉,微臣来为娘娘送件衣裳,毕竟您是……稚华的姐姐。” 这句“稚华的姐姐”已然将两人的关系做了个确定,许纾华明白他既然说出了这样的话,日后便不会再逾距,这才松了口气。 眼看着乔诫送过来的那件斗篷,她朝着远处那人笑了笑。 “多谢少将军挂心。日后舍妹就交给少将军了。她性子急,难免做什么错事,自然是应劝导为主。但若是劝不住,少将军也不必顾忌本宫跟侯府,明令赏罚即可。” “不必顾忌,明令赏罚?”冷不丁有这么一声从身后传来,紧接着是瘆人的冷笑,“皇后娘娘还真是公私分明!” 许纾华回头便见许稚华那张笑到五官几近扭曲的脸,脸色微沉,“稚儿,莫要胡闹。” 浣云在一旁小声劝着主子,却被许稚华一把推开。 她一步步朝着许纾华走了过来,“阿姐,看到我和你一样只能做妾你是不是很高兴?在你心里我是不是只配做妾?就因为我的娘亲也是侯府的妾室。” “稚儿你在胡说什么?我有没有这样想过你心里清楚。”今日到底也是许稚华出嫁的日子,许纾华不愿闹得不愉快,这会儿只是厉声警告着。 奈何疯子又如何能够听懂这其中的意思,许稚华反而变本加厉。 “呵,我自然比不上阿姐。你明知今日是他大婚的日子,眼下这个时候你却在他府上的后花园,还装模作样地留个护卫,这欲擒故纵的招数你用得真是得心应手。不就是为了让他永远得不到你,心里永远留一个你的位子——” “啪!”清脆的一声响彻在后花园,惊起了几只停留在树上的鸟儿。 许纾华攥紧了手掌,心中的气愤再也压抑不住,“许稚华,我比任何人都更想让你成为正妻,因为我明白作为妾室的苦!可你不争气,非要去做那些见不得人的事!” “沈以昭还愿收你为妾你应该心怀感激,而不是在这一天发疯!他是你的夫君,是嘉儿的夫君。我与他从来都是清清白白。今日你若再出言不逊忤逆犯上,本宫下旨杀了你以正门楣也未尝不可。你想清楚了。” 第66章 . [最新] 追妻 这妻,怕是要再追一回了。 “陛下, 皇后娘娘从回宫之后就心情不佳,这几日都不曾好好用膳,人也瘦了一大圈。奴才们实在担心……”坤晴宫的小六子跪在御书房里如是说着, 声音越来越小。 傅冉这几日一直埋头于北境荒漠的开发治理,已经有些日子没去坤晴宫了。 这会儿听得小六子前来禀报, 不由皱起眉头, 将手里的笔搁置一旁, “可知因为什么?” 小六子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奴才不知,浣心像是知道, 却也不说。” 案前那人重重呼了口气,朝着他摆摆手,“你先回去吧,朕一会儿亲自去看皇后。” “是,奴才告退。” 待小六子出了御书房的门,李卯这才进了屋里继续给主子研墨。 傅冉抬手再去拿笔,可刚拿起来又不由重重地放了回去,心中越想越不对劲。 小六子说的回宫自然是沈以昭大婚那日。 怎么,阿昭成了婚便让她这样魂不守舍么? 眼看着主子的脸色黑下来, 李卯也忍不住纳闷儿,“陛下, 可是要现在去坤晴宫看皇后娘娘?” 傅冉站起身来,语气微冷, “去, 朕自然要去。还要将朕之前准备的东西都带上。” 李卯愣了一下,这才明白过来主子说的是什么意思,连连点头, “是,奴才这便去准备。” …… 许纾华正抱着孩子逗弄,便见浣心匆匆忙忙进殿禀报,“娘娘,乾晖宫来了轿辇,说是陛下召见您。” “陛下要见我?”她捏孩子脸蛋儿的动作不由顿了一下,抬眼朝宫门口看去。 往日都是傅冉来坤晴宫看她,召她去乾晖宫还是头一次。 只是坤晴宫已是离乾晖宫最近的宫殿,徒步过去也不过半刻钟的功夫,怎地还需要轿辇来接? “颐儿,你说你父皇这是卖什么关子呢?”