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锁檀经(藤萍) 她是他成亲三年的妻,她爱他!结果,连一个可悲的凄然都没有——她爱的是一个永远不懂感情的男人,而现在,她竟然要和一个“神”去争夺另一个也曾经是“神”的丈夫?无妨,只要他幸福,她可以离开…… 他悲天悯人,有救世心肠,但——他却无法爱人,他可以温柔体贴,却无法爱——他的妻,只是一个淡然女子,淡得几乎没有颜色,他知道她是爱他的,或许,他该放她走……在即将天人永隔之际的决定——竟是这么痛彻心扉的觉悟…… 意恨幽幽 他又在看佛经。 她慢慢地为他沏茶,淡淡的茶香静静地升腾,自水气里看去,他分外的温雅而沉静。 她是他的妻,他们成婚已经三年。 “执——”他接过了茶,浅呷了一口,点了点头,“谢谢。” 她笑笑:“你慢慢看,我出去了。” 他并没有看她,只是点了点头。 于是她就出去了。 ******************* 这就是她的生活——为这个男人,她要过的一辈子。 慕容执走了出去,她能说什么呢?她嫁的,是世上最好的人,最好的侠士:他是江湖上脾气最温文的男人,是少女们梦中的如意郎君,他可以当任何人的知己,为任何人解决难题。他学富五车,读书破万卷;他武功高强,世间罕有;他温柔体贴,尔雅清隽;他是江湖后起之秀之中最杰出的一个,他悲天悯人,有救世心肠——但那又如何呢?也许,只有一件事,是他不会的——他——不会——爱他的妻—— 他不会爱他的妻,他不会——不是他不愿,亦不是他不能——若是不能,她也就死了心——而是他不会!他对她很好,好得就像对其他所有人一般,他从来没有对她发过脾气,没有对她说过稍微无礼一点的话,没有,什么都没有,他甚至从来没有碰过她的手——三年了,他似乎从来不知道“妻子”这两个字的意义,他不懂得向妻子吐露心事,不懂得——不,他不是不懂,而是,他从来没有想过,什么柔情蜜意、爱恨情缠会发生在他身上,所以他也从来不会感觉到爱——所以,也就比谁都无情。 这就是她的夫啊! 慕容执淡淡地回忆,慕容世家一向眼高于顶,会把女儿下嫁,那是非常非常看得起他,只是,他们都不知道,这让整个江湖为之震动的男人,其实——也只是个平常人。他的温文是天性;武功是天分;成就是天生。而他的人,其实——也只是个还没有成熟的好男人,只能这么说吧,他是个有点单纯的好男人,却不是一个好丈夫。 他叫柳折眉,这是一个非常清丽的名字,听起来像女子,有很多人觉得这名字根本不适合一个挥剑江湖的青年男子。但慕容执却知道,再没有比这个名字更适合他的了,因为,他是个和这名字一般单纯而无情的男子,如可以折眉的柳,一般的风致飘逸,也一般的容易伤人心魂—— ******************** “执,明天——我——”柳折眉从房里缓缓地走了出来,眉眼温柔,正想向慕容执说什么。 “我知道,你——又要出去了,是不是?”慕容执只是笑笑,她拿起一件新的青衣,抖了抖,轻轻折好,“我会为你收拾行李,这件衣裳,是我从店里买回来的,你知道我不会做衣裳。现下天气转凉,你出去也好带在身上,派什么用处都好。”她还有一层意思,如果受伤,撕了当作包扎伤口的布条也好。 柳折眉点头,他从来不会和妻子争什么,她要如何,他都依她,她自会把什么都安排得妥妥当当的,也许,这就是“良妻”的典范。 “执,我明天去是——”他沉吟了一下,似是想说什么,但终于没说。 慕容执本是等着他说下去的,但和往常一样,他终是没有说出口。“很危险吗?”她问。 柳折眉微微一怔:“你知道?” 慕容执淡淡一笑:“因为,你从来不说,如果你觉得没有危险,你是从来不会告诉我的。”他去哪里,真的从来不曾对她说,她只能在很久很久以后,才隐约地听说,他又做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或是他和他的朋友,去杀了哪一个江洋大盗;或是他又和哪一个高手动手,大胜而归;又或者是他又揭穿了哪一个门派的阴谋。只是,最奇怪的是,她连他的朋友都未曾见过,就像外面传说的那一个他,和眼前这个温柔男子并不是同一个人,她像从不曾真正认识过他。她也无法介入他的世界。 “我去帮无益门守住他们本门的无益三宝,但金龙朴戾虎视眈眈,他武功之高,恐怕江湖上无人能出其右,我——我此去,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柳折眉缓缓地道。 慕容执从未听他说过这么长的一段话,显然,明日一战,他并无必胜的把握。她微微叹了口气:“你就不能不去么?”她心中淡淡苦笑,他一心一意为别人着想,却从不曾替她想过。 “不去?”柳折眉微微皱眉,奇怪地瞧着她,“怎么能不去?你怎么忍心看无益门惨遭灭门之灾、见他门中弟子家毁人亡?” 慕容执本没有指望他能说出什么她希望听到的话,但他这话无情至此,着实令她心寒,勉强笑了笑,她无话可说——能说什么?他只知道,别人死了会有人伤心难过,而从来不曾想到过,如果他死了,她要如何是好?她会不会伤心难过?或许,他觉得他的妻,应该要和他一样坚强,或者说,一样无情。 她嫁了一个什么样的丈夫啊!然而她又深深知道,有很多江湖女子,正深深嫉妒着她,当然这还不是最可悲的,最可悲的是——虽然他如此无情,但她竟然是爱他的!她——爱他! *********************** 他走了。 慕容执揽镜自照。 她并不是一个美丽的女子,她的眉太淡,人家说这不是福相;她的眼也并不如何黑白分明,转动起来更没有什么流盼的风情。她只是个很平常的女人,穿一身青衣青裙,和所有居家的妇人一样,挽着发髻,抱着洗衣的盆子,望着远方。 很难想象,三年之前,她还是慕容世家一呼百应的千金小姐。那时候她穿最好的衣服,戴最好的首饰,过最好的日子。那时候,她并不知道,脱下了那些花粉衣裳后,原来,自己竟是这样一个平淡无奇的女人。原来,自己并不美——这个认知是她这三年来惟一的收获。 她也曾是个娇贵的女子,记得刚刚嫁人柳家时,面对着满院萧索、四壁徒然、他温柔而无情的态度,她也曾经想过离开。但是,也许是因为爱他,也许是因为丢不了这个脸,也许是因为没有勇气,总之,她还是没有走——三年下来,他改变了她,她变得达观,变得淡然,变得很知命、很随心——她变成一个平淡而无所求的女人,谈不上是好是坏,但总之,不再是当年那个年纪轻轻的闺阁千金了。 三年,好像改变了很多,很多。 只是三年而已。 看着镜中的自己许久,慕容执放下镜子,轻轻叹了口气。她的夫,他没有看见她在他书桌上摆放了一盆小黄花,也没有看见她在书房门口贴上了两幅字画。一幅是“雄雉于飞,上下其音。展矣君子,实劳我心。”一幅是“自镜中三年,无情不苦,若是有情如何?坐看流水落花,萧萧日暮。”第一幅是诗经《雄雉》,说的是思君之苦;第二幅却是她自己所写,小戏笔墨,不过自嘲而已。仁诗经也好,闺怨也罢,他只看他的佛经,关心他的大事,这小小笔墨,如何与他的人命大事相比?他的妻写得一手好字,有满腹诗书,那又如何?她只是他盛情难却之下娶的妻,她只是一个什么事都不懂的千金小姐,她只是慕容世家千娇万宠的一个小女子,她不懂他的大事不懂他的抱负,不懂他的想法。是不是就因为这样,所以她永远走不进他的心? 看窗外秋风瑟瑟,千万黄叶凭风而起漫天飞飘,她又悠悠叹了口气,轻轻拔下头上的一支银簪,换上一支木簪。轻轻站起来,换上一身平日穿着的青布衣裙,打上一个包袱,她最后看了镜子一眼,笑了笑,轻轻走出门去。她真的只是一个居家的女人吗?她今生今世真的就要困在这小小的柳家别院中,洗衣种柳,然后一日一日等着他回来? ——直到某一天,他再也回不来? 不是的,她不愿这样,她愿意等,但不愿看见自己这样的结局——有许多事她本来从未想过,但昨日他说这次他可能会死,于是她想清楚了许多事。 她知道自己今生今世都无法成为侠女,她并非英姿飒爽的女子,亦没有俏丽的容貌、称雄江湖的野心——她只是一个淡然女子,淡得几乎没有颜色,但她终究是慕容世家的人,她不能与他同生,但可以与他同死——并非因为节妇的贞烈,而只是因为——她爱他——而已。 她爱他,如果他会死,那么她与他同死,就如此简单而已。 所以她在他离开的下午离家,踏上和他相同的路。 返回 下一页 满路荆棘 她实在是一个貌不惊人的女子,又是少妇打扮,一身的粗布衣裳,一路行来,竟是无惊无险。她甚至可以听见人们对她的议论猜测,以为她是寡妇回娘家,或者是弃妇寻夫。因为单身女子外出,总不是什么好事。 闲言闲语,说说也就过了,她听着,也只是听着,并不生气——换了自己看见一个女子独身远行又会有何想法?还不是相去不远?人总是好奇的,那又有什么可笑的?可气的?他们并没有恶意,只是好奇,好奇罢了。 在一家茶馆稍事休息,她要了一杯苦苦的云香,淡淡吁了口气,靠在椅子里休息,慢慢地呷着那茶。 她并不知道,她品茶的样子,有着一种独属于她的天生的淡淡慵懒的神韵,加上那微微愁倦的眉头,在有心人眼中看来,那是非常动人的一种妇人的韵致。 “请问,这位夫人可是前去无益门?”一个很年轻的声音响起。 慕容执缓缓抬头,放下了茶杯。那是一个眉目英俊,生得相当俊秀的白衣男子,莫约二十出头年纪,腰悬长剑,显是武林中人。她眨了一下眼睛:“为什么我一定是去无益门的?为什么我不是去别的地方的?” 白衣男子微微一笑:“由此前去,除去无益谷无益门之外,并无其它地方值得夫人前去。夫人似是远途而来,衣裙沾尘,脸上却毫无倦色;手持沸茶,入口即饮,显是身怀武功。即是如此,在下如何还猜不出夫人欲去之处呢?”他本是与慕容执临桌,因而两人攀谈,很是自然。 慕容执心中暗自叹息,她从未行走过江湖,不知江湖中人目光竟然犀利至此,笑了笑,她缓缓地道:“如此说来,阁下岂非是同路之人?” 白衣男子一怔,不觉笑了——好聪慧的女子——她这一句,意指他与她相同——他何尝不是身怀武功?因而依他自己的推论,何尝不是前去无益门?“夫人敏锐,在下甘拜下风。” 慕容执本来并不喜欢有人打扰,更不喜欢与人同行,但此时心中一动,她缓缓地问:“不知阁下高姓?”她并未人过江湖,但自小在江湖世家长大,江湖口吻却是耳熟能详的。 白衣男子点头一笑:“在下千凰楼何风清。” 慕容执从未听过“何风清”这个名字,皱了皱眉:“千凰楼——是不是有一位——七公子?”她的语气很不确定,因为她从来不理江湖中事。 何风清惊讶地看着她:“是啊。”他顿了一顿,又问“你不知道我们公子的事?” 慕容执摇头,她哪里关心这些,她只关心——“你知道柳折眉吗?”她问,这才是她会同他攀谈的原因,她只不过想知道她的丈夫是个什么样的侠士,有着什么样的名声。 何风清奇怪地看着她:“你不知道我们公子,却知道柳折眉?” 慕容执皱眉:“你们公子——名气很大么?” 何风清笑了:“至少不在柳折眉之下。”他叹了口气喃喃地道,“虽然,他已不是我们的公子了,但在大家,中,他依旧是我们千凰楼的公子。” 慕容执看了他一眼:“那么柳折眉呢?” 何风清笑笑:“柳折眉——江湖上很少有人直呼其名。” “你们怎么称呼他?”慕容执从不知道自己的丈夫还有什么其它的称呼,她知道他很好,却不知道他好到什么程度。 “圣心居士,大家称他柳居士而从不直呼其名。”何风清摇了摇头,“柳居士仁心仁德,是百年少见的侠义之士,只不过似乎太——”他又摇了摇头,“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太佛经了。” “太佛经了?”慕容执笑笑,这句话说得真好。 何风清笑了:“这可不是我说的,这是我们公子说的,柳居士太佛经了,并不一定适合这个属于我们这些俗人的俗世。” 慕容执这才真正对“七公子”这个人有了兴趣,淡淡一笑:“你们公子好像很了解他?” 何风清扬眉:“柳居土是我们公子的好友,只不过我们公子年来娶了秦姑娘,两人隐世而居,甚少过问世事,因而和江湖旧友的往来也就少了。” 慕容执摇头,她知道的,柳折眉并不会因为朋友隐世的原因而断去了友情,而是因为——他太无情了——你若请他帮忙,他赴汤蹈火在所不惜,但若要他挂念你,真正记挂着你这个人,那是奢求。他不会的——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他看的是佛经,念的是佛理,求的是佛境——而非人心。若从来没有过这份友情,又何来断去?他心无情、无思、无念、无众生,哪里还会有心来生情?这就是她的苦楚,她的经历,原来,他这样的态度并不只是对她一个人。 “你们公子曾经——是他的好友?”她不知道,她从来不知道他有过这个朋友,他自己从来不说,她又怎会知道?她会知道江湖中有个“七公子”,还是在未嫁之前听家人说起过的。 “其实我并不清楚,”何风清摇头,“公子似乎并不常提起他,只是有一回,我听见公子和柳居士在千凰楼里争吵。” “争吵?”她错愕了一下,他也会和人争吵? 何风清知道她的诧异:“我也觉得很奇怪,莫说柳居士是什么样的好脾气,就是我们公子,那也是从来不发脾气的笑面人一个,”除了和秦夫人争吵之外,他在心里补了这么一句,“这两个人竟然会吵起来。真是匪夷所思。” 慕容执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感觉,他原来——也是有脾气的?是她这个妻子做得太差劲,还是他修佛修得太高深?她从未领教过他的脾气。“我是那之后才听公子说,他与柳居士是朋友,在争论一件事情,彼此都失去了自制,有点过火了。”何风清神秘地道,“后来我听秦夫人说,那其实是因为柳夫人的事,我家公子很不赞同,所以才吵了起来。” 慕容执做梦也没想到会说到自己身上,微微敛眉:“柳夫人?” “柳居士娶了妻室,夫人不知?”何风清奇怪地看着她。 “这与柳夫人何干?”慕容执问。 何风清笑笑,只当她是好奇江湖异事:“我家公子以为,既然柳居士要修佛,就不该再娶妻室,既已无此心,何必连累一个无辜女子?” 慕容执心头微微一震,是的,她也不是未曾想过,三年来,任是什么她都已想遍了,她也想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娶她?为什么?他其实是并不需要妻子的,不是么? 这是她最想知道的问题,但她却没有问出口。 “结果柳居士却无论如何不肯说出娶柳夫人的理由,我家公子很生气,”何风清忍不住笑了,“秦夫人说那是因为还没有人可以不听我家公子的话,所以公子很生气。而那天柳居士似乎也有一点失常,他并不是因为慕容世家的权势而娶柳夫人的,慕容世家虽然权倾一方但还吓不住‘圣心居士’,只是他不肯说出理由,却非娶柳夫人不可,所以我家公子才和他争执起来。” 这是慕容执万万没想到的答案,没有理由?没有理由?她以为,他是因为盛情难却;是因为迟早要娶妻;是因为娶谁都一样;是因为佛经上说,空即是色,色即是空,娶妻即是不娶——任是什么荒谬的理由都好,她都可以平静地接受,但——没有理由?为什么?他为什么娶她? “哦,对了,这位夫人,”何风清这才想起自己问话自目的,“无益门今日正逢血光之灾,凶险至极,夫人若是并无要事,还请回避。” 慕容执抬起头来,淡淡一笑:“多谢了。” 何风清点了点头,他以为她会听从他的劝告,于是提剑而起:“在下告辞,夫人请保重。” 慕容执又是笑笑,看着他离去。 浅浅呷着杯中的茶,她心中的那潭静水已经被他的话完全搅乱了,为什么?她其实——三年来,已经不再存着任何希望了,她学会淡然,学会平静,因为只有无求才不会受伤害。但是——算了,她不愿再想下去,她知道再想下去心就无法平静,就会有所求,就会哀怨,而她是不愿哀怨的。 她并没有忘记,她是来和他同死的,不求同生,但求同死;他可以不为她而活,而她,却不能不为他而死——她只是不愿哀怨,不愿凄苦而已,其实,并不是什么悲哀的事情。她是一个淡淡的女子,只是淡淡地生,也求淡淡地死。 提起包袱,她留下银两,依旧踏上和他相同的路。 她的性子并不激烈,只是——坚持而已。 ********************** 但她刚刚走入无益谷莫约两三里地,就被一群红衣人围了起来。 “帮派行事,闲人勿进。”一块牌子插在离她三步之外,上面画着蛮龙岭的金龙标志。 “快走快走,你当这里是你洗衣煮莱的地方吗?爷儿们要人钱财,过会儿要人性命,你这婆娘要不是没什么姿色,老子还不肯放过你。快走!老子没这份闲心理你。”一名红衣大汉呼呼喝喝,指挥着他的手下把慕容执拖出去。 她这辈子还没和人动过手,她是练过武功,只不过既无心苦练,又毫不在乎成就——因为总是有人会保护她的——所以她知道自己的武功并不好。但现在,不动手似乎是不行了,不动手她进不了无益谷。 怎么办? 红衣大汉见她非但不走,反而站在那里皱眉,心下怀疑:“咦——你还不走?莫不成你是无益谷的奸细?” 慕容执微微一怔。 还未等她想清楚,红衣大汉大喝一声:“好啊,你这婆娘果然是奸细,来人,快把她拿下!”其实以慕容执的容貌,实在不像一个如何奸诈的女子,她平淡得出奇,本来不应该遭到怀疑的,但她的神态太从容了,从容得不像一个平常女子,反而有一种微微出世的愁倦与淡然。那显然不是平常洗衣大婶会有的神韵。 三个红衣人一拥而上,拿手拿脚,准备把她捆绑走来。 慕容执闪了一步,也没见她如何动作,轻轻巧巧就从人群里闪了出去,连衣带也未动一下。 众人眼前一花,那青衣妇人就已不见,不由俱是—呆。 慕容执初试慕容世家“衣上云”身法,竟然成功了,心下大定,不禁淡淡一笑:“金龙朴戾的人,竟然如此脓包。”她不再理会他们,轻轻拂了拂衣角,缓缓走入谷中。 她表现得实在太好,外面一群大汉竟都不敢追她,只当她是什么武林高人。 其实以她的武功,只能唬人一时,这“衣上云”身法若是由慕容世家老主人慕容烷施展出来,那现在人早在五十丈开外,且连人影都见不着一点,哪里像她只闪出三步,就此结束?真要让高手看见了,只有笑掉大牙的份,但拿来哄这些小角色,却已绰绰有余。 闪过了谷口的小混混,她有一点茫然,不知道所谓“无益门”在哪里?四顾周围,谷中秋草瑟瑟,高崖两壁,冷风吹来,说不尽的寒冷与萧索。 “站住!”一声低斥,“刷”地一剑向她刺来,“你是什么人?为何擅闯无益谷?” 慕容执腰间一扭,又是那“衣上云”身法,错步闪过一剑,只见一位黑衣剑士满身血迹,正自挣扎而起,却仍是向她递出了那一剑。 她叹了口气,低下头细细查看他的伤势,伸手按住他:“不要动,你伤得很重。” 黑衣剑士本来全身绷紧,准备她一过来就一剑斩断她的手,但见她淡淡的眉目,并非假意关怀,这一剑竟然递不出去,反而任她按住自己。 “你是无益谷的人?为什么会一个人受伤在此?你们的谷主呢?现在情势如何了?”她一面探视着他的伤,一面问。 黑衣剑土看着她恬静的神态,微微柔倦的样子,心中竟是微微一动,一个如邻家妇人般的女人,淡淡的青衣,竟给人一种“家”的温柔与倦意、给喋血江湖的男儿一种从未有过的安定与平静。她伸出手来,那手并不是如何美丽,但却有一种属于“女人”的动人之处,这不是年轻气盛的小姑娘能有的,她有一种极度稳重的成熟之美。 “在下上官无益。”黑衣剑士道。 慕容执并没有什么反应,只是看清楚了他身上的伤:“你应该赶快回你们无益门去,若无医药,你这内伤外伤拖下去很不妙,会落下病根的。” “在下就是无益谷主上官无益。”上官无益咬牙道这女人,究竟是聪明还是笨?他好歹也是一门之主,女竟是一副从来没听说过的样子,还是那一脸平静淡然。 慕容执是真的不知道,她连她的丈夫是如何一个侠士都未必十分清楚,哪里在乎区区无益谷主?听他一说,她才淡淡地“哦”了一声:“你不在谷中主持大局,在这里做什么?” 上官无益几乎没被她气死,咬牙道:“我在这里当然是因为受了伤,走不动,否则,我在这里干什么?你以为这里很好玩?他妈的,这里风凉水冷,我躺在这里吹西北风么?”他本是草莽中人,性情急躁,在这里耽搁了半日,心情本已极坏,又遇到一个不知东不知西的女人,说话能好听到哪里去? 慕容执早已不会为这种事生气了,听了也不以为忤:“你是从外面赶回来的?受了伤,到了这里走不动了?”她弄清了是怎么一回事,淡淡地道,“我扶你回去吧,否则在这里很容易受寒的。” 上官无益心中暗骂,不是会受寒,是会被人发现,他可不是聋子,外面一群小角色呼呼喳喳的,他如何听不见?只是跑不掉而已。 “你是——什么人?”他很努力地站起来,以剑为杖,颤巍巍地瞪着她。 “我是——”慕容执本要说“我是柳折眉的妻子。”但话到嘴边,却说成了:“我是——来找柳居士的。”这两句话大有差别,亲疏之间更是相去甚远。 上官无益显然很是奇怪,竟然会有女人来找柳折眉?还是个嫁过人的妇人?难道这江湖上惟一清白的男子也会沾惹桃花?可是——这女人横看竖看,都不像是一朵“桃花”的样子,倒像是一朵“牵牛花”。他心中暗笑,但也不得不承认,虽然这女人并不美,但别有一种江湖女子身上罕见的动人韵味。 那就是女人味。她是一个很女人的女人。这就是上官无益对慕容执的评价。 ********************** 柳折眉人在无益门,正等着上官无益回来。 上官无益去江南处理无益门与地虎帮的一件纠葛,本已飞鸽传书,说是今日可以赶回,但如今日落西山,还是人影不见。 柳折眉是如何想的没有人看得出来,他依旧是那一脸怡然出尘的平静。但其他人可就不同了,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连何风清也忐忑不安,心中揣测着,上官无益定是出事了。 蛮龙岭已经放话,日落月起,立时进攻,若不把无益三宝双手奉上,那就等着血流成河! 形势已然岌岌可危,主事之人却还踪影不见。 ***************** 慕容执扶着上官无益,在谷中走不到三五十丈就要休息一会。 他实在伤得重,而她也无意强迫于他,所以一个是怕痛怕死,一个是淡淡地全然不计较,两个人走了半日,还未走到路程的一半。 “什么人伤了你?”慕容执问。 “他妈的还有什么人?蛮龙岭的小子,他们不想让我上官无益回无益谷,所以半路伏击——”上官无益恨恨地道,咳了几声,“幸好我命大,还拖着命回来——” 慕容执微微一顿:“你若是走不动,我可以先去无益门,找人来救你。” 上官无益连忙道:“没有,没有,我还走得动。”他一千个不愿她离开,一路之上,他深深眷恋上了她那种淡淡的体贴与柔倦——很少经惯江湖风险的男子可以抗拒这种“家”的安静与安详,就像一只习惯扑火的蛾,突然看见了无言的月光,那种静谧的、如禅般的温柔啊! 虽然她并不美,但她不知道,她其实——让大多数的女子显得青涩,让大多数男子向往她的沧桑,她是一个因为平常而显得罕有的女人。 “堂堂无益谷主,竟要一个妇人相扶,在自家门前,竟没有一个门徒来关心探视,上官无益啊上官无益,你这谷主未免也当得太脓包了!”有人凉凉冷冷地道,语气极尽讥讽挖苦之能事。 上官无益闻言大怒:“范貉,你这乘人之危的无赖小人,半路伏击,下毒群战这种卑鄙伎俩都使得出来,有本事等本谷主养好了伤,咱们单打独斗!” “啧啧啧,好大的口气!可惜啊可惜!等你养好伤?”来人悠悠然地坐在前边不远的一块大石之上,“本少爷没这个耐心!等你下了地狱,到阎罗王那里诉苦去!或者你有耐心,等我八十年,我们黄泉之下再较量较量。”