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金铃》作者:箫云封 文案: 骠骑将军强取豪夺异族美人,九九八十一式 大梁与蛮族连年征战,陈靖之父舍生取义战死沙场,陈靖深入敌营,发誓手刃蛮族大可汗为父报仇,不料行踪暴露,被众多敌兵追杀,幸而为一猎户之子所救,捡回一条性命。 大梁与蛮族摩擦日盛,大可汗之子兰景明骁勇善战,覆面具征战沙场,坊间传闻其凶神恶煞形貌丑陋,可止小儿夜啼,陈靖与其交手数次,终将其俘回营中,碎掉面具后被其天人之姿所惑,逼供不成将兰景明囚于身侧,九九八十一式轮番上阵,誓要令人屈服。 如此磋磨数日,形势斗转直下,兰景明不堪受辱心生死志,一切已覆水难收,陈靖终于知晓···这是他寻寻觅觅,心心念念而不得的救命恩人。 第1章 风声呼啸,马蹄嘚嘚,箭矢隔空射|来,贴耳畔猛划而过,钉在枯木上头,枝丫抖动不休,箭尾上下震颤,陈靖脚下发滑,沿斜坡滚落下去,皮肉硌|出青紫,手脚动弹不得,额头撞在石上,双目模糊一片。 雪落高台,身上被厚毯覆盖,手脚生出冻疮,鼻尖沁出血色,凝结一层薄霜。 陈靖趴在地上,眼底洇出薄雾,攥住旁人手臂,嘶哑颤声吐息:“鸿卓······” 身旁的人是他的贴身侍卫鸿卓,家主赐姓为陈,与他日夜相伴,是他的挚友亲人,此刻为护他身中数箭,血腥沾染鼻端,他攥紧鸿卓小臂,想起鸿卓陪他练武,陪他读书,陪他罚站,代他受过,他趁夜色偷走亡父军牌,趁宵禁跑出城门,发誓手刃蛮族大可汗兰赤阿古达,斩其头颅祭奠父亲,鸿卓拦不住他,屈膝俯身跪地,利刃划过掌心,齐齐割碎掌纹:“少主去哪,请允鸿卓同去。鸿卓以血为誓,必护少主周全。” 鸿卓真的护了他的周全。 以性命作为交换。 这是从幼年起陪伴在身边的朋友,温热身体冰冷下来,硬邦邦指节蜷着,甲盖染血深紫发乌,看不出原本模样。 兰赤阿古达的人在背后追赶,北疆汗血宝马腿长力足,狂奔一夜无需止歇,天寒地冻大雪纷飞,马蹄踏落飞雪,传来簌簌鸣响,陈靖按住塌陷半块的胸口,呛出一口残血,勉力撑地起身,勒住鸿卓身体,将人绑在肩上。 鸿卓已是少年人的身量,手脚修长有力,远不是他这身体能够扛住,陈靖弓腰驼背,半身弯起,一步步向前挪动,鸿卓两腿在雪地拖曳,血痕擦落满地,或许该放下鸿卓,以免血腥引来追兵,招来丛林野兽,可陈靖无法放下,落叶尚要归根,鸿卓一身正气悍勇无双,怎可在长眠在蛮人之地。 陈靖按住树枝绑成的拐杖,一步步向前挪动,眼前模糊一片,鼻腔覆满寒凉,眼前晃过父亲身影,父亲身披甲胄,大步向他走来,他烧毁书房闯了大祸,以为父亲要打得他皮开肉绽,不免瑟缩闭眼,抱臂躲在墙角,父亲行到身前,低头看他,黑压压影子落下,片刻后开怀大笑,将他扛在肩上,狠狠拍几下屁股,用粗硬胡茬磨他脸面。 他忆起夜半三更蹲在门外,透过窄窄门缝,看母亲抱住父亲背脊,泪如雨下哀求:“三郎莫去,丢我们孤儿寡母在此······” 父亲在家排行第三,上面两位兄长皆因战事殉国,母亲随父亲征战多年,兢兢业业操持家里,在外与父亲琴瑟和鸣,唯有这一声如豆烛火里的三郎,道尽肺腑心酸。 他看不清母亲的脸,只能看到烛火映照的父亲,高大的父亲脊背垮塌,腰骨向下弯折,肩膀被纤纤素手拢住,竟然挣脱不开。 或许是舍不得挣脱。 残星闪烁,一灯如豆,烛火明明暗暗,乌黑影子映在墙上,如鬼魅迷影,牵扯心弦摇晃。 父亲亡后不久,母亲郁郁而终,府中只剩哥哥嫂嫂,他执意偷军牌出来,必定瞒不了多久,若是死在这里······ 哥哥只有自己一个弟弟,长嫂如母,素来对他牵挂关怀······ 陈靖打个寒颤,脚步钉在原处,头顶嘚嘚马蹄踏过,落雪簌簌纷飞,半途化为冰水,噼啪砸在脸上。 他脚下踉跄,脚背冻得失去知觉,雪天令人失去敏锐嗅觉,蛮人未能发现他藏身之所,气到胡乱放箭,箭矢簌簌擦肩而过,根根插向脚尖,陈靖手脚发颤,牢牢勒紧鸿卓,脑中被怒火恐惧填满,心脏咚咚跃动,碰撞胸前骨腔。 头顶马蹄声越来越远,足足半个时辰过去,他挪动僵硬两腿,沿冰河向下蹭|动,湍急水流被冻得结实,路边怪石嶙峋,冰面踩出咯吱碎响,不知走了多久,身上蒸腾热意,只想把衣服脱|掉,在世间赤|裸游走,眼前白茫茫干净无人,视线被白雪蜇到流泪,他脚下发软,迷糊跪倒在地,胸前伤口冻住,甚至觉不出疼。 “鸿卓,鸿卓,带你回家,你再忍忍,你再等等,哥哥,嫂嫂,还在家等我们······” 陈靖口干舌燥,跪下舀起寒雪,囫囵吞入口中,罗盘在逃命途中丢失,他不知这是哪里,只知走进一片丛林,四周光秃秃的,枝丫上覆满厚雪,树皮嶙峋硌手,脚下满是碎石,他走不动了,囫囵扑倒在地,远处鸟鸣啾啾,隐隐有几声兽吼,听不得来源辨不清方向,他想打点吃的,目之所及哪有活物,只余几根枯草,他揪来草叶,囫囵吞枣咽下,噎的腹中滚烫,半点消化不了。 肺腑似乎在撕咬吞噬肺腑,他眼熬红了,盯着远处硕大树冠,背着鸿卓向那头走。 走几步摔倒在地,爬起来继续向前,手脚磨到发秃,皮肉挂满血痕,远处白色兽影呼啸,一声接着一声,不知在威胁什么,陈靖心中已有预感,今日不是饿死便是冻死,倒也无需惧怕,只是未曾取得兰赤阿古达首级······ 只有此事无法释怀,便是下了阿鼻地狱受烈焰焚烧,也不会甘心。 天色渐渐暗淡,林中隐隐有小兽呜咽,背后身体越来越僵,陈靖咬紧牙关,探手抚摸鸿卓后背:“等等,等等就给你拔|出来,让你干干净净的走······” 背后寒风呼啸,箭矢破空而来,陈靖条件反射侧头,那箭头贴耳擦过,溅起一片血雾。 追上来了。 蛮子竟然······竟然追上来了。 陈靖不知哪来的力气,酸软至极的两腿竟直立起来,带着他向前奔逃,他一瘸一拐向前,慌不择路乱撞,喉口似吞掉毛躁芦苇,寸寸向下杵入,噎的他齿间腥甜,抽不进一丝空气。 面前有条枯死树藤,他被障碍绊倒,下巴磕在地上,牙齿撞到摇晃。 他趴在地上,下意识勒紧手臂,害怕摔到鸿卓。 我命休矣。 他眼前发黑,囫囵看不清东西,生出抱鸿卓身体跳崖的信念,父亲死于蛮人之手,他身为将军之子,便是尸骨无存,也不能再受耻辱。 他抱起鸿卓身体,拖曳脚步上前,背后马蹄嘚嘚越来越近,却无人上前杀他,雪地里传来狼嚎,一声接着一声,高昂震破苍穹,陈靖视物不清,恍惚看不清楚,他脑袋埋进雪里,背后马蹄声逐渐混杂,他听到战马惊慌失措的奔鸣,蛮子们尖声怒吼:“狼!有狼!白狼!白狼现世!” 白狼现世······那是什么······ 陈靖侧躺在地,怀里揽着鸿卓,生怕他被冰雪呛到,他知道古时候蛮子奉白狼为尊,可那都是传说,近年来无人见过白狼,白狼怎会在此现世? 蛮子们推推搡搡,弓腰驼背哆嗦,犹豫是否上前,陈靖闷声咳嗽,失血过多,渐渐失去知觉,恍惚中只听马蹄渐散,声音越来越远,耳边环翠叮当,视野里出现白皙脚踝,踝骨上套着一圈金铃,那只脚秀雅精致,趾头圆润泛红,这里冰天雪地,这人竟没有穿靴,踩在溅满血珠的白雪上头,好似步步生莲,蕴藏淡淡檀香。 菩萨来接他了。 来接他与父亲团聚,与母亲团聚,与鸿卓团聚,再不用······在世间受尽苦楚。 下一刻,菩萨抓住他的脖颈,将他向前拉动,他目眦尽裂,喘不上气,抬手抱住鸿卓:“菩萨,我兄弟······” 菩萨垂头看他,柔纱随风拂动,翠色瞳仁隐隐透出,清冷不在凡尘。 陈靖堪堪撑起半身,齿间血雾弥漫,胸腔吐息不匀,这菩萨少年身形,头上戴着斗笠,赤脚站在雪中。 金铃叮咚作响,檀香丝缕飘来。 陈靖再支撑不住,眼前骤然发黑,闭眼扑入雪中。 恍惚感到颠簸,他像在什么东西背上,吃到一嘴硬毛,胸前颠簸不断,断骨互相摩擦,隐隐透出血来,他呛咳几声,肩膀被人揽住,向后扶靠上来,疼痛减缓不少,他挣扎摸索,摸到手边鸿卓身体,那口气流|泻出去,意识彻底散了。 浑浑噩噩摇摇晃晃,不知睡了多久,做了多少噩梦,他打个哆嗦,猛然睁开眼睛。 焦糊的味道。 外面天黑透了,他在山洞里面,有人在烧火烤肉,泛出焦糊浓香。 身下像是垫着什么毯子,脊背陷在毛里,疼痛不再清晰。 他猛然起身,胸口骨骼摩擦,撕裂般扯动起来,他捂住胸口,深深喘|息几口,翻身摸到鸿卓身边,摸出随身短匕,砍掉乌骨箭身。 这箭身是用蛮人特有的乌骨木制成,柔韧坚硬极难砍伐,他这短匕削铁如泥,一次仍不能砍断,每砍一次,胸口碎骨摩擦,痛的大口喘息,弯腰俯身动弹不得。 没砍几下,背后铃声叮当,菩萨从背后走来,半跪在他身旁,接过他掌心匕首,指头轻弹两下,手起刀落下来,剜掉一根箭头。 鸿卓身上硬了,寒冷如同冰块,菩萨双手白皙指骨修长,像在救治仍有余温之人,轻柔挑开皮肉,叮咚撞开乌骨,陈靖闭上眼睛,肩膀瑟瑟发抖,不忍看完全程。 父亲说过,男子汉大丈夫行的端站得直,刀架颈上不可皱眉,更不可妇人之仁,因软弱耽误大局。 他不顾哥哥嫂嫂的告诫执意出城,把自己置于如此险境,是为不忠。 害鸿卓因他身死异乡,是为不义。 辜负父亲谆谆教诲,是为不孝。 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徒······ 耳边哗啦一声,箭矢落在地上,鸿卓恢复如初,背上被盖上一层薄毯,看着像是睡了。 “多谢菩萨救命之恩,”陈靖掌心并拢,贴在额上,胸中凄苦翻腾,向下|俯身拜上大礼,“大恩大德永世难忘,鄙人永康城农户之子阿靖,若有用的上鄙人的地方,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出门在外不能轻易说出身份,至少不能堂而皇之暴|露出来。 菩萨并拢两腿,半跪在地,拳头垂在膝上,静静盯着他看,半晌才道:“我不是菩萨。” 声音清脆悦耳,如玉石撞壁,泉水叮咚,含着雌雄莫辨的味道。 雪花飞舞而过,掀起半面纱帘。 纱帘后金发披散,檀香四溢,碧绿如宝石的瞳仁低垂看他,清冷不似凡人。 陈靖看的呆了。 若这少年不是菩萨,菩萨当是什么样的? 第2章 寒风呼啸,山洞尽头有庞大身影,咯吱踏雪而来,这是一条通体雪白的巨狼,静静卧在少年身边,向他探出脑袋,似乎在等他抚摸。 “既、既不是菩萨,”陈靖吞咽口水,半张脸被阴影挡住,吐息散在空中,“那我唤你什么?” 少年抚摸巨狼,指头伸进厚毛,任毛发在指间流淌:“唤我······白狼。” ······倒是敷衍。 “你是哪族的人,为何会在这里,为何会来救我?”陈靖心急如焚,竹筒倒豆子出来,“你父母亲人在哪里,为何放你出来?你今年几岁?这地界天寒地冻,蛮人烧伤抢掠,你······” 太危险了。 后半句噎在腹底,一时吐不出来,脖颈上贴着一块刀片,边缘沁出血珠,少年静静盯着他看,细瘦指骨向前,令刀片挪动半厘:“多嘴多舌,喉咙不想要了。” 陈靖举起两手,做出投降姿势。 少年收回刀片,金铃叮咚作响,坐到柴禾堆旁,拨|弄烤到一半的兔肉。 过了最初焦糊那阵,那兔子皮肉烤化,泛出澄黄香味,巨狼卧在旁边,鼻尖抖动几下,眼巴巴盯着火堆。 陈靖裹紧薄毯,守在洞口,这一人一狼竟如此和谐,似一副泼墨重彩的画,毫无剑拔弩张的氛围。 新皇登基不久,大梁与蛮族边境有不少种族在深山隐居,什么种族会有如此天人之姿,史书可有记载? 陈靖思索半晌,想不出个所以然来,许久未曾饮食,腹中咕咕作响,他咽下口水,盯着柴火挪不开眼。 长杆翻过半面,兔肉烤至焦黄,少年撕下一条后腿,熟练抬手递出,巨狼探出舌头,轻松卷走啃咬,几口啃个精光,长杆上串着一排兔子,像是将兔窝一网打尽,陈靖口水横流,不自觉向前挪动,少年略略抬眼,扯下一块嫩|肉,递到陈靖手边。 陈靖连忙谢过,被兔肉烫的手心发麻,险些捧不起来,他不顾油腻,狼吞虎咽噎一大口,囫囵吞入腹中,这兔肉不加佐料,吃起来犹有腥气,陈靖顾不得许多,牙齿啃咬几口,连皮带肉吃掉,吃的又快又急,旁边一人一狼盯着他看,似乎被这饿死鬼的模样震惊,半天没有出声。 陈靖吃掉几大块肉,心情不再急躁,生出添加佐料的心思,他在身上摸来摸去,摸出一小罐盐,以前偷偷瞒着家仆出去打猎,在外头找到什么便吃什么,时间长了随身带盐,烤肉时洒上一些,味道鲜美不少,他见少年盯着他看,心道他或许没有尝过,他小心晃晃盐罐:“里头是盐巴,洒点在兔肉上,滋味更鲜。” 他没指望少年会听他的话,素未谋面被救了一命,本就是上天眷顾,对方不表露身份属实正常,按理说更不会接他的东西。 话虽如此,少年迟迟未动,陈靖仍有些面热,讪讪收手回来:“咳······” 腕骨被人捏住。 少年指头白皙,寒凉如冰,触到冻得人打个哆嗦,陈靖日日风吹日晒,肤色浮出古铜颜色,那几根细指悬在上头,如冷玉艳骨雕成,白的晃晕人眼。 “你来,”少年递过掌中兔腿,“洒盐。” 陈靖按惯常用量洒上一些,少年小心翼翼,咬出一条肉丝,轻轻咀嚼两下。 他探出艳红舌尖,沾到一点盐巴,呛得咳咳两声,亮出尖牙咬一大口。 腥味被盐巴覆盖,在舌尖爆裂开来,少年僵硬两秒,犹豫再咬一口,分出一半递给巨狼,那巨狼颇通人性,脑袋垫在少年腿上,张口等人喂食,一人一狼毫不忌讳,分食大块兔肉,亲密如同一家,陈靖在一旁看着,寻思这并非人畜有别,倒是亲如兄弟,恰似他与大哥,在同个屋檐下长大,彼此情谊深重,轻易牵扯不开。想起大哥,陈靖胸中担忧,他执意出来已几日有余,晨诵时能蒙混过关,夕诵时必然会被发现,大哥嫂嫂若知道他沦落至此,性命危在旦夕,不知会有多担忧心焦。 如果贸然出来寻他,造成什么动荡,搅乱刚稳定不久的局势······他的罪过可就大了。 陈靖吃不下了,指头搁在腿上,唇边油渍忘擦,粘着几缕肉丝。 “他们还会回来,”少年淡道,“明早才能离开。” 陈靖悚然一惊,情绪紧绷起来,他明白少年的意思,蛮族久居山林,与豺狼野兽相伴,一时被白狼惊到溃散,清醒自会重新找来。 只是······这少年怎会熟知蛮族习性? 陈靖强定心神,小臂蹭到腰间匕首。 少年抹掉唇边油渍,扫他一眼:“我是猎户之子,捕猎时常与蛮族交手,略通蛮族习性。” 陈靖略微放心,手臂挡住匕首,脸上有些烫热:“对不住。” “无妨,”少年抹掉烤肉痕迹,寻草叶铺在地上,“夜深了,早些休息。” 陈靖瞪着眼睛,哪里能休息的好。 少年睡梦中未摘斗笠,蜷进巨狼长毛里头,静静窝成一团,这巨浪羽毛极厚,如翻涌波涛,将他融在里面。 火苗哔啵作响,燃出丝丝暖意,陈靖蜷身裹着草席,冻得瑟瑟发抖,他胸前伤势包扎极好,草药沁出浓香,蜇到心口发酸,明知不该扭到伤口,可抗拒不了,身体热量流失,非意志所能缓和,他打个喷嚏,鼻水横流,后腰突然被什么卷住,惊呼还未出口,毛糙厚尾卷住他的身体,将他裹入毛中。 陈靖怔忪片刻,不知今夕何夕。 暖意瞬间淹没身体,他浑浑噩噩,迷糊看向身旁。 少年揪着巨狼毛发,向后翻过半身,露|出半面雪脊。 肌肤白皙,骨肉匀停,瘦长脊骨饱含生机,肩膀伸展开来,似要展翅高飞,却含着少年人的稚嫩,窄窄收在一起。 巨狼用长尾卷过陈靖,将人裹在其中,脑袋扎进胸口,呼噜声沉稳规律。 外头簌簌落雪,雪花飘舞落下,在石上积起一层。 枝丫坠得弯折下来,如水月光洒落,在地上投出浅影。 少年呼吸清浅,不言不动,巨狼呼噜不断,颠簸起伏,陈靖攥紧手中毛发,揪得一丝宁静,合眼坠入梦境。 这一夜没有噩梦,暖炉烘烤身体,迷糊睁不开眼,不知睡了多久,陈靖掀开眼皮,杵着地面起身,踉跄走到洞口,坐在鸿卓身边。 纷纷扬扬几天的大雪竟然停了,他揉揉眼睛,抚摸胸口伤痕,左右伸展双臂,少年人身强力壮,吃饱喝足休息一夜,身上气力回来许多,他扶膝起身,将鸿卓绑在身|后,刚要踏出洞口,一道毛影裹着漫天飞雪,挟风飞驰而来。 金铃叮咚,丝缕传到耳边。 陈靖看到那只脚踝,青筋浅淡不盈一握,上面环绕一圈金色,衬得肌肤润泽,颜色分明。 他隐隐感到奇怪,猎户之子日日上山打猎,下海捉鱼,时不时与蛮族摩擦争取地盘,常人都满身刀疤,这少年怎么好似大家闺秀,没有半点伤痕? 头顶砸下几个果子,咕噜噜噼里啪啦,砸的思绪崩开,什么都串不起来。 满地果子乱滚,黄的白的绿的紫的,颜色各异应有尽有,各个冻得硬邦邦的,裹着丰盈水汽,凝结满身冰壳。 “甜的,”少年从巨狼背上翻下,捡起一枚果子,牙齿咯吱一声,轻松咬下半个,含在齿间咀嚼,“尝尝。” 他仍未摘下斗笠,只掀起半面纱帘,挟裹满身寒气,背靠洞口坐下。 巨狼温驯趴伏下来,毛尾卷住少年腰腹,长长打个哈欠。 陈靖咽口口水,喉间干涩发痒,他抓起一枚果子,抹掉上面泥沙,轻轻舔过一口。 舌尖沾上冰凉,吮掉外面那层雪壳,咬住果子啃咬,尝到梨水味道。 这和他印象里的梨汁味道不同,比那更加清甜,汁水饱|满|丰|盈,沿喉管向下流淌。 他忙不迭再咬一口,吭哧吃掉几个,巨狼卧在身边,懒洋洋舔|舐毛发,用脑袋摩挲少年,示意少年喂它。 少年捡起果子,在身上擦拭干净,小心喂给巨狼,一人一狼半跪半坐,吃了十几个果子,这才心满意足卧下。 陈靖揉揉眼睛,怀疑自己活在梦中,父母亡故是梦,闯入蛮族领地是梦,鸿卓战死是梦。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或许大梦醒来,家中仍其乐融融,自己还是稚嫩孩童,捂住新捉来的萤虫,狂奔到父母身边,向他们摊开掌心。 吃饱喝足之后,少年轻抚狼身,起身骑上狼背,向洞口走进几步:“跟上。” 陈靖怔忪片刻,反应过来,慌忙背上鸿卓,跟在巨狼背后,亦步亦趋跟着,艳阳出来雪化不少,脚下冰壳打滑,他搂住鸿卓腰背,将人紧紧系在身上,鸿卓身体僵硬,背后不再扎着箭矢,却有无数凹陷伤口,陈靖摸过鸿卓后背,眼眶红肿泛红,牙齿深深陷在唇间。 蛮族大可汗兰赤阿古达······ 此生不手刃仇敌,无颜面对至亲。 第3章 雪落三尺,踩上去咯吱作响,前方巨狼踏动四蹄,在林间肆意穿梭,陈靖开始还能跟上,后来越来越慢,拖着脚步喘|息,早上只吃了几枚果子,浸湿喉咙可以,填饱肚子可就难了,他愈行愈慢,大口大口呼吸,鼻腔呼出白雾,汗水沿着侧颊落下,淋漓砸在地上。 走不动了。 他看着前方浓密白色的狼尾,以及挺直腰背,坐在上面的纤瘦背影。 他浑浑噩噩,拖着脚步跟在后面,不知走了多久,天边日头落下,斜斜扎进谷底,光影被枝杈切割,投出斑点树影,他迷迷糊糊,不知今夕何夕,凭毅力拖曳脚步,呼吸起伏间向前撞上,脑袋扎进浓毛,呛得猛咳两声。 刚吞进几口寒气,远处传来悉索脚步,伴有马蹄嘚嘚,血腥飘散过来,少年猛然翻身,从巨狼背上翻下,勒住陈靖喉管,低声暗哑吐息:“收声。” 陈靖挣扎抬眼,掠到细白脖颈,纤长不盈一握,似白鹤飞翔的翎羽。 远处血腥渐浓,马蹄声越来越近,少年抓住陈靖肩膀,将人拽上狼身,牢牢按在身|后:“抱紧我。” 话音刚落,他拍拍白狼后颈,低声道:“小白,走。” 白狼弓起脊背,四蹄踏雪,猛然奔跑起来,它驮着背后三人,脚程慢上不少,远不如平时灵活,少年知道白狼跑不了多久,他指向不远处一道峡谷:“那里。” 白狼加快脚步,向那边狂奔而去。 陈靖被晃得七荤八素,慌忙张开双臂,搂住前方窄腰,淡淡檀香飘来,恍惚如坠梦境,这腰背极窄极韧,血脉勃|勃|跃动,如江河奔流,蕴藏滚烫生机。 白狼高高跃起,沿峡谷飞到对面,冷霜迎面扑来,寒雪浸透脸颊,陈靖掀开眼皮,目之所及万丈深渊,幽深峡谷风声赫赫,鸣鸟婉转哀鸣不断,白狼四蹄落地,陈靖搂不住人,险些被甩下狼背,手臂被人拽住,少年回头拉他,斗笠掀起半面,脸颊白如霜雪,眉间隆起青峦。 陈靖看得呆了,牙齿撞到嘴唇,僵硬哆嗦两下,少年跃下狼身,拍拍白狼脊背:“小白,回家吧。” 白狼看他一眼,低头摩挲两下,转身跑向远方,少年弓腰俯身,攥住陈靖小臂,风一般向前狂奔,数支羽箭齐齐射|来,贴脊背小腿掠过,纷纷扎在树上,前方有块岩石,少年拎起陈靖,将人拉到石后,乌金箭骨破空而来,叮当撞在背后,箭身摇晃震|颤,地面嗡嗡震鸣,少年拉住人在地面匍匐,贴草皮向坡下挪动,不知过了多久,背后风声渐歇,吼声听不到了,陈靖勒紧鸿卓腰背,脑袋埋进雪堆,任冰雪扑进鼻端,求得片刻清醒。 听大哥说,自己尚在襁褓时候,父亲随圣上征战四方,驰骋沙场,大梁建国后父亲自请解甲归田,圣上不肯,亲赐半只虎符,命父亲镇守边疆,抵御蛮族来犯,他自己自小长在府中,父亲只请先生教自己读书作画,提拔家臣陪自己练武,很少带自己去马场打猎,更没带自己真正去过战场······ 陈靖打个哆嗦,想起自己趁夜色冲入敌营,前方毡包延绵,蛮子骑着高头大马,向自己猛冲过来,圆月化为弯钩斩落,箭尖淬满乌金······ 原来真正的战场是这样的。 一念之差身首异处,容不得半分侥幸。 后颈骤然发凉,皮肉向上拉扯,被人从地上提起,陈靖呆愣愣跪着,后颈仿佛沁入霜雪,冻得挣扎不得,少年像拖着一只布袋,毫无半分怜悯:“起来,跟上我。” 那块皮肉被指头挑起,泛出丝缕疼痛,陈靖反应过来,慌忙背上鸿卓,跟在少年背后,少年赤|脚踩在雪中,脚背脚掌冻的通红,人却像觉不出冷,健步如飞行走飞快,陈靖看不下去,疾走几步跟上,跟在少年身边:“为何······为何不穿草鞋?” “与你无关,”少年凉凉瞟他一眼,似乎嫌他多嘴,“收声。” 陈靖噎住,心道这里怪石嶙峋,雪地满是草枝,不慎扎伤该如何是好? 一念及此,他刺啦两声,从身上扯下两块布料,挡在少年面前:“好歹包上脚底。” “不要,”少年略略摇头,像个与大人顶嘴的小孩,高高挑起下巴,“不要挡路。” 陈靖无奈极了,心道这少年或许真是猎户之子,在林间潇洒快活惯了,日日与野兽为伍,身着草裙便能爬山上坡,下海捞鱼,若这里不是冰天雪地,或许赤|条|条在林间行走,才更顺他心意。 一念及此,陈靖半跪在地,攥住一只脚踝,将它扶起搁在膝上:“听我一回,之后再不烦你。” 这只脚粉雕玉琢,趾骨修长,离得近了才能看出,这金铃有些年头,上头圈了一层锈迹,只是做工精巧极为细密,像是给人量身打造,沉甸甸分量不轻。 陈靖给人系紧布料,又去捉另一只脚,少年游鱼似的,向后挪过半寸,还是被他捉来小腿,轻轻搁在膝上,陈靖怕走着走着布条脱|落,愣是在他小腿缠上几道,系上几个死结,小心放回地上。 “这样就好,”陈靖扶膝起身,看着那姹紫嫣红的布料,心中甚是满意,“至少不怕再进砂砾,受伤起脓便不好了。” 微风袭来,卷起半面软帘,陈靖眼尖触到修长脖颈,那颈骨极白,晕红融化开来,丝缕浮在上面,似寒梅绽于冬雪,抖落满池细瓣。 陈靖看的呆了,手脚僵硬不知摆在哪边:“我、我······” 少年偏头转身,不再看人,嗓音微微沙哑:“跟上我。” 他没再执意解掉布条,只是脚步放慢许多,明显比之前谨慎,陈靖在背后跟着,从日间走到夜里,其间布条脱|落,连忙再撕几条补上,这么走到傍晚,长衫长裤光秃秃的,少年回头看他,噗嗤一声笑了。 这是陈靖第一次见少年露出笑意。 如春桃绽放,冬梅融于雪中,宣纸涂上泼墨似的浓彩,令他无法移开目光。 他们貌似已走到丛林边缘,前方枝干稀疏,越过山头隐有人烟,少年停下脚步,在附近走走停停,找到几个雪堆,在下面抠|挖半天,挖出几个黑黝黝的果子,这几个果子形态各异,长得千奇百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吃进去会不会一命呜呼。 少年席地而坐,用手背拂落残雪,重重咬下一口,汁水满溢出来,他递给陈靖两个,陈靖小心接过,举着果子左看右看:“这是什么?” “莲花果,”少年道,“时酸时甜,听天由命。” 陈靖将信将疑,小心咬下一口,浓烈酸味在舌上爆开,他险些晕倒,蜇的睁不开眼,呸呸重咳两口,没等缓过神来,手中长果被人捞走,换成几个圆的,陈靖反应过来,咬下一口圆果,汁水清甜饱满,有淡淡桂花香味,他狼吞虎咽吃掉几个,忍不住道:“好吃。” “还有这个,”少年扶膝起身,两手攀住树干,轻松攀爬上去,坐在枝丫上向下面看,片刻后他落回树下,跑到巨石后面,俯身抠挖几下,抬头呼道:“捉住它们!” 话音刚落,几只鼹鼠状的小兽奔跑出来,四下吱吱溃逃,这些小兽毛发短粗,四肢健壮,跑起来力道十足,倒像四蹄踏雪,向远方疾驰而去,陈靖慌忙蹦起,和少年一左一右飞奔出去逮兽,这些小兽聪慧机敏,动作灵巧,耍着他们绕来绕去,陈靖怎么都没有想到,有一天会和小兽斗智斗勇,他连滚带爬扑腾,摔的鼻青脸肿,好不容易抓住两只,他提起这俩战利品,邀功似的拎到半空,傻乎乎给少年看,却见少年已剥好两只,拎着肉走进一处山洞,在里面归拢干柴,燃起一把烈火。 陈靖眨眨眼睛,盯着手里这俩吱吱作响的小东西,其中一只张开尖牙,猛然给他一口,他疼的打个哆嗦,指头发颤,一把甩了出去,两只小兽四散奔逃,他把指头塞进嘴唇,狠狠啜吸两口,背起鸿卓走进洞口,坐到少年身边。 少年抬头看他,拨弄掌下柴火,眼珠逡巡一圈:“雪鼠呢?” “跑了,”陈靖揉揉脑袋,满心无奈,“没捉住。” 少年直勾勾看他半晌,淡淡垂下目光:“妇人之仁。” “并非如此,”陈靖有些羞愧,不知如何回话,“天寒地冻,万物生存不易,我看那两只还是小的·····” “弱肉强食乃天地之规,”少年道,“吃了它们,你能活着,放了它们,你会饿死。你选哪个?” 陈靖说不出话。 少年拨弄细签,雪鼠皮肉翻转,泛出阵阵焦香,烤了不知多久,他探出掌心:“盐。” 陈靖忙递出盐罐,少年翻动手腕,将盐巴洒在上头,熟肉冒出诱人浓香,他深吸两口,口水翻涌,眼巴巴盯着肉看,少年这次并不大方,在陈靖目不转睛的渴盼中,自顾自吃掉一块,剩下一块他捡过来盯着,在眼前翻转几下,递到陈靖面前:“给。” 陈靖顾不得什么,慌忙合牙去咬,咔吧一声撞上牙齿,疼的嗷嗷直叫,少年收回细签,在面前晃晃,懒洋洋道:“求我。” 陈靖愣愣眨眼,傻乎乎道:“啊?” “求我,”少年单手托腮,懒洋洋晃晃长签,“不求不给你吃。” 怎会如此幼稚······ 陈靖心里腹诽,自然不敢言说,他耷拉脑袋,极为乖巧:“求你。”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大丈夫能屈能伸,填饱肚子才能指点江山。 第4章 少年怔愣片刻,似乎没想到陈靖这么借坡下驴,毫无讨价还价的意思,烤好的肉块横在掌中,陈靖当机立断,长长探出脖子,嗷呜咬一大口,吃得满嘴流油。 没等少年反应过来,陈靖左右开弓,前前后后咬动,将肉块啃得片甲不留,徒留一根细棍,颤巍巍立在半空。 少年眨眨眼睛,看看陈靖又看看自己,似乎心有不甘,鬼使神差张口,探出殷红舌尖,卷入最后一块软|肉。 这下换陈靖脸红,冰天雪地万籁俱寂,他与少年面面相觑,彼此脸如火灼,急匆匆挪开目光,不肯直视对方。 少年垂下眼帘,转动手中竹签,山洞里只余哔啵轻响,火舌舔到肉上,飘出阵阵浓香。 他脸颊低垂,眼睫浓密,薄薄眼皮上有两排长扇,卷出簌簌风声,陈靖口干舌燥,一时胸口燥热,没法与人共处一室,他跨步走出山洞,遥遥向外看去,外面天色已黑,远处山峦叠嶂,风声呼啸长鸣,隐隐有残雪飘落,凉凉融在指上。 夜深人静,人困马乏,夜间有野兽出没,长啸响彻山林,陈靖退回洞中,乖乖坐在柴火旁边,心知无法离开,只能在这里将就一夜。 柴火稀少,身上瑟瑟发抖,少年在角落捡拾枯枝草叶,囫囵造出个遮风挡雨的草窝。 陈靖默默看着。 这人姿容昳丽,惊为天人,行事倒真像个猎户,大大咧咧不拘小节,将柴禾拢成一堆,合衣便要睡下。 天寒地冻,这般独自睡去,难保不受风寒。 陈靖眼观鼻鼻观心,有意想说什么,洞外寒风呼啸,竟是张口结舌半晌,什么都吐不出来。 说什么······都像个登徒子罢了。 陈靖硬生生收回目光,走进山洞角落,脑袋扎在胸前,抱住两臂蜷成一团。 此番若能留得一命,便是皆大欢喜,若是留不得了,哥嫂在世上便再无亲人。 哥嫂几次三番叮嘱,令他做事三思而后行,莫逞一时之快,他次次神情专注,背地却当耳旁风吹过,胸口被仇恨填满,一旦寻到时机,便什么都顾不得了。 他抱住两臂,进而揪住碎发,他自己一意孤行也就罢了,甚至害了鸿卓······ 鸿卓伴他数栽,是他最信任的家臣,只要再熬一年,便能升官加爵入族谱,享受武者至高的荣誉。 都因为自己,都因为自己······ “你不冷么。” 陈靖胸口一震,从梦魇惊醒过来,他呆呆抬头,眼角还有未褪的泪痕。 少年眉头微拧,却并未笑他,只静静盯着他看:“天寒地冻,为何不来休息。” ······来? ······去哪? 少年翻过半身,懒洋洋撩起碎发,蜷在柴禾角落:“为何不来休息。” 怎么······怎么休息? 少年不耐烦了,一双碧玉似的眸子眯着:“寒冬腊月,羊羔尚且知道要抱团取暖,你在忸怩什么?” 忸怩······什么。 是啊,自己在忸怩什么。 陈靖抬手抹脸,静悄悄踩着积雪,咯吱咯吱向前,迷迷糊糊半睁着眼,躺在少年身边。 少年骨肉匀停,肤底如一块寒玉,透出晶莹剔透的润泽,陈靖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背影,不知怎的喉结轻滚,舌尖像被冻住,弹出哔啵碎响。 许是身旁有人,梦魇消褪许多,陈靖半睡半醒,迷迷糊糊,只觉身上忽冷忽热,有时抱着什么,有时空无一物,只余遍身寒气。再醒来天光微明,睁眼看到一双长睫,正被他环在胸前,少年眼眸微合,乖顺伏在胸前,斗笠不知何时被扯掉了,洁白如玉的面容露在外面,柔软金发搭在颈边,皮肤吹弹可破,比女子还要温软。 陈靖愣愣躺着,一时竟动弹不得,手臂重若千钧,满心想挪动两下,后背竟与双腿系在一起,半点扯动不开。 之前一直被斗笠遮着,寒风隐隐吹起面纱,露出半张侧脸,陈靖只能看到削薄的嘴唇,此时那呼吸近在咫尺,怀中拢着温热身体,浓密睫毛如两柄小扇,微微瑟缩抖动。 陈靖一时呼吸不畅,口舌发软,手臂欲要弯曲,却似被铁板烙上,僵硬咯吱两声,少年眼睫扇动,微微睁开眼眸,身体骤然僵住。 陈靖嗅到一丝杀气,登时不敢再动。 少年寸寸抬头,触到陈靖面容,陈靖屏住呼吸,只觉那杀气如有实体,沿脊背攀爬而上,凉凉覆住喉管。 他要杀我? 陈靖哽住呼吸,喉结烫如火灼。 少年垂下眼睛,向后退开半寸。 杀气登时散了。 仿若一场幻梦。 陈靖迷迷糊糊靠着,少年已翻身坐起,飞快抓回斗笠,牢牢按在头上。 头纱遮住面容,少年转身离开,不多时带了一兜果子回来,囫囵散在地上。 这果子汁香味美,口舌留香,陈靖食不知味,吃两口便要抬头看看,嘴唇嗫嚅几下,不知如何张口。 “天亮了,”少年吃掉最后一个果子,细细舔舐手指,“走吧。” 这一声走吧,将陈靖从梦中拽回,外头还有蛮子的追兵,城里还有焦心的哥嫂,他揉揉脸颊,背起鸿卓身体,跟在少年背后,亦步亦趋前行。 少年肩背稚嫩,整个人立如细竹,没有半分弯曲,他仍旧没有穿鞋,赤脚在雪中行走,冻得脚底通红,陈靖忍了又忍,着实忍不下去,可身上只余碎条,唯贴身里衣还余些布料,他囫囵扯出不少,上前半跪在地,给少年系在脚上。 少年没有挣扎,不知中了什么蛊术,脑袋垂在胸前,静静盯着人看。 陈靖被盯得芒刺在背,抬手摩挲脸颊,半晌才道:“天寒地冻,小心······着凉。” 少年眼眸微眯,缓缓抬起手臂,指头在他发上覆着,轻轻揉捏两下。 陈靖浑身僵硬,耳后灼热似火,耳边只余铃声叮咚,少年转身向前,没有回头看他。 他们不知走了多久,从日出走到日落,渐渐到了丛林边缘,远处山峦叠嶂,乱石嶙峋,隐隐有城墙的影子,巍峨立在云间。 陈靖揉揉眼睛,不敢相信眼前所见的一切。 竟然走出来了,走到丛林边缘,走到永康城外,触到一线生机。 他猛然转身,定定看向少年。 少年立在林中,如一缕游魂,面纱随风摆动。 “在下陈靖,你叫什么名字,”陈靖上前两步,肩膀绷直如弓,急急喘息两口,伸手欲触碰少年,“可否让我知晓?” 少年闪身避开。 “走吧,”少年淡道,半张脸掩在面纱底下,薄唇轻轻颤动,“天高路远,有缘终会相见。” “不知你们在哪里打猎,”陈靖忙不迭道,“此地蛮子众多,常来烧伤抢掠,无恶不作,若是在原处待不下去,便来永康城里找我。永康城里有间方圆驿站,是我家中产业,进来报我名字,自然有人接应。” 少年歪头打量陈靖,唇角浅勾:“农户之子,家业倒是不少。” 陈靖哽住。 他在这少年面前,竟是理智全无,神智皆失,像个黄口小儿,支吾说不出话。 “是我,是我叔家产业,”陈靖声如蚊讷,低低道,“救命之恩当以涌泉相报,若有能帮上忙的地方······万死不辞。” 少年静静看他,半晌才道:“说定了。” 陈靖猛然抬头。 少年探出掌心,蜷成一只拳头,看着陈靖的眼睛:“说定了,击拳为誓。” 陈靖下意识擦擦掌心,将汗水擦净,他举起拳头,颤巍巍立在半空,少年抬臂撞来,皮肉震颤不休,陈靖忆起那双眼睛,皮肉相贴的温度····· 寒风拂过,撩起半面纱帘,金铃叮咚作响,两人隔空对立,双双噗嗤笑了。 陈靖满身破烂,草鞋跑坏一只,脸上黑泥斑驳,鼻子眼都看不清了,少年脚踝下踩着两块布料,系的歪歪扭扭,颜色姹紫嫣红,活像在印染厂泡上三天,看不出原本颜色。 “我走了,”陈靖双手抱拳,深深鞠下一躬,“再谢少侠救命之恩。天高路远,有缘终会相见。” 少年没有避礼,也没有出声,陈靖深深鞠了三躬,转身抱紧鸿卓,一步步向山下走去。 即使来到密林边缘,他仍不敢掉以轻心,绕过几块巨石,小心翼翼看向身后,那少年站过的位置早已无人,林间风声赫赫,恰似一场幻梦,再无半分声息。 这是梦吗? 此生可否还能再见? 陈靖想不出来。 他累的腿颤,连指尖都在发抖,他不想停下,也不敢停下,这山间怪石嶙峋,踩上去满腿伤痕,他牢牢勒住鸿卓,仍不敢掉以轻心,怕在人身上再添伤口。 人死如灯灭,父亲走了,母亲走了,鸿卓走了,世上不会再有他们。 无论怎样挣扎······都不会再活过来。 陈靖一脚踩空,踉跄倒在地上,擦的颈边破皮,腿脚鲜血横流,他用尽力气,手脚并用抓起什么,那是一株枝杈尖锐的荆棘,乍一抓住割破掌心,生出一股激痛,陈靖靠这疼痛支撑,一鼓作气向前,临近城里只见火把通明,无数人身着甲胄,高声狂呼少主,将人团团围住,陈靖恍惚抬头,看向高高耸立的城墙,旌旗在风中猎猎舞动,他强撑着的气顿时散了,眼前一片昏黑,陷入迷雾之中。 第5章 火一直在烧。 火气炙烤皮肤,连绵聚成火线,将草原燎成灰烬,父亲巍峨的身体如一座城墙,矗立在天地之间。 “吾陈淮英上不信天,下不信命,今败于汝手,无颜再回故土!” “爹!爹!爹!” 雨声纷乱,人影囫囵扑来,将自己压在地上,陈靖喘不上气,随手抓来一人,一口咬他手上,再睁眼却看到泪眼婆娑的母亲,她抱着自己,一下下抚摸自己后背,小心翼翼道:“好孩子,烧这么久了,喝些药吧······” “娘······” 陈靖缓缓吐息,眼前光影摇晃,朱红大门紧闭,他猛扑上前,用身体挤在中间,声嘶力竭大喊:“娘!不要!娘!” “少爷,少爷,少爷!” 陈靖从榻上翻落,重重摔在地上,几个人急急过来扶他,七手八脚将他抬起,门外脚步不断,陈靖被人抚胸拍背,吸了不知什么东西,神智清醒不少,门外有人匆匆进来,眼珠红肿似桃,满脸颓靡不堪,不知几天几夜没有睡了。 “嫂嫂······” 陈靖眨眨眼睛,面前一切逐渐明晰,嫂嫂周淑宁满脸是泪,将他搂在怀中:“醒来就好,醒来就好!你这孩子忒不听话,你大哥要急疯了,点燃几座烽火台,借来上万精兵,与蛮子隔河对峙,这事闹的太大,险些捅进宫里,现下······” 陈靖抓住嫂嫂小臂,用力捏动两下。 周淑宁咽下抽噎,淡淡道:“少主醒了,都退下吧。” 一众家兵家臣拱手作揖,弯腰退出房门,待外面没有声音,周淑宁悄声吐息:“现下圣上手谕已经到了,令我们即刻退兵,不得轻举妄动,你大哥只有你一个弟弟,此刻在风口浪尖上调兵,难免不被忌惮。阿靖不是小孩子了,收收你桀骜不驯的性子,家族只有你兄弟二人,莫让陈家蒙羞。” 陈靖咽下噎在胸口的残血,将嗜血杀意吞回腹中:“嫂嫂,父亲纵横沙场数十载,调兵遣将之术鬼神莫测,只是一着不慎,才中了蛮子陷阱。区区蛮子粗鲁无礼,阴险狡诈,父亲竟被······还有鸿卓,鸿卓······” 一念及此,陈靖双眼通红,喉口滚动几下,握住嫂嫂手臂,将泪水噎回腹中:“此生不报大仇,阿靖誓不为人。” 周淑宁手臂停在半空,轻拍陈靖后背。她出身书香门第之家,嫁给陈瑞之后,每日殚精竭虑,操持家中大事小事,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可阿靖还是个孩子,她不想看他被仇恨蒙蔽,整日郁郁寡欢,活在怨愤之中。 “阿靖饿了吧,先吃些东西,”周淑宁放开陈靖,从身旁矮塌上端起桂花莲子羹,轻轻搅拌几下,端到陈靖面前,“这点甜汁熬了许久,香味都进去了,快趁热喝了。” 陈靖半梦半醒,听到甜汁两字,口中干渴更甚,雪莲果的滋味在舌尖徘徊,那少年仿佛盯着自己,翠色眸子一眨不眨,金发随风飘散。 “嫂嫂,”陈靖咽不下去,喃喃道,“你可曾见过······金发碧眼的猎户?” “哪里的猎户,”周淑宁拾起绸布,帮陈靖擦嘴,“没有见过金发碧眼的猎户,只见过白毛碧眼的猫儿,阿靖可是遇到了什么精怪?” 陈靖恍惚摇头,随即反应过来,嫂嫂是在逗他,他脸上红了,一时有些羞惭:“嫂嫂,我没在发梦,这次若不是他从天而降救我,我不知能不能回来。” “既是被人救了,若还记得那人长相,可让你大哥贴上告示,找出来好好报答,”周淑宁道,“千万莫小气了。” “算了,”陈靖接过瓷碗,搅动几下想再喝一口,想想还是放下,“天高路远,有缘再见·······若是大张旗鼓,反倒令他难做。” 周淑宁盯着他看,半晌欲言又止,端过一碗药汤:“既是如此,先把药喝了,再歇息歇息,身上各处都是箭伤擦伤,不知将养多久才好。” 她话音刚落,屋外嘈杂不断,人声鼎沸马蹄嘚嘚,火把燃出哔啵轻响,一股怒火撞开大门,直直向屋内冲来,周淑宁放下药碗,慌忙来拦:“阿瑞,阿瑞,弟弟才刚醒来······” “不懂事的东西!”陈瑞身披甲胄,一双眼亮若寒星,迸出熊熊烈焰,“今日若不让他明白道理,还要惹出甚么麻烦!” 他揪住陈靖后颈,拎只麻袋似的,将人摔到地上,周淑宁惊叫一声,直直拦在面前:“阿瑞!弟弟浑身是伤······” 电石火光之间,陈瑞扶住她肩,眼眸微微眯起,几不可察摇头。 周淑宁蓦然变色。 门边一片飞翔的袍角,上面勾勒白鹤翎羽,根根细致入微,那袍子被人掀起,一条腿跨进门槛,大刺刺摇晃进门。这人白葱似的立着,面容似铺上几层白粉,唇角浸泡胭脂,嗓音高昂尖细:“手足亲情尚在,陈将军何至于此。陈老将军舍身殉国,圣上感怀过往,特赐黄金万两,良田千亩,以慰老将军在天之灵。” 白鹤翎卫。 大梁建国不久,惠庆帝招揽诸多武艺高强之人,去势后留在身边,组建白鹤翎阁,专司探查刺杀传手谕等事,只遵从皇帝一人,此次白鹤翎卫的副统领付朝忠亲自到了,想必调动虎符之事已传到天子耳中,他们镇守边疆,家公陈淮英统军有方,颇有威望,本就被皇帝忌惮,此次家公身死,府中大乱,阿靖惹出这样的麻烦,阿瑞又调出虎符······ 周淑宁打个哆嗦,死死抿住嘴唇,缓缓放下手臂,偏头闭上眼睛,陈瑞甩过袍角,狠狠抬脚,将陈靖踹向墙角:“没用的东西,惹出这些麻烦!如此冥顽不灵,不如打死干净!来人!取军仗过来!” 付朝忠唇角勾起,凉凉笑道:“小将军年岁尚小,一时冲动再正常不过,将军何苦发火。” 陈瑞双手抱拳,闷声叹道:“公公见笑,陈家家法森严,治家如同治军,此番若不将劣弟顽性打服,难慰父将在天之灵。” 付朝忠心头冷笑,未听军令便调动三方大军,黑压压落在淮水畔外,对圣上发来的几道口谕视而不见,此等株连九族的大罪,掉几个脑袋都不够用的,装模作样打上几棍,这事便想过了? “将军管教弟弟,是将军家事,咱家自不会多言,”付朝忠让开半身,皮笑肉不笑道,“小将军筋骨稚嫩,皮肉娇弱,莫要苛责太过才是。” 陈靖浑浑噩噩,被两个家兵架起,囫囵扛到外面,擦着付朝忠袍角过去,丢进院落之中。 院中空无一人,一条长凳落在中间,首尾用重铁锻造,四周覆满麻绳,上头还有斑驳血迹。 周淑宁不忍再看,侧过身站在角落,拿袖子遮住眼睛,旁边丫鬟忙将她扶住,用绸缎替她拭泪。 陈瑞骑虎难下,他知道这顿板子不得不打,在付朝忠面前,连放水的可能都微乎其微。 得知弟弟消失不见,他派家丁在城中寻找,将地皮翻的四脚朝天,却什么都没有找到,陈家接连遭难,父亲母亲双双故去,现下连弟弟都下落不明,陈瑞不敢再赌,担心弟弟被野兽捡走,更担心弟弟被蛮子捉住,他不管不顾大军压境,若不是家臣及时禀告弟弟回来,铁蹄必将踏破淮水,将蛮子杀的片甲不留。 但陈瑞同样知道,大梁征战太久,国库空虚民不聊生,四方小国蠢蠢欲动,时不时前来挑衅,惠庆帝收回全部虎符,不允诸多将军擅自动兵,命令众将韬光养晦,开辟仓库存粮,恨不得将守军遣散,全数发配进地里种田。 此次自己擅自动兵,犯了朝中大忌,若不是念在父亲骁勇殉国,余威尚在,恐怕陈家全族这项上人头······都要保不住了。 陈靖被人捆住手脚,在腰上缠覆几圈绳子,勒的严严实实,麻刺扎进肉里,刺的他清醒片刻,勉力撑起脑袋。 “哥······” 周淑宁忍不住啜泣,泪水滚滚而落,强自噎回腹里。 “二十军仗,”陈瑞沉声吐息,“让他清醒清醒。” 陈靖恍惚抬头,未曾反应过来,腰背像被火药炸开,砰的一声,炸得耳中嗡鸣。 “呃······” 他被剥|掉裤子,一道深紫血檩印在肤上,皮肉像一块薄饼,在案板上饱受捶楚。 耳中嗡鸣未过,又一棍凌空砸下,这一棍比刚才更狠,五脏六腑似被挤压出去,滚出数个血块,他口中咯咯,齿尖咬住舌头,吐出一口残血。 陈瑞攥紧拳头,定定盯着家兵:“没吃饭吗?再打!” 付朝忠的声音忽近忽远,尖利沙哑,簌簌传入耳中:“将军息怒,若老将军在天之灵尚在,必不愿见你们兄弟反目,再生嫌隙。” 陈靖痛的以头抢地,被这尖细嗓音吵到头疼,他想捂住腰背,手腕被牢牢覆住,堪堪绽出血来,父母哥哥对他宠爱有加,向来不忍打他骂他,连重话都很少说过,此番他入刀山火海,皮肉似被烈火烤焦,口中咯咯数声,嚼碎半块牙齿,陈瑞略略挥手,一位家臣向前,将布团塞他口中,在颈后牢牢系紧。 先时还有疼痛,后来神智丧失,脑袋搭在凳上,浑浑噩噩呻|吟,依稀听到嫂嫂哭泣求情,听到大哥沉声命令,恍惚见到爹娘鸿卓,这些人依次消失,他站在雪地之中,目之所及茫茫一片,耳边金铃叮咚,一串脚印由远而近,抬头只见艳阳高照,白纱覆面,纱帘下一双碧色猫儿眼,静静望向自己。 陈靖挣扎抬手,寸寸撑起手腕,抓住那片纱帘,用力遮住眼睛。 天暗了。 他如愿坠入沉眠。 第6章 “没用的东西,连个屁大的哒哩都找不到,什么白狼现世,哪个秃头梆子留下的传闻,把你们吓成这样?” 兰杜尔越说越气,挺身跳下马背,挥舞手上长鞭,将面前的人甩在树上,抬腿补上一脚:“滚出去找!那哒哩又不是鸟,还能飞到天上?” 雪落无声,他大口大口喘气,后背落下簌簌残雪,眉毛被雪霜覆盖,半天眨动不开。 自从那梁朝永康城守将在乱军之中自刎,哒哩时不时过来偷袭,折腾的他们东奔西跑鸡犬不宁,他们并非害怕哒哩,更不怕短兵相接,只是天寒地冻,帐中储粮不足,山中猎物不多,并不适宜长线争斗,此次那守将的小哒哩偷袭父汗,竟然误闯进他的营帐,趁着父汗还未察觉······他怎能放过这天赐良机? 可那小哒哩竟像是插翅飞走,连片羽毛都没留下。 不可能! 不可能! 兰杜尔怒发冲冠,狠狠甩掉鞭子,一拳撞在树上,残雪簌簌而落,震得鸟兽四散,身旁的副格勒看不过去,小声催马上前:“格勒,先回去吧,先前大汗不允大举进攻,我们此番出来,调用了不少兵马,再瞒怕瞒不过了。哒哩向来阴险毒辣,若是有什么后手·······” 一道白影掠过,从脚尖腾跃过去,蹿到树干后面。 兰杜尔微微眯眼,静静盯着雪鼠。 “小杂种呢?”兰杜尔单膝跪地,抓起两只石块,一只震出雪鼠,一只砸碎雪鼠脑袋,“帐中骑兵被全线调出,他不在前方打仗,该不会······” 兰杜尔摘下箭筒,微微眯起眼睛,射|出一只长箭:“进山寻狼去了?” 副格勒低眉顺眼:“兰景明才被赐予小格勒头衔,虽然还是格勒您的随账,之后难保不被父汗收在身边,我们私下说说也就罢了,在外人面前,格勒莫再随意叫他杂种,万一隔墙有耳,传到可汗耳中······” “他不是杂种?”兰杜尔嗤笑一声,抬手一甩,将弓箭砸回背上,“不是杂种,怎么长成那不人不鬼的样子,那眼睛盯着人看,与鬼魅有甚么区别。父汗子嗣众多,不知封了多少格勒,杂种是我等从小叫到大的,若父汗真在意他,会允他做我随账?” 副格勒无奈扶额,低声叹道:“过去事自然不提,眼下我们与哒哩剑拔弩张,正是用人的时候,还是小心谨慎为妙。我看兰景明有些调兵遣将的本事,格勒不要掉以轻心。” “既有些本事,为何不去前方拿人,”兰杜尔越向越怒,幼时与兰景明争斗,被抓得脸花毁容的事袭上心口,令他怒火冲天,“我倒要看看,他在我帐中做甚么好事。” 兰杜尔向来懒得遮掩,说什么便要去做什么,他翻身上马,甩动马鞭向随账中去。打小他便有不少随账,兰景明只是其中之一,随账要做的无非是煮饭洗衣暖床,能力强的会提拔为随侍,跟随格勒征战沙场,兰杜尔自认从小骁勇善战,备受父汗器重,其余格勒无不对他恭恭敬敬,众多随账更是对他奉若神明,只有这个被父汗随手丢来的兰景明,从来便有一张油盐不进的脸,甚至从不对他行礼,洗衣煮饭样样不会,若是想让他暖床······ 兰杜尔摸上自己额头,一道长疤从额顶贯下,直直擦过眼角,蜿蜒探到耳边。 他曾将兰景明扑在床上,做势要令人暖床,其实他对男人硬不起来,只是想将那张冷脸揍扁······从没有人敢如此蔑视他,那目光像看着灶里臭烘烘的石头,多看一眼便恶心欲呕。 那次两人打的天翻地覆,兰景明毁了他半张面容,他自然没有手下留情,在数九寒天将人吊在外面,用带刺的马鞭舞成鞭花,将人抽成一只血葫芦,那葫芦在外面挂了三天三夜,最后帐中军医老图真跪地求情,他才网开一面,默许老图真斩断绳子,将人丢在地上。 老图真跟随父汗良久,寻医问药是一把好手,每次父汗和格勒身陷险境,都是老图勒力挽狂澜,将人从鬼门关上拉回,兰杜尔不敢不给他面子。 一整个冬天,老图真都在兰景明帐中度过。 帐中弥漫涩苦药味,隐隐有风声传出,说兰景明筋骨未开,这次被打伤根基,又吊在外面水米不进,烧的浑浑噩噩,数次命悬一线,整个冬天几乎没有出账,直到春暖花开,才杵着一根长杆,挣扎踏上草地。 兰景明瘦成皮包骨头,吃不得肉闻不得马奶酒,将养到炎炎夏日,才恢复胃口吃喝,身形矫健起来。 只是·····被打的身上没一块好肉,兰景明身上竟没有留疤,依旧光滑一片。 他们去河中洗澡,女眷都聚在一起指指点点,说这兰景明脊背光滑,肤若凝脂,比女子还要惹眼。 兰杜尔心中疑惑,时不时给兰景明使点绊子,打的人遍体鳞伤,兰景明皮开肉绽受伤流血,只是等伤口好了,仍会恢复如初,留不下一丝疤痕。 成为格勒后经常打仗,没空再找兰景明麻烦,此番邀功不成,兰杜尔满心焦躁,只想找人撒气。 他驾马跑进随帐,许多掳来的莺莺燕燕挡在马前,各个求他宠幸,他们北夷人向来豪爽热情,求爱不加掩饰,时间久了尝够滋味,便想尝尝梁国女子。梁国女子皮肤白皙,身形窈窕,说话柔声细语,被掳来时挣扎哭闹,丢在帐里吓唬几回,再饿上几天,大多便偃旗息鼓,无力再闹,时间久了吃不上饭,只有得了他兰杜尔的宠爱,才能喝上两口肉汤,她们渐渐不再矜持,为了争宠不惜浑身解数,有的会被留下,拔帐时被一起带走,有的被玩腻了,随手丢在山中,是死是活听天由命。 兰景明的圆帐在最里面,是最小最破的一个,要覆上几层杂草,才能堪堪挡住风雪,兰杜尔骑着高头大马,拨开凑上来的女人,耀武扬威进去,探出长长木枪,枪尖划破帐帘。 冷气从外头争先恐后进去,兰景明裹着一条长布,两手捧着药碗,静静抬头看人,看清来人后他面无表情,淡淡垂下眼睛,抿起一口苦药,轻轻抚弄脖颈,将药液噎入腹中。 副格勒胸口一震,缓缓勒住缰绳。 无论见过几次,依旧惊为天人。 兰景明皮肤白皙,身量高挑,鼻梁高挺,金发碧眼,与他们北夷族人格格不入,男子将他视为妖孽,时不时啐他找他麻烦,女子却觉得他英俊不凡,时不时过来唱歌求爱,这更引得男子嫉妒,找他麻烦的人数不胜数,兰景明双拳难敌四手,不知被围攻揍过几次,可他从来不会低头,更不会出言求饶。 老图真窝在帐中角落,默默摇扇煮药,这一阵风来吹熄柴火,他挪动几下,将后背对上帐帘,半点没有出声。 兰杜尔居高临下,长枪甩动几下,扎在兰景明身边:“小杂种,我命令全帐出击,连三岁小儿都知道鼓掌振威,你不去前方拿人,却在此公然抗令,究竟长了几个脑袋?” 兰景明不为所动,轻轻吹气,将热浪从药碗上拂开,垂头再喝一口。 那口药还未咽入口中,瓷碗应声而碎,眼前白光一闪,枪尖直直挑过颈底,划出一道血线。 兰杜尔探出枪尖,噼啪拨弄碎片:“既然病了,帮你清醒清醒,来几个人,把他吊到树上!” 副格勒催马向前,急声来拦:“格勒,格勒三思而后行,此事若传到可汗耳中······” “呼木图,你是我的人,还是这小杂种的人,”兰杜尔勒紧缰绳,扬声怒喝,“把他吊起来,拿马鞭过来!” 跟在背后的几人蜂拥而上,七手八脚过来捉人,兰景明没有反抗,任由这些人按他肩膀捆他手腕,将他吊在树上。 天寒地冻,他只穿薄薄单衣,赤|裸脊背露在外面,比霜雪还要白皙。 “我再问一次,为何不听军令?” 正中央搬来一把椅子,兰杜尔轻松下马,翘二郎腿坐在椅上,掌心把玩鞭柄,前后旋转几圈:“本格勒审不了老图真,审你绰绰有余,前方战事吃紧,你在后方享受,日子着实舒坦!” 鞭尾挥出风声,重重抽在背上,这一下皮开肉绽,血肉横飞,砸出噼啪脆响,这马鞭用金丝鞣成,甩在身上撕裂皮肉,震得身体乱颤。 兰景明咬牙忍下,肩背紧紧弓起,皮肉崩成一团。 全身力量集中在两条手腕,他被吊在半空,腕骨青红发紫,淤出层层紫黑,耳边风声大作,下一鞭凌空落下,兰景明在半空打转,从肩胛到背脊绽出血肉,鲜血淋漓落下,沿小腿砸向地面。 雪里融出血涡,血点化为血线,在背后蜿蜒流淌,兰杜尔甩动鞭子,将兰景明当成漏沙麻袋,专挑最薄弱的地方招呼,兰景明咬破唇舌,痛呼压在喉底,生生憋得眼珠通红,额顶冒出青筋。 兰杜尔问了几次就不再问了,这小杂种向来不肯听话,好不容易封上个小格勒,连随军封帐都没能得到,还是在自己帐中讨饭,他并非要问出什么,只是要发泄怒火,他眼睁睁失去了一个顶好的机会,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若是能将那个陈老东西的小哒哩抓住,碎尸万段后献给父汗······ 一念及此,兰杜尔怒发冲冠,狠狠甩下一鞭,这一下沿着嘴唇划过,兰景明被抽到吐血,胸前惨红一片。 头发被打散了,脸上冷汗涔涔,一头金发贴在侧颊,兰景明低垂脑袋,大口大口喘|息,碧色猫儿眼半睁半闭,眼珠沉沉坠着,像两颗落在泥里的琉璃石,触不到半分神采。 兰杜尔垂下手腕,着实打的累了,歇一歇正要扬手,帐外马蹄嘚嘚,信使从马上滑下,双手递上军令。 “大汗有令,各帐格勒速去大帐听令!” 第7章 兰杜尔与副格勒呼木图对视一眼,双双敛起神色,兰杜尔甩掉鞭子,勒紧缰绳,狠狠甩上马背:“走!” 两人前后离去,呼木图转头飞出眼色,示意来人把兰景明放开。 随账里几个躲着不敢出来的人连忙上前,手脚并用将人解下,小心抬进帐里。 兰景明口唇破了,发丝贴在颊上,碎衣和皮肉黏在一起,随呼吸轻轻颤抖。 老图真从角落过来,沉默蹲坐在他身边,拧干毛巾帮他擦身,兰景明咬牙忍痛,药粉洒在胸前,沁入血脉之中。 他艰难抬起手臂,缓缓搭在眼上,随账里的女子蹑手蹑脚进来,帮老图真换洗布巾。 水盆的水换过几次,几道伤口才略略止血,兰景明攒够力气,杵地攀爬起来,摇晃走到院中,抬起井边水桶,颤巍巍举到半空,劈头盖脸浇落,将残血冲洗干净。 他一桶接一桶浇水,身上伤口次次洗涮,泡的边缘发白,像一张张小孩的嘴,齐声吟哦什么。 帐中几人挤在一块,各个不忍睁眼,齐齐拍打老图真,指望他做些什么。 老图真默默扇火,像个先天发育的哑巴,没有半点回应。 兰景明赤|裸上身,一步步挪回帐中,垂头摔在地上。 他没有穿鞋,冻得脚底通红,身上的血却不再流了,伤口覆上一层白霜。 “都出去,”老图真熄灭柴火,端来一只药碗,“帘子放下。” 几个人面面相觑,乖乖退出帐外,抬手放下帘子。 老图真吹凉药碗,把药液放在兰景明唇边,兰景明胸口起伏,艰难撑起半身,抿唇卷起一口,苦的咽不下去,抬手抓来一把残雪,囫囵塞进口里。 “为什么非要救人,”老图真开门见山,“平白遭了这一通罪,值得么。” 兰景明没有回应。 他哆嗦手指捧着药碗,掌心颤抖不休,洒掉半盏苦药,凭气力攥住碗沿,一股脑灌进口中,啪一声摔烂瓷碗:“烂命一条,值与不值,有什么关系。” 账内一片静默。 半晌过后,兰景明苦的脸颊皱起,像只被搓圆捏扁的团子:“苦······老图真,糖水。” “没有,”老图真淡道,“烂糖一堆,吃与不吃,有什么关系。” 兰景明噎住。 他泄气耷拉肩膀,指头在残雪上拨弄,时不时抓起一把,吮吸冰凉味道:“兰杜尔是个没脑子的,故意压下风声,不让父汗知晓。淮水河畔大军压境,乌压压如同黑云。陈将军身死不久,将士气势如虹,将军之子若被兰杜尔抓住,在阵前凌迟处死······后果不堪设想。” “那你便将他放了,”老图真抬眼,“将他捉来献给可汗,你定能晋升格勒,与兰杜尔平起平坐。” 兰景明裹紧布巾,身上瑟瑟发冷,他目光游移,盯上自己脚背,那趾头冻得狠了,几乎掰弄不动。 布条缠在脚上,曾有一刻温热。 帐中一片静默。 “陈老将军是条汉子,”兰景明挠动头发,半晌才道,“趁人之危,胜之不武。” “慈不掌兵,义不掌财,”老图真道,“放虎归山,后果不堪设想。” “来上一回,我便打上一回,来上两回,我便打上两回,”兰景明笑道,“刀剑无眼,愿赌服输,堂堂正正在战场相见,总好过趁人之危,欺侮单枪匹马的孩童。” 老图真看他半晌,从布袋里取出糖块,囫囵泡碗糖水:“你都说与我听,不怕我告诉可汗?” “你若要告,我早死多少回了,”兰景明满不在乎,接过糖水一饮而尽,“我知道你不在乎。” 老图真接过糖碗,慢条斯理吐息:“不在乎什么。” “无父无母,无儿无女,在世上了无牵挂,”兰景明倒回地上,侧身蜷成一团,“你看我们明争暗斗,和看猴戏差不多吧。” 老图真哑然失笑,花白胡子抖动,皲裂如树皮的面容颤抖起来,聚成翻涌波涛。 兰景明昏昏欲睡,在山里冻了几夜,身上低热才退,又被拎出去打上数鞭,身上皮开肉绽,热浪隐有再起之势,他每天受伤不断,老图真不忍再灌他苦药,拧湿毛巾覆他额上,缓缓帮他擦身,兰景明半梦半醒,神智不清时仿佛睡在白狼背上,随它在林中穿梭,山中寒风不断,野兽吼叫不休,兰景明侧过半身,瑟瑟抱做一团,挣的伤口开裂,眉毛紧紧皱着,老图真拧眉帮他擦身,他恍惚探出手臂,胡乱抓住什么:“娘······娘,为何不肯要我。” 老图真定住动作,缓缓抚他手背,助他镇定心神。 兰景明额头滚烫,身上发冷,左右转动脑袋,似乎在寻找什么:“为何······我是这般模样。” 他探出手臂,摩挲抓住发丝,使出吃奶的力气,向下拽掉几缕。 他摸摸索索,指头触上眼皮,发狠向里按去,老图真眼疾手快,握住他两只手背,轻轻拍打几下。 “老图真,”兰景明吐息烫热,脸颊烈如火灼,“我娘······是哪里人,她可还活着······若她死了,她是怎么死的。为何我叫这样的名字,和他们都不一样,是不是,是不是娘取给我的······” 老图真片言不发,像安抚做噩梦的小孩,将他揽在怀中,静静揉他肩背。 兰景明嘟嘟囔囔,胡言乱语,几句话说的磕磕绊绊,自己都听不清楚:“我长成这样,她一定不会是北夷人,我也不像父汗,他们都叫我杂种,我,我不是杂种······呜,这药好苦······” “吃糖便不苦了,”老图真哄小孩似的,掰掉半块糖粒,塞|进兰景明唇中,“不要咽下,含住便不苦了。” 兰景明舌头卷起,听话含住糖块,它在唇间融化,丝缕甜味沁入舌底,冲淡酸涩药味。 他卷得更紧,像一只被剥|去皮毛的动物,在寒风里缩成一团,他哆哆嗦嗦,小声迷糊嘟囔:“为何我不留疤痕······” 不止不留疤痕,受了这么多鞭伤,他身上隐隐结痂,连血都不再流了。 老图真摸索抓来长毯,给兰景明裹在身上,起身去炉边煎药,兰景明裹着毯子,浑浑噩噩睡着,脸上潮红一片,昏茫不知今夕何夕,半个时辰过去,帐外马蹄嘚嘚,信使在院中转圈,扬声振臂高呼:“大汗有令,各帐小格勒速去大帐听令!” 足足喊过三次,兰景明才从梦中惊醒,他爬起身时踉跄两下,险些摔在地上,扶膝喘|息几口,堪堪站稳身体,出去接过传令,将信使请出院外。 他回到帐中,路过水桶时脑中昏茫,晃不出几分清明,他拎起水桶,捏几个雪球丢在里头,弯腰半跪在地,在脑袋扎进里面,左右摇晃数下,冻出几分神智。 外面寒风呼啸,兰景明进到账内,找出几块布条,在身上环绕几圈,牢牢勒住伤口。 伤口可以止血结痂,疼痛却不会消失。 他离开圆账,去马概牵来白马,双腿夹紧马腹,向父汗大帐奔去,烈烈风声掠过耳边,身上疼痛更甚,心头却掺杂几分爽快。 他喜欢骑上狼背,骑上马背,在它们背上奔腾,在林间肆意穿梭。 临近大帐不能骑马,他翻身下马,吹响几声口哨,令马儿自去吃草,刚走出两步,后背被飞来的石块撞到,他低头捡起石块,胸口又中一下,逼得他倒退几步,堪堪定住脚步。 他立在原处,抬手遮挡阳光,四处密林影影绰绰,晃过几条暗影。 兰景明看向四周,了然于胸,自背后取出弹弓,在下个石块到来之前,弯腰滚过几圈,背靠树干躲好,高高拉起弹弓,向密林深处射|出。 伴随一声短促惊叫,一道暗影从林间落下,数个石块从四面八方射|来,挡住躲藏去路。 兰景明左支右挪,挡住连番袭击,手中弹弓不断弹|射,射下数条暗影,几个人哎呦哎呦叫着,互相搀扶肩膀,一瘸一拐踉跄,从密林深处走出。 兰古拉,兰阿波,兰道真,兰延格······ 各帐的小格勒都在这了。 遵循北夷传统,格勒均为大可汗所出,晋升排位全靠军功,小格勒则从平民之间选拔,要靠每年一次的格斗排位,胜出者只要大可汗赏识,便能鲤鱼跃龙门,从平民获封为小格勒,可认大汗为父汗,有独自居住的圆帐,下一步便能上战场杀敌,立大功者有望获封格勒。兰景明不受格勒待见,摸不到格勒封号,只能年年参加小格勒选拔,次次都能勇夺前三,花名册递到大汗帐中,其余两人都得到封号,他的名字却被划掉,成为丢置不用的弃子。 他锲而不舍,年年参加选拔,年年成为笑柄,以至于最终获封小格勒时,其余小格勒比他小五岁有余,各个拿他不当回事,每当聚在一起,都会联手使绊子闹他,说父汗年年见他名字,被他烦到忍无可忍,才提他上来充数。 兰景明不为所动。 这么多年过来,什么羞辱的话没有听过,几个半大孩子的挑衅,他不会被他们轻易激怒,毁掉这来之不易的封号。 十来个小格勒站在大帐外面,毕恭毕敬弯腰行礼,等待父汗召见,一刻钟后信使出来,掀开半面帘子,扬声喝道:“大汗有令,各账小格勒进帐中议事。” 第8章 进帐时不准携带刀枪,更不准抬头直视可汗,大帐比其余几个副帐更大,进去时嗅到兽骨浓香,正中央架着一口铜锅,里面不知煮着甚么,皮肉都煮烂了,汤顶飘出白沫。 其余小格勒口水横流,时不时望向大锅,大帐内满是毛皮兽骨,隔几步挂一只风干虎头,冲他们龇牙咧嘴狞笑,似乎兽头正在山野之间咆哮,风中飘散浓烈腥臭。 龙骨檀香飘散,几个人鱼贯而入,在可汗面前握拳贴在胸口,单膝跪地行礼:“父汗。” “抬头。” 兰景明微微抬头,仰视父汗面容。 北夷大可汗兰赤阿古达身量高大,赤棕胡须覆盖面容,眼瞳赤红高鼻大嘴,脖颈粗壮声如洪钟,座下一张乌黑熊皮,身旁盘着几个蛇一般的窈窕美人,她们各个赤|裸上身,抱着浓密毛皮,含羞带怯看向不敢抬头的小格勒。 大汗欲望强烈,身旁一刻离不了美人,正因为此北夷格勒众多,小格勒更是数不胜数,有些被派上战场,刚满十四便做了刀下亡魂,连名字都不被父汗知晓。 父汗记不得这些儿子,哪个儿子谋得战功,攻占更多领土,才有机会觐见父汗,得到父汗褒奖。 小格勒们一年见不得父汗几回,各个兴奋的满脸通红,时不时偷偷仰头,描摹父汗模样,兰赤阿古达看向账下,半晌才道:“前几日帐中大乱,你们在做甚么。” 兰景明悄悄捏紧拳头,后背肌肉弓起。 兰杜尔将消息压得太紧,几个小格勒没听到半点风声,各个面面相觑:“回父汗的话,这几日在筹备冬狩,小儿训马扎营,不敢稍有懈怠······” 兰景明跟着哼哼两声,眼观鼻鼻观心,眼珠垂向地面,不想与父汗对视。 可他芒刺在背,父汗的目光在他们头顶逡巡,那威压如有实质,镇得人抬不起头。 “兰景明。” 兰景明脑中嗡鸣,额前冒出冷汗,其余小格勒愤愤看他,气恼父汗竟记得他的名字,他自己后颈蜇痛,汗水落进肤底,伤口被盐渍浸透:“小儿在。” 半晌过去,兰赤阿古达挥退美人,令其余小可汗退下,对兰景明道:“来本汗座前。” 可汗座前有女子脂粉,还有风干兽骨的味道,兰景明屈膝半跪在地,低头垂落脑袋,不敢直视父汗。 兰赤阿古达斜倚榻上,向前探出手臂,搭在兰景明头上:“吾儿骁勇,本汗心中甚慰。” 兰景明登时出了一身冷汗,凉意落在背上,粗糙布衣蹭上伤口,摩挲血肉生疼。 “兰杜尔这几日在做甚么,”兰赤阿古达没有松手,抚弄兰景明头发,粗糙指骨用力,拽起几缕金发,“他不肯据实禀告,你来说与本汗。” 兰景明俯身向下,与地面贴的更紧:“小儿身在随账,格勒极少传我,入冬后帐中缺衣少食,随账中有不少女眷,托我寻找食物,我便进山寻了一处猎户,占了他的屋子刀具,在林中捕猎几日,猎得许多野兔白蛇,堆在仓帐之中。” 兰赤阿古达盯着他看:“这几日,你不在帐中。” “是。” “兰杜尔所做之事,你并不知晓。” “是。” 兰景明几乎伏到地上,鼻子贴上皮毛,风干血腥蹿入鼻中,直令他恶心欲呕。 账内静寂无声,兰赤阿古达摩挲指头,在兰景明头上逡巡,掠过细瘦肩背,抚过不盈一握的脖颈。 “本汗处事不公,未将你提为格勒,吾儿可曾委屈,”兰赤阿古达道,“兰杜尔鲁莽无知,兰信鸿刚愎自用,小格勒年岁尚小,难堪大任,我偌大一个北夷,一时竟无人可用。” 兰景明俯身再拜:“愿为父汗赴汤蹈火。” “为将者需心性坚韧,进退有度,能忍人之所不能忍,为我北夷开疆扩土,”兰赤阿古达长叹,“几日后选拔格勒,盼吾儿拔得头筹。” 父汗的手重若千钧,兰景明脊背发颤,瑟瑟发抖:“小儿定当全力以赴,为我北夷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兰赤阿古达看他半晌,轻轻扬起手臂,角落里美人窈窕走出,瓷盘里托着一只火红丹丸,这丹丸沁香扑鼻,晶莹剔透,如一块无暇美玉,盛在白瓷盘中。 “吾儿受伤颇多,体质虚弱,本汗特为你调制丹凤红凝丸一粒,此为淮南山上百年生长的火丹凤炼制,九九八十一朵才能炼成一粒,在补气养血上颇有奇效,快吃了罢。” 兰景明低垂双眼,不敢抬头:“小儿天资愚钝,武艺平平,难承父汗恩赏。” “吃罢,”兰赤阿古达摆手,将托盘推到兰景明面前,“吾儿骁勇善战,智勇双全,为父心中甚慰。休得忸忸怩怩,再做妇人作态。” 帐内柴火燃烧,哔啵跃动不休,那美人打个哈欠,身上脂粉四溢,她身披狐皮,头上斜斜挽着发髻,一根野兽腿骨化作点缀,插|进浓密发丝。 她柔弱无骨似的,倚在兰赤阿古达身边,手中推盘却纹丝不动,药丸静静立在中间。 兰赤阿古达居高临下,如巍峨高山,压进峡谷之间,兰景明背上伤口还疼,隐隐有些开裂,他情知此事躲不过去,父汗行事说一不二,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这火丹凤确为滋补圣品,平日里格勒们争得头破血流,也无法抢来一粒。 瓷盘递到身边,兰景明毕恭毕敬接过,吞水服入腹中:“小儿拜谢父汗赏赐。” “我兰赤阿古达的儿子,必当化为雄鹰,成为草原霸主,”兰赤阿古达搂来美人,托腰放在膝上,“回帐吧。” 兰景明悄悄松一口气,背着口舌交缠的水声,小步向帐外退去,行过那口大锅,底下火舌更长,烧出焦糊味道,兰景明被这肉味逼的头晕,加快脚步离去,还未行到帐口,忽闻背后雷霆,父汗的声音远远传来,如重锤压顶,层层炸在耳边:“这锅汤已煮上两个时辰,肉骨化为浓汁,最为滋补养身,喝上两碗再走。” 兰景明只觉恶心欲呕,进退两难:“父汗······” “本汗赏下的”,兰赤阿古达的声音遥遥传来,如魔音灌耳,震得兰景明胸中嗡鸣,“你接着就是。” 兰景明无从推拒,只得依言坐在锅边,搅动一只长勺,舀出一勺汤水。 煮了这些时辰,这汤水仍含腥味,熏得人眼前发黑,坐都坐不稳当,兰景明缺衣少食,时常上顿不接下顿,胃里早就坏了,此刻再被煞气冲撞,他强压呕意,艰难舀出半勺,囫囵塞进口里。 这滋味甚怪,不知是什么煮出的汤水。 兰景明手扶胸口,指头揉弄喉结,逼自己强咽下去,这般来回几次,他被折腾的胃中泛酸,悄悄俯身吐息:“小儿斗胆请教父汗,这是······甚么汤水?” “狼骨熬制的浓汤,”兰赤阿古达声如洪钟,挟裹一丝笑意,从帐中远远飘来,“山中野兽,最为滋补,吾儿莫小瞧了它。” 这声音如滚滚惊雷,震得天崩地裂,手中长勺化为柴火,将他烧的皮开肉绽。 耳边风声四起,暗夜中似有巨峰压来,将他碾得筋骨碎裂,肠穿肚烂,压成一地碎骨。 他动弹不得,胸中百转千回,捏得瓷勺颤抖,发出咯咯轻鸣。 “吾儿怎不吃了,”兰赤阿古达道,“莫非有甚么难言之隐。” 兰景明登时惊醒,后颈冷汗汗出如浆,伤口阵阵蜇痛,似有人拿盐粒揉来,揉的他天昏地暗筋骨欲碎,眼前阵阵昏黑。 好在他隐在暗处,身形被大锅挡住大半,他僵硬碾动长勺,缓缓搅动汤水:“小儿······拜谢父汗赏赐。” 汤水洇出油腻焦香,兰景明一口接着一口,直喝得狼吞虎咽小腹涨起,锅里的汤水下去一半,兰景明实在噎不下了,俯身放下长勺:“小儿不敢叨扰父汗。” 帐中已是活色生香,美人娇笑不停,水声连绵不断,兰景明悄悄退出大帐,疾步行到帐外,抬手唤来白马,刚要起身上马,膝盖蓦然弯下,咚一声砸上地面,鸡蛋大小的石块砸上大腿,兰景明抬手抚上,揉到满腿青紫。 他怔忪片刻,唤来白马骑上,匆匆跑进密林深处,来到两人合抱的榕树下,手脚并用向上,直爬进树冠里头,将兰道真拽下枝杈,狠狠摔在地上。 兰道真昂脖咬牙切齿,对他怒目而视,兰景明二话不说,双膝压他腰上,攥拳重重落下,打的兰道真撇过脑袋,吐出半块残牙。 兰道真的生母是可汗最宠幸的美人之一,本该直接提为格勒,可汗说他年岁尚小,仍需要磨砺,令他从小格勒做起,一步步向上提拔,其余小格勒知他身份,唯他马首是瞻,从不敢欺侮于他,更是由着他指哪打哪,不敢违他指令,他只觉可汗对兰景明有所偏爱,与兰景明从不对付,捉弄兰景明上瘾,平日里小打小闹,兰景明从不在乎,还击更是浅尝辄止,可此刻兰景明胸中翻腾,眼窝深陷,一双眼红肿欲裂,拳头锤在地上,碾得骨节咯咯,甩出几道血线。 “滚,”兰景明捏紧掌心,掐在兰道真喉上,碧色眼眸绽出寒光,恰似一匹野狼,呲出尖利獠牙,“别逼我······” 兰道真僵硬眼睛,目光四散飘飞,滚圆脸颊皱成一团,四肢弹跃几下,胸口上下起伏,脸色涨的通红,哇一声大哭起来。 第9章 “老图真!” 帐篷外哗啦几声碎响,帘子被人掀开,瓦努拉捧着水碗,踉跄猛扑过来:“景明回来了,还把刚封帐的小格勒兰道真给绑来了,把小格勒捆在石上,说要拿他祭刀!小格勒吓得嚎啕大哭,草上全湿透了······” 兰道真是另一位备受器重的格勒兰信鸿的义弟,连封账都扎在兰信鸿帐边,备受兰信鸿宠爱,兰杜尔与兰信鸿争夺地盘,连带小格勒都分出几个阵营,互相明争暗斗,求不来几分安宁,现下兰景明竟把兰道真绑来······ 老图真丢下药勺,匆匆走出帐篷。 离月牙河不足百米,河边哭声阵阵,兰道真被绑在黑石块上,身上缠了几条草绳,绳子勒进肉里,他被折磨的手足红肿,脑袋搭在颈边,整个人面青纯白,竟似个被陷阱卡住的猎物,出气多进气少的样子,两条腿横在草上,抽搐动弹不得。 兰景明在河边磨刀,一柄马刀刀口锋利,边缘似有寒光,他面色比兰道真还差,一张脸纸糊似的,口唇失血干裂,赤|裸脊背根骨分明,起伏颤动不休,他磨刀磨到一半,骤然甩开石头,上前攀爬两步,掌心扎进河里,挣扎呕吐不止。 他似要把心肝脾肺呕出,脊背起伏不休,吐的停不下来,他几乎吃不下什么,呕出的只有清水,这般挣扎一会,他掐住喉咙,身体弯曲成弓,咳出一口残血。 瓦努拉惊叫一声,飞身上去扶他,老图真将她扯住,自己上前两步,高高扬起一掌,拍在兰景明背上,兰景明身体僵直,肺腑一阵翻涌,腰背弯曲成团,接连咳出几口黑血,上涌火舌倾泻出去,那股戾气登时散了。 兰景明伏在地上,大口大口呼吸,若不是老图勒过来,他真的动了杀机。 口中血腥不散,兰景明抓来残雪,囫囵塞|进口中,隔着河水结成的残冰,他低垂脑袋,看着自己的倒影。 苍白如纸的脸,脖颈青筋暴起,唯嘴唇有几分颜色。 真冷啊。 北夷的天,冷的太久太久了。 他想念那一身将他裹进去的,厚重雪白的皮毛,也忆起那双黑曜石似的眼睛,老图勒说的对,他该杀掉那双眼睛的主人,该把那人五花大绑,送到可汗帐前。 可那个背着至交亲人,在冰雪中踉跄前行的身影,竟令他挪不开眼,生出恻隐之心。 他忆起自己吃不上饭,受够了兰杜尔的虐待,从营帐中偷跑出去,在林间雪原跋涉前行,身旁尽是皑皑白雪,触不到半只活物,不知走了多久,误打误撞闯入白狼洞里,几只狼没露|出尖牙咬他,默许他蜷在角落,静静窝成一团。 或许他看到的不是陈将军的儿子,而是那个遍体鳞伤,在风雪中走投无路的自己。 这山中野狼不少,族群众多,在缺衣少食的寒日,连狼也要捉来吃的,或许父汗只是恰巧熬好滋补药膳,而不是······在试探什么。 况且若是试探,此番所作所为,未免太过刻意。 兰景明摇晃脑袋,晃出几分清明,他挺直身体,推开上前搀扶的瓦努拉,摇晃走到兰道真身旁,手起刀落两下,割断一截绳子,兰道真恍惚两秒,扭动身子想跑,但他手脚未被解开,这一下落在地上,竟成了个软体虫子,被兰景明拎住后颈,踉跄拖回帐中。 瓦努拉在背后跟着,心中百转千回,兰道真小格勒力大无穷,在小格勒间颇有威名,向来颐指气使,不将他人看在眼里,没想到这作威作福的混世魔王,在兰景明面前成了稚嫩孩童,被他拎起来摇晃两下,抖落满地碎渣。 兰道真被拎进帐中,随手丢到角落,他瞪大双眼,手脚并用挣扎,将自己裹成蚕蛹,滚到角落刚要嚎叫,撞到一只炭盆,他嗷嗷两声,烫的晕头转向,慌不择言怒吼:“兰景明!还不速速将我放了!你可知自己在做什么,你触了我的霉头!我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义兄可不会留你,父汗也容不下你!” 兰景明瞥他一眼,磨刀霍霍冷笑出声:“威风凛凛的忠勇小格勒兰道真,原来竟是个软脚虾子,只会躲在义兄和父汗背后吠叫,真叫我大开眼界。” 兰道真一口气憋在胸中,抽上不去压不下来,险些把自己噎成葫芦,他左右滚动两圈,憋不出反驳言语,竟冒出一句:“那,那又如何,我有义兄父汗撑腰,你算甚么东西!” 瓦努拉正拧干细巾,帮兰景明擦拭脊背,闻言她噗嗤乐了,忍不住揶揄几句:“兰小格勒升起主帐,便是顶天地理的好儿郎了,我等女眷手无寸铁,日后全仗小格勒庇佑。” 她是兰杜尔的随账之一,长得膀大腰圆满面红光,颇不得兰杜尔宠爱,她也因此得了清净,时常来兰景明帐中偷酒赏月,一来二去熟了许多,说起来话口无遮拦,怼的兰道真张口结舌,一张脸活活涨成猪肝。 兰道真噎了半晌,把求救的目光转向老图真,指望他说些什么解围,老图真灰头土脸,静静在帐角扇火,对外面一切充耳不闻。 “小格勒,还有甚么想说,一并说个清楚,”兰景明脱下外袍,露|出脊背,任瓦努拉给他换药,“免得待会被拔了舌头,甚么都说不出了。” 兰道真怒目而视,嘴唇嗫嚅几下,刚要说些甚么,眼尖看到那人满背创口,一时竟然呆了。 兰景明脊背上没有一块好皮,凝脂似的皮肤上满是血口,大部分已经收口,有几道却是新裂开的,各个深可见骨,竟似往死里抽的。 兰道真满腔怒意噎回喉口,张口结舌半天,挣扎冒出一句:“谁打的?” 帐篷里没人回话。 兰道真明白过来:“兰杜尔打的?他竟对你动用私刑!在、在父汗眼皮底下······” 仍旧没人理他。 瓦努拉轻飘飘掠他一眼,撇嘴回头抹药,兰景明眼眸低垂,肩膀微微打颤,显见伤口还是痛的。 兰道真满肚子的话想要吐出,竟半个字都吐不出来,弱肉强食自然不假,可看着这人满身是伤,还被他们连番折腾,那飞出的石块力道不小,不知多少砸中伤口······ 帐篷内一片寂静,草药在药缸里咕噜噜冒泡,散发阵阵药香,瓦努拉勒紧布条,将兰景明裹成粽子,帮人披上外袍。 兰景明颠颠掌心短匕,旋转几下利刃出鞘,起身走到兰道真身边,蹲下来直视对方:“小格勒还有什么话说,现下说了最好,以免日后跳脚。” 帐外朔风呼啸,卷起漫天飞雪,一道柔光沿帐角落下,揉在兰景明背上。 湿透金发搭在颈上,一双碧绿的猫儿眼圆溜溜的,直勾勾盯着人看。 白如霜雪的面颊晶莹剔透,没有一丝血色,嘴唇苍白干裂,外袍披在肩上,松垮滑|脱下来,平直锁骨横在肩下,瘦的凹陷下去,几缕发丝落在里面,凝成一道水涡。 兰道真口干舌燥,急的支吾半天,干脆仰起脖子,气鼓鼓道:“你要杀便杀,我兰道真若闭一下眼,便不是北夷壮士!” 瓦努拉噗嗤笑了,还不敢笑出声来,肩膀颤抖不休,掀开帘子跑出去了。 兰道真气得七窍生烟,兰景明没什么哄孩子的心思,指头按住兰道真下颚,轻轻弹动两下:“这里卸了,甚么都说不出了。” 兰道真登时清醒过来,他吃不准兰景明是否真有这个胆子,只是这人名声在外,性子狠戾睚眦必报,从不知低头退缩······若是戾气上来,做出什么都不稀奇。 “喂,喂,你放了我,”兰道真向后缩缩,后背压上石块,硬着头皮道,“你提条件,只要不太过分,我,我······都答应你。” 兰景明唇角浅勾,把玩手中短匕,那匕首在他掌心摇晃,一圈接着一圈,卷起粼粼波光。 每转过一次,匕首便靠近一份,刃尖靠近细嫩脖颈,轻飘飘摇晃两下,划出一道血线:“放你可以,小格勒要答应我,以后你那些随侍,都不准寻我的乐子。寻我一回,我断你一根手指,寻我两回,再断你一根脚趾,好在你有十根指头,脚趾还有十个······” 兰道真喉结滚动,额角冷汗疯狂下落:“兰景明,你得了失心疯了,他们,他们要寻你麻烦,和我有甚么关系·····” “与你无关,与你手指脚趾有关,”兰景明磨动短刃,横在兰道真指根:“三,二,一——” “你莫动,我,我答应——” “你们在做甚么!” 急促马蹄声从帘外响起,日光争先恐后涌来,给兰景明渡上一层暗影,他保持半坐半跪的姿势,一只手捏着兰道真脖子,另一只手利刃出鞘,眼珠直勾勾竖着,面上饱含杀机。 马蹄嘚嘚不歇,烦躁在院中转圈,兰信鸿骑着高头大马,手臂勒紧缰绳,沉默看向下|面。 “兰杜尔格勒,”兰信鸿催动鞍绳,绕兰景明转过两圈,那汗血宝马扇动鼻翼,烦躁不安跺脚,“我义弟为何在你帐中,被人用刀指着。” 第10章 兰杜尔勒紧缰绳,生出将兰景明千刀万剐的心思。 他和兰信鸿向来不睦,见了面轻则互骂重则对掐,两人掌管北夷众多兵马,平日里分庭抗礼,井水不犯河水,此次父汗命格勒进大帐听训,竟把他二人骂的狗血淋头,说两人性情暴戾,刚愎自用,着实难当大任,要他们尽心教导小格勒,在里面选出可塑之材,扬我北夷国威。 众多格勒伏在帐中,听他们双双被骂的狗血淋头,底下笑声此起彼伏,憋都憋不回去,他们吃了一肚子灰,在外头就要打上一仗,硬是悬崖勒马,按捺火气回来,压着性子回到帐中,闹的鸡犬不宁,兰信鸿回来发现义弟走失,更是借着这个由头,到各个帐中撒泼,折腾的草叶乱飞鸡犬狂吠,羊羔躲进围栏,各个不敢冒头。 一路到了兰杜尔帐中,兰杜尔不让人进,兰信鸿偏要硬闯,两人在帐前怒目而视,双方亲兵虎视眈眈,如火遇枯草,泥龙入海,危机一触即发。 可汗传话过来,令他们不许暗自动兵,两人这才偃旗息鼓,遣散背后亲兵,兰杜尔按捺性子,将兰信鸿引入帐中,本想借机发作,谁知竟在兰景明帐中,将人逮个正着。 兰信鸿催动马腹,马鞭指向地面,皮笑肉不笑道:“义弟若有个三长两短,大格勒可要给个说法,好歹在父汗面前,替小弟美言几句。” 兰杜尔脸上青中泛紫,高高扬起马鞭,奋力向下甩动,一鞭子抽在兰景明身上,一道血痕刻上皮肤,兰景明纹丝不动,血珠飞溅出去,落在兰道尔颊上,浓烈血腥进口,兰道尔呆呆坐着,傻愣愣扭头看人:“义、义兄······” “义弟被绑来几个时辰,身上伤了几处,伤的可还厉害,”兰信鸿道,“通通说出来,让大格勒替你出头。” 兰道尔张口结舌,不知哪根筋搭的不对,兰景明满身伤痕落在眼中,竟然格外刺眼:“义兄,我,我,我与景明约好玩乐,若谁输了,要进入对方帐中,拿匕首在脖颈划个王八,几日便会痊愈。我,我食言了,我怕疼,景明才将我绑了起来······” 兰景明静静盯着人看,眸中神色变化,短匕挽个刀花,轻轻收入鞘中。 兰杜尔冷笑出声,转头对兰信鸿道:“小格勒之间玩闹打斗,算不得什么大事,大格勒兴师动众过来,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掀了你的营帐,糟蹋了你的美人,传到父汗耳中,你我又得进帐中训话。你丢得起这颜面,我可不想陪着。” 兰信鸿脸上青紫交加,皮笑肉不笑道:“义弟莫要担忧,我与大格勒在你帐里,大格勒胸怀宽广,公私分明,定不会令你求救无门。” 兰道尔进退两难,被捆成一只粽子,左右有两位大格勒的马鞭,眼前有兰景明精怪似的眼睛,他骑虎难下,只得一不做二不休,硬着头皮仰头:“我所言非虚,没有一句妄言。现下义兄找来,可否带我回去?” 兰信鸿笑道:“既是玩乐,总要尽兴才是,看你兴致未散,玩够了再回去吧。” 兰道尔汗如雨下,声如蚊讷:“义兄,义兄所言极是,只是天色不早,出来时未曾知会娘亲,她,她还在等我回去······” 兰道尔的娘亲有身过人本事,让可汗对她爱不释手,兰信鸿心道这义弟情急之下,竟冒出几分聪慧,知道搬娘亲出来,增添几分砝码。 “既是如此,义弟便和我走罢,”兰信鸿甩下马鞭,卷起来高高勾起,将兰道尔拴在背后,“余下的日后再说。” 打马离开之前,他勒紧缰绳,长声笑道:“私下玩乐,终归是小打小闹,格勒选拔赛不日将会举办,若是有几分本事,堂堂正正升为格勒,好过在随帐之中雌伏。” 他言语满是狎昵,兰景明半张脸隐于黑暗,没有回话,更没有俯身相拜。 兰信鸿心满意足,拍马离开,兰杜尔狠狠将鞭子摔在地上,指着兰景明的脸咬牙切齿,另一条马鞭甩在半空,来回挥舞几下,不知为何竟没有落下,帐外马蹄嘚嘚,他拍马离去,帘子随风飞舞,甩下满地狼藉。 营地前后乱作一团,锅碗瓢盆碎裂满地,瓦努拉从旁边营帐跑来,蹲在地上捡拾碎片,她刚刚回帐中寻找药膏,刚拿出来便见两位大格勒拍马过来,惊得她躲回角落,半天不敢出来,直到两人带亲兵离开,她才小跑过来,躲在角落探头探脑,在收拾碎片的间隙,端来一只药碗。 兰景明接过瓷碗,将苦药搁在地上。 他背上被抽破一道,正抽在旧伤口上,抽的皮开肉绽,散出满室血腥。 受伤流血已是家常便饭,他不以为意,抓来一手残雪,随手压在伤上,止住疼痛蔓延。 老图真熄灭柴火,端来紫黑药膏,抹在兰景明背上,兰景明懒洋洋的,尖巧下巴搁在膝上,肩膀抽动几下,长睫低垂下来,五根指头覆在腿上,指骨泛出黛青,颜色不甚康健。 瓦努拉走出随帐,进入仓房栅栏,抱出一只咩咩叫唤的羊羔,它年岁尚小,身体白嫩柔软,惊叫挣扎半天,仍是被她挟进随帐,按在兰景明身边:“你得吃肉。” 瓦努拉揪住羊耳,左右摇晃两下,拍拍它的背脊,砸出怦怦闷响:“小羊羔,新鲜的,剃毛做成肉串,羊骨去髓烤烤,烤出黄澄澄的羊髓,羊脑洗净烤干,晒成片片脆脆香·····” 小羊羔似乎预感到悲惨命运,咩咩挣扎不断,蹄子踹上瓦努拉肚子,兰景明看了半晌,摸摸小羊脑袋:“送回去罢。” “送回去?”瓦努拉口水横流,“你不吃它?” “不吃,”兰景明摇头,“送回去罢。” 他可以在皑皑白雪中搜寻雪鼠,将它们一窝端掉,可以上山打蛇,将蛇肉串在杆上,烤出滋滋油水。 可他杀不得活生生的,与自己相似的羊羔,它临死前跪地求饶,眼中饱含泪水,求他放它一条生路。 瓦努拉抱着羊羔出去,兰景明松一口气,捏起荆棘果来,送一个进入口中,入口酸苦无比,涩的无法下咽,他眼前一晃,恍惚映出少年人的模样,阿靖龇牙咧嘴,眼含泪水咽下果实,被苦的左右跳脚,还是被迫噎下几个。 那盐巴也有别样滋味,北夷物资匮乏,佐料甚少,好不容易劫掠一番,战利品被大小格勒瓜分,到随帐里所剩无几,他们日日茹毛饮血,若有佐料提味,便是天大的福气了。 兰景明口中发干,吐出嚼烂的荆棘果,望向帐外一望无际的雪原:“老图真,往年选拔格勒,败者身死魂灭,身体会葬在哪里。” “北行山上,”老图真道,“苍鹰在上空来回,会载着他们的魂灵,去往来时之处。” 兰景明叹道:“好,有来有回,赤条条来赤条条去,不枉人世走过一遭。” 老图真道:“少年人当有鸿鹄之志,天高路远,放手搏上一搏。” “我可没说要退,”兰景明站直身形,将长袍披在身上,歪头笑道,“在帐篷里整日窝着,窝成一截木头,我出去跑跑,明日拔帐前回来。” 未等老图勒出声,兰景明像只被放出笼子的猴儿,几下荡出营帐,他牵来白马,嘚嘚驾着奔腾出去,穿过茫茫雪原,踏入深山之中。 他在山里找过半日,累的马儿狂吐舌头,瘫在地上动弹不得,他把马儿拴入洞中,自己吹响口哨,在雪中越走越深,越走越远,不知走了多久,远处传来狼嚎,一道白影疾奔而来,将他扑在地上,舌头舔来舔去,舔的他咯咯直乐,在雪上翻几个滚,翻到白狼背上。 “你们都还好么?”兰景明趴在白狼耳边,“带我去见它们。” 白狼四蹄踏雪,在林中腾跃前行,它身形高大脚下灵活,对丛林格外熟悉,驮着兰景明蜿蜒前行,来到一处山坡上的入口,这洞口不小,外面覆盖重重枯草,里面大洞缠着小洞,走进去别有洞天,里面卧着三头白狼,见到兰景明进来,它们纷纷站起,抖落身上残雪,将兰景明围在中间,探出长舌舔他,围在他身旁滚来滚去,兰景明卸下一身力气,抱抱这个抱抱那个,陪这个玩玩陪那个玩玩,直累的几只动弹不得,他才站起身来,拍拍带路过来的白狼:“小白,我想去林中走走,你陪我去罢。” 名唤小白的白狼探出长舌,舔舔兰景明脸颊,乖乖俯卧下去,任他爬到背上,握住自己背毛。 他们行在林间,朔风阵阵掠过耳边,长袍摩擦伤口,带来阵阵麻痒,兰景明不为所动,两腿夹紧狼身,双臂伸展开来,雪浪如雨袭来,淋漓砸在脸上,苍茫天地无声,唯自己呼吸起伏,任凉意卷走热浪,掀起翻卷袍角,踏出咯吱水声。 在林间穿行良久,白狼腾跃几下,带他跑到林间山脊之上,天上是一轮圆月,脚下是灯火通明的永康城,这座城池仿若被钢筋铁骨铸成,外面竖立厚重城墙,里面灯火通明熙熙攘攘,隐隐有叫卖声传来,高高竖起的竹节上插着红色葫芦,串串在半空打转,蒸笼里端出热腾腾的包子,它们冒着热气,成排摆在案上,集市里女子牵着男子,小孩坐在男子颈上,几个人捧着新出炉的糕点,一人咬上一口,河水里飘着五彩斑斓的花灯,兰景明趴在白狼背上,指着永康城的灯火:“小白,那里好不好玩?” 白狼长嚎一声,当做对他的回应。 “有件事,我没和任何人说过,只敢悄悄说与你听,”兰景明埋在白狼毛中,深深抽吸一口,“我隐隐能忆起一些……娘的模样,她身姿窈窕,眉眼与我相似,身上总有花香,她还戴着……永康城才有的发簪。” 第11章 火势漫山遍野而来,枯草被火舌舔舐,燃出满地黑灰。 陈靖趴在草中,被烈火烧到脚跟,燃至脚背,皮肤灰黑泛紫,指头枯如鸡爪,逼出烧灼刺痛。 他痛的辗转不宁,口干舌燥,皮肤似被揭开,揉出鲜嫩血肉,他在火吻中打转,辗转反侧半日,挣扎向前爬动,握住一只脚踝。 他握住那条小腿,狠狠拽到身边,浓碧色的猫儿眼映入眼帘,满头金发揉在颈上,眼尾粘着几粒泥土,那双眼泫然欲泣,似乎在诉说什么。 陈靖向前攀爬,妄图看懂他的唇语,火舌燃到眼皮,他惊呼一声,头朝下滚落在地,四周有人高呼少爷,七手八脚将他扶起,他脊背贴在地上,尾椎震得生疼,皮肉黏在股上,颤巍巍抖动几下。 那股撕心裂肺的疼痛浸泡开来,困在陶瓦罐中,瓮瓮鸣叫几声,倒还可以忍受,陈靖腰上围着一圈短布,站在那两腿漏风,把他闹出一张大红脸,手脚并用爬上床榻,闷闷道:“你们先出去吧。” 余下人等各自退下,陈靖趴在原处,歪过半面身子,小心翼翼抬起布帘,看自己红紫相间的屁股,好在那里大多已经收口,上面涂着棕色草药,一股股药香悠然飘来,丝缕蹿进鼻端。 身旁矮塌摆着清茶,陈靖探长手臂,将茶盏端来,一口气喝个痛快,沁凉茶香冲入肺腑,熨帖焦躁身心,他挪动两腿,慢悠悠挪到地上,换上干净衣裤,从榻边抓来一只竹拐,杵着它挣扎两下,一步步走出房门。 家臣们忙上来扶他,他挥手不要人扶,低声道:“我兄嫂在哪?” 其中一个人作揖:“老爷陪付大人在乾春阁听曲,夫人身体羸弱,在听湖小筑歇息。” 陈靖听着,半晌嗤笑一声:“他一个阉人,去乾春阁听什么曲?” 其余几人大惊失色,面面相觑不敢上前:“隔墙有耳,少爷切莫再说这些。” 陈靖满不在乎,将竹拐丢在地上:“扶我去听湖小筑。” 听湖小筑在府里东南方向,此时寒冬腊月,树上绿叶凋零,只余光秃秃的枝干,湖中水浪凝结,结成厚厚寒冰,陈靖路过时挣扎弯腰,拨开绵软残雪,指头覆在冰上,黏的皮肉生疼。 他身上有些烫热,被冰雪裹住身体,脸上舒服许多,他环抱两臂,怔怔盯着冰面,天上北雁南飞,湖上掠过几道残影,陈靖蹲坐在地,恍惚间嗅到缕缕檀香,身上被浓密白毛覆盖,那雪里白果的味道酸倒牙齿,舌尖洇出麻痒。 大雪纷飞,山里没有牲畜,这些白狼······还能活吗? “府中养着甚么活物?” 陈靖回头。 几名家臣推了个人出来,家臣陆云溪拱手作揖:“回少爷的话,府中还养着碧嘴鹦哥二十余只,汗血宝马八十三匹,夫人院中还有几只白色狸奴······” “都不能吃,”陈靖撇嘴:“没问这个,我问养了多少家畜。” “鸡鸭鱼鹅应有尽有,”陆云溪丈二摸不着头脑,“少爷可是有甚么想要吃的,膳房即刻为少爷准备。” “云溪过来,”陈靖探长手臂,揽住陆云溪脖颈,将人拉到身边,“从明日起,不对,从今晚起,你带人拎着这些鸡鸭鹅鱼,通通放进山里,能放多少便放多少,别被我兄嫂知道,知不知道?” 陆云溪愣了:“少爷这是何意,这天寒地冻,山中尽是豺狼猛兽,若是放些家畜进去,岂不是白白供养他们?” 陈靖心道这哪是供养豺狼野兽,明明是供养菩萨,但心里想的毕竟不好明说:“我此次死里逃生,幸得有菩萨相助,夜里菩萨给我托梦,说腹中饥饿没有食物供养,夜夜睡不好觉,我思来想去,此事需得有我最信任的人去办,还不能大张旗鼓,以免辜负菩萨心意。云溪,此事你若不帮我,便是叫我在菩萨面前丢尽颜面,若是菩萨怪罪下来,与你可脱不了关系。” 陆云溪大惊失色,连连作揖:“云溪不敢,今夜便按少爷的意思,将家畜投进山里。” 他心里丈二摸不着头脑,若要供养菩萨,也是供养瓜果蔬菜,哪有供养家畜的道理? 陈靖满意点头,拍怕陆云溪肩膀,示意人着手准备,他自己遣散众人,拄着拐杖绕过湖面,走入听湖小筑。 嫂嫂周淑宁喜闻花香,院中载满果树,今日院中有缕缕药味,囫囵扑进鼻端,陈靖轻嗅几口,心中升起焦躁,他踉跄进去,几名在院中忙乱的婢女见他过来,忙上前弓身作揖:“少爷来了,夫人身体不适,不便见客,请容我先行禀告夫人。” 陈靖无法,只得咬紧牙关立着,拿拐杖拄在地上,踮脚往里头看,不多时婢女出来,掀起半面门帘:“夫人见不得风,你们几个,还不扶少爷进来。” 陈靖不用人扶,丢了拐杖便往里闯,卧房的门半遮半掩,窗户紧紧关着,里面烧着几只炭盆,塌边摆着两碗黑乎乎的汤药,婢女们来回奔忙,在周淑宁背后支起背枕,帮她靠在上头。 周淑宁脸色不好,唇色浅淡,掌心覆在被上,轻轻摩挲两下:“还不给少爷看座。” 婢女忙搬来椅子,在上面铺上厚厚软垫,陈靖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脸上红到脖颈,讪讪道:“嫂嫂······” 周淑宁掩唇笑了:“既不愿坐,便离我近些,你这两日都在昏睡,伤口怎么样了?” “都收口了,”陈靖忙不迭道,“嫂嫂怎么样了,身上可好些了?” 自从父母亡故,哥哥事务缠身无暇他顾,陈靖的起居饮食几乎都由嫂嫂照顾,他与嫂嫂素来亲厚,几乎将她当做半个母亲。 嫂嫂身体不好,行走弱柳扶风,陈靖总怕她伤了病了,此时看她卧在榻上,更是心急如焚,恨不得帮她熬药。 “阿靖过来,”周淑宁道,“阿靖看看,嫂嫂可有甚么不同?” 陈靖左看右看,看不出什么差别:“嫂嫂瘦了。” 婢女们掩唇笑了,不敢笑出声音。 陈靖又闹了个大红脸:“嫂嫂······换胭脂了?” 周淑宁摩挲小腹,温声叹道:“阿靖要做小叔叔了。” 陈靖眨巴眼睛,呆呆愣在原处,竭力在脑中牵扯关系,扯得一团乱麻:“嫂嫂、多、多久了?” “郎中把过脉说有七十多日,还要小心养着,不能劳心伤神,”周淑宁打量陈靖神色,嘴唇渐渐抿住,“阿靖不高兴么?” 陈靖心中五味杂陈,不知什么滋味:“我想······单独和嫂嫂说几句话。” 房中婢女们心领神会,纷纷垂头出去,轻轻掩上房门。 待到外头没有声音,陈靖靠近嫂嫂,在她塌边跪着:“嫂嫂,你之前身子还没养好,郎中说······三年内不能再有孕了。” 周淑宁神色僵住,半晌才道:“阿靖说的是什么话,陈家现在只有你们俩个,若我不能开枝散叶,怎慰陈家在天之灵。” “嫂嫂何出此言,”陈靖正色道,“书上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一花一木,一草一树,都有花开花谢,生老病死,百年后陈家也是一捧黄土,何至于为了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平白伤了嫂嫂身体。” 周淑宁捏紧被角,抬头愣愣看他:“阿靖可是烧坏了脑子,这样大逆不道的话,可莫被他人听到。” “嫂嫂,我身为人子,为父报仇天经地义,父母养我长大,我偿还父母恩情,此乃天地人伦,”陈靖再道,“可嫂嫂嫁入陈家,操持上上下下,劳心伤身之下已经伤心两次,郎中千叮咛万嘱咐过了,决不能再有闪失,嫂嫂何必······” “别再说了,”周淑宁冷道,“我心意已决。” “嫂嫂,”陈靖不依不饶,“为何你和大哥,都对血脉如此看重,即便不能开枝散叶,你二人琴瑟和鸣,相依相伴岂不更好?” 周淑宁气得笑了:“你又看了什么市井话本,通通给我丢出去烧了!” 话音刚落,她扬声喊道:“请少爷回去!” 几位婢女鱼贯而入,她们各个看着瘦弱,实则身强力壮,手脚并用将陈靖抬出,叫人抬来布撵:“夫人请少爷乘撵回去。” “我不走,”陈靖丢掉拐杖,一屁股坐在地上,疼的龇牙咧嘴,“嫂嫂不让我进去,我便去门口等大哥回来,看看他听得是甚么曲子,听到现在也不回来!” 外头下着鹅毛大雪,陈靖却像个怒气冲冲的小牛,一瘸一拐走过湖心,径直往侯府大门行进,家臣们在背后团团打转,想拦又不敢拦,这位少主打小便与常人不同,离经叛道又特立独行,不让做甚么便偏要去做,倔的十头牛都拉不回来,现下家里主人不在,更没人镇得住他。 他拐过几条窄桥,余光扫到几片艳色裙摆,惊得他定在原地,猛然回头看去。 湖中凉亭里站着两位女子,正聚在一起,凑在那小心翼翼看他,见他回望过来,忙拿水袖挡脸,匆匆走上小路,留给他两条背影。 陈靖自小目力极好,认出这两人并非府中婢女,他抓来身旁家臣,咬牙切齿:“那两人是谁?” 家臣拱手作揖,眼观鼻鼻观心道:“回少爷的话,是······朝中送来的人。” 朝中······送来的人? 送来给谁? 还能有谁? 嫂嫂怀有身孕,还要操持家中上下,大哥倒是左拥右抱,尽享齐人之福。 陈靖心中无名火起,闷头往侯门口走,背后家臣尽是惊弓之鸟,战战兢兢跟着,不敢离开半步,未曾走到门口,家臣们纷纷俯身作揖,他走路疼痛,未曾抬头,竟是一头撞上胸膛,鼻腔嗅到酒气,那冲劲逼得他倒退两步,险些栽进雪堆。 陈靖慌忙摩挲脑袋,抬头刚要说话,硬生生打个寒颤。 大哥陈瑞未着官服,只着了一身常服,两手背在身|后,如一尊虎目门神,沉甸甸盯着他看。 “小兔崽子,”陈瑞眼眸微眯,冷冷叹道,“看来板子还没吃够。” 第12章 陈瑞身形高大,不怒自威,天生气势磅礴,陈靖嘴唇抖动,滚动喉结,半晌才嘟囔吐息:“哥······你做出这些事情,将嫂嫂置于何处。” “我做了甚么,”陈瑞哼道,“一一说与我听。” 即便陈靖心头不爽,也知道在大庭广众下说出这些,实在太驳兄嫂面子,他摇晃站立起身,气鼓鼓垂着脑袋:“那我们回房去说。” 陈瑞此番回来,浑身沾满脂粉,浓密水香浸染进来,熏得人鼻子生疼,陈靖忍不住捏住鼻子,瓮声瓮气:“这身味道又脏又臭,你快去洗涮干净。” 家臣们各个低垂脑袋,眼观鼻鼻观心,乖乖束手立着,陈瑞上前两步,拎只麻袋似的,将陈靖拎在手里,走进最近的宅院。 陈氏府邸占地宽广,闲散宅院众多,婢女们日日辛勤打扫,连院中石凳都光亮如新,里面床单被褥一应俱全,榻角立着几根长长的鸡毛掸子,陈靖扫过一眼,脊背抽搐发紧,后颈寒毛根根竖起。 婢女送来热水,弯腰躬身离去,陈靖将热水倒入桶中,拉开屏风,脱掉身上常服。 陈瑞肌肉健硕,脸颊棱角分明,背脊沉稳厚实,只是身上太多伤疤,一道接着一道,如数张小孩的嘴,齐声吟哦什么。 有的皮肉色泽暗沉,有的皮肉揪在一块,有两道极伸长的疤痕的从左腰探到右腰,几乎将脊背割成两半。 陈靖满肚子的话说不出口,僵在那立成柱子,心头五味杂陈。 他与兄长相差不止十岁,算是爹娘求菩萨得来的孩子,他懂事时梁国已四海升平,不似之前那般战乱,他在父母庇护下成长,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得到万千宠爱,平日在城里招猫逗狗,闲时去林中捕猎玩乐,继承家业的担子在大哥身上,与他没有甚么关系,若父亲没有亡故······他不会一夜之间长大。 他也听嫂嫂说过,大哥还未成年便披挂上阵,随父亲南征北战征战沙场,其间数次死里逃生,后背那疤便是被敌人用双刀划的,回营后大哥烧了三天三夜,若不是素来体健,且幸遇良医······恐怕也是凶多吉少。 一念及此,陈靖再没有兴师问罪的气势,他坐立不安,来回踱步,连屁股上的疼都给忘了。 屏风内哗哗水声不断,陈瑞自顾自舀水净|身,当陈靖是个不存在的,陈靖徘徊半晌,数次想凑上前来,贴近了又被水浪冲开,灰溜溜退回原地。 “过来,”陈瑞道,“为我擦背。” 陈瑞说着,递来一块布巾。他嗓音和缓,不再有剑拔弩张的味道,陈靖期期艾艾凑上前去,接过沾湿的布巾,帮兄长擦拭背脊。 水声连绵不断,隔着几道屏风,盖过交谈声音。 “陈靖。” “弟弟在。” 大哥很少连名带姓叫他,心情好是弟弟阿靖,心情不好是小兔崽子,称呼千变万化,吊的陈靖像蒙眼渴求萝卜的驴,不知何时能侥幸甜上一口。 现下连名带姓叫他,这萝卜非但没吃进嘴里,还啪嗒一声落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狡兔死,走狗烹,阿靖可曾听闻,”陈瑞叹息出声,“锦衣玉食受人敬仰,却如履薄冰,不敢有半分懈怠。” 兄长平日里对他吵闹捣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拿他当做长不大的孩子,很少这般推心置腹交谈,但他不是嗷嗷待哺的幼子,兄长刚出此言,他便拧紧眉头:“父亲兄长为朝廷鞠躬尽瘁,朝里竟忌惮我们?” “呵,”陈瑞笑道,“古往今来,幸为开国功臣者,有几人能得善终。” 陈靖耷拉脑袋,手中布巾上下,半晌才咬牙怒道:“那就干脆举兵反了,好好成全他们!” “胡闹!”陈瑞从水中站起,探手揪来陈靖,将人压在桶边,蒲扇似的大掌拍下,啪啪两声脆响,皮肉揍成波浪,“父亲征战二十余载,最后以身许国,才换来天下太平,你个小兔崽子两眼一闭, 便说出这种浑话?谁教你这般口不择言,今日就把你屁股打烂!” 陈靖疼的龇牙咧嘴,吵闹不休,木桶里水声四溢,掀起潮涌般的浪花,一时里面叱责嚎叫不断,外头婢女家臣们不忍靠近,纷纷退出庭院,还有人去给周淑宁通风报信,盼望她派人来平息矛盾。 “我说的,我说的哪句不对,”陈靖手脚并用躲避,游龙摆尾似的,将腰腹卷成波涛,“那几个搔首弄姿的女子,也是朝里送来的吗?嫂嫂怀有身孕,你还去乾春阁听曲!嫂嫂该多伤心哪?若嫂嫂没有孩子,你是不是还要灌溉良田,开枝散叶,让我做上千百回叔叔,陪一群小屁娃娃上树抓鸟,下水捞鱼?” 陈靖在外头还能装个翩翩公子,在家里便是牙尖嘴利原形毕露,惯会拱出火气,火上浇油的本事是一等一的,陈瑞本还念着他屁股青紫,伤势未好,不想苛责于他,只想随意打两下泻火,可这小兔崽子着实口无遮拦,无法无天,不揍明白怕要酿出大祸,陈瑞再没有兄友弟恭的心思,那蒲扇大掌抡起风声,左右开弓,直将那青面馒头拍成紫面馒头,硬邦邦坠在腰间。 