她低头又捏了捏孩子的脸蛋儿,这才让乳娘把傅澄颐给抱了过去。 浣心眼看着主子从方才陪孩子玩闹的情绪中抽离出来,脸色都明显阴沉了下来,这会儿不由又跟着心疼起来。 “也不知小六子这是跟陛下说了些什么……”她小声嘀咕着,就见许纾华的目光看过来。 “你嘀咕什么呢?” “没,没。”小丫头慌忙否定,又到柜前拿了件新衣裳出来,“娘娘,陛下召见您想必是有重要的事,奴婢给你换上这件衣裳吧,也好能显现您的重视。” 许纾华淡淡看过来,皱着眉头说道:“这个时间出了陪膳想必也无甚重要之事,寻常衣裳即可,这件过于华贵了。” “好……好吧。”浣心替她换了衣裳,又送着上了轿辇这才退下。 眼瞧着轿辇要出发,她还有些放心不下,拉着前来传召的小太监问东问西,“娘娘这几日身子不爽利,当真不要我跟过去?” “浣心姑娘放心,陛下会照顾好娘娘的。”那小太监也只留了这么句话,随着轿辇一同离了坤晴宫的门口。 小六子见浣心许久都没回来,便也跟了出去,果不其然见着这小丫头正站在门口张望着。 “你怎么还不回去?” 浣心的小脸都快皱成一团,“我瞧着这也不是去乾晖宫的路啊……娘娘自己去真的没事吗?” “哎呀,放心吧!如今这后宫就只有咱们皇后娘娘住,又是陛下让人来接的,能有什么事。”小六子摆摆手,把浣心往院里推,“而且,我回来的时候见好多人抱着大红绸缎朝着东宫那边去了……说不定是想给娘娘什么惊喜呢。” * 轿辇停在了东宫湛芳殿的门口,许纾华被人扶着下来时不由一怔。 “不是说陛下召见本宫,怎么来了此处?” 扶着她的小太监连忙解释道:“娘娘,这是陛下的吩咐,请您先进去更衣便知道了。” “更衣?”许纾华越发懵了,抬眼便瞧见两个从前在湛芳殿伺候她的小宫女匆匆过来,不由分说地请她进殿更衣。 “娘娘,这是陛下吩咐的,说您定会喜欢。” 她会喜欢? 她现在已经想逃跑了,如何还会喜欢? 许纾华在心中这般想着,却也还是任由那两个小宫女替自己重新梳妆打扮,换上了一件正红色的凤袍。 只是这件衣裳无论从颜色还是绣纹来看都像极了一件喜服…… 许纾华心下微沉,却也不敢确定自己的猜想,被两个小宫女带至了宸昀殿的门口。 远远地便见有人穿着一袭大红色的喜服站在那儿,是她熟悉的挺拔身影,俊朗的脸庞,除了傅冉再不可能是他人了。 许纾华款步走至他面前,眉头微皱,“陛下这是何意?” 那人并不答她的话,只反问道:“这件衣服,你可还喜欢?” 许纾华垂眼看了看上面用金线绣着的龙凤呈祥,又看向傅冉身上那件,已然明白了这人的意思。 眼下她淡淡勾起唇角,“自然喜欢。” “你喜欢便好。”那人过来牵住她的手,握在掌心里像以往一般轻轻揉捏了两下,“皇后的册封典礼还需些时日准备。这是朕欠你的大婚,今日便回到东宫,为你补上。” 果然是这样。 许纾华一时间不知心里的情绪到底为何,只是酸酸涩涩的。她面上仍旧笑得清浅,“臣妾并不在意这些。” 傅冉并未纠结她的话,只笑着说了句“走吧”,便牵着她的手走进了宸昀殿的大门。 自从傅冉登基,许纾华再未回到过东宫。 这里承载着的是她为复仇而对傅冉那些虚情假意,亦是那些日日都压抑得她喘不过气的上辈子的回忆,无论怎么都算不上美好,她自然也没有理由常回这里看望。 只是现下一看,当真是与从前一般无二。 走在这座宫殿里的每一步都仿佛带着她的回忆,明明不远的距离,却仿佛走了数年之久。 身旁那人掌心的温度不断熨帖着许纾华的手心,她随着他的步伐走进大殿,红喜字贴在正中,下面摆了堆得高高的红枣、花生、桂圆和莲子,喜烛燃在两边,火苗因着他们的动作而轻轻跳动着。 