范貉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年轻男子,手里拿着一柄折扇,摇啊摇的,故作潇洒。 慕容执看了他一眼,轻轻扬了扬眉:“他不会死,你让开。” 范貉呆了一呆,怀疑地看着这青衣妇人,只见她眉目端正,并无出奇之处,看来看去着实看不出她是何方高人:“我让开?你以为我范貉是什么人?你又是什么人?” 慕容执淡淡地道:“让开!”她根本不理范貉是蛮龙岭第二高手,其实她也完全不知道范貉是什么东西,她只不过是个淡然的女人,做的也是淡然的事。 范貉反而被她唬住了,眼见着她扶着上官无益从身边走过,过了好半天,他才醒悟过来:“喂,你这婆娘,回来!留下上官无益的命来!”“刷”一声,他折扇一挥,直袭慕容执的后颈。 颈后“大椎穴”若是被他这一记击中,那定是非死即伤,慕容执知道自己武功不高,当下提一口气,又是那“衣上云”身法,拖着上官无益向前扑出。 但她实在不擅动武之道,依她的武功造诣,一个人也只能闪出三步远,何况带着上官无益一个大男人?结果是范貉一扇拍来,劲风直袭两个人的后心,虽然颈后是闪过了,但结果只有更糟! 上官无益双目大睁,不能置信——她竟然用这么差劲的方法来对付眼前这个强敌? 范貉一扇之势未尽,嘴角已现微笑,心中暗道,这女人,不过是三脚猫的功夫—— 他们都在片刻之后大吃了一惊! 只见慕容执突然放开了上官无益,一把将他从身边推了出去,她出力极大,上官无益整个人几乎是被她抛出去的;然后,她就带一脸淡淡的表情,回身,一下迎上了范貉的折扇。 ——范貉出其不意,这一扇的劲道使得不足,慕容执以左肩去撞他的折扇,“啵”一声,折扇入肉三分,鲜血直流;而慕容执脸色未变——她迎过来,范貉一扇击中了她,两人间的距离已经很近了,范貉的兵刃此时正插在她身上,自不免微微一顿—— 此时,慕容执毫不容情,右手疾出,一支木簪紧握在手中,尖利的簪脚莫约三寸来长,直直刺人范貉的小腹! 范貉大叫一声,一脚把她踢出三丈之遥,无比恐惧地看着自己重伤的腹部,双手颤抖,不知道该不该把木簪拔出来。他怨毒地看着慕容执,声音凄厉:“臭婆娘,今天你让本少爷活了下来,就不要后悔,下一回本少爷要把你挫骨扬灰!丢下蛮龙岭去喂狗!”他一生对敌,鲜少受伤,如今竟伤在一个武功比他差了不知多少的妇人手上,叫他如何甘心? 慕容执充耳不闻,也不在乎肩上的伤口血如泉涌,拉起上官无益就跑。 范貉重伤之下,根本无力追人,只能发出烟花信号求援。 ********************* “夫人之智勇不下于江湖豪杰!”上官无益震惊于她的镇静与利落,实在很想赞叹一番,只可惜他重伤之下,气息不匀,说不了长话。 慕容执只是淡淡一笑:“谷主是否应该通知本门中人前来救援?”她从来没有和人动过手,自然也没有受过伤,但不知为何,心中一股淡然的情绪,让她完全不在意身上的伤痛——因为,她是来求死的啊!不是么?她不能与他同生,只求与他同死。 上官无益摇头:“我把本门的传信烟花弄丢了,没办法,只能走回去,否则我也不会躺在外面的野地里动弹不得。范貉既然进来了,那蛮龙岭其他高手应该也已潜入了谷中,我们即使发出信号,也是自找麻烦。” 慕容执也不在乎他弄丢了本门信物是怎样荒唐的行为,她听他说要走回去,那就走回去好了,她不在意的。 于是两人并未商议,依旧默默前行。 “前面那青松之后,大石之旁,有一个石门,你推开它,往左转,就可以看见无益门的几间破房子——”上官无益这几句话说得龇牙裂嘴,痛苦之极,家门在望,支撑着他的一口气登时松了,他就有些支持不住了。 与柳折眉对她一样,上官无益想得到慕容执的一句关心简直难若登天,她虽然知道他伤重,却不会出言安慰,只是一径地默然无言。 “开门的时候,要说是本谷主回来了,这是——切口——”上官无益昏昏沉沉说完这几句,便已神志不清。 慕容执依言而行。 ——门开了。 当门而立的是柳折眉,他望着她,显然无比诧异,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淡淡地苦笑,他当然会惊讶,他那个素来不出门的妻子,突然出现在远离家门的地方,出现在他眼前,出现在完全不可能出现的地方,他如何能不惊讶? “执——?”柳折眉皱眉问,“你为什么——?” “先救人好吗?”慕容执只是笑笑,她不想解释什么,她只是想这么看着他,想见他,即使让他惊讶了她也顾不得了。 柳折眉看了她一眼,说不出是什么神情,终于转身,把上官无益抱了进去。 她的,永远“以大局为重”的夫啊!慕容执轻轻地笑了笑,他还是没有再多追问一句:为什么她会来这里?如果他肯再多追问一句,她定会告诉他的,只是,他从来没有再多追问一句。 原来,距离无益门的真正的处所还有一段曲径要走。柳折眉之所以会当门而立,却是因为他正要出去找寻上官无益的下落。 “执,你怎么会遇到上官谷主的?”柳折眉眉目依旧无限温和,一双眼睛平静得一点波澜也不起,那声音,也安详得像九重天外的佛音。 他却已不再问她为什么来,慕容执轻轻一笑:“没什么,我进来,他受了伤。”她却不说遇上过强敌,简简单单八个字,她就算已经交待完了。 “家里——不好吗?”柳折眉带着她往里走,问着,像是千古不变的恒常;每当他出去回来,总会这么问——好像——很温柔—— “好。”她与他并肩往里走着,目光并没有交集,各各看着自己的前方。 他不说话了,好似已经不知道还有什么话是可以说的。 走了一阵,慕容执抬起头:“你——是不是很忙?” 柳折眉终于回过头看她:“嗯,蛮龙岭日落之后就要攻谷,我担心会伤亡惨重。” “我想,我来,会误了你的事。”慕容执轻轻拂了拂鬓边散落的发丝,“你有正事要操心,而我——我什么都不懂,帮不上忙。如果跟你一齐进去,你岂不是还要花很多精神解释我是谁,为何来?还要分心照顾我?而且,也会影响你们的军心,他们——他们想必会很好奇——”她摇了摇头,“我不希望你烦心。”说了这么多,她的重点只是最后一句——她知道他不喜欢被人评头论足,他喜欢安静,而她一来,却一定会招来好事之徒的议论,会扰了他的清静——她不愿他不悦,如此而已。 ——因为不愿他皱眉,所以——她可以委屈自己到这种程度,而且——她竟然甘愿,即使——他并没有要求,但是他心中一丝一毫的微微波动,她却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她不愿他烦心,希望他可以保持他的清静与安宁。 ——曾几何时,她的爱,已经卑微到了失去自我的地步,已经可以为了成全他的一切,而委屈自己的一切——即使,只是宣布她的身份是他妻子——而已——她不敢有所期待,却愿意付出——不是愿意这般伟大地牺牲,而是——情到深处,无可奈何,她忠于自己的心。心告诉她,愿意如此——爱他——因为,只有如此地爱他,他才不会上了天,成了非人间的神佛。 他停了下来,似是有些错愕,突然微微一怔:“执,你受了伤?” 他到现在才看见她身上有伤?慕容执又是笑笑:“一点轻伤,不要紧的。”怎么说呢?看见他罕有的关心,她的心还是微微地暖了。 柳折眉慢慢伸出了手,微微拉开了她肩上破碎的衣裳,那伤口很深,血流未止;她脸上虽然带笑,脸色却是苍白的——她本是个平常女子,本有着平常的健康脸色,本——不会和任何人动手打架。以他的经验,自然看得出那是打斗之伤,他甚至看得出那是蛮龙岭范貉的折扇伤的。 ——为什么?为了——他? 慕容执转过了头,躲开了他的目光。 “你伤得不轻——”他的声音听起来不太像平常的语气,只是她却分辨不出来是哪里不同,只听他说,“你不进去,那——你还可以去哪里?” 她呆了一呆,他——是在关心她吗?为什么她依旧听不出关心的意味?“我——可以——”她可以去哪里?话说到这里,她才知道自己真的无处可去,除了跟着他,她无处可去。 “不要胡思乱想了,”他的声音很稳定,“你受了伤。”他说着,她这才知道,已经到了无益门的门前。 他推开了门,让所有人都看见了她。 他这是为了什么?因为她的伤? 她只能看见他的背影,看不见他的心。 无心之苦 他—— 他并不是傻子—— 她是一个难得的妻,一个淡然女子,一个为了他,做了很多很多却甘愿当做什么也没有做的女子。 她或许并不美,可是她却有很淡然、很持久的——爱—— 她并不尖锐,也不如何出色,更不是江湖之上许多侠女一般的巾帼英雄,可是她是不同的,她安静得没有声音。 他——如果可以—— 如果可以爱她——他就不必如此辛苦—— 如果可以爱她—— 只是—— 他不可以啊! 他不可以爱,不可以恨,不可以怨,不可以苦—— “师弟,记住,不可以爱任何一个人,不可以去爱任何一个人!”师姐临死前惨淡的容颜尤似在眼前,她抓着他的手,声嘶力竭,“苍天啊!苍天啊!你为什么这样对我?师弟,师父骗了我,也骗了你,他教我们的离相六脉功,那是遭天地诅咒的魔功啊!离相离色,无爱无怨,一旦爱起怨生,功毁人亡——就像师姐现在的下场!现在的下场!师弟,记住,不要爱任何一个人——不要爱——”师姐的眼睛,哀怨得像揽尽了天地间所有的怨毒,“不要爱,也不要恨,不要啊!师弟,你记着,无论如何,要守住自己的心,不可以——为任何人任何事动心——爱也好,恨也好,那都是——会毁了你的东西——” 师姐去了,去得无限怨毒、无限不甘愿、无限的爱恨缠绵——她只不过爱上了一个男人,却落得这样的下场,一身几乎已是天下无敌的武功,却成了要她性命的魔头。 他葬了她,师父已经不在了,所有的苦楚与怨毒,只能到黄泉之下追讨计较了——他们都死了,只留下他。 留下他,带着一身不可解脱的武功,一颗不能悸动的心,在这个爱恨交织的世界——在——她的无限缠绵的淡然的爱中。 他该如何是好?如何解脱? “我于往昔节节肢解时,若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应生嗔恨。须菩提,又念过去,于五百世作忍辱仙人,于尔所世,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是故,须菩提,菩提应离一切相,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不应往色生心,不应往住声,香,味,触法生心,应生无所往心。”他在心中默念,这是他武功的精要所在,也是《金刚经》之《离相寂灭分》之一段,他常常以它来稳定自己的心神,“须菩提,若菩萨心住于法而行布施,如人人暗,即无所见。若菩萨心不住于法而行布施,如人有目,日光明照,见种种色。须菩提,当来之世,若有善男子,善女子能于此经受持,读诵,即为如来。以佛智慧,悉知是人,悉见是人皆得成就无量无边功德。”他日日夜夜,让自己诚心一意于佛法,日日夜夜,求己心之平静无波,但——他却清清楚楚知道,他终是一个虚假的信徒——他的起点,不是为了离相与功德,而是为了——逃避——而已—— 她挂在书房的那两幅字画,他当然看在眼里。她——当然有所幽怨,只是,他有时会惊讶,她是一个如此平淡的女人,却是从哪里生出这么柔韧的情意,竟然——可以容忍他的无情如此长久,可以如此的温柔与体贴,可以——无怨无悔?他有什么好? 秦倦问他为什么娶她?他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他当然比谁都清楚他根本不适合娶妻,只是那一日,在慕容世家看见了她—— 她实在不是一个能引人注目的女子,他看见她的时候,她守着窗户,看着很远很远的地方,像在等着什么。她等得如此专注、如此虔诚,也——如此毫无焦躁的平静。 他后来当然知道她是在等他——因为慕容世家那一日是专程邀他入府,近乎“逼婚”地要把慕容执嫁给他。他没有坚拒,不知道为了什么,也许,只是因为她等待的神态——他突然非常希望,在自己回家的时候,也会有这么样的一个人,守着窗户,全心全意地等着自己回来——这么样的——有人等待的感觉,是不是能让自己更多地感觉到,自己是活在这个世上的? 他娶了她,看着她由一个微微娇稚的少女,渐渐变得安静,变得淡然,变得达观知命,他说不上是悲是喜。他不敢爱护她,因为爱护或者怜惜,都太容易转变成不易控制的情感;他也不敢关心她,因为他的关心,着实不能出自于真心实意的体贴;他无法给她他的心——直至日后发觉了她的淡淡的苦涩,他才惊觉自己竟是如此自私,他为了一个虚无的“等待”,葬送了这个女子的一世。 难道就因为她善于等待,所以便要她等待一世?这是多么残酷的事,为何——自己竟能做得如此理所当然;难道,她这一生便是用来等待自己永远不可能给她的——爱的?他怎能如此自私?可是——他又能如何?他已经娶了她,她的快乐,她的幸福,已经寄托在了自己身上,而自己却是注定了要辜负她的。 这就是柳折眉永世无法赎清的罪孽,他不能爱她,却苦心孤诣——要她爱他。 他会下十八层地狱的,他知道。 **************** 他本以为他是不会让任何人任何事干扰了心神的,虽则他不愿承认,但是他的确错了。 她竟从家里追了出来,追到这即将遭受烧杀掳掠的地方,她一生出过几次家门?她一个人又是怎么跑了这么远的路的? 她还受了伤?老天,你何其忍心?让这样一个女子不仅流泪,而且流血?她一生和人动过几次手?她怎么可以什么都不说,还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她如此辛苦地来,是为了什么?只为了见自己一面?还是已不愿等待? 他不敢问,他怕她要离他而去,怕回家再也看不见那双等待的眼睛,那个已等了很久的——妻—— 眼圈有点热,他不敢看她,不敢听她说话,生怕听见她已决定了要离开。 她还是说了,她要走,要离开他,她连是他的妻都不愿承认。 是自己狡猾,欺骗她走到门口,让她无法说出她要去哪里,然后推开了门。 是彻彻底底的自私,他不着痕迹地利用一切手段,把她——留在身边。 这样的情绪——是在乎吗? 是——他的心开始脱离了无心无情的境界,是他开始殒落了? ——或者——其实——他从来就不曾无情过,只是他太擅于自欺欺人?把自己骗得很好,骗得完美无缺、滴水不漏? 柳折眉推开了无益门的大门,堂内众人的目光一起凝注在他手中的上官无益身上。 何风清变色道:“上官谷主怎么了?出了什么事?”柳折眉还未回答,他惊见柳折眉的脸色,又骇然道,“柳居士,你受伤了吗?脸色怎么这么——”他“苍白”两字还没有说出口,柳折眉却平静地道:“上官谷主在谷外受了伤,还请谷中的大夫出来仔细诊治一番,如今大敌当前,上官谷主既然已不能主持局面,我们就更加要知晓自己的责任重大,要尽力保得上官谷主周全。无益三宝干系重大,柳某会尽力而为,不会让朴戾拿去的。” 一番大道理说出来,何风清倒也忘了自己刚才要说什么了,神色一凛:“朴戾这老鬼,三年前招兵买马,差一点灭了千凰楼满门,若不是我家公子才智过人,蛮龙岭早巳称霸江湖了。不料三年之后,他竟然又找上无益门!真不知朴戾要多少人命、多少血才肯罢休!”说着,恨恨之意溢于言表,他当然不会忘记,当年朴戾一行直闯千凰楼大殿,危及千余人命,秦倦逼于无奈以身相抵,才换得众人周全;后来虽然秦倦连番设计,让朴戾谋划成空,但也几乎送了秦倦一条命。何风清身为六院之一,教他如何不恨? 而其他人却正好奇地看着慕容执,并未听清二人的谈话。 慕容执也正淡淡地看着堂内众人,也未听清柳折眉说了什么。 柳折眉轻轻吁了口气,暗自调匀丹田逆转的真气,片刻之后,微微迟滞的真气转为通畅,他的脸色登时就好了很多。师姐没有骗他——不能爱,不能恨,不能在乎,不能激动,不能紧张——否则真力逆转,自攻心脉,经络寸断而死——他是看着师姐去的,为何不知警醒?只是,他温柔地叹息,爱与不爱,又岂是他自己可以决定的? 看着她——他是真的不能爱她,爱她,他若死去,她岂非又多了十二分的哀伤与幽怨?他宁可不爱,至少,他会活着,而她——也可以不必承受更重的痛。 只是,不爱,是比爱来得更痛苦和绝望的,尤其,对不能动情的他。 这是他的苦衷,他的死结。 无法可解,除非绳断结碎—— ******************** 慕容执看着柳折眉,他的神色淡淡的,看不出有什么想法,只是微微皱起了眉头,好似她的到来,还是给他带来了很大的麻烦,只听他温和地向众人介绍:“她是我的夫人。” 众人惊异不已的目光登时转移到她身上,何风清尤其惊疑不定,她是柳夫人?可是——为什么?她在茶馆之中竟然向他打听自己丈夫的事情?为什么?她不说她是谁?为什么她不说自己是来寻夫的?而只问“柳居土”?他们夫妻之间—— “柳夫人受了伤,还请赶快坐下,大夫?大夫呢?快请焦大夫来为柳夫人治伤。”无益门第二把手甘邯沉声道,登时有手下搬了凳子来让慕容执坐下。 她在心中轻叹,为什么?她终是要人保护的吗?终是要人尽心尽力地看护着的,因为她是慕容家的小姐,是枊折眉的妻子?而——始终不是因为她是她自己?她淡淡地微笑,算了吧,这些都是小事,为了他,只为了希望他顺心如意,她早就不是她自己了。她——可以是路边一片淡淡的树叶,可以是一卷清静的佛经,如果他可以觉得幸福——这样的爱,太懦弱,太傻太虚无,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甘愿—— 这样的爱是不被祝福的,她知道,只是——身不由己——看着他、想着他,她竟也可以觉得幸福,有时候,她知道自己像个玩泥娃娃的孩子,自欺欺人,却也好像拥有了幸福似的—— 她为什么笑得那么苦涩?他本可以不去看她的,三年来,他早已习惯把她排斥在自己的世界之外,用“不关心”来保护自己的心,但现在他却不自觉地想去看她的眼,不自觉地想知道她在想什么。她——是他的妻啊——他从来没有过现在这种感觉,从来没有如此清楚地知道她是他的妻。可是现在她的一举一动、一笑一颦,他却都瞧得清清楚楚,他甚至——想知道,为什么,她可以为一个如此无情的男人,如此地付出,还心甘情愿、无怨无悔? 焦大夫过来了,刚刚收拾好上官无益的伤,又急急过来看慕容执的,他满头大汗,下手重了一点,慕容执微微蹙眉。 他心里竟为之一跳,竟有着微微的惶恐与不安,他的心已经乱了,在这大战之前,他竟然罔顾无益门满门的安危,而为一个女子乱了心神。 他知道,这会影响到片刻之后的大战,会带来严重的后果,他的武功会因为他的心思纷乱而受影响,然后严重影响到战局,影响到胜负的关键。 但——那女子并非别人,而是——他的妻啊—— 他终究只是一个人,并非神,终究是会因为人的知觉,而无法继续呆在他非人间的神殿里的,终究——要开始经历苦难。 他知道的,只是无法选择,无论结果有多苦,他都必需承受——这一刻,他已从柳居士,沦落成了柳折眉。 他——其实只是柳折眉——而已—— *********************** “柳居士,蛮龙岭的人开始点火把了,他们已经开始向谷中攻进来了。”甘邯接到了消息,纵是他久历江湖也不禁为之色变,蛮龙岭金龙朴戾之威人尽皆知世上罕有,不必说还要加上他的多少手下,单是朴戾一人,无益谷就吃不了兜着走。 虽说柳折眉会全力相助,千凰楼也派了何风清前来,但柳折眉终究只是一人之力,而千凰楼终究并非江湖帮派,即使相助,那也只是数人之力。这胜负的关键,在他们几人能不能拦住朴戾,如果朴戾被拦,无益谷此战就有胜机。甘邯在心中默默估计形势,心头沉重。 柳折眉点了点头,他没说什么,却站着不走。 甘邯一怔,突然醒悟:“来人啊,把柳夫人请人后堂,无论蛮龙岭的攻势如何难挡,都要护得柳夫人周全。” 柳折眉没有回身,他向外走去,走到门口时,微微一顿:“甘兄,多谢了。” 甘邯先是点头,而后摇头,他也在叹息——这男子为朋友两肋插刀,出生入死,却依旧放不下心中的妻,是谁说他佛性深重胸怀乾坤,其实他也只不过是一介平常男子,在出征的时候,依旧牵挂着他的妻,她的安危。 这看起来像一笔交易,他助他杀敌,他帮他护妻,可其实——这何尝不是人世间最值得珍视的两种感情——朋友之义和夫妻之情呢?没有人是被迫的,都是心甘情愿的,为朋友去流血,去拼命。 ******************** 三年不见,朴戾依旧是那幅温文尔雅的样子,依旧一身金袍,依旧有一双嗜血的眸子,他并不见老,反而变得年轻了一些,显然是功力更深,愈加精进了。 柳折眉一身青衣,他穿的正是慕容执为他买的那件衣裳。 朴戾正在派遣他的兵马,指点他们如何从四面八方把无益谷吃得一根骨头也不剩,柳折眉就这样看着他,一双眼睛平静得一点波澜也不起,仿佛正看着一场闹剧。 朴戾慢慢地转过身看向他:“你就是什么柳折眉么?”他连圣心居士都不屑称呼一句,而是直呼“柳折眉”,骄狂之色依旧未减。 柳折眉点头,他也从未见过这位大名鼎鼎的江湖劫掠之徒,但从他敢打劫千凰楼,就能看出朴戾不仅是猖狂而已,他确是有着惊人的实力、与极度的自负。 “你知不知道,江湖之上,还没有人敢这样看我?即使,七公子——也不敢——”朴戾姿态优雅地道。 柳折眉笑了笑:“七公子是七公子,柳折眉是柳折眉。” 朴戾古怪地看着他:“小子,你不是我的对手。” 柳折眉点了点头,游目四顾,自不远的柳树上折下一段柳枝,随意摆出一个架势:“我知道。”但他摆出的,却是攻击的架势。 朴戾对他越来越感兴趣,上下打量着他:“你不用兵器?”敌强我弱,拿着这样一枝杨柳是会吃亏的。尤其对着朴戾这样的强敌,稍有不慎,意味着的就是——死—— 柳折眉又点了点头,像不以为意:“不用。” “好,好气魄!”朴戾赞赏之心起,一声长笑,一掌劈了过去,这一掌没有什么招式,但劲风笼罩了柳折眉身周五尺方圆。 柳折眉并未变色,柳枝一划,径直点向朴戾掌心,堪堪点出,一股真力便划破朴戾的掌劲,如利刃破纸,直袭朴戾。 “好!”朴戾翻掌去拿柳折眉手中的柳枝,他这一招抢夺之式虽是精微巧秒,号称“画眉手”,却本不是朴戾本门的武功,而是青城派的一招擒拿手,在江湖上大为有名,朴戾此时施用,却是暗含讥笑之意——柳折眉名叫“折眉”,他就来“画眉”,这已不仅仅是玩笑了,而是一种大含污辱之意的极大侮辱。 柳折眉并未动气,柳枝一晃,敲向朴戾脉门。 朴戾侧手,再夺。 柳折眉柳枝弹起,突地刺向朴戾胸口。 朴戾面上微现惊讶之色,两个人一瞬间拆了十来招,他竟夺不下柳折眉手中的柳枝!这个年轻人!着实有着少见的实力,倒是非同一般。 他纵横江湖,从来都是一招伤敌,能够和他拆上数十招不败的已是一流高手;但柳折眉仅凭一段柳枝,却不声不响地接了他十数招!这是自左凤堂以来,第二个可以真正与他交手的人。他若手下容情,金龙的名声脸面就要丢到九霄云外去了,朴戾脸上尤带笑意,心中已动杀机。 柳折眉不看他的脸,他只看朴戾的一双手掌,这一双手掌稍微碰触到就会致人重伤丧命的,朴戾的武功,高在内力有极其独到之处,而非招式。以他的功力,任何招式在他手上施展出来都有石破天惊的威力。他全神贯注地看他的一双手,心头一片空明,离相六脉功也就越发得心应手。 朴戾不想和柳折眉纠缠,惜才之心一闪而过,妒才之念便起,脸上神色丝毫不现,却劈头一掌压下,旋身再起,数十掌带起一阵呼啸,漫天落叶败草纷飞,卷成一个漩涡,直推向柳折眉。这是朴戾罕用的一记掌法“斩风式”,自朴戾成名以来几乎从未施展过。 柳折眉心头微微一震,这一招不同刚才的游戏之招,他自然清楚。