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锁瀛台 作者:燕云客 【文案】 那年春雨萧疏,陆青婵跪在残暴嗜杀的新帝面前,替未婚夫求情。 萧恪看着眼前婀娜的美人,似笑非笑地说:“好啊。”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一天。 * “那年朕跟随先帝亲征,大战初歇,朕看见群山妩媚,落日满山河。你知道朕在想什么吗?”萧恪语气清淡,像是在叙闲话,“朕在想,要是陆青婵在,朕就把这江山打下来送给她。” * 【高亮】借用清的背景,男主不留辫子女主不缠足,早9点更新。 偏执嚣张男主&人间富贵花女主 洁党可入,互宠甜文 *一个彼此救赎的故事,男主非善类* 勿扒榜,弃文勿告知,珍爱玻璃心作者 微博:晋江燕云客 内容标签: 甜文 爽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陆青婵,萧恪 ┃ 配角:预收西江月:选秀那天父皇赐给孤一个女人,她瘦骨伶仃不讨我喜欢,以至于我很快把她抛之脑后。在我死后才知道,她比所有人都爱我。重生后,孤一直等着父皇把她赐给我。可这一回她为什么想嫁给老三了? ┃ 其它: 第1章 八月札(一) 太乾三十年深秋。 萧疏的秋雨自十月十五日这天起便淅淅沥沥地落下来,风都是瑟瑟地冷,隐约带着冰碴儿裹挟着要从空气里往人的骨头缝儿里钻。 礼部这几日却忙得片刻不得闲,宁寿宫的那位太后娘娘,立夏时身子骨就不好了,一日又并着一日的拖着,全靠流水的汤药一股脑地送进寿康宫,日日那参片吊着精神,才能拖到今日。 可眼瞧着也拖不住了,寿材已经让内务府备下了,礼部也都忙前忙后的准备着丧仪,总管内务府大臣有小半个月没回家了。 事物冗杂,人人脚不沾地,可面儿上哪个都不敢露,说话都说一半藏一半,生怕又犯了哪位主子的忌讳。 紫禁城刚摘了孝还没几天,怕是又要重新挂上白灯笼了。 方朔挑着灯笼走进了内务府掌仪司的门,在外头的廊庑底下略站了片刻,把头顶的顶戴摘下来理了理才抬步走进明间,他身量高而瘦,清癯得像是只剩下一把骨头,眼中却是炯炯的,他是新帝身边儿的人,已经跟了萧恪许多年。 掌仪司里头静得像死水一样,只有管事太监李元衡带着一个小太监还守在屋子里头,他看见方朔忙起身来迎:“您怎么亲自来了,有什么话儿让底下人来传一声也就算了。”说着忙给他倒茶。 掌仪司这地方,在内务府里算得上有几分油水的,就连倒茶的茶盏,都比旁的地方精致几分,茶白色的釉,里头含着浅碧色的一汪水。可方朔瞧不上眼,他从容着摆了摆手,没接这碗茶:“主子爷的吩咐,底下的猴崽子怕是办不好,我便过来问问。说是太后大行的东西,可都备上了?” “早备着了,权当是冲喜。” 说是冲喜,却不知这喜从何来,人人心里都明镜儿似的,宁寿宫这位太后娘娘,怕是撑不过这个冬天了。 方朔嗯了声,李元衡忙追着问了句:“还有一个多月便是除夕了,过了除夕,咱们万岁爷便要筹备着登基大典。” 李元衡打量着方朔的脸色,见他不可置否的样子,忍不住大着胆子多问了一句:“恕奴才斗胆,请教一下方公公,瀛台这位该怎么着,到底是废帝的皇后,今上的嫡亲皇嫂。您给句话,好让奴才心里有个谱儿。” 这话却是犯了大大的忌讳,方朔的脸旋即便沉了下来:“李元衡,你也是宫里的老人儿了,这点规矩都忘了?” 方朔长年累月沉着脸,脸上不见笑模样,可人人也知道,只有活儿干得好,他不会平白的让你吃瓜落儿,今儿这么说显然是真的恼了,李元衡立刻不敢怠慢,抬手给了自己两耳光:“是奴才多嘴了。”在宫里的时候久了,知道有些事耍小聪明是不成的,巴掌实打实地落在皮肉上,听着就让人头皮发紧。 “行了,此事出你口入我耳,往后再提就是掉脑袋,”方朔懒得看他张嘴,他抬起眼看着外头昏昏暗暗的天色,和偶尔惊飞的几只寒鸦,眼瞧着便是黄昏了,不多时就该到紫禁城掌灯的时辰了。他收回目光,淡淡地说,“废帝的皇后又如何?皇上的皇嫂又如何?只告诉你一句,皇上没说动她,那就谁也不能动。” 出了内务府的门,外头的雨还在下,方朔撑着油纸伞走在悠长而静的青石砖路上,皂鞋和砖路摩擦的声音不疾不徐。他听着雨珠子一下又一下细细密密地打在伞面上,眼里半分表情都没有。方朔在宫里头待了二十年了,知道从内务府到乾西五所要走一刻钟,以他的步子,分毫都不差。 新帝现在便住在乾西三所,三所是后来改的名,叫崇政殿,这是皇上少年时期居住的地方,面阔五间,两头接了廊庑。明间燃着灯,有善站在次间外头给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主子爷在里头看折子。方朔点了点头,挑开帘子便走了进去。 绿釉雁颈灯上头的火苗被外头的风吹得狠狠晃了一下,萧恪顿住手腕,立在一旁的庆节拿着白铜滴水罐往朱砂里头滴了几滴水。庆节和有善一同年岁,是方朔的徒弟。 “回主子爷的话,内务府那边都备好了。” “嗯。” 这一板一眼的答对,在崇政殿里头不知道进行了多少次,众人皆习以为常,习惯了主子寡淡薄情的性子,只要老实把差事办好,日子就不会难过。 立在边上的有善今年不过十五,管方朔叫一声干爹,他看了一眼方朔的脸色,才试探着说:“主子爷,宁寿宫那边酉时末的时候递来话儿,说是太后醒了,想见见主子。” 萧恪把手上的那本折子写完,把笔撂在掐丝珐琅云龙纹的笔架上,庆节机灵,忙跑出去传肩舆。萧恪沉默地走到门口,细密的雨打在汉白玉丹壁上,檐下的八角琉璃宫灯透出雾蒙蒙的光。 不远处的龙凤御路石上淌着水珠子,汇成小股,流进踏跺边上的绣墩草里。 湿淋淋的紫禁城,倒也不似以往那般煊赫巍峨了,萧恪在门边站了很久,突然侧过头问方朔:“起居录送来了吗?” “回主子的话,送来了。”方朔垂着眼看着自己皂鞋的鞋面,上面还带着几个水珠子,“今儿天气不好,瀛台离咱们这远些,起居录比昨日晚到了一刻钟。” 萧恪嗯了一声,正巧庆节已经把肩舆传了过来,萧恪什么也没说,径自向肩舆走去。 宁寿宫在紫禁城最东,肩舆走了一盏茶的功夫,头顶的一轮孤月清冷而朦胧。宁寿宫门口站着太后身边的见禧姑姑,她瘦高的人,高高颧骨上头是一双寡淡不带什么感情的凤眼,总让人觉得有一股子伶仃姿态。 这紫禁城最是磨人心气的,太后的身子每况愈下,这宫里头冷清得吓人,就连太后身边的人,都像是只吊着一口气一般。 宁寿宫的单檐黄琉璃瓦歇山顶,在雾月下闪着冷冷然的光。 见禧把萧恪迎进了宁寿宫,走到门口,萧恪在那尊鎏金铜卧象前头顿了顿脚,不过神色未变,他又把目光收了回来。 迈进宁寿宫的明间就能闻见一股冲人的药味,时下以西为尊,西侧的次间和梢间都是太后用来礼佛的地方,萧恪便向东暖阁走去。 宁寿宫盘了地龙,屋子里暖融融的,就连清苦的汤药味都能让人觉得微微熏然,屋子里无声无息地立了四个大宫女,都无声地跪下给萧恪行礼,而后鱼贯退了出去。 萧恪一直走到檀木拔步床前,浅杏色的床幔下头,躺着的就是太后,也是平帝的毓贵妃。 “给母后请安。” 萧恪的声音低沉而短,过了很久,太后轻声说:“还是像原先一样,叫我毓娘娘吧。” “毓娘娘。”萧恪从善如流。 空气里又变得沉默起来,太后睁开眼,她今年已经五十岁了,因为经年累月的病气,整个人像是一块垂垂腐朽的木头,眼睛微微凹陷,目光也不似过去那般炯炯清澈。 烛光下,她看见了萧恪玄色外袍上的暗龙纹,那金龙腾飞入云,鳞鬣峥嵘凶悍。她看了好一会儿,不知道透过这身玄端又瞧出了什么端倪。 “萧让……可好?” 步步锦的支槛窗开了个缝儿,微冷的风吹进来,风雨声沙沙的,带着外头泥土清苦的味道。萧恪抬起手慢条斯理的抚平衣上的襞积:“皇兄在宗人府安养着。” 这话平白便像割肉的银刀划在心上,叫人钝钝地觉得疼。太后的眼睛微微发红,她放在宁绸背面儿上的手把绸子缓缓捏紧了。 太后看向帐顶,微微喘了几口气,她听着窗外细密的雨声,停了好久才说,“我怕是死前都再也见不到我的儿子了,还请皇上垂怜,让我见一见我的儿媳,也算了却我的心愿了。” “儿媳。”萧恪似是在唇齿间回味着这两个字,他似笑非笑地问,“不知毓娘娘,说得是谁?” “陆青婵。”太后的气力渐渐不支,这三个字轻飘飘的,越发气若游丝。 “既没过礼,也没饮过合卺酒,哪能就叫儿媳呢。”萧恪在一旁的黄花梨圈椅上坐下,“六礼没走完,还算不得咱们萧家的人。” 太后笑了,她说:“都到这时候了,我这半截身子埋土里的人也不和你抠字眼,让我见一见陆家这丫头,她打小在我身边长大,我拿她当半个闺女,你帮我这回,就当是平了我养你三年的恩,行吗?算毓娘娘求你的。” 太后确实养过萧恪几年,可如今他们二人之间哪还有什么恩可言呢,原本把萧恪养在毓贵妃膝下,也不过是挂了个名以便皇上封赏,那时候萧恪已经十五岁了,虽然每日也过来晨昏定省,可总也像隔了层纱似的。 更遑论后来种种,如今勉强顾念着这一二分体面,已经实属不易了。 萧恪沉默了很久,烛光昏晦地照在他脸上,萧恪像极了一尊半明半昧的雕像。过了很久,他终于站起身:“就按太后说的吧。”他说完这句话,也不再等太后回答,踅身阔步走出了东暖阁,一直走到宁寿宫门口的院子里,冷冷的雨水淋了他一脸,细细的雨丝顺着他的额角流下来,方朔忙给他撑伞。 萧恪在瑟瑟的雨中站了很久,只觉得自己前后白茫茫一片,只有庆节手里那把六合宫灯上的金琢墨石彩画透着朦胧的光。 这座湿淋淋的宫殿,带着盛大无边的孤独。 “明天早上,把她从瀛台接过来,朕给你一千人,把她给朕护好了,有半点闪失,通通掉脑袋。” 作者有话要说:悄咪咪的开文了,正剧甜文,求文收+作收 架空明清,其实主要是架空清,但是实在不喜欢金钱鼠尾的发型,所以里面的人物都是汉人身份,只借用时代背景。 里面如果有需要解释的地方,会在作话里讲明,手上有几章存稿,欢迎大家跳坑~ 章节名是中药名。 八月札《食性本草》:主胃口热闭,反胃不下食,除三焦客热。 第2章 八月札(二) 天空泛着雾蒙蒙的烟灰,隔着步步锦的支窗能听见外头奴才们皂鞋摩挲着地面上的声音,萧恪已经醒了,他睁着眼看向床幔顶上头绣着的腾云起雾的团龙纹。他是个眠浅的人,从小到大从没有哪天能安稳的睡到天亮。 他坐直了身子,有善呵着腰跑进来替他把帐子撩起来挂在旁边掐丝缠金的钩子上,萧恪说出了他今日的第一句话:“她在哪?”这声音轻轻的淡淡的,单从语气里根本听不出喜怒。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可有善却懂:“回主子的话,已经在路上了,等主子下了今日的早朝就见到了。”他轻车熟路地给皇上更衣,看着明黄色的冕旒朝服,萧恪不露痕迹地皱了皱眉,而后漫不经心地说:“换那件玄色的吧。” 早朝的时候,朝臣们都觉得今天的皇上好似变了一个人,这变化在哪又说不出,只觉得他眉宇之间透出几分蔚然似的。 皇上生母为平帝所不喜,连带着也厌弃这个儿子,伶仃着在乾西三所所长大,性子寡淡而薄情,后来又在马背上征战南北,身上又多了几分铁血和杀伐果断,身上的戾气像是刻在了骨子里,离得稍近几分便扎得人生疼。哪怕就是这么些许蔚然之色,已经足以叫人觉得难得了。 朝会按例是三日一次,今日的早朝从户部那边上了奏本,户部尚书李授业是太后的族兄,他穿着从一品补子的麒麟袍,上奏本的人是李授业手下的人,名叫郑广和。 “今年皇上让户部查亏空,查来查去林林总总也不过是六部的事,各行省也安排着人去着手了,南直隶还特派了颜大人亲自去查。旁的也就罢了,只是兵部这边……差了不少。” 兵部尚书名叫陆承望,他四方的脸盘,一双眼里没有什么波澜,他缓缓撩起衣袍在皇上面前跪下:“兵部事物繁杂巨万,可皆有证可寻,每旬的账本皆由臣亲自过目,无一错漏,还请皇上明鉴。” 一不辩解,二不反驳,单单一句皇上明鉴,看似是跪着,大有几分能奈我何的味道,兵部这位尚书大人的位置还是平帝在世时便亲封的,三朝的老臣,又是有名的诤臣,萧恪素来也看他几分薄面。 堂下几个臣子皆交换了一下眼神,陆大人原本是刚正的脾性,如今出了这么大事,还是半分也不愿意低头。 萧恪倒是不可置否的模样:“郑广和,你继续说。” “回皇上,兵部去岁的确是支了三十万两银子,说是建水师用,只是银子也花了却没见到水师的影子。” “王文德,朕记得当初这笔银子是支给你了,你来给朕说说,朕的水师呢?” 王文德是兵部的人:“今年上半年,湖广一带出了叛乱,这军饷是从兵部的账上支的,已经把单子报给了户部,饷银还没有拨下来,水师自然就能建成了。” 绕了一个圈又回到了户部上头,朝政上头每日提起来的,也不过还是那些事,你来我往着踢皮球,放眼这天下看,能从内心里头惦记着替君分忧的只怕屈指可数,人人惦记的都是如何荫妻蔽子罢了,不过又过了半个时辰终于叫散了。 天已经蒙蒙的亮起来,巍峨的宝殿里燃着长明灯,博山炉里的青桂香经年累月的燃着,把乾清宫里的每一块金砖,每一个楠木大柱,乃至每一块榫卯都侵染着幽幽的淡香。皇上坐在龙椅上和众臣们又议了一会,他的目光看着蟹壳青色的直棂窗,突然说:“陆承望留下。” 等人都走光了,萧恪淡淡说:“今日你从隆宗门走吧。” 朝臣们日常入乾清宫,走的都是景运门,这个门也不是人人都能走的,只有文三品武二品的臣子才能入,带进宫的奴才也要在景运门外二十步的位置止步,至于隆宗门,等闲都不得开的,历代龙驭宾天的皇帝,梓宫便是从这个门里送进乾清宫小殓的。 陆承望不知何意,可萧恪也不愿再多言了,他站起身从乾清门旁的侧门走了出去,方朔和有善呵着腰跟在他身后。 外头的晨雾将散未散,一轮火红的日头从景运门那侧缓缓升起来,带着吞吐天地,雷霆万钧的气势,洒下灿烂至极的金阳,照亮了这座煊赫而辉煌的九重宫阙。 陆承望走到隆宗门口,官靴还没有踏出去便生生悬在了半空。 他看见了一个人。 她穿着月白色的氅衣衣摆处绣了秀淡的云纹,已是冬日里,这氅衣的领口滚了绒边,从里头深处细白的脖子,像是一碰就会断一样。她的头发只用一根白玉簪子绾着,看装束也只像是宫里的哪位小主,脸上很白净,这种白不似病态,倒像是经年累月见不得光的那种幼弱的白,眼睛很大却没什么神情。 陆承望算是明白皇上的心了,只是皇上是根直肠子,只在国事上事无巨细,却没料到今日竟有了几分颇为耐人寻味的关怀来,因此哪怕如他一般在官场上浮浮沉沉这许多年的人,心里也难免微微动了一下。 他远远地瞧着迎面走来的年轻女人,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 半年多了,这是陆青婵头一回看见父亲,她缓缓向他走了两步,却见陆承望微微退后半步,缓缓撩起衣袍,跪在了隆宗门外,行的是国礼,是臣子见主子才用的礼。 一跪一立,隔着数十步,隔着朱红的宫墙,能看见乾清宫明黄色琉璃瓦重檐庑殿顶,上头闪着暖阳的微光,明晃晃的叫人眼睛都涩痛起来。 陆承望跪的是她的身份——废帝萧让的皇后。 步子猛地便止住了,陆青婵的眼里露出几分淡淡的悲切,竟说不出一个字来。 陆承望行了这个礼,便从容地起身了,再也不看陆青婵的脸色,径直向南走去,绕过造办处的朱红围墙,便向西华门走去。 陆青婵没有去看他的背影,迎着冷寂的北风,她轻轻吸了吸鼻子,半夏扶着她的手叫了一声:“主子……” 这萧瑟的风灌了满袖,像是把这浩浩然的天地都收进了怀中,她已经许久许久没有来到这座禁庭了,久得让她几乎以为萧恪要把她生生世世都禁锢在那四面环水的瀛台之上。 陆青婵淡淡说:“这一世的父女情分怕是就此了断了,生恩养恩我怕是再也还不起了。” 她是废帝的皇后,不明不白地在瀛台里头住了半年,父亲这挺了大半辈子的脊梁骨,怕是要让人生生砍断了去吧。 迎着这灿烂的金阳,陆青婵缓缓摊开手掌,这细白的指尖上头日光莹然。人人都泅渡在这烟波浩渺的红尘,哪个不是艰难挣扎,哪个不是身不由己? “娘娘就住在昭仁殿。屋子已经拾掇出来了,还算能入眼,娘娘随奴才去看看?”说话的是庆节,弯着腰低着头,这宫阙里头的每一个奴才都是这样一板一眼,像是被人提着线拎着走的偶人。 昭仁殿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地方,算起来不过是乾清宫的东耳房,可要命的也正是要命在这。乾清宫是皇上的寝宫,和昭仁殿遥遥相对的是弘徳殿,那是皇上日常处理朝政召集臣子的地方,而昭仁殿向来是为召幸后妃所准备的围房,让她住在这,乾清宫那位主子的张狂嚣张俨然已经可以窥视一二。 “这怕是于理不合吧。”陆青婵的嗓音淡,带着南方女子的柔软,可声音虽然是软的,眼中却极静的。 “皇上说合,就是合,娘娘说是不是?” 半夏和逢雪都是萧恪指派来到她身边的,逢雪低声劝道:“左不过几日,主子将就一下吧。”瀛台的岁月,不光磨了她的心性儿,连跟在她身边的奴才都已经懂了识时务者为俊杰的道理,这颈子、这腰背,你若不弯,便是头颅落地。 陆青婵在院子里站了好一会儿,院子里摆了一口缸,日影照在上头,光也是粼粼的动人,映着云彩的影儿,里头游着几尾通体发红的鲤鱼,像是游弋在天上似的。 过了很久,她说:“走吧,咱们进去瞧瞧。” 穿过万字锦底门,隔扇门上刻着五蝠捧寿的花纹,万字团寿纹的步步锦支摘窗撑着,屋子里也算得上亮堂,进门便是一个喜鹊登梅的花梨木屏风,绕过屏风是个张黄花梨条桌。 庆节道:“这昭仁殿空了好些年月了,里头的陈设是皇上让内务府重新挑的,娘娘看喜欢不喜欢,若是不成再让他们挑好的。” “不用换了。”陆青婵淡淡嗯了一声,庆节指挥着奴才们把景泰蓝描金的杯盏放好,“太后现在住在宁寿宫,晚点再请娘娘过去。” 提到太后,陆青婵忍不住问:“娘娘还好吗?” “若是撑过这冬天,便是大安了。” 这话听着喜庆,可也得听出这个前提,那也得撑过这一冬才成,陆青婵听着眼眶便红了,庆节叹了口气:“太后主子病里还天天挂念着您,保不齐瞧见您身子便大好了。” 陆青婵轻轻吸了吸鼻子,说:“我过一会儿就去看娘娘。” 作者有话要说:萧恪是一个很自我的皇帝,但是其实他心里喜欢女主很久了,但是他的表达很奇怪,喜欢你就会以自己的方式对你好,他喜欢什么就要求女主喜欢什么。 又看见熟悉的读者留言啦哈哈,很开心~ 上一章留言的各位我都眼熟咯,感谢神木DD的营养液~ 第3章 八月札(三) “娘娘已经在昭仁殿安置下了,一切都按主子的吩咐做的,早上已经铺好了宫,现下都归置好了。”听着庆节的话,萧恪不可置否,“既然来了紫禁城,就不用拘着她,逛园子看风景都可以由着她,只是身边的人不能少,把她给朕盯好了。” 皇上的话带着几分杀气腾腾,既像一个高高在上的佛陀,带着普度众生的慈悲,又像是穷凶极恶的罗刹,要撕碎她的羽翼,让她摔进泥巴地里。 “太后那边……”方朔试探着问。 “她要见就见。”萧恪把目光收回到自己面前的奏折上,“叫李授业来。朕倒要知道知道,户部是怎么算的这笔账。” 户部一早上在虚张声势地闹了一通,如今看来,大有几分偷鸡不成蚀把米的感觉,皇上从来都是那心明眼亮的人,不管在什么上头都不会轻易被人蒙蔽了去。 叫李授业说完话,已经过了午膳的时辰,方朔叫了传膳,萧恪像是想起了什么,他缓缓坐直了身子,把背靠在了太师圈椅的靠背上,凝声问:“陆青婵在哪?” 这是方朔头一回听皇上念这三个字,这女人的名字大都有那么几分柔旎与温驯,该是像雪末像落花似的回旋落下,可到了皇帝嘴里,这三个字念得短促,像是短刃相接,从唇齿里滚过也不过是那么一眨眼的功夫。 “太后午后喝了药,就把娘娘叫去了,有小半个时辰了。” 萧恪的朱笔落在了奏表上,殷红的一滴墨点在了纸面上,立刻向四面八方晕染开去,萧恪看着这滴墨说:“再过一刻钟,若她还没出来,你就把她叫出来,说朕找她。” 宁寿宫的建制,在紫禁城里已经算不得低了。太后是萧恪的养母,虽然养的年头不多,可皇上却也不是不念旧情的人。陆青婵由逢雪扶着,出龙光门一路经过景曜门、凝祥门、昭华门、苍震门才到宁寿宫外,见禧姑姑依旧站在门外等着,这时辰天上竟开始飘飘荡荡地落了雪,她站了很久,终于看见自苍震门那边走来的陆青婵。 陆青婵很瘦,带了一个奴才孤零零地走在雪里,身子骨儿上头都带着几分伶仃姿态,她的鹤颈伸出滚边的毛领子外头,细弱得仿佛一下子就能掐断似的。见禧给她请安,陆青婵弯腰把她扶起来,那袖子底下伸出的手腕上带着一个白玉镯子,衬着这细软的腕子,整个人愈显可怜姿态。 见禧原本的脸色并不算好,可看着她的模样终于长叹了一声说:“太后主子等娘娘良久了。” 宁寿宫里全是病气,更有一种垂垂将死的腐朽味道,陆青婵由奴才引着绕过屏风走到拔步床前,太后刚喝了药,脸上还带着尚未褪去的红,衬着那双伶仃而空茫的眼睛,显示出几分极不相称的况味来,人之将去,眼睛里的那丛火早已若不可见,太后把目光落在了陆青婵身上,陆青婵还没开口,可眼眶里含着的那包眼泪却藏不住了,她哽着嗓子喊了一声太后,便已经跪在了地上,哭得泣不成声。 陆青婵是在太后身边长大的,她是陆承望的长女,小的时候便跟在母亲身边进宫,太后喜欢她端庄伶俐的模样,便在她九岁的时候把她召进宫里来。太后性子算不得和软,可平日里待她却不差,跟在主子身边便是得了天大的脸面,哪敢奢求锦衣玉食,可陆青婵过得却是极好的,至少不比太后亲自生养的大公主差。 “见禧,把皇后扶起来,”太后的声音像是游丝似的弱,可语气却带着坚持,“你是做皇后的,应该端庄持重,没得叫奴才们笑。”这话不算轻,陆青婵吸了吸鼻子说:“还请娘娘责罚。” 太后的眼前像是蒙了一层烟似的,只隔着灰蒙蒙的视线隐约瞧见陆青婵的影子落在床缦上,她叫了一声见禧,见禧知趣地带着屋里的其余几个奴才一并退了出去。 宁寿宫里一时间只剩下了她们两人,博山炉里燃着檀香,并着屋里的药味,清苦并着檀香倒像是有那么几分佛门清净地的感觉,也又像是一股诡谲的力量,冲撞得人脑子发昏,太后过了很久才开口,像是考虑了良久:“皇后,你知道萧让现在在哪吗?” 提起废帝,这是紫禁城里的禁忌,见识过萧恪铁血手腕的人,是不会有胆子去触他的逆鳞的,太后这么泰然地开了口,像是在问陆青婵读了什么书、用了什么膳食一般。 “回太后的话,妾不知。” “他在宗人府。”太后有意着重了这三个字。 “我没记错的话,你是太乾二十四年和老三议亲的吧。” “是。”午后的光透过茜纱窗落在陆青婵身上,她微微垂着眼。 “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六礼过了其五,若不是出了如今这个变故,如今你该是成了坤宁宫的主子了。”太后的声音并不高,一字一顿,“阖宫上下早就改了口叫你主子娘娘,你也对着我自称臣妾,虽然没有上玉碟,想来也早就拿自己当我们萧家人了吧。” 嫁给萧让,好像是陆青婵从入宫那一天就命定的事,她养在太后身边,婚事自然是由不得父母了,萧让是毓贵妃的儿子,两个人在宫里碰面的机会多,那时候的瑾妃还笑着调侃过毓贵妃:“你这么喜欢陆家这丫头,做不成女儿便做儿媳也好。” 陆家的女儿长大了是要嫁给三殿下的,这是紫禁城里心照不宣的事,无所谓欢喜不欢喜、愿意不愿意。 “是。” 太后看着乖觉坐在一旁绣墩上的陆青婵:“本该在三年前就让你和老三完婚的,可那时候慧肃太后新丧,老三守了三年孝期,那时候也确实觉得委屈了你,让你又等了他三年。如今苦尽甘来的时候,又出了这样的事。我来问你,在瀛台的这些日子,你可梦到过老三?” 她已经做了二十年毓贵妃了,平帝晚年后位空悬,她俨然已经是这煊赫王宫的主子,虽然此刻她的生命已宛若衰微之火,即将覆灭之王朝的高墙之内,可此刻,她轻描淡写的语气却好似无数风刀霜剑射向那个年轻的女子。 她看不清陆青婵的表情,只在朦胧中看见她像是一片轻盈的羽毛轻飘飘地跪在了她的拔步床前:“妾有罪。” 太后是亲自教育她长大的,她手把手的教导,就是为了把她打造成一个完美无瑕的皇后,如今陆青婵也确实如她所愿,温驯而柔旎,举手投足行为举止都是她所满意的模样,这个王朝不需要锋芒太盛的人,尤其不需要一个过于耀眼的皇后。 现在她跪在这,低垂着头颅,柔弱又顺从。 这就是陆青婵的好处,太后淡淡说:“你确实有罪。老三这一辈子约么就这样了,宗人府那个地方进去难出来也难,你难道就甘愿在瀛台这么熬着,熬到死么?到最后落个和小叔不清不楚的名声,让你父亲被天下人戳脊梁骨么?” 宫里说死字也是犯忌讳的,可太后显然什么都顾不得了,她淡淡说:“嫔妃自戕是大罪,株连母家。哀家不让你为难,赐你这一死,全了你贞洁的名声,哀家还会和皇帝说,让他保全你身后全族的荣耀。陆青婵,你可要想好了。” 看着陆青婵的背影消失在喜鹊登枝的屏风之后,见禧走进来把太后扶起来,太后说了很多话气力也有些不济,她靠在软枕上看着窗户上日光一闪一闪的影儿发呆,见禧轻声问:“太后就这么笃定皇后主子……” “你不懂,陆家这丫头,自小就听话得很,”太后的声音淡得快要听不清了,语气里带着几分如释重负,微微凹陷的眼睛闪着几分快要熄灭的光,“可惜了一个好孩子。东西我都备好了,等哀家死后,你亲自给她送去吧。她这一死,成全了她自己,也成全了老三啊。” 屋子里的檀香气依旧是袅袅地带着余韵,风拍打着步步锦支摘窗。窗外檐角挂着的金银索子泠泠的响,可这金玉撞击的声音没来由让人骨子里都打颤。 雪簇簇地落着,漫天都是细白的雪花,日头都白惨惨的叫人发寒。皇后又如何,让父母为人耻笑便是深恩负尽,似乎只有悬在那梁子底下,辛辣的鸩酒从喉咙灌进腔子里,才能保全最后的些许体面,见禧扶着太后躺下,看着她合上眼,才轻手轻脚地从暖阁里退出去,在她回转身子的时候,突然看见太后的眼角有一闪而过的莹然。像珠子一样滚进鬓角里,再也不见踪影了。 当天夜里,紫禁城的丧钟敲了整整十二声,层层叠叠的钟声像是流水涟漪一样荡漾出去,裹住了这座皇庭。 小殓那日,萧恪见到了陆青婵身边的逢雪,这个丫鬟是他专门派去瀛台侍奉她的,那些跟着她从小到大的丫头,没有一个能陪在她身边,萧恪不许,陆青婵也没有要求过。 逢雪是个细眉细眼的丫头,她跪在乾清宫的金砖上说:“主子爷,我们娘娘想去宁寿宫里拜一拜大行太后,请主子爷恩准。” 恩准。 陆青婵很少向他提要求,当初把她放到瀛台里关着,他也说过,想要什么大可提。可大半年过去了,她只字不提,现在她开了口,想去为大行太后跪灵,于情于理似乎他都不该回绝,这一遭养育之恩,若不全了她的心意,似乎便是让她落进不忠不孝的境地。 萧恪捏了捏眉心,放在膝上的手缓缓握成拳:“让她在这昭仁殿待着,哪也不能去。” 第4章 一叶荻(一) 檐下的红灯笼换成缟素的一抹白,外头的雪已经停了,紫禁城处处都是扫帚和青石砖地摩挲的沙沙声,方朔替皇上换上素白的冕旈,萧恪走到乾清宫门口,有善和庆节都撑着伞等他移步。 太后的大殓已经过了,谥号敦惠,梓宫也已经送去和平帝合葬,一切都尘埃落定。阁臣们已经在南书房里等着和皇上商议明年开春之后和调任新的安西都护使的事情。 “宗人府宗正说,三殿下在宗人府里哭得人事不省,想回宫祭拜大行太后,还请主子恩准。”方朔说这话的时候胸口提着一口气,这话是天不亮的时候就传来的,有善和庆节不敢说,在门口逡巡了良久还是小声的告诉了他。 像是一口气郁结在胸口,萧恪就站在乾清宫的门口,这汉白玉须弥座很高,他站在这,禁庭都能被他收入眼中,在这能看见重重叠叠的楼台宫阙,能看见三大殿琉璃瓦屋顶,也只有这时候,才让他觉得自己真真的是这座紫禁城的主子。 “不准。”萧恪的眼睛冷寂得比雪色更寒凉,他走出两步突然停了脚步,面无表情地说:“南书房那边叫散吧,陆青婵在哪?” 萧恪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陆青婵了,哪怕她住进瀛台里,他也再也没有去见过她一次。好像他忘了这么一个人,又好像这是一个与他不相干的人。哪怕现在,她住在了昭仁殿,他自己也搬到了乾清宫。和她隔了不过几步的路,他也没有去看她一眼。 说不出是不想还是不敢。 他从来都没觉得陆青婵是一个特别的女人,她瘦弱又纤细,穿着杏色的氅衣像是一个伶仃的花骨朵,哪怕是春风春雨也能摧折了她,把她碾进泥巴地里。可说起来也奇怪,在他南征北战的很多年月里,他总能想起陆青婵,那个跟在毓贵妃身边的瘦削白皙的小女郎。 这种想起也总是淡淡的,无关爱(河蟹)欲,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滋味,在他转战南北、躺在毡房里宿风眠雪的日子里,偶尔会想起的人。 突然的,他就想在此时此刻见一见她。 上次见到陆青婵,还是在今年春分的时候,也是在乾清宫,她跪在他面前。 陆青婵那天求他,如果他放萧让一命,要她怎样都行。 这根本就不是等价交易,可萧恪偏偏允了。 那夜灯火婉转,落在她的脖子上,这颈子又白又细,皮肉像是无瑕的羊脂玉石,在明晃晃的烛光下,莹然得反光。萧恪看着这修长的脖子只觉得自己只掌可握,一瞬间就能把她扼断在自己的掌心。 男人的权力似乎总关乎女人,他们渴望在版图上开疆拓土,也希望在女人身子上驰骋,掠夺她们的全部,占有她们,让她们只为自己芬芳。 走到昭仁殿门口的时候,萧恪突然想,这已经是他认识陆青婵的第十四年了,比萧让早了四年。那一年是太乾十六年,他母亲身上还有着几分稀薄的恩宠,他也和其他皇子一道坐在平帝万寿节的宫宴上,陆夫人领着刚满五岁的陆青婵,雪团一样的小人,甜甜地叫他五殿下。 他一直都想不通,那个把千字文倒背如流的小女郎,是如何一步一步变成现今这般模样,刻板又知礼像是要同这个王朝一起腐化到地里。 昭仁殿里静得像是凝固了,滴水檐下站着四个宫女,奴才们走路都像是老鼠,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奴才们看见他,哗啦啦地跪了一地,逢雪抬起头轻声说:“娘娘现下在小睡。” 萧恪绕过她,走到了万字锦底门前头,里面静得没有一丝声音,方朔在身边试探着问:“皇上,要不咱们晚点再来?” 雪后的太阳,似乎总比平日里要更亮几分,照在萧恪的冕旈上,像是流水粼粼一般地闪着光,萧恪抬手推开了门。昭仁殿是供妃嫔侍寝前稍待的围房,里面并不算大,一眼就看进了底,方朔啊地叫了一声,只见那梁子底下悬着白绫,入目便是一双五蝠捧寿的绣鞋。 奴才们一窝蜂地冲进来,把陆青婵从梁子上面解下来,方朔想劝萧恪回避,可看着他手背上暴起的青筋,生生住了口。 有这么一瞬间,萧恪甚至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局外人,这座宫殿都和他没那么相关。 外头有人碎步跑来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太医院当值的太医叫杨耀珍,宫里的太医大都是女科圣手,这位杨太医是为数不多的一位全科太医。 萧恪就冷眼看着杨耀珍在她身边忙前忙后,外头不知何时又落下了雪,簇簇的柔软,像是融着一个冬天的温度。 “昭仁殿的所有奴才,杖毙。” 萧恪不是个心慈手软的人,这话本身就带着寒气儿,就连跟在皇帝身边的有善都生生打了个冷颤,外面的哭声一片,很快又止住了,显然是被人捂住了嘴,不让哭出声。 等外头都安静了,萧恪终于走到了拔步床边,雪白的床褥上面躺着那个那雪一样白的女人,她垂着眼,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唇上还点了口脂,脸上的表情平静安然,模样很是体面。她原本就极白,因而就显得颈子底下被勒过的青紫瘀痕便显得分外狰狞可怖。 她身上穿着月白色绣银色流云暗纹的褃子,衣摆上还绣着两朵芙蓉花,配不起她的位份,可这颜色却极衬她。 温柔乖巧,符合这女人一贯的模样。某一瞬间,萧恪甚至觉得,紫禁城静极了,像是个孤单旷大的坟茔。 陆青婵不喜欢香料,可今日房里显然是熏过香的,奇楠香的味道温润连绵,是一种让人觉得安定的香料,果真是一副从容赴死的模样。萧恪看着看着,就冷冷地弯起嘴角:“给朕查,这白绫子到底是从哪里流出来的!” 萧恪觉得自己气极了,气极了反而平静了下来,他说:“不必查了。” 眼前像是似露不露地晃着一点光,朦胧的像是一场酣梦将醒未醒时才有的样子,眼前的杏色床幔忽远忽近,上头绣着的并蒂芙蓉花依稀能反射出宛然的烛光。 陆青婵睁开眼,看见了那个坐在黄花梨木条案后面的男人。卧在这床上,也只能瞧见那个男人的侧脸,他的下颌棱角分明,绷的紧紧的。自上向下看,能瞧见他挺立的鼻骨。萧恪是一个好看的男人,他的眼中烟波浩渺,藏着天佑朝的千山万水,这紫禁城里鲜少有人敢大着胆子直视龙颜,人人只知道龙颜威武不容亵渎,不过这也足够了。 外面已经黑透了,支摘窗上只能看见一片晕染开的墨黑,博山炉里的奇楠香已经灭了,没有奴才再添上,她轻轻眨了眨眼睛。记忆里的萧恪,不是这个样子的,陆青婵正静静地想着,没料到就在这个时候,萧恪却抬起了眼睛。 二人四目相对,陆青婵率先垂下了眼睛,她撑着身子坐起来,张了张嘴发现自己的喉咙里发不出一点声音。 “杨耀珍说你伤了嗓子,一时半会开口怕是难了。”萧恪的嗓音低沉动听,已经不再是少年那会儿了。他手里握着的是工部报上来的重修黄河着秦乡一带大堤的奏表,刚用朱笔写了几个字。 “你倒真是好性儿,让你自戕便真的有胆子悬梁子。”萧恪把笔放在掐丝珐琅云龙纹笔架上,他手上握着的这竿狼毫时陆青婵惯用的,如今他握在手里倒显得细了几分。 屋子里没有别的奴才,陆青婵口不能言,皇上也明摆着并不想听她说话,陆青婵站直了身子,无声地跪在他面前。 她莞尔一笑,这笑很静也很淡,像是幽幽的夜昙,静静地吐芬,也像是冬日里的雪,悠悠然地飘落在紫禁城的汉白玉丹壁上。萧恪肚子里有很多话,就含在喉咙口,偏偏对着她的笑,就说不出口了。 老祖宗定下的规矩,宫里头除了大丧之外不许露悲,人人都得圆着下颌,丧着脸是要挨申斥的。陆青婵的规矩学得极好,她好似礼数的条条框框中一件最完美的作品。她笑起来是很好看的,细致莹白的皮肉上一对精巧的梨涡若隐若现,像是春风骀荡,不知不觉间便吹进身体里。 可她越笑得弯起眼睛,萧恪越觉得刺眼。 他终于走到了陆青婵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原本说拿你一命换萧让一命,我允了。现在你要是死了,我就让他来抵命,皇嫂你可要想好了。” 口口声声的皇嫂,语气中哪里听得出半分尊重。 这的确是萧恪会说出来的话,年少时哪怕一个人伶仃着在乾西三所长大,他骨子里流淌的桀骜不驯早就能窥视一二,如今问鼎天下,成了全天下的主子,他只恨不的把万里江山都捏在自己的手掌心里。 一只脚踏进紫禁城,从此连自己的命都不再是自己的了,陆青婵眼中似乎看不出什么悲切。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看你们问我,陆青婵喜不喜欢皇上,我着文案上写说是一个双向暗恋的过程,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暗恋还是得你们慢慢观察。皇上不会对她不好的,你们放心吧,他舍不得哈哈。昨天忘了设置时间了,我赶紧补上。 第5章 一叶荻(二) 若是往前细算起来,第一次见到萧恪是在太乾十六年,平帝的万寿节时。那一年,平帝刚平定了西边柔然的战事,把大佑的版图拓展到了最西边的葱岭,朝野上下歌功颂德之声不绝于耳,翰林院开始修国史,著书立传的热潮席卷了整个紫禁城。 就这朝臣们额手相庆的宴酣间,陆青婵看见了平帝爷的五殿下,因着生母娴贵人的位份不高,九岁的萧恪和其余的皇子们坐在一起,也总显得有那么几分伶仃。 陆青婵刚背了千字文讨了个彩头,不光是慧肃太后喜欢她,那时候的毓贵妃还专门把她叫到身边来给她拿桂花乳酥吃,她接了点心没有回到母亲身边,而是趁人不备溜到了萧恪身边,踮起脚把桂花乳酥放进了他手心里。 孩子的心思简单,只觉得他看上去孤单,想让他看上去开心些。 萧恪却没有接这块点心,他说:“我是父皇的儿子,不受嗟来之食。” 张狂而偏执,守护着那几分岌岌可危,伶仃得让人发笑的自尊。 陆青婵抬起眼看向眼前的皇帝,昏晦迷朦的灯影下,他的半边脸都显得有几分疏离,眼前这张脸,似乎和十多年前那抿着嘴的少年重合,又分离。 灯花偶尔跃动一下,把陆青婵的影子投到素白的墙壁上,她没有绾发,身上的衣服还是白日里没有换下来的月白色褃子,他不说话,她便一直跪着,唇边噙着那抹淡笑,萧恪的目光便又落到了她的颈子上,陆青婵瘦得让人觉得有几分心惊,她低垂着螓首,脊椎的轮廓便根根清晰可见起来。 把她就此折断,让她碎在他的掌心里。 “我不管让你自戕到底是谁的主意,你若是死了,我便即刻赐死萧让,你父亲也发配宁古塔给披甲人为奴。” 萧恪是个清醒而自持的皇帝,这样的话说出口,他自己都觉得有那么几分恍惚,陆承望是兵部尚书,是朝堂上难得一见的诤臣,于江山社稷有功,哪怕陆青婵死了,在这时候,她的父亲也得像钉子一样,钉在乾清宫的金砖地上。 说这话的根源他不想深究。 他不想让陆青婵死,他又不愿意承认。 “皇嫂就留在昭仁殿安养吧。”他放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昭仁殿的门,这声音里带着几分压抑的克制,好像有什么莫名的情绪要呼之欲出。 门帘被有善从外头掀起来,簌簌的朔风裹挟着细碎的雪末灌了个满怀,陆青婵微微打了个寒战。这时候,便从外头走进来一个杏眼的丫头,穿着紫褐色的宁绸袄子,头发在脑后梳成一根辫子,清水脸不施脂粉,她把陆青婵从地上扶起来,看着陆青婵询问的目光,在她的面前给她蹲了个安。 “奴才子苓,请主子娘娘安。” 子苓是萧恪为陆青婵重新指派的奴才,半夏和逢雪去了哪,陆青婵也从来没有过问,虽然口不能言,她唇边向来含着三分笑,乖顺得让人能忽视她的喜怒。 她不知道皇上在她昏睡时的雷霆震怒,也不知道慎刑司门口的砖地上的鲜血用了多少桶水才冲干净。 有人把脾性露在外头,有人把性情藏在心里,让人不知道她到底是妥协还是反抗。 后来的一段时间,她和萧恪就这般相安无事地生活在这里,萧恪又像是从前那般把她忘了,再没有进过昭仁殿的门,陆青婵的嗓子一日一日地好了,可她平日里很少开口讲话,偶尔看书,偶尔便坐在窗边发呆。 子苓已经入宫十年了,论年岁比皇帝还要大一些,她垂着手看着坐在锦支窗下的陆青婵,只觉得她像个空壳子,静静的淡淡的,没什么表情,也没什么欲求。 离除夕一日又一日的近了,敦惠太后新丧,阖宫上下的节日气氛倒不似以往那么浓,可到底是新帝头一年除夕,无论如何也不能太轻率了去。 乾清宫里,萧恪把手中的奏折扔到地上,摁在桌面上的手攥得紧紧的,手背上的青筋都鼓了起来:“方朔。把王为礼给朕拖出去砍了,让陆承望监斩!” 盛怒之下,他的眼睛里森然一片:“传话出去,再有一个人为老三说话,那便是落得同样下场!” 萧恪是从十五岁开始征战南北的,到如今已经有七年了,这七年间戎马倥偬,骨子里都透露出三分战意,男人天生就是喜欢掠夺的物种,唯有更强者才能有睥睨天下的本事。 他喝了两杯浓茶,可依旧压不掉心头的火气,他猛地站起身,大步向殿外走去,有善一溜烟地跟在他身后,萧恪淡淡说:“不用跟着了。”而后,径直向昭仁殿走去。 雪后初晴,雪化成了水,淅淅沥沥地从滴水檐上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时有时无地滚下来,滚到廊庑前头的砖地上,地面像是一个小水凼,含着那一汪水,映着紫禁城的蓝天白云,以及朱红的宫墙。 鼻腔里充盈的都是泥巴的土腥气,萧恪在昭仁殿外住了脚步。 家事国事填满了他每一日的时间,可在这繁杂巨万的每一日里,他总能想起他在乾西三所住过的日子。 娴贵人是在他十岁那年病逝的,她素来是个胆小的性子,在宫里不得罪人,自然也没什么恩情。在这浩浩然的紫禁城里,没了个把人,就像是水滴在湖里一样无声无息。 他同旁的皇子们一道在兆祥所里读书,旁的皇子们下了学有各宫的娘娘们派姑姑来把皇子们接回自己宫去,唯有他自己,一个人伶仃地回乾西三所。起初,他没有觉得自己的日子过得萧条。 直到有一天,景阳宫的人来接三皇子下学,他一眼就看见了那个和见禧姑姑站在一起的年轻女郎,她年岁轻,只绾了个长辫子,辫梢簪了一朵芍药花。那时候正值莺飞草长的春日,杏花疏影映着赤红的宫墙,簌簌落花落在她的肩头,她像是脂粉堆里捧出的娇娇人,一双莹然的眼里藏着千顷秋波。 陆青婵。 不用人说,萧恪着心底就念出了这个名字,离上次见她已经过了五年,当年那个圆脸讨喜的女娃,如今已经出落亭亭。 花影横斜间,她也看见了他,陆青婵对着他蹲了个万福:“早起时下了春雨,路上湿滑,五殿下慢走。” 他淡淡嗯了一声,说了句:“伊立。” 走出老远,他回头看去,那颗乌桕树下陆青婵正在对萧让说话,萧让走得急额上出了薄汗,她就把手上的帕子递了出去。 陆家的女郎早晚是要嫁给三殿下的。 帝王的宫闱里是没有什么秘密可言的,就连那龙床之下,都有敬事房的人跪等,更遑论这个跟在萧让身边的女郎。 有些人有些事是不可肖想的,比如说正大光明匾额后的御诏,再比如说不属于他的女人。 滴水檐下立着子苓,她跪下给他叩首。 院子里放着白瓷的大缸,里头的锦鲤游得欢畅,萧恪在门口略站了片刻,终于问:“她怎么样了?” “回主子,娘娘已经能开口了,只是平日里不大爱讲话,有时候会坐在窗边愣神。” 有善已经替萧恪推开了门,陆青婵正站在窗边,她脖子上的青紫瘀痕已经淡了,带着几分发绛的红,她无声的给他行万福礼,再抬起头,嘴边又是那一抹熟悉的笑,朗月清风,像是一个极好的天气。 萧恪不喜欢这个笑,在一边的黄花梨太师椅上坐好,子苓给他端了一盏六合茶。他看了她良久,抿平了嘴角淡淡说:“伊立。” 她便果然顺从地站了起来。 屋子里没有燃香料,只有果子的甜香四散在空气里,昭仁殿里盘了地龙,屋子正中也摆着炭盆,可偏就让人觉得这屋子里冷清,不单有冷清,还有几分空庭锁清秋的萧条,萧恪有点后悔来到这了。 萧让被废黜后,陆青婵有两个去处,要么是跟他一起关在宗人府,要么便是搬去平山寺和没有子嗣的太妃们作伴。这些去处都不好,萧恪便自作主张给她谋了一个更好的去处。 现在看来,好像遑论在哪,都不过是殊途同归。 可也说来奇怪,就这么一个伶仃的女人,守着这孤单的宫殿,偏让他觉得自己那颗左奔右突的心静了几分。 “已经到了年下,过了除夕之后,皇嫂可有什么打算?” 陆青婵轻轻眨了眨眼睛,她的睫毛浓密而纤细,像是蝴蝶掀动的翅膀,萧恪看着她,她平声说:“我想去平山寺。” 这个女人能让他静心,也能在一瞬间挑起他的怒火。 一声碎瓷声,那个官窑的青釉白瓷杯盏便在萧恪的手中碎裂开,滚烫的茶汤顺着他的手掌淌落,碎瓷割破了皇帝的手指,殷红并着浅碧的茶汤,落在金砖地上,带着三分血腥气。 奴才们哗啦啦地跪了一地,陆青婵也跟着跪了下来,皇上站起身走到她面前,陆青婵能看见视线之内那双黑缎面用金线绣龙纹的靴履。 第6章 一叶荻(三) “都给朕滚出去!”奴才们在他的低喝声中忙不迭地退了出去,昭仁殿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萧恪抬起那只受伤的手,钳住了陆青婵的下颌,逼迫她抬起头来与自己对视。 外头的树影透过锦支窗落在陆青婵的脸上,她的眼睛里像是烟霭浩瀚,清澈得能倒映出他自己盛怒的眼睛。 “陆青婵,你给朕听好了,要么是昭仁殿,要么是瀛台,朕要关你一辈子。除了这两处,哪也别想去。” 他收回手,陆青婵的下巴被他捏的发红,他掌心的血迹也给她白瓷一样的皮肤上染上了星星点点的猩红。 衬着她今日穿的浅碧色缎绣氅衣,这伶仃的人,眼中只余下万川归海般的平静,她俯首,如玉的额头贴在砖地上,轻声说:“遵旨。” 遵的是圣旨,不是她自己的打算。 出了昭仁殿的门被外头的冷气一吹,萧恪倏尔清醒了几分,火气散了大半,他在院子里站了好一会儿,他来到昭仁殿起初就是心里的火气郁结着发散不出去,陆青婵是萧让的皇后,他有心想羞辱她几分,可对着陆青婵发了脾气,便越发觉得如鲠在喉,根本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畅快。 天光大好,流云翻卷。萧恪觉得,陆青婵约么是恨他入骨子里了。可那又如何?他是天下共主,如今就是要任意管人生杀的。 萧恪又有好几天没有踏进昭仁殿的门,后来有一天夜里下了薄薄的一层雪,萧恪在批折子的时候听见了落雪的声音,他走出了门,落雪沾了他一身,方朔给他撑伞,他摆了摆手:“朕自己一个人走走。” 他穿过恢弘的宫阙,走到了昭仁殿外,他看见昭仁殿点着灯,陆青婵的影子就落在茜纱窗上。雪落了他一身,化成了水,粘在他的睫毛和眉毛上。 除夕那一天正午,皇上在太和殿赐宴群臣,太和殿前的丹壁上设桌二百一十张。御茶膳坊的一百多口灶上的火整整三日不熄,流水样的菜色呈到太和殿前的空地上。这是新帝登基后头一年除夕,臣子们一个个都顶着精神,把规矩守好。 “糯米鸭子、万年青炖肉、燕窝鸡丝……”有善和庆节拖长了声音唱名,每唱一道,臣子们便要跪地叩首谢赏。 国宴以肉食为主,素食为辅,全天下各地的厨子都荟萃到京里。 “春笋糟鸡、肥鸡徽州豆腐串野鸡攒盘、鸭子火熏馅煎黏团……” 除了肉食,还要进膳面食,从玉露霜再到方酥夹馅、红白撒子,保和殿前跪地叩首的声音不绝于耳。萧恪尝了一品春笋糟鸡,笑着说:“这道菜不错,朕前几年去苏州的时候也尝过这道菜,今日这一品做得地道,陆承望是苏州人,这道菜赏给他尝尝。” 得了皇恩,陆承望中规中矩地磕头谢恩,等国宴散后,陆承望在翰林院当庶吉士时的好友、如今已经成了阁臣的高趱平和他一同从太和门左腋处的角门走了出去。 “一朝天子一朝臣,你也该想开点,烧哪个灶不是烧,主子爷有识人的慧眼,不然朝堂上哪有你我的立锥之地。”高趱平一边走一边压低了嗓子,“你若是担心主子娘娘,大可不必,我听说……” “趱平!不要说了,”陆承望穿着从一品的鹤袍,虚抬手扶了扶自己头上的顶戴,冽冽的风从甬道那头吹来,风盈满袖,“姑娘入了宫便和母家的情谊断了,只当没有生养过这一回。” 他语气冷,高趱平忍不住叹了口气:“你又何苦置这个气,原本六礼也没有走完,后妃有子嗣才可上玉碟,娘娘现在也不在玉碟上,若是皇上真有这个心,也无……” “趱平!” 陆承望是个有几分偏执的臣子,早几年跟着平帝南征北战过,那三分刻板都是印在骨子里的。家里的三个孩子也都算争气,大儿子已经外放到了南直隶,还有个小儿子在御前听差,唯一的这么一个姑娘打小没在自己身边长大,可没料到倒最让人操心的。 这个时辰甬路上来来往往的臣子也多,大都是要对他们二人行礼的,他们拱一拱手权当是回礼。 平帝是在立春的时候在畅春园殡天的,这此之前从没有过圣躬违和的消息传出来,事出突然,紫禁城里惶惶然一片。而此时,萧恪刚平定了闽浙一带的叛乱,尚且不在京中。 畅春园传出平帝临终口谕,传位于三皇子。吏部户部兵部尚书皆鼎力相助,以雷霆万钧之势把萧让推上了皇位。 萧恪是一直到大殓那日才快马加鞭地赶回京城的,他沉默地跟在萧让身后,一步一扶灵把平帝的梓宫送进了永陵。回京的那一日,萧恪来到了丰台大营,他成年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宿在这。 在惊蛰那一日,萧恪在丰台大营发动了血腥的宫变。 萧让被废黜囚禁于宗人府,毓贵妃是萧恪名义上的养母,萧恪尊她为太后。 名不正则言不顺,陆承望是平帝在位时提拔的老臣,在他心里,首先遵的便是平帝的旨意,对于萧恪,他心里并不像表面那么尊崇。他和高趱平是两类人,对于这样的皇帝,很难让他从心底生出臣服之心。 看着陆承望不欲多言的样子,高趱平只在心里叹了一声:“你现在还看不出来么,顺者昌逆者亡的事历朝历代都有,翰林院那几个老儒整日跳上跳下也闹不了太久了,皇上重视文人才不和他们争短长,你且看吧,这些人再闹下去,也只会是秋后的蚂蚱。” 除夕晚上该是家宴,只是萧恪六宫空虚,敦惠太后新丧,偌大个东西六宫,除了太妃们,住着的也不过是陆青婵一个人。 沈也是内务府挑来的小太监,年岁虽不算大,可做事也还算伶俐,他裹着风走进来的时候,陆青婵正坐在羊油灯下看书,长颈掐丝珐琅灯里羊油燃得安宁,在明明暗暗的烛光下为她绣上了一层金边。 “主子,皇上来了。”沈也垂着手低声说。 陆青婵放下书,有善已经挑起了明间的帘子,萧恪穿着一身墨蓝色的常袍走了进来,腰间配着一个他常戴的龙纹珮。陆青婵给他行万福礼,萧恪在她面前站定,说了声伊立。 自那一日起,已经有许多天不曾见过陆青婵了,她安安静静地立在那,倒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 他的目光扫过陆青婵读过的书页,上头有她写的一行小字:众人昭昭,我独昏昏。 用的是文徴明小楷,纤纤而挺拔,自有一番风骨,她的字也像她这个人,从骨子里便透露着几分清贵,可收尾却是平圆的,说字如其人当真是不假,陆青婵的为人和她的字很像,圆融又带着傲骨。 萧恪在她方才做过的圈椅上坐好,他说:“今日是除夕,晚上该是家宴,宫里头人丁不旺,委屈皇嫂和我用这顿家宴了。” 说是委屈,可萧恪的语气里没有什么委屈的意思,他也不等陆青婵回答,便对着方朔说:“传膳。” 因为是除夕,两个人也没有再提之前的不快。 皇帝的家宴自然是平日里比不上的,萧恪不是一个重享乐的皇帝,可林林总总的菜色端上桌,统共冷热碟子加在一起也有四十余道,老祖宗有食不过三的规矩,萧恪也并不在这上头逾越,一品菜最多两勺,绝不多碰。 两个人坐在同一张圆桌前头,离得老远,有善站在皇帝身边给主子布膳,子苓便站在陆青婵身边给她布菜。萧恪的目光落在哪道菜上,有善便用汤匙取了,放在小碟里。 有时候萧恪会指着某一道菜说:“这道菜不错,你也尝尝。”有善便也舀了一勺放进陆青婵面前的小碟里。 陆青婵站起来退后一步跪地谢赏,萧恪眼中愉悦安然的神情变得淡淡的:“今日用的是家宴,你又同朕客气什么呢?” 羊油宫灯爆出一个灯花,陆青婵平声回答:“皇上不以君臣自居,可妾自知礼不可废。” 萧恪竟觉得心里有几分憋闷,桌上的菜是流水一样的山珍海味,他竟倏尔觉得有几分索然无味,他把筷子撂下,突然说:“朕记得,你原本不是这个性子的。” 他十岁那年生母病逝后,他便住到了乾西三所,自从在兆祥所见过了陆青婵之后,后来又在夏至的家宴上见过她一次,她坐在毓贵妃身后的小桌上,吃了一品西湖醋鱼,她约么是不喜酸食,巴掌大的脸皱成了一团,趁人不备,便把口中的鱼吐进了帕子里藏好。而后又装模作样地喝了一口茶。 就这么一个不经意的小举动,便被他捕捉到了,她那活灵活现的神情和过去常常寡淡着一张脸的样子判若两人,陆青婵小心的环顾四周,却和他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陆青婵咬着舌尖赧然地对着他一笑。 这个笑,萧恪记了好多年,甚至现在都能清晰地浮现在他的脑海里,他看着眼前灯火漫淡下的陆青婵,却无论如何都不能把两张脸重合。 第7章 水半夏(一) 外头有雪融的声音,滴滴答答的水珠儿落在地上,像是流动的碎银子,细微的风拍打着直棂窗的窗纸,陆青婵轻声说:“那会儿,您也不是皇上啊。” 两个人一时无话。 萧恪停了筷子,陆青婵自然也不会再吃,奴才们撤了菜,又递来帕子给主子们净手,突然听见外头喧闹起来,庆节进来给萧恪行礼:“主子爷,十二爷来了,想给主子行礼呢。” 偶尔的稚言稚语从窗外传进来:“方公公,皇兄不是住在乾清宫么,怎么今日却在昭仁殿了?” “老十二还没见过你这个皇嫂呢吧,今日正好也让他一道见见,宣吧。” 庆节嗻了一声,而后不肖片刻,便走进来一个粉雕玉琢的孩子。他头戴紫金冠,身上穿着褪红色的氅衣,衣上的四爪龙纹翻飞处云,颈间还戴着一个璎珞圈,年岁不过五六岁,一双眼睛却是极明亮的。 “臣弟给皇兄请安,皇兄新禧。”他有模有样地行了礼,而后把目光落在了陆青婵身上,一时有些发懵,竟不知该怎么称呼。 “萧礼,这是你皇嫂。”萧恪放在膝上的手指上戴着白玉扳指,他用另一手轻轻转了几下,平声说。 萧礼心里还是有几分疑惑,孩子心性,把好奇都写在了脸上,可他依然规规矩矩地行礼:“臣弟给皇嫂请安。” 陆青婵有些无措,下意识就往自己身上摸,想找出点什么当作压岁钱,萧恪抬起手摁在了她的手腕上,隔着衣服料子,都能感觉到他手上的灼热温度传递过来,灼人的烫。萧恪有意忽视自己手中那细弱伶仃的触感,淡淡地看了一眼方朔。 方朔击了击掌,有善便端着一个托盘走过来,上头竟然是一盘金瓜子,在灯下静静地闪着光,带有几分圆融的辉煌,萧恪淡淡对陆青婵说:“你赏他吧。” 金瓜子是御赐之物,向来是为显示皇恩,专门赏给后宫和朝臣们对,一颗约么有一两重,虽然不是什么奇珍异宝,可赏赐的意味远高于价值,哪怕只有一颗也都代表着皇上的恩赐,足以让臣子们感恩戴德。 陆青婵愣了愣,轻声说:“金瓜子是御用,妾……” “朕让你赏你便赏。” 有善端着托盘走到陆青婵身边,上头的金瓜子形状不一,大大小小约么有二三十枚,陆青婵抓了十来颗,庆节在一旁接过用红纸包好递给萧让:“十二爷,您拿好了,别掉了。” 萧礼还是个小人儿,哪里懂得这一把金瓜子代表着什么,脸上红扑扑地带着笑,跪在地上谢赏:“臣弟谢过皇兄,谢过皇嫂。” 皇兄和皇嫂连在一起,陆青婵微微抿了抿嘴,可萧恪却像是没在意似的:“你也别忘了去慈宁宫给瑾太妃请安,一会就要下钱粮了,你回去吧。” “臣弟知道了!臣弟母亲也告诉臣弟,说瑾娘娘对臣弟有养育之恩,臣弟不能忘本。”十二的生母是平帝的宁贵人,位份低微,因而诞下了皇子,也只能送到位份高却没有子嗣的瑾妃身边寄养,平帝大行后因为有子嗣的缘故加封宁太嫔,她生性胆小怕事,哪怕如今成了太嫔,也不敢有半点僭越。 看着萧礼脸上带着几分欢喜之意地走出去,萧恪也站起身:“不早了,朕回去看折子了。有善,余下的金瓜子就留在昭仁殿给皇嫂赏人吧。” 陆青婵愣了好一会,才想起来行礼,萧恪不想听她墨守成规说那些没用谢恩的话,他已经挑开帘子走了出去,子苓在门口恭送的时候,萧恪顿了顿步子:“你家主子晚上进的不多,晚上记得端盘点心给她。” 不等子苓回答,萧恪已经带着人走了,有清宁的脚步声响起,子苓听见脚步声回头,陆青婵迈着轻轻的步子走到了她身边,萧恪已经走得远了,岑寂幽静的紫禁城,尤其在夜晚的时候更显空旷孤寂,萧恪的背影一点一点被黑夜吞食干净,只能看见有善擎着的那盏六合漆金粉的琉璃宫灯闪着盈盈的一点光,照亮了他足下的那方寸之地,和他挺拔的脊背。 今日是除夕,是全天下人阖家团圆的日子,可有些人,是享受不到这种人世间的欢愉的。 除夕又如何,也不过是一个寻常得不能再寻常得日子,看折子的看折子,处理政务的处理政务。 太乾三十一年元旦,新帝萧恪于太和殿举行登基大典,改年号为定坤。 新帝即位,接手的其实并不是一个河清海晏的太平盛世,而是一个千疮百孔的烂摊子,虽然大佑朝的版图已经空前扩大,可北有蒙古蠢蠢欲动,南有不臣的反叛内乱伺机而动,西面廓尔喀国屡屡犯境,这个盛大的王朝有着一个极辉煌的壳子,可里头蛰伏着窥伺一冬的虎狼。 乾清宫的灯火有时要亮到三更,陆青婵隔着步步锦的支槛窗,有时就能看见一团朦胧的灯影落在窗框上,那是乾清宫,是飞檐鸱尾的浩大宫闱。 她原本对他的了解太少,只知道他是个寡言的皇子,可如今和他隔着三五步远的距离,才知道他是个勤政的皇帝,他是当真呕尽了心血,要一心扑在朝政上的。 日子快到了立春,吏部尚书季安上了折子,说是春耕将近,该由皇上亲耕、皇后亲桑,祭祀黄帝螺祖,以此彰显皇家对耕织的重视。 皇上把折子放到一边,神情淡淡的:“今年的亲桑,你们有什么人选?” 六部之间关系微妙,季安立刻说:“臣以为,皇上登基之初最应安抚民心,忧民之所忧。瑾太妃虽不是一国之母,但为平帝爷养育十二殿下,行蚕礼也不算不敬先祖。”瑾太妃是季安的族妹,若说他没有自己的考量是万万不可能的。 萧恪把目光转向陆承望:“你说呢?” 陆承望沉声道:“一切以谨遵皇上的旨意。” 陆承望这个臣子太老实也太保守。 萧恪嗯了声,神情不变,用狼毫去蘸朱砂:“方朔,你去昭仁殿告诉陆皇后,今年让她代朕亲桑。” 他行云流水地奏章上写着朱批,用的是文徴明的行草,根本不注意两个老臣的脸上都露出了微妙的神情,陆承望嘴唇微微翕动了一下,藏在袖中的手握紧又松开,终于迟疑着对皇上躬身行礼:“皇上……” “不用说了,”萧恪在某些程度上说,算得上是个刚愎的皇帝,陆承望双膝跪地,“皇上!” 季安打量着陆承望的脸色,识趣地跪安退下,只把陆承望自己留在了南书房里。 “皇上,亲桑礼是以彰显皇恩浩荡的典礼,今皇后陆氏是废帝萧让的皇后,身份颇受诟病,若让其行蚕礼,只怕落下不敬祖先之名,还请皇上三思。”陆承望提起皇后陆氏,脸上带着置身度外的平静,好像他说的是一个与他毫不相干的人。 博山炉里今日燃的龙脑香,有着清心凝神的功效,可萧恪心里却并不十分平静,他又翻开下一本折子,茶盏里被有善添了茶水,他啜饮一口淡淡问:“陆氏是你的女儿,朕让她行蚕礼,也是看重她,你为何不愿?” “回皇上,只因陆氏是废帝的皇后。”额头磕在砖地上,偌大的一声响。 陆承望已经走了很久,萧恪站在南书房的窗户边,静静地看向窗外,屋外寒枝敛尽,只有来往的太监官员们,头上那朱红的顶戴,能给紫禁城里添二分颜色。一派萧索荒凉的光景,有善小心地往他手边的茶盏里面添水,偶尔能听见微风吹过金银索子传来的泠泠之声。 “到底是朕操之过急了,今年亲桑的事让瑾太妃主持吧。”萧恪又走回自己的桌前,庆节拿着铜壶滴漏往朱砂里滴了几滴水,细细的研磨着,萧恪又说,“安定门外的蚕坛让人修葺好,立春那天让瑾太妃带着太妃、太嫔和命妇们一道去吧。” 他随手扯来一张纸,在上头胡乱画了一通,等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在纸上写了那日陆青婵写在书页上的那句话:天下昭昭,我独昏昏。 这话取自《道经》,别人清醒着,只有我昏昏然于其中,这短短八个字在萧恪口中反复咀嚼几次,蓦地那张纸就被他揉成了团,丢在眼前的长绒毯上,什么昏昏昭昭,萧恪胸口含着一口气,脸上淡淡的。 “有善,朕记得今年琉球进贡了东珠六颗,你去给朕找出来送到昭仁殿去。” “主子……”有善呵着腰小心地说,“这东珠稀有,向来都是为正宫皇后主子准备的……” 萧恪抬起眼淡淡地扫了过去,吓得有善立刻跪在地上,抬手给了自己几个耳刮子:“奴才多嘴,奴才多嘴。” “行了,”萧恪把笔尖蘸进朱砂里,“你告诉她,这是朕送的,不是赏的。” 作者有话要说:皇上:我不是舔狗,真不是。 我看你们的评论也太欢乐了哈哈哈哈 第8章 水半夏(二) 陆青婵看着檀木盘上摆着的六枚东珠忍不住愣了一下:“这东珠该是皇后用的,谙达怎么给我送来了。” 这昭仁殿里向来是暖的,醺醺然带着几分温柔气,陆青婵素净着脸浅浅的笑着看向他,有善恭声答着:“皇上让奴才传话,说这东珠是送给娘娘的,不是赏赉,娘娘若是喜欢就拿来做首饰。” 陆青婵显然是愣了,她微微抿了抿嘴唇:“如此……就谢过谙达跑腿了。” 有善连连摆手:“奴才就是皇上身边的犬马,实在担不起您这声谙达,您叫奴才的贱名就行了。” 他不过十几岁的年龄,和陆青婵的弟弟一般大,大冬天的跑来跑去,额上出了一层的汗,双颊上还带着泛红的巴掌印,看模样像是刚遭了掌掴一般,陆青婵叫来子苓说:“你去拿帕子给他裹两块点心,不当值的时候填填肚子。” “贵主儿慈悲心,奴才谢主子。”有善连忙跪下谢恩,陆青婵笑起来像极了疏疏淡淡的月光,“你们忙起来没日没晌的,也着实辛苦,若是饿了渴了来我这,让小茶房给你们倒水。” 看着有善千恩万谢地走了,陆青婵又把目光落在了这几颗东珠上,浑然而圆,在灯下闪着清润的光泽,她用指腹轻轻碰了碰,想起那句是送不是赏的话,还忍不住怔忪了一下,而后才轻声对子苓说:“收进库房里锁好吧。” 方朔下了值,回到奴才们住的围房,却看见有善坐在自个儿的床边上一边吃东西一边哭,十四五岁的人还是半大的孩子,红着眼泪珠子往自己的下颌上流,掉进那双满是老茧的手上,脸上还带着巴掌印,说不出的可怜。方朔愣了一下:“挨了主子的申斥,受着就受着了,我说你也是,从小到大挨了多少打,怎么今儿反倒娇气起来了?” 有善嘴里还含着点心,哽着嗓子说:“干爹,儿子罚不怕、打不怕,可今天也不知道怎么了,贵主儿给了儿子两块点心,儿子就不受用了,还请干爸爸责罚。” 方朔愣了一下,才看见有善手里拿着的是一方帕子,里面还裹着一块点心,看到这也忍不住叹了口气:“贵主儿给你恩典是抬举你,你就受着,怎么好端端的还哭起来了,没来的叫别人笑话,说我们乾清宫的奴才眼眉子浅。” 做太监的都是苦人家出来的,能吃的了苦,却享不住福,方朔叫了一声有善:“该去前头当差了,拿手巾擦把脸,叫主子看见小心了脑袋。”有善把剩下的那块点心包起来,拿手背抹掉脸上的泪,说了声知道了,才耷拉着脑袋走了出去。 皇上的母亲素来不得宠,再加上走得早,他从小到大也确实没体会几分天家恩情。后来征战南北,平日里大多数时候都是宿在丰台大营,和那些铁打的汉子们混在一起,身边也没有亲近的女人,对于温情方面也的确少了些触觉,被君君臣臣的框子框住,平日里不说体恤,不苛责便已是极好了。 这些小奴才们进宫的年龄很小,一个打一个罚,撑着过了十来年,板子还是巴掌都受过,受到的皇恩却十分稀薄,更不用说一个女人的恩情,方朔叹了口气,突然想起来什么叫了一声庆节,庆节也是他看着长大的,比有善年岁大些,也更稳重一些:“已经开春了,过阵子便是雨季,主子的身子你也知道,叫太医院那边该备着了。” 这些事都是贴身的人最清楚不过的,可若是叫外人知晓,等闲是要掉脑袋的,所以他们几个人都得打起十二分的小心。 年景一日复一日的暖软起来,紫禁城每年的春日倒是陆青婵最喜欢的光景,内务府送来几件春绸的薄衫,她倒也颇有几分兴味地翻了翻,料子都是她喜欢的颜色,雾蓝或者浅青,还有一件水红色的薄氅衣,上头的绣花也都是端庄雅正的,她翻看了一番后让子苓收起来。 昭仁殿门口种了一株绿萼梅,在早春的日子里亭亭地开了一树,陆青婵在梅树下站了一会儿,簇簇的梅花瓣落了她一身。见陆青婵喜欢,子苓小声劝道:“主子喜欢梅花,不如去北边御花园瞧瞧,那里有两排梅树,约么已经开了。太妃们都在慈宁宫那边,看花赏景也是去慈宁宫花园,御花园的景致没人欣赏也是辜负了。” 在紫禁城又住了三个多月,陆青婵足不出户地待在昭仁殿里,听到子苓的小声规劝,终于点了点头:“那好,我们去瞧瞧,只你跟着我便是了,也不用旁人。” 穿过东一甬路径直往北走,过了永祥门、长康门便能瞧见绛雪轩和万春亭。万春亭西侧便是堆绣山,东侧种了两排梅树,今年花开得早,或粉或绿或白的花瓣纷纷然落在地下,铺了茫茫然一片白,像是早春落了一地的春雪似的。花木扶疏,树影横斜,陆青婵微微扬起下颌,看着朱红的宫墙,和宫墙上明晃晃的琉璃瓦。 有时候在这宫里,总觉得日复一日,把同一天过了几千遍几万遍乏味透了顶,可每到春日,心里的欢喜盎然之情还是能提醒她自个儿还活着。 “天行健……君子……” 陆青婵收回目光,却向浮碧亭那头看去,一个不大的小人儿趴在凳子上,绞尽脑汁地在读手里的书卷,陆青婵向前走了两步,叫了他一声:“十二殿下。” 萧礼迷迷糊糊地抬起头,看见了站在梅树下的陆青婵,一时有几分心虚,结结巴巴地说:“皇……皇嫂。” 陆青婵自知身份微妙,在宫里深居简出,在这碰见了萧礼,已然是避无可避,她走到浮碧亭:“殿下怎么在这读书呢?” 萧礼便耷拉着脑袋说:“瑾娘娘病了,太学里的夫子叫臣弟温书,臣弟读不懂。” 树影落在这小人儿的脸上,不过五六岁的孩子,一双眼睛清澈得一点杂质都没有,陆青婵犹豫了一下,对着他伸出手:“你若是不介意,拿来给我瞧瞧,可好?” 萧礼自然乖乖地把书递到了陆青婵手里。这句话是出自《周易》,萧礼的夫子算得上是翰林院的大儒,选的书大都晦涩难懂,也不怪萧礼读不通顺。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意思是说啊,为君子应该像天上的星星一样,运转不息、刚毅坚卓。如果你要做君子,便要有如土地一样的博大胸襟,承载万物。这个道理深奥,十二殿下还小,往后才会懂得。”陆青婵笑着把书放在他手上,萧礼摇头:“我懂!皇兄就是这样的人!” 孩子总是崇拜强者,提起萧恪,萧礼的眼里满是向往和仰慕神色:“臣弟以后也要成为一个像皇兄这样的人!”这话里的语义总有些微妙,若是被有心人听去,只怕又不是能轻易作罢了,陆青婵敛眉一笑:“皇上确实是这样一个人,殿下在皇上身边,日后也一定会成为这样一个对江山社稷有功的人。” 花木扶疏,陆青婵就坐在浮碧亭的一汪春水之间,她眉眼秾丽、唇畔笑容清浅,萧礼仰着脸对她笑,当真是极和谐的一副画面,方朔跟在萧恪身边,小心打量着萧恪的神色:“主子,可要过去?” 萧恪下了早朝,习惯性去问陆青婵的去向,奴才说她去了御花园赏春梅,他忍不住就跟来了,他站在下风口,方才陆青婵说的话声声入耳。今日叫了大起,是在乾清门御门听政,皇上身上还穿着冕旈,那一身黑金的衮服金龙腾飞,让人不敢直视。 萧恪轻轻摇了摇头。 他以为陆青婵该恨他,至少不该是像现在这样,可她却依然笑着对萧礼说你皇兄就是这样一个人,自强不息、厚德载物。萧恪看着陆青婵,萧礼就坐在她身边看书,看到不认识的词句,便举起来拿给陆青婵看。 “亢龙,有悔。”陆青婵读完这句话,怔忪了片刻,才轻声解释,“一条龙升到极高的地方,进无可进,便会觉得悔闷。这句话的意思是要告诉我们,行事要知进退,给自己留有余地。” “可是,皇兄曾经对我说,做了就是做了,就不能再后悔了,左右摇摆的人是要为人耻笑的。” 这也确实是萧恪能说出来的话,但凡是他想,便要竭尽全力去抢,不论是万里江山,还是区区一个女人,陆青婵从来都不认为萧恪是一个会后悔的人,他总能大刀阔斧给自己找出一条路来。 陆青婵拍了拍萧礼的手,温婉道:“你皇兄说的对,那是因为他是皇上,落子无悔、一言九鼎。” 萧礼哦了一声,又忍不住小声嘀咕:“亢龙,他不孤单吗?他的娘亲呢?” 童言无忌,陆青婵微微抿了抿嘴唇,轻声说:“他不孤单啊,他还有江山社稷,全天下的人都是他的亲人。” 作者有话要说:皇上:“朕从来不后悔!” 皇上:“朕有钱有权,一点也不孤单。” 皇上:“朕是天下第一,朕谁也不服。” 陆青婵:“皇上……” 皇上板着脸:“除了陆青婵。” 我觉得我的读者内心戏比皇上还多哈哈哈哈,喜欢看你们留评,不喜欢单机! 双十一,大家剁手了没!之前我赶着双十一活动,买了罗技K380的蓝牙键盘,真香!这几天一直在用这个键盘配IPAD码字,除了只能用苹果自带输入法之外一切都好! 我也想吃你们的安利,有什么好用的可以安利给我康康吗? 第9章 水半夏(三) 萧恪看着陆青婵,只静静地看着,他的眼睛里没有掺杂任何情绪,他只是在单纯地打量着这个女人,萧让曾经无数次提起过她,每次提起都是唇边带笑,他说:“我就没有见过像她这样的女子。” 究竟是什么样的,萧让没说过,可萧恪今天突然懂了,那是温柔,是揉进骨血里的温吞淡泊,陆青婵的衣着依然素淡,看上去只比寻常宫女好那么一点,两只白玉簪子戴在她绸缎般的乌发间,她挺直的脊背和纤纤的鹤颈,偏叫人觉得她是九天玄女遗落凡间。 过了片刻,萧恪说:“走吧,去南书房。”他玄青色的缎面鞋落在落花间,眼睛深处蔚然无波,只是袖中的手却握成了拳。萧恪过去就喜欢握拳,答对父皇的策问,难免要打起十分的精神,指甲刺进皮肉里便会让人头脑清醒,他的掌心里常年有几个半月型的血痕。此刻,这血痕微微刺痛着,让他平静下来。 等圣上的御驾进了南书房,庆节小声对有善说:“你说皇上,是不是对娘娘上心了,可要是上心了,也不该是像现在这样啊。” 有善啧了一声:“你懂什么,没儿没女的东西还替主子瞎操心!”他俩一个是方朔的干儿子,一个是方朔的徒弟,平日里两个人就不对付,少不了绊两句嘴。方朔听见了,立刻冷着脸训斥:“再多说一句,立刻掌嘴。”两个人才消停下来。 白日里还日光晴朗,过了午后云彩便压得低了,檐角的金银索子被风吹得左摇右晃泠泠作响。弘德殿是萧恪平日里看奏折见臣子的地方,方朔把支槛窗合上,一缕风把萧恪面前的白纸吹得掀了起来,在空气里飘了飘,边无声无息地落在了长绒毯上。方朔躬身捡起来放到紫檀木桌案上,余光瞟到这张云母熟宣上面画了一个女人,皇上是擅长丹青妙笔的,平日里不为外人所知罢了,这张画用的是白描,并未着色,可三两笔之间已经勾画出了神韵。 弘德颠后面挂了一幅万里江山图,萧恪坐在图前,好像身上也带着无上的威仪。 萧恪把笔放在笔架上,看向窗外昏晦的天光,鸟雀啁啾低飞,风敲击着直棂窗的窗框,萧恪心里想的却是,那御花园的两排梅树,怕是要被这风把花瓣吹落了吧。 印象里也是这么个春天,是太乾二十二还是二十三年,已经记不得了,他去兆祥所的时候经过御花园,看见陆青婵站在一棵梅树下,那时候御花园里只有这么一棵梅树,孤苦伶仃地立着,陆青婵就站在梅树底下,仰着脸去看,落花逶迤了一地,也沾在她的发间和肩上。他还能想起那时她的衣着,那件褪红色的氅衣穿在她身上,她像是踏雪寻梅的昭君。再不会有人比她再适合红色了,萧恪这么在心里想着,可后来鲜少见她穿过这么明丽的颜色。 看见萧恪,陆青婵笑着说:“幼时家里住了两排梅树,每到雪后,母亲就把梅花上的雪收进瓦罐里存着,留着烹茶。可惜了御花园里没有梅树,不然我也能学着母亲,留两罐子雪水,请五殿下尝尝。” 在宫里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日子久了,陆青婵也不像过去那般疏离,偶尔也能同他说两句话。 松花酿酒,春水煎茶。 书读得多了,女子身上自带着几分落落风致,也不知晓到底是什么样的女子才能生出陆青婵这样有才情的人,后来很多年,萧恪都惦记着这壶用梅上雪水烹的茶,入主紫禁城后,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在御花园里种了两排梅树,园匠说种的日子有些晚了,来年怕是开不得花,可没料到这梅树也抽条长叶,开出了一树的花。 可惜了有花却没有春雪,今年喝不到的茶,不知道明年能不能喝到。 天上滚过一道闷雷,紧跟着就是淅淅沥沥的雨声,打在琉璃瓦顶上,噼啪作响。有一丝缠绕在骨头关节深处的刺痛开始从膝盖处绵延,萧恪的脸上却没有太多的神情,这是旧时的沉疴,他从十五岁开始征战南北,从准噶尔再到云贵川陕,他身上刀枪剑戟的伤口数不胜数,这些陈伤便会在入冬或是雨季缠绕他。几贴膏药再并上两副汤药,熬得过了便是年复又一年。 萧恪鲜少去想往后的事,他骨子里就带着杀伐气,不喜欢被别人左右着做决策,更不喜欢自己的命握在别人手上的感觉,他觉得自己还能再活很多年,活到他看着这座紫禁城继续辉煌,看着大佑朝开疆拓土,金瓯无缺。 紫禁城没有什么人情味,萧恪习惯的也正是这一点。入夜时,身上的关节疼的厉害,他皱了皱眉,让人把杨耀珍叫来,杨耀珍给他诊了脉说:“寒气入体,加上沉疴当初也愈合的不好,因此皇上才会每逢阴雨便周身不适。臣开两贴药,皇上先服着。” 萧恪对自己的身子向来都是不上心的,既然都是老毛病,那就无需放在心上了,他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说:“知道了。” 可他显然是低估了这些陈伤的威力,下钱粮之后,宫里头不当值的奴才都出了宫,乾清宫里越发显得冷清,长颈灯里的灯花跳动,他绷着脸额角的太阳穴狠狠地跳了几下。 “皇上,翰林院的刘汝宁来了。” 刘汝宁是废帝萧让的夫子,素来低调不问俗世,萧恪淡淡嗯了一声:“宣。” 陆青婵这个时辰已经准备安置了,她穿着薄薄的浅青色褃子,由子苓服侍着浸手,她一直养着指甲,用玫瑰花露把指甲泡软之后,由子苓修剪整齐,陆青婵原本是打算把留着的两管指甲剪掉的,这两管指甲还是因为要嫁给萧让之后,太后让她留的,如今留着也有诸多不便,子苓央她留着,好像她剪了指甲便是要丢了性命一样。宫里的女人总在这些细枝末节的地方上心,陆青婵默默叹气,也确实不再提剪掉的事了。 子苓正拿着锉刀轻轻挫平,却听见外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有善就这么一头撞进来,跪在陆青婵眼前。显然是把子苓下了一跳,她立刻绷着脸训斥道:“像什么样子,怎么就这么一头闯进来?” 有善忙磕头,额头贴在地上,撞出很大的声响:“娘娘恕罪……奴才也实在没法子,才想着过来求一求娘娘。” 陆青婵把手抽回来,拿帕子擦干:“你慢慢说,到底怎么了?” 刘汝宁是翰林院的老臣了,今年已经过了七十岁,隔着弘德殿老远,就能听见他的声音:“平帝爷以仁孝治天下,皇上囚禁兄弟,即为不仁;不遵遗诏即为不孝,太后临终也不许母子相见便是更大的不仁不孝,今年黄河再度决堤,实乃天怨民愤,臣斗胆,还请皇上即刻赦免……” “住口!”萧恪怒极,猛地把手里的茶盏掷到地上,清脆的一声巨响,茶杯四分五裂,茶汤淋了刘汝宁一身,“刘汝宁,你可知道你说的是什么?” “臣自然知道臣说的是什么,现在敢问皇上您知道不知道?”刘汝宁在翰林院浸淫四十年,如今已须发皆白,他抬起眼睛,那双浑浊的眼睛藏在眉眼的褶皱纵深间,他又说,“大佑建国一百五十载,从未出过此等之事,逆天而行势必反噬,臣也是肺腑之言啊!” 口口声声肺腑之言,听起来却像极了荒唐的诅咒,萧恪站起身,冷冷说:“来人,把他给朕……” “皇上。” 四下的空气倏尔一静,这声音不大,语气也并不急促,萧恪抬起眼睛,看见了那个清瘦的身影亭亭地站在门口,刘汝宁听到这个声音也猛地转过身,他看见陆青婵的那一刻,眼里竟然要沁出泪来:“娘娘,您受苦了!”他自然是见过陆青婵的,在她跟在毓贵妃身边的时候,也曾为她讲授过些许课业。 年逾七十的老臣,语气里说不出的凄怆:“臣力有未逮,难以尽忠于先帝,臣有罪……” 刘汝宁,陆青婵曾经也见过几次,这个老臣行为举止有自己的一定之规,两个儿子都外放到了川陕闽浙苦寒之地,他身边连尽孝的人都没有,对于大佑他也当真是鞠躬尽瘁,在文人间的声望很高。文人身上总带了几分迂腐之气,把忠君二字贯彻得极彻底,只是他忠的是自己的君,认得是自己的理。 陆青婵撩起衣摆在萧恪面前跪下,那碎了的瓷片就落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她弯着脊背叩首,那清晰而又分明的脊椎又出现在萧恪眼前,明明随手就能捏断的骨头,纤纤地却又能顶住雷霆万钧之力,陆青婵抬起头看向刘汝宁:“刘大人糊涂!您到底是救他,还是害他?” 一语中的,刘汝宁竟有几分如梦初醒,陆青婵又看向萧恪:“皇上……”她话出了口,又不知该如何再劝,后宫不得干政是一块沉甸甸的匾,压在身上便是再难移动, 萧恪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目光里森然而冷寂。 作者有话要说:皇上喜欢看陆青婵穿红色,所以之前会送她红色的衣服,种梅树也是同理。可以说皇上是一个非常口是心非的人,而且别扭而不自知。 感谢在2019-11-10 20:24:45~2019-11-11 18:19: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就爱喝奶绿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章 叶底珠(一) 那迂腐得像一块朽木的腐儒,字字句句都是诛心之言,那三寸的舌头里字字都是刀剑,他是马背上征战的少年将军,在嘴皮子的功夫上远远比不得这些人的唇刀舌剑,在方才的某一瞬间,骨子里的偏执喷涌而出,融化了脸上素来的隐忍,让他想杖毙了他。他始终觉得唯有刀枪剑戟才能换来臣服,他眼中雾沉沉的,偏一言不发。 守在一边的方朔看准了这个时机,连忙给有善和庆节一个眼色,两个人连拉再拽地把刘汝宁拽了出去,屋子里一时间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陆青婵从始至终都是跪着,背挺得笔直,整个人从外头看是万千温驯的,可里子是倔的,有自己的傲气,萧恪突然开口了:“你不想让朕杀他。” 不是问句,陆青婵轻声说:“刘大人在文人心里的地位您比妾清楚,您这时候需要这些文人。” 夜已深,只能听见灯花爆燃偶尔迸溅的声音,外头乌桕树的影子落在窗框上,半明半昧的火烛光下把陆青婵的身影拉的纤纤而长,她轻垂着眼睛不疾不徐:“您可以为了大佑杀人,也能为了大佑不杀人。” 萧恪从没想过对文人下狠手,他登基得不到这些人的拥戴是情理之中的事,只要他们不步步紧逼,萧恪相信终有一日能够得到他们的归顺,可有些人却等不及,迫不及待地想要挑起文人书生以及翰林们,与他这个新皇帝之间的抗争,自古政权更迭,从来都没有不流血的。这个人或事这些人是谁,萧恪能猜到,正因为猜到了,所以才觉得满心疲惫。 陆青婵的脸被烛光镀上一层温柔的影,她纤纤的睫毛轻轻颤动,她只跪在哪再也不发一言。 她到底是在帮谁?萧恪打量了她很久,可绞尽脑汁也猜不出一个答案,有时候猜人心,尤其是猜女人心,比这朝堂之上的风云诡谲复杂得太多太多了。 萧萧的风吹进暖阁里,吹过陆青婵的侧脸,萧恪突然开口:“你这是在救他,还是在害他?” 陆青婵抬起眼:“妾自然是在救他。” 这句话平静得如同流水,却让萧恪的脸却冷了下来:“凭你这三言二语怕是救不了他。” “那妾应该怎么做,但听皇上吩咐。” 怎么能有这样的一个女人呢?她像是个面人儿,任你言辞激烈,都照单全收,她眉眼疏淡清浅,像是古画上的仕女。都说泥菩萨尚且有几分土味,她温柔得连一点棱角都没有。这个女人有一颗剔透的玲珑心,也有藏在骨头里的清傲。 萧恪放下朱笔,站起来居高临下地说:“你想跪,那就跪着吧。”他走过她身边,周身衣摆上染着龙涎的味道,带着一阵寡淡的风吹向她,陆青婵垂着眼一言未发。 回到乾清宫的暖阁,萧恪换了寝袍。方朔走进暖阁的时候,看见萧恪正静静的站在窗边看着弘德殿里的灯火,他听见脚步声没有回头,静静开口:“你去让她起来,不要提朕。” 皇上掌人生杀的日子久了,从来都是按照自己的一定之规,鲜少能像今日一般刻意留心旁人,方朔口中称是,退了出去,不多时又走了回来:“娘娘说这是皇上的恩德,她跪着才是守规矩。” 规矩规矩又是规矩,这两个字像是一座大山一样压在陆青婵的头上,好像她从来都只为这规矩活着,萧恪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偏这么在意这两个字,每每听到只觉得恼怒得无以复加,他咬牙切齿地说出一个好字,捏紧了自己手里的笔,盘虬在骨头里丝丝缕缕的疼痛感又撞向他,萧恪抿平了嘴角。 弘德殿里除了陆青婵之外,一个人都没有,她独自静静地跪在金砖地上,看着弘德殿墙上挂着的万里江山图,这幅图是尤擅丹青的宫乘鹤花了整整六年的时间画好的,上头刻画的是大佑王朝万里江山妩媚婀娜的轮廓,从盛京陪都到秦岭琉球,从东海再到天山和葱岭,着色的层叠和递进,工笔的描绘和勾勒,陆青婵看着沉浸其中。 跪在这砖地上,她已经十分习惯了,她入宫后随侍在毓贵妃身边,难免有犯错的时候,宫里头的女人是不许高声申斥的,平日里做错了事便是罚,陆青婵也被罚过,她跪在毓贵妃礼佛的小佛堂里,偶尔便是整整一夜,她喜欢给自己找些事干打发无聊,比如打量着那缭绕着檀香之后的佛像,这习惯是养成了久的,所以陆青婵对于这幅万里江山图也看得仔细。 “你在看什么?”这声音沉然平静,陆青婵抬起头,萧恪站在她身边,他顺着她的目光落在了这张地图上,他说:“陆青婵,你站起来。” 萧恪一直叫她皇嫂,人前人后,不管语气里带了几分轻蔑,那一声皇嫂里无波无澜,今日叫了她的名字,没有前缀和修饰,孤零零的三个字:陆青婵。 听见自己的名字,她竟然有一瞬间的恍惚,好像很久都没有听过自己的名字了,人人叫她一声主子娘娘,太后叫她皇后,她的名字竟让她从心底生出几分恍如隔世的感觉来,她垂着眼说:“妾不是在为自己跪,主子这样不合规矩。” “朕不管你为谁跪,朕现在让你站起来。”萧恪的语气带着不容反驳地拒绝,他说,“陆青婵,是不是离了这规矩,你就活不了了?” “陆青婵,你告诉朕,你到底为了什么活着?” 为了什么活着?陆青婵微微一愣。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也许宫里面很多女人都没有想过,萧恪微微弯下腰握住了她的胳膊,把她拉了起来,让她和自己平视。他的手握着她伸出袖子的手腕上,他的掌心带着薄茧,贴着她细白的皮肤。 “太后让你死,你就敢悬梁自戕。有人出言不逊,你便替他跪着。那你自己呢?” 那你自己呢? 男人是在权力场上杀出一条血路的,他们的一生都在靠许许多多东西,来佐证他们的无上权威,比如金银再比如女人,毓贵妃告诉她,女人是依傍男人而生的,是凌霄花是紫藤萝,男人的腾达飞黄便是女人的功成名就,今天萧恪却问她,你自己呢? 陆青婵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萧恪也觉得自己今日似乎说得太多了,他看着立在金砖地上的陆青婵,她纤纤的影子被拉得瘦长,他脑子里想得都是那个钟灵毓秀的年轻女郎,是他在廓尔喀国边境处,眠风宿雪时想起的人。 他觉得她不该这么活着,他想让她活得更像自己。 他指着身后的江山图:“你看见这片江山了吗,多少人为了它争得头破血流,朕自己也是踩着无数枯骨走上来的,这江山是男人的江山,我们做男人的还不至于为难一个女人,你该为你自己活着。”他的语气里已经找不到怒气了,做天子的男人,情绪也藏在那双无波无澜的眼睛后面。 这是他的心里话,他也没料到自己会在今天对她说出这样的话,按理说他们两个人向来也不是有旧交情的,不光没什么恩情,只怕深算起来,还是有仇的,她煊赫的身份地位都随着敦惠太后埋进了地底下,虚有其名地担着皇后的头衔,父亲也不认她这个女儿。萧恪没有什么替人着想的能力,可他此刻却清楚的明白,陆青婵的日子并不好过。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这微末的愧疚之心浮起来,萧恪的语气也放得又缓了几分:“你想想你自己是为什么活着的,想明白了就来告诉朕,别的什么都不用想,这紫禁城还不至于养不起一个你。” 外面的雨声又急又密,泥土的腥味随着一缕风吹进来,檐下的灯笼,都在雨丝里显得有几分雾蒙蒙的,像是金丝银线,又像是玉珠迸溅。他语气平静,可额角却渗出薄薄一层汗。 陆青婵走出弘德殿的门,沈也弓着身子给她撑伞:“主子小心着点。” 金银索子点泠泠声越发短促,一轮雾月蒙蒙的清冷。陆青婵站在丹壁上好一会儿,才垂下眼帘向阶下走去,她走出没几步,却看见了太医院的杨耀珍,因为曾经有过几面之缘,她也不算是生疏,杨耀珍给她行了个礼,便急匆匆地往弘德殿方向去,因着步子走得急,脚下还有几分打滑,雨水把他的官服尽数打湿,湿淋淋地贴在身子上,模样看着滑稽,却让人笑不出来。 陆青婵收回目光,向昭仁殿走去。 她为了什么活着呢? 作者有话要说:皇上致力于拯救陆青婵,又一步一步被陆青婵拯救。 皇上的某些做法确实很大猪蹄子,但是他本身就是一个三观不是很完善,有偏执人格的人。 第11章 叶底珠(二) 今日该是御门听政,叫大起的日子。天还没亮,乾清门外就站满了来上朝的臣子,方朔从掖门里走出来笑着说:“各位大人今儿先回去吧,主子爷传话说,今儿的听政就免了。” 李授业忙问:“可是出了什么事,圣躬不安吗?”太后大行后,他的地位也不像过去那般稳固,皇上待他总是淡淡的,他难免也在心里生出几分不安来。一旁传来一声淡淡的嗤笑,他不满的转过头去,看见了吏部尚书季安,因着瑾太妃的地位日起,他这个族兄也有那么几分春风得意:“授业兄真是老糊涂了,圣上天恩浩荡,圣躬怎能不安,授业兄口出此言,怕是其心可诛啊。” “季安……你!”李授业的脸色铁青,还没来得及说话,方朔已经笑着打圆场:“不过是偶感风寒罢了,两位大人关心圣躬难免心急。还请诸位大人先行回府吧。” 众人一道往贞顺们走,高趱平走到陆承望身边低声问:“今儿这事,承望兄怎么看?” 也难怪他会问出这样的话来,皇上总览朝纲已有近一年了,事事躬亲事无巨细,御门听政这样的大事,向来是绝无缺席的,陆承望沉默了一会儿:“这事不好说,咱们再观望着看看再说吧。” 高趱平见他也猜不准,便知道他心里只怕也存着疑云,他叹了口气:“如今季大人倒颇为得意。满口江山社稷,单听着,真以为是什么忧国忧民的臣子。” 高趱平也是翰林出身,性情里就带着那么几分桀骜,是个不事权贵的不驯之人。 “趱平,慎言。”陆承望叹了口气,“主子的事,我们做臣下的还是不要议论得好。昨天,刘汝宁的事,你听说了吗?” “自然听说了,这种跳上跳下,目无尊卑的人,皇上就该砍了他的脑袋!”高趱平哼了一声,“皇上竟然就让他全头全尾地回来了。” 皇上是个骨子里就带着金戈铁马的人,排除异己的时候杀伐果决,错杀一个也不会轻易放过,这事就连陆承望心里都不能猜出十分,他摇摇头,只淡淡叹一句:“圣意难测啊。” 雨季的春雨向来是淅淅沥沥的不见有止息的时候,接连的雨甚至让紫禁城的金水河的水又涨了几分,天是阴沉沉空蒙的灰,细数下来已经有好些日子没见过太阳了。 乾清宫的暖阁外,有善压低了声音:“主子爷醒着吗,汤药好了。” 方朔点了点头,见四下无人才轻声说:“主子爷心气儿不好,你小心侍候。” 有善听闻此言咽了咽口水:“干爹,我知道了。” 方朔忧心忡忡地替他把帘子撩起来,看着有善端着托盘走了进去,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没过片刻就听见碗盏落地的声音,伴着一声低吼:“滚!” 有善灰头土脸地走出来,脸上被烫红了一片,庆节给他递了个手巾,脸上也是带着惴惴不安的神情:“这可该怎么是好?” 萧恪身上素来是带着旧伤的,他们这些贴身侍奉的奴才自然心里比谁都清楚,萧恪从十五岁起征战南北,到如今已经有整整七年了,那些伤疤单看着就触目惊心。太医院院正说今年的春日雨水多,阴晴反复、忽冷忽热,再加上萧恪殚精竭虑已久,才导致的旧疾复发。 太医院的人,都知道自己的脑袋仰仗着皇恩,没有人敢说实话,萧恪指着杨耀珍说:“朕要听你的实话。” 院正一个劲儿地在给他使眼色,杨耀珍却照实说了:“旧疾复发本就更为凶险,皇上身上要害处的伤处太多,如今关节也都已经肿得厉害,恢复起来便更加困难,只怕没个三年五载都不能完全复原。最要紧的是,皇上高热不退,已转肺经,若是拖着不好,便会凶险异常。” 这三言两语间,吓得这些奴才们两股战战,哪个也不敢抬眼看主子的脸色,倒是萧恪自己点了点头:“朕知道了,你们跪安吧。” 太医们从乾清宫里出来,一摸脑门竟然全是冷汗,圣躬如何是宫里不可过问的密辛,人人都在胸口里提着那股气,生怕为自己惹来杀身之祸。 如今,萧恪静静地躺在炕罩床上,目光落在帐顶的团龙纹上,这龙目峥嵘而凶猛,颇有几分气势,像是胸怀无尽天下一般。 暖阁里没有燃龙涎,烧的是几种混合的香料并着其蓝香一起,香气也是淡淡的,教人觉得熨帖。 萧恪的脑子里,却想起的是十二弟萧礼说过的话:“亢龙,有悔。他不孤单吗?” 原本心里头只觉得,坐到了这把椅子上,便是生杀在握,四海归心。如今坐在万里江山图前,萧恪才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 这条路确实比他想象得更孤独。俯瞰众生的日子久了,却找不到能和他平起平坐的人。坐拥江山,也同样是坐拥无边孤独。孤家寡人也许是对一个帝王来说,最大的诅咒。 皇上偶感风寒这件事可大亦可小,可国事还是像雪片一样地送进乾清宫里。皇上习惯写文徴明行草的,这书法等闲人是学不来的,里头的每一道折子都被臣子们拿来斟酌词句,只是单从这折子上看,皇上约么还是康泰的。 这天,臣子们又来南书房议事,见不到皇上,可六部内阁的事依然牢牢握在皇上的手心里,议事一直到了酉时末,方朔拦下了即将出宫的陆承望:“陆大人,皇上请您去乾清宫一趟。” 这一路上,陆承望也比以往更在心里犯嘀咕,也不知道在这个节骨眼上能见到皇帝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方朔挑开帘子把陆承望送进暖阁里,便在暖阁外头站住了脚。 屋子里只燃着几盏并不亮的灯,萧恪一个人坐在万里江山图前的条案后面,抬起眼看向他,陆承望接着依稀的灯,隐约能看见皇帝深邃的眼睛,皇帝看上去精神尚可,这也是给他心里吃了一粒定心丸。 虽然原本并不打算烧这一灶,可对于汉人们来说,忠君的思想是揉进血脉深处的。 他撩起衣摆给萧恪叩首。 萧恪是在看折子,把手里的奏本合上,许久没有说话。 陆承望心里有些打鼓,皇上不是一个喜欢私下召见臣子的人,有大事小情都要拿到南书房里开诚布公,为的便是不偏不倚,不过分亲近某几个臣子。在今天这微妙的日子,把他额外叫来,却也超出他以往对皇帝的认知。 不知过了多久,萧恪说:“你有日子没见陆青婵了吧,她住在昭仁殿,你有空去看看她吧。” 这话是陆承望没料到的:“臣……臣是外臣,不能私见嫔妃,这不合规矩。” 这不合规矩。 一瞬间,萧恪竟然有几分想笑,陆青婵不愧是他养出来的女儿,这父女二人,关系看上去并不算亲厚,可这行事作风一板一眼,竟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 他不是一个和臣子们亲近的皇帝,公事公办的语气说得多了,说起私事来,倒又升起几分微妙的尴尬来。 “既然你不愿,那就算了,”萧恪淡淡说,“户部那边的账一直迟迟做不好,开春之后,人员调拨流动,吏部那边也不太平。你们兵部的事归拢得不错,今年下半年朕有往云贵那边屯兵的打算,你们家青濯,今年有十五了吧。” 做了这么长时间的君臣,在不说私事的时候,交谈反倒更流畅,君臣之间也有自己的默契,陆承望低声说:“回皇上,青濯是腊月生的,今年已经十六了。” “比朕上战场的时候还要晚一年,历练一下也好,”萧恪平声道,“下个月月初,让他去吏部领差事吧。” 