傅冉将手里的大红喜帕盖在了许纾华的凤冠上,语气温柔得紧,“纾儿,无论当年的太子妃之位,还是如今的皇后之位,这些本都应是属于你的。现在我将这一切都还给你,希望还不算太迟。” 许纾华垂着眼没说话。 迟不迟的她并不想计较,只知道自己方才在门口说的那句“不在意”是真的。 尽管从前她也想过若当初没有殷秀沅的和亲,她与傅冉会不会不同。但时至今日,时间与回忆早已磨平了她对这些的渴望,当初是不是傅冉的正妻早就已经不重要了。 “一拜天地。”身旁那人说着,与她一同朝着门外拜了一拜。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许纾华转过身,面对着那人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目光不自觉地盯着他的脚尖。 那日参加嘉儿的婚礼,她还曾好奇,毕竟自己从未体会过拜堂的感觉,不知是如何的。 紧张?欣喜?抑或是……不知所措? 如今看来,许是有那么一丝丝的冲动吧。想要原谅那人,重新过活的冲动。 但她终究不能。 * “娘娘,昨晚可是陛下亲自抱您回来的。”浣心说着为主子试了下浴桶里的水温,又走过去扶着许纾华,“娘娘您也总算是睡了个好觉。” 许纾华没说话,回想起前一天晚上的种种,忍不住笑了一声。 “我从前竟不曾发觉他有这样幼稚的一面。” “陛下吗?”浣心望着主子眨了眨眼,嘴角的笑容都藏不住,“想来陛下是为了哄您开心。这么长时间来,陛下对您的好奴才们可都看在眼里了。” 许纾华笑着摇摇头,兀自低下头拨弄着浴桶里的水。 氤氲的水汽蒸腾,她不由想起了那时傅冉泡在药浴桶中面色苍白的模样。 不过苏醒片刻,还要逗她玩儿。 那会儿两人仿佛并不被皇帝与皇后的身份所束缚,真正像极了一对平民夫妻。 ——“方才还奄奄一息,这会儿却还有力气耍我,我瞧着你之前怕不都是装的。” ——“恩,就是为了让你多陪陪我。” 许纾华闭了闭眼,泡在浴桶里又小憩了一会儿。 封后大典安排在七日后,堪称稷朝有史以来最为隆重的一次典礼。 朝中文武百官接来朝拜,便连魏国都派了使臣前来恭贺许纾华封后,之后坊间更是传出了许多歌谣。 “想不到魏国的将军竟然是个女子,还长得那般标致!那英姿飒爽的模样丝毫不输男子!”浣心感叹了一天不够,回宫了还要跟主子念叨。 许纾华拿她没办法,只得任由她在耳边来回念叨,自己专心捧着本书看。 像这样的典礼从来都是只有“累人”二字,白天里她脖子都险些被头顶的凤冠给压断了,还要几个时辰内时刻保持着仪态,当真是辛苦活。 “娘娘,您说若是这祝将军跟沈老将军或是少将军打起来,谁更厉害?”浣心又有了新问题。 许纾华捏了捏眉心,耐心地回答她,“若是论资历,自然是沈老将军更胜一筹。可战场上的事我们不得而知,也不能仅凭年龄和性别来评定一个人的实力。其实在这后宫中亦是如此。” “哦,这样啊。”小丫头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忽的想起一事来,“娘娘,听闻沈老将军要回来了,好像是受了伤……身子不太好了。” 许纾华捧着书的手不由一顿,“沈伯伯确实年岁大了。只是少将军才成婚不久,老将军又这般……想来他心中定不好受。” 浣心也跟着叹了口气,“奴婢伺候您梳洗歇息吧。” “好。”许纾华答应着,待浣心将水盆端了进来时才若有所思地将书放下。 “浣心,明日你便派人去给稚儿送口信,让她这些时日少生事端,多尽孝心。” 浣心点头答应,“是。” …… 五月末,沈老将军亡故的消息传遍了整个翡京。 