陈靖鬼哭狼嚎,左右闪躲,陈瑞咬牙切齿,大掌纷飞:“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这是多少年前老祖宗留下的规训,怎生到了你这小兔崽子这里,没有一句肯听!” “老祖宗都入土多少年了,还能蹦出来不成?”陈靖捂住屁股,化成一尾游鱼,在房里四处窜逃,“我只知嫂嫂殚精竭虑,操持家中上下,打理的府中井井有条,你若在外勾三搭四,便是对不起嫂嫂,便是恩将仇报!” 陈瑞额角直跳,胸膛上下起伏,瞥到墙角鸡毛掸子,抓住便凌空抽来,陈靖见大事不妙,顾不得甚么兄弟情义,脚底抹油便蹿出门去,活像一只猿猴,没入丛林不见踪影。 陈瑞追出门去,甩掉手中器物,两眉竖起声如洪钟:“拿板子过来,我今日便要替父亲管教孽子,不将他揍得懂了规矩,我便跟了他姓!” 他盛怒之下,已然忘了两人同出一脉,家臣们俱不敢出声,纷纷眼光四散,到处寻找救兵,远远见到一紫裙女子过来,家臣们松了口气,四散给她让路,她是周淑宁娘家陪嫁过来的婢女陆文墨,从小陪周淑宁长大,两人以姐妹相称,关系素来亲厚,来到陈家后更是忠心耿耿,帮周淑宁操持上下,在府里颇有分量,连陈瑞都要给她几分面子。 陆文墨行到近前,躬身毕恭毕敬行礼:“老爷息怒,夫人突感不适,请老爷拨冗前去。” 陈瑞盯着她看,半晌叹息一声,岂不知是有人通风报信,搬了夫人出来,给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兔崽子解围。 陈瑞知晓自己治家严厉,夫人平日里更是谨小慎微,不敢有丝毫懈怠,家臣婢女们都是爱玩爱闹的年纪,私下里都去陈靖门口打转,等着陈靖带他们爬山上树,采集野果,在雪地里刨陷阱玩,陈靖这小儿正事不做几件,招猫逗狗拉拢人心倒是一把好手,家里这些人对自己毕恭毕敬,暗地里十有八九都护着陈靖,自己这才刚打了几巴掌下去,夫人便把陆文墨都派过来了。 话还没说上几句,陈靖已是游龙摆尾,彻底不见踪影,陈瑞无奈叹息,对陆文墨道:“你先回去,我随后就到。” 他回到房里,着人将木桶热水收拾干净,自己换上一身便服,卸下满身脂粉。 听湖小筑离这里不远,陈瑞没有乘撵,自己走进小院,几日前家臣正在狠责陈靖,夫人无声无息晕厥,裙摆淋漓见红,他慌忙大叫郎中,将夫人抬进卧房,把脉后才知怀胎已有月余,只是胎息不稳,还要好生将养。 陈瑞拨了府中心腹过去,又从外头找了几个贴心的婆子,随时在膳房熬药送汤,只是夫人周淑宁胃口不好,一碗汤怎么进去,多半怎么再端出来,她不想吃陈瑞也无法逼她,只能着人再做,看那样能入了夫人法眼,令她多吃几口。 药味卷起花香,在卧房里隐隐浮起,陈瑞进去并不避嫌,坐到周淑宁塌边,仔细盯着她看:“夫人瘦了,膳房里炖了银耳莲子红枣羹,令他们送上一盅。” 周淑宁闻言笑道:“阿瑞怎和阿靖一样,进来便说我瘦了,阿靖怕我日日躺着无趣,送来许多草编的蝈蝈,各个惟妙惟肖,瞧着甚是用心。” “小兔崽子,”陈瑞冷哼,“亏得还有点良心。” 周淑宁挪开身体,给陈瑞让出床榻:“阿瑞可是累了,躺下来歇息歇息。” 陈瑞也不推拒,闻言脱靴上塌,将周淑宁揽入怀里:“夫人身上是甚么味道,闻来甚是静心。” “不过一些草药,有安身静心之功效,”周淑宁探出指头,描摹陈瑞眉间,“阿瑞眉头紧锁,可是有甚么烦心事了。” “若是说了,夫人又要怪我欺负弟弟,”陈瑞摇头,“爹娘在时由着阿靖胡闹,令他养成这桀骜不驯的性子,现下要掰却是掰不回了,只能管着束着,以免酿成祸事。” “或许该给阿靖找位先生,教他礼仪道德,令他好学上进,”周淑宁道,“这两日外家的夫人们前来看我,谈起城里有位私塾先生,高鼻深目风姿俊秀,书法绘画堪称一绝,还有把脉看诊的本事,既有这般丰采,何不请入府中,叫阿靖见上一见?” “夫人所言极是,”陈瑞道,“我即刻着人去办。” 第13章 赫修竹这日忙成一只陀螺,这当下来不久的小铺子挪不开腿,包裹药材的布袋子千奇百怪,在格子里堆成一团,后院里杂草丛生,立着数个瓦罐,怪石被药味浸成浓黑。 药铺前头的矮凳上坐满等待的人,直排到左边蒸饼铺子门口,那铺主过来抗议,赫修竹无法,只得请病人去小院等待,一时间小院里挤满乌压压的人影,赫修竹那身白衫早没法看了,一头汗湿乌发被卷起的发带捆着,随意勒在额间,他一手把脉一手抓药,时不时还要进后院看火,好不容易忙到晌午,去饼铺买了两个烧饼,囫囵吞枣噎下,窝在帘子后猛灌凉水,长长叹了口气。 他与爹爹赫钟隐从关外过来不久,刚落脚拿下碟书,忙不迭盘了一间铺子,想重操旧业,赚点银两度日,谁成想强龙不压地头蛇,没几日便被地契摆了一道,银两还没摸到,先得了一笔天大的欠条,父子两个面面相觑,赫钟隐无法,只得誊写字画,令儿子去当铺碰碰运气,来回数次才遇上个大手笔的买家,斥巨资将画作买走,挂在厅中正堂,这买家做酒水营生,家中夫人小妾众多,日日迎来送往,口耳相传,竟引得不少人上门求字求画,赫钟隐闭门谢客,从不允人进门,倒是苦了这跑腿的赫修竹,每日绞尽脑汁谢绝访客,嘴皮子都说出三尺厚来。 一念及此,赫修竹在铺中长吁短叹,他记事颇晚,只知道自己从会走路起,便跟着爹爹颠沛流离,之前连年战乱,有的地方能住上三月,有的地方只能睡上几天,这些年来庙也睡过桥也睡过树洞也曾睡过,在丛林里休憩的时候,连树杈都是睡过来的。 好在爹爹赫钟隐写得一手好字,画得一手好画,在医术方面更是杏林圣手,药到病除,是以这些年来虽没有大富大贵,倒也衣食无忧,只是他们从不在一处久留,隐姓埋名待过一阵便换去下个地方,在下个地方刚有起色,又收拾铺盖离开,赫修竹自己于书画方面颇没天赋,医术方面倒还有些造诣,虽不似爹爹那般道行高深,一些头疼脑热的毛病还是能医好的。 这些年来,爹爹带着他遍访名山大川,在山中尝遍百草,说来也是奇怪,那些蘑菇各个红艳欲滴,伞盖壮硕入盆,瞧着便能毒死两头黄牛,可爹爹面不改色吃下,在随身携带的本子里写写画画,描绘它们的形状,赫修竹日日胆战心惊,生怕爹爹中了毒一命呜呼,可或许上天眷顾,这些年来白的红的绿的紫的吃了一通,爹爹这胃仿佛钢筋铁骨铸成,从没有出过差错。 赫修竹幼时也会暗忖自己和爹爹是被悬赏捉拿的犯人,每到一个地方,都要偷偷溜到官府布告栏前,趁着夜黑风高,借蜡烛观察画像上的模样,好在那画像换了又换,都没有他们的影子,久而久之他才放下心来,安心跟着爹爹四海为家。 只是好不容易天下平定,他们才过上一段安稳日子,这门前日日有人来访,以爹爹以往的行事作风,怕是又要连夜搬家了。 赫修竹长吁短叹,愁眉不展,这永康城里来往商贩众多,隔三差五便有节日庆祝,集市更是日夜不休,天南海北的美食应有尽有,赫修竹平日爱好不多,唯独爱琢磨美食,自制了不少盐巴佐料,日日去集市寻肉回来炖汤,现下这集市还没有逛遍,更没机会大快朵颐,若是连夜卷铺盖走了······ 赫修竹欲哭无泪,摸两把脸平定心神,瞧瞧时辰到了,抬手拉开门帘,放排队的病人进来。 这下午又是忙的脚不沾地,熬了不知多少药汤,得闲洗脸时涮出满桶黑水,在水波里左右转动,嘴唇都是黑的。 直到太阳西沉,日暮四合,排队的人才稀少许多,左右饼铺粥铺都拉上门帘,回家尽享天伦之乐,赫修竹挑灯夜战,在昏黄的烛火下拨弄药包,记清余量,将转天要做的事列成长条,这才心满意足拉上帘子,背着解决不了的疑难杂症,回去找爹爹帮忙。 他们住的这处小院位置偏僻,是之前战乱时背井离乡的人留下的院子,原本里头杂草丛生,苔藓遍布石上,连野花都没有几朵,赫钟隐向来喜静喜净,搬进来便着手打扫院子,修缮房屋,又种下不少野花果树,赫修竹常常觉得爹爹手里有个百宝锦囊,甚么奇珍异兽、花草虫鱼都能从里面寻到,原本荒芜凄冷的院子被爹爹妙手翻过,微风吹拂竟花团锦簇,摇曳生姿,好一副姹紫嫣红的景象。 赫修竹拉开大门进去,先放下布包,吐几口唾沫在手,摩拳擦掌比划几下,沿着树干攀爬上去,摘了几只乳白硬果下来,咯吱咯吱咬的痛快。 这处院子四面被围墙包裹,坐在树杈上能看到围墙外头,远处的集市熙熙攘攘,梆子声一声响过一声,那声音悠远撩长,令人怀念故乡。 不过赫修竹并不思念故土,与爹爹浪迹天涯的每一个落脚之处,都是他的故土。 吃够果子解了心痒,他手脚并用攀爬下去,在院里洗好果子,拎了一袋进去,放在卧房里头。 “人之初,性本啥,性相近,习相远······” 书房那头隐隐有孩童读书,声音奶声奶气,分外惹人怜爱,几支烛火摇曳生辉,将里头衬得亮如白昼,赫修竹知道爹爹又在开小灶了,不知要把这倒霉孩子押到何时,他自己回了卧房,翻箱倒柜刨出整理好的食谱,进柴房烧火点锅,掐着时辰煮肉。 烹饪食材对他来说,是难得的休憩时光,他乐此不疲,在烟熏火燎里哼着戏腔,等着小火炖汤,泡泡咕噜噜在汤水上破裂,鲜香弥散开来,汤里热气蒸腾,肥瘦相间的肉块洇出棕糖颜色,里头点缀细碎葱末,肉质柔韧细嫩饱满,等的他口水横流,腹中咕噜鸣叫不休。 这边煮着肉块汤水,那边他取出木板,把清晨采来的叶子摘来洗好,剁成小块,调出酱料搅拌,这叶子入口脆甜,柔韧芳香,被酱料拌上几拌,更是脆生生惹人垂涎,赫修竹忙得脚不沾地,囫囵丢块叶子进口,将它们摆上灶台,便进院里忙着捣糯米了。 这种糯米柔软黏牙,捣弄起来格外费力,吃起来不易消化,是哄小孩子的食物,赫修竹对此无甚兴致,只是爹爹那钢铁铸成的脏腑偏爱这些,每每吃到便开心的弯起眉眼,像得了心爱物什的孩子,赫修竹为了讨爹爹欢心,每日乐此不疲鼓弄,那点糯米被他捣出众多吃法,煎炸烹煮样样俱全,他在这头挥汗如雨,不知时辰飞逝,直闻到阵阵香气,他才猛然转头,委屈巴巴仰脖:“爹爹少吃两块,好歹给我留点!” 暮色四合,月光如水流淌,一袭兰衫随风飘荡,赫钟隐高眉深目,乌发雪肤,似根腰肢挺拔的竹子,汲取日月精华,在夜里静静生长。 如果手里没有端着那满满登登的肉碗······倒真称得上玉树临风。 “爹,”赫修竹眼巴巴望着,喉结上下滚动,“儿子可是前屋后院奔忙,脚不沾地跑了一天,您老人家能忍心嘛。” 他虽唤着爹爹,却没什么尊卑老幼之分,只因赫钟隐面上岁月不显,这些年过去,除了眼角多了几缕细纹,爹爹身上几乎看不出变化,两人走在街上,说是兄弟都有人信的。 赫修竹知道他这位爹爹在外端方持重,中正守矩,对陌生人退避三舍,对身边人保持距离,在家却性子跳脱,以捉弄自己为乐,时不时在他床头放个惟妙惟肖的蟾蜍,往他被窝里塞条冰凉僵硬的蛇蜕,吓得他一身冷汗两股颤颤,在地上抱着被子跳脚。 眼下只是多吃几块炖肉,已经称得上大发慈悲了。 赫钟隐端着肉碗上前,弯身笑道:“儿子生爹爹气了?” “儿子哪敢,”赫修竹耷头耷脑,哼哼唧唧,“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区区几块炖肉······” 话音未落,他猛然蹦起,探长脖子嗷呜一口,将那肉碗吞掉大半,直噎的连连咳嗽。 “如此一碗美味,”赫钟隐啧啧摇头,“竟做牛饮灌下,着实暴殄天物。” 赫修竹哼哼两声,心道若不是您老为老不尊,我何至于噎到自己? 赫钟隐放下肉碗,连连帮儿子拍背,父子俩挽袖洗手,从井里提出冰镇的一桶葡萄,送到桌上当做点心。 两个人吃了三菜一汤,赫修竹面前是一碗香米,赫钟隐面前是一份竹筒糯米,赫修竹饿了一天,进食飞快,一碗饭飞速剩了个底朝天,倒是赫钟隐被肉块填饱了肚子,这会慢条斯理,细心咀嚼,看不出半点慌张。 赫修竹打个饱嗝,小心打量爹爹的神色,不免心内揣揣,爹爹白日里在私塾讲学,不知会不会被人堵在里头,若是今夜便要搬家离开······那铺子的药材要收,洗好晾干的衣服要收,屋后晒着的菜干要收,桶里腌制的酿菜要收······ “儿子怎不吃了,”赫钟隐敲敲碗沿,似笑非笑看人,“这些年了,我儿还是个小受气包,爹爹错了,爹爹给你赔罪。” 赫修竹回过神来,抬手磋磨脸颊:“别胡说了爹!哪至于生这么久的气,只是,只是······” “只是甚么,”赫钟隐放下碗筷,笑眯眯抬眼看人,“说几句话怎还吞吞吐吐,到底有甚么难言之隐,说来给爹听听。” “没、没甚么,”赫修竹可不想多说,担心勾起爹爹卷铺盖走人的念头,“我吃好了,进房烧水去了,夜深露重,爹爹早些睡吧。” 赫钟隐不置可否:“哦。” 赫修竹脚底抹油溜了,乖乖进房烧水,他做这些已经轻车熟路,是伺候人的一把好手,等水烧开了试好水温,他起身呼唤爹爹,走出两步便见爹爹推门进来,身上只着单衣,脚上踩着木屐,打着哈欠摇摇晃晃,手里还拎着吃了一半的竹筒。 “爹爹胃口甚好,”赫修竹啪啪拍掌,“定能长命百岁。” 赫钟隐掀开眼皮,懒洋洋瞥他一眼:“还用你说。” 赫修竹:“······” 赫钟隐并不避嫌,走到桶边撩起衣袍,抬脚便要下水,他一身皮肤雪白,如冬日寒雪雕成,浸入水中寒雪融化,透出春日华彩。 赫修竹兢兢业业,在旁边静候添水,添了两次之后,他盯着爹爹背影,忍不住咕哝出声:“爹爹,是药三分毒,若是毒入肺腑,你我也是回天乏术,此时已是三更天了,想必不会再有来客,明日且称病告假几日,好好休养身体。” 赫钟隐不为所动,后颈仰在桶边,手臂拨弄流水,蒸出阵阵白雾。 赫修竹低声哀求:“爹爹······” “晓得了,”赫钟隐叹道,小指挠挠耳朵,“把药粉拿过来吧。” “哎!” 赫修竹兴冲冲跑了,不多时端回来一堆五颜六色的药粉,放在爹爹身旁。 赫钟隐无需称重,凭经验抓住药末,赫修竹瞪圆眼睛,直勾勾盯着爹爹的手,看了半晌也没看懂这药是怎么抓的,瓦罐里铺满细末,赫钟隐点点桶沿,下巴微抬:“去吧。” 就这么把儿子打发走了。 赫修竹灰头土脸熬了一瓦罐药,捧在怀里小跑回来,呈到爹爹面前。 赫钟隐抓过瓦罐,倒了半罐入水,捏鼻灌入另半罐药汤,深深吸口长气,埋头浸入水中。 赫修竹关上房门,拉紧屏风,搬来小凳坐在旁边,小心翼翼等着。 药汁至少要半个时辰才能起效,赫修竹坐立不安,时不时凑到桶边,关心爹爹状况。 透明水流逐渐发黑,到后来如墨汁一般,看不清里面颜色。 足足一个时辰过去,水流哗啦作响,赫钟隐如游龙出海,淋漓站在桶中。 浓密金发披在身后,衬着如雪肌肤,在颈边垂坠下来。 碧色眼眸如夜色里的琉璃,光彩照人明亮如瀑。 赫修竹揉揉眼睛,手忙脚乱抓起布衫,将人罩在里头:“爹,您真是我亲爹!夜深露重小心着凉!” 卸下这一身伪装,赫钟隐累的厉害,哈欠一个接着一个:“乏了,儿子扶我回去歇着。” 赫修竹无奈撇嘴,端来矮凳放在桶下,扶爹爹回房歇着,两人刚走近卧房,大门骤然被人捶响,咚咚咚三长两短,急促如战角狂吹,逼得人心口发慌。 两人对视一眼,双双屏气凝神,直直看向大门。 门外声音更大,催命似的猛敲半日,木门咯吱咯吱摇晃,门口插销摇摇欲坠,显然要四分五裂,被这大力拍成碎片。 赫修竹不得已提起声音,高声呼道:“来者何人?” “永康城将军府陈瑞大将军送来拜帖,”门外人高声回应,“乘撵已停在门外,我等奉命前来,请赫先生即刻入府!” 第14章 “怎,怎么回事,”赫修竹瞪圆眼睛,“将军府······比县老爷还官高几级,为什么会来寻你?爹,你又做了甚么好事?” 赫钟隐面不改色:“说不定寻的是你。” “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比大家闺秀还要金贵,”赫修竹嘟囔,“可没有这么大的本事。” “莫非是入城关牒不对,”赫钟隐轻抚下颚,“被发现了?” “关牒不对?”赫修竹惊得跳起,“那我们怎么进来·····” “仿的,”赫钟隐施施然道,“赝品都能仿造,区区关牒算得了什么。” 赫修竹:“······” 爹,说好的守成持重君子端方呢? 事已至此,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赫修竹绑起头发,扶好发冠,雄赳赳气昂昂直起腰背,径直走向门口,还没迈出两步,后颈被人捏住,赫钟隐将人拉到身边,微微扬起眉峰:“做甚么去?” “爹,这门不开不行,我挤出沟壑扮做婢女,或者在脸上描几条纹路,扮做你往将军府去,若我被扣在那里······你记得给我送来餐食。竹筒里还有糯米,屋后还有干菜,桶里还有酿菜······” “行了,”赫钟隐淡道,“将军府若有半个聪明人,便不会着你的道,若是他们要你当场写字作画,你糊弄个鬼画符出来,三十板子下去,爹便要卷铺盖去收你了。” 赫修竹:“······” 忍,这是他爹。 “那怎么办,”赫修竹忍气吞声,“爹还有甚么办法?” “没办法,去还是要去,只是今夜不能过去,”赫钟隐道,“附耳过来。” 将军府家臣副统领龙当才奉将军之命,来赫先生府里寻人,足足敲了半个时辰的大门,里头鸦雀无声,连鸟叫都没有听到,旁边有人问道:“统领,人会不会早睡下了?” “里头若是聋子,也该被吵醒了,”龙当才道,“若是再敲不开,你们几个搬来梯子,从围墙上攀爬过去。” 他话音刚落,一阵急促脚步声传来,伴着阵阵声嘶力竭的咳嗽,龙当才退后半步,大门吱呀一声打开,赫修竹披头散发,踩着一只木屐,面红耳赤衣衫不整,似乎才从床上爬起:“诸位大人息怒,小人,咳,家中只有我和先生二人,小人几日前偶感风寒,夜里身体不适,早早便睡下了,我家先生被我过了病气,现下起不了身,请大人容先生休养几日,待病逝大好,定要去将军府登门拜访。” 龙当才拧起眉头:“既是如此,更该即刻与我入府,将军府中郎中众多,各式药材齐全,将军待下宽宏,定会为你们悉心诊治。” 赫修竹心道万万不能诊治,若诊治岂不要露馅了?他以袖掩唇,小声咳咳:“大人有所不知,先生与我略通歧黄之术,我这风寒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一直无药可医,只能自愈。这风寒病气极盛,诸位大人与我对面交谈,病气四散溢开,大人们千万小心才是。” 龙当才下意识抬手挡鼻,背后家臣退后散开,各个面面相觑。 赫修竹话音刚落,掩唇咳嗽不停,直如搜肠刮肚一般。 龙当才眉头紧锁,心中暗忖他倒能强行将人带走,将军身强力壮,没什么可担忧的,但夫人身体羸弱,若是被过了病气······ “既是如此,”龙当才道,“便等先生大好,再来将军府中罢。” 赫修竹大喜过望,连连作揖,恭恭敬敬将大人们送走,他回到门后又咳了一阵,听外头再无声音,他才搓搓手心,急匆匆回房去了。 桌上摆着几碗晾好的茶水,赫修竹挨个举起茶碗,咕咚咚牛饮一番,将五脏庙安抚妥帖,抬头四处寻人。 卧房内一灯如豆,赫钟隐在榻上半躺半卧,手里捧着书页,捻指轻巧翻过,长长打个哈欠。 赫修竹上前两步,咚一身坐到塌边:“我在前方心惊胆战,爹在后方怡然自得。” “不然呢,”赫钟隐眉眼弯弯,“养儿防老积谷防饥,不然养你做甚?” 赫修竹败下阵来:“爹,挡得了一时挡不了一世,我把行囊收拾出来,我们连夜跑吧?” “跑什么,”赫钟隐道,“我们没偷没抢,卷铺盖遁走算怎么回事?再说这地契可续了一年,若是弃之不顾,银两从你那里克扣。” 赫修竹忍了又忍,忍不住翻个白眼:“爹,百年后您驾鹤西去,银两早晚都是我的,何必急于一时?” “可不见得,”赫钟隐捻指翻页,“我若哪次醉酒留情,给你留下甚么兄弟姐妹,你可不要嚎啕大哭。” 赫修竹弹动舌头,张口结舌半天,仍旧被他爹挤兑的说不出话,他气鼓鼓坐到桌边,噗嗤吹灭烛火,翻身滚进榻里,埋头坠入梦乡。 半梦半醒间身旁悉悉索索,身旁凉了又热,房间被搬进两个炭盆,身上又加了一床被子,赫修竹浑身暖和,这才舒心睡了。 这般过了几日,赫修竹心神不宁,炖肉炖烂两锅,新摘来的叶子忘了清洗,搁在盆里吃进两口碎沙,沉在井里的葡萄忘了提起,那葡萄酸的冰牙,凉的人满床打滚。 赫钟隐倒是气定神闲,连着几日未去私塾,在家里精心休养,将儿子指挥成一只陀螺,在院中各处打转。 到了第三日白天,赫钟隐调来药汤,将自己变回墨发棕瞳,换上一袭新衫,独自前往将军府邸,在外头叩响大门。 陈瑞正在书房批阅文书,永康城与边疆四面接壤,来往商队众多,出入城关牒一摞叠着一摞,都需他亲自盖印,他这边正在研磨,外头来报赫大人到了,陈瑞推掉墨盏,大喜过望,急匆匆往外头走:“还不快请!” 他走到会客院内,赫钟隐已站在院中,微微拱手作揖:“小人拜见将军。” “先生莫要多礼,”陈瑞上前一步,抬手虚扶,将赫钟隐请进院中,“外头风大,进来说吧,给先生看茶。” “将军上座,”赫钟隐道,“小人愚钝,不知将军有何事传唤小人?” “先生莫要拘礼,此番是我太过心急,夜半三更便派人过去,扰了先生休息,”陈瑞笑道,“先生身上可大好了?我府里药材众多,先生可随意取用。” “乘将军厚意,身上已大好了,”赫钟隐拱手,“将军如此赤诚相待,愿为将军解忧。” “此事说来话长,”陈瑞捧起茶盏,深深叹了口气,“我有一幼弟,单名一个靖字,从小性情顽劣,不服管教,整日惹出祸事,我也不瞒先生,我与夫人给他请过数位先生,都被他欺负走了,久而久之口耳相传,城里先生都不肯来我府上,此番听闻先生您学识渊博,贯通古今,冒昧请您入府,教导幼弟潜心向学。” 赫钟隐思忖片刻,下来拱手作揖:“承蒙将军厚爱,小人才疏学浅,胸无点墨,当不得此等大任,还望将军另请高明。” “先生莫再推拒,”陈瑞笑道,引赫钟隐走向侧室,“先生且随我来。” 两人走进侧室,赫钟隐抬头一看,有副画作挂在正中,那正是此前送入当铺的倦鸟归巢图,画尾还有他自己的题字盖印。 这幅画······ 怎么辗转来了将军府这里? “先生寥寥几笔,这几只倦鸟便惟妙惟肖,题字更是笔走龙蛇,力透纸背,我夫人近日身体抱恙,外家女眷们陪她解闷,送来这幅画作,夫人见了甚是喜欢,爱不释手摩挲数回,我便将它买下,将它挂在这里。” 随手画了幅画,竟然辗转流落到这,赫钟隐哑然失笑,连连扶额叹息:“这都是甚么缘分······将军见笑了,小人确会作几笔书画,难登大雅之堂,将军还是取下来吧。” “先生莫要再三推拒,”陈瑞道,“我知你与你家小厮盘了一间铺子,在里头替人诊病,口碑甚好,我们永康城地处边陲,春夏秋冬四时分明,有许多外头寻不到的药材,在这里都能找到,将军府里有几间库房,里头有各地商贾入关时献来的珍宝药膏,若论其丰富程度,不止永康城内,外面也寻不到几处,若先生愿教导顽弟,这府里各式药材,供先生随意取用。” 话已至此,赫钟隐叹息一声,着实推拒不得:“将军厚爱如此,小人只得恭敬不如从命了。” 陈瑞拍掌笑道:“好!好!好!来人哪,去把阿靖给我叫来!” 赫钟隐道:“适才将军说夫人身体抱恙,小人略通几分医术,若将军不弃,小人可为夫人诊脉。” 陈瑞大喜过望,带赫钟隐走出院外:“既是如此,先生与我去夫人那里,我早上令人看着幼弟,不允他出外玩闹,但他性子桀骜不听劝告,现下不知在哪座山野撒泼,等他被家臣寻回,再引他过来拜师。” 陈靖早早便溜出去了。 家臣婢女们口耳相传,说城里新来了一位先生,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将军正派人上门拜访,要将人请回府中,陈靖听到便头晕脑胀,心知这先生是给他请的,他人既然住在府中,自然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可乖乖呆着坐以待毙,也不是他的性情,清晨公鸡还未打鸣时,他偷偷带几位心腹家臣,左夹右揽一堆家畜,翻墙跑出府中,进山林疯玩去了。 他日日令家臣带着鸡鸭鹅鱼过来,一股脑投入林中,也不知这天寒地冻,少年和白狼能不能填饱肚子。 那少年身形矫健,上树下山手脚并用,坐在树杈上两手托腮,那风景美如墨画,陈靖自己目力气力极好,能骑马飞箭射雕,只是手脚僵硬,难以自由攀爬,每每都要掉下数次,才能勒上枝杈,将自己拴在半空,遥遥看向远方。 远处山峦叠嶂,目之所及皆为皑皑白雪,零星有几座猎人小屋,在风雪中静静伫立。 不知那少年所在的······是哪个小屋。 这片林子绵延千里,数不清多少猎人,更不知有多少小屋,若是挨个找去,找到白发苍苍·····恐怕也找不出来。 天高路远,有缘自会相见。 陈靖坐在树杈上头,两手托腮琢磨这话,越琢磨越觉苦涩,茫茫世间人若浮萍,缘分这事真乃虚无缥缈,如天边流云,风来便要散了。 着实令人不甘。 陈靖从清晨坐到下午,直坐到日暮西沉,任家臣在下面如何苦求,都不肯屈尊臀下来,直到府中留守的家臣气喘吁吁找来,说那请来的先生足足等了一天,老爷在府里大发雷霆,说这次便是天王老子来求,也要把少爷大腿打成四段,令少爷再也不能出府疯玩。 他这哥哥向来雷声大雨点小,十次有九次嫂嫂劝劝,便会偃旗息鼓不下狠手,只是那一次意外也是够他受的,若哥哥动了真火,便是嫂嫂哭的泪如雨下,也是劝不住的。 还有这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先生也是······哪来这么大的耐性,在府里等上一天? 一念及此,陈靖心头擂鼓,匆匆从树上滑下,埋头下山往府里跑,家臣们累的气喘吁吁,在背后埋头猛追,心急如焚之下不知疲累,甚至无暇歇息,他一路穿过人群,跑入府中,进门时无人相拦,他一路奔到会客府外,只觉里头黑云压顶,乌沉沉连成一片,桌旁立着一根粗红结实的杀威棒,看上去油光锃亮,约摸着一棍子下来,能打的人皮开肉绽。 陈靖眼前发黑,抬手磋磨耳朵,鼓足勇气向前,颤巍巍迈入门槛。 清雅檀香飘来,丝缕涌入鼻端。 陈靖愣在原处,脑中嗡鸣骤响,他僵硬寸寸抬头,看向桌旁身影:“你·····” 陈瑞冷哼一声,心道这小兔崽子还知道回来,你什么你,一会就揍得你哭爹喊娘,让你尝尝屁股开花的滋味。 赫钟隐仔细打量来人,微微拧紧眉头,他知道这位小将军桀骜不驯,做好了他会进来撒泼的准备,谁知这小将军双目灼灼,直勾勾盯着自己,鼻子一抽一吸,像个得了骨头的小狗,摇头晃尾走到自己。 他想说什么? 赫钟隐心中暗忖。 你是谁? 你怎么来的? 你怎么还不滚开? 这小将军凑上前来,嘴唇吧唧两下,迷糊冒出一句:“你好香······” 赫钟隐:“······” 第15章 “胡闹!”陈瑞猛拍方桌,那茶盏惊得震动,呼噜噜转动几下,“不成体统!看看你是甚么样子!” 话音刚落,陈瑞抬手扬茶,热茶劈头盖脸飞去,浇了陈靖一身,陈靖被击得倒退半步,脸颊烫的生疼,登时便清醒了:“对、对不住。” 他后退两步,拳头紧紧攥住,偏过脑袋看向那条红棍,脖颈无力垂在胸前。 陈瑞怒极反笑,劈手夺来棍子:“今日便让你明白规矩!” “将军息怒,”赫钟隐上前一步,抬手挡住棍子,立在两人之间,“小将军性巧聪明,只是一时贪玩误了时辰,今日天色已晚,外面夜深露重,不如先用膳吧。” 这人不说还好,说了倒真觉腹中饥荒,五脏庙似被人连窝端了,在里头咕咕打转。 陈靖悄悄抬眼,掌心捂住小腹,他在林子里那几夜像是被冻到了,一日三餐若不即刻进食,腹中便会酸水上涌,疼到夜半方歇。 陈瑞早找了不少郎中给他看脉,知道他这个毛病,他被人这么一挡,火气泄掉大半,无奈挥起手臂:“先生说的是,令他们先备膳吧。” 两人走进偏厅,陈靖垂着脑袋,慢腾腾跟在后面,不情不愿坐在角落,手里捏着两箸,一下下戳进碗底。 不多时婢女捧来晚膳,一样样呈到桌上,揭开盖子香味四溢,几样菜色呈在白瓷盘上,有酸笋鸡皮汤,金银炖肘子,栗粉山药糕,玫瑰莲叶羹等等,林林总总不一而足,直摆到方桌边缘。陈靖原本还哽着脖子赌气,这下也没了心思,眼珠一转便执起两箸,向一块鹅肉夹去。 “不成体统!”陈瑞抬起一箸,啪的一声,砸在他手背上,“桌上还有两位长辈,你怎可先行抬箸?” 陈靖下意识向后抽手,这一下打上指骨,筋脉剧痛,他指头颤抖两下,咬牙蜷缩成团,颤巍巍躲回袖口。 陈瑞没想打他指骨,登时有些后悔:“······” “我不吃了,”陈靖滑下木椅,敷衍拱手作揖,“失礼了,请兄长先生容我回房歇息。” 话音刚落,他扭身便走,闷头拐过侧门,倏忽便不见了。 “唉,”陈瑞放下两箸,以手扶额,也没了用膳的心思,“先生见笑了,幼弟这般顽劣,着实令人汗颜。” “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赫钟隐夹起一块肘子,施施然放进碗中,“这一盘珍馐美味,放凉了便太可惜了。将军且听我一言,古语云食不言寝不语,此为修身养性之道,即便将军心急如焚,有意教导弟弟,也不急于这一餐一时。” “先生说的是,”陈瑞讪道,“是我太过粗鲁。” 陈靖回到自己卧房,将婢女家臣都赶到外面,木门用横梁挡住,不允外人进来。 他自己窝回枕上,卷来两床被子,囫囵塞进腹底。 人饿得心烦,脑中便胡思乱想,那先生身上有一缕檀香,淡淡飘进鼻端,那滋味似水中月梦中花,抬手拨动两下,便会破碎成灰。 与雪中那少年的香气······如此相似。 或许······或许这只是巧合,大梁连年战乱,僧道巫蛊之术兴盛,寺院庙堂鳞次栉比,人人家中供奉香火佛堂,若是常年礼佛,身上沾有檀香,也是说得通的。 他这边魂飞天外,胸口五味杂陈,那边大门咚咚两声,被人从外头敲响。 “谁啊?说了几回不得敲门,让我自己待着!谁在外头敲门?” “来给小将军送上晚膳,”赫钟隐在门外回道,“适才小将军面青唇白,形寒肢冷,若不用些滋补药膳,怕是无法入眠。 ” 第16章 “用不着你来献殷勤!”陈靖怒吼一声,向后卷起被子,把自己裹成一团,瓮瓮滚动两圈,“我不会拜你为师!” “小将军不肯拜我,我正好和将军交待,”赫钟隐笑道,“这萝卜竹笋老鸭汤和牛筋淮山扁豆汤,可是我亲自配的方子,请府里膳房煮的,若小将军执意不肯开门,便分给大家好了。” 言尽于此,赫钟隐不再劝人,转身走向外头,未等他走出几步,木门吱呀一声打开,陈靖披头散发,只披着一身单衣,瑟瑟站在风中:“回来!” 赫钟隐定住脚步,憋住笑意,做出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悠然飘近木门:“天寒露重,小将军还是先回房吧。” 陈靖盯着赫钟隐手中的汤羹,舌底涎水横流,他冷哼一声,扭头裹紧单衣,径自回到榻上,也不给赫钟隐看茶:“随便坐,汤拿来。” 他这话是赌着气说的,若对面站着的人是大哥,这会已让他屁股开花,可这先生笑眯眯的,听话端来汤碗,给他送到塌边,他忙不迭抢了过来,扬脖灌下一口,这汤汁入口清甜,细品留香,腹中馋虫得了美味,争先恐后涌动,他也顾不得颜面,囫囵吞掉一碗,连汤底菜叶都没有放过。 这边将汤水一扫而光,那边见到另外一碗,陈靖顾不得烫,匆匆抬起灌下,刚咽下便喷了出来,咳咳咳嗽不停:“这里面······这里面是甚么,怎么这么辣的?” “哦?”赫钟隐故作讶异,“小将军吃不得辣?是我照顾不周,对不住小将军了。” 陈靖眨眨眼睛,半晌才明白过来,自己被耍了一道。 “你这人,一副仙风道骨的样子,怎么还耍小孩子的把戏。” 陈靖卷起被子,将自己拢做一团,瓮声瓮气哼道。 “仙风道骨之下,或许是酒囊饭袋。顽劣不堪之下,也可有赤诚之心,”赫钟隐笑道,“小将军,我说的可有道理?” 陈靖莫名被夸了一通,脸上从脖颈红到耳根,他把自己卷得更紧,闷声哼道,“说这些,说这些我不会认你!你叫甚么名字?” “赫钟隐,”赫钟隐挑眉笑道,“这几个字,小将军无需认得,唤我先生便可。” 陈靖怔忪片刻,惊异于对方打蛇随棍上的本事,他张口结舌半天,脑中转过数圈,这才想到甚么:“我听他们说,你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此事可是真的?” “略通一二,”赫钟隐眉眼弯弯,“教小将军倒是绰绰有余。” “我拉弓射箭、夜袭千里不在话下,”陈靖哼道,“这些······算了,你给我作一副画,我便答应拜你为师。” “小将军想画甚么,”赫钟隐坐在椅上,挽起袖角,“请他们送笔墨纸砚来罢。” 身旁天寒地冻,耳边环翠叮当,手里攥着一只白皙脚踝,踝骨上套着一圈金铃,那只脚秀雅精致,趾头圆润泛红,抬眼望去白纱覆面,一双碧色的猫儿眼揉在脸上,似一汪静水湖泊,惹人堕入其间,再也攀不上来。 这人竟没有穿靴,踩在溅满血珠的白雪上头,好似步步生莲,蕴藏淡淡檀香。 陈靖欲言又止,想说画个金发碧眼的少年,可那少年不知姓甚名谁,连甚么种族都不知道,只是相貌如此特别,外出行走想必也是隐姓埋名,若是贸然要求这先生作画,怕会给少年惹祸上身。 那画什么? 画狼可不可以?山里野狼众多,整日里成群结队觅食捕猎,进山的商户都要准备生肉,危急时刻丢给野狼,保住自己安全。 陈靖绞尽脑汁,薅住头发转动两圈,苍茫白雪里走出几匹巨狼,那少年坐在上头,袍角翩舞威风凛凛,陈靖不自觉舔舔嘴唇,扯下两块干皮:“那就······画几匹狼吧。” 窗外风声涌来,烛火抖出残影,宣纸上泼出油墨般的一笔,墨汁如淋漓洒落的血珠,将纸面浸至模糊。 “你······” 话音未落,那风声更厉,卷进来吹尽烛火,室内昏暗一片,恍惚只听到长短不一的呼吸,那呼吸时轻时重,如一条将断未断的琴弦,直直绷在喉间。 目之所及一片昏暗,眼前伸手不见五指,陈靖揉揉眼睛,心中满是诧异,这先生之前一副油盐不进进退自如的样子,怎提到画几匹狼,便有这么大反应? 婢女进来燃起烛火,烛光掩映之下,赫钟隐挽袖蘸墨,神色如常,在宣纸上涂出一笔:“令小将军见笑了,我有一子名唤修竹,修竹幼时我父子二人相依为命,我在屋中烧火,他在院里玩耍,竟被野狼叼走拖入山中,寻了几日才将人找回,从此之后我留下心病,听到狼嚎便心神不宁,适才多有冒犯,还请小将军见谅。” 第17章 “既是如此,便不要画了,”陈靖卷被上前,抬臂挡住宣纸,“本少爷不会强人所难,莫再画狼了,便画几只鸟罢。林子里头草木凋零,白雪皑皑,天上飞过几只长翅尖嘴翎鸟,它们从头顶掠过,扎进远处山头······再也看不到了。” 赫钟隐倒真没想到这小少爷待人妥帖,还主动给他找个台阶,他撩起袖尾,不再推拒,在宣纸上落下一笔,笔尖上下跳动,勾勒出一片雪原。 外头风声渐止,烛火摇曳生姿,暗夜里两人静默相对,一人笔走龙蛇,一人屏气凝神,雪原在宣纸上铺开,众多枯木或直或躺,或倒或坐,横七竖八倒在雪中,远处山峦叠嶂,近处怪石嶙峋,几只长翅尖嘴翎鸟铺开翅膀,向远方展臂而去,陈靖只觉这先生寥寥几笔,鸟儿各个惟妙惟肖,姿态各异,展翅高飞时好似踏在空中,端的是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他透过这画,踏步走入那风霜扑面的雪夜,淡雅檀香扑进鼻端,耳边金铃叮当,悠然环绕身边。 赫钟隐放下纸笔,并未出言打扰,陈靖痴痴盯着那画,眼珠一动不动,整个人魂飞天外,元神融入画中。 不知过了多久,梆子声远远响起,拽回陈靖元神,未等赫钟隐开口,陈靖手起臂落,一把按住宣纸,手脚并用挪腾,将宣纸拢在胸前:“既是画给我的,便是送给我了,你可不能出尔反尔。” 赫钟隐笑道:“承蒙小将军不弃,此画本就该赠你,只是这画随手涂来,未曾仔细雕琢,小将军莫将它挂在堂中,以免贻笑大方。” “那是自然,”陈靖扬起下巴,冷哼一声,“我的东西,怎可给他人窥伺。” “更深露重,小将军早些歇息,”赫钟隐起身吹熄烛火,转头往外头走,“我便不打扰了。” 还未走到门口,背后啪嗒几声,陈靖赤脚上前,走到近处却停下了,垂头闷声叫人:“等等。” 赫钟隐忍住笑意,并未回头:“小将军还有何事。” “今日不准走了,让大哥给你寻个住处,”陈靖瓮瓮吐息,眼睛盯着门槛,“明日行拜师六礼,需在祠堂筹备。” “小将军再好好想想,凡事需三思而后行,”赫钟隐负手而立,淡淡笑道,“入我的门,便要守我规矩,不可行欺师灭祖之事,若是犯了错事,我打也打得,骂也骂得,小将军若承受不住,万万不要勉强自己。” 话音刚落,他未等陈靖回话,整个人施施然飘走了,陈靖愣在原处,直冻的瑟瑟发抖,半晌才清醒过来,啪一声合上大门。 这大哥从哪找来的先生,忽冷忽热忽好忽坏,一盆热水顶上,又一盆凉水浇来,直折磨的他瑟瑟发抖,多裹了两层被褥。 大哥以前请过不知多少先生,他稍微使点手段,那些先生便被气的勃然大怒,卷铺盖愤而回家,这回这位先生眼见不好对付······不知为何,陈靖并不想对付他。 或许是因为这先生风姿俊秀,作画栩栩如生,或许因为这先生笔力刚劲,写得一手好字,或许是因为······他身上有那少年的影子。 明明······长相并不相似。 陈靖思前想后,想不出个所以然来,这床榻上头铺了几层床褥,还是将他硌的脊背生疼,坐立不安辗转反侧,后半夜他落进雪里,浑身沁满寒凉,怀里却钻进一条赤|裸游鱼,这鱼儿肤色雪白,如一匹绸缎,蹭的他身上火热,似烈焰焚烧,头皮脚面麻痒难耐,万蚁在胸口舔|舐啃咬,他腰背被这鱼儿缠紧,两人呼吸相闻,热浪滚滚,他忍耐不住,将鱼儿扑进雪里,指头向上摩挲,触到浅碧色的猫儿眼,那双眼微微眨动,鱼儿张开红唇,含住他的指尖。 陈靖摔在地上,骤然睁开双眼。 这里哪有雪地,哪有猫儿鱼儿,只有一张冷冰冰的床褥,并一个旗杆耸立的自己。 陈靖大口喘|息,待在地上半晌不敢动弹,直到热意褪去,才恍惚攀爬起来,拿冰水拧过毛巾,囫囵扑在脸上。 可不能再这样了,活像被鬼怪蒙了心智,话本里说古时候有那金发碧眼的灵物,惯会化作美男子美女子,吸人精气作怪,陈靖心道那少年必不是精怪,可自己若被心魔迷了神智·····实在辜负少年救他的心意。 毛巾湿了又干,干了又湿,陈靖抹净身体,披衣走出屋去,窗外晨光微明,他漫无目的游走,行到府中池边,蹲下来拾起石子,唰唰飞出几个,石子在湖面跳跃,荡出圈圈涟漪。 眼见时辰将近,他回房换好衣衫,束起发冠,托起婢女呈上的六礼,缓步向祠堂行去。 远远见到一个青衫墨发的背影,孑孑立在院中,赫钟隐青冠束发,手握纸扇,回首笑道:“阿靖来了。” 陈靖一怔,发觉先生对自己称呼变了,他便也毕恭毕敬,俯身作揖,向前呈上六礼:“师父在上,请受弟子一拜。” 赫钟隐沐浴净手,接过六礼,虚扶陈靖起身:“弟子不必拘礼,既入我门下,从此便以师徒相称,为师平生所学之术,必倾囊传授与你。” 陈靖俯身再拜:“弟子拜谢师父。” 陈瑞远远在树后立着,负手冷哼一声:“亏得没惹出甚么祸事,若是再气走一位先生,我必揍得他满地找牙。” 周淑宁哑然失笑,抬手揉他肩膀:“阿瑞在我面前,何须再绷着脸面,看你筋肉凝结,昨夜辗转反侧,怕是半夜都没有睡罢。” 陈瑞握住夫人柔荑,哑声叹道:“叫夫人见笑了,爹娘留下这混世魔王,连累夫人为他烦心。” “阿瑞何出此言,既嫁入陈家,你是我的夫婿,阿靖便是我的弟弟,”周淑宁道,“姊姊关心弟弟,哪来甚么烦心。” “今日风大,我扶夫人回去,”陈瑞道,“身子刚好,莫在外头受寒。” “今日便能下榻,还要好好谢谢赫先生才是,”周淑宁由着陈瑞搀扶,缓缓走向听湖小筑,“我这几年与药为伍,药汤水一般往肚里灌,喝甚么都觉不出好,有孕之后更是疲乏,一日能睡数个时辰,喝了赫先生给开的三副药方,晨间醒来竟神清气爽,不想卧在榻上,只想出来走动。” “夫人放心,我已着人备上厚礼,送与先生府上了。” 赫修竹顶着两只炭火烧成的黑眼圈,在院中坐立不安,晨间公鸡未鸣,上次那位身披甲胄的黑脸大爷便闯入门来,这次倒不是捉他走的,而是搬来金银玛瑙玉石若干,洋洋散散摆满院中,压得草叶弯折,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找不出来。 龙当才完成任务,带人回将军府了,留赫修竹在院里欲哭无泪,揪的脑袋如同鸡窝,墨发根根竖立。 爹爹这是怎么了,那将军府里莫不是还有甚么没出阁的小姐,见了爹爹惊为天人,霸王硬上弓把人占了,事后良心发现,送来这些聘礼? 爹爹之前说甚么醉后放纵,要给他留下甚么兄弟姐妹,不会是真的吧? 赫修竹心中惴惴,眼前已浮现一个嗷嗷待哺的胖娃娃,爹爹一手拎着酒壶,一手拎着篮子,见了他醉笑一声,抬手丢过篮子,眼见篮子要落入河里,他连滚带爬扑去,黏了满身土灰,被篮子砸个半死。 篮子里的娃娃嚎啕大哭,小腿四处挣动,他慌忙揭开薄布,里头那娃娃金发碧眼,玉雪可爱,似个肉乎乎白面团子,展开两臂咿咿呀呀,眼含泪珠要他来抱。 他慌忙抱起娃娃,急的手忙脚乱,护头护不住腚,那边爹爹扬脖灌酒,气运丹田打个酒嗝:“不错,给你养罢。” 赫修竹打个激灵,爹爹和娃娃消失不见,奇珍异宝照旧堆满院落,与之前别无二致,赫修竹认命抬手搓脸,在院中忙成陀螺,将珍宝收拾起来,等爹爹回来处置。 第18章 陈靖原本以为成了这先生的弟子,先生会把他按进书房,让他研墨磨炼心性,因为之前几位先生都是这么做的,可赫钟隐并未如此,他要了杯热茶,捧在唇间浅酌:“平日做些甚么,今日便还做甚么,我与你一道过去。” 几位家臣面面相觑,心道少爷平日都左夹鸭右夹鹅,大摇大逃翻墙溜走,进山撒野去了,这会要是真领着先生出去······回来屁股开花的不止少爷,他们各个都跑不了。 似乎觉察到家臣们的腹诽,陈靖拢臂为拳,轻声咳嗽:“往日大哥会去演武场教我,今日他有事脱不开身,我自去演武场操练,先生若想看看······便去竹亭坐罢。” 赫钟隐并未在竹亭歇着,而是负手立于演武场外,看陈靖在里头翻转挪腾,骑马射箭摔跤,样样操练过来,陈靖目力极好,臂力更强,有百步穿杨的本事,舞起长刀更是虎虎生风,一招一式颇有风采。这功夫在外头并未见过,想必是陈家一脉传承的功夫,招招到肉直取命门,家臣们陪陈靖练武,陈靖次次手下容情,卸去半数力道,以免伤到家臣。 这般操练一番,家臣们各个气喘吁吁,跑的跑躺的躺,横七竖八瘫在地上,狗咬屁股般起不来了,陈靖在场内来来回回,踢踢这个拨拨那个,扬声不耐喝道:“找几个会喘气的过来!” 话音刚落,眼前飞过一袭青衫,赫钟隐脚尖触地,施施然落在对面:“为师陪你过上几招。” “师父莫要勉强,”陈靖拱手作揖,挺直腰背,一对虎牙飒飒生威,“操练起来拳脚无眼,弟子怕伤到师父。” “徒儿好生威风,”赫钟隐退后半步,唰一声打开折扇,做出起手姿势,“既是如此,让为师看看你的本事。” 这话激起少年心性,陈靖摩拳擦掌,握拳猛攻上去,先生虽让他全力以赴,他仍留了几分力道,先生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想必平日无暇练功,说不定弱不禁风,只能做出些花架子······他一拳上去,活生生扑了个空,眼前身影似水中月梦中花,触到便消失不见。 陈靖眨眨眼睛,低头看向掌心,先生适才明明站在这里,晃眼便消失了? 赫钟隐踏上木桩,负手而立:“再来。徒儿吹嘘一通,难道就这点本事?” 陈靖被戳到痛处,少年心性上来,提起十分力气,挥拳猛攻上去,他拳脚带风,额角青筋崩出,次次冲命门击去,家臣们纷纷逃到场外,扒着栅栏往里头看,各自捏了把汗.只见场内青衣飘飘,两人一攻一守,一进一退,陈靖力道刚猛,拳拳到肉,赫钟隐闲庭信步,翻转挪腾,一刚一柔不知缠斗多久,陈靖挥拳时控不住力道,惯性向前冲去,观战家臣们惊声尖叫,眼见着要扎破额头,后颈被人拽住,一股风拖他向后,助他踉跄立在场中。 “我输了,”陈靖汗如雨下,眼眸却亮晶晶的,活像吃了蜜糖,“先生好身手,弟子甘拜下风。” 平日里家臣们哄着他玩,大哥不屑陪他操练,他一身气力无处可用,日日踢木头泄愤,现下先生愿真心实意陪他打上一场,他心里是极开心的。 赫钟隐扶好发冠,抖落身上沾染的尘土,弯腰拾起一根树枝,敲敲陈靖肩头:“阿靖,我问你,练武是为了甚么?” “为了替父报仇,”陈靖沉声吐息,双眼灼灼如星,“我父亲一着不慎,败于北夷可汗兰赤阿古达之手,在战场上身首异处,此番大仇不报,阿靖誓不为人。” 耳边咯吱一声,那树枝竟被徒手攥裂,化作几截脆皮,零星洒在草上。 先生脸上有一闪而过的煞白,似被人用沾湿的宣纸覆上,覆住口鼻眼睛,令他无法呼吸。 陈靖摇晃脑袋,揉揉眼睛:“先生······” 待眼前重获明晰,先生神色如常,适才那失态如疾风掠过,恍惚便不见了。 “若真大仇得报,”赫钟隐淡道,“你又待如何。” 若真····· “不知道,”陈靖摇头,他从没想过以后,“先生,我不知道。” “阿靖,你力道刚猛,然韧性不足,”赫钟隐俯身弯腰,捡起一枚新枝,在土上寥寥几笔,勾勒两面阵营,“古语道一而鼓,再而衰,三而竭,若有一天你率军闯入敌营,敌人不与你正面对垒,而是绕到你大营后方,烧你粮草毁你马匹,再将你阵营冲破,分成几截各个击破,届时你待如何?” “我便鸣鼓放火,令人全军出击,不得后退半步,”陈靖道,“谁敢临阵脱逃,乱箭送他上路。”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赫钟隐叹道,他扬起树枝,在陈靖肩头猛敲三下,凿出几道红痕,“世上莽夫千万,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有张有弛有勇有谋,方是万全之道。” 陈靖俯身拱手,毕恭毕敬行礼:“多谢先生赐教。” 眼见到了晌午,赫钟隐并未同陈靖一道用膳,他沿着陈瑞曾指给他的路线,独自往药堂行去,这将军府初来时看不出甚么,多住几日便发现里头曲径通幽,九曲十八弯似的,走起来极易迷路,想来这里是边关重地,里面还藏有这些奇珍异宝,便是设有九九八十一道迷阵,也是说得通的。 药堂在品茗小筑后面,掩在丛林之间,来回只有一条小路,仅供一人通过,丛林内外有重兵把守,赫钟隐拿了将军令牌,才得以畅通无阻,进入药堂里头。 陈瑞所言非虚,这药堂里有往来商贩供来的珍稀药材,有永康城外太行山才有的金角银叶,还有朝里赏下来的大还补丹若干······ 这些在外面价值千金都求不来的珍材,在这里却堆成小山,要小心翼翼摸索,才不至暴殄天物。 赫钟隐配了几剂方子,将它们捆成药包,拎在手里出来,他且行且停心神不属,不知走了多久,清醒过来不知停在哪里,抬头只见一处山洞,洞外鸣鸟啾啾,脚下流水潺潺,几条小溪蜿蜒潜行,水珠击打碎石,溅出噼啪鸣响。 这里泥土芬芳,凉风习习,目之所及无一处受人工雕琢,鼻间飘来草木溢出的雅香,赫钟隐四处看看,弯身步入洞中,这洞里满是水藻,里头滑腻腻的,水里有几条金色发光的小鱼,在河里吞吐泡泡。 他弯腰俯身,抬掌拨弄水流,这小鱼似受了惊吓,尾巴一甩钻入砂砾,再也看不到了。 赫钟隐扶膝起身,径直走出洞口,再向前又是一条仅一人通过的小路,他沿小路走出丛林,刚踏出半步,身旁淅淅索索,兵戈铁甲叱声不断,十几名全副武装的将士过来,将他团团围住:“你是何人?” 这些人身披甲胄,手持钢枪,身上隐含杀气,显是在战场里与人真刀真枪厮杀过的,不带半点通融,他们神情冷肃,为首一人走上前来,如一座铜像,阴影沉沉压来,罩在赫钟隐身上:“从哪闯进来的?” 开过光的冷刃洒下寒芒,刺的人两眼微眯,赫钟隐明白这些人是动真格的,若他哪句话说的不对,这刃锋便会从天而降,削掉他半颗脑袋。 “我是将军请进府里的先生,腰间还有将军赐予的令牌,”赫钟隐摊开两手,侧过半身,“你们可以带我面见将军,是真是假一问便知。” 为首之人走来,捏住他腰间令牌,翻来覆去看了又看,再抬眼时神色和缓,从布袋里抽|出黑绸,系住赫钟隐双眼:“得罪了,我等奉将军之命驻守在此,除将军之外,不允任何人靠近此处,先生且回吧,我送先生回去。” 他们上来几人,有一人将赫钟隐送进布撵,陪他坐在里头,赫钟隐目不能视,被布撵颠的左右摇晃,不知多久才被放下,那些人悄然隐退,脚步声听不见了,赫钟隐等了半个时辰,才将布条解下,待眼前恢复清明,他还站在药堂前头,适才那山洞游鱼,溪谷凉风如海市蜃楼,倏忽便看不见了。 赫钟隐主动去寻找陈瑞,与他说了适才发生的事,陈瑞神色凝重,指头轻捻佛珠,半晌才道:“先生无意中闯入的是我府中秘地,只能我亲自前往,其余人等只要靠近,即刻格杀勿论。此番令先生受了惊吓,我心中惭愧。先生且要记得,入药堂时走哪条路进去,出来便要按原路返回,莫要东张西望,再次误闯秘地。” 陈瑞叮嘱一番,留赫钟隐用了晚膳,还要留他在府里再住一晚,赫钟隐不肯再住,推说家中还有人等着,药铺还有些疑难方子要看,陈瑞留不住人,只得放他走了。 赫钟隐没有乘撵,路过集市时买了几只冰糖葫芦、几笼包子并几笼桂花糖,走进自家小院时天色已晚,赫修竹照旧在灶台扇火,扇着扇着背后有人走来,赫修竹丢下柴禾,转头惊呼一声,矮身猛扑过去,将赫钟隐撞得踉跄,退后半步才堪堪站稳。 “我儿为何如此热情,”赫钟隐高举双手,护住摇摇欲坠的糖葫芦,“可是做了甚么好事?” “爹,”赫修竹哭丧着脸,前前后后看人,“将军府里送来好多金银珠宝,是不是府里有未出阁的姑娘,对你见色起意,非将你纳入房中?” “从哪看的这些市井话本,”赫钟隐皮笑肉不笑道,“何不拿来与爹共赏?” 赫修竹登时放开爹爹,蹬蹬向后退去,埋头回去扇火:“哪有哪有,哪有的事,那些东西······那些从未看过!夜深露重,爹早些回去歇息!” “爹不累,”赫钟隐坐上石凳,夹出一块桂花糕,放入口中咀嚼,“你扇吧,爹陪你坐着。” 赫修竹:“······” 爹,若是真心疼儿子,好歹帮忙捡几根柴吧? 他只敢在内心腹诽,可不敢真请爹爹帮忙,他这爹爹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唯独在灶台上颇无造诣,这些年来只要烧火煮饭,没将他毒死都算他命大。 夜里风大,赫修竹只着一身单衣,连番打几个喷嚏,忍不住迎着朔风,将自己裹成一团:“这边关真不一般,一年有半数日子都在下雪,我们在城里还冷成这样,不知外头的野兽是怎么活的。我在铺子里听他们说,这外头还有未曾归顺的蛮族,各个长得人高马大,面目狰狞,平日里茹毛饮血烧杀劫掠,惯会打劫商铺抢掠女人,都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将军府里各个骁勇善战,若是有个未出阁的姑娘,约莫也是女中豪杰,爹你可千万小心,莫让我多出弟弟妹妹······爹?!” 瓷盘噼啪一声,在地上摔的四分五裂。 赫钟隐跪倒在地,脸色煞白面青唇红,眼尾目眦尽裂,他五指成勾,死死掐住脖子,腹里翻江倒海,干呕不断,直将糕点都呕出来,舌尖浸满血丝。 赫修竹连滚带爬跑来,摔碎糕点试了又试,里面没有毒粉,他半跪在地,扶住爹爹肩膀,一声接一声唤:“爹,爹,可还能站起来?我扶你回房针灸!” “无妨,”赫钟隐松开脖颈,缓缓直起身体,他眼珠通红,声音喑哑,整张脸惨无人色,唯眼尾透出薄红:“莫要再提北·····” 北夷二字,似那舌尖烈刺穿肠毒酒,令他肺腑燥痛,发不出半点声响。 “不提了不提了,以后再不提了,”赫修竹眼眶通红,整个被吓到了,“爹,我扶你回房歇息,莫再吓儿子了。” “赫修竹。” “儿子在,”赫修竹打个哆嗦,不知爹爹为何连名带姓叫他,“爹爹有何吩咐。” “你听清楚,爹只有你一个儿子,只有你一个,”赫钟隐气若游丝,如一根翩然挺立的竹,被风雪压弯背脊,“从前没有娃娃,今后······也不会再有。” 第19章 朔风扑面,卷起万顷飞雪,雪浪淋漓覆在脸上,北夷大格勒兰杜尔主帐浩浩荡荡拔帐,一步一个脚印,行走在寒风之中。 随行之人包裹的严严实实,身边押着货物,后面赶着牲畜,兰景明他们的随账最小,只能坠在队伍末尾,亦步亦趋跟在后面,兰景明背后布带未解,行走时摩挲伤口,隐隐洇出血色,瓦努拉跟在身旁,小心翼翼看他,从袋里翻出奶干,囫囵摊开给他:“奶干,给你。” 瓦努拉日日去牲畜栏里躲着,不知偷出了多少东西,奶干奶片奶球应有尽有,塞满整个布袋,兰景明犹豫片刻,捏住一只奶球,含在舌下化开。 羊奶味溢开满口,冲淡涩苦药味,兰景明齿间发苦,舔舐时触到腥气,惹得他心口烦闷。 不知是否是错觉,他身上伤口愈合的比以往慢了,以往一天便能收口,三天内便会了无痕迹,现下两天过去仍有血痕,行走时扯拉皮肤,令他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只想找个山洞躲进去躺着,求大雪掩住洞口,赐予他喘息之机。 世间动荡危机四伏,握住的如水中浮萍,触到便飘散了,这唯一可控的身体,似乎也不再受他掌握。 背后牲畜异动,咩咩吠叫不停,一只羊羔腿脚瘸了,吊在羊群后头,被赶牲畜的人丢了出去,留在外头自生自灭。每次拔帐都是优胜劣汰,适者生存,有外伤的牲畜会引来猛兽,就地便会掩埋,老弱病残跟不上队的丢在外面,再也无人理会。 那羊羔咩咩叫着,一瘸一拐追向前方,队伍里有几只母羊驻足回头,其中一只叫的凄厉,拼命挣开束缚,赶羊的人冷哼一声,长鞭狠抽下去,将那母羊抽回队伍,背后的羊群一只接着一只,推推搡搡往前头走,那羊羔跟不上了,踉踉跄跄咩叫,它的影子越来越小,渐渐连叫声都听不清了。 兰景明停下脚步。 日落之前便要赶到下一个驻营点,帐中人各个脚步飞快,不会为一人驻足,瓦努拉见他不肯走了,急急扯他衣摆:“快走罢,还要翻过一座山头,才能扎营休息,掉队便活不成了。” “你先走罢,”兰景明道,“我去去就回。” “兰景明!” 瓦努拉知道他要做甚么,抬手想要拉人,却只摸到袍角,转眼便被甩开了,兰景明掉头往来处跑,倏忽便看不见了。 前方人群越行越远,瓦努拉心急如焚,想跟上去又放心不下,活似在热锅上的蚂蚁,在原处嘟嘟囔囔,一圈圈打转不休。 不知过了多久,风雪中闯来一道身影,兰景明只着一件里衣,怀里抱着那瘸腿羊羔,外袍被他摘下来裹作一团,卷在羊羔身上。 羊羔再不嚎了,埋头躲在兰景明怀里,小声咩咩叫唤,瓦努拉气得跺脚,拽着羊羔要往外丢:“你抱它干嘛?要抱它翻过山头?过不去的,它会拖死你的!” “跟上我,”兰景明淡道,“再迟便来不及了。” 前方大部队的脚印被风雪覆盖大半,兰景明一手抱着羊羔,一手拎着走不动路的瓦努拉,疾步穿行在雪地里,瓦努拉手腕冰凉,兰景明掌心烫热,一冷一热逼得她打个哆嗦,她冻得跳脚,心里又急又怕,眼睛盯着兰景明的手腕,气冲冲道:“你怎么这么白呀,比我要白多了。” 她脑子与常人不太一样,总说些有的没的,兰景明早习惯了:“不是我白,是你太黑了。” 瓦努拉嗷的一声,肩膀耷拉下来:“日日在外头打猎劳作,你连茧子都没有。” “日日在帐里洗衣烧火,”兰景明道,“还是连豆子都煮不烂。” “那怪不得我!”瓦努拉咬牙切齿,“风大雪大,火苗燃不起来,豆子哪能煮熟!我们住在帐里,又不似在那城里,有围墙遮挡,有深宅大院······” 这都是她和梁国女子学的,梁国女子被掳来后思乡心切,常偷偷聚在一起,垂眼流泪思念父母亲人,瓦努拉本来与她们格格不入,但她惯是个爱凑热闹的,为人又傻傻乎乎无甚心眼,她们平日里说话做事并不避她,这才被她听到许多。 话匣子被豆子崩开,瓦努拉腹中咕咕,口水横流:“她们说城里还有烧鸡烧鸭,皮嫩嫩的,端上来热腾腾的,要卷着薄薄饼子,连皮带肉一口吞下。还有圆圆的大糖饼,浸了蜜汁的葫芦,洒上盐料的肉串,呜,好久没吃盐了,盐倒进肉里,肉滋滋冒油······” 兰景明拽着她往前头走,眼前昏茫一片,脚印被掩埋殆尽,踝骨浸在雪中,凉意渗进骨里。 盐巴么······ 恍惚回到那一座山洞,那少年傻乎乎坐着,脸上被柴火熏的焦黑,他在怀里摸来摸去,龇牙咧嘴笑着,摸出一瓶盐巴。 那山洞隔绝霜雪,外头风声阵阵,里面静谧无声,兰景明习惯了如坐针毡的日子,竟在那一方小小的栖身之所里面,感受到久违的宁静。 或许是少年身上太热,靠近时如燃烧的柴禾,或许是小白的毛太柔软了,似一条厚重长毯,将他包裹成团,令他沉沉睡去,再也不想醒来。 瓦努拉在背后絮絮叨叨甚么,兰景明听不清了,他加快脚程,带她往前头赶,不知走过多久,才看到大部队的影子,上山时他一手拖着羊羔,一手拽着筋疲力尽的瓦努拉,一个人身上坠了几份重量,全靠他咬牙硬撑,一步步挪到休息地点。 万籁俱寂夜色如水,天边一轮圆月,遥遥映在云间,瓦努拉无心观景,咕咚咚灌掉一大袋冰水,拖着疲惫身体进帐,埋头倒在地上。 浑浑噩噩不知睡了多久,醒来喉咙干哑,渴的睡不着觉,她摸摸索索爬起,想出去找点水喝,掀开帐帘便被寒风扑倒,冻得她弯腰咳嗽,旁边羊羔被吓到了,咩咩叫唤几声,来回踏动蹄子。 “景明为何不吃了你,也不让我吃你,”瓦努拉蹲在地上悄声嘟囔,从口袋里取干草出来,喂它吃了一把,“你长得香喷喷肉嘟嘟的,多好吃呀······咦,景明呢?” 兰景明的帐帘有条窄缝,里面黑漆漆的,哪有半个人影。 瓦努拉拍拍羊羔脑袋,起身四处寻找,这里草木稀疏,银霜遍地,分散许多被雷劈裂的木桩,兰景明靠在一块斜桩上面,脊背弯曲成弓,唇间叼着一枚草叶,吹出不知名的乐曲。 这乐曲轻扬和缓,如一叶扁舟,在湖上摇曳前行,两岸青山连绵,薄雾晕染成片,一条竹竿探进水里,向外挑动游鱼,掀起阵阵涟漪。 天上圆月生辉,地上白雪皑皑,漫天风雪之中,瘦长背影茕茕孑立,掩在林海之中。 似乎没见景明······真心实意的大笑过。 天寒地冻,身上没有热气,北夷人都爱吃辣灌酒,在柴火燃烧的夜色里,众人手拉着手圈围着圈,吃肉唱曲摔跤饮马奶酒,兰景明从不凑上前去,他的随账总是安安静静,在被篝火遗忘的角落里,静静被风雪掩埋。 大格勒没完没了羞辱,小格勒三天两头挑衅,兰景明是个不折不扣的异类,不知是甚么支持着他······苦苦撑到现在。 一首曲罢,瓦努拉鬼使神差向前,见兰景明没有撵人,她手脚并用爬上,与他并排坐上木桩。 远处山峦叠嶂,吐息隐有白雾,太行山上苍鹰盘旋,长翅卷起风浪,不知今夜有多少魂灵,会被它们接引离开,攀上九重云海。 兰景明静静坐着,一条腿随意踩在地上,另一条弯曲成弓,下颚顶在膝上,眼珠空茫飘向远方,不知在看着甚么。 细碎金发散在颈间,浅碧瞳仁如同琥珀,瓦努拉喜欢兰景明的眼睛,它们清净空明,不含一丝杂质,如无人踏足的湖泊,在夜里熠熠生辉,乌云蔽不住它的寒芒。 “瓦努拉。” 兰景明温声吐息。 瓦努拉心中擂鼓,不敢偏头看他:“有······有甚么事。” “明日选拔,败者身死魂灭,若我败了,北夷不会容我。” 瓦努拉垂下眼睛,心中黯沉:“你·····想说甚么。” 格勒选拔胜者为王,大小格勒生死不论,太行山上不知有多少魂灵,等待苍鹰牵引。 耳边环翠叮当,铃声阵阵飘扬,兰景明抬手覆上脚踝,将金铃握在手中,放在瓦努拉掌心。 “若我死了,日后······有人过来寻我,”兰景明淡道,“便把铃铛给那人罢。” 瓦努拉怔怔攥住掌心,这铃上还有余温,烫的她指头滚热,几乎拢不住拳。 北夷做不出这样精巧的器物,打从她认识兰景明起,他便一直戴着这金铃,几乎已与他融为一体。 谁会过来寻他,是那个他平日里绝口不言,重伤昏睡时才会悄声念叨的娘么? 北夷壮士从小与天地牛羊为伴,尊大可汗为天,有口羊奶便能长大,生老病死骨肉分离乃是人之常情,瓦努拉也不知是谁生了自己,但她并不在意。 她不知道兰景明为何这般执拗,对那虚无缥缈的东西,会如此虔诚渴求。 第20章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几日几夜的大雪终于停了,蜿蜒溪水结冰,草木弯折塌陷,浩浩荡荡的队伍占据空旷草地,人们在平地搭出擂台与围栏,在外圈架起一排一排的皮鼓,围栏外满是削尖的竹子,若被人从擂台上面甩下,会被扎个肠穿肚烂,即刻魂归天外。 格勒选拔乃是北夷一年一度的大事,各帐格勒都从各自封地赶来,一路风尘仆仆,卸了货物便赶往大可汗主帐觐见,兰杜尔与兰信鸿身为格勒之首,分别站在主账两旁,将格勒进献的器物一一过目,待认定绝无威胁,才将人放进主帐。 随格勒前来的还有众多刚刚封账的小格勒们,由小格勒升为格勒是至高无上的荣耀,晋为格勒会有自己的封地牛羊,还可以率先挑选族中女子入帐,壮大自家势力,是以选拔并不是小格勒自己的事情,负责任的格勒会亲自教导,选拔时还会在围栏外头观战,若自己封地的小格勒败了,格勒们同样颜面无光。 兰杜尔与兰信鸿分列两旁,彼此之间面无表情,并无交谈意愿,其余格勒知晓二人水火不容,亦不愿上前触他们霉头,选拔场外剑拔弩张,人人噤若寒蝉,随帐女子们拉好帐帘缩在里面,各个不想冒头。 朔风萧瑟凉意阵阵,皮鼓重重敲响,掀起惊涛骇浪,二十四位小格勒鱼贯向前,两两抽签分配对手,赢者进入下一轮选拔,败者无论死残仍受人敬重,若是认输倒可免于一死,只是颜面无光,在北夷从此便是过街老鼠,莫想再出头了。 格勒选拔不能手持刀剑,连身上的尖锐器物都要卸掉,兰景明将金玲交给瓦努拉保管,剩余猎来分来的佐料水果,都留给老图真和随账女眷们了。 鼓声响过三遍,大可汗兰赤阿古达走出主帐,来到围栏外面,坐在兽皮铺作的高台上,底下人等山呼海啸,大小格勒纷纷跪拜,乌压压聚成一片,兰赤阿古达抬掌示意,命令选拔开始。 兰景明攥着掌心布条,默默站在角落。 他在第三轮上场,对手是晋升小格勒已有五年的兰阿波,兰阿波幼时人小鬼大,总跑到各个帐中嬉笑玩乐,年岁大了倒沉稳许多,平日里不动声色,一双眸子黑沉沉的,不知在想些甚么。 身旁鼓声阵阵,号角声震云霄,第一轮胜负已定,一位小格勒血流成河,即刻被拖出去了,另一位倒是还留口气在,胸口塌陷半寸,口鼻冒出血沫,晕在地上生死不知,即便侥幸活下来了,只能歇息半日,第二轮还要上场。 选拔没有中途停止的道理,更没有休息养伤的间隙,谁能站着活到最后,谁便是最后的赢家。 擂鼓者叫出兰景明和兰阿波的名字,兰景明走到台上,草叶里还有挥之不去的血腥味,兰阿波冷哼一声,静静脱|下袍子,露|出精壮结实的上半身,他胸口有刀尖刻出的獠牙,皮肉血痕未褪,隐隐泛出青肿。 兰景明捏紧拳头,沿场边走过两圈,未等他站稳脚步,兰阿波如离弦的箭,向他猛扑过来。 兰景明就地滚倒,猛然抬脚勾去,将对方勾倒在地,扑上去抡起拳风,照兰阿波鼻梁击去,一拳打的人口鼻流血,兰阿波不甘示弱,抬脚向后猛踢,踹的兰景明五脏移位,呕出一口血来。 两人被血腥激发兽欲,身旁鼓声大作,震得人胸口发麻,两耳嗡鸣不断,他们开始还有些章法,后来竟成了两只小兽,抱在一块滚来过去,你给我一口我给你一脚,揍得对方鼻青脸肿,两人身材相仿,气力相当,谁也打不死谁,最后兰景明耐力更胜一筹,将兰阿波踹到场下,兰阿波擦着尖锐竹竿滑下,划破大腿血流不止,晕厥在地不省人事。 兰景明站在台上,大口大口喘息,适才兰阿波直向竹尖扎去,千钧一发他扯了对方一把,一时收不住力,脚腕卡在台边,现下神智回归,腕骨似被扯出皮肤,痛的挨不得地。 擂鼓人要他下去,兰景明一瘸一拐下来,挪到角落窝着,脚腕已肿成馒头大小,几乎动弹不了。 在选拔结束之前,不会有人送药,更不会有人前来治伤,兰景明仰卧在草地上,忍着一波接一波的疼痛,他抓来一把残雪,半数按在脚上,另一半按在脸上,深深呼吸几口,令雪沫融化开来,沁入寒凉皮肤。 此番不知过了多久,他半睡半醒,浑浑噩噩,昏茫复又清醒,清醒复又昏茫,再醒来时鼓声大作,擂鼓人高呼他的名字,他随手撕下布条,将脚腕缠成死结,上去又打一场,堪堪赢下这局。 下来时他与兰道真擦肩而过,兰道真猛冲两步,故意撞他肩膀,撞得他一个踉跄,险些摔下场去。 兰景明懒得回头,抬掌搓揉肩膀,径自回树后闭目养神,等待接下来的回合。 这场选拔直从清晨打到深夜,又从深夜打到晨光微明,擂鼓的人换了三波,兰赤阿古达不吃不喝,目光灼灼,静静坐在台上,似一块钢筋铁骨的重碑,镇守整片草原。 待到艳阳高照,留到最后的只剩两人,兰道真与兰景明走到台上,各自摆好阵势。 兰道真生来力大无穷,自小力能扛鼎,但身体不甚灵活,意志更是薄弱,上次便是仓促之间被兰景明按住,拖回帐中羞辱,后被自家格勒兰信鸿拎回帐中,饱受一顿捶楚,他数日来越想越气,真在颈上刻了小小一只王八,逼自己牢记过去,回来找兰景明报仇。 四周鼓声大作,兰道真扯松袍子,露|出那只耀武扬威的王八,冲兰景明摇晃两下。 兰景明呆住,恍惚怔愣一瞬,兰道真猛扑过来,如一头猎豹,将兰景明扑在身上,一拳冲眼眶轰去。 千钧一发之际,兰景明猛然躲开,耳骨被劲风刮过,那拳头擂在地上,震起一片草屑。 四周响起惊呼,有人拍手叫好,声浪汹涌起来,翻腾盖住鼓声。 兰景明左支右挪,耳边拳风大作,呼呼卷起威浪,兰道真掌风不断,接连轰作一团,草地碾成碎末,细屑揉进眼里,兰景明躲闪不及,耳骨被砸进土里,这一下气力极盛,他脑中嗡鸣,眼前发黑,被兰道真抓住机会,揪起额头向下一甩,摔出一声重响。 鼓声停滞一瞬,铺天盖地的欢呼响起,那声音忽近忽远,喧嚣盖住呼吸。 兰景明仰在地上,苍鹰翅膀卷起波涛,驮身体飞入云间,劲风卷起雪浪,抬手触到云彩,身上疼痛如潮水褪下,温热被褥袭来,带他落回草地,卷进棉团之中。 仿佛······回到襁褓之中。 鼻间飘来一缕檀香,忽近忽远忽浓忽淡,如一只细钩,勾的他踉跄向前。 被褥散作一滩,脊背落进泥土,凉意沿脊背袭来,困住身体的水泡破了,兰景明踉跄站起,眼前天旋地转,血流小溪似的向下淌,淋湿脚下泥土。 欢呼戛然而止,四周鸦雀无声,似乎没人相信他还能起来,还能捏紧拳头。 兰道真仰起脖子,鼻间嗤出冷哼,那小王八卡在颈间,耀武扬威似的,在上面前后晃动。 兰景明弓背弯腰,眯起双眼,化作捕猎的野兽,向对手猛扑过去。 兰道真被撞得后退两步,堪堪落下台子,他不知道兰景明哪来的力气,回光返照似的,将他撞得踉跄不稳,后背撞上栏边,险些翻进竹海。 兰道真喉结滚动,心神摇摆,眼角扫到围观人群,阿娘挤在里面,捂唇泫然欲泣看他,兰道真清醒过来,向兰景明猛扑过去,两人再度滚做一团,互相掐着对方脖颈,卷住对方两腿,双双勒的脖颈通红,眼球突出,仍然不肯松手。 两人身上青筋暴起,手脚勒成葫芦,兰景明喜好骑马奔跑,肺腑气力更足,兰道真被夹的面青唇白,出气不多进气更少,手脚渐渐瘫软,两腿抖动几下,显见要撑不住了。 人群中爆发一阵哭喊,兰道真的阿娘撕心裂肺尖叫,挤过人群冲来,手脚并用往台上爬,手腕脚背被竹刺扎的鲜血淋漓,她像觉不出疼,眼珠只落在兰道真脸上。 兰景明看着那只手掌,涌到头顶的血流缓缓褪去,他气力松懈,鬼使神差松手,整个人斜斜摔下,落到兰道真身边。 兰道真被骤然袭来的气浪呛到,咳咳咳嗽两声,歪头动不得了。 底下有几人跳上台子,查看两人状态,兰道真昏迷不醒,兰景明倒还有一口气在。 兰景明成为了最后的胜者。 兰信鸿脸上阵红阵白,埋头狠啐一声,两手向外用力,将马鞭掰成两截,狠狠摔在地上。 场边鼓声阵阵,号角向天吹响,晌午过后天光暗沉,乌云自天边涌来,遮掩一方天地。 “吾儿骁勇,”兰赤阿古达摊开两臂,任两位美人上前,帮他披上毛肩,“即刻来我帐中,有重任交托予你。” 第21章 兰景明怔怔坐在台上,眼前天旋地转,脸颊红肿泛紫,袍子被扯的破破烂烂,口里满是血腥,黏的张不开嘴。 围观之人山呼海啸,冲他挥舞双臂,呼唤他的名字,兰景明何曾见过这种阵仗,不知如何应对,好在有人上来替他包扎伤口,将他带到台下,为他换上新袍,送到可汗帐外。 掀开帐子的是两位沉鱼落雁的美人,她们身姿窈窕,酥|胸半|露,毕恭毕敬弯腰,将兰景明迎入帐中,两人双双退出帐外,遣散帐旁守卫,同他们离开此处。 大可汗主帐远离人群,四周静谧无声,帐中篝火燃烧,传来哔啵轻响。 兽骨浓香如惑人美酒,熏得人头晕脑胀,兰景明身上余痛未消,咬牙行至可汗座旁,出了一身冷汗,两腿微微打颤,指甲扎进掌心。 帐中高高挑起一角,四周篷顶下坠,黑沉沉如乌云压顶,罩住兰景明脊背。 兰景明咬紧牙关,屈膝刚要跪倒,手臂被人扶住,兰赤阿古达两臂用力,将兰景明扶至身侧:“吾儿晋为格勒,从此便与兰杜尔平起平坐,不必屈膝再跪。” 兰景明脖颈低垂,额头埋得更深,嗅到浓烈土腥:“小儿不敢。” 兰赤阿古达道:“吾儿聪慧机敏,骁勇善战,却做了兰杜尔的随账,心中可有不甘。” “小儿不敢,”兰景明喉结滚动,面青唇白,“小儿生来异相,本该被丢入山中,幸得父汗不弃,将小儿拉扯长大,小儿必将肝脑涂地,为北夷开疆扩土。” “吾儿可知,你为何生来异相。” 兰景明僵住身体,脖颈硬如石块:“小儿不知。” “你生来便有怪病,额发粗糙暗黄,面色青紫发乌,自小不爱哭闹,三岁不会走路,阿父为你遍寻药方,踏遍名山大川,绑来梁国郎中为你诊脉,这般折腾许久,才知你先天不足,血脉与常人有异,受伤后若要复原,比常人容易许多,只是这般耗费心血,会令心脉逆行,肺腑不堪重负,活不过二十便会筋脉尽断,七窍流血而亡。” 这一字一顿如同重锤,声声擂在胸口。 兰景明浑浑噩噩立着,眼前一片昏黑。 原来如此······ 娘才不要他吧。 确实不该要他。 守着一个活不过二十的病秧子,该是何等辛苦。 “阿父心中不甘,不愿将你弃之不顾,放出风声遍寻良医,寻求解救之法,后来得知丹凤红凝丸能治你这病,我便派人进山寻药,寻火丹凤回来炼制成丸。这火丹凤长在悬崖峭壁之上,只在春暖花开时生长,数百株火丹凤要炼制九九八十一日,才能炼成一颗。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些都赏赐给你,帐中本就风言风语,若再对你另眼相待,你会成为那眼中钉肉中刺,阿父便是有三头六臂,也难护你周全。” 兰景明俯身跪地,两臂贴在耳边:“小儿跪谢父汗赏赐。父汗所谋深远,小儿愧不敢当。” “只是此药有一点不好,”兰赤阿古达坐回椅中,长长叹息,“丹凤红凝丸最为滋补,若是寻常人服下,自会强身健体延年益寿,可你先天不足,此药服的再久,只能令你形貌与常人无异,若想活到寻常人的寿数······” “小儿不必活到寻常寿数,”兰景明道,“小儿孑然一身,至亲之人只有父汗,不愿在帐中苟延残喘,只愿为北夷战死沙场。” “吾儿胸怀大志,直冲云霄,不愧为我草原雄鹰,阿父以你为荣,”兰赤阿古达起身,大掌覆在兰景明头上,用力摩挲两下,“我北夷大格勒需得有勇有谋,不能做那粗野莽夫,吾儿骁勇人尽皆知,若再立下大功,必将威震四方。” “恳请父汗赐教。” “永康城将军府内有一龙脉,传闻有重兵把守,里面镇着一幅山河混元图,那图是仙家传下来的,原本乃我北夷珍宝,可惜近年来天下大乱,这宝贝颠沛流离,竟不慎落入永康城中,”兰赤阿古达捻动指头,骨节咯咯作响,“吾儿且去取回此宝,壮我北夷国威。” 兰景明愣在原地,眉间冒出冷汗,半晌动弹不得。 将军府内······ “救命之恩当以涌泉相报,若有帮得上忙的地方······阿靖万死不辞。” 朔风呼啸,那少年双手抱拳,憨然一笑,恍惚间言犹在耳,那双眼灼灼如火,蕴藏万顷星光。 “小儿······小儿愚钝,”兰景明喉中酸涩,吐息凝滞不通,“小儿难当大任,请父汗······请父汗息怒。” 帐中鸦雀无声,篝禾跃出火星,耳旁哔啵碎响不断,兰赤阿古达不怒自威,身形被烛火映在篷上,如深渊巨口,忽明忽暗咆哮。 朔风阵阵涌过,脊背被威压碾进土里,几乎动弹不得,兰景明汗如雨下,后脑如被火灼,烧的他筋骨欲断,脊背寸寸成灰。 良久之后,兰赤阿古达俯下身来,将兰景明扶进臂弯:“吾儿且上前来,替阿父解下战袍。” 兰景明两臂被父汗握住,似被铁钳攥紧,半点动弹不得:“·····小儿遵命。” 兰赤阿古达转过脊背,探出两臂,示意兰景明动手。 兰景明推拒不得,小心捏住袍角,帮父汗解下战袍。 一副浓黑图腾刻在脊背之上,那图腾青面獠牙,似蛇头又似狼头,尖牙淋漓淌血,肤下似有蚯蚓涌过,棕黑血脉勃勃跃动,透出浓烈不详。 父汗平日运筹帷幄,声如洪钟精气十足,任谁也看不出······他背后竟有如此毒物。 “父汗······” “吾儿可看清楚了,”兰赤阿古达裹上战袍,“阿父征战沙场十余载,刀山火海走过,林间毒嶂行过,不慎中了这剧毒蛊物,日日疼痛不止,血流不断,唯有那山河混元图里记载的珍宝······或可救阿父一命。” 兰景明指头颤抖,口唇哆嗦,半晌说不出话。 北夷人生来尊大可汗为天,大可汗更是兰景明的血缘亲人,若大可汗殒命于此·······世上便再无亲人了。 “小儿······小儿愿为父汗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兰景明咬紧牙关,俯身拜倒。 兰赤阿古达轻抚兰景明脊背,赐予丹凤红凝丸三颗,令他即刻动身,帐中人等自可随意调用。 待兰景明离开主帐,兰赤阿古达束好外袍,托起掌边的马奶酒,一口灌入喉中。 马奶酒酿得久了,入口辛辣余韵绵长,如绵绵烈火,一路烧进肺腑。 这般喝到夜半三更,篝火燃尽月色将熄,帐外飘起残雪,疾风卷起落叶,纷纷飘入帐中。 一道暗影掀开帐帘,缓缓走上前来,夜色中只见那脊背弓起,如一座驼桥,深深压入胸口。 那身影行至兰赤阿古达座前,无声无息俯身,拜于可汗脚下。 “老图真,”兰赤阿古达酒气缠身,眼珠赤红,自胸腔震出笑意,“你们那劳什子巫医族,竟出了你这个叛逆。” “愿为可汗赴汤蹈火,”老图真不卑不亢,“老朽已是风烛残年,愿助可汗神功大成。” “这丹凤红凝丸······真有如此奇效?” “千真万确,”老图真道,“丹凤红凝丸于寻常人等乃滋补圣品,对巫医族······ 却是穿肠毒药。巫医族人生来异相,传说为仙人所出,有百毒不侵之身,可效神农遍尝百草。只是月圆则缺,水满则溢,族人极难孕子,大人产后身体羸弱,小儿半岁前极易夭折。血脉传到现在,巫医族人丁稀少,大多更是隐姓埋名,随波逐流沉浮。若丹凤红凝丸用上数载,巫医族形貌与常人无异,诊脉更无异常,只是这毒无声无息浸入,直至融化脏腑,终有一天高热不退,七窍流血而亡······大罗神仙也难救了。” “大罗神仙救不得,那马儿的心头血倒能救得,”兰赤阿古达笑道,那马奶酒洒出半盏,淋漓粘在须上,“马儿合该被套上笼头,拴进帐里,供本汗肆意享用。这些年来,身旁美人数不胜数,可那性情倨傲的马儿······再也寻不到了。” “那马儿身怀异香,表面曲意逢迎,暗里蛇蝎心肠,”兰赤阿古达扯下战袍,五指成勾,深深扎入背脊,“这蛊毒无声无息,吃我精气折我寿数,是铁了心······要将我置于死地。可那马儿怎会想到,他那跌落山谷的孩儿,竟侥幸捡了条命,喝了狼奶学会狼嚎,还被我捡回帐中,拉扯到这般模样。” “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兰赤阿古达嗤笑,身形立在帐中,高大如一座围墙,暗影攀爬下来,罩在老图真身上,“天佑我北夷万年基业,待本汗拔尽余毒长生不死,必令铁骑南下,踏平梁国土地。” 雪落无声,夜色如水流淌,天边一轮圆月,隐隐映在云间。 第22章 赫钟隐给了陈靖诸多自由,每日只要做完功课,便可自由活动,且功课做得越好,活动时辰越多,赫钟隐对陈瑞循规蹈矩毕恭毕敬,对陈靖倒有点小孩习性,时不时调侃两句,从不吹胡子瞪眼逼他做事,陈靖对此格外受用,以往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性子收了,读书习字沉稳许多,连狗爬似的楷书都规整不少,陈瑞和周淑宁欣喜不已,又给赫家送去不少珍宝,赫修竹悄悄腹诽府里这未出阁的姑娘长得三头六臂,青面獠牙,强行霸占爹爹后良心不安,才会一次次送来这些。 陈靖做完功课之后,照例跑进山里偷放家畜,他去的次数多了,渐渐发现许多猎人小屋,有的小屋住着一家几口,住了十几年了,日日以打猎为生,不晓得外面已改朝换代,连银票的模样都不知道,有的早已人去屋空,外面还有风干的枯骨,看得人心头唏嘘。 明知希望渺茫,陈靖仍忍不住常来寻觅,在小屋附近的树干刻上标记,这记号千奇百怪,只有他自己能够认出,做过标记的便不再来看,没做过的还要再找,这般折腾久了,他日日越走越远,入丛林越来越深,跟着他的家臣们年岁尚小,历练不多,胆子还没有他大,劝劝不住跟跟不得,只得远远坠在后面,看少主在林里自顾自折腾。 陈靖的梦越来越频繁了,他像是中了甚么魔障,日日醒来满头大汗,面色潮红旗杆高耸,连被褥都是湿的。 为了腾出更多闲暇进山,他做功课愈发认真,不止武艺精进,琴棋书画也学来一点皮毛,这一日赫钟隐让他画山,他这山画了一半,不知怎的鬼使神差,在林中勾勒出身骑白狼的少年,时辰到了赫钟隐放下茶盏,疾步向这边走来,陈靖手忙脚乱,哗啦撞翻墨盒,半副画毁的彻底,墨汁浸透宣纸,在桌下聚成一滩。 陈靖埋头拾起墨盒,一摆手把自己蹭成个大花脸,手脚不知该往哪摆,整张脸都蒸透了,红的似个燃满柴禾的炭盆。赫钟隐坐到桌边,拎起宣纸抖抖,依稀能看出这墨迹杂乱,显见执笔之人心绪不宁,不知被甚么扰乱了心弦。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赫钟隐放下宣纸,提笔蘸饱墨汁,在上面写下这句,“不知是哪家姑娘,令阿靖寤寐思服?” “没、没有的事,”陈靖结结巴巴,牙齿磕磕碰碰,他不顾师徒礼仪,一把抢回宣纸,胡乱揉作一团,“先生莫再说了,时辰晚了,快快去用膳吧。” 赫钟隐两手空空,盯着陈靖发旋,半晌才勾起唇角,转身走出门槛。 这般岁月如梭,天下哪有不透风的墙,陈瑞听得风声,回去与周淑宁商量:“嫁娶之事并非不可,只是阿靖小些,不知哪家姑娘合适。他自小不要婢女伺候,便是想寻个填房,一时也指派不得。” 周淑宁月份已大了些,平日里不爱躺着,惯爱两手托着肚腹,在卧房走来走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阿靖年岁尚小,正需要大哥做主。年岁相仿、门当户对的姑娘倒有几位,夫君何不着人备礼上门,给阿靖定门亲事,也令阿靖宽心,助他潜心向学。” 第23章 这事陈瑞没有告诉陈靖,只放出风声,要给弟弟择一门亲事,将军府的公子想要成家,远近世家府邸派来的红娘几乎踏破门槛,陈靖毕竟不是傻子,得知此事后怒发冲冠,闷头闯入陈瑞书房,哗啦啦掀翻笔墨:“哥,你凭甚么自作主张!我根本不想娶妻!” “没人令你即刻娶妻,”陈瑞抚平宣纸,心平气和抬头,“先定下一门亲事,让你收收性子。” 陈靖近来比之前不知听话多少,陈瑞也不再像以往那般动辄打骂,而是听从赫钟隐和周淑宁的意思,遇事先礼后兵,在外人和家臣面前,给陈靖留足面子。 两兄弟已经很久没有这般剑拔弩张,面对面吹胡子瞪眼睛了。 “不愿娶妻也可,”陈瑞退一步道,“你看中府中哪个婢女,将她收入填房,嫁娶之事便可以商量。” “为、为何·····” 陈靖怔怔呆住,半晌才明白过来,热意从颈尾蒸至耳根。 竟然······被发现了。 此事若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还能一笑了之,若是闹的人尽皆知,还真是不如不知。 他生生闹了个大红脸,半晌才磕绊蹦出一句:“不······不要,既不要填房,也不要娶妻,想要你自己要去!” 陈靖情急之下口不择言,说的陈瑞脸色大变,劈头砸来茶盏,陈靖岂能引颈就戮,脚底抹油溜了,闷头跑进家畜栏中,夹起数只鸡鸭,翻墙跃出府外,冲入丛林当中。 他只觉自己里子面子都丢光了,既然哥哥知道,嫂嫂想必也知道了,既然嫂嫂知道,婢女们大约也知道了,婢女们若知道了,家臣们估计也跑不了了,他这一世威名毁于一旦,真不如找个沙坑钻进去刨开,把自己埋进黄土。 陈瑞不允家臣们离陈靖半步,往日陈靖溜出来都有家臣跟着,这回他觉得自己颜面无光,特意甩开众人,从侧门翻出来的,这将军府里的大路小九曲十八弯似的,等家臣们发觉不对找到这里,他早跑出八丈远了。 这般闷头冲入林中,不知跑了多远,四周静谧无声,他猛然停下脚步,杵着膝盖呼吸,抬眼望去一轮圆月,四周星光璨璨,月光如银链泼洒开来,涂抹一方天地。 陈靖丢开家畜,力竭倒在地上,两手枕在颈后,抓来一块石头,嗖一声丢向空中。 天地苍茫,朔风呼啸,一缕檀香飘来,悠然飘入鼻端。 陈靖定在原地,口唇半张,愣愣傻在原地,那石块不偏不倚落下,正巧砸上鼻骨,砸的他嗷呜一声,翻起来猛擦鼻血。 手忙脚乱折腾半天,可算抓来残雪,把鼻子紧紧堵上,再起身时那檀香如同游魂,倏忽便飘散了。 陈靖摇头晃脑,喉结滚动几下,竭力拍醒自己,有道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夜夜梦见怀抱少年,醒来便竹篮打水一场空,耷头耷脑坐在床边。此事只能怄在心底,无人可以倾诉,适才那檀香如梦似幻,勾的他心神摇曳,慢腾腾向远处行去。 拖拖沓沓走了几步,他飞奔起来,如一片翎羽,振翅飘向远方。 耳边风声飒飒,脚步轻快腾跃,那缕檀香闻不到了,四周响起狼嚎,那声音忽远忽近,一时远在天边,一时近在眼前,陈靖驻足屏吸,竖起耳朵听着,鼻间腾起白雾,那嚎叫又不见了,远处传来沙沙脚步,掠起凛凛风声。 陈靖揉揉眼睛,大口大口喘息,他跑出一身热汗,干脆脱|掉外衫,随手系在腰上,若是常人走在山里,听到狼嚎早吓得屁滚尿流,可他非但不怕,反倒升起一股兴奋。 这兴奋令他面红耳赤,指尖发颤,两腿重如千钧,半天动弹不得。 不知过了多久,那脚步声听不见了,陈靖攥紧拳头,一步步向那头行去。四周雪落无声,脚步踏在雪里,踩出沙沙碎响,拨开挡在面前的叶子,踢开拦在前面的石头,一条河流在前方溪谷里流淌,这里天寒地冻吐息有雾,这河水竟未曾结冰,陈靖沿陡坡滑下,呼出一口白气,抬指触碰水纹,缓缓拨弄两下。 水流掀起阵阵涟漪,圈圈荡漾开来,陈靖甩甩手腕,迎着上游往前面走,前方碎石嶙峋,土地覆满青藓,他擦掉满头热汗,系紧腰间外衫,循着水声淋漓的方向,一步步挪蹭过去。 雪浪翩然而落,覆在额角脸颊,融化进衣襟里面,汇成一道小溪。 溪水里隐隐有道背影,正撩起湿发,将水浪倒入脊背。 这脊背有一道长弧,沿颈骨向下凹陷,延展到尾骨上面,淋漓湿发如浓密海草,遮掩大半皮肤。 远远望去,那皮肤白如霜雪,滑如凝脂,肩背延展开来,似展翅欲飞的白鹤。 这人弯腰舀水,半身向前探出,金发沿侧颊滑落,丝缕垂在湖面。 此情此景如梦似幻,陈靖喉结滚动,下意识上前半步,那道身影沉入湖底,金发在水中飘散,如一株色彩艳丽的曼陀罗花,绽出行将破碎的华彩。 陈靖鬼使神差向前,一脚踩上枯枝,咯吱一声碎响,水面骤然暴起,一道银刃迎面扑来,擦着耳骨飞过,直直钉上树干。 耳边淌落一道血线,枝杈被劲力震颤,抖落簌簌残雪。 陈靖呆愣楞站着,不知何时竖起的旗杆软下去了,软塌塌垂在腿|间。 寒雪掺杂血腥,檀香浸染白梅,少年垂下手臂,遥遥与他对望。 滴答。 滴答。 水珠自少年发尾落下,叮咚落入水面,荡起细小涟漪。 河面泛起白雾,眼睫眉尾被霜雪盖住,碧色眼瞳如同琉璃,静静映出弧光。 陈靖喉底发酸,舌底似被黏住,分毫动弹不得,一身热汗褪下去了,裤子牢牢黏在腿上,扯都扯不下来。 他呆愣愣瞪圆双眼,看那少年走上河岸,裹上一身皮毛,赤脚踏雪而来。 “有缘终会相见,”兰景明弯起眉眼,“果然······又见面了。” 陈靖如坠云雾,不知今夕何夕。 他想挪动两下,可担心抬起手来,会触到一片泡影,这梦境便要碎了。 “天寒了,”兰景明道,“回屋去罢。” 这言语惊醒陈靖,他倒退半步,匆匆解下外衫,像收拾不听话的小孩,将兰景明裹在里头,再看看那双冻红的裸足,他干脆弯下腰来,到拔垂杨柳似的,将兰景明扛在肩上。 兰景明虽然看着瘦弱,好歹也是男子骨量,陈靖扛人却像扛个小孩,丝毫不费力气,他扛着人左右乱看,急匆匆跑出几步,懵头懵脑转了两圈,鼻间吐出热浪:“去哪?” 兰景明噗嗤一声笑了。 他肩膀抖动,柔软腹部压在陈靖肩上,抖动间传来热意,烫的陈靖手臂发软,险些抱不稳人。 “我的木屋,”兰景明抬起手臂,口唇挪移下来,贴住陈靖耳蜗,“就在那边。” 第24章 那边······ 木屋····· 陈靖胸中惴惴,活像揣了一只兔子,几欲蹦出口中,软下的旗杆颤巍巍抖动两下,眼看着又要立起,他咽下口水,收紧手臂,只想挥自己两拳,让自己清醒清醒:“在,在哪里,我,我,咳,我不留宿。” 兰景明笑得更欢,垂落发尾冻成冰凌,戳上陈靖脖颈,直戳的陈靖脊背发麻,手脚发软,两腿好似生出神识,不由自主动了起来。他照着少年指出的方向,一步步踏雪行去,那是一座被霜雪覆盖的木屋,它背靠丛林,面朝溪流,前面围出一座小院,院里有燃尽的篝火。 屋外挂着几张兽皮,门口堆着刀枪棍棒,显见是常年打猎用的,陈靖在少年的指引下走进木屋,里面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只是看着简陋,好似用的久了,未曾重新修缮。 卧房里供着一尊佛像,佛像前摆满香火,满屋尽是檀香,熏熏然浸透衣衫。 这般想来······将军府中各处供奉佛像,先生身上散出来的淡香,大抵也是这么来的。 忆起第一次与先生相见,仰头说出的竟是“你好香”,陈靖狂甩脑袋,只觉自己真真是个登徒浪子,怪不得大哥要令他成家,让他早些收心。 成家······ 收心······ 陈靖下意识抬头,撞进一片碧色湖泊,少年敛眉看他,春水里倒映他的影子,簌簌摇曳生波。 热血冲上额头,陈靖手忙脚乱弯腰,胡乱松开手臂,将少年放在地上:“快,快去穿靴,外头天寒地冻,小心别冻坏了。这数九寒天,都是烧水在屋中沐浴,哪有在河里舀水的道理······” 大梁宗教盛行,人人进门都要礼佛,陈靖耳骨通红,竭力转回脑袋,逼自己强定心神,在佛祖面前拜了几拜,点燃一朵莲灯,供在佛祖堂前。 大门吱呀一声,霜雪自门外涌过,少年拎着简陋壶具走来,抬指挠挠耳朵:“没甚么可招待的,爷爷留下些许绿叶,便拿这煮了罢。” 这绿叶不知是从哪摘下来的,乍一看平平无奇,只一堆普通叶子,煮起来却沁香怡人,蒸得屋中如春,熏熏然惹人迷醉。 桌上有两个缺角的茶碗,拿竹皮仔细堵上,用它喝茶有些扎嘴,若是在将军府里,以陈靖惯常的作风,早叫人换新的了,可这会不知怎的,这扎嘴的竹皮毫不碍眼,把他戳的唇角出血,他还是咕嘟嘟灌个干净,压根没忍心放下。 咚的一声,茶碗撂在桌上,陈靖猛拍大腿:“再来!” “唇上流血了,”兰景明撑起半身,指头蹭过陈靖唇角,“小心些,这回用我的喝罢。” 白皙指尖沾染血丝,金发悠悠蹭过耳骨,陈靖打个哆嗦,下意识摩挲鼻子,眼珠不敢看人,嗖一下落入茶盏:“我,我不留宿。” 兰景明怔愣片刻,肩膀抖动,将自己的茶盏推到对面:“放宽心,我不做那强人所难之事,不会对你做甚么的。” 陈靖眨眨眼睛,着实想刨个土坑,将自己掩埋进去,在这少年面前,他从来没甚么英明神武的样子,要么就是懵头懵脑憨憨傻傻,要么就是狼狈不堪,好似丧家之犬。 “为何······住在这里,”陈靖搓搓膝盖,掩饰似的仰起脖子,一口灌下茶水,直烧的肺腑发烫,咕咚咚响起燥鸣,“你一个人住?” “原本是和爷爷两个人住,”兰景明端来陈靖茶碗,低头抿了一口,“后来爷爷走了,我便自己住了。” 陈靖的眼珠跟着兰景明的嘴唇,下意识摩挲两下:“那······自小以打猎为生?” “与你可是不同,你是农户之子,自然春耕秋收,无需忧心温饱,”兰景明叹息,指头搭着碗沿,在掌间转过半圈,“我自幼长在山中,春夏草木茂盛,温饱不成问题,秋冬猎物少了,有一口算上一口,总归是饿不死的。” 这木屋与府宅不同,伫立在山雪之中,自然四面漏风,陈靖扫过榻上那薄薄一层被褥,冬雪里整日睡在上面,久而久之必定骨节酸痛,不良于行。 “既是如此,便来我府上罢,”陈靖喉结滚动,热汗沁出脊背,“实不相瞒,初次见面,我没有表露真实身份,实在是情况危急,不敢全然交底。我是永康城将军府陈瑞将军的弟弟,单名一个靖字,家中只有兄嫂二人,都是通情达理之人。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且来我府上暂住,让我好好报答你罢,金银珠宝任你挑选,有我一口吃的,绝不会少了你的。家里人都唤我阿靖,你若觉得生分·····” “阿靖,”兰景明挑起舌尖,笑意盈进眼底,眼尾曵出薄红,“你说过的,我便唤你阿靖。” 藏在袖中的指头,渐渐握紧成拳。 谨遵父汗命令,他要潜入将军府里,才有可能寻到龙脉,偷出山河混元图来。 可若硬碰硬攻入永康城,或是夜半三更潜入将军府,皆免不了一场恶战,实在是下下之策。 最好的方式······便是靠狼嚎引人过来,一步步引入备好的木屋,循序渐进拿话试探,让陈靖带他进入府中。 他原本备了几套说辞,可一套都没有用上,他之前与陈靖相处不过寥寥几日,再见面却并不生分,反倒像是多年故友,以茶代酒把酒言欢,想说甚么便说甚么,并无甚么顾虑。 陈靖热情直率,坦坦荡荡,反衬得他居心妥测,实乃宵小之辈。 兰景明垂下眼睛,沉默以对。 陈靖搁在膝上的掌心收拢成拳,他以为少年还有顾虑,只想该如何劝说:“你无需多虑,即便入了将军府里,也无人会逼你做些甚么,你想来就来,想走便走,若是想谋个一官半职,我可以请哥哥帮忙,或者等我虚长几岁,便能接官衔了,到时候你想做甚么,我来给你安排。再不济将军府里家臣众多,我可以叫他们来修缮你这屋子,这被褥太薄,需得换上一床,这桌椅碗筷都裂口了,全给你换成新的······” “好了好了,”兰景明连连摆手,“别说了,让我好好想想。外头有几只拔干净毛的山鸡,你且在这等着,我给你煮碗鸡汤。” 话虽如此,陈靖哪能乖乖等着,他腾一下弹起身子,硬邦邦挪动两步,触到少年眼睛,又是哑口无言,甚么都不会说了:“我、我身上有盐,我来帮忙。” 他手忙脚乱抬手,插|进胸口布袋,囫囵掏出盐罐,这次和上次不一样了,这次的盐罐圆滚滚的,是个圆脸福娃,一副憨态可掬的模样。 “多谢阿靖,”兰景明眉眼弯弯,蹭过陈靖指头,掠走那只盐罐,“阿靖真好。” 陈靖登时被炭火烤成一团,蒸成一团灰烬,掌心空落落的,僵硬交握两下,热意留不住了。 外头风雪淡了,天边一轮圆月,掩在厚云之中,星子光辉闪烁,铺作一道银河。 兰景明盘腿坐在院里,烧火燃起柴禾,他用来煮汤的瓦罐同样老了,顶上破了一道小口,好在鸡汤添水不多,不至于满溢出来。 陈靖在府里时十指不沾阳春水,别提一日三餐,一日六餐都有人送来,甚么拔毛剔鳞把握火候之事,一概是不会做的,他蹲在少年身旁,愣愣看人半天,忍不住回到屋里,寻来厚重毛皮,裹在少年身上。 “不冷么,”陈靖恶狠狠道,把兽皮系紧两圈,掩在少年颈下,“下回再让我看你只着单衣出来,非揍得你下不了床。” 这话是大哥陈瑞挂在嘴边,常年用来威胁他的,这会竟被他毫不犹豫用上,丝毫不觉唐突。 兰景明甚少听到这话,一时怔在原处,半晌没有动弹。 在帐中时无人可威胁他,即使威胁了他,也被他报复过去,他的生活似乎只有忍耐与反抗,这种吃饱穿暖的小事······早就不在乎了。 兰景明拨弄柴禾,火苗上下起伏,撩过他的指头,烫出一缕焦糊。 陈靖慌忙扑来,握住一把冰雪,拢住少年指骨:“当心。” 掌心冷热交替,陈靖攥着那四根指头,似拢住冰雕玉琢的翡翠,丝毫不敢用力,怕把那指骨给捏断了。 指头上没有一丝薄茧,雪肤牵动细骨,洇出阵阵颤栗。 兰景明抽|出手腕,耳骨染上薄红:“坐下罢,乖乖等着就好。” 陈靖心里想要听话,可哪能乖乖等着,他半蹲半坐,眼珠跟着少年转动,似一条馋肉的大狗,总想蹭上来套套近乎。 兰景明被人盯着,只觉芒刺在背,那层毛皮薄如蝉翼,要被人用目光割开,肆意舔|舐肌肤。 “我生来异相,”兰景明拢住兽皮,裹在里头瓮瓮吐息,“不愿去你那里,被人指指点点。” “我有办法,”陈靖凑上前半蹲下来,直如衔到嫩肉的大狗,尾巴晃出残影,眼眸亮如寒星,“我有办法,你随我来。” 第25章 “等等,”兰景明攥住陈靖手腕,将人拉回身边,“鸡汤还没熬好,你再陪我等等。” 陈靖被隐形铁链拽回,乖乖坐回少年身边,兰景明揭开瓦罐盖子,探长勺子在里面搅动,汤水一圈一圈漾开,肉香弥散开来,陈靖探过脑袋,那鸡汤里煮着不知甚么叶子,闻着格外清甜。 “尝尝看,”兰景明舀出一勺,递到陈靖唇边,“好不好喝。” 陈靖忙不迭抻舌卷过,烫的舌尖通红,呲哈呲哈漏风,硬是仰脖咽下去了。 “好喝,” 陈靖胡乱点头,“最好再煮一会,腥味还未散呢。” “腥味未散,怎么可能好喝,”兰景明捞出勺子,将盖子贴回瓦罐,“你在耍我。” “我,我,没有,我怎可能耍你······” 陈靖磕磕绊绊,齿尖咬上舌头,心道自己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赔了夫人又折兵,说甚么都不对做甚么也是错的,倒不如乖乖窝着,脑袋扎进土里算了。 “逗你的,”兰景明掀开半面皮毛,懒洋洋打个哈欠,“天寒地冻,为何不来暖暖。” 为何······ 不来······ 暖暖······ 少年那身皮毛下只着单衣,大半肩膀并锁骨露在外面,盈白肩头圆润如玉,白的晃花人眼。 陈靖喉结滚动,胡乱咳嗽两声,一双腿却不听使唤,带着他走向少年,钻进皮毛下面。 两具身体相贴,热意弥漫开来,这外头数九寒天,呼吸吐出白雾,与少年相贴的身体却是烫的,肩膀挨着肩膀,皮肉贴着皮肉,陈靖脸颊滚烫,嗅着淡雅如兰的檀香,心口摇晃不休。他眼珠黏着脚尖,硬邦邦如块石头,半晌不敢动弹,兰景明倒是怕他冻到,掀起半面皮毛,将人裹得更紧。 “你怕甚么,”兰景明道,“羊羔尚要抱团取暖,你我又有甚么不同。” “我,我不是羊羔,”陈靖懵头懵脑,“我没长毛。” 兰景明怔住,探出一条手臂,手背贴在陈靖额上:“阿靖,有人说过你······憨憨的么?” “没有,”陈靖面红耳赤,只想刨个坑把自己埋住,“大哥日日说我桀骜不驯,不服管教,总想把我吊起来抽,当然他只是嘴上说说,抽也抽不了几下,嫂嫂才是真护着我,回回都要扑来救我。你呢,我看你身上没有疤痕,爷爷待你好吧?” “爷爷待我很好,但我身上没有疤痕,似乎是天生的,”兰景明撩起发尾,给陈靖看他脖颈,“从前在山间打猎,曾经遇到幼虎,缠斗一番后有幸逃脱,只是肩膀到脖颈撕开一条口子,血不知流了多少,好在林中草药众多,止血后还能保命。本以为伤口长好后定会留疤,谁知过了数月,伤口恢复如初,似乎从未出现,这便是天生的吧。” “那我天生就爱留疤,”陈靖撇嘴,向上|撸|掉外衫,指指自己膝盖腹肌:“这里是幼年在石路上跑,撞在地上摔出来的,这是之前与家臣打闹,扑在树上磨出来的,这是前几日与先生过招,被先生拿扇子扫出来的······喔,适才忘与你说了,大哥为我请了位先生,生得温文儒雅玉树临风,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若你与我回府,可与我一道听先生讲学,定会令你大开眼界。” “我习字不多,更不会吟诗作画,”兰景明垂下额头,搭在两膝之间,“你那位先生······会嫌弃我的。” “这怎么可能,”陈靖嘿嘿笑道,“你且放心,先生嫌弃我都不会嫌弃你的,他那人看着规规矩矩,其实有点小孩习性,看你好玩定会逗你,你与我回去便知道了。对了,看看鸡汤煮好没有,快喝两碗暖暖身子,我领你去摘荆棘果,这名字还是我给取的,除我之外,没人能够找到它们。” 瓦罐盖子哔啵作响,热浪向上翻涌,香气飘散起来,丝缕涌进鼻间,汤水涌起细末,咕咚咚冒出热浪,兰景明撑起身体,舀来一勺汤水,觉得味道不错,便给陈靖盛来一碗。 陈靖不知喝过多少鸡汤,膳房里炖出来的他喝来喝去,早就烦到闻鸡起呕,可这少年炖出来的汤水异常清甜,鸡肉鲜嫩入口即化,连嫩叶都有迷香,他这一日未吃什么,到这时辰也是饿了,狼吞虎咽噎掉几碗,汤底舔的精光。 “你不怕烫么,”兰景明静静抿进一口,令汤水在舌底洇开,“没人会和你抢,放凉些再喝罢。” “不怕不怕,我不怕烫,越烫越好,越烫身上便越舒服,”陈靖兴冲冲道,“你且放心,我心中有数,不会喝光你那份的。” “你傻不傻,”兰景明曲起指节,弹了他额头一下,“这么大一只瓦罐,我便是天大的肚子,喝几碗也该饱了。” 陈靖捂着额头,蹲在那嘿嘿傻笑,他喝了几碗身上热了,连兽皮都不披了,向后仰在地上,摊开两臂呼出长气,盯着浩渺无边的星火。 四周万籁俱寂,林中静谧无声,此间只有两人,在风雪中遥遥相望。 兰景明喝光一碗,将茶碗放在地上,偏头见到陈靖,倾身俯卧下来,额头搭在陈靖肩上,手臂向上攀爬,拢住陈靖肩膀。 少年的热气吐在耳边,陈靖耳骨被暖风拂动,直如羽毛抠来,挠到心口里去,他两眼瞪成铜铃,胸中擂鼓咚咚作响,两腿崩成直线,硬邦邦挺如长枪。 “不要动,”兰景明静静吐息,“我冷,你不要动。” 将军府早晚都要去的,去了那里便要谨言慎行,在达到目的之前,不能越雷池一步,这风雪漫天的山野开阔寂寥,似乎能包容一切,包括他求而不得的自由。 陈靖身上滚烫,胸口砰砰跃动,血流在体内肆意奔涌,这人身上有绵绵不断的热浪,将兰景明包裹进去,温暖他寒如霜雪的身心。 果然不一样,活生生的人躺在身边,比羊羔和兽毛温暖太多,兰景明闭上双眼,轻缓吐息片刻,额头顶在陈靖肩上,手臂向内收紧。 只这一次,只这一夜,且让他放纵一回吧。 第26章 身体被少年手脚并用缠住,陈靖从上到下从头到尾,从头发丝到脚趾尖,全部竖成旗杆,硬成一块铁板,咯吱咯吱作响。 英雄难过美人关,古人诚不欺我。 