云贵边境那边并不太平,能把青濯送过去也确实是件好事,陆承望叩首谢恩。他原本确实有那么几分想靠子女挣功名的心,可自从萧让被废了之后,这分心就淡了,这天家的恩情薄的像蝉翼一样,子女各有子女的恩德。所以如今也能算得上宠辱不惊了。 只是若是官员外放,也不该这么急,竟然只给了青濯半个月的时间,主子的心思变幻莫测,臣子们猜出一二分也是管中窥豹。别看少年天子不过刚刚二十二岁的年纪,在他手底下办差事,却比在太乾年间还要提心吊胆。 皇上是个冷面寡情的人,治理贪腐大刀阔斧不念什么旧情,差事办得好了自然皆大欢喜,办得不好,那便是把脑袋别在腰带上。 陆承望谢了恩走了出去,正巧看见有善端着药走进来,那股子苦味直往人多鼻子里头钻,哪怕单闻着,就觉得喉咙发苦,萧恪咳了几声,手里头握着的帕子上赫然染着星星点点的红。 春雨湿淋淋的,打湿了偌大的皇城,萧恪坐在这儿这么一会儿,已经耗尽了精力,他端起碗把药一饮而尽。如今的身子确实大不如前,几副药喝下去也并没有见有什么转圜,白日里还好些,每每到了深夜里,周身便像是掉进冰窖里,原本便不大安稳的睡眠,如今更少得可怜。 好在他素来面无表情,这些疼痛也不过是微微皱眉,只要他不在人前走动,便不会让臣子们看见端倪。 远远地能听见奴才们喊:“下钱粮了——大人们紧着走啊!” 他站直身子走到窗户边看去,这事紫禁城又一个盛大的黄昏,天边朦胧着一抹淡淡的黄,便屋檐都照出亮晶晶的光。 “方朔。”许是人在病中,萧恪的语气很平淡,像是在让他传膳那般疏淡,“若是朕身子不好了,你要替朕,全头全尾地把陆青婵送出宫去。” 作者有话要说:皇上:“朕就是这么个皇帝。” 皇上:“朕喜欢陆青婵,朕打死都不说。” 姐妹们,这周我开始上榜单啦,想多轮几个榜单,所以V前的更新碎榜,这周隔日更,希望姐妹们理解一下哦~燕燕鞠躬!感谢在2019-11-12 10:58:38~2019-11-13 22:58: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神木DD是我兄贵 5瓶;薄荷红茶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章 叶底珠(三) 方朔听了这话,只觉得心脏都要从腔子里跳出来了,他猛地跪下给萧恪磕头:“主子爷身体康泰,定然逢凶化吉。” 风吹进来,萧恪垂下眼看着自己面前的宣纸,上头画了一个立在梅树下的人。他把宣纸折起来夹进书里。这场病来得突然,又来势汹汹,他一点防备都没有。王朝百废待兴,他不想在这个时候撒手。可是身子到底是什么状况,他自己比太医还要清楚一些。 这病轻易怕是不得好了吧。 陆青婵确实也听说了这几日皇上不曾叫大起,只是照常处理奏折,国家照常运转着,偶尔传诏几个阁臣们去弘德殿议事。这几个阁臣都是皇帝登基后新提拔的心腹,嘴巴严得一点缝儿都不露,因此皇帝情形如何,外头根本没有人知道,人心惶惶的,也只能私下里猜测。 昭仁殿有个小书柜,红樟木的料子,摆在角落里,她前几日闲来无事,便过来看,里头放了不少书,也确实能拿来给她瞧瞧打发时间,她这几日读的是《筠廊偶笔》,书里倒是些杂记和耳目见闻,读起来也确实让人觉得耳目一新。 正翻书的功夫,突然见沈也来传,说是瑾太妃带着十二殿下来了。 早年间,陆青婵也是见过瑾太妃的,平帝爷最宠爱的宫妃有两位,一个是毓贵妃,一个便是瑾妃,只是瑾妃福薄没有子息,只能把宁贵人的十二皇子养在自己的膝下,印象里这位瑾妃也素来是好性情的,她回到紫禁城之后有意避嫌,没和宫里的人打过交道,没料到瑾妃今日却登门了。 方朔和沈也这些做奴才们的早也交代过,若是十二殿下过来,便不用太过阻拦,可对于瑾太妃却不知道该不该拦下,陆青婵把《筠廊偶笔》用笺子夹好,从容地站起身:“请吧。” 瑾太妃年岁比毓贵妃更轻些,穿着一身竹叶青色的春绸氅衣,原本就是极美的人,如今哪怕有了年纪,周身的气韵依然不同凡响。外面春雨萧疏,她身上还拢着一层雾蒙蒙的水汽,左手牵着萧礼走了进来。 原本也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关系,如今一晃近一年的光景,见到旧人也总难免让人心里头生出些恍惚来,陆青婵道了个万福:“瑾太妃娘娘。” 今日虽然还零星地飘着雨,可依然有一缕斜阳余晖落在她身上,瑾太妃看着她倏尔笑了:“前几日萧礼和我提起皇嫂,我猜是你,今日一见确实。印象里总觉得你还是个不大点的孩子,如今都出落亭亭了。” “回来的匆忙,也一直没去给太妃娘娘见礼。” 毓贵妃和瑾妃两个人本就不太对付,陆青婵因着这一层关系,和瑾太妃也并不算亲近,心里对于瑾太妃的熟络还有几分不适应,子苓端着一盏松萝茶上来。瑾太妃笑着说:“这茶我倒闻着新鲜,好像从没喝过。” “娘娘见笑了,不是什么大雅之堂的茶水,不过喝个野趣。这茶产自松萝山,也就是黄山余脉,我读《秋灯丛话》的时候便觉得新鲜,正巧库房里有,便煮来尝尝。”陆青婵说起话来温文暖软,瑾太妃笑着啜饮一口:“果然不俗。” 她低着头说:“萧礼,你说你想来看看皇嫂,如今看到了,高兴吗?”瑾太妃笑得四平八稳,像是须弥座上的观音,“这孩子说想见你,我没有法子,只好带他来了,叨扰你了。” 陆青婵敛眉而笑,让子苓给他拿点心,瑾太妃看着萧礼忍不住叹了口气:“也难怪他心急,这几日他皇兄不肯见他,他总怕哪件事做得不好惹恼了皇上。” 果然见萧礼抬起头,眨巴着眼睛问她:“皇兄是病了吗?严重不严重啊。” 童言无忌,可旁边还坐着瑾太妃,前朝后宫从来都不是能割裂开分开而论的,陆青婵被毓贵妃教导了很多年,对于某些事的敏锐嗅觉,甚至已经深深地刻进了骨子里。 她对着萧礼招了招手,他乖乖地走到她身边站好,这么小的孩子头发丝都显得纤细,在日光下茸茸的像是一只小豹子。陆青婵笑着说:“皇嫂也有好些日子没见到你皇兄了,乾清宫那边是什么情形,我也不大清楚,不过这几日见过乾清宫的谙达们,他们对我说一切安好。” 萧礼回过头看向瑾太妃,瑾太妃笑笑:“你皇嫂都这么说了,这下你也能放心了。”萧礼点点头,又仰着脸对陆青婵笑着说:“多谢皇嫂。” “既然他的目的到了,我也就不多待了。”瑾太妃牵着萧礼站起身,“有空来我宫里坐坐,宫里没有别的孩子,萧礼也常常觉得孤单,日后常走动吧。” 陆青婵自然笑着说好。 一直把他们送到门口,陆青婵走回到滴水檐下,脸上的笑容便缓缓收住了。陆承望在朝堂上摸爬滚打许多年,她又跟在毓贵妃身边耳濡目染,心思快得像电光石火,可陆青婵的心却微微提了起来。 萧恪到底怎么了? “今日傍晚的时候,瑾太妃带着十二殿下去昭仁殿里见了主子娘娘。”方朔给萧恪把药端来的时候,轻声说了这么一句。萧恪眉目间神色如常,把药一饮而尽。 药喝进嘴里涩苦得叫人不敢用力呼吸,萧恪用清水漱了漱口,之后似乎笑了笑,只不过这个笑浅显地附在皮肉上,进不到眼底:“这才几天的功夫,就坐不安稳了。”他顿了顿,“也好。” 轻飘飘的一个也好,无端让方朔打了个冷颤。方朔是跟随萧恪多年的人了,这位主儿的脾性他也稍微能知道几分,他平日里不笑还好,若是嘴角挂了几分笑意,那今儿便是有人要倒霉了,走出暖阁,外头的风扑在脸上,方朔才发觉自己的背上全是冷汗。 跟了主子这么多年,有时候还是会胆战心惊。 瑾太妃说的那句常走动,似乎不只是嘴上说说而已,起初是带着萧礼,后来没见阻拦,偶尔也自己独自来坐坐,她族兄季安是吏部尚书,她也是正经簪缨世家出身的高门贵女,母家在陪都也算是世家。虽然时下盛行女子无才之论,可她偶尔也略读了几本书,和陆青婵坐在一起倒也不算突兀。 站在滴水檐下,沈也轻声对子苓说:“姐姐,你觉不觉得太妃来得也太频繁了些,隔三差五就算了,如今日日都来……” 子苓点点头:“可咱们这皇上不会不知情,既然皇上没有过问,那约么是没事儿。其实有人来和娘娘作伴说话也是好事,娘娘自己一个人,未免也孤单了些。” 沈也点点头,便也不再说话了。 这日萧礼下了学,就喝瑾太妃一同过来了,刚进门就嚷嚷着要吃翠玉豆糕,瑾太妃笑着说:“皇嫂这没有翠玉豆糕,你要是想吃,等和瑾娘娘回去,瑾娘娘再做可好?” 而后她才抬起头笑着对陆青婵说:“翠玉豆糕是我在闺中的时候学的,偶然做过一次,萧礼倒很喜欢。” 陆青婵让人给她倒了杯茶:“听着倒是个巧名儿。” “食材倒不复杂,就是工序多了些。我每个月也会让下人们去内务府里领些绿豆和芸豆来做,这回我多做些,来给你尝尝,可好?” 看着瑾太妃有几分殷切的目光,陆青婵含笑点头:“如此倒要劳烦娘娘了。” 从昭仁殿走出门的时候,天色已经慢慢昏暗下来,瑾太妃牵着萧礼的手走到隆福门的时候,正巧看见杨耀珍,他手里提着一个药箱,平日里见面三分笑的脸上,如今阴云密布,看见瑾太妃,给她打了个千,瑾太妃忍不住轻声问:“杨太医怎么愁眉苦脸的?” 杨耀珍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您甭问了。”说罢才急匆匆地往乾清宫里走去,在瑾太妃看不见的地方,杨耀珍脸色如丧考妣的神情又淡了,换成了过去那般从容的样子。瑾太妃目送他的背影好一会儿才收回目光,长长舒了一口气。 第二天午后,陆青婵午歇刚醒的时候,子苓拿进来一个食盒,说是瑾太妃刚差人送来的。宫里头的规矩,食盒在没送到主子眼前的时候,是决计不能拆的,这个食盒因而用褪红色的绸布包着,端端正正地摆在小桌上。 陆青婵的脸上静静的,她走到小桌前,把绸布拆开,里头当中摆了个小碟,上面是放得整整齐齐的翠玉豆糕,浅浅的翠绿色和这早春的融融风致十足的相称,果真是剔透晶莹不同一般。 子苓小心地说:“这是要入口的食物,主子还是等奴才们试毒之后再用吧。” 陆青婵拿象牙箸摆弄着翠玉豆糕,漫不经心地说:“这明明白白送来的东西,定然加不得那些能试出来的东西。” 她是个素来温软的人,从没有疾言厉色的时候,可今日的语气虽然是稀松平常,可神情却冷淡下来,子苓立刻便懂了:“主子的意思是……这里面加东西了?” 微风透过茜纱窗,徐徐地落在陆青婵的脸上,她依旧是春风温软的模样,她用筷子夹起一块,放在鼻子下面轻轻闻了闻,淡淡说:“是五行草。” 五行草又名马齿苋,倒不是什么有烈性的毒药猛药,可这味药性情寒凉,若是有身孕的女子吃了,便极易滑胎,在宫里头用毒药,只怕很快就能找到源头去,而这种随处可见的草药,可却稳妥多了,到底是在宫里头许多年的宫妃,就算再不染是非,手也不见得是干净的。 陆青婵面无表情地把筷子放下,她的目光看向西侧的窗户,那头是乾清宫高大巍峨的重檐廊庑殿顶,闪着几分辉煌又盛大的光。 陆青婵垂下眼睫,很久没有说话,她总觉得萧恪那边约么是要出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对手戏下一章上线! 感谢青河的火箭炮,亲亲抱抱举高高! 第13章 川木香(一) 关于萧恪,她的记忆中约么只有那么屈指可数的几件事可以记得,刚入宫不久的时候听见毓贵妃和别的宫妃叙闲话,她漫不经心地用纤纤的掐丝珐琅彩护甲拨弄着香橼:“这孩子野性强,是个养不熟的,皇上也不待见他。这样烈性的孩子,寿元不好。没福气。” 那天她和见禧姑姑去接萧让下学,却看见了萧恪。少年的身量尚未长开,像一根竹竿一样修长而细,他抿平了嘴角,整个人清癯而倔强。鬼使神差地,她对着他说了句话:“晨起下了雨,路上湿滑,殿下慢走。” 他墨黑的瞳仁幽深而寂静,淡淡地说了句伊立。 那时节莺飞草长,他站在阳光之下,却让人无端觉得伶仃。入宫前便耳闻娴贵人新丧,五殿下又不被皇帝所喜,这样的活在宫里头,约么只比猫猫狗狗强上一些。 同情的种子就是在那时候种下的,都是在宫里没什么指望和依傍的人,不奢望别人的怜悯,只是自己偶尔难免生出两分顾影自怜。 有时候她甚至觉得,萧恪此时此刻的境遇和当年在乾西三所里并没有什么两样,也是高高的一座宫阙,他立在当中,他自个儿立了一堵墙,不让别人进来,别人也不敢进来。 只是他囚着她,把她也扔进这片孤独的海里,冷眼旁观看着她泅渡其中,这个皇帝有时候不择手段,有时候唯我独尊。 陆青婵有时候觉得,自己真应该恨他。 不说里头的马齿苋,这翠玉豆糕做得十分的精巧,陆青婵吃了个精光,叫人把食盒还了回去。她总觉得萧恪不会这么傻,轻易就上了别人的道,他能从手指头缝里漏进来的东西,她也敢真的吃下去。 萧恪想让她活着,就因为这一点,她没来由的信任他。陆青婵偶尔也听说过外头传来的闲言碎语,她原本并不信,可如今心又忍不住揪了起来。 这一天夜里,陆青婵刚坐在镜子前拆去钗环,就听见沈也来报,说是宁太嫔来了,宁太嫔是萧礼的生母,素来谨小慎微的性子,住在慈宁宫里头,轻易并不出门。陆青婵在镜子前考量了片刻,点了点头。 那黄铜的镜子照出她的五官,陆青婵看着自己手边那个刚刚拆下来的虾须小簪,虾尾还轻轻颤动着,让人觉得这颗心也是左奔右突的,静不下来。 宁太嫔是自己一个人来的,她进宫的年头其实并不长,今年还不到三十岁,穿着紫褐色的绣梅花的春绸褃子,外头披着月白色的氅衣。年轻的人倒让这些老气横秋的颜色衬得人也没什么好气色。她是南方人,生的模样精细,走进门看着陆青婵轻声说:“我还是听十二殿下提起,才知道原来你已经回来了。” 她开了这个口,陆青婵轻轻点了点头:“没料到还有这个缘分能再见到娘娘。” 陆青婵和宁太嫔的交往并不算多,也算是避嫌。只是曾经远远地打过几次照面,只知道宁太嫔是个胆小细致的人,从来不敢高声说话。她出身不高,好在得过一阵子平帝的宠爱,给她留了一个孩子,她便格外知足了,不争强好胜也不招惹是非。她能来到陆青婵这,陆青婵也觉得意外。 子苓给她端了茶,无声无息地带着奴才们退了出去,宁太嫔坐在圈椅上,手里端着茶盏,有些无措地用茶盖去撇浮沫,过了片刻才说:“十二殿下几次和我提起你,说你帮他讲解过课业。”她的声音和她这个人很像,怯怯的也带着几分纤细。 春雨下得时缓时急,此刻外头又滴滴答答地落起了雨,倒颇有几分写意和闲适在里头,湿淋淋的空气传进来,宁太嫔又说:“今日也是我冒昧了,来得唐突。只是我这心却总是悬着,实在是没个法子。原本咱们俩没打过什么交道,你是善性儿的人,我这点还是能瞧得出来的,所以就大着胆子过来找你。”她喝了一口茶水,原本的那几分怯意也褪去了几分,“我这做母亲的出身不高,萧礼开蒙后就是瑾太妃在养,原本有三殿下在,我们萧礼年岁又小,在那上头没什么指望,我也不过问瑾太妃教了他什么。可这几日我发现……瑾太妃她……” 宁太嫔咽了咽口水,才大着胆子说:“她心里头怕是生了别的指望。按理说这和我没什么关系,可萧礼是我的孩子,我不能让他被别人当枪使。”向来胆小懦弱的人,此刻的目光却非常明亮,“青婵,我把这件事告诉了你,你大可去告诉皇上,你说的话皇上会比我说的更信。如今我见不到他,但是你可以。你可怜可怜我这做母亲的一片爱子之心吧。” 她语气说得急,脸色也微微发红:“求你帮我这回,往后萧礼也会记得你的好的。” 陆青婵看着她,很久没有说话。 暮色四合。 紫禁城的黄昏是从太阳一点点西斜开始的,金乌坠地,辉煌的光影落在乾清宫檐角狻猊兽的头顶,粼粼的荡漾开去,像是水波在流淌。这个时候的皇城里最是喧嚣,换班的太监们来往匆匆往各处去,偏也只有这时候才最有几分精神气。 早春的时日乍暖还寒,外头已经慢慢昏暗下来,弘德殿里的灯火常明,里头静得很。暖阁里头铺了波斯的长绒毯,两寸高的花盆底踩在上头一点声息都没有。 洋油灯被灯罩裹着,散发出雾蒙蒙的的微光,弘德殿的万里江山图旁边,是皇帝亲笔写的一行对联:尽交天下豪贤长者,常作江山烟月主人。 弘德殿的博山炉里,燃着几味草药,味道很安适,屏风后面放着一张楠木罗汉床,镂刻着福禄万字纹。萧恪平躺着上面,双眼阖得十分平静。 陆青婵在刚入宫的时候学过规矩,睡觉要么平卧要么侧卧屈膝,手不许托腮,因为托腮像是有哭相像是没福气的样子。宫里头传得老例儿,说是各宫各殿,每到晚上都有殿神出行,若是见睡姿不雅,便不会再得到庇佑。 规矩都是竹板子一点一点打出来的,是姑姑们不睡觉硬教出来的规矩,哪怕她名义上是养在毓贵妃身边的,也正因如此,毓贵妃对她的要求也更苛刻。 如今萧恪也是这般端端正正地躺着,他眉心微微蹙着有浅浅的川字痕迹,眼下一片浅浅的乌青,哪怕睡着都让人能看出他的疲惫来。他总是一句一句反问她,是不是离了规矩就活不下去,他自个儿何尝不也是被关进这囹圄里头难以脱身么。 这是她自萧恪登基后,头一回这样大着胆子看他,只觉得他比过去成熟了几分,也更消沉了几分,原本少年的狂妄劲儿如今也都藏起来了,萧恪他像个皇帝,也确确实实是一个很好的皇帝。他过得像是苦行僧的生活,哪怕是在病中,也不能彻底放松下来。 如今单看上去,萧恪好像没什么大碍,不知道怎的,陆青婵的心却微微落下了几分。 屋子里燃着香料,但是依然能闻见汤药清苦的味道,一缕风吹进来,陆青婵走到窗边把支槛窗合上。回转过身,萧恪正静静地看着她。陆青婵一时间竟有几分无措。 萧恪从罗汉床上坐起来,对着她似笑非笑地一挑眉:“陆青婵,你放肆。”。 他站起身走到陆青婵对面,陆青婵下意识福了福身子,萧恪握住她的手臂迫使她抬起头来,弘德殿向来寂静,现在陆青婵能听见萧恪匀长的呼吸声,他施施然开口问道:“你来看看朕是死是活,是吗?” 不等陆青婵开口,萧恪漫不经心地把手收回来:“朕要是死了,就赐你一壶鸩酒,让你在朕的乾陵里长长久久地陪着朕。” 萧恪的嚣张和狂妄已经刻在了骨子里,他说:“你放心,朕不会轻易死的。只要朕活着,紫禁城里就有你片瓦遮身之处,朕死了,乾陵足够你与朕长眠。” 在朝臣和奴才面前,他是一个冷漠寡言的皇帝,能做少年天子的人,骨子里的桀骜不驯是写进血液之中的,无需展露于外人。可对于陆青婵,他从来都没有刻意回避自己的占有之意,他几次三番地重申,就是要让陆青婵清清楚楚地知道,她是和他做过交换的人,这是赌博,买定离手,只进不退。 看着陆青婵的表情,萧恪突然又问:“你怕朕么?朕要听实话。” 怕?陆青婵有一瞬间的怔忪,纵然萧恪是一个杀伐决断不近人情的皇帝,可似乎她心里鲜少对他生出畏惧之意,她抬起脸看向萧恪:“我不怕。” 这个答案是萧恪没有预料到的,眼前这个纤细得近乎伶仃的女子,她的脖子甚至没有他的手腕粗,从背后能清清楚楚地看见她的骨头,她如今全然仰仗他的喜怒。萧恪觉得,陆青婵应该怕他。 他一直也希望自己做一个让人畏惧的皇帝,不管是对臣子还是对后妃。前朝的那些老臣们,对他自然是怕的,他对自己的威慑也觉得十分满意,可此刻陆青婵告诉他,她不怕。她睁着那双清透的眼睛看着他,模样有几分忤逆和不驯,萧恪却莫名的觉得有几分愉悦,下一秒,陆青婵自觉失言,抿了抿嘴唇在他面前跪了下来:“妾失言。” 作者有话要说:皇上想:“朕死了,就送她出宫。” 皇上嘴上说:“朕死了,朕就把你带走!” * 感谢最近投过营养液的小天使,今天一起感谢:神木DD是我兄贵,大爱竹马的神探兔子,彭于晏的圈外女友,薄荷红茶,就爱和奶绿和猪河的营养液,鞠躬~ 打滚儿求文收和作收!=v= 川木香:行气止痛,温中和胃。 第14章 川木香(二) 博山炉的香气淡淡的,叫人觉得心里面也熨帖了几分,萧恪略挑起眉四平八稳地坐在了圈椅上,任外头山崩海啸,这屋子里大有几分河清海晏的太平盛世的感觉,像是把某个四方的囹圄撕出了一个口子,萧恪眼中露出几分满意的神色。 “朕最近要做些事,从今日起除了昭仁殿你哪里都不要去,瑾太妃和萧礼,你也都不要见了。”萧恪回转过身又看向了那张万里江山图,过了很久才说,“陆青婵,朕得看好这个天下。” 陆青婵站在他背后,只觉得他的身姿依然挺拔清隽看不见病气,这位征战南北、少年成名的将军、如今的天子,站在这幅图前,倒又像是一位读过圣贤书的儒生,他的眼睛依然坚定而自信。 他有意强调了瑾太妃和萧礼,陆青婵却感觉一直哽在喉咙口的那口气终于喘匀了,原本准备过的一些话,也不用说了。 “你弟弟就要外放去云贵了,下月初三他来乾清宫谢恩,朕准你和他说一刻钟的话。”萧恪依然背对着她,“你父亲兵部的差事不错,启用陆青濯也是对你们陆家的一点奖赏。” 莫名的,这句话听在耳朵里就觉得有几分熨帖,陆青婵刚想跪下谢恩,萧恪却先她一步:“不用谢恩了,你回去吧。” 听着陆青婵轻轻淡淡的足音越走越远,萧恪似乎牵起唇角想笑,可下一秒却又掩着唇咳起来,好不容易平息下去,他的薄唇带着星星点点的红。被他漫不经心地用帕子抹去,走到薰笼处点燃了烧成灰烬。 方朔送陆青婵向昭仁殿走去,下钱粮的声音层层叠叠地荡漾出去,除了天际那一抹细细的橙黄,东边的天空依旧被幽深的蓝色取代。错落的楼阁殿宇都笼在薄纱一样的光影里。 方朔走在陆青婵边上,手里拎着宫灯替她打亮,虽然他是阉人,宫里的主子们都嫌弃他们身上带着腌臢晦气,陆青婵是难得一位不把厌恶摆在脸上的人,他不知道陆青婵到底是怎么想的,可在表面上的和煦已经是十分难得了。 “娘娘,奴才有句话,想说给娘娘听。” 陆青婵的脚步慢了几分,轻轻嗯了一声,方朔轻声说:“这话奴才说算是僭越了,娘娘如今在紫禁城里,仰仗的也是皇上,有时候,顺流行船比逆水行舟强太多了。”点到即止,说话间就到了昭仁殿门口,方朔没有继续说下去,对着陆青婵行了个礼,便踅身走了。 陆青婵站在原地,似乎轻轻叹了一口气。 烟柳成堆的京城,刚进了四月里柳絮便团团地飘了起来,带着几分人间烟火的热闹气息。乌桕树的影子依旧婀娜地落在窗户上。 只是空气是肃杀的,在这人间芳菲的四月天里,感受不到春日的融融暖意,圣躬不安的消息不胫而走,奏办章京和南书房里都减少了往乾清宫递单折子。蛰伏已久的虫豸都在朝堂上蠢蠢欲动起来,一场山崩海啸显然避无可避,迫在眉睫了。 陆青濯便是这这个时候来弘德殿向萧恪谢恩的,他今年不过十五岁,五官间还带着几分青涩稚气,可眼睛却灼灼的发亮,带着少年人骨子里与生俱来的骄傲和明亮。他和其父是不同的两类人,陆青濯比陆承望更仰慕这个年轻的皇帝。 萧恪看着他跪在地上谢恩,陆青濯的脸上带着初生牛犊不怕虎一般的踌躇满志,反倒让萧恪眼里含了几分笑意:“陆青濯,云贵之地瘴气横行,豺狼当道,你要面对的可不会是一片河清海晏,一步踏错就是万劫不复,你怕不怕?” “回皇上,臣不怕!”他的声音响亮又坚定,他高抬着头,坚定的看着萧恪,“臣请愿,以臣血肉之躯为皇上横扫四合!”轻狂又倔强,可萧恪却一点也不生气,他笑着说:“好!朕等着。” 他从万里江山图前站起身,走到陆青濯面前:“你要外放了,朕再赐你一个恩典。”说罢,他缓步走出了弘德殿,正在陆青濯不解的时候,从五蝠捧寿的金丝楠屏风后面,走出了一个纤细的人影。陆青濯讶然:“长姐?” 随即回过神来,忙撩起衣袍跪在了陆青婵面前:“臣陆青濯见过主子娘娘。” 他见到陆青婵的次数很多,早些年间在御前行走,偶尔能在兆祥所门口碰见陆青婵,姐弟两个人并不敢有什么交流,只是远远地打个照面看一眼,便已经是主子的恩典了。 说起来,兄妹俩也只有在过年的时候,陆承望带着家眷进宫拜见太后的时候,才能说几句话罢了。 陆青婵唇边含着一抹笑,把他扶起来,替他理了理衣服,才轻声说:“一晃,我们青濯都这么大了。”陆青婵比他大了三岁,可在宫里养大,素来端庄沉稳,说起话来倒显得成熟很多。 “没想到能在这时候见到长姐,”陆青濯语气之中难掩激动,“长姐过得好不好!皇上……”他眼中闪过一丝忧虑,声音也戛然而止。 桌上放着有善才端来的新茶杯,汝窑的杯子,茶白色的釉,陆青婵给他倒了一杯茶:“你觉得我过得好吗?”她笑起来淡淡的,唇边那对梨涡便荡漾出温柔的弧度,她端端正正地立在步步锦的支槛窗边,娉婷着像一朵白山茶,眉眼间温吞平静,陆青濯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犹豫了一下,继续说:“母亲一直很挂念你。” 提到母亲,陆青婵忍不住轻轻垂下了眼:“母亲,她还好吗?” “长姐知道的……母亲这几年身子一向不大好。”陆青濯叹了口气,“不过精神尚可,天气好的时候也能出去走走。” 陆青婵轻轻点了点头:“长兄外放去了南直隶,你如今也要去云贵,往后家里就只有父亲和母亲两个人了。我在京里,却也帮衬不到什么。”看着陆青婵的语气里带着淡淡的遗憾,陆青濯安慰道:“母亲也喜欢安静,家里养猫养狗的,也不觉得冷清。” 两人的话还没说完,就听见外头方朔轻声说:“娘娘,小将军,时候到了。” 时间竟过得这样快,陆青濯站直了身子:“长姐放心,我一定会杀敌立功,做皇上的肱骨之臣!”他的眼中满满都是对皇上的崇拜之情,陆青婵也跟着笑起来,他们两个人一起向门口走,走到门口的时候,陆青婵拍了拍他的肩膀:“书上说终有一别,可我也觉得,人生无处不相逢。” 陆青濯恭恭敬敬地对着陆青婵行了一礼:“臣恭祝主子娘娘玉体康泰,长乐未央。”他的额头贴在地上又抬起,身上穿着宽大的武臣补服,头顶的顶戴花翎红得耀眼。他对着陆青婵一笑,好一副唇红齿白的少年郎模样,在描金漆凤的彩绘雕梁间,像是春日里最美的风光。 他转身向庆祥门走去,陆青婵目送他的背影很远,直到再也看不见。 “你有一个好弟弟。”萧恪缓步走到她身边和她并肩而立,陆青婵下意识想要行礼,却又被萧恪拉住了,萧恪的目光穿越飞檐鸱尾的层叠宫阙,陆青婵从侧面看向他,萧恪的眼中依然平静,闪着几分浅浅的怀缅之色。 萧恪真正被平帝注意到的时候,他已经十五岁了,那一年,大宛国进贡了一匹汗血马,此马性烈,一连摔下几个马夫,一时间无人敢近前为它套上鞍鞯。大宛国的时辰耀武扬威地问:”莫非你们大佑国,找不到一位能降服此马之人吗?” 平帝脸上有几分挂不住,当即道:“若有人能降服此马,必有重赏。” 那天是惊蛰,前一夜下了春雨,地上还带着湿淋淋的水汽,命妇贵女们坐在一起,人人胸口都含着一口气,萧让想要站起来,却被毓贵妃用眼神制止了。正在众人面面厮觑之时,萧恪沉默地站了起来:“父皇,儿臣恳请一试。” 十五岁的萧恪五官已经长出棱角,他的眼睛波澜不惊也看不出喜怒,平帝对这个孩子并不重视,看到站起来的人是他而不是自己最宠爱的三皇子时,甚至眼中有一闪而过的失望之色:“老五,量力而为。” “儿臣知道。”他素来少言寡语,说完这句话,就捡起了被甩在一边的马鞭,这马鞭湿淋淋的,握在手中也有些滑腻,萧恪穿着箭袖的骑服,眼睛里闪烁着几分凛然的微光。 那天,大宛国终于知道,大佑不只有一个三皇子,就连鲜少露面的五皇子也是一位身手不凡的少年英才,萧恪端端正正地坐在马背上,手里握着马鞭,对着平帝露出一个淡淡地笑容来。 那日宴后,平帝问他:“你想要什么奖赏?” 萧恪的目光穿过人头攒动,在陆青婵的身上停留了片刻,而后漫不经心地收回:“儿臣想为父皇征战沙场。”他知道有些事不能一蹴而就,但是他可以等也愿意忍,一个种子在心底种下,不管绕多远的路,他也要奔着那个目的而去,头破血流也要试一试。 横有八荒,纵有千古;前途似海,来日方长。 陆青濯眼中闪烁的踌躇满志,总能让萧恪想起自己过去圆圆的那段时光,他看着娉婷而立的陆青婵,似乎在感叹:“陆青濯,和你、你父亲,还有你的长兄,不像是一路人。”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点过去了,后面感情戏的部分就比较多了! 两个都是慢热的人,一点一点走进对方的心里去! 第15章 川木香(三) “父亲对妾和长兄约束得更多,反而对青濯约束得少了,生成如今轻狂的样子,承蒙皇上不弃。”难得陆青婵唇边含着几分笑,想来心里也确确实实带着几分自豪的。 “你进来。”萧恪叫了她一声,陆青婵就跟在他身后走进了弘德殿,屋子里依旧是暖的,墙角的双耳瓶里插了几枝花木陪衬,萧恪在圈椅上坐下:“你觉得萧礼如何?” 陆青婵没料到皇帝也会用这般熟稔的语气同她说话,他的语气平静从容,倒像是在叙闲话,陆青婵考量了片刻才轻声说:“十二殿下极聪颖,一点就透,触类旁通。”萧恪沉吟片刻,才嗯了一声,说了个也好。 疏疏的树影落在他身上,窗外有奴才在重新漆红墙,陆青婵有心好奇萧恪说的“也好”到底是什么意思,没料到却见萧恪掩着嘴咳了几声。他如今情形就这么不好不坏地硬拖着,寒气入体,得慢慢安养着。可惜这个朝廷里头处处都需要修补,一己之身尚且疲于周转应对,若是再撂挑子歇上一阵子,又不知道会耽搁多少事。 杨耀珍说他伤了肺,有时候呼吸间都觉得火烧火燎的痛,可他本也是惯会忍痛的,曾经肩膀上插着一支流矢,还纵马夜奔了百十里,下马时,身上的甲胄早被鲜血浸湿,那时候竟从来也不觉得有多痛。 如今,陆青婵坐在他身边,他突然觉得自己周身都痛起来,像是一颗火星子点燃成了燎原的火,眼前弥漫起一层淡淡的黑,身子便控制不住地晃了一下,他隐约听见陆青婵低低地呼了一声,这女人生来就胆小,他觉得自己不会轻易死的,甚至还想安慰她一下:“别怕,没事。”下一秒,那雾蒙蒙漫散开的黑,就把他密不透风地包裹进其中了,萧恪什么也听不见了。 * 萧恪病势汹汹,整个太医院乱得像是一锅粥,可萧恪早前已经吩咐过,他的病不管多严重,都要摁紧了,一点风声都不能露,来来往往的宫人们脸上都带着肃杀之气,方朔垂首立在陆青婵眼前,低声说:“事出突然,还请娘娘拿个主意。” 于情于理,这主意都不该是陆青婵拿的,前朝那边有军机处的大小章京,也有南书房当值的阁臣和大学士们,还有皇上的几位皇叔,更甚至后宫还有瑾太妃,都比名不顺言不正的陆青婵更适合拿主意,可方朔却觉得,也许皇上比起信任他们,更愿意信任陆青婵,他跟在皇帝身边这么多年了,在揣度圣意上,也确实有自己的几分见地。 陆青婵站在弘德殿门口,殿前的铜龟铜鹤散发出暗金色的金属色泽,陆青婵轻声说:“神策军守住皇城,去内务府请钥匙,严查宫禁,非诏不得出入,任何人胆敢走漏半点风声,立刻杖毙。瑾太妃和十二殿下那边一切照旧,不许叫人看出端倪,宫外的几位亲王,也要增派人手看住,不能让他们有什么小动作。另外,”陆青婵长长出了一口气,“宗人府那边,也不能允许半点风声透进去。” 宫里人都知道她的身份,说得难听些,不过就是皇帝豢养在深宫里的一只百灵鸟罢了,没名没分也不清不楚,外头的风言风语传得多了,不过嘴上叫她一声娘娘罢了。可她沉声说话的样子,却让人没来由的,从心底里生出几分底气和信服来。 毓贵妃教导她,是按照一位皇后的标准教导的,站在料峭的早春风里,陆青婵微微抿起了嘴唇:“皇上的病,到底是怎么回事?” 萧恪从来没有打算隐瞒过陆青婵,方朔便照直说了:“旧伤复发,早几年前,主子爷为平帝爷南征北战,受过的刀枪剑戟之伤无数,一直没有好好将养,年年春日里都要发作几次,只是今年格外严重,不但是沉疴缠身,冷热变化也伤了心肺。” 这些都是了不得的事,就这般轻描淡写地从方朔嘴里说了出来,他垂着眼睛,说得陆青婵心里没来由的有几分茫然和慌乱。 世人常常喜欢把天子神化,认为天权神授,认为他们是不死不灭的神灵。所以有时候,大家都会忘记,天子也有自己的爱恨憎恶,也有生老病死。就连陆青婵也总觉得萧恪是不会有事的,他如此跋扈狂妄,不可一世,霸道地把她圈禁在掖庭,看样子是要用一辈子来困住她。 今日才知道,他有着千疮百孔的身子,有着年年梅雨季的折磨。他昏迷前那句别怕没事,更让陆青婵觉得恍惚。 她转过身走进弘德殿里,杨耀珍正在写药方,陆青婵轻声问:“皇上的身子,到底如何了?” “病情不太乐观,”杨耀珍拿捏着词句说,“从脉象上看,皇上约么已经咳血好几日了,搁在普通人身上早就卧床不起了,可皇上年轻,也是素来能忍的,因而平日里也叫人看不出端倪。这次发作出来,也是好事,至多三五日,若是真熬过了,往后踏实下来肯慢慢调养,都会好的。” 陆青婵看着他的神情,就知道他留了一半的话没说,果不其然,杨耀珍又低声说:“只是这病凶险,臣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罩床上的萧恪双目紧闭,哪怕睡着也不见神情有多么安适,陆青婵收回目光说:“我知道了。” 等杨耀珍走出去,方朔才试探着问:“如今,该不该把皇叔们请进宫来摄政监国呢?又或者启用南书房阁臣们蓝批之权呢?”皇上手上握着朱批,若有非常时期,内阁也可以用蓝批代之。 陆青婵沉吟片刻,摇了摇头:“南书房和六部一直各司其职,军机处大小章京也都是皇上的亲信,杨耀珍也说了至多三五日皇上就能好转,若是三五日之后还不见转圜,再请皇叔们摄政监国。至于朝堂上……外松内紧,按住不发,不能让臣子们看出端倪来。” 后宫不得干政,这是祖宗的规矩,陆青婵从来都不敢有半分逾越,她把自己拘束在那条条框框里,今天却猛然迈过了那一条线,让她心里觉得十分不安,方朔退了出去,弘德殿里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陆青婵慢慢地走到了萧恪的床边,她的目光静静地落在了萧恪的脸上。 萧恪今年已经二十二岁了,虽然早年间两个人并不算熟稔,可她依然能依稀记得他少年时的模样,寡言而沉默,并不显山露水。陆青婵试图在这年轻的帝王脸上,找到几分能与过去重叠的地方,却发现这七年间戎马倥偬,他已经变了太多。 陆青婵有时候,并不知道自己该以什么样的心情面对他,最初的时候,说不怨也是假的。那时的宫变,她作为亲历者,那段在刀尖上滚过的记忆,哪怕如今已经过了一整年,依然历历在目。 去年立春,平帝驾崩于离宫畅春园,紫禁城被围得像个铁桶,萧让得到了户部、兵部的支持,手持遗诏登上帝位,册封她为皇后。后来惊蛰时传来消息,说萧恪在丰台大营反了。 那时她依旧住在宫里,一直到春分那天子夜,贞顺门杀生一片,她看见了踏血而来的萧恪,她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一天萧恪的眼睛。 像是饿了一冬的狼,眼中带着冷冽而森然的光。萧让被萧恪身边的侍卫摁在乾清宫外的丹壁上,嘶吼着嗓子:“萧恪!你这个杂种!父皇怎么能有你这样的混账儿子!你不尊遗诏,谋朝篡位!” 萧恪的眼中尽是冷漠,他拿着那把染血的长剑,剑尖抵在萧让的锁骨窝上,划破了皮肉而后见了血,没人敢阻也无人敢劝,他冷冷地说:“我想知道,到底是谁谋朝篡位,到底是谁假传遗诏。”那剑刚往前送了半分,陆青婵拦在了萧让身前。 这单薄的身子,像春日里摇摇欲坠的残红落花,伶仃得可怜。 不顾萧让的嘶吼,陆青婵跪在萧恪面前,那日的春风冷硬透骨,萧恪用沾血的剑尖挑起陆青婵的下巴,那冰冷而滑腻的触感,她一辈子都忘不掉。 “放过他?”萧恪玩味的一笑,“好啊。” 她被他送进了建在中南海上的离宫瀛台,这里四面环水,只能靠划船往来,自那日起,与世隔绝。 她的名节、她的未婚夫婿、都埋藏在了那个春寒料峭的春夜里。 现在的萧恪,他的脸上已经找不到当初盛气凌人的嚣张狂妄,他闭着眼无知无觉,除了浅浅的呼吸之外,只余下无边无际的平静。 这还是他认识的萧恪吗,弘德殿外头那写着“尽交天下豪贤长者,常作江山烟月主人”的萧恪,似乎他的愿望还有太多没有完成。 如果他死了,刚刚由平帝爷一统的大佑王朝,刚刚休养生息的百姓,这片满是疮痍的土地上,又将因为权力的掠夺再度变成焦土。 要是他就这么死了,他一定非常非常的不甘。 作者有话要说:陆青婵能做这些,也是皇上默许的结果。 恢复日更,但是更新随榜,一周可能会请假一到两天,希望大家理解嗷! 爱你萌!! 第16章 小叶朴(一) 陆青婵端起了药碗,舀了一勺送到了萧恪的唇边,陆青婵轻声说:“你问我为了什么活着,我还没想明白,所以你先别死,好不好?” 一碗药勉强喝了一半就冷了,有善让人送来第二碗,药还没进门,就看见庆节小跑着进来:“娘娘,瑾太妃带着十二殿下来了,这可该怎么办?” 陆青婵放下碗缓缓站了起来,半支的窗外传来零星的一缕风,带着桃红柳绿的春日芳菲景,和山雨欲来的一片人间肃杀气。 * 萧恪感觉自己陷入了一个很深的梦里,这个梦境黏稠而无边无际,像是有很多细细的刀片割过他的周身,一点一点撕裂他的五脏六腑,让他却难从中抽身。隐约听见耳边传来陌生的声音:“皇上忧思过重,殚精竭虑……” 这声音又慢慢地淡了,远了,只觉得睡梦中有人拿着帕子替他擦去额角的冷汗,这手细腻而温柔,病中的人,不管平日里多么顶天立地,偶尔也想贪恋这种陌生的温柔。他已经太多年没有感受到这种温暖了,他忍不住,把这只手握得紧紧的。 宫漏沙沙,灯火葳蕤。 萧恪缓缓睁开了眼睛,病中的乏力和燥热依然没有褪去,他感觉自己的手中握着另一只手,他微微侧过头,就看见自己的罩床边,伏着一个女人。她的手,正被自己握得紧紧的,甚至为了迁就他,她伏在自己的手臂上,睡得微微皱紧了眉心。 萧恪的目光静静地落在陆青婵身上。 跃动的火光落在她的脸上,她脸颊上还带着细细的绒毛,羽睫低垂,神情似乎又几分疲惫,嘴唇轻轻抿着,哪怕以这样的姿势,她都能睡得端庄安然,一看便知道是一板一眼地练过很多年的,此刻漫淡的灯下,她细腻如玉的皮肤白得近乎要发光。 梦里那只手的主人,应该就是她吧。 外面响起一串脚步声,鬼使神差的,萧恪又把眼睛合上。 陆青婵缓缓睁开了眼睛,她先前一直跪坐在脚凳上,萧恪哪怕是在病中昏睡着,也牢牢握住她的手,此刻她试探着动了动手指,竟然顺利地把手抽了出来。她扶着床榻站直了身子,方才那个姿势压得半边身子都有些麻了。 萧恪已经睡了三天了,这几年来,不管是在打仗还是登基之后在乾清宫处理政务,他常常要到三更才睡。如今哪怕睡着,他的眉心依然浅浅的皱着。陆青婵犹豫了一下,伸手把他的眉心抚平。 有善端着托盘走了进来,正看见这一幕。陆青婵的眼睛清清宁宁地落在万岁爷身上,纤纤的指头触向了主子爷的眉心,周遭漆金绘彩殿堂倒像是陪衬,只有陆青婵带着像荼靡花似的一点白,明亮又温柔地站在罩床边上。 他把托盘递过去,陆青婵便转身接过,在一边的绣墩上坐好。有善知道陆青婵性情好,忍不住也多说了两句:“这几日娘娘辛苦了,御茶膳坊里头灶上还有两副药,这副要是喂不进去,后头还有。” 陆青婵抿着唇微微颔首,有善便又退了出去,陆青婵用汤匙搅拌了几次汤药,等放得凉了些,才凑得近些在脚凳上坐好,她轻声说:“皇上,喝药了。” 她知道眼前的人并不会回答,只轻声自顾地说着:“药有些苦,不过良药苦口,皇上喝了自然药到病除。”这般宁静说话的模样,倒像极了哄劝孩子一样。 汤匙送到皇帝嘴边,没料到萧恪竟缓缓睁开了眼睛,那幽静的眼睛,像是一片潭水,倒映着陆青婵的眼睛。 陆青婵的手微微一抖,汤药便洒了两滴,她忙抽出帕子去擦,没料到手指还没碰到萧恪的衣服,萧恪便握住了她的手,皇帝的手依然热而有力,陆青婵的手是微冷的。萧恪开口说了第一句话:“怎么这么凉?” 他好几日没有开口,嗓子有几分低哑。陆青婵轻声回他:“皇上,妾不冷。” 萧恪坐起来,陆青婵替他在背后放了两个软枕让他坐好,然后把汤药端了过来,汤药温度正好,没有放冷,萧恪接过来一饮而尽。他本就不喜欢食甜食,喝了药就把碗放在了托盘上。却没料到陆青婵又端来一个放着果脯蜜饯的珐琅彩小碟儿,示意他挑一个压一压苦味。 萧恪本想摆了摆手说不用了,陆青婵轻声说:“您吃个试试,总比嘴里一直苦着强。”这话软绵绵的,像是一团软软的棉花,没有什么力道,可鬼使神差地,萧恪就伸出了手,挑了一个咬在唇齿间,果然口舌生津,那股子涩苦的味道皆被压住了。 就这么三言两语间,外头的人听见屋里声音,立刻一窝蜂地涌进来,见萧恪醒了,人人脸上都是欢喜的笑意,有善跪在萧恪的床前止不住地磕头:“主子爷可算醒了,不妄娘娘三天三夜,衣不解带地侍疾。” 萧恪把目光落在陆青婵身上,她垂着眼没有看他,掌心的手指纤纤的,像是一块怎么样都捂不暖的玉,他把陆青婵的手松开,叫了一声方朔,方朔忙走上前,萧恪指着陆青婵说:“你送她回去。” 陆青婵顺从地站了起来,走了两步,能清晰地感受到一束目光落在她背后,这目光很平静,可却从始至终黏在她的背上,没有移动半分。 太医很快就来了,杨耀珍跪在罩床边给萧恪诊脉,他诊好脉之后才说:“主子这一遭当真是凶险了,身子里的沉疴一起发作了出来,如今熬过了,也算是最凶险的日子闯过来了,等臣给皇上再开两贴药,日后好生安养着,今年也就熬过了。多亏了娘娘这几天耐心服侍,一碗药要喂小半个时辰。”他一边说着,一边拿帕子擦去额头上的冷汗,“昨日是最凶险的,把瑾太妃都惊动了,却被娘娘给阻了,您是没瞧见啊,娘娘说话像钉子似的……” 陆青婵,孤零零的三个字,咀嚼在他的唇齿间,竟然带着几分余韵悠长的芬芳来,那样一个比娇花还要柔弱的女人,脂粉堆成的柔旎温软,竟然还有这样的胆量。 萧恪平声说:“你细说说,是怎样一个情形。”他顿了顿,又淡淡的补充道,“朕要听实话!” 杨耀珍本就是大着胆子和皇上说话,如今没料到皇上竟然对这件事上心,只得继续说:“皇上病历都由太医院和内务府封存着,不知道怎么就有风声传了出去。瑾太妃来的时候,正赶上御茶膳坊送药,当即就被拦了。瑾太妃要进来,没料到娘娘从里头走了出来,请瑾太妃回去。太妃不肯,说要亲眼瞧瞧才放心。没料到娘娘……娘娘……”他咬了咬牙,狠下心说:“娘娘把天子六玺请了出来,说这是皇上的旨意。” 开了这个头,后面的话也就说得更顺畅:“送走了瑾太妃,前后也不过大半个时辰的事,吏部尚书季安季大人亲自来到弘德殿,说有紧急地政务要请皇上过目,说就算不见皇上,也非要看皇上的亲笔批红,奏本都递到了条桌上,是……是娘娘批的红。” 宫漏沙沙作响,杨耀珍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没想到皇上竟然笑了一声:“好啊。好一个陆青婵,吃了熊心豹子胆!”这些字眼似乎是带着杀气说的,可皇上的口吻却听不出喜怒,宫里头伺候的日子久了,怕的不是皇帝震怒,反而每当皇帝似笑非笑地挑起眉毛的时候,才正是底下的奴才们最胆战心惊的时候。 可杨耀珍想起来陆青婵立在春风里的模样,忍不住又小声申辩两声:“非常时期非常之法,还请皇上宽恕娘娘这回……” 萧恪似乎比杨耀珍预料的更加平静,他说了句朕知道了,就让杨耀珍跪安退下,弘德殿里静静的,萧恪的目光就落在了那个黄花梨木长条桌案和桌案上的绿釉雁颈灯上头。陆青婵就坐在这,由这一盏灯打亮,写的批红。 他批折子用的是文徴明的行草,陆青婵会这个笔体他并不觉得奇怪。那还是一起上太学的时候,有一回萧让被刘汝宁罚抄四书,第二天他就拿来一叠写好的宣纸,上头端端正正地写满了楷书,清隽而灵秀,不像是萧让的笔体,有一同念书的皇子问他,萧让满不在乎地说:“这是别人替我写的。” 能替他抄书还不惊动毓贵妃的,约么也只有陆青婵了。 那一天,坐在最后一排素来少言寡语的萧恪,在下学之后去了景阳宫,景阳宫是一座比较荒僻的藏书楼,他从里头找到了文徴明的碑帖。 文徴明的字,一练就是好几年,哪怕在行军打仗的时候,偶尔有空,他也会练两页,像是成了什么习惯一般。萧恪心里也觉得有几分奇怪,明明早已经是七八年前的事了,竟还能让他恍惚觉得,像是昨天才发生的一样。 想到原本只替萧让抄书的陆青婵,如今也替他写了这么一回字儿,萧恪脑子里第一反应竟然不是生气,而是有那么一二分的欢喜。不过他很快又抑制住了,缓缓抿平了嘴角。 他不知道陆青婵的朱批写了什么,不过既然能骗过季安,那他也并没有放心不下。天色已经露出了些许的晴好,萧恪在心里念了陆青婵的名字,没料到庆节却问:“娘娘刚走不久,皇上可要把娘娘叫来?” 萧恪这才发觉,自己竟不由自主地念出了声。 “让她歇着吧,歇好了再来见朕。” 作者有话要说:我现在在努力存稿,我写文章很慢的,从早写到深夜十二点,也只能磨出5000字来。有时候查资料顺大纲,写文的手速就更慢了。 但是我想入v当天更个两万字挑战一下我自己哈哈哈。 第17章 小叶朴(二) 从弘德殿里走出来,杨耀珍出了一脑门子的汗,他正好迎上送完陆青婵回来的方朔,忍不住哭丧着脸:“方公公,皇上方才问我昨天的事,我只得照说了,如今可该怎么是好?” 瞒的了一时瞒不了一世,皇上不会受蒙蔽,今日不说萧恪也有的是法子知道。方朔原本也明白,根本就骗不过皇上,这件事陆青婵一定也明白,他摇了摇头:“您先回去吧,这事儿得看皇上的意思啊。” 方朔走进弘德殿的时候,殿里已经恢复原本的宁静,除了在里头侍候的奴才们,其余的人都已经退了出去,方朔给萧恪行了一礼:“娘娘已经回去歇下了。” 萧恪的目光落在桌上那个陆青婵方才端过的珐琅彩小碟儿上:“昨天,她动用了六玺,替朕写了批红?” 这话从萧恪的口中说出来,他的语气十分平淡,哪怕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方朔却抑制不住地打起了鼓,他撩起衣袍跪得端正:“回皇上,天子有六玺,娘娘拿的是其中的皇帝信玺。昨日瑾太妃和季大人来得匆忙,咱们弘德殿里没人能招架,只有娘娘在这时候能说两句话,娘娘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方朔是萧恪身边的老人儿了,萧恪生性多疑,对于跟在自己身边的人都有极苛刻的要求,方朔能跟在他身边这么多年,就是因为他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平日里站在乾清宫门口,寡淡着一张脸。萧恪的目光转向他:“她到底给你们灌了什么迷魂汤,怎么一个又一个,全都护着她?” 这语气里没什么喜怒,若是有善和庆节在一定两股战战不敢多言语了,可方朔还是大着胆子说了:“不是奴才们护着娘娘,是娘娘向来护着奴才们,拿奴才们当人看。有善和庆节这两个猴崽子,最喜欢去办昭仁殿的差事,因为去的时候,娘娘会赏杯茶水,给块儿点心,偶尔会问问奴才们差事好不好做。奴才们没儿没女的东西,没人疼,可娘娘这几句话,说得奴才们舒坦。” 陆青婵就像是停在紫禁城头顶的一片云,绵软的像个面团,不管是身边的什么人,都能得到她的润泽,过了很久,萧恪说:“除了瑾太妃和季安,前朝那边还有什么动静?” 后宫的蠢蠢欲动便是前朝的缩影,后宫已然如此,前朝自然有更凶险的刀光剑影,京城内外勾结成一片,波及之大,令人发指。 听方朔一字一句地讲完,萧恪森然阴郁:“瑾太妃,吏部,确实要收拾了,叫陆承望、高趱平还有李授业立刻入京来见朕。”他不过才病了几日,他们便蠢蠢欲动,此时再不铲除,便是养虎为患。 他脸上还带着几分病态的红,那双眼睛又带上了熟悉的冷冽和肃杀,方朔知道劝不住他,说了声是,然后退了出去。这走到门口的时候,一个念头在方朔心里盘旋起来。 约么,昭仁殿那位娘娘,会成为第一个能劝住主子爷的人吧。 那天夜里,京里下了好大一场雨。噼里啪啦的雨珠子带着雷霆万钧的力道,把宫墙旁边的两株杏花树打得七零八落,雨珠子落在青砖上头,携带着几分土腥味横冲直撞地散进屋子里。 也不单单是土腥味,伴着那萧疏的春雨一起飘进屋的,还有黏腻的血腥气。 在陆承望的授意下,一位侍郎递了折子弹劾季安贪污粮饷。 季安被下了牢狱,那一天的李授业却并不平静。走出南书房,他叫来一个户部的侍郎,淡淡说:“三日后是叫大起的日子,你在那一天递折子,弹劾季安谋反!” 三言两语间,那侍郎脸上就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那如此一来,朝堂上又要牵连出一大批人,到时候连咱们户部也难免卷入其中啊!” 宫里依旧是欣欣向荣的春日风致,李授业掖着手往前走:“季党们隔岸观火,已经打算明哲保身了,可若是季安垮了,朝上便是我和陆承望两家独大,你说皇上会把手伸向谁?我让你弹劾他谋反,季党们的如意算盘就落空了,因为若他真以谋反定罪,牵连更大,他的党羽们都难逃一死,只会更努力地运作起来,有他们一起运作,季安也许就不会那么容易死。退一步说,皇上登基之初,也没有那么多臣子可杀。有季安给咱们当靶子,留给咱们部署的时间也就更长。” 可显然,李授业的如意算盘再一次落空了。 四月初十,逢五逢十,都是萧恪于乾清门御门听政的日子。 李授业授意侍郎们纷纷弹劾季安谋逆之罪,果不其然看见季党其余人等纷纷跪地求情,其中不乏有人言辞激烈,说这些纯属污蔑,乾清门前的空地上跪了十余人。众人虽然个个都低着头,可每个人都小心留意着皇帝的动静。 “私吞巨款、私铸兵器、私贩海盐、买官卖爵!好好好啊!”萧恪一字一句连说了三个好字,缓缓从御座上站了起来,看着跪在地下的八个人,“王孝嵩、刘平孺、方显尧……你们有朕亲选的六部大臣,有从外头刚调回京城的封疆大吏,现在都一个个地跪在朕面前,要替季安求情。你们都是平帝爷和朕亲自一个一个选出来的肱骨之臣!你们来告诉朕,到底真的是你们认为季安罪不该死,还是觉得他死了,下一个就轮到你们了!” 这是大臣们半个月以来第一次见到皇帝,隐约有圣躬不安的消息传出来,可今天皇帝嗓音低沉着声声入耳,清晰得在整个乾清门前回荡,让人控制不住的觉得膝盖发软,甚至有些没有参与其中的人,竟有几分暗自庆幸。 “你们都给朕看看自己头上的顶戴,是什么颜色的?是红的!你们的良心呢?你们的良心是什么颜色的?一个一个地告诉朕,海上有倭寇,西边有葛尔丹,里头春讯夏汛,天灾人祸无数!背地里一个个弹冠相庆,恨不得把朕的赈灾银子再盘剥几层,都以为朕不知道吗?十成银子,七成入户部,朕忍了,六成入户部,朕也忍了。看看你们一个个冠冕堂皇地跪在这,有几个能问心无愧!朕不管你们谁是谁的儿女亲家,谁是谁的恩师门生,站在这,你们是大佑的臣子!”萧恪走在九重丹壁最前,俯视群臣目光冷冽,“季安到了做了什么,你们跪着的人比朕清楚,你们跪的到底是朕,还是你们自己的顶戴花翎!” “朕确实病了,可没病到人事不知!有些人就耐不住了,就蠢蠢欲动了!真把朕当成了瞎子!聋子!”萧恪指着丹壁下头的那八个人,“廷杖四十!” 有臣子们忍不住叫了一声:“皇上……” “六十!” 一时间无人敢再劝,只有廷杖之声不绝于耳,那几尺长的木板呼呼地带着风声,打在皮肉上,只让人觉得头皮发紧。六十廷杖行完,八人中有四个当场毙命,身子像是破口袋一样被拖了下去,其余四个也都气若游丝,被人搭着抬着送出了宫。 “季安,以谋逆之罪论,抄家,诛九族。女眷发配贱籍。季安本人,车裂处死。” “方才那八人,皆连坐为同党,三族之内发配宁古塔,世代不得入京!” “大理寺,给朕严查此事,朕绝不姑息!” 萧恪站在高高的乾清门前,睥睨天下,春日的风带着血腥气向他吹来,一时间风盈满袖。他的眼中冷寂而空旷,看着丹壁下的臣子:“你们之中,也许有人有过而无不及,也许有人也是他们之中的一员,朕要告诉你们,朕不是一个姑息养奸的皇帝!史书工笔要写,要把刻薄嗜杀这四个字冠到朕头上,朕也认了!大佑传到朕手里,被朕断送了,这才是真的愧对祖宗!” 那一天,所有在场的臣子都见识到了皇帝冷酷森然的一面,他站在高高的须弥座上俯视他们每一个臣子,那诛心之言让每一个人都觉得胆战心惊,两腿发软。 走出景运门,高趱平走到陆承望身边:“皇上大安了,实在是好事一桩。我在迎客楼摆上一桌,你我兄弟喝一杯如何?” 弹劾季安贪污是陆承望的主意,他是个保守的臣子,他顾虑一旦真以谋逆之罪论处,将会牵连一大批人,新帝登基之初,理应施行仁政,不宜大动干戈,所以只责罚季安一人是个极稳妥的法子。 可他想差了皇帝,他下了狠手,大刀阔斧地铲除这些遗老遗少,不徇私情也绝不手软。陆承望此刻哪里会有喝酒的心思,他叹了口气:“我心里不安,今日的酒就算了吧。”他顿了顿,语气里带着几分不安,“如此生杀,只期望不要影响我大佑的国运啊。” “皇上登基也没有真正让钦天监参详一二,”高趱平摇了摇头,“皇上不信这些,认为人定胜天。可我觉得确实该找人看看。这些东西,还是不可信其无的。” 作者有话要说:后面应该不会再有这么多朝堂的描写了。下一章对手戏上线。 入V的日子还没定啦,还需要和编辑商量,也许是下周周末前后。 虽然萧恪这人狠戾,但是看着他对那些人痛下杀手,我心里觉得很爽很喜欢他! 第18章 小叶朴(三) 前朝的事,自然不会影响到后宫,若是影响,也不过是水面儿底下藏着的暗潮涌动。那天陆青婵晨起之后打算做胭脂,叫子苓取了些新鲜玫瑰花瓣儿,取了一个玉臼,十指纤纤地握着玉杵,细致地舂着。乌桕树萌出嫩绿的芽,那斑驳的树影就落在她身上,她头上插着一个掐丝点翠的簪子,那颗玛瑙红珠子就落在她的脸侧,一晃一晃的越发显得她肤白如玉。 萧恪就是在这个时候走进昭仁殿的,绕过那朱红的影壁,今年新漆好的朱红宫墙下头,陆青婵垂眸坐在锦凳上,左手握着玉臼,右手拿着玉杵,听到声响便抬起头,静静地看着他。离她不远处,鎏金的铜鹤映着金灿灿的日光,那石头做的灯亭上头,此刻竟落了一只麻雀。 说起紫禁城啊,四时风物各有不同,三大殿、乾清宫,处处都带着肃杀,在描龙绘凤的画栋雕梁底下,是多少你来我往的博弈,是多少刀光剑影下的表面平静,萧恪从乾清门回来,只觉得百骸之间有汹涌的怒气横冲直撞,他不知道怎么竟径直走到了昭仁殿来。 在西一甬路喝了一肚子的风,空气到了昭仁殿里竟莫名的暖软起来,瑟瑟的风倏尔停了,这方寸的院落里百花葳蕤,芳馨簇簇。一缕光照在那个端着玉臼的女人身上,给她镀了一层暖软的金光。 春深似海。 萧恪还能想起那一日,他闭着眼,陆青婵落在他眉心的纤纤手指,还有她轻声慢语的嗓音。这个世界,处处都是明枪暗箭,他走的每一步都踏着荆棘和枯骨,可陆青婵是暖的是热的,她是这样鲜活地生长在这阴云密布的紫禁城,她立在这,就能让人觉得这座吃人的皇城里,也有着那么几分岁月静好来。 就算什么都不做,只单单看着她,就让人觉得这世上还有值得人留恋的美好事物。 陆青婵站了起来,亭亭地对着他行礼。 他走上前来,能看见她手指尖上染着的点点红色花汁子,这双手啊细腻又纤细,指甲上染了一层浅红色的蔻丹,指甲约么刚养不久,后两指的指甲不过寸来长,修得圆融精致。那细白的腕子上带了一个冰糯种的飘花翡翠镯子,老坑的种,水头极好,都说玉养人人养玉,这镯子看着就知道已经戴了好几年,衬着她白皙的肉皮,从细枝末节里都能看出几分娴雅澹泊来。 萧恪虽然刻薄寡恩,但对于那些生命中迎来送往间收到了些许温暖,记忆却尤为深刻,在弘德殿里养病的日子,他昏沉着没有印象,可陆青婵却守在他身边,虽然不多话,可萧恪每每想起,竟觉得腔子里,涌动着一股子莫名的暖流。 他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手,这双手上刚沾了血,几十条人命,就在这手指间转瞬灰飞,他忍不住把手握成拳,只觉得手指尖的血腥气与花香馥郁的陆青婵,极其不相称。 可抬起头,陆青婵已经轻声细语着叫子苓给他倒了杯茶。 人间烟火气,最抚凡人心。偏偏就是这么一个伶仃的女人,就让人觉得温柔又熨帖。 “你在做什么?” 陆青婵把手里的玉臼拿给他看:“摘了玫瑰花瓣做胭脂,现在已经把花瓣舂成了花浆,再用今年缫的蚕丝剪成小块吸足了花浆,放在烈日底下用太阳晒干了,边收进瓷盒里存起来,用的时候和细粉兑好就能上脸了。” 也只像陆青婵这样有细致心的女人,才有闲情雅致把时间花在这上头,萧恪看着她把玉臼放在石桌上,她掀起衣摆,缓缓跪在了他面前。 “妾有罪。”她垂着眼睛,语气也十分平静,她这一垂头的功夫,那纤纤的脖颈便又落进了皇帝的眼睛里,萧恪在她方才坐过的锦凳上坐下,陆青婵轻轻转了转身子,正对着他重新跪好。萧恪喜欢看陆青婵的脖子,因为她清癯的缘故,她的脖子不比他的手腕粗多少,春衫轻薄,她的颈子纤纤如鹤,总让人觉得有那么几分柔旎万千的风情来。 “你确实有罪。”萧恪静静地看着她,“你的罪足以让朕摘了你的脑袋,诛你九族!”萧恪觉得自己这句话杀气腾腾,陆青婵柔顺的伏在他面前:“妾领罚。” 无端的,萧恪觉得陆青婵心里根本就没有怕他,她好像知道,他根本就不会这么罚她。 “代朕朱批,私用天子六玺,你是不是觉得朕不会杀你?” “妾不敢。” 一时间,萧恪竟觉得有些气闷。他见过很多不同种类的女人,有的女人明艳得如同烈火,有的人清冷好像高山冰泉。陆青婵都不是,她像是一个盛大而芬芳的春天,她骨子里涌动着蛰伏了一个冬天的汹涌力量,但是她的脸上永远是独属于春日的簇簇春光。 这个表面温良的女人,有着极大的胆子,虽然她现在藏着,可已经被他窥视出一二。他在深宫里的日子像是榫卯和自鸣钟,一时一刻没有半点偏差,可自从这个女人出现,观察她生活的琐事,反而又给萧恪寡淡的生活增添了一些新的色彩。 她大胆,他偏喜欢看她大胆之后又像是猫儿一样柔顺的样子。 萧恪顿了顿才平声对她说:“你的脑袋先暂且留着吧,过几日朕要南下一趟,朕罚你与朕同去。” 他没有说去哪,也不说因为什么去,虽然语气是温和的,可依旧带着独属于天子的那份倨傲, 陆青婵抿了抿嘴唇,终于轻轻点头:“是。” 没有反抗就已经是极好了,听着从陆青婵口中吐出的是字,萧恪不留痕迹地弯起了唇角,又被他自己很快抿平,“你歇着吧,朕走了。” 走了两步,他突然又站定了,没有回头,倒是四平八稳地说了一句:“在这个紫禁城里,朕许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说罢才继续走出了昭仁殿。 站在一边的方朔,心里头这个急啊,看主子爷的样子就知道,娘娘早就不知道在什么年月里被他装进了心里,可主子爷自己不知道,虽然语气温柔,可偏只会拿自己的权力强压着她,这哪能讨得娘娘的欢心呢。跟着皇上的肩舆走在甬路上,方朔怎么想怎么替皇上着急。 不过又走了一会,他后知后觉地想起,有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皇上不急急死……呸! 陆青婵福身行礼,没有看萧恪的背影,可他那句话却反反复复地在她脑子里回响。 想说什么说什么,想做什么做什么。在这个处处都是规矩的铜墙铁壁之下,真的有他说的那么轻易么。 * 此时已经到了春夏交接的时日里,黄昏时还是一片橙红满天的晚霞,落日之后天就渐渐压得低了,起了一阵子风,紧跟着就热热闹闹地下了好大一场雨。 陆青婵喜欢紫禁城的雨天,虽然不总出门,只待在昭仁殿里,可有时候也会立在窗前看着外头淅淅沥沥地雨在天空中连成一条又一根的银线,香炉里的香饵烧的宁静又安详,陆青婵合上窗户刚走了两步,突然就听见外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子苓走进来说:“娘娘,宁太嫔来了。” 宁太嫔身子已经湿透了,她身边没有跟着奴才,只穿着一个巨大的逶迤到地上的黑色斗篷,雨水湿淋淋地淋了她一头一脸,她的云鬓被这一场雨打得七零八落,碎发湿哒哒地贴在她脸上,十足十的落魄和狼狈,她眼睛红肿着,粉面也被雨水冲洗得乱成一团。 陆青婵侧身把她让进来,刚把门关上,宁太嫔就掀起了斗篷,十二就从里头钻了出来,斗篷底下,宁太嫔竟然穿的还是宫女的衣服。陆青婵愣了一下,有几分不解,还没说话就看见宁太嫔跪了下来:“求求你,救救我们萧礼。” “吏部季大人,明日中午便要在午门外车裂处死了,瑾太妃已经快要疯了,她在萧礼下学的时辰里去兆祥所等他,可怜我的孩子今日晨起的时候有些低热就没去念书,现在她已经在往我宫里去了。她要拿我的孩子做什么我不知道,可一定是十死无生的事,我求求你,救救他吧。” 陆青婵把她扶起来:“瑾太妃是十二殿下的养母,也未见得会拿一个孩子如何吧?”说着给她端了杯茶水,又叫子苓过来:“带着十二殿下去沐浴,再换件衣服。”之前萧礼总来她的宫里,昭仁殿也确实备了两件他的衣服。 等子苓领着萧礼走了,宁太嫔的身子依然止不住地抖:“她如今困兽犹斗,皇上已经给了她恩典,说她如今已嫁入帝王家,罪不及她,会安养她晚年。可她总想着再搏上一搏,救下她兄长,保全他们季氏一族的荣耀。我不希望我儿子成为他们的牺牲品,青婵,你是最好性儿的人,你帮我这回,我下辈子结草衔环来报答你。”说着话,她又跪了下来。 第19章 石榴子(一) 青婵犹豫了一下,到底是点了点头。宁太嫔喜出望外,重重的对着陆青婵磕了好几个头:“那萧礼就先躲在你这,趁着瑾太妃还没到,我就回去了。” 她站起身,身上还在滴着水,可眼睛却变得坚定而明亮起来:“污了你的地毯,宁娘娘往后赔你,这次多谢你了。”说完这话她头也不回的大步走进了雨里,陆青婵坐在八仙榻上翻了两页书,心里便也觉得心慌意乱起来。 片刻后,子苓领着萧礼走了进来,萧礼换了一身衣服,看上去干爽了不少,对着陆青婵叫了一声皇嫂,此刻外头打起了滚滚春雷,萧礼显然也是被吓坏了,捂着耳朵叫了一声,陆青婵走上前蹲在他身边把他搂在怀里:“不怕,皇嫂在。”萧礼勾着她的脖子,咬着下嘴唇不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细声细气地说:“皇嫂,我娘会出事吗?” 五六岁的孩子,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头半点尘埃都没有,陆青婵摸摸他的头说:“宁太嫔娘娘不会有事的,我们萧礼也不会有事的。” 突然见沈也有几分慌乱地跑进来:“娘娘,瑾太妃带人过来了,已经走到永祥门了!”萧礼立刻攥紧了陆青婵的衣袖,声音里带了几分哭腔:“皇嫂,我怕。” 陆青婵叫来子苓:“你领着十二殿下去廊庑里躲着。”看着萧礼跟着子苓走了,陆青婵站起身重新回到窗边坐下,湿淋淋的风吹进屋来,吹得灯花跃动。 有脚步声由远及近,紧跟着就听见敲门的声音:“开门!” 陆青婵看了一眼沈也,沈也点了点头,走出去把门打开,瑾太妃便冷着脸走了进来,门打开的时候,外头的风也一同吹进来,把陆青婵的头发吹起,也吹乱了她桌上的纸张。 “娘娘来了。”陆青婵站直了身子,走到小几边上,拎着茶壶给她倒了一杯茶。瑾太妃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她说:“我今天来这倒不是来讨你的茶喝,我倒是想问问,萧礼你看见了没有。”她眼中似乎有几分关切,“我竟哪里都找不到他。” “娘娘在问我吗?”陆青婵惊讶地说,“说起来,上回见到殿下还是娘娘领着他过来和我下棋,一晃也有好几日了,我还想着哪天去娘娘那看看他。萧礼是个听话懂事的,按理说也不该乱跑才是。” 瑾太妃的眼眸深处,有几分幽晦不清:“是啊……不该乱跑。”她在一旁的绣凳上坐下,又抬起眼睛看向陆青婵:“方才宁太嫔说,萧礼在你这,可是真的?” 陆青婵端着茶渣微微蹙着眉:“怎么会,我今天一整日都没有看见他。” 瑾太妃的目光变得复杂起来。 * 弘德殿外,沈也站在丹壁底下,畏葸不前。方朔认得他,就把他叫住:“你不在娘娘身边伺候,在这儿做什么?” 沈也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样忙跪下:“瑾太妃带人去昭仁殿了,来势汹汹的吓人极了,奴才趁乱才跑出来,求公公进去给皇上传个话,让皇上想想办法。” 方朔啊了一声,压低了嗓子:“这会儿不行啊,现在皇上在召见川陕总督,哪有功夫听你的话。” “这可怎么办啊。”沈也急得如同热锅之蚁。 “甘茂是平帝二十七年的第二甲,在翰林院里修了几年书,朕觉得他确实是可塑之才,可以外放出去历练几年,就把他派遣到你们川陕一带。”萧恪拿着朱笔在折子上头圈了两笔,而后又淡淡说,“告诉你们各府各部,这样的请安折子往后不用再送了,快马加鞭地送到京里朕也没工夫看,有这个时间不如把心思花在治国治民上,做不成能吏,也能做好一方父母官。” 说话的功夫,方朔拎着茶壶送水,把萧恪手边的那个茶盏倒满,萧恪突然看见暖阁门口的帘子处站着一个奴才探头探脑,他隐约记得在昭仁殿见过他,便指着他说:“别探头探脑的,进来回话。昭仁殿出什么事了?” 那小太监一进门就跪在地上:“瑾太妃带着一群人往昭仁殿去了……” “朕去看看,”萧恪站直了身子,把笔撂在笔架上:“你先回去,你们川陕的事,咱们明日再议。” * 瑾太妃面无表情地看着陆青婵,外头已经彻底暗了,昭仁殿里的小灯燃得不算亮,陆青婵的五官照得都不算那么清晰。瑾太妃看着她,倏尔竟然捂着脸哭了起来,哭了不知多久,她红着眼看向陆青婵:“我的兄长,明天就要在午门外车裂处死了,你知道什么是车裂吗?那是死无全尸啊!我不求别的,只求皇上给我兄长一个体面的死法,我保证,我绝不伤他半点头发丝儿。这孩子是我亲眼看着长大的,我怎么舍得伤他半分。” 陆青婵仔细留心了一下身后廊庑里的动静,听见里头什么声响都没有传出来,才继续说:“我不知道娘娘在说什么。” “你别装了!”瑾太妃一把扯过她的袖子,“陆青婵,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难道不恨他吗,你原本该是坤宁宫的主子,你该是母仪天下的皇后!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不死不活的困在这里!萧恪把你当作一个玩物,你以为他会担上一个娶皇嫂的恶名来娶你么?你收收你那菩萨心吧,你怜悯别人,有人怜悯你么?” “太妃娘娘,”陆青婵四平八稳地把自己的袖子从她手里抽出来,“陆青婵什么都不以为,我只知道成王败寇,只知道认赌服输。我只知道这个天下是男人的天下,跟女人和孩子没有关系。瑾太妃,我敬您,叫您一声瑾娘娘,不敬您,您就是宫里头的花花草草,和我没有半点关系,季安被处死,那是他死有余辜、罪有应得,您以为那天您在弘德殿外面说的话,皇上当真不知道吗?”她从头到尾都是不疾不徐地语气,温软又平静。可是她眼眸深处带着几分灼烈的光。 这是瑾太妃第一次见到陆青婵如此烈性的一面,竟一时间有些说不出话来。 陆青婵在她心里,是个没主意的丫头,跟在毓贵妃身边对谁都笑得和善温吞,毓贵妃让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一团和气的模样让人看着就觉得可欺,可如今她的字字句句掷地有声,眼睛明亮又坚定,竟让她下意识地后退一步。 “我再问你一次,萧礼在哪?你不说,我身边的这些精奇们可不是摆设。” “我不知道。”陆青婵的声音一直都是一个音调,淡淡的像是沉静的流水,不卑不亢也没有什么悲喜。 瑾太妃缓缓勾唇:“给我打,打到她开口为止!” 瑾太妃来时带了几个膀大腰圆的婆子,当即就想上前来按住陆青婵的胳膊,没料到就在这时候,从外头冲进来几个侍卫,吓得她们都顿在了原地。 一双云纹缎面靴从外头踏进来,入目便是玄色绣龙纹的常服,金龙腾飞,十二章纹缀饰周身,萧恪阔步走进来,身上带着肃杀和风雨的味道,屋子里里的火烛晃了晃,登时就暗了几分,屋子里的人都跪了下来,只余下瑾太妃一个人站在原地。 萧恪的目光先落在了陆青婵身上,看着她神情平静,不像是受过折辱的样子才放下心来。 瑾太妃看见他,眼睛深处有幽暗的光芒闪烁,她想快步向萧恪走过来,却被那些侍卫立刻摁住,“您终于露面了,皇上。我去了乾清宫这么多次,您见也不见,想不到今日能在这见到您。我对你没有别的话可说,我只想问问,你如此嗜杀薄情,如此刻薄寡恩,你不怕遭报应吗?你不怕下阿鼻地狱吗?”可话没说完,就听见了一声响亮的巴掌声。 瑾太妃难以置信地捂着脸看向陆青婵,她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起来,她的手还高高的抬着,维持着掌掴的姿势。 “这巴掌是替萧礼打的,”陆青婵淡淡地说,眼中似有若无地带了几分悲悯神色,可眼睛深处一片灼灼然之色,“你不配为母,更不配为人。我替萧礼有你这样的养母感到可悲至极!” 萧恪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皇帝无需别人来评说,陆青婵都能亲眼看见,他虽然有严苛的铁腕,但是在他的治理之下,大佑已经呈现一幅盛世王朝的雏形。 “你……” 萧恪绕过陆青婵,不露痕迹地把陆青婵挡在了自己的身后,他走到瑾太妃面前,一字一句:“瑾太妃,你做了什么,你们季家做了什么,你比朕清楚,让你活着是看在皇父的面子上,你若是继续扰得后宫风波不断,朕让你生不如死的法子还有很多。”萧恪已然厌恶之极,他不再看瑾太妃,淡淡说:“来人,把她送回去,明日午时送她去午门观刑。” 瑾太妃还想再说什么,方朔笑着往前走了两步:“太妃娘娘别怪奴才不敬,您再说什么话污了主子爷和主子娘娘的耳朵,季大人万一在狱里再吃些别的苦头,那就不好了。” 瑾太妃怔怔地看着他,终是一句话都没有说出口,就被人拖了出去,外面风雨声大作,所有人都无声地退了出去,陆青婵垂着头跪在萧恪的面前。 作者有话要说:皇上:“本来这事我懒得管,但是搭上了陆青婵,我就不得不管了。” 很快要开启南下的新地图了,感情会不断升温! 感谢最近投过营养液的小天使~ 感谢薄荷红茶、大爱竹马的兔子,鞠躬~ 喜欢看你们留言哈哈,虽然我没有每条都回,但是我每个都看的! 第20章 石榴子(二) 昭仁殿里的烛光并不明亮,朦胧的橙红色烛光就宛然地落在陆青婵的脸上,照亮了她的半边侧脸,她垂着眼睛一言未发,又恢复到了先前逆来顺受的模样。 “早怎么不知道,你还有这么牙尖嘴利的一面?”萧恪任由她跪着,似笑非笑地勾起嘴角。 陆青婵猛地抬起头,她的瞳仁深处跳动着一团火,她说:“是皇上说的,我可以做我想做的,说我想说的。”她说完这句话,又很快低下了头,她的目光落在眼前方寸的地面上,很久没说话。 这句话是萧恪没有想到的。 等他明白过其中的滋味来,心里竟觉得愉悦起来,他说了一声伊立,让陆青婵站了起来,梢间的帘子从里头被掀开,萧礼从里面冲出来,看见萧恪显然把他吓了一跳,猛地退后了一步,萧恪对着他招了招手,萧礼才犹犹豫豫地给萧恪行礼:“皇兄。” 萧恪叫了一声方朔:“把他送到宁太嫔宫里,往后就让宁太嫔亲自养吧。” 萧礼猛地抬起头,喜出望外:“真的吗!多谢皇兄!”不过还是个不大点的孩子,眉眼间的欢喜神色如论如何都藏不住,不过随即他又犹豫地问,“那……瑾娘娘呢?” 萧恪没有说话,陆青婵迟疑了一下,走上前摸了摸萧礼的头:“瑾娘娘病了,往后一段时间都不能再陪殿下了,殿下要是有什么不懂的不会的,可以来问我。” 孩子年龄小,依然不懂得很多事情背后的奥义,萧恪招来方朔让他把萧礼送回去,而后似笑非笑地看着陆青婵说:“你现在护着他,他早晚也是要懂的。帝王家的孩子,向来就没有生在温室里头的。” “若是等两年再懂,也是好的。”陆青婵轻声回答说。这些事本来都不该沾她的身的,可她偏偏就对着每个人都能伸出一双温暖的手。 外头的雨比之前小了几分,细细的土腥气传进来,让人觉得心里都通透了几分,萧恪看着立在眼前的陆青婵说:“这件事到底算是尘埃落定了,在弹劾季安的事情上,你父亲功不可没……” “皇上不要对妾说这些。”陆青婵微微垂下眼,“后宫不可干政。” “朕说的不是国事,是家事。”萧恪说得四平八稳,“朕、你还有你父亲,论的是家事。”他站起来走到陆青婵身边,把她方才垂落耳边的那一缕发丝绾到她耳后,“朕喜欢你这幅张狂的样子,这是朕给你的特权。” * 萧恪走了很久之后,陆青婵依然站在原地站了很久,直到子苓过来替她拆头发,她才回过神来。 现在这个萧恪,和原本那个人相差得太多太远了,印象中那个残酷嗜杀的帝王,倒像是一个寻常巷陌家的普通公子,偶尔还能展露出几分熨帖和温柔来,恰恰是这几分温柔,反倒又叫人觉得不安。陆青婵甚至觉得,这好像是无形之中张开了一张不可见的网,裹着甜美的蜜糖,想让她溺毙其中。 她抬手按住了自己的心脏,抿住了自己的嘴唇。 这是独属于萧恪一个人的柔情,可陆青婵分不出这到底是柔情,还是一把切金断玉的柔情刀。 方朔指挥着庆节和有善端着果饼和茶水往南书房走,这一排年轻的小太监都带着红艳艳的顶戴花翎,映衬着花木扶疏,倒也让人果真觉得有那么几分年轻的朝气。 今日是翰林院大学士们给皇上讲学的日子,讲学过后为表尊重,皇上会特赐茶饼给他们,倒也是一幅其乐融融的画面。这阵子皇上心情似乎很是不错,连带着差事都好做了不少。 等大学士从南书房里出来,皇上又见了几位阁臣和六部大臣,皇上要南巡的消息根本就不是秘密,朝堂上要准备的事情还有很多,如今大刀阔斧地整治了季党之后,朝堂上也确实安分了许多。 “朕这个皇帝的位置,坐得时日确实不长,可朕生平最恨贪官污吏,最厌恶粉饰太平!每逢官员外放,继任之初,人人都喜欢对朕上书说当地民情多艰,那一字一句,简直写的是哀鸿遍地!可再过几个月,又上书告诉朕,经过治理如今河清海晏,歌舞升平!简直荒谬至极!再比如甘肃,今年春天甘肃大旱,眼看着已经错过了春耕,这几天不过零零星星地下了一场小雨,这位甘肃巡抚上书给朕,说今年丰收在即!”萧恪把眼前的折子翻开一本又合上,“你们都给朕听好了,也把朕的话传达下去,再有粉饰太平之臣,严惩不贷!” “今年长江水患治理的不错,朕打算南下去江浙一带看看,朝廷就靠你们几个人了,”萧恪漫不经心地把笔放在掐丝龙纹笔架上,“你们觉得如何?” “如今浙江和南直隶两省,确实人杰地灵,臣前几年平帝爷开恩科的时候,去过南直隶做主考官,浙直两地确实有许多大隐于市的人,只是皇上若躬亲前往,臣等倒是担心皇上的安危。”程显英是阁臣之一,他坐在皇帝五步外的圈椅上,神情中也确实带了几分忧虑。 “无妨,”萧恪摆了摆手,“如今京里白河的汛情也已经基本稳住了,往后两个月,宫内大小事宜皆交由你们裁决,有紧急地政务再快马加鞭送过来。” 天子南巡,本应该提前一两年就做准备的,前朝的皇帝们每次南下,都会大建行宫别墅,各地官员也少不了一番巴结讨好,看着臣子们脸上的为难神色,萧恪又补充一句:“传旨下去,朕南下一为巡阅水师,二为察阅水利工程,不必大肆修建行宫别宫。” 见皇上去意已决,众臣皆跪地称是,只是从弘德殿里出来的时候,几位大臣竟在龙光门旁边看见了陆青婵,她穿着鹅黄色春绸的氅衣,拎着裙摆跨过龙光门,竟和臣子们撞了个正着。臣子们自然人人都知道她的身份,可一时间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大家的目光都似有若无地往陆承望的身上转。 陆承望垂目不言,倒是这时候就能看出高趱平的机灵来,他当即退后一步,口呼:“娘娘万福金安。”撩起衣摆跪了下来,众人如梦初醒,忙跟着跪下,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谁也不会嫌规矩多。陆承望跟着众臣们一起跪下,从始至终都没有多看陆青婵一眼。 现在,倒是陆青婵有些愣了,看着人群中,父亲如今已经显示出几分老迈的身躯,陆青婵的眼眶也有些发烫,这时候,一道低沉的声音却在耳边响起: “怎么规矩都忘了,你该对他们说伊立。”萧恪不知道何时走到了她身边,和她并肩站在一处,语气倒也轻松,像带着几分揶揄似的。 陆青婵微微垂下眼睛:“伊立。” “多谢娘娘。” 春风骀荡温和,这一声轻飘飘的伊立飘进陆承望的耳朵里,竟让他觉得眼底一酸,不过他没有表现出来,神情依旧是一如既往的平静。 “诸位今日都辛苦了。”也不再听臣子们跪安告退的声音,萧恪看向陆青婵说:“你今天去哪了,怎么这时候才回来?” 陆承望已经走出了老远,终于没有忍住,回过头看了一眼。 背景是一派独属于紫禁城的浩浩荡荡的朱红,穹庐辽阔湛蓝,陆青婵与他立在这天幕之下,和身穿玄色常服的萧恪并肩立在一处,她正在说话,半垂着眼睛细声细气地说,虽然听不见她说的什么,可依然能让人觉得心境变得冲淡平和起来。而那一位尊贵至极的天下共主,他倒背着手,站得挺拔却十分放松,最重要的是,他的目光像是一片宁静的湖水,轻轻地落在陆青婵的身上,天地浩大,从始至终他的眼中好像只能放下她一个人。 陆承望把头转了回来,这趁人不注意时候,偷偷擦了擦眼角。 * 天子南下走水路,走得是京杭运河,奴才们前呼后拥地跟着上了船,浩浩荡荡的船队在大运河上面连绵几里路。 等船队的影子都看不见了,一辆马车从东华门而出,向南行去。 萧恪的马车是特制的,十分宽敞,有善和子苓还有一位车夫坐在门口的车辕上,马车里面就坐了萧恪和陆青婵两个人。马车里当中放了一张小桌,侧面是一个放书小书架,萧恪坐在小桌后面,手里拿着的是今年两广一带的折子,朱批写了两行,他抬起头来,陆青婵正倚着一旁的引枕发呆,萧恪指了指书架:“若是觉得无聊,就找本书看。” 陆青婵嗯了声,当真移到了书架边上。书架里的书,大都是《云廊偶笔》《梦溪笔谈》之类的小传,读起来不过三五页,倒也唇齿留香。这些倒不像是皇上会看的书,她小心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却被萧恪捕捉到了:“看朕做什么?” 陆青婵轻声说:“只是觉得皇上不像是会喜欢这类书的人。” 萧恪翻过手里的奏本:“朕自然不看这些闲书,这些是朕让方朔给你挑的,喜欢吗?不喜欢朕就去治方朔的罪!” 作者有话要说:新地图开启,对手戏增加! 黄桑开始对青婵上心了!! 你们说喜欢这本书我好开心哦, 因为想要压字数多轮两个v前榜,所以明天(周三)要请假一天。流下了卑微的泪水,你们会原谅我的对吗?v后一定努力加更! 第21章 石榴子(三) 有时候,这个男人不算是一个有柔情的人,可有时候偏又在这些细微的地方,让人觉得他确实上了心。 “喜欢,多谢皇上。”陆青婵没有看见,她说完这句话,萧恪的嘴边浮现一丝不露痕迹的微笑。 萧恪换了一本折子,把桌上放着的果盘往陆青婵手边推了推:“这几日在赶路,你要是撑不住就和朕说,朕让他们走慢点。” 这是陆青婵第一次离开京城,她偶尔去掀开马车的帘子向外看去,满目都是春日里的盎然春光,如今正是抽青的时节,官道两边是绿油油的农田,这些庄稼的名字陆青婵并不认得,若是萧恪不看折子的时候,会给她一一辨别:“这是稻谷,这是玉米,这是油菜。”陆青婵顺着他的手指看去,那些农田连成了片,远远的看去像是一片绿色的海洋。 萧恪的语气十分平静,可你细听进去,却能清晰地听出他语气深处的自豪,平帝爷是个好征战的皇帝,南征北战许多年,掏空了国库,也让掏空了百姓们的家底,而萧恪登基的这一年来,流离失所的百姓们大都安定了下来,有了自己的土地开始耕作。 “朕知道你喜欢绿萼梅,可你看,这些油菜花是不是也很好看?” 马车行过的,正是一片油菜地,入目都是金灿灿的黄,萧恪心情很好,让外头的马车行得慢一些:“说起来,西域都护那边,伊犁和昭苏那边的油菜花也要开了,那里比咱们这开得更好,你见一次就永远不会忘。往后,朕带你去亲眼瞧瞧。”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里并没有什么特殊的语气,好像只是对她说今天晚上吃什么一样。 这个时代束缚着女子们,把她们裹入时代的囹圄之中,陆青婵看着萧恪的侧脸,他浑然不知地说着什么,可后面的那些话陆青婵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似乎是察觉到了她的分心,萧恪有些不悦:“陆青婵,你在想什么?” 陆青婵微微抿了抿嘴:“妾知错。” 这三个字越听越让人觉得刺耳,萧恪摆摆手:“你不用对朕称妾,说我就行了。”萧恪见她有些魂不守舍,便没有继续讲下去,他把帘子放下:“累就睡会儿。” 陆青婵摇了摇头说不困,可又翻了一会儿书就觉得眼皮子有点打架,萧恪的折子看了一半,抬起头就发现陆青婵伏倚着引枕睡着了,她的呼吸匀长,轻轻的像是一只猫。哪怕此刻睡着,神情和姿态也十分安详,蜷缩在那一小块地方,动都不动一下。 世界上怎么能有陆青婵这样的女人呢?这个问题,萧恪问了自己无数次,她低垂着睫毛,在眼下被光照出一圈淡淡的阴影,像是蝴蝶的翅膀。皮肤莹白得近乎透明,薄唇没有点口脂,带着一丝淡淡的粉,羸弱而婀娜,像是春日里单薄的桃花,这样的女人,在乱世里只怕经不起一点波折,轻而易举地就能被人捏得粉碎,就能被风雨摧折而香消玉殒。 幸而啊,她如今要活在他所掌控的王朝里,这个王朝不算太好,可也不算太糟,勉勉强强能护她周全,免她一世衣食无忧,可这也就够了,这个随遇而安的女子,有片瓦遮身就能像植物一样蓬勃生长,她美也顽强,她娇弱也让人觉得她生来就该是被呵护的。 萧恪一时间竟觉得十分的自豪,这种自豪感甚至比他征战下一个城池更为明显,他让马车行得再慢些,从一边拿了一床锦被,披在了陆青婵的身上,而后小心地把她的口鼻露出来,她睡得沉,并没有被他惊醒,萧恪想了想,突然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陆青婵的脸。 触手温热柔软,果然和他想象的一模一样,萧恪的内心变得格外愉悦,他收回手指,施施然地又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随手又翻开几个折子,竟然一个字都看不进去了,他想了想,从一边抽出一张宣纸,照着陆青婵的样子,拿笔画了起来。 陆青婵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昏暗了起来,萧恪的小桌上点了一盏小灯,烛光被灯罩照着,刻意避开了她的方向,她动了动,才发现自己的身上披了一床锦被。 “睡醒了?”她一动就被萧恪发现了,陆青婵微微抿着嘴对着萧恪一笑:“我睡着了,在皇上面前失仪了。” 萧恪用眼睛把她上下扫了一遍,她睡姿安稳,就连头发丝都没有乱一点,哪里能谈得上失仪,萧恪此刻倒没有批折子,他手里拿着的圣祖实训,每天到了这个时辰他都会读上两个时辰,这是雷打不动的事。萧恪原本不喜欢在自己看书的时候身边有人,可陆青婵一点动静都不发出来,在萧恪看书批折子的间隙看她两眼,反而觉得内心格外安适。 在过去很多年里,萧恪偶尔会想起陆青婵,只不过脑子里的人都是静止的,站在梅树下的陆青婵,拎着宫灯的陆青婵,穿着褪红色氅衣的陆青婵,亦或者是对着萧让含笑的陆青婵,皇上不认为自己的行为不像君子所为,甚至有些心安理得。 如今这大半年来却不同了,陆青婵已经不再是一个纸上的符号,她活灵活现,她在他身边颦蹙喜笑,她让他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感受。 坐拥万里江山,亦是坐拥无边孤独,似乎是每一个帝王都要遵守的成规,萧恪也不例外。可有时候,他也会想,若是有陆青婵在,也许这个王位就没有那么孤独了。 接下来的三日,每一个白天都是在路上度过的,赶路到入夜时分才在馆驿休息。萧恪此次出行身边带 的奴才只有有善一个人,有些事只由他自己亲力亲为,而暗处的侍卫们有多少就不得而知了,看样子确实是有什么特殊的缘由,萧恪没说,陆青婵也没有过问。 萧恪是习惯了行军打仗的人,几昼夜不歇息也是常有的事,哪怕身子刚好些,也并不觉得难捱。可陆青婵却不同,这几日在路上的奔波,身子就有些吃不消了,可她是惯会隐忍的,平日里只是吃得少些,也没有在萧恪面前表露出来。 这日吃饭的时候,陆青婵不过略动了两筷子就放下了碗,萧恪看见了就问:“你怎么吃这么点儿?”顿了顿又补充,“像是在吃鸟食一样,难怪你瘦成这样。子苓,再给你主子添点菜。” 陆青婵哭笑不得,忙说:“我素来就吃得不多,吃得多了怕积食,这些已经足够了。”这句话说完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连竟然忘了用敬称,萧恪拿眼睛上下打量了她几眼,倒也没说什么,可在下一餐的时候,他的餐食还是如常,却额外给陆青婵做了清粥,配了几道爽口的小菜。 看着陆青婵却是多进了些,萧恪脸上露出了些许满意之色:“你就该多吃些,长点肉好看。” 陆青婵失笑,萧恪已经挥手让人撤了膳桌:“出门在外,没那么多规矩,你也别像过去似的那么约束自己。咱们再有一会儿就到清江浦了,从这改走水路,再要不了几天就到南直隶了。” 从清江浦改登船,一路经过镇江扬州常州一路行至苏州。走水路就比走陆路安逸了很多,又过了三日就到了苏州,下了船有善轻声说:“天子的行船还要再过三五日才到。” 萧恪点了点头:“这几日,你们对我的称呼都要改一改。”萧恪的我说得有些僵硬,众人都点了点头,有善先是对着萧恪叫了一声:“爷。”而后笑着对陆青婵叫了一声夫人,陆青婵脸上有些发热,可看着萧恪一副理应如此的模样,她也只好点着头应了。 * 萧恪微服出巡,已经提前让人在苏州的城里买了座两进的宅子,朴素低调且又静穆沉古,听说原本是个举人的老宅,里头假山池沼一应俱全,又兼有苏州园林的特点,颇多野趣。外头挂了一个匾额,上头是文徴明的行书,龙飞凤舞写了青园二字。看见陆青婵抬着头看这个匾额,有善笑着说:“这是咱们公子亲笔写的呢。”萧恪一记眼刀飞过去,有善登时便不再出声了。 院子里当中种了好大一颗银杏树,浅绿色的叶子撑起来亭亭如盖,陆青婵穿着浅青色的襦裙站在树下,一片叶子落在她的肩上,衣服上的披帛逶迤一地,眼中万顷烟波,像是明珠千斛都流入她眼睛里似的。 萧恪从屋里走出来的时候,竟看得一阵恍惚。有善也在一边儿笑着说:“咱们夫人像是画儿上的人似的。” 苏州城好像比紫禁城更适合她。陆承望是苏州的人,只是在陆青婵出生前举家就来到了京城,说起来这是她第一次踏上故乡的土地,可偏就让人觉得,她天生就属于这。 陆青婵听见动静,下意识转过身来,偏这一回头的风情,就让人觉得像是把整个苏州的柔旎都汇聚到了这一人的身上,离开京城,陆青婵虽然依然瘦得有些可怜,可好像比过去更鲜活了几分,眉梢眼底都带着几分笑,她叫了一声公子,果真是像极了水乡里撑着竹骨油纸伞的美人。 “你换身衣服,随我出去一趟。” 陆青婵讶然:“换什么样的衣服?” 萧恪打量了她一番,憋了很久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别这么漂亮的。” 作者有话要说:快v了,我在和编辑商量中,因为手里有一些些存稿,入v当天,我可能会4000字一章,更4章或者5章。毕竟之前经常请假,只能在v后多更,写小剧场补偿了。 第22章 山栀茶(一) 萧恪要带自己去哪,陆青婵并不知道,甚至连猜都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猜。看着陆青婵身上那件米白色的长衣配着下面暗红色缠金线的马面裙,她没有梳宫里头的发髻,头上插了两支芍药花,一支白玉簪子松松的绾着,整个人像是脱胎换骨,和这水乡融在一起了似的。 依旧是美的,美得让人根本无法忽视,萧恪想恼可却没有由头,总不能怪她生的太美吧。只得点点头说:“就这样吧。” 萧恪没有带奴才,只带了陆青婵自己。他本也怀着几分不俗的武功,身边又藏着不少暗卫,所以两个人出门也无伤大雅。 陆青婵很少有这样出门的机会,平日里在深宫里拘束着,走出了宫门,整个人就像是被束住了手脚,既不敢与人说话,也不敢左顾右盼,只垂着眼睛自顾地走着。相比于她,萧恪反倒是随和多了:“你大可自在些和他们说话,他们都是你的子民。早几年我不在宫里,跟着将士们也去过很多城池,外头的百姓都很良善淳朴,你待他们有一分好,他们便会心甘情愿地还你三分。” 要不说,那些没有外放过全国各地的官员是不能在京城里享高官厚禄呢,不亲自体察民情,无论如何都不能生出这些爱民之心的。 萧恪离开宫,反而话也比以往多了些,至少不像过去一般常常冷着脸了,他指着一个买小吃的摊位说:“这个在这儿念馄饨,在川陕那头念抄手,到了福建那边就成了扁食,名字不同做法也不尽相同。在京里可却是吃不到这么好的味道了,我去过那么多地方,还是觉得江浙这边的最好吃。”战争是残酷的,每次提到战争,势必要想到鲜血与枯骨,想到刀枪剑戟的寒光凛冽和金戈铁马的征战厮杀,想到那被鲜血染红的泸定河。 可萧恪为陆青婵讲的,都是战争背后鲜少拥有的温情脉脉的一面,讲到行军路上的油菜花,讲雁回关外落霞与孤鹜齐飞,又或许只是大战初歇时吃的一碗抄手。他讲的并不多,只是觉得那些马背上的厮杀,那些你死我活的金戈铁马,从来都和眼前的这个女人无关。陆青婵是这个盛世王朝下孕育的一朵娇花,是无数金珠宝玉捧出来的脂粉佳人,她虽然有着傲视很多男人的才情和心智,可这样的女人也注定是需要男人羽翼呵护的。 他想让她更多的看见这世界美好的一面,有些事,他从来都不想让她知道。 而陆青婵想到的又是别的,她想不到皇上这样吃惯了山珍海味玉盘珍馐的人,能和这样一碗街边上不起眼的馄饨联系在一起。萧恪又说了几句,见陆青婵许久没有出声,反倒忍不住问:“你在想什么?” 陆青婵抬眼看去,微微弯起唇角:“我没有想什么,我在听您说话。”这话说得细声细气,可眼里却是极真诚的,柔柔的眼底藏着一汪水,好像他说的每一个字,她都真真切切的听到了耳朵里。 萧恪的心里微微一动。 皇子们初长成的年岁,宫里就会派教习的宫女教导皇子们床笫之事,只是萧恪不受重视,连平帝都并不待见他,所以这件事便被“遗忘”了。而后,他很快离开了京城去了军中,从南到北再从东到西,这些漫长而荒芜的年岁里,他始终是孤身一人。 提起女人,大多是无数个枕风宿雪的寒夜里,将士们围坐在一起,烫两杯烧刀子,那灼热的的烈酒灌进喉咙里,拍着那破木板搭成的桌子,女人就成了众人聊起的话题。那时候的塞外穹庐万里,繁星若碎银,月映大河蓝。 他就是在这个时候,会堂而皇之地想一想陆青婵。那时候有小将士问他,将军可有喜欢的人。萧恪难得地笑了笑,他把酒碗送到了自己的嘴边:“有啊,她的眼睛比星星还亮。要是在草原上,你们该叫她其其格。”其其格,在蒙语里的意思是花朵,她是那春日里盛开得最汹涌澎湃的花朵。 可惜,那些他唯一袒露过心事的将士们,永远的留在了塞外的草原。 他又把目光落回了陆青婵身上,这个女人是吟诗词歌赋,饮阳春白雪长大的,她笑便是两靥生花,云深花漫。她就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好像终于圆满了他多年以来酣睡未醒的一个梦。 萧恪笑了笑,不再追忆那些遥远的往事,他说:“我今天要带你去见一个人。” 陆青婵嗯了声,又忍不住追问:“什么人?” “他啊,他是朕最好的朋友。”萧恪顿了顿又补充,“不过那是很多年前了。” 他原以为这句话会很难说出口,可真的说出来,又觉得莫名的宽慰。 * 萧恪对苏州城的每一条街都无比谙熟,穿过很多条狭长又幽静的小巷,他轻车熟路地带着她走到了一处老旧得有几分残破的院子外头。苏州的天常常笼罩在一片烟波浩渺之下,那黛瓦白墙,那青石黑瓦,都带着吴侬软语的温柔娴静。 木门依旧很老旧了,摸上去甚至有些被水汽泡得发鼓,一股子淡淡的霉味从门前的绣墩草里发散出来,这里处处都是湿淋淋的,远处近处都拢在烟霭漫散里。萧恪抬手,握住了那泛着铜绿的古青绿蝴蝶兽面铜环。 门从里面拉开,走出一个佝偻着身子、头发花白的老仆,萧恪叫了他的名字:“哑奴。” 原来是个哑巴,他侧身让过背后的通道,目光又落在陆青婵身上,陆青婵对着他轻轻点了点头。 里头是个不大的小院儿,已经能看出久无人打理的模样,蔓草横生,苔痕斑驳,院子里的灌木丛杂而生,无端就让人觉得荒凉。萧恪在院子里走了很久,会过身看向陆青婵,对着她伸出了一只手。 人生若亘古长夜,很多路都要靠自己一个人孤身行走,可萧恪却在此时对着她伸出手来:“别怕,他是很好的人。” 萧恪打了很多年的天下,掌心带着一层薄茧,他的拇指上套着翡翠的扳指,泛着浅浅的一层玉石的光泽,陆青婵抿着嘴唇,缓缓地把自己的手递了出去。她的手纤细而温热,被萧恪的手包裹住,她往前走了两步,和萧恪并肩站在了一起。 第23章 山栀茶(二) 正屋的木门有些老旧了,因为没有上油的缘故吱呀作响。一进门分左右两间,正对着门口放着一个樟木的架子,被分成了很多大大小小的格子,上头摆了几件嶙峋的奇石。架子后面挂了几幅画,但是没有燃灯,看不清上面画了什么。 这里荒僻又幽静,抛开那座荒芜的院子不谈,这房间倒是像极了一位隐居的文人雅士的住所。萧恪握着陆青婵的手走进了西侧的那一间屋子。屋子的角落里摆着一个大瓷缸,里头堆满了各种书卷。 里面没有燃灯,无端让人觉得有几分凄清寒冷,陆青婵的目光终于落到了罩床上,上面卧着一个人。 那个人睁开眼睛,目光就静静地落在了萧恪身上。 这个人很瘦,眼窝微微凹陷,整个人卧在床上一动也不动,他微微笑了笑,说:“想不到有生之年,臣还能再见到皇上一面,臣以为皇上早就把臣忘了。”他顿了顿,越过萧恪看见了陆青婵,“娘娘原谅臣不能给你见礼。” 陆青婵摇摇头,萧恪已经拉过一把椅子坐在了这个人边上:“五年了,朕从来没有忘过你。乘鹤,朕今日是专程来见你的,朕在户部给你空了一个位子,你是有真才实学的人,朕要重新启用你。” “多谢皇上,”宫乘鹤微微闭上眼,轻轻摇了摇头,“只是臣只怕等不到那一天了。” 这轻飘飘的一句话,无疑是很戳人心窝子的,过了很久,萧恪又开口了:“乘鹤,你心里有没有怪过朕?” 窗外一缕光落在他苍白的脸上,宫乘鹤点了点头:“臣怪过,但是现在不怪了。” 萧恪还想再说很么,宫乘鹤却又把目光转到了陆青婵身上,他想了想,轻声说:“她是当年毓贵妃身边的陆小姐吧。”看着萧恪点头,他露出一分意味深长的笑容来。 “你去把乘鹤的药端来。” 陆青婵知道他们两个人有话要说,轻轻点了点头走了出去。听着外面的门被合上,宫乘鹤脸上终于露出一个揶揄的笑来:“臣如今还得恭喜皇上,求仁得仁。”他最后四个字拉长了声音,说得萧恪面上竟有几分发烫,像是被人拆穿了谎话似的。 “别人也许会看不出来,可是臣不会。”宫乘鹤笑着说。 这说话的语气,一晃就让人觉得回到了很多年前,萧恪摇着头笑:“你啊,还是和过去一样,一点面子都不给朕留。” “皇上说笑了。”宫乘鹤轻轻摇了摇头,歇了片刻继续说,“今日皇上说想要寻求一名治世之才,而今臣力有未逮,但可以给皇上举荐一个人。” “谁?” “荆扶山。” 院子里虽然荒草野蔓丛生,可若是看得久了,也觉得没有那么多荒芜了,枝干盘根错节,野花丛杂,倒像极了另一处出离尘嚣的桃花源。陆青婵出神了良久,终于听见屋里传来萧恪的声音:“陆青婵,你进来吧。” 陆青婵拎着裙摆走了进去,萧恪已经站了起来,宫乘鹤指着墙角瓷缸说:“皇上登基以来,臣久居于此,一直没有机会送皇上些什么,今日能见皇上一面,有一份礼物正好送给您。那瓷缸里头的书卷,就是臣这么多年的一点心意。”那瓷缸里放了很多书卷,一时半会也看不完。宫乘鹤笑着说:“不急一时,皇上回去看吧。” 萧恪点了点头,宫乘鹤叫了一声哑奴:“你替他们送回去吧。”哑奴忧心忡忡地看了他一眼,宫乘鹤摇了摇头:“我没事。” 四野俱静,宫乘鹤突然说:“皇上,臣有一言,想对娘娘说。”萧恪看着他的眼睛,没有问他想说什么,只点了点头就走了出去。 陆青婵站在离宫乘鹤三步远的地方,这个大佑最尊贵的女人,此时此刻不施粉黛,像一株袅娜地开在风中的晚香玉。天下三千柔波尽入眼底,宫乘鹤轻声说说:“我从皇上三岁起就认识他。他从小到大都是隐忍的性子,没有什么大悲大喜。背上中了一箭,还能纵马整整一夜。可他会忍痛,不代表不会痛,娘娘,这么些年了,臣看得出皇上心里有您,请您无论如何,都不要伤皇上的心。” 走出门,就看见萧恪站在院子的台阶上举目四望,他听见脚步声回过头来。 萧恪今日穿着青色的直裰,衣服也不像在紫禁城的时候极尽奢华,衣摆上用暗色的线绣了竹纹,他端正的立在阶前,身上却看不出曾经戎马倥偬的痕迹。渐渐西沉的日光泼了他一身,他看着迎着他走来的陆青婵,微微勾起了嘴角。 萧恪在宫里的时候,其实并不喜欢笑,有时候不过是唇角弯起,像是带着几分似笑非笑的嘲讽,可现在他的笑容里藏则几分和过去不一样的东西。虽然笑的浅淡,可眼睛也微微弯起,显然是真的有几分开怀。 陆青婵走到他身边,萧恪和她一起向外走去,一直走到门口,萧恪回过头又看了一眼这间不大的草庐,脸上的神情亦是淡淡的。走出门,两个人一起漫步在狭长幽静的小巷子里,空气里漫散着淡淡的水汽,只能听见两个人的脚步声回响在这寂静的巷陌之中。 “你知道弘德殿里的万里江山图吗?”萧恪突然开口,“这幅图的作者,就是宫乘鹤。他是父亲为我选的伴读。他是个才高于世的少年英才,若是他在朝为官,也能称得上一句国士无双,他尤其擅长丹青妙笔,朕的书房里头,至今还有很多他的作品。太乾二十五年,其父被弹劾贪污纳贿,我比他更早得到了风声,所以我在他父亲被揭发之前,找了个由头,把他赶出了京城。后来我来过苏州城好多次,但是自觉无颜见他,所以不过在他门口站一会,给哑奴一些银两罢了。” 三言两语啊,就勾勒出那些已经在记忆深处暗淡了颜色的日久年长。勾勒出他那些为数不多的徘徊和无措,岁月打磨少年人的豪情与风骨,这五年过去,萧恪原本以为自己会彻底忘记了自己也曾有过的少年轻狂。可宫乘鹤,就是他和那段年少时光最后的衔接。 作者有话要说:男二会有的,不过不在现在出场哈哈~ 最近几章都是感情戏! 感谢卧月伏眠,薄荷红茶×2,和彭于晏的圈外女友×20的营养液,谢谢大家~ 第24章 山栀茶(三) “皇子们犯错,是要罚伴读的。宫乘鹤那时候,没少因为我挨罚。他恨我恨得咬牙切齿,可是又因为我是主子,拿我一点办法都没有。”萧恪淡淡的笑,眼中一派平宁神色,他说,“陆青婵,你说,怎么朕刚刚二十三岁,就觉得自己对很多事力不从心了呢?” 他站在万人之巅,一生注定会和权力相伴,可走得越远,路上也就越孤独。 这不像是问题,反倒是像一句慨叹,陆青婵抿着嘴轻声说:“有句话我曾经对青濯说过,今日想再说给您听:书上说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可书上还说,人生无处不相逢。” 萧恪笑了笑:“你这是偷懒!” 金乌坠地,这又是一个恢弘而盛大的黄昏,萧恪对陆青婵说:“天子御驾后天才到,明天我们还能像普通人一样再偷闲一日,我带你去慈济寺逛逛,如何?” 四月的江南莺飞草长,一片春深似海。陆青婵笑着点头,萧恪看着她宛然的眉眼,而后又收回了自己的目光,天空尽处有缭绕的火烧云,有时候,萧恪也觉得,那些曾经他失去的,如今已经用另一种方式得到了。 陆青婵,他又在心里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宫乘鹤是他早已掩埋在辉煌紫禁城里的最初的年少时光,而陆青婵,是他心中贪恋的最后一分光和热,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执着于让他们两个人见一面,只是觉得过了今日,他心中又了却了一桩心愿。 * 慈济寺是苏州城里最大的寺庙,又有一位曾去过龟兹国的慧寂大师在此讲学佛法,慈济寺的香火一直很旺。里头求姻缘求子的人络绎不绝,琉璃金顶,云海翻涌,这座半山上的寺庙,檀香缭绕,带着既出世又入世的浩荡风光。 山风由上至下,紫烟弥漫,陆青婵往前走了几步,却被拥挤的人群冲散了,她下意识地回过头去,穿过茫茫的人海,她一眼就看见了立在云杉树下的萧恪。 萧恪啊,他穿着如意祥云纹的青色直裰,没有把头发束进冠中,不过用了一个缎带缠着,整个人像是带着清风明月一般,恍若谪仙。 陆承望曾经着酒桌上评价过萧恪:“萧恪此人,骁勇善战,可却没有匹夫之勇,尤喜文人风骨。当今朝上无人可与之相较。” 陆青婵也不知道为什么,在自己的目光和萧恪撞在一起的那一刻,心中蓦地一松。 日影透过云杉树落在萧恪的身上,他像是淡淡弯起了唇角,他迈步向着陆青婵走了过来,衣袂纷飞,满袖春风。那天的人很多,偏偏萧恪在川流不息的人潮里让人错不开眼去。他的眼睛从始至终都落在陆青婵身上,好像天地万物已经荡然无存。 走到陆青婵面前,萧恪握住了她的手。 “这次不会让你走丢了。” 这个尊贵明丽的人,有着世界上最温热的一双手,他曾是把你推入深渊的阎罗王,也是赐你明珠千乘的佛陀。萧恪垂下手,两个人的衣袍遮住了交叠在一起的手指,陆青婵的脸微微有些泛红。 “你信哪个佛,咱们去拜一拜?”萧恪漫不经心地问着,陆青婵却轻轻摇了摇头:“我不信神佛。” 这次倒轮到萧恪诧异了,在他的印象里,宫里的后妃们,无论是谁都在自己的宫里建一个小佛堂,隔三差五就要进去拜一拜,虔诚如斯,每个人都心甘情愿地把自己比作佛祖座下的信女。 “爷,你信命么?”陆青婵抬起眼睛看向萧恪。 这双眼睛里清澈无垢,萧恪沉吟片刻说:“信又不信,我只信我愿意信的。” 此刻,两个人已经转到了后殿,身边的人已经少了很多,院子里那颗三五人才能合抱的凤凰树,遮天蔽日,鸟雀的啁啾之声,越发显得古刹幽寂。 那些四大天王、十八罗汉,并着喧闹的人声,一并都远了。 这句话符合萧恪的性格,他原本就是这样的人。陆青婵平声说:“我不信命。自然也不信神佛。” 萧恪今天觉得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对陆青婵这样的女人念念不忘了。 这个女人有着自己的内心,她也有自己的信条。哪怕是在这样一个由不得女人有主见的时代里,陆青婵清醒又孤独地活着。一个内心坚定的人,一定是一个有独特魅力的人。她知道自己所求什么,要想什么,她不会因为外物而转圜自己的想法。 在那些人云亦云,亦或是随波逐流,随父随夫的女子面前,她自己就是自己的灯塔。 明亮得发烫且耀眼。 山上多雨,竟在二人轻声交谈的时候滴滴答答地落起了雨,两个人都不是习惯带伞的人,一时间竟有些狼狈,萧恪抬起手遮在陆青婵的头顶,细雨斜织,他此刻的举动也不过杯水车薪。 不远处有一个掩着门的佛殿,朱红的窗格上头雕刻了莲花的图案,萧恪说:“我们去檐下躲躲雨吧。” 细密的雨珠滚落,像是在茫茫然的天地间遮了一层薄纱,水汽弥漫,薄雾层叠。殿后种了几棵松树,松香阵阵,陆青婵抬起头,萧恪正在看向远处雾蒙蒙的云霭深处,他身上被淋湿了小半,头发也不像出门的时候那么服贴,可这些细小的地方,却让他显得不再那么高不可攀。这个人间的帝王,最尊贵的男人,也不过是来躲雨的香客罢了。 一个屋檐下只不过是他们两个人,屋檐很小,萧恪微微偏过头,他的下巴几乎贴着陆青婵的额头:“你看我做什么?” 陆青婵喜欢拿眼睛打量他,这是萧恪最近一段时间才发现的事情。天颜不可直视,前朝的那些臣子们,见到他的时候都只敢垂着眼,这个在紫禁城里乖觉的女人,出了城门果真是换了一个人。 “我在想,您和在宫里的时候不一样了。”陆青婵自顾地说着,“您现在更有烟火气了。” 萧恪低沉地笑了笑:“好还是不好呢?” “自然是好的。” 那原本高高在上的人,如今也像是佛殿里的佛像一样,褪去了金身。 两个人从容地答对,聊得漫不经心,可在这段等雨停的时间里,竟带着几分诗情画意的写意美来。 作者有话要说:看大家都在说男二的事,其实不用纠结他,戏份不多(很少),还是皇帝和女主感情的陪衬吧。 1V1宠文,会甜的! 感谢a金的营养液2瓶,离你远一点的营养液10瓶~ 第25章 龙脑香(一) “我见过最大的雨是在准噶尔,很奇怪是不是,那地方都是戈壁滩和沙漠,经年累月的不下雨。可每年夏天,总能痛痛快快地下几场,我行军的毡房并不能挡住这么大的雨,很快帐子里头就进了水,我和战士们索性钻出了毡房,那时候天地浩大根本找不到躲雨的地方,我们就围坐在一起,戴着斗笠聊天。雨声太大了,连别人说了什么话都听不见,但是只觉得酣畅淋漓。” 暴雨让那几条大江大河的水位暴涨,滚滚江水翻腾而过,战士们慷慨而歌,唱的是南腔北调,唱的是家国天下。 “我见过的,约么就是在京里了。”陆青婵笑着说,“那时候喜欢坐在窗边听雨,噼里啪啦的,是水珠子落在琉璃瓦上的声音。我喜欢雨天,下雨天不用读书写字学规矩。皇上呢?” “我啊,”萧恪笑笑,“我不是很喜欢雨天。”他没有说由头,陆青婵也知道有些话并不该问。 他们俩分明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一个是金玉宝石堆出来的娇花,一个展翅于塞外戈壁滩的雄鹰。站在萧恪身边,陆青婵纤细得像是一朵娉婷的花。可这画面无端就让人觉得和谐。 他这一生,漫长而富丽堂皇,可也只有陆青婵,让他尝到了酸甜的滋味。 两个人正轻声聊着天,身后佛堂的门突然被人从里面推开了,一个身穿绛红色袈裟的僧人微微躬身说:“二位,来里面避雨吧。” 这个僧人从外表上看不出年岁,只是眉眼间层叠的褶皱让人觉得他像是一棵种了很多年头的槐树,他的眼中平宁沉静,岑寂又安详。 陆青婵下意识看了一眼萧恪,萧恪握住了她的指尖:“如此,就多谢大师了。” * 这间佛殿并不大,里面供奉了释迦摩尼的佛像,檀香气也是幽幽的。好像是经年累月的供奉,把这座方寸的佛堂的每一处都浸染了气息一般。 这佛殿里,那位僧人双手合十:“晨间见山中偶见祥云,王气弥漫,就知道今日有贵客来访。” 这一语就点破了萧恪的身份,萧恪淡淡嗯了一声说:“慧寂大师好眼力。” 殿中放着三个蒲团,好像是专门为他们准备的一样,萧恪和陆青婵跪坐在蒲团上,慧寂大师捏着玛瑙珠轻声说:“二位远游至此,不为求神拜佛,不为讲经说法,可是心中无所欲求?” “并非无所欲求,而是我等所欲之事,皆可由我不由天。” 殿中回荡着萧恪平宁的声音,慧寂大师略微颔首。 “佛教兴衰与王朝更迭不无关联,而吾皇不信鬼神之说,为何要尊崇佛教道教,此难道不是和吾皇心中所想背道而驰吗?” “朕不愿行不问苍生问鬼神之举,但君权神授,与佛教治国殊途同归。”这句话陆青婵听懂了。萧恪从来都是冷静而自持的人,他可以不信,但是他知道如何利用以其巩固自己的地位。 慧寂大师和萧恪二人从佛教流入中土大陆开始,到以佛学治国之策谈起,颇多佛偈和梵文,这些都是陆青婵不懂的。而萧恪胸中所拥有的广袤天地,又是陆青婵所没有料到的。 今上以文韬武略而闻名遐迩,他的武功是多年来马背上攒下来的真本事,而文韬就是他如饥似渴的读书,他虽然懂得行军作战,可他与平帝不同,他心里一直是尚文的。治国不仅仅是要靠武功的劫掠,更重要的是民心所向,是天下归心。 陆青婵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话,她安静地听着二人的答对,在这阵阵檀香中,亦觉得自己飘荡在一个浩大的山河岁月之中。 外面的雨声渐渐停了,新雨过后,空气中都弥漫着湿淋淋的土味。 慧寂大师的眼睛平静而安详:“吾皇心有万物则万物通融,贫僧今日于此恭候,但有一言相对吾皇讲明。还请娘娘暂时回避。” 陆青婵点点头,站了起来,萧恪说:“你在檐下站一会儿,别走远了找不回来。” 这叮咛声细细的带着温和,陆青婵含笑说好。 看着陆青婵缓步走了出去,慧寂大师的脸上带着几分正色:“敢问吾皇,登基以来,是否从来都没有找人批过您的生辰八字。” 萧恪幼时是批过八字的,无功无过的八字,根本就不曾激起水花。看着萧恪点头,慧寂大师平声说:“恕贫僧斗胆一言。皇上杀伐过重,如今登基,逆天改命,也更改了自己的命格。” “哦?”萧恪不可置否,“改成了什么?” “天煞孤星,众叛亲离。” * 空山新雨后,刚下过雨的山里,带着一种清爽而平宁的味道。陆青婵往前走了几步,看着头顶翻转的行云觉得内心里深处十分安定。错落的寺院依山而建,辉煌璀璨的琉璃瓦歇山顶在日光照射下,带着煊赫盛大的光。山风里带着檀香的味道扑面而来,吹动着陆青婵耳垂上的翡翠坠子。那翡翠坠子像是一滴泫然欲滴的水珠,流淌在她的脸侧。 山间的风吹过她的头发,陆青婵听见脚步声,缓缓回过身,正看见萧恪从佛殿里走了出来。慧寂大师送他到了门口,双手合十一言不发,而后转过身走回了佛殿里,木门的门轴没有上油吱呀一声,在他们身后合上。 外头的日光已经明丽地升了起来,金灿灿地泼了萧恪一身,可陆青婵却似乎发现,此刻的萧恪,脸上阴沉得可怕。 她走到萧恪面前仰起脸看向他,萧恪的嘴唇抿的很紧,陆青婵不知道慧寂大师会萧恪说了什么,萧恪也没有主动去提,过了很久他说:“我们回去吧。” 陆青婵顺从地点了点头,两个人便顺着来时的山路向山下走去。 日头已经过了正午,路上的游人已经不像晨时那么多了,只能听见两个人的脚步声回荡在路间。萧恪的步子有些快,陆青婵需要紧着步子走才能跟上,她抿着嘴试探着去拉一拉萧恪的袖子,萧恪停下脚步看向她,陆青婵轻声说:“您走慢点,我跟不上了。” 萧恪没说话,他低头看着那只握着自己袖子的纤细的手,突然伸出手掌把她的手握紧了。 作者有话要说:小小声说:作者亲妈脑,没有虐没有虐。 作者一直没V还有一个原因是承诺大家的两万字更新,还没写完!!! 不过也快了,估计最晚周四吧。 第26章 龙脑香(二) 陆青婵的手像她这个人,柔软又纤细,经年累月的都是微微发凉的,像是一块捂不暖的玉。今日晒了好一会儿的太阳反倒是比平日里还要暖些,那种绵密的温热从她的手指尖一直流淌进萧恪的身体深处去。 天煞孤星。这四个字,对一个帝王来说,无疑是最大的诅咒。 “幸好如今皇上没有立后,皇上的八字太重,不光皇后的寿元要受影响,或许也要影响大佑的国运。” “此命可有解法?” “贫僧愚拙,不知该如何化解。” 天家有享不完的荣华富贵。这富贵的背后,又有无数看不见的不得已。萧恪握着这只手,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在红尘里泅渡的人,握着最后的浮木。 没有人比他自己更懂温暖的意义,他孑孓一身多年,经历过风刀霜剑,也品尝过孤独的味道,如今又怎么能心甘情愿地放任触手可及的那一份温热呢? 一路无话,走到山下的时候就有奴才带着马车在等着了,陆青婵和萧恪一道上了马车,萧恪掀起帘子,帘子外面是来来往往的人群,他们脸上的笑容竟让人觉得有那么几分刺眼,有善把马车的帘子掀起了一个角轻声说:“爷,哑奴方才来过,说是乘鹤公子……仙去了。” * 灯火幽微,天色已经暗淡下来,只有萧恪的书房里还燃着灯火。 天际只余一抹发紫的深蓝,很快便被彻底的黑暗所吞噬。 院子里的银杏树下,陆青婵静静地立在那,她若有所思地看着萧恪书房里的灯火,有善在她身边轻声劝着:“主子爷从回来之后水米不进,连奴才们也不让进去侍候,还请娘娘帮奴才想个法子啊!” 皇帝想要一个人呆着,把自己圈在屋子里,外人哪那么轻易就能有个主意呢,陆青婵看着有善手里的托盘,上头是一壶茶水和几盘子点心,数量不多倒也精致。陆青婵伸出手:“给我吧,我去试试。” 有善立刻如蒙大赦,忙把托盘放到陆青婵的手上:“多谢娘娘。” 走到书房门口,陆青婵轻轻敲了敲门,从里面传来萧恪低沉的声音:“不用进来侍候了。” 陆青婵没有听他的,反倒是把门推开走了进去。 萧恪手边的鹤颈灯烛微微一晃,他抬起头瞟了她一眼冷冷一哼:“果然是你,也只有你有这么大的胆子。”他面前的桌子上摊着几本书卷,看样子约么是从宫乘鹤那里拿回来的那些。 一缕暮春的风随着陆青婵的裙边一起飘进来,陆青婵已经换掉了今日出门时穿的衣裙,头发也被重新梳理过,而萧恪从回来到现在,依然还穿着上山时到那身衣服,陆青婵给他倒了一杯茶,递到他手边:“爷喝杯茶再看吧。” 她的胆子果真是一天比一天大了,萧恪没有接过茶杯,反倒是淡淡地抬起眼看向她。陆青婵在萧恪的目光中轻轻抿了抿嘴唇,而后缓缓跪在了他面前。动不动就跪,萧恪看得头大:“这么喜欢跪着,那就出去跪。” 和萧恪相处的时日久了,反而对他的脾性也能摸出了一二分来,陆青婵笑着仰着脸说:“我不喜欢跪着。” 有时候萧恪真的拿她没办法,软绵绵的一个人,无论对她说什么,她都能在脸上对你挂着笑,果然这女人都是笑起来好看的。萧恪手中的书页翻过一页,他到底是接过了陆青婵手里的茶盏,把里头的茶水喝得一干二净:“不喜欢跪着就起来,书架里有书,找地方坐着,别来烦朕。” 有善在书房外头紧张地站了好久,里头一直没有什么动静传出来,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陆青婵果真依言,在窗边的八仙榻上坐了下来,从手边的书架上拿了一本书来看。这些书都是萧恪自己的,大都是治国的策论和圣祖实训之类的书,陆青婵挑了一本《资治通鉴》,翻开两页,书籍的侧边空白处便有萧恪的批注。看着墨迹深浅的痕迹和笔体书法的改变,就能知道这本书不知道被萧恪翻了多少次。 尤其是后来一段时间,萧恪用的是文徴明的楷书,和她曾练过的笔体一般无二,看着既觉得陌生又觉得谙熟。 萧恪写文徴明的字,陆青婵还是那日替他写朱批的时候才知道的。文徴明的书法隽永藏锋,和皇上骨子里的狷狂孤傲的性子十分不相符,颜体柳体都比文徴明更适合他。如今翻过这些书页才发现,皇上原本练的便是柳体,却在半路生生改了。 萧恪并不知道陆青婵心里的所思所感,他的目光落在了宫乘鹤写的书卷上面。整整二十卷,一卷万余字,全都是宫乘鹤毕生所学所知的治国策论。 他用了五年,把这些策论一个字一个字写到了书卷上。 “大名不可久荷,大功不可久任,大权不可久执,大威不可久居……” “项王虽霸天下而以亲爱王诸侯……” 宫乘鹤的字他看了很多年,他原本也曾是弹指一挥间下笔千言之人,挥毫泼墨力透纸背,而今在病中,那些字字句句已经能看得出体力不济来。他把灯烛移动得更近些,能看清那些已经泛黄的书页间,宫乘鹤勾画的地形图。 时间恍惚像是倒流了很多年,倒流回他们二人抵足而眠、畅谈古今的年岁里。宫乘鹤对他也足够坦然,他说他确实恨过他,如今也确实放下了。他在病居的岁月里,一句一句琢磨出这无数的恢宏篇章,这些文字看得萧恪眼底一片酸胀。 世界留给他的温暖少得可怜,如今世上再无宫乘鹤。 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宫乘鹤的字句看得他近乎头昏脑胀,他是皇帝,那些复杂的情绪在他很小的时候就离他远去了。如今,他坐在桌前,竟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心情面对这白纸黑字的一句又一句。 他这个皇上做得并不是那么畅快,有时候瞻前顾后,要顾及的东西太多,有时也当真觉得乏味透顶。 作者有话要说:入v的肥章写的差不多啦。 我和编辑商定是后天(周四)入V,明天的更新照常,周四下午三点更一个万字章,晚上九点更六千,夜里十二点再更六千,然后周六断更一天,周日晚上十一点更六千,从周一开始恢复早上九点更新。因为涉及到周日上架,所以这几天的更新比较乱。 之前欠大家的更新都会补上的,这几天燕燕真的有努力化身码字机! 入V前三天的订阅量对燕燕很重要,拜托大家这几天别养肥,帮燕燕订阅一下叭,入V前三天会掉落一百到两百个红包,见者有份,燕燕会努力写文日六日万回报大家的! 大家如果不是高V用户,最好用晋江APP订阅,能给大家省一点, 最后在V前帮写奇幻的基友打一个广告: 《仙界种田日常》by官九 扶婉穿书成了书中同名同姓的女配。 穿来时,原主刚被接回扶家没多久,就被发配到了穷且危险的六壬山。 扶婉:没钱就挣钱,没实力就努力修炼,带着大家伙发家致富! 当扶家遗忘扶婉的时候,开始流传着这样一句话:六壬山,仙界之光,在这里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你买不到! 扶家众弟子嗤笑:一定是骗子! 后来有人偷偷在六壬山逛了一圈…… 那特色美食和特色传音石简直了,还有各种灵器灵兽丹药,应有尽有! 扶家弟子微微一笑:这么好的地方不能我一人沉沦! 于是六壬山之名跟病毒似的席卷全仙界…… 众势力:……? 六壬山是哪位? * 众人一直以为,被扶婉捡回来的宁野,就是个实力普通的穷苦帮工。 直到有一天,其他势力企图在六壬山闹事,惹得宁野发怒。 他一人锤爆全场。 扶家弟子集体给跪了:……野哥牛逼。 看着那双猩红的双眼,扶婉恍恍惚惚想起:这书里最大的反派好像就叫宁野? 第27章 龙脑香(三) 《山海经》中说,昆仑之北有一条弱水河。鸿毛不浮,不可越也。他自己孤身一人地陷在这条河里,竟不知道该向谁求得一双渡河的手。“鳏寡孤独,众叛亲离”的八字谶语犹在耳畔,萧恪的手缓缓收紧,指甲在掌心甚至都印出了半月形的血痕。 他猛地抬起头,只一眼就看见了灯下的陆青婵,她一手撑着头,另一只手缓缓翻过书页,看得漫不经心,可身上却像是流淌了一段极安稳的岁月来。 陆青婵感受到了他的目光,缓缓抬起了头,萧恪的头发并不服帖,陆青婵拎着裙边站起身轻声问:“爷的屋子里可有篦子?我给您梳梳头发吧,爷的头发乱了。” 女人总带着一种神奇的魔力,她能在某一瞬间,用一句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话,微弱地撩拨你的心弦。她们的身上总能带着人间烟火气,闪闪星河白,这个女人柔软得像是冬天里无声落下的那一场雪。 “在第二个橱的第五个格里。” 陆青婵起身去拿,她仰起头的时候,在萧恪的角度能看见她精致的下颌,和只掌可握的脖子。美人如玉,玉如美人。她拿着篦子走过来,绕到萧恪的身后,拆开了他的头发。 陆青婵的手法很轻,很快就把萧恪的头发散了下来,在烛光下他的头发像是缎带一样,厚而顺。陆青婵拿着篦子从头开始慢慢地梳着,外头不知什么时候又开始下雨,江南的天气啊,总是阴晴不定。可屋子里,除了灯烛燃烧之外,再也听不见别的声音了。 她的手指落在他的发间,篦子起起落落,陆青婵的呼吸浅浅的浮在他的头顶。那些凌乱的纷杂的不堪回首的过去,渐渐的远了也淡了。 萧恪微微合上眼睛,靠在了椅子靠背上,离陆青婵很近。甚至能感受到她温热的体温。 陆青婵把缎带重新系好轻声说:“爷,好了。” 萧恪没有回答他。他闭着眼,呼吸绵长而均匀。 缺月挂梧桐,雨声时疏时密,打在银杏树叶上,打在青砖和黛瓦上。落在茸茸的草丛里,落在青色的苔藓上面。萧恪睁开眼,发现自己身上披着氅衣,陆青婵蜷缩在八仙塌上,亦睡得沉静。 火烛已经燃到了底,幽微的光照在她的脸上,她的吐息声宛若熟睡的猫。 这个女人有着好大的胆子,她睡在他的塌上,毫无规矩可言!可萧恪却从心底根本生不起气来。萧恪浅眠已久,夜里起了两阵风也会让他醒来,案牍劳形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有时夜半也会披衣起身看两页折子。今日竟难得能有一次好眠。 萧恪站起身走到八仙榻边,把刚才她盖在他身上的氅衣披在了陆青婵身上。他的氅衣宽大,把陆青婵裹得越发显得娇小了。她闭着眼,柔软得像一片云。 “朕从来都不信命。”萧恪的目光落在陆青婵的脸上,“可这一回关乎你,朕不敢不信。” * 次日天刚蒙蒙的亮起来,萧恪在院子里练了两套拳法,就听见陆青婵的房间门被推开了。陆青婵穿着赋闲时的月白色褃子,立在滴水檐下头,她有些迟疑地问:“我昨天是怎么回去的?” 萧恪接过有善递来的帕子擦汗,淡淡说:“你自己走回去的。” 陆青婵脸上露出一个苦恼的神色:“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离开了紫禁城,萧恪偶尔也会觉得陆青婵和过去不大一样了。过去的一段时间里,她像是紫禁城里的一花一树,寡淡又了无生气。萧恪至今还能想起陆青婵头一回从瀛台回来的时候,他见到她的模样。 那时她刚被从梁子上解下来,人还在昏睡着,皮肤白得反光,整个人像是个精雕细琢出来的瓷娃娃。如今,她头发也不似过去那般服贴地贴在头上,月白的衣衫被晨间刚起的风吹得鼓起,秀气的远山眉微微拧着,就这么一个细小的动作,整个人都显得有几分活灵活现来。 她站在廊檐的阴影里,檐下的灯盏落下的阴影正好落在她身上,陆青婵的身量被修得纤纤的,萧恪收回目光,把帕子丢给有善:“去换件衣服吧。” 陆青婵嗯了一声,这声嗯轻轻的飘进萧恪的耳朵里。这女人身上总带了一种莫名的让人想要怜惜的味道,或许是因为她的温柔,又或许是因为她的乖觉,萧恪无声的笑了笑,很快又抿平了嘴角。 * 苏州城的郊外是大片的农田,一望无垠像是一片绿色的海。萧恪有意吩咐侍卫和奴才们不要近前,他们都只好远远地跟在后面,只有萧恪和陆青婵两个人走在这一片春深似海之中。近处的是一片水田,萧恪带着陆青婵走到田边,里面的秧苗已经拔得很高了,突然陆青婵不知道看见了什么,低呼了一声:“这是什么?” “怎么了?” “这不知道是什么,卧在水里,好像在动,我看不太清楚……” 南方尤其是这样少无人烟的田地里,偶尔会有蛇虫出没,虽然也会有人撒些驱蛇的药,可也不是什么万全之策。萧恪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她这浅浅一声呼,好巧不巧地打在他的心坎上,让他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 他前些年里来这儿的时候也遇见过蛇,那不过手臂粗的小青蛇,连咬了几个人。萧恪脑子里倏尔一空,像是被什么东西捏住了心脏。这些蛇虫之类的毒物简直是世间至毒,稍有不慎,丢了命也不过是一息之间罢了。看着陆青婵那细白得近乎透明的颈子,弱得让人觉得揪心。 “没准是蛇,你站稳了,别动。”萧恪一面说着,一面随手从地上捡了根略粗壮些的树枝,小心地向陆青婵走去,“别怕,朕来了。”萧恪曾经见过别人抓蛇,亲自上手还是头一回,原本想着那滑腻的鳞片就觉得反胃,可此刻他的脑子里竟全是一片空白,竟把什么恐惧胆怯都忘了。 作者有话要说:皇上有时候真的是关心则乱! 明天入V啦!下午三点更万字章哈,这几章都是感情戏~九点和夜里十二点都有更新,入V前三章掉落几百个红包(我每章也没有那么多评论,总之只要留言就有),然后会挑一些评论来回复,入V前几章的订阅对燕燕来说很重要,拜托大家了吼,鞠躬~ 我的作者专栏里放了几本预收《金瓯》《西江月》《星河滚烫》都是我很喜欢的题材,大家可以去康康喜欢不喜欢,喜欢就收一下叭,要是顺路把我也收藏了就更开心了=v= 感谢神木DD是我兄贵的营养液5瓶~ 第28章 一见喜(一) 等他轻手轻脚地走到陆青婵身边, 顺着陆青婵的目光向稻田地里看去, 等看清了水里的东西, 目光便变得微妙起来, 下一秒,萧恪“啪”地把自己手里的棍子扔到一边:“陆青婵,你没见过稻田蟹么?” 这早已习惯了在朝堂上断人生死, 手握生杀的人,竟只为她低低一声呼乱了思绪。想起自己方才紧张的样子,萧恪的脸黑的彻底:“一个区区的螃蟹也能这么大惊小怪,你在耍朕是不是?” 他眼里清清楚楚地写着不爽二字,陆青婵忍不住替自己分辨:“方才还是您说的,可能是蛇让我别动。” 萧恪被陆青婵的话说得有些吃瘪,脸上有点挂不住。这要是早在紫禁城里,他若是冷下了脸,陆青婵早就跪下请罪了,现在还有板有眼地和他顶嘴。他往前又走了几步,却没见陆青婵跟上来, 他回头看去,见陆青婵亭亭地站在离他五六步远的地方,见他回头, 陆青婵细声细气的说:“咱们歇会儿吧。” “这就累了?”萧恪又走了回去,他想说一句女人真麻烦,但又不知道陆青婵会不会回他一句还不是您叫我出来的,萧恪冷着脸没说话, 找了个平整的地方坐了下来,陆青婵便抱着膝盖和他坐在了一起。 哪怕素来少言寡语的人,有时候也只有她能在三言两语间,堵得他说不出话来。 天高云阔,浩大山河。坐在这样的地方,心胸深处竟也飘荡着一种旷达来。天高地迥,宇宙无穷,若是把自己拘在那处小小的紫禁城里,便总觉得那些地名人名便成了书上的一个符号,只有走出来看看,才能看见另一种世界。 两个人一起面向那片浓郁的绿色田野,绿浪翻涌,萧恪说:“你吃过稻田蟹没有?平日里宫里到了中秋吃的都是阳澄湖的大蟹,这种养在稻田里的小蟹子你怕是没吃过。我倒是再早几年吃过两回,那时候南方还没有现在这么安定,这些蟹子也没什么人养,若是想吃便要自己去抓。可你瞧现在,稻田里的这些蟹子都是人养的,人啊只要安定下来,他就能很快繁衍生息下去。” 战争持续了很多年,哪怕三五年前,南边还持续有叛乱,可这将将安定下来的两年光景,就和之前大不一样了,萧恪弯着嘴角,陆青婵亦抬起头看向他,眼中带着星星点点的微光。 陆青婵是见过萧让对于国家的态度的,萧让武功上不甚精专,只在文采书法方面有些造诣,也曾跟随平帝爷处理过一些政务。那时候国库不丰,皇上求策于臣子,萧让回来的时候愁眉苦脸说是被父皇申斥,毓贵妃多问了一句,你是怎么答的,萧让说:“我回父皇说,把江浙的农田征用一部分种桑养蚕,便能多做绸缎,卖与南洋可换重金。” 陆青婵并不明白这个回答有什么不妥,因为那些粮食的产量,粮食的种植,都和他们这些高高在上的人无关。他们只需要关注今年的五常米香不香甜,今年雨后又出了多少上等的龙井茶,这些和富贵相关的小事,才是他们的日常。 幸而,这个朝堂上,也有人关注了他们这些金玉深处的人,关注不到的事情。 萧恪说话的时候喜欢转扳指,那翡翠的扳指戴在他修长有力的手指间,流转着一股盛大的富丽堂皇的光,迎面吹来的风吹过他束起的头发,萧恪对陆青婵说:“你知道朕为什么要带你来这么?朕上一次来还是四年前,也是现在这个春夏交接的时辰,我来这是替皇父平叛。这曾是一处战场,朕守了整整三天,流血漂橹、满地枯骨。可是你看如今呢?” “这样的事还发生在无数个大佑的土地上,朕恨不得都亲眼看看。朕征战了这么多年,深知这一切有多么艰难,所以朕不能允许有人染指半分。”萧恪的手搭在膝头,眼中静静的,好像一片幽深的海,“陆青婵,朕知道朕是个刻薄的皇帝,朕也知道这世上太多的人恨朕,但是朕一点都不后悔。” 亲眼看一看这片土地,是他没有跟天子御驾走水路的另一重原因。他想亲自看一看,这片曾遭生灵涂炭的土地,如今变成了什么模样。拨开那些臣子们刻意粉饰的太平和安宁,他要用他的眼睛看,用他的鞋履亲自丈量。 皇宫是个珠光宝气的笼子,笼子里住着一个皇帝。这么多年来,他并没有得到过父皇的肯定,所以他不知道,他如今所做的一切多么值得称赞。他一直都觉得,自己是一个糟糕的皇帝。 陆青婵很想告诉他,他不是这样的人,但是她向来沉默惯了,并不是一个喜欢过多表带自己想法的人,张了张口,有些话依然没有说出来。 男人的某些想法,注定是不会告诉女人的,他们愿意讲述的大都是平宁和温热,而不说的,就是另一层出离温情之外的东西了。 那是兵马厮杀,是冷铁的歌唱,是血管深处骨子里的天性喷薄欲出。是需要刻在勒功石上的,写进青史里的博弈。 这些酣畅淋漓的话,是生性冲淡平和的女人所不能理解的,这些刀光剑影与紫禁城的金玉辉煌融合在一起,有时也会让人生出恍惚,认为它也是紫禁城中富贵的另一种表达。 萧恪看出了陆青婵的欲言又止,但是他并不期待陆青婵能懂。 她不过是一个处处带着温情的女人,她是茫茫世间一抹特殊的瑰丽颜色,她有着女子身上少见的才情,虽然她藏拙不发,可萧恪明白,久居在深宫之中,她骨子里依然有着一股特殊的倔强,这是没有被岁月掩埋的东西。萧恪内心觉得可喜,但也仅此而已,女人注定是权力的附属品,她们是一个又一个代表着尊贵雍容华丽的符号。 陆青婵生来就是一个不喜欢多言的人,她沉默的模样,像是这个煊赫王朝中,一个不起眼的陪衬,不过他有时候也会好奇,她心里到底想到了什么。 “想说什么就说吧。” 陆青婵迟疑了一下,依旧轻声说:“我说了,皇上不要生气。” 她用了一个更谦卑的姿态,萧恪嗯了一声,陆青婵才继续说:“我曾在读皇上的书中看见过皇上写的批注: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皇上有兼济天下之心,但是我觉得,有些事并不是刀剑就能解决的。文人有文人的傲骨,偏喜欢恃才傲物,把皇上的杀伐当作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皇上行杀伐,天经地义。可皇上不行杀伐,能得到的或许更多。” 时代倾轧,王朝更迭,臣子和君上在同时以各自的方式伸出试探的触角,臣子们在挑战着君主的底线,彼此之间你进我退,没有一刻停歇。 他抬起头,摘去陆青婵发间不知道什么时候挂上的一片草叶,他抬手摘去:“你又放肆了。”看似是在指责,语气却十分平淡,听不出生气的意思,“你说的话,朕知道了。” 看着陆青婵乖觉地嗯了声,慧寂大师的谶语又回响在耳边,让他觉得自己内心深处好像伸出了一双手,搅揉着他的冷静,莫名的情绪膨胀得近乎炸裂开来。 若是有法子能把她长长久久地留在身边该多好。 然而,然而。 清风吹过,远处有不知名的鸟在枝桠间啁啾。萧恪突然浅浅地蹙起了眉心,看向官道方向。从那边传来了一阵得得的马蹄声。 不同的马蹄声,萧恪也听过很多次。军中的战马大都钉了马掌,马蹄声清脆,寻常农人家的马大多是用以背驼,农人钉不起马掌,故而马蹄声低沉。迎面来的马蹄声清晰可闻,显然是官府才会用的马匹。 很快,马蹄声停了,前面的农田里传来一声斩钉截铁的命令:“都给我踩过去!” 刚过了春种的日子,有的水田里是今年新插的秧苗,若是踏过去,那今年的收成便都是毁于一旦。萧恪的手在袖中握紧,有善小心地跑过来低声问:“主子,咱们……” 萧恪抬了抬手:“朕倒要看看,他们想做什么。” 那边很快就喧哗起来,“你们还有没有王法!”一个老迈的声音响起,因为情绪激动,有些地方的咬字都开始颤抖起来,显得有几分声嘶力竭,“李仁贵,你既是一方父母官,怎么能做如此鱼肉百姓的事!” “是啊,凭什么!” “怕错过农时,我们全家老小从早忙到深夜,如今刚刚种好,你就要毁了,今年这个冬天我们该怎么过!你要让我们饿死么?” “都给我住口!”而后便是一声响亮的马鞭声,紧跟着就是几声哀嚎,“一群乱民!这是国策,你们懂得什么是国策么,就是皇上要征你们的土地,为皇上做事,是你们祖坟上冒青烟的好事儿!” “皇上?”一时间窃窃私语声传了出来。 “你胡说!”有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在这时候响起,“皇上如今施行仁政,已减免浙直两地的赋税,分明是与民休息,怎么可能又圈占土地。是你李仁贵假公济私,要拿我们的土地建你的私宅吧!” “一群暴民!乱民!”李仁贵的脸上露出几分凶狠的光,“把他们拉开,荆扶山,老子敬你是个读书人,虽然读了半辈子书也没考中个举人。你要是再不识好歹,老子连你一起打!” “李仁贵,我为什么没考中,你比我清楚得多吧。”离得有些远,陆青婵没有看清那人多长相,只能远远看见是一个颀长而挺拔的身躯,“这些都无所谓了,苏州城内外数十万生民,你今日圈占这片土地,明天还有下一片,早晚有一天,风声传到京城去,你的举人老爷就做不成了!” “就凭你?”李仁贵哈哈一笑,好像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你知道户部尚书李授业李大人是我什么人吗?你以为你写的那些酸文章,真的能送到皇上面前吗?别做梦了!” “有善。”萧恪对着有善招了招手,轻声说了几句,有善点了点头,萧恪转身大步向外走去,把远处嘈杂的人声抛在身后,有善指挥着身边的几个侍卫大臣:“你、你、还有你俩,去,把那个不识好歹的狗官给捆起来!”又说了几句,一回头正巧看见陆青婵还站在原地,有善连忙说:“娘娘,您快跟上啊!”陆青婵嗯了声,拎起裙摆紧走了两步跟在萧恪身后。 四年前的春夜里,萧恪带大军孤军深入,生生把苏州城从叛军的手中掠夺了回来。在鏖战的许多个夜晚里,他身边的将士说:“殿下你看,苏州的土地多肥沃,往后不知道要给咱大佑产多少粮食,多少丝绸。”说完之后,他甚至憨厚地笑了一下,“也许往后,俺婆娘也能穿得起丝绸了,俺的娃娃也不会像俺一样挨饿受冻了。”他的目光越发坚定起来,“所以,俺一定得把苏州城打下来!” 不亲身经历过战争的残酷,那些轻而易举得到的东西,或许永远都不会被珍惜。萧恪的手背上暴出了青筋。李仁贵、李授业,背后不知道还有多少人牵连其中。萧恪只恨不的把他们全部罢免。 他的步子很快,走出百时步才将将回神,这才发觉陆青婵拎着裙子亦步亦趋地跟在他后头,也走了老远,他步子大,陆青婵跟得有些费力,萧恪慢了几分等她上前:“朕还有别的事要办,一会儿你和有善先回去。” 萧恪的嘴角抿成一条线,这是他发怒的征兆,陆青婵仰着巴掌大的脸看着他:“皇上真的要行杀伐么?” 陆青婵的眼睛是她五官中长得最特别的地方,远山眉纤巧而平,双眸翦水仿若明珠千斛,她看着萧恪,眼睛一眨不眨,像是一匹幼弱的鹿。萧恪袖中握成拳的手终于松开了,他轻声说:“朕今日不杀人。” 这次陆青婵反倒觉得讶异了。 萧恪是一个刚愎自用的皇帝,不管是领军交战还是为君治国,他不会轻易改变自己的想法,而现在,萧恪对陆青婵说的这句话,倒像极了一句认真的承诺。 * 萧恪一直到深夜都没回来,过了人定从直隶总督府传来消息,让把陆青婵接过去。陆青婵轻声细语指挥着奴才们收拾东西,她心里知道,应该是天子的御驾到了苏州,萧恪也无需再遮掩身份了。 春日的夜里渗透着几分寒津津的凉意,子苓把那件霜色的斗篷披在陆青婵肩上,陆青婵对她说:“帮我把头发梳一遍,再选两支簪子戴。” 不管是宫里还是宫外,陆青婵一向是最寡淡的打扮,看上去像极了低品级的小主,这还是她头一回要求主动梳妆。子苓应了,把她的头发重新拆开绾发。陆青婵的头发光滑而柔顺,在烛光下隐约发出一圈黛色的光,子苓把掐丝点翠并蒂木兰花的簪子插进她的发间,轻轻在她的脸上扫了一层胭脂,最后点上了口脂。 把灯烛拿过来细看,就连子苓也看得微微发愣。见惯了陆青婵不施粉黛的模样,今日不过略打扮了几分,整个人便呈现出一种富丽辉煌的美来。 陆青婵原本也是珠翠堆盈出来的美人,早些年间出入宫闱,骨子里带着和公主们一样的雍容,只是她原本就不喜欢浓妆艳抹,不管是在瀛台后来还是回紫禁城,都嫌少打扮自己罢了。 见子苓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陆青婵温声说:“咱们要去直隶总督府,我是皇上带来的人,代表的是皇家的尊贵体面。若是比不过直隶总督府的女眷,便是丢了皇家的颜面。”她缓缓站起身:“走吧。” * 萧恪没有令人另建别宫,直隶总督韩立忙把自己最好的房间早早的腾挪出来供皇上居住,可后来听说皇上身边还有一位不知身份的女眷,在屋舍的安排上又头大如斗起来。他给有善塞了银子,有善细语点拨说:“离皇上近些就成了,娘娘心性儿好,不是个喜欢摘人错处的。” 韩立忍不住多问了一句:“早也没听说过皇上宫里有哪位娘娘啊。” 有善伶俐地一笑:“这位娘娘啊,日后前途无量。”点到这就不再说了,有善给他行了个礼就往萧恪身边去了。 萧恪今日一连罢免了几位官员,连带着韩立也受了好一通训斥,现下处理政事的求思堂里只剩下了萧恪一个人,他把直隶总督府这几年的账簿从头翻到尾,接连用朱笔圈了几个圈,倏尔听见外面喧闹起来。 他坐在窗边,支槛窗被支起了一半,他顺着窗户看去,隐约在夜色的火烛灯盏的光影间,看见一个袅娜的身影,她正侧着头和身边的奴才说话,烛光之下,美得让人呼吸一窒。 她脸侧的点翠珠子随着她的步子轻摇慢晃着,就连韩立这种见过大世面的人都觉得错不开眼睛,很快他就感觉到了一丝芒刺在背,立刻如梦初醒,差点去抠自己的眼珠子,恨不得打自己一个耳光。他连忙垂下头:“娘娘,请跟臣来。” 陆青婵住在萧恪院子里的东厢,还没走到门口,就见有善跑过来:“娘娘,主子爷请您进去呢。” 人连门都没进就被皇上传召,可见这位娘娘当真是深得圣心的,韩立如是想着。 陆青婵点点头,跟在有善身后,向直隶总督府的书房走去。 韩立是平帝爷封的直隶总督,也是看穿了他胆小的性子,才能把这片富饶的土地由他来接手,这些年来,韩立也确实不负重望,兢兢业业地打理着南直隶。他的府上除了些字画和奇石之外,再也看不出有什么不合规矩的建筑和摆设,陆青婵拎着裙边上了踏跺,有善把帘子掀开让她进去。 有萧恪在的屋子向来是冷清的,既没有人敢大声说话,也没人敢有小动作,个个屏气凝神,对他显然是怕极了。可若是陆青婵进了门,所有人都像是松了一口气似的,只要有陆青婵在,皇上便也不会轻易恼怒,有时候还能露出几分笑脸来。 屋子里的香料燃的还是过去在紫禁城常用的那几种,奇楠香的味道平静而悠长,让人不由自主地静下心来。萧恪停下笔,把陆青婵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这件霜色的斗篷是陆青婵头一次穿,上头绣了云霞弥漫,衣摆处是一只口衔东珠的孔雀。她头上插着几支还是毓贵妃赏赐的簪子,眸如繁星,丹唇嫣然。 她从不穿这种富丽堂皇的东西,稍微细思些就能明白她的用心。通透而灵慧的心智,谨慎又知道不僭越。上一次见她盛装打扮,约么是很多年前了吧。 那些年头里,他们两个人的交集也只局限在宴酣之乐上,偶尔也会在毓贵妃宫里擦肩而过,萧恪一天一天看着陆青婵长大。从梳双环髻的女孩,再到梳如意髻的少女,一直到如今,她纤细又亭亭地站在他面前。褪去了前几年略丰盈的两腮,陆青婵像是一支初长成的木兰花。 陆青婵或许很少注意他,可萧恪每次回到宫里,都会不露痕迹地在茫茫脂粉堆里寻觅她的身影。 现在的陆青婵,和很多年的她重叠在了一起,竟让人觉得时光暂驻,又回到了从前似的。萧恪把笔放在笔架上,对着她招了招手,陆青婵走过来在他对面坐下,萧恪说:“鲜少见你打扮,如今看起来确实耳目一新。” 正是在今日这一瞬间,萧恪像是发现了陆青婵的另一种美来,那是一种特殊的高贵与雍丽。他却在此时想起了韩立白日里献给他几个红宝石。那时候他并没有上心,让有善收起来便罢了,今天突然觉得这几块宝石有了应当去的地方。 求思堂外头,两个人的影子一同落在了素白的窗纸上,哪怕是灯下寻常的对坐,两个人都显示出一种安稳的岁月静好来。跳动的烛火,把陆青婵勾勒出一个缠绵的剪影,韩立原本想趁此时机往皇上身边送几位美人的,可见今日的情形,心想着也不能去讨这个没趣儿了。 灯火之下,陆青婵也像过去在马车上的时候,找了本书来看,两个人相安无事也没有说话,萧恪摸了摸手边的茶盏,才发觉里头已经没水了,陆青婵站起身去拿桌上的茶壶,一汪浅碧色的茶汤倒进茶盏中,萧恪喝了一口便摇头:“这茶太淡了。” “这是第三泡了,再浓晚上精神太足,怕是睡不好了。”陆青婵便茶壶放回桌上,温声说道。她性子里就带着柔性,这般宁静说话的模样,竟让人觉得不忍拒绝。喝惯了浓茶的萧恪竟没有再说话。 陆青婵又坐回了灯下,一条香几很长,两个人各占一头,茶香悠长,大有黄卷对青灯的写意之感来。 看了一整天的折子,终于能在这时候安定下来,外头已经没有了人走动的声音,萧恪穿着鸦青色的直裰,整个人也显示出一种放松来。皇上现在的心情不好也不坏,还是像过去那些年里一如既往的平静着,可有陆青婵在眼前,总觉得生活也比过去更多了些滋味。今日她这件霜色的斗篷很是好看,没料到她是个这么适合白色的人,若是他的红宝石打成一套头面戴着,一定好看得紧。 打量着陆青婵,萧恪突然问:“你可喜欢什么珠宝,是翡翠还是玛瑙?” 正安心看书的陆青婵被没头没脑地问了这么一遭,脑子还有些发懵:“您说什么?” 看着她一脸茫然的神色,萧恪浑身上下都不自在起来,好像是自己藏着的心事被人戳穿了似的,他登时拉下脸:“没事!看你的书吧!” 许是灯火太热也太燥了些,陆青婵总觉得萧恪的耳朵上隐隐泛出一层可疑的红。 从那个二进的小院里搬出来,住到直隶总督府上的萧恪,又好像变成了原本在紫禁城里该有的模样,见臣子或是批折子,有时候看看闲书,日子过得和苦行僧也没什么两样,只是近来他好像找到了新的乐趣,偏喜欢拘着陆青婵,让她也坐在他的眼前。不管是看书,还是打络子,只要在他的视线里就好。 此刻的萧恪倒像是身上多了许多的烟火之气。 里头的人不觉得有什么,可外头却传出去,说是主子爷身边儿跟着一位锦绣珠玉堆出来的美人,皇上把她疼得像是眼珠子。 在紫禁城里原本八百年也不见一遭的人,竟在这段时间里同处一室起来。萧恪其实很忙,忙起来一整天也不见人影,只是若是回来了,一定要把陆青婵叫过来,哪怕是一句话不说,也要待在一块读会儿书。 * 这天萧恪回来得晚,脸上带着冷气儿,刚坐在求思堂里,就让人把陆青婵叫来。 陆青婵是刚沐浴过的,应该是在薰笼边上烤了好一会儿了,头发半干不干的,绾不起来,只能在脑后编成了辫子,脸上不带粉黛,素着一张清水一样的脸。 莫名的,在看见陆青婵的时候,心里的火气就散了大半,只觉得骨子里紧绷的那根弦松了不少。见她头发没干,萧恪叫有善把薰笼搬了过来搁在陆青婵身边,本来如今已经是暮春时节了,屋子里不放薰笼也是暖融融的,放了没一会儿,萧恪就觉得背上有些发汗。 陆青婵抬起头,正巧看见萧恪鬓角的发间沁出一丝薄湿,显然是被热气熏了脸。陆青婵抿着嘴问:“皇上热吗?” 萧恪看她一眼:“朕不热。” 分明已经被濡湿了鬓角,依旧嘴硬说不热,不知怎的,陆青婵唇齿间弥漫出一种淡淡的酸甜的滋味。 “这个荆扶山!真是好大的胆子!”萧恪看完了手中的一封信,拍了一下桌子,显然是忘了桌子那头坐了陆青婵,这一掌下去把她吓了一跳。萧恪自觉失言,立刻换了个语气,“宫乘鹤给我举荐了一个人,说他是位将才。那天在城外,你也见到过他。今日有善去他的住处去请,却吃了个闭门羹,说自己屡试不第,难堪大用。怎么,难不成要朕亲自去请么?” 陆青婵握着书卷第手微微一顿,而后反问道:“有善公公可说了自己是宫里的人?” “这倒不曾。” “那天他在城外说自己屡试不第,似乎是李仁贵从中作梗。”陆青婵温声说,“这样的人难免会觉得心灰意冷,若是从别的地方再努力一番,也许会有成效。” “荆扶山早年间就放出话,说宁做乡野一农父,不为朝廷一朽木。”萧恪把荆扶山的那封信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而后嘴角勾出一个讽刺的弧度:“你瞧瞧他写的,把朕的朝廷,朕的江山当成了什么?难不成真是朕这个皇帝做得不好,上行下效,所以才有这些贪官污吏沆瀣一气么?他这些都是道听途说!朕平生最厌烦这些迂腐的文人,此类固执刚愎的人若是进了朝廷,那往后不知道还要给朕添多少乱子。这种人,不用也罢。” “宁鸣而死,不默而生。这是诤臣的本份,有才学的人难免有心气儿,若是他亲眼看看,就知道这些道听途说都是假的。” 萧恪此刻倒也平静了下来,这些话原本陆青婵是不会说的,她把礼教看作自己德行的指南,绝不肯逾越半步,秉承着后宫不干政的教条,从来不会置喙半句。可如今她说出了口,落进萧恪的耳朵里,他难免多回味了几次,似乎也有那么几分道理。 “你有什么主意?”萧恪换了一个更舒适的姿势,摆出一个高高在上的表情,“说来听听,朕恕你无罪。” 看着萧恪有几分狂妄的样子,陆青婵莫名的觉得有那么几分忍俊不禁。 * 从轿子上被人搀扶着下来,荆扶山抬起头,便看见了直隶总督府的牌子,脸登时就沉了下来:“我说了,我自己德行有亏,难当大用,早也断绝了为官的心思,你把我带到这来做什么?” 有善吃过他的一次闭门羹,也懒得给他好脸色:“你激动个什么?我几时说让你来做官了?我说了几回了,是主子们请你去授课,答疑解惑去的,到了时辰就赶紧滚蛋。” 听了有善这句话,荆扶山险些发怒,可想到丰厚的报酬,和家中病得人事不知的妹妹,荆扶山咬了咬牙,权当是没有听见。 进了院门,绕过了喜鹊登枝的影壁,就往主院走。荆扶山心里慢慢也觉得警惕起来,进了主院的门,院子里头安静得很,荆扶山跟着有善进了求思堂,一眼便看见了那个坐在鹤颈长灯座旁边的女人,她手里握着一本书,正施施然地抬起眼睛看向他。 这是一个不属于寻常人家的女人,虽然她的衣着上看不出什么不同,发髻也不过是寻常的妇人髻,可她的眼睛清澈无尘,行为举止恰到好处,身上扑面而来的富贵气让人不敢去看第二眼。这样一个云深花漫的女人,一定有无数金珠宝玉的供养,哪里是普通人能受得起的。 可荆扶山没有对她行礼,甚至有些挑衅地直直地站在原地。 有善气坏了:“见了主子,怎么不行礼?” 陆青婵摆了摆手:“好了,你先出去吧。” 有善恨恨地看了荆扶山一眼,神情中大有几分算你走运的架势。他从房里退了出来,走到了对面的暖阁里,萧恪正冷着脸坐在炕床上,倚着引枕一言不发。有善小声说:“主子,人已经到了。” 萧恪脸上像凝了一层霜似的,有善心里直打鼓,屏气凝神地立在一边,一句话都不敢说。 空气中缭绕着让人心静的味道,这种香料是太医院派人特意配的,外头也寻不着。陆青婵很喜欢这个味道,她站起身走到博山炉边上,把香橼子撒了进去。她做事的时候后背挺得笔直,像是一幅写意的仕女图,等把这些事都忙完了,陆青婵才回过身,走到了荆扶山面前。 “这几日读四书五经,偶尔遇到不解之处,听闻荆先生为饱学之士,特来请教。”陆青婵拎起茶壶亲自倒了一杯茶,那纤细莹白的手腕从袖子里伸出来,手腕上带着那只水头很好的冰种飘花的玉镯。 陆青婵把茶送到荆扶山的手上,指着那张收拾好的香几说:“先生请坐吧。” 荆扶山把茶杯放在桌上,淡淡地说:“既然夫人盛情邀约,荆某人有一言在先,只谈古事,不论今时。” “这是自然。”陆青婵笑说。 “敢问先生,何为君子?” 荆扶山没有犹豫:“博闻强识而让,敦善行而不怠,谓之君子。”这句话取自礼记,他也有几分有意刁难的心情在里面。但是这显然是低估了陆青婵,她把手中的书卷放下,继续说:“敖不可长,欲不可从,志不可满,乐不可极。先生难道不以为,如此的君子之行太过乏味了么?” 陆青婵这句话,也是取自礼记,虽然只是初步交锋,可荆扶山立刻便知道,眼前的女人和他最初想象的并不那么一样。 “君子有大道,必忠信以得之,骄泰以失之。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荆扶山的目光并不犀利,更甚至有几分温和从容。但是语气却是咄咄逼人的,似带挑衅,在暖阁的萧恪脸色十分的不好看,几次都想站起身,有善在一边小声劝着:“皇上稍安勿躁,娘娘也是饱读之人,不会轻易被问倒的。” 萧恪自然知道陆青婵的才学,宫里头前些年喜欢和贵女们一起举行诗会,写花笺、做藏头诗,这些新奇的比法层出不穷,陆青婵年年都得头筹,那时候就连毓贵妃的大公主都忍不住去找毓贵妃撒娇:“往后别让婵儿参加了,若是有她在,再没人能比得过她了。” 可那时候,陆青婵面对的是宫里那些天真烂漫的公主,还有钟鸣鼎食之家供养出的高岭之花,说的都是阳春白雪,是风花雪月。那些簪缨世家的女郎们懂分寸知进退,可荆扶山不过是生长于乡野的粗鄙之人,若是在哪个地方落了陆青婵的面子,便是砍了他的脑袋也难偿一二。 萧恪正铁青着脸想着,就听见陆青婵轻轻开口了:“先生说子非鱼焉知鱼之乐,我受教了。那我也有一言反问先生。无稽之言勿听,弗询之谋勿庸。先生说宁做乡野农父,不为朝廷朽木,先生怎么知道,乾清宫的大柱尽为朽木呢?” 春光簇簇,芳馨如海。暖阁里的萧恪握笔的手微微一顿。 萧恪骨子里看不起文人,可他也知道自己需要文人的扶持。虽然他没有做过什么焚琴煮鹤的事,可这种又利用又不屑的心情交织着一起,让他自己也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心情面对他们。 在他登基之初,也是南方的文人们闹得最盛的时候。 那些口诛笔伐的字字句句依然犹在耳畔,哪怕像陆承望这样的武将和高趱平之流的文臣都把头磕了无数次,告诉他,这些文人杀不得。萧恪知道很多让人臣服的法子,是畏与惧,是杀与罚。可这些法子在文人中间行不通,那些人像是嗜血的蜱虫,见了血便愈发汹涌。他们把死,当作是成全自己的最好归宿。 萧恪后来转变了法子,他拨款重新修了四大名楼,又在南方开了几家书社,也算是挽回几分在文人心中的位置。这一年里,闹得比以前少了些,日子也过的太平些,可在那些文人心里,依旧有反抗的种子。他这次南下除了私心之外,还有很多不得不做的事。 比如巡阅水师,比如亲看水利工程,再比如收服这些骨子里就带着反逆的文人士子们。 前两者容易,后一者最难。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该从哪里着手。 陆青婵给了他一个很好的例子,虽然她自己并不明白。 让文人的臣服,远远比征服一座城池更难,皇权和文坛之间的倾轧,不仅仅是舞刀弄枪那么简单纯粹。对于他们,需要换取他们内心的臣服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容易。他们相互撕扯着带来疼痛,也带来着融合。有些东西搅揉着一起,往往不是一年半年就能结束的。历朝历代,思想的融合往往比政治晚了太多,可也只有思想真正能糅合在一起,一个王朝才真正得以稳固。 而那边求思堂里,陆青婵点到即止,也并没有就这个观点继续和荆扶山深论,她换了个更温和的语气,开始认真向荆扶山请教《中庸》的观点,后和荆扶山又说了什么,萧恪没有细听,他们的声音都变得平和而冲淡,不再像初时那般咄咄逼人,反倒是荆扶山,言辞间原本的桀骜不驯也淡去了几分。 一个时辰后,陆青婵亲自送他出门,回过头就看见萧恪立在滴水檐下看着她。 陆青婵啊,世界上为什么会有一个陆青婵? 她立在台阶下面,仰着脸看他,婆娑的树影落在她身上,显得她有那么几分形销骨立。午后平宁的阳光拉长了院子里大缸的影子,墙边的虞美人挑着纤长的茎,明丽的春光深处,站着清水一般的陆青婵,她抿着嘴唇对着他笑:“皇上。” 她本来也不喜欢多话,这一声皇上里,也确实含着几分心愿得偿的开怀。 这是她发自内心的开怀,是另一种独特的春花开在她的心海深处,这也是萧恪第一次看见她露出这样的笑来。像是永夜被撕开了一个口子,细碎的星辰弥漫周天,陆青婵唇边的梨涡浅浅的,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动人。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晚上九点和十二点还有肥更,大家憋忘记来哦~ 这几章都有红包哦~ 鞠躬~ 大家的恭喜我都看到啦,你们真是超级棒的小天使啦,爱你萌,啾咪~ 感谢30408639的地雷,和绿杨阴里白沙堤的营养液十瓶~ 第29章 一见喜(二) 他原本想着, 要把她囚禁在四面环水的瀛台上, 今天才觉得自己当初做错了。 有时候, 这朵花比他想象的, 更加适合生长在阳光之下,她也比他想象的更美好灿烂。 “很好。”许多复杂的情绪都揉进了这两个字里,“朕要赏你。”这赏字出口, 萧恪就觉得后悔了,他小心打量着陆青婵的神情,见她眉眼间一如既往,没有什么别的情愫,才稍稍歇了歇心,有善端着托盘上前来,给陆青婵看托盘上头的东西。 那是一对红宝石的簪子,每一只都是一只口中衔着红宝石的凤凰,做工并不算繁复,只是线条流畅,细微之处足显匠心。 看着陆青婵福身谢赏, 萧恪甚至有些期待看见陆青婵把这对簪子戴在头上的模样了。有善看着自家主子微微牵动了嘴角,便知道主子心里应该是满意的。旁人也许不知道,但是他心里头可是清楚得紧, 这两支簪子看似简单,主子爷把苏州城有名的能工巧匠全都叫来了,那图纸摆了一桌子,主子爷看了看去, 反复比对才选定了这一对儿。 不过这些话他不敢和陆青婵说,要是说漏了嘴,皇上保不齐就要去摘他的脑袋。 真说不准这男人和女人之间,到底是谁成全了谁,可是有善总觉得,不管娘娘做什么,皇上总会站在她身后,他愿意给她个机会,也愿意给她一片屋檐遮身。 “朕记得你兄长正在南直隶当差,你们兄妹二人有很多年没见了吧,”萧恪漫不经心地说,“你若是想见见,朕可以给你个恩典。” 陆青婵略偏着头思虑了片刻,而后平声说:“多谢皇上好意,只是,于理不合,不必费周章了。” “不要和朕提礼不礼的,私下里不妨事。” 陆青婵仍旧摇头,萧恪嗯了声:“也罢。” * 第二天一早,萧恪临出门的时候,专门绕了个远儿去看陆青婵一眼,她依旧穿着颜色素淡的衣服,立在院子里头逗那只会说话的雪白的鹦鹉,旁的都是一五一十挑不出错处的打扮,可从头到脚地看下来,总觉得在什么地方不甚登对。最后,萧恪把目光落在了陆青婵青丝间的那对簪子上。 钟灵毓秀的一个人,白皙细腻的脸庞仿若春梨绽雪,配上这大红的宝石,怎么看都像是牡丹花开在梨树上,人是美人,东西也是难得一见的珍宝,可这两厢偏就是配不到一起。 陆青婵听见脚步声对着他行礼,见萧恪的目光一直落在她的发间,笑着说:“谢皇上赏赐,我很喜欢。” 萧恪听不出她是真心还是假意,可细细听去,总觉得她是在讽刺。可簪子是他赏的,就算他觉得不好,也不能自己打自己的脸,只能在此刻硬板着脸说:“你觉得好就好。”随即往门外走了两步,脑子里又转过另一个念头,韩立和这红宝石一起献的,还有一斛珍珠,给陆青婵做项链约么是不错的。 有善看了一眼陆青婵头上的簪子,连他这种没什么眼力的奴才都觉得这个簪子并不适合陆青婵,可这样的簪子在宫里头多了去了,主子们个个都喜欢这些大红大绿尊贵体面的东西,偏落在这位娘娘身上就不相宜,也不知道是簪子减了娘娘的清辉,还是娘娘夺了簪子的光彩。 “娘娘,今日还请荆扶山么?” 陆青婵摇头:“等几日再说吧。” 说话间,萧恪已经走出了老远,有善忙紧着步子一路小跑去追,陆青婵笑着把目光收回来,把喂鸟的鸟食放在子苓手上。 “把这两支簪子给我拆下来吧,放进妆奁盒里头收好了。”陆青婵扶了扶头发,这两只簪子沉甸甸的,脖子都觉得有些酸了,“换我平日里戴的那支木兰簪子。” * 长江这几年接连凌迅,萧恪派人修了好几次,可向来也找不到治本之策,萧恪在苏州城的杏林书社里开了一门考试,以《海塘得失策》为题,选有佳策者入朝为官,所有的作品皆由萧恪一人独阅,五日之后放榜。这一举无疑是给萧恪赢得了无数寒门士子的心。 各类引经据典、博古通今的治世之策雪片一样送到萧恪的案头,不单是有治水之策,也有治国方略。文人们都憋着一股劲儿,恨不得掏空自己经年所学。云贵川陕、湖广闽浙,大佑的版图太大了,需要皇帝做的事也太多了,陆青婵陪着萧恪度过了很多无眠的夜晚。 求思堂里,灯花跳动,萧恪偶尔会给陆青婵念一念那些策论上的文章,对于治国,陆青婵懂得不多,可萧恪愿意给她讲。从治海塘开始,再到治理一条河,一个省。那些后宫不干政都是说给外人听的,关上了门,全听皇上的心意。他觉得僭越就是僭越,他觉得不是,那不过是在和陆青婵说一说闲话。 在陆青婵的提议下,萧恪把武英殿里刻着的十三经和二十二史派人誊抄了几份送进了江浙一带的各大精舍,新修的国史也有人在各地讲学,那些孤本或是残缺的碑文,萧恪也派翰林院的大儒们修补。那些曾经因为战火而沉寂的文化,像是终于找到了一片适合生长的土壤。 为往圣继绝学。 这需要很久的时间,也许不仅仅是萧恪一个皇帝能做到的,但是只要从现在开始,历时数十年数百年,早晚会有这么一天。文人们渐渐忘了,他们曾经是如何口诛笔伐地声讨萧恪,说他胜之不武。他们如今只记得,皇上在以他的方式,播散文人们传承了几千年的文化。 后来,萧恪也看见了荆扶山的策论,这个骨子里带着桀骜的文人竟终于肯提起笔,写一写那些他所以为的治国之策。荆扶山比萧恪想象的更有才华,他也终于在萧恪的一系列举措之中,低下了不驯的头颅。萧恪看着在灯下读书读陆青婵,觉得她美得像是一幅画。 他倾身去拿陆青婵刚写的字,上头是她抄的朱敦儒的《鹧鸪天》,萧恪看着便笑,指着其中一行说:“诗万首,酒千觞。几曾著眼看侯王。你口气倒不小。”隽永的字,写的却是另一种文辞上的澎湃浩瀚,陆青婵展颜一笑,却没有说话。 陆青婵,青是排的辈分,婵是她的名字。婵娟是明月,是那抹无限的清辉。明月清风都是留不住的东西,萧恪偶尔觉得她这名字起的不好,偶尔也觉得动人。 * 三天后,荆扶山又跟着有善来到了求思堂,他以为在这里等他的会是之前那位诗书漫卷的女人,可走进去才发觉,坐在香几后面的竟然是一位年轻而英武的男人。 他穿着赋闲时穿的直裰,身上也带了几分文人的风流写意。而先前那位年轻的女人正站在他身边为他研磨,点翠的鸢鸟滴壶被她捏在手中,那股红袖添香的温情让人错不开眼去。室外那初夏盛大绚烂的天光从半开的窗户落进来,两个人的影子交叠在新粉刷过的雪白墙壁上,都像是从书中走出来的玉人一般。 这一次的荆扶山,对着萧恪,终于跪下了他的双膝。 * 很快就到了五月初五,端午节这一天萧恪和南直隶的臣子们一起用了晚膳,等他回到院子里的时候,暮色苍茫,金灿灿的日头已经只在天际剩了一个残边儿,云霞弥漫,倒也是一个极好的天气。 萧恪没有喝酒,招来陆青婵说:“换身衣服,我带你出去走走。”他今天说话时的模样,不像前几日那般一板一眼,带了几分闲适,让人觉得好像是又回到了先前一起住在小院儿里的光景来。 离开了紫禁城,萧恪似乎总喜欢带她出门,陆青婵猜不透他的心思,也只能点头答应。这些用来出门穿的衣服都是萧恪提前备好的,陆青婵走出门的时候,正看见萧恪盯着远处的天际看,那里只剩一抹微弱的红。 “走吧。”萧恪轻轻对着她招了招手。 今日街上的人很多,霞光已经消散在西边阴阳两界的地方,人头攒动间,萧恪握住了陆青婵的手。 “人多,别走散了。”萧恪板着脸字正腔圆地说。 他拇指上的那块老玉扳指蹭着她的手指,温润细腻又带着丝丝冰凉。街上来来往往的人,个个脸上都带着笑,萧恪眼尖看见了有人手上挂着五彩绳,他在宫里,也只有孩子们才会带这些,他早就记不得自己有没有在端午这天系五彩绳了,他悄悄垂下眼,看向两个人握在一起的手。他喜欢看陆青婵的手腕,这里和她的脖子一样。纤细匀亭,柔弱而带着线条。 白生生的在月光下,仿若在微微发光。若是那些五彩的丝绦系在她的腕子上一定很是好看,萧恪出门的时候,有善给他拿了些铜钱,装在荷包里以防他想买什么东西而囊中羞涩。萧恪走到一边儿的小摊上,买了两条五彩绳。 “我给你系上。”萧恪说得有些不解风情,也有些理直气壮。 想不到这个人竟还在这些莫名其妙的小地方上心,陆青婵抬起左手由着他去系。萧恪一只手托着她的腕子,另一只手费力地把丝绳打了个结。平日里宫内宫外,侍奉他的人前仆后用的一大群,真让他学着给别人系东西,那还真是头一回。 陆青婵的手腕很细,让他根本不敢用力,好像力气略大了几分就会把她碰碎。萧恪的心跳得也有几分厉害,这腕子搭在他的掌心,竟让他有几分口干舌燥。 费了好大的周折,萧恪才好不容易把丝线系在了着纤纤的腕子上,看着另外的那一根,萧恪认认真真地说:“把另一只抬起来,我给你都系上。” 陆青婵还没说话,那卖东西的中年人倒是忍不住笑了起来:“这丝带系一只手就成了,您瞧瞧要是两个腕子都系上,岂不是像镣铐一样,有些东西也不一定是成对儿才好看。” 在宫里头,萧恪不管做什么,众人都会说一句好,今日头一回被质疑,心里老大的不痛快,可他用眼睛的余光一瞟,发现陆青婵笑得无声无息,却连眼睛都弯了起来,竟逗得她如此开怀。算了,他突然不想去治那个老匹夫的罪了。 陆青婵把他手里的另外一根五彩绳接过来,细声细气地说:“还是让我给您戴吧。”说着,那根细细的绳子就绕到了萧恪的手腕间,她的手指灵活纤细,丝带像跳舞一样流动在她的手指间,街肆两旁朱红的灯笼给她镀上了一层宛若夕阳般的锈,有忽近忽远的食物香气飘散过来,有清新的青团还有热腾腾的煎饼,这些味道汇集在一起,带着一股子细水长流般的人间温情。 月色浇衣,这身月白色的湖绸衣袍,和袖口用银线绣的云纹都流淌着月光,她立在街边也像是一位来自水乡的女郎,风调雨顺和国泰民安都写在她脸上,她系好了丝带就这样仰起脸笑。她的眼中涂抹着平宁的山河岁月,她轻声说:“事事喜乐,太平安宁。” “这才对嘛,”那个卖东西的摊贩对着萧恪笑,“您家娘子真好看,笑起来像花一样。多亏了有咱们皇上,往后咱们的日子都会好过的。” 月亮像铜钱挂在树梢,朦胧着像是一滴泪晕染在信笺上。萧恪对陆青婵说:“朕原本是不信这些东西是能保平安的,可若是你系的,朕就信。” “陆青婵,你喜欢这儿么?” “喜欢。” * 两个人走了一路,从街这头又走到那头,买了几样吃的,萧恪拎在手里,转身去找陆青婵的时候,却突然发现她不见了。竟在一撒手的功夫,好端端的人便找不到了。 萧恪拎着那提刚裹好的糕饼,怔怔地站在原地。 那些远远跟着的奴才们都凑了过来,萧恪问:“陆青婵呢?” 有善揉着眼睛说:“方才还在的,也不知道怎么一转眼就找不到了。”说完这话,他又忍不住犹豫着问,“主子,您说是不是夫人她……” 萧恪摆了摆手,他垂下眼看着自己手里拎着的糕点,拦住了几个跑动的孩子,把糕点递给了他们,“咱们回去吧。” “那夫人呢?”有善言语间也有几分忧心忡忡。 “留几个人去找找,叫人打听一下。不用挨家挨户去查了。”萧恪语气中却像是带了几分了然于胸的平静。他跟着人群独自往前走,来的时候心里有欢喜,可此刻空荡荡袖子灌入满满的夜风,刺得人骨头深处都带着疼。 作者有话要说:晚上十二点还有一章三合一的万字更,这一章依然有红包~ 燕燕是不是很勤奋! 感谢30408639,官官,路路的投雷,感谢晴峰笔鹤的营养液一瓶 第30章 一见喜(三) 陆青婵一直不喜欢宫里, 先前也说了很多次想要离开, 相比于去那些姑子庙, 留在这里过得也更安适些。若她真是无声无息地走了, 也不见得是件坏事。她手腕上的镯子是毓贵妃赏的,价值连城,身上也随身带着些散碎银两, 够她自己生活几年了。 萧恪替她盘算了好一会儿,觉得这样也挺好的。反正慧寂大师说他八字太硬,会妨碍到身边的人。萧恪从来都不是一个信命的人,可有时候他觉得自己懦弱又胆小。 只有手腕上的那根五彩线依旧四平八稳地挂在那儿,萧恪想解下来,可不知道陆青婵打的是什么结,自己竟怎么也解不开,罢了就这么挂着吧,回去再说。 这条路长得走不到头,他走了百十步,街边有一家卖脸谱的店铺, 一个脸上覆着昆仑奴面具的纤细身影抬手拦住了他的去路。 灯火如醉,都是这浓郁如同墨汁一样的夜色的陪衬。萧恪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个纤细的身影,竟觉得自己有一瞬间的恍惚。 萧恪去掀她的面具, 那张丑陋的昆仑奴面具后面,露出那清水芙蓉面。连他自己都没有发觉,他的手竟微微又些颤抖。 “您不怕我丢了吗?”陆青婵任由他把面具摘掉,声音依旧是平静温吞的。 萧恪倏尔一笑, 他说:“你这么聪明,怎么会丢呢?只是若朕能早点找到你,还能给你尝尝刚出炉的糕饼。” 陆青婵只是笑:“现在还能吃到吗?” “能,不过你得和朕重新去买一次。” 后来,萧恪没有问过陆青婵那天到底去了哪,到底是被人潮冲散了,还是因为别的什么,他只知道她又回到他身边。 虚惊一场和失而复得,是人世间最美的两个词语。 * 圣驾回銮的时候已经是六月了,萧恪减了浙直两地的赋税,又选拔了一批官员填补户部吏部,带着文人们的拥戴回到了紫禁城。 这时候暑气比以往盛了几分,陆青婵也换上了更轻薄的软烟罗。 昭仁殿已经由内务府提前打扫好了,走进殿门,陆青婵看着院子里那口游弋着锦鲤的大缸,竟隐约有一种恍若隔世的错觉。 细掐算起来,已经有三日光景没有见到萧恪了。陆青婵把过去绣了一半的绣架找了出来,上头原本是她绣的一幅兰花图,练字也好、刺绣也好,这些静心的东西都是紫禁城里女人们的必修课。 萧恪却没有陆青婵的闲情雅致,他回到紫禁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钦天监的监正叫到了御前。监正名叫程顾,做了三十年的监正,平日里做的就是参详吉日,占星问吉的差事。 此时此刻,他跪在萧恪的面前,身子抖得像筛糠:“皇上本就八字重,如今登基,确实……确实……”他连说了几个确实,额头上冷汗直流,萧恪捏紧了手中茶盏:“此运何解?” “只是暂且不要娶妻立后,皇上勤政爱民,励精图治,长此下去,此运自解。” 说了一句和没说一样的话,萧恪的脸上结了一层霜:“滚出去。” 程顾如蒙大赦,忙不迭地退了出去。方朔把他送到门口,脸上依然带着笑模样:“程大人,这可是诛九族的大事,您可要管好了自个儿的舌头。” 这种了不得的大事,程顾如何不知,一时间忙不迭的点头。 弘德殿的大门一开一合,只有萧恪一个人孤伶伶地坐在万里江山图的前面。 天煞孤星,众叛亲离。 慧寂大师的话,他原本只信了一半,程顾的话,让他的心彻底地冷了下来。 萧恪抬起自己的手,看着上头纵横阡陌的掌纹和戎马厮杀留下来的薄茧,甚至是拇指上那个老玉的扳指,他的这只手就能看穿他的一生。不过是一个恢弘盛大,又富丽堂皇的壳子底下,留下的彻骨寒冷和永夜的孤独。 皇上在弘德殿里掀了桌子,那张香几上头的奏折笔筒砚台墨汁洒了一地,奴才们跪着,没人敢抬头看。 他把所有人都赶了出去,在弘德殿里枯坐到深夜,一盏灯都没点,有轻轻的脚步声走近来,在深夜里很是清晰,萧恪知道是谁,他依然没有抬头看。 绿釉并蒂海棠花的灯盏把黑夜撕裂了一个口子,陆青婵举着宫灯走了进来,她的五官笼罩在昏晦的灯影里,无端让人觉得疏远而飘渺,像是天上飘着的那片无根的雪花。 陆青婵踩着一地狼藉向他走来,经年累月的练习过,哪怕穿着花盆底走在这些翻开或横七竖八的奏本中间,她依然走得稳当。 她把灯盏放在一旁的多宝阁上,用火折子点亮了两盏落地的长颈宫灯,不过是亮了方寸的土地,后头的灯盏陆青婵也没有再去燃。 皇上的弘德殿里的墙上,摆了很多壁瓶,有的还在上面插了几支鲜花佐伴,那些珐琅彩的精致双耳瓶,亦真烛光下闪烁出琉璃一般彩色的微光。 她弯着身子去捡地上的奏本,还有碎了的茶杯瓷片,萧恪沉默的看着她,看她纤细婀娜的身子,不盈一握的楚腰,还有那只掌可握的脖颈。她捡了一盏茶的功夫,奏本被她重新放在了桌上,她的手沾了两处星星点点的朱砂墨迹,远看着像是一滴泫然欲泣的朱砂泪。 收好了桌子,她又去博山炉里燃香,萧恪最喜欢看陆青婵燃香的模样,她就那样微微欠着身子,把各种香料从博山炉的顶端开口撒进去,她的举手投足都是富贵华丽的,让人觉得内心平静而安宁。 她头上没有再插那两支红得俗气的簪子,依旧是过去常戴的那支旧木兰花,原本想送给她的那条珍珠项链就放在多宝阁里,萧恪静静地看了她很久,直到她收完了东西,端正地立在皇帝的面前。 萧恪缓缓开了口:“你喜欢什么样的郎子?” 这句话比他想象中的更难说出口,却也把陆青婵说愣了,她曼声问:“您在说什么?” “没事,我就随便问问。”萧恪换了自称,指着一旁的圈椅,“你坐下回话吧。” 陆青婵在椅子上坐好,萧恪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陆青婵认真思索了片刻,轻声说:“我不知道。”她年少时便入了宫,宫里默许她日后要嫁给三殿下,而后又被萧恪留在了身边。她的性命都由不得自己,更遑论说未来的夫君。 萧恪也知道她不是说谎,他脑子里想的是,若从朝堂上选一个大臣,把陆青婵嫁出去,该选谁好呢?嫁出去这三个字刚从心底升起来,就带着一种纠缠入骨髓的涩疼,像是心底某处空了个洞,漏进呼啸的北风来。 不能立后,若是立为贵妃皇贵妃也好,萧恪也在某一瞬间动过这个念头。可心里又是百般的不愿,这个朝代看中嫡庶尊卑,陆青婵原本许给老三的时候,便是按照元后的身份许的,到他这里生生矮了半头,在他心里觉得对不住她。 嫡庶是压在人心上的一座大山,哪怕是先帝最喜欢的三皇子又如何,在外也要对着太子行礼。 世上的女人有弱水三千,除了陆青婵,他没有对任何人上过心,他也想堂堂正正的把她娶进来,让她走一次乾清门,做这个世界上唯一能和他比肩而立的人。 他喜欢看她穿大红,也喜欢她戴东珠,喜欢她的翟衣上绣九尾的凤凰,这些与权力相配的色彩图案和珠宝首饰,伴随着无上的荣耀,他都想一一赐予她。 看着那个在灯下的女人,萧恪也猜不穿她的心思。任何人被以此等方式囚禁在幽幽的宫掖里,无名无份地住在昭仁殿里,心中应该都是恼恨的吧。 他没有让陆青婵住进东西六宫,根结也正是如此,他猜不准她愿不愿意做他的女人。天潢贵胄,天之骄子,偏偏这一个清瘦单薄的女人,让他觉得像是手中握不住的沙,松手就会掉在地上,可握紧了也会从指缝里流去。无论如何是不会放她走的,强取豪夺也好、无所不用其极也罢。 帝王的爱,总会掺杂很多别的东西,比如权力与欲望,又比如政治和联姻。可对这个女人,萧恪想给她更纯粹一点的东西。 那一晚,陆青婵走了以后,萧恪在万里江山图前站了很久,他看着幅员辽阔的疆域里,每一处妩媚婀娜的线条,这些都是一个又一个盛极又辉煌的符号,又是这么的冰冷而没有感情。 他有时想想宫乘鹤,有时想想陆青婵。他想起少时曾和宫乘鹤一起读过的一句贺铸的诗:恨临山登水,手握七弦桐。目送归鸿。 人啊,有时候遗憾的往往不是自己得不到的东西,而是那些得到,但是又失去的。 * 这一日在南书房里,萧恪批了两淮盐运使的折子,和臣子们议完了事,保和殿大学士赵兴泰提起要为皇上选秀的事,萧恪以为平帝守孝的由头推了,保和殿大学士不死心,又说那不如从五品以上的官员家里选几个适龄的女子选为皇妃随侍在侧也好。 萧恪听着听着,脸上就冷了下来,他把奏本扔到桌子上:“此事往后再议。” 屋子里的臣子们跪了一地,赵兴泰依旧不死心继续进言说:“皇上,皇嗣事关国运,皇上励精图治,可也不能让江山后继无人。如今六宫虚设,皇上既不选秀,又不纳妃,莫不是后宫中有妖媚惑主之人魅惑圣心,此人妖媚之人若不除,便是跗骨之蛆……” “赵兴泰,你放肆!”萧恪勃然大怒,他猛地抬起手就把瓷盏往赵兴泰身上砸去,茶水淋了他一头一脸,可他依然往前膝行两步,“文死谏,武死战。臣受命于先帝,自然要以皇上为先,以大佑为先。” “方朔,拖出去,廷杖三十!” 赵兴泰是平帝时封的老臣,如今依然两鬓斑白,如今在南书房里议事的阁臣们或多或少都受过他的恩德荫蔽,一时间纷纷求情。萧恪心中的火气依然未消,只恨不的把这些求情的人一同拖出去廷杖。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墙角的珐琅彩博山炉里,今日议事燃了龙涎,萧恪还能想到那一天陆青婵在这里燃香的样子。 就是这么一个清水里洗濯出来的人,那些粗鄙的不堪的字眼,怎么能落在她那消瘦又清癯的肩膀上呢?他又想起了陆青婵那双湿漉漉的眼睛。想起那天,她仰着脸问他:“皇上今天要行杀伐吗?” 腔子里那股横冲直撞的火气突然散了一半,萧恪把手摁在桌子上,极冷淡地说:“罢了,罚俸半年吧。把赵兴泰给朕叉出去。” 这话不像是皇上能说出口的,他从来都是说一不二,像这种能额外留情的时候实在不多,可有那句杀气腾腾的话出口在先,赵兴泰被御前那几位带刀侍卫拖了出去,朝臣们心里头都打着小鼓,不再有人敢多言。 萧恪的性情便是冷淡而寡言的。平帝爷和废帝萧让都与他不同,那两位皇帝性情也都更加的冲淡平和,偶尔会和臣子们聊天,聊到兴起之处也会赐宴给臣子,与大臣们同食。而萧恪不同,他更像是一个疏远而寡淡的符号,敬而远之即可,他自己像是一座高高的堡垒,他的心便是铜墙铁壁,没有人能在君臣的界限上逾越半分。 敬他畏他的人多,能猜中皇帝心事、站在皇帝角度考虑问题的人,一个都没有。 * 议事之后,萧恪把陆承望留了下来。 “你来看看这个。”萧恪伸出手,递给他一本金色的薄册,陆承望起身接过翻开,倏尔一愣,这上头竟然拟的是册封皇贵妃的诏书。吓得他手一松,册子险些脱手。 “皇上,不可啊……”陆承望的头磕在地上,“但是皇上也是知道的,青婵曾和……宗人府那位殿下议过亲事,皇贵妃之位,如同副后,如此势必引来非议啊。皇上登基之初,正是立德立仁的好时机,若是在这时候失了民心,那往后还要费上不少周折。” 有时候,萧恪真觉得陆承望这个老臣很是有趣,每次提起陆青婵,他都好像在说一个和他自己不相干的人。这些人都是在朝堂上滚了多年的老狐狸,心里头对于那些该舍弃的不该舍弃的都门儿清,萧恪看得分明,陆承望分明是把陆青婵当作了一颗弃子,甚至有时候生怕她牵连自己的母族。这种看似是大义灭亲的行为,在萧恪眼里却十足滑稽可笑。 想想,他也替陆青婵感到不值。 这道诏书早就让人拟好了,但是萧恪一直没有拿出来,可如今有人把这些事拿到了台面上说,那就再也拖不得了。 名节是一个女人最宝贵的东西了,它代表了一生的富贵和体面,更多的还有丈夫的尊重。若不是有那个天煞孤星的命格压着,今天拿在萧恪手里的,便是立后的诏书了。 “这诏书是让内阁拟的,朕是在给陆青婵体面,又不是给你的,无需你说可不可。”萧恪淡淡地啜饮了一口茶,“外头传的什么,朕也不是一点没听见,就当是朕先养着她,等风头过去,再行打算。” 这话是留了个活结,既可以说是皇上给的恩泽,又可以说是皇上有那么几分自以为是的庇护心情在里头,但是总归算是件好事,难为皇上这样的人,还会对女人上心。可陆承望也知道,难的事儿怕是还在后头呢。 萧恪说完这一席话,又换了话题,对着臣子们,他说国事政事好像更加从容流畅:“叫大理寺好好查一查李授业。他们户部的亏空,未免太多了。尤其要查一查他和南方那边的关系。” 陆青婵是在午后收到的册封诏书。那薄薄的一本金册,外头镀了一层纯金。阁臣们在群英馆里拟的诏书,极尽瑰丽文采之词,陆青婵的手指摸过封面上有些粗糙的浅金色纹路,坐在檐下久久没有出声。 很难想象那个人在做这个决定的时候心中有着怎样的考量。皇贵妃三个字,披着王朝金光灿烂的外壳,像是一身华丽的翟衣,处处闪烁着富丽堂皇的味道。陆青婵也不知道收到这样的诏书,心里面是怎样一番感受。在这个辉煌的黄金笼子里泅渡了多年,习惯了逆来顺受,甚至有时候都忘了自己该如何思考。 说不清欢喜不欢喜,愿意不愿意,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罢了。 圣旨是方朔送来的,他等陆青婵接了旨意,笑吟吟地说:“皇上给主儿留了承乾宫,太乾年间刚修葺了两回,上午的时候新铺了宫,里头的陈设摆得差不多了,主儿挑个时间叫奴才们移宫吧。” 陆青婵轻声谢过了,而后让子苓去赏了几个送东西来的奴才。 * 而前朝那边,闹得便更凶了,那雪片一样的折子一道又一道地往萧恪的南书房里送。有六部大臣的,有翰林院的,还有内阁大臣的,有独个儿写的,还有联名上书的。 历朝历代都从没有过不册立正宫娘娘就册封皇贵妃的先河,也没有过一女二嫁的例子,一时间那些饱读古今绝学的大儒们,只恨不得跪死在乾清宫前的丹壁之下。 君臣之间的倾轧从来都没有止息的时候,萧恪在登基之后,和臣子们第一次如此浩浩荡荡地针锋相对,竟然是从陆青婵这里开始的。 如今刚入了伏,在殿宇里头若是不用冰,那便热得待不住人,更遑论说是在乾清宫外面的日头底下,接连有臣子们晕了过去。可依然有人咬牙硬挺着,把额头磕出了血。萧恪铁青着脸,丝毫不顾。 规矩规矩还是规矩!这两个字,萧恪已经听了太多次了,他走到今天这个位置,身上依然有数不清的桎梏,如今就连他想要庇佑一个女人,竟然都要面临如此一重又一重的阻碍。 就这么过了三天,萧恪甚至停了一次御门听政,看样子是不愿在这上头退后半步了。有一部分臣子妥协了,他们说若是皇上另立一位皇后,再把陆氏封为嫔或妃,也不算不合礼制。 可没料到,萧恪坐在南书房里,平淡地说,日光在他的脸上勾勒出冷硬的线条,他身上明黄色的常服袍上一点襞积都没有:“任他们去跪着。” 南书房里,陆承望偷偷抬起了头。 他心里其实一直都没有真正的服从过萧恪,萧恪出身微贱,生母不受宠爱。有时候宫里头大多说的是母凭子贵,可子凭母贵也不是说说而已。一个普普通通的皇子,而后又离开紫禁城去了丰台,他离开的那些年里,所有人都以为他离王位远了。他也向来没有表示出意图争高下的心。 所以,当平帝爷在畅春园里暴病而亡的时候,陆承望和很多在场的阁臣们一道,拟了传位于三殿下的圣旨。旨意是假的,但是平帝爷更看重的也正是三殿下,陆青婵也即将嫁给三殿下为正妻。他们谁也没有想到,萧恪会有反抗的那一天。 这个冷漠寡情的皇帝,自登基那一日起,所有人都对他充满了畏惧。也许是心中那一份侥幸在作祟,又或许是见识过了他雷霆万钧的手段。眼前这位年轻的皇帝,根本不是什么仁慈之辈,在他征战南北的那些年岁里,他是让敌人们闻风丧胆的阎罗王。 可他,在那天却告诉自己,要给陆青婵一个体面。 陆承望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更猜不准皇上对陆青婵是有什么样的想头,可现在,看着萧恪那微抿着的嘴角,陆承望觉得自己好像头一次认识这位少年皇帝。 他只有陆青婵这一个女儿,背后却还有着全族的荣耀,有时候身上的担子让他来不及保全自己的女儿。陆青婵从小没有养在他身边,感情到底也淡薄些。若这一切都是真的,陆承望在心底也开始隐隐地替女儿觉得开心,不过开心之外,还有些不安。 帝王之情都是不永的东西,若是盼得多了,保不齐心里头早晚要失望才是。如今皇上登基的年头短,又因着守孝不往宫里头进人,若是往后呢? 女儿自小不实在自己身边养大的,心里有什么主意,也总让人猜不透。陆承望叹了口气,又把头垂了下来。 * 跨过承乾门,就能看见承乾宫辉煌的明黄色琉璃瓦歇山顶,檐角蹲坐着走兽五个。面阔五间,两侧的东西配殿上有牌匾,分别写着贞顺斋和明德堂。 两进的院子,院儿当中种了一棵西府海棠,如今已经过了开花的日子,阳光从绿叶间隙中落下来,映着新漆过一遭的朱红宫墙,交相辉映,也有一番特别的美来。 陆青婵抬起头看着那块写着承乾宫三个字的匾额,心里竟也生出了几分恍惚,还没走进门,就听见奴才们拉长了声音的呼声:“参见皇上。” 院子里的人呼啦啦的全都跪了下去,陆青婵转过身,便看见了迎面向她走来的萧恪。萧恪很少穿明黄,他不喜欢这些明晃晃的颜色,而陆青婵私心里认为,他是适合这个颜色的。他腰间的金玉腰带上挂了龙纹玉佩,身上流动着盛大无边的辉煌。这是陆青婵头一次有如此真切的感受,眼前的这个男人是皇帝,是君上,是掌握天下所有赏罚生杀的人。 陆青婵福下身对他行礼。 萧恪在她面前站定,说了声伊立。 萧恪抬眼看了一眼承乾宫的匾额,以及檐下龙凤玺和彩绘。觉得一切都妥帖了,才率先向宫里走去,陆青婵垂眸跟在他身后。承乾宫里处处都是崭新的,明间设宝座,宝座正前方摆了一座血红色的红珊瑚。次间有檀木香几和鸡翅木雕夔凤的书架,梢间是樟木拔步床。处处都有瑰丽颜色,这座宫殿里处处都是明晃晃的灿金,从多宝阁上头的珐琅彩瓶,再到绣金丝银线的引枕,还是被磨得光润的花梨木炕桌。 菱花扇窗边上立着一座一人高的自鸣钟,用的是耗时耗力的掐丝点翠工艺。角落里放着的香炉正缭绕着淡淡的龙脑香气,花盆底踩在长绒织锦毯上,发不出一点声音来。 陆青婵在宫里生活了这么多年,头一次见到如此富丽堂皇的殿宇,照这架势像是要把内务府的库房搬空,所有的多宝阁、香几、台面上都放了满满当当的摆件,从花瓶再到奇珍、牙雕,哪怕连铜镜上面都镶嵌了海蓝宝。 身边的子苓也忍不住微微睁大了眼睛。 陆青婵抬起头看向萧恪,他脸上虽然带着不过如此的神情,可余光里也一直都在留意着陆青婵的动静。方朔在拿着单子给他过目的时候,受了他好一顿瓜落儿,就单子上的那么几样东西,怎么能放满一个宫呢。他隐约记得库房里有那么几件宝贝,还有不少精致的瓶子,他大笔一挥,通通都送去了承乾宫。 后来等内务府总管拿着单子走了,萧恪觉得不行,让方朔把人追了回来,他又在上头添了几样,这才勉强算是满意。要把皇上赏的全部东西都摆出来,内务府的李元衡也废了好大的周折,如今看皇上的样子约么是满意的,他有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贵主儿。 也不知自家主子好像穷人暴富一样的大手笔能不能讨得贵主儿欢心。 萧恪挥退了奴才,在西窗边的炕床上坐下,指着炕桌对面:“你也坐。” “这道旨意,我没有提前问你愿意不愿意,”萧恪没有去看她的眼睛,“也不能总让你一直住在昭仁殿。你先在承乾宫住着。朕没有强迫人的习惯,所以你也不用怕朕,权当是朕先养你一阵子。日后你要是有别的想头,再对朕说吧。” 皇上有时候并不是一个随心所欲的皇帝,他并不喜欢说那些露骨的话,点到这儿陆青婵已经听懂了。想到过去她每次提出要离开掖庭都会惹得萧恪震怒,陆青婵对他最后那一句话并不十分相信。可她也猜到这也许是萧恪在做某些程度上对妥协。 任由外面闹得凶,萧恪却从不肯让陆青婵听到半点风声,陆青婵试探着去猜:“可是外头出了什么事儿?”果然还是她聪慧,能猜到点上。 “能有什么事儿。”萧恪喝了一口茶,把桌上的果盘往陆青婵的方向推了推,“今年新上的柚子,朕在南书房吃得不错,你也来试试。” 他们两个人都不是主动的性子,哪怕当初萧恪把陆青婵留在了瀛台,也没有想过染指她半分。他这辈子被强迫的事儿太多了,推己及人,有时候他更喜欢顺其自然。可他心里也明白,有些人若是真错过了,那便是抱憾终身的事。 承乾宫里金碧辉煌,衬着这个清水一样的女人。 陆青婵脸上依然是淡淡的无可无不可的样子。感情约么是可以慢慢培养的。若是培养不了,那便放她脱身。萧恪心里这么想着,脸上却总不肯泄露半分。 