以他的功力,不足以接下这一招,所以柳折眉向右避开,这右跃一步,身姿宁和,颇似菩提踏云之态。 “好轻功!”朴戾一招失手,依旧赞叹一声,柳折眉竟能避开他这一招的旋转之力,着实了不起,了不起!他脸上带笑,语气温和地道,“柳折眉,老夫如果再让你过了三招,蛮龙岭就不要在江湖上混了。” 柳折眉看了他一眼,依旧不声不响,朴戾也不得不佩服他冷静的功力。秦倦也是一般的处事冷静,可惜失之犀利,容易让人起防备之心;而柳折眉这种闷声不响的沉默,却更近于轻敌之计。孰优孰劣很是难说,但两人性格之不同却是十分明显。 正在这时,“砰”的一声大响——无益谷的那几间房屋被蛮龙岭强力攻破,坍塌了一半,而另一半已然着火。 朴戾面露微笑,悠然挥出他的最后一掌。 而柳折眉脸上却微微现出了苍白之色。 最后一掌——决生死定存亡的一掌——柳折眉却分心于无益谷的兄弟,分心于屋中之人的伤亡,分心于——她—— 他一双乌眸依旧看着朴戾,但是他自己知道,他的真气,已经开始逆转—— 这叫他如何接得下来? 生死之际 慕容执从来就没有想过要留在无益门的内堂里受人保护,她知道形势危急,但对于她来说,重要的只是与柳折眉同死而已,自然是不会呆在内堂里的。 她的武功虽然不高,但轻功却不弱,要逃过无益门一千弟子的耳目自是十分容易,柳折眉出了门,她也就跟着他出来了。只是战场上人马纷至沓来,柳折眉并未注意到她出来了。 她看见了柳折眉和朴戾的打斗,只是她只是远远站着,因而两人并没有发现她正远远地看着。 她第一次看见了自己丈夫的风采,看见了丈夫在家中从未表现过的所谓的“侠义之风”、所谓的“道义之争”。虽然只有短短一瞬,但却让她突然发觉,自己以往所坚持的世界,有多么渺小——她本以为这样的打斗毫无意义,虽然她顺着他,任他日日在江湖上闯荡,去行侠仗义,但在她心中,何尝没有想过,是这个所谓的“江湖”夺走了她的夫,如果没有这些“行侠仗义”的事,是不是——他也会试着看看她,爱她?她真的从来没有花丝毫心思,去思考为什么——他会如此执着,为在她看来很傻很傻的事流血流汗? 然后她看见了。为什么?为什么?她看见满谷之中,处处在溅血、在呼喊,何止柳折眉一个人在为着所谓的“正义”而战?不是的,她突然觉得自己从前的想法很幼稚——她为自己的夫打算,为他觉得不值,但其实——在这里,有哪一个男人不会是别人的夫?又有哪一个女子不会是别人的妻?哪一条人命是天生应该失去的? 不是的——这不是“痴傻”,不是用所谓的“侠”便能解释清楚的一种情操,而是——一种让人肃然起敬的为所有人坚持着的信念、为对生命的尊重而努力而牺牲的一种感动—— 她看见无益门有许多人倒了下去,她不知道所谓的“无益三宝”是什么东西,但显然,有许多人为了它在拼命,有许多人在抢夺;维护的一方极尽惨厉,明显处于劣势,而抢掠的一方却依赖火药,强攻硬炸,非但滥伤无辜,而且显然对杀人训练有素,一刀一剑,一旦挥出了便让人已然无救、却又一时不死,要受尽痛苦才死。无益门的人伤亡过半,但一人死去必有一人顶上,情状之英烈,着实动人心魄。 这就是他所坚持的——铮铮男儿的世界? 这就是所谓铁血江湖、刀头舔血的世界? 这和她在慕容世家的闺房里所想象的似乎不是一回事,这个江湖,多了一种令人动容的气魄,那正是为什么有人会为了在她看来毫无意义的事情而流血牺牲的原因! 因为重要的并不是这些事情本身,而是这些事情背后所代表的——那种追求!对正义的追求,对信仰的追求,对人之所以坦然活在这世上的理念的追求! 只有站在这里,才会真真切切感受到——为什么——人命是如此可贵,正因为它只能为你所追求的——付出一次!而这一次,便成了刻入天地的绝响! 她突然觉得很骄傲,她的夫,绝不是一个施舍慈悲的滥好人,而是——有着他不可动摇的信仰的大好男儿,他其实——并不无情! 她看着远处起伏交错的两个人影,她突然知道——自己,是无法与他同死的—— ********************** 最后一掌。 朴戾一掌拍向柳折眉的胸口,这一掌没有什么花巧,它的威力全在朴戾数十年的功力之上,一掌既出,无法可挡! 强到了极处的掌风,反而没有了声音,也未带起什么尘土砂石。 来势很慢。 柳折眉甚至可以清楚地看见朴戾满面的微笑——孤狼对着猎物的微笑。 他退了一步,但身后被朴戾的掌力余风罩着,他退不了。 左右俱是一样的,这一掌,隔绝了他所有的退路,除了接掌,他无路可避。 如何是好? 柳折眉心下有了一个决定——无论朴戾有多强,他非把朴戾阻在这里不可,否则无益谷上下百余条人命,岂非断送在朴戾手里?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他一定要把朴戾留下,至少,要重伤他! 只可惜,他再看不到她了—— 在这生死之际,他最终想起的,竟然是她——他一直拥有,却从未珍惜在意过的妻——他的妻—— 朴戾的掌已递到了面前。 他出掌迎了上去——只是在这生死关头,他竟还是分心着的,分心想着——她到底是否安好?如果他死去,她该如何是好?他其实——是不是应该早早为她想好退路?她其实——是可以再嫁的,因为虽然他娶了她,但三年来,他存心地留着她的清白之身,就是因为——他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 掌虽出,但真力流散,已不能由他控制如意——柳折眉心下大震——为什么他会因为她而深受影响?为什么在此时此刻他所思所想的依旧是她?难道——其实他一直是——爱她的? “砰”一声,他与他的手都击中了,击在了人身上。 同一个人身上。 这个人是刚才自一边闪出来的,身法并不十分了得,但朴戾这一掌来势很慢,所以想从旁插入并不困难——只要——不怕死—— 同时柳折眉的左手剑也挥了出去——他以柳枝迎敌,本就是为了掩饰这缠在他腰上的软剑,为了这最后一击而做的铺垫。 他一剑刺出,容易得超乎想象——他丝毫未伤,这一剑全力而出,而朴戾与他隔了一个人,却看不清他的动作,并且两人离得实在太近——只隔着一个人与两支手臂的距离,更何况柳折眉是有备而发,这一剑,直直自朴戾的右肋插入、后背穿出,一串鲜血自剑尖滑落。 朴戾受此一剑,自是重创,大喝一声,猛然把体内残余的真力并掌推出,全部击在中间那人身上。“啵”一声,连柳折眉带那人被朴戾的残余掌力一下推出去十来丈远,撞在山壁之上,尘土簌簌直下。 “老夫纵横江湖几十年,今天竟然伤在两个小辈手里!难道是天意不成我大事?真是天意不成我大事?”朴戾身上剑伤触目惊心,血如泉涌,但他迟迟不倒,反而仰天厉笑。 “岭主!”蛮龙岭的数名手下急急掠了过来,扶住朴戾。 “我们走!”朴戾面目狰狞,指天骂道,“天岂能阻我大事!待我伤好,看我金龙朴戾血洗无益谷!” 朴戾是蛮龙岭之主,朴戾一伤,蛮龙岭锐气顿挫,无益谷乘势反击,片刻声势大振。 情势至此已是不能不退,蛮龙岭收拾残兵,片刻间退得干干净净。 ***************** 柳折眉缓缓自朴戾掌劲的震荡之中回过气来,刚才扑入他与朴戾之间的人就倒在他怀里。 山壁上跌落的尘土掉了那人一身,以致看不清那人的身形与容貌,但这人其实非但救了他柳折眉,而且救了整个无益谷——若没有这一扑,他根本没有机会重伤朴戾,今日也就不死不休了。 他缓缓把那人翻过身来,朴戾何等掌力,这人受了自己与朴戾合力的一掌,再受了朴戾伤后倾力的一掌——只怕——是大罗金仙也回天乏术—— 他还没看清楚那人是谁—— “柳夫人!”远远地有人尖声惊呼。 柳折眉的手僵住了,他的袖子刚刚停在那人沾满尘土的脸上——没有擦—— 有人奔到了他的身边,满头大汗,惊恐地道:“那,那是柳夫人——她——” 旁人在说什么他一时都听不见了,声音变得很遥远。 是——她——? 不会的,不会的,老天一定不会那么残酷,她——她是那么淡然的女人,怎么会做出这么冲动的事?她——她向来不喜欢打打杀杀,怎么会一头扑人他的战局之中?她——不是要离开他的吗? 不是的,不是她,她很温柔,她不爱血腥,她性子很随和,不会做出这么决绝的事,她不会的,她不会忍心让他有一点点不悦,她不会的!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突然之间会知道了那么多她的行事心性,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了解她,但——他就是知道! 她不是很爱他吗? 她怎么可以这样对他?他——刚刚才知道他是爱她的,她怎么可以就这样弃下他?不会的,执不会的,她怎么舍得让他难过?她怎么忍心如此——绝情——? 好像有很多人在对他说话,但是他听不见。袖子缓缓而僵硬地擦过怀中人的脸,尘土褪尽,露出的,是一张原本淡然而柔倦、如今因为重伤更加惨淡的容颜。她竟然没有昏过去,竟然还在对他淡淡地笑:“我——我本来,是——”她的声音微弱了下来,他缓缓低头,她的气息拂在他颊上,只听她强撑着在他耳边低语,“——我本来,是想与你同死,但——但不行的——”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不行的?她在说什么?她跟来无益门,就是为了要和他同死?可是——看她做了什么?她不是要和他同死的吗?她怎么可以先死在他前面?不是——要同死吗? “你——始终不是我一个人的——我——不能没有你而活下去——而你,却怎么能不为了他们——而活下去呢——”她淡淡苦涩地笑了,“我——终究只是——一个女人——而已——” 柳折眉全身都是僵硬的,他想摇头、想大叫,不是这样的,但他终于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抱着她,双手在颤抖。 她看着他,微微一笑,至少,她是死在他怀里的,这样,也弥足自慰了。她这辈子什么都没做,只是嫁了一个她爱的男人,然后为他而死——她不怨,真的无怨。 她缓缓闭上了眼睛。 柳折眉呆呆地看着她闭上眼睛。 旁边站着的,是战后余生的数十位无益门的兄弟,甘邯与何风清就站在他身边。看着他呆若木鸡的样子,心下都暗惊,不知这位佛根佛性的柳公子要如何承受这个打击。 眼见慕容执是活不成了,何风清劝道:“居士,把嫂夫人抱进去吧,这里风大。”他与慕容执有过一路之谊,见她落得如此下场,心中也是酸楚。 甘邯就实际得多:“柳居士,嫂夫人定不愿见你如此,你要她放心,就不能——”他还没说完。 柳折眉突地淡淡一笑:“也好,你先走,我跟了你去——”他微微咳了一声,血丝溢出了嘴角,他在与朴戾交手之际就已经真力逆转,如今一阵大惊大悲,早已真力散乱,自伤经脉。离相六脉功是一等一的内功心法,逆转之后也就一等一的厉害,内力越高,逆转之际所受的伤也就越重。他并没有说假话,以他真力逆转之势,很快他就可以和她一起去了。 甘邯与何风清闻言变色:“居士你——” 只见柳折眉闭上眼睛,身子微微一晃,倒在了慕容执身上。 ********************* 甘邯与何风清愁眉不展。 蛮龙岭与无益谷一战败退之后不知何时还会卷土重来。 可——看着躺在床上的两人,就是上官无益也笑不出来。 慕容执伤得很重,至今一息尚存,是因为她是前胸背后同时受击,柳折眉的掌力抵消了朴戾的部分掌力,伤她最重的却是朴戾受伤之后反扑的那一掌。 最麻烦的是柳折眉,他只是真力自伤,伤得本不算重,但却因他有心求死,结果真力是越转越无法抑制,再躺下去,就是走火入魔之势。 “我已经飞鸽传书给肖楼主,请他速速前来,不知道——”何风清黯然摇头,“不知道能不能来得及。” 甘邯也是摇头:“我本以为以柳居士的性情,不至于—一”他没说下去,但大家都知道他的意思,以柳折眉一向平静得近乎古井无波的性情,说他会因为妻子的死而丢弃自己的命,那实在很难令人相信。 上官无益苦涩一笑,他的伤也未痊愈,但在床上躺不住,非要坐在这里——人是为了他无益谷伤的,他难辞其咎,“我不知道原来他是很爱他妻子的。”他说话不怎么会转弯抹角,这句话说得莫名其妙,但却是事实。 何风清伸手去按柳折眉的脉门,眉头深蹙:“他的真气如此凌乱,我很担心,即使是他醒了过来,只怕他一身武功也会保不住。这着实不像一般因为伤痛而引起的真气短暂逆转。” 上官无益点了点头,苦笑道:“她呢?” 何风清转而搭慕容执的脉门:“柳夫人是伤得极重,但现在焦大夫用金针压住,一两天内应该不至于有什么变化。上官谷主,你通知慕容世家的人了吗?” 上官无益尴尬地道:“通知是通知了,但不知道慕容世家会有什么反应,他们的女儿女婿全都躺在这里,我怕无益谷当不住他们兴师问罪。” 何风清摇了摇头:“这个你不必担心,公子会帮你分说,慕容世家再如何权势惊人,也不能不讲道理,”他笑笑,“论讲道理,哪有人讲得过我们公子?” 上官无益眼睛一亮:“是七公子?” 何风清似笑非笑:“你说呢?” “我还没见过这位大名鼎鼎的公子爷——”上官无益苦笑,“这回因为无益谷的事,连累了这么多大人物,我真是——” 何风清拍了拍他的肩,正色道:“这不是为了你无益谷,而是因为义气所驱,责不容怠,我们帮你,并非为了你,而是为了无益三宝,为了一种——正气。如此而已。柳居士是因为如此,我们何尝不是?你不必自责,而应该更有信心,因为有这么多人在帮你。” 上官无益呆呆地看着床上的两个人,不知该说什么。 甘邯突然道:“我们或许可以以外力强行把柳居士的真力逼正,迫他清醒过来,柳夫人的伤势并非无救,他一意求死,其实对柳夫人伤势无补,只会令她难过而已。我们若能令他清醒,以柳居士的才智,应该不难想清楚这一点。” “正是正是!”上官无益大喜,一跃而起,“这是个法子,来来来,我们试试。” 何风清想了想:“柳居士的武功在你我之上,要迫他真力转正,要我们数人合力。” “这有什么问题?”上官无益毫无异议,即使他伤势未愈,“救人如救火,我们立刻开始如何?” 何风清终究考虑周到:“且慢,我们应该找焦大夫在一边看守,也好以防万一。” “极是极是。”上官无益连连点头,挥手挥脚,总之,越快越好。 ********************* 三人开始为柳折眉压制真力,才发觉比想象中困难许多。 上官无益按住柳折眉的眉心上丹田。 何风清按住柳折眉心口中丹田。 甘邯却按住他后心风府穴。 三人甚有默契,一起运力,把内力缓缓输入柳折眉体内。 但几乎同时,他们都惊觉有反击之力! 柳折眉的真力竟然一意排外,他们刚刚输入内力,登时一股真力涌来,强力与他们的内力相抵!似乎他并不容许外界的力量干涉他的真力运行。 本是有意相救,却成了拼比内力的结果!这完全出乎三人意料之外!柳折眉的内力非但只是相抵,甚至隐隐有反击之势,叫人不得不极力相抗! 此时此刻,尽管三人心下骇然,却已进退不得,只有奋力相抗的份,现在他们不求救人,但求能救己就已是万幸了。 怎么会这样? 过了一盏茶时间,三人都已额上见汗,柳折眉的真力却好似丝毫未损,依旧源源不绝,无休无止地向他们迫来。 上官无益心下暗惊,若不是三人合力,只怕他们都要伤在柳折眉的内力之下了!柳折眉能与朴戾相抗数十招,并非侥幸,而是实力,难怪他能够重创朴戾了!这不仅仅是慕容执为他创造了机会,更重要的,是柳折眉自身的实力! 就在三人都觉得没有希望了的时候,传来的内力渐渐变弱了,这并不是柳折眉力竭,而是这种对抗突然停止了。 三人都是暗叫侥幸,各各收回自己的内力,暗暗喘一口气。 出了什么事? 三人缓过一口气之后,同时睁目。 只见柳折眉缓缓睁开了眼睛,皱起眉头,看着他们。 一时之间,三人不知是该欢呼还是狂叫,惊喜到了极处反而说不出话来,只能怔怔地看着他。 “你醒了?”三个人异口同声地道。 柳折眉点了点头,却并没有欢喜的神色。 何风清极快地道:“柳折眉,柳夫人之伤并非无救,还请你不要一意孤行,否则,就辜负了夫人救你的一片心意,也让我们一片苦心付之东流。朴戾大敌在外,你要为我们保重才是。” 上官无益也是急急地道:“极是极是,柳折眉,你千万不能寻死,否则我上官无益也只能跟着你们一起去了,你们若为无益谷而死了,我还有什么颜面活在世上?” 甘邯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在上官无益说话的时候点了点头。 他们都忘了该叫他“柳居土”,而直呼“柳折眉”,仿佛那佛根佛性的“柳居士”已经从这个人身上消失了,如今的他,只是一个平凡人,一个“柳折眉”——而已—— 柳折眉看着他们,没有说话。 他们都以为他不听劝解,三人仍是忧心忡忡地。 其实,他并不是想寻死,只是——不知道该怎么活下来而已——如果没有她。 但如果她可以不死呢? 柳折眉在心中苦笑,那结果——他坐起来,握住自己的手,他自己知道他的一身武功已经开始不受控制,开始反啮自身,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和师姐一样,气血逆流,经脉寸断而死;如果她可以不死,他当然无论如何要让她活下去,只是,同死之约成为奢望,他——他不能——连累她——她要好好地活下去,那就只有——彻彻底底让她对自己——死心!他是将死之人,永远不能给她爱,三年以来——他的贪心他的犹豫已经造成了她三年的抑郁不乐,此时再不放手,难道真想让她做寡妇不成? 他有了她三年的等待,这一辈子也算有过了一点温柔,娶了她,是他这一生最大的自私与错误! 但——现在最重要的——她不能死! 不看见她幸福,他是不会甘心的! 柳折眉一清醒过来说的第一句话:“她在哪里?” 病榻之间 柳折眉之所以会醒来,是因为他的离相六脉功查觉了有外力入侵,自觉地以力对外,如此一来,逆转的真力就减少了许多,再加上上官无益三人并非泛泛之辈,也消耗了柳折眉相当多的真力,逆转的真力就更少了,所以他才醒得过来。 慕容执就在他的身边。 她脸色极白,白得一点血色皆无,她本来就不是多漂亮的女子,这一伤,显得越发难看。 像一片苍白的枯叶。 又像一只殒落的蝴蝶,早早失去了生命的颜色。 那眉间郁郁柔倦的韵味依然很浓,好像纵然她死去,也褪不去这层代表了她一生的颜色。 记得当年初见,她虽然不是如何美貌,但总有年轻少女的娇稚与润泽,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连这一点年轻都已失去——只不过——三年而已,不是么? 他没有给她过任何东西,衣裳、裙子、花粉、钗簪、镯子,所有女子喜欢的,应该有的一切,他从来没有想过要给她。所有的必需品,都是她自娘家带来的,用完了,也就算了,她并没有强求一定要拥有,所以,她没有了华丽的丝裙,因为太容易损坏;她没有了花粉眉笔,因为他并不看;她没有了金钗银钗,因为太过招摇易惹麻烦;她没有了镯子,因为带着它做事不方便。因为一些零零碎碎的理由,她扼杀了年轻女子最基本的——爱美之心,然后成为一个抱着洗衣盆子的寻常女子。 他从没有想过这一切对她来说是不是理所当然的?是不是也经历过挣扎?记得千凰楼秦倦的妻子,那也是一个妻子,但那却是一个何等骄纵的女子?何等地受尽千娇万宠?如何地盛气凌人,如何地明艳,明艳得像一片燃烧的火般的蔷薇花海,如何地——幸福,而自己的妻子,真真切切是自小而大干娇万宠的一个千金小姐,却竟然甘心为了他,变成了这样一个操劳如斯的女子——她从来没有抱怨过什么,也从来没有向她的娘家说过什么,否则,慕容世家怎么忍心看自家的女儿委屈成这样?这一切——就只因为——爱上了他而已—— 他的眼慢慢地热了,可是——三年来,他有意地冷落她,有意地避着她,生怕她一不小心就干涉了他——他竟然可以那么忍心——“不知道”她所付出的辛苦,“不知道”她对自己的重要。 直到他几乎失去了她。 执——三年来,从没有一声像此时在心底所唤的这一声般真心实意。 他缓缓伸手,掠开了她鬓边一丝凌乱的散发。 你肯如此为我着想,我怎能不如此为你着想?他的手轻轻滑过她的面颊,无限温柔,也无限凄楚,他绝不会就这么让她死的。只是,堂堂柳折眉,无论他有多好的名声,多高的武功,他能为自己妻子做的,竟然只是——让她死心,让她不再爱他—— 对不起,执。我不是不想好好爱你,不是不愿让你陪我同死,只是,我真的不甘!我不愿你未曾体会过幸福的滋味就随我而去,不愿你这一生过得毫无价值——只是因为——爱上了我。我只是存着希望,希望你可以快乐,希望你可以享有幸福,可以享有它数十年,而不是几天,几个月。 我的心愿—— 这一生惟一的心愿—— 无论如何,你要活下去,不会因为我的逝去而死去,你要——幸福—— 所以我不可以爱你,当然,只是装作不爱你,他的心中这一刻竟充满了温柔,在心底轻轻地呼唤——执—— 我不要你和我一起死。 所以我不爱你。 当然我不是真的不爱你,只是装作不爱你。 ********************** “你们想得到以内力救我,怎想不到以内力救她?”泖折眉问,语气并没有什么起伏,他看着他们三人。 何风清摇头:“柳夫人疏于练武,内力根基不好,只怕承受不了这种转渡的辛苦。”他诚心诚意地看着柳折眉,“以内力相救,如同猛药治伤,若没有很好的内力根基,是十分危险的。” 柳折眉缓缓露出一个微笑:“但假若救治之人的内力并非霸道之力,而是柔和之力,就不会对伤者造成太大的伤害,是不是?” 何风清微微一怔:“是,只不过,所谓柔和之力,若非道家,便是禅宗。当今江湖,要找一个真正内力修为达到至和至柔、不带一丝霸气之境的高手,谈何容易?练武本就是为了争强斗胜,即使是朴戾这等高手,他的内力也远远没有这个纯度。” “但是——柳折眉的内力,却是真正的禅宗嫡系——”柳折眉低低地苦笑,江湖中人素来好奇圣心居士一身武功师承何处,他一直讳莫如深,因为这身武功,害了他一生,“我不会寻死,你们放心。”等他抬起头来,表情已是以往一贯的温和平静,“因为她——还等着我救。”他吐出一口气,“她如果不会死,柳折眉当然也不会死,你们不必担心。” 上官无益大大松了一口气:“是是是,你想明白就好,昨天真真是吓死我了。你如果死在这里,那我上官无益岂不是害死了你?连带害死了你夫人?无益门怎么对得起天下武林?” 柳折眉只是笑了笑:“难为你了。”他一贯不爱说话,安静得近乎无声,这一点与慕容执很是相似。 大家都当他是无事了,慕容执又有救了,不免都是心情振奋,开始有说有笑。 “她如果不会死,柳折眉当然也不会死。”这其实——只是一个心愿—— ——一个他不能兑现的承诺。 “她伤在胸腹之间,心经、脾经、胃经都受到重创,淤血堵塞血脉、又堵塞脏腑,所以伤重垂死。只要逼出她体内淤血,辅以灵药,柳夫人之伤就无大碍了。”焦大夫仔细地交代。他年逾五十,却依旧精神矍铄,是一位尽责的良医。 柳折眉点头。 于是大家都退出这暂时作为养伤之地的小室,不打扰柳折眉运功。 ********************** 他看了她很久,就像以前没有看过她、将来也没机会再看她一样。 她的脸色还是一样苍白。 执—— 他无声地低唤,指尖轻轻触摸着她的眉,她的眼,她的唇。 眼里有物滚来滚去,他知道这是他第一次触碰他的妻子,也将是最后一次。 他会救活她。 然后放她离开。 然后他去死—— 柳折眉在慕容执脸颊上触到了一点——水——他惊觉那是泪—— 他从来没有哭过,所以不知道流泪的滋味,过了好半天,才知道是自己的泪——落在了她脸上—— 真力又在微微地逆冲了,令他很不舒服,闭上眼,他调理了一下内息,准备为慕容执疗伤。 