陈靖心道好在自己不是坐拥江山的皇帝,这美人在耳边吹上几口热气,甚么烽火戏诸侯、千里送鹅毛是做不得的?若是美人想要天上的月亮,也要着人抬来长梯,上去给摘下来的。 这少年躺在身边,倒真是迷迷糊糊,似睡非睡的模样,陈靖生怕对方冻到,又不忍吵到少年,抬手把那兽皮拉来,将人包裹进去,只露出细软额发,在眼前荡来荡去。 少年咕哝两声,似乎不满陈靖动弹,将人抱得更紧,陈靖认命探长手臂,揽住少年肩背,将人拉到身侧,裹进怀抱之中。 兰景明眉头舒展,舒舒服服睡了,额头正压在陈靖肩上,压到麻筋上面,这时辰短了倒还可以,时辰长了陈靖手臂发麻,龇牙咧嘴,从肩背到指骨似被节节打散,全不是自己的了。 可他硬是没有动弹,保持一动不动的姿势,仰躺在地上数羊,大半毛皮都被他裹到少年身上,他自己袒露臂膀,热气腾腾散尽,竟然没觉得冷。身旁温香软玉在怀,冷热抛之脑后,他将那羊从一只数到一万,又从一万数回一只,不知过了多久,他自己也迷糊起来,半睡半醒卧在那里,不知今夕何夕了。 木屋近在咫尺,两人竟都没有进去,在外面幕天席地躺着,足足睡了一夜。 日光洒在脸上,撩得眼皮发痒,兰景明竭力撑开眼皮,脑袋下枕着硬邦邦的胸膛,陈靖仍保持搂着自己的姿势,只是将自己揽得更紧,直贴到他胸口上面。 竟然······这样睡了一夜。 在帐中时都没睡得这么沉过,若是夜半三更听到拔帐的号角,即刻便要爬起来收拾,飘多大的雪都要走的。 陈靖鼾声大作,胸膛上下起伏,这般在风雪里睡了一夜,这人竟没有冻坏,摸摸手脚还是热的。 兰景明搓揉脸颊,脑袋埋进膝间,默默休息一会,他将兽皮从身上解下,盖在陈靖身上,自己起身进屋准备小食,林中没甚么东西,只有用桂花梨花揉成的糕点,能将就解解馋了。 端着木盘出去,将糕点放在院中的石台上,盘底撞上石壁,咔哒一声轻响。 陈靖哼呜一声,猛然从地上弹起,他之前睡得人事不知,口水要流下来了,这般醒来环顾自周,只觉怅然若失,下意识摸摸胸口。 温香软玉好似海市蜃楼,前夜热意犹在,今晨飘散如烟,他拧眉坐着,垂眼盯着地面,半晌不想起来,也不知自己和自己较甚么劲,总归就是不想抬头。 兰景明摆好糕点,察觉这人在耍小孩脾气,免不得过去哄他:“阿靖怎么了,可是身上不爽利了?” 话音未落,垂下的手腕被人握住,耳边飘落两缕软发,兰景明弯腰躬身下来,鱼一般软下脊背,滑进陈靖怀里,抱住陈靖脊背,轻轻软软吐息:“阿靖,过来吃糕点了。” 陈靖眨眨眼睛,那股莫名而来的火气登时散了,眼下即便少年在糕点里裹着穿肠毒药,他也要闭眼吃下去了。 陈靖由着少年牵引,乖乖走到桌边坐下,抓起一块桂花软糕,捏在鼻间闻闻:“你还会做这些?” “总不能日日茹毛饮血,别的甚么都不吃吧,”兰景明咬下一口,眉头微拧,“唔,有点干了,下回多添些水。” 陈靖倒没吃出甚么干不干的,在他看来这里荒无人烟,能填饱肚子都是上天眷顾,何必还在意甚么滋味。 况且这是少年做给他的,别提这桂花味的糕点,便是那无甚滋味的焦炭,嚼起来都香甜可口。 两人吃饱喝足,回屋披上皮毛,挂起几样刀具,陈靖握住少年手腕,带人跑进丛林。 雪落方歇,踩在地上满是泥印,掌心圈住的手腕似一根细骨,外头覆着一层薄皮,不知在这险象环生的丛林里······是怎么活下来的。 陈靖总是忍不住回头,眼珠黏上少年脚踝,碰一下再分开,触一下再弹起来,兰景明循着他的目光,盯住自己小腿:“怎么了?” “铃铛呢,”陈靖忍不住道,“那串小小的金铃铛,跑起来叮咚作响。” “丢了,”兰景明抿住嘴唇,鼻间吐出白雾,“找不到了。” 陈靖无言以对,掌心滑落两寸,握住少年指头:“没关系,等回了府里······我给你做串新的。” “不必,”兰景明摇头,“那是······家人留下的东西,没甚么能替代的。” 那串铃铛还在瓦努拉手里,此次进府凶多吉少,若是殒命在那,不必留铃铛随葬。 陈靖不说话了,他心中莫名憋闷,跑出几步飞起一脚,掀飞一块石头,撞得枝杈簌簌落雪,心头才舒服许多。 他带着少年在林间奔跑,时不时停在树下,攀上去再爬下来,路过巨石刹住脚步,左右转过几圈,在后面做个记号,这般从晨曦跑到晌午,兰景明累得气喘吁吁,再也不想动了:“歇一歇罢,我好累,那甚么荆棘果······在哪里呀?” “前面二百米就到了,”陈靖转过两圈,发觉少年跑不动了,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弯腰扶膝起身,将少年扛在肩上,“你莫动了,我这就扛你过去。” 兰景明被扛在肩上,晃得头晕脑胀额发乱飞,他被撞得恶心欲呕,心头腹诽这阿靖许是一头牛变的,扛几个成年男子行在林间,约莫都能健步如飞。 “到了!”,陈靖停在一棵树下,撕下一块树皮看看,抬手揪来叶子闻闻,弯腰放下少年,“这上面就是荆棘果了,你等我片刻,我把果子都晃下来。” 晃下来····· 兰景明下意识后退两步,陈靖扎好马步,嘿呦吼出一声,喷出一口浊气,两臂抱住树干,猛力向后拉去。 这树干分外粗壮,两人都不见得能合抱过来,竟被陈靖向后拽动,发狠晃动起来。 顶上枝杈簌簌作响,落下几只通体带刺的果子,那果子红里透黑,骨碌碌散落满地。 陈靖摇晃数下,果子越落越多,噼啪砸在地上,顷刻间堆成一座小山,兰景明看了又看,忍不住捡起一个,搁在掌心晃晃,怎么看都觉得它像个毒物,不是能入口的东西。 “我知你在想什么,它确实可以吃的,”陈靖摩挲掌心,将果子拎在手里,对太阳转过几圈,指甲卡在顶端,硬掰开一条小缝,“它看着铜皮铁骨,其实都是哄骗人的,里头的果肉黑黝黝的,却是我吃过······最甘甜的果实。” “真的吗?” 兰景明犹豫接过,放在唇边舔了一下,陈靖盯着他尖巧泛红的舌尖,撩出一截又缩回唇里,喉结跟着滚动几圈。 这果实入口微酸,再品却有甜味,等它在口中化开,甜味洇出淡淡涩苦,那苦不是全然的苦,透着一股沁人心脾的浓香,在舌底徘徊不散。 “味道······怎会如此特别?” 兰景明没吃过这样的东西,它们长在高高的枝杈上,浑身覆满带刺的硬壳,无人会以身试险,把这东西当做口粮。 陈靖闻言笑了,胸膛挺立起来,眼角眉梢飞扬:“我猜你就没吃过它。幼年时爹娘很少管我,由着我在外面疯玩,这永康城能有甚么意思,去几次集市便懈怠了,这山野丛林才有意思,一年四季花开花落,奇珍异兽在林中徜徉,玩上多久都不会腻的。这荆棘果也是我无意间发现摘来吃的,若被家臣看到必定告诉爹娘,打的我下不了床。我只能偷偷溜出,爬到树上大快朵颐,说来还有些好笑,我吃东西不知节制,这般吃了不知多久,整个人从头到脚黑了一圈,头发似被墨汁染过,眼瞳黑了两圈,连指甲都青紫发乌,活像中了甚么毒瘴。爹娘以为我进山被毒物咬了,匆匆寻郎中过来诊病,可无论国医大手还是乡野村夫,都说我脉象平稳体壮如牛,活到百岁不成问题。” “后来呢?”兰景明唇角浅勾,眉眼弯成月牙,“后来怎么好的?” 陈靖挠挠脑袋,脖颈洇出薄红:“后来甚么针灸请神的办法都用过了,我喝过香灰,吃过蜡油,连符咒煮的汤水都喝过两碗,最后郎中们实在无法,干脆死马当活马医,给我熬了最平常的清热解毒的方子·····一碗下去蒙被大睡一场,醒来便大好了。” 兰景明口唇半张,没想到这轰轰烈烈一场大戏,如此轻易便收场了。 “好在方子里就几样最普通的药材,我全都记下来了,”陈靖嘿嘿笑了,露出一口白牙,“若是不想如此这般进府,你也吃些看看,我当时黑的不成人形,约莫你也能黑上不少。” 兰景明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人说的办法是这种办法,他拾起果子,犹豫片刻才道:“阿靖。” 陈靖登时正襟危坐:“你且说吧,我听着呢。” “你真的好憨,”兰景明一本正经,“憨的令人钦佩。” 陈靖丈二摸不着头脑,这是夸他呢还是骂他呢? 他还没明白过来,兰景明已掰开硬壳,挑起一块果肉,囫囵塞|进唇里。 “你,你还没告诉我。” “甚么?” “你的名字,”陈靖鼓起勇气,“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第27章 “我······没有名字,”兰景明回道,掩饰似的垂下脖颈,撕下一块果肉,囫囵塞进口中,“我和爷爷两人生活,爷爷年岁大了,头脑不慎清明,见我日日与白狼作伴,便干脆唤我白狼,若是不介意······你也这么唤吧。” “啊?”陈靖搓揉脑袋,额发揉成鸡窝,“可以倒是可以,只是这名字······着实有些随意,这样吧,你我共同想个名字,进府里先报这个,若以后想到更好的了,在城内通牒处换印即可。” “好,”兰景明点头,指头掰开硬壳,舔掉最后一丝果肉,“你先说罢。” 陈靖懵住了。 他是家中最小一个,出生时备受爹娘哥嫂宠爱,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上怕摔了,哥哥嫂比他大上不少,身旁也没甚么兄弟姐妹,他自然没甚么帮人想名字的经验,再加之他之前不爱念书,次次把好不容易请上门的先生吓跑······眼下只有从赫先生那学到的一点皮毛,实在是书到用时方恨少,是非经过不知难了。 “咳,”陈靖随手掰来枯枝,背过脑袋窝成一团,在地上涂涂画画,“你先吃着,我先想想。” 兰景明轻舔被果肉浸湿的小指,眼珠在背后跟着陈靖,不知是冻的还是热的,陈靖从耳垂到耳骨都是肉眼可见的红,口里嘟嘟囔囔不停,不知在琢磨甚么。 这果实的味道着实惑人,兰景明往日为了生存茹毛饮血,吃甚么都是为了填饱肚子,几乎没甚么喜爱的东西,可这荆棘果意外合他心意,不需陈靖来劝,他自己一个接着一个,吃的小腹滚圆,半天舍不得放手。 陈靖把自己仅会的那点诗词抠挖出来,颠来倒去背诵,想摘点好词好句出来,在少年面前表现一回,只是那诗词歌赋往日里还能刨出两句,眼下竟似被笼进口袋,一句都憋不出来,他急得薅掉两缕头发,垂头丧气扭过脑袋,慢腾腾挪回少年面前,一屁股坐在地上:“哎,没办法·····” 后半句被他噎在舌下,眼珠瞪成铜铃,差点呛个半死。 少年迎着日光抬头,那双琉璃似的眼睛融进墨盒,荡出层层涟漪,他原本肤色极白,唇色红润,这双墨染的瞳仁比常人更黑,嵌在这白皙如玉的面颊上,生出出淤泥而不染的秀雅来。 陈靖惊到脊背发直,口唇磕碰,半天挪不开眼,直到少年按捺不住,弓背塌腰凑过半身,在他眼前晃晃,他才如梦初醒,忙不迭正襟危坐,轻咳两声:“咳······回去若说你是男子,无人会相信的。” 兰景明停下动作,送到唇边的果肉落下,被他顺手抹掉:“那该如何是好,你说这话,是要我扮做女子?” 此事兰景明确实想过,这永康城将军府镇守边关,若是来历不明的男子被阿靖带回府中,定会被按住盘问,盯得他动弹不得,哪里都去不了,若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进去······应当会轻松一些。 “啊?” 陈靖想说自己不是那个意思,可不知怎的,大哥之前令他寻个填房的事在耳边炸响,直如新春爆竹,炸的他两耳嗡鸣,本来该说的话跃到喉边,硬生生转了个弯:“倒确实······可以一试,待回了城里,衣服你分别穿上,看看哪种更衬托你。” “晓得了,”兰景明乖乖点头,“名字······怎么样了?” “岸芷汀兰,郁郁青青,”陈靖喃喃吐息,“此景当真衬你。” 兰景明眼睫轻眨:“甚么?” “先生有几首喜爱的诗词,日日挂在嘴边,时不时誊写出来,还要我也得学会,学不会要挨板子的,”陈靖抠弄头皮,埋起脑袋,“只是我听了上句忘下句,难得兴致来了,才能冒出一句,等你回去,可得好好念书,不能学我这般顽劣。” 他难得反刍自己,生出悔不当初的意思,若被哥嫂听到,定会惊掉大牙。 “郁郁青青,”兰景明温声吐息,指头埋进雪里,压在草叶之上,“这个青字······我很喜欢,便唤我白青罢。” 朔风袭来,风浪翻涌白纱,雪珠落在发间,陈靖鬼使神差伸手,抚住那抹发尾,虚虚握在掌心。 原本浅金的发尾有些发乌,陈靖抬指捻捻,一时舍不得放手。 兰景明打个哈欠,斜斜靠在树上:“为何······这般困倦。” “荆棘果就是这样的,”陈靖解下外衫,盖在兰景明身上,将人紧紧裹起,“吃多了会眼皮发沉,不自觉想要休息,你且睡吧,睡饱便清醒了。” 若是在帐中听到睡吧二字,兰景明只会冷笑置之,可在这里听到阿靖要他休息,紧绷的弦骤然断开,他手脚并用,寻到陈靖肩膀,小孩似的靠了上去,脑袋埋在陈靖颈窝,呼吸拂在陈靖耳边。 陈靖胸口一震,呆愣愣坐在原地,整个人硬成石块,半晌动弹不得。 雪落无声,林间静谧悠然,陈靖不知怎的,竟生出不想回去的念头,他想同少年留在这里,浪迹天涯四海为家,他想令少年躺在他的肩头,躺上千年万年,不要睁开眼睛。 这般过了许久,兰景明滑落到陈靖胸前,猛然睁开双眼,陈靖下意识拢起小臂,两人近在迟尺对视,肌肤相贴热意相闻,鼻尖挨着鼻尖,轻轻摩挲两下。 兰景明侧过脸颊,映着结冰的河流,抚上自己头发:“啊·······” 隐隐能看到发尾化为墨黑,瞳仁透出暗色,见惯了的自己好似变了个人,兰景明坐在河边,两手覆在脸上,上下摩挲几下,几乎认不出自己了。 “身上没有变黑,当真是个奇迹,”陈靖凑上来道,挺起胸膛邀功,“我当时黑的似块焦炭,手指脚趾好似从煤堆拔出来的,可能你天赋异禀,荆棘果也奈何不了你。走吧,天色将晚,我出来两日没有通风报信,兄嫂在家该等急了,我领你去做两件衣服,今晚你便与我回府。若先生没有回去,你还能见先生一面。” 第28章 两人回了林中木屋,简单收拾细软,兰景明要拿的寥寥无几,只给佛堂送了盏灯,将木屋外面的栅栏绑上几圈,挂上硕大铜锁,跟在陈靖背后走了。 陈靖嘴上说的胸有成竹信誓旦旦,其实内心忐忑不安,他好不容易乖巧几日,椅子还没坐热,便又悄悄溜出,在林中厮混几日,眼下还要带人回去······他真吃不准哥哥会不会勃然大怒,将他卷铺盖丢到外头。 他急急拉着人走在风中,朔风卷起雪浪,淋漓扑在脸上。 他从未······如此渴望长大。 若长大了,他便有一席之地,说话便有分量,不会事事任人摆布。 若长大了,便无人再敢随意揍他,将他按在凳上,打的皮开肉绽,屁股上没一块好肉。 若长大了,他便想带谁回府便带谁回府,在府里收拾最大最美的庭院,安排给心仪之人居住······· “阿靖,”兰景明道,“你轻些,我手腕疼。” 陈靖慌忙松手。 兰景明腕骨白皙,青紫指痕浮在上头,这指头用劲不小,直掐到腕骨底下,压得皮肉发硬,陈靖惶惶然盯着自己指头,扶起少年手腕,轻轻吹了几下:“对不住,好些了吗?” 兰景明心口一震,腕骨滚热,热气从皮肉烧到胸口,烫的脸颊通红。 “还好,”兰景明抽出腕骨,“不疼了,走罢。”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往日在帐中被兰杜尔侮辱,被小格勒挑衅,身上被打成血葫芦,骨头裂开长歪,再敲断复又长好,次次痛的死去活来,一次都没求饶过,眼下只不过被阿靖捏了一下,连皮肉都没有破······心中竟升起委屈,只想让阿靖等他。 这般下去······只怕连自己都要陷进去了,这任务还能完成么。 兰景明自认性情坚韧,不会为外物所动,此时才知那不过是纸糊的铠甲,指一戳便要破了。 他浑浑噩噩跟着陈靖,被人攥着指头,从林中带入城内,守城将士皆知陈靖是将军府家的公子,自然无人拦他,这铜墙铁壁似的城池足有六七道铜门守卫,若没有通城关牒,插翅都难飞进去,眼下两人长驱直入,畅通无阻,直走入一家绸缎商行,陈靖和人打个招呼,领兰景明走入库房,将客人挡在外头。 “这是我幼年玩伴办的商行,”陈靖怀里捧着五颜六色的布匹,坠得左右摇晃,挪到兰景明面前,“我在他这可随意取用,等他回来请他喝酒,这帐便一笔勾销了。” “你小小年纪,还敢在外喝酒,”兰景明眉眼弯弯,“会被大哥打肿屁股吧。” 陈靖登时面红耳赤:“······” 被发现了。 被发现也就罢了,还被当面拆穿,面子里子都丢尽了。 陈靖胡乱卷来布匹,将自己包裹成团,瓮声瓮气走开:“你且换吧,换好叫我。” 待陈靖身影离开,兰景明吸口长气,埋头钻进绸缎,陷入黑暗之中,两指压住额角,指骨划过侧颊,摩的脸颊生疼。 他和阿靖······注定会成为敌人。 若他在这里死了,或许阿靖会记得他,在佛堂前给他留个牌位,或者将他挫骨扬灰。 若他活着回去,他们注定在战场再见,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国仇家恨面前,小情小爱不足人道,会被大势碾压成灰。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实如水中月梦中花,是饮下鸩酒前最后的那盏蜜糖,阿靖沉浸在温情之中,他却已经醒了。 “你会不会穿呀,把自己困住了吧。” 耳边响起爽朗笑声,兰景明僵住手臂,绸缎被人扯下,眼前满是清明,陈靖不知何时跑了回来,怀里捧着白纱发簪,在少年面前晃晃:“这是城里近来城里最时兴的簪子,给你戴上看看。” 未等兰景明推拒,陈靖探长手臂,将簪子穿过那团束起的发髻,轻轻拨弄两下。 “你若着男子服饰,十有八九······会被认定女扮男装,而且你嗓音偏细,约莫也难粗犷起来,”陈靖胡乱挠头,纠结不已,“我是想直接告诉兄嫂,你就是我那救命恩人,只是不知你愿不愿意······” “我不愿意,”兰景明斩钉截铁,“那日林中发生之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无需说与旁人。阿靖,你身份特殊,我怕给你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陈靖心头一凛,登时清醒不少,眼下朝中形势不明,外头北夷虎视眈眈,不知多少人忌惮他们拥兵自重,将他们当做眼中钉肉中刺,时时想要拔除,若是他擅闯敌营的事被爆出来,救命恩人也跟着昭告天下······少年在这里无甚根基,自己若不能时时护着,恐怕会引来杀身之祸。 是他太自私了。 执意将少年带回府中,受这规矩束缚,若放手将人留在山里,潇洒自在也未尝不好。 可少年孤身一人,木屋漏风被褥极薄,近日来风雪比往年更厉,山中野兽愈加凶残,在林中多待一天,便会多一分危险。 陈靖进退两难,往日刻意逃避的责任压在肩上,沉甸甸如一座小山,以往大哥对他苦口婆心教导,他左耳进右耳出,没几句放在心里,眼下反刍回来,这一句句都是肺腑之言,字字直戳心坎。 “阿靖看看,”兰景明戴着发簪,套了一件女子钗裙,“这样可还合适。” 陈靖屏住呼吸,一时头脑发沉,昏昏然口齿不清:“我算是知道·······你为何要蒙面纱了。你且等等,摘下这些发簪坠饰,换条普通钗裙,再在脸上涂些香灰。” 俗话说佛靠金装人靠衣装,此言着实不虚,兰景明换上黯淡钗裙,顶着乱蓬蓬的头发,脸上蹭满黑灰,总算显得普通许多,他自己没觉得甚么,长甚么样子都无所谓,倒是陈靖看不过去,总忍不住给他擦擦,这般来来回回,给人涂得乱七八糟,可真看不出原本模样了。 陈靖将人带到府外,这下倒多长个心眼,没有径直闷头冲去,先叫家臣进去通风报信,探探大哥口风。 “胡闹!”陈瑞摔裂瓷碗,茶水泼了一地,“夫人你且听听,这臭小子派人传话进来,说进山玩了两天,在城外遇到个无家可归的流民,两人一见如故相谈甚欢,他要将人带回府中!胡闹,简直胡闹,我将军府成了甚么地方,甚么阿猫阿狗都能进来?!” 第29章 此时天色渐晚,周淑宁正卧在榻上,被褥盖住小腹,一圈圈轻揉腹顶:“夫君轻些,我腹中不大舒服。” 陈瑞那口气登时灭了,自己也知道反应太大,自顾自转了两圈,没让婢女进来,起身拿簸箕扫了碎瓷,长长抽吸两口,压下腹中燥火,沉沉坐在塌边:“不是不允他带人进来,只是家臣婢女都是从小教养长大,好歹知根知底,留在府中才能放心,这流民不知从哪冒出来的,怎能随意带在身边······” “夫君所言极是,”周淑宁温声回道,“只是阿靖大了,总有自己的主意,日后他需得独当一面,不能总受你庇护。大梁战乱数年,天灾不断流民无数,如今百废待兴,连关牒都是近日才通行的,若要求面面俱到,人人知根知底,实在强人所难。阿靖虽有些贪玩,平日里也知道利害,不会随便带人回来,除非·······” 她话说一半欲言又止,柔柔看向陈瑞,陈瑞直直看她,半晌明白过来,拧眉怒道:“府里这么些人,就没有一个入他的眼,非得到外面找去?” 周淑宁扶腰起身,轻抚陈瑞脊背:“阿瑞,你怎么还不明白,阿靖这性子是闲不住的,寻常集市他逛三次就不去了,同样的菜煮三回他便不吃了,他自小不要人伺候,只在玩耍时和家臣婢女闹做一团,时日长了彼此熟悉,自然难以动心。既到了这个年纪,房里总归要有人的,若他实在喜欢······” “夫人哪夫人,阿靖这般顽劣,有一半是你纵容的,”陈瑞以手扶额,摇头叹息,探掌摩挲周淑宁的肚子,“等这个小的出来,必得好好教养,你与那臭小子同仇敌忾,我一人孤掌难鸣,得有个帮手才行。” “夫君何出此言,”周淑宁笑道,“阿靖日后自会娶妻生子,他与夫人琴瑟和鸣,你我的话可都不会听了。” “他敢,”陈瑞冷哼一声,高高甩开袍角,“我倒要看看,他带了个甚么人回来。” 陈靖与兰景明立在府前,等待家臣传唤,兰景明不卑不亢,神色淡然,陈靖倒成了热锅上的蚂蚁,时不时探头张望,爬到墙上猛吹口哨,下来时紧贴大门,额头挤进门缝,屁股撅在半空,兰景明刚要伸手捞人,急促脚步由远及近,大门吱呀一声,被人一把推开。 陈靖忙不迭倒退两步,险些绊倒在地,陈瑞负手立在门前,黑压压如一座山脊。 兰景明扶了陈靖一把,率先拱手作揖:“大人。” 天寒露重,陈靖呛了两口冷风,咳得撕心裂肺,兰景明作揖做到一半,慌忙给陈靖顺背,陈瑞想到夫人的话,莫名唇角一抽。 “哥,”陈靖止了咳嗽,学着兰景明的样子,毕恭毕敬作揖,“哥,这位便是适才令家臣通报过的白青,他与我一见如故,正在城中寻找差事······” “你自己说,”陈靖冷冷打断,目光垂落下来,凝在兰景明发顶,“为何沉默不语,让阿靖替你说话。” “大人息怒,”兰景明听话仰头,看向陈瑞双眼,“在······咳,大人英明神武,小女子胸无点墨,未曾见过世面,不敢直视大人。” 兰景明长到现在,就没自称过甚么小女子,连大梁官话都说的磕绊,眼下只觉哪哪都不太对,浑身痒的厉害,犹如蚂蚁爬过,沿脖颈爬向背脊。 陈靖眼前一黑,心道这马屁倒是拍的得心应手,想唬过大哥可不容易。 “家在哪里,父母可还健在,家中可还有姊妹兄弟,既是流民,关中有不少富庶城池,在哪里都能留下,为何要到永康城来,”陈瑞负手立着,横眉冷冷吐息,“与阿靖见过几回,都在甚么时候见的,同阿靖一起做过甚么。若想找份差事,在永康城里不算难事,为何偏要来我府中。这些你仔细想想,一个一个答给我听。我将军府不是想来就来,想走的地方,我丑话说在前头,你若有半分虚言,日后被我知晓······” “哥!”陈靖按捺不住,跳脚怒道,“白青与我是患难之交,不是你牢里的犯人!” “正因如此,我才好声好气问她,没将她丢进牢里,”陈瑞不为所动,“还有你,给我进府里去,一会有话问你。” 陈靖登时明白过来,大哥这是故意把他们分开,分别盘问他们,将两人各个击破,若是哪句没有对上,大哥不会善罢甘休。 以往府里多一个人少一个人,大哥不会有这么大反应,想必近来内外交困,折腾的大哥精神紧绷,比往常谨慎许多。 几个人僵在府外,化为几座遥遥对峙的石头,谁都没有动作,谁都没有说话。 朔风卷起雪片,在身上融化开来,梆子声回旋不断,在石壁上碰撞成团。 咔哒。 咔哒。 咔哒。 万籁俱寂之中,鞋底压在石子路上,发出咔哒轻响,一道黛青色的影子浮现在小巷尽头,这人一身青衣,一手撑着高高的油纸伞,一手托着满满一纸袋东西,不知那纸袋里堆着甚么,浓郁油香迎风扑来,沿鼻间席卷进来,馋的人口水直流。 “先生······” 陈靖好似看到失散已久的亲人,两眼热泪盈眶,鼻间吸溜一下,吐出一股白雾。 朔风扑面,墨发随雪翻飞,赫钟隐走到几人面前,挨个打量一番,朗声笑道:“天寒地冻,一个个僵在这里,是在迎接我吗?” 这一声出来,紧绷的精神松动不少,隐隐有暖流涌过,引得腹中咕咕,馋虫被那油香勾的厉害,陈靖舔舔嘴唇,忍不住道:“先生,纸袋里有甚么美味?” “这个啊,”赫钟隐摇晃纸袋,眉眼弯弯,“我儿修竹缠了我几日,说承蒙将军厚爱,收了不少珍宝,实在无以为报,只能做了些拿手的糖油脆饼过来,让我分给诸位。我儿自小被哄坏了,一直小孩心性,处事不甚周全,令诸位见笑了。阿靖看着像是饿了,这脆饼先给你吃。” 赫钟隐拆开纸袋,掰下一块脆饼,递到陈靖手中,往日里陈靖必然会一口咬下,可这回他没有下口,而是回身拉人,一手竟扑了个空。 兰景明踉跄后退半步,脚底蹭过石块,咔哒一声轻响。 “这位小友,”赫钟隐偏过半身,唇角浅勾,眉眼弯出长弧,“可是与阿靖交好?” 第30章 赫修竹猛打几个喷嚏,抬手揉揉鼻子,懵头懵脑拎布巾出来,囫囵盖在脸上。 爹爹想必又在背后说他坏话了。 院子里的奇珍异宝堆不下了,被他搬到角落用布盖着,摞的比小山都高,他惴惴不安许久,这日总算关了半日药铺,去集市搬了许多佐料回来,烤了一堆糖油脆饼,要爹爹给将军府送去,谁知爹爹回来自己先吃了大半,捧着一包便大摇大摆走了,剩下这些他又雇了伙计送去,想必此刻应是到了。 这头好不容易忙完大事,心头落下大石,那边还得赶回药铺,给等了大半日的病人们抓药,他这些年来走南闯北,见的疑难杂症多了,又有爹爹亲自撰写的草书为引,寻常小疾如风寒发热等等,均是药到病除,是以一传十一传百,来往药铺的人络绎不绝,若放在以前,爹爹还能帮上些忙,现下爹爹到了将军府里,赫修竹白日诊病煎药尝药,夜里煮饭煲汤拾掇院子,折腾下来人黑了两圈,走在街上似一块长出手脚的炭饼,令路人纷纷侧目。 永康城地处边陲,常年大雪纷飞,风寒总是一茬接着一茬,几乎没有尽头,只是这回有些棘手,城南猪肉铺的老刘头一家六口以贩猪为生,往年虽未曾大富大贵,衣食丰足倒还有的,今年不知怎的,这猪养上一窝死上一窝,像是糟了邪了,有时一只病了,另外几只也逃不过去,原本各处酒楼都要他猪肉,今年非但没赚回口粮,银子还丢了不少,老刘头一急之下病倒在塌,发热干呕咳喘不断,日日叫他夫人过来取药,好不容易热意褪了,能下塌走动两步,风一吹病情反复,再次卧倒在榻,还把他夫人也染上了,这二人双双病倒,只能让孩子过来,长女生得粉雕玉琢玉雪可爱,惯会讨人欢心,赫修竹连银子都没有要,就给他们抓了七日的药。 “你们姊妹兄弟几个照看爹娘,需得小心谨慎,以布条遮脸,莫被过了病气,”赫修竹絮絮叨叨,方子写了几张,各个字大如斗,“一日三餐更要荤素搭配,莫要敷衍了事,若是家中无人照看,你每早来我这里,我将食盒盛好,你们回去放在灶上蒸蒸,撑上几日不成问题。” “多谢先生,”刘家长女毕恭毕敬,拱手作揖,“先生医者仁心,妙手回春,小女替爹娘拜谢先生。” “无妨无妨,”赫修竹忙扶起孩子,给她拍拍身上的土,直将她送到街角,“这方子先拿回去煮煮,吃上几日若病状不褪,你再过来寻我,我与你回去诊脉。” 刘家长女千恩万谢,一步一回头走了,赫修竹目送她离开,回去路上买了几个桂花包子,想趁空闲吃上几口,没走几步遇到个瘦骨嶙峋的乞儿,这包子自然到了乞儿手里,手里那点铜板也散出去了。 赫修竹回去接着熬药,被药味熏得满脸泛红,忆起爹爹说他是散财童子,顿时哭笑不得,忍不住呛咳两声。 都这个时辰了······爹爹要在将军府住下了吧? 将军府外寒风阵阵,兰景明低垂脑袋,脊背僵硬如石,半晌不肯抬头。 陈靖不知少年为何这么大反应,捏着少年手腕,像捏住一块石头,他左右为难,直愣愣仰起脑袋:“对不住先生······” “无妨,”赫钟隐笑吟吟道,“小友既与阿靖交好,今后自会熟稔。今日天色已晚,外头风霜不小,何不回府中歇息?” 话音刚落,赫钟隐面向陈瑞,拱手作揖:“将军息怒,阿靖出去几日,想必也是乏了,何不回府歇歇,有事明日再说?” 在将军府待得久了,赫钟隐不似才来时那般毕恭毕敬,说话做事放松许多,陈靖对他自然不似对陈靖那般严苛,闻言扫过一圈,陈靖与兰景明穿的不多,站在那瑟瑟发抖,抱臂缩成两团,发顶粘满雪花。 陈瑞心中叹息,无奈转身回府:“且进来罢。” 兰景明进门时目不视物,被门槛绊住裙子,险些摔在地上,陈靖回身拉他,担忧他被哥哥吓到,一路攥紧少年手腕,丝毫不敢放手。 陈瑞与赫钟隐走在前面,赫钟隐一身青衣,疾风卷起发尾,飘来淡淡檀香,兰景明两耳嗡鸣,不敢抬头,这人在他心中轰起惊涛骇浪,如风卷落叶,簌簌震出鸣响。 熟悉的味道。 说不清道不明······如此莫名其妙,却如一根箭矢,直直穿透胸口。 兰景明不知受过多少次伤,流过多少回血,流血过多浑身冰凉,意识涣散不清,可还能存些神智,可在这先生背后······神智都散尽了。 他迫切想凑上前,贴上去,循着本源似的,汲取先生的味道。 生在北夷,在帐中住了不知多少年月,早该练得铜皮铁骨百毒不侵,可今日的他······着实是太冷了。 如落进冰洞,遍身挂满白霜,冻得手指僵硬,分毫动弹不得,直到被阿靖带回房中,按在榻上,塞进一杯热茶,他才恍然清醒:“阿靖······” 那杯茶被他灌入喉中,五脏六腑似被火灼,冷热在体内相撞,撞得他猛打哆嗦,舌尖燎出水泡。 “快喝点冷水,我给你抓把雪含住,”陈靖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慌忙给少年抚背,“你这是怎么回事,被大哥魇到了吗?” 陈靖只觉大哥纵横沙场,身上煞气太重,少年常年在林中隐居,如仙子不染凡尘,被大哥居高临下盘问一通,被煞气给冲到了。 大哥平日里眉头一竖,除了自己之外,哪个家臣婢女不是战战兢兢跪地请饶,眼下把少年吓成这样,陈靖心中不安,单膝半跪在地,抓住少年掌心:“多亏先生解围,让我们先进来了,你莫要担忧,我大哥这人蛮横惯了,日日处理城中杂务,早憋了一肚子火,绝不是对你不满。你且放心,既是进了这将军府,就没有出去的道理,明日早课你与我一起,想必大哥也不会说甚么。” 他这般说的口干舌燥,兰景明不为所动,只紧紧捏着茶杯,指头瑟瑟发颤,半晌含糊吐息:“阿靖,阿靖,你这位先生·····从哪里来的。” “唔,听嫂嫂说,是从关外来的,”陈靖挠挠头发,竭力回想,“大梁战乱数年,灾民流离失所,先生这些年来走南闯北,未在某地停留太久。我也是近日才知道城中药铺那位是先生的儿子,先生看着丰神俊朗,没想到儿子这么大了,我从未听他提过夫人,想必有甚么难言之隐,我们都没有问过。” “那他······和他那儿子,”兰景明牙齿发麻,一口咬在舌上,尝到浓烈血腥,“关系·······可亲密么。” “唔,相依为命,自然好得很哪,”陈靖倒来茶水灌下,一屁股坐在榻上,两腿摇摇晃晃,“自从熟了打开了话匣子,先生日日把他儿子挂在嘴边,真是怎么看怎么好,怎么看怎么喜欢,我都知道他儿子心怀慈悲,日日在药铺诊脉煮药,是个散财童子,脾气好的厉害,和我大哥千差万别,怎么揉捏都不生气的。想来也是,先生这样惯会指使人的,若是脾气不好,早给他撞个大跟头了。” 陈靖越说越乐,在榻上打两个滚,自顾自笑个不停,半晌没听到回音,他一个鲤鱼打挺翻起,方才觉出不对:“哎哎哎你怎么了,我说错话了么,你这怎么回事,你眼睛怎么回事,不会是要哭吧?” 第31章 “没有,”兰景明吸吸鼻子,指头捏住床褥,轻轻捻动两下,“只是不大习惯,阿靖莫担忧了。” 陈靖根本放心不下,少年眼里原本有一汪湖泊,现下那湖泊淡了,丰盈水汽干涸,化为一片荒漠,映不出几分光泽。 “胡说,”陈靖探出长臂,搂住少年肩膀,“算了,想哭就哭罢,没甚么大不了的,别看我现在这样,幼时同样爱哭,走在路上撞到树干,撞的鼻青脸肿,哭起来泪如雨下,能填满外头那片湖泊。” “真的?”兰景明靠近陈靖,额头弯折下来,搭在对方肩上,“既是如此,阿靖哭给我看罢。” 陈靖登时噎住,连连摇头摆手:“那都是旧日往事,不提便不提了,你且放心,我明日必去向大哥兴师问罪,叫他再不敢吓你。” 兰景明噗嗤一声笑了:“那我明日就备好伤药,若你回来被我扒了裤子上药,可千万莫要羞臊。” 陈靖面红耳赤,扑上去便要闹人,俩人在榻上滚来滚去,囫囵抱做一团,惹得四周咯吱咯吱,枕绒四处分散,门边婢女们听到声响,纷纷互给眼色,吹熄几盏烛火,静悄悄走出门槛,回身合上房门。 两人胡闹一阵,累的瘫软在塌,半分气力都用不出来,门外毫无声息,唯有风声阵阵,陈靖翻滚起身,光脚跑出去看,回来路上才明白过来,爬上塌时脸颊如火,半晌褪不下来。 家臣婢女们自不会知晓他们在府外的对峙,还以为他陈靖总算情窦初开,寻了一门填房,眼下少年一身薄纱,被他扑的热汗淋淋衣衫不整,发簪落在塌上,满头青丝散开,水一般铺在枕上,陈靖想看又不敢看,半个屁股悬在塌边,冷不丁飞过一眼,嗖一下再收回来。 “天色已晚,阿靖该歇息了,”兰景明解下薄纱,自顾自爬到榻顶,抱住一只硬枕,长长打个哈欠,“这一日风吹日晒,眼睛要睁不开了。” “那快睡罢,”陈靖硬邦邦立着,眼珠黏着两根脚趾,上下挪动两下,“我随后就睡。” “为何要随后再睡,”兰景明低声咕哝,小孩似的挥舞手臂,啪啪拍打榻沿,“你不来睡,我一人无法入眠。” 这是真的。 兰景明太冷了,这寒意从内到外,直将他卷裹进来,化为一座冰雕,刚刚硬是与陈靖打闹一会,激出一身热汗,这才有了几分暖意。 阿靖身上总是暖的,抱着人似抱着不会熄灭的柴火,焚成灰也不愿松开。 陈靖先前还有些动摇,想寻个甚么矮塌过来,或者铺一层被褥,随意打个地铺,可此时少年勾勾指头,他那点思绪烟消云散,两腿硬邦邦挪到前头,打横倒在塌边。 兰景明探长手臂,二话不说,将阿靖拉到身边,手脚并用缠上,额头卷曲起来,揉进后者颈间。 只有这样,只有这样······才有些许温暖。 明知道不该这样,可兰景明冻得厉害,似在荒漠里行过数年,好不容易摸到水源,迫切想痛饮一番,宁愿撑得肠破肚烂。 陈靖原本还有几分矜持,待搂住少年肩膀,那点抗拒烟消云散,他体内常年燥热,夏日总是汗流浃背心中恼烦,现下怀里抱着一条冰鱼,水汪汪滑溜溜的,与梦中别无二致,着实是美梦成真。 梆子一声响过一声,陈靖这几日风餐露宿,好不容易回到温暖床褥,温香软玉在怀,眼皮合上便睡着了。 兰景明身体疲惫,累的似有人将他塞|入麻袋,将他揍得爬不起来,头朝下丢进冰河,口鼻灌入冷水。他乏的不想睁眼,神智却分外清醒,青衣先生的身形影影绰绰,忽明忽暗,在面前飘来飘去,令他挪不开眼。 半梦半醒间神智飘散,兰景明仿佛飞在半空,垂头俯视地面,襁褓里有个弱小婴孩,眉眼弯弯脸颊白嫩,那张还没长牙的嘴咧开不小,唇边口水横流,淋漓落进颈窝,有人将他抱在怀里,柔声细语哄他,那嗓音温柔绵软,如涓涓细流,叮咚敲上石壁。 他想要······想要甚么,想要的太多了。 他想要永远躲在那个襁褓里,不要落到地上。 他想要那根发簪,金灿灿亮晶晶的,如一块美玉,点缀在如云的金发里。 兰景明小心翼翼抬手,摸到那根发簪。 下一刻浑身剧痛,后背被大锤砸过,五脏六腑移位,喷出一口血来。 定睛一看哪有残血,他被包裹在襁褓中,后颈贴上草皮,草叶上还有未融的雪浪,雪浪一层一层涌动,风声呼啸穿过山谷,震得地动山摇夜空乱颤,他听到哭声,那是沙哑到近乎泣血的低吟,是被折断的脊背,被吞吃入腹的哀鸣。他听到笑声,那是胸有成竹的快活,志得意满的兴奋,那是苍鹰俯冲而降,卷走丛林里的小兽,狂躁着大声啸鸣。 兰景明被襁褓捆着,捆得皱成一团,手脚探不出去,他勉强仰过脑袋,想要看清甚么,眼前白茫茫一片残雪,他打着滚往山崖下滚,撞过石块掀翻树干,被藤蔓卷住襁褓,被枝丫戳中眼睛,他头破血流,眼前划过一袭青衫,他挣扎仰起脑袋,脖颈向前猛探······正撞上一块铁板。 枕芯都汗透了。 额头顶在陈靖胸口,耳边听着鼾声如雷的呼噜,兰景明摇晃起身,拨开陈靖手臂,赤脚站在地上。 很久······没有过这么长的噩梦了。 他慢腾腾走到门边,将门拉开一条细缝,只着一身单衣,坐在门槛上面。 月华如水,枝杈落满厚雪。 兰景明摩挲手掌,掌心贴住双眼,垂头埋在膝间。 兰杜尔他们······骂的没错。 他色厉内荏,娘们兮兮,行事优柔寡断,不肯痛下杀手。 眼下到了将军府中,被温柔乡淹没神智,甚么都看不清了。 明明即将晋为格勒,甚么儿女情长都该抛在脑后,无论娘亲是谁,无论这青衫先生给他怎样的震动······都不该再深究了。 天生异相,本就该被抛下,将死之人,不知还有几年可活,唯一能做的是化作枪尖,在沙场上拼到枪身尽毁,折成破烂碎块。 眼下此刻······寻到龙脉夺走山河混元图,才是头等大事。 只是他才入府里,想必时刻有人盯着,贸然行事太过鲁莽,只能先偷偷打探,届时择机行事了。 第32章 赫修竹这日精神不振,扇着火疲惫不堪,坐在凳上半梦半醒,一会立起身子,一会歪在椅下,喉间有些麻痒,总想引来寒风,冲自己吹上一阵,这般挣扎半晌,他懒得再扇火了,搬来木桶洗涮一番,出去拉上门闸,打个哈欠便要回去歇息。 没等走开两步,大门咚咚两声,那声音格外熟悉,赫修竹精神一振,猛跑两步回去,一把推开木门:“爹,今日怎回来了?” “这话当由我问你,”赫钟隐笑道,“吾儿这么早便歇下了,可是功课都做完了?” 赫修竹撇嘴嘟囔:“哪有甚么功课,都是些琐碎小事,哪比得上爹爹日理万机。” “这谁家酿的陈醋,飘得哪里都是,”赫钟隐没有进门,探出半个脑袋,来回抽抽鼻尖,“酸的人鼻头发痒。” “快进来罢,”赫修竹哼哼两声,上前合上木门,“被褥已铺好了,爹爹早些歇息。” 赫钟隐毫不客气,大摇大摆走入卧房,随手揪来草叶衔住,后仰倒在榻上。 赫修竹欲言又止,他知爹爹素来爱洁喜净,眼下连外衫都没有脱,想必是遇到了甚么心事。 两人虽为父子,平日里也是各怀心事,不会事事坦诚相待,赫修竹没有贸然打扰爹爹,而是照旧前屋后院打扫,里外忙来忙去,煮了几碗静心宁神的药汤,挨个搁在桌上。 赫钟隐神色空茫,长腿在塌边摇晃,两手背在脑后,哼起一首长调。 因他衔着草叶,这腔调含糊不清,字句听不清楚,曲意悠长绵软,似游子思念故土,更似在助小儿入眠,引得人飘飘然如坠云雾,沉浸在迷梦之中。 赫修竹静静听着,忍不住想要转头靠近,思前想后还是止住脚步,静静走出屋外,坐在门槛上面,迎风揉揉耳朵,压下喉间痒意。 他与爹爹形貌并不相似,且从未听爹爹提起过娘亲,这些年来他早知自己资质平平,多亏爹爹提携护佑,才能求得温饱。爹爹对他关怀备注,凡事倾囊相授,从未有过恶言······只是正因为此,他总觉得与爹爹隔着窗纸,爹爹会闹他逗他,哄他劝他,即便他做了错事,也从未打他骂他,连重话都未说过。 不似父子,倒似故友,而且相敬如宾,近在咫尺又远在天涯,爹爹表象温和,待人彬彬有礼,只有他知道爹爹心里有许多隐秘,并不为外人知晓。 或许······他也是外人之一。 赫修竹叹口长气,随手抓来枯枝,在地上捅米粒玩,近处蚁窝里许多蚂蚁正在运粮,被他吓得四散溃逃,乱跑时还不忘驮稳粮草,赫修竹放下枝条,唇角耷拉下来,转身掏了两把新米,散在院落之中。 “修竹。” 熟悉嗓音唤他,赫修竹忙直起身子,一路向卧房跑去:“爹,要我做些甚么?” “那簪盒······放在哪里,”赫钟隐道,“你可还记得。” “记得,”赫修竹连连点头,“爹爹等等,我给你寻来。” 赫钟隐交待的一切,赫修竹都牢记在心,不敢有半分懈怠,这簪盒是爹爹许久以前交给他的,说要他好好保管,藏在最隐秘的地方,万万不能丢掉,他以为里面有甚么奇珍异宝,不知何时便要用上,是以最初放在贴身包裹里面,拿绒布缠的严严实实,后来发觉爹爹似乎忘了此物,他才把簪盒取出,放在柜底藏着。 眼下爹爹要用,他便一阵风卷进房内,将柜子的东西翻个底朝天,小心翼翼捧出簪盒,用布巾擦拭干净。 这簪盒蕴着淡淡檀香,上头用彩线绣出一株碧草,这草叶叶片丰盈,形状优美,不似一株死物,倒似一位风姿绰约的美人,在云中翩翩起舞。 他将这簪盒送回卧房,送到爹爹手中,赫钟隐捏住簪盒,目光凝在上面,半晌没有动弹。 片刻后,他口唇轻抿,指尖微微发抖,喉间冒出气音:“修竹,你可知道······这金簪若是融了,能打出几个铃铛。” 赫修竹登时懵了,他以为自己保住的是甚么奇珍异宝,或是价值连城的玉簪,没想到·····里面竟是一个空盒。 他心头空落落的,待在那半晌未动。 赫钟隐合上簪盒,指头摩挲那株碧草,一寸寸涂抹过去:“六个。” “摇起来······叮咚作响,”赫钟隐指尖虚拢,在空中轻晃两下,唇角勾起浅弧,“他咯咯笑着,嘴里还没长牙,口水要流到脖颈,给他擦掉还要哭嚎。” 赫修竹五脏六腑都要融了,他知道爹爹说的不是自己,这些被怀抱在襁褓里的岁月······都与他无关。 “这是······这是爹爹的簪子么,”赫修竹吸口长气,强自按下心神,硬着头皮开口,“想来······想来精雕细琢,必是极雅致的。” “不是我的,是我姊姊的,”赫钟隐淡道,“少年时我与她相依为命,长大后她情窦初开,遇到个我未曾见过几面的流民,那人不学无术背信弃义,倒是有一张巧嘴,甜言蜜语哄得她深陷其中,后来战事频频,那流民非要上阵杀敌,从此再未回来。” 赫钟隐摩挲指头:“待他走后,姐姐生下一子,长得与姐姐并不相似,长得甚么样子······我已记不清了。” “那、那个孩子······” “死了,”赫钟隐淡淡吐息,“落进山谷里面·······活不成了。” 赫修竹直挺挺站着,心头五味杂陈,结结巴巴半天,不知该说些甚么:“爹爹,节哀······” “修竹,”赫钟隐仰头看人,“你是我捡回来的。” 赫修竹呆滞立着,直如被一鞭扫过,抽得脊背生疼,他手上还有生火落下的黑灰,举起囫囵抹了把脸,抹得满脸是土:“爹爹,我出去看看,外头还生着火呢。” 他扭头要向外走,肩膀被人一把按住,赫钟隐手下发力,将人按在身边,盯着赫修竹的眼睛:“爹爹当年万念俱灰,如行尸走肉一般,饿了不知进食,冷了不会添衣,冬日里渴的厉害,踏入河中饮水,水面没过口鼻,心中只觉解脱,河边竹林传来小儿哭声,我本不想在意,可着实放心不下,过去看到衣衫褴褛只会爬动的你,旁边还有求好人养育的布条·······我将你带在身边,给你取名修竹。” 赫修竹闭上双眼,掌心攥成拳头。 他想不出爹爹失魂落魄,在街头跌跌撞撞的模样,自打记事开始,爹爹总是面带笑意,行事游刃有余,无论处在何等艰难的态势里,都能想出办法,他只觉爹爹脊背挺拔,有着打不弯压不折的傲骨,何曾想到······还有这样的过往。 “修竹,不要妄自菲薄,”赫钟隐捏住指头,攥紧赫修竹肩膀,“你是爹爹的救命恩人,当年不是爹爹救你,是你救了爹爹。” 第33章 兰景明在门槛上坐了半夜,天光微明才回到卧房,掀被揉进陈靖怀中,闭上双眼浑浑噩噩,不知睡了多久,身边传来淅索碎响,他揉眼半坐起来,含糊嘟囔两声:“你要走啦?” 陈靖正低头系上袍带,兰景明盘腿坐在榻上,衣衫不整打着哈欠,肩背裸|露在外,半长墨发落在颈边,柔柔扫过颈窝。 “是,大哥要我晨起到演武场去,陪他练上几场,看我本事怎样,”陈靖捶捶肩膀,筋骨咯吱作响,“真是的,平日里醒的比我还晚,忙起来压根不知我姓甚名谁,这会倒想起我了,想必是看我几日未归,寻个由头兴师问罪来了。” “那怎么办,”兰景明两眼朦胧,脑袋耷到颈窝,“我与你同去如何?” “你好好睡罢,眼底都发乌了,”陈靖上前两步掀开被褥,将少年揉进里头,裹上两层被子,“歇着罢,晨起饿了便让他们备膳,我去去就回。” 被褥里还有陈靖余温,兰景明想爬起身来,却似被甚么拽住,按在那动弹不得,在北夷时风餐露宿,帐子里整日都是冷的,睡到后半夜浑身发凉,抱膝坐到天明,眼下被衾暖热,夜半还换了一床新褥,兰景明陷进温柔乡里,半梦半醒迷糊,直睡到晨曦微明,才摇摇晃晃起身,在铜盆里洗了把脸,望向镜中的自己。 唔,脸色好了许多,头发乱蓬蓬的,侧颊还有未褪的泥土,该寻个地方沐浴洁|身了。 不知阿靖几时回来,贸然过去寻他······总归有些唐突。 他回去叠好被褥,在房内转过几圈,这里看看那里看看,哪里都觉得稀奇,这里床榻桌椅都是实木打的,各个精雕细刻,泛出阵阵清香,角落里有个纸筒,里头卷着几幅画卷,方桌上还有笔墨纸砚,墨渍暗沉沉的,斑驳凝在纸上,纸帖上有不少习练墨痕,兰景明能照猫画虎学会大梁官话,落到纸上便看得一头雾水,他只觉这字体苍劲有力,龙凤飞舞,一撇一捺颇具气势,引得他看了又看,半天舍不得放下。 最下面还有不少新帖,兰景明四下看看,舔舔唇上干皮,做贼似的蘸点墨汁,在上头留下一点。 掌心里的木杆又细又硬,被掌心汗水浸的发滑,他学着字帖里的模样,一笔一划描摹出来,开始还有些气力,后来指骨不稳,描的横七竖八,东横一下西杵一下,将新帖糟蹋的不成样子。 他放下细杆,拎起自己的大作,在空中抖了两抖,又拿出原贴看看,两厢比较之下,他嫌弃揉烂自己那张,撕成碎片丢进纸篓。 纸篓里余下许多废稿,碎末倒进里面,倒也不显突兀。 外头有人走动,落叶被扫的簌簌作响,想必众人已经醒了,兰景明不知自己该做些甚么,只是总在卧房躺着,也不是这个道理。 他穿好衣物,叠好被褥,上前走到门边,拉开一条小缝。 没想到······外头已有人在等着他了。 四位粉裙少女立在门口,各自端着汗巾香盂嫩叶等物,盈盈笑着向他走来:“您既醒了,夫人命我们请您去月清池沐浴,请随我们来罢。” 月清池······沐浴? 他确实想要沐浴,只是身着女子长裙,旁边还陪着四位如花似玉的少女······兰景明浑身都不自在,绞尽脑汁想要脱身。 只是阿靖早早走了,平日他大哥并不会唤他,今日····· 等等。 大哥特意将阿靖唤走,阿靖嫂嫂来唤走自己,想必是有话要说,若是硬要言辞拒绝······反倒叫人起了疑心。 沐浴或许只是托词,阿靖嫂嫂······许是有话要对他说。 “月清池水清澈透明,从山涧溪谷涌出,天生温热养人,平日里是不允人进的,”少女做个万福,唇角含笑,“夫人赏下来的,您就莫要再推拒了。” 话已至此,兰景明再没有推拒的说辞,只能学她们的模样做个万福,乖乖低垂脖颈,在背后亦步亦趋跟着。 少女的裙子裙底狭窄,裙尾瘦长,兰景明一路长到现在,头一次穿上长裙,和阿靖在外头还能自由奔跑,眼下到了这跑不能跑跳不能跳,行走时跌跌撞撞,顾头顾不住腚,踉跄便要栽倒。 “当心,”一位少女停下脚步,连忙过来扶他,“我来扶您走罢。” 她的目光向下游走,落在兰景明腰背,挪回兰景明脸上,了然于胸笑道:“初回都是这样,歇几日便舒坦了。” 甚、甚么初回? 兰景明眨眨眼睛,看看她再看看自己,明白过来简直五雷轰顶,一个头涨成两个大了:“并、并非如此······” 在婢女看来,这位少主的妾侍面庞白皙,温柔可人,含羞带怯的模样着实讨人喜欢。 房内有妾侍陪伴,少主若是能收心了,老爷和夫人想必会安心许多。 一念及此,她再不肯放手,半扶半撑起人,带兰景明往前头走,兰景明先头觉得别扭,后来满腹心思都用在该如何回应阿靖嫂嫂上面,别的也不在意了,他笃定这沐浴只是个托词,可少女们真带他绕过诸多府宅,掠过亭台楼阁,穿过一片溢满药味的草堂,拐过一条小路,走近白雾缭绕的池子。 这里草木茂盛,花香阵阵,远处山峦叠嶂,暖风挟来花香,闻之心旷神怡。池水清澈见底,蕴出淡淡药气,果真是个风水宝地,令人流连忘返,半晌不舍挪动。 兰景明看得呆了,立在那目不转睛,似被迷了神智,待他清醒过来,几位少女已将布巾香盂等放在石上,解绸带露出香肩,纷纷向他围来。 “你们……要做甚么?”兰景明手忙脚乱踉跄后退,一脚踩上滑石,险些落进池里,“为何宽衣解带?” 婢女们面面相觑,不知少主妾侍为何反应激烈,免不得掩唇笑道:“夫人命我等服侍您沐浴,我等自然要尽心的。” 第34章 天雷滚滚五雷轰顶······ 天边乌云阵阵,遮挡大半日光。 兰景明骑虎难下,直如定在当场,左右动弹不得,几位少女香肩半露,纷纷向他聚来,他实在躲不过去,只得顺势滑落,噗通落入水中。 这水池温热,触之令人晕眩,确有解乏功效,他进了水便做出惊讶模样,匆匆游到岸边,仰头急急看人:“此番急切出来,未曾告知少爷,他走前要我待在房内,不允我去任何地方,麻烦几位姐姐去告知少爷,免得他回来找不到我。” 四位婢女闻言蹙眉,不知如何是好,夫人要她们过来服侍,她们自然不敢怠慢,可少爷的桀骜不驯也是众人皆知,若是发现蜜里调油的妾侍被带出来了,还真有可能大闹一场,老爷夫人自然不怕,可若是把气出在她们头上,她们也扛不住的。 几人商量一番,其中一人原路返回,去老爷那寻觅少爷,另一人去取笔墨纸砚,给少爷留下字条,其余两位婢女在河边收拾细软,拧湿香巾搁在石上,兰景明咳嗽两声,向上探出手臂:“这水池有些烫了,两位姐姐拉我上来罢。” 两位婢女忙探手拉他,兰景明冒出大半锁骨,做出脚下打滑的模样,骤然向后一拽,两人惊呼一声,接连落入水中,兰景明不着痕迹探手,只听哒哒两声,两人软软浮在河中,被他推至岸边,在树下躺做一团。 她们带来的布巾很长,足以掩住身体,兰景明将布巾抖开,给她们披在身上,这里温暖怡人,柔风阵阵,即便睡上一会,应当也不会着凉。 兰景明四下看看,噗通落入池中,沿溪水上方游去,一路向源头前行。 他忆起之前老图真讲给他的,有些地方之所以被称为风水宝地,只因天生便有灵性,盘古开天地后先天灵兽化为龙脉,镇守一方天地,龙脉所在之处四季如春,温热养人,能令人脱胎换骨,兰景明在水中游过一阵,丝毫不觉乏累,只想游到地老天荒。这溪水明明在将军府中,却九曲十八弯似的,不知通往何处,兰景明游着游着便迷晕了,两旁满是青山碧树,目之所及样样相似,分辨不出区别,游来游去都在原地打转,那一花一木一草一树,似是处处都有,又似是处处皆无,他游得累了趴到岸边,刚想歇息片刻,远处有脚步传来,他心头一震,无声无息吸口长气,沉沉潜入水中。 “方才听到这边有些动静,”两人身披甲胄,由远及近而来,目光四处打量,“可是有小兽闯进来了?” “许是甚么鸟儿兔子,”另一人回道,“上回那府里先生误闯进来,我等险些要了他的性命,将军倒未怪罪下来,只说下不为例,若再有外人进来,无论是谁一律就地格杀,无需向他请命,想必常人也不敢过来。” 两人踏过草地,向远处巡查去了,兰景明牢牢憋着口气,两眼冒出血丝,几乎要死在水中,直到那声音愈来愈远,再也听不清分毫,他才小心翼翼浮出,贴岸边慢慢游走,这地方来时不辨方向,回去时倒轻松许多,他本以为回去时几位少女早该醒了,可当他游到岸边,两位少女还躺在树下,没有醒来的迹象,兰景明大大松了口气,急匆匆换上干衣,躺在她们身边,做出休憩模样。 这般躺了一会,另外两位少女回来,见他们睡在树下,连忙唤醒他们,树下的两位睡眼惺忪,迷糊不知发生了甚么,兰景明给她们猛使眼色,意即她们落水打滑昏迷,被自己送到岸边,两位少女生生闹了个大红脸,又不好在同伴面前实话实说,只得半推半就认下,说已将少爷妾侍服侍好了。 兰景明逃过一劫,心头重担卸下大半,随她们去演武场寻觅陈靖,演武场在将军府西面,几位婢女忙过一遭,有的回夫人那里服侍,有的自去用膳,兰景明站在演武场外,看陈靖与人对垒,一招一式虎虎生风,比之前在林中时······不知进步多少。 陈靖使的似是内家功夫,代代相传下来,天生便比常人基础扎实,而且这招式刚中带柔,变化多端,不似自己那般粗鲁死板,想必是有人潜心指导过的。 兰景明痴痴看着,也想学个一招半式,未曾察觉身旁动静,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响起一句:“既然想学,便随阿靖一道学罢。” 天边一阵惊雷,兰景明恍然惊醒,他还没忘掉自己的身份,下意识捏起嗓子,“小、小女,咳,小女不学无术,只是好奇罢了。” 他只觉自己这一声着实尴尬,几乎与鸡叫无异,赫钟隐转过半身,靠在演武场栏外,歪头懒洋洋道:“那便更要潜心修习,阿靖还在练功,无人为我磨墨,你便接了这差事罢。” 兰景明压根不敢抬头。 他前一日还告诫自己,要一心寻到龙脉,不可在肖想别的,可这青衫先生立在身边,檀香淡淡飘来,兰景明心如擂鼓,脖颈泛出青筋,整个人僵如木头,动一动咯吱作响。 赫钟隐看他一眼,施施然走在前头,兰景明硬邦邦挪动手脚,随人走进小筑,进书房立在桌边,脖颈呆呆垂着,脑中一片空白,话都不会说了。 在阿靖面前,兰景明行动自如,想说甚么便说甚么,想做甚么便做甚么,可在这先生面前,他魂魄消散,满心只想走近这人,趴在他的膝上,让他······摸摸自己脑袋。 似乎在这人面前······可以卸下防备,好好睡上一觉。 “磨墨,”赫钟隐铺开宣纸,目光转向墨盒,“立在那当墨块么。” 兰景明如梦初醒,手忙脚乱探手,捉着墨块揉弄两下,登时糊了一手。 赫钟隐轻扫过来,微微眯起眼睛。 兰景明吓得不敢动弹,连忙弓腰俯身,一圈圈细心研墨,晨间胡乱写就的几笔帮了大忙,令他勉强做个样子,不至于太过难看。 赫钟隐沾湿毛笔,在宣纸上笔走龙蛇,兰景明悄悄抬眼瞄瞄,眼珠要落到纸上,赫钟隐写得忘我,长臂一滑扫落笔峝,兰景明下意识探手去接,下一刻手腕被人捏住,脉搏被人捏住,几乎压出红痕。 咚咚。 咚咚。 咚咚。 腕骨上的指头如同鹰爪,握住猎物不肯放手,兰景明怔怔立着,如被冷水当头泼下,凉意层层沁入肺腑,将筋骨冻成一团。 陈靖在阳光下练功,热的满头大汗,书房里冰冷如窖,寒意蔓延开来。 “身手不错,”赫钟隐唇角浅勾,指尖一点一点,在兰景明脉上挪动,“这位小友,为何装作武艺平平,扮做女子进府,留在阿靖身旁?” 第35章 腕骨烫如火灼,上头的筋脉一跳一跳,寸寸灼到耳骨,兰景明几乎触不到外面,他被庞大恐慌包裹挤压,直至碾成碎末。 被······发现了。 眼前的人不疾不徐,目光灼灼如星,静静凝视自己,高挺鼻梁薄如弯刀,透出隐隐寒意,兰景明知晓这先生敷衍不得,若是闭上眼胡编乱造,他会被立刻拎到将军面前,丢进牢里打个半死,是死是活听天由命,没人能救得了他。 没办法了,只能······一不做二不休了。 一念及此,他咬紧牙关,另一只手猛然蹿出,捏住赫钟隐手腕:“阿靖唤您先生······ 容我也唤您先生罢。” “哦?”赫钟隐眉峰微挑,被他的反应勾起好奇,“这位小友,倒是有些胆识。” “比不得先生,”兰景明一字一顿,仰脸直直看人,“不知先生······为何要潜入龙脉?” 兰景明孤注一掷,使得是铤而走险的法子,轻则两败俱伤,重则粉身碎骨。 他忆起之前巡查时那两人说过,府里的先生曾误闯进去,差点丢了救命,他不知这误闯是真是假,只是特意被拿出来说,想必闯进去绝非易事,之前听阿靖讲这位先生是从关外来的,许多年来颠沛流离,只因阿靖嫂嫂喜欢,才执意留在府中。这人过去有何遭遇,有何故友亲朋,为何甘愿待在这里······这些本该刨根问底的东西,似乎被面前这张仙风道骨的容颜给掩住了。 兰景明不知自己这步棋下得如何,毕竟此言一出,便是实打实试探对方,要捉对方的把柄,这还是他在帐中时受尽欺负,慢慢摸索出来的,即便一时占不了上风,能自保便足够了。 先生眼里的阴霾一扫而过,转瞬即逝,眼尾掠出杀机,兰景明心口一窒,明白自己赌对一局,一时心如擂鼓,鼓起勇气与先生对视,薄薄胸膛起伏,冷汗淋漓落下,硬是不肯让步。 “白青!先生!水在哪里?渴死我了!” 门外风声大作,陈靖大跨步猛闯进来,携来一身燥意,书房内先生和少年面面相觑,手腕捏成一团,一眼望去缠绵悱恻,似乎饱含情意。 陈靖胸口一跳,眼皮哆嗦直跳,慌忙硬挤过去,横在两人之间:“喂,你们在做甚么?” 赫钟隐松开掌心,唇角浅浅勾起,那抹寒意消褪,如冬日残雪,倏忽化为雾气。 若不是真切被那杀意触到,兰景明也会觉得是自己太过紧绷,可多年来活得如履薄冰,令他养成野兽般的直觉,他知道刚刚这先生真想杀他······只是克制住了,没在阿靖书房动手。 若是真对上了,自己有几分胜算? 兰景明不敢托大,他适才被压制的动弹不得,毫无反抗之力。 赫钟隐两手环胸,转身绕过书桌,坐回藤椅上面:“适才你这小友为我研墨,墨汁站在手上,我帮他擦净罢了。” 陈靖嘴角直抽,心道我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您,您若有这好心,太阳都打西边出来了! 兰景明不愿站在光下,他向后退缩,缩进角落里面,融入暗影之中。 桌上只有赫钟隐放凉的半盏清茶,陈靖满不在乎,举起来咕咚咚一饮而尽,随手抹了把嘴:“饿死我了!何时才能用膳?” “练得不怎么样,用膳倒一次不落,”陈瑞在门外冷哼,“出来罢,午膳已备好了。” 若按祖传规矩,妾侍不能与老爷少爷同桌用膳,但陈靖满不在乎,他拉着少年手腕,将人按在桌边,一道道给人夹菜,兰景明还没摸到瓷勺,碗里已堆成小山,他经过那场惊心动魄的交锋,哪里还有食欲,只能垂头僵硬进食,硬吞掉几片菜叶。 陈靖察觉少年心绪不宁,自己也没了吃肉的心思,三两下扒光餐食,匆匆打个招呼,领着少年便离席了。 待两人走后,陈瑞搁下饭碗,磕哒一声轻响:“我着人在城中探过一番,这白青无人知晓,查不出几分踪迹,贸然留在阿靖身边,着实令我放心不下。可这小兔崽子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了,若是日后要八抬大轿,将人迎娶进门······我怕也拦不住了。” “将军何需多虑,”赫钟隐几乎未用甚么,只浅浅尝两口汤,“古人道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眼下二人年岁尚小,未曾历经风雨,今后会遇到甚么,还未可知呢。” 陈靖将兰景明一路拉回卧房,将人按在榻上,捏起少年的脸端详一会,拧了条热毛巾过来,给少年按在脸上:“自己擦擦,眼周都是红的。” 兰景明惊魂未定,强自拿毛巾擦脸,挣扎扯开唇角:“我没事,阿靖多歇歇罢。” “我才是都习惯了,”陈靖并不避讳,拿来兰景明用过的毛巾,囫囵拍在脸上,“练这点功不算甚么,跑两圈便清醒了。适才在书房怎么回事,先生欺负你了?” 兰景明哪里敢说,连连摇头摆手:“我······我想学他写字,他说我太笨了。” 陈靖一听眉头直竖:“还有这等事呢?岂有此理!莫怕,他不教你我来教你!” 兰景明哑然:“你······你会么?” “有何学不会的,”陈靖将兰景明拉到身旁,给人磨出墨汁,“这都是我昨日临摹的字帖,你且试试,不会我来教你。” 兰景明本来只是随口一说,这下骑虎难下,不写都不行了,他仍旧用不好力,写几个字歪歪扭扭,几乎要戳漏宣纸,陈靖实在看不下去,干脆抬手过来,包住他的手背,两人手心贴着手背,热意直溜上来,咚咚叩动心弦,陈靖贴在兰景明颈边,被这一缕发丝撩丢了神智,那檀香若有若无,忽明忽灭,如佛堂前的一豆烛火,燃尽心中绮思。 两人开始还认真写字,后来玩闹起来,你在纸上画只王八,我在纸上画只兔子,白净宣纸被涂抹的不成样子,化为碎末到处乱飞,陈靖闹得累了,在榻上猛滚两圈,蓦然坐起身来:“眼看快要到元日,府里已采了不少贺礼,外面集市都开到三更后了,大哥之前偷偷瞒着嫂嫂,在树下埋了几坛陈年青竹叶,传闻这酒入口绵软后劲浑厚······我们去偷出来罢?” 兰景明怎么也没想到,这话说着说着,后面竟拐到偷去,他压根不想节外生枝,可耐不住陈靖力大无穷,拉着他拐过几条石路,趁人不备钻到树篷底下,徒手抠挖半天,指甲都劈裂两个。 兰景明看着心疼,不由也跟着动起手来,两人在树下刨来刨去,狗刨似的挖出小坑,在石下搬出两只小坛,那坛子被层层包住,洇出泥浆清香,陈靖四下看看,小心掀开盖子,浓郁酒香扑鼻而来,闻之令人神魂颠倒,不知今夕何夕。 陈靖给人使个眼色,两人手脚并用,将泥土填回原状,沿原路跑回院子,蹿进卧房里面,啪一声拉上门闸。 书房架子上有两只价值连城的琉璃夜光杯,陈靖毫不客气卷来,倒满两只杯子,自己拿起一杯,囫囵灌进口中:“哇——呸!” 没等沁入五脏六腑,先喷了大半出去。 这陈年烈酒入口劲足,直如游龙入海,搅动五脏六腑,陈靖掐着脖子,嘶嘶哈哈半天,皱出苦瓜脸哼唧:“你别喝了,或者兑点水罢。” “无妨,”兰景明端起自己那杯,小心舔了一口,仰头一灌而下,“不成问题。” 陈靖看得呆了。 他少年心性作祟,自不肯在心上人面前甘于人下,硬是倒满一杯,捏起鼻子噎下:“再来一杯。” 兰景明本该拦他,可不知为何,他心头沉甸甸的,那点劝解的话到了唇边,都成了那浓烈酒意,引他坠入梦中,他和陈靖比武似的,你来一杯我来一杯,你倒一盏我倒一盏,陈靖面色酡红,胡言乱语半天,口中嘟囔不停,在卧房里哼哼哈哈,抡起一套拳法,兰景明面不改色,一杯接着一杯,这陈年烈酒于他而言比白水还淡,非但醉不了他,还令他愈发清醒。 北夷的酒比这些要浓烈的多,其余人喝完后手舞足蹈,围着篝火潇洒蹦跳,他千杯不醉,不知神智迷失是何等快活。 他也想大醉一场,忘却前尘往事,丢掉前世今生,真真正正潇洒一回。 陈靖这醉拳打的累了,迷迷糊糊摇晃过来,脑袋低垂下来,幼犬似的摩挲两下,嘴唇贴着兰景明耳垂,慢腾腾吐出热气:“我······娶你如何?你、你娶我也成。” 兰景明怔怔坐着,酒意蒸腾而来,耳骨红润几欲滴血,眼前一片昏茫。 “阿靖······” 陈靖已听不清了。 他后仰倒在榻上,睡得鼾声大作。 “阿靖······” 兰景明捏住酒杯,指头微微颤抖,一时竟握不稳了。 “若你知晓······一切都是假的,你的一腔真心,都被我踩在脚下,”兰景明放下酒杯,掌心贴紧额头,肩膀瑟瑟发抖,“你会恨透我罢。” 来不及了。 他已骑虎难下,无法再回头了。 他能哄得了一时,哄不了一世,寻龙脉盗藏图一事······决不能再拖下去了。 元日当天永康城各家各户张灯结彩,舞龙舞狮全数出动,家臣婢女都会回家过节,是众人难得放松的时刻。 元日······便要动手。 第36章 元日将近,忙碌一年本想休整几日,好好养养身体,这染了风寒的却一茬接着一茬,比原来多出许多,左右两个店家不堪其扰,纷纷搬走另寻他处,赫修竹愧疚不安倍感歉意,可又没有办法,只得把两间铺子都盘下来,多加了许多桌椅矮塌,供人休憩使用。 将军府送来的珍宝还在院子里堆着,他分毫没有取用,平日里又不重银两,贵重药包说送就送,这么折腾下来,身上布衣拆了又补,补了又缝,镇日里灰头土脸,眼睫都是乌的。 药铺雇了两个小厮,天天跑来跑去,来回打扫拾掇,还是忙不过来,老刘头家的长女刘大丫难得有些空闲,非要过来帮忙,她扎着两条羊角辫子,长得玲珑可爱,说话吐字清楚,来往病人都待见她,舍不得放她离开,赫修竹赶了几次赶不走人,只得随她去了,只是一日三餐都盯着她吃,非要把她养胖。 这段日子着实有些蹊跷,这风寒一阵接着一阵,连绵不曾止歇,还有不少人咽喉肿痛,口舌生疮进食困难,几日不见便瘦了许多,这日日忙来忙去的刘大丫便是这样,丫头被爹娘养的玉雪可爱,脸颊圆滚滚的,这段时日不知上火还是怎的,唇角舌头发红泛肿,她不愿喝药进食,一到晌午便躲进院里,赫修竹要转过数圈,才能在角落里把她寻到。 “大丫,我知你不爱喝药,这回换了方子,喝起来糖水似的,一口便咽下去了,”赫修竹把她拎到桌边,推来桂花糕蜜饯绿豆沙等等,都是平日里她爱吃的,“等你好了,才有力气照看爹娘。” 刘大丫闻言眼睛红了,看看药碗又看看先生,抬起药碗眼睛一闭,壮士断腕似的,咕咚咚灌下去了,赫修竹忙塞糕点给她,她连连摇头,眼底洇出水雾:“先生,我爹娘他们······还能好吗?” “说甚么话呢,快呸呸吐掉,”赫修竹道,“你爹娘常年劳作,身体康健,这区区风寒发热,过段时日便大好了。” “我与姊妹兄弟照看爹娘,哥哥和妹妹也病倒了,爹娘说是把他们累到了,再不要我们服侍,拿门闸把我们拦在外头,不让我们进去,”刘大丫心头惶恐,眼泪愈流愈多,“先生······我好担忧,若是爹娘有个三长两短,这个家就要散了。” “甚么时候的事?”赫修竹吃不下了,咔哒放下饭碗,“怎不早和我说?” 刘大丫被她吓到,抬腕猛擦眼泪:“之前还好,前日里才这样的,我早想和您说了,可看您从清晨忙到夜深,连用膳的时辰都挤不出来······实在于心不忍。” “哎······” 赫修竹揉揉额头,不知如何是好。 永康城地处边陲,僧多肉少,来看病的人络绎不绝,他双拳难敌四手,总归应付不来,即便心疼这梨花带雨的小闺女,也没法总去城南帮忙。 只恨长不出三头六臂,凡事做不到面面俱到。 “好了,你再吃几口,把这云吞和烧饼吃了,”赫修竹下定决心,“我一会与你同去。” 刘大丫顿觉爹娘要有救了,挂着眼泪鼻涕便狼吞虎咽,将余下食物一扫而空,赫修竹没甚么胃口,就着凉水咽了两口包子,将药铺帘子挂好,牵她的手往城南行去。 一路疾风阵阵,卷来欢声笑语,临近元日关牒通行,各个府宅挂着大红灯笼,街头巷尾人来人往,风中满是焦糖味道,刘大丫虽然懂事,毕竟还是个娃娃,见到热闹走不动路,走过集市盯着剪纸风车,眼珠都要落在上头,赫修竹一路买了又买,平日里自己舍不得用,给孩子买东西倒是眼都不眨,银子如流水向外涌出,换来一堆琐碎玩物,通通拎在掌心。 出了集市离开闹市,步入宽窄小巷,阵阵肉味传来,直向鼻间钻去,熏得人恶心欲呕,这里居住许多屠宰铺的店家,外头晾着风干毛皮,血迹还未干透,刘大丫平日里见得多了,一路倒是面不改色,赫修竹素来不爱荤腥,眼睛半睁半闭穿过,硬是不肯大口呼吸。 这般走过窄巷,沿河流向上游走,眼下天寒地冻,河水里尽是碎冰浮灰,黑黝黝散出怪味,此处总在屠宰家畜,常有人沿河清洗肉块,管也管不过来,还有不讲究的直接舀水便喝,也不知这腥味如何忍得。 赫修竹一路捏着鼻子,与刘大丫绕过几条巷子,走入刘家院内,刘家院子不小,前面供一家几口居住,后面平日当做猪圈,来往甚是方便,老刘头家几个孩子都认得他,齐齐围拢过来,声声叫着先生,赫修竹挨个抚摸脑袋,散出零食糖果,让孩子们带他去寻爹娘。 这般在外头连连敲门,刘家夫妻二人听闻是先生来了,还是挣扎把门开了,赫修竹戴上布巾,把孩子挡在外面,自己进去给二人诊脉,刘家夫人精神尚可,只是咳嗽不断,面色发黄,桌上放着几个凉掉的馒头,不知多久没有吃了。 老刘头躺在榻上,呼哧呼哧喘气,鼻间阵阵嗡鸣,见人进来耷拉眼皮,懒懒嗯了一声,也不知认没认出人来,赫钟隐坐在塌边,翻开老刘头眼皮,又扒开嘴巴看看,老刘头口舌生疮,喉间红肿,想必喝粥都是痛的,原本圆滚滚一个肚子平下去了,整个人看着窄了两圈。 这般下去自然是喝不进药,赫修竹打开药包,取了一排细针出来,给老刘头细细做过针灸,他做的满头大汗呼吸不畅,免不得扯掉挡脸布巾,汲取几口生机。 针灸后老刘头安稳许多,眉头松开不少,赫修竹微微松了口气,又给他夫人做过一遍,将两人安置好后,他起身离开关上房门,没有马上回去,快步走进后院,在棚屋里头穿行,观察生猪状况。 老刘头家是养猪的一把好手,肥猪各个膘肥体壮,侧卧在栅栏里头,含糊哼哼唧唧,站都站不起来,赫修竹在棚栏里走来走去,嗅到腐烂豆腐的豆渣味,这味道忽隐忽现,似有似无,不知从何而来,倏忽又被臭味淹没,几乎分辨不出。 适才在老刘头二人的卧房里面,也闻到这种味道。 赫修竹思前想后,总觉得哪里不对,他沿着后院棚屋出去,走进屠宰鸭子的店家,说想进里面看看,那店家格外健谈,说起今年邪乎,许是冲撞到仙家了,家家户户的生意都不好做,这鸭子不好长大,好不容易能出圈了,没等拔毛就又死了。 赫修竹进到棚里,那些鸭子嘎嘎叫着,飞快围拢过来,聚成一团扑扇翅膀,赫修竹抽抽鼻子,仔细立在那闻着,闻了半晌又闻到那烂豆渣味,不知究竟从何处来的。 问及店主,店主连连摇头,说家中妻子不喜豆子,吃进去脸上会长疙瘩,他们家常年都没人吃的,再加之永康城人口众多,没有大块地皮用来种植,没有哪家是以磨豆维生的。 赫修竹拜别店家,又走过几家棚屋,不出意外都闻到了那股怪味,但源头不知在哪,回程路上他在路边寻个瓶子,从河里舀一捧水,倒进瓶里存着。 集市里亮起盏盏花灯,街边飘来糯米浓香,赫修竹在衣服上擦干净手,买了几只糯米筒回去,想着今夜回晚了没空煮饭,若是爹爹回了,买来的也能凑合。 许多人买了对联鞭竹回去,想着元日阖家团圆,自然要大办一场,赫修竹心不在焉,随手扯了点大红灯笼,好歹挂在门外,不算寒碜便足够了。 他回药铺又开了几个方子,抓了药才回自家院中,这一日许是走路太多累的狠了,他浑身无力喉间麻痒,似有羽毛在细细抠挖,挠的人不上不下,只想探个长勺进去,大力剐蹭几把。 他难得想休息休息,回了自己卧房,点燃一支烛火,在椅子上呆呆坐着。 家畜接连染病,风寒延绵不断,总有病人高烧不退、口舌生疮,若有一人染病,其余人也有相似症状,若单独发生不算甚么,可几件事全赶在一块,总觉得哪里不对。 赫修竹脊背生寒,在房内摇晃两圈,进卧房披件衣服,将自己裹成一团。 他有心想告知爹爹,可元日将至,近年来战乱不断,百姓好不容易有阖家团圆的节日,瓜果蔬菜都备好了,人人脸上喜气洋洋,若是被自己的猜测打破······ 况且他不过是一个民间赤脚郎中,本身才疏学浅,难登大雅之堂,若是因他这白丁闹的劳民伤财,朝中怪罪下来,爹爹想必百口莫辩,在将军府也待不下了,说不定还会进衙门吃上官司,在牢里打铺盖过下半辈子。 赫修竹思前想后,不知如何是好,慢腾腾挪到外面,坐在门槛上头。 身旁朔风阵阵,卷起片片枯叶,不知哪家的灯笼扯下来了,撞在石上粉身碎骨,爆出的碎片砸到赫修竹脸上,险些割伤眼睛。 赫修竹揉揉眼睛,拾起那片碎布,上头劣质彩料蹭到手上,如一抹残血,将掌纹割成两半。 第37章 陈靖这一日睡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日上三竿才清醒过来,书房里满溢酒气,活似被撞翻了酒窖,瓶瓶罐罐碎的不成模样,他记不得前夜发生了甚么,只觉得头痛欲裂,脑袋沉甸甸的,少年也是一身酒气,窝在自己怀中,热浪拂在颈上,吹得他浑身发痒。 他一时舍不得起来,坐起来怕碰到少年额头,爬起来怕触到少年手臂,这般抓耳挠腮半天,他颤巍巍挪动腰背,将自己掠开半寸,小心翼翼下塌来到桌边,捏着鼻子收拾酒罐。这酒着实太烈,脑中余下的只有挖土拼酒,别的甚么都不记得了,也不知自己酒品怎样,有没有发疯撒泼,上蹿下跳······ 一念及此,陈靖颓靡在地,脑袋搭在椅上,心道自己在少年面前,着实与英明神武搭不上边,干脆将错就错,乖乖做个杂耍人算了。 他这边萎靡不振卧着,那边兰景明在榻上摸来摸去,迷糊睁开眼睛:“阿靖······” “你醒了,”陈靖手忙脚乱爬起,给他倒了杯水,“喝点水,喉咙痛不痛,都怪我,昨夜是不是与你拼酒来着,你也是,不拦着也就罢了,怎么还陪我发疯······” “不是发疯,”兰景明就着他的手喝两口水,洇湿干哑喉咙,“阿靖喜欢,不是发疯。” 陈靖听得胸口直跳,薄红覆上耳骨:“咳,总之,总之下不为例,下回可得拦我,不能陪我撒泼。” “兴之所至,不醉不归有何不可,”兰景明正色道,“何必事事谨小慎微,逼得自己这般难过。。” “嘿,你这人真不一样,不愧为我的知己,”陈靖向前一扑,将人扑在榻上,左右滚动两圈,“元日将近,今日城里有花灯节,还会在府里办流水宴,宴请父老乡亲,好吃的好玩的应有尽有,万万不能错过!对了,按习俗今日要向嫂嫂请安奉茶,时辰就要到了,我们速速沐浴更衣,莫让嫂嫂久候。” 陈靖说着麻利蹦下,拖木桶出来倒水,兰景明看出他心急如焚,忙跟着来回奔忙,两人沐浴净|身后换上新衣,将书房打扫干净,开了几扇窗户散味,一路往听湖小筑行去。 听湖小筑与平日不同,外头挂着大红灯笼,里面张灯结彩,几支舞狮队在外面静候,陈靖一路拉着兰景明挤开人堆,直奔嫂嫂书房,兴冲冲挥舞手臂:“嫂嫂,我们来了!” 周淑宁正在桌前盘点账本,闻言由婢女扶着站起身来,笑盈盈道:“这般风风火火跑来,不知道的还以为有甚么天大的喜事。文墨,你带阿靖去将那琉璃宝塔搬来,宴席时要摆上的,眼下男丁都在外面奔忙,也就阿靖能帮忙了。” 陈靖一愣,没想到才来便被嫂嫂安排上了,他攥着兰景明手腕,一时忸忸怩怩:“嫂嫂,此刻不大方便,等大哥回来再派我去罢。” “等你大哥回来,哪还用得上你,”周淑宁一手扶腰,一手在腹前揉弄,“阿靖听话,莫要嫂嫂三催四请才去。” 话已说到这般,陈靖再不能推拒,他心头忐忑,一步三回头往外面走,临到门边还磨磨蹭蹭,半晌不想关门,还是陆文墨看不下去,回身将门给合上了。 书房内一片寂静,蝉鸣模糊不清,这日日光极盛,晒在脸颊颈窝,烤的人汗流浃背,胸口沉闷发慌。 兰景明垂头立着,知晓这一刻终于来了,将军府容许他这个莫名其妙的人留到现在······全是在纵容阿靖罢了。 周淑宁坐回椅上,静静捧起茶碗饮茶,她月份大了出行不便,腹上裹起束腰,声音比往日更显温和:“要在那立到何时,来给我倒杯茶罢。” 兰景明这才惊醒过来,今日本就该来给夫人奉茶,若是寻常女子,早就甜言蜜语说上一筐,只是他素来嘴笨,规矩礼仪更是全不知晓,只能硬着头皮倒一盏茶,小心捧在掌心,恭恭敬敬举高:“给夫人请茶。” “放在碟上,莫要举在手里,”周淑宁叹道,“不烫么。” 岂止是烫,兰景明掌心要肿成猪蹄了。 “放下罢,”周淑宁轻抚桌面,令兰景明放下茶盏,“重物托在手上,心事藏于胸中,总归是不舒服的。” 兰景明垂手立着,眼观鼻鼻观心,半晌没有出声。 “阿靖自小性子跳脱,不服管教,但心地纯良,愿为挚友亲朋赴汤蹈火,”周淑宁淡道,“老将军走后,阿靖变了个人似的,整日从早到晚练武,只是郁郁寡欢,被仇恨淹没心智,他白日里捶打木桩,捶的满手是血,夜里不肯休息,在后院独自练剑,将军与我格外担忧,着人时刻跟在他身旁,生怕他惹出祸事。谁知百密一疏,还是被他寻到空隙,闯进北夷地界,险些丢了性命。” 说到这里,周淑宁饮口热茶:“这些······阿靖可曾说与你听?” “隐约,”兰景明冷汗直冒,压根不敢抬头,“隐约提过一些。” “连这都告知你了,想必阿靖是极看重你的,”周淑宁淡道,“老将军对外治军严明,对内治家有方,阿靖自小在他膝边长大,自然极崇敬他。老将军走后,我再未见他发自内心笑过,只是适才带你进来······他蹦蹦跳跳,显见是极快活的。待你们长大,会有自己的府宅,我和他大哥不能时刻陪在身边,府内诸多大小事务,要交由你们定夺了。” 兰景明眼观鼻鼻观心,没想到阿靖嫂嫂将他留在这里,非但没有刨根问底兴师问罪,反而默认他入府陪在阿靖身边,甚至连今后的事情都嘱托好了。 “在·····小,小女不敢,”兰景明咬了舌头,“都交于阿靖定夺。” 周淑宁静静看他半晌,回身拉开木匣,取出一只晶莹剔透的玉镯,轻轻搁在桌上:“你既来奉茶,便是认我这个嫂嫂,近日诸事繁忙,未曾备甚么厚礼,这玉镯是爹娘送我出阁时的嫁妆,你且将它收下,嫂嫂愿你伴在阿靖身旁,为他出谋划策,与他琴瑟和鸣,共助家族兴旺。” 兰景明哪敢接下,恨不得掉头就跑,阿靖嫂嫂若是疾声厉色,他这羞惭还能减轻几分,现下嫂嫂柔声细语,他要被这浓浓歉疚淹没,碾压成一地残烬。 周淑宁一手持着兰景明手腕,另一手拿着玉镯,缓缓套在他腕上,左右转动两圈:“黄金万两不如知心一人,阿靖好不容易走出伤痛,以赤忱之心待你,你也要真心待他,莫令阿靖寒心。” 第38章 腕骨上的玉镯沉甸甸的,含着温玉暖香,如一汪碧泉,浸透寒凉皮肤。 兰景明如何能不知道,阿靖有颗赤子之心。 爹娘潜心爱他,哥嫂真心宠他,若遇见的不是暗藏祸心的兰景明······他该有多快活。 这哪里是一只玉镯,分明是一道枷锁,它是最美好的期许,也是最甜蜜的诅咒。 外头蝉鸣阵阵,簌簌飘进耳畔,兰景明摩挲腕骨,那暖玉一圈一圈,如丝线裹缠上来。 外面风声大作,一股风猛卷过来,陈瑞拎着陈靖,急匆匆踏进门来,兰景明慌忙起身站好,匆匆躲到角落,陈瑞拎弟弟似拎只兔子,毫不犹豫松手,将人丢到地上:“夫人你且看看,这小兔崽子无法无天,把我的竹叶青都挖出来了!今日你可不能拦我,看我不揍得他满地找牙!” 陈瑞这日在外奔忙,晌午时才踏入府中,往日里见不到人影的陈靖直挺挺立在门边,见了他大吼一声:“哥!我要饮酒!” 陈瑞登时怒火中烧:“饮甚么酒!小兔崽子,我看你是屁股痒了!” 陈靖一个箭步蹿开,忙不迭探长脖子:“我要饮竹叶青!” 竹叶青······ 陈瑞想到自己的藏酒,登时眼前一黑,上前拎起弟弟,直拽到藏酒之地,眼见那泥土松软,显是才翻出来的,他二话不说,拎着弟弟回去,这书房里酒味太浓,晌午过了还未散去,眼见着价值千金的竹叶青就这么喂进狗肚子了,陈瑞精神恍惚,拎着陈靖就来到听湖小筑,打算先发制人,不让夫人赶来求情。 陈靖被丢到地上,顺势滚了两圈,仰躺在兰景明脚下,一边翻滚嚎叫,一边狡黠眨眼。 “哎······” 兰景明懵住了。 “原来在女儿红和白杨皮之外,阿瑞还有珍藏的竹叶青呢,”周淑宁施施然转过半身,唇角浅勾,“不知在哪藏着,可否让妾身开眼瞧瞧?” 陈瑞如遭当头一棒,登时明白过来······自己中了这小兔崽子的圈套。 夫人周淑宁样样都好,样样都能忍得,唯有酗酒一事,是她碰不得的逆鳞,在娘家就因此把娘家爹的酒铺砸了大半,威名声震一方,陈瑞仅有的几次被赶出门去······都是因为灌了大酒,被她卷铺盖端出去了。 “咳,我没喝,夫人,我真是一口没喝,”陈瑞向后蹭动,咳咳咳嗽不停,“一,一时口误罢了,那酒不是我的,是李丰那小儿存在这的,说,说下次设宴让我带去。” “元日将近,李丰应当正在府中,将军何不允妾身同去,”周淑宁淡淡笑道,“我闲来无事,做了几只鸳鸯戏水肚兜,正好拿去与他夫人讨教。” 陈瑞何曾吃过这么大瘪,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一时左右为难,这下不止陈靖笑了,兰景明也憋不住笑,两人在暗影中抖动肩膀,悄悄互使眼色。 “阿靖,你们先出去玩罢,”周淑宁道,“晚宴前记得回来,将军请了赫先生的公子同来赴宴,你们年岁相仿,多多关照人家。” “先生家的公子?”陈靖一个鲤鱼打挺起身,兴冲冲道,“那先生呢,今日怎未见他?” “城外宁王府家的公子身染重疾,眼看要不治了,宁王与将军是患难之交,不忍看他白发人送黑发人,请赫先生前去诊脉,”周淑宁道,“大约明早便回来了,你们且放心玩罢,待元日过了,再练功不迟。” 这一年到头难得休息,陈靖快活的一蹦三尺高,冲大哥做个鬼脸,拽着兰景明便跑出去了,他动不动受大哥捶楚,难得占了一回上风,一路上手舞足蹈,直奔集市去了。 兰景明之前遥遥见过集市,只是当时身在山里天寒地冻,趴在那待一会便离开了,眼下总算亲身来了,他看甚么都新鲜,看甚么都兴致盎然,比那些七八岁的娃娃还雀跃几分。 集市里有不少做糖人的,虽是唤作糖人,其实都是兔子野狐模样,里外三层围的都是娃娃,兰景明搬个小凳挤在中间,坐在那直勾勾盯着,半晌不肯动弹。 这都是陈靖幼时玩腻的东西,他压根不敢兴趣,兰景明盯着糖堆看,陈靖盯着兰景明看,这两人目光一个比一个专注,倒给手艺人吓出一身冷汗,凝好的兔耳被掌风刮落,硬生生造出个单耳兔来。 围观人群传来阵阵嘘声,手艺人面红耳赤,忙将糖人塞回口袋,兰景明探长手臂,抓住那根细杆:“我要这个。” 话音刚落,他转向陈靖:“阿靖,我要这个。” 岂止是这一只兔子,便是要天上的月亮,陈靖也给他摘的。 手艺人哪敢收银,连连摆手说送他们了,兰景明得了独一无二的兔子,一时舍不下口,拎在掌心看了又看,糖汁化的黏在手里,还是舍不得松手,陈靖发现他看兔子比看自己还专心,一时起了坏心,低下头嗷呜一口,咬掉另外半只耳朵。 这兔子登时只剩个脑袋,可怜巴巴耷头耷脑缩在那里,兰景明不肯走了,眼底洇出薄雾,欲哭无泪盯着细杆,一步也不肯动了。 陈靖愣了,慌忙弯腰道歉,险些咯噔跪在地上:“是我的不是,全是我的不是,你别生气,不然,不然就打我罢。” 他向来不会哄人,往日大哥教育他就是扒|了裤子,按在那揍上一顿,他也不知如何让少年消气,只能犹犹豫豫,捏着那手覆在脸上:“打我罢,我绝不挣扎,你打开心了就是。” “为何打你,”兰景明触到陈靖脸颊,上下摩挲两下,似抚摸稀世珍宝,“阿靖这么好,怎会忍心打你。” 少年总是这般直抒胸臆。 陈靖自小学的是伦理纲常,读的是圣贤著书,行事本该三思而后行,谨遵长辈教诲,可他对这些并不认同,反而最厌恶谎话连篇道貌岸然之人,少年打从相识便有一说一,从不遮遮掩掩,他一时心潮澎湃,将那掌心握紧,牢牢贴在颊上:“你别走了。” 兰景明掌心一颤,脊背冒出薄汗。 “别走了,留在这里陪我,”陈靖恍然未觉,一颗心勃勃跃动,怀里似揣只兔子,撞得胸口嗡鸣,“待我有了自己的府宅,一切全凭自己作主······我娶你为妻。” 第39章 爆竹声声辞旧岁,锣鼓阵阵迎新年。 人群熙熙攘攘,如海浪在身边翻涌,灯火明明暗暗,影子起起伏伏,兰景明的掌心被紧紧攥着,热意层层涌来,如铺天盖地的波涛,将他口鼻淹没。 留下来吧。 有阿靖,有不敢靠近却魂牵梦绕的先生,有哥哥嫂嫂,有集市,有温暖的卧房,有数不清的美食······有他不敢肖想的一切。 若他没有生在北夷,若他能似常人平淡到老,若他不是如此罪孽深重······该有多好。 水中月镜中花最是娇美,也最是脆弱。 雪落无声,落在陈靖发顶,兰景明抬起另一只手,轻轻帮他抹掉。 陈靖冻得哆嗦,心口却蒸起烈焰,他说了深藏在心底的话,他本不该说,不该压迫少年,不该令对方难做,可他忍不住了,若这些不说出口,他要被憋疯了。 烟火一簇接着一簇,在空中爆裂开来,风中飘来残烬,丝缕粘在发上。 “燃烟火了,”兰景明缓缓吐息,唇间冒出白雾,“阿靖陪我去罢。” 少年没有正面应他。 陈靖知道自己逼人太甚,是个冒冒失失的毛头小子,且在少年面前一直痴傻疯癫,未作出甚么英雄事来,不应他才是对的。 可他还是失落,如墨块丢入湖中,化出片片涟漪,兰景明探手过来,攥住陈靖手腕,想了想又落下来,握住陈靖掌心。 陈靖下意识反握回去,被少年拉着挤入人群,穿过光影交错的花灯,掠过摇摇晃晃的烛火,闪过追逐打闹的幼童,直跑到爆竹底下,仰头望向烟火。 爆裂的烟火映出白昼,刺的人双目流泪,几乎睁不开眼。 “你,你莫不信我,”陈靖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吐息,“等有了自己的府宅,你不必扮做女子,我既娶你为妻,自然不会纳妾,传宗接代的事有大哥来做,纵使他们本事再大,也没法牛不喝水强按头。待我踏平北夷,立下战功,朝廷也奈何不了我,到时你稀罕甚么,我都给你寻来,莫说这小小糖人,便是要做个雪堆那么大的糖人,我也寻来几十个手艺师傅,在宅里夜以继日做给你看,你愿吃多少便吃多少,只要牙齿还在,吃多少都不拦你······” “可我要阿靖做的,”兰景明歪过脑袋,眉眼弯弯,“我要芙蓉梅花莲子羹,桂花梨花绿豆糕······要阿靖亲手做的。” 该回绝的。 该毫不犹豫回绝,或者顾左右而言他,硬是岔到别处,不该顺着阿靖的话头。 可他说不出口,在这灿如星火的眸子下,在这真挚热忱的目光里,兰景明说不出狠话,连重话都说不出口。 他何尝不是头一次体会到温暖。 炙热的身体,滚烫的目光,总是毫无保留凝视自己,仿佛自己是不可或缺的存在,即使伤了残了傻了,变成一个废物,也能得到至诚的爱。 至诚至真,至纯至深,波涛汹涌而来,令他无法挣脱,只想溺毙其中。 “那······那一言为定,”陈靖慌忙扑上前来,探出一根指头,在眼前晃过两下,“要拉勾的。” “嗯?” “作了约定要拉勾的,”陈靖两眼灼灼,双颊赤红,被风雪吹到出痧,“若不遵守约定,下辈子不能转世成人,要投胎成圈里的小猪,不能说话只会哼哼。” “怎么这样,”兰景明噗嗤乐了,肩膀阵阵抖动,“阿靖你好可爱。” “莫要哄我,快拉勾,”陈靖勾住少年指头,自顾自晃动两下,“行了,契约这便定下来了,还需系两个同心结,你等等我,不,你和我一起来罢。” 他攥住少年手腕,沿来路奔腾回去,路过小巷时猛拐进去,穿过几条石子路,来到一颗几人环抱的树干下。 外面冰天雪地,这树木篷顶高大,枝叶郁郁葱葱,树杈上不知系了多少同心结,洋洋洒洒垂挂下来,随风声簌簌舞动。 附近有不少低眉许愿的人,两两三三凑在一块,对大树连连弯腰鞠躬。 “这树是有名的姻缘树,传说已活了上百年了,只要两个人心意相通,注定能走到一起,”陈靖说着高高跳起,拽下两只同心结,递给兰景明一只,“像我一样,双手合十把它握住,贴在额前说出心愿,心愿注定会成真的。” 朔风舞动,卷起层层残雪,落进陈靖脖颈,被热意融化成汤。 他虔诚闭眼,额头贴在指尖,在心中默默许愿。 兰景明攥紧拳头,这小小一只同心结灼烫如火,紧紧贴住掌心,似要烤化皮肤。 他学着陈靖的模样,两手贴紧黏在一起,眼睛虽闭上了,心里却空落落的。 他眼下最大的心愿······是自己不要出生。 这世上没有兰景明就好了。 陈靖许愿完成,悄悄侧头看人。 少年双手合十,睫毛簌簌颤动,漫天飞雪落下,在鼻尖融化成珠。 身后芒刺在背,兰景明睁开眼睛:“阿靖为何看我?” “你这么好看,”陈靖挤挤挨挨过来,眼睫眨动不休,“不看你还能看谁。” “阿靖比我好看,”兰景明怔道,“就是总憨憨的,令人夸不出口。” 陈靖当胸中了一拳,险些吐出血来:“好了,要你两根头发。” 他揪住兰景明发尾,小心拨弄两根,又揪住自己发尾,嗖一下拔|出两根,把四根头发两两缠在一块,系在同心结里,高高挂在枝上。 两只同心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琴瑟和鸣蜜里调油,在风里抱做一团,阵阵盘旋起舞。 陈靖连连拍手,对此甚为满意:“好!回去罢,再迟又要在大庭广众下挨打,丢脸倒是小事,若是明天元日爬不起来,可就亏大发了。不过看时辰要开席了,家臣还没来唤我,想必还有贵客未到,嫂嫂晌午时特意提过的·······唔,先生家的公子?” “先生家的公子?”兰景明眉心一跳,“他还没到么?” “一个时辰前就该到了,”陈靖眉头紧皱,“许是有甚么事耽搁了吧。” 第40章 两人心中担忧,手牵手回到府中,往日里落锁的府门大敞四开,左右挂了十几只灯笼,红彤彤亮如白昼,来往人群络绎不绝,见到陈靖纷纷聚拢上来,与他寒暄攀亲,兰景明适应不了这种场面,垂头便想进去,陈靖偏攥着人不放,虽未让他与来客交谈,却也没有松手。 在门口磨蹭一会,宴席要开席了,里面饮酒无量的老爷少爷们坐在主桌,攀谈吟诗的夫人们坐在副桌,妾侍们坐在外圈交头接耳,悄声嘟囔甚么。 兰景明没法再与陈靖坐在一起,自己在外圈找个角落,四处打量看看,他不知先生家的公子长甚么模样,只知道人还没来,去赫家请人的家臣吃了个闭门羹,回来只说公子随后就到,再问就支支吾吾,说不出甚么来了。 这宴席终归不能苦等一人,到时辰便开席了,一桌桌美味珍馐上来,在桌上成排摆好,鱼肉汤羹应有尽有,散发阵阵浓香,众人忙不迭大快朵颐,酒过三巡热络起来,吵闹声大出不少,兰景明心不在焉不觉饥饿,随意嚼几片叶子充数,其余的也不想吃了。 他身旁的几位女子是旧相识,吃好了便挽手离席,不知去哪聊家常了,兰景明独自坐着反倒舒心,端来桌上一朵荷叶,捡里面包起的果仁品尝,还没用上两口,耳边风声一动,一个着青衫的身影坐在旁边,两手搁在桌上,向内环成一团。 先生家的公子到了。 兰景明登时认出人来,只因为这公子所着衣衫与先生相同,似是一块布料剪出来的,自然能辨别清楚。 只是明明过来赴宴,赫公子却包裹的严严实实,半张脸被布巾盖住,露在外面的上半张脸形容憔悴,眼窝都陷进去了。 这般尴尬坐了一会,兰景明忍不住了,小心翼翼夹块鹅肉,放在赫公子碗中:“好歹用些膳食,待会还要饮酒。还有就是你坐错了,你该坐在主桌。” 赫修竹顺着他的手望过一眼,回身收回目光,瓮瓮闷声吐息:“在下赫家长子赫修竹,敢问姑娘芳名。” 兰景明怔愣片刻,忆起自己这会是位姑娘,只得硬着头皮回应:“小女名唤白青,是陈家小将军陈靖的妾侍。” 这话原本憋在喉中,怎么也说不出口,这会咬牙说了,似乎也没甚么大不了的。 赫修竹眼前一亮,刚要说些甚么,喉结滚动两下,兀自咳嗽起来,他捂紧布巾,将自己裹得更紧,后颈一抽一抽,额角冒出青筋,兰景明慌忙抬手帮人顺背,这般摩挲安抚半晌,赫修竹止住呛咳,掌心紧握成拳,猛然转头看人,似是下定甚么决心:“在下有十万火急的事想要禀报,请姑娘代为转达。” 兰景明惊了一跳,登时正襟危坐:“先生请讲。” “城南城北那些牲畜肉棚要即刻关张,活物就地掩埋,河水全数抽|干,”赫修竹每说一句便要轻抚喉咙,嗓音沙哑难听,“有风寒发热的人不能再受兄弟姊妹照料,要即刻搬离出来,在露天无人之地休养,实在不行也要独自留在卧房,不允他人进入。若我没有猜错······瘟疫将至,要封锁城门家门,不能任它愈演愈烈。” 瘟疫······ 兰景明心口一跳,回首看向四周,这府内熙熙攘攘,桌上觥筹交错,众人唾沫横飞,推杯换盏你来我往,元日将近人潮汹涌,若要此时封门闭户,不知要引来多大的动荡。 但此事非同小可,眼下众人还未察觉,显见疫病还未散开,若是闹到最后人尽皆知,不知要如何收场。 一念及此,兰景明猛然起身:“我去寻阿靖来,你在这里等我。” 陈瑞在外招待宾客,陈靖作为留守在府的少爷,是众人瞩目的恭维对象,这烈酒一杯一杯敬来,他逃逃不过躲躲不过,不多时便醉的云里雾里,眼前昏黑一片,桌椅都是晃起来的。 昏茫时掌心被人握住,轻轻捏了两下,陈靖顿时清醒几分,听少年在身旁说甚么瘟疫十万火急等等,他惊出一身冷汗,才想细问几句,少年已不见了,陈靖揉揉眼睛,醉的脚下路都看不清楚,深一脚浅一脚往外面挪,前去寻觅大哥。 兰景明本想拉着陈靖去找赫修竹,谁知说上两句猛一抬头,赫修竹已不见了,那人眼见身体不适,不知会跑去哪里,兰景明放心不下,匆忙追出门去,赫修竹的背影在拐角一晃,倏忽看不见了。 听阿靖之前说过,赫家只有这父子二人,许是连小厮都没有的,赫修竹咳嗽不停,路都走不稳当,不知要上哪去,兰景明不敢贸然追赶,远远跟在后面,眼见赫修竹跌跌撞撞,走几步歇上几步,好不容易挪回院里,门闸没放便伏在地上,半点挪不动了。 兰景明再忍耐不住,回身拉上门闸,将赫修竹半扶半抱起来,搭着肩膀扶进卧房,帮人脱|掉外衫布鞋,盖上两层被子,又在院中找过几圈,想给人烧点水喝。 这院子虽不比将军府气派,倒也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土地里姹紫嫣红,种着不知多少花草,疾风一吹花香阵阵,拂得人心旷神怡,心中舒缓不少。 院里院外拾掇的整整齐齐,晾着肉干茶叶糯米等物,灶房里屯着不少药材,兰景明认不清楚,只能就着灶台烧碗热水,急匆匆吹凉一些,学着从前老图真照看自己那般,搂起赫修竹半身,喂进几口水去。 赫修竹嘴唇干裂,触到水连连摇头,半晌不肯张嘴,兰景明自然没甚么怜香惜玉的心思,捏住脸颊便给灌进去了,这般喝上半天,赫修竹有了几分神智,艰难撑开眼皮,勉强看清来人:“姑娘······你怎来了。” “我不跟来,你死在这都无人知晓,”兰景明毫不客气,“灶台边有许多药包,有甚么我能煮的,你告知我,我去煮给你喝。” 赫修竹眼前忽明忽暗,强撑着说几句话都气力不济,他知晓自己病势汹汹,需得下剂猛药:“寻常药草效力不足,你进我爹爹卧房,塌边有个实木打造的柜子,里面有白色蓝色绿色三个布包,替我取过来罢。” 兰景明连连点头,将赫修竹送回被褥,仔细掖紧被角,生怕有凉风灌入。将人安顿好后,他踏入赫钟隐卧房,进门便嗅到缕缕檀香,这卧房里并未供佛,窗户大敞四开,檀香却经久不散,不知是从哪飘出来的。 桌上有副未写完的字画,兰景明不识墨宝,只能隐约认出“上下天光”几字,他寻觅半天才找到那只柜子,那柜子足有一人多高,却藏在角落,与屏风融为一体,乍一看压根认不出来。 兰景明拉开柜门,几大包衣服从头顶落下,一个接一个砸他,砸的他倒退两步,险些昏在当场。 先生看着仙风道骨不染凡尘,柜子里竟乱成这样。 再一看那被褥也是乱的,枕头乱糟糟卷成一团,布巾丢得到处都是,汗巾皱成一堆麻花,哪还看得出原本模样。 柜子里甚么都有,茶壶茶碗药包药碗,外衫内衫布巾汗巾,上上下下乱堆成块,那几个布包如沧海一粟,找起来真如大海捞针,兰景明半个身子埋进柜里,在里面刨来刨去,揪出布包时带翻一只盒子,盒子咕噜几下,远远滚到塌边。 盒面上有一株彩线绣成的碧草,握在手里沉甸甸的,模样甚是雅致,兰景明本想将它放回柜子,可这盒子好似黏在掌心,蛊惑他揭开一探究竟,兰景明心跳如鼓,冰火两重天似的,浑身忽冷忽热,指头瑟瑟发颤,按在盒子边缘。 他手心发滑,这盒子模样精巧,里面似有甚么机关,掰了几次都没法打开,好不容易翘起一点,里面黑漆漆的,甚么都看不清楚,隔壁砰咚一声,似有甚么摔了,兰景明手下一颤,将盒子塞回原处,急匆匆拎着布包跑回,将下来喝水的赫修竹按回榻上,掀被褥裹成一团。 赫修竹额头发热,身上却阵阵发抖,咽下几口热水才唤回神智,嘶哑颤吐息:“多谢姑娘,你帮我煮了药便回去罢。男女授受不亲,你还是将军府里的人,若是被看到了,对你名声不好。” “名声好坏有甚么关系,你先顾好你的命罢,”兰景明道,“不必劝我,今夜我不会走的,若是今夜离开明早再来,十有八九要替你收尸。” “······” 赫修竹一口气喘不上来,两眼一翻小腿一蹬,险些驾鹤西去。 这位小将军的妾侍,怎会这般张口就来,噎死人不偿命的! 将军府果真豪杰辈出,想必那未出阁的姑娘也不是善茬,爹爹再给自己添个弟弟······指日可待了。 赫修竹欲哭无泪,萎靡不振缩回被褥,眼底空茫散着,一副被榨个干净的模样。 兰景明自去煮了药来,这三个药包煮出满满三大碗药汤,挨个端到赫修竹塌边,直把赫修竹苦得面颊扭曲,脸上都憋绿了。 “若是太苦,就不要一口气喝了,”兰景明额角直跳,鼻尖皱成一团,“你且歇着,我给你热热药汤,剩下的迟些再喝。” 这药本来就是分开喝疗效更好,只是之前赫修竹想让人回去,才让他一起煮了,眼下兰景明执意不走,赫修竹撵不走人,只得千恩万谢,叮嘱他自去休息,晚些再唤自己起来。 病痛令人体力不济,赫修竹闭上眼睛,昏昏沉沉睡下,兰景明自然没有休息的心思,坐在塌边瞪着眼睛,直勾勾盯着人看,赫修竹哼唧便给人喂水,瑟瑟发抖便裹上一层被子,冒出汗来便拧起干巾擦汗,不肯喝药便捏着鼻子灌下,这般折腾到天光微明,兰景明也有些熬不住了,靠在那昏昏沉沉,眼皮耷拉下去,硬撑着再抬起来。 桌上还剩最后一碗苦药,他搅动几下,扶起赫修竹半身,喂人喝上两口,赫修竹脸色转好,身上也不发抖了,只是仍昏沉睁不开眼,兰景明也不逼他,喝几口便帮他摩挲后背,待人咽下再喂一口,这般喂下大半,赫修竹突然掀开眼皮,指头捏着喉咙,低低弯起脊背,猛然呛咳出声。 他咳的撕心裂肺,几乎要呕出肺腑,兰景明端着药碗,心急如焚僵着,手脚不知该往哪放,赫修竹愈咳愈厉,脊背弯曲成弓,指头揪住发顶,呕出一口黑血。 兰景明慌忙起身,探头想要唤人,后颈骤然被劲风揪住,向外猛然甩出。 这劲风力道极大,蕴藏勃勃杀气,兰景明疲累一夜,本就气力不足,几乎毫无还手之机,他整个人轻飘飘拂到院里,一股杀气当胸袭来,胸前被人狠拍一掌,那掌力蕴含千钧,他似从山谷撞入涧泉,脊背拍裂石头,五脏六腑拧成一团,喷出一口血来。 眼前昏茫一片,受伤的胸口被人一脚踏上,咯吱碾压出声,左颊猛然一偏,砰的一声,剧痛呼啸而至,他被人狠狠踹到脸上,半张脸登时肿成青紫,牙齿碾磨舌尖,扯裂几道血口。 脑中嗡嗡作响,眼前忽明忽暗,一柄泛着寒光的剑尖沿侧颊划过,碾碎几缕发丝,直直插在土中。 “你究竟是谁,”赫钟隐剑尖染血,满目阴霾,脚下碾压两寸,踏出骨裂鸣响,“为何给吾儿下毒。” 第41章 剑尖染血,肃杀风声如瀑,沿侧颊流淌下来,浸透一方土地。 兰景明几乎被踩在地上,半边脸毫无知觉,唇角冒出血丝,耳边白雪被腥气浸透,与墨发融成一滩,淋漓散入雪浪。 那柄剑尖从土里拔|出,贴上兰景明咽喉,泛着寒气的刃锋向内半寸,割出一道血线:“交出解药,吾且饶你一命。” “咳,咳,咳,先生真是······恩将仇报,”兰景明咳得厉害,堪堪抬起手臂,两指夹住剑尖,唇角微微勾起,“既不信我······便杀了我罢。” 左右也活够了。 这点伤对他来说不算甚么,兰杜尔次次打的他皮开肉绽,早将他练成铜皮铁骨,寻常疼痛本不该在意,可不知为何,先生这一掌一脚饱含威力,穿透肺腑袭入胸骨,他的抵御全无作用,胸口似有块棉团做成的软门,任由这人长驱直入,硬生生踹出血洞。 朔朔寒风从洞中掠过,酸涩满溢上来,逼得眼角发红。 赫钟隐拧起眉峰。 