可有些事也并不总像萧恪想的那么简单,当某样东西被你赋予名姓的时候,势必是某种纠缠的开始,它仰赖着你的鼻息存活,由你给予它一切,养猫养狗是如此,更何况是养一个女人。 * 萧恪喜欢来陆青婵这,隔三差五便过来坐坐,而他收到的那些奇珍异宝也像是终于找到了好去处,可萧恪却又不好意思赏。人有时候正巧儿要卡在这个别扭劲儿上。萧恪不知道该怎么讨陆青婵的好,一边觉得她心里只怕还盼着出宫,他的这巴巴的心意怕连个响声都听不见,另一边又觉得自己好歹是个皇帝,总没见过哪有这样上赶着的皇帝。有时候心里别提多烦了。 陆青婵没有问萧恪为什么来,萧恪也并没有说。前朝因为一个皇贵妃的身份闹得不可开交,他堂堂一国之君,也只有在陆青婵的小院儿里才能得到片刻的安宁。 紫禁城太大了,宫阙殿宇多得数不清,甚至很多地方他从来都没有去过。东西六宫的楼阁都空着锁着,只有承乾宫里常常亮着那盏灯。萧恪不知道这盏灯对他意味着什么,只是觉得每一日能来这儿坐坐,才觉得自己是个有血有肉的人。 * 今年入夏之后,南方一直没有下过几场雨,下了也只是淅淅沥沥的几滴,旱情日一比一日严重。眼瞧着今年南方一带的年成怕是不好了,户部的大臣和几个亲王们都急得口舌生疮,一边要想着安抚生民,另一边又要寻求对策,南书房那边的灯火有时候昼夜不息。 大臣们遍寻无果,最后把主意打到了钦天监那里,程顾早就怕极了萧恪,如今不得不又耷拉着脑袋出现在萧恪面前。李授业问他:“如今年景不好你也是知道的,可是星象上有什么讲头?你且说来听听。” 程顾小心打量着萧恪的神情,李授业倒是有些急了:“你快说啊!” “回皇上和大人们的话,今日紫薇星势头强盛,倒无不妥,只是赤星荧荧与紫薇星极近,视作不祥。定是赤星冲撞了帝星。至于赤星的身份……”程顾的余光里看见了皇帝的脸色,很知趣的没有再说下去,照这个态势下去,皇上只怕要不了两天就能摘了他的脑袋。 李授业把目光转向萧恪,撩起衣袍跪在地上,后头的大臣们也都乌啦啦地跪了一片。 按照自家主子的脾性,怕是有人要倒霉了,有善和庆节两个人对视一眼,彼此眼中都写着我命休矣二字。 可萧恪反倒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恼怒。萧恪有时候真的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些须发皆白的老臣们,偏要去难为一个女人。 他把笔放在掐丝云龙纹笔架上,点翠自鸣钟的声音在偌大的南书房里清晰可闻。 萧恪淡淡地弯起了嘴角:“在朕登基之初,南方不太平,流民们甚至乞讨到了京城。朕承诺他们三个月之内,让他们安定下来。朕做到了。后来,黄河春汛,朕承诺播赈灾的银子,那年宫殿的屋顶都漏了两座,户部来找朕哭穷,朕不修自个儿的宫殿,给灾民们修了屋子。朕也许不算是个好皇帝,但是你们看看这一年,大佑有了什么样的变化,你们看看你们一个个的妻儿老小,是不是都穿上了绫罗!你们看看南方还会饿死几个人?朕已经尽力了,你们告诉朕,为什么偏偏要在这件事上头难为朕?嗯?” 这是朝臣们没有见过的,萧恪的另外一面,素来手腕狠辣杀伐决断的人,如今倚着圈椅的靠背,微微皱着眉心,这个年轻的帝王脸上满是疲惫。他转了转手指上的扳指,而后又抬起眼睛,声音缓缓的,一字一顿:“朕也总想找机会和诸位聊一聊,朕知道你们怕朕、畏惧朕。但是朕也是个人啊,朕也有七情六欲。” “罪己诏,朕已经连下了三道,可是朕也想问问你们,朕到底错在哪了?” * 萧恪有好几日没去承乾宫了,他不来,陆青婵倒也不额外去问。只是到了午后的时候,天又阴沉了下来,没多会儿就打了好大一个惊雷,照亮了半座宫阙。陆青婵扶着子苓的手走到滴水檐下,仰着脸去看那场噼里啪啦的雨。 “这是今年入夏来的头一场雨啊。”她轻声说着,“要是能下到南方去就好了。”萧恪这些天忙的是什么,她心里也清楚,他再护着她,也不能一点风声都透不进来。 总归是要借着她的身份做文章的。陆承望如今已经是兵部尚书了,手里握着神策军和水师战船,长子外放到了南直隶,幼子如今在云贵川陕领兵作战,都是大佑的肱骨,若是再有个女儿入宫做了皇贵妃,掌握着后宫的阴晴雨雪,那只怕朝堂上的所有臣子们都要比他矮一块。 她明白皇帝的为难,也正是明白,所以有时候也替他觉得焦灼。 富贵有富贵的烦恼,做皇帝也有做皇帝的不容易。陆青婵又往前走了两步,抬手去接琉璃瓦上面落下来的雨珠,子苓细声细气地劝:“主儿,别往前走了,仔细淋湿了衣裳。” 陆青婵喜欢雨天,不单单是过去曾经对萧恪讲过的那个缘由,更多的时候,她觉得雨天有着不同于晴天的明丽,好像能把那些隐晦的,藏在台面下头的腌臢晦暗一并冲洗了个干净。若是人的骨头也能拿来洗,她也许也会愿意试试。 被自己这些古怪的年头吓了一跳,陆青婵抿住了嘴唇,外头的雨下得越发的大了,拍打在海棠树上、琉璃瓦上,整座紫禁城变得湿淋淋的,雨雾弥漫,像是另一重凌霄宝殿。青石板路上的凹凼里含着水,院子里缸里养的菡萏也被水打的有些萎靡。 那煊赫的宫阙、龙凤和玺的画栋雕梁、朱红色的宫墙,都慢慢褪了一层颜色,像是变成了工笔细描的彩画,也像是某一段宫漏沙沙的旧时光。 陆青婵接过沈也的伞,在院子里转了两圈。过去跟在毓贵妃身边,可不能这么由着她的性子来,别说是在雨水里走两圈了,就是坐在窗边多看了会儿,也要被斥一通。 有时候这么想着,若是能跟在萧恪身边,好像也不算太糟,至少他给他过去从没有过的随心所欲,还有一个男人所给予的难能可贵的尊重。 她耳边总能想起萧恪过去曾经问过她的话:“陆青婵,你到底为什么活着?” 陆青婵撑着伞在雨里静静地想了好一会儿,她隐约觉得,萧恪要告诉她的是出离于字面的另一层的东西,虽然他没有明说,可是她觉得他渴望自己能明白。 她正站在院子里,听着雨珠子落在伞面上的声音,倏尔看见有善毛毛躁躁地跑进来,他来得及竟然连蓑衣都没有披上,身上的衣服淋了个尽湿,那偌大的雨点打得他眼睛都快要睁不开了。 “主儿,您去奉先殿瞧瞧主子爷吧,主子爷在金殿外头跪了两个时辰了,奴才们实在劝不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掏空了燕燕几日以来的存稿,作者看着自己空空的存稿箱哭出了声。 因为周日上架,所以明天周六请假一天,周日的更新在夜里,周一恢复更新。 感激大家的订阅,这一章也会有红包~鞠躬~ 第31章 四叶参(一) 奉先殿是供奉列祖列宗的祠堂, 工字形结构, 坐落在偌大的汉白玉须弥座上。重檐琉璃瓦庑殿顶在阴雨迷蒙间暗淡了原有的明亮颜色, 那些雨水顺着琉璃瓦的沟壑留下来, 像是拉长了银线,呼吸间都带着泥土的清幽味道。奉先殿门口站着很多臣子,皇上淋着雨他们自己也不敢撑伞, 一个个都像是落汤鸡似的。 大家全都面面厮觑,既不敢进去劝,也不敢走。 有人眼尖,轻声说了一句:“你们看那是谁?” 陆青婵一个人撑着雨伞走在甬路上,雨点又急又密地打着伞面,她身上穿得单薄,那件藕荷色绣水仙花的裙摆已经沾了雨水,在湿淋淋的风里晃着。她缓步走在雨中,脸上不带脂粉,也没有插什么头饰。陆承望看了一眼女儿,旋即又低下了头。 “妖妃!”人群中不知谁喊了这么一句。 陆青婵不疾不徐的步子顿了顿, 平静的目光便顺着声音看向了人群正中,那人被她的目光微微骇了一下,竟没了声音, 陆青婵并不理会他们,踅身迈进了奉先门。 天空上倏尔又闪过一道惊雷,照亮了层层叠叠的琼楼玉宇。 沾了泥的花盆底鞋踏在青砖上,一只脚刚迈过门槛, 突然有个老臣叫住了她:“娘娘……”陆青婵顿足而后回头看去,那须发皆白的武英殿大学士哆哆嗦嗦地对着她拱了拱手:“皇上跪了两个时辰了,娘娘劝皇上起来吧。” 陆青婵的目光从他身上,又转到别的臣子们脸上,他们的目光初时还有几分闪躲,而后其中的不少人终于缓缓抬起头,正视着眼前这个年轻的女人,翰林院里的一位翰林往前走了一步,对着陆青婵拱手:“皇上勤政爱民,天灾人祸实非皇上之错,请娘娘劝皇上爱惜己身,保重龙体。”这一年入夏以来最大的一场雨,像是带着一股似有若无的山崩海啸之力,摧枯拉朽地席卷而来。 君臣的倾轧永无止息,这就越发显得某一种和平来得分外珍贵,陆青婵撑着伞立在门下,穿街而过的风掠过她的脸,奉先门外种着的那棵乌桕树,被风雨摧折得左摇右晃,陆青婵站得挺拔,对着他们亭亭地行了一个万福礼。 * 奉先殿前的空地很大,当中跪着萧恪。陆青婵撑着伞远远地看着他,竟有些想不起来上次见他这般跪着是在什么时候。 他是戎马倥偬的人,如今身上那一身龙袍已经被雨水打得湿透,从后面依然能看出他臂膊间充满着力量的线条。他直挺挺地跪着,看着奉先殿的匾额,和匾额之下外檐上金线大点金旋子彩绘,雨声的噼啪间他听见了陆青婵的脚步声。 陆青婵擎着雨伞立在他身边,她没有说话只是把伞缓缓收了起来,撩起衣摆,缓缓和萧恪一起跪在了雨中,雨丝细密,几乎在两息间便把她淋了个通透。 萧恪显然是恼了,他低喝道:“陆青婵,你又在给朕添什么乱?你给朕站起来!滚回去!” 他的语气很是不客气,陆青婵偏过脸就能看见他眼底暗红的血丝。那些盘亘在骨头深处的丝丝隐痛又席卷着他的周身,他凝着雾沉沉的眼睛,静静地看着陆青婵。 “南方大旱,妾与皇上一道为民请愿。”她用了臣妾的自称,对他改了口。她说她是他的妾妃,萧恪听着竟觉得心中微微一痛。 “江山社稷,都是男人的事。”萧恪的目光看着雨幕中的奉先殿,语气倒也暖了几分,“别闹,快回去。” 外面的臣子们看见这一幕,脸上都露出了惊讶的神情,陆承望看着女儿瘦削的背影,眼里一片湿热,竟说不出话来。 女人之于江山社稷而言,永远是一个潦草陪衬。她们江山图卷上点缀的榴花,她们的绽放也不过是这个王朝更迭间的仓促一瞥罢了。正是因为短,那些短暂的事物才让人觉得迷人。 荣枯有数,得失难量。可她跪在那儿,和萧恪并肩。竟然像是一个凝固了岁月的长画卷,不知道谁叹了一句:“陆大人生了个好女儿啊。” 陆青婵没有听萧恪的话,这是头一回,这个逆来顺受成习惯的女子依旧静静地跪在他身边:“臣妾不冷。” 她竟然有如此不听话的时候,萧恪冷着脸任由她跪着。两个人皆一言不发。 一阵风吹过,陆青婵不受控制地微微瑟缩了一下,便被萧恪捕捉到了,萧恪的手握紧又松开,如此反复数次,他终于缓缓站起身,走到陆青婵面前,一把把她拽了起来,他用了几分力道,下手很重,陆青婵被他拉得踉跄了几步。在雨中,她抬着眼睛看着他,萧恪问:“你又何必犯这个傻呢?” 这个含英咀华、在野食苹的女人,在雨中落魄得有些可笑,陆青婵摇摇头,只轻声说:“臣妾不是犯傻,南方天灾关乎数十万生民的性命,妾受天下百姓的供养,却为国无所建树,也只能如此为民请愿。” “你不需要有什么建树,你只是一个女人!你活得自在开怀就足够了!”他拉着陆青婵阔步向奉先殿里走去,推开殿门,和她一道走进去:“要跪,便在这里跪着。” 这是陆青婵第一次来奉先殿,里面燃着成排成排的海灯,萧恪的衣衫尽湿,很快在他脚边形成了一圈水渍。陆青婵看向那些墙上挂着的一幅又一幅画像,那些眉目已经变得有些朦胧的人影,凝固在已经褪色了的画卷上。 萧恪叫来有善,接过他手里的风氅,披到了她肩上。萧恪那玄色的龙纹氅衣很长,一直垂落到地上,陆青婵看着那些一排又一排的画像,耳边响起了萧恪平静的声音:“总有一日,朕也会被挂在上面。” 他说得很慢,陆青婵抬眼去看他的侧脸,萧恪往前走了几步,只留给陆青婵一个背影。 每个人都会死去,陆青婵顺着萧恪的目光,落在了平帝的画像上,那个整日里眼中含着笑意的人、万乘之尊,如今也成了这区区一幅画像,供后人瞻仰。 灯檠之下,穿过神龛、楎椸、宝椅,在无数彻夜长明的海灯烛光里,萧恪的背影清冷而遥远。 “只是朕不是个好皇帝,不配享这香火。” 陆青婵披着那件玄色龙纹风氅,那圈滚边的灰鼠毛拥着她的脸,陆青婵走上前站在萧恪旁边:“您是个好皇帝。” “太乾二十年的时候,京外还有乞讨的流民。妾曾经还去粥棚里看过,那时候人人面呈菜色,有人告诉妾,灾情最严重的地方还有易子而食的情况。如今这种情况大有改观,妾家里的那几个庄子铺子上头,都给家里捎信儿来,说日子一天比一天好过了。”陆青婵对着皇上行了过万福礼,“皇上对自己太苛刻了。” 苛刻。 她竟是这么以为的,萧恪静静地看着她:“朕不是苛刻,不管是吊死在眉山上的崇祯皇帝、还是历朝历代诸多末代君王,你瞧瞧这些祖宗先辈,都像是一双一双的眼睛一样盯着朕,如今江南旱灾依然不解,朕寝食难安。” 她的眼睛里流转开细碎的烛光,萧恪把她拉起来,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你先回去吧,往后不要再犯傻了。” 陆青婵抬手想去解风氅的带子,被萧恪摁住了手:“你先穿着吧。” 往前走了几步,陆青婵缓缓会转过身看向萧恪,萧恪立在那些一眼望不到头的画像间,像是从画上走下来的人。他对着她露出一个笑:“没事的,相信朕。” 听着身后奉先殿的殿门一开一合,萧恪又在奉先殿的金砖地上跪了下来,殿里只能听见檀香燃烧的声音,不知过了多久,方朔走了进来,手里拎着一个食盒:“皇上,贵主儿给您送来一碗驱寒的姜汤,您尝尝吧。” 女人啊,天生就带着温柔的味道,她们细致妥帖,关怀你的每一分冷暖,萧恪看着食盒,竟觉得自己有些说不出话来。她平日里便是个沉静的人,不爱说话,也没什么存在感,可她性子软,像是一朵云一片雪。 可有时候,又分不清这样的人待你好,是出自真心,还仅仅只是性格使然。 * 陆青婵淋了雨,着实打了好几个喷嚏,好在如今是盛夏,空气里也泛着暖意,在炕床上围着锦被喝了两碗姜汤的功夫,也就觉得缓和了。 也不知道到底是不是有萧恪在奉先殿外跪着的功劳,次日晨起的时候,就听见来报的小太监,声音冲破了长街:“皇上——南方下雨了!” 每年冬日里的头一场雪,确实会有奴才们紧赶慢赶地往乾清宫去报祥瑞,如今这一场大雨,久旱逢甘霖,人人都喜不自胜,眉梢眼角全是欢欣鼓舞的神色,竟比冬日见雪还要开怀。 紫禁城今日刚刚放晴,日头金灿灿明晃晃的落在乾清宫檐角的狻猊兽上,那些青砖还存着水,但是雨后初晴,让人也觉得愉悦。 下雨了。 陆青婵立在窗边忍不住轻轻弯起了眼睛,她刚睡醒不久,身上只穿着薄薄一层中衣,头发披散在肩上,身上披着阳光,无端就让人觉得安适从容。 子苓挑开帘子走进来对她说:“主儿,皇上的今年的万寿节就要到了,造办处派人去御瓷厂烧了一批瓷器,昨天刚出窑。差人送了一批样品过来,都放在造办处的围房里头,李元衡带人给主儿拿来瞧瞧,参详一二,现在正在外头候着呢。” 这些都是宫里正经主子娘娘该做的事,陆青婵的位份不够,可明眼人都看得出皇上对她的看重,都把她当作娘娘来看。 陆青婵嗯了声,坐到梳妆台前让子苓给她用篦子梳头发。 万寿节啊。到了七月初一,那人马上就要二十三岁了。在寻常人家里怕是要儿女成群的年纪,如今拘在这紫禁城里,整日里皱着眉心和那些老臣们斡旋,不知道的以为他都三十好几了呢。 子苓看着镜中的皇贵妃微微抿起的嘴角,忍不住笑着问:“主儿想到什么开心事了?” 陆青婵抬起眼:“如今是盛夏,可也该考量着裁秋装了,叫绣坊那边去体元殿给你们都量身子裁衣服吧。”她停了停,又说,“库房里有块紫褐色的宁绸料子,你们宫女不能穿大红大绿,那块料子也不算僭越,你拿去吧。” 陆青婵的布料都是内务府精挑细选的,每一块都斥资不菲,子苓有些惶恐地跪下:“奴婢谢娘娘赏。” 陆青婵摆摆手让她起来:“万寿节又要好一通忙,你整日里往阖宫各处都跑,着实辛苦。” “这都是奴婢该做的。” 陆青婵扶着桌沿站起来:“叫李元衡进来吧。” 这场雨下得安稳,也许安抚的也不仅仅是南方的百姓,朝中的臣子们中虽然依旧有上折子恳请皇上废立皇贵妃,不过呼声也比过去少了几分。 那些臣子们依然能想起那一天奉先殿外,那个素着清水脸,淋着雨清癯得可怜的背影。 有个臣子私下里曾对李授业说:“说起来啊,怪只怪她是陆承望的女儿。” * 外人怎么说,陆青婵并不关心,承乾宫的小院儿里一如既往的带着簇簇芳馨。 等李元衡走了,陆青婵让子苓去小库房里挑了一匹石青色的缎子,她把针线奁拿出来,开始找适合的绣线,子苓怕她伤眼便去把灯烛放得更近些。 “主儿这是要……给皇上做吗?” 陆青婵拿了两股明黄的绣线,在缎面上比划着,陆青婵嗯了声,“万寿节要到了,皇上不在乎这点东西,我也当是表个心意。”她说话的时候神情坦然,倒是子苓抿着嘴笑起来:“难得主儿对皇上上心。” 原本也不过是一件小事,从子苓嘴里说出来,总像是她别有居心似的。陆青婵垂下眼睛不理她,只是耳朵控制不住地热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被你们发现我有存稿了,内心开始有一丝丝慌乱哈哈哈。 存稿箱是为了防止我忘了按时发文的QAQ就这么被你们翻进去了。 入V前三章的红包,截止到今天夜里12点,之前的所有评论我都会发的~ 大家不要着急哦。 明天早上9点恢复更新啦~感谢大家的支持,你们都是我最好的小天使!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绿杨阴里白沙堤、爱过人渣怪我眼瞎、啊呜 10瓶;诺诺、离你远一点 3瓶;晴峰笔鹤 2瓶;大爱竹马的神探兔子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2章 四叶参(二) “皇上, 这是车戎国的国君乌格送来的书信。”陆承望把手里的书信呈了上去, “这个乌格也当真是好本事, 一个庶子出身的王子, 杀了他的嫡兄,最后登上了王位。如今送来书信想与我等修好,无非是担心我们在他根基不稳的时候, 对他们下手罢了。” 陆承望也曾领军交战,也曾多次与车戎国交手,车戎是大佑西北方的游牧民族,逐水草而居,有数以万计的牛羊马匹,车戎国的百姓都是骁勇善战的骑猎高手。 “车戎国狼子野心,看似是修好,实则是觊觎我沃土中原,”神策军上将军秋野说道,“这个车戎屡屡犯境,每逢春夏之交, 他们便在雁回关外大肆劫掠,咱们和他们之间早晚必有一战!若不是如今皇上登基不久,百废待兴, 我只恨不得亲自带兵,把这些蛮子通通打回老家去!”秋野越说越激动,也惹得朝堂上的老臣们频频点头。 车戎一直是横亘在大佑君臣之间的心腹大患,萧恪本人也曾和车戎有过几次短兵相接, 那几次战役犹在眼前,那些车戎战士,确实有非同常人的骁勇。 “乌格在信中说,要派二王子尔卓前往我大佑,为皇上庆贺万寿节。”陆承望比秋野更老成,思虑也更加周全,“这群蛮子大都骁勇且无礼,如此怕又是要惹出无数事端,可我们又没有合适的理由拒绝他们的朝贺,细想起来,也是着实的难办啊。” “怕甚!他们再厉害,还不是输给了咱们皇上!”秋野说得理直气壮,“他们龟缩在西达尔草原整整三年,割让了多少草场给咱们大佑,这些都是皇上的功劳。皇上,咱们战吧!让这些茹毛饮血的畜生们知道知道咱们大佑的厉害!” 萧恪用朱笔圈住了地图上的车戎,眼眸深处露出几分深思来。 “这个尔卓!生平最喜汉女,几次求娶公主皆不成,这次来到京里,各位大人还是好生看护自家的女儿,以免被这畜生盯上才是。”这又是另外一位老臣小心翼翼地说。 “臣听说,今年西达尔草原上瘟疫泛滥,他们的许多牛羊死伤无数,他们怕是觉得今年的年成不好,想为自己早做打算罢了。”车骑将军大声道,“看似是朝见天子,实则是想得到咱们的庇护,从中牟利,这群蛮子是养不熟的狼,根本不知道他们会在什么时候反咬咱们一口。” 这件事在南书房里热闹了一上午。等议事结束,臣子们从南书房里退了出去,这也是萧恪难得有片刻时间可以和自己独处。作为一个皇帝,和自己相处往往才是最难的。他站起身从书架上拿出了一个花梨木的盒子,里面是一叠薄薄的云母熟宣,里头画着的是一个女人。最早些的宣纸依旧泛黄变薄,看得出有些年头了。除了这些或坐或立的画,里头还放了一根细细的五彩绳。 萧恪招来庆节问:“陆青婵呢?” 庆节不像有善那般口齿伶俐,平日里他素来细致敦厚,庆节给萧恪打了个千:“造办处烧了一批瓷器专供着主子爷的万寿节,主儿在给掌眼呢。” 萧恪脸上露出几分淡淡的不悦:“内务府造办处,怎么事事还要她上心?往后这些事都不要拿到她眼前去,你们自个儿拿主意就成了,过几日的万寿节让礼部和光禄寺拿捏着操办,也不要叫她劳神。” * 陆青婵看完这些瓷器,将将到了午前,离用膳还要再有些时候,就见有善进来:“主儿,皇上请您过去。” 坐着肩舆穿过外长街,可走的却不是往南书房或是乾清宫该走的路,陆青婵微微探身去问:“这是要去哪?” “回主儿,皇上现在在仆射场呢。” 仆射场是皇子们过去搭弓挽箭的地方,平帝爷尚武,皇子们也大多骁勇,马术骑射也各有精专,萧恪的箭术向来不错,他十七岁那年甚至独自一人在木兰围场猎了一头吊睛的豹子。 陆青婵扶着子苓的手走进仆射场,萧恪正拉着一张两百石弓箭,他的头发尽数被高绾于冠中,弓如满月,哪怕离了百十步,也能清楚地看见他手臂上绷紧的肌肉线条。他松开手,那支箭带着划破空气的啸声,牢牢地钉入在箭垛上。 他把弓箭放下,对着陆青婵招手:“你来。” 萧恪身上穿着箭袖的常服袍。他喜欢玄色,所以在衣饰上玄色的捉摸不定尤其多,上头的龙纹绣的张狂而凛冽,陆青婵走到他身边,萧恪把弓弩递给她:“拉开试试。” 陆青婵没有去接这张弓,反倒是抬起眼来看着他:“这张弓有两百石,别说拉开,妾只怕拿不住。” 萧恪啧了声,走到她背后,握着她的手放在弓身上,把这张弓缓缓拉开:“你父亲是征战多年的大将军,咱们大佑的先祖们也是在马背上打下来的江山,就连敦惠太后的大公主都能骑着枣红马在木兰围场里头遛两圈,倒是你肩不能挑手不能提。” 说完这话萧恪像想起了什么一般,却沉默了片刻,敦惠太后是把陆青婵当作未来皇后来养的,端庄从容便已然是上佳了,大佑根本不需要一个烈性的皇后。敦惠太后那时候人前人后都说自己把陆青婵当作女儿一般在娇养着,在衣着餐食上皆让人挑不出错来,可私底下是什么样子怕是就说不准了。 有一年冬天,命妇们进宫和毓贵妃说话,毓贵妃提起陆青婵便说:“青婵懂事知礼,如今女则女诫背得极好。”那些命妇们听闻纷纷赞许不已。 这些在宫里广为流传的书,萧恪也曾扫过几眼。“生女如鼠,恐其如虎。”若是人人都谨小慎微,胆小如鼠,那也未免太过了无意趣,萧恪心里其实对里面的内容并不苟同。毓贵妃会这样教育陆青婵,却断然不会用同样的法子教导自己的女儿。 握着陆青婵纤细的手指,萧恪平声说:“不一定非要你精通骑射,略通即可,要不然往后朕怎么带你去木兰?” “木兰?”陆青婵在唇齿间回味了一下,眼中流露出几分的难以相信来,“妾妃怎么可以去木兰呢?” 每年到了夏天的时候,皇帝总会带着后宫女眷前往避暑山庄消夏,而木兰围场大都是皇子皇孙和大臣们秋狝的地方。这张两百石的弓已经被拉满,陆青婵的指腹被弓弦勒得胀痛,可她却抬起头去看身后的萧恪。 他下巴的轮廓线条很是好看,他抿着嘴,下巴绷的紧紧的:“专心。”话音刚落,他便松开了手,那支羽箭呼啸着向前飞去,刺入了箭垛中,尾部的翎毛抖动得厉害。 木兰围场是原本只在书画里才会见到的地方。萧让说那里有一望无际的林海和草原,栖息着无数生灵,飞鸟走兽不尽其数。那些年岁里,陆青婵常常坐在院子里看向头顶那处四方的天。 惊鸿飞雁,甚至是乌桕树上的麻雀喜鹊,它们都生长着越过高墙的翅膀,可以看一看天有多广,地有多远。陆青婵从没离开过紫禁城,她被这个时代束缚得很紧,一个时代留下的刻痕在这个女人的身上得到了最明显的表达。 萧恪想要带她看看更大的天地。萧恪心里对这个王朝每一寸土地的情谊,也许和很多人都不尽相同。这片土地是他自己一寸一寸带着王师铁骑打下来的,也是他以一己之身捍卫的,他见过这些山河满目疮痍的模样,如今更想让陆青婵亲眼看看,一个盛世王朝应有的样子。 这也或许是一种变相的炫耀,是一个男人在展露他创造的辉煌。而萧恪内心深处,还有更深的考量。曾有一年,他在木兰秋弥,从避暑行宫起行的时候,看见了立在萧让身边的陆青婵,宫门之外,陆青婵抬起手,轻轻摸了摸萧让的马,后又走回了那深深的九重宫阙之中。 他清楚地记得那一年盛夏,陆青婵那流露着淡淡向往的目光,和她走在朱红的宫墙之间的背影。萧疏的花树交映间,她是宫墙深深里的一抹盎然生意。那些流转的盛大岁月就在她背后漫长而逶迤的铺陈开,她这辈子只怕都不能离开皇城了,萧恪被自己的这个想法骇了一跳。 雨打梨花深闭门,若是能让她走出这扇宫门该多好。 索性当初那些他所以为的不可能,在他所掌控的王朝之下,也成了可能。 萧恪把这把弓递给有善,而后他转过头看向陆青婵:“你会骑马吗?” 陆青婵摇头,萧恪啧了声:“这可不行,过几日让方朔给你挑一匹温顺的,你练练试试。” 战马和弓箭总让人觉得和这个女人是不相配的,陆青婵闻言也是摇头,她轻轻拉着萧恪的袖子:“皇上,这……”萧恪知道她下一句肯定要说不合规矩,凉飕飕的目光便扫了过去,陆青婵没把后半句说出口,只是轻轻摇了摇他的袖子。 也不过是她纤纤的手指牵住他袖子,就在这轻轻摇动的摇摆间,萧恪盯着她的发顶,竟觉得她偶尔流露出的那微末的娇柔让人心神摇动。 日光落在萧恪的脸上,他勾起嘴角:“等万寿节过了朕就带你去木兰,你能学会,相信朕。” 相信朕。 这是陆青婵第二次听见这三个字,上次是在奉先殿,这次是在仆射场,这个刚愎的男人轻飘飘地说出这两个字,却让人觉得力逾千斤。 萧恪走了两步,一回头就见陆青婵在看他,他睨她一眼:“你真是放肆了,一直盯着朕看。” “您方才说的可当真?”睁着幼鹿一般的眼睛轻轻灵灵地瞧着他,萧恪抿起了嘴角:“朕是皇帝,怎么会骗你?” 作者有话要说:两个人的相知相许快来了~ 第33章 四叶参(三) 定坤元年六月二十八, 车戎国二王子尔卓, 率朝贺的队伍, 进入帝都。 尔卓是乌格的二子, 其生母是乌格的王妃,他俨然是车戎国大臣们心中的少主子,乌格还有一个三王子, 名叫亭奴,他并不甚受宠爱,在乌格心中的地位也并不高。 浩浩荡荡的朝见队伍进入帝京之后被安排住入了馆驿之中。车戎送来的奇珍不胜其数,足色银、腰刀、番箭、玳瑁盒,除此之外还有番砂、雄黄、石青以及牛羊马匹之物。 南书房里,看着这些礼单,萧恪神情淡淡的,把礼单让方朔拿走:“收进库房里吧。”高趱平看着萧恪,忍不住说:“这群蛮子好生无礼,把礼单送进宫来又如何,他们入京的第一件事本该是朝见皇上, 那尔卓竟托病不来,而据臣所知,尔卓不来却另有他事, 根本不是他所说的什么旧疾复发!” 高趱平略提高了几分声音:“他带着属下出入京中多处勾栏场所,彻夜笙歌,□□汉女,其行径令人发指!” “车戎原本就有虎狼之心, 皇上登基之初,基业尚且不稳的时候他们几次大军压境,试图从中坐收渔利,掠夺雁回关内的富饶土地,幸而雁回关驻地有征西大将军坐镇。如今到了京城,还不加收敛,根本就是不把我们放在眼里。”陆承望对着萧恪拱手,“皇上,咱们早晚要和车戎开战,照如今的形式看,怕战事也不会远了。” “盯紧他们,不许让他们在城中喧哗闹事。”萧恪眸色沉沉,“若是再闹事,一律以寻衅滋事为由抓起来,好好杀一杀他们的威风!” 六月三十,万寿节宴的前一天。紫禁城中十里灯火缠绵,萧恪在三希堂读完了一卷书,又赏玩了片刻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回过神来时已经到了快掌灯的时辰了。 宫中时日长往往是对女人们而言的,而对萧恪而言,只恨不能将一个时辰掰成两个时辰来用。他看了一会儿这幅字,叫人卷起来:“送去承乾宫。” 庆节走进三希堂里,给墙角里的落地长颈灯点燃了,用手拢着扣上了灯罩。 有善一面卷画一面说:“主子爷好雅兴,贵主儿肯定喜欢。”萧恪在心里略嘀咕了一下,叫住了他:“不用你送去了,朕过去瞧瞧。” 萧恪没有传肩舆,身后跟着乌泱泱的奴才们一道走在狭长幽寂的甬路上。有时候,萧恪不大喜欢紫禁城的夜晚,这座九重宫阙过于恢弘,若是立在高处去瞧,那便是一望无际的明黄色琉璃瓦。了无意趣,也显得孤单。 走在这些红墙黄瓦之间,内心里总觉得平静。可从乾清宫到承乾宫的几步路,心情便不大一样了,那酸酸甜甜的味道弥漫在唇齿间,又带着回甘。萧恪不喜欢在这条路上坐肩舆,有时候他喜欢细细品味着自己内心的这一分不同,腔子里带着几分欢喜和盼望,这条路和别的不一样。 萧恪知道自己对陆青婵不同,这天潢贵胄的人,擅长在乾清门前大行杀伐,擅长在沙场上以冷刃搏杀,自然也擅长这剖析自己。有许许多多复杂而陌生的情感搅揉着他,他走在月色如水的凉夜里,偶尔抬起眼睛就能看到冷月孤星。 脑子里就会想起那个如月如星的女人。 承乾宫依旧亮着灯,院子里的灯柱里烛光并不刺眼,廊下摆了一张小几,小几边上,放了一张樟木贵妃榻,陆青婵正坐在上头抬头看星星,手里握着一把缂丝的素面团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身边时一个小炉,炉子热着茶水,咕嘟咕嘟地滚着,茶香气也是淡淡地,但是却很勾人。 萧恪站在承乾门不远的地方,似笑非笑地瞧着她,陆青婵回过神来,手里捏着扇子对他行了万福礼。萧恪走到她面前瞧这她这院子,忍不住说:“你过得倒也自在。” 茶壶里的香气中带着一丝微甜,萧恪吸了吸鼻子:“放了什么?” “新桂花和石南叶。”陆青婵把小吊炉拎下来,找了个干净的汝窑茶盏给萧恪倒了一杯,“这是我母亲写的方子,年头长了想不起具体用量了,我掐算着放的,皇上尝尝。” 萧恪啜饮一口,确实回味绵长,他在一边的太师椅坐下,看向陆青婵:“你像你母亲,还是像你父亲?” 四野俱静,暖风徐徐的夏日里,只有绣墩草里的蟋蟀的低鸣,再有就是小吊炉里滚沸的茶水。陆青婵在贵妃榻上坐下:“妾不像父亲也不像母亲,年岁不大便进宫伺候了,若是像,许是略像母亲些。只是逢年过节也见不到几面,如今也不知道像不像了。” 只有陆青婵自己的声音散在风里,两个人立在盛夏的院子里头,融融的灯柱之光泼在陆青婵身上,连风都带着难得一见的温情味道。 她说得是事实,萧恪心里也明白。他生母并不是个有主见的人,只记得她是个受了委屈也不肯说出去、偶尔只会一个人垂泪的人,加上去得也早,宫里头她的痕迹便也越来越少了。有时候他看着陆青婵,觉得她也是这样一个人。 任由旁人打罚一声都不吭,却不知晓她人后是什么样,今日看着倒觉得她也颇有几分怡然自得。这是好事,她是个心性圆融的人,这样的性情便不会把自己圈在牛角尖里头,心胸宽广了便自有福报。 “等过了这阵子,你回家去看看吧。”萧恪手里喝着她的茶,“不用大张旗鼓的,悄悄去悄悄回,朕给你这份儿恩典。” 陆青婵行礼谢过了,萧恪终于正色起来:“这几日车戎的使臣们入京了,为首的是二王子尔卓,他不是个好相与的角色,明日会来赴宴,你在承乾宫里不要出门。” 正说话的功夫目光就落在了她的手上,陆青婵这个人,皮肤比他见过的所有人都要再白上几分,如此一来便愈发显得她指尖的红色压痕分外醒目。萧恪略一想,便想通了,昨日刚带她去了仆射场去拉那张两百石的弓,他心思算不得细,忘了这女人细嫩的皮肉和男人不同。昨日只顾着握着她的手去拉弓,只怕是伤了她了。 “抬手给朕瞧瞧。”陆青婵怔了怔,依言把手递到了萧恪眼前,这手指纤纤的像是水葱心一般,偏指尖上一道红色发紫的压痕显得触目惊心。萧恪沉下脸问:“昨儿怎么不见你吭声?” 陆青婵没料到萧恪是把目光落在了自己手指上,一时间有些赧然,她想把手抽出来,偏被萧恪攥得紧了:“疼也不知道了么?” “原本也没料到会成这样的。”陆青婵抽不会手,只好任由萧恪攥着,“已经找刘太医开过药了,两三日便好了,不妨事的。” 陆青婵原本并不是个喜欢多言语的,看着萧恪久久无言,心里也有几分犯虚,忍不住多说了几句:“早年间在敦惠太后身边学规矩,有一回茶水端不好,被罚端装着开水的茶杯,茶杯里的水都冷了才让放下,那天晚上十根手指头上头起了好些燎泡,笔都握不好,如今这些都不算什么的。” 她的本意是想让他宽心,不在这上头钻牛角尖,可萧恪听了心里便越发觉得不是滋味起来,有时候他倒真觉得陆青婵傻,觉得陆承望这条老狐狸也傻,好端端的女儿偏送进宫里头来受罪,当真以为这宫里头是什么金雕玉砌的好地方不成。敦惠太后心里装着的小心思,人人都看得出来,陆承望只有这么一个闺女,笼络住了便是给自己的儿子铺个好前程。 明明是敦惠太后对陆承望有所图,可如此一来倒像是陆承望自己巴巴地把闺女送进宫似的。里外里平白遭了这么些罪,萧恪一面想着,问陆青婵:“药在哪?” 陆青婵也不知道萧恪好端端的,怎么如今竟对她关怀备至起来,只得说是在屋里头,萧恪和她一起走进门,陆青婵从鸡翅木夔凤纹的八宝格里头拿出来一个小瓶,里头是一些浅碧色的药膏。萧恪接过来瞧了瞧,从里头挑出来些涂在她指尖上,凉沁沁的。 “疼吗?” 陆青婵微微摇头,萧恪知道她习惯忍痛,索性也不去细问,只在手上又放轻了动作。男人怜惜女人,有时候是感念在她眼圈里含着的那汪水,有时候是看在她娇憨的嗔怪撒娇上,可对陆青婵,她抿着嘴不吭气的模样,却叫人从心底泛出一股子柔软的感觉来。 上完了药,萧恪喊了一声有善,有善从外头走进来,手里还托着一个托盘,萧恪把托盘里头的东西拿起来给陆青婵看,竟是一张精巧玲珑的小弓。 这把弓不过只有她小臂长短,新上了一层油,看上去颇为不凡。陆青婵诧异极了,萧恪已经开始老神在在地摆弄起来。 “若是真带你去木兰,你只坐在马背上,叫人牵着马缰走上两圈,也当真是叫人笑话,给你做了把弓,就算不射箭也只当是个摆设带在身上。” 陆青婵拿眼睛悄悄去打量那个人,他依旧习惯性的板着脸,嘴角抿得平平的,明明说的是些体贴人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不是个味。萧恪已经开始演示起来,这把小弓虽然力道有限,可若真发挥起威力来,也确实不容小觑。 陆青婵看着自己宫里头墙上那支尾上的翎羽还晃动着的箭,有些欲哭无泪。萧恪看她的表情,后知后觉的感觉自己的确是太过随心所欲了些。脸上觉得挂不住:“区区一面墙,等过一阵叫人给你新粉刷就是了。” “这哪能遮盖掉,这是皇上留下的,若是搁在民间,旁人只怕恨不得把这面墙都裱起来。” 她睁着明亮的眼睛说得颇为坦然,可萧恪觉得心虚,怎么听怎么觉得她是在讽刺他,萧恪咳了一声,把墙上那支箭头拔了下来丢到一边:“我方才教你的都记住了吗?” 陆青婵点头说记住了,萧恪知道她不擅长这些,说是记住了实际上一定满脑子浆糊,也不戳穿她,横竖也不能指望女人在这上头有什么造诣,他把小弓放回到有善的托盘上:“车戎进献了三瓶古刺水,朕也叫人都给你带来了。” 那群蛮子进献的时候,说女子饮之,香沁骨肉,以茶匙滴入汤浴中,香气透骨不散。兼有什么泽肌肤、退热症、清肝明目等等等的功效,吹得神乎其神,这一滴便是比黄金还贵重。萧恪不懂这些,他想着左不过宫里也只有陆青婵一个,东西再贵也有价,索性都拿来给她了。 “时候不早了,朕回去了。” 他等着陆青婵跪安,却见陆青婵站在原地没动,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石青色的香囊来。 “明儿是皇上万寿节,妾别无所长,给皇上绣了个香囊。只是手脚粗笨,还请皇上别嫌弃。”那才刚涂过药的手捧着那只不过巴掌大的香囊,就这么坦然地递到了萧恪的眼前。 香囊上头金丝绣的龙纹穿云入海,在烛光下闪烁出一束金色的光。 作者有话要说:皇上有时候并没有那么大猪蹄子! 第34章 千金正(一) 萧恪也不知道自己看着的是这只香囊, 还是捏着荷包的那只手。萧恪把香囊接过来拿在手里, 缎面柔软而熨帖, 看着灯下的陆青婵, 萧恪嗯了声:“难为你了。” 走出承乾宫的门,有善偷着拿眼打量了一下自家主子,只见他看似板着脸, 只是那虽然抿住却依然抑制不住上扬的嘴角出卖了他的心,有善伶俐立刻说:“主子爷,奴才给您把香囊系上吧,别辜负了贵主儿的好意。” 萧恪点头:“也好。”说着便把香囊递给了有善,有善帮他挂在腰间压着袍摆,萧恪这才迈开步子登上了肩舆。 * 七月初一,萧恪于乾清宫宴请车戎国二王子尔卓。 尔卓是一个骁勇的人,身量高大,头发披散在脑后,三两个银环挂在他的耳垂上。他穿着繁复的骑射服,铜浇铁铸的臂膊带着力量的线条, 他带着使臣们对着坐在首位上的萧恪行礼。 “早听闻大佑丰饶富庶,如今有幸得偿一见,方知传言非虚。”尔卓的汉话虽然说得不算好, 可已然能让人听清楚他的吐字,萧恪坐在首位淡淡说:“尔卓王子远道而来,车马劳顿实在辛苦。” “可见识过了帝都繁华,也觉得不虚此行。”尔卓再行了一礼, 而后坐在了右手首位上,臣子们也纷纷落座。 在萧恪和尔卓谈话间,御茶膳坊的菜肴也开始像流水一样端了上来。 大殿里的梁柱都是上好的金丝楠,挑起的殿顶上彩绘雕梁,宫灯把大殿照得通亮,此刻不过刚入夜,外头依稀的黄昏日光从中开的殿门外流淌进来,落在大殿当中铺着的宝蓝色地毯上。 十几个胡姬在殿中闻声起舞,萧恪偶尔也应着拍子拍手。 盛世图景,已然能从这些细微末节之中窥伺一二。 殿中除了大臣们,还坐了皇帝的几个兄弟和皇叔,这些天家的亲情都在对皇权的臣服中断绝了干净。萧恪看着歌舞,偶尔和萧礼说几句话。 几杯花雕酒入喉,尔卓的话也多了起来,言语之间也不似以往那般恭顺。 “上回和皇帝相见,好像还是三年前吧,那时候您还不是皇帝,咱们在雁回关外打了一仗,您一箭射中我的肩膀,让我养了大半年才好全。要是您不是大佑的皇帝,咱们也许还能做个朋友,真希望有朝一日,能和您再战一次。丢了武器铠甲,只肉搏,像个男人一样!” 言谈间全无恭顺,他们部族的大臣巴布鲁轻声劝:“王子,您喝多了。” “我没喝多!”尔卓一把甩开他的手,适逢一个奴才给他倒酒,被他的动作惊扰,酒壶里的酒撒了几滴,尔卓当即大怒,指着他的鼻子痛骂:“你这头汉人猪,到底是怎么给老子倒的酒?” 四下一静,方朔给庆节递了一个眼神,让他把这个犯错的宫人拽了出去,内务府大臣是萧恪的皇叔萧景,他站起身对尔卓说:“奴才们愚笨,扰了王子雅兴,是我们的不是,我们这就给王子重新倒酒。” 朝中的大臣们没几个脸色好看的,陆承望看了一眼萧恪,只见他依旧淡淡地坐在首位上,巴布鲁看着萧恪的表情心里也有几分没底,忙去拉尔卓:“王子,您醒醒酒。”而后又忙对萧恪说:“我们王子多饮了几杯,不胜酒力,还请皇上不要怪罪。” 高趱平凑到陆承望近前,压低了嗓子:“这个尔卓来势汹汹,只怕是借酒装疯。您说皇上还会不会忍他这回?” 两国修好之后,车戎频繁挑衅,萧恪登基之后也没有消停,可这几年累年的征战掏空了家底,除了小部分用兵之外,再也没有大规模举兵。 陆承望摇摇头:“这不好说。咱们若是战,倒也不畏惧他们车戎。只是此刻还不是该撕破脸皮的时候,不然若真是大战一场,不知道大佑之内,又有多少人会伺机而动。” 李授业看着前头愈发混乱的局势,看了一眼身边侍奉的奴才,那个小奴才得了他的眼神,略一颔首,从偏门走了出去。李授业便继续倚着圈椅的靠背喝酒,神情十分平淡。 “朕曾和你父亲有过肉搏,在蒙泽草原。”方朔给萧恪到了一杯酒,萧恪继续说,“就是像你说的那种,朕和乌格难分伯仲,最后便止歇不再战了。那时,你父亲与朕相谈甚欢、以兄弟相称,朕也算是你半个长辈,若再和你肉搏,那便是要说朕苛待晚辈了,你说是不是?” 坐在下头的高趱平险些笑出声,萧恪比尔卓还要小两岁,汉人臣子们不敢丢了颜面放声大笑,可私底下确实忍俊不禁。尔卓细细琢磨,便觉得怒火中烧,还想再说,巴布鲁连忙赶着在他说话之前连拉带拽地把他拽起来:“皇上,我陪王子出去醒醒酒。” 入了夜,子苓和沈也把宫灯挂在了廊檐底下,承乾门后的院落里,一半是春光明媚,一半是笼罩在昏晦中的无边夜色。承乾宫的檐角挂了两串铜铃,风一吹就铃铃地响,陆青婵站在阶前凝神静听。 “主儿,夜里风凉,您回去吧。”子苓挂好了灯笼走到陆青婵身边,轻声劝她。 前朝的宴酣之声偶尔也会穿过层层叠得的金黄色琉璃瓦的屋顶,飘到承乾宫来,那些丝竹管乐带着一个辉煌王朝的靡丽向陆青婵飞来。陆青婵在檐下的贵妃榻前坐下,摇着缂丝扇浅浅的笑:“我不冷。” 今儿是萧恪的生辰,只是这做皇帝的,也有自己的诸多不得已,如今说是与臣子们同乐,可说到底,也都是些朝堂上的事,这些金玉锦绣,丝竹管乐之下,遮掩着的还有诸多暗潮汹涌。陆青婵还没坐多会儿,就跑来一个乾清宫的小太监。 陆青婵对这些小太监大都是眼熟的,就让这小太监金近前来回话,那小太监打了个千儿:“主儿,皇上喝醉了酒,方公公叫奴才请主儿去瞧瞧。” 昨日萧恪叮嘱过她,不要出门。陆青婵温声问:“可严重?让奴才们送醒酒汤了没有?” “这奴才倒不知道,还请主儿移步吧。”陆青婵嗯了一声,叫来沈也:“你们俩和我一起去看看。” 那小太监又忍不住多说了一句:“前头有使臣和大臣们,娘娘带这么多奴才,人多口杂,怕是又要多说了。”陆青婵淡淡一笑:“人言是非又不是一个两个奴才就能左右的,皇上在哪,本宫去看看。” “如今在绛雪轩,奴才给娘娘引路。” * 尔卓走出乾清宫,被微冷的夜风吹过,脑子也确实清醒了几分,对着巴布鲁一挥手:“你一边去,本王子自己走走。”巴布鲁不太放心,可被他虎目一瞪,也只得点头:“王子别走远了,早些回来。” 夜色粘稠得像是墨汁,他那双鹰眸扫过这座富丽堂皇的宫阙。凭什么,这些软弱无能的汉人羔羊,能住在这片天底下最华贵的琼楼玉宇之中,而他的臣子们只能忍饥挨饿地度过一个又一个寒冬?他越想,越觉得心火汹涌,几乎要燃烧了他。 如今还没到阖宫下钱粮的时候,这些宫门他行起来畅通无阻,只是因为入了夜不再有四处送东西的宫人,因而尔卓也不知道自己这一路走到了哪里。不知道从哪冒出来一个小太监,笑着对他说:“王子可是喝醉了,奴才来替王子引路。” 尔卓点点头:“还算你有眼力。” 那个小太监横绕竖绕,便到了一处花木扶疏的地方,笼罩着夜色里,四处的假山池沼若隐若现,有亭台楼阁掩映其间,果真是一处极其富丽堂皇又别出心裁的地方。那小太监笑着说:“这是皇上派人画的图纸修的,您在这稍坐,奴才给你端醒酒汤来。”说罢便没了人影。 尔卓在这不大的园子里转了转,又有些百无聊赖起来,正想找个人来问问这是哪里,突然看见自□□那头走来一个女人。前头有一个小太监拎着宫灯在替她引路,她身上穿着素净的衣着,头上的装饰也几乎没有。 这是个汉女,这些汉人女子和他们车戎的女人一点都不一样。尔卓喜欢汉女,喜欢看她们纤腰楚楚,娇若莺啼。她身量娇小,远山眉纤细,穿着嫩青色的褃子步幅徐徐。像是从画上走下来的仕女图,也不知怎的,她眉眼算不得秾丽至极的美艳,可通身的像是流淌着月光似的,让人觉得错不开眼。 陆青婵踏入御花园,正往绛雪轩的方向走,入夜之后园子里寂静极了,若是想添几分雅趣就该摆两株昙花。只恐夜深花睡去,便烧高烛照红妆,也算是学着书里的样子做一回文人。陆青婵想着,突然被一个高大的身影拦住了去路。 他眼窝凹陷,胡须上都缀着玛瑙珠子,眼睛在灯烛之下闪烁着像狼一样的光,他用着并不流畅的汉语问:“你叫什么名字?” 子苓皱着眉护着陆青婵:“你是什么人,敢对我们主儿不敬?” 尔卓喜欢汉女,自然也对汉人的文化有几分研究,他把陆青婵从头到脚地打量了一遍,只当她是宫里头低品级也不大受宠的小主:“我是车戎二王子尔卓,见你容颜美丽,心生倾慕。敢问姑娘芳名?” 陆青婵回过头,那方才引路的小太监早已不知所踪,她心中已经明白过来这是怎么一回事,尖尖的指甲刺入掌心,陆青婵抬起眼看向尔卓:“本宫是皇上的皇贵妃陆氏,你该叫本宫一声娘娘。” “娘娘?”尔卓啧了一声,上下打量她,“皇贵妃?说得再好听也不过是妾室而已,你们大佑的男人喜欢妻妾成群,我们车戎却不,你既是他的妾室,打扮却如此寡淡,想来也并不得宠,你不如跟了我,我许你做夫人。” “殿下,本宫既然嫁与天家,就是天家的女人,王子在此稍坐,”陆青婵看着他,平声说,“本宫少陪了。”说罢就想走。 尔卓喝了酒,脑子里并不清醒,只是觉得很多年来他沉迷汉女,一直难以找到一位心中之最,如今看到陆青婵,竟觉得自己有几分神魂颠倒。岂能让她轻易离去,他几步上前,拦住她的去路:“你别急着回绝,我是车戎的二王子,未来王位的继承人,你做我的夫人,往后就是车戎的王妃,我有着最富饶的封地,无数车马牛羊,我们车戎的儿郎个个骁勇善战,比你们大佑强了岂止一星半点。” 陆青婵皱着眉,尔卓竟去拉她的袖子:“你真的很美,不该在这了此残生,我很喜欢你,跟我走吧。”他的手竟缓缓伸向了陆青婵的脸。 陆青婵睁大了眼睛,她从头上拔下一根簪子,紧紧地攥在手里,尔卓似笑非笑地一挑眉:“哟,还是只烈性的猫,本王子喜欢。” 如此之间,突然听见有人拖长了声音的呼了一声:“皇上到——” 这个夏夜啊,空气里都弥漫着一个靡丽王朝的味道,丝竹管乐还是美酒飘香,那股子甜腻忽远忽近的飘来,陆青婵的心猛地一跳。 自甬路的尽头,方朔和庆节拎着两盏宫灯,朦胧昏暗的橙黄把人影都撕成了毛边。萧恪穿着玄色的天子衮冕,身上的龙纹鳞鬣分外摄人,穿过前仆后用的奴才们,萧恪的目光落在了陆青婵的身上,那个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女人,就立在乌桕树下,她的眼睛依然安静,可灯烛之下微微闪光,而尔卓的手依然保持着那个伸向她的姿势。 有善清清楚楚地看见,萧恪的手上暴起了青筋。 陆青婵对着他行了一个万福礼,直起身时竟觉得自己眼圈发烫。 尔卓见到萧恪,依然是先前嚣张的模样:“皇帝,你宫里的这个女人,我十分喜欢,可否送给我?待我登基之后,一定事事以你们大佑为先,为你们朝贡最肥美的牛羊。”他脸上带着洋洋得意的笑。 萧恪的眼睛从没有像今日这般阴森,暴戾之气从他的眼睛里喷涌而出,让人觉得从心底深处涌出巨大的恐惧:“把他给朕捆到面前来!”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19-12-07 22:29:37~2019-12-08 14:43: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送你一颗光芒海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檀檀、郁姝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王不留行 20瓶;檀檀 2瓶;SIilll□□r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5章 千金正(二) 这一幕是尔卓没有料到的, 侍卫们涌上前, 几下就把他摁住。他素来骁勇, 立刻迅速反抗, 接连伤了几个侍卫之后,奈何饮了酒,力气不济, 最后被三五个侍卫摁住了手捆了个结实,让他跪在地上。 “你这几个汉人猪,好大的胆子,竟然敢捆你爷爷,当初老子上阵杀敌的时候,你们还不知道在哪喂猪呢,老子是车戎的王子,未来车戎的王,你们捆了老子,老子日后一定把你们都杀了!巴布鲁,巴布鲁!你是死人吗, 还不赶紧给老子滚过来!”他骂得起兴,可拿眼一看,在场的都是汉人, 车戎的使臣团们一个都没有看见,心里立刻有些发虚起来。 萧恪的目光森森冷冷的,尔卓非但不畏惧,反而越发轻狂, 他猛地抬起头看着萧恪:“你们汉人,这就是你们的待客之道吗?你们自诩□□上国,竟然对我等如此无礼,不过是区区一个女人,你就敢如此对我。在我们草原上,交换女人不过是寻常不能再寻常的事,本王子不过是看你这个女人娇媚,心里喜欢,所以……” 萧恪突然抬起腿,猛地把他踢翻在地:“住口!你再多言,朕便杀了你。”萧恪把手骨捏出了响声,用力之大让尔卓咳嗽了好几声。 “黄口小儿,也敢对老子无礼?”尔卓此刻依然不觉得畏惧,他自诩为车戎国的储君,萧恪登基之日尚短,不宜大动干戈,此刻本就应该是大佑和车戎修好的最佳时机,故而才有底气让他胆大妄为,“皇帝,我今日是来跟您修好来的,您若是为了区区一个女人便破了两国安睦简直愚蠢至极。您若是想杀我,大可来杀,让咱们全国上下都看看您这个皇帝是怎么大行杀伐的,成全了您的威名,也是我的功德圆满!” 只听的铛的一声,御前侍卫腰间的雁翎刀便被萧恪抽了出来,清清冷冷的月色中,这把雁翎刀闪烁出森然的寒光,刀锋停在尔卓的脖子前,萧恪握着剑柄,目光之中好像在看一个死人。 有善和庆节两个人简直是吓破了胆,明明是大暑的日子,两个人浑身哆嗦着像打摆子,牙齿都咯咯的磕到了一起,两个人全都把目光落到了方朔身上,可方朔也宛若热锅之蚁,急出了一脑门的汗。 御花园里的奴才们全都跪了一地,陆青婵也跟着他们一起跪了下来。 月色冷冷的,铺了陆青婵一身,她穿着素淡的衣着跪在月光下,瘦得只剩下了一把骨头,只是这双眼睛一如既往地带着祥和与岑寂,像是万事万物都不记挂于心似的。 萧恪的目光又落到了她的脖子上,这个女人的脖子被朦胧的月光撕出一层毛边,能清晰的看见她颈后的骨节来。 在场众人都瞧得分明,皇上那原本想要把人生吞活剥的滔天怒火,皇贵妃着无声无息的一跪倏尔散了大半,萧恪手里依旧是捏着那把雁翎刀,可终于把目光落到了陆青婵的脸上,还有她手中此刻仍紧紧握着的簪子。 跟着奴才们匆忙赶到的陆承望,看见月色下这一幕简直魂飞魄散,他们这些处于前朝的老臣们自然知道萧恪的手腕与厉害,陆青婵那单薄瘦弱的脊梁像是月色下摇摇欲坠的琼花。 萧恪往后退了半步,刀尖离尔卓远了半分,就在众人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的时候,尔卓竟哈哈大笑起来:“还以为你多么骁勇,原来也不过是个懦夫!” 没人看见萧恪是怎么出手的,那把吹发可断的雁翎刀几乎一瞬间割破了他的喉咙,温热的液体喷涌而出,甚至有几滴溅落在了陆青婵的裙摆上,她的脖颈一热,只怕也沾了几滴。尔卓的笑声戛然而止地堵在了喉咙里,现场众人中甚至有胆小者惊呼出声。陆青婵的肩膀微微抖了一下,下意识想要回头,萧恪把刀扔在地上,发出“铛”铛一声,他回身捂住了她的眼睛:“别看。” 杀了人,空气里都带着血腥气,陆青婵依旧跪着。萧恪一手捂着他的眼睛,把她拉了起来。视线受阻,陆青婵的嗅觉和听觉便变得愈发敏锐,鼻端飘来的血液的甜腥让人觉得作呕。萧恪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传朕旨意,宴上的车戎人,通通诛杀,一个不留!” 一时间,先前一团寂静的宫掖深处,人影幢幢,竟然有无数的影子活动了起来,听脚步声倒像是神策军。高趱平和陆承望对视一眼,皆在对方眼中看见了一丝骇然。 谁都没料到在萧恪有这样的决断,哪怕没有今日御花园的这一事,萧恪也已然下定决心要对车戎用兵了。高趱平的目光看向军机处的军机大臣,他们其中大部分的脸上都带着一脸震惊,而只有小部分人神色如常,想来对于这件事知晓的人少之又少。 “云贵川陕的战事已平,前往云贵的大军如今早已囤积于雁回关外,朕深知车戎国狼子野心,势必成为我大佑心腹大患,不如借此时机铲除,以安定大佑北方边境。” 萧恪看着地上尔卓德尸身,严重憎恶神色更甚:“传李授业、陆承望、高趱平、罗潜到南书房。” 说罢,他拽着陆青婵向御花园之外走去,陆青婵任由他捂着自己的眼睛。萧恪的手掌间带着龙涎香的味道,这是一种陆青婵熟悉的香气,带着天家的辉煌浩荡,偶尔也能让人平静。陆青婵的脑子里乱成一团,萧恪一只手挡着她的眼睛,另一只手和她的手掌交握在一起。 这只手掌心带着薄茧,温热又宽厚。这只手刚杀了人,用最锋利的刀一下割了人的喉咙。而这只手,现在正牵着她,带给她一种安定的感觉。 这是一种漂浮在云端,没着没落的感觉,陆青婵任由萧恪牵着手,可内心深处竟带着一种万川归海的浩瀚与平静来。 萧恪走得很慢,有意在迁就她,陆青婵能从这些细微的小事里感受到萧恪的每一份好意,又似乎能体会到萧恪的些许不安。 走出御花园,萧恪放下了那只捂着她眼睛的手,外头是明亮的灯笼成排成片,陆青婵抬起眼去看萧恪,他那身金色的天子衮冕被烛光照成暖软的暗黄,眼眸深处反射出这些灯烛的辉煌光影来,他拉着陆青婵的手,身上亦沾着星星点点的血迹。 这是陆青婵第一次看见萧恪杀人,他曾经有意无意地想要向她袒露一些温情层面上的东西,他想让她看见瑰丽和明快,看见云深花缦和金玉宝石,而非这些刀枪剑戟上的厮杀。他是一个传统的男人,骨子里就带着一种天生的对女人要保护的欲望,他享受女人的柔弱且臣服,也把保护她们当作己任。 可陆青婵,今日终于见到了萧恪的另外一面,这是男人骨子里对血腥的追逐,是掌握天下生杀大权的无上尊贵,是皇图大业不容染指的睥睨众生。萧恪停了步子,转过头来看向她:“你怕不怕?” 这是一个并不好回答的问题,就好像男人天生执着于权力,女人对于血腥和杀戮,从骨子里就带有着畏惧和惶恐,她们骨子里的柔性让她们对于生死也更加感性。 宫灯层层叠叠连成了片,陆青婵说:“妾不知道。” 陆青婵的眼睛总是看不出情绪的,她衣摆和脖子上都沾了血,头发也有几分散乱,萧恪把她的头发别到耳朵后面,对她能说出这样的话并不意外。 他点了点头:“子苓,扶皇贵妃回去。” “朕先去南书房,你换身衣服,朕晚点去看你。” 陆青婵对着萧恪行了万福礼,扶着子苓的手沿着甬路向承乾宫走去,她知道萧恪一直站在原地看着她,可陆青婵也没有回头看。 萧恪曾经临过一句诗: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 这个男人,骨子里的天性便是如此,他曾得到数十万大军的真心拥护,和车戎国的国君论兄弟情谊,注定他不会是一个被女人、被皇权所负累的人,他今夜这一剑,便是把自己毫无保留地铺陈在她眼前,让她明白,富贵的背后也许面对的便是鲜血和生死,这些生杀往往出自他的手,他自己也是个沾染过无数血腥的人。 * 流血的夜晚,狸猫也叫得格外凄厉。紫禁城的夏天,蛇虫走兽都很多,这些狸猫也都见得多了,子苓叫沈也带人去赶,追了两圈才消停下来。 乌桕树的影子落在菱花锦支窗上,夏夜特有的味道顺着支窗飘进来。血液很黏腻,干了之后很难洗干净,子苓用澡豆给陆青婵搓洗了很多次才彻底散去那股子味道。陆青婵换上了柔软的中衣,子苓在替她一粒一粒把胸前的扣子系好,抬起眼的时候,看见陆青婵正静静地看着珐琅彩博山炉发呆。 “主儿在想什么?” “没想什么。”她把掐丝缠金的护甲套好,拿来手边放着的缂丝扇,自鸣钟的声音滴滴答答愈发显得室内一片岑寂,陆青婵说:“叫宫里的人白日里都不要出去了,这几日外面不安生。” 子苓点头称是,走出暖阁,刚绕过地罩就看见了立在门口的萧恪,他也是更过衣的,身上穿着玄色的常服。檐角的风铃依然铃铃的悦耳,萧恪立在滴水檐下,竟然不知已经站了多久。 月色浇衣,子苓行了礼之后退了下去,萧恪看着暖阁里暖黄的灯光,和落在窗纸上的倩影,腿下迈不开下一步。 他觉得自己有些冲动,竟然在她面前杀了人,可仔细想想,也觉得自己并不后悔。烛光似乎略晃了晃,陆青婵的影子也跟着摇动,萧恪抬步走上了台阶,立在门外的小太监立刻替他把帘子掀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萧恪:“动她的人,都得死。” 感谢在2019-12-08 14:43:25~2019-12-09 19:32: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36596771、阿兰阿兰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阿略、六月小白菜 10瓶;酒换 5瓶;唯有你好、34411334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6章 千金正(三) 走进暖阁里, 那个原本立在窗户边的女人缓缓站了起来, 她头发将将半干, 整个人行动间都好似带了几分湿淋淋的水汽, 陆青婵走到萧恪面前缓缓跪了下来,萧恪只能看见她的发顶。 “妾有罪,请皇上责罚。”陆青婵说得坦然而平静。 “你有什么罪?”萧恪平声说, “尔卓骄狂无状,意图冒犯,与你何干?”他对着陆青婵伸出了手,烛光之下,萧恪的掌纹纵横阡陌。 萧恪几次都对她伸出过手,这双手厚而暖,把许许多多的锋利都隔绝在外,陆青婵仰起脸,把自己的手放在了他的掌心。 萧恪把她拉了起来。 “大佑和车戎的战事是不能避免的,与其坐等起发展养虎为圆圆患,还不如借此时机铲除。”萧恪拉着陆青婵, 让她在炕床上坐下,“朕不会让他活着走出大佑的。方才见你手里攥着簪子,若朕是你, 绝对会照着他的喉咙扎进去。” “若妾真的下手了,会如何?”陆青婵抬起眼睛看向他。 “朕会广而告之,是朕握着你的手一起杀的人。” 陆青婵屋子里今日燃着檀香,这是一种疏离而清净的香, 让人觉得孤灯对坐下的人影,都变得远了,好像都成了一幅又一幅灯下的画卷,从萧恪口中说出的话,带着一种渺远的不真实的感觉,几乎让人觉得自己听错了。 萧恪的神情依然从容,他用茶盖撇去浮沫,喝了一口茶:“新桂花加石南叶,朕在你这喝过好几回了,确实不错。” 他把话题又转到了日常琐事中,离那些厮杀就更远了。他又随手翻看了陆青婵摆在一旁小桌上的书:“陶庵梦忆,你倒是有闲情雅致。” “从前在宫里,不过是靠读书打发时间,毓贵妃给了恩典许我偶尔去藏书楼逛逛,那时候四库全书还在修纂,妾怕自己过去也添乱,只在傍晚的时候去,有一回回来的时候下雨了,妾也没有带伞,把书护在怀里,等回来的时候还是淋湿了,妾就站在暖阁里哭。”陆青婵回忆起小时候,眼里带着几分笑,“那时候读的就是陶庵梦忆,可能因着有这么一遭事,记得也格外清楚些。” “若是朕早知道,就给你单独辟一处藏书楼,”萧恪从果盘上拿了一颗葡萄,酸甜味道在唇齿间弥漫开,他说,“陆青婵,朕想早遇见你几年。” 这是他一直想对陆青婵说出口的话,他以为自己永远都说不出来,可偏偏在这鬼使神差之间就说了出口,陆青婵的手微微一顿,萧恪索性就一股脑地往外说说,“若是早遇见你两年,朕不会让你学这么多规矩,也不会让你读你不喜欢的女则女诫,朕会在秋狝的时候就把你带去木兰,朕也会教你骑马。”说得多了,他自己也又些赧然。 有些心思无需她懂,萧恪自己明白既可,可有一些他又希望陆青婵能懂,他抬起头看着灯下的陆青婵,她依然是那般安静的样子,萧恪随意地转换了话题:“有没有吃的,朕饿了。” 这个时辰,御茶膳房早就停了火,陆青婵怔了一下,旋即说:“臣妾的小厨房还没停灶,臣妾去瞧瞧。” 不多时,她便端着托盘走了过来,托盘上放着一碗汤面。面条细若银丝,上头撒了一层切得细细的葱花。绿色和白色交映,看似寡淡,可带着一股令人食指大动的味道弥漫在空气里。 陆青婵把碗放在萧恪面前:“今日是皇上的万寿节,在民间是该吃一碗长寿面的,妾斗胆对皇上献丑了。” 面条细软,吸饱了汤水,喝进胃里只觉得熨帖。隔着朦朦胧胧的水汽,陆青婵的五官时隐时现,灯花葳蕤朦胧,她落在墙上的影子和他的叠在一起。 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 腔子里的心在跳,这股熨帖的暖流像是从心里一直翻涌到了眼眶。 萧恪停下筷子,把白日里的问题又问了一次:“你怕不怕朕?”他说得很慢,一字一顿,可却总让人觉得带了几分惶恐和不安。 这个问题,是他一直想要渴求一个答案的,他知道自己并不是个仁慈善良的人,他杀过很多人,作恶的或是无辜的,就在方才,他甚至在陆青婵的面前割破了尔卓的喉咙。他知道她会怕,可心里又希望她不怕。 陆青婵站了起来,对萧恪行了一礼,烛光给她镀了一层金边。她说:“妾怕见死人,怕见血,可是今日,妾不怕皇上。”陆青婵这个女人,是被教条束缚得很深很牢的人,她学会的都是逆来顺受与服从,她回答问题常常以“不知道”“妾知错”“妾有罪”做结,没人能撬开她的唇齿,读她内心深处的词词句句。 因为人人只希望她是一个活在礼数下的皇后。 可她今日知道,萧恪想知道她是怎么想的。 “尔卓意欲唐突臣妾的时候,妾在想,若是皇上在该多好。皇上在,一定能护得臣妾周全。臣妾这么想着,皇上就来了。”陆青婵依旧垂着头,“皇上带妾去南方,带妾去木兰,教妾搭弓挽箭,这些都是臣妾过去想都想不到的事。这些都是皇上给予的,臣妾不怕皇上。” 他曾经牵着她的手带她去见他幼时的好友,也牵着她去慈济寺听梵音暮鼓。他站在她身后,给予她一方土壤,让她和荆扶山答对。这个男人说得少,做得多,他在用他的方式表达一种沉甸甸的情谊。 毓贵妃曾告诉她,作为女人尤其是皇帝的女人,不能太过耽溺于情爱,因为帝王之爱太过稀薄,也掺杂了太多东西,任何人无法完全将其把控于掌心,陆青婵咬着嘴唇,看向萧恪,但是这个男人和她想象的似乎并不那么一样。 萧恪听着陆青婵温声的言辞,方才那颗明明已经吃进腹中的葡萄的味道,似乎又在舌尖弥漫开了,那股酸酸甜甜的味道,让人觉得忐忑,有时又觉得回甘。 在这个流血的夜晚,两个人互相伸出了试探的触角。 有时候,萧恪总会生出一种恍惚之感来,他认为陆青婵和他是类似的人,只不过他的刚硬在外,她的坚韧在内罢了。 “这件事处理起来,还需要一段时间。”萧恪从炕床上站起身,看向灯下的陆青婵,“不过,你别怕。” 萧恪已经走了很久,陆青婵依然维持着那个姿势坐在香几旁。她少年时读书,偶尔也会和大公主一起看书,那一年大公主刚许了额附回宫省亲,两个人像过去似的饮茶谈天,大公主的额附算是一个难得的正人君子,可哪怕是为人再刚正的人,吹了火烛一片黑暗间,赤诚相对的时候,很多伪装的外衣都会被尽数撕裂。婚后不到半年,额附便纳了两位妻房。 大公主自然不会对她一个未许婚的女郎说这些,只是在喝茶间,对着陆青婵说:“别把任何人当作你的救命稻草,有时候偏偏是这救命稻草,才会真的杀死你。” 她说话的时候眉眼一如既往,可陆青婵却觉得她已经像是变了一个人。婚姻情爱,改变一个人几乎是翻天覆地的,它掠夺你少女的情真,也许会给你带来无从洗刷的伤痕。 陆青婵忘不掉萧恪对着她伸出的那只手,也忘不了他说的那句“相信朕”。 * 那天的朝会很是热闹,萧恪亲自点了几名大将前往雁回关领军作战,只是这些都是年轻的新提拔的小将,有资历的老将们,对于这一战还有些微词,不愿领兵。 他们都没有料到这位年轻的天子竟然有如此的魄力。车戎一直是大佑的心腹之患,满打满算起来,两国之间的交锋多达数十次,这是平帝的遗憾之一。只是这一战并不好打,赢了自然皆大欢喜,可若是输了,便是败了自己往前的名声。 议事之后,陆承望留了下来,那空空荡荡的金銮殿前,这位两鬓斑白的老臣跪在了金砖地上:“皇上,臣愿领兵出征。” 陆承望已经有几年不曾带兵了,他如今已然坐到了朝中一品大员的官职,封无可封。他也是在官场上浮浮沉沉许多年的老臣了,自然懂得兔死狗烹的道理,因而早早就表露出想要卸甲归田的心思。如今更是把心思都扑在朝政上,兵权也释了大半。 萧恪:“哦?”了声,陆承望把头磕在冰冷的砖地上,“臣有肺腑之言想对皇上说。” 他缓缓直起腰:“臣只有青婵这一个女儿,她自小便不在臣身边长大,臣对她也确实疏于管教,青濯和青淮的性子臣还能摸清一二,对这个女儿怕是所知就更少了。青婵是个倔脾气,有时候还有点一根筋,可她心是善的,只是读了几本书把脑子都读坏了,可若是再调(河蟹)教一二,也不是朽木难雕。臣愿为陛下驱使,还请陛下……别过多苛待她。” 他的前半句话把自己的女儿贬得一文不值,可细听下去,才能在字句的缝隙间听出那几分爱女之心。萧恪觉得自己把陆承望想差了,他知道陆承望原本是萧让的人,这个老臣忠于平帝,而后又忠于萧让,不惜把女儿都嫁给他。 陆承望从心里从来没有真正的臣服过,他也没有为新帝建功立业的想头,这个老狐狸心里全然是功成身退的想法,而今日为了陆青婵,终于肯底下了这颗桀骜的头颅。 “朕准了。”萧恪淡淡地说,他喝了口茶,“你出战之前,朕让陆青婵回家看看,也算朕的一份恩典。” 陆承望抬起头看向那个坐在高高的御座上的皇帝,因为离得远,他的五官都变得有几分依稀,可陆承望却觉得自己的眼圈有些发热,他给萧恪磕了一个头:“多谢皇上恩典。” 萧恪看着他的头顶,很久没出声。 第37章 小通草(一) 陆承望的宅子并不在最煊赫热闹的地段上, 一顶轿子停在门口, 陆青婵扶着子苓的手走了下来, 她穿着庑蓝色绣芙蓉花的袄裙, 头上簪着一对缠金点翠的木香簪子,素雅而端丽。陆承望已经巴巴地站在门口看了好一会儿,看见陆青婵, 他的嘴唇翕动着,几次开口却不知道说什么。 倒是陆青婵亭亭地给他行了一个礼:“女儿见过父亲。” 天光大好,陆青婵娴静温吞,反倒是陆承望放不开了,他连忙把她扶起来,而后跪下:“臣给皇贵妃娘娘请安,皇贵妃娘娘今日登临寒舍,臣不胜惶恐。” 父女相见也确实隔着许许多多的天恩浩荡在其间,礼数一板一眼也不能少了半分。“外头风大,娘娘跟臣进来吧。”陆承望摆了一个请的手势。 走进大门绕过影壁,陆青婵看着熟悉的院落一时有些鼻酸。她对于这座院落的记忆也只停留在九岁之前, 也随着那些渐行渐远的年岁淡去了。 院子当中种了两棵凤凰树,檐下还放了两口兽面铜环大缸,陆承望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轻声说:“这里面的鱼原本是娘娘小时候亲手洒的鱼苗,后来有死的,臣就又买了差不多颜色的添补上了。” 天光云影共徘徊,陆青婵走到缸边, 看着水面倒映这行云,倒觉得像是鱼游弋在天上似的。 “我母亲呢?”陆青婵回过身问。 “你母亲的身子你也知道,近来不是很好,她在屋子里等你。” 秦扶白的身子向来不好,尤其是生了青濯之后愈发体力不济,整日里缠绵病榻。可秦扶白和陆承望的夫妻感情极好,许多年来陆承望除了这位正妻之外也没有再纳别的妻房,两个人举案齐眉倒也算得上一对伉俪夫妻。 绕过垂花门,陆青婵走向秦扶白的卧房,穿过樟木镂莲花的地罩,就看见了靠在床边的秦扶白,四十多岁的人,脸上也爬上了几分淡淡的岁月的痕迹,整个人倒也看不出什么病气,只是瘦,瘦的像是只剩下一把骨头,可是她的眼睛里一如既往的安静,单这么看着,倒和陆青婵有几分相似。 陆青婵对着她行礼:“女儿见过母亲。”话出口,嗓音就带了几分哽咽。 秦扶白笑着对着她伸出手:“好女儿,到母亲这来。” 陆承望立在门口并没有走进去,他站在门口听着屋子里母女俩的对话,因为每年相见的时间太短,两个人的交谈也都显得有些客套,可陆承望听着听着莫名也觉得眼眶发酸。 “你在宫里过得好么?”秦扶白性子软而柔,语气中带着中气不足,可一言一行都是温柔的。 “自然是好的。母亲放心。”陆青婵给她掖了掖被角,“若是不好,皇上也不会额外给我恩典叫我回家来看看。” 秦扶白笑着颔首:“母亲也没想到还能再见你一面,你院子里的那两个丫头,今年年初的时候母亲做主把她们配人了,她们跟着你一起长大,年岁也长了,留在手里就耽搁了,不过离得不远,你想见也不是不能见。” 陆青婵摇头:“听凭母亲做主就是,我就不再见了。”那些云深花缦的年少时光已经离她远去了,那些孩提时代一起长大的丫鬟已经梳成妇人发髻,青梅竹马的少年郎被关在了暗无天日的宗人府,只有她自己带着一身风雪住进了承乾宫。 有些人有些事,只需要无声无息地告别,任由他们留在岁月深处也就罢了。 “嫁给天家,有天家的好处,也有你自己的难处。”秦扶白正色起来,“很多事敦惠太后原本都教过你,母亲还有额外一句话要嘱咐你。你是母亲拼死生下来的女儿,虽然养在我身边的年头短,可母亲没有哪一天不是在牵挂你的。人生屈指数十年,你自己活得尽兴,才是最重要的。不要去管旁人如何说。” “我和你父亲认识的时候,我是江南秦家的高门贵女,你父亲不过是军中的一名参领。我执意要嫁,那时候我们全家人都不许,只有我母亲、你的外祖母告诉我,别人都重门第,我是你母亲,我看中的是你的心意。最后才力排众议,许了我们的婚事。”秦扶白摸了摸陆青婵的头发,像是对待小时候的她一样,“婵儿,人生之路漫漫,若是遇不到那个人,你便要守好自己的心,若是遇到了,一定要珍惜。若是人生之路上遇不到那个值得你真情以待的人,才真是辜负了。” 站在外头的陆承望听着妻子的字字句句,一时间也觉得感慨良多,屋子里母女又小声说了几句,陆青婵便从里面走了出来。 陆承望看着女儿有些发红的眼圈,在心里暗暗叹了声。陆青婵吸了吸鼻子,看向他:“我小时候的住的地方还在不在,我想去看看。” “自然是在的。” 穿过花园和假山池沼,就看见了一处落着锁的院落,陆承望让身边的管家把门锁打开,推开门,陆青婵又看见了这座熟悉的院落。 院子当中扎着一个秋千架,最西侧的墙上爬了满墙的爬山虎,北边种了一小撮竹子,都是陆青婵小时候的布置,这许多年来竟没有半分改变,陆承望的声音自她背后传来:“每天都叫人打扫着,就是想着有朝一日娘娘回来能瞧瞧。如今娘娘是皇上的人了,可这儿永远都是娘娘的家。” 陆承望戎马多年,骨子里并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今日看着面前纤细瘦削的女儿,也不知怎的,只觉得鼻子一个劲儿的发酸。 在他心里,一直都觉得对不住陆青婵。他在娶秦扶白的时候受尽了冷眼,所以一门心思扑在功名上,以不辜负秦扶白受到的委屈,对子女们也不甚亲厚,两个男孩可以挣功名,自从有了这个女儿,他就一门心思的想让她攀上皇亲。所以当初敦惠太后要把她接进宫里,这是个大好的机会,他不顾秦扶白的反对,当即就允了。 后来她被萧恪关在水上瀛台,他想的最多的便是生怕因为这一层关系,妨碍了全家的荣宠。因此便把自己摘了个干净,远远看着她,任由她独自沉沉浮浮。 这个女儿心里,只怕是怨他恼他的,许是觉得他是个卖女求荣的人,眼见着她有了皇帝的恩宠才肯与她亲近,可这也是不争的事实。 正想着,陆青婵已经走了进去,陆承望看着她的背影,只觉得在恍惚之间,和小时候那个扎着双环髻的小女郎的身型重合在了一起,他忍不住叫了声:“婵儿。” 陆青婵回过头来,陆承望的眼眶红着说:“这么多年,是父亲对不住你,你原谅父亲可好?” 陆承望的身量已经略显佝偻,陆青婵咬着嘴唇垂下眼:“女儿从来都没有怪过您。只是偶尔觉得伤心。” “生养之恩大过天,女儿只有感激没有怨恨。” 这些话从来都不像是陆青婵能说出口的,在陆承望的印象中,她在宫里学了很多年的规矩,说出口的都是那些冠冕堂皇的话,那句偶尔觉得伤心,像是一根小针刺在他的心上。萧恪到底是改变了她,只是这种改变,陆承望竟然觉得有些欣慰。 立在门口的子苓小声地说:“主儿,时辰晚了,咱们该回了。” 陆青婵入了深宫,能出来片刻已经是天大的恩典了,多少宫里的女子一辈子都被圈在紫禁城里不得脱身,陆承望虽然不舍,也忙说:“娘娘,您该走了。” 陆青婵回过头看着这处不大的小院,看着看着,也红了眼睛,她转过身对着陆承望缓缓行了一礼:“还请父亲母亲保重身体,女儿走了。” 她的手搭在了子苓的腕子上,陆承望送她一直走到门口,这一路两个人长久无言,到了大门口的时候,陆承望对着她行礼:“臣恭送娘娘,唯愿娘娘玉体康健,长乐未央。” 陆承望真的感激萧恪能给他个机会,对女儿说出这些心里话,也是解了那个一直以来横亘在他心头的结,陆青婵把他扶起来:“往后又不是不见了,父亲不要多礼。” 这一抹浅浅的蓝消失在了门口,陆承望带着下人们出了门,就看见在这条街的尽头停了一顶宽大的轿子,在轿子门口站着有善和方朔两个奴才。 这轿子里坐着的人是谁,答案已呼之欲出。 陆青婵娉婷地走到轿子外头,从轿子绣团云纹的帘子后头伸出了一只手。陆青婵搭着他的手腕登上了轿子。 金色的阳光泼了她一身,她就借着这只手的力道,消失在了门帘之后。 陆承望无声无息地跪下对着轿子磕了一个头。 他做了大半辈子的人臣,从没妄图过天家恩宠,他原本指望着自己的女儿能够在自己的官场仕途上给自己铺条路,没想到那位世间最尊贵的人,因为女儿给了他另外一种体面。 陆承望依然能想起,那天在乾清宫的大殿里,萧恪对他说过的话。 “这个恩典,朕是给陆青婵的,不是给你的,对于你,在她心里一直是个心结。”萧恪喝了口茶,语气一如既往,“你不以国丈自居,可有时候,也该记得你是她的父亲,她和你流着一样的血!” 他做梦也想不到萧恪会对他说这些话,他可以把臣子们当廷拖出去廷杖,却很少对谁有额外的恩情,更别说能推心置腹地说几句话。他给了陆青婵他能给的所有尊崇,那些不能给的,他也在尝试以一种更合理的方式尽数留给她。 陆承望抹了抹眼睛,扶着奴才的手站了起来。 * 轿子里,陆青婵在侧面的软垫上坐好,轻声开口:“您怎么来了?” 这话该让萧恪怎么接呢,难不成直直白白地告诉她,他害怕陆承望这个老猴一根筋,说了些不中听的话惹她难过,所以巴巴地赶来了。 作为皇上,还是要给自己留几分颜面的。萧恪板着脸:“朕去顺天府,顺路过来看看。”立在外头侍奉的有善险些笑出声来,顺天府和陆府一个在京城东侧,一个在京城西侧,皇上出了城门就直奔陆府来了,难不成真去兜好大一圈子不成。皇上对贵主儿的心思啊,真是不符合皇上的脾性,可也许正是有贵主儿在,才让他们也见识到了萧恪的另外一重模样。 萧恪没问陆青婵说了什么,拍了拍自己的肩膀:“累不累?累就睡会。” 这句话说出口,萧恪便觉得有些后悔,陆青婵惯会拿捏着自个儿的性情,守着那份君臣界限哪里肯逾越。四下寂静,萧恪目不斜视,心里想着若是陆青婵不搭腔,他自己也决计不会再提,只当是自己没说过这句话。 没料到,一个簪着珠翠的头颅轻轻靠在了他的肩膀上。像是一片轻飘飘的羽毛,也像是一朵柔软的云。萧恪的心也像是被这片云裹挟住了,软软的成了一团。 陆青婵和着眼睛靠在他的肩头,纤长的睫毛低低地垂着,呼吸也开始慢慢变得均匀。萧恪僵直着后背,竟动也不敢动一下,生怕自己惹了她好睡。 在轿子的轻摇慢晃间,有一束光从窗帘外头照进来,正好落在陆青婵的脸上,萧恪见她微微皱了皱眉,于是抬起手小心的给她挡好。他行云流水般做完这一切,才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心想着若是让奴才们瞧见了,不知道要怎么在心中腹诽。 好在现在这里头没有人。 陆青婵嘴里低低地咕哝了一声,萧恪愣了一下,疑心自己听错了。回味了良久才在自己心里反复确认了这一句话。 陆青婵说的是:“皇上,谢谢你。”萧恪想笑,可又下意识抿平了嘴角。 她的脸颊摩挲着他肩头的衣服料子上,那里用金线绣了团龙纹,他甚至有些担心磨伤了她的皮肉,萧恪侧过脸看着她沉静安然的模样,有句诗缓缓浮现在他的脑子里。 溪花与禅意,相对亦忘言。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19-12-11 09:20:01~2019-12-11 12:02:0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Ashely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一只官官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忘了设置时间了,啊啊啊对不起大家 第38章 小通草(二) 萧恪登基后的第一年万寿节, 八方来贺、万国来朝。 海内外的诸多国家都带着丰饶的奇珍异宝, 进献给萧恪, 而陆青婵的承乾宫里也多了很多异族的摆件陈设。 紫禁城里一如既往地带着一年四季都如春日一般的温和明丽。这一年萧恪开始向车戎国用兵, 倾举国之力,王师挥军北上,带着势如破竹的态势。宫外曾传言说, 这一战究其缘由,不过是因为一个女人。 正在西方用兵之际,萧恪带领文武大臣和皇室宗亲们,一路浩浩荡荡向木兰围场行去,大家也都心照不宣,皇上大抵是要借此时机,为朝廷选几位可塑的帅才。 一路马蹄扬尘,各色彩旗迎风猎猎作响,马车的车辙一道连着一道,绵延数里,难以窥见首尾。 萧恪的马车是专门为他打造的, 宽敞而精致,除了卧榻之外还有案几、书柜、香炉,陆青婵由子苓扶上马车, 看见萧恪在一旁还专门为她留了一个贵妃榻。 萧恪看见了陆青婵的目光,像是有一种被戳穿心事一般的不自在,他咳嗽了一声,素着脸说:“朕出门在外, 还缺个伺候笔墨的人。” 陆青婵顺从地拿起一旁的朱砂,轻轻研磨起来:“那就让臣妾来伺候皇上笔墨吧。”看着她从善如流的模样,萧恪点了点头。 如今暑热正盛,马车里放着一个专门发散冷气的冰盆,徐徐的微风从窗外吹来,吹起陆青婵鬓边的头发。她手腕上那只玉镯配着她纤纤如玉的手腕,交相辉映别有一番美感来。 萧恪拿笔写了几个字,又看完了几本折子,陆青婵依然端端正正的坐好,真的是把自己当作侍候笔墨的侍女了一般。萧恪觑了她一眼:“得了,你也歇会吧。明日才到木兰,朕交代你的学骑马,学得如何了?” 陆青婵有些赧然地对着他笑:“皇上还不知道臣妾么,方朔给臣妾挑了一匹马,臣妾连马背都上不去,更别说骑了,要是从马背上摔下来,丢人不说,只怕十天半个月都不能侍候您了。” 萧恪嗤笑了一下,又把目光落回到自己的折子上:“给自己偷懒找借口,还说的这么理直气壮也只有你了。罢了,到时候朕去骑马,你可别羡慕。” “皇上能带臣妾去木兰围场,臣妾已经心满意足了。” 萧恪看她说得也确实是真心实意,忍不住停了笔多说几句:“说真的,木兰这个地方大的很,你若是住在毡房里四处看看,当真是没趣儿。” “可是……臣妾也不喜欢杀生。”陆青婵抿着嘴唇说道。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儿,萧恪心中了然:“朕知道了,但是秋狝是每年的规矩,等不围猎了,朕带你单独去看风景,可好?” 难为他还有这个心思专门替她考量,陆青婵眼中带了几分欢喜,对着萧恪点头。 当天晚上,驻跸在离木兰还有五十里路的郊外,大军开始打灶生火,四处有炊烟袅袅,倒富有着一种别具一格的温情,陆青婵扶着子苓的手走出去看向西边的天空。 此刻正是一个黄昏,火烧云在天际铺陈开,弥漫出一种盛大而宏丽的感觉,萧恪走到陆青婵身边和她并肩站在一起:“你在看什么?” “臣妾在想,为什么诗词里形容黄昏的诗篇有这么多,可是夕阳有什么特别之处么?” 萧恪挥了挥手,叫下人们给陆青婵披上一条氅衣:“因为有些人总喜欢拿夕阳自比,认为自己也是如同这暮霭沉沉的夕阳一般郁郁不得志,这些腐儒,酸得很。” 他看着远处似隐若现的山脉的轮廓,只觉得心胸也高远起来:“若是一个王朝所有的人,都带着一股子暮气,那这个王朝也离土崩瓦解不远了。” 陆青婵嗔了一句:“臣妾不过是说说诗文和风景,倒让皇上和江山治国联系到一起去了。” 这段时间,萧恪总觉得陆青婵和过去不大一样了,虽然依旧是过去那般温吞知礼的样子,可偶尔在他面前的一颦一蹙,总让人觉得动人。 “朕是皇帝,心里自然想得是家国天下,也只有天下太平了,才有机会让你有这些小女儿家的心事。”萧恪笑了笑,“到明日,朕给你猎一对兔子做护手。” 说出口便后悔了,陆青婵白日里才说过不喜欢杀生,他立刻转了话头:“你若是喜欢,养在宫里也行。” 提到养,萧恪又觉得养只兔子没什么意思,宫里头太妃那边养猫养狗的很多,都是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活物,他的女人就该养些不同寻常的。萧恪也没有细思自己早已理直气壮地把陆青婵归为了自己的女人,脑子里已经飘去了老远之外的木兰围场。 萧恪曾和平帝一起去过木兰,和兄弟们在一起策马扬鞭在围场之上,他和萧让两个人合力猎了一头黑熊,那头熊的皮子被剥了下来一起献给了平帝。他们兄弟二人也曾在一起哈哈大笑、拍掌相庆。那些岁月早就走远了,他也好、萧让也罢,一起争夺过皇位和江山,两个人如今早就都不在原地了。 宗人府,是萧恪心里的一处禁忌之地,他不去提,也没人敢在他面前专门提起。不提不代表不重要,反而正是因为对那里的心绪太过于复杂。这不仅仅是关于陆青婵一个女人所带来的牵绊,更多的是骨血深处,那丝丝缕缕的血脉羁绊、事关皇图霸业的你争我夺,也许还有那么几分少年时代一起成长的少年之谊。 陆青婵看着萧恪,这个男人板正的脸上带着让人猜不透的高深莫测,她不知道萧恪心里在想什么,可有时候,觉得他那寒冰不化的外表之下,内心深处又有常人所触碰不到的柔软。 萧恪还正想着,就听见方朔走了过来:“皇上,西边那头有战报传来,大人们已经在等您了。” “朕知道了。”萧恪点了点头,对着陆青婵说:“再看一会儿就回去吧,今天晚上朕叫了臣子们议事,就不和你吃晚饭了,你一会儿自己吃吧。” 陆青婵对着萧恪行礼,萧恪和方朔向毡房那边走去了。 西面的战报,萧恪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而后把它递给了立在前头的臣子们:“你们也都看看。” “尔卓身死的消息传回车戎,一直不声不响的三王子亭奴逼宫谋权,一举登上车戎国王之位。”萧恪的目光扫过面前的几位大臣,“咱们都小觑了他。” “咱们和他们刚在雁回关外交战几次,只觉得车戎这一战似有力不从心之感、顾虑颇多,原来竟是这么一回事。”罗潜把战报读完递给了身边的大臣,“亭奴的母亲不过是个下等的胡姬,他自己一直忍气吞声地跟在尔卓身后做一个安分守己的臣子,如今竟一举夺得王位,的确是个有手腕和野心的臣子。竟然能把握住这个时机,他如今登基之初,正是需要铲除异己、肃清朝野的时候,只怕很快就会向咱们投诚了。” “那你觉得又该如何呢?”萧恪叫人给他们几人赐了座,而后又赐了瓜果点心,这是萧恪近来新添的规矩,这些细枝末节上头的关心,让臣子们颇为受用。 “臣以为,赶尽不杀绝,无异于放虎归山。这个亭奴比他兄长更有野心,日后坐大,只怕对大佑的危机更甚!”罗潜是去年夏天武科举刚提拔上来的人,萧恪赞许的点点头:“和朕想的一样,传朕旨意,雁回关的战事不得松懈。” 那一天的议事,一直到了深夜,高趱平走出毡房的门只觉得自己额头出了薄薄的一层汗,罗潜从后面叫住他和他走在一起:“高大人。” 高趱平性子有些轻狂,目中无人已久,只是对这位武科举的状元郎心里还是有几分亲近之意的,罗潜对着他行了一礼,犹豫了一下,还是压低了声音说:“高大人知道的,我一直负责的是京中布防大小事宜,昨日查阅布防图的时候发现,宗人府那边的布防人数不足,尤其是后半夜,臣前天夜里去巡,竟然有整整一刻钟的时间,在大门外无人值守,我已经惩办了好一批人。只是如今陆大人不在京里,这些事我也不知道该和谁拿这个主意。” “宗人府关了谁你心里也明白,这要是出了事,你自己掂量着吧。”高趱平也知道自己不便在此事上多言,如今夜色已深,他的眉心浅浅的蹙起,“只是话说回来,这布防的纰漏出了几日了?” 罗潜想了想说:“我每隔三日巡视一次,按理说应该不超过三日。” 高趱平嗯了一声,眼中闪过一丝淡淡的忧虑:“陆大人如今也不在,只盼着别出什么事才好啊。” * 陆青婵吃过晚饭,又在门口转了一回。这是她头一次离开京城,远山在朦胧的月色下,都带着深黛色的线条,有徐徐的山风带着一阵丝丝的凉意吹来,子苓扶着她说:“主儿,我们回去吧。” 陆青婵的毡房里还算得上宽敞,铺了地毯踩上去十分柔软。子苓叫来两个侍候的婢女,让她们去打热水来,陆青婵拿着缂丝扇坐在贵妃榻上,有几分百无聊赖,她的目光落在了面前的香几上,微微一怔。香几上放着一张素白的信封,上面没有名姓和落款。 子苓和宫人们忙进忙出,没有人注意到这边,陆青婵伸出手,把这个信封拿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突然想任性双更,这一章的评论如果破20条,下午六点就加更一章!以补偿昨天忘记设置存稿箱时间的错误。 (要是连20条都没有,我就在下午六点把这一章的作话删了,我也是要面子的!!) 感谢在2019-12-11 12:02:05~2019-12-14 22:58: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Lutter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少看小说多看报、哉丶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9章 小通草(三) 大佑幅员辽阔, 北方和西方星罗棋布地分散着许许多多游牧民族, 葛尔丹、丹林部都是大佑以北的重要力量。去木兰行围猎是其一, 其二也是更重要的一点, 就是还要接受喀尔喀扎萨克等蒙古四部的朝见,这是萧恪扶绥蒙古的重要举措之一。 抵达木兰的那一天,萧恪和蒙古喀喇沁、翁牛特旗部举行了盛大的宴会, 宴会的名单里并没有陆青婵的名字,萧恪却把陆青婵带到了宴上,她坐在萧恪身边的位置上,接受蒙古王公的朝见。 看百技、观火戏之后,还有诈马、什榜、教跳的活动。 “敬献牧场,肇开灵囿,岁行秋狝。先帝开疆拓土,我等应习劳苦之役、惩宴安之怀。”萧恪对着蒙古王公们举起了酒杯,蒙古王公们亦纷纷对着萧恪举杯:“恭祝我主,文治武功,开创盛世。”(注) 陆青婵把自己杯中的液体也饮进了口中, 入口竟是酸甜的果汁。她抬起眼睛看向萧恪,萧恪的下颌线条在篝火的橙红中愈发显得轮廓分明,他没有看她, 可陆青婵感觉,萧恪的嘴角不露痕迹地弯了弯。 她收回目光,抿着想要弯起的嘴唇,又喝了一口果汁。 陆青婵是宴会上唯一的女人, 虽然她少言寡语,众人的目光依然会落在她身上,萧恪回过身来问她:“你若是不自在,朕许你先离席。” “妾很好。”嫔妃率先离席不合规矩,陆青婵轻轻摇摇头。 草原上的民族,速来喜食半生的食物,那些还带着生肉纹路的烤肉被端上了案桌,萧恪让人额外给陆青婵烤了全熟的,面前的烤肉撒着粗盐的颗粒,和紫禁城中那些精致的食物并不相同。但是萧恪习以为常,他一面吃着这些食物,一面和蒙古的王公们谈起喇嘛教和刚从伏尔加河草原远行归来的土尔扈特部,这些都是陆青婵并没有听过的,也全然不懂的。 “土尔扈特部如今重归朕的土地,朕已经赏赐了渥巴锡,封他做卓里克图汗。让他们安住在伊犁,不日他也将来木兰与我们同贺。” 此刻的萧恪,是出离陆青婵的认知之外的另一个人,他与蒙古王公们谈笑风生,说起那些她闻所未闻的故事,她分明从那些王公们的眼睛里看见了敬服。萧恪是一个人能让人从心底生出崇敬之情的人,他领军作战多年,骨子里就带有着一种让人信服的力量,统治这个王朝需要强大的实力,也需要让臣民们心甘情愿臣服的本事。 萧恪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其中的许多蒙古王公都曾和他有过同袍之谊,对他的尊敬之情早就渗透于每一天,陆青婵看着那个于灯火朦胧中睥睨众生的人,竟在心中涌动出了许许多多的仰慕。 那天宴会之后,萧恪和她两个人,一起向驻跸的毡房走去,天子的华盖和皇贵妃的仪仗都被他们远远地甩在了后面。远处一片粘稠如墨汁一般的夜色深处,就是一望无际的木兰草原。 “明日朕要和他们一起去秋狝,朕已经给你选好了马,明日你就负责在马场里学骑马,朕回来检查。”他身上带着一股淡淡的酒气,陆青婵也曾见到过萧让饮酒,身上带着酒气的人,总让人觉得并不是那么好闻,但是走在萧恪身边,他身上带着一种淡淡的,凛冽的酒气味道。 陆青婵并不讨厌这种味道,萧恪站定了身子:“这些蒙古王公都是平帝在位时册封的王公,对于他们,既要尊敬也要让他们臣服,必须让他们明白,我们比他们更强大。所以朕明日的围猎,不会心慈手软。” 萧恪说得认真,反倒让凝神细听的陆青婵觉得有几分哭笑不得。萧恪如此说,分明是一直把她不喜欢行杀伐的话牢牢记在心里了。陆青婵对着他温声说:“妾相信,皇上定可以满载而归。” 听她这么说,萧恪也终于能放下了心来。 “明日晚上是论功行赏的晚宴,你就不用来参加了,但是晚宴之后,朕会来查你的功课,看你有没有在给朕偷懒。”许是喝多了酒,萧恪的言语之间不再像过去那般一板一眼,倒多了几分略带亲近之意的调侃,陆青婵笑着颔首。 月色之下,陆青婵含笑而立的模样,无端的让人觉得朗月和风,春花盛开。远山和近处的灯盏,都是这个温驯女人的陪衬。 * 天刚蒙蒙亮,萧恪就带着蒙古王公和其余的诸位亲王向木兰深处进发了,陆青婵起身的时候,连成片的毡房已经空了大半。方朔专门在她的毡房外等着,见她醒了,便带她去马场看萧恪为她选的马。 这是一匹纯白色的雌马,陆青婵穿着萧恪为她选的暗红色骑装,映衬在围场的蓝天与白云之间,身上没有蒙古女子的异域之态,可汉人的脸孔和蒙古的服饰配在一起,竟让人觉得好看得近乎在发光。陆青婵看着眼前的这匹马,方朔把缰绳递给她:“贵主儿先和它说说话,权当是熟悉一下。这匹马曾是蒙古王公献来的,皇上赐的名叫踏云。这畜生很通人性,您就把它当成猫猫狗狗来对待,就成了。”说着递给陆青婵一包糖饴,“踏云喜欢吃点甜的,娘娘可以稍微给一点尝尝甜头。” 陆青婵走到踏云身边,抬起手小心的摸了摸它的马鬃,踏云打了个响鼻往后退了几步,陆青婵吓了一跳,方朔走上前拍了拍踏云的头:“别吓着贵主儿!” 踏云像是听懂了话一般停了脚步,用头轻轻去蹭方朔的手:“这小畜生是个喜欢欺软怕硬的主儿,您要是对它柔和些,它就敢跟您尥蹶子,可您要是也强硬起来,它反而乖乖的任由您驱策。” 陆青婵走到踏云身边,把手里的糖饴塞给它,一边摸它一边说:“好踏云,一会儿我要骑在你背上,你可不许乱跑。” 方朔看着皇贵妃如此温顺的模样,眼中也有笑意闪过:“娘娘和当初学骑马的皇上一点都不一样。” 陆青婵摸着踏云的毛发,方朔拿了个刷子来给它刷毛:“咱们皇上当初学骑马也是奴才教的,那时候皇上也不过六七岁的年纪,上马的时候半点都不含糊,不到一个时辰就能骑着马小跑了。”陆青婵一边听着,眼底不知不觉间也带上了一丝笑意。登基这一年多来,萧恪身上那些桀骜早已经被洗刷掉了,可有些东西,却是根植在骨子深处的。 他牵着踏云的缰绳说:“娘娘,您来上马试试。” 那日黄昏时分,萧恪带着臣子们才刚从围场深处策马而来,他没有回驻跸的毡房,而是径自打马去了驭马场。