他一定要救她。 ********************* 两个时辰之后,柳折眉开门出来。 上官无益、何风清与甘邯同声问道:“怎么样?” 柳折眉一张脸依旧没什么变化,只是点了点头:“焦大夫呢?” 上官无益大喜:“我马上找他来!”他也不在乎他是谷主之尊,忙忙地找人去了。 甘邯不禁皱眉:“谷主,焦大夫在西堂,你跑到东堂去干什么?”他匆匆向柳折眉解释,“我去追他回来,省得又在谷中迷了路不知道回来。” 柳折眉笑笑,没说什么。 何风清却早已进屋探视慕容执的伤势,他跟随肖飞这么些年,也粗通医药之道,且对慕容执也很是关心。 眼见周围再没有人了,柳折眉才低头吐出一口血来,轻轻咳了两声,没声没息地拭去嘴角的血丝,跟着走进屋内。 以柳折眉的内力造诣,为人疗伤本来是游刃有余的,但他的离相六脉功已然十分不稳,救的又是他心爱之人,要稳定心神、心无杂念却着实不易,强逼着自己救了她,他却几乎岔了真气,胸中气血翻腾,忍耐着没在众人面前表露出来,此时却压不住了。 但——他不在乎,重要的是,她还活着,这就让他弥足欣慰了。 走进屋内,便看见何风清正低头看着慕容执,他显然很小心,轻轻搭着她的脉门,仔细地观察着她的脸色,在查探她伤势好转了多少。 柳折眉突然僵了一僵——何风清看慕容执的眼神——他——何必这么关心她的生死?他竟然用那样的眼光看着她,那是——超过了限度的——爱恋之情——只是,他自己还不知道而已—— 他从来没有过这么强的独占之心,这么强烈地知道她是他的,她是他一个人的!三年以来,她一直是他一个人的,没有人和他争,更不必担心她会被人抢走,所以他从不担心,现在看到何风清温柔的眼神,他才突然知道,原来,这女子的好并不是只有他一个人会知晓,原来,也有人会注意这个淡然女子—— 他——很愤怒,她是他的妻,何风清凭什么对她温柔?但是——他又很茫然,他从来没有用这样的眼神看过她,从来没有过。 他应该愤怒的。 但是他能愤怒吗? 不能——他却应该高兴!高兴在他死后,有人会照顾她,高兴她会有另一个选择,高兴她也许——也许会因此而拥有另一种命运!高兴她也许会幸福! 该死的!高兴?!他心里只有把她从何风清身边抢回来的冲动,哪里会有丝毫高兴的意思? 但他终于没有抢也没有夺,更加没有把愤怒形诸于色,反而苦苦一笑,缓缓走出门去,让何风清继续那样情意缠绵地看着他的妻。 他的身子很不舒服,真力逆转在加剧——因为他适才的愤怒,违犯了五蕴十八戒——即离相六脉功所强调的佛门禅宗要戒,真力逆转冲人丹田,令他不适。这让他惊觉——他是将死之人,如何——还能继续把她强留在身边?他是下了决心要放她走的,他下了决心不要她与他同死,那——还有什么好说的?他是不是应该创造机会,让他的妻去接受另一个男人? 好——苦—— 真的好苦,身子的不适,心里的抑郁,让他只走出内堂,便怔怔坐在了门前的一潭池水之旁,坐下来,怔怔地看着水中的倒影。 他这样的安排,究竟是对与不对? 水中的倒影苍白若死,连他自己看了都觉得不成人形,哪里能瞒得过别人,他缓缓提了一口气,把血气迫上双颊,至少,看起来还是好端端的一个人。其实凭心而论,何风清是一个值得女人依托终身的男人。柳折眉很理智地强迫自己仔细想清楚,何风清人品心性甚好,武功不弱,也不是个糊涂人,论智论勇,都是上上之选,又何况他来自千凰楼,无论什么事,秦倦总不会袖手不管。 ——秦倦,终究,和自己也曾是朋友一场。虽然,是自己无情无意,从未把这个朋友放在心上,但此刻对她的柔情一起,他竟发觉自己对秦倦也心存愧疚,那贪、嗔、痴三毒;戒、定、慧三学;都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柳公子,尊夫人伤势好转了么?你怎么会在这里?” 柳折眉一惊回神,才看见焦大夫站在身边诧异地看着自己。心下一凛,他竟未发现焦大夫是什么时候到他身旁的,他的武功,竟然衰退得这么迅速?体内真气翻涌不休,他始终无法集中精神:“焦大夫。” 焦大夫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柳公子?你没事吧?” “没事。”柳折眉终于想起焦大夫为何会在这里的了?他站了起来,“焦大夫,上官谷主没有找到你?” “没有,我刚想过来看看柳夫人的情况如何?”焦大夫蔼然微笑,“见你在此出神,所以过来瞧瞧。” “她体内的淤血已经被我逼了出来,似乎要醒了,我点了她的穴道,让她休息。”柳折眉吐出一口气,神气平和。 焦大夫却道:“柳公子气息不宁,可是受伤未愈?” 柳折眉微微一惊,不知道焦大夫如此机敏,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回答,只能顾左右而言他:“她应该醒了,我想回去看看。” 焦大夫点头,两人缓步走进内堂。 ********************** 慕容执睁开眼睛,第一眼看到的不是柳折眉,却是何风清:“他——”她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却竟然未死。 “你——”何风清也同时开口。 两人同时开口,也同时闭口。 她一开口,问的就是“他”;而他在意的,却是“你”。 一阵尴尬之后,她还是问出了声:“他——没事吧?” 她竟连“他在哪里?”都不敢问!何风清本就在怀疑他们夫妻之间有什么问题,虽然柳折眉为她几乎走火人魔,但很明显慕容执对待柳折眉的态度过于小心翼翼,而柳折眉似乎并没有像她爱他一般地爱着她。虽然他们都以为柳折眉是为了慕容执而心生死志,但又怎知他之所以会昏迷,究竟是因为受了朴戾的掌伤,还是因为伤痛?看她问出了这一句,他没来由地对她生起无限怜惜之意,对柳折眉深为不满,妻子伤重,他却不知哪里去了!“不要说话,你想见柳折眉是不是?”他柔声道。 慕容执只是淡淡一笑,没有说话。他若想见她,此时就不会不知所踪。 “他刚才还在这里,现在不知道去了哪里,我去找他回来。”何风清着实不忍看她这种淡淡的认命的神色,和那眉梢的柔倦,所以起身要往外走。 一只手拉住了他的衣裳下摆。 何风清诧异地回身。 只见慕容执摇头,轻声地道:“他如果想来,不必你去,他也会来——” 何风清呆呆地看着她平静地说完这句话,她并没有幽怨的意思,她只是很平常地在说一件事实,就像长久以来事情理所当然就是这样子的——这样一个女子,如何不令人心疼呢? 他没有回头,他的身体挡住了慕容执的视线,所以她也没有看见柳折眉站在门口,也正自怔怔地望着慕容执拉住何风清衣裳的手—— “柳夫人醒了吗?”焦大夫自柳折眉身后走了出来,问。 何风清回身,慕容执由何风清身侧缝隙看到了柳折眉,然后顺着他的目光看到自己抓住何风清衣裳的手。 她惊觉,放手。 他误会了什么? 但柳折眉竟然对她露出一个微笑,依旧用他温柔而无情的声调,毫不在乎地问:“你好一些了吗?” 慕容执眉宇间掠过一丝凄凉之意,他是她的夫,在妻子拉住另一个男人的时候,竟然可以若无其事、视若无睹,她真的——是如此不能令他在乎的一个东西——而非一个“妻子”? 柳折眉走近她身边,很温柔地为她掠开额前的散发,然后柔声道:“你会没事的,不要害怕。” 害怕?慕容执看着他如一潭死水般的眼,她并不是害怕,只是——心寒而已,他不会了解的,永远不会了解。 焦大夫为慕容执仔细检查了一下:“她体内的淤血基本上已经被柳公子逼了出来,只要善加调理,应该不至于再有什么大问题。不过如何下药调理,还应该等肖楼主来看看,肖楼主精擅医药之道,老夫远远不及。” 慕容执根本没听到焦大夫在说什么,她只是淡淡地垂下了眼睑,淡淡地看着逶迤于地的床幔,不知道在想什么。 柳折眉脸上带着不变的温和的微笑,微笑地看着他的妻。 郎君温雅,佳人荏弱。 这本是一幅很美的画面,但看起来却给人生硬非常的感觉,就好像他和她只是被一种无形的事物硬生生地拼凑在一起的,即使两人如此接近,却也无法圆融,只能是僵硬的、冰冷的。 她很不快乐。 何风清看在眼里。 只是,谁也没有看见,柳折眉眼底深处——那一抹浓得化不开的——极苦之色—— ****************** 之后,过了一天,肖飞就赶到了无益门。 他为慕容执带来了最好的药,慕容执的身体也就渐渐康复了。 慕容世家也来了人。 来的是慕容执的长兄慕容决与堂叔慕容海。 当然柳折眉被慕容世家的人好好地说了一顿,一时之间慕容执要什么有什么,多少江湖上少见难得的灵丹妙药,多少人别说穿、就连见也未见过的绫罗绸缎,皆如流水一般由慕容世家源源不断地送入了无益谷。 病榻之旁。 “我很抱歉,把事情弄成了这个样子。”慕容执倚着床柱坐着,眉头微蹙,“他们太小题大作了。” 柳折眉坐在床榻旁,手里端着药碗,另一手持着调羹,闻言微微一笑:“他们也是关心你,你此次受伤,本就危险得很。” 慕容执看着他温柔地喂她服药,实在不知为什么这么温柔的男人竟能如此无情,他们关心她——那他呢?他就不曾想过——要关心她?淡淡敛起了眉,不愿和他谈论这个伤心的话题,淡淡一笑:“无益三宝究竟是什么东西?这么多人为它拼命,我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柳折眉微微一笑:“这个,我想还是请何兄来说比较适宜,你知道我口才不佳。” 慕容执脸色微微发白,他——在想些什么?请何风清来讲?这是夫妻之间的闲话,有必要让一个外人来插口?他到底——在想些什么?想把他的妻子推人另一个男人的怀抱?他还是不是一个男人?但她的愤怒只是一瞬,她遇到了柳折眉,当真是前世欠他的,恨,她恨不起来;怨,她怨不起来;爱,她爱得好窝囊。但是,她却无法不爱——不这样爱着他,他就会飞走,飞离这个人间,再也不会回来了。 她不要他成仙成佛,只要他留在她身边,即使——不爱她——也好—— 她太专注于自己的心绪,忽略了柳折眉眼里深深的苍凉与苦楚之色,他的微笑是那么僵硬,只是她没有看见。 何风清来到。 “所谓无益三宝,其实指的是三才。” 慕容执本不在意什么“无益三宝”,如今却微微引起了诧异好奇之心:“三才天地人?” “正是。”何风清正色道,“头顶天,脚下地,人中人。” 慕容执不解地看向一边微笑着的柳折眉:“这种宝贝,也值得朴戾花这么多心血来抢?这怎么抢得回去?天地人三宝,古已有之,至今不绝。难道,他还想把天挖一块回去?” 柳折眉明知她是等着他回答,却依旧不说,只微微一笑。 “所谓无益,便是无益之意。”何风清似乎有一点故弄玄虚,“说是三宝,其实只有一宝。天是挖不回去的,地是带不走的,剩下的,只有‘人’这一宝了。” “人?”这大出慕容执意料之外,她微微蹙眉,“无益三宝其实是指一个人?” 这岂不是天大的笑话?朴戾花费无数精力,柳折眉以命相护,为的,竟是一个“人”而已?什么人有这种价值,值得拿这么多命去交换? “不错。”何风清竟然笑得一派依然,“一个人。” “什么人?”慕容执淡然的眸子第一次出现了不悦的神色,为了一个人,数百人流血搏命,这算什么?什么样的人值得别人为他付出这样的牺牲?这种人,她不屑。 何风清没有正面回答,却是轻轻叹了一口气,“他——你可知无益谷之所以是无益谷,就是为了守护——”他摇了摇头,看向柳折眉,“告诉她?” 柳折眉摇头,笑了笑:“执,你可知先有无益谷,后有上官无益?他的名字,就是取自这个谷。无益谷坐落于此已经历时百年,世世代代,只是为了——守护一个人——” 慕容执皱起眉:“历时百年?即使有人,那也早该死了。” 柳折眉不理她的打岔,看着何风清,让他再说下去。 “这个人——”何风清迟疑了一下,“是不同的。居士——”他抬起头,“不告诉她,这件事无法说得清楚。” 柳折眉一双眸子乌亮得十分明澈,看着她,像在衡量她可否保守秘密、又能让她知道多少。 慕容执微有一些悲哀的感觉——他不信任她!这个认知像一把刀子划过她的心,他可以不爱她,但是,他怎么可以不信任她?她是——他的“妻”啊!是太长久的悲哀使她麻木了凄然?否则——为什么她竟不太悲伤?只是——想笑而已—— 终于,柳折眉缓缓地道:“上官家受人之托,立誓世世代代保护一个男子。这个誓言立在一百三十多年前,那时上官家有一个十分出色的人物,叫做上官极,你们应该都听说过。” 何风清都未必清楚这些,听他一说,点了点头:“无益剑客上官极,听说自创了一套‘无益剑法’,名动江湖百余年,那是十分了不起的事。” 慕容执渐渐发觉了事情的严重性,终于认真地听了。 枊折眉笑笑:“无益剑如何了得我们都不得而知,但是,他是个厉害人物那是毫无异议。当年,几乎是江湖第一高手。” 何风清点头:“听说他却败在无名氏剑下,含恨而终。” 柳折眉缓缓地道:“世人皆知上官极败在无名氏剑下,因而身亡。却不知,其实当年一战,包含了更加奇诡的结果。” 慕容执却问:“那个无名氏是谁?” 柳折眉含笑点头,她本是一个聪明女子:“这正是关键所在。无名氏是何人我们至今不知,但他打败了上官极之后,却曾提出一个要求,他不求扬名,只求上官极一件事。” “上官极既然已败,无论何事都必然答应。”慕容执淡淡地道。 “不错。”柳折眉语气开始郑重起来,“他要求上官家帮他保护一个人。” 何风清叹气:“这个约定压了上官家几代,因为他说的不是请‘上官极’帮他保护,而是‘上官家’,因而,上官家就陷入誓言的陷阱,每一代都必需保护着那个人。” “可是,那已是百余年前的事,难道,上官家连那人的后人都必需保护?”慕容执不解。 “不是。”柳折眉沉静地道,“无名氏要求的只是上官家帮助他保护那一个人,就只是一个人而已。这个誓言看起来没有什么蹊跷,上官极自然毫不犹豫地答应了,结果——”他的脸色微微变了。 “结果怎样?”慕容执问。 “结果,就是你看到的这样。上官家保护了一百三十多年,直到家道中落,武艺失传,一代不如一代,仍必须死守着那个誓言,没有完结的时候。”柳折眉低声道。 慕容执只觉一股寒意涌上心头:“你的意思是说‘他’——那个人,从一百三十多年前,一直——活到现在?” 多么令人毛骨悚然的事情,慕容执只觉得空气也似冷了几分,不自觉往柳折眉身边靠去:“这怎么可能?” 柳折眉苦笑,与何风清对望一眼:“可是,这就是事实。那个人,他活到现在,依旧没有死。” 慕容执目中惊恐之色未退:“他岂不是一个——妖怪——” “我不知道,执,我和何兄都不知道。我们没有见过那个人,惟一知道的,是上官谷主,可他要守着誓言,不能让我们见他。但上官谷主却说,他并不可怕,反而——很可亲,并不是坏人。”柳折眉不自觉地温言安慰她,忘记了从前他从未在意过她的感受。 何风清道:“上官家守着这个怪人的事,原本很是机密,也没什么人在意。”他叹气,“可是,你养一只猫不是问题,当这只猫无论如何不死,那就是问题了。上官家虽然人丁单薄,但闲杂人终是有的,家里有这样一件怪事,免不了有人说了出去。上官家为了掩饰实情,编造了‘无益三宝’的事情,让人们以为,他们守护的是东西,无论如何想不到人身上去。那本是好意。他们还把那人监禁起来,不让别人看见他,以为这样就是保护了。” 听到这里,慕容执不禁对那人有了一丝同情之意,没有自由,监禁,神神秘秘,即使可以永生不死,那又如何?不也是徒自叹息而已。 柳折眉点头:“自五十年前,他就被人关了起来,上官家立下规矩,不是谷主,都不能见这个人。所以,只有上官谷主才知道事情的真相,只是如今他伤势未愈,我们还未好好商谈过。” “等一下。”慕容执突然道,“无名氏与上官极立约,请上官家保护他,而不是上官极,这是不是说,无名氏知道这个人其实会如此长寿,或者,知道他是不死之身?” 枊折眉摇头:“当然很有可能,但我们不能随意猜测,那毕竟是百余年前的事。”他缓缓地道,“我现在怀疑的不是他不死,而是为什么,他需要保护?他并没有仇家,上官谷主说百余年来,从没有人找过这个人,像根本没有人认识他。无名氏一去不复返,这个人,根本没有理由要人保护。” 何风清点头:“我出来的时候,公子说过,上官家保护那个人的方法也很奇怪,那好像并不是保护他不让人伤害,而是——不让人看见他。公子以为那才是上官极与无名氏的约定,把那个人藏禁起来,而不是要保护他。” “莫非那个人生得怪异无比,不能见人?”慕容执问。 柳折眉摇头:“这个不清楚,待会儿问上官谷主就知道了。” “既然是这种江湖怪事,为什么会招来朴戾?他要那个人做什么?”慕容执皱眉。 “想知道如何长生不死。”何风清微微一笑,“再厚的墙也有洞,上官家有这一个不死的怪人,消息让朴戾无意之中知道,他想长生不死,想独霸江湖。很简单的事,我们不希望这个魔头不死,只好帮无益谷。”他说得轻描淡写,其实,慕容执还是听得出江湖好汉的义烈与情谊。 “可是。假如长生不老是有‘方法’的,那为什么上官家没有学到?可见即使朴戾抓到了那个人那也未必有用。”慕容执不以为然。 柳折眉看着在谜题面前显得机敏的妻子,心下轻轻叹息,她又何止是一个居家的女子?自己竟然把这样聪慧的一个女子丢弃在柳家杂院之中三年,让她与寂寞为伴,一颗玲珑心无处施展,所以只能放在花花草草之上,落在笔墨纸砚之间,自己——却又故作不见——她——却从来没有怨言,只是淡淡地等待——等待着——一阵不适泛上心头,他的真气又微微逆转,柳折眉提一口气,把逆转的真气强压了下去,不动声色地道:“这些,都要问上官谷主才清楚。对了,你们公子不来么?”最后一句是问何风清的。 “公子本是想来的,但是肖楼主不许,他说公子的身体经不起长途跋涉,这件事如果没有弄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公子最好不要出门。所以肖楼主来了,公子却没来。”何风清解释,“肖楼主是个大忙人,这边的珊瑚坊多是千凰楼的分店,他还有楼里的事要顾,所以不能全心顾着这边。” “怪不得我只见了肖楼主一面,还没答谢过他的救命之恩。”慕容执笑笑,似有遗憾。 何风清怪异地看着她,救她命的不是肖飞,而是柳折眉,她不知道么?突然记起,果然没有人告诉过她,是柳折眉冒险救了她,而不是肖飞。 他回头去看柳折眉,为什么他不对他的妻子说清楚?可是,除了柳折眉脸上平静温柔的笑,他什么也看不出来。 永生不死 “哦,你们想知道他的事?很容易啊,我马上带你们去见他。”上官无益随随便便地道,一边嗑瓜子,一边喝凉茶,闲得不能再闲的样子。好像他早已忘了那个怪人是不可以让外人见的。 何风清一呆:“可是,上一次你不是说他是不可以见的吗?”他没有忘记,初次与上官无益讨论此事之时,上官无益是多么忌讳谈到“他”的事情。 上官无益嘿嘿一笑:“谁说让你们看见他?他一直被关在无益堂的地下囚室里,莫说你们,连我都没有看过他的人,只听过他的声音。”他嗑了一粒瓜子,“说实话,家里有这么一个怪人,我向来不信妖魔鬼怪,但是想到他,有时也毛骨悚然,所以你们说起他,我就很不爱听。有什么问题尽管问他,他很乐意答的,千万别来问我。”他显然真的很不喜欢研究那个怪人的事,或许是祖上的遗风,很忌讳去谈论这个。 柳折眉微微一笑:“众生有众生相,即使是异人异相,那也是众生之一,没有什么可奇怪的。上官谷主如果不愿前去地下囚室,引我们进去就是,不必勉强。” 上官无益叹气,柳折眉讲话永远是这个腔调,什么佛啦,菩萨啦,众生啦,三藐三菩提啦,全脱不了和尚的那一套,他这样的人娶得到老婆真是千古奇谈,也亏得柳夫人那么好一个女人肯为他死,真是!如果她肯为我而死,我就是千难万难,也要守在家里好好疼惜这个水一般顺和、水一般细腻的女人,而不会一天到晚到处乱跑。他心里胡思乱想,一边也不得不承认柳折眉观察力惊人,知道他实在不喜欢神神鬼鬼的事情,不强迫他去理会那怪人的事:“好,我带你们去,只不过问出了什么妖魔鬼怪的事,千万别告诉我,我怕鬼。” 柳折眉又是笑笑:“这个当然。” 上官无益瞪眼道:“当然什么?你是说我上官无益胆小吗?” 柳折眉也不与他计较,上官无益素来乱七八糟,武功与个性一样一塌糊涂,他不是不知,看在眼里,有时也甚是可爱。再者,虽然上官无益本身怕鬼,不,应该说不信鬼神,但仍遵守祖上的誓言,一诺千金,护着那个他极不喜欢的怪人,单这一点,世上就少有人可以如此守信了。这也是上官家的天性吧,一种少见的赤诚之心。 “我也去瞧瞧。”慕容执伤势虽然未愈,但也执意要一同前去。说是好奇,但谁都心知肚明,她是不放心柳折眉去见那个不知是人是妖的怪人,生怕他有个闪失,所以才会坚持同行同难,那依旧是同生同死的意思。虽然,大家都明知柳折眉不需要别人操心,但慕容执替他操心却又显得如此自然。 上官无益点头:“你们别怕,我虽然不喜欢那个家伙,但他不会伤人的,而且脾气不错,不是你们想象的那种怪物。”顿了一顿,他又道,“其实,如果他是个人的话,那一定是个大好人。” *********************** 当柳折眉等人来到所谓地下囚室的时候,就明白上官无益这句话是真的。 那是个黑黝黝的小室,一门一窗。 自然门是关着的,从窗口望进去,只见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柳折眉先问了一句:“前辈可有兴致与晚辈一谈?晚辈柳折眉,恭请前辈安好。” 然后房里传出了一个谁都想象不到的声音,那人道:“我不是前辈。” 那个声音—— 全场愕然,那是个年轻人的声音,非但是年轻的声音,而且那声音温雅,清越动听。 “那么敢问尊姓大名?”柳折眉问。 “忘界。”房中人道。 柳折眉突然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房中人的语气并没有不好,他只是淡淡地听,淡淡地答,像是有着一种早厌倦了这个尘世,却又无法可解脱的苦恼。 他的淡然与慕容执的淡然不同。他的淡然,像看穿了整个红尘,不萦一丝情感;而慕容执的淡然,却是因为有着太多的爱与怨,若不淡然,让她如何超脱?如何释怀?她只是因为不愿受伤—— “柳折眉?”忘界问。 “是。”柳折眉点头。 忘界的声音虽动听却也如他一般无情:“菩提心性,萨即有情;你伤在多情,岂知菩萨有情,多情则堕,虽布施波罗蜜而不如,如何六度?” 柳折眉心神震动!这话只有他一个人懂。忘界在教训他因情而忘功德,他的武功与禅宗无异。所谓禅宗菩提,亦有菩萨六度,即布施、持戒、忍辱、精进、禅定、般若六度。他心中情生,立堕众生,连六度之一布施波罗蜜都不如,如何能历菩萨六度,而成正果?这是禅宗大忌,也是离相六脉功的大忌!只是,为什么忘界会知道?他真是妖怪不成? “百余年来,第一次看见本宗的弟子。柳折眉,你过来。”忘界语气平平,却好似天地自然的至理,柳折眉应该过去的。 柳折眉缓缓走近那小室,依旧什么也看不见。 正在这时,小室的门缓缓开了。 全场愕然,不知会出现什么情景。 “他不是被人关进去的,是他自己把自己关进去的。”上官无益本是要走的,但还是没走,在一边道。 门开了。 房中渐渐有了光,渐渐亮了起来。 一个白衣男子坐在桌旁,脸就正对着众人。 众人之中,把他想成妖怪者有之,想成老头者有之,结果——出乎所有人意料—— 他是一个银发男子,一身白衣,那一头银发很长,几乎垂到地上,由于他是坐着的,那头发悠悠缠绕在木椅周围。 