宁王府家的公子病入膏肓,请他过去诊脉,银针验过才知已毒入肺腑,原是公子的侍妾怀有异心,弄来无色无味的毒物掺入补药之中,这般日日进补,宁公子先是身体乏累,后来口吐黑血昏迷不醒,若不是他去诊治,大罗神仙也难救了。 那侍妾早在事情败露时便悬梁自尽,她身无长物,毒物是从哪来的不得而知,赫钟隐没精力追根究底,只能先行回来,进城时却发现城门紧密,来往都有重兵把守,听旁人议论才知疫病刚起,不允外人进出,眼看元日将近,民众群情激奋,纷纷往门口撞去,非要与家人团聚,城门外乱作一团,赫钟隐未从正门进去,而是从侧门翻入,先去药铺看看,发觉里面空无一人,他忙赶回自家院中,正看到修竹呕出黑血。 脚下的少年着实可疑,为何能取得阿靖信任,执意将人带入府中;为何会身世成谜,几乎寻不出踪迹;为何会出现在自家院里,按住修竹灌药;这疫病来的着实蹊跷,以往数年战乱,腐肉遍地也未起疫病,怎会在此刻出现······ 卧房内砰咚一声,似是有甚么摔下床来,木门吱呀一声,赫修竹披头散发,踉踉跄跄奔出,几乎摔在地上:“爹,你误会了,姑娘是我的救命恩人,你快把剑放下!” 赫钟隐不为所动,剑尖向下挪动,血流湍急更甚。 兰景明并不挣扎,手臂落在身侧,微微向后仰头,纤长脖颈向后探出,淡青血脉浮起,衬着眼尾薄红,拖出一抹妖冶。 雪落无声,密长睫毛被雪水泡开,贴眼角滑落下来,淋漓如同血泪。 赫钟隐指尖微颤,眼前恍惚一瞬,几乎握不稳剑。 那个孩子。 那个·····落入山谷的孩子。 他遍身染血,抱着襁褓中的孩子在山谷之中奔跑,背后风声阵阵,箭矢一根接着一根,贴脸颊脖颈擦过,他臂上中了一箭,小腿刀伤深可见骨,鲜血沿指缝滴落,淋在孩子脸上,他慌忙抬手去擦,指头红肿无力,血痕越擦越多,孩子眼睛疼痛,哇哇大哭起来,簇簇血水如同眼泪,那影子犹如梦魇,覆在这少年脸上,扭曲团成一片。 赫修竹劝说不成,急的脑中空白,抬臂合拢掌心,一把拧住剑刃:“爹!” 掌心被割破了,赫钟隐神情剧震,怒吼出声:“松手!” 赫修竹极少被吼,当下惊得一颤,那削铁如泥的利刃被整个提起,随手摔到地上。 “滚吧。” 赫钟隐弯腰俯身,拎着赫修竹的领子,将人提进房内,木门啪嗒一声,狠狠被摔上了。 第42章 “咳咳,爹,姑娘是我的救命恩人,你怎能打她,还将她丢在外面······” 赫修竹被拎回卧房,整个按进被褥,被割破的掌心仍在流血,他满不在乎,手脚并用挣扎,死活都要下塌,赫钟隐不耐烦了,掌心托住赫修竹后颈,指尖发力一收,赫修竹眼前发黑,软绵绵倒进被褥,半点动不得了。 赫钟隐坐在塌边,指头捏住赫修竹腕脉,用银针试探一番:“焚心蛊。” “甚么?”赫修竹微微仰头,喉结滚动几下,“爹,你在说甚么,甚么鼓?” “先是发热咳嗽,再是手脚无力四肢瘫软,最后口舌生疮,烂到腐肉发脓,尸身若不埋进土里,几日后腐化成汁,触到便被蛊毒寻到宿体,无人能够幸免,”赫钟隐道,“并非寻常疫病,而是有人刻意为之。” “啊······” 赫修竹毛骨悚然,半晌回过神来,勉强寻回神智:“爹,先不提这个,你快把姑娘扶进房里,外面天寒地冻,她昨晚看顾我一夜,未曾好好歇息,若是有个三长两短······”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赫钟隐淡道,“吾儿心地良善,当心被人卖了,还要替人数银。” “姑娘不会这样!”赫修竹拼命仰头,堪堪抬起一点,“她若真要害我,给我一刀岂不痛快,何必大费周折!” 赫钟隐卷袖抬臂,端起桌上药碗,放在鼻间轻嗅:“这药是他给你熬的?” 赫修竹连连点头:“姑娘一夜未曾安睡,对我尽心尽力看顾,爹您万万不能冤枉人家······” 赫钟隐不为所动,拂袖起身踏入卧房,那柜子还未关严,里面东西乱七八糟,堆得不成模样,簪盒躺在角落,斜歪挤成一堆,底下隐藏的弦被拨开了,似乎被人动过,打不开便塞回去了。 诛心草上还有余温,赫钟隐探出指尖,摩挲草叶根茎,神色晦暗不明。 这般摩挲半晌,他放回簪盒,慢慢走出卧房,院里空无一人,雪地里延出踉跄脚印,遥遥消失在门边,一串血滴溅在雪中,如绽放飘落的红梅,被风霜碾作尘埃。 兰景明一路扶墙摇晃出来,沿小路挪到外头,跪坐在河水旁边,捧起雪含在舌底,呸一口吐出血水。 这点伤不算甚么,即便骨头断了,用木板缠住歇上几天,断骨也会长好,只是这脸肿的不成样子,耳朵嗡嗡作响,眼底浸满血丝,不知他回了将军府里,要如何同阿靖交待。 现下外面兵荒马乱,将军府想必也是一团乱麻,若是阿靖不在,他消失几天,也不会有人在意,可阿靖忙过一夜,晨起定会来寻自己,若东躲西藏不肯现身,以阿靖的性子······再等上一会,定会带人声势浩大寻他,折腾的府里人仰马翻。 兰景明捏出一块碎冰,闭眼贴在颊上,半张脸被冰雪融化,麻木失去知觉。 他生在北夷,长在北夷,注定为北夷战死沙场,不该再犹犹豫豫,沉醉在温柔乡里。 此刻将军府必定乱作一团,龙脉那里看管松懈,他应当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机遇······ 兰景明恍惚抬头,四面人心惶惶,丢掉的包裹遍地都是,挤坏的灯笼被踩成薄纸,风中有人捂唇剧咳,惹得旁人纷纷侧目,各自躲开八百丈远。 一个身着黄衫的女娃攥着冰糖葫芦,被人群推来搡去,挤得头花散了,鞋子丢了一只,她眼含泪光,脸颊鼓成包子,想哭又不敢嚎啕,被人|流推到河边,下意识扬起两臂,抱住兰景明小腿:“姊姊,娘亲不见了······” 这一声出来,她再压抑不住,嘶声裂肺哀嚎起来,兰景明僵硬成柱,嗡嗡作响的耳朵愈加吵闹,青筋一抽一抽弹跳,他压根没哄过娃娃,更不知该如何去哄,只能任由女娃抱着他哭,哭的小脸通红,脸颊浮起血痧。 该、该抱抱她吧。 该、该哄哄她吧。 兰景明绞尽脑汁,不知该如何动作,后来看娃娃哭声渐小,他小心翼翼弯下胳膊,托起娃娃身体,颤巍巍拢在怀中:“和你娘·····在哪走散的?” 娃娃并不理他,闭眼只是流泪,手臂环住兰景明脖颈,泪水啪嗒啪嗒落下,沿锁骨聚成一滩,软绵绵的小身体靠在肩上,颈侧被温热包裹,兰景明动弹不得,半晌过去一只手还僵在半空,硬着头皮摸摸娃娃脑袋:“娃娃莫怕,姊姊带你去寻娘亲。” 他也没甚么办法,只能抱着孩子挨家挨户敲门,这会城里风声鹤唳,来往官兵在各家各户游走,时不时拖人出来,兰景明不敢硬闯,只能在外面等着,见到人便问认不认得孩子,这般来回走了数家,仍是没有头绪,到后来娃娃累了他也乏了,见到官兵过来懒得躲了,闷头不慎撞上甲胄,那官兵重任在身本就烦躁,扬臂作势要揍他,四周官兵难能让人对女子动手,纷纷过来拦他,一时间几个人推推搡搡吵吵闹闹,外头有人跨进门来,冷冰冰昂首怒声:“不成体统,一个个像甚么样子,练兵练进狗肚子了?!” 这声音分外熟悉,兰景明抬头一看,不是陈靖又是哪个? 他有一瞬的恍惚,阿靖平日与他柔声细语,从未沉声吐息,此刻阿靖身披甲胄,负手敛眉怒喝出声,与陈瑞将军似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气势着实震人。 这些官兵平日里在外操练,一年到头受不得将军府召见,自然不认得兰景明是谁,但是陈靖的命令无人敢违,众人纷纷单膝跪地,手中长枪搁在地上,恭敬向陈靖抱拳,兰景明抱着娃娃站在旁边,呆呆不知行礼。 陈靖转过眼睛,撞到兰景明脸颊,那张脸顿时僵住,眼珠瞪成铜铃。 “昨夜去哪里了,找了好久都找不到你,”陈靖大跨步走来,一张脸寒如霜雪,从牙缝向外吐息,“脸上是怎么回事,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东西,胆敢对你动手?” 第43章 话音刚落,陈靖怒目一甩,横眉冷对:“你们做的?” 余下几位官兵平白背上黑锅,各个脸都绿了,指天指地连连发誓,此事与自己无关,兰景明看不过去,握住陈靖小臂:“与他们无关,是我昨夜醉酒迷路,与人起了争执,互相推搡几下,你莫担心了。” “推搡几下,和谁推搡的,竟往脸上招呼,是不是带了娃娃,不好反揍回去,”陈靖心疼极了,想碰又不忍心,他接过兰景明怀里的娃娃,让官兵们先行照看,自己反握少年手腕,带人走进卧房,“我得了大哥命令,带人出来巡查,遇到家里咳嗽发热起不来的,先搬到新搭出的棚里,城里郎中太少顾不过来,从宁王府借了不少,正往这边来呢。你先坐这不准动了,我给你打水敷敷。” 他不由分说,拉着兰景明手腕过来,将人按在榻上,自去取了冰盆,拿棉布包紧碎冰,按在少年颊上:“仰头。” 兰景明听话抬头,眼睫轻轻眨动,一串泪水滚落,黏上浓密睫毛。 “是不是疼了,我轻些碰,”陈靖手腕一抖,差点摔掉布巾,“看我们脸上肿的,眼睛都看不清了。” 亏得少年容貌俊秀,还不算太过突兀,要是换成个五大三粗的壮汉,直接可以去卖猪头肉了。 兰景明静静仰头,任陈靖捏着布团,在他脸颊滚动,心中的委屈原本还能藏着,当做无事发生,可被阿靖这般关照,那拉紧的门闸被扯开了,汹涌泪水滚滚而落,顷刻浸透颈窝。 在北夷哭过的次数屈指可数,来这边没有多久,再绷不住男子气概,一辈子的眼泪要流干了。 这点伤对他来说不算甚么,这么多年下来,被误解被找茬被踢被踹都是家常便饭,怎么先生给他两下······竟让他如此难过。 伤心的不想说话,不想动弹,只想挖出雪坑,把自己埋在里面,再也不愿出来。 那双黑漆漆的瞳仁空洞洞的,映不出半点神采,陈靖不忍再问,静静帮他拭泪,等少年平静下来。 兰景明唇角裂了,陈靖给他涂药,药膏冰冰凉的,触上极为疼痛,少年目光一窒,下意识想要躲开,下颚被人捏住:“别动。” 陈靖立在少年面前,夹住少年膝盖,指头在人唇角摩挲,细细涂抹药膏。 日光垂落暗影,坠在陈靖额间,半身浮在光下,半身融于暗影。 “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陈靖沉声吐息,指头抹过少年唇角,帮人按摩脸颊,“若是在丛林之中,哪个不长眼的敢欺负你,早被你给宰了吧。” “怎么说的我凶神恶煞,”兰景明勉强笑笑,“比野兽还要可怕。” “在这里总被束缚,失去自由没有名分,被欺负也不能反抗,是我对不住你,”陈靖弯腰俯身,搂住少年脊背,将人抱在怀里,“我会好好读书练字习武,比眼下强壮许多,到时你想做甚么便做甚么,被欺负便欺负回去,无需再有顾忌。” 胸前伤口未曾出血,只是伤在里面,皮肉都是紫的,陈靖将人抱得极紧,骨头相互挤压,痛楚传至四肢,兰景明浑不在意,反而展开双臂,被那疼痛碾压成泥。 似乎多疼一点······愧疚便能少些。 这一刻他心中摇晃,甚至想要坦白,说出他的来历,说出他的目的,任陈靖把他丢进牢里,将他千刀万剐,以解心头之恨。 腕上的玉镯沉甸甸的,冰凉浸透骨头,爱与诅咒扭曲成团,被玉镯紧紧锢住。 阿靖对今后的所有憧憬,都与他有关,小将军如此纯粹热忱,不顾世俗礼法,不惧旁人目光,要将他留在身边。 赤子之心若被彻头彻尾的谎言击碎······ 兰景明捏住陈靖袍角,嘴唇剧烈哆嗦,从未如此后悔。 宁可带人硬闯,是死是活听天由命,也不该偷溜进来,弄得如今进退两难,直如火上蚂蚁。 “你再歇歇,我带人往下一家去,”陈靖松开手臂,要将人按进被褥,“今夜之前要将所有发热的人抬进棚里,再迟要来不及了。” “我与你同去,”兰景明慌忙伸手,揽住陈靖脊背,鼻尖蹭他面颊,“这点伤不算甚么,城里人手不够,恐怕会出乱子。” 陈靖犹豫片刻,掌心被少年握住,狠狠捏在手里,抬眼撞进那片墨黑湖泊,劝告的话堵在喉口,甚么也说不出了。 “好罢,”陈靖回握少年,“诸事繁杂,我做不到面面俱到,你自己多加小心。” 将军府内人声嘈杂,外面有人跑来跑去,周淑宁月份大了,前一夜用了几口糕点便回来睡了,只是睡不安稳,做了几个噩梦,晨起时再躺不住了,把陆文墨叫来身边:“外面怎么回事,为何如此吵闹。” 陆文墨听将军吩咐,断不会实话实说:“只是元日到了,请来舞狮队前来筹备,人来人往有些吵闹,夫人醒的早了,且再歇一会罢。” 周淑宁沉下脸色,眉头微拧,目光转向外面,扶塌想要起身,陆文墨忙上前扶住,要将人送回被褥:“夫人临产之日将近,这一胎来之不易,是将军渴盼以久的血脉,万不能再出差池。” “那便如实说给我听,”周淑宁道,“若是推三阻四,顾左右而言他,我只能亲自出门。” 偌大一个将军府里,除了将军便是夫人,若是夫人执意出去,无人真敢拦她,陆文墨心知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只得硬着头皮,挑挑拣拣说了,周淑宁静静听着,眉头越拧越紧:“将军此刻正在城门前调兵遣将,是也不是?” “是。” “阿靖正挨家挨户寻找病人,将人送入棚中,是也不是?” “是。” 周淑宁看她半晌,脸色忽明忽暗,蓦然启唇怒道:“将我甲胄取来。” “夫人!”陆文墨登时抬头,“此事万万不可!赫先生千叮咛万嘱咐过的,要您好生静养,外面疫病蔓延,您万万不能出府!” “此事需从长计议,”周淑宁扶腰起身,自塌下取来束带,咬牙勒在腹底,“文墨,自嫁入将军府那一日起,我便不是从前的周淑宁了。我是将军府的夫人,自该独当一面,为将军免去后顾之忧。眼下正值元日,朝中风起云涌,城里鱼龙混杂,难免有人伺机捣乱,烧杀抢夺也未可知。取甲胄来,着人给我穿上,你亲自出去点人,叫众人在听湖小筑等着,一切由我安排。” 话已至此,陆文墨再说不出甚么,一步三回头挪出门去,犹豫推门离开,两位婢女来给周淑宁穿好甲胄,周淑宁提口长气,转身走出卧房,进库房握住将军留下的宝剑,向外拉开半寸。 剑刃映出寒芒,在日光下晃晕人眼,她收剑入鞘,挺直腰背,疾步走出库房。 陆文墨行事利索,动作极快,已将众人集合在小筑外头,周淑宁来回扫过两圈,冷冰冰道:“王婕舒在哪?” 王婕舒是朝中赏赐给将军的妾侍,进府后都住在东边院内,日日都会来给夫人请安,周淑宁不是嚣张跋扈的夫人,但也不会拉拢她们,往日里她们井水不犯河水,互相毕恭毕敬,此刻周淑宁连名带姓叫人,显见是动真怒了。 其余几位妾侍面面相觑,缩成鹌鹑不敢说话,周淑宁再无耐心,捏住剑尾向上一拔,寒芒一闪利刃出鞘,剑尖如风猛甩过去,停在刘侍妾颈边。 刘侍妾大惊失色,两股颤颤,口中惊呼一声,险些软倒在地。 她平日里与王婕舒最为交好,两人如胶似漆,同进同出,黏的好似一人,周淑宁不信她一无所知,那剑尖向内半寸,割破娇|嫩皮肤:“将军不在,我便是府里的掌事人,生杀大权由我一人做主,今日你便是死在这里,也无人为你入殓。” “我不晓得,我不晓得,夫人饶命,夫人饶命!” 剑刃毫不留情,寸寸向内推去,刘侍妾瘫倒在地,挣扎大哭出声:“她跑了,她跑了,她才跑出去了!她说将军府完了,永康城完了,她要回娘家去回皇城去,再也不回来了!” 她两手抱住肩膀,哭的瑟瑟发抖,周淑宁知晓不止她有这样的冲动,眼下人心惶惶,谁不想逃到城外?只是这疫病非同小可,若一人两人逃出,十人百人逃出,附近城池谁都不能幸免,后果不堪设想。 她二话不说,提剑向府外奔去,几位家臣跟在后面,被她派到各处寻人,王婕舒素爱涂脂抹粉,身上总有花香,再加之奔跑出来慌不择路,来不及抹掉脚印,在巷中便被人堵住。 前方有家臣虎视眈眈,王婕舒惊叫一声,慌忙向后奔跑,没跑几步眼前白光一闪,周淑宁拔剑出鞘,直横到王婕舒面前。 王婕舒倒退两步,后背撞上墙面,身上瑟瑟发抖,险些呕出血来。 “回府里去,”周淑宁横剑出声,自齿缝挤出声音,“与我回去,今日之事便到此为止。” 王婕舒大口喘息,向后挪动两步,那剑刃逼得更紧,不允她逃脱半寸。 “别以为你拿剑吓我,我就不敢逃了!”王婕舒咬牙跺脚,目眦尽裂放声吼叫,“你们愿死便死在这里,凭甚么拉我垫背!将我们迎入府中,从来不碰我们,你们将军府功高盖主,死活不肯放权,朝中谁不忌惮!你们便是朝廷的眼中钉肉中刺,还能猖狂几天?等你们被寻到把柄满门抄斩,我等岂有活路?倒不如一头撞死!” 话音未落,她猛然向剑刃撞来,周淑宁急忙撤剑,被她撞得后退两步,侧腰撞到墙上,腹部向下一颤。 赶来的家臣送出手刀,一掌击在王婕舒颈后,将她击得两眼上翻,软绵绵倒在地上。 周淑宁松开宝剑,剑身咔哒一声,重重摔在地上。 家臣慌忙上来扶她,周淑宁面青唇白,眼前发黑,腹中阵阵绞痛,一时说不出话来。 这王婕舒好歹也是将门之后,古话说虎父无犬女,怎养出这么个不识时务的糊涂蛋来。 眼下内外交困,将军现如今还未回来,想必城门口人声鼎沸群情激奋,着实不好抵挡。 将军府决不能再出乱子。 “今日出来,是做甚么来了。” 周淑宁推开家臣,收起宝剑入鞘,四下扫过一眼。 “回夫人的话,吾等随夫人出来散心,打算买些珠宝首饰,外头风霜太冷,此刻便回去了。” 家臣低眉回道。 “回去罢。” 周淑宁走在前头,小腹阵阵发紧,向下坠得厉害,她不敢抬手抚摸,只能在心底默念,竭力安抚胎儿。 宝宝,坚持住。 你爹求佛求道,盼星星盼月亮,不知盼了你多久。 你可要······好好出来见他。 第44章 城里人心惶惶,家家户户大门紧密,集市上花灯糕点尽数散了,灯笼葫芦乱作一团,全被踩的黑乎乎的,看不出原来模样。 即便官兵们再三叮嘱,仍有人不断蹿来跑去,在集市间各处游走,搂起东西就跑,追都追不住的,陈靖被闹的焦头烂额,拎起两个小贼吊起来抽,直抽的皮开肉绽,才勉强震住局面。 几条河的河水尽被抽干,家畜就地掩埋,外面的棚里很快搬进去百十号人,许多郎中主动进去,在里面忙的脚不沾地,还有不少怎样都不敢进的,在外头团团打转,伺机想要溜走。 每隔几户便有人风寒发热,咳咳咳嗽不停,兰景明手下不停,从晌午忙到傍晚,连口热水都来不及喝,眼见棚里病人愈来愈多,他趁陈靖无暇他顾,主动请缨来到棚里,学着郎中模样给病人端茶倒水,帮病人更换被褥。 棚里有股浓郁的烂豆渣味,熏得郎中们睁不开眼,待一会便要跑出去呕,兰景明面不改色,学的有模有样,病人们大多爬不起身,躺在那嗬嗬喘气,见人过来便眼中含泪,胡乱挥舞手臂,嘟囔想说甚么,兰景明半跪在地,静静听他们说,待他们气力耗尽睡着,再帮他们掖好被褥。 眼见天色将晚,棚里病人住不下了,外头还在搭新的棚子,兰景明正给人喂水,后背被人轻拍一下,他打个激灵猛然回头,一双包裹在布巾里的眼睛弯成月牙,傻乎乎冲他笑着。 他怔愣片刻,冷哼一声,转头接着喂水,喂好后猛走两步,不知怎的心中不爽,恶狠狠疾冲回来,揪住那人后颈,硬给人拖出棚子,松手丢到外头。 “谁让你来的,”兰景明满不耐烦,抬脚踢赫修竹屁股,给人踢个踉跄,“不好好在家躺着,出来送死有意思么。” 赫修竹咳咳咳嗽,差点被踹出个狗啃泥来,他揉着屁股转回脑袋,在怀里摸来摸去,摸出一瓶药膏:“姑娘,这是我新调的冰肌玉露膏,疗效极佳药到病除,你试试抹在脸上,保准恢复如初。” “没甚么大不了的,”兰景明探舌舔舔唇角,伤口早结痂了,“你爹怎会放你出来?” “爹说这不是寻常疫病,是有歹人暗地里用了焚心蛊,那蛊毒无色无味不好觉察,等中毒之人口舌生疮,才会散出烂豆渣味,”赫修竹挠头,“我很早就被染上了,适才用龙蝎草暂且压制,不会染给旁人,若是想恢复如初,要等爹爹配出解药才行。” “那解药······很难配么?” “这我就不晓得了,我才疏学浅,爹爹说了也听不懂,”赫修竹两手一摊,破罐子破摔仰在地上,“多活一日便是赚的,这城里难民无数,爹爹定会尽全力的。” 话音刚落,他想到甚么,手脚并用爬起,保持跪在地上的姿势,两手贴在额上,啪嗒一声砸上土地,给兰景明行上大礼:“姑娘息怒,我代爹爹给姑娘赔罪,爹爹年岁不小性子顽劣,遇事极易冲动,竟对姑娘如此粗鲁,不知怎么赔罪才是······” “他不冲动,”兰景明淡道,“也不粗鲁,与你有关才会这样。” 赫修竹一时噎住,隐约从风中嗅到醋味,再嗅嗅又不见了。 “待此事平息,定让他登门给姑娘赔罪,”赫修竹毕恭毕敬,“姑娘你······怎么也在这里,这里着实危险,还是回将军府罢。” “你能过来,我怎就不能过来,”兰景明哼道,两手环在胸前,“莫再叽叽歪歪,你爹约莫在药铺抓药,你是偷跑过来的罢。” 赫修竹被抓个现行,抬手抹掉冷汗:“姑娘给在下留些颜面,莫要告诉他人。” “回去,”兰景明上前两步,拎住赫修竹后颈,“回去歇着,若是在这里有个三长两短,我骨头真要被踹断了。” 那两下痛入心扉,他不想再品尝了。 “姑娘姑娘,我这层皮要扯掉了,”赫修竹龇牙咧嘴,摇头摆尾挪开,“我本来在另外一个棚子,来找你只是碰碰运气,这药膏你既收下,我绝不会再靠近你。我躺着坐着站着都一样的,若是阎王执意收我,在哪收都差不多。” 兰景明登时给气笑了:“那我送你上路好不好?” 赫修竹后退两步,连连摆手:“不敢不敢,姑娘且去忙罢,我回去了。” “等等,”兰景明升起怒火,沉声吐息,“常人若水性不好,遇到河潮都会避开,你为何偏向里闯?” “姑娘,我好歹也是七尺男儿,总该有个归宿,”赫修竹侧过半身,歪头笑道,“胸怀壮志之人若征战沙场,定想马革裹尸,不想老死榻上。我拿不起刀枪棍棒,唯有诊脉瞧病这一技傍身······” 赫修竹抬掌揉脸,半晌瓮瓮无声:“姑娘别拦我了。” 棚帘哗啦一声,赫修竹掀帘进去,那棚门似一张巨口,将他吞噬进去。 兰景明怔怔立着,一时有些恍惚,脚下杂草随风翻涌,扎的脚踝发痒。 “疯子,”兰景明咬牙切齿,一脚踹飞石子,“疯子,一家子全是疯子。” 动作间扯到胸口,他呸出一口血水,转身掀帘进去,走入另一间棚子。 怀里的药瓶紧贴皮肤,沁出一抹寒凉,兰景明坐立不安,拧眉挖出一块,夹在指间碾碾,抬手按在颊上。 凉意沁入肌骨,火辣辣的蜇痛被冰凉压下,偃旗息鼓缩回,不敢再冒头了。 他在这面堵着一口恶气,不想再理那不识好歹的赫修竹了,可心里这么想着,腿脚却并不听话,总是忍不住拐进隔壁棚子,拉开帘子敲上一眼,看人没事再转回去,回自己那间棚子奔忙。 这般不知过了多久,天色暗沉下来,朔朔风声舞动,吹得人心口发慌。外面熙熙攘攘,像是有甚么人围过来了,兰景明心神不稳,匆匆掀帘出去,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素白的脸,赫修竹被先生抱在怀里,身上被遮的严实,手臂软绵绵垂在身侧,似两块系在细绳上的木头,没甚么生气似的,随身形晃来晃去。 兰景明心头一紧,下意识上前两步。 赫钟隐停下脚步,目光向后扫过,那神情无悲无喜,冷漠淡然,却似一根钉子,将兰景明扎在原处。 两人离开棚子,身形在小巷角落一转,倏忽便不见了,兰景明捏紧拳头,心内暗啐自己,他知道自己该转身回棚,或者回将军府去,当做今日的一切全没看到,对这些浑不在意,可两条腿并不受自己掌控,它们带着他亦步亦趋,远远跟在赫钟隐后面,沿院外大树攀爬上去,坐在围墙顶上,遥遥看向里面。 赫钟隐将赫修竹放在榻上,掀被褥将人包裹严实,赫修竹脸色煞白,唇角紧紧抿着,额上冷汗直冒,唇角冒出一条血线,被赫钟隐小心擦去。 赫钟隐熬了一碗浓药,倒了几碗热水,挨个搁在塌边,他脱|掉外跑,换了一身轻便装束,背上一只布包,回身合上房门。 兰景明翻下围墙,两手搭在墙边,大半个身子挂在外头,冒出两只眼睛,小心翼翼盯着人看。 赫钟隐飞身踏上房顶,疾步轻点几下,跃上隔壁房顶,整个人似只轻盈燕子,飘荡飞过城墙侧门,隐入暗夜之中。 兰景明目瞪口呆,慌忙爬上围墙,学着赫钟隐的模样跟在后头,他自小翻山越岭惯了,爬树翻山不在话下,身形虽没有先生那般敏捷,还是能跟上的,他远远坠在后面,跟着赫钟隐翻出城外,爬过陡峭山峰,来到雪莲山脚下。 雪莲山终年积雪不化,山峰陡峭如刃,溪水终年结冰,几块残树老根横七竖八立着,插在山谷上头,活像几根风化后的人骨,遥遥散在雪中。 这里终年无人,常人经过这里都会绕路,恨不得躲开八百丈远。 为什么先生会来这里,之前赫修竹说他要配出解毒的方子,难道有甚么药草是这里长的,别的地方长不出来? 未等思忖明白,赫钟隐已从布包取出绳索,系住上方枝干,脚下提气一蹬,遥遥攀爬上去,待踩上石头便收起绳索,在悬崖峭壁之间攀行,看得人心头忐忑,生怕他一脚踩空。 兰景明不敢随着他的路线上去,只得另起炉灶,捏着碎石向上攀爬,用力时才觉胸口疼痛,他骨头已长好了,皮肉还是青的,随动作上下牵扯,折腾的他牙根泛痒。 天色愈来愈暗,风声呼啸更厉,雪浪自云间飘落,在颈边融化成水。 兰景明打个喷嚏,撕掉一截裙尾,在小腿缠上几圈,出来时太过匆忙,甚么都没法去拿,眼下冻得嘴唇哆嗦,脸颊都是木的。 夜色渐深,风声覆住脚步,暗夜模糊目光,手下的石头滑溜溜的,被雪水都泡化了,兰景明硬着头皮攀爬许久,再抬头眼前空无一人,脚下万丈深渊,碎石咕噜噜沿身侧滑落,噗通噗通坠下去了。 兰景明急了,若是寻不到人,他便白白跟过来了,前方有个滚落石块堆成的山洞,兰景明手脚并用爬进里头,刚想休息一下,背后风声大作,他察觉不对猛然转头,后颈被人捏住,向前翻转半身,狠狠压上石壁。 后背撞上石壁,咽喉被人捏住,兰景明脸色通红,挣扎喘息出声:“放手!” 胸前皮肉生疼,后背想必也撞肿了,先生为何次次毫不留情,将他当做毒蛇猛兽,恨不能除之而后快。 赫钟隐不为所动,指头掐紧半寸,静谧山洞里风声渐歇,两人呼吸相闻热气拂面,彼此心绪紧绷。 “为何随我过来,”赫钟隐冷冷吐息,“究竟有何目的。” “咳,我说,我说我,担忧,赫修竹,那小子,”兰景明呼吸不畅,自齿缝喘|息出声,“你,你不会信吧。” 话音未落,兰景明额角崩出青筋,挣扎的力气要耗尽了:“我,我替阿靖来的,你来寻药,我也替阿靖寻药。” “寻甚么药,”赫钟隐道,“说来与我听听。” 兰景明被问倒了,他哪知道有甚么药,险些背过气去:“寻,寻甜棘果来,阿靖爱吃这个,说是吃了精力丰沛,气血充足,还有止痛功效。” “我遍尝百草,未曾听闻过这甜棘果,”赫钟隐道,“莫再胡编乱造。” “这世上,这世上奇珍异草众多,怎,怎可能,全被你知晓?” “奇珍异草再多,”赫钟隐云淡风轻,“没有我不知晓的,若有我不知晓的,必定还没长出来。” 兰景明眼前发黑,险些噎过气去。 啧! 哪有这样目中无人、强词夺理的家伙! 赫修竹说他爹爹性情顽劣······绝无半分虚言! “是,是阿靖要我来的,”兰景明双眼紧闭,一不做二不休了,“他知你来寻药草,怕你遇到危险,让我过来帮忙。” 赫钟隐眼眸微眯,瞳仁被墨色染透,隐隐洇出杀意。 兰景明屏气凝神,咬紧牙关,下一刻脖颈一松,他滑落在地,捂住胸口咳嗽,脊背弯曲成弓,心肝脾肺要呕出来。 他跪坐在地,双臂拢住肩膀,眼底沁出酸意,心底竟生出一分期待。 期待先生在意他的过去,问他为何进府,为何留在阿靖身边,为何会得到阿靖信任。 仿佛被问上一句······便能亲近一分。 兰景明唾弃自己,不知自己中了甚么邪了,几次见面没有一次平和,次次剑拔弩张,若是再凑上去,连命都要丢了······他还在期待甚么。 赫钟隐走向洞口,静静立在雪中,似一根遗世独立的竹节,遥遥指向天际。 “修竹的身体撑不了太久,需得在明日卯正之前,拔|出参心莲来,”赫钟隐走回兰景明身边,“此番无暇歇息,你若执意跟来,休要拖我后腿。” “先生莫要多虑,”兰景明捂住胸口盘腿坐正,他喉间被捏伤了,吐息嘶哑发沉,“多忧心自己才是,若是不幸被我救了,岂不是要哭天抢地,捶胸顿足才甘心了。” 赫钟隐眉头紧拧,兰景明缓过气来,咯咯乐个不停,笑出一口白牙,眼角熠熠生辉。 第45章 赫钟隐转身离去,走到洞口绑紧两腿,高高抛起绳索,沿石壁攀爬上去,将自己吊在半空。 他有势在必得的决心,不会被突发之事干扰,这参心莲长在山顶,愈往上风声愈厉雪浪愈厚,还可能引发雪崩,此行需万分谨慎,不能掉以轻心。 兰景明在胸口摸索,掏出赫修竹给他的药瓶,剜出一块涂抹,覆上青紫相间的脖颈。 这药膏确有奇效,火辣辣灼痛被冰凉镇住,缓缓消褪下去。 他歇息一会,两手杵膝起身,疾步走出洞口,探指攥住石头,本来没抱甚么期待,定睛细看一会,竟见到一个悬在半空的身影,似乎是在等他。 兰景明揉揉眼睛,着实不敢置信,他掐紧石头杂草,手脚并用向上攀爬,爬到赫钟隐脚下,赫钟隐才挪动双腿,与他保持不长不短的距离,继续向上行进。 这山峰着实陡峭,脚下隐有云雾,侧头万丈深渊,兰景明不想再往下看,手脚并用挂在半空,行一会便要歇上一会,手脚微微发颤。他往常翻山越岭,都会在平路上前行,刻意避开悬崖峭壁,眼下倒是兵行险招,哪里危险往哪里去,指头冻得僵硬如弓,红肿失去知觉,再爬一会爬不动了,只能勉强挪上石台,将破烂裙子撕成碎块,垫成软布塞在脚底。 脚背也冻僵了,他摩挲双手,拢出一丝热气,竭力捏住脚腕,再抬头竟看到一片山泉,四周碧草如荫,草木郁郁葱葱,林中有一道山泉,蒸出阵阵暖意。 他走到山泉旁边,低头半跪下来,抬手触摸泉水,滚烫热气从指尖爬来,沿腕骨袭向四肢,将他融成白雾,白雾化为血水,自脚下汹涌晕开,一圈圈向外涌动,细草被泡的漂浮起来,上下波涛起伏,耳边传来阿靖闷哼,从四面八方传来,沿耳骨蹿入大脑,如钢钉穿透胸腔,痛的兰景明跪倒在地,两手攥紧额发,嘶哑吼叫出声。 耳边风声大作,有人手握长枪,骑着汗血宝马赶来,马蹄高高扬起,重重踏在地上,踩碎陈靖胸骨,咯吱碎响袭入耳畔。 兰景明目眦尽裂,竭力扑到陈靖身上,探开两臂护他,那宝马高高扬蹄,踏裂满地浮光,骑马之人居高临下,脸颊浸染残血,如云金发随风飘舞,目光寒凉如刃······分明是自己的脸。 他拼命抬手去挡,那剑刃穿透手掌,刺骨疼痛袭来,鲜血泼洒满脸,鼻间满是血腥,他踉跄爬起踏前半步,后颈被人攥住,猛然向后一拽。 碧草山泉全不见了。 血腥骤然消褪,脚下万丈深渊,几块碎石从身侧滚落,兰景明揉揉眼睛,指头冻得撕扯不开,赫钟隐拎着他的后颈,像拎着一只兔子,将他扔在地上。 险些·····掉下去了。 “吃了这个,”赫钟隐递过一片鲜红欲滴的花瓣,“此地不宜久留。” 兰景明不宜有它,接过来便嚼碎咽下去了,这座山着实古怪,不知盘踞着甚么妖魔鬼怪,似乎能蛊惑人心。 这花瓣不知有何用处,吞下后丹田升起火焰,暖意蒸腾起来,冻到僵硬的手指缓过来了,红肿跟着消褪不少。 兰景明抓握指头,跟在先生背后,赫钟隐的背影忽明忽暗,被雪浪卷成一团。 先生······也会被幻象蛊惑么? 他会梦到甚么? 兰景明想不清楚,却隐隐想要探寻。 他们一前一后,在悬崖峭壁之间攀行,赫钟隐不知疲惫,几乎从不休息,兰景明不知这人哪来的力气,赫修竹生死未卜,先生就算心急如焚,也该适时歇歇,若是体力不支不慎踩空,麻烦可就大了。 兰景明有心想要劝说,又觉得自己没甚么立场,人家父子感情亲厚,哪容得他来横插一脚。 这山顶高耸人云,愈往上石头愈滑,抓住它攀爬要费更多力气,积雪无穷无尽,目之所及白茫茫的,朔风呼啸翻涌,厚云时卷时落,兰景明累的爬不动了,攀上高台大口喘息,抬眼向上一看,赫钟隐跪在地上,咳出一口残血。 兰景明慌了,三下并两下猛攀上去,扶住赫钟隐肩膀:“你怎么样!” 他不管不顾,捏住赫钟隐手腕,可惜不会诊病看脉,只隐隐觉得这人气血亏空,一股气都是硬提起来的。 果然······这般不眠不休奔跑跳跃攀爬,不是常人所能行的,便是大罗神仙再世,也不该这般折腾。 这一家子都是疯子! 兰景明默默磨牙,想给这两人一人一脚,揣进冰湖清醒清醒。 赫钟隐啪的一声,打开兰景明手臂,向后靠上石壁,垂头静静呼吸。 兰景明吃了个闭门羹,不愿和人面对面坐着,自去洞口待着,两腿垂在外头,轻飘飘荡来荡去。 坐了没有多久,赫钟隐扯下两块布条,缠住磨得流血的手指,出门按住石块,腿一动便要上去。 “哎!”兰景明慌忙起身,拽住飘落布带,“不能爬了,你得休息一会!” 赫钟隐扫他一眼,不为所动,两臂发力一拽,将自己拎上高台。 兰景明咬牙切齿,在背后怒火中烧跟着,眼见着赫钟隐眼底泛红,奋力向上攀爬,他自己不知哪来的气力,硬是跟在后头,不知在风雪中挣扎多久,穿过一道遍布荆棘的狭长石道,头顶咯哒一声,撞到甚么东西。 小心拿来看看,竟是······一条人的腿骨。 斜上角还插着甚么,兰景明抬手融掉雪水,摸到半块头骨。 看来前来采药的不止一人,也不止他们二人爬到过这里,只是上头更险,荆棘丛高耸入云,想必这参心莲确有奇效,才引来这么多人趋之若鹜。 荆棘丛顶有一株娇艳欲滴的莲花,底下花茎带刺,花瓣嫩白秀雅,一股淡香随风飘来,丝缕撩拨鼻尖。 这里寒冬萧瑟,万籁俱寂,目之所及皆是光秃秃的枯枝,这朵莲花亭亭玉立,令人目眩神迷。 这荆棘丛中满是尖细枯枝,踩上去咯吱作响,连个落脚的地方都寻不出来,赫钟隐踩上枝条,向上挪动半步,脚下咯咯吱吱,散落碎木残渣,兰景明心内忐忑,只觉先生身形摇晃,遇到细枝要躲不开了,空中飘来淡淡血腥,倏忽闻不见了。 兰景明攥紧枝条,踩上一截枯干,未等向上攀爬,顶上噼啪一声,赫钟隐脚下枝干断裂,整个人沿荆棘滑脱下来,他下意识探出手臂,被雪里埋藏的石块挡了一下,兰景明猛然蹿到前头,一把揪住赫钟隐布带,两人几乎撞坏了小半荆棘丛,才滚到石台上头,双双爬不起来。 兰景明惊魂未定,身上裙子割的破烂,血痕到处都是,他满心火气发不出来,爬起来拎起赫钟隐领口,拳头高高扬起,眼中喷出怒火:“你们一家都是疯子,不折不扣的疯子!那赫修竹便这么重要,你连命都能给他!” 风声簌簌涌动,半晌没有回应。 赫钟隐没有挣扎,任人拽起半身,一双眼沉沉坠着,空荡荡涣散开来。 兰景明再不顾甚么长幼尊卑,拳头痒的厉害:“你若有个三长两短,你以为他能安心?你们父子相依为命,不是让你以命换命!” 这拳头抡不下去,真好似打中面团,劲力轻飘飘卸了,全数散在风中。 “你懂甚么,”赫钟隐悠悠叹息,轻飘飘如隐风中,恍惚听不清晰,“我是他爹······他是吾儿。” 兰景明愣住了。 天上月光如瀑,人间飒然飘雪,风声如泣如诉,胸口血肉破开大洞,凛凛寒意如附骨之疽,将他蚕食殆尽。 手下一松,踉跄后退几步,背靠石壁滑坐在地,脑袋埋在膝间,嗬嗬笑个不停。 笑的快活,笑的肆意,笑声盘旋不断,悠悠荡在风中。 时辰快要到了,赫钟隐扶膝起身,刚要攀上荆棘,耳后风声大作,一枚手刀横向切来,他躲闪不及,膝盖落在地上,陷入昏黑之中。 兰景明半扶半抱,将人送到山洞深处,静静看人半晌,从外头捧来枯草,给人盖在身上。 圆月映在天边,口中冒出白气,兰景明站在洞口,遥遥望向天际。 莲花在风中摇曳,簌簌抖动嫩枝。 兰景明扯下布条,在掌心缠绕几圈,两手攥紧枝条,迎荆棘翻身上去。 他好似不知道痛,被枯枝刮破大腿划伤手腕,脸颊被风声卷破,眼角被割开半寸,那莲花如梦似幻,通向它的道路永无止境,要一次一次跌落,才能靠近一点。 兰景明不知自己掉落几次,又踩着枯枝上去,最后握住那莲花时,他眼睛被血糊的睁不开了,满脸蜇痛如烈火炙烤,额角血流浸透脖颈,根茎吃透他掌心血痕,竟愈加娇艳欲滴,盈盈摇曳生姿。 他几乎站不住了,踉跄挪回山洞,将莲花放在先生身边,转身爬向洞口,一条腿弯曲起来,额头搁在膝上,掌心紧握成拳,垂眼遥望万丈深渊。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不该有的牵绊······一并斩断就是。 剜掉流血发脓的腐肉,皮肤总有长好的一天。 斩断本不该有的牵绊,便不会藕断丝连,滑向痛苦深渊。 第46章 “金狮子二两,银鹿花三两,蛇蜕草一两,温水冲服一日三次······” 正午艳阳高照,花香迎风涌来,丝缕融进鼻尖,摇椅咯吱咯吱,在院中晃来晃去。 底下人坐不住了,爬起来怒目而视:“你根本都没看我,也没给我诊脉,怎知道要用甚么!” 旁边人慌忙按他:“你惹他作甚,他可是身怀观音血的赫家人,肯给你看就烧高香罢,你还在这耀武扬威······” 啪嗒一声,宣纸被扣上了。 摇椅声骤然停止,宣纸渐渐撩开,映出一湾碧色湖泊,那颜色淡如琉璃,瞳仁针尖大小,盯着人时冷漠淡然,似一捧万古不化的寒雪。 “不愿看就算了,”赫钟隐探出指头,随意捏动两下,将药方揉成一团,在脚下碾成碎渣,“下一个。” “你!” “算了算了,走罢走罢,他就是这样性子,今日绝不会给你看了,过两天再来罢,等他姊姊在了再来,他只听他姊姊的······” “哼。” 赫钟隐眼皮半掀,凉凉哼了一声。 “诸位父老乡亲,我赫钟隐有三条规矩,你们年岁大了记不清楚,今日再说一次,”赫钟隐向后一靠,脊背斜上摇椅,带的摇椅咯吱作响,“不信我者不医,自绝于人者不医,非本族人不医。” 他两手托腮,笑出一口白牙:“谁来求情都没有用,听清了吗?” 这一日赫家药铺早早关门,赫连翘来找人时,她这弟弟还仰在躺椅里头,一条腿半屈半翘,另一条搭在上头,宣纸盖在脸上,指腹粘满墨汁,身上袍子皱皱巴巴,显见一天都是这么仰着,几乎没站起来过。 “回家了,”赫连翘二话不说,过来摇晃躺椅,“今日做了你最爱的糯米团团,还是不肯回家?” 赫钟隐麻利起身,飘飘然晃进后院,在土里拨弄草籽。 赫连翘气得跺脚,追过去围着他转圈:“弟弟,我的好弟弟,姊姊向你赔不是了,莫再生姊姊气了。” “怎么赔罪,”赫钟隐向后一坐,两腿盘成一团,歪头小声呲牙,“唔,把那家伙丢出去喂了野狗,这样就原谅你。” 赫连翘哽住,脸上阵红阵白,不好意思直面弟弟,在他背后蹲下:“我知你不会告诉旁人,可他遍体鳞伤失血过多,若当时不治······只怕要活不成了。” “姊姊,你我相依为命,在我面前不必遮掩,”赫钟隐后仰倒地,看向姊姊双眼,睫毛细细眨动,“你——爱上他了?” 赫连翘登时愣住,脸颊烫如火灼,晕红浸透耳根:“没,没有,不是······” “既然不是,我这匕首久未见血,用他颈头血开刃好了,”赫钟隐鲤鱼打挺起身,匕首在指间轻晃,“姊姊既不爱他,便留给弟弟练练手罢。” 他轻笑一声,抬脚便要出门,赫连翘忍无可忍,跺脚怒道:“赫钟隐!” 赫钟隐闻言立住,吊儿郎当扭头:“怎么?” 赫连翘吸口长气,压住怒火:“破了规矩为外人诊治是我不对,我知你心中不满,但族中规训还在,传承观音血者要遍尝百草,一生不许伤人,只许治病救人,观音血几代未有传承,此番在你身上觉醒,你不肯踏出这地界便罢了,连传宗接代都不肯······” “那又如何,你是羡慕还是嫉妒,”赫钟隐环抱两臂,似笑非笑,“传说我们是女娲后人,受天人庇护,天生异相百毒不侵,这传言若是真的,为何族人颠沛流离产子艰难,族人人丁寥落,祖上传承观音血者,有几人能得善终?” 赫连翘哑口无言。 “姊姊,你愿做菩萨,旁人拦不住你,”赫钟隐淡道,“我只愿做个凡人,平凡终老一生。” 夏日凉风习习,吹皱平静湖面,柳枝在风中旋转,飞花卷起芦苇,簌簌吹拂过来,纷纷黏在发尾。 “额发挡眼睛了,”赫连翘嗓音轻缓,柔声撩拨心弦,“姊姊给你剪发。” 赫家院里没有躺椅,只有条简单草编的椅子,赫钟隐坐没坐相,一条腿半曲半立,另一条晃来晃去。 赫连翘立在背后,细薄短匕削铁如泥,在赫钟隐发间游移,赫钟隐仰脸看人,时不时轻眨睫毛,唇间呼出热气,碎发上下起舞,在眼前荡来荡去。 “你救他可以,”赫钟隐浅浅吐息,眼珠眯成一线,“不许珠胎暗结。” 赫连翘登时恼了,手下薄刃一扔,转身回房去了,啪一声合上木门。 这头发剪了一半,活像被幼犬咬过几口,乍一看参差不齐,赫钟隐撩起几缕,削得乱七八糟,干脆一把削个干净,露出光洁额头。 他没有回房去睡,拽根草叶丢进唇间,简单咀嚼几下,仰在房顶晒太阳,等着姊姊给做糯米团团。 巫医族产子艰难,极易一尸两命,刚出生的胎儿身娇体弱,需得小心看护,赫钟隐未曾见过爹娘,自小与姊姊相依为命,两人年岁相仿,平日里打打闹闹互不恭敬,他整日招猫逗狗,颇爱作弄他人,于医术方面天赋异禀,称得上药到病除,但他不爱出门,更不替外人诊脉,倒是姊姊生来爽朗,嫌弃日日在族中颇没意思,酷爱跑出去玩,捡些受伤的小鸟小兔小鸡小鸭回来,拿棉团做出布窝,非得养好才放回山中。 这下可真是变本加厉······将人都捡回来了,养在卧房尽心照看,一日三餐喂到嘴边。 赫钟隐切了一声,眼不见心不烦,草叶卷成一团塞住耳朵,翻身卧回去睡了。 这般从晌午躺到夜里,赫连翘在院中咚咚敲米,敲得声响震天,木板要被砸裂,赫钟隐哈欠不断,在房顶躺到半夜,迷糊摇晃下来,捡几个团团嚼来嚼去,翻到屋顶趴着,沿缝隙往卧房里看。 塌上那人生得粗壮魁梧,高眉深目,窄小床褥塞不下人,大半个脚掌探在外面。 这人浑身被布巾缠着,眼角脸颊都有细疤,乍一看有些瘆人,赫连翘正坐在旁边喂人喝药,她身姿娇小,平日力气不大,此番也不知哪来的劲头,不眠不休尽心照看,两人靠在一块,烛火暧昧不清,浓情蜜意满溢出来。 赫钟隐看不下去,懒得再进卧房,自去院后卧着,抬手揪朵花瓣,指腹被草叶划过,落下一颗血珠。 枯萎草木狼吞虎咽,下垂枝叶渐渐立起,垂涎欲滴摇动,摩挲赫钟隐指腹。 赫钟隐轻叹一声,额头靠在膝上,指头拨弄花瓣,任它吸食血珠,开的愈加娇艳。 无趣。 若要他与人缠绵悱恻,颠鸾倒凤夜夜笙歌,当真是寒毛直竖恶心欲呕,不如一刀捅死干净。 人间情爱当真无趣,贪嗔痴苦皆因情所生,为情所障,何不撑一叶孤舟,寄情于山水天地。 第47章 赫钟隐不爱进卧房睡了。 要么在院里,要么在屋顶,要么干脆在湖边拔些草叶,摊开压在枕下,肆意滚上一夜。 巫医族在深山之中隐居,家家户户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即使日日在林间安枕,也不会有人在意。 姊姊救回的男子伤势渐好,可以由姊姊扶着出来,在院内悄悄走动,巫医族可以隐姓埋名出去治病救人,带外人进入藏身之地却是大忌,族人大多天生异相丰神俊秀,得观音血者更有生死人肉白骨的本事,怎会不引人垂涎。 赫钟隐对这些并不在意,他宁愿将血喂给弹跳上岸的鱼儿,也不愿去寻那遗失在外的山河混元图,摸到传闻中千年长成的诛心草,将心头血浇灌给它,融成一粒长生不老的灵丹妙药。 日子如白驹过隙,那个叫阿穆尔的男子逐渐康复,他嫌那人身上血腥味重,平日里懒得进院看人,直到姊姊将人放走,他连那人的模样都没有记住。 赫家恢复宁静,赫钟隐嘴上不说,倒不在外头睡了,从河边挪回院里,白日里晒晒太阳开些方子,夜里挂在自己做的秋千上晃来晃去,别人好好在秋千上坐着,他偏两手挂在上头,两腿蜷着在地上摇晃,坐没坐相站没站相,软绵绵似一滩烂泥。 他以为那个不速之客走了,一切便会恢复原状,可赫连翘日日心不在焉,叫她她听不清楚,拍她她没有反应,有时她在灶台前扇火煮药,瓦罐熬干了都不知道。 “赫连翘,你再这么下去,心魂都要被勾走了,”赫钟隐仰在地上,抓起草籽嚼嚼,觉得太苦又给吐了,徒手去掏赫连翘新烤的红薯,“那小子长得凶神恶煞,一看便不是好人,何苦为他衣带渐宽终不悔,早些移情别恋多好。” 赫连翘淡笑摇头,蹲下来给他剥红薯皮:“弟弟可曾挂念过谁?” “挂念,”赫钟隐呼呼吹风,将红薯咬掉大半,“那是甚么东西,为何要挂念他人。” “那若姊姊以后嫁人,你自己如何生活?” “嫁就嫁呗,左右也出不了这里,我仍旧去你家索食。” “若姊姊嫁去外面不在这里,或巫医族分崩离析反目成仇,”赫连翘淡道,“弟弟要如何自处?”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赫钟隐摇头晃脑,“船到桥头自然直,到时自有应对之策。” 话音刚落,他察觉到甚么,猛然翻身爬起:“赫连翘,你说这些做甚么,你不会是······” “是的,”赫连翘唇角浅勾,掌心贴在腹上,“姊姊有身孕了。” 夏日炎炎,烈焰在身上焚烧,赫钟隐怔怔立着,只觉这烈焰化为寒冰,劈头盖脸浇落,冷的他双眼圆瞪,不知该如何回应。 巫医族族人孕产艰难,双双殒命者大有人在,非药石所能医也,赫钟隐怎么也没想到,赫连翘真的会珠胎暗结,况且这孩儿还与外族人有关,看她这个模样······孩子是执意要生下来了。 “为何非要如此,”赫钟隐僵硬吐息,抬手揉揉眼睛,眼前昏黑一片,“你我姊弟二人,相互扶持下去,似原来那般不好么?这里山清水秀人杰地灵,吃喝玩乐样样不少,若你,若你不在了,我······” “弟弟,你我年岁相仿,姊姊不会拘你甚么,你愿快活终老一生,我愿享受天伦之乐,”赫连翘笑道,“若我此番不幸,你要给孩儿寻个好人家,就算对得住姊姊了。” 赫钟隐搓搓脸颊,牙齿咬上舌头,一时无话可说。 这般看来,赫连翘一袭粉裙,身形窈窕有致,丹凤眼神采飞扬,日日胭脂水粉涂着,早不是先前那般顶着一头乱发,与自己在外玩闹的疯丫头了。 她在一日一日长大,眼角爬上细纹,面上揉出母爱,他却还得过且过,今朝有酒今朝醉,未曾长进一分。 他们都不是从前的自己了。 赫钟隐转身离开,默默进山洞打坐,坐在那里心烦意乱,一把掀开草皮,回卧房摔碎两个茶杯,不想睡在榻上,跳上屋顶睡了。 睡到半夜胸中发堵,他沿缝隙往底下看,赫连翘坐在塌边,指间捻着一块男子布巾,掌心贴着小腹,满含柔情打转。 将外人带入领地本就是族中大忌,珠胎暗结更是不可饶恕的罪过,赫连翘日日在院里养胎,不愿出去抛头露面,赫钟隐脾性好了许多,再不似之前那般肆意妄为,族人们暗地里说他情窦初开转了性了,被他听到登时暴跳如雷,将那碎嘴之人拎到河边,揍得鼻青脸肿才算罢休。 赫连翘的食量一日比一日渐长,唇色一日比一日苍白,一头秀美长发形同枯草,乱糟糟蓬成一团,唇色整日都是紫的,生产时不敢找旁人帮忙,赫钟隐跪在塌边,被满室血腥逼红双眼,接过那小小一团的娃娃时,他两臂发颤瑟瑟发抖,几乎将娃娃摔在地上。 赫连翘耗尽气血,生产后陷入昏睡,三日后撒手人寰,一句话都没有留下。 怀里的娃娃不谙世事,吃饱了睡吃不饱哭,自顾自玩的快活,最爱揪赫钟隐发丝,一把一把扯掉,赫钟隐几乎被劈成两半,静悄悄为姊姊料理后事,坐在姊弟两人幼时玩闹的卧房里,抱着姊姊拼死也要诞下的娃娃,整个人僵硬如木,脑中满是浆糊。他不知一切为何会变成这样,他原本肆意潇洒,快活似林间飞燕,天边却飞来一块石头,将他砸的肠穿肚烂。 他被不知哪里来的洪流裹着,在浪涛里起起伏伏,原来的赫钟隐被海浪卷走,在沙土上干瘪成团。 娃娃咿咿呀呀乐个不停,没牙的嘴里口水直流,几乎全流在身上,没一会娃娃饿了,眼睛紧紧闭起,哀声嚎哭不断,赫钟隐手脚僵硬,半晌不会动弹,下意识咬破指尖,塞进娃娃口中。 他尝过自己的血,非但没有腥味,还有化不开嚼不尽的甘甜,娃娃啜住指头,嘴唇紧紧嘟起,死死黏在一块,奋力吮吸起来,一双眼半睁半闭,肉脸满是陶醉,似是裹住了甚么琼浆玉露,咕咚咚喝得欢快,赫钟隐下意识挪动两下,娃娃察觉不对,小嘴一动又要开嚎,赫钟隐再不敢动,慌忙保持原样,任小祖宗喝个痛快。 这个娃娃······眼下没有爹娘,靠他才能生存下来。 心中突兀浮出这句话来,赫钟隐冒出一身冷汗,坐立不安僵硬在那,似乎被甚么拴紧了身子,牢牢绑成一团。他飞不动了,翅膀底下坠着嗷嗷待哺的软团,拖着他越飞越低,直坠入湖水里去。 他总不能一直给娃娃喝血,只得去隔壁借了只刚产崽不久的母羊,磕磕绊绊学着挤奶,与米汤混着搅拌成糊,融成一块喂给娃娃。 娃娃吞咽不好,吃一口咳嗽一口,呛得小脸通红,撕心裂肺打嗝,嗝着嗝着大哭起来,折腾的天昏地暗日月无光,赫钟隐抱着哄着劝着,在卧房走来走去安抚,后退时无意撞上木桌,抽屉啪嗒一声,滚出一只簪盒。 这簪盒外的布套由姊姊一笔一划绣成,图案是精心绘制的诛心草,里面是纯金打造的簪子,这是姊姊留下来的唯一一件纪念,赫钟隐心神摇晃,下意识在头上绑出发髻,缓缓拿出簪子,将它插进里头。 簪子上坠着小小一只铃铛,叮咚随风摇晃,原本嚎啕的娃娃瞪大眼睛,眼珠乌溜溜转动,随那铃铛荡来荡去,哭声渐渐歇了,迷迷糊糊睡了。 娃娃对玉簪上的铃铛格外偏爱,每次做出要哭不哭的架势,赫钟隐都得戴上金簪摇晃逗他,他酷爱探手去抓那铃铛,嗯嗯啊啊奋力蹬腿,非得抓住才肯甘休。 这般折腾几回,赫钟隐干脆寻了铺子,把那簪子打成一只铃铛,给娃娃戴在脖上,这下娃娃坐卧起居都不闹了,时常攥着铃铛塞进嘴里,咬的满是口水,哼唧笑个不停。 赫钟隐浑身奶香,脸上黏着糊糊,指上满是红肿,抱娃娃抱的腰酸背痛浑身发硬,夜里无法安枕,若是原来的他,早丢掉这累赘进山耍了,眼下睡在满是姊姊气息的卧房里,他要一刻不停逗弄娃娃,才能强逼自己转开目光,不再为旧事萦绕挂怀。 时光荏苒白驹过隙,娃娃最开始瘦巴巴红成一团,不久后抻开四肢,长成圆嘟嘟软绵绵一团,摇晃的手脚如同藕段,浅金发色与密长睫毛相配,总算有了两分姊姊的影子。 赫钟隐原本只爱独自坐上摇椅,在上面摇晃一天,眼下他将娃娃放在胸口,从早迷糊到晚,本以为生活会这般下去······可世事哪能尽遂人愿,一个血光飞溅的夜晚,如一支穿云而来的箭矢,在他胸口碾出血洞,将他憧憬踩碎成团。 火焰在村庄尽头弥漫,山火呈摧枯拉朽之势,凶猛燃烧而来,高头大马闯进药丛,马蹄在厚土之上踩踏,所过之处草木乱飞,女子尖叫孩童哭喊,众人跌跌撞撞,在林间蒙头乱撞,跑得慢的会被当胸一刀,砍得血肉横飞。 “男子小孩就地斩杀,女子全数掳走,”为首一人高高勒起缰绳,马蹄凌空飞起,一双眼冷厉如鹰,饱含嗜血杀戮,“放火烧个片甲不留。” 赫钟隐将娃娃藏进房后草垛,目眦尽裂抽出剑来,向为首之人猛冲过去。 这人正令马蹄踏着一个人的脑袋,左右碾着滚来滚去,眼前骤然袭来杀意,直直逼到眉尖,他连忙挥剑格挡,哐的一声,被剑风逼的倒退两步,胯|下宝马嘶吼一声,高高扬起前蹄。 “不错,我兰赤阿古达踏平部落无数,难得见到此等胆识!你们退下,让他陪本汗玩玩。” 身旁随扈跟着哄笑不已,纷纷向外退开,让出大片空地,兰赤阿古达翻身下马,马刀咚的一声,紧紧握在手心。 兰赤阿古达身量高大,手臂粗壮有力,魁梧不似凡人,赫钟隐身形瘦削行动灵活,如一只灵巧燕子,软刃用的行云流水出神入化,次次冲刁钻之处攻去,兰赤阿古达本来只想玩玩,谁知被逼的倒退数步,手臂被划出深深血痕,他呸了一口,才知来人不可小觑,不得已振奋精神,提刀猛攻回去。 两人你来我往,刀剑寒光四溢,崩出刺眼火星,赫钟隐目露凶光,一双眼赤红如血,周身溢满杀气,他使的招数实打实取人性命,力道不算最大,动作却刁钻难防,周边随扈们欲要上前,兰赤阿古达扬声吹哨,令他们定在原地。 “好辣的马儿,”兰赤阿古达紧盯对面身影,舔净手臂残血,眸中饱含兽|欲,“本汗陪你玩玩。” 兰赤阿古达猛攻上前,一柄马刀重若千钧,几乎将宝剑劈断,赫钟隐抖开手腕,沉着应对,提剑猛攻回去,下一刻兰赤阿古达挥刀砍落,赫钟隐甩落剑刃,硬生生迎肩顶上,那马刀穿透皮肉,鲜血如泉喷涌,溅入兰芝阿古达双眼,趁这人有一刻晃神,赫钟隐扬起宝剑,冲人胸口猛扎进去,噗的一声,宝剑没入半寸,只要再探入半寸······ “住手!我摔死他!” 娃娃的哭声划破夜空,凄厉如百鬼夜行,声声震动云霄,赫钟隐那剑刃定在原处,兰赤阿古达猛然后退,反手甩来马刀,横在赫钟隐颈间。 赫钟隐寸寸扭过头去,人高马大的壮汉高高举着娃娃,作势要摔到地上,娃娃小腿乱蹬,布巾湿成一团,拼命向他这边探手,脸颊哭的红肿,咿咿呀呀摇晃不停。 那个叫甚么阿穆尔的男子。 姊姊甘心救他,为他孕子的男子,要摔死他们的孩子。 这些凶神恶煞烧杀抢掠的家伙······也是他引来的罢。 “哪来的崽子,”兰赤阿古达狂笑不止,“阿穆尔,摔死听他哭叫两声,给兄弟们助助兴罢。” 周边响起阵阵哄笑,阿穆尔两臂发颤,将孩子举得更高。 乌云遮天蔽日,朔风吹起落叶,向远方滚卷而去。 眼前走马灯似的掠过许多,山清水秀的风景,院中咯吱作响的摇椅,姊姊捶捶打打的糯米团,满榻满室血腥,院外山林中的衣冠冢······ “放下他,”赫钟隐喃喃吐息,手中剑攥不住了,掌心湿润发颤,“那是我的孩子。” “跪下哀求本汗,”兰赤阿古达吹声口哨,雄鹰俯冲而来,尖爪向下抠挖,狠狠攥他小臂,“本汗饶他一命。” 兰赤阿古达居高临下,胸前伤口血肉模糊,面颊扭曲冷笑出声,嘴角咧到耳畔。 赫钟隐未曾跪过天地,未曾跪过爹娘,未曾跪过姊姊,未曾跪过任何人。 大片雪团飞来,淋漓沁透额角,沾湿眼角眉尖。 “可怜这小崽子了,”兰赤阿古达叹道,“命不够硬。” 他猛一扬手,阿穆尔咬紧牙关,手臂向下甩落,咚的一声,赫钟隐双膝跪地,额头砸进土里,如一只翱翔在天的雨燕,血淋淋折断羽翼。 第48章 千钧一发之际,阿穆尔勾回手臂,将娃娃倒提起来,堪堪拎在手中。 四周鸦雀无声,随扈们面面相觑,厚雪层层飘落,在颈间融化成水。 赫钟隐埋在土里,肩头血腥飘进鼻间,他咬紧牙关,忍下这波急痛。 甚么东西被打碎了。 尊严,自由,快活······被铁蹄高高抛起,淋漓踏碎成渣。 后颈一痛,他被人从地上捞起,提起来按在马上,身后人将他牢牢锢住,扬手甩动马鞭,啪一声甩上马身:“走!” 兰赤阿古达身量高大,力大无穷,孩子还在他人手中,赫钟隐不敢挣扎,忍得浑身僵硬,受伤的肩头飞快止血收口,疼痛一次比一次剧烈。 身下马背摇晃,背后撞上坚实胸膛,赫钟隐向前挪动,任寒风飒飒涌来,汹涌冲进鼻端。 不知颠簸多久,浩浩荡荡的人群翻山越岭,踏入一片平原,大大小小的圆帐一个接着一个,跑马圈地似的,在各处散落成团。 兰赤阿古达将人带入随帐,随手丢在地上,两臂发力向外,扯碎赫钟隐衣衫,狞笑猛扑上去。 赫钟隐怔愣一瞬,被狠狠按住手臂,才察觉要发生甚么。 他怒吼一声,手脚并用挣扎,撞得皮肉满是青紫,死活不让人近身。 他自认不通情爱,对此事更是恨入骨髓,五脏六腑翻江倒海,喉间满是血腥,胡乱摸到一块碎石,狠狠扎向对面,一击不成调转石尖,直直扎向胸口。 石尖扎入皮肉,被人一把甩开,划出一道血线,兰赤阿古达直喘粗气,五指捏住赫钟隐喉口,未等用力便松开指头,从旁边扯来锁链,将赫钟隐五花大绑,堵住口丢在地上。 帐帘哗啦一声,帐内归于沉寂,黑暗无声蔓延。 赫钟隐衣衫破烂,侧颊染血,手脚被冷硬锁链绑住,长发黏在颈上,半点动弹不得。 他消耗太多,又被绑的太紧,气血循环不畅,站站不住躺躺不下,只能一点点往外面挪,半靠半坐在那,竭力顶开帐角,眼前影影绰绰,甚么都看不清楚。 各个帐篷离得很远,里面空无一人,不知他被捉到哪了,族人们都在哪里,娃娃怎么样了。娃娃一日要喝几回奶,现在在那阿穆尔手中,会不会受人虐待······ 伤口复原消耗体力,赫钟隐几乎一日未曾进食,浑浑噩噩神志不清,他半梦半醒,睡一会清醒一会,心口被巨石拉扯,怎么也睡不安稳。 若是放在从前,有人告诉他会为甚么人顾念挂怀,茶不思饭不想头痛欲裂,他一定会把那人揪出,揍的头破血流才肯罢休。 眼下这一切却是真的,他无法安枕,闭上眼便是娃娃冲他咿呀哼唧,口水流成一团,睁开眼便是藕段似的小手小脚,攥他头发摇晃。 不知昏沉多久,帐里未曾点火,厚重帘子挡住日光,锁链勒的手腕脚腕泛紫,额间满是冷汗。 迷糊间仿佛回到院里,他拎着铃铛逗娃娃玩,娃娃探长手臂,眼珠左右乱转,一把抓住铃铛,啊呜一口咬进嘴里,赫钟隐抬手去抢,半身向前倒去,肩膀被人扶住,向后靠在帐中。 梦醒了。 颊边尽是冷汗,坠得眼睫发沉,帐中有一缕烛火,隐隐映在眸间。 面前有一只木盆,里头有新烤好的羊肉奶羹,膻味阵阵飘来,激的人恶心欲呕。 口里的布团被取出去了,赫钟隐口干舌燥两眼泛红,咬牙呛咳两声,阿穆尔坐在木盘前面,将奶羹捧在手中,放在赫钟隐唇边。 “滚。” 赫钟隐咬住碗沿,发力一甩,脆瓷摔在地上,噼啪碎成一滩。 第49章 阿穆尔默默垂头,囫囵拢起瓷片,身形隐回帐角。 赫钟隐恨得心头滴血,只想挣扎过去,咬住阿穆尔喉咙,令他流尽鲜血而亡。 “······连翘在哪。” 阿穆尔揉声吐息。 “她死了,”赫钟隐唇角浅勾,讥诮笑道,“她有了你们的孩子,难产而亡了,孩子随她去了。” 在家里时,赫钟隐提不得这些,甚至连想都不能想,此刻他说的轻描淡写,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心头血呕在喉底,几乎痛不可当。 阿穆尔攥紧双拳,牙齿咯咯打磨,膝盖剧烈颤抖,两臂冒出青筋,脖颈弯折成弓。 他将羊羹推到赫钟隐面前,抬脚掀开帐帘,闷头走出去了。 赫钟隐弯曲两腿,额头埋在膝间,呵呵笑个不停,嗓音形同鬼魅,悠悠飘向雪原。 接下来几日换来个哑人给他送饭,送饭时会给赫钟隐解开锁链,坐在帐角等待,赫钟隐未曾故意绝食,这些腥膻味重的东西他吃不惯,可为了积蓄体力,还是忍着恶心欲呕的冲动,硬着头皮吃下去了,帐外有人来来往往,说谈笑闹并无避讳,赫钟隐逐渐知晓此处在哪,知晓那兰赤阿古达是北夷大可汗,收了十三个零散部落,今后还欲|入主中原。 三日后他被人蒙上眼睛,不知抬去哪里,隐隐能闻到兽骨味道,听到炭火哔啵,他被横着放在一人膝上,眼珠被人隔着黑布抚摸,沿着鼻尖摸到耳朵,从耳朵摸到下颚。 赫钟隐浑身难受,寒毛根根竖起,咬紧牙关忍着。 “他们说你吃的不多,应当是不喜膻味,”兰赤阿古达笑道,大掌上下逡巡,“这甚么桂花做的玩意是从中原集市掳过来的,就吃这个好了。” 咬紧的牙关被人卸开,口中被塞|进一块糕点,硬生生挤入喉口,赫钟隐躲避不得,硬着头皮吃下,呛得咳嗽不断,又被灌入一口奶水,活生生噎下去了。 这个兰赤阿古达······暂且不想让他死掉。 赫钟隐心中知晓,可身体的感觉骗不了人,他对这人厌恶透顶,皮肤相接的部位如同火灼,痛的动弹不得。 “你们这劳什子种族,美人倒是不少,”兰赤阿古达弯过手臂,将赫钟隐搂进胸口,分|开两腿坐着,“若想留他们性命,就把本汗伺候好了。” “你要杀便杀,想杀多少随你开心,”赫钟隐笑了,呲出一口白牙,“和我有甚么关系。” “哦?”兰赤阿古达眉峰一挑,哈哈大笑出声,“既然如此,宰了那崽子吧。” 赫钟隐僵住身体。 帐帘被人掀开,熟悉哭声传来,若有若无的奶味飘散开来,丝缕溜进鼻尖,眼罩被人扯掉,衣袍被人剥|下,赫钟隐被人按在帐中,高高揽起腰背。 对面有位衣衫不整的窈窕美人,怀里抱着嗷嗷待哺的娃娃,娃娃仍旧认得出他,手脚并用挣扎,拼命向他探手。 “莫、莫在这里,”赫钟隐几乎崩溃,泪水蓄在眼底,“求你了,莫在这里······” “为何不在这里,”兰赤阿古达解开衣袍,揪住赫钟隐长发,让他好好看着,“既舍不得他,便将本汗伺候好了。” 帐中响起阵阵闷哼,衣袍悉索颤动,烛火摇曳不休,娃娃的哭声连绵不断,在夜色中凄厉回荡。 这场兽行直至天明方休,赫钟隐筋疲力竭,周身湿漉漉的,眼皮都睁不开了,兰赤阿古达心满意足,拾掇齐整离开住帐,娃娃被人抱走,哑人进来遮住赫钟隐眉眼,将人抬出主帐,回到原本的圆帐里头,取水为他擦身,赫钟隐浑浑噩噩,三魂七魄丢了大半,几日不思饮食,都是哑人按时进来,硬给他灌下去的。 赫钟隐再吃不得奶羹,连闻都不能闻到,触到便吐的撕心裂肺,心肝脾肺都要呕出,短短几日便瘦了两圈,兰赤阿古达对此浑不在意,只要大胜而归,便揽他过去磋磨一番,赫钟隐平日动弹不得,见不得娃娃又见不得光,只有在主帐里才能被松开手脚,隐约呼吸几口,时日久了他愈发沉默,无论被怎么折腾,都似一滩烂泥,浅碧眼珠如一滩死水,分毫搅动不开。 兰赤阿古达奸|尸似的,愈来愈没意思,只有威胁要挖掉娃娃眼睛,才能唤出一丝反应。 赫钟隐不再逃了,他卧在困住自己的圆帐里,整日整日睡着,似乎只有困在梦中,才能得到安抚,终有一日阿穆尔看不下去,提起赫钟隐领口,挥臂给他一拳,这一拳不留情面,赫钟隐撞到帐角,手脚软绵绵的,半晌爬不起来。 “那娃娃叫甚么。” 阿穆尔道。 赫钟隐眼神空洞,半晌没有回答。 “我问你,那娃娃叫甚么名字!” 阿穆尔抢步上前,拎起赫钟隐脖颈,将人吊在半空。 “赫景明,”赫钟隐被人高高拎着,唇角微微勾起,肩背耷拉下去,“是我的孩子······ 与你······没有半分关系。” 阿穆尔双目赤红,如一头被刺激成狂的疯牛,大口大口喘|息,帐内只余赫钟隐的笑声,那声音潇洒肆意,似是释放了积压多日的阴霾,下一刻他被人摔在地上,阿穆尔掀开帘子,头也不回走了。 赫钟隐笑不动了。 他瘫在地上,脑中走马灯似的,依稀跃过许多,过去的他划动扁舟,在江中愈行愈远,背影愈来愈小,退成一个少年,融成一个幼童,直至消失不见。 烛火明明暗暗,他睁眼度过一夜。 那日后他逐渐变了,不再在意帐中的外人,甚至会搂住兰赤阿古达脖颈,与他颠鸾倒凤,兰赤阿古达正值春风得意,对主动靠来的美人欣喜若狂,赫钟隐知晓兰赤阿古达只拿他当个玩物,用坏了便会丢掉,他开始学着不让自己受伤,放软身段迎合,不知哪一天起账内的娃娃见不到了,兰赤阿古达原本大胜了才会将他掳来,后来无论战胜战败,几乎日日与他春|宵共度,颠鸾倒凤直至天明。 赫钟隐不动声色,将剜心蛊种入兰赤阿古达体内,这蛊虫无色无味,至阴至毒,除了用他心头血浇灌的诛心草外,没甚么能够救命,巫医族古训只可救人不可伤人,若有违者要受剥皮剔骨之刑,入土也不得安生,他做了大逆不道欺师灭祖之事,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即便要与兰赤阿古达同归于尽,他也不在乎了。 这般浑噩度日,兰赤阿古达逐渐放松警惕,不再时刻锁着赫钟隐,将人缠得动弹不得,赫钟隐能出帐走动,在附近逡巡几圈,默默拔草叶吹曲子玩,他摸清了族人们被困在哪里,知晓了牛羊马儿在哪,只是娃娃不知被藏在哪了,总是寻觅不到。 阿穆尔总是偷偷看他,视线似一根弯曲缠绕的细线,将他紧紧捆住,无论那人是透过他看赫连翘还是看谁,他只觉得恶心。 兰赤阿古达整日征伐,百密一疏,终有一日被其它部落夜袭,帐中烈火焚天,草木燃烧不尽,各处俱是嘶吼嚎叫的人群,赫钟隐悄无声息摸到族人被困的帐外,屠尽看守之人,让族人们四散奔逃,另寻他处定居。 他放跑族人,回身要去寻觅娃娃,草丛中传来阵阵哭声,赫钟隐慌忙跑去,阿穆尔面色苍白,周身遍染鲜血,半个小臂不翼而飞,鲜血如同浪涌,疯狂浸透草叶。 赫钟隐一把抢过娃娃,阿穆尔如同碎裂砖石,噗通砸在地上,他挣扎仰头,拼命探出手臂,握住赫钟隐脚腕:“连翘······为何不和我走······” “你自己去问她罢,”赫钟隐拔出短刃,手起刀落,将阿穆尔扎个对穿,“好好向她赔罪。” 阿穆尔死了。 赫钟隐撕掉衣袍,将娃娃包裹起来,牢牢捆在背上,发力奔跑起来,那些马儿被惊吓的四散逃开,抓都抓不回来,娃娃在他怀里格外乖巧,不哭不闹,小手攥着他的衣襟,如同揪着甚么救命稻草,丝毫不肯放手。 他带着娃娃翻山越岭,一刻不敢停歇,直到跑的筋疲力竭,才躲进一个山洞,将娃娃拎出怀抱。 娃娃眼中含泪,盯着他泫然欲泣,嘴唇嚅动几下,口水流满脖颈。 “爹可真没有奶给你喝,”赫钟隐笑了,脖颈弯曲下来,脸颊贴着额头,与娃娃黏在一起,“哭也没有用哦。” 他自然而然的自称为爹,行云流水似的,再也没障碍了。 他回不了巫医族了,从此天南海北四海为家,要与这娃娃相依为命了。 “等到了安全的地方,爹给你找个奶娘,”赫钟隐咬破舌尖,塞|进娃娃口中,“先这样罢,爹的血可是大补之物,万两黄金买不来的,千万莫小瞧了。” 娃娃倒是格外听话,馒头似的小手拢着,裹住赫钟隐指头,滋滋啜吸不停。 赫钟隐自小娇生惯养长大,怕累怕痛怕冷怕饿,平日里能坐着就不站着,泛累的事一件不做,若是哪处受了点伤,更是以此为由在榻上躺上一天,谁叫都不肯挪动。 眼下他指头时不时便会长好,娃娃吸上几口吸不到了,眼睛一眯便要开哭,赫钟隐眉头都不皱一下,取出短匕横在指上,狠狠压住指节,几乎砍裂大半骨头,再送回娃娃口中。 这下血流变大,娃娃两眼紧闭,兴奋不已啜吸,赫钟隐靠上石壁,额头搭在上面,撕下几块衣袍,给娃娃裹在身上。 他衣不蔽体,被寒风吹得瑟瑟发抖,指头僵硬几无知觉,半点弯曲不了。 娃娃吸了半个时辰,总算心满意足睡了,赫钟隐向来伤口长好的快,稍微失血便会头晕脑胀,手脚无力,半晌回不过神,他抱着娃娃,浑浑噩噩靠在那里,有一搭没一搭想着今后要做甚么,带着娃娃不能做苦活累活,这副容貌也要变了,一定要隐姓埋名,不能被他人发现······ 这般想着想着,他逐渐失去意识,半梦半醒睡了,睡了一会心头发紧,总觉得浑身发慌,他抱紧娃娃,踏雪走出山洞,在暗夜中奔跑起来。 不知跑了多久,脚边骤然一动,一支乌木箭矢凌空射来,如一根长棘,直直钉在身侧,箭尾沉沉晃动,震得雪声簌簌,击得人心口一颤。 头顶满是高头大马,马蹄嘚嘚啸声不断,远处隐有刀枪风声,不知多少人围过来了,赫钟隐弓起脊背,将娃娃裹进怀中,掉头往坡底滑去,滑落途中衣服被扯破了,布鞋被踹掉了,他搂紧怀里娃娃,脊背撞上石块,跌跌撞撞扑落下去,额发四散飘飞,掌心擦的满是血痕。 远处隐隐有狼嚎传来,赫钟隐裹紧娃娃,心内发慌,这林中满是野兽,若是被狼叼去,注定会成了它们腹中口粮,巫医族的孩子幼时瘦弱极易夭折,若是在这冰天雪地里冻上半晌,或是摔在哪里,生命便保不住了。 赫钟隐从来天不怕地不怕,未曾记挂过甚么,眼下他却心如擂鼓,慌不择路往下面跑,摔的头破血流都不在乎。 背后箭矢不断,脚下怪石嶙峋,山坡下狼嚎不断,他赤脚踩在石上,身旁叮咚作响,娃娃惊吓的哇哇大哭,怎样都哄不过来,背后风声大作,胸口骤然一痛,箭尖劈开血肉,直直穿透小腹。 他手中无力,脚底踉跄一下,两腿向前弯折,咚一下砸在地上,娃娃从他怀里飞出,沿山坡向下滚落,雪团层层包裹上去,倏忽看不见了。 赫钟隐目眦尽裂,喉中发出嘶吼,他半跪在地,一把拔出腹中箭矢,鲜血瀑散而出。 ······ 胸口向上弹跳,他猛然睁开双眼。 梦醒了。 山洞中寒风呼啸,雪浪一层一层涌来,被衣袍挡在外面。 沁香缕缕飘来,肆意撩拨鼻尖。 参心莲静静躺在身边,散出阵阵幽香。 赫钟隐捂住额头,缓缓撑起身体,脑中疼痛欲裂,压在心底的回忆汹涌上来,几欲将他淹没。 不敢回忆,不忍回忆,不肯回忆,不愿回忆。 这种撕心裂肺的痛楚······足以令他疯狂。 是爱还是恨,是恐惧还是担忧,已然卷成一团,再也分不清了。 参心莲长在荆棘丛中,竟然被取下来了。 赫钟隐扶着石壁,踉踉跄跄起身,身上伤口已长好了,只是失血有些头晕,他攥着参心莲出去,那少年衣衫单薄坐在洞口,脑袋埋在膝间,额头一点一点,耳朵冻得通红。 赫钟隐沉默半晌,解下外袍盖在少年身上,手臂刚触到少年肩膀,少年猛然惊醒,下意识蹦跳倒退几步,像一只被侵占领地的小狼,龇牙咧嘴瞪眼,似乎要扑上来咬他。 除在阿靖身边之外,兰景明休息不沉,稍有响动便会惊醒,眼下身在荒郊野岭,还有这对自己横眉冷对非打即骂的先生,他自然不敢睡熟。 只是······这先生像有甚么不一样了。 原本那拒人千里之外的寒冰融化许多,冷硬面容有些柔和,眼角眉梢似乎含着一抹泪光,倏忽又看不见了。 “这参心莲······是你摘回来的?” 赫钟隐问道。 哦,是了。 兰景明了然,说不清心中滋味。 参心莲摘回来了,赫修竹便有救了。 这淡淡笑意周身温暖与他无关,都是给予那心心念念的孩儿的。 “不是,”兰景明耸肩,“天上刮一阵风,恰好把它吹下来了。” 赫钟隐:“······” “走罢,”兰景明率先转身,“你说过的,再迟要来不及了。” 未等赫钟隐说话,兰景明撑起两臂,一跃跳下山坡。 赫钟隐连忙跟上,只觉有甚么不一样了。 这少年眼底无光,身上充盈的暖意淡了,整个人无悲无喜,像根丢失魂魄的翠玉,伫立于风雪之中。 第50章 只要识得路线,回去的路上不必等人,兰景明似一只飞翔的燕子,在林间荡来荡去,他未曾扭头看人,一路回到永康城外,城门前浩浩荡荡的人群散了不少,全副武装的官兵也看不到了,想必城内已稳定不少,不似先前那般剑拔弩张,他从侧门翻入城内,没忍住回头看看,先生的影子已瞧不到了。 瞧不到才是正常的罢,先生好不容易取来那参心莲,想必已去寻赫修竹了。 兰景明不愿多想,揉身朝将军府跑去,外头窄巷已挤了不少人了,许多郎中拎着药箱,行色匆匆来回,他们各个面色黑沉,抬掌擦拭汗水,悄声交头接耳嘟囔,不知在互通甚么。 兰景明不好贸然进去,在门前打转两圈,远处风声涌来,两手被人攥住,陈靖风尘仆仆赶来,一巴掌拍他背上,将他拍个踉跄:“跑哪去了?我找你找得好苦!” 陈靖脸上脏兮兮的,头发乱七八糟,甲胄不知飞去哪了,脖颈不知被谁给抓了,挠出几条血印:“外头的棚子被人给冲垮了,里头的郎中都冲散了,好半天才找回来,你是不是也在里面?” “是,”兰景明点头,“我被挤到河边,太累了就在河边睡了,刚刚才醒过来,实在找不到你了,就想回来碰碰运气。” “嫂嫂动胎气了,”陈靖道,“城里能动的郎中稳婆都请过来了,说是月份不足,眼下只能催产······唔?” 他被人抱住了。 少年没有他高,却猛扑上来,勒住他的腰背,撞进他的胸膛,将他紧紧勒在怀里。 陈靖晕晕乎乎,被这投怀送抱撞得云里雾里,下意识探出手臂,搂住少年肩膀。 这个拥抱格外漫长。 兰景明不忍放手,他汲取陈靖味道,触碰陈靖体温,要把陈靖融在怀里。 若有缘再见,便是敌人了。 若无缘再见,便是最后一面。 明知不该留恋,却仍不舍放手。 陈靖隐隐觉察到甚么,胸口咚咚作响,如擂鼓一般,撞得脑中嗡鸣不断。 四周明明有人,却触不到半分影子,眼前只有少年身上的檀香,勾魂夺魄似的,诱他抱得更紧。 兰景明深深抽吸一口,放松手臂后退,抓住陈靖掌心:“走吧阿靖,进去罢。” 陈靖反握住人:“你······” “进去罢,”兰景明笑了,“府里乱做一团,还需你拿主意呢。” 将军府内果真乱作一团,听湖小筑院里隐隐嗅到血腥,婢女们各个面色凝重,捧着铜盆汗巾进出,铜盆里尽是血渍,隐隐能听到嫂嫂沙哑哭喊,陈靖刚一露面就被围住,陈瑞还在赶来的路上,陈靖便成了能做决策的主心骨,一群人将他簇拥进房,兰景明悄悄后退,手臂向后一扯,挣脱陈靖掌心。 他们被人群隔开了。 日与月,明与暗,光与影,终究不能同现。 兰景明看着陈靖离去,望着陈靖走向他该走的方向,进入自己触碰不到的地方。 将军府外人声鼎沸,一袭青衫在门边闪过,径直向这边走来,兰景明知道赫钟隐到了,嫂嫂不会有危险了,他趁人不备翻身跳起,抄小路溜进陈靖卧房,将怀里周淑宁给的玉镯解下,放在陈靖枕下。 如此······便物归原主了。 兰景明揉搓脸颊,趁着府里乱做一团,敲晕一个路过的小厮,将他身上黑衣脱下,穿在自己身上,用面罩挡住大半张脸,潜入龙脉之中。 之前听老图真说过,龙脉中心风水极佳,从来聚水聚气,触之令人心旷神怡,兰景明沿河水向下游动,这河水仍然温热,上面飘着层层白雾,醉得人云里雾里,不知今夕何夕,那些时常巡逻的官兵看不到了,不知是不是人手不足,被调去城中待命,他一路畅通无阻,直向河水深处游去,不知游过多久,眼前豁然开朗,面前碧草如茵鲜花烂漫,花鸟虫鱼应有尽有,一座山洞浮在眼前,兰景明鬼使神差爬到岸上,沿山洞向内走去,洞内流水潺潺馨香扑面,蝴蝶在石间飞舞,水流中有金尾小鱼,咕噜吐出泡泡,兰景明弯腰躬身,将指头探进水里,数条小鱼蜂拥而上,在他指上啜吸。 水里不知有金尾小鱼,还有白色后盖的小龟,乳色摇曳的水草,随处可见的蟾蜍竟生了八只长脚四只眼睛,这些眼睛从四面八方涌来,惊得兰景明猛然起身,踉跄倒退几步,后背撞上石壁。 石壁咯吱作响,抖落细细浮灰,兰景明硬着头皮上前,这山洞仿佛没有尽头,岔路一个接着一个,他揪块石头在上面标记,绕过一圈又回到原处,仿佛鬼打墙似的,怎么也寻不到出口。 不知走了多久,兰景明累的动弹不得,仰在石壁上歇息,石壁顶上叮咚一声,有水滴凌空跃下,正好砸上鼻尖,他迎着淡淡光芒起身,仔细观察上方,诸多明黄色的血印符咒缠成一团,贴得各处都是,隐隐透出阴郁。 难道······这龙脉里还有道家的阵法? 看来这山河混元图实乃至宝,连道家的迷魂阵都布上了,若把这些符咒揭下,这阵是不是就能破掉? 兰景明攥住石块,双腿向上弹起,卡在石缝边缘,他惯会上下攀爬,区区石壁不在话下。 离那些符咒愈近,阴郁气息愈重,明黄咒贴困住的仿佛不是龙脉,而是铺天盖地的枯骨,生死之际的怨气萦绕过来,耳边风声阵阵,如有厉鬼啼哭,面前飞过诸多红影,震得人两臂发颤指骨泛滑,几乎握不住东西,兰景明咬紧牙关,一寸寸触到符咒,啪的一声,指头如被烈火灼烧,皮肉融掉一块。 竟是这样至阴致寒的阵法。 兰景明甩动手指,神情恍惚片刻,他不知这里还有多少符咒,若是把这些全都揭下,龙脉会变成甚么模样? 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眼下已经来到这里,他回不了头了。 兰景明扯下布条,牢牢缠在手上,探长手臂过去,一把扯掉符咒。 第51章 扯下符咒的那一刻,黄纸熊熊燃烧,手背烫出血肉,洞顶喀嚓一声,滚石从天而降,洞口深处轰然巨响,橘色火光涌来,堪堪撩穿鼻尖,兰景明瞪大双眼,疯狂向洞口跑去,尖利石块如雨,飞速向他射来,他躲避不及,被石块擦的满身是伤,在洞口堵住的前一刻,飞身扑到外面,连滚带爬站起,呸一口吐出残血。 为什么······山洞会炸开? 不止这山洞在炸,附近波浪涌动,惊涛拍岸,高山似被从天而降的惊雷轰开,从中间裂出窄缝,兰景明弯腰躬身攥紧拳头,向缝隙猛冲过去,那缝隙越裂越深,两边尽是明黄色的符咒,触之皮肤皲裂灼热流血,里面热度极高,头发几乎被烈焰点燃,沿缝隙向下土地裂开,里面有个漏勺似的圆形深坑,兰景明沿深坑滑落,落下时几乎滑进雪堆,这地下裂缝四周极寒,头发即刻结冰,沉甸甸坠在颈后。 流血的伤口未曾长好,被凉意激得凝固起来,小臂冻得牵扯不开,底下符咒愈来愈多,四周被寒雪覆盖,森森然浸透皮肤,雪堆中央有个悬浮起来的高台,里头有个白色卷轴,它似被不知名的力量托着,飘在半空之中。 外头轰鸣不断,兰景明不敢耽搁,一个猛子深扑下去,探手去捞卷轴,摸到卷轴的那一刻,高台轰然炸开,爆出庞大气浪,兰景明被这气流冲开,直直撞上石壁,后背撞得筋骨欲裂,臂上血红一片,皮肤全剥掉了。 不知是符咒的力量,还是龙脉的力量,亦或是这卷轴本身的力量······太邪门了。 兰景明对蛊虫蛊毒略通一二,对道家排兵布阵的法门有所耳闻,可百闻不如一见,亲眼见到父汗暗黑发紫的后背,见到这凌厉强大的阵法,他着实有些恐惧。 烧伤的手臂仍在流血,指头要看不清了,他想跑掉他想逃开,他不想死在这里。 “你生来便有怪病,额发粗糙暗黄,面色青紫发乌,自小不爱哭闹,三岁不会走路,阿父为你遍寻药方,踏遍名山大川,绑来梁国郎中为你诊脉······” “阿父心中不甘,不愿将你弃之不顾,放出风声遍寻良医,寻求解救之法,后来得知丹凤红凝丸能治你这病,我便派人进山寻药,寻火丹凤回来炼制成丸。这火丹凤长在悬崖峭壁之上,只在春暖花开时生长,数百株火丹凤要炼制九九八十一日,才能炼成一颗······” 父汗的话余音绕梁,在耳边轮转不休,兰景明恍惚一瞬,攥紧流血拳头,那股痛直冲上来,逼得眼底发红,身形剧烈颤抖。 是了。 他天生异相,本该被抛入山中,父汗为了救他费尽心血,是世上唯一在意他的人,他怎能就此退缩,置父汗生死于不顾。 不过区区灼热,有甚么大不了的,这些年吃了多少苦头,早该习惯才是。 一念及此,兰景明咬碎牙关,弯腰矮身扑下,两膝砸上高台,强忍灼痛嘶吼出声,紧紧攥住卷轴,猛然向上拽起。 灼烧之痛蔓延上来,转瞬撕裂肩膀,高台轰鸣起来,岩浆似被地鸣搅动,向上疯狂喷涌,要将人吞噬殆尽,兰景明被这冲力向外推去,高高抛在半空,岩浆从地底溢出,沿河流奔向草地,土地如被火舌融化,烧成一片狼藉。 兰景明砸在地上,黑衣烧的破烂,皮肉布料黏在一块,痛的满地打滚,卷轴上血肉焦糊,沉甸甸黏在掌心,他不自觉撑起两臂,望向听湖小筑,这般响动瞒不过人,想必官兵就要到了,嫂嫂还在生产命悬一线,若阿靖知道他居心妥测,趁此时机溜进龙脉······ 兰景明闭上双眼,自虐似的捏紧卷轴,不敢再想下去。 不能待下去了,必须离开这里。 “火烧云!火烧云!如此天降祥瑞,定保夫人平安!” 听湖小筑外乱成一团,婢女们三五成群,晕头转向东拜西拜,几个人齐齐跪下,向着被映红的厚云跪下,响头咚咚磕个不停,陈靖不能进嫂嫂卧房,扒在外面坐立不安,总觉得胸口堵着甚么,那火烧云透着不详,不似甚么天相,反倒······ 巨响从天边传来,婴孩应声嚎哭,一浪接着一浪,在耳边爆裂开来。 陈靖恍惚一瞬,整个人被劈成两半,一半被那巨响镇住,一半被这狂喜俘虏。 他惶惶然抱住额头,承认自己的自私。 陈家有后了,他肩上的担子轻了许多,等他再大些有了自己的府宅,就可以搬出这里,光明正大同少年在一起了。 “白青,白青你快过来,太好了,太好了,嫂嫂生了······” 陈靖欣喜若狂,下意识向后摸索,想攥住少年手腕,一把扑了个空。 背后空无一人,隐隐风声涌过,攥到满掌虚无。 房门吱呀一声,赫钟隐抱着婴孩出来,他满脸凝重无甚喜气,将娃娃送到婢女怀里。 “先生,嫂嫂她······” “暂且还好,”赫钟隐道,“只是身体虚弱,还需好生将养,将军怎么还未回来?” “瘟疫之事不知怎的传入朝中,朝中派人快马加鞭过来,在城门外被大哥拦住,想必接了旨意才能回来,”陈靖道,“先生,我能看看嫂嫂么?” “先把自己清洗干净,再换身衣袍,莫让夫人着了风寒,夫人适才命悬一线,不断呼唤将军,将军需快马加鞭回来,好生安抚夫人,若再出血便危险了,”赫钟隐向外扭头,眉峰深深拧紧,“巨响是怎么回事,焦糊味从哪来的?” 话音刚落,巨响轰隆隆震慑而来,不少人拎着水桶,急匆匆往后面跑,大声呼唤走水了走水了,火光冲天而起,药味扑面而来,远远见到滚滚浓烟,陈靖心慌意乱,指甲抠裂掌心,这药味如此浓烈,想必药庐已经毁了,药庐与龙脉近在迟尺······· 朝廷的人已到城门外了,若此刻龙脉出了甚么纰漏,后果不堪设想。 房内骤然爆发哭喊,嫂嫂从未如此声嘶力竭,显见生产之痛痛入骨髓,已令她神智不清,赫钟隐捏住陈靖肩膀,低头与他对视:“阿靖,夫人身旁必须留人,你换身衣服装作将军模样,进去陪她一会,我去药庐看看。” “先生,白青不见了,许是这里太乱,他被人群给冲散了,”陈靖握住赫钟隐小臂,似只被主人抛弃的幼犬,惶惶然瞪着眼睛,“先生目力极好,若是见到他了,务必带他回来。” 赫钟隐眉间一跳:“阿靖,他对你······” 如此重要? 后半句掩在喉中,陈靖却听懂了。 “先生,等有了自己的府宅,我会娶他为妻。不,不等了,等不及了,”陈靖眼底泛红,喉间哽咽吐息,“先生,你带他回来······我等不及了。” 第52章 赫钟隐捏捏陈靖肩膀,重重拍打两下,起身跃至树顶,直向药庐奔去。 药庐已被烈焰焚尽,卷出滚滚浓烟,冲天火光一跃而起,将云层烧至金黄。 举目所见一片狼藉,黑烟浓浓奔来,四周叫喊不断,赫钟隐沿着火势尽头奔走,愈往里浓烟愈烈,捂住口唇仍抵不过烟气入喉,他想了又像,一跃而起冲巨树扑去,此树有几人之高,数人环抱才能围住,乃府内有名的神树,他踩在高高的枝杈上头,定睛向黑烟最浓处望去,一道黑影从烟尘中蹿出,踩着房顶向外飞踏几步,倏忽便不见了。 那人手里攥着甚么东西,身上黑衣破破烂烂,皮肤被烧灼大半,身形动作却格外迅猛,一看就是个练家子。赫钟隐察觉不对,跃下来挡住一名官兵,从他身上拽下弓弩,径直向黑衣人冲去。 黑衣人身上伤重,碎衣摩挲伤口,本该痛的挣扎不得,不知这人哪来的力气,如飞燕扑入山中,在悬崖峭壁上肆意攀行,山中落雪不久,石块被厚冰覆盖,黑衣人掌心捏着甚么,似乎是怕逃跑途中丢掉,揣在怀里都无法安心。 赫钟隐遥遥站定,起势拉弓,一把长箭凌空飞去,擦过那人大腿,黑衣人扑倒在地,踉踉跄跄爬起,沿山坡向下滑去,掠出长长血线。 这道背影······为何有些熟悉。 那黑衣人头戴兜帽黑布遮面,将自己挡的严严实实,乍一瞥连眼都看不清楚,遑论认出是谁,赫钟隐忆起阿靖的话,胸中升起不祥,他那徒儿情窦初开,是根掰不断扯不开的一根梗木头,若是他身边那少年找不回来,不知会走进甚么死胡同里。 年纪轻轻活在仇恨与杀戮之中,今后会变成何种模样,谁又能说得清呢。 身为男子想娶男子为妻,实在是冒天下之大不韪,若是那少年一直陪在阿靖身边,随着年岁渐长,情意或许会慢慢淡了,可那少年若被火势波及而亡,或者凭空消失,那么他会成为一根尖刺,钉在阿靖心里,令阿靖如鲠在喉,再也无法忘怀。 那黑衣人想必是累了,脚步愈来愈慢,所过之处星星点点,皆是一串一串的残血,只是他仍在悬崖峭壁上穿行,似乎势要逃离这里,赫钟隐愈发确信他手里握着的东西有些蹊跷,下一箭他凝神定身,令箭头如风刃飞去,直冲黑衣人小臂,黑衣人抬臂闪躲,下一箭凌空而来,滑过黑衣人膝窝,黑衣人跪倒在地,那东西被狠狠甩开,飒然撞向石块,在雪间飘散开来。 那是······一副卷轴。 卷轴秀巧精致,摊开后檀香溢开随风飘来,丝缕慑住鼻尖,赫钟隐只觉蹊跷,这卷轴如同无字天书,为何护宝贝似的护着,从哪拿出来的······ 之前陈瑞将军说过,药庐背后便是龙脉,此次突燃大火,府内深处地石轰裂岩浆溢出,除了龙脉之外,不知还有甚么能有此般阵仗,若是这卷轴是从龙脉里掠出来的······ 赫钟隐眉峰紧凛,杀心骤起。 他弯弓拉开箭尾,对准黑衣人后心。 黑衣人已是强弩之末,注定躲不开这箭,这卷轴或许是镇守龙脉之物,定不能有所折损。 黑衣人颤巍巍攀爬起来,手脚并用攥住卷轴,似乎累的动弹不得,趴在地上喘息。 咚咚,咚咚,咚咚。 杀了他。 杀了他。 杀了他。 赫钟隐在心中疾呼,指头却颤抖不休,这一箭迟迟射不出去。 箭尾羽翎刮过脖颈,雪水黏住眼睫,眼前满是血红,他仿佛看到自己,那个抱着婴孩,赤手空拳披头散发,在林中无望奔跑的自己。 在他犹豫的时候,黑衣人蓄足力气,手脚并用拽住卷轴,沿斜坡向下飞奔。 赫钟隐收回心神,指头捏住箭尾,眼睛微微眯起,箭矢射出的前一刻,林中传来一声狼嚎,赫钟隐指头一抖,箭矢偏过半寸,擦过黑衣人脖颈,直直钉住树干。 狼嚎一声接着一声,穿透云霄如雷贯耳,似乎群狼出来捕食,要将猎物撕裂成块,片片吞吃入腹。 雪落无声,树干上箭尾震颤,黑衣人不知所踪。 赫钟隐站立不稳,两膝弯折跪倒在地,回忆呼啸涌来,他不自觉想到那个孩子,那个孩子若被叼走,一定会成为猛兽口粮,狼群会咬掉孩子手臂脚丫,咬住脖子拽掉脑袋,那孩子之前还在笑着,拉着脖颈上的铃铛摇晃,死之前不知会如何恐慌,如何嘶声哭喊,求自己过去救他····· 赫钟隐捏住喉咙,肩背战栗不已,心肝脾肺要呕出来,指甲压进掌心,手背绽满青筋。 他几乎站不起来,不知在原地待了多久,额头钉在地上,厚雪层层落下,在肩膀聚起一滩。 脚印被雪雾覆盖,几粒残血溅落在地,如冬日红梅,绽放在画卷之中。 风声沿侧颊涌过,掌心残血结冰,与卷轴冻在一起。 兰景明趴在白狼背上,随白狼在林间腾跃,穿过广袤无垠的峡谷,掠过人迹罕至的村落,踏入太行山里,躲入一处洞穴。 山上散落无数枯骨,雄鹰在天上盘旋,它们虎视眈眈望着下|面,想要夺得口粮,尽情饱餐一顿。 “小白,谢谢你,”兰景明衣袍都扯烂了,肩膀大腿青紫相间,小臂被箭矢擦掉肉皮,脖颈鲜血汹涌而下,淋漓沾湿半身。他对此浑不在意,抱住白狼脖颈,埋进雪白皮毛,“谢谢你过来救我。” 白狼默默看他,探舌为他舔舐伤口,又来舔兰景明脸颊,兰景明闭上双眼,面颊被带刺的舌头刮过,泪水如潮涌出,被白狼舔舐干净。 “小白,我好冷,让我抱抱你,”兰景明靠近白狼,抱紧白狼脖颈,抱了一会仍觉得冷,钻到白狼腹底,被白狼尾巴卷着,攥住白狼皮毛,“小白······娘亲抱过我么。” 他惶惶然又想起娘亲,心里空落落的,身上冷汗涔涔,如同落进冰洞。 白狼不会说话,默默翻卷尾巴,将兰景明搂得更紧。 “我对不起阿靖,”兰景明闷声吐息,脸颊埋进白狼皮毛,“阿靖一片赤诚······他会恨透我的。” “我不知抢走这卷轴······龙脉竟会炸开,”兰景明打个哆嗦,睫毛细细颤动,“怎会如此·····我若这般跑了,阿靖该怎么办呢?陈瑞定会保他,但也不会轻饶了他。” “有甚么办法,能让阿靖原谅我呢,”兰景明抖声呢喃,似是在问白狼,又似在问自己,“不,不要原谅我了,怎么敢求他原谅,让他恨透我罢,扒我皮剔我骨喝我血罢,只要······他能好受一点。” 陈靖身披甲胄,坐在满是血腥的卧房中,攥住嫂嫂掌心。 周淑宁面色煞白,眼眸半睁半闭,软褥盖在身上,嘴唇泛出淡紫,轻轻浅浅呼吸。 卧房内鸦雀无声,陆文墨眼含泪水站在角落,悄声换过布巾,端出淋漓血水。 陈靖哪里都不敢看,只敢看着嫂嫂的脸,嫂嫂在他心中与母亲无异,见嫂嫂虚弱至此,他心中怎能不痛,五脏六腑翻卷起来,如被大手拧过,酸水满溢上来。 “阿瑞······妾身思念爹娘,想回家见爹娘了,”周淑宁双眸涣散,眼珠空茫茫坠着,“前些日子娘来信了,说爹下棋时多饮了两口烈酒,起来便昏倒在地,醒来提不动刀,在家生了好大一番脾气,把家里棋盘都砸碎了。爹娘老了,妾身不能在爹娘身旁尽孝,总该回去看看。” 自打来了将军府里,府中诸事繁杂,日日忙乱不休,再未听嫂嫂提过家里,此时嫂嫂掌心冰凉神志不清,絮絮又说了许多幼时的事,甚么上树抓鸟,掉下来把弟弟砸晕,甚么下湖捞鱼,踩空掉进冰窟,甚么偷偷摸出娘的脂粉盒来,不慎给砸坏了,只得用泥灰兑水进去,把娘的脸都涂黑了······林林总总不一而足,她自顾自笑个不停,陆文墨背过身去偷偷拭泪,陈靖握紧嫂嫂手指,满心惶惶然然,他多想少年此刻在他身旁,陪他一同面对。 他怕极了,掌心的手湿湿冷冷,似乎会化风而去。 他似乎总在失去。 失去爹娘庇佑,失去放任他的大哥,抓不住两情相悦的少年,现在连嫂嫂······也留不住吗? 有心想说甚么,话到口边却哽住了,吐出的只有气音。 “你再娶之后,定要善待孩子,”周淑宁闭上双眸,“未曾给他取名,便由你来定罢。” 四周婢女忍不住哭了,卧房内啜泣阵阵,陈靖实在忍耐不住,抑住喉中哽咽:“我不会再娶。” “你若走了,”陈靖一字一顿吐息,“我此生不会再娶。” 周淑宁笑了。 “阿瑞原来还会哄我,”周淑宁眼眸微闭,唇角绽出笑意,“阿靖那边,我将娘家的玉镯送给那姑娘了,他与那姑娘情投意合,若他执意要娶,你便莫拦着了。” 陈靖手臂僵住,眼圈瞬间红了,不知为何,恨意从心中蒸腾而起,此刻他憎恨一切,憎恨这束缚人的仁义礼教,憎恨那刚出生的孩子,憎恨这传宗接代的宗室传统,甚至······憎恨这吃人的将军府宅。 屋外风声大作,脚步声急急走来,到门口却停住了。 卧房门拉开一道小缝,陈瑞脱下甲胄满目焦急,径直向塌边走来。 陈靖起身站起,默默退至门边,龙脉那头隆隆爆炸不断,陈瑞浑不在意,只坐在周淑宁塌边,贴在她耳边说着甚么,为她擦拭额上冷汗。 陈靖不忍再看,悄悄退出门外,府中人都去龙脉救火,黑烟比之前浅淡许多,陈靖不敢再留在此处,留在此处他要疯了,他一路跑向龙脉,爬到半山腰下,沿着缝隙直向里走,里面尽是断壁残桓,草木耷拉石块发乌,看不出原本模样。 他也是头一回进到龙脉里面,外面草木繁盛流水潺潺,一石一木皆由天然雕琢,这深处竟满是道家符咒,像是镇着甚么东西。 目之所及的符咒尽皆烂了,被烈焰烧的只余残烬,岩浆在地上凝结成块,如油墨滚成一片,触之灼痛指尖。 草皮光秃秃的,几乎甚么都没能留下,一块琉璃似的高台裂开两半,淡淡檀香混着焦味涌来,陈靖上前握起一块碎石,触到鼻间闻闻,那檀香若有若无,与少年身上的有几分相似。 陈靖捏住石块,默默仰头望天,指头捏住石块,劈手碾碎成灰。 他未再回听湖小筑,径直回到自己卧房,仰头靠在枕上,压到甚么东西,脖颈底下硌的厉害,他爬起身来,在枕下摸索两下,摸出一只玉镯。 曾经戴在少年腕上的玉镯。 他拾起玉镯,往腕上套了两下,只套进**手指。 玉镯放下来了,重新塞到枕下。 他站起身来,在房中走过两圈,桌上宣纸有歪歪扭扭的两个字:保重。 陈靖探出指头,在纸上摩挲两下,那墨渍才干不久,想必人也是才走不久。 这纸上的字格外刺眼,陈靖喀嚓两下,将宣纸撕成碎末,抬手拉开窗棂,松掌散向风中。 桌椅旁还有熟悉影子,他曾在这里握住少年手指,教他写写画画,两人闹得狠了,在榻上滚成一团,倒在桌子底下,把碗筷都打碎了。 榻上褥子乱糟糟一团,上面曾满是酒渍,竹叶青的滋味骤然涌上,呛得他两眼发晕,缓缓坐在椅上。 小小一间卧房,里面满是少年味道,陈靖静静呼吸,放空脑中思绪,一时甚么都不愿想了,只想蒙被大睡一场,醒来把甚么都忘干净。 忘掉那场杀戮,忘掉雪中白狼,忘掉那个金铃叮咚的少年。 甚么都忘干净,变得痴痴傻傻,鲁莽蠢笨,这样也许······就能好过许多。 木门被轻敲两下,吱呀一声,一袭长衫飘来,赫钟隐携风霜走来,坐在陈靖塌边。 赫钟隐没有出声,静静坐在那里陪他,陈靖愣愣转头,扯起半边唇角:“先生,嫂嫂怎么样了。” “气血流失太多,此后还需好生休养,”赫钟隐道,“阿靖不必太过忧心。” “白青走了,”陈靖喃喃,“回去也好,回大山里去,回丛林里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样才算潇洒肆意。” 赫钟隐登时明白过来,陈靖不愿往最坏的地方去想,他宁愿相信少年走了,化成风在林间翱翔,也不愿相信其它。 只是龙脉一事非同小可,就算把将军府翻个底朝天来,此事也会被弄个水落石出。 那少年男扮女装跟着阿靖进府,又在龙脉被毁后凭空消失,若是诸事风平浪静,将军与夫人为了哄阿靖开心,可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眼下却是万万不可能了。外头瘟疫横行,永康城内乱做一团,或许确有甚么贼人,或者府内别有用心之人,潜入龙脉欲图不轨,只是即便如此······也与那少年脱不了关系。 陈靖总是像个喜气洋洋的小太阳,在府里撞来撞去,有甚么烦心的事转天就忘,谁说了他谁惹了他也不在意,即便被将军揍得皮开肉绽,养好了还是会凑上去,未见他真的记恨过谁,可眼下陈靖眸底乌沉沉的,满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恨意,再无半分笑意。 小小少年脊背坚硬,手臂攥紧成拳,好似一夜之间长大,再无从前的稚气。 赫钟隐盼望陈靖长大,却不希望让他这般长大,无忧无虑的快活总是转瞬即逝,生在将军府里,今后的重担一个接着一个,会将他压的喘不过气,如果可以······他希望阿靖似修竹那般,保住那颗赤子之心。 “阿靖,累了就歇歇罢,”赫钟隐道,“外头瘟疫已压下去了,你这几日未曾合眼,先歇上一场,其余事等醒来再说。” 陈靖确实累了。 他心力交瘁,疲惫的胸口发闷,眼前全是黑霾,周身靠一口气撑着,迟迟不想躺下,此刻被先生说要休息,他才察觉出累,囫囵向后仰在枕上,屋顶木条天旋地转。 赫钟隐走到桌边,燃起安神香给人助眠,烟雾才飘起片刻,陈靖扭头窝进塌里,拿外袍挡住鼻子,瓮瓮吐息出声:“不要这支······换一支。” 这把香皆是檀香,赫钟隐换了另一支梅花香,这次陈靖没有出声,默默弓成一团,看着像是睡了。 赫钟隐吹灭烛火,出去合上房门,屋内一片寂静,陈靖闭不上眼,从枕下摸出玉镯,搁在眼前看着。 玉镯暖融融的,仿佛还带着少年的体温。 “是你吗?” 陈靖捏住玉镯,轻轻搁在鼻尖,眼珠向下垂落,盯着虚空中的一点。 “若是你,你最好盼望······不要被我逮到,若是逮到你了······” 他咬牙切齿,上身如坠冰湖,冻得瑟瑟发抖,下|身如坠岩浆,腿|间硬到发慌,热意腾腾而上,鼻尖满是汗水。 “绝不会放过你的。” “若不是你,”陈靖松弛下来,呼出一口长气,指头圈圈摩挲玉镯,一寸一寸抹过,仿佛揉搓少年脖颈,捏住筋脉揉动,“说了保重就想一别两宽,拿我陈靖当傻子来耍,也该问问我答不答应。” 赫钟隐从陈靖卧房离开,出府回了自家庭院,用参心莲熬了几碗药水,又用针灸走过穴位之后,赫修竹脸上青气散了,面容红润许多,看着已与往日无异,这几日修竹累的狠了,气血有亏需歇息不足,赫钟隐给他掖好被子,回到自己卧房,本想跟着歇息一会,可迟迟无法入眠,他起身走到柜边,拿出那只簪盒,摩挲上头诛心草的枝叶,今日那黑衣人手里的卷轴着实蹊跷,令他无法忘怀,总觉得那卷轴似与甚么有关,细想却有想不出来,赫钟隐百思不得其解,脱|掉外袍躺在榻上,渐渐沉入梦境。 ······ “那山河混元图你天天挂在嘴边,听得我耳朵都起茧了,那到底是甚么东西,好歹给我说清楚罢。” 艳阳高照,躺椅咯吱作响,赫钟隐摇摇晃晃,宣纸搭在头上,挡住炽热阳光,赫连翘在灶房敲打面团,敲得叮叮咚咚,他这两条腿比面条还软,丝毫没有要起身帮忙的意思。 “赫钟隐!你这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家伙,看以后哪家姑娘愿意嫁你!” 赫连翘张牙舞爪过来,在空中挥舞木杖,舞动半天也没舍得砸下,只得气鼓鼓坐在桌上,拿木杖顶着宣纸,戳动赫钟隐鼻尖。 “山河混元图乃是我们巫医族的至宝,这世上名山大川众多,珍奇药材更是数不胜数,可真正能生死人肉白骨的奇珍异宝,只在山河混元图里有所记载。这图其实是只玲珑秀巧的卷轴,展开檀香扑面,里面是无字天书,外人拿到并无作用,只有我们的巫医族的血······才能让它现形。” “听着没甚么意思,”赫钟隐打个哈欠,在躺椅上转过半身,“谁爱要便拿走好了。” 赫连翘跺脚踩地,气的脸色通红七窍生烟:“你听我说完,这里面还记载着世间至宝诛心草的生长之地,诛心草仅此一棵,草叶根茎炼出的灵丹只够一人服用,若是重伤重病濒死之人,无论伤成怎样,只要有一口气在,诛心草能令他重获生机,恢复的与先前无异;若是身强体壮之人,诛心草能让那人······长生不老。” 摇椅登时止住声响。 赫钟隐拿下半面宣纸,睫毛向上掀起,盯着赫连翘的眼睛:“世上真有如此奇药?” “千真万确,”赫连翘道,“绝无半分虚言。” “那些庸俗之人为了寻它,想必要打的头破血流,”赫钟隐打个哈欠,拿起木杖把玩,口中啧啧有声,“外头世道乱成这样,八成和这也脱不开关系。” “若是身居高位,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谁会甘心放手,全留给后世享受,”赫连翘叹了口气,“只是这诛心草乃是至宝中的至宝,它吸收日月精华,早已修炼出了灵识,即便被人寻到,也是一棵普通药草,唯有一种情形,能令它化为灵丹。” “甚么情形?” “用你的心头血来浇灌它,”赫连翘上前两步,半蹲在赫钟隐面前,手扶摇椅两端,不让弟弟动弹,“族中几百年来,只有你身上有这观音圣血,你得真心实意想帮那人,脑中全无杂念,才能与诛心草灵识相通,将它炼成灵丹。” “你这么说,仿佛我掌握生杀大权,想要谁死便要谁死,想要谁活便要谁活,”赫钟隐懒洋洋卧回躺椅,长长打个哈欠,“首先,这世上不会有人,值得我用心头血来救,即便天王老子过来,他也没这个本事。其次,这甚么劳什子图,听着就是个祸害,若我真找到它了,头一件事便是付之一炬,令它化为灰烬。” ······ 赫钟隐倒回躺椅,宣纸盖回脸上,腰底喀嚓一声,木椅竟然裂了,他摔在地上,骤然抬起半身,抬指拢住额头。 他还躺在榻上,外头黑沉沉的,这一觉竟睡到夜里,许久未睡得这般沉了。 许是睡前摸了那只簪盒,过去的事竟在梦中忆起来了。 林中风声尽在耳边,指上还有勒过弓弦的残痕。 赫钟隐捏住眉心,回忆那卷轴的模样。 若他没有猜错,山河混元图就在龙脉之中,而那黑衣人······将它给盗走了。 第53章 赫钟隐以手扶额,再也睡不着了。 夜空中月明星稀,簌簌寒雪飘落,将枝杈压至弯折,永康城的雪无穷无尽,在卧房内燃起炭火,仍使人夜不能寐,那些衣不蔽体无家可归的人······不知要怎么过了。 赫钟隐披上外袍,缓缓走入院中,捡起一块碎石,捏在掌心摩挲。 他曾在这里将那少年踩在地上,狠狠踢出一脚,听到骨骼崩裂的声响。 不知······后来断骨有没有长好,与他翻山越岭寻参心莲时,是否疼的厉害。 卧房内悉悉索索,瓷碗摔在地上,噼啪碎成一滩,赫钟隐收回心神,急急走入卧房,赫修竹满面通红,伸舌呲哈喘气,舌头被烫出几个水泡,眼泪汪汪可怜极了。 “醒了怎不知道叫人,”赫钟隐将儿子按在榻上,转身吹凉茶水,递到赫修竹手中,“慢些喝,这些都是你的。” 赫修竹渴得狠了,咕咚咚灌掉半壶,胡乱抹干嘴唇:“爹,我这是······睡了多久?” “有几日了,”赫钟隐道,“外头瘟疫已压下了,你才醒来莫要劳心费神,再多歇息歇息。” “还有,爹,我,我想知道,她,咳,她怎么样了,”赫修竹举起茶碗,挡住大半张脸,眉毛抽动几下,“应,应是在将军府吧?” “哪个?” “就,就她嘛,我在这也不认得几个人,爹也认得的,”赫修竹声如蚊讷,哼哼唧唧道,“小,小将军的妾侍嘛。” 赫钟隐眉峰一跳,一脚揣上赫修竹屁|股,赫修竹嗷呜一声,哭咧咧溜进塌里,捂着屁股打滚:“爹干嘛踹我,儿子可才捡回条命,怜香惜玉懂不懂啊!” “踹你几脚,让你清新清醒,”赫钟隐道,“小将军的妾侍并非女子,而是男扮女装潜入府中,留在小将军身边。” 