黄昏时分的日光,正好处于阴阳两界相交的地方,天地一片灿金,陆青婵穿着那件他亲自选的红色骑装,正牵着踏云的缰绳立在地上,远远地看向他。 萧恪催马上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朕得好好罚你,朕让你骑马,你怎么在这牵着它?” 萧恪穿着一袭明黄色的骑装,在这浩浩然天地间,身上流转着雍容和尊贵。他看着陆青婵身上的红色骑装,越发觉得这个颜色衬得她皮肤细腻而莹白。 他把目光落在方朔身上,方朔忙跪下:“主儿学了好长时间了,才歇一会子。” 萧恪嗯了声:“来,让朕瞧瞧,你学得怎么样了,上马来。” 陆青婵一时间只觉得叫苦不迭,她慢腾腾地以一个非常不雅的姿势移坐到了马背上,手里握着缰绳看向萧恪。陆青婵向来是沉静而优雅的,在宫掖深处的这许许多多个年头里,萧恪从没见过什么关于她不那么优雅的模样。 这大半日的光景里,她的头发也不似以往那般柔顺服帖,可此刻的陆青婵,像是身上的黄金壳子漏了一个缝,让人窥视到了另外一种关于她的不同的模样,她坐在马上对着萧恪展颜一笑,像是完成了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情一般。 她本身并不是个喜欢多话的人,可偶尔这些微小的表情,为她增添了无数灵动。萧恪明明心中觉得微微一动,可嘴上却并不多言:“上个马都这样费劲。”他催马和陆青婵行至并肩处,“走,和朕往里头走走。” 陆青婵的身子在骑马的时候有些僵硬,她练了大半天也不过是能坐在马背上走几步路罢了,萧恪也刻意放慢了速度在等她。 两个人绕过了一座小山丘,萧恪看向西方天际将落未落的红日:“今日狩猎,朕猎了几头鹿、獐子和狼。萧礼没让朕失望,小小年纪能拉一百石的弓,也猎了几只野雉野兔和獐子,一会儿的晚宴,朕要给这些射驭尚佳的臣子行赏。朕现在来找你,是有东西要给你。” 他叫了一声有善,有善一溜烟地跑过来,手里捧着一个毛茸茸的东西,萧恪示意他送到陆青婵眼前,陆青婵迟疑着接过,入手是毛茸茸的一团,露出一张不过半个巴掌大的小脸,脸上是一对乌溜溜的眼睛。 她险些失声叫出来:“皇上,这是个豹子啊!” 萧恪没料到她这样惊讶,脸上带着满不在乎的神情:“蒙古的一位台吉猎了一头豹子,没料到在树林的窝里发现还有两只猎豹崽子,他拿了一只送给他的女儿,另一只朕就拿来送你了。” 这小小的崽子身上毛绒绒的一团,偶尔动一下就让陆青婵手脚有些忙乱:“可臣妾该怎么养啊。” 这些倒是萧恪根本没有想过的事,只不过是在瞧见的时候,觉得寻常那些活物都配不起陆青婵,这只小豹子刚刚好好能显示出她的与众不同来:“你只管留着,到时候朕从紫禁城的灵囿那边拨两个人给你,日后养大了就能给你看门护院了。” 萧恪越想越觉得得意:“就这么定了。时候不早了,朕先回去了。” 陆青婵捧着这只小豹子,竟有几分哭笑不得。 “木兰夜里不太平,你晚上不要四处乱走,朕今日回来只怕要到深夜,你若是困了就早点安置吧。”说罢,萧恪一夹马腹,向远处连绵的毡房行去。 陆青婵屈膝行礼,眼中却划过一丝复杂。 远处的树林里站着一个人,他身上穿着侍卫的衣服,静静地看着端坐在马背上的陆青婵。过了很久,他叫来一个人:“若是今夜她没有过来,就按照计划行事。” 他的眼眸深处,一派灯火幽微。 作者有话要说:敬献牧场,肇开灵囿,岁行秋狝。——选自《热河志》 加更结束,捂紧了我的存稿箱!感谢在2019-12-14 22:58:36~2019-12-15 10:59:1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阿兰阿兰、郁姝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SIilll□□r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0章 六和曲(一) 毡房里灯影如豆, 子苓走进毡房里就正看见陆青婵望着灯火出神。这段日子以来, 陆青婵常常独自发呆, 她把珐琅彩的小碗送到陆青婵眼前:“主儿, 这是牛乳茶,主儿喝了之后早点安置吧。” 陆青婵收回目光,看向这只珐琅彩的碗, 静静地问:“你跟着萧恪几年了?” “主儿这是说什么呢?”子苓垂下眼。 “不用装了。”陆青婵从她的托盘上把小碗端了下来,用汤匙仔细地搅动了几下,“这没有外人。” 子苓微微抿了抿嘴唇,对陆青婵行了个礼:“奴婢是内务府的奴才,太乾年间入的宫,也是后来皇上见奴婢妥帖才把奴婢拨来给主儿使唤的。” 陆青婵淡淡嗯了一声:“你下去吧。” 以往的时候,陆青婵的毡房里守着的奴才不会少于两个,如今出门在外,子苓也会陪在她身边,可今日不知道是不是陆青婵方才说的那几句话的缘故,子苓有些心虚, 对着陆青婵行了个礼就退了出去。 陆青婵的影子纤纤地,吹落在地毯上,她喝了两口牛乳茶, 从袖子里把一个素白色的信封抽了出来。 她走到窗户边,看向天空尽头的一轮圆月,睿睿辉光泼洒一地,离毡房还有三四百米的地方, 就是一片白桦树林,离得远对于那边的情形并不能看得真切。 但是陆青婵知道,此刻,里面站着一个人。 江山犹是,昔人已非。 那些久远的岁月便在这样一个连月亮都圆满的日子不动声色地流淌出来。 萧让在信中写:宗人府是铜墙铁壁,任你为皇子王孙都插翅难飞,我今日费尽心血从中脱身,但请你帮我,待我重回紫禁城的那日,必以皇后的卤簿仪仗迎你入坤宁宫。 像是被一种莫名的力量掠夺而撕扯,搅碎她的全部柔肠,陆青婵把这封信看了好多遍,最后趁着现在帐里没人的时候,打开灯烛的黄纱罩子,把书信燃了。 火苗舔舐着素白的纸张,灰烬散开在风里,她的眼眸深处跳动着几分火光摇曳。 她有心想告诉萧让一句,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可她知道,自己没有说这句话的立场。她是以萧让元后的身份许亲的,她是萧让的未婚妻、萧恪的皇嫂。本该对萧恪有刻骨之仇,可如今怕是连自己的心都要丢了。 有毛绒绒的一团滚了过来,一只滚到了她的脚边,那只还没有长牙的小豹子用爪子扒着陆青婵的腿,陆青婵弯腰把她抱了起来,这时辰已经快到子夜了,外头的喧哗声也渐渐大了起来,月色下有一个人在她的毡房外面翻身下马,踏着月色向她走来。 外头参见皇上的声音此起彼伏,萧恪掀开帘子走了进来。 他身上已经穿上了红色的衮服,行踏而来的步伐有力而稳健,陆青婵身上穿着浅杏色的中单,两个人立在帐中,像是两股颜色冲撞在一起,萧恪看着立在窗边的陆青婵,忍不住对着她笑:“散了宴,听说你还没睡,朕过来瞧瞧。” 萧恪身上还带着宴酣见浓烈的味道,那是酒与肉混合在一起的气味,带着一种莫名的野性的冲撞。陆青婵身上是沐浴过的,淡淡的玫瑰香露的气息,男子的炽热和女子的柔旎两厢混合在一起,这个月圆的夜晚也显得分外美好。 萧恪喜欢对着陆青婵笑,这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添的毛病,这个笑是藏在萧恪眼底的,那种心安的欢欣,他坐在毡房里的木杌子上,看着桌上陆青婵喝了一半的牛乳茶,端起碗啜饮了一口。陆青婵耳朵有些发烫,可萧恪依旧浑然未觉。 夜风徐徐的有些冷,陆青婵走到他对面:“皇上穿的少,不觉得冷么?” 今日是论功行赏的日子,看得出萧恪也觉得心中欢喜,他把小碗放回桌子上:“朕当年在西北军中的时候,冬日里的雪能有一尺厚,朕穿着猞狸猴皮子的衣服在军中点将,也没觉得冷。如今夏日炎炎,这些算什么。倒是你,看着便觉得单薄,也该多穿些。” 他看着陆青婵怀里的小豹子,伸手接了过来:“这个崽子,你取名儿了没?” 陆青婵摇头:“这是皇上赏赐的,理应皇上取名,臣妾没有胆子越俎代庖。” “诶,”萧恪摇头,“这是什么规矩,朕既然送你了便是你的了,想想看,有没有什么好听的名字。” 那个小豹子眼睛睁得溜圆,极机敏矫健的样子,方才那封信又恍惚着浮现在眼前,若是万事皆能如意顺遂就好了。陆青婵想了想说:“叫万福。” 萧恪忍不住笑了起来:“当年连敦惠太后都赞你一句女公子,如今竟然起了这么个名儿。也罢,读起来还算上口,就叫万福吧。”他叫来有善:“把你万主子抱下去喂点吃的。” 屋子里又剩下了他们两个人,子苓进来给茶盏里续了水,又无声无息地退了出去,萧恪看着陆青婵说:“朕今日重赏了蒙古那边的几位台吉,他们果真是我大佑骁勇之人。今日晚宴与他们同饮,倒也觉得颇有几分酣畅淋漓。当年朕在军中的时候,也曾这般饮酒,那些兵卒们多饮了酒便胆大起来,互相提耳灌酒的事都不觉得新鲜。”萧恪说得颇有兴致,他对陆青婵说,“你想不想去西北瞧瞧?” 陆青婵知道,萧恪今日多饮了几杯,心中快意罢了。她轻轻摇头:“臣妾连马都不会骑,哪里能去的了西北呢?” “有朝一日,待到诸事安宁了,朕会命人造一架马车,你同朕一起去西域都护,朕带你去那拉提草原、去天山看天池。”萧恪把目光落在陆青婵的胳膊上,这胳膊细白得让人觉得轻而易举就能折断似的,他啧了一声,“在那之前,朕得盯着你先练好身子,你也未免太瘦了些。” “翻过雪山是廓尔喀国,朕曾经和他们有过交手,那时候每年过了九月就会大雪封山,朕许诺一定会带你去瞧瞧。” “这些地方,朕有些去过有些没去过,这个天下是朕打下来的,有生之年,朕得让你瞧瞧。” 今日宴会上,萧恪听某一位蒙古台吉说起了草原,洁白的羊群和大朵大朵在辽阔穹庐上飘荡着的白云,那些没到春夏之交时,像绒毯一半缀满繁花的草场。 萧恪从来没有喜欢过任何人,他今日方才知晓,原来喜欢一个人,不管看见什么、听到什么,都会转几个圈,最后落回她身上。他没有认为这是喜欢,只不过依然觉得这是他对陆青婵的恩典罢了,自个儿心里欢喜的想着,没料到身边的女子默默红了眼睛。 这可真是当头一棒,萧恪愣了,竟一时间无措起来:“你……这是做什么?” 陆青婵吸了吸鼻子,站起身对萧恪蹲了一个万福礼:“臣妾失礼了。” 陆青婵原本并不是一个爱哭的人,甚至从没有在人前落泪,宫里的规矩森严,不管是宫妃还是奴才,若是掉泪也得是在没人的时候,千万不能让人瞧见,不然哪怕是皇后也要吃瓜落。原本她也确确实实是被狠罚过的,可都不及萧恪这几句话戳心。 有时候,倒也并不图他日后果真兑现,只是现下有这份心,便让人觉得难得了。 萧恪叹气:“你是不是心里头觉得,朕不过是在糊弄你?朕不喜欢失信于女人,也不会失这个信。只是如今朝政尚且不稳,待日后稳妥了,我们有的是机会。朕过去觉得,战场在前头,只需要拼那些个刀光剑影就够了,如今才知道,这真正的战场还是在后头啊。” 看着陆青婵细声细气的称是,萧恪伸手把她拉起来:“别动不动就行礼,坐下回话吧。” 萧恪又把心思转回了朝堂上:“你对朕说的,那天御花园的事有几分眉目了,只是涉及朝堂,朕不方便跟你透露,只是你要信朕,该给你的公道半分也不会少。” 陆青婵知道,那天在御花园定然是有前朝的人插手,如今的乾清宫乱得像一滩浑水,在其中妄图分一杯羹的人擢发难数,可萧恪每每想到竟有人把手伸向了后宫,伸向了陆青婵,他便觉得心火难以遏制。 那些用以收受贿赂的冰炭敬、再到户部那些吐不干净的亏空,萧恪也觉得意乱心烦:“朕明日要和大臣们去外八庙,这次不能带你去了。朕今年年初的时候重新修过外八庙,额外修了普陀宗乘之庙,朕明日要和他们一同讲经说法,让有善留下来陪你练骑马,朕应该要到入夜时分才能回。” 萧恪此时此刻一板一眼地在和她说起自己明日的行踪,无端就让陆青婵觉得好笑,她凝眸含笑说是。 他站起身走到门口,忍不住还是站定了回过头来:“你若是想四处逛逛,身边带好了侍卫奴才,朕许你四处看看。不用怕旁人的心思,朕原本说许你在紫禁城做你想做的,如今出了紫禁城,朕的承诺依旧作数。” 一直到走出毡房,天边那一轮孤零零的月亮,铺洒下无尽的银华,萧恪身后跟着无数奴才侍卫,陆青婵的目光跟随他的背影一直到再也看不见。 很多很多年之前,陆青婵曾经听见萧恪在天街(注)上,和云贵司大臣们说过这样一句话:“我视他人疑目为盏盏鬼火,以明前路。(注)” 年岁太久远了,陆青婵本以为自己忘了,可如今才发觉,白衣苍狗,萧恪此心坚定,竟从来没有改变过。 作者有话要说:天街:三大殿宇乾清门之间的广场,俗称“天街” 且视他人之疑目如盏盏鬼火,大胆的去走你的夜路。这句话是史铁生先生写的,我很喜欢稍作改动引用在文中,特此注明,侵删。 第41章 六和曲(二) 萧恪在外八庙听了整整一日的钟磬之声, 除了听大师讲经说法之外,便是召见蒙古王公, 一直到了日暮时分,本该到了圣驾回銮的时辰, 却被户部的几位大臣牵绊住了, 绕去了普陀宗乘之庙后面的一间屋子里。 这间屋子算是一间会客室,也是方丈们会晤王公们的地方, 身处寺庙之中,萧恪原本觉得周遭凡尘俗物的侵扰淡去了很多,可听完户部大臣们的奏报, 只觉得额角青筋都绷得紧紧的。 今年春日的时候, 山东那边春汛闹得厉害, 赈灾之后萧恪派了两位往南方去的钦差大臣,如今向萧恪回禀。一连串地报了好几个鱼肉百姓的官员名称, 气得萧恪把他们通通罢免, 革职、抄家, 流放宁古塔。 屋子里跪了一地的人,萧恪冷着脸:“把南直隶的荆扶山调到山东的任上去练两年吧。都察院和理藩院那边联名弹劾山东巡抚,让荆扶山这条直肠子好好肃一肃那边的风气!” 把朝政上的事情都理了个差不多, 萧恪叫散了臣子, 却在这时候看见有善站在门口,脸上带着如丧考妣的神情,他心里便觉得有几分不妙。 “皇上,奴才把贵主儿跟丢了!”有善跪在屋子当中, 眼里真切地含着眼泪,这句话说出口,连方朔和庆节都在自己心里倒吸了一口气。 “你把话说清楚!什么叫丢了?”方朔看着他说,一边又用余光掐算着打量萧恪的表情,“吞吞吐吐,不像个话!” 有善吸着鼻子:“午后奴才陪着主儿去马场上练马,皇上知道主儿的马技不算好,也不过是勉强能小跑罢了,可是踏云这畜生不知怎么发了狂,竟狂奔起来,奴才连忙派人去追,可踏云是皇上亲赏的日行千里的良驹,咱们寻常的马根本就追不上。蹿进林子里之后很快就不见踪影了。主儿一直攥着马缰,但是一直控制不住……”说到最后他几乎痛哭失声,跪伏在地上连嗓子都哭哑了,肩膀也是一抽一抽的。 “皇上,您砍了奴才吧,奴才对不起主儿也对不起皇上。” 窗外的檀香阵阵,从半开的菱花窗外无声无息地散进来,屋子里除了有善的哭声再也没有一丝声音。 萧恪眼里迸发出一种冷冽的寒意,三步两步走到有善面前,一把把他拽起来,拎着他的衣领:“朕确实该杀了你,朕该把你千刀万剐!可现在朕留着你的狗命,让你去把她给朕找回来!来人!备马!” 外八庙离驻跸的行营有几十里,如今是暑热最盛的夏日,若是亲自骑马,只怕连人都要被热得中了暑气,方朔说:“皇上,您还是坐马车吧,外头太热了……” 萧恪一个眼刀扫过去,那双墨玉般的瞳仁冷冽森然,方朔不敢再多言,萧恪已经大步走出了门,对着御林军佐领方俱武说:“给朕查!掘地三尺也得把她给朕找回来!” 方俱武道了是,方朔等萧恪走了,又额外补充道:“你且说是丢了东西,不要过多声张。” 山风徐徐迎面向萧恪吹来,周身紫烟缭绕檀香阵阵,萧恪还能想到上次和陆青婵两个人去慈济寺的情形来,放在在听方丈讲经说法的时候,萧恪甚至有了片刻的晃神,他想着,他建的这座庙必慈济寺更好,陆青婵应该会喜欢。 那一日,他们两个人一起牵着手走在长长的山路赏,耳边都是晨钟暮鼓的梵唱,那光景倒显得时光暂驻,在每一处细微之处都能让人联想到澹泊与宁静来。 陆青婵的每一分颦蹙都在他脑子里回想,他的额角上青筋暴起,一跳一跳的让他头痛欲裂。 到了山下,庆节牵来了萧恪的马,萧恪翻身上马,一手握着马鞭,一手握住缰绳,他看向方朔:“派人把整个木兰都给朕围起来,一只鸟都不许放出去。” 方朔道:“主子,木兰这块地方太大了,地形又复杂多样,咱们怕是……”他看着萧恪那几乎要杀人的目光,立刻垂下头,“奴才这就去吩咐。” * 白桦林里不单单只种了白桦树,乌桕树、凤凰树、梨树还有很多没见过的树种都有很多,入口处树木稀疏,可越往里走便越是繁盛茂密。 月亮挂在树梢上,众人有的举着火把,有着举着黄纱做的宫灯,远远看去,像是一片绵延不绝的灯塔。四野俱静, 沈也和御林军们在木兰围场的深处寻了大半天,暑热到了傍晚时分才稍稍缓和,此刻月亮已经缓缓地爬了上来,他们每个人的衣服都被汗水湿了个透,突然有人在那边喊了一句:“你们看!这是不是娘娘身上的料子!” 他马上冲过去,只见粗壮的树木枝干间挂着一个浅蓝色的布条,正是陆青婵骑装上的料子,沈也哆哆嗦嗦地把布条摘了下来,口中喃喃:“是……这是贵主儿的衣服……” 这时候,竟从他身后伸出了一只手,一个声音淡淡地响起:“给朕。” 众人这才如梦初醒般跪了下来,沈也把手里的布条放在萧恪手上,下意识抬头看了他一眼。萧恪在众人的心中向来是那位清冷而寡情的君王,他的衣饰向来是妥帖而谨慎的,而此刻,萧恪站在清冷而朦胧的月光之下,头发也有几分散乱,他的眼中昏晦一片,带着众人们根本看不懂的神情。 这件骑装是萧恪挑的料子,所以落云缎的料子他一眼便看了出来,料子上带着血,一时间他只觉得脑子里嗡然作响,竟觉得自己几乎站立不稳。 沈也捂着嘴哭了起来,萧恪冷冷地扫了他一眼,把他手里的火把拿了过来:“谁都不许哭!跟朕去找!” 他披星戴月地骑了三了时辰的马,可此时此刻竟然没觉得有半分疲惫,周遭的树影随风摇曳,远处人影幢幢,萧恪看着那些跪在自己面前的人,一字一顿:“找到皇贵妃的人,赏黄金百两。” 在橙黄色的火光里,萧恪的脸笼罩在明明暗暗之间,他又想起了慧寂大师说过的那句话:天煞孤星,众叛亲离。一时间竟觉得心脏带着一种近乎撕裂的疼痛。 莫不是他命格太硬,妨碍了陆青婵?每每想到这一种可能,萧恪只觉得如坠冰窖,周身冰冷。 御林军在木兰围场里寻到了二更天,萧恪举着火把和他们一起寻,每过一个时辰会让侍卫们休息一刻钟,可是他自己从来没有停下来片刻。萧恪不敢停下,一旦停下,那些许许多多不好的念头就会在他的四肢百骸间横冲直撞,把他的血脉寸寸斩断。 他活了二十多年,从来没有品味过如今日一般恐惧的味道。 萧恪曾经在战场上搏杀的时候思索过,到底恐惧是怎样的一种感觉,是冷铁的利刃冰冷还是血腥的甜腻滑手,今日,站在这无边的夜色里,他想,恐惧是香甜的,是陆青婵身上特有的花香淡淡,是每次想起她就觉得五脏六腑揉在一起,纠缠又分离。 前面又侍卫大声喊了一句:“皇上!马找到了!” 萧恪猛地抬起头,大步向声音来出走去,只见在一条潺潺流淌的溪流旁,卧着那匹雪白的踏云,只是此刻,它已经气息全无,脖子上被人用利器刺出了一个洞,凝固着已经干涸的血迹,它的皮毛都已经被染红。 侍卫们给萧恪让开了一条路,萧恪走到了踏云的旁边。这个洞的创面并不大,只是伤口极深,刺入了动脉中,才会变成现在这样,溪流两边的血迹并不多,看样子倒像是随着溪流冲下来的一般。 萧恪看着这个伤口,叫来子苓:“你们主子今天出门戴的是什么首饰?” 子苓思索了片刻说:“主儿戴了一只掐丝珐琅彩的点翠蝴蝶簪子,簪子头是尖的。早上给主儿簪上的时候,还勾到了主儿的头发,所以奴婢也确实记得清楚些。” 那这么说这个伤口竟是陆青婵自己刺出来的,她那样瘦弱单薄的人竟然有这样的胆子。 萧恪从来都不是一个细心的人,可他那一刻在头脑中想到的却是,她刺下去的时候到底该是怎样的心情,到底是恐惧还是绝望。 他很少去揣度别人的心思,可在他的头脑中,却一次又一次地回想起那天,她仰着脸问他:“皇上真的要行杀伐吗?”这样一个温驯得像云彩一样的女郎,此刻便在这茫茫无边的木兰围场里,面对无边的深夜。 他的目光又转到了湍急的溪水中,有侍卫试探着问:“皇上,咱们……要不去下游看看吧。” “也好。”萧恪说完这句话,却转过身向山上走去,“你带入下去吧,朕带人去山上看看。”奴才们面面厮觑,终于有人大着胆子说:“皇上,如今木兰围场里野兽众多,如今到了夜间,也该到了野兽出没的时候了,您不如先回去歇息,奴才们有了消息,定然第一时间告诉皇上。” 在这些臣子们的心里,陆青婵不过是皇上的一个嫔妃,历朝历代的皇帝三宫六院,妃嫔无数,这些的女人便像是春日里的花,一朵接着一朵,永无穷尽的时候。所以听闻此言他们纷纷点头附和。 萧恪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他的目光又扫过在场的很多侍卫的脸,过了很久,他说:“你们劝朕,是因为你们只把她当作一个女人,朕不听你们,是因为她是朕的女人。” 第42章 六和曲(三) 远离的京城, 在木兰围场里看向万里无垠的寥阔穹庐, 就能清楚地看见那条向天际流淌而又蔓延的星河, 陆青婵睁开眼睛, 正好能看见天边那颗明亮得近乎耀眼的紫薇星。紫薇星又叫帝星,陆青婵静静地看着这颗明亮的星星,萧恪那张常年冷肃的脸又浮现在眼前, 得知了她的消息,此刻他在做什么呢?他心里想的又是什么呢? 身下是茸茸的草,陆青婵轻轻移动了一下胳膊,便感觉肩膀处一阵被撕扯的痛。指尖一阵微冷,她此时才发觉自己手里还握着那只掐丝点翠的簪子,仰面躺在地上,她有些艰难地抬起手,借着依稀的月光,她还能看见簪子上残留的血迹。 陆青婵从没杀过生,她现在依然回想不到自己到底是以怎样的心情下的手,她只知道前面便是湍急的河流, 她若是任由踏云狂奔而去,那便是要和它一起跌落进永远的黑暗之中。 她总觉得自己不能这么轻易地死了,她还一直没有想明白自己为什么活着, 若是就这样死了,那么萧恪的问题,她自己便永远找不到答案了。 她的身上沾了踏云的血,黏腻而带着一种血腥的味道, 那是一种近乎死亡的感觉,让人几欲作呕,陆青婵艰难地坐起来,五脏六腑都因为她被摔下马而发出剧烈的疼痛,她摸了摸自己的骨头,好像除了右腿和右手被扭伤之外,没有伤到骨头。 这已经是令人意料之外的事了,陆青婵轻轻活动了一下自己的脚腕,尝试着站起来,突然听到有一个声音静静地响起:“好久不见,青婵。” 这个声音熟悉又陌生,时隔多年,他的声音略带沙哑而低沉,陆青婵坐在茸茸的草地上没有回头,过了很久她终于轻声说:“好久不见。” 有一阵轻轻的脚步从她的背后绕到了她的面前,陆青婵抬起头,月色之下萧让的脸朦胧而晦暗。萧让的容貌和萧恪并不全然相似,萧恪的脸棱角分明,带着清晰的轮廓线条,小麦色的皮肤带着这多年戎马倥偬的痕迹。而萧让的皮肤白皙,身上永远带着淡淡的书卷气,许许多多年少的回忆纷至沓来,她对萧让轻声说:“这是你做的?” 陆青婵用的肯定句,萧让也并不忸怩:“这是我做的,不然我怎么才能见到你?”他一边说,一边在陆青婵身边席地而坐,“我没有想到,就连我都要用这样的方法才能见到你。青婵,你难道已经把我忘了么?” “我并不是忘了你,而是有些事已经成了定局,我自己也在其中沉沉浮浮、朝不虑夕。”陆青婵的目光看向远方一片漆黑的树林,并没有看萧让,“你不该来。” 陆青婵垂下眼看了看自己的衣物,似乎并无不妥,她也明白萧让的为人,他向来是君子做派,并不会做无礼之事。看样子他应该是专门在这里等她的。 听了陆青婵的话,萧让忍不住笑了起来,他说:“陆青婵,你觉得我不该来?你别忘了,我才是储君,皇父的诏书上写的是我的名字!还有你,陆青婵,你是我在太乾三十年里选定的皇后,除了没有过礼之外,你本来就该是我的人!”萧让的言辞变得激烈起来,“我知道你这一年多来过得不容易,你的诸多不得已,我都理解也能原谅,今日我们能再见便是上天给我们二人的缘分未断,你和我走吧,助我重新夺回一切,我依然许你做皇后。萧恪再喜欢你又如何,皇贵妃的尊号又如何,你是妾!他日后会再有别的女人,他对你好,还不是仗着你母家的势力!而我,我凭借的是真心,是我们一起长大的情分!” “真心?情分?”陆青婵咀嚼回味着这句话,忍不住笑了,她看着萧让,“你和我说真心?我不知道你对踏云用了什么手段让它变成今日这般,你的目的达到了,可你想过没有,我今天几乎因为它而死!你若是心中有对我的半分怜悯,又为何要使出如此手段?” 在萧让心里,陆青婵向来是温驯至极的性情,她习惯了顺服,从不会为自己辩驳什么,可她今日所言竟让他一时间哑口无言,他冷下了脸:“萧恪到底都教你了什么?让你竟然会这样和我说话?” 冷冷的月色泼了陆青婵一身,她的骑服被树杈枝干划出很多口子,显得她并不像过去那般是一个进退得宜的宫妃,陆青婵的眼睛如水一样落在萧让身上:“殿下,我在敦惠太后过身前去见过她一次,那天她赐给我一条白绫,让我为了保全你也保全自己的颜面而去死。你们每个人都想让我死,萧恪他想让我活着。我把自己挂在梁子底下,他把我救下来,他问我,陆青婵你到底为了什么活着?从来没人问过我这个问题,那时候的我没敢告诉他,我一直都以为自己在为了你活着。” “萧恪告诉我,我是个人,不是一个猫猫狗狗,我可以做我想做的,说我想说的,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做你的一条狗,性命全部都被你捏在手里。”陆青婵生来便不是一个咄咄逼人的人,她的每句话都用最平静的口吻说出来,她的发丝凌乱,脸上还沾着几滴血迹,月光把她的身影撕出了毛边,她的眼睛里一直带着柔柔的光,她说,“萧让,我们都已经过去了。我现在是萧恪的皇贵妃。” 萧让觉得自己从来都没有真的认识过陆青婵,也或许他也从来没有真的认识过萧恪。眼前的这个年轻女郎已经出落出了亭亭风致,她从她九岁入宫开始,所有人都告诉他,陆青婵将会是他未来的妻子。 于是,他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她的一切,享受着她如春花一般烂漫的心性,享受着她无尽的温柔顺服。然后今天,陆青婵告诉他,他错了。 她生出了一种独特的勇气,是过去的许许多多的年岁里他不曾见过的勇气,她像藤蔓一样坚韧,纵然几经时光的洪水洗濯,她依旧坚定地立于其中。 萧让倏尔在心中生出一种莫名的可悲来,他抬起手拉住了陆青婵的手:“婵儿,过去都是我错了,你和我走吧,我往后一定好好待你。萧恪能给你的,我都能给。” 萧让是一个骄傲的人,他能说出这样的话也着实让陆青婵觉得意外,只是她仍旧缓缓摇了摇头:“殿下,我不能和你走。我的父亲、兄弟、就连我自己,都已经成了皇上的人,一切都无从转圜了,而你不同,你既然已经离开了宗人府,外面就有一片广阔的天地任你驰骋,你走吧,若是被侍卫们发现,你就难以脱身了。”陆青婵说得平静,萧让根本看不出,她的身子在微微颤抖着。 她觉得自己全身都在发烫,被扭伤的手脚都像是被点燃了一般火烫。她素来也并不是身体强健的人,每年冷热交替时都要喝好一阵的汤药,如今的情形更是不好,陆青婵的手缓缓收紧成拳,尖尖的指甲尖刺入掌心,以换取片刻神智的清醒,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我不会对皇上提起你,也不会说这一切是你做的。” 萧让看着她,一字一顿:“陆青婵,你说了你的不得已,你和你的父兄都是不得已才为萧恪那厮卖命,那么我问问你,你的心呢?” 陆青婵弯了弯唇角:“事到如今,你还不知道我的心吗?” 这是她头一次把自己的内心袒露出来,纵然面对的是萧让,陆青婵的声音柔柔的像是一阵风,可是她的目光静谧而安详,哪怕此刻她头发散乱衣冠不整,这双眼睛像是世界上最宁静的湖水,让人沉溺于其中。她的心里装着的东西是什么已然心照不宣,萧让苦涩地笑了起来,他说:“要是你没对我说这些话,我会不顾一切的带你走,可你说完了,我就知道,我带不走你了。” 有些事物,归根结底都要等到最终失去的那一日才会让人幡然悔悟。他原本以为,陆青婵会永远守在原地等他,所以他才对她不甚在意。年轻的时候,在和陆青婵许婚之前,他也曾纳了几房妻妾,他也曾见过明黄色琉璃瓦宫墙下,陆青婵用那种他看不懂的目光看着他,不知是悲伤还是伤心,也许不是看不懂,只是不想看懂罢了。 他飘飘荡荡很多年,总觉得陆青婵不过是他生命里可有可无的符号,可离开宗人府的那一刻,他能想到的会无条件帮衬他的只有陆青婵,所以他来到了木兰,因为他知道,只需要他一句话,陆青婵一定会向过去很多年间一样,乖顺地称是。 可那一夜,白桦林间万籁俱寂,他站了整整一夜,都没有等来那个纤细的人。 他那时候就知道,一定是有什么东西改变了,那个他原以为永远都会留在原地的人,不知在何时已经轻轻悄悄地走远了。 日月既往,不可复追。 他若是强行带她走,换来的也不过是个玉石俱焚的结局。 萧让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陆青婵:“虽然如此,可萧恪篡位夺嫡,大逆不道。又把我一个人关在宗人府,把我变成如今这般不人不鬼的样子,我不会轻易放过他的。早晚有一天我要让他付出代价。至于你我,从此恩断义绝,希望你到时候不要后悔。”他语气说得狠戾,往前走了几步,又回过身,想了想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小瓶子,面无表情地说:“金创药,给你了。”他把那个描金的小瓶子抛了过来,在草地上滚了几圈,滚到了陆青婵的脚边。陆青婵迟迟没有伸出手,她依然是静静的。 夜里起了微风,远远地似乎能听见几声犬吠,陆青婵抬起眼,声音依然温柔:“你快走吧,别被发现。” 她环着膝盖坐在草地上,远处的那条河水声潺潺,在月光下闪着无数粼粼的清光,遮掩住他们言语的声音,陆青婵坐在这像是一幅褪了色的水墨丹青,美得不似凡间所有。那一瞬间,萧让竟觉得有了一种痛彻心扉的感觉。 她骨子里带着柔,她的心里似乎装不下一点恨,他方才的话说得狠绝,可当他想起这许多年来自己的所做作为,对陆青婵竟觉得只剩下了无尽的亏欠。他站了很久,最后依然想不出该对陆青婵说些什么,最后也不过是轻轻叹了一口气。 萧让走远了,陆青婵从始至终垂着眼,没有去看他的背影。树影在月色下摇曳,抖落在她的身上,总让人觉得凉浸浸的。 那句恩断义绝,情理之中。可细想想,也难免让她觉得悲凉。时代的洪流推着每一个人都在向前走,没有人会永远留在原地,只是她有时也觉得想不明白,很多年前那位赌书泼茶,吟诗对弈的少年,到底去了哪里,他又是因为什么,一步一步变成今日这般模样。 权力是吞噬人的饕餮,它让人滋生无数欲望,每个人都在欲望的河里泅渡,难以脱身。紫禁城、皇图霸业这些都能串联在一起,没有人能摆脱这些束缚。她能做的,也不过是在这无穷无尽掠夺你的世界上,尽可能清醒而冷静地活着罢了。 她有些费力地捡起了那个描金的景泰蓝小瓶子,用力把它扔进了那条滚滚的河水中,手臂和小腿上的疼痛似有若无,偶尔觉得撕扯她,偶尔又消失不见,这些痛觉好像也都已经离她远去了,她也好像感受不到身体上的滚烫与冰冷。 那些忽远忽近的人声却似乎变得更清晰,其中,一个声音穿透了夏夜徐徐的夜风,直直地向她飞来,那个男人的声音低沉而极具穿透力:“陆青婵!”素来冷漠不带感情的嗓音,如今在这呼唤的深处似乎带了无尽的焦灼。 幸而她身上的血腥气没有引来野兽,也幸而那个男人,从来都没有放弃过她。他亲自来寻她,跋涉十数里,每一步都是向着她的方向而来,他从未多言过什么,可他的每一句话都真的做到了。 陆青婵的这前半生,从来都没有被坚定的选择过,陆承望放弃过她,萧让放弃过她,毓贵妃也放弃过她,她曾经一度以为,自己是注定被放弃的人,她的一切都不过是偶得,失去才是最终的归宿。 但是,那个男人,无数次身体力行地告诉她,他将会永远坚定的站在她身后。帝王之爱对她而言,便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可陆青婵依然想要握住那双自无尽黑暗深处,向她伸出的手。 萧恪的嗓音忽远忽近,陆青婵弯起了嘴角,她很想回答他,像以往一样告诉他,她就在这里。但是却控制不住地被某些东西蚕食全部的理智,一点一点沉落于黑暗里。 作者有话要说:陆青婵和萧恪,他们两个人不管发生什么,都会永远坚定的选择对方。请大家一定要相信这一点!陆青婵给予萧恪温柔,萧恪给予她依靠和支持,原本两个感情世界一无所有的人,都因为对方的存在而拥有了全世界。 我最近也关注了网上很火的那个北大女生的事情,在写文章的时候我也想努力把我的价值观阐述出来。我的读者们应该都是女生,我希望大家都努力爱自己,要相信自己本身就是美好的,我看了一句话很应景:他拥有的仅仅是你的爱情,而不是你的一生。每个人都应该从自己不幸的爱情里面跳出来,先爱自己而后爱别人。 希望大家都能有幸福的生活。 第43章 灯盏辛(一) 七月末正是一年里避暑山庄最好的时节, 热河行宫里的七十二景交辉相映、相得益彰。热河行宫的万壑松风殿外种了几棵石榴花, 如今正值开花的日子, 簇簇芳馨如海, 那是一股浓烈的橙红,映着朱红的宫墙。 杨耀珍从万壑松风殿的侧堂里走出来,就在这不多时的诊脉功夫, 冷汗就把衣服全部都打湿了。方朔、有善和庆节都在外头守着,见他走出来忙上前。 “杨太医,如今咱们贵主儿到底是怎么个情形?”方朔立在廊下,杨耀珍从怀里掏出帕子来拭汗:“倒不是多严重的症候,就是伤到了胳膊和腿,这些都是皮外伤,得好生将养着,只是前几日的高热实在吓人,如今都过去三日了,人也不见醒转,这也实在是蹊跷事。只能说贵主儿身子太单薄, 这一回狠狠地伤了底子。” 外头的太阳正是毒辣,有善也在心里暗暗咋舌。他们每个人都忘不掉,那日深夜里, 皇上抱着贵主儿回来时的情形,天子穿的明黄色斗篷围着那瘦骨嶙峋的身子,就连头脸都遮得严严实实根本不叫人看到一点,只能看见那从斗篷下头伸出来的纤细的手, 贵主儿常年戴的那个翡翠镯子被跌了个粉碎,碎片划破了她的胳膊,细嫩的皮肉上满是狰狞可怕的血痕,哪怕是他们这些奴才们看着都觉得心慌。 所有随行的太医都被拘了过来,轮番儿的替贵主儿诊脉,等情形稍好了些就连夜送来了热河行宫,这几日皇上就没睡过囫囵觉,寸步不离地守在皇贵妃身边。前几日高热不退,皇上几乎要杀人,那时候人人都恨不得垫着脚尖走路,生怕一不留神就被拖出去砍头。 方朔也叹了口气,回过身对身后的有善庆节说:“你俩先回去歇会吧,这几天你们也实在是辛苦了。”而后又对杨耀珍说:“您看,是不是也该劝皇上睡会,这铁打的身子也禁不住这么糟蹋。” 杨耀珍看了看日头,默不作声地摇摇头:“您不在里头您不知道,每次咱们诊脉的时候皇上便不错眼神地盯着咱们,目光炯炯的哪里看得出困倦,倒是我身边的一个年轻太医,挨不住打了个哈欠,马上就被拖了出去打板子,这时候劝皇上歇息,简直是虎口拔牙。” 他停了停,见四下无人,终是犹犹豫豫地问了出口:“您觉得,这事是谁做的?咱们看皇上的心里约么猜到几分,要不然皇上也不能坐在这这么坦然。” 杨耀珍衣服上的汗渍被风一吹还有几分凉飕飕的,方朔忖度着说:“这事儿说不准,你且等着皇上腾出手来再瞧吧,你以为那陆大人好惹不成?他不在御前,自个儿的闺女被人这么算计,他又怎么会轻易罢休,陆家如日中天,这时候把主意打到陆家身上才是真的蠢人。” * 万壑松风殿的侧堂里,子苓在给陆青婵喂药,她白着一张脸睡得无知无觉,胳膊和腿上都缠了一圈又一圈的白布,脸上也带着细细的擦伤。原本就是极白净纤细的人,如今那些发红的血痕便愈发让人看得心疼。 一碗药只喂得进一半,很多都从唇角流下去,子苓又喂了两勺,萧恪便看不下去了,他对着子苓伸出手:“给朕。” 萧恪没有给人喂过药,平帝爷生病的时候侍疾这种得脸面的事向来也由不得他,他自己喝药也不过是端着碗一口喝干,他手里握着调羹只觉得像在握着一根针,他舀了一勺送到陆青婵的唇边,她的嘴唇颜色很淡,他竟有些担心自己的手太重,碰疼了她。 一勺药喝下去的少,流出来的多,子苓立在一边,竟发觉萧恪的手有些抖。 上一回见到她如此无知无觉的模样,还是在去岁的深冬,陆青婵被人从梁子上头开解下来,无知无觉地昏睡着,那时候他的心境和如今不尽相同,那时候只是觉得恼,恨她忘了曾经的允诺罢了。如今哪里有半分恼恨,此刻萧恪的心里全都是畏惧。 分明前几日还是言笑晏晏的人,如今便这般无知无觉的躺在他面前,身上那些被树木枝桠划出来伤口像是一双又一双流血的眼睛。 萧恪把一碗汤药喂完,把碗放在桌子上,方朔从外头走进来:“皇上,都察院和理藩院的大人们如今都在外头候着呢,还有户部的侍郎、翰林院的几位大人想和皇上议一议今年新制的铜钱,您看……” “叫他们进来,朕就在这见。”萧恪站起身,又给陆青婵掖了掖被角,这才走了出去。万壑松风有一东一西两间侧堂,陆青婵宿在东侧堂,萧恪议事便在东侧堂。他今年改元,新做了一批铜钱,上头都印着定坤的字样,材质是铅铜各半,他听完户部的奏报,把样钱封存,而后又听理藩院奏报一些蒙藏事务,这些丛杂巨万的大小事宜压在他身上,心里还装着一个陆青婵,只觉得沉甸甸的喘不上来气。 一直到了黄昏时分,这些大臣们才各自散了,萧恪喝了一口茶水,又走向了东侧堂。东侧堂依然是他走时的样子,子苓正把杏色的纱幔挂在鎏金的挂钩上,见萧恪迈过地罩走进来,挂钩也只挂了一半,她刚要张嘴说些什么,萧恪对着她挥了挥手,子苓只好把要说的话吞了回去,对着他行了个礼,而后无声无息的退了出去。 侧堂里只剩下了陆青婵和萧恪两个人,床边放着一个绣墩,萧恪便在那里坐好了,在这个角度正好能看见陆青婵的侧脸,她一如既往无知无觉地昏睡着,像是一朵无声无息的晚香玉。 外头依然是个黄昏,橙黄色的余晖从茜纱窗透进来,照在陆青婵的脸上,萧恪看着她突然开口说:“朕还没来得及告诉你,朕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也是这样的黄昏。太乾十六年,先帝的万寿节,你那时候还小,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那天你才四岁,背了千字文讨了个好彩头,人人都很喜欢你,我坐在席上看着你,心想着陆承望这不讨人喜欢的老狐狸竟然生了这般讨喜的女儿。敦惠太后赏了你点心,你没有吃反而拿来给我。” 他没有用朕这个自称,萧恪笑着摇头:“那时候,我没吃。我对你说我是父皇的儿子,不受嗟来之食。可我现在想想,我那时候真蠢啊,我就应该接过来说一句我喜欢。那天看着你失落的眼神,我难受了一个晚上。” “再后来,我每年都在宫宴上看见你,看着你一点一点长成,出落亭亭。你住进敦惠太后宫里,我们也会在宫里碰见,你对我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得。你那时候的容颜,我也能清清楚楚地回忆起来。陆青婵你知道吗,后来我南征北战的很多年里,记得最深的就是那一天,兆祥所外头,你对我说的那句殿下慢些走。” 萧恪从来都是一个含蓄的人,他的情感很少有过明确的表达,他说的每一句话里,只字不提深情,但是句句都是喜欢。他站起身走到陆青婵的床边,伸出手摸了摸陆青婵的头发,她的额头温度已经降了下来,入手凉凉的像是一块玉。 “你为什么不愿意醒呢?你是在怨我么?” 萧恪的声音像他这个人,常常平静得让人听不出感情,可细细听去也能辨别出细微之处的颤抖:“那天晚上,我去寻你,冥冥之中就像是有人在告诉我,你就在山上。你醒的时候朕不会告诉你,有句话朕只敢现在说,你不要觉得朕懦弱。陆青婵,朕脚下的路有四面八方,可这些路永远都是通向你的。” 萧恪被方朔叫了出去,子苓走进来的时候就看见陆青婵缓缓睁开了眼,她把陆青婵扶起来:“皇上方才来过了,主儿知道吗?” 陆青婵的嗓音依旧带着初醒时的喑哑,她微微摇头:“不知道。” 子苓哦了声,给陆青婵端了一碗药:“皇上今天政务忙,大臣们轮番的递牌子,不然一定会像前几日那般衣不解带地陪在主儿身边。 衣不解带?陆青婵微微抿住了嘴,子苓只当她是乏力,往她身后又多垫了几个软枕让她靠着:“主儿是没看见呢,皇上这几日险些杀人,等皇上议完事就告诉皇上您依旧醒了,这下杨大人他们也能松一口气了,他们这几天脑袋都别在腰上呢。”子苓笑着说完,又补充,“虽然主儿午后就醒了,可到现在还没用膳呢,奴婢拿了些粥过来,主儿吃两口吧。” 有奴才过来给屋里点灯,烛光一晃一晃的,抖落在陆青婵身上,她点了点头,子苓便退了出去。萧恪从外头走进来的时候,便看见东侧堂里灯火通明,一时间有些恼了,一进门就压低了嗓子:“一个个的怎么办的差事,屋子里这么亮,当心晃了皇贵妃的眼睛,都给朕拖出去打板子。” “皇上。” 柔柔的一声,像是一片轻飘飘的羽毛,萧恪如遭雷击,猛地抬起头,杏色的烟罗纱幔间,陆青婵倚着软枕目光如水地看向他,“是我让他们点的,皇上别怪罪可好?” 能有什么不好的呢,若是此刻陆青婵说要把这屋子一把火点了,萧恪都只会亲手把火石奉上,他楞楞地看着陆青婵,竟一瞬间觉得眼底发酸,他清了清嗓子,缓缓走到陆青婵身边,那个柔软如同春花一般的女人,竟对着他笑了起来,她问:“皇上,您几天没睡了,瞧您胡子拉碴的。” 她又活生生地回到他身边了,她会对着他笑,对着他开玩笑,她的眼里又一如既往地藏着烟波浩渺,萧恪看着她,看着看着突然把她搂进了怀里,他身上还带着龙涎的味道,这是世间最明丽而尊贵的味道,而这个天下共主,世间最尊贵的男人对着陆青婵微微弯着腰,让她以一个更舒服的姿势嵌在他怀里。 两个人一坐一立,陆青婵的侧脸贴在他的胸前,萧恪不敢用力怕伤了她,可血脉深处又一种汹涌澎湃的感情冲撞着他,让他恨不得把这个柔软温热的身子融进他的骨血里。 萧恪的身子在微微发抖,隔着两层衣服,她都能感受到萧恪的恐慌,他的手有些无处安放般地拍抚着他的后背,千言万语都含在了喉咙里,此时此刻竟发不出一言。 蓦地,萧恪竟感觉到,有一双纤细羸弱又略带无力的手臂,缓缓抬起来环住了他的腰。 两个身子贴得很紧,怀里闷闷地传来一声似乎带着笑的声音:“皇上,臣妾又回到您身边了。”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看见读者说:爱自己是终身浪漫的开始,我也很喜欢这句话~ 萧恪和陆青婵的感情是在日复一日中增进的。 第44章 灯盏辛(二) 萧恪这辈子, 听过战士们阵前慷慨悲歌, 听过大江大河奔涌入海的波涛汹涌, 在广袤无际的草原上纵马狂奔, 这一切的一切,都比不得眼前女人这一句轻描淡写的话。 陆青婵靠在他怀里,萧恪又怕牵扯到她刚裹好的伤口, 只得轻声说:“你小心你的胳膊,杨耀珍废了好大力气才给你弄好的。”陆青婵依言把手臂收了回来,可萧恪又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的心里莫名的觉得有些空落落的。他咳了一声说:“你无聊吗?想做什么尽管和朕说。” 陆青婵的眉眼带着笑,对着萧恪摇头:“臣妾不无聊。”许是仍在病中,她的声音温软得像是能被一阵风吹走似的。萧恪看见一旁的香几上放了几本书,应该是子苓从京里收拾好带过来的,他顺手拿了起来,是一本《庄子》。萧恪翻过两页,顺势便坐到了陆青婵的床边:“你也喜欢老庄之道?” “庄生晓梦,有时觉得有趣。”萧恪倚在陆青婵的床边,陆青婵的头便轻轻靠在了他的肩上, 萧恪陡然觉得后背一紧,而后又缓缓放松,他把书往陆青婵身边挪了挪:“你看不看, 朕给你举着。” 陆青婵的目光扫了两行,又合上了眼:“臣妾不想看,皇上能否读给臣妾听?” 这并不是寻常所见的陆青婵,那素来一板一眼的人, 如今心安理得地靠在他肩头,让他读书。许久没有动静,陆青婵睁开眼,和萧恪的目光撞在一起。 “皇上为何如此看着臣妾?” “朕在想,你该不是个刺客吧。”萧恪笑着摇头,一边摇一边把手里的书又翻过一页,“陆青婵,你好大的胆子,敢得寸进尺让朕给你念书。” 子苓走进门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萧恪坐在陆青婵的床边,陆青婵合着眼倚在他的肩头,萧恪正在读《应帝王》这一篇:“至人之用心若镜,不将不逆,应而不藏,故能胜物而不伤。” 萧恪的嗓音低沉悦耳,像是钟磬之声由远及近,他的语调平缓不疾不徐,确实能让人用心去凝神细听。烛光之下,两个人的影子落在墙上,被朦胧的灯影一起撕出了毛边。这寂静无边的夜色里,偶尔能听见外面的风吹过的声音。博山炉里燃着其楠香,偌大的行宫,唯有这一处的灯火,让人能联想到岁月静好来。 子苓把食盒端上前,萧恪轻轻动了一下,竟发现陆青婵睡着了。他给了子苓一个眼色让她退下,子苓在退出房间、把帘子摘下来的时候,竟看见萧恪小心翼翼地把被子盖在了陆青婵的身上。 陆青婵睡得沉静,纤长如翎羽一般的眼睫低垂着,被灯火投射出淡淡的阴影。陆青婵向来是温驯守礼的,可今日竟从她身上体会到了难以言明的一分亲近之意。这种感觉让萧恪觉得陌生,可在体察到她这份情谊的那一刻,心里满胀着酸甜的味道,好像把某一处缺失的一角补得完整。 陆青婵在他的心上,点燃了一把最烈的火。 她手臂上的伤口已经被白布裹好,那手腕间空空荡荡的,她的首饰并不多,好多都是戴了许多年的旧物,她嘴上不说心里只怕也觉得遗憾,萧恪想着一定要从库房里挑几件好的送给她。 陆青婵也没料到自己竟就这般无知无觉地睡熟了,当她醒来的时候,灯烛的火光已经变得昏晦了,鹤颈点翠的灯座上堆了许多烛泪。她悄悄抬起眼,自这个角度能看见萧恪的鼻骨和偶尔眨动的眼睫。萧恪的背挺得笔直,这对他而言并不是一个舒适的姿势,可他竟没有移动过半分,那本《庄子》已经被他翻过了一多半。 现在的时光,多像是一个酣甜的梦啊。他下午对她说的话,每一句都听得清晰而分明,他说他记得第一次见她的情形,也知道她每一年点滴的变化,他看着她一点一点长成如今的模样。从始至终,萧恪没说过一个爱字。闪闪星河白,萧恪的每一句言语,都穿过湖海寰宇、江山错落,向她涌来。 像是把她的一颗心放在掌心里反复揉搓,让她的心也开始有了温度。 她微微活动了一下,萧恪便回过头来看她,陆青婵用手小心翼翼的撑着身子慢慢地坐直了:“您一直在看书么?” “朕在想,如今我们脚下的万里河山,曾有无数尸骸长眠埋骨,如今也成了诗歌往来的乐土(注)。”他把书合上,把陆青婵身上滑下去的被子又拉了拉,“不早了,你早些安置把,朕去烟波致爽殿。” 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酸麻的肩膀,陆青婵在他背后说:“这里烟波致爽殿还有几分距离,皇上不如就宿在这吧。” 这话说出口,红霞就爬上了陆青婵的脸,她有些懊恼地咬住了嘴唇,拿被子蒙住了脸。耳朵却依然留意着身后的动静。萧恪的脚步停在了她的床边,陆青婵感觉自己外侧的床褥微微一沉,陆青婵把被子拉下了一个角,留出一双眼睛来。 萧恪平静地卧在床上,双手交叠,面容平静,他感受到了陆青婵的目光,也并没有睁眼:“这个时辰出去,外头又是前仆后拥的奴才,你说的也有理。” 陆青婵细声细气地说:“那臣妾去给皇上拿被子。”萧恪摁住了她的手:“三伏天,哪里用得着被子,你自己好生盖着,不用管朕。” 避暑山庄里的夜晚比紫禁城喧闹,那些窸窸窣窣的虫鸣穿透茜纱窗传进来,也许是这几日睡得多了,陆青婵一直没有睡着。那些细碎的草虫鸣叫,把这个夜色也衬托的越发让人沉醉。 萧恪也没有睡着,他听着陆青婵浅浅的呼吸声,偶尔觉得不真实,外面的一轮下弦月正好从半开的窗口泼洒清晖,陆青婵轻轻叫了一声:“皇上。” 这声音小得像蚊子,萧恪睁开眼看向她。陆青婵的眼睛像细碎的星星,萧恪问:“怎么?睡不着么?” 陆青婵嗯了声,萧恪失笑,他调整了一下姿势,侧过头来:“你可知道,你所受的苦,是有人有意为之?”萧恪的声音在夜色里一字一句,“宗人府来报,萧让从宗人府逃出来了,去向不知。朕问你,你那天见到过他么?” 萧恪的语气很平静,他的目光一眨不眨地看着陆青婵。陆青婵会怎么回答他,萧恪一点也想不到。 “臣妾见过了。”陆青婵回给萧恪一个柔柔的笑,“皇上还满意吗?” 陆青婵的坦白是萧恪没料到的,陆青婵见他不说话,索性自己继续说下去:“他让臣妾跟他走,臣妾拒绝了。” 萧恪没有让她继续说下去,萧恪隔着被子拍了拍她的手:“睡觉吧,朕没有兴师问罪的意思,朕相信你。” 夜风徐徐,陆青婵合上了眼睛,耳边又响起一句宛若叹息的话:“朕这一次,差一点又弄丢了你。”借着依稀的月光,萧恪依然合着眼,语气中带着如释重负,“你吓死朕了。” 黑暗之中,陆青婵无声勾起了唇角。 * 第二日一早,奴才们涌进来伺候萧恪更衣沐浴,陆青婵拥着被子坐起来,萧恪回头看她:“你躺着,别动了。” 方朔的脸上带着喜色:“皇上昨夜宿在贵主儿这,按理该要在敬事房登记的。” 这话说出口,连萧恪的脸上都带了几分尴尬,他咳了一声,不敢回头看向陆青婵:“不用登了。”这话说出口,方朔的脸也垮了,万岁爷是个有自己主意的主子,偌大的深宫里也不过是只有皇贵妃一个人,可整日里就摆在这像是在看西洋景,碰也不碰一下。这样下去,也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给宫里添一位小主子。 昨天皇上在万壑松风殿里吹了灯,他们做奴才的个个都像是过年一样额手相庆,连忙把敬事房的老太监捞过来让他记着时辰。皇上临幸妃嫔都是有时有晌的,到了时辰就要把人送走,可没想到他们这群奴才在外头守了一宿,也没见皇上传人进来。 现在看来,怕是成了空欢喜一场。 罢了,能在一个榻上睡觉便很好了,皇上从来也不是学习过敦伦之礼,慢些也不是坏事。正想着,萧恪已经穿戴整齐,有善把那个石青色的香囊系在萧恪腰间,这个荷包陆青婵看得眼熟,自然知道是她原本做给萧恪的那个,没料到萧恪竟日日都带在身上。 萧恪回过头看她,见她已经坐了起来,面露不豫:“你刚好些就不安生了,朕回头就让杨耀珍给你开两贴苦药。” 陆青婵咬着嘴唇对着他笑:“臣妾听话就是了。” 方朔心里微微一惊,他们也都在宫里有些年头了,何尝见过贵主儿如今的模样,意料之外也难免觉得欣喜。如今这两个人之间,再不像原本那般端着了,凡事开了这个头也就好办了。方朔跟在萧恪身边许多年了,知道他是一个对情爱并不上心的人,那些案牍劳形已经压得他直不起身来了,如今身边能有贵主儿,也算是告慰了萧恪这许许多多岁月里的孤身寂寞。 走出万壑松风殿殿门,萧恪眼里的那几分柔情慢慢消散了,他看向远处朝阳喷薄升起的天际,外头站了以高趱平为首的几个大臣,萧恪冷冷的说:“如今车戎那边的战事未停,一波不平一波又起,有些人怕是要坐不住了。萧让从宗人府出来,不依靠任何人之力能来木兰是不可能的,给朕查!从李授业开始查!朕倒要看看,他到底想做什么。” 高趱平犹豫了一下,轻声说:“李授业是太乾年间的老臣,因为敦惠太后的缘故,一直树大根深,若是拔出起来只怕依然要费好一些周折,而牵连起来的臣子不计其数,皇上真的要动户部么?” 萧恪转着手指上的扳指,眉眼深处波光蔚然:“这是自然。” 没人看见高趱平眼中那一丝忧虑神色,他暗暗在心里叹了口气,陆承望早先也是和李授业一起为敦惠太后谋事的,他们过去的许多事,就连高趱平自己都并不清楚,如此一来,可不要把陆承望也牵连进去才好。 作者有话要说:华夏河山,可以是尸横遍野的疆场,也可以是诗歌往来的乐土。这句话是余秋雨先生写的,向余秋雨先生致敬。 这章发十个红包吧,给前十名2分评论的小天使发~ 感谢在2019-12-18 14:38:44~2019-12-19 20:40: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你是很迷人但我要回家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你是很迷人但我要回家 25瓶;Lutter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5章 灯盏辛(三) 时下京中痘疫横行, 平帝爷的几个孩子有一小半都夭折到了这上头。而蒙藏之地, 天气凉爽, 很少有痘疫泛滥, 蒙藏的使臣王公也曾因为京里的痘疫而几次不敢入宫朝见,因而平帝爷就在热河修了行宫,以扶绥蒙藏王公。 这阵子, 萧恪并不算是清闲,他在四知书屋里接见了几位蒙古台吉,在台吉们离开之后,工部的大臣郑成光提出,不如借此御驾亲临热河之际,重修古北口长城。 萧恪捏着狼毫笔淡淡地说:“君子知微、知彰、知柔、知刚,万夫之望。正因有此四知,才给这间书屋取名为四知书屋,知柔知刚,便是要分得出如何刚柔并济,你们和朕都是一道从丽正门进的行宫, 朕问你们,丽正门上头写了什么字?” 他的目光环顾过在场的每一个臣子,他的语气十分平静:“你们有人看见了有人没看见, 朕告诉你们,上头用的是满蒙汉藏四种语言写的匾额,这个江山不仅仅是朕一个人的,是朕的也是你们的, 更是天下所有人的。如今举国上下,战事都已平定,古北口长城是前明时抵御外侮的防御工事,自平帝晚年间已经荒弃,朕如今重修岂不是破坏了与蒙古的情谊?” 这一重也是朝臣们没想到的一层,萧恪把目光落回到奏折上:“如今,长城再也不是大佑防御北方蒙古的壁垒,而蒙古才是我们大佑真正的铜墙铁壁。” 臣子们口中称是,有几名平帝爷年间提拔的老臣眼中,都流露出了几分淡淡的笑意来。不知道从哪一日起,才慢慢觉得皇帝变了,早年间那位只知道大行杀伐的皇帝,慢慢收起了他的锋利,开始以一种更和缓的方式,无声无息地把控着这个王朝的每一个角落。 怀柔远人,说起来容易,萧恪比他们这些老臣们想象得做得更好。 散了议事已经到了正午,萧恪传了肩舆去万壑松风殿,避暑山庄除了几座主要的宫殿之外,举国上下的许许多多著名景点,在避暑山庄的东侧建了仿制版。山庄的北侧是仿照北方蒙古草原的广袤操场,西侧是层峦叠嶂的起伏山脉与丘陵,南侧是仿照中原的平原沃野。 夏风送爽,吹起了萧恪的衣袍下摆,他走进了万壑松风殿的门,就听见陆青婵在和子苓说话,不知道说了什么,她轻轻地笑了起来,像是暖玉落盘,柔旎地流淌过萧恪的心上,他进了门,坐在脚踏上的子苓忙站起来给他行礼。 萧恪坐到陆青婵身边,她脸上的小划痕已经愈合,手臂上那些狰狞的伤口也在慢慢恢复,虽然腿上的拉伤还并不能让他下床走路,可此刻她脸上看不出病气,呈现出柔柔的绵软的一团淡粉。 陆青婵的皮肤白得像是一块玉,萧恪小心的把她的手臂托在手上:“还疼吗?” 子苓无声无息的退了出去,一束光从锦支窗外倾泻进来,落在萧恪的侧脸上,萧恪愈发显得温柔了。 陆青婵把手抽回来,小心的在萧恪眼前转了转手腕:“臣妾好多了。方才还和万福玩了一会儿。”她不说,萧恪都快把这个小崽子忘了,萧恪嗯了一声:“你仔细些,别被它伤到。” 明明是寻常不过的对答,可不知为何总能从中听出温情的味道。 隔着楠木地罩,里面两个人的轻声慢语穿出来,有善笑嘻嘻地压低了嗓子对子苓说:“子苓姐姐,咱们皇上真是心疼主儿。”子苓也微微笑着点头:“是啊,能有今日,实在是不容易。” 听着他们低声说话,方朔的眼中也带着几分淡淡的欣慰。每个人都能感受到萧恪的变化,曾经的萧恪,像是一把切金断玉的利刃,无坚不摧、攻无不克,而后来有了陆青婵,这把锋利的弯刀有了他自己的刀鞘,她用她柔软的一切,无声无息地包裹住他锋利的棱角。 万壑松风殿成了萧恪的寝宫,他白日里在西侧堂里处理政务,偶尔也会把陆青婵叫道身边来,她的腿走路还并不像过去那般顺遂,萧恪皱着眉看着子苓扶着她小步地走,索性上前几步把她捞进了怀里。 早知道陆青婵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可抱着怀里才真切的感觉她像是柔软的一片云,怀里的人赧然地把脸埋进他胸膛,不去看那些侍候在外头的下人,那些奴才们人人都知情知趣地含笑垂着头,装作非礼勿视的模样。 任由萧恪抱着她走到了东侧堂,陆青婵听到萧恪在笑,他的胸腔都在随着他的笑而微微震颤,陆青婵脸上的红晕一直蔓延到耳朵,萧恪压低了声音说:“陆青婵,你也有今天啊。” 最后那个语气词轻轻的飘过,让那个素日在天上任由人仰视的人走下了神坛,陆青婵的脸带着淡淡的绯色,她说:“您别说了,行不行?” 她的眼神里含着春波如水,那亦嗔亦怜的神情无端的让人觉得怦然。 萧恪吻了陆青婵,他把陆青婵放到了贵妃榻上,而后弯下腰吻住了她的薄唇,她的身子很热也很暖,那两片唇柔软得不可思议。这个吻宛若蜻蜓点水,不过是唇片的相碰,陆青婵的眼睛睁的大大的,像是有几分难以相信。 没有人教给萧恪如何去亲吻一个女人,那些行军作战的男人说得都是那些阴阳调和的人间极乐,可萧恪只想在此刻吻一吻她。这是一种流淌在血液里的冲动,是一个男人对女人的怜惜,他小心的触碰她,又试探性地打开她的唇齿。 午后的阳光明媚又炽热,团团的温热包裹着陆青婵,她微微合上眼睛,感受着这丝丝缕缕的温情脉脉。不知过了多久,萧恪站直了身子,陆青婵依然倚着他的胸膛,听着他有力的心跳。时光恍若静止。 “你若是困,便在这歇着。”萧恪给陆青婵拿来两个软垫垫在她背后,“朕下午看折子,不吵你。你要是想看书,就和朕一起看。” 萧恪坐到了条案后面,以前有方朔给他研磨,如今他把屋子里的奴才都赶了出去,只得自己动手亲力亲为,陆青婵看着他把朱砂拿了起来,就忍不住挣扎着想要起身,萧恪看了她一眼:“躺好,你的腿是不是不想要了?” 这个人明明满心里都装着她,偏偏有时候说起话来让人觉得他是在讽刺揶揄,陆青婵顺着他的意思又躺下,从一旁的小香几上拿了她先前那本没有看完的《庄子》。 萧恪把滴漏里的水倒进朱砂里,研磨的时候用余光扫了一眼陆青婵,她的头发柔顺地披散在肩膀上,像是一匹锦缎,不过是这思绪的片刻偏差,手下的朱砂就留了一滴落在虎口处,萧恪用帕子去擦,依然留下一个红色的小点,远远看去,像是小小一粒朱砂痣。 他不曾理会过这个小红点,手里拿着的折子是荆扶山写的奏报,他看了两行眼中便带了几分赞赏之意,一时间便看得入神了,翻过几页去,便拿着朱笔在上面勾画几次。一张奏折,萧恪看了足足半个时辰。等停下笔的时候,才恍惚觉得肩膀都有些酸痛了。 陆青婵仰面睡在贵妃榻上,《庄子》那本书就倒扣在她的脸上,萧恪有些失笑,不过也并没有叫醒她的打算,萧恪走出门,外面站着几个大理寺的侍郎,其中有一位拿出一张密函:“这是京中几位大人近期的人员来往情况,还请皇上过目。” 萧恪一目十行地扫完了,最后把目光落在了最后一行:“李授业前几日新收了门客?他人不在京里,手还能伸到京里去,你们好好给朕摸一摸这个门客的底细。另外,从热河为中心,沿途关卡逐层盘查。”他顿了顿,而后微微摇头,“有李授业在,他的路只怕走得顺啊,把李授业给朕看管好,暂且不要惊动他,一举一动都要向朕汇报,往来书信一律拦下!” 夏日里的风都带着花朵的淡淡香气,暑热最盛的那一天到来之际,往往也意味着由盛转衰的开始,山雨欲来风满楼,萧恪神情平静,可眼睛深处便是一片浩瀚。 万壑松风殿里花漫云深,陆青婵不被外物所扰,平日里只需着眼于那些古书典籍间的春葩丽藻便足以陶然忘机,而万壑松风殿之外又是另一重天地了。 萧恪率先罢免了户部两位侍郎,不单单是罢免,抄家的抄家,流放的流放,户部的账簿被大理寺翻了个干净。其实大臣们心里都明白,朝堂上哪里有至清至净的地方,仔细盘查下去,怕是全京城都找不到一个清水衙门。 这一次,皇上怕是要把手伸向户部了。李授业很快便被萧恪以贪腐为名,囚禁在了热河行宫的一处别院长宁轩里,并派以重兵把守。大厦将倾往往也不过是转瞬之间的事,人人都明白,如今的皇帝早已今非昔比,这雷霆万钧的手腕让朝堂上的每个人都觉得有几分唇亡齿寒。 就在大家稍稍松了一口气的时候,从长宁轩里送出了一封血书。 这幅血书送到萧恪面前的时候,他正在和陆青婵用晚膳,陆青婵的胳膊刚稍稍恢复了几分,能拿的了筷子和汤匙了,她给萧恪面前的小碟里舀了一汤匙的白龙臛,就瞧见有善站在明间里对着暖阁张望,萧恪蹙着眉看向他,有善就走进来把手里的东西送到萧恪的眼前。 血淋淋的白布,萧恪怕陆青婵看得头晕,索性起身向外走,走到明间里有善才压低了声音对他说:“皇上,这是从长宁轩里送出来的。” 萧恪把白布抖开,第一行的字就让他的瞳孔微微一缩。 “太乾三十年,陆承望于畅春园假传圣谕,传位于萧让。” 作者有话要说:走一走剧情,也许有一点点玻璃渣,但是两个人还是彼此相爱的,很快就过去了!! 今天是考研的日子,希望每一位学子都能不辜负自己为梦想而努力的时光~感谢在2019-12-19 20:40:21~2019-12-20 21:48:1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你是很迷人但我要回家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6章 天南星(一) 李授业是打定主意要鱼死网破了, 这也是他手里的最后一招棋, 这也是对萧恪变相的威胁, 若是萧恪依旧要对他下手, 他便要把陆承望一同拉下水。 陆承望早几年间确实是为萧让谋事的,这也是心照不宣的事实,有些事大家都烂在肚子里也就罢了, 若是当真有朝一日吐出来,那便是当真要在朝堂上掀起血雨腥风了,牵连的岂止是一个兵部那么简单。 有善看着萧恪的脸色,便才到这封血书上写的怕不是什么好事。他一个做奴才都觉得上头那一行又一行血淋淋的字让人觉得天旋地转,更别说皇上了。 萧恪在明间一个人站了很久,他自己也说不出自己此刻到底是什么心情。李授业在血书中写道,平帝于畅春园暴病而亡,死前并未留下圣谕,而是陆承望为首多位阁臣为辅,趁萧恪不在京中之际,顺势假传圣旨, 把萧让推上了皇位。 这一封血书放在他的手上,力逾千斤。 这是一种很熟悉的,被隐瞒和欺骗的感觉, 他在少年时代曾无数次品尝,也正是这一次一次面对这个凌厉寒冷的世界,才最终成就了如今他狠辣的一面。萧恪知道陆承望曾经是忠于萧让的人,他也知道陆承望一直是萧让帝位的有力支持者。 在他登基的这一年多来, 他看得出陆承望对他的警惕与疏离,这些都无关痛痒。甚至在萧恪心里一直对他心怀感激。至少,他生出了一个好女儿,这个女儿给了他许许多多任何人无法给予的快乐和温暖。 他以为这些已经足够让他收敛起曾经的爪牙,让他能像陆青婵一样,用尽可能温情的方式治理偌大的江山。 此刻,他甚至有一瞬间,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去面对陆青婵。 她就坐在离他十来步的暖阁里,等他回去用膳。 萧恪把手中的血书递给有善:“拿出去烧了,不许给任何人看见。另外,传朕密诏,让陆承望速速回京,雁回关外的战事由参将刘广山接手。” 有善说了一声是,退了出去。 萧恪没有回到暖阁里,他缓缓在明间的宝座上坐下,宝座正对着宫门,他能通过那两扇向外推开的菱花门,看见万壑松风殿外院子里的莺飞草长。 阳光透过打开的门,在金砖地上洒出一小块金色的三角,带着耀目的炫光。空气中细小的灰尘都飘散在这一束浅金色的阳光下。 他听见有脚步声响起,抬起眼看去,陆青婵正扶着门框看他。陆青婵这段养病的日子里,衣着也越发素淡了,她素雅地立在那,沉静而端庄:“皇上,菜冷了,臣妾让他们再热一下。” 从她的角度看去,萧恪一个人孤零零的坐在宝座上,头顶上那块“德政民安”的匾额,流畅的撇捺写意都和他显得极不相称。这样的萧恪让陆青婵觉得陌生,他坐在离她不过十几步远的宝座上,可却像是隔了一整个天地。 萧恪转过头看向陆青婵,那个像是凌霄花一样美丽而又柔弱的女人,他站了起来向她走去:“走,咱们回去吃饭。” 他从头到尾都没有说任何一句和往日里不同的话,萧恪扶着她坐好,又重新坐在了她身旁的位置上:“你有什么想吃的大可和朕说,饿了便自己吃,别总等着朕。” * 那天下午莫名的下了一场雨,在热河行宫,这里的雨比京城里下得更加酣畅淋漓,天边厚重的云层透出几分金乌色,把天地都笼罩进其中。皇帝的心情不好,臣子们眼中都看得分明,高趱平从澹泊敬诚殿出来的时候,罗潜拉住了他:“高大人可知,皇上秘密把陆大人叫回京了?就连陆大人的两个儿子,都暂时停了职。”说是秘密,可若是一个活生生的人都回来了,那也早早晚晚会被公之于众,所以他说出来也并没有特别忌讳。 高趱平愣了,心里暗道怕是坏了。他是个超然物外的臣子,不过是欣赏陆承望刚正的秉性才额外和他走得近些,素日里也略亲近几分,只是陆承望的戒备心很重,并没有特别交好的朋友,所以他到底做了什么,高趱平一概不知。可如今看来,怕是一件了不得的事。 皇贵妃正值盛宠,皇帝做事多多少少也会顾及几分她的颜面,可如今看来,此事怕是不得善终了。这些臣子们,一个个都有着七窍玲珑的心肝,他们的政治嗅觉也分外敏锐,人人都开始警醒起来。 李家和陆家,原本便是朝堂上如日中天,相互掣肘制衡的家族,如今都岌岌可危如大厦将倾。 这场雨到了傍晚依然没有止歇的意思,轰隆隆的雨声带着摧枯拉朽的味道从九天之上泼洒下来。陆青婵素来喜欢雨天,她坐在窗边,一坐就是一下午,子苓怕外头的冷风冲撞了她,给她披了一件氅衣。 夏日里的雨,也还是带着几分冷气的,陆青婵回过头对她笑:“一场秋雨一场寒,马上进八月了,立秋都过了,往后便是越来越冷了。”她眉眼静静的,说得似乎是和节令相关的事,可外头的风声子苓自己也听到过几分,因此心里还有几分发虚。 子苓给屋里点了灯,孤灯之下坐着那个明丽的女人,都说天家的富贵和恩宠都不长久,皇贵妃深受圣眷又如何。 到了传膳的时辰了,有善撑着伞赶来说皇上今日政务繁忙,晚上便不来陪贵主儿用膳了,陆青婵笑着点头,还额外嘱咐他给皇上泡一杯菊花茶。 子苓把有善送出了门,立在滴水檐下,那玉珠像是断了线的珠子,又像是一条接连不断的银链子。子苓轻声说:“皇上除了这句,没再说别的么?” 有善轻轻摇头:“你也知道皇上从来不是个喜欢多言的人,如今阖宫上下都瞒着贵主儿,怕耽误她养伤,皇上不来约么也怕是自己说了什么话惹得贵主儿不高兴,你有空也劝着些。”他嘴上这么说,心里也觉得皇上对贵主儿未免有些无情了。方才贵主儿坐在窗边看雨的样子,看上去无端让人心疼。 回到澹泊敬诚殿的时候,萧恪也正好立在窗户边看雨,陆青婵倚窗听雨的模样闲适淡泊,而萧恪立在窗边,却大有千山万水尽入君怀之感。这两个人,分明身上带着的是不同的风致,可有善看着却觉得两个人的身上都流转着一种相同的光。 萧恪听见有善的脚步声,并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说:“她喜欢雨天,你去的时候她是不是在看雨?” “回主子,贵主儿确实在窗户边看雨呢。” 萧恪嗯了声:“她怎么说?” “贵主儿说知道了,如今正值冷热交替的时节,让奴才给皇上泡白菊茶。” 这也确实是陆青婵会说出口的话,萧恪嗯了声就让有善退了下去,他走回到桌边,看着桌子上放着的那张宣纸,他这一下午说是政务繁忙,实际上连一个大臣都没见,只把自己一个人关在这画了整整一下午的水墨丹青。 宣纸上的陆青婵穿着红色的骑装,正坐在踏云的背,萧恪用毛笔沾了墨色,勾画着她鬓庞的发丝。此时此刻,他真的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面对陆青婵。 他是在朝堂上挥斥方遒的少年天子,和那些官场沉浮多年的老猴子们尚且应对得宜,很多时候他却很怕看见陆青婵的眼睛。这双眼睛清澈澹泊,一尘不染。任何污秽都不能沾染她半分,她独自在这世间清冷如月一般地活着,他害怕被她看见自己的懦弱。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掌间的那一滴泫然如泪的朱砂痕迹,还能清楚的想起那一日陆青婵卧在离他不远的贵妃榻前的模样。窗外鸟语花香,天光正盛,一年中最美好的时节就在此刻铺陈开来,陆青婵的头发像是绸缎,她脸上倒扣着《庄子》睡得正香。 * 陆青婵换了寝袍,外头的雨依然没有半分要被削弱的架势,在盏盏明灯的投射下,显示出雾蒙蒙的光,行宫不同于紫禁城,这里远离了那些一板一眼的规矩,也远离了煊赫巍峨的朱红色宫墙,也确实能让人心胸开阔起来。 子苓给她上药的时候,陆青婵说:“我父亲的事我已经知道了。” 陆青婵这个人,生来便是带着几分柔旎的,这话也是淡淡地说出口,子苓的手一抖,手里的药粉便洒落了些许。 “你们不用瞒着我,也不用顾忌着我的身份,我是后宫中的人,也是陆家的女儿,皇上想要我撇清关系,可我自己明白,我是万万抽身不得的。” 子苓入宫好些年了,比宫里很多的宫女年龄都要大,迎来送往见得多了,这样的话却是头一次听。她觉得很多人都把贵主儿想差了,她独自活得比很多人都清醒。 她重新舀了一勺药粉撒在陆青婵的手臂上:“贵主儿是个难得的通透人。” 那天夜里,陆青婵独自躺在床上,在热河的这几日,萧恪一直都陪在她身边,这是第一次她独身躺在这。萧恪不愿意见她,原由她也能猜到几分。 她不知道陆承望到底做了什么,引来萧恪的忌惮,只是一切还没有盖棺定论,后头会发生什么,陆青婵自己也猜不到,皇上怕她给陆承望求情,怕她怪他不顾念情分。黑暗中,陆青婵轻轻叹了口气。天家恩情薄,她原本也没有过多期待过,又何来怪罪之意呢? 子苓说她通透,可对于萧恪,她连半点都没有看清过。 * 夜里的雨下得越发澎拜,接连打了几个惊雷,陆青婵做了几个噩梦,醒来时汗湿中衣,外头的雷声响彻耳畔,她拥着被子坐了起来:“子苓,给我倒杯水。” 有脚步声走进来,一杯茶递到了她的眼前,这双手的指骨分明,掌心有薄茧,拇指上带着一枚老玉的扳指,陆青婵没有接这个茶盏,她抬起头,萧恪便立在她床边,他像是冒雨而来的,身上还带着一层湿淋淋的水汽。 作者有话要说:萧恪不是不喜欢,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也不是一个完美的人,也会有懦弱的情绪。 最近十分的忙,维持日更已经是底线了,等忙过年底这一阵子,有空了一定给大家加更,感激大家喜欢~ 今天是考研的第二天,考研的小伙伴们要加油呀! 第47章 天南星(二) 殿里是不曾燃灯的, 只有外头依稀的烛光并着电闪雷鸣点亮这一小方天地, 萧恪的手依然停在她面前, 茶水冒着热气儿, 萧恪说:“喝吧,不然就凉了。” 陆青婵把茶水接过来,喝了两口就放到了一边的桌子上, 水汽熏了眼睛,眼眶就莫名的觉得有些发热。白日里对萧恪的行径自以为早已通晓,可莫名的面对着他,心里头就溢出了几分委屈。君父君父,为君为父,是天下共主,从不敢有人对他说委屈,陆青婵自己也不会说。萧恪见她迟迟没有动静,便向前略走了半步,只需要这半步,借着外头依稀落进来的光, 就看见了陆青婵眼底漫散开的湿意。 这阵子她流的眼里,是他过去所见过的总和,萧恪愣了, 他抿着嘴唇坐在陆青婵的床边,轻声说:“是朕做的不好,委屈了你,别哭了好吗?” 万乘之尊向来是无需向任何人道歉的, 陆青婵吸着鼻子摇头:“是臣妾的手臂疼。”她嘴硬不说,但是萧恪不会不懂,他的外袍沾了雨水,他站起身绕道屏风后面把外袍脱了下来,只穿着那件明黄色的中衣回到陆青婵身边:“朕想着,外头电闪雷鸣你也许会害怕,放心不下所以来看看。” 萧恪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拔步床:“朕陪你。” 陆青婵顺从地在里侧躺好,萧恪便平躺在她身边。陆青婵蜷缩在被子里侧着脸看向他,雨水的味道带着微风缓缓吹进来,夜风已经带了几分凉意,陆青婵把被子掀开了一个角,轻声说:“皇上……” 萧恪偏过头就看见了她的小动作,他眼中含了几分笑,到底还是掀开被子也盖在了自己的身上。陆青婵的被子带着她身上素有的味道,是她用的香粉、头油、泡手的玫瑰花露、甚至是屋子里的熏香,冲泡的茶叶,混合在一起的味道。这股味道搅动着一个男人的天性,而陆青婵却浑然不知,她仰着脸看向他,巴掌大的脸上配着那双如春水一般的眼睛。 “皇上怎么知道臣妾害怕打雷?” 萧恪闭着眼,从容说:“因为朕小的时候也怕过。那时候朕的生母位份不高,我很多时候都是在兆祥所里生活的,每到春夏之交便电闪雷鸣。” 他常常对她说起她成年之后领军交战的往事,可对于他的少年时代,却很少提及,在这个雷雨交加的夜晚,萧恪的声音淡淡的散在空气里:“朕小的时候争强好胜,就算怕也不说,一个人硬挨着咬牙到天亮,后来再大些也就不怕了。” 陆青婵静静地听着,锦被之下,那双尚且缠着纱布手臂,缓缓蹭到了萧恪的胳膊旁边,纤纤的手指头,搭在了萧恪的手背上,似乎带了几分安抚之意,萧恪闭着眼睛笑,神情也是难得一见的安然:“都过去了。” 那些独自一个人苦挨着的漫长黑夜已经久远得记不清了,早些年间还有些印象,自从有了陆青婵,那些让人恐惧的黑暗,都变成了星光璀璨的夜空,偶尔也能想起其中的温情来。 “朕今日不是对你心生厌恶,是朕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你。”萧恪睁开眼看向帐顶,“李授业反咬你父亲,这件事朕不得不查,是真是假还未可知,这是国事也是朕的家事,朕既不会迁怒你,也会给你父亲颜面的。” 陆青婵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可是从萧恪的语气中也能窥得一二,他能对她说这些话,已经十分出乎她的意料之外了。陆青婵轻轻嗯了声,柔顺地蜷缩在萧恪身边。 窗外雨声潺潺,雷雨声远了,只剩下了无边的雨声,倒也给行宫里添了几分诗情画意来。在雨声里,窗外愈发寂静了。 “书里面写雨,总是让人觉得伤感,”陆青婵轻声说,“雨打梨花深闭门、落花风雨更伤春。这些都是些凄风苦雨。” “怒发冲冠、凭阑处,潇潇雨歇。诗里也不全是离愁别绪。”萧恪摇头,“你时常忧思,多思多感是好事,可忧虑过甚便是伤神伤身的事,还是少些的好。” 陆青婵还在细思着什么,萧恪突然转过身,从她身后把她搂在怀里,两个人的身子贴在一起,隔着薄薄两层布料,陆青婵能够感受到萧恪的体温,脸上彤云密布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萧恪的手放在她的腰间,他的声音从她脑后传来:“不要想了,睡觉。” 这个男人,害怕她生出过多的愁肠,他向来希望她能够自在的活着不为凡俗所累,只不过他做的多说的少,只在细微之处才能猜到他的点滴用心罢了。 那一日,陆青婵很快就在萧恪的怀里睡着了,这许许多多日子以来的同床共枕,她对于萧恪并不抗拒,如今她也早就准备好成为他的嫔妃了,他不去触碰那一条底线,陆青婵并不糊涂。他们两个人早已经注定搅揉在一起,无从脱身了。 一朝风月,亘古长空。人生所求,要么是一朝酣畅淋漓的风月往事,要么便是在亘古长空之下留名留姓的功成名就。只得其一,便已经是难得的圆满了。 陆青婵睡着之后,萧恪听着她的呼吸声越发均匀,他看着她散落在枕头上的宛若绸缎的乌发,觉得自己的心情并不平静。陆青婵向他提起关于雨的诗词,莫名的萧恪想到了一句不太应景的诗。 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 如今还没进八月,天气尚有余热,外头的树木大都枝繁叶茂,他和陆青婵两个人还都年岁尚轻,可无端的这句诗就突然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他已经开始构想着未来,与陆青婵一道于黄叶青灯之下,共读诗书的情形来。陆青婵这样一个女子,也不知晓到老了该是什么模样。有一丝困倦袭来,萧恪听着陆青婵的呼吸声合上了眼睛,在意识模糊时,他突然想着,要是不能一朝白头,那便早一日到冬天吧,陆青婵在很多年前说的,用雪水煎茶的雅事,也许今年终于可以得偿所愿了。 萧恪难得好眠,睁开眼睛外头已经放晴了,陆青婵睡在他怀里尚且没有醒来。这阵子在行宫,陆青婵陪伴在他身侧,他许多日都能像今日一般得到好眠。那些深夜披衣起身看折子的往事,好像都已经模糊得记不清了。 外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万福从门帘子中间滚过来,几步就跑到了拔步床边,陆青婵微微动了一下,缓缓睁开了眼。萧恪恼这只小畜生惹她好睡,可偏偏陆青婵喜欢它,把它抱上了床。 万福躺在陆青婵的怀里开心的打滚儿,咬着陆青婵的衣袖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萧恪坐在她身边绷着脸:“像什么话!” 陆青婵还有几分睡眼惺忪,她一手搂着万福,一手去抓萧恪的袖子:“一个小畜生而已,您跟他生什么气呢?”她的声音软软的,带着少女特有的娇憨气,让人根本生不起气来,萧恪莫名的觉得陆青婵早已觉察到了他的软肋,并且已经娴熟的运用自如,只是她惯会装傻,总让他觉得似是而非罢了。 萧恪来不及细想自己这个新的发现,外头方朔已经听见了里头的动静,此刻轻声说:“主子爷,大人们已经在澹泊敬诚殿里等您了。” 萧恪只得嗯了一声,就有奴才们来给他更衣,隔着一重屏风都能听见陆青婵和万福玩得开心,萧恪越想越觉得心里不舒坦,暗道若是重新回到那一日,就该把这两个崽子全都赏给那位蒙古台吉。他堂堂九五之尊向大臣索要一只豹子,已经有辱威严,如今竟还被它抢走了陆青婵,更是让人觉得怒火中烧。 出了万壑松风殿殿门,萧恪越想越觉得气不过,走到一半他把有善招了过来:“去皇贵妃那把万福抱走,说是小畜生身上有虫,别传给皇贵妃,每日待一时半刻便足够了。” 肩舆继续往前走,庆节看见方朔在笑,忍不住有些不解:“师父,您笑什么呢?” 方朔瞧了一眼坐在肩舆上的萧恪,压低了嗓子,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咱们皇上啊,在跟一个小畜生置气呢!” 萧恪每日的作息十分固定,上午一直到午时都是要和大臣们会晤的时辰。中午有时候会赐宴群臣,在澹泊敬诚殿的暖阁里和大臣们一道用膳,下午便是学习祖训或者听翰林院大儒们讲学,偶尔会和陆青婵一道看书。 晚膳便留在了万壑松风殿,晚膳后的时间便是独属于他们两个人的,陆青婵的伤如今也好了大半,萧恪偶尔会画两幅水墨山水,偶尔会捏着陆青婵的手写几幅文徴明的行书,那天方朔收拾桌面的时候无意间瞥见了陆青婵的字,都忍不住说了句:“贵主儿的字,和皇上的越来越像了。” 若是搁在别的皇帝身上,这是件犯了忌讳的事,可萧恪听了颇有几分怡然自得,他笑着对陆青婵说:“有句话怎么说的,皇天不负苦心人。”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对着方朔说:“朕让你们准备的东西,你们都准备好了么?” 方朔听了,忙不迭的点头:“奴才这就让庆节拿进来。”说着庆节和有善端着两个托盘走了进来,上头都是玉镯子,细数下来得有十来个。有冰种的、糯种的,还有飘花的,每个都是最上等的料子做出来的,萧恪扫了一眼还算满意。 陆青婵走上前,摸了摸这些镯子,回过头来笑着对萧恪说:“这么多,可是要臣妾挑花眼了。” 萧恪喝了一口茶淡淡地说:“不用挑,这些都是给你的。” 别说陆青婵有些发愣,就连见惯了大世面的方朔都没有想到,萧恪看着一屋子人都傻傻地看着他,一时间有些不悦:“都傻了?瞧着朕做什么?” 陆青婵哭笑不得地谢了赏,萧恪便从这些镯子里头挑了一个最顺眼的冰种镯子给陆青婵戴上:“都不喜欢了,就告诉朕,库房里还有别的。” 两个人正说着话,外头有奴才在门口叫了一声皇上,萧恪说了声进来,那个小太监便走到萧恪身边附耳说了几句,有善离得近,隐约听见那个小太监说的是:“皇上,陆大人已经到了丽正门外了。” 有善看了一眼陆青婵,她仍旧浑然未觉,萧恪让那个奴才下去,脸上依然神情未变:“你父亲到了,有空让你去见见。”他没有打算瞒着她,过去不愿意,往后也不会。 倒是陆青婵轻轻摇了摇头:“皇上,臣妾要避嫌,就先不见了。” 萧恪一哂:“这有什么打紧的。”他站起身:“朕晚点过来陪你用膳。”萧恪已经带着前仆后拥的奴才们走了出去,陆青婵站在屋子当中,莫名因为萧恪最后的几句话觉得安心。 这是萧恪的有意安抚,也许就连他自己都不太愿意承认。 作者有话要说:圆房确实不远了。本来不想说的QAQ,但是总看见有读者问,我就多说一嘴。 文章里用的古诗或者是短句,都是我很喜欢的句子希望能和大家分享的哈哈。 接下来要真的走剧情了,大家做好心理准备哦,也许有玻璃渣哦~感谢在2019-12-21 16:54:16~2019-12-23 00:08: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树塘、Lutter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8章 天南星(三) 陆承望立在澹泊敬诚殿正中, 看着宝座上面悬挂着的匾额, 上面写着竹筠松心四个字。他上一回立在这, 这宝座上坐着的人, 还是平帝爷。 而现在,萧恪平静地坐在这块匾额下,他的目光凉如寒夜, 他说:“朕把殿里的所有人都遣了出去,这儿只有你和朕,有些话你今日不说,往后能说的机会便不多了。” 萧恪曾经说过,要给陆青婵体面,而今时今日萧恪能对陆承望说这些话,也是在给他留下最后的一分体面。当年在畅春园,萧让确实是由陆承望一手推上的御座,他算无遗策,万万不曾料到这一切和他曾经的预想天差地别。 他是个刚正的臣子,大半辈子过来向来都是问心无愧, 唯独对萧恪,心中的愧疚只多不少,若是没有他们的一手操纵, 不知道萧恪如今该是何等的模样。 陆承望看着他,撩起衣袍跪了下来,他仓促入行宫,身上没有穿臣子们该穿的顶戴花翎, 这一身甲冑,也总能让萧恪会想起那些戎马沙场的年岁来。 陆承望对着他磕了一个头:“臣确实有罪。” 秋日已经不知道在何时悄悄的来了,叶尖透露出一分淡淡的鹅黄色,被明晃晃金灿灿的日光打得通透了。风虽然是暖的,可也不再像过去似的灼烤了。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子苓给陆青婵披了一件茶青色的氅衣,她坐在万壑松风殿门口的贵妃榻上,看着子苓指挥着奴才们打扫庭院。 已经长大一圈的万福就滚在她的腿边,顽劣地咬着贵妃榻的木头,时光也显示出一分平宁和安逸来,有善站在门口张望,瞧见了陆青婵这才小心翼翼地走进来,对着她打了个千:“主儿,皇上请您去澹泊敬诚殿一趟。” 她的腿刚略好了些,有善特意为她传了肩舆,坐在肩舆上看着周遭的风景,这一路只怕萧恪已经走过无数遍了。即将要面对的东西想来便该是另一重的急风骤雨,陆青婵也曾有一瞬间的不安。 澹泊敬诚殿里很安静,陆青婵走进去的时候只有陆承望一个人,就连萧恪都不见了踪影,这约么是他刻意回避,把这里留给他们父女二人。 陆青婵穿着一身茶青色从容的走进来,陆承望看着她便知道哪怕有着他的风波在,陆青婵过得应该还是不错的。陆承望对着她行礼:“臣给娘娘请安。” 上一回二人能有机会说话,还是陆青婵回家的时候,如今又隔了数个月,陆承望又刚刚从雁回关外征战而归,如今两鬓星星斑白,竟然也显得越发苍老了。 他们父女之间,平素也算不得亲厚,故而此刻竟有几分相对无言,陆青婵率先开口道:“许久不见父亲,父亲是否一切康泰?” 以这句话为开头,也让陆承望觉得有几分可悲,他轻轻摇头:“臣一切都好。不知娘娘是否玉体康健。” 看着陆青婵点了点头,陆承望的心中竟涌动着一种莫名的悲伤,几瞬间心里便已经打定了主意。他垂着眼说:“娘娘入宫之后,便是天家的人,理应恪守为妻之道,不该言语之事勿言,时时刻刻谨言慎行,牢记本分。” “臣愧对先帝、愧对皇上,如今也觉得愧对娘娘。但是有些事,臣并不觉得后悔,偶尔只会觉得遗憾。只盼望着这件事别牵连到娘娘,能让娘娘仍旧可以得片瓦遮身,无风无雨。娘娘啊,臣不是一个好父亲,这些年来疏于尽到父亲该尽的责任,心里也常常觉得愧疚,总想着该如何弥补,可惜时不我待,总也没这个机会啊。娘娘如今是天家的人,母家的事便与你再无瓜葛了。谨记,谨记。” 这一席话,陆承望说得很慢,甚至每一句话都经过了仔细的深思熟虑,他没有去看陆青婵,甚至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别过脸去。 为人臣子,陆承望敢说自己是一个忠君为国的臣子,可在为人父亲方面,陆承望的愧疚一时间难以填平。此刻,站在他三步开外的是他的女儿,她也曾粉雕玉琢的养在他膝下承欢,只不过那几年征战得多,很少有机会亲眼看着这个女儿长大,所以三两年也见不到几次,他也不明白,这个孩子怎么一下子就长大了。 后来,孩子送到了宫里之后,他也慢慢清闲了下来,看着青濯在家里跑跑跳跳,偶尔受训斥,只有看着青濯活生生的长大,他在心里想起的却总是这个女儿。他亏欠陆青婵太多了,多得让他很多时候难以面对她。 哪怕是如今,她已然是后宫里万千荣宠的皇贵妃,到底还是要被母家所牵连了,只盼着萧恪对陆青婵的恩宠能再深厚几分,不要对她过多苛责。 如今把他过去的事翻了出来,势必是不能善终了,欺君之罪怕是要牵连全族,怪只怪他当初执意要把身家性命压在萧让身上,如今成王败寇也该是认赌服输。他对着陆青婵行了一礼,觉得自己已经把自己想要说的话尽数说给了她,此刻便是即刻摘去他的头颅,也算是了无牵挂了。 陆承望佝偻着后背往前走,走了几步突然听见了陆青婵开口了:“父亲。” 他的身形一顿,却没有回头。 身后的陆青婵向他走来,停在他背后,陆青婵的声音依然像流水一样平静:“女儿自小入宫,没有能在父亲身边尽孝,只是血脉之情难断,陆家永远是我的母家,难不成父母生养之恩,兄弟与我的多年情谊也都就此斩断不成?” 陆承望的嘴唇微微翕动着,他的手掌握成了拳:“一句话还请娘娘谨记,娘娘已经不再是陆家的女儿。臣和陆青淮、陆青濯,全都是娘娘的奴才。” 他不再回头看,大步流星地走出了澹泊敬诚殿,只把陆青婵一个人留在了原地。 澹泊敬诚殿全殿是用金丝楠木做成的大柱,殿内是说不出的端丽富贵,陆青婵独自孤零零地站在原地,看着陆承望的背影消失在视线的尽头。 天高云淡,日光正盛,陆青婵一个人立了良久,直到萧恪缓步从殿外走到她面前。 陆青婵不是一个喜欢露悲的人,至少平日里脸上总是如水一般平流缓进的平宁温情,可当萧恪走到她面前的时候,陆青婵咬着下唇一句话都没有说出口。 她的眼睛发红,泪水围着眼眶打转,偏固执地不肯让眼泪落下来,这般倔强的模样当真让人看着心里既觉得酸涩,又觉得可怜。 陆青婵对着萧恪叫了一声皇上,喉咙便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萧恪还没来得及说话,陆青婵已经几步上前走到他眼前,而后抬手环住了他的腰。 她从不会像今日这般直白地袒露情绪,可她此刻无声无息地把脸埋在他胸前,这种依恋甚至让萧恪觉得有几分无措。 陆承望会对陆青婵说什么,萧恪心里也能猜出好几分,这个老臣是个固执的人,亲近他的人说他刚正,不喜欢的则说他老辣,可萧恪心里对陆承望却十分复杂。 他的帝王之路走得并不坦荡,从剪除党羽,再到拔出萧让的同党,此外几次三番使用严刑峻法逼人臣服。要想真的成为一个君王,那么这一条路或早或晚都会让一个人变成孤家寡人。但是这条路,陆承望也算是陪了他半途的人。 自他登基之后,陆承望也确实做到了食君俸禄,为君分忧。为国尽忠从未见他有过半分推辞。萧恪不是一个不拘一格降人才的人,他的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可有时候竟然也觉得实在想不通,陆承望到底在哪里戳对了他的心思,让他这次竟舍不得动他。 可如今是一出死棋,是李授业和他的一种另类的博弈,关乎到了整整半个朝堂。 陆承望是个明白人,他只怕是在警告陆青婵不要为自己求情罢了。陆青婵这个女人,素来都是为别人着想得多,为自己考量得少。哪怕陆承望这个老狐狸千错万错,她心里根本记不得半分,反倒是要夹在皇恩与亲情之间左右为难。 萧恪抬起手轻轻拍抚着陆青婵的后背,隔着衣料甚至能摸到她的骨骼。萧恪有时候也真想在心里叹那么一口气,萧恪这些年,活得并不算那么尽兴,父母天恩早已经稀薄,他自己也并没有刻意追求过这些。可陆青婵和他不同,哪怕陆青婵一个人孤身住在紫禁城里,她从没有一日不记得自己是陆家的女儿。 这种感情萧恪其实并不能感同身受,他获得自持而薄情,他的爱恨都绕不开家国天下,绕不开政史文章。陆青婵何尝不是填补了他另一处情感的空白呢。 “李授业,朕必须要除,他是我大佑的毒瘤,有他在,大佑永无宁日。可他又拿你父亲的事来要挟朕,非要朕在其间做一个抉择,朕为了除掉他,势必是要牺牲一些事物的。陆青婵,朕首先是个皇帝,皇帝便是要学会如何真正的制衡一个朝堂,所以这件事朕不得不做。” 陆青婵默默饮泣,萧恪心里又何尝不心疼呢,陆青婵只是哭,一言不发,眼泪便濡湿了萧恪胸前的衣襟。素来通晓敏锐的人,像是被放入油锅中煎炸一般。 萧恪知道陆青婵的为难,一边是父母亲族,另一边又是他自己。这个柔软的女人带着最温热的性情,不知道该向谁索要一双拉她上岸的手。 “朕答应你,不管怎样,都保住你父兄的性命。”萧恪看着她的发顶,“这是朕的底线。” 陆青婵吸着鼻子无声的跪在了萧恪面前,她俯下头,给萧恪行了一个全礼。萧恪看着那个肩膀还在偶尔耸动的女人,感觉一只手攥住了他的心脏,让他也生出了无限酸楚来。 作者有话要说:后面的几章我还在斟酌中,担心思路不太顺,所以在做功课,也许明天早上要向大家请假一天了(很有可能还是会更新的,我提前说一下以防万一)万一没更,大家也别生气哦,我后面会加更补上的~鞠躬~ 今天是平安夜,祝愿我的读者们平安康健~ 第49章 鹿衔草(一) 八月初十, 萧恪以贪污兵部水军银饷将其革职查办, 陆青淮、陆青濯皆释兵权回京。萧恪也从热河行宫回到了阔别数月的紫禁城。 即将到中秋了, 去岁的中秋节公里张灯结彩, 喧闹非常。可如今朝堂上如日中天的两位大臣,一位被关在紫禁城的北三所,一位转送大理寺, 这座煊赫的王城里根本找不到半分节日的喜庆气氛。 家里乱成什么样子,陆青婵不敢去找人打听,只是听说兄弟们都已经从外面回京了,只是父亲还被关在大理寺,不得与家人相见。