很——年轻的一个男子,虽然一头银发,但从脸上看来,最多二十七八。哪里像活了一百余年的老妖怪?他非但是一个年轻的男子,还是一个非常漂亮的男子,漂亮得像发光的流水,一般的空灵而明澈。 只是,他的额上有一个奇怪的标记,像一个奇怪的符咒,是血色的,却又不够鲜红。他就用他那双明澈的眼睛,明澈地看着柳折眉:“你誓成佛?” “不,我不誓成佛。”柳折眉答道。 “那你誓成菩提萨?” “不,我不誓成菩提萨。” “你誓成何?” “我誓成我之我见、我之所愿、我之所心,弟子知非因功德佛,故不求善始。不因功德度,故不得善终。”柳折眉答道。 “非我弟子也!”忘界与柳折眉打着禅机,脸上淡淡微笑,本是流光一般的人物,越发漂亮得如晶如水。 柳折眉难得露出一个淡淡苦涩的笑意:“嗯,非佛弟子,乃入魔道。” 忘界似是笑了,却又看不出笑意:“不悔?” “不悔。”柳折眉说得很轻,却不迟疑。 “非佛弟子,乃入魔道。”忘界喃喃念了一遍,“为何入了魔道,就不能升腾,只有堕落?这是什么道理?” “没有道理。”柳折眉道。 忘界看着他:“如此人物——”他叹了一声,不知道叹息的是什么,顿了一顿,他道,“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人了。”言下,似若有憾。 上官无益与忘界本不陌生,但自前三代以来,就没有人见过这个怪人,今天竟然为了柳折眉开门出来,不能不说是一件奇之又奇的奇事,忍不住插口:“喂,你不是无论如何不出来的?我十八岁那年威胁要拆了你这间破房子,你都不出来,今天是看见人多热闹,还是心情好?你当我上官家守了你这么多年,是白守的?这样随随便便出来,哪一天随随便便出去了,那我怎么办?” 忘界看了他一眼,似是笑了笑:“一世有一世的孽,一世有一世的缘。我与你上官家数代无缘,天命不可相见。” “啊?”上官无益傻了眼,不可思议地拉拉何风清的衣袖,“他在说什么?” 何风清苦笑:“他的意思,他是个神仙,和你上代无缘,却和你有缘。” 这话说出来在场的多数人都是将信将疑。 柳折眉缓缓地问:“如今,前辈可以告诉我们前辈是什么人了吧?” 一时间寂静无声。 忘界低头去看他那一头垂地的银发,静静出神,良久之后才缓缓地道:“不可说。” 柳折眉皱眉:“为何前辈可以驻颜不老?如此长寿?” “因为,”忘界笑了,语调悠悠,“我是被诅咒的禅宗。忘记了禁界的人,要为被忘记的禁界付出——代价——”他缓缓以指尖轻触着额前的印迹,“永生不死,是最严厉的一种惩戒——” 上官无益“啊”地一声叫了出来:“什么嘛,这世上多少人想着长生不老,这算是什么惩罚?不要说朴戾了,连当今皇上都想着长生,你竟然说那是最严厉的惩戒?你是不是疯了?” 柳折眉却是脸色郑重,他还没有说话,慕容执突然缓缓地插口:“永生不死,并不是平白赐予的恩惠,那也是要付出代价的吧?” 忘界看了她一眼,又看了柳折眉一眼:“那不是恩惠,”他掬起流散的长发,“是诅咒。以我所爱的人一世又一世的夭折,一世又一世的遗恨,一世又一世的死不暝目,”他说到“死不暝目”的时候,每一字,似乎都停了一下,“以他的福泽,他所修的功德,来换我的永生不死——他却生生世世含恨而终——”他轻轻叹息,“你懂吗?永生不死不是恩惠,是惩戒。没有一种命运的脱轨是不需付出代价的,是我让它岔离了原来的方向,结果,我永生不死,一切的后果却要由他来承担,这若不是惩戒,又是什么?” 所有人都在疑惑那个“她”是谁?为何能让这样一个男子为她如此?又在奇怪是什么样的力量,竟能有转移功德的能力?以一个人的命,去续另一个人的命,这真是千古未闻的怪事。 “他与上苍立下约定,爱我一世,以后永生永世不再生爱恋之心;他生怕我见他世世苦痛,因而与上官家再立约定,要他们守我一生,不让我出去寻找他的转世,把我——关在这里——是为了我好——”忘界说起他,嘴角还带着微笑,像是很是幸福,“因为他知道他不会再爱我,怕我会伤心。” “他就是那个无名氏?”柳折眉突然问。 忘界含笑点头。 “那他岂不是一个——”慕容执突然张口结舌。 “男子。”忘界微微一笑,浑不介意。 ************************** “男子?”让眼前这个男人为之付出一生幽禁代价的人竟是一个男子? 这岂非是不伦之恋?莫怪上苍震怒,天理不容。 但看忘界神色,非但没有丝毫自卑之色,反而一派闲适,像丝毫不以为意,像是男子相恋是天经地义的正理似的。 何风清与上官无益面面相觑,都是相顾骇然,这样惊世骇俗的事,他竟说得这么自然而然?难道他不知这件事一旦传扬出去,他都不必做人了,世人的议论是可以杀人的。 “既是如此,你又为什么出来?不是——你情愿甘心,把自己关在这里,直到永远的吗?”慕容执低低地问。她并没有震惊太久,爱与不爱的苦,她再清楚不过,虽然忘界的事情很难让人接受,但他的爱——并不会因此而失去价值,他本就是一个在天理之外的人;世人寿者八十,而他永生,世人男女相恋,他却意属男子,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相反的,她甚至佩服他们的勇气——背叛天理的勇气,还有——承担罪责的勇气,如果敢于承受结果,那就难怪忘界可以理直气壮,因为他并不是猥亵的,而是坦然的。 “因为,”忘界突然看了柳折眉一眼,微微一笑,“这一世不同了。”他轻叹了一声,“我会死在这一世,永生,即将结束了。” “为什么?”上官无益忍不住问,他只看见这个不死妖怪身上只有无数个为什么,此外还有无数麻烦。 “他——本是没有姻缘的,因为他答应过上苍,永生永世,不起凡心;但这一世不同了,他虽然没有姻缘,但是——”忘界眉宇间闪过一丝凄然之意,很快他又微笑,“他却为自己创造了姻缘。” 慕容执隐隐觉得有什么事不安,却又想不明白:“创造姻缘?姻缘是可以创造的吗?”如果姻缘是可以创造的,那么为什么她与柳折眉就没有所谓的“姻缘”?他们——都已是夫妻了,却依旧没有“姻缘”,因为,他并不爱她。 “如果相爱,就有姻缘。只不过,自创的姻缘不得善终,这是天理,不可抗拒。一世有一世的孽,一世有一世的缘。”忘界似是很喜欢这句话,“他已经历世太久了,已经忘记了百年前的约定,忘记了他与我的爱,他太寂寞,所以,他为自己创造了姻缘。” “那么,他违背了誓言,他会怎样?”慕容执问。 “他入地狱,我死。”忘界微微一笑,笑得十分淡然。 “他入地狱,你死。”慕容执怔怔地重复了一遍。 “因为,他再次违背天命,他没有福泽了,你明白吗?”忘界掬起他的银发,“我的永生,倚仗的是他的福泽。你看见这个躯体在死亡了吗?因为,在这一世,他违背了他的诺言,爱上了一个人。” “一个男人?”慕容执想也未想,脱口就问,等到她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登时满脸绯红,不知道自己怎么竟会问出这种话。 忘界并没有笑她,只是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不,一个女人。” 何风清轻咳一声:“哪个女人?” 忘界笑了:“你不能知道。” 何风清怔了一怔。 只听忘界缓缓地道:“这是天机。” “你——为什么出来?”柳折眉很久没有说话了,此时突然语气怪异地问了这么一句。 慕容执看了他一眼,觉得他的脸色苍白得吓人,一双乌眸毫无生气,不觉吃了一惊:“折眉,你——” 柳折眉惊觉,见她满面淡淡忧色,不禁握住她的手,低声道:“没事。” “我是背叛了天命的人。”忘界看了他们两人一眼,只是笑笑,“我爱他,即使他早已忘了我,我却不能看着他下地狱。他给过我爱,即使只是一世,即使转世后他已忘记了我,但是——记着的人,却不能当作没有发生过。我要改变天命,要——给他一个逆转的命格——”他幽幽说到这里,已不是在对慕容执说话,而仿佛是对着百年前的幽灵说话,“百年的沦劫,已经够了,难道百年的遗恨仍不足以抵销当年的罪孽?本该由我承担的苦,也应该——仍由我承担了吧?我——还你一个回归命运的将来,扶正脱轨的天命,你说,好不好?” 没有人回答,地牢之中一片寂静,人人瞪着他,像见了鬼。 “即使你忘记了我,我还是——”忘界轻轻地道,“记着你的。”他抬起头,看着地牢的屋宇,像看见了宇宙,“我以我的永生,换你的将来——” 慕容执也随着他轻轻叹息:“你可以把他抢回来的,不是么?” 忘界微微一笑:“不,他应许了只爱我一世的。我若强继百年前的爱恋,只会打乱天命,连带毁了许多人的命盘,让我和他都下地狱。”他笑笑,“我记得他不喜欢地狱,那个地方,比较适合我。” “这世上有神吗?”慕容执问。 “有。”忘界笑道。 “那必是无情之神。”慕容执道。 忘界看着她,好像很是赞叹:“难怪——”他没有说难怪什么,只是那样笑着,很幸福似的。 何风清从这痴痴怨怨的惊异之中清醒过来:“既然如此,这世上并没有什么凡人的长生之术,那朴戾根本是白费力气,我们的担心也就没有必要。你是一个有罪的神,是不是?”他加了一句,“只要你现身说法,朴戾就不会再攻打无益谷,你既是神,想必不会轻易被人伤害,是不是?” 忘界笑笑:“算是吧。” 上官无益突然懊恼地道:“那么我家的誓言,到此也就结束了?” “不错,你家的誓言,本就只到你这一代,不过上官家信守承诺,累世福泽,自你而起,会有很好的福报。”忘界微笑。 “天啊,我家护着的不是一个妖,而是一个神?”上官无益喃喃自语,猛抓头皮。 慕容执回头看着柳折眉,神情无限担心,柳折眉的脸色,自从听了忘界的故事之后,就苍白得像个死人。 这时,忘界抬起头来,看着柳折眉:“无益谷的劫难,其实必不可逃,你应该知道,这个劫数,是——” “我知道。”柳折眉打断他的话,神情无比严肃,“这一世有这一世的结局,我不后悔。” 忘界的眼神很奇异:“是因为她?” 柳折眉的脸色依旧很苍白:“无法回头,没有理由,也没有后果,你最清楚的,是不是?” 他们的对话当时在场的多数人都听不懂,只觉莫名其妙,只有慕容执的脸色,在他们这两句对话之后,变得无比苍白——和柳折眉一样的苍白! 忘界听见了柳折眉的回答,没有再说什么,缓缓地,他转开了脸,不再看他。 位置:首页 > 作家列表 > 藤萍 > 锁檀经 >字体大小 默认字型 9pt 10pt 11pt 12pt 13pt 14pt 前世之约 正在这囚室内外疑团重重,人人心神不定的时候,一个无益谷的弟子奔了进来:“谷主,谷主,朴戾——朴戾带人打进来了!救命——他武功太高,弟子们伤亡惨重——”他还没说完,扑地而倒,竟爬不起来。 上官无益一手把他扶了起来,急急叱道:“外面有多少人?你怎么样?伤得重吗?” 那人胸腹之间被长剑洞穿,鲜血泉涌,眼见是活不成了,竟还能人内示警,这分忠烈实是可敬可佩,他看着上官无益,似是有无数话要说,却已说不出来了。 上官无益心中又惊又怒,回头向忘界大叫:“你不是神么?救他!救活他,他是为了上官家,为了保护你受此重伤,你让我看看你的神迹,救活他好不好?”他虽然性情武功都未必是上上之选,但他却深得门下兄弟的人心,就因为他与门下兄弟毫无芥蒂,平日里嘻嘻哈哈玩成一片,感情甚厚,如今看见门人就要死在自己面前,如何不惊? 忘界看着那人垂死挣扎,眉头深蹙:“我不能救。” 上官无益几乎要疯了:“你不能救?你是神你说你不能救?我守了你二十六年,我不算前代的账,不算我上官家守了你一百多年的账,我守了你二十六年,你看在这二十六年的份上,救救他好不好?”他不是要向忘界索取上官家一百多年的冤枉账,只是他无可奈何!只恨他不是神!他救不了这名兄弟的性命! 忘界微微动容了,但依旧摇头:“我不能救,他命该如此,我若救了他一命,世上的因果命运就全然不同了。” 上官无益狂吼道:“命运命运!你只会说是天命是天理!可是你若真的相信这狗屁的天命天理,你还会在上官家待上一百多年吗?这世上纵是有神,那也是玩弄世人的恶意之神,世人的死活,他们管得着吗?他们又在乎吗?你本就是个破坏天命的罪神,不要和我说什么大道理!” 他本是不会说话的人,如今一口气说了一堆,竟无人可以反驳他,柳折眉低低地道:“忘界,救人。” 还没有人反应过来为何柳折眉敢这样和一个“神’,说话,只见忘界看着上官无益怀里的人,面有悲悯之色:“他死了。” 上官无益呆了一呆,怨极地看了忘界一眼,转身冲了出去:“神神神,哈哈——”他似哭似笑的声音传来,大家都是一阵担忧、一阵心酸,看忘界的眼神不免也带着三分鄙夷,均想,他为何不救? “无益谷的劫难——”忘界并不在乎旁人的眼光,只是自己叹了叹,拂了拂自己的衣袖。 这时,柳折眉已经走了,他没有理会忘界,自去救人。 ************************** 朴戾带着人血洗无益谷,心下也颇为诧异,在这关键时刻,无益门的重要人物都到哪里去了?他并不笨,很容易猜测到他们此时不见了踪影,必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比如——谷中怪人出了什么事。 他要的就是这怪人,他深信,只要有人可以做到的,他朴戾一定也可以!所以,只要那怪人可以长生,他一定也可以!他今年已经五十开外,将近六十,虽然对于武林中人来说,并不算老,但毕竟不复青春年少。 所谓“年纪越大就越怕死”,这话一点也不错,至少对朴戾来说是的。 他已到了无益堂门前。 一掌拍出,准备弄死挡在门前的碍事鬼。 ——剑光—— 剑光如练,带着出奇出尘的静谧,如千百年外的银箭一箭穿过百年的沧桑,自恒古飞来——追上朴戾拍出的那一掌。 是柳折眉,他未再掩饰他的软剑。 朴戾看到了他就心头火起,上一次之所以功败垂成,都是这个小子从中捣乱,竟然还重创了自己!这个人绝不可放过,当然,他也从来没有打算要放过谁。 此时无益谷的人已经伤亡得十分惨重了,所谓血流成河,满地哀号不过如此,想起这些汉子原都是铁铮铮的男儿,如何不让人恨?绝恨! 但这些情感在柳折眉脸上依旧淡淡的,看不出来,他还是那一脸静如死水的微笑:“朴岭主,别来无恙?” 这明明便是讽刺,由柳折眉说来,还是一派和气,毫无情感的起伏。 朴戾眉头倒竖,冷笑一声:“你说呢?”他嘴里说话,手下丝毫不停,一连十三记重手,招招皆是要取柳折眉之命。 柳折眉的武功本来不如朴戾,今日看来似是施展不出,十三招后已落下风,比起数十日前更是不如。他兵刃在手,竟然无法反攻一招,反而被朴戾迫得连连后退,无力还手。 朴戾本还以为这是柳折眉的疑兵之计,越打越是不像,大是诧异:“柳折眉,你有病?”他剑伤未愈,武功已不如前,而柳折眉竟然打不过他,岂不是柳折眉的武功折损得比他更厉害?这没有道理啊! 柳折眉不答。 朴戾这才记起,这小子闷声不响的本事极好,无论出了什么事都不会说的。 一定出了什么大事! *************************** 上官无益飞身去救他的门人。 何风清一边抵抗蛮龙岭的小卒,一边急急救人,把地上受伤未死的人,不论无益谷或是蛮龙岭的,统统草草包扎,带回大堂去。 在那里,焦大夫会继续救人治伤。 这就是人性。 没有多少人是真正该死的,只是因为被依附者的野心,所以造成了遍地伤亡的结果。 慕容执一样帮助救人,但脸上的神色却是若有所思,眼角眉梢,总有一种并未身临其境的感觉,像是——她正恍恍惚惚地想着什么——什么非常重要的事。 在她怔怔出神的时候,只听上官无益一声怒吼,何风清一声低呼,朴戾一声冷笑——柳折眉遇险! 朴戾已经深深感觉到柳折眉必定是出了什么事,柳折眉虽然神色冷静,其实功力散乱,只怕心里也是乱成一团。他心中得意,猛地一手擒拿,抓住了柳折眉的手掌。 柳折眉翻手点穴。 朴戾手臂暴伸,一把扣住柳折眉的脉门,另一只手夺了他的软剑,顺手点了他数处大穴,柳折眉完全落入朴戾手中! “哈哈哈——”朴戾忍不住心中得意,纵声长笑,震得被毁去一半的无益堂簌簌落下粉尘,“统统给我住手!”朴戾厉声道,“这小子在我手里,你们不会不顾他死活吧!” 慕容执猛地停了手,她就这样怔怔地看着柳折眉,眉目间,是不可名状的凄凉之色和难以言喻的苦涩,她并没有看朴戾,她只看柳折眉。 柳折眉没有反抗,他回望着慕容执,温和的笑颜终于失去了真切的意思——他没有微笑,只是带着他自见到忘界起就苍白了的脸色看着慕容执,一双乌黑的眸子黑得毫无生气,但是——慕容执却第一次,在他的眼中看到了近似感情的痕迹。 是为她吗? 她不敢猜测,猜测的结果太可怕,她不敢想象三年来他未曾为她动过心,如今却会突然爱起她来了?虽然,她看见了柳折眉目中压抑着的痛苦——以及痛苦之后的——爱——只是,那爱太复杂,她分辨不出来他爱的是谁? ——是她? ——还是“他”? 这个猜测让她无限恐惧,她不知道自己有什么能耐去和“他”争夺,和“他”比起来,她微小得足以轻易忽略,她什么也不是——她终于知道所谓慕容世家的小姐,其实竟然什么也不是!即使是慕容世家的当家,与“他”比起来,依旧什么也不是!什么也不是啊! 有什么比发现自己在那个人心中可能什么也不是来得更可悲可笑? 她知道他一向不在乎她,但是,却不知道所谓的“不在乎”是可以如此彻底!她知道自己爱得可悲,却不知其实——那不是可悲,在他来说,可能只是——可笑而已—— 她爱他,结果,连一个可悲的凄然都没有,只能——落得一个可笑的荒唐——她,慕容执,一个平常女子,要和一个“神”去争夺另一个也曾是“神”的男人? 哈哈哈,这算什么? 苍天对她开的玩笑?上官无益说得没错,这世上的神,是玩弄世人的恶意之神! 如果,她女人的直觉没有出错的话,忘界说的那个前世的他,就是今世她的夫啊! *************************** 朴戾把柳折眉拖到上官无益面前,脸上难掩得意之色:“上官无益,没有什么东西是朴戾得不到的,你最好乖乖听话,把他交出来。” 柳折眉生硬地道:“朴戾,得到他对你没有任何好处。” 朴戾骤然大喝一声:“我是和你说话吗?闭嘴!”他一拿到柳折眉,暴戾的本性就显现了出来,一巴掌摔在柳折眉脸上。 “啪”一声—— 柳折眉被他打得一下侧过脸去,白皙的脸上生生印上掌痕,对一个男人来说,这根本是不能想象的侮辱——而显然,朴戾等的就是柳折眉的愤怒。 但朴戾失望了,柳折眉除了看他一眼之外,毫无反应,他依旧看着慕容执,眼里的神色复杂之极。 但上官无益愤怒了:“朴戾,你要有本事你自己去抓,不要在不能还手的人身上逞凶,我告诉你,你要的人在地牢里,你有本事自己抓去,放开柳折眉!”他真的恨上忘界了,巴不得朴戾立刻抓了他去。 朴戾一怔,嘿嘿冷笑:“你当我朴戾是三岁小孩?任你唬弄的?你上官家宝贝他宝贝了一百多年,会这么轻易把他交出来?你——自己去把人带来,立刻!否则——”朴戾挥手,“啪”一声在柳折眉另一边脸颊上又摔了一记耳光。 上官无益又惊又怒,气得手足冰冷,他从来没有想过柳折眉会受这种侮辱,而且,就在他面前!柳折眉是来帮他的,他原本没有任何理由来蹬这趟浑水,只是因为他有一份天生的悲天悯人的心性,就必需受这种折磨?“朴戾!你给我住手住手,立刻放了他!”上官无益大吼道。 朴戾根本不理他,上官无益只会怒吼而已,成不了气候,他放心得很。 “你放开他,我去找人。”慕容执苍白着脸,终是缓缓地道。 朴戾并没有认出她就是扑人他和柳折眉之间的那个碍事的人,只是有些诧异,不知这个神色惨淡的女子是什么样的身份:“好,你去,立刻去!” 慕容执缓缓眨了一下眼睛,缓缓往地牢走去,她看了柳折眉一眼,然后避开了他的目光,默默而去。她始终是一个淡淡的女子,即使是惨然心碎,她始终——不忍他受伤害,不忍他露出那样痛苦的神色,不忍的,她永远都不是一个坚强的女人,她永远无法忍受柳折眉身上受到的一点点的伤害,所以,她永远是卑微的,永远——得不到他的重视—— “执——”出乎任何人意料,柳折眉竟然开口了,而且是一种近乎急切的声调,“不要去。”他语调中的痛苦如此明显,明显得灼痛了她的心,“不要去。” 慕容执没有回头,她的声音淡淡的听不出什么感情:“你——就这么——护着他?即使,是牺牲你自己?”她用一种几乎是平静带笑的语气说,“他——他——真的如此重要?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那我呢?我——在你心中,究竟,算是什么?”她终于说出了三年来想问但从来没有问出口的话,心中的痛,像一下找到了宣泄的出口,突然之间,心麻木了,不会痛了,一片平静,死灰一样的平静。 柳折眉苍白的脸色更加苍白:“不是的,”他痛苦地看着她,但她却并不回头,“不是这样的。” “我不想知道究竟是怎样的,我累了。”慕容执摇头,语气很平静,“他会救你的,我相信。这件事结束之后,我会回慕容世家,你不必来找我了。你觉得——幸福就好。”她若无旁人地说着,好像这里只有他和她两个。 这些话本来不应该在大庭广众下说的,但她已经不介意了,毕竟,她还是要失去他的,在哪里说,结果都是一样的。她不愿做一个痴缠的女人,因为——即使是事到如今,她——还是爱他的。 上官无益莫名其妙,他一直觉得慕容执是一个很好的妻子,也是一个很好的女人,他都有些偷偷地喜欢上她了,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结局?她不是——爱他的吗? 何风清更是震惊,他没有想到这些话会由慕容执说出来,她——本是可以无限委屈的女人,为什么? 朴戾只觉得大为有趣,嘿嘿一笑:“古来只有男子休妻;今天看到妻子休夫,哈哈,果然柳折眉为夫之道大为不同。哈哈哈——” 他在大笑,却有人悠悠叹了一声。 那声音很轻,但所有人都清清楚楚听见了。 只听柳折眉苍白着脸道:“不要去了,因为,他已经来了。” 朴戾警觉地抬头:“谁?” “我。”一个很好听的声音,一个人,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他的面前。 朴戾看着他,一个漂亮得像发光的流水一般空灵的男子,一头银发以一根紫色的带子系着,松松散散,随风而飘,他正用一种朴戾很不喜欢的审视的、或者说是要看穿他的目光看着他。 “你是谁?”朴戾危险地眯起眼。 忘界答非所问,他有答非所问的习惯:“你本不该死在这里的。”他皱着眉,看着柳折眉,“看来本该死在这里的是你。” 朴戾怔了怔,不知道这人在说什么。 柳折眉却道:“我知道。”他苦涩地道,“从看见你起我就知道了,你——唤醒了我的回忆,是不是?”他嘴边带一个自嘲的神情,“我知道无益谷之劫不可避免,因为,依照命运,柳折眉——应该死在与朴戾的一战之中,今世,依旧逃不掉早夭的命运。” “不错。”忘界点头,“这是天理的正轨。” “所以,我不要执找你来。”柳折眉脸上有一种厌倦的神色,“这是避免不了的,你若为了我,又逆天而行,那么,我岂不是永生永世都还不清这个亏欠?” 忘界怔住了,过了很久他才道:“你从前——从来不会说,亏欠我的——”他在低语,像是很是困惑。 “忘界,因为爱你的,是前世的他,不是我。你明白吗?”柳折眉生硬地道,“那个人,他——不是我。我不爱你,所以不能接受你的牺牲,因为我无法对你付出,你明不明白?” 忘界轻轻笑了:“我明白,我当然明白。”他依旧是那样笑着,“我知道你不会爱我,但是,我也说过,虽然,一个人忘记了,但是,记着的人,却不能当做没有发生过。