晴天一道霹雳,劈飞三魂七魄,赫修竹呆愣愣坐着,头顶细毛炸的七零八落。 “往日里怎么没看出来,吾儿竟被熏成这样,”赫钟隐幽幽叹息,“灶台底下取根柴禾出来,都比你白上几分。” 赫修竹蔫巴巴塌了,耷拉肩膀缩成一团,活像条落水幼犬,皮毛黯淡无光:“那,那小将军将人带入府中,还将人收为妾侍,岂不是······” 赫修竹目光发直,隐约察觉甚么,猛灌茶水压惊。 “不是收为妾侍,”赫钟隐淡道,“是想明媒正娶,八抬大轿迎进门的。” 噗的一声,那口水狂喷出来,喷了赫钟隐满头满脸。 赫修竹惊慌失措,忙上来帮爹爹擦脸,可他适才醒来时嫌药汤太苦,偷偷倒掉不少,粘了大半在袖子上,眼下一番行云流水下来,将赫钟隐涂成个黑脸狸猫。 赫钟隐并未发怒,只挡下赫修竹手臂,自己抹净面颊:“将军府龙脉被毁,那少年不知所踪,若我说眼下最大的可能,便是那少年做的,你信是不信?” “不信!” “为何?” “因为他是好人,比我要好的多,”赫修竹羞涩挠头,笑出一口白牙,“爹,不瞒你说,我头一回见他便觉得亲切,像是以前在哪见过,旁人都有几个兄弟姊妹,我若也有······该多好啊。” 第54章 “胡说!”赫钟隐抬手一扫,碗碟噼啪飞出,重重摔落在地,他上前两步,提起赫修竹半身,将人拎到面前,“我说过几回,爹爹只有你一个孩儿,绝不会再有其他!” 赫钟隐目眦尽裂,手背溢出青脉,赫修竹喘不上气,涨得脸颊发紫,扬手掰住爹爹腕骨:“爹,爹,不提了,再不提了······放,放手,儿子要归西了······” 赫钟隐回过神来,匆忙松开手指,后退两步坐回椅上,指头按住额角,重重摩挲几下,脑中似乎有甚么搅动,搅得他天旋地转,几乎站立不住。 时日已过去这么久了,不该再沉湎于过往,总该走出来了。 就当是,就当是被狗咬了一口······ 赫钟隐捏住茶碗,指间咯咯哒哒,喉间恶心欲呕,眼前满是兰赤阿古达洋洋得意的脸,坚硬胡须晃来晃去,如同黝黑毛刷,扎得他浑身发麻,只想跳进冰湖游上几日,洗去满身污|秽。 赫修竹缓过气来,慌忙跳到地上,凑上来给爹爹拍背:“爹,这几日您歇息了吗?我看您眼下青黑,约莫几日都没睡了,我给您熬碗汤药,回房好好歇歇罢。” “不必,”赫钟隐噎下一盏茶水,拭去额角冷汗,“我去将军府看看,你这几日不准再去药铺,乖乖留在这里。” 赫修竹拗不过人,只得眼睁睁看爹爹离开,他卧回榻上,睡了这么久自然睡不着了,瞪着窗外看了半晌,来回打几个滚,手臂交叠压在脑后,思前想后只觉得蹊跷,只要提到与兄弟姊妹有关之事,爹爹都会勃然大怒,如被触到逆鳞,不允他多说半句,可爹爹平日里与他谈笑风生,诸多事情并不在意,莫非······他真有甚么兄弟姊妹,只是因种种原因没了或走散了,爹爹不忍再提? 如此这般想来,爹爹对自己的过往讳莫如深,每次他挑起话头,都被不着痕迹敷衍过去,即便愿意多说几句,也是不痛不痒,插科打诨掠过去了,想必过去发生过甚么,才令爹爹不愿多谈。 再想想这些年来他们走南闯北,未曾听爹爹说过甚么亲朋故交,更没人跋涉千里来投奔爹爹,按理说即便一个人再特立独行,也不会没有亲近之人,除非······爹爹的族人都走散了,或者都不在了。 一念及此,赫修竹打个哆嗦,将被褥拉扯过来,将自己卷成一团。 外面街道上萧条许多,鼻间满是焰火烧灼过的焦糊味道,熏得人浑身发痒,整座城池满目疮痍,遍地都是残破的绸带红绳,这场瘟疫来的蹊跷,用蛊下毒一事也不是寻常人做的到的,这些年来赫钟隐走南闯北,自认经历过不少奇闻轶事,可在用蛊之术上超过巫医族的······几乎从未见过。 莫非这蛊毒与巫医族有关? 可族内古训只许救人不许伤人,做这种事会堕入无间地狱,永世不得超生,谁会胆敢逆天而行? 赫钟隐从未如此恼恨自己,他在族中时自视甚高,活的潇洒肆意,对外界满不在乎,连邻居族人的脸都分辨不出,更遑论寻出是谁,眼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只是这敌在明我在暗的状态······着实令人不安。 将军府难得有如此静谧,除了守门的官兵之外,几乎再无旁人,府内家臣婢女们行色匆匆,各自头都不抬,给被毁的龙脉收拾善后,赫钟隐一路走近听湖小筑,院里的花草无人照料,比往常凋谢许多,卧房里仍有淡淡血腥,陈瑞坐在塌边,脊背向下弯折,如驮着甚么重物,透出浓浓颓靡。 陈瑞向来喜怒不形于色,除了对弟弟恨铁不成钢非打即骂,对其余人算得上和颜悦色,有甚么担子都自己扛着,眼下这是赫钟隐头一次觉得陈瑞累了,累得筋骨垮塌下去,撑不动这将军府了。 周淑宁躺在榻上,嘴唇煞白毫无血色,被陈瑞握住的掌心软绵绵的。 赫钟隐知晓她此番气血大伤,还需好些日子休养,即便休养过来,日后殚精竭虑的事也不能做了,将军府往日里看着井井条条,不止因陈瑞在前方坐镇,夫人在背后打点诸事,辛劳半分也不会少的。 赫钟隐未曾出声,默默坐在椅上,不知坐了多久,陈瑞仿佛才察觉背后有人,缓缓直起身体:“先生来了,为夫人再看看罢。” 赫钟隐依言为夫人诊脉,又用银针走穴,待夫人面容和缓下来,他收回灸盒,低声对陈瑞道:“将军也需休息几日,此后府内外诸多事务,还需将军定夺。” “夫人迟迟不醒,我怎能放下心来,”陈瑞揉按眉心,眼底满是血红,“先生可去过阿靖那里,此番我在城门驻守,阿靖亲身经历变故,不知能否应付过来。” “将军无需忧心,”赫钟隐道,“阿靖虽然年幼,在府中日日耳濡目染,又有将军与夫人教导,这些都是对他的历练,只要他心性不变,今后必成大器。” “我随父将征战沙场,数次在死人堆里摸爬滚打,每每号角吹响之前,娘都担惊受怕,日日夜夜休息不好,”陈瑞两手扶膝,沉沉看向窗外,“后来天下太平阿靖出生,我们不忍他再受生离死别之苦,只愿将他庇佑起来,做那嗷嗷待哺的雏鸟,不愿他经历风霜。” “将军与夫人对阿靖爱护有加,我等都看在眼中。” “我年岁渐长,今后上不了马提不动枪,这些抵御外侮开疆扩土之事,都得由阿靖来做,”陈瑞盯着树上的鸟儿,那几只鸟叽叽喳喳,展翅飞向夜空,“阿靖天生性子跳脱不服管教,若没有府里诸事压他,他宁愿做那鸟儿,乘风翱翔于天。” 赫钟隐蓦然无言。 几只鸟儿飞过屋檐掠过树梢,振翅冲向厚云,再也看不见了。 生而为人,谁不愿自由自在,抛开身上枷锁,肆意潇洒一生。 “圣上近来龙体欠安,朝廷为立储之事争论不休,这些人各自立场不同,有想来拉拢我的,也有执意谏言削藩,要我手中兵权的,此番龙脉一事传入朝中,圣上下了御旨过来,令阿靖即刻入朝,与皇子们同进同出,由太傅一同教导,此番若要前去,不知何时才能回来。” 陈瑞双眸微闭,搓揉掌心佛珠,淡淡檀香飘来,在身旁萦绕不休。 赫钟隐察觉不对,掌心在袖中收拢成拳。 他赫钟隐不过一介草民,即便在将军府待过数日,做了阿靖的师傅,也不会洋洋自得,以为自己真成了甚么人物。 此事与宫廷秘辛有关,压根不是他能听的,若知晓太多不该知道的······恐会惹来杀身之祸。 听陈瑞的意思,朝中忧心将军府拥兵自重,欲要收权将军却不肯放,此番要阿靖入朝,说是要一同教导,实际上······怕是要将人当做筹码,令将军不敢轻举妄动。 想来也是,这龙脉是如此的风水宝地,却不再天子脚下,而是在将军府内,怎会不惹人垂涎,令朝廷忌讳重重。 之前将军府以护卫龙脉为由拥兵自重,与朝廷形成岌岌可危的平衡,眼下龙脉被毁,若还是不肯交权,阿靖自不能留在府中。 可若真的交权,今后便是瓮中鱼肉任人宰割,再无自保之力,若是被人忌惮,寻个由头投入狱中,更是连还手之力都没有了。 莫非······陈瑞怀疑龙脉被毁,是朝中之人做的? 为何陈瑞会毫不在意说出这些,是真的不怕他泄密,还是······真对他如此信任? 对他说出这些,便是将他与将军府绑在一条船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轻易不放他走了。 赫钟隐站起身来,欲要寻个由头离开,陈瑞回过头来,虚虚向下压压,令人坐回椅子:“先生肯潜心教导阿靖,是我陈家的福气,眼下局势风云变幻,四周蛮夷频频进犯,朝中不会一直留着阿靖,总会放他回来。我只忧心阿靖年少轻狂,入朝之后若受人蛊惑,怕会迷失心性,现下他嫂嫂没法管他,我的话他左耳进右耳出的,只有先生与他投缘,若先生肯留在城中,待他回来伴他左右,时时对他耳提面命······我便放心多了。” 赫钟隐哑然失笑:“将军此番着实强人所难,恕在下不敢答应。眼下阿靖年幼,未曾见识广袤天地,愿称我一声先生,待他长大见识广了,怎会甘心听我说教?人生在世,爹娘亲人都不会长伴左右,更别提萍水相逢之人了。” “于阿靖而言,先生可不是萍水相逢之人,”陈瑞道,“不信你去问问阿靖,若你前去辞行,说要离开这里,看看他是甚么反应。” 赫钟隐怔住了。 龙脉刚刚被毁,夫人还未醒来,将军要将他送入朝中,心心念念的少年消失不见,若是他再辞行······阿靖会受不住吧。 天色渐明,一缕日光爬入窗棂,星子隐入云间,月色坠入湖面,水中波光粼粼。 “因缘和合,虚妄有生,因缘别离,虚妄名灭,”赫钟隐叹道,“既是如此,既来之则安之罢。” 陈瑞松了口气。 转天他派人将陈靖唤入府中,将形势与他道明,说要将陈靖送入朝中,这些话陈瑞想了一夜,说出口时仍然犹豫,担忧陈靖才受了变故,还要去那龙潭虎穴,心里会承受不住。 他这边慢慢说着,时不时观察陈靖面容,陈靖垂头立着,周身笼罩寒霜,眼瞳如被墨色浸染,透不出半分光亮。 “如此这般,你可愿前去?若你执意不肯······” “我要何时动身?”陈靖仰头看人,笑出两颗虎牙,“大哥与我交谈,想必朝中已催得紧了,你说的这些我记下了,今后一定谨言慎行,不会再肆意妄为胡乱惹祸,令你徒增烦心。” 陈瑞未曾想到,弟弟竟会反过来安慰他,他这弟弟仿佛一夜之间长大,身上稚嫩褪了,笑起来饱含心事,不似先前那般自在。 “大哥记得给我买上糖葫芦糖人龙须糕桂花糕百合酥等等,”陈靖舔舐嘴唇,“路途遥远,快马加鞭约莫还得几日,没点家乡零食撑着,途中可太无趣了。唔,算了,糖人不要了,其余的多放些吧。” 陈靖竭力表现的欢欣雀跃,似是要去远方游玩:“哥哥嫂嫂先生若想我了,便飞鸽传书过来,自打出生我还没去过皇城,想必那里有许多新鲜可看,若有好吃的好玩的,着人给你们全带回来。” 陈瑞有心想再嘱托甚么,可之前嘱咐了几个时辰,已是说的口干舌燥,甚么也想不出了,只得摆摆手放人离开,陈靖走到门边,不知想到甚么,突然回头看人:“大哥。” “嗯?” 窗外寒风涌过,卷来簌簌落叶,纷纷落在水中。 一道光沿门缝攀来,落在眉梢眼角,陈靖半面如渡金光,半面沉于暗夜,他咧开唇角,扬声吐息:“哥,若旁人说甚么便信甚么,是不是会被当做傻子,再找不到知心人了?” “是,”陈瑞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你问这做甚么?” “没甚么,”陈靖扭过头去,笑容转瞬即逝,向后摆摆手臂,“大哥陪嫂嫂吧,我即刻便动身了!” 陈靖踏出门去,在听湖小筑外停留片刻,坐在湖边看向水面,水面结了半层冰霜,隐隐映出人脸,陈靖定睛看着,自己的脸渐渐变了,先变成金发碧眼的少年,再变成半身落雪的白狼,又变成身着钗裙的女子······ 噼啪一声巨响,冰面被巨石砸破,四周家臣婢女纷纷侧目,陈靖气喘吁吁,额上热汗直冒,手上被石块割出口子,鲜血沿拳缝涌落,淋漓浸透草叶。 白狼腹底一动,兰景明睁开双眼,抬手覆在额上。 他向洞外望去,外面空无一人,雪落得半尺来厚,卷轴仍牢牢攥在掌中。 不知怎的竟睡过去了。 白狼见他醒了,探出长舌舔他,兰景明支起半身,浑身的血不再流了,只是伤口还未结痂,牵扯起来仍旧疼痛。 卷轴与血肉黏在一块,似是长进肉里,扯都扯动不开,兰景明嫌它碍事,取出短匕手起刀落,割下一块肉皮,那卷轴掉在地上,不慎散落开来,鲜血落进卷轴,在上面满溢开来,兰景明慌忙扑上来擦,愈擦血流愈多,怎么也擦不干净,他之前本就失血过多,一时头晕目眩,眼前阵阵发黑,那空白卷轴吸饱血渍,竟渐渐浮出画面,画面一个接着一个,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俱是精细描绘过的名山大川,每座山上长有千奇百怪的植物,有的长在山顶,有的长在半山腰上,有的生在峡谷之中,它们形态各异,各个惟妙惟肖,只是变化太快,令人记不清楚,眼前晃过一株碧草,似乎在哪见过,未等细看又不见了,他揉揉眼睛,抬手摩挲卷轴,白狼却不让他看了,长尾一卷将他卷入腹底,令他好生休息。 不知睡了多久,再醒来时清醒不少,那卷轴摊在地上,落上薄薄雪花,之前发生的一切如同幻梦,兰景明摩挲卷轴,使出浑身解数,卷轴仍空白一片,甚么图案都没有出来。 莫非真是幻觉? 兰景明想不出了,也无暇再想下去,他出来太久,再不回去便来不及了,白狼卷起长尾,将他卷在背上,送他来到太行山脚下,直送到北夷地界外头。 “小白,谢谢你,”兰景明抱住白狼脖颈,额头深埋进去,“多亏你来救我,回去罢。” 白狼依依不舍,探出长舌舔他,直将他舔|的|湿|淋|淋的,才一步三回头走了,回身蹿入山中。 兰景明带着卷轴回来,又将它呈给父汗,兰赤阿古达欣喜若狂,召集各封地大小格勒过来,在众人面前将兰景明晋为大格勒,从此与兰杜尔兰信鸿等平起平坐,又命全帐设宴狂欢三日,为新晋格勒兰景明祈福呈祥。 数人上前为兰景明换上新衣,将他簇拥出去,为他接风洗尘,兰赤阿古达遣散美人,独自坐在帐中,夜半三更时老图真悄悄摸进帐中,拿匕首划破血脉,涂在山河混元图上,奇珍异宝如潮水涌来,兰赤阿古达屏气凝神,喉中粗气不断,直勾勾盯着它看,那画面转瞬即逝,倏忽便看不见了。 “令山河混元图显形极耗气血,且这卷轴一日只能显形一次,”老图真佝偻脊背瘦骨嶙峋,吐息间嗬嗬喘气,几乎要晕厥过去,“图中记载着白丹茹的生长之地,可汗所中之蛊至阴至毒,这白丹茹可缓解痛楚,令蛊虫多沉睡一段时日。” “那就是说,除了你之前说的诛心草外,没有甚么能将这蛊虫杀死,令本汗重获康健,”兰赤阿古达怒勃然大怒,掌心重重拍下,将马奶酒砸落在地,“那马儿着实心狠手辣,本汗定要将他捉住,扒了皮砍掉脑袋,挂在杆上暴晒三天,方能解我心头之恨。” “可汗息怒,”老图真拜倒在地,脊背深深弓起,“为配合兰格勒抢夺宝图,我等沿河水投入的焚心蛊,似乎被融化了,永康城的瘟疫被压下来了。” “哦?”兰赤阿古达生出兴致,眼尾冒出寒光,“那些腌臜还有这等本事?” “寻常人绝做不到这些,”老图真摇头,“老朽在族中算得上天资聪颖,养出焚心蛊已耗尽毕生所学,要被发现绝非易事,可这永康城的疫病短短几日便被压下,连子蛊都融化了······除赫钟隐外,老朽着实想象不出,谁还有这等本事。” 帐中烛火跃动,兽骨涌来浓香,影子映在帐后,如被巨手拉长,扯出扭曲形状。 “如此这般,实乃天助我也,”兰赤阿古达满面红光,长须簌簌抖动,“小儿既能为我冲锋陷阵,又能做个引子,勾得马儿神智不宁,真乃一举两得。当年小儿滚落山中,竟未被狼群撕碎,而是喝狼奶存活下来······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天命将至,非人力所能违抗。” “天佑可汗踏平梁国土地,助我国威扬遍四方。” “小儿还有大用,若成了个软塌塌的病秧子,便用不成了,”兰赤阿古达皱眉,“你记住了,那劳什子红凝丸的,给本汗调好药量,别让小儿轻易死了。” “可汗尽可放心,”老图真俯身再拜,“老朽愿为可汗肝脑涂地,定不会坏了可汗大计。” 帐中乌云压顶,帐外篝火燃燃,附近几个帐子的大小格勒均赶过来,为新格勒兰景明接风洗尘,几碗大酒下去,众人推杯换盏,喝得醉醺醺的,手拉着手蹦跳不休,瓦努拉被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挤着,想凑上去和兰景明说几句话,没多久被灌晕了,迷迷糊糊半梦半醒,好半天才清醒过来,定睛一看兰景明早不见了,里头几位大小格勒抱着木桩,纷纷把酒碗往木桩上撞,口中吆喝不停,眼见是喝没了认人的本事,把木桩当成兰景明了。 兰景明有了自己的大帐,从兰杜尔随帐中挑了些人归入自己封地,瓦努拉也在其中。 现下的帐子铺着厚褥,四面有羊皮包裹,马奶酒水果应有尽有,数不尽的炭盆往帐中送,简直是神仙才有的日子,瓦努拉抱着被褥哼唧,醉的口水横流,迷迷糊糊睡到半夜,隐隐有草叶吹出长调,缕缕传入耳中,挠的人心头发痒,瓦努拉拼命从梦中醒来,来回摇晃脑袋,翻出当命根子藏着的金铃,仔细塞|入怀中。 她循着歌声过去,果然在河边石块上见到那人,兰景明背对着她,身上未穿格勒才有的外袍,只着薄薄一层单衣,垂头轻轻摇晃。 那调子忽明忽暗,忽长忽短,忽急忽缓,瓦努拉仿佛在哪听过,她绞尽脑汁想着,想起在被掳来的梁国女子帐中,听她们弹过这样的调子。 她们说是一支饱含忧伤的调子,曾有一对爱人天各一方,被层层大山阻隔,他们翻不过山,只能用曲调传达思念。 瓦努拉沉浸在曲调之中,迟迟没有上前,直到一曲落下,她才手脚并用攀爬上去,与兰景明坐在一起。 仿佛他之前从未离开。 “你怎么不快活呢,”瓦努拉喃喃道,“可汗今日在众人面前,把你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的,你没看到两位大格勒的神色,两人的脸一个紫一个绿的,还有兰道真兰小格勒,活像吞了两块石头,我看着实在憋不住乐,又不敢笑出声来,可把我给憋坏了······” 兰景明蜷曲两腿,手背交叠起来,下巴搁在膝上。 他好像一点也不快活。 瓦努拉吞回话音,默默拨弄指节,任凉风翻涌而来,不知该说甚么了。 这次回来明明是大胜而归,该得的都得到了,今后再不会被其他人明目张胆欺侮,称得上扬眉怒气,可兰景明却愈加沉默,身上落满寒霜,如被冷月包裹,透不出半点活气。 只能这样了,一不做二不休吧。 瓦努拉鼓起勇气,从怀中掏出金铃,递到兰景明面前,在他眼前摇晃。 叮咚铃声不断,几枚铃铛在面前碰撞,兰景明恍惚探出手来,将它握进掌心。 “你看你看,它一定是你的幸运铃铛,”瓦努拉提起嗓音,啪啪拍动石头,“你把它给我保管,现下你大胜而归,正好物归原主,你就收回去罢。我知你要说甚么,下回若要深入敌营,你再将它给我,若你回不来了,有人过来寻你,便把铃铛交给那人······” “不,”兰景明骤然开口,将瓦努拉声音打断,他拉过女孩手腕,将金玲放在她手中,帮她握紧掌心,“这个送给你了,等你以后嫁人,便当做你的嫁妆。” “这怎么行?”瓦努拉急了,连连摇头推拒,“这是你的东西,看着好贵重的,你一直带在身上,这个我不能收!再说了,今后若有人寻你······” “不会的,”兰景明唇角浅勾,淡淡轻笑摇头,“之前年少不谙世事,和你说过的都忘了罢,今后·····不会有人来寻我的。” 掌心的铃铛冷冰冰的,瓦努拉看着兰景明的眼睛,那双眼睛原本澄澈似山间碧泉,此时那泉水却干涸了,徒留皲裂泥土,添满沟壑峡谷。 第55章 朝中内务府派人前来接应,陈靖收拾细软后乘上车撵,一路在侍卫护送下来到皇城,进入九重紫霄殿外,等候觐见圣上。 圣上晨时在太极殿上朝,午时召见各方来使,陈靖谨记大哥教诲,眼观鼻鼻观心静静候着,待大总管唤到他的名字,他撩起衣袍,缓缓走进殿中,俯身长跪在地。 面前有条明黄长帘,殿内烟雾缭绕,满是熬煮丹药的味道,皇帝的影子映在帘上,四周有几只冒出青烟的琉璃锅,整座大殿如梦似幻,飘在云雾之中。 皇帝一字不发,大总管代为宣读圣旨,陈靖伏在地上,只觉眼前情状与大哥所言不同,大哥只说圣上戎马半生,如今龙体微恙,广寻良医为自己祈福,未曾说过圣上已沉迷丹药,召见群臣时都不肯现身。 大总管宣读圣旨已毕,陈靖毕恭毕敬接过圣旨,躬身退出大殿,圣上拨给他一处居所,命他留在宫中,在演武场内潜心修习,日后好能披挂上阵,广扬大梁声威。 圣上后宫佳丽三千,长大的却只有六位皇子,彼此之间明争暗斗,各自拉拢势力,眼下还未立储,诸多臣子争执不休,撞在殿前柱子上的都有几个,可无论他们如何引经据典、口若悬河谏言,圣上都不为所动,毫无立储之意,眼下几位皇子心思各异,宫中人人自危,行走坐卧处处小心,生怕触了甚么忌讳。 陈靖被安排在东八所外的长信殿内,从内务府拨来数名宫女,任他随意调用,陈靖仍旧不要人伺候,自顾自拾掇干净卧在榻上,翻来覆去无法入眠,起身烧起香炉,点燃几支花香。 闻了半晌还不解乏,将花香换成檀香,闻着闻着生出恼火,他掀翻檀香,胡乱按灭香炉,裹起被褥卷入塌中。 殿中各处华美精致,不知是匠人废了多少工夫打造而成,与自己在将军府内的卧房相比,称得上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可陈靖躺在这里并不快活,若说将军府是个木质鸟笼,他还能飞出去潇洒一阵,这皇城便是金丝编造的牢笼,令他想飞也飞不出去,只能困在原处,等待主人投喂米粮。 他试图入眠,闭上眼却无法安睡,面前总浮现一双泫然欲泣的眼睛,碧色瞳仁如一湾湖泊,水汪汪亮晶晶的,陈靖随手拽来枕头,狠狠压在脸上,憋着气打两个滚,侧脸摩挲两下布巾,试图把那面容甩出脑袋。 这般折腾到夜班三更,仍没有半分睡意,陈靖不想勉强自己,披上外袍走到殿外,在皇城里漫步目的游荡。 将军府府宅在永康城内,已称得上占地广阔,这宫里更是浩荡无边,仿佛没有尽头,光是小花园就有将军府内五个花园的大小,更别提诸多宫羽亭台楼阁,陈靖走着走着便迷路了,压根辨不清方向,他最初还想着做些标记,以便能赶回去,后来便破罐子破摔不在意了,只想何时若走累了,就地睡了便是,待天明再回殿中。 这般不知走了多久,天边月光大盛,明媚如日头落下,在地上铺出白练,五颜六色的花漫山遍野开着,香气浓浓扑入鼻端,眼前有一座高耸如云的七巧琉璃塔,映着圆如玉盘的月亮,塔尖四面挂着叮咚作响的金铃,铃音随风而来,撞得人心弦摇晃,陈靖揉揉眼睛,恍惚倒退两步,举目望向四周,这附近亭台楼阁都不见了,连大块石头都寻觅不到,这高塔仿佛遗世独立的囚牢,静静立在风中。 尖角四周有薄纱覆盖,风吹来掀起薄纱,映出一道人影,那人宽袍长袖金发飘散,两臂倚在栏上,仰头望向月亮。 那身宽松白纱罩在身上,纱摆在风中摇曳,金发随风飞舞,大半披在颊上,陈靖怔怔立着,被这光影蛊惑,两腿钉在地上,几乎动弹不得,那人觉察底下有人,垂眸向下望去,一双碧色眼瞳清凌凌的,如广袤无垠的湖水,漾开层层细波。 陈靖看得呆了。 白青? 不,不是,乍一望去比白青年长许多,身量更是高挑瘦长,已是成年男子模样。 这人面无表情,转身回到纱帘背后,陈靖下意识往前挪挪,堪堪定住脚步。 这高台不似宫殿,望着冷冰冰的,塔底四处贴着黄符,四周修的铜皮铁骨,连入口都触碰不到,陈靖不知里面这人是神是鬼,皇城不似永康城那般连夜飘雪,可夜风也是冷的,这人身着单衣,在风中一动不动······倒与白青有些相似。 这些年来除白青之外,还未曾见过与他容貌相似之人,这人姓甚名谁,与白青有甚么关系? 陈靖百思不得其解,怎么也无法放弃探寻,他并不擅长攀爬,只能手脚并用撕掉衣角,扯出长长绳索,系成结抛向半空,靠手臂撑起半身,抬腿向上爬去。 他爬至半途,实在怕不动了,只得滑落在地,不甘心立在原处等着,那人再也没有出来,陈靖束手无策,只得趁天明回到殿中。 如此这般连续几日,陈靖都在夜半三更过来,静静立在塔下,只是几日前发生的一切仿若幻梦,这高台依旧伫立在那,白纱随风飘飞,那人却再也出现,连影子都触摸不到。 又过几日宫中张灯结彩,明黄符咒一张接着一张,高高飘在空中,数只炼丹铜炉立在四周,花园内青烟阵阵,熏得人喘不过气,陈靖只觉蹊跷,问宫女这是要做甚么,宫女说大梁南面已接连数日大旱,草地干枯灾民无数,钦天监仙官向圣上请命,欲做一场法事通天求雨,圣上下旨准奏,并令宫中众人前往钦天监观礼。 陈靖听得云里雾里,宫女们齐齐上前,给他里外三层包裹起来,一路将他引向花园深处,待到走近高台,那花丛里乌压压跪了一大片人,最前面是几位皇子,往日金娇玉贵的皇子们各个伏在地上,背脊一动不动,背后贵妃宫女跪了一片,日光下蝉鸣阵阵,嗡嗡震动耳骨,陈靖只觉得荒谬,这偌大皇城里从上到下求神拜佛,连祈雨都有如此阵势,不知藏在帘后的皇帝要如何纵横捭阖,平衡各方争斗。 鼓声号声渐起,时至正午天光渐亮,热浪打在脸上,背后汗出如浆,陈靖竭力抬头,被日光刺的睁不开眼,那纱帘不知何时被卷上去了,一道人影立在琉璃宝塔顶层,那人手持宝剑,周身披着大红袍褂,面上覆盖金纱,看不到半分面容。 原来是钦天监的仙官么? 住在这高耸入云的琉璃宝塔中,为祈祷风调雨顺而活。 四周无人抬头,陈靖肆无忌惮盯着人看,仙官的目光如有实质,透过茫茫人海扫过他身,遥遥盯向自己。 一场礼毕,众人各自回到殿中,陈靖照例操练一天,趁夜半无人来到琉璃塔下,仰头望向殿顶。 三日后驿所良驹千里来报,法事行过不久,南方大雨连下两日,干涸土地重获生机,当地农民感恩戴德山呼万岁,今年的粮仓有着落了,拯救了无数百姓生命。 此后又过几日,陈靖从各处屯来的草绳总算派上用场,他拿草绳绑出一个接一个的死结,沿宝塔边缘攀爬上去,每爬一层便要趴在那向底下看,底下空荡荡的,唯有金银玉石铺成的壁面,映出莹润空洞的寒意,陈靖一层接一层向上攀爬,即将到顶时耳边颤动,衣料悉悉索索摩挲,有人黏|黏|腻|腻说着甚么,听着只觉恶心,令人想飞起一刀,斩断那截喉舌。 这声音······似乎有些熟悉。 陈靖爬到塔顶,悄悄拨开瓷片,那底下正中央有个床榻,大小足以睡几个人,眼下两个人上下交叠,上面的人圆滚滚的,衣衫半褪半露,后背来回扭动,活像一只蟾蜍,被压住的人金发散落,身上白纱被剥|掉大半,露|出圆润肩头,陈靖定睛望去,这蟾蜍不是三皇子又是哪个?前几日行拜礼时他总是扭来扭去,与眼下如出一辙。 陈靖抠下一块玉石,寻好方位向内弹出,那玉石撞在榻上,猛然向上弹起,击中三皇子眼睛,三皇子嗷的一声蹦跳起来,肥硕身躯上下抖动,面上横肉涨成猪肝颜色,他懵头懵脑乱撞,无头蝇虫似的叫唤:“这是甚么,甚么东西,谁在那,谁在那里?来人啊!有刺客!快捉刺客!” 三皇子横冲直撞,撞了半天无人应声,吓得他惊慌失措,疯疯癫癫捂着眼睛,一头撞在壁上,那玉璧颤抖一下,整块向内旋开,露出黝黑暗道,三皇子闷头向下冲去,脚步声咔哒不断,渐渐听不清了。 玉璧旋回原处,仿佛那暗门从未出现。 原来还有暗门······ 怪不得这里看着铜墙铁骨,要编草绳才能上来,三皇子那肥头大耳的臃肿模样,爬一年也别想上来。 仙官缓缓坐直身体,拿白纱拢住身体,眼珠向上转动,直勾勾盯住檐顶:“小友坏了我的好事,躲在那作壁上观,这可不太好罢?” 好事? 他拿这叫好事? 陈靖不知自己哪来的怒意,逼得他沿窗棂滑入,冷冰冰踏前两步:“与那蟾蜍行苟且之事——是你口中的好事?” 仙官脸上的笑意散了。 仙官求雨时曾唱过一支长调,嗓音浑厚绵长,直直穿透天际,眼下这调子淡了,低哑如同无声:“陈小将军别来无恙。” 陈靖拧住眉心:“你认得我?” “谁不认得陈小将军,”仙官在塌边摸索,摸出长长一枚烟盒,塞进口里吞云吐雾,“三皇子与六皇子对你青睐有加,将你挂在嘴边,听得我耳朵要出茧子。” 这到底是个甚么地方? 怎么除了三皇子······六皇子也来这里? 这仙官求雨求雪时一副仙风道骨的样子,私底下便做这些事么? 陈靖按揉额角,无意再纠缠这些:“你是哪里的人,为何长成这般模样?” 仙官卷起白纱,悠悠然走到栏边,两臂轻飘飘浮着,回身望向来人:“长成哪般模样,与小将军有何关系。莫非在你的身边人里,有人与我相似?” “你只需回答我的问题,”陈靖上前两步,脚步钉在原处,“你是哪里的人,为何长成这般模样?” 仙官吐出烟圈:“我若说······我是女娲后人,你可会相信?” “会,”陈靖道,“为何要来做仙官?” 仙官道:“我族人原本生活在山清水秀的福林妙地,族中古训只可救人不可伤人,奈何族中出了叛徒,那叛徒不止引来北夷的豺狼虎豹,将族中珍宝药材洗劫一空,还就此隐姓埋名,淹没在茫茫人海,不知到哪潇洒快活去了。” “北夷······又是北夷,”陈靖咬紧牙关,“此生不踏平北夷,我陈靖誓不为人。” 仙官还欲再说甚么,忽然以手掩唇,咳咳咳嗽起来,脸色涨的通红,喷出一口褐血。 “你······” 陈靖踏前两步,眉峰拧成一团,仙官抬手挡人,嘶哑连连摇头:“不必管我,欲要逆天改命,这是必须付出的代价。” “逆天改命?” “祈求天降甘霖风调雨顺,怎不是逆天改命,”仙官脸色煞白,面容被月光映照,透出瓷釉般的冷白,“多么可笑······那个叛徒身上,有着族里几百年才传承一回的观音血,只有他来救我,才能助我不受天罚。我支撑不了多久了,待我死了,大梁的气运······便听天由命罢。” “那甚么观音血······竟如此玄妙?” “玄妙之处不止这些,”仙官淡道,“世上有一灵草名唤诛心,唯有观音血才能令它化为灵丹,若重伤中毒濒死之人,服下灵丹便能重获康健,若本就康健······便能长生不老。” “那叛徒是谁,”陈靖双拳紧握,“长得甚么模样。” 第56章 “我们族人都如我这般金发碧眼,那人长成甚么模样,这么多年早忘光了,”仙官笑道,“小将军好不容易才爬上来,便只问这些事么?” “别的我不想做,”陈靖不自觉瞥向床榻,鼻子微微皱起,“为何你来做这仙官,莫非这祈风求雨之事······只能由你来做?” “小将军果然聪慧,”仙官淡道,“我族人传承下来的主要有两支血脉,除观音血外便是通天之术,两支血脉都是几百年才出现一回,原本天下初定百废待兴,我二人该鼎力合作,守一方风调雨顺,但那叛徒生性肆意,做事不计后果,此刻仍不知所踪。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我族人逆天而为,合该受此惩罚。” 阵阵凉意袭来,仙官裹紧白纱,以袖掩唇呛咳不断。 “若要成事,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陈靖道,“只要人还活着,总有找到的一天。若你说的都是真的,日后能寻到那人,将那草带回给你,是不是就可以了?” “小将军所言极是,”仙官道,“有诛心草在,我便能重获康健,永保大梁风调雨顺。” 陈靖点头:“明白了,你早些睡罢。” 话音刚落,未等仙官再说甚么,陈靖已沿窗棂翻出,一溜烟滑到塔底,回自己殿中去了。 陈靖躺在塌上,揉出枕下玉镯,默默握在掌心。 这玉镯似乎握不热的,他来回摩挲数次,只触到一手寒凉。 他不知这仙官所言有几分真假,但朝中各个都是人精,若这呼风唤雨的本事都是假的,仙官也不会住在钦天监里,做法事时更不会有达官贵人争先跪拜。 仙官说他们族人都是金发碧眼,那白青会不会也是他们族人? 陈靖仰在榻上,绞尽脑汁回想许多,只觉自己于白青而言是一张宣纸,白青于自己而言却是模模糊糊,甚么都忆不清楚。 即便身为猎户,也不会骑在狼上,徜徉在风雪之间。 世上猎户千万,遇到狼不被吃掉都要感恩戴德,怎能反过来驾驭它们。 说是之前与爷爷相依为命,可这话都是无凭无证,是真是假无从知晓。 陈靖卷起被褥,向内窝成一团,脑袋埋在里头,恨恨拿手捶头。 疑点重重,迷雾阵阵,哪句是真哪句是假都不知道,说不定半真半假,只为引他上钩。 而他真如那鱼竿上的鱼儿,被长线扯得四处乱晃,追着那饵料四处乱跑,甚么神识都摸不到了。 自己果真是个傻子。 旁人说甚么便信甚么,说甚么便听甚么,与傻子又有何分别。 夜色渐深,陈靖捏着玉镯,浑浑噩噩睡去,往后数日又有驿馆来报,说是关东连降大雨,下游水浪涌起,灾民流离失所,请钦天监仙官救命。 钦天监再做法事,几日后大雨停了,驿馆人千恩万谢离去,陈靖当晚倒睡不着了,沿着绳子爬到琉璃宫顶上,在瓦片外睡了一夜。 他过上这般在殿里睡上几日,在琉璃宫外睡上几日的日子,那三皇子不知是不是被吓破胆了,足有几个月没来,倒是五皇子和六皇子都曾来过,皇子们明面上相敬如宾,背地里腌臜事都没少做,陈靖渐渐明白过来,这钦天监不止是通天之所,还是结盟的皇子们互通有无之处,那壁中隐藏的暗道里不知还有甚么,说不定床褥火盆酒肉应有尽有,足够让他们大快朵颐,危机时还能挖地道逃出皇城。 可惜皇子们的筹划都落空了。 陈靖私下里默默腹诽,圣上垂帘听政广求丹药,整日不肯现身,倒是将朝堂动向掌控在手,兼顾各方平衡,没给这些皇子争权上位的机会。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陈靖在皇城里住了半年,期间与兄嫂互通书信,得知嫂嫂身体渐好,只是仍需卧床,不能随意走动,小侄儿咿呀学语,能蹦出几个字来,先生新办了两个私塾,不止城里家长们挤破头要送孩子进来,连临近城池都有人拖家带口过来,非要搬来椅子在外头听着。 但是写来回信的只有哥嫂,先生从未主动提笔写过甚么,陈靖知晓他们往来书信都有人查阅,也许先生不想暴|露自己,他便自顾自心领神会下来,回信不再提及先生。 半年来各方驿站仍时不时有人来报,说是某某地突逢大旱大雨大雪云云,请钦天监向天请命,仙官俱都一一应下,没有怠慢的时候,陈靖有时夜里踏上琉璃塔顶,掀开瓦片会看到仙官坐在窗边饮酒,夜风拂起发尾,簌簌缠在颈上,仙官仍着那身白纱,仿佛不晓得冷,那烈酒喝掉一半洒落一半,有的被他沾在指上,在瓦片上乱涂乱画。 仙官容颜俊美,只是脸色愈加苍白,衬得嘴唇愈红,如被鲜血涂抹。 琉璃宫内总是冷冷清清,一日三餐倒有人来送,菜色丰富滋味鲜美,只是仙官不思饮食,拎起糕点不是送入口中,而是夹在指间碾动,任糕点碎末簌簌落下,纷纷洒在盘中。 那些大鱼大肉更是纹丝不动,怎么端来便怎么端走,仙官对这些甚为厌恶,总是捏着鼻子躲开,将盘子推到八百丈外。 若是当天做了法事,夜里仙官更是咳嗽不止,拿被褥裹住自己,昏昏沉沉埋在里头,只冒出几缕额发,簌簌在枕上挪动。 一次两次可以用碰巧解释,三番五次便断然不是假的,陈靖逐渐相信通天之术确有其事,仙官的身体肉眼可见衰败,虽不至于弱不禁风,也远远不及常人康健。 身在皇城总能见到各方来使,即便再没心没肺,得到的消息也比以往更多,战乱刚平百废待兴,各处都需减免赋税休养生息,国库空虚粮草不足,若再被天灾战乱威胁,不知何时百姓才能安稳。奏折总是如雪片飞来,层叠堆成小山,陈靖也跟着渐渐知晓,狂风骤雨洪涝大旱所造成的伤亡,远远比战乱更多,钦天监仙官以一己之力承受许多,却并未奢求回报,日日住在钦天监里,如同住在牢狱之中。 终有一天陈靖在琉璃顶上待不下去,滑进去三步并两步抢过酒壶,咚一声丢到壁上:“停下莫再喝了!” 仙官面色酡红,懒洋洋打个酒嗝,手脚并用去捞瓶子,被陈靖提着后颈拽回,拉到窗边吹风:“清醒清醒!看看你是甚么样子!” “拜托了小将军,”仙官趴在窗上,酒气散溢出来,眼角爬上薄霜,“好歹······让我醉一会罢。” 陈靖骤然松手,踉跄后退几步。 不要再想了。 这不是白青。 这里不是将军府。 白青已经抛下他走了。 陈靖立在角落,指头捏住眉心,一下一下揉按,额角痛起来抽动不断,如同小锤敲打,叮叮咚咚不停,这酒气只是随意嗅嗅,便知道是不折不扣的好酒,仙官手里的那壶被摔碎了,摸索又去盘里捞来新的,可惜壶盖还没拍开,他后颈一痛,眼前发黑倒在地上,陈靖将人丢上床榻,敛起被子胡乱一扔,给人堆在身上。 这一夜陈靖没有回去。 他坐在角落,嗅着满室酒气发呆,指头揪住头发,狠狠揪掉几缕。 忘了罢。 忘了罢忘了罢忘了罢。 为何怎样都忘不了。 为何如同梦魇,在他胸中徘徊,令他无法释怀。 转日天光微明,仙官还未酒醒,陈靖跃出殿外离开,径直来到演武场里,捶裂数个木桩,大口大口喘|息。 日复一日练习,日复一日精进,他能察觉自己体式更强,身体变得紧实有力,胸腹小臂肌肉隆起,原本的衣物穿不下了,木桩都打裂了,百步穿杨的能力更进一层,连颇不擅长的攀爬之术,也比之前进步许多。 他有时独自去琉璃塔顶坐着,他知道仙官在做甚么,仙官也知道他在做甚么,两人莫名心照不宣,一个在里头喝得酩酊大醉,一个在外面孤零零坐着,靠在琉璃瓦上仰视月亮,玉镯在指上一圈一圈打转,热意转瞬即逝,被他收入怀中。 说甚么有缘终会再见······是骗他的罢。 小骗子。 嘴里没一句真话的小骗子。 陈靖翻来覆去,震得瓦片咯吱咯吱,底下一块玉石弹来,叮咚撞到顶上,仙官笑盈盈道:“小将军既无法入眠,何不进来做我酒伴?” 陈靖二话不说,起身翻入窗内,阴着脸无甚好气:“我不喝酒,你也不准喝了。” 仙官照旧趴在窗上,脸上酡红一片,发丝黏在颈间,摇晃间眼珠低垂,迷糊打个哈欠:“想必将军在府里也是严加管教,养的小将军这般无趣。” “与你无关,”陈靖冷道,“既然心有不甘,便别做这仙官了。” 仙官怔住,咯咯笑出声来,笑得肩背颤抖,眼底洇出薄红,他踢开酒盏,两臂搭上窗棂,两腿一跃坐在上头,衣袖被风拂起,头顶郎朗明月,脚下万丈深渊,连个支撑都触摸不到。 陈靖眉峰紧凛,胸口重重缩起,这底下没有树篷,掉下去必死无疑。 “小将军,你知道世上甚么人最快活吗?” 仙官蜷起两腿,眼眸弯弯笑眯眯的,似一只刚偷来鲜果的狐狸,卷起蓬松长尾,在背后荡来荡去。 “甚么人最快活。” 陈靖沉声吐息。 “无牵无挂的人最快活,”仙官摇晃身体,白纱簌簌抖动,“世上之人皆为情所困,被千头万绪缠绕,生出许多烦忧,若做无心无相无情无感之人,才是真的快活。” “说的轻巧,”陈靖道,“人自降生便有父母亲人,长大还有知己故交,岂能抛之弃之,将他人视为无物?” “世上之人千万,岂能以己度人,”仙官笑道,“你我虽做不到,自有人能够做到,小将军既然来了,做我酒伴如何?” 陈靖担忧自己说个不字,仙官便会向后翻出半身,他俯身拎起酒盏,给自己倒了一杯,缓缓灌入腹中。 酒意蒸腾起来,肺腑四肢被热气萦绕,不似先前那般寒凉,两人一个坐在窗边,一个坐在地上,彼此之前无声无息,只一杯一杯喝酒,仙官体力不支,不多时便晕头转向,被陈靖拎回榻上,陈靖目光清明分外清醒,自少年走后他未曾醉过,无论喝多烈的酒都会维持清明,他收好酒坛酒盏,将碎瓷拢做一团,囫囵丢在角落。 陈靖回到自己殿中,做了一夜春|梦。 自从少年走后,他许久没做过梦了,连晨起升旗都寥寥无几,可这一夜他与少年颠鸾倒凤,他按住少年后颈,逼问少年为甚么逃,为甚么做出这些事来,少年疼的眼中噙泪,泪水迟迟没有落下,倒是他最后像个乳毛未退的娃娃,趴在少年颈间哭了,还将少年勒成薄片,哭着说你要走可以,我也和你一起,别将我丢在这里。 转天醒来裤子枕布都湿透了,陈靖整天铁青着脸,将演武场的木桩全打碎了,一个都没有留下。 身为镇北将军府家的公子,来找陈靖饮酒吃肉的世家公子数不胜数,皇城外花坊众多,脂粉味整日不散,各个都有当家头牌,琴棋书画样样精通,陈靖推拒数次,实在不能再拂他人面子,只得跟着去了几次,其余人酒过三巡,搂着美娇娘共度春宵去了,徒留他一身黑衣,硬邦邦杵在那自斟自饮,寒气充盈四周,竟令美人不敢上前,更不敢与他共饮。 几次三番下来,世家公子们猜疑他不近女色,便换了丰神俊秀的小倌过来,从年幼至年长,从胖到瘦从文人再到武将,林林总总搜罗一圈,都给陈靖送到面前,陈靖忍无可忍,摔桌子摔酒一股脑全赶出去了,这下倒没人再牵线了,因着世家公子私下都传他不|举,原本要给他说亲的媒婆们脚都踏出半只,陆续全缩回去了。 陈靖可以忍受他人对他非议,说他不近女色不近男色都无所谓,只是不|举一事·······可真不能忍了。 可这又没法自证,总不能站在高台之上仰天长啸,昭告自己“举世无双”吧。 陈靖背着这不|举威名闷闷不乐,好在兄嫂寄信过来,舒缓几分烦忧,陈靖展信读阅,渐渐皱起眉头。 大哥在信中说北夷近来动作频频,对周边部落虎视眈眈,三番五次前去挑衅,已经收编了两个部落,领头人里头有个打仗不要命的,冲锋时身骑白马,头戴修罗面具,传闻相貌丑陋,有鬼面修罗之称,周边部落人人自威,不愿与他正面相抗。 陈靖攥住宣纸,在掌心揉成一团? 人人自危,不愿正面相抗? 有意思,我倒想亲自会会。 第57章 陈靖跃跃欲试,指骨捏得咯吱作响,当即便欲拎枪上马,杀进北夷好好会会这鬼面修罗,只是这边还未将此事报给圣上,那边奏折雪片似的飞来,说南方接连大旱,即便仙官数次求雨,灾民也被恶劣天气折腾的没了耐性,民间隐隐有风声传来,说皇帝当年平乱杀戮太多,已然触犯天条,是以上天降罪,要以新朝取而代之。 此番言语可谓大逆不道,却一传十十传百传的飞快,纷纷传入朝中,圣上勃然大怒,派人前去平乱,命陈靖随军前往。 陈靖本想率军前往北夷,怎知突然多了这么个差事,让他期望落空,只是天子圣旨不得违抗,他只得随军前往南方,参与平乱之事。 他自幼生在北方,永康城连年大雪酷寒不断,皇城中四季分明,春夏秋冬气候宜人,这南方却是夏日炎炎,土地皲裂颗粒无收,灾民们挖土抠树皮摘草叶充饥,黄米面面熬碗稀汤,便是一家人感恩戴德的口粮。 与陈靖曾见过的幼童相比,这里的孩童面黄肌瘦,手脚细如柴干,要么瑟缩畏人,要么目露凶光,饿极了敢与野狗抢食,陈靖他们带去赈灾的粮草不够分的,这片地界的灾民明显对朝廷不满,对来赈灾的官员也是恶语相向,彼此之间剑拔弩张,似乎随时会刀剑相抗。 亲眼所见与有所耳闻终究不同,陈靖幼时天下初定,他生在将军府中,山珍海味应有尽有,珍馐美味唾手可得,永康城地处边陲但商道畅通,家家户户勤恳劳作,好歹温饱不成问题,他之前挑肥拣瘦倒米粒出去,被大哥发现都会挨一顿呵斥,说他铺张浪费不食人间疾苦,他对此并不以为意,只觉大哥小题大做,这点事也要耍兄长威风。 可眼下来到这里,见到孩童们泫然欲泣的眼睛,过往那些怨忿应声而碎,他未曾亲历过战乱年月,只是这满目疮痍的土地、东倒西歪的草棚不是假的,衣衫褴褛的灾民们三五成群聚集,沿街头路边乞讨,陈靖仰头望天,四周万里无云,太阳如一轮红日,直直射|向双眼,脸颊手臂被炙烤裂开,皮肤灼灼发烫,逼得人紧皱眉心,整日无法安眠。 灾民们目露凶光,却并无持起刀枪揉身造反的意思,陈靖他们不能对同胞动手,双方遥遥相对,保持谨慎距离。 这般拉锯几日,傍晚突然乌云密布,天边惊雷阵阵,电光划破夜空,潮湿雨气聚在风中,浑身|黏|糊糊的,似乎有甚么攀爬上来,陈靖睡不着觉,来到土地里头坐着,丝丝雨水落在颊上,触之隐有甜味。 身旁幼童奔来奔去,夜里大人不在,他们并不惧怕陈靖,反而拿出竹编的小碗,放在地上等待。 惊雷滚滚而落,簌簌雨声更大,雨丝如幕落在地上,浸润干涸土地,孩童们欣喜若狂,捧着碗四处乱跑,接到水便仰头喝下,跪地磕头感谢上天拜谢仙官。 绿意盎然涌起,嫩芽自嶙峋石块中冒出,陈靖仰在土中以手抚额,雨水浸透干裂唇角,润泽喑哑喉管。 灾民山呼海啸谢恩,陈靖默默揪出那棵嫩芽,牢牢攥进掌心。 原来是这样的。 生灵涂炭流离失所······原来是这样的。 有朝一日若仙官陨落,世上再无通天之术,不知还有多少人遭受灾荒,失去父母亲人。 那诛心草一事陈靖虽应承下来,当时却并未放在心里,眼下那在仙官口中能生死人肉白骨的灵物被他镌刻心底,暗地里寻觅起来。 这边战乱暂歇,陈靖他们又被派到他处,继续赈济灾民,本以为来到朝中只是权宜之计,逢年过节总能回家,谁知这天气着实反常,各地更是暴乱频频,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惹得他们疲于奔命,少有歇脚休息的时候。岁月匆匆如水流逝,陈靖似那三过家门而不入的大禹,直到第四年风调雨顺赶上休沐,才匆匆趁着年节快马加鞭回将军府中,见到思念已久的哥哥嫂嫂。 周淑宁见到弟弟,一时说不出话来,待得陈靖走上前来,歪头笑盈盈道嫂嫂不认得我了,她才瞪圆眼睛,比划几下手臂:“阿靖何时······长得这般高了?” 眼前的阿靖不是当年那个小毛孩了,当年的弟弟圆头圆脑毛手毛脚,遇事四处乱撞,像只初出茅庐的幼兽,令人总想揉揉脑袋,将他额发揉乱,眼下阿靖长开许多,身形健壮眉目俊朗,肩膀小臂孔武有力,笑起来眉眼弯弯,冒出一口白牙,她要仰头才能看清人了。 唔,这日日在外头风吹日晒,倒是比从前黑了不少。 周淑宁将人看了又看,在他身边绕过几圈,真是怎样都看不够的。 “我还没练出易容的本事,这里是货真价实的陈靖,”陈靖弯下腰来,扯动自己面皮,眼睫一眨一眨,“嫂嫂仔细看看,可还有甚么疑虑?” 周淑宁嗔怪瞪他一眼,引弟弟走入府中:“你大哥望子成龙,五岁的孩儿便逼他练武,现下他俩还在演武场里摔跤,约莫午时才能回来,你这次回来能待多久?” “至多两日便要回去,”陈靖摇头叹息,“嫂嫂身体如何?在信中只说事事都好,令我好生担忧。” “在院中走走不成问题,只是气力不济,样样操持是做不得了,”周淑宁笑道,“多亏先生照拂,比以往已好了许多,阿靖专心做自己的事,不必忧心家里。眼下你也大了,在你回来之前,圣上已下旨给你另立府宅,你看看家里有甚么使惯的丫头小子,一并便带过去罢。” 另立府宅······ 他要有自己的府宅了。 曾经心心念念梦寐以求的东西,眼下近在迟尺触手可得,却已物是人非,徒留满身狼藉。 想要的人得不到了,想娶的人不知所踪,想必也娶不来了。 周淑宁察觉陈靖情绪低落,让他先去沐浴更衣,待陈靖再回听湖小筑,院里竟堆起不少拜帖,各个绣着龙凤呈祥,乍一看分外喜庆。 陈靖登时满头大汗,看来他这不举威名还未传回府中,媒婆们还将他当香饽饽呢。 “嫂嫂真是单刀直入,”陈靖揉按额角,一时哭笑不得,“让我想敷衍都敷衍不了。” “多大了还想敷衍,”周淑宁坐在桌边,捧起一本喜帖,“你在外面东奔西跑,家里的门槛都要被踏裂了,寻常人家到了你这岁数也该娶妻生子,阿靖喜欢哪家姑娘,放心告诉嫂嫂,嫂嫂好好为你操持。” “眼下四海未平,北夷蠢蠢欲动,即便我有心娶妻,也无暇在家筹备,”陈靖道,“且再向后推推,待天下稍安,定不负兄嫂美意。” “和嫂嫂还这般客气,真是拿自己当外人了,”周淑宁道,“古人云成家立业,家业兴旺才能事业宏达,人不应沉湎于过往,总该向前看的。” 成家立业······ 陈靖怎不知嫂嫂是在提点自己,他何尝没有想过,若是从未遇到少年,眼下他可能也按部就班娶妻生子,孩子都会满地跑了。 “小叔叔!” 外头撞来一只弹球,肉滚滚圆乎乎的,直直撞在腿上,这团子叫起来奶声奶气,撑开两手要抱,乍一看酷似大哥,笑起来却是嫂嫂模样,陈靖爱不释手,一把抱起侄儿:“虎头怎知我是叔叔?” “叔叔有画像呀,”虎头抱住陈靖脖颈,天生便格外亲近,“爹娘总给我看叔叔画像,说叔叔是大英雄的。” 陈靖登时闹出个大红脸来,险些钻入地底,他这“大英雄”可没少挨过板子,肿得裤子都提不起来,眼下有了更小的娃娃,连他的形象都跟着高大不少。 “虎头下来,”陈瑞怒斥一声,“叔叔千里迢迢回来,让叔叔好好歇歇。” 虎头吐吐舌头,乖乖从陈靖身上滑下,随婢女出去玩了,周淑宁略略用过几口,出去为虎头换衣,留他兄弟二人自斟自饮,说些体己话语。 府里的酒酒意甚浓,酒过三巡下来,陈靖有些醉意,忍不住道:“大哥,那龙脉里究竟有甚么宝贝,引得人人趋之若鹜?” “据说是甚么传世之图,里面记载着珍稀宝物,能生死人肉白骨,令人广开灵智,令妖物羽化登仙,”陈瑞搁下酒盏,“龙脉被毁那图也不见了,查了许久没有消息,此事便不了了之了。” 陈靖心念电转:“与那诛心草有关?” 陈瑞皱起眉头,“那是甚么?” “没甚么,”陈靖递过酒盏,与陈瑞碰了一碰,“大哥喝酒。” 陈靖明白过来,大哥对此一无所知,只是谨遵圣旨守护龙脉,龙脉被毁大哥也不想追究,只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以免被有心之人借着由头揪住辫子,将事情闹得更大。 两人推杯换盏,彼此醉醺醺的,天南海北聊过许多,陈靖记挂着那鬼面修罗,总想带兵前去看看:“大哥,近来北夷那边如何,可还在到处抢夺?” “仍在劫掠周边部落,打得有来有回伤亡不断,”陈瑞道,“我知你想带兵前去,只是眼下国库空虚,流民怨声载道,大举征伐着实劳民伤财,且北夷并未进犯国土,让他们先自己缠斗消耗一番,我等还能坐收渔翁之利。” 陈靖点头叹道:“大哥所言极是,待得万事俱备,我必好好会会他们。” 兄弟俩久未见面,各个喝得比往常还多,后来陈瑞不胜酒力,趴在桌上睡了,陈靖看着大哥鬓角白发,给大哥披上外衫,送回榻上安歇。 他自己的府宅已建造好了,虽没有将军府那般广阔,也是亭台楼阁应有尽有,雕梁画栋样样齐全,湖里散养不少黄鸭白鹅,见人前来纷纷游荡过来,抻长脖子嗷嗷要食,陈靖搭在栏边,洒了不少粮食下去,立在那看家畜夺食,彼此争得头破血流。 这府宅建成不久,一眼望去空荡荡的,连丝人气都摸不出来,陈靖随意在府中乱转,寻了个门进去躺着,酒意上来脑中胀痛,他在怀中摸索,将贴身玉佩取出,缓缓贴在额上。 那暖玉被体温烘着,半晌过去仍然温热,陈靖昏昏沉沉迷糊过去,再醒来时胸中燥热,从府中抽调一支精兵出来,随他直爬到太行山顶,遥遥眺望对面。 隐隐能看到北夷的帐子,它们一个接着一个,各自散落开来,狂风翻卷涌起,吹得旌旗烈烈舞动,陈靖立在云间,深深抽吸凉气,头发四散卷落,在颈间缠绕成团。 陈靖不言不动,在风中伫立良久,日暮低沉才率军回到府中,各自安排下去。 他在外时曾经数次掌兵,排兵布阵的本领还是有的,只是陈家军这边大哥带得久了,与他感情不深,他回来这两日无暇他顾,从将军府里抽调许多精锐过来,先让他们多多认人,与自己熟络熟络。 两日之期转瞬即过,陈靖将训练精兵一事告知陈瑞,要陈瑞先帮他操练,他本想忙里偷闲去见见先生,只是先生去山间采药,几日没有音讯,他见不到人,只得拍马先回皇城。 路上风尘露宿,隐隐总是睡不安稳,他忆起过往种种,想到仙官说他们族人天生善医,各个都是治病救人的顶尖高手,而他陈靖长到现在,见先生救过因瘟疫而奄奄一息的病患、救过流血不止的嫂嫂、救过路边饥荒濒死的孩童,仿佛人的生死由先生掌控,只要先生真心想救,没有救不回来的人。 甚至连皇城中的御医·····都没有先生的本事。 陈靖翻过半身,眼瞳亮如烛火,之前人在身边太过熟悉,以至于忽略许多,明明先生过去也是四海为家,行踪成迷,没甚么熟悉的故友亲人,明明先生对自己的过往讳莫如深,提起来便敷衍过去······ 可那仙官说他自己的族人都是金发碧眼,先生明明与常人无异。 不对,连他陈靖都能歪打正着寻出荆棘果来,先生有妙手回春之术,改变自己容貌,想必也不是甚么难事。 那白青又是如何,难道他与先生本就相识,共同筹划了龙脉一事? 不,这样也是不对,若是这样,先生不必为瘟疫一事殚精竭虑,更不会在龙脉被毁后仍留在城里,照旧做原来的事。 或许就像那仙官说的,他们族人分崩离析隐姓埋名,有的活在山里,有的蜗居于林中,有的默默在城里生活,即便面对面擦肩而过,彼此或许仍不相识。 陈靖下意识摩挲胸口,将那玉镯取出,在指间轻轻打转。 过往种种如同碎片,一块接着一块,勉强整合起来,彼此之间还差些甚么,总觉得少根绳子,或是缺块黏土,明明触手可得,却总是拼凑不全。 陈靖回到朝中复命,不久后又被派去南方随军操练,好不容易回到朝中,在自己殿中休息不好,又跑去琉璃宫中喝酒,仙官对他的到来见怪不怪,两人渐生默契,两壶烈酒并两个杯子,一醉便至天明。 这般又忙乱两年,陈靖发觉每次到了琉璃宫里,仙官的身形都比之前更薄,脸色唇色也比之前更白,有时一杯酒灌入口中,不多时便昏昏欲睡,整日整日醒不过来。 那诛心草的事被陈靖记在心里,只是多方打探仍没甚么消息,仙官每次做法时都将自己包裹严实,大半张脸都不露|在外头,连模样都瞧不清楚,若要寻与仙官相似的金发碧眼之人······更是没甚么头绪。 两年过去陈靖又长开许多,眉羽褪去青涩,肩膀长宽不少,比陈瑞高出半头,行走坐卧虎虎生风,当年不举威名渐渐淡了,世家小姐们见了他都心思活络,纷纷托父兄寻媒婆上门,陈靖左支右挪推拒不得,只得以思亲为由,上奏请回永康城服侍兄嫂。 这些年来国库充盈许多,北夷收复周边不少部落,频频来梁国边界试探,已到了不得不防的地步,圣上亲赐陈靖虎符,提拔陈靖为骠骑大将军,命他领兵踏平北夷,广振大梁声威。 陈靖衣锦还乡,邻里街坊皆在檐下挂好红绸灯笼,燃放烟花爆竹,祈愿将军大胜而归。 陈靖见过兄嫂,径直去学堂寻觅先生,这学堂立在城中拱桥旁边,四周郁郁葱葱,俱是栽种起来的琼花碧草,它们在风中抖动叶片,簌簌迎接来人。 陈靖换了一身便服,坐在院中亭里等着,屋中童音阵阵,清脆跃入耳畔,远处集市熙熙攘攘,蒸笼里的包子冒出热气,冰糖葫芦在空中打转,浓烈甜香飘来,勾得人馋虫大动。 他并不嗜甜,对糖葫芦糖人都无甚感觉,倒是白青酷爱甜食,遇到这些便挪不动步。 白青还活着么。 若是还活着······这些年有没有吃够糖人。 怀里的玉镯咯到胸骨,陈靖调转坐姿,令它换个方向。 学堂大门打开,孩童们蹦蹦跳跳,如雨燕飞翔出来,赫钟隐跟在后面,一边叫着慢些慢些,一边将门拉至最大,以免碰到孩子。 陈靖上前帮忙,赫钟隐见到来人,一时怔愣住了,半晌才反应过来:“阿靖······ 长得这般高了。” 学堂木门又矮又窄,陈靖弯腰俯身,从侧面硬挤进去:“之前总是匆匆来回,未曾好好与先生叙旧,先生倒一直未变,还是如此丰神俊秀。” “这还是当年那个阿靖么,”赫钟隐狡黠眨眼,“当年见了我说的甚么,阿靖还记得吗?” 陈靖被硬生生摆了一道,不自在摸摸鼻子:“过去着实年少轻狂,令先生见笑了。” 赫钟隐浅笑摆手,引陈靖走向后方小院,给人斟上新茶:“尝尝这新采来的嫩叶,不会令你失望。” 陈靖举起茶杯,在唇间轻拂几下,鼻尖浅浅抽|动:“先生听闻过诛心草么?” 第58章 天光晦暗难明,风霜簌簌涌来,寒意滚卷而过,在身上结出冷壳。 赫钟隐身体一顿,指头拂过茶碗,面上神情淡漠:“甚么草?” “诛、心、草,”陈靖笑盈盈眯着眼睛,指头翻转半圈,搁在茶沿上头,“传说中能生死人肉白骨的至宝,先生博学广识,对此可有耳闻?” “着实未曾听闻,”赫钟隐摇头,“阿靖打听这个······可要用它做些甚么?” “当年嫂嫂生产之后,先生去了龙脉那里,”陈靖盯着赫钟隐的眼睛,一字一顿吐息,“可有看到甚么?” 这不是过去的眼神了。 不是过去毛绒绒幼犬的眼神。 眼前的人似一匹捕猎的黑狼,紧盯猎物动向,随时准备出击。 “当年那里黑烟滚滚,岩浆遍地,甚么都看不清楚,”赫钟隐缓缓坐下,酌饮一口热茶,“之后烈焰燃起,四周草木尽被灼烧,我去城外引水,之后便回府了。” 屋内寂静无声,窗外冷风呼号,师徒两个面对面坐着,嫩叶在水中打转,热气腾腾而起,晕出薄薄白雾。 陈靖端起茶杯,小口小口啜饮,此茶茶色浅碧,入口无味,回味却格外甘甜,柔柔浸透喉口。 “先生,近年来要么天降大雨,要么烈日炎炎,举目之下灾民遍地路有饿殍,可有解救之法?” 赫钟隐眉心微颤,指头掩在长袖之中,悄悄弯曲成团。 “日升月落,云散雨收,花开花谢,生老病死,皆乃是天意所为,非人力所能抗衡,”赫钟隐道,“顺应时势方得解脱。” “那路边有即将饿死的孩童,先生也不管么,”陈靖眉眼弯弯,“先生手里有一块馒头,给他他便活了,不给他便饿死了,先生也不在乎?” “我今日给得了他,明日他还得自谋出路,”赫钟隐轻叩指尖,“若今日我不给他,他去挖草皮捡树叶摘果子,还能熬上几日,若我今日给他,转天他心存侥幸,等在路边向下一个人讨要,可一整天都没人过来,他只能死得更早。” 陈靖一怔,连连抚掌大笑:“先生说的极是!天道循环报应不爽,人人命格已定,何需再做挣扎?做那一叶扁舟,随波逐流便够了!” “阿靖以为如何,”赫钟隐笑道,“若你在那扁舟之上,还能做些甚么?” “若木板漏水,我便跳水逃生游到岸边,”陈靖长身而立,两手背在腰后,“若长杆还在,我便调起长杆渡水而去,若逆流而行,我便寻芦苇编成草绳,伺机飞出套环,将木舟拽到岸边。” 话音未落,陈靖行至赫钟隐身前,俯身直视对方:“先生,从天而颂之,孰与制天命而用之。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即便逆天而行,我也要试上一试。” 赫钟隐悚然一惊。 这不是那个偷溜出去疯玩的阿靖了。 这是······大梁的骠骑将军了。 乌云阵阵涌来,遮掩大半天光,陈靖唇角浅勾,眼底不含半分笑意,墨染似的瞳仁黝黑一片,逼得人沉坠进去,融化五脏六腑,骨渣都留不下来。 “我有了自己的府宅,”天光骤晴威压尽散,陈靖直起半身,搭住赫钟隐肩膀,“即日便要披挂出征,先生且来送我一程。” 话已至此,赫钟隐推拒不得,他随陈靖去了新建的府宅,府宅建在永康城边陲,背靠群山四面环水,乍一看是个风水宝地,细瞧却似座牢笼,踏进去只觉风声阵阵,铜锣铁瓦饱含肃杀,唯府中湖上有座画亭,微风拂过碧水荡漾,瞧之还有几分柔和。 陈靖叫人布上一桌好菜,频频给赫钟隐斟酒,赫钟隐平日饮酒不多,素来不喜酒味,只能浅尝辄止,随意吃上几口,热菜落肚化为冷炙,他食不知味,见陈靖微醺便起身拜别,陈靖未再挽留,只说请先生乘车撵回去,以免受风着凉。 赫钟隐坐进车撵,一路浑身发冷,热意飒然而散,他回到院里仍手脚僵硬,直直坐到榻上,眼珠空落落散着,不知望向哪里。 赫修竹蒸好小食,倒水来帮爹爹泡脚,往日里爹爹身娇玉贵,热水稍烫便要踹翻瓷盆,眼下那盆里冒出白雾,赫钟隐似是不知道痛,眼角都未抽动一下。 “爹······您这是怎么了,发生甚么事了,”赫修竹半跪在地,轻轻摇晃爹爹,“可是身上不适,回卧房多歇歇罢。” 赫钟隐下意识抬头,手臂探到前面,揪住赫修竹额发。 这么多年过去,修竹从小孩长成青年,眼尾有了浅浅细纹,细看又看不到了。 赫钟隐垂下眼睑,望向水中的自己,他脸上的皱纹是画上去的,若用药洗涮下去,这张脸与十年前别无二致,或许再过十年,仍是这幅模样。 与常人比较······他是个怪胎罢。 赫钟隐揪住额发,脑中嗡鸣不断,诸多画面如雪片飞来,簌簌填满脑海,他混乱不已,恍惚摇头:“修竹······爹是不是······自私透顶了。” 赫修竹慌忙抬手,按住爹爹额头:“没有发热······爹你到底怎么了?” “走罢,”赫钟隐骤然起身,赤脚向房内走去,“在这里居留太久,我们该离开了。” 赫修竹丈二摸不着头脑,急匆匆提鞋过去,给人套在脚上:“爹,爹,为何突然要走?要走可以,您先歇一歇罢,这些我来拾掇,还要雇辆马车······” 赫钟隐充耳不闻,到了塌边弯腰俯身,拎出硕大布袋,拼命将细软往里面塞,一个不够又抓一个,甩开柜门向外刨腾,簪盒飞到外面,咕噜噜滚到角落。 赫修竹惊了一跳,连忙抢过去捞到手里,呼呼吹掉浮灰:“爹······” 赫钟隐一拳捶在柜上,疼痛自手背传到胸口,他咬紧牙关,竭力平静下来,自赫修竹手中接过簪盒,缓缓坐在榻上。 诛心草亭亭玉立,随风摇曳身姿。 赫钟隐摩挲簪盒,脑中一片清明,他不知阿靖知道了多少,只知道永康城他们留不得了。 只是此刻骑虎难下,若是贸然离去,更是显得自己心怀鬼胎,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不知那少年去哪里了。 如今······可还活着。 赫钟隐望向窗外,树篷下的嫩草挤开碎石,冒出一缕翠意,在夹缝中竭力生长。 朔风滚滚而来,旌旗簌簌飘扬,狼头在旗上冒出獠牙,双目绽出凶光。 北夷绿林场外,一座座大帐依次排开,主帐高高立在正中,里面有女子沙哑哭喊,尖利声响撕破夜空,一盆盆血水端出,几名老妪进进出出,其中一人躬身出来,跪在兰景明身边,身形抖若筛糠:“格勒·····胎位不正,一天过去了,怕是不好生呀。” 兰景明跪坐在主帐外头,两手叠在膝上,垂眼定定看她:“瓦努拉能生出来。” “格勒,格勒,老妪年近古稀,老眼昏花目不能视,求格勒网开一面······” “帐中还有谁能用,”兰景明冷冷吐息,“去把人都叫过来,若不行便去兰道真兰杜尔兰信鸿帐中,就说我要借人,他们借便借了,不借便全掳过来。” “是,”副格勒雅阁真闻言上前,“我骑马前去借人。” 雅阁真牵来骏马,长鞭甩上马背,簌簌踏风而行。 他宁可出去借人,也不愿待在兰景明帐中。 兰景明升为格勒不久,他便被提拔为副格勒,在兰景明身边随行,本来这是光宗耀祖平步青云的好事,只是无论他如何努力,都无法靠近格勒身边,格勒不近女色不喜荤腥,不爱听阿谀奉承,更不嗜好美酒,雅阁真总想投其所好,却总是不得章法。 若说格勒喜欢甚么······喜欢杀戮么,唔,好像并不喜欢。 格勒在战场上一往无前,只身闯入敌营,从无退缩之意,只是他严令不杀老人不杀女子不杀幼童,行事作风与他人格格不入,在北夷也是一匹孤狼,不与他人相交。 话虽如此,打起仗来却是不要命的,似乎活着才是折磨,死去才是解脱。 晋升为格勒不久便被派去收复塔格尔族,塔尔格族头领嘲笑格勒是没断奶的金毛娃娃,被格勒一刀送上西天,死时黄尿横流,身|下一片狼藉。 格勒半身染血,凉意如雨落在脸上,金发被血红凝成细绳,丝缕落向颈窝。 自那之后,格勒便叫人打造了一副鬼面,只要出战便戴在脸上,再也没摘下来过。 这般下来倒是无人再敢嘲讽格勒,只是这鬼面着实可怖,几次大胜而归之后,便被传得神乎其神,说是这鬼面有鬼面修罗附体,触之便被勾魂夺魄,永世不得超生。 如此一传十一传百开来,格勒成了形貌丑陋的鬼面煞神,闻之能止小儿夜啼,常人再不敢与他接触。 只是······格勒终究是人,也会受伤也会失败。 大可汗下达诸多命令,无论这任务多么棘手,格勒都不曾抱怨退缩,收复春赫族时被一刀斩碎面具,刃锋滑过眉间,险些戳瞎双眼,如今鼻梁上还有一道斜疤,几乎深可见骨;收复罗邺族时被一剑划伤脸颊,左眼下一条红痕,迟迟消散不开;收复回鹄族时被一箭射中下颚,当时落下马来昏迷不醒,好不容易将养好了,唇侧留下红疤,触之令人侧目。 至于身上的伤疤更是数不胜数,跟在格勒身边久了,雅阁真眼见着格勒一日一日变化,原本瘦弱的身形长出肌肉,圆脸渐渐显出轮廓,嗓音逐渐沙哑低沉,皮肤被曾经的金发碧眼缓缓褪掉,变得与常人相同,身上伤疤一年多过一年,若是此时剥|光外袍······怕是找不到一块好肉。 雅阁真叹息一声,两腿夹紧马背,深深勒住缰绳。 当年刚刚晋为副格勒时,格勒是甚么模样? 已然记不清了。 帐中嘶哑喊叫不断,兰景明面无表情,静静跪在帐外,眼中无悲无喜,周围人各个噤若寒蝉,大气都不敢吐出。 帐外马蹄嘚嘚,一名男子勒紧缰绳,从马背上屁滚尿流落下,颤巍巍落到地上:“拜、拜见格勒······” “不必跪我,”兰景明淡道,“你是瓦努拉的男人,你该进去陪她。” 那男子又磕了三个响头,才换了外袍进去,这般过了一夜,到了天明时分,帐中响起婴孩啼哭,哭声震破云霄。 周边旁人各个松了口气,小心翼翼看向格勒,晨光落在格勒脸上,如一捧薄纱,浸出几分柔和。 那男子抱着襁褓里的娃娃,喜气洋洋出来,将娃娃呈到兰景明面前:“格勒,瓦努拉请您给孩儿赐名。” 朝阳映在脸上,兰景明眼中刺痛,他小心翼翼抬手,把婴孩抱在怀中。 原来······刚出生的娃娃是这种模样。 小小的,皱皱的,红红的,好似没长开的猴子。 当年从将军府逃走时,嫂嫂的孩子该出生了罢。 一年,两年,三年,四年,五年,六年,七年······ 该七岁了罢。 应是会满地跑了。 兰景明跪了太久,起身时踉跄一下,险些倒在地上,他不要旁人搀扶,自己去换了外袍,拨开帘子走入帐中。 帐中满是血腥,瓦努拉脸色苍白,神情喜悦恬淡,周身萦绕乳香,兰景明在她身旁跪坐下来,盯着她的眼睛:“我不能给你的孩儿取名。” “为甚么,”瓦努拉自被褥里探出手去,握住兰景明指头,“你怕甚么。” “不吉利,”兰景明道,“我是不祥之人,你的孩儿要做草原雄鹰,要由幸运的人为他取名。” “谁说的!”瓦努拉撑起半身,体力不支倒回褥中,“谁说你不吉利的,谁说你是不祥之人,谁说的······” 她看着兰景明的面容,勉强抬起手臂,指头落在颊上,轻轻蹭过唇角:“景明,你不像你了······” 瓦努拉产后虚弱,眼底蓄积泪水,鼻间啜泣几下,忍不住哭了出来。 她体力不支,哭了一会便睡着了,兰景明将娃娃放在她身边,起身走出主帐。 瓦努拉生产之前,主帐便让给她住了,兰景明这一日在场地里绕了数圈,扎好全部栅栏陷阱,夜里时他无处可去,老图真频频托人给人报信,他只得不情不愿晃进老图真帐中,进了帐子也不愿往前头去,只想默默坐在帐边。 老图真仍在熬药,那锅子里不知煮着甚么,闻之满是焦糊,熏得人鼻头发痒,兰景明以手掩唇,小声呛咳起来,开始还能压抑,后来止不住了,咳得一声比一声厉害,肺腑呛出激痛,喉中满是血腥,他弓起半身,咳出一口褐血,那股气才顺了许多。 背后突然一重,有人给他披上外袍,执起他的手腕,轻轻按住脉搏,兰景明不言不动,任由老图真诊脉,待老图真退回帐中熬药,兰景明收回手臂,揽住背上外袍,拢成一只团子,仰头望向明月。 只有明月不悲不喜,数年如一日普照四方。 老图真的药勺撞在瓦罐上头,叮咚轻响不断,阵阵撞向耳骨,兰景明摩挲掌心,口中呼出白气:“我······还有多久?一年,还是两年?” 老图真默默熬药,未曾开口回答。 “唔,看来一年都没有了,”兰景明摊开掌心,默默攥紧成拳,自顾自嘟囔吐息,“若尸骨无存,没有苍鹰接引,今后还能等到娘么?” “不,她不会希望我等她,她该长命百岁寿终正寝,”兰景明摇晃脑袋,把惦念拍散出去,“时至今日仍如此软弱,实在难堪大用。今生惟愿魂飞魄散,来世莫要再入轮回。” 老图真常年惜字如金,兰景明未曾盼人回话,他只是有时不想一个人待着,身边若有丝人气,便会好过许多。 夜半三更他离开老图真帐中,走到河边坐着,静静望向河面。 瓦努拉说他不像他了。 他该是甚么样的? 原来的他是甚么样的? 兰景明迎着月光,张开手指贴在颊上,指头向内用力,挖出五条红痕。 这是他的面容,即使揭掉这层肉皮,也没法回到从前。 枯叶簌簌落下,马蹄踏落飞雪,肃杀之气从风中涌来,如暗夜前行之巨蟒,爬过幽深河谷,亮出尖利獠牙。 狼嚎一声接着一声,纷纷传入耳畔,兰景明知晓白狼不会无缘无故嚎叫,他吹响号角,命副格勒雅阁真护送老人妇孺后退,他自己覆上面具,带领一支精兵,沿河畔摸索过去。 拐过两条河道,一支精兵立在对面,领头的人遍身甲胄,剑眉星目,双眼灼灼如星,可与月色争辉。 来人骑着高头大马,手持一柄长枪,枪尖缀满红缨,枪身坚硬如骨,挥舞起来虎虎生风,显见是重铁打造,非常人所能舞动。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陈靖朗声笑道,长枪虚空一划,遥遥指向对面,“你便是鬼面修罗?报上名来,今日你命尽于此,我乃大梁骠骑将军陈靖,今日便要取你项上人头。” 骏马嘶鸣一声,向后倒退半步,兰景明勒紧缰绳,沉默望向来人。 七年转瞬即逝,两人曾同塌而眠,眼下咫尺相望,如隔一道天堑。 北夷所用文字语言与大梁不同,他们行军入伍皆有代称,如果不用大梁官话回答,陈靖不会知道他的名字。 果然······再次相见,是在战场上了。 想取我项上人头? 也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来吧阿靖,让我看看你这些年有了多少长进,够不够与我一战。 兰景明哑声轻笑,笑得脊背颤抖,他按住长剑剑柄,向外拉动刃锋,飒然甩向地面。 宝剑削铁如泥,刃锋映照月色,银弧如水流淌。 陈靖背后的官兵们纷纷拔剑,各个皱紧眉头。 战场相见本该报上名号,自家将军已先报了名字,对面这个覆鬼面的人却一言不发,显然是不把将军看在眼里。 陈靖不以为意,他弯腰躬身勒紧缰绳,捏紧手中长枪,热血沸腾起来,颈间冒出青筋。 他嗅到一触即发的滋味,久未燃烧的热浪在心头翻滚,如烈火燎尽枯草,激发满心向往。 他喜欢这个对手。 这个对手让他兴奋。 那鬼面形同咒符,缠在月色之下,遥遥立在风中。 血腥在四肢百骸涌动,陈靖长枪向前,背后官兵齐齐甩鞭,向对面猛冲过去。 兰景明挥动长剑,身后精兵蹿入敌军,他策马向前,宝剑划出圆弧,与长枪撞在一起。 咚的一声,兰景明手腕剧痛,险些松开剑柄,他咬紧牙关,挥剑闪开急刺过去,堪堪被长枪挡住。 陈靖扬枪挡剑,眉心讶异撑开,胸中涌起快活,近来他挥剑挥刀几乎无人可挡,眼下遇到对手,怎不令他兴奋。 “好身手,”陈靖笑道,“吃我这枪!” 第59章 陈靖一枪刺出,兰景明回身格挡,枪刃相撞火光四溢,陈靖勒紧缰绳,蹭过兰景明侧颊,抬手捞他面具。 兰景明悚然一惊,急急向后撤退,耳边风声大作,那只手滑过耳朵,堪堪扑了个空。 “长得青面獠牙,何必再戴面具,”陈靖虚握五指,捞起马鞭向外甩去,鞭尾向前卷动,扯住兰景明小臂,“摘下来让我瞧瞧。” 兰景明气得两眼通红,长剑一挥而落,砍断那截长鞭。 他抬起半身,跨过马背揪住陈靖脖颈,狠狠给他一拳。 陈靖被他扯得掉下马去,长枪长剑都被震开,胡乱散作一团,两人像那乳臭未干的娃娃,翻滚在那拳打脚踢,兰景明出手毫不留情,一拳轰肿陈靖侧颊,陈靖不甘示弱,一脚踹在对方胸口,兰景明喉间腥甜,呛出半口血来,陈靖眯起双眼,手起臂落向下拧动,两腿向内勾紧,将人压在地上,五指向内冲去,触到面具边缘,兰景明探长手臂捞过剑柄,猛然向后甩去,陈靖举枪格挡,两人一触即分,遥遥对峙起来。 陈靖脸颊肿起,舌头被牙齿咬破,触到几分血腥。 兰景明喉间发干,血流聚在锁骨,长剑映出月光,斩碎泉中寒芒。 硝烟滚滚燃起,双方精兵互不相让,刀枪棍棒耍得痛快,马蹄踏破水幕,浇了人满头满脸,陈靖抬臂擦过侧颊,舔净唇边腥气,胸中只觉畅快。 他喜欢这个对手。 想剥|掉那个凶神恶煞的面具,揭开那层外壳,触到内里模样。 他呸出一口残血,丢开手中长枪,自腰间缓缓抽|出长剑,刃锋薄如残翼,映照天边月辉。 此次出征他拿来几柄宝剑,这是大哥送给他的一把,剑刃由名家打造,金刚不坏削铁如泥,他揉身攻去,兰景明挥剑格挡,铿锵一声刃锋相撞,陈靖踏前半寸,兰景明滑过半身,剑尖自陈靖肋下冲去,陈靖望着那截窄腰,恍惚迷惘一瞬,被兰景明逼得倒退两步,后背撞上石壁。 吭的一声,剑锋扎入石壁缝隙,划破陈靖面颊,陈靖盯着那张鬼面,掌心冒出热汗,握紧的宝剑向上挑起,如游鱼入海,冲向那张面具,兰景明躲过半身,颈发被削掉半寸,陈靖弓腰前探,抬手向外一扫,握住几缕碎发。 淡到几不可闻的檀香,磨得鼻尖发痒,陈靖定住脚步,那香气飘散不见。 林中传来长长号角,声响萦绕云间,这是雅阁真吹号传信,帐中老弱妇孺已经转移,兰景明无心恋战,后退几步上马便走,背后骑兵且打且退,仗着地形优势,渐渐消失在林间。 副将还欲让人再追,陈靖扬手阻止,脚下一动骑上马背,驱马向前几步,盯着那些人消失的背影。 指缝间还有几根碎发,陈靖攥紧掌心,放在鼻间轻嗅,这发丝无色无味,檀香似一缕幻梦,倏忽消散不见。 峡谷间满是狼藉,草皮被踩得破破烂烂,盔甲碎得到处都是。 陈靖咬紧牙关,齿缝咯吱摩擦,那张面具在眼前舞动,肆意如一张鬼影,牵扯心弦摇晃。 这鬼面修罗······令他无端在意。 他要斩开那张面具。 陈靖握紧拳头,仰头望向圆月,圆月凉意如水,融化杀戮之气。 第60章 兰景明且战且退,带着随帐众人回到密林深处,翻过半座山头,暂且停歇下来。 帐中老弱妇孺奔走一夜,急需休整歇息,他们各自落下帐来,烧肉煮马奶酒暖身,兰景明勒紧缰绳,回身收剑入鞘,沉默望向远方。 举目所见唯有林海,飒飒风声涌过,之前的硝烟倏忽而逝,如同一场幻梦。 身上热汗冷了,青紫皮肉后知后觉疼痛,颈下血流不断,筋脉勃勃跃动。 胸中嗡鸣不断,大小石块落水,溅起阵阵涟漪。 夜深人静夜不能寐的时候,伤口疼痛昏昏沉沉之时,他想象过诸多重逢之时,却从未想过·····阿靖会这般单刀直入,将他打得措手不及。 “格勒,颈上还在流血,”雅阁真拍马上前,卷起手中白布,按在兰景明颈上,“我给您包扎起来。” 兰景明恍惚弯腰,脖颈如被烧灼,白布被血流浸得通红,换了几块才堪堪止住。 只是浅浅一道口子,他身体却像是被蛀空了,徒留干瘪皮囊。 “兰杜尔与兰信鸿被图格族缠住了,一时半会没法抽|身,”兰景明直起身来,自己压住白布,“你去兰道真帐中,要他带精兵过来,与我共同御敌。” 骏马嘶嘶抽气,不安踢踏前蹄,雅阁真挠挠脖子,不免有些犹豫:“兰道真格勒向来与我们不睦,他真的会过来么?” “你只需说大梁陈靖将军骁勇善战,带两个黄口小儿过来,都能将兰道真打的屁滚尿流,他就会过来了,”兰景明道,“去罢。” 雅阁真眼前一黑,险些栽下马背,以兰道真格勒那点火就着的性子,他这句话一说出来,自己便要做人肉串了。 兰景明懒得再说,挥手一鞭抽上雅阁真马臀,骏马吃痛抬腿就跑,将雅阁真拽得不见踪影。 四周帐子搭起来了,天边星子闪耀,林中隐有寒风,兰景明驱马走近主帐,掀帘走进里面。 几个婆子正给瓦努拉喂汤,见到兰景明进来,纷纷低头行礼出去,兰景明走到瓦努拉身边,仔细看她脸色,她刚生产不久便舟车劳顿,神色比原来疲惫,好在身体底子康健,面上仍有血色。 兰景明换了一身外袍,颈上血也止住了,见瓦努拉没事便要出去,瓦努拉连忙叫他:“景明!” “你好好歇息,”兰景明道,“晚些把娃娃抱来给你。” 瓦努拉费力在枕下摸索,抓出一只铃铛:“给你!” 兰景明不为所动。 “给你,”瓦努拉不依不饶,“这是你的幸运铃铛!” 兰景明叹了口气,抬手揉揉额头,走回瓦努拉身边坐下:“这是给你的嫁妆,没有要回来的道理。” 瓦努拉眼圈红了,咬牙切齿半天,突然败下阵来:“景明······你好久没笑过了。” 兰景明怔住。 “可能罢,”片刻过后,兰景明揉揉侧颊,抻开半片脸皮,“不然我试试看?” 他试着挪动唇角,抖出浅浅笑意,只是这笑容僵硬,如同被冰雪凝住的河水。 “景明,真希望你快活些,”瓦努拉低声啜泣,“好希望你能像个孩子······开心大笑一回。” 为何······ 那没有意义。 兰景明捏紧拳头,牙齿压住舌头。 快活或不快活,又有甚么关系。 若能死在阿靖刀下,于他而言便足够快活。 瓦努拉气力不支,兰景明不想扰她休息,待了一会便起身出去,上马在帐外逡巡,凉风簌簌涌过,碎发四处乱飞,噼啪甩在脸上。 兰景明甩动马鞭,在林中奔腾起来,身体飘在半空,胸中灌满潮气。 没有·····快活过吗? 不,他快活过。 虽然不想承认,可是与阿靖刀剑相向,鼻间嗅到血腥的时候······他是快活的。 “噫——” 兰景明勒紧缰绳,骏马前蹄高高扬起,他站在悬崖上面,脚下寒风飒然涌来,目之所及有一轮圆月,如玉盘嵌于天地之间。 兰景明抬起手臂,虚虚握住圆盘,月华如水涌来,在掌心聚成一滩。 他握住掌心,将月光碾碎成渣。 后半夜兰道真带精兵到了,拍马凑到兰景明面前挤眉弄眼:“听说你被吓得屁滚尿流,连尿布都用上了?” 几年过去,兰道真长得人高马大,性子倒没变多少,脖颈上那只刻上的小龟融进肤底,余下半只龟壳,看着倒有些好笑。 “我倒还好,”兰景明淡道,“若你过去,怕是剑没拔出来,便被吓得嚎啕大哭了。” 旁边人噤若寒蝉,兰道真气成河豚:“我倒要会会那个小子,看他有几分本事!兄弟们跟我走!” 马奶酒都没喝一口,兰道真便带着精兵浩浩荡荡走了,雅阁真犹豫上前,小心翼翼道:“格勒,我们不跟过去么?” “晚些再去,”兰景明道,“不杀杀兰道真的性子,他早晚会成为累赘。” 兰景明的精兵们在原地驻扎一夜,吃饱喝足才跟着兰景明出发,直奔战场中去,他们从背后纡回包抄,从背后薄弱之处突袭,将陈靖打了个措手不及,陈靖没想到这鬼面修罗只是诈然逃跑,之后还会回来,他胸中燃起火焰,一柄宝剑舞得虎虎生风,丝毫不落下风,直到大梁援兵赶来,兰景明才收马回刀,冲出重围往林中去了。 陈靖呸出口中残血,没有叫人再追,一夜里打了几场恶仗,他身体疲惫不堪,胸中热血沸腾,只觉棋逢对手,着实令他亢奋。 兰道真早早退出,虽说没吓得屁滚尿流,身上也是四处挂彩,险些被削掉半个耳朵,他自小力能扛鼎,在帐中打败诸多高手从无败绩,只是这回不知怎的,与那梁国将军面对面杠上,他的力气如泥龙入海,倏忽不见踪影,那梁国将军仿佛不知道累,无论挥动多少次剑,气力都与最初相同,如果不是他跑的早······怕是小命要交待在那。 一念及此,他拍马上前,恶狠狠对兰景明道:“你故意的?” 兰景明脸不红心不跳,丝毫没有愧意:“在下不敢,只是对小格勒仰慕已久,想亲眼见识小格勒的英姿。” 兰景明提拔为格勒后不到一年,兰道真便也提为格勒,只是两人向来互不对付,兰景明依旧称对方为小格勒,这么多年也没有变过。 兰道真听了这阴阳怪气的揶揄,挥拳便想上前,走到近前见兰景明浑身挂彩,这拳头硬是没挥出去,转身气鼓鼓走了。 兰景明咂咂嘴唇,突然想要喝酒。 想要烈酒汹涌而来,淹没五脏六腑,酔晕纷繁思绪。 他身上没有酒袋,只得探出半身,在雅阁真腰间摸索,拎出一只酒袋,拧开浇在脸上。 雅阁真手忙脚乱来抢:“格勒不可,万万不能再喝!身上伤口全都没好······” 兰景明不为所动,一口咬掉酒塞,仰头喝个痛快。 许久没有这般畅快过了。 大口喝酒,大口吃肉,若是阿靖边和他打边啃猪蹄,他就要丢掉长剑,先把猪蹄抢过来了。 大半只酒袋灌入肺腑,兰景明眼前昏茫,弯腰拧住眉心:“雅阁真,头好痛,蜂蜜······” 手上多了一道蜜盏,兰景明仰头饮下,醉醺醺垂头看人:“还要······嗝!” 老图真不知何时来到身边,手中捏着几枚蜜饯。 兰景明登时酒醒大半,把酒袋藏向背后:“我没没没没喝,只是尝一小口,一小口而已······” 老图真面不改色,自顾自仰头看人。 兰景明挠挠下巴,眼珠转了几转:“老图真······你有话要对我说?” 第61章 月光如幕,流水般泼洒下来,老图真二话没说,将兰景明酒袋抢走,径自走在前面。 兰景明摸不到酒,不甘不愿瞥嘴,小孩似的舔来舔去,将零星酒珠舔进唇里。 在茫然迷惘的夜色里,唯有酒意令他沉醉。 这一夜酣战数场,帐中老弱妇孺与精兵都是人困马乏,各自回驻地歇息,兰景明坐在河边,捡来树枝在地上划动,思忖如何御敌。 这里地形崎岖峡谷众多,常年落雪令山顶满是寒冰,阿靖他们既敢深入北夷腹地,想必是有备而来,背后兵马众多,人海战术都能拖死自己,可兰杜尔兰信鸿那边脱不开身,若是请父汗强行叫他们回来,其余部落也会察觉端倪,蠢蠢欲动伺机分一杯羹,到时候自己腹背受敌,更是难以支撑。 看来······只能铤而走险截断阿靖粮草,逼他们退回大梁。 若是千钧一发之际,阿靖不肯退让,要杀掉对方才能逼出一条路来,他能下得了手吗? 兰景明握紧拳头,树枝根根断裂,尖角扎进掌心。 能下得了手么。 杀掉阿靖,杀掉虚妄幻象,杀掉······曾活在将军府里的自己。 做过无数次的梦涌入脑袋,梦里他与阿靖狭路相逢,次次同归于尽,血流如瀑浸透草地,染红整片河水。 于自己而言,这是最好的归宿。 可对阿靖而言,哥哥嫂嫂会失去他们的弟弟,梁国会失去他们的将军,永康城会失去他们的庇佑者。 不能再想了。 不能再想了兰景明。 此刻你为北夷而战,如此这般妇人之仁,何时能成大事。 树枝在掌心碾成碎渣,兰景明扶膝起身,目光随河水涌动,悠悠荡向远方。 转天兰景明便派探子出去,寻觅陈靖大军的粮草所在,这粮草多得一只粮仓都堆不下了,足足五六个粮仓堆在林中,四周有重兵把守,连只鸟儿都飞不进去。 兰景明也亲自前去看过,他站在高高探出的悬崖上面,遥遥望向对面,阿靖的将士们沉默森冷井然有序,行走坐卧整齐划一,他在月下站了半夜,只觉阿靖像是觉察到甚么,在密林之中仰起头来,目光如炬穿透暗夜,扎入自己眉间。 兰景明悚然一惊,藏到树干后面,指头按住面具,指头颤抖不休,向内狠狠压紧。 阿靖的目光饱含杀气,如冰雪凝成的长箭,划开漫天云雾,将自己击成两半。 这是······在战场上了。 他们是敌人了。 兰景明扣紧面具,铁质骨骼压住鼻尖碾入侧颊,他喘息不得,冷汗浸透眼皮,痧得眼角抽搐不已。 天将放晴,兰景明拍马回去,与兰道真商议一番,定下声东击西之策,由他将陈靖引入虎跳峡内,兰道真带人去烧毁粮草断其后路,将阿靖打个措手不及。 开战那天万里无云,双方修整数日兵强马壮,在虎跳峡狭路相逢,各自亮出兵器。 旌旗随风摇动,峡谷中水流不断,活水从天而降,击打大片石壁,碎石溅至半空,淋漓拍打脸颊,长弦在半空一触即发,陈靖拔刀出鞘,遥遥指向对面:“来罢。” 兰景明拍马而上,刀剑撞在一块,击出金石鸣响,两人骏马一黑一白,相撞时嘶声长鸣,马蹄踏出落雪,杀意迎面撞来。 陈靖挥刀上前,直取白马马颈,白马向后踢踏,将兰景明向后拖拽,兰景明勒紧缰绳,挥剑横在身前,吃了陈靖一记狠刀,胸骨咯吱作响,鼻间嗅到血腥。 血落梅枝铺洒在地,兰景明小臂受伤,气力消散不少,他后退半步,扯出白布压伤,拍马环绕两圈,斜斜猛扑过去。 陈靖举刀格挡,胸中畅快不已,这鬼面修罗力气算不得大,但是愈挫愈勇,舞起长剑虎虎生风,从无退缩之意,着实令他打得痛快。 兰景明带来的精兵远没有陈靖人多,他不想恋战,只想把人拖住,给兰道真创造时机。 号角阵阵响起,风起云涌而来,兰景明心念电转,知晓这是兰道真给他报信······只是这太快了。 即便再快也要战上一场,怎会轻易就能得手。 兰景明心知不对,拍马便想撤退,陈靖甩动长鞭,半身袭上前来,唇音随风而来,掠到兰景明耳边:“那粮仓都是假的。” 兰景明恍惚一瞬,手臂气力放松,陈靖横刀而上,迎面猛劈下来,这一下挟裹劲力,势必要取人性命,兰景明体力不支,勉强侧翻半身,陈靖收不住力,竟一把抓住兰景明小臂,两人从马上翻下,坠入峡谷湍流之中。 四周骤然爆出惊呼,双方几名副将噗通噗通落下,想要捞出他们,只是水流太快,两人被卷的不见踪影,岸上唯留骏马嘶鸣,慌乱踢踏脚步。 二人先后落入湍急河流,被水草缠做一团,口中灌入泥水,几乎被卷得动弹不得,人在慌乱时会下意识握住甚么,那面具贴在脸上,压得口鼻严丝合缝,半分喘息不得,兰景明肺腑发烫,喉底泛酸,胡乱挣扎几下,指间水流涌过,甚么都抓握不住。 鼻间骤然一凉,兰景明勉强睁眼,抬手抚过嘴唇,眼前晃过刀尖,面具竟被割掉半个,泥水向口中涌来,一股大力抓住他的双肩,将他向上一提,猛然甩上岸边。 兰景明在岸上打两个滚,咳出满嘴泥沙,唇边那条细疤吸饱水汽,透出妖冶残红。 两旁将士发现他们,纷纷叫喊着疯狂跑来,将他们扯回自家阵营,陈靖捏紧长刀,咳掉口中泥沙,掌心刀刃发滑,眉头狠狠拧在一块。 他不知自己是怎么了。 刚刚那么好的时机,他该划开这鬼面修罗的脖子,或者狠狠给人一脚,让人沉入水底尸骨无存。 那鬼面修罗声东击西,派人烧了自己大半粮仓,多亏他粮仓不止一处,才不至于损失太重,适才他说粮仓假的也是诈人罢了,只为炸出破绽,取这鬼面修罗性命,可是适才这大好时机·····竟生生被他给放过了。 不止放过,还鬼使神差拉了这人一把,把这人拽到岸边,留了人一口气在。 留他还有作用。 陈靖默默拧紧拳头,拼命说服自己。 要留活口钳制那兰赤阿古达来,这才是他的目的。 兰景明浑身都湿透了,甲胄披上水草泥沙,鼻间一道血痕,沿锁骨向下流淌。 那血涂抹不尽,被白雪映得如同红梅,遥遥映在水中。 陈靖恍惚一瞬,只觉这一幕似曾相识,再想又飘散如烟,甚么都触摸不到。 兰景明站立不稳,憋气过久腿脚发软,几乎要倒在地上,雅阁真慌忙奔来扶他上马,一群人再不恋战,纷纷后撤退回林中。 陈靖立在原地,呸一口吐掉口中泥水,盯着这些人远去的背影,他没有叫人去追,只让众人先去转移粮仓,以免再受波及。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这般交手几次,他知道这鬼面修罗还会动动脑子,那个脖颈上纹王八的小子可是个不折不扣的莽夫,这般小胜一场,尾巴想必要翘到天上,今后只要略施小计······就能将人囊获掌中。 兰道真烧了几个粮仓,得意忘形之际被人用燃烧的箭刃射|上马臀,他自己外袍被烧焦了,整张脸如同从煤炭堆里捞出,回到营地进水猛洗半天,才觉得捡回一条命来。 兰景明肺腑难受,脸色煞白,一路呛咳不断,在马背上都要滑到马下,几乎坐立不稳,雅阁真在背后半扶半抱,好不容易将人送进帐中,命人在外看守,他自己去收拾残兵,部署防御阵型。 帐中黑沉沉的,只在角落燃着炭盆,被褥软绵绵堆成几层,躺上去如坠云雾,令人堕入其中,不想睁开眼睛。 喉中血腥不断,兰景明把头埋在枕下,掀起被褥将自己裹成一团,竭力压住闷咳,不愿因自己受伤而动摇军心。 雅阁真心急如焚,不知如何是好,这些年来他眼见格勒南征北战,皮肉伤痕累累,身体一日差过一日,一碗碗苦药一顿接一顿灌下,却还是没甚么作用,有时一道擦伤便会血流不止,换几次药才能止住,格勒从不在大军面前展露颓色,即便走路不稳高热不止,也要竭力保持平静,进了帐中才允许自己倒下,勉强歇上一会。 若论年岁······他比格勒年长许多,可若这般下去,格勒能否活到他的年岁还未可知。 兰景明不知雅阁真在想甚么,也不知外界是甚么状况,他如今总是全身发冷,有时睡上一夜,被褥都没有半点热气,无论帐中放着几个炭盆,那热意都如同云雾,风一吹便消散如烟。 他冷的厉害,齿间冒出凉气,牙关咯咯作响,被褥卷成一团,紧紧勒住身体。 好累好累。 太累了。 活着真的好累。 眼睁睁看着自己衰败,目睹自己走向无法挽救的结局,这比被一刀取命还要辛苦。 能放弃吗? 可以放弃吧。 他做了足够多了,除了对不起阿靖之外······没甚么对不起的,他问心无愧。 自己了结自己,总比最后手脚瘫软动弹不得,吃喝都要人照看要好。 只有在这种时刻,兰景明才允许自己软弱下来。 帐中无人,被褥里有个属于自己的窄小缝隙,他可以在这里呼吸,让往日强压下去自我了断的念头蜂拥出来,绕着自己疯狂旋转,砰砰撞击额头。 兰景明咬住舌头,齿间溢出血腥。 明明压在被褥下头,却好像还被压在水底,水雾弥漫上来,如一张铺天盖地的大网,淹没眼耳口鼻。 指甲拧住掌心,唤出几分神智。 停下来,停下来,不想了,不准再想下去了。 还有那么多事没做,要被北夷赴汤蹈火,要将阿靖他们都赶回梁国······不能功亏一篑,不能就此放弃。 脑中声响不断,嘈杂如兵刃嗡鸣,折腾的人躺不安稳,手脚酸软无力。 不知这般挣扎多久,外头夜幕低沉,暗夜长影摸进帐中,柔柔触摸耳骨。 兰景明恍惚爬起身来,踉跄来到河边,盯着水中的自己,他拂过脸上伤疤,将脑袋埋入水中,唤回几分清醒。 他看够了无穷无尽的大雪,厌倦了无休无止的杀戮,可不知如何才能解脱,更不知除了这些之外,他还能做些甚么。 也许甚么都做不了了。 他也没那么重要,没有甚么······非得由他来做。 靠着父汗给采来的补药苟延残喘这么多年,终归是到了尽头。 兰景明抹了把脸,拖着沉重脚步,回到帐中窝成一团,这下倒是迷糊浑噩睡过去了,不知睡了多久,天边本该亮了,可帐帘不知被谁围了几层,罩得帐中黑沉沉的,半点光都透不进来。 脑袋探出被褥,听到长勺与瓦罐相碰的声音,鼻尖嗅到药味,兰景明皱紧眉头,将枕头压在脸上,心中厌烦不已。 日日喝,月月喝,年年喝,喝得口干舌燥心火旺盛,究竟有甚么意义。 那苦药如同黄连,沿舌底洇入喉管,在肺腑缠绕旋转,难受的人几天吃不下饭。 不想喝了。 不想再喝药了。 一口也不要喝了。 老图真端着药碗过来,兰景明看都不看,一把甩出去了。 瓷碗噼啪一声,在地上摔成碎片。 老图真片言不发,默默看他一会,转身再熬一碗,兰景明劈手摔掉,眼皮都不抬一下。 这么多年下来,兰景明从来没有这般任性过,他真的忍到极限,不想再忍下去了。 这般摔了五六个碗,老图真看了兰景明半晌,叹了口气不再熬药,收拾瓦罐走出去了。 枕间发丝抖动,兰景明自被褥里探出脑袋,悄悄松了口气。 这般过了数日,他们的兵马又与陈靖那边起了摩擦,双方没有大张旗鼓厮杀,只是暗地里互不相让,且战且退互相试探,兰景明在雅阁真千叮咛万嘱咐的哀求之下,总算勉强歇了几日,只是自落水之后他便不肯喝药,无论谁来请求都一口不碰,即便瓦努拉抱着娃娃过来使劲浑身解数,也没法将他说动。 雅阁真心内惴惴,只觉从格勒身上触到冷意,那不是往常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而是自暴自弃的淡漠,破釜沉舟的决然。 雅阁真胸中七上八下,还不知如何劝解,只能日日东拉西扯胡诌一通,试图燃起格勒斗志。 这般大小摩擦不断,众人皆知今后会有一场恶仗,这是根本避不开的,兰景明连日来殚精竭虑部署计划,一日三餐吃的断断续续,夜半三更不肯安寝,人熬的瘦了两圈,嘴唇苍白无甚血色,眼底泛出青紫。 双方兵士互不相让,遥遥在雪山对峙,各成割据之势。 连日里大雪纷飞,如同厚重云幕,将高山掩盖结实,兰景明令老弱妇孺在远方营地搭帐,他自己带人在雪山盘踞,连日勘测地形,冻得手脚发僵脸颊乌青,仍不肯稍做歇息。 他近几年愈来愈怕冷了,只要待在帐中不动,身上便如冰雕似的,半点动弹不得,他宁可在外面走动,也不想困在帐中等死。 这般逡巡数日,空中血腥凝重,战事一触即发,兰景明却好像熬不住了,整日咳嗽不停,要将心肝脾肺都咳出来,这日晌午出门滑了一跤,不得不进帐换身外袍,刚一掀开帘子,便嗅到一股药味,兰景明耷拉肩膀,头都不肯抬起,捏着鼻子便要出去。 “景明进来,”老图真扭过头来,一张脸皲裂如同树皮,在帐中盘出长影,“听话喝下补药,你一直想知道的事······我便说与你听。” 兰景明捏住帘子,探出半边的身体凝固住了,脑中一道惊雷劈过,嗡嗡轰鸣不休,头皮如被沸水泼下,脸颊化为滚烫岩浆,血肉弥散开来,淅淅沥沥流入雪地。 一直想知道的事·····是甚么? 他一直想知道的事。 即便如何说服自己,也无法释怀的事情。 关于娘的事情。 莫名热意涌上心头,兰景明小心翼翼回来,指头摸上药碗,热意触碰指尖,沿臂弯攀爬上去。 老图真将药碗向前推推,兰景明捏住鼻子,仰头一口灌下,喉结滚动几下,憋住阵阵呕意,硬是噎了下去。 丹田升起燥热,兰景明摔碎药碗,两腿弯曲盘坐下来,盯着老图真的眼睛。 老图真常年都是黑袍灰袍,顶着兜帽来来去去,连模样都看不清楚,这般面对面盯着对方,才发现老图真有双乌沉沉的眼睛,那双眼并不浑浊疲惫,而是暗藏锋芒,不似一双老人的眼睛。 “你爹是巫医族的人,”老图真道,“当年你爹与可汗情投意合,在你出生后两人感情淡了,你爹不喜杀戮,你又生来异相时日无多,你爹便抛下你走了。” “甚么族?”兰景明懵了,“我听不懂。为何我爹与父汗情投意合,那我娘,我娘······” 我娘在哪呢? 兰景明哽住了。 他脑中涌起疯狂的想法,那想法是如此蹊跷,如此可怖,如此不可思议,却如附骨之疽,攀爬而来缠住自己。 “巫医族男女皆可孕子,”老图真道,“你爹姓赫名为钟隐,你一直戴在身上的铃铛,便是他留给你的,连你的名字,也是他取给你的。” 天边惊雷滚滚,岩浆溶解五脏六腑,将神智化为灰烬,兰景明浑浑噩噩坐着,耳边嗡鸣不休,号角声声盘旋,如魔音蜂拥而来,雅阁真闯入帐中,在旁边大声唤他,他甚么都听不清楚,迷迷糊糊被架上马背,翻过半座山头,见到威风堂堂的阿靖,才恍惚清醒过来。 只是这清醒于他而言仍不真实,且不说这甚么族他从未听闻,男子产子更是荒谬至极,若自己真是由赫钟隐所出,那赫钟隐为何认不出自己? 难道是所过岁月太久,真的将自己给忘光了? 那赫修竹又是怎么回事? 怎么可能。 不可能的。 赫钟隐对自己毫不留情,那一拳一脚令他胸骨裂开脸颊肿胀,疼了几天几夜才算好些。 那是他心心念念的娘啊,娘······不会这么对他。 牢固的信念一直矗在心底,坚硬如同堡垒,此刻那堡垒裂开细纹,从里面淌出黄沙,那沙子沿缝隙流淌出来,带走曾经驽定的幻梦,将他散入风中,怎么也聚不起来。 飞雪飘散而出,马蹄高高扬起,口唇溢出白雾,刀剑相撞金石迸起,碎发随风飘飞,兰景明神魂散乱,靠惯性接下几招,毫无还手之力。 陈靖挥动长刀,心中只觉蹊跷,这鬼面修罗魂不守舍,三魂七魄像是丢了大半,一招一式浑无力气,似个刚刚学武的小孩,连步子都迈不出去。 一刀迎面挥来,兰景明下意识扬起手臂,白马撞上一块凹地,他斜斜落下马来,手中有刀挡不住头,这一下若撞在地上,天王老子都救不回了。 陈靖目眦尽裂,猛然勾起长刀,刀背向前一拍,将人向前勾起,跃过地上尖石。 力道被消解大半,兰景明摔在地上,向外滚出几滚,长剑自手中甩开,咚一声撞上石壁。 朔风涌起雪落无声,马蹄嘚嘚而来,高头大马立在身边,仅有的一缕光芒被那身形遮住,陈靖在视线之中扭曲,他沉默而高大,如同坐在高堂里的佛像,巍峨审视自己。 佛像拔剑出鞘,剑尖映出寒芒,那凉意自额头中间落下,自鼻骨向下延伸,直停在喉结上方。 面具自脸颊中间裂开,这日光如此刺眼,将腐朽的自己从阴暗之中扯出,暴露在日光之下。 太烫了。 这日光太烈,烧灼皮肉炙烤眼睫,兰景明不想睁眼,他想回到襁褓,回到被褥缝隙之中。 周边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这鬼面修罗面具凶神恶煞,戴面具的人却称得上容貌清秀,脸上三道或长或短的红疤于常人来说不算甚么,在他脸上已是无比狰狞。 碎雪织成棉毯,如同一座坟墓,将他掩盖起来。 下一刻骤变抖生,兰景明不知哪来的力气,五指成勾握住陈靖剑刃,脖颈高高扬起,猛然向剑尖扎去。 陈靖怒骂一声,极力扭转剑锋,那剑尖还是沿兰景明侧颈划过,剜掉一层皮肉,登时血流如注。 兰景明一击不成,从地上跪爬起来,踉跄摸索去抓自己长剑,抓过来便往脖子上划,陈靖跳下马来,一记手刀狠狠劈落,兰景明眼前发黑,竭力捏紧剑柄,可那长剑重如千钧,一寸都挪不动了。 四周鸦雀无声,唯有疾风涌来,吞没马蹄嘶鸣。 副将陈鸿野拍马上前,手里拎着绳子,小心对陈靖提议:“将军,这人······要拴上吗?” 若按往常的规矩来,这甚么鬼面修罗要被缠上双手,在将军马后拖行一段,是死是活听天由命。 陈靖回过神来,自副将手中接过绳子,试探兰景明脉搏,半跪在地拾起兰景明手腕,在他背后缠上几圈。 “不必拖了,”陈靖将人绑好,将兰景明扛在肩上,自己翻身上马,将人横在身前揽着,“鸿野留下善后,其余人随我回府。” 鞭子甩上马背,骏马嘶鸣一声,扬起四蹄奔腾起来,兰景明昏昏沉沉,被颠的眉头紧皱,眼睫簌簌颤抖,陈靖夹紧马腹,不自觉将人半托起来,手臂横在兰景明腹下,将人贴向自己。 第62章 冷。 冷。 冷。 腰还在吗? 腿还在吗? ······还活着吗? 锁链哗啦一响,兰景明仰起头来,石壁上有一颗水珠,啪嗒落在鼻尖,浸润干燥嘴唇。 这是哪里? 兰景明浑浑噩噩,眼前笼着一层薄雾,甚么都看不清楚。 他垂下脖颈,竭力摇晃几下,五六块浮冰忽远忽近,摇晃飘荡开来。 吐息间隐隐冒出白雾,眼睫凉丝丝的,似乎被甚么黏住,硬得牵扯不开。 碎发凝在耳边,发尾被冻住了,冰丝根根分明,扎得颈间发痒,他只想拿来长剑,将头发剃个干净。 可他压根挪动不了,腰间被锁链缠着,动一动哗啦作响,震得耳骨生疼。 两手被束在一起,高高吊在半空,兰景明试图抬头,可半点挪动不了,他左右看看,这里似乎是一片冰湖,四周布满嶙峋碎石,大大小小的浮冰飘满湖面,白雾笼罩石壁,飘飘然如同仙境。 水刑么······ 他最讨厌冰湖了。 兰景明苦笑一声,昏睡前的一幕幕袭入脑海,阿靖割碎了他的面具,将他掳了回来。 不知这是哪里,将军府么? 将军府里应该没有这样的冰湖,除非······阿靖有了自己的府宅。 他最喜欢甚么,最厌恶甚么,阿靖总能误打误撞猜到,只是如今物是人非,他容貌被毁形貌大变,阿靖想必是认不出了。 这样最好。 不要忆起他,不要认出他,最好能大发慈悲,给他一个痛快。 这般半死不活吊着,不知多久才能解脱。 一点力气都没有,咬断舌头都做不到。 不知在这里吊了多久,半身不像是自己的了,腰背往下失去知觉,肩背好似一块铁骨,动起来咯吱作响。 剑呢,他的长剑呢。 兰景明竭力撑起脖颈,向前挪动半寸,岸边碎石上有一柄长剑,锋刃薄如蝉翼,剑尖溢出寒光。 胸中涌起热气,兰景明紧紧盯住剑刃,猛然向前一扯,铁链互相碰撞,被他拉开半寸。 竟然可以扯动。 兰景明欣喜若狂,一鼓作气向前迈步,动起来登时脚下发麻,沿小腿袭到腰间,他咬紧牙关忍着,扯得锁链哗啦作响,这般艰难蹭到岸边,力气全耗尽了,他半身向前靠上碎石,脑中重锤咚咚作响,心里想着歇息片刻,眼前却愈来愈暗,甚么都看不到了。 这般不甘不愿倒下,昏睡都睡不安稳,不知浑噩迷糊多久,他身体一颤,猛然睁开双眼。 眼前有一只黑色缎料青绒靴,还未等辨认清楚,颈后碎发被人扯动,额头被迫扬起,对上黝黑眼珠。 陈靖披着棕黑外衫,垂头静静看人,眼珠被墨汁浸染,如同一座深潭。 