她一个人坐在窗户边的贵妃榻上看向窗外的灿烂阳光,秋日一天一天近了,院子里的乌桕树也慢慢黄了叶子,那是一抹柔和的鹅黄,偶尔随着穿庭而过的风,飘落下来。 以贪腐论罪也只是个开始,虽然父亲不肯和她讲明, 但是陆青婵清楚的知道,这其中万万没有她想象的那般简单。自从回到紫禁城后,萧恪再也没有到过承乾宫, 只能偶尔听见路过的奴才们说起皇上今日又发了好大的火气。 八月十五,萧恪于乾清宫赐宴群臣。丝竹管乐之声都不足以平息臣子们内心的惊惧。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这话不假,两位大人都算是见过大风浪的, 这么多年岿然不动,一个户部一个兵部,俨然握住了半个庙堂,手里的权都被萧恪无声无息地夺了回去。 那一天的宴会,进行到了一半,就变了味道,臣子们上奏疏的上奏疏,磕头的磕头,人人都像是变戏法一半从吉服里头掏出一本又一本的奏折来。萧恪哪一本都没接,只让方朔倒了一杯酒:“今日是中秋,君臣同乐,不要讲这些国事。” 众人面面厮觑,竟不知该如何接话,终于户部的一个大臣硬着头皮站了出来:“皇上,今日普天同庆,本不该拿政务叨扰皇上,只是陆承望此人胆大包天,假传圣谕,其罪当诛,还请皇上将其正法!” 一件事原本藏在水面下面,如今猛地激起了白浪滚滚,乾清宫里沸腾了起来。陆承望在归兵部之前,还在军机处当过两年章京,外头传得好听叫做军机行走,非崇班贵檩不得入,这几年也算是得罪了不少人,朝堂上有要帮他的,自然也有想要拉他下马的。 辅国公、辅政大臣、军机处大小章京,全都搅合了进来,御前哗啦啦地跪了一地的人,萧恪挥手散了歌舞,瞧着朕底下跪着的大臣们,口中啧了一声:“你们这是在逼朕?” 这一声反问,众人心里皆有些打鼓,方才他们也不过是壮着胆子说出口的话。萧恪登基之后内阁里的阁臣大都是平帝爷留下来的,他自己也从翰林院里选了几位,可若细算起来,这些臣子们都算不得是萧恪的人,众臣们想着,萧恪心里约么也是想借机给内阁换一次血,没料到他竟在这个时候护住了陆承望。 宗人府出事了,这件事萧恪没有瞒着他们,只是臣子们尚且不知萧让已经不再其中,这事李授业难辞其咎,只怕是迟早要掉脑袋的。而陆承望犯的也是大错,尤其是在萧恪这种手腕狠绝的皇帝手里,身家性命怕是难能保住,可萧恪的回护之意显而易见,竟让所有人都觉得自己想差了。 臣子们说着不敢,萧恪便让他们跪着,独自饮了两杯酒,臣子们年岁大了,有的已经跪不住了,萧恪也并不难为他们:“别跪着了,看歌舞吧。” 高趱平也跟着群臣们站了起来,他身边的罗潜轻声说:“原本说皇贵妃娘娘生错了人家,不然也不会遭这些闲罪,要我说,如今看,怕是陆承望要烧香拜佛,老天给了她一个好女儿。这一个女儿保住了他们全家啊。” 皇上是个看不出喜怒的人,高趱平收回目光低声问:“你也以为,皇上这次会保住陆家?这假传圣旨的事,搁在哪诛九族都不过分。” “这说不准,但是十有八九。” * 前朝闹得凶,只怕这次是瞒不住后宫了,宴会之后,萧恪坐着肩舆来到了承乾宫。细算下来,也有十来日没有见过陆青婵了,肩舆停在承乾宫门口,萧恪没有让奴才们通传,他仰头看着月色之下匾额上承乾宫三个字,看了许久终于抬步走了进去。 暖阁里没有点灯,子苓站在门口正焦心不已,看到萧恪竟像是长舒了一口气似的:“皇上。” 萧恪对着她挥了挥手,缓缓掀开帘子走进了暖阁里,只有依稀的月光洒落清晖,陆青婵坐在床边背对着他,萧恪走到她对面,月色如银,她竟然是满脸的眼泪。 萧恪不敢看见陆青婵落泪,旁的女人哭得梨花带雨便罢了,陆青婵喜欢一个人无声饮泣,咬着嘴唇不让啜泣声被人听见。这是她在宫里很多年学到的本事,就是怕自己偷偷流泪被人瞧见,便因着这一重,萧恪对着她总能生出无尽的怜悯来。 陆青婵看见他,慌不择路地抬手抹眼泪,哽着嗓子:“您怎么来了?”也不知晓她哭了多久,一张口嗓子都哑了。萧恪叹了口气:“你都知道了?” 她抿着嘴唇点头。 这个女人的姿态太柔了,她独自立在这眼里含着泪,明明是极伤心的,可却又不愿意露悲,萧恪说:“你不用哭,这事虽然难办,但是朕答应你的事,便一定能办到。” 陆青婵摇头:“臣妾自然是信您,只是臣妾难过不是因为这个。” “嗯?” 陆青婵停了停,才轻声说:“臣妾难过在,您被人误会了这么多年。” 在萧恪登基之初那一阵子,口诛笔伐无数,都是无尽的唇枪舌剑,要把萧恪钉死于青史之上,哪怕就是今年安定了,南方也总有着无数士子们于其中暗流汹涌。 陆承望做过的事被掀了出来,无疑是对萧恪来说,最好的洗脱罪名的时机,只需要借机处置了陆承望,以他的本事,将很快重得民心。而萧恪没有,他只是让人去查,既不处置,也没有使用严刑酷法。只是陆青婵不傻,这事拖得住一时,却堵不住臣子们悠悠之口。 这两年萧恪过得不容易,外头流言纷纷,更有甚者竟说他是暗中害死平帝的人,国内风波不断,多次叛乱。这个披着辉煌壳子的飘摇王朝,内忧外患无数,都被萧恪一手料理了。 这天下都要萧恪一个人撑着,他自己也确实想真的撑起一番天地,不单是为天下人,还为着陆青婵。 他总觉得她吃了很多苦,想给她一点甜。 可陆青婵这番话却出离了萧恪的意料,他愣愣地看着她,倒像是头一回认识一般。过了很久,他拉着陆青婵在贵妃榻上坐下,给她倒了杯水:“你父亲的事,其实我并不是毫不知情。只是,从来没有告诉过你罢了。”他没有用自称,以一个更平易近人的姿态和陆青婵轻声道。 “皇父膝下子嗣不丰,人人都默许萧让继任帝位,我本也并无怨言,甚至已经准备好了将虎符双手奉上。只是若当真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也是万万不能的。不单单是畅春园,行宫、颐和园、紫禁城、圆明园,每个地方都有我的人,所以你父亲矫诏的事,我没有十足的把握,可也不是没有过猜测,如今也不算是十分的意料之外。”他的语气平缓而从容,像是在说一件不相干的小事。 “只是,萧让想永绝后患。朕的三希堂里藏了一个盒子,盒子里头有一枚箭头,上头淬了毒,鸩毒鹤顶,至毒至烈。每日就摆在朕的案头,让朕自省,也让朕看看,朕的兄弟是如何赶尽杀绝,如何想要置朕于死地的!这个皇位若真的留给了萧让,那今日的朕便是枯骨一具。”萧恪顿了顿,像是叹息一半缓缓说,“陆青婵,朕从未奢求过皇图霸业。” 他轻描淡写地说起那些往事,那些灰暗的,不堪的,那些宫闱深处兄弟的厮杀。 是抛弃了姓氏与血脉的牵连,以肉贴肉的博杀。 萧恪赢了,也输了。 赢了江山,赢了天下,却活生生的让自己活成了孤家寡人。宗人府这根永远的刺,总在午夜里反反复复地刺痛他。 “萧让逃了,朕竟然觉得松了一口气,你说这到底是为什么?”萧恪的疑问也是轻飘飘的,陆青婵听着听着,又有两串泪珠掉下来。 “你父亲各为其主,朕并不想怪他,甚至不想借这件事做文章博名声,你知道为什么吗?朕不想让天下人都知道,朕父子兄弟是如何你争我斗,是如何为一把龙椅你死我活!朕想让天下人知道的是,朕和萧让也曾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啊。”萧恪的喉咙有些发紧,“朕和他一起猎过熊,一起射过雁,少年时也许过文治武功的诺言,如今呢?” 萧恪看着泪流满面的陆青婵,反而笑了,他说:“你别哭了,都过去了。” 都过去了。 这四个字,力逾千斤。 把那些长夜无眠,起身听雨的日子都藏在了这四个字里。 “你父亲不会死,甚至有朝一日,朕会让他重新站在朝堂上。朕要让所有大臣们看看,归附朕的人,朕可以既往不咎。朕无需这些来为朕正身,天下归心、万民所向,靠的是治国的真本事!”萧恪摸着陆青婵的头发,他有力的手掌,裹住了陆青婵的手,“相信朕。” 相信朕,这是萧恪的许诺,也是一个男人的野心,更是一句让天下所有女人都觉得安心的话。 月光之下,两个人的影子都朦胧着交叠在了一处,陆青婵含笑对着萧恪点头,她说:“臣妾相信。” * 八月二十,从陆府里送了一封信入宫,是长兄陆青淮的亲笔信,陆青婵对于这个兄长的印象不多,只知道他在她入宫前便外放出京了,此后辗转多地,很少有回京的机会,只是藏在血脉里的亲近之意割舍不断。 陆青淮在信中说,如今府里一切都好,母亲许久不见他们兄弟二人,精神头都比过去强上许多,外头虽然有人看顾着,但是日子过得安静些也好。就连青濯如今都比以往更懂事了,再不像小时候那般淘气胡闹了。 信不长,三言两语,看得陆青婵眼睛发热,过去她向来不是喜欢流泪的人,只是跟在萧恪身边的时日长了,他待她以千万分真情实意,一点一点融化她心上的围墙,赠她以柔软、以温情、以直面红尘的孤勇。 她把信收起来,正巧有善来报说:“皇上现在正在见大臣,让贵主儿拾掇着,一会儿去乾清宫和皇上一道用膳。” 作者有话要说:我真是越来越喜欢萧恪的人设! 先给大家发点糖哈~感谢在2019-12-24 00:39:26~2019-12-25 16:27: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乖囡、在世界中心呼唤冷cp、紫云飞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在世界中心呼唤冷cp 30瓶;30466592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0章 鹿衔草(二) 萧恪今日见的臣子都是朝堂上的新贵, 他们不喜欢老臣的拉帮结派、冥顽不化。这些年轻的血液有很多都是萧恪年初时才新提拔上来的, 他们有的与萧恪年龄相仿, 虽然有着君臣之分, 可言语之间也多了几分自然和率真。 其中一人道:“这个李授业也是十足的狂妄,竟然拿陆大人的事情大做文章,不过到底还是咱们皇上技高一筹。既然是让咱们主动弹劾陆大人, 那便杀那些李党一个措手不及,也算是变相地保一保陆大人。” 李授业拿陆承望要挟萧恪,若是当真如他所愿是万万不能的,既然如此,萧恪便让自己人去弹劾陆承望,这一步赶在了李授业前面,往后也有了施展自己拳脚的余地。 其余几个臣子也点头附和:“如今,下一步就是要好好查一查户部,他是敦惠太后的族兄,这么些年外放官员的冰炭敬不知道收了多少,再加上户部的假账, 得让他好好吐一吐!” “只是陆承望回京之后,雁回关外的战事接连失利,原本咱们胜多败少, 而今便成了胜负参半,咱们也得再想想法子。” 萧恪听着他们的议论,有时也觉得心中十分平静,战争的失败也在他所能接受的可控范围内, 也只有真的战事吃紧了,这些大臣们才能想到陆承望的重要来,陆承望和车戎人打了很多年的交道,举国上下,也当真是找不到几个能比他更擅长和车戎作战的将军了。 散了议事,离晚膳还有几分时辰,萧恪站在锦支窗旁看向窗外。此刻的紫禁城正值一个黄昏,他又能想起那天去往木兰围场的路上,和陆青婵一起亲眼所见的黄昏,那时节,天际流淌蔓延着盛大的橙红,火烧云像是把天空连同远处的群山都一起烧了起来。 紫禁城的黄昏,和外面的不一样,那一轮橙红色的太阳正挂在西边的檐角,那些檐脊上的狻猊兽之类的小兽们都显示出几分活灵活现来,那些光晕从它们的头顶流过,让它们也显得越发有生机。 方朔走进门说:“皇上,钦天监有要事来报,递了牌子。” 萧恪嗯了一声,方朔便把钦天监的监正程顾请了进来,因为臣子们都知道,萧恪并不是个轻信天象的皇帝,所以钦天监只在逢一逢五、逢年过节的时候才会给萧恪递牌子。 陆青婵走到乾清宫门口,方朔正拿着拂尘立在外头,他笑着给陆青婵行了个礼:“贵主儿来了。皇上正在里头见钦天监的程大人,奴才进去通传一声。” “不必了,我就在这等一会儿。”陆青婵笑着颔首。 里头偶尔能听见人声穿出来,只是初时声音压得低,并不能听得分明,萧恪从头至尾都一言未发。 蓦地,里头传来一声茶杯碎裂的声音,哪怕是隔着一层窗户,清脆得都让人觉得心里一突。陆青婵抬起眼看向那个窗户,只听萧恪压低了声音,显然已是盛怒之下:“再让朕听见你说的这些混账话,朕就摘了你的脑袋!” 萧恪这阵子已经不再说此般动辄杀伐的话来了,他手腕愈发老道圆融,故而此言一出口,方朔和陆青婵皆是一愣。 可里头的程顾竟也略提高了几分:“皇上可知这荧惑守心是何意?前朝也曾有过荧惑守心的形象记载,此星象实乃大不祥,是意味着朝堂上有位高权重者有性命之危,甚至危及国运啊!这火星之尾隐带小星,便是皇上身边有冲撞之人,可皇上的身边人唯有皇贵妃一人,退一步说就算皇贵妃不是冲撞之人,那皇上若有祸事临头,让身边亲近之人替君王避祸也是情理中事,臣斗胆恳请,皇上赐死……” “你给朕住口!”里面紧接着传来一阵剧烈的响动,程顾的声音也变得有几分嘶哑,他咳了几声说:“皇上如果真的雷霆震怒,大可再多给臣几脚,臣为君为国,便是舍出性命也要直言不讳!雁回关外战事吃紧,朝内又传出陆大人的事,皇上难道不觉得这些都是预兆吗?” 秋风吹过汉白玉丹陛,吹得人骨头缝都觉得冷起来,方朔只觉得芒刺在背,不敢去看皇贵妃的神情。今日不过是钦天监私下里对皇上说,若是过上几日前朝也听说了这些话,那只怕只会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如今皇贵妃就是被推向了风口浪尖,若是更进上一步,岂不是当真要把皇贵妃往绝路上逼? “你给朕住口!再多说一句,朕马上拖你去慎刑司!”萧恪的声音带着盛怒之意,陆青婵忖度片刻,轻声对着方朔说:“我先回去了,若皇上问起不要说我来过。” 方朔脸上带着一丝为难之意:“贵主儿,这……” 陆青婵微微抿着嘴唇:“你按我说的就是。” 她独自下了丹陛,轻飘飘地像是一片云,在丹陛下等她的子苓见她竟自己走了下来,一时间竟又些发怔:“主儿……” “我们回去吧。”陆青婵对着她笑了笑。 程顾出了乾清宫,暖阁的门一开一合,只留萧恪一个人坐在条案之后,他下意识去摸手边的茶盏,方才想起来刚刚已经被扔到了地上。这个茶盏是陆青婵喜欢的那只,浅绿色的釉,里头印着竹叶,大有几分竹林七贤一般超脱世外的雅意。往后让造办处再烧制一批罢了。 萧恪叫了声方朔,问:“皇贵妃到了吗?” 方朔道:“还没,皇上可要奴才去催催?” 日头已经落到了阴阳界之下,天边只剩下一抹淡淡的橙红,再晚上一些怕是要起了凉风,萧恪想着陆青婵的身子太孱弱,也不宜在这时候奔波,索性说:“传肩舆吧,朕去承乾宫。” 承乾宫里的乌桕树已经黄了叶子,风一吹便簇簇地铺了一地,陆青婵喜欢这些落叶,也没有叫人额外打扫,一进门就看见了地上的黄叶,给这座深深的庭院添了几分出离静穆紫禁城之外的平静来。 廊下挂着描金彩绘的宫灯,一左一右成双成对,照亮了院子当中摆着的铜鹤和铜卧象,鹤颈被拉得纤长。 陆青婵的影子落在窗户纸上,被烛光撕出一圈朦胧的光影,她像是在临帖,萧恪推门走进去的时候,陆青婵恰好写完了一页,对着萧恪笑着说:“皇上来了。” 萧恪走到她身边,把她刚临的帖子缓缓读了出来:“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橙黄橘绿时。”陆青婵的字像她这个人,是清瘦的,纤细的,可也能在细微之处看出挺拔与风骨来,萧恪看了两遍,觉得很是不错,忍不住笑着说:“写得不错,让内务府给你裱起来。” “随手写的,皇上说笑了。”陆青婵把笔搁在了笔架上。她的房间总让人觉得带着几分风流写意,在那些萧恪特意赏赐的瓶瓶罐罐之间,陆青婵养了几盆白菊,还有两株文竹,剩下的架子上摆了很多的书,一时间承乾宫里便多了无尽的文人风骨。 萧恪在一边的圈椅上坐下,子苓给他上了一杯茶,萧恪细品了一口,摇头道:“从前明到如今,这承乾宫里来来去去地住了这么多人,只怕也唯有你一个人把这儿住成了书社,等过几日天晴,你也该把书拿出去晾晾,给朕的紫禁城里添几分雅趣儿。” 灯花微微一跳,陆青婵拿起剪子,摘下灯罩去剪曳动的灯芯,背对着萧恪,他只能看见陆青婵窈窕的背影,陆青婵说:“今年的新桂花,那最新的一抔最香,臣妾用蜜渍起来了,过几天也能做桂花糕吃了。剩下的便和石南叶一起封着泡水,紫禁城的雅趣儿多着呢,皇上也该有心亲眼去瞧瞧。” “也好,”萧恪沉吟着,“过几日朕陪你去御花园里走走,朕记得你喜欢绿萼梅,今年南方新进了一批绿萼梅,过几日也该到了打苞的时候了。” 陆青婵没对别人说过自己喜欢绿萼梅这一桩事,不过是一种花,不是什么罕见的品种,只是只有冬日里才得见罢了,过去在堆绣山边上种着绿梅,她冬日里过去看,她还能记得那一天,正巧在绿梅树边上碰上萧恪的情形来。 那都也是许多年前的事了,两个人本也没那么相干,不过是碰巧遇到了说上那么两句话罢了。想到这才恍惚着觉得,早些年萧恪究竟是什么品性,已经让人记得不甚清楚了,只觉得该是个极冷漠薄情的人,素来不喜多言语,和如今竟有着天差地别的不同。 思来想去也便只有那么一日了,萧恪这个人,明明是在马背上得了天下,和军里的粗人们打了这么多年的交道,偏塑造了一个敏锐也细致的心,这一件再小不过的事,萧恪也能记得了很多年。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偏把自己的一颗心捧了出来,送到她眼前。 为君萧恪是一个难得的好皇帝,若论是为夫自然也不差,只是不知有朝一日若是为夫又该是什么模样。陆青婵对着萧恪笑弯了眼睛,萧恪还觉得有几分莫名。有善进来问:“皇上,贵主儿,膳好了,要不要传?” 萧恪四平八稳地嗯了一声:“传吧。” 外面的月亮清晖洒满,透过黄纸糊的窗户洒到屋子里,打在屋子里那盆新栽的兰花上头,这都是陆青婵平日里的消遣,侍弄花草让人心思清宁,这一餐饭后,萧恪又陪陆青婵看了一会书,外头下了钱粮,已经听不见旁人的走动声,寂寂的深庭里虽然无声无息,可这份清净也算是难能可贵。 有善进门的时候,正瞧见皇上和贵主儿秋窗对坐,两个人各执了一本书,有善打了个千,笑着问:“皇上,时候不早了,敬事房的人差奴才来问问,今儿是不是就歇在贵主儿这了。” 这事把陆青婵说了个红脸,萧恪眼睁睁地瞧着眼前的人脸上红霞弥漫,到了最后连耳根都泛出一种淡淡的粉。这个人啊,有时候胆子大得惊人,竟敢一个人杀一匹飞奔的马,而又有时候啊,又因为奴才的一句话,羞得像是要找个地缝钻进去。 阴阳敦伦,萧恪只是听说过,可于江山治国面前,总觉得不值得提上案牍,更重要的一重是,他也不愿意唐突了陆青婵,这个女子有着自己特别得思量,要一步一步更深地往她心里走,总需要些时日,萧恪自己嘴上说着不急,可偶尔也惦念着,想要在无尽的夜色里,把她揉进自己的怀里。 只是如今,陆承望的事尚且没有个眉目,得待万事有了了解之后,再做打算,待那时,两个人毫无芥蒂地交融于一体。 萧恪想到这,摆了摆手:“过会儿就回乾清宫。” 今日又要挨干爹的骂了,有善想着,在心里叹了口气。外面的人都急得跟什么似的,偏正主老神在在,也能坐得四平八稳。 屋里一时间又只剩下了他们二人,萧恪把书看了几页,陆青婵给他手边的茶盏里添了一回水,脸上的晕红也褪去了几分,她轻声说:“臣妾斗胆,想求皇上一个恩典。” 萧恪的手指微微一顿:“嗯?” “京郊有报国寺,臣妾想去寺里替皇上祈福。” “朕当是什么呢,过几天朕闲下来陪你一道去,烧两炷香。” 陆青婵的目光在烛光下像一汪池水,她的头发轻轻的绾着,整个人绵软得像是一朵缕梅,她垂下眼轻声说:“臣妾的意思是,臣妾想去报国寺里住一段时间,听听晨钟暮鼓,给自己静静心。” 作者有话要说:还有一点点玻璃渣,咳。 感谢在2019-12-25 16:27:36~2019-12-26 21:37: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荔枝枝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wxy、薄荷红茶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1章 鹿衔草(三) 空气陡然一静, 萧恪的眉心蹙了起来。报国寺这个地方确实是京中贵女命妇们喜欢去的地方, 宫妃也不是没有去的, 可大都是年老的太妃们想要离宫潜心礼佛的去处。 “报国寺建在山上, 眼看这天气一日比一日冷了,你身子不好,那地方没有地龙, 你受不住的。”萧恪又把目光放回到了书页上,“外头不太平,你留在朕身边,朕还能放心些,若是去得远了,朕也当真放心不下。” 这个话题便到此为止了,陆青婵嗯了一声,萧恪像是想起什么一般,突然说:“你还记不记得荆扶山?” “便是当初乘鹤公子举荐的人吗?”陆青婵点头,“自然是记得的。” 萧恪把书合上:“我把他调回京了,也许过几日你也能在宫里见到他。他在山东任上的差事办的不错, 朕要让他成为朕的利刃。” “皇上这么说,臣妾倒想起在武后时,身边也有不少能臣, 只由武后一人驱策,脊梁铮铮,人人又敬又怕,这些大臣们便撑起了半个庙堂。武后擅用酷吏, 比如说来俊臣,此人没有什么族人,孤臣一个,用起来不顾退路,切金断玉。” 萧恪忍不住露出了一个赞许的笑容来:“武后手下七十二酷吏,其中最有名的当属来俊臣和周兴,请君入瓮说得便是他们二人的事。你书读得不错,只是朕又不是武后,如今太平盛世也无需使用严刑峻法,荆扶山是个可当大用的人,朕也想看看他的本事到底在哪。” “臣妾记得,武后有一位喜欢的臣子,名叫徐有功。”陆青婵坐在萧恪对面的杌子上说,“徐有功是酷吏之首,来俊臣晚年时期只手遮天,武后为了平衡周兴、来俊臣以及其他酷吏,而扶植了徐有功,此人是有大智慧的人,手握重权但为武后驱策,几次被人弹劾收监狱中,都是被武后一手保全。” “也不尽然是如此,你以为徐有功此人,几次下了死牢是其余臣子们的弹劾,但是依朕看,这几次下狱,都由武后一手授意推动的。这是帝王御下之策,生杀予夺、大权在握,能让臣下们心生敬畏之心。”萧恪说完这些话,觉得口干,拿起手边的茶盏啜饮一口,“你懂得这些当真是很不错了,只是书读得多了太伤神。” 陆青婵摇头笑说:“臣妾和皇上说话,懂了很多过去不懂的,心里是极畅快的。” 女子不应过多读书是时下人人所推崇的观点,就连宫里的太监们都可以在有空的时候读书写字,而宫女却不许。后妃之间能读的书出了女则女训便是佛经,这些有关治世的经略之书便宛若洪水猛兽。 可是萧恪允许她看这些书,甚至偶尔会和她讨论书里的观点,那些早已成灰作古的人,又一次次鲜活地自书中浮现于眼前。 那些史书工笔寥寥数言,萧恪帮她徐徐铺陈开来,对她讲授那些三言两语之后的故事,是那些无声无息的刀光剑影,是无数藏在水面之下的暗潮汹涌。 借着萧恪的光,陆青婵看到了更广阔的世界。 灯火之下,陆青婵唇边的梨涡一闪而过,萧恪心里竟然也生出了无限欢喜之意来。 萧恪不喜欢回避陆青婵,就算陆青婵自己有意想要回避,萧恪也不会轻易让她如愿,那些朝堂上不甚复杂的国事,萧恪也愿意说给陆青婵听。 那天夜里,本想回乾清宫的萧恪,临到最后又改变了主意,歇在了承乾宫。两个人一同卧在拔步床上,萧恪从背后拥住了陆青婵,他轻声问:“你知道,朕为什么要把国事都说给你听吗?” 萧恪的呼吸吹得她颈后有些发痒,陆青婵抿着嘴摇头,萧恪捏了捏陆青婵腰间的肉:“我们今天白日里说起了武后,高宗偏爱她,也曾教过她治国之道,他们二人既是夫妻伉俪,又是心意相通的知己。及至高宗万年,每况愈下,那些奏疏都是武后批的。世人说武后牝鸡司晨,可朕觉得,唐高宗也确实是个幸运的人。” 凉夜如水,萧恪的声音低沉着从她身后流淌出来,月明星稀的秋夜里,许许多多藏于人后的心事在不知不觉间倾吐而出,萧恪合着眼睛说:“朕想让你什么都知道,不囿于方寸之间,可朕又怕你什么都懂,忧思过重。可朕想在朕活着的时候,护你周全,若朕有朝一日不在了,以你的心胸,也不至于落得凄凉。” 萧恪不喜欢提起生死,尤其是在他如今尚且正值盛年的时候,可今日听程顾说完那一席关于天象的话,他偶尔也会觉得不安。萧恪过去不信天命,可如今他不单单是一个君主,他还要给一方羽翼供陆青婵容身。这个朝堂若是没有他,依然有臣子和内阁得以周转,而陆青婵若是没有他,便是浮萍一块,无处安身了。 凡事但凡和陆青婵有了牵扯,萧恪自己的心便也在其中被无穷无尽地反复拉扯揉捏。 绸缭束薪,三星在天。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暖阁外头燃了一盏小灯,依稀的灯光照亮这红尘里依偎的两个人,去岁的这时候,萧恪躺在床上,每日里想着的只是早上要接见哪个大臣,或是再批几本折子,而如今,他躺在承乾宫的床上,怀里抱着的是他从年少时就倾慕过的人。 去年的他以为自己仅仅是一个天子,而如今,陆青婵让他活得像是一个普通人。 陆青婵许久都没有出声,过了很久她转了过来,夜色迷朦间,两双眼睛对在一起,陆青婵说:“皇上。” 萧恪以为她要说话,没有出声,等着她的下文,没料到陆青婵略移动了一下身子,又和他靠得更近了几分,她合着眼睛,又轻轻地叫了一声:“皇上。” 夜色无边,陆青婵抿了抿嘴唇:“庄子说,其生若浮,其死若休。臣妾早就不畏生死了,只是希望能和皇上在人间的情意能天长地久。” 陆青婵坦明了自己的心意,萧恪的嘴角止不住的上扬,最后索性也不再控制,他把陆青婵抱入怀中,低低地在她耳边轻笑,他说:“朕一定与你,长长久久。” 初秋的四野荒芜寂静,怀里的身躯柔软温热,陆青婵对于萧恪,便是云中烛火,是春日韶光里最惊艳的一束光,照亮他的余生,让他渴望自己能有另外一种活法。 * 内庭的时日宛若红墙上的榴花,明丽鲜活。而朝堂之上,历史的车轮从不曾有一日止歇了步伐。 雁回关外的战事一日又一日的传来,而又从钦天监传出了天象不吉之说,乾清宫里整整三日,灯火通明,那些大臣们常常说得面红耳赤,仿若要一心争出个你死我活。 八月二十七这一天,萧恪下诏,陆承望被贬为庶人。只是京里的宅子依旧许他住着。 这日午后时从乾清宫里传来消息,说是要把陆大人从大理寺放出去回家,萧恪派有善过来知会陆青婵,让她可以走到景运门送上一送。 看到陆承望的时候,陆青婵的眼圈便又是一红,在大理寺搓磨的这阵子,让陆承望也显示出了许多老迈来,原本星星点点的斑白头发,如今已然全白。少年时的父亲,说起话来虎目圆睁、中气十足,而时至如今,陆承望的脊背都愈发佝偻了。 而陆承望看到陆青婵心里却是说不出的欣慰的,父女俩一起向景运门的方向走,陆承望看着自己的女儿,眼里闪烁出几分欣慰之意,他说:“我在大理寺的这段时日里想着的也唯有你了,我生怕因着我的缘由,让皇上厌弃了你。你这些年过得不易,像是踩着刀尖走过来的,如今才好过了些。” 陆承望这大理寺里,还没来及听说荧惑守心的事,陆青婵也没有额外去提,只温顺的点头:“皇上待我是极好的,还请父亲放心。” 这个女儿懂事得叫人心疼,眼瞧着已经走到了景运门的门口,陆承望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如今能卸下肩上的担子也好,我也有空在家里陪伴你母亲,这些年里转战南北,也对她亏欠颇多,青淮和青濯我倒也并不担心,儿孙自有儿孙福吧。” 走到景运门门口,陆承望对着陆青婵行了一礼:“娘娘止步吧。”他身上的衣服是寻常的布衣,整个人也已经看不出那些倥偬年岁能留给他的痕迹了。 陆承望走了很远,到底是没有忍住,回头望去。陆青婵立在门后面,依然静静地在看着他。梧桐树黄了叶子,陆青婵亭亭的立在那,杏色的氅衣披着她的肩,那双眼睛永远清宁如水。 这一扇高高的琉璃瓦宫门,一内一外,两重天地。 四目相对,陆承望回转过身,抹了抹眼睛。 * 定坤二年,九月初一,黄河枯水期,有人从黄河边挖出了一块刻了字的石碑,上头刻了八个字:帝祚不永,松柏常青。 一石激起千层浪,矛头直指陆青婵,宫内宫外流言纷纷,恳请皇上赐死皇贵妃的折子一道连着一道。这些臣子们生怕树大根深的陆承望,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若他日再有机会重得圣眷,便会对这些曾经残害过他的臣子们痛下杀手,陆青婵是圣眷不衰的皇贵妃,只有她不再受皇帝的宠爱,这些大臣们才能真正的放心。 萧恪登基还不满两年,朝堂之上的臣子们之间关系复杂,要么是儿女姻亲,要么是同袍之谊,他们的实力盘虬在一起,向皇权倾轧而去。 九月初二,陆青婵向皇上请辞前往报国寺。 那一日,方朔守在乾清宫外头,头一次听到温柔娴静的贵主儿和皇帝拔高了嗓子。 作者有话要说:快了,真的快了QAQ,我每天看你们催,压力很大。但是我也得剧情走到那里,才能让他们两个在一起,大家再稍等等。感谢在2019-12-26 21:37:45~2019-12-27 15:51: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路隐归宿 6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2章 汉宫秋(一) 萧恪有时候觉得陆承望这个老臣, 有时候还是会说句大实话的, 陆青婵这个倔脾气和他父亲如出一辙。有人的倔强表露在外, 那些朝堂上的孤臣们, 当真敢跪在丹陛上,一跪几个时辰。也有人把倔强表露在内,比如说陆青婵。 “朕已经和你说过了, 那块石碑就是无稽之谈,他们想借此时机大做文章,逼朕永不启用你父亲,兵部的差事你也明白,那是多少双眼睛盯得紧紧的,都想分一杯羹。这个朝堂都和你没什么关系,你只需在后宫安心地等着,朕会给你们一个交代的。” 萧恪手边的那个茶盏换成了玳瑁盏,在沿口描了一圈金丝,这倒也比寻常的茶盏更禁得住摔打。陆青婵在离萧恪不远处的绣墩上坐得端正:“臣妾去报国寺,也不过是为国为皇上祈福, 短则数月,长则一两年,待星象转圜之后, 再重回皇上身边。” 今日是萧恪接见臣子们的日子,外头丹陛上已经站了不少臣子,皇贵妃的声音虽然不高,也偶尔能传到他们的耳朵里。这些大臣们互相对视一眼, 眼观鼻鼻观心。 皇贵妃能有这份心也是好的,若是她离了宫,他们再往皇帝身边进一进新人,往后也不怕陆家有再起之日。只是皇上对皇贵妃的护短是出了名的,疼得像是眼珠子,只怕是不会同意。 “陆青婵,你放肆!如今竟敢阻碍朕的决议,看来是朕太过偏袒于你,才养出你如此骄纵的性子。方朔,传朕的旨意,把皇贵妃给朕送到瀛台去!她要离开这紫禁城,朕也成全她!” 紧跟着,臣子们就看见方朔挑开门帘请陆青婵出来,他的脸上带着愁苦之意,小声劝着:“主儿,您这又是何苦呢。” 陆青婵轻轻摇头:“为妃为妾,理应为君分忧。若不能分忧,还徒增困扰,那便是有失德行。如今皇上此举,也算是成全了我,往后宫里还请谙答费心照应了。” 这边正这么说着,可外头已经有些臣子喜上眉梢,由内而外地露出几分笑意来。 方朔叹了口气:“这是自然的,只是贵主儿自己也要当心。” 陆青婵嗯了声,回过身对着这些臣子们略颔首,他们也纷纷对着陆青婵回礼。走下汉白玉的九重丹陛,陆青婵看向了紫禁城巍峨的朱红色殿宇。 瀛台。 紫禁城西侧有一片湖,名叫太液池,上头建了一处离宫,名叫瀛台。传闻中说,在遥远的海上有一处仙境名叫瀛洲,瀛台也取自人间仙境之意。 溪光树色,天光云影。陆青婵在也曾在这里住过大半年的光景。那段时间,闲云入窗户,清露滴梧桐,日子也算是过得闲适而写意。子苓扶着她的手,神情也十分低落,倒是陆青婵笑着安抚:“那地方你去过了便知道了,除了冷清些也没什么不好。” 子苓摇头:“奴婢不是嫌冷清,只是可惜了贵主儿如今这般荣宠,出了紫禁城只怕不知道什么年月才能重新回来,这阵子的圣眷恩宠,往后便是没有了,主儿没有自己的孩子,若是有朝一日回来,不知道该以什么方式容身啊。” “往后的事,往后再说。”陆青婵笑着说,“走吧,咱们也该拾掇东西了。” 那日黄昏的时候,淅淅沥沥地下了一场小雨,一场秋雨一场寒,紫禁城的四季都有着不同的风物,陆青婵的东西不多,她自己也像是孤零零的一片云,没在这座皇城里留下多少自己的痕迹。 陆青婵独自走在长街上,马车在她身后跟着,如今从这里出去,再回来却不知晓要到什么年岁了。 走到贞顺门边上,从外头驶来一辆马车,原本已经和陆青婵擦肩而过,可那马车却又在前头不远处停了,从里头上来一个人,陆青婵听到脚步声踅身去看,荆扶山对着她行了一礼:“皇贵妃娘娘。” 上次见面的时候,还是暮春时节,如今已经到了秋日,半年光景眨眼便过了,陆青婵笑着对他回礼:“早听闻荆先生自山东卸任来京,没料到今日有缘得见。” 荆扶山道:“时移势易,有缘再见娘娘,还希望有朝一日能再同娘娘谈论诗文。” “这是自然。” 荆扶山看着身上穿着暗红色氅衣的陆青婵,她还和过去一般姿态亭亭,让人不敢亵渎。陆青婵对着他略弯起了唇角:“荆先生请移步吧,皇上只怕是等您良久了。” 梧桐黄了叶子,无声无息地飘落下来,萧恪停了朱批的笔,方朔走进来的时候,暖阁里的灯都暗了,黄昏昏然的日光穿过轩窗,投在萧恪的案头。 “皇上,贵主儿已经出了贞顺门了。” 萧恪说了声知道了,就让方朔退了出去。 暖阁里又只剩了他独自一人,萧恪说不出这该是怎样的一桩心情。这是那日夜里,陆青婵对他主动提起的事,他也觉得可行。今日,她也是这样跪在他面前,说出的那些话,为了不叫奴才们起疑,她磕头的时候用了十足的力气,临行前眼里也似乎含了几分泪意。 萧恪几次都差点继续不下去,他想说算了,你就安心的留在这吧,哪也别走。朕能护好你,可是朝堂之上,明枪暗箭无数,若是那些大臣们没有得偿所愿,不知道又会在哪里暗箱操纵,做什么手脚。 送她离开紫禁城,把瀛台封得像一个铜墙铁壁,也算是能给她一些安全。他忍着自己的难过,甚至连她离开的时候,都没有去送一送。 萧恪觉得,自己这个皇帝,做得窝囊透了。 护不得想护的女人,做不了自己想做的事。孤零零的坐在这城高池深的宫掖深处,坐在这个椅子上,哪有外头的人想的那般高枕无忧呢。 萧恪又在自己的椅子上坐了很久,他倏尔站起身,去多宝阁里掏出了那个紫檀木的格子,里头放着了很多东西。有陆青婵绣的那枚香囊,还有陆青婵原本碎了的镯子,往前翻翻,还有当初陆青婵亲手给他系的彩绳。 一翻就到了低,细算起来,自她去年从瀛台回来的那一日到如今,寥寥算来还不到一年光景。只是这一年足以铭心刻骨,竟让他心里滋生出无尽的羁绊与牵扯。 休说是三五月,便是两三日都叫人觉得难熬。萧恪独自翻了良久,终是把紫檀木盒子又放了回去,他走到床边,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觉得像是有石头堵在胸口。 * 在瀛台里头,庆云殿原本是陆青婵住过的偏殿,已经让人拾掇好了。看样子应该是萧恪额外吩咐过的,里面依旧维持着她去年住过的模样,墙上挂着的七弦琴,还有书架里摆着的《小窗幽记》。 秋风带着零星的雨气从窗外吹过来,子苓帮陆青婵把窗合上,陆青婵却止住了:“开着窗也好,这儿比紫禁城里清净,雨声让人觉得心静。” 夜深秋雨滴空廊,那一日晚上,陆青婵很久都没有睡着,子苓听到她在床上翻身,打着灯烛走了进来,把床幔撩起来挂在金钩子上头,子苓轻声问:“主儿怎么了?” 陆青婵撑着身子坐起来,微微笑着摇了摇头,她拍了拍自己的床边说:“来,你坐下和我说说话吧。” 外头偶尔能听见狸猫到叫声,夜深了,外头的雨还没停,拍打着茜纱窗,无端显示出凉夜寂静来。子苓把灯烛摆在床头的香几上,依言在陆青婵身边坐定了身子。 “早知道你比宫里寻常的宫女都大些,也不知道你到底什么年岁。” “奴婢今年有二十五了,”子苓笑笑,她的容貌并不惊艳,若是细看和当初毓贵妃宫里的见禧姑姑有几分肖似,一般的吊梢眉,一双凤目清清静静的,平日里素不多话,“奴婢十五岁的时候由着旧主许了婚,许配了京里的人,只是夫家待我不好,动辄打骂,后来旧主知道了之后,便又让奴婢回宫来侍候了。” 算下来也得有十年了,陆青婵哦了一声,她接过子苓递来的茶盏,喝了一口淡然问:“你旧主,是哪一位?” “娴贵人。” 陆青婵的手微微一顿,过了半晌,她才平声问:“你说的,是皇上的生母,娴贵人?” “是。” 娴贵人倒并不是一位在紫禁城中不得提起的人,只是她母家地位不高,也一直未曾受过过多的荣宠,所以在宫里无波无澜,自然也没有受到过太多重视。她位份太低,萧恪也没有养在她身边,自陆青婵跟在萧恪身边时起,便从未听他提起过这位过身十多年的生身母亲。 后来,他被过继到了毓贵妃名下,生母这二字,已经迷离成了泛黄书页上的一个符号,所有人都以为萧恪已经忘了。 陆青婵原本也并不层刻意探听,可如今倒觉得,萧恪的心里从来都没有忘记过这个生母,只是有些回忆只适合一个人独自品尝罢了。 “娴贵人是个什么样的人呢?”陆青婵调整了一下坐姿,看着坐在面前的子苓问道。 “娴主儿是个温柔的人,在宫里头不爱争强好胜,性子里也有几分胆小,不喜与人争高下短长,偶尔吃亏也不会生气,对待我们下人也一向宽宥,从不打骂。守着自己的份内之责罢了,到了后几年,娴主儿的身子不好,便喜欢去佛堂理佛,娴主儿有一个观音像,她常常过去跪拜,我们奴才们都说,娴主儿也像是这样的一个观音。”子苓顿了顿,又忍不住舒展了眉头,“若是说起来,贵主儿和娴主儿也有几分像。只是贵主儿性子更圆融,也更勇敢些。” 瀛台里没有打更的声音,不然看着天色应该已经过了三更,可陆青婵依旧没有困意,倒是子苓劝:“主儿若是想听过去的事,瀛台里的时间还长的很,奴才有空的时候便常给主儿讲,只是时辰不早了,您该歇了。” 陆青婵想了想,也点了点头,子苓站起身把床幔替她放了下来。 * 又过了几日,方朔从紫禁城里来了一趟瀛台,两个地方离得也不算十分远,若是赶得快些,落日时分来,还能在下钱粮之前回到紫禁城中去。 方朔把万福抱了过来,这小豹子已经大了一圈,对着生人喜欢龇牙,可看见陆青婵依旧是亲昵地蹭在她腿边,陆青婵摸着它的头说:“只怕再过几个月,便抱不得它了,平日里拴着它也总归是拘束,再大些便把它放回木兰吧。” “贵主儿觉得好,往后您得亲自跟皇上说。” “皇上这几日可好?” “自然是无恙的,皇上心里惦记您,只是京里头的形势您也明白,咱们也替皇上着急,皇上已经开始着手料理着李家和户部了,等一切都差不多了,您再回去。”方朔停了停,又小心地说:“有一桩事,皇上让我跟娘娘知会一声,永寿宫新进了一位端小主,皇上给了嫔位,是领侍卫大臣家的二女儿,您也认识的。” 作者有话要说:1V1 HE 双处 女配不会太搅合的~ 圆房快要安排了哈~倒计时开始! 第53章 汉宫秋(二) 领侍卫大臣叫言几潭, 他的二女儿叫言宁, 比陆青婵小一岁, 说起来京里头的贵女们多多少少的都打过照面说过话, 一来二去的也觉得相熟。若说亲厚上,言宁和陆青婵也算是比旁人亲近几分了。 早些年毓贵妃喜欢招呼着贵女们入宫,开诗社写花笺, 她们两个人都略通文墨,也算是一见如故。只是陆青婵的身份微妙,心中哪怕是觉得有亲近之意,也不能过多亲附。 陆青婵沉吟了片刻,轻声问:“可是雁回关外的战事不好,要请她父亲领兵么?” 方朔脸上露出一丝讶异,旋即眼中便闪过赞许的神色。若论这七窍玲珑的心思,宫里头除了贵主儿怕是无人可比了,一句就点到了关键之处。领侍卫内大臣也是武将,素来和陆承望有几分交情,只是互相之间难免有几分相轻, 若是细算下来,他也算是过去萧让一党的人,皇上敢启用他, 也是一个冒险的行为,如今把他的女儿纳进宫,一方面是安抚,另一方面也是掣肘。 “也好。”陆青婵笑了笑, “皇上的后宫里也确实要进一进人了。”只是话说出口,心里头却开始莫名地酸涩起来。早些年毓贵妃也曾对她有过额外的教导,在她没过门的时候,也见着萧让纳了妻房,那时候倒也并不曾觉得有什么不快。 萧恪如今是天下共主,是江山社稷主人,休说是娶了一个嫔位,来年开春的选秀也会再采选一批新人。这天下君王的爱,从不可贪多,妄图着天恩长久太过荒唐,今日有端小主,往后还会有更多人。陆青婵坐在床边,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方朔应该是得了萧恪刻意嘱咐的,他小声说:“端小主入了宫,皇上吩咐了让吃喝不愁的供着,可这几日一步也不往永寿宫去,白日里见大臣,偶尔午后会去娘娘的承乾宫里坐一会,如今娘娘处境艰难,皇上心里也很是难受,端小主入宫也是不得已的事。自陆大人卸任之后,雁回关就没传来什么好消息,等娘娘回宫了,还得让端小主给娘娘磕头呢。” 也是难为了萧恪,陆青婵轻轻点头说:“我知道了,你也劝皇上保重身体。” 方朔走了,傍晚时分又起了几场夜风,吹得人心里发躁。万福比喜欢紫禁城更喜欢瀛台,经常在院子里打滚儿,陆青婵没有叫人给他拴绳子,任由它去玩耍,万福的性子温顺,也并不会跑远。 《小窗幽记》是萧恪命人送给她的书,陆青婵翻了两遍,誊抄了几句心仪的短句,陆青婵在拨弄着其蓝香,时辰刚到夜半,睡在陆青婵腿边的万福倏尔猛地抬起了头,它警惕地看着门口的方向,龇起了牙,陆青婵和子苓对视一眼,皆有几分意外。 子苓想去拿绳子把万福套住,可万福已经窜了出去,陆青婵连忙站起身去追,还没走出两步就听见门口一声低低的闷哼:“你这个小畜生,竟然敢扑朕?” 陆青婵还没来及走到门口,便呆立当场,生生顿住了脚步。 灯影一晃,子苓抿着嘴笑,率先走了出去,给皇上行了一礼便退了出去。陆青婵站在原地,竟不知该是进是退。 有脚步声传来,绕过地罩,率先瞧见的就是那双云纹缎头靴,萧恪今日没有穿龙袍,身上那一身玄色绣云纹的箭袖玄端在烛火之下闪着银线的微光。穿着龙袍的萧恪,身上带着煊赫的华丽,而今日他踏月而来,身上带着的是少年人的情真。 看着陆青婵,萧恪反倒笑了,他说:“一别半月,你把朕忘了是不是?” 月色如银,如豆的灯烛火光里,立着那个挺拔的男人。萧恪好像清减了几分,眼睛也显得愈发深邃了,褪去了天子的行驾与装束,他一身飒沓地站在陆青婵的面前,好像一个酣然未醒的梦。 陆青婵叫了一声皇上,莫名就觉得鼻酸起来,她还是一如既往的模样,寡淡着清水脸,远山眉从容而温吞。陆青婵这个女子,总能让人把她与岁月静好这四个字连接在一起,让人无端想到小楼听雨、轻雪落檐,那些时间无数美好绮丽的词语,都让人不受控制地想要尽数给予她。 萧恪上前两步把她揽在怀里,头放在陆青婵的肩膀上:“朕很想你。” 朕很想你。 这是陆青婵第一次听到萧恪说出这样的话来,他克制自己的欲望,言行从不有半分不合帝王身份的地方,多年来的生活也练就了他淡泊的性情,可今日他怀抱着自己心爱的人,几次在她耳边呢喃:“陆青婵,朕很想你。” 他第一次不违背本心,坦坦荡荡地告诉她,他真的很想她。 这一年来,二人鲜有这般分别的时候,宫中岁月长,两个人执起手便觉得再难放开,可如今生生松开了手,便让人觉得惘然若失。 萧恪的怀抱温热,他低下头吻住了陆青婵的嘴唇。有很多话只能掩于唇齿,不能开口,全都融入在这唇齿相依中,月色撩人,照亮了太液池的一波秋水。 月色粼粼,星若碎银。微风吹过檐角的风铃,泠然有声。 萧恪松开了陆青婵,她抬起眼睫,眼中波光流转,萧恪拉着她到贵妃榻边坐下,陆青婵靠着他的肩膀,声音也是清清静静的,好似怕惊扰了这一番美梦:“皇上怎么来了?” 萧恪一手揽着陆青婵的肩膀,一手握住了她的手:“朕今日读到一句诗,想到了你。” 红笺向壁字模糊,忆共灯前呵手为伊书。 这句诗太过缠绵悱恻,萧恪难以说出口。只是在偶然翻过纳兰词,看过的一句诗。萧恪不喜欢这些缠绵的新词旧曲,只是陆青婵喜欢,他想起她的时候便喜欢翻一翻她看过的东西。 忆共灯前呵手为伊书,他又想起了在热河行宫里陪陆青婵养病的年月,他捏着陆青婵的手,一起写一幅文徴明的字,日光澄澈泼在两个人面前的宣纸上,摆在屋子里的兰草也被染上了金边。 读书消得泼茶香,有时陆青婵睡在他身边的贵妃榻上,有时陆青婵起身为他添一杯茶,还有时,他看着陆青婵窈窕的背影,往墙角的博山炉里撒一把香饵。这个女人有着世间少有的才情,让他长夜辗转,寝食难安,只有把她真真切切地抱在怀里,感受她柔软而温情的身子,才彻底让他觉得自己还活着。 陆青婵抬起头看向萧恪的侧脸,对于他刚刚说的那句话,心里也觉得意外,从过去很多年的相处来看,萧恪是一个妥帖而细致的人,他鲜少有冲动的行径,让陆青婵心中也生出了几分淡淡的恍惚。 这些于幽幽宫掖深处生长的情爱,也许很难尽数记载于史书工笔,后人也许也无从知晓,曾有一个皇帝,只因读了一句诗,便只想在这无边的夜里动身来瀛台见她。可于他们二人而言,这些隐秘的快乐也无需为外人所道。 曾几何时,只以为萧恪是皱着眉头于万里江山图前决胜千里的君主,此时此刻,灯火流转,这位少年老成的皇帝舒展了眉头,他对着陆青婵倏尔一笑,竟让人觉得像是一个寻常巷陌里的少年。 萧恪只有二十三岁,那些岁月的痕迹尚且没有浮现在他的眉宇之间,只是因为经年累月的不动声色,蹙着眉头,总让人觉得他已经年逾而立。 萧恪曾经对陆青婵说过,你越弱,别人便越是欺负你。也正因如此,萧恪没有给过自己任何一个可以柔弱得机会,可今日,他在陆青婵面前,弯着嘴唇笑得没有防备。 陆青婵给他端茶,依旧是石南叶配新桂花。每一个女人,身上都有着自己独特的味道,每次想到她,都能想到蔓延在唇齿间的淡淡桂花香。 “朕纳了言几潭的女儿,不过是养在宫里,朕不动她,你不要进心,可好?” 陆青婵有些发笑:“皇上对臣妾怎么说这些呢,皇上是天下共主,这些都可以由着皇上的心意。” 在茶香缭绕间,那些朦朦胧胧的烟雾让陆青婵的面孔也不甚清晰,萧恪握住了陆青婵的手,他说:“一生一世一双人,朕只想和你做一生一世的夫妻。” 热汽蒸了眼睛,让人眼圈都觉得发烫,陆青婵垂下了头,觉得腔子里的血液都冲撞起来,萧恪揽着陆青婵的肩头,语气里也带着几分叹息之意:“那本《小窗幽记》,朕翻过几页觉得你会喜欢,里头有一句话朕记得很深:佳思忽来,书能下酒;侠情一往,云可赠人。这阵子,朕总想着,若是有朝一日你我有了孩子,待他可堪大用,朕就把王位予他,我们便住在瀛台或是行宫,过书里写的寻常日子。天光好的时候,我们便四处看看。” 侠情一往,云可赠人。 萧恪的骨子里还是藏了几分侠气的,他侧过脸吻了吻陆青婵的额头,他说:“遇到你之后,朕才觉得,朕是被龙椅困住的人。” 陆青婵是人间的一片云,萧恪把她囚于自己的身侧,可那些诗书也曾让陆青婵去过,那些她未曾去过的远方。他有时想想,觉得这些和做皇帝相比,更让人觉得有兴味。 末了,萧恪又补充了一句话:“不过话说出来,只要有你,哪里都好。” 他这般静静地看着陆青婵的眼睛,倏尔,陆青婵倾身过来,这两片微冷的唇,贴上了他的嘴唇。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女配真的不会让大家觉得讨厌的QAQ 然后,如果没意外,大家期待的……下一章吧。 第54章 汉宫秋(三) 萧恪感受到了陆青婵心中的依赖, 若是再早些日子, 他甚至还会斥她一句放肆, 可此刻她那些羞涩又果敢的情谊明明白白地摆在他眼前, 竟让他心中既欢喜又无措。陆青婵素来是个谨慎知礼的人,像今日一般胆大妄为的模样实属少见。 长夜漫漫,四野清寂, 那冷冷一轮月穿破了流走的行云,陆青婵合着眼睛小心地吻过萧恪的唇,那股淡淡的桂花气四散在身边。 穿庭风拍打着窗框,萧恪把陆青婵横抱了起来,径直向拔步床走去,陆青婵的手勾着萧恪的脖子,那抹浅浅的晕红,缓缓地爬上了她的脸颊,萧恪欺身上前,居高临下地俯视她。 “朕一直不想在紫禁城里幸你,那里处处都是奴才, 要掐算着时间,也不许嫔妃在乾清宫里过夜。朕很喜欢这儿,只有你和朕, 你若是没准备好,朕也不会强迫你。” 总觉得萧恪在这上面带着莫名的固执,好像不征得她的同意便是唐突了她。灯火落在萧恪的侧脸上,他的眼睫半垂着, 把他雕刻出静逸出尘的轮廓,他的眉眼一如既往,可瞳孔深处清清楚楚地照出陆青婵的影子。 那是一种复杂而浓厚的情感,好想要掠夺她,又好像在安抚她,那眸光深处星星点点的火光也点燃了陆青婵的热情,脸上红霞弥漫,她垂着眼睛抬手勾住了萧恪的脖子。 无声的邀约,羞涩的神情,这些总能让人联想起夏日里将开未开的青荷,萧恪得了她的准允,抬手勾开了她颈子旁边的钮子。 陆青婵的皮肤白得发光,细腻得像是白玉,橙色的灯火之下,能看见她脸颊上细细的血管和绒毛,细算起来,陆青婵至今都没有和他过礼,册封时也因是在国丧期间而免了。其实还有更深的一重原因,萧恪想郑重的娶她一回,以皇后的仪仗迎她入坤宁宫,有时候想起,难免在内心深处觉得对她有愧。 女子的衣服繁复,萧恪在和陆青婵衣服做对上就花了好大的功夫,那些钮子和绳结在陆青婵的手里就十足十的驯服,换到萧恪手上,便是几下就成了死结。萧恪的眸光暗了暗,手中一用力,那宁绸的衣料就碎成了片。 陆青婵总能想起刚许给萧让的时候,那时毓贵妃身边的见禧姑姑也曾额外于敦伦之事上对她有过额外的教导,在萧恪吻住她的唇齿时,陆青婵脸上发烫,可又隐隐觉得期待。 在破除最后那层界限之时,那种疼痛让人的灵魂都开始发颤,陆青婵环住萧恪的背脊,眼中含了许久的泪终是不受控制的滚落,萧恪本就小心,看到她垂泪心中怜惜之意更甚,他低头去吻她的眼睛,身下也放缓了几分。 陆青婵是初次承宠,萧恪也不忍心在她的身子上过多驰骋,直到后来见她身子上的紧绷之意略褪去几分,才敢略微施展开。她的身子细腻而柔嫩,和他原本料想的不尽相同,在两厢糅合之际,偶尔也品出了极乐的真意。 那天晚上,陆青婵哭得眼圈发红,事后,萧恪把她搂在怀里拍抚良久,知道对于她而言,只怕疼痛多于愉悦,只是今日也算是开了个好头,往后也会比今日更顺遂得多。陆青婵渐渐在他怀里止住了啜泣,萧恪叫人来传热水。 床上凌乱的床褥被重新换过,重新沐浴过的陆青婵身上还带着湿淋淋的热气,柔软而熏然,抱在怀里便觉得温热,她柔软的中衣贴着两个人的身子,萧恪细细看去,陆青婵已经迷蒙着要睡去了。 “疼吗?”萧恪有些赧然,还是咬牙问出了这句话。 陆青婵睡意朦胧,摇着头就顺着自己的意思往萧恪的怀里钻去,她的手搂着他的腰,脸就埋在萧恪的胸前,依赖而粘软,像是一只餍足的猫。 瀛台的秋比紫禁城显得还要再冷清几分,偶尔能看见落单的大雁向南飞去,这一夜宫漏沙沙时断时续,陆青婵的鼻息渐缓,睡得沉寂。而萧恪却觉得自己睡不着,他怀里抱着的是自己心爱的女人,他们相互交融,糅合于一体。 而再往后,考量的事情便更多了,他们也不单单是紫禁城中的天子与宠妃这般简单,往后还会有孩子,再往后还有无穷无尽许许多多值得考量的事情会被提上日程,这些都会由这个女人给予他。 萧恪很少拥有什么彻底属于自己的东西,亲族与江山,在他看来都不过是渺远而模糊的符号,紫禁城中雕金砌玉的富贵,前人有过,往后也要流传给后世。而陆青婵这个女人,是他从头至尾,彻彻底底所拥有的,她仰赖他而活,婉转地于他身下承欢。 沧海与蜉蝣,人生在世,屈指可算。生命中的诸多来往者,只能陪半途。而怀中的女人,萧恪希望她可以与他走完这一生。 他是天子,与大臣们称孤道寡,可自遇到陆青婵的那一天起,他比任何人都畏惧孤独。 * 萧恪没有和陆青婵再提起外头的情形,只是隔三差五地来瀛台看她,入夜时分来,天明时回。瀛台高屋建瓴四面环水,看似荒凉,可也有另一重出离世外的避世之感。 那些灿烂的秋阳打落在庆云殿的檐角上,流光熠熠。瀛台里种了几株石榴树,还有桔子树,而今都结了果实,累累的,飘荡着果香。 太液池的莲蓬干枯了大半,垂落着头,像是一处枯萎的别样风景。那天萧恪踏着月色而来的时候,陆青婵正在摘护甲。那点翠缠金的护甲,顶橼纤纤的像是兰草,她身边放着刚临的诗,见萧恪进来,陆青婵却是一愣,那墨迹还没干的字就映入到萧恪的眼睛里。 萧恪倾身把陆青婵刚写的字拿过来看,是李贺的《苦昼短》,萧恪顺着陆青婵的字念了下来:“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暖日寒,来煎人寿。”明明是隽永的梅花小楷,写的确是诗鬼这一篇不羁飞扬的文章,“吾将斩龙足,嚼龙肉,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 他念完了这首诗,似笑非笑地抬起眼瞧着陆青婵说:“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写这样的诗?” 目光落回到那张纸上,反复回味几次,萧恪挑高了眉头:“朝不得回,夜不得伏?”他压低了嗓子,“你要不要试试?” 陆青婵初时还不懂,可再听了几次,终于如梦初醒,她嗔怪地看了萧恪一眼:“皇上这是在说什么,臣妾怎么听不懂?”她临这诗左不过是觉得有趣,哪成想萧恪会拿诗里的句子揶揄她。 她的胆子大了,再不像过去那般疏远而有距离了,萧恪看着她的样子心里也觉得发笑。 那日光景已经晚了,有善端着铜盆过来给萧恪净面,陆青婵把手里的毛巾递过去,萧恪擦过了脸,而后对着陆青婵说:“李授业就要问斩了。” 宫里的生杀稀松平常,陆青婵嗯了一声,萧恪便继续说:“只是你父亲,眼下还是不能官复原职。” 陆青婵垂着眼睛给萧恪松开腰带,换掉龙袍,一面轻声说:“皇上肯留臣妾父亲一命已是不易了,臣妾和父亲都不奢望太多,还请皇上不要为难。臣妾是皇上的人,臣妾的父兄都是为皇上请命的人。” 萧恪笑着摇头:“你呀,也不知道是像谁,这不争不抢的性子和你的两个兄弟都不一样。” 子苓端着给陆青婵浸手的玫瑰花露,萧恪看着她把手放进水里浸泡,他绕到她背后环住了陆青婵的腰身,他的手掌贴在陆青婵的腹部,他凑在陆青婵耳边说:“我们什么时候能有个孩子?” 她穿着黛蓝色的坎肩,领子上的兔毛绒绒的。陆青婵有些发痒,偏着脸要躲开:“哪有那么快啊。” 是啊,没有那么快。 “是朕心急了。朕总想着快点有个孩子,快点看着他长大,朕也成了那白头阿翁,你与朕就这么着一同变老了。” 萧恪从来也不是善感的人,也不知道为何最近总是频频发出感叹,他拿着帕子擦干了陆青婵的指尖,看着她又重新戴上护甲,萧恪摸了摸她乌亮的头发,对着她说:“李授业不肯轻易就死,瀛台的护卫朕会加倍,但凡饮食一律要多多上心,不可有半点错漏。瀛台里总是寒凉,朕一定加快料理好了前朝,在入冬前迎你回紫禁城。”末了,他忍不住再补充,“只怕往后,刀光剑影也不见得会比如今少。” 跟在皇帝身边,尤其是像萧恪这样的一位皇帝身边,见得到旁人见不到的风景,自然也要吃得比旁人更多的辛苦,这些陆青婵全然没有畏惧过,她解开了萧恪外衣的钮子,平声说:“臣妾母亲曾经告诉臣妾,若是真心喜欢,便不要畏惧着缩头缩尾,在情爱上也唯有尽了全力才不至于后悔,您说,我如今跟着您,您又这般护着我,哪里让我有机会害怕呢?” 萧恪这个人,世人见多的是他薄情寡恩的一面,可殊不知他那全部的情谊与温存都能尽数留给陆青婵。那个素来如雪一般易碎易化的女人,凝结出了剔透玲珑的心肠,全身都弥漫着无穷无尽的勇气,只因她相信,萧恪会一直拉着她的手,一步又一步地走到天光的尽头中去。 一个男人可以给女人什么?是珠宝美玉,还是荣耀尊贵。 在陆青婵看来都不是。 萧恪给她的是任何人都给不了的勇敢,是让她义无反顾地投身于他,让她不用担心这个飘摇的红尘会让她倾覆,因为有萧恪永远替她撑起那方无坚不摧的天地。 作者有话要说:咳,看过我过去文的读者都知道,不能对我的开车水平有过高期待。 我真的尽力了!! 今天是2019年的最后一天,燕燕祝各位大可爱,新的一年幸福安康~ 今天发红包,取前10名~ 年底有点忙,最近的更新可能不稳,如果9点没有刷新出来,当天可能就不更了,忙完这阵子,大概到一月上旬开始,给大家多多加更。这本书不长,大概三十万字上下,再连载一个月就差不多了吧~ 感谢在2019-12-29 12:58:26~2019-12-30 13:33: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阿略 19瓶;望溪石 12瓶;琼筵觞醉月 10瓶;高羽高高酱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5章 二叶律(一) 那一日, 萧恪没有宠幸她。在瀛台深秋的夜里, 萧恪把她抱得紧紧的, 外头偶尔有冷冽的风吹过老梧桐的叶子, 哗啦啦的作响。两个人隔着两层中衣,柔软地镶嵌在一起,萧恪的怀抱里十足十的温热, 两个人的身体都正正好好地贴合在了一起。 萧恪很喜欢从背后抱着她,这个姿势不知是在什么时候才习惯的,只是偶尔能感受着萧恪的呼吸浅浅的落在她鬓边,也会让陆青婵觉得安心。听着风声吹过,陆青婵忍不住说:“皇上,马上就入冬了,每到冬末初春的时候,您身子上的沉疴便总是反复,去岁过了肺经险些不好,今年冬日里便要注意保暖。臣妾给您缝了一双护膝,明儿早上让有善帮你穿戴上。” 为什么人总需要做个伴呢? 根源便在这上头。 怀里这个柔软的身躯依靠着他, 却又细声细气地用她的方式关怀着他,萧恪吻了吻陆青婵的鬓角,从锦被里掏出了她的手, 这双手的指头细细的软软的,就连指甲都被修得圆融,在月色的光华下指甲的边缘都在微微闪着光。 “做这些劳神的东西做什么。”萧恪把她的手塞回锦被之下,“你瞧你这手, 总是热不起来。” 陆青婵倚在他怀里眯着眼笑:“臣妾一直都是这样。”她乖觉的模样像是温顺的猫,萧恪亲了亲她的耳后:“睡吧。” 第二天晨起的时候,陆青婵趴在床上看有善给萧恪穿戴护膝,萧恪试着走了几步,点点头:“确实不错。”陆青婵抿着嘴,脸上也露出了欢喜的神色,萧恪走到床边,把被子拉高,对着陆青婵说:“你睡吧,朕回去了。立冬之前,朕接你回去。” * 萧恪没有骗她,十月初一那一日,方朔带着皇贵妃的仪仗守在瀛台之外,陆青婵扶着子苓的手走出仁曜门,方朔带着奴才们给她磕头行礼,抬起头,方朔脸上都带着笑说:“娘娘,皇上让奴才请娘娘回宫。” 户部的账查得七七八八,那些官员们勒紧了裤腰带,把这么多年的亏空一点一点吐出来,有李授业的例子在前头摆着,根本没有人敢在这个时辰试探着天子之威。 李授业的门客和朋党们把朝堂闹了个不可开交,高趱平之流的臣子纷纷称病不朝。许多人都被萧恪拖出去当庭廷杖,这时候大家才如梦初醒地记起,萧恪本就是个手腕狠戾的皇帝。闹了一个月还零几日,李授业被摘了脑袋,他的几个儿子们也都被流放宁古塔。只是听方朔的意思,字面上是流放,只怕还是要斩草除根了。 瀛台外面的守卫数千不止,已经可以窥视出一二。方朔扶着陆青婵的手让她登车,而后坐在车辕上叹了一声:“这件事上,荆扶山荆大人功不可没啊。” 荆扶山原本便是饱学之士,独自一人立于朝堂之上,舌战群儒的模样总让人想起当年的诸葛亮,看来萧恪当初的愿景实现了一半,荆扶山到底成为了他手中的一把无坚不摧的钢刀利刃,高傲的人,只有遇到强者,才会心甘情愿地低下头颅。门帘垂落,陆青婵的脸上也带着几分淡淡的笑意。 萧恪这个皇位坐得稳当,他想要的治世之才、领军之才、能臣库吏,一样一样地都得到了,萧恪只需要从容地坐在高高的御座之上,江山社稷不过是他股掌间的符号。 百草枯折,北雁南飞,陆青婵撩开窗帘,老梧桐的枯枝上挂着一轮冷冷的发白的圆日,大了两圈的万福已经不能放在马车里了,陆青婵想着,再过阵子就让人把它送回木兰去。万物有灵,万福跟在她身边,倒真像是一只温顺的大猫了。 马车停在贞顺门外,又换了内廷的肩舆。承乾宫已经被重新整理过,依旧是像过去一般金灿灿明晃晃的富丽堂皇的模样。 莫名的,陆青婵只觉得而今重新回到紫禁城,心境已然和过去大不相同,那时候总觉得自己像是客居于紫禁城的流云一片,而今也真真正正的愿意把这里当做自己的家了。 萧恪今日是要在南书房听翰林们讲学的日子,没有来和陆青婵用膳,只是额外让有善来传话,说今日晚上要来承乾宫。有善年纪小,笑起来总让人觉得像只小猴子,他笑嘻嘻地说:“主儿,您的绿头牌皇上已经让人做好了,内务府额外做了好几个,说是日后翻坏了,能赶紧补上。上头的皇贵妃三个字,还是皇上亲笔写的呢。” 陆青婵面上发烧,子苓忍不住啐他:“猴崽子,把你的差事办好,平白地来惹贵主儿做什么?” 子苓虽然年岁不小了,可身上的气派让人又敬又畏,人人都得叫她一声姑姑,可唯独有善不怕她,依旧笑得死皮赖脸:“子苓姐姐别生气,你还是笑起来好看。”赶在子苓生气之前,他赶紧说:“我得回去当差了,就先走了。” 看着有善走出去,子苓也忍不住笑着跟陆青婵摇头:“主儿,你看这个皮猴儿,哪天让皇上狠狠地罚他。” “他年龄还小,就是个孩子心性。有善过了年也才十六,等过几年也就老成了。”陆青婵喝了口茶,“你看,阖宫上下,他偏就喜欢来招惹你,也是知道你不会真恼他。这宫里头有几个傻的?” 二人正说着话,就听见外头沈也说,端小主来给贵主儿磕头了。 陆青婵嗯了一声,从暖阁里站起身,绕过地罩走到明间的宝座上:“请她进来吧。” 端嫔是官宦家的女儿,平日里喜欢与诗书为伴,脸上总也是淡淡的,不像宫里普通的那些娇花一般的女子,她给陆青婵行了个大礼:“本该在进宫那天就给娘娘磕头,只是那几日娘娘不在宫里,只好等到今日了。” 陆青婵说了声伊立,让她坐下,子苓也指挥着奴才给她端了杯茶水。 端小主很瘦,和陆青婵纤细匀亭的瘦还不一样,她身量极高,挺拔如同松柏,颧骨也略高一些,总让人觉得有几分薄情的味道。书读得多了,端小主身上书卷气很重,脸上只带着淡淡的脂粉,整个人也未见出好相处的样子。 只是陆青婵算得上是和她有几分交情的,对她这幅模样见怪不怪,端小主这人不通事故,也不擅长接人待物,只是性子算不得坏,只是有些太过执着纯真罢了。 “你我本也是旧相识,不必这么客气。往后都是一同住在宫里,相处的时日还长,你若是有不习惯的可以来找我,内务府那边,李元衡是个可靠的,有事也能给你办妥帖。你喜欢看书,可以去景阳宫,我这也有几个孤本,尽管拿去。” 陆青婵本也不排斥和端嫔这样的人打交道,她一门心思的扑在读书上,不喜欢惹事生非,已经是极好的了。端嫔起身道了句谢,她不是个喜欢多话的性子,在陆青婵这略坐了片刻便走了。但是陆青婵依旧让沈也给她送了几件拿得出手的赏赐,算是个见面礼。 一下午的光景倒也过得快,不过刚到黄昏的时候,方朔承乾宫说:“贵主儿,皇上傍晚的时候还要召见大臣,今日不能陪主儿用晚膳了,主儿用过膳之后,奴才派人来接您去乾清宫。” 末了还额外补充:“主子爷说了,不是像召幸那般用被子裹了抬过去,主儿坐着肩舆就成了,晚上还能再陪主子爷看会儿书。” 萧恪不喜欢用召幸这两个字,他总觉得这两个字像是把陆青婵当成了一个什么物事,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似的。陆青婵是他的女人,得是要堂堂正正走进乾清宫的,陆青婵抿着嘴说知道了。用过晚膳之后,子苓抬水来替她沐浴,在选衣服的时候,陆青婵难得指着那件暗红色的绣花卉的褃子说:“今日穿这个吧。” 她向来不喜欢这些明艳的颜色,所以衣橱里这些明艳的装束大都没怎么上过身,陆青婵坐在镜台前,从妆奁盒子里拿出了很久之前,萧恪送给她的红宝石簪子。那两只口衔宝石的凤凰,九尾处的线条流畅,她让子苓替她插在头顶。 女为悦己者容,每每想起那个坐在乾清宫里的少年天子,他那一日说得话,不知怎的就浮现在了脑海之中,萧恪对她说:“你该多穿这些颜色,红色很衬你。” 陆青婵扶着子苓的手站起来,子苓也忍不住赞道:“贵主儿穿红色极好看。” 外头的肩舆已经到了,正停在门口,陆青婵笑了笑说:“我们走吧。”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没更新实在是抱歉,然后明天(1月3日)还要请假一天,然后之后就恢复日更了,燕燕的坑品还不错的,没有坑过文,这本书自然也不会,感谢大家的理解~ 感谢在2019-12-30 13:33:53~2020-01-01 11:34:1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萧瑾瑜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二十他妈 20瓶;阿略、新手村秃头少女 10瓶;卧月伏眠 4瓶;SIilll□□r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6章 二叶律(二) 紫禁城的初冬带着微冷的寒意, 陆青婵穿着褪红的风氅, 在领子的地方滚了一圈兔绒的毛边, 整个人像是水葱一样鲜嫩亭亭, 走到乾清宫门口,天空零星地落了几滴雨,不过是刚沾了地面就化成了水, 萧恪还在里头议事,过了片刻就让方朔出来传话说让陆青婵去暖阁里等着。 萧恪的暖阁是平日里看书小憩的地方,这里头陆青婵待得次数也不少,她进了暖阁里,有善伶俐地替她打帘子。 “主儿今日穿了红色,别怪奴才眼眉浅,那好看的像是画儿里的人一样。”有善笑嘻嘻地说着,给她端了一杯茉莉花茶的香片,那花香也是淡淡的,咀嚼回味在唇齿间,带着温和的余韵。 就在陆青婵垂着眼眸品茶的功夫, 有善也没急着走,站在那笑着对陆青婵说:“贵主儿刚回来,宫里头还有好些事儿您不知道呢, 今年宫里的畅音阁进了新戏班子,唱了两出新戏,都是宫里的太妃们喜欢,主儿有机会也可以去瞧瞧, 没过几日就有戏,连端小主都瞧过两回。戏班子里有个唱旦角的男戏子叫无幸,大伙都叫好呢。” 宫里头唱戏的都是太监,虽说是太监,可也都是打小从刚入宫的小太监里挑了姿容拔尖的,在教坊司里头比外头要吃更多的苦。无幸这个名儿听着就不吉利,陆青婵在嘴里念了两回,点点头说知道了。 暖阁里盘了地龙,待得久了也总觉得醺然的,有善刚走到门口,庆节正巧立在帘子里头。庆节是个老实憨厚的性子,不似有善那般机灵讨喜,再加上有善总觉得自己是方朔的干儿子,比庆节这个徒弟高了半头,也不算待见他,瞥了他一眼,模样也确实有几分轻蔑:“整日里呆头呆脑的站在这,没瞧见贵主儿的茶杯都空了?”说罢,施施然退了出去。 只这一个微小的举动便被陆青婵瞧了个清楚,她对着庆节招了招手:“你过来。” 庆节走上前,拿着茶壶给陆青婵倒满了水,轻声说:“奴才脑子笨,轻慢了贵主儿,还请贵主儿海涵。” “你离得那么远,看不见是自然的。”庆节和有善年岁相仿,只是看上去还有那么几分少年老成,陆青婵从碟子上拿了一块点心递给他:“你下去歇着吧,不用在这伺候了。”有善是皇上身边的人,陆青婵也不好多说,只能在这些细微处关怀一二。” 庆节沉默着谢了赏赐,素来是少言寡语的人,脸上总也没有什么特殊的情绪,确实不如有善聪明伶俐的样子讨喜,只是陆青婵知道他是个细致的人,素来比有善稳妥。 陆青婵又在暖阁里坐了片刻,就见方朔来请她过去。刚走到明间里,就看见荆扶山从西暖阁里出来,看见陆青婵的衣着,眼中也难得一见地带了几分惊艳,他顿了顿才对着她行礼:“给皇贵妃娘娘请安。” “不必多礼。”荆扶山脸上还带着几分兴奋的薄红,向来是刚刚和萧恪在政治上的探讨有了什么新的进展,陆青婵客气的点了点头,并不曾与他多言。 走进西暖阁,萧恪已经停了笔正站在窗前,外头的雨越发细密了,他叫来方朔说:“你去打着伞送一送荆大人。”方朔是皇上身边最得脸的大臣,能让他亲身相送,已经是了不得尊贵体面了。陆青婵站到他身边,和他一起看着那些落在地上的雨点。 那些雨落了地都成了一粒又一粒的小冰渣,此刻乾清宫前头的丹陛已经被打湿了薄薄一层,站在这儿看向远处,丹陛上倒映着层层叠叠的橙红色宫灯的轮廓,方朔撑着伞,一手打着宫灯已经走得远了,萧恪才开口:“荆扶山确实是难得一见的人才,到底是你有远见卓识。” 平帝爷并不是一个喜欢夸赞皇子的父亲,萧恪承袭了他这一点,鲜少能把夸奖的话说出口,陆青婵站在他身边莞尔:“能不能留得住他,还是皇上的才学。臣妾不敢居功。” “冬至的时候,朕要去皇陵祭祖,你随朕同去。还有你之前说的报国寺,朕和你一道去看看。”萧恪说话的时候,眉心依旧是浅浅的蹙着,常常随侍在侧,陆青婵已经可以看懂很多萧恪细小的表情,比如说此刻,只怕这件事并没有萧恪说得那么容易。 “只是这些都只是其一,其二是有人说,有人曾在京郊见到过萧让。朕答应过你让他活着,也正因为如此,朕常常觉得为难。” 每每提到萧让,萧恪的心情并不轻松,自萧让离开紫禁城后,萧恪根本不想听到任何有关萧让的只言片语,甚至希望他就此消失于人海茫茫之中。这些有关于萧让的字字句句,总在周而复始地刺痛他,强迫他想起曾经存在这样一个人。 萧恪总告诉陆青婵,他对于萧恪的手下留情,不过是源于他们二人之间的交易,是陆青婵以一己之身为萧让换来的余生平宁,可更深一重只怕连萧让自己都没有特意想过。 他只想从此斩断过去,甚至忘却那些少年时光,共同行猎的往事,这样他也能彻彻底底的对萧让痛下杀手,让他把自己的手足兄弟抛却脑后。只是有些事并不是嘴上说说那么简单。 陆青婵懂得他的为难,更甚至一点一滴把他的为难记在了心里,她走到萧恪身边,轻轻的挽住了他的手臂,头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萧恪侧过脸,一瞬间就看见了那一对插在她发间的红宝石凤钗,在烛光之下流转着盛大而煊赫的光。萧恪今日心中藏了事,故而并没有在陆青婵进门的时候刻意关注过她的衣着,此刻才发觉,她选择了她过去并不会刻意选择的颜色。 她身上流淌着淡淡的红,带着皇城的尊贵与明丽,红宝石和黄金的颜色点缀在她乌黑的发间,她脸上略带了几分粉黛,淡色的唇上一扫而过的朱红,陆青婵像是在冬日里一株迎风傲雪的梅花。一瞬间开得芳华满树。 陆青婵是个云彩一样的女人,过去常常觉得,她是一片行踪不定的云。绵软而纯净,可没有谁能够得到她的真心停留,她穿着不符合位份的素淡衣着,也不喜欢过多地装饰自己。他知道,陆青婵也是在提点自己,她留在京里,根源不过是来源于一场交换,用她自己换了萧让的性命。 她的皇贵妃尊位是萧恪给予她的体面,她并不真的把自己当作是他的女人。 所以过去,她也没有真的把自己当作是和他一样的,紫禁城的另一位主人。 但是今日,她穿了红色,戴了只有正宫主子娘娘才能戴的凤钗,她亭亭地站在他面前,对着他温婉一笑,她的笑容是那样真实得仿若触手可及,和她周身流转的辉煌的光串联在一起,何尝不是紫禁城中另一种辉煌富贵的风景。 这个女人总有着七窍玲珑与众不同的心思,若是嫁给了寻常人,那些剔透的、细腻得像雪片一样的芳馨与温存,只怕是成了掌上白雪,融化无踪了。 这是陆青婵在用自己的方式告诉他,她是真心实意的,愿意成为他的女人,愿意和他一起立在千万人之巅,俯瞰众生往来,沧海变换。 这对于萧恪而言,便是另外一种澎湃而汹涌的感情,是一瞬间便觉得那把高高的龙椅有了情谊的温度。他终于留住了这个雪花一样细腻温柔的女人,不仅仅是得到了她的身体,还有她的魂灵与余生。 萧恪把陆青婵拥入怀里,吻过她鬓角的每一寸皮肤,那些与萧让与父母亲族的不堪往事转瞬飞灰,他抱着陆青婵,便觉得自己再也不孤单了。 那一夜,萧恪给了陆青婵额外的温情,他小心地试探着索取,又细腻的给予。汗水交融于一体,似乎也是更深一重灵魂的纠缠,他生怕自己的唐突揉碎了这个面团似的女人,又怕自己给的还不够,不足以让她与自己同享人世间的欢乐。 万川归海,汹涌澎湃。那是湍急的溪流带着他们二人在陌生的世界里横冲直撞,是缠绵无尽的情谊搅揉着陆青婵的身体,让她感受到另外一种复杂的体会。是涩痛也是极乐,是懵懂也是大胆,是袒露自己全部的勇气,也是与所爱之人更深一层的纠缠。连最后,她自己都分不清,鬓角的眼泪到底是疼痛,还是畅快。 只知道那一晚,萧恪无数次的吻过她的眼角,凑在她的耳边用异常温柔的声音说:“陆青婵,谢谢你。” 陆青婵偶尔不明白他为什么道谢,偶尔也觉得自己懂了。 只是有些话是清醒的萧恪不会说的,陆青婵把他的情谊记在心里,也许一记就是许多年。 作者有话要说:抱歉大家,前几天更新不稳,今天起恢复日更~ 希望我的意识流车不要被锁呜呜。 过几天会给大家加更,把差的章节补上的!鞠躬 感谢在2020-01-01 11:34:17~2020-01-03 23:16: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wxy 5瓶;Lutter 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7章 二叶律(三) 在户部那边, 一直有一桩大心事笼罩在户部大臣的心上, 那就是铸币。去岁的新钱都是以纯铜锻造的, 每年新锻造的钱币流通出去, 民间有人私自熔了提炼出铜来和官府兑换,一来一往每年都造成了几十万两的空子。 今日荆扶山特意上书萧恪,他带着一批户部和工部的大臣, 重新裁定了锻造钱币的配方,加了五成的锡,钱币也不易磨损。萧恪批完了折子,天还是难得的早,他走出乾清宫的时候,日头还明晃晃地挂在天际。 他一直在等今年的雪。 年年的初雪,宫里人常称之为祥瑞,宫里的人都喜欢赶在这一天找主子要赏,萧恪给奴才们发了很多年的赏赐了,今年却想着要在初雪这一日能找陆青婵讨一个赏,雪水煎春茶, 他盼了很久了。只是今年的雨水不丰,哪怕如今眼看着到了冬至,都不见下雪。 “陆青婵呢?” “回皇上, 贵主儿在漱芳斋听戏呢。”方朔答。 漱芳斋今日唱《霸王别姬》,无幸的花旦确实唱得不俗,陆青婵和端嫔两个人坐在第一排,今日是端嫔有意要请陆青婵一道听戏, 只选了重华宫漱芳斋的小戏台,只有她们俩,远远瞧着也算是有说有笑。她们原本就相识,门第也所差不多,又都是有才情的人,在一起交往倒也算得上相投。 端嫔喝了一口香片,她素来是淡淡的,对着陆青婵说:“这个戏子也确实是有几分本事的。上回听他唱过牡丹亭,身段也风流。” 她夸奖得直白,旁人听只怕会觉得脸热,陆青婵却能懂她的意思,知道这句话放在她身上,只怕已经算得上是极大的夸奖了。端嫔此人,看似不好相处,可骨子里也是个至情至性的人,陆青婵笑着颔首:“我在紫禁城这些年,听过的曲子多了,论这花旦的唱腔,也确实没有几个能比得过无幸的。”陆青婵对着子苓招了招手:“赏吧。” 看戏的楼阁离戏楼还有那么一段距离,日光落在她身上,她举手投足都带着尊贵气。看着子苓端着托盘走了出去,端嫔对着陆青婵笑笑:“还记得当初在诗会上见过娘娘,只觉得娘娘性子柔,远瞧这便觉得不食人间烟火,一下子就把我们衬成了凡夫俗子,一晃好多年了,姐姐和当年不大一样了。” “许是年龄大了。”陆青婵淡淡一哂,并不十分放在心上,她用手指摸了摸鬓角,端嫔摇头:“这倒也不是,只是觉得娘娘比过去看着要开怀得多,身上带着活气儿,不单薄了。” 末了,她又额外坚定地补充:“不单单是嫔妾这么觉得,只怕过去见过娘娘的人都这么觉得。” 这话刚落地,就看着无幸跟在子苓身后向她们走来,无幸的脸上还带着油彩,那浓浓一层粉面底下,也隐约能看出几分好颜色,他的声音低沉而动听:“奴才无幸,谢两位娘娘的赏赐。” “无幸。”陆青婵笑着问,“好端端的,为何要叫这么个名儿?” 无幸似乎一笑:“贱名儿,没什么深意。” 陆青婵还没来及说话,就听见外头传来磕头问安的声音,就知道是萧恪到了。进了漱芳斋,看着屋子里跪了一地的人,萧恪谁也没理便径直走到陆青婵身边,把她从面前的地上拉起来:“说这么多回了,天儿冷的很,你也不多穿几件?” “午后不起风,倒也不觉得冷。”接着萧恪的力,陆青婵站直了身子,萧恪蹙着眉摇头:“这戏台子里没有地龙,你们身边儿的人也都得上心些,你们主儿的手炉里记得多加两块炭。” “这哪是说加就加的,到时候要烫手了。”陆青婵对着萧恪抿着嘴笑,“皇上怎么上这儿来了?” 问到这,反而叫萧恪有些赧然,他习惯了有事没事先去问一问陆青婵的行踪,好像把这些牢牢记在了心里头才觉得安心似的,他咳嗽了声:“今日看完了折子,闲来无事在宫里转转,听到这儿热闹便来瞧瞧。” 跟在萧恪身后的方朔生怕自己笑出来,只好硬忍着。漱芳斋这个戏台子离乾清宫离了老远,他们皇上总喜欢说些不过脑子的话,贵主儿显然也是忍着不去拆穿罢了。萧恪只顾自己说的流畅,也不去想他们的想法:“随朕走走如何?” 陆青婵自然是点头称好,出了门陆青婵扫了一眼萧恪带的人,也不过只有方朔和有善,庆节去了哪也不知道。总觉得这几日他在萧恪眼前露面的时候越来越少了。虽然心里头觉得疑惑,可陆青婵倒也没有冒冒失失地问出口。 直到他们二人走出去,那些跪在漱芳斋地砖上的人才都站起来。端嫔扶着侍女松枝的手站起来,立在她身后的无幸突然说:“您也是主子爷的嫔妃,论家世也不比贵主儿差几分,可如今皇上眼里只敲得见贵主儿一个人,哪怕她父亲被罢了官,竟也没夺了她半分恩宠,同样是才高于世的人,您心里头就没觉得有半分不平么?” 端嫔的目光淡淡地往他脸上一扫:“自己掌嘴。” “是。”无幸行了一礼,倒也不含糊,巴掌便往自己的脸上招呼。 “打你是要你记得,你不过是个奴才,主子的事你不配说半个字。松枝,你在这看着,让他打够五十再回去。” 两个人一同走在黄昏的紫禁城里,哪怕如今枝桠光秃秃的,只能见到偶尔有寒鸦惊飞而过,可只因身边站着的那个人,竟也难得让人觉得有腔子里流淌着滚烫的血。 “朕记得你平日里不爱看戏,怎么如今还有这么个闲情雅致。” 陆青婵的指腹摸过手炉外面裹着的刺绣花纹:“言宁性子淡,难得她想邀我看戏,我就和她一道去了。” 听了陆青婵这话,萧恪甚至忍不住摇了摇头:“原来端嫔的闺名叫言宁,就连朕都不知道。” “今日提起她,臣妾忍不住要多言两句,总觉得她入了宫,也是个可怜人。”陆青婵鬓边的发丝被微风吹得有几分杂乱,可她的眼睛却依然平静而明亮,“您疼惜臣妾,可却没人疼惜她。” 萧恪从来都不是一个多情的皇帝,甚至对陆青婵的这份用心,也是他剥离了本心之外难得一见的特别温柔。在他眼里,世界上只有一个女人,那就是陆青婵。除了她之外,再也看不见任何人。不论是端嫔还是宫里的其他人,在他眼中只怕是和那些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摆件物事一样,都是静止的凝固的。 陆青婵的视角总与他不同,她能看到的是更多温情层面上的东西,她能够关心身边儿的奴才,也能记住身边不同人的喜恶,就连那些寡居在宁寿宫、寿康宫的太妃太嫔们,也都得过她的恩惠。她不会送什么贵重的东西,只是细微之处的用心,无需用金银珠宝妆点,更甚至如今,她会关心的还有萧恪的嫔妃。 想到这一层,萧恪有几分失笑。他抬手点了点陆青婵的眉心:“你啊。不用管她们,这个世界便是如此,用女人去联姻是政治的产物,端嫔看得比你清楚。” 天气一日比一日冷了,两个人从口中呵出的白气缭绕在两个人身边,陆青婵抿了抿嘴唇,她的手指便小心地勾住了萧恪的衣角:“臣妾有时候觉得自己极是幸运,能有您疼惜。端嫔也算是和臣妾有旧交的人,臣妾也盼着她能过得好些。” “朕有个姐姐,你也许也听过,柔襄公主,在她刚十一岁的时候,就许配给了蒙古台吉。她的母家族亲都因为她的缘故得了数不尽的封赏和权势,这些得了富贵的男人都以为这些是他们应得的,可没人觉得这些是女人的奉献。不过朕要告诉你,事实也正是如此,天下依然是男人的天下,女人在这其间翻不出半个浪花,如果蒙古有不臣之心,朕绝不会顾念着柔襄公主而不对蒙古出兵。端嫔入宫,是因为他父亲想要在后宫有个依傍,和朕攀上姻亲,端嫔得不得宠其实并没有外人想的那么重要。” 前朝是前朝,后宫是后宫,自平帝爷开始,这两厢便能分得清清楚楚,后宫的荣宠其实对前朝并没有世人所想的那般关联颇深。萧恪垂下手,拉住了那个勾着他袖子的手:“前头是绛雪轩,朕去年种的梅树要开花了,朕带你去瞧瞧。” 黄昏时分,空气里还有几分瑟瑟的寒意,萧恪解开了身上的披风披在陆青婵身上,她忙去推,却被萧恪摁住了手:“衣服,朕赏你了。” 他别扭地用了赏这个字,用皇权压着她,让她心安理得地受着自己的好意,陆青婵有些想笑,可心里更多的还是感怀。 有时候,能遇见一个发自内心疼惜你的人,你会发觉,好像全天底下无穷无尽温柔的事物都向你奔涌而来。 那一天,站在堆绣山旁边,绛雪轩的前头,萧恪拉着陆青婵的手,轻声说:“朕盼着,明年朕能带着朕的太子来这一起看绿萼梅。” “太子?” 萧恪一脸正色道:“你的孩子,就是朕的太子。” 陆青婵脸上有几分泛红,不过也忍不住打趣儿:“要是个公主又该如何呢?” 这个问题萧恪没想过,他蹙着眉想想,又一本正经:“只要是你的孩子,朕都会一样喜欢,但是江山后继无人不行,你总得给朕生个儿子。” 作者有话要说:生包子还要略等几天~ 第58章 忍尽藤(一) 孩子啊。 其实有时候陆青婵也确实喜欢孩子。她悄悄抬起眼看了一眼那个站在梅树前头的男人, 他衣着华丽而尊贵, 眉宇间含着吞吐天地的气魄, 也不知道他小时候是什么样子。 感受到了陆青婵的目光, 萧恪侧转过头来:“你看朕做什么?” 陆青婵忍不住莞尔一笑:“臣妾想生一个长得像皇上的孩子,这样也能知道皇上小时候是什么样子的。” 萧恪常年喜欢冷肃着一张脸,也不知道他小的时候, 是不是和如今一样,总喜欢板着脸。自从爱上他之后,才常常遗憾遇见他还不够早,那些与她无关的,她未曾参与过的时光,让她也会觉得惋惜。心里总想着,是不是再早一些,就能不错过萧恪的那些年少时光。 “你啊,”萧恪失笑,“朕还想见见小时候的你是什么模样呢。” 方朔离得老远,听不清皇上和皇贵妃到底说了什么, 只是皇贵妃脸上那一抹浅淡而又真切的笑容,清晰得烫了人的眼睛。真好啊,皇贵妃笑起来的时候, 只觉得这寒凉的天气都添了几分融融暖意。 不单单皇贵妃在笑,那素来冷淡的皇上,眼里也带着笑,他的目光落在皇贵妃身上, 比日光还要柔。也说不清到底谁更开心,也许是他们这些做奴才的更高兴。可单单看着眼前的那对儿璧人,就觉得人世间还有如此之多的美好值得被珍惜。 他侧过头,有善也在往那个方向看,眼里似乎也带着几分羡慕,方朔抬手敲了他一个毛栗子:“瞅什么呢!” 有善有些不服气,鼓着嘴嘟嘟囔囔的:“儿子也替皇上开心,多瞧了两眼,你看庆节,保不齐比儿子看得还入神呢。” 结果两个人一抬头,竟谁也没有瞧见他,方朔的眉心蹙了起来:“他整日里不见个人影儿,不是说了,宫里的奴才不准落单,要是被瞧见了指定是要打板子的!” 主子们都走得七七八八,漱芳斋倏尔就冷淡了下来。无幸停了巴掌,松枝抬手把他扶了起来:“您也别怪我们主儿,规矩就是规矩,哪个人都不能坏了规矩。” 无幸也不恼,他的嘴角破了个口子,隐约在往外渗血,他抬手去擦,目光看着对面那个方才站过的戏台子:“飞鸟乱投林,你瞧瞧,这里头也只不过是主子们听戏的时候才能热闹些。咱们做奴才的,也不过是当棋子儿当玩意儿的命。” 他的语气低沉,松枝笑笑:“您得主子的脸,往后是有大富贵的人,和我们还不一样呢。” 无幸本就是好容颜,如今遭了掌掴,姿容有些落魄,可哪怕是隔着油彩,也神采风流,他叹息着摇头,落魄的模样好似春梨绽雪:“朝不保夕的日子,哪里说得上是富贵呢,整日里舞于刀尖上,保不齐下一秒就跌下去摔得粉身碎骨,晚上躺在床上闭着眼,都不知道能不能看见明天。”他转过头看向松枝:“我这心里头总也觉得空落落的。再说了,松枝你不也是孤身一人么?” 他微微弯起嘴角,笑得竟然还带了几分风流。 这一日的节气是大雪。虽然紫禁城的初雪还没有落,可是逢年节妃嫔们都是要去乾清宫给皇上请安的。端嫔从来都是让人挑不出错来的做派,来到乾清宫的时候萧恪还在里头见大臣。 她一个人立在丹陛上,站了许久。才听见里头传来了跪安的声音。今日臣子们议论的还是雁回关外头的战事,端嫔的父亲言几潭领兵交战,也并没有意料之中的旗开得胜,勉强算得上是个平手,这些武将们没有任何一个人比陆承望更适合这个角色,可也没有人敢对萧恪提出来。 那些大臣们肚子里也都带着气,走出乾清宫的时候就看见了立在丹陛上的端嫔,众人并没有给她什么好脸色,能点点头叫一声端小主的,已经算得上是有礼貌的了。荆扶山跟在众人后头出来,一抬眼也看见了端嫔。 也不知道怎么了,他俩莫名的不对付,许是这些心里有丘壑的人,总喜欢相轻罢了。荆扶山走到端嫔身边的时候,甚至嗤笑了声,淡淡道:“卖女求荣又如何,还不是被那群鞑子打得七零八落,宛若丧家之犬?想照着皇贵妃的样子得恩宠,照猫画虎、愚不可及。” 荆扶山偶尔和她针锋相对也是常事,荆扶山在朝堂上本也是个桀骜不驯的人,端嫔并不会刻意忍着,有时候也会反唇相讥,只是今日她目光淡淡的,并没有接过荆扶山的话。 荆扶山走下丹陛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端嫔依然立在那,哪怕大臣们已经走了七七八八,皇上也没有宣她进去。荆扶山隐约想起,当初陆青婵来乾清宫的时候,萧恪是特意让人把她请到暖阁里头坐等的。 天气冷,她口中呼出的白气四散在空气里,她立在那像是一棵笔直的松树,这样冷的天气,连他一个男人,走了几步都觉得骨头发颤,端嫔却连晃都不晃一下。武将家出身的女儿,骨子里都带着韧劲儿,皇贵妃有,端嫔也有。荆扶山向来是不喜欢言几潭的做派的,可看着这样的端嫔,也不过是在心里叹了一声。 陆青婵坐着肩舆到乾清宫的时候,老远就瞧见了站在风里的端嫔,她走上丹陛近前来才看清,端嫔的身子在风里打颤。 “你怎么在这儿站着?”陆青婵惊讶地问了句,抬手去摸她的手,触手像是一块冰,“怎么这么凉,来快拿着我的手炉。” 端嫔已经被冻得快要说不出话来了,僵硬着身子对着陆青婵行礼,方朔看见陆青婵,上前说:“皇上嘱咐了,要是贵主儿来,就请贵主儿去暖阁等着。” “端嫔在这站了这么久,怎么不让她进暖阁里坐会呢?”陆青婵的语气有几分焦急,倒是端嫔平声说:“皇上不关照我也是正常的,他们奴才的也不过是听皇上的意思行事,娘娘不要难为他了。” 陆青婵拉着她的手:“你和我一起进去暖暖吧。” 那天,陆青婵和端嫔一起给萧恪行了礼,萧恪也一并按照位份给了赏赐,端着赏赐出了乾清宫的门,松枝小心地对着端嫔说:“皇上给娘娘的东西也十分丰厚了。” 端嫔不受宠的事是有目共睹的,内务府的奴才们素来都是踩低捧高,端嫔的日子过得不算好,她手里头拿着的还是陆青婵的手炉,这个手炉外头裹着的罩子都比她身上衣服的料子还要好些。端嫔轻轻摇头:“皇上的赏赐也不能出去典当,不过是面子上好看罢了,连一筐炭都换不回来。皇上除了赏赐这些贵重的东西,额外赏了皇贵妃一幅欧阳集的画。这一幅画的心意,比这些珠宝首饰多得多了。” 松枝倒没有想到这一层:“主儿,您就是心气儿太高了,怎么着也不过是一幅画,哪里比得过珠宝呢?您也该放低了身段去留一留皇上,万一您得了圣心,留下一儿半女,往后的日子也好过啊。” 端嫔往前走了几步,终于淡淡开口:“我可以不得宠,但是我也不会脱光了衣服去留男人,得不到男人的尊重,光靠身子也于事无补。皇贵妃的手炉,一会儿你去替我送过去,顺便把皇上赏的那两块灰鼠皮子送给皇贵妃,算是我的答谢。” “主儿!”松枝有些不愿意,“内务府那群人本来就看不起咱们永寿宫,皮子给的也不好,您穿在身上都不暖和,这两块皮子难得,能给您做两件袄子,哪能给皇贵妃呢?再说,皇贵妃那儿什么东西都不缺,也许根本看不上咱的东西呢。” 端嫔摇摇头:“看得上看不上是她的事,送不送才是我的事。” 从乾清宫回来,子苓见陆青婵的手炉不见了,忍不住多问了两句,陆青婵站在炭盆边上暖手,忍不住说:“端嫔是个可怜人。” 子苓给她端了杯茶水:“主儿,您不能去可怜每一个人。您觉得端小主可怜,咱们京城外头还有许许多多吃不饱饭的人一路乞讨过来,端小主再可怜也衣食无忧地到了如今,皇上也乐意供养她,只要她不闹出大动静来,后半生的衣食无忧是少不了了。” 陆青婵回过头来笑笑:“我知道,只是我自己过得好,总是忍不住希望大家过得都好。” “您是善性的人,也是端小主纯良,不然别人怕是要借着这个由头,欺负您呢。” 外头的冬日阳光透进来,陆青婵眯着眼看着落在地上的那一寸金阳:“我又不傻,哪里分不出她们是怎么想的呢?” 正说着话,就看见松枝从外头走进来,手里的托盘上放了两块皮子,她给陆青婵行了个礼:“贵主儿,我们小主让我给娘娘送两块料子过来,答谢娘娘今日之恩。” 这两块料子一看就知道是萧恪今日刚赏的那两块,陆青婵轻声叹了口气,看了一眼子苓:“我收下了,替我告诉你们主儿,不用和我客气。” 等子苓送松枝回来,陆青婵已经坐在了贵妃榻上,她掀起茶杯的盖子也不喝,目光落在杯里的茶叶上:“端嫔性子太好强,不愿意占旁人半点麻烦,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只要她没有坏心,妨碍不了咱们,旁的也无需咱们去管。”子苓是在宫里浸淫已久的人,不像陆青婵总是有关怀旁人的心思,“各扫门前雪,宫里头的恩情太薄了。” “也罢。”陆青婵点点头,喝了一口茶。 子苓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突然说:“刚刚奴婢去送松枝出去,走到门口的时候,在拐角的地方隐约瞧见一个人在等她,隔得远又是一闪而过,奴婢没有看清,可总觉得看着像是无幸啊。” 作者有话要说:我的读者都是可爱的打卡机哈哈哈。 滴,天使卡。 第59章 忍尽藤(二) 走过午门, 正东侧是内阁大堂, 里头每日都会有阁臣在此当值, 今日刚好轮到荆扶山。今日的茶是雀舌, 兑了两回水,喝到嘴里也觉得滋味发淡,他喝了两杯就撂在了桌子上, 可也不知怎的,就觉得有些昏昏沉沉的。 他们这些年轻的大臣们经常在内阁里当值是常有的,大都是看奏本写票拟,整夜不睡也是常事,再加上有浓茶顶着,熬一晚上再上个早朝也不耽误,今日竟接连打了几个哈欠。 荆扶山忍不住又倒了两杯茶水,喝过了之后片刻实在扛不住了,他只想着平日里内阁大堂也并不会有什么人来,外头来来往往的侍卫也多,若是假寐片刻也无妨的。 这么想着, 他便伏在了自己的案头,不肖片刻便意识昏沉起来。 他是被人摇醒的,荆扶山揉着眼睛坐直了身子, 看见那群面不改色,腰佩雁翎刀的侍卫们,登时清醒了过来:“这……这是怎么了?” 为首的侍卫虎目圆睁:“宫里头丢了东西,我等按规矩来寻。” 荆扶山忙站起来:“可以寻, 只是内阁里都是国家机要,你们可不要翻乱了。” 那个领头的人一挥手,身后的那几个侍卫便走进了每一个屋子,那些堆在案头的奏折都被翻了出来,荆扶山蹙着眉头:“你们一个个的怎么都像是土匪一样,这是内阁大堂,不是仓库!” “按规矩办事,荆大人稍安勿躁。” 