我——不是为你——”他抬头看着天,悠悠地道,“我爱的,也只是当年一—惟一的那一个他,”他回头看着柳折眉,“你不是他,你不是。” 慕容执却没有听他们说的话,她真的走了,因为,她相信,忘界不会让柳折眉受到伤害,她也不愿,不愿看见柳折眉对别人的情感,她走了,她逃走了,她爱一个男人,爱到最后什么都没有。她——已不能留下来。 上官无益与何风清震惊之极,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他们的对话。 朴唳打量了忘界几眼:“你就是那个长生不死的人?”他可不知道柳折眉和他说的是什么,因为那与他无关,假若他注意一点,也许他就不会如此大意了。 忘界的银发微微飘了起来,他低声道:“放手。” 朴戾一声怪笑:“凭什么?” 忘界低低地念:“忘界苦,离相难,寂灭为上。佛有三科法门,动用三十六对。出没即菩提场,说一切法,莫离自性。”他一边低低说着,旁人莫名地渐渐感觉到了一种力量,令人肃然起敬的鸿远的力量。 “三科法门者,阴、界、人也。阴是五阴:色、受、想、行、识也;人是十二人,外六尘:色、声、香、味、触、法;内六门:眼、耳、鼻、舌、身、意是也;界是十八界,六尘,六门,六识是也——”忘界脸上带着的是柳折眉脸上最常见的神情,平静而慈悲,看到他现在的样子,没有人会怀疑他不是一个神。 朴戾渐渐感到骇然:“你干什么?作法念咒吗?” “放手。”忘界平静地道。 朴戾放手了,而他却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放手。 柳折眉缓步走到忘界面前,目中有一丝悲悯:“不可以放过他吗?” “不可以,因为我已经打乱了他的命盘,我赌上了我的神格,我要——救你的命。”忘界淡淡微笑,“我从不认命,即使是天命,如果不从我愿,我也从来不认,像我这样的神,怎么可能成为神呢?”他笑的有一点苦,“今日,不是你死就是他死,地狱——需要一个交代——我要他——来代替你的命运——” 柳折眉低声道:“你会毁去神格,沦入地狱的。” “是么?”忘界只是笑笑,悠悠地道,“我要造杀孽了——” 众人俱是神色一震,只见忘界束发的带子突然断去,一头银发微微飘了起来,他低喝一声:“节——节——肢——解——” 柳折眉为之变色,这是佛祖如来当年修佛所受之苦,忘界拿它来入咒,那是最不可原谅的罪行,也是不可解脱的魔咒——忘界说得没错,他怎可成为神呢?他已人魔道,必下地狱——而显然,他自己也很清楚。 “转——逆——命——格——”忘界手指拈起,朵朵莲花自指间碎裂,片片莲瓣随风而散,莲香四溢,那碎裂的花瓣与清淡的莲香纷纷扬扬,沾了众人满头满身。 朴戾变了颜色,但显然他无法躲避,于是——一声哀号都没有,他的身体陡然出现无数伤口,血流满身,他瞪着一双眼睛,死不暝目。 他的血溅了出来,沾上了忘界的衣裳—— 与此同时——忘界倒了下去,那片片的莲瓣,都渐渐褪去了颜色—— “忘界——”上官无益忘记了他刚才多么恨他,他现在只记得这个神与他有多大的渊源,只记得忘界与他二十六年的交情—— 柳折眉一手把忘界抱在怀里。 他还没有走,他一双如发光的流水一般的眼睛仍然看着柳折眉:“我——答应过他——无论将来如何——我——永远不会遗弃他——即使,他已遗弃了我,我还是要——记着他——的——”他那双漂亮的眼睛闭上了,不再动了。 前世的约定啊——为什么他还这么牢牢地记着?那已是几世前的事了?为什么——他仍然记得? 无论时光怎样流逝,无论人物怎样变换,无论那只是——一个人的记忆——都——承诺——永不忘记—— 柳折眉抱着忘界,忘界的身躯渐渐淡了、散了、化作点点晶亮的光点,缓缓地飘逝了——这是作为一个“神”犯戒的下场——神死——格散——入地狱—— 这是忘界的爱—— 是他的选择—— 一条忘记了禁界的路——不归路—— 柳折眉看着他在怀中散去—— 这就是爱吗?他在想——前世的他,是多么的——幸福——因为,竟有这样一个傻瓜,肯这样痴痴地等待——等待着这一世的他——爱上一个女子,然后再死—— 傻吗? 很傻——柳折眉看着手中的空白,静静地,落下一滴眼泪。 心归何处 无益谷的大劫过去了。 结果非常令人沮丧——非但伤亡惨重,而且——还毁了一段姻缘,又灭了一个神—— 但活下来的人依旧是要活下去的。 何风清回千凰楼去回报无益谷的事情。 上官无益准备重建无益谷,把它弄成一个像样的江湖门派。 肖飞早已离去,他连无益谷一战都未赶上,但他生性冷酷孤高,并不以为这是什么损失。 而慕容世家的两人把慕容执接了回去,也没有责备柳折眉什么。 一切都进行得很平静。 一切也都像是很必然。 柳折眉回到了柳家杂院。 ****************************** 一切都还和他离家时一样——只是多了一层灰尘。 她如果还在,一切会都是干干净净的,房子里会充满温暖的感觉,只因为她在。 书房的墙上依旧挂着那两幅字画。 只是桌上的小黄花已经干枯死去。 他本来——可以什么都不想的,他本来有足够的修为可以超脱;但是,发生了那么多事,他——已经不能回到过去那个无心无情的他了。 他无法不去想,他连一刻不去想都做不到。 本来——本来——她是会等着他的,等他回来,然后做一桌很可口的饭菜,两个人静静地吃。虽然,一般没有人说话,但她会不时看他一眼,那眼神——是很温柔的。他喜欢那种气氛。 柳折眉为自己做着饭,三年来,这是他第一次动手下厨,虽然,在他未娶慕容执的时候,他已经这样做了很久了。 但是,拿着锅瓢,他会想起这是她曾经用过的,看见米缸里的米,他会想起这是她亲自去买回来的,这整个家里,都有慕容执的痕迹—— 他无法忽略—— 他还记得,他的妻原是个不会做饭的女子;刚刚嫁入柳家,她什么都不会,曾经有一段时间,他教她洗米做饭,教她洗衣种柳,她学得很快,很快,她就成了一个很称职的妻子。 她付出了多少努力?他不知道。 从什么时候起,她开始学会那样淡淡地微笑?学会隐藏她的情感?是因为——他让她失望了吗? 一阵焦味扑鼻,柳折眉怔了怔,才知道自己把饭烧糊了。放下锅瓢,他无心用餐,便站在那里怔怔地出神。 那时——从没想过要去爱她——一切都是那么理所当然,她像是本就应该那样对他付出的——但其实不是的,她是一个女人,再柔韧的感情,也经不起如此无情的漠视——而现在,他是爱她的,她却不要他了。 她有权不要他的,他实在是一个很差劲的丈夫,不,一个不可理喻的丈夫。 缓缓地坐下来,身子好难受,自从与朴戾一战之后,他就知道自己的真力在逆转,无可挽回,是因为爱她吗?他不知道,惟一知道的是,这样也好,他死的时候,她就不会太伤心—— 好累——柳折眉倚在自家厨房,闭上了眼睛。 ********************* 等到他醒来,已茫然不知道睡去了几天,看见窗外夕阳西下,或者,他只睡了一个时辰;又或者,他睡了一天又一个时辰。无所谓,他不在乎,反正,迟早都是要死的,他逃过了上天的劫难,却逃不过自己给自己打的死结。 她在慕容世家里,不知道好不好?他一整天,就这样想着。 外面的柳树枯了,柳树本不该种在这种没有水的地方,离开了照顾它的人,就不知道该如何活下去—— 他——应该——去浇水—— 但是他很疲倦,全身没有一点力气,坐在这里,他根本不愿站起来,宁愿就这样坐在这里,慢慢地想——一些他从未想过的事—— 她刚刚嫁给他的时候,喜欢有光泽的绸缎,喜欢嵌珍珠的簪子,他还记得成婚的第二天,她穿着一身漂亮的淡紫衣裙,鬓边插一支嵌有珍珠的小小的花簪,那一脸微微的羞涩与娇稚,是一个幸福小女人才有的。只是——在他不知道的什么时候起,她那些有光泽的衣裳,那些珠光宝气的东西,就已经不知被她收到哪里去了——再也——没有看她穿戴过—— 她开始和外边的妇人一样穿那些青布衣裙,其实刚开始时,他是有些诧异的,但——他却并没有关心这些,他总以为,穿什么都是一样的,但其实不是的,其实她和外边那些洗衣妇人并不是一样的女子—— 他常常听见别人叫她“柳家的嫂子,买米啊?”那时,她会回头淡淡一笑。 那时候,并不觉得这是一种幸福—— 她的那些东西,收在哪里呢? 柳折眉站起来,头有些微的发昏,但他并不介意,他在想,她的那些零零碎碎的东西都被她收到哪里去了? 回到卧房,他打开慕容执的衣柜,那里面只有几件青布衣裙,在衣柜最里面有一个描金的木箱,那是她的陪嫁之物。 打开木箱,里面是一把团扇,一叠绫罗绸缎,三个扇坠,一个梳妆盒,一串铃铛,甚至还有一朵干枯的小花。 团扇——扇坠——她本是拿着团扇扑蝴蝶的千金小姐—— 那一叠绫罗都是大红色的,象征新婚之喜,可惜现在已经微微陈旧了。 梳妆盒——打开梳妆盒,里面宝光莹莹,有金钗三枝,发环两个,甚至有几个戒指——而他从来没有看慕容执戴过它们,还有数串珍珠链子,一双上好的玉镯。这些价值连城的东西,她却把它们丢在衣柜最深处,仿佛丢弃一堆废物。还有一张点唇的红色胭脂纸——却没有粉盒,可能她早把它丢掉了。女人的温柔,女人的旖旎,女人的妩媚,都在这个小小的梳妆盒里——而她就把它们像丢弃废物一样丢弃在这里—— 铃铛——那是孩子玩的玩意儿——她也有过童心? 还有花——那根本已不知是什么时候的花了,她竟还收着? 他仿佛触及了慕容执心中最安静的角落,在那里,他的心也是安静的。 执——他的妻啊—— 他突然——非常非常地——想看看她。 ************************** 柳折眉可能从来没有想过会有这么荒谬的事,但现在他正在做——他翻过慕容世家的围墙,站在一间精致小筑的屋顶上,为了看屋内的一个女人。 那是他的妻—— “执儿,不要傻了,反正你还是清白之身,你要什么样的男人不行?你若肯嫁,不知有多少江湖俊杰等着想娶你,何必死死守着那个柳折眉?难道他让你伤心伤得还不够?你看看你,三年来弄成什么样子了?我没有同柳折眉为难就已是很给他面子了,你还想怎样?他根本不把慕容世家放在眼里!”说话的是慕容世家的当家慕容烷,如今已七旬出头了,是慕容执的爷爷。 慕容执只是笑笑:“爷爷,我们不要说这些了。执儿陪你下棋好不好?”她依旧是那样淡淡地笑,让人丝毫发不出火来。 “你不要岔开爷爷的话头尽是护着那个小子,老实说,如果不是有你护着,慕容世家早把他挫骨扬灰了。”慕容烷依旧忿忿不平。 “爷爷,他并没有欺负我,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慕容执笑笑。 “那怎么会弄到你跑回娘家来?”慕容烷冷笑。 慕容执摇了摇头,低低地道:“我不知道,可能——只是因为我始终——不是他想要的——他对我很好。只是我自己——要得太多了——”她怔怔地出了一会儿神,又摇了摇头。 柳折眉怔怔地听着,他这样叫做——对她很好?她——依旧没有怨他啊,只是,她不愿再爱他了,因为,爱他实在太累太累了——不是不爱,而是不愿再爱,这比什么都更令人——绝望——不是么?好——难过——他倚着屋脊,很勉强才没有把涌上喉头的血吐出来,他记得当师姐开始呕血时,离死就已经不远了——他——不会有太多时间了——他不能再待在这里—— “谁?”屋内传出一声大喝,慕容烷大怒,竟然有人敢在慕容世家窥探!他一喝之后,疾快地掠上了屋顶。 四下无人—— 慕容烷一摸屋脊的瓦片,有一些还是温热的,证明刚才的确有人在这里窥探,但来人轻功了得,在他上来之前就已遁去。 是——谁? 慕容烷数十年的老江湖了,他微微眯起眼,不是没有想过—— ******************** 柳折眉回到家,登时一口鲜血吐了出来,吐在书房的桌面上,殷红夺目,看起来颇为触目惊心。缓了一口气,柳折眉急急咳了两声,倚着椅子坐下来,闭上了眼睛,把头依在桌缘,喘息不定。 足足过了一炷香时间,他才缓过一口气来,强打精神,找来一块抹布,擦去桌上的血迹。还剩大半个夜晚,他虽然很累,却毫无睡意,窗外一轮圆月,屋内月光满地,夜色很好,只是照在这儿,显得无限冷清,无限的——凄楚—— 家里,只有他一个人—— 生也好,死也好,都不会有人再关心。因为,没有人知道,他现在是如何需要照顾的一个人,他可以自由行动的时间不会太多了。 只是——为什么还是想着她呢?他还是想着她,还是想着,为什么——忘界不会忘记几世前的爱人?因为——当你真正爱过,那爱已入了你的心,你的骨,你的魂,如何——还拆分得开呢?如何——能够忘记?如何——可以分开? 执啊——如何可以分开呢?如果,我可以不死,那有多好? 在柳折眉闭上眼睛的时候,他是这样想的。 **************************** 等再次醒来,又已不知是什么时候了,只看见窗外正在下雨。 那雨,好似已经下了很久,由于他是伏在桌上睡去的,衣袖被打湿了一大半。 窗外的木兰花开了,鲜灵灵的,很是新鲜的气息。 夹在雨里的风,冰冷。 他睡了不止一天——在他去夜探慕容世家的那一天,树上还没有花苞—— 柳折眉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他——也许将要死了——他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进食了,不记得自己这样昏昏睡睡的究竟过去了几天?只知道他很累,很累—— 他——不要死在这里—— 柳折眉不知道从哪里陡然来的一个心愿——他不要死在这里,至少,在他死之前,让他去看她最后一眼——他不会让她知道的,他只是要静静看她一眼,然后再死——或许,他应该死在师姐的墓旁,那里至少有等着他的——鬼—— 这里满满都是她的痕迹,他不要死在这里,死在这里他会发疯,他死了也是一个想她的鬼,他会不甘心,会怨恨的——他会恨师父,会恨苍天,会恨自己,然后变成一个怨鬼——柳折眉已经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了,总之,他要离开这里,去——见她一面—— 然后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支持他站了起来,往城郊的慕容世家而去。 慕容执在看着窗外的新花,雨一直下了两天,外边的花开了无数,却也凋零了无数。离开了柳折眉,她的心情很平静,三年的感情,三年的回忆,足够可以让她藉此思念过一生了,她——并不寂寞。看着院子里的新花,她淡淡地想着柳家杂院里的花草,不知它们又开了多少,凋零了多少? 他——不知道好不好?她有时也淡淡地想,但她始终相信,忘界会好好待他的,他毕竟是他等候了几世的心爱之人—— 突然,一种直觉,有人在看着她!很熟悉的感觉!就像是——他—— 慕容执抬头四下看了一下,没有人,她有一点自嘲,她还是不惯的,不惯没有他的生活,常常以为,他还在身边——前几天晚上也是,现在也是。 “谁?”慕容决的声音在院外喝了一声,接着慕容决疾快地跃人院内,“执,没事吧?我好像看到有什么人在这附近。” “没事,没有人。”慕容执一边答道,一边恍惚了一下,真的——有人吗? 慕容决点了点头:“爷爷说近来似乎有贼夜探咱们家,要我们当心一点。” 慕容执淡淡一笑,在慕容世家里,还有什么可担心的?爷爷也真是小题大作了。 *************************** 柳折眉伏在一棵青松的枝丫之间,他几乎被慕容决发现了,慕容世家的人十分了得。 她似乎很平静,就像她说要离开他时一样的平静,嘴角带着微微的笑,这让她本来并不十分动人的容颜显出了几分婉然的神韵。 难道只有离开了他,她才会快乐吗? 他已经见到她了,却怔怔地不愿离去,贪恋地看着她,他真的,真的不愿离开啊!不甘的,如何能够甘愿呢?可是——他真的要离开了,他不愿死在柳家杂院,更不愿——死在这里! “大哥找我,可有要事?”慕容执看着慕容决,眉眼淡淡的。 慕容决素来不多话,点了点头:“何风清在外面。”他说话能省则省,言下之意,便是“他要找你”。 慕容执微微一怔:“何风清?”她对何风清谈不上好感恶感,但并不是毫无知觉。何风清对她一片若有若无的情意,她不是不知,只是假装不知。如今听说他找上门来,她轻轻一叹,知道事无善了了。她既没有梳头抹粉,也没有费事换衣着裙,只是眼望窗外,轻轻一叹,便转身走了出去。 柳折眉看在眼里,她轻轻一叹,眼里依旧满怀幽怨,她依旧不快乐吗?他本想看她一眼就走,但既然看了一眼,如何能不再看第二眼?他身不由己,随着她向外厅移动。他体内真气翻滚不休,在经脉之中处处冲撞,痛彻心脾,眼中看出去一片模糊,只望见她素雅的背影,穿花拂柳,与他越离越远。 何风清忐忑不安地坐在外厅,定定地看着手里的一杯清茶,心神已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只听脚步声响,他才愕然抬头,来不及掩饰满脸的狼狈之色:“柳夫人——” 慕容执只是笑笑,凝视着他,他坐着,她站着,她甚至微微伏下了身,有一种优雅的况味:“不知何公子找慕容执有何要事?”她低下头,一缕发丝在颊边轻轻地飘拂。 何风清看得呆了一呆:“我——我——”他定了定神,“我——不,我们楼主听说夫人心情——心情不好,所以——所以——” “所以叫你来看我?”慕容执叹了口气。 何风清深吸了一口气,突然抬起头:“不,不是的。不是我们楼主听说夫人心情不好,是我——”他突然激动起来,“我不是有意冒犯夫人,但自从那一日见过夫人,我——我忘不了——我不是自愿来的,而是自从回到千凰楼后——”他痛苦地一拳捶在桌面上,茶杯里茶水四溅,“我忘记核算今年琥珀院的收支,弄错了院里的收益,把石榴石当成了琥珀卖给了客人,我——我不知道我在做什么!楼主要我弄清楚我是怎么回事再回楼,我被楼主赶了出来。你懂不懂?” “是我害了你?你这么觉得?”慕容执又叹了一口气,果然事无善了,“所以你来找我?” “我——”何风清呆了一呆,突然静了下来,“我不知道。”他摇了摇头,“你不要问我,我也不知道。” “那么,你来找我,想要如何?”慕容执柔和地问,她本来心下不悦,觉得何风清未免太过逾礼轻薄,但听了这番话却起了淡淡的同情之意。 何风清怔怔地看着她:“我要如何,你一定都答应吗?”他眼中有迷茫之色,却透着强烈的希望。 慕容执也是一怔:“那要看你要如何。”她有怜惜之意,是因为他的事毕竟是因她而起,但若有过分之求,她自然不会答应。 “我知道你离开了柳折眉,是不是?”何风清眼睛闪着光,“嫁给我,好不好?我一定会好好待你,我绝对不会像他一样,我会对你很好的,真的。你相信我。”他看着慕容执,眼里热切得几乎要喷出火来。 慕容执震惊,她退了一步,震惊地看着他:“你知道你在说什么么?” “我当然知道。”何风清站了起来,“我已经想得很清楚了,柳折眉对不起你,你是不是应该证明给他看,证明你离开他,一样可以过得很好?我会对你很好的,你相信我。” “我相信你会对我很好。”慕容执摇头,轻轻地道,“但是,我并不爱你,我不会对你好,时日一久,你会怨我的。”她眼神明定,“不要太天真了,好不好?” “我当然知道你不会爱我。”何风清苦笑,“你一辈子只爱柳折眉一个人,我不是傻子,当然知道。但是,如果我有期待,才会有怨恨,我明知道你不会爱我,我只希望你可以给我爱你的机会,所以我不会怨你,我只会感激你。”他说着,眼里都有了泪光,“如果一个人一辈子只能爱一个人,遇上了你,我认了。” 慕容执不答,心里一片混乱,他是认真的,这反而让她不知如何是好,如果他是轻薄浪子,她大可下令把他逐了出去,但他是认真的,他是真心实意要娶她的!她绝不是笨蛋,她清清楚楚地知道,如果她这一生还要嫁人,除了何风清,她再不能嫁给第二个人,再没有哪一个男人,可以容忍自己的妻子一心一意爱着另一个男人。看这眼前这一个男人狂热的眼神,她忆起另一双温和但是无情的眼睛,为什么同是眼睛,竟能差这么多热度?她讥讽地笑了笑,心中有一种奇异的叛逆的快意,他不珍惜,自有别人会珍惜啊!他不能爱她,那么,让别人爱她一辈子,是不是,她会快乐一些?她想证明给他看,她并不是没有人要的!说到底,也只是在和谁赌气而已,她在心里自嘲自讽,脸上却淡淡一笑:“好,我嫁给你。” 何风清反而怔住了,像自己在梦中:“你——你说什么?” “我嫁给你。”慕容执轻轻拂了拂袖子,意态优雅,丝毫没有面对柳折眉时的焦虑担忧,像在玩一个很好玩的游戏,“你明天早一些来迎娶。免得我回去想想,又变了主意。”她转身而去,连发丝都没有颤动一下。 何风清呆呆地看着她的背影,几乎以为自己在做梦。 柳折眉人在屋脊上,他真力翻滚,但耳力尤在,一字一句都听入耳中,心中却不知是惊是喜,一个人怔在了那里——她还是爱他的,她一辈子,只爱他一个人,可惜,他却不能给她信心,以至于,她虽然爱他,对他却死了心,她决定嫁给何风清!她决定嫁给何风清!他死死地咬牙,自己真的,真的有这样的肚量,把她送给另一个男人?他确是气力全休生机渺茫,如何能够爱她?他凭什么给她幸福?明天?明天?她决定明天嫁给另一个男人,而他,却不知还有没有明天!爱一个人,需要勇气,也需要傻气;他没有明知必死而爱她的勇气,他也没有那样冲动的傻气,也许——是他太理智太冷静,太会伤自己的心。否则,为什么,明明拥有了一切,却可以自己把自己弄到这样一个地步? 明天?他要怎么样?妻子嫁人了,做丈夫的,应该如何? ************************* 明天——嫁给何风清,彻底死了心,一切从头开始,可以吗?夜间,慕容执望着月,怔怔地看着那悬空的圆月,痴痴地询问。 此问无解,只有眼神凄然如水,如水凄然。 ************************ 一夜无声,各人想各人的心事,倒是慕容世家沸沸扬扬的,一夜未眠,锦缎绫罗络绎不绝,连夜从京城最好的店铺源源不绝地送人慕容世家。 大红的喜筵,大红的灯笼,大红的锦缎,大红的喜字,大红的声音、颜色。丫环们的笑声脚步声不绝于耳,香风阵阵,佩环叮当,似乎比慕容执第一次当新娘之时还要热闹。 慕容执在房里任凭喜娘给她上妆。她本不是个美丽的女子,但描红点朱之后倒也显得柳眉凤目,端庄素雅。穿上风冠霞帔,牵着红缎子,她被喜娘引着缓步从房里出来,意思意思上了花轿,被从她的房间抬到慕容世家的前殿,然后下轿。她头戴喜帕,看不见事物,一步一步迈出去,心情从答应下嫁时的异样激动与叛逆,到这时渐渐开始后悔。她背叛了柳折眉!她是个天性淡泊而知命的女人,并不是喜爱胡闹的人啊!而她却安排了这样一件荒唐不堪的婚事,说到底她还是想试一试,他是不是——还有一点点在意她?他是不是会因为她而生气?而愤怒?可是没有,他甚至没有来,没有来指责他的妻子这样败坏名节,这样不知羞耻!她这么做的结果只会让她连最后一点尊严也丧失殆尽,让她后悔——为什么——明明知道没有结果,还是要这样一次又一次地尝试,尝试证明,他其实对她——也有情? 又一次的绝望。慕容执一步一步走向何风清,她嘴角带笑,他也许——正和忘界在一起,根本忘了,今世还有她这个妻子——她对他们来说是微不足道的吧?一个俗世里的女人—— “一拜天地——”一声高呼把她惊了一跳,她只有满心满意的自伤自嘲,哪里有新嫁娘的喜悦之意? 何风清握起了她的手,慕容执手指一动,几乎要收回手,但终于强自忍住,没有摔开手去。她自己做的决定,自己的任性,是要自己负责的,她已不是孩子了。