他不像是在看人,像是在看一块石头,一根枯草,一堆毫无生机的死物。 兰景明喘不上气,如被扼住喉咙,他惧怕这样的眼神,那眼眶里像是要伸出触手,将他拖进泥潭按进水底,呛得涕泗横流。 身体要被剥开,血肉暴|露出来,筋骨被寸寸碾碎,碾成一地渣滓。 这是梦么? 还是真的? “想出来么?” 陈靖低声哄诱,温热擦过耳骨,那声音如同救命稻草,遥遥弯下腰肢,垂在兰景明眼前。 “想······” 兰景明喃喃吐息,水珠悬在鼻尖,摇摇欲坠似的,衬出一抹脆弱。 “那就让我看看鬼面修罗的本事,”陈靖捏住兰景明下颚,将人提起半身,按在自己腿根,“舔|硬了就放你出来。” 第63章 ···此处有删减,删减部分请关注微博“箫云封”查看··· 此处冰湖与将军府里的龙脉相似,都是依托天地之力而成,有独特的疗养功效,陈靖将这鬼面修罗掳来之后,本可以将人丢进刑房,任人自生自灭,可他不知怎的,望着这人苍白失血的面颊,竟没法狠下心来,只能给人缠上几道锁链,丢进冰湖泡着,堵住悠悠众口。 这里四面被石壁环绕,泉水叮咚涌出涓涓细流,眼前晦暗难明,几缕柔光自石壁间隙落下,映在兰景明脸上,那面颊隐在云雾之中,如同脆弱欲碎的琉璃,几欲化为灰烬。 羽化登仙也好,裂为碎渣也罢,在这里都不可能如愿。 陈靖撩开几缕湿发,指头贴上兰景明唇角,细细摩挲几下,洇开那条细疤,想要抠破那层皮肉,尝到血腥味道。 怀里的人软绵绵的,如同一片云朵,落在两臂之间。 陈靖没带多余的衣物,只得剥|掉怀中人湿透的外衫,将自己仍有余温的袍子解下,给人裹在身上。 锁链喀嚓几下,被人从中间断开,随手抛在旁边,陈靖俯身抱起青年,托小孩似的托在怀里,兰景明两条赤|裸长腿无处安放,在半空荡来荡去,陈靖看不下去,将那两腿夹在臂间,径自走了出去。 鸿野一直在外面待命,见将军出来连忙迎上,待看清眼前状况,他登时愣在原处,磕磕绊绊吐息:“将、将军,将军请先留步,将我外衫换上。” 他们这一脉的家臣都是鸿字辈,他与原本贴身侍奉将军的鸿卓还算表亲,自小与鸿卓交好,时常在一起玩耍,鸿卓走后不久他便被提拔到陈靖身边,这些年来与陈靖情同手足,那些繁琐礼仪早就淡了。 鸿野原本以为将军进了水牢,出来时会将皮开肉绽的鬼面修罗给拖出来,毕竟将军对北夷深恶痛绝,对那兰赤阿古达更是恨不得啖其血肉,想必不会对北夷之人留情,可眼下为何······是将人抱出来的? 不止小心翼翼托着,看着还怕人受凉,连腿脚都裹进怀里了。 鸿野目瞪口呆,眼珠直勾勾凝着,半晌不知如何动作,他总觉得将军被他盯得不太自在,耳后冒出薄红,可细看又看不清了。 “不用给我,你自己穿罢,”陈靖嫌弃扭头,“我不穿别人的外衫。” 鸿野:“······” 那您为甚么用自己的外衫裹住俘虏? 鸿野眼前天旋地转,几乎要晕在地上。 “你不必跟来,”陈靖道,“去给我备马,稍后随我去虎跳峡看看。” 鸿野回过神来,毕恭毕敬应了声是,转身自去备马,陈靖抱着人回到自己小院,差点将人放进主卧,想想觉得不行,又将人抱进次卧,自库房取了锁链过来,执起兰景明手腕看看,那腕骨虽不流血了,仍然满是擦伤,他坐在塌边看了半晌,自柜中取来伤药,将那伤口涂满,又用白布缠好,小心放在枕边。 那锁链在半空晃动几下,左右无处可去,只得缠住兰景明脚踝,长度足够让人在侧卧内行动,想出去却是不可能的。 陈靖坐在塌边,半晌没有动作,兰景明倒在枕间,湿发黏在耳上,脸上的水|液还未擦干净,伤疤衬得脸色苍白,唯有唇角还是红的,舌尖吐出小小一截,像是睡懵的狸奴,将自己裹成一团。 探出手摸摸那条细颈,皮肉还是凉的,筋脉仍在跳动,陈靖摩挲半晌,指头向内收紧,察觉青年呼吸不畅,又松开几根指头,这般折腾几回,兰景明在梦中睡不安稳,把被褥拽进怀里,将自己裹得更紧,小小哼唧两声。 陈靖指头一顿,呼吸停滞片刻,抬手挡住面颊,狠狠摩挲上去,指头扎入头顶,向内抠挖几下。 这些年来第一回 碰人,竟是碰了个从北夷捉来的俘虏。 兄嫂提过多次让他娶妻,世家公子们给他塞了不知多少女子男子,环肥燕瘦应有尽有,各个生得风情万种,为讨好他使劲浑身解数,可他哪个都看不上眼,只觉这些人身上脂粉气重,令他好生嫌恶,他本以为此生与风月之事无缘,没想到见了这北夷俘虏竟控制不住自己,像个初出茅庐的愣头小儿,随随便便就交待了。 或许······该杀了这个俘虏,从此永绝后患。 战场瞬息万变,各方势力错综复杂,若被此等意外牵引,不知会惹来甚么后果。 侧卧的窗棂开了半扇,凉风习习涌来,擦过剑尖细刃,映出浩渺寒光。 陈靖拧住眉心,剑刃抵在兰景明颈边,向内压紧半寸,血珠沿侧颈滚落,浸湿一片枕头。 第64章 窗帘半垂半落,被微风吹拂起来,化为一条薄纱,罩在青年颊边。 素白的脸被遮住了,湿透黑发落在颈边,红血黑发搅|缠起来,如在山林间交|合的野蛇,遍身沾满尘土,身下堆满压烂的嫩叶,淋漓汁水溢出,自枕边斑驳开来。 兰景明半梦半醒,在梦中还要挨痛,他放任自己委屈,喉结轻滚哽咽出声,长睫簌簌颤抖,眼尾沁出薄红。 长剑握在掌心,汗水浸透出来,五指打滑抓握不住,陈靖咬紧牙关,剑尖触上筋脉,只要再进一寸,再进半寸······ 兰景明夹紧被褥,哼唧翻过半身,额头撞向剑刃,陈靖骤然收手,长剑飒然回鞘,撞出铿锵鸣响。 陈靖定在原处,肩背硬成钢板,恨铁不成钢似的盯住拳头,狠狠砸向木桌。 咚的一声,碎片木屑四散飘飞,陈靖转身走向门口,到了门口想起甚么,回去把茶壶短匕金玉等等拎在手里,甚么尖锐器物都没留下。 鸿野牵马等在门外,与将军一同骑上马背,才一见人他就察觉不对,将军面色黑沉,如同乌云压顶,策马奔腾时猛甩长鞭,那千里良驹嘶鸣不已,四蹄奔腾如云,卷起阵阵狼烟。 鸿野跟在将军背后,心中只觉蹊跷,此次交锋称得上大胜而归,捉来北夷两员上将,其中一人丢进刑房拷问,已被抽得没两块好皮,另一人却被将军抱入小院,金屋藏娇似的护起来了······其中有甚么利害,为何区别对待,鸿野怎么也想不清楚。 众多将士跟随将军出生入死,好不容易立了大功,将军总不该这般一言不发,令人摸不着头脑。 马蹄踏过长街,脂粉味溢在空中,如云雾卷在身边,陈靖勒紧缰绳,骏马嘶鸣一声,停在青梅苑院前。 “今日有甚么彩头?” 陈靖掉转马鞭,指向青梅苑外红帐。 鸿野定睛望去,这里是永康城最有名的勾栏院了,每日都有美人吟诗唱曲,脂粉味长年累月都散不尽的,往常将军策马来回,从不走这条街道,宁可绕远都要换一条路,眼下却是主动过来,莫非······此番征战太久,急需发|泄一番? “回将军的话,院中立起红帐,应是红拂姑娘正在唱曲,”鸿野观察陈靖神色,小心翼翼试探,“可要唤梅姨娘出来?” “不必了,”陈靖翻身下马,大跨步走进院门,“叫人给我上酒。” 鸿野慌忙跟上,掀开帐帘便被香气呛得猛打喷嚏,梅姨娘正在院中给客人斟茶,回身见到两人进来,她登时花容失色,急急忙忙跑来,踩得裙尾乱摇:“快去叫青黛秋桑下来,好好伺候将军!” 陈靖并不理她,自顾自进去找个角落坐下,扒|开酒壶倒上一碗,仰头灌入口中。 “将军从来不要人陪,你千万别多此一举,”鸿野忙打圆场,“你去把最好的酒给将军送上,接下来该做甚么便做甚么,不要大肆声张。” 梅姨娘慌忙点头应下,不多时令人给陈靖送上几坛好酒,陈靖不要人伺候,自己一碗接一碗满上,没多久便喝光一坛。 红拂姑娘正在戏台上唱曲,她是这里最出彩的头牌,一把嗓子清澈透亮、婉转高昂,可与黄鹂媲美,身段更是窈窕有致,腾跃起来如游龙惊凤,飘飘然晃花人眼,她还有个拿手绝活名唤金铃蛇舞,起舞时翩翩如燕,颈间腕间系有金铃,游动时叮咚作响,勾得人心神摇晃。 她随乐曲在戏台上舞动,铃铛映照红绸,碎响溢在风中,举手投足间金铃闪过,黑发雪肤一闪而逝,陈靖静静看着,指头挪动瓷碗,仰头灌下烈酒。 酒入肺腑烧灼而下,烫得浑身燥热,那场酣畅淋漓的快活涌动起来,心底溢出食髓知味的麻痒,陈靖虚握五指,拳头搁上方桌,眼珠垂落下来,唇角抿成一线,额角冒出青筋。 他从未有过如此强烈的欲|念,如游龙入海惊涛拍岸,似要把前些年压抑的都释放出来,若不是有正事牵扯,他怕是要把那鬼面修罗按在榻上,翻来覆去折腾过瘾,逼得人崩溃哭泣都不肯罢休。 陈靖拧紧眉峰,指头按住额角,左右揉捏几下,捋平层层褶皱。 鸿野在一旁胆战心惊坐着,只觉将军处处蹊跷,不知中了甚么邪术,一个人在那面色阴沉借酒浇愁,许是这场仗打的太久太累,该去请位资深大巫过来,为将军消灾祈福。 鸿野没有进食的心情,桌上的果盘一口未动,他正想着去哪寻觅大巫,身边风声一动,陈靖自他身边走过,大步向外走去,外袍掠起寒风,倏忽消失不见,鸿野慌忙起身跟去,为陈靖牵来良驹,助将军跨上马背。 这陈年酒酿后劲十足,寻常人喝上一坛便要昏昏欲睡,陈靖被这酒气泡得沉默不语,滚烫脸颊被寒风扫过,意识清醒许多,他没有驱马回到街上,而是转进青梅苑后街小巷,下马走在前面。 鸿野在背后亦步亦趋跟着,一个头涨成两个还大,这条小巷没有名字,城里人私下称它为胭脂巷,在这里能找到各种稀奇古怪的玩意,助人尽享床笫之乐,将军往常从不涉足这里,提到都是满脸嫌弃……眼下不知是中了甚么邪风,在每个摊子前都驻足半晌,拎起那奇/淫/邪/巧的玩意仔细打量,还会问问是怎么用的。 这摊主走南闯北来做生意,前几日才拿到通行官牒,对城里诸事还不熟悉,好不容易得以开张,足足半日还颗粒无收,这误打误撞逮住一条大鱼,他哪舍得放人游走,忙操着蹩脚官话凑上前来:“小的见大人气量无双,必定身份尊贵,摊上这些都是小打小闹的玩意,入不了大人法眼,底下这是才是小人压箱底的宝贝,全交由大人过目。” 话音刚落,摊主自桌下抱出一只木箱,这箱子乍看古朴,没甚么可稀奇的,打开却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里头足足有三层木屉。第一层有许多格子,塞满棉团羽毛缅/铃等物;第二层有几条细鞭,鞭柄抹着油水,透出晶亮色泽,鞭身有的分成几缕,有的坠着宝石,有的系着白羽,各个做得精巧秀雅,颇有巧夺天工之妙;第三层器物最多,有用来束口的镂空木条,用来支撑两腿的扁长细杆,用来覆眼的水红丝绸……还有几枚金银相间的小小铃铛,这小物做得玲珑可人,貌似人畜无害,底下却坠着半圈细环,陈靖将它捏在手中,迎着日光转动两圈,细环隐隐映出尖芒,如一只沉甸甸的锁头,拷住桀骜不驯的魂魄。 这银圈……与那舔舐伤口的小豹子有些般配。 那一身光滑细腻的皮毛,那一片滚烫柔软的舌头,那一双野性难驯如燃鬼火的眼睛…… 这小兽合该被套上笼头,按在榻上,用层层铁链锁头拷住,令他插翅难飞,再也掀不起风浪。 第65章 日光撒过银圈,自手背映出长弧,陈靖摸过尖环,指尖洇出血珠。 摊主见陈靖生出兴致,忙不迭取出包裹,将桌上这些全数包好:“小的不敢欺瞒大人,只要八十两银子,这些足够令大人尽兴!” 鸿野目瞪口呆,忍不住上前两步:“胡闹,哪有这样狮子大张口的!即便是金子做的······” “包起来罢,”陈靖淡道,转身走出小巷,“一样都不许少了。” 晴天霹雳落下,鸿野被劈个焦黑泛紫,化为一张宣纸,轻飘飘软在地上。 摊主乐得险些晕厥过去,除了那盒子之外,又给加了好几件豹纹器物,扎成一只沉甸甸的包裹,递到鸿野怀里。 鸿野递出银票时万分不舍,扯拉半天才不甘不愿松手,这些东西堆在身后,随动作簌簌作响,撞得脊背生疼,他原本以为将军无欲无求,精力都耗在战场上了,眼下看来也不是如此,可未曾听说将军欲要成家,府里也没有填房,只有之前被抱进小院侧卧的俘虏······ 鸿野被风呛住,咳的面红耳赤,马蹄被石块绊住,向前踉跄几步,骏马嘶鸣一声,险些将他甩下马去。 难道、难道······将军竟有龙阳之好? 那俘虏称得上容颜俊秀,可毕竟是北夷之人,与将军有不共戴天之愁,难道要为这一晌欢娱,耽误朝中大事? 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若将军真有龙阳之好,这“美人”就是个不折不扣的祸害了。 背后包裹滚烫如火,鸿野浑身难受,满肚子谏言想说,只是一路寒风呼啸,如扑面而来的利刃,割得他嘴角生疼喉底生疮,半个字都吐不出来。 陈靖在前策马奔腾,一路奔出城外,来到虎跳峡外,立在礁石之上。 虎跳峡外惊涛拍岸,卷起层层白沫,瀑布如帘挂在石间,拍打曾被鲜血染红的草地。 破烂铠甲被水流冲刷,红缨散得四处都是,碎屑剥|去光亮色泽,徒留满地渣滓土灰。 这里满是曾经鲜活的生命,魂灵被虎跳峡疾风卷起,悠悠飘在风中。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花开花谢,生老病死······此乃天地之规,非人力所能违抗。 先生的话语浮现出来,陈靖沉默半晌,翻身下马立在崖边,抓起一块石头,丢入湍急河流。 这石子小小一粒,被风吹得抖动几下,落下后愈来愈快,入水涌起白沫,倏忽看不见了。 “先生,我不信命,”陈靖盯着石头,缓缓扶膝吐息,“我偏要逆天而行。” 浪花撞上石壁,峡谷间轰鸣阵阵,陈靖定定立着,目光掠过林海,融在云层之间:“鸿野,北夷那边可有动作。” 鸿野闻言抱拳行礼:“回将军的话,这几次掳来的残兵败将已被丢入牢中,探子来报有几名格勒已是蠢蠢欲动,欲要反扑过来。” “兰赤阿古达依旧没有声息,”陈靖淡道,“躲在帐中不敢出来,让儿郎们前赴后继赶来送死,倒真是有些本事。不知这些儿郎们为他出生入死,心中可有怨言。” “将军,您是想······” 鸿野悟到甚么,慌忙仰起头来。 “死伤惨重非我所愿,若能不战而屈人之兵,方为上上之策,”陈靖甩开马鞭,高高扬至半空,“你令探子散出消息,说这两员被俘虏的上将已经归顺我朝,如今锦衣玉食良田百亩,各个过着神仙日子。北夷之中有多少精兵粮草,我等已是如数家珍,即日便要长驱直入,取兰赤阿古达首级祭天。其余人等若放下刀剑就地投降,我陈靖以手中虎符起誓,过去种种既往不咎,永康城城门为他们而开,随时欢迎他们进来。” “是,”鸿野抱拳听命,“谨遵将军之令,在下这就派人去做。” 陈靖捏住鞭柄,发力转过几圈,粗糙棉绳摩挲血肉,扎得掌心发疼。 兰赤阿古达向来敏感多疑、刚愎自用,他不信对方会无动无衷。 ······ 兰杜尔与兰信鸿得到命令,快马加鞭赶回帐中,回来便觉出状况不对,帐中马蹄嘶鸣牛羊嚎叫,精兵们人人自危,老人小孩满面愁容,女眷们各个躲进帐里,白日夜里都不敢冒头。 两人依令走进主帐,兽骨浓香溢出,几只狼头挂在帐里,腥味蜂拥挤入鼻端,倒挂的虎皮横在座上,兰赤阿古达立在帐中,高大身形笼罩下来,如铺天盖地的巨网,压得两人站立不得,纷纷跪在地上。 “那黄口小儿踩到我们头上,散出这些流言风语,就是为了看你们内斗,他们再趁虚而入,打得你们措手不及,”兰赤阿古达缓缓擦拭长刀,刀锋溢出寒芒,“如今重担落在你们肩上,你们需得同心协力,做那翱翔于天的雄鹰,为我北夷开疆扩土。” 两人忙伏地大拜,恭恭敬敬应下,自去招揽收拾兵马,预备休养生息一段时日,再大举进攻过去。 兰赤阿古达摩挲长刀,狠狠向下挥动,肩背用力胸中激痛,咳出一口黑血。 他咬紧牙关,眼底冒出血丝,那马儿的蛊物至阴至毒,即便用药勉强压下,也只是延缓颓势,如今他已是强弩之末,昔日健壮的臂膀冒出青筋,血流在皮下翻涌滚动,欲要破体而出。 帐帘掀开一角,老图真弯腰弓背进来,默默伏在地上。 “可汗无需烦忧,”老图真嗡嗡吐息,“我已将赫钟隐一事告知景明,他败于陈靖手上,陈靖果然没有杀他,眼下他被掳进将军府里,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是这样么,”兰赤阿古达收刀回鞘,寒光掩于目中,“若那黄口小儿杀红了眼,将我儿斩于刀下,那该如何是好?” 帐外寒风萧瑟,扯得帐帘簌簌作响,老图真跪得更深,如同一道长影,融入帐帘之中:“可汗大可放心,据探子来报,那赫钟隐曾是陈靖的先生,而自景明离开将军府回到这里,这些年来陈靖仍未娶妻,府里连丫鬟都没有的。” “呵,真是步步为营,下得一手好棋,”兰赤阿古达笑道,手中长刀出鞘,横在老图真颈边,向内碾压下来,“本汗倒要再问你一遍,当年那马儿打开囚牢,你们族人四散逃开,隐姓埋名了此残生,为何你执意留下,甘愿辅佐本汗?” 狼头高悬于空,赤红双眼直直落下,落在老图真背上,老图真缓缓起身,撑开树皮般皲裂的唇角,小心翼翼答道:“可汗可曾听闻过海市蜃楼?” “自是有所耳闻,”兰赤阿古达笑道,“与本汗有何干系?” “巫医族活在世外桃源之中,不愿理会世事,这便如海市蜃楼一般,终究难以长久,”老图真弯折脊背,毕恭毕敬吐息,“外面战乱数年,生灵图炭遍地饿俘,巫医族迟迟不肯出山,已是背离组训,冒天下之大不韪了。即便可汗不来山里,日后我也会出来,寻一位明君辅佐,助他成就大业,还天下一个太平。” “那你为何执意效忠本汗,”兰赤阿古达道,“本汗性情暴戾好恶弑杀,你口中的明君便是这样?” 兰赤阿古达咄咄逼人,老图真出了一头冷汗,脖颈垂得更深,脊背微微颤抖:“一念成佛一念成魔,菩萨身边仍需修罗护法。这些年来可汗南征北战,收复诸多部落,北夷如今人丁兴旺,牧草丰裕牛羊成群,老弱妇孺得以安心度日。若能一举入主中原,平息各处战乱,令天下人归顺可汗,那人人皆可安居乐业,老朽也算得偿所愿不违族训,为天下谋福祉了。” “可汗,古语说世上诸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老朽已是风烛残年,愿为可汗肝脑涂地,”老图真汗如雨下,脊背缩成一团,斗篷罩在背上,如同一座幕帘,将他笼罩成团,“万望可汗明鉴。” 焦糊味道隐隐飘来,帐中一片寂静,火苗跳跃起来,燃出哔啵轻响。 兰赤阿古达仰头长笑,笑声盘旋开来,震飞林间鹰鸟,落叶如雨而落,被疾风吹到河中,随湍急水流涌走。 “出去罢,”兰赤阿古达摆手,“本汗要歇息了。” 老图真悄悄松了口气,僵直脊背松弛开来,他伏地后退几步,刚刚转身走到帐边,忽听可汗唤道:“你看这是甚么?” 老图真闻言转头,下一刻寒光一闪,喉间嗬嗬作响,血线如湍急河流喷出,咕咚咚如同雨幕,淅沥浸透半身。 “嗬嗬······呃······呜······” 老图真扼住脖颈两眼上翻,手臂挥舞几下,口中呼喝不断,只是气息如随风声挤出,下|体被尿液浸透,两腿再也支撑不住,踉跄向后蹭动,砰一声摔在地上。 他僵硬抬手,胡乱摆动几下,试图抓住甚么,皲裂树皮般的面容扭曲起来,被自己颈间浓血浸透,他张开大口试图呼吸,喘息间唯有血泡冒出,汹涌压住喉管,令他动弹不得。 眼前逐渐黑沉,双腿如蚯蚓抽搐,余光只见兰赤阿古达提刀走来,刀尖抵在地上,定定立在身旁。 “既愿为本汗肝脑涂地,”兰赤阿古达笑道,“那便说到做到罢。” 寒光一闪,鲜血如瀑涌动出来,腥味弥散开来,浸染帐中草地。 老图真眼底光芒淡了,眼珠沉甸甸凝着,如同被挤开的墨块,风干成两团渣滓,兰赤阿古达横过长刀,一寸一寸抹过,那利刃映出寒芒,透出嗜血色泽:“真是胸怀大志,谋划了一盘好棋。你以为我不知你暗地里拉拢他人,欲将我取而代之?这些年陪在小儿身边,给小儿下毒时面不改色,好一副铁石心肠。若真将那诛心草夺回来了,你还能如先前所言,全心全意效忠于我?真是骗人先要骗己,连自己都骗过去了。” 兰赤阿古达挑起刀尖,向外抖开半寸,老图真脑袋咕噜一动,唯剩一层肉皮,堪堪悬在颈上。 “既有宏图伟业要做,”兰赤阿古达道,“便去修罗地狱做罢。” 帐外风声涌过,林间簌簌作响,寒意袭入随帐之中,兰信鸿骤然睁眼,狠狠打个喷嚏,翻身搂住枕侧美人,挤|入|销|魂之处。 身旁这美人是他自小要过来的,一直带在身边,这些年来南征北战,两人耳鬓厮磨,生了几个娃娃仍旧如胶似漆,怎么也不会腻的,眼下兰信鸿做了噩梦,周身战栗不已,额头埋在美人颈间,冷汗浸透出来,蜇的眼角生疼。 美人张开双臂,将兰信鸿搂入怀中,小心抚摸数下:“格勒在忧心甚么?” “义弟被掳过去了,父汗对此只字不提,只令我们按兵不动,不准贸然出击,”兰信鸿嗅着美人身上香气,胸中平静许多,“且不说义弟怎样,那兰景明从来不顾性命,数年来冲锋在前,收复诸多部落。眼下他被掳走,父汗仍旧面不改色,不露半分慌张。若是易地而处,我等也被掳走,恐怕在父汗眼中······方是死得其所。” 美人挺起胸膛,将兰信鸿搂得更近:“格勒轻些,当心隔墙有耳。” 兰信鸿贴着美人耳垂,低声厮磨吐息:“父汗正值壮年,却许久未曾上马,此事着实蹊跷,这些年来眼见父汗容颜渐老,筋肉松软,面颊愈发苍白,许是身上有甚么不适,已经掩不住了。” 美人听得一身冷汗,眼珠左右乱转,慌忙抬起两手:“格勒莫再说了。” 兰信鸿不为所动,身上肌肉绷紧,热汗冒出满背:“父汗身边那个老图真曾经拉拢过我,我明面上敷衍过去,暗地里却与他藕断丝连,未向父汗禀告。眼下事态紧急,我与兰杜尔待在父汗身旁,难保不被父汗察觉。” 美人听了这些,手臂渐渐垂下,她知道眼下已是骑虎难下,若不主动出击,便要任人鱼肉:“眼下形势未明,格勒更要按兵不动,那兰杜尔性子爆裂天生反骨,与义弟有几分相似,稍微一激便会上钩。日后可汗定会再下命令,格勒只需见机行事,莫要处处争先,便能保得自身周全。” 兰信鸿得了美人抚慰,周身热了许多,两人自是颠|鸾|倒|凤,帐中一片春光。 将军府牢房阴冷,兰道真不知被谁咒了,猛打几个喷嚏,呛得鼻尖通红。 自从被掳来就待在这暗无天日的地牢里面,背上外袍早抽烂了,身上青青紫紫没有好皮,他不怕鞭刑加身,只是拷问他的人貌似是个哑巴,他问问不出来踹踹不出去,憋成一只紫红发黑的锯嘴葫芦,既不知兰景明被关在哪了,也不知自己部下都怎么样了,恨得他将悲愤化为食欲,每日要吃十斤牛肉,吃得肚子滚圆仍不罢休。 这里的人倒未曾对他克扣饮食,要吃甚么都是端上来的,还会根据他的口味,给他准备适宜的食物,不得不说这些梁人虽阴险狡诈,料理食物却是一等一的高手,这牛羊肉炖得软烂适口丝丝入味,闻之浓香扑鼻,令他无法抵抗。 眼下行刑人累了自去休息,看管膳食之人过来,将新煮好的骨棒送来给他,兰道真埋头苦吃,将这骨棒当做陈靖脑袋,咬得喀嚓作响,刚刚噎下大半,牢门打开一条长缝,一道墨黑身影站在门口,挡住大半日光。 行刑人匆忙赶来,将竹椅送到兰道真对面,陈靖身披外袍,一步步走近椅子,站在旁边没有坐下,只微微拧住眉峰,抬手扇动几下:“太臭了。” 他的目光飘到兰道真脸上,蜻蜓点水掠过,似乎对他不甚在意,兰道真登时火了,呸一口吐出骨渣,牙齿碾磨咯吱作响:“兰景明被你关到哪了?为何不与我关在一起?你们梁人果真阴险狡诈,吃人不吐骨头!有能耐放开我啊!站那看戏算甚么本事,你我单打独斗,看我不打得你满地找牙!” 鸿野在陈靖背后立着,眼观鼻鼻观心垂着脑袋,憋得脊背发颤,险些笑出声来。 陈靖不为所动,飘飘然掀起眼皮:“你倒是很关心他,他却从来没提过你,可怜你遇人不淑,一腔真心全错付了。说起来他倒是南征北战,在外颇有威名,为何你却默默无闻,无人听说过你?难道你受他庇佑,离了他便没法行走?” 鸿野以手扶额,后背冷汗直冒,心道将军真是学以致用,白日里在青梅苑听曲的唱词都学过来了,也不知是要做甚么。 “胡说!胡说八道甚么,你懂个屁!他,他他,他,我告诉你,他才是我的契弟,唯我马首是瞻,事事听我差遣!”兰道真涨红脸颊拼命挣扎,拽得锁链哗啦作响,满脑子热血上头,胡言乱语起来,“我可告诉你,知不知道甚么叫做契弟!我说东他不敢看西,我说南他不敢看北!连那甚么、那甚么时候、他都在下|面的!” 兰道真昂首挺胸舌尖发瓢,只觉得扬眉吐气,心中畅快不已。 轰然一声惊雷,鸿野眼前发黑,只想找个棉团过来,将这小子堵成哑巴。 陈靖手指一动,行刑人一道长鞭甩下,揍得兰道真连连跳脚,嗷嗷叫唤不停。 外面乌云压顶,刑房内昏暗一片,潮湿水汽攀涌上来,如同一层暗霾,遮住陈靖面颊。 陈靖侧过半身,鸿野慌忙过来,毕恭毕敬听令。 “去将包裹放到我卧房榻上,”陈靖唇角浅勾,眼底殊无笑意,“一样都不许少了。” 第66章 凉水热了,热水凉了,小腹虚沉沉的,腿|间热得厉害,如同泡入温泉,泉水软绵绵翻涌而来,一浪接着一浪,托住身体漂浮,在水面摇荡起来。 漫天大雪呼啸而来,雪落无声融在脸上,眼睫被黏住了,紧紧裹在一块,半晌无法睁开,兰景明艰难翻身,口鼻扎进被褥,呼吸全堵住了,呛得他闷咳出声,竭力撕开眼皮。 这是哪里······ 身上头重脚轻,分不清今夕何夕,兰景明撑起双臂,歪着半身靠在榻上,盘腿时脚腕哗啦作响,厚重白布缠住脚腕,外面锁着一只铁环,这铁环分量不轻,挂在脚上沉甸甸的,摸上去倒是精工细作而成,连锁孔都触摸不到,不知如何才能解开。 以如今的气力,寻常绳索他都撕扯不开,用上这种锁链······着实多此一举。 兰景明并不急于起身,他坐在远处打量四周,这是一间陈设古朴的卧房,榻上堆满朱红色的厚重被褥,桌上摆着茶水与文房四宝,几根毛笔胡乱插|在笔筒里面,宣纸上的墨渍半干半湿,显见之间有人练字,墨宝磨了一半便出去了。 与将军府有些相似······这是在将军府里? 兰景明骤然惊醒,连滚带爬扑向塌边,落地时踉跄一下,被锁链拽得跪倒在地,膝盖咚得砸到板上,登时红肿起来,怎么也搓揉不开。 手腕杵在地上,上面还有两圈被捆过的红痕,好在痕迹淡了,摸上去并不疼痛,闻着还有淡淡药香,看来被仔细包扎过了。 兰景明拖着脚步走到门边,抬手向外推推,门闸从外面被关上了,丝毫扯拉不开。 帘子挂在窗棂上面,中间有一条细缝,可以隐隐看到外面,兰景明倾过半身,试图看得清楚,外面景色与过去的将军府不同,不似原来那般雅致,而是透出清冷肃杀之气,湖面结着薄薄一层浮冰,似是久未有人修缮,岸边杂草长得到处都是,破裂碎石掩在草中。 想必这不是将军府了,至少阿靖的兄嫂不会住在这里。 嫂嫂周淑宁勤俭持家,行事井井有条,断不会允许这里乱做一团。 难道······阿靖自己住在这里? 阿靖有自己的府宅了? 那这里是甚么地方,偏院还是柴房? 之前醒来时还在水牢里面,怎么再醒来时睡在卧房? 兰道真怎么样了,被捉了还是逃出去了,若是被捉住了,会被关在哪里? 兰景明捏住眉心,额角抽痛不已。 眼下的情况样样与常理相悖,阿靖与北夷有不共戴天之愁,若是将他们掳过来了,应该丢进刑房,先抽几百鞭泄愤才对,为何要拿自己泄|欲,还给他包扎伤口? 若是拿他泄|欲,会不会也拿兰道真泄|欲? 兰景明胸中恶寒,狠狠甩动脑袋,将乱七八糟的念头抛洒出去。 他在窗边站了半晌,寒风拂来吹过袖角,凉意渗入胸口,他揉揉鼻尖,眼角扫到透明小臂,登时僵在原地。 他缓缓垂下脖颈,身上原本的外袍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薄如蝉翼的纱衣,这纱衣若有若无半遮半露,内里不着丝缕,不知是谁给他换的。 兰景明揉揉眼睛,还未从惊愕中回过神来,外面闪过黑影,陈靖拎着硕大包裹走近,身形如一堵围墙,沉沉立在门外。 兰景明恍惚一瞬,手腕下意识向上冲去,狠狠握住颈骨,向内拧压下来。 不能被认出来。 决不能被认出来。 第67章 砰咚,砰咚,砰咚。 胸口有甚么重物正在跃动,它起起伏伏,肆意撞来撞去,如同一块巨石,从高处滚落下来,撞碎满池寒冰。 陈靖稳稳立在门边,与兰景明仅有咫尺之隔,兰景明指尖轻颤,牙齿咯咯作响,颈骨被拧得喘息不得,掌心溢满冷汗,他仿佛再次坠入冰湖,汹涌寒潮自四面八方涌来,将他包裹进去。泥沙狂卷而来,灌入眼耳口鼻,四周变得无比寂静,疾风吹过树梢,枝叶簌簌碎响,陈靖没有进来,而是将包裹放在地上,转身走出去了。 兰景明的目光紧紧跟随陈靖,直到陈靖扭身走进拐角,他才悄悄松了口气,勉强找回神智。 原来他所在之处并非正房,正房该是陈靖刚刚走进去的地方,可偏房在将军府中大多是给侍妾住的,他是从北夷被捉来的俘虏,为何······会被留在这里。 兰景明抬手抚过侧颊,唇角那道红疤似乎被磨破了,凉意热烫翻涌而来,令他如坠岩浆,周身燥热不已。 他想扯开这条疤痕,舔吮被裹住的伤口,留下湿热触感。 说甚么了此残生无所牵挂,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他对不起阿靖,不敢与阿靖对视,不敢与阿靖说话,像只躲在石缝里的穴居动物,自顾自堵住眼睛鼻子嘴巴,弓起背脊迎向外面,若是有人靠近,他要炸起一身尖刺,将自己包裹成团。 他能察觉气力流失,身体如强弩之末,这根琴弦被拉到极致,不知何时便会破裂。HXSXD。 只是眼下还不能肆意妄为,他与兰道真若是被掳过来了,父汗会派人来救他们么? 这些年来他南征北战,虽未怨过甚么,只是苦了累了伤了病了,想到还有父汗为救他殚精竭虑,想到娘亲还在世间某处生活······便又能撑过来了。 这份懦弱几乎刻在骨子里头,无论他如何竭力抗争,强行说服自己,渴望仍如附骨之疽,拖着满身泥泞攀爬上来,将他拖入深渊,令他无法呼吸。 身上的数道疤痕变得无比刺眼,他记不清是何时伤的,被谁伤的,几时好的,连疼痛都模糊不清,常人若伤上几次,恐怕都要流血而亡,如此看来他果真是个怪物,合该将自己当作兵刃,砍裂了便被丢掉,不该再惹人烦忧。 只是老图真说的······他“娘亲”是赫钟隐,这会是真的么? 若是真的,他在殒命之前,还想再看看娘亲。 远远看上一眼,只要一眼,让他看看就好。 兰景明头痛欲裂,眼眶勃勃跳动,烫得他动弹不得,他近日里记忆愈发差了,脑袋里总是一团糨糊,想说甚么说不清楚,想忆起甚么想不出来,往日里强压下去的执念总是翻涌上来,似乎在驱赶这具行将就木的身体,令它挪动起来,摆动两腿奔跑,完成深埋心底的夙愿。 这些仅剩的岁月里能看到阿靖,能多出几分念想,上天已经待他不薄,他该感恩戴德才是。 兰景明站立不稳,背靠窗棂滑落在地,掌心贴在耳上,额头压进膝窝。 日光自窗棂缝隙涌来,在地上汇成一束,飘飘扬扬荡开,浮灰在光影之中摇摆,倏而飞起倏而落下,缓缓揉进发间,将他掩埋起来。 木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面推开。 兰景明如同受惊的兔子,向内挪动两寸,脊背贴到角落,扯得锁链哗啦作响。 映入眼帘的是条灰黑外袍,毛皮如同厚重乌云,将人裹在里头。 之前刀剑相撞时都在马上,无暇顾及其它,如今面对面立着,才察觉对方长高许多,阿靖如今肩膀宽厚筋肉强健,眉眼之间英气十足,原本天真冲动的稚嫩散了,取而代之的是深潭般的眼睛,潭水深不见底,蕴藏磅礴之力,要将人拉扯进去,深深溺毙其中。 他似一匹黑狼,带领族群在雪地逡巡,伺机寻找猎物,趁猎物不备猛扑上来,咬住勃勃跳动的喉管,将猎物吞噬殆尽。 兰景明不想与这双眼睛对视,如今物是人非,两人之间横贯血海深仇,阿靖已将原本的白青忘了,可他这些年来,无一刻能够忘怀,若是控制不了自己,他怕会忍不住叫出阿靖,说出不该说的话来。 陈靖走到兰景明身边,手臂向上一提,像拎住一只鸡仔,将他按在窗边。 兰景明不愿看人,挣扎扭过脑袋,陈靖按住兰景明下颚,指头向下挪动,轻抚兰景明脖颈:“这是你自己弄的?” 脖颈上环着一圈暗红指痕,薄薄皮肤被抓皱了,手印青紫发黑,显见是用了多大的力气,几乎想要掐死自己。 陈靖眉间一跳,眼中怒火中烧,他之前想过杀掉这人以绝后患,可不知怎的,看人这般了无生气,他胸口生出一股恶意,只想掀开这人的脑袋,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碾碎成渣,抛到九霄云外。 阿靖的手饱含凉意,似乎才从风雪之中捞出,这五指拂在颈上,微微向内收紧,红肿发热的脖颈软下去了,喘息间喉底嗡鸣,喉结上下滚动,被覆住的皮肤映出薄红,如同升起紫痧,陈靖弹动骨节,似乎要攥出一把哽咽,牢牢握在掌心。 兰景明被迫仰起额头,胸腔向前挺起,后背窝出浅弧,这一身纱衣挡不住甚么,雪地里浮起两朵茱萸,它们在空中瑟瑟舞动,颤巍巍挺|立起来。 “你那契兄适才张牙舞爪叫嚣,说你才是在下面的,你们夜夜笙歌,撞坏了几个帐子,”陈靖弯下腰来,贴着兰景明耳垂,热气如被水浪托起的羽毛,丝缕拂进耳洞,“他说的可是真的?” 兰景明怎么也不会想到,阿靖第一句要问这个,他怔愣片刻,敏锐察觉到甚么,忙不迭扭过脑袋:“兰道真······你们把他关在哪了?” 陈靖眉眉心一跳,皮笑肉不笑道:“才分开一会,便忍不住要找他了?” 这言语实在是阴阳怪气,兰景明觉出不对,牙齿咬住舌头,一时僵在那里,不知如何找补,险些呛到自己。 陈靖欺身上前,手臂向前推拒,如乌云压顶而来,将兰景明挤到窗边,一只手绕到俘虏颈后,五指插|进浓黑发尾,轻轻抚摸发茬,这一片新长出的细毛又硬又黑,摸上去有些扎手,陈靖拢起指头,一次次摩挲过去,燥气跟着舒缓不少:“无妨,我对你们的私情并不在意。我们做个交易如何?你说出兰赤阿古达藏在哪了,我便将你们放走,助你登上可汗之位,你意下如何?” 兰景明瞪圆眼睛,乌沉沉眼珠凝成一线,周身僵硬起来,寒毛根根竖起。 陈靖托住一缕碎发,在指上缠绕几圈,拧成一股细绳,拽下兰景明脖颈,贴上那满是红痕的脖颈:“兰赤阿古达多年未曾出现,想必有他不能出现的缘由。他是病入膏肓,还是老糊涂了,连战马都骑不了了?” 兰景明捏紧拳头,低哑反驳出声:“父汗年富力强,断不会如你所言,休再侮辱父汗!” “你身上瑟瑟颤抖,并不似话中这般坚定,”陈靖唇角浅勾,手臂向下揉动,揽过兰景明腰背,将人贴向自己,“据我所知,北夷格勒众多,不止有你一个,兰赤阿古达久未现身,格勒们已是蠢蠢欲动,颇想取而代之,只有你还被蒙在鼓里,为兰赤阿古达南征北战,得了这一身伤痕——你们被掳过来了,他们可都松了口气,你还没察觉到么?” 不能相信阿靖。 不能相信阿靖。 不能相信阿靖。 这都是阿靖的攻心之术,不能中了阿靖的圈套。 兰景明心跳如鼓,脑中两个小人尖声叫嚣,将他往两旁拉扯,一个说阿靖说的都是对的,帐中风起云涌,不知今后将会如何;另一个说自己已将山河混元图呈给父汗,父汗想必已有了解蛊之法,这些年未曾上马征战,只是为了历练他们。 这两个小人互不相让,吵得他额角直跳,甲盖抠进肉里。 “我与兰赤阿古达有不共戴天之仇,但不会对北夷赶尽杀绝,”陈靖循循善诱,盯着兰景明的眼睛,“大梁周边有诸多部落,各个不肯安分,时不时过来烧杀抢夺,一次两次不算甚么,时日多了也是劳民伤财,惹得我们不得安宁,有你们与他们互相牵制,来回撕扯消磨,于我们而言也不算坏事。” 陈靖眉眼弯弯,黑狼似的瞳仁融化开来,他藏着几句话没有说全,留着北夷还有一个好处,现如今大梁境内战事刚平百废待兴,朝中无大将可用,留着北夷在外盘踞,令朝廷也不敢掉以轻心,更不敢轻易削减将军府的兵力,令他们还能休养声息,待得大哥在朝中根基稳了,轻易撼动不了,再将北夷连根拔起,杀个片甲不留。 只是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兰赤阿古达的项上人头,陈靖必定要亲手拎回来的。 “你们都是兰赤阿古达的棋子,特别是你,你不仅是一枚棋子,还是他最不在意的兵器,”陈靖探长手臂,五指自薄纱底下进去,滑过长出新肉的长疤,在那疤痕上面摩挲,“血肉之躯都会受伤,在战场要学会休养生息,才能活得长久。这些疤痕深可见骨,若是及时救治,不会留到现在;若是真心待你,不会让你深入腹地,收复众多部落,连喘息之机都不给你。承认了罢,不必在这里自欺欺人,于兰赤阿古达而言······” 陈靖唇齿轻碰,如邪魔在耳边低语:“你就是那路边饥肠辘辘的野狗,给块骨头便会摇头摆尾,唯他马首是瞻。” 兰景明眼睫轻颤,舌尖冒出血丝,他只想堵住耳朵,将一切拦在外面。 不是早就抛下这些了么。 不是早就知道这些了么。 明明早就放弃希望、抛弃自己······为甚么还会痛呢。 想要抓住甚么。 若是甚么都抓不住·····这么多年过来,努力活到现在,到底在坚持甚么。 兰景明咬紧牙关探出五指,攥紧陈靖手腕,一寸寸向外扯动:“不必在我这里浪费口舌。” 陈靖眉峰轻挑,饶有兴致看人。 “父汗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不会背叛父汗,”兰景明一字一顿吐息,额角冒出青筋,“你死了这条心罢。” 兰景明视死如归,微微仰起脖颈,做好被陈靖一剑封喉的觉悟。 陈靖垂下眼睛,望着那浮起指痕的细颈,指头摩挲上去,洇出薄薄紫痧。 感官迟钝下来,皮肤向上灼烧,筋脉勃勃跳动,皮肤下仿佛裹着水球,水球底下有烈焰炙烤,兰景明瑟缩起来,被烤成一块干皮,他害怕触摸厌恶疼痛,阿靖的指头放在上面,只需轻轻蹭|动,就令他战栗不已。 “既然如此,我也不多费口舌,”陈靖收紧手臂,掰过兰景明脸颊,令人看向旁边,“看看你能撑多久罢。” 包裹被人扯开,里头冒出一只长条木匣,内外三层满是不堪入目的东西,兰景明看过一眼,扭头便想逃走,腰背被人拉住,向后落入宽阔胸膛,眼前被一块红绸遮住,在脑后狠狠勒紧,系成一团死结。 眼前陷入黑暗,兰景明欲要张口,一根镂空细杆挤进齿间,向内压进唇角,喉口软肉挤压成团,舌头痉挛起来,竭力想挤出异物,却被压得更深。 短短几息之间,兰景明动弹不得,腿脚都挪动不了,陈靖自包裹里取出朱红长绳,慢条斯理解开绳扣,绕过兰景明后颈,在胸前交叉起来,又在腕骨缠绕数下,将人两臂捆在一起,轻松抬到榻上。 颈上腕上还有红肿,陈靖拧眉看着,自包裹里取出棉布,垫在绳索底下,又将厚重被褥拉来,给兰景明垫在膝下,让他跪在上面,不至于硌伤双膝。 “好东西还有不少,足够你品尝几日几夜,”陈靖拍拍兰景明面颊,扯出一块绳结,啪一声弹动回去,“既然狠话放出来了,便让我见识见识,你有多大的本事。若是受不住了,说出兰赤阿古达藏在哪里,你便能解脱了。” ····此处有删减,删减部分请关注微博“箫云封”查看···· 第68章 兰景明昏睡过去,脸颊全哭皱了,眼窝肿成桃子,隐隐洇出白痧。 陈靖保持僵立的姿势,半晌不会动弹,兰景明倒在他肩膀上,像一片羽毛,一团飘来的棉花,一捧柔软的白纱,两只手臂环绕过来,紧紧圈住陈靖,似乎在寻求怜悯,又仿佛在索求温暖,他要绑住这个冷酷无情的施暴者,与他一同堕入深渊。 神智被响动的锁链扯回,陈靖扶住兰景明肩膀,将人放回榻上。 即使绑着几圈棉布,那只脚踝还是被磨破了,泛出一圈红肿,陈靖怎么看怎么碍眼,手臂探过去拧动几下,将链子几下拆掉,随手抛在地上。 脱|掉这个沉重的束缚,兰景明眉心舒展,鼻尖轻颤几下,微微松了口气,陈靖想将人放上被褥,可这被褥被折腾的斑驳一片,压根没法睡人,他想将人放下换床新的,兰景明却像被主人丢弃的狸奴,皱紧鼻子哼哼唧唧,手指捏着陈靖袍角,拳头攥得发白,怎么都不肯松手,陈靖只好将人托在怀里,艰难用单手换上被褥,哄小孩似的轻轻摇晃,哄得兰景明睡沉了松开手了,才将人放回褥里。 那身薄纱折腾得没法看了,陈靖找了自己一身旧衣,给人换在身上,兰景明人在梦中挣扎起来,手脚并用挪腾,要将衣衫踹掉,陈靖一个头涨成两个,只觉自己的小侄儿都没这么难以伺候,他绞尽脑汁思索半天,把自己从小到大的衣衫都找来了,换了三回之后兰景明安静下来,自顾自蜷成一团,额头扎进膝窝,眉峰渐渐舒展开了。 陈靖捏那外衫捻动几下,只觉格外柔软,辨认半天才认出这衣衫是嫂嫂送的,只是他长高太快,好些买来都没穿过,全都给压箱底了。 兰景明睡得沉了,眼皮紧紧闭着,脑袋扎进膝窝,陈靖怕人喘不上气,手脚并用将兰景明拉平,拿被褥将人四肢压住,又将帘子放下遮住阳光,点燃一支熏香,兰景明这才放松下来,眼皮颤动几下,昏昏沉沉睡过去了。 陈靖的手臂悬在半空,指头掠在兰景明颊上,想要放下却落不下去,只能翻转回来,弯曲两膝坐在塌边,指头扎进自己头皮,狠狠揉捏两把。 这是该对待俘虏的阵势么? 陈靖不想面对自己,却不得不面对这些。 刑房里的家伙随口一句“契弟”,自己便像中了甚么圈套,强压着火气回来,问不了几句话便动起手来,将人折磨成这样。 他不是没有逮到过俘虏,哪回不是先将人丢进刑房,好好给一顿鞭子再说,可是对着这个鬼面修罗······他竟下不了手。 那些剥皮剜骨灌盐水之类的酷刑,哪样都下不了手。 甚至在这方寸之地将人折腾一番,都会生出歉疚。 陈靖转过半身,指头搁在兰景明颈上,向内收紧半寸,掌心摸到一片潮热,他抽|出手放在兰景明额上,那热度丝毫未褪,掌下眼角都是红的。 大门被人轻轻敲响,陈靖敛起神色,放下帘子走向门口,他已嘱托鸿野不准人来打扰,鸿野既然敲门······肯定有甚么事情他解决不了。 “有何要事?” “回将军的话,”鸿野两手抱拳,毕恭毕敬弯腰,“老将军府那边派人来请将军。” “大哥找我过去?”陈靖抿紧唇角,下意识向后看看,“我即刻动身前去,你去寻个郎中过来,给里面这人瞧瞧。” “是,”鸿野点头,“将军放心,我即刻着人去办。” 鸿野着人去请郎中,郎中没到之前,他自己在院中转了几圈,担心里面一片狼藉没法见人,只得走进房中看看,刚一进去便嗅到淡雅梅香,房中陈设样样整齐,没有被破坏的痕迹,塌边垂下一道长帘,挡住大半光亮,被褥里沉沉睡着一人,那俘虏穿着将军的衣衫,被褥盖到胸口,脖颈下垫着软枕,塌边小格里放着一盏热茶,醒来抬手便能摸到。 地上散着断裂的锁链,鸿野将它执起,放在掌心搓揉几下,这锁链不是好好被解开的,像是情急之下用蛮力扯断,随手丢下来的。 这俘虏显然没有这样的力气,莫非是将军给扯断的? 将军往日里连自己都照顾不好,穿过的衣衫随手乱丢,转天不知压在哪了,找都找不出来,翻山越岭行军久了,草地里睡过马背上睡过山谷里睡过,有没有被褥早就不在意了。不会照顾自己自然也不会照顾别人,鸿野从未见过将军对谁如此细心,连人醒来可能渴水这点小事都想到了。 若说这人是未来的将军夫人,倒也可以理解,可这人明明是从北夷捉来的俘虏,与他们大战八百回合,是他们不可饶恕的敌人啊。 将军这是怎么了,莫非要将这人养在府中,不愿再放出去了? 鸿野坐立不安心中踌躇,郎中拎着药箱来到门外,他摆手让郎中进来,自己退到旁边站着,静静盯着郎中。 他与鸿卓幼时交好,鸿卓是他最敬爱的表兄,表兄走后他发奋图强日夜练武,有幸被提拔到将军身边,成为将军的副将,鸿卓因北夷而亡,他这些年来不敢淡忘,将仇恨埋在心底,只想有朝一日寻得良机,好好为鸿卓报仇,可是将军此番如此反常······这甚么鬼面修罗怕是有甚么魅术,令将军迷昏了头脑? 此人今后还有大用,要用他在战前诱敌,要用他逼兰赤阿古达出来,可不能让将军金屋藏娇,生出恻隐之心,舍不得再用他了。 郎中坐在塌边,搭着兰景明腕脉探来探去,捋着长长胡子叹息,叹息过后拧起眉头,换边再探一回,探了半晌还不放心,拾起银针转了几转,眯起眼睛看看,将银针收回针袋。 “如何了?”鸿野不耐烦了,走到郎中身边,“不必这般长吁短叹,府里药材众多,没甚么找不到的。” “大人息怒,小老儿医术不精难堪大用,这位病人五内亏空气血瘀滞,体内余毒未尽,非药石所能医了,”郎中抱拳拜下,“若用温补的方子吊着,好好将养不再动怒,还能多些安宁日子。病人气力不足神智虚弱,最忌动怒动心动气,若要让人再多活些时日,这些千万要小心了。” 鸿野僵直立着,脑中五雷轰顶,眼珠眨动半天,才算找回言语:“你说的······ 可是真的?” “小老儿得祖师衣钵行医一生,不敢有半句妄言,”郎中道,“若大人不信,可以再找他人过来瞧瞧。” 鸿野扭过头去,望向兰景明昏睡的面容,这人与将军在战场上交手数回,他都是亲眼见识过的,这人骑马拔营行云流水,与将军打得有来有回,一柄长剑舞动虎虎生风,令人丝毫不敢小觑,传闻在北夷帐中也是身负重任,颇得兰赤阿古达喜爱······怎么可能已是强弩之末,没有几日活头了? 此事之中定有蹊跷,或许此人真有甚么魅术,装成这般虚弱模样,引动将军恻隐之心,蛊惑将军心智,令将军心旌摇动。 绝不能让这人得逞。 “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若想留得你一家老小性命,回去便把此事忘了,绝不能与任何人提起,听到没有?” “大人放心,小老儿知晓规矩,”郎中连连点头,“绝不敢有半句妄言。” 陈靖一路策马奔腾,直跑到将军府外,下马走进府中,径直往听湖小筑奔去。 路上众多家臣婢女面色凝重,匆匆忙忙来去,见他过来纷纷躲避目光,不敢与他对望。 周淑宁等在听湖小筑外面,见人过来便迎上来,按住陈靖小臂:“阿靖莫要担忧,只是你哥哥近日身体不适,担心行事会有些纰漏,有些事情要交待给你。” 陈靖见嫂嫂面容憔悴,强颜欢笑,脸上连胭脂都没有涂抹,他五内俱焚胸中震颤,哪还能放下心来,待得进入主卧见到哥哥,哥哥容色暗沉愁眉紧锁,桌上还有未喝空的药碗,陈靖扫过一眼,踉跄半跪在地,他心焦意乱不已,将那药碗攥在掌心,颤巍巍向前举过:“哥哥······” 周淑宁在一旁拭泪,侧身不忍再看。 陈靖仿佛回到幼年,不知所措端着药碗,宁可苦药都进了自己肚子,也要换回娘亲性命,幼时大哥带着他侍奉娘亲,与他在灶台边上熬药,大哥赤|裸上身,将药材分门别类摆好,在灶房里一煮便是一日,夏日灶房如蒸笼一般,将人煮得汗如雨下,待一会便呼吸不透,昏昏然然喘不过气。到了夜里睡不踏实,他不忍大哥一人在灶房奔忙,也拿着草扇进去帮忙,扇了一会便热晕了,醒来只见夜空之中星子点点,他躺在大哥腿上,大哥一边扇药,一边给他换过额顶湿巾,见他醒来还弹他脑袋,弹得他额头红肿,半天揉不下去。 后来娘亲病重,兄弟两个爬佛门朝台给娘亲祈福,一千零八十级台阶都是大哥爬上去的,大哥爬一步便要磕个响头,爬两步便要念一句佛号,他在背后亦步亦趋跟着,只是年岁尚小,怕一会便累得站不起来,都是大哥将他背在背上,一步步送上去的。 待到了庙里,要抄写一百八十遍地藏菩萨本愿经为娘亲祈福,他写不好字,只能跪在蒲团上头,大哥边抄边说上一句,他双手合十念上一句,念到后来浑浑噩噩,不知何时便睡着了,醒来时还躺在蒲团上头,身上盖着小沙弥的僧袍,大哥仍在莲花佛灯之下书写,见他醒来还帮他掖好袍角,要他再睡一会。 这些年来大哥殚精竭虑,撑起将军府一片天来,少年时他只知惹祸,长大后想起大哥,心中只有大哥横眉冷目的面容,远没有嫂嫂那般温柔和煦,令他想要靠近,可此刻大哥躺在榻上,眼角冒出细纹,鬓角渐生白发,他心中浮现的俱是温情,难言愧疚攀爬上来,胸中如被碎石塞满,坠得满满登登,几乎令他喘息不得。 将军府只有他们兄弟二人,世家子弟到了他这个年岁,早娶了不知几房妻妾,孩子都生了几个,他迟迟不肯娶妻生子,不仅令朝中忌惮,更令大哥嫂嫂难做,若是寻常人家的孩子,早些晚些都不妨事,只是于他们而言,世家联姻不仅是向朝廷表忠,还能拉拢人脉壮大声势,令旁人不敢窥伺,更不敢轻易动他们的兵马,他如此任性良久,早成了众人眼中的笑话,大哥嫂嫂不知背了多少重担,暗地里为他挡掉多少麻烦,却从来没告诉过他。 嫂嫂说大哥与他有话要说,可大哥似乎精神疲惫,并无力气抬眼看人,周淑宁将陈靖拉到院中,见到四下无人,悄声与他说话:“你大哥高烧几日,怎么喝药也退不下去,后来请了大巫过来,说是早年杀戮太重,如今被甚么不干净的东西给冲到了,光喝药是没有用的,若是家中有甚么喜事,或许便能化解。” 陈靖攥紧拳头,脑袋低垂下来,喉间涩然发紧,如被痧纸磨过:“我明白了,此事但凭嫂嫂做主。” 周淑宁欲言又止,轻拍陈靖小臂,温声哄道:“阿靖,人活一世要向前看的,若是沉湎于过往,总归是不快活的。” “是,”陈靖点头,“嫂嫂所言极是,是我太不懂事了。” 陈靖这幅模样,哪还像城中盛传的威风凛凛的骠骑将军,倒像是回到过去,成了那耷头耷脑挨训的幼犬,周淑宁看着他长大,哪忍心再说甚么,只说给他备了些家常菜色,让他用完再走。 待陈靖走后,周淑宁回到卧房,关好房门拉好长帘,将枕头猛拽出来,拍在陈瑞脸上:“你倒是舒服了!在这里半死不活躺着,天塌了都不肯起来!以前没看出来,你还有一副铁石心肠!看阿靖失魂落魄的模样,我险些说漏嘴去,眼下恶人都让我做了,你倒是躺得舒服,还不快给我起来!” 陈瑞吃了满嘴枕灰,再不敢装病窝在榻上,连忙鲤鱼打挺起身,将周淑宁按在怀中:“夫人息怒夫人息怒,爹娘不在,府中唯有我兄弟二人,现如今他翅膀硬了,你不让我逼他,我也没有别的法子。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日日血气方刚,没有一日软下来的,他这些年来连个填房都不肯要,再不令他娶妻,怕是要出家当和尚了。” 周淑宁余怒未消:“若阿靖日后怪罪下来,这怒火可得你自己受着,我可不替你担着!” 陈靖出了将军府去,拍马走到街上,一时不愿回自己府宅,只在街上漫步目的晃荡,路过每家糖人铺子,都要进去买上两个,不多时他拎着满手糖人,神智清醒时已来到江边,寒风迎面涌来,吹得糖人四处乱摇,此时离元日还久,卖烟火的摊子都还没摆,他在江边站了许久,浑浑噩噩咬住糖人,脆生生糖皮黏在齿间,浓得融化不开。 为甚么会有人爱吃这种东西。 甜成这样,根本咽不下去。 他心里这般想着,指头却无法松开,回去时鬼使神差拐进小巷,到了那姻缘树前面,姻缘树上枝繁叶茂,众多荷包坠在树下,随疾风四散飘飞。 树下仍有不少人双手合十祈福,陈靖抬起手腕,化掉的汤汁黏住掌心,几乎撕扯不开。 他本可以将这把糖人丢掉,可不知为何,这些东西如有生命,就这么牢牢贴在指间,怎么也扔不出去,他夹紧马肚轻甩马鞭,令骏马带着他回到自己府中,走进自己院里。 鸿野见人过来,忙上前助陈靖下马:“将军,郎中来看过了,里面这位只是着了风寒有些受凉,适才喝了碗药,热已退下去了。” 陈靖微微点头,除下甲胄走进卧房,适才听鸿卓说只是风寒,他被碎石塞满的胸口松动下来,堵塞的喉口抽进长气,眼圈都憋红了。 他挟裹一身寒风进来,甲胄咯吱作响,颠得被褥摇晃,兰景明自昏沉之中惊醒,迷糊睁开眼睛,还未看清甚么,鼻间嗅到甜香,一只糖人自半空递过,糖汁落到唇间,溢出桂花香味。 “吃不吃?”陈靖递过糖人,粗声粗气冷哼,“甜的。” 他不知自己哪条筋脉被烧坏了,只是不自觉想着这糖人是花银子买的,丢掉便浪费了,用这个把俘虏牙齿舌头粘掉,也算逼供了罢。 兰景明尚在梦中,只觉之前被灌了苦药,喉中正难受着,眼见有了这从天而降的糖人,真是甚么都顾不得了,张开嘴便狠狠咬住,咯吱咯吱吞掉一个。 吞掉一个还嫌不够,眼巴巴望着旁边两个,陈靖递过去了,兰景明连吃三个,总算把那苦味压下,心满意足闭上眼睛,睡着之前总觉得缺了甚么,胸口空落落的,他挪动手臂,在被子上摸来摸去,拾得一只暖烘烘的石头,两手交叠捧住石块,小心压在胸口,心满意足睡了。 陈靖几乎被掰过半身,以扭曲姿势悬在榻上,他可以按住兰景明胸口,借力坐直身体,可这手怎么也压不下去,两人鼻尖相触呼吸交缠,热气拂在脸上。 第69章 退热后的脸颊泛出浅红,那几道细疤不再刺眼,反而透出野性,躺在这里的人如同蛰伏的花豹,令人想要触碰,想要禁锢,想要困在身边。 陈靖缓缓探出手臂,轻拂兰景明唇角,他动作很轻,蜻蜓点水般掠过,兰景明皱起眉尖,攥紧掌心,像捧着甚么珍宝,五指向内拢紧,泛白指甲发涩发干,插|进陈靖指间。 这半拗半僵的姿势着实考验腰力,陈靖悬在榻上,额头低垂下来,与兰景明咫尺相贴。 若是······没有这些伤痕,这人该是甚么模样? 陈靖探出手来,抚在兰景明颊上,抹过几道细痕,慢慢滑落下来,停在兰景明胸口。 掌下还有勃勃跃动的心跳,如游鱼蹦出水面,掀起阵阵涟漪。 陈靖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脉的响动,它与身|下这人缠在一起,彼此分割不清撕扯不开,搅成一堆浆水,黏糊融化开来。 兰景明静静闭着眼睛,进入无人知晓的梦境,梦里或许幸福圆满,眼睫舒展开来,那股杀伐染血的气势淡了,化为碧波荡漾的湖水,流淌在方寸之间。 陈靖保持这个姿势,迟迟没有动作,不知过了多久,兰景明呼吸渐沉,指骨缓缓松开,陈靖轻手轻脚自塌边起身,垂头看到脚边锁链,他凝滞片刻,捏起链子晃动两下,回身撩起被角,一双细瘦红肿的脚踝映入眼帘,那突兀鼓包格外碍眼,怎么看都不舒服,陈靖放下链子取来药膏,在那肿包上厚涂几圈又按摩一会,直到那红肿褪了,露|出原本肤色,他才起身离开,静静合上房门。 鸿野为他牵来骏马,陈靖起身上马,出城到了宁王府府里,这里有附近几座城池里最大的飞奴驿站,在驯养飞奴方面颇有造诣,以往他在朝中与兄嫂传书,都会放出几只飞奴,以免路上有突发情况,消息传递不到,有时飞往自家府里的半途迷路,飞往宁王府的却能到达,宁王府与永康城素来交好,宁王与自家父亲也是过命的交情,陈靖来到这里已是轻车熟路,不需人引路便走到自己那间小棚,棚里几十只飞奴见他进来,咕咕叫着猛扑过来,啄得陈靖以手遮脸,训斥半天才稳住局面。 飞奴们脚上没绑信筒,曾放出去的都回来了,每只看上去精神奕奕,翅膀上的毛都没掉几根,显见路上没有遇到危险,陈靖挨个抓过来看看,又在棚中找过一圈,还是没有任何消息。 他给神官送过去的信如石沉大海,迟迟没有回音。 这种事情以往发生的少之又少,神官对外惜字如金,与他见面喝酒时却好像憋闷久了,总是与他天南海北说个不停,若是传信过来,更是长篇大论絮絮叨叨,半天说不到重点,像这般许久没有消息······其中定有蹊跷。 神官在朝中也是面覆薄纱不见生人的状态,皇帝更是下令不准谈论与钦天监有关之事,眼下北夷这边虎视眈眈,战事一触即发,陈靖根本脱不开身,更不可能亲身前往皇城,探查神官状况。 陈靖在棚中坐了半晌,总觉得神智不宁,他拍马回到府中,叫来鸿野问话:“先生那边可有消息?” 鸿野连忙回答:“回将军的话,我派了一支小队在赫先生附近,赫先生近来日日去私塾讲学,行走坐卧与寻常无异,先生家的公子仍在药堂为人开药诊病,堂里整日人满为患,那公子早出晚归,忙得不可开交。” 陈靖闻言点头,眉峰缓缓皱紧。 “你亲自去罢,”陈靖道,“去将鸿飞鸿台唤来与你一起,夜里换人盯着,不得有半点纰漏。” “是,”鸿野躬身拜下,“鸿野得令,定不负将军所托。” 鸿野得令离去,陈靖坐上石台,给自己倒碗热茶,肺腑如被沸水滚过,燥热蒸腾上来,烤得他心内灼灼,如被烈焰焚烧。 这般坐了没有一会,嫂嫂派人过来请他,陈靖到了之后先见哥哥,发现哥哥面色好了许多,不似之前那般憔悴。陈靖心头大石落下,闷堵胸口舒缓许多,他在府中转过几圈,发现嫂嫂动作飞快,府里已置办上了,各处都是灯笼红绸张灯结彩,如同元日一般,府里上个有他在的元日过得鸡飞狗跳,眼下他要成亲,府中都把这当成元日筹备,家臣婢女脸上各个喜气洋洋,比自己成亲还要开心。 陈靖相信兄嫂不会害他,定会为他精挑细选,讨一位门当户对的世家姑娘,他此番只想为大哥冲喜,对那姑娘姓甚名谁、长相如何并不在意,兄嫂让他与谁成亲,他便负起责任罢了。 在府中漫无目的游荡,荡入药庐之中,这药庐里不止储藏诸多药草,药书典籍也有不少,他之前已派人来翻过数次,将古籍黄页翻得不成模样,仍没有诛心草半分头绪,那个神秘的种族与那诡异灵草真如石沉大海,落入汪洋之中,非常人所能打捞上来。 陈靖坐在药庐里面,随意翻找书页,他并非想要坐在这里,只是心内郁郁,闻着药香还能舒缓许多,手边竹柜上有许多跌打损伤与温补养心的药包,陈靖看了半晌,下意识取来包裹,将这些都搜罗进来,塞得满满登登,打算晚些都带回府中。 那俘虏刚从冰湖里被捞出来,受了场搓揉又被折腾一番,约莫要几日爬不起来,他带这些伤药回去······并非出于私情,只为从长计议,留住俘虏性命,以图今后大事。 陈靖这般想着,将名贵珍稀草药洗劫一空,本想装在包裹里头,不知怎的一个包裹塞不下了,两个三个也塞不下了,最后换成两座车撵,才算全部塞进里面。 兰景明人在榻上,蜷在被褥里热得厉害,总是睡不安稳,他梦到一片冰河,寒冬中血气浸透河水,岸边俱是碎骨,踩上去咯吱作响,令人心头发慌,仰头只见一轮圆日,光芒如钢针飞溅而下,背后马蹄嘚嘚,他恍然躲到旁边,一匹高头大马扬起长蹄,阿靖坐在上头,背脊挡住烈日,长枪携风自半空落下,枪尖迎面而来,杀气溢向眉心,兰景明双眼紧闭,下一刻头重脚轻,换他坐在马上,手中长枪化为长剑,阿靖半身染血,倒在马蹄下头,兰景明勒紧缰绳,狠狠令马儿停下,他被惯性甩下,直滚到山脊顶端,沿斜峰翻落下去,撞得鼻青脸肿,半晌爬不起来。 这斜峰仿佛没有尽头,身下满是碎枝,所过之处怪石嶙峋,撞得骨头生疼,兰景明试图捉住甚么,手臂双脚却不见了,他化成一只圆团,沿悬崖峭壁滚下,越滚越快越滚越冷,他衣不蔽体,只在腰间围起软布,手臂愈来愈短,缩在袖口里头,再往下天旋地转,脊背撞上石壁,撞得咚咚作响,未等清醒过来,他砰一声撞上树干,额头几乎裂开,脑中嗡嗡作响。 他竭力抬起头来,盯着自己胸口,却发现自己被裹在襁褓之中,他不是个四肢健全的青年人了,而是个嗷嗷待哺的婴孩,裹住上的襁褓沾满鲜血,身下雪地被血水浸透,漫山遍野的血池铺天盖地涌来,不远处仰卧一人,那人摊开手脚,自身下漫出血来,长发浸泡在血水里面,一簇簇粘结起来,将那人衬得脸色冷白,苍凉不似活人。 那是谁? 那人是谁? 兰景明挪动后背,拼命向那人滚去,身体终于被控制住了,他蹭到那人身边,看清那人面容。 那是······赫钟隐的面容。 咚得一声,鼻梁被石板撞到,眼角沁出泪水,这个梦被撞醒了。 兰景明按住额角,半晌回不过神,往日里梦中诸事总是影影倬倬,迷糊时尚有意识,醒来便甚么都记不清了,可这回的梦如有神助,即使坐在冰冷的地砖上面,确认自己已经完全清醒······那一幕幕仍刻在脑中,在心口盘旋转动,怎样都挥之不去。 不知是心中执念所缚,还是受老图真言语影响,兰景明头痛欲裂,两膝夹住额头,筋脉勃勃跃动,欲将他拖入深渊。 想要见赫钟隐一面。 无论是真是假,无论是梦境还是现实,总归要全了这个念想,否则进了阴曹地府,他也无法瞑目。 窗外寒风阵阵,吹得窗棂簌簌作响,房内却摆着几个炭盆,烧得屋子火热,丝毫觉不出冷,几床柔软被褥搁在榻上,兰景明抬手摸去,摸出几只用热水灌满的布袋,即使在外头站这么久了,被褥里还是暖的。 床头木柜上放着茶壶,兰景明渴得厉害,仰头喝个痛快,这茶水入口温热熨帖肺腑,干枯喉口浸润许多,行走间活动自如,再无锁链声响,兰景明四下看看,弯腰摸上脚腕,那铁链果真看不到了,皮肤被白布缠住,传来丝丝凉意,摸上去已不痛了。 身上不知穿着谁的衣衫,袖口腰间有些肥大,似乎是蚕丝织的,触摸上去分外柔软,身上那些难以启齿的部位被这柔软裹着,痛痒舒缓许多,不再那般阻碍动作。 桌上那些墨宝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几只蒸笼,上面冒着丝丝热气,兰景明打开蒸笼,里面足足有五层匣子,每层放着不同的食物,鱼肉蛋奶应有尽有,造型别致的糕点和浓汤全都不少,闻这味道总觉得熟悉,像是之前将军府里专门给阿靖做的······那阿靖不在这里,是打算稍后回来吃么? 兰景明坐在桌边,不知阿靖在考量甚么,自己如今是从北夷捉过来的俘虏,可阿靖没有对自己严刑拷打,而是将自己留在这里好吃好喝供着,难道是打算软化自己的意志,好与阿靖合作? 可数次在战场上交手过了,阿靖该知道自己不是会轻易放弃的人,做这些不必要的尝试······不过是浪费精力罢了。 难道是······阿靖还有别的计划? 兰景明刚刚醒来,脑中诸事还想不清楚,这回醒来他明显感觉体虚气短,连日里在战场上绷紧心弦,之前又被迫释放一番,如今腰酸膝软,坐在这里只觉乏力,想回被褥再睡一场。 可他不知自己还能活多久,只想物尽其用,不想将生命浪费在浑噩旋转的梦境中。 当务之急是寻到兰道真被关在哪了,兰道真正值壮年,是北夷不可或缺的将领,要想办法将他放走,不能让他做了阿靖刀下亡魂。 他这边想着,门外脚步传来,兰景明翻回榻上,悄无声息藏进被褥,闭上双眼不再动了。 门外人踌躇一会,轻轻敲响房门,察觉里面无人应答,那人小心翼翼进来,掀开食盒看看,又看看兰景明身旁茶壶,见兰景明仍在睡着,那人换好食盒茶水,静悄悄走出去了。 兰景明自眼角余光看到,那是一名做寻常打扮的婢女,来回走动间悄然无声,似乎做这些事已十分熟练。待外头再无声响,他起身验过糕点茶水,里面并无毒物,只是都换成新的,那汤水熬得浓稠,糕点做得香软,里面不知放着甚么药材,闻上去颇为滋补,令人想要大快朵颐。 原来如此。 阿靖想必有事要忙,短时间内不会回来,便令婢女过来关照他一日三餐,以免他吃到残羹冷炙。 兰景明长长叹息,抬起手臂挡在额间,若说自己已经疯了,阿靖更是疯得厉害,无论以何种缘由做出这些······自己毕竟还是俘虏,阿靖这般对待自己,在军中也难以树立威信。 他这般想着,睁着眼睛等到半夜,静静下塌立在门边,常年在战场之中生活,将他练得耳清目明,只需站在门边,便能凭感觉探出附近还有几人,分别在甚么方位,他能感觉周围有许多眼睛关注这里,只是人要休息便要换班,中间总有疏漏之处,兰景明前几日都未曾轻举妄动,只要有人进来,便做出虚弱不堪的模样,紧闭双眼倒在榻上,许是他这幅浑浑噩噩半死不活的模样骗过了人,终有一日附近防守松懈,兰景明寻到机会翻身上了房檐,在亭台楼阁间寻觅半晌,还真让他寻到了一个重兵把守之处,那里灯火通明,夜半三更还有人持着火把,在外面逡巡盘桓。 兰景明没有硬闯,探查清楚便回去了,转日再来查看情况,这般来回几次,他找准时机套上换班人的衣衫,静悄悄溜进里面,这地牢似乎建在水上,石壁摸上去滑腻腻的,冰凉如被毒蛇吻过,寒意蜿蜒袭到心底。 夜里无声无息,门口的看守人裹着被子昏昏沉沉,被手刀劈过便昏睡过去,兰景明走过一线天似的孔洞,贴石壁行到里面,两条长长的锁链高高扬起,中间锁着个血肉模糊的人形,几条带刺的长鞭甩在地上,旁边还有几个摔烂的铜盆,兰道真头颅低垂,散乱头发垂在颈后,脊背上没两块好皮,乍一看更是生死不知。 兰景明弯腰俯身过去,指头贴上兰道真颈脉,这血脉仍在生机勃勃跃动,比自己强健太多,铁链哗啦一动,兰道真察觉背后有人,刚要张口吼叫,嘴唇被人紧紧捂住,兰景明贴在兰道真耳后,咬牙切齿低斥:“闭嘴!” 兰道真听到熟悉声音,一股气堵在喉口,险些憋进半条命去,他勉强挪动脑袋,眼珠瞪成铜铃:“你、你······” 兰景明瘦了一圈,脸色略见憔悴,身上却干净体面,应是没有受过酷刑,兰道真眼珠乱转,上下揉来飘去,嘴唇抖动半天,气音自喉间挤出:“你被关在哪了?” “这不重要,”兰景明道,“你积蓄体力,不要再与他们硬碰硬了,我会想办法放你出去。你出去之后,向东南方不断前进,翻过雪华山便能与大军汇合。” “那你呢?”兰道真敏锐察觉到甚么,肩膀挣动两下,想要逃出束缚,“你不与我一起?” 兰景明怔住,唇角浅浅勾起:“你是三岁小儿不成?逃命还要人陪的。” 兰道真气急败坏,额角青筋直跳:“少说些有的没的!为何不与我一起?” 兰景明沉默下来。 地牢深不见底,四周伸手不见五指,暗夜中唯有星子闪烁,兰景明长身玉立,眼眸隐入暗夜,繁星倒映下来,如同璀璨星河,透出殊无人气的冷寒。 “我对不住他,”兰景明道,“自然要偿命的。” “甚么、甚么东西,你在说甚么,你对不起谁,偿甚么狗屁命!你别走,你给老子说清楚了!” 兰道真憋着一肚子,往日里早要爆发出来,将兰景明拽到身边揍上一顿,让他从头到尾解释清楚,只是眼下身在这里,他不敢闹不敢嚎更不敢叫,一张脸憋得通红泛紫,肩背肌肉隆起,看着兰景明远去的背影,拼命压抑扯动锁链的冲动:“那你为甚么要救我!我可没少欺负你罢?” 兰景明定住了。 只是愣住一瞬,继续向前走去。 兰道真目眦尽裂,眼睁睁看他走向外面,本以为再也得不到回答,轻飘飘的声音却蔓延过来,丝缕传入耳畔:“你救过我。在收复回鹄族时。” 兰道真愣住了。 那回忆太过血腥,他几乎已将它深埋在心底深处,久久不愿想起,当年回鹄族族长埋伏在密林深处,一箭射中了兰景明下颚,那劲力太深,从下颚洞穿过去,将人掀落马下,险些葬身马蹄。兰景明半身染血昏迷不醒,张不开口喝不进药,眼见进气比出气还少,郎中们里三层外三层将人围住,各个手忙脚乱,却没人敢冒着风险给格勒拔剑,怕是一着不慎令格勒送命,自己也要跟着小命不保,最后还是兰道真看不过去,硬是顶着压力将箭矢拔|出,又命郎中们全力救治,才捡回兰景明一条命来。 兰道真纵横沙场许久,残肢短臂见过太多,本不该下不去手,可当年要拔箭之前,兰景明不知哪来的力气,自昏沉中抬起手臂,攥住兰道真腕骨,竭力向外推去,似乎不想让他动手,只想自生自灭,就此解脱而去。 如今几年过去,兰景明旧事重提,兰道真恍然立着,竟不知之前的决定是对是错,若是没有拔箭放他走了,是不是于他而言······会比如今这般快活。 兰景明该说的都说到了,无意再留下来,他潜行到门边蛰伏,等到凌晨将近再换班时,他抓准时机溜出,回到自己卧房,将自己埋入被褥。 这般过了两日,府里风平浪静,兰景明仍旧保持原状,昏昏沉沉卧在榻上,外面似乎风平浪静,唯有婢女们进来端汤换茶时聊过几句,说要在府中挂上红帘,还要收拾出几间屋子,府中多少年没有过喜事,将军成家便是天大的好事,即便将军三令五申要低调筹备不准张扬,红绸喜帘还是要挂出来的。 婢女们三三两两出去,悄悄合上房门,兰景明躺在原处,静静看向上面,一只通体发黑的蜘蛛在木梁角落游移,吐出乳白的丝线来回缠绕,木梁被一圈一圈覆住,裹得严严实实。 眼前天旋地转,天地旋转游移,兰景明下意识挪动手臂,指头按住唇角细疤,狠狠向内抠去。 阿靖要成亲了。 阿靖要成亲了。 阿靖要成亲了。 原来是因为这个,才迟迟没有回来,想必是要在原来的将军府里娶妻,将夫人安置在兄嫂身边。 阿靖年岁到了,合该到了娶妻的时候,确切的说······早该娶妻才对。 阿靖会娶妻生子,儿孙绕膝,安稳度过一生。 指尖传来湿意,黏腻血腥弥散开来,那条细疤又痛又痒,如万蚁钻心,纷纷向伤口深处涌去。 他弯曲指节,想要麻痒的血肉抠挖出来,在指间碾碎成灰。 幻觉总是缠裹不休,一会是少年阿靖递过肉来,让他多吃几块;一会是阿靖弯下腰来,将长布缠在他脚上;一会是阿靖攥住他的手臂,两人共同望向烟火;一会是两人站在姻缘树下,双手合十许愿,漫天荷包如飘扬落下的红雨,自半空翻卷而来,淋漓落在身上。 这都是过去的梦了。 梦境再长再美,终有醒来的时候。 陈靖站在街边,拎着大包小包,等待涂抹胭脂的姑娘出来。 他这几日未回自己府中,一直待在兄嫂这里,前线军报都送到这里,在这里由他处理。北夷这段时日风平浪静,并无调兵遣将的行踪,陈靖不敢掉以轻心,这场亲事便一切从简,走个过场罢了。 他知道即便自己是将军府家的公子,想找到门当户对的姑娘也并不容易,身在战场生死难料,一着不慎便会满盘皆输,丢下孤儿寡母了此残生,他本身对娶妻一事颇为淡然,若不是为给大哥冲喜,根本不会想到成亲。 那大巫许是真有几分本事,自从与瑞王府中的嫡女定下亲来,大哥的脸色便一日好过一日,府中紧锣密鼓操办起来,兄嫂都是满脸喜气,嫂嫂产子之后身体羸弱,府中诸事都是能放则放,很少亲力亲为,眼下她却扛起重任,事无巨细关照下来,将府中诸事打点的井井条条,陈靖有心想要帮忙,连插手的机会都找不出来。 成亲前夫妻双方本不能见面,只是这瑞王府家的嫡女性子活泼不循礼教,她竟然女扮男装,在成亲之前随着礼乐队偷偷跑来,直撞到陈靖身上,理直气壮叉腰仰头,扬言要见识见识未来夫君。 陈靖与她面面相觑,比她高了一头还多,她跳起来张牙舞爪半天,仍碰不到陈靖耳朵。 这姑娘名唤静娴,性子与“静”和“娴”隔了八百丈远,几座雪山倾倒下来,怕是都填不平的。 静娴自顾自跑来大闹一场,瑞王府派人来接都不肯回去,瑞王年岁已长膝下无子,对待几个姑娘都是如珠如宝,从小哄到大的,姑娘大了有主意了不肯回去,瑞王也无能为力,只能嘱托陈靖好好照看,不要辜负自家姑娘。 陈靖重任在肩,几乎硬成铁板,不知如何动作才对,他自小在男人堆里长大,长大后又在军营里摸爬滚打,这些年来没见过几个姑娘,不知怎么和姑娘相处,静娴与他相比年龄尚小,还是小孩心性,在深闺长大早就烦了,好不容易能够出来,非拉着陈靖陪她到街上采买,静娴看甚么都颇有乐趣,蹲在蝈蝈前头都迈不开腿,不多时便带了大包小包出来,通通塞|进陈靖手里,让陈靖帮她提着。 陈靖手里拎着东西,脑中魂飞天外,静娴蹲在糖人前面,歪着脑袋盯着它看,糖人膨胀开来,一点一点变大,它在糖人师傅手中扭曲发软,化为话本里惟妙惟肖的人物,递到静娴手中。 静娴蹲在那里,背影小小一团,两只羊角辫甩来甩去,噼啪落在肩上。 手里的东西沉甸甸的,它们不断下坠,扯断手指掰断腕骨,直落到深渊里去。 陈靖知道自己在看着静娴,可是他又清楚的知道,他看的不是静娴。 世上只有一位骑着白狼,脚踝缠着金铃的少年。 沧海桑田万载春秋,日升月坠花开花落,世间万物如过眼云烟,只有那少年无可替代,如一根融化不开的尖刺,扎在胸口里面。 往日里故意不去想他,那刺便被包裹在岩石后面,无法捅|破胸腔,可是若神智游移有一丝破绽······那尖刺便生长开来,顶破五脏六腑,将他扎得肠穿肚烂。 陈靖心不在焉陪静娴玩闹,对方说甚么做甚么都未过脑子,静娴倒是并不生气,似乎成亲只为名正言顺出来寻乐,天晚了将军府派人来接他们,静娴累的昏昏沉沉,在车撵里睡得不省人事,陈靖骑在马上,将人护送回府,留下来陪礼乐队吃酒,将自己灌得酩酊大醉。 自从去到皇城之后,陈靖便学会谨言慎行,极少将自己灌醉,无论在怎样推拒不得的宴席之中,都会令自己保持清醒,可今日不知怎的,脑中理智的那根弦断了,他一杯接一杯喝酒,几乎称得上来者不拒,喝多了倒也没有大吼大叫,只是提着酒壶,自满桌人身旁一个一个走过,将众人酒杯全都斟满,挨个拍拍肩膀,示意大家全喝下去,一滴都不许剩下。 满桌人喝了不知几坛烈酒,除了陈靖之外,其余各个醉得东倒西歪哇哇狂吐,在地上横七竖八躺成一片,到最后周淑宁实在看不下去,勒令他们不许再喝,硬给陈靖灌了几碗醒酒汤下去,陈靖喝过之后清醒许多,在府中将自己洗漱干净,换了衣衫便说要回自己府宅,周淑宁哪里拦得住他,只得找几名家臣跟着,不情愿放他走了。 陈靖快马加鞭,一路狂奔回去,将家臣们远远甩在背后,进了自己府宅才觉出轻松,压抑的气氛散去许多,他下了马直奔自己卧房,咚一声倒在榻上,那些酒水入口绵软后劲十足,如磅礴汹涌的海浪,冲他拍打过来,卷起泥沙掩在他口鼻之间,将他按进尘土里面。 侧卧烛火摇曳,勾勒出长长短短的剪影,陈靖揉揉眼睛,眼前天旋地转,宏图大业皆被抛之脑后,他支起半身,起来时踉跄两下,险些栽倒在地,行走间歪歪扭扭,只能靠长剑支着,勉强站直身体,现在若是从某处蹿出一个初出茅庐的黄口小儿,都能取他性命,他知道若鸿卓鸿野在这,绝不会让他这般暴露在俘虏面前,可酒意令他恍恍惚惚,他醉在酒里,醉在梦中,惶惶然如丧家之犬,挤入侧卧门里,栽在兰景明塌边。 兰景明怦然坐起,再不能装作沉眠,他拉起陈靖手臂,一声阿靖涌到唇边,硬生生咽下去了,化为一句最寻常不过的寒暄:“为何喝这么多酒?” “这话该我问你,”陈靖脑中昏昏沉沉,口齿却还清晰,他歪头打量兰景明侧颊,眼珠无法聚拢,眉峰渐渐皱紧,咬牙切齿怒道,“这里······怎么回事·····自己咬的?” 兰景明循着他的视线,摸到自己唇边,痛得呲了一声,抹到一手残血。 陈靖眼眸渐沉,骤然翻过半身,如大山倾倒而来,将兰景明压在身|下。 兰景明心跳如鼓,咚咚撞上胸膛,陈靖侧躺在兰景明胸口,手指虚握两下,拢住兰景明后颈,虚虚握在掌心:“世人以为我出身将军府中,众星捧月一马平川,所求之事唾手可得·······可只有我自己知晓,我所求者求而不得,我所盼者事与愿违,我真心所爱之人······” 陈靖捏紧掌心,眼珠通红如血,似乎在盯着兰景明的眼睛,又像在透过这双眼睛,盯着触不到摸不得的仇人:“······一言不发便将我抛下,对我弃若敝履。” 第70章 陈靖收紧指骨,兰景明被禁锢住了,被迫仰起额头,脖颈牵出长弧,泛红脸颊被捏在掌心,如同一颗熟透的桃子,拧出淋漓汁水。 兰景明不敢呼吸,循着力道放松身体,被褥犹有温热,陈靖身上是滚烫的,潮热皮肤贴在一起,不自觉摩挲起来,陈靖酒醉难受,脑子搅成浆糊,指骨自兰景明颈后抽|出,从后者腰下穿过,像拢住一只大号娃娃,将人搂在怀里。 这么躺了一会,似乎嫌兰景明胸口太硬,陈靖向下蹭动,掠过胸口靠近小腹,略略偏过脑袋,贴在兰景明腹底,掌心收握几下,虚虚按在这人腰间,咂嘴朦胧迷糊:“这么瘦······你喝露水长大的······” 兰景明屏住呼吸,不知如何回答,他这些年来风餐露宿,肌肉都是在战场上练出来的,几乎没有一丝赘肉,被俘到这里之后,阿靖也并未克扣他餐食,只是他整日忧心忡忡,并无大快朵颐的心思,仅有的那点赘肉消下去了,胸腹只剩薄薄一片,难怪阿靖躺不舒服。 兰景明抬起手来,在胸腹间摩挲几下,想找到一块弹性十足的地方,让阿靖额头搭在上面,只是手臂刚抬起来,便被陈靖一把攥住,狠狠揉捏几下,毫不客气拉扯过来,压在额底不让动了。 明明长得人高马大,趴在那里大半长腿探出塌外,收都收不回来,此时的陈靖却好似嗷嗷待哺的幼犬,在兰景明胸前腰间蹭来蹭去,拱散衣衫顶落被褥,似要找到蔽体的软毛,又似要找到安宁的家园,任谁来都撕扯不开。 这人分量颇重,兰景明被压得喘不过气,只能尽力放软手脚,轻轻浅浅呼吸,房内一时无人说话,桌上烛火摇曳,暗影起起伏伏,久违的宁静涓涓涌来,笼罩在两人身边。 陈靖呼吸渐稳,似乎慢慢睡过去了,兰景明盯着头顶蛛网,一只不断挣扎的飞虫被困在里面,它被重重蛛丝包裹,愈覆愈深越缠越紧,身体化作小小一团,再也挪动不得。 屋里熏香燃得久了,缕缕飘溢而来,在鼻间萦绕不休,兰景明收回视线,手腕向上翻转,停在半空犹豫片刻,缓缓挪动下来,摸到陈靖后颈碎发,小心捏在掌心。 这头发与幼时不一样了,阿靖少年时满头乌发都是硬的,攥住几乎有些刺手,眼下年龄长了倒松软许多,刺硬黑茬外还有细毛,摸上去手感厚实,让人只想多抓几下,揪出几缕细细把玩。 陈靖半梦半醒头痛欲裂,口中嘟囔甚么,身上被酒气沁出热汗,过往诸多画面在脑中打转,纷繁扰乱不休,想要入眠又睡不安稳,想要起身又挪腾不开,他在兰景明身上蹭来蹭去,自小腹蹭回颈间,贴在兰景明耳边低语:“不想睡了······陪我去山里罢。” 兰景明心头一震,无端忆起甚么,刚想问山里是哪,陈靖已支起半身,两臂杵在兰景明耳侧,那双眼睛亮晶晶的,里面没甚么神智,唯有浓烈执拗,如烈焰熊熊燃烧:“他在······他在那里等我。” 谁? 谁在那里? 兰景明偏过脑袋,眼珠瑟缩颤抖,下一刻手臂被人拉起,狠狠拽到地上,陈靖拉着他跑出门去,此时夜色渐沉,外面骏马长鸣,马儿见到主人出来,兴奋踢踏四蹄,来回踱来踱去,陈靖将兰景明推到前面,自己跨坐在他背后,扬起长鞭啪的一声,任马儿翻起半身四蹄踏雪,带他们奔腾起来。 冷风迎面扑来,翻涌雪浪呛入喉口,兰景明自被褥里被拽出来,衣衫单薄瑟瑟发抖,冻得弓起身来,不自觉贴到陈靖胸口,陈靖被风雪吹得清醒几分,他半眯起眼,见兰景明缩成一团,抬手解开身上长袍,厚黑袍衣如铺天盖地的巨网,化为柔软被褥,将兰景明裹在身前。 两人同乘马背之上,脊背贴着胸口,热浪滚滚而来,兰景明大半个身体藏进厚袍,身上暖了额头还是冷的,冷热交替令他心神振奋,昏沉睡意淡了,久违的快意升腾起来。 他原本最爱策马奔腾,每每众人在夜里扎营,他要独自走到林中,吹口哨唤小白出来,揪住小白背上皮毛,任巨狼带着自己肆意驰骋,尽享快活时光。 他记得自己曾坐在小白背上,遥遥俯瞰永康城的景色,如今岁月如白驹过隙,过往诸多残念随风而逝,捉也捉不住了。 陈靖勒紧缰绳策马奔腾,带着人爬上高坡穿过溪水,踏过被涮到发白的石块,掠过高耸如云的巨木,直往密林深处行去。 这路上风景似曾相识,兰景明曾在附近数次规划路线,布置木屋细节,这些年来也不曾忘怀,眼见离木屋愈来愈近,他心头忐忑,牙齿咯咯作响,咬住唇间嫩肉,喉底冒出腥气,隐隐生出逃跑的欲|望。 离那猎人小屋愈近,心头愧疚便愈为强烈,数年前他站在河里等待,等待阿靖这个虎头虎脑的猎物,如今旧事重现,一幕幕袭过眼前,兰景明瑟缩起来,想躲进这捧黑袍,将自己包裹起来,化成白雪随风飘洒。 无论他心中如何挣扎,该来的总是躲不掉的,兰景明心知阿靖认不出自己,阿靖只是迈不过心中这道沟壑,或许即将成亲······阿靖要和过去做个了断罢。 一路拍马来到河边,盈盈月色在水中飘荡,河面上散落数块浮冰,雪落无声融在肩上,陈靖拽掉外衫,随手甩在岸边,几步向前踏入河水,掬起一捧冰水,囫囵拍在脸上,揉了半天仍不清醒,他垂头埋进水中,咕噜噜吐出泡泡,湿透黑发黏在耳后,筋肉紧实的身体立在水中,冰水自肌肉*隙涌落,湿透的裤子贴在腿间,勾勒傲人轮廓。 “过来,”陈靖抹了把脸,自河水中扭过头来,遥遥看向岸边,“脱了衣衫过来。” 兰景明不想下水。 他站在河边,向后挪动几步,摇头试图逃离,腿脚刚刚迈开,小腿被人捏住,猛然拽到水里。 噗通一声,兰景明落入水中,衣衫黏在身上,碎发遮住眼睛,水流自眉梢眼角滚落,遮住大半疤痕,陈靖胸口微震,指头摸索过去,捏住兰景明下颚,细细打量对方。 兰景明向后躲开,说一声冷便往岸上爬去,手脚并用想要躲开,陈靖酒醒大半,脑袋还是痛的,里面有数个小人拿锤敲打,敲得他站立不稳。 两人一前一后爬到岸边,兰景明不理对方,只想拽住马鞍爬上马背,没走两步便被人按住腰背,陈靖轻松将人拎起,头朝下扛在肩上,疾步向猎人木屋走去。 自从逃回北夷之后,兰景明再也没来过这里,本以为这里人迹罕至连年落雪,木屋早该被埋住了,木头也会被腐蚀的不成样子,可刚刚踏进这个小院,迎面便嗅到阵阵果香,院子里不知被谁栽上了几棵果树,这寒冬腊月竟然结出黄澄澄的果实,闻之沁香扑鼻,令人颇想大快朵颐。 阿靖······一直派人打理这个小院? 未等兰景明反应过来,木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面推开,进门嗅到淡淡檀香,兰景明挣扎偏过头去,那佛像仍在那里,前面莲灯瓜果一应俱全,瓜果上缀满露珠,显见是不久前才换上去的。 屋里陈设全都没变,连之前随手放在桌上的茶壶都在原处,桌椅看着干干净净,似乎被抹过数次,角落烧着几个炭盆,被褥都是新洗过的,泛出淡淡皂香。 “若是他回来了,见我一直派人打理这些,该会来找我的罢,”陈靖将兰景明放进被褥,自己坐在塌边,指头插进发里,肆意揉捏几下,“可他从来没回来过。” 该和过去做个了断么? 该做个了断了罢。 待成亲之后,便不能放任自己这般颓废,守着回不来的梦境了此残生。 瑞王府家的女儿天真烂漫,伶俐可人,若是嫁到将军府来,便是将后半生都托付给他,他必须得负起责任。 额角一抽一抽跃动,青筋如波浪涌动,痛得眼前天旋地转,陈靖坐不住了,向后仰躺过去,他这段时日总是头痛欲裂,吃了药总不见好,郎中说心病还需心药来医,寻常汤药治表治不了里,不过徒增安慰而已。 他抬手横在眼上,只觉雪地映来的光芒都会刺眼,一双冰凉的手按在太阳穴上,覆着薄茧的指腹贴靠上来,缓缓打圈按摩。 陈靖横在榻上,躺在兰景明身边,要害掌握在俘虏手中,额头如同脆弱的木板,只要俘虏稍稍用力······陈靖知道自己便会殒命当场,大罗神仙都救不回来。 屋外寒风呼啸,落雪簌簌而来,这小屋如同建在雪山之巅,遗世独立般伫立在那,里面有两个依偎取暖的人,他们远离尘俗纷扰,远离国仇家恨,这海市蜃楼般的鸩酒如此美妙,明知会被烧得肠穿肚烂,还是忍不住仰起头来,将它们一饮而尽。 兰景明手臂一颤,被人狠狠攥紧。 下一刻天旋地转,他被人按进床褥,湿透衣服被尽数扯掉,胡乱丢在地上。 ········此处有删减······················· 第71章 这一夜被翻红浪,缠绵不断,辨不清几时方休,兰景明气力不支,不知何时浑浑噩噩睡了,梦里浑身发冷,不自觉往热源处贴,夜半醒来时他贴在陈靖胸口,两脚被人夹在中间,厚重被褥全在他身上盖着,陈靖大半个身体露|在外面,人却还是像个炭炉,源源不断的热浪卷涌而来,将他围在中间。 做到后来他失去意识,眼睛睁不开了,只觉自己全身湿透,随手握住皮肤拧动,便能拧出水来,可这会身上衣衫和身|下被褥都很干净,显见都被阿靖换过,兰景明放缓呼吸,向外偏过半身,手腕向下转动,勾住陈靖小指,虚虚拢在掌心。 弯月挂在夜空之中,自天边溢出寒芒,兰景明安静躺着,思绪随风而起,恍惚间又回到初见那日的雪夜,小白蓬松的长尾卷曲而来,将他们团在中间,那日的阿靖诚惶诚恐灰头土脸,可转天还是硬着头皮撕下布巾,给他缠在脚上。 若生来不是这般对立······该多好呢。 若人能自己选择出身,若他或阿靖是位女子,他们是否可以······光明正大共度余生。 兰景明握紧掌心,胸口骤然一窒,肺腑如被大手拧住,发狠拗做一团,他圆瞪双眼,全身冷汗直冒,气息噎在喉口,好似被重物堵住,眼前阵红阵白天旋地转,鼻腔冒出腥气,这痛与以往不同,以往他还能扭曲身体,压住痛处强忍过去,可此刻他似被烙铁焊住,皮肉闻出焦糊,手脚坠上千钧重铁,张开口呼不出气,想捂胸口挪不动手,他如同一个废人,硬如铁板僵在榻上,任由胸口被重锤撞击,一下下锤烂胸腔,将血肉扯的四分五裂。 耳边嗡嗡作响,这摧枯拉朽的疼痛不知持续多久,才堪堪消褪下去,兰景明小心挪动指头,耳蜗摇摇晃晃,像是乘载甚么,又像在托举甚么,他悄悄抬手抹过,一丝血水在手背溢开,蜿蜒向下流淌,兰景明慌忙抬手,将血雾吞入腹中,口唇颤动间只觉血腥更浓,他眼珠挪动,指头掠过人中,擦出一道血痕。 兰景明怔忪片刻,缓缓坐起身来,指头摩挲几下,借着自窗棂涌来的月色,沿塌边轻手轻脚下来,蹲在铜镜前面。 他像刚从沙场出来,半张脸被自己涂得乱七八糟,如被朱墨泼过,滑出斑驳血痕,他轻晃额头,听到沙沙轻响,胸口那个砰砰跳动的东西不再规律,它时轻时重,时沉时缓,如一只年久失修的香钟,随时准备停止摇摆。 兰景明脊背弯曲,两肘搭在膝上,额头埋在掌心,指头弯曲成钩,眼皮簌簌发麻,竭力止住颤抖。 之前可以说服自己认命要向前看,可这一日真到面前,仍令他想要逃避。 他离常人寿命的一半还差的远,如何能做到甘心情愿。 可不甘又能如何,人皆有志,人各有命,人算不如天算,既然天要收他,他只能泰然处之。 兰景明做不到满地打滚哭天抹泪,求神拜佛烧香祈愿,他接受自己的命运,他在最后能见到阿靖,已是上天眷顾,若想再见赫钟隐一面······这愿望无法实现,若入了阴曹地府真有那孟婆盛汤,他要多喝几碗,忘却血腥杀戮,抹掉往事前尘。 他沉默坐着,似一株栽在院中的枯草,被疾风吹折脊背,抖落满地草籽。 他以为自己会哭,泪水却干涸住了,眼窝被风沙填满,甚么都溢不出来。 良久之后天光微明,他将自己打理干净,蹑手蹑脚走回塌边,挤入陈靖怀中,静静闭上眼睛。 他舍不得休息,更不舍浪费生命,可这身体并不由他支配,不知浑浑噩噩睡了多久,再醒来时看到阿靖背影,阿靖坐在塌边,抬手揉搓头皮,后颈隐隐冒出红晕,延伸到耳骨下面。 兰景明侧过半身,静静盯着人看,若他们是一对平常夫妻,粗茶淡饭便服布衣,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该有多么快活。 一念及此,他自榻上起身,两臂绕过陈靖脖颈,翻身坐上陈靖大腿,小腿弯曲成弓,盘住后者腰背。 呼吸近在咫尺,丝缕拂过耳畔,陈靖硬邦邦坐着,下意识收紧手臂,将人揽到胸前。 昨日醉酒后的丑态浮现出来,在脑中盘旋打转,令自己不忍回望,陈靖分出只手揉捏头发,只觉自己又成了虎头虎脑的傻子,满肚子话在腹里碰撞,撞得砰砰作响,半个字都吐不出来。 兰景明并不多言,只拿侧脸贴着陈靖胡茬,蜻蜓点水掠过,仔细摩挲过去,陈靖收紧手臂,只觉自己又要爆炸,他对着这人几乎束手无措,就是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随时随地都想竖旗。 “待我······” 陈靖想说待我取了兰赤阿古达人头,可刚蹦两字便定住了,被他硬生生吞回腹里,北夷可汗的人头他要定了,可舍不得拿眼前这人祭旗,只能拿那地牢里的兰道真开刀了。 “你不会再拿锁链绑你,你留在府里,日后我自有安排,”陈靖咬牙切齿,五指拢住兰景明后颈,指头摩挲半晌,硬是舍不得发力,“一日三餐有我安排,不会亏待了你。” 再多的话他说不出了,两人肌肤相贴热气交融,他对这人欲|念强烈,无一日不思无一刻不想,之前听那些狐朋狗友说做那事乃是神仙之乐,非人力所能抵抗,他原本对这些嗤之以鼻,只觉那些人形容猥琐令他厌恶,可眼下亲身经历过后,方知此言不虚,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若放这人走了,他怕是真要做一辈子和尚了。 “那我每日都要烤鸡烤鸭烤鹅,还要桂花糕梅花糕绿豆糕银耳羹,”兰景明眨眨眼睛,“一样都不能少了。” 兰景明贴在陈靖肩上,享受这虚幻的偷来的宁静,他眼中清明,喉底咕噜嘟囔,指头在陈靖臂上转圈,无师自通发号施令:“我不喜欢那些环翠叮当的玩意,不要再给我用了。” 这话倒给陈靖闹脸红了,他轻咳一声,略略偏过脑袋:“这些我能答应,只是你不能骗我。” 兰景明心口一震,陈靖掌心向前,将兰景明按进怀里,两人胸口相碰,咚响交替而来,陈靖攥紧拳头,一字一顿吐息,似是安抚又似威胁:“我······最恨旁人骗我,若是被我逮到,不知我会做出甚么事来。” 第72章 往后几日相安无事,兰景明回了将军府里,每日大半时辰窝在榻上,百无聊赖数指头玩,他不作不闹,更不惹人注目,有时站在窗边吹吹冷风仰望星空,便算作难得的放风了。 他食量也比之前大了,原本吃不了几口的鸡鸭鱼肉剩的少了,那些糕点更是来者不拒,有多少便被吞掉多少,陈靖人在老将军府里,听了传信心中舒服许多,他白日里忙着应付各路前来祝贺的世家子弟,夜里不愿宿在府中,快马奔腾回到自己府宅,逮住兰景明颠鸾倒凤,折腾到日上三竿才不情不愿起身,拍马赶回老将军府中。 兰景明白日里不敢出去,只能借着放风的间隙,自窗边观察周围情状,附近的人比之前少了,来往婢女行色匆匆,脸上喜气洋洋,手中拎着铜钱红绸灯笼等物,兰景明知晓阿靖成亲之日将近,他夜里再无法出去,只能等阿靖成亲那日趁着防守薄弱,伺机放兰道真出来。 阿靖夜夜过来寻他,兰景明从不矜持,手脚并用将人缠进怀里,阿靖累了趴他怀里,热汗淋漓与他黏在一起,他喘|息不停,心口五味杂陈,不知生出多少冲动,想合盘托出一切,想求阿靖不要成亲,想将这些年所经历的桩桩件件······全都告诉阿靖。 可白日里胸口总在震颤,气息时断时续,有时一口气喘不上来,连意识都会丧失,这种动弹不得的感觉太可怕了,他若这般死了,阿靖将他丢到乱葬岗里,不会有甚么负担,若是将过往诸事都说出来,阿靖知晓一切,怕是会不得安生,陷入迷乱之中。 两人白日里见不到面,夜里背着人抵死缠绵,海市蜃楼般的梦境如此甜蜜,如裹在鸩酒外面的蜜糖,令人不舍推拒,只想闭上眼睛,肆意舔舐干净。 成亲之日愈来愈近,静娴年岁尚小,在街上耍遍之后,总算把心思收拢回来,绣荷包筹备大喜之事,她这些年来未曾离开爹娘,眼下分别久了,整日闷闷不乐以泪洗面,再想到日后要操持将军府诸多杂事,还要与将军生儿育女······她后知后觉恐慌起来,白日里躲着陈靖不肯出门,夜里拿枕头埋住脸颊,整夜整夜哭泣不停。 陈靖无暇顾及这些,近日来南方大旱,灾民们纷纷聚集起来,苦苦向天祈愿求雨,朝中却是迟迟没有动静,连法事都没做一场,陈靖抽空前往宁王府中,飞奴笼里干干净净,未曾传来半点消息。 鸿野在赫钟隐府外盯着,传信过来仍说一切与寻常无异,陈靖整日里忙里忙外,只觉这桩桩件件的事情缠做一团,其中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可那解惑的线头寻不出来,只令他心头烦闷,暴躁不能自已。 嫂嫂要他哄哄静娴,让她开心起来,不要耽误婚事,他走到门边徘徊半晌,曲指打算敲门,听到她在里面啜泣,这手腕怎么也落不下去。 他平日里泡在男人堆里,遇事不决都用拳头解决,哪知道怎么哄女子开心,况且成亲之事本就非他所愿,他为诸多事务忙得焦头烂额,怕自己哪句说得不对,平白惹她伤心。 他在外头僵硬立着,直到闻讯而来的陆文墨匆匆进去,里头哭声小了,才算给他解围。 静娴听到将军走到门外,本想哭的狠些令他进来哄她,谁知他站了许久,死活不肯进来,待陆文墨进来劝她,她再压抑不住委屈,扑进她怀中哭的声嘶力竭,怎么哄都不肯听了。 陈靖对这些束手无策,他以为世间女子都如嫂嫂那般,无需他过多照料,如今才知一切与想象不同,今后他若在外征战,回府的次数寥寥无几,静娴便要独守空房,苦苦等他回来? 若是他战死沙场,按习俗静娴便不能再嫁,她只能守着那贞节牌坊,孤独度过一生。 陈靖心头烦闷,在府里树下挖出大哥的藏酒连喝两坛,醉醺醺走回卧房,仰在床榻上面。 脑中天旋地转,断断续续醒了又睡,睡了又醒,他在梦中屈膝跪入雪地,执着手中红绸,与人一拜天地,林中没有兄嫂,只有一座伶仃伫立的木屋,那木屋前有几人合抱不拢的大树,与他同拜之人身着凤冠霞帔,左腕系着金铃,右腕拢着玉镯,那人恭恭敬敬跪在地上,与他同磕三个响头,自己抬起手腕,缓缓掀开盖头。 陈靖屏气凝神,喉间堵塞起来,呼吸提不上来,如被巨手捏住,那人一头金发,碧色眼眸轻眨,向他浅浅勾唇。 陈靖骤然坐起,手指曲握几下,拳头攥成石块,狠狠砸在榻上。 两日后便是大喜之日,陈靖却一日都不想睡在老将军府中,他纵马回到自己府宅,按住兰景明翻来覆去折腾,那股戾气散去不少,他汗透脊背闷闷不乐,将兰景明拢在怀中,瓮声瓮气嘟囔:“我不想成亲,也不想娶妻。” 兰景明僵住手臂,喉间滚动两圈,硬是抑住哽咽,嘶哑憋出声息:“你总归要娶妻的。” “我不想娶妻,”陈靖翻来覆去咕哝,身上酒气未散,一遍遍放大声音,几乎怒吼出来,“我不想娶她,我想娶的人不是她!” 兰景明心神俱震,呆愣靠在榻上,迟迟没有动作。 陈靖发泄出来,自顾自倒头睡了,醒来时天光大亮,家臣在外面请命,他头痛欲裂,脚步不稳出门,被几人抬上车撵,送入老将军府中。 成亲前一日有诸多礼仪要做, 陈靖拜过祖祠,请过父母牌位,在佛堂点香上贡,浓浓檀香卷裹而来,将他拢在其中,他跪在蒲团上面,久久不愿起身,年幼时他厌恶受人管教,一门心思想要长大,想要自己的府宅,以为有了府宅,诸多困难便迎刃而解,如今才知这些不过是自欺欺人,随着他年岁渐长,缠在他身上的束缚愈来愈紧,桩桩件件如同巍峨高山,将他压至谷底。 成亲当日府中热闹非凡,即便陈靖执意要求一切从简,世家们每家派出一人,都将府宅挤得人满为患,陈靖被人伺候着换上大红吉服,骑上高头大马,在府上绕过两圈,静娴身披红绸走下花轿,被侍女搀扶迈过门槛,与陈靖分立左右,共同站在兄嫂面前。 “一拜天地——” 陈靖转过半身,看着静娴穿着绣鞋的小脚,那脚面不盈一握,仍是孩童模样。 数年前他才从林中脱险回来,得知府中有诸多美人,他对大哥怒目而视,说大哥若在外面勾三搭四,便是恩将仇报,便是对不起嫂嫂。 “二拜高堂——” 兄嫂红光满面,喜气盈盈,外面人声鼎沸熙熙攘攘,不少人推推搡搡,探头看向里面。 “夫妻对拜——” 静娴低眉顺眼弯腰,红绸垂落下来,陈靖定定立着,脊背硬如苍松。 此番若拜下便算礼毕,静娴入了他家族谱,生是他陈家的人,死是他陈家的鬼,他对她毫无感情,她却要谨言慎行,兢兢业业操持家里,做一位贤妻良母,从此抛弃烂漫天真。 司礼官轻咳一声,震声重复一遍:“夫妻对拜——” 静娴一言不发,沉默躬身等待。 如此重复三遍,吉时将要过去,司礼官汗如雨下,悄悄拿布巾擦拭,不知如何下台。 外面鸦雀无声,瑞王府的姻亲们笑容凝固,面色凝重,直勾勾盯着陈靖。 下一刻风云骤变,桌上用作备礼的红剪被陈靖抓来,一把剪断牵红。 红绸随风而落,静娴惊得后退半步,稍稍拉开盖头,犹豫望向对面。 陈靖松开掌心,红绸随风而落,在火盆里燃烧成灰。 “大哥,嫂嫂,我不能与静娴成亲,”陈靖两手抱拳,重重躬身一拜,“我不能害她一生。” “胡闹!”陈瑞目眦尽裂拍案而起,瓷碗应声而落,在地上摔得粉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容你如此放肆!” 喜堂登时乱作一团,府里众人听到风声,纷纷聚到喜堂外面,陈靖府宅里的家臣鸿石策马而来,被眼前状况惊住,他不想破坏将军大婚,可府中形势危急,由不得他左右为难,他奋力挤开众人,冲进礼堂跪在陈靖面前,膝盖砸在地上,砰一声凿出重响:“军令紧急,鸿石有要事禀告将军!” 陈靖挥开众人,眉峰紧紧拧起,胸中生起不祥预感,他抓住鸿石肩膀,硬生生将人拖到外面:“何事前来禀告?” 被将军铁钳似的大手握着,鸿石劲气散了,略略偏过脑袋,不敢与将军对视:“将军······我等无能,被那俘虏逃出去了,好在没逃多远,将士们循着脚印追过去了,一定能将人捉回。” “哪个逃了,地牢里的那个,还是······” 陈靖收拢五指,脊背僵硬如石,眼中风云变幻,卷出山雨欲来的暴怒。 “都,都逃出去了,”鸿石抖若筛糠,喉结上下翻滚,“地牢外有重兵把守,是另外那个俘虏乔装改扮打晕守卫,使出调虎离山之计,将人放出去的。” 第73章 “兰景明,往日竟低估你了!你本事倒还不小!再快!再快!驾——” 兰道真衣衫破烂,甩鞭策马奔腾,马蹄踏雪向前,他仰天长笑,呛了满脸风雪,眼睫被云雾盖住,挣扎撕扯不开,他一手执紧缰绳,另一手拎起烧鸭,猛然啃掉一块,吃得满嘴流油:“香!这烧鸭烧鹅从哪偷的?没有这些,我还真跑不动了!” 兰景明人在前面带路,闻言并未回头,只猛然甩动马鞭,啪一下砸落下去,马儿高声嘶鸣,四蹄奔腾更快,将兰道真远远甩在背后。 兰道真听不到回答也不生气,他冷哼一声,将吃了大半的烧鹅甩下,从布袋里掏出烧鸡,连皮带肉啃咬:“呜,这梁人从哪学的本事,烧出的肉如此美味!喂,你不吃吗?” 兰景明听不清楚,他眼前阵红阵白,勒紧缰绳的手指冻得通红,如被冰雪覆盖,耳垂冻到麻木,硬邦邦牵扯耳骨,出来时天未落雪,在林中奔腾一会,纷纷扬扬的雪花飘落下来,囫囵压在发顶,背后隐隐有叫喊声传来,猎犬狂叫不休,兰景明知道没逃多久便被发现了,对方人数众多熟悉地形,他们只有两人,早晚会被捉回去的。 “我兰道真不是恩将仇报之人!这次你救了我,待到回了帐里,在父汗面前论功行赏,你便立头功了!” 兰道真话音刚落,前方骏马嘶鸣,兰景明勒住缰绳,脊背弯折进去,缩成小小一团,手臂向前弯曲,死死拽住胸口。 那种感觉又回来了。 兰景明松开缰绳,手掌攥拳抬起,徒劳捶上胸口,咚咚连敲几下,将疾痛强压下去。 兰道真丢掉鸡鸭,三步并两步追来,展臂握人手腕:“你——” 他再瞎眼也能察觉不对,兰景明面色煞白,嘴唇泛青,手指指盖发乌,像是得了甚么急病,可是这一瞬过后,血色重回兰景明脸上,那唇上手上乌青淡了,与往常别无二致,兰道真揉揉眼睛,想不明白状况,只得发力拽人,想将人拉到马上:“你与我同乘一匹!翻过前方那座山头······” “做不到的。” 兰景明多回手臂,呼出一口长气,唇间白雾溢出,眼睫蒙上雪霜:“兰道真,你听清楚了,你救我一命,我还你一命,如此便扯平了。” “你脑子烧坏了罢!”兰道真七窍生烟,只想把面前这人脑壳撬开,看看里面塞了多少杂草,“甚么借命还命,说得同吃肉一般轻巧!你给我过来!与我同乘一匹!你这话甚么意思?你不同我回去?” “滚吧兰道真,”兰景明倒退几步,骏马不安跺脚,鼻腔溢出嘶鸣,“滚回你的安乐窝去。” 峭壁之上风雪狂舞,崖顶满是碎冰,石块被灰黄落叶堆满,兰道真僵硬张口,嘴唇抖动几下,喉咙如被杂草塞|住,甚么都吐不出来。 下一刻匕首高高抬起,啪一下扎入马臀,兰道真胯|下骏马吃痛,疯狂甩动四蹄,向前方山脚奔去,风中传来兰道真的怒吼,那声音愈来愈浅愈来愈淡,渐渐听不清了。 兰景明目送他背影消失,转过身来望向崖下,这悬崖之下一望无际,河水冻成块块冰凌,向远方延伸而去。 从这里跳落下去······便能尸骨无存,不必再入轮回。 兰景明翻身下马,站在悬崖边上,疾风簌簌涌来,单薄衣衫随风卷动,如羽翼腾转起来。 风中箭矢射来,有几支射|向自己,几支直冲兰道真飞去,那箭矢是大梁新造出的鹰翎飞羽,射程颇长力道极大,若是从四面八方射来,兰道真必然躲不过去,兰景明心念急转,向后翻腾几圈,飞身上前爬上马背,向前疾奔而来,手中长剑出鞘,猛然向前挥出,与梁国将士撞在一起。 