荆扶山气哼哼的找了把椅子坐下,心里想着有机会一定要弹劾一下这群狂妄之徒。脑子里正想着,突然听见一个偏房里传来哗然,一个侍卫走出来,脸上带了一丝为难。侍卫头领的眼风扫过去:“怎么了?” 那个侍卫犹豫着把手里的东西亮了出来,左手是一尊小玉佛,右手拿的竟然是一个月白色的女子的肚兜。荆扶山是个读书人,当即就闹了个大红脸:“这……这是什么?” 这些侍卫都是京里有头脸的官家子弟,其中不乏有倾慕荆扶山人品才学之人,可亮出这么个东西,那些侍卫们当即面面厮觑,不知是谁啧了一声:“斯文扫地。” 侍卫头领看了一眼又收回了目光:“贵妃娘娘说了,丢的是一尊前明时的玉佛,是皇上赐给端嫔镇宅用的,看样子就是这个了。” 荆扶山瞪大了眼睛:“你们该不会以为是我偷的吧?我堂堂户部侍郎,怎么会偷这些东西,真是荒唐!” “这话您和我们这些土匪说没用,荆大人还是和皇上去说吧。” * 承乾宫里,萧恪脸色铁青的坐在宝座上,他面前的香几摆了两样东西,一个是前明的玉佛,另一个是那件月白色的肚兜。这个肚兜是端嫔的,料子和绣花不是宫女能用得起的,据说玉佛被找到的时候,便是被裹在这个肚兜里,这样的行径简直是辱没佛祖,端嫔宫里的几个小宫女都吓破了胆子,跪在外头的地上止不住的打摆子。 自鸣钟的滴滴答答,衬得这个夜色黏稠而冷寂。刚过了人定,陆青婵还没睡下,衣服也都还没换,只是头发已经拆完了,是刚刚又重新绾好的髻。她身上穿着霜色的褃子,脸上没有带妆,十分素淡,她立在萧恪身边,目光静静地落在端嫔身上。 端嫔跪在那里,目光落在身前一寸的金砖地上。 她对着萧恪磕了一个头:“不管皇上怎么问,臣妾只有一句话,臣妾坦坦荡荡问心无愧,玉佛是皇上御赐,丢了是天大的事,臣妾因此才会主动去求皇贵妃娘娘,要真是臣妾做的,岂不是贼喊捉贼?” 端嫔不是个喜欢多言的人,话说到这已经是底线了,她直挺挺的跪着,没有人能看见她的神情,萧恪的目光扫了她一眼:“先把端嫔禁足在永寿宫。至于荆扶山,给朕狠狠的审!” 等承乾宫里的人散了个七七八八,里头只剩下了萧恪和陆青婵两个人,萧恪从宝座上站起来,和陆青婵一起走进暖阁里。萧恪的心情不好,陆青婵从头到尾也没说话,只是默默把萧恪腰间的玉带解开,而后又替他松了脖子底下的钮子。 她的举止很从容,外头起了风,拍打着锦支窗的窗纸,陆青婵把萧恪的外袍挂在架子上,从后头看,只能看见她窈窕婀娜的背影,这段日子,陆青婵的身子好像也有了一些不易察觉的变化,似乎比过去略丰腴了几分,只是纤腰楚楚不盈一握,平添了几分妩媚风情。 陆青婵把衣服放好,又重新走回萧恪身边,萧恪手里托着茶盏,陆青婵绕到他身后,轻轻给他捏了捏肩膀,终于轻轻开口:“皇上,端嫔不是这样的人。荆大人,也不会做出这些糊涂事来。” 这些,萧恪又何尝不知道呢。只是萧恪知道,不代表悠悠众口都能接受这个说法,他摁住了陆青婵搭在他肩膀上的手:“朕能懂你的意思,可不是所有人都能懂。朕何尝不知道端嫔无辜,可事关天家威严,不得不细细查办。” “若当真是有人想要从中作梗,其一会让荆大人这位能臣难担大用,另一方面,也会让端嫔母家领侍卫大臣与皇上离心,皇上是仁君,自然不会让这些奸佞如愿的。”陆青婵给萧恪的茶盏里添了一回水,萧恪看着她轻声说:“只是荆扶山不得不审,端嫔也不得不被禁足,这些都是朕的考量。” “皇上……”陆青婵叫了他一声,萧恪摸了摸她的手:“不说这个了,时候不早了,安置吧。” 那天晚上,萧恪没有宠幸陆青婵,他从背后把她搂在怀里,陆青婵背对着他也一直没有说话。 端嫔素来清高,皇上的禁足只怕在她眼里便是疑了她,这比杀了她还会让她觉得难受,从私心里说,陆青婵作为皇贵妃,自然乐见其成。但是在陆青婵心里,端嫔不过是当年和她一同参加诗会的玩伴,偶尔难免生出几分惺惺相惜,她们骨子里都是类似的人,所以对于端嫔的处境,越发可以感同身受。 萧恪的呼吸已经渐渐平缓了,只是陆青婵望着窗纸发呆,窗纸透出她檐下的宫灯光影来,外头静得只能听见风声。 端嫔是被皇权牺牲掉的人。 思及于此,竟在心里难得生出几分兔死狗烹的悲切来。 所有人都知道端嫔是无辜的,但是她是强权之下无奈的牺牲。 陆青婵听着萧恪的呼吸声,微微抿住了嘴唇。萧恪给她勾勒过一个繁花似锦的温柔乡,里头锁着的只有他们两人,萧恪给予她自己所能给予的一切。这些都让她偶尔忘了,眼前的人不仅仅叫萧恪,他还是皇帝,是尊贵的天下共主,有着睥睨一切,凌驾于万物的权力。 她也明白,萧恪不论任何事都有着独属于自己一个人的考量,她方才说的那些,到头来也不过是换来一个自己的心安罢了,萧恪的决断哪怕连她,都不能更改半分。这一夜,无边漫长,不知道端嫔此刻在永寿宫里,是不是也听了整夜的风声,陆青婵也不知道,萧恪会不会有一天,也会因为旁的事而疑她。 这种悲戚没头没尾,却让陆青婵无处遁形。 第二天一早,陆青婵醒得很早,萧恪已经在屏风后面换好了朝服,见她醒了仍旧是对着她笑:“你睡吧,再晚点朕过来和你用晚膳。” 陆青婵抿着嘴问:“慎刑司那边有没有什么消息传来,荆大人他……” 萧恪由着方朔把腰带系好:“荆扶山没有吐口。”关于这件事,萧恪并不想让陆青婵插手,他也知道陆青婵生性就是一个喜欢关怀他人的人,她知道了之后,便很难不介入其中。 “朕走了。” 绕过地罩,承乾宫主殿的宫门一开一合,陆青婵枕着枕头又躺了一会儿,随后缓缓坐直了身子,她说:“我要去一趟慎刑司。” 这一句话把子苓下了个魂飞魄散:“主儿,这地方您当真是去不得啊,那地方奴婢经过都觉得胆寒,污浊之地万一冲撞了您,咱们整个承乾宫的奴才们都担待不起啊!” 陆青婵微微眯了眯眼睛。 慎刑司的姑姑们都是了不起的角色,下手刁钻又犀利,荆扶山也不知道能不能受得住。 “你们都不要拦着我,我这是在救端嫔的命。” 陆青婵鲜少有这般疾言厉色的模样,熹微的晨光里,她的目光虽然依旧是淡淡的,可语气十分坚定,一字一顿:“另外,给我好好查一查端嫔身边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请了个假,实在是抱歉各位,鞠躬 第60章 忍尽藤(三) 慎刑司隶属内务府, 为七司之中的第五司。从承乾宫去往内务府, 要绕过大半个紫禁城。陆青婵换上了宫女的衣服, 从承乾宫的侧门走了出去。 宫里头的奴才太多了, 人人都是先敬罗衣后敬人,看着陆青婵的衣着只当她是个有头脸的大宫女。她走到内务府门口的时候,正是内务府一天当中最忙碌的时候, 李元衡忙着指挥奴才们往阖宫上下去送红萝炭,陆青婵从他身边擦肩而过,他也没有注意到。 慎刑司在内务府的最西侧,和修书立传的方略馆隔了一小片林子,方略馆陆青婵还和萧恪去过一次,因而走到这边来也不觉得陌生。 慎刑司门口站了两个守门的小太监,陆青婵从怀里掏出了一个荷包,里头装了沉甸甸的碎银子,基本上没费什么力,就让她进去说一刻钟的话。 荆扶山被看守在最里面,昨日夜里上了刑, 囚衣已破,上头遍布着一道又一道血痕。他仰面躺在地上,披头散发、蓬头垢面, 静静地看着屋顶。 陆青婵走到他身边,他缓缓侧过脸看,嘲弄到:“贵人临贱地。” 荆扶山也是心里有几分轻狂气的人,越是自矜自重, 对于这些莫须有的折辱便越是愤懑。慎刑司的空气都带着死亡的味道,是终日不见光的墙角缓慢滋生青苔带着一种霉变又混合腐烂的味道,陆青婵往前走了两步:“我知道,这些事不是先生做的。” 在这个时候,这个天牢里,陆青婵能说出这样一句话,竟让他觉得眼眶一热,他回转过头,继续看向屋顶,似乎要清清楚楚地看清每一个榫卯:“这个时候,这样的话什么用都没有。” “臣得罪的人太多了。”荆扶山淡淡道:“前朝的阿史那乌其、秋野、王敬学,他一连念了几个名字,这些大臣里有些陆青婵听过,有些便是闻所未闻,这些大臣遍布六部乃至各司,说到最后,荆扶山甚至弯起了嘴角,“这些是前朝,到了后宫,就连端嫔也算是和我有过节的。” 荆扶山和端嫔不大对付的事,陆青婵也略有几分耳闻,只听说是二人若是碰见,荆扶山常常对端嫔冷嘲热讽。端嫔其实素来避世淡泊,都被荆扶山激得反唇相讥。荆扶山看不起言几潭的做派,连带着也看不起他的女儿,所以说要把他俩栽赃污蔑到一起,甚至有几分荒诞。 “皇贵妃,你来到这慎刑司,缘由我也能猜到几分。你放心,我是不会屈打成招的。”荆扶山略移动了一下手臂,“你看重的是皇上的威名,我看中的是自己的清誉。我荆扶山也不是个糊涂人。” “我越是宁死不屈,越是不吐口,皇上和端嫔就越清白。”荆扶山忍不住笑笑,“这些人都当真是好盘算啊。” 他侧过头看着陆青婵:“端嫔如何了?” “她被禁足在永寿宫,皇上还没说要动她。” 荆扶山哦了一声:“言几潭这个老猴子,为人不正派,八面玲珑的左右逢源,他倒是生了个一根筋的闺女。” “那一日,你觉得和平日里有什么不一样么,”陆青婵留心着外面的动静,看着荆扶山平声说,“说得细致些,你知道,后宫的事大理寺这边鞭长莫及,我倒可以替你留意几分。” “有哪些不同……”荆扶山沉吟着想,“也确实有。” 出了内务府的门,正巧有一只鸽子自半空中落到了汉白玉栏杆上。金阳披在它身上,鸽子鼓翅而鸣,给这个肃杀的冬日,也添了几分生机。 荆扶山是萧恪登基之后,提拔的第一个近臣,萧恪蛰伏了整整一年,终于选定了荆扶山,荆扶山也果然不负众望,一鸣惊人。他的存在挡了很多人的路,有人想要接机铲除萧恪的左膀右臂。这朝堂之上,暗潮汹涌,无数的人像是吸血的蜱虫,在孜孜不倦地吸食着这个金玉王朝的玉露琼浆,他们仰仗着萧恪,又生怕他脱离了他们的桎梏。 回到承乾宫,子苓终于长长松了口气:“主儿,您可算是回来了。” 陆青婵到屏风后面换了衣服,子苓帮她重新绾了头发:“主儿,无幸的事奴婢着人仔细着去查了,您也知道,教坊司这个地方,下钱粮之后,便不能再入内宫了,昨日他夜里确实是按时回了教坊司,只是人定前出了一趟门。端嫔出事之后,身边的人已经都被带走查问了,奴婢还没有去问。” 子苓给陆青婵绾好了头发,沈也便绕过地罩走了进来:“主儿,端嫔身边的松枝吐口了。” 听闻此言,陆青婵蹙起了眉:“她说什么了?” “松枝承认说,端嫔确实和荆大人私相授受已久……” 陆青婵猛地扶着桌子站起来:“什么?” * 有些人是打定了主意,让此事不能轻易做罢了。松枝松了口,慎刑司那边便越发变本加厉了,听说过了午后,便上了针刑。陆青婵去乾清宫见过萧恪,每次开口,萧恪都不动声色地把话题转移到旁的地方去,萧恪不希望她和这件事扯上干系,外头的流言蜚语传的沸沸扬扬,宫妃和权臣,庶民们最擅长的便是人云亦云,这些画本子里都不敢写的东西,如今就活生生的出现在眼前,似乎众人都乐见其成。 哪怕日后当真为他们二人洗刷了冤屈,茶余饭后,外头也会挤眉弄眼地调侃一二,荆扶山的仕途怕是要从此中断了。 针刑,用的是那细长的钢针钉进指甲里,那种疼痛近乎深入骨髓。沈也看着陆青婵的脸色,继续小声的补充:“如今,慎刑司的人,也已经把端小主请过去了,怕是也要对端小主用刑了。” 一种淡淡的悲凉在陆青婵心里缓缓弥漫开来。 这些约么也都是在萧恪的授意之下进行的,早知道他并不是个温柔多情的君王,可诸如此类的事情一件又一件,偶尔也会激起陆青婵心底的几分恐惧之意。 那天晚上,方朔带人传话,说是萧恪翻了陆青婵的牌子。 膳牌,有时候只是一个符号。自陆青婵的绿头牌做好之后,萧恪从来都没有翻动过这个牌子,他喜欢踏着月色,走路来承乾宫。偶尔抬头看看星沉月落,偶尔听听虫豸低鸣。他喜欢在她的这块地方和她厮守一起。 翻牌子便不同了,那是脱掉了衣服把人裹起来抬进皇上的龙榻,看着陆青婵难以置信的神色,方朔低声补充:“贵主儿坐肩舆去就成了。” 陆青婵说了一句知道了,方朔看了看她的脸色,犹豫了一下,轻声说:“贵主儿,荆扶山荆大人,今日傍晚时在慎刑司吐口了。本来是要给端小主上刑的,荆大人突然开口说,是他倾慕端主儿已久,才做出这样的荒唐事。皇上盛怒,在乾清宫里摔了杯子,这事往后怎么着还不知道呢,您要是能劝,就劝一劝皇上。” 事情闹成如今这个样子,就连萧恪都不能中途喊停。陆青婵点点头说知道了,而后又把子苓叫来:“无幸的事,查得如何了?” * 自方朔传旨之后,萧恪一个人又在窗边站了很久。 他在这座煊赫的皇城里治理这个国家,而这个皇庭里面的每一个角落都有他的耳目,所以当他知道陆青婵午前的去向之后,心里便升起了一种复杂的滋味。 萧恪知道陆青婵是个有才情的人,她谦逊却不卑微,可却没料到她有这样的胆子,敢在这个时候忤逆他。这种不满的情绪一直弥漫到晚膳十分,敬事房端着膳牌的时候,他破天荒的翻了陆青婵的牌子。 可直到方朔出去了,萧恪又让有善追了出去,额外加了一道口谕,不必让她遵从着翻牌子的流程,只管坐肩舆便是。只是哪怕说到这一分,他心里又升起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愧疚之心。 曾记得自己尚且对她说过,许她在紫禁城里想说什么说什么,想做什么做什么。如今想起来,却像是一句没着没落的谎话。他在窗边站了良久,直到方朔进来回话,说是皇贵妃已经到了,萧恪竟然有一瞬间的恍惚,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去面对她。 他的心始终静不下来。 萧恪的皇位还没有坐稳,他骨血深处涌动着的依然是在战场上两军鏖战之时,面对面直直白白的拼杀,这些朝堂上的水深火热,这些把前朝后宫混揉于一体的胆大妄为,有时也会让萧恪觉得陌生,也只有在这个时候会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什么叫做不择手段。 他走向东暖阁,陆青婵静静地立在暖阁正中,她手上套着自己送的玉镯子,玉一样的人,对着他行了万福礼。就在看见她的那一刹那,那些看不见的博弈厮杀倏尔远了,陆青婵清清淡淡的模样,像是冬日里的一片雪,轻轻的落在屋檐上。 陆青婵抬起头,就看见了萧恪眼下淡淡的一圈乌青,他为了这个王朝殚精竭虑,南方的雪灾、北面的战役,明年春日即将到来的凌迅,闽浙一带的疫情。这些林林总总的大事小情撕裂着这个年轻的皇帝,萧恪把陆青婵搂在怀里,很久没说话。 在这一刻,陆青婵竟觉得有几分释然了。萧恪到底也不过是个二十三岁的年轻皇帝,家国的重担施加在他一人身上,每一件事不说尽善尽美于极致,到底也算是功德圆满了。陆青婵抬起手回抱住萧恪的腰:“皇上。” 萧恪在她耳边嗯了一声,陆青婵的抿着嘴说:“端嫔的事,臣妾有几句话想说。” 第61章 也白头(一) “那天晚上刚下钱粮不久, 端嫔便来找臣妾说丢了东西。好圆圆巧不巧丢的正是那尊皇上御赐的玉佛, 旁的东西也就罢了, 丢了便丢了, 往后仔细些也就算了。但是御赐之物丢了是要掉脑袋的,所以臣妾便差人去寻,后宫人少, 连带着今夜值班的几间班房也一并去查,这才查到了荆大人。端嫔身边的松枝,昨天傍晚想要咬舌自尽被人拦下了,有人说她前几日刚托人给母家送了大量金银,她一个宫女哪里有这么多银两,这些约么都是受人驱使的。”陆青婵的声音总是不疾不徐的流淌出来,能让人静心,也能让人听得进去。 “皇上不如顺着松枝去查。” 萧恪竟有了一瞬间的愧疚之心,陆青婵言辞之间一派平宁,也没有为着他今日突然的召幸而不快,反倒是徐徐地说起了她白日里查到的东西。火烛的光流转在她的身上, 陆青婵的眼里总带着让人安心的力量。 陆青婵说的不无道理,萧恪说了声知道了,抬起手把陆青婵抱的更紧。 那一日云雨之后, 陆青婵缩在萧恪怀里。今夜他有几分心不在焉,陆青婵听着他的心跳,轻声说:“皇上最近不要太累了。虽然事事躬亲好,但是前朝内阁里还有许多位大人, 都是可为皇上分忧的肱骨。” 从被子下伸出一条细白的胳膊,她轻轻抚平了萧恪的眉心,黑暗中她的眼睛依然在微微闪光发亮。 萧恪把她的手又摁了回去,他说:“朕的朝堂,总也是不清净,每隔三差五,都得整饬一二。” 陆青婵没有接萧恪的话,只是拧过身子,让自己更柔顺的贴合住他的躯体,她的声音自他的怀中传来:“皇上决断便是了,不要来问臣妾,臣妾什么都没听见。” 后宫不得干政,陆青婵一直都记得清清楚楚,平日里她总喜欢避而不答,如今像猫儿一样缩在他怀里,语气之中还略带了几分娇嗔。她和过去不一样了,春水浇灌她的心海,让她也生出了更柔顺的情肠。 萧恪的语气终于也带了几分笑:“这几日冷,我听说你晚膳也进的不多,明日想吃什么,让奴才们吊个锅子给你吃可好?你不喜欢辛辣,让他们做得清淡些。不知道你吃不吃獐子肉,各色的野味也都给你准备些。” 陆青婵抿着嘴唇笑:“皇上偏要在这大晚上说么?” 外头偶尔传来风声,萧恪把陆青婵抱得更紧,他的大掌伸入她的衣服料子里,捏了捏她腰上的肉:“你知道在木兰,狍子獐子们秋日里都要比平日肥美些,因为要过冬,得要贴一层秋膘。朕瞧这,你这儿贴的还不够。” 萧恪有了和她打趣的心思,那些朝堂上的纷争离他们便又更远了几分,陆青婵不甘示弱地也在萧恪的腰间拧了一下,她的力气小不过像是在挠痒痒,可是萧恪的眸光却暗了暗,他说:“让杨耀珍给你诊过脉了么?这个月怎么还没有动静。” 陆青婵不解其意,秀气的打了个哈欠:“今儿下午来过了,确实没什么动静。”萧恪翻身把她压在身下:“这就是朕的不是了。” 往后的事,陆青婵便不再继续插手了,故而也不曾追问,过了两天,子苓进门的时候说,端嫔回来了。 永寿宫原本就冷清,出了这样的事,从一进门就让人感受到了瑟瑟的寒意,如同到了冷宫一般,端嫔便那样孤零零的立在檐下,抬眼看着永寿宫的牌匾。她听见陆青婵的脚步声回过头来,缓缓对着陆青婵行礼。 原本她身边还跟着松枝,到现在便是一个人都没了,她穿着紫褐色的褃子,颜色老气也衬得她身上带着一股风烛残年的味道来。明明是才十八岁的人,从慎刑司逛过了一圈,她的眼窝微微凹陷,整个人看上去还带了几分刻薄,只是她的眼睛冷淡得无波无澜,宛若枯井一般。 “松枝背主求荣,我已经让人把她杖毙了,事情查得差不多了,虽然找不到背后主使,你的冤屈也可以被洗刷了。”陆青婵努力把语气放得更轻松些,“我已经让内务府那边去办了,给你挑几个伶俐的丫头,一定要找本分可靠的。如今你受了这些个委屈,皇上一定会加以补偿,你别太难受了。” 端嫔沉默了很久,她的脸上露出一股淡淡的,陆青婵没有见过的复杂神色,她把手指伸到陆青婵面前,她的手很大,指骨也十分的分明,她对陆青婵说:“娘娘,您也是读书写字的人,知道这双手对咱们的重要性,您说臣妾委屈会补偿臣妾,您可知荆大人,他的这双手算是废了么?” 听了这句话,也让陆青婵微微吸了一口冷气:“好端端的,怎么……?” “上了针刑之后,慎刑司的人把臣妾叫了过去,原本要给臣妾上拶刑的,也就是夹手指头的板子,荆大人突然就改了口,说一切都是他做的。这拶子就用到了他身上,十根手指皆断,荆大人的行书,往后便再也写不得了。”她的语气哪怕到现在,听起来都带着几分冷漠,可端嫔的嘴唇翕动着,显然情绪已然非常激动:“皇上一定知道臣妾是无辜的,也一定知道荆大人是无辜的,为什么还要把我们送去慎刑司?难道我们这样的人,卑贱之躯,就不能堂堂正正地为自己辩驳么?” 陆青婵被质问得哑口无言,她能够明白萧恪的立场,以萧恪的为人,做出这样的选择也并不让人觉得奇怪,只是面对着端嫔,陆青婵竟很难再多说一个字。 荆扶山是个奇才,彼时在苏州的时候,她已经见识过了他的艳艳惊才,这样的人从此再也不能提笔,何尝不是另外一种残忍呢。那个倨傲得近乎古怪的儒生,如此英才的折损,对于萧恪而言,也是可悲的。 陆青婵没有再和端嫔多说几句话,走出了永寿宫的门,子苓便看出她的脸色不好:“荆大人已经送回家中医治了,皇上听说之后也是十分震惊,惩办了一批慎刑司的官员,怪他们下手太狠太重,御医也派了好几位,努力保住荆大人的手,主儿您放心吧。” 残阳如血,子苓忍不住轻轻叹了一声:“以荆大人的脾性,竟然是为了端小主上的拶子,原本还觉得他们二人不对付,如今看倒觉得和咱们想的不一样。” 这些话陆青婵都没有听进心里去,过去一段时间,常常盘桓在她心底的悲凉弥漫在她周身的空气里。 第62章 也白头(二) 冬月十二, 离冬至还有六天光景, 荆扶山在病中口述, 写了一道折子, 自请调任去往湖广一代。萧恪准了。 又两天,荆扶山的手还缠着纱布,身上的伤口也不过是刚刚封口, 他便只身一人来到乾清宫对着萧恪辞行。 荆扶山在京中任职也不过短短的几个月光景,萧恪叹了口气。荆扶山僵硬着身子打算给萧恪磕头,萧恪却从案几之后站了起来,亲手把他扶起来。 “这一遭,委屈你了。”七个字能从萧恪的口中说出来,也确实让荆扶山感到意外,萧恪拍了拍他的肩膀:“朕会在户部给你留着位置,你永远都是朕的肱骨之臣。” 那些因为皇上三言两语便在金銮殿上痛哭流涕的老臣们,荆扶山过去并不能理解,他甚至偶尔觉得,这样的臣子虚与委蛇, 让人不齿。可当萧恪站在他面前的时候说出方才的那些词句之时,荆扶山竟然也开始觉得自己眼眶发烫起来。 一个皇帝,一个让大臣们心甘情愿为之驱策的皇帝, 一定有其独特的人格,萧恪立在乾清宫的暖阁里,脸上带着一种平易近人的神情,可却让人觉得天威不敢直视。 出了乾清宫的门, 天空带着一股子空蒙的灰色,有零零星星的雪片落下来,落在地面上,很快就消失不见了。荆扶山站在须弥座上,呼吸了好一会儿这股子干冷的空气,只觉得那股冷冽的感觉,蔓延于周身与四肢百骸,手指间的疼痛时缓时急,他抬起还缠着白布的手,忍不住摇头。 这些分明都是拜萧恪所赐,可他竟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甘。 从日精门出了乾清宫,荆扶山向东华门走去,还没走出一箭之地,就听见身后有人叫他:“荆先生。” 在紫禁城里,大家习惯性地叫他荆大人,从头到尾叫过他荆先生的,也只有皇贵妃一个人。荆扶山顿足回头看去,细腻如撒盐的雪花之间,皇贵妃立在离他十来步远的地方,而让荆扶山感到意外的是陆青婵身侧,还站着竹竿一样高挑的端嫔。 她们两个人都没有带奴才,身上穿着绮丽的宫装,虽然容貌千秋不同,可在朱红的宫墙之下,都是一般无二的美丽风致。荆扶山对着她们二人行礼:“见过二位娘娘。” “听说了荆先生今日向皇上辞行,我们想来送一送荆先生。”陆青婵没有撑伞,细腻的雪花粘在她发顶的宫花上,她的眼睛一如既往,烟波浩渺,端嫔站在她身边,从头至尾都垂着眼睛看着自己眼前的青砖地。 陆青婵往前走了几步,和荆扶山并肩向日精门的方向走:“今年春天的时候,荆先生对我说子非鱼焉知鱼之乐,如今荆先生可知鱼有何乐了?” “某曾言,宁为乡野农夫,也不为朝廷的朽木,如今大半年的光景已过,某也确实有所收获。这乾清宫的大柱,也不尽是朽木,只是有朽木之处已然岌岌可危。”他笑了笑,“皇上已经着手要坏掉这些朽木了。只是换的过程中,难免有几片瓦片被波及,荆某不是这朝堂大柱,约么算得上是这瓦片一块吧。” 他的语气倒像是有几分自嘲,荆扶山的脸上也并没有什么自怨自艾的模样:“娘娘当初问荆某说,君子之行是否太过无趣,荆某想了快一年了,觉得荆某算不得君子,只是有自己心中想要坚守的东西,勉强算是个普通人吧。” 荆扶山和过去不一样了,他的倨傲与不羁都慢慢被打磨了干净,他见识到了萧恪老辣的手段,每日都自愧弗如。在当普通农夫之时,只觉得自己恃才傲物,才高于世,可真的来到了紫禁城,才会明白什么是坐井观天,身上的那股傲气,也就随之淡了。 “先生在紫禁城里觉得自己凡夫俗子,可一旦真的离开了这,来到民间,只怕又会重新给自己换个定位。”陆青婵的语气温和而平淡,在说话的功夫,已经远远能看见东华门了。陆青婵和端嫔站住了脚,对着荆扶山微微行了一礼:“祝先生此去潜蛟入渊,宏图大展。” 荆扶山赶忙还礼。陆青婵笑笑看了一眼端嫔:“言宁还有几句话想对先生说,本宫便先回去了。” 陆青婵的背影很快便消失在了融融的飞雪之中。 荆扶山慢慢抬起眼看着端嫔,此刻的飞雪已经又大了几分,在半空中轻舞回旋着,像极了春日柳絮,在莹白的风里,端嫔静得像是一丛竹子。过了很久,端嫔才缓缓开口:“言宁斗胆,也叫您一声荆先生。” * 陆青婵喜欢紫禁城的雪,朱红的宫墙映着纯白的雪花,那些玉砌雕栏便都有几分如梦似幻起来。枯了的老梅树枝上带着一层晶莹的白,乾清宫前的铜鹤上头都积了一层薄薄的雪。长街和甬路上已经覆盖了一层白雪。 雪满长安道。 走到乾清宫,方朔替陆青婵打帘子,陆青婵笑笑走了进去。方朔刚把门帘子撂下,就听见有善在和庆节拌嘴,有善板着脸:“今天晚上,你负责把围房外头的雪都扫干净。” 庆节虽然寡言,可也不是面团:“这些都不该是我干的差事,宫里头的洒扫们这么多,为何偏偏指挥我?” “啧,你怎么和老子说话呢?” 这俩人,一天到晚就没有清静的时候,方朔越听越恼,眉心都快拧成了疙瘩,他忍不住低声叱道:“你们俩,今天晚上谁也不许吃饭,把乾清宫周围的甬路通通扫一遍,如今一点样子都没有了,整日里只会偷懒拌嘴!” 两个人登时都一起蔫了下来,有善偷瞧了一眼方朔,见他没有看过来,私底下又狠狠地瞪了一眼庆节。 陆青婵解了披风,进了暖阁里。萧恪正坐在案前看折子,他听出了陆青婵的脚步声,也并不抬头,用手指了一下面前不远处的杌子:“坐吧。” 暖阁里的支窗开了半扇,带着冷冽气息和雪沫子的风便吹了进来,陆青婵走到窗边把窗户合上,而后才走到萧恪对面坐直了身子。萧恪几笔把手下的折子勾画完,才把笔放在了云龙纹笔架上:“荆扶山走了?” 陆青婵点头:“送到日精门了。” “可惜了。”萧恪摇了摇头,不知道是可惜了他的手,还是惋惜这个人,“只希望湖广那边不要磨平了他的斗志和心性儿,有朝一日,朕还想要把他再调回来。” 关了窗,屋子里很快便熏得暖了,陆青婵坐在萧恪对面轻轻点头:“臣妾觉得荆大人和过去不一样了。” 萧恪哂道:“有些人,好好磨磨心气儿就好了,荆扶山也是个聪明人。”他把手上的几本折子看完,天色已经慢慢暗淡了下来,今日下了雪,并不能看见晚霞。萧恪抬起头轻声说:“三日后,朕便要和你一道去报国寺了,你怕吗?” 萧恪总是喜欢问她这样的问题,陆青婵抿着嘴摇头。在陆青婵心里,萧恪是个无坚不摧的利刃,切金断玉毫不手软。而只有萧恪自己才明白,他也是一个有软肋的人。世人都以为萧恪是个冷漠寡恩的人。只是寡恩的背后,每每想起萧让,总也让萧恪感受到复杂的滋味。 他自己都有几分没底。可陆青婵仰着脸对着他笑,说她不怕,这简简单单的只言片语,却又让他自心中生出了无尽的力量,萧恪站起身绕到陆青婵身后,摸了摸陆青婵的头发,陆青婵便顺从地倚在了他怀里,萧恪的声音自她头顶传来。 “若是等这些事都料理顺遂了,朕立你为后,如何?” 在这个初雪纷纷扬扬的日子,这句盘桓在萧恪心底许久的话,就这般自然而然地宣之于口,陆青婵讶异地拧过身子,萧恪有些赧然,可依旧是认认真真地说:“朕是认真说的。” 陆青婵垂下眼,红萝炭烧得她的脸也带上了一抹淡淡的红:“皇上知道的,臣妾并不在乎这些。” 萧恪的手摁在陆青婵的肩膀上:“可是朕在乎。”他顿了顿,索性继续说,“朕只想给你一个名份,想让你与朕一道,立于千万人之巅,受众臣膜拜。朕想在你我都过身之后,咱们的画像能够一同挂在奉先殿里以享香火,朕想让全京城都只为你披上红妆,让你站在朕的身边,母仪天下。” “朕不是个任性的皇帝,”他一口气说了很多话,说到这的时候,终于忍不住顿了顿,萧恪拉住了陆青婵的手:“答应朕。” 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不管是萧恪,还是古往今来的帝王将相,终有一日埋骨泉下,萧恪有时候,也确确实实想要恣意一次,什么天意难测,什么天命难违,萧恪想通了,他只想给陆青婵他所能给予的一切。 陆青婵抿着嘴看着他,轻声说:“若是臣妾父亲知道皇上对臣妾说这些,只怕此刻便要在丹陛上扣谢天恩一整日了。皇上,臣妾的身份微妙,能侍奉在皇上身边已经是无上的荣宠了,臣妾的父兄颇受诟病,皇上册立臣妾,又要受无数置喙,臣妾懦弱,只想像现在这样,安安静静地跟在您身边就够了。” 安安静静。 这个词简单,可萧恪竟然从中听出了温情的味道,这个词,像陆青婵这个人,他叹了口气说了声再议,小雪无声无息的落在琉璃瓦屋檐上,萧恪突然想到了什么一般,忍不住问:“今儿下雪,你……可有什么打算啊?” 第63章 也白头(三) 这个问句还有几分突然, 陆青婵愣了一下, 而后眯着眼想:“臣妾晚上回去要叫奴才们摆上锅子, 叫上萧礼和言宁, 一起热热闹闹地吃顿锅子。皇上要是想来,也能和我们凑上一桌。” 如今的陆青婵啊,竟还把几分心思都花费在吃食上头, 难得也叫人觉得有几分有趣,萧恪哦了一声,陆青婵偏着头问:“难不成皇上还有旁的打算吗?” 她眨了眨眼睛,像是蝴蝶的翅膀纤纤掠过,萧恪咳嗽了一下:“没事。” 那日傍晚,萧恪当然没有让陆青婵和端嫔用膳,他把陆青婵拘在乾清宫里,两个人吃了一顿锅子。切得薄如蝉翼的牛肉、鹿肉,摆在吊炉边上,铜锅里的汤咕嘟咕嘟的冒着热气,湿淋淋的水汽升腾起来, 两个人相对而坐,陆青婵的脸都笼罩在水汽之后。 雪依然没有停,只能看见檐下的宫灯橙黄色的光打落在茜纱窗上。 外头是冷的, 可屋里却暖。 陆青婵吃饭的时候细嚼慢咽,萧恪给她夹了一片肉说:“你多吃一些。” 关于肉食,萧恪比陆青婵更有心得。他在策马扬鞭于草原之际,也曾和牧民一起饮酒吃肉, 跳动的篝火噼啪作响,那些刚割下来的肉鲜艳着颜色,带着浓烈的腥气,被火一烤,滋滋地冒出油来,撒上一把粗盐,甚至有时候不加佐料。 那些褪去了血腥气的肉食便于唇齿间伴着新烫的酒,从喉咙口酣畅淋漓地滚下。牧民们唱着歌,萧恪也与他们一起击掌。战士们拍着自己的大腿,哼着南腔北调。 后来的宴酣之乐,逢年过节,平帝爷也会赐肉,他和兄弟们一道分食盘子上拿白水煮过的肉,连一点盐都没有,皇子们吃起来觉得索然无味,更甚至有些难以下咽。这些肉,萧恪却能面不改色的尽数吞下。 萧恪吃过一些苦,但是更多的时候他不明白到底什么才是苦。时间已经过了很多年,此时此刻和陆青婵对坐于灯下,哪怕连一言不发,也都让人觉得美好。汤锅里滚沸的水,烫出清淡的肉,蘸上芝麻酱,滑落于胃中,就连食物都能让人感受到温暖的味道。 陆青婵发觉了萧恪在看她,抬起眼睛和萧恪四目相对。 “臣妾的脸上有东西吗?” “有。” 萧恪抬起手,摸了摸陆青婵的唇边,好像真的擦去了那块莫须有的污渍,而后才从容说:“现在没有了。”方才只是轻轻的触碰,在那一瞬间,又感知到了她温热的体温。 小雪落旧檐,新炉烫陈酿。 吃完那一餐饭,萧恪带着陆青婵一道看雪。 穹庐如盖,纷纷扬扬的雪自头顶万丈天空飘落下来,天空是绵延不尽的深蓝,天空的尽头,挂着那轮洒满清晖的月亮。方朔给他们撑伞,萧恪却抬手把伞接了过来:“朕和皇贵妃一起走走,你们不用侍候了。” 陆青婵的手轻轻搭在了萧恪的臂弯处,另一只手提着裙摆从丹陛上走了下来,到了丹陛前头,陆青婵从庆节手里接过了宫灯。乾清宫前头的雪被扫开了,只是很快又有轻舞回旋的雪花铺了一地纯白,一大一小两对足印逶迤着走远了,只有陆青婵手里握着的那柄金漆彩绘的宫灯带着一抹温柔的橙黄,向无尽的夜色深处走去。 东一长街的雪还没有扫开,积雪将将没过花盆底的一半,有风徐徐的吹来,陆青婵的脸都变得微红起来,可她的眼睛很明亮,倒映着月色和烛光。一直走到广生门旁边,萧恪换了一只手撑伞,右手握住了陆青婵的手。她的手有些冷了,指头也有几分发红,萧恪把她的手包裹在掌心里:“冷不冷?” 看着陆青婵摇头,他说:“朕最喜欢的季节就是冬天,尤其是这下雪的日子。你瞧,那些藏污纳秽的、那些不堪入目的东西,都被这雪遮了个干净。朕的这紫禁城,金瓦红墙,从没有比现在再干净的时候了。” 微冷的风吹过萧恪的脸,那些雪片落在他的脸上,很快融化透明。站在这座宫墙之内,有时候觉得逼仄,有时候面对着天高地迥,偶尔也会觉得豪迈。陆青婵静静地站在一边看着他,看着萧恪眼里的那分思考神色,她往前走了两步,带着护甲的手指,轻轻拂去了他肩膀上的雪花。 陆青婵带的护甲是蓝色的,上头缠了金丝,划过萧恪的衣服料子,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迹。 孤零零的月色下,一把油纸伞下头立着帝妃二人,陆青婵的手还停在萧恪的肩膀上,萧恪突然倾身吻住了她的嘴唇。陆青婵的唇齿有些发冷,可萧恪却是热的暖的,他温柔地把她包裹,启开她的唇齿。 周围纷纷扬扬的雪,无声无息的飘落,甚至有些都停留在了伞面上,像是隔绝出了另一片天地。紫禁城的深夜原本便是寂静无边,偏偏在这一个落雪的冬夜,在这一盏宫灯后面,流淌出了无边的温柔。 对于这个比雪还柔软的女人,在萧恪的心里攻城略地,也是萧恪自己,私心里给她画了好大一片疆域。他细致的吻着她,感受她柔软的嘴唇,和身上与雪花并在一起,馨香又冷冽的味道。 永寿宫,端嫔走到院子里,仰着脸看着天空中纷纷扬扬的雪花,她没有撑伞,雪花一片又一片地落在她的脸上,融化之后像是一滴泫然欲泣的眼泪。 在东华门口,荆扶山听了她所言,脸上的神色也是淡淡的:“荆某当日所为,是不忍看娘娘玉体受损,娘娘实在不必于心有愧。” “本宫不是知恩不报之人。”她当时的语气也是十分平静的,她递出了一个信封,“这是本宫给你封的银子,以备先生不时之需。” 荆扶山终于正眼看了她一眼,冷冷道:“娘娘此举,怕是看错了荆某。”他接过这个信封,在雪地里撕了个粉碎。 他已经走过了东华门,端嫔一个人又在雪中站了良久。 她身边站的侍婢名叫抱雪,刚跟在端嫔身边也不敢有意规劝,端嫔此刻站在雪中沉思,忽然听见一阵忽远忽近的歌声,唱的是牡丹亭。 “人易老,事多妨,梦难长,一点深情,三分浅土,半壁斜阳。”断断续续不太成调子,可歌声里自带了几分消沉风流意,顿了顿戏腔又再续,“白日消磨肠断句,世间只有情难诉。” 端嫔站直了身子,嘴角冷冷一勾:“真是荒唐,他好大的胆子。” * 京中人喜欢把落雪当作是祥瑞,定坤元年的雪给很多人都带来了欢喜,可真正的肃杀却也是无声无息的。京中的守备愈发森严,不单单的朝堂,就连京城周边都多了几分暗潮汹涌之气。 明日就是帝妃二人亲临报国寺的日子,从紫禁城到报国寺的路上已经被神策军封得水泄不通。 可奇怪的是,陆青婵心中,似乎从始至终都不曾感觉到害怕,萧恪问她原因,她坐在窗户边,映着窗外白得发亮的雪景,轻轻咬了咬舌间:“臣妾不怕见到萧让,因为臣妾知道,不管什么时候都会有皇上护着我。” 莫名的,在萧恪的心里,只想把陆青婵今日所说的话,当作是另一种特殊的告白,她笑得宁静温婉,眼中是安心和信赖:“您说成那就是成了,臣妾只管老老实实地跟在您身边儿,不给您添乱。到时候赏臣妾一顿斋饭就行了。” 她乐意和他说起食物,这些食物都是关乎到一种平宁温和的生活,陆青婵比过去过得开怀,她开始愿意研究这些生活中细枝末节处的小快乐,是她安于在他身边,过平淡温柔的日子。她的两腮略丰润了些许,好像他也许久不曾从她身上感受到伶仃的味道了。 萧恪微微,吻了吻她的额头,陆青婵贴着萧恪的胸膛,感受着这副身躯里蕴含的无尽力量,萧恪的目光投过支窗,看向窗外茫茫的雪海,他的眼睛带着一种浩瀚而冷冽的光,他抬起手陆青婵搂住,手掌便停留在她的背部,温热的触感贴着她的肌肤。 “这一切很快就都会有个了结了。”萧恪微微用力,让她们二人贴得更紧,“往后,朕不再让你和朕一起犯险了。你只管老老实实地在承乾宫里写字喝茶就行了。” 陆青婵自他怀里抬起头,下巴还贴着他的腹部,巴掌大的脸,脸头发都被蹭的有些蓬乱:“那臣妾岂不是成了废物?” “朕喜欢。” 作者有话要说:我真的很喜欢刻画这种温情快乐的生活哦~ 写完之后,感觉心里也很舒服。感谢在2020-01-10 22:03:09~2020-01-12 00:50: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苏团.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4章 本槿花(一) 报国寺伫立在京郊的山上, 古刹森幽寂静, 院子当中种了好大一株杜梨树。报国寺始建于贞观年间, 庑殿顶山门内立着两尊天王像。檐角宛若鸱尾, 飞翘若雉鸟展翅。陆青婵和萧恪一道立在院子里,方丈带着寺庙中的沙弥对着帝妃二人双手合十。 报国寺不同于陆青婵去过的任何一个佛寺,在报国寺里闻不到半分烟火的味道, 寻常寺庙中紫烟缭绕,檀香阵阵,而报国寺里,遍地都是花。如今已是凛冬,院子里摆的都是梅花,越过僧侣们的身影往宝殿中看去,就连佛前的供奉都是花草。 萧恪没有穿天子衮冕,这一身玄色行袍仍旧遮掩不住他通身的威严,陆青婵立在他身后半步,对着方丈行了一个万福礼。这是他们二人头一次,以帝妃的身份亲临寺庙, 也是萧恪登基之后头一回拜谒佛教圣地,报国寺的僧徒们也对他们分外尊重。 方丈法号净尘,慈眉善目宛若一尊弥勒佛, 他对着萧恪从容道:“恭候吾皇已多时。”他的目光又落到了陆青婵身上,陆青婵穿着霜色的氅衣,端正地立在雪地之中。 “皇贵妃娘娘,有何见教。” 陆青婵微微弯起嘴角:“我斗胆请问, 旁的寺庙以香火供奉,为何报国寺中以花草为供奉呢?” 净尘大师对她的发问并不觉得意外,他温声道:“佛不在意一炷香,佛在意的是施主的一颗心。 寺庙建于山中,若香火太盛引发山火,伤害生灵,那便是违背了佛祖的仁心,故而报国寺只以花草供奉,不燃香火。” 禅房花木深。汉传佛教向来最讲究香火,但净尘大师目下无尘,眼眸深处空明寂静,确实让人发在心底生出来几分敬畏。陆青婵蹲了个礼:“多谢大师指教。” 净尘大师身上穿着的海青已经被洗得发白了,他比了一个请的手势,有小沙弥上前对陆青婵说:“贫僧陪娘娘在寺中逛逛。” 陆青婵知道萧恪会与净尘大师讲经说法,故而轻轻点了点头,萧恪登上了踏跺又不放心的回头看去,想了想叫了一声庆节:“你陪皇贵妃同去。” 只因如今已到冬日,不然报国寺也确实该有几分特别的美景来的。暮鼓晨钟,松籁清风。乃至蛙落清池、秋雨山空。如今虽然隆冬萧索,可往后山上行去,积雪碾碎在脚下。后山处有寺庙开辟的一处菜园,还有一处潺潺流淌的小溪,随她一同的沙弥笑着说:“这个溪流哪怕到了冬日也不会封冻,我们取水做饭也都用这里的水。” 出尘于外,哪怕是世外的人都在这里生出了飘逸的心情,梵音袅袅,佛号声声,在主寺后面还有大寮,看样子能容纳六七十人,小沙弥说这是寺中清修的居士们住的地方,住的时间长了,可以申请去住七八人一间的小寮。 见陆青婵好奇,也就多讲了几句:“寺庙的僧众不论男女,皆以师兄相称,寮房里是有寮长的,人定时分寮房便熄灯,丑时正便要起身做早课,寅时用早饭。用过早饭便要出坡。晚饭后,绕佛念经。” 怕陆青婵听不懂出坡,沙弥又解释了一下出坡的意思,出坡又叫普请,指的是全寺庙的禅众一起劳作的制度,不管则为高低都要劳作。 住在大寮里的人很多,小沙弥如数家珍一般能叫出那些人的名字,他们大都是在山中清修,短的十天半月,长的三年五载,自然也有十数年如一日地居住在这的禅众。他们不问来处,不知归程,只在这平凡的尘世里随缘相识,难得也叫人觉出几分机缘巧克来。 《朱子家训》中说,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 陆青婵听闻此言忍不住笑笑说:“若是能在这清修,也确实是极好。” “贵人有禅心是好的,寮房里也确实住了不少女修士,只是贵人心系红尘,难做佛门中人。” “哦?”陆青婵忍不住失笑问,“心系红尘,竟有这么明显吗?” 沙弥年岁不大,可言语之间颇有禅机:“浮云化去,神识长存。贵人业障深重,俗世有贵人惦念之事,世间也有惦念贵人之人,注定难以斩断尘缘,做个佛门中人。出世不易,入世更难。不过贵人若是喜欢,倒可随喜功德。” 这些都是随机缘的事,陆青婵想想倒也觉得释然,只是听到那句惦念贵人之人,难免让她脸上微微发热,那个小沙弥倒也时分坦然,说起话来不疾不徐,儒释道懂,脸上带着不符合他这个年龄的老成,嘴上最长挂着的还是随顺因缘四个字。 山间常常起雾,远山空蒙渺远,逸兴遄飞,廓然无累。 远山近池缭绕着薄雾,清池已经结了一层薄冰,小沙弥说,这个清池叫做洗眼池,山下的村民也常常上山来取水,就是从洗眼池里取。洗眼池也是一处放生池,里头有很多经年累月生的养着不少放生来的锦鲤。 “往山上走,还有一处五溪亭,半途中有一座小桥,待到夏日里雨后,还能在桥上看见瀑布。” 山中何事,松花酿酒,春水煎茶。那些原本只在书中才能窥视一二的平宁生活,也在此时此刻,从容地铺陈到了陆青婵的眼前,小沙弥提议说去下面的大雄宝殿看壁画,陆青婵欣然准匀了。 山门和观音阁内的墙壁上画了很多朱红色的壁画,年代久远,颜色也已经剥落了不少,佛教二十诸天眉眼一片慈悲,守在观音阁门口的庆节却在这时候进来,对着陆青婵躬身说:“贵主儿,皇上请您过去。” 庆节并不是个能言善辩的奴才,大部分时间里他沉默得像是一个不会说话的哑巴,陆青婵生性柔软,确实是一个极好相与的人,有的时候庆节心里也愿意服侍在陆青婵的身侧。陆青婵嗯了声,提着衣摆走出了观音阁,迈过门槛,殿外清新冷冽的空气,让人觉得胸襟开阔,陆青婵走在庆节身侧,温声说:“辛苦你了。” 庆节年岁不大,只是因为平日里少言寡语,看上去有点呆傻,他对着陆青婵躬着身子,平声说:“贵主儿抬爱了。”陆青婵和他打交道并不多,因而对他的行为并不熟悉,可若是方朔在一旁,定然可以听出庆节言语之中,已然比平时更多了几分精气神儿。 他带着陆青婵绕过大雄宝殿,入目便是韦驼亭,攒尖顶八角亭里,立着数米高的韦驼像。韦驼亭后面,便是报恩院,也算是个小禅房,平日里也是僧众念经的地方。只是此地已经看出几分荒凉之意,也没见到皇家禁卫的影子,陆青婵愣了一下:“这儿……” 话还没说完,已经看见从报恩院里走出一个人来,看着他,陆青婵猛地站住了脚步。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章考据的资料有点多,写完这章已经是深夜了,只好在今天做个短小君了,鞠躬~ 文中提到的,不受香火,以花草供奉的寺院真实存在的,名叫寂照寺,地点在云南,大家要是感兴趣的话可以去瞧瞧哦~ 文章还有最后一个故事节点,写完这一部分就要完结了,包子也会快快安排的! 第65章 本槿花(二) 在此之前, 陆青婵曾想象过很多次再见到萧让的场景, 也曾做好准备这一次将会在这里和他见面, 但没有料到会是在现在这个情形之下, 她有几分难以置信地看向庆节,庆节低垂着头,下巴几乎要垂到了胸口。 萧让和她上次见面时, 又不大一样了。彼时他刚从宗人府里脱困,身上穿着寻常的侍卫袍,满面风尘气扑面而来,而今又过了半年光景,他蓄了胡须,依旧是过去那般清瘦的模样,可整个人的气质却不大一样了,他立在院子当中,天潢贵胄的感觉已经不见,他像是一枚被打磨得光润的菩提子。 一时间,陆青婵竟不知道该不该上前。 见到萧让, 总也能让陆青婵想起在深宫里的年月来。他们二人之间算不得情谊深厚,只是难免还串联着几分一同长大,青梅竹马的情份。鲜衣怒马的少年人, 而今已不再有弯弓射雁的心情,那时于宫墙下看杏花的女郎,却还是当初一般无二的模样。 陆青婵立了良久,终于缓缓抬步向他走去。 跨过门槛, 陆青婵站在他三步远的地方,两个人四目相对。过了不知多久,萧让倏尔一笑:“许久不见。” 许久不见。 可以用世界上最复杂的情感来形容他们二人,他们二人的情谊,在剥离了许许多多血腥的现实之后走到如今,也所剩无几了。 “为什么要带我来这儿?” 这么多年了,陆青婵一点都没有变,她永远是如水的平宁,像是一个富丽王朝供养出的女子应有的模样,萧让用手示意一边的禅房请她进去,陆青婵这一次倒没有犹豫,萧让淡淡一笑:“也不知道你是太信任我,还是太信任你自己,竟然敢和我进到同一间房里去。” 陆青婵回过头看向他,在禅房昏晦的灯烛光下,她的眼睛深处带着细碎的星光:“我不是信你,也不是相信我自己,我信萧恪。” 她叫了萧恪的名字,虽然她从来没在萧恪面前叫过。直呼皇帝名讳视作不敬,可陆青婵叫得心安理得、坦坦荡荡。萧让和她站在一起,禅房里供奉着一尊金身罗汉像,目含慈悲,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们两人。 “每年冬至,皇亲们都要来报国寺里听净尘大师讲经说法,这么多年规矩从来都没有变过,我也是在赌,萧恪今年会不会带你来。你知道的,每年在这个时候,是不允许带嫔妃的,若他真的肯带你来,那定然是对于异常重视。我想见你一面,期待你能来,也期待你没来。但是你还是来了。” 萧让背对着陆青婵走到罗汉像前抬起头,“我们现在脚下踩的山,名叫云崖山,是太行山与燕山的余脉相交的地方。往更深处走,便是莽莽的十万大山。” 这些地质风物,原本都并不是萧让所关心的,他今日的特意提起,总让人觉得带有一分叵测的味道,他从头到尾都没有回过头,他的声音像是隔了很远,他说:“我今天想问你最后一次,愿不愿意和我走?” 一晃时间已经过了很久,久到不刻意记起,萧让都已经慢慢淡忘了紫禁城的生活,但是他从来都没有忘记那个女人,忘记那个有时候被他忽视,有时候他不太看重的女人。陆青婵的身上总是带着一股特殊的魔力,想起她的时候,无关风花雪月也无关富丽堂皇,她与云与雪最相关,抬头看着头顶的行云,眼前便会浮现她雪一般清淡的容颜。 他曾经把她当作是父皇与母妃留给他的掣肘与约束,虽然也曾给过她一些关心,可对于陆青婵他更多的是想要逃离,他甚至想好了,有朝一日登基之后,给陆青婵皇后的尊位,可他依然也会宠幸其他的女人。男人对于女人的需求,不单单是欲望那么简单,更多的是满足他们的野心,满足自己尽享天下美人的优渥。 甚至,他也曾在陆青婵面前大放厥词,说她永远是萧恪的一个妾罢了。但是萧恪和他分明是不同路的人,他宠着陆青婵,把世界上最美好的一切都送给她,除她之外,眼里再也看不见任何人。他会拿端嫔这样的女子当作棋子玩弄于股掌,但是陆青婵,得到了这个世间最尊贵男人的尊重。 这是陆青婵的幸运,也是他的不幸。 他永远都无法把陆青婵忘却,而陆青婵在离开他之后,拥有了一切。 陆青婵看着萧让的背影,轻声说:“殿下,您这不是不舍,而是不甘。” 不甘,她看得冷静而清醒,轻飘飘的一句话,正正好好地戳入他的心海深处,萧让回过身,陆青婵云髻高绾,头上插的那对凤钗分外醒目。 “我入宫那年九岁,如今一晃也已经过了十年,跟在您身边的年头比跟在皇上身边多多了,您心里头不喜欢我,我明白。可那时候我就知道,您需要我母家来祝您登天子之位,于公于私,您也会把我留在身边。我往后跟着您,也是个交易。和我后来跟着皇上,没什么区别。我是你们政治博弈的筹码,是皇权的囚徒。跟着您的时候正是这样的,我以为跟着皇上也会这样。”陆青婵的眸光流转如水,“可是皇上跟您不一样,他是说过要给我一个体面的人。” 萧恪曾说过的那一句,他想要给陆青婵一个体面,便牢牢地扎根在了她心里,曾无数次给她勇气。 “您说您对我念念不忘,您可想过,您念念不忘的人,不是当年的陆青婵,而是如今跟在萧恪身边的陆青婵。” 陆青婵很少说这么多话,她习惯了聆听,习惯了顺从,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像是一个没有灵魂的偶人,那些萧让曾给予她的创伤,她欣然接受过,甚至把这些当作理所应当,直到她遇到了萧恪,萧恪让她换了一个活法。 “您问我愿不愿意跟您走,我今日想问问您,我凭什么跟您走?” 她理直气壮地发问,目光炯炯的让人不敢直视:“我从来都不是贪慕荣华的人,我想要一颗真心,您给得起吗?” 一袭话说得萧让近乎哑口无言,陆青婵终于一步一步成为了一只牙尖嘴利的猫,那个温顺如鹿的女人,得到了萧恪的偏爱,她变得骄矜而沉着,她说出了过去从来都不会说出的话,成为了那个他没有想到的模样。 他过了良久,只说出了一个也好:“对于那个位置,我从来都没有死心过,今天的报国寺,有着百十位□□手,他们的箭锋已经指向了萧恪的咽喉。陆青婵,就像很多年前你对萧恪说过的那样,现在你如果决定跟在我身边,也许我能给萧恪一分体面,你愿意不愿意?” 陆青婵看着他,她的眼里流淌出一丝淡淡的恼怒和锋利。 从支窗里吹来的山风,一时间都当真带着几分冷冽的肃杀,陆青婵倏尔笑了:“我不和你走,我会和萧恪一起死。” 萧让从来没有从陆青婵眼里读出过一丝惧怕,她永远是这样坦坦荡荡理直气壮的模样,哪怕此刻,她都没有把生死放在眼中,她是打定了一颗要与萧恪同生共死的心。 萧让原本以为,他也曾得到过陆青婵的一切,那段在宗人府被囚禁的年月里,他对陆青婵也曾生出过无尽的毁意。今时今日方知,爱到极致不是为了他付出一切,而是为了他漠视生死。 陆青婵穿着富丽的绮罗,阳光为她镀了一层金边,桌上放着一只茶盏,萧让猛地把它举起来,狠狠地掷在地上:“那好,那我就成全你。” 风一时间莫名地大了起来,窗外摇曳的松柏间似有幢幢鬼影,陆青婵抬起头,那些风声中都带着尖啸之意,向萧恪听讲学的禅房席卷而去,陆青婵推开门,站在她身后的萧让根本就没有阻拦。 晴天白日,映照着山峦间积压的皑皑白雪,风盈满袖,陆青婵抬起眼就能看见那些禅房的屋顶上拉着弓箭的人。萧恪对这一切,理应早有料到,可此刻,她依然觉得心悬到了喉咙口。 禅房的门被人从里推开,炽烈的阳光让萧恪微微眯起了眼睛,那些森然的箭头在日光下闪着耀眼的光,他还没来及说话,突然一个身影出现在他的面前,陆青婵双臂大开,把萧恪护在了身后。 这个姿势有几分滑稽,像是护崽的母鸡,萧恪看着眼前那个清瘦的后背,竟然觉得眼圈发烫。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1-13 00:45:49~2020-01-14 00:43:2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岁岁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6章 本槿花(三) 这个画面何其熟悉, 上一次见到陆青婵以这样一个姿态, 还是两年前的春天, 她跪在萧让身前, 以一个卑微的姿势,对着萧恪低下了头颅。 现在这个画面,让萧让觉得分外刺眼。陆青婵依旧是那个陆青婵, 他和萧恪的唯一区别是,此时的萧恪不动声色的把陆青婵拉到了自己身后,把她遮挡得严严实实。他站在二十步开外,冷冷地看着他们二人。 萧恪抬起下巴看着他,微微眯起眼睛,身上带着睥睨天下的气势:“果然。” 萧让恨极了萧恪此时的表情,好像一切都尽在他的掌握之中,而他像是一个跳梁小丑,被他把玩于股掌之中。 “我今日,并不真的是想要拼个你死我活,条件谈得好了, 一切都好说。” “说来听听。” 萧让咳嗽了一声,施施然道:“我要八百里封地,秦岭以南。” 这才是萧让的真实目的, 萧恪已经坐稳了王座,而他现在最迫切的是建立自己的势力范围,他自以为价码开得不高,却见萧恪冷冷地挑起了眉毛:“你来和我谈条件, 这自然可以,但是这些都不关女人的事,先把陆青婵送下山,你没意见吧。” 陆青婵这三个字,从容地从萧恪的口中倾吐而出,不带什么特殊的感情,萧让微微眯了一下眼睛说了句好,萧恪对着有善说:“把皇贵妃全头全尾地送下去。” 有善叫了一声皇上,萧恪的脸便冷肃起来:“快去!” 陆青婵跟着有善往禅房外面走,走到门口的时候回头看去,方朔站在了有善原本的位置,庆节不知所踪,她心里打鼓,可在这个节骨眼上,什么话都不适合多说,更甚至,她不知道自己到底该相信谁。 萧恪的目光穿过人群和她撞在一起,他的眼中带着如海一般浩瀚的平静,还有几分安抚之意,一切都在萧恪的掌控之中,他一直是那个无所不能的少年天子,陆青婵揪紧的心微微放下了几分,她跟随着有善沿着山路往下走,离报国寺的山门不过刚走了两百步,突然身后一支响箭带着尖锐的哨声,直冲云端。 有善低声说:“寺里只怕交手了。” “有没有万全的把握?”陆青婵轻声问。 “主儿放心吧,皇上为了今日已经做好了十足的准备,让您先走也是怕您在照顾不周,您看干爹和庆节平日里并不显山露水,他俩都是有一身好武艺的,就连皇上自己都也是真刀真枪厮杀出来的人,怎么会被雕虫小技伤到呢……” 有善的话还没说完,陆青婵已经从他方才的话中,听到了几分关键:“庆节也是有武艺的?” “这是自然,”提到这儿有善还有几分自得,“我俩都是干爹一个一个挑来的,宫里的师傅多,调(河蟹)教得多了,寻常三五人,都不在话下。有他们护卫着,皇上的安危是不愁的。” 陆青婵猛地站住了脚:“我要回去。” 有善吃了一惊:“主儿,现在报国寺里正乱,您现在回去怕是……” 陆青婵咬着嘴唇,看着有善的眼睛,有善本身就是个伶俐的人,他看着陆青婵的神情,心中微微一突,忍不住问:“贵主儿是以为,有什么不妥么?” “庆节是萧让的人。”陆青婵说完这句话,竟觉得骨头深处都冒着寒意,不用看便知道身上的汗毛只怕都已经立了起来。让这样的一个人护佑着萧恪的安危,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你回去告诉皇上,我在这里等你。” 听上去可行,有善猛地往回走了两步,可又看见了陆青婵,一时间竟开始左右为难起来:“主儿,可皇上的意思是让奴才护着您,这不能有闪失。” 他虽然脑子灵光些,可到底是年轻,在这个档口便开始左摇右摆,不知该如何是好。 陆青婵心急如焚:“只是,若是皇上又了什么差池,便是前功尽弃了,理应以大局为重!” 她确实是急切的模样,眼中似乎带了点点泪光,有善咬着牙跺脚:“也罢!主儿,奴才这就回去,您在这稍后,奴才马上就回来,切记不可乱跑。” 陆青婵说了一声知道了,有善连忙撒腿就往回跑。路边有一个青石,陆青婵走到青石边坐下,山风里都带着凛冽的味道,突然从她背后伸出了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 她猛地侧过头,就能看见庆节的脸,他的脸上依然没有什么神情,但陆青婵能够感受到一丝锋利的坚硬,从背后顶住了她的腰肢。 “你……” 庆节没说话,只是手里微微用力,让她再也发不出声音来。 * 有善三步并作两步,几次险些摔了个跟头,报国寺里的动静闹得很大,交手已经向山上移动了,他趁乱钻入人群,萧恪身边护卫着数十精兵,每个人手里都握着厚重的盾牌,他冷冷地看着厮杀的人群,目光却又不受控制的落在了寺庙当中的那些撒落一地的梅花上。 陆青婵喜欢花,也是一个惜花爱花的人,这一幕断断不能让她看见,不然只怕她也会觉得惋惜。萧让的这些人马,萧恪根本就没有放在眼里,如今那些看似骁勇善战的精兵强将已然折损过半,剩下的也不过是负隅顽抗。 正想着,他就看到了有善,当即觉得无名火起:“站住!” 哪怕在此刻的凛冬,方朔都跑了一脑门的汗,面对萧恪的雷霆震怒,有善来不及多解释,只问:“皇上,庆节呢?” 他这话说出口,方朔立刻在萧恪身边说:“我还想问你呢,庆节从头到尾都不知道去了哪,我方才还派人找了好半天。” 报国寺里沙尘扬起,隐天蔽日的模样像是起了沙暴,周遭嘈杂且混乱,有善清楚地看见萧恪的额角青筋暴起,他低吼道:“皇贵妃要是出了什么事,朕把你的皮剥下来。” 有善也知道大事不妙,立刻心急如焚便要往山下跑,这时候不知道人群里是谁喊了一句:“你们看那是谁?” 萧恪淡淡地抬起眼,就看见远处的半山上,陆青婵被人捂住了嘴,他们站在结了冰的洗眼池边上,旁边便是一座还没有结冰的瀑布,冬日里并不是丰水期,水势并不浩大,只是居高临下地看去,也难免带了几分胆战心惊。 萧让眼神深处还带着几分病态的兴奋,他说:“萧恪,现在我又有筹码了,这个交易,不知道你做不做。不过这一次,我要的不是八百里土地,我要你的江山。” 方才的厮杀已经隔开了他们二人,萧恪听不清萧让的话,可他读得懂唇语,因此这些话一字不漏的被他看进了眼睛里。萧让身边能够勉强站立的人都已经寥寥无几,萧恪看着半山上垂眸的庆节,脑子里滚过很多念头。 那些念头转瞬即逝,唯一剩下的只是替陆青婵不值。 “做。”萧恪松开手,他手里一直握着的那把剑,铛地一声,落在地上。 他身后带来的刀斧手,默默退后半步,放下了手中的武器。 功败垂成,萧恪放弃得太轻易了,一瞬间萧让竟然感受到了一股莫大的羞辱之意,他梦寐以求的东西,竟然有人便如此轻而易举地放弃了。 “很好。”萧让走到陆青婵身边,把她拽到自己的面前,庆节沉默地走到一边,有善已经对着他破口大骂起来:“你这个混账!皇贵妃平日里如此待你,你竟然敢生出这样的心思!你他娘的混账!” 庆节从始至终都垂着头,也不抬头看。 “萧恪,让你的人退后三十步,你自己走到这来。” 萧让的背后,便是滚着碧波的潭水,他站在崖边,眼中闪着火苗:“你敢不敢?” “皇上!”方朔大叫了一声,“不可!” 萧恪抬起头,看着被堵住嘴的陆青婵,她的神情依然平静,好像她从没有生出过半分畏惧,她的头发散乱,耳坠子也少了一只,脸上还带着灰尘,身上的披风已经丢了,她穿着单薄的褃子立在风里,满地残红都像是她的陪衬。 不管何时她都是美的,她永远是这样的姿态从容,黄昏的阳光泼洒在她的身上,她像是踩着山间烟霭的精灵。 四目相对,陆青婵的眼睛微微发红,她轻轻对着萧恪摇了摇头。 这一个微小的动作,让萧恪所有的血液都一同涌进了脑子里,他的眼里只能能装下一个陆青婵,他说:“你别动,都会没事的,相信朕。” 相信朕,这三个字,萧恪对她说过三次,第一次是在奉先殿,对着祖先们萧恪向她保证,那些纷乱的人和事,都会被他料理干净。第二次是在仆射场,萧恪要带她去木兰。第三次,是陆承望为千夫所指之际,萧恪向她保证会给他一个周全。 相信朕,是一个男人对自己女人的许诺,也是天子之诺,一串眼泪从陆青婵的眼里流出来,无声无息,流淌到她苍白的下颌处,滴落在地上。 江山对于萧恪来说太重要了,这个江山是他自己在马背上厮杀夺来的,他用王师的铁蹄,丈量过这座王朝的每一寸寰宇,他肩上背负着黎民众生的命运,萧恪作出这个决定的时候没有思考,可思考以后,他依然还会这么选择。 陆青婵,青是辈分,婵是名字,她是天上的婵娟明月,是他永远割舍不下的女人。 萧恪突然开口说:“朕在亲征蒙古那一年,伊河草原上,朕看见群山妩媚,落日满山河,不过那时候你还不认识朕。那一天朕在想,要是陆青婵在,朕就把这个天下打下来送给她。现在,江山朕已经有了,但是没有你,这个江山对于朕来说,什么都不是。” 作者有话要说:恪哥今天挺男人的! 第67章 甘松香(一) 这个画面在萧让眼中显得分外刺眼。 他过去没有珍惜过这个娇花一样的女郎, 全部的心思都花在了这把龙椅上, 可也确实有人, 对于那些他梦寐以求的东西嗤之以鼻。 冷冽的山风吹过萧恪的头发, 他侧过头看向萧让:“但是朕觉得,你活得真可悲。” “你不要废话!”萧让狠狠地咬紧了牙关,“你即刻昭告天下, 把皇位传给我,不然我就把陆青婵从这里推下去。” 背对着萧让,陆青婵的眼里流下了一串眼泪。 只有萧恪明白,她为什么要哭。 陆青婵在九岁时就跟在萧让的身边,许多年来,她做好了一切准备嫁给他为妻,虽然没有更多的爱情,但是心里也何尝不是接纳了自己的这一重身份呢。 这个比雪花还绵软的女郎,若是不曾遇到他,只怕很快便会在幽幽的禁庭里零落成泥。萧恪看着陆青婵的眼睛,对着她伸出手:“来, 到朕这儿来。” 泅渡在无边无际的红尘之中,有人想要把她推落深渊,也有人想要给她一双借力的手。 “口说无凭, 你得要先立下字据。” 萧恪并不忸怩,他点头说好,立刻有人奉上了纸笔,显然这一切都是萧让事先就安排好的, 萧恪并没有刻意构思措辞,他一边写一边说:“你还记得太乾十八年么,咱们一起在撷芳殿读书,我不小心打翻了墨汁,你怕夫子说我,便说是你打翻的。但是夫子也不是好糊弄的,那一天咱俩一起没有午饭吃。” “太乾二十年,应该是五月,那一天你对我说,毓贵妃给你选了个玩伴,你说她瘦骨伶仃的不讨人喜欢,但是还是送了她你最喜欢的风筝。” “太乾二十二年,春节的时候,你写了一叠福字送给我们,我还留了一张贴在我的宫里。” “太乾二十五年,你说毓贵妃似乎在和父皇商量你的婚事,最后和我们说,若是成婚了,都请我们来观礼。” “太乾二十六年,我们一起在木兰里猎了一头熊罴,皮子送给了父皇,父皇笑赞你我兄友弟恭。” 萧恪没有用朕这个自称,说完最后一句话,他手里的诏书也已经写到了最后,他把笔架在笔架上,把素白的宣纸拿了起来,让风自然吹干,他抬起头看向萧让:“朕常常在想,到底是什么让你我兄弟走到今天的。你矫诏之事,朕从未怪过你,可你几次三番想要置朕于死地,朕何尝愿意做板上鱼肉。” 他拿着这张纸,一步一步向萧让走去,每一步都沉着冷静:“萧让,这把龙椅朕坐了两年,你面前的女人,朕也放在心上疼了两年,和这个江山相比,朕更在乎的是她的欢喜。你想要这个天下,那你也注定是孤家寡人。” 说到这句话的时候,萧恪离他也只剩下了三步之遥,他压低了声音,这句话只有他们三人可以听见:“朕在乾清宫里称孤道寡,但是朕知道,承乾宫里有个女人在等着朕,朕永远都不会觉得孤独,但是你,萧让,你不配。” 萧恪素来是一个锋芒毕露的人,在萧让的印象里,这个不受宠爱的弟弟,像是一匹野狼,时时刻刻躲在阴暗处,蛰伏得无声无息,可咬上一口也是等闲要取人性命的。而今他眉宇深处波澜不惊,已经有了吞吐天地的涵养与雅量,他这个皇帝已然做得老道而圆融。 一根刺莫名的刺痛了萧让,竟让他胸口感觉到微微一痛,这种疼痛像是一根小针,轻轻的刺进他心脏最柔软的那一部分。 他来不及细想自己到底怎么了,只是也在此刻,不敢去看陆青婵的脸色。 萧恪把手中的诏书递过去:“把她还给朕。” 萧让抬手接过,突然下一秒,他从袖子里掏出了一把短刀,直直地刺向萧恪:“你以为我傻么?还会相信你的承诺,只有你死了,才是真的一了百了。” 他的刀锋很快,快得让人来不及反应,但下一秒,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就看见陆青婵挡在了萧恪面前,那把刀刺进了她的肩膀,深可见骨,一瞬,剑尖自她背后穿出,划破了萧恪的衣裳。 “啊!”萧恪蓦地大喝了一声,从云头靴的侧面拔出了一把短刃,那把刀一瞬间就划破了萧让的皮肤,可却再以难进一分,萧恪抬起眼,他目眦欲裂,眼睛里已经燃烧着熊熊的火焰,陆青婵艰难的握住了她的胳膊,对着他轻轻摇了摇头,她的手没有一点力气,可竟让萧恪很难再前进半分。 一击不中,萧让明白大势已去,他颓然地仰躺在地上,望着冷冷的日光一言不发,萧恪怒极,把匕首甩开,抡起胳膊狠狠的打了他两拳,他用了十成力,虽不致命,但是至少折断了萧让的两根肋骨。 萧让痛苦地蜷缩起来,闷哼出声,萧恪把身后的陆青婵捞起来抱在怀里,看也不看一眼宛若破布一般的萧让:“把他给朕关起来。” 陆青婵的目光有些涣散,她过了很久才把目光凝聚在萧恪的脸上,萧恪抿着嘴抱着她几乎在飞奔:“太医,太医呢?净尘大师在哪?” 他不敢低头看她,只能感觉陆青婵的身子似乎越来越冷,他怕自己碰痛了她,又生怕自己慢了脚步耽误她医治,萧恪能感受到自己抱着陆青婵身子的手上带着血迹,一只手颤颤巍巍地举起来,陆青婵的手指抚摸过他的脸颊,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清淡,只是越发显得微弱:“您在哭吗?” 萧恪在这一瞬间才发觉自己竟然落泪了。 在他的印象里,自己似乎从来都不曾落下过眼泪,似乎生活中的苦痛,已经麻木了他的神经,让他忘记了眼泪。但是现在,这些泪水像是不受他控制一般,模糊了他眼前的世界。 萧恪站在原地,前后左右都是湿淋淋的一片,他终于痛苦地哽咽,他说:“陆青婵,朕从来都没有像现在这么怕过。” 怀里的那个轻飘飘的人,似乎笑了,她说:“臣妾不会有事的。”这个温柔的女人,哪怕到了此刻,语气中依旧带着无尽的安抚之意。 这句话散在风里,她的手却在此时又无力的垂下,萧恪低下头,陆青婵惨白着脸,合上眼睛无知无觉的样子,让他觉得心里在一瞬间就空了一块。 “太医!太医!”这个做了几年天子的人,在此刻方寸大乱。 报恩寺的门被人从里面推开,净尘大师双眼含着淡淡的悲悯,他对着萧恪微微躬身,萧恪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般:“大师能否救陆青婵?” 净尘大师点头又摇头,萧恪几步上前,净尘大师平声说:“这些不是贫僧能够左右的,成与不成都要看天意。” 能有这样一句话,萧恪大喜,立刻点头:“只要能够救她,朕什么都愿意做。” 烽火戏诸侯只为美人一笑,此刻的萧恪突然懂了,什么荣华富贵,什么天子威仪,在陆青婵面前,昏君和明君也不过是一线之隔。 净尘大师让出了一条路,萧恪几步进前,把陆青婵平放在床上,净尘大师摆了一个手势:“还请皇上屋外等候。” 萧恪一听又是心急如焚:“大师。” 净尘对着他微微摇头,萧恪猛地一跺脚:“也罢!”踅身走出了禅房。 在过去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萧恪一直希望自己能做个明君,不图在史书上留名留姓,至少不会留下一世骂名,此时此刻,萧恪早已别无所愿,他站在禅房门口,玄色的衣襟上看不出陆青婵的血迹,他冷冷说:“倾举国之力,找善医术者为皇贵妃诊治。” 举国之力。 如果能靠这些骂名换得陆青婵性命,萧恪甘之如饴。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晚上还有一章,时间暂定为晚上~ 承诺大家的加更不会缺席的!感谢在2020-01-15 00:04:35~2020-01-16 01:09:0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卧月伏眠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8章 甘松香(二) 承乾宫里的灯火通明, 进进出出的奴才们谁也不敢高声。只有灯花偶尔发出爆燃的声音, 还有屋里太医们低声交谈的声音。 有善对着院子里努了努嘴, 看着方朔说:“皇上已经在院子里站了两个时辰了。” 细密的雪自空中飘落下来, 萧恪没有打伞,他孤零零的一个人,看着承乾宫明黄色的琉璃瓦歇山顶, 越过朱红的宫墙,远处便是层层叠叠的九重宫阙。 他过去很少关心这些,今日站在这里,看着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陆青婵看过的风景。原来这一重又一重的宫门,真的可以把一个人牢牢地困在这里。 雪花落在他肩头,发顶。 染白了他的眉毛和黑发,天色一点一点昏暗下来,承乾宫里是进进出出的奴才和太医,那一天在报国寺,净尘大师替陆青婵处理过伤口之后, 萧恪连夜把她带回了紫禁城,今日已经是第四天了。 似乎陆青婵常常受伤,常常因为他的原因命悬一线, 那日在山顶,他口口声声对萧让说陆青婵是他疼了许久的女人,可也正是因为他,才会把陆青婵推到风口浪尖。 她原本该是潜心于诗书中, 如曼丽春花一般的女子。 萧恪不敢去看她的脸,不敢看她无声无息的样子,心海深处的疼痛让他不敢回想,多少次他都会猛地感觉到自己的手掌上,还染着她的血迹。 外头有大臣来报,想要见萧恪一面。雁回关的战事,并不曾因为言几潭而一转颓态,由原本的胜负各半,如今已然转向胜少败多来,萧恪在承乾宫里寸步不离,那些臣子们何尝不是在乾清宫里枯坐苦等。 萧恪看着下人们递来的请安牌子,淡淡说:“不见。” 子苓从屋子里走出来,萧恪的目光终于转动了一下:“她怎么样了。” “主儿的伤口太深了,反复也不好,血勉强止住了,只是她主儿太瘦了些,伤口也反复。”子苓轻声叹气,“人不清醒,还是凶险些。”那些太医们的脑袋都别在腰带上,不敢对萧恪说实话,子苓说的比那些人说的好听话顺耳多了,萧恪说了声知道了,便继续立在院子里。 “皇上,”子苓轻轻呼了一口气,“当初皇上让奴婢侍候主儿,奴婢知道皇上是有自己的打算的,主儿心里也明白。皇上是想让奴婢跟在主儿身边,探听一下主儿的心意。”她摆了一个手势:“您随奴婢来看。” 萧恪果真跟在子苓身后,走到了墙角的梅树底下,子苓拿起宫墙边立着的锄头,轻轻挖开还没有冻实的土,萧恪看见树下,埋了一个瓷瓮。 “皇上可知这里头是什么?”子苓垂着眼,“这里头是前一阵下雪的日子里,贵主儿带着奴婢亲自去御花园收集的雪,都是从每一朵绿萼梅花上取下来的,主儿说,要拿瓮里的雪,存着给皇上烹茶。主儿说,这是她过去答应您的。” 雪下的很快很急,瓷瓮的盖子上很快就盖上了薄薄一层雪,萧恪蹲下,半跪在梅树下,他抬起手缓缓把那层新覆盖上的雪拂去,瓷瓮的盖子也是冰冰凉凉的,鼻腔里充斥着雪和泥土的味道。 原来这一切,也不仅仅是他一个人记得,在那些斑驳掉色的时光里,那个温暖的女人,也记住了当初那句像是敷衍一样的承诺,萧恪觉得心痛,他痛苦的合上眼,对着子苓说:“朕没有保护好她。也没有护好娴娘娘。” 萧恪没有养在娴贵人身边,从小便是叫娴娘娘。 “娴主儿在世的时候,对奴婢说,皇上是个喜欢自苦的人。总是在外人瞧不见的地方难受,”子苓拿起锄头,把土填了回去,“可皇上忘了,不管是娴主儿还是贵主儿,都是和皇上最亲近的人,她们都不会怪您的。” 子苓填完了土,踅身走回了殿内,萧恪在那棵梅树下,又站了好一会儿,突然站起来,大步走向门口:“传陆承望入宫。” * 天色已经彻底黯淡下来,紫禁城里点燃的宫灯,高低错落,宛如流动的海洋。 陆承望跟着方朔缓缓踏入承乾门。 陆承望已经很久都没有见过这个女儿了,走进承乾宫的时候,心里只觉得分外忐忑。 薰笼里的炭烧得很旺,坐在陆青婵床边的萧恪淡淡地抬起头,陆承望对着他行了个礼,目光已经不受控制的飘向了陆青婵的脸,陆青婵昏睡着,脸颊上带着病弱的潮红,无声无息的样子让他这个做父亲的都心疼起来。 萧恪摸了摸她的脸,指着桌上的东西。 “这个,你拿去。” 陆承望走到桌边,入目是那个熟悉的东西——虎符。 他猛地愣住:“皇上!” “雁回关战事不好,你是知道的,朕部署了这么久,也是为了等今日。现在朝堂中能领兵的人只有你。”萧恪的语气十分平淡,“朕说过,要重新让你立于朝堂之上,今日也算是兑现了朕的当日一诺。陆青婵最近情形不好,朕让你在离京前瞧一瞧她。” 说完,他站起身,让开陆青婵床边的位置,陆承望缓步走上前,看着这个女儿。 她已经长得这么大了,铺满枕头的青丝映衬着她白得像纸一样的侧脸,她静静地吐息,像是一只羸弱的猫。看着看着,陆承望觉得自己的眼睛里都酸痛起来。 “这个女儿,臣于心有愧啊。”陆承望说完觉得喉咙口里都是苦涩,“臣信得过皇上能护她周全,臣愿为皇上驱策,肝脑涂地。婵儿是个能吃苦的人,这么多年吃的苦她从来都不说,如今佛祖庇佑能得皇上喜爱,过了一阵太平日子,臣唯愿皇上福泽深厚,能庇佑她这一回。”陆承望说着,突然跪下,给萧恪磕了一个头。 “臣有愧于皇上,有愧于皇贵妃。”这个倥偬半生的将军,嗓音都变得嘶哑起来,他的额头贴着地毯,“不管婵儿能不能挺过这个坎儿,臣……臣都感激皇上,能给她这段开心的日子。臣看得出来,皇上是真心爱护她,臣替女儿谢过皇上。” 说到最后,陆承望声音哽咽,甚至已经有了几分语无伦次,萧恪平静地看着他,过了很久才说:“你不用谢朕,是朕要谢谢你。” 萧恪的手隔着被子拍了拍陆青婵的手背:“是朕要谢谢你,生了这样一个好女儿,让朕活出一个人样儿,让朕觉得日子还有盼头。” 陆承望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萧恪,萧恪这一次没有回避他的目光:“若是她熬过这一回,朕会立她为皇后,这一回,岳丈就不要推拒了。” 萧恪叫了他一声岳丈,在民间里寻常的称呼,在君臣之间便是极大的不同,放在过去,陆承望一定忙不迭地磕头,此刻,他哽着嗓子说:“臣多谢皇上。” 听着陆承望的脚步声走出了承乾宫,宫门一开一合吹进来的风,带动着灯花跃动了几下,萧恪抬起头抚摸着陆青婵的侧脸,过了很久,他弯下腰,他的脸贴住了陆青婵微冷的脸颊,萧恪附在陆青婵耳边轻声说:“朕过去承诺你的,朕如今已经做到了。可你答应朕的呢?你说过,要和朕同白首,你若是做不到,朕一定狠狠的罚你,罚你往后几辈子都嫁给朕,罚你给朕生数不清的孩子,罚你……” 萧恪说不出口了,眼泪一滴一滴地滴在陆青婵的鬓角,萧恪红着眼贴着陆青婵的侧脸,萧恪说:“陆青婵你知道吗,朕从来没像今天这么害怕过。” 他曾一个人误入狼群,也曾一个人指挥数十万王师,他看着无数的小国土崩瓦解,看着那些辉煌的历史变成齑粉,萧恪见过这个世界广袤无垠,见过书里见不到的远方。在见过这一切之后,他依然只能为陆青婵一个人顿足。 这个女人没有什么特殊的,她像是水里的月光,像是湖面倒映的行云,她和这个世界的一切美好明快都相关。萧恪的手抚摸着她的头发,他喃喃对她说:“朕求你了。别抛下朕。” 别抛下朕。 萧恪抛下了这个世界,抛下了父母兄弟,一个人走向那把孤独的龙椅。如果陆青婵不在,那么便是世界抛弃了他。 陆青婵的脸很冷,身子却是滚烫,萧恪的眼泪滴在她身上,流进她的发中,看上去像是陆青婵也掉下了一串眼泪。 方朔站在殿门口,听着呼啸的风吹过长街,有善从外头走进来,沉默地对着方朔行了一个礼,方朔垂下眼,看见有善的鞋面上,带着一个褐色的污渍,像是一块干涸的血迹。 看了很久,方朔突然开口:“结束了?” 有善哽着嗓子:“结束了。” 方朔的脸上没有什么太多的表情:“是我有眼无珠,挑了这么个徒弟。等贵主儿大安了,你和我一起去给贵主儿磕头。” 空气里沉默了好一会儿,有善突然哭了起来,他怕惊扰了里头的皇上,咬着嘴唇不敢哭出声,身子一抽一抽的,方朔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你哭什么?” 他的声音因为可以的压制都变得混沌扭曲,眼泪在他的脸上留下了一条又一条的痕迹,他说:“干爹,他是恶人,是咱们大佑的恶人,也是儿子的仇人。他死了,那真是,大快人心。”他拿手背抹了一把脸,“咎由自取!” 有善的嘴唇都快被咬出了血,有善说:“干爹,十多年了,往后再也没人和儿子拌嘴了,儿子心里高兴啊……” 声音变了调,听不出是哭还是笑。 作者有话要说:小人物有小人物的不得已,虽然着墨不多,但是写到结尾片段的时候,我也觉得挺压抑的。 突然的加更送上,明天的更新还在早上九点。 完结倒计时开始! 作者专栏的预收文有古言和现言,都是燕燕喜欢的,大家喜欢的点点收~鞠躬~感谢在2020-01-16 01:09:02~2020-01-16 15:30: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梓娮 9瓶;□□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9章 甘松香(三) 萧恪这几日停朝, 每日里守在承乾宫片刻不离, 他捧着《小窗幽记》一篇一篇地给陆青婵读, 几日下来人也清减了一大圈, 每逢有人经过,听着萧恪低沉的嗓音自屋内传出,都忍不住在心底叹息两声。 人人都知道, 皇贵妃是皇上愿意用天下来换的人。皇上把她当作自己的眼珠子,她是皇上心里的另外半条命。 陆青婵一睡便是整整五天,直到那一天傍晚,萧恪读完了《小窗幽记》,这本书写的大都是格言警句,常常放在陆青婵的床头供她睡前翻读。一千四百余则短句,萧恪一边读,一边说一说自己的心得,一本书读到了尾,他合上了书说:“这些书,朕读的不多, 如今读完了也觉得有一些自己的心得。这些都是你懂的,你什么时候来和朕叙一叙,朕也不算是白读。” 他穿着赋闲的直裰, 袖口绣了两片竹叶,像是巷陌人家里的公子,有善走进门来,对着萧恪行了一礼, 说是净尘大师到了。 净尘大师向来是避世之人,萧恪闻言点点头说知道了。 萧恪把净尘大师请到了承乾宫的西暖阁,这里平日是陆青婵会客的地方,紫檀木的长条桌上,摆着一盏雁颈并蒂莲花灯。一旁的笔架、笔洗用的都是陆青婵喜欢的钧窑,在长桌一个不起眼的位置,还滴了陆青婵不知在什么年月里留下了的一滴墨渍。 萧恪盯着这块痕迹看了良久,心中又遏制不住地带了几分隐隐的悲伤,承乾宫里的一砖一瓦,都因为陆青婵的存在,而在点滴之间,沾染了独属于她的印痕。萧恪从来不是伤春悲秋的人,更甚至有些时候,他身上带着一个男人特有的莽撞与唯我独尊。 但在此时此刻,他心中又转过了另外的一个念头。陆青婵留下的岂止是只有这一滴墨这么简单。这片柔软的云彩,包裹住他的内心,也曾给予他无尽最温柔的力量。她改变了萧恪的余生,甚至改变了许许多多,烙印在他血脉深处的东西,萧恪收回自己的目光,接过有善递过来的茶。 净尘大师和萧恪对坐在太师椅上,萧恪平声问:“不知大师深夜到访,有何贵干?” 净尘大师把萧恪的一举一动都放在眼里,他双手合十:“不知皇上可否找人算过您的命格?” 鳏寡孤独,众叛亲离。 这八字谶语在萧恪的识海深处轰然有声,净尘大师看着萧恪沉默不语,索性继续说:“贫僧略通占星之术,也曾关心过帝祚与国运之事,皇上登基之初时,贫僧发觉皇上命格孤独,幸而皇上也不曾广纳后宫,因此并无太大变故发生。贫僧偶尔夜观天象,昨日发现紫薇星光芒大盛,尾带小星,似乎帝祚有变。” 这句话让萧恪的心,险些提到喉咙口,他看着净尘大师,突然笑了,他说:“大师,您不用说了,朕不想听了。”他顿了顿,脸上竟然露出了一分笑意,“既然大师提到了朕的命格,朕不妨说一说自己的想法。曾有大师对朕说,朕不能立后,否则命格太硬,克亲克友。朕从不是信命之人,唯独这一次信了,因为过去朕并无牵挂,而今心里有了自己在意之人。可然后呢?朕是皇帝,哪怕不做朕的皇后,她也为此受到过无尽的牵扯与伤害。朕如今已经想通,若是因为这些莫须有的东西摇摆不定,那才是真的愚不可及。朕只有把她捧上最高位,给她一个女人所能拥有的全部荣宠与权力,才是对她最好的保护。” 萧恪说话的时候神态平宁,净尘大师看着他,突然笑了,他对着萧恪行了一礼:“这次和皇上想的不一样,昨夜贫僧看过天象之后发现,皇上的命格已解。多亏了皇上此心坚定,贫僧亦恭祝皇上心想事成。” 这几日的雪缠绵不停,在天地之间飘飘荡荡,辗转了许多时日,送走了净尘大师,萧恪在明间站了好久,他叫来方朔问:“南薰殿的差事,办得怎么样了?” 南薰殿是紫禁城里拟诏书的地方,方朔轻声道:“差不多了,金册金宝早就准备好了,诏书今日中午也拟完了,只等皇上过目了。” 萧恪的心情并没有因为这些而轻松,他点点头:“朕不看了,折子直接下给陆家去,封陆承望为镇国公,长子承爵,陆夫人为一品诰命夫人。去办吧。” 饶是像方朔这般见过大场面的人,也忍不住在心底暗暗咋舌,萧恪给了陆家一切尊荣,如此宛若昏君一般的行径,不知在朝堂上又要掀起多少轩然大波,不过这些并不是他一个奴才所能置喙的,方朔点点头说是,随即走出了承乾宫。 入夜后,杨耀珍来给陆青婵诊脉,从锦被下面伸出来的手腕已经能看出来几分血色了,隔着丝帕,杨耀珍也能摸出逐渐有力的脉息,他脸上一时间露出了喜色:“皇上,贵主儿的身子有起色了。” 坐在陆青婵床边的萧恪嗯了一声,让他起身,而后用波澜不惊的语气说:“往后不要再用这个称呼了,以后要叫主子娘娘。” 杨耀珍旋即便明白过来,他对着萧恪躬身道:“是。” 走出承乾宫,恰巧看见端嫔立在雪地里,杨耀珍对着她行了个礼:“主儿,您不要在这站着了,皇上在里头呢。主子娘娘比白日里好些了,看样子最凶险的那一段路算是熬过去了。” 端嫔捕捉到了一个词:“主子娘娘?” “是呢,”杨耀珍笑着点头,“皇上亲口让臣改口,看样子是要立后了。” 端嫔出门不太喜欢带着奴才,身边只有抱雪一个,不管走到哪都显得孤零零的,一路走到螽斯门处,无幸倚着墙边,笑得散漫:“端小主想不想听曲儿啊?” 端嫔站住了脚,冷冷看去:“主子娘娘还没醒,你就要卖弄你那些淫词艳曲,跪在这好好反省一下。” 无幸似乎很愿意去招惹她,吊浪当地跪下说遵命。 端嫔头也不回地向永寿宫走去。走了数十步,端嫔像是想到了什么,叫了一声抱雪:“你让无幸起来,说本宫想听《女驸马》让他学好了唱给本宫听。”抱雪说了声是,向螽斯门走去。 端嫔一向古井无波的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笑容来。 * 陆青婵醒来的时候,只觉得口渴,她动了一下胳膊,便感受到肩膀处撕心裂肺的痛楚,她浅浅的蹙起眉,就有一只茶杯送到了她的口边,温热的水流进嘴里,她喝了两口便止了。 隐隐听见子苓的声音自四五步远的地方传来:“娘娘这几日水喝的比过去多些,看样子是见好了。” 不晓得昏睡了几日,陆青婵觉得全身半点力气都没有,她感受到一只手轻轻的抚摸过她的头发,一个低沉悦耳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她要是累,再睡几天朕也等得了。” 一时间屋子里的奴才们都面面厮觑,萧恪如今几日不曾合眼了,实在困得挨不住,便在陆青婵的床边睡一会,此刻他胡子拉碴的,也有几日不曾沐浴,整个人都带着一股子潦倒的颓唐来。 下雪不冷,化雪冷,今日的雪已经停了,萧恪召奴才来,给陆青婵的床上多加一床被子,子苓刚铺好,没料到床上那个人轻轻哼了一声,似乎睡得十分不安。 萧恪凑上前,守在她的身边,安抚的拍了拍她:“怎么回事?”他这几日常常和陆青婵对话,也没有指望她能给他回应,而在此刻,床上的那个人,拧着秀气的眉毛,轻声咕哝一句:“好热啊。” 萧恪愣愣地看着她,怀疑自己听错了,他环顾四周,发现每个人脸上都带着震惊的神色,下一秒,床上的那个人,缓缓睁开了眼睛。 黑白分明的眼睛初时带了几分迷惘,而后眼中缓缓有了光彩,她偏过脸去,和萧恪四目相对。 萧恪感觉自己喉咙一哽,险些又掉下泪来。他忍了好久,终于低下头,吻了吻陆青婵的额头,萧恪说:“你又回到朕身边了是吗?” 这句话是陆青婵曾说过的话,陆青婵听得耳熟,微微弯起了嘴角,她说:“是因为,臣妾害怕啊,臣妾不知道该怎么给皇上生数不完的孩子。”她的声音很轻,中气不足,却足以让萧恪听清楚每一个字,他的脸一瞬间滚烫起来,像是心事被人戳穿的孩子。 陆青婵又有几分困倦地合上眼,轻声说:“还有啊,臣妾回来是向皇上兑现承诺的,臣妾答应过皇上,要和您共白首,不相离。” 一滴温热滴在了她的眼皮上,萧恪手忙脚乱地想要替她擦去,陆青婵用那只没有受伤的左手缓缓按住了他的大掌,她勾起嘴唇说:“皇上,臣妾好困啊,您陪臣妾睡会行吗?” 她的语气温软甜腻,萧恪根本就不能拒绝,他脱去衣服和陆青婵并肩躺在一起,陆青婵的头轻轻靠在她的肩膀,她似乎已经快要睡着了:“臣妾做了好长一个梦啊。” “你梦到了什么?” “臣妾梦见,和皇上老得都走不动路了,皇上还会背臣妾去御花园看梅花。” 萧恪轻笑出声:“陆青婵,你放肆。” 身边的人已经无声无息了,萧恪侧过脸看着她,她的睫毛低低的垂着,萧恪摸着陆青婵的脉搏,感受她手腕间有力的跃动,内心也终于安定起来。 他合上眼,疲倦不受控制地席卷而来,他也终于能放纵自己一觉酣然。 * 北三所里关过很多人,有被弃的宫妃,也有犯了错事的宫人,这里也许不是冷宫,但也随着日复一日的宫人被关进来,这里也就成了冷宫。 这里终日无声无息,只有檐角的铃铛被风吹过时发出声响,萧让躺在床上,静静地看着帐顶,耳畔的声音泠泠作响,他过去不喜欢这个声音,但是陆青婵喜欢,她甚至会在树上挂两串铜铃,这种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勾起那些盘亘在他脑海深处的回忆。 他在这里躺了三天,今天上午的时候,终于有太医过来给他医治萧恪留下的伤口。 “她怎么样了?”他终于问出了口。 太医是被额外叮嘱过的,并没有对他说任何一句话,在给他治伤的时候也不曾有任何的手下留情,萧让痛得发抖,他一个人躺在床上自说自话:“萧恪不该管我,他应该任由我自生自灭。” “成王败寇,我认赌服输,你让萧恪给我个痛快,我不喜欢这么窝窝囊囊的死。” 他翻来覆去说了很多遍同样的话,听上去只越发让人觉得,他像个半疯子。这么多日水米未进,他吊着一股精神,总觉得心里还有什么余愿未了,那个太医无声无息地退了出去,萧让睡了醒醒了睡,竟然也不知道到底过了几天,有一日做梦醒来,只觉得恍如隔世,他偏过脸去,只觉得自己不像是睡在北三所,而是旧时的书房。 外头有人在翻书,他撑着身子坐起来,扶着墙慢慢地走了出去,书桌旁坐着一个女人,她穿着月白色的坎肩,领缘上缝了一圈兔毛,衬着她雪片一样白皙的脸,她没有戴护甲,水葱一样的纤纤十指摁在书页上。 酣然一梦,让人觉得分不清到底是幻是真。 陆青婵抬起头,五官还是像过去那样秾丽。 萧让并不喜欢这样清汤寡水的女人,甚至有时候,觉得陆青婵像是一块没有感情的石碑,她的生活空洞而乏味,她喜欢的那些字帖碑文,都老得像是半截入了土,可莫名的觉得此时此刻的她,美得分外动人。她如同晚香玉一般活灵活现地坐在他面前,他腔子里吊着的那股气,突然找到了宣泄的出口,莫名的让他感觉内心深处,如释重负了起来。 “你怎么到我这来了?不是跟在母妃身边的么?”鬼使神差的,萧让说出了这样一句话。甚至在他心里,都宁愿相信此时此刻是一场大梦。他不知道陆青婵会如何回答。 陆青婵把手中的书卷倒扣过去,她的吐字像是圆润的一颗珠玉在瓷盘上滚动:“毓贵妃娘娘叫我来瞧瞧,说是新做了桂花炖梨,问问殿下去不去喝。” 她如今的气色已经好了很多,举止间尚且带着几分僵硬,脸上已经带了几分红晕,耳边是泠泠的风铃声。 重复在过去许多年间的对白猝不及防的涌上心头,萧让蓦地笑了起来,他说:“陆青婵,你还是和过去一样傻。”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章有点肥,燕燕真的有变勤奋。 下午还有一章加更,时间和昨天差不多。 番外会写端嫔和养崽日常~搓手手。感谢在2020-01-16 15:30:47~2020-01-16 21:39: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送你一颗光芒海 3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卧月伏眠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0章 女儿香(一) 他笑着笑着, 竟然笑出了眼泪。 都是假的, 这些经年累月, 让人总错以为会长长久久的情谊都已经成空了。 陆青婵平静的看着他, 看了很久,她说:“你有没有想过,自己为了什么活着?” 她依然是那个她, 可萧让已经不再是过去的萧让了。 他随便挑了一把椅子坐下,他说:“我为了皇图霸业活着。” 屋子里的光线很暗,只有陆青婵的身上披着淡淡的金边,陆青婵抬起眼看向他,她说:“这个问题,是皇上问过我的,在过去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在为了什么活着。他对我说,陆青婵,你该为了你自己活着。我又在想,为了自己该怎么活呢?” 她摊开手掌, 上头有纵横交错的掌纹,陆青婵说:“为了自己活着,最简单的说法是, 做自己开心的事,我跟在萧恪身边很开心,那你呢,这些年你过的到底开不开心呢?” 萧让抹了一下眼睛, 冷笑一声:“不用你管。” 这四个字堵住了陆青婵剩下想说的话,她停了停,又点头:“确实不用我管,但是你的所作所为已经妨碍到我了。萧让,这半年多,你离开宗人府之后,有没有认认真真地看一看外面的世界,你有没有看看萧恪是怎么用短短两年的时间,让这个王朝河清海晏歌舞升平的。你不应该只活在过去,那些事,都过去了。” 都过去了。 萧让站起来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凭什么都过去了?又凭什么让我妥协?” 这是他许多年来,最认真观察过陆青婵的一次,她的脸很素净,在环肥燕瘦的深宫里也并不能算是最上乘,但是这个女人身上从来都带着一种与其他人不同的气质,像是孤芳自赏,又像是隔岸观火。 “就凭以你的本事,不能和他抗衡。就凭现在坐龙椅的人不是你,萧让,你醒醒吧。” 她大病未愈,说话并不疾言厉色,但是萧让从她眼中看见了失望。 有力气从他的身体中抽离出去,萧让缓缓坐回了椅子上,他连说了三个好字,而后抬起头:“是我不配。” 这四个字,折了他全部的骨气,因为说这句话的人,她叫陆青婵。 这个原本会原谅他一切的女人。 呵,他冷冷地笑出声来:“那你来这做什么?看我的笑话么?” 陆青婵摇头:“我是在给你生路。” “生路?”萧让咀嚼这两个字,“你难道以为,如今的我,还会有生路么?” 光景已经到了黄昏,雪地里倒映着宫灯,照得人眼睛都要微微眯起来,断断续续的,似乎随时都要在半空里洒下飞沫一般的细盐。 “这在你,不在我。看你想不想活着。”陆青婵撑着身子站起来,她的肩膀依旧痛得撕心裂肺,她脸上神色未改,“岭南有一处鼎城,幅员数十里,可以给你拨几处田庄和铺子。这里不算富庶,也算是衣食无忧。” “这是你说的,还是……他说的?” 陆青婵抬起眼,直直地撞进他眼底:“你觉得呢?” 她还是像过去一样喜欢清淡的颜色,灯烛光下,她似乎可以与窗外的雪色融为一体,他一直在伤她,伤害她的情真,伤害她的肉身,曾经也碾碎过她的灵魂,想要把她逼上绝路。 而陆青婵呢? 她永远向他伸出一只手,她说:“我们相识的时日长,我们年少的情谊都是真的。萧让,你知道吗,皇上他带我去过一次南方,我们去了扬州,还去过慈济寺,我和他一起逛过夜市,他给我买过糕饼,也给我系过红绳。这个世界很大,你若是亲眼瞧瞧,就会知道有些快乐其实比你想象的还要简单。” 这就是陆青婵的独特之处,她总能让人把她和那些最温柔的时光连结在一起,她这个人本身,就像是一个辉煌王朝最美好的见证。 “我也许就该早点娶了你。”萧让说。 陆青婵摇头:“你并不喜欢我。