何 风清拉着她,面对着大殿门口,缓缓拜了下去。 “且慢——” 所有的人都吃了一惊,蓦然回头。只见殿门洞开,天色明亮,门口站着一人。 一个青衣人。 慕容执骤然抬头,盖头的红巾一阵激荡,让她一下子看见了来者是谁! 是柳折眉! 何风清虽然吃惊,但他心下早就有备在先,要娶慕容执,迟早要面对柳折眉,是以他反而并不慌张:“折眉,她已答应嫁给我了,她会做我的妻子,我会善待她的。”没有听柳折眉说什么,何风清拦在慕容执面前,先开了口。 柳折眉衣冠整齐,脸色微微有些憔悴,但精神还好,听何风清说完,他笑了笑,并不理他,只是凝视着慕容执,良久良久,才低低地问:“执,你真的可以——就这样嫁给他么?你是爱我的,不是么?” 慕容执闭着眼睛,她不敢睁眼,因为一睁眼泪就会滑落下来:“那又怎么样?反正,你从来就不在乎——”幸好盖头盖住了她的眼睛,没有人看见她眼睫之间滚来滚去的眼泪。 “我如果——如果我现在在乎,你是不是——就可以不嫁?”柳折眉神色之间有着难以言喻的苦涩与凄凉之意,他从前不是不在乎,只是以为,他还可以放手。 “不可以。”慕容执身子一颤,“你现在在乎有什么用?我既不是蜜蜂,也不是蝴蝶,不是哪里花开,就可以飞去哪里的。”她轻轻摇头,“我只是——一个女人。我不会因为你现在一时的后悔,一时的在乎而以为你会为我改变什么,那是不可能的,我还没有那么天真。我答应了要嫁给他,难道,因为你来了,我就可以不嫁?你当我是什么?一个疯子?” 柳折眉眼里掠过一层深沉的痛苦,他让她完全绝了期待之心,她根本不敢想象他会爱她,她对他毫无信心。可是——他却无法就这样算了,他并没有那种神佛般的绝情,他明知就算她答应了不嫁给何风清,他也无法给她幸福,可是,他却不能就这样算了,真的——不能啊! 她如果嫁给何风清,他会发疯的,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爱她爱到如此绝望如此不顾一切的地步,但是要他在这里祝福他们,然后离去,还不如让他死在这里,死在她面前! 在那样的痛苦和绝望之中,曾经以为可以放手可以看别人给她幸福,但那时她是充满信心地在爱着他的,他依赖着她的爱,如今她已经不敢再对他付出些什么了,他还有什么可以依靠?他可以依靠什么?一身要他的命的武功么?他在濒死之际,已不能再失去他惟一仅有的了,他不可以让她嫁给何风清,不可以不可以!绝不可以!他承认他从前太天真,一个人的情感,如何能够去计划安排?去自以为可以给予什么幸福? “执,我绝不会让你嫁给他的。”柳折眉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句地道,“无论你怎么想,无论别人怎么想,我既然来了,就不会这样离开。我知道你要嫁给何风清是对的,但我绝不允许。”他的目光充满惨淡之意,直视着何风清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我绝不允许,你懂么?” 柳折眉一向温文尔雅,几时说过这样决绝的话来?这几句话一说,原本议论纷纷的喜堂上登时静了下来,大家看着他,都有着不祥的预感。 何风清原本早已想过了几百遍,如果见到了柳折眉,要怎么请求他的谅解,如何让他放过慕容执,但那时他所想象的柳折眉完全不是现在这个样子的,看着柳折眉介于绝望与死亡之间的眼神,那一双不知为何出奇发亮的眼睛,像——有一种不知是什么的东西在燃烧着,燃烧着他的生命,也燃烧着他的爱。这让何风清莫名地有些害怕:“折眉,你——你不是不爱她的么?让她嫁给我,我会爱她——” 柳折眉脸色变得非常苍白,他像是很用力地咬了一下唇,鲜血沿着受伤的唇线缓缓渗出,把他的唇染成了血色。 非常魔魅。 柳折眉现在看起来不像一个佛,倒像一个魔。 “我绝不允许,你没有听见么?”柳折眉一句话堵住了何风清的嘴,语调冷冷的,脸色苍白如雪。 何风清一阵错愕,忘了接下去想说的话。 只见柳折眉向慕容执走去,伸手向她:“和我走,我们回家。” 慕容执任他拉住了自己,虽然闭着眼,但早已泪流满面,他如果——可以早一点这样待她,她就是在无益谷死了也今生无憾,可是——可是为什么他要迟到如今?为什么?为什么? “对不起,折眉,我不能和你走。”慕容执摇头,“我——我今日——”她语音哽咽,竟是说不下去。 一只手缓缓抚上她的脸,接着头上一轻,那手很温柔地拿下了她的凤冠,眼前一亮,有人揭开了她的喜帕。“不要哭。”有人很温柔地说。 慕容执睁开眼睛,眼泪就不可抑制地滑落下来,眼前的人是柳折眉。他正在微笑:“不要哭,你看,第一次,是我揭开你的喜帕,第二次,也是我揭开你的喜帕,你是我的妻子。哪里还有妻子可以随便嫁给另一个男人的?”他以衣袖轻轻拭去她的眼泪,“我们回家了,好不好?” “折眉——”慕容执叹了一口气,“折眉,对不起,我不能和你走,今天你来,我很高兴,但是我答应了嫁给何风清,我不能食言。” “我——我——”柳折眉轻轻吐出一口气,“爱你。” 慕容执拉着他的衣袖,终于轻轻松开了手:“你骗我。”她轻轻摇头,语气笃定,“你骗我,我不相信。” “傻瓜——”柳折眉摇头,“我不会骗你的。”他只会骗他自己而已。 “我不要听,”慕容执退了一步,“我今天要嫁给何公子,你不要胡说八道,我不会相信的。你只爱你的佛经,我知道的。”她的脸色是惨白的。 佛经?柳折眉深深吐出一口气,那已不知是什么时候的记忆了?为什么?她不愿相信他?因为——他实在太差劲,他实在不是一个好男人,更不是一个好丈夫,如何能去责怪她不愿相信他呢?他笑的带了三分凄然:“你不相信?” 慕容执闭上眼睛:“我不相信。” “那么,就算我欺骗你好了。”柳折眉笑笑,一字一句地道,“我再说一次,我知道你要嫁给何风清是对的,但是,我绝不允许。”他看着她的眼睛,柔声说,“现在,你还是要嫁给他么?” “我说过了我不能食言,你爱我也好,不爱也好,那又如何?你可以爱我的时候,你爱佛经;如今你说爱我又怎么样?我还是要嫁给他,我答应过的事,绝不反悔。”慕容执也一字一句地道,声音里毫无感情。 “真的?”柳折眉的声音毫无生气,飘忽而茫然,“真的?” “真的。”慕容执咬了咬牙,“你走吧,这里没有你的位子。” “就算你真的不后悔,但是我不甘心啊——”柳折眉轻轻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我说过了,我不会允许的,绝不允许,我已经说了很多次了,为什么——你们竟然不相信——我是在——威胁?”他的声音轻而清晰,目光向殿内众人一个一个望过去,那目光冷若寒冰,又凄厉如鬼,看得众人一阵心寒,不知道他想要如何? 何风清惊疑不定,伸手把慕容执护在身后。 慕容决也微微皱起了眉:柳折眉,他要干什么? 就在大家惊疑不定的时候,柳折眉冷冷一笑,向前踏了一步。众人明明看见他只是向前踏了一步而已,但眼前一花,柳折眉这一步竟像是踏出了十步八步那么远,一晃眼就到了慕容执面前,掠起千百个幻影,化成一道弧线,伸手往慕容执腰间抓去,无声无息。 何风清并非等闲之辈,这时,他一手向柳折眉的手臂抓去。 慕容决也是一代英杰,他及时劈出一掌。 慕容烷更是老而弥辣,武功了得,他纵身而起,一把向柳折眉背上抓去,同时大喝一声:“留下人来!” 但没有人拦得住柳折眉这一抓。 这一抓是充满绝望的一抓,是身在悬崖伸手去抓救命稻草般绝望同时又带着希望的一抓,这一抓,充满着凄厉,惨淡,痛苦,与那刻入了骨子里的,深不见底的绝望与挣扎! 风掠过,三人的攻势一起落了空,身形交错在刚才慕容执所站的红毯之上,而殿中一阵惊哗,三人一回头,正看见柳折眉挟持着慕容执,掠上外殿的墙头,闪身出去了。 ******************************* 回家。 柳折眉一离开,走出慕容世家没有多远,却看见在远远的官道的另一头起了尘烟!以柳折眉的江湖经验,一眼就可以看出,那是一队马队的马蹄扬起的尘烟。哪里来的马队? 柳折眉心下暗惊,这一路直去,除了慕容世家之外别无他人,这么声势浩大的马队向此而来除了要找慕容世家的麻烦之外,不可能有其他意思。 慕容执脸上变色。 柳折眉脸色出奇的苍白,如果他还能够动手—— “执”他缓缓放开慕容执,“你回去告诉他们有敌来犯,你的轻功不弱,可以抢在他们前面。” 她此时此刻丝毫没有想起他强行把她掳走的蛮横,点了点头:“我会尽快回来的。”她转身欲去,顿了一顿,她背对着他,“你——你呢?” “我——”柳折眉轻吁了一口气,“我在这里拦他们一阵。” “那好,我先走了。”慕容执红衣一振,往回奔去。她丝毫没有怀疑柳折眉可能会出事,柳折眉的武功高强天下皆知,对付区区马队至少可以自保,她丝毫不怀疑。 她去了。 柳折眉暗暗咬牙,提一口气,勉强想试试自己是不是还有出手之力。他昨夜强迫自己休息了一夜,今日才有气力支撑到现在,现下再要阻拦这一队马队,那真是太苟求了。他的真力经他刚才那番折腾,已经消耗得所剩无几,他的体力因为久未进食也极其薄弱,他自己也很奇怪,为何到现在还不死,老天还是让他把她夺了回来,这已经是老天对他的恩典了,如今——如今——却要让他死在这里么?他真的不甘心啊!轻轻吁出一口气,柳折眉抬头望了望天,轻轻负手,缓缓站在了官道的中间。 远处奔马长嘶,马上有人,远远地大喝:“什么人挡路?” 柳折眉轻轻拂了拂衣上的尘土,只当作没有听见。 远处的马队顷刻之间便奔到眼前,当头的大汉见柳折眉这样的神气,怒从心头起:“大爷和你说话,你没听见吗?”纵马疾驰而来,“刷”地一声,一马鞭对着柳折眉当头抽了下来。 ************************** 慕容山庄内正自鸡飞狗跳,堂堂慕容世家的小姐,竟然在慕容家众多高手面前被人掳了去,而慕容世家竟没有一个人可以把人拦下来的,这简直是慕容世家近百年来的第一个奇耻大辱,况且,慕容执又不知道怎么样了,也不知道是应该认新姑爷作数,还是认旧姑爷作数?也不知道要不要派出大队人马去追?忙乱间反而把何风清晾在了一边,没有人理他。 “爷爷,”慕容决低声问道,“怎么办?” 慕容烷似喜似怒:“嘿嘿,没想到,这小子还不是没良心到极点,还知道执儿的好处,执儿虽然不见得美貌,但体贴温柔,实是男人求也求不到的好妻子,这小子身在福中不知福,要到闹到这等田地才知道他自己的不是。嘿嘿,他这回苦头要吃大了。”他摇了摇头,“如果,他是真的悔过,执儿若仍是爱他,或者——”他想了想,叹了口气,仍是摇头,“不过慕容世家又岂能失信于人?”他看着何风清,“这些小儿女在想些什么,我老了,真的弄不明白,不明白。” 慕容决也摇了摇头:“一切看她的心意了。” 他们慕容世家溺爱家中血亲、护短是出了名的,在慕容决心中,谁是妹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慕容执喜欢。 正当两人低声交谈,大门砰一声被人推开,一个青衣小婢急急冲了进来,她本来手里托着酒杯酒瓶,这时疾跑,冲入殿中之后,手里的酒杯酒瓶乒乒乓乓摔了一地,酒水四溅。 “什么事慌慌张张的?”慕容烷皱眉。 青衣小婢顾不上地上的酒水:“小姐——小姐——回来了——” “什么?”慕容烷非但不高兴,反而暗暗生气,暗骂柳折眉这臭小子混账没用,老婆抢到了手,竟然还这样轻易地放她回来?也不知道执儿回心转意了没有?他正在生气,只见慕容执一身红衣,长裙飘飘,竟是越墙而来,不禁一怔。慕容执素来不擅武功,若非必要,是从来不施展拳脚的,出了什么事? “爷爷,”慕容执远远便叫道,“外面来了大批马队,像是冲着慕容山庄来的,你叫家里的人小心防备了——”她提气而呼,声音绵绵不绝,一句话说得整个山庄都听见了,一时鸦雀无声,“折眉在外面挡他们一阵——”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听屋内有人一声冷笑:“来不及了。” 屋内众人正在极度震愕之中,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只见宾客群中一人长身而起,身形宛若鬼魅,一闪一晃,陡然在屋内绕了一圈,一双手点打擒拿,所到之处,众人纷纷倒地,一时间,屋内众人倒了一大半。 其实倒不是那人武功了得,而是他胜在出其不意,在大家错愕之际,一击得手,且来人很是聪明,知道慕容烷、慕容决之流武功甚高,若是一招之内收拾不下,缠斗起来他自是大大吃亏,于是他所击之人都是其他不堪一击的宾客,一圈之后,还站着的,只有慕容执,慕容决,慕容烷,何风清和那个假冒宾客的人。 慕容烷惊怒交集:“你是什么人?慕容世家和你有什么仇怨?为什么你要扰我婚典、伤我宾客?” 来人嘿嘿一笑:“我和你自是没有仇怨,你们慕容世家骄横奢逸,老早不在江湖中混了,我只和你家那位不守妇道、一嫁再嫁的新娘子有些交情。” 慕容执眉头微蹙:“你是——?” “我是被你一钗插入腹中,侥幸未死的范貉,慕容姑娘,现在我是应该叫你何夫人呢?还是柳夫人?”来人嘿嘿冷笑,言辞更是无理之极,“蛮龙岭领主之死,还要算在你那个不知道是前夫还是旧情人的柳折眉身上,慕容姑娘,你也有一份,你莫忘了!” 何风清在一边听了,着实气得满头青筋暴起,好不容易忍耐到他说完,一拳向他击出:“你说完了没有?”他一身新郎打扮,身上未曾佩剑,如若不然,他早已一剑刺了过去。 “你整日正事不做,尽缠着人家的老婆,今天还想娶人家过门,你就不觉得羞耻?我范貉也不是什么好人,连我范貉都看不过去的事,你想江湖中人会体谅你么?江湖正道最忌淫人妻女,以之为万恶之首,你以为,有人会谅解你么?”范貉口齿伶俐,字字句句都说中了何风清最忌讳的心病,只听得大家都是心下一凛。 何风清被他说得心神不定,微微分神,被范貉反手擒拿,三根手指几乎扣住他的脉门,何风清毕竟不是泛泛之辈,危急之际本能地警觉缩手,逃过一劫。他缩手之后,一跃退后,脸色微变。 慕容执脸带寒霜:“范貉,你不觉得由你来讲仁义道德、礼义廉耻,是很好笑的一件事么?” “嘿嘿,”范貉被她说得一时语塞,不由恼羞成怒,“慕容执,我不把你这臭婆娘碎尸万段,我不姓范!”他“铮”地一声拔剑出鞘,刷刷数剑,一剑攻眉心,一剑攻胸口,一剑攻小腹,一剑三花,剑上的功力着实了得。 慕容执本来不擅武功,这三剑本来她一剑也躲不过去的,幸而慕容决袖子一拂,把这三剑接了过来,扑扑扑,他的衣袖之上登时多了三个小孔。 范貉脸上变色,他以十成功力使出的这招“一剑三花”是他的得意之作,到慕容决面前,竟然只是在他衣袖之上戳破三个小孔而已,这让他如何不惊怒交集?他抽剑后退,立刻尖哨一声,似在召唤什么。 慕容执摇了摇头:“你是在叫你外面的同伙么?他们不会来了。” 范貉冷笑:“你就这么肯定?就凭柳折眉?” “不错,就凭柳折眉。”慕容执微微一笑,点头。 何风清目不转睛地看着慕容执,只见她毫不怀疑——或者说她根本想也未想,似乎从她出世到今天,柳折眉便是她人生中的至理一样,完全不必怀疑,也不容许怀疑。她不知道在这微微一笑里,她眸子里闪过了多少温柔情意,又是多么地坚定与执著,那足以让全天下的男人为之疯狂、让全天下的女人为之嫉妒,因为那是怎样难得的、近乎虔诚的情感啊! “笑话,圣心居土是怎样慈祥和善的人,他忍心对我的手下下毒手?他若滥杀无辜,岂不是和我一样了?还有什么脸面以侠义正道自居?”范貉再次尖哨了一声。 慕容烷与慕容决凝神应战。 何风清也自桌上取下一支烛台,准备应战。 他们都觉得范貉说的有理,柳折眉面慈心善,要他痛下杀手,恐怕是难之又难。 此时万籁俱静,只有几双眼睛在相互凝视,情势一触即发。 突然之间—— “你不必等了,他们不会来了。”有人语气淡淡地道。 慕容执与慕容烷一见来人,不由由喜转惊。 “折眉!”慕容执低呼一声,“他们呢?” 柳折眉一身血衣,手中的一柄软剑上血像流水一般滑落下来,不知道取了多少人命!他脸色出奇的苍白,双唇却特别的殷红,一头长发披散,但奇怪地并不零乱,只是血湿,一个人像是从血池里面捞出来的一样。听见慕容执的问话,柳折眉微微牵动了嘴角,算是一个苦涩的微笑:“死了。” “全部?”慕容执震惊不解。 范貉更是绝不相信:“江湖传言圣心居士善心佛性,竟然会是一个杀人如麻之辈,如何能令人相信?就凭你一个人,如何杀得了我蛮龙岭数千弟兄?痴人说梦!” 柳折眉的声音像从地狱里出来的幽灵:“死了,一百四十七个死在我剑下,其他的都跑了,我放了一把火,吓跑了他们的马。”他的声音听起来让人无法不相信,“圣心居士从来就不是什么善心佛性之辈,只不过假仁假义之流而已,你不相信,我也没有法子。”他抬头看向慕容执,笑得好苦,“我从来就不是什么好人,善心佛性,那是——为了我自己——只是——你们都不相信。你们一个一定要相信我是一个好丈夫,结果发现我不是,你很伤心;一个认定我是一个正道侠土,结果我不是,你也很失望,是不是?”他凝视着慕容执,又看了看慕容烷,“我从来就不是一个好男人,做出来的事情——”他自己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似乎没有一件是对的,但无论如何,你说我蛮不讲理也好,倒行逆施也好,对于执,我绝不放手,她是我的妻子,你们没有权利带走她。”他笑了笑,“我绝不允许,你们现下知道我不是说笑的了?” 全场鸦雀无声,见到他浴血而来的架势,谁都知道他不是说笑的,有谁敢阻拦他带走慕容执,他遇神杀神、遇鬼杀鬼,那是怎样绝望到了极点的挣扎啊! “折眉,”慕容执看着他的眼睛,低低地道,“折眉,告诉我,是什么让你——这样——绝望?你从来不是这样的人,不是么?”她不是傻子,柳折眉的不对劲,她是早已感觉到了,只是,她不知道他竟然会为了她疯狂至此,更不知道,他心里到底压抑着什么,才会让他从目中透出这样强烈的痛苦?他这样,她只有比他更痛苦,因为,她完全不知道他究竟出了什么事? 柳折眉摇了摇头,眼中灿然生光,只看着慕容执:“你答应不嫁给何风清了么?”慕容执看着他极度痛楚的目光,心中一软,千万般怜惜油然而生,他本是怎样温柔和善的人啊,何尝经历过如此的痛苦?虽然她不知道他是为了什么而痛苦,但她终是不忍他这样痛苦啊! “我——” “答应我不嫁。”柳折眉闭上了眼睛,眼睫之间有物闪闪发光。 他——那是眼泪? 慕容执想也未想:“我答应你,不嫁。” 何风清脸色惨白。 “即使以后伤心痛苦,受尽无数苦楚,你也绝不后悔?”柳折眉问。 “绝不后悔。”慕容执凄然一笑,“只要,你告诉我,你是值得的,我就不后悔。” “执——”柳折眉抬起头来,那深深蕴含在眼底深处的痛苦渐渐地淡去,渐渐地淡去,渐渐展开了笑颜,但眼泪却终于滑落了脸颊,他原是从来不哭的,他是男子汉大丈夫,他怎么能哭呢?“那我告诉你,我值得。” “折眉——”慕容执用衣袖拭去了他的眼泪,他从来没有这样脆弱过,“折眉,告诉我,你出了什么事,好不好?我们是夫妻,有什么事,你是不是应该告诉我?”她心中万般的温柔、千种的怜惜,虽然他没有说出了什么事,但她却知道他一直在受苦,一直在受苦!这不是从他哪里看出来的,而是——在他拥抱她的时候,她从他身上感觉出来的!他一直在受苦!一直在受苦! “我如果能不爱你,那有多好?”柳折眉低低地道,“执,我如果可以不爱你,那有多好?我——我不愿死啊!”他摇了摇慕容执的双肩,“如果,我可以让你嫁给他,那有多好?我不愿死,你知不知道?我不甘心,我不愿死!我只是希望,我不死,然后可以爱你,难道连这样的希望都是奢求?我不甘心!我只是不甘心——” “傻小子!”连慕容烷都微微地动容了,“傻小子,你——” 范貉眼见没有人注意他,悄悄向门口掠去,正以为逃过一劫,却不料人影一闪,一记重掌拍在他顶门,登时脑浆崩裂而亡! “我不容许任何人伤害执!”柳折眉人已在殿外的大树之上,遍身鲜血,摇摇欲坠。 慕容烷变色道:“孩子,你怎么了?” 慕容执惊得呆了,心中的平静一下子被极度的心痛驱走:“折眉,你——你——”她连一句“怎么会这样”都说不出来,全身只是颤抖。 只见柳折眉一身血衣被雨淋得湿透,一张脸苍白得像个死人,不,他几乎便是一个死人了,一般地毫无生气。“我——”他勉强说了一句,却不知道该如何接下去。 “不要说话。”慕容烷眼光何等老到?一眼就看出柳折眉真气紊乱,元气耗竭,这可是要命的大事,惊得他出了一身冷汗,“决,快叫人拿蘅寰保心丸来,孩子,你快坐下,你还能不能运气?快运功保住你最后一口元气,不要再糟蹋自己了,有什么事等你回过气来再说。” 柳折眉不理他,只是死死地看着慕容执,因为脸色太过苍白,所以一双眼睛就分外黑,黑不见底,他终于低低说出一句话来:“如果——如果——我可以爱你,你——还——要不要我?” 慕容执脑中轰然一声,像是一下被惊雷劈中,她睁大眼睛看着柳折眉,不能理解他刚刚说了什么—— 慕容烷眼见事情紧急,不能让他们儿女情长慢慢说话了,再不救人,柳折眉立刻就散了最后一点元气,再救不回了。他一指点了柳折眉的数处大穴,厉声对慕容执道:“不要说了,快找你海叔来!” 君情我意 慕容海的医术未必如何高明,但他的应变神速却是慕容世家人尽皆知的,慕容烷武功甚高,但论处理事务之能却远不及慕容海,因而柳折眉出了这等事,慕容烷第一个要找的,就是慕容海。 慕容执还在发怔,整个人像是丢了魂,又像是她的整个魂都到了柳折眉身子里去了,自己只剩一个空壳。这一声大喝她竟完全没有听见似的。倒是慕容决比较清醒,因为虽说柳折眉是他的妹夫,却到底与他没有多深厚的交情,见他如此,他只是诧异,倒并不难过,更不像慕容执那样心魂俱碎,他去了。 “执儿?”慕容烷急快地出掌,在慕容执肩上拍了一掌。 慕容执悚然一惊,这蕴涵着慕容烷真力的一掌,震醒了她的神智:“我——我没事。”她颤声道,“他——他怎么样了?怎么会变成这样?他——” 慕容烷脸色难看之极,嘿嘿一笑,不知是哭还是笑:“离相六脉功!离相六脉!想不到阔别六十余年,这鬼功竟还流传于世!这鬼怪练的妖功!”他左手一提慕容执,腾身而起,双手各带一人,掠人他的房间里。 把柳折眉轻轻放在自己的床上,慕容烷眉头紧皱:“执儿,若不是这小子还会回来看你,我会一掌劈了他!他练的离相六脉功,是自古以来最不可理喻、无可救药的武功!他自己自身都难保了,还敢娶什么妻子,莫怪他会让你伤心——”慕容烷叹气,喃喃地道,“不过话说回来,这小子,也真难为他,明明知道不可以,他还是爱上你了,否则,又怎会弄成这样?傻孩子啊,都是傻孩子!” “他——会变成这样,是因为——他爱上了我?”慕容执脸色苍白,她守着柳折眉,轻轻触碰着柳折眉的脸,触手冰凉,正如她的心一般冰凉,“爷爷,这是怎么一回事?你告诉我,我要知道。”她语音幽幽。 慕容烷缓缓地道:“离相六脉功,本是出自佛门禅宗的一门内功心法,号称禅宗最正统最具达摩本意的一门武功。禅宗分为在家与出家两门修佛之道,讲求顿悟,求无心无我,是渡化众生之道。”他看了柳折眉一眼,“我本早该想到的,他号称‘圣心居士’,所谓‘居士’即禅宗所谓‘长者’,即修佛有道的人,属在家一道。本来,居士修佛,不必守五蕴十八戒,依旧可以娶妻生子,只需一朝顿悟,便成智者;但这离相六脉功却背离了在家的道法,转向了出家,并且变本加厉,强求练功之人无思无欲,不能有情绪起伏,否则功力反啮本体,经脉寸断而死。