将军府的兵士们看管不力,两个俘虏竟然都逃了出去,他们害怕将军怪罪,只想将功补过,将这两人再捉回去,谁知袭上来这个是不怕死的,一柄长剑舞得虎虎生风,不下杀手不用锋刃伤人,只用剑背格挡,逼得他们连连后退。 兰景明将大半兵士逼得留在这里,与自己缠斗不休,剩下那些即便追上前去,于兰道真而言也不足为惧。 只要,只要再撑一会······ 箭矢划破风声,向面门疾|射而来,那只箭身通体泛黑,箭尖溢出寒芒,直勾勾冲向眉心,兰景明挥剑格挡,咚一声剑刃破裂,削铁如泥的利剑竟被那箭骨射断,碎片迎风而落,在雪中散成两段。 箭尖插|入树干,翎羽上下震颤,箭尾刻着小小一个“靖”字,定定立在半空。 兰景明手无寸铁,侧颊被杀气掠过,几道血线流淌下来,唇边抿出腥味。 雪浪随疾风涌起,纷乱马蹄在林中盘旋,众多猎犬纷纷噤声,将士们缓缓自中间分开,一匹高头大马踏雪而来,那马儿通体黝黑,形貌高挑秀美,皮毛光滑如缎,四肢粗壮健美,双眼大如铜铃,静静立在雪中。骏马的主人身着甲胄,肩背孔武有力,臂上红绸未褪,手中弓箭遥遥抬起,直直指向对面。 陈靖面目肃然,眼睫被风雪遮去大半,另一根箭矢勒在指间,皮肉泛出紫红,小臂微微震颤。 身前剑刃长弓,身后万里深渊,颊边血气被风霜冻住,牵扯皮肉发酸,分毫抖动不开。 兰景明攥紧缰绳,微微向后侧身,背后深渊如巨兽之口,诱他坠落下去。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他宁愿纵身一跃,也不想死在阿靖箭下。 一念及此,他猛然夹紧马背,下一刻箭矢飞来,直直射中马腿,兰景明措手不及,被受惊的马儿掀翻在地,他借势滚动两圈,手脚并用向崖边爬去,背后一声怒吼,将他定在原地。 “站住!你若再敢向前,我便踏破北夷,将老弱妇孺全数坑杀!” 兰景明跪在雪中,侧颊血流不止,明明向前几步便能解脱,他却被困在原处,半点挪动不得。 他知道阿靖说的不是真的。 阿靖不会做出这么残忍的事。 可阿靖眼下暴怒至此,若自己这靶子自寻短见一了百了,阿靖的怒火无处发泄,会不会理智全失,泄到无辜之人身上? 这些兵士看管不力,被他们逃出去了,若一个活口都没追回去,会不会······项上人头不保? “我说到做到,”陈靖轻夹马背,骏马缓缓向前,马蹄踏破残雪,卷落低沉耳语,“北夷那些老弱妇孺的性命,都掌握在你的手里。” 陈靖捏紧缰绳,掌心泛出冷汗。 当时与兰景明狭路相逢,兰景明只率轻骑前来迎击,令副格勒掩护帐中老弱病残撤离,陈靖知道那些人在兰景明心中分量够足,只是不知道那些分量·····够不够逼兰景明束手就擒。 若不将面前这人捉回府中,陈靖胸中火气燃烧,一路燃到颅顶,真不知如何才能发泄。 兰景明两臂发颤,胸中咚咚作响,那种疼痛又回来了,每当他情绪激动难以抑制,疼痛便如附骨之疽,肆意攀爬上来,令他手脚僵硬动弹不得,只想一头撞死。 马蹄声愈来愈近,兰景明双眼紧闭,竭力平稳呼吸,总算等到那疼痛下去,他不愿放弃,仍然向后扭头,下颚却被剑尖抬起,额头被迫高扬起来,迎着刺目阳光,望向阿靖眉眼。 下一刻天旋地转,他被从地上拎起,口中塞入布团,狠狠压入舌根,在颈后缠成死结。 还未等挣扎两下,两臂被人缠在背后,拿锁链系成死结,陈靖将人压在马上,手臂高高扬起,啪一声砸落下来,震得兰景明臀|肉|乱|颤,肿出两团红痧。 兰景明嗯呜出声,脸颊眼角泛出血丝,陈靖面不改色,狠狠夹起马背,令骏马飞驰而动,踏出奔涌雪浪。 这一路风霜扑面,眼睫被风雪覆盖,怎么也眨动不开,兰景明竭力扭动,想从陈靖掌中逃离,只因那细细马鞭未曾抽在马上,大半都被抽在臀|峰,席卷而来的风浪盖住鞭响,可那衣衫都抽破了,肿痕透出紫痧,隐隐冒出血丝,兰景明趴不住了,眼睫泪水涌出,被寒霜冻作一团。 这般衣不遮体回到府中,他被陈靖裹在袍中,一路拎回侧卧,按在被褥之中,耳边叮咚碎响不断,两腿向外分开,被铁链锁在榻角,半点动弹不得。 眼前黑影闪过,诸多零碎小物从木匣之中滚落,在胸膛上胡乱散开,珍珠铃铛滚来滚去,冻得皮肉瑟缩,寒毛根根竖起。 “你说不喜欢这些环翠叮当的东西,我本来没想给你用上,”陈靖捏起一只金铃,在掌心摇晃两下,放在兰景明眼前,“可眼下我才知道,不听话的人与那不听话的黑鹰一般,若不拿笼子套住,早晚要飞得找不回来。” 兰景明瞪大双眼,喉结滚动不停,他向后蹭动,铁链哗啦作响,被他扯得摇动不断。 陈靖面无表情,俯首压过半身,指头捏住兰景明下颚,沉声嘶哑吐息:“既然你们兄弟情深,明日午时陵州城外······便拿你人头祭刀,犒赏我三军勇士。” ·····此处有删减····· 第74章 陈靖解开锁链,随手抛在地上。 兰景明陷在被褥之中,脸颊眼角通红,左右耳垂各自嵌入一颗盈翠碧石,小小石块通透明润,摸上去有暖玉特有的温热,耳垂下有几滴未干的血珠,陈靖探出手去,轻轻涂抹干净。 似乎察觉到身旁有人,兰景明偏过脑袋,缓缓摩挲两下,额头擦过陈靖手腕,停在那不再动了。 外面传来碎响,似乎是甚么被撞倒了,陈靖收回手臂,走出去推开房门,鸿石两手捧着长鞭,在外面双膝跪地等着,纷纷扬扬的大雪飘落下来,在背上落成厚毯,沉甸甸压弯脊背。 寒风飒然涌过,衣衫四散飘飞,鸿石不知跪了多久,膝下雪块融成冰壳,双腿瑟瑟发抖,显见要跪不住了。 “鸿石看管不力,有负将军重托,”鸿石俯身大拜,额头砸上雪地,“还望将军降罪。” 四周家臣纷纷侧目,互相交换眼色,一时无人胆敢上前,风吹木门摇摆,热浪散溢出来,陈靖拔剑出鞘,刃锋溢出寒芒,倒映皑皑白雪,停在鸿石颈边。 下一刻剑尖翻转,掠过来收回剑鞘,陈靖扬起剑鞘,重重起落三下,抽在鸿石肩上:“下去罢,去将鸿野唤回,让他来这里见我。” 鸿石嘴唇颤抖,声音被风雪卷灭,几乎听不清晰:“属下听令,这便去唤鸿野回来。” 陈靖自去牵了马来,扬鞭往山林中去,不多时鸿野拍马在背后跟上,两人一前一后飞腾而起,直往悬崖顶端奔去,前去捉人的小队两手空空回来,纷纷跪地请将军降罪,说那个叫兰道真的俘虏狡兔三窟,将他们甩开后便寻不见了。 崖上白雪皑皑,石块上还有手指抠挖过的痕迹,几滴残血落在雪间,依稀涂抹开来。 脚下仍是万丈深渊,犹如猛兽张开巨口,等待失足之人坠落,要将猎物吞噬殆尽。 远处旌旗飘扬,乌云滚滚而来,硝烟卷裹巨浪,自谷底蒸腾而来。 “鸿野。” 陈靖立在崖边,寒风簌簌涌来,甲胄被冰雪浸透,渗出森然冷意。 “末将在,”鸿野抱拳听令,“将军有何吩咐?” “传我命令,将消息散发出去,务必传入北夷帐中,”陈靖道,“明日午时陵州城外,若兰赤阿古达不肯出来,便拿鬼面修罗人头祭旗,犒赏我三军将士。” “是,”鸿野单膝跪地,“谨遵将军命令,末将这就去办。” ······ 帐外风声赫赫,帐中血气凝然,兽骨在炭盆之中燃烧,牛头羊头被烧毁大半,浓烟滚滚溢出,罩住帐中两人。 “他们梁人在用攻心之术,故意引父汗出来,父汗万万不能上当,遂了他们心意!” 兰杜尔伏跪在地,跪在兰赤阿古达脚边,低头扬声怒喝:“明日便由我领兵出击,将他们杀个片甲不留!” 兰赤阿古达俯下|身来,大掌如同高山,压在兰杜尔发顶:“吾儿颇识大体,本汗倍感欣慰,只是兰景明曾是你的随帐,若那黄口小儿拿兰景明逼你,你该当如何?” 兰杜尔被父汗大手盖住,只觉两膝酸痛,如压在尖石之上:“父汗放心,小儿虽然愚钝鲁莽,轻重缓急还是分得清的。北夷麾下部落众多,若无父汗坐镇,便会群龙无首,被梁人各个击破,明日一战至关重要,儿臣愿做鹰犬,为父汗鞍前马后,至死方休。” “吾儿骁勇,本汗果然没看错你,”兰赤阿古达笑道,“若有朝一日,本汗魂归长空,你便是这草原之主,统领各族部落。” 兰杜尔春风得意,兰信鸿满目愁容,只因义弟兰道真在帐中撒泼,掀翻果盘打翻马奶酒,将布巾甩得到处都是,若破坏东西也就罢了,他还在地上滚来滚去,撞得炭盆哐当作响,扬声嘶吼不休:“哥哥,我这回有命回来,都靠兰景明救我!若我恩将仇报将他丢在那里,今后如何立足!哥哥,哥哥,我必须得救他回来!你帮帮我,我得救他回来!” 兰信鸿长叹一声,忍无可忍飞出一脚,将兰道真踢到帐角:“你再嚎上几声,不止你小命不保,我也得给你陪葬。” 兰道真捂着红肿腰背,眼珠红透两圈,他爬上前来,抱住兰信鸿小腿:“哥哥,哥哥,我听说明日大军便要拔帐,到陵州城下驻扎,现在外面人心惶惶,牛羊嘶鸣不休。兰景明可是立了不少战功,这些人人都看在眼里,不是我一人说的!若我们不去救他,怎不令人寒心?” “义弟说得有理,”兰信鸿弯下腰来,轻拍义弟肩膀,“为兄一定想办法帮你。” “真的?” 兰道真跪立起身,眼中灼灼发亮,下一刻后颈剧痛眼前发黑,他手臂左右挥舞,掉落间挥翻一盘奶球,滚圆奶球咕噜噜滚动,直停在兰信鸿脚边。 兰信鸿眼睫低垂,静静盯着奶球,半晌后他抬起脚尖,向下碾动几圈,奶球粉身碎骨融化开来,在草丛里斑驳成汁。 帐外空无一人,唯有风声涌过,良久之后帐帘被人掀开,窈窕身影轻手轻脚进来,站在兰信鸿身后,为他按揉耳骨。 兰信鸿抓过美人手腕,放在唇间啄吻,淡淡馨香飘来,抚平躁动思绪。 “义弟还是这般鲁莽,”美人柔声道,“明日自有他人领兵,格勒莫要轻举妄动。” 兰信鸿拉过美人双臂,环在自己颈间:“这小儿空有一身气力,从小便是个榆木脑袋!兰景明若在陵州城外血溅三尺,也算死得其所。只是······” “只是甚么?” “这小儿有句话说得不错,”兰信鸿幽幽叹息,嗓音含在喉中,如同一缕青烟,自帐中飘散开来,“兰景明为草原赴汤蹈火,立下汗马功劳,今日他被掳走,便是用他祭刀,明日若我被掳走,便是用我祭刀。只要、只要父汗······” “只要可汗还在,格勒便是刀尖下的羔羊,”美人贴在兰信鸿耳边,轻轻浅浅吐息,如蛇吐长信,滴落剧毒汁水,“让你死你便要死,让你活你才能活。” 第75章 鸿野自去依令做事,陈靖进营中巡视三军、推演沙盘,与副将商议一番,留副将在此整兵,他自己回到府中,走近卧房正见家臣婢女们抬来木桶,端来香花皂角等物,他们见陈靖走近,慌忙放下东西,毕恭毕敬行礼:“我等奉将军之令在此等候,待里面那位醒了,便伺候他沐浴洁身。” 那木桶里的水尚还温热,里头放着生姜白芷等物,溢出浓白雾气,陈靖探出手去,在水里搅动几下:“都下去罢。” “是。” 家臣婢女们俯首听令,三五成群离开,不多时四周空无一人,陈靖两臂发力,将水桶抬进房中。 他口干舌燥,肺腑之中虚得厉害,若是被人打上一拳,都会塌缩下来,身上的烟叶早嚼尽了,他摸索半天,自木匣中寻到一束檀香,挨个点燃插|在炉中。 兰景明昏睡未醒,脸颊冰凉刺骨,嘴唇干裂发白,陈靖将人衣衫除尽,手脚搓揉发热,抱起半身揽住两腿,放入浴桶之中。 陈靖搅动水浪,水流如旋涡盘旋,自臂间漂浮起来,他拧干毛巾,撩开兰景明额发,替人擦去冷汗,兰景明眉心微皱,并未从梦中醒来,碧石在耳垂底部摇晃,荡出浅淡光影。 陈靖执起热巾,自兰景明唇边擦过,苍白嘴唇被热气熏蒸,泛出薄薄水红。 他不自觉攥住拳头,布巾被拧至干透,淋漓溢尽水汽。 自生在将军府的那一刻起,他便与家族的宿命绑在一起,无法率性而活。 自披挂上阵、踏上战场的那一刻起,他便不再是上山捉鸟下河捞鱼的稚童,他要为大梁而战,为百姓谋求福祉,众多将士少年离家,在战场未曾立功便尸骨无存,余下之人悲愤交加,积攒的怨恨无处发泄,唯有立起一支靶子,才能释放出来。 陈靖欣赏兰景明的实力,敬佩兰景明的忠诚,若两人生在同一阵营,必定会惺惺相惜成为挚友,共同抵御外敌。 可惜造化弄人,若因一己之私动了恻隐之心,那些跟随他出生入死、与他性命相托的将士们······他们的信任与牺牲,便全都被辜负了。 陈靖掌心一动,向内收紧手臂,兰景明喘|息不畅,掀开眼皮呛咳出声,下意识扬起手臂,攥住陈靖掌心。 水声摇曳涌动,热浪翻涌而来,兰景明拢住指头,似握住一块寒冰。 阿靖身上向来都是热的,即便在冰天雪地之中,都没有这般冷过。 窗外寒风拂过,落叶簌簌作响,水中波纹旋转,倒映出的面容支离破碎,搅得看不清了。 房内无人吐息,唯有手臂上下,布巾擦过皮肤,逼出阵阵战栗。 “我之前说过的······仍旧作数,”陈靖捞起兰景明小臂,布巾自上而下,从肩膀滑向腰间,在腹部停顿片刻,重又滑到耳边,“只要你愿与兰赤阿古达为敌,我便扶你上马,送你做那北夷可汗,统率周边部落。” 颈边魔音穿耳,热气如水浪拂来,震得人心头战栗,胸口簌簌发痒。 兰景明任由陈靖撩开湿发,拨动耳垂,抬起手腕大腿,涂抹每寸皮肤,两人面颊相贴,呼吸交缠,倒影在水中融化,舌头嘴唇彼此碾磨,牙齿互相撕咬,像两匹走投无路的幼狼,要将对方撕咬殆尽,块块吞噬入腹。 水浪摇曳起伏,两人气喘吁吁分开,血线自被咬破的唇角流下,兰景明卷起舌尖,尝到甜腥味道。 陈靖并未起身,向前挪动半寸,兰景明借势后仰,额头仰靠下来,搭上陈靖肩膀。 兰景明眼睫轻眨,静静凝视对方。 这是他第一回 认认真真看着阿靖,阿靖果真长大太多,是独当一面的男子汉了,不是那个憨憨傻傻的少年郎了。 岁月如白驹过隙,过去了便过去了,再也回不来了。 陈靖探出指头,箍住兰景明下颚,指头向上摩挲,触碰浅红瘢痕上的嫩肉。 兰景明瑟缩颤抖,眼尾溢出薄红,陈靖盯着这双眼睛,几乎溺毙其中。 兰景明褪去杀气,不再是那个战功赫赫的鬼面修罗,倒像个不染尘俗的孩童,透出天真残忍的决然。 “给我留些尊严罢”,兰景明攥住陈靖手背,紧紧握在手中,“让我死得其所。” 房中无人吐息,桶里的水渐渐冷了,纠缠至死的热浪褪去,徒留满池寒霜。 “好,成全你了。” 陈靖抽回手臂,转身走向门边,高大身体佝偻下来,似行将就木的老人,埋入废墟之中。 一夜无话。 转日卯时刚过,兰景明用过好酒好菜,被人捆上锁链,关入囚车之中。 不知是不是得了陈靖的命令,囚车外面用厚重布帘包裹,里面还放着几只炭盆,燃起熊熊烈火,外面风霜扑面,囚车里温暖如春,兰景明侧身躺着,两腿蜷缩成团,不知在车里摇晃多久,周边脚步声停了,帘子被人掀起一块,寒风飒然涌来,吹熄几盆炭火。 陵州城外山石嶙峋,北夷将士分布在密林之中,硝烟滚滚而来,马蹄踏落残雪,掀起惊涛骇浪。 陈靖甲胄缠身,坐在城墙之上,身形不动如钟,似风雪凝成的蜡像,冰冷不似凡人。 “吊起来,”陈靖道,“吊在城头上。” 巳时刚过,兰景明被人五花大绑,挂在城墙外面。 脚下是随风涌动的杂草,不远处是蓄势待发的北夷将士,兰景明脖颈低垂,手腕通红泛紫,整个人被吊在半空,摇摇欲坠摆动。 雪落无声,沾湿眉梢眼角,发尾被厚雪覆盖,颈间一片寒凉。 细雪融成银霜,依稀融在眉间,眼睫被冰凌冻住,沉甸甸坠落下来。 旷野之下鸦雀无声,连战马嘶鸣都听不真切,兰景明腕骨发沉,渐渐连双臂都失去觉知,不知何时会被扯断。 父汗会来救他么? 他不希望父汗冒着危险过来救他,他可以说服自己为北夷赴汤蹈火,可若父汗对他毫不在意······· 兰景明咬紧牙关,不愿再想下去。 阿靖说他是路边饥肠辘辘的饿犬,给块骨头便会摇头摆尾,唯父汗马首是瞻。 ······这些,是真的么? 不是真的。 不是真的。 不是真的。 绝不是真的。 陈靖站上城墙,雄浑声音穿透云霄,自林间散溢出来:“兰赤阿古达听清楚了!你自诩一方枭雄,实则与鼠辈何异!儿郎们为你冲锋陷阵,你只敢躲在帐里,与缩头乌龟为伍!鬼面修罗为你收复诸多部落,眼下他命在旦夕,你对此视若无睹,怎不令三军寒心?!” 骏马低声嘶鸣,林中隐有异动,兰杜尔人在帐中,气得七窍生烟,握拳目眦尽裂喘息:“这黄口小儿欺人太甚,折我士气动摇军心,岂容他放肆至此!请父汗准我进攻!” “眼下未到午时,吾儿还需稍安勿躁,勿中了黄口小儿圈套,”兰赤阿古达青筋暴起,脖颈涨至赤红,“若真想取兰景明人头,一刀下去便是,何需这般虚张声势?” 陈靖气势十足嬉笑怒骂,旁征博引挑衅不休,林中窃窃私语之声愈来愈大,帐中诸人前日一夜未睡,翻山越岭跋涉而来,现如今衣衫单薄在雪中站着,早等脚背生疼,凉意直往骨缝里钻,再听到这些循循善诱的言语,怎不会心神摇动。 兰景明不言不动,腕骨青紫泛黑,脖颈低垂下来,一柄长剑自下颚横来,剑背向上挑起,令兰景明脖颈高抬,血线自颈下涌出,沾湿苍白锁骨。 只要这一剑落下,他便会身首异处,坠落下去尸骨无存,大罗神仙都救不回了。 午时将近,绳索向下坠落,堪堪停在半空,他好似一朵浮萍,随风雪翻滚舞动。 咚。 咚咚。 咚咚。 风云突变,空中风声大作,兰景明胸口震颤,喉间发紧,砰砰作响的东西弹跃起来,活鱼般撕扯皮肤。他喘息不得,竭力睁大眼睛,几枚乌金箭骨迎面射|来,箭头撕裂长空,啸鸣狂涌而来,肃杀逼至面前,陈靖怒喝出声,执长绳滑落半身,长剑挥舞几下,将箭骨纷纷甩落。 这乌金箭骨箭尖发沉,箭头淬有剧毒,有几枚直奔绳结而来,另几枚组成杀阵,冲兰景明面门而来。 这根本不是救人,是为了取兰景明性命。 林中鼓声大作,铁骑自林中蜂拥而出,直冲城下而来,铺天盖地的乌金箭骨凌空飞来,如同钢筋铁骨的巨网,织成漫天而来的荆棘,兰景明听不到了,他胸前鸣响愈来愈大,耳畔被啸鸣覆满,脑中满是空白,过往一幕幕如烟尘掠过,曾经誓言要救自己的父汗扭曲起来,面目狰狞成皲裂树皮,痉挛揉成一团。 城墙上面惊呼不断,陈靖沿绳索滑至半空,回身甩掉几枚羽箭,将兰景明揽至胸前,带着人向上飞奔。 背后箭鸣不断,有几枚躲避不得,擦着背脊耳骨滑过,陈靖闷哼一声,将兰景明抱得更紧,三步并两步爬上城墙,将怀中人递到鸿野手上,嘶声沙哑怒吼:“叫郎中!” 话音刚落,陈靖撑起手臂,沿城墙向下滑落,众多将士纷纷跟上,杀入战场之中。 鸿野叫人拿来被褥铺上,拆掉锁链将人放在地上,兰景明刚刚落地,便将自己蜷成一团,指头揪住胸口布料,泛黑的手腕攥紧肌肤,几乎要扯下肉来,鸿野五内俱焚,狂吼叫郎中过来,几名郎中争先恐后上前,帮兰景明捋顺筋脉抚平手脚,扯开痉挛指头。 兰景明脖颈僵硬,活动间咯吱作响,血脉筋肉搅缠,胡乱堵住呼吸,诸多往事走马灯般掠过,冻僵的身体暖和回来,四肢百骸被热血充满,暖意直冲指尖。他眼前阵红阵白,恍惚弯下腰来,抓住身前皮毛。 小白何时来了? 行动间铃音轻响,踝骨被碎铃包裹,叮咚脆鸣不休。 他拍拍小白脊背,令小白向前走去,厚雪随脚步融化开来,化作春日碧草,自脚下步步生花。 “多谢菩萨救命之恩,大恩大德永世难忘。鄙人永康城农户之子阿靖,若有用的上鄙人的地方,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我不是菩萨。” 郎中们三三两两跪着,咚咚猛磕响头:“小老儿无能!小老儿无能!此人已是回天乏术,早,早办后事为好······” “滚!滚开!都给我滚!” 鸿野飞脚上前,将郎中们全部踢开,他屏住呼吸,缓缓半跪下来,手指向前挪动,触到兰景明颈脉。 那里死水一般,血流凝滞下来,哪里还有半分波动。 兰景明静静躺着,弯曲手背贴上胸口,保持脖颈扭动的僵硬姿势,望向陈靖方向。 鸿野眼前天旋地转,整个人浑浑噩噩立着,抬手抹过额头,不知如何与将军交待。 荆州城外战作一团,陈靖半身染血,手中长枪挥动,冲兰杜尔面门扫来。 兰杜尔慌忙格挡,只是气力不济,被煞气逼得倒退几步,堪堪稳住阵脚。 他不知面前这黄口小儿是甚么来头,劲气汹涌如波涛狂卷,真如那阴曹地府爬出来的修罗,以嗜血杀伐为乐,不知苦痛为何。 陈靖遥遥甩枪,冲兰杜尔猛扑过来,他适才胸口震颤,刺痛直袭面门,这感觉分外蹊跷,令他不想恋战,他枪尖卷出狂花,次次直奔兰杜尔面门,兰杜尔左支右挪,被戳出几个血洞,腥气自伤口狂涌而出,兰杜尔眼前发黑体力不支,再不敢拼死迎战,拍马向后撤退,陈靖并不追击,只让副将收拾残兵,他自己拍马回城,胸中震颤更凶,长鞭甩上马背,甩出刺耳鸣响。 风雪愈落愈大,在肩背聚成厚毯,雪雾迷住双眼,眼角被蜇得痛楚不堪。 林中簌簌震颤,无数鸟儿展翅高飞,惊慌失措扑向天空,狼嚎自密林深处涌出,那声音饱含凄楚,似母狼失去孩儿,流淌泣血哀鸣。 骏马惊惶不安,四蹄踏动不休,陈靖勒紧缰绳,恍恍然立在雪中。 脑中那团搅乱不堪的线团散开两束,他试图抬手揪住,那丝线如游鱼摆尾,自指间倏然游走。 城墙之上一片静默,台阶被积雪覆满,陈靖一步一步上前,手中长枪重若千钧,背后宝剑僵硬如石,他走到城楼顶上,鸿野双膝跪地,自中间爬到角落,额头伏地瑟瑟发抖,不敢抬头看人。 兰景明陷在被褥当中,手腕淤血凝结,偏头看向外面,眼底粼粼波光散了,徒留满地渣滓,拼不回原本模样。 陈靖单膝跪地,解下长枪长剑,将掌心搓得滚热。 伴着林中凄厉狼嚎,他合拢兰景明双眼,将人拥在怀中,脊背弯成长弓,几欲崩塌成灰:“······厚葬了罢。” 第76章 夜更露重,鸿野捧着厚重外袍,在帐外焦头烂额寻觅数圈,循着酒气来到河边,见到坐在礁石上的背影,他犹豫踌躇半晌,想上前又不敢上前,只得躲在树后,绞尽脑汁思忖如何劝将军回去休息。 将军把兰景明抱回府中,在卧房里待了一夜,转日才将人交给自己,说后事由自己来办,鸿野本想按大梁习俗将人封棺厚葬,寻一块风水宝地埋了,可转念一想兰景明生在北夷,北夷习俗是人断气之后要留在太行山上,由苍鹰接引才能再入轮回,他摸不透将军有何想法,又不敢擅自去问······毕竟将军状态太差,似一根崩到极致的琴弦,他怕自己话一出口,这根弦就要断了。 无奈之下,他只得折中行事,将兰景明从上到下收敛干净,浅埋在太行山中,又从庙里请来僧人做足法事,供奉数盏莲灯,才算了却这桩心事。 自法事结束之后,将军便带兵直入北夷腹地,与北夷交手数次,次次都是刀剑相撞血光迸溅,断臂残肢落满沙场,军中渐渐有风言风语传出,之后愈演愈烈,说是将军被邪魔附体,从此魇了心智,要斩够人头才能回魂,鸿野一面强压流言,一面千方百计劝说将军,还试过悄悄偷走将军的酒坛······可这些都无济于事,自兰景明死后,将军白日里行军打仗,夜里到河边自斟自饮,可灌了再多都没见将军醉过,那双眼睛似深夜里灼灼燃烧的鬼火,要永无止境燃烧,直至燃尽将军生命。 鸿野坐在树后,两臂夹着脑袋,将额发揉得乱作一团,也不知如何是好,他怨天怨地怨恨自己,不断诘问自己若是之前请郎中来看过后,便把兰景明真正的身体状况同将军说了,一切会不会有所不同? 可如今如何懊恼也是于事无补,兰景明身死魂灭,说不定已经转世投胎,做哪家的孩儿去了。 夜深人静,林中雀鸟争先恐后飞出,振翅滑向远方。 太行山上万籁俱寂,破败旗帜随烈烈风声摆动,在林间飒飒作响。 山上散落数根被大雪冻住的枯骨,空中苍鹰盘旋啸鸣,有几只张开利爪向地上扑来,黑影靠近时忽闻数声狼嚎,几匹硕大白狼自林中奔腾而来,直直冲向苍鹰,苍鹰们张开翅膀四散张荒逃窜,空中翎羽乱飞,白狼们齐齐呲牙冲苍鹰吼叫,嘶声直冲云霄。 待四下再无活物,几匹白狼四散开来,在各处土堆刨挖,里面最大的那头在一处土堆前面轻嗅,小心翼翼刨掉土渣,用长尾扫掉浮灰,埋头扎在一人身边,探出长舌舔舐,将那人斑驳眉眼舔净,露出苍白泛青的脸颊。 白狼呜呜咽咽,自喉间溢出悲鸣,它拿长尾卷住这人,想将人卷到自己身边,又拿脑袋撞人臂膀,似乎想求人抚摸,那只素白的手臂腕上仍有淤血,被白狼撞得晃来晃去,如同一根摇摇欲坠的枯枝,不知何时便会掉落。 第77章 白狼不依不饶撞动,一下接着一下,撞在兰景明肩上,口中鸣呜不休,围着人团团打转,其余几匹聚拢过来,将兰景明裹在中间,组成用长毛织成的屏风,挡住纷纷扬扬的大雪,遮住飒飒涌来的寒凉。 几匹白狼轮番上前,将兰景明裹到身上,塞|入毛里贴近皮肤,涌动热浪滚滚而去,融化冰冷身体,这般从夜晚等到第二日午时,那根枯枝似的手臂颤抖一下,指头微微收紧,淤血凝滞的手腕向内弯折,拢住白狼皮毛。 领头的白狼仰天长啸,慌忙甩动长尾,将人卷到身边,拿脑袋蹭人颈窝,喉间呼噜不停,兰景明浑浑噩噩躺着,脖颈软如宣纸,手脚似被打散后接回身上,五脏六腑活水一般摇晃,舌底鼻间满是血腥,呛得他口干舌燥,只想捧来大雪,浸湿涩哑喉咙。 “这是·······怎么回事,”兰景明搂住小白脖颈,勉强撑起半身,“我、我不是·······死了么,这便是地府么?小白······这是怎么了?” 白狼再通人性,也不会口吐人言,它默默跪趴在兰景明身边,长尾盖在兰景明身上,脖颈几乎贴到地上,示意兰景明爬到背上。 “头好痛,手好痛,眼睛好痛,胸口好痛,”兰景明趴在白狼身上,“是不是杀戮太多,阴曹地府也不肯收我。好多事情想不起来,小白,我身上好冷,想回洞里歇息。” 另一匹白狼走上前来,叼住兰景明外衫,将他送到小白背上,兰景明手脚松软腰背无力,连皮毛都抓握不住,走一会便滑落下来,再被白狼送回背上,兰景明陷在白毛之中,看向自己手腕,皮肤上面没有斑块,身上穿的也不是寿衣,他不知自己为何醒来会在太行山上,为何竟会死而复生,桩桩件件在脑中纷乱纠缠,他身上疼痛体力耗尽,甚么都不愿想了,满心只想大睡一场,睡到地老天荒也不要醒来。 白狼将他带到洞中,要将他送到里面,兰景明不肯进去,他从小白背上滑下,躺在洞口前面,仰望天上明月。 明月亘古不朽,情辉普照四方,兰景明静静躺在那里,轻轻浅浅呼吸,白狼在他身边绕来绕去,时不时探出脑袋,埋在兰景明颈窝摩挲,似乎是怕他断气,不断摩挲摇醒对方。 兰景明时昏时醒,不知迷糊多久,白狼给他叼来猎物,他咽不下去,给他叼来野果,他张不开口,勉强吸吮一点汁水,浸润喉口便不动了。 许是人在这里远离杀戮,尘封的回忆渐渐涌起,如水浪包裹而来,兰景明攥住小白皮毛,埋头陷入里面:“小白,我死过一回,为甚么还是见不到娘。” 白狼低声鸣呜,长尾扫过兰景明胸口,将他裹入怀中,兰景明瓮瓮吐息,自唇间溢出风声:“幼时他们烧我营帐,说我是没娘养的孩子,我挨个打回去了,打得他们鼻青脸肿,再也不敢说娘的坏话。那些牛羊撕成大块,烧不熟都是腥味,我咽不下去,想去兰杜尔帐里取两只炭块,兰杜尔说我是没人要的野狗,只有没娘的野狗才会出来讨食,绿眼睛像饿死鬼那样······” 白狼呲牙咧嘴,前爪在地上抠挖,挖出道道长痕,兰景明抱住小白脖颈,自顾自嘟囔下去:“小白,你不该冒险过来救我,这回醒来应是回光返照,我觉不出饿,若是下次睡去,便醒不过来了罢。” 几匹白狼纷纷跑来,探鼻在兰景明脸颊上摩挲,争先恐后围住他打转,似乎想让他清醒过来,兰景明喘|息片刻,蓄起全身力气,扶住小白颤颤巍巍站起,爬到小白背上:“带我·······去见娘最后一面罢。” 白狼自山野之间奔跑,卷起簌簌风声,飘雪一片接一片落下,在颈间融化开来,兰景明心知他该自生生灭,不该再次叨扰旁人,可落叶尚要归根,经年以来的夙愿如一枚长刺,自胸口向内抠挖,挖出硕大孔洞,他甚至觉得他能再清醒过来······只是为了完成这夙愿罢了。 近来战事愈来愈紧,永康城内家家户户大门紧闭,街上连敲击梆子的声音都听不到,白狼带着兰景明一路狂奔,自驮运粮草的窄门进去,将兰景明送至城里,兰景明进了小巷便再不允小白靠近,这里毕竟施展不开,若小白被人发现引起骚动,现在的他无法保护小白。 他执意要小白回去,小白呜呜咽咽不肯动作,总是想要夹起尾巴,跟在兰景明身边,兰景明对此寸土不让,他执意攥住小白皮毛,抓住小白耳朵,命令它回到林中,小白拗不过他,只得一步三回头离开,背影消失在夜色之中。 兰景明两腿发软,几乎站不起身,他自街边找来一根掉落的枯枝,紧紧攥在掌心,循着回忆向赫钟隐府宅走去,身体康健时这短短数步飞驰而过,何曾如此艰难,眼下的他像个垂垂老矣之人,要靠枯枝支撑走到门边,沿门缝向内望去。 许是近乡情怯,他人站在这里,迟迟不敢推门进去,里面隐隐有花香溢出,如云雾拢在鼻间,兰景明攥紧枯枝,伴着枝条被簌簌挤压的声响,缓缓将大门推开小缝,侧身挤入进去。 他刚松开手,这大门咔哒一声,自动从外面闸上,兰景明惊慌失措探手摸去,不知这里有甚么机关。 他生出逃跑的冲动,可府宅里面灯火摇曳,一道长影在卧房之中走动,脚步踩踏地面,发出咯吱鸣响。 心心念念的人近在咫尺,兰景明拖着脚步上前几步,寒风骤然涌起,雪片四处乱飘,他衣衫单薄遮不住风,冻得寒毛根根竖起,脸颊硬如冰凌,耳朵却烧得滚烫,他立在院中,恍惚间回到过往,他曾在这里嗅到花香,见到水井里冰冻的葡萄,望见灶台上碾磨好的糯米团团·····而如今的他破衣褴褛虚弱不堪,似个前来讨食的乞儿,孑孑立在风中。 “回来了怎不进来,特意给你留了门的。糯米团子都吃完了,你去煮些新的。” 兰景明捏紧枯枝,下意识后退半步,脚背陷入雪中,踝骨麻木失去知觉。 赫钟隐拎着打扫用的细长竹竿,抬脚跨出门槛:“多大的人了还要撒娇,非要我出来······你是谁?” 漫天风雪飘散,长发随风舞动,赫钟隐长身玉立,如一柄削铁如泥的锋刃,插|在石缝之中。 兰景明陷在暗影里面,如同发霉的果子,汁水自身上溢落,淋漓挂满胸口,散出腐烂味道。 他自惭形秽,不敢抬头不敢吐息,掌心枯枝咯咯作响,嘴唇哆嗦颤抖,眼珠晃动不休。 烛火自房内投出长影,赫钟隐的身形被无限拉长,暗影如同鬼魅,在院中洇染开来,白雪被浸得如同墨池,两人之间近在咫尺,却仿若相隔天堑,再往前走便是万丈深渊,怎么努力也迈不过去。 兰景明走不动了,他的声音被啸声夹住,被落雪盖住,几个字含在齿间,吐出时如痧球碾过舌面:“娘······我是·······” 他想说个“赫”字,这字到了唇边,却被牙齿牢牢裹住,怎么也吐不出去,他挣扎半晌,紧紧攥住枯枝:“······我是景明。” 赫钟隐心神剧震,脑中天旋地转,掌心竹竿几乎被攥成碎末,冷汗漫过脊背,耳中嗡鸣作响,这个名字带来一场血雨,那雨幕铺天盖地涌来,将他溺毙其中。 “兰赤阿古达派你来的?” 赫钟隐听到自己的声音,冷漠的,愠怒的,满载暴雨将来的平静:“他寻到我了?” 兰景明后退半步,赫钟隐上前两步,居高临下盯着人看,唇角浅浅勾起:“他从哪寻来你这么个不怕死的,让你假借吾儿名号?” 话音未落,手中竹竿扬起,如一支卷裹风声的长鞭,甩在兰景明胸口:“我让你说!” 兰景明被这一下打得眼前发黑,胸骨咯吱作响,他不知哪来的力气,硬是没有倒下,梗着脖子咬牙站直:“没人派我过来。” 即便不用诊脉,赫钟隐都能看出眼前这人的状态,是接不住再来一下重击了,他想过会有这么一天,被逼至绝路的兰赤阿古达会找上门来,将他带走逼他解蛊,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兰赤阿古达竟卑鄙到派人假扮他的孩儿,过来乱他心智——那孩儿是他的梦魇,是他不能触碰的逆鳞,那孩儿已经早入轮回,魂灵不该再被叨扰,再被这冒牌货呼唤出来。 “我不杀你,”赫钟隐道,“回去告诉你主子罢,他作恶多端恶贯满盈,屠杀生灵无数,合该被蛊毒折磨至死,为我孩儿偿命。” “滚,”赫钟隐松开指头,竹竿摔在地上,砸出一声重响,“为兰赤阿古达做事,你同样罪孽深重,站在这污了我的府宅,快些滚回去罢。” 兰景明眼瞳涣散,指头被枯枝扎出血珠,半点觉不出痛,他垂下眼睛,满腹的话吐不出来,罪孽深重这几个字如同大山,压在背脊之上,压得他肩膀垮塌脖颈弯折,五脏六腑抽搐起来,喉间凝满血腥,半点动弹不得。 赫钟隐转身走入房内,烛火被吹熄了,兰景明独自站在雪中,黏稠的暗夜如同魔爪,拽住他两腿向下,将他浸入血池之中。 兰景明捂住额头,脑中满是厉鬼哭嚎,他这些年来手中亡魂无数,不知浸染多少血气,这些亡魂总在夜晚入梦,凄声盘旋向他索命,他以为自己满身杀意,早将阴气盖过去了,如今才知不过是自欺欺人,在意的人只需一句断言,便能将他按回深渊。 老图真说的不错,娘亲如此不喜杀戮,与北夷格格不入。 他不该留在这里,徒惹娘亲烦忧。 兰景明想要离开,可这院中大门紧密,四面都是高墙,如何才能出去? 他必须翻墙出去,决不能死在娘亲院中。 一念及此,兰景明拖起两腿,竭力往院侧大树那里行去,他曾经爬上过树干翻过城墙,眼下气力不支,轻松爬上去是不可能了,只能一寸寸挪动,想办法翻出墙外。 兰景明丢到枯枝抱住树皮,向上攀爬而去,这树皮满是褶皱,外面布满尖刺,兰景明才刚爬上树杈,胸口蓦然被疼痛击中,他艰难喘息几下,眼前满是血腥,抬手抹过唇角,擦过去又溢出新的,鼻尖血流源源不断,如涛涛江海滚落。 肩上衣衫也被鲜血浸透,他抹过耳垂,血线自耳中流下,他像一只周身破烂的铁桶,水流自千疮百孔的缝隙向外涌出,怎么堵都没有尽头。 回光返照偷来的时辰没有了。 兰景明对此心知肚明,他别无所求,只求别死在这府宅之中,他拼尽最后一分力气,跨坐在府院城墙上头,头上月光皎洁,脚下皑皑白雪,他头晕目眩,指头按在墙上,手指向内扣紧,掀开两片指甲。 “下来!” 房门被人震落,赫钟隐疾声厉呼,兰景明却已支撑不住,他头朝下松开指头,整个人如断线纸鸢,向墙外翻落下去。 第78章 梦境可有一天会化为现实? 赫修竹原本对此嗤之以鼻,如今却不得不信了。 这日药铺仍旧人满为患,塞得堂前屋后水泄不通,连落脚的地方都寻不出来,他记着家里的糯米团团全吃完了,要早些回去给爹爹做些新的,可愈想回家愈回不了家,他脚踩风火轮来回奔腾,待送走最后一位病人,天上繁星点点,窗外寒风呼啸,连梆子声都听不到了,赫修竹关好药铺大门,提着灯盏往家里走。 这一路上他眼皮直跳,左脚绊着右脚,几步路走得磕磕绊绊,下巴都摔破了,好不容易走近自家后院,抬眼只见院墙上挂着一道人影,他揉揉眼睛,僵硬踏前两步,爹爹怒气十足的暴喝自院内传来,那人影向外翻落,底下就是石板砖块,砸破脑袋焉有命在?赫修竹丢掉灯盏,三步并两步猛扑上去,只听咚的一声,他成了结结实实的人肉垫子,那一下三魂七魄丢掉大半,赫修竹两眼翻白,成了那木板上被拍扁的鱼肉,出气比进气多了三分。 耳边风声大作,青衣身影自墙上翻下,倏然落在身边,赫钟隐半跪在地,劈手捉回掉落灯盏:“修竹你怎么样?” “还、还成,小命,小命还能保住,呜,我脸上这是甚么?娘呀,怎么这么多血?” 他不敢动作,怕将身上这血葫芦给撞碎了,赫钟隐眉峰紧蹙,执起兰景明腕脉探查,片刻后他解下外衫,将兰景明裹在里面,抱在怀里站起身来:“还能走么?随我先回卧房。” 赫修竹呲牙咧嘴活动手脚,察觉骨头没断,悄悄松了口气。 眼前这状况没头没尾,爹也不和他解释,自顾自走在前面,赫修竹一瘸一拐跟上,进了卧房关上大门,点燃两束烛火,榻上这人遍身血污,脸上赫然几道细疤,乍一看像刚从牢里逃出来的,不知身负多少命案。 “爹啊,这位看着像是朝廷通缉的要犯,把他留在这······会掉脑袋么。” “去把你的干净衣裳拿来,再打两盆热水,”赫钟隐道,“小心些,不要大呼小叫引来旁人。” “喔,喔,晓得了,等我回来。” 赫修竹噔噔跑出去了,赫钟隐执起灯盏,靠近榻上一动不动的身体。 这张脸素白如雪,残血凝固下来,在颈间斑驳一片,赫钟隐鬼使神差探出手来,撩开被血黏|住的额发,露出大半面容。 他听到与孩儿相关的事便会神智全无,脑中满是空白,回了房静下心来才觉不对,兰赤阿古达若真寻到他了,也该派个武艺高强之人假扮孩儿,眼前这人已是强弩之末,站在那要靠枯枝撑住身体,还能掀起甚么风浪?只要稍有脑子之人,都不会派这么个累赘过来。 待他清醒过来冲出门去,那人竟气力不支松开手臂,自院墙摔下去了。 好在修竹恰好回来,阴差阳错救了这人一命,赫钟隐坐在塌边,胸口咚咚直跳,只觉有人拿削尖的竹竿戳向胸口,扎的他呼吸不畅,脊背冷汗黏住外衫,卷走残存热意。 榻上这人遍身血痕,破烂外衫黏在身上,皮肉裹着土灰石砾,等清醒过来不知要如何忍痛。赫钟隐强定心神,趁血气还未凝固,拨动这人胸口外衫,待到将那碎布除下,烛火骤然闪动,眼前滑过一缕金芒。 ······这是甚么? 赫钟隐俯过半身,指腹抹过这人胸口,两枚金铃晃动起来,溢出簌簌轻鸣。 榻上之人无知无觉,碎发黏在额上,衬得人苍白瘦弱,一只手便能要他性命。赫钟隐拂过两枚铃铛,胸口咚咚震颤,诸多回忆如波浪涌上,曾被刺穿的小腹隐隐作痛,逼他回到过去,回到被铁骑包围的雪夜。 过去这么多年,伤口早就恢复如初,连疤痕都没有留下,内里却腐烂如初,流淌污浊汁水,将他裹在其中。 当年那金铃戴在孩儿颈上,若孩儿活到现在身形长开······只能系住腕骨了罢。 “爹······您在做甚么?” 赫修竹端了热水毛巾过来,见到爹爹眼睛都黏到人胸口上了,倒给他闹出个大红脸来:“衣衫和水都拿来了,还熬了几碗吊命的药·······这人身上怎这么多伤?活到现在定有大罗神仙保佑。” 此处万籁俱寂,赫修竹放下水盆,喋喋不休以壮心神:“不提脸上这些,胸前这道便能砍断三根骨头,颈上还有划痕,离咽喉只一寸之隔,还有······” “行了,”赫钟隐道,“你来擦身,药碗端来给我。” “喔喔,来了来了。” 赫修竹心知爹爹平日里插科打诨没个正形,做正事时却惜字如金,头上黑云压顶,触到便要电闪雷鸣,他不敢摸爹爹霉头,忙拧干毛巾给人擦身,赫钟隐尝过补药味道,拿来小枕垫在兰景明颈下,给人喂药进去,这价值千金的药汤如同流水,自唇边溢进被褥,兰景明不知吞咽,唇角细疤被药液浸透,依稀看不清了。 多余的药汤滑过耳骨,冲淡耳垂血色,圆润翠玉牢牢嵌进肉里,这暖玉色泽纯正,晶莹剔透,一看便知价值连城。 赫钟隐按住额头,只觉眉心跳动,掌心冷汗直冒,他放下药碗抓过毛巾,擦净兰景明胸口耳朵,静静盯着人看。 赫修竹屏气凝神,不敢发出声响,榻上这人怎么看都是病入膏肓,一口气含在唇间,随时都要断了,不知爹爹为何神情凝重,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这里不能留了,”赫钟隐道,“修竹,你去收拾细软,我们离开这里,到山中庙里躲上一阵。” 赫修竹张口结舌,半晌回不过神:“怎么了爹爹······可是有人追杀我们?朝廷通缉我们?还有这人是谁,怎么从院墙掉下来了?” “说来话长,”赫钟隐拿来干净衣衫,给兰景明穿在身上,“前段时日外面一直有人巡逻,暗中观察你我动向,近些日子才算松懈一些,你去换上黑衣蒙住脸颊,听我指令随我出去,路上务必小心谨慎,莫要被他人觉察。” 第79章 往年间走南闯北,虽也有提心吊胆的时候,但那时年岁尚小,父子二人相依为命,快活总是多过忧愁,后来在永康城落脚良久,赫修竹习惯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以为今后的日子便如流水一般,能在城里生活到老,可谁知计划追不上变化,他竟做了那戏本里的飞毛盗贼,乔装打扮与爹爹溜出永康城外,在林间跋涉一日,在夜里踏入一间破庙。 这庙外杂草丛生,不知多久没打理过了,里面却是干净整洁,盘中供奉的瓜果还是新的。 “此处之前由云游僧人打理,那僧人跋涉千里为求证道,路上饥寒交迫,险些殒命在那,我将那僧人救活,他赠予我许多经书典籍,唤我去各处修禅布道。几日前他外出云游,这座庙便空下来了,你去铺好被褥烧上炭盆,将那黑衣烧了。” 赫修竹还未喘几口气,便被支使出去忙前忙后,在庙里忙成一只陀螺,这庙里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足以满足日常生活,他在灶房煮好热粥蒸出馒头,烧好一盆热水,端入卧房之中。 赫钟隐正给兰景明施针,无论扎入几寸,兰景明都双眸紧密,毫无醒转迹象。 一个疗程过去,穴位不能再受刺激,赫钟隐收回针袋,指头抵住眉心,狠狠揉按几下。 赫修竹默默坐在旁边,没有出言打扰,爹爹这一生救人无数,医术已臻化境,若是爹爹都医不好的病症······旁人更是无从插手。 热气蒸腾起来,将屋内炙烤的温暖如春,赫钟隐回过神来,自盆中拧干毛巾,擦过兰景明脸颊脖颈,抹过厚重凝结的血痂,露|出原本皮肤。 燥热肆意涌上,逼得人热汗横流,赫修竹坐不住了,探身凑上前来:“爹,为何要匆匆忙忙出来,何人在暗中观察我们?” “也许是北夷的人,也许是将军府的人,”赫钟隐道,“我不知道。” 赫修竹这一天一夜接连被惊雷劈中,脑中一团乱麻,不知该先揪哪个:“等等······爹,你与将军府素来交好,还曾做过将军的先生,他为何忌惮我们?” 赫钟隐僵住手臂,毛巾被拧住水来,挂在兰景明睫上,榻上这人呼吸清浅,浓密睫毛挂满水珠,似一碰即碎的琉璃,令人不忍触摸。 要不要将一切合盘托出,尽数告诉修竹? 赫钟隐犹豫片刻,恍惚抬起头来。 赫修竹喉结滚动,紧紧攥住双拳,黝黑的面颊憋至通红,似那炭块被烈焰炙烤,烧得千疮百孔,几欲化为乌有。 罢了罢了。 他之前不愿告诉修竹太多,也是不想将人牵扯进来,令孩子徒增烦忧。 若是寻常人家的孩子,这么大早该娶妻生子,过上安稳幸福的生活,可他根本不是寻常家长,于情爱之事一窍不通,更不知如何教导修竹。 他们的命运已牢牢缠在一起,裹得分不开了,若是再寻借口敷衍过去······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好罢,我捡重要的说给你听,”赫钟隐道,“你听过之后忘了便是,千万不要透露给第三个人。” 赫修竹连连点头,赫钟隐便从巫医族开始讲起,讲起山河混元图与神秘叵测的诛心草,讲起北夷诸事与十恶不赦的兰赤阿古达,讲起纷纷扬扬的大雪与失散的孩儿······ 无数画面如汹涌波涛,自天边翻卷而来,将自己掩埋进去,口鼻尽被堵住,丝毫喘息不得,以往诸多疑惑都有了答案,四海为家的生活有了缘由,待赫钟隐将过往一切和盘托出,赫修竹站起身来,抱住爹爹后背,重重摩挲几下,调转身体向外走去,他浑噩走在院中,跨进灶房时被门槛绊倒,咚一下摔在地上,摔得鼻青脸肿,半晌爬不起来。 眼前一切如梦幻泡影,呼啸旋转而来,他与爹爹相依为命,在屋檐下度过日日夜夜,可爹爹的过往与他无关,在这状似平静的湖面之下,竟藏着这般翻滚奔涌的波涛。 不知在灶房坐了多久,屋外寒风涌过,吹熄炉中火苗,赫修竹掐住手臂扶膝起身,踉跄起身回到卧房,愣愣坐在塌边。 他与爹爹相顾无言,林中风声比城里更大,落叶被纷纷扬扬卷裹起来,簌簌吹进庙中,庄严佛像手捏莲花,垂眸俯瞰众生。 赫修竹盯着榻上之人的容颜,心头五味杂陈,酸涩层层涌上,他知晓爹爹对那丢失的孩儿如何愧疚,若真有万中无一的可能······那孩子还活在世上,甚至还躺在这里,爹爹该如何自处? “爹······” 赫钟隐闻言抬起头来,他容色平静,面上看不出端倪。 可赫修竹心中清楚,他爹爹惯会守口如瓶,胸中愈是惊涛骇浪,面上愈是平静如水,此刻在那不动如山的表象之下,不知皲裂出怎样的沟壑。 赫修竹忧心爹爹,忍不住又把目光转回榻上,榻上这人陷在被褥里面,脸颊伤处被热巾抹过,疤痕浅淡许多,眼下无旁事可做,他只能定定盯着那人,愈看愈觉得不对,可细究又究不出来,直缠得他一团乱麻,寻不出线头在哪。 这般看了许久,赫修竹下定决心,一不做二不休道:“爹,这疤痕看着碍眼,我们给它涂下去罢,我去配些药膏回来。” 赫钟隐静静坐着,如一块行将就木的石雕,徒留一具空壳。 赫修竹自去调配药膏,进门时不慎又摔一跤,手臂蹭出红痧,他呲牙咧嘴忍痛,将膏液倒上小臂,胡乱涂抹开来。 待到回了卧房,他动作放轻许多,将那药膏用柔布晕开,细细抹在兰景明颊上,这药膏有去腐生肌之效,化开后薄如蝉翼,与皮肤融为一体,兰景明本就面色霜白,与雪状膏液色泽相近,被那药膜遮住疤痕之后,清秀面容显露出来,如雨后初荷,娉婷立在风中。 赫修竹只觉这人气势变了,疤痕遍身时满身杀气,像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恢复容貌后竟生出天真,如晶莹剔透的碧石,透出浑然天成的光泽。 脖颈和胸口上的疤痕也被抹掉,耳垂碧石被揉裹进去,光芒黯淡许多。 外面咯吱一声,像是有甚么踩断树枝,传来细碎声响,赫钟隐敛眉起身,快步走向门外,几只野兔惊惶逃窜,躲入密林之中。 天边乌云密布,疾风如刀卷起飞雪,纷涌刮向远方。 此番形势紧急匆忙出来,诸事未曾打点清楚,难免不被人觉察。 营帐外面三军齐整,帐中一灯如豆,长影拖出帐外,映在草地上头,鸿野攥着两份急报,在帐外抓耳挠腮,踌躇半晌不敢进去,只想挖个土坑给自己埋了,不想面对即将到来的疾风。 “进来,”陈靖道,“何事前来禀告?” 鸿野揉搓指头,咬牙进帐跪呈急报:“回将军的话,赫先生那的私塾和药铺都未开张,只在门前贴了告示,告示都在这里。” 陈靖接过宣纸,略微翻动几下,两份告示主旨相似,只说远方亲戚有要事相托,他们要去寻亲访友,归期未定让众人不要等待。 “去找,”陈靖道,“生死不论,掘地三尺也得给我都找出来。” “是,属下遵命,此处还有从宁王府传来的急报,”鸿野道,“急报上说朝中有飞奴传信过来,信卷夹在急报中了。” 陈靖豁然起身:“拿来!” 鸿野忙呈上急报,陈靖取出细卷,用墨汁洇出字来,里面只有寥寥几字,写得横七竖八,似乎执笔之人气力耗尽,再多的也写不出了。 神官在信卷中说自己大限将至时日无多,想见陈小将军最后一面。 “备马,”陈靖道,“我要快马加鞭赶去朝中,余下诸事由副将抉择。” 第80章 寒风萧瑟,赫钟隐在院中站立良久,反身走回卧房。 药壶咕噜噜向外冒泡,浓烈药香飘来,在鼻间盘旋打转,赫钟隐尝过药温,端过一碗药来,递到赫修竹手上。 “爹,他喝不进去,”赫修竹接过药碗,忧心忡忡看人,“整日不沾水米,常人都撑不下来,何况他这样的身体。” 赫钟隐盯着榻上人的面容:“你身上有没有糖?” “糖?”赫修竹丈二摸不着头脑,但还是站起身来,听话在身上摸索,“之前我说大宝吃糖坏牙,从他那收走几颗,能找到的都在这了。” 赫修竹找出几枚糖块,剥开外皮溢出香味,赫钟隐倒上一碗白水,将糖块在里面化开,拿小勺盛出一点,撬开兰景明牙关,给人喂了进去。 兰景明嘴唇干裂,唇皮溢出血丝,被糖水泡开一些,比之前松软几分,他昏睡之中不知吞咽,赫修竹帮他按揉咽喉,哄小孩似的哄他张嘴,不知是不是赫修竹平日里哄孩子经验丰富,兰景明在他喋喋不休的絮叨之中,喉结轻滚一下,咽下半勺糖水。 赫修竹欣喜若狂,连哄带骗劝人张口,还唱了首城里流行的童谣,这曲调悠远绵长,如游人思念故乡,兰景明似乎听进去了,接连咽下几口糖水,总算令两人松了口气。 “我留在这里,你先去洗一洗罢,”赫钟隐道,“头上脸上全是黑的,擦过去满手都是浮灰。” “洗不洗都这么黑,怎么养都白不了了,”赫修竹道,“爹,我留在这里,您先去洗一洗罢,眼下我们到了山里,不必与外人见面,您不能总是这般模样。” 赫钟隐闻言揉揉眉心,去灶房烧了一桶热水,泡了药粉进去,除掉外衫泡进水中。 他仰靠在木桶边缘,热水蒸腾起来,在眼前晕开白雾,他忆起那双灼灼发亮的眼睛,在烛火映照下如同鬼魅,透出孤注一掷的决然。 他······见过这样的眼睛。 赫钟隐以手扶额,眼睫被水珠黏住,硬生生蜇痛眼角。 指间还有拉弓勒出的疼痛,指腹上缠满薄茧,他摩挲几下手指,弓尾如被紧紧崩起的琴弦,将指头分割成块。 长箭斩开疾风,挟裹流云飞驰而行,直奔黑衣人后心而去。 黑衣人翻滚在地,手中卷轴咕噜噜转动,在雪中散落开来。 山河混元图······ 第81章 赫钟隐猛然起身,掌心压进盆沿,脊背弯曲成弓。 水流如雨滚落而下,迷雾般遮住双眼,丝缕黏住发尾,淅淅沥沥落下,在地上砸出浅坑。 他忆起那如同惊弓之鸟的身形,在林间雪地穿梭,如同飞翔的雀鸟,倏忽飘向远方。 巫医族、将军府、黑衣人、北夷、阿靖、山河混元图······ 赫钟隐捏紧指头,木桶尖刺扎进肉里,他立在水中,眼珠被血丝覆满,磅礴回忆如奔涌浪涛,疯狂向他涌来,他捂住额头,脊背愈弯愈深,眉眼耳朵埋进水中,被水流尽数堵住,撑得他头脑肿胀,几欲爆裂开来。 破碎断线胡乱缠在一起,诸多碎裂画面拼凑而来,囫囵卷进腹中,赫钟隐不愿想到过去,竭力忘却丢失的孩儿,妄图得到自欺欺人的安慰,可若那孩儿真的活着,真的找到自己,真的努力撑到现在······那孩儿从前过的,都是怎样的日子? 能否吃饱穿暖,能否得到关爱,能否不受欺辱? 身上那些层层叠叠深可见骨的伤······都是怎么来的? 他们巫医族生来不惧伤病,小伤不会留疤,大伤也比常人更快复原,即便不慎伤到筋骨,不过几日也就长回去了。 为何······会留下这些疤痕? “啊!” 赫修竹惊呼出声,瓷碗砸落在地,发出噼啪碎响。 赫钟隐披上外衫,三步并两步跑进卧房,赤脚在地上踩出水印,脚底砂砾在地上散开,自桶侧滚到塌边,撞出簌簌鸣音。 榻上被褥卷起,几根细瘦苍白的指头攥紧被角,失血指盖白到透明,两枚断裂甲盖坠在旁边,血肉磋磨被褥,腥气溢散出来。 藏在被褥底下的人像是觉不出疼,察觉有人靠近,隆起的一团向塌内缩去,像只被拔光爪牙的小兽,尽力蜷缩成球,护住最脆弱的脏腑。 药汤在地上晕开,浓烈苦味溢出,在房内弥漫开来。 赫修竹满面愁容,保持倾身向前的姿势,他自认行医多年,在哄骗孩童方面炉火纯青,谁知在这山间庙里折戬沉沙,彻底把招牌砸了。 “怎么回事?” “爹,刚刚他似乎醒了,但是认不出人,把瓷碗给打翻了,”赫修竹道,“他一动便口鼻流血,不能再刺激他了。” 被褥上满是星星点点的血迹,拱起的那团瑟瑟发抖,指头缩回底下,发尾自根部断裂开来,碎发铺在枕上,瞧不出半点光泽。 “再去熬碗药来,”赫钟隐道,“既是醒了,吊命的药必须得灌下去。” “爹,先把鞋给穿上,”赫修竹道,“我去熬药,把碎片都收起来。” 赫修竹收好瓷片,在房里转过两圈,犹犹豫豫不肯出门:“爹,您小心点,不能再刺激他了。” “你在教训你爹?”赫钟隐道,“家法都忘了罢。” 赫修竹闻言一惊,左脚绊右脚蹿出门去:“那木杆子早被我埋了!” 外面声音愈大,那被褥里的一团缩得更紧,兰景明浑浑噩噩往缝隙里挤,只觉耳朵里吵得厉害,甚么都听不清楚。勉强撑开眼皮,眼前满是血红迷雾,喉里堵着血块,动一动腥气四溢,夹杂浓烈苦味,他难受的不想说话,摸索寻觅坚硬板墙,迎头猛撞过去。 他以为这一下便能永登极乐,谁知撞在枕上,软绵绵瘫软回去,他咬紧牙关,还想再试一回,肩膀被人扳住,一只大掌挟裹风声而来,隔被拍在臀上:“再撞一下试试?” 赫钟隐本来有满腔狐疑要问,哪知榻上这人拼着最后一丝力气,也要了结自己,这一撞把想说的话都撞散了,赫钟隐青筋直冒,手臂扬起又停在半空,腕骨颤抖半晌,克制猛拍下去的冲动:“动不动就在这寻死觅活,谁教你的本事?” 兰景明被打懵了。 他脑中满是浆糊,不知为何周身疼痒绵密不断,如万针攒刺那般,还有人拿他出气,他浑身痉挛颤抖,将被褥裹进怀中,两臂拢住自己,悄声哽咽起来。 以往清醒时候,他绝不会放任自己这般软弱,可眼下不知怎的,五感丧失令他天旋地转,生出没来由的恐慌,他循着本能愈蜷愈紧,愈缩愈深,想将自己挤压成米,沿缝隙滚落下去。 赫钟隐掰过兰景明手脚,将人按进怀里,不让这人抠挠自己,断裂指甲抓完被褥便往身上挖去,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折腾几下便破皮流血,青紫皮肉外翻,这人瞧着像不会呼痛,若是没人拦他,能把全身皮肤尽数抓烂。 这般缩在被里,眼见就要呼吸不畅,赫钟隐四下打量,上前拉好外帘,抱来一床柔软新被,抽出原来那条,用新的将兰景明裹住,松松圈在怀里。 这被褥绵柔松软,盖在身上柔若浮云,不似之前那般难捱,兰景明挣扎不动,虚虚闭上眼睛,鼻间血流流了又抹,抹了又流,腥气久久弥散不开。 赫钟隐哄小孩似的将人抱着,巴掌再舍不得往下打了,这孩子容颜清秀,看着与修竹年岁相仿,似乎比修竹还要小些,若是在常人家里,许是爹娘宠着爱着,舍不得放出门去,在这里却要强忍疼痛不敢喊叫,不知吃过多少苦头,养成了这幅性子。 趴在腿上的侧颊消瘦苍白,没有一丝赘肉,赫钟隐眉心直跳,隐约忆起数年前翻阅族中古籍,在枯黄书页里翻出的小字,那小字破破烂烂,被水火烧过泡过,只能依稀辨认出来。 丹凤红凝丸于常人而言是滋补圣品,对巫医族却是穿肠毒药······若服用此丸过量,会致五脏衰竭七窍流血,五感尽皆丧失,周身痒痛不止,皮肤皲裂脱落,如被万蚁啃咬······ 赫钟隐咬紧牙关,胸口如被岩浆滚过,烫出血肉模糊的烙印。 丹凤红凝丸长在悬崖峭壁之上,寻常人家寻来一株都是天方夜谭,若要长久服用,除非······ 兰赤阿古达的面容闯入脑中,赫钟隐攥紧拳头,只想拔剑挥出,将那项上人头斩落马下,召万千铁蹄踩踏过去,踏成碎渣散在风中。 这世上······真有如此巧合? 桩桩件件如藤蔓缠绕,严丝合缝拢在一起,若有一分一毫差错,便会满盘皆输。 第82章 若是在心底埋下一颗种子,它会生根发芽,顶开泥土开花结果,长成参天大树。 赫钟隐坐在塌边,手指埋进兰景明发尾,轻轻摩挲几下,那碎发簌簌飘落,在指间散落开来。 丹凤乃是世间珍宝,非常人所能寻来,若这桩桩件件能拼凑起来,北夷之中定有叛徒,为兰赤阿古达出谋划策。 可当年背后有骑兵追赶,前方有悬崖峭壁,四周狼嚎阵阵,箭矢穿过小腹,孩儿自雪坡滚落,这些都是真的······一个尚在襁褓里的婴孩,不可能水米不沾撑过几日,难道是被人救了? 赫钟隐百思不得其解,想要张口捋清脉络,怀中人眉头微皱,嘴唇颤抖几下,耳蜗溢出血线,沾湿大半脖颈。 赫修竹端着药碗回来,见状忙跑上前来,取出白绢细细擦拭,即便是素不相识的病人,见人痛苦心里都不好受,更何况眼前这似乎是他弟弟的人了。 白绢染上星点血迹,眼见不能用了,额前碎发久未修剪,挡住大半眉眼,露|出苍白干裂的嘴唇,赫修竹蹲在塌边,左右打量半天,只觉这人眉眼熟悉,似乎在哪见过。 那些疤痕被掩住了,清秀面容如同莲荷,被水雾浸染开来,赫修竹忆起过往种种,不由得坐回塌边,揉捏手上关节,不知如何是好。 若将爹爹说过的那些拼凑起来,他先是对眼前之人隐有好感,得知这人是将军妾室,好感未曾发芽便被扼杀在襁褓之中,后来得知将军想八抬大轿娶人入门,再之后便是这人摇摇欲坠坐在自家院墙上面,比朝廷通缉犯还要可怖,现下又似乎成了失散已久的弟弟…… 赫修竹暗自叹息,只觉自己心智厚如城墙,若是常人遇到这些,怕是要两眼上翻厥过去了。 “药凉了,熬碗新的过来,”赫钟隐道,“放些灵兰进去,苦味会冲淡许多。” “明白了,我再去煮些粥来,”赫修竹道,“爹爹换身衣衫,这样会受凉的。” 赫钟隐坐在塌边,只裹一件外衫,浓密金发如流云垂落,遮掩大半胸口,澄澈眼瞳似林间朝露,蕴藏剔透如玉的华泽。 简陋屋舍似被朝阳映照,烛火熊熊燃烧,屋外白雪皑皑,赫钟隐如同遗世独立的松竹,立在云雾之间。 爹爹总是强行遮掩容貌,融入常人的生活里,如此这般时日久了,连赫修竹都要忘了爹爹原本的模样,也许对爹爹而言······无需伪装恢复原貌,才是真正的自在罢。 若与爹爹同是巫医族的后代,那他赫修竹的弟弟也该与爹爹容貌相似,为何会是如今这般模样? 胸中有万千言语想问,可眼下几人饥肠辘辘,赫修竹只得拾起老本行来,进灶房生火煮粥,端回去时天色更晚,烛火将要燃尽,赫钟隐接过粥来食不知味,勉强咽下几口,兰景明嘴唇紧抿不肯听话,又被照着屁股狠拍两掌,这才犹犹豫豫张开口来,眼泪汪汪吞下两勺。 这抡起巴掌啪啪两下真是毫不手软,赫修竹目瞪口呆,暗叹爹爹铁石心肠,他幼时相当听话,从不与同龄孩子争吵打闹,大了些虽有叛逆,竹竿子抽上两下便顺势乖了,眼下长到现在,倒真见识了爹爹教训孩子的威力······赫修竹生怕这扫堂腿刮到自己,放下粥碗药碗找个理由遁了,不愿生生留在这里碍眼。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兰景明埋在赫钟隐膝上,指头拢着外衫,眼眸半睁半闭,呼吸悄无可闻,不知何时便会散尽,赫钟隐担忧如此这般压着胸腹,会令孩儿更加难受,他换个姿势想要起身,抓住外衫的手指稍稍攥紧,赫钟隐胸口一震,登时动不得了。 那只手的甲盖残缺不全,用力时指骨轻颤,嫩|肉通红发紫,赫钟隐不忍心再让人攥着,他握住那条细腕,一根根救出指头,放在掌中轻轻拢着,不让人再挣扎了。 “娘亲······” 寂静屋内响起一声低呼,嗓音含糊不清,如云雾漂浮而起,浩渺不在人间。 赫钟隐坐立不稳,垂头凝视半晌,抬手抚在兰景明发顶,缓缓摩挲两下:“娘亲就在这里。” “娘亲······肯见我了,”兰景明喉间哽咽,手指痉挛扭曲,“死了真好,死了······能见到娘亲。” 赫钟隐松开手指,撩起碎发覆在兰景明额上,掌心满是潮热,热意透骨而来,几乎烫穿皮肉。 “娘亲,为甚么,为甚么死了还这么疼,”兰景明挪动手臂,喉间哽咽更深,“又痒又疼,娘亲······我想喝孟婆汤了,喝了便不疼了。” “谁告诉你,喝了孟婆汤就不疼了,”赫钟隐挪动手臂,隔被搭在兰景明臀上,虚虚游动两下,想打又舍不得了,“若是进了阴曹地府,要受九九八十一难才能轮回转世,远不如当下自在。” “那便不投胎了,”兰景明道,“喝了孟婆汤,做个孤魂野鬼就可以了。” 赫钟隐眉心微颤,胸中痛不可当,扬掌想要落下:“你·····你这孩儿,兰赤阿古达平日如何待你?” 提到这个名字,赫钟隐胸口胀痛,喉间缠满血腥:“吃了多久丹凤红凝丸了?” 即便已经猜出大半,赫钟隐还是浑身发颤,如站在万丈深渊之间,踩在细弦之上,他害怕听到孩儿的过往,害怕知道孩儿受过的苦楚,这些年他走南闯北,与修竹相依为命,虽不富足却也衣食无忧,若兰赤阿古达真养了他的孩儿······兰赤阿古达狡诈残暴,不知要如何哄骗折磨孩儿。 “父汗待我很好······” 兰景明烧的昏昏沉沉,耳边声音忽近忽远,周身痛楚似有似无,他模糊想着既已身死恩怨散去,不必再说出桩桩件件,令娘亲徒增烦忧,他挑挑拣拣说着,想将许多事情敷衍过去,可娘亲不知怎的,揪着他的话头一问再问,只要他稍有纰漏,便被打破砂锅问到底伺候,若是执意不说,屁股又要挨上两掌。生前鞭子都吃在背上,死后铁砂掌都吃在臀上,兰景明愈想愈觉得委屈,呜呜咽咽想要逃跑,只换来两个不轻不重的巴掌,折腾的他又不敢动了。 赫钟隐愈是害怕甚么,愈是忍不住问的愈多。 为何滚落崖底还能活着,为何要将丹凤红凝丸吃到现在,为何要扮做女儿身潜入阿靖府中,为何要将山河混元图盗走,盗走后这些年又做了甚么······ 林林总总事无巨细,拼凑出这些年残缺的画卷,赫钟隐咬住舌尖,尝到滚卷而来的血腥。 他忆起这孩儿救下修竹,却被他飞出一脚踹在院中,胸骨咯吱作响,不知被踩裂几根;给修竹采药时孩儿紧紧跟在背后,被训斥打骂仍不肯走,最后还摘来珍宝放在自己耳边·····而自己都做了甚么? 对孩儿非打即骂,横眉冷对口出恶言,疑心孩儿要伤害修竹,斩钉截铁说你懂甚么,修竹是我的孩儿······ 冷汗层层黏住外衫,赫钟隐脊背弯折,几欲折断开来。 自己都做了甚么? 对心心念念的孩儿做了甚么? 孩儿吃了多少苦头,有多少是自己带给他的? 可无论自己如何愧疚懊恼,过去的便过去了,自己无法回到过去,弥补那些过往。 自己虽是心中不安,却也好生生活了这么多年,孩儿孤零零活在北夷帐中,在他人冷眼欺骗中长到现在,落下一身疼痛伤疤,死后宁愿做孤魂野鬼,也不愿再入轮回。 这一道道长疤岂止长在孩儿身上,分明还长在自己身上。 赫钟隐身染烈焰,被烫热火舌焚烧殆尽;被绑住细绳吊在半空,刀枪斧钺从四面八方涌来,将他块块凌迟,丢入万丈深渊;他被不知名的巨手捏开喉管,灌入穿肠鸩毒,酒液滚滚而下融化肺腑,血肉自眼中滚落,淋漓坠落成雨。 “娘亲······怎么哭了,”兰景明收拢五指,喃喃低声轻语,“都过去了,有幸能见到娘亲······上天待我不薄了。” 窗外细雪簌簌落下,房中只有几声微不可闻的哽咽,簌簌散在风中。 赫修竹转日推门进来送饭送药,见到人当即愣在原处,惊得动弹不得。 爹爹两眼肿的似两枚核桃,半张脸如被泪水泡过,透出大片深红血丝。 赫修竹揉揉眼睛,倒退两步上前一步,拉开帘子凑近去看,被赫钟隐送出一掌,灰溜溜缩回去了。 “弟弟,还是你有真本事呀,为兄甘拜下风,”赫修竹悄声啧啧,对兰景明拜了又拜,“令我们这铁石心肠的爹爹结出菩提果来,你就是那风云榜上的头号英雄,着实令为兄刮目相看。” “少在这逞甚么大哥威风,”赫钟隐道,“等他清醒过来,一句话便能噎的你七窍生烟。” 赫修竹乖乖闭嘴,眼观鼻鼻观心哦了一声,不敢再摸虎尾了。 “我去山中采些药来,”赫钟隐道,“你在这里好好照看,不得有半点纰漏。” “晓——得——了——” 赫修竹摸摸鼻子,将药篓送到爹爹手中:“爹爹大可放心,哄小孩我可是最擅长的。” 第83章 大话虽放出去了,可爹爹前脚刚走,赫修竹后脚就犯了难,他这弟弟整日里昏沉比清醒更多,浑浑噩噩认不清人,苦药一口不沾,半点喂不进去,睡得沉了还要攥着甚么,赫修竹化身陀螺在人身边打转,外衫手指胸口药碗都被拽过,明明抽|出来无需用力,可只要稍有动作,兰景明就皱起眉头哼哼唧唧,折腾的赫修竹动弹不得,换了数个姿势,大腿小腿全压麻了。 好不容易揪点空闲出去熬粥熬药,怎么喂进去更是一大难关,他思前想后半天,决心用出最后一计——先用糖块哄骗,伺机灌入苦药。 兰景明对甜食情有独钟,即便甚么都吃不进去,含进糖块也不舍吐出,这荒山野岭找不到糖人,赫修竹把附近甜草都拔回来了,捣碎了捏烂了塞进碗中,挤出几碗汁水,挨个摆成一排,端起来哄人喝下。 一勺糖水送进唇缝,兰景明启唇洇了进去,赫修竹连忙换上苦药,兰景明唇瓣颤抖,眼皮合拢起来,牙关紧紧咬住,手指向内攥紧,忍痛似的偏过脑袋,避开那只瓷勺。 赫修竹折腾出一头大汗,糖水耗光大半,药碗还是满的,他半跪在那手脚僵硬,抠到头秃不知如何继续,外面积雪簌簌作响,像是有人飞身掠过,踩碎数根枯枝。 赫修竹心头一凛,抬手拎起竹竿,飞快朝外扑去,几只野兔见人出来,背过身向林中蹿去,倏忽看不见了。 院中空无一人,枯枝落叶散在地上,看不出有何蹊跷,赫修竹在院中转过一圈,总觉得心中打怵。他自己毫无练功天赋,习武几年的小孩都能将他打得鼻青脸肿,爹爹不在他连自保都成问题,真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任人宰割罢了。 更何况卧房里还有无力起身的弟弟,若真有甚么危险,他拼了这条命去,也得护弟弟周全。 赫修竹进了灶房敲敲打打,捶出几根木棍竹竿,将院门加固起来,又把小兽们刨出的孔洞都堵好了,勉强放下心来。 他洗了手回到卧房,进门只觉有人看他,他搓热掌心揉揉眼睛,兰景明偏过脑袋,静静盯着他看,眼瞳涣散无光,映不出甚么模样。 赫修竹屏住呼吸,五脏六腑翻腾几圈,磕磕绊绊蹦出几字:“你、你醒了?” 兰景明没有回答,待赫修竹小心凑到面前,兰景明慢悠悠喘出口气,眼尾微微上挑:“娘亲长得俊秀高挑······怎生出一根炭条?” 赫修竹捶胸顿足,险些被噎的背过气去:“岂有此理,欺人太甚!红口白牙······你胡说!” “不是炭条是甚么,”兰景明道,“炭块、炭饼、炭盆?” 赫修竹气得眼前发黑团团打转,当年在将军府时,他就被这位“妾侍”三天两头教训,当时以为这位是个窈窕淑女,自然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现下知道是俊秀英武的青年才俊了······明明可以一雪前耻,还是反抗不了。 一念及此,赫修竹耷头耷脑靠在榻上,将药碗端在手中:“炭条便炭条吧,甚么都成,能好好喝药就成,既是醒了······你!” 话音未落,兰景明闭上双眼,脑袋耷在枕上,房中鼾声四起,与周公相会去也。 赫修竹眨眨眼睛,被这拙劣的表演给震住了,半晌说不出话。 兰景明打个哈欠,将被褥向内掖紧:“炭条成了孤魂野鬼,还是做老本行呢······” “可不是嘛,约摸着喝了孟婆汤轮回转世,下一世还做这个,”赫修竹端起药碗,苦口婆心唠叨,“我知道这药难喝,往日里捏着鼻子都灌不下去,可你现在五内不调气血凝滞,性命危在旦夕,不喝是不行的······” 兰景明骤然睁眼,唇角紧紧抿起,眉间痉挛起来:“性命危在旦夕······这不是阴曹地府······我还活着?” 赫修竹惊了一跳,险些洒掉药碗:“你当然活着,爹爹昨日里给你施针,才令你清醒过来,只是你五脏俱损,非寻常药草能医好的。” 兰景明眼前昏茫,盯着头顶木梁,恍惚不知今夕何夕,他自太行山上醒来便浑浑噩噩时睡时醒,有时四肢剧痛浑身麻痒,有时如坠云雾飘在空中,冤魂厉鬼向他索命,斧钺刀枪向他砍来,他硬生生扛到最后,不知何时陷入绵软云朵,指间攥着一缕金发,发尾如行云流水,自指间飘洒开来。 这是······娘的气息。 兰景明心中笃定,忍不住絮絮叨叨说了许多,往日里诸多言语憋在心底,谁问都说不出口,可在心心念念的娘亲身边,委屈满溢出来,恨不得指上划出一道小口,都要哭着嚎着,递到娘亲面前讨哄。 可赫修竹说自己没死,那就是说,昨夜里发生的一切······都是真的? 兰景明摸索抓来被褥,向上拽到头顶,将自己卷裹起来。 糟透了······全暴露了。 一切都源于他太过自私,明明应当在山洞里自生自灭,偏要来见爹爹最后一面,扰乱他们平静的生活。 赫修竹丈二摸不着头脑,拉开被褥一角:“等等,别埋进去呀,先把药汤喝了,晚了就要凉了······” “外面有人!” 兰景明拉下被褥,骤然看向外面,赫修竹惊得手忙脚乱,药碗啪一声落下,在地上摔的四分五裂。 好在竹竿还立在塌边,赫修竹拎起竹竿向外扑出,院中空空荡荡,唯有风声啸鸣,连鸟影都寻觅不到,他疑神疑鬼不敢掉以轻心,拎着竹竿沿院中走过一圈,等了半天才回到卧房,收拾满地碎瓷。 兰景明陷在被褥之中,大半面容埋进枕里,看不清眉眼模样。 赫修竹收好碎瓷残片,临出门时晃动手中布袋,倏而转回半身:“瓷片怎么少了一块?” 房中人一言不发,赫修竹放下布袋,三步并两步走回塌边,弯腰仔细看人:“二两的药包多了一根枯草,我不用称量就能分辨出来,这瓷碗分明少了一片,被你藏在哪了?” 兰景明眼睫轻颤,额头缩进被褥,碎发铺在枕上,簌簌摇晃起来。 “藏着掖着可没有用,”赫修竹恶狠狠威胁对方,作势扬手要打,“我虽不忍动你,爹爹可是铁石心肠,等你屁股变成八瓣核桃,我要在旁边拍手叫好。” 许是这威胁有了效果,那只被团轻轻抖动,自底下探出一只拳头,赫修竹捏住喉咙强作粗鲁,总算逼得人松开掌心,露出染血瓷片。 那瓷片小小一块棱角分明,四周凹凸不平,已被掌心血给攥透了,赫修竹眼疾手快收走凶器,丢进怀里揣着,胸口波涛起伏,蓄起万般怒气想要咆哮······若是有爹爹那样的本事,这巴掌他也要打下去了。 “比三岁稚儿还不听话,”赫修竹粗声粗气挠头,除掉外衫爬到榻上,躺在兰景明身边,“爹爹不在,今夜我陪你睡。” “不要,”兰景明掀开被褥,额上碎毛乱摇,眉眼写满嫌弃,“回你自己那里去睡。” “嫌弃我也没有用,如今的你打不过我。若是我回去了,你再偷偷藏些甚么,爹爹回来要扒我油皮,将我送上西天,”榻上被褥不多,赫修竹抢过小半被角,搭在自己腹上,“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这种傻事我才不做。” 兰景明静静盯着人看,半晌偏过头去,稍稍抿住嘴唇:“这些年来······你们怎么过的?” “要是事无巨细全讲出来,这一夜你我都不用睡了,”赫修竹翻过半身,懒洋洋道,“不过看你真心诚意哀求,为兄就勉为其难告诉你罢。” 赫修竹占尽嘴上便宜,滔滔不绝说起来了,他从小便比常人话多,常人说一遍便嫌烦了,他可以三番五次颠过来倒过去说,生怕听者理解不了,正因如此那药铺日日从早排队到晚,有时梆子敲过几声,他还在后院唾沫横飞,掰开了揉碎了讲解药方。 眼下弟弟既然问了,赫修竹也毫不隐瞒,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出来了,连曾做过的替爹爹养小孩的梦都没有忘却,说到兴处他扒|开衣襟,露出胸腹青紫皮肉,说兰景明自城墙之上掉落,将自己砸个正着,险些助自己驾鹤西去,早登极乐去也。 “那你再砸我一回,”兰景明道,“让你砸回来就可以了。” “砸来砸去算怎么回事,谁和你做糯米饼呢,”赫修竹撇嘴,“你好好活着,一家人以后自在开心,就算还给我了。” 兰景明垂下眼睛,轻轻收拢掌心,冷汗蜇透而来,刺的皮肉生疼。 烛火悠悠燃烧,飞雪簌簌而落,房中一灯如豆,映照苍白面容。 “爹爹对父·······不,”兰景明道,“爹爹对兰赤阿古达······恨之入骨?” “岂止恨之入骨,简直恨不得啖其血肉,”赫修竹道,“其中细节爹爹未告诉我,只是爹爹当年捡到我时,他自己浑身是血,脸色苍白魂不守舍,夜里睡不安稳,有时整天不吃不喝,抱着枕头絮絮叨叨,一会说要报仇一会说要放下,把我吓的哇哇大哭水米不进,他才清醒一点,后来更是听不得北夷二字,听到就会勃然大怒,掀翻桌子砸碎瓷瓶,把自己关进屋中,几天不肯出来,后来我也不敢提了,再不想让爹爹难过。” 桩桩件件如同长棘,在胸中翻搅不休,兰景明攥紧拳头,腥气满溢上来,堵塞填满喉口。 若是如此······ 阿靖说的没错。 于兰赤阿古达而言,他兰景明不过是一枚棋子,一条路边的饿犬,给块骨头便会汪汪叫唤凑上前来,拼死为仇人卖命。 他被蒙在鼓里受人驱使,做那沙场上的嗜血修罗,背负无数人命,自欺欺人安慰自己······换来的都是甚么。 浓烈愤懑奔涌而来,腥气磅礴堵在鼻间,兰景明扭身趴在塌边,声嘶力竭干咳起来,泪水呛咽出来,洒落满地血珠。 赫修竹慌忙坐起身来,拼命给人端茶倒水,口中哄劝不停,他心知自己说错话了,又不知哪说错了,整个人急成热锅上的蚂蚁,在榻边团团打转。 兰景明气力耗尽倒回榻上,抬手挡在眼前,竭力喘息几口,胸口血气弥散开来,丝缕缠在鼻尖。 赫修竹端来糖水,兰景明不知哪来的戾气,接过来一饮而尽,大半呛出去了,只剩小半留在舌底,溢出清甜滋味。 赫修竹劝人劝的口干舌燥,半个字都不敢说了,蹲在塌边两眼通红,直勾勾盯着人看。 兰景明偏过脑袋,只觉这便宜哥哥像只可怜巴巴的落水幼犬,狂摇尾巴等待主人安抚,他攥住赫修竹手腕,嗓音低哑吐息:“上来。” “上·····上哪?” 尾巴高高扬起,在空中摆动几下。 “哥哥不是要陪我睡么,”兰景明道,“上来罢。” 赫修竹哆嗦两下,只觉这哥哥二字分外惊悚,他有心想三十六计溜为上计,握在腕骨上的指头却沉甸甸的,令他动弹不得。 “上来,”兰景明道,“舌头好痛,不想说话。” “哦,哦,哦,晓得了这就上来,”赫修竹同手同脚爬到榻上,躺在兰景明身边,“睡、睡罢,天太晚了,你得多多休息。” 兰景明嗯了一声,缓缓合上眼睛,指头没有松开,仍拢着赫修竹的手腕。 赫修竹这一夜没睡安稳,总是睡了又醒,醒了又睡,每次睁开眼睛,都会见到兰景明攥着甚么,有时是自己的衣衫,有时是自己的头发,有时是自己的脖颈,有时是自己的指头,这弟弟平日里生人勿进冷淡疏离,暗地里竟是这般黏人,似那毛没长全的幼兽,总要贴着同伴取暖。 这般兄友弟恭过了两日,赫修竹头发要被薅秃了,盼星星盼月亮盼爹爹回来,许是上天听到了他的呼唤,第二日夜里院中咯吱作响,赫钟隐裹挟风雪踏入房中,将药篓放在地上,抓来扇子给自己扇风:“糯米饼在哪?你爹饿了!” “来了!” 赫修竹连滚带爬出门,去灶房做饼去了,赫钟隐换好新衫洗漱干净,捧着药碗回来,立在兰景明塌边:“这两日可还听话?” 兰景明埋在被褥里面,露着两只圆溜溜的大眼睛,乖乖点头称是,他一时不知如何面对爹爹,想说的话哽在舌下,开口只剩气音。 “唤我一声爹爹,”赫钟隐倾身坐下,抚在兰景明额顶,缓缓揉弄几下,“想听孩儿这般唤我。” 兰景明拉紧被褥,耳垂全染透了,酡红自脖颈向上攀爬,在额上晕染开来,整个人像块被烤熟的肉条,冒出滋滋迷香。 “这里甚么东西被烧糊了,”赫修竹大摇大摆进来,鼻子在空中嗅来嗅去,挤到两人中间故作惊讶,“怎么头顶都生烟了。” “糯米饼做好了么,”赫钟隐道,“还敢在这放肆?” “好好好,这就去做这就去做,”赫修竹脚底抹油溜了,“不敢违抗圣令!” “还有你,该喝的药都喝了么,”赫钟隐递过药碗,放在兰景明唇边,“都喝下去,一滴都不准剩下。” 兰景明不想喝药,他闻到苦味便心生厌恶,只想把全天下所有的苦棘果全部烧光,若是平日里昏昏沉沉,还能敷衍过去不必张口,可此时他神智清醒,之前的羞惭还未过去,这碗药放在身边,真是如同被蜜糖包裹的鸩酒,令他喝也得喝,不喝也得灌下。 这药似乎与以往喝过的不同,入口清甜似琼浆玉露,透出莹碧光泽,滋润干燥喉口,兰景明难得都喝光了,放下碗后被爹爹塞进被褥,不多时便昏昏沉沉,坠入混沌之中。 落日余晖躲入云层,月色如水淌落人间,沁入沟壑之中。 赫钟隐点燃一柱檀香,青烟袅袅而起,云雾散在林间。 一炷香燃尽之后,赫钟隐站起身来,合上房门拉好帘子,坐回兰景明身边。 檀香浸透卧房,浓黑夜幕如骤雨落下,黏|腻填满胸腔。 赫钟隐探出手来,拂过兰景明眉梢眼角,向上撩开额发,缓缓抚摸几下。 这天下没有哪家爹娘······能眼睁睁看着孩儿受尽苦楚。 可他知道无论怎么逼问,孩儿都不会告诉他诛心草长在哪里。 孩儿性命危在旦夕,再想别的办法······来不及了。 只能赌上一回,赌孩儿打开过山河混元图的卷轴,阴差阳错令地图显形。 喂给孩儿的药草有助眠之效,沉在梦中会忆起许多,只要指引到位,只要看过一眼······孩儿的命便有救了。 赫钟隐长长吸气,勉力镇定心神,先问了几个可有可无的问题,都得到了令他满意的答案,他弯腰俯身下来,贴在兰景明耳边,温声细语吐息:“诛心草长在哪里?” 第84章 陈靖在前面一路狂奔,鸿野在背后紧紧跟随,两人快马加鞭往皇城奔去,本想在三天之内赶到钦天监中,谁知途中遭遇大旱,流浪灾民们拖家带口围拢过来,各个面黄肌瘦,抱着怀里嗷嗷待哺的孩子,那些孩子头颅硕大,手脚瘦小,薄薄皮肉裹着骨头,似一只只被抽干血肉的幼兽,缩在爹娘怀中啜泣。 前些年陈靖常去赈济救灾广散钱粮,灾民中有不少还记得他,纷纷扑上前来,跪地求他去寻钦天监仙官,为庄稼降雨求收。 陈靖安慰不得,只说会尽力代为传达,他知晓仙官那边许是有心无力,以他对仙官的了解,只要还能站起身来,向天祈愿一事都不会推脱。 四散游民无人整合,在苍山荒野之间乱撞,陈靖一时脱不开身,留在原处将他们组织起来,走了一日一夜去林间凿地挖水,也算解了燃眉之急。 这条长路上满是饥荒灾民,再向前奔过两座城池,迎面暴雨袭来,如飞驰而来的箭矢,将他们浇得动弹不得,不得不进破庙避雨,这座庙宇年久失修破破烂烂,内外杂草丛生,浓烈酸腐味道自枯草底下传来,外衫贴在身上,黏的人动弹不得,解下来挂在梁上,淅淅沥沥向下淌水,将草叶砸成一团。 阴冷湿气自外面涌来,陈靖坐在门槛上面,刚刚拧干外衫,草叶咯吱响动,一个圆头圆脑的小孩站在门边,手里拎着破破烂烂的篮子,惊慌失措看着它们。 “口袋里干粮在哪?”陈靖道,“拿来几个。” 鸿野忙解开口袋,递过去几张饼子,那孩子眼巴巴看着,不自觉上前两步,小心翼翼停在原处,不敢再挪动了。 “过来,”陈靖道,“这些都是你的。” 那孩子看了又看,喉口滚动几下,在饥饿中无法忍耐,小跑过来夺走干饼,蹲在门边狼吞虎咽,塞得口唇满满登登,脊背缩成小团,整个人抖若筛糠,饼渣散的哪里都是。 “慢慢吃,”陈靖道,“没人和你抢食。” 不知那孩子是不是听进去了,吞咽不似之前那般紧张,吃饱后他放松下来,在门边裹住自己睡成一团,鸿野得了陈靖指示,上前给孩子裹上外衫,抱进庙里休息。 屋檐下积水摇荡,滚圆水珠坠落在地,砸出噼啪鸣响,陈靖立在门边,静静站到半夜,雨势比之前小了,被泡过的泥土松散开来,涓涓细流在石缝间蜿蜒而行,被雨水冲刷过的草叶洗去灰尘,泛出青翠碧色,如传承千年的琥珀,透出淡淡华泽。 这抹莹润如天地初开的寒芒,恍惚蜇痛双眼,陈靖直勾勾盯着它看,只觉那草叶虚化开来,如同一张薄纱,融化在尘土之中。 “将军,”鸿野道,“夜深了,明日还要赶路,还是早些休息罢。” 陈靖仿若未闻,眼珠空茫茫散着,如飘逸散落的云雾,直到鸿野再说两遍,他才回过神来:“芸芸众生与蝼蚁无异,如何才能胜天?” 鸿野心头一惊,不知如何回话:“回将军的话······属下无能,不敢违背天意,逆天而行。” “如何是违背天意,如何是逆天而行,天意究竟为何而生,为何而亡,”陈靖道,“为何······总是不遂人愿。” 回答他的只有风雨,落叶被疾风卷起,向远方飒然飘去。 “葬在哪里了。” 鸿野盯着将军的背影,默默垂下脑袋,肩膀耷拉下去,两条胳膊似被重物系住,扯拉成两块薄片,颤巍巍悬在半空。 “回将军的话,葬在······葬在太行上了,”鸿野道,“苍鹰会来接引魂灵,助他早入轮回。” 陈靖默然无言,抬头望向苍穹,厚重乌云背后隐有天光,它如同一柄利刃,割开云朵向下坠落,直落到河水中去,斩断粼粼波光。 一夜无话。 转天鸿野在城中寻觅一番,将孩子送回他爹娘身边,与陈靖来到堤坝之上,这堤坝一年比一年垒得高了,站在上面遥遥望去,河水磅礴如同游龙,向坝上狂涌而来,厚云被风雨包裹,择天蔽日而来,浪花泛出滚涌白沫,炸出轰轰隆响,脚下土地震颤不休,如同被惊雷劈成碎块,散落漫天渣滓。 人影渺小如沙,被风浪卷得漫天乱舞,又被流云吞没进去,倏忽看不见了。 陈靖在江边伫立良久,衣衫被风浪卷动,簌簌雨声狂落下来,蜇痛眼角眉梢,大股水流浸透额发,自颈边成股落下,似连绵不绝的泪水,浸透大半衣衫。 风雨渐渐小下来了,陈靖与鸿野起身上马,扬鞭向皇城赶去,这般不分昼夜奔腾几日,总算到了皇城根下,陈靖令鸿野自去进食休息,他托熟人以赈灾之名讨了一张官符,自己去了钦天监脚下,趁夜色一层层爬到塔顶,沿窗棂向内望去。 钦天监仍似一座坟墓,空荡荡不含半丝人气,榻上裹着薄薄一层被褥,一条瘦骨嶙峋的手臂自底下探出,那只手惨无人色,肉皮裹着骨头,甲盖黯淡无光,看着······不似活人的手。 陈靖喉间轻滚,两臂撑起滑入其中,站在塌边抬手一扯,掀开那张被褥。 底下的人他几乎不认识了。 他还记得仙官做法事时的模样,长袍广袖随风飘飞,纤长眉眼微微上挑,碧眼如林间湖泊,莹翠不在凡间。 眼下的仙官形容枯槁,好似一捏即碎枯骨,乱蓬蓬金发黯淡下来,胡乱散在脸上,薄薄破烂不堪,随意遮在身上,塌下滚落几只染血的绸绢,看着颇为不详。 陈靖屏住呼吸,撩开仙官脸上额发,惨白面容展露出来,如同一张枯萎树皮,塌缩在木桩之上。 他猛然后退两步,后背撞上墙面,砰一声恍惚起来。 眼前的面容旋转成团,一会是身骑白狼的翩翩少年,一会是半身染血的鬼面修罗,一会是冰河里丰神俊秀的身影,一会是城墙上被厚雪覆盖的面容······ 眼前天旋地转,风声聚出嗡嗡鸣响,在耳边飒飒滚动,陈靖捂住额头,眼前忽明忽暗,如烈焰席卷而起,将身体焚烧成灰。 “小将军······来了,”仙官偏过脑袋,艰难勾起唇角,“最后······一面了。” 仙官气若游丝,如行将就木的老人,他似乎将周身的气血都耗干了,原本潇洒肆意的目光被灰霾掩盖,沉缀成一滩死水,怎么都搅动不开。 “把酒······拿来,”仙官撑起摇摇欲坠的手臂,指向墙角酒壶,“我要·····喝酒。” 陈靖循着他目光望去,墙角真躺着几只酒壶,酒液溢散开来,丝缕飘入鼻间。 若是常人行将就木还要饮酒,身旁人绝不会答应下来,可陈靖依言走向墙角,拎起酒壶走到仙官塌边,抬手将人扶起,喂人饮下几口。 仙官喉结滚动,似是饮下琼浆玉露,酡红弥漫开来,他嘶声轻笑,笑的脸颊泛红,脖颈摇晃,快活不在凡间。 最后一滴酒液散了,仙官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推开酒盏,自塌边撑起身体,连滚带爬挪向窗棂,仰头倒在地上,望向浩渺夜空。 星子躲在云后,与月色交相辉映,他偏头静静望着,月光流淌进来,挡住大半身体,长影在地上弥漫开来,将他吞噬进去。 陈靖不愿再看,眼珠却如被吸住,盯在仙官身上,那副面容逐渐变了,化为纤长枯槁的身影,那个人曾倒在城墙之上,手臂弯曲搭在胸口,眼瞳光芒四散,眼皮合拢不上,似乎在等一个人,等待一个不会回头的人。 等待一个救不了他的人。 陈靖捂住额头,肩背紧紧绷住,额头埋进五指,向内勒紧下去,脸颊被指头抓出青痕,皮肉崩到生疼。 不知过了多久,他松开指头,走到仙官身边:“诛心草在哪?” 第85章 仙官恍若未闻,枯黄面容被月华包裹,映出一片冷白,他轻轻叩动指头,指尖在地上弹跳起落,口中哼出无名小调,那小调婉转绵长,低哑如拢云雾,悠悠荡漾开来。 他似一位离家远行的游子,魂灵随风而起,飘逝在天地之间,他以美酒做舟,夜色做桨,飘扬远行而去,缥缈不在人间。 良久之后,仙官飒然笑道:“小将军想要······救我?” “不是救你,”陈靖道,“是救黎民百姓。” 仙官怔住,轻轻浅浅笑了,笑声暗哑无力,如厚痧磨过喉管,泛出嘶哑啸鸣。 “没人救得了我,”仙官道,“那个叛徒······赫钟隐才能救我。” “谁?” 陈靖耳骨轻颤,嗡嗡鸣叫开来:“谁能救你?” “诛心草······诛心草,”仙官道,“赫钟隐的心头血······才能聚起灵气,令诛心草重获生机。” 陈靖恍惚立着,脑中疼痛欲裂,他曾饱受先生教诲,对先生仰慕敬重,虽然隐隐猜到先生与这神秘族群有关,可乍一听到他便是那身怀血脉之人······还是令他如遭雷击,脚下站立不稳。 如此想来,先生医术超群武艺高强,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当年瘟疫在城中弥散,诸多郎中束手无策,先生却能配出药方·······若先生是这巫医族的人,一切便都能说的通了。 “生死人,肉白骨,”陈靖喃喃,“那身死之人,可还能死而复生?” “绝无可能,”仙官摇头,“世上没有任何灵药,能令死人复生。” 通天塔中寂静无声,一根针落在地上,都能分辨清晰。 陈靖按住额头,额角青筋颤动,他似乎总是抓握不住,过去的未来的,想要的不想要的,总是求而不得,总是事与愿违。 既是如此,至少要救下眼前之人。 “你撑着些,”陈靖道,“我这就去寻先生,求他前来救你。” 仙官体力不支,缓缓摇头不欲再说,陈靖将人放回榻上,沿窗棂翻落下来,快马加鞭赶到鸿野居处,未等他走进院中,鸿野急奔出来,捧出手上细卷,头上布满冷汗:“报告将军······我们派出去的人,寻到赫先生的行踪了。” 三日前。 赫修竹在灶前生火,被浓烟吹得连连呛咳,猛打几个喷嚏,他揉揉鼻子,被冷风刮得瑟瑟发抖,抱臂来到檐下,遥望外面铺天盖地的飞雪,总觉得这风雪分外邪门,连日月都躲藏起来,似乎在逃避甚么。 爹爹进了卧房不久,便将帘子拉好熄灭烛火,好半天没有出来,赫修竹心中不安,在外面转来转去,总想敲门进去看看,又怕爹爹在做甚么要紧的事,思前想后还是回去烧火煮粥,时不时探出脑袋探查,卧房门吱呀一声,从里向外推开,赫修竹慌忙起身,被大火撩到碎发,他嗷呜前后跳脚,啪啪拍扁火苗,顶着炸毛鸡窝奔出:“爹,弟弟怎么样了?” “没事,”赫钟隐合拢房门,“糯米饼做好了么?” “来了来了,”赫修竹跑回灶房,把新鲜出炉的糯米饼端了出来,“爹爹尝尝,都是热腾腾的!” 赫钟隐接过一只,在唇间咬动几下,榨出咯吱脆响,他毫不客气端走儿子手中竹篮,仰入院中躺椅,前后摇晃起来。 赫修竹未曾出言打扰,默默站到躺椅背后,给爹爹揉捏肩膀。 赫钟隐享受这难得的安逸时光,若是将糯米饼换成宣纸,将宣纸盖在脸上,他便能回到过去,回到此生最快活的岁月里。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潇洒自在,无忧无虑·····那样的日子,再也不会有了。 飘雪落在脸上,融化成水流淌下来,引得他扬起脖颈,望向赫修竹双眼。 “爹?” 赫修竹停下动作,一时有些无措,他总觉得爹爹神色不对,似乎在盘算甚么,又好似决定了甚么,且这目的他势在必行,非旁人所能阻拦。 他心中忐忑,舔舐干裂嘴唇:“爹······怎么不吃了?” 赫钟隐放下篮子,将布巾放到身旁:“你要何时成亲?” “爹!”赫修竹目瞪口呆,手指僵成鸡爪,“怎么说到这了?我几时说要成亲······不对,我能和谁成亲?” 赫钟隐哦了一声,点点头道:“说的没错,是爹爹太过愚钝,未曾关心你的终身大事。” “爹,”赫修竹摇摇脑袋,不自觉捏紧手指,“可是发生甚么事了?我能做些甚么?” “你好好照看弟弟,爹爹出门采药,”赫钟隐道,“他不爱喝药的话,给他煮些糖水就是。” 言谈间赫钟隐站起身来,挥袖往卧房中去,赫修竹几步跑到前面,横在赫钟隐面前:“爹!你要去哪?我要和你同去!” “我去采药罢了,”赫钟隐道,“你和我同去,你弟弟谁来照看?” 赫修竹四下看看,这庙宇内外荒无人烟,唯有数声鸟鸣,在空中盘旋回响。 “爹爹,我们既是家人,就该坦诚相待,”赫修竹张开双臂,硬生生扬起翎羽,“你真是去采药吗?” “是,”赫钟隐拨开赫修竹手臂,“修竹,你弟弟危在旦夕,不要让爹爹······再尝到那种滋味。” 赫修竹心神剧震,两臂垮塌下来,脖颈撑不住脑袋,坠在肩膀之间。 他沉默片刻,向后退开半步,踩裂脚底碎石,背过身不再看人。 赫钟隐抬起手臂,犹豫片刻还是放下,走进卧房之中,轻轻合上房门。 房内檀香萦绕,浓雾遮蔽双眼,兰景明面容平和,轻轻浅浅吐息,赫钟隐走到塌边,帮人掖好被角,撩开额间湿发,拨到耳骨后面。 这孩子······难得能够好好休息,最好多睡一会。 墙角有一条用来撑梁的竹竿,赫钟隐摸出短匕,蹲下来打量片刻,将它削掉一块,将里面挖至镂空,只留下薄薄外壳,在手中甩动几下,弹出嗬嗬轻鸣。 他收好短小竹筒,自柜中翻出包裹,从里面取出簪盒,拂去顶上浮灰,摩挲诛心草纹绣叶片。 簪盒下还有一只黑皮扁筒,上面纹绣被涂抹得破破烂烂,看不清原本模样,赫钟隐打开扁筒,自里面摸出短匕,在指上掠过半寸,鲜血如泉水奔涌而出,淹没大半手掌。 这是他曾送给姊姊防身的利刃,足足打造三年之久,是他最得意的作品。 薄如蝉翼削铁如泥,肉体凡胎在它面前如同宣纸,轻易便能割开。 曦光自窗棂涌入,映照在寒锋之上,赫钟隐将它调转过来,刀尖对准心口,左右挪动几下,唇角微微抿紧。 片刻之后,他收刀入鞘,将竹筒与短刃放进怀中,背好药篓踏出门外,在院中走过几圈,在灶房寻到熟悉身影。 赫修竹满头大汗,在柴火前挥动长扇,整张脸模糊一片,眼睫撕扯不开。 赫钟隐站在门边,赫修竹没有扭头说话的意思,只在灶火前敲敲打打,把竹篮都掀翻了。 这几乎是赫钟隐第一次见到儿子发怒。 修竹从小听话,似乎颠沛流离的日子过的久了,惯会体察旁人心思,谅解旁人难处,遇事都是能忍则忍,能退能退,不会平白惹人伤心。 赫钟隐心知自己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不似寻常人家的爹娘,给不了孩儿无微不至的关怀,他这这些年来与修竹相依为命,受孩儿关照,得孩儿荫庇,本该由爹爹来做的事,都由孩儿来代劳了。 “修竹,”赫钟隐道,“你是男子汉了,要学会独当一面。” 赫修竹凝滞片刻,手臂扇动更快,火焰腾空而起,在眼前哔啵作响。 空中满是焦灼气味,黏稠|如同沸水,烫得人挪动不开。 赫钟隐勒住药篓,转身向外走去,背影自门边掠过,倏而看不见了。 良久之后,赫修竹摔掉扇子,两臂夹住耳朵,口中喃喃不停。 “爹爹,您不愿再尝的滋味······便要让我尝么。” 第86章 琼苍山地处淮王府与宁王府交界之处,连绵山脉如同游龙,自平原拔地而起,向远方奔腾而去,这座山峰高耸陡峭,植被荒芜,终年无人踏足,连商队都绕道而行,不愿靠近这里。 赫钟隐走到山底,仰头望向高处,大半山脊被厚雪掩埋,苍鹰在云间环绕盘旋,碎石自空中翻卷滚落,接连砸向身边。 任谁也不会想到,世间至宝诛心草······会长在琼苍山顶。 不知此次上去,是否还能有命下来,他知道要将诛心草作为阵眼,设法阵引心头血过去,可不知此番要引多久,更不知要耗费多少精血,若是不幸殒命在此,诛心草便无法送到孩儿手中。 他需得小心谨慎,探查四周动向,留得一丝力气,将诛心草带回庙里。 赫钟隐暗下决心,抓紧背后药篓,拉住一根光秃秃的藤条,向上攀爬而去。 之前为修竹采药时山峰陡峭,这琼苍山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因为之前无人踏足,连踏落脚步的地方都寻不出来,目之所及皆是尖利杂草,抓一把划出满掌伤口,脚下碎石摇摇欲坠,踏上一块晃动几下,未曾站稳碎石滚落,赫钟隐扬臂而起,攥住满手泥土,一块隐藏的尖石藏在土堆之下,恰好被他抓住。 脚下万丈深渊,风声赫赫卷动,山间没有活水,连鸟鸣都听闻不到。 赫钟隐支起半身,脚腕扎进土堆,向上撑起额头,搭在峭壁之上。 云雾掠在身旁,缥缈水汽浸透脖颈,凉丝丝沁入胸口,他不自觉打个哆嗦,吊上石壁钻入洞口,脊背贴上斜崖。 在洞口向下望去,他忆起过往种种,当年孩儿在背后紧跟着他,不知几次脚下踩空,险些坠落下去。 若是当时没拉孩儿一把,任孩儿殒命在那······ 赫钟隐不忍再想,拽开包裹取出干饼,几口填饱肚子,抹掉额间汗水,继续向上攀爬。 山中满是沟壑,林间陷阱众多,赫钟隐不愿休息,自日升爬到日落,不知在惊险中爬过几日,总算登上山顶。 山下满是荒芜,山顶却鲜花灿烂,翠色摇曳,美妙不似人间,赫钟隐周身破烂,衣衫皱成一团,药篓摔裂半个,手腕脚腕尽是土灰,倒在地上气喘吁吁,半天爬不起来。 这里花香四溢,吸入之后沁人心脾,心神为之一震,赫钟隐撑起两膝,沿圆台转过几圈,只是无论他怎么如何寻觅,都没有诛心草的影子。 怎么会? 难道诛心草不在这里? 不会的。 一定就在这里。 赫钟隐心下焦躁,半跪在地仔细拨动,这圆台不大,花香沁透鼻间,不知为何他头脑昏茫,眼底阵红阵白,无言疲惫涌上胸口,他踉跄扑倒在地,昏昏然合上眼睛,坠入迷雾之中。 这场梦分外真实,令他如堕云间,他怀里抱着景明,手中拉着修竹,两个孩子嘻嘻哈哈,在林中打闹不休,他抓住这个抱不住那个,景明在怀里忽大忽小,一会是个粉雕玉琢的胖娃娃,一会是个上树捉鸟的坏孩子,他捉捉不住摸摸不到,急的满头大汗,飞身猛扑过去,孩儿骤然拉长身形,化为高挑少年。 “景明······” 赫钟隐探长手臂,触到兰景明肩膀,兰景明瑟缩一下,向后转过半身,面上血泪斑驳,覆满横七竖八的刀痕,赫钟隐悚然一惊,向前踏出半步,少年身形抽长,化为一支细柳,静静立在风中。 “爹爹为何不肯要我?” 长大后的景明转过身来,面对面望着赫钟隐的眼睛:“爹爹为何要抛下我?” 赫钟隐无力回答,身体绵软下来,化为一滩冰水,融在泥土之间。 景明不依不饶,寸寸向前逼进,眼耳鼻喉流出血泪,滑过眼角眉梢,浸透身上衣衫,他抬起手臂,掌心化为利爪,捏住赫钟隐双肩,发力向内扣紧,他好似捏住仇人,抓裂赫钟隐骨头,扣紧薄薄皮肉,剜出血肉模糊的大洞—— “爹爹······为何让我受尽折磨?” 赫钟隐骤然坐起,胸口上下起伏,冷汗浸透衣衫,寒风飒然卷来,吹得碎发四散舞动。他捂住额头,猛然抖动几下,仰头向天边望去,一轮圆月挂在半空,点点星子隐在云间,恍惚看不清楚,他揉揉眼睛,万花丛中透出一抹翠意,原本长势茂盛的草叶们尽皆化为鲜花,拱卫正中央一株碧草,那草叶娇弱绵软,聘聘婷婷,似一块娇嫩欲滴的蕊芯,拢在重瓣之中。 赫钟隐撑起身体,向那株碧草挪去,这草叶只有一根茎骨,并无簪盒上的嫩叶,赫钟隐围着它绕过几圈,悄悄蹲在旁边,探指触摸过去,那草叶瑟缩一下,向内缩拢更紧,仿佛抵触外界侵扰,不愿向外张开。 怀中的短匕硌到胸口,赫钟隐摸索出来,手起刀落划破腕脉,血线淅淅沥沥滚落,砸在草茎之上。 草茎微微颤抖,并无张开的意思。 赫钟隐思忖半晌,忆起姊姊说过的一切,他吸口长气,调转短匕对准胸口,扯开胸前衣襟,向内猛扎进去,窒息般的痛楚席卷上来,连喘息都破碎开来,他忍着深入骨髓的剧痛,在脑中勾勒孩儿的模样,景明苍白憔悴的面容映入心口,赫钟隐紧闭双眼,忍住一波急痛,微微掀开眼皮,等待眼前迷雾散去。 那草茎探出一片嫩叶,叶片如同米粒,几乎触碰不到,赫钟隐拔|出短匕,血雾如雨落下,罩住大半草茎,诛心草抖动身躯,贪婪吞噬精血,泥土被灌得蓬松开来,绽出盈润光泽。 赫钟隐松开短匕,向内拢住胸口,伤口飞速闭合起来,恢复成原本模样,他取出竹筒,将边角削得锋利如刀,冲自己转动过来。 竹筒在皮肉滑动几下,寻到最合适的位置,在上面标出记号。 他俯下|身来,以诛心草作为阵眼,画出一副巫医族祖传的困血圆阵,这阵法会令血流源源不断往阵眼涌去,只有施术之人断绝呼吸,才会令阵法停止。 赫钟隐剥|开衣襟,后仰躺在地上,深深吸口长气,一只手臂弯折过来,横着挡住眼睛,另一只手调转短匕刺向胸口,刀尖穿透骨头,几乎扎烂血肉。 未等呼吸喘匀,他咬紧牙关屏住声息,抽出短刃压入竹筒,欲要合拢的皮肉被硬物挡住,血流蜂拥沿竹筒灌下,顺阵法路径向诛心草涌去,草茎源源不断被血液浸泡,它肆无忌惮大口吞食,像是被甚么打开灵识,唤出蓬勃生机。 天边飘来细雪,落在脸上化为凉渍,蒸成腥甜水珠。 赫钟隐长到现在,从未经历过如此痛楚,他逼迫自己反抗身体,身体极力要掌握主权,两股力量互相对抗,不肯被对方压制,连呼吸都被挤压成缕,吐息间似有芦苇扎进喉管,压得他恶心欲呕,舌底干燥发麻。 他不自觉舔舐嘴唇,唇角干裂发白,渴水的冲动洗涤四肢百骸,他想要饮水,可不敢挪动半步,只得舔舐残雪解渴,那诛心草探出薄叶,草茎在月色之下颤抖,血珠一颗颗滚落下来,如同清晨露珠,凝在叶片上头。 赫钟隐偏过脑袋,眼前满是失血过后的昏黑,上次亲身体会到这种痛楚,还是逃跑中被长箭射穿脏腑,这回比起上回有过之而不及,这是凌迟般的剧痛,丝丝缕缕拉扯脏腑,令他无暇喘息。 金发自发尾向上褪色,自金色化为银白,那诛心草颤抖更厉,又探出一根叶片,赫钟隐浑浑噩噩,身体精神支撑不住,陷入昏茫之中,风中隐隐传来杀伐之声,雪堆被震得簌簌作响,竹筒在胸口左右晃动,他竭力握紧拳头,想仰起脖颈探看,可未等支撑起来,浓重黑暗如夜幕袭来,将他包裹进去,坠入虚脱之中。 第87章 “查到先生的行踪了?”陈靖抢来布条,攥拳捏在掌心,“在哪里?” “回将军的话,是在琼苍山上发现的,”鸿野道,“只是我们发现的时候只有脚印,想必人已经爬上去了。将军之前不准他们轻举妄动,他们也不敢惊扰,只敢沿着脚印偷偷跟着,只是这琼苍山上着实陡峭,荒凉渺无人烟,目之所及皆是断壁残桓,先生攀爬极快,似乎要寻找甚么,我们的人不多时便跟丢了,连脚印都寻不到了。” “明白了,”陈靖点头,“你传信过去,令人继续探查,找到人也不得轻举妄动,更不能伤及先生半分,听懂了吗?” “属下听令,”鸿野道,“定不负将军所托。” 鸿野传信之后,两人去换了千里良驹,拍马往琼苍山下奔去,这一路风雨兼程未曾歇息,到了瑞王府附近人困马乏,几乎挪动不得,之前陈靖因娶亲一事当众驳了瑞王府脸面,令瑞王勃然大怒,就此与将军府势不两立,不知向朝廷参了多少本诉状,暗地里给他们下了多少绊子,陈靖不愿在瑞王府中歇脚,只得去宁王府换了马匹,直奔琼苍山脚下。 这琼苍山高耸入云,陡峭山崖斜削下来,几乎将天幕斩为两段,陈靖默然仰头,阳光飒然涌进眼中,淋漓如同骤雨,他挡住眼睛,带着身后三五随从,动身往琼苍山上爬去。 天上落雪纷飞,先生留下的痕迹辨不清晰,陈靖身上甲胄未褪,坠在身上沉甸甸的,几乎扯动不开,他寻个山洞弯身进去,将甲胄丢在里面,这洞里草叶有被碾压的重痕,看着不止一人,像是有支小队曾在这里歇息,陈靖拧起眉峰,沿洞口踏过一圈,许多脚印还未抹平,雪地被踩的满是污泥,他蹲下抹过泥水,在鼻间轻轻嗅闻,只觉这腥气分外熟悉,像是在哪闻过。 “都给我打起精神,”陈靖道,“此地除了我们另有旁人,都给我拿出刀刃,不准掉以轻心。” “属下听令!” 几位随从齐齐得令,抽|出刀枪背在身后,陈靖领着人向上攀爬,前方兵士再没有传来消息,他不知先生在哪,也不知先生是否还在这里,他只能凭着本能拽住藤蔓,不断向上冲锋,这般不眠不休爬过两日,前方拐角传来悉索声响,他示意随从后退,未等他们潜藏起来,拐角尽头出现熟悉身影,兰杜尔手握长勾,挥起长绳勾动石块,峭壁上石块抖动,落下簌簌飞雪,冲他们迎头砸来。 “后退!” 陈靖怒吼出声,几人后退数步,堪堪立在崖边,回头一望脚下万丈深渊,碎石自身侧飒然坠落,倏忽不见踪影,陈靖拔剑出鞘,直直指向对面。 他心念电转,知晓这兰杜尔用了声东击西之法,叫旁人在沙场上与副将作战,自己倒是悄无声息摸来,意欲在此取他性命。 兰杜尔冷哼出声,攥紧手中长枪,在沙场之上他们被打的节节败退,憋了满肚子火气没处发泄,这陈靖大胜在即竟不翼而飞,丝毫未将他们看在眼里,兰杜尔胸中愤懑不已,只想拿那副将祭旗,谁知打了没有多久,他与兰信鸿都被父汗唤入帐中,父汗说探子来报,在琼苍山下发现故人踪迹,令他们将故人绑来,不得与半点纰漏。 