沈以昭为父守孝三月后,再次请命奔赴边境。 “阿昭,边境情况尚且稳定,你尚在孝期,不急于这一时。”皇帝好生劝道。 奈何沈以昭铁了心要走,“这是父亲留给我的使命,我断不能让他老人家失望,也不能让我稷朝边境的百姓再受苦难。” 傅冉见他心意已决。便也不再阻拦,应下了他的请命,并下旨封沈以昭为新任大将军。 沈以昭离京那日,许纾华与傅冉一同去送行。 随其离开的还有盛嘉儿。 许纾华眼看着她显怀的肚子,心中不忍,“嘉儿你还怀着孩子,去边境是不是太辛苦了?不如留下来搬进宫来,我亲自照顾你。” 盛嘉儿却笑着摇头,成婚这近半年来,她面上的稚气早已褪去,当真有了几分当家主母的风范。 她目光落在许纾华的肚子上,笑着道:“你这也有两月了吧?正是要小心的时候,我可不能扰了你的清静。” “可是……” “再说了,我是主动要求陪他去的,他虽然也心疼我,但拗不过我。”盛嘉儿说着偷偷看了一旁的沈以昭一眼,“再说我已满五月了,胎像平稳,不怕的。我总想着能为他做些什么,想来也只有陪伴了。” 许纾华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见那人朝自己恭敬地点了下头,这才明白他们二人日后当真是再无瓜葛了。 最终她也没再劝,只是望着盛嘉儿满心满眼皆是幸福的模样,心中却不免生出羡慕来。 “好,那你一定照顾好自己,多多写信回来。” “皇后娘娘放心,一定。” 目送着沈以昭将盛嘉儿扶上了马车,许纾华不住地攥紧了手里的帕子。 忽的感觉到一阵温热,垂眸便见傅冉的大手覆在自己的手背上,他轻轻摩挲两下像是在安慰她。 八月末的风瑟瑟,吹得树上枯黄的叶子簌簌落下。 傅冉解下自己的斗篷,披在她的身上,“天冷下来了,小心着凉,我送你回宫吧。” 许纾华点头,被那人拥着回了坤晴宫。 * 稷朝唯一的公主降生那日,正逢雨后初霁。 听闻为了给公主取名,皇帝与皇后在坤晴宫“吵了一架”。 “孩子是我生的,自然名字要我来取。”许纾华倚在床栏上,产后尚未恢复完全,说话却是十分有力,“更何况,陛下别忘了,这孩子是你求着我生的。” “自是不敢忘。”傅冉无奈地过去将人抱住,“皇后娘娘还能留我一命,已是大发慈悲了,我哪儿还敢多求……” 眼看着她又要发火,皇帝只能败下阵来,“名字自然是母亲来取!都听你的。” “滢宣。”许纾华让浣心将纸笔拿了过来,落下娟秀的两个字,“滢字,是清澈之意,与颐儿的‘澄’有异曲同工之妙;宣字,有宣召、疏导之意,又能象征公主尊贵的身份,陛下觉得如何?” 傅冉一听,二字皆是寓意不错,忙笑着点头,“极好,那便叫滢宣吧。” 滢宣公主降生后,皇帝到坤晴宫的次数越发频繁了,日日都要抱着他的小公主亲昵一番。 每到此时,咿呀学语的小太子便会抱着母后不撒手,那样子像极从父皇那儿受了委屈。 一家四口倒也算得上其乐融融,坊间自然也是传唱着各种赞颂帝后爱情的歌谣。 可也只有浣心看到过主子每每夜深时辗转反侧的模样。 她虽不明白主子到底有何烦心事,却也愿意给许纾华最后那一点独处的时间。 直到那日,太子十岁生辰时,皇后大病一场,醒来后竟像换了个人一般,心性像极了出阁前的宣敬侯府嫡小姐。 皇帝匆匆赶到坤晴宫,却见她沉着脸色看自己,几番欲言又止。 许纾华扯住他的衣袖,郑重其事地说:“太子表哥,我不愿嫁给你,姨母定下的这桩婚事,我想退了。” 傅冉的心猛地一沉,“你说……什么?” 这妻,他怕是要再重新追一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