哪怕你现在对我说这些话,也只是因为你心里有不甘,也许我们当初的结合,不会太坏,但是至少,你也不会真的正眼看看我。殿下,你知道吗,这紫禁城一重又一重的宫门,当真是会把一个人困死的。跟在萧恪身边,我觉得我活得才真的像我自己了。” 扑簌簌雪落在屋檐上,风已经停了,在这个时候,已经听不到风铃的声音了,沉默了很久,萧让长长舒了一口气:“我想见见他。” 陆青婵摇头:“但是,他不想见你。过了新年,你就启程吧,往后忘了自己是谁,你也会有你想要的生活的。我走了,往后也不会再见了,你好生保重。” 她走到了门边,萧让突然叫了她的名字:“婵儿。” 陆青婵顿了一下,但是她没有回头:“就此别过了。” 她走了,像是轻飘飘的一朵云,她走出门之后,带走了殿中全部的光和热,那含在萧让喉咙口的气息,倏尔就散了,他踉跄了几步,仰面躺在了地上。北三所里没有地龙,冷得像是冰窖,那廖有胜无的炭盆,里面的炭火近乎全部烧成了灰烬,他的后背贴着冰冷的地面,感受着无尽寒凉向他裹挟而来。 他的眼泪流了出来,无声无息的,他看着屋顶,喃喃自语:“可是,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 出了北三所的门,夹道上停着肩舆,肩舆上撑着好大一把华盖一样的伞,方朔和有善垂首立在旁边,陆青婵走出门,坐在肩舆上的萧恪转过头来看她,脸色并不算好看,陆青婵仰着脸对他笑,笑容里带了一丝讨好:“皇上,臣妾肩上疼得紧,您让我靠一会儿行么?” 这个该死的陆青婵。 萧恪那股莫名的醋意散了大半,他的肩舆宽敞,他往一旁让了让:“那还不上来?” 方朔去扶她,萧恪看着她小心的上了肩舆,她顺从地倚着萧恪的肩膀,肩舆摇摇晃晃,萧恪打起了十二分精神,留心着不要磕磕碰碰,他一开始便告诉自己,不要过多探听他们都说了什么,但这件事就含在喉咙里不上不下,外头的雪细密得像是冰渣子,萧恪终于鼓起勇气问:“你们都说了什么?” 陆青婵抬起头看他,萧恪被看得赧然:“怎么了,朕……朕就是问问。” 她微微眯着眼睛,慵懒的笑着说:“就说了昨天和您商量的那些。” “没了?” “没了。” “朕不信。”说完这句话,萧恪突然感觉这句话十分不符合他的身份,他立刻正色,“也罢,朕也并不关心你们都说了什么。” 此地无银三百两。 “皇上,”陆青婵突然开口,萧恪嗯了声,立即支起了耳朵。 “臣妾和他说,和您在一块儿,臣妾越来越活得像臣妾自己了。” 萧恪努力克制着自己的嘴角上扬,在他心里,最好的情话都比不上陆青婵方才说的那一句,这是她在用她的方式告诉他,她和自己在一起,真的很快乐。 北三所离乾清宫很远,萧恪摸了摸她的手,还不算冷,若不是考虑着她的身体,萧恪只恨不得这条路长得走不完,想到这,萧恪又忍不住板着脸说:“刚刚好了些,就这样四处乱跑,要是一会儿杨耀珍说你伤口不好,朕罚你,罚你……”他思来想去,也找不到什么再好的法子。 身边的陆青婵已经顺从地接过话茬:“那就罚臣妾,给皇上生数不清的孩子。”她理直气壮,一点都不畏惧的样子,当真让人觉得气得咬牙切齿,可偏偏萧恪又无可奈何。 一句话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样:“等你好了,你可别后悔。” 作者有话要说:开通了社交账号,会发一些段子和脑洞什么的,指路作者专栏,就不在这里宣传啦。 我原本一直没打算开,也许不太擅长经营,不过欢迎大家来玩啦~感谢在2020-01-16 21:39:14~2020-01-17 18:20: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年何以堪 18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1章 女儿香(二) 萧恪顾念着陆青婵的身体, 到底没有叫她去乾清宫, 肩舆一路摇摇晃晃地到了承乾宫, 到了暖阁里, 萧恪便强迫她躺回了床上。 “刚好些就急急忙忙地跑出去,也不知道萧让何德何能。”萧恪一面不爽,一面又接过了子苓递来的药碗, 她的手不能抬高,萧恪便端着到她面前,用勺子一勺一勺喂给她,喝了两口,陆青婵便苦的皱眉:“您给我吧,我一口喝了算了,不然像这样钝刀子割肉,不晓得要到什么时候。” 她皱着眉一口气把药喝了,萧恪往她嘴里塞了好几个蜜饯:“良药苦口,朕跟你说,杨耀珍开的药保准你药到病除, 若是被朕发现你怕苦不喝,你可要小心了。” 早也不知道萧恪是这般聒噪的人,可如今根本瞧不出人前那般冷峻的模样, 此刻絮叨地说着,身上也多了许许多多平宁安定的感觉,烛光映照着陆青婵的笑眼,萧恪虚张声势:“你在笑什么?” 陆青婵靠着软枕, 细声细气地说:“臣妾没笑。”嘴上说着没笑,可眼里已经带起了星光,萧恪没心情和她争这些,他坐在杌子上长舒了一口气:“陆青婵,往后再也别这样了,朕的心脏受不住,长此以往怕是要折寿的。” 萧恪说话的时候,眉宇间确实带着忧虑,陆青婵说了个好字:“臣妾,也不想再听念出错字的《小窗幽记》了。” “你都知道?”萧恪登时不自在起来,感觉自己的心事像是别人当众戳穿了,和《小窗幽记》一起念的,还有他的思考,甚至有对陆青婵掏心掏肺的话,那些话哪怕到此时回想起来都觉得面红耳热,他一时间心里竟然觉得有些发虚。 陆青婵抬起她没受伤的手,缓缓搭在了萧恪的手臂上:“皇上,臣妾往后一定会长长久久地陪在您身边。”她鲜少说这样直白的话,落在萧恪的耳朵里,也觉得心中激荡起了阵阵涟漪。 往后再不让她身处险境了,萧恪反复在心中说了几次,那天晚上,萧恪又宿在了城墙宫,有善端着铜盆来让萧恪净面,陆青婵倚在床边说:“平日里,这些都该是臣妾的差事。” 有善笑得有几分挤眉弄眼:“主子娘娘只管歇着,这些事有奴才呢。” “主子娘娘?”陆青婵一愣,“这可不好乱叫。” 萧恪已经净了面,他接过帕子擦脸,淡淡说:“南薰殿那般拟好了诏书,已经送去你家了,你行了册封礼之后,你父亲就是镇国公了,你的两个兄弟,朕也分别封了参赞大臣和办事大臣,历练几年总不会错的。” 陆青婵张了张嘴,萧恪却不肯给她说话的机会:“朕知道你想说什么,你要说你父兄和你,陪在朕身边已经是恩德了。这些话朕不想听,朕喜欢一个人,想要给她朕能给的东西,你也要阻拦么?” 喜欢。 这一次陆青婵又又些愣了。 在宫里谈喜欢不喜欢,原本就是一件极其天真的事情,许许多多年来,没有人会问出这个问题,天子连用膳的喜好都不足为外人所知,更别说朝堂上喜欢哪个臣子、后宫里真心实意地喜欢哪个嫔妃。这轻飘飘的喜欢二字,萧恪说得随意又真诚,陆青婵眼中的茫然神色,竟倏尔取悦了萧恪,他接过子苓手里的帕子走到她身边:“来,朕给你净面。” 陆青婵没有反抗,萧恪便细致地给她擦脸,她的皮肤极好,平日里鲜少涂脂抹粉,此刻的灯下细致得宛若上好的白瓷,擦完了脸,萧恪又去拆他的簪子。 他好像对她的一切都感觉好奇,摘去最后两个虾须小簪,她的乌发像绸缎一样垂落,萧恪绕道屏风后换区衣服,又回到床边和她躺在一起。他喜欢把玩她的头发,把那一缕青丝缠到手指上,而后又松开,片刻后,他像是又找到了另一重乐趣似的,把自己的头发和陆青婵的头发系在一起。 他说:“在民间,这个叫做结发,是你和我,这辈子就要长长久久地在一起了。” 黑暗中陆青婵轻轻眨了眨眼,她说:“一辈子,不够。” 在宫中日复一日的恩爱情分,萧恪笑起来,自被子里牵住了陆青婵的手:“册封礼定在三月初一,那时候你的伤应该也好得差不多了,到时候,你就要风风光光地嫁给朕了。” 册陆青婵为皇贵妃的时候,还在国丧,萧恪没有给她一个风光的册封礼,如今只恨不得把一切最好的都给她。 日子一天一天到了年下,腊月二十七这天,只是平常得不能再平常得一个午后,方朔对萧恪说:“皇上,北三所那位爷,昨天晚上过身了。” 萧恪批折子的手微微一顿,那滴墨就猝不及防地落在了折子上,红艳艳的像是一颗氤氲开来的眼泪,过了很久,萧恪淡淡说:“不要发丧,按照二等公的礼安葬了,不要立碑立牌,更不要告诉皇后。” 萧让死了。 这四个字浮现在萧恪的眼前。 他曾经在无数个深夜里想到过萧让的归宿,最开始那几日,他恨不得用最残酷的刑罚,折磨他日日夜夜,让他求死不得,后来,陆青婵醒了,她用虚弱的嗓音求他,让他给萧让一个活路。其实对他来说,活着比死了还要难,萧恪沉默了很久,终于允准了。 他给他片瓦遮身,让他过萧恪曾经也向往过的太平日子,萧恪告诉陆青婵说,这一切都是看在她的面子上。可归根结底的症结所在,陆青婵明白,只是萧恪自己不愿意承认。 现在,方朔走到他面前告诉他,那个人已经死了。 那些既往的怨怼,而今都因为他的死而一笔勾销,再难填补,那么,除了怨怼之外的恩情呢? 那一天的萧恪,心里并没有觉得因此而获得了轻松,反而又像是一块石头重新提了起来,萧恪死了,一个人孤独的死在了北三所,那个皓齿明眸的少年,生命便在二十五岁时戛然而止,画上了句号。 萧恪心里有一瞬间的恍惚,虽然这几年来,他们兄弟二人早已没有了什么恩义可言,可在这一刻,萧恪的痛心也是真的。 他甚至没有再去过北三所见一见他。 那是纠缠在血脉深处的情谊,那是他许多年来,为数不多的兄弟情谊。平帝的子息不丰,年龄相妨的也不过是他们兄弟二人,纵使彼此反目,那段纵横草原的日子,仍旧在他的记忆里闪光。 然而,然而。 萧恪神色如常的批了折子,正赶上萧礼来给他请安。过了年就七岁的萧礼,规规矩矩的磕头说吉利话,萧恪笑着说:“你一会儿去给皇后请安,让她赏你金瓜子。” 去岁除夕时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如今又添了新岁,萧礼笑着说是,出了乾清宫的门,萧恪看着他的背影看了很久,突然说:“他和老三越长越像了。” 屋子里的奴才们没人敢接他这句话,有善大着胆子说:“到底是亲兄弟。” 萧恪竟然不生气,他点点头:“是啊,亲兄弟。” 打断了骨头,扒皮抽筋,依然打不断骨子里的血肉亲情,萧恪说:“希望下辈子还能做兄弟。”最近一段时间,他说了很多不合他脾性的话,萧恪把笔放到了笔架上,他走到窗边,背对着奴才们说:“庆……有善,你有空,去报国寺给他请一盏灯吧。” 在这辞旧迎新的年岁里,有人迎来了新的一年,也有人永远的留在定坤元年。 得失难量,盈虚有数。也不知道是活人不易,还是死人更不易。 作者有话要说:后面基本都是撒糖了,小包子即将上线!感谢在2020-01-17 18:20:05~2020-01-18 00:57: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llie 20瓶;卧月伏眠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2章 女儿香(三) 临近年关, 从全国各地都寄来了数不清的请安折子, 萧恪不喜欢这些繁文缛节, 但也不得不收下, 天气冷得往外冒白气儿,萧恪批了折子之后,有善见他神情中有些疲惫, 便递来一些鼻烟,萧恪闻了闻也觉得清醒了几分。 “主子爷,教坊司那边新排了曲儿,皇上可有兴趣听听?”有善给熏笼里加了两块炭,萧恪摆摆手,“若是皇后喜欢,让他们唱给皇后听吧。” “皇后不喜欢这些,倒是端小主隔三差五地召见。” 萧恪对除陆青婵以外的人并不关心:“她喜欢这些也可以由着她。” 看着萧恪的表情,一句藏在有善心里的话一直也没有胆子说出口了,看戏也就罢了,可平日里端小主偏把无幸一个人叫去, 一唱就是三五时辰,哪里像是在听戏,倒像是在搓磨人。可这是主子的喜好, 他一个奴才没什么说话的份儿。 今日皇上传口谕,晚上要去皇后那里,经过永寿宫的时候,又听见里头在唱戏, 无幸的嗓子都哑了,端嫔仍旧没让他休息,约么是在哪里得罪了主儿,有善想着,也忍不住嘬牙花子,这平常里看上去不声不响的端小主,也有着这些折磨人的手段。 永寿宫里,《女驸马》这一折戏唱完,端嫔也不叫人给无幸倒茶,她施施然地坐在主位上头,用茶杯盖撇去茶叶末:“这回唱得不好,重唱。” 要知道,这些唱戏的角儿们,平日里也都养着嗓子,哪会像现在这般整日里杜鹃啼血一般地唱下去,可主子不叫停,做奴才的也只能受着。 无幸清了清嗓子,只觉得喉咙里火烧火燎的疼,他笑了笑,立刻又接着唱了起来。 抱雪从外头走进来,对着端嫔行礼:“主儿,皇上今天晚上传了口谕,要去皇后主子宫里。” 端嫔颔首,对着无幸说:“便宜你了,不必唱了,回去吧。” 她的声音清清冷冷的,无幸看着她,突然嘶哑着嗓子问:“不知小主为何总是要和奴才过不去?” “过不去?”端嫔戴着宝蓝色护甲的手指轻轻摁在了桌角,“你做了什么,心里清楚。” “说句不中听的,”无幸琉璃色的眼睛看向她,“不就是为了皇上的清誉么,您瞧瞧皇上是怎么待您的,再瞧瞧皇上如何待皇后。为了这件事惩罚奴才,您也不想想值不值得。还是小主您,为了皇上痴心一片啊。” 端嫔的目光闪了闪:“不用你管。” 萧恪是踏着月色来的,午后又新下了雪,这几日的天气总是阴晴不定,他依旧是走路来的,靴子踏在松软的雪地里,柔软得让人觉得内心都安定起来。 走到陆青婵宫里的时候,陆青婵正在烹茶,她右手还使不得力气,一切都是用左手来的,她从瓷瓮里用木勺舀出冷冽的水来,倒入釜中。看着萧恪在看她,陆青婵莞尔一笑:“皇上来啦。” 她和他相处之间越发自然从容,不像过去那般恪守着繁文缛节,如今应对得宜的模样,当真是像极了寻常夫妻该有的样子。 “皇上没见过臣妾烹茶,臣妾今日来烹煮一次。”这个瓷瓮眼熟,萧恪知道她的用心,但是陆青婵没有提起许多年前那像是寒暄一般的承诺,萧恪也并没有提起。 她把茶饼研碎,用纯炭把水煮至将沸,再把茶叶投入釜中。陆青婵是额外学过茶道的,一板一眼做得极是用心,哪怕如今右手使不得力气,也不假人手,萧恪猜得出她的用心,所以也并不曾帮她。等水沸后,她用勺子把煮出来的茶花舀于熟盂之中备用,待到第三沸时重新加入,她烹煮得用心,那一汪碧色的水带着茶香四溢,缭绕在她身边。 淡淡的水汽里,她眉眼平和,整个人身上都流转着一股诗情画意,她把茶盏送到萧恪面前:“皇上尝尝。” 萧恪啜饮一口,唇齿间都弥漫着清冽的香气,果然是宫里任何茶叶都喝不出来的,他喝得开心,可看着陆青婵的模样也总是不忍:“你还没好,平日里要多多静养,不可劳心劳力。” 陆青婵抿着嘴唇一笑:“给皇上烹茶,臣妾不觉得累。”她绝口不提过去的承诺,只是觉得对于萧恪来说,这是一件微乎其微的事情,早就被细细的沙尘掩埋在记忆深处了,她不需要萧恪记得,也只是想给过去的自己一个交代。 但是萧恪却开口了:“朕记得在太乾二十三年的早春,朕在御花园里看见你,你在看梅花,那时候你对朕说,你母亲会用花上的雪水来烹茶,你说往后有一日也要烹给朕喝,一晃是九年了。” 看着老神在在的萧恪,陆青婵心里说不出的惊讶:“这么多年了,您竟然还一直记得。” 怎么能记不得呢,早些年间少有交集的时候,那些为数不多的擦肩而过,都曾经被萧恪反复咀嚼回味过,更何况是如此一般的对白。 这一杯他惦记了近十年的茶水,终于在这一年的隆冬里喝到了。 萧恪喜欢陆青婵,虽然在过去的很长一段时日里,他不愿意承认,甚至陆青婵都已经来到了他身边,他对她也算不得十分热情,可只有他自己明白,他克制了多少猛烈的欢喜,压抑过多少次把她撕碎在怀里的冲动,他只想好好地抱着她,享受拥有她的每一分钟。 因为有她在的每一分钟都分外迷人且精彩。 除夕那一天的赐宴,陆青婵因为身子的缘故,只在宴会开始露了一面,而后便很快退了席。萧恪额外让小厨房给她做了年夜饭,说是傍晚散了宴,会过来吃。 那天萧恪回来的时候,时辰还早,陆青婵看着有善给他换衣服,忍不住说:“皇上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脱了带着冷气儿的衣服,贴身穿的衮袍还是热的,萧恪把她抱在怀里吻了几遍,而后才换上燕居时的便装,桌上已经摆放了满满一桌子的菜品,萧恪走到桌边拉着陆青婵坐下:“在前朝被那几个老猴灌了酒,正好蹭你这的热菜吃。” 方才的吻中确实带着酒气,陆青婵知道萧恪说得不假。萧恪为人有个习惯,不管在做什么事的时候,都会显得分外认真,哪怕此刻是在用膳,也是一丝不苟的模样。陆青婵偏着头看,萧恪感受到她的目光:“你在看什么?” “臣妾在想,好像从来都没见过皇上喝醉的样子。” 萧恪一哂:“那你往后估计也见不到了,朕的酒量好得很。不过,”他压低了嗓子,似笑非笑地看过来,“在立后那一日喝的合卺酒,朕一杯即醉,皇后到时候可别受不住。” 这个皇上越来越没有皇帝的样子,陆青婵嗔怪地看了他一眼,而后用手拿起了汤匙。杨耀珍说她那一剑伤了手上的筋脉,只怕再往后,不管用筷子还是写字,多多少少都受些影响,可萧恪瞧这她的手越发稳了。 “你恢复的不错。” 子苓给陆青婵布菜:“主儿为了不毁了这只手,平日里练夹菜练得辛苦,杨太医也说主儿进步得快呢。” 陆青婵骨子里总带着一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韧劲儿,看上去不声不响地像是棉花,内里却藏了不屈从的心思,萧恪越了解她,也越心疼她、欣赏她。 他对着子苓和有善说:“你俩都下去吧,朕知道你们奴才们也有自己的小宴,今儿朕和皇后身边都不用伺候了。” 子苓和有善双双愣了,见萧恪认真,也只得都退了出去。 听着宫门合上的声音,萧恪往陆青婵的碗里添菜:“皇后,今日朕来服侍你。” 陆青婵抿着嘴唇笑,看着萧恪当真是仔仔细细地布菜起来,陆青婵眯着眼:“那好啊,再给本宫夹个虾饺。” 萧恪立刻伸了筷子,只是虾饺很滑,不小心便落在了桌子上,陆青婵一哂:“笨!” 这男人许就是生性本贱,平日里不喜欢陆青婵束手束脚的样子,而今放得开了,他又觉得自己被侮辱了很是气恼:“陆青婵!” 陆青婵笑得无辜:“不是您说要服侍臣妾的么,金口玉言都不作数了么?” 哪里是金口玉言,分明是有口难言,萧恪认命地点头:“好好好,这是朕的不是。” * 外头是清清冷冷的冬夜,月光洒落在积雪地上,依旧明亮。走到门口有善嬉皮笑脸的问:“子苓姐姐一会子要去哪?” “还能去哪?”子苓年岁比普通宫女都长些,她们的聚会她也不喜欢,子苓更喜欢一个人独处的时光,有善听了,立刻笑嘻嘻地说:“我沽了好酒,今年皇上还赏了我一盘御菜,正愁没人和我吃呢,姐姐不如和我一道去?” 子苓已经在宫里活了不少年了,对于这些小太监的心思也算是摸得门清:“你不要在我身上废力气了,我嫁过人,比你大了十岁,没有那份折腾的心思了,我只想着一直服侍主子娘娘,过太平清净的日子。” 宫里头讲究的是含蓄,她把话说到这份儿上,已经算得上是严厉了,宫里头人人都要叫姐姐叫姑姑的大宫女,说起话来有着十足的派头。 子苓说完话也不去看有善的脸色,径自向自己居住的围房走去。 有善是宫里头的小机灵,往后方朔年纪大了,他是接替方朔的最好人选,若是和他攀附了关系,往后也是衣食无忧。只是这孩子仍旧是天真烂漫的年龄,在这个时候便乐意对着她掏心掏肺,这份情谊太重,子苓觉得自己不配。 那天她在围房里换了衣服,小厨房里头的奴才们都在一起热闹的吃饭,早就没了吃食,好在宫女们也习惯了不饥不饱的日子,多一顿少一顿也没什么所谓。正在她往炭盆里加炭的时候,就听见外头有人敲门,她拉开门,外头一个人影都瞧不见。 一个红漆木的食盒静静地躺在雪地里。外头裹了一层绸布,还冒着热气。 子苓盯着这个食盒看了良久,终于叹了口气,把它拿了起来。 * 第二天早上,子苓把食盒还回去的时候,有善笑嘻嘻地挤眼睛:“子苓姐姐,你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子苓啐他:“油嘴滑舌,仔细主子扒了你的皮。”食盒嘭地一声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只此一回。” 她回过头往外走,听着身后那个年轻的毛头小子跳上跳下:“别啊!” 子苓忍不住笑了,笑完之后又抹了抹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副CP不会过多着墨的,都会写到番外里面的,大家放心~ 今天也许继续双更,晚六点没更的话就是没有双更了~ 今天也是努力码字的一天!感谢在2020-01-18 00:57:54~2020-01-18 22:01:4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花手鞠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3章 山慈姑(一) 初二那天, 传来了陆承望的第一封捷报, 萧恪把捷报拿来给陆青婵看。 “你的两个兄弟都出了不少力, 只是刚封赏了你母家, 在官爵上头不宜再封。说起来,陆青濯也要到议亲的年龄了吧,可有什么喜欢的女郎, 朕给他赐婚。” 陆青婵知道在婚事上根本没有臣子们说话的余地,萧恪这么问只怕是心里也有了合适的人选,她轻轻摇头:“青濯这些年一心扑在国事上,哪有功夫娶妻生子。皇上往后可要替青濯留意着。” “京城里适龄的女郎不多,朕最小的妹妹,平城公主,比你们青濯小了两岁,年龄正相仿,你觉得如何?” 萧恪说出口的话,只怕是已经想好了才告诉她,这由不得她说个不字, 只是大佑的规矩也正是如此,尚公主做了驸马,往后便再也不能插手国事了。长兄青淮承爵, 陆青婵为后,青濯为驸马,在外人看是天恩浩荡,可私下里也明白, 这是皇上在掣肘陆家的一招棋。青濯如今还年轻,已经在军事上展露出了锋芒,人人都想着,若是陆青淮承爵,陆承望在军中的势力只怕要留给陆青濯了,如今就能明白,这是在无声无息地分权。 陆青婵笑笑:“承蒙皇上厚爱,自然是好的。” 看她笑了,萧恪知道她是个明白通透的人,也正是因此,萧恪总会对她生出几分愧疚之意。他拍了拍陆青婵的手:“不要怪朕。” 陆青婵仰着脸对着萧恪笑盈盈的:“臣妾已经是萧家人了,做皇上的女人,自然心里是向着皇上的。只是臣妾斗胆替青濯说个话,他年纪小又是个直性子,一心想要闯荡功名,若是知道往后不能入仕途,只怕一时难以接受,还请皇上不要怪罪。他想通了也就好了。” 萧恪颔首:“这个朕心里有数。” 陆青婵又似想起了什么,突然问:“皇上,北三所那边……” 萧恪一直怕她问起,倒也不是什么非瞒着不可的大事,只是她的伤情刚好些,担心着她情绪反复,想以后找机会再细细说与她,只淡声说:“已经离京了。” 离京。 陆青婵轻声嗯了一下,如今也算是给了他一个圆满的归宿了。 过了午后,萧恪又看了会折子,陆青婵便窝在他的暖阁里读书。 陆青婵的伤虽然没好,这几日也渐渐收口了,只是萧恪已经忍了半个月,看着她姿态婀娜,只觉得是她像是挂在饿狼嘴边的一块肉,时时刻刻都想让他扑上去把她撕碎,吞入腹中。一时间看她的目光都是幽幽的。 晚膳后陆青婵换了中衣,正坐在床边用梳子梳头发,萧恪从屏风后绕过来,就看见她沉静的模样,鸦羽一般的长发搭在一侧的肩膀上,露出了她纤细的脖子。萧恪从来都没有告诉过陆青婵,他最喜欢的就是她纤细的脖颈,每次云雨,他都喜欢在上面留下欢爱的痕迹,害得陆青婵白日里便要想方设法的用脂粉遮掩。 此刻的烛光照的颈子白皙如瓷,血液在萧恪的体内冲撞起来,他眼神幽暗地走到陆青婵身边:“你这样不大方便,来给朕,朕给你梳。” 陆青婵不疑有他,当即便把手里的梳子递了出去,萧恪的手摸过她的乌发,满满地给她梳了起来,萧恪的耐心十分好,不疾不徐地顺过她的每一缕头发,上头都带着茉莉花头油的味道,清淡的香气,缭绕在他身边。 脖子上一凉,陆青婵嘶地吸了一声,只觉得一瞬间战栗起来,她偏过头:“您这是做什么?”那个平日里衣冠楚楚的皇帝,此时像是一只饿了很久的狼,他说:“朕饿了。” 说着便继续低下了头,陆青婵此时再不懂怎么回事,便是傻子了,她哎了一声:“皇上。”这声皇上软软的,落在萧恪耳中不痛不痒,就像是在撒娇一样。 梳子掉落在地上,灯影纱床幔层层叠叠地落下,陆青婵嘤咛一声,就被封住了唇齿。 烛光摇曳,不知何时,陆青婵细声细气:“外头还有人呢。” 还有心情想这些?萧恪咬了一下她的嘴唇,立刻加快了速度,果然她就再也问不出口了,萧恪两耳不闻窗外事,狠狠地把她几次吃抹干净,才叫人抬水进来。 他有意避着陆青婵的伤,倒也没有弄疼她,只是她每次和他欢好之后,总是困得睁不开眼,躺到他怀里便像是猫儿一眼闭着眼,红唇嫣然动人,萧恪忍不住在她的唇上啄了啄,陆青婵闭着眼喃喃:“皇上,臣妾再也不要了。” 萧恪失笑,用手捏了捏她的脸:“当初是谁说的?要给朕生数不清的孩子,现在又说不要了,可见是言而无信。” 陆青婵把脸埋在他怀里:“臣妾错了还不成么。”声音较软得很,萧恪的目光暗了暗,随即把她搂在怀里,“好好不闹了,睡觉。” 日子流水一样就过了十五,陆青婵的身子一日好过一日,她的大部分时间都花在承乾宫里,萧恪为了怕她养病时寂寞,变着法子找来各式各样的书供她读,端嫔也出面送她两本孤本解闷,有时也来和她一起坐坐。 这天,端嫔和她一同坐到黄昏时分,起身辞行的时候她邀请陆青婵明日去永寿宫听戏。 “听戏?”陆青婵笑的温和,“哪一折?” 端嫔的笑意未达眼底:“一折好戏,主子娘娘到了就知道了。” 萧恪早已经在宫里放出话去,寻常有事都不得搅扰陆青婵养病,她整日里百无聊赖,想着若是听戏也觉得不错,只是端嫔临行时分明是话里有话,让她略觉得不安。 翌日午后,陆青婵到了永寿宫,天气阴沉沉的,似乎又是要下雪的天气,她平日里和端嫔看戏的地方是漱芳斋,虽然宫里头还有畅音阁这样的大戏台,可这些地方都是逢年过节阖宫上下同乐才会去的地方,平日里只有漱芳斋的小戏台子开着,来永寿宫里看戏,也是头一回。 端嫔把陆青婵请到屏风后,突然给她跪了下来,陆青婵一愣,端嫔的头已经磕到了地上:“臣妾斗胆,想请主子娘娘替嫔妾主持公道。” 无幸又被端嫔叫到了永寿宫,一起唱戏的人里有人阴阳怪气:“无幸好福气,得了端主儿的青眼。” 他并不理会这些冷嘲热讽,对着镜子用浓墨拉长了眼尾,清秀的脸登时就画得妩媚起来,一束光透过茜纱窗落在他脸上,他从妆镜台前站起身来,走出了教坊司。 这一折《女驸马》他唱了许多次,永寿宫里冷清,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他和端嫔待在一起,端嫔喜欢变着法子折磨他,他如今也习惯了。今日来了永寿宫,他对着端嫔行了礼。 “我也曾赴过琼林宴,我也曾打马御街前……” 端嫔垂着眼睛细听,扣在桌子上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着拍子,等无幸唱完了,对着他勾了勾手,像是在叫一个阿猫阿狗。无幸近前来,跪在端嫔的腿边,端嫔突然抬起手,掐住了他的脖子。 端嫔的力气用得很大,无幸挣扎了几下,脸就开始慢慢涨红,端嫔把手松开,让他跪在一边咳嗽,就听端嫔问:“本宫要杀你轻易得很,你最好老实点和本宫说实话。你当初,为什么要偷本宫的东西?” 无幸咳嗽着问:“不知道娘娘说得是什么?” 他这是明知故问,端嫔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就是你指使松枝偷的东西,不要跟本宫耍花招。” 端嫔抬起脚,花盆底就踩在他手上,她不断用力,已经能听见骨节的响声:“你可要想好了,说了谎话,这双手便是要废了。” 无幸吃痛,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他抬头看着端嫔轻哼了一下,端嫔生的不算是极美,可她冷若冰霜的侧脸,带着高岭之花不可侵犯的冷峻,竟然能让人觉得美不可方物。无幸低笑着说:“是我偷的又如何?” “您也是在宫里久了的人,难道不知道有钱能使鬼推磨么。”无幸嘲弄的笑笑,“外头有人想把主子爷拉下来,奴才这也是各为其主,如今外头的主子死了,奴才也无所谓出卖不出卖了。” 出了永寿宫,外头的风吹起陆青婵鬓角的头发,风力裹挟着细碎的雪沫向她吹来,陆青婵的眼底干干的,竟然不知是哭还是笑。 她没坐肩舆,硬是一步一步走回了承乾宫,也不点灯,只是一个人坐在暖阁里发呆,外头传来跪安的声音,萧恪熟悉的脚步声便传了进来。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感觉好点了,就写了一章~感谢在2020-01-18 22:01:40~2020-01-20 18:12:5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Ace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4章 山慈姑(二) 萧让死了。 陆青婵的眼底干干的, 萧恪踏着黑暗走进暖阁, 最后脚步停在了陆青婵面前。借着窗外依稀的月光, 她的脸上干干净净的, 看不见半点泪痕,甚至看不出什么悲伤的神情,她只是一个人孤零零的坐在那儿, 安静地不发一言。 看见萧恪,陆青婵起身向他蹲了一个安,她姿态亭亭的,萧恪居高临下地看了她很久,终于平声问:“你都知道了?” 陆青婵点点头:“臣妾不怪皇上。” 她这句话成功堵住了萧恪后面的话,陆青婵安安静静地抬起眼,她的眼睛永远带着清澈与宁静:“皇上,臣妾明白,萧让是不能活着离开紫禁城的。所以,臣妾不怪皇上。” 萧恪愣住了:“难道你以为,朕赐死了他?” 月明星稀, 萧恪清俊的侧脸在月色下轮廓分明,陆青婵清淡的说:“难道不是吗?” 萧恪的唇抿成一条直线,他说:“你这么想, 那朕今天也没必要来看你了。”立在外头的方朔忍不住抹了一把头上的汗珠子,好端端的,自家皇上怎么能这么死心眼儿呢。他知道这话说出来大逆不道,所以只敢暗暗腹诽。主子娘娘这么说, 分明是有试探的意思,皇上就一根筋的怼了回去,到时候主子娘娘若是伤了心,皇上还是要自己煎熬着。 刚想到这,萧恪已经大步走了出来,方朔忙跟在他身后,外头的冷风吹了过来,萧恪在承乾宫门口猛地停住了脚步,方朔心想着,保不齐是皇上后悔了。 萧恪心里确实也有几分恼怒之意,可走出殿来也觉得自己方才的话说得太重了,可是天子之尊一言九鼎,这时候回去低声下气的哄,面子上实在放不下,他狠了狠心,到底没有回头,径直向乾清宫走去。 夜风迎面,风盈满袖。 白日里,端嫔来找他主持公道,恳请萧恪也给荆扶山一个清白。惹得萧恪不胜其烦,萧恪心里能明白荆扶山的为人,调他出京本也是有避锋头、让他历练之后重新在朝堂上站住脚的缘故。只是这女人心里,大都是不懂这些朝堂之事的,萧恪不喜欢和她过多言谈于这些,故而才来找陆青婵。 他觉得,陆青婵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能懂他的女人,每逢新旧年交替的时候,户部的账册上总是错漏百,萧恪每日里要看的折子和账册也更多,如今又在京郊爆发了时疫,本想着能在承乾宫里暂时忘却那些让人不虞的朝政,没料到他会因为陆青婵的一句话而恼怒非常。 倒也不单单是恼怒,似乎更多的还有委屈。不过萧恪心里更不愿意承认后面这一点。西一甬路上的积雪刚被扫开,萧恪的鞋履踩在砖地上,陆青婵的脸屡次出现在他的眼前。 她是个外柔内刚的人,柔性中还带着倔劲儿,如今他把她抛下,不知道她心里头会作何感想。萧恪想着想着,脚下的步子就慢了,有善伶俐地问:“主子爷,天黑路滑怪不好走的,不如咱们还是回承乾宫吧。” 主子爷和主子娘娘方才闹了个别扭,外头的奴才都听得分明,可是哪个也不敢在萧恪的气头上劝他,如今好不容易看出了萧恪有几分松动之意,连忙规劝。 陆青婵人缘一直好,萧恪的目光冷冷的扫过,有善只得闭了嘴,萧恪收回了目光:“谁也不要置喙朕的私事。” 子苓从屋外进来的时候,萧恪已经走了很久了,陆青婵还维持着站立在原地的姿势,子苓有些担心的叫了一声:“娘娘……” 陆青婵偏过脸看向她,脸上的神情也是淡淡的:“点灯吧。” 子苓拿火石把灯烛点燃,又给陆青婵端了一盏茶。陆青婵平日里惯喝生普洱,只是生普洱性寒,如今天冷不宜多喝。今日端来的茶水是焙熟的熟普洱,熟茶有和生茶不一样的味道,陆青婵原本也是不觉得反感的,可今日茶盏端到手边,就立刻觉得嘴里发苦,胃里开始觉得不适起来,她忙把茶叶放下:“端走,这个味道怎么这么冲。” 熟茶也喝了有好一阵了,也没见陆青婵过去有这么大的反应,子苓忙接过来远远地放在了桌沿上:“娘娘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怎么连茶味儿都闻不得了,可是身子哪里有不适,吃了什么东西伤了脾胃,该让太医来瞧瞧。” 才刚和萧恪不欢而散,这时候传太医总让人觉得未免矫情些,茶叶端走了,倒也就不觉得难受了,陆青婵摆手:“不用,今儿晚上吃得腻了点,你去换香片来吧。” 子苓知道她素来不喜欢麻烦别人,也只好点头匀了。 陆青婵对着梳妆台,一根一根地去拆头上的簪子,有一根蝴蝶兰掐丝点翠的簪子勾了她的头发,一不留神就扯断了两根,莫名的对着那面镜子,陆青婵突然泪流满面。 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什么落泪,她哭得无声无息,子苓一时间站在门口都不敢进去。她给一边的小丫鬟纳春使了个眼色,纳春点点头出了承乾宫的门。 陆青婵的头发披散在肩上,挡住了她的半边侧脸,有一滴眼泪,正好从她的下巴流下来滴在桌子上。 有善今日给乾清宫上夜,看着纳春又觉得心里头打鼓,他自然是眼熟承乾宫的奴才,只是皇上才刚说过不许置喙这些内闱私事,他们这些奴才更是不敢在这个时候拔老虎须,可说的是承乾宫的事,在紫禁城里头,承乾宫的事就是头等大事,他犹豫了一会儿,只好说:“我带你进去问问。” 方朔正站在暖阁外头,萧恪已经由奴才们换过了寝袍正坐在床边看书,有善小心的看了一眼皇上,故意咳嗽了一声,然后对着方朔压低了嗓子:“干爹,承乾宫的纳春来了。” 这一声咳嗽果然引来了萧恪的注意,他的目光不过是一扫即回,可没料到一眼就看见了捏着袖口站在一旁的纳春,萧恪狠着心想不去理装没看见,可是目光再落在书页上,便一个字都看不下去了。 罢了,一定是上辈子欠了陆青婵的,萧恪放下书:“说,怎么回事。还有你,有善,别拿朕当傻子。” 有善虽然忙不迭地在嘴上说不敢,可不知道因为什么,嘴咧开得老大,好像他才是天底下最高兴的人,萧恪没好气地瞪他一眼,有善才收敛些,只是走到门口才轻声对着方朔说:“皇上还是心疼娘娘的。” 萧恪耳朵尖,这句话自然落进了他的耳朵里,听闻此言他忍不住在心里轻轻一哼,心说这不是心疼,这是还债,还上辈子欠的债。 又走回承乾宫,萧恪的心里还是觉得十分复杂的,可透过窗户看见陆青婵的侧脸,萧恪倒也顾不得许多了。若是陆青婵冷着脸和他分辨两句也还是罢了,可她真的抹起了泪,简直是要把他的心掏空了。 萧恪走进暖阁里,陆青婵红着眼看着他,萧恪原本还想板着脸再彰显一回天子威仪,可在那一瞬间土崩瓦解,全都扔到了脑后去了。 他叹了口气,走上前,还没开口说话,却见陆青婵拧过身,突然环住了他的腰,脸贴在他的身上,萧恪的手轻轻落在她的发顶,陆青婵不说话,也不抬头,眼泪濡湿了萧恪胸前的衣服。 到底是于心不忍,萧恪叹了口气,轻声哄着说:“朕错了,你不要哭了。”陆青婵埋着头不说话,萧恪任由她靠在怀里,过了很久陆青婵说:“皇上,臣妾信您。” 她直起身子,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萧恪拉着她一起在床边坐下,陆青婵顺势就靠在了他肩头:“萧让这么多年,肩上背负的东西太沉了,是他自己没有放过他自己。” 那些缥缈的岁月遥远而漫长,自从遇见萧恪之后,已经都快忘得差不多了,可唯独还能记得,那时候十五六岁的萧让,倨傲的仰着下巴说:“我明日在木兰围场上,一定给你射一只狐狸。” 这样的人,终于也成为了一个被历史深藏的人,陆青婵垂下眼,拉住了萧恪的手,她的手腕子上还带着萧恪送的镯子,皓腕如玉似雪,萧恪见她行动举止已经如常,忍不住多问一句:“这几日也没见杨耀珍给你请脉,你身子如何了?” 陆青婵没料到萧恪把话转到了这上头,她抿着唇说:“京外犯了时疫,太医们都衣不解带的查方子,臣妾觉得好多了,也就没叫他来请脉。” “这不成,”萧恪把她耳畔垂落的头发别了回去:“明天让杨耀珍来一趟吧,他不来,朕也觉得不放心。” 陆青婵知道拗不过他,只好轻轻点了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可能更新不稳。 我感冒了,尤其是在现在这个时候! 我所在的城市也查出确诊病例了,搞得我有时候还有点怕。 大家一定要保护好自己,出门记得戴口罩,最好不要去人多的地方,春节快到了,希望大家都能平平安安的度过这段时间,爱你们~ 第75章 山慈姑(三) 还没等杨耀珍来请脉, 翌日早上陆青婵在给萧恪系袍带的时候身子一晃, 若不是萧恪扶住她, 便险些跌倒, 一时间吓坏了萧恪,甚至停了一日的早朝。 本不当值的杨耀珍被萧恪一路从宫外的家里拎回了宫里,他忙不迭地跑来承乾宫给陆青婵诊脉。陆青婵被萧恪强行要求躺在床上, 她抿着嘴看着萧恪说:“臣妾当真是没事的。” 杨耀珍看她气色尚好,心里也猜出是皇上关心则乱,可这也怪不得萧恪,当初陆青婵几次遇险,都生生把萧恪吓去了半条命,若是如今再遇到什么不妥,岂不是要了萧恪的命。 他把帕子搭在陆青婵的手腕上,凝神诊脉,萧恪的神情里都带着一丝紧:“如何?” 杨耀珍略换了个角度,继续切脉,神情中有些高深莫测, 一时间,就连陆青婵都开始紧张起来,杨耀珍终于抬起手, 对着萧恪和陆青婵长身而贵:“恭喜皇上,恭喜主子娘娘,这是喜脉。” 这倒是把屋子里的两个人都说愣了,奴才们已经跪了一地, 齐声说恭喜主子爷,恭喜主子娘娘。 萧恪回过神来,神情略微放松,可依旧有些紧张地问:“可,为什么皇后方才险些跌倒?” “娘娘初次有娠,气血双亏也是正常的,臣拟个方子给娘娘补一补,往后都会好的。” 萧恪这一次彻底放下心来,脸上带着春风得意般的笑容,眉梢高高的扬起,明明已是喜悦非常,可嘴上偏偏像是一字千金一般蹦出一个:“赏。”字,有善立刻问:“主子爷是赏杨大人,还是赏承乾宫呢?” 萧恪缓缓摇头:“赏阖宫上下。” 陆青婵偏过头看向萧恪的侧脸,他五官深邃,素来不喜形于色的人,今天果真是把全部的欢喜都写在了脸上,他让所有的奴才都出去,起身从圈椅上走到了陆青婵的床边坐下,他抬起一只手,松松地搭在她肩膀上把他搂在怀里,他凑在陆青婵耳边,压低了声音,轻声说:“天道酬勤。” 他的声音轻轻的吹在她耳边,让人觉得发痒,一本正经的人说出这样不正经的话,陆青婵微红着脸想要躲开,萧恪突然笑了起来,他吻了吻陆青婵的额头和鼻尖,最后吻住了她的嘴唇。 他的吻中带着怜惜与爱抚,没有急风骤雨,倒像是一条温柔的河流,陆青婵倚在萧恪胸前,萧恪拍了拍她的后背:“辛苦你了。” 陆青婵在他的怀里摇头,哪怕到现在她也没有反应过来,她摸了摸自己的腹部,仰起脸说:“皇上,您要做父亲了。”看着老气横秋的萧恪,陆青婵抿着嘴笑,她摸着萧恪因为常常皱眉,而在眉心留下的纹路,笑吟吟地说:“您说您总是这么皱眉,咱们的孩子生下来,岂不是要成一个小老头了。” 咱们的孩子。 这五个字,带着太平的生活,与温热柔情的岁月,把萧恪包裹在一起,陆青婵继续说:“往后,臣妾、臣妾的孩子,还有皇上,咱们就是一家人了。” 萧恪的眸光如海,他说:“朕有你,就是一家人。” 孩子是上天的慷慨赠予,萧恪从来都没有强求过,而陆青婵是远渡红尘,终于跋涉而来与他相依相伴的人,能够拥有她,便已经是人生最大的幸事。 今日是个晴好的日子,窗外还能听见融雪的声音,有麻雀在檐角的鸱吻兽上唱得欢快,萧恪在心里细算一下说:“咱们的孩子是要在冬月出生的。朕先给他起个小名,就叫冬月吧。” 还不到一个月的孩子,萧恪便连小名都起好了,陆青婵莞尔一笑说好。萧恪喜欢摸她的头发,摸上去光滑柔顺,她会在他抚摸的时候,轻轻靠在他的肩膀上,这种温和的时光,与煊赫的权力无关,也不过是这个温柔又有些不起眼的女人,所给予他最珍贵的东西。 二月初一,萧恪册封端嫔为端妃,也算是弥补她的委屈,只是荆扶山的事情只字未提,在端妃往陆青婵宫里稍坐的时候,她偶尔总会叹气着提起说,是她害了荆先生。 陆青婵的心情平宁而愉悦,她笑着安抚说:“这不是你的错,荆先生是奇才,只是政绩不足,在外任上历练两年之后,迟早是要回来的。” 她的体态依然纤细婀娜,承乾宫里铺了厚厚一层地毯,就连桌角都用棉布包裹起来,哪里看得出这里原本被萧恪装饰得金碧辉煌的承乾宫。 日子快得像流水,玉兰树的花苞慢慢膨大起来,不管陆青婵走到哪里,都是前仆后拥的一群奴才,春天快要到了,陆青婵又担心萧恪身上的旧伤,从内务府挑了两块皮子打算给他做点什么,被子苓盯得死死的,陆青婵连一根针线都找不到。 就连萧恪都说:“你要做的,就是把自己的身子养好,你放心,朕为了你,也为了咱们冬月,也得好好活着。”他往年并不把这些发苦的汤药放在心上,甚至有些厌倦了这些流水一样的汤药,可如今端来的汤药,他一口不落的喝了个干净。 无论如何,也要留几年平安康健的日子陪在陆青婵身边。 这段时间,萧恪更喜欢陪在陆青婵的身边,也不是国事不忙,只是因为她有娠在身,他更想关注她每一天的变化,这阵子陆青婵还依然像过去那般纤细,为她裁皇后翟衣的绣娘被萧恪刻意嘱咐过,给她腰间额外留出了两寸宽。 没有任何事能烦扰到陆青婵,伴着日复一日回暖的春日,她像个温顺的猫儿一样伏在萧恪身边,这一日复一日的光景,让她的脸都圆了几分,她有时候仰着脸对萧恪笑,就和窗外盎然的春意在一起交相辉映。 萧恪的折子正看到一半,余光里看见陆青婵正在看书,她看书的时候下意识把鬓角的头发绾到耳后,宁静的模样看着便觉得舒服,他叫了一声陆青婵,陆青婵嗯了一声,抬起头,和萧恪四目相对,萧恪轻声说:“朕觉得你真好看。” 萧恪这样的人,向来都不会把这些话挂在口上,可今日就对着她轻而易举的说出了口,陆青婵抿着嘴对他一笑,盈盈的眉眼里藏着万水千山。 当你心里有着一个惦念的人,似乎世界上再也不会有任何一件事难倒你。 那些国事、天下事,萧恪的肩上不仅仅背负了家国,还背负了自己的女人和孩子。 陆青婵于他而言,既是他无坚不摧的利刃,又是他身上最柔软不设防的地方,让他能以一己之身,遮住世间的一切锋利。 这个女人在他眼里,无论坐卧,都美得让人沉迷。 这个深宫里,没有许许多多的人,外人也许会觉得这里冷清,也许会觉得宫里的好风景不为外人欣赏可惜,可萧恪觉得,陆青婵的颦蹙嬉笑,就是这座城里最好的风景。 她的腹中有了他的孩子,这为陆青婵又拥有了另外一重的身份,她安静的坐在他身边,永远都能让他觉得安定。 陆青婵就是他的归宿。 每每想到这里,萧恪总觉得欢喜。 * 三月初一,吉,宜嫁娶。 萧恪和陆青婵都提前三天斋戒沐浴,萧恪提前一天亲自前往奉先殿祭祖,告以册立之事。 天边露出一丝蟹壳青,陆青婵便被子苓叫醒。 奴才们簇拥着她,把新做好的吉服一层一层地穿在她身上,翟衣上绣了日月江山行云飞鸟走兽,十二章纹缀饰周身,五谷丰登的金穗子挂在她衣服的钮子上,陆青婵有些困倦的任由她们摆弄,子苓给她端了碗茶水:“娘娘,您一会儿吃点东西,这典礼行起来便不晓得要几个时辰了。” 陆青婵就着她的手吃了半块玫瑰乳酥,又被拉到镜子前绾发,皇后的凤冠沉得叫人抬不起头。那些数不清的珠玉宝石一件又一件的戴在她的头上身上,一直到窗外旋出微蓝的光。 紫禁城的甬路上,铺满了绣以凤穿金莲图案的红毯,摇曳在风里的宫灯盏盏,都挂满了红色的流苏。 皇后的卤簿倚仗停在了承乾宫门口,命大学士公严屡为正使。大学士郑秦为副使。持节赍册、宝册。 承乾宫的匾额上都缀绣着红绸。 陆青婵由女官引着,跪在承乾宫前的空地上,这原本不大的院子里挤满了奴才,由女官宣册:“今皇贵妃陆氏,毓秀名门,温顺持恭,敬修内则,温恭素著,册尔为后。” 随即把金册与金宝跪献与陆青婵。奴才们从殿内一直到殿外,齐齐地跪在一起:“恭喜娘娘。” 太和殿前的空地上已经站满了文武百官,大臣们从天不亮时便穿好了衮冕立在这,有礼官鸣辫三声,皇后的仪仗便停在了太和殿外。 陆青婵穿着皇后翟衣穿过成百上千的大臣们,她的脚下踩着绵延到太和殿丹陛上的红色地毯。礼部的编钟敲得自太和殿涟漪一般荡漾了出去,号角和钟声似乎已经飘过了高高的宫墙,想要让整个皇城的人都能听清。 文武百官都一起跪地行礼,而陆青婵却抬起了头,她的目光深处只剩下了那个站在九重汉白玉丹陛上的少年天子。 四目相对,萧恪穿着明黄色的衮冕,十二冕旒垂落在他眼前,他那双幽深的琉璃色眼眸深处都带着浅浅的笑意。 他看着陆青婵一步一步地向他走来。 她第一次以如此盛装的姿态出现在他的面前。 她身上穿着红黑色的皇后翟衣,耳畔的红珊瑚珠子衬得她肤如凝脂,她的步子不疾不徐,可萧恪甚至私心里希望她能走得更快些,她的背后是一望无际的明黄色琉璃瓦顶,站在太和殿的九重丹陛上,萧恪能把半个紫禁城尽收眼底。 那些层层叠叠的宫阙,那些比手指还小的穿大红色喜服的奴才,还有入目数不胜数的红色宁绸丝带,和飘扬的旗子。微风里都带着早春薰然的味道。 这一片流动的红色,像极了盛大的火光。 陆青婵就踏着火光,向他走来。 她拎着裙摆一步一步踏上汉白玉丹陛,蓝天白云,映衬着紫禁城的好风景,萧恪的眼里只余下那个他最爱的女人。 在许许多多年以前,萧恪曾经在草原上发愿,愿把这个江山打下来送给那个叫陆青婵的女人,许许多多年头过去了,那个女人此时此刻,穿着一身盛大的红色,将要把整个余生托付给他。 陆青婵,青是她的辈分,婵是她的名字。这个温柔的女人,连带着她的名字都让人觉得唇齿留香。萧恪立在万人之上,俯瞰众生,这个女人带着温馨的春光向他走来,将在漫长无尽的余生里,在这个浩大无边的红尘之中,与他作伴。 自遇到了陆青婵,萧恪再也没有品尝过孤独的味道。 四目相对,两个人的目光便粘在了一起。 萧恪总能想起那年冬天,落雪映着红梅,陆青婵穿了一件红色的风氅,立在红梅树下,披着紫禁城的月光。 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下面是臣子们层层叠叠像是涟漪一般荡开的贺喜声,萧恪什么也听不见了,他的声音轻轻的飘到陆青婵耳朵里:“一会朕带你去城墙上瞧瞧,整个北京城,只为你一个人披上红妆。” 陆青婵的眼睛盈盈的看着他,这个男人,给了她一个女人所能拥有的一切,给了她无上的尊重和世间最好的爱情。 陆青婵跪在萧恪面前十步远的地方,对他行三跪九叩大礼。 萧恪不喜欢让她跪,可这一次,陆青婵笑靥如花,她仰起脸,眼眸深处,江山错落,春风骀荡。 众生皆醉,笑意弥漫在她的眼底。 千万人的呼声,萧恪并不关心。 * “臣妾陆氏,恭祝我主,与天同寿,与国无疆。” (正文完结) 作者有话要说:完结的点是我早就想好的,一直写到今天才写完。 今天早上的时候没更,因为最后一章想稍微写的圆满一点。 后面还会继续更番外,大概有养包子的情节,还有副CP,所以也不算是和大家彻底告别哈。 一晃三个月,感谢陪伴在我身边的小伙伴们,我非常非常爱这本书,也非常喜欢里面每一个人物,我喜欢温柔的青婵,也喜欢傲娇的黄桑。 写文的道路上,我感激每一个人,感激读者小可爱的鼓励,感激我家老叶孜孜不倦的催我写文,做我的第一个读者,他给我捉虫,也给我看文里的BUG。 最后要说,现在正是肺炎爆发的时期,我这几天也有点感冒咳嗽,总是搞得我也很紧张,大家一定要注意防疫,都要健健康康的哦~ 爱你们。 第76章 番外 太子萧修晏(一) 定坤五年的春来得早。 今年金水河外的青州河春训严重, 萧恪和户部的大臣们在南书房里坐了整整一个下午,人人的脸上都带着焦灼的神色, 有善带着一溜小太监进门,人人手里都拖着托盘。 这批小太监还是去岁年底刚选进宫来的, 调(河蟹)教了一冬, 刚使唤得趁手,人人的头顶上都是新的朱红顶戴, 再加上一身新衣裳,果然个顶个的精神好颜色。方朔年龄大了,有放权的心思, 平日里都是有善做这些有头有脸的事。 他年岁渐长, 人也变得稳重了许多, 他对着萧恪打了个千:“主子爷,主子娘娘吩咐奴才们给您和诸位大人送点茶水和吃食来。” 萧恪的目光往托盘上一扫, 有善就端到了他面前。 他已经做了五六年的皇帝了, 眼瞧着就要到了而立的年纪, 他的面庞越发显得棱角分明宛若刀削,面前的天子已经褪去了少年人的气息,如今端庄持重, 越发圆融老道了。 端到萧恪面前的是金玉糕, 只一口便尝出了熟悉的味道,萧恪眼底含了一分淡淡的笑意,陆青婵的心思都藏在这上头了。 那日的议事一直到了黄昏时分,大臣们纷纷向他辞行, 高趱平临走的时候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说:“皇上,说起来,雁回关外的战事已经彻底平定了,亭奴也向咱们割地称臣,也是时候请陆大人回京了。”陆承望做了五年的镇国公,可是朝堂上依然习惯叫他一声陆大人。 萧恪点点头:“也确实是时候该叫他回来了,他也真沉得住气,一声也不吭的。” 高趱平走出养心殿,就看见了风里站着的陆青婵,早春的风里料峭着带着几分微冷,她穿着风氅立在汉白玉须弥座上,一如很多年前那般清丽亭亭的模样,她牵着太子萧修晏的手,脸上带着温柔的光。 她对着他颔首:“高大人。” 高趱平是看着陆青婵长大的,又一步一步看着她为妻为母,一时间感慨良多,他说:“陆大人过几日就要回来了,娘娘的心也可以彻底放下了。” 陆青婵抿嘴点头,高趱平行礼,向隆宗门走去了。 萧修晏今年四岁,白玉一般团团可爱的小人,他仰起脸来看向母亲:“娘亲,我们可以去见爹爹了吗?” 陆青婵弯下腰,给他正了正头上的紫金冠:“修晏要记得叫母后和父皇。” 小人一板一眼地点头说知道了,陆青婵牵着他的手:“咱们走吧。” 萧恪把书房从乾清宫挪到了养心殿,平日里便在这看折子,陆青婵领着萧修晏走进去的时候,萧恪已经把手里的折子摆到了一边,像是专门在等他们母子一般,进了门屋子里的奴才们连忙给他们行礼,有善有眼色,把奴才们都带了出去。 只见方才还紧绷着小脸的萧修晏,彻底放松下来,迈着短腿吧嗒吧嗒地跑到萧恪身边:“爹爹,修晏想您了。” 萧恪有些头痛,认命地把孩子抱到自己的膝头。他心里也是觉得奇怪,为什么这个孩子根本就不像他母亲,陆青婵早些年的时候乖顺听话,而萧修晏打小就不老实,人前还一板一眼地装装样子,人后却最喜欢撒娇卖乖。 萧恪抬起眼,看见陆青婵站在不远处对着他们父子俩笑,她的眼中闪着温暖的微光,一晃五年多的光景都过去了,这个女人却还是一如当年的模样,好似时光都在她身上静止了一般,她走到萧恪身边,萧恪轻轻拉住了她的手:“今日路上滑,都好走么?” “一切都顺遂。”陆青婵拿着朱砂,轻轻地替萧恪研磨起来。 时光也开始慢慢地打磨她,把她变得更加像玉石一般光润明亮。她依旧是纤细的身量,可脸上略丰润了几分,也显示出了一种雍容堂皇,她果然是像极了一个合格的皇后。 “过了年,也该叫夫子来给修晏启蒙了,你觉得谁最合适?” 陆青婵笑着摇头:“这些都不是臣妾能说了算的,还是听皇上的。” 萧恪略一沉吟:“荆扶山在外头飘了这么久,朕觉得他是时候回来了。” 陆青婵依顺于萧恪的每一个决定,她深切的相信萧恪能妥帖地把一切都作出最好的安排。她展演一笑,对着萧恪点头。 那天晚上,萧恪把陆青婵留在了养心殿,五年来他们二人越发习惯了对方的身体,在欢好上也愈发流畅顺遂,萧恪吻过陆青婵的唇角,轻声问:“你觉不觉得宫里只有修晏一个,总有些冷清?” 陆青婵低低地嗯了声,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萧恪再次堵住了唇齿。陆青婵的皮肤一如既往地白皙而光滑,像是上好的绸缎,触手便觉得让人不愿松开,二人温存后,萧恪把她揽在怀里,轻轻摩挲着她的头发。 “咱们再生个女儿吧。”陆青婵仰起脸,看着萧恪说。 方才温存的时候萧恪没有想那么多,可如今冷静下来又觉得不妥。当年陆青婵诞下修晏的时候,吃了很久的苦头,险些危及性命,萧恪差点为了她杀人,故而在修晏出生后,萧恪有意让陆青婵吃了几年避子的汤药,他只想着如今江山已经后继有人,再也无需让陆青婵做这些危及性命的事情了。 萧恪轻轻摇头,他把怀中的女人抱得更紧了:“朕有你、有修晏,便足够了。” 锦被之下,陆青婵抬起手,那节如玉一般白皙的手臂,轻轻搭在萧恪的脖颈,她用手指拨开他额前的头发:“萧恪,”陆青婵轻声叫了他的名字,私下里萧恪让她这么叫,她眼里一如既往地带着笑意,“不会有事的,杨太医也说了,生过一个,往后的也就顺利得多了。” 陆青婵知道萧恪喜欢孩子,也想要再生几个和他脾性相同或不同的孩子,只是当年的事把萧恪吓坏了,他无论如何也不肯松口,一直说只要一个修晏就够了。 留灵修兮憺忘归,岁既晏兮孰华予。 修,修身洁行,福慧双修。晏者,河清海晏。萧恪对这个孩子寄予厚望,从他出生的那一天,便立他为太子。陆青婵常常以为帝王之爱难以长久,萧恪也从来不向她许诺什么天长地久,但是他每一天都在用实际行为告诉她,她永远是他最在意的人。 萧恪轻轻的吻过她的脖子耳后,他说:“你还有心情在这胡思乱想,是朕的不好。”说罢锦被之下的手又开始游走起来。 过了立春之后,陆青婵带着命妇和贵女们在京郊亲桑亲蚕,鼓励耕种。 回到紫禁城的时候,隆宗门旁,看见了那个阔别五年的人,他从乾清宫往外走,看样子是刚见过萧恪。 “荆先生。”陆青婵轻轻地叫他。 荆扶山回过头,看见了盛装华服的皇后,在那一瞬间,他甚至觉得韶光暂驻,时光从来都没有苛待过这个女人,她依然美得触目惊心,也更多的沉淀了时光深处,洗尽铅华的美丽和从容。 越过陆青婵,荆扶山也看见了站在她身后的端妃。 早在外放的时候,就听说她晋了妃位,如今五年过去,她依然静静地立在那里,没有什么言语,既像是洞若观火,又像是漠不关心。她像是紫禁城的陪衬,高挑而冷静地活着。 荆扶山对着她们二人行礼。 萧恪的后宫是空的,除了这两位主子,也不再有有头有脸的女人在宫里了,陆青婵看着他轻声问:“一别五年,不知道荆先生可好?” 边疆五年的风吹白了他的双鬓,荆扶山已经三十二岁了,华发早生,眉眼中却依然不改如刀锋一般炽烈的目光,他仍旧是那个宁折不弯宛若松树一般的荆扶山。 谁都没有变,好像一晃便又是回到了从前。 “多谢娘娘挂念,臣一切都好。”他对着陆青婵拱手。 远远地瞧见子苓抱着修晏过来,陆青婵对着他招了招手,修晏便迈着腿来到了陆青婵的身边,陆青婵轻声说:“来修晏,叫荆先生。” 荆扶山看着粉雕玉琢的修晏,坦坦荡荡地受了这一礼,而后还礼:“太子殿下。” 这是陆青婵熟悉的那个荆扶山,萧恪是想让他做太子太傅,他受了修晏的礼,说明他也确实愿意做他的师傅。 修晏抬起眼睛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原来你就是母亲常说的荆先生。” 荆扶山嗯了一声,他素来不是一个喜欢嬉笑的人,脸上的神情也是淡淡的:“回殿下,臣确实是荆扶山。” 修晏长到四岁,身边的所有人,哪个都是对他笑盈盈的,就连威严的父皇,看着他眼底也带着浅浅的笑意,他虽然年龄小,可已经懂了几分察言观色,眼前这位荆先生,分明是一个比父皇还要严厉的人,一时间心里却生出了许多惶恐来。他小心地退后半步,牵住了陆青婵的手。 陆青婵笑了笑,对荆扶山说:“太子还小,先生莫怪。” 陆青婵对荆扶山一向尊重,她不是个不明事理的母亲,她已经看出了修晏的伶俐,若是没有一个严苛的师傅管教,他只怕很难不生出骄纵之心,所以修晏害怕荆扶山,陆青婵心里反倒也觉得满意。 天气乍暖还寒,陆青婵给修晏系好了斗篷的带着:“修晏,往后荆先生就是你的师傅了,过几天要对荆先生行拜师礼,对待荆先生要像对待父皇一样敬重。” 太子抬头看了一眼一脸漠然的荆扶山,嘴一扁,忍不住哭了起来。 第77章 番外 太子萧修晏(二) 小太子的日子可以说是活在水深火热里, 荆先生是个严格的老师,平素并不允许他偷懒, 哪怕是寻常小病小痛,都要继续去兆祥所里读书。 荆先生来了之后, 对于小太子的第一件改变就是把他从承乾宫里接了出来, 让他住进了撷芳殿里。这一举措那真是有人欢喜有人愁。 小太子搂着母亲的腿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而萧恪人前状似高深莫测, 可等小太子吸着鼻子和母亲依依惜别之后,萧恪四平八稳 地坐在陆青婵的身边,摸了摸她的手, 眉梢高高的扬起:“朕觉得这几日, 一天比一天暖和了。” 萧恪心里那叫一个爽啊, 萧修晏和他小时候一点都不一样,这小子一点眼力见都没有, 平常最喜欢在他和陆青婵你侬我侬的时候砸场子, 萧恪忍了他这么多年, 碍于陆青婵的面子一直不好发作,如今荆扶山一来马上把这个眼中钉解决了,那当真是大快人心。 太子出生之后, 分走了陆青婵的大半精力, 她的心思全都扑在了孩子身上,当了这么多年大爷的皇帝萧恪,头一次尝到了被冷落的味道,这滋味实在是叫人难受。 太子小的时候, 时时刻刻都要粘在陆青婵身边,每当夜色降临,萧恪想要化身大尾巴狼的时候,那小崽子哭得那叫一个撕心裂肺,陆青婵马上就把他抛在一边,拢好衣服去看孩子。萧恪一个人仰面躺在床上,确实饱尝了独守空房的滋味。 自那时候起,萧恪就打定了主意,早晚要把这个小崽子赶走。 算盘打得好,但是陆青婵第一个不同意。在没孩子的时候,陆青婵多温顺的一个人,他说的话从来只有听从的份儿,可自从孩子出生之后,她已经几次为了这个孩子不理他了。 每次萧恪刚起了个头:“修晏已经两岁了……” 陆青婵马上便警觉起来:“你要做什么?” 萧恪有些心虚,而后又后知后觉的觉得,自己堂堂一国之君,有什么可心虚的,立刻理直气壮起来:“他这么大了,已经不需要母亲时刻陪在身边了,不送去撷芳殿也无妨,可以让他睡在你的偏殿,堂堂男子汉,整日里粘在母亲身边,真是不像话。” 陆青婵摇头:“前几日不是试过了,修晏晚上总是睡不安稳。” “那朕怎么办?” “马上开春儿了,不如趁此机会,给皇上选一批秀女吧。”陆青婵说得坦然。 “慈母多败儿!”萧恪怒气冲冲地在一旁坐下,他看着那个坐在摇篮里对着陆青婵咿呀咿呀说话的鼻涕虫,满心都是不喜欢。没有孩子的时候,萧恪构想的简单得近乎天真,生了个孩子,有乳母,等再大一些还有太傅管教,他只需要每天耳提面命的看着他念书就行了,哪料到这个孩子,把他心心念念的女人都夺走了。 选秀女? 萧恪心里十分抗拒,陆青婵现在还愿意抽出时间来和他待一会儿,若是有朝一日宫里的莺莺燕燕都多起来,陆青婵会不会就觉得横竖有人陪他,就更一门心思的扑在孩子身上了? 想都不要想! 萧恪痛下决心,绝对不能放一个女人进宫。 为了改变这一现状,萧恪曾经做了很多改变,但是每一个都收效甚微,好就好在荆扶山来了,从今往后,就再也没有人和他抢陆青婵了。 那天晚上,萧恪把陆青婵抱在怀里,百般□□之后,有一种餍足的快乐。小太子半夜睡得不老实,在会走了之后,晚上睡不着就会从偏殿跑来陆青婵这里,萧恪几次晚上想要和陆青婵恩爱一番,都险些被他打断。 常常把萧恪气得吹胡子瞪眼,偏偏儿子只会睁着懵懂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萧恪的火气实在是不知道该发给谁。 这一晚上,萧恪确实是尽兴而归。 可陆青婵分明是若有所思,没有把全部的心思都放在他身上,萧恪气哼哼地问:“你能不能专心点。” 陆青婵往他怀里缩了缩:“臣妾在担心修晏,也不知道他能不能习惯……” 萧恪身下用力,陆青婵轻声哼了一下,他惩罚一般地吻住她的嘴唇:“他早晚得习惯的,不光他要习惯,你也得习惯,你记好了,你可是朕的皇后。” 很快陆青婵确实就没有心思去想撷芳殿的儿子了。 春暖花开,莺飞草长。 紫禁城的春天,更加的明丽辉煌。 端妃在景阳宫里和荆扶山打了个照面,两个人谁都没有料到。 荆扶山身边跟着小太子,小太子对着她行了一礼:“请端娘娘安。” 荆扶山跟在他身边对着端妃拱手。 一别就是五年,端妃静静地看着他,荆扶山已经三十岁了,他身体中早些年带着的锋芒都尽数收敛起来,如今的荆扶山,已经是两省总督,封疆大吏了。 景阳宫是宫里的藏书楼,端妃的脸上也带着淡笑:“先生也来找书看么?” 倒是小太子先开口了:“先生带我来找《六国策》,儿臣找了一圈都没见着。”萧修晏眼尖,突然看见了端妃手里的书:“先生!咱们要找的书在端娘娘这!” 荆扶山顺着太子的目光看去,果然在端妃的手中看见了那本《六国策》。端妃笑笑,把书递了过去:“打发时间,随便找了本书看,今日刚想还回来,可不是巧了。” 萧修晏看了一眼荆扶山,得到了师父的首肯,才把书接了过来,而后乖巧的说:“多谢端娘娘。” 太子是宫里唯一的孩子,也是端妃看着他一点一点长大的,端妃没有自己的孩子,也许往后也不会有,但是太子懂事听话,她也确实很喜欢。 端妃对着他笑了笑:“你和先生好好看书吧,端娘娘走了。”她有心还想对着这个孩子更亲近几分,可她也明白,自己不该去讨这个没趣儿惹皇后不开心。 走出了景阳宫的门,外头灿烂的春光照进她的眼睛里,端妃笑着叹了口气,她身边的抱雪扶着她的胳膊,小心地问:“主儿,您叹什么气呢?” 端妃抿着嘴一笑:“我觉得太子实在是可爱,讨人喜欢。” “只要主儿再对皇上上心些……”抱雪说到这,自己都说不下去了,这哪里是上心不上心的事儿呢,明眼人都瞧得出来,皇上的一颗心全都放在了皇后身上,旁人就算是把心掏出来,皇上也不会再多看一眼的。 抱雪看着身边的主儿,心里也是止不住的叹气,这紫禁城啊,一重又一重的宫门果真是能把人困死啊。 太子目送着端妃下楼,抬起眼看见荆先生也若有所思。萧修晏从心里敬重这位老师,因而并没有说什么。 在端妃下楼的时候,荆扶山分明看出了她眼中深刻喜爱之色,五年了,端妃已经二十五岁了,深宫中的女人到了这个年纪,已经不再算是年轻了,他对端妃的关注并不算多,如今回到宫里,听说的也尽是帝后琴瑟和鸣的消息。 只怕在如此和谐伉俪的帝后感情里,再也容不下旁人半分了吧。由此也能想到,端妃这么些年来,只怕也是过得辛苦。 五年前的荆扶山,对待端妃素来冷漠薄情,他是萧恪的利刃,切金断玉,自然不会在意着一个女子。但是在这五年之间,他也看出了这个皇帝薄情的一面。 他确实是一个好皇帝,掣肘权臣,制衡天下,他把全天下都当作一盘棋,除了皇后之外的每一个人都能成为他的棋子。皇帝和大臣之间只有权利的给予,而决不会有出离权利之外任何的东西。 在五年前的那些事之间,他和端妃都是受害者。 看着面前容颜未改的女人,他也难免生出了一丝怜悯,他身为男子,远在闽浙湖广一带周旋,尚且有流言蜚语伴随一身,更何况是生活在人言可畏的紫禁城的女人呢? 荆扶山没有深想下去,同情又如何呢? 在这冷漠而萧条的世间,有哪个不是身不由己,又有哪个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快意地活着呢? 找到了想要看的书,荆扶山带着太子回到了撷芳殿,读了几则《孟子》之后,荆扶山说从明日起,开始教太子读《六国策》。 也到了下钱粮的时辰,荆扶山拿着这本书回到了自己在京中的家里。 这个房子是他回京的时候买的,位置不算正,两进的院子,萧条的一个男人。 他点亮了书房里的油灯,拉开了凳子。 他是朝廷钦封的封疆大吏,按理说日子是不应该过得如此萧条的,但是荆扶山并不是一个奢靡的人,他这些年来存下来的钱,大都资助给了各地的灾民,除了日常用度之外,日子也确实过得寒酸,和他的身份不相配。 但是钱多了,他自己也不知道该花去哪里,父母都已经亡故,妹妹也许了人家,他自己孑然一身许多年也习惯了,有时候细想想,倒也不知道自己活着是为了什么。 他打开了那本书,印象里这本书已经十分破旧了,他本想着借此机会借来,顺便修补一下,没料到封皮已经被人补好了,书名也被重新写过。 六国策这三个字,是用端正的正楷写的,这个字消瘦颀长,果然字如其人,像是那个竹竿一样瘦削的女人。 这本书上有她写的批注,很难想象会有女人对这些纸页之上的生生杀杀感兴趣,荆扶山后知后觉的才想起来,端妃也曾经是武将的女儿。 言几潭的差事做得并不好,这五年来依然不咸不淡地在朝堂上立着,只怕再过几年也要乞骸骨告老还乡了。 朝堂也是个磨人心气儿的地方,任你心气儿在高,得不到重用,还是要把你换血换出去。 端妃的批注不多,可每一条都切中肯綮,果然是个有真才实学的女子,荆扶山翻过书页之间的正楷,一时间在心里也多了许多感怀,深宫中的女人有这样的心胸,也不知道到底是不是一件好事。 这一会儿的功夫,便想得深了。 夜色如醉,荆扶山读完了这本书,吹熄了灯。 吹灭读书灯,一身都是月。 这句诗便浮现在了荆扶山的脑子里,不知道当初读完这本书端妃会是什么心情。 言宁。 这是她的名字,荆扶山以为自己会忘,可没料到这两个字却在这个时候浮现在了眼前。她的名字,这个名字没有女性的柔腻,两个孤零零的字,排列组合到了纸上,荆扶山叹了口气,走到了院子里抬头看着月亮。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活在这个世界上,本身便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第二天早上,陆青婵起床的时候,刚穿戴好就听子苓说太子过来请安了,萧恪正坐在太师椅上看着陆青婵画眉,听闻此言,眉心又拧成了疙瘩。 陆青婵看着萧恪的脸色,也有些想笑,她对着子苓说:“请太子进来吧。” 萧修晏的脸红扑扑地,一头便撞进陆青婵的怀里:“母亲!” 萧恪的脸拉得老长:“有善,把太子拉起来,像什么话!” 萧修晏怕自己的父亲,偷偷吐了吐舌头,然后中规中矩地站起来,给萧恪行礼:“儿臣见过父皇母后。” 一板一眼,姿势倒是挑不出什么错来,萧恪勉强满意地点了点头。 “修晏这几天都做什么了?” 陆青婵一开口,算是打开了小太子的话匣子,萧修晏立刻絮絮叨叨地说了起来,就连什么时候吃了什么点心都记得清清楚楚,萧恪在旁边听得头大如斗,耐不下性子来出言打断:“你若是把这些乱七八糟的心思都花在读书上,朕和荆扶山也能少费些口舌。” 太子耷拉着脑袋不敢多言,陆青婵不悦地看了他一眼,萧恪轻声哼了一下便不说话了。 等萧修晏走了,萧恪拉着陆青婵的手走在窗边,看着萧修晏蹦蹦跳跳的身影,萧恪沉默了好久才说:“你知道吗,在朕小时候,像修晏的年纪,每天天不亮的时候,已经自己一个人走路去兆祥所念书了。朕的兄弟们,也都如此。丑时三刻起身,寅时一刻到兆祥所。天冷的时候可以坐肩舆,天不冷便要自己走。修晏已经四岁了,还整日里粘在你身边,哪里有我们萧家人的样子。” 萧恪从来都是一个肯吃苦的人,这么多年来没有为自己道过一句辛苦,这些都是刻进骨髓深处的东西,他早已深以为然,哪怕到了如今,他每天早上起床之后,都会练一套拳法。而萧修晏不同,他从小长在陆青婵身边,陆青婵是温柔的性子,他享尽了母亲的宠爱,虽然不刁蛮,但是也有几分娇气在,萧恪看在眼里,觉得这并不好。 陆青婵明白了萧恪的意思,她倚靠着萧恪的肩膀,轻轻点了点头:“臣妾明白皇上的意思。孩子要吃苦是对的,只是臣妾总觉得有些苦是没必要吃的。” 这些话当着旁人的面,陆青婵是从来都不敢说的,外人们会说她妇人之仁,但是她知道萧恪不会这么想。萧恪抬起手把她搂在怀里:“朕知道,有些事对修晏来说太过苛刻了。但是你别忘了,修晏是我们大佑的太子,他受天下万民的供养,往后会是朕江山的继任者,如果他生性娇气,不会吃苦。如何让天下万民信服,如何能让朕把江山交给他呢?” 陆青婵承认,萧恪比她想的更长远,她对着萧恪行了一个万福礼:“臣妾受教了。” 萧恪一哂,把她拉起来:“你我之间,无需言词。” 两个人手指交握,眼眸深处,皆是星辉璀璨,这是帝后之间许多年来的默契,一言一行都以深刻的铭记在心中,陆青婵抿着嘴一笑,依然宛若少女般恬静温婉的样子。 萧恪摸了摸她的头发,忍不住笑叹说:“一晃这么多年,你和过去一般无二。倒是朕,每天起来,总觉得自己已经老了。” 晨间的日光洒在了萧恪的身上,萧恪眯着眼看向天边缓缓升起的红日,他的眼角带着些许纹路,萧恪蓄了胡须,整个人看上去比过去稳重了很多,陆青婵莞尔:“皇上说笑了。” 时光果真是再神奇不过的事物,让原本不相干的两个人,在日复一日的光阴里,在对方的身上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灵魂栖息之处。 萧恪把陆青婵抱在怀里,他说:“朕总希望让修晏快点长大,希望他一天能看三天的书,把朕这些年全部的本事都教给他,然后往后啊,”他垂下头,吻了吻陆青婵的额头,“往后,朕想和你住在避暑山庄,想和你一起看看木兰围场的岁月荣枯。” 朕还想带你去准噶尔,想带你看看大雁如何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 朕想趁着还年轻,陪你看一看朕的江山有着如何辽阔的版图。 这些,萧恪都没有轻而易举的宣之于口,做了许多年的夫妻,他们二人已经不再像过去那般把很多话宣之于口,情谊无需用言语表达,这是帝后之间特有的默契。而萧恪自己,也更希望自己能用身体力行代替言语表达。 陆青婵依然是过去那般熟悉的模样,他知道,他们二人都在这几年间越发成长了。 * 春天新桂花开得正好,老远闻着就喷香扑鼻,陆青婵午后让人去御花园里摘了一批新的,用蜜渍起来打算做桂花糕吃。 虽然萧修晏已经住在了撷芳殿,可他还是习惯了一下学就来承乾宫找陆青婵,不过他也学得精了,提前差人问清楚萧恪在不在,若是萧恪不在,他就一溜烟的小跑进来,陆青婵的宫里常年备着他喜欢的糕饼,巧的是,他喜欢的桂花糕也正是萧恪喜欢的。 陆青婵每天的精力有限,来得早便吃得上。 这天萧恪在南书房里和大臣了议完了事,看了看天色,便打算去承乾宫里看陆青婵,刚走到门口就听见里头笑语嫣然:“母亲,这桂花糕也太好吃了吧!”太子吃得满嘴都是,萧恪甚至都能想象出此刻他的样子。 想到陆青婵做的桂花糕都被这小子吃了,萧恪心里便觉得十分不爽,萧修晏接着说:“还有这茶水,比儿子在撷芳殿里喝得香甜多了。” 子苓笑着说:“太子殿下,这煮茶的水,是娘娘从梅树上收集来的雪水,烹茶最好了。” 萧恪立在院子里,气得火冒三丈。 有善看着自家主子铁青着脸,就知道大事不好,他这几年和子苓的感情越发的好了,听着里头子苓在说话,生怕主子爷迁怒于她,立刻咳嗽了几声,里头的人登时便不说话了。 萧恪一个眼刀扫过去,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冷哼:“你倒是机灵得紧啊。” 里头的陆青婵和子苓都听见了有善的声音,子苓显然是吓坏了,满脸的不知所措,萧修晏抬着脸看着陆青婵:“母亲,怎么了?” 陆青婵心里憋着笑:“没事,你喜欢就喝吧。” 站在院子里的萧恪,恼怒极了,听听,喝吧!这个小兔崽子不光夺走了他的女人,现在连每年专门烹给他的茶都霸占了,简直是好大的胆子。 他转身就走,有善哎了好几声,连忙跟在后面。 子苓露出如丧考妣的神情:“娘娘,主子爷生气了,这可怎么办啊!” 萧修晏还不明觉厉,陆青婵叫来他身边的奴才小厦子:“来,把桂花糕给太子装一点回去。” “修晏先回撷芳殿吧,晚上早些安置,母亲一会要去看你父亲。”萧修晏最近已经习惯了在撷芳殿的生活,虽然有些不舍,可还是乖巧的点了点头。 看着他的背影,陆青婵含笑说:“你看这孩子,其实比咱们想象中的强多了,哪里是他离不开咱们,实际上还是咱们离不开他呢。” 子苓可没有陆青婵的闲情雅致,她都快要哭了:“娘娘,皇上那边可怎么办啊。” 陆青婵从窗边走回到暖阁里:“我要去一趟养心殿,给我换衣服吧。” 养心殿的奴才都不知道萧恪怎么了,明明临走的时候还是春风得意的模样,可等萧恪回来,整个人阴沉极了,所有的奴才都不敢高声说话,走路都要踮着脚尖。这还不算,今日在军机处值班的大小张京连晚饭都没来得及吃,就被萧恪又重新拘了回来。 没鼻子没脸的挨了好一顿臭骂,就见有善轻手轻脚的走进来:“皇上,皇后娘娘来了,正在养心殿外头候着呢。” 军机大臣们如蒙大赦,以往每到这个时候,萧恪都会放他们走,可没料到萧恪这次破天荒的没有叫散,反而拉着脸:“你们继续说。” 军机大臣们都在自己的心里叫苦不迭,可每人敢多说一个字,大伙继续任劳任怨的说起西北的军情来,春日傍晚里的风还是有几分冷的,一缕带着淡淡桂花香的风吹进来,萧恪到底是有些心猿意马起来,他咳嗽了一声叫来有善:“皇后呢?” “主子娘娘还在外头等着。” 陆青婵,该死的陆青婵。 萧恪有时候真的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面捏的一个人,骂也骂不得,说两句他自己还心疼,任由着她在宫里头无法无天。萧恪气得牙痒也无可奈何:“让她去暖阁里等着。” 有善得了旨意,出了养心殿的门,脸上就挂着笑,大伙都凑上来:“谙答,里头是个什么情形,您给咱们句话吧。” “你们放心吧,咱们皇上啊,消气儿了。” 虽然萧恪很想在这时候抓住陆青婵和她好生理论一番,可他觉得自己在气势上不能丢,还得勉强顾念着自己天子的威严的,于是一直等到大臣们都散了,他在气哼哼地走到了暖阁里。 他以为陆青婵会站着等她,没料到她却蜷缩在贵妃榻上睡着了。 暖阁里的贵妃榻原本就是给她预备的,陆青婵有时候来养心殿陪萧恪看折子,萧恪怕她座累了,就专门给她留了一个贵妃榻。萧恪扬起眉毛,心想好啊,这般坦坦荡荡,可看着她睡得安逸沉静的模样,心里的火气却又消了大半。 桌子上放了一个食盒,萧恪走上前去看,把食盒掀开,里头是陆青婵做的桂花糕,旁边还有一壶茶。看样子是专门为他准备的,就这两样东西,萧恪心里剩下的火气也全都散了。 细想想也是,有什么可生气的呢,萧恪把食盒的盖子扣了回去,叫奴才拿来了一个毯子,他亲手给陆青婵盖在了身上,她许是累了,睡得很沉,并没有把她吵醒。 陆青婵最近在犯春困,萧恪也不刻意打搅她,坐在一旁的条案前,翻开了折子。 在这很多年来的漫长岁月里,这样的场景也曾出现过无数次,陆青婵常常陪在他身边看折子,两个人相顾无言,陆青婵会看几页书,看累了就小睡一会。 萧恪从来都不需要陆青婵做什么特别的事情,甚至他只是希望她能简简单单的陪在他身边就够了,他享受这种无言的陪伴,也享受身边能坐着一个女人。 她的存在,就能给他带来许许多多,无穷无尽的力量。萧恪喜欢她,或许在这许许多多的年头里,这种喜欢已经上升到了更深的高度。 多少个深夜,萧恪看着陆青婵,他都愿意赋予她更多的身份,眼前的这个女人,是他的妻子,是他孩子的母亲,是要陪伴他度过漫长余生的人。 如果说这个世界上萧恪愿意信任谁,也许他只愿意信任陆青婵。 那天陆青婵一直睡到下钱粮,她朦胧的揉着眼睛坐起来,萧恪刻意拉长了脸一声不吭,心里却留心着她的动静。 陆青婵轻声呀了一声,显然是没料到自己会睡到日上三竿,听着外头太监们拖长了声音的:“大人们紧着走啊,下钱粮啦——”她脸上带着一丝赧然。 她站直了身子,给萧恪行礼:“臣妾失仪了。” 萧恪其实早就不生气了,只是喜欢看她小心翼翼的姿态,他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陆青婵已经乖觉地走到他身边,拿起了一块朱砂,细细地研磨着:“皇上累不累,臣妾给皇上捏捏肩膀吧。” “朕不累。”陆青婵抿着嘴,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这些年来,萧恪一向纵容她,在陆青婵的印象里,似乎萧恪从来都不曾和她闹过脾气,就算偶尔有一两句意见不合,也很快就和好如初,像今日这般给她脸色看的时候,那当真是少之又少,一时间,陆青婵也有几分手足无措起来。 犹豫了片刻,她把手里的朱砂轻轻放在了一边,她捏住了萧恪的衣角,拉动着轻轻摇晃了两下:“皇上,臣妾知错了,今年冬天臣妾留了好几罐子雪水,只用了一个给修晏烹茶,剩下的还都给皇上留着呢,一点没动,不信您尝尝,看看这茶水还是不是原本的那个味儿。还有这桂花糕,臣妾新做的,您不喜欢甜的,臣妾少放了糖……” 陆青婵是个温顺的女人,她一板一眼中规中矩,却鲜少像今日流露出小女儿情态,这是萧恪万万没料到的,一时间有些怔忪了。陆青婵不知道他心中所想,只道他心里还在生气,只好继续说:“爷,您别生我气了。” 平日里叫惯了主子爷,这一个爷字,温柔又有几分撒娇的意味在,她拉长了声音,果真是柔情似水的模样,萧恪叹了口气,拉住了她的手:“朕几时真的生过你的气。” 只不过是看见她眼里只装得下修晏一个人,心里难免觉得不爽罢了。 可是这些,萧恪不会对陆青婵说,他拉着她在自己身边坐下:“修晏大了,朕要从宫外给他挑一个伴读,你瞧瞧哪家的公子合适。” 陆青婵接触得少,摇着头说听皇上的,萧恪嗯了声,自己在名册上头圈了几个人名:“那就由朕来做主吧。” 萧恪接连勾了几个名字,一边勾一边淡淡说:“明天你父亲就到京城里了,朕明日叫青濯和你一道见见你父亲。” 陆青濯五年前娶了平城公主,和公主住在公主府里,算下来也有两年没有见过他了,陆青婵点点头说多谢皇上恩典,脑子里却在想的是陆青濯,他从小就脾气倔,不愿意做别人安排好的事情,尚公主做驸马,需要他卸了在军中的胆子,当年也是好一通闹。 如今只是听说和平城公主依旧貌合神离,只是不像过去那般抗拒了,也不知道如今如何了。 她的思绪又慢慢转回到了陆承望身上,一晃五年,父亲不知道变成了什么模样。 月色如水,陆青婵靠在萧恪的肩头,轻声说:“皇上,臣妾怕。” “你怕什么?” 陆青婵微微合上了眼睛:“臣妾怕父亲变老,臣妾怕看见父亲老迈的样子会心痛。” 年岁愈长,越珍惜能握住每一个身边人的机会,萧恪握住了她的手:“你还有朕。还有咱们修晏,不要怕,人总会变老的。” 陆青婵抬眼看他:“皇上是不会老的。” 萧恪忍不住嗤笑起来:“那些好听的话,是说给外人听的,朕也是人,为什么不会老。朕不光会老,也会变丑,那又如何呢,咱们老了,咱们的孩子也就长大了,这些国事就能推给他们了,你想想这些,难道不觉得老了也没什么不好吗?” “可老了,臣妾和皇上相处的时间就少了。” 萧恪摸了摸陆青婵的头发:“朕的陵寝已经修建好了,有你的位置,不管是你和朕谁先走,咱们往后都会在那儿一同长眠。” 萧恪从来都是一个坦然面对生死的人,他不怕死也不畏惧死亡。他敬畏生命,也尊重生命,但是绝不会妄图想要控制自然规律。萧恪握住陆青婵的手:“不过朕希望,朕能走得比你晚一些。” “朕要把一切都料理好,才敢去陪你。” 许是年岁大了,陆青婵也比以往更加善感一些,不过是几句话的功夫,就让她微微红了眼睛,陆青婵在萧恪的袖子上蹭了几下,她轻声说:“臣妾想多陪皇上几年。” 看她感怀,萧恪把她抱得更紧了:“瞧你,这都是做母亲的人了,还是这么爱哭,要是叫修晏看见,不知道会不会笑你。”说到这,他自己唇角也带了笑容,“不过有时候朕想着,有修晏也好,至少若是朕走得早,还有他陪着你。” “皇上!”陆青婵有些不满得嗔他,“您这是说什么呢!” “别怪朕。”萧恪的脸上也带着一丝正色,“父皇盛年驾崩,萧让过身的时候年岁也不大,萧家的人身子底子都不算好,朕自然也想着和你天长地久,可凡事都有个万一,有修晏在,往后你也就有依傍了。说起来啊,还得再有个女儿,朕不会让他们远嫁的,让她们都守在你身边。” 陆青婵一边觉得动容,另一边又觉得委屈,她把脸埋进萧恪的怀里:“您若是真的有那么一天,就赐臣妾一壶毒酒,臣妾去给您陪葬。” 越说越过分了,这些年陆青婵被萧恪骄纵的,有时候就喜欢钻这个牛角尖,萧恪怕她再掉泪,实在是不敢继续这个话题了:“乱说什么,朕好端端的,不会有这么一天的。” 陆青婵听闻此言,这才破涕为笑,萧恪暗暗在心里念了好几句唯女人与小人难养也,幸好如今修晏长大了,不然还有的他头痛呢。 第78章 番外 荆扶山*言宁 这一日的清晨淅淅沥沥地下起了春雨。端妃走过螽斯门的时候看见了一个人, 他穿着最下等奴才的衣服,推着恭桶, 向北行去,他就这般旁若无人地走在雨里, 头发和衣服都已经湿透了。他的背很弯, 从他身边走过的时候根本看不清这个人的脸,但是端妃依然站住了脚, 轻轻叫了他的名字:“无幸。” 那个人很久没有说话,他对着端妃说:“给娘娘请安。” 无幸被罚到辛者库做苦役已经五年了,他没有抬头, 端妃的目光就落在了他推着推着的手上, 料峭的春日里, 他的手依然暴露在外,上面满是皴裂的伤痕, 这双手过去向来是养尊处优的, 每日用栀子花露泡着, 比宫里的主儿们养护的还要仔细。 端妃笑了笑,她说:“五年了。” 是,五年了。 无幸抬起脸, 过去那张花容月貌的脸上, 此刻已经带上了光阴的刻痕,再也看不出当年美得颠倒众生的相貌来,无幸一笑:“娘娘是来看奴才笑话的么?” “你不配。” 端妃不是一个刻薄的人,但是对着无幸, 她只有冰冷的恨意,她说:“你的一切都是咎由自取,甚至本宫还觉得惩罚得不够。” 她转过头向悠长的甬路走去,无幸在她背后叫住她:“娘娘,他已经回来了。” 端妃的脚下一顿,她转过身走到无幸面前给了他一个耳光:“你放肆。” 无幸慢悠悠的一笑,他抬手抹了抹嘴角:“娘娘,您慌乱什么呢,身边也带着奴才,您千金贵体惩罚微不足道的贱奴,岂不是脏了您的手。” 这就是无幸的可怕之处,这个人明明处于泥巴地里,他抬起眼睛看你的样子,却像是在俯瞰众生。端妃垂下眼睛遮掩着自己一瞬间的慌乱,而后抬起头对他说:“记好你的身份,别忘了你是谁?” “我是谁?”无幸似笑非笑起来,“娘娘先不要忘了自己是谁吧,都说言几潭言大人把您当作掌上明珠,来宫里五六年了,您是不是忘了,假的是做不成真的的?” 抱雪站在甬路的上风口,听不见他们二人这边的对话,可无幸的一句话,说得端嫔通体冰凉:“你……你在说什么?” 无幸推好推车,转过身子向前走去:“娘娘保重。” 言宁不是言几潭的亲生女儿,这事只有她和言府上有限的几个人才知道,言几潭的女儿幼时身体不好,一直送到庄子上养着,后来十二三岁的时候一场风热,没有留住。但是这是言几潭唯一的女儿,言几潭一门心思的想往上爬,这样一个可以攀龙附凤的机会他并不想错过,索性以假乱真,把言宁这个远房侄女过继到了自己膝下。 这些事,都只有其中的人才会知道,端妃魂不守舍地走到抱雪身边,抱雪担心的问:“主儿,这是怎么了?” 端妃摇头:“没事,咱们走吧,该给皇后娘娘请安了。” 深宫岁月长,端妃和陆青婵的关系向来也不算坏,左不过宫里只有这些人,能凑在一起也算得上是个安慰。 给陆青婵行过礼,端妃在下首的凳子上坐下,陆青婵叫人给她上茶,笑吟吟地说:“这些年我最喜欢这些香片,你也尝尝,我记得你喜欢加茉莉花的,今儿的茶里也添了。” 陆青婵举手投足都是倾国倾城的风姿,颦蹙间风情万种,这些都是簪缨世家浇灌出来的气质,哪怕她后来又学了这么多年,也都像是东施效颦。 脸上没有显露出来,端妃依然和气地一笑:“还是娘娘宫里的东西好。” “过去啊,你从来都不喜欢这些寒暄客套的。”陆青婵把手中的茶盏放在桌子上,“和我不用客气。” 过去哪里是不喜欢,而是学不来,她原本不是高门大户出身,每次和陆青婵同处一室,都觉得自己不过是微如草芥的一个人,根本学不来像陆青婵一般从容的寒暄应对,这些年好歹学会了些,却又被陆青婵误以为是丢了本身的性情。 端妃也不知道自己是该笑还是该哭。 陆青婵见她不说话,以为是自己言重了,站起身走到她面前:“你在宫里好些年了,过几日我和皇上说,让他晋你的位份,也给你母亲一个诰命,这样往后逢年过节,她就能进宫来看你了。” 萧恪很少会懂得关怀别人,这些细微的小事,都需要陆青婵来上心。这本该是开心的事,可因为无幸方才说过的话,一时间端妃竟然有些慌乱,她装作欢喜的跪下:“多谢娘娘。” 母亲。 陆青婵也曾好奇过,为什么她的生母从来都不入宫。没有感情的母女,哪里需要着这些虚情假意呢。甚至端妃也觉得,不见面也好,也省去了那些做给外人看的寒暄。 陆青婵笑着去扶她,可像是被什么东西滑了一下,没踩稳,险些跌倒,子苓一直守在她身边,忙不迭地搀扶。屋子里的奴才们马上都围了过来。 沈也眼尖,指着地上的一块水渍:“这怎么有水?” 今日下雨,端妃也撑了雨伞,只是方才在和无幸说话的时候,衣摆上沾了雨水,约么是刚才站着的时候,衣摆的水滴在了地上,陆青婵原本是不要紧的,可子苓执意怕她闪了腰,要叫太医来瞧瞧。 萧恪是和杨耀珍一起来的,他看了一眼站在一边手足无措的端妃,理都没理。陆青婵坐在圈椅上嗔怪地看了一眼子苓:“不过是滑了一下,真的什么事情都没有,好端端的还叫您过来。” 萧恪打量着她,看上去却是是没什么大碍,可他仍旧是不放心,对着杨耀珍挥手:“你去瞧瞧吧,没事就当是请个脉。” 杨耀珍跪下,把手搭在了陆青婵的手腕上,没两秒钟就难以置信地抬起眼:“皇上,主子娘娘,这是……喜脉。” 萧恪的脸一下子就阴沉起来:“避子汤呢?” 陆青婵有些心虚,她压低了声音:“倒了。”一边说一边去拉萧恪的袖子,“您别生气……” 她知道萧恪心里想要个女儿,只是当初被她生修晏的状况吓得狠了,太医们都说第二回 就比头一回顺畅多了,她就自己偷偷停了药。 萧恪看着她的样子,就明白了她的小九九,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恼还是该喜,想了想,约么也是欢喜更多些,他叹了口气,拍了拍陆青婵的手:“你啊。” 他看向四周:“都赏吧。只是今天的事都给我讲清楚,好端端的怎么险些摔倒,要是当真摔倒了,岂不是害了她?” 子苓轻声把今日的前因后果说清楚,萧恪抬起眼,冷冷地看着端妃。 他的眼里平日里根本就装不下他,端妃心里一阵酸楚,她跪在萧恪面前:“皇上……臣妾……”一张口竟不知该从哪里解释。 倒是陆青婵,对着萧恪柔声道:“言宁不是故意的,也怪我自己不小心,您别怪她。” 眼前的男人是全天下最尊贵的男人,他偏偏把自己的一颗心全都给了陆青婵,他的眼里除了她就再也看不见任何人。他明明也是她名义上的夫君,可她跪在这却像是一个愚蠢荒唐的笑话。 他可以把她当作棋子,也可以把她随时抛弃。 言宁抿着嘴垂下头,一言不发。 “回去思过吧。”萧恪淡淡道,一般说是思过,便是要禁足的意思,可禁足多久也得说个期限,言宁走出承乾宫,细密的雨丝飘进她的眼睛里,她的眼泪一瞬间便流了出来。 视野之中一片朦胧,远远的看见甬路上走来一大一小两个身影。高瘦的人是荆扶山,一旁稍矮一些的是太子萧修晏。 萧修晏眼尖,先对着她行礼:“请端娘娘安。” 荆扶山也对着她行礼,端妃点点头,并没有和他们多言,她用手背轻轻擦了擦眼泪,和荆扶山擦肩而过。 荆扶山和太子沉默的往前走,快要走到承乾宫门口的时候,荆扶山不受控制的回头看了一眼,端妃的身影一晃,已经消失在了甬路的转角处。 萧修晏走进承乾宫,看见陆青婵便是眼前一亮,可紧跟着就看见了坐在一旁的父亲,头就忍不住耷拉了下来,他对着萧恪行过礼,才走到陆青婵身边叫了一声母后,当着萧恪的面,他不敢像过去一半腻在陆青婵身边叫母亲。 萧恪看着自家儿子的模样,倒也觉得满意,陆青婵笑着拉过他的手对他说:“你怎么今天这么早就来了。” “荆先生方才带着儿子去养心殿见父皇,可是养心殿的奴才们说父皇来了母后这里,我就缠着荆先生带我一起来看看母亲。” 荆扶山是外臣,不能进内宫,看样子约么是在外面等着呢,陆青婵摸了摸他的头发:“你有没有好好学功课?” “有的母亲,”萧修晏挺直了胸膛,“这几日儿子已经读完了《论语》。”陆青婵还没有来得及夸奖,萧恪已经淡淡地说:“囫囵吞枣有什么用,不求甚解的读书还不如不读。” 他素来不会过多的夸奖自己的儿子,陆青婵看了他一眼,又笑着对萧修晏说:“你来给我说说,读《论语》都读出了什么呀?” 萧修晏老老实实地说:“读出了三人行必有我师,不管是谁,身上都有儿子能学到的东西。虽然儿子不知道能学到什么,但是儿子往后也会好好观察的。” 萧恪张了张嘴,陆青婵抢在他前面说:“这很好,修晏现在年龄还小,这些东西先记在心里,到了该懂的时候就懂了。” “好了,今日就先不讲学了,你回撷芳殿吧,明日再来找朕。” 萧修晏眼巴巴地看着母亲,陆青婵对着他露出一个爱莫能助的表情,他只好点点头:“儿子知道了。” 看着他出了门,陆青婵忍不住说:“修晏还小……” 萧恪摇头:“学业上的事有我来管,他是个聪明孩子,也算得上是勤奋上进,但是一旦他明白了自己的天赋,难免有骄矜和偷懒的心态,这是大忌。”只有在陆青婵面前,萧恪才会偶尔表露出对这个儿子满意的一面,陆青婵知道萧恪是打算以未来储君的方式培养这个孩子,因而也点点头:“是。” 屋子里的人差不多走光了,萧恪拉着陆青婵,让她躺回到床上去:“现在该让朕和你算算账了,陆青婵,你好大的胆子!” 萧修晏从承乾宫里走出来,垂着头跟在荆扶山身后:“先生,父皇让咱们明天再来找他。” 荆扶山猜到萧恪会这么说,只是太子想借此机会见一见皇后罢了。一路走到螽斯门,他们自这个门向南走下去,就能到撷芳殿了,太子对着荆扶山行礼:“学生先回去了。” 荆扶山对着他点点头,太子就带着身边的几个太监向撷芳殿的方向走去了。 雨依然下得很急,雨点落在伞面上,发出沙沙的声音,荆扶山往前走了几步,便是一个小花园,这里比不得御花园恢弘气派,平日里也偶尔有人过来坐坐。 荆扶山看见凉亭里坐着一个人,她伸出手去接从半空中落下的雨点。朱红色的宫墙和明黄的琉璃瓦屋顶都褪去了颜色,她一个人坐在那里看着雨滴落下来,让人觉得她的身上带着解不开的孤独。 还记得五年前在雪地里相别时的那个端嫔,她高傲又冷静,像是隔岸观火的人。五年的光阴过去了,好像她的心气儿也被这座吃人不吐骨头的紫禁城磨灭了个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