兰杜尔不愿与兰信鸿同来,只觉得此等小事如同探囊取物,哪还需要带个累赘,正好兰信鸿主动请缨,说北夷不能无人抗敌,愿意留下与敌人作战,兰杜尔顺水推舟说愿独自前来,请父汗将重任交托于他。 他本想寻到人就带人回去,可在山中搜寻几日,想找的人没有找到,倒是发现了陈靖踪影,他在沙场上被陈靖打的威严全无,戾气无处发泄,乍一见到陈靖,更是理智全无,只想在此取他性命。 此处乃是悬崖峭壁,只有一条窄道可供前行,两人遥遥相对,彼此见到对方眼中杀气,攥紧掌心长枪利刃,蓄势待发弓起脊背。 兰杜尔带来的随从不愿与陈靖正面相抗,颤巍巍想要后退,兰杜尔怒喝出声,挥舞长枪逼人向前,两名随从手脚发颤,在窄道上挪动几步,兰杜尔猛拍峭壁,长枪扎入雪堆,那两人咬紧牙关怒吼出声,扑上来与陈靖缠斗,兰杜尔借势冲上前来,与陈靖战作一团,两方势力混战起来,窄道之上风声赫赫,碎石沿身侧滚落,簌簌残雪四散飘飞,兰杜尔挥出长枪,被陈靖剑锋格挡,向后猛推出去。 脚下残石咯吱作响,被挤得四散乱飞,兰杜尔倒退数步,一名随从躲闪不及,被惯力倒退出去,惨叫声越过夜空猛冲而来,几欲震破耳骨。 陈靖按住耳骨,攥紧手中长剑,后背紧贴山脊,狠狠吸口长气。 薄云飘在山间,耳边风声疾呼,惨叫盘旋耳边,兰杜尔未曾回头,举枪猛扑过来,陈靖后撤半步,斜身躲开半寸,两人在狭窄弯路上翻转挪腾,彼此互不相让,陈靖躲闪不及,被长枪扎进肩膀,血肉被搅得模糊成团,他强忍痛楚咬紧牙关,抓住兰杜尔手腕,发力向下掰动,兰杜尔痛呼出声,脚底踉跄几下,一只脚滑落下去,碎石被碾得四处乱飞,眼前血雾弥散开来。 两人长长呼吸,在原处静默片刻,兰杜尔怒吼出声,拎起长枪猛推向前,陈靖后退数步,脚底卡住悬崖边缘,脊背向外转动,硬生生令长枪在肩上转动,拧得血肉横飞,沾染大半衣襟,兰杜尔收力不够卡不住脚,随长枪力道向外转去,脚下踩空向后倒去,他抓住长枪边缘,鸿野自背后抓紧陈靖,那长枪硬生生被兰杜尔扯拉出去,挤出血脉崩断的碎鸣。 凄厉惨叫沿悬崖向下坠落,倏忽消失不见,陈靖捂住肩膀,额角青筋颤动,半个身子被鲜血覆满,那血洞张着血盆大口,冲他低声嘶鸣。 兰杜尔的随从不敢恋战,纷纷丢弃刀枪逃跑,陈靖没有叫人再追,他眼前天旋地转,一时觉不出疼,只愣愣往头顶上看。 晨曦初绽,山顶光芒四射,如宝石坠落云间,那华彩宛如仙境,好似神仙下凡,披五彩霞衣降临人间。 几个人动弹不得,纷纷立在原处,待到光芒散开,陈靖手脚并用缠紧肩膀,硬是咬牙勒住藤蔓:“爬到那里!” 随从们山呼得令,蓄起全身力气,跟着将军往山顶上爬,陈靖身先士卒冲在前面,踏上山顶时他瞪大双眼,胸口为之震颤。 山上鲜花翠叶像是被抽干生气,目之所及一片荒芜,枯萎不似人间,一个发丝银白的人俯在台上,瞧着无甚声息,像是三魂七魄丢了大半,唤不回婆娑人间。 “先生!” 陈靖猛扑过去,将赫钟隐翻转过来,赫钟隐面色苍白,发丝睫毛银白一片,似被冰雪凝结而成,不含半分生机。 “回府里去!叫郎中过来!” 陈靖将人抱起,手脚并用缠在背上,肩膀血肉被扯拉起来,痛楚直袭眉间。 “将军!” 鸿野扬声惊呼,陈靖循着他的目光望去,一枚莹碧澄澈的圆丸自赫钟隐指间落下,咕噜噜滚到崖边。 第88章 鸿野眼疾手快,飞身猛扑过去,将圆丸拢在掌心,吹散上面的土灰。 他跪在崖边,碎石自膝侧滚落,簌簌落向深渊,寒风卷动衣襟,流云般飞舞而起,后颈骤然绷紧,被人向后拽动,发力扯回台上。 陈靖松开掌心,微微松了口气,将赫钟隐向上背紧,抬脚向前走去。 “将军,此圆丸不似凡间之物,”鸿野单膝跪地,掌心向内合拢,高高托起灵丸,“其中必有蹊跷。” 这圆丸似枚活物,握在掌中如血脉涌动,丝缕牵扯筋皮,它吸饱日月精华,温润通透如玉,丸子上呈现草叶纹路,底下隐有血气,如波纹涌动开来。 陈靖止住脚步,接过这圆丸握在指间,对着日头摩挲两下。 草叶纹路浸染更深,里面血丝摇曳,朱红在琥珀中游荡洇淡,缥缈不在人间。 诛心草······ 陈靖眉心一跳,无端想到甚么,手中玉丸滚烫起来,将皮肉炙出焦糊。 “将军,您肩上伤势未愈,属下来背先生罢。” 鸿野靠上前来,想将赫钟隐接到背上,陈靖垂下眼睛,一只苍白泛青的手攥住衣衫,指头向内勾紧,捏住几分褶皱。 “先生?!” 陈靖扭头看人,瞥到冰雪凝成的眼睫,银白发尾垂落下来,遮掩大半面容。 赫钟隐无知无觉,脖颈垂落下来,呼吸几不可闻,没有清醒的意思,这些微动作像某种执念,至死不能解脱。 陈靖向上托起,那几根手指捏得更紧,肩上血腥浓郁,浸染大半身体,他摇晃脑袋,将浓重夜幕甩开,分出只手抽出布条,向内缠紧两圈。 “不必,”陈靖道,“在外面开路,先下去的去请附近最有名的郎中,收拾一间院子出来。” 随从将士们纷纷领命,在前面排成长队带路,鸿野留在队尾断后,时不时摆正赫钟隐身体,怕人掉落下来。 陈靖肩上无力,全凭毅力背着人往山下爬,那枚药丸被他放入怀中,贴在胸口之上,他能听到自己粗重无律的呼吸,沉哑的,急促的,似被疾风吹卷的旌旗,抖落簌簌嗡鸣。 两日一夜几乎没有歇息,到山下时陈靖冷汗直冒,皮肉绽开更多,鲜血染红大半衣衫,他松开手臂,将赫钟隐轻轻放在地上,令郎中上前诊治。 鸿野上前帮将军包扎,陈靖坐在旁边,直勾勾盯着赫钟隐的面容,对肩上伤处恍然不觉,鸿野洒上大股药粉,粉末蜇痛血肉,逼得他清醒过来:“如何了?” “回将军的话,这位大人身上没有伤口,但是血气匮乏五内皆损,需得好生将养才是。” 鸿野手下一颤,骤然想到甚么。 当年将军要他给那兰景明请郎中来,郎中也说兰景明血气匮乏五内皆损······ “可有性命之忧?” “回将军的话,小老儿学术不精,这位大人身体康健,脉象异于常人,不知为何血气匮乏至此。若是能够好生休养,性命当是无忧的。” “那就好,”陈靖松了口气,肩上疼痛剧烈起来,“将先生抬进院里,命人好生伺候。” 他担心来回挪动会加重先生伤势,没有将人送回府中,只在附近收拾出一间院子,调了几个家臣婢女过来伺候,郎中给赫钟隐诊脉开药,又给他肩上伤口止血,折腾一番天色渐晚,随行的将士各去休息进食,陈靖口干舌燥浑身酸软,靠在榻上无法入眠,软糕茶点不想入口,只想等先生清醒过来,将诸多事情说给他听。 他从未感到自己如此渺小,这两旁山脉巍峨险峻,峡谷之巅流水潺潺,空谷之中风声赫赫,人命如同蝼蚁,自悬崖飞坠而下,摔得尸骨无存。 陈靖头痛欲裂,以手抚额揉捏几下,妄图将痛楚逼退下去,他起身走在河边,雪浪自水中凝结,化为薄脆浮冰,在岸边撞成碎渣。 天将欲雪,雪过泛晴,烈日照耀大地,晒干皲裂泥土,湮灭勃勃生机。 他摸出那枚圆丸,在指间碾动几下,月华自天边流淌而来,血丝在丸子之中游荡,那草茎惟妙惟肖,叶片簌簌抖动,脉络纤毫毕现。 仙官憔悴枯黄的面容映入胸中,陈靖心中五味杂陈,拍手唤来骏马,在林间奔腾起来。 飞雪如刀划破面颊,脚下泥水四散溅落,沾染衣衫下摆,他不知跑了多久,到后来人困马乏,眼前昏黑一片,恍惚只见一座茅屋,里面空空荡荡,连枯草都寻不出来。 他下马走进屋中,躺在四面漏风的草室里,下落水滴被寒气冻住,冰锥在屋檐凝结起来,在地上砸成碎块。 他浑浑噩噩躺着,直躺到天色将明,喉间舌下口干舌燥,只得去河边取水,河边有一女子衣衫简陋,手捧着瓷碗舀水,见陈靖两手空空,她自身边取来布袋,摸出小小一个铜盆:“大人若不嫌弃,便用这个舀水罢。” “多谢姑娘,”陈靖道,“外面冰天雪地,姑娘舀水还是早些回去,以免家人忧心。” 这女子生着一张圆脸,看着格外喜人:“让大人见笑了,小女子天生喜寒,酷爱在雪中玩耍,以往烈日炎炎终日不散,我盼星星盼月亮向天求雪,如今总算得偿所愿,自是要多出来的。” 陈靖闻言诧异,不免向她望去,女子笑盈盈舀足水碗,挥手向他道别,消失在林影之中。 他垂头盯着手中铜盆,捏紧了向前走去,这浩荡江水如游龙入海,磅礴奔涌而去。 因天气反常河水涌动,诸多沙袋铸成堤坝,在岸边堆砌上来,垒成铜墙铁壁,外面村落三三两两散着,几户人家住在河边,孩童们在浮冰之中戏水,笑闹声叽叽喳喳传来,在林间肆意飘洒,震落碎叶无数。 陈靖默默伫立在那,化为一座石雕,冬雪自肩头融化成雨,似血水滚落而下,沾湿大半衣衫。 远处嘚嘚马蹄袭来,鸿野自马背翻下,连滚带爬扑到陈靖面前:“将军恕罪!鸿野有要事禀告将军!” “讲。” 鸿野在赫钟隐院外坐了一夜,那血气匮乏五内俱损如同魔咒,在胸中盘旋不休,天蒙蒙亮时他实在按捺不住,终于决定要将一切和盘托出,是罚是杀皆由将军定夺。 陈靖仔仔细细听着,一个几乎不可能的想法顶破土壤,自胸中奔涌而出。 先生与兰景明······ 肩上血肉疼痛,逼得他弯下腰来,狠狠按住肩胛,林间簌簌风声扇动,一只飞奴自半空掠来,他下意识抬起手臂,飞奴稳稳落在上面,抬起一条腿来。 陈靖忍过这波急痛,取下它腿上布条:“先生醒了?!” 他拍手唤马过来,甩鞭向赫钟隐院中跑去,鸿野跟在背后,片刻不敢稍离,两人飞奔穿过密林,前方传来马蹄鸣响,三个人齐齐骑马奔来,左右两人护着中间那人,几次想上前劝人下马,却总是阻止不成。 中间那人一袭白衣,坐在马上似乎气力不济,被缰绳甩得东倒西歪,骏马高高向上扬蹄,那人自马背翻下,狠狠朝地上栽去,旁边两人慌忙翻下,堪堪将人扶住,在地上滚动几圈。 “先生!” 受惊的骏马跑得看不见了,赫钟隐摔落在地,脸颊掌心沾满泥土,手臂蹭的血肉模糊,喘息呛咳不止。 陈靖翻身下马,慌忙将人扶住:“先生要做甚么?!” 赫钟隐面色煞白,嘴唇干燥皲裂,眼睫眉峰如冰雪凝成,寒凉不在人间。 “阿靖······” 赫钟隐双膝跪地,手臂向上抬起,攥住陈靖衣衫,竭力嘶声吐息:“诛心草······” 第89章 赫钟隐血气耗竭,说几个字便俯下身来,冷汗浸透脊背,散出周身寒气。 “先生,此地不宜久留,有话回去再说。” 陈靖欲要将人扶起,赫钟隐站立不住,指头虚软无力,额上冷汗直冒,浸透大半面容。 “你们先下去罢。” 四周将士纷纷散开,倏忽看不见了。 林外只有两人,陈靖扶不动人,干脆跪在地上,撑起赫钟隐身体:“先生请先起来,地上冰雪才融,当心寒气入体。我问先生一句,先生可是巫医族后人?” 赫钟隐悚然一惊,脊背高高弓起,似被踩住尾巴的猫儿,炸起周身硬毛。 “钦天监仙官与先生同出一族,”陈靖道,“先生血脉非同寻常,有生死人肉白骨之能,仙官血脉能求风得雨,保大梁国泰民安。” 赫钟隐无言以对,阿靖吐出的每个字掷地有声,字字戳中要害,令他反驳不得。 “先生,我从小到大这么多年,被人骗过的次数,数都数不清了,”陈靖道,“先生若还有恻隐之心,便不要再哄我了。我送先生回去,先生要将一切合盘托出,全都说与我听。” 陈靖口中哄劝,动作却分毫不乱,他将赫钟隐送上马背,直接送回院中,将人安顿好后他出来牵马,几声狼嚎自四面八方涌来,林中翠叶簌簌作响,马儿惊慌失措,陈靖抚摸马儿鬃毛,轻声安抚它们,直到马儿平静下来,他才松开缰绳,自院中向外走出,与白狼遥遥相对。 白狼呲出尖牙,脊背高高弓起,嚎出悠长啸鸣,那双深绿的眼睛竖成一线,透出汹涌杀气。 陈靖面不改色,攥紧手中长刀,肩背肌肉隆起,手背崩出青筋。 他面上平静,胸中惊涛骇浪,白狼的存在甚为稀有,称得上寥寥无几,这些年来唯一一次见到······还是少年骑白狼来救他那回。 这白狼并不上前,只是远远冲他呲牙嚎叫,似乎在威胁甚么,要他不可轻举妄动。 陈靖捏住眉心,忆起兰景明殒命那日的狼嚎,汹涌哀鸣如同水浪,自四面八方涌来,将他溺毙其中。 桩桩件件如同断裂丝线,重新拼凑回来,倏尔远去的游鱼被他拽住尾巴,拉回自己身边。 狼嚎渐渐淡去,连绵溢出林间,陈靖立在原处,仰头望向天边,云层被狼嚎冲散,光芒自云朵缝隙漏出,在臂上揉出光斑。 陈靖转身回房,点燃一支烛火,淡淡檀香晕散而出,丝缕缠裹而来。 “先生,”陈靖端来一盏热茶,喂赫钟隐饮下,“把您所知晓的一切,全都告诉我罢。” 赫钟隐垂下眼睫,掌心贴住胸口,他失血过多眼前发黑,心心念念的诛心草不在身上,可谓是被陈靖捏住七寸,任人扯拉宰割。 他不知陈靖知道多少,也不敢再做隐瞒,担心一着不慎,诛心草会被当场碾碎丢弃,一切便会功亏一篑,再也无法挽回。 陈靖静静坐在塌边,取来被褥盖在赫钟隐身上,叠好方巾给赫钟隐拭汗,时不时吹凉热茶,帮赫钟隐洇湿口舌,他愈是平静淡然,赫钟隐愈是心头发慌,这诛心草是最后的希望,无论如何······都不能再有差池。 赫钟隐一字一句说着,有时气力不济,陈靖便接上两句,若是方向错了,再猜两回也能猜中,赫钟隐为此胆战心惊,脊背冷汗淋漓,自陈靖受命离开永康城后,他与陈靖交往少了,再次相见陈靖已是骁勇善战的青年将军,周身血气充盈,性子沉稳许多,不似之前那般活泼跳脱,眼下他要将一切合盘托出,心知自己也是强人所难,巫医族这两支血脉各有千秋,若他真循组训治病救人······确实该救仙官。 但他赫钟隐任性惯了,只愿做想做之事,只救想救之人,他一定要救自己的孩儿······可他如何能要求陈靖,放弃拯救仙官? 陈靖自幼长在将军府中,祖上满门英烈,往日里受尽家规训诫,凡事要以天下为重,救一人还是救黎民百姓,孰轻孰重自不必说。 他自可以吐露一切,添油加醋诉说孩儿多年不易,毫不犹豫为孩儿赴汤蹈火,可他怎能逼迫阿靖······与他做同样的抉择? 陈靖悄无声息听着,指头在榻上颤动,面上无悲无喜,眼珠如同琉璃,透出浅淡颜色,他等赫钟隐全说尽了,启唇冒出一句:“当年在林中小屋与他相遇,是他乔装改扮,故意躲在那里,只为潜入将军府里?” 赫钟隐无言以对。 “炸毁龙脉,盗走山河混元图,送入北夷兰赤阿古达手中,同样是他所为?” “·······” “龙脉被毁燃起烈火,嫂嫂生产离不得人,我请先生过去看看,当时他将山河混元图盗走,先生本想飞箭取他性命,最终没能下手?” “是。” 赫钟隐垂下眼睑,指甲抠进手里。 “我令鸿野将他厚葬,鸿野遵从北夷习俗,又不敢违我命令,只得将他浅埋在太行山上,他被白狼挖出,才算捡了条命,最后与先生相认······是这样么?” “是。” “他如今命悬一线,血气匮乏五脏皆损,唯有诛心草能救他一命,且这诛心草化作的灵丸只能救一人,若分成两半,便效用全失,与寻常药草无异,是这样么?” “是。” 陈靖闭上双眼,肩膀血洞疼痛起来,它们蔓延到四肢百骸,掀住头皮向上撕扯,漫天寒气自天灵穴向下灌入,他被丢进冰湖之中,从未有过的寒意沁染而来,将他冻作冰凌,砸成满地碎块。 铃声悠长叮咚作响,少年身骑白狼踏雪而至,乌金箭骨自背后射来,穿透浮云钉上枝干;姻缘树前合掌祈愿,修罗面具下刀枪相向,卧房之中被翻红浪,太行山上天人永别····· 少年不识情爱只知心动,这一生情之一字,原都系在一人身上。 “先生,陈靖若选择挚爱,便是背叛为大梁马革裹尸的将士,背叛祖上家训,背叛将军府立府之本,背叛黎民百姓,”陈靖道,“若决意舍弃这些,陈靖便不再是陈靖了,陈靖再无颜面对兄嫂,再无法留在永康城了。” 赫钟隐合上双眼,不忍与陈靖对视。 他何尝不是背叛过往背叛族训,背叛了对他全心信任的徒儿。 他嘴唇轻颤,吐不出半句话来。 房门吱呀一声,被人从里面推开,陈靖走出卧房,坐在门槛之上,脖颈垂落下来,手指插进发间,向内碾压进去,抠出淋漓血迹。 第90章 浓长影子自天边坠落,夕阳余晖洒在地上,云朵飘在半空,雪雾落得小了,陈靖摊开五指,指上隐有血色,冰凉在指腹上晕开,化为点滴雪水。 日升日落,花开花谢,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他向来笃定人定胜天,可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再也坚持不了。 先生愿用心头血救孩儿一命,景明挣扎半生,总算认回父兄,今后当要过快活日子,仙官为避风求雨耗尽心血,如今奄奄一息,若是执意将人救回,今后又当如何? 不过是一场轮回罢了。 即便风调雨顺四海升平,朝中仍是风起云涌,钦天监仍是群狼环伺,四海之内仍不太平,周边部落仍时常进犯,将这重任压在一人肩上,不过是强人所难罢了。 仙官总是借酒浇愁,将自己灌的熏熏然然,缥缈不在凡间,他不是个有喜有悲有亲友陪伴的人,他是一粒珍宝一株灵草,他逼迫自己化为贡品,呈放在高台之上。 卸下重担永获平静······于仙官而言,也是渴盼已久的解脱罢。 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而景明······也该卸下重担,与父兄同享天伦之乐。 林中狼嚎再起,白狼四蹄踏雪,高高弓起脊背,呲出尖锐犬牙,瞪眼向陈靖走来,陈靖丢开长刀,在拳头上缠紧布条,迎面走向巨狼。 ········ 卧房陷入一片死寂。 檀香如云雾溢出,由外而内浸染而来,泡开五脏六腑,融化四肢百骸。 厚重帘子垂到地面,卧房如同缀满长钉的棺木,透不进半分光亮。 赫钟隐身在其中,压在胸口的被褥向下挤压,它们厚重而又紧实,像一块严丝合缝的石板,将他压成薄片。 他呼吸不畅,喘息清晰可闻,七寸被拿捏的感觉犹如脏腑被人握紧,他心知若诛心草在他手上,未曾遇到阿靖,他会不惜一切去救治孩儿······可人算不如天算,既然阿靖找上来了,这抉择便不仅属于自己。 诸多因果纠结缠绕,化为解不动扯不开的死结,若当年没有失手丢掉孩儿,若孩儿没有乔装改扮潜入将军府中,若龙脉没有被毁,阿靖没有被迫离府入朝与仙官相识,若孩儿没有吃这么久丹凤红凝丸······ 只要有一丝一毫的拨动,一切便会有所不同。 若阿靖真的一门心思要救仙官,为万千百姓谋福祉,眼下的赫钟隐······又能做些甚么? 如今血气亏损四肢无力,还需将养数日,才可能重获康健,若硬是从阿靖手中抢夺灵丸,能有几分胜算? 赫钟隐在怀中摸索,短匕竹筒似乎被丢在崖下,半块硬物都摸不出来。 且不说能否寻到锐器,若真到了刀剑相向那步,他能对抱以厚望的徒儿动手么? 为了心心念念的孩儿······有些事不得不做。 赫钟隐松开手指,眼前阵红阵白,被黑幕层叠覆满,之前不顾一切翻身上马,后来又口舌不休,将一切和盘托出,他气力不济,浑噩陷入梦境,只是半梦半醒,怎么也睡不安稳,这般折腾许久,他撑开眼皮,指腹揉弄眉峰,驱散厚重黑幕,眼前朦朦胧胧,看到熟悉身影。 陈靖坐在塌边,墨发乱如杂草,肩膀布条洇血,脖颈小臂不知被甚么啃过,上面满是斑驳划痕,指头上数个牙印血洞,大大小小布满咬痕,淤泥自指头蹭到面颊,整张脸灰黑一片,像从泥水里滚过数圈。 “你······怎么了?” “与白狼战了一场,”陈靖摇晃手臂,“打的酣畅淋漓,砸坏几十根树苗,撞碎许多浮冰。” 赫钟隐心道这哪是战了一场,分明是被按在那里,劈头盖脸暴揍一场。 言谈间鼻血淋漓涌落,陈靖满不在乎抹去,擦出一手血痕:“先生,我变了么。” “我不是从前的阿靖了,”陈靖道,“让先生失望了。” 卧房静悄悄的,烛火忽明忽暗,长影困于晦暗,坐在塌边的高大身体塌缩成团,化为汪汪鸣呜的幼犬,在掌心蹭来蹭去,探出短舌舔舐,留下湿润触感。 “景明吃了许多苦罢,”陈靖道,“禾苗长在荒漠之中,吸不到活命的养分,在谎言与欺瞒之中长大,浑浑噩噩受人驱使。” 赫钟隐轻抚胸口,血肉模糊的孔洞早长好了,可疼痛愈演愈厉,疾风自其中狂涌而过,掀起惊涛骇浪,他扣紧胸前衣襟,竭力喘息几口,压下即将出口的哽咽。 陈靖探臂深入怀中,将灵丸小心托出,放在先生掌心。 赫钟隐攥紧拳头,弯臂贴向胸口,那被剜出的血肉长回去了,灵丸化为熨帖暖意,填补破溃胸膛。 “先生还能站起来么,”陈靖道,“我送先生回景明身边。” 即便站不起来,爬也要爬回庙里,赫钟隐气血亏虚站立不稳,坐起身来便天旋地转,眼前阵红阵白,如被血雾覆满,他无力爬上马背,陈靖便与他共乘一骑,两人在林间穿梭而行,疾风卷起长衫,长发四散飘飞,两人不眠不休发力狂奔,一日后总算冲进庙里,停在赫修竹面前。 赫修竹一手拎着药碗,一手攥着炭块,整张脸黑灰泛紫斑驳一片,他直愣愣盯着两人,胡乱抹过面颊,左转右转旋转几圈,颤巍巍探出手来:“爹·····” “你爹还是活人,还没化作鬼魂,”赫钟隐气若游丝,“景明怎么样了?” 赫修竹哭丧着脸:“这两日水米不进,摇晃他也没反应了。” 陈靖悚然一惊,自马背翻身跃下,将赫钟隐搀进房中。 房内檀香依旧,帘子遮住大半日光,兰景明无声无息躺在榻上,被褥盖在身上,面容沉静淡然。 “去盛一碗水来,”赫钟隐坐在塌边,执起兰景明腕脉,眼睫低垂下来,“总归要试上一试。” 赫修竹慌忙出去找水,陈靖跟在背后,亦步亦趋迈出门槛。 “站住,”赫钟隐道,“你不在这里等着?” “先生,我无颜面对景明,”陈靖并未回头,肩膀塌缩下来,脊背皲裂成灰,“我在外面守着。” 第91章 赫钟隐暗自叹息,将灵丸自怀中取出,这丸药通体清透,澄碧如玉,溢出清雅檀香,它色泽淡雅,内里血丝摇曳,令人爱不释手。 兰景明无声无息,陷入昏聩之中,脉搏凝滞干涩,许久才跳动一下,赫钟隐不知这灵丸可否还能有用······只是无论如何,总要试上一试。 赫修竹端了水来,一路小跑迈进院中,本想径直冲进卧房,想想还是倒退两步,扭头望向陈靖。 爹爹之前说将军忌惮他们,因而要连夜从永康城来到山间庙里,数日未曾回去,那此次爹爹采药归来,为何是将军送回来的? 陈靖坐在门槛上面,两手向内夹着脑袋,低垂脖颈片言不发,整个人像块行将就木的朽石,不含半丝生机。 赫修竹在原地打转两圈,着实不忍转身离开,只得将水横递过去:“喝水罢,我再去盛碗新的。” 这般说过三回,陈靖如梦初醒,直愣愣接过水碗:“多谢。” 陈靖眼窝深陷,眼底血丝密布,左颊高高肿起,脖颈手臂被尖牙剐掉肉皮,血肉模糊洇透出来,隐隐结出血痂。 赫修竹目瞪口呆,之前离得远没看清楚,离得近看的一清二楚,这将军不知和甚么猛兽厮杀一场,把自己折腾成这幅模样。 “你、你先换身衣服,”赫修竹硬将人从地上拉起,推向自己卧房,“肩膀好好包扎过么?血肉都裂开了,之后我再给你包扎。” 陈靖迷迷糊糊被推进卧房,坐在床榻之上,膝上多了几套素衣,看着都是刚晾好的,泛出淡淡皂香。 “约莫你穿着都不合身,但是没办法了,我这里只有这些,”赫修竹揉揉额发,后退合上房门,“换好了再出来罢。” 房门向内合上,震出几缕浮灰,整个房间空空荡荡,唯余淡淡檀香。 陈靖拂过膝上衣衫,久违的宁静蒸腾上来,令他身上燥热平息,逐渐沉坠下来。 赫修竹换了一碗新水,急匆匆踏进卧房,将水碗送到塌边,紧盯兰景明的面容。 赫钟隐将灵丸化在水中,洇出澄碧发亮的一碗,将兰景明拢进怀里,一点点喂了进去。 兰景明人事不知不会吞咽,一碗水足足喂了两个时辰,才算洇进喉中。 赫钟隐一颗心吊在喉口,眼珠直勾勾盯着孩儿,不敢挪动半分,他听姊姊说只要有一口气在,诛心草都能将人救回,可眼下孩儿迟迟不醒,与之前没有半分差别,他胸中忐忑不安,丝毫不敢掉以轻心。 兰景明静静沉睡,像是陷入美妙绝伦的梦境,不愿睁开眼睛。 赫修竹心急如焚,踮脚在旁边看着,恨不得伸手猛推几下,将弟弟从梦中摇醒。 赫钟隐失血过多气力不足,靠在那坐立不稳,眼前阵红阵白,歪头往地上栽倒,赫修竹慌忙将人扶住:“爹,您头发怎么白了?” 之前心思都在弟弟身上,赫修竹揉揉眼睛,将人扶到椅上:“用了甚么药草,为何要变成白发?” 见爹爹不肯答话,赫修竹绷紧心弦,浓烈不安袭来,丝缕填满胸腔:“还有甚么瞒着我的?” 赫钟隐被吵得头痛,扶在桌边以手推额:“先看看你弟弟罢,不知他何时才会清醒。” 赫修竹一个头涨成两个,这边看看那边看看,见爹爹不肯休息,只得将两把竹榻拼在一起,让爹爹先躺一会。 赫钟隐躺在榻上,筋疲力尽困倦不已,眼睛半睁半闭,迟迟不肯休息,赫修竹实在看不下去,悄悄拿银针刺过穴位,送赫钟隐陷入沉睡,他将爹爹送回卧房,自己走回兰景明塌边,蹲在旁边左看右看,凑上前去掀开眼皮,轻推兰景明肩膀,想要将人唤醒。 “我的好弟弟啊,你可早些醒罢,”赫修竹耷拉肩膀,垂头丧气哼哼,“开始还能敷衍几句,心情不好与我斗嘴,后来说让我和爹爹好好生活,离开这里远走高飞,再然后与你说甚么都不回了······你可能都忘却了,当年与你第一回 相见,你还穿着钗裙,一脚便能将我踹出八百丈远······” 赫修竹絮絮叨叨,有的没的说了一堆,兰景明静静躺着充耳不闻,毫无醒转迹象,他这几日提心吊胆,没有一日能够安枕,眼下爹爹力竭弟弟沉睡,外面还有个不知是敌是友的陈靖,赫修竹搓揉头发,将脑袋揉成一只鸡窝,顶着乱发在地上打转几圈,忆起陈靖身上伤口,忍不住出去寻人,在院中卧房找过几圈,竟是在灶房寻到了人。 “你在做甚么?” “烤兔子,”陈靖道,“烤几只兔子来吃,给你们填饱肚子。” 这五只兔子烤糊大半,可怜巴巴串在签上,赫修竹登时明白过来,这陈靖哪是烤兔子来了,分明是诸多心事无从纾解,强行给自己找点事做。 “我先给你包扎伤口,”赫修竹道,“兔子放在那罢,哪有人能吃得下。” 陈靖像是三魂七魄丢了大半,被赫修竹按在椅上缠裹伤口,洒上药粉都觉不出痛,赫修竹心中忐忑,不知和谁纾解,只得和陈靖絮叨:“我听爹爹说诛心草有生死人肉白骨之能,那景明喝下这药,便该清醒才是,不知为何仍昏沉睡着。他几日前与我说此生足矣,能再次见到我们,上天着实待他不薄,若是他觉得恩怨已了,不愿再醒可怎么办······” 他絮絮叨叨说了许久,陈靖默默听着,眉眼低垂未曾吐息,血腥混着药味飘散,浅浅溢在风中。 赫修竹给人包好伤口,自回了兰景明塌边守着,他前几日生怕弟弟这口气散了,硬是睁着眼睛撑过几日,眼下他身心俱疲再撑不住,靠在枕上与弟弟说话,有一句没一句哼哼唧唧,后半段愈说愈浅,渐渐听不到了。 林中荒无人烟,庙中鸣鸟啾啾,后半夜院中万籁俱寂,房门被人打开一条细缝,陈靖走进门里,一寸寸向内挪动,借着浅浅一道月色,望向榻上身影。 赫修竹睡得四仰八叉,口水横流,一条大腿横跨过来,搭在兰景明胸口,另一条压在兰景明颈边,像要将人踹到塌下,陈靖毫不客气将赫修竹拨开,自己坐在塌边,扶起兰景明半身,将人抱在怀中。 胸口缺失的一块被填满了。 原本寒风呼啸,胸口被磅礴凉意浸满,呼吸间隐有冰凌,自喉间穿进肺腑。 眼下这冷意淡了,缺失的脏腑被暖意填满,陈靖燥热起来,周身颤抖不休。 “你恨我么。” 陈靖抬起手臂,自兰景明眉间抚过,穿过两条细疤,摸到唇角红痕,轻轻摩挲几下。 “当年没有救我就好了。” 指头推移过来,揉到兰景明耳垂,翡翠碧石坠在那里,圆溜溜透出暖意。 “拿走山河混元图之后,我去找你就好了。” 衣襟松松垮垮,纤长锁骨透出,陈靖拂过两条细骨,握住兰景明双肩,将人按得更紧。 “北夷帐中,水牢之下,城墙之上,太行山底······能认出你就好了。” 明月散出华芒,自窗棂向内爬来,聚在兰景明颊上,缓缓流淌下来。 一夜无话。 转日赫修竹醒来时腰酸背痛,坠着两个沉甸甸的黑眼圈,抬手揉搓满头乱发。 他做了一夜怪梦,无一不与接孩子有关,爹爹高高站在空中,天女散花似的往下扔出竹篮,那竹篮长短不一大小不同,各个自半空之中飞下,向林间接连射|来,他在地上奔来跑去,翻转挪腾,舞狮似的舞成一团,一个接一个抱住篮子,生怕摔到哪个。 这一夜在接篮子之中度过,赫修竹醒来后气不打一处来,挥舞拳头隔空折腾几下,停在兰景明颊边,左看右看下不去手,只得化拳为掌,捏住兰景明面颊,自两边向外抻开:“何时才肯醒来——咦?” 赫修竹瞪大眼睛,手脚并用后退两步,脊背贴在塌边,片刻之后他喉结滚动,小心翼翼凑上前来,抓出几根发丝,拎到眼前看着。 头发长长了。 碎发搭在肩侧,比之前长了不少,发尾隐隐泛出金色,比之前柔韧许多。 赫修竹吸口长气,抬手揉揉眼睛,替兰景明撩开碎发。 原本苍白的皮肤透出血色,疤痕浅淡许多,脸上那几条浅至透明,几乎看不见了。 赫修竹坐不住了,连滚带爬落到塌下,冲出门去仰头望天,被日光蜇的睁不开眼。 永康城附近终年积雪,见到日光的时日屈指可数,但此刻浓云散开,日光热烈,院中枯草翠意盎然,枯枝绽出嫩芽,萎烂花朵娇艳欲滴,姹紫嫣红绽在院中,令人目不暇接。 赫修竹摸索半天,寻到一根柱子,抬头猛撞上去,想将自己从梦中唤醒,重回现世之中。 陈靖立在花海之中,转头望向来人,两人面面相觑,彼此都从对方眼中看到疑惑,同样的黑眼圈化为巨石,将眼皮扯得沉坠下来,半点动弹不得。 下一刻异变突起,一股气浪自卧房之中溢出,房门被吹得咯吱作响,咚咚撞向门槛,两人悚然一惊,前后往卧房奔去,那气浪骤然变大,惊涛骇浪般向外涌动,赫修竹离得太近,被风浪推得向外飞去,飞到半空被陈靖一把抓住,才没有撞在石上。 破庙被吹得簌簌震颤,瓜果托盘摔在地上,果肉碎的到处都是,枯草四散飘飞,院中嫩芽翠枝齐齐弯折,像是在朝拜甚么。 赫修竹坐在地上,被疾风吹得睁不开眼,只得收拢双臂,抱住陈靖小腿,以免被刮得爬不回来。 半个时辰之后,这场风终于停了。 第92章 耀眼光芒洒在院中,落叶四散纷飞,清风徐徐拂来,吹散满面尘霾。 赫修竹喉结滚动,猛咽口水,手脚并用抱住陈靖小腿,颤巍巍看向卧房。 门边浮现雪白赤足,金发拖曳于地,眼眸碧若琉璃,外衫松松垮垮披在身上,面容清隽温雅,行走间碧草垂腰檀香四溢,缥缈不在凡间。 赫修竹向后挪动,躲在陈靖背后,屁股要蹭出火来,生怕这弟弟找他算账,一根手指要了他的小命。 兰景明一步步行至陈靖面前,仰面望向天际,抬臂遮住眼睛。 “天亮了。” 他低声呢喃,嗓音清雅如泉水盘石,蜿蜒流向远方。 檀香自身旁止歇,碧草娇花倒伏下来,变回原本模样,赫修竹卷起两腿,缠成一团麻绳:“弟、弟弟、你、你还是人么······” “我的好哥哥,”兰景明弯下腰来,揉揉赫修竹碎毛,“我不是人,是来找你索命的厉鬼。” 赫修竹两眼翻白,小腿一蹬,险些驾鹤西去。 “又见面了,”兰景明道,“阿靖怎么瘦了?” 兰景明平静淡然,眉眼之间波澜不惊,明明望着陈靖面容,内里却犹如铜镜,映不出半分人影。 陈靖哑口无言,满腹言语堆在腹中,半个字都吐不出来。 兰景明仙风道骨,气质卓然,与天地浑然一体,与赫钟隐不同、与仙官不同,甚至与原来的兰景明······也不尽相同。 “你······还认得我?” 陈靖双唇轻颤,牙齿合拢咬上舌头。 “为何不认得你,”兰景明拨动耳垂,一点翠色摇曳生辉,“很痛的。” 陈靖满面通红,燥意自脖颈向上蒸腾,大半张脸浮出热气,几乎烫成软皮。 “你、你未穿布鞋,”陈靖磕磕绊绊,“地上积雪才融,寒气会入体的。” 话音未落,他下意识扯下外衫,撕掉几块碎布,给兰景明系在足上。 兰景明眉目低垂,任由陈靖将他包成粽子,在脚腕缠作两团。 “爹爹在哪里?” 赫修竹慌忙指出方向,兰景明转身走进卧房,坐在赫钟隐塌边。 赫钟隐眉头紧锁,手臂在身侧紧握成拳,似乎想醒醒不过来,沉睡在梦魇之中。 发丝如雪在塌边垂落,兰景明张开五指,在掌心虚虚握住,轻轻揉动几下,再松手时发尾泛出金色,时隐时现若有若无,倏忽看不见了。 兰景明一言不发,自日头初绽坐到日暮西沉,直到房门被轻轻敲响,他才站起身来,缓步走到门边。 迎面探来一只黄澄澄皮肉酥脆的兔子,浓香自肉沫之中溢出,香油淋漓落在地上。 陈靖站在门外,口唇张合欲言又止,半天才憋出一句:“一天没吃东西,好歹吃一些罢。” 兰景明歪头打量一会,未曾伸手接过:“你为何会在这里?” 陈靖悚然一惊,脊背硬如标枪,分毫挪动不得。 “前尘往事如过眼云烟,该放下的都放下罢,”兰景明道,“回你该回的地方罢。” 第93章 “哎?” 陈靖呆呆立着,一时不知如何动作。 夜风柔若轻云,自山间林中涌来,月色如纱拂在颊边,寒意浸染而来,丝缕掠入鼻端。 兰景明神色平静,无悲无喜,是一块晶莹剔透的碧石,不染半分尘俗。 那双眼眸映不出自己,陈靖踏前半步,撩起兰景明耳边碎发,胸中慌乱不已,小心翼翼吐息:“头发太长了······我帮你剪剪罢。” 话头吐出半截,被他咬在齿间,面前的景明与以往不同,眼中没有自己,他想说的话千千万万,全嚼碎了捣烂了吞进腹里,甚么都吐不出来。 兰景明不置可否,走回卧房坐下,将长发自背后撩开,搭在椅背之上。 陈靖立在他身后,那一头流云拖曳于地,撩起来握在手中,指间柔滑如鱼,怎么都抓握不住。 长剪变得坚硬冰冷,握在掌心沉甸甸的,坠得腕骨生疼,陈靖执起长剪,在发尾来回比划几下,硬是舍不得落下。 仿佛这三千烦恼丝是仅存的羁绊,这一剪落下去了,牵绊也就跟着断了。 兰景明并未出言,他对此浑不在意,指头点在膝上,一起一落轻点,指间仿佛缠裹琴弦,弹出悠扬长曲。 月色自窗棂滚涌而来,遮住半张面容,徒留半扇阴影,陈靖换剪为梳,自发顶顺流而下,木梳掩入发间,倏忽看不清了。 “你恨我么。” 陈靖喃喃吐息。 兰景明不置可否,半晌才道:“恨你甚么。” “恨我有眼无珠,当年没有多问你几句,就这么将你给放走了,让你吃了这么多苦。恨我做错了许多事,在最后还对你口出恶言,对你非打即骂,将你······埋在太行山上。” 陈靖吸口长气,他以为这些负罪会被压在心口,如何也吐露不出,可他说出来了,沉甸甸的石块被挪开半寸,他喘息几口,眼前浓雾散开,垂头撞入一汪湖泊,掀起片片涟漪。 兰景明仰头看人,翡翠似的眼珠澄澈如玉,不沾半分尘俗。 “那阿靖恨我么,”兰景明道,“最初就在骗你,潜入将军府盗走山河混元图,龙脉被毁你被迫离开兄嫂远走他乡,府内府外内忧外患,后来在沙场上不敢与你相认,还与你刀枪相向,若是哪一剑当真挥落,你也会身首异处马革裹尸,世上再没有骠骑将军了。” “即便当真如此,我也甘心情愿,”陈靖道,“沙场之上刀枪无眼,不该对敌人手下留情。” “那我们······便公平了,”兰景明道,“阿靖,我从来没恨过你。” 陈靖捏紧拳头,指间金发无法攥住,向外倾泻而下,连缝隙都填堵不住。 “别说了,”陈靖耷下肩膀,眼角唇角垂落下去,成了只被暴雨淋湿的落水狗,转身向外走去,“之后的······别再说了。” 兰景明没再刺激对方。 他如今耳聪目明,知晓陈靖没有走远,只是在外面坐着,垂头丧气耷头耷脑,窝在那皱成一团,是干巴巴缺水的枯草,怎么都直不起腰。 兰景明垂下眼睛,探出手臂抓握几下,凉意自指间向上涌动,在四肢百骸之间穿行。 这具肉身是他的又不是他的,他经历一场大梦,魂魄飞散大半,本想往极乐世界中去,又被灵力拖拽回来,按回这具身体。 手脚都是他的,他能掌控它们,却对它们如此陌生。 前尘往事如水中月梦中花,魂魄本来如此轻盈,翱翔于天地之间,情爱一事乃梦幻泡影,指头一戳便破碎了。 贪嗔痴皆因欲起,无欲无求才能究竟涅槃,求得解脱。 一夜无话。 赫修竹提心吊胆数日,在弟弟醒来后才算放下心来,在卧房里蒙头大睡,鼾声直冲云霄,窄小庭院回荡声如洪雷的呼噜,一阵接着一阵,盘旋往复不休。 兰景明人在房中,陈靖坐在外面,两人仅一门之隔,中间却有万千沟壑,滔滔江水滚卷而来,化为一道天堑,将两人分割开来。 陈靖最恐惧的事发生了。 他不怕景明恨他,最好骂他打他杀他,剥掉他一层肉皮,啖他的肉食他的骨,将他吞吃入腹。 而不是如现在这般平静淡然,将他陈靖当做花鸟虫鱼,摆摆手便挥开了。 他怀念那双亮晶晶的、欲念勃发的眼睛,怀念那双因愤怒掠起烈火的眼睛,怀念那双永不熄灭的眼睛。 他还能······再见到它们么。 陈靖两手扶额,脑袋向内窝紧,脊背弓成一团,久久不愿起身。 转日乌云散尽,艳阳高照,连续数月的雪竟然停了,枯黄草叶们自院中直起腰来,叶片向外展开,承接久违的暖意。 赫修竹舒舒服服睡了好长一觉,日上三竿才打着哈欠醒来,在榻边踢踢踏踏、哼哼唧唧不愿起身,好不容易爬起来了,拎起被褥出去晾晒,在院中走过几圈,连他这般迟钝的人都觉出不对······兰景明整日窝在房中,隐士般陪着爹爹闭门不出,陈靖在外面或坐或站,垂头丧气满面青黑,本来结痂的肩膀肉皮渗出血来,似是主人心中愁闷,身体也康健不了。 有个风风火火的家伙似乎是陈靖的副将,来院里找过陈靖几次,都被陈靖打发走了,那副将真是说学逗唱样样精通,鬼哭狼嚎手到擒来,可热脸都贴马屁股上了,没能撼动陈靖半分。 赫修竹进进出出长吁短叹,心中烦躁不已,他三天两头都要给陈靖伤口上药,眼见陈靖心不在焉养着,肉皮总是长不回去,他真想把弟弟和陈靖都按进面粉盆里,把糨糊全涂到两人脸上。 爹爹需要休养恢复精血,他们挪动不了,也没法将人赶走,几个人别别扭扭在一个屋檐下共处,大眼瞪小眼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今日烧饭点燃枯草,草叶撩起三尺多高,明日烤肉烤焦大半,紧紧贴在竹签上头,又一日糯米饼捣到一半,连饼带盆掉进井里,日日里鸡飞狗跳状况不断,锅碗瓢盆四处乱飞。 赫修竹渐渐觉察出不对,这次醒来之后,他这弟弟见了他仍旧冷嘲热讽,时不时唇角浅勾,踩踩他的痛脚,可是以往那种执拗狠厉的劲头荡然无存,若是眼前有个从天而降的金钵,赫修竹相信他这弟弟都能自己给自己剃发出家,活脱脱敲出大悲咒来。 可若是弟弟真出家了,爹爹怎么办呢,陈靖怎么办呢? 爹爹不会也跟着出家罢?爹爹看着不像会乖乖吃斋饭的,陈靖看着不像个会敲钵的。 赫修竹在灶房生火间隙,扒着门缝往外面看,陈靖在院中咚咚劈柴,说是劈柴更像是放空自己,那斧头高高抬起重重落下,一下接着一下,劈的木头碎屑横飞,灰尘扬沙扑面而来。 兰景明捧着洗好的方巾,往赫钟隐卧房中去,路过陈靖身侧时似缕清风,飘飘然荡漾而去,宛若穿过丛林的小兽,对身旁芦苇浑不在意。 陈靖手臂定在半空,张口欲要说话,硬生生噎的吐息不得,只得垂头回去劈柴。 房门咯哒一声,自里面紧紧合上,赫修竹搭在窗边,在墙上碾动脑袋,黏上满脸土灰。 他不知自己在跟着愁闷甚么,明明他自己才是孑然一身,与五姑娘共度大半时光,如今还要在这无声胜有声的小院里夹起尾巴做人,真真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不给他留条活路。 第94章 小小一方宅院如有四季,春有春朝,夏有夏炎,秋有凉爽,冬有酷寒。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没有山珍海味绫罗绸缎,只有布衣青衫清粥淡饭,每一日都恬淡安然,不被肩上重担压迫,不受世间尘俗纷扰。 赫修竹是个实至名归的行家里手,总能找到甜美清脆的叶子、汁香味浓的果实,他会从石缝边缘抠找草籽,自树上摘下常人没见识过的绒球,会用简单的食材做出不重样的美味,会为烧出一桌好菜快活的手舞足蹈······ 陈靖自小锦衣玉食,除了去四方赈灾与驰骋沙场之外,鲜少每日以粗茶淡饭果腹,他本以为自己会适应不了,可不知为何,这恬淡日子竟令他深陷其中,久久不愿离去。 兰景明日复一日与身体相认,试图拽动手脚,令它们听从自己指示。 他如今气力不稳,行动间飒然如风,卷起漫天黄沙,有时轻轻一握,能将石块捏碎,有时走路歪斜,短短几步东倒西歪,趴在井边头重脚轻,眼前昏黑一片。 他像个刚刚启蒙、才学会走路说话的小孩,没轻没重戳来戳去,掌控不好力气,好奇心旺盛起来,走到哪里都想蹲下看看,凑近闻闻,见到一朵鲜艳欲滴的娇花,都要蹲下来左右打量,如同见着甚么奇珍异宝,舍不得起身离开。 他只对背后目光灼灼的陈靖无感。 陈靖不敢亦步亦趋跟在兰景明背后,怕惹对方厌烦,但他舍不得远远跟着,总是忍不住靠近对方,在兰景明站立不稳时抬手扶住,在兰景明被拽下时拉住绳子,在来不及扶稳时做人肉垫子,兰景明摔在他胸膛上面,两人鼻尖相触呼吸交缠,陈靖一张老脸从脖颈红到耳根,兰景明呆愣愣眨动眼睛,说声多谢便起身离开。 陈靖抚摸胸口,摩挲鼻尖,想将兰景明碰触过的温暖全攒下来,半天舍不得起身。 兰景明长袖生风,手指摩挲鼻尖,才醒来时那层遮住目光的薄纱渐渐淡了,陈靖的轮廓明晰起来,身体烫热开来,那些抹不去的过往穿透而来,似风沙迷眼,总令他揉弄不开。 这砂砾无穷无尽,揉走旧的又来新的,他睁不开眼,眼底血丝弥漫,如厚纱遮蔽而来。 五感比之前敏锐太多,他坐在卧房之中,院里寒风呼啸,草叶沙沙沁入耳蜗,些微动向都能辨认,赫修竹走在雪中摔了三回,气得挥舞拳头,咚咚敲砸树干,一轻一重一重一轻,兰景明捂住双耳,被吵得不愿出去,只想缩进被褥,将五感封闭起来。 陈靖在灶房之中烧饭,绑了弹弓往树上打鸟,被击中的鸟儿啾啾鸣叫,羽毛四散乱飞,兰景明能听到羽毛落下的声音,轻之又轻重之又重,毛尾拂在耳畔,令他无法安眠。 短短几日过去,他眼下黑眼圈重了两圈,神情比之前愈加淡漠,本来就对米面无甚乐趣,这下更是数着米粒往腹中咽,一餐饭吃上几口便将碗推开,摇摇晃晃回到卧房。 到了夜里他不好好休息,时常在院外寻条小河玩水,这河水冰冷刺骨,常人根本不想沾上,兰景明除去鞋袜,赤脚踩进水中,拨弄近在迟尺的浮冰,掀起朵朵浪花。 他的脚被冻得白里透红,金发自身侧流淌下来,凝成薄薄冰霜。 陈靖远远立在外面,大半身体藏在树后,只用草叶做成发冠戴在头上,遥遥望向河边。 兰景明浸在雾气之中,如同一戳即碎的泡泡,欲要乘风而去,翱翔在天地之间。 一前一后坐上整夜,天明时兰景明如梦初醒,起身走回小院,许是一夜未睡昏昏沉沉,走上几步便走不动了,拨弄碎叶将它们敛到一起,躺在上面闭上双眼,梦会周公去也。 过了许久陈靖才敢走上前来,小心翼翼在附近蹲着,解下外衫给人披在身上,盘腿坐在兰景明身边。 晨间朝露在叶片上面凝结,一滴滴坠落在地,陈靖撩开兰景明额发,指头摩挲后者耳垂,这肉*比之前圆润饱满,触之弹性十足,令人不忍放手。 陈靖忍不住摩挲起来,将那耳垂搓圆捏扁,在指间揉成小团。 兰景明睡得沉了,低声咕哝两句,拧眉翻过半身,往污泥之中栽去,陈靖忙挺身上前,将人托到半空,小心放到地上。 地上没有枕头,躺在那里着实不适,兰景明摇头晃脑,在梦中寻到陈靖大腿,打个长长哈欠,寻到舒服姿势,迷迷糊糊睡了。 陈靖僵硬如石,半点不敢挪动,任由兰景明将他大腿当做枕头,指头摸来摸去,寻到甚么拢做一团,捏了捏嫌弃松开,嘟囔哼唧两声,向内蜷成一团。 陈靖被捏得面红耳赤,大腿微微颤抖,半晌才平静下来。 他怕兰景明滚到地上,时不时托起掌心护着,生怕这人摔到哪里。 兰景明睡得沉了,曾经深可见骨的疤痕看不到了,冰肌玉骨吹弹可破,面上没有半分瑕疵,脸颊轮廓比初见时更加英气,稚气却还未褪净,绽出某种混乱杂糅的吸引力,令人沉溺其中。 趁兰景明与周公下棋正酣,陈靖忍不住拨弄对方睫毛,搓揉圆鼓鼓的耳垂,小心摩挲鼻子,将兰景明脸颊都揉红了,肿成滚圆面团。 “弟弟——” 林中有人大力敲盆,长声嚎叫起来,震得林中鸟雀乱飞,枯叶随风飒然飘飞。 “爹爹醒了——” 赫修竹猛敲盆底,将它敲得如同大鼓,嘶鸣响彻云霄。 兰景明自梦中惊醒,一个鲤鱼打挺爬起身来,向丛林之外奔去,只是昏睡太久压麻两腿,身体不听使唤,动两下便摔倒在地,起身时两腿软如面条,半天爬不起来。 “我背你。” 陈靖单膝跪地,拍拍自己肩膀,示意兰景明趴到背上,他不敢回头看人,心中忐忑七上八下,生怕兰景明视而不见,将他当做空气。 林间疾风掠过,拂过通红耳骨,下一刻双肩下沉,一双手自背后探来,压在脊背之上。 颈间肌肤相触,侧颊贴在耳下,呼吸近在咫尺,檀香如雨滚卷而来,将陈靖裹挟进去,揉成一只软团。 陈靖弯折脊背,气力向两腿充盈而去,他拔腿在林间奔跑,只觉自己成了万中无一的良驹,卷动簌簌风雪,奔腾千里不知停歇。 第95章 赫修竹拎着锅碗瓢盆,在院中站成一块翘首以盼的望夫石,一个人都敲出了锣鼓队的声势,这般生龙活虎敲打半天,总算把两人给唤回来了。 他高高站在石上,只觉那两人行走如风,比骑马奔腾还快,靠近了才看出哪是如此,他这弟弟将陈靖当做马儿来骑,时不时挥舞手臂,驱赶马儿跑的更快,向这边直冲而来。 赫修竹看了只觉辣眼,跳下石头帮人开门,陈靖跑到近前放缓脚步,将兰景明放在地上,自己后退几步藏进暗影,摇摇头不再向前。 兰景明无暇他顾,进了门直奔塌边,半跪在赫钟隐塌边,脆生生唤出一声:“爹!” 赫钟隐这场大梦做的太久,分不清今夕何夕,乍一醒来只觉天旋地转,捂住额头摩挲半天,待眼前迷雾散去,他握住兰景明小臂,竭力溢出声息:“吾儿······” 这场绵延数年的噩梦······总算清醒了么? 兰景明趴在赫钟隐枕边,探出脑袋任人抚摸,赫钟隐爱不释手搓了又揉,揉了又搓,直将兰景明一头金发揉成炸毛鸡窝,才算满足几分,之前生怕这诛心草效力不足,没法将人救回,眼下看兰景明活蹦乱跳,精气十足,曾经枯槁暗黄的面容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俊美温雅的容颜,一双小鹿似的翠玉眼睛圆溜溜的,睫毛轻颤几下,秋波荡漾而来,浸满整片湖泊。 赫钟隐探出手来,将兰景明揽到身前,爱不释手揉搓几下,眉峰浅浅拧起:“谁把吾儿的脸给揉肿了?” 兰景明没有回答,反而握住赫钟隐发尾,左右摩挲几下:“爹爹的头发······几时能恢复原状?” 赫钟隐满头金发化为银白,这般在梦里休养许久,发丝仍是干燥脆弱,握住便能抓掉许多,好在发尾金色恢复几寸,看着有向好的迹象。 “无妨,”赫钟隐道,“只需将养一段时日,今后总会好的。” 赫钟隐原本面容光洁,没有一丝皱纹,此刻眼尾却多了几条褶皱,仿佛把余下岁月都分给了孩儿。 “阿靖可是回将军府了?”赫钟隐道,“你今后有何打算?” 兰景明摇头:“他没有回去,他的副将三番五次来请,他都不肯回去。” 赫钟隐怔忪片刻,向后靠回枕上。 即便阿靖没有方方面面全部说尽,赫钟隐也能觉察大半。 阿靖当年对孩儿抱着怎样的感情,孩儿当年从将军府盗走山河混元图之后,阿靖陷入怎样的低迷,他都看在眼中,后来阿靖与孩儿在沙场相见,孩儿经受诸多磨难······如今物是人非,两人今后还能如何,他也看不清了。 更何况诛心草乃世间至宝,此前无人用过此物,孩儿如今受它恩惠,性情是否会因而大变······ “那你今后如何打算?”赫钟隐道,“永康城不能再留,待我身体好些,带你们离开这里,我们四海为家可好?” 兰景明闻言抬起头来,下意识转过半身,遥遥看向窗外。 赫修竹察觉到他的目光,抬臂挥舞木铲,傻乎乎冲他笑了,满口白牙衬着一张黑脸,着实称得上黑白分明。 陈靖半蹲在地,高大脊背弯折下来,半面身子埋在暗影之中,整个人无声无息。 “今晚想和爹爹同睡,”兰景明转回半身,唇角向下撇落,手脚并用爬上塌来,躺在赫钟隐身边,“不想睡外面了。” 赫钟隐还未反应过来,便被抢走一半被褥,之前孩儿昏睡时他觉察孩儿黏人,如今看来······果然没有看错。 “那你便与爹爹同睡,”赫钟隐窝回榻上,“再去拿床被褥罢。” 兰景明听话点头,可是没拿被褥,而是端了一盆糯米饼回来,咯吱咯吱自己啃了许多,吃的肚子圆滚滚的,拍起来啪啪作响。 赫钟隐刚清醒过来,连心心念念的糯米饼都不想吃了,随便喝了一碗稀粥,便躺回榻上,昏昏沉沉陷入梦乡。 失血过多气力不济,赫钟隐头脑沉坠眼前发黑,不多时便陷入昏茫,只是不知是否之前睡得久了,他这回睡得并不安稳,心里知道孩儿就在身边,梦里仍是刀光剑影,鲜血淋漓不断,兰赤阿古达的脸忽近忽远,有时冲到面前,咧开大嘴冲他狞笑,有时挥剑而来,狠狠将他小腹刺穿,有时将孩儿高高举起,狠狠向下摔落,脚下便是万丈深渊······ 转念间血腥更重,眼前出现许多少年,少年们围成一圈,嘻嘻哈哈叫嚣不停,对中间的人拳打脚踢,挥出嗬嗬风声,被围住的人倒在地上,蜷成血肉模糊的小团,头顶金发浸饱鲜血,埋入污泥之中,赫钟隐目眦尽裂,挥臂洒出掌风,疾风如剑飞驰而去,四周少年四散分开,他冲进包围圈中,抱住咳血不止的少年,掰过那张面容—— 孩儿的脸。 “爹爹!” 赫钟隐冷汗淋漓,猛然睁开双眼。 兰景明与赫修竹围在身边,一人抱着他的肩膀,一人为他安抚胸口,赫钟隐捂住额头,冷汗如雨滚落,脸颊苍白如纸,双唇乌黑发紫。 好不容易平复下来,赫钟隐张开手臂,将兰景明拥入怀中,狠狠向内收紧。 他感到自己的肺腑正在涌动,周身冷汗淋漓,内外翻滚不休,失而复得的孩儿就在身边,他知晓自己该感恩上天,可那根刺仍旧插在胸口,刺的他鲜血淋漓,分毫不得喘息。 “爹爹,喝口水压压惊罢,”兰景明端来茶盏,喂赫钟隐饮下几口,“爹爹神思不属,请哥哥为你行行针罢。” “无妨,只是被梦魇住罢了,”赫钟隐躺回枕上,迷糊闭上眼睛,“多歇歇就没事了。” 赫修竹在房里点了安神静思的长香,淡淡香气溢散开来,缓缓飘在空中。 赫钟隐气力不支,醒来一会陷入沉眠,只是睡梦中眉头紧拧,拳头松开抓握,似乎再次陷入梦魇,被甚么紧紧缠住,如何挣扎也不得解脱。 白发如雪铺在枕上,衬着素如宣纸的面容,真如薄薄一层落雪,捧起便会融化成水。 兰景明坐在塌边,轻轻帮爹爹撩开额发,擦净冷汗,换上干爽衣衫。 他知道爹爹为何被梦魇缠住,也知晓爹爹梦魇的究竟是谁。 因为他同样被这梦魇驱使,做过饥肠辘辘受人唾弃的饿犬。 若不将这梦魇打碎,爹爹不会求得解脱,得到真正的快活。 作为孩儿······总该为爹爹做些甚么。 兰赤阿古达······ 兰景明垂下眼睫,澄澈眼珠化为碧水,向中间聚拢而来,滔天洪水束成一线,压在薄膜之下,透出冰冷杀意。 第96章 涛声如云卷动,飞羽飒然而来,丛林之中风声赫赫,雪落无声堆上树杈,压得树脊向下弯折,枝条垂坠下来。 飞奴在半空盘旋不断,振翅向下坠落,攥紧陈靖小臂,贴着他面颊摩挲几下,扭头向后梳理翎羽。 它脚上拴着薄薄一张布条,墨迹散乱模糊不清,只能隐隐看出是绝笔之信,仙官在信中寥寥几笔写尽洒脱,飞翔句尾挑起短勾,颇有乘风归去,此生无憾之意。 陈靖捏紧布条,肩膀垮塌下来,他站立不稳,向后靠在树上,仰头望向天际。 细雪落在睫上,缓缓融化开来,眉毛被冰霜沾湿,在眼前融化成水。 面前雪雾弥漫,疾风卷起落叶,自眼前飒然涌过,道路尽头走来一道身影,金色长发在空中飘散,铃声叮叮咚咚,随风雪悠然而至。 云层向外散开,一缕阳光抛洒下来,映照澄碧眼瞳,淋漓碎在风中。 兰景明手握长伞,缓缓行至陈靖身前,两人仅一人之隔,彼此凝视对方双眼,谁都没有先行躲开。 “爹爹都与我说了,”兰景明道,“救我还是要救仙官。” 此言无异于一道惊雷,陈靖绷紧皮肉,悚然抿住唇角,青筋在颈后爆出几条,眼珠覆满血丝。 兰景明静静立着,衣衫随风舞动,眼珠纹丝不动,盯着陈靖的眼睛。 “爹爹问我会不会怪你,会不会恨你,”兰景明道,“会不会想打你一拳出气。” “只要······只要你愿意,”陈靖嗓音干涩,低哑如碾磨砂砾,“打多少拳都可以。” “我告诉爹爹,我不怪你也不恨你,如果要面对同样的抉择,我也会同样陷入迷茫,”兰景明道,“生而为人当有鸿鹄之志,我希望······阿靖还是那个英姿飒爽的少年将军,而不是陷入梦魇,成为一个······被罪恶感压垮的废人,把精气神消耗殆尽。” 兰景明一字一顿说着,他与身体愈来愈契合了,那种不可掌控的无力感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源源不绝的气力,他能感到热意从丹田向上涌动,在眉心盘旋往复,灌入四肢百骸,再重新回到眉心。 他不止是血肉聚成的人了,他还被经络紧紧缠裹,缠成一只蛹团,这热意无穷无尽,如滔滔江水而来,曾经四肢冰凉的感觉再不见了,即使在这样的冰天雪地之中,那股热意也没有消失。 兰景明垂下眼睛,盯着自己虚虚散开的手指,只觉自己不缺甚么,也不用再求甚么了。 那种澎湃的渴望、那种总是求而不得的憧憬淡漠开来,令他沉坠下来,不似之前那般急躁。这世间万物没甚么能令他非要不可,没甚么能令他一门心思抢夺,他孑然一身无牵无挂,没甚么非要向外谋求,也没必要打开心门,令外人强挤进来,填补脏腑空缺。 他身上生了一层铜皮铁骨,圆滑而不脆弱,这使得他游刃有余,比之前自由许多。 陈靖看得呆了,目光怎样都挪动不开。 兰景明身上隐有光芒,将他映照成光滑美丽的琉璃,诸多特质融合起来,绽放出别样光彩。 “我不会去做仙官,”兰景明道,“人各有志,人各有命,天力之渊,非人力所能及也。” “做甚么都好,我只期盼你能快活,”陈靖道,“景明······我想看你多笑一笑。” 兰景明怔在原处,半晌回不过神。 他抬起指头,向上掰动唇角,绽出一个微笑。 陈靖一步跨上前来,大手捏住兰景明下颚,左右挪动两圈,将那笑容捏的愈加自然。 这句话······他等了十年,终于有机会说出来了。 从以前开始,景明就是个不会笑的孩子,当年他带着人来到将军府中,其余婢女见人自带三分笑颜,唯有景明神色淡然,明明身着女子外衫,还是与旁人格格不入,全靠精致眉眼遮着,才没被当场戳穿。 时过境迁这么多年,陈靖再忍耐不住,捏住兰景明比之前略胖一点的面颊,含在掌心搓圆捏扁,揉出无数笑意。 “景明,我要走了,”陈靖道,“副将在前方支撑不住,被北夷打的节节败退,兰赤阿古达的项上人头······” “就由我来取。” “就由我来取。” 两人异口同声,彼此望向对方神色,噗嗤一声笑了,开始只是悄悄勾唇,后来愈演愈烈,笑的前仰后合,那股冰封般的冷然消散许多,取而代之的是淡淡暖意,缠裹在两人之间。 沙场之事瞬息万变,既然心意已决,就没有思想想后犹豫不决的道理,两人回院之后与父子两人说过此事,赫钟隐沉默了然,眼睫低垂落下,赫修竹气的原地蹦出三尺多高,挥舞长勺过来打人,问他们放着大好的日子不过,为何偏偏非要冲上沙场,与人决一死战。 “也该做个了断了,”兰景明轻捏赫修竹肩膀,试图安抚对方,“这段孽缘自爹爹开始,到我这里变本加厉,几乎分割不开,这种轮回不能继续下去,斩断它是最好的选择。” 赫修竹听得一清二楚,可不愿认同他们,他这些年来治病救人,不知包扎过多少伤口,不知埋葬过多少肉身,他不想再有任何一道新伤······出现在亲近的家人身上。 可他在家里话语权接近于无,平日里说甚么人家都当耳旁风忘掉,更何况现如今这种事情,他为表达愤怒足足两日没有往灶房中去,听着院中此起彼伏的咕咕肚鸣,硬是不肯心软迈出门去。 两天后他这气撑不起来,还是得乖乖回去生火烧饭,他白日里忙成陀螺照顾一大家子起居,夜里还要挑灯夜战,捏着针线与平安结做殊死斗争,书上的平安结看着十分简单,只需几个步骤就能做好,可他着实没有天赋,动起手分外艰难,细针将手指扎的全是血洞,坑坑洼洼不堪入目,这般不知挣扎了几个日夜,才算做得八九不离十了,在拿给那两人之前,他先拿去给爹爹看了,本想收获一些赞美,谁知爹爹忸忸怩怩,也从枕下抽出两个,与他的叠在一起,真是一山更比一山高,一只更比一只丑。 赫修竹偃旗息鼓蔫了,回去本想拆开重做,可愈做愈乱,还不如原来那些。 陈靖收到平安结时唇角抽搐,总觉得这堆乱缠的红线效力有限,兰景明倒是爱不释手,走路攥着吃饭捏着睡觉压着,没等出发就将平安结压成几个薄饼,起风时荡来荡去,长翎随风飘飞。 第97章 兰景明拎着这平安结来来回回,怎么也舍不得放下,到后来压成两枚扁片,贴身放在衣下。 陈靖每日在灶房帮忙间隙,总是在院后捶捶打打,不知在折腾甚么,动作起来叮当作响,精钢嗡鸣交错不断,时不时崩出火光。 赫修竹好奇心旺盛,总想溜过去看看,只是躲在树后躲在石后躲在草后,总是会被眼尾余光扫到,憋的他动弹不得,灰溜溜回卧房窝着。 赫钟隐体力转好,渐渐能被人扶着,在卧房里外走动几步,背后银白消褪许多,兰景明给他削了一条长杆,他总是在外面站着,能站多久站上多久,不愿回卧房安歇。 孩儿回到身边,本该尽享天伦之乐,只是孩儿在北夷吃了那么多苦,要兰赤阿古达血债血偿也无可厚非,可赫钟隐同修竹一样,也想劝孩儿放下,任过往随风而逝。 这念头每每升起,在触到孩儿冰雪般的眼眸时,又会沉坠下来,慢慢吞回腹底。 这般过了几日,乌云散尽月色涌动,天边明月破开一线,银芒悠然而落,在院中晕染开来。 兰景明自丛林回到院中,刚刚行到庙外,被人拦在原处,陈靖自暗影中缓缓踱来,自背后托出一物,送到兰景明面前。 那是一只精工细作打造而成的面具,看着沉甸甸的,托在掌心却是出乎意料的轻巧,兰景明将它扣在脸上,连眼睛都被收拢进去,长睫在面具孔洞中轻颤,似蝴蝶落上叶片。 “很合适,”陈靖道,“留下它罢。” 兰景明取下面具,向内捏进掌心。 他知晓陈靖的意思,这些年来北夷与大梁屡有摩擦,彼此之间伤亡不断,这些将士大多是家中长子,他们在沙场马革裹尸,家中老小颠沛流离,若是此番与阿靖同行······无论身在哪方,他都是不受接纳的存在。 他只能戴上面具,做一个无名无姓之人。 若真是大仇得报······浪迹天涯才是他的归宿。 兰景明摩挲面具,微微抿住嘴唇。 陈靖默默盯着他看,半晌才抬起手来,撩起兰景明碎发,向后掩进耳骨:“太长了,我为你剪剪罢。” 微风袭来,卷起几缕金发,兰景明随陈靖回到卧房,坐在木椅之上。 纤长发尾被人握在掌心,探出长剪寸寸卡断,背后喀嚓轻响,兰景明仰头向后,望向陈靖面容。 陈靖眼观鼻鼻观心动手,不敢与兰景明对望,那双碧波荡漾的眼眸是被翡翠化成的湖泊,将他溺毙其中。 金发自地上铺开,散碎零落成泥,余下发尾坠在肩头,搅缠团在一起。 两人未曾出言,默默望向对方,过往诸事化为风中尘烟,自林中飘扬而逝。 一夜无话。 转日晨曦初升,赫修竹在院中布了一大桌菜,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应有尽有,菜色千奇百怪,盘子一个叠着一个,林林总总堆了满桌,山中此处可谓是荒郊野岭,真不知这些是他从哪刨出来的。 晨间本不该饮酒,赫修竹还是贡献出了酿造许久的桃花乡,说是豪酒与豪气相衬,临行前饮下几碗,足以助他们马到成功。 陈靖与兰景明相视一笑,两人连饮数碗,皆是饮得干干净净,连碗底都舔得光亮如新。 赫钟隐撑着身体出来,硬是坐在桌边,陪他们饮下两盅,将他们送上马背,目送他们跨上骏马,前后离开庙宇,向永康城疾奔而去。 赫修竹摩挲脑袋,望着这一桌残羹冷炙,心中五味杂陈,连空掉的盘子都不想捡走,只想让它们留在那里。 赫钟隐体力不支,坐的久了便头晕目眩,不得不回去休息,赫修竹将人搀回卧房,两人一躺一坐,彼此各怀心事,沉默不语。 “爹,冤冤相报何时了,”赫修竹道,“为何就这么放他们走了。” 赫钟隐仰面躺着,窗棂上有一只飞虫,它原本被细网缚住,即将成为蜘蛛腹中之物,可竟凭着自身意志挣脱出来,摇摇晃晃飞向远方。 “景明心中多少不甘,只有他自己知晓,”赫钟隐道,“你我是他的父兄,却无法代他做主,若此番大仇不报,今后夜里醒来忆起过往,只能独自枯坐到天明,强咽过往苦涩。” “爹······便是如此么?” 赫修竹嗓音轻颤,眼睫低垂下来,默默盯着脚尖。 赫钟隐未曾回答,撑起半身抚上赫修竹脊背,轻拍聊作安抚。 风声赫赫飒开残雪,马蹄起落溅起浮尘,长鞭甩上马背,驱赶骏马向前飞奔。 兰景明单手持缰,自林中飞驰而过,雪花扑面冲到脸上,寒风卷进鼻间,吹得他两颊通红,心中畅快不已。 在北夷时并不快活,与大梁争斗时心头不安,如今卸下重担,胸中巨石尽碎,兰景明感到久违的释然,原来轻装上阵是这样的感觉,目之所及白雪皑皑,不染半点尘埃,林中巨树拔地而起,碎石如雨散落在地,耀眼阳光劈开浓云,在地上洒开晨曦,融化陈年积雪。 陈靖持缰落下马鞭,不愿目视前方,只想望着兰景明的侧脸,那曾令他魂牵梦绕的面容就在身边,如今失而复得,气势远胜从前,吸得他直勾勾盯着,舍不得错开半分。 “前方巨石拦路,你再不看路,是想摔成肉饼?” 兰景明飞起马鞭,甩上陈靖马臀,骏马与陈靖同时嘶鸣一声,高高跃向空中,跨越那块巨石,落地时连马带人踉跄几步,几乎旋成陀螺。 “哈哈哈哈哈·······” 兰景明勒紧缰绳,仰头长笑不停,琥珀眼眸被长睫盖住,细细颤抖起来。 陈靖将马儿安抚下来,傻乎乎跟着笑了,只想回去重来一次,哄兰景明再笑一回。 两人即将到永康城外,离城门愈来愈近,近年来这城墙愈修愈高,高耸入云指向天际,兰景明远远望过永康城数次,自己更是来过数次,每次心境都大不相同,如今故地重来,他胸中五味杂陈,默默勒紧缰绳,一时踌躇不安,不愿继续向前。 身旁马蹄嘚嘚,高头大马靠近身边,这里四下无人,陈靖悄悄松开掌心,握住兰景明小臂。 兰景明没有甩开。 那只大手布满厚茧,滚烫热意自小臂向上攀爬,将兰景明笼罩其中,驱散身旁寒雪。 兰景明沉默半晌,略略松开缰绳,任由陈靖递来五指,与自己掌心相扣,送来澎湃热意。 片刻之后,兰景明戴上面具,两人并肩走进城中,来到将军府里,共商御敌之计。 兰景明在北夷生活太久,对北夷兵士布防、行军路线了如指掌,对其中弱点更是了如指掌,他只对兰赤阿古达有仇,对生活在帐中的老弱妇孺仍想保护,不愿对他们赶尽杀绝,陈靖尊重他的想法,答应他有冤报冤有仇报仇,不会对无辜之人痛下杀手。 陈靖对外宣称这覆银面之人是佛家从不世出的高人,由自己三顾茅庐前去拜求,才将这人请来出山,他本想将兰景明留在身边,兰景明却不愿做他副将,而是去了寻常兵士坐卧起居之所,在里面寻了一处地方卧着。 四周将士知晓这人是世外高人,总想看看这高人是甚么模样,是长了四只眼睛还是长了两个鼻子,他们怂恿好事之人前去看看,好事之人靠近塌边,只觉被无名之风掀开,根本靠近不了那里。 即便在休整之中,将士们也会在演武场练武比划,以免失去作战能力,兰景明时常坐在树荫底下,摇着草编的扇子,看将士们大汗淋漓操练。 这草扇扎的不够牢靠,凉风一吹便散落开来,碎叶掉的哪里都是,他也懒得再编新的,就用这旧的自封军师,自顾自玩的不亦乐乎。 他在这边怡然自得,陈靖在那边闷闷不乐,兰景明宁愿与将士们同吃同住,也不愿留在身边陪他,怎会不令他牵肠挂肚,只是他不敢劝兰景明回来,只得派鸿野过去盯着,有新情况就给他汇报过来。 鸿野接了这烫手山芋,丢不敢丢拿不敢拿,只敢捧在手里,小心翼翼给它吹凉,他在陈靖身边待得久了,参与将军诸多决策,陪将军大事小事做了不少,与兰景明有关之事将军没全部告知于他,他也能隐约猜出大半,如今兰景明死而复生,这事蹊跷的非常人所能相信,这种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秘密,他也只能吞入腹里,带进坟墓之中。 一念及此,鸿野更不敢明目张胆盯梢,时不时装作路过,在演武场外走来走去,拍拍这个肩膀捏捏那个肌肉,把一众将士折腾的战战兢兢,生怕被拉出来比武示众。 他装作东张西望的样子,自兰景明倚靠的树干旁擦身而过,被细细草杆拦住去路。 那草杆拦在面前,明明细如毫毛,却好似一柄长剑,将他拦在路中,令他动弹不得。 鸿野颤巍巍抬头,那银白面具严丝合缝罩在兰景明脸上,连发丝都收在其后,看不出半分模样。 “陪我比上一场?” 兰景明放下木杆,自地上扶膝起身,站在鸿野面前。 第98章 鸿野心念电转,下意识后退半步,喉结上下滚动,三魂七魄飞了大半。 甚么叫比上一场? 甚么意思? 要揍他一场泄愤? 鸿野这心火熊熊燃烧,只想拔腿就跑,并不想做这傻头傻脑的冤大头去,且不说他打的打不过兰景明,这风要是吹到将军耳中,他得被将军打包起来,囫囵丢进河里喂鱼。 一念及此,鸿野嘿嘿傻笑,扭身便要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只是刚跑出两步,衣襟被人拽住,背后之人似有千钧之力,拉着他向后挪移,险些撞在树上。 兰景明慢条斯理起身,拍拍身上草叶:“走罢。” 不等鸿野出声,兰景明拽住鸿野后颈,将人拉到无人涉足的演武场中,这演武场早已废弃不用,里面堆满树皮,连围观的人都寥寥无几。 兰景明松开手指,自附近捡起一根木棍,捏在手里摆动几下,又丢了一根到鸿野手上,左右晃动几下:“来罢。” 鸿野骑虎难下,不知兰景明卖着甚么关子,更不敢出言拒绝,只得硬着头皮捏紧木棍,向前猛攻而去。 两人皆未用剑,小小一根木杆如同疾风,在两人之间飒然涌动,飞翔起伏而落,鸿野之前见过兰景明与陈靖对战,识得对方路数,该找机会时并不手软,找到弱点便急戳过去,试图将人一举击溃。 一旦进了演武场中,对阵双方便没有身份,只是两个互垒切磋之人,为了尊重对手,分毫不能掉以轻心。 鸿野很快觉察不对,这兰景明比起之前,身形不知轻盈多少,整个人踏在树上,如同落在云上,轻飘飘跃起半身,身形动若鬼魅,挥臂闪过数次攻击。 鸿野眼花缭乱汗如雨下,只觉眼前人活生生换了个人,比之前不知厉害多少,打的自己毫无还手之力,无论他怎么努力,都触不到兰景明衣角,兰景明状似无意抬手,推出去却是千钧之力,鸿野左支右挪,退路都被封死,几乎全无还手之力。 在沙场征战良久,鸿野自认为不是等闲之辈,可在如今的兰景明面前,竟是只能过上几招,他被打的节节败退,后背撞上栅栏。 “再来。” 兰景明道。 两人你来我往,互相切磋半晌,兰景明总是点到即止,不像是在比武,自然不会痛下杀手,在鸿野支挪不开之时,还会扬起木杆放慢动作,让人看得清清楚楚。 鸿野明白过来,这是兰景明参悟到了甚么,在对他倾囊相授,他镇定下来迎上前去,两人打的有来有往酣畅淋漓,从晨曦刚升打到日晒三竿,一整套身法行云流水下来,鸿野记住大半,只觉之前身法中疏漏之处都被点出,功夫跟着提升许多。 一场比试过去,兰景明脸颊洇出汗水,木杆被打碎大半,被他随手丢到旁边,鸿野汗透脊背气喘吁吁,双手抱拳不断作揖,连连感谢兰景明教导。 “不,要说感谢的是我,”兰景明弯下半身,蹲在鸿野身旁,将木杆捏成碎末,“谢谢你为我收尸。” 鸿野噎住了。 疾风卷着碎雪飘来,他呛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一口气弹出大半,剩下那些挤在喉口,上上不去下下不来,险些噎回腹里。 他不知兰景明是意有所指还是故意激他,他张口结舌,结结巴巴讨饶:“不,不,不,对不住,当时将军说要将你厚葬,可我知晓北夷习俗不允厚葬,我、我不知怎么办了,只能把你浅浅埋在太行山上······” 鸿野磕磕绊绊,一句话说了半天才联结起来,心都要跳出四下奔腾,生老病死乃是人之常情,可兰景明死而复生,之前那些就成了避讳,决不能再提起的,这兰景明竟平静淡然说出来了,不知是将礼仪习俗抛之脑后,还是将死生之事都看开了。 “人既是赤条条来,自是要赤条条走,”兰景明道,“肉身与我相伴良久,多谢你为它收敛,令它最后得以平静。” 即使隔着面具,鸿野都能看到那双眼睛,那双眼睛温和淡然,连波浪都掩在湖底,搅不动几分涟漪。 鸿野屏息凝神,半晌才颤出声来:“这是······是我应当做的。” 兰景明略略点头,拍拍鸿野肩膀,飘飘然随风而去,鸿野在原地呆坐许久,才寻到起身的气力,回将军那复命去了。 将军府中众人休整整装待发,北夷帐中诸事未平形势紧张,兰赤阿古达坐在主位,一柄开刃马刀握在掌心,向外甩动几下,斩尽赫赫风声。 兰赤阿古达赤|裸半身,不似以往那边用长袍掩住身形,他背后蛊虫如同活物,向前攀爬过来,冒出灰黑的青筋在肩头奔涌抖动,随时准备破体而出。 兰信鸿两膝伏地落在地上,不敢抬头面见父汗,这些年来他第一回 见到父汗身上模样,那么久的消极避世都有了缘由,父汗如今脸色青黑、嘴唇暗紫,显然已经病入膏肓,大罗神仙也难救了。 小格勒们年岁尚小,难以撑起重任,兰景明殒命在太行山上,父汗说有重任交给他与兰杜尔,令他们前往琼苍山顶,夺来一份世间至宝,兰杜尔一马当先领命而去,在琼苍山上不知所踪,捡回一命的受伤随从跌跌撞撞跑回帐中,将所见所闻合盘托出,兰赤阿古达掀翻果盘、踹翻矮桌,将帐中金银玉石摔的粉碎,连兽骨都碾压成粉,任它散在风中。 狠狠折腾一番之后,兰赤阿古达气喘吁吁,后仰坐回主座,以手扶额默不作声,徒留满地狼藉,在草上乱做一团。 “小儿愿做雄鹰,为我北夷赴汤蹈火,”兰信鸿额头贴地,毕恭毕敬吐息,“为兄长报仇雪恨。” 火盆在帐中哔啵作响,火苗熊熊燃烧,勾勒两道长影,仅有的一道日光自帐帘缝隙涌来,灰黑尘霾如厚云遮面,笼罩大半面容。 兰信鸿向下埋得更深,额头贴在地上,几乎埋进土里。 他忐忑不安,汗如雨下,后颈青筋隐隐勃动,掩在皮下颤抖不休。 半晌过后,兰赤阿古达道:“去罢,记住你的承诺,不要令为父失望。” 兰信鸿连连称是,弓腰弯身向帐外退去,消失在丛林之间。 帐中寂静无声,火焰残影抖动,灰黑残烬落在地上,渣滓淋漓散落开来。 兰赤阿古达沉默半晌,捏紧掌心马刀,一步步挪到帐外,立在日光之下。 他背后蛊虫喜暗厌明,每每接触阳光,便会在背后蠢蠢欲动,在筋脉之中游走,扯拉肺腑汲取生机,似盘根错节的树脉,在土地中裹走活水。 这痛楚如烙铁加身,似千刀万剐,往常都是在夜里出来,繁星见了不知多少,这一轮高高悬挂的圆日······倒是许久未见到了。 兰赤阿古达抬起手臂,被这日光刺痛双眼,这一轮圆日如硕大火球,溢出熊熊热浪。 第99章 陈靖部署过下一轮进攻计划,把兵士们安排到合适的位置,令他们养精蓄锐,静待日后发起冲锋。 沙盘乱做一团,静静躺在行军帐中,他们出来已是两日有余,身在密林之中掩藏行踪,帐外有一块空地,上面罕见无枝杈遮掩,仰头能望到一轮明月,高高挂在夜空。 陈靖自帐中走出,在空地上搬来一块石头,向后靠在上面,叼着草叶望向明月,硕大玉盘挂在天边,向地上泼洒余晖,令人无从躲藏。 浩瀚过往如游云涌来,将陈靖埋在其中,堵住眼耳口鼻,将他溺毙其中。 自数年前父将殒命在兰赤阿古达手上后,他的宿命便与北夷缠在一起,之后遇到景明,遇到先生,遇到仙官,桩桩件件挤压而来,浪潮如滚卷波涛,携着他随波逐流,在大势之中起起落落,冰水灌入眉眼口鼻,向他狂涌而来,将他彻底淹没。 因退亲一事,瑞王府已与将军府不共戴天,在朝中时不时使小绊子,折腾的大哥左支右挪,想尽办法为他收拾局面。 陈靖拾起一把草籽,放松摊开手指,任草籽从指间滚落,淋漓洒满土地。 身在将军府一天,便有一天的责任,绝不能行差踏错,抱着侥幸之心踏上雷池。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退亲一事总有一日会引至圣上诘问,诛心草与先生景明仙官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若是被有心之人利用,更是能掀起惊涛骇浪。 更重要的是······若是继续留在将军府中,娶妻生子是绕不开躲不掉的牢笼,他能躲开一次两次,推开一回两回,总不能次次机关算尽,将姻缘掐灭在襁褓之中。 陈靖沉默不语,指头弯折向内扣紧,指尖微微颤抖,连肉皮都在震颤。 最初的自己是如何模样,那颗初心丢在哪里,已然看不清了。 他捏紧拳头,将手指拢进掌心,修剪整齐的甲盖掐进肉里,他脊背弯折,是一根赘满重物的弯弓,脖颈都抬不起来。 脚下踩到枯枝,咯吱碎响交缠,一道身形拎着酒壶,自暗夜之中走出,纤长影子坠在脚下,被踩成大小斑块,挟裹蝉叫嗡鸣,缠绵在月色之中。 兰景明未着面具,不知偷偷跑去哪里逍遥,又通过甚么标记寻回来的,陈靖坐在地上静静看着,兰景明仰头摇晃酒盏,半晌摇不出一滴,他脸颊熏满酡红,气鼓鼓丢开酒壶,迷糊靠在地上,摇摇晃晃拖着脚步走来,找个草堆便要卧下。 陈靖慌忙直起身体,扶住兰景明半身,将人拢在怀里,小心放上石台。 他不愿让兰景明沾染凉气,自身上解下外衫,铺在石台之上,给人垫在背后。 杏花酿满载酒香,唇齿之间醉意翩然,如堕云雾之中,兰景明懒洋洋靠在石上,眼角眉梢光华流转,拎起酒壶向下甩动,几滴水液飞溅而出,自唇边涂抹开来。 兰景明似酒一般化开了,背后衣衫沾染杏花香气,自身上软烂出汁,他摇不出酒,凶巴巴瞪圆眼睛,拎起陈靖衣襟,猛然向前扯动:“酒呢?” 这双眼睛被酒浸泡的水汪汪的,瞪人时也没甚么力道,只余浓烈绯红:“藏到哪了?” “没有酒,”陈靖道,“别喝了,我送你回军帐里睡。” 兰景明拧紧眉峰,迷糊思忖半晌,唇角耷拉下来,摇头摆尾哼哼唧唧,鼻尖皱成一团:“不、不、不、不去帐里。” “甚么?” “不去帐里,”兰景明打个酒嗝,从石台翻落在地,自背后裹紧衣衫,“不去帐里,嗝,他们打我,睡不安稳。” “谁敢打你?” 陈靖豁然起身,咬牙切齿捏紧拳头,片刻后才反应过来,兰景明半梦半醒,身体躺在这里,神思却已飞向天外,被拉扯到北夷帐中。 “没人敢打你了,”陈靖坐在地上,扶过兰景明半身,让人靠在自己肩上,“今后······再不会有人敢打你了。” 兰景明酒意未散,顶着酡红的一张面容,在陈靖颈间辗转,他似乎回到幼年,不再受礼仪规则束缚,不再受旁人搓弄折磨,他拍打掌心,低声哼起长曲,曲调轻快疾行如风,在耳边盘旋往复,勾勒出畅游天地的画卷。 一首曲罢,兰景明鸣金收工,将陈靖外衫卷在背后,后仰压上石台,傻笑着要会周公去也,陈靖生怕这人着了风寒,又没法将人拉起,他只得俯身展开两臂,虚虚将兰景明压在身下,为人遮挡风雪。 兰景明半梦半醒,周身被酒意蒸得燥热,眼前恍恍惚惚,朦胧看不清楚,熟悉气息围绕身旁,他盘起两腿,探出手臂勾住陈靖后颈,将人硬生生拖到面前。 “为何不来亲我?” “甚······” 陈靖呆愣傻着,活生生闹了个大红脸出来,从脖颈直直红到耳骨,掀开头骨整个人都会冒烟,被热浪烤成焦糊。 兰景明从未如此直白,连神情都严肃的不似玩笑,陈靖一时不知这人是醉是醒,被手指盖住的皮肉灼烫如火,火舌自脚下向上蔓延,将他烤成灰烬。 陈靖口齿不清,话都不会说了:“我我我,你你你,不是,我······唔!” 兰景明仰起脖颈,咬住陈靖喉结,在齿间舔舐几下,含在唇间卷裹起来,留下小狗似的牙印。 陈靖浑身如惊雷涌过,愣在那半天不会动弹,这牙印像是宣示主权的绳索,他被绳索牢牢缚住,被它刻上烙印,被它紧紧拴在身边。 兰景明咬了喉结仍觉不够,嘴唇向上摩挲,擦过陈靖颈侧,露出雪白牙齿,叼住陈靖下唇,左右摩挲几下。 陈靖再也克制不住,反客为主猛攻上去,两人吻的难舍难分,杏花酒香摩擦|交融,沾|染皮|肉浸透眉眼,吐息之间衣衫散落,飞雪碎末沾湿眼睫,结成细小冰珠,吐息间融化开来。 这般折腾到月色沉坠,星子隐于云后,兰景明筋疲力尽,酒意消退些许,脑中疼痛如小锤敲击,咚咚撞动额头。 他衣衫不整,被人整个拢在怀里,躺在滚烫胸膛之上,像是被厚重肉|垫|托着,乏累跟着消退不少。 背后有大手在抚摸他的后颈,从小到下捋过耳骨、摩过颈条,自脊背按摩下来,按开诸多疲惫。 兰景明躺的舒服,打着长长哈欠,脑袋搁进陈靖颈窝,寻个舒服姿势睡了。 心心念念的人躺在怀中,陈靖哪里还能入眠,他轻抚兰景明颈发,一下接着一下,捋平经络揉开血脉,将人压进怀中,久久舍不得放开。 “若此番大仇得报,菩萨大恩大德,能否收留陈靖,”陈靖哑声吐息,不像是说给旁人,更像是说给自己,“若不能在你身边,如今的陈靖······哪里都不想去了。” 第100章 帐中马奶酒放凉太久,结出一层奶霜,葡萄在果盘里尽皆烂掉,散出腐坏味道。 刀枪成排插在鞘里,刃尖冰凉透出残雪,乌金箭骨外皮脱落,歪斜倒在地上。 兰信鸿交叉两手,沉默坐在帐中,帐外寒风呼啸,飞雪结霜飒飒涌来,凉意从帐外袭来,攀爬而至握住脚踝。 他不知默默坐了多久,冷霜凝在睫上,夜色浓稠如墨流淌进来,凝成灰黑暗影,牢牢覆上脚面。 外面簌簌抖动,一道窈窕身影钻进帐帘,美人轻手轻脚进来,坐在兰信鸿身旁,半身搭在兰信鸿膝侧,久久没有出言。 兰信鸿探出手来,有一下没一下摩挲美人,粗糙大掌覆满粗茧,掠过美人肩头。 片刻之后,他将美人从地上拉起,沉沉按在膝上,他靠上前来,额头顶在美人胸|前,像个渴望娘亲的稚子,盼望美人抚摸。 美人摩挲兰信鸿毛茬,将那短短碎发拢在掌心,从上至下抚摸过来,令它们从毛躁转为顺滑。 “父汗忌惮我了,”兰信鸿道,“兰景明尸骨无存不知所踪,兰杜尔殒命在琼苍山上,余下小格勒们难成大器,若这次我再失败,他绝不会放过我的。” 美人轻轻叹息,将兰信鸿揽得更紧,温热体香流淌而出,融化冰冷箭骨。 “他令我们自相残杀,说我难成大器,”兰信鸿颤抖起来,齿列咯咯作响,“他被蛊虫侵蚀太久,大罗神仙也救不得了。他说我难堪大用,若心中有其它人选,他死前必会·······必会要我陪葬。” 兰信鸿鼻尖抖动,挤进美人胸口,剥|开她的衣襟,大口大口喘息,他溺毙在柔软之中,鼻息之间俱是奶味,胡茬蹭过柔软皮肤,磨出一片水红。 美人并未呼痛,只沉默安抚怀中之人,与他耳鬓厮磨,小声耳语甚么。 “你说得对,眼下事已至此,若再瞻前顾后,甚么都来不及了,”兰信鸿粗声喘息,“只是我若派人前去和谈,未免会被他们忌惮。如今身边隔墙有耳,人人知面不知其心,若风声不慎泄出,你我也有危险。你莫看那陈靖小儿一副耀武扬威的模样,那梁国人人明争暗斗笑里藏刀,若没有我们屡屡进犯,梁国自此四海升平,他们这将军府还有何作用?早晚要成了案板上的鱼肉,趴在那任人宰割!” 兰信鸿咬牙切齿,揽臂勒住美人腰背,猛然向前收紧,掌心上下摩擦,几乎揉出火光。 “格勒言之有理,只是格勒何必非要自己动手,”美人摩挲兰信鸿肩背,低语轻柔吐息,“之前你们与那陈靖小儿在沙场对战,回来时曾听你说过,他每次必言要兰赤阿古达血债血偿,传闻他父亲被可汗所杀,这世间诸事冤有头债有主,若是令他得偿所愿,格勒也算了结一桩心事。” 兰信鸿心神剧震,脑中嗡鸣不休,仰头直勾勾望向美人。 美人颊似朝露,肤若凝脂,举手投足之间明艳可人,即便生过几个娃娃,仍是笑颜如花不染尘俗。 兰信鸿握紧拳头,暗暗下定决心。 为了她,为了膝下数子,为了义弟,为了跟随他出生入死的将士们,为了这些做他随帐,将他视作大哥的小格勒们。 他必要夺来大权,护得他们周全。 一夜无话。 转日天光大亮,兰景明醒来时头痛轻了,不似之前那般剧烈,他现如今不怕有伤,身上血痕转瞬便好,擦伤隔日收口,即便身上被利器捅出硕大血洞,两日之后也会结痂。 他不知身在何方,只能望到头顶军帐,这军帐比兰赤阿古达的主帐还要高大,厚重不透风声,连寒意都掠不进来。 帐角放着几只火盆,烘得帐中如同炎夏,脖颈摸着满是热汗。 这是哪里? 唔······或许是阿靖的军帐。 原来阿靖往日行军打仗的军帐是这样的。 兰景明拎起衣衫看看,身上都被洗干净了,外袍都被换成新的,泛出皂角清香。 他绞尽脑汁想着,昨日里大军休整,他偷偷跑到附近村落酒窖中喝酒,他如今可谓千杯不醉,寻常酒坛根本奈何不了他,他将酒窖里杏花陈酿一扫而空,不知喝了多少,迷迷糊糊去找陈靖,也不知找到没有,恍惚间只觉忽冷忽热酣畅淋漓,还听到阿靖在耳边絮絮叨叨说着甚么,一句也没记清楚。 兰景明按揉头皮,轻甩脖颈,摇摇晃晃起身,踉跄走出两步,啪嗒摔在地上。 他爬坐起来,在身上摸来摸去,不知自己哪根筋被搭错了,后背像被几匹骏马碾压过去,酸的直不起来。 可恶。 兰景明陷在衣料之中,被缠的动弹不得,他知难而退懒得起身,半跪起来看向沙盘,这沙盘上木头小人都被磨得光滑油亮,不知被推演过几次,小人脑袋都是破的。 他拎起小人底盘,在沙盘上挪动几下,眼下他自己在北夷那里当是生死未卜,兰杜尔命丧山下,能用的人也只剩个烂泥扶不上墙的兰信鸿,还有一群指哪打哪,无头蝇虫般的小格勒们。 兰赤阿古达会做做何决策,兰信鸿会做何选择? 兰景明细细思忖,总觉得兰信鸿这人近年来愈来愈不爱出风头,有甚么能立功得赏的事情,都交给旁人去做,兰杜尔倒是事事争抢好胜,深得兰赤阿古达喜爱,在北夷耀武扬威,一时风头无两。 如今兰信鸿正值壮年,北夷已无人可用,若兰赤阿古达迟迟不死,兰信鸿会甘愿屈于人下,做一辈子有名无实的大格勒么? 兰景明手指交叠,下颚搭在沙盘旁边,想着想着口干舌燥,见到旁边有个风干的梨子,他拿过来咯吱咯吱,几口咬个干净。 陈靖端着三层食盒进来,抬眼便见到兰景明松鼠似的,在两颊塞满食物,鼓鼓囊囊动来动去,见他进来吓了一跳,担心被捉个现行,连连拍胸猛翻白眼,险些噎的背过气去。 “地上未铺长毯,谁让你赤脚满地乱跑,”陈靖二话不说,上前两步手起臂落,将人扛在肩上送回榻上,“梨子性凉,刚醒来不准吃了。” 兰景明不满哼哼,两腿在塌边弹来弹去,翻过身去背对陈靖,吐出两串泡泡。 陈靖哭笑不得,打开食盒端出热粥小菜,林林散散摆上一桌:“外面都是荒郊野岭,寻觅食材不易,看看有没有合心意的。” 兰景明对别的不感兴趣,对桌上的杏仁豆腐和紫薯甜饼情有独钟,这两样入口清甜浓稠美味,他狼吞虎咽噎下不少,唇角沾满奶渍。 陈靖看的难受,忍不住探出手去,将那奶渍抹掉,放在舌尖舔了一口,登时被甜的眼冒金星,捏住喉咙咳嗽不停。 “有这么难吃么?”兰景明噎下一大口豆腐,心满意足哼哼,“你不要都留给我。” 他如今胃口比之前好了太多,以前一碗粥能喝上两天,现在连餐前添肚都不够的。 这般大块朵颐一番,兰景明抚着圆滚滚的肚子,总算想起正事:“阿靖,今日若大军拔营前进,遇到兰信鸿的兵马,不要贸然行动。” “为何?” “我有种预感,兰信鸿此番别有用心,”兰景明道,“他会将我们引去兰赤阿古达那里,待我们与兰赤阿古达打的两败俱伤,他再领兵出来,坐收渔翁之利。” 第101章 “既是如此,何不将计就计,”陈靖道,“兰赤阿古达惯会做那缩头乌龟,要儿孙们在前头为他冲锋陷阵,自己在背后坐收渔翁之利,怎么骂都不出来的。若兰信鸿真有异心,可以兵分两路,一路陪他做戏,一路赶往兰赤阿古达那里。即便是你们,也不知兰赤阿古达暗中藏有多少兵马罢?” “着实不知,”兰景明道,“他行事谨慎,只有在下达军令时,才会将我们聚集在主帐之中。待议事之后,主帐便会挪移出去,转日里原处空空荡荡,甚么都看不到了。他为保全自己,暗中一定训练了许多兵马,我们一定不能掉以轻心。” “那我们还需多做谋划,”陈靖扶膝起身,“景明出来罢,与我一同往军中走走。” 兰景明擦净手指嘴唇,听话起身跟在陈靖背后,戴上面具与人一同赶往军中,他们重新规划了队列阵型,拟出数种紧急情况下的应对方式,将粮草补给都预备完全,择吉时竖起战旗,拔帐前往北夷地界。 陈靖以往常与兰杜尔交手,兰杜尔此人刚愎自用心思简单,遇事只知硬碰硬强上,向来不会虚与委蛇,眼下兰杜尔身死在琼苍山上,替任者兰信鸿倒是心思活络,神龙见首不见尾,且打且退且退且打,从不与他们正面相抗。 这回更是如此,兰信鸿的兵马出来不久,便被陈靖他们派人打退,这队兵马没有恋战,绕过山丘往丛林中去,待陈靖他们迎头跟上,不多时又冒出一队新的兵马,挣扎几下转身便跑,往密林掩映之中逃去。 这般停停打打,打打停停,双方仿佛心照不宣,都没有用尽全力,陈靖他们随着兰信鸿的人翻山越岭,越过密林土丘,闯入一片花草繁盛之地。 此地常年积雪,北夷大帐所在多是荒芜之处,难得有如此枝繁叶茂、草木生辉之处,诱人花香随风而来,悠然裹在身侧,陈靖勒住缰绳,四下左右看看,马蹄下长有娇花朵朵,花瓣上凝有盈润露珠,娇嫩不似凡植。 目之所及碧水蓝天,鸟鸣啾啾,春风拂面而来,与将军府中龙脉异曲同工,看着也是静养清修之处,此地连兰景明也没有见过,他跳下马来,拨开一枚花瓣,在掌心轻轻捻动,花瓣汁液黏在掌心,透出淡淡紫色。 此处风和日丽,四周空无一人,潺潺流水自山谷之中流淌,空谷蝉鸣回声不断,在耳边回旋往复,陈靖与兰景明对视一眼,兰景明爬上马背,两人捏紧长剑长刀,小心翼翼驱马前行,不敢有半分懈怠。 这般走出几步,脚下土地松动发软,身旁树干掠出残影,几名黑衣人自软土之中蹿出,扑面盖地的黑网自空中罩来,陈靖下意识抱住兰景明腰背,带人掠出网格,手臂被活活剜掉皮肉,鲜血淋漓碎在地上。 待两人落在地上,才发现那黑网不知用甚么编成,边缘锋锐足以割碎衣衫,网眼还绑有数柄短刀,触之定会被剜肉割皮,死无葬身之地。 这些黑衣人身手矫健,武艺高强,周身被乌黑外衫罩住,只露出黝黑眼睛,这些眼睛眼白极多眼瞳竖长,透出野兽般阴冷湿毒的怒意,不含半丝人气。 跟在背后的将士们纷纷扑上前来,与黑衣人们缠斗在一起,兵刃交织割嚓作响,包围圈被破开一道口子,陈靖二人冲出重围,前方一道身影骤然闪过,往山峰背后去了。 “在那!” 兰景明捏紧长剑,自齿间嘶声吐息,他双目通红,两腿夹紧马腹,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剑刃在空中挥过,斩出赫赫风声,陈靖拉不住他,只得拍马跟在背后,快马加鞭追到兰景明身侧:“当心!” 迎面飞来数道长箭,自四面八方袭来,不知是机关还是有人埋伏,那箭头被磨得通红发尖,乌金箭骨如雨飞来,编织成绵密无缝的杀网,寒气四散溢出,欲要将他们斩于马下。 两人自马背翻下,以刀剑挡住这一波急袭,开出一条窄路,向那一闪而过的身影奔去。 踏过一条小溪,转过一座土丘,一匹通体黝黑的烈马自半空飞来,一柄乌金长刀挟裹万钧之力,自空中猛砸而来,这人一身甲胄,黝黑长须覆满下颚,两眼炯炯如豹,背后皮肤滋滋作响,脖颈间有甚么涌动不休,如同万虫齐来,将他吞噬殆尽。 “兰赤阿古达······” 陈靖目眦尽裂,咬牙接住一刀,两脚深深陷入泥土,膝骨受到重压,发出咯吱鸣响。 兰景明自背后扑来,手中长刀飞砍而去,直奔兰赤阿古达脊背,这一下如重石相撞,掀起飒然狂浪,兰赤阿古达横起马刀,挡住这记重击,他左右两臂气力极大,筋肉如钢筋铁骨铸成,威猛不容小觑。 脚下地动山摇,火光直上天际,不知谁在草原外面放火,火势如云狂卷而来,热浪直冲天际,熊熊烈焰卷来黑烟,包围圈愈来愈小,直向几人扑来。 “你父亲是条好汉,”兰赤阿古达横刀立马,握住乌金长剑,遥遥指向陈靖,“若不是立场相对,我倒愿同他结拜。” “休得侮辱父亲!”陈靖怒目而视,手中长刀疾奔而起,向仇人额顶奔去,“我父亲如何,容不得你来置喙!” 英年早逝的父亲在陈靖心中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怎能忍受仇人一口一个结拜,仿佛两人是莫逆之交,彼此颇有共鸣。 “小马儿竟也来了,”兰赤阿古达倒退几步,寻空隙弯身躲过长剑,抖须向兰景明笑道,“马儿性烈,小马儿性子更烈,不愧同出一脉,父子各有风姿,哈哈哈哈哈——” 兰景明咬紧口唇,舌底血腥溢出,囫囵浸透喉管,在北夷的事爹爹一笔带过,不愿多提一句,可见过的是甚么日子,如今兰赤阿古达在他面前羞辱爹爹,忆起自己从前认贼作父,不知吃了多少苦头,兰景明心神散乱,一剑刺偏出去,被兰赤阿古达闪身躲过,当胸补来一刀。 陈靖怒吼一声,两步冲上前去,将兰景明拉开半寸,他自己躲闪不及,被马刀划破肩胛,热血淋漓而落,沾湿大半草叶。 “景明!心神莫乱!” 陈靖勒紧伤口,猛吸一口长气。 兰景明凝住心神,向后飞掠而去,脚底踏上树干,如云飘洒而至。 陈靖抬臂挡脸,只觉那身影飘然如仙,长衫随风而起,缥缈不在人间。 兰景明飞出一剑,当胸穿透兰赤阿古达甲胄,那甲胄不知是甚么浇铸而成,这一剑如此锋利,却只震裂铁骨,护心镜碎裂满地,其中一块落在石上,映照兰景明双眼。 兰景明停滞一瞬,被迫偏过脑袋,兰赤阿古达猛扑上前,手中长刀高高抬起,直刺兰景明心口。 那马刀乌黑一片,像是蘸过甚么毒物,透出阴冷杀气,陈靖未及细思,扑过去将兰景明撞开,马刀刀刃直穿而来,冲向陈靖锁骨,陈靖躲闪不及,赤手空拳握住刀刃,踉跄后退几步,喷出一口黑血。 “景明!” 那刀刃被陈靖攥在掌心,狠狠向内扣紧,黑血自掌心狂涌而出,兰赤阿古达一着不慎,猛然向后抽手,竟然挣脱不开。 兰景明飞身上前,落在兰赤阿古达背后,手中长剑向前逼出,挟裹簌簌风声,穿透兰赤阿古达后胸,沿心口穿出血洞。 兰赤阿古达仰天长啸,周身气浪狂涌,震得蛊虫疯狂扭动,吸食兰赤阿古达活血,墨黑长虫蜿蜒似蛇,勒住兰赤阿古达脖颈,在他皮肤上穿进穿出,钻出诸多血洞。 兰景明抽|出长剑,兰赤阿古达向前扑倒,脊背皮肤如水散开,碎肉残渣化为黑血,在地上散成一滩。 陈靖甩开马刀恶心欲呕,向后倒退几步,扶住树干大口喘息,他肩膀伤势未好,眼下再次受伤,掌心割破大半,几乎连剑都举不起来。 火舌狂涌而来,卷起铺天盖地的炎浪,黑烟滚滚而来,堵住眉眼口鼻,这片世外桃源化为灰烬,两人被火舌包围其中,周身暴汗如雨,脸上身上涂满黑灰。 兰赤阿古达躺在地上,尸身渐渐被野火包裹,化为满地残烬。 陈靖呛入黑烟,掐住脖颈狂咳不止,几乎咳出血来,兰景明扑上前来将人扶住,背后浸饱冷汗:“阿靖!送你回将军府中!” 说完就抬起两臂,要将陈靖背在身后,陈靖呛咳够了,半身被鲜血覆满,眼前天旋地转,他按住兰景明肩膀,眼瞳被火势烤至焦黑:“不······不回将军府了。” “甚么?” “不回将军府了,”陈靖望向熊熊燃烧的烈焰,肩膀垮塌下来,身体摇摇欲坠,“兰景明陈靖与兰赤阿古达······同归于尽了。” “阿靖······” 兰景明喃喃吐息。 他听懂了陈靖的意思。 火光包围而来,将四周烧成焦炭,烈焰中的两人相对而望,光影明暗交织而来,将融化的影子搅缠起来,直至难舍难分。 第102章 完结章 陈靖再次醒来的时候,眼前昏黑逐渐散去,风铃声随云涌来,在耳边轻轻锤击。 暖风卷来花香,窗外铃音阵阵,旭日晨辉自长帘缝隙涌来,浸透眼角眉梢,映得人睁不开眼。 檀香丝缕涌进鼻端,院中有人正在捣米,捣棍上上下下,在面团之中搅动,淡淡米香散溢而出,勾得人馋虫大动,躺都躺不住了。 窗外碧树摇摆,嫩叶沙沙作响,蝉鸣一声高过一声,又被鸟鸣盖住,盘旋在小院之中。 昏睡前的一幕幕浮现而出,在眼前盘旋往复,陈靖不知自那日过了多久,他吸口长气,咬牙扶住床栏,颤巍巍撑起自己,勉强斜靠在立枕上面。 手臂肩膀被人用白布缠着,里面不知用甚么固定好的,似乎是板子或者树枝,那东西硬邦邦的,扯得他手臂肩膀都不舒服,只想全拆干净泄愤。 脚步声自门外传来,来人掀开帘子,端着托盘进来,见到陈靖醒来,那人身影如风,转瞬刮到塌边:“快好好躺回去罢!” 这匆匆忙忙的紧迫与赫修竹无异,陈靖以为是赫修竹来了,定睛一看却是兰景明坐在塌边,满目愁容望向自己:“肩膀还痛不痛了?” 陈靖闻言挪动肩膀,皮肉扯拉起来,拽的筋骨生疼,他皱起眉眼,小孩子似的撑起肩膀,可怜巴巴垂下眼睛:“好痛。” “哪有你这样的傻子,”兰景明扬起手臂,咬咬牙举起手臂,挥到一半又停下了,“如今我百毒不侵,被刺上几剑又能怎样,哪用你来逞英雄?” “万万不可掉以轻心,”陈靖摇头,“兰赤阿古达阴险狡诈,万一那毒物与你相克,可该如何是好。” 兰景明揉弄脑袋,一时不知如何反驳,纠结犹豫半晌,只得搬救兵过来:“爹爹!哥哥!” 门外脚步狂卷而来,赫修竹顶着一头乱发,手里捧着一只竹篮,里面都是新摘来的嫩叶,底下连泥土都是湿的,他跨进门槛绊了一跤,张牙舞爪摇摆几下,险些栽到榻上:“才两日就醒来了?当真是身强体壮!饿不饿?给你煮碗粥去!” 跟在背后的是捧着银针的赫钟隐:“这么大个人了,整日毛毛躁躁,没有半点做哥哥的样子。” 赫钟隐长身玉立,银发里有一半金色,手边拐杖不见踪影,显见行走坐卧已不成问题。 “肩膀伤势太重,即便恢复好了,也不能再舞刀弄枪,”赫钟隐坐在塌边,掀开白布给陈靖施针,“重物也不能提了。” 赫修竹登时噤声,只觉这里气氛压抑,脚底抹油溜出去进灶房了。 动一动还能觉察出疼,这银针扎在臂上,却像扎上木头,震不出半分反应。 陈靖缓缓吐出长气,眼下境况已在他预料之中,只是被如此直白宣告出来·····仍旧令他迷惘。 若今后手不能扛肩不能挑,自己还能做些甚么? 陈靖沉默以对,靠在枕上不言不动,良久才抬起头来:“先生,将军府那边怎么样了?” 赫钟隐与兰景明对视一眼,小心翼翼回答:“在办丧事了。” 陈靖了然点头,大梁习俗是全须全尾入土为安,停棺七日才能出丧,如今寻不到他的尸身,只能立个衣冠冢了。 “我累了,”陈靖道,“可否容我躺下歇息?” 赫钟隐连连点头,带兰景明向外走去,将木门向内合紧。 陈靖之前睡得太久,眼下哪里睡得安稳,躺在那半梦半醒噩梦不断,这般不知迷糊多久,悉索声音传来,兰景明摇摇晃晃自塌角爬来,在被褥底下钻来钻去,摸索到陈靖身边,探出指头揉他头发。 还没摩挲几下,那只手被大手攥住,陈靖捏住兰景明手背,放在掌心搓揉,揉出薄薄热气:“过来罢。” 兰景明听话挪动过去,被陈靖张开手臂,向内抱进怀中。 皂角清香自鼻间洇开,焦躁心境被冷潮抚平,陈靖收紧手臂,在兰景明发间轻嗅:“景明能收留我么?我已无处可去了。” 陈靖鲜少示弱,化作一只落水幼犬,在身旁嗷呜打转,兰景明垂下眼睫,心软的一塌糊涂:“阿靖·······忍心放下么。” 放下将军府的一切,放下炙手可得的权势,放下妻妾成群的将来,放下儿孙绕梁的欢欣。 “还要与兄嫂拜别,”陈靖轻抚兰景明后背,“今夜便过去罢。” 将军府内愁云惨淡,人人满身缟素,哀乐如云飘洒而来,在府中回旋往复。 入夜之后星子渐熄,各处隐隐传来悲声,婢女们形色匆匆,四下垂泪啜泣,拿缎巾摩擦面容,揉的脸颊浸满血丝。 听湖小筑里静静悄悄,只有柴火燃烧的声响,周淑宁独自一人坐在房中,脊背弯曲垮塌成团,整个人瘦了一圈,泪水像是哭干净了,两眼肿成桃仁,面前是几样陈靖房里的东西,她拿起来仔仔细细摩挲,擦得各个光亮,舍不得放进火盆。 陈靖轻手轻脚拨开瓦片,落在周淑宁背后,他害怕吓到嫂嫂,不敢向她靠近,只敢远远站着:“嫂嫂。” 周淑宁脊背僵住,寸寸回过头来,肿成桃子的眼睛睁不开了:“阿······阿靖?” “嫂嫂,”陈靖嗓音微颤,“阿靖就在这里。” 周淑宁骤然起身,向陈靖猛扑过去,将人搂在怀中,上上下下摸索:“身上可有受伤?银子还够不够?可还需要添衣?” 陈靖手臂疼痛,咬牙忍下来了,他知道嫂嫂将他当做游魂,以为他尘缘未了,回来与兄嫂拜别。 “嫂嫂,阿靖还活着,”陈靖道,“没有死在火中。” 周淑宁怔忪片刻,登时泪如雨下:“你这孩子,惯会惹人生气伤心!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你累不累,渴不渴,先回卧房歇息,嫂嫂叫郎中过来看伤,再给你蒸滋补药膳······” “嫂嫂,”陈靖纹丝不动,哑声吐息,“我要走了。” “你要去哪?” 未等周淑宁张口,木门被人一掌推开,陈瑞立在门口,身形如一座高山,挡住大半月光。 周淑宁下意识扯过陈靖,将他护在背后:“阿瑞,阿靖好不容易回来,你不要······” “夫人,我之前说过你不肯信,现在总该相信了罢,”陈瑞走上前来,居高临下看人,“我陈瑞的弟弟,不会受人暗算死在火中。他一定会回来的,回来不为别的,只为与你我拜别。” 话音刚落,陈瑞踏前半步,望向陈靖双眼:“你还有甚么话说?” 周淑宁以袖掩唇,后退半步啜泣起来,陈靖双膝弯折跪在地上,咚咚磕了三个响头:“陈靖不孝,愧对兄嫂教养之恩。” “不必跪我,来给祖宗牌位磕头,”陈瑞拎起陈靖衣衫,将人拽到牌位面前,令人认真跪好,“告慰爹娘在天之灵。” 窗外寒风呼啸,房内啜泣阵阵,周淑宁靠在陈瑞肩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怎么都无法放手。 陈瑞安抚揉她肩膀,将人搂在怀中,悄声与她耳语:“夫人莫哭,此番只是权宜之计,龙脉一事与阿靖脱不了关系,除掉兰赤阿古达后将军府威势大涨,朝廷会对我们更加忌惮。上回成亲之事与瑞王府交恶,瑞王在朝中盘根错节不容小觑,若是阿靖还在,瑞王不会善罢甘休。这孩子从小不听管教,向往自由自在的日子,如今孩子大了,拘着束着不是办法,何不放他出去,逍遥一番便回来了。” 周淑宁稍稍得到安慰,啜泣比之前小了许多,陈靖拜过列祖列宗,转身面对兄嫂跪立下来,额头磕在地上:“兄嫂于我与爹娘无异,拜谢兄嫂养育之恩。” “多回家看看,”陈瑞道,“这里不止是永康城将军府,还是你出生成长的地方。” 陈瑞向来威严冷漠不近人情,鲜少有这般真情流露的时候,陈靖胸中酸涩,双手抱拳再拜几回,沿檐顶向上翻去,站在府中高塔之上,俯望整座城池。 夜深人静,梆子一声响过一声,几盏灯笼坠在檐下,随风轻轻摆动。 这城池如同沉睡的巨龙,随着山脉呼吸起伏,延绵群山高耸巍峨,伫立在天地之间。 兰景明站在陈靖身旁,默默望着脚下城池,这里曾是他憧憬向往的地方,如今他心心念念的一切都在身旁,再不会留他孤身一人。 “喂——这里——” 远方山腰传来长呼,赫修竹背着药篓,在土石之间蹦蹦跳跳,向他们前后左右挥舞手臂,示意他们过来回合。 大包小包都坠在赫修竹身上,赫修竹活像个在山间采药的猴子,周身的力气都无处发泄。赫钟隐两手空空闲庭信步,不像是要去远方跋山涉水,倒像是要去哪里打尖住店,逍遥不在凡间。 “走罢,”兰景明拉住陈靖手腕,攥住陈靖掌心,“有我们在,不会丢下阿靖。” 陈靖哑声笑了,回握兰景明手指,两人身体相贴呼吸交缠,望向秀丽河山。 山河万里,何不携手同归去。