这并不是禅宗的初衷,而已经入了魔道,创出离相六脉功的人,第一个死在这种妖功之下,人总是人,不可能无思无求,也不可能无情到对什么都无动于衷,否则,人就失去了活下去的动力。”慕容烷叹息,“活着的人,总有着各种欲求与愿望,否则,哪里还会有人觉得人生可贵?这鬼功却不允许,它像是活的,它——不让任何修炼它的人活得舒服,它要他们个个死得惨酷无比!可是偏偏它可以在极短的时间内让人成就一身可以在江湖上称雄的武功,追求它的人也就不绝,有些人,为了成名,连命都可以不要。” “折眉不是这种人。”慕容执断然道。 “他自然不是,想必他有他的苦衷。”慕容烷看着一意维护柳折眉的孙女儿微微一笑,“所以,有一阵子,这妖功在江湖上造成了一场混乱,大约在六十年前,此功的习练者竟然意图围攻少林,自称是禅门正宗,结果为各大门派所灭,自此离相六脉功绝迹江湖,大家都以为,这门妖功已经绝传,却不知竟然出现在折眉身上。” “想必当年并非所有修习者都死于六十年前。”慕容执幽幽地道。 “除此之外,也没有其他解释。”慕容烷苦笑了一下,“执儿,你要有个准备,练这门武功的人——” “如何?”慕容执心里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你可知六十年前震惊江湖的一件血案?”慕容烷脸色苍白,“正是那件事,促使各大门派下了消灭离相六脉功的决心!” “土大夫杀死自家一门五十余口的血案?”慕容执当然知道这件人伦惨剧,士大夫原凉是一代徇徇长者,为江湖中人尊重,他竟然会发狂杀死自家一门老小,这件事如今说来都骇人听闻,何况是在六十年前? “不错,原凉他——正是一念之差,修炼了离相六脉功,他声名日高,但武功却不如他的人品那般能服人,所以他修炼此功,想要使武功精进。”慕容烷苦涩地道,“结果——” “结果如何?”慕容执低低地问。 “起初,因为他深爱他的妻子,他不能做到无思无求,他毕竟还求个好名声,他爱他的家——结果,终有一日他忍不住了,拔剑杀死了一家五十余人,他以为,如此就可以不受爱欲干扰,可以专心练功,可以斩断情念,他根本疯了。”慕容烷摇头,“这就是那妖功的魔力,一旦练了它,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爷爷以为,折眉会发疯?”慕容执挺直了背,她的目光从来没有这么冷然,“他不会的,士大夫发疯,是他自己功利心切,是他该死。折眉不是,他这么多年来,不曾做过任何伤天害理的事,他也不会允许自己伤害任何人的。” 慕容烷正要说话,却听见一个微弱的声音道:“不,我还是娶了你——这——就是我的罪孽——” 两人同时回头,只见柳折眉睁开了眼睛,那双一向平静安详的眼睛此刻充满痛苦之色:“我娶了你,我明知一定会伤了你,可是——还是娶了你——因为我太自私,我始终不愿放手;我不能爱你,可是我爱你。”他本来脸色苍白得像个鬼,如今更是毫无颜色,“我不可以爱你的,爱了你,我死,你伤心;不爱你?”他苦笑了一下,“那怎么可以?我始终都在骗自己,如果不喜欢,我不会娶你,没有人可以强迫圣心居士做他不愿做的事。执,你难道始终没有想到,我不是不爱你,只是我骗自己相信自己是不爱你的。” 他一口气说完,一口血冲口而出,吐在床前地上,悚目惊心。 “折眉!”慕容执变了脸色,“你怎么样?”她小心翼翼扶他起身,用袖角拭去他唇边的血迹。 柳折眉可以听见她的心怦怦直跳,她全身都是紧绷着的,因为她太害怕、太紧张,她失去了她一贯的淡然颜色。 “折眉——”她颤声叫道,不知如何是好,“你告诉我,我应该怎么救你?我——不是——不是有心要离开你,我只是以为,离开会对你更好一些,我不知道——不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你告诉我要如何救你?你不可以死的,你不能在告诉了我你其实是爱我的之后死去,这样——这样对我是不公平的——太不公平了!”她扶着他,最后变成了抱着他,她紧紧地抱着他,他浑身冰凉,她也浑身冰凉。 慕容烷在心中暗叹,离相六脉功一旦修习,必然无药可救,这小俩口相聚的时间不会太多了,他不忍也不愿打搅他们成婚以来的第一次真心相对,走出门去,关房门。 “执——”柳折眉缓缓抬起头,看着慕容执,那目光很凄凉,“没有办法可以救我,我的师父、师姐,都是这么死的,我知道我是无药可救的。我知道的,这就是为什么我始终不敢爱你,我怕——我就是怕会有这一天——如果不曾有过快乐,也就不会太痛苦,是不是?”他的声音痴迷惘然,蕴涵着不知多少的挣扎与彷徨。 慕容执依旧紧紧抱着他,她个子远比柳折眉纤柔,抱着他很快变成了紧紧搂着他的腰,她扑入他怀里,混合着眼泪依偎着她从来没有依靠过的人:“所以你就故意不理我?” “我——”柳折眉只说出一个字,就黯然不知该如何接下去。他——并非存心不理她,只是他也不知该如何与她相处——如何与她相处是好? “如果不曾有过快乐,也就不会太痛苦。”慕容执重复了一遍柳折眉的话,苦苦地道,“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你娶了我,就是我这一生最大的快乐,你不理我,难道不是我这一生最大的痛苦?三年啊,你娶了我三年,我看着你,你的笑你的爱都是为别人而发,而不是为我,不是为我!你有没有想过这是不是痛苦?我是你的妻啊,你什么事都不对我说;我的夫,他的事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以为,这是一种幸福?”慕容执的泪湿透了柳折眉的衣裳,她抬起头,润湿的眼睫显得分外凄楚,“我知道你不愿伤害我,可是你所做的,始终都是你以为对我好的,而不是我要的!” 柳折眉微微震动了一下,他无言地把她拉入怀中,他的声音暗哑:“我知道。” 慕容执苦笑:“原来你是知道的?” 柳折眉抱着她,他的气息就在她的耳边,撩动了她的发丝:“我知道,我知道被人冷落的滋味,尤其是被自己所爱的人遗弃,那样的滋味,比冰还冷。我不知道你竟然这样过了三年,你不在——我只过了几天,就受不了了,我一定要见你,否则我不知道日子要怎么过——”他顿了一顿,“我从来没有为别人笑过爱过,那些——都是假的。” “可是你却那样对我,三年。”慕容执低低地道。 柳折眉不答,只是默默嗅着她的发香:“自镜中三年,无情不苦,若是有情如何?坐看流水落花,萧萧日暮。”他轻轻地吟道。 慕容执微微一怔:“你——你知道?”她的词,他竟会记得,他竟然是知道的。 “我知道。”柳折眉微微苦笑,他为什么不知道?他 的妻啊!“我知道你不好过,但是我始终以为,那样对你会好一些——” “折眉,不要因为会伤害我所以不敢爱我,”慕容执依偎着柳折眉,“我当然害怕你死去,但是,假如你未曾爱过我就死去,不但你不甘心,我也是不甘心的。明明相爱而不敢相爱,我们是夫妻啊,如果你就那样死去,才是对我最大的伤害,我会恨你的。”她很坚决地摇头,“我——并不怕死,假如你死,我会和你一起去,我怕的是在死之前,我们——依旧还未曾爱过——” “执——”柳折眉喑哑地唤了一声,苦苦地吻上她的唇,她的唇分外柔软,含着她未说完的情意。 慕容执吃了一惊,她虽然嫁给柳折眉三年,可是柳折眉从未对她做过逾矩的事情,他吻了她,她就像青涩的小姑娘一般,轰一下晕红了整张脸。他吻得很小心、很缠绵,但是,她依旧隐隐觉得不安,像是有什么事情不对,在这样温柔的吻中,为何,竟有着一种凄绝的意味! 是血—— 血的味道!“折眉——”慕容执晕红的脸色一下子转为苍白,“你一定会死吗?” 柳折眉缓缓放开她,轻轻地用手指画着她的眉,像是无限怜惜、无限珍爱:“我不愿死——我不愿死的——为了你——”他一字一句地道,“我不知道有谁能够救我,但是,我们去千凰楼。” “找七公子?”慕容执眼中光彩一闪,“他——可以救你么?” “我不知道,但是,如果我可以不死,他就一定会有办法。”柳折眉黯然道,“我——我实在对不起他,他以诚心待我,我却到这个时候才想起他——不过,我相信他,他才智绝俗,世上无人能及,他若没有办法,那是我命该如此,你——你——”他微微一颤,又是一口血吐在地上,一句话也说不全了。 “我们立刻去千凰楼。”慕容执心中又惊又怕,但不得不故作镇定,“你不要再说话,我立刻要人准备马车,你好好休息,不要胡思乱想,记着,无论——无论如何,我都不会离开你,死也不会。”她让他轻轻躺下,轻轻吻了他的面颊,发觉他全身冰冷,又轻轻为他加了一层锦被。 她永远都是这么细腻体贴,无论他做错了什么,她待他都是这么的好、这么的温柔——柳折眉渐渐地安心了,闭上眼睛,放松了已紧绷了数日的情绪。 看见他安心睡去,她才轻轻走出门去,是祸是福,全系在空中;摇摇荡荡,全没有个底。不愿死啊,而生的希望,又在哪里?在哪里? ********************** 千凰楼。 她从来没有见过哪一个男子可以清隽雅致到如此境地的,像风一吹就会生生化去的雪,他是秦倦。如果慕容执不是这么失魂落魄,也许她也是会惊叹的,但是此刻就算是眼前这个男子再绝美十倍,慕容执也不会在乎:“救他,求你。”她乘着最好的马车,以最短的时间来到这里,虽然一路之上有人照顾,但是心力交煎,她已是强弩之末。她不让任何人碰柳折眉,抱起清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柳折眉冲进千凰楼秦倦所居的五风阁,只说出了四个字,多日来的不眠不休、彷徨无助,此刻心愿一了,她竟立时倒了下去。 她甚至没有听见秦倦答应了没有,但是,她是相信他的。 “咯”一声,秦倦把手中的茶盏放到了桌上,声音低柔得近乎幽冷:“去请肖楼主。” 任何人都知道,当秦倦以这种语气说话时,事情一定非常严重! 数日之后。 柳折眉的床前。 “醒了?”慕容执柔声问。 柳折眉睁开眼睛,立刻搂住了慕容执的腰,他没有说话,只是不愿她离开。 “我不会走的。”慕容执轻轻地、温柔地叹息,轻轻掠开他额前的一缕发丝。 “睡去之前,我以为再也看不见你了。”柳折眉感觉着她的体温与柔软,感觉着她温暖的呼吸,一颗怦怦乱跳的心才平定下来,“我不知道我竟然——竟然这么依赖你——好像没有了你,活着就没有意义,任何事都没有意义。没有你,我——我一点都不觉得自己是活着的。我自小修炼禅宗,从来没有人让我牵挂过,也从来没有在乎过谁,可是你——你不同。我真的庆幸我娶了你,否则,我只是一具行尸走肉,纵使再活八十年,那也是毫无意义的。执——你不知道你对我来说,有多重要。” 慕容执拍了拍他的肩头,轻轻一叹:“别说这些,我们是夫妻啊,你在乎我,我在乎你,都是理所当然的。”她眉目依旧是淡淡的,但却带着淡淡的情、淡淡的温柔。 “如果我不是你的夫,你还会对我这么好么?是不是因为我娶了你,我们是夫妻,你才——”柳折眉知道自己是胡思乱想,但一旦深深在乎了,就不由得不让人变得傻气起来。 “再说我真的生气了。”慕容执沉了脸,但掩不住眼里好气又好笑的神色,“你当你的妻是什么?如果——如果不是——不是那天——”她脸上微微一红,没说下去,只道,“如果我不愿意,我是不会嫁给你的。” 那天——柳折眉记得的。 那一天,空中飘落着槐花,零零碎碎,清清白白的,那天,他就在她的窗前,她的窗前有一棵老槐树,槐树之旁是一株扶桑。她倚着窗户,敛着眉,淡淡地看着远方。 远方的云很高。 天空很远。 她的衣袖上沾着三两朵槐花,她也就清清白白得像那颜色均匀的槐花,干净,然而素雅。 她并不美丽,但他却感觉在一刹那间有什么东西击中了他的心房,令他那未曾波动的心整个荡漾了起来,那——是——一种契合的冲动,让他知道,这一生就要定了这个女子,没有因由,只因为一见的心动。 他向她走来,他生得很清雅,但她只看见了在他的衣袖拂过扶桑花的那一刹——花落——轻轻溅起了一股香——他低头一看,眉目之间有一分歉然的神色。然后他对她微微一笑。 就是那一笑,她微微红了脸,一个拂落了花的男子啊——也许,那一刹他眼中有着什么震动了她的心,从此——再也——放不下这个男人——无论艰苦,困惑,疑虑,悲伤,都——无怨无悔—— 爱若说得出因由,那就不会如此让人心醉缠绵,若知道为什么会爱上那个人,那么,哪里来的这许多疯狂? “知道吗?那一日看见你站在窗前等待,等得那么认真,让我希望,你可以那样等我——等一辈子;但现在,我更希望可以这样爱你——爱一辈子。”柳折眉低低地道。 “那一日?是爷爷逼你娶我的那一日?”慕容执浅笑,“我是这样的么?我自己都不知道呢。” “爷爷没有逼我,是我喜欢你,我愿意的。”柳折眉轻轻地道。 “我记得,那一天,你走过来和我说话,你的衣裳拂过我窗前的那一株扶桑花,有一朵落了下来——”慕容执也轻轻地道。 “然后你就把它藏在你陪嫁的那个描金箱子里?”柳折眉轻笑。 “你又知道了?”慕容执柔软地叹息,她的夫啊—— 柳折眉轻笑,把慕容执轻轻揽人怀里,无限温柔地吻着她的耳际,她的面颊,她的唇—— 本以为永不波动的心,却成就了他这一辈子的温柔—— “他呢?”慕容执问。 “谁?”柳折眉不解。 慕容执微微红了脸:“忘界。”她低低地道。 “他死了。”柳折眉眉宇间泛起淡淡惆怅,“为了救我。” 慕容执一惊:“他死了?可是他不是神么?怎么会死了?”她本来还奇怪着,忘界竟然会放任柳折眉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 “神——犯了戒律,是永不超生的。他爱我的前世,所以他等待了一世又一世,期待着与那个人重逢,但是,他遇到我之后,便明白,死去的人已经死去,永远不会回来,他爱的人,不是我;他等的人,也不是我,所以——他除了死,还有什么方法,可以追随他的爱?不必为他们悲哀,因为虽然人与神都不在了,他们的爱,依旧是幸福的。” 慕容执不自觉依偎着柳折眉而坐,心去得很远,那——延续了数百年的爱恋——无论对方在与不在,无论有没有人再度诉说,无论风尘化去了多少的白骨,无论那池塘里的睡莲开过了几度,无论转换了多少个人世,走过了多少朝代,都——承诺着——永不忘记—— 那样的爱,也是幸福的;但她却不要那样的悲哀:“折眉,如果我死了,你会忘记我吗?” “我不知道,因为,我要比你先死。”柳折眉笑了笑。 “好,那我们一起死,就不用想那么多了。”慕容执笑笑,“来世怎么样,来世再说。” “执,不要再说死了好不好?”柳折眉轻轻地道,“因为,我现在一点也不想死。” 慕容执笑了:“我给你盛一碗粥来好不好?肖楼主说你好多天没有吃东西了。” 柳折眉疑惑地抬起头:“我们在千凰楼?” “你已经睡了六日了,爷爷和海叔陪我们到千凰楼求医,否则,你不会好得这么快。”慕容执笑道,“肖楼主先用金针压住了你的真气,他救了我又救了你,爷爷对他客气得不得了,结果他还是冷冰冰的不大理人。” 柳折眉低声说了一句什么。 “你说什么?”慕容执疑惑地问。 “我说,你是我救的,不是肖楼主救的。”柳折眉的语气很是懊恼。 慕容执错愕了一下,笑弯了腰:“是是是,我冤枉了你,你好大功德。”她笑得好开心,柳折眉竟然对这种事情也要计较。 她——嫁给他三年,从来没有笑得这么开心过,柳折眉看着她,渐渐也泛起一丝笑意,如果她可以常常这么开心,他不介意偶尔做做傻瓜。他——真傻,其实——本来一切都可以是很好的。 望出去,天色很好,云很淡。 与子偕老 慕容执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明艳得像要眩花人眼的女子,那一双眼睛转出来的半嗔半怒的娇媚神韵,连自己看了都会心动:“你是——?” “我是秦夫人。”进来的红衣女子笑笑,就像满天飘零着的蔷薇花瓣般凄美与尊贵,艳光四射。 慕容执“啊”了一声:“秦夫人。”她却不知道秦筝到这里来做什么,“你——”她本要说“你是来看折眉的么?”但人家是嫁了人的女子,岂有去探望别人夫君的道理?但若不是,又不知秦筝是来做什么的?呆了一呆,慕容执生平第一次瞠目结舌,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但秦筝显然并不介意,她左看看,右瞧瞧:“咦——柳折眉人呢?” 慕容执又是一呆:“他在房里休息,夫人是来看望他的?” “啊?”秦筝漫不经心地道,“不是。” 慕容执皱眉:“那么夫人——请坐,我给夫人沏茶去。” “不用,”秦筝一把拉住慕容执的手,上上下下地看她,嘴角带笑,又娇又媚,“坐下吧,我是来找你的。” “找我?”慕容执吃了一惊,她可不认识这位大名鼎鼎的七公子夫人,而且,她自认自己素来平凡,并没有什么值得这位尊贵夫人好奇的。 “是啊,”秦筝正色道,“我是来给你送礼。” “来——送——礼?”慕容执看得出秦筝正在逗她,一阵惊异过后,不禁微微一笑,“只怕慕容执没有缺了什么好让夫人送的。”她可不是没见过大人物的小家子气女子,秦筝虽然盛名,也不过是嫁了七公子,也没什么可以让她自惭形秽的。 “我来送两份礼,一份是我家公子的,一份是我的。”秦筝叹了口气,“他身子不好不能来,所以我就代劳了,你心里别嘀咕,这份礼,对你们来说,应该很重要。” 慕容执自是信得过她的,只是凝目看着她。 “这是他的礼,你拿着。”秦筝自怀里拿出一个瓷瓶,放到慕容执手中。 “这是?”慕容执接过瓷瓶,里面装的是灰色的粉末,没有什么气味,也不知是什么。 “这是化功散。”秦筝笑笑,“我家公子和肖飞商量过了,柳折眉其实没有什么大毛病,问题在于他的内功练得太好了,所以逆转之后势不可当,几乎要了他自己的命。要控制他的真气,用人力强制是不能长久的,最好的办法是废掉他的武功,但离相六脉功却是功在人在,功亡人亡,所以废却是废不得的,那就只好退而求其次,化去他的内力了。”她说得轻描淡写。 慕容执却又惊又喜,这么简单的法子,为什么他和她都没有想到?这真是一份大礼!有了它,一切都不是梦想,一切都可以长久、都可以实现!她几乎激动得要哭了,握着那个瓶子,只是发颤。 “这可是最好的化功散。”秦筝拍拍慕容执的手,“让他连续服上三四天,我就不信化不掉柳折眉的内力。这东西对别人是穿肠毒药,对他却是救命仙丹。”她忍不住好笑,“你不知我家公子问肖飞要化功散的时候,肖飞那是什么表情,真真笑死我了,这个简单的主意,我家公子可足足想了大半个时辰。” 慕容执长长地吐了口气:“我真的——很感激——”她不知道怎么说,不知道怎么才能表达她的感激之情。 “你不用感激,”秦筝的俏脸微微地黯然了,“因为,我很明白那种随时可能失去对方的苦,那种担惊受怕的心情,永远没有完结的时候,你会害怕,也许有一天,你从梦里醒来,他却已经离开了你——”她顿了一下,怔怔地失神。 “是因为秦倦他身子不好?”慕容执低低地问。 “我不知道,肖飞说他中过太深的毒,也许——也许只能再过个十年八年——但是——”秦筝咬了咬牙,“我不会允许的。” 慕容执微笑了:“当然,我们都不会允许的,我永远相信,只要他热切地要自己活下来,就一定可以的!我们都要为了对方——活下去,无论,要吃多少苦。只要你不允许,他就一定——一定不会离你而去!” 秦筝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难怪柳折眉会娶你了,他不娶你才是傻瓜。”她摇了摇头,“你放心,这几年他很珍惜他自己的身子,他答应给我一辈子,而不是几年。”她笑了,“我永远都是信他的,七公子说的话,从来没有错过。” 慕容执点头,这是一个坚强的女人,与她的坚强的男人,无论幸福得多么辛苦,都要把这份爱——延续下去,永不放弃! “还有我的礼。”秦筝想了起来,笑得好不得意,“来人啊,上礼!” 慕容执错愕地看着一群扛着红色箱笼、红色锦缎、红色花球的队伍敲着锣打着鼓,热闹非凡地从外面进来。为首的是上官无益,他穿红着绿,说多难看有多难看,偏偏一脸自以为很神气的样子,进来之后,他甩了甩袖子:“旧娘子准备好了么?这就要拜堂啦——”说着深深弯腰,鞠了个大躬。 “什么——”慕容执还未弄清楚什么回事,秦筝抄起红色箱笼里头的大红嫁衣,强行披在她身上,另一个丫头把花冠戴在慕容执头上,几个人嘻嘻哈哈的。 “夫人,你把衣服扣反了——” “没关系,这霞帔本来就是用披的,柳夫人又没说话,你叫什么?” “来人啊,”这是上官无益的声音,“把彩礼丢在地上,我们抓旧郎官去也!” 慕容执一边和缠在身上的乱七八糟的霞帔缠斗,一边惊呼:“秦夫人——”她知道他们是好意,但这样被抓去重新拜堂,也——也太荒唐了! “不在,”秦筝笑道,“不用叫救兵了,整个千凰楼都在等着喝你们的喜酒,今个儿你不嫁是不成的了。” “可是,不是,不是的,”慕容执好不容易躲过了被一支金簪刺穿头顶的厄运,她一辈子没有这么狼狈过,“可是,我已经嫁过一次了——” “那一次不算!”秦筝笑道,“那一次没有洞房花烛!” “夫人——”慕容执红了脸,“你——” “我是媒婆,不要叫我夫人。”秦筝抖起一块大红绸,劈头盖脸把慕容执蒙头遮住,招呼着,“走,拜堂去!” ********************** 于是,同样被披挂得一身乱七八糟的柳折眉与平生没有这么狼狈过的慕容执在千凰楼再次拜了堂。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送入洞房——” 然后是一片乱七八糟的笑声、吆喝声、当当的酒杯交碰声—— 柳折眉再一次挑开了慕容执的红盖头,心下无限感慨。 红烛如画,慕容执满脸尴尬与羞涩并存的红晕。 “执——”他低低地唤道。 慕容执转过头去,不安地轻轻咬着下唇,看起来无限娇柔。 他吻上了她的唇,吹熄了烛火。 ************************ 三年的等待,终于有了美丽的结局。 外面的人们,面上都带着微笑。 秦筝依偎在秦倦怀里,微笑地看着秦倦的眼睛。 “这个世界很美,不是么?” 她看见他轻轻一笑:“你更美。” 无尽的黑夜,酝酿着无尽的温柔与深情—— ************************** 数月之后,柳家杂院。 “柳家的嫂子,买米啊?”隔壁的阿婆呵呵笑着,小俩口一起出门呢,倒是少见。 慕容执应了一声。 柳折眉微微一笑,搂住了妻子的腰,两人缓步前行。 远远地,有话声传来。 “执,绛紫色的缎子好不好?我不喜欢你把自己糟蹋得和七八十岁的老阿婆一样,穿漂亮一点的衣裳吧。” “不是去买米的么?怎么嫌弃起我的衣裳不够漂亮来了?”慕容执轻笑。 “不去买米,我在锦绣坊为你定了衣裳,还有珠花,去试试看,好不好?” “咦——我以为你是不介意穿戴的。”慕容执依旧在轻笑。 “不,我只是希望,我的妻能够得到最好的。”柳折眉深深地看着慕容执的眼睛,“我爱我的妻,我希望她得到最好的、她是最幸福。”他温柔地轻叹,“我想对她好一些,我可以做到的,为什么不?” 慕容执笑得灿烂,柔声道:“她已经很幸福了。” 一本书完一 编注: 1.关于秦倦与秦筝的故事,请翻阅“花雨”系列176{情锁之人篇)——《锁琴卷》 2.敬